《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一章 寒夜 1700,巴伐利亚。 新月被薄云遮蔽,层层叠叠的云杉失却暧昧朦胧的月光笼罩,化为一块暗沉的幕布,包裹着不知何处传来的几声狼叫。密林包围的湖水暗涌,湖心岛上唯一的石堡像一个漆黑冰冷的怪物,那些陈旧石壁上的孔洞发出的呼啸就像怪物沉重的喘息。 一艘木船躲在石堡的阴影里,用岸边堆叠的怪石极力地遮掩着自己。那船随着湖水摆荡着,船上有一个持桨的黑影谨慎地控制着不让它碰撞上石头发出响声。 另一个高瘦的黑影从怪石间钻出,船夫将黑影接上了船。 “海茵呢?”船夫压低了嗓音,那是一个嘶哑难听的女音,被火燎过般粗糙。 “他……他让我先过来。”乘客的应答有些犹豫,“海茵说,如果他鸣枪了,我们就马上离开不要再等。”他语调柔缓,每一个吐词都带着轻微的北部声调。 两个人克制着情绪,没有再多交谈。 云散开了,新月递下贫瘠的光。女船夫荡开桨,将小船藏进更深的阴影,而湖水的波浪反射的惨淡月光依旧模模糊糊地投影在两个人脸上。 女船夫的面容可怕极了,几道丑陋的疤痕把她的五官都变得扭曲,羊毛头巾裹着枯黄的头发,却一点都不遮挡她的脸。她不安地注视着石堡黑洞洞的窗口,碧绿的眼睛透着森冷,像是一匹孤狼。 男乘客却讽刺般地显得柔弱而好看,他的长相如同一个犹太裔,黑发微卷贴在鬓边,眼窝更深,下巴更尖,眼瞳是温柔的冷灰色,鼻梁却是日耳曼式的高挺。他不声不响地坐着,都显露出几分忧郁的优雅。一枚古旧的海盗金币在他手里来回翻转,金币上的罗马女神官高举的双手间有一个钻孔,可以让它作为项链的吊坠使用,尽管看上去吊坠的现任主人很久没有这么做了。 在难捱的静默中,一道可怕的尖啸直刺而来,它冰冷又哀怨,带着毫不掩饰又无顾忌的憎恨,在耳朵中炸开,令人毛骨悚然。 “什么东西!”女船夫几乎就要尖叫出声,腿上仿佛蔓生出了细密的冰锥,刺痛感迅猛凶狠,她摇摇欲坠险些落水,但她很快从这股摄人心魄的寒意中挣脱出来,伸手就要去拉住另一个同伴。她单手撑住船桨回头看去,男乘客已经站了起来,他紧捏着金币,脸色苍白,却不像受了太多影响。 女船夫仍然感到担心:“埃因霍恩先生,你没事吧?” 埃因霍恩摇了摇头,他看见一道白霜般的幽影围绕着石堡盘旋,不断试图向外冲撞,却最终像垂死蝴蝶的翅粉,层层下落凋零。伴随着幽影的消散,他感到胃部浮现出异样的灼烧,难以描述的隐痛紧紧揪住了心脏。埃因霍恩克制地咬住嘴唇,重新坐回木板上,他佝偻着背,看了女船夫一眼,而后转头死死盯着石堡。女船夫避开了目光。 灼烧感很快就褪去,埃因霍恩抹掉唇上的鲜血,缓缓挺直:“海茵要来了。” 正如他所说,有人从石堡的窗户里跳了出来,无声无息地绕了过来。那是一个身手矫健的中年男人,全身的衣服都是贴身的皮革和动物毛皮,卷曲的金发也如同野生动物般肆意又狂乱,胡须却受到了极好的修剪养护。除了胡须,他的身上看不到一丁点这时代的流行痕迹,像个对城里人不屑一顾,古怪叛逆的乡村猎户。然而不同于猎户,他腰间的皮扣塞着四把燧发手枪,以及一把护手窄小的迅捷剑。 海茵从岸上直接跳进了船里,他撑着船板还未起身就挥手让女船夫:“萨曼莎,抓紧时间,他们马上就要醒了。”海茵身上多出了一股焦油的气味,埃因霍恩把他拉起来后就退开了一小步:“你烧了那里?” “是个意外,别那么惊慌,小子。”海茵从腰间取下两把燧发手枪,丢给了埃因霍恩其中之一,“你学过使用没?” “学过。” “那就行。” 一袋火药和弹头砸上埃因霍恩的胸口。 海茵和萨曼莎调换了位置,他力气很大,木船很快荡开了距离。另一把枪给了萨曼莎,她捧着那把精致的燧发手枪与埃因霍恩相对而坐,小心翼翼又有些瑟缩。 埃因霍恩熟练地来回翻看着,枪身侧面的金属花纹很快染上了温度,但是这把枪却少了推火药的金属棍:“火药怎么装?” “从侧面,有机关。”令埃因霍恩意外的是,回答他的人是萨曼莎,明明看上去连枪都不会拿,她却似乎很熟悉海茵的武器。 海茵也没有否认,他只是耸了耸肩:“我太习惯它的与众不同了,抱歉。” 从青年开始摆弄枪械开始,萨曼莎就观察着他,轻微的讶异在她脸上被扭曲成一个丑陋的表情。她有些踟躇,似乎困惑于一个无足轻重的问题,又因问题无足轻重却使她困惑而羞恼,“我从来不知道您会这些……” 埃因霍恩停住了动作,他没有抬头,声音却低沉了下去,带着一丝脆弱的悲伤:“请别对我用尊称,我……我不太喜欢。”然后他很快转移了话题:“那些女孩们在岸上等着你和海茵吗?” “没有,”萨曼莎顿了顿,她意识到自己说的有点急,她应该顺着诶因霍恩先生的意思,把上一个话题的影响轻描淡写地揭过,“她们决定自己穿过森林,我就告诉了她们村庄的方向。” 海茵虽然警惕地观察着水流和石堡的动静,却仍然时不时被两个同伴的交谈吸引:“穿过有狼群栖息的森林?我从来没想象过女孩子能这样胆大。” 萨曼莎摸了摸燧发手枪,语气坚定:“想活命的时候,会的,先生,我们会的。” 海茵点点头:“你是个好榜样,女孩。但是我们这些老家伙还没老到保护不了你们,查理曼那个老瘸腿,即使你和他说了让他呆在山下,他也会偷偷摸摸跟着我们上来。我们没看到他,那么他现在应该是和那些女孩们在一起。现在还是让我们解决一下自己的问题吧,准备武器,埃因霍恩,你可要瞄得准点。” 石堡的火焰从地下烧到了地面,任何被堆放的谷物,用作奢华装饰的丝绒,都卷进了熊熊燃烧的怒焰。护卫们被烟尘熏醒,恼怒地踢醒仍然躺在地上昏昏沉沉的同僚。 “敌袭!敌袭!”示警的钟声传遍了湖面,火把一支支地亮起。 海茵将船划得更快了,火光在他脸上投映出灼热的光彩:“别管岛上的佣兵,他们射击不到我们,要小心岸上的守卫。”海茵有点焦躁,“我应该想办法把火熄灭的,该死。” 那火焰冲天而起,无法止息,大半个湖面被映照地通红。 小木船被发现了。 第一轮枪击在湖面激起水花。 “萨曼莎!你来划船,绕过去!”海茵拔出剩余的手枪,一脚踩在船头,对准了两个低头换弹的守卫。他们都在侧前方,只有七八个人,岸边的路不好走,他们追到正面来要费很多时间。如果萨曼莎将船划到了几十米外,突出的那片树林就会干扰守卫的视野。 诶因霍恩也射出了一枪,他不太习惯武器的手感,只射中了目标的大腿。他回身靠着船里侧填装火药,海茵的速度要快的多,在第二轮枪击前又打了两下。 这次他没有去看有没有击中目标,“都趴下!” 伴随着枪击,一声巨大的轰鸣从湖中岛卷来,石堡里有地方爆炸了。自第一声起,那声响接二连三,实在是太近了,诶因霍恩觉得双耳里嗡嗡作响,爆炸声就像直接炸在了他背上。他捂住额头,隔着海茵,萨曼莎忍耐着眩晕依旧在奋力摆动船桨,火光在她眼瞳里燃烧。 她在看什么? 诶因霍恩看向了石堡,有那么一个奇妙的瞬间,他被触动了。那在月光下漆黑冰冷的怪物被火焰裹住了全身,跃动着,哀嚎着。在他记忆深处的往昔诗篇漫上了心头。 那灼烧的,无法熄灭的,虚荣之火啊。它吞咽着所有能得到的,最终将自身也烧尽,空余灰烬。 诶因霍恩抬起手,又射中一人。 火把的光点在逐渐往他们的方向聚集,冰冷的湖水被子弹激起,溅在他的脸上。 “先生!海茵先生!船破洞了!”萨曼莎大声地叫着,“你脚边在渗水!”她扯下发巾团成一团抛了过来。 海茵没有去捡,他装填着火药,叫了一声埃因霍恩。埃因霍恩甩甩头,压低上身凑过去拿发巾堵住了小孔。湖水仍然在缓慢地渗进来,他觉得后背发烫,手脚却被湖水带去了温度。 “呃!”海茵退了一小步,左手捂住了侧腹。“别分心,快上岸了!” 小木船划到了树林背后,枪击声零零星星断断续续地停止了。火光照不到的地方,惨淡的新月终于能彰显存在,朦胧的黑暗笼罩着他们。海茵靠着木板滑坐下来,大口地喘息了两声,他依旧捂着侧腹,血液从指缝间溢出。萨曼莎转头小心地让在沉没边缘挣扎的木船靠岸,埃因霍恩卷起袖子准备去搀扶海茵。 “我能走。”虽然海茵这样说,但他没有拒绝年轻人的帮助。 他们还没能起身。 萨曼莎丢开船桨。 她张着双臂扑了过来。 埃因霍恩和海茵被压在她身下,他们被压进船里的积水,而后又重重撞上了船底的木板。 一声朦胧的枪响透过湖水传来。 海茵撑起上身,右手紧握的燧发手枪没有入水,溅在枪管上的鲜血烫的吓人。他对准岸上唯一的那个敌人开了一枪。 今夜终于寂静。 埃因霍恩扶起了萨曼莎,她软软的靠着,垂着头,失去了意识。苍白的月光落下,亲吻她皮开肉绽的后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二章 奔逃 半沉的木船陷进湖岸的软泥,猎狗的叫声远远地靠近。 “先止血。”海茵卸下外套上的一层皮革缠绕住腹部,疼痛让他中途停了一下,他又咬着牙绑得更紧。 萨曼莎的伤口创面太大,他们只能将裙子的外罩撕下来将她整个上半身都裹住。即使如此,抱着萨曼莎的诶因霍恩依旧能感受到,穿过双腋托着她后背的手臂所接触到的布料渐渐变得湿热。 茂密的云杉树下积着松软的落叶层,海茵带着他们沿着落叶堆行走,避开了裸露的土壤,也尽力不去踩断小植株柔软的茎秆。 他的右手依旧虚扣着燧发手枪的扳机,左手从腰间掏出了一个浸湿的小袋子。里面的粉末还是半干的,看到这样的情况,海茵松了一口气。他示意诶因霍恩往前走,手指搓开结块的粉团,将零星的粉末洒在他们经过的路径上,又将附近的落叶踢过来掩盖。 新月又一次被云藏匿,森林陷入黑暗。守卫的火把是灼热的光源,一团团逐渐向被遗弃的木船靠拢,伴随着火光的是猎狗的喘气。它们奔跑,嗅闻,试图将闯入领地的陌生人像驱赶鹿群一样驱赶到主人的包围圈内。 “有一具尸体!” 守卫们先发现了那个不幸的同僚,他难得发挥聪明才智,额头上却被开了个洞。 “他开过枪了,距离很近,他们肯定有人受伤。你们散开,让猎狗寻找线索,对方有武器,保持警惕。”领头的守卫长翻找着尸体上的线索,他摸了摸尸体的温度,又摸了摸枪管,起身在四周的泥泞土壤上来回走动。 地上有被蹭乱的踩踏痕迹,看不清脚印的方向,这样的痕迹很快又被树下的落叶隔断了。三个人,一个丑陋的女人,一个柔弱的男人,一个受伤的中年人,杀死守卫又谨慎地处理痕迹的多半是中年人,那么在剩下的两个人中有一个负伤,就算他们努力躲藏,也根本走不了多远。 猎狗在湖边突然叫唤,守卫长中断了推理前往查看。湖岸边的泥泞土壤看起来毫无异常,但只要捏一簇在鼻尖仔细嗅闻,敏锐的人就能闻出那一丝新鲜的血腥味。他又看了几眼湖里的木船,挥手招来三个守卫:“你们两个,去通知灭火的那几个小队,如果他们完事了,让他们封锁山脚。你,去把那个拿上来。”他指着木船上堵住小洞的布团。 一块在湖水里浸泡过的羊毛发巾能残留多少的气味呢?又或者那些渗进土壤的血滴是否能指正出逃跑的路线? 守卫的猎狗们一开始信心满满,却又很快感到混乱。它们埋头落叶堆,排除木质的气味,菌类的气味,土壤的气味,寻找那铁锈般的气息,却不幸被一股股刺鼻的可怕味道塞满了鼻腔。主人们浑然不觉,它们只能狂躁地吠叫,甩头。守卫们只要一个方向,然而猎狗们彼此间没有一个共同的正确答案,只是自顾自地兜来转去。 “别管猎狗了。把它们拉回来。”守卫长皱紧了眉头,“你们分散开,一人一个方向不要重叠,注意线索,尤其是血迹、脚印、被踩过的植物,还有树,注意树上有没有手印的痕迹。有发现就原地喊我。” 不知何处响起第一声狼嚎,远远地又有几声相应和。黑夜,密林,狼群,一切都惹人惊慌。诶因霍恩不知道他们已经逃跑了多久,又还要逃跑多久,海茵时不时的停下来,可能是为了看星辰判断他们有没有走错路,也可能是他的伤口让他疲惫。萨曼莎还是没有苏醒的迹象,原先湿热的手臂已经能感到寒冷,那些血液的温度也在流失。 在诶因霍恩的记忆里,他从未负担着另一个人的体重跋涉过如此漫长的一条路。他自觉仿佛负担着对方的生命,挣扎在被压垮的边缘,就像一匹陷在沼泽里的马,那么高大,那么健壮,奔跑又如此有力,然而陷在泥里,只能无力地被淹没。泥水会静静地埋过胸膛,喉咙,堵住鼻子,窒息的痛苦之中,看不清了,也听不清了。 他的手臂在颤抖,有那么几次,萨曼莎险些要摔在地上。他感到干渴,多么奇怪,明明他们才从湖水中将自己捞起拧干,现在却又开始渴望它。 狼群已经不是值得他思考畏惧的危险,他只想在这条路上走的远些,再远些。 海茵信仰天上的星星,他指着其中的几颗说那是沃登的猎犬,它们永远奔向北方,只要跟随那些星星,他们就不会迷失。诶因霍恩更想让月亮照耀他,那柔和苍白的虚弱光芒,曾照耀他往昔美丽的回忆,那月光,它从不离去。 海茵在他前面开路,他抱着萨曼莎,仰头看着新月,迈出一步,接一步。 “诶因霍恩。”海茵突然叫了他。他应答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喉咙有多干涸,每一次喘气让他的鼻腔、喉咙和胸膛都隐隐作痛。“我们休息一会儿。” 海茵转头拦住他,他走了太久,前进都似乎不再需要思考,这一拦让他差点跪倒,但是海茵有力的臂膀牢牢撑住了他们。 萨曼莎被安放在树下,她的脸颊开始发烫,海茵找了些果子挤出汁水给她降温。如同一个奇迹悄无声息地降临,萨曼莎苏醒了。诶因霍恩凑过去问她需要什么,她摇了摇头,那动作几乎微不可查。 “诶因霍恩先生,”她的声音轻的像落在湖面的树叶,诶因霍恩凑近了才听清,“我做对了吗?”她像在征求一个答案,顽固的,反复地询问着:“我在这里会比较好吗?” “那时候,见到我,你愣住了……我来这里是对的吧?” 他明白了萨曼莎的问题,这问句背后的含义让他颤抖,他几乎没法出声:“是的,是的……你不明白,你仍然活着这件事,对我多重要。这是,带来喜悦的,正确的。” 萨曼莎似乎十分满足,只是那张脸上的疤痕让这个表情都显得扭曲而可怕:“先生,你看上去一直很悲痛……比以前,更加的……” 她的视线越过诶因霍恩,天幕上的星辰投影在碧绿的眼瞳里,孤狼显现出了少见的温柔。 “萨曼莎,萨曼莎?”她听见有人在呼唤,她思考了一下,啊,那好像是她的名字。 “安吉拉。”她又听到了呼唤,啊,是了,是诶因霍恩先生在叫她。那才是她的名字。 萨曼莎眨了眨眼,海茵和诶因霍恩都挤在她面前,他们擦拭她的额头,捏着她的手。 “我好冷,”细微的呢喃从唇间溢出,“我又累又疼。” 她就像一个孩子,对着长辈抱怨,任性地撒娇,但是没关系,她想要的不是糖果,即使不给她也没关系。她又着魔般看向了星星,那些闪烁的光点就像能带走她的疼痛一样让她安宁。“跑吧,先生。” 她轻轻地说:“再一次的。” 萨曼莎再次昏了过去。 “海茵,我们走吧。”没等海茵说什么,诶因霍恩已经试着再次将萨曼莎抱起,“到山下,到村里去,你说过,你们带了医师,你的伤也好,萨曼莎的伤也好,只有到那里……到那里去……” 他们再次上路,沃登的猎犬指引着方向。这群受伤的人,似乎怀抱着巨大的勇气,他们奔逃在森林里,却像得到了伟大的成就。 诶因霍恩一时产生了一个错觉,他们仿佛就此在时间里逃亡,跨过了成千上百年,他仿佛感受不到疲倦,也不肯停歇。直到海茵从背后喊住他。 那男人说:“从这往下走,顺着星星,用我教过你的方法,一直走到村庄。顺着星星,不会有岔路,也不会走错。你一个人去,找到查理曼和我之前住的屋子,他会在窗口点蜡烛,一直亮到白天太阳出来。村里除了他不会有别人那样做,你找到他,让他来救我和萨曼莎。他瘸了左腿,和我一个年纪,看上去很凶,但是个好人。你带着我的手枪,把事情告诉他,他会信任你的。” 诶因霍恩只觉得脑袋发懵,海茵从他手里接过萨曼莎,推了他一把。他没动,他耳朵发痛,喉咙嘶哑,他听见了猎狗的叫声。 “我可以去引开守卫。” 海茵笑了,就像在石堡里的那一次,诶因霍恩看出了内疚:“不,你不可以。” 海茵示意他取走他腰上的一把燧发手枪,那四把枪整整齐齐地扣在腰上,上岸后海茵就清理了水渍重新装填了火药:“我不会在今夜死去,我愿意向你承诺。而你,以利亚诶因霍恩,向我承诺,你将全力奔跑,直到见到查理曼。” 诶因霍恩没有伸手,海茵放下萨曼莎,自顾自地挑选了其中一把枪,他调转枪口,捏着枪管递给诶因霍恩:“你愿意吗?” “你怎么确定查理曼能找到你。”诶因霍恩没有接,他盯着海茵。 “我们都是幽灵猎手,猎手永远能找到自己的同伴。”金发的猎手嘴角绽开了一个温柔的笑容。 黑发的青年劈手拿过燧发手枪,他转头就跑,跑得快极了,气势汹汹的,一点都不像刚刚抱着一个人逃亡了许久的样子,反倒像个上战场的战士。他不停地跑,没有回头。 海茵看着他的背影被云杉树层层叠叠地藏起,他抹了一把自己的脸,拂去胡须和头发上沾到的落叶,蛛丝和灰尘。 “好姑娘,我们走。”他捞起萨曼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三章 梦魇 一截蜡烛快烧尽了,灯芯上的火苗晃晃悠悠地蜷缩身形。靠背长椅上窝着打盹的中年男人掐着点般适时醒来,他穿着厚实的灰色外套,怀里横着一根樱桃木手杖,帽子也没有摘下,粗硬的红棕色长卷发扎在一侧,套着皮靴的双腿交叠着伸在壁炉前。 面前的壁炉只剩星星点点的光斑,接骨木燃烧的余温还没散去,椅子前依旧暖烘烘的。 男人起身将脚边的树枝加进壁炉,又取了一盏烛台要去替换窗台边的蜡烛,他的左腿有些瘸,但撑着手杖却十分稳健,外套后摆遮掩的腰间,偶尔闪出短剑的冷光。 他在窗边驻足片刻,眉间有深邃竖纹的严肃面容像是一个古旧哲学家的标配。 村庄的深夜安静的很,即使是习惯于在夜间耕种的农民们也已经入睡,没有什么声响能惊动疲惫的灵魂,也许中年男人现在就是整个村庄里唯一清醒的人类了。 他走向门口,又在门边停了步,双手叠在手杖上,垂着头像在听什么声音。 有人敲了门,一下接着一下,低沉密集。 门外是一个高瘦的青年,他像是从雨中跑来,黑色的卷发湿漉漉地贴着脸颊,额头和后颈,就连眼睫都粘成一簇一簇。他把外衣系在腰间,只穿了一件胸口后背都湿透的白衬衣,但他的脸色比衬衣还要苍白。 那狼狈的年轻人喘着粗气,看上去随时都能昏倒在地。 “请问,你是卢卡斯海茵先生吗?”他的声音嘶哑,如同沙漠里垂死的旅人发出的求救。 房屋的主人皱紧了眉,退开两步让青年进门,“不,我是文森特查理曼,海茵是我的朋友,但他暂时不在这里。你又是谁?”查理曼示意来客坐到他先前打盹的长椅上去,又自然随意地锁上房门,跟在青年身后。他说起话来不紧不慢,带着一点英吉利式的腔调,嗓音柔缓,像是能平和他人的情绪。 “查理曼先生……”来客正是诶因霍恩,他松了一口气,将外衣里藏着的海茵的手枪拿出,急不可待地向查理曼倾诉,“海茵和萨曼莎需要您的帮助。” 他讲的又急又快:“……湖边的巡逻队在追捕他们,海茵腹部中了枪,萨曼莎昏迷了。他让我来找您,我不知道我们是在哪里分开的,但海茵让我一直往北下山穿过森林,我经过两条溪流,没有改变过方向。我跑了很久,他也许已经离原地很远。但是他说,您一定能找到他,我就……” “发生什么事了,查理曼?”楼梯走下一个年轻姑娘,她显然被交谈声从梦中惊起,持着油灯便下楼查看。 “莉芙,让小伙子们准备马匹,你留下准备些草药。海茵有麻烦了,他派了这个年轻人来通知我们,我们得马上出发去救他。”查理曼回头指向诶因霍恩,却发现他伏在长椅的扶手上,已经昏睡过去。 房屋里突然的忙碌和诶因霍恩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事物。他陷在睡梦里,被久违的安宁所包裹,在石堡的时候他总是失眠,他甚至有的时候会觉得自己在害怕睡着。然而此时,诶因霍恩恍然错觉自己身处一个夏季,阳光晒得湖水温暖适宜,他漂浮在水面,柔和的湖水拖着他的脊背,他不会沉没进冰冷的黑暗里。 “以利亚,我的帽子掉进水里了。”一个稚嫩的童音在他耳边抱怨着。 他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看见盛装的女孩子坐在他对面。他们的小船飘荡在灿金色的湖面上,日光明亮,当头笼罩。 孩童的金发颜色浅淡,就像渡了金边的银丝,整齐地编成发辫垂在脑后,繁复的绸缎扎成一簇簇的蝴蝶结缀在上面。她的小裙子堆满花边和丝带蝴蝶结,绣着花朵的鲜艳丝绸后摆拖到脚边,袖口的图案是精致的独角兽。 这确实是一个夏季,诶因霍恩记得这件裙子。那是一场骑士们的狩猎活动,而他们却在湖边的树林间玩耍,荆棘勾坏了裙摆,于是它只被穿过一次。 “以利亚,我的帽子!”女孩子催促着他,嘟着嘴,十分不高兴。诶因霍恩在湖面上搜寻,他找到了女孩说的帽子,它已经飘的很远,帽子上装饰用的蔷薇花散开了,花瓣顺着水流落了一路。一阵风拂过,帽子打了个旋,沉了下去。 “啊,它走了,就像你一样,再也不回来。” 女孩叹了一口气。 诶因霍恩知道他在梦中,但他还是认真的参与了这场对话。他摇摇头,轻声道歉:“抱歉,阿比。” “你不回来看我和爸爸,也不给我们写信。” “我写了的。” 阿比盖尔瞪了他一眼,仿佛被哪句话惹恼了:“那是假的信,你没有写真话,你没有写信!”这样的怒吼还不足够,阿比盖尔站起来逼近了他,仰着头对他大喊:“你恨我们!你恨我也恨爸爸!” “我没有!阿比,我没有,我只是……”诶因霍恩一时间有些迷茫,“我只是不能回家。”他看着面前的女孩,阿比盖尔没有以更年长的面貌出现在他梦中,他清楚的记得,她穿着这件裙装的时候是十岁,这让他自己仿佛也回到了更不成熟的年纪。 阿比盖尔睁大了眼睛注视着他,抿着嘴唇,仿佛在思考对这句辩驳的判决。 “你只在乎伊多娜。”最终,她拒绝接受这个理由,“我讨厌你,以利亚。”她伸出手,把诶因霍恩推下了湖,那双蓝眼睛,就像是透过水面所能看到的晴空。她移开了目光,晴空不见了。 湖水变得阴沉冰冷,从他的喉咙,眼睛和鼻腔往里挤压,他要窒息了。诶因霍恩挣扎着要浮出水面,却在每一次伸手触碰到空气的时候被疼痛击倒,他的胃部有可怕的火焰在灼烧,这疼痛逼迫他淹死自己。 他尝试了一次又一次,那火焰灼烧的越来越剧烈,他仿佛要被烧死,在这无边的深湖中。 “让他游。” 诶因霍恩听见了一个男音的嘲讽。 “他会放弃的。”那声音无情无义,熟悉地令人畏惧。 不再是夏天,也不再是白昼,阿比盖尔已经离开,木船上的人换了一个,诶因霍恩看不清他的脸,他知道自己也不想看清。 在反复的挣扎里,他拒绝放弃。 然后他听见一个柔软的女声说话。“不,那湖水是灿烂的黄金般的色泽,荡漾着柔和的波浪,所以,它被叫做黄金湖。”她像在唱一首诗,缱绻绮丽的词句从舌尖滚落。 诶因霍恩摸到了湖岸,湖水退潮一般从他身上褪去,他干爽洁净,站在明亮的城市街道旁。一个法兰西来的画家在画布上涂抹金色的颜料。剧场的戏剧谢了幕,同行的人都散去了,只有他还站在一旁。 “你在看什么?”金发的姑娘俏皮地看着他,唇边蕴着笑意。 他记得这个场景,他楞住了,没有说出那句记忆里的傻话。 “怎么了,以利亚?”伊多娜尼贝尔生机勃勃地绕着他转了两圈,对他眨眼。画家已经不见了,只有他和伊多娜。 诶因霍恩感觉自己笑出了声,傻兮兮的,“我在看你。看你的头发,看你的眼睛,看你的唇角。” 伊多娜被逗笑了,她拉着诶因霍恩的袖子,脸颊蹭上他的肩膀:“你之前不是还说你在看飞过的鸽子吗?” “我撒了谎。”他感觉到伊多娜笑得颤抖。 她转到他背后伸手怀住他,又摸了摸他耳边的头发:“你的头发剪短了。把头发再留长吧,我喜欢给你扎头发,我新买了条漂亮的丝绸缎带,还学会了一种新的编发!” “不要了吧,以前也没有多长啊……好吧好吧,如果你坚持。” “哎……我的以利亚。”她念着这个名字,眷恋而哀婉,仿佛这是一首咏叹调的开头,她要用一百六十句长诗对着月光和蔷薇倾诉她的爱意。 伊多娜松开了手,温度和重量都从诶因霍恩的后背上离去,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可是,以利亚,我已经死了啊。” 诶因霍恩猛地回身,他没有拉住伊多娜。她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一个惨不忍睹的空房间,摆设和书籍散落在地毯上,到处是溅射的鲜血,天鹅绒沙发上布满凌乱的刀痕,椅子被推倒在地上,碗柜里的瓷器摔碎在柜脚。那副画,绘着黄金湖的油画,暗沉的血渍涌动着,从里面喷涌出新鲜的血液,像蜡烛的蜡泪,从绘布上滑落,漫上他的脚。 “我就在那里。” 伊多娜出现在他身侧,指着正对着门口的地毯。 一具女尸卧在那里,手臂伸向门口,金发遮着侧脸,背后插着尖刀,血泊将她的裙摆都染成铁锈的暗红。 诶因霍恩的脸都变得苍白,他的手开始发抖。即使他知道尸体是虚假的,他没有见到,没有人见到过,他也不可抑制地为这个场景颤抖发冷。 “你还活着,伊多娜。”他偏头看着伊多娜尼贝尔,顽固又偏执地重复着,“你还活着的。” 伊多娜没有说话,她回应着诶因霍恩的目光,星屑般流散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四章 期盼 他又独自一人了。 他本应早已习惯这样孑然一身,所有真实的过往都被沉在记忆深处,他没有盟友,无人可倾诉,甚至不能将挂念的名字宣之于口。 他曾做好孤军奋战的准备,预想所有会遭遇的折磨,放弃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是仍然,在那个时刻,当海茵和萨曼莎出现在他面前,他仍然由衷的,感受到了重新诞生的对他人的期盼。这种堪称软弱的心情,他曾拥有过,后来畏惧过,而如今,他发现自己依旧渴望着。 埃因霍恩淹没在寒冷的湖水里,湖水亲切地拥着他,就好像他也是其中的一滴。 石堡的倒影自水面压下,仿若坍塌倾覆,撞碎在面前,化成燃烧的火焰。 海茵翻身闯进塔楼,却与他撞见,抬手就倒持剑柄,要把他砸晕。萨曼莎却在海茵背后喊道:“等等先生,他不是敌人。”那陌生的粗粝嗓音说的是那样坚信不疑。 埃因霍恩不认识她,可她上前拉住海茵,殷切地注视着埃因霍恩:“安吉拉,我是安吉拉,埃因霍恩先生,您记得我吗?” 一个亡灵死而复生,他却因此而泌生出璀璨的喜悦。 他们推开房门走出去,在门外等着他。埃因霍恩跟上了脚步,他简直是奔了出去,一脚踩进云杉树下的落叶堆。 没有追兵,没有猎犬,没有狼群,海茵在树下点着一堆篝火,他拿着细枝戳动着火苗。“在荒野的夜晚,你会听见呜呜的风声,有的时候那是幽魂在游荡,它们经过的地方会结白霜,植株会枯萎……” 篝火里像是烘烤着什么罕见的香料,甜美的气味静静地笼着他们,仿佛存在一个初夏的果盘,堆满樱桃和柑橘,葡萄和无花果。海茵拍了拍身侧,邀请埃因霍恩与他坐在一起。多么奇怪,他们从相遇开始就没有这样宁静的时刻,埃因霍恩却能想象出海茵描述他在荒原狩猎亡灵的经历的样子。 海茵的星星在他们头顶闪耀,萨曼莎拎着裙摆在溪流边洗脚,她弯着腰在涓细的水流里踩来踩去,发出啪塔啪塔的水花声。 “这是什么香味,真好闻。”如此芬芳,如此安宁,就像他已经回到了家。 海茵却反问他:“你不知道?它一直跟着你。” 跟着他,从梦中苏醒。 漫长的黑暗已经过去,埃因霍恩发现自己躺在干净整洁的被窝里,有人将他妥善安置,又在他额头抹上香膏。窗户是打开的,今天是一个好天,总是有飞鸟经过天空,也许是麻雀,也许是鸽子。他感觉手脚酸软疼痛,只能静静地躺着,他听见奶牛和绵羊的叫声,此起彼伏吵吵闹闹的,但是埃因霍恩并不觉得厌烦。 这个看上去有几分苍白脆弱的青年,仿佛透过空气的翕动,在捞取回忆里珍贵的片段。 莉芙捧着水盆轻手轻脚地走上来,但老旧的木板楼梯依旧发出了几声埋怨,她推开门的时候,正和埃因霍恩对上视线。 “下午好,亲爱的朋友。”她亲切地向他打招呼,如同照顾弟弟般照顾起他,“我是莉芙,也许你应该再多睡一会儿,你先前好像在做噩梦,我就给你擦了点小东西,希望你不会太介意。” “谢谢,莉芙小姐,我睡得很好。” 莉芙笑了笑,在他床边坐下:“用了些睡茄和泽芹,真的不介意吗?这可都是女巫的毒药。” 埃因霍恩眨眨眼,他意识到眼前的姑娘在开玩笑,像朋友间的互相取乐:“闻起来可不像。” “啊,骗不了你。”莉芙给他擦了擦手臂,又塞回被子,“海茵有和你说过,他是幽灵猎手吗?” 埃因霍恩似乎对被一个姑娘照料感到有些别扭,但是莉芙的动作那么自然,他觉得自己突兀的害羞有点无处安放,只能将注意力全放在对话上:“他说了,只是我一开始没相信。” “现在你相信了,真高兴你能这么镇定,那么,朋友,我有事情要告诉你。”莉芙摸了摸埃因霍恩的头发,她的眼中似乎带着一丝同情,“我在你身上发现了一个诅咒残余的痕迹,你能告诉我是谁诅咒了你吗?” 那个诅咒。埃因霍恩仿佛又感受到了灼烧的痛苦,尽管他的理智明明白白地向他解释,他已经从中逃脱,然而虚幻的疼痛依旧伴随这个词汇席卷而来。 但是他不知道,一切发生在昏迷中,在那之前他满怀希望和勇气,在那之后他在地狱里挣扎。 “没事的,没事的,诅咒已经被解除了。你已经自由了。”莉芙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会给埃因霍恩带去痛苦,强烈的同情使她甚至感到自责。 也许这个话题不适合继续了,但埃因霍恩没有结束掉它:“昨夜之前,我不确定是不是诅咒,我也不知道是谁诅咒了我,但是后来海茵说他会解决……我永远感激海茵先生,也感激您对我的照顾。” “海茵和查理曼,他们都是很好的人。”莉芙托着下巴,神情都变得柔和,“海茵看上去更强硬,有的时候又显得蛮横,但他能帮到你的,就一定会去帮你。当然,可能手段会粗鲁点就是了,他没什么耐心。不知道为什么,幽灵猎手们好像都挺讨我喜欢的,他们的性格明明差别那么大,却好像有什么地方是一致的。嗯……难道因为我是个女巫的关系吗?” 埃因霍恩认真地听着,即使听见莉芙自称巫师也没有什么反应,那乖巧的模样让莉芙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发顶。莉芙接着说:“你知道吗?在古老的过去,人们信奉沃登和托尔的年代,巫师们是族群的祭司,跟随他们的战士就是猎手。巫师和猎手的关系在过去就是盟友,当时成为一个赫尔女神的猎手需要巫师的引导。不过旧时代的猎手已经消失,直到一两百年前,那段灰暗历史的开端,一个逃亡的女巫为了保护自己,创造了第一个幽灵猎手。不要误会,大部分巫师都是善良的,我们只是知识的传承者,甚至打不过一头羊呢!虽然我们当中也会有意外……你的诅咒来源于一个巫师,我曾听说过这样的诅咒。有一个法兰西女巫曾在三十二年前对她的情夫这样做过,但她和她的学徒们不和我们交往,我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她们……现在几乎没有人会使用它,大部分古老巫术的施行细节都已经流失,何况诸神的力量已经离我们远去……” 莉芙惆怅地叹了口气:“这曾是监禁的刑罚,祭司用受罚者的血液混合某种草药的汁液在石头上刻写如尼文,将石头埋进土里,残余的药汁分成两份,一份喂给受罚者,一份混合泥土制作成土偶,土偶搁置在被圈出的土地中,他便也只能在那里生活,跨出这个区域,誓约的火焰就会焚烧他的胃。如果要解除刑罚,那么就要挖出所有的石块破开,但还存在另一个方法,就是将象征契约的土偶毁坏。在过去,如果土偶因为被大雨冲刷融化,又或长出植物裂开,或者被动物破坏等等意外损坏,祭司们会认为是诸神宽恕了受罚者,他会在经历神灵的拷问后被重新接纳。” “这个诅咒如果是用第二种方式解开,受罚者会在那瞬间遭遇剧烈的疼痛,而后肋骨下会显现出一块像烧伤的瘀斑,不过它会渐渐消退,彻底消失就被认为是通过了拷问。在那之前,有些人仍然会感受到被焚烧的痛苦,但那其实只是一种残留的幻觉。” 莉芙情不自禁为埃因霍恩的表现露出一个笑容,他似乎很想看看自己身上是不是真的有瘀斑,但碍于莉芙在场而停住了动作。“你想要点蜂蜜酒再睡一会儿吗?等你下一次醒来,也许查理曼他们就回来了,然后你可以和我们一起离开,如果你不会骑马,那可以和我一起在马车里聊聊天,虽然我们带的毛皮气味不太好闻,不过我能给你讲些有趣的巫师故事,至少不会让你在回家前感到无趣。” 她似乎很高兴能有一个新的同伴,这对她来说是个愉快的畅想。可是她却意外的看到一股悲伤的情绪从她眼前的青年眼瞳里晕开,染过他的脸,将他整个人都隔到另一个世界去。 年轻的女巫把蜂蜜酒和埃因霍恩一起留在了这个宁静的房间。埃因霍恩忍着酸疼坐起,他倚靠着床头去看窗外更远的地方,晴天看上去那么怡人,远处的森林也不再那么阴森,仿佛适宜一个新的期盼的诞生。 他从怀里摸出那枚带孔的海盗金币,金币躺在他交叠的掌心,他注视它,像注视一个淡去的梦。这个梦美丽非凡,然而已经消亡,慰藉他,又刺痛他。 大概女巫在蜂蜜酒里加了助眠的药汁,埃因霍恩捧着金币又睡了过去,这一次他没有做梦,也许因为他想要的美梦就在掌心。 埃因霍恩在马蹄声中再次苏醒,天色已晚,他突然有些紧张,一大堆关于未来的想法涌上心头。他觉得女巫莉芙想象过的场景里应该换成海茵和萨曼莎,他们受着伤,骑马太颠簸,只能挤在马车里,这会有点拥挤,但应该不会有人介意,而他可以骑着马跟着他们。 他还在想着,楼梯又一次叫了起来,上楼的人走得缓慢,埃因霍恩听到了手杖点地的清晰声响。是查理曼来了。 查理曼在他床边坐下,刚放好手杖,就伸手要从后腰取什么东西出来。 埃因霍恩有些困惑,而后他的脸上,那未被他自己察觉的那一丝期待的笑容,渐渐死去了。 海茵的四把燧发手枪整齐地搁在他面前。 “以利亚,”查理曼从怀中取出半截羽毛,轻轻放在其中,“海茵告诉我,他想将这些留给你。” 那四把手枪被擦拭得闪闪发亮,看不出曾溅染的鲜血。半截剩余的白色天鹅翎羽染着洗不掉的暗红,末端被金属包裹,一个被磨平的尖锥藏在末尾。 埃因霍恩看着那些东西,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和喉咙都不再属于自己了,它们自顾自地拧作一团又梗住他的呼吸。他睁着发疼的眼睛,都不敢眨动一下,害怕有什么东西就要被震落。他想对查理曼彬彬有礼地说话,让他暂时不要看他,可是他一张口,就感觉要噎住。 多么奇怪,他和海茵只遇见了一天,他和萨曼莎也只有很短的回忆,可是那些短暂的过往突然就堵住了他的脑海。 朦朦胧胧的视野里,他仿佛看见海茵抱着小酒桶往里面加药水。那老练的幽灵猎手对他复杂的打量满不在乎,晃了晃酒桶,就搁到他手上:“你把守卫药倒,然后我们去放人,顺便解决你的问题。” 他又看见了萨曼莎。 金发的少女捧着一本书,夹着羽毛笔,她敲响他的门,白皙的面容上满是小心翼翼的神色,声音也细细弱弱的:“埃因霍恩先生,您有空吗?课上我听的不太懂,我想再问下这句诗歌该怎么理解……”得到应允后,她露出喜悦的笑容,合上房门,像一朵初绽的花飘到他身边,却在刹那间矫健地将那支白色的天鹅羽毛笔抵上他喉间。“我很抱歉,先生。但请您做出选择,是死在这里,还是和我们一起逃跑。” 冷冰冰的金属尖锥闪着寒光,就像少女幼狼般发亮的碧绿眼瞳。 埃因霍恩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期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五章 伪装 “都起来!” 一队骑马佩剑的骑士在快要入夜的时候来到了村庄,他们拍响每一扇房门,把人们驱赶到空地上。 埃因霍恩从窗户往外看,在骑士之间看到了石堡的守卫长,他受了伤,神色阴沉,埃因霍恩没有再多看,他飞快地从窗户前避开了。 莉芙一阵小跑上了二楼,轻声吩咐他藏起来,然后转身就要跑下楼。 “莉芙小姐,”埃因霍恩喊住她,“那群人中有一个是石堡的守卫长,他们是为昨晚发生的事来的,他不一定看清了海茵和萨曼莎的样子,但他见过我,知道我的名字。” 莉芙点了点头:“我会告诉查理曼的。” “请多小心。” 屋外的吵嚷没有让查理曼感到意外,中年男人看上去镇定自若,他对着壁炉梳理了下卷发,又拍了拍袖口和帽子,拉平褶皱。三个青年聚在一旁,小声地和莉芙交谈着什么。有个红头发的青年似乎要解下佩剑,查理曼的手杖点住了他的手:“弗雷德里克,记住,我们是塞缪尔教士的客人,也是慕尼黑来的商人,你没有必要遮掩武器。和诺顿一样,把剑佩在显眼的地方。诺顿,你来当护卫头子,我相信你能扮演好。” 查理曼鼓励地拍拍三个学徒的肩膀,率先走了出去。 “我的天啊!发生什么事情了,骑士老爷!”他一走出门,就与自由城市里的生意人没什么两样了,半恭着身,从头到脚都是世俗的烟尘。 骑士注意到他的穿衣打扮,他们之中有一个骑着马靠近了两步,在马上问他:“你们是什么人,从哪儿来,在这儿做什么?”他的语气不似对着农民那般粗鲁,却也充满傲慢。 查理曼搓着手,小心地回答:“我们都是慕尼黑来的本分商人,打算去不莱梅做点小生意。村里的塞缪尔教士是我的朋友,前些日子在城里养病,病好了就坐了我们的马车回来,他这会儿就在小教堂里呢。” “这房子是谁的?”那骑士随手指了一个农妇。农妇吓了一跳,颤颤巍巍的:“老爷,是巴斯汀的,他是塞缪尔教士的侄子。” “你们谁是巴斯汀?”骑士向三个青年发问。 诺顿上前一步:“骑士先生,我们都不是。我们带着一个姑娘,巴斯汀不肯和我们同住,就和塞缪尔教士一起住到小教堂里去了。” “莉芙,过来,”查理曼一把拉过和三个青年站在一起的莉芙,推到骑士面前,“就是这姑娘,是我的侄女,还没嫁人,非要跟我们去不莱梅见见世面,您说一般的姑娘哪有她胆子大。年轻漂亮,读过书的,心地善良,平时帮家里管账,管的可好了!我见过的贵族老爷都说她是能当个骑士夫人的呢!” 莉芙红着一张脸,没有说话,就像一个被撞破了心事的少女,手足无措只好装聋作哑。 骑士对她笑了笑,踢了踢马腹就要回到同伴中去,“你们跟着村民,也到空地上去。” “好的,好的。”查理曼高兴地点头。 他跟在骑士后头拄着手杖走得一瘸一拐,莉芙扶着他,时不时偷偷看几眼骑士们,视线不小心对上了就笑着低下头。 空地上已经站了许多人,像一堆惊慌的鹌鹑,三三两两地缩在一起窃窃私语。骑士们分散在四周,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骑士中领头的那个扬起手里的剑:“都安静,听我说。” “昨天晚上,有强盗闯进了维特尔斯巴赫湖堡,他们伙同一个内贼行窃,被发现后纵了火,还试图刺杀我们的领主,巴伐利亚选帝侯,埃曼努埃尔公爵。这是一群谋杀犯!其中有一个尤其狡猾残忍,他枪杀了十六个忠诚的守卫,跑进了森林里。你们的村庄是距离维特尔斯巴赫湖堡最近的,凶徒从森林里出来后,很有可能会假扮身份向你们讨要吃喝,但是公爵的领民们,你们都是老实的农民,无法和凶徒作战。你们要警惕身边出现的陌生人,他可能已经躲藏在你们之中。” 村民们惊呼出声,有几道目光下意识地投到了查理曼一行人身上。 “现在!看看你们的周围!留意陌生的面孔!” 骑士招了招手,守卫长走上前跟着补充:“你们需要留意的是一个犹太男人,他的身高与我相仿,体型偏瘦,头发黑色带卷,眼睛颜色是灰色,面貌英俊。他的名字是以利亚埃因霍恩,但他极大可能会使用假名,这个男人十分危险,他身上携带了枪支。” 骑士接着说道:“我们将驻守通往维特尔斯巴赫湖堡的森林入口,任何能够向我们提供线索的民众,都会受到嘉奖!而如果有人窝藏罪犯,他会被吊死,他的家人和邻居也一同要被吊死!邻居或者家人及时举报的,能免罪!通知你们村里的所有人,这是公爵的命令!去把你们还没回家的家人、朋友和邻居都喊回来,今晚任何人都不许外出!” 村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就要散去,查理曼暗中捏了下莉芙的手臂示意她扶他转身离开。 “等下。”先前的骑士喊了一声,他指着查理曼,招手让他走到前头,“你们是什么时候到这个村庄的?” 查理曼握紧了手杖:“骑士老爷,是昨天清晨。雾大的很,我们的马车还撞到了树桩,坏了轮子,村里的木匠帮我们修好的,很多人都看见了。” “你们在这里两天都做了什么?有没有人证明?” “因为马车撞了树桩,我的腿这两天发痛,走不了几步路,和侄女呆在屋子里休息,照看我们的马和货物。其他人跟着塞缪尔教士在远处的教堂里帮忙,您可以去问问教士,他能替我们作证。” 骑士思考了片刻,“一会儿带我去看看你们的马车。” “好的,骑士老爷,我们现在就去吗?”查理曼松了松手指。 埃因霍恩躲藏在阁楼的角落里,几堆干草遮挡着他,他等待着莉芙或者查理曼的讯号,但是已经过去很久。他蜷缩在这个窄小的空间里,四周静悄悄的。也许星星已经亮起来了,他想象着星光垂落在荒野上,荒野的某处埋葬着海茵和萨曼莎,他们彼此相伴,不会感到孤独。 “以利亚,以利亚,你可以出来了。” 他听到莉芙小声地喊他的名字,埃因霍恩小心地翻出阁楼,看清莉芙在桌上摆放的东西之后,他愣住了。那是金色的假发和胡须,以及皮革和动物毛皮制成的衣服。 “我们明天必须离开了。村里除了萨曼莎和塞穆尔教士,没有人接触过海茵,查理曼让你假扮海茵,明天和我坐马车,你坐在暗处,不会被人发现异常。我……”莉芙停住了动作,“我还是不相信是海茵,他没必要刺杀埃曼努埃尔公爵,也不会让萨曼莎那样做。是你吗?” 埃因霍恩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莉芙睁大了眼睛,她忽然有了一个猜想:“你到底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非要抓住你不可?我去叫查理曼上来,你们得仔细谈一下。”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突然好像和一个可怕的秘密关联了起来,莉芙感到有些瑟缩。 第二天的清晨又起了雾,像他们来时一样,雾气中一切变得模糊。农妇们在给奶牛挤奶,她们交谈着昨夜发生的事,整个村庄里许久都未如此不平静了,一股隐秘的兴奋在人们之间扩散。 “我曾听人说起湖堡的事。”一个农妇神神秘秘地讲到,“那地方地面是金子做的,墙壁是宝石做的。公爵夫人住在那里,她有几十个女仆,都挑选的是年轻美貌的姑娘。但是公爵喜新厌旧,和她的好几个女仆偷情,公爵夫人嫉妒地发了疯,有一天把她的女仆全都杀掉,当着公爵的面,将尸体扔进壁炉里当柴火烧。直到现在,疯掉的公爵夫人都被关在湖堡里,你们平常看到有人送粮食上去,都是给公爵夫人吃喝的。” 另一个农妇压低了声音:“其实我家老头子见过那些尸体……”其余的人都惊呼了一下。 “那是两年前,有一个晚上,他去森林里偷摘蘑菇,晚上摸回来的时候听到有车轮的响动,他躲在树后偷看,看到一队佣兵拉着几辆板车,板车上蒙着布。他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就偷偷跟上去,没想到布里漏出一只手臂,漆黑的。那车里全是尸体,被烧焦的,大概就是那些女仆。她们死得凄惨,亡魂整日在森林里惨叫。我都不敢靠近森林。” “幽灵!我见过幽灵!”第三个农妇迫不及待地加入了话题,“就在教堂前的那口井那里。我给塞缪尔教士送了一篮子奶酪,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井前面有个白色的女人影子!我大叫了一声,她就被吓跑了!” “那个幽灵一定来过我家地里,我就知道那些被冻死的燕麦有蹊跷。” 她们七嘴八舌的说起各种不知真假的话来。 “萨曼莎!萨曼莎!来干活!”一个日夜之后,终于有人想起来这个名字。 在好几遍呼唤都没有得到回应之后,农妇大声的咒骂起来。 “我就知道她是不可信的!拿了工钱就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有我那么好心,还会被她欺骗!”她询问他人丑陋女工的下落,然而没有人再见到她。 她们安静了一会儿,如同方才说累了要休息片刻。 突然,有一个人说:“萨曼莎也是两年前突然到我们村里来的,她会不会和湖堡有什么关系……” 原本坐在牛棚外头静静发呆的金发男人在听到这句话后,变换了下交叠的双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六章 告别 这一刻埃因霍恩感受到一种没来由的酸涩,他说不清这份酸涩是因为萨曼莎,还是因为他自己。萨曼莎在他人的话语里被套上了一个虚假的外壳,她的真实面貌仿佛被放置在一个孤岛,可是谈论起她的人并不真正在乎真相,他们只是在为枯燥的劳作寻求一点趣味的滋润。 萨曼莎的失踪,就和一场夜里打坏了庄稼的雨水,或是突然刮倒了草叉的大风没什么区别。蒙受了损失的人会气愤地喊叫两声,发现找不到迁怒的对象之后,就会聪明地把事情置之脑后,忙碌地做起别的事情来。至于别的什么旁人,他们甚至连一两句叫骂都吝啬。 他凭空而生的那么一丁点较真,也似乎被这份漫不经心衬托得蛮不讲理了起来。 农妇们津津有味讨论的萨曼莎,只是一个戏剧里突然加上的角色,仅仅因为更有趣味,仅仅因为她正好适合,她就被随手扯来,安放在那个取悦人的位置上。 真实的萨曼莎只是粗劣的原料,捏出一个更符合喜好的伪造品后,就没有人理睬前者了。 可是埃因霍恩记得那个少女的样子,过去的她和现在的她,就像是一面照着他的镜子,仿佛是一句在耳边的嘶吼,提醒着他自己的面目全非。 他说不清萨曼莎和他自己,谁才是被涂抹地更加虚假的那一个。 他们都从石堡逃出,各自进入了一个新的群体,然而他们却没有办法摆脱过去的阴影,石堡留下的痕迹把他们从群体中划出,鲜明地标示他们的外来者身份。 海茵的死横在埃因霍恩和猎手们之间。 查理曼的三个学徒把他当做空气,他们在后院里刷马,捆绑行礼,为离开而忙碌,然而没有人想到让埃因霍恩分担一部分准备工作。查理曼一直在避免和他独处,尤其在他换上那套和海茵相似的衣服,戴上假发,贴上胡须之后,查理曼看着他腰上插好的四把手枪,仿佛在透过他看向海茵的影子。这个镇定自若的中年男人欲言又止,最后拄着手杖说要去小教堂和塞缪尔教士告别,一步一步走开了。 唯一还会主动和埃因霍恩交谈的莉芙还在打扫他们借助过的房屋,她嫌弃埃因霍恩笨手笨脚,吩咐他将他们带来的接骨木柴薪绑到马车顶上去后,就一把将他轰出了屋子。她甚至都没意识到,她把他错喊成海茵了。 埃因霍恩无处可去,他在牛棚边找到一截树桩。他只能坐着等待。 挤奶的农妇们依旧在闲聊,从萨曼莎聊到查理曼他们,埃因霍恩在那些真假参半的言谈里挑拣着一星半点的真实,试图拼凑出在他到来之前,他们所经历的那两天。 那些片段弥足珍贵,令他能忍受住其余全部无意义的中伤。 “萨曼莎她啊,也是可怜,她那张脸,不知道是做了什么糟污的事叫人给弄烂的,有时候疤还会裂开,又是渗血又是流脓的,她那手倒是长得好看,不像我们做惯了活的。有几次起夜,我偷偷瞧见她用老约翰家的水井打水洗脸,一边洗一边哭呢。她说她是被家里赶出来的,却连原本住在哪里都不肯说,我家吃奶的小儿子都不信这话。” “你以为她是哪家跑出来的贵族小姐啊?才不是呢!天天睡牛棚的贵族小姐你见过?她刚来那会儿,外头天寒地冻,我们家心疼她一个姑娘无依无靠,好心要她和我们一起吃住,平日里帮我们干点活就行。结果呢,她偏要睡牛棚,好似我们会害她一样!这就算了,她挤奶放羊,一开始活儿干的不怎么样,还老想着要工钱,也不花,不知道钱都存着做什么。” “你那是没看见……”有一个挤完奶的农妇抱着牛奶桶站了起来,就要离开,却被同伴拉住央求说些详情。她转了转又坐了下来,小声地说:“和塞缪尔教士一起来的这些商人你们都见过了吧?个个都带着剑的,样子凶的很。我们平常都躲着走,萨曼莎倒好,她看见别人有剑有枪的,就上去跟人说话。她也不是第一回这样,前几次村里有路过的商队,她都要凑上去。拿着钱袋子不知道要跟人买什么东西。” “怪事还有呢!我找她做事找不到她,她老是说自己在小教堂,我还以为她是个虔诚的信徒,塞缪尔教士却说没见到过她几次。她去了什么地方,做什么要瞒着我们?” “森林!”有一个农妇掩着嘴,眼睛瞪得大大的,“她跑去森林好几回,偷偷摸摸还怕人看见。该不会真的和湖堡有什么关系吧!该不会,该不会她就是……” 她们这回却不敢再讨论下去。 埃因霍恩看着村庄连通小教堂的小路,太阳升起之后,雾气就会慢慢散去,他已经能看清路口的篱笆,查理曼的身影渐渐从迷雾中出现。他走得很慢,不像是为了假装腿疼,而是以一个沉浸在回忆里的人常有的缓慢步伐,带着不舍的,将回忆再次走过。 埃因霍恩有些不敢再看他。 他甚至不敢去想象,查理曼去找海茵的时候,他们究竟说了什么,海茵又为什么要将他的武器留给自己。如果真的有十几个守卫被海茵枪杀了,他如此游刃有余,却又为什么,没有活着回来。 他本来应该问清查理曼,海茵和萨曼莎埋葬在哪里,但是当埃因霍恩看见查理曼看待他的眼神,他的喉咙被悲伤扼住了。 马车摇摇晃晃地驶离村庄,所有的炊烟都被遗弃在车轨后面。也许他们来的时候,一切看上去都是好的,美的,快活的,但是当他们离去,只剩疲惫的缄默。 查理曼的学徒诺顿赶着马车,莉芙和埃因霍恩坐在马车里,莉芙把堆叠的毛皮当做靠枕垫着,她的视线穿过马车的后窗,在目光的尽头是渐渐远去的云杉树林。没有有趣的巫师小故事,他们也没有感到很拥挤,这份空荡荡的感受,仿佛从埃因霍恩的身体之外,悄悄钻进心里,让他在这缄默之中备受煎熬。 他告别石堡,告别他往昔的狼狈,他告别森林,告别他转瞬即逝的拯救者。 这条路从慕尼黑通往不莱梅,他们也许要赶很久的路,在无数个夜晚露宿荒野,但他最终会随着莱茵河水,回到他魂牵梦绕的科隆。 那里的剧院通宵达旦上演着基督受难剧,管风琴从不停歇。宴会的欢歌从贵族的府邸流淌而出,人人闻得见佳肴的馥郁气味。银行家拨弄手里各个邦国的金银币,工厂长对他们新诞生的工厂报以希望,工会和商会忙忙碌碌。 埃因霍恩掐算着旅途的耗时,似乎想要赶在哪一个对他而言特殊的时间之前回到那片土地上。 莉芙突然唱起了歌,她的声音柔缓,将音节拖得悠长。她唱着一船勇士告别家乡向着海洋的远方航行,诸女神都将祝福赐予他们,他们心怀勇气,彼此鼓励。 埃因霍恩想起在他尚年幼的岁月里,也曾有人唱着曲调相似的摇篮曲,将一枚金币挂上他的脖颈。 “别害怕,以利亚,我们的城堡很坚固,暴风雨也拿我们没办法。”回忆里的声音安抚着他。 风雨声很大,他听见湖水狂怒,拍击城堡下悬崖的石壁。狂风猛烈地撞向城堡的窗户,悬崖边石墙和护栏的空洞发出怪叫声。 他房间的窗户很大,正对着底下巨大的湖泊,动荡的湖水像是水妖在震怒,湖岸边的密林看上去像一群摇摆的妖魔,要将湖里停靠的船舶撕咬成两半。 他就像一只年幼的羔羊,刚刚出生在北部的荒野上,夏秋的和煦迷惑了他,还未经历也从未想象过如此蛮荒的冬季,然而突然,荒野撕扯下温和的面纱,显露出野蛮的样貌。 埃因霍恩记得他曾一度厌恶这寒冷贫瘠的冬季,可是后来当阿比盖尔被暴风雨惊吓到来找他寻求安慰的时候,他才发现他甚至是有些想念这样的季节。他已经不会畏惧狂风暴雨,那个暴风雨夜安抚他的嗓音就变得格外清晰起来。 “以利亚,我睡不着。”阿比盖尔的蓝色眼睛水汪汪的,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吓出泪水,“你陪陪我。”她奶声奶气地恳求着,却不打算被拒绝,抱着枕头就爬到床铺上,蜷缩在柔软的鹿皮毯子里。 “以利亚,你给我讲讲妈妈的事情吧。求你了。”埃因霍恩听到他的小妹妹这样要求着,想要在令人害怕的风雨咆哮中依靠那一丝对母爱的憧憬,度过漫长的一夜。 他们挤在一起,用鹿皮和羊皮的绒毯一层层团着自己,像两只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小动物。 马车还在前行着。 莉芙歌声里的勇士们划着船,越来越远,身影融化在日落的余辉里。 莉芙唱着唱着闭紧了双眼,然而眼泪还是无声无息地淌了下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七章 过往 埃因霍恩在追逐一个逃跑的影子。 科隆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天地间仿佛只剩他和那个影子,大雨兜头砸下,他的衣服着着火,火舌烫着皮肤。他疼得厉害,却不肯停下喘息。 他不能让那个人逃走。 这样的想法催促着埃因霍恩,他无法再去注意些什么别的,只是锁死了那身影的踪迹。莱茵河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那个影子回身,与他对峙。 埃因霍恩看清了他的样貌,影子颤抖着,双手在面前摆出推拒的动作,半弯着腰,看着他求饶:“求求你,先生。放过我!我不是凶手!”那是一个流浪汉,他手里没有任何武器,就像埃因霍恩曾经见过的其他流浪汉一样可怜又无害。 可是埃因霍恩在心中寻找不到任何的怜悯,他憎恶地看着缩在地上抱着头发抖的流浪汉,拔出了腰间的长剑。他被火焰笼罩着,就像一个火里生出的恶鬼。 “不是我,先生,不是我!我只是看见门开着,想找点便宜,但是先生,我没有杀人!” 城市安保队姗姗来迟。 有人拉住埃因霍恩持剑的手臂,把他往后拖开。 埃因霍恩咆哮着就要甩开:“放开我!”他像一头焦躁的困兽,每一个触碰他的人都要被咬上一口。 “以利亚。”他耳边的声音既熟悉又冰冷。 那个拉住他手臂的男人,又拽住了埃因霍恩束在脑后的头发。 冰冷的疼痛将他的理智拽了回来。埃因霍恩终于意识到,他又陷进了自己的噩梦,阿尔曼苏恩兰德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地方。但即使是梦境,他也为他们之间的距离如此贴近而感到厌恶。 埃因霍恩挽了个剑花荡开苏恩兰德的手,淡金色长发的高大男人退后几步,嘲讽地看着他。“为什么这么粗鲁,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 埃因霍恩拒绝和一个梦中的幻影交谈,大雨已经停止,他衣服上跳跃的火舌也全数熄灭。那个流浪汉死在了角落里,他的手上握着小刀,刀身深深地捅进胸口。安保队的两个队员抬起他的尸体经过埃因霍恩身边。 埃因霍恩能清晰地回想起他妻子失踪的那天,他在城市安保署里见到的同样的画面。安保队长指着流浪汉难看的尸体,向他致以诚挚的哀悼:“蒙特伯格男爵,我们在您宅邸附近抓到了这个鬼鬼祟祟的流浪汉。他想要逃跑,我们的队员很快追了上去,但是我们没有想到他发现逃不掉后会畏罪自杀。很遗憾,男爵,我们没能从凶手口中套出您夫人的下落,我们会尽力继续搜寻,请相信科隆安保署的能力。” 埃因霍恩相信了他们,而一个星期后,他只得到了一个不确定的推测。 城市安保署给案件的总结是,那个流浪汉闯进他家行窃,却不料被伊多娜撞破,流浪汉慌乱中杀死了伊多娜,将尸体沉进莱茵河,最后因为畏惧坐牢而选择自杀。他们没有找到伊多娜的尸体,也没有找到其他的证据,埃因霍恩不相信这套说辞,他频繁地出入城市安保署,要求案件重新调查,最后甚至和安保队员扭打在一起。 “伊多娜尼贝尔死了。她的尸体孤零零地沉在莱茵河里,她会被河水浸泡,皮肉都腐烂,被鱼群吃尽,剩一副骨头陷在河底的淤泥里。没有人能找到她,也许有一天骨头会被水流冲上岸,可是也没有人能够认出她。可怜,可怜的伊多娜。”阿尔曼苏恩兰德和他一起看着流浪汉的尸体被抬走,他讲话的语调总是显得深情款款,说出来的话却总是无情无义,“以利亚,那天你为什么要晚归?如果你早点回家,至少能见到她的尸体。可怜的伊多娜,也许她被扔进河里的时候还没死去,但是她的丈夫在哪里呢,为什么没能救下她?如果你们没有搬出蒙特伯格,没有两个人住进科隆的小房子,她一定还健康的活着,这不是你的错吗,以利亚,为什么要远离爸爸的保护呢?” 埃因霍恩攥紧了握剑的手,他知道苏恩兰德只是个幻影,他从未将伊多娜的姓名告诉过苏恩兰德,也没有一次提及蒙特伯格,然而那些虚假的话语仍然在催生埃因霍恩的怒火。 他已经为轻信苏恩兰德付出过代价,这份憎恨盘旋在他心中,即使他已自由也无法摆脱。 “你这么执着地找伊多娜,是想要摆脱负罪感,回归无辜纯洁吗?” 埃因霍恩再也无法忍耐,他一拳重重击打在苏恩兰德的脸上。苏恩兰德的脸变成了那个和他扭打的安保队员,他们瞪着彼此,被其余人拉开。 他被关进小房间里,他在房间里失控地大骂,踢倒桌椅。 房门打开的时候,一个黑发的男人站在门口不满地审视着他,他的样貌和埃因霍恩很相像,举手投足却带着上位者的气度,埃因霍恩和他站在一起就像个还不成熟的孩子。他抬高下巴,让埃因霍恩自己走到他面前:“以利亚,你的罚款我已经付清,你不用将这笔钱还给我,但我不希望同样的事情发生第二次。你最近的行为已经太超过了,你的父亲很担心你,阿比盖尔也被你吓到了。我知道你很爱伊多娜,她的死对你是痛苦,但是以利亚,你也让我们痛苦,你不能忘记除了伊多娜,还有很多人爱着你,关心着你。我不会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你父亲和阿比盖尔,但你要记住我说的话。你是我唯一的侄子,以利亚,我希望你能从痛苦里走出来。” 他叹息着伸开双臂,允许埃因霍恩拥抱他。 埃因霍恩看着这个和记忆里一般无二的男人,压抑着痛心对他再次说出了相同的说辞。埃因霍恩拥抱住他,紧紧的,甚至能闻到厚重衣料上的香薰气味,他轻声道歉:“对不起,叔叔。”他没有放弃追寻伊多娜,他离开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埃因霍恩醒来时天空依旧遍布星辰,莉芙不在他对面了,但他身上多盖上了几块毛皮,额头也被抹上了助眠的香膏。就像在石堡中失眠的那些日子一样,他没有再试图入睡。轻手轻脚的下了马车,他看见莉芙坐在火堆前,她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查理曼和两个学徒还睡着,本应守夜的诺顿也在火堆旁坐着睡着了。 “是又做噩梦了吗?”火堆的噼啪声里,莉芙温柔地问询他,不知道是因为她总是关心别人而最终成为了医师,还是因为当医师的习惯而总是密切的关注他人。“我也睡不着。”她说,“和我聊聊吧。” 埃因霍恩仰头看着夜幕中点缀的群星,那些星星如同清晨的露珠颤巍巍地闪烁不停,却因为无边旷野太过空寂而它们焕发出稀罕的生动而叫人感到温馨:“我以前很少做梦,我不太明白为何现在我总是梦到一些过去的回忆。有些回忆很糟,也有些很好。” “梦到很棒的事情了吗?”莉芙会心一笑,“你在从诅咒中愈合,尽管你平常意识不到,但伤口仍然会存在。” 莉芙向他提议:“我的病人里经常有因为疼痛而做噩梦的人,通常我会给他们调配些镇痛药水帮助入睡。如果你不想做梦,我这里的可以给你。但如果你舍不得偶尔会出现的美梦,那我给你点香膏吧,它也很有效,不是吗?梦到思念的人和地方,会让我们在旅途中更有勇气。”她抱着膝盖,单手撑着下巴,以一种极尽温柔的目光注视着火堆上方溢散的火星。 埃因霍恩知道她陷入了回忆,但还是轻声向她道谢。 在一阵相安无事的宁静后,莉芙指了指夜空的西面:“那几颗星星,我们称呼它们为巴德尔的槲寄生,太阳的神灵巴德尔曾经被柔弱的槲寄生杀死,因而阳光也会因为槲寄生的靠近渐渐冰冷。春天的时候它们还在东边,秋天的时候就越来越靠近西边,天气也跟着越来越冷。当它们消失不见,追上躲藏的太阳,冬季就来了。再过一个星期,我们就能到达海德堡,之后的路会好走很多,我也要和你们告别了。你说你要去科隆,那还有好远,不过你别担心,查理曼会好好把你送过去的,他其实也不是要去不莱梅,可能刚把你送过去,他转头就往卡塞尔跑了。” 埃因霍恩听完有些怔愣:“我以为你们是一起的。” 莉芙笑了:“不是的,我只是搭了个车。和幽灵猎手一起出行,让我觉得更舒服点,我喜欢和人聊天,但总是不小心聊些草药和巫术,要是被绑上火刑架那我可是会哭得很难看的。希望我这次能在海德堡多呆几年吧,你要是以后到海德堡来,我还能请你做做客。多希望所有人都能和你一样,把我们当做普通人啊。” 莉芙的感慨让埃因霍恩有些动容,他对于自己的过去的严防死守也松懈了下来:“……我的妻子是一个神秘学者,她经常宣讲巫术其实没有那么可怕,我相信她,也会有其他人相信的。” “啊……你的诅咒,”莉芙掩着嘴,瞪大了眼睛,“你们一定分离了很久……她一定也很想念你……” 埃因霍恩被这份善意的温柔打动,他觉得自己也变得柔和起来,轻微的北部声调缀在言辞上,发音低沉而优雅:“我……也很想念她……” 他们围坐着火堆,旷野上的星辰垂在头顶,火堆偶尔发出燃烧树枝的噼啪声,火星扬起,在空中明灭。 “莉芙小姐,”埃因霍恩有些犹豫地开了口,“你能和我讲讲……海茵先生的事情吗?” 他们对视了片刻,莉芙捏了捏自己的手指。 “海茵……”她拨弄着火堆,轻轻说道,“他是个很自信的猎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八章 学徒 他们比预计的更早一些到达了海德堡。 马车在一间小旅馆外停留。 查理曼和莉芙似乎对这家看上去无甚特殊的旅馆熟悉极了,绕过门外堆放的杂物箱,推门就走了进去。埃因霍恩仍然穿着皮革外套,但伪装用的假发和胡须早已在离开巴伐利亚选侯国领土的时候摘去了。 就和其他许多经营良好的旅馆一样,建筑的一层供应着酒水和小食,淡淡的啤酒气味笼罩着整个空间,巨大的橡木酒桶在吧台背后的墙壁垒着,五六个木桌分散在左右两侧,喝酒的人们彼此聚在一起玩些时下流行的小游戏。 “莉芙!”看清了新顾客的样貌,年轻的老板娘面露惊喜,吧台的酒渍才擦到一半,她将手里的抹布往身边的男人怀里一塞,提着裙摆就迎了上来,“天啊,莉芙,亲爱的,我还以为你不会来的这么快,我前些日子才收到你的信,什么都还没准备呢!” 她抱了抱莉芙,又高兴地和查理曼打起招呼:“文森特!我真没想到会见到你本人,平常都是你使唤诺顿跑来跑去的,我俩上一次见面都还是四月底呢。你和谁一起来的?你们要在这儿住一段时间吗?你一定不相信有多巧合,海森和他弟弟也在这儿呢!”她看了看诺顿他们手里提的行李箱,拉着两人的手腕就要往里走。 吧台前坐着两个中年男人,一个已经醉醺醺地伏在了桌上,另一个看上去还有几分清醒,半眯着眼斜靠在吧台边,面朝门口,像是在打量他们。他一头乱糟糟的棕褐短发,亚麻衬衣束在皮革裤子里,长靴沾满泥点,身旁搁着一把老式的双手剑。埃因霍恩很少看见还有人会随身携带需要双手持握的武器,不禁有些好奇。 “海森,看好你弟弟,别让他吐在我这儿!” 中年男人无所谓地耸耸肩,态度十分气人,他端着大杯啤酒,和查理曼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海茵的小宝贝?”他伸手指着埃因霍恩,视线在埃因霍恩腰上的四把燧发手枪上停留了片刻。 “不是。”查理曼简短地回答了他,就掏出一个钱袋,“吉坦夫人,我们五个人住一晚,马车停后院,明天早上走。还有,给四个小伙子都来杯饮料吧,我付钱。” “好的,两杯啤酒,一杯葡萄酒。你呢,新来的小可爱,啤酒、葡萄酒还是蜂蜜酒,或者你想来点别的?”旅馆的老板娘吉坦夫人突然凑近,埃因霍恩下意识地倒退了半步。 他对吉坦夫人的热情有些招架不住,略微偏过身,避开了一定距离:“蜂蜜酒,谢谢您,夫人。” 海森噗嗤的笑了出来:“幼稚。” “你这是嫉妒。”吉坦夫人朝海森翻了个白眼,排出四杯饮料,又戳了戳吧台里面露无奈神色的沉默男人,“亲爱的,我去楼上整理房间了哦。” 莉芙拎起诺顿脚边的行李箱,就要跟上去:“吉坦,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莉芙,你真是我的小甜心。”吉坦夫人露出温柔的笑容,勾住她的手臂,“你能来陪陪我真是太好了,和我说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这么着急离开慕尼黑,我收到信件可被吓坏了。我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但看你和猎手们在一起,我就安心了许多。” 她们小声地说着话,手拉手上了二楼。 查理曼挥手示意学徒们可以自己去找乐子,他往海森身边的空椅子上坐了下来,埃因霍恩在他一旁。 “好久不见,布朗尼先生,你有最新的报纸和周刊吗?”查理曼双手撑在樱桃木手杖上,向一直保持沉默的老板致意。布朗尼先生从吧台底下拿出了厚厚一摞,查理曼翻阅着消息,若有所思。 “文森特,你又想把谁拉入伙?”海森挤进查理曼和埃因霍恩中间,左右手勾住两个人的肩膀,完全没有一点矜持,“我听说卢那梅德已经是你的小伙伴了?那个卢那梅德,黑夜里的阴影,我们的小怪胎?”他讲话喷着酒气,神色带着招摇的轻蔑。 查理曼翻过一页刊物,他没有理会海森的问题,手指敲击了几下桌面,他站起身扶了下帽子的边沿:“我离开一会儿,海森,替我照看好这孩子。”他似乎很确定海森不会在言语上有什么承诺,但他又像是十分信任海森的为人。尽管查理曼没有收到应允,他仍然放心地离开了。 三个男人坐在吧台前,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神志不清,两个相互打量。 海森转了转手里的酒杯,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醉汉:“海森,邦尼,没有姓氏。你的名字呢,犹太小子?” 埃因霍恩感到有些迟疑,他不是很想要和对方互通姓名,但礼节上的习惯还是让他开了口:“……以利亚埃因霍恩。” “埃因霍恩……”海森发出了一声嗤笑,“拿房徽名称做姓氏,这可真是……” “这只是个常见的普通姓氏。”埃因霍恩有些不悦。尽管在他的记忆中,这个姓氏的来源,他母亲的家族更喜欢顺应传统,相互间只称呼名字,然而无可否认,即使他不看重姓氏也不能容忍别人把它当做开玩笑的话题。 海森耸耸肩,他不打算照顾任何人的情绪,即使理论上错的人是他。他把查理曼摊开的报纸移到眼前自顾自看了起来,“啊哈……” “幽灵……比以前多了很多。”一直沉默的布朗尼先生难得开腔,他皱着眉头,像是忧心忡忡。 “还会有更多的。”海森漫不经心地搭腔,“战争,瘟疫,饥荒……不用想那么多,一个幽灵就是一个钱袋,贵族老爷们惊恐的嗷嗷叫,就是我兜里金币的叮叮响。”他嘲讽地拍拍口袋:“我解决了那么多亡灵,梵蒂冈都应该给我发钱,他们不是一直人手不足吗,我可是帮了他们好多忙啊。” 布朗尼先生不赞成地摇摇头:“愿赫尔女神原谅你。” 海森饮下一大口啤酒:“只要给我钱,我不在乎对谁高呼上帝万岁。如果啤酒里有黄金,那啤酒就是我的信仰了。” “酒……”伏在桌子上的醉汉嚅嗫着,他撑起身,“再来一杯!” 埃因霍恩惊讶地发现邦尼和海森简直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在气质上分辨,海森显得更锋锐,这一对幽灵猎手竟然是双胞胎。 邦尼在自己口袋里摸索,恼怒地发现已经一个子儿都不剩,他大喊了一声:“克莱门!”人堆里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惊慌地跑了过来:“导师!” “钱。”邦尼依旧半醉着,说起话来含含糊糊。 克莱门,邦尼的学徒,害怕地缩了缩脖子:“不行,导师,那钱是要留着……”他的话还没说完,被激怒的邦尼一脚踹了上去,埃因霍恩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将少年拉开,护到身后。 他的步法很快,海森看着他挑起了眉。 邦尼这才注意到埃因霍恩,“你……你又是什么人……”他按着额角,仿佛醉酒让他头痛。 尽管冲突的双方是自己的弟弟和朋友托付的“孩子”,海森依旧好整以暇地坐在一旁围观:“埃因霍恩,卢卡斯海茵的学徒。” “我不是。”埃因霍恩觉得海森实在是个不怎么听人话的家伙,他十分不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学徒?一个学徒?谁给你的胆子挑衅我?”邦尼嗤笑的模样就仿佛是和兄长学的,他摇摇晃晃地走上前要拔出腰上的佩剑,然而脚一软摔在了地上,躺着喘气,嘴里还在继续念叨,“拿……拿出你的武器……决斗!” 海森看着他弟弟狼狈的醉态,有些冷漠地用皮靴的靴尖将他踢到一边:“醒醒,邦尼。你真丢人。” 他捡起邦尼的佩剑,那是一把细长的小剑,他起身走到酒馆中心,拍了拍手:“醉汉们,给我们留点空间。”然后他偏着头对埃因霍恩笑了笑:“小子,你看上去有点身手。来吧,我们过两把,让我见识见识海茵教徒弟的本事。你擅长什么?劈刺剑,迅捷剑,还是小剑?说吧,哪怕是手半剑,布朗尼也能给你拿一把出来。” 埃因霍恩实在是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解释他不是海茵的学徒,何况他意识到海森只是想试试他的身手,如果他拒绝,海森也会找别的机会。对于他而言,现在直接满足海森的好奇心,反而更省事:“迅捷剑。” “行,但没有左手短剑。” “好。” 埃因霍恩执剑向对方行礼,然而海森已经起手刺了过来。 他退后两步格挡住海森的劈刺,海森的力气很大,即使使用的是以刺击为主要攻击方式的小剑,也让埃因霍恩感到了手腕的压力。 他后侧身倾斜格挡的角度,要让小剑下滑,用迅捷剑的强剑身去抵挡小剑的弱剑身。埃因霍恩弹开海森的剑锋,转守为攻,迅捷剑的剑身比小剑长得多,海森为了刺击和他站的距离足够近。他旋转手腕,用剑身压下对方的小剑,又顺势刺出,点中海森的手臂之后就要退开。 但是海森反而往前跨了一步,小剑挥过弧度,向上刺击埃因霍恩的心脏位置,埃因霍恩回转剑身,将小剑险险格住往下推开,他们各自退开距离,这一次海森没有再次追击。 他似乎没有继续的兴致了,将小剑塞回弟弟的腰间,重新坐回了吧台。 “你的剑术,”他翘着腿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示意埃因霍恩坐过来,“像场表演。为什么刺我的手臂,不刺我的要害?你好像本能的认为我们的战斗会在击中一方后就结束,甚至连后续反应都慢了一拍。你的剑术不是海茵教出来的,他至少不会让你养成这种习惯。我们猎手,也许没有系统性地学习过长剑术,但都明白只要自己还活着,就不会放弃下一次攻击。我能看出你熟悉招式,但你不熟悉我们战斗的方法,你没有为了自己的生命挥舞过长剑。” “所以……”海森低头看向了埃因霍恩腰间的手枪,“他没有空教你。他死了是吗?” 埃因霍恩梗住了,他突然发觉面前的这个男人,可能和查理曼一样,是海茵极为密切的好友。 “布朗尼!”海森大声地喊着,“我请在场每个人一杯啤酒!敬我们的老朋友海茵!他为他光辉的正义感而献身!来吧!为他光荣的死亡献上崇高的敬意!” 他大口喝干一杯啤酒,调转杯身,向众人示意。 “至于你,埃因霍恩……”海森看向他,“为什么要一直否认你不是海茵的学徒?他的手枪只会留给他选中的弟子。你已经被他选中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九章 归宿 1700,科隆,圣米迦勒节前夜。 维赫夫人在厨房忙碌,她近日想到了一种新的甜点做法,明日的庆典里她想要将做好的甜点分给邻里。这个和蔼的老妇人双手依旧灵巧非凡,时而揉搓面团,时而搅拌牛乳,她心情愉快,甚至哼起了歌。 门口有人敲门。 她从厨房的小窗往外看,有一辆马车停在屋外,一个戴着帽子的年轻人笔直地站在门廊前,他低着头,卷曲的淡金色假发垂到肩膀,挡住了样貌。他衣着简朴,但称不上破旧,只是遍布风霜,努力维持整洁。这个年轻人在敲完门后就耐心地等待着,他只是静静站着,没有在门廊前绕圈走动。 维赫先生提着烛台去开了门,年轻人抬起了脸,烛火照耀之下维赫夫人看清了他的长相。 “我的上帝啊。”她惊呼出声。 而同一时刻,维赫先生与他妻子一样,都因认出了来人的身份而惊讶不已。这个健朗的老绅士警惕地往四周看了看,将来客请入家门。 房门关上后,年轻人摘下了帽子和假发,被拢住的黑发松散下来,贴着面庞微微卷曲。他下巴柔和,鼻梁高挺,眼窝深陷,灰色的眼瞳带着有如天生般的忧郁色彩。 “艾德里安冯蒙特伯格男爵先生!我的少爷!您终于回来了!”维赫夫人心情激动,她把双手在裙摆上擦净,就从厨房里奔了出来,“天哪,这不是我的幻觉吧。” 埃因霍恩安抚地拥抱着老妇人,轻柔地拍着她的后背:“是我,维赫夫人,我是真实的。” 维赫夫人抽泣起来:“上帝啊,上帝啊……您平安无事……”她抹掉眼泪将埃因霍恩带到沙发前,连忙摆上招待的茶具。 “我的少爷,我今早就有预感会受到天大的赐福,而如今,您就出现在我家门口,这真是再没有更好的了。男爵老爷没有卖掉您在科隆的住所,我们夫妇每星期都会将它打扫干净,就等着您从旅行中归来。虽然您一直有寄信回来,可是我看见收信地址是我的家,收信人写的是瑞塔小姐的小名,您写信的署名又是埃因霍恩,我的心里便总是不安。” 维赫夫人絮絮叨叨地向埃因霍恩倾诉:“我猜想您一定写的是要紧的秘密消息,所以我总是私下里亲自将信件交给瑞塔小姐,除了维赫,再没有旁的人知晓。瑞塔小姐说您只是外出旅行散心,我却总是无法控制不去担忧您的安全。我害怕您在外边遇到危险,总是盼望着您尽快回来……尽管男爵老爷不说,但他在科隆办事的时候,总是会在您住所里呆上一晚,他一定也很想念您。他们现在都在科隆呢,老爷和瑞塔小姐,您听说了吗?瑞塔小姐的生日今年要在城里办,宴会已经准备了许多天,剧团也请了过来,您今晚去蒙特伯格大宅,肯定能见到他们。” “爸爸和阿比就在科隆?”埃因霍恩显然没有想到维赫夫人会这样说,他有些困惑地皱起了眉,“明日就是圣米迦勒节了,他们应该是在蒙特伯格的。” 维赫夫人面露笑意:“艾德里安少爷,瑞塔小姐今年二十岁了。”贵族离开领地,在城市中举办的宴会往往是为了彼此间的社交,但是埃因霍恩自己的婚姻没有经过这样那样复杂的宴会交际,他这时才意识到他离开家人太久,他的妹妹已经到了考虑结婚对象的年纪。 “她长大了啊……”他突然十分想去见见阿比盖尔,他的记忆里阿比盖尔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女,是个总是撒娇的跟屁虫,他简直无法想象有一天她会嫁做人妇。 维赫先生打断了他的思绪,老绅士被不安笼罩着,眉目间满是忧虑:“艾德里安冯蒙特伯格男爵先生,有件事情,您一定得知道。” “怎么了?” 维赫先生来回踱了两步,说道:“两个星期前,有一个陌生人来我们家,说要寻找以利亚埃因霍恩。那人伪装的彬彬有礼,言谈却将本性暴露无遗。我断定这人必对您有所损害,故而撒谎遮掩。我假称我们三年前从一对犹太夫妇手中购买得空置的房产,那对夫妇姓埃因霍恩,但他们早已离开科隆不知去向。他离开之后,我派人悄悄跟踪他,他果然又去询问邻里关于您的消息,所幸我们的房子偏僻,邻里也不了解情况,使得他一无所获。” “之后他在科隆逗留了几日,最后坐着绣有维特尔斯巴赫家族纹章的马车离开了。我已将此事告知给了老爷和您的叔叔约书亚埃因霍恩先生。” 埃因霍恩顿了顿,语气肯定:“那是我的仇人。”他虽然逃出了石堡,但他的仇敌显然不愿意轻易放过他,埃因霍恩意识到他肯定无意中得知了破坏他们筹谋的关键。正因这个关键,伊多娜失踪了,顺着伊多娜留下的线索追查的他也因此被囚禁三年,可是那些石堡中逃出的少女似乎却没有被那么重视,为什么?是因为那个唯一没有得救的少女吗?阿尔曼苏恩兰德提前将她带走,海茵到来的时候他们都不在石堡中。 埃因霍恩感到被谜团环绕。 他本来只想寻找到妻子,却发现自己掉进一个无底的黑洞。 苏恩兰德千方百计想要知道埃因霍恩是从哪里开始追查的,他似乎对于存在一个未知的破绽而不安,埃因霍恩不相信他还存活着只是因为苏恩兰德的怜悯。他们不是让伊多娜失踪的凶手,但他们一定和凶手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巴伐利亚选帝侯,将是埃因霍恩的敌人之一。 莱茵河畔的蒙特伯格大宅被各色绸缎和鲜花装饰一新,来来往往的佣人们依旧在尽最大的努力勾勒奢华的细节,力求在明日男爵小姐的生日宴会,同时也是圣米迦勒节庆典宴会上引得众人喝彩。 劳伦提斯冯蒙特伯格男爵对他的一双儿女宠爱至极,如今他的长子艾德里安在外游历,陪伴在他身边的只有他的女儿瑞塔,所有的佣人都知晓,男爵绝不会允许这一场宴会里出现什么意外。 埃因霍恩躲在大宅外树后的阴影里注视蒙特伯格大宅的通明灯火。 他心生一种奇怪的怯懦,阻拦着他奔向家人的步伐。他已经站了很久,回忆着记忆中的一切,蒙特伯格领地的农田、城堡下动荡的湖泊、骑士营地里的木桩假人、烛台上镂刻的小小独角兽…… 也许他不应该回来的这么突兀,也许他应该提前给阿比盖尔写一封信…… 两辆马车从远处驶来。 埃因霍恩认出其中一辆属于他家,而另一辆有着萨克森选侯国的阿尔伯特家族的纹章。选帝侯早已改宗天主教,和倾向于新教的蒙特伯格理应不会太亲密,何况蒙特伯格只是一块贴近萨克森的小采邑,为何萨克森却会有人前来参加一个小小自由领主女儿的生日宴会? 埃因霍恩躲藏着靠近,他看见马车上走下一群人。 仆人们上前迎接,烛光照亮了门口。 那其中有一个随行者,埃因霍恩记得他的脸。 他不会忘记这张脸,尽管在那石堡之中,埃因霍恩额头流下的鲜血将他的半张脸都糊住,他仍然看清并且深深地记住了那个只出现过一次的男人。那个人和阿尔曼苏恩兰德交谈着,从他面前走过,只低头扫了一眼被丢在地板上的他。 埃因霍恩感觉手脚冰凉。 他看见自己的父亲,劳伦提斯冯蒙特伯格和萨克森来的客人一起沿着花园散步,他对他们毫不设防。 埃因霍恩熟悉这座大宅,在拥有自己的小住所之前,大多数冬天,他和阿比盖尔都是在这里过冬的,年幼的时候,约书亚叔叔也会特地搬来陪伴他们。他躲藏在阴影里靠近他们,试图听清他们的对话。 “蒙特伯格男爵,我不得不承认,汉诺威选帝侯公爵对你的赏识是如此正确。就连我,一贯被称作挑剔苛刻,也在与你一同出行过后,非常想对帝国首相赞美你的才华。你和罗森茨威格伯爵的羊毛纺织工场非常有意思,你在经营财富上的想法也很独特,怪不得三十年战争后贫穷的蒙特伯格现今生机勃勃。我想你的父亲,尽管是个英国人,却也有不输给我们日耳曼人的智慧,老男爵促成的这桩婚事十足是收获颇丰,不知道你又属意哪一位贵族子弟成为你的女婿?我情不自禁地想,如果财务大臣有你这么一位助手,那么又能为皇帝创造出多少财富呢?我觉得你应该更积极地参与进来,而不是单单满足于小小一块世袭领地。” “和富商与银行家的婚姻固然能带来极大的好处,然而我想蒙特伯格男爵你也一定明白,皇帝陛下能给予的只有更多。比起在汉诺威选帝侯公爵的宫廷里见到你,我更希望能在维也纳与你再次见面。如果你也有意愿,我想我十分乐意提供小小的帮助。” 萨克森的来客招了招手,原本远远缀在他俩身后的那个随行者被传唤上前。 “这个年轻人,是我们阿尔伯特家族的青年才俊。参观了你的工场之后,他十分渴望能在你身边学习,蒙特伯格男爵,这一点小小的要求,你不会拒绝吧?” 劳伦提斯确实也没有拒绝。 埃因霍恩旁观了全程,无法参与也无法制止。 他退进墙根的阴影里。 他突然发觉,触手可及的家又变得遥远了,他不能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不能冒着未知的风险将整个家族暴露在敌人的眼皮底下。他原本孤身一人,而如今,他也依旧孤独。 他感受到一种茫然,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往怎样的未来前进,仿佛就在一瞬间,他失去了归宿。 伊多娜尼贝尔。 埃因霍恩想着,他原本只是为了寻找她的踪迹。 他该离开吗?接下去他又该怎么办? 埃因霍恩被黑暗笼罩着,他静静地坐在最靠近家的地方,仿佛依靠这点距离汲取温暖。关乎他的未来似乎变得不可预测……但是他不想放弃。 无论如何,他都不想放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十章 兄妹 “阿比盖尔!你在做什么呢!” 被抓包的金发幼童吓了一跳,缩回了手。她似乎原本想要摸摸搁在架子上的长剑,趁着长剑的主人不在房间里的机会。那把剑细长的剑身没有开刃,护手被擦的闪闪发亮,搁在正对着床铺的架子上,似乎被人精心养护着。虽然任一个人来看,这都仅仅只是把练习用的粗糙消耗品。 埃因霍恩记得这个场景。 那时他刚开始跟随剑术老师练习单手剑,沉迷在这样男孩子气的活动中。他总是不耐烦地让阿比盖尔别再跟着他,也别老是偷跑到骑士营地。他害怕阿比盖尔不小心受伤,明明是阿比盖尔自己的错,最后剑术老师和爸爸责怪的一定也是他。 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拥有目标每天都很忙碌的人,他要练习刺击,学习步法,跟着骑士们锻炼身体,他开始觉得无所事事只知道跟在他身后的阿比盖尔有点烦人。 埃因霍恩静静地看着记忆里的自己对阿比盖尔发脾气,他站在门外,看着这一对年幼的孩童争吵,像一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 “啊……我要去告诉爸爸,你想偷我的‘耶底底亚’!” “等等,以利亚!我只是……想碰碰它……我才不会偷你的剑!”阿比盖尔被吓到了,她支支吾吾给自己开脱,旋即又恼怒起来。 记忆里那个尚年幼的男孩自诩年长几岁,说起话都趾高气昂的:“你不可以碰‘耶底底亚’。你都看到过的,它非常锋利,捅进假人的肚子里,麦穗就全从口子里漏出来。只要再挥舞两下,假人就会四分五裂!它只有我能摸,你要是摸了它,你也会变成一块一块的。”他给长剑取了一个自己觉得最神气的名字,并且骄傲地对每个人都坚持这个称呼。 阿比盖尔的举动被视作冒犯,他故意地恐吓阿比盖尔,要让她再也不敢偷偷跑进他房间做坏事:“你会因为碎成一块一块,没法从地上站起来。然后我就只能找来维赫管家,维赫管家又去叫女仆,我们一大群人都会看着你,裁缝会把你拼起来,但是你身上会一直有线头,变成一个丑八怪!” “艾德里安!”阿比盖尔受到了惊吓,她含着泪花,生气地大喊以利亚的大名,试图用这样的方式表现她的愤怒,“你这个讨人厌的恶棍!”她用力推开挡在门口的男孩,飞快地逃跑了。 阿比盖尔总是很容易生气,埃因霍恩回忆着,她总是因为一些在他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事而生气,她揪住一个问题不放,仿佛这事情比什么都重要,然后又因为埃因霍恩不能理解她的愤怒而生起他的气。 他们有的时候互相争吵,简直像是不共戴天,有的时候又结作同盟,心有灵犀。 但不可否认,埃因霍恩信任阿比盖尔。 他得去见她。 如果他今后漫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只能在外漂泊,他得先警告阿比盖尔,关于那个从萨克森来的随行者,他们不能太过相信那人。 埃因霍恩在空无一人的住所内醒来,他能感受到肋骨下的瘀斑在夜晚灼痛,它们已经在渐渐消退,疼痛的幻觉也不再让他在半夜惊醒。然而他似乎习惯了在日出之前清醒,科隆尚沉浸在夜幕之中,只有月光眷顾着莱茵河畔,他也没有点亮屋里的烛台。 维赫夫妇将住所打理地井井有条,就像屋子依旧被使用着。埃因霍恩在衣柜里找到他的绸衣,又看到装饰品被整齐的码放在一旁。换上衣服,戴上假发,没有人再会怀疑他和一个尚与浪漫文学彼此相恋的贵族子弟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过去的模样。 埃因霍恩将住所的钥匙放在桌子上,他最后看了一眼墙上悬挂的油画,黄金湖的湖水在月光下轻轻晃动,曾溅上的血渍已被拭去,那湖水温柔如初。 蒙特伯格大宅的宴会要从早上举办到晚上,搭建起来的露天舞台上会上演好几幕戏剧。被邀请而来的不止是拥有领土的邦国贵族们,自由城市里有地位的银行家和富商们也拥有邀请函。仆从们源源不断地替换桌子上变冷的餐点,将新鲜的孔雀肉和其他珍馐一起摆上银盘。 埃因霍恩在门外聚集的人群里观察着,他看见了几个熟悉的面孔,他旧时的朋友们和阿比盖尔在一处,像是和她说话,又像是在与阿比盖尔的女伴们。 他的父亲劳伦提斯不在花园里,埃因霍恩注意到有几辆马车上的来客进入大宅后也未曾在花园里逗留。 花园里聚集的似乎都是年轻人,他们彼此结识着,交谈着,大部分对于埃因霍恩来说都是陌生人。 舞台上的戏剧不是传统的宗教剧目,倒像是来自维也纳的最新剧本,乐曲声中一个女高音步上舞台,她一步一回头,捂着心口咏叹与恋人分别的不舍。 花园里两个冲动的青年似乎发生了口角,一时间大家都往那儿看去,埃因霍恩趁着门口的守卫不注意,闪身混入了花园的人群中。 他避开熟人,往阿比盖尔所在的地方走去。他的小妹妹穿着繁重的礼服,身上挂满装饰,看似十分高兴得与周围人交谈调笑,埃因霍恩却从她的表情里窥出一点细节,阿比盖尔一定已经对上前与她搭话的青年们感到有些不耐烦。 果然没过一会儿,她就拉着女伴走开了。 “这身衣服真是太重了……我必须去休息一会儿了,你可别让他们找到我。” 埃因霍恩躲在树篱笆后头,听到阿比盖尔小声地对女伴抱怨。 “那你得记得及时回来呀,瑞塔。” 她的女伴似乎很是明白阿比盖尔的感受,只是提醒了一句就自行离开了。阿比盖尔捏着扇子,往花园的僻静处走去。 “阿比,是我。” 四下无人,埃因霍恩绕过篱笆,轻声喊住了她。 阿比盖尔吓了一跳,但她压住喉咙口的惊呼,迅速地转过身来。她的表情先是一阵怀疑,而后显现出了怒容。 她劈手拽住埃因霍恩的袖子,声线压得很低,蕴着显而易见的恼火:“以利亚,你倒是终于想起来回家了啊,偷偷摸摸难道你还害怕别人看见吗?” “抱歉,阿比,但我不能久留,我来只是有事要告诉……”埃因霍恩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阿比盖尔打断了。 她瞪着眼睛,差点压不住声音:“你还想走?你知不知道你已经离开家里多久了,别人问起你,我和爸爸只能说你旅行去了。你根本不管我们是什么心情,你半年给我们写一次信,又从来不说在做什么,甚至连回信地址都不肯告诉我们。你当时走的时候那个模样,你知不知道我们一直很害怕你出事,你见过爸爸了吗?凭什么来了又想走?” “但是我留下的话,你们可能会遇到危险。”埃因霍恩按住他妹妹的双肩,安抚着和她讲话,“那个萨克森来的人,你们要格外注意。伊多娜的失踪根本不是什么意外……” 阿比盖尔挣脱他,神色有些冰冷:“艾德里安,你清醒点,你到现在都不肯接受现实吗?” 埃因霍恩欲言又止,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接着话说了下去:“我在她的笔记里找到了线索,顺着查到了巴伐利亚。我不知道他们在图谋什么,但我见过那个阿尔伯特,我确定他不是什么好人。我在外使用的假名是以利亚埃因霍恩,他们正在找我,我不能冒险留下。” “阿比,你听我说,如果我被认出,可能会发生很糟糕的事情,所以我暂时真的不能留下。之后我会离开科隆,如果有机会,我会给你们继续写信。你一定要提醒爸爸,你也要自己小心。”埃因霍恩再三嘱托后就决定要离开。 “你凭什么,告诉我们你有危险,又不肯让我们帮忙。你难道觉得我一点用处都没有吗?就算我帮不了你,爸爸呢?叔叔呢?”阿比盖尔拽着他,不肯让他轻易逃走,“就因为我们不相信伊多娜还活着,你就把我们都当成外人了吗?你能不能,别再去找她了。” 埃因霍恩感到有些颤抖,“阿比盖尔……可如果只有我相信她活着,我再不去找她,就真的没有人会去找她了……” 他们之间滋生出难捱的沉默。 他听见阿比盖尔的声音变得脆弱了起来。“等等,以利亚,你不在的时候,有人写信给你。你先别走,我把信件拿给你。” 阿比盖尔在向他示弱。 埃因霍恩是如此了解阿比盖尔,这一点有时让他高兴,有时又让他痛心,他此刻清楚地知道他伤害到了妹妹,而阿比盖尔又出于亲情而选择了包容他。他从未想象过他们兄妹的重逢会像现在一样,伴随着争吵和伤害。 阿比盖尔跑向宅邸,没走两步却又跑回来,她像是刚刚想到一个问题,必须马上得到答案:“以利亚,要是你以后都不能回来,那要怎么办?” 埃因霍恩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他收起全部的不安,语气肯定:“我会解决的,相信我。” 当阿比盖尔从视野里消失,他独自藏在花园的角落里,戏剧的乐声轻飘飘地传来,树篱笆层层叠叠地将他和花园里的喧闹隔开,埃因霍恩的脸上才渐渐的,流露出了悲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十一章 同伴 致我勇敢的朋友艾德里安: 日安。 我是斯卡德拉根,你的妻子伊多娜尼贝尔的旧友。 出于某些不方便道出的原因,我只能以书面的方式与你联系。 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伊多娜遇害的消息,震惊与悲痛不足以概括我的心情。我亲自赶来询问细节,却发现案件充满显而易见的疑点。 与此同时,我得知了关于你的传闻,我不得不说,你的执着使我吃惊。 我曾经为伊多娜的婚姻倍感担忧,她所为之奋斗的,是与世俗所乐见的完全不同的事物,如果她仅仅是出于爱这一我无法完全信任的感情而选择与他人互相托付终身,那么我将时刻担忧有一天她最为亲近与信任的人会背弃她而去。 但你的举动让我彻底安心了下来。 人类总是会偏向于对自己有利而方便的做法,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缺憾,故而打破这一镣铐的人,往往会被赋予少数者的头衔。以我的看法,你正走在一条成为勇士的道路上。伊多娜无疑是一个少数者,而你如今也和她站在相同的阵营里。 我很遗憾明明这起案件值得深究,你却无法获得有力的支持。我理解你如今的处境,写信来也恰恰是为了向你表明,我同样认为伊多娜没有死亡。人类总是会因为种种压力,被迫走上与自身意愿背道而驰的道路,这是一个令人遗憾并不断再重复的错误。我想此刻你一定十分痛苦,但我希望你能坚持你的看法。 如果你需要帮助,可随时联系我。 斯卡德拉根 1697 致艾德里安: 亲爱的朋友,我本以为我的示好已足够明显,但迟迟没有收到回信还是让我感到了焦虑。 我情不自禁地怀疑你是否已经选择妥协,而我们的友谊还未开始就已经终结。 我很遗憾我并非什么光明正大的人物,对所有人抱有怀疑是我的恶劣习性。我采取了一点小手段调查了你,却得知你在外旅行。 我想这可能是一个借口,但事实究竟如何,我需要确切的答复。 斯卡德拉根 1697 致艾德里安: 我总是遗憾于自己作为人类必然存在的种种局限——无法拥有足够的智慧洞悉一切,甚至无法掌控自己,使得我们总是会因为这样那样的意外被打乱原本的计划,如今我更为深切的体验到了这一点。 短短数个月里,我不得不从一个地方辗转到另一个地方,并且不断重复这样的流浪。没有一个固定的住所使得我不能安心写信再次与你联系,此时我虽然在西班牙获得了喘息的机会,但不知道我这一封信经过糟糕的邮政之后能否及时到达你手里,如果诸事顺遂,那么也许你会在五月的熏风下阅读此信。我先前的住址已经无法使用,如若你确实给我写过信件,那么我在此向你道歉,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失误。 尽管如今我麻烦缠身,但我仍然希望你能明确的告知我,你现在对于伊多娜的想法。在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之前,我会继续尝试联系你。 斯卡德拉根 1698 致艾德里安: 我不得不承认现在我正被懊恼的心情所掌控,此刻我正在科隆,通过一些方法,我阅读了伊多娜的笔记和其他的部分私人记录。 我猜想你一定也和我一样,试图通过这些物品获得线索。 如果我的猜想正确,那么你或许是陷入了危险。尽管我十分怀疑你是否拥有足够的能力保证自己的安全,但我假定你可以平安。 如果你的“旅行”能顺利结束,我希望能知道更多细节。寄信地址在十一月前有效。 斯卡德拉根 1699 埃因霍恩翻阅着从阿比盖尔那里拿到的信件,除去几封朋友的来信,他发现有一个自称伊多娜旧友的陌生人在三年间陆续给他写了十几封信,除去那些只写了一个寄信地址的信件,他仔细阅读了其他的内容。 埃因霍恩说不清他此刻复杂的心情里有几分喜悦,他几乎已对获得一个盟友死心,然而忽然的,有一个人出现在他眼前,告诉了他,他并非是孤军奋战。 多么奇怪,当他觉得自己被世界抛弃的时候,总是会出现那么一个拯救者,这一点几乎要叫他相信,真的存在一个眷顾他的神灵。 他怀揣着信件行走在科隆的街道上,圣米迦勒节的欢乐氛围环绕着他,他心里既难过,又感激。 人们在科隆大教堂庆祝着,赞美大天使长米迦勒的歌声从礼拜堂里飘出,埃因霍恩远远地看着那栋残余着火烧痕迹的建筑物,在偏僻的角落里坐下了。他掏出那枚海盗金币,攥在手心,静静聆听圣歌。 手杖点地的规则声响在他身后响起。 文森特查理曼走到他面前站定,双手在手杖上交叠,他讲话的声调和姿态一样文雅:“以利亚,你离开的匆忙,似乎忘记了些东西。”这个时刻彬彬有礼的中年男人衣装整洁入时,粗硬的红棕色的长卷发被打理地十分整齐,腰间是一把短剑与四把手枪。 埃因霍恩没有想到查理曼会特地折返回来找他。 查理曼在他身旁坐下,问道:“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不将手枪带走吗?” “我……”埃因霍恩摩挲着掌心的金币,“我不认为我有资格带走它们。它们应该属于更合适的人,海茵真正的学徒,而不是我。查理曼先生,我什么人也不是。” “海茵没有其他的学徒。”查理曼摇了摇头,“他和我不一样。他挑选起学徒来挑剔的简直不像他。我曾经问过他究竟想要一个怎样的学徒,你猜他说了什么?” 埃因霍恩回答不出。 “一个在绝境里也不放弃同伴的人。”查理曼轻轻地拍上他的肩膀,“你已经向他证明了自己,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持有海茵的枪,即使你不是海茵的学徒,他也仍然希望他的武器下一个主人是你。” 查理曼与他一起凝望着科隆大教堂的尖顶,那建造到一半就因为失去图纸而竣工的宏伟建筑,他的目光越过尖顶,看向了更遥远的地方:“两百年前,第一个幽灵猎手诞生时,他的诞生不是为了杀死幽灵,将迷失的灵魂送回赫尔的国度,而是为了保护他柔弱的盟友。能够杀死幽灵,只是因为我们到达过雾之国,任何一个去往雾之国又返回的人都能杀死幽灵,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成了我们的同伴。” “一代又一代,导师和学徒,我们传承的不是单纯的信仰,也不是斩杀的技艺,而是更为微妙的东西。如果单纯为了谋生,我们可以是猎人,可以是佣兵,与亡灵的战斗是不可预测的,有的时候我们会遇到更危险的怪物,水妖、吸血鬼、熊皮人或者别的,一个猎手没有什么神赐的力量,我们一开始凭借的只是自己锻炼出来的技法。” “但是渐渐的,巫师们为我们改装武器,为我们准备特殊的弹药,我们保护过他们,他们也反过来用自己的方式保护我们。” “所以我想,什么人可以被称作幽灵猎手,是能够在猎巫时代保护巫师的人,是不会被世俗约束的人,是为了不带走生命而战斗的人。” “生命是一个高尚的词汇,活和死都是庄严的。徘徊不去的亡灵不接受死亡,但是诸神离去,只有赫尔的雾之国依旧敞开大门,她一直在等待着亡灵回归安宁。正因万物都有死期,活着才显现出独特的意义。我们是赫尔女神的猎手,也是赞颂生命的人。” 查理曼将他的想法静静地讲给埃因霍恩听,“海茵说你没有一刻想过放下那个重伤的女孩,你尊重生命,尊重生命的人都是我们的同伴。带着他的武器吧,我想他也会很高兴,你在自己的战斗中,他还能帮助到你。” 埃因霍恩攥紧了金币:“萨曼莎……我曾经没能救她,我以为她死了。但是她活下来了,她没有开始新的生活,而是一直等待着一个机会,来救石堡里的其他人。我又怎么能在那个时候把她抛下。查理曼先生,我没有那么高尚,我只是不想内疚。” “那就已经足够了。” 一把手枪被递到埃因霍恩眼前,精致的花纹上流转着光芒。 这个场景是如此熟悉。 埃因霍恩想起在森林里奔逃的那一个夜晚,海茵同样将手枪递到他面前。 他突然产生一种向查理曼倾诉的冲动,他想将他的无助和茫然都告诉查理曼,他想向面前的中年男人坦诚真实的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埃因霍恩接过那把手枪,他摸着枪身上的花纹,有些哽咽:“我的真名不是以利亚诶因霍恩。我为了寻找妻子的下落追查到了巴伐利亚,在石堡里被困了三年,我试过自己逃跑,试过帮别人逃跑,但没有一次成功。我唯一成功的,只是一直活着。” “我是艾德里安冯蒙特伯格,我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查理曼静静地听他说完,然后向他伸出手来:“那么,很高兴见到你,蒙特伯格先生。我是文森特查理曼,猎手兄弟会的创建者。请问,我是否有幸,邀请你加入猎手的行列呢?” 艾德里安看着他,睁大了眼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十二章 据点 “便宜点!朋友!你开这个价是要吸干我的血嘛!实话告诉你,我身上没那么多现钱,银行里也没存款,要么你就凭良心降价,要么就把我的衣服都拿去抵押好了,让我赤条条地上街,警察追问我我就说都是因为你这个黑心的铁匠!总之我就坐在这儿了,你必须得替我修好武器,你拿铁水泼我我也不挪窝!” “加西亚,行行好,别在我铺子里撒泼,你赖在这儿我还怎么做生意,我生意没法做,日子就过不下去,我日子过不下去,以后还怎么给你降价。” “你就咬死了这回要掏光我裤兜是吧!你究竟是个什么魔鬼啊!这样吧,我这里还有点收获没卖出去,折价算给你,你干脆点替我把我家姑娘修好了,我就用不着再呆城里,也用不着和你相看两厌了!” 铁匠工坊里两个男人沉浸在讨价还价的口舌之争中,艾德里安和查理曼在门口杵了好一会儿也没能让他们从交锋中挪出一点注意力。 “咳咳。”查理曼轻咳两声,他的樱桃木手杖在地面上重重地敲击了几下。 两个人齐齐转头看他。 “下午好,维兰德先生。下午好,加西亚。”查理曼撑着手杖,向他们点头致意。 “下,下午好,查理曼先生。”方才还慷慨激昂的青年加西亚一时间有些面红,他结结巴巴的打完招呼就一脸恨不得自己不存在的悲愤。在艾德里安看来,要是现在他们给青年一点私人空间,加西亚大概是会毫不犹豫地拿头去锤墙。 一旁的铁匠维兰德看到是查理曼,面上只是有些轻微的讶异,转头又看到跟在查理曼身后的艾德里安,陌生的面孔让铁匠一时好奇。他放下手里一直提着的小锤子,随手搁到铁毡上:“哎,你又回来了,这小伙子又是谁?” 艾德里安亲自上前一步:“你好,维兰德先生,我是艾德里安。”他只是简单说了自己的名字,隐去了姓氏。 加西亚似乎已经从羞耻中缓过心情,探到了艾德里安面前打量他:“查理曼先生,这也是您的学徒嘛?”他穿着略显宽松的上衣,浅色的卷发看上去蓬松柔软,面上残留着的不谙世事的神态让他像个善良无害的少年人,然而他两手的小臂上却缠着一条细长的锁链,银白的锁链从手肘绕过后背,略显松垮地垂在腰间,两边的末端都有一个小小的配重球。无论锁链是由哪种材质浇筑,它的重量都不会轻,然而加西亚仿佛已经习惯小臂上额外的承重,一点也不会感到困扰。 “不,艾德里安是我的朋友海茵的弟子。” 这一次艾德里安没有再反驳。 查理曼顿了顿,“维兰德先生,加西亚是还缺多少钱修他的武器?”他似乎是要帮助加西亚填补价钱的缺口。 “不不不,先生!”加西亚明显被吓了一跳,他涨红了脸,声调都被吓高了,“我能处理好!他正要给我降价呢!而且我还有……”他仿佛急中生智想到了什么,手忙脚乱地从兜里掏出一堆杂物。 “您看!天鹅人的羽毛!情人蛇的鳞片!水妖的头发!我卖掉这些就绝对有钱了!” 加西亚拨弄着他手里的杂物有些沾沾自喜,艾德里安却察觉到查理曼有些不满地皱起了眉,但查理曼很快收敛住了他的表情。 “加西亚,你真是个勤劳的好猎手。这一个月来一定解决了不少委托吧?” 加西亚对查理曼的问话不疑有他,十分骄傲地报出了一个数字。他拍拍胸脯,小臂上的锁链晃荡响动,“有些人的知识水平实在太低了,明明是情人蛇,还跟我讲是幽灵作祟,我到了那儿才发现事实差的远了去了!不过我毕竟也是个幽灵猎手,区区情人蛇真是一点难度都没有,我顺手就噼里啪啦解决掉了。” 他似乎在等待着查理曼的夸奖,然而查理曼只是提起手杖点了点他的锁链。 “很好,没有难度,你的武器怎么坏的?” 艾德里安顺着手杖的方向看去,才发现加西亚的锁链上有一截满是划痕、凹洞和缺口,那些痕迹像是被凶猛动物的利齿撕咬过,又像是被人提着沉重的铡刀锯过,再深一些锁链可能就要彻底断开。 没有等加西亚开始辩解,查理曼就下达了判决:“下个月不准再接委托了,你就在科隆呆着,帮维兰德先生经营据点。” “可是科隆现在只有我在啊,查理曼先生!积攒了好几个委托总得早点处理掉吧,晚了说不定就被裁判所截胡啦!”加西亚着急了起来。 铁匠维兰德也露出了忧心的表情:“确实,我们的人手还是不够。查理曼,你还能让谁过来帮忙吗?” 查理曼沉吟片刻:“我会尽快让诺顿或者查尔斯过来的。” “诺顿还只是个学徒呢!”加西亚依旧愤愤不平,“查尔斯上个月还在罗马尼亚,要他来也太慢了!先生!只要维兰德替我修好了格莱普尼尔,凭我的本事,根本用不着别人帮忙。” “乖一点,孩子。”查理曼对加西亚露出一个看待吵闹的五岁孩童的宽容神情,又转向铁匠,“维兰德先生,我和艾德里安需要用一下地下室,请帮我们开下门。啊,对了。”他温和地告诉加西亚:“你的新收获,其实并不太受巫师们的欢迎,他们不购买这些。” 加西亚仿佛在瞬间遭受了剧烈的打击:“怎么可能……明明薇薇安说过她喜欢的啊?他们真的不会买?她骗我的嘛?” 这下维兰德都有些不忍心了,他尽力忍住笑意,以免再次伤害到青年:“咳咳,加西亚你看下铺子,查理曼,跟我来。” 铁匠走进里屋,又在角落里掀起一道地板上的小门,他们踩着木楼梯小心地走下去,查理曼在最后一个,他走得有些慢,踩到地面时踉跄了一下,艾德里安迅速地扶住了他。 地下室很大,堆着大量金属矿石,放着几张小床,但还存在着一小半的空间摆着些明显不属于铁匠的东西。维兰德很快又出去了,查理曼和艾德里安两个人留在地下室里。 又是一个猎手据点。 艾德里安在那些放置着奇怪粉末的玻璃罐子间来回观察,他现在已经明白之前的旅途中,他们借宿过的那些酒馆、旅舍、医馆之类的多半都是幽灵猎手们的据点了,无怪乎每个老板都表现地和查理曼十分熟稔。可是那些老板几乎都是巫师,难道现在巫师们还会打铁了吗?这与他一贯的想象实在是有些出入。 查理曼从架子上抽出一卷羊皮纸,他点着蜡烛将羊皮纸在桌子上铺开。 “这些地方,多半是神圣罗马的城市,有我们的据点。”羊皮纸上有好几种标记,查理曼指着其中的一种告诉他,“每一个猎手都能在据点里得到帮助,休息,整备,疗伤,或者收发信件。他们东奔西跑,但据点很少迁移,所以猎手们互相联系多半都是依靠据点的地址。当然,这些据点对巫师也是敞开门的。” “你说你仍然坚持要寻找妻子,那么接下去你有什么计划吗?” 艾德里安抿了下唇,“阿尔曼苏恩兰德,他是巴伐利亚选帝侯的手下。我想先找到他。” 查理曼交叠着手指,安放在手杖上:“这个男人绑架了你的妻子?” “不……”艾德里安皱了下眉,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清楚,“我家人的身边现在有一个萨克森阿尔伯特家族的人,他和苏恩兰德曾经在石堡里会谈过,苏恩兰德一直想知道我是怎么查到他们头上的。如果我回到家,他们两个交换了信息,他们就会知道以利亚埃因霍恩就是艾德里安冯蒙特伯格。如果我的妻子伊多娜真的在他们手上,她可能……”艾德里安没有再说下去。 他希冀于查理曼能通过他混乱的陈述明白他在担忧些什么。 查理曼许久没说话,他们沉默了片刻,而后查理曼柔和地说:“所以其实你不确定伊多娜是不是真的被阿尔曼苏恩兰德控制着。” “……是的。”艾德里安亲自承认这一点,他喉咙干涩,自觉有些难堪。 查理曼点点头,接着说道:“所以,其实你的线索已经中断了。” “……是的。” 艾德里安在查理曼的问询下感到了压力,他的无能为力被明明白白地剖析开来,他花费的三年时间似乎都被打上了毫无价值的评语。他为自己的无能而感到屈辱。 他简直不敢与查理曼对视,害怕中年男人审视考究的目光。 “那么,你能将伊多娜的外貌特征和一些动作习惯之类的细节告诉我吗?” 艾德里安忽然怀疑起自己的听觉,他猛地抬起头,想看看究竟是查理曼真的说了话,还是他产生了错觉。 “让猎手们留意下可能的线索,这不是什么麻烦的事情。还有那个苏恩兰德,你也对我描述下他,巫师们或许可以帮得上忙,他们中的一些与贵族们的关系很好,出入宫廷也不算为难。你还有别的想法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十三章 夜访 铁匠工坊的木门在入夜前关闭了,里屋点着蜡烛,窗户隐隐透出些光亮。 查理曼和维兰德睡在地下室,加西亚和艾德里安还在屋子里摆弄着什么。比起宽大的地下层,地面上的部分反而显得有点窄小了,去除了大部分安置着打铁工具和熔炉的空间,剩余被布帘隔出来的地方只有一张床铺、一张木桌和几个箱子。 加西亚和艾德里安就着一盏烛台的光亮做自己的事,几乎是腿挨着腿。 本来里屋里那个一直是维兰德的床铺,然而加西亚怎么也不肯和他的锁链隔一个房间,也不知究竟是不是一个借口。 维兰德白天的时候敲打出了几个零件的雏形,他说之后得将锁链缺损的部分全部替换成崭新的,现在那些未完成的零件和银白的锁链一起躺在熔炉旁的篮子里盘成一堆,加西亚却没有看过几眼。 艾德里安在桌子上写着给斯卡德拉根的回信,没写几句就感觉有些无法下笔,他把羽毛笔杆插回墨水瓶,暂时合上信纸反扣在桌面。 加西亚在他对面,羽毛鳞片和一些琐碎得分辨不清来源的杂物堆在桌子上,有一些甚至滚到了艾德里安那边。艾德里安默默地把它们移了回去。 他现在简直怀疑加西亚一直在等着一个把铁匠维兰德打发走的机会。维兰德一合上地下室的门,加西亚就美滋滋地将铁匠平时使用的工具翻了个遍,挑出了两把顺手的小锤子和锥子,又从他的箱子里搜罗出了艾德里安认不出的其他几种工具。 加西亚一脸肃穆地对着一小块金属敲敲打打,又把一片天鹅羽毛的根管往金属片上贴。他好像对这种手艺活十分熟练,轻而易举地就让羽毛根管被金属完全包裹住。 “你在做一根羽毛笔?” “啊……对……”加西亚全情投入,随口应答了两句,又凿刻起笔尖。 艾德里安沉思了片刻,“金属笔尖好用吗?” 加西亚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烛火投映在眼瞳里,他盯着艾德里安,脸像发了光:“想买一根吗?天鹅人的羽毛!十分罕见!金属雕刻的笔尖!方便耐用!再也不用随身带小刀削羽毛了!”他仿佛对自己的作品有着非一般的热情,又仿佛是对买卖能获得的金钱有着赤忱的心。 尽管白天的时候查理曼告诉他,他狩猎得到的收获不会有巫师购买,然而到了晚上加西亚就信心满满地想到了废物利用的办法并且试图促成一笔交易。 不过他似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挠了挠蓬松柔软的头发,露出一个害羞的笑容:“这一支是做给薇薇安的,你要的话我给你再做一支。等明天吧,我今晚还要做条手链。” 艾德里安撑着下巴又看加西亚做了一会儿手工,细微的叮叮当当声仿佛带着某种催人入睡的魔力,他本来以为自己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睡得着,然而回过神来他差点就要因为手肘从桌上滑落而撞到木板。 加西亚和他面面相觑,他看到对面的青年孩子气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们之间的距离仿佛就因为艾德里安的一个小举动而拉近了,凭空诞生出年轻人之间奇怪的友谊来。 艾德里安总是习惯性地表现出礼貌而矜持的样子,这样的小小失误几乎可以说是让他自己都有些意外,他将黑色的卷发拨到耳后,不太好意思地移开视线:“我想我应该去睡了。”他收起自己的信纸,又把墨水瓶放到了原来的地方。 “晚安!”加西亚窃笑着和他挥手,他似乎很高兴能见到新同伴笨拙的一面,仿佛他白天丢人的场面被扯平了,一个秘密交换另一个秘密,他重新找回了点底气。 艾德里安拉起地板上的小门,很快走下去了。加西亚独自给鳞片打磨边缘,要让它们闪闪发亮又透出釉质的温润质地。他把打磨好的鳞片一枚枚排好,又雕刻起几颗不知什么生物的獠牙。做好的羽毛笔被搁在一旁,蜡烛已经快烧到尽头。 窗户似乎被什么敲打了一下,发出了轻响。 “加西亚,加西亚……” 有个女子的声音隐隐约约在小声呼唤青年。 “薇薇安?”加西亚捏了捏眉间,想着自己是不是太累了,才会听见女巫的声音。但左思右想,他还是放下了手里的凿子和锥子,往窗户外看去。 红发的女巫在窗外对他招手,月光笼着她,像是给她披上了一层薄纱。她的皮肤莹白,唇色透着健康的鲜红,像一朵蕴着露珠的艳丽玫瑰花。薇薇安穿着她那套漂亮的衣装和斗篷,脖颈和头发上挂满了装饰,她对加西亚缓缓地眨着眼,唇边藏着神神秘秘的笑意。加西亚一下子就涨红了脸。 他被撩人的女巫诱惑地有些魂不守舍,甚至不敢继续直视她,讲起话来也磕磕巴巴的:“薇薇安,你……你怎么来了……”他心里有点懊悔,悄悄地梳理了两下头发,忐忑不安,觉得女巫眼里自己大概是个不太整洁的样子。 “加西亚,别问那么多,为我开开门吧。”薇薇安的声音也是那么动听,像一缕缠绵的雾气,酥酥麻麻地吻在耳骨上,“求求你,外头好冷啊……”她微微嘟着唇,眼睛里蕴着迷离的光彩。 加西亚最是难以招架这样的恳求,他简直是全身都僵硬了,若是薇薇安没有一直看着他,他就要抬手捂住自己的脸,把自己埋起来了。 “快开门啊,加西亚……”薇薇安又在催促。 加西亚慌张的把桌子上的雕刻刀和其他工具放到角落里,又收起了一些琐碎的杂物,只将打磨好的鳞片、做好的羽毛笔和其他看上去还算漂亮的金属小珠子留在了桌面上。他匆忙地做完这些就拍着手上和衣服上沾染到的碎屑,往木门边跑去开门。 门刚一开,薇薇安就扑了进来,她撞进加西亚怀里,裹挟着外头的寒风。 她像是在外边逗留了有一段时间,冷得要命,加西亚感觉自己就像拥住了一块冰,霎时间就打了个冷颤。薇薇安眷恋着青年炽热的体温,她柔弱无骨地依偎着加西亚,满足地叹息了一声。 加西亚红着耳朵,面上偏要装出镇定自若不为所乱的样子,他拥着薇薇安的肩膀,把她往里带。 他故意侧着身,要让薇薇安能注意到桌子上摆放的物品。 薇薇安果然看见了,她葱白的手指在鳞片上摩挲,似乎是被蛇鳞在烛火下映出的流光溢彩吸引了。 “你上次说丢了条手链,我就想着给你做条新的……还没做完呢……”加西亚面上表现地十分随意,却悄悄在观察薇薇安听到话后的反应。 他本以为薇薇安可能会惊喜,也可能会笑话他,但薇薇安却奇怪地有些冷默,她似乎对加西亚的讨好不以为然,这着实让加西亚有点泄气。 可是薇薇安又马上抱住了他,冰凉的手臂怀着他的脖颈,皮肤相贴,手指穿过蓬松的卷发,轻轻地拉扯到了发根。她仰着头看着加西亚,碧绿的眼睛就像水底的宝石,浓密的睫毛扑簌扑簌地扇动,她轻轻叼着下唇,牙齿洁白又整齐。 加西亚听见她轻声的说话,声音如烟似雾:“这么喜欢我吗?” “我好像……也有点喜欢你呢……” 她轻轻地推了一把加西亚,要把他推到床铺上去,但是加西亚侧过身,稳稳地站住了。 他的脸依旧有些红,目光躲躲闪闪的:“我去取点热水给你。”他走路的样子僵硬极了,看上去又有点可笑。 薇薇安伸手就要拦住他,但是加西亚的动作十分敏捷,他像逃跑的兔子一样飞快地掀开布帘就要往外走。 薇薇安沉下了脸。 她紧紧跟着加西亚走了过去,语气有些不满:“我不想喝水。我想要的是……” 红发的女巫还没有说完,加西亚伸手拉过了熔炉边的一个篮子。 他拽出银白的锁链,矫健地闪身滑步,退到女巫的身后,随后绞住了薇薇安的脖子。加西亚此刻看上去再也没有一丝害羞的神色,反倒像是有些生气。银白色的锁链捆住红发女巫的脖子,又缠绕着将女巫的双手和上身紧紧捆在一起。 加西亚的眼神冰冷得吓人,他拽着锁链又施加了几分力道,锁链勒进女巫的皮肉里,越勒越深。 女巫冰冷的皮肤上不再显现出莹白的光泽,反而冒出了蛇鳞。 大蛇吞吐蛇信,幻觉消去,被锁链捆住的再也不是什么诱惑人心的红发女巫薇薇安,而是一条人腰粗细的黛色大蛇。 加西亚的锁链只捆住了半截蛇的身体,它甩动着尾巴就要抽打加西亚。 加西亚咬牙拖动着锁链,和挣扎的大蛇比拼着力气,他避开了一小步,蛇尾擦过他的手臂砸在木箱子上。木箱子碎成一片片,加西亚的手臂上也被擦出了血痕。 大蛇用出了全力,银白的锁链在光滑的蛇鳞上滑动了寸许,加西亚心知要糟,急忙松开一边,右手拉着锁链就往后退开,空间实在窄小,他退不开太远,大蛇迅猛地一回头,死死咬住了他拦在身前的手臂。 很疼。加西亚咬着牙,握着锁链末端的配重球狠狠往蛇的眼睛砸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十四章 野兽 大蛇的眼睛不出意料是个弱点,加西亚痛击上去后,大蛇简直是发了疯,它下颌松动了一瞬,又想要咬的更深,但加西亚已经乘机抽回了自己的左手,尖长的獠牙在手臂上下侧拖出了四道狭长的裂口,但避免了被咬折的可能。 疼痛和失血没有让加西亚瑟缩,他简直与白日里天真的模样判若两人,面对狰狞的野兽和怪物,他几乎显露出一点异常的兴奋来。里屋的蜡烛给蛇与青年缠斗的场地镀上了暧昧不明的光影,加西亚背对着光源,眼神专注而冰冷。 他没有选择躲闪,右手紧按着配重球扎进了大蛇的眼眶,他能感觉到大蛇左眼的眼球被挤压出的液体顺着他的手指缝淌出,它们是冷的,在皮肤上蜿蜒着就像被蛇信舔舐,激起毛骨悚然的联想。加西亚不自觉地扯出一个有些狰狞的笑容,他就仿佛变成了铁匠工坊里的第二只野兽,渴求着血腥和疼痛。 大蛇因失去左眼的痛苦而疯狂扭动起身躯,尾巴胡乱地挥舞,在地上砸出一道道深沟。它甩着头想要将锁链摆脱,发现无法得逞后张开嘴巴往加西亚咬去。 加西亚左手臂上獠牙钻出的孔洞和撕裂口汩汩地往外冒着血,他却仿佛感受不到,有没有伤口似乎完全无法影响到他。他避让大蛇的突袭,动作迅速地下腰,大蛇下颌的蛇皮几乎从他的鼻尖擦过去,他嗅到了刺鼻的腥味。这条蛇似乎是条水蟒,身上带着隐约的潮气和沼泽生物特有的气味。 加西亚的银白锁链格莱普尼尔依旧挂在大蛇身躯上噌噌作响,一端的配重球卡在大蛇的眼眶里,另一端摆荡在空中。他借着右手拉住锁链的力量稳住了自己,左手把先前松开的锁链另一端拽回身边,翻身骑到了大蛇背后,以体重施力把大蛇的头压到了地面上。 这条蛇的身躯很长,它的尾巴很快反卷回来,要缠住身上的加西亚。它的獠牙不具毒素,但取而代之的是强健到能绞杀猎物的肌肉,加西亚一直在避免被大蛇缠缚,如果他手里能有一把尖锐的匕首,那么此刻他一定会选择刺入大蛇的头颅,但是现在唯一能依靠的只有他的锁链。 他对大蛇本体的大小有些判断失误,他本来以为可以生擒又一条情人蛇,但加西亚遗憾地发现他陷入了一个不上不下的被动局面。他恼怒于自己轻而易举就被一条蛇欺骗,又因为对方用薇薇安的形象诱惑他而愤慨,如今更是因为缠斗僵持不下而烦躁。 加西亚不得不放弃继续压制大蛇以躲避蛇尾的缠卷,他抽回锁链,跳到了附近的木箱顶上。大蛇重得自由,它迅速地游走开,潜伏进四周的阴影里。加西亚警惕地聆听着周围的动静,同时在工坊里寻找着临时能够使用的尖锐利器。 里屋地板上的木门发出了响动,楼上的短暂打斗明显惊醒了地下室熟睡的三人,似乎有人要推起门走上来。 可是与此同时,加西亚听见蛇鳞在地上摩擦,它的身影在遮挡物间闪现,里屋的蜡烛被它打翻在地。工坊里一下子陷入了黑暗,加西亚干脆地闭上眼,用听觉取代视觉追踪大蛇的游走路线。 它没有离开里屋,它想要攻击来人。 “躲开!是情人蛇!” 艾德里安一手拎着提灯将木板推起一条缝,就听见了加西亚的警告,提灯的光亮中,一条大蛇张大了嘴巴向他袭来。他猛地再度合上木板,拉住了把手,大蛇撞击的余波震地他手麻了一阵。 维兰德还没完全醒过来,查理曼却在瞬间将自己后腰上的短剑丢给了他。 “攻击头部。”查理曼简短地告诉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试着将木板往上推起,没有遇到阻力,大蛇已经离开。他迅速地蹬着楼梯翻出来,正好看见加西亚踩着木箱和桌子跑了过来。 四周很暗,依靠窗外的月光只能勉强看清近处,屋子远处就只能大概看到物件的轮廓了,艾德里安抬头寻找着挂提灯的铁钩,他下意识觉得照明是他们目前最需要的。 加西亚抻直了锁链,向大蛇追去。他自觉拥有了一个帮手,可以主动出击了。 大蛇无声无息地游走在屋子边缘,它的速度放慢了,紧紧贴着地面,仿佛在等待一个最佳的偷袭时机,但长而粗的身躯没有办法完全隐藏住,黛色的蛇鳞在灯火下折射出变幻的华光。 它对加西亚的恨意似乎远远超过了对艾德里安的,当加西亚笔直的追向它,它直接回头,想要咬碎加西亚。但加西亚步伐一转,偏离了直线,绕到了边上。大蛇穷追不舍,拧动头部紧跟着他。 它大张着嘴巴,几乎像是能把加西亚整个吞咽下肚。 墙壁挡住了去路,加西亚却踩着堆叠的箱子助跑,在空中来了个后空翻,两手间的锁链恰好套住大蛇的颌骨,他往后一勒,锁链卡在大蛇的上下颚之间,逼迫大蛇张着嘴往后仰倒。 艾德里安跟着加西亚跑过来,他手里的短剑从加西亚脸颊边擦过,斜刺进大蛇的喉咙,从下颌下方几寸穿透而出。 艾德里安拔出短剑就要掉转剑刃,往下刺穿大蛇的头颅,然而大蛇狂乱地挣扎起来,格莱普尼尔充满伤痕的那一截终于无法支撑断裂开来,加西亚倒吸一口凉气,锁链断裂后弹开,砸在了他的左手上。见大蛇挣脱,加西亚迅速地拉住艾德里安往后退去。 血液从大蛇的喉下溢出,它挣开了锁链,但这次没有再度攻击,而是往铁匠工坊的木门移动。 它撞开木门逃进了黑夜,破损的木门被冷风吹的来回碰撞,艾德里安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出了一身汗,被风一吹身上有些发冷。 他扭头去看身边的加西亚,青年柔软蓬松的浅色卷发被汗浸湿,左手臂鲜血淋漓,他的锁链彻底断成了两截,他提着损坏的武器大喘气,看上去有几分可怜。 工坊安静后,铁匠维兰德试探着推开了地板上的木门。 映入他眼帘的景象让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我的女神啊!”他发出了肝肠寸断般的哀嚎,“加西亚,你是拆了我的铺子嘛!”他捧起在地上散落的打铁工具,环顾四周狼藉的惨象,最后他走到破损的木门前,月光穿透木板间的大洞,照出了维兰德绝望的脸。 加西亚似乎已经缓过神,不再剧烈喘息,他扯过桌布撕下一截扎住流血的左手臂,又把锁链轻轻搁在一个尚且算是完整的木箱上:“维兰德,给我找把武器,那玩意还没死透,我去追它。” 在维兰德之后从地下室出来的查理曼撑着手杖在工坊的废墟里走动了一圈,他观察着残余的痕迹,皱紧了眉。“艾德里安,”查理曼喊了一声,“你能陪同加西亚一起去吗?” 加西亚急忙反驳:“查理曼先生,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查理曼看着他的左手臂,完全不认可他说的话,转头依旧询问艾德里安的意见:“情人蛇不是十分难处理的鬼怪,它们制造幻觉欺诈捕猎,但被看破后就不会再次起效,相比起幽灵,它们反倒更贴近野兽。能够杀死普通野兽的武器,一样能杀死情人蛇。” “我很荣幸能帮得上忙,查理曼先生。”艾德里安听完之后点点头,他本来也就觉得那只是一条普通的蟒蛇,只是体型稍微有些巨大,尽管现在得知那是一种鬼怪,他依旧没有退缩的意思。 他曾听伊多娜聊起过些乡村里流传的恐怖逸闻,她说起过情人蛇,人们将其当做意外死去的恋人的亡魂,它们会在深夜里敲响昔日恋人的房门,它们说话的声音走路的姿态都和活着时一般无二。人们相信情人蛇会吸取活人的生命,每和它们共度一夜,活着的人就会离死亡更进一步,直到有一日患病而亡。如果不是受害人主动坦诚,这种患病难以察觉,而若一个地方出现了一条情人蛇,那么那里的年轻人接下来只怕会接二连三的死去。它渴求着恋爱的愉悦,当旧的死去,就要追寻新的恋人。 人们相信要杀死一条情人蛇,就要找出它活着时的尸骨,在白日里砍下它的头颅,用枔木贯穿,分开烧尽掩埋。 然而艾德里安却没有想到,情人蛇只是制造了幻觉,它们居然真的是蛇类,而不是死去而不肯安歇的人类。 “等等,我见过你的手枪,你可以用一种巫术子弹。”维兰德喊住艾德里安,“特效的,可以麻木野兽的知觉。” 维兰德从角落里摸出了要给加西亚的长剑和给艾德里安的子弹。 加西亚拎起长剑就往外跑。 艾德里安跟上他,发现他没跑两步就蹲了下来。 熟悉了黑夜之后,月光就算得上足够明亮了。艾德里安顺着加西亚的动作看去,地面上拖曳而出的,正是蛇类爬行的痕迹,有血液滴在拖痕上,是他刺伤大蛇留下的。 “这边。” 加西亚对着艾德里安示意,两个人沿着野兽遗留的线索追踪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十五章 失误 艾德里安将四把手枪都塞好了维兰德交给他的巫术子弹,他叩着扳机警惕地跟随在加西亚身后,地上的拖痕他没法一眼看清,于是干脆将注意力放到周围环境的警戒上。 尽管加西亚看上去是个外貌略显稚嫩,行为举止又带着些孩子气的青年,但是他追踪受伤的大蛇,分析痕迹判断方向时自然而然地透露出了经验上的老道,他确实表现的像是一个真正的猎手。 艾德里安回忆起他和查理曼同行的那段时间,他们以及女巫莉芙、查理曼的三个学徒穿过巴伐利亚,一路顺着莱茵河到了科隆,他也算对他们有所了解。在那三个学徒之中查理曼最经常提起的是诺顿,他受到查理曼的信任,似乎也是学徒中默认的领袖。加西亚之前评价诺顿还只是个学徒无法帮上他什么忙,艾德里安还以为是因为加西亚不想被他人插手。但现在看来,若是把诺顿和加西亚放在一起比较,比较出学徒和猎手之间的差别也并不困难。 艾德里安知道自己跟不上加西亚的节奏,他索性全盘相信加西亚。 深夜的科隆沉浸在月色中,但不是完全的寂静,猫枭在枝头发出奇诡的啼鸣,夜行的啮齿类动物和昆虫在阴暗的角落和草丛间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一切都仿佛井然有序,只在加西亚和艾德里安经过时骚乱一阵。 “它不在这。”加西亚垂下剑刃,拨弄了一会儿地面的沙土。如果大蛇依旧在这里,敏锐的野生动物们不会如此自在。 艾德里安有些困惑,他看着周围的建筑和植被,隐约觉得熟悉。他们已经跟着拖痕跑了挺远,却仿佛觉得大蛇在带着他们兜圈,现在又兜回了铁匠工坊附近。 “也许它不是要逃跑。”艾德里安迟疑地猜测着,他不了解这种鬼怪,不知道对方会不会懂得阴谋诡计,只是凭借着灵感上的一点不对劲提出了猜疑。 加西亚很快想通,他恼怒地在地上踢了一脚,提着长剑直接往一个方向笔直跑去,他再也没管地面有什么线索,仿佛对于大蛇的目的已经了若指掌。 他跑得很快,艾德里安愣了一下,急忙跟上他。 他们从紧贴的房屋缝隙中穿行而过,走过各种偏僻的小捷径,惊走了一只踩着墙觅食的野猫。 加西亚和艾德里安跑回了铁匠工坊,艾德里安之前挂上的提灯映照着那里,木门已经彻底躺倒在阴影中,光亮笼罩着查理曼和维兰德。维兰德神情紧张地站在高处,查理曼挡在维兰德面前,他一手握着樱桃木手杖一手举着把细长的单手剑正和折返回来的大蛇对峙。 附近的民居和店铺里有人被惊醒,窗户里透露出一点亮光。大蛇感知到了他们返回的脚步,它原先背对着门口,却又马上改变了位置。它防备着加西亚和艾德里安,长尾在地上拖曳,似乎随时能发动突袭。 查理曼一直保持着正对大蛇的姿态,他持剑的手很稳,即使看到追猎的两人已经回来了也没有半分松懈。艾德里安没有再靠近,他直接拔枪对准了大蛇,射出的子弹击中了蛇尾,他不知道子弹的效果什么时候能发作,又换上第二把手枪瞄准目标。大蛇没有躲开第一发子弹,但是它很快知道了暴露身躯的不利,蛇尾受伤的一瞬间它迅速游走,藏进了家具遮挡间的阴影。 枪声响起的同时,附近被人豢养的看门狗狂叫起来。熟睡的人们很快就会被吵醒,彼此聚集起来,查看这个夜晚为何会如此喧闹。 从门外的角度看不到大蛇,但是查理曼变换的朝向能够指引出大蛇的位置。艾德里安心有顾虑,犹豫着是否靠近继续射击,加西亚已经直接跑过去。频繁受伤让大蛇渐渐显出焦躁,它不再耐心地等待机会,先前的对峙里它察觉到了查理曼左腿的缺陷,也正是朝着那里亮出了獠牙。 查理曼闪躲不便,但他好像根本没有考虑闪躲的意思。他看见了疾跑过来的加西亚。 这个年轻的幽灵猎手显现出惊人的矫健身手,将挡在面前的木箱都踢翻到大蛇身上,他高举着长剑,斜向下刺出,整个身躯的力量都集中在一处,长剑从蛇鳞的缝隙间破入,刺穿了血肉,锋利的剑刃被用力向下贯穿,直到只剩剑柄和护手尚未染血。大蛇被这一剑钉在了地面上,它没有成功扑出去,查理曼不退反进,他的剑刺入了大蛇的唇窝。 大蛇想要甩开他们,动作却迟缓了下来,查理曼乘机再次出剑,这一次他直接向眼眶下手,剑刃深深没入头颅,彻底断绝了大蛇的生路。 它垂死挣扎了几下,徒劳地开合下颚,而后轰然软倒。 揪着心脏紧张旁观的铁匠维兰德舒了一口气,手脚并用从高处爬下来:“这可真是……”他敲着额头,苦恼地在大蛇的尸体旁边坐下,佝偻着背,仿佛被谁抽走了站立的力气。“我该怎么去解释啊……” 整个铺子狼藉一片,门窗家具损坏大半,大蛇的尸体横在屋子里。查理曼从角落里找出一把老式的火药枪,这应该是铁匠过去尝试制作的,尽管过时却一直舍不得丢弃,就摆放在工坊里陈列。他走过来将火药枪塞给了维兰德,平时看上去稳健的步伐有些不协调,似乎激烈的打斗对他的左腿造成了极大的影响。 艾德里安这才意识到,查理曼的瘸腿已经让他不适合正面战斗,他过去也许是个厉害的猎手,但现在他只能以幕后人的姿态继续支撑其他的猎手们。查理曼一直表现地十分强大,任何情况下都显得自信而镇定,也不拒绝任何人的求助和依靠,让人不自觉地就忽视了他的缺憾,艾德里安也是忽视的人之一。 当加西亚判断大蛇折返了铁匠工坊的时候,他因为工坊里还有查理曼在,下意识地就觉得一切都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他相信查理曼能够战胜一只受伤的野兽。 加西亚却不一样,他没命似的狂奔,不假思索地闯捷径,他时刻清楚兄弟会的创建人也不是全能,他也许尊敬仰慕查理曼,但绝不是因为力量。 艾德里安忽然有一个想法,学徒和猎手之间的差别是不是就在这里,学徒看见追随者的强大,猎手援护同伴的弱点。 艾德里安看向了加西亚,年轻的猎手把钉住大蛇的长剑抽了出来,反手也塞到了维兰德手里。然后加西亚回头招了招手,示意还在门外的艾德里安跟着他们一起藏进地下室,留维兰德一人向接下去可能会到来的城市安保队和其他旁观者解释他是怎么样单人打死了大蛇。 这个夜晚,艾德里安自觉仿佛更深地走向了幽灵猎手们的世界。 那个世界或许充斥着恐怖的怪物,或许充斥着诡异的诅咒,然而绝不会让他孤独。 “艾德里安,你的枪法还挺准的嘛!”加西亚的语调听上去带着些轻松愉快,就仿佛他们此刻不是在地下室,而是站在白昼的晴朗原野上,阳光透过翠绿的树叶,光斑投影在他们衬衣上,他们谈论的是刚成熟的脆苹果好不好吃。这个和他年龄相仿的猎手,迅速摆脱了战斗时的凶戾,显露出坦率而明朗的样貌来。 艾德里安眨眨眼,他大致听出加西亚是在夸奖他,习惯性地回应道:“……谢谢。”想想又觉得应该补充两句,好让聊天能继续下去:“我学习过挺长一段时间。” “我也学过,可就是怎么也打不准。”加西亚耸耸肩,无可奈何,“大概我真的没有摸枪的天赋吧,看到你们一个个都瞄那么准,我真的好羡慕啊!” 艾德里安不知道加西亚口中的“你们”具体指的是谁,他只能礼节性地笑一笑。 查理曼转身停在他俩面前,手杖立在中间,他双手叠在上面,本来就严肃的面容板得更严肃,让艾德里安想起他小时候的剑术导师,当他犯了不应该犯的错,导师就会露出这样的表情,预示着一场气氛平和但是言辞锐利的训诫。 艾德里安看到他身边的加西亚愣是一下子挺直了背,显露出乖乖听训的态度来,熟练地完全不像头一回。 “加西亚,”查理曼皱着眉,他说话依旧克制而缓慢,没有被情绪感染太多,“这条蛇是跟着你回来的。”他用叙述的语气下了定论。“遇到情人蛇,你应该更加谨慎的处理,它们之中偶尔会有群居的案例,尽管可能性小到几乎不存在,你也应该仔细查验。你接的委托不是杀了一条蛇就完了,就算委托人觉得你做的很好,你自己却得记得,你是他们中唯一了解情况的人,你得保证他们已经安全。而且你回来这一路上都没有察觉,这十分不应该,不是你认为战斗结束了,战斗就真的完全结束了。” 查理曼顿了顿,接着说道:“明天你重新去委托地点,确认还有没有剩余的情人蛇。” 加西亚被训斥地有点焉,但他没有反驳的意思,乖巧的像只刚出生的小羊羔:“好的,先生。” “你们处理一下伤口。”查理曼满意地点点头。 加西亚拽拽左手臂上绑着止血的布条,他偷偷和艾德里安对视一眼,翡翠绿的眼睛突然一亮:“先生,我想带着艾德里安一起去。” 艾德里安茫然地眨眨眼,黑色的卷发贴着略显苍白的皮肤,他身上安放着四把手枪,侧腰上挂着的短剑还没还给查理曼。他明明身披武装,却仿佛突然变成了第二只无辜的羊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十六章 残痕 天光乍破,冷雾从无边的密林里漫出,隐隐约约藏住一条林间窄路,黑色的泥土路面像是因为很少有人使用而坑坑洼洼,湿漉漉的野草自由地生长着,时不时截断道路。 马蹄声由远及近,两匹载着人的马一前一后破开雾气穿行而过,野草被马蹄踩踏地倒伏下来,凝结的露水弹溅四处。 两个骑马的年轻人都穿着便于行动的皮革装束,腰间悬着细剑,他们的身上没有流行的装饰品,也不见丝绸锦缎和羽毛花朵的鲜艳色彩,这两个年轻人和他们的武器一样透着金属般的刚硬气息,唯一称得上浪漫元素的可能只剩领路者帽子底下头发丝的浅淡颜色了。 加西亚控制着马匹的方向,抬手抹了把脸,清晨的雾气一路扑在他脸上,他不是很喜欢这种过度的湿润,如果要他自己决定,可能稍晚一些等太阳将树林里的雾气都驱散后他才会选择出行。 艾德里安跟在后头,他倒是很习惯潮湿的空气,细密的水珠凝在鬓发上聚集滚落,让他回想起蒙特伯格山悬崖下的湖泊。 莱茵河的支流在蒙特伯格领地内的时候尚未那么气势磅礴,它甚至称不上是支流,看着温柔平和的水波,没有人会联想到灌入北海的大河,它像是还没有因为与同伴汇聚而聚集起力量,是宁静而消极的,如同一枚巨大的海蓝宝嵌在密林环绕的河谷内,无人知晓般自顾自闪耀着。每一个清晨,骑士营地里会响起钟声,而后那些披甲的骑士们沿着湖岸训练,那时朦胧的雾气在湖面蒸腾,也在密林里徘徊,从山上的城堡瞭望塔透过窗户往下看,人影就像是陷在迷雾里的奇妙阴影。阿比盖尔年幼的时候会把他们想象成森林里的妖精,无论艾德里安怎么解释,她都固执地认为那些清晨的人影和夜晚湖岸的火把亮光不属于骑士和巡逻队。 之后艾德里安跟着剑术老师学习,清晨时也和骑士们循照着同一份时刻表训练,他从湖岸往上看,来自湖泊的雾气缠绕着他,他瞧不清城堡的窗户后面有没有他好奇的小妹妹。明明是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时间点,艾德里安却有了不一样的感受,城堡上看见的迷雾和他身边的似乎成了完全不一样的东西,遥远而神秘的,变成了冰冷而生动的,他能感受到脸颊的绒毛凝着水珠,它们会越聚越多,最后滑落离开。 等到阳光越过高大的云杉、榉树和橡树的树尖,将整个湖面映照成灿金色,水雾也会折射出迷蒙的金色,它们会在这奇妙的色彩里消融,而后牧羊人就驱赶着羊群,在远离种植甜菜和麦子的农田的山坡侧放牧,小教堂的钟声会响起,人们会陆续地出门做活,年幼的孩童会被赶到学堂里磕磕巴巴地读写拉丁文或者希腊文,大多数时间讲课的人是牧师,他擅长说些圣经故事,也总有办法回答每一个奇奇怪怪的问题。 艾德里安和阿比盖尔和那些孩童们不一样,他们的学堂是城堡里一个通风良好又总是烧着壁炉的暖和房间,地上铺着柔软的毛皮,墙壁摆放着厚重的书架,雕花小圆桌上放着一座小铜钟,他们的文学老师最喜欢用羽毛笔敲击铜钟来让他们集中注意力,但是他们仍然会忍不住被窗外的景色分心。 那湖泊水波潋滟,文学老师在捧着书念诗句,艾德里安在想被他藏在木船里的钓鱼竿。 在艾德里安年幼的时候,他从未想象过自己成长后会是现在的样子,轻而易举寻觅快乐情绪的能力仿佛从他的指缝间溜走了,浓烈的欢笑似乎只存在回忆之中,而他依靠着回忆寻找一丝浅淡的慰藉。 湿润的晨雾带来的对于蒙特伯格的联想让艾德里安感到宁静。昨夜与大蛇的搏斗让他后半夜的睡眠很糟糕,骑上马之前他原本感觉依旧困倦,但现在跟着加西亚在树林间走小路,他已经摆脱了疲惫。 加西亚像是对于捷径有着奇妙的偏好,他总是能知道些罕为人知的路径,他们刚出城市,加西亚就毫不犹豫地驱使马匹从大路上偏离。虽然艾德里安也不会畏惧可能隐藏在树林的匪盗,或者什么猛兽,但若是他领路,他是决计想不到抄捷径的。 小路着实不太好走,所幸两人的骑术都还过关,离开树林泥泞的路面,又渡过几段浅水,他们休息了几次,回到了另一条大路上。附近村落的居民应该时常使用这条路,泥土因为车轮和马蹄的经常碾压而生不出野草,路面还算宽阔平整,见不到石块之类的障碍物。艾德里安驱马上前,和加西亚并肩而行,靠近目的地之后,加西亚就放慢了速度,艾德里安打量着四周,他尚未看见农田或是其他的生活痕迹,路旁不远处依旧是茂密的树林。 正午刚过,他们下马休息,就着淡蜜酒吃了一点干粮,铁匠维兰德让他们携带了两天份的麦饼,紧实的一大块滋味寡淡到极点,艾德里安咬了两口怀疑自己在干吃圣餐饼,但是他看到加西亚进食时坦然自若一点也没有抱怨食物难吃的样子,又觉得问题可能出在自己身上而不应该怪罪于麦饼。 这个看上去和他年龄相近的幽灵猎手似乎过惯了这样的日子,艾德里安仔细想想发现加西亚确实很少挑剔些什么,而且不是因为那在可以忍耐的期限内,而是因为他下意识觉得这是正常的。 艾德里安尝试了几次,最终仍然给维兰德的麦饼下了难吃的定义,他咀嚼了几口草草结束进餐,然而麦饼残留的味道依旧占着舌根,说不出的古怪。 “艾德里安!你看到了嘛!” 被叫到名字的艾德里安抬起头,看到加西亚兴奋地指向树林,他顺着看过去但什么都没瞧见:“不,我刚才分心了。加西亚,你想让我看什么?” “是野鸡。”加西亚用双手比了一个距离,像是在描绘野鸡的体型大小,“回程的时候,也许我们可以加个餐,吃点肉。说真的,泥土都比维兰德准备的饼有滋味,他一定是打铁的时候把麦粉糊在炉子壁上顺便做出来的。”他说完又咬了几口麦饼,神情透露出几分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他确实是认真地那么想了,并且还在那么想的同时平静地吃掉了不如泥土的麦饼。 艾德里安表情空白了一瞬,纷乱的思绪里他想到了很多能说的话,然而开口时他却说:“领地上所有的生物都归属于领主,这样可以被算作盗窃……”艾德里安回想起了他曾经学过的厚厚一本帝国法律,背诵过的句子自发地从嘴里蹦出去,然后就看见加西亚的表情也呆住了。他们对视,加西亚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傻瓜。 “aa,”加西亚突然用奇怪又亲昵的方式喊他,带着刻意的宠溺,仿佛在喊一个犯蠢的幼童,“这附近没有人的,我们抓一只野鸡,领主也不会知道的。” “……还有多久到村庄?”艾德里安不对他做作的温柔语调评价什么,眨眨眼岔开了话题。 加西亚收起麦饼,擦了擦嘴,他抽出腰上的佩剑在地上比划着:“快了,这条路前头有个伐木场,和村庄只隔了一小段,有四个伐木工住那儿,约翰、杰克还有其他两个老头。约翰他人不错,我上次在村里抓完情人蛇要回科隆,他还追上来送了我一袋奶酪。” 他用剑在地上划出了一条线,又沿着线画了几个圈:“我们现在在这儿,村庄在这儿,伐木场在这个位置,一会儿我们过去之后可以直接去找约翰,先从伐木场附近开展调查。”他顿了顿,问艾德里安:“你昨天晚上是不是看了地下室的委托记录?” 艾德里安点点头,他征求过查理曼和维兰德的允许后就翻看了据点的文件,他本以为能得到些关于鬼怪的知识,但幽灵猎手们似乎并不喜欢详细描述他们的经历,“情人蛇和我以前想象的不太一样,所以我就想先做点准备。” “你跟着我就行了,不会有什么意外。”加西亚自信地拍拍胸脯,他此刻似乎已经完全将昨晚上发生的意外抛之脑后了。 艾德里安欲言又止。 他们很快又上马出发,正如加西亚拙劣的绘画所展示的,一个伐木场出现在道旁。它由一个小屋和大院子组成,院子堆放着大量的原木,整齐地码放成几摞置放在棚子遮挡下,屋旁停着两辆运输木材的木板车,一辆是空的,另一辆装了一半木头,还未用麻绳绑牢,有一根原木从那上头滚到了地上。院子里还留着一个巨大的树桩,似乎被当成了桌子在使用着,一个工艺良好的陶杯搁在上头。 艾德里安和加西亚在附近转了两圈,略显稀疏的树林里有一棵橡树正被砍到一半,斧子斜斜地卡在树干里,伐木工却不见人影。 “约翰!约翰你在嘛!” 加西亚试着大喊伐木工的名字,然而除了树叶的簌簌摩挲声,什么回应也没有,他又喊了另一个他记得的名字:“杰克!” 依旧没有回音。 “加西亚,我们去村庄看看?”艾德里安拿起树桩上的陶杯,那里面还有半杯清水,水面浮着几片细长的杉树叶。这个院子就像是谢幕后的剧场,演出完毕的主人们急匆匆地离开了,只剩残余的痕迹暗示着他们曾上演的故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十七章 村庄 村庄就在伐木场不远处,介于两者之间的几亩农田没有人劳作,两三件农具被遗落在田埂上。道路两旁立起了木桩,错落地分散着,全都有一人高,顶部削得尖锐。每一个木桩上都系着一截麻绳,麻绳上垂挂着同一种植物。植物的叶片细长,大部分都干瘪了,浓缩成一种暗沉的深绿,有些甚至被晾晒得脱了形,皱巴巴地蜷缩着,一捏就发出脆响,碎成小块和粉末。 艾德里安驱马走到一个木桩前,那木桩上挂的植物尚且算新鲜,揉搓发焉的叶子还能挤出些绿色的汁液,他辨认着叶脉的纹路和植株的形状,认出了这是一种水边和沼泽地常见的植物。农民们叫它宁芙草,四季生长,春天的时候开一种细小的白花,白花藏在叶片底下,就像躲藏的宁芙妖精。这种草没有什么用途,就连山羊都不太喜欢吃,有的动物甚至会因为吃了宁芙草而呕吐不止。 但是他曾听伊多娜提过,在有些地区,宁芙草被用作驱邪草的一种,过去也曾被用来毒杀不详的野猫和夜枭。 木桩、麻绳和宁芙草,就像组成了一个奇怪的谜语,但艾德里安解不出谜底。几十根木桩不规则地立着,仿佛是一个巫术仪式的一部分,透着诡异的气氛。 加西亚在他边上摩挲下巴,不确定地说:“我上回走的时候好像还没有这根。”说完加西亚绕着木桩打量了一圈,那木桩插在泥土里,周围的野草有几根叶片也被一同压了进去,翻出的泥土像是新的,被压住的草叶也是鲜活的。 加西亚确定了:“这根是新的。”确认这点的同时,他不再像赶路时表现地那么轻松了,嘴角下抿,翡翠色的眼瞳透出一种隐约的凶戾。 “我讨厌这样。”加西亚补充道。 “查理曼先生是对的,你离开之后这一带仍然出了些事。幸好我们回来了。”艾德里安向村庄的方向远眺,他语调优雅柔缓,带着安抚的意味,“我记得有些人用宁芙草驱邪,这种驱邪方式有用吗?” 加西亚耸耸肩:“大概没用吧,不过他们愿意相信木桩上挂一棵植物能驱邪,我也没必要直说嘛!情人蛇是狡猾的生物,它们觅食不会直接杀人,只要清除根源,多半都能救回来。至于木桩,立就立吧。” 他们骑马进了村庄,路上没有看见一个人。明明是午后,本应是一天里人们忙碌的时刻,村庄却被死寂笼罩着。每一家都门窗紧闭,用布或者木板蒙着窗户,尖锐的木桩群一直蔓延到村落,大概有一百多个,在村落里尤其密集。 几乎每道门上都挂着宁芙草,有些屋子的门外和窗户外沿圈了一道白线,像是要将屋子和外头隔离开。那些白线都是粗糙的粉末颗粒组成的,马匹靠近之后主动低头舔舐了起来。 “盐巴。”艾德里安有些困惑,“加西亚,你上次来也是这样?”整个村子安静得像是无人居住,然而艾德里安感觉到窗户后的布帘缝隙里有人在观察他们。 “不,至少那时候只有晚上才会这么……”加西亚想了想,“吓人。” 他们简短地交谈了两句,旁边的窗户里传来一个粗厚的声音,那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害怕惊动什么:“从我的房子前走开,陌生人,这里没人会开门让你们进去。走开,到别的村去。”他驱赶着艾德里安和加西亚,甚至显出几分惊慌。 两人对视一眼,加西亚驱马靠近窗户,他摘下帽子,拨了拨额发:“你记得我吗?加西亚,幽灵猎手。我上次在你们这儿捕杀了一条蛇。” “啊……是你……”那个声音长叹一声,认出了加西亚,“那女巫的灵魂又回来了,她回来复仇,要带走九个人的灵魂。猎手,到教堂去,你得再次杀掉她。” “我上次就说过了,是情人蛇!不是什么女巫的灵魂!你们为啥非要和女巫过不去!”加西亚不满地纠正,但是窗户里的声音没有再回应。 他领着艾德里安往教堂的方向走,嘴里依旧念叨着:“我讨厌这些人。” 加西亚总是不吝啬于表达情绪,这份坦率的态度让艾德里安十分有好感。也许是黑发的青年习惯了克制感情,所以对于他所做不到的事情,他天然地就欣赏那些能做到的人。 村里的教堂是最大的建筑了,门虽然关着,侧边高处的窗户却是打开通风的,他们没有看到盐巴洒出的驱魔圈,也没见到垂挂的宁芙草和木桩。 加西亚对此很赞赏:“谢天谢地,终于有个正常的地方了!我真想不通,他们干嘛不相信我,明明是村里人主动找的猎手。他们相信报纸上登的除灵广告,也相信宁芙草,我呢?我接了委托过来,生擒了情人蛇,结果他们还不相信我说的话?被自己臆想出来的幽灵吓到连门都不敢出,这简直太不正常了!” “也许是因为他们不了解情人蛇。”艾德里安轻轻回应,“对有能力伤害到自己的东西一知半解,就会诞生恐惧。” “你看上去可不是这样。”加西亚嘟囔着下了马。他敲了敲教堂的大门,等待着牧师允许他们进入。 “我以为那只是普通的蛇,就是大了一些。”艾德里安本想将缰绳栓在附近,但加西亚摆摆手,示意他不需要这样做。这两匹维兰德提供的马性情十分温顺,和加西亚似乎也是老相识,放开缰绳后它们小走几步,就在教堂门外低头寻起了草尖吃。 教堂的大门已经老化,牧师将它推开一小条缝隙,大门就发出了刺耳的呻吟。年老的牧师手握银色的十字架,从不足一人宽的门缝里打量来者,他眯着眼,眼袋挤成一堆,让人怀疑他是否还能看清眼前。 “令人意外,你又回来了。你到底是谁呢,一个幽灵猎手,还是一个骗子?”他认出加西亚,将门彻底打开,但看到加西亚的神情像是并不高兴。艾德里安瞥了一眼加西亚,发现他也同样有些不悦。 “我不是骗子。”加西亚强调着。 年老的牧师让他们走进来后又关上了大门,“跟我来吧,孩子们。知道弥补而不是敷衍,天主会原谅你们的粗心大意。但汝等须知,对魔鬼的宽恕是罪恶的,村民们交付的报酬,不应买来欺骗。” 教堂里躺着四五个人,他们紧闭着双眼,面容憔悴苍白,像是在做噩梦一样偶尔发出喊叫。 “约翰,杰克!”加西亚一眼认出两个年轻的伐木工就躺在其中。 “幽灵猎手,你离开之后,女巫在当天夜晚就回来了。约翰,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最先受害,他突然昏厥不醒,被同伴送到教堂。杰克是第二个,他要去找你,却被做活的农夫发现昏倒在路边。”牧师对陷入梦魇的村民做了一个祈福的动作,而后他转向加西亚,“女巫让他们生了病,她是不可饶恕的。” 加西亚蹲下身仔细观察了伐木工的情况,站起来讲话时语气都变得有些冰冷:“打扰一具无辜的尸骨并不会让你们摆脱疾病。我会让他们痊愈,用我的办法。” 艾德里安回想起人们通常的驱魔手法,他本来在病人间走动观察,为此顿住了一瞬。 牧师审视地看着加西亚,气氛有些转冷。艾德里安低声插入他俩之间,打破了僵局:“谁是最后被送来的那个?他在什么地方发病的?” 他回忆着科隆据点里寥寥几笔的记载,犹豫地揣测着:“这有点奇怪,情人蛇觅食通常不会造成昏迷的症状。” 加西亚和他对视一眼,像是有了想法,但牧师在场,加西亚就没有直接说出来:“别担心,偶尔会有这种情况。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只要抓到蛇就能解决。” “猎手,你已经失败过一次。”年老的牧师提醒道,“如果第二次尝试没有起效,那么我们必须做出抉择了。”牧师似乎对于这一切都由女巫的亡魂引发深信不疑,他依旧坚持摧毁尸骨的做法。加西亚差点和牧师争吵起来,艾德里安及时地拉住了同伴,他挡在加西亚身前,隔开了他们。 询问了更多细节之后,加西亚毫不犹豫离开了教堂,艾德里安行了个礼,转头跟上他。马匹依旧在原地等着两人,见到他们出来后,轻轻蹭了下加西亚,像是在打招呼。 “接下来到哪儿去?”艾德里安踩着马镫翻身上马,午后的阳光灿烂地笼罩着这个死寂的小村庄,他环顾四周,觉出一种荒唐感,“加西亚,如果你不来,他们会怎么做?” 加西亚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抓抓浅色的卷发:“我就根本不想去想象,那一定会恶心到我。我才不要恶心自己呢。来吧,艾德里安,我们去树林设个陷阱!”他坐上马鞍,仿佛甩开了教堂里带出的阴影,重又充满了活力。 “狩猎时间!”加西亚抬起两手,如果格莱普尼尔还在他身边,可能此刻他已经拽着锁链甩了起来,“跟着我!来吧!带你去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十八章 告诫 “树林?”艾德里安琢磨了片刻,他陷入思绪之中,没有跟上加西亚。因为不能独自将同伴丢下,加西亚驱马跑出去一段后只能绕个圈再跑回来。 “艾德里安,你还在想什么呢?”加西亚让自己的马轻轻撞了沉思的同伴一下。 艾德里安稍微晃了一下身子,但他又很快坐稳,拉扯着缰绳避让出一小段距离。两匹马挤得有些近,他感觉到自己的佩剑剐蹭到了对方的马鞍:“我在想,如果情人蛇是在村里觅食,那么在村庄中心设陷阱会不会更有效?为什么要去树林?” “嗯……确实是这样。”加西亚认同地点点头,驱马围着艾德里安小步绕圈,“但我不想在这儿过夜,真的,我十分不想。所以我们还是去树林把蛇叫出来吧。艾德里安,别磨蹭,我用的技巧可是独门的,别的幽灵猎手肯定没用过!情人蛇可不是什么常见的鬼怪,错过这一次机会,我可不一定能展示第二次!” “查理曼先生可能不会乐意今晚就见到我们。”艾德里安不得不对他太过兴奋的同伴提醒着,“我们最好先确认教堂里的受害者都已经痊愈再离开。而且,加西亚,你应该尽力避免搏斗,也许正面交战不是什么好主意。”他指了指加西亚的左手臂,那里被大蛇咬过一口,存在几道撕裂的伤痕,尽管已经用药粉和绷带处理过,但艾德里安不认为可以忽略它们。 加西亚似乎对艾德里安的告诫有些不满,他抽出腰上的佩剑,用左手挽了几个剑花,又迅速对着艾德里安做了两下突刺的假动作。剑锋在艾德里安胸口一掠而过,但黑发的青年镇定得都没有后退一小步。“我倒是觉得这主意挺棒的。”加西亚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反应,略感失望地收回长剑,他本来试图用行动向艾德里安展示他并没有被伤口影响身手,还想稍微惊吓一下这个显得太过冷静的同伴。“也许我们可以把事实稍微修饰一下再告诉先生……你觉得呢?” 艾德里安的唇角浮现出一个克制的微笑,那笑容转瞬即逝微不可查,他看上去像是有几分愉快,声音低沉而柔缓:“不行。” 虽然艾德里安这样回答了,但他还是跟着加西亚缓缓往村庄附近的树林走去。巫师的药粉似乎真的存在奇妙的魔力,加西亚伤口愈合的情况远远超过了艾德里安的想象,经过半天长途跋涉,加西亚持剑的左手依旧能使出如此精湛的剑术。 “我一定会被先生骂的……不,查理曼先生才不会说粗话。”加西亚说得肯定极了,语气中又带着对文森特查理曼的极度推崇,但他依旧坚定地在往树林的方向走,丝毫没有改变路径的意思。“但先生还是不要知道的好……艾德里安,你不是来监视我的对吧?” 艾德里安眨了眨眼,他看了一眼加西亚,又移开了视线,有些犹豫地说道:“查理曼先生只是在担心你。” “我快要后悔带上你一起了。”他们从几个木桩旁经过,加西亚伸手扯了几根木桩上的麻绳,他抖了抖绳子,将垂挂的干瘪宁芙草都甩到地上,而后卷起麻绳收在了兜里。 “加西亚,”艾德里安提醒道,“是你先说要带上我的。”当时他甚至反应不过来,完全没有料到刚刚认识的幽灵猎手会邀请他一同出行,就像他们是结识已久的老友。 “我就是……”加西亚斟酌了下语句,接着说道,“就是觉得你是个不错的家伙,和你合作大概会很有意思才想要叫上你的。说真的,你可太不像一个学徒了。而且你怎么没跟着你的导师?你可不像是把东西都学完了!这样的学徒宝宝我们都是栓在裤腰带上走哪儿带哪儿的!啊,我知道查理曼先生是最厉害的幽灵猎手,但那也是他受伤前的事了。” “海茵已经把最重要的部分教给我了。”艾德里安垂下眼帘,灰色的眼瞳里蕴着复杂的情绪,像是怀念和悲伤,又像在其中缀着期盼。他能感受到那四把燧发手枪的重量,它们藏在外套里,自从查理曼在科隆大教堂旁边把它们交给他,艾德里安就一直随身携带着。卢卡斯海茵,这个名字,他曾经一度害怕听见,他害怕遇到的每一个猎手都要向他询问海茵,他害怕自己得不断重复海茵的死,但是他又不愿意拒绝,每一个问起海茵的人都是那个幽灵猎手的朋友,他们关心着他,他们会为他悲痛,他们铭记着他,比起这些,艾德里安不允许自己逃避。但是现在他知道了海茵对他的看法,这四把留给他的手枪不再只能将他拖回痛苦的回忆里,艾德里安握着它们,就绝不会被痛苦击倒。“无论与何人战斗,我都不会退却的。” 加西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行吧,勇士。等你从死国回来的那一天,我们一起去狩猎亡灵!” 他想了想,又对着艾德里安抱怨:“我们是幽灵猎手,对吧?为什么我们还得管情人蛇呢!要是祈祷有用的话,我现在就回教堂对着十字架用我毕生的虔诚祈祷一个宗教裁判员从天而降,哦对,仁慈的天父,请让那个宗教裁判员脸朝地。” “为什么是宗教裁判员?”艾德里安知道这个名称,它属于梵蒂冈宗教裁判所,这一职位负责审理宗教审判案件。蒙特伯格在他出生后就没有发生过需要请他们来审理的事件,但他旧时的好友罗森茨威格的家族领地上有过一起女巫告发,总是姗姗来迟的裁判员那一次适时到来,并判决了那个老妇人无罪。在那之前,艾德里安对罗马天主教会的宗教裁判机构一度没有什么好感。在那之后,他意识到或许他存在一些偏见。蒙特伯格倾向于新教,他的母亲是犹太教徒,但是他的好友们多半又是天主教徒,艾德里安一直觉得自己在信仰问题上是一个宽容的人,这让他与伊多娜相遇,又让他和猎手们同行。 “等你成了猎手就知道他们有多讨厌了。”加西亚像是回忆起了不愉快的经历,他的脸皱成一团,显露出明显的厌恶,“这样说吧,村庄里疑似出现了一个亡灵,教士就会报告给教会,但裁判所可能半年后才会派人来处理。村里人等不及,就会找到幽灵猎手,然后我们就嗖嗖嗖的解决掉亡灵。我们难道不是在做好事吗?但是裁判员半年后过来就会千方百计地调查你,怀疑你。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宗教裁判所仇视巫术。” 加西亚收起了笑意,翡翠绿的眼瞳像玉石般泛着冷冰冰的色泽,他十分严肃认真地告诫艾德里安:“永远不要对他们提起哪怕一个有关巫术的词语,他们可以对猎手视而不见,但是他们不会放过真正的巫师。” 他顿了顿,表情又软化下来:“不过宗教裁判员里确实有一部分人有点本事,我有个朋友叫查尔斯,他有一次在美因茨逗留,就想顺便接几个委托,结果被裁判所连续截胡了三次,我那个月路过美因茨和他见了面,说起这事他的表情实在是太有趣了!” 艾德里安静静听着,他们又聊了几句,树林就到了。村庄的牧师说最后一个受害者就是在树林见到的情人蛇。不过要是加西亚的布置没能起效,他们也不介意在周围多做几次尝试。 根据他出发前补习到的知识来看,情人蛇一般都是躲藏在树洞、石窟、水边这样阴暗潮湿的环境中的,夜间觅食白日休憩,它们虚构出的幻象对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同伴间只要互相确认自己所看见的是谁,就能轻易识破情人蛇的伪装,而后它的幻象就会失去作用,所以情人蛇一般会挑选落单的目标。现在是白昼,他们姑且不用担心一踏入情人蛇的领地就面临昨晚一样的突袭。 他们绕着小树林走了几圈,艾德里安看到加西亚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精致的玻璃瓶。那种玻璃瓶就像是艾德里安见过的威尼斯工艺品,太过精美以至于出现在加西亚手上显得有些奇怪。玻璃瓶里装着细碎的粉末,粉末呈现出一种不均匀的黄绿色,让他联想起科隆据点地下室里的瓶瓶罐罐,那些玻璃罐储存的都是巫师们准备好的药粉,有的用来做子弹,有的用来做伤药。 “这是薇薇安送我的。”加西亚捧着玻璃瓶,他骄傲地向艾德里安炫耀,表情又是害羞又是得意,“我上次也是用的它,别人都没有的。” 加西亚拔掉玻璃瓶的软木塞,在艾德里安鼻子底下晃了晃。粉末的气味古怪极了,是一种很淡却有些刺鼻的香味。艾德里安从来没闻到过这种无法在难闻和好闻间抉择的气味:“是什么做的?要怎么用?” “嗯……我记不清成分,大概有蛇莓、毛地黄、秋水仙和荠菜籽之类的吧。蛇类会被这种粉末吸引,情人蛇也不例外。不过在那之前,我们找点树枝。”加西亚从兜里取出了刚刚从木桩上拿走的麻绳,他捏着绳子甩了甩,就像在甩他自己的锁链。 “陷阱。”艾德里安心领神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十九章 礼物 落叶厚厚地覆盖在泥土上,高大的云杉和橡树交错生长,避光的树干根部裹着一层毛茸茸的青苔,翠青色的细密绒毛在尖顶转变成一种莹润的微红。 白日的雀鸟鸣啼,声音婉转,松鼠在橡树上一跃而过只留下残影,被遗落的橡子坠到落叶层上,激起碎叶和尘土,一双皮靴踩着它走过,它陷进更深的地方躲藏起来。等到冬天过去,松鼠也彻底忘记它,一株幼小的树苗就会在相同的位置舒展开枝叶。 无意间埋下种子的艾德里安只是觉得脚底咯了一下,但皮靴厚厚的鞋跟传导的感受模糊到了极点,他双手各牵引着一匹马,将它们往远离加西亚的方向带去。加西亚蹲在一个小土丘的背后,他将收集来的树枝扭结在一起,又借着麻绳将它们绑住,树枝本身的柔韧力量反抗着被摆出这样不自然的姿态,几乎像是加西亚一个松手它们就会散架。 艾德里安系好马匹后回到加西亚边上,浅发的猎手还在与树枝搏斗,他踩着细长树枝的一端,要让它扭曲成一个圆箍,然而反抗心强烈的树枝并不乐意屈服,可惜艾德里安也加入了征讨,它无法抵抗两个人的力量。 陷阱被插在土里,加西亚小心地取出他的玻璃药瓶,他屏住呼吸抖动手腕,黄绿色的不均匀药粉一点一点地被震出来。他吝啬于使用这些药粉,一丁点都不愿意浪费,如果要是不小心倒多了,艾德里安怀疑他甚至会把多余的部分再捡回玻璃瓶。 一达到合适的计量,加西亚就迅速地收起了药粉,他捧起周围的落叶盖在陷阱上方伪装,然后打了个手势。两人轻手轻脚地退到远处,正对着陷阱,用半人高的小乔木遮挡身形,加西亚抽出了长剑倒持在手里,艾德里安将他的手枪填装好了会引起麻木和迟缓的巫术子弹。他们背后是朝向村庄的树林入口,两匹马在那儿悠闲地吃草。 “我们等半小时,如果蛇还没有出来,就换一个地方。”加西亚从怀里扯出一根项链,金属链条很长,坠子垂到了胸口,坠子是一个金属圆球,外壳带着铜锈的绿色。加西亚拧转坠子,圆球被打开,里面是一个钟表盘,两根指针安静地走动着。 艾德里安见过这种怀表,这是一百年前十分流行的纽伦堡怀表,现在只是一种收藏品,没有什么人会真的使用它。只是比起加西亚手中的,纽伦堡怀表应该体型更大,指针也通常只有一枚,正是因为笨拙,它已经被取代了。艾德里安映象中加西亚没有什么复古偏好,他猜测大概这一件物品经过了改造,而且对加西亚也有着独特的意义,虽然只是匆匆一眼,但艾德里安能确定怀表的金属外壳确实工艺古老。 加西亚对女巫的魔药充满信心,而那似乎真的十分有效。圆球怀表的指针尚未走出几格,林间的鸟雀就在某一个时刻被惊走了几只,急促短暂的鸟鸣声中,扑扇翅膀的响动此起彼伏,加西亚警觉地在林间搜索。 一条黛色的蛇在落叶层上游走,蛇鳞反射的光泽带着让人晕眩的幻彩,它还是条小蛇,仅有双掌拢合能圈出的大小般粗细。它被陷阱吸引,轻而易举被一瞬间触发的机关捆绑住,它挣扎着,麻绳却越绕越紧。他们又等待了一会儿,并没有出现第二条情人蛇。 加西亚刷的站起来:“就这样?”他瞪着眼睛看向了艾德里安,一脸不可置信:“就一条小蛇?”加西亚仿佛被什么羞辱了而感到恼怒,又似乎想要嘲笑些什么人,两种表情混杂在他脸上。 情人蛇听到了他的声音。 艾德里安眨了下眼,蛇就不见了,他看见伊多娜被陷阱缠住,她蹦跶了两下,发现甩不开绳子,就在那里呼唤他。 “以利亚,亲爱的,过来帮帮我。”一贯活泼的嗓音充满柔软的苦恼。 实在是太像了。 他们曾结伴穿行在蒙特伯格的森林中,不知何处沾染到的苍耳球却搭了一路顺风车,他们摘下衣料上多刺的小球果,但还有几个嵌在伊多娜的金发间缠住了发丝,她苦恼地让艾德里安帮忙,然而艾德里安总是不小心扯到她的头发,每摘下一个她就可爱地轻轻痛呼一声,像是柔软的动物幼崽。 情人蛇的幻象确实生动得就像伊多娜本人,艾德里安情不自禁就想要再多看两眼。 加西亚已经走了过去,艾德里安轻轻叹出一口气,他跟上了加西亚。幻象消失了,加西亚将小蛇头尾打结绑成了球状。 但是加西亚又循着小蛇游来的方向找去,艾德里安好奇地跟着他,看到他在一个树洞里摸出了两颗灰绿色的蛋,蛋很小,就像是芦苇丛里麻雀的鸟蛋。 “情人蛇的蛇蛋。”加西亚对艾德里安晃了晃,将两颗蛇蛋都塞进了兜里,“我们一直猜测,为了繁殖,情人蛇会有短暂的群居行为。不过巫师们也没有一个认准的说法,他们找到的蛇蛋几乎全是死蛋,情人蛇现在也已经很少出现,他们没法探究。这东西我就拿走啦,薇薇安以前就想买颗蛇蛋但一直都没有买到,我想把这个当礼物。你不会介意的吧,好兄弟?”加西亚窃笑一声,用肩膀亲昵地撞了下艾德里安。 “我不介意。”艾德里安认真地回复着,他指了指马匹,“那么,去教堂?” 情人蛇引发的疾病不同于普通的病症,它更偏近于一种让人逐渐虚弱的诅咒,加西亚处死了小蛇之后从它体内取出了一个腺体。他用刀尖刺破腺体,挑出一滴溢出的透明液体抹在伐木工眼睑上,伐木工约翰一下子就醒了。加西亚又用同样的方法唤醒了教堂里的其他人。 他们看上去依旧虚弱,但不再陷入昏迷。 年老的牧师审视着加西亚,让猎手再三确保同样的事情不会再次发生后扣留了情人蛇的尸体。 艾德里安看了眼加西亚,加西亚耸耸肩没有反对。他避开牧师的视线,挡着嘴对艾德里安无声地解释道:“斩首,焚烧。”他说完就翻了个白眼,像是无法忍耐表达出自己的不屑。 牧师主持的驱魔仪式他们俩作为外来者都没有加入,他们坐在村里的水井旁,远望着教堂升起浓浓的黑烟,村庄里的人也都聚到了那里,附近只有他们和他们的马。加西亚掰着干粮麦饼,喝光了携带的淡蜜酒,艾德里安把自己的也给了他。 天色渐晚,艾德里安说服了加西亚,他们在伐木场的小屋里和伐木工人们挤了一晚,伐木工们原本想为他们空出两个床铺,但加西亚摆摆手拒绝了。艾德里安和衣而眠,这个夜晚村庄很平静,上半夜守夜时只能听见伐木工的鼾声和屋外树林里夜行鸟的鸣唱,下半夜加西亚没有去推醒艾德里安,他也坐着入睡了。第二天早晨他们决定确认没有异常出现后就离开村庄回科隆据点。 经过休息后,伐木工约翰看上去精神了很多,他放下斧子追上两人。 这个朴实的大汉显露出和外表不相符的局促来,他塞给加西亚一个小布袋,又在艾德里安怀里塞了一大块奶酪。伐木工似乎认为奶酪是个表达谢意的好选择,这份感谢是真挚的,尽管一大块奶酪有些无处安放,艾德里安仍然微笑着向他致意并收下了礼物。 “加西亚先生,艾德里安先生,谢谢你们救了我和我的朋友,微薄的酬劳不足以表达我们的感激,你们永远是伐木场尊敬的客人。”约翰笨拙地表达谢意,他努力保持着得体的姿态,结结巴巴地说着背诵的词句。他不是很敢和艾德里安说话,似乎对方的举手投足都太过文雅,制造出了距离感,比起艾德里安,他更愿意和加西亚多说两句。 加西亚拍了拍伐木工的肩膀,和他告别。 直到骑着马走出了一段距离,加西亚才把小布袋打开,那里面是两枚银币和一些面额更小的零散硬币。加西亚拿出一枚银币,叫了声艾德里安的名字。 “嗯?”艾德里安转头看向他,一道银色的弧光抛向他,艾德里安伸出手接住,打开手掌一看正是银币。 按理说这次只能算是处理委托的后续,加西亚也没有向任何人提过酬劳,这一袋金钱有些让人意外,艾德里安不确定查理曼先生会乐意让他们收下。 他看了眼银币,又看了眼加西亚。加西亚对他眨眨眼,语调轻松愉快:“封口费。”看来他的同伴是想要收买他了。“不要告诉先生哦。”加西亚这么说着,轻轻踢了下马腹,他加快速度跃到了艾德里安前面。 艾德里安顿了顿,最后还是收起了银币。他追上加西亚,浅发的青年突然来了兴致,想要和他比赛跑马,自顾自地就定下了赌约。他们疾驰而过,就连先前看到野鸡的树林也没有停留,加西亚似乎已经完全忘记这回事了,艾德里安看了两眼道旁决定保持缄默。 短暂的同行就要结束,他想着未写完的回信,和他的下一段旅程。他不会在科隆久留了,他已经和查理曼商量好,等回到科隆之后他就会再次启程,前往萨克森选侯国的都城,德累斯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二十章 初至 1700,德累斯顿,十月的第二个星期三。 一辆四轮马车驶过宽阔的主街道,上一次庆典留下的鲜花花瓣依旧残留在石板的缝隙和建筑物的角落里,市民广场上奥地利来的音乐家在演奏流行的小提琴曲,来来往往的德累斯顿市民比起科隆人似乎更偏爱娱乐和庆祝,他们就连衣着都显得更加富于艺术气息,追求着尼德兰和法兰西的时髦风格。马车穿过贩卖香料和谷物的市集,又路过一座宏伟的修道院,花瓣粘在车轮上,像一抹红色的胭脂。 车上只有一个乘客,他明显从其他邦国来,穿着俭朴而整洁的外衣,戴着的帽子边沿有一根纯白的天鹅羽毛。他规规矩矩地坐着,手里捏着一份薄薄的《易北河周刊》,脚边搁放着一个皮箱。 马车逐渐驶入一片比较安静的街区,两旁的建筑和植物都被修饰地高雅而贵气,乘客低下头翻看起了手中的周刊。这份周刊明显已经被翻看过许多次,有了一些翻折的痕迹,有人在里面记了一行地址,就写在两条新闻的空白间隔中。 周刊的日期表明了这一份上周刚刚发行,纸张上印刷使用的墨水依旧残留着不太好闻的气味。易北河周刊主要收集了神圣罗马北部以及冰岛、波兰之类北方地区的消息,内容有些驳杂,但不算多。 第一条报道的是克洛斯特新堡修道院失窃,三本珍贵的典籍只追回了两本,美因茨大主教对此十分愤怒,下令捉拿盗窃者,所有周边路径都已经设置了严密的关卡,建议途径克洛斯特新堡的商队重新考虑路线。 第二条消息来自吕贝克,是吕贝克圣安东尼大学的农业教授呼吁农民们尝试扩大种植马铃薯。 第三条就像是完全的胡说八道了,这是一条本地新闻,关于自西部地区沿易北河水运的栎木原木。周刊上面写木材商人上交的关税,一根栎木,被发现一夜之间生长出白色的菌菇,并且组成了十字架的形状。 另外还有两条本地贵族的征婚广告和一条新书介绍。 乘客略过后面的广告,翻了页,第二页上报道的是萨克森选帝侯公爵的廷臣以及建筑师阿尔布雷希特重新翻修了布伦什米尔特宫,并扩建了花园部分,使用了大量从南美洲以及尼德兰等地运来的珍贵植物,特别是菠萝,他声称制造了一个奇妙无比的菠萝景观。布伦什米尔特宫将在近期的维护完成之后举办庆典,并允许有道德有修养的平民也一同参与庆祝宴会。 之后是一些本地手工业行会的通告,以及吕贝克、汉堡、不莱梅和科隆等地区的商业信息。 又翻过几页后,登载的是诗歌和乡村传闻。传闻更像是一则杜撰的小故事,主角是一个名叫查尔斯的邮政人员,他送信的目的地是一栋废弃的老宅,在那里和一个幽灵斗智斗勇最终消灭了幽灵。 看到主角的姓名,乘客仿佛愣住了,他在这一页上停留了片刻。 马车在一栋三层独立建筑前停住,这时他们已经快要驶出街区,不远处是另一个繁茂的市集,隐隐约约闻得到面包坊的烘烤香味,还能瞧见圣乌列尔大剧院的尖顶。 乘客拎着行李箱下了马车,他朝车夫脱帽致意,露出了一头不算太常见的黑色卷发。这个乘客正是艾德里安,他确认了建筑的地址和周刊上手写的地址一致,就轻轻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打扮时髦,又充满文艺气质的棕发姑娘,她打量着艾德里安更接近犹太裔的外貌,又对着他冷灰色的眼睛看了看,恍然大悟,先于艾德里安开口道:“你一定就是文森特说的艾德里安了吧?” “是的,女士,我是艾德里安蒙特伯格,很高兴见到你。”他隐去透露身份的中间字,向棕发姑娘打招呼,声调平稳舒缓,似乎没有因为长途旅行而疲惫不堪。 棕发姑娘含蓄地微笑着,也向他报上姓名:“伊丽丝索宁,你可以直接称呼我伊丽丝。欢迎来到易北河周刊,跟我来吧,艾德里安,艾莫尔先生和卡罗正好都在,你来的恰逢其会。” 建筑的内部装饰地舒适而恬静,空气中飘荡着一种墨水独特的气味,艾德里安跟着伊丽丝上了二楼,二楼的墙壁摆满了书架,沙发半包围着圆桌,地面铺陈着绒毯,艾德里安看到好几处都堆叠着不同的报纸和周刊。两个男子正在圆桌旁分拣着信件,听到他们上楼的动静就放下信件迎了上来。 走在前面的男人出奇地高大,像是有着斯拉夫血统,但他却又像一个意大利人一样热情地简直过了头。他看到艾德里安显然十分高兴,张开双臂就想拥抱他:“我的朋友,你真是我的救星。”这话说的艾德里安一头雾水。 另一个男人年纪似乎大了些,介于四十到五十岁之间,鬓角发白,但精神上又显得十分年轻,他说话的腔调充满活力,带着轻而易举感染他人的力量。“卡罗,卡罗,”他拍了拍高大男人的背,“克制点。” “我实在控制不了。”卡罗带着满脸笑意退开了一小步,让另一人能与艾德里安面对面。 “亚当艾莫尔冯伊克施塔特。欢迎你的到来,艾德里安。”艾莫尔先生和蔼可亲地引着他在沙发坐下,“来点苹果酒吧,伊丽丝,这少年人一定需要它!” 艾莫尔先生盯着艾德里安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就在艾德里安感到困惑的时候,艾莫尔先生露出了一个让人安心的笑容:“你的长相有点眼熟,让我想到了一个人。”他说这话没有带上任何激动的情绪,像是一句单纯的寒暄。但是他没有揭过这个话题,而是接着问道:“你的全名是?” “艾德里安蒙特伯格。”艾德里安依旧这么报上了一个半真半假的名字。 艾莫尔先生沉吟一声,自言自语:“啊,没错,应该就是了。怎么是黑发呢。”他思考了一会儿,又很快将注意力重新放在艾德里安身上:“抱歉,我的脑子里总是有很多想法,以至于我总是分心。” “也许这就是诗人大脑的通病吧。”伊丽丝带着一瓶苹果酒加入了他们,她将桌上的瓷杯都倒满酒,分给了大家。 他们围坐一圈,卡罗平复了情绪,但依旧满脸笑吟吟:“艾德里安,多谢你能来接替我,这比我预想的要快多了。”他开口先是感谢,然后解释道:“下个月我就要结婚了,我们一家准备到吕贝克定居,帮助我未婚妻家经营商铺。你也看到了,德累斯顿的兄弟会据点是一家报社,艾莫尔先生是创建人,平日里只有我们三个,艾莫尔先生和伊丽丝主要管理易北河周刊的发行,与猎手和巫师们接触的部分是我负责的。也就是说,德累斯顿的联络人其实是我,但我即将离开德累斯顿,所以在那之后,联络人就是你了。” 伊丽丝对艾德里安不露齿地微笑了一下:“虽然我是个女巫,但我在巫术上的天赋远远不如文学,可能帮不上什么忙。我学会的大概只有驯养鸟类了吧。”她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自己的身份。 艾莫尔先生点点头,补充道:“我与猎手们也没有太多接触,我的脑子里除了诗歌就是消息,尽管我知道任何一个在外旅行的日耳曼贵族青年的名字,但我恐怕自己没有才能和猎手们打交道。”他对着艾德里安暗示性地一笑,神神秘秘的,但没有恶意。 艾德里安愣了一下。 “这不会太复杂。”卡罗说,“伊丽丝写的幽灵故事让不少人相信我们真的认识一个总是碰到幽灵又打败幽灵的邮政人员查尔斯,我们收到的信件里有一部分是委托,直接将它们区分出来,等随便哪个猎手来到据点时给他们看下就行了。” “查尔斯……”艾德里安重复着这个名字,神情有些复杂。他觉得最近听到这个名字的频率有点高,尽管查尔斯并不是一个特殊的姓名,但是和幽灵猎手挂起钩,他怀疑伊丽丝真的是借用了加西亚的那个朋友的名字。 艾莫尔喝了一口苹果酒,他用一种诙谐的语气补充道:“还有平时帮我们些忙,我想你一定精通外语……别担心,我会付你报酬的,至少能让你的可可饮料再多加一块糖。易北河周刊挺受欢迎的,每期我们都要印刷三百多份,我和伊丽丝还总是会被缪斯女神拖着从办公桌上离开,说实话我十分高兴是你来接替卡罗,卡罗毕竟不能代替我和伊丽丝写新闻……” 这个关于偷懒的话题让伊丽丝警惕地盯住了艾莫尔:“艾莫尔先生,告诉我关于下期周刊你已经有想法了?” “下周四本报社内举办巫师集会,好极了,就报道这个吧。”艾莫尔先生一脸镇定地开起了玩笑,他拍拍手,“艾德里安,三楼是卧室,你可以选卡罗隔壁的房间,把行李放在那儿,钥匙我过会儿给你。我和伊丽丝通常会在下午来这儿,晚上五点前回家,希望你不会讨厌独处,但这附近可供娱乐的地方还是挺多的。” 他看了下书架上摆放的一座铜钟,然后又问:“你是头一次来德累斯顿吗?” 艾德里安点点头回答了他的疑问。他跟着父亲劳伦提斯男爵去过很多城市,法兰克福、汉诺威、科隆和维也纳都是他还算熟悉的城市,但是萨克森的都城,他确实从未来过。 “那我们一起出门逛逛,”艾莫尔先生十分高兴地邀请他同行,语气就像一个精力充沛的二十岁年轻人,“正好我也累了!”这个老诗人兴高采烈地将想要偷懒的想法坦率地表达了出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二十一章 希望 市集里有一家巧克力房,笼罩着浓郁的巧克力香气,附近有几家香料店铺,摆满了肉桂、豆蔻、胡椒等香料,还有少量辣椒弥漫着辛辣的气味,艾莫尔先生与艾德里安沿着街道散步,鬓角发白的诗人直奔着巧克力房而去。 巧克力房虽然在伦敦十分流行,但是这种饮品还尚未风靡神圣罗马,窥视到商业先机的巧克力屋老板是个伦敦人,他声称所有的可可豆都来自西印度群岛的可可种植园,并将这一信息标注在了店铺里最明显的位置。 比起莱茵河畔产出的葡萄酒,巧克力饮料的价格要昂贵许多,故而这家巧克力房远没有其他提供饮品的店面生意好,艾莫尔和艾德里安到达的时候,店里仅仅只有几个人,他们在僻静的角落里坐下,新奇高大的热带植物将他们的身影半遮挡住。 艾莫尔先生想为两人付款,但是艾德里安拒绝了他的好意,自己支付了一半。他离开科隆时携带了一些住所内保存的达科特金币和泰勒银币,这种钱币在各个邦国间的差值都不会太大,尽管旅途中已经有所消耗,但他自觉购买一杯巧克力还是不会超出预算的。 “我喜欢巧克力,可可豆真是个美丽的小精灵。”艾莫尔先生摘下帽子放在了膝盖上,他倚靠着椅背,姿态放松而惬意。他观察着艾德里安端正的坐姿,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浓厚香醇的热巧克力放置在两人面前,热气像一层薄雾。 气氛温暖而轻松,艾莫尔如同随口提起一般向艾德里安问道:“约书亚先生身体还健康吗?” 也许是因为先前谈话中的暗示,艾德里安并没有对这个话题感到意外:“他挺好的。艾莫尔先生,您似乎很熟悉我的舅舅?” “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二十多年前,我们在这儿的银行里打过交道成了朋友,那家荷兰人开的银行现在还经营着呢。当时他和你差不多一个年纪,要我说,艾德里安,你长的确实和他很相像,尤其是眼睛。约书亚让人印象深刻,那时他还不是一个银行家,但我总觉得他一定能干出一番事业。对了,你母亲结婚的时候,我还出席过婚礼,那是在你父亲的城堡,只邀请了几个朋友,但我们都玩的很愉快。”艾莫尔先生仿佛陷入了回忆,“不过你大概没有听说过我,在那之后,约书亚醉心事业,而我去了国外,我们渐渐减少了联系,如今大概有七八年不曾见面了。” 艾德里安略感遗憾地叹息了一声。 “其实见到你挺让我意外。”艾莫尔像是对这一段中断的友情已经感到释怀,他安抚地看了一眼艾德里安,“我想象中你应该金发蓝眼,就像瑞塔小姐,她像极了你们的奶奶。而且你的旅行竟然和幽灵猎手们在一起,那可真是命运女神奇妙的安排了,希望你不是那种太沉迷于危险的冒险的年轻人。” 他又喝了一口巧克力润喉:“查理曼告诉我说你需要阿尔曼苏恩兰德的消息,关于这个人我有些了解。他是萨克森选帝侯公爵的一个小廷臣,没有什么名气和事迹,但曾有种流言怀疑他是老公爵的私生子。” “萨克森选帝侯的廷臣?我还以为……”艾德里安诧异地睁大了眼,欲言又止,“不,没什么,请继续,艾莫尔先生。” “他的母亲是庞蓓夫人,一个美丽的寡妇,可能是老公爵的情妇之一,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并不好,相反苏恩兰德和选帝侯公爵,疑似同父异母的兄弟,关系倒有几分亲昵。这种流言现在很少被人提起,但我推测是真实的。我的消息来源告诉我说,阿尔曼苏恩兰德近期都没有在宫廷中出现,他可能不在德累斯顿,如果你要找他,那就只能等待了。” 艾德里安沉静地拿起瓷杯,银勺子将热气滚滚的浓厚巧克力搅出一圈波纹:“谢谢您,艾莫尔先生。我会耐心的。” 一切都仿佛好转了起来,斯卡德拉根的信件,艾莫尔的消息,仿佛就是新的希望,他只需要等待片刻,胜利的果实就将唾手可得。一种积极的未来像冬日的暖阳,自地平线缓慢地升起,尽管热量还没有传递到身上,但看着它焕发出的灿烂金色,就仿佛能想象到温暖。 艾德里安感触着瓷杯的温度,热巧克力隔着一层陶瓷温暖着他的手指,他感到充实而安全。 只需要等待而已,他想着,仅仅只是等待,他一向有耐心。 好心情一直维持到入夜,伊丽丝和艾莫尔都有另外的住处,他们早已坐马车离开,卡罗就在隔壁,分开前告诉艾德里安需要帮忙可以直接找他。 三楼有四间房间,两间还空着,每一间都是一样的,空间不算小,摆着衣柜、书桌和床,书桌上墨水、纸张、拆信刀和其他一些书房里常见的物品都有,床边有一扇窗户,正对着南面,如果是白昼,能看到不远处的市集。 没有什么灰尘,家具和地板都挺洁净,像是经常会打扫。蜡烛灯点亮后半个房间都笼罩在暖光中。 艾德里安合上房门后终于独处了,他整理起携带的行李。海茵的燧发手枪连着枪套被放在枕头底下,几套颜色朴素的衣服被放进衣柜。在衣服被安置好之后,行李箱内就没有多少东西了,艾德里安携带的物品很少。 半截被染成暗红的天鹅羽毛被搁在书桌的架子上,羽根的尖锥已经磨平,艾德里安注视着这半截羽毛,神情有些怀念。 他又取出另一支羽毛笔,这是加西亚临别前赠送的礼物,那个浅发的青年并没有为分别感伤,只是对他说:“明年四月见!”加西亚的手工艺确实不错,他不是幽灵猎手的话,也许能成为一个优秀的手工艺匠人。艾德里安将羽毛笔搁在墨水瓶中,又从行李箱的隐蔽口袋里取出了一枚精致的火漆印章。印章的手柄是一截不足手指长的白水晶矿石,切割成光滑的六角柱,顶部镶嵌一轮金制的小月牙,印章的图案是盾形,分割成左右两部分,左侧为平铺的月牙,右侧是两只首尾相背上下对望的狮子。 给斯卡德拉根的回信在离开科隆前已经寄出,但艾德里安现在依旧要写信,这一次是写给阿比盖尔的,信件会直接邮寄到科隆的蒙特伯格宅邸,以他真实的身份书写。 他发觉自己像是有千言万语想对阿比盖尔诉说,又有些话希望她能替他转达给约书亚和劳伦提斯,他捏着羽毛笔想了很久才开始动笔,向阿比盖尔描述德累斯顿的风景。无关紧要的话语写了一堆,他才开始表达自己的想法。他迫切地希望自己此刻的信心能传达给阿比盖尔,然而写在书面的依旧是平静的口吻。 长信以一句问候结尾,艾德里安辅以拆信刀将纸张折叠成信封状,他手边没找到火漆,暂时只是将火漆印章压在了封口上。 他还在考虑着明日下午向艾莫尔先生借火漆一用,窗户突然被小石头砸了一下。 今夜月光惨淡,楼下站着一个人,看剪影像穿着长裙,大概是个姑娘,对方招了招手,示意艾德里安下来开门。 伊丽丝有钥匙,必然不会是她。 艾德里安看向隔壁的窗户,卡罗的房间里没有亮光,他可能已经入睡。艾德里安摸出枕头底下的一把手枪藏在怀里,套上外套提着蜡烛灯下了楼。 开门后那姑娘熟门熟路地走了进来,她打量着艾德里安,没有显露出什么情绪,仿佛毫不意外开门的是一个陌生人:“新的联络人?” “……是的,我是艾德里安蒙特伯格,卡罗还在楼上,需要我叫他吗,女士?”艾德里安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比他还要年轻的姑娘是个幽灵猎手,他一时有些讶异。 “不用了,我只是需要住一晚,别的我们明早再说。格兰杰特蕾西亚图姆普。”女猎手报上了姓名。 格兰杰盘着头发,几缕深棕色的发丝垂在脸侧,她面貌柔和,却自有一种英姿勃发的气质,而且身形修长,只比艾德里安低了几寸,看上去颇有气场,干练而可靠。她的着装隐隐与旁人有些不同,裙装格外的蓬松,一直垂到脚面,露出一双皮靴,侧腰上的长丝带打结成一朵巨大的球形花朵。 一个女猎手已经让人意外,令艾德里安更为惊讶甚至感到有点恐慌的是,格兰杰走进来后就开始抽解侧腰的丝带,丝带似乎被设计成掌握了规律后就容易抽离的款式,格兰杰轻易就将它扯开。丝带竟然是连接裙摆的关键,她一抽掉,裙摆就散开成一块锥形的布料,格兰杰就像携带一条披风一样将它搁在手臂上。在裙装之下,她穿着一条男式长裤,腿边绑着一把武器,武器经过了改装,是折叠成长方体的一块金属,看不出具体是什么种类,但是另一边是一个皮质的长口袋,就像箭袋,艾德里安看见了几根细长的木棍,尾端带着羽毛。 “怎么了?”格兰杰浑然不觉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妥。 这种熟悉的特立独行的风格,确实是艾德里安所认知的幽灵猎手没错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二十二章 委托 在德累斯顿度过的第一个夜晚颇为平静,可能是从女巫莉芙那里得到的香膏起了作用,也可能是因为近日赶路耗费心神,艾德里安醒来时阳光透过窗户铺了满脸,他意识到自己渐渐在恢复正常的作息。 肋骨下方火烧一般的瘀痕已经消退大半,诅咒解除后仍然时不时会发作的幻痛也不再那么频繁,也许在香膏用完前伤口就能愈合。 梳洗过后艾德里安下了楼,房子里空无一人,卡罗和格兰杰都不在。一楼的窗帘紧闭,屋子里有些暗沉,艾德里安打开窗户通了风,恰好看到不远处卡罗和格兰杰两人结伴走来。他们两个像是从市集的方向过来的,卡罗手里拿着些什么,格兰杰提着一个新买的皮箱。卡罗高大的身材在行人中十分显眼,他身边的格兰杰都被反衬出几分娇小。 艾德里安给他们提前开了门,卡罗将带着余温的瓷盒塞给他:“早上好,艾德里安,你可挺能睡的。我们外出吃早餐了,格兰杰替你也买了一份,贴心吧?” 瓷盒看上去很精美,一般只有高档的餐厅才会准备,想来里面装的也不会是蔬菜汤和面包,作为早餐来说这可以称得上是豪奢了。 女猎手的慷慨让艾德里安有些意外,他向格兰杰道谢,这时才注意到她的裙装和昨晚的并不是同一件。新的裙装色调和旧的相似,但用的布料和剪裁就像阿比盖尔时常穿的一件礼服,艾德里安具体的不了解,但知晓这意味着昂贵。注意到这点之后,他又发现了更多细节,格兰杰新添了耳饰,是镶金祖母绿宝石的小巧耳坠,也多了一条样式古朴的孔雀石项链,都是只会在有钱人身上看到的装饰。 格兰杰对艾德里安也行了一礼,动作十分标准,更像是在幼年时期就受到过训练,而并非单纯的模仿。 强烈的矛盾感聚集在这个幽灵猎手的身上,越是窥探出细节,越是觉得神秘。 “我们在二楼等你!” 卡罗和格兰杰留下艾德里安,他们上了楼梯,就像朋友相处一样自然,卡罗忽视了格兰杰的性别,没有殷勤的礼让,格兰杰也没有因此感到冒犯。 他们一边走一边交谈。 卡罗先开了口:“你的药粉都用光了,是遇到麻烦了吗?” 格兰杰回答的语气很平静:“刻符文的时候浪费了,那个幽灵徘徊的区域比较大,我一开始刻错了地方。你这里还有多少贮藏?离开前我打算多带一点。” “应该足够你用了,那么武器呢?有没有损坏?” “丢了几支弩箭,都是榛木的,我可以自己补上,别的没问题。” 声音渐远,艾德里安听不清了。 等到他用完早餐,卡罗和格兰杰已经在二楼的桌子旁看了七八封信件,都是昨天分拣出来后搁放在卡罗那里的。 卡罗招手让艾德里安也加入他们,他将手里一张拆开的信纸递给艾德里安:“这一封是法语写的,我看不太懂,那上面怎么说的?” 艾德里安看了两眼,这是一份委托,由一位管家代为书写,说的是主人家族世代居住的庄园修葺时翻出了无名的人骨,而后每一夜庄园中都会有一个幽灵徘徊呼啸,当地教区的主教尝试驱魔,但幽灵没有被完全杀死,满月夜再次复苏了。 庄园主人愿意以五十枚达科特金币作为报酬邀请查尔斯,只要求完全摆脱幽灵的骚扰。 艾德里安转述到一半,刚刚提及主教驱魔,格兰杰就打断了他:“不用再看了,这一桩梵蒂冈会处理的。” “也许他们正好没人手呢,巫术案件高于幽灵作祟。”卡罗讽刺地说道,“这也不是第一回。” “那我也不打算接这个委托。”格兰杰丝毫没犹豫,直接下了结论,“看看别的吧,找一个更需要我的求助。” 德累斯顿据点的接收委托方式有点特别,认为自己遇到幽灵的人可以直接写信求助,艾德里安记得在科隆的时候,维兰德铁匠有一个联络人,任何想要联系幽灵猎手的人都只能先与联络人接触,正因如此,维兰德很少会被打扰。 而他也不用亲自分辨委托人的说辞有几分真实。 艾德里安看了两份信件,以他对幽灵的了解的来看,恐怕没有一封是真的遇到了幽灵。尽管委托人言辞透露着惊恐,然而对方所描述的所谓神秘事件都不符合幽灵的行为。 “卡罗,”艾德里安有些困惑,“你们会不会遇到不是幽灵的委托?”他想起和加西亚一起狩猎情人蛇的经历了。 这个话题让卡罗和格兰杰都放下了手中的纸张,他们似乎颇有感慨。 卡罗挠着下巴,他好像回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情不自禁笑地有些揶揄:“啊……有的,我记得去年冬天就有一回,是埃尔夫妖精引起的,它们绑架走了几个小孩子,用假人伪装病死,然而伪装得太差被人察觉,又被误以为是幽灵。在那之前我还以为埃尔夫妖精已经不存在了!谁能想得到呢!” “我也遇到过几次。”格兰杰交叠着手指接着说道,“到达地点之后没有感应到亡魂,调查了一下也不是其他鬼怪,最后只好假装用大蒜和十字架做了次驱魔。” 卡罗打断她,一脸不敢置信:“等等,格兰杰?十字架?教会的玩意?你是认真的吗?你真的这么干了?我是说,你真的是格兰杰不是海森假扮的吧?” “嗯……毕竟……”格兰杰迟疑着露出一个假笑,那种在尴尬的场合会见到的礼貌的假笑,“十字架比较安抚人心,对吧。” 她又接着描述那次经历,试图转移卡罗的注意力:“事后村民还想送我接骨木果酱和覆盆子果酱当报酬,不过我都分给小孩子们了。那儿风景不错,当地的小孩子教了我用绳子钓鱼,还挺有趣的。不是幽灵也不是鬼怪,只是误会,也是一件好事,对吧?” “果酱?”卡罗果然没有再纠结于十字架,他因为另一个词语皱起了眉,他身材高大魁梧,脸露凶相的时候就像一头即将发起攻击的熊。 但格兰杰却表现地更加放松起来,她说起这件事,没有因为白费功夫而恼怒,干练的外表就像一层在逐渐裂开的外壳,暴露出其下出乎意料的乐天精神。她语调乐观:“我尝了一点,挺美味的。” 卡罗不是很赞同:“你或许应该考虑接一些报酬更高的委托,那样即使是误会,你也不至于没收获。贵族和富商的开价就很合适。” 格兰杰只是笑着拒绝了建议:“别担心,我不缺金钱。而且报酬高昂的委托,其他猎手会很乐意去接的,我就别去抢活了吧。” “你当猎手到处都是呢?”卡罗反驳了格兰杰,但没有太在意,“艾德里安,你得做好准备了,他们就是这样任性,千万别宠这些家伙。” 艾德里安不知道话题为什么又转到了自己身上,他礼貌地笑了笑,无言地和格兰杰对视了一眼。啊,对,查理曼没有在信中明说,但从某种角度上而言,艾德里安自己也是幽灵猎手的成员之一呢。 “就这个了!”格兰杰拿起一页信纸,“卡罗,帮我拿些药粉,有红豆杉木屑的那种,还有治疗用的和画符文的,谢谢!” “你打算现在就出发?行吧。艾德里安,跟我一起来。” 装着药粉的玻璃罐子就放在二楼的一间小储藏室里,被大书架遮掩着入口,卡罗一边指着罐子一边教授艾德里安它们的不同作用。除去药粉之外,艾德里安还看见了一些刻着符文的子弹和一些装着流状膏油的小瓶子。 格兰杰离开的时候还是上午,她带着新买的皮箱,皮箱里大概装着昨夜到来时穿着的裙装,艾德里安毫不怀疑这位女猎手在狩猎亡灵的时候会一把扯掉裙摆。她在桌子上留了几枚银币,应该是药粉的付款,但卡罗清点了一下说她又给多了。 艾德里安跟着卡罗在小储藏室辨认物品度过了上午剩余的时间,中午他们一起在市集吃了午饭,卡罗给他介绍了许多家深受喜爱的面包坊和小餐厅,艾莫尔先生的报社只能提供住处,虽然请了女仆每周打扫房间,但因为没有厨房,卡罗通常是在外就餐。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卡罗认识了他的未婚妻。 下午一点,伊丽丝来了报社,她听说错过了格兰杰好似十分遗憾,之后就沉浸在书写最新的邮政人员查尔斯冒险故事中了。下午两点左右,艾莫尔先生坐着私人马车到来,他带了一名贴身男仆,像是刚从哪个舞会上归来,嘴里哼着巴洛克舞曲的旋律,男仆手里捧着一些报纸周刊,但不是易北河周刊。 艾莫尔先生本来想让男仆和马车夫一起离开,但艾德里安提起借用火漆的事情,艾莫尔就安排男仆帮他投递了信件。 “蒙特伯格的月牙。真是个好看的纹章。”艾莫尔先生不愧是约书亚的老朋友,他看了一眼火漆上的盾形图案就认出了含义。 艾德里安微笑着,语调柔和低沉:“代表家族的纹章总是好看的。” “你说的没错,孩子。”艾莫尔先生无言地叹息了一声,带着一丝哀愁重复着,“你说的没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二十三章 新闻 书架上摆放的铜钟指针略略移过下午一点。 报社二楼伊丽丝正将最新编撰的故事情节讲给艾德里安听,他们围坐在沙发上,伊丽丝握着羽毛笔和硬皮笔记本,讲到动情处忽有灵感便记下几笔。 “新闻!大新闻!” 艾莫尔先生的声音忽然从楼下传来,随后是几声又重又急促的脚步。他跑了上来,神光焕发,手足舞蹈,喜悦使这个两鬓发白的老诗人忘记了保守和矜持,表现的像一个得到小马驹的孩子。 “新闻!朋友们!公主克里斯提娜即将与哈布斯堡家族的马克西米利安王子结婚,他们预备十二月在法兰克福成婚!快,我们得把这条新闻加进下期周刊,这一定会让德累斯顿沸腾的!” “哪一位克里斯提娜公主?” “艾德里安,我的傻孩子,这是德累斯顿,还能是哪一个?当然是我们萨克森选帝侯公爵以及波兰国王的堂妹,这一件喜事一定会让整个德累斯顿王宫都成为庆典之地。” 伊丽丝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啊!修道院公主!” 这个外号让艾德里安迅速地从回忆中挖掘出了关于这位话题人物的信息:“奇迹的克里斯提娜。”他叫出了关于这位公主更广为人道的名号。 “我还以为这桩婚事会告吹呢。”伊丽丝顾不上羽毛笔和笔记本了,她把东西放在桌上就要去找瓶苹果酒庆祝。 这两个德累斯顿的本地居民如此欢喜雀跃,艾德里安也有些被气氛打动。 说起修道院公主,她与修道院确实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几乎可以说她十七年的生活至少有一半是在修道院里度过。克里斯提娜早年丧父,在选帝侯的父亲约翰乔治三世膝下成长,但选帝侯腓特烈奥古斯特与她更亲近,既像兄长也像父亲。她与马克西米利安的婚约是小时候约定的,只是这位公主的身体欠佳,缠绵病榻,终日只能在修道院中静养祈福。 许多有名的修道院都曾经是这位公主的居所,甚至就连艾德里安所熟悉的科隆,也曾有一家修道院因为出现过圣母流泪的神迹而迎来过这位克里斯提娜。 也许是因为她的虔诚,无人能治好的疾病渐渐输给了这位公主,直到今日,她已经恢复健康,或许是考虑到这一奇迹,又或者因为萨克森选帝侯获得了波兰王位,在她与疾病抗争的十多年间只有萨克森会单方面提起的婚约也重新被安排。 相比起克里斯提娜公主,哈布斯堡的马克西米利安王子十多年的生活就显得丰富多彩,他早年是个花花公子,但因为继承权靠前,在诸侯甚至一些外国国王的女儿们那里就格外炙手可热,不过近年来风评已经好转不少,可以说是上佳的婚约对象。 “冷静!冷静!”喜悦过后,艾莫尔先生高举双手示意,“我还得到了一个消息。私人来源的绝密消息,目前还未明确公开。” “关于另一个马克西米利安,巴伐利亚选帝侯公爵,他蒙遭不幸,已经回归天主身边。” 艾德里安的笑容在脸上凝固:“怎么可能?” 艾莫尔先生给自己倒了一杯苹果酒,握在手中:“我敢保证消息是真的,这是一起刺客谋杀。一个叫以利亚埃因霍恩的犹太刺客干的,他已经被抓住处死,尸体一直被吊在广场上示众。他没有杀死巴伐利亚选帝侯,但是选帝侯公爵被匕首刺伤的伤口受到了感染,没有救治成功。下一任巴伐利亚选帝侯可能是他的大儿子,但是有种猜测认为刺客正是由他指派,如果这一猜测属实,那么继承人就该是年龄更小的那一个了。” 他一口气说了很长一段话,不得不中断饮一口苹果酒润喉。艾德里安古怪的表情引起了他的注意,年长的男人认为自己猜到了年轻人的想法,他安抚地对艾德里安开起了玩笑:“埃因霍恩?我的一个老朋友听到这个刺客的名字肯定会很别扭,虽然这犹太姓氏普通,但正好是同一个姓氏也太巧合了!你觉得呢,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克制地交叠起手指,他换了个姿势,倚靠在沙发背上想要更舒适一些:“遇到这种事情,我想他一定不会开心。”他现在只期望一件事,在这条新闻传遍科隆的上层阶级之前,阿比盖尔能收到他的信件,劳伦提斯和约书亚不会将他和刺客联系在一起。 “艾莫尔先生,”艾德里安试探着问道,“这一条也要写进周刊吗?” 老诗人果断地摇了头:“不,还不是时候。我猜测巴伐利亚选帝侯之位会在马克西米利安的两个儿子间引发一阵争斗,这起刺杀会是关键,等到了合适的时机我们再报道吧。” 艾德里安真诚笑道:“我想也是。” “好了先生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呢!”伊丽丝拍拍手,提醒两人,“今天是周五了!我们只有一天半的时间修改周刊的内容了!再加上送去审查和印刷的时间,剩下的就更少了!我可不想在做礼拜的时候还要担心易北河周刊能不能在下周一发售。” 她小声抱怨着:“卡罗怎么就趁这种时候不在呢!艾德里安,你来帮我校对下吧。” 预备好下周报道的新闻依旧以商业信息为主,但很显然第一条新闻的位置即将属于萨克森与哈布斯堡的联姻。 “对了,下周圣乌列尔大剧院有一幕新剧,听说剧团是从维也纳来的,不是宗教剧,虽然暂时不出名,但皇帝陛下在维也纳也看过。艾德里安,你知道格兰杰什么时候回来吗?我有点想邀她一同去看看。” “抱歉,我只能确定至少要在十天后。”艾德里安推测了一下委托地点和德累斯顿的距离。 在闲聊中,铜钟的指针走过五点,伊丽丝和艾莫尔的马车已经等候在报社外。 “哎……我简直不想去舞会了。”伊丽丝按压着眼眶,显然是有些疲惫,但还是打理着身上的着装,努力表现地精神饱满。 德累斯顿的贵族们像是比起科隆更热爱舞会社交,艾德里安注意到短短几天里伊丽丝和艾莫尔已经出席了不少舞会,他回想起当初的自己,虽然不是很喜欢这样吵闹的场合,但还是得陪伴阿比盖尔。所幸的是在他彻底被厚重的假发、繁复花哨的礼服、各色沉重的珠宝装饰折腾到厌烦之前,阿比盖尔就率先决定淡出社交界。 也许他们两个对于年幼时在蒙特伯格的记忆太过深刻,城堡虽然看上去荒芜冷寂,但他们总能挖掘出乐趣,不需要太多礼节支撑的乐趣。 比起跳舞,他们更多地是一起躲到偏僻的角落去,阿比盖尔对于偷听隐秘小角落里的谈话充满兴致,艾德里安大多数时间根本拦不住她。 艾莫尔先生像是很清楚伊丽丝提起的是哪一个舞会:“是庞蓓夫人的舞会吧?她只喜爱年轻有才华的艺术家,我可不会被邀请,只能仰仗你啦。也许你下次可以考虑让艾德里安当你的男伴。”他笑眯眯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开玩笑。 艾德里安目送着他们的马车先后离开。 外头下过雨,雨后的空气清新湿润,街道上残留的积水倒影着马车和行人,车轮或者鞋跟碾过后,破碎的水面重新凝聚,阳光跃动在光滑的表面,折射出炫目的光彩。 一辆邮政马车经过报社门口,艾德里安盯着它看了一会儿,但是没有信使走下来。 尽管格兰杰挑选委托时,卡罗拿出了十几封信件,但据他所说,报社平日里一周的信件并没有那么多,而那一堆委托信里最早的已经收到一个月了。 艾德里安却自觉心底有一种淡淡的期盼,期盼着邮政马车能在他面前停下。 关于巴伐利亚的消息让艾德里安有些心绪不宁,随着他旧时使用的假名被再一次提起,他开始回想自己仍然在密林环绕的维特尔斯巴赫湖堡中的日子。 当伊丽丝和艾莫尔都离开,他独自留在报社,不可抑制的悲伤和内疚就像从泥土里萌芽的植物细茎一样,从他念头间的缝隙里顽强地滋长出来。 艾德里安知道这种感觉总有一天会淡去,只是那一天不是今天。 他转身上楼,想去看看二楼的书架上有些什么书籍,他想他也许需要一本书来占满思考的余地。报社的创建人是艾莫尔先生,绝大部分的书籍也属于他,艾德里安在书架上看到了许多诗歌集子,有些诗歌伊多娜曾经在他耳边读过,也有些硬皮的书籍看着很新。 艾莫尔先生对于阅读的偏好仿佛十分广泛,法律、哲学、自然、历史等等各个不同方面的书籍整齐地排列在书架上。 艾德里安看到了笛卡尔和斯宾诺莎的名字。后者的名字很少被人提起,甚至可以说他不是那么受欢迎,在艾莫尔先生的书架上看到这个名字让艾德里安感到有些意外。 窗外的鸟雀婉转鸣啼,微风裹挟着雨后的空气在房间里徘徊,斯宾诺莎的著书静静摆在那里。 艾德里安低声询问道:“如果你是正确的……我现在的感受又会被何种情感战胜呢……” 没有人会回答他,柔和低沉的嗓音念出的话语消弭在空气中,就像鸟雀振翅而过后复归平静的气流,看不出被惊扰的痕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二十四章 焦躁 “我不会将你与月亮作比,因那月亮总是变化,而你却凝固在我眼中。” “我也不会将你与太阳作比,太阳属于阳光眷顾的所有人,我却只想将你当做私藏。” 念着缱绻词句倾诉深情的女声柔美而活泼,就像一汪灿金色的湖水,波光旖旎华丽,然而触摸上去是清凉而怡人的。 那亲昵的声音在他耳旁,带来的想象都是温暖而明亮的,就像声音的主人一样。 艾德里安伏在桌案上,隔着手臂看向伊多娜:“改自奥皮茨的十四行诗?” “别拆穿我啊,以利亚。” 金发的姑娘先前还在看着的诗集已经被搁在一旁,她双手都拉扯着艾德里安的头发,黑色的长发分成几股在她葱白细长的手指间编织出精巧的花样。她的动作很轻柔,为了避免扯痛睡梦中的人,然而即使艾德里安已经醒来,伊多娜也不见被发现的慌张,她依旧慢慢悠悠地玩着艾德里安的头发。 阳光从窗口照进来,空气中的浮尘在光线里飘浮,伊多娜迎着光亮,脸上细小的白色绒毛都像是金色的,她垂着眼帘,还在偷笑。 艾德里安乖顺地任由她折腾,他枕着自己的手臂,注视着伊多娜的脸。 “以利亚,为什么现在流行戴假发呢?你的头发多好看,我才不希望它们被遮起来,要是我的头发也有那么柔软就好了。”伊多娜像是玩够了,她用手指梳开编织好的发辫,满足地学艾德里安的样子也伏在桌上。 他们都把下半张脸藏进手臂,彼此对视,尽管这对视毫无意义,然而像是存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能被奖赏的快乐。藏不住的笑意在空气中微微震颤。 “伊多娜,你过会儿是不是要给子爵小姐辛西娅讲授商籁体?要不要我让维赫先生送你过去?” “让维赫先生多点时间和他的家人们在一起吧,以利亚。距离很近,用不着马车,我想慢慢走过去,还能感受下科隆的春天呢。嗯……你喜欢住在科隆还是蒙特伯格?”伊多娜撑起上身,深深地闭目呼吸,放松了这一下之后她单手撑脸,看向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眨了眨眼,无辜地规避了问题:“住在城市里很方便,不是吗?” 伊多娜没有追问,她点着下巴,思考了一阵,又看了一眼远处的落地钟:“我该准备一阵出门了。以利亚,你下午还要去找约书亚吗?” “是的,有些商业上的事务,可能会回来的晚些。既然我们都不在,我会让人安排女仆过来做清洁。” 伊多娜不是很乐意:“我有空可以自己打扫的。” “伊多娜,”艾德里安笑出了声,“维赫先生他跟到科隆来管家,你就让他多做点事情吧。闲下来会让他觉得自己失职而不安的。” “好吧……晚上见。”伊多娜站起身就要去卧室整理着装。 艾德里安也跟着直起身。他端坐在椅子上,神情温柔地注视着伊多娜的背影,原本扎成一束搭在肩膀上的头发不知不觉变短了,微微卷曲地贴着脸颊,典雅繁复的衣装变成了风尘仆仆的暗色大衣,腰上的枪套塞着四把金属花纹精美的燧发手枪。 “好,再见。”他微笑着说。 伊多娜的身影淡去,她就像一枚固定着画布的图钉,随着她的离去,画布被一同扯去,画布上绘着的灿烂阳光和阳光里漂浮的尘埃从艾德里安的身边抽走。 房间的墙壁、搁着诗集的桌子、摆荡的落地钟通通崩塌成纯白的碎块,艾德里安被留在一片空白里。 艾德里安醒来时极目所见是深沉浓厚的黑夜,窗外的月亮洒下的贫瘠光线无法驱散这片黑暗。黏腻的汗水在皮肤上发冷,他像陷在一片深水里,只有冰冷和漆黑环绕着他。 他感到被灼烧的疼痛,静谧无形的火焰在他肋骨上燃烧,缓慢地蚕食知觉,叫他除了对灼痛的麻木再也感受不到其他。 他坐起身,按着瘀痕喘息,小心翼翼地压制着动静。 卡罗隔日就要和未婚妻一起坐邮政马车去往吕贝克,艾德里安帮着卡罗他们整理了一天的行李,本就已经疲惫,再加上邮政马车上的旅途不会太舒服,艾德里安并不想在午夜打扰同伴的睡眠。 他捏紧了拳,咬着牙,忍耐着疼痛。 梦里的诗句在他耳边回响,那柔和又活泼的嗓音拨动着回忆的琴弦。今夜的月亮是一轮月牙,就像蒙特伯格的月牙,倒垂在半空,沉静又皎洁。 如果回到那一时刻,艾德里安想反驳伊多娜。他不是永恒不变的,但是没有关系,无论月亮怎样升落变化,都不会离去,无人窥见也不妨碍,它只是自顾自地行过黑夜。 白日过去,黑夜到来,黑夜过去,旭日再起,一个人来,一个人去,离别,再重逢。 艾德里安想起他学习剑术的日子,父亲劳伦提斯给他定制了一把迅捷剑,他拿着那把迅捷剑和搭配的左手短剑与剑术老师对战,剑术老师给了他一下又一下的痛击。临场实战,所有学习过的剑术套路都像是从大脑里蒸发了,他疲于应对,被剑术老师近身,一下撞倒在地。 他疼的要命,剑术老师却只是踢了踢他,要他爬起来继续。 他想起第一次试着从湖堡逃跑的那个夜晚,冰冷的湖水在漆黑无边的夜里像凶恶的野兽,撕咬攀附着他,要他沉入湖底。他游过湖面,忍耐着未知来源的灼痛,想要摸上湖岸,但每一次触碰都像一次痛击。阿尔曼在船上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却只是傲慢地坐着想要看他自己放弃挣扎。 艾德里安想着过去所遭遇过的痛楚,那些他所征服过的痛楚。无人能看见的阴影里,他放开矜持,无声地嚎叫着,面目狰狞。 冷淡的月光抚平焦躁,迅猛突兀的灼痛渐渐淡去了,艾德里安筋疲力尽地沉沉睡去。 月亮会落下去,等到太阳升起,他又会重新找到自己惯有的模样。 他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去做,那些还未送来的信件,那个还要等待的时机,他还要给自己去筹备一把护身剑,也还和据点的同伴约好了一起去看看那场新鲜的戏剧。 雨水稀稀落落地打在路面上,马上再过不久,气温就会将雨水转变成冰雪,严寒的冬季里人们会用各自的方法取暖。圣乌列尔大剧院的那个剧团再过几天就要结束在德累斯顿的演出,去往下一个城市,伊丽丝没有把格兰杰盼到,颇有些失落地听着雨水发呆。 一楼的壁炉已经升起火,他们都围着壁炉,烘烤着被雨雾沾湿的衣服。 一辆马车在报社门口停下了。马匹的嘶鸣声传进来,艾德里安起身就要去开门。 门外的信使从装信的布袋里拿出了两封:“这一封的邮费是三泰勒,另一封是五泰勒。”他报出了昂贵的邮费数目,如果没有收到费用,他就不会将信件给出去。 信封写着报社的地址,收信人却一眼就看的出是个假名。“苹果酒夫人?” “没送错,是有这么一位夫人,我先替她收下。”伊丽丝赶过来,从口袋里取出八枚银币递给信使。艾德里安看着她竭力掩饰的着急神态,任由伊丽丝从他手里拿走了信件。 信使行了一礼就要转身离开,艾德里安喊住他:“先生,没有别的信件了吗?” 信使摇头否认,艾德里安张张口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谢一声与他告别。也许他太焦急了,艾德里安自我反省着。 他合上房门与伊丽丝面面相觑。艾德里安不打算追问信件,但是沉默中伊丽丝似乎误解了什么。 “咳咳,苹果酒夫人……”伊丽丝尴尬地解释着,“对……是我。没几个人知道易北河周刊上的故事是我写的,你也别说出去,这样的通俗小说在宫廷诗人们之间不受欢迎,我也是偷偷写的,不能用自己的名字署名。这样的情况挺常见的,我有一个朋友,他写了小说发表还要宣称是翻译了国外的古书故事呢。他用的假名比我用的可是可笑多了。” “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伊丽丝小姐,你误会了。”艾德里安被这一通辩白弄得有些想笑。 “事实上我也有些后悔用这个名字……太滑稽了……” 艾德里安在壁炉旁坐定,他想到一个话题将同伴的注意力拉开:“伊丽丝,我只是想问问你,附近有没有你愿意推荐的金匠和铁匠。” “啊……这样吗?”伊丽丝镇定下来,她又恢复成那个含蓄端庄而充满文艺气质的样子了,“金匠好说,但你是想要找哪一类的铁匠?” 艾德里安坦诚地告诉她:“我缺一把护身剑,希望能找到一位优秀的铁匠为我制作。” “匕首还是长剑?” 艾德里安想了想,决斗的风俗已经不再那么兴盛,现今很少有人当街持剑对决,匕首短剑是时下最常见的市民护身武器,但若论实用性和他自己的偏好,那最好还是迅捷剑,用法上相似的小剑也算可以接受。 “长剑。”他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二十五章 戏剧 圣乌列尔大剧院。 恢弘的圆形建筑模仿了古希腊崇尚的风格,罗马式的高大雕花立柱环绕着建筑外沿,顶部雕刻着葡萄和无花果,也有几柱上九位缪斯女神作乐起舞。 宽阔的浮雕门廊外一辆辆马车陆陆续续到来,盛装的贵人们在仆从的簇拥下步入剧院,撞见认识的面孔便互相行礼寒暄。他们衣装上绸缎和珠宝丰富的色彩装点得剧场如同春日的花展。 对于一场已经上演了好几日的戏剧,到场的贵族和富商似乎数量有些多了。而那些普通的市民也都是打扮整洁,气质高雅的模样,像是体面的艺术家。 艾莫尔先生带着女伴从马车上下来,他和周围的几个人脱帽致意,互相打过招呼。同一辆马车上,艾德里安接着下了车,他换了一身入时的礼服,没有携带武器。 近日多雨,路面尚有些积水,艾德里安站定后就伸出手,帮着伊丽丝小心地避开积水。伊丽丝的装束色调素雅,裙摆很长,她捏着缎面折扇提着裙摆,借着艾德里安稳住了身形。 “我早该想到这一场根本不适合好好看戏剧。”伊丽丝环视一圈,打开折扇挡着下半张脸,凑近了艾德里安小声说着,“都是奔着选帝侯公爵来的。” 她说完又合起折扇,故作无事发生。 艾莫尔先生与朋友闲聊了几句后,转头等待两个年轻人跟上他:“来吧,快开场了。”他的女伴是一位从未见过的娴静女子,在车上与他们聊过几句互通姓名后就没有怎么开口过,挽着艾莫尔先生的手臂安静地陪衬在一旁。 他们的坐席不算太后面,艾莫尔以及伊丽丝带着路,他们经过时,有几个人友好简短地对两人问好,看着都颇有品味与修养。 有一位贵夫人从他们身侧目不斜视地走过,她面貌端丽,富有成熟风韵,手腕和脖颈都挂着高贵而炫目的珠宝装饰。就像一朵盛放的深红玫瑰,对自己美在何处了若指掌,举手投足大胆展示,雍容而自信。她行过的路径,旁人自动为她开道。艾莫尔和伊丽丝也向她行礼。她的陪同者中有一个衣装新潮而花哨的青年,他像是认识伊丽丝,特地停步走来与她说话。 他说话的腔调听着有些恼人,是一种刻意的傲慢:“索宁小姐,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是我看错了。” 伊丽丝面上浮现出礼仪完美的虚假笑容:“荷尔德林先生,在这里遇见你真是一场惊喜。”艾德里安能明显地觉察到伊丽丝的状态浑然一变,仿佛是遇到敌人后警觉地立起羽毛的鸟雀。 “我一直觉得索宁小姐对于戏剧这样古老又传统的艺术不会感兴趣。想来是我太过偏见了。” 伊丽丝微笑着:“我原谅您,荷尔德林先生。” 荷尔德林也露出了虚假的笑容:“关于这一幕戏剧的称赞和批评想必索宁小姐也有耳闻。我十分好奇索宁小姐对它的新奇看法,希望观赏过后能与你有所讨论。” 他顿了顿,靠近伊丽丝,轻轻补充道:“在庞蓓夫人的私人沙龙上。” 庞蓓夫人是德累斯顿著名的艺术资助者,她的私人沙龙邀请函是艺术家们最想得到的邀请函之一,虽然伊丽丝能够出席庞蓓夫人举办的舞会,但她尚未拥有过一张沙龙邀请函。艾德里安意识到这是一个含蓄的示威和挑战,这个打扮花哨的青年必然和伊丽丝之间关系紧张。 伊丽丝没有被激怒,她平静而稍显冷淡地答复着:“相信您不会等待太久。总要有新鲜的观点,才能对比出陈词滥调,千篇一律只会被厌倦,一池死水只会腐烂恶臭,您说是不是?” 两个人装出友好又礼貌地模样互相嘲讽了几句,又彼此道别,谁也不愿在礼仪上露怯。 艾德里安轻声询问:“一个不受欢迎的熟人?” “一个老古板。”伊丽丝摇了摇折扇,挡住下半张脸。 戏剧的内容说的是几百年前一个伯爵的儿子与一个牧羊女相恋,然而命运捉弄,牧羊女因为种种误会被构陷成女巫,法庭审判在即,伯爵的儿子为了牧羊女的名誉和性命,发挥智慧与勇气争取到了国王的帮助。然而天意弄人,伯爵的儿子在归途中迟了一步,原本善良的牧羊女等不到恋人,她在痛苦和质问中决意复仇,向魔鬼出卖灵魂成为了真正的女巫,伯爵的儿子内心反复挣扎,最终决定割舍感情,站在正义的一方。戏剧以悲剧结尾,伯爵的儿子杀死了女巫。 舞台上的牧羊女与伯爵的儿子正互诉衷情,剧场高处位置最好的露台上几个迟来的观众现身入座。他们一出现,底下就起了些窃窃私语。 艾德里安压低声音,向伊丽丝确认那一行人的身份:“萨克森选帝侯公爵?” “对的。” 远远看去,一个中年男子和几个更年长的男子被簇拥着,前者盛装打扮,面容严肃。 “他看上去不太喜欢这幕戏剧。” 伊丽丝侧过身,小心地告诉他:“这部戏剧颇有争议,皇帝陛下被取悦了,但主教们并不喜欢。教会觉得女巫这一角色是对他们的指责和讥讽,而也有人觉得这部剧是在吹捧贵族贬低教会。许多作家和诗人为它的价值互相争辩,已经是个话题。选帝侯公爵之前为了继承波兰王位改宗,他和天主教会关系密切,也许他身边的人就是哪一位主教。” 艾莫尔听着伊丽丝的说明,也在一旁小声补充:“喜剧属于俗人,悲剧属于贵族。这部剧的前段用了太多喜剧元素,不符合传统,这一点常被贵族诟病。” 艾莫尔先生虽然看上去专注于戏剧本身,但他其实更关注的是台下观看戏剧的观众们。艾德里安知道艾莫尔先生之前已经观赏过这部剧,只是萨克森选帝侯公爵会出现的消息让他决定和伊丽丝再观看一次,艾德里安相信这一个剧场内至少有一半多的人是抱着相同的心思来的。 这些人在剧院散场后也不会马上散去,他们出行想要得到的收获不是戏剧本身,戏剧落幕后才是他们真正各显身手的时候。 艾德里安熟悉这种野心勃勃的眼神。 舞台上的牧羊女已经被囚禁,她跪倒在十字架前,痛苦地诘问自己为何遭遇这样的命运,为何要承担莫须有的罪恶,如果天主能拯救世人,为何不愿告诉她答案。演员紧握双手,如泣如诉。 “嗯?”听着演员的台词,伊丽丝蹙起眉,她克制着动作幅度,担忧地扫了几眼附近观众的反应。 直到坐上回程的马车,她依旧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艾莫尔先生和他的女伴没有和他们一起回去,马车上只有伊丽丝和艾德里安。棕发的姑娘发着呆不知道在思考什么,精神不振的模样让艾德里安也有些担忧。 在许久的缄默之后,伊丽丝长叹一声,她下意识地开合折扇,竹片摩擦发出簌簌的响声。“作为我们的盟友,我相信你懂得保密的重要性……我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她说得缓慢而轻声,似乎有些犹疑自己该不该开口。 “请说吧。”艾德里安鼓励她,“我保证不会将对话泄露。” 伊丽丝啪的一声合上扇子,仿佛下定了决心,她将折扇置于膝上,微微躬身,靠近艾德里安:“你认为巫师该如何避免被人发现以保护自己?” 艾德里安听出这句话只是个开头,伊丽丝提出这个问题一定和今天所看的戏剧有关系,他想了想,推测着说:“据我所知,历史上很多被指证的女巫并不是真正懂得巫术,在那个年代,任何女性甚至男性都有可能因为他人的指证而被构陷,告密和诬陷的行为如同一种瘟疫在人群中传播,我的祖母就曾为了避开这股可怕的瘟疫远居国外。所以我想,单纯远离巫术并不能摆脱巫师的嫌疑。避免被发现也不能意味着保护了自己的安全。” 伊丽丝听着艾德里安说完,无声地叹息道:“直到现在,我们也不能说活在了宁静中,只是作为异类隐藏在人群里。也许确实只有一个方法了。” 她顿了顿,捏紧了折扇:“让巫术彻底消失。让巫师彻底消失。当一个巫师在人群中行使他的巫术,其他人却不将其视为巫术的时候……他就不需要隐藏了。” 他们对视一眼,艾德里安沉默片刻,他点点头:“是的,你说的没错。” “一定要小心谨慎地、细致地行动。在完成之前都不能被察觉……也许要持续很久,甚至花费几百年的时间……要么让所有人都学会巫术,要么让巫术的概念都不复存在……今天的这部戏剧就很像出自巫师的手笔,我有些担心台词太露骨了……” 艾德里安终于明白伊丽丝在担忧什么,他安慰道:“牧羊女是一个变成女巫的角色,她的台词偏激一点是合理的。你并不用太过忧虑。” “我恐怕这是一次太过冒险的试探。”伊丽丝摇了摇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二十六章 纪念 金匠擦干净手掌,戴上手套接过来客递来的物件。 那是一枚古旧的罗马金币,能看出被仔细保养着,但仍然不可避免存在磨损。金匠将金币置于日光下,他偏折着角度,光线映照下任何缺憾都无法藏匿,图样上高举双臂的罗马女神官身上遍布的细微划痕凸显出来。她伤痕累累,像一个义无反顾的殉道者,阳光从她双手间的孔洞透过,而她正拥戴着这光芒。 “我希望为它配上项链,按照这个样式。”来客从怀里取出一卷画纸,“务必一模一样。” 画卷上的纹样是手绘的,标注了长度、用料、重量等细节,金匠能想象出按照这些条条框框制作出的成品必然精巧华丽。 然而相较之下,如果项链的坠子是他拿到的这枚古旧金币,在审美上就会有些不匹配,金匠不允许自己的作品有这样的瑕疵。他打定主意卷起画纸:“先生,我自认是一名略有薄名的匠人,为德累斯顿的贵族们打造过数不清的珍贵首饰。我想在这个领域,我有足够的资格向您提出建议。” 来客静静地听着,默许金匠继续说下去。 金匠将画纸铺平在桌案上,用重物压住四角,又将金币放置在纹样的坠子位置:“我建议链条的样式简洁一些,或者在坠子上增添装饰。这样会使得项链的两个部分更具平衡,避免链条太过抢眼难以分辨主体。” 金匠一脸真挚,等待来客的答复。来客始终沉静,不曾透露半分对于金匠这番话的看法,他等到金匠说完话才移开视线,看向那枚被放置在桌案上的金币。 仿佛是什么未知的因素在发挥作用,他的神态软化了下来,但他重新和金匠对话时依旧坚持原先的打算,他声调低沉柔缓,带着一点不同于当地的口音,优雅却固执强硬:“谢谢你的建议,但我仍然坚持。无论工期和价格如何,我都能接受。我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必须按照图纸打造。” 来客的帽子下是一头卷曲的黑发,他冷灰色的眼睛就像一种稀有而冷硬的宝石,在整体柔和的长相上格外显眼,就像他的嗓音,最初听出的是和缓,但深入其中便能感受到固执而保守的一面。 来客正是艾德里安,他向金匠解释着他如此坚持的原因:“这一条项链是一份重要的纪念品,原先的链条因为意外丢失,留下的只剩挂坠。这图样是项链原本的款式,我只希望能重现它本来的模样,不那么完美也没有关系。” 艾德里安的坦诚让金匠感到意外,他并不需要向金匠解释,即使不接受金匠的建议,看在艾德里安是伊丽丝索宁小姐介绍来的份上,他也不会拒绝为艾德里安服务。 这一位新的客人看上去如同贵族般彬彬有礼,脾气却温和得令人诧异。 艾德里安按着桌案,询问道:“可以吗?” 他最后得到了一个满意的答复,留下定金,离去前艾德里安真诚地向金匠告别道:“如果中途有什么意外,也尽可联系我。祝您度过愉快的一天,再会。” 天气转冷,在整整一周连绵的阴雨天后终于迎来一个晴天,但是阳光却无法带来温暖。艾德里安拢紧加厚的外衣,他不急不慢步行在街道上,踩过建筑物暧昧不清的影子,踩过未干涸的积水。路上行人明显减少了,马车匆匆行驶而过,伴随而来的是远处教堂钟楼报时的钟声。 市集上香料商店门口旁堆放的花盆里花朵正凋谢,枝叶的末端渐渐枯萎,生命力随着色彩被一寸寸取代而流逝,它在秋季的末尾苟延残喘,只等冬天的风雪一来,它便寿终正寝。 艾德里安踏过被风吹到路面上的花瓣,花瓣被碾得破碎,残香攀上鞋跟,跟着他一路回了报社。 他刚推开门,迎面丢来一个东西。 艾德里安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接住后才看清是一个石榴。石榴看着体积偏小,外皮也不算光滑漂亮,即使如今秋季就要过去,这可能是最后一批挂果的石榴,也是在市集上卖不出高价的类型。 他抬起头,格兰杰正对他行了一个男式的见面礼。这仿佛是一个叛逆的玩笑,但艾德里安自认不是刻板传统的人,他只是扬起手上的石榴,困惑地歪歪头。 “这是一个小礼物。”格兰杰像是刚刚回到据点没多久,壁炉前烘烤着一件墨绿色的绒面斗篷,斗篷的颜色与她身上的裙装配套,尾端还是湿漉漉的。她的帽子也搁在椅子上,帽檐装饰着夸张鲜艳的羽毛。 她和伊丽丝挨在一处,艾德里安到来时她们正说着话,面前的雕花圆桌上也摆着几个石榴,伊丽丝的手里也揣着一个半剥开的。 气质文艺的棕发姑娘往嘴里塞了一粒石榴籽,神情很是愉快:“味道挺甜的。艾德里安,你可不要被外表迷惑了,事物的真实可不是通过外表体现的。”自从观看了一场戏剧,伊丽丝对待艾德里安的态度变得更加熟稔,若是之前顾及自己仪态的程度算作十分,现在和艾德里安说起话便是五分。 “我会记得的,谢谢。”艾德里安本来想上楼,但既然格兰杰在,他关心着上一次委托,便坐到了两个姑娘边上。他依旧记得卡罗曾经告诉他的话,格兰杰这个姑娘看着干练,实际上心肠柔软,对弱小的事物很容易生出怜惜,因而逗留德累斯顿的这几个月总是接一些没什么报酬的委托,然而她又十分慷慨,若不是格兰杰再三保证她有其他的收入来源,卡罗这个粗手粗脚的大汉也要责怪她。 不愁吃穿,出行豪奢,但却是个漂泊不定的幽灵猎手。格兰杰一度让艾德里安觉得是个谜团,但是他想到自己,又对此释怀了。冥冥之中,他觉得自己与这个充满矛盾感的猎手间存在着若有似无的相似,这让他对格兰杰倍感亲切。 “这石榴是委托的报酬吗?” 格兰杰没有否认:“那地方种植石榴树,村民送了我几十个,太多了我带不了,大部分被我分给村庄里的孩子们了,就带回来这几个。” 伊丽丝好奇地问她:“格兰杰好像很喜欢小孩子?” “小孩子都很可爱,我给他们一点不值钱的东西就很开心,让我想起我小时候了……” 伊丽丝好像对这个话题十分感兴趣,她甚至不忙着吃石榴了,兴致勃勃地追问:“格兰杰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格兰杰愣了愣:“大概有点讨人厌吧,其他同龄的亲戚都不怎么和我搭话。伊丽丝呢?” “嗯……”伊丽丝琢磨了一阵形容词,“约莫是个别人口中的疯丫头吧,男孩子都怕我。艾德里安呢?”她觉得在场三个人都得透露些关于自己的事情才算公平,哪怕艾德里安是个男子,也不能放过。 艾德里安揉捏着那个抛给他的石榴,有些犹豫:“我小时候……住在乡下,有个妹妹,我们总是在树林和湖泊玩,没有别的玩伴。” “听上去你们两个童年都有点寂寞。”伊丽丝敏锐地总结道。 格兰杰点点头:“所以我才想让遇到的小孩子都能开心吧。”她的心情似乎有些低落。 察觉到这一点的伊丽丝剥着石榴籽,提起了她最新得到的消息:“对了,你今天刚回来,肯定还不知道,克里斯提娜公主要结婚了,选帝侯公爵为了庆祝和纪念,安排铸币厂发行一款纪念泰勒。钱币图案据说是德累斯顿王宫的正面和公爵的侧面头像。” 伊丽丝推测着:“可能含银量又要乘机下调。” 关于货币的话题让艾德里安想起他的叔叔约书亚,少年时教导他和阿比盖尔商业知识的就是约书亚。平日和善的约书亚在讲授枯燥的学识时简直像变了个人,严厉到甚至惹哭过阿比盖尔。 他们三人讨论了几句关于萨克森选帝侯以前发行过的几种金币和银币,又开始比较起各个邦国间不同泰勒的成色和市值。最后伊丽丝忍不住抱怨起兑换货币的麻烦。 在这个话题上最有发言权的格兰杰反而只是笑了笑而已。 艾德里安提起了他这几日在市集中听到的流言:“我听说莱比锡要扩建城墙。” 伊丽丝对此事也有了解:“肯定是从行会流传出去的消息。莱比锡的城墙不太好建,他们需要很多工匠,光是莱比锡本地的工匠肯定不够用,石料也是如此。事实上我觉得德累斯顿也该扩建了,老城墙都是百多年前建的,迁居进城市的人也越来越多,迟早会拥挤。” 他们说着话,艾莫尔先生到了。 “石榴?”他总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哪儿来的?” “格兰杰带回来的。” “美女,与石榴。”艾莫尔先生像是突然来了兴致,他捧起一颗石榴,念出诗歌般的语句:“冥府的馈赠啊,你乖乖做一个纪念品,安放在她的掌中,休想有不吉的心思。你若要将我的姑娘夺走,哪怕是天涯海角,我也要信使去将她找到。” 这个房间里的诗兴仿佛会传染,伊丽丝单手高举一枚石榴,她装得眉目忧愁,也跟着咏叹道:“我心爱的孩子,别被短暂的欢愉欺骗,你每咬下一粒,就是远离我一步。那愁苦荒凉的土壤上,只有黑色的白杨,和不结果的椰树,你的花朵无处盛放。归来吧,到麦穗累累的田野上来,到我的怀中来。” 她垂首念完,又剥了一粒石榴籽塞进嘴里,只留艾德里安和格兰杰在这个房间里茫然地对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二十七章 夜鸦 十一月中旬德累斯顿下了第一场雪,雪花在夜晚悄悄覆盖了屋顶和街道,到了早晨已经堆积起厚度。市政议会安排了大量人手清扫主要街道,让落雪不会干扰马车的通行,马车夫们赶起车来更是十二万分小心,宁愿迟到也不肯疾驰。德累斯顿这座城市在雪花落下后仿佛放慢了节奏,时间的指针像是被一根手指按住了,一切都变得悠闲而舒缓。 伴随寒冷气流来的,还有商人们从各种海港运来的厚毛料,人们开始加厚衣服,披上保暖的斗篷外套,换上长靴,艾德里安也不例外。 距离修道院公主的婚期越来越近,市集间关于法兰克福的流言也越来越多,人们热切地讨论着婚礼,间而对萨克森宫廷和哈布斯堡评头论足两句,但是艾德里安一直没等到他想要的消息。 阿尔曼苏恩兰德仿佛是从这世上消失了,艾德里安作为伊丽丝索宁的男伴参加了两次庞蓓夫人的舞会,却只打探到了几条过时的小道消息。庞蓓夫人对她的儿子似乎也不上心,这个雍容美艳的贵妇,全然沉浸在自己的取乐中。 十一月出头的时候查理曼来过一次德累斯顿,面对艾德里安的询问,他也只是遗憾地摇头。艾德里安有时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不该继续停留,但艾莫尔劝说他耐心,即使现在没有阿尔曼苏恩兰德的消息,他作为萨克森选帝侯的廷臣迟早是要出现的。 报社一楼取暖的壁炉整日点燃之后,报社的三人便将办公会客的场所搬到了一楼,艾德里安占了靠近门边的座椅,敲门声响起后总是他第一个去开门。 信使送来过莉芙的信件,女巫惦记着她的病人,寄来了新的药膏,并好奇地询问艾德里安经营一个据点的感受,她说她希望以后也能多帮上一些查理曼先生的忙。 除此之外还有阿比盖尔的回信,这封信是被一个途径德累斯顿的商人带来的,商人是约书亚的合作伙伴,他不光带来了信件,信件中还有一张银行的凭证,可以在德累斯顿那家荷兰人开办的银行里取出三百达科特金币,虽然阿比盖尔信中没有说起,但艾德里安猜到这应该是约书亚嘱咐的。信件的火漆上印着的是完整的蒙特伯格纹章,羽饰和冠饰组合成一轮水面上倒垂的月牙,扶盾者左鹰右狮,底下的箴言刻着一句沉静奔流。能印出这个图案的火漆印章只保管在艾德里安和阿比盖尔的父亲劳伦提斯手里。 据点来过另一个幽灵猎手,名字叫维尔维斯,他三十多岁,身边带着一个年幼的孩童,打扮的像个西班牙剑客,留着奇怪的小胡子。维尔维斯和格兰杰只有点头之交的情分,他身边的孩童倒是迅速和格兰杰交了朋友,不过他们没有在德累斯顿久留,维尔维斯带着孩童离开后不久格兰杰便将累积的委托都处理了。 仔细统计一下,委托大部分只是委托人自己吓自己,真正是幽灵作祟的也不过两起,但格兰杰还是不慎受了点伤。疗伤的药粉没能完全起效,艾莫尔先生就联系了一个医师,对方也是一位巫师,在他的治疗下格兰杰大概能在今年结束前痊愈,在此之前格兰杰就停留在了报社。大概是因为入了冬,就连幽灵也龟缩起来不肯多动,并没有来什么新的委托。艾德里安觉得格兰杰在清除幽灵这件事情上有点过于投入,他毫不怀疑如果有新的委托,格兰杰会带伤出行。 伊丽丝对格兰杰的伤势十分紧张,总是告诫她不要做会妨碍伤口愈合的事情,但格兰杰却很是乐观,将这次受伤看成是休息的假期,反而经常邀请朋友们一起出门找乐子。 兴许是雪落后的道路实在不好走,信使比往日要迟了很久才敲响了报社的大门。 “先生,邮费是十六泰勒。”信使是个少年,穿的衣服显然不够保暖,他在门口抖了抖鞋子上的冰渣,缩着肩膀,说话也有些哆嗦。 艾德里安付了钱,想邀请他进门烤火,信使摇摇头拒绝,只要了一杯热水,喝完道谢后就跑着离开了,仿佛是要用运动来抵御寒冷。 新收到的信件边角有点皱,大概是天气的原因,纸张也有些潮湿。颜色晦暗的火漆掺杂着不少难看的斑点,是平民们使用的劣质火漆油,那上面印着两只直立对望的夜鸦。夜鸦的轮廓全然与精细优美不搭边,粗粝的线条透着荒蛮和不详。 在漫长的等待后,斯卡德拉根终于联系了他,艾德里安当即拆开信封。 这迫不及待的举动让伊丽丝产生了误会:“艾德里安,终于等到苏恩兰德的消息了?”她有些纳闷连她和艾莫尔都没得到的消息,艾德里安又是从谁那里打听到的。 “不是的,是我一个朋友的来信。” 伊丽丝点点头没有追问,艾莫尔却从他的纸笔堆里抬起眼睛随意地扫了一眼。 只是匆匆一眼,他就认出了火漆上的纹章:“沃登的夜鸦?你的朋友是个巫师?” 虽然艾德里安知道艾莫尔先生是个消息灵通的人,但没有想到他不光熟悉贵族们的家族纹章:“艾莫尔先生见过这个纹章?” 总是带着一脸愉快神情的老诗人盯着火漆印仔细看了一阵,少见地露出了严肃的表情:“如果你的朋友是我所想到的那个男人,那么我必须得告诉你,和他打交道并不是一个有理智的人应该做的事情。” 艾德里安愣了一下:“您想到了谁?” “一个自称斯卡德拉根的冰岛巫师。” 伊丽丝也猛地抬起头:“北方夜鸦。艾德里安,你怎么会认识他?这个巫师太危险了!” 艾德里安眨眨眼,他合起信纸塞入口袋,平静地否认道:“我并没有见过任何叫做斯卡德拉根的人,你们说的那个巫师也使用夜鸦纹章吗?” “啊……那可真是个吓人的巧合。”伊丽丝没有怀疑,“自从他在巫师里出了名,就一直将沃登的两只乌鸦当做标志了。” 艾德里安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坐到了壁炉旁:“你们都不喜欢他?我一直以为巫师之间都很亲密,说他危险,难道是有什么原因吗?” 伊丽丝扬起手中的羽毛笔:“争端永远与人亲密,北方夜鸦和我们大部分巫师的根本理念不同,他虽然天赋卓绝,却根本不知道低调的可贵,是梵蒂冈追捕的对象,他的身后永远追着恶犬。” 艾莫尔认同地补充着:“他曾在梵蒂冈毁坏过圣堂的十字架,盗窃走圣物,也袭击过宗教裁判所的成员。斯卡德拉根一直被暗中通缉着,没有巫师会愿意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和他扯上关系。” “我觉得他看不起我们隐藏自己的举措。但是他偏激的做法只会破坏巫师们付出努力制造的局面,对我们而言,大肆标榜巫术的存在并不是什么好事。”伊丽丝听上去颇有怨言,“有些巫师就是这样,只知道凭借自己的力量逞凶,完全不顾后果。诉诸于暴力,是我听过的最愚蠢的行为。” “有人曾告诉我一个有趣的猜测。”艾莫尔先生喝了一口买来的热巧克力,“斯卡德拉根和那些至今没有破案的圣物失窃有关系。即使他不是巫师,我也不认为他是个值得结交的人。他似乎缺少必要的道德观念,同时蔑视一切法律条文。” 艾德里安若有所思:“他为什么要盗窃圣物?” 伊丽丝和艾莫尔对视一眼,在短暂的眼神交流中两个巫师仿佛达成了共识。伊丽丝耸耸肩,故作轻松:“谁知道呢?” 艾莫尔先生又喝了口热巧克力,他翻过一页其他报社发行的报刊,惊呼出声:“天哪,看看这条新闻!伦敦港口一艘船被查出有船员得了鼠疫!是艘从阿姆斯特丹运输丝绸的商船,整条船都被隔离了。” “伦敦?艾莫尔先生,请让我看看。”艾德里安一下子站了起来。 伊丽丝也追问道:“严重吗?” “发现得及时,应该不会引发大瘟疫。”艾莫尔先生对他俩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将报刊递给了艾德里安,“几十年前的惨状不会再重现了。就是伦敦和阿姆斯特丹的海运可能会受些影响。” 艾德里安仔细地读了两遍,面上才舒缓下来。 “对了,”艾莫尔先生突然对他们说,“今天上午雷奥哈特找到我,说希望借用我们报社办一次聚会,他会将德累斯顿的巫师都召集起来。”雷奥哈特这个名字,正属于治疗格兰杰的那位医师。 “这个时候不太适合吧?我听说……”伊丽丝心有顾虑,但是艾莫尔先生止住了她的话。 “没有更适合的地方了。”报社的创建人转向艾德里安:“而且他希望幽灵猎手,作为我们的盟友,也能在场。” 艾德里安意识到这场聚会或许对他们十分重要,而查理曼说过猎手的据点同样欢迎巫师:“我会转告格兰杰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二十八章 密谋 摊平在桌案上的信纸微微发黄,边角皱缩,幸运地没有被潮气晕染模糊的字迹笔触锋锐,大量的连笔让字迹透出一丝凌乱和狂傲。 书写的人对于拗口的字词全然不做规避,连笔的写法让阅读也平添上难度,甚至让人觉得这封信件不像是为了交流而书写,倒像是一次傲慢的挑选,将书写者的难以相处毫不加掩饰地展现,想要让书写者不欣赏的那类人见到信件就知难而退。 字迹的内容也不曾包含一丝一毫对收信人的恭维和取悦,艾德里安甚至觉得斯卡德拉根的言辞若是被他的两位巫师同伴知晓,他们再好的修养也无法阻挡心中诞生对北方夜鸦的愤怒。 尽管艾德里安在写信时描述含糊,隐去了大部分事实,斯卡德拉根仍然精准地推测出了艾德里安从巴伐利亚出逃后的经历,他先是评价了一番艾德里安的遮掩手法太过粗劣,而后明确地告诉艾德里安他对于猎手和巫师并不是一无所知。 从伊丽丝和艾莫尔先生那里听到过北方夜鸦事迹的艾德里安几乎可以以此确定这个斯卡德拉根就是那位冰岛巫师。 而斯卡德拉根本人在写信到一半时,也懒得再伪装,他直接说出了自己的巫师身份,然后毫无顾忌地对艾德里安加入猎手兄弟会的事做出评价。 他写道:“我十分理解一个人会因为内心的软弱而选择成为他人的附庸,由旁人做决定确实对于不够智慧又没有足够勇气的人是个轻松的选择,突然得到的自由对于从未自由过的人一定是可怕的,但我奇怪于你既然能毫不犹豫地为追寻一个真相摆脱自己与生俱来的优渥,当然我喜欢称之为华丽的牢笼,那么你一定不是我上面描述的那种脆弱的人,又为何迫不及待要给自己重新套上枷锁。” “幽灵猎手愚蠢地拥戴着巫师同盟,却不知道他们的主人早就另有打算。你加入他们,就像踩在流沙旁还对沙子形成的漩涡发出赞美。我必须要告诉你,那些结盟的巫师自以为聪明绝顶,实际上只是冠冕堂皇的胆小鬼。纵然有千般借口,也无法掩饰他们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出于畏惧和逃避。既然能够背叛自己根源的信仰,还有什么不能当做筹码去交易,等到幽灵猎手被视作累赘,巫师们绝对不会心存半点宽宥。” “你完全不需要去倚靠一艘漏水的破船,你想要寻找伊多娜,我就可以直接提供可靠的消息。虽然过程曲折,但我已经取得一件关键的物品,只需要稍微发挥智慧,古老的巫术自会告诉我如何寻找她的下落。虽然我不在乎得到或失去一个朋友,但出于你我共同的目标,我仍然假定你没有完全被加入一个组织所得到的虚假的保障感蛊惑。保持清醒,艾德里安。” 这封辞藻锋利,对巫师满是抨击的信件在阅读完毕后被艾德里安销毁了,斯卡德拉根说他需要一些时间做准备,等到时机恰当,他会再次联络艾德里安,这一次他没有留下回信地址。 也许因为这是在孤立无援中得到的第一个支持,尽管此刻斯卡德拉根的名字被重重告诫蒙上阴影,艾德里安仍然不愿远离他。他不会全然相信斯卡德拉根对于猎手和巫师们的评价,但也不会将他告密供出。 燃烧剩余的灰烬被洒出窗外,混入路旁灰蒙蒙的雪泥中,无处寻觅。 易北河周刊报社在一个阴沉的白昼迎来了第一位前来参加聚会的巫师,天气寒冷,积雪还没融化便又似要下雪,光秃秃湿漉漉的黑色枝条间,远处教堂高耸的穹顶像埋在了云雾中。 壁炉里烧着栎木,火焰像怀抱幼子的母亲般拥着柴薪,唱着哔啵哔啵的摇篮曲。 伊丽丝拉着格兰杰在壁炉旁下西洋棋,她得了一本新的棋谱,学了些新的套路正想实战试试,但是格兰杰却意外地擅长下棋,好胜心一起,两个人越发投入,此时伊丽丝已经陷入困境每走一步都想上许久,手指搭在皇后棋上牵引着棋子也来回摆荡。 伊丽丝偷偷给旁观的艾德里安打眼色求助,格兰杰却笑着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艾德里安左右为难,艾莫尔先生在一旁窃笑,末了还要悠悠说上一句:“参与两位淑女的战争可不是什么好事。” “是的,这是金苹果的训诫。”伊丽丝顺着话说了下去,“引发争执的游戏不是好游戏,我们还是找点更温和的娱乐吧!”她诡辩两句,想要从难以取胜的棋盘残局里脱身。 敲门声就在此时响起。 “我去开门!”伊丽丝仿佛听到了天籁,她欣喜地站起来,“再去拿点点心!” 门推开的瞬间,清凉的水气扑在伊丽丝脸上,像是冬季的神灵吻过她的面颊,无血色的唇一触即分,在触碰到的皮肤上结出一朵晶莹的雪花。来客罩着厚实的深色斗篷,皮靴上湿漉漉的沾满水渍。他的斗篷裹挟着屋外灰白色的冷寂,闯入温暖的屋子里。 艾德里安和格兰杰正将黑白两色的棋子重新归位,一股冰冷的气流从他们的手背滑过,撞进壁炉的火焰中。火焰如同一个被骚扰的妇人,闪避了一下便将它驱赶出去。 大门合上了,势单力孤的冷雾凋敝在来客的斗篷上,他取下兜帽,露出一头蓬勃生长的卷发,它们在来客的头顶像一丛张扬跋扈的兰草,不熟悉来客的格兰杰和艾德里安也一下子辨认出了他的身份。 医师雷奥哈特向他们一一问好,并询问了格兰杰的伤情近况。 这一场巫师聚会的其他成员也陆陆续续到来,第三位到来的时候雷奥哈特拉上了所有的窗帘,厅堂一下子暗了下来,他们各自坐定,唯一的光源,壁炉的火焰将所有人的脸孔都映照得亮堂堂的。 “现在这里一定是全德累斯顿最异端的房间了!”艾莫尔先生给三个身上还冷冰冰的客人倒上了取暖的烈酒,“但我们之中却还少了一个人,我们的朋友米佳慈为何没来?” 雷奥哈特摇着头,他的头发也跟着晃动:“他被告发了,我来正是要告诉你们这件事。我去拜访他,却从他的邻居那里得知此事,我相信法庭找不到他们想要的证据,但恶习难改,难保他会被安上污名定罪。如果米佳慈平安从法庭归来,成功为自己辩护,那最好不过。如果他不能,那我也要想办法将他救出。” “艾莫尔,为此我需要你的力量。你的消息灵通,哪怕是法庭里的机密你也一定会有办法打听。”雷奥哈特又看向格兰杰和艾德里安,“如果事态真的无可挽回,那我便要向猎手们求助,将米佳慈远远地送走,护着他到其他的地方去。” 格兰杰向他致意:“医师,请安心,若真有如此不幸,我会替您保护您的友人。” “伊丽丝,你的驯鹰能否替我找到关押米佳慈的那个囚室,为我传一次信?我知道他会被关押在哪个监狱,但具体的位置就需要你和艾莫尔的帮助了。”雷奥哈特又请求伊丽丝。 伊丽丝迟疑了,她显然被什么为难住,又无法狠心拒绝同伴的请求。“我……”她想了片刻,最终下定了决心,“我会挑一只伶俐的鸟儿当你的信使。但若是他被关押的地方没有窗户,那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巫师们凑到一起,又细细地将计划筹谋得更加详实。雷奥哈特最为投入,艾莫尔先生捧着杯子面上不动声色,伊丽丝有些心不在焉,格兰杰认真地旁听着并指出巫师们计划里的漏洞。 这个暖烘烘的房间里聚集了六个巫师和一个幽灵猎手,艾德里安听着他们的讨论,心里却情不自禁地发散到斯卡德拉根的来信上。他说他会从古老的巫术中找到寻找伊多娜下落的方法,这个说辞让艾德里安隐隐觉察到不详的气息。 巫师们的计划也遇到了瓶颈,艾莫尔先生建议大家吃点点心放松一下。 “休憩的时刻是被缪斯宠爱的时刻。我觉得你们需要一点覆盆子小饼干提供灵感。”他信誓旦旦,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在宣讲,他走向一楼远处另一端放置着各色酒类和其余点心的小隔间,就像一个牧师昂首从教堂的一端走到另一端。 伊丽丝似乎费了好大劲才忍下对这句话的驳斥,她的脸上就像写着:“艾莫尔先生,请不要为偷懒寻找借口了。” “伊丽丝,你把点心都藏在哪儿了?” “艾莫尔先生,请不要翻乱柜子。” 然而隔间里的响动让伊丽丝坐立难安,她最终无法忍耐,疾步走了过去。 艾德里安从凝望壁炉里溢散的火星的无意义行为里回过神,他一脸镇定,仿佛刚才不是在发呆,而是在辩证善恶的分界点,那些火星里冒出的都是璀璨的哲思,而他在努力截取稍纵即逝的灵感。 “雷奥哈特先生。” 被喊到名字的医师抬起头,正看到艾德里安,这个他不怎么熟知的年轻人拧着眉像是被一个疑难困扰着。 “我最近听到一个说法,存在一种能指引他人所在地点的古老巫术,那听上去对于我们猎手联系同伴真是十分有用,您对此有了解吗?”他态度彬彬有礼,像一个学子在向师长求教。 “你对巫术的误会有点严重。即使在过去的时代它们能起效,巫术的施行细节也都记录完整,同样一个方法也不一定还有用。”雷奥哈特先下了结论,“我确实知道这个寻人巫术,但是它已经不存在了,所有记录的典籍都已经消亡,只剩关于效果的三言两语在巫师中流传,而且它也并非你想象的那样神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二十九章 终途 代表祝福的亲吻落在克里斯提娜公主和马克西米利安王子的额头上时,法兰克福正值十二月的第一个周六,是上帝创造人类的日子,萨克森有头有脸的贵族们都跟着萨克森选帝侯公爵聚集在了法兰克福见证这一时刻,但是即使如此,德累斯顿宫廷依旧没有失去对娱乐和节庆的渴求。 自降临节节期的第一天起,各种舞会便层出不穷,新近修缮的布伦什米尔特宫成了举办焰火晚会和露天假面舞会的场所,德累斯顿王宫前的主街道也成了欢庆的假面游行之地,无数的花瓣、羽毛和鲜艳的手帕遗落在街道上,即使打扫干净,隔天新的庆祝活动又会让街道遍布芳香。 市集里的商人们从意大利带来了最新款的假面,高昂的价格也没有吓退沉浸在喜悦中的德累斯顿市民,一场交易达成,每个人都像是满意极了。 萨克森选帝侯公爵回归之后,德累斯顿更加不敢怠慢,易北河上举办起水上狩猎,比武活动、戏剧表演、音乐宴会,一个接着一个,艾莫尔先生和伊丽丝忙碌地穿行在各色社交场所,带回来一个又一个让艾德里安和格兰杰面面相觑的消息。 大约是这气氛让人更容易心生善念,巫师们制定的计划最终没有派上用场,米佳慈的辩护成功让他从囹圄脱身,他刚从法庭出来,就被路旁的庆典游行队伍拉了进去。雷奥哈特医师去找他,却也被人群纠缠地晕头转向,他被挤出队伍时头上扣着一顶月桂花冠,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什么人给他戴上的。 艾德里安从金匠那里回来,正好遇到带着假面游行的贵族一把一把地沿途抛洒泰勒银币,一枚银币从哄抢的人群指缝间穿过滚到他脚边,银币上的德累斯顿王宫图案闪闪发亮,正是为了纪念婚礼而发行的最新款泰勒。他运用着步法,灵活地闪躲,才从银币制造的混乱里逃开。 这疯狂的庆祝在选帝侯公爵的推动下一直持续了两个星期才初见热度消退,艾莫尔先生和伊丽丝也终于能在报社里歇歇脚,自十一月月底的降临节以来,他们两个总是来去匆匆,几乎都是艾德里安在操持易北河周刊的发行。 与德累斯顿本地居民的热切相比,两个猎手呈现出了全然迥异的面貌。屋外的乐曲声隐隐约约飘来,报社内却充斥着刀兵相交的铮铮嗡鸣。 桌椅都被移到一旁,清理出宽敞的空地,艾德里安一手持短剑,一手持迅捷剑,在向格兰杰演示长剑术。 “这个技巧的关键是诱敌出招,再是卸开剑刃,攻击空门。意大利的菲奥雷流派提倡灵活巧妙,利用对手的破绽。如果是理查特纳尔流,就要更主动一些,抢过主导权,逼迫对手防守,再以连续的攻击让对手疲于应对露出破绽。格兰杰,你再攻击我试试。” “做好准备吧。”女猎手穿着一条男式长裤,也拿着同样的武器,认真地摆开架势。 伊丽丝从屋外踏着花瓣推门进来,手里还拿着缀满羽毛装饰的猫头鹰假面,就看到这与芳香和欢乐全然无关的一幕。 她的到来没有惊动两个对战教学中的猎手,格兰杰先出击,艾德里安防守,他们的长剑彼此撞击格挡,身法闪转,一眨眼艾德里安和格兰杰就调换了个位置,艾德里安以连续几下不同角度的刺击逼得格兰杰倒退防守,几下之后格兰杰想要退出攻击范围重整攻势,艾德里安却步步紧逼,交锋之中艾德里安的左手短剑架住格兰杰的迅捷剑往外卸开,而他的迅捷剑则以一个假动作骗过格兰杰的短剑,点在格兰杰颈侧。 “就像这样。”艾德里安说完就挪开迅捷剑,收回武器退开了两步,转向伊丽丝,“日安,伊丽丝小姐。”他双手都垂握着武器,只是略略点头问好,面上带着笑意,两眼透着愉快的光芒。 “日安。”她见两人的对招已经结束,便走了过去。格兰杰像是有些疲惫,刚才的对招让她流了不少汗,这让伊丽丝颇为担忧。“格兰杰,我认为你现在可能还不适合做这样的剧烈运动。” 艾德里安眨了眨眼,他许久未有握住长剑与人对战,畅快的心情让他忽视了格兰杰还是个病人:“抱歉,是我没有考虑周全。” “不,艾德里安,你别袒护格兰杰。”伊丽丝连连摆手,她似乎很确定来龙去脉,“说起来,我还以为你是个喜欢安静的文雅青年呢,没想到擅长武斗,真叫我意外。该不会这几天,我不在报社,你都惯着格兰杰为所欲为吧。” 格兰杰擦掉面上的汗水,乐观地辩解道:“我的伤势并不重。何况艾德里安愿意教导我剑术,弥补我在近身格斗上的不足,我以后就不会因为被近身而受伤了。这是我主动要求的,得益的只有我,就是我伤口恶化也是只能怪我的。” 艾德里安端来一杯热饮递给格兰杰,却不打算被撇清关系:“请别这么说,我这把护身剑是新打造的,我也需要多使用它来熟悉它的长度和重量。这对于我也很有帮助。” “我怎么觉得几天不见,你们联合起来排挤我了?”伊丽丝故作生气,“我在舞会里被人欺负,回来报社居然也要被你们欺负。为何命运要对我开如此残忍恶毒的玩笑?” 艾德里安从伊丽丝裙子背后层层叠叠的褶皱装饰里取走对方在屋外沾上的花瓣,善意地答复道:“昨天艾莫尔先生还对我们讲起那位荷尔德林先生的笑话,我认为伊丽丝小姐对于被欺负这一概念的定义似乎与我们有所不同。” 伊丽丝自然知道艾德里安说的是哪个笑话,也确实是她唆使公爵的鹦鹉在众目睽睽之下叼走了荷尔德林的假发和面具,当时那个花哨的诗人气愤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令她简直乐得绷不住含蓄优雅的外皮。 “说起来,圣诞节也快要到了,你们两个有什么打算吗?” 艾德里安沉默了,他前几天收到的信件里,阿比盖尔也在问他圣诞节回不回家。她说那个阿尔伯特家族的年轻人已经离开了,维特尔斯巴赫家族也不再派人调查埃因霍恩,艾德里安可以安安全全地回到科隆。他依旧是蒙特伯格男爵的长子,自小受到良好教育,拥有家人和朋友的偏爱,只要一场舞会,他就能毫不费力地回归他原本身处的阶级。 但是他可以吗? 忘记伊多娜,忘记这三年他的所作所为,忘记他经历的一切,忘记萨曼莎和海茵,忘记查理曼的邀约和斯卡德拉根的信笺。 不,他甚至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就算他回到科隆,他依旧能和斯卡德拉根联系,他仍然能找到伊多娜。他所曾得到的善意帮助,他都可以用别的方式报答。他曾走过一条崎岖的路,此刻却看见了坦途。他在德累斯顿获得的宁静不好吗?住在一座城市,没有阴谋,没有折磨,伊丽丝和艾莫尔都是富有修养和学识的人,是他过去也会结交的朋友,艺术、货币、文学都是他能参与的话题。 就像一颗被误放进绿豆堆里的红豆,一段被编错行列的丝线,一个中断的故事,最终红豆被挑出,丝线被拆解,故事被续写。他也可以被重新安置到本该存在的那个位置上,轻松的,不痛苦的,只要他稍微地说服自己,就可以安然度日。时间会抚平所有悲伤,他应该懂得宽恕和妥协,他曾因为冲动而遭遇不幸,现在是悔改的时刻。 被种种被迫的理由推着走,现在他重获自由。 他是一个避难的人吗?还是说他是他们中的一员吗?他是吗? 艾德里安听到同样沉默不语的格兰杰开了口,那猎手说道:“我留在这儿。” “这样的话,格兰杰到我家过圣诞如何?”伊丽丝似乎十分期待,“我家的厨师十分擅长烹制牛肉,你一定会喜欢,而且我们家小孩子很多!艾德里安……艾德里安也一起来吧!我可以说你们都是易北河周刊的成员!” 她欢快的话语声里一辆马车停在报社门口。 艾莫尔先生此时到来:“诸位女士和先生,你们讨论什么如此活泼热烈,能否告知我,让一个老叟也分享青春的快乐?” “我们在聊圣诞节的安排,我想着邀请格兰杰和艾德里安一起过圣诞呢。艾莫尔先生你呢?” “哦……圣诞,圣诞当然是和家人一起度过,围着长桌,分享美味的餐点。漫长的旅途到了终点,忙碌的人们获得休憩,我们该聚在一起,说说听到的逸闻趣事。唔……女士们,我稍微借走这位男士一下,你们懂的,一些男士间的小秘密。”艾莫尔说着俏皮话,示意艾德里安跟他去二楼私谈。 步入二楼,伊丽丝和格兰杰的交谈声就听不见了,艾德里安心有所感,轻声问道:“艾莫尔先生,您要和我说的话,是和我的家族有关吗?” “艾德里安,一年到了末尾,你的旅途是否也到末尾了?和幽灵猎手们的这一段冒险经历,一定值得在家宴上说起,哪怕是约书亚年轻时都没有你这么离奇的经历,你大可以说出来叫他羡慕,哈。也许是我们要分别的时候了,有人告诉了我一条消息,你一直等待的苏恩兰德的消息。” 艾德里安攥紧了手掌。 “这事很快就会见报,但我想还是提前告诉你比较好。我们全都没能猜到,阿尔曼苏恩兰德这两个月是在克里斯提娜公主身边呢,等到圣诞节后他就会作为克里斯提娜公主的使者,将哈布斯堡赠送萨克森的礼物从法兰克福一路护送到德累斯顿王宫。看来他确实很受选帝侯公爵的信任,或许这也是一个他即将受到重用的预兆,在这之后他的行踪就不会再成为什么秘密了,整个德累斯顿王宫的眼睛都会关注他。总之,你们很快就能见面了!” 艾德里安感到喉咙有一阵哽咽,他压低了嗓音:“法兰克福?他在法兰克福?” 艾莫尔先生点点头:“你不用太着急,这个圣诞节你回趟家,明年主显节后再回来也能赶上阿尔曼苏恩兰德的队伍。为了宣扬哈布斯堡和萨克森的威严和权势,队伍排场极大,他们一路缓慢前行,绝不会匆忙。” “谢谢您……艾莫尔先生,这个消息对我而言真是……太重要了。光是我的感谢,不足以回报。” “既然如此,”艾莫尔先生欢快地笑了起来,“就告诉我你和阿尔曼苏恩兰德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吧。查理曼这人,我套不出他的话,你本人,也没有告诉过我。我已经按奈不住好奇心了,现在你也得偿所愿,就可怜可怜我这个被好奇心折磨的可怜人吧。” 艾德里安温柔地微笑着,像一个诗歌中拨弄里拉琴的游吟诗人,波光潋滟的眼瞳是连通旷远历史的门扉,他的一切都神秘而又遥远,带着目睹万物逝去的哀愁:“艾莫尔先生,这是个无趣的故事,并没有提起的意义。我要找他,只是给这个故事写个末尾。我若说出来,您也一定会感到好笑,所以就让我有所保留吧。” 他又感受到了,那火焰,那熊熊燃烧的诅咒之火。在那个漆黑的夜晚燃烧整座石堡,又或是在那之前就已经被点燃。无法止息,无法逃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三十章 理智 “这句诗的意思是,一个人应以理智自我约束,情感的宣泄会遮蔽触摸智慧的正确道路,要克制,因为人不是为所欲为的野兽……艾德里安,你在听吗?” 文学老师手里的羽毛笔在桌上的小铜钟上敲击了一下,试图唤回学生的注意力。 “抱歉,老师。我会专心的。”那个回答的声音乖巧地认了错。 文学老师似乎不怎么相信这句保证,温和而又无奈地提醒道:“艾德里安,你是兄长,要给瑞塔做一个好榜样,行吗?” 年幼的金发孩童在一旁咯咯偷笑,像是对于兄长被批评感到好玩。她晃荡着小腿坐在靠背椅上,完全没想到要是惹恼了兄长,他就不会在下课后帮着她从椅子上下来了。 文学老师不赞同地晃晃羽毛笔:“瑞塔,嘲笑兄弟是不好的行为哦。” “老师,我没有笑以利亚。”金发的女童奶声奶气的否认着,换牙期牙缝漏着风,她一说话文学老师就弯了眉,“我喜欢老师才笑的。” “哎……继续听我讲,不要再分心了。”文学老师翻过一页书籍,“男爵先生从汉诺威回来后是要考校你们的。” 艾德里安静静看着年幼的自己的背影。 房间铺设的绒毯朝他所在的方向延伸,在中途没入虚无。艾德里安站在虚无里,他的衣装上有灼灼燃烧的火焰,火舌舔舐着他的颈项,像一双拥抱的手臂,却突然扼住他的喉咙。 他独自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燃烧,没有去打扰大窗户旁交流着的三个幻影,他分不清这是个美梦还是噩梦,他感到痛苦,痛苦却像只来源于他自己,和梦境无关。 火焰会烧尽一切,他的全部都会皱缩在一起,皮囊和灵魂都通通湮灭凋零,最后连那灼热的火焰也一并如此。 艾德里安在寒夜里睁开双眼。他感到疼痛。 他像被一张活的蛛网裹覆寄生,这张蛛网的脉络深埋在躯干里,从他的肋骨下抽取源源不断的隐痛,他被噬咬着,挖掘着,每一根勒进血肉的蛛丝都逼迫着他再痛苦一些。 这感觉前所未有的强烈,如同他还置身于冰冷的湖水中,无法触摸到湖岸的那个夜晚。 他的反抗无力而渺小,空洞而苍白。 艾德里安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他的四肢发麻,难以控制,他的肩膀抵住床铺,手掌撑着床沿,感受到的却像是用了刀尖当支撑点。冷汗从额头和脊背滚落,只是轻微的挪动,就像跨越了一个世纪。干涸的声带忘记了发声的方式,无论何种哀嚎都静默而死寂。 他想要有尊严地坐起,却几乎是砸在了地上,发出的巨大的响声像是沉闷的鼓点。 冷硬的地面缓和了知觉的麻木,艾德里安抓住靠背椅的椅脚借力,椅子在地面拖出刺耳的噪音。 可是他不能得救,疼痛抽走他的力气,他的手指握不住似的松开了,胸腹都竭力地呼吸着。十二月的空气环绕他的躯干,贴着地的额角像被擦破了皮,制造出一片鲜明的冷意,艾德里安喘息着,他品尝到了冷汗的咸味,汗珠凝挂在皮肤上,他却无法用手擦拭。 时间在屈辱的时刻被拖得格外漫长,艾德里安紧紧咬着牙,他屏住呼吸将自己撑起。他倚靠着椅子,用肩和肘抵着椅面,强硬地逼迫自己不因疼痛佝偻。他伸手扒住书桌的一角,手指抠住的却是放置在上面的纸张,手臂垂落的时候,纸张带着书桌上零碎的杂物通通砸到了地上。 杂乱的声响里,艾德里安跪伏在椅面上,他将自己的脸孔深深埋进了手臂之间。 “艾德里安?发生什么事了?你没事吧?” 房门被轻轻敲了敲,是格兰杰听到了动静,起身查看。 然而对于额头贴着椅面,闭着眼忍耐的艾德里安而言,他只希望格兰杰忽略刚才的响动,让他保留最后的尊严,让他独自一人挺过难捱的折磨。 他应该回应格兰杰,叫她别担心,告诉她只是一些意外,自己能处理。 只是他现在做不到了,他的理智捂住了他的嘴,堵着他的喉咙,不肯让他泄露出一丝一毫的悲鸣。他像是一尊凝固的塑像,身躯无法随着思维移动。寄生在他身上的这张疼痛的蛛网,紧紧将他缠缚在原地。 它剧烈地超出以往,仿佛是一次对他的惩戒。他的脑海里胡乱地闪过许多张面孔,许多句言语,像一个自省者,回忆起自己的一言一行。 “艾德里安!艾德里安!”没有得到回应的格兰杰不得不往坏的方向猜测,“十分抱歉!但是我要进来了!” 女猎手一脚踹开了门锁,她提着蜡烛灯,看到了屋子里的一片狼藉。她来不及推测始末,就先注意到了房间里的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你还清醒着吗?”格兰杰半蹲在地,扶起艾德里安,她几乎是一下子判断出对方在忍受疼痛,“坚持住,你有镇痛剂吗?放在哪里?” 艾德里安没回应她,格兰杰就自己翻找了起来,她找出了莉芙的香膏,嗅闻了片刻,毫不犹豫地将膏体在艾德里安额边抹开。 抹完之后她似乎还想找更有效的药剂,但是艾德里安拉住了她。 青年沉默了许久才积蓄起说话的力量:“格兰杰,谢谢你。这就足够了。” 格兰杰想要将他扶到床边,艾德里安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自己艰难地挪了过去,没有借助格兰杰的帮衬。 “回去睡觉吧,我明天会清理的。”艾德里安靠坐在床头,尽全力扯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这样的帮助已经足够了,剩下的只能他自己去征服。 格兰杰没有追问,这让艾德里安感到莫大的宽慰。他目送着格兰杰替他合上了房门,夜晚重归寂静,这个青年默默地依靠着墙壁,他抬手按住肋骨下方瘀斑的所在处,仰头向窗外看去。 月夜清辉,远处的建筑物都薄薄得镀着一层光,像是落了雪,静谧而平和。 艾德里安静坐许久,然后忽然的,他站起身,开始收拾地上散落的纸笔和其他琐碎的物件。 一个房间被清理干净,一个皮箱被重新装满,一套衣装被整齐穿戴,长剑和燧发手枪在月光下折射着光芒,它们也被一一安置。 艾德里安扣上他的帽子,将半截尾端是尖锥的暗红羽毛放进外套内侧的口袋,他低头勾起脖子上悬挂的金币,闭眼亲吻了一下坠子,将它藏起,拎起皮箱便开门下楼。 他在一楼留下钥匙,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又回身点起蜡烛,要用纸笔留一条简短的告别。 “你要去哪儿,艾德里安?” 格兰杰的声音让他握着羽毛笔的手顿了顿,流畅优雅的字迹尾端晕出一小块深色的墨点。艾德里安将告别写完,折起纸张,他回头看向楼梯上的格兰杰,克制地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打扰到你了,我很抱歉。” 刚刚才目睹过艾德里安狼狈样子的幽灵猎手皱起了眉:“为什么这么突然要离开?” “有点赶时间。我怕晚了来不及就只好有些匆忙,希望你能谅解。” “不,艾德里安,别敷衍我。这个时间,城门都没有开,你何必这么匆忙。” “我……”艾德里安沉默了片刻,他看着格兰杰,伪装出的平静面容裂开了缝隙,显露出一丝脆弱,“我怕日出之后,我就会失去离开的勇气。” “格兰杰,请别阻拦我……” “我知道是我冲动了,我大概失去了理智,将要犯一个错。我不该这样做,这一定是最愚蠢的选择了,即使我自己也该谴责我的不负责任。可是……我请求您,允许我离开……” 他像一粒沙子,在理智和情感的沙漏两端来回摆荡,矛盾的挣扎里,他成了他自己的加害者,他是他自己的受害者。 所有的怨恨和迁怒都毫无意义,他知晓若是要为此选择付出代价,那么最该责怪的也是他自己。但是他想要做出那个选择,无论是因为冲动,还是因为愚蠢。 “格兰杰,请让我犯这个错。” 烛台映照出的微薄光芒里,他们在楼梯的两端对视着。 格兰杰垂下眼帘:“如果所有的事情都能交由理智判决……那大概也就不存在如今的我了。” 她的唇边绽开笑意,柔化了面容:“艾德里安,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不会拦着你,我也拦不住你。你不用担心据点无人照看,但是作为交换,等到城门开启,驿站马车开始工作后再离开,可以吗?” “谢谢您。” 艾德里安答应了下来,他在一楼的沙发上坐下,皮箱紧挨着他,像是要以这样的姿势,一直等到天亮。 阳光遍洒街道的时候,那个沙发已经余温散尽,黑发的青年连同他的行李一并消失在报社里,就仿佛他尚未到来,就仿佛这还是一个十月初的秋天,唯有折起的信笺和压在上面的一把钥匙诉说他留下的踪迹。 伊丽丝和艾莫尔先生在下午结伴而来,他们拍着衣服上沾染的雪花和冰晶,跨过了报社的门槛。 “新闻!大新闻!”艾莫尔先生一进屋就欢快地呼朋引伴,“哦,格兰杰,怎么没见艾德里安?这么大的雪,他难道去市集了?我这儿正得了个有意思的消息想分享给你们呢!” 然后他就看见了钥匙和信笺,他纳闷地打开,眼中倒影出离别之词。 “怎么?他回家了?不,不……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艾莫尔先生合起信纸,“伊丽丝!快给查理曼写封信,告诉他艾德里安去法兰克福找阿尔曼苏恩兰德了!不,等等!邮政的速度赶不及,用你的驯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三十一章 圣夜 厚厚的雪被覆盖着法兰克福,天色渐暗,弥撒声停歇后火把和蜡烛被一一点亮,亮光从一个个窗户里透出。路旁的积雪被照亮,看上去洁净又松软,最后一批白日里觅食的鸟雀在雪堆里扒拉脚爪,将翻找出的谷粒或者什么其他收获啄食干净后,它们也振翅归巢。 天地间一片静谧,缓缓流淌的河流偶尔传递出一两声薄冰碰撞破碎的脆响,横架在河道上的桥梁挂着一层霜露般的冰晶,依水而建的修道院里隐隐有圣歌的旋律。 “……人人安眠此夜,唯有至圣独醒……睡去吧,睡去吧,慈悲者寸步不离……”宽阔厅堂里空灵的合唱声伴随着管风琴的乐调盘旋在修道院内,穿过高窄的螺旋楼梯和幽深的回型长廊,在穹顶高处凝结出旷远缥缈的回声。 回型长廊的墙壁上点着蜡烛,但是中央厅堂里亮光更盛,隔断里外连接上下的雕花铁质栅栏在长廊的地面和墙壁投影出交错的阴影。 两个人走过长廊,光影先从前者深红披风上华丽威严的金丝刺绣上掠过,又落到后者皮革包裹的冰冷甲胄上。 “监督好你的队伍,今夜谁都不许饮酒。告诉那些骑士和佣兵,明天我们要准时出发,若是谁迟到,我不会轻饶。”走在前头的男人停下了脚步回头吩咐跟随者,他说话的语调听上去充满柔情,实则透着不加掩饰的冷酷。回廊栅栏的缝隙透过的烛光映照着他,男人一身金红,腰上的匕首也配着珠宝挂饰,一头整齐梳理的淡金色长发上系了和衣装同样风格的红底金绣绸带,他就像一个精心雕琢的工艺品,只为诠释何为权势的冰冷和华丽。 “把盒子给我,你去警戒吧。”男人伸出手,他的手套也是精心编织的白色丝绸。随从把双手捧着的一个小巧金龛恭敬地递给他,就告退离开了。 男人捧着金龛推开回廊尽头的一扇小门,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是他临时的居所。房间的陈设清苦得和男人的着装不相匹配,只有木质的床铺、桌椅和柜子。门旁的矮柜顶部安放着十字架和烛台,柜子旁是剑架,搁放了一把半开刃的细剑,形制上更偏向一把仪式剑,却又确实是一把实战剑。 房间里有一扇巨大的窗户,玻璃是斑驳的颜色,微微混沌偏蓝,正对着河流,月亮已经升起,河面与房间都被它的光芒庇护着。 男人走向柜子,要将金龛和十字架摆放在一起,突然的,冰冷的铁器贴上他裸露的脖颈。他微微下撇,看到一截剑刃的冷光。 与此同时,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别动。” 男人顿了顿:“你最近习剑了啊,不过这个打招呼的方式是不是有点粗鲁,以利亚?”阿尔曼苏恩兰德全然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他慢悠悠地说着话,没有管脖子上架着的剑刃,继续做他原本要做的事,将金龛摆上柜顶。 “我说了,别动。” 苏恩兰德的脖颈上现出一道浅浅的伤口,渗出了一点血色。他不为所动,依旧平静而傲慢:“我认为我们至少有一个共识——交谈时面对面比较礼貌。既然你不方便,那么还是让我来纠正一下礼仪吧。”他转过身,毫不畏惧会被剑刃割断脖子。 握着剑的黑发青年脸色苍白得可怕,眼眶下全是青影,像是一个被失眠症困扰的病人,在疲惫中强撑,但他握剑的手很稳。苏恩兰德不光看清了他的剑,还看到了他腰上的燧发手枪,艾德里安的左手虚搭着枪柄,似乎随时能拔出来给他一枪。 但全副武装的艾德里安并没有让苏恩兰德感到害怕,相反,他甚至轻轻嗤笑了一下。 “所以,以利亚,你好不容易逃走又回来找我是做什么呢?我记得刺杀巴伐利亚选帝侯公爵的刺客已经被吊死了啊?”苏恩兰德脸上挂着礼节完美的笑容,却又对其中的讽刺含义毫不遮掩,“难道你一直躲在闭塞的乡村角落里瑟瑟发抖都顾不上打听了吗?我们不再需要你了。这不是一件大好事吗,以利亚埃因霍恩。重获自由,远走高飞,从此过上快乐又幸福的生活。”他亲昵地喊着以利亚这个名字,仿佛他俩关系友好。 艾德里安的眼里像压着一簇火,他克制着全部的情绪,甩开苏恩兰德的言语干扰,冷冰冰地开腔:“别废话,告诉我,三年前我要找的那个姑娘,你到底知道多少。” “我觉得这个问题我以前就回答过了。”苏恩兰德微笑着,抬手拨弄了一下深红披风的搭扣,像是在擦拭上面的灰尘,“如果你不相信,那么我重复多少遍你也不会满意……”剑刃偏折了一下角度,冰冷地压在皮肤上。 苏恩兰德止住话头,转而说道:“既然你坚持,我就再回答一次。” 他有些恶意地笑了笑:“根本没有什么被关到其他地方的姑娘。三年前,我骗你的。” 他抬手点了点脖子旁的剑刃,语调深情款款,温柔极了:“如果我知道她是谁,那么,我也早就杀死她了。” “苏恩兰德!”艾德里安攥紧了左手,他握着剑的右手颤抖了一下。 就在这一瞬间,阿尔曼苏恩兰德收敛了笑意,他躲闪了一步,解开披风的搭扣,深红色的披风朝艾德里安扑头盖来。 艾德里安左手飞快地抽出格挡匕首,将面前遮挡视线的披风挥开,他看到苏恩兰德已经拿起剑架上的细剑。 披风落在地上,他们在房间两端持剑对立。 阿尔曼苏恩兰德冰冷地说道:“你有过保全性命的机会了。我们放过你,你就该乖乖躲起来苟延残喘,永远不要再出现。你为了谁来的,真的为了一个愚蠢的问题来?还是为了那些死掉的伪造品,为了你可笑的复仇心。你以前不是最珍惜自己的性命了吗,以利亚,别人的死活你真的在乎吗?” 剑刃交击,苏恩兰德的细剑未开刃的前端一次又一次重重砸在艾德里安的剑刃上。格挡匕首的侧边凹槽卡住弱剑身,迅捷剑攻击苏恩兰德,他用左手臂替代要害位置受伤,后撤步抽走细剑而后又缠斗上来。 苏恩兰德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次攻击:“记得吗?你可是在那些少女的尸体前一滴眼泪也没流呢。多么可怜的姑娘们,既然她们尊敬的埃因霍恩老师如此擅长剑术,显然练习多年,她们的尸体放在老师面前的时候,为什么老师当时不夺一把剑为她们报仇呢?啊,残酷的答案,当然是为了活下去啊。” “一个亲手杀死那么多无辜者的人却在喋喋不休数落我的罪责。”艾德里安被逼得后退两步,他为了赶上时间长途跋涉,早已疲惫不堪,但他仍然不肯显露一丝退却,紧握着格挡匕首和迅捷剑。用匕首格挡细剑,迅捷剑转守为攻,朝苏恩兰德刺去。 苏恩兰德格开迅捷剑,撤步小退,绕圈拖慢着节奏,消耗艾德里安的体力。 他们来回攻防几次,身上都平添几道伤口,苏恩兰德将艾德里安逼退,两人又分立在房间两端:“你有罪可责啊,以利亚。” 艾德里安的左手在连续不断格挡细剑的攻击后开始发抖,苏恩兰德乘机发起攻势,将艾德里安的格挡匕首缴落,一脚踢到远处:“亲爱的以利亚,让我最后问问你吧,为什么你还如此天真,心怀仇恨却不够心狠,迟迟不肯动用你的手枪,难道还心存侥幸,觉得你能从我这里套到什么话吗?” “放弃你的英雄幻想吧。你觉得你还是三年前的你吗?一脚踩进地狱,却觉得自己还能回到天堂,我该怎么让你从梦中醒来呢,复仇者。”苏恩兰德拽过木椅子,往艾德里安的方向砸了过去。 艾德里安闪身躲开,椅子擦身而过,撞破窗户掉进河里,大部分破碎的蓝色玻璃片跟着掉落,剩余的弹溅着落在屋里,有几片划过艾德里安裸露的皮肤,擦出了血痕。 艾德里安擦了擦脸上流血的伤口,他空着的左手拔出了燧发手枪,子弹早已在对战前就装好,只等扣动扳机:“你是对的,我不能忘记我为了什么而来。感谢您的提醒。”他冷灰色的眼瞳像是裹着一簇火焰的冰块,冰层在破碎,他克制的怒火都将宣泄而出,伴随着他压抑着的痛苦。 苏恩兰德在不停地提起过去,这是他的招数,艾德里安无法忽视那些话语,每一句话都会让他痛苦,但这是他的罪恶,是他本就该承受的,他不能去逃避的。 那火焰,仇怨的火焰,悔恨的火焰,在焚烧他。 艾德里安扬起枪口。 苏恩兰德退后两步,披风就在他脚边,他脚尖勾住掉落在地上的披风的金属搭扣,半弯身单手将披风捡起,扬在艾德里安面前挡住他的视线。 子弹射出,披风被灼烧出一个孔洞。 “不谢,这是我的荣幸。” 披风落下,苏恩兰德压低着身躯逼近他,子弹击中了他的左肩,但没有取走他的性命。艾德里安横起剑身要挥退他,却赶不及被苏恩兰德将迅捷剑打脱了手。这一下很用力,艾德里安感觉自己的脚步也被带偏了一瞬,拔出第二把燧发手枪已经来不及。 苏恩兰德抬起手臂,细剑的剑尖自上而下往艾德里安心口刺去。 剑尖撞到了一个金属物体,剑尖微微偏移了一下,却依旧刺破了衣服的布料,刺入血肉之中。万籁俱寂,艾德里安屏住了呼吸,从他的衣服里掉出一个物体,砸到地板上,发出金属的声音,滚落到了一旁。 血液从接触点渗出,先是一滴一滴地泌出,而后像被拥堵住出口的泉眼,热烫地在他胸口涌动。 艾德里安抬手攥住刺入他胸口的细剑。细剑剑身的前半段没有开刃,但依旧锋利,他感觉到自己手掌心有血液流过,随后手背上也有一股一股温热的血液淌过。 太烫了,他说不清自己是否还疼痛,仿佛知觉都麻木了,他有点用不上力气。 苏恩兰德依旧握着细剑,他空余的手推着艾德里安,艾德里安被迫倒退,他被推到窗户边退无可退。月光笼罩着他们,地上的碎玻璃片闪闪发光。苏恩兰德的左手放开了艾德里安,他按住细剑的配重球,双手将整柄剑再次往前推送。 艾德里安再也攥不住剑刃,细剑从他掌心擦过,直到十字护手被他的手掌卡住,剑尖从他背后贯穿而出,血液顺着剑刃涌出,从剑尖落下,像一股涓流缠绵不绝。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扎破的水袋,被贯穿的伤口边上有无数双手在挤压,他的血液自两边溢涌,在狭小的缝隙里争先恐后地冒出来。破损的衣物无法阻挡寒夜的冰凉,这个破口成了他身上所有温度的起源,他能感受到胸腹和脊背上一股股血液流过的轨迹,鲜明的,滚烫的。 阿尔曼苏恩兰德拔出了他的剑,那一瞬间艾德里安想到了蒙特伯格的城堡,城堡废弃的石墙上会有空洞,刮风的时候发出低沉的呜咽。 他按住胸前的伤口,然而手指缝间血液不停地逃窜。 “圣诞夜快乐,我得力的副手。” 苏恩兰德将他轻轻一推,艾德里在窗口翻仰。 苏恩兰德转身离开,艾德里安坠落,月光远离了,他坠进阴影里,背后的河水漆黑冰冷,张开臂膀等待他到来。颈项里的金币吊坠贴在他脸上,残余的温度逐渐冰凉。所有的知觉都像是要脱离,所有的情感都渐渐消退,一种宁静的黑暗在等着他。 但是一只手,像此刻的艾德里安一样苍白失血的手,从层层叠叠染成黑色的亚麻布料里探出,拽住了艾德里安坠落的身躯。 “话真多。”一个声音冷淡地说。 阴影里一双臂膀中途将艾德里安截获,他被一股从侧面来的力量携带着,一路疾驰。 苏恩兰德甩了甩细剑上的鲜血,要去柜子里找更换的外衣。他走到一半停住了,从地上捡起了一个物品。那是半截暗红斑驳的羽毛,尾端是镶嵌的金属尖锥,但尖端已经被磨平。他看了两眼,将它随手扔出了窗外。它掉进河里,沉没了下去。 “苏恩兰德大人……”被响声惊动的侍卫站在门口不敢大声说话,他们已知晓自己的失职,害怕触怒这位难以讨好的使者。 “清理我的房间,不该问的别问。”苏恩兰德披上披风,拿起十字架旁的金龛,冷冰冰地朝修道院回型长廊的另一端走去。绣着金丝刺绣的深红披风隐没在幽深的阴影里。 艾德里安被带着疾驰。简直想不通为何那双手的主人可以这样迅速。 忽然的,他被放开,砸到雪里陷在里面,雪花拥着他的后颈,堆在他的脸颊两边,他却感觉到一点暖和的温度传递过来。 有人将他松脱的指缝间渐渐要滑落的手枪扣回了他腰上的枪套。 模模糊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大块漆黑的颜色,漆黑之中突兀地泄露出几道银白色。艾德里安努力集中精神,只清晰了短短一瞬的视野里,他看见了一个被厚重的黑色亚麻布包裹住的青年,他看见的银白色是对方头发的颜色。月光之下,青年仿佛一个非人的精怪。 “梦就是梦,记住了。”那个人一副公事公办的冷淡口吻,强硬地给艾德里安灌下了一瓶药水。冰冷的液体灌进喉咙,艾德里安彻底失去了意识。 银发的青年再次拽起艾德里安,扛上肩膀。 黑影在雪地上穿梭,午夜的钟声远远响起,圣诞节到来,是大弥撒的时刻了。一片接一片的雪花落下,染血的雪地被再次覆盖成纯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三十二章 遗憾 寒冷。 到处是灰蒙蒙的雾气。 艾德里安感知不到自己的躯体。他觉得自己像一粒微尘,被凛冽的雾气包裹着,漂流在一片虚无里。极目所见,这里什么都没有,分不出高低远近,也感应不到时间长短。 死寂,空冷。又或可称为永恒。 “以利亚?” 有人在呼唤他,他被这声呼唤带着坠落。明亮的色彩、欢快的乐曲、馥郁的花果香气……一个初夏的晴朗白昼将他拥抱在怀中。温暖的微风迎面吹拂,他嗅闻到了柑橘和蔷薇花。 伊多娜挽着他的手臂,她穿着繁复而优雅的裙装,金发编织成发辫盘起,缀着银子和珍珠制成的发饰。而他穿着记忆里最庄重的礼服,挂满沉甸甸的装饰品。 他们从蒙特伯格领地上距离城堡最近的那座小教堂里走出来,两队衣装不同的骑士骑着马陈列在外,垂头向他们致意。外圈围满了领地上的平民,一个牧羊人家的孩童从两个骑士间钻过,灵巧地逃脱骑士的阻拦,向伊多娜献上花束:“祝福您,美丽的夫人!”他模仿着骑士们的礼仪,又乖巧的退下了。 跟着艾德里安和伊多娜,接着走出来的是一群青年男女,都是贵族打扮,阿比盖尔就在其中,他们保持着合宜的距离,快乐地说着话。 再之后是一群中年人,比起年轻人,他们肃穆得多。劳伦提斯和牧师小声交谈着,走在队伍的末尾。两队骑士们护送着这个队伍往马车走去,之后还会继续护送马车的队伍直到抵达蒙特伯格城堡。平民们欢呼着跟在后头,又跑又跳。 马车以缓慢的速度行进着,仿佛是要让乘客尽情欣赏沿路的风景。 伊多娜和艾德里安单独坐在一辆马车里,伊多娜点着她的锁骨,雀跃又高兴:“以利亚,看,现在我也有一个了,一模一样的。” 她盘起的金发有几缕漏出来,搭在了肩膀上,白皙的颈项间多了一条项链,项链的坠子是一枚金币。 “爸爸给你的?”艾德里安微笑着替她拉平长裙的丝绸后摆。 伊多娜依靠在他肩膀上,轻轻说道:“这件礼物让我很开心,你和阿比盖尔,还有我,现在都是父亲的孩子了。” “我愿意将我的家人都分享给你,让你不再孤身一人。”艾德里安摸了摸她的头顶,“这条项链的金币肯定是约书亚提供的,它从我妈妈的家族里来。我出生的时候,妈妈用一金币向天使赎买了我,而现在,爸爸给了你一模一样的金币。你是我们家里的一员了,伊多娜,我的爸爸就是你的爸爸,我的妈妈就是你的妈妈。她也会祝福我们的。” 沿途的蔷薇花丛开得繁盛,马车在花香中渐渐靠近城堡,这对受到祝福的新婚夫妇在马车上下来。 不远处是跟随着的平民们,伊多娜看向一个方向,往前小走了几步,像是看到了什么十分在意的东西。艾德里安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却只觉得和平常没什么区别。 “伊多娜?”艾德里安喊了她一声,金发的姑娘才从怔愣中回了神。 艾德里安问她:“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不,没什么,只是认错了人,还以为是一个许久未见的熟人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了。” 他们说着话,阿比盖尔从身后提着裙摆小步跑来,年轻的少女兴奋不已,笑容中却又带着揶揄:“以利亚,你最好得去换一身衣服。一会儿的骑士比武,罗森茨威格说他也要报名,他还说要把我们蒙特伯格的骑士通通击败。你可不能让他就这么把奖励拿走了,按传统这是要献给伊多娜的花冠,你可得代表蒙特伯格拦住他呀。” 艾德里安往后看去,正好见到他年轻的友人路德维希在对他招手:“我想罗森茨威格伯爵不会让他真的参加比武的。” “那可不一定。来吧,伊多娜,我带你去城堡里逛一圈。”阿比盖尔拉过伊多娜,两个姑娘甩掉了艾德里安,结伴玩耍去了。路德维希和他身边的人打了声招呼,跑上前来,热络地搭住艾德里安的肩膀:“瑞塔和你告密了?” “告密?难道你在策划一个针对我的阴谋吗,路德维希?” 路德维希挠挠下巴:“艾德里安,我最近在想一件事……我准备加入条顿骑士团,也许之后不久我就要出发去普鲁士公国。” “你和罗森茨威格伯爵提过了?”艾德里安对此的看法并不乐观。 “反正我是次子,不需要继承领地,既然读了那么多年骑士学校,加入骑士团也正好嘛,我觉得我爸是不会反对的。说起来条顿骑士团的大团长和我是同名,这是命运的暗示!我,路德维希冯罗森茨威格,将成为一名天主的战士,你就羡慕我吧!” 艾德里安摇了摇头,感到有点好笑。 条顿骑士团已经是个单纯的宗教组织,并不再处理什么军事业务了。 “艾德里安,不用太想念我。啊不,也许你也不会想到我了。”路德维希耸耸肩,感慨道,“结了婚的男人啊。” “我会觉得你在嫉妒我。”艾德里安指出。 “不,先生,我拒绝接受这个指控。”路德维希拍拍他,“记得把这身硬邦邦的衣服换了,我认真的,比武会上和我比试比试!不然胜利者花冠我就拿回家做纪念啦!” 可惜事情发展并没有让这个年轻人如愿,骑士比武的最终胜利者不是路德维希,也不是艾德里安,事实上,艾德里安还没下场,他的剑术老师,如今的骑士训练官先生就先教训了捣乱的路德维希。 花冠最终被获胜的骑士献给伊多娜,金发上的蔷薇花在明朗的阳光下美丽动人。 直到晚宴结束,花朵仍然散发着浓烈的香气,艾德里安和伊多娜离开人群,在城堡里散步,艾德里安带着她上了最高的塔楼。 透过窗户,他们看到城堡下的湖泊边,巡逻队点起了火把。 “以利亚,”伊多娜轻叹一声,像是一整天的忙碌让她疲惫极了,“这个城堡对我来说太大了。我想回到科隆。” “其实我们不需要住在城堡里,冬天会很冷的。”艾德里安向她解释,“我们家大部分时间都住在科隆的宅邸里。” “以利亚,我不是这个意思。”伊多娜笑出了声。 艾德里安困惑地看着她,金发的姑娘不像平常那样有活力,他有些担忧,但又不知道原因。 “我希望我们能住在一个小一点的房子里,只有你和我,不要有那么多仆人,就像我以前那样。周围也不要有太多人知道你是谁,我们就普通地住在那里。” 长久的沉默之后,艾德里安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伊多娜,这样不安全。就住在科隆的蒙特伯格宅邸吧,不要搬出去。你不喜欢被仆从跟着,可以告诉他们。” “可是……” “伊多娜,这不会改变什么的,你还是原来的你,是自由的神秘学领域女学者。劳伦提斯和约书亚都不会要求你放弃研究和宣讲,你也不会影响到我们,我们家本来就和其他贵族家庭不一样,再古怪一点也没什么。” 艾德里安劝说着伊多娜,他说话的样子随意又自然,然而手掌心却微微出着汗。 伊多娜犹豫许久:“……好吧。” 伴随着这一声应答,城堡被笼罩在雾气中。 “我很抱歉,先生。但请您做出选择,是死在这里,还是和我们一起逃跑。”一支白色的天鹅羽毛笔抵上他喉间,羽毛笔的尾端镶嵌着一截金属尖锥。 艾德里安抬起眼,拿着羽毛笔的少女有一双碧绿的眼瞳,像幼狼般闪闪发亮。 “安吉拉。”他不会忘记这张脸。 “埃因霍恩先生,请回答我。”安吉拉语言上再次逼迫着,但她小心地控制着手上的动作,没有让尖锥刺伤艾德里安。 “不,安吉拉,你的计划不会成功的。” 安吉拉收回羽毛笔,有些焦急:“先生!苏恩兰德并不是什么好人!这个地方其实是个囚牢!请帮帮我们,先生,我已经筹备了很久!一定会成功的!只要您站在我们一边!” “安吉拉,用财物收买到的人不一定会忠心。”艾德里安倒退两步,“这不是个好机会,你得继续等待。” “可是先生!苏恩兰德带走了一半看守石堡的佣兵,这是一年来最好的时机了!那个看守我可以保证不会出卖我们!他爱上了歌莉娅,发誓要带她逃离,他是一个好人,看破了苏恩兰德虚伪的面孔,他不会背叛我们。埃因霍恩先生,我知道您一定也是被苏恩兰德困在这里的,和我们一起逃走吧!” 艾德里安听着安吉拉坚定的话语,痛苦地闭上了眼:“他会背叛的。” “埃因霍恩先生,我请求您。”安吉拉的声音在颤抖,“我们在逐渐忘记,忘记自己到底是谁。等到有一天我以为自己就是出生在石堡,那就再也想不到逃跑了。那些人都在等我们忘记,只有先生您,我能看出来的,您不是苏恩兰德的同伙!” “不行,安吉拉,这是一个陷阱,既是考验你的陷阱,也是考验我的陷阱。阿尔曼苏恩兰德已经察觉到了,他早已有所准备。我的身上有一个诅咒,会让我无法逃跑,而你收买的那个看守,会毫不犹豫地出卖你。” “先生?” 艾德里安摇了摇头:“耐心等待,不是这个时候。安吉拉,不能是这个时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三十三章 选择 一句话说到结尾。一声叹息咽在喉里。 少女的身影消融在雾气中,灰蒙蒙的视野里模模糊糊亮起一簇烛焰的微光。 螺旋向下的楼梯狭窄阴暗,粗糙的石壁上蜡烛的光芒晦暗不明,一个中年男人带着路,他穿着皮革和动物毛皮制成的轻便衣服,有一头不加打理的卷曲金发,他的脚步如同夜间狩猎的猫科动物,敏捷而无声。 艾德里安紧紧跟着他,手里的钥匙环挂着十几把花纹精美造型纤细的金属钥匙,艾德里安把它们捏成一束,避免钥匙碰撞发出声响。 楼梯尽头是长廊,有一个佣兵拿着火把巡逻,他来回走动,墙壁上亮光也来来回回。 艾德里安面前的男人止住动作,回头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男人留着精心修剪过的胡子,腰上别着细长的迅捷剑。 他们躲藏在转角的阴影里,四周静悄悄的,艾德里安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佣兵转身往远离他们的地方走去,海茵伏低了身体,从他背后悄悄靠近。当距离足够接近时,海茵捂住佣兵的口鼻,狠狠击晕了他,放倒在地上,一切都在无声中发生。 艾德里安从躲藏处跑了过去,和海茵汇合。 海茵扒掉了那个佣兵的裤子,撕成布条捆住手脚,又堵住了他的嘴巴。做完这一切后,海茵和艾德里安一人一边搬运着晕厥的佣兵丢到了阴暗的小角落里。 穿过长廊,他们听到了附近厅堂里佣兵们吃喝的嘈杂声音。长廊尽头是厨房的储藏室,有两个人窝在门口看守,他们大声地抱怨着这枯燥的差事,间而谩骂几声厅堂里的同僚。 海茵打量着附近的地形,皱了皱眉。艾德里安将钥匙放在了地上,而后对海茵打了个手势,他轻手轻脚地走回几步,然后回身往储藏室走,这一次他的脚步声清晰地回荡在石壁间。 储藏室门口的两个佣兵注意到了声音,他们从地上站了起来。 艾德里安走了过去,看到他俩之后仿佛受到了惊吓般瑟缩了一下。 “哈,埃因霍恩先生,这里可不是您该来的地方,还是说您又迷路了?哈。”两个佣兵看到是艾德里安,面上现出几分轻蔑,说话声里带着嘲讽。他们看不起艾德里安,但是似乎有所顾虑,面对他时并没有太过放肆,“我们佣兵都是粗人,厅堂里头污言秽语肯定会让您不适,还是请让我送您回去吧!” 艾德里安冷淡地回应道:“不用了。”他抬步就往厅堂走。 两个佣兵的眼睛都跟着他,其中一个跑上来就要拦住艾德里安,他们都背对了长廊。海茵在阴影里靠近,将两个人先后放倒在地。 从他们身上摸出厨房储藏室的钥匙,海茵和艾德里安推开木门,就要把他们俩关进去。艾德里安却发现海茵似乎有别的打算。 “小子,你有本事让他们都喝一口酒吗?” “我可以试试,海茵先生。” 幽灵猎手敲了敲一个小酒桶,从怀里取出一瓶不知名的药水,拔掉酒桶塞就往里全倒了进去。 海茵晃着酒桶,像是在混合两种液体,他一边晃一边说:“你把守卫药倒,然后我们去放人,顺便解决你的问题。” 艾德里安复杂地看着猎手,他本来还以为他们得一路清缴敌人。小酒桶被放在艾德里安手上,海茵推了艾德里安一把,示意他开始行动。 “海茵先生,钥匙还在长廊,别忘记带上了。” 艾德里安没有直接从厅堂的入口进去,他抱着小酒桶绕了一段路,在转角处借着亮光打量会遇到的佣兵。他像是在找什么人,换了几个入口后才靠近,正好被两个佣兵在半路拦截。 “埃因霍恩先生,你这是拿了什么好东西?” 为首的佣兵伸手要抢过小酒桶,艾德里安退后两步避开他,面上很是冷淡:“这是给那一位小姐准备的酒,你们喝不起。我建议你不要碰。” “不能碰?埃因霍恩先生真的很看不起我们佣兵啊。”那个佣兵气笑了,他硬是从艾德里安手里抢走了小酒桶,“苏恩兰德不在这里,那小妞也被带走了。我就是碰了又怎么样?也不是第一回。就麻烦到时候埃因霍恩先生自己去解释为什么酒没有了吧!” 佣兵把酒桶递给身后的跟班,得意洋洋地下着指示:“去,分给弟兄们,全喝光了,一滴也不要剩,这可是埃因霍恩先生准备的好酒啊,不能浪费。” 艾德里安压抑着愤怒,冷冰冰地警告他:“你会后悔的,现在还给我还来得及。” 那佣兵戳着艾德里安的胸口,似乎很是痛快:“以利亚埃因霍恩,我们不是妞儿,我们没必要听你的话。滚吧,孬种,别装腔作势,你是个什么垃圾玩意,我清清楚楚。和你一起共事让我恶心透了,等你对苏恩兰德没什么用处了,我第一个杀你。” 他把艾德里安推到地上,啐了一口就走开了。 艾德里安撑着地面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厅堂里的佣兵们当着他的面分饮了酒桶里的酒,还似乎专门为了羞辱他而对他展示喝空的杯底。 艾德里安看着他们肆无忌惮地痛饮笑闹,面上冷漠:“你也就只能这么干了。” 那个抢过酒桶的佣兵看上去是所有佣兵的领头,他对艾德里安龇着牙露出个恶意的笑容,在艾德里安转身走开之后,厅堂里爆发出一阵笑声。 但是等到艾德里安和海茵再次到来时,厅堂里已经变得静悄悄,佣兵们横七竖八地睡倒了,一个也没有醒着。 艾德里安取了一盏桌上的灯,走到窗口,他朝向一侧塔楼所在的方向,手掌在烛光前遮挡、撤开,交替几次后塔楼上也传递来相同的烛光信号。 他刚刚搁下烛台,海茵就把那一串钥匙丢给了他:“抓紧时间。” 他们穿过厅堂,绕了几条路,经过螺旋向上的楼梯,从楼梯出来是一条走廊,两侧都是房间,每一扇门都上了锁。 艾德里安用钥匙把每一个锁都打开了,他敲响每一扇门,但没有走进去。 “是谁?”门里的少女轻声询问着。 “埃因霍恩。”艾德里安应道。 等了一阵,少女们穿戴整齐走了出来:“怎么了,埃因霍恩先生?”她们挤在一起,忐忑不安。“都这么晚了……” 面对她们的询问,艾德里安回头看了一眼海茵:“海茵先生?” 海茵抱着双臂,他眉头紧皱,在每个少女的身上都打量了一圈,但他既不像在欣赏美貌也不像被衣着吸引。然后他摇了摇头,艾德里安却因此松了一口气。 “你们自由了。可以回家了。” “什么?自由?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们为什么要回家……”说话的少女被同伴拉扯住了。 艾德里安迟疑了一下:“苏恩兰德许诺的话,你们都不要相信。” 仍然有少女要刨根问底,也有被吓了一跳想要逃回房间给门上锁的,一阵吵嚷中海茵不耐烦地拔出了腰上的迅捷剑,少女们齐齐退了一步。 他用剑身敲了敲墙壁:“通通闭嘴。”即使他不说这一句,少女们也不敢开口了。 海茵指着他和艾德里安来的路径:“都给我一个一个排好队,不许发出声音,跟我走。”少女们害怕地缩在艾德里安身后,乖乖地听着话。 萨曼莎已经在半路等着了,火光凸显下,贯穿她脸孔的疤痕狰狞而可怕。 “跟着她。”艾德里安拍了拍他背后的少女,“你们的问题,她都能解释。” 少女想要拉住他再说些什么,海茵已经准备走开,艾德里安急忙跟了上去。通往地下室的路上还有几个清醒的佣兵在驻守石堡,但是他们很快就不清醒了。 绑着昏厥的佣兵,海茵突然开口:“你看上去心事重重。” “还有一个……”艾德里安说,“除了那一群少女,还有一个人……” “在哪儿?” “被带走了,不在这儿。” “我帮不了你。”海茵半蹲着,他拍了拍膝盖:“好吧,你要知道,很少会有十全十美的选择。这种时候,选一个你能选的,然后接受后果里的遗憾,别去后悔就行了。没法救全部,但你也救了不少,这是你的光荣日,以利亚。” 艾德里安沉默着没有回话,海茵起身推了他一把:“继续走吧,我们还不能停下。”艾德里安顿了顿,捡起了佣兵的长剑,他挽了个剑花,像是在熟悉长剑的手感:“不,海茵先生,这是你的光荣日。”他抬起眼时和先前判若两人,冷灰色的眼瞳里透着温柔,也透着坚定。 他们在石堡里穿行向下。 地下室的入口处,海茵拦住了艾德里安:“小子,你先离开,我要干活了。你告诉萨曼莎,如果听到我的枪声,你俩就先走吧。” “海茵先生,我和您一起去。” “不用担心,我会解除你的诅咒的。”海茵拔出长剑,一脚踹开地下室的木门,“有一个幽灵在底下等着我呢,它已经感觉到我了。以利亚,你走吧,只有幽灵猎手才能击败幽灵。” “我击败不了幽灵,但我有一簇火苗要去踩灭。” 海茵停住了脚步,他脚下的楼梯有冷雾蔓延上来。中年男人的背影被灰蒙蒙的雾气笼罩着,他甩了甩手上的迅捷剑,插回了腰间:“这是一个好梦,不是吗?一个弥补遗憾的机会。” 艾德里安怀念地看着海茵:“但总是看不到结尾。” “以利亚,这是你的梦境,你的三个遗憾。如果做梦的人是清醒的,梦境又怎么能继续。尽管你为了记忆里发生的事情痛苦,想要改变它,却不愿沉溺在更好的选择里吗?” 艾德里安笑了笑:“是的,海茵先生。我总是选错答案。” 卢卡斯海茵回过头,整个石堡都不见了,他们站在虚无的雾气里,金发狂乱的幽灵猎手摸了摸他的胡须。“也不尽然。”他说。 雾气凝出一排排长椅的轮廓,像极了教堂的礼拜堂,尽头坐着一个女人。她一头漂亮的黑发,背对着艾德里安和海茵。看不到她的正脸,仅仅只存在一个包裹严实的背影,但是艾德里安已经知道那是谁。 他静静走过去,在女人身后的长椅上坐下了,此刻他身上穿着那一身衣服满是剑痕,胸口和后背的部分有一个破洞。艾德里安就像刚经历一场死斗,只是身上没有血迹而已。 他脖颈挂着的那枚金币贴着皮肤,被体温覆上了一丝暖意。 “以利亚?”女人没有回头,但她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亲昵地呼唤着艾德里安的小名。 艾德里安乖巧地端坐着,他觉得心情随着这一声呼唤变得宁静而祥和。他轻轻地回应道:“是我,妈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三十四章 告解 “我几乎认不出你了。”黑发的女人叹息着,“我的孩子……” 在这一声柔软的叹息里,他们背后响起轻快的脚步声。一个男童从长椅的过道里跑来,像春天的小鹿,天真而活泼,皮鞋踢踢踏踏地在地板上踩出音调。他穿着精心剪裁的小礼服,短短的黑发是俏皮的微卷,眼睛圆圆的,总是睁的很大,像一对灰色偏紫的烟晶石,没有什么欲语还休的婉转心思,故而总是显得单纯而剔透。 那是艾德里安五岁的模样,在那幅蒙特伯格的油画里,他就是穿成这样,伏在母亲膝上,耳朵贴在母亲隆起的腹部,瞪大了眼睛一脸惊讶。 “妈妈!”男童一路跑来,直直地扑到黑发女人的怀里,黑发的女人也伸开双臂拥抱他。 男童的下巴搁在母亲的颈窝里,艾德里安和他的视线对上了,男童仿佛不愿意看到他,缩回去藏在了母亲怀里。 黑发的女人低头抚摸着男童的头顶,语调温柔:“你变了好多,像一个哥哥了……和我说说你的妹妹吧,以利亚。” 艾德里安捏了捏手指,他低下头,缓慢地说着:“她叫瑞塔,我们也叫她阿比盖尔。” “阿比盖尔……”黑发女人重复地念了一遍这个希伯来小名。 “是爸爸取的名,瑞塔和阿比盖尔,两个名字都是。她长得像奶奶,是金发,脾气也像。阿比她小时候总是问我关于你的事……”声音在这里低了下去,“可我也记不清你了……” 黑发女人怀里的男童这时候开口说话了,他奶声奶气地问道:“妈妈,你会永远陪着我的是吗?” “是的,以利亚。”黑发的女人温柔地说着谎言,她和男童讲话时吐字都会变得更加舒缓柔和,艾德里安能清晰地分辨出她喊的是谁。 艾德里安静静地坐在长椅上,他被打断了话语,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语言能力似乎溜走了,他张了张口,又闭上了嘴。 “我不喜欢他。”沉默里,那个男童闷闷地坦白,天真直率地表达着对艾德里安的看法。 黑发的女人似乎对此很好奇,她询问道:“为什么呢?” 男童晃了晃小腿,很是不悦:“他根本不像我,妈妈,你为什么也要叫他以利亚呢。那是我的名字。” 他说完开始掰着手指数落艾德里安:“他又胆小,又笨,还总是说谎!他还不喜欢笑,总是不开心的样子,我不喜欢这样的人。” “以利亚,你不喜欢自己现在的样子吗?”黑发的女人轻轻地问道。 艾德里安知道这一句话是在问他,他愣了一下,才开口否认:“没有,我怎么会……” 他又一次被打断,男童大声地驳斥了他:“你看!妈妈!他又在说谎了!他总是这样,回避掉问题。” “他就像一个制造玻璃球的魔法瓶,觉得自己应该装满透明的玻璃球,就把彩色的球都扔了出去。但是他都不知道,这一点也不好看,而且彩色的玻璃球还是会长出来的。他全扔掉,就会变成一个空瓶子。”男童歪着脑袋,在空气中比划,“他都不敢承认自己制造的玻璃球是彩色的。” “他仍然觉得自己做的事情都是不应该的。”男童小声地说,“他希望我是不存在的。” “他想离开家,却以为是我在怂恿他,但才不是呢!” 黑发的女人安抚着生气的男童,艾德里安觉得此时他应该反驳这些话,但他却奇怪地说不出话。多么古怪,明明这是他自己的梦境,他却在这个梦里被自己幼年的幻影指责。 海茵走到了他身边,在他身侧随意地坐了下来,翘着腿:“对,小子,这是你的梦。所以你明白的吧。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替你说。你不敢说的,你觉得自己不应该说的,他都替你说。” “海茵先生,你也是吗?” 海茵重重地拍了拍艾德里安的背,像是在鼓励他。 “以利亚,”那个男童探出头小心翼翼地看着艾德里安,“你不会杀死我的,对不对?” 艾德里安的表情空白了一瞬,他不知道这算是什么自问自答的戏码,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恐惧。他眨了眨眼,有些茫然,有些犹豫:“我不会。” 男童相信了他的话,睁大圆圆的灰色眼睛,追问道:“你仍然想要当一个拯救者吗?像我们小时候想要拯救阿比盖尔的宠物鸟一样?” 艾德里安回想了起来,那是一只夜莺,恹恹地在笼子里生活,有一天他路过那个笼子,突然心里诞生一股冲动。他放跑了夜莺,只有四岁的阿比盖尔发现之后哭得很大声,谁也哄不好,管家维赫把约书亚叔叔请来,在约书亚板着脸孔带来的压力下,艾德里安乖巧地认了错,但他始终不认为自己做了错事。 他拯救了一只不快乐的夜莺。九岁的男孩自认是一个无名的英雄,他是那只夜莺的英雄。 现在他经历了那么多,他还可以是某人的英雄吗? “我有罪。”艾德里安说。 他仍然梦见那火,那诅咒的火,熊熊燃烧。也许永远也不会熄灭。 “以利亚,我的孩子,你满是悲伤,你憎恨自己。”黑发的女人叹息了一声,“赎罪吧,如果那样你能原谅自己。” 艾德里安凝视着她的背影,雾气凝结出的礼拜堂没有十字架也没有其他高大的尊像,只有一排排的长椅,他坐在长椅上,却如同对牧师告解一样对着那背影垂下了头。 “你后悔了吗?”男童扒着椅背问他,“后悔为了伊多娜离开家了吗?” 艾德里安摇摇头,他确信无疑:“永远不。” “那我们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我们去找她,找到她,然后,然后……” “然后我们带她回家。”艾德里安说。 黑发的女人抱着男童,她温柔地说:“以利亚,我们都会被所经历的事情改变。但是,以利亚,你和阿比盖尔都是我生命的延续,是我留给劳伦提斯的珍宝。无论你们是什么模样,我都深深地爱着你们,劳伦提斯也一定如此。” 她的语气中带着微微的笑意:“你也是这么相信的。” “继续前行吧,我的孩子。时间快到了。离开吧,你还那么年轻,对你而言,现在来见我还太早。” “没错,时间快到了。”海茵拍了拍艾德里安的肩膀,像在催促他。 雾气从长椅上散逸,礼拜堂的轮廓渐渐模糊,所有的色彩都逐渐淡去。艾德里安站了起来,他脚下已经是一片虚无的冷雾,海茵推了他一把:“快!” 海茵从灰蒙蒙的雾气里指出了一条路,他让艾德里安沿着路走。 艾德里安走出了几步,回过头,海茵依旧站在原地:“海茵,谢谢你那天救了我。” 金发的幽灵猎手拨弄着他狂乱的头发,露出了一个微笑。 艾德里安顿了顿,接着说道:“你一定不知道,现在我是你的学徒了。你会永远活在我的故事里。” “向我承诺吧,以利亚。”海茵说,“承诺那故事你自己会喜欢。” 雾气翻涌而来,艾德里安再次觉得自己失去了躯体,变得像一粒飘荡在雾气里的灰尘。所有的方向都被雾气遮蔽,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一片朦胧的意识里,他隐约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查理曼!他要醒了!” 手指先感受到了温度。然后是手臂,感觉到被织物裹着。再之后,艾德里安看到了一簇灰蒙蒙的火苗。不,不是一簇,也不是火苗,那流动变化的物体,更像是一团雾,梦境里的冷雾。雾气盘踞在他躯体里,模仿着火焰的跃动。在远一点的地方,还有另外一团雾,宁静而有规律地盘旋着。 他睁开双眼,阳光一瞬间变得刺眼,在习惯亮度之后,艾德里安看到了他熟悉的两个人。 女巫莉芙关切地在他床边弯腰看着他:“能听到我说话吗?” 文森特查理曼站在远一点的地方,双手交叠,按着樱桃木手杖,但是艾德里安能很清晰地感应到他的方位。他闭着眼时看到的那种雾气,也存在于查理曼身上。 像是空气中漂浮着一块透明的画布,触摸不到的雾气却清晰地在上面绘出了他和查理曼的人影。 查理曼对着他点了点头:“恭喜你,艾德里安。你从雾之国回来了。” 他撑着手杖走了过来,艾德里安感应到那团雾气也如影随形。 海茵曾说一个幽灵猎手永远能找到自己的同伴,现在艾德里安终于明白他为什么那么说了。他身上的雾气,是曾亲吻死亡,又与之告别的痕迹。 他是一个真正的幽灵猎手了。 艾德里安抬手抚上自己的胸膛,被洞穿的伤口已经愈合,肋骨下的瘀斑也完全消退了,他完整、健康,恍若新生。 “你沉浸在梦境的时间太长了,我先前还一直担心你会被赫尔女神留下。”莉芙仿佛松了一口气,“卢那梅德该不会没有提醒你吧?他真的那么不喜欢和人说话?查理曼,你没有嘱托他一句吗?那药水太危险了,无法保持清醒的人都……” 查理曼轻咳一声:“重要的是,艾德里安还活着。至少我们相信卢那梅德是值得的。” “他把人直接丢在门口就走了,我简直……别的先不说。”莉芙又转向艾德里安,“欢迎你回来,主显节快乐。” 艾德里安的脸上渐渐显现出一个含蓄礼貌的笑容。 “莉芙小姐,查理曼先生。” 他从床铺上撑坐起来。窗户外下着雪,屋子里点着壁炉,雾气模糊的玻璃窗的角落里凝结着剔透的放射状冰晶。壁炉里燃烧的树枝发出脆响,焰尖摇曳。 “主显节快乐。”艾德里安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一章 临时起意的交易 “丁香,肉桂……胡椒……三十磅……” 深夜的蒙特伯格宅邸依旧有房间隐隐约约透出亮光,金发的少女翻看着白日里女管家交给她的开销记账,她正看到厨房的那一页,时不时念出记录的文字。 她的头发编织成长辫垂在脑后,发饰和缎带都解了下来,穿着白色的丝绸睡裙,窝在毛皮堆叠的床铺上,倚着床头软软的靠枕。 科隆下着雪,夜晚寒冷,房间的厚窗帘拉得严丝合缝,阿比盖尔怀里揣着一个装满温水的铜手炉,手炉外包裹着一层隔热的小牛皮,暖烘烘的。床边的细脚雕花银桌上摆着半壶加了蜂蜜和柠檬调味的牛奶,一个精致光滑的小银盘上放了一块手掌大小的圣诞面包,餐刀给面包的一角切了片,散发出葡萄、杏仁和朗姆酒的浓厚香气。 宁静的夜里突然传来奇怪的响动,阿比盖尔侧耳细听,那像是一个被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在她门前停驻了一会儿。 “瓦莉拉?”阿比盖尔以为是她的女仆前来提醒她不要太晚睡觉。 但是门外没有应答,那脚步声又离去了,阿比盖尔放下了账本,她从靠枕底下摸出了一把短匕首。手里拿着匕首,她披上一件狼皮大外套,踮着脚走近了门边。 这段时间,科隆的治安不太好,冬天的寒冷让穷人们铤而走险,犯罪行为可能带来的收益是一个巨大的诱惑,无论是新教的牧师还是天主教的神甫都无法阻止他们违反十诫,这让科隆安保署在抢劫和盗窃事件中来回奔忙。而有着私人护卫的贵族家庭也难以幸免于难,前不久的舞会上阿比盖尔就听说有个珠宝大盗正活跃在科隆,从贵族们的家中盗取财物,他可能是一个将盗窃当做副职的佣兵,也可能是潜伏在贵族家中做活的短工,很多家庭因此加强了夜晚的守备。 听多了种种流言的阿比盖尔下意识怀疑起是否有个小偷趁夜闯入了宅邸,但是蒙特伯格宅邸也并非是一块任人取用的蛋糕,真的有小偷能躲过屋外警戒的护卫吗? 门外静悄悄的,阿比盖尔拔出匕首小心翼翼地拉开门,她没有看到人影,但脚下却踩到了一封信。信纸上的火漆图案是一枚刻有月牙和狮子的盾牌。 阿比盖尔捡起信件,晴空一般的蓝眼睛顿时因为怒意而睁大了,她没有去拉响房间里通知女仆们的铃铛,她拉紧外套顾不得别的,往先前脚步声离去的方向追过去。 不愿显露真容的来客听到了身后的奔跑声,他被冬季斗篷包裹的背影有一瞬间顿住了,仿佛是在犹豫要不要等候阿比盖尔追上他,但他没有犹豫多久,他也跑了起来,穿过好几个房间,斗篷的尾端消失在长廊的转角。 转角后是楼梯,楼梯下方第一个房间是蒙特伯格宅邸的武器陈列室。 一副完整的骑士盔甲安置在房间入口正对的墙边,手里握着巨大的骑士枪,盔甲和武器上都是久经沙场才会留下的痕迹,对每一个进入武器陈列室观赏的客人都展示着来自百年前的铁血气魄,看着有些阴森恐怖,但阿比盖尔对这套她祖辈在三十年战争时期也穿戴过的盔甲已经很熟悉。 她直直地追进陈列室,房间里有一丝冷风,但没有她要找的人影。 武器陈列室的窗户被推开了一条缝,阿比盖尔扒着窗沿往外看去,那个裹着黑色斗篷的身影灵巧的避开了屋外巡逻的护卫,一路穿过花园溜进了阴影里。阿比盖尔恼恨地拍了拍窗沿,将手里捏着的信件扔到地上。 她生了会儿闷气,这会儿开始觉得武器陈列室的空气有些冷,抬手将窗户牢牢关上,盯着地上的信件看了又看,最后还是捡了起来。 剑架上的武器少了一把,那是一把从未被使用过的迅捷剑,它按照名义上的主人的体重和身形被定制,漂亮而实用,可惜制作完成之后就未能见过主人一面,它是整个武器陈列室里最为特殊的一把,摆放在显眼的位置,阿比盖尔一眼就发现它不见了,配套的短剑也一齐消失了。 “艾德里安……”烦恼着明日家仆们打扫时发现长剑失窃会引发的骚乱,阿比盖尔狠狠地咬了咬牙。她终于回想起在她和艾德里安都住在蒙特伯格领地城堡的幼年时期,她许久未见的兄长是个怎么样的讨厌鬼了。 阿比盖尔捏着信件,缩在狼皮大衣里轻手轻脚地走上楼梯,在卧室的门口小小地打了两个喷嚏。为了避免感染风寒,看来她今晚是必须要入睡了。 信件和匕首被一齐放在靠枕下,阿比盖尔钻进厚厚的毛皮毯子里。 静谧的夜晚,雪花将所有的鞋印都抹去,艾德里安的到来和离去都悄无声息。 数十日后,黑森北部,一个叫约克伯兰的小村庄。 这个偏僻的村庄受益于一条逐渐兴旺的商道而正在演变成一个能容纳更多人口的聚集地。一切起源于一个机智的商人发现了一条从约克伯兰经过的路线,能少缴不少过路税的事实让商人们十分青睐这个村庄,而相对的,因为商人的光顾和投资,村庄大量的农舍都改造成了旅馆。 天气晴朗,一座旅馆的马厩外有一个青年在给一匹马梳毛,他梳完之后哼着活泼的小曲,又揪起马匹脖子上的一簇簇鬃毛扎小辫子,像极了在给一位淑女梳头发,末了还要打上蝴蝶结。 这个青年一头深褐色卷发,额头扎着发巾,身形挺拔,踩着一双过膝的长靴,上身穿得很单薄,撸高了袖管露出手臂,也不觉得冷,像一个加勒比海上的水手,充满野性的魅力,路过的姑娘们看到他都要多看两眼。 旅馆里走出了一个姑娘,她手里挎着个篮子,遮着布,依旧冒着热气。 她看了青年两眼,不解地问:“卡斯帕,你这是干嘛呢!” “等着你来找我呀。”卡斯帕晃到她身边,掀起篮子上的布,伸手从篮子里取出一个热腾腾的苹果馅饼。姑娘着急了:“哎!这不是给你的!快还给我!”她想要把苹果馅饼抢回来,但卡斯帕的身高摆在那儿,他避开姑娘的手,直接咬了一口馅饼。 “亲爱的罗莎,你的手艺真是越来越棒了。我一天不吃点你做的点心,就觉得生命毫无乐趣。”卡斯帕笑眯眯地说着夸张的赞美,“我现在就想对你求婚。” “轻浮!”姑娘羞得脸红,气呼呼地转身就走,没走出两步又转过来对他喊,“我不叫罗莎!” 记错了姑娘的名字,卡斯帕却不见一点尴尬的神色,他坦然自若地回应道:“你就是我的玫瑰!我的罗莎!” 真名不叫罗莎的罗莎跑远了,旅馆楼上在窗边看了全程的女子推开窗户,露出一个揶揄的笑容,她吊着眉梢,看着妩媚又成熟:“卡斯帕,你到底有几个罗莎?” “无论有多少玫瑰,你是其中最香气逼人的一朵。”卡斯帕手里的馅饼还没吃完,他的马像是闻到了苹果的气味,好奇地扭过头来往他手上凑。 女子娇俏地笑了两声,丢下一枚银币,卡斯帕轻松地在空中截获了这枚银币。 “一会儿替我带点酒上来。”她抛了个媚眼,又合上了窗。 卡斯帕收起银币,把剩余的苹果馅饼掰成两半,一半喂给马,一半塞进嘴里。他拍了拍手上的饼皮碎屑,却不急着给女子跑腿,拉过马尾巴准备把马尾也编成辫子。 他又哼起了那首活泼的小曲。 一个旅客就在此时搭着商队的顺风车进入了这个小村庄。他下了车,拎着自己的行李箱,对车主行了个礼道了句谢,没有第一时间找个旅馆安顿,而是笔直地朝卡斯帕的方向走来。 旅客套着一件垂到膝盖的黑色斗篷,走过积雪时黑白分明。 卡斯帕抚摸着马匹,抬眼打量着旅客。尽管他们之间的距离不算近,中间也隔着来往的人群,他们还是第一眼就看到了彼此。 旅客走过来后对他行了一礼:“艾德里安。” “卡斯帕。”他随意地点了点自己,也自我介绍道。 艾德里安的脸色有些苍白,在农民的脸上绝不会看到这种苍白,在猎手身上也很少会有这种肤色。卡斯帕最先注意到的就是这一点,随后艾德里安标准的行礼姿势更让他有了些想法。 “卡斯帕先生,日安,希望没有让您等待太久。” 吐字清晰,嗓音也算悦耳,看来受到过不错的教育,是个合适的人选。卡斯帕在心里默默打着分。 艾德里安全然不觉卡斯帕的小算盘:“我为了您得到的那个消息而来。” “金发姑娘?很好,那么,做个交易吧。我需要你替我做一件事。”卡斯帕笑眯眯地说,“成功之后我就会把消息告诉你。” 他的说辞让艾德里安皱了下眉:“卡斯帕先生,查理曼先生的转述里并没有交易的说法。” “很遗憾,事情起了些变化。”卡斯帕耸耸肩,“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们半年后再联系吧。” 艾德里安依旧彬彬有礼:“您只要求我亲自来到约克伯兰,我已经履行了。”他很坚持要得到消息。 卡斯帕轻笑两声,如果是一个姑娘面对他的笑容,此刻一定已经红了脸,然而艾德里安不为所动,他甚至对卡斯帕产生了一点不悦。这个青年有些太轻浮了。 卡斯帕勾住马匹的脖颈,漫不经心地说道:“不是什么麻烦事,不需要这么抗拒,亲爱的猎手兄弟。对你来说,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举手之劳。既然你已经踩在约克伯兰的土地上,先听我讲完,如何?” 艾德里安默不作声。 “你过来的路上一定看到那座城堡了对吧。城堡女主人弗思特子爵夫人的玫瑰花园在这附近十分有名,即使在冬季,那里的玫瑰花依旧盛开,她十分看重那个花园,维护花园的园丁都有六个。但最近那个城堡里出现了一个幽灵,她需要一个幽灵猎手解决这个小麻烦。” 艾德里安眨了眨眼:“卡斯帕先生,那么您为什么不直接为这位弗思特子爵夫人解忧呢?” 卡斯帕笑得爽朗:“这个嘛……我和弗思特子爵家的大小姐谈过一场短暂的恋爱,但是子爵夫人似乎对我存在些误解。总而言之,我不太受弗思特家族欢迎。” “不受欢迎的程度到了他们宁愿忍受幽灵的骚扰,也不肯让您帮忙?” “但是亲爱的兄弟,你一定会受欢迎的!”卡斯帕岔开话题,“子爵夫人就喜欢你这样有教养的青年!我有个主意,你可以假扮一个游学的贵族子弟拜访玫瑰花园,如果我是你带去的,子爵夫人会稍微愿意忍受我一阵的。当然,别担心会露馅,你只要再学习一点点东西,脸上做点伪装,就完美了,非常轻松,我会帮你掩护的。” “我保证我不是想去和那位大小姐私会。”卡斯帕补充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二章 霜冻玫瑰 “卡斯帕先生,您能否保证事情不会再起新的变化?” 尽管卡斯帕一口一个亲爱的猎手兄弟,艾德里安对于他的好感度依旧没有上升,这个青年显然不是一个合格的商人,不懂得维护自己的信誉,但好在他确实也不是一个商人,艾德里安可以稍微容忍一下幽灵猎手言语上随意的态度,毕竟他也听说过不少我行我素的猎手的事迹了。 但是必要的措施还是要采取的,艾德里安察觉到了这场交易是卡斯帕的临时起意,他不得不防备在履行卡斯帕的第二个要求之后,不会再有新的要求出现。虽然他不是很愿意想象一个人贪婪无度,而这个人还是他目前的同伴,但不管怎么说,哪怕是为了更早地拿到消息,他也需要一个保证。 “你的意思是,我们需要立个合约?”卡斯帕琢磨了一阵,“没问题,我乐意满足你的一切需要。” 这个青年指着马厩旁的一颗梣树,发誓道:“神圣的世界树见证一切,我,赫尔的猎手卡斯帕,将在困扰弗思特家族的幽灵回归雾之国之后,告知艾德里安他所需要的消息。这样行了吗?” 他问了下艾德里安,仿佛艾德里安摇头的话,他就会再想出点别的法子许诺来取信于他。对着梣树发誓倒是真的超出艾德里安的想象范围了,卡斯帕说立合约的时候他还在考虑签名是否要签全名。 “……可以了,我相信您的诚意。告诉我更多细节吧,您需要我怎么做?”艾德里安选择放弃继续追究,他觉得再多思考一秒这个问题可能都是在浪费时间,如果卡斯帕真的那么不讲信用,与其和卡斯帕本人纠缠,还不如一封信向查理曼先生申诉。 不过在卡斯帕看来,这就是达成共识了。 “不用着急!你可以先去旅馆定个房间,一会儿我们店里慢慢说,对了,你喜欢苹果馅饼吗?这家店的苹果馅饼很美味,牛油温桲培根派也值得一试。但是千万别听老板娘的鬼话,她要是给你推荐什么鲱鱼猪肉香料杂汤,你可别去尝试,他们用这道菜处理不新鲜的食材,特意放了很多芥末就是为了盖过味道。” 艾德里安点了点头:“感谢您的提醒,我们稍后再见。”他拎着行李箱走向旅馆大门。 一旁的马甩了甩尾巴,正甩到卡斯帕手臂上,像是对于这个一直站在它边上一会儿梳毛一会儿扎辫子然后又什么都不做了只顾和人讲话的青年有些不耐烦。 “久等了,我的好姑娘,我们继续。”卡斯帕抚摸了两下马背,撩起一把马尾毛又开始编起辫子。 两个幽灵猎手交谈间提到的那座城堡离得很远,艾德里安透过农舍旅馆的小窗户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段塔尖。但先前搭乘的商队马车从城堡的一侧经过时,他仔细看过那座古堡,依他看来修缮情况不容乐观,他推测弗思特家族理应是搬离城堡另建了住宅,故而城堡不再是主要的居住场所,现今的大部分贵族只要不是被卷入战争,通常冬季是不会驻守在封地城堡内的。 就像蒙特伯格,大部分时间是劳伦提斯委任的大管家和骑士队长在管理城堡和周边田产,艾德里安很是怀疑卡斯帕那套上门拜访的说辞。 弗思特古堡并不是大领主的要塞城堡,它小得多,它的主人似乎也不想白白投入太多财产去修缮它,但是它附属的一个花园却受到了全然不同的待遇。那曾经是这座城堡被冠名为玫瑰夫人的缘由,它曾两度荒废,但是新任的女主人又重新使它焕发了生机。 整个花园大得很,被一层弧形的玻璃笼罩,玻璃是半透明的,有些浑浊的絮状结晶,最顶上积着一层薄雪。花园里有一个喷泉似的建筑,只是里面烧着炭,散发出阵阵暖意,一块块花圃里种植的都是形形色色不同品种的玫瑰花,在这个冬季里依旧盛开。 “那些该死的乌鸦!” 古堡的花园里,一个园丁狠狠地唾骂了一句,他看到花园顶上再次落了好几块白色的污渍,罪魁祸首显然就是盘旋在古堡塔楼尖顶的乌鸦群。 另一个园丁仰头看了几眼,那些乌鸦在高处聚集,时不时吵嚷成一片。他按了按帽子:“他们还没把那些乌鸦巢清理掉吗?这实在太多了!一个月前都还不是这样子,怎么突然来了那么多乌鸦。” 两个园丁像是刚刚在清理花园外的积雪,他们手里都提着雪铲。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这里的怪事还少吗,上次枯萎的那片花圃,枝叶都冻成了那个模样,一捏就碎,夜里明明烧着炭,怎么可能冻死呢,要我说就是……” 此时第三个园丁进了花园,第一个园丁话说到一半就收了声不再说下去,但第三个园丁显然已经听到了。 他板起一张脸,当即就要训斥两句,花园深处却又有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 他像是害怕极了,拉住第三个园丁的手臂,嘴唇哆哆嗦嗦的:“快去……快去通知……通知克劳迪娅夫人……” 花园深处,被深深浅浅的玫瑰花圃包围的地方,有一片不同于其他花朵的颜色。 那是理应不该存在于此处的冰霜的颜色,覆盖包裹着娇艳盛开的玫瑰花。那一片花圃就像被冻结在了冰晶中,每一根枝叶都凝固着,让人联想起雾凇。 看到这一幕的三个园丁面色都变了,其中一个倒抽了口凉气:“又发生了……” 一种古怪又诡异的静默在他们之间蔓延。 一块冒着热气的牛油温桲培根派被放在木桌中间,厨师贴心地在饼皮上划了两刀,将派切分成了四大块。接着又有两大杯淡啤酒放了上来。 艾德里安低头看了一眼面前摆放的淡啤酒,又看了看桌子对面的卡斯帕:“谢谢您。”他道了谢,却不打算喝上两口。 “那么我们来谈谈细节吧。”卡斯帕伸手取了一块派,“弗思特子爵的爵位是买来的,所以单独与他们家的家庭成员相处时你会轻松很多,他们对贵族行为不算太敏感,除非你露馅得太离谱,否则不会被怀疑。”他挥舞着手臂,培根派内馅的温桲果肉在截面边缘危险地摇摇欲坠。 艾德里安点点头,他确实知道有一些有钱人会购买爵位,在他曾经接触过的人里,其中的大部分都有一种矛盾的心态,他们既努力地想要融入旧贵族的阶层,又在心底里有那么一丝自傲,多多少少保留了一点能一眼看出本来身份的习惯。 “弗思特子爵夫人很喜欢听贵族讲家族历史,我们可以预备一段虚构的故事,她会经常对你旁敲侧击打听你家族的过去,她很在意这个,绝对会提到的,你可以找个机会把故事讲出来。” 艾德里安问道:“弗思特家族信仰新教还是天主教?” “啊,没错,宗教问题也很重要。”卡斯帕认同地说,“他们是新教派的。我们最好杜撰一个信仰新教的身份。弗思特子爵夫人会很高兴地吩咐女仆替你准备洗澡水接风洗尘,只要你提出来,甚至可以是热水。” “真正麻烦的人是他们的女管家克劳迪娅,她在真正的贵族家庭服务过十多年,记得大部分贵族的家族徽章和领地名称,挑选身份上必须小心,伪装大贵族是不可取的,但是如今邦国林立,假装一个偏远地区的小贵族还成。” 艾德里安抿了一口淡啤酒,他耐心地听完了卡斯帕的分析,现在他更想知道关于幽灵的事:“卡斯帕先生,据我所知这附近没有兄弟会的据点,您介意告诉我您是从哪里得知古堡出现幽灵的吗?” “你对我的秘密很好奇啊,艾德里安?”卡斯帕俏皮地眨了眨眼,似乎想要借此糊弄过去。 艾德里安镇定地摇头:“只是一些必要的了解罢了,如果您认为我冒犯了,还请原谅。只不过卡斯帕先生是第一个对我提起古堡里有幽灵的人,我不知道除了您还可以向谁询问。”他和商队同行路过弗思特古堡时,商人们就着古堡谈论了几句,却没有任何流言里包含了惊悚成分。 卡斯帕又拿起一块培根派切片:“弗思特子爵夫人以为是城堡前代主人的家族守护灵在作祟。那些贵族不是一直认为古老的家族会有死去的女性先祖幽灵守护吗?” “我想我们都知道那是无稽之谈。”艾德里安指出。他想起阿比盖尔小时候认为蒙特伯格城堡里有他们爷爷的亡魂在夜晚徘徊的事情了,那时正是她喜爱浪漫幻想的年纪,她宣称看到爷爷在城堡走廊骑着马散步,拉上艾德里安和一名好脾气的骑士在城堡里开展了一次没头没尾的冒险。艾德里安最初觉得那次冒险的起源是因为阿比盖尔小时候对民间传说有独特的偏好,但他后来又有了新的推论,他觉得是因为那段时间的阿比盖尔太无聊了。 家族守护灵的说法在贵族间如此受推崇,除却是作为一种彰显自己家族历史悠久的手法,艾德里安觉得,还是最初攀比起这个的贵族们太无聊了。 “我们知道这都是扯淡可没用,子爵夫人相信这个。她觉得这事情非常不体面,毕竟他们家的爵位是购买来的,何况要驱除的是一个家族守护灵,这种事说出去可就有些……”卡斯帕比了个手势,“她没有求助牧师,私底下派人打听解决办法。这算是个秘密,子爵夫人认为他们家大小姐已经对我透露过,所以你得带上我才行,当然其实我并不是从大小姐那里得知的。” 艾德里安皱眉:“幽灵作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没有发生伤亡?”他觉得这事情处理的十分冒险。 “对,十分幸运,那个幽灵生前是个胆小鬼。”卡斯帕评论道,“我们的狩猎可能要从一场捉迷藏开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三章 弗思特的一夜 一道苍白的幽影游走过古堡的走廊,在月光下缓慢而无声地从一处塔楼投下的阴影踱到另一处阴影。 群鸦惊起,喑哑难听的叫声尖锐地刺破夜晚的寂静。 “安妮贝尔……安妮贝尔,安妮贝尔!”一个妇人在床铺上抽搐,她满头大汗,双眼紧闭,眼球在眼皮底下快速地打转,嘴里发出呓语声,先是几声呢喃,而后越来越急促,演变成声嘶力竭的尖叫。她双手胡乱地在空中抓取,像是想抓住什么离去的东西,双腿也不时弹动几下,仿佛在噩梦中奔跑。 卧室外的女仆举着烛台跑了进来,她在外间浅睡,一听到女主人的喊叫就醒来了。那喊叫里全然是惊慌和恐惧。女仆的年纪已经很大,在她服务于这个家庭的数年间,女仆从没听到女主人发出这样的喊叫,一时间各种可怕的猜想都在脑海中冒出,但岁月赋予了她足够的镇定。 如果她的女主人惊慌失措,那么她一定不能也失去冷静。这样想着,匆忙之间她粗略地套上了外衣,直奔女主人的床边。 烛台的亮光笼罩了床头,女仆发现妇人依旧陷在梦魇里,她按住妇人挥舞的手臂,大声喊了一句:“子爵夫人!”女仆一边呼唤着妇人,一边摇晃着她。 “安妮贝尔——” 子爵夫人弹坐起来,她大睁着眼睛,手伸向空中,急促地喘息着。她仿佛一个溺水的人,在波涛里被推上水面,口鼻短暂地与空气接触,便大张着要尽全力呼吸。所得到的每一份氧气都是延续的生命,而这供给她的时间又如此短暂,她因此变得贪婪而绝望。 她快速地喘息着,喉间发出老旧风箱挣扎着运作般的声音。 “子爵夫人,慢慢地呼吸。慢慢的。”女仆抚摸着妇人的脊背,从上往下,用力地按压着。 弗思特子爵夫人在惊慌过后渐渐平静了下来,她找回神志,侧过身拉住女仆,她现在又强撑出了一副威严的样子,但眼瞳深处依旧藏着深深的恐惧。 “克劳迪娅,”她喊着女仆的名字,“去看看安妮贝尔。现在,马上去。”她对她的噩梦一字不提,也不要求女仆做任何宽慰她的事,子爵夫人手臂交叠着搁在腹部,就如同油画里的标准坐姿,尽管她现在鬓发湿透,却已经找回了素日强硬的声线。 弗思特子爵夫人不再是那个噩梦中挣扎的脆弱妇人,她一寻回理智就如同古堡中所有人都依附的一尊石山,稳重威严,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不容辨驳。 忠心的女仆从不依仗与女主人之间的亲密情谊违抗子爵夫人的命令,她没有对女主人说任何一句安抚的话语,女仆深知弗思特子爵夫人现在只想要她去查看安妮贝尔小姐的状况,而并不渴求对她自己的关心。逾越的举动只会让弗思特子爵夫人感觉受到了侮辱,她的女主人一贯强势,从不和人分享脆弱。 “好的,子爵夫人。”女仆克劳迪娅行了一礼,倒退着离开卧室,在合上卧室的房门之后,用最快的速度整理好衣装。她作为弗思特子爵夫人的女管家,弗思特家族的一员,也是弗思特子爵夫人最信任的人,她不允许自己在别人面前失礼,哪怕那个人是她尊贵的大小姐。 这也是她被其余的仆从们尊称为克劳迪娅夫人的原因之一。 克劳迪娅夫人穿行在古堡之中,安妮贝尔小姐的卧室离得有些远,她一路走过去,鞋跟在古堡的石头地面不可避免地发出轻微的响声。 空荡的建筑里激荡起回音。外头高处依旧有乌鸦在叫,刺耳又粗劣,城堡破败的外墙上附生着苔藓和兰草,在月光之下一派荒凉清冷的景象。 这个家族现在处于一种特殊的困境中,就像这座城堡,看上去摇摇欲坠,但克劳迪娅夫人坚信他们能一起度过这段艰难的时光,她鄙视那些恐惧古堡里的幽灵而逃跑的仆从,尤其轻蔑原本是子爵夫人贴身女仆的那个年轻姑娘,她如此懦弱,即使是娇滴滴的大小姐都比她更勇敢。 雇佣来的仆从是如此的不可信任,远远不如从领地征召而来的忠诚听话。克劳迪娅夫人深深为主人家的爵位是购买而来的感到遗憾,在她过去曾服务过的贵族家庭中从未发生过这样可耻的事情。 而那个幽灵,她坚信他们对天主的虔诚让这个幽灵无法伤害到人,故而幽灵只能去破坏子爵夫人深爱的玫瑰花园,以及诱惑年轻的安妮贝尔小姐……是的,那正是子爵夫人最为担忧的…… 悲惨的弗思特家族,悲惨的子爵夫妇,他们被一场冬天的暴风雪连续夺去了三个孩子的生命,仅剩余年纪最小的安妮贝尔,这对夫妻的感情受到创伤,而年轻的安妮贝尔也变得闷闷不乐,那个融入贵族阶级的目标此时就成为了维系他们之间最强有力的纽带。 一种并不温情脉脉但让人坚强起来的同盟关系。 野心勃勃的子爵夫妇因此振作,然而安妮贝尔小姐,柔软年轻的灵魂有一点迷失。克劳迪娅夫人清楚的记得当弗思特子爵夫人发现安妮贝尔给一个并非贵族出身的,毫无修养的,门第、礼仪、学识通通不值一提的男人书写情信时,她那暴怒而绝望的神情。 尽管那个男人是为了解决幽灵而来,他仍然为勾引安妮贝尔小姐付出了代价,仆从们在子爵夫人的指示下将他轰出城堡。 这将是一桩丑闻,如果这桩事流传到社交界,安妮贝尔小姐就完了,而弗思特家族也将陷入泥沼,寻找一个旧贵族联姻的盘算将彻彻底底毁灭。 但这个男人,名叫卡斯帕的幽灵猎手,又或者是一个惯用花言巧语蒙骗女性的技艺高超的骗子,他带给安妮贝尔小姐的灾难还不止如此。 没有因为幽灵逃跑的安妮贝尔,她开始痴迷于寻找幽灵的踪迹。 这是多么难以想象的可怕之事,这将是背离十字架的灾难之路的路引,这一定是幽灵在诱惑年轻的小姐脆弱的灵魂。克劳迪娅夫人不敢再深入的想下去了,她隐隐觉察到一种不吉祥的气氛笼罩在古堡上空,在子爵夫人被梦魇惊醒的尖叫声里,这种不吉祥变得触手可及。 她走到了大小姐卧室的门外,房门大开着,安妮贝尔的贴身女仆在卧室外的小隔间呼呼大睡浑然不觉。 克劳迪娅夫人举着烛台的手微微颤抖,她捂着嘴退后了一步。 她顾不得叫醒懒惰的女仆,直直地闯进卧室左右四顾。 安妮贝尔不在卧室里,床铺是冰冷的。克劳迪娅夫人的脸色变了,她简直无法想象子爵夫人得知此事后会是什么模样,她不会歇斯底里,也不可能平静,那未知的第三种可能才叫克劳迪娅夫人瑟瑟发抖。 “起来!懒鬼!”她一脚踢醒睡梦里的女仆,压抑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面上依旧冷静,“大小姐不在房间里,你却睡得香甜。我告诉你,你马上就要大难临头,还不快起来,去找大小姐!” 仅有的几个仆从慌慌张张地在破败的古堡里寻找起女主人珍爱的孩子,乌鸦吵闹的叫声在克劳迪娅夫人的心里变成了一种裸的嘲笑。这群在古堡塔楼和屋顶的缝隙里筑巢的不速之客,现在成了忠诚的女管家心中的一根刺。 而惹出这一夜骚乱的安妮贝尔,她穿着一身白裙,正端坐在深夜的玫瑰花园中。 彻夜燃烧的炭火让玻璃半球罩着的花园不似外头那般寒冷,但安妮贝尔静静欣赏的那朵玫瑰花却被包裹在冰霜里,她没有伸手去触碰,她见过之前那些类似的玫瑰,都是在被一触碰之后凋零,它会不分花瓣茎叶,通通成为破碎的冰屑。 弗思特子爵夫人哀叹这是她玫瑰花园的灾厄,可安妮贝尔却觉得幽灵制造出的花有一种独特的美丽,她甚至因此产生了种种好奇,那个幽灵,它为何要制造出这样的花,它还有思想吗,它是否还能与人交流? 如果卡斯帕还在这里,她是否还有机会知道这些谜题的答案?但卡斯帕不在,他离去了,像一只自由的鸟,他不是蝴蝶要依靠花朵求生,鸟离开了玫瑰依旧是自由的。 安妮贝尔仰起头看向城堡的塔楼,那些高耸的尖塔塔顶的乌鸦一直在吵闹。透过半透明玻璃浑浊的絮状纹路,她看见塔楼屋顶上的那道幽影,苍白缥缈,像一抹雾气。 那道幽影盘旋徘徊,它仿佛是被风推着走,组成它的一部分总是被风吹散而又重新聚拢。它一定很轻,轻到无法感觉到重量,否则它不会飘得那么高。它也一定很冰冷,所以凡是它经过的地方,都会凝结起白霜。 它也一定害怕人群。安妮贝尔这样猜想着。 卡斯帕来到弗思特城堡的那几天,他说那幽灵总是躲着他,离得很远,弗思特子爵夫人不注意的时候,安妮贝尔悄悄跟着他在城堡里追逐那个幽灵,然而那幽灵逃得那样快,总是让他们抓不到。 安妮贝尔很是奇怪为什么卡斯帕总是能感应到幽灵的位置,卡斯帕却说那是因为他自己也是一个从亡灵之国归来的魂灵,这个总是说好听话的男人一定是在逗她开心,毕竟如果他们是同类,那幽灵为什么要躲开他。 它躲藏着,逃避着。安妮贝尔突然感到一阵同情。为什么不能让它继续留在这世间,如果它真的那样眷恋着人世?但她不能开口,这座古堡里没有人会想要听到这个问题。 “我看见过和你一样漂亮的红色。”安妮贝尔低头对着那朵霜冻玫瑰轻声诉说。 “是我兄长和姐姐血液的红色。医生在他们手臂上划开口子,鲜红的血液流淌出来。为什么呢,医生说那是包含毒素的血液,我却觉得那红色那么有活力,那么好看。那种红色离开他们的身体就变得黑沉,而放血之后,他们的脸都变得苍白,雪一样的苍白,幽灵一样的苍白。为什么他们不能变成幽灵呢?” 安妮贝尔说完这句话,意识到了言语中的亵渎。 她垂下头,握紧了双手:“仁慈的天父,请原谅我的蠢话……” 她忏悔着,祷告着,最后她轻声说道:“我真的很想念他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四章 在另一个地方 一个少年在哭泣。 一边哭泣一边清洗着木桶里的衣服,浑浊的洗衣水将他的裤脚都打湿了,然而他还是一下一下用力地搓洗着衣物上的污渍,带出更多的水。 他小声地啜泣着,压低了声音,肩膀细微地抖动着,哪怕是洗衣服的动作也无法完全遮掩。他半蹲着,袖子挽到手肘的位置,洗衣服的水是冰冷的,少年的手指冻得通红。他不能说瘦弱到看上去病恹恹,但也健壮不到哪里去,他的身高拔长得太快,体重完全没有跟上,青蓝色的静脉纹路在皮肤上微微凸显。 但这并不是他身上唯一有青蓝颜色的地方。少年手臂里侧有一块大面积的淤青,他有意要将它隐藏,但湿掉的袖口贴在皮肤上依旧泄了密。 “克莱门?你在哭吗?怎么了孩子?” 一个柔缓的嗓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声音里带着一点海对面的英吉利人才会有的调调。少年吓了一跳,他控制不住自己打了个嗝。 他微微往后瞥了一眼,看到了点在皮靴子前的那根熟悉的樱桃木手杖后就又快速地摆回了脑袋。他加大了搓洗衣服制造出的动静,在这种刻意放大的水声里,少年极力控制着颤抖的声线,说道:“不是的,查理曼先生,是水溅到我眼睛了,有些疼。” 他刚开口,就知道这谎言无法蒙混过关了,堵塞的鼻音太明显了,克莱门甚至只能盼望一个奇迹降临,文森特查理曼,这位睿智而机敏的兄弟会创建人才会忽略掉他的异常。可尽管他极力地隐瞒着什么,却又在心底矛盾地幻想查理曼先生追问他。 当查理曼真的开始追问时,他又感觉自己心里冒出了一丁点的绝望和无助。 “克莱门,在我面前你不需要撒谎,你可以将我当做你的朋友。你有任何麻烦都可以向我求助。”查理曼又走近了两步,现在克莱门低下头就能在自己脚边看到那根手杖。 少年感觉自己的眼圈又开始发烫,查理曼先生不紧不慢又平淡的说话声仿佛是一根轻柔的羽毛,在他眼眶下搔弄,他想要流泪。 洗衣服的动作停下了,但他迟迟没有开口。 查理曼先生弯下了腰,他按住克莱门的手臂轻轻翻转,克莱门犹豫了一下没有反抗,手臂内侧的淤青暴露了出来。 “邦尼做的,是不是?”查理曼先生将他的手轻轻放开了,随后克莱门感觉到自己的头顶被抚摸了一下。 一种莫大的宽慰让他真的流出了眼泪。他啜泣着,渐渐有些压抑不住哭声。 “他需要一个严肃的警告。”查理曼先生说。 克莱门摇了摇头,他开口说话,抽泣和打嗝让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先生,谢,谢谢您。可是您找了导师,他,他只会,再打,打我一次。我可以……可以……” “即使你是邦尼的学徒,也并不意味着你该忍受不该有的待遇。”查理曼安抚地拍了拍克莱门,止住了少年的话,“邦尼不听我的话,我可以去找海森,他对他哥哥言听计从不是吗?别担心,我是文森特查理曼,你可以试着相信我。” “查理曼先生……”少年打嗝打得更厉害了,除却眼泪,他还哭出了鼻涕泡,这尴尬极了,他甚至想要将整个头都塞进装衣服和冰水的木桶里,只要这能让他停止打嗝。 “好了,孩子,把你的手从木桶里拿出来,找个地方休息吧。那对双胞胎应该学一学怎么给自己洗衣服。” 在少年眼中伟岸的查理曼先生提着他那根樱桃木手杖离开了,克莱门凝视着他的背影,打着嗝儿,当那背影彻底消失后,克莱门转回头,他望着木桶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继续清洗起了衣服。 所有兄弟会的幽灵猎手都尊敬查理曼先生,他是兄弟会的创建人,他总是很关心他们。但是查理曼先生不会一直都在他身边,他的导师是邦尼,那个暴躁的中年男人并不像查理曼先生一样讲道理,克莱门很庆幸查理曼先生没有坚持去警告他的导师,而是去找海森。 他导师的双胞胎兄弟总是和他们形影不离,又或者说是他的导师邦尼一直跟随着海森,而克莱门作为邦尼的学徒,一直跟着邦尼,这才形成了一个稳固的三人组合。幽灵猎手总是独来独往,而那些学徒,克莱门听说过查理曼先生的大学徒诺顿,他经常被单独指派出去做些事情。有的时候克莱门十分渴望能像诺顿一样离开导师,也有的时候他会问自己为什么没能遇到一个查理曼先生一样的导师,甚至不需要像他一样温和可亲,像海森一样也是可以的。 海森和邦尼一样都嗜酒如命,但他从不会让自己喝得昏了头,克莱门甚至怀疑海森从不会喝醉,尽管他明明喝得有邦尼那么多,当邦尼醉醺醺地躺倒在地时,海森却还能清醒地吩咐克莱门去扶起他的导师,或者吩咐他打扫干净邦尼的呕吐物。 邦尼喝醉之后敏感而易怒,他会无缘无故地打一顿克莱门。但是海森就不会那么做,他虽然偶尔才会阻止双胞胎弟弟的暴行,但他自己从不会动手揍克莱门。海森在克莱门眼里是个好人,虽然他有时讲话狠辣,像个无情的暴徒,但他不会因为酒精失去理智,也可能是克莱门至今还没被邦尼打死的原因之一。他心情好的时候,甚至会代替邦尼教克莱门一些猎手们应该知道的知识。 克莱门想象过,如果有一天海森厌烦了他的弟弟,不声不响地就自己离开了,只剩下他和邦尼两个人的话,他是不是应该逃跑。也许他可以逃到另一个猎手的身边,比如查理曼先生,又或者是欧内斯特先生,听说他们两个是对学徒最好的猎手了。又也许,他应该远远的逃离幽灵猎手的世界,趁着自己还没有完全成年,回归到正常的、大部分人都会习惯的生活里去。 少年清洗着他的导师和导师哥哥的衣物,渐渐的,情绪平复了下来。 而查理曼杵着他的手杖,走进了酒馆。 他冷静而颇有几分优雅气度地来回巡视了几圈,这个中年男人身上含蓄的气势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忽略了他有些瘸的左腿。这是个普通的酒馆,查理曼在门外时就感应到了,整个酒馆内他要找的那两个人就在吧台的位置。 “嘿,文森特!”一头乱糟糟棕褐短发的中年男人靠着吧台对他招手。 邦尼已经喝了太多,只有海森清醒地对他打招呼。查理曼皱了皱眉,神情严肃地走近两人。 “你也打算沉迷酒精了吗,文森特?这可不是什么好点子。”海森翘着腿,他的双手剑摆在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歪歪扭扭地斜靠着一个酒桶。 查理曼看了一眼醉醺醺的邦尼,对海森撇了撇头:“我有事要和你说,我们出去谈。” 海森耸了耸肩,他踹了一脚邦尼,然后随意地说道:“不用多此一举,我可怜的弟弟耳朵已经被酒精毒聋了,他什么都听不到。说吧,文森特,你又要说什么讨人厌的话了?” 邦尼被他的双胞胎兄弟踹了一脚,却只是像瘫烂泥一样趴倒了,完全没有别的反应。 查理曼看了一眼邦尼,又看了一眼对此有些冷默的海森,他没有多加评价:“有关你弟弟的学徒克莱门。” 海森挑起眉毛:“那小子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海森,他和你也生活在一起。”查理曼说话带了重音,强调着他自己严肃的态度,“我发现你弟弟对学徒有些苛刻,我必须告诉你,我一点也不希望再一次看到那孩子身上出现被打的伤痕。海森,你应该约束你弟弟的行为,不要给幽灵猎手蒙羞。” “我没有吗?”海森换了个坐姿,他收敛起了原先的随意,“至少我让克莱门还活着。文森特,你不能够把每个学徒都当成你自己的学徒或者孩子什么的。克莱门不是那个黑头发的小子,我弟弟还活着,你不可能照顾克莱门一辈子。” “我们收学徒不是为了让他担惊受怕地过日子、洗衣服、挨揍或是别的什么。海森,你弟弟的行为你真觉得是正常的吗?” “学徒,噗。”海森说出这个词,嘟着嘴模仿着发出了一个屁声,仿佛是在嘲讽,“他早就该从我弟弟身边逃跑。邦尼,可怜虫,蠢蛋,毫无自控力。克莱门,受虐狂。他们都不正常。” “海森。” “我知道,我会管着点邦尼的,比以前更多一点,对吧?至于你,文森特,你已经不满足于单单照顾卢卡斯的遗孤了?你不觉得你移情太过了吗,卢卡斯是我们两个的朋友,但那黑头发的小子又算什么人。如果他要寻死,让他去死就好了。” “艾德里安是个不错的年轻人,他为什么不能活着。救他的药水是海茵给他自己的学徒预备的,用在艾德里安身上正正好好。”查理曼讲到这里顿了顿,他看向翘着腿的海森,有些严肃,“你打算什么时候收一个学徒,或者也许你可以考虑成为克莱门的导师……” “打住!”海森喊了一声。 他躬起身,微微显出一点攻击性:“文森特,用你聪明的脑瓜再仔细想想。邦尼,这个烂人,和我是双胞胎。我们出生在同一个家庭,有相同的唯唯诺诺的老妈,有相同的醉死在臭水沟里的烂爹,我们同样酗酒,对,和老头子一模一样。你为什么觉得我不会教出第二个克莱门?” “文森特,我没有教学徒的才能,也没有哪怕一指甲盖的兴趣,不要再和我提收学徒的事!对,你创建兄弟会的时候我和卢卡斯都在你身边,但兄弟会的未来你一个人考虑就行了。你的大学徒是个天真迟钝的蠢货,但你不是还有一个代言人吗?”海森顿了顿,讥讽地笑了,“也许你还在培养第二个查理曼的代言人?” 查理曼沉默地盯着海森,海森毫不畏惧地和他对视。 过了一会儿,查理曼缓缓开口说道:“如果海茵还活着,他现在已经对你开枪了。” “他死了。”海森捞过一杯啤酒喝了一口,换了个话题,“你可以把查尔斯叫回来了。要我在艾德里安和查尔斯之间做选择,我全押查尔斯。当然,你可以收买我,我不介意改注。” 查理曼没有对这句话做出回应,他点了几下手指,然后说道:“别喝太多。” 他转身离开,在离开酒馆前又转回头:“回去后记得把你和邦尼的衣服自己洗了。” 隔着酒馆里喧闹的人群,海森眯着眼分辨着查理曼的唇语,在读完一整句之后,他翻了个不屑的白眼。 “再来一杯!”海森招手对酒馆老板喊了一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五章 约克伯兰的早晨 “艾德里安!起床了!艾德里安!你能听到嘛!” 农舍旅馆隔间并不怎么牢固的木门被卡斯帕拍得砰砰响,艾德里安几乎是被这阵突如其来的喊叫和拍门吓醒,他按着有些发胀的脑袋,闭着眼睛从咯人的硬木板床上坐起。 旅馆配备的毯子和褥子只有薄薄一层,织物纤维被压得十分紧实,挨不上松软这个形容词的任何一个边,带着一点说不出的馊味,还有些潮湿。艾德里安垫着他自己的厚斗篷睡了一晚,现在脖颈和肩膀都酸疼得让他皱眉。 艾德里安仍然渴望着睡眠,但他已经醒来,忍耐了一整晚坚硬过头的床铺之后他完全不想再躺在上面。旅馆给旅客安排的小隔间都是从大房间一个个分割改建出来的,没有单独的窗户,又窄又黑,窄到艾德里安坐在床沿上,还没等他伸直腿,脚就能踩到另一边的木板墙壁。 “艾德里安,你觉得早饭吃点培根香肠如何?”门外的卡斯帕还是没有消停,他的声音听上去精神极了,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间点显得有些烦人。他也确实烦到了一些人,艾德里安听到附近有同样被吵醒的人拍着木墙警告卡斯帕,农舍旅馆根本没有隔音这一说法,咒骂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而卡斯帕对此的反应却是哈哈大笑起来。 他倒是很得意。 艾德里安搓了把脸,在脚边摸索他脱下的皮靴,咒骂声停止的档口,他对门外说道:“我醒了,卡斯帕先生。”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尚且带着睡意,懒倦而沙哑。艾德里安不太习惯这个声音,他咳嗽了两下,清了清嗓,接着补充道:“请等我一会儿,最好是安静地等待。” “快一点,亲爱的兄弟,太阳都已经出来了。” 卡斯帕倒是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都胡说,但艾德里安认为太阳光刚从地平线上投射出来的时刻对于卡斯帕都能是太阳已经出来了。虽然艾德里安黑漆漆的小隔间看不到外头,但他的生物钟却立场坚定地告知他,这不是他平时起床的时间点。 他将裤脚塞进靴套,站直后又想要抻平自己有些睡皱的上衣,不过当他松开手,衣料的边角又皱了起来,他考虑了一下放弃了再次尝试,披上外套,将长剑和手枪都安置好,最后他拿起昨夜充当床垫的斗篷重新抖开。 万幸这件冬季斗篷的毛料厚实又柔软,他没有摸到明显的压痕。系带和扣子都各安其位,黑色的斗篷垂到膝盖,只有长剑的一截尾端从底下刺出。 “劳您久等。”艾德里安推开房门,他看见卡斯帕靠着对面墙壁,穿得依旧很单薄,完全不像冬季装扮。 “看看我弄到了什么。”卡斯帕晃了晃手上捏着的纸片,那是一封用于提出拜访请求的信笺,纸张的表面有些闪闪发光的颗粒,像是某种矿石的碎屑,随意地撒在上面用作装饰。 艾德里安推测这就是计划实行的第一步了,他得给弗思特城堡先写一封拜帖,表明拜访的缘由和时间,并且这份信笺需要一个信使亲自传递,而后带回反馈。为了彰显贵族的身份,他的拜帖必须奢华,但同时也必须低调而内敛,以避免被人误会他是一个粗俗而不礼貌的暴发户,个人或是家族的纹章图案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艾德里安不知道卡斯帕给他的伪装身份做了多少准备,但如果有需要,他不介意用上自己真正的姓名和纹章。毕竟蒙特伯格家的长子名义上确实在外旅行游历。 “这将是个不错的开头。”卡斯帕很是自信,他扬了扬手,又将信纸贴身收好。 这让艾德里安有些意外了,他本以为卡斯帕会将信纸给他,然后商量着今天就把事情搞定。至少在短短一日的接触里,卡斯帕并没有表现出太多谨慎和耐心。对于现在的艾德里安而言,他并不希望事情拖延太久。 “卡斯帕先生,您准备预约何时拜访弗思特城堡?” “我还不确定,大概挑个下午吧。”卡斯帕耸耸肩,“我们可以边吃早饭边讨论,讨论完了就可以直接写。你一定得试试培根香肠,艾德里安,十分美味!” 他本想揽住艾德里安的肩膀,和他勾肩搭背着一起走,但卡斯帕注意到艾德里安没有带上他的行李箱:“你忘记你的行李箱了,艾德里安。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给你一个忠告,永远别信任旅馆老板和你隔壁睡着的糙汉。你都没丢过行李吗,艾德里安?” 卡斯帕意有所指,他毫无顾忌地在这个没有隔音概念的农舍旅馆发表阴谋论,全然没有压低嗓音。 “闭嘴卡斯帕!你欠揍吗?”旅馆老板娘的声音传了过来,随后她提着拖把从一间空置的小隔间里探出了头,她看到了艾德里安,脸上顿时和颜悦色起来,“哦,亲爱的,你别听那混小子瞎说,我们旅馆都是正经人,房间的锁头也都坚固可靠,绝对能保证您的财产安全。” 卡斯帕露出一个笑容,是最能让女性心脏怦怦直跳的那种笑容:“哎,我亲爱的罗莎,你终于肯搭理我一句。非要我说些没边际的蠢话才能听到你的声音,你难道就喜欢折磨我吗?”他说起这话来毫不脸红,镇定自然地如同在谈论今天的雪花是几边形。 “少跟我来这套。”旅馆老板娘嘴上这么说,但艾德里安确实窥视到了一丝她被取悦的讯号。她没有再对卡斯帕抹黑旅馆的说辞追究什么,又缩回了小隔间里。 卡斯帕手肘撞了艾德里安一下:“行李箱。”显然他依旧坚持之前的看法。 “卡斯帕先生,”艾德里安说,“您可以将信纸也暂时交由我保管,我可以将它放在我的行李箱里,同时规避可能造成破损的意外。”比如信纸被餐桌上顽固的陈年油渍污染的意外。 艾德里安眨了眨眼,又补充道:“我对拜帖的书写略有心得,如果不和您的安排起冲突的话,我想我可以现在就写好它。” “艾德里安,你很积极哦?” “我以为您会为此感到高兴。”艾德里安接过卡斯帕递给他的信纸,“预约在午后三点如何?不会影响到午饭和晚饭的安排,也有足够宽裕的时间供给我们做准备。” “听上去不错,但你不用那么着急。培根香肠,培根香肠才是现在我们最该谈论的。” 这家旅馆提供的肉菜都显得油腻,分量大而粗糙,加了味道浓烈的便宜香料,是长途跋涉的商人们所喜欢的口味。也许是因为处在商道上的缘故,从神圣罗马帝国南部而来的商人们给这家旅馆的菜色增添了不少南部风味,也能看到几种意大利和尼德兰的特色菜。 厨房做菜的水准先不说,酒类的质量确实不含糊,不过艾德里安只点了杯淡得几乎尝不出甜味的蜂蜜酒。卡斯帕说约克伯兰的水质不佳,井里打上来的水都有一股难以祛除的土腥味,口渴的话还是喝淡啤酒比较合适。 这个幽灵猎手明明在这个小村庄里也没呆上多久,却仿佛对这儿熟稔得像个本地人。艾德里安观察着卡斯帕,就在吃早餐的当口,卡斯帕已经和七八个本地居民打过了招呼,又和三四个年轻姑娘打情骂俏了几句,就是他好像记不清姑娘们的名字,见谁都喊罗莎。 早晨的约克伯兰吵闹得很,马车夫们要给他们的马喂食梳毛,检查马蹄铁和马车轮子,商人们清点货物的数量,仔细验证货物的外包装是否完好,旅店和餐馆都忙忙碌碌,炭火和猪油的气味里,锡、铜或者铁打制的餐具彼此碰撞,叮叮当当的。 在这种充满市井人味的吵闹声里,艾德里安和卡斯帕压低了声音谈论起那个虚构身份的细节来。 他的身份不能太高,可以是个子爵或者伯爵家的次子,最好有个低微的爵位,是一个采邑不大的男爵或者一个受封的骑士。艾德里安的口音决定了这个身份不能是个南部人,但神圣罗马帝国北部除却声名赫赫的萨克森选侯国,其余的小邦国也数不胜数,他们不用为口音烦恼。不太富有,至少他的身边应该没有携带太多钱财,但是得有文学素养,和一些宫廷诗人、剧作家有所交往——卡斯帕特别强调了这一点,他声称弗思特子爵夫人绝对会为此动心。 考虑到弗思特子爵夫人对于她的玫瑰花园的投入,艾德里安可以想象这位贵妇对于美还是有着坚定的追求之心的。如果听闻她那冬季依旧美景繁盛的花园而前来拜访的访客能对宫廷诗人们美言几句她的杰作,想必弗思特子爵夫人再铁石心肠也会有所动容。 艾德里安的长相反倒是个问题,不过当艾德里安将黑发都捋起,套上棕色的假发后,他五官的犹太特征倒是不明显了,基因里属于日耳曼的一部分开始彰显存在感。 “万事俱备。”卡斯帕满意地点点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六章 天赋的美德 艾德里安现在有些后悔。 他紧紧抓着马车里的扶手,还是时不时被颠得想呕吐,本来就苍白的脸色更是难看了几分。卡斯帕赶车的水平实在让人不敢恭维,马车轮子又一次碾过路面的凹凸不平处,艾德里安感觉自己先是飞离了座椅,而后又在下一个瞬间重重砸了回去,即使是软垫也无法隔绝座椅造成的疼痛。 艾德里安这一刻觉得他应该坚持之前的提议,和卡斯帕两人都骑马,而不是在卡斯帕弄来一辆马车后,就顺从地坐了上去。他拉了拉棕色假发两鬓的发卷,确认假发没有因为这一路的颠簸而在变得歪歪斜斜。撒在假发上的香粉是他不喜欢的百合花气味,他碰完假发后甩了几下手。他是真的一点都不想沾到香粉。 他被套上了一件硬邦邦的外套,头上又被扣了顶造型夸张的帽子,卡斯帕本来还想让他把里衣也换掉,但万幸那件衣服和他一点也不合身,穿上去就像套了个可笑的麻袋,艾德里安得以继续穿着他自己的那件。 然而他心里觉得这一套装扮已经足够荒诞,又或者说,他现在正试图假扮贵族子弟这整件事都像过时的荒诞笑话。艾德里安扯开了一点脖颈里的蕾丝领巾,深深呼吸了一口空气,压抑住将午饭都吐出来的。 “对不住了!”卡斯帕在马车夫的位置上牵拉着缰绳,他连头都没回,挥舞着马鞭。然后马车又重重颠簸了一下。 通往弗思特城堡的这条路确实比不上总有商队来往的道路整齐平坦,但是艾德里安十分确定,他们的马车如此频繁地上上下下,肯定不光是路面的问题,他甚至有些担心这辆马车会不会突然散架。 “卡斯帕先生,您已经驾驶马车很久了,我可以代替您赶一会儿马车,您休息片刻如何?”艾德里安终于忍不住了,他觉得再这样下去,到弗思特城堡门口的时候他可能会站不稳。 但是卡斯帕笑了两声,说道:“不用了,赶车挺好玩的,你坐着吧,艾德里安!”他倒像是真的从当马车夫这事上得到了乐趣,只不过这种乐趣的副产品让艾德里安倍感折磨罢了。 这是一辆样式老派的载客马车,半新不旧,搭乘体验并不会太舒适,但也理应不会让人难受地太离谱。卡斯帕说他从一个善良的马车夫手里借用了一周的马车,而且无需支付任何报酬,虽然卡斯帕是这么说的,但艾德里安很是怀疑,他才不相信一个马车夫会把自己的赚钱工具交给别人整整一周,哪怕这个别人指的是卡斯帕。他也许在获取女性的好感上颇有心得,但这毕竟是两码事。 “卡斯帕先生,您确定这不会给我们带来麻烦吗?”他再三询问,要他这位不怎么靠谱的猎手同伴保证这辆所谓免费借用的马车不会将他们和乡村法庭扯上关系。 “亲爱的兄弟,我像是会偷窃和抢劫的人吗?”卡斯帕故作委屈,艾德里安无动于衷。 看出艾德里安态度的认真,卡斯帕只好耸了耸肩,说了实话:“这是我赌局里赢来的筹码。愿赌服输,我没偷没抢。”至于有没有做些名义上称之为幸运女神的眷顾的小手脚,卡斯帕就略过不提了。反正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其他的也不太重要,是吧。他一个幽灵猎手,也无需对着十字架反省欺诈的罪过,毕竟赫尔女神的父亲可不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银舌头。 卡斯帕给自己不太妥当的行为飞快地找了个借口。 艾德里安没有追问,卡斯帕察觉他好像对赌局里歪歪绕绕的门道并不太熟悉,这让卡斯帕一时间觉得有些有趣,也许他可以找个机会拉这个总是一本正经喊他先生的黑发猎手上赌桌,人在赌桌上总是会暴露出不一样的一面,他好奇艾德里安在那种惊险刺激的场合里是否还能保持他的沉静风度呢? 恶劣的想法在卡斯帕的脑海里一闪而逝,他拍了拍手,催促艾德里安上马车:“别犹豫了,快上来吧,我们越早到弗思特城堡,越早能把马车物归原主。” 艾德里安扶住帽子仰起头,他看到卡斯帕坐在上头捏着缰绳,满脸神气。这人倒是很确定他们俩一起行动就能高效率地解决幽灵。真要仔细算来,这可是艾德里安第一次正式和幽灵打交道,他可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新手。 “来!” 催促声里,艾德里安没有再多想,顺从地上了马车,然后为此付出了代价。 马车摇摇晃晃地驶过弗思特城堡周边的附属土地,在城堡门口停下了,女仆似乎已经瞧见他们的马车,在卡斯帕扶着艾德里安下车的时候,几个城堡的仆从就迎了出来。 弗思特城堡的建造风格像是两百年前的,粗粝的石质墙面风化得斑驳,缝隙间生满暗色的苔藓,四角塔楼是圆柱体,中庭宽阔,玫瑰花园的半球玻璃穹顶就倒扣在中庭内,成片的玫瑰花圃是城堡大面积的灰褐色中唯一鲜亮的红色点缀。近看这座古堡,它显得更加破败凋敝,塔楼的尖顶上有鸟类成群盘旋,看着像是乌鸦,黑沉沉的。 弗思特家族的家庭女仆认出了卡斯帕,她脸上微微讶异,又像是有点惊喜,一时间向艾德里安行礼问好都磕磕巴巴起来。她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收敛起情绪引着艾德里安前往会客厅,卡斯帕毫不拘束地就跟在艾德里安身后。 艾德里安一时很想问清卡斯帕,他和弗思特家族的不愉快真的是因为情感问题而非其他缘由吗,家庭女仆的反应实在太过微妙,而显然卡斯帕并不足够坦诚。 “先生,请跟我来。”一个男性仆从拦住了卡斯帕,似乎是想另外安置访客的随从。他神情内敛,也不知道是否认出了幽灵猎手。 卡斯帕伸手抵住仆从的手臂,拒绝了他:“这地方可不太平静,我觉得我最好还是跟着骑士大人,以便随时为大人服务。”他狡猾地笑了笑,意有所指。 仆从只是愣神的工夫,卡斯帕就巧妙地绕过阻截,重新跟上了艾德里安的脚步,艾德里安没有对这个插曲做出反应,他瞥了一眼卡斯帕不作斥责的模样让引路的女仆有点拿不定主意。诚然卡斯帕上一次被他们轰出了城堡,但这一次他是弗思特子爵夫人的尊贵访客的随从,对方的拜帖也说过会携带一名近期雇佣的随从,而且卡斯帕本人据说是个幽灵猎手……女仆想到了那个徘徊在古堡里的幽灵,这一刻隐秘诞生的恐惧让她的立场偏向了一点猎手。 但弗思特子爵夫人那么讨厌这个年轻人,难保不是因为他是一个骗子……克劳迪娅夫人对他被轰出城堡的原因讳莫如深,底下的仆从们对此事并没有详实的了解,家庭女仆胡思乱想着,得罪这位访客将卡斯帕赶走,又或女主人看到卡斯帕勃然大怒,两个后果都糟糕的选择项让女仆走得越来越缓慢。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女仆远远看到女管家克劳迪娅夫人从会客室的方向走来,她看到了他们,克劳迪娅夫人虽然上了年纪,却十足是个机敏的人物,她立马调转方向走回会客室。女仆的神情松快起来,她知道克劳迪娅夫人一定是给弗思特子爵夫人通风报信去了,她绝对已经看到卡斯帕。 “冯罗森茨威格骑士到了,子爵夫人。” 卡斯帕停留在了会客室外,艾德里安独自走进来,先对弗思特子爵夫人行了一礼。 行礼完毕后,子爵夫人才慢悠悠地咬着优雅的字音向他回礼:“欢迎您的到访,冯罗森茨威格骑士。” 贵族式的称呼在对话里被反复强调,艾德里安露出一个得体礼貌的微笑。听到别人用他旧时好友的姓名称呼他,还真是一种奇怪的体验。他在心底对路德维希冯罗森茨威格道了个歉,他和卡斯帕讨论伪装身份时,他直接想到了路德维希。艾德里安自认在捏造身份上毫无天赋,只能借用好友的名头。 会客室内弗思特子爵夫人端坐在缎面沙发上,她身后女管家垂首站立着,子爵夫人的神态和蔼温柔,奢华的裙装和首饰的细节又处处凸显威严。 整个会客室只能用精致形容,尽管弗思特城堡的外墙破败,会客室却像是集中了这个家族所有的财富一般奢靡,艾德里安最先注意到的是摆放在墙边的落地钟,精巧的雕刻花纹和内部构造,有点像是来自纽伦堡的一件绝妙手工艺品。 艾德里安知道,他和子爵夫人的交锋已经开始了,他的眼力、礼仪、谈吐等等细节都会成为子爵夫人评判他门第出身的根据,真要说来,卡斯帕的计划漏洞百出,但所幸他挑选的人是艾德里安,如果艾德里安都无法取信于子爵夫人,那大概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荒诞笑话了。 他自己是绝对不盼望成为荒诞笑话的主角的,他侧了侧身,将佩剑护手上雕刻工艺精湛的镶金独角兽图案不着痕迹地暴露在子爵夫人眼前。 “弗思特子爵夫人,请容我赞美这件艺术杰作,我只在纽伦堡见过这样巧夺天工的手工艺品。”谈话从互相恭维艺术品位开始,女管家为两人奉上茶点,子爵夫人又随口提起几句雅致的诗歌,艾德里安见招拆招,气氛表面上看起来和乐融融。 等到艾德里安开始谈论起猎狐和帝国议会,子爵夫人已经彻底放下戒心,即使是她也对这些内容不甚了解,它们是彻底的贵族话题。卡斯帕成为这位骑士拜访者的临时随从似乎与这位骑士并没有直接联系,他确实只是个游学的贵族子弟,因为想要更多地了解黑森雇佣兵而前往卡塞尔,途经约克伯兰恰巧听闻了玫瑰花园。 旁敲侧击的试探之下,子爵夫人确信卡斯帕尚未将古堡幽灵的事情透露出去,她颔首微笑着向艾德里安说道:“冯罗森茨威格骑士,出身高贵的人就像精妙的艺术品,值得我们细细欣赏。真正的才华与修养都是无法被模仿的,拙劣的效仿只会将粗俗暴露无遗,您觉得我说得对吗?” “我认同您的看法。”艾德里安露出符合礼仪的标准笑容。 “艺术品应当和艺术品摆放在一起。”子爵夫人说道,“关于您那位临时雇佣的随从,我不得不冒昧地提一句,他不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正直之人。您与我都是被上帝赐福之人,被赋予了高贵与富有的美德,正因这些都是天父所给予,我们更需要时时刻刻警惕别有用心之人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七章 难以触碰的花 “听上去我的随从曾冒犯过您,”艾德里安适时地替换上震惊的表情,“我竟然雇佣了这样一个人,但愿我的无心之失不会让您遭受损失。弗思特子爵夫人,我能为您做些什么挽回我的失误呢?” 子爵夫人捏着茶勺搅拌杯子里的杏仁乳剂,她垂下眼睫遮掩着思忖的目光。在寻找另一个人解决古堡里的幽灵这件事情上,她迟迟没有得到好消息,卡斯帕这个幽灵猎手是一个隐患,但同样也不能再放任幽灵影响到弗思特家族,如今卡斯帕费尽心机再次踏上了弗思特的土地,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弗思特子爵夫人担忧着她唯一的孩子安妮贝尔,两害相权,她想要利用卡斯帕解决幽灵,又绝不愿意看到猎手在她的城堡里任意妄为散播流言。 艾德里安看到子爵夫人犹豫的反应,便来回踱了两下步:“我应该现在就将他赶出去。您仁慈地答应了我的访问请求,我又怎么能让一个冒犯过您的人出现在您的面前。卡斯帕,这个年轻人央求我带上他一起拜访您的花园,我本以为他是对您的杰作心生仰慕,却原来并非如此!我会将他赶走,让他远离属于您家族的土地,他的无礼再也不能影响到您的心情。如果他是一个泼皮无赖,那么我也愿为了维护您的名誉而丢下我的手套。” “不,冯罗森茨威格骑士,请别为了这些小事决斗!”弗思特子爵夫人猛地抬起头,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不够稳重,收敛起了语气中的激动情绪,“让那个年轻人向我道歉吧,骑士,他若是诚恳,我便原谅他的过错。天父教导我们宽厚仁慈,我们应牢记教诲,给他一个悔过的机会。” “您的慈悲使我自感羞惭。”艾德里安行了一礼。 他离开会客室时示意卡斯帕和他到一旁单独交谈,女仆会意地没有跟上他们。 卡斯帕看了一眼在远处关注着他们的女仆,背过身压低了嗓音:“怎么了?” “子爵夫人想要和您谈谈。”艾德里安说。 卡斯帕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容:“啊……她想和我做个交易。看来她被幽灵骚扰得束手无策了?我还以为她会坚持找别的法子,她可不是那种会轻易低头的女人,艾德里安你做了什么?” 艾德里安淡淡说道:“我告诉她我要和您决斗。” “她害怕我被你杀死就没人能搞定幽灵了?我看上去会输给你吗?”卡斯帕有些不满。 “如果是一个出身贵族的骑士在弗思特城堡因决斗而死,尤其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情况下,对子爵夫人而言也不是一件好事,她只能阻止决斗发生。所以,卡斯帕先生,请去向子爵夫人‘道歉’吧。” “嗯?道歉?” “为您曾冒犯子爵夫人而道歉,这是子爵夫人亲口所说。” “说实话我不喜欢这个见面的借口。” 艾德里安微笑了一下:“卡斯帕先生,之后子爵夫人当面,我会以冷淡的态度对待您,这都是伪装,希望您不要误会。” 卡斯帕挑起眉毛:“你现在这样又是卡斯帕先生又是您又是社交辞令的,居然还算不上冷淡吗?我还以为你一直对我有意见呢。”这是一句大实话,艾德里安没法反驳。 卡斯帕接着说:“见到子爵夫人就是成功了一半,你也不想拖延吧,我去了。” 他随意地行礼告退,转身要走进会客室,会客室门口的女仆愣了愣,想要拦住卡斯帕又下意识地看向艾德里安。艾德里安点点头,告知这是他默许的行为,女仆便忐忑地向会客室内通报了一声。 弗思特子爵夫人允许了卡斯帕的拜见,女仆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女管家克劳迪娅夫人静静地走了出来,她合上了会客室的大门守在外头,对着艾德里安弯腰行礼:“冯罗森茨威格骑士,距离晚宴还有一段时间,您是否想要由女仆带着去玫瑰花园逛一逛呢?” 卡斯帕瞥了一眼身后被合上的大门就收回了视线,他直直地走到子爵夫人对面的沙发前:“美丽的夫人,介意我坐下吗?” 弗思特子爵夫人背脊挺的笔直,端庄而面无表情地坐着:“请。” “既然这里只有你我两人,那么我想我们就开门见山,不要再浪费时间试探了吧。”卡斯帕露出一个让女性心动的笑容,微微倾下身,手臂搁在沙发的靠背边缘,“拖得时间太久,门外的骑士大人也许会起疑也说不定?” 子爵夫人明显对这句话很在意,她的眼睛直视着卡斯帕,警告道:“不要靠近安妮贝尔。如果你是为了她来的,那么你还是自己离开吧。” “我为自己而来。”卡斯帕说。 弗思特子爵夫人端坐着,傲慢地看了他一眼,默许他解释下去。 “我已经接受这个委托,没有完成就被赶出去,会让我沦为笑柄,我可不能让我的名誉受到这样的侮辱啊。”卡斯帕随口扯了一个理由,他倒是不担心子爵夫人会不相信,她根本不在乎他的真正理由,只是想要一个能够接受的借口来让他们之间的这场交易看上去势均力敌。 “名誉?平民谈何名誉,你想要的只不过是金钱。”子爵夫人冷冷地回应道,“我会给你翻倍的报酬,但你驱魔成功之后就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再出现。弗思特家族不会承认发生过的事,也从未有过鬼怪在这片被主的光辉庇佑的土地上作恶,我也绝不会容许任何无根据的虚假流言存在。你明白了吗?” 卡斯帕有些无奈地呼了一口气:“三倍。” 子爵夫人的脸上浮现出轻视,但同时也不再对卡斯帕警惕,她觉得当一个人暴露出他贪婪的目的,也就没什么好畏惧的了:“可以。冯罗森茨威格骑士离开后,你就自己一个人来见我。” “第三次拜访?您难道是希望我多陪伴陪伴大小姐?”卡斯帕摇了摇头,“我不打算浪费你我的时间,尊贵的夫人。冯罗森茨威格骑士不会听到任何一个和幽灵有关的字眼,我可以向上帝发誓。我今晚就打算行动。” 艾德里安不是冯罗森茨威格骑士,卡斯帕也不信仰上帝。 当然弗思特子爵夫人对此一无所知,她自觉将事务以一种合适的方式处理完毕了,挥手示意卡斯帕可以自行告退。 艾德里安在玫瑰花园里漫步,女仆远远地缀着他。冬季依旧盛放的玫瑰花圃如同一簇冰雪里的火焰,艾德里安嗅闻着馥郁的花香,逐渐靠近花园深处。他看到了几处不太和谐的空缺,黑色的泥土里似乎还夹杂着一点未融化的冰屑,艾德里安回头看了一眼女仆,若无其事地从花圃的空缺旁经过。 来自雾之国的气息在他躯体里跃动,艾德里安闭了闭眼,摒除掉纷繁的光与色彩之后,他更加清晰地感知到弗思特城堡的范围之内存在着另外两团雾气。这雾气就像是第六种感知,不会干扰视觉和听觉,也无法触摸,无法嗅闻,他只是鲜明地感受到它的存在,是一个不会受到障碍物隔绝的、奇特的标记。 其中之一正匀速靠近花园的位置,艾德里安知道那是卡斯帕。而另一团,十分缥缈,它的气息只有一丁点,然而尽管只有一丁点,它却比代表卡斯帕的冷雾更鲜明突出,仿佛一段被标注了重点符号的字段。这团缥缈的薄雾髙据塔楼尖顶,瑟缩在群鸦之中,艾德里安的肉眼无法窥见它。 随着卡斯帕的靠近,那幽灵渐渐在远离。它仿佛也能感知到卡斯帕的位置,又本能地在躲藏。 艾德里安回过头,克劳迪娅夫人亲自带着卡斯帕来到了玫瑰花园和他会和,艾德里安扬起头透过花园的半透明穹顶往外看去,正好看到原先会客室的方向,弗思特子爵夫人远远地望着中庭。 距离太远,艾德里安无法看清子爵夫人的脸色,但看到卡斯帕脸上的笑意,艾德里安推测子爵夫人的心情一定不太好。 “骑士大人,您觉得见到的玫瑰如何?”卡斯帕也抬起头,他往塔楼尖顶看去。 “难以触碰。”艾德里安冷淡地说。 克劳迪娅夫人在他们身后和女仆小声地耳语了几句,女仆点点头就率先离开了花园。女管家克劳迪娅夫人也是一个知情人,艾德里安注意着保持和卡斯帕之间的距离,他揣摩着一个骑士在发现自己雇佣的侍从有污点之后应该有的反应,面对卡斯帕时面上不是太高兴。 女管家微微上前:“冯罗森茨威格骑士,我家女主人邀请您前往晚宴。” “那么我呢?”卡斯帕指了指自己。 “先生,您自然也有去处。” 杏仁乳虾泥,葡萄酒炖肉,烤鳟鱼……洒满百里香、洋葱、香蜂草等香料的餐点陆续摆放到宴桌上。艾德里安配合着弗思特子爵夫人闲谈了几句关于欧罗巴本土香料与昂贵的外国香料间的差别,他看了几眼对面的空椅子,那里本该是安妮贝尔的座位,但这位弗思特城堡第二尊贵的女性却迟迟未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八章 避而不见 城堡中庭未消融的积雪在月光下宛如披了一层闪闪发光的银纱,塔楼上的鸦群不知被驱赶到了何处,又或是陷入了某一个催眠巫术中,因而让弗思特城堡的夜晚迎来了久违的宁静。 这夜晚静谧到让人产生雪花冰晶断裂的幻听,又或看着中庭里那一座玫瑰花园情不自禁怀疑起那声音是花瓣在黑暗中悄悄舒展。 艾德里安站在花园外,玫瑰花园的铁栅栏已经牢牢锁上,雕花栅栏里层悬挂着层层叠叠的纱幔,将半透明玻璃外罩里的热气与外界的冰冷隔开。清辉遍洒,艾德里安闭着眼睛伫立着,黑色斗篷紧紧地围着他的脖颈,他的脸看上去白得很,像一尊雕塑。 细碎的声响在他背后响起,艾德里安的手在斗篷的遮掩下按住了腰侧的长剑,他没有更多的动作。当听清那声响只是一个轻轻踩在雪地上,有些飘然虚弱的脚步声时,艾德里安又把手放开了。 安妮贝尔提着裙摆走过雪地,她小声地呼着气,呼吸化成的白雾在眼前飘散开,她好像是对这样的景象有些着迷,刻意地用嘴而非鼻子呼吸,白雾在视线里掠过时,她的眼睛紧随着雾气的方向,落在虚无的某一处。看到艾德里安在玫瑰花园前的背影时,安妮贝尔显然是感到了意外,她沉迷在对雪和雾纯白晶莹的想象中,对真实的外界有些迟钝,但对方像是比她更加迟钝,即使她已经走得如此贴近,艾德里安依旧没有什么反应。 安妮贝尔没有见过这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她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走了过去。艾德里安在此时轻咳了两声,他侧过身,取下帽子对安妮贝尔行了一礼。 “弗思特小姐?” 艾德里安眼中的安妮贝尔穿着一身白裙,她穿得有些单薄,本身的瘦弱在苍白的雪地与月光里如同透明水碗中漂浮的一片红玫瑰花瓣一样吸引注意力,她就像一道幽影,从雪地里生长出的冰枝。 安妮贝尔在艾德里安的棕色假发上晃了一眼。她的目光总是轻飘飘的,也不会盯着别人的眼睛,她看着艾德里安,又像是在看虚空里无形的其他事物。 “罗森茨威格先生。”安妮贝尔认出了他。 这算是他们两人的第一次碰面,晚宴上安妮贝尔没有出席,仆从在弗思特子爵夫人耳边挡着嘴巴轻轻耳语几句之后,弗思特子爵夫人便敲了敲银杯,开始了餐前祷告。子爵夫人歉意地向艾德里安简短解释道她的女儿身体欠佳,而并非刻意的无礼之后,她便没有再在这个话题上停留。 只是晚宴过后,卡斯帕等候在门外,子爵夫人从旁经过时,她瞥过卡斯帕的那一眼里充满压抑的怒火。 站在雪地里的安妮贝尔虽然苍白,但她的脸上并没有病容,身体欠佳显然只是子爵夫人的借口。 不过尽管安妮贝尔目前健康,看了看她的白裙,艾德里安还是伸手解下了自己的斗篷:“今夜有些寒冷,请容许我……”他将斗篷递到安妮贝尔面前,但没有自作主张地给她披上。“……给您我的斗篷暂时御寒。” 安妮贝尔一时有些犹豫,但她最后还是接过了斗篷:“先生,您和我原本想象的不太一样……您是想要来看看玫瑰吗?” 两个人在深夜的玫瑰花园前相遇,四处静谧而洁净,无论是艾德里安还是安妮贝尔,都没有对对方为何独自一人出现在这里而追究太多。如果被城堡里的仆从看到这一幕,想必会有与男女之情有关的流言在人的嘴巴与耳朵间飞速传播,但是安妮贝尔拉着斗篷暖绒绒的边缘,却觉得她自己与这个拜访城堡的骑士间有一种合乎礼节的默契,那不是与流于表面的感情有关的,深究下去却又能重新和感情有所联系。 像一个看花人为一朵花驻足,此时又有另一个人为花停留,两个陌生人欣赏着那朵花。一个说:“这花真美。”另一个点点头;“确实很美丽。”交谈浅酌即止,他们都获得了美的愉悦,没有必要去深究,谁为花的繁盛点缀了景色而触动,谁又为花的转瞬即逝却绚烂开放而感怀。他们只是赞叹那花,而后彼此告别。 “我夜里睡醒,见到月光明亮,就忍不住想子爵夫人的玫瑰花园在这样的月光下会是什么样的美丽场景。又想到我在您家中停驻的时间有限,于是便行动起来了,倒是忘记了我进不去花园这件事。”艾德里安的目光从安妮贝尔移到铁栅栏的锁头上,“不过尽管隔着玻璃,花园依旧很美。” 斗篷已经裹在了安妮贝尔身上,艾德里安腰间的武器此刻显露在月光下。安妮贝尔偏着头听他说话,眼睛却流连在那把精美的迅捷剑上,但她也不是忽略了艾德里安的话语,当他说完,安妮贝尔就开口接话了:“我有钥匙。” 安妮贝尔抬起眼睛:“我可以打开铁门。” 她取出一枚黑铁制的纤长雕花钥匙,在艾德里安面前打开了玫瑰花园的铁栅栏,她推开门,撩起纱幔,回头问道:“罗森茨威格先生,您来吗?”月光下的安妮贝尔像是用白雪堆成,清冷而虚幻,艾德里安一时想象不出她和卡斯帕究竟有什么样的恋爱故事,这个少女像是从未真正在人世间出生,又或灵魂早早夭折被挽留在过去的时间里,她天真的不合时宜,像清澈的雪水。 他们两人在盛放的玫瑰花圃间缓慢踱步,却像是两个时光夹缝里的沉默幻影,只在月光的照耀中短暂现身。 “先生,”安妮贝尔率先打破了沉默,“我听闻您是从别人口中得知弗思特的花园的,而您带着他一起来了?” 她说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艾德里安眨了眨眼:“您是说卡斯帕?” “是的!他……他是怎么说的,不,他怎么评价花园……他为什么要跟着您来?”安妮贝尔像是苦恼于怎么询问,一连换了好几个问题,又欲盖弥彰地解释她对卡斯帕的关注,“我的女仆今天一直谈论起他,说他样貌很好,啊,先生,您的样貌也……不,抱歉,我不该这样无礼……” “他描述的景象打动了我。我从未听过如此美丽的花园。”艾德里安看了一眼垂着头的少女,她在听到回答后抬起了头。 安妮贝尔欲言又止,最后她摸了摸一朵半开的花蕾:“罗森茨威格先生,你听过尼德兰的郁金香吗?”六十多年前,当神圣罗马帝国的半数邦国领主还陷在三十年战争的泥潭里的时候,尼德兰也陷在了另一个郁金香制造的泥潭中,郁金香这种花朵,因而带上了一丝传奇色彩。“花商们为了培育出新的品种,会将两种完全不一样的郁金香结合,重瓣的、单瓣的,条纹的、纯色的……看上去就像两者越不一样,最终得到的成果就越好。” 艾德里安静静听着少女的陈述,他总觉得安妮贝尔平静的话语之下,她的情感激荡着,像暗涌的湖水。 “奇怪的是,我发现人们自己在选择伴侣的时候,却并不是这样想的。”安妮贝尔歪了歪头,艾德里安仿佛是一个拥有某种魔力的倾听者,让人想要情不自禁对他倾诉心里话,“罗森茨威格先生,我的母亲可能希望你我能多做相处,但我并不喜欢旧贵族。我不想对您撒谎。” 艾德里安点点头:“弗思特小姐,我认为您有些误解。我是一个已婚人士,再者也只是一名次子,而您是弗思特家族唯一的继承人。子爵夫人的态度也许会让您不安,但即使以最糟糕的猜想来推测子爵夫人的想法,她也一定不会如此随意地挑选您未来的伴侣。花商的郁金香是缄默的,但您并不是。” 艾德里安顿了顿,他微微偏过头,看向了某处,然后他拐了个弯,引着安妮贝尔走到了另一侧:“夜晚总是一个容易让人沉浸在思绪中的时刻,与其独自忐忑,您为什么不在明天白天直白地向子爵夫人求证您的忧虑呢?” 安妮贝尔太过投入在自己的情绪里,她完全没有发现艾德里安带着她绕了路,正往花园门口走,等到门口的纱幔映入眼帘,安妮贝尔有些怔愣。 “唔……也许今晚的冒险只能到此为止了。”她听见身旁的艾德里安轻声这样说着。 安妮贝尔呼出一口气,临近花园外,这里的空气渐渐转冷,她嗅闻到雪的清冷,呼吸隐约化成一股白雾。“谢谢您的斗篷,先生。”她解下斗篷还给艾德里安,他们走出花园,安妮贝尔又将铁门锁上了。 白裙的少女踩着雪地飘然远去,足下松软的雪花被压实成细碎的冰晶。 艾德里安没有离去,他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卡斯帕从花园里侧拨开纱幔,打开铁栅栏走了出来。 “卡斯帕先生,您做好囚笼了?” 卡斯帕从怀里摸出几颗小石子丢给艾德里安,小石子上刻着几个如尼文字,凹陷处涂抹着什么汁液,闻上去有一股淡淡的清香。“还得再加上外层。” 艾德里安表示理解,他收好小石子,随意地提到:“我刚才遇到弗思特小姐了,她被幽灵碰触过,健康状况不太乐观。” “嗯。”卡斯帕点点头,但没有发表更多看法。艾德里安打量了他反常的猎手同伴一眼,卡斯帕既不打算对安妮贝尔谈论两句,也没有就幽灵说些什么。 “弗思特小姐认为我和她的想象不太一样,我也有相同的感受,她和我一开始的想象也颇为不同。”艾德里安又说道。 卡斯帕挑起眉看了艾德里安一眼:“亲爱的兄弟,别拐弯抹角。” “卡斯帕先生,我必须坦率地承认,我有些好奇。” “大小姐并不是爱我。”卡斯帕拍了拍艾德里安的肩膀,“她爱得是自由。”而他,一个无拘无束的幽灵猎手,和安妮贝尔认知的世俗截然不同,无论是礼仪、信仰、性格,都像是一个对立面。他只是自由的代名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九章 猎手与巫术 囚笼。 一个幽灵猎手之间流传最广,应用最频繁的巫术。与艾德里安曾经所中的诅咒一样,主要用于拘禁和控制,但它没有成为另一个诅咒的原因便是只能对亡灵生物起效,没有彻底安歇而徘徊在生与死之间的亡灵生物无法踏过囚笼的边线,这条边线不仅划分了地面,只要囚笼生效,一个亡灵生物也无法从天空或是地底绕过它。 这是最初那个跟随在巫师身边的幽灵猎手结合原有巫术创造出的伎俩,当时他使用的媒介是梣木和榆木的篾片,两种传言铸造人类初始的身躯的树木材料,篾片上篆刻有如梯子形状的如尼文字,将人与非人之间的界限划分明晰。幽灵猎手用自己的血液涂抹文字,他的血液上短暂地依附着雾之国的无形之雾。幽灵对冥土的冷雾十分敏感,它们徘徊在人世的每一时刻都在抗拒来自雾之国的呼唤,它们往往在遇到幽灵猎手时会因此触怒,也偶尔远远逃开。 但幽灵拥有一个特性,它无法离开自己的活动范围,残存记忆中对土地的印象、留有生前痕迹的物品……在它们微如烛焰的理智里,这些都是抗拒冷雾的重要之物,本能会使它们徘徊在那些物品四周。只有忘记一切的幽灵才不再被此拘束,而那也意味着在它没有目的地的飘荡中,它会逐渐被赫尔女神呼唤回雾之国,于人世间消散。 但即使如此,幽灵的活动范围对于一个猎手而言也太过宽广,将狩猎对象的战斗场地局限在一个更小的范围内对于大部分幽灵猎手而言是个不错的选择,无论是那些感应到猎手便主动攻击的幽灵,还是有如弗思特城堡里这个胆小鬼一样对他们避之不及的幽灵,囚笼都是一个实用的巫术。 也正因如此,这个巫术在幽灵猎手们之间代代相传,施行细节一直被很好得保留着,即使是在兄弟会尚未创建,猎手们独自游荡的年代,也可以说是每个优秀的猎手的必备知识。 文森特查理曼最先教给艾德里安的两个巫术之一就是囚笼,而另一个是隐匿。从女巫莉芙和查理曼先生那里补习了大量知识,艾德里安知道缠绕自己的冷雾将伴随到自己真正死亡的时刻,他不准备停留在安全的地方,东奔西跑也就意味着他必须懂得如何规避幽灵的袭击,因此这两种巫术他都学习得很认真。 艾德里安能感觉到怀里的小石子上包裹着一层隐隐绰绰的雾气,是他所熟悉的无形之雾,在艾德里安和卡斯帕两个猎手的对比之下,相当不起眼。 卡斯帕没有用传统的篾片布置囚笼,他用小石子和梣木树汁替代,梣木树汁还是从约克伯兰农舍旅馆马厩旁的那棵树上取的。艾德里安清晰地记得卡斯帕对着那棵树发誓的情景。 看上去不靠谱的年轻猎手似乎对于弗思特子爵夫人提出交易早有预备,艾德里安还在给假发撒上百合花香粉的时候,卡斯帕就收集好了梣木树汁。 巫师们相信汁液状的材料模拟的是血液,象征着流动而灵妙的生命力,材料越是新鲜越能提高巫术的效果。 囚笼这个巫术也是如此,随着时间流逝,梣木树汁渐渐失去判别界限的神秘力量,猎手的血液会无法承载雾之国的气息,当气息不再足够强烈,就是被拘束的幽灵撕碎束缚从囚笼中逃逸的时候了。 一旦巫术开始施行,他们就必须速战速决。 艾德里安能感应到弗思特城堡的幽灵徘徊在远处的塔楼内,那似乎是它所能达到的最远的地方,两个猎手的打算是制造出一个双层的囚笼,外层暂时不闭合,将幽灵驱赶到城堡中庭后将最后一颗石子放上完成外层囚笼。 为了避免战斗时幽灵躲藏入玫瑰花园的半透明穹顶,卡斯帕沿着花园内侧安置了囚笼的边线,毕竟幽灵可以穿过建筑物,猎手和他们的武器可不行。 “卡斯帕先生,它在移动了。”艾德里安注视着塔楼,他能感应到那抹缥缈的幽影正向城堡内仆人们的居所移动。 白天的时候艾德里安借着观览的名义跟随弗思特子爵夫人踩点了城堡的大部分场所,现在他回忆着城堡内房间的排布,推测着要选择哪一条路径能最快拦截住幽灵,又不至于惊扰到城堡内的人。 燧发手枪是不能用了,火药爆炸时的声响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而子弹和幽灵的接触面积太小,无法对不存在的亡灵生物造成明显的伤害。 卡斯帕将最后一枚石子埋入积雪中,他舔了舔咬破的大拇指,细小的伤口很快止了血。囚笼的边线在他的感应中隐约相连,它的存在感薄弱极了,哪怕是最灵敏的幽灵猎手也必须全神贯注才能发现它,绝大部分幽灵在真正陷入囚笼之前可能都无法察觉到蛛丝马迹,毕竟比起猎手本身,小石子上属于雾之国那令幽灵恐惧、厌恶又排斥的气息就像一滴清晨草尖上的露珠一样不起眼。 “好了!我们可以行动了。”卡斯帕拍了拍手掌上沾着的雪花,从裤袋里掏出一双薄薄的皮手套,手套很短,仅仅只是包裹住了手指和靠近手指的一半手掌。 那幽灵移动起来畏畏缩缩的,很是缓慢,仿佛是在警惕着中庭里的两个猎手。 艾德里安偏过头看向卡斯帕:“卡斯帕先生,您属意哪个方向?” “嗯?就东侧吧。” 艾德里安想了想:“那我就绕后了。” 他说完就跑了出去,沿着楼梯拾级而上,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消失在月光照耀不到的阴影里,卡斯帕的感应中代表艾德里安的那团雾气突然就虚幻起来,甚至比起囚笼的边线还要不真实。 隐匿。卡斯帕听说过这个巫术,在幽灵面前隐藏起自己逃走不是幽灵猎手崇尚的做派,隐匿被大部分猎手们看成是一个学起来麻烦而又无用的巫术,毕竟比拼起灵巧的偷袭,幽灵更擅长这个,而正面对战的场合削弱气息的巫术又是多此一举,何况雾之国的气息相当于幽灵猎手的识别标志,藏起气息更像是懦夫所为。 旧时代的老猎手们对隐匿嗤之以鼻,兄弟会之中卡斯帕也只听说过创建人查理曼会这个巫术,他曾经试图将隐匿教授给其他猎手,但卡斯帕听说他们都拒绝了。事实上,会向巫师们学习一点巫术的幽灵猎手都是少数,天赋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对于大部分猎手而言,冷兵器就已经足够送幽灵回归女神怀抱了,比起花里胡哨又需要提前准备的巫术,单纯的武技更符合猎手的实用美学。 艾德里安不能太靠近那个幽灵,如果距离太近,即使是巫术也无法阻止他被迅速感知。他在一面墙后停住了,卡斯帕选择的路径让他困惑地想要找个窗户探出头去看看。第六种感觉里卡斯帕像是处于塔楼的位置,但奇怪的是卡斯帕几乎是垂直着上了二楼,难道他又找了根树枝撬开锁?但艾德里安分明记得城堡塔楼内部的构造并不包括垂直的梯子。 他没有再多想,弗思特城堡的幽灵已经飘了过来。 面前的石墙上凝结起水珠,水珠又很快地凝固,结成晶莹的白霜,空气显而易见地转冷,比起冬季雪夜那种自然的寒冷,这股幽灵经过带来的冷意更加尖锐突兀,像是悬挂在屋檐的冰锥尖端的寒光。 寒冷从灵魂深处滋生,而并不是皮肤最先感觉到,那不是单纯的低温,它掺杂着撼动情绪的威慑力。阴暗、哀愁、怨愤……它是所有能想象到的负面情绪的集合体。 艾德里安的思维迟钝了一刻,白霜蔓延到他按着墙面的指尖,刹那间如同数根钢针从指尖刺入,尖锐的疼痛感刺得艾德里安猛地缩回手。 雾之国的气息能帮助幽灵猎手抵挡来源自幽灵直接或间接的影响,然而隐匿这个巫术在削弱气息存在感的同时,也削弱了雾气对猎手的保护作用。 所幸寒冷带来的疼痛只是精神上的,艾德里安的手指并没有真正受到伤害,他忍耐着这股寒冷转移方位。卡斯帕正在往这边靠近,弗思特城堡的幽灵注意到了卡斯帕的动作,它显得焦躁不安起来,飞快地往另一侧避退,白霜倾泻,地面反射着月光,如同撒了一地闪烁璀璨的玉石。 艾德里安就在此时冲了出来,和卡斯帕形成掎角之势。 白霜凝结在城堡灰褐色石块堆叠成的墙面上,月光从廊柱间投下,以缥缈的幽影为中心,冷霜向四周呈现出一种放射性的扩张方式,城堡内仿佛凭空多了一条银白的甬道。 幽影如同一层聚集的薄云,它甚至不能凝聚出人型,就像那些游荡在荒原上处于溃散边缘的迷茫魂灵,如果放任不管,它的活动范围里又不存在活人,那么可能短短几年之后这个幽影就会回应雾之国的呼唤。 艾德里安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从怀里掏出一小瓶药剂饮下,躯体内平息的雾气像投入了崭新柴薪的火焰再度燃烧一般活跃起来,这种突然的改变让艾德里安极为不适应,除却虚幻的灼热之外,这还有些催吐,不知道是因为药剂的关系,还是因为雾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十章 灰焰之墙 去路被堵。 卡斯帕的逼近和艾德里安的拦截像是让幽灵残余的本能感受到了危机,它后退了一段距离后开始下沉。艾德里安感觉到附近的空气不再那么寒冷,体验过幽魂带来的刺骨低温后,本属于冬夜的温度便显现出了一分温柔。结在地面的白霜也变得松脆了起来,皮靴踩过之后冰晶就断裂了,不像之前坚硬而难以摧毁。 幽灵那一团如同云雾般缥缈的身躯也仿佛缩小了一半,絮状的边缘收缩凝实起来,如同时间逆流,滴入清水中扩散开的颜料倒退回彼此分割鲜明的初始。 它在下沉,一点点穿过城堡厚实的灰褐色砖石。仿佛是它本身就已经虚弱不堪,无论是移动还是下沉,它都无法保持长时间的高速活动。卡斯帕扔了一块小石子过来,那同样是一块涂抹了血痕的石子,它擦过幽灵的躯体,接触到雾之国气息的那部分化作碎屑,从幽灵的躯体上剥落,碎屑在空气中消融了,而小石子落在地面的白霜上,它周围的白霜融化了一圈。 在艾德里安的感应中,那小石子上包裹的气息与幽灵碰触后开始减弱,落在地面后就彻底消散了。 此时艾德里安距离幽灵已经足够接近,他重新踏入了幽灵身侧寒冷的领域中,这一次他早有心理准备,没有受到情绪上的影响。艾德里安拔出迅捷剑,细长的剑身自下而上划过幽灵尚未完全穿过地板的尾部,长剑切进那如烟似幻的幽影中,却遭遇到了明显的阻力,仿佛是有成千上万的丝线挡在剑刃挥舞的路径上。 这让他联想起浓稠的鱼汤或是稀饭粥,又或是他曾经听闻过的煮沸的玻璃,他的长剑就像是搅动粘稠流体的勺子。 假如用剑切开烟雾,剑刃划开的地方,气流会涌动着填补空隙,将烟雾的絮重新联结,但是形态上十分接近烟雾的幽灵却不是这样。艾德里安看见那一道切口之中溢散出熟悉的碎屑,近看又像是细小的粉尘,脱离出去后便渐渐消融。 一声尖啸响起,它像是从人的脑海里直接炸开,冷冰冰的,带着怨毒。艾德里安的脸色变得苍白,握剑的手颤抖了一下,没有彻底将幽灵的尾端切落,它滑开之后加快速度没入了地面,幽影自视野里消失之后结满地面的白霜纷纷发出结晶体断裂的细微脆响。 两个幽灵猎手对视了一眼,卡斯帕点了点头,手指了指走廊侧边的窗户。然后他单手撑着窗棂翻了出去,这是城堡主体建筑的三层,除却塔楼之外最高的地方,艾德里安一时吓了一跳,追着看出去,然而月光之下他没有看到卡斯帕的身影。外墙上明明没有几个可供攀附的地方,卡斯帕却已经通过另一扇窗户闯入了二层,追在了幽灵的身后。 “卡斯帕先生?” “我没事!你快下来!” 之前穿过一次建筑物的幽灵速度变慢了,它仿佛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再次利用隔断摆脱猎手。艾德里安捡起先前卡斯帕扔过来袭击幽灵的小石子,他在指尖割开一道细小的伤口,将泌出的血珠重新涂抹在小石子表面的刻痕上。 将石子放置在幽灵原先穿透石质地板的位置后,艾德里安提起剑朝楼梯跑去。 两个猎手彼此配合着将幽灵驱赶,利用着弗思特城堡的幽灵躲避雾之国气息的特性,将它逐渐赶到了囚笼的入口。 目标猎物落入陷阱的那一刻就是猎手真正亮出屠刀的时候,卡斯帕将幽影逼到远处,跟随在后面的艾德里安当即从怀里掏出了一枚小石子按入雪地,那正是在行动开始之前卡斯帕交给他的石子,组成囚笼的最后一个关键,囚笼的门锁。 代表门锁的石子按入雪地后,原先只是隐约存在于感应中的其他石子上的雾气跃动起来,仿佛一瞬间被点燃窜开的火线,彼此迅速相连,一面无形的灰色火墙在艾德里安眼前形成。 囚笼生效了。 卡斯帕收起了驱赶幽灵时有些疯狂有些莽撞的做派,他直接从幽灵身边退开了,直退到了囚笼的边线外,又伸手将艾德里安也带离了几步。 幽灵发现自己被团团包围之后,仿佛是狂乱了起来。它在囚笼高空盘旋,仿佛是在撞击边线,碎屑不停落下,地面开始结冰。中庭里松软的积雪塌缩凝实,形成了光滑的冰面,冰面一路延伸,却在雾气形成的火墙之前止住了,它试图探出去,然而灰焰般的冷雾变成了吞噬者,幽灵无法从囚笼中逃出,冰面也无法迈出一步。 “看来它要气到尖叫了。”卡斯帕饶有兴致地仰头望着高空的幽影,“还是说它会把自己撞成渣呢?” 艾德里安观察着囚笼的火墙,幽灵连续不断的撞击和冰面的消耗都在削弱着雾气的强度,尽管弗思特城堡的幽灵本身虚弱,但似乎坐在囚笼外看它自己毁灭也不太现实。 艾德里安用长剑的剑尖刺了下边线内侧的冰面,他没有用力,冰面却已经裂开了深深的缝隙,组成火墙的灰色雾气延伸出一缕,仿佛是要缠绕上艾德里安的手臂,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与其拥有同个来源的雾气微微地在响应这股亲昵。 这倒是非常奇怪。艾德里安抽回长剑甩了甩手。 “卡斯帕先生,我不认为我们应该袖手旁观,在囚笼失效之前,您有什么主意能将它拉回地面吗?”他抬起头,高空的幽影减弱了撞击的频率,它来回徘徊着。即使不受到攻击,囚笼也会渐渐失去效力,艾德里安不想在有限的时间里什么也不做,最后让幽灵逃走白费功夫。 卡斯帕把玩着一把弯刀,艾德里安先前没见他拿出来过,这把弯刀像是刚才在城堡里追逐时卡斯帕随手取用的展示品,用以弥补他没携带武器的劣势。 文森特查理曼曾告诉艾德里安,任何到达过赫尔女神的国度又幸运地重回人世的活人都能杀死幽灵,无论使用何种武器都能对其造成伤害,理论上哪怕是拳头都行。当然,很少会有猎手喜欢和幽灵亲密接触。艾德里安本来以为卡斯帕是少数派中的一员,但现在看来这位幽灵猎手还没有那么狂野。 “等一会儿,亲爱的兄弟。”卡斯帕说,“它也没多少理智,迟早会下来攻击我们。到时候揍它就是。”他倒是非常自信。 也正如卡斯帕所说,弗思特城堡的幽灵尽管一开始和大部分幽灵不同,但多次受伤之后也显露出了毫无理智的攻击。最初促使它逃避两个猎手的对雾之国气息的恐惧渐渐被压抑,幽灵在高处徘徊了几次之后,收敛起了虚幻的躯体膨胀的外缘,地面的冰也开始破碎,它缩小了近一半的体型,从高处朝两个猎手所在的方向坠下。 囚笼边线的无形灰焰在意识里刷得一下卷到高处,仿佛加入了滚油的烈火,又像是在极冷的地方泼出的热水,在空气中就冻结成固体。扑面而来的是刺骨的寒意,穿透了灰焰的阻挡,在猎手们的额发间凝出白霜。 幽魂隔着边线对猎手们发出了尖啸。 这一声尖啸比起先前带给猎手们的影响小了太多。 艾德里安和卡斯帕就在此时挥出了武器。 迅捷剑细长的剑身迎面刺入,边线的灰焰更是借着剑刃缠绕攀附,侵袭到了幽灵的躯体之内,断口内大量的碎屑飘散而出,像是蝴蝶在蛛网上挣扎时翅膀上扑簌落下的鳞粉。 卡斯帕更是直接拔出弯刀,跨过囚笼的边线一脚踩在了破碎的冰面上,他弯腰自侧面绕过,刀锋环绕着幽灵凝实的半透明躯体割开了长长的一道伤痕,扬起的碎屑仿佛是喷溅而出的血液。 尽管武器脱离躯体后,伤口边缘的截面不再崩碎,幽灵猎手们造成的伤口却像是无法愈合,艾德里安能清晰地看到上几次攻击留下的伤痕,就好像幽灵不再是能穿透建筑物的虚体,而在与猎手们交锋时被迫被禁锢在一个可触摸到的实体中。 如同梦中的事物借由他的手被拽到了现实之中,猎手本身,就像一个介于生死之间的媒介,经由这样的联系,属于现实的刀刃真实地割伤了虚幻的死灵。 艾德里安是第一次与幽灵对决,这样的细节他没有从猎手的记录或是查理曼先生的说明里听闻过,也许对于老练的猎手们而言这只是一个常识,但艾德里安作为新手却感受到一种奇妙的情绪。 他本来离这些神秘的传说十分遥远。 无论伊多娜曾提过的巫术民俗,还是阿比盖尔曾迷恋的妖精怪谈,又或是后来他真正经历过的诅咒、与加西亚在科隆的夜晚寻觅的蛇影,这些都没有比弗思特城堡的幽灵在此刻带给他的震撼更鲜明地让他意识到,他已迈过常识统治的世界,来到了与古老的信仰和传说紧密相连的幽灵猎手的世界。 这是在十字架的笼罩下被遗忘,但依旧不肯消失的旧时之音,荒原上的野蛮咆哮,冰雪中的铁与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十一章 锋刃上的月光 月光在弯刀和细剑的锋刃上跳跃。 它又接着踏过每一个能折射光的平滑表面,飘散的碎屑、幽灵半透明的躯体、破碎的冰面,最后落入艾德里安冷灰色的眼瞳里。 卡斯帕单手持刀旋过冰面,隔着幽灵,他朝艾德里安招了招手,示意他也迈过囚笼的边线。猎手深褐色的卷发被融化的白霜打湿了发根,垂落下来搭在发巾上,他面上带着笑意,仿佛一个三桅船瞭望台上的水手,撸高了袖子撑着栏杆远眺,身侧是海风和信天翁,所有的一切都让他感觉轻松舒适,因而他才忍不住露出开朗的微笑。 然而这里没有温暖的海风,也没有直射的阳光,他们旅途的尽头既不是有椰子树和纯白沙滩的小岛屿,也不是沉没在大片五光十色珊瑚礁里长满海藻的宝箱和爬满藤壶的沉船废墟。无风的冬夜,月光明亮,城堡的中庭积着松软的雪,囚笼围出的地方,积雪都凝成剔透的冰,口鼻呼出的热气化成白色的烟雾在眼前一掠而过,天地之间除了灰色和银白便好似没有其他的颜色,安静而冰冷。 艾德里安却觉得热,御寒的斗篷在此时显得太多余了,这一夜他追逐着幽灵,只觉得后背隐隐冒汗。他跑向侧前方,手里的迅捷剑在幽灵的躯体上顺势横拉了过去,烟雾般凝聚的半透明躯体带给剑身的阻力远远小于血肉的阻力,那更像是切开了粘稠的流体,也不会有骨头这样的硬质结构拦住剑身。 卡斯帕和艾德里安像一条直线的两个端点,他们面对着彼此,处在幽灵的前后两方不停对它进行攻击。 在发出那一声尖啸后,弗思特城堡的幽灵改变了它的行为方式,它不在躲避,而是一直试图攻击猎手。卡斯帕和艾德里安分开的站位让幽灵一次只能对他们中的一个人突袭,而当它确定目标追击过去时,就是另外一人上前攻击的时候了。 艾德里安矮下身打了个滚躲避到一旁,假发和帽子掉到了地上,幽灵扑在那个位置,白霜迅速地覆盖住了它们,而后短短一瞬间,地面的碎冰重新凝结起来,包裹住假发和帽子,然后冰块又迅速向上生长,形成锋利的冰锥。 幽灵几乎是与艾德里安擦身而过,他感觉到自己的右耳和脸颊接触到了冰冷的气流,白霜短暂地在他皮肤上凝出,然而这样的霜冻并没有造成太大的伤害,白霜又很快融化了。他的帽子却不像他本人那样幸运,冻住它的冰锥并没有消融的迹象,幽灵的攻击没命中目标后就飘回到了半空,趁机又挥出一刀的卡斯帕后撤几步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冰锥就在此时碎裂了,包裹在其中的帽子不幸地跟着碎裂。 “还能喘气吗,艾德里安?” 卡斯帕的声音从对面传来,艾德里安却没听出什么情真意切的关怀,他甚至感觉卡斯帕在幸灾乐祸。也许他的表现确实不尽如人意,但是作为同伴似乎不应该偷笑? “感谢您的关心,卡斯帕先生。介意我请您闭嘴吗?” “是的!我介意!”卡斯帕朝空中扔出了一颗小石子,幽灵在半空中避开了石子,但卡斯帕并没有失望,他欢快地喊叫着:“嘿!傻大个!来来来,下来找我啊!” 艾德里安仰望着半空,他盯着幽灵摆出戒备的姿势,迅捷剑横在身前,随时准备闪避或是追击,两个猎手站立的位置都十分靠近囚笼的边线,意识感应中边线的火墙驻守着他们身体的一边,如果形势危急,他们可以退出囚笼的区域,让组成火墙的雾之国气息拦住幽灵一次。 卡斯帕又接着抛出了第二颗石头,他的举动让幽灵焦躁了起来,艾德里安看到半空中幽灵凝实的半透明躯体膨胀开。絮状的烟雾在月光下扩散,它的颜色变得浅淡,如果以肉眼观察,它似乎变得难以追踪,然而对于幽灵猎手而言,无论它怎么变化,只要它存在着,就鲜明地如同黑夜里的灯火。 即使是这样的形态,它的伤痕依旧没有被填补,絮状烟雾之间存在着撕裂般的断口。 “卡斯帕先生,您快要将整个城堡都吵醒了。” 卡斯帕依旧在朝整个城堡中唯一一个无法和他交流的对象说话,艾德里安不得不开始忧虑起后果,虽然就算假扮的身份被拆穿了也对他没有太大影响,但看在他用的是旧时好友的真名份上,他并不是太希望被人用怀疑的目光盯着看。 “要是有人敢旁观,那就让他来吧!”卡斯帕的声音全然是欢快,“我们正好少个观众!” 幽灵再次凝缩起来,这次它选择了卡斯帕为目标。艾德里安提着剑冲了过去,剑刃划过的地方碎屑崩散,与野兽和人类交战不同,艾德里安已经意识到和幽灵对战的关键是让手上的武器尽可能地在幽灵的躯体里制造出伤口。 艾德里安一击得手后退开了,卡斯帕此时站在边线外,他要堤防幽灵因为卡斯帕不在囚笼内而转变攻击目标:“有多少人听到声音会选择缩在被子里,我不敢断言,但我想弗思特小姐应该不是其中之一。” 卡斯帕在面前的冰锥碎裂后重新跑动了进来,他沿着边线内侧跑,艾德里安跟着也改变起位置。 “动起你的腿来,艾德里安,别像个靶子!我们可有两个人,倒是玩些不一样的啊!”卡斯帕抄起了地上的小石子,就是之前他扔向幽灵而被躲避开的那一颗,他又再次将它扔出去,“想玩躲避球吗?” 艾德里安能感觉到幽灵在变得虚弱,它攻击的间隔变长了,速度也在渐渐变慢,这一次小石子从它身侧擦过,带出了一道碎屑。这仿佛是一个讯号,预示着战斗的尾声。无形的灰焰之墙静静燃烧着,虽然因为幽灵几次撞击在焰墙上,冥土的冷雾有所消耗,但囚笼还远没有到失效的时候。 他听到了卡斯帕的笑声。 “狩猎!是一件体力活!”那猎手说道。 艾德里安想起了查理曼的教导,瘸腿的老猎手曾说幽灵猎手最需要锻炼耐力,他甚至说比起矫健的身手,耐力和意志是更为重要的素质,因为死灵没有要害,杀死已经死去的东西,更像是在等待死灵自己在意志上输给赫尔女神。 比起强大的敌人更可怕的是不知道自己每一下攻击的成效,战斗仿佛不存在尽头,也无法掐算何时胜利,在这样的情况下,没有冷静的思考能力,没有足够的耐力缠斗,就真的不会获胜。打倒敌人之前,猎手还要挺过自己那一关,毕竟逃开总是简单的。 艾德里安翻看过兄弟会里的记录,也听人讲起过久远过去的故事,他知道过去的幽灵猎手视战斗中的死亡为唯一光荣的死亡,胸膛前的致命伤远远崇高于后背的伤口,而这样的传统一直流传着,猎手们很少会从自己的战斗中逃跑,也正因如此,很少有幽灵猎手能安享晚年。在达到那个年纪之前,他们中的大部分已经回归赫尔女神的怀抱,作为赫尔女神的猎手,他们也永远不会以死灵的面貌现身,猎手的死就是真正的死亡,活着的人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们。 在过去瘟疫、战争、饥荒、霜冻肆虐的欧罗巴大陆上,猎手的早逝可以说是生命的常态,然而时间流逝,其他的人渐渐有机会活得更久,然而对于幽灵猎手而言,他们的时间仿佛停留在了过去。他们一代传一代,孤僻地独自战斗到死亡,艾德里安不知道查理曼先生是不是也感受到了他在记录里读出的这种孤独,故而在左腿受伤后为了改变这样的情况而创建了兄弟会。 总是随身携带着樱桃木手杖,面貌严肃,彬彬有礼,衣着整洁的查理曼先生与传统的幽灵猎手似乎有很大不同,他教授完囚笼和隐匿两个巫术后,郑重地告诉了艾德里安一句话。 逃跑不是可耻的事。 这句话几乎不可能从一个幽灵猎手口中听到,然而艾德里安能感受到查理曼先生的关怀,他不是从一个学徒开始按部就班成为的猎手,他能理解查理曼先生的意思。也许比起以赫尔女神的猎手之名将幽灵送回雾之国,他更希望他的同伴能活得久一些吧。 卡斯帕的弯刀和艾德里安的迅捷剑一次次在幽灵身上制造伤口,艾德里安明显能感觉到幽灵时不时的迟钝。 他们脚下的碎冰在缓慢地融化,幽灵虚幻的身躯不断在半空散开又聚拢。 艾德里安抹了一把额发,发根早已汗湿,卷曲的黑发贴着面庞,湿漉漉的,他现在总算明白为什么卡斯帕要一直扎着发巾了。 “你还需要多锻炼啊,艾德里安!”卡斯帕听上去游刃有余,没有因为缠斗而疲惫。 艾德里安心生敬佩,他突然回想起了格兰杰,那位罕见的女猎手:“卡斯帕先生,您见过女性猎手吗?” “我才不要告诉你,今天你已经好几次拿大小姐堵我的话,说起女猎手,你究竟在打什么坏主意?” “卡斯帕先生,您误解我了,我只是想起一位女士,觉得她能成为猎手十分让我敬佩。” 在这个话题上,卡斯帕似乎来了兴致:“女猎手没有几个,你认识的是哪一个?” “图姆普女士。” “啊?谁?你说名字。” 艾德里安盯着半空,幽灵悬停在那里已经有一段时间,在第六种感觉里,代表幽灵的雾气时暗时明,不停变化着。“她的名字是格兰杰。” 卡斯帕听到后恍然大悟:“你说小富婆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十二章 尘埃落定 卡斯帕说起格兰杰的口吻好似对她很熟悉,他轻飘飘地用绰号叫着格兰杰,点出了在德累斯顿时让艾德里安也困惑过的女猎手的一个特征。 艾德里安在和格兰杰的相处中发现过她身上一些奇怪的矛盾,她的行为举止总是在贵族的复杂礼仪和平民的简单习惯间来回摇摆,她像是出身高贵,却并不像是受到了贵族式的教育,她不懂狩猎,也不热衷艺术,凡事讲究实用,却对同伴十分慷慨。艾德里安见过格兰杰佩戴首饰,他能看出那些首饰古老而昂贵,即使是贵族家庭也会将其视作珍宝流传后人,艾德里安本以为这是亲长的馈赠,但看格兰杰的表现,这些在她眼中也只是单纯的配饰,她也从未主动提起过自己的家庭。 种种迹象似乎都暗示着格兰杰的富有,也暗示着她成为幽灵猎手的原因势必曲折,艾德里安曾猜想究竟要有什么样的理由让格兰杰狩猎亡灵,但他想到最后总会不了了之。 做一件事的最初理由总是千奇百怪,坚持下去的不是爱就是恨了吧。 他没有从格兰杰身上感受到她对什么存在恨意,不同于艾德里安挣扎在感情的晦暗漩涡里,格兰杰仿佛是永远心怀希望的。其他的猎手和艾德里安原本生活的环境相隔太远,格兰杰却仿佛在冥冥之中与他相似,她就像是一个榜样,只是存在着,就等同于在提醒着艾德里安,不需要沉湎于不幸,因为未来还是存在希望的。 如今艾德里安亲自体会到了狩猎幽灵的艰难,他回想起格兰杰曾经带着伤势回到据点的情景,女猎手对伤口来龙去脉简略的概括此时在艾德里安认知中自发地扩展开来,描绘出了在格兰杰口述里隐去的险峻和煎熬。 弗思特城堡冰雪覆盖的中庭里,幽灵依旧悬停在半空中,卡斯帕抬手给艾德里安打了个手势,示意按兵不动。他们昂头盯着那幽灵的变化,艾德里安知道现在是最为关键的时候了,他和卡斯帕都没有放下武器。 “我见过她几次。”卡斯帕说,“她是个不错的女人,只是狩猎幽灵对她来讲太勉强了。” 艾德里安眨眨眼,反驳道:“我认为格兰杰是一个优秀的猎手。她品格高尚,富有同情心,会付诸行动保护弱者。她和巫师们也都很亲密。” 卡斯帕顺着话讲到:“她确实是个好人,但狩猎幽灵不需要你是个好人。她没有当猎手的才能。我知道巫师们都喜欢她,会给她提供很多帮助,但说到底狩猎中只有我们自己,没有才能硬要上,不管有什么理由,都不值得。这一点,你可别学。” “恕我直言,我不认为自己有任何出彩的特长可以让我成为优秀的猎手,如果格兰杰都算作没有才能的猎手,那我恐怕给您带来过许多困扰……” “啊,艾德里安,如果你放下过剩的道德感,大概……”卡斯帕没有说完就闭紧了嘴。 打断两个幽灵猎手交流的是半空中幽灵身上的异动,不断的扩散和塌缩速度放慢了,艾德里安感受到了一丝雾之国的气息凭空从幽灵虚幻的躯体中诞生。 这股气息本来并不存在,他们本来能感应到幽灵,却是和感应到自己的猎手同伴有所区别的,幽灵鲜明的存在感仿佛是一颗硌在脚底的小石子,是让人微微不舒服,想要去排除的障碍物。现在那鲜明的存在感正在转变成为艾德里安所熟知的气息,真正属于死物的气息。 他从那股冷雾中苏醒,他的灵魂深处盘旋着同样的冷雾,他和卡斯帕背后的囚笼也有同样的冷雾组成灰焰之墙。 这股在老猎手的口口相传中被描述为赫尔女神的召唤的气息,就仿佛是幽灵猎手们的标志,象征着赫尔女神,象征着死灵的归宿,生死之间的界限。 艾德里安抬着头,他观察着幽灵身上那一缕新诞生的气息,它气势汹汹地蔓延出去,缠绕住了幽灵,所有它接触到的地方都被同化,在艾德里安的感应中,这一切就仿佛画布被染色,颜料从织物纤维里渗透过去,过程缓慢却不可逆转。 卡斯帕的声音突然从旁边响起:“你是新手,对吧?” “是的。”艾德里安没有否认。 “那就看仔细了,狩猎是否成功就看现在。要么幽灵回归尼伯龙根,要么我们就要对付更麻烦的对手了。”卡斯帕话音一转,轻松地说道,“虽然我是觉得它都没余力拟出人形了,是不可能对抗得了女神的啦。” 就在卡斯帕说话的时候,艾德里安眉头皱紧了,他看见弗思特城堡的幽灵身上被同化的区域竟然在褪去,很缓慢,但同化的逆转确实存在。逆转反应突然加速了一瞬,幽灵就在此刻猛地缩起烟雾状的身躯。这是一个攻击的先兆,艾德里安已经从战斗中领悟到了,他握紧了迅捷剑,重心下移,脚跟往侧边旋了一分。 “卡斯帕,小心!” 那幽灵如同坠地的陨星,笔直地冲撞下来,艾德里安下意识地橫开左手,想要推开身侧的卡斯帕。 不过他推了个空,即使在闲聊里,扎着发巾衣衫单薄的幽灵猎手也没有放松警惕,卡斯帕甚至先于艾德里安预判了幽灵的行为,艾德里安喊出提醒的时候,卡斯帕的腿已经往安全区域迈开了。 “这回倒是不喊先生了啊!” 艾德里安一时觉得如果有的选择,他大概会转头就走,把卡斯帕一个人丢在原地。 “放轻松,放轻松,它下到地面就是自寻死路,简直是赠送大奖。”卡斯帕似乎也察觉到了艾德里安的不满,“不,没必要攻击了,你看着吧。” 卡斯帕似乎很确定战斗已经结束,他的弯刀在手上花哨地转了个圈,卖弄着手指的灵巧,却不是最适合随时应对攻击的姿势。 那幽灵坠落的样子迅猛极了,像一颗枪口射出的子弹,坠落在地上的时候却没有惊起半分冰渣雪尘,冰锥短暂地在它落下的地点簇生,又很快地消融了,比之前袭击两个猎手时快得多。囚笼的边线沸腾了起来,艾德里安感觉到了脚边蔓延的冷雾,那是从边线延伸过来的,幽灵躯体中的那一丝气息也在向四周扩张,像是与组成边线的冷雾彼此呼应。 艾德里安联想起蒙特伯格城堡悬崖下的湖泊,冬季清晨阳光晦暗时湖面的雾气向四周倾泻,如同虚幻的滚滚浪潮,潮湿冰冷,灰蒙蒙的,压抑又沉重,仿佛那虚无的雾气带着重量碾过湖岸。 此刻的囚笼就像是那湖岸,灰焰之墙不再熊熊燃烧,它转变成更偏近原本形态的模样,朝着囚笼中幽灵所在的地方,贴着地蔓延过去。 那幽灵像是被束缚在了地面,它没有再次飘向半空。 艾德里安注意到它身上逆转的气息同化遭遇了阻碍,来自雾之国的气息正在与其拉锯,渐渐地更有占上风的趋势,此刻四周属于囚笼的那些冷雾覆盖上幽灵的躯体,仅仅一瞬间,艾德里安便感觉到灰蒙蒙的雾气包裹之中那幽灵消失了,如同画布上炭笔描画出的图案,被面包渣迅速地擦去了。 艾德里安看不出冷雾的体积有没有变大,他觉得那幽灵似乎也被同化成了冷雾的一部分,但在老猎手们的口中,这被称为回归女神的怀抱。 “幽灵去哪儿了?”艾德里安问道。 他觉得卡斯帕可能会给他一个不一样的答案,或许正好能解答一下他心里隐约的探寻和好奇。 卡斯帕耸耸肩,他把弯刀插回刀鞘,那老式的刀鞘看着像是一件波斯古董,有些眼熟,但艾德里安已经记不清这是不是白日里被弗思特子爵夫人引着参观城堡时他曾看见过的那一把了。 “你不相信尼伯龙根?”卡斯帕解下了发巾擦了擦自己的汗,他又踢了踢靴子的鞋尖,抖掉融化的冰雪落在皮靴上的水珠,慢悠悠地撇了艾德里安一眼,“你不记得自己也去过尼伯龙根了?去过了还不相信?”这仿佛是在指责艾德里安信仰的不纯洁,但卡斯帕的语气很随意,艾德里安没有体会到任何的苛责。 包围着他们的冷雾沉入了地底,消失得无影无踪,囚笼这个巫术尽管还没到失效的时间,但组成它的冷雾也跟着消失殆尽,空余用来勾勒边线刻着如尼文字的小石子,它们现在也只是单纯的石头了。 卡斯帕转头就要离开中庭,他对艾德里安招了招手:“来吧,罗森茨威格骑士大人,走了,睡觉去。别管那么多了,随便你怎么想,总之我们这次合作成功了,需要欢呼下吗?或者来个拥抱?” “卡斯帕先生,谢谢您的建议,但是拥抱太过热情,请恕我拒绝。”艾德里安收起长剑,他拍了拍沾满雪泥的斗篷,从地上捡起了假发。它现在变得湿漉漉的,艾德里安觉得他得想点办法才能让这顶假发明天能被使用,他唯一庆幸的就是假发没有像那顶可笑的大帽子一样碎成七八片。按猎手们的习惯,这似乎应该默念一句感谢女神保佑了吧。 艾德里安叹息了一声:“今夜太漫长了。” 月光投射在中庭的一片狼藉上,银白色的朦胧光影里,艾德里安听到他背后传来卡斯帕远远的笑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十三章 告辞 “啊,是的,您的花园让我印象深刻,我简直迫不及待要将我的所见所闻写信告诉我的朋友们。这样美丽而独特的冬季风景,别处从未有过,已经可称为艺术,这一定会让所有人都为之赞叹!无论我那些平日里吟咏《伊利亚特》或是《埃涅阿斯纪》的朋友有多苛刻挑剔,您的玫瑰花园也绝对能让他们闭口叹服,除却希腊和罗马,缪斯也曾停留黑森,您的花园就是最有力的论证。” 早餐过后,弗思特子爵夫人邀请艾德里安跟随她在城堡中漫步,若非正值冬季,四野茫茫,城堡的女主人一定会想出更好的点子招待这位骑士。不过艾德里安对她倾注心血维护的玫瑰花园的恭维让弗思特子爵夫人很是满意,这位素来自持端庄稳重不苟言笑的城堡女主人唇边的笑意颇为明显,她的心情很好,目光瞥见隔着一段距离缀在后头充当跟班的卡斯帕时也算得上和颜悦色。 弗思特子爵夫人拿捏着说话时的语调,不紧不慢地回应着艾德里安热情的赞美,她没有直白地表现出自己的高兴,反倒装出一副随意的冷淡态度来:“弗思特家族的这座花园只是我闲暇时的娱乐,能让您获得美的享受才令它有了价值。冯罗森茨威格骑士,这座城堡地处偏僻,附近也只有一个叫做约克伯兰的贫穷村庄,我一个衰老的妇人居住在这里,总是要找点乐子打发无聊,我还要感谢您乐意陪伴我呢。” 她挽着艾德里安的手臂,缓缓踱步,姿态优美又从容,虽然言语上自称衰老,但子爵夫人打扮自己可不见一点马虎。 艾德里安与她并排前行,看上去是一个身形高挑,年轻健壮的小伙,衬托出了子爵夫人几分柔弱,但两个人中表现得强势的是弗思特子爵夫人,她决定着两个人往何处走去,艾德里安只是顺从地按手臂上传来的力道跟随着子爵夫人前行。 他微笑着,哪怕所有仆从迎面碰见他们都行礼退到一旁,克劳迪娅夫人和卡斯帕也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没有人会直视他的脸,观察他的神情,子爵夫人也并不总会看他,艾德里安还是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他说话时和平日里有些细微的不同,在咬字发音上变得更加精细清晰,语速也放缓了,就像子爵夫人一样:“能令夫人您感到愉快是我的荣幸,但信守我主所定美德中的真诚,我必须更正您的话,您依旧年轻美丽,就像您的玫瑰花依旧盛开。” “您真是会说话……多么遗憾您就要离开了,我还尚未好好招待您呢。如果您在黑森的旅途结束后依旧从这儿经过,不妨再来拜访。弗思特城堡周围虽然不如城市里热闹,但城郊也有城郊的乐趣,夏季时您能在这儿猎到些不错的猎物,到时候弗思特子爵也会抛下公文邀请些朋友来城堡消暑,您和我丈夫的爱好相似,我想你们一定能聊得投机。” 到达一段长廊入口时,弗思特子爵夫人松开了挽着艾德里安的手,克劳迪娅夫人适时地从后面赶上前,站在了子爵夫人身后侧。 城堡的女主人端庄又矜持地对艾德里安颔首:“我要休息一会儿,您自便吧,冯罗森茨威格骑士。您离开前,让您的随从告知我一声就行了。”她说完笑了笑,“您看,年轻人可不会像我一样,容易疲惫。” 艾德里安没有说话,他微笑着行了一礼退后了一小步,克劳迪娅夫人伸手扶着她的女主人往走廊另一头走去,再往前就是艾德里安出于礼貌应该避开的房间了。但这附近没有几个仆从,艾德里安只看见了一个女仆在清理地板,女仆投入地做着活,似乎先前没有在偷看艾德里安和子爵夫人。 卡斯帕还在后面,他望着中庭的方向发着呆,像是百无聊赖,神情恹恹的。昨夜的碎冰在白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就融化了,只在被雪覆盖的中庭里留下一块裸露出土壤的区域,那顶碎裂的帽子被艾德里安带走了,整个中庭没有留下任何他的痕迹,或许也只有安妮贝尔知晓昨夜艾德里安也曾驻足在花园之外。 有几个仆从白天的时候小声地凑在一起交流,他们遇到艾德里安和卡斯帕时也只是偷偷多看了卡斯帕几眼,也许他们昨夜被中庭的声音惊醒过,但很显然没有一个人出来查看,只是因为卡斯帕曾以幽灵猎手的名义来过城堡,便猜测着今早中庭的异状和他有关。 艾德里安看了一眼清理地板的女仆,看到她没有注意这边,就主动地走向了卡斯帕。 他的脚步声很轻,但发着呆的幽灵猎手还是警觉了起来,他的目光扫过来,看到是艾德里安才又收了回去。卡斯帕像是对他要说些什么,张口却打了个哈欠。他平日里醒得很早,尽管昨晚睡得很晚,今天早上依旧习惯地早起了,这才显得不太精神。 艾德里安想了想,询问道:“卡斯帕先生,您是否也需要多休息一阵?” “是你们的谈话让我太无聊了。”卡斯帕懒懒地说道,“我不想再呆在这儿了,贵族们的惺惺作态让我全身不舒服。” “一个疲倦的马车夫可不能让乘客感到安心,虽然我很乐意代劳,但城堡前的这段路还是得依靠您。尽管我也十分迫切于离开,但我可以暂且忍耐。您确定不需要休息了吗?” “不需要。”卡斯帕揉了一把脸提神,拍了拍艾德里安的肩膀,绕过他往弗思特子爵夫人的休息室走去,“我得去讨要我的报酬了。” 艾德里安提醒道:“这有些不礼貌。” “子爵夫人可比我更盼望结清交易呢。”卡斯帕无所谓地摆摆手,留艾德里安独自等候在走廊里。 安妮贝尔和她的女仆就在此时从房间里走出来,她手里捧着厚厚的手抄书,艾德里安注意到她身后的女仆看了卡斯帕一眼,眼神里带着警惕,艾德里安记得这个女仆,他在克劳迪娅夫人身边看见过她好几回,但艾德里安分明记得她并不是一个贴身女仆。 卡斯帕对安妮贝尔笑了笑,不像喊其他姑娘罗莎时笑容里充满魅力,他的这个笑随意而轻松,他没有放慢脚步也不打算寒暄,而安妮贝尔本人愣了一下,脚步停顿了一瞬。 “弗思特小姐?”女仆很快地叫了她一声,她仿佛是刻意地用姓氏称呼城堡的大小姐。 安妮贝尔回过神,她捧紧了书本,自然地从卡斯帕身边经过,直到看到了艾德里安,这次她停步,身后的女仆没有说什么。 “罗森茨威格先生。”安妮贝尔轻声对艾德里安打招呼,她看了看艾德里安郑重的装扮,面上浮现出一种微妙的犹豫,迟疑着问了他一句,“您……是准备告辞了吗?” 艾德里安点点头:“我在此贸然拜访,为了我私人的愿望,不免惊扰到了您和子爵夫人的生活,如今我已领略弗思特玫瑰花园的黄昏、夜晚和清晨,再多逗留就过于贪婪了。” 安妮贝尔又和他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题,艾德里安能看出这些都不是她真正想问的问题,他静静地配合着安妮贝尔交谈,等待她问出真正想问的话,但安妮贝尔最后还是没有提起卡斯帕,她甚至没有看向休息室的方向一眼,就对艾德里安行礼离开了。 那个女仆寸步不离,紧紧跟随着安妮贝尔。 她们走下楼梯,到达了城堡读书室的门口,这是一个小巧的房间,装饰着让人舒适的绒毯和缎布沙发,几个高而窄的书架贴着墙面,窗口打开着,稍显寒冷的微风从窗口吹拂进来,但是房间里有一个燃烧的壁炉,不会让身处其中的人在阅读时感到寒冷。 “你在外面等着吧,让我一个人安静地读会儿书。”安妮贝尔在又高又窄的书架上找了一会儿,把手抄本塞回了一个书籍间留空的缝隙中。 女仆乖顺地替她合上了读书室的窄门,这个精巧的房间如同一个秘密地点,又仿佛是安妮贝尔的安全屋,是她一个人的天地。她扶着书架,在房门合上的一刻,肩膀垮塌了下来。 刚休憩没一会儿就被打扰的弗思特子爵夫人按压着额角,挥挥手让克劳迪娅守在了门外,她对卡斯帕这个时间点就前来找她感到有些不满,板着一张脸轻蔑地看着卡斯帕,但没有愤怒的迹象。在她眼里这个粗俗的幽灵猎手做出这样不礼貌的举动似也情有可原,毕竟她不认为卡斯帕会懂得分寸,既然如此,她也没有必要为此生气。 “你来做什么?”她端庄地靠坐在椅子上,手里一盏杏仁乳剂,拿着银勺轻轻搅动着。 卡斯帕比出一个代表数字三的手势,笑着说道:“三倍报酬。子爵夫人,我们说好的。” 子爵夫人把猎手晾在一旁,慢悠悠地饮了一口杏仁乳,才开口说话,声调优雅而缓慢:“向我证明你已经成功驱魔。” “证明?”卡斯帕歪了歪头,他收敛起了笑意,“尊贵的夫人,您希望我用什么证明呢?” 子爵夫人从下往上抬起眼睑,冷默地看了幽灵猎手一眼:“你是在告诉我,你没有证明吗?” 卡斯帕像是有些无奈,他挠了挠头发,呼了一口气:“好吧……我有一个办法,对我们都合适。三天,三天后我再来拿我的报酬,这三天里绝不会再有幽灵作祟,这应该足够证明我干活了吧。” “如果……” 卡斯帕打断了子爵夫人的话:“就算如此,您也没遭受什么损失。也就是我在这里又住了一天罢了。” 弗思特子爵夫人嗤笑了一声,满是傲慢:“我们弗思特家族的城堡可不是什么乡村旅舍。” “那么我想您也不会要求我支付暂住费了。”卡斯帕眨眨眼,无辜地笑着,“如果让我一直留在这里,我想您也不会太高兴。所以,就请您按我的办法来处理吧?” 弗思特子爵夫人没有应话,但也没有反驳。 卡斯帕不是很介意子爵夫人的沉默,他理所当然地说道:“那我就当您默认了。” “冯罗森茨威格骑士,他是否要启程了?”弗思特子爵夫人搅动着茶杯,淡淡地问了一句,她没有正面回复卡斯帕的问题,倒是提起了艾德里安。她心里觉得卡斯帕是自己避开了艾德里安来找她的,她相信那个年轻人并不会在此时打扰她休憩,但她不想和卡斯帕纠缠于上一个话题,便随口换了个话题。一贯强势的子爵夫人讨厌被人压制的感觉,即使她同意了卡斯帕的意见,也绝不打算显露出赞同,让她厌恶的人因此得意洋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十四章 一场会面 当两个对彼此都无甚好感的人说完了必要的话,再强大的力量也很难将他们继续捆绑在一处,卡斯帕走出房间时脚步轻快,仿佛就差哼起歌来,弗思特子爵夫人看着他的身影从门口消失,将手里的茶盏往桌上一搁。 “开开窗,克劳迪娅,这房间里一股子怪味。”她朗声吩咐道。 子爵夫人不加掩饰地表达着对卡斯帕的轻蔑和厌恶,丝毫不顾及卡斯帕尚未走远,或许在她心里,这句话正是说给猎手听的嘲讽之词。 卡斯帕的心情却好极了,他完全不在乎弗思特子爵夫人对自己的看法,整个城堡在他眼里都毫无意义,毕竟当他拿了报酬离开后,这儿的人怎么想怎么说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走过走廊,艾德里安已经没有等在那儿,他感觉到代表艾德里安的那股气息处在楼层上方,那儿有一个凸出的赏景台,放置着几把椅子,从那个位置能俯瞰大半个弗思特城堡。 卡斯帕似乎是想上楼去找艾德里安,但没走出几步,他忽然开始往回走。 清洗地板的女仆看了他一眼,奇怪于这个幽灵猎手怎么又折回来了,卡斯帕就在此时与女仆对上了视线,他对她粲然一笑。女仆知道城堡的女主人和女管家都对这个年轻人观感不佳,所有仆从都极力地在避免和他接触,女仆也不想因为卡斯帕的关系触怒她真正的主人,她移开了视线,又埋头搓洗了一把抹布,拧干之后她抬起头,卡斯帕却已经不见了。 读书室里安妮贝尔坐在沙发上,她膝盖上摊开了一本薄薄的册子。这是一本手抄典籍,墨绿色的封皮精美,书页上的绘画和文字稍稍有些褪色,细致的藤蔓花纹分割着段落,昂贵的青金石颜料在边角点缀。 她已经在这一页上看了许久,目光落在虚无的一点上,神情沉静地发着呆。沙发靠近壁炉,即使窗口吹进寒冷的微风,她也不会因此受凉。安妮贝尔有时沉迷于冰冷的东西,她会去触摸城堡里陈设的铁器,那些金属器物在夜里冷得像块冰,安妮贝尔将手掌贴上去后会感觉到自己的体温渐渐传递到铁器上,而后原本冰冷的表面就变得温顺起来。她仿佛在这种奇怪的行为里寻找什么,但她还没有得到答案,就被子爵夫人命令禁止再做这样危险的事。 在她的三个哥哥和姐姐因为风寒死去后,她的母亲就变得对温度敏感起来。安妮贝尔本来一直没察觉这点,直到有一个冬夜她房间里的壁炉因为女仆忘记增加柴薪熄灭了,她在母亲对女仆愤怒的斥责声里终于明白为何到了冬季她的壁炉总是点燃的。 清晨的时候城堡中庭有一大块积雪融化了,安妮贝尔看到之后几乎是提着裙摆飞快地跑进了花园,她本想找一朵新的冰霜玫瑰,但花园里什么异状都没有,在她看见幽灵的每个夜晚过去后,那里本该会出现新的花。 是卡斯帕终于在和幽灵的追逐中取胜了吗?那是否也意味着他已经没有理由再继续停留。 安妮贝尔掩藏起了失落,她知道母亲的眼睛一直盯着她,她已经没有机会再去找一次猎手了,如果时间回到罗森茨威格先生最初到达的那个下午,她一定会更小心,但她的失败已经无可挽回。她觉得母亲太过紧张,她只是想和那个猎手说说话,但也许这就足以让母亲勃然大怒。 她发着呆胡思乱想,想到之前偷偷跟着猎手在城堡里追逐那道幽影,她迈开步子抛开礼仪奔跑着的畅快,情不自禁便笑了起来。 就在此时,她看见窗户外垂下两条腿。 安妮贝尔吓得从沙发上站起,膝上的手抄本坠在地毯上,她左脚微微地退开一小步,仿佛就要逃跑。 “又见面了,亲爱的罗莎。”是卡斯帕,他以一种惊险的方式松开了手,整个人自窗外坠下,又攀住了读书室窗户的窗沿,撑起上身侧坐在了窗户上。 他拍了拍短手套沾上的墙灰,面上轻松自然,好像刚才做的事十分普通一样。 “你吓到我了。”安妮贝尔眨了眨眼,呼吸平复下来,她弯腰捡起了手抄本,按着裙摆重新坐回了沙发上,“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她有些高兴,眼睛直视着猎手,唇边蕴着笑意。 “你带着书还能去哪儿?” 安妮贝尔因为这一句话笑得更明显了,此时的少女脸颊微红,就像冰雪被涂抹上了色彩,她不再是漂浮在虚实夹缝里的幻影,她被一种简单的快乐从思维之海拽回了现实中。 卡斯帕盘起一条腿,按着窗户的侧边,向她的方向微微倾下身:“被监视着还能笑得这么开心?” 安妮贝尔摇了摇头,她眉眼弯弯,昂头仰望着坐在窗户上的卡斯帕。 “想走吗?”卡斯帕问她,“想要我带你离开这地方吗?” 安妮贝尔愣住了。 “在这座城堡里,你永远都不会自由。想要走吗,我能带你离开,在外头不会有女仆监视你的一举一动,也不会有贵妇人告诉你这不能做那也不能做。你是全然自由的。” 光线从卡斯帕的背后投射进来,他的发梢仿佛都镀着柔和的光芒,他挡住了外头的冷风,安妮贝尔看到他发巾的末端在飘动。 少女的神情变得温柔起来:“我什么也不会,你会愿意带着一个累赘吗?” 卡斯帕挑起眉毛看着她,像是对她的发言感到不悦,试图用这样一个表情要求她改口:“如果你想走,我会一直带着你。萨克森、特里尔、普法尔茨……我去哪儿,你都可以跟着去。你要是不想跟着我了,也随便你去哪儿。” 卡斯帕说的有些快,他感知到艾德里安从赏景台离开了,他在朝楼梯走,似乎是要下楼。猎手间的这种感应有的时候十分方便,但也有的时候让卡斯帕觉得失去了。他心底并不是太希望被艾德里安知道他来找安妮贝尔了。 卡斯帕的踪迹并不能瞒过艾德里安,艾德里安在赏景台上等待着卡斯帕和弗思特子爵夫人的交谈结束,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卡斯帕又用反常的方式跑到了另一楼层的房间里。 想了想,艾德里安决定亲自去找卡斯帕。 他下了楼,正听到女管家克劳迪娅夫人的声音。 “安妮贝尔小姐往哪里走了?”克劳迪娅夫人询问着清洗地板的女仆,她的神情有些严肃。弗思特子爵夫人方才要她把在附近房间的大小姐叫来,但当女管家前去时却发现她并不在,想到卡斯帕先前在这儿,女管家担忧她的女主人会因此多疑。 女仆犹豫了一下,回答道:“可能是往读书室去了,克劳迪娅夫人。我看见小姐拿着本书。” 女管家的脚步声往楼梯走了过来,艾德里安放轻了脚步,先于克劳迪娅下了楼,他远远看到了那个跟随着安妮贝尔的女仆守着一扇窄门。他现在知道卡斯帕在哪儿了。 克劳迪娅夫人匆匆走下楼梯时正瞧见艾德里安苦恼地皱着眉,“啊,您好,冯罗森茨威格骑士大人。” “您来的正好!克劳迪娅夫人,我遇到了一件小麻烦,还请您帮我一下。”艾德里安仿佛见到了救星般舒展开了眉头,“本来并不是什么大事,但我毕竟是一个男子,城堡里有些区域我若是去了总有些不礼貌。但我手帕上的图案是母亲亲手绣的,总之还是请您听我仔细说说……” 克劳迪娅夫人犹豫地看了一眼读书室的方向,最终还是点点头:“请跟我来……” 读书室里,卡斯帕往门的方向看了过去,他感应到艾德里安又走开了,一直走到了稍远的地方。 卡斯帕转回头,安妮贝尔已经从怔愣中回神。 “谢谢你,卡斯帕。”安妮贝尔垂下头,抚摸着手抄本墨绿的封皮,那上面有凹刻的书名,“但我不会走的。” 当她再度抬起脸时,卡斯帕看到她的眼角亮晶晶的:“我是弗思特家族唯一的孩子了。” 被拒绝后卡斯帕没有太大的反应,他点了点头,像是在表达理解:“你选好自己的路了。”他看着坐在沙发上的少女,那个仿佛冰雪中的白色花朵的少女,面上浮现出一丝同情。 安妮贝尔对他笑着,那笑容十分真诚,仿佛能叫人忽视掉她的泪花:“你总是自由自在的。卡斯帕,知道这世间还有人是自由的,我就已经很高兴了,而那个人是你,我就更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 卡斯帕耸耸肩,很是无所谓的样子:“你知道的,我讨厌被安排。自由是最重要的东西,谁要束缚我,我便反抗谁。”他的视线在安妮贝尔的眼角一掠而过,他飞快地移开了目光。 “我得走了。”卡斯帕说。 “我……”安妮贝尔站起身,顿了一下而后说道:“祝福您永远自由,卡斯帕先生。”她向猎手告别。 卡斯帕踩着窗沿站了起来,他的手拉住了上方的凹槽:“真的不离开?” 安妮贝尔点点头,她看着卡斯帕,有些舍不得移开视线:“嗯。” 卡斯帕的手捏紧又松开,两个人沉默一阵。 最后他说:“再见,安妮贝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十五章 最终的报酬 那个总是让人开心的幽灵猎手第一次当着安妮贝尔的面叫出了她的名字,却是在告别。 安妮贝尔知道他们不会再见面了。 卡斯帕几乎不会停留在一个地方,他总是骑着他的马从一个邦国转悠到另一个邦国。他可以讲出很多发生在北海港口或是南部意大利的故事,也许有一天安妮贝尔也会成为卡斯帕口中的一个故事主角,很有可能她会被叫做破旧城堡里的罗莎小姐,卡斯帕也许会将她描述地很美好,又或者会偷偷说她的坏话,但这些都不再和她自己有关。 所有关于这个冬季的痕迹会渐渐在记忆里消退,新的玫瑰会补上花圃里的空缺,塔楼群鸦的巢穴会被清理掉,那道深夜里的徘徊的苍白幽影会在所有人的缄默里被遗忘,春季到来时连积雪也会融化,全部的事物都会渐渐向冬季到来前的状态靠拢。 幽灵猎手就像是在她窗前停歇过一会儿的飞鸟,飞鸟离去之后,安妮贝尔只能在梦里回忆它振翅的姿态。而她今后,也将只能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回忆跟着卡斯帕在城堡里追逐幽影的那几个短暂夜晚。 也许当她回忆起这个猎手坐在读书室的窗沿上邀请她一起逃亡流浪时,她会忍不住地微笑,曾有人看见她心底的渴望,曾有人等同于她的美梦。 安妮贝尔看着卡斯帕踩着窗户边,借力攀住了窗户上方的什么地方,他的脸孔最先不见,而后是整个上身,最后他屈起双腿,蹬着窗边墙面的凸起处直起身,彻底从安妮贝尔的视野里消失了。 一个事实在她心里不断放大,她的美梦离开了。 少女垂下眼睑,她的视野在变得模糊,她频繁地眨着眼,试图将泪水压回眼眶。她将手里的手抄本翻开,卡斯帕到来前她就在读这本书,她现在应该继续读下去,所有的一切都恢复成之前的样子,没有什么是需要后悔的,没有什么需要眼泪去哀悼。 随手翻开的那一页,希腊的哲人正向他的弟子们讲述爱的含义。他在书页的尾端提问到:“爱是何物?”答案或许就在下一页,但安妮贝尔没有翻过去。 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答案正盘旋在她的心里。她想着,也许答案就是这样的——因我没有,便格外盼望你有,并长久地不失去。 卡斯帕翻过另一扇窗户回到了上一个楼层,他能感觉到艾德里安又走了回来,他就等在楼梯口。那个清洗地板的女仆又一次看到了卡斯帕,这一次卡斯帕没有再对她笑,猎手微微抿着唇,快步走向了另一侧。 他走下楼梯时,艾德里安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这个年轻的新手站得笔直,黑色的斗篷映衬着苍白的肤色,他的眼睛像是能窥见隐藏的秘密,是一种清冷的灰色,卡斯帕站在楼梯上,一时停住了脚步。 “卡斯帕先生,怎么了?”艾德里安礼貌地向他询问着,他没有喊出声,但卡斯帕读懂了他的唇语。 卡斯帕呼出一口气,他抬手抓了把头发,走向了艾德里安,他面上常有的那种游刃有余的自信神态又回来了。 他听见了一个沉重匆忙的脚步声,自楼梯下方传来,卡斯帕和艾德里安对视了一眼,自发地站在了艾德里安身后,维持一个随从应该有的距离。 “冯罗森茨威格骑士大人,很抱歉我没能……”克劳迪娅夫人看见卡斯帕出现在艾德里安身旁时仿佛有些意外,她下意识地看向远处的读书室,话语也卡顿了一下,“找到您的手帕。” 艾德里安适时地露出一个歉意的表情:“克劳迪娅夫人,这真是让我感到愧疚,因为我的粗心大意让您白跑了一趟,耽误了您的时间。我的手帕并没有丢失,我已经找到它了。” 女管家连忙回应道:“请别这么说,为子爵夫人的访客解决麻烦是我作为管家应该做的。” “请向子爵夫人转达我的谢意。”艾德里安笑了笑,转向身后吩咐道:“卡斯帕,去拿上我的行李。”他向猎手说话时冷淡了几分。 见状克劳迪娅夫人向他行了一礼,继续往读书室走去了。卡斯帕看着她和读书室门口的女仆小声交谈了几句后就走了进去。 在无人的走道里,两个幽灵猎手沉默着并肩前行。 他们之间仿佛存在一种默契,让这种沉默并不显得尴尬而难熬。 突然,卡斯帕说道:“谢了。”他直视着前方,好像自言自语一样,艾德里安听见他的声音,侧头看了看他的表情,但卡斯帕的脸上没有透露出什么独特的信息。他们仿佛还像在约克伯兰,行走在泥泞的街道上,卡斯帕双手插兜,脸上带着笑,念叨着旅舍的点心有多好吃。 但艾德里安知道,现在有些不同了。 “我只是认为,当时你需要一点时间。”艾德里安笑着说道。 “不问了?” “所以……弗思特小姐?”艾德里安顺着话题说了下去,他原本不打算询问卡斯帕做了什么,但既然卡斯帕先开了口,这似乎暗示着这不再是禁区。 正如他所想的一样,卡斯帕并不反感艾德里安的问题,他只是叹了一口气:“她不是我们的同类。” 艾德里安点点头,他似乎从卡斯帕含糊其辞的评价中领悟到了一种遗憾和惆怅,在那之中又挖掘出一丝怜惜和同情。那是只属于卡斯帕和安妮贝尔之间的情感,是另外一种属于幽灵猎手的孤独,除却在花园之外他曾说弗思特的大小姐只是在渴望他代表的自由,卡斯帕从未提及他对安妮贝尔的看法,但是这一刻,他像是什么都没说,又像是什么都说尽了。 等马车到达约克伯兰这个小村庄时,已经是下午,一驶离城堡足够远,艾德里安就迫不及待地摘下假发,从卡斯帕手里讨要马车夫的工作。他对这位猎手同伴的赶车技术记忆犹新,实在不打算再体验一次。 “艾德里安,我怀疑你对我有意见。” 艾德里安挥舞起马鞭,头也没回:“卡斯帕先生,请坐稳了。” 抱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先生?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了?你怎么还……嗷!”没有听话坐好的猎手狠狠地撞到了头顶。 “非常抱歉!”艾德里安依旧没回头。 一走进旅舍,卡斯帕就故意哀嚎着趴在了桌子上,向路过的女侍装出柔弱的模样:“罗莎,我的头好疼,我需要苹果馅饼。” “说了好几次了!我不叫罗莎!还苹果馅饼!上次从我这里抢走的,你还没付钱呢!”那姑娘故作生气,瞪了卡斯帕一眼,“一份苹果馅饼,还需要什么吗?” “蜂蜜酒,谢谢。”艾德里安在另一侧坐下。 另外的客人招了招手,女侍很快走开了。艾德里安歪了歪头:“某人在马车上的时候还好好的。” 卡斯帕撑起身:“亲爱的兄弟,人在饥饿的时候会比较脆弱。” 他像是真的有点饿,女侍没好气地端来馅饼之后他就只顾着埋头吃了,一口气吃完了整个馅饼之后才抬起头。“行了,我们来谈谈报酬吧。” 艾德里安放下了盛放蜂蜜酒的大杯子,他仿佛就在等待这一句话,双眼里透着专注和认真:“我需要的消息。” “约克伯兰往北走,有另外一个村庄,这边人叫它小约克伯兰,里面只有一个旅馆,店主说他上个月见到过一个金发姑娘,她跟着商队来的,外貌和查理曼描述得很相似。不像个商人,有些细节也对得上,你可以去问问。” “往北?”艾德里安又确认了一遍,得到答复之后他点了点头,按着桌子站了起来。 卡斯帕愣了一下:“你现在就要去?” “是的。”艾德里安重新整理了一下斗篷,提起了行李箱就要往外走。 “狩猎幽灵的钱我三天后才能拿到。”卡斯帕说。 艾德里安摇了摇头:“都是你的了。有机会我们据点再见。” 卡斯帕笑了笑:“兄弟会据点?你才不会在那儿找到我。大概我们以后也没什么机会见面了,你确定不要你的钱了?” 猎手的说辞让艾德里安有些意外:“为什么不会在据点见到你?” “一点小癖好而已。我就喜欢住这种地方。非要出行都住据点简直像被巫师们监视着一样,而且……哈,不知怎么的,我已经惹恼了好几个据点的巫师,也许我就是和他们不对盘。在当一个规规矩矩的幽灵猎手之前,我还是当一个自由自在的卡斯帕吧。有事找你我会写信给查理曼的,艾德里安,你是个规矩的猎手对吧?” “我想我应该是吧。” “也是,规矩的孩子才受查理曼宠爱嘛。”卡斯帕像是被自己逗笑了,“好吧,不留你了,走吧。” 临近黄昏时,小约克伯兰唯一的旅馆内迎来了一名客人。 但这位客人却不打算留宿,他只是找到了店主,询问起一些旧事来。 他教养良好,看着像是个上等人,出手又大方,店主不敢怠慢,陪着客人说了很多,但这位客人的问题实在太多了,他追问着一个月前在他这儿住过的商队,几乎叫店主有点不耐烦。 “是的,是的,那姑娘我有印象,一头金发,长得漂亮……不,这我哪知道,她又不怎么和别人搭话。听人说她是商队里一户人家的养女……这临时组成的商队,那么多户做小生意的,这要记得也难吧,您真是为难我了……啊,名字,好像是叫什么罗蕾莱的吧……” 那黑发的客人愣了一下,眼底透露出一点失望。 “啊对了,有个消息一般人都不知道,她哥哥喝醉了说漏嘴我才知道的,那姑娘被捡回来时可不是个小孩了。她戴着条项链,坠子是个金币,链条也有好几颗宝石,一直在脖子里藏着,看着特别值钱!那是那姑娘自己的东西,说不得将来得靠这个混个什么伯爵小姐当当呢,就是因为这个,才养着她呢。也是奇怪了,她要是个什么贵族小姐,怎么不自己去认亲呢,大概是胡说八道,那项链八成也不是什么来路清白的东西。” 艾德里安猛地抬起头。 店主知道他说中这位客人想要打听的事情了,他心里猜测着这约莫是个上等人家里派来追查失物的人,这才一听他说起项链神色就变了:“先生,您看……” “您再仔细回忆回忆。”一个小钱袋被轻轻摆放上桌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十六章 远行客 谷仓紧紧地关着门,底下一片阴暗,只在高处开了道窗,漏进几条光带。谷子都被搬到了别的地方,地上散落着枯黄的麦秆,隐隐约约空气中漂浮着霉菌的气味。沉重的锁头悬挂在谷仓的大门上,但似乎谷仓的看守人觉得光有一把锁还不足够体现他的尽责,另外还有一把生了锈的铁叉和一把有豁口的铁铲交叉着卡在谷仓外面的大门上。 呜呜的冷风从门缝间灌入,木板和木板间的罅隙中能捕捉到极细的一缕光线,光线笼罩着边角漫进来的一星半点积雪,那是暗沉密闭的谷仓里少有的光明。 在那光明的一角边上,有个少女躺在地上。 她把谷仓里残留的麦秆堆集到了一处,勉强堆出了一个床铺,侧躺在麦秆上,手脚都缩成一团,脸孔埋在双臂间。她的裙子上脏兮兮的,但没有破损也称不上破旧,她用这些布料紧紧地包裹自己,显然冷得发抖。 谷仓深处虽然黑漆漆的,但一定比在漏风的缝隙旁更暖和,少女却偏偏要窝在这冰冷的一角。 有人路过外头,踩过积雪时,发出了清晰的簌簌声,而后缝隙里漏进的光线消失了。 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是女孩的声音,比谷仓里老鼠躲着猫时发出的声音还要轻。“高奈利亚……高奈利亚……醒醒……” 如果是在外头,这个声音会被各种各样的声音压过,但是谷仓里太安静了,她说话那么轻,睡在麦秆上的少女依旧听见了。 她扬起脸,向缝隙看了过去,她的脸孔和衣裙一样脏兮兮的,蒙着灰,又像饥荒中逃难的人,疲惫而消瘦。高奈利亚将盖着她的麦秆推到一旁,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墙边,她扒着木板的缝隙往外看,冷风刺得她眼睛发疼。 外头蹲着另一个少女,看上去年纪要比高奈利亚小上几岁,圆脸上生着许多雀斑,眼睛也圆溜溜的,她蜷缩着身体,一边小声地呼唤着高奈利亚,一边往四周紧张地瞧。 “汉娜。”高奈利亚小声地回应着外头的那个声音,她的嗓子已经因为干渴沙哑了,声调里是遮掩不住的虚弱。 “我带了食物来。”汉娜将怀里藏着的布包取了出来,那里面放着一个咬剩一半的干瘪面包,体积很小,颜色很脏,是黑麦混着其他杂粮做成的廉价面包,面粉里混着许多麦麸,硬邦邦的。 “你从哪里拿的?要是被发现了,你会被打的。” “这次是我自己的晚饭,昨天妈妈没做稀饭,我们吃得面包,我就想办法藏了一半。我偷跑出来的,趁妈妈没发现还得回去,你快吃吧。” 汉娜又往四周看了两眼,然后在墙根挖起积雪,高奈利亚也在里侧将漏进来的雪花拨开。那道有光的木板缝隙下方的积雪里藏着一个小洞,汉娜试了几下,硬是将麦麸面包塞了进去。高奈利亚几乎是一拿到那小半个面包就塞进了嘴里,面包很硬,她咬不动,只能依靠唾液去软化它。但她也很渴,舌根是干涩的,只好捧起一把雪含在嘴里,含化了之后再吐到面包上。 “高奈利亚,昨晚大人们在讨论你的事,他们不想再拖下去了……你说怎么办啊。”汉娜急切地眼圈都红了。 高奈利亚咬了咬面包,发觉还是咬不动。她紧紧攥着面包,双手缩在了胸前:“汉娜,审判官还没有来吗?” “我……我不知道啊。你一定要等那个审判官吗?可是审判官真的比法官大人还厉害吗?高奈利亚,你逃吧,我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不行,我不能逃。我不是女巫,我没有害过人,凭什么诬陷我。” “对不起,高奈利亚。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爸爸要说你是女巫……我,我没有办法说服爸爸。我好没用……” “这不是你的错。”高奈利亚苦笑了一下,“大概现在也只有你站在我这一边了。” 汉娜凑近了缝隙:“你教教我,教教我该怎么说。你学得东西那么多,叔叔让你去城市里读了语言学校的,你一定知道该怎么说服我爸爸。他是个讲道理的人,只要你把道理讲明白,他肯定就不会再说你是女巫了。” “汉娜,没有用的,你爸爸知道我不是女巫,他只是……不,算了,汉娜,你忘记我说的话吧。”高奈利亚话说一半,叹了一口气。 “我们两家明明关系那么好,为什么叔叔生病后就都变了……我好害怕,高奈利亚,我觉得这个村子的人现在都变得好陌生,我的家人也变得有点吓人……”汉娜垂下头,她的手指深深陷进雪堆中,冻得通红,她的鼻尖也是一样,“如果我那时候没有写信叫你回来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都是我的错。” 高奈利亚放下面包,扒住木板贴了上去,似乎这样能更靠近谷仓外的汉娜,就像小时候她们亲密无间,长雀斑的胆小少女总是用额头抵着她的胸膛获得安慰:“你是被利用的,汉娜……我看到有人过来了!” 她话音未落,远远传来一声响亮的吼叫:“谁在谷仓外!做什么呢!” 汉娜吓了一跳,脸上褪去了血色,她一下子慌乱起来,下意识地想要逃跑。 “挡住洞!汉娜!用雪!” 高奈利亚的声音唤回了雀斑少女的心神,她拨弄着地上的积雪,胡乱地扫到墙根,将木板的小洞重新挡住了,与此同时,内侧的高奈利亚也帮着遮掩。 喊叫的人还没有跑过来,汉娜就像一只小兔子,飞快地溜走了。那大汉在谷仓外转了几圈,最后用力地拍了拍谷仓的大门,沉重的铁锁都在晃荡,砸在木板上发出乓乓的沉闷声音。 “安分点,女巫!再害人就马上烧死你!” “我不是女巫!” “闭上你那张诅咒人的嘴!” 那个人离去后谷仓又恢复了安静,冬天的谷仓甚至都没有老鼠出没,地面上已经没有散落的谷子了,落在高处窗户上的麻雀也不会产生钻进谷仓里找食的。 高奈利亚窝在麦秆拢出的床铺上,她捧着可能会是接下去几天里唯一的食物的面包,即使它干干瘪瘪,又硬又糙,只是小小的一块,也像是捧着珍贵的希望。 一月的末尾,到处都刮起了暴风雪,天气冷得要命,即使是难得的晴朗日子,也没有几个人愿意从燃烧的火坑旁挪开。厚厚的积雪覆盖了道路,几乎叫人无法辨识方向,在路上的可能也只剩下了几辆邮政马车和一些商人们的车队了。 茫茫的一片雪白中,有个骑马的人影渐渐靠近。 他裹着一件黑色的斗篷,帽子压得很低,挡住了眉毛,只露出了眼睛到鼻子之间的一小段,耳朵也藏在茂密而微卷的黑色短发中。他的马匹似乎很不高兴走在厚厚的积雪上,总是烦躁地甩着脑袋,年轻人不得不经常地轻踢马腹,催促它前行。 他佩着长剑,斗篷底下漏出了一截,他的皮靴和帽檐上都落着一层雪花,仿佛暗示这个年轻人赶在路上的时候,雪还没有停。 但艾德里安并不是这一幕空寂的雪景中唯一的人物,另有一个人影远远地站在路边。 艾德里安靠近之后,看清了那人的样貌。那是一个年轻人,亚麻色短发,神情平和,明明是个年轻人,却拥有如同活过几十年后得到了无数智慧与经验的人一样从容而宁静的气质。他身上穿着一件垂到脚面的长白衣,一条长巾在他颈上围了一圈,两端垂在身前,直垂到膝盖,长巾上绣着花纹,艾德里安曾见过这种花纹,那是黄杨枝,是一种他曾在天主教神父身上见过的图案。 这个年轻人正握着一个十字架,在路边闭目祈祷,他就像一个神职人员,但他又在处处细节里,与艾德里安平日所见过的那些修士有所差别。 艾德里安驱马上前,年轻人悠悠然抬起脸微笑着看他。 “您好,教士。” “您好,先生。” “您要去往何处,是否需要帮助?”这地方距离最近的村庄也有段距离,如果依靠双脚,天黑之前也无法达到。艾德里安抬头看了看天色,灰蒙蒙的天空就像已经将怒意摆上脸面的女人,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雪,但一定是在夜晚之前。艾德里安不会将需要帮助的人抛弃在无光的雪夜中。 “啊,您真是一位好心的先生。我是阿瑞尔,罗马宗教裁判所的裁判员,我本来搭乘了一辆马车要前往圣湖,但命运使然,我就出现在这儿了。我的行李留给了车夫,如今身上只剩我的十字架了,真高兴此时能遇见您。”阿瑞尔将十字架贴身收起,他说起话来语气十分温柔,和教堂彩绘画上那些圣人的表情相似,“您能载我一程,让我寻到一处夜晚安歇的落脚地吗?” 艾德里安有些意外,这片地区属于新教教区,在这儿他却遇见一个天主教神父。但他又转念一想,也许阿瑞尔现今的麻烦,也恰恰是因为他的信仰和当地不太一致。而他是一个宗教裁判员,艾德里安一下子回忆起了加西亚说过的话,这似乎意味着某个地方正受到非人的怪物困扰。艾德里安打量了阿瑞尔几眼,宗教裁判员和普通人无甚区别,他一时想不通加西亚为什么如此讨厌他们,也有些好奇他们是如何解决那类怪事的。 宗教裁判员阿瑞尔现在只是个需要帮助的人罢了。 “我很乐意能帮得上您。”艾德里安将马背上自己的行李挪了挪位置,留出一个能搭载第二人的空当,他又看了看阿瑞尔两袖空空的模样,眨了眨眼,“阿瑞尔神父,您是……被抢劫了吗?” 阿瑞尔却温和地笑了起来:“我的行李只不过是几个麦饼,我相信那个车夫只是需要一些帮助,如果我的麦饼能使他和他的家人感受到一刻温暖,获得几日温饱,那么我认为这是件好事。我是自愿的,这不足以称作抢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十七章 德塔弗丽雷 艾德里安骑在马背上向阿瑞尔伸出手,他微微侧过身,好让阿瑞尔撑着他的手臂借力上来。年轻的神父似乎不太擅长骑马,又或者是他的装束让他没法做些大动作,他卷起长袍,试了几下没能成功跨上马背。艾德里安想要下马推他一把,但阿瑞尔没等他下来就拒绝了他。 “就不麻烦您了,先生。我再试试。” 这回他将袍子卷得更高,小小地退了一步,在拉住艾德里安的手之前助跑了一小段,他跨上马的姿势有些狼狈,几乎是撞在了艾德里安的背上,马匹也被推动地往前走了几步。 阿瑞尔一直很平静,他没有因为自己的狼狈而窘迫,很快地调整好了坐姿,将白袍皱起的布料拉平,又将大腿下不小心压住的一截黑色斗篷抽了出来。 就像那些苦修士,阿瑞尔很是清瘦,他手腕的骨节突出,薄薄的一层皮下青筋明显,手臂用力的时候除却必要的肌肉隐约浮起,旁人看不到多余的脂肪。但尽管阿瑞尔体型偏瘦,他和艾德里安几乎有差不多高,这也意味这他的体重轻不到哪里去,马儿对身上多出来的一份重量感到有些烦闷,艾德里安不得不拉住缰绳抚摸着马脖子安抚这个小姑娘。 “您坐稳了吗,神父?”听到肯定答复之后,艾德里安将佩剑的位置调整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他的斗篷堆在他俩之间,阿瑞尔则按着长巾的末端。不像艾德里安戴了御寒的皮手套,阿瑞尔双手,指甲盖根部呈现出一种受冻的青白色。不光是手套,他的长白衣也没什么重量,艾德里安不是很相信这种面料的御寒能力,但阿瑞尔的表情却很是从容。 当马儿在雪地上跑起来,迎面刮来的风会比步行时冷得多,寒风会从衣服的任何一个开口里灌进去,意图偷走赶路人的体温。 艾德里安想了想,就要解下斗篷的系带和扣子,他的里衣穿得比这位神父厚实得多,他可以将斗篷暂时借给阿瑞尔使用。 “寒冷是对修士意志的考验。”阿瑞尔神父摇了摇头,“何况有您挡在我身前,我并不非常需要这件斗篷。”他说得十分真诚。 艾德里安并没有强迫他人接受好意的习惯,他尊重对方的每个选择,而阿瑞尔先生看上去也不像是心口不一的人,他拒绝了斗篷,艾德里安只是表示理解地点了下头,接着询问道:“神父,您着急赶路吗?如果您不着急的话,我们可以放慢速度,这样风也不会太冷。” 阿瑞尔还是摇头:“马儿想跑多快就让它跑多快吧,请别顾虑我,无论是快是慢,都是对我好的。您知道这儿距离圣湖还有多远吗?” “圣湖,您是说希尔德加德之湖吗?” “是的。” 艾德里安回忆了一会儿,答复道:“我们是顺路的,天黑之前肯定能到了。” 传闻那位女圣人从迪希邦登堡前往鲁伯斯堡的路途中曾在那湖泊里浣足,她看见湖面的倒影中映出持握百合花与紫罗兰的玛利亚,百合花的花瓣上凝结着一颗露水,她向湖面虔诚垂首,那露水便坠落,落在她眉心,让她的心中充满了诗与曲。 从此那湖泊便被居住在周围的人们唤做希尔德加德之湖,因有圣迹显现,也称作圣湖,那湖泊旁的村庄也被叫做德塔弗丽雷,以那颗花瓣上的露珠为名。但有人曾质疑希尔德加德得见圣母的传闻是虚假的,那位女圣人根本没有途经德塔弗丽雷,这样的声音即使没有几个,德塔弗丽雷还是受到了影响,那里原本有好几个修道院,但如今都已经荒废。圣湖的说法,也很少会被提及了。 但人们依旧相信那湖泊的湖水是有神圣的力量的,数十年前附近的人们就在那座湖里进行对女巫和欺诈者的审判,他们让湖水判明落水者的清白,这样的仪式被记录在法庭的卷宗里,上一次施行是十多年前。 马儿载着艾德里安和阿瑞尔小跑了起来,它沿着积雪上被马车压出车轨痕迹的地方走,四周都白茫茫的,分不清雪下是耕地还是荒野。 “阿瑞尔神父,您方才说您是一位宗教审判员……是希尔德加德湖出什么事了吗?” “发生了一起女巫告发。”阿瑞尔没有隐瞒,“我被派遣来参与审判。” 艾德里安愣了一下:“女巫?我来之前读过报刊,报上说得模糊,原来所指的是这里——但那不是已经有法官定下罪名了吗?” “审判未有定论,我们应该更谨慎地做出假设,您所见到的那一份报刊记录了不实的话语。” “也许是报社得到的消息有误吧。”艾德里安说。 阿瑞尔露出不是很赞同的表情:“语言的谬误会促生误解,由一人说与众人听,更应避免虚假,即使能阅读报刊的都是受到过教育的人,对报刊天然的信任仍会将这一错误的影响扩大。大多半人比起自己本以为的,不冷静得多。”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很平稳,但艾德里安还是听出了几分忧愁,这位年轻的神父对事物的看法似乎有些悲观,这倒是让艾德里安意外。 他们在路上前行,路旁偶尔生着几棵高大的雪松,枝条上覆盖着未融化的雪,藏在底下的针叶碧绿,湿漉漉的树干上还有细密的青苔依旧苍翠,他们从雪松下经过,偶尔额头上会落下一小簇雪花。 “要下雪了。”阿瑞尔轻声说着。 艾德里安应声抬起头,他看见天际的云层压得很低,云是灰的,边缘有一层淡淡的光,绵延的云将太阳挡得严实,阳光穿过云层,只剩下薄薄的一层,整个天空都显得阴沉沉的。 这样的景色似乎是被固定在了天空中,整个一月份,风雪少有停歇,艾德里安听莉芙说过几百年前的冬季尚不是这样寒冷的,他不知道为什么女巫这样肯定,自他记事起,每一个冬天都比上一个更寒冷。 这样的季节里,所有的田间劳作都停摆了,人们少有外出,对于幼年时的艾德里安来说,冬天就是他和阿比盖尔在小书房里,面前堆得书籍最多的时候,他们不能出去玩耍,也没有太多可供取乐的办法。如果莉芙是对的,艾德里安希望她说的暖冬早点到来,这片大地上的寒冷冬天总是与贫瘠和饥荒联系在一起,即使是在蒙特伯格,他父亲制定了可以称得上宽松的税收规则,科隆的羊毛工场没有建起之前,他仍然听说有农人家的孩子冻死在冬夜里。束手无策的时候,那些人只能祈祷。寒冷的冬天不是个美好的词汇。 下雪时的路会更不好走,如果是大雪,他们的衣服会被沾湿,也看不到远处,他们可能会在雪中迷路,等到天黑都还在这一片苍茫的白雪里徘徊。 艾德里安踢了踢马腹,马儿快步地跑了起来。它一跑快,原本冰冷但还算温顺的空气便化成了冷风,气流扑面而来,艾德里安将斗篷的领子往上拉了拉,又压低了帽檐。 艾德里安的马是一匹两岁的母马,她像是不怎么习惯载着两个人,跑了一会儿又慢了下来。迎面的冷风让他们两人一路抿紧嘴巴,直到此时才打破沉默。 阿瑞尔就在这时候说话了,他像是有些抱歉:“先生,我耽搁了您的行程。” “艾德里安,您可以叫我艾德里安。其实我的行程里也必须经过德塔弗丽雷,能在路上遇到您结伴同行,或许也是一种天意。”艾德里安说着宽慰的话,再次拉扯着缰绳,驱使马儿跑了起来,“我并不急着赶路,您大可放心。” 冬季的天色暗的很早,但艾德里安紧赶慢赶,终于是在太阳落山之前到达了德塔弗丽雷。这个村庄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小镇了,规模很大,离湖泊有段距离。教堂的钟声报着时,阿瑞尔敲响了一户人家的房门,问清楚了世俗法庭的所在地和当地法官的住所。 似乎阿瑞尔神父想要直接留宿在法官处,而并非教堂,这或许也与他自罗马宗教裁判所来有所关系。虽然如今两个教派之间的局势不再那么紧张,但过去的争端尚未被人遗忘。 “善良的灵魂将蒙受恩宠,感谢您今天的帮助,艾德里安先生。” 与阿瑞尔神父道别之后,艾德里安却没急着找一个旅馆。他驱马行走在德塔弗丽雷的小路上,辨认着路旁的建筑物,从远处的希尔德加德湖,到近处的教堂,他环顾了一圈,似乎是在记忆着这里的道路。 蜡烛的火光在夜里亮起之后,他才施施然踏着雪,牵着马驹,推开了小旅馆的大门。 这家旅馆的房间要比他在约克伯兰时的住所好得多,也贵得多,旅店主人将它打扫得很干净,房间里有一扇小窗,床边还搁放了一个烛台,蜡烛剩着手指那么长的一截。艾德里安这次没有携带他的皮箱,替代皮箱的是一个一直挂在马鞍上的布袋,他这次没有带太多行李,布袋装的东西里包括了一份折叠起来的报刊册子,册子只有薄薄的几页,一本使用过的笔记,几个装着药粉的玻璃瓶,一小袋火药和弹头,一小袋混合着泰勒和各色更小面值硬币的金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十八章 巧合 这家旅馆一共四层高,除却最顶上,每层都开了三扇窗户,窗户正对着希尔德加德湖的方向。旅馆的马厩在另一侧,木板搭着的棚子,是额外添加出的建筑,新旧和旅馆的主体房子有所区别。开着窗户的那一侧墙面底下是一个小花园,旅馆老板在里面种了些森林里常见的小乔木。屋顶倾斜的弧度很大,就像一顶扣在房顶的尖头帽,雪花不会在上面堆起来。最高的那一层是阁楼,大约只有底下几层里一个房间那么大,这样形制的房子在城市里比较多见,不同于低矮而宽敞的农舍,它窄而高,能住得下更多的人。 艾德里安的临时居所在第三层,他头顶就是那个阁楼,那里似乎是旅馆用来放置杂物的地方,不到繁忙的季节,那里不会供人睡觉。他从楼底下往上走的时候,路过了好几个住着人的房间,说话声和走动声从房间里模模糊糊地传出来,而当他走到三楼时,这一层就变得安静了。 他用清水擦洗着脸和手,稍微清理了一下房间,又去楼底下买了些食物,来来回回忙碌间只听到隔壁偶尔传来几声咳嗽声,听上去像是一个年龄稍大的男人发出的。 直到确信不会外出后,艾德里安才开始解他斗篷的系带和扣子,斗篷的外测摸上去有些潮湿,但是内侧依旧是柔软而暖和的,它一直垂到艾德里安的膝盖处,将他拢在里面,也将他的四把燧发手枪藏得严严实实。 人们也许会多看两眼斗篷底下戳出来一截的佩剑,但单独外出的男子拥有护身剑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只要艾德里安没有把剑拔出来,就不会有人感到惊慌。但对于这个质朴的村镇,四把燧发手枪就看上去太过容易引发对埋伏在森林里的强盗的联想了。 艾德里安仔细检查了下枪管,尽管这四把经过改造的燧发手枪不会像老式的火绳枪一样受到恶劣天气的影响,但艾德里安还是保持着每天都清理武器的习惯。他使用手枪的机会不多,但它们不仅仅只是一件供他使用的武器,擦拭手枪让艾德里安宁静,按部就班地将枪管壁的残余火药抹掉,他开始回想一整天里发生的事情。 那份折叠起来的报刊搁放在桌案上,那一则关于女巫案的新闻语焉不详又危言耸听地描画着被指认为女巫的主角令人恐惧不安的行为。在报道里那一连串隐含着撺掇含义的疑问句之后,有一行手写的字迹。 字迹不是艾德里安的手笔,那灵动纤细的笔法更像是出自一个女性之手,那行字是一个缩写的地址,黑色的墨水使得它巧妙地混杂在印刷的油墨字中,如果仅是匆匆看过一眼,很难会注意到它。德塔弗丽雷,这个村镇的名字就包含在其中。 “……两个孩子走丢在森林,丢下的面包渣被鸟吃,女巫的糖果屋甜如蜜,煮沸的锅炉咕噜噜……”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唱着一首艾德里安没听过的童谣,那声音从隔壁传来,夹杂着几声打断旋律的咳嗽。 吱呀吱呀的,他听见隔壁的男人推开了窗户。没过一会儿,突然有重物啪得一声掉到了楼下的花园里,沉重而响亮。伴随着声音的是隔壁发出的一声惊讶的“啊呀”。 艾德里安吓了一跳,他搁下手中的活儿,推开窗往下瞧,掉在下面的像是一堆书,东一本西一本地散在雪堆上。楼下有好几个房间里的住客也探出头来瞧了,有人盯着书瞧,也有人往上看。 “谁的书?”有人在底下问。 “是我的,意外!这就去捡!”艾德里安隔壁的男人朝底下喊了一句,就蹭蹭蹭地往楼下跑,艾德里安只看到他的头发里掺着白发,颜色驳杂,像是雌松鸡的羽毛。他的声音和头发都像个老人,但他的脚步声却和正值壮年的大汉一样。 旅馆的老板也走到了花园里,他比那个男人还要早到一些,弯着腰一本本将雪地的书拿起来,拍掉上面的雪。 他说话的嗓门很洪亮,艾德里安即使在三楼也听到他向书本的主人假意抱怨:“格林先生,我刚才正打瞌睡,梦里头想到了个精妙绝伦的好主意,被你这一吓,把我的主意都吓没了。” 旅馆老板像是和格林先生颇为熟稔,他们说起话来言语里都是善意的笑声。 格林先生抱着他的书又上了楼,住客们三三两两得又关上了窗各干各的去了,旅馆安静了下来,艾德里安远远地眺望着希尔德加德湖。那湖泊前有座栈桥,供人打水和洗衣,而栈桥所在的湖岸的对面,是连绵的森林,德塔弗丽雷尚未扩张到湖的对岸,那森林少有人去,落叶树和针叶树混生在一起,即使是冬天也没有多少阳光能穿透树叶的遮挡,林子里植被茂盛,漆黑的树荫里仿佛藏着野兽的喘息。 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空气里裹挟着马厩的气味和花园里冬季盛开的花朵的素雅芳香。除此之外,艾德里安还闻到了烟草燃烧的气味。南美洲大陆上传来的烟草被医师们大加推崇,广泛地用于治疗溃烂和预防霍乱,闻久了雪水的清冷,这股久违的烟草味倒显得有些呛人了。 艾德里安关上了窗户。住在他隔壁的格林先生回到房间后就来回地走动着,不知道在做些什么,艾德里安将手枪压在了枕头下,今天他睡得很早。 深夜的时候,艾德里安睁开了眼,他轻手轻脚地推开窗户,正往下瞧,就听到隔壁传来了一声咳嗽。 他侧头看去,格林先生的房间里依旧亮着蜡烛摇晃的微光,他本人正倚着窗户抽烟,不知道是被烟草呛的,还是喉咙有疾病,他断断续续地咳嗽着,咳完就抽两口烟,然后没过多久就再咳上几声。 他也看到了艾德里安:“我吵到你了吗?”格林先生看上去有四十来岁,但是他的头发和声带远比他本人更早地迈入老年期。 艾德里安否认道:“不,这和您无关,我还没睡呢。” “年轻。”格林先生笑了笑,抽了一口烟,“你也是看了报刊上的胡说八道来看热闹的吗?” “胡说八道?您指的是?” “女巫。”格林先生摇了摇头,他转而看着远处的森林,小声地自言自语道,“都是在瞎说。” 他手臂撑在窗户上,向艾德里安看来:“德塔弗丽雷是个不错的地方,只是人越来越少了。不管你为了什么来,去圣湖看看吧。我小时候就住在圣湖边上的修道院,那时候修道院还没废弃,德塔弗丽雷的人经常会去那儿祈祷。大家用圣湖的湖水洗涤自己,领受祝福,我离开德塔弗丽雷前也在圣湖里沐浴过,我的好运气都从那儿来。” 他称呼希尔德加德湖为圣湖,就像当地的居民一样。 艾德里安沉吟道:“这我倒是没听说过……” “你从外面来,大概也只听过圣湖审判女巫的事了。”格林先生叹了一口气,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上一个被当做女巫淹死在圣湖里的人是我的朋友。” 艾德里安下意识地向他看去,月光下格林先生的脸上是一种肃穆的神情。艾德里安说:“我很抱歉。” “听别人讲了个坏消息其实没必要说抱歉。”格林先生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他握拳挡着嘴唇沉闷地咳嗽了几声,才接着说,“她沉进湖里后就消失不见了,也许她还活着也说不定……我一直觉得她是无辜的。年轻人,你不像是崇拜猎巫的那类人。审判女巫真的有意思吗?” 艾德里安没有回话,格林先生也不在意,他自问自答起来。 “没有。我觉得没有。这次报刊说的那个女孩,我看到她了,我相信她没有做下那些女巫会犯的事。下毒谋害父亲和邻居?”格林先生嗤笑了一声,“不可能的。” “您看见她了?”艾德里安愣了一下,追问道:“您怎么会看见她?无论真相如何,她是否无辜,如今她都是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理应是被关押起来的。” 格林先生似是喟叹着说:“德塔弗丽雷是一个圣地。” 他放下了拿着卷烟的手,凝望着卷烟上冒着火光的一端:“我们曾不需要监狱。那女孩,她被关在一个谷仓里,就像我以前的那个朋友。法庭的那一班人就是十多年前的那些,这样的巧合也不足为奇。我只希望这个女孩,不要和我的朋友走同样的路,明天的审判上,她能聪明点儿,想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谷仓?”艾德里安若有所思,“不瞒您说,我来的路上,遇到了一位宗教审判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十九章 格林先生 “宗教审判官……”格林先生沉默了片刻,“好多年了,没想到德塔弗丽雷会再次接待一个审判官。他是个眉毛像红色胡须的老人吗?不,也许已经不是红色的了,就像我的头发,时间会带走它们的颜色,无论年轻时是鲜亮还是暗淡,最终都是公平的花白。如果他又回来了,现在也有六十多岁了,如果是他,我想我可以……抱歉,我太自说自话了。” 他自嘲般摇摇头,抖落了卷烟燃烧的灰烬,那些烧到一半的干燥碎叶零星地从窗户旁落下去,像是夏季草丛里闪烁的萤火虫,在高处结伴飞舞,又因短暂的生命走到尽头,从高处落下,尾端的荧光渐渐虚弱,湮灭在黑暗中。 烟草的独特气味飘了过来,月光的照耀下仿佛还能捕捉到一丝尚未扩散弥漫,融进空气中的灰烟。 “宗教裁判所,异端审判局,”格林先生念叨着同属梵蒂冈一个组织的两个称呼,沙哑的嗓音说起话来慢悠悠的,“他们总是迟到……一个姗姗来迟的报喜天使。” 艾德里安说道:“也许现在也不算迟。审判还没开始,梵蒂冈的规则依旧有发言权。世俗法庭在情理上不应审判宗教案件。我遇见的那位神父是一个宽厚仁慈的年轻人,虽然我们相处的时间不长,但以他的言行来看,他不会愿意看到任何无辜的人蒙受污名。” “外乡人不了解德塔弗丽雷,梵蒂冈的法则在这里只是勉强维持体面。如果这儿还存在宗教法庭,或许早年间就不会发生同样的事。路德的新教也曾是梵蒂冈眼中的异端,然而现在德塔弗丽雷却是处在新教教区,在这儿宗教裁判所不会太受欢迎。你说新到的审判官是一个年轻人?那他一定会受刁难的。” 格林先生咳嗽了几声,这一次他仿佛难以止住他的咳嗽。咳嗽声连绵不绝,用力而嘶哑,格林先生捂住口鼻睁大了眼,他的额头和鼻尖沁出汗珠,病态的绯红染上颧骨,即使硬是将咳嗽闷闷地压进喉咙,没过一会儿就会以更猛烈的姿态卷土重来。格林先生一边咳着一边对艾德里安摆了摆捏着卷烟的手。他不再倚靠在窗户边,而是微微弯着腰面向室内走进去了两步。艾德里安看到格林先生缩起了肩膀,他斑驳花白的头发很快消失在窗口,响亮的咳嗽一连串地响起,格林先生似乎是顾不得压低他的声音,艾德里安能清晰地听见他咳嗽完后略显粗重的喘息,那喘息声里满是疲惫和痛苦。 他的这位临时邻居似乎疾病缠身,备受困扰。当格林先生再次出现在窗边时,他的脸颊旁依旧带着汗迹。 “您似乎身体不适?”艾德里安轻声问道。 格林先生摆了摆手,这次他手上的烟草不见了,但艾德里安却闻到他房间里传出更浓重的烟味,似乎是源于某种医师们会推荐的烟熏疗法。“一点小毛病是不能阻拦我的。” 艾德里安垂着头,他看了看旅馆外花园墙边的小灌木丛,盯着那些积雪若有所思,他转回头关切地看向格林先生:“这个月暴风雪频繁,天气很冷,人在这样的天气里最容易生病,一点小毛病也可能因为忽视而加重……” “我有在用药呢。”中年人说,“只是沉疴难愈,天气不太好的时候,看上去比较吓人。我和疾病已经学会彼此和睦相处了,我们很少会影响到彼此,即使它偶尔和我闹脾气也严重不到哪里去。你别在意它。” 那似乎意味着格林先生的咳嗽是旧疾,然而这似乎更显得带着病坚持在这个时间点前来德塔弗丽雷的格林先生有什么独特的理由。“您是为了那个姑娘来的吗?” “大概到了我这个年纪,生命已经开始倒数,就总是会想起过去。比起关心自己,还有在心里更重要一些的事情要赶着做。”格林先生自嘲着说,“那个女孩,叫做高奈利亚的,如果我听到了她的遭遇却不肯为她在法庭上说一句话,我十多年前又何必离开德塔弗丽雷。年轻人,你离开过自己的家乡吗?离开童年的记忆,离开一切带给你安全感的熟悉的东西,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也不知道该不该回来,那地方似乎变了模样,像是你一眨眼就彻底失去了它。你又忍不住怀疑,是你自己变了模样。” 艾德里安笑了笑:“那听上去太糟糕了……我希望我不会有这样的经历。” “一旦有了,那件作为一切原点的糟糕事,就会让你一辈子也无法忘怀。”格林先生下意识地举起手,像是本能地想要抽一口烟草,手抬到眼前发现卷烟早搁到一旁才讪讪然放下,“你知道吗?那种被回忆纠缠的感受。” “我知道,先生。”艾德里安的神情温和,微卷的黑发柔软地贴在他鬓边,他的眼睛倒映着月亮,“有的时候明明看见的是全然无关的东西,一个路人,或是一句诗,却仿佛会把人丢回过去的时间里。人群中,独处时,白昼或是深夜,那些回忆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闯进来,把人拽住。” 格林先生睁大了眼睛,他赞同地看着艾德里安,喟叹着说:“你知道,你真的知道。” 艾德里安眨了眨眼,他仿佛是无心的,望着窗户外的雪景提到:“夜晚真冷……先生,德塔弗丽雷的谷仓里有足够取暖的配备吗?木柴火堆或是被褥?” “没有,那个空谷仓是受苦地,被丢在那儿就是为了让人受苦。等到人被关得虚弱,就容易在审判席上暴露真心实意……十多年前,法官是这样想的。期间会有人看守那个谷仓,没有人被允许靠近,今天早上时看着那儿的是我认识的人,我也不过只隔着窗户远远看了那女孩一眼。”格林先生揉搓着手指,他小声地咳了一下,但很快就止住了。 “那未免有些苛刻。她会被关到什么时候?您先前说明日就是审判日,那么那姑娘,高奈利亚,什么时候会被从谷仓里带出来?何时开庭?” “正午。在阳光最盛大的时刻,魔鬼的力量就会龟缩。所有德塔弗丽雷的女巫审判都是在正午。正午前一刻钟,法官会派人去押解她。” “一刻钟,谷仓离世俗法庭很近吗?为什么要这么晚才容许她出来?” “非常近,走过去甚至不需要一刻钟……但是……”格林先生皱紧了眉头,他的脸上显出一种酸涩,“每一个女巫都要赤着脚,绕一段路,在围观者面前走完那一条教堂和法庭之间的悔过之路。” 他的目光落在远处,仿佛凝望着虚无的画面:“看热闹的人,路过的人,所有的人都会记得女巫的脸,记得她的罪名。哪怕审判结果尚无定论。即使高奈利亚洗脱罪名,她恐怕也无法再回归过去的生活。” 艾德里安若有所思:“继续留在这里,会不太好吗……” “所有的审判都开始于一个起诉。”格林先生叹息一声,他收回了望着远处风景的目光,看向艾德里安,“你也愿意相信一个小女孩是无辜的,是吗?” 格林先生端详着艾德里安的面容,他们各自隔着一面墙,倚靠着窗户说话,格林先生的动作是放松的,表情却是肃穆的。 艾德里安意识到这个问题对于格林先生很重要:“是的,我相信。您的观点已经说服我了。这个案件对您来说很重要,是不是?” “哈,显而易见。”得到肯定答复的格林先生很是高兴,他探出身,伸出一只手来,朝着艾德里安的方向,“我是卡尔格林,你呢?” “艾德里安蒙特伯格。很高兴认识您。”艾德里安握住了那只手。 格林先生是一个擅长闲聊的人,他对于民间传说也有许多见地,从他的只言片语里,艾德里安窥见到了蛛丝马迹。他似乎正是因为好友背负着女巫的罪名沉没消失在希尔德加德湖里,从此之后便对乡间流传了许多年的关于狼人的、关于女巫的那些各色传说产生了一丝兴趣。所有的民间传说里都蕴含着来自过去的思想,对于野兽的看法,对于巫术的看法,对于森林的看法……有恐惧、有反抗,有告诫,也有其他美好的幻想。 头发花白,说话时总是停顿下来咳嗽几下的格林先生比划着:“我能感受到这些故事里有一种精神存在。很模糊,我抓不住它,但那其中一定有什么真理。” “也许有一天,有人会抓住它的。”男人说道。 艾德里安回应道:“而对于巫术不切实际的恐惧,会真正消亡在真理面前。” 格林先生点点头:“不再畏惧,就不会再有更多受害者。” 深夜的闲谈过后,两人互道晚安。格林先生入睡后就不再咳嗽了,也许他房间里点燃的烟熏起了那么一点作用。艾德里安却没有躺回床上,他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四下里静谧无声,月光投映在远处的希尔德加德湖面上,湖面倒影着岸边漆黑的森林。 艾德里安扯过他的斗篷披在了身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二十章 悔过之路 接近午时,阳光正盛,茂密的湖岸森林被强硬地扯开阴影的一角,积雪下一点鲜嫩的翠绿色闪动着,希尔德加德湖的湖面结着冰,冰面靠近村镇的那侧开了个大洞,那是村镇里早晨来取水的大汉们用冰锥砸出的,原先只是很小的一块区域,但厚厚的冰层顺着裂纹自行地裂开了,掉下去的小块碎冰随水流的波纹漂浮着。 阿瑞尔走过湖岸,他先是看见了一双皮靴,整整齐齐的码放在灌木丛下,而后又看到一堆叠放好的衣物和浴巾。 灌木丛上的雪已经被人抖落了,丛生的黑色枝丫和零星残存的细小暗红色叶子点缀着一片白茫茫的雪景。像是把皮靴和衣物放在灌木丛下的人,为了避免积雪落下打湿衣服而做得。早晨时天空尚且飘了点小雪花,这些东西一定是雪停后才被人放在这儿的。 阿瑞尔环顾四周,圣湖离村镇有段距离,除了他自己,似乎并没有第二个人此时出现在这儿了。 他靠近两步,想要看得更仔细些,水声就在此时响起。 冰层破开的湖面水花翻涌起来,一小块阴影渐渐接近湖面。 先是一双的手臂拨开了湖水,而后一个男人猛地浮出水面,他将贴在脸上的黑发都捋到脑后,发间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他用力抹了把脸,露出的皮肤微微带着红。 “日安,阿瑞尔神父。”艾德里安微笑着对阿瑞尔打了个招呼。 “日安,艾德里安先生。”阿瑞尔感到有些意外,“您这是在冬泳吗?” 艾德里安点了点头,拨动着水流游到湖岸边来:“是的,我的一个斯拉夫朋友说这对健康有益。阿瑞尔神父,您也了解这个吗?” “我在北方见过,斯拉夫人面对寒冷的坚定意志让我印象深刻。”阿瑞尔上前一步,帮着艾德里安从水里爬起。艾德里安像是在水里泡了有一段时间,手指尖的皮肤是皱缩着的,但阿瑞尔能感受到他的手掌带着运动后的温热。 放在灌木丛下的衣服看来就是这个他昨天遇到的青年的了,艾德里安歪着头拍了拍耳朵里的积水,就朝那儿走去。 “我还以为这个时间点,不会有什么人到湖边来呢。”艾德里安用浴巾快速地擦干了身体,“没想到正好遇到了您。”他看上去似乎有些窘迫,像是不怎么希望被人发现。 阿瑞尔温和地笑着解释道:“我去附近的修道院看了看。” “我听人说,那些修道院其实已经废弃了,并没有修士们在维护。”艾德里安很快换好了衣服,在身体感到寒冷之前把脚塞进了皮靴。 “法官先生昨天告诉我,有一个建筑师,格林先生有意修缮修道院。这是一件让主喜悦的好事。不过他又说修道院已经废弃多年,可能很难修缮。”阿瑞尔摇了摇头,遗憾地说道,“虽然我不抱什么希望,但我还是决定去亲眼看看,只是结果确实让人悲伤,修道院建筑老化的程度很严重,如果得不到及时的修缮,只怕再也无法投入使用。” “格林?”艾德里安追问道,“卡尔格林?” “您知道这个名字?” 艾德里安停下了拿浴巾擦着头发的手:“他和我住同一间旅馆。” “有机会的话,我倒想见见他。”阿瑞尔说。 “其实,他也很想见见您。” 阿瑞尔感到了一丝困惑:“格林先生想要见我?” “关于此事,我们可以在路上说。阿瑞尔神父,您是不是要去法庭旁听审判案了?”艾德里安整理了一下衣着,拉平袖管的褶皱,他的头发半湿着,看上去比平时更卷曲,他用手指梳了好几下,凌乱的头发才算顺服。 艾德里安叠好浴巾,和换下的湿裤子一起搁在手里:“我与您一同去吧。路上经过旅馆,请您稍等我一下。” “好的。”阿瑞尔点点头,“艾德里安先生也对女巫审判有兴趣吗?” “既然正好遇到,那么就看看吧。阿瑞尔神父,您认为世上真的有巫术吗?那个被指控的姑娘,会不会有所隐情?我是说,女巫审判在现今,已经不那么常见了,我只听说西班牙那儿还有大案,在这儿突然听到抓到一个女巫,让我不免有些怀疑。”艾德里安试探着问道。 阿瑞尔微笑着,他从容地回答道:“对于大多数人,我想答案是,有且无需害怕,无论何种邪恶的巫术,天父的子民都被保护着,隔绝巫术带来妨害。” “那么对于少数人呢?” “少数人,他们不需要我的答案。”阿瑞尔的语调很平静,“聪明而自信的人需谨记,勿要使得其变作骄傲和自满,谦逊是走在我主经过的道路上最好的指路之法。背离这条路,就容易被魔鬼诱惑,因那未知的路,不会有人告诫你是否做错。巫师们便是因为他们的智慧而堕落,他们是一群迷途的羔羊,只要回头,灵魂依旧能到达天父身边。阿门。” “阿门。”艾德里安虔诚地垂首。 阿瑞尔接着说道:“宗教审判员正是为了引导迷途的灵魂而在这片大地上奔走。那姑娘若是无辜,我便判她无罪,她若是偶尔迷失,那我也应当容许她悔过。只要不是在巫术中沉迷太过,丧失了纯洁的灵魂,她就是可被拯救的。” 他们说着话,从希尔德加德湖的湖岸边,往村镇的中心走去。 阴暗的谷仓中,高奈利亚仰着头,她坐在麦秆堆成的床铺上,正看着高处的窗户,阳光斜射下来,在地面投映出方方正正的一小块。 她用雪水洗了脸,又竭力地将自己的衣装和头发都打理地体面,一小条亚麻色的毯子盖在她膝盖上,她双手抚摸着那浮着绒毛的毯子表面,面容沉静。 那条毯子很干净,与她带着泥渍的裙角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高奈利亚珍惜地对待着这条毯子,她看向毯子的目光和她仰望阳光的目光是一样的。 昨天一整天,汉娜都没有来。高奈利亚担忧着她仅有的同伴被人发现了与村中的女巫有所联系,因此而遭受到不幸。汉娜一般是在黄昏时偷偷来的,高奈利亚通过谷仓窗户外的天色判断时间,在那被积雪遮挡起来的小洞旁等待了许久,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一直保持着警觉,只是饮食的短缺和谷仓的寒冷让她渐渐地精神不济起来,也许是因为过往的锻炼,高奈利亚才没有病倒,但她自己清楚,再拖下去,她也无妨扛住这样的折磨。 法官前来问讯过她几次,她都坚持着,倔强地否认着罪名,然而她在问讯中强撑出的强硬,似乎也成了她是女巫的一个证据,因为普通人是没有办法不吃不喝依旧精神的。高奈利亚不可能供出汉娜,她只能沉默以对,愤怒地瞪着说她身上有魔鬼力量的人。 那时她忍不住想,是不是宗教审判官也无意为她辩驳,她是否真的要在法庭上与所有人争辩。她读过那些历史,真正的宗教审判官也许还会对待她仁慈,因为她在信仰上确实与巫术无关,被指控为巫师的人大部分是在世俗法庭上获罪,如果真的没有一个审判官前来,她知道自己势必要做些什么。 但现在她感到了平静。 审判午时开始,也许再过一会儿就会有人打开谷仓的大门,在那之后,就是她真正需要勇气的时候了。 高奈利亚收回了看向窗户的目光,她一直盯着明亮的光,现在看向谷仓阴暗的角落,都觉得眼前亮堂堂的一片模糊。她用力闭了闭眼,酸涩的眼球感到了一丝疼痛。 当她再度睁开眼时,她的眼睛很亮,她抿着嘴角,有些消瘦的脸孔显露出一个坚毅的表情。 她站起身来,将膝盖上的毯子折叠起来,她寻了一个谷仓里侧的角落,将折叠好的毯子放在那里,随后又捧了些睡扁的麦秆,将毯子藏起。 窗户的阳光渐渐偏移。 高奈利亚在谷仓的大门前坐下了。她抱着膝盖休息,直视着那扇门,她勾勒着门上木板拼接的缝隙,缝隙里漏着光,纤细而悦人。 一阵嘈杂声靠近,高奈利亚撑着地面站了起来,她拍打着衣裙上的尘土,笔直地守在门前。她听见了铁器碰撞的声音,还有许多脚步声。 “出来,女巫,接受审判的日子到了!” 大门被推开了,光线猛地刺进来,高奈利亚眯了眯眼,适应这阵她久违的光亮。谷仓里的阳光太细微了,远远不如室外被阳光全然笼罩般明亮。说话的大汉似乎没想到高奈利亚就在门口,他微微倒退了一小步,才走进来要将高奈利亚拉扯出去。 一大群人远远地包围着谷仓的大门,大汉给高奈利亚套上了铁链,之后没等大汉伸手,高奈利亚就主动地走了出去,她看向那些熟悉的又或不熟悉的面孔,她身披枷锁,脸上却坦荡而不畏惧。 “我不是女巫,我没有毒害过任何人。”她说。 也许这句话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个女巫的狡辩,但是高奈利亚依旧在每次别人叫她女巫时反驳着。重复这句单调的话并不让她羞怯,她只是在陈述一个真相,这真相给予她顽抗的勇气。 她往前走了一步,人群倒退了一步。 高奈利亚远远地看了一眼世俗法庭的方向,在“悔过之路”上,她挺着背脊,往前走着,一步接一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来自蒙特伯格的幽灵猎手》正文 第二十一章 毋妄证 一只觅食的雪雀停留在屋顶的十字架顶端,灰白色的羽毛被高处的气流吹拂地微微颤抖,它转动着脖子,瞳孔里倒映出远处聚集的人群。 人群隔着一段距离,簇拥着押送女巫的一行人往教堂的方向走来。沉重的铁链锈迹斑斑,红色的锈面粗糙地摩擦着手腕,高奈利亚按着铁链减少它们的晃动,她感到手腕有些疼,但她不打算将这疼痛显露出来。 “……我行过死荫的幽谷,亦不怕遭妨害……”少女在心底默念着,“因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人群越靠越近,雪雀振翅飞走了,高奈利亚驻足在教堂前,仰头看着尖顶的十字架,冬日里的阳光自高处投落,十字架的阴影正好挡住了她的半张脸孔。押送她的大汉不耐烦地扯了扯铁链,高奈利亚踉踉跄跄地小步挪动了几下。 这一条“悔过之路”在到达了村镇里的教堂后就折返方向,要往法庭去了。半融的积雪把教堂前的一小截路面变得泥泞,高奈利亚背过身,行过那段路,她的裙角染上了新的泥渍。她没入教堂的高大建筑投映下的蔽荫,又从那阴凉中抽身,十字架的影子从她裙子后滑落到地上,并不温暖的阳光全然将她笼罩。 “……在我的敌人面前,你为我摆设宴席……” 法庭很近了,高奈利亚眯了眯眼,她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法官。一脸庄严的法官身边跟着好几个人:一个头发斑驳花白的中年男人,他低头咳嗽了好几下;一个亚麻色短发身穿长白衣的青年,他持握着十字架,像一个神父,身上却没有祭披;在他们之中站得稍远一些的还有一个黑发的青年,他裹着一件垂到膝盖的黑色斗篷。 “……你用油膏了我的头,使我福杯满溢……” 艾德里安抬起头,押送女巫的一行人已经接近了,在众人之中站得倔强而笔直的那个少女,她双眸明亮如晨星,直直地往他们看来。艾德里安与高奈利亚的视线短暂地交接在一起,一触即分,在窃窃私语的人群中,站在法庭门口的这几个人显得有些沉闷,高奈利亚的目光移开了,她垂下眼帘,默念完最后一句赞美诗。 “……我要住在你的殿中,直到永远。” 法官微微挥了挥手:“一会儿将她带进去。” 而后他转向另外三人:“诸位先生们也请入席吧。”他理了理衣袍,率先走了进去。 格林先生微笑着看向了阿瑞尔:“神父,您先请。”阿瑞尔向他道谢了一句便从容地跟上了法官的脚步。 “艾德里安先生?”格林先生又看向了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收回了看着少女的目光,他平静地点了点头,转身与格林先生一同走入大门,黑色斗篷的边缘在高奈利亚低垂的视野里一晃而过。少女的眼球微微颤动了一下,目光跟随着斗篷的一角,却很快又收了回来,注视着地面的残雪。半融的积雪被踩踏,压在泥土中像是被压实成了冰晶,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冰晶没有化成水,使得地面看上去有些冷硬。 高奈利亚静静等待着,在她身侧,人群略过她,跟着涌入大门,排排分开的座椅上一个个人坐下了,高奈利亚按着锁链从椅子间的过道中被推搡着走上前。大门轰然关闭,她独自站在众人的视线中心,面前是坐在高处的法官,阿瑞尔神父坐在座椅的第一排,同样在第一排的,还有高奈利亚只需看一眼背影就能认出的人,那是她过去的邻居,汉娜的家人们,在她走过过道的时候,汉娜频频地回头看她。 汉娜的母亲,低头祷告着,她一直没有和高奈利亚对视,而汉娜的父亲,那个曾在高奈利亚眼中和蔼的矮老头,他盯着高奈利亚的一举一动,神情中充满急迫,似乎希望下一秒这场审判就得出结论。那些小伙子们,眼里带着隐秘的兴奋,高奈利亚第一次产生了一个如此清晰的认识,这一家人的样貌长得真是相似。 “疑犯,报上你的姓名。”法官板着张脸,默然地高声询问。 “高奈利亚,磨坊主达威德的女儿。”少女朗声作答。 “高奈利亚,你被指控有以下罪名:用慢性毒药谋害父亲与邻居一家人、学习并宣传邪恶的巫术、毁坏邻居的田产、试图诱骗青年男女。本庭将就此四项罪名进行审判,若有不实之处,你可以提出异议。”法官顿了顿,引众人朝座椅第一排看去,“阿瑞尔神父将见证这场审判,他是一名梵蒂冈的宗教审判员。高奈利亚,你不可在审判员的面前虚伪撒谎。” 阿瑞尔朝高奈利亚点点头,唇边挂着温和又从容的笑意,仿佛注视着一头初生的羊羔在山坡上跌跌撞撞地跑动。“天父的子民应牢记第八诫。”他微笑着说。 就在他身边,汉娜的母亲瑟缩了一下,她紧紧握着手,眼中仿佛带着某种压抑的恐惧。汉娜的父亲仿佛对一个宗教审判员的凭空出现很意外,他似乎有些不满,想争辩什么,但法庭中很安静,他张张口又闭上了。 “第一项罪名,毒害家人与邻居。证人是磨坊主达威德与疑犯高奈利亚的邻居农夫亨里特,以及他的妻子和四个孩子。”法官看向阿瑞尔神父身边汉娜的一家人。 汉娜似乎想对她父亲说些什么,但亨里特凶狠地瞪了她一眼,她的母亲也在底下拉扯了她一下。 “高奈利亚,你是否承认曾犯下此等罪行?” 少女站得笔直,手腕上的铁链冷冰冰地垂落,她浑然不觉:“我不承认。” 法官点了点头,看向亨里特:“农夫,呈上你的证物。” 艾德里安微微倾身看去,矮老头亨里特从他妻子手里接过了两个小布包,恭恭敬敬地走上前递给法官看,而后又在阿瑞尔神父面前走形式般也递了一下又很快收回了。 “法官先生,这是女巫给我的女儿汉娜的毒药,达威德这个可怜的老家伙,死前身边也有一个。”亨里特露出一个悲伤的表情,瞪了高奈利亚一眼。高奈利亚冷冷地回看他。 法官抬了抬眼皮:“你有什么话要说吗,高奈利亚。” “先生,那只是普通的香包。” 亨里特反驳道:“法官先生,法官大人,您别听女巫的狡辩,只要拆开布包看看,真相就很明显了!” 艾德里安下意识地看向了身旁的格林先生,正如他所料,格林先生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们都敏感地察觉出了这是一个陷阱。 格林先生在这件事上显得有点冲动,他猛地站起身来:“法官先生,如何证明这两个香包出自高奈利亚之手?我认为这个证物不足以说明问题。”在他打断法官与证人之间的对话后,高奈利亚也意识到了先前说话中的不谨慎,她几乎是睁大了眼,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亨里特,此刻她的邻居表现出了她未曾想象过的狡猾。 “你怎么可以随意发言!”亨里特先是诧异,而后感觉到气愤,“法官先生,这个人太无礼了!” “我很抱歉。”格林先生向法官行了一礼,转向了亨里特,他的神情很是严厉,“我的名字是卡尔格林,亨里特先生,也许您还记得我,我是达威德的老朋友,出生在圣湖旁的修道院里。我离开德塔弗丽雷后在马尔堡大学修习建筑和法律,我无法对漏洞和不公保持沉默。” 听到格林先生自称是达威德的老朋友,高奈利亚很是意外,在她的记忆中,她的父亲从未提起卡尔格林,这个看上去有些病恹恹的中年男人,此刻在和亨里特的对峙中咄咄逼人,几乎要让人忘记他捂着嘴咳嗽时双肩抖动的样子。 亨里特迷惑地回忆了一阵,但他还是想不起眼前这个中年男人是何方神圣,达威德只有一个女儿,也有些孤僻,与他们一家算是最亲近的了,他可不记得达威德有朋友姓格林的。 “是那个卡尔,亨里特,是那一个。”他的妻子却想了起来,“十多年前在圣湖……”她声音很轻,说得有些匆忙,在阿瑞尔的视线投过来之后,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含糊地咽在了喉咙里。不过亨里特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轻哼了一声。 “法官大人,方才我将证物拿出来时,她也承认是她的东西了。”矮老头指向了庭中的高奈利亚。 “确实,你没有当场否认。”法官认同地点点头,“拆开布包。” 亨里特从怀中掏出了一把小刀,他早就准备好了。划破布包之后,零散的干燥植物叶子就散在了布面上。亨里特捻起其中的一小簇:“我是一个农民,地里的事农民懂得最多,凡是长叶子的大家都能认出一二。我想,这种叶子,应该没有人不认识吧。” 亨里特将手高高举起,展示给众人看,艾德里安眯着眼仔细看了看,认出了那是一簇毛地黄的叶子。他最近时常见到干燥的毛地黄植株,这是一种巫师们常用到的植物,具有毒性,但除却巫术用途外,医师们也会用它制药。 “这是毛地黄。”亨里特说道,“事实已经很明显了,那女巫就是用了这种手段害死的人!” 高奈利亚捏了捏手掌,铁链被晃得乱响:“我的香包里不可能加了这种叶子!” 格林先生的立场站在高奈利亚一边:“法官先生,未尝不存在证物作假的可能性!” 法庭间一时间因为争执而有些嘈杂。 “法官先生,我有疑问。”艾德里安向法官示意发言,他就在格林先生身侧,法官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他。 “您说吧,艾德里安先生。” 艾德里安微笑了一下,彬彬有礼地站起身:“亨里特先生,您确定这两件证物一直佩戴在人的身边,没有被拆开过吗?它一开始是什么样,现在就还是什么样吗?” “那是自然!”亨里特斩钉截铁。 艾德里安若有所思,他歪了下头,温和地笑了笑:“感谢您愿意作答。那我没有疑问了。”他转向法官,接着说道:“我想高奈利亚小姐可能只是对草药的了解不太深入,误将毛地黄的叶子加入了香包。这是一个单纯的误会。” “您的意思是?” “正如亨里特先生所说的那样,这两个证物只是香包而已。服用毛地黄才会使人中毒,单纯的佩戴,何况并未与人直接接触,并不能够造成慢性中毒的症状。法官先生,您可以从任何一个医师那里求证到这一点。”艾德里安的语调平和而优雅,他说完之后就重新坐下了,隔着一排人,与回头看向他的阿瑞尔相视一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