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杀》 《朱颜杀》正文 第一章 吸血女鬼 希吉舒拉城是罗马尼亚的一个小镇,历史的印记使得它古老而神秘。恰逢月圆之夜,天空下着细线般的夜雨,天边铅云低垂,使本该月光皎皎的天色显得抑郁晦涩。街道上高低起伏的建筑物有零星窗口会透出微弱的黄色灯光,可惜这暖光在接近零度的夜里丝毫起不了温暖人心的作用。矗立在城镇中心最高的那幢古老大厦忽然传出十二声“当当当”的钟声,沉闷而悠远,那是楼面上与大厦一般年龄的黑色大钟报时的钟声。 狭窄的街道上已经找不到什么行人,静得令人心惊。雨不大不小,在并不平整的地面上积起许多深浅不一的水涡。倏地,远处街道的拐角处响起一阵连接不断的急切跑步声,夹杂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一道黝黑模糊的身影跌跌撞撞由远而近,许多次,黑影重重跌落水坑,却还不及缓一缓便已四脚并用地爬起,继续没命地狂奔,仿佛身后触手之处就是地狱的鬼门。 天际忽地划过一道闪电,生生地把天空劈成了两半,半边天空顿时亮如白昼,却是阴冷的白。一记惊雷炸起后,远方的密林处突然响起不尽杂乱的扑棱声,从远处看,一整团黑压压的乌云瞬间掠来,在镇中心的上空盘旋,忽又四散开来,这才看清原是一群吸血蝠,纷纷呈着越飞越低的趋势在空中盘旋,其脸丑恶无比,鼻部有一片顶端有一个呈“u”字形沟的肉垫,耳朵坚硬如三角形,眼睛奇大,泛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阴毒凶光,露着刀状獠牙,白森可怖。 几道闪电过后,天空瞬而又惨淡无光,又一声闷雷响过后,吸血蝠纷纷朝同一个方向盘旋而去,再盘旋而下时,它们的中心簇拥着一名——女子。她银发如丝,四散而下,在闪电的忽闪亮光中闪耀着刺目的惨白。一袭中世纪黑礼服,长长的裙摆被许多吸血蝠托起,肤色死白无人气,红唇似血欲滴。突地,她睁开狭长的双眼,褐色的眼球瞬间变得通红,诡笑着睥睨着突然着魔般定在原地的黑影。那黑影原是一名褐发碧眼的年轻男子,早已面无血色。 恰此时,重云移动,圆月露出半边脸,银发女子红眸凶光掠过,身形一晃化作一抹黑影,如魑魅般飞落地面,又一个身形变幻,鲜红狭长的手掌仿佛爪子掐向年轻男子的脖子,男子艰难地发出痛苦的闷哼,两眼无神。银发女子艳唇扯出一抹邪笑,陡然张大血口露出两枚白森森的獠牙,直咬年轻男子的脖间动脉。空气中顿时弥漫着新鲜的血腥味,盘旋不去的吸血蝠被血腥味刺激得兴奋难耐,都像疯了般快速抖动着翼膜,离年轻男子只有几寸的距离,恨不得立即将其生吞活剥,却摄于吸血女鬼,无一敢有进一步的行动。 暗夜中清晰地传出血液被狠狠吸取的流动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显得分外的诡异。 不需片刻,年轻男子原紧绷着的身体逐渐萎顿,吸血女鬼抽回带血獠牙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边滴下的血珠,轻轻一挥,如弹去卑微尘埃地把尸体扔了开去。 四周的吸血蝠终于等到这一时刻,黑压压一片直扑仍旧带着体温的尸体。 吸血女鬼红眸微眯,黑色裙摆一扬,往泼墨夜空纵身一跃,秒间消失在浓浓墨色中。 屏幕闪了闪,再一次变成了黑屏。 朱颜沉默须臾,端起桌上的酒瓶子喝了一大口梅酒,眨了眨紧盯着电脑屏幕的酸胀双眼,手指停留在右眼角一颗鲜红的坠泪痣上,忽觉它有些隐隐生疼,不在意地揉了揉,手便搭上鼠标,移动鼠标把录影倒退并定格在男尸脖子上两个深深血洞上,陷入深刻沉思之中。前些天因为工作需要,他向遍布世界各地的朋友请求帮助,结果从众多回复中震惊地发现了这个视频,视频是远在罗马尼亚的一位朋友传送给他的,他已经看了不下数十次,但每次都不能相信这是真实的录像而并非某部电视剧的剧情。这些天他也一直在走马观花地看各类有关吸血鬼的影视作品,目的是想将所谓真实的视频与虚构的影片相对比,试图判断那视频到底有几分真实性。他一再与朋友确认,但每次得到的答案只能给他带来更深的困惑。他的朋友言明只是偶然间得到这段视频,除了能证实故事发生的真实性外,其他的一概不知。 兀自发呆时,手机铃声响起,朱颜微微被铃声吓了一跳,眼睛终于离开屏幕,放下一直曲在沙发中的双腿,站起时突然袭来的酸胀惹得他“嘶”了好几声。 电话那头是哀怨的女声:“朱颜,这些天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可是你是不是早就我把我忘了?你的心里除了工作到底还有什么?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做女朋友?” 朱颜听着这还并不算熟悉的女声,这也不知是第几个自封为自己女友的人了,微微皱眉:“不好意思,请问你是……” 电话那头静了静,忽然幽幽哀叹一声:“唉,看来传闻一点也不假,你除了工作还是工作,爱情对你而言就只是一个空白的字眼,你最爱的是……”又静了静,听起来似乎还有些哽咽,“死人。”说完,手机传出了急促的“嘟嘟”声。 朱颜对着断了线的电话愣了愣,看了看来电记录,这是个陌生的号码,他甚至真的想不起是谁,更别提会存下她的名字,就这样又无意中伤害了一个女孩?他摇摇头,放下手机,视线重回电脑屏幕,又盯着那两个深深的血洞发起呆来。 没容他开始任何的思绪,手机铃声又响起,这回是熟悉的人,他视作亲人的好朋友兼工作上的得力助手林夕夕。接通后没等他出声,对方已传来叽叽喳喳的欢快女声:“朱哥哥,你现在在哪?是宅在实验室还是宅在验尸房?” 朱颜扬唇笑笑,笑意中略带一丝顽皮的宠溺:“在家呗。” 林夕夕显然很意外:“在家?不会吧,难得哦!我都快以为验尸房就是你的家了!哈哈,怎样,今天可是团团圆圆的中秋佳节,咱们可是难得休假,要不一起出去溜达溜达?” 朱颜挠挠头,回道:“我还有事儿。” 林夕夕高声说:“你一个人在家能有什么事?在家验尸?男尸还是女尸?如果是女尸的话小心诈尸之后垂涎你的美色啊!” “你这想法是极度不科学的,世上哪来诈尸一说!”朱颜干咳了咳,“我说,你有事儿吗?没事儿我可挂了啊!” “别!”林夕夕爽朗笑道:“这都过了饭点儿了,你还没吃饭吧?你上次说过要带我去吃顶级牛扒的,现在可以执行了!” 朱颜快速搜寻了一遍脑海中的记忆,肯定自己不曾欠过谁一顿饭,可是话还没出口,对方又快速补充了一句:“可不许耍赖啊!” 外头一直惊雷不断,朱颜走向窗前拉开窗帘,隔着紧闭的窗户仍然能感受到风雨的狂乱猛烈,远处天边闪电更是一道接一道,凝望天际,他皱眉道:“这种天气你是打算出去被雷劈吗?” 谁知对方有高招:“嘿嘿,你要是敢耍赖我就诅咒你以后都查不到死者的死因!再也做不了你最爱的医!” 朱颜咬牙拉上窗帘,“你狠!等着,我马上去接你。” 雷电交加,暴雨如注。车子开到市中心一家口碑不错的西餐厅,两人刚下车,林夕夕便不顾风雨猛烈洗礼,一脸花痴相地缠上朱颜撑着黑伞的手臂,朱颜也不介意,反正在他眼里男人女人都一个样——同为一个物种。 餐厅的风格简约而高档,荡漾着古典轻音乐。因为入夜了,各餐桌上都点起了蜡烛,气氛温暖而暧昧。朱颜边看菜单边想着视频的事,而林夕夕则色迷迷地盯着他长得过分好看的脸庞想象着自己正在被求婚,心里不断重复着:气质男啊气质男……我的菜啊我的菜……我愿意啊我愿意…… 朱颜抬起大双眼皮,好笑地看着林夕夕的花痴相,“怎么发起呆了,在想上次的案件吗?” 林夕夕狠狠翻了个白眼,“你以为我是你啊……”色迷迷的眼睛时刻不离朱颜,“话说,老大啊,我一直觉得你是披着男皮的女郎。” “什么?”朱颜眯眼。 林夕夕被他一双桃花眼一电,险些跌落座椅,于是镇定了意乱情迷的心绪,咽了咽口水,软软道:“……人家的意思是,你空长着一副男人的皮囊,可是骨子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女子啦!” “嗯?”朱颜再度眯眼,眼角的坠泪痣随之晃动,平添一丝不属于男子的媚气。 林夕夕心跳再度起伏,夸张地捂着胸口道:“咳咳!你自个儿不觉得?你瞧瞧你,心细如发、温柔善良、美丽动人、粉雕玉琢……关键是不近女色!就连名字都是女人名!你说说,你的灵魂真的不是女的?” “咳咳……你这想法是极度不科学的,”朱颜清清喉咙,兀自转移话题:“你真认为死者是心脏病突发而亡的吗?” 林夕夕瞪大了眼,不满道:“今天是休息日啊,老大!” 朱颜进入自言自语境界:“死者颈静脉怒张由锁骨上延伸至耳垂方向有一条青筋如小指粗细,这是右心功能不全所引起。皮肤、口唇和指甲出现暗紫色,这与机体组织长期缺氧,肾上腺皮质功能降低有关。我将冠状动脉作间隔二至三毫米的多个横切面,观察到有粥样硬化斑和血栓,这些都证明死者确实患有严重心脏病,并且在死前的确是心脏病发。” 林夕夕招来服务员,笑眯眯:“特嫩牛扒,黑椒汁,全熟,谢谢。”没好气地瞟了瞟对面径自滔滔不绝的家伙,“两份。” 朱颜抬头,微笑:“三分熟,谢谢,”又继续对着林夕夕,面容严肃,“但是,突发心脏病的诱因是什么你有没有想过?死者面部表情惊惧扭曲,显然生前受过非常严重的惊吓,而正是这过度的惊吓导致了心脏病发。” 林夕夕:“再来一瓶法国波尔多红酒,加冰,谢谢。” “喝什么红酒啊,来,我这儿有梅酒。”朱颜从风衣口袋中掏出一个常常随身携带的小巧铜酒壶递了过去,酒壶比他的巴掌还小,也不知是仿古还是真就是古董,壶身斑驳,浮雕着一株并蒂莲,栩栩如生,透着一股子神秘的古老气息。朱颜见林夕夕大翻白眼,一点也没有接过的意思,耸耸肩,打开盖子自己喝了一大口,话锋一转,“死者嘴唇、全身肤色冰凉苍白,显然是失血过多,根据死者的死亡时间推断,必定已有尸斑形成,然而十足十奇怪的是,死者全身上下,哪怕是尸身最底下不受压迫部位也未见零星半点的尸斑,更奇怪的是你验完尸身之后却说找不到任何机械性外伤伤口,那么这血又是怎么流失的呢?” 林夕夕终于凝起了眉头:“这个问题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你有看法了?” 朱颜脑海中又清晰浮现视频里那具男尸的脖间血洞,“死者也没有内出血,会不会……并非没有伤口,只是我们找不到伤口?” 林夕夕一愣,摆摆手,“不可能,死者全身我都翻遍了,就连头发丝儿都仔细研究过了,又怎么可能会遗漏这么重要的线索!” 朱颜眼中凝聚幽深目色,沉声说:“最近已经有三起一模一样的案件,所有的死者体内外无任何创伤,无病史,体表无针孔,所有的案发现场都没有发现哪怕一滴血迹,这在法医界是绝无仅有的案例,就连我的老师也一筹莫展,案件这么胶着着也不是办法。如果科学无法解释的话,不妨采用开放性思维思考。” 林夕夕失笑:“老大,你可是向来信奉科学的啊!关于命案,如果法医界都解释不通的话,难不成我们还真要相信那些怪力乱神?你是不是最近看太多神话剧,脑袋被拐偏了?要是这样的话,以后我可不敢逼你陪我煲剧了!” 朱颜面容又严肃了几分,半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世间的许多事并不是我们小小人类所能触及的。很多东西,所谓的正常推断并不能找出事实的真相。” 林夕夕双目茫然:“老大继续,小的洗耳恭听。” 朱颜顿了顿,缓慢启齿:“如果我的推断没错,那么——死者的血是被吸光的。” 林夕夕扶了扶往下掉的黑色镜框,咋舌:“吸、吸光血?你别吓我行不?死者虽然是死在郊区,但怎么说咱们这儿也是热热闹闹的大城市,怎么会出现把人血吸光光的危险动物?你以为暮光之城啊!我说老大,我最近没强迫你陪我一起看吸血鬼电视剧啊,不都是逼着你看清穿剧吗?你要发挥你强大的脑动力,也应该把凶手想象成大清朝的吸血僵尸吧?” 这时服务员呈上两份牛扒,倒好两杯红酒又安静退下。 朱颜捻起酒杯轻轻摇了摇,啜了一小口红酒,觉得没自己的酒好喝,将酒杯一推,又喝了一口自己的梅酒,“死者胃内食物全部成乳糜状,只有极少的饭粒、蔬菜残渣,食物已进入大肠,大约是在饭后四小时死亡的……” 林夕夕黑着脸瞅着盘中的牛扒,开始觉得胃部在大量分泌胃酸。 “那么死亡时间大约是在晚上十一点左右,而这个时间点正是……”朱颜突然缄默,正琢磨着该不该把未说出口的“吸血鬼经常出没的时候”说出时手机铃声又响起,他一见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张队”时,立马接起:“张队?” 张警官那头正在案发现场,声音夹带着隐忍的急促:“你现在人在哪?我这边发生大命案,需要你的帮忙。” 朱颜,年二十八,在还是二十六岁时就拥有美国纽黑文大学法医学博士学位学历,当还在校时就已破案无数,在业内颇具声名,从业以来更是为刑事侦查解过不少难题。如今是刑侦队队长张警官的最佳破案拍档。 朱颜胡乱咽下口中没来得及咀嚼的牛肉,问明大概情况及具体地址便匆忙挂了线,对一脸沮丧的林夕夕说:“赶紧吃,吃完即刻去案发现场。” 林夕夕强忍住胃酸,哭丧着脸说:“我吃不下。” 朱颜又优雅地叉起一块带着血丝的肉块放进嘴里,含糊道:“怎么,还不饿?要不打包一份去现场吃?对了,这次命案非同小可,案发现场同样是在郊区的小树林里,不过不同的是这次死的共有两人,尸体发现的时候残缺不全,血肉模糊,五脏六腑都被掏空,肠子流满一地……啊,你怎么了?” 餐桌底下传来林夕夕哇哇的干呕声,呕完脸色苍白弯起身子却又不小心瞄到朱颜盘中带血的牛肉,又弯下去一阵折腾。折腾完之后无奈地苦对朱颜,欲哭无泪。虽说她已跟随朱颜三年之久,也亲自动手解剖过不少人体,但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达到谈笑间进餐与尸检紧密结合和谐共进的高级变态境界。 也只须臾之间,朱颜放下刀叉,喝了半杯红酒,擦净嘴巴,还不忘招来服务员把林夕夕没动过的牛扒打包,连同没喝完的红酒一起带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二章 幽冥花开 作者本作有话说: 这是一个非正常人类做的一个非正常噩梦?不,没辣么简单。 这是被穿烂了的清穿文?不,没辣么简单。 这是复仇虐渣的重生文?不,没辣么简单。 这是虐文?不,没辣么简单。 这是宠文?不,没辣么简单。 这是爽文?不,没辣么简单。 ———————————————————————————————————————————————— 车子驶进郊区小树林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半了,好在虽然电闪雷鸣不断,雨势却小了不少,渐渐的乌云消散,显出了异常明亮的大玉盘。雨丝如细帘,月光似薄纱,树林里并不会一片漆黑。林子边上停着许多警车,不断有警员进进出出。案发现场早已拉起了警戒线,一名警员正等着朱颜,一见到他忙带路往林子深处走去,神色极为凝重。 还未到案发中心的时候,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已随着夜风直刺人嗅觉而来,朱颜眉头皱也没皱地大踏步往前走。当清晰看到两具死尸时,林夕夕立刻摘下口罩扶着一旁的树干再次呕吐。 死者勉强可看出是一男一女,死状极为凄惨。真正可以说是体无完肤,面目全非,两具尸体血肉新鲜,显然死亡时间并不长,因为肌肉被啃食,有些地方露出了森然白骨,四个眼窝空洞糜烂,带着血丝的眼珠子散落在地上,体内的内脏器官、肠子残缺不全,杂乱地分散一地,由于大面积皮肤已被毁坏,面部表情并不清晰,但是两具尸体嘴巴都张得奇大,显然在死前遭遇了极其恐怖的折磨…… 除了刑侦队队长张警官离尸身较近外,四周带着口罩的警员都远远避开,不间断地传来作呕声。 张警官一见朱颜到来忙上前打了声招呼,急道:“赶紧的!” 朱颜迅速从随身携带的黑色提包中取出防护服、防护帽、手脚套,穿戴整齐后戴上三层口罩,提起沉重的勘察箱掠向案发现场。 朱颜神情凝重地绕着尸体走了一圈,越看脸色越发暗沉,嘴里不时念叨着什么,最后目光死死定格在女尸脖子上,该死者脖子虽也是不见一处好皮肤,刻意观察死者脖子动脉处,却不见意想中的两颗红点,朱颜目光又寻向男尸脖子上,但男尸尸身毁坏更为严重,脖子根本就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肤,想必死之前曾奋力竭尽能力护着女死者,想到这里朱颜眸色一沉,喃喃说:“奇怪!与上次死者不同的是这次的遇害者为什么会是不同的死状?它不是不吃人肉的吗?难道尸体是死亡之后又遭某种动物的袭击?”他的脑子一面急速运转着,一面指挥着右手从勘察箱中取出一枚真空采血器,找到女死者手臂静脉处,扎针取血——竟然一滴血也抽不出来!朱颜瞪大了双眼,瞳孔微缩,换了一支采血器,扎入死者皮肤深层的动脉处——依然没有血液流出采血管!他勉强找到男死者手臂一小块完好皮肤,以同样的方式采血,最终都是同样的结果。 滴血不剩! 一阵昏眩,朱颜险些跌坐在地。 林夕夕吐完后赶紧把口罩戴回,保持距离地站了开去,“他?什么他?” 朱颜疑惑的眼神瞅向张警官,“张队,这树林并不大,也并非人烟罕至,不可能藏有什么食肉猛兽吧?” 张警官摇摇头,“这也不是什么深山老林,怎么会有,离这不到一公里就有一处别墅区,也从未有人报警反应过这片区有什么野兽。我刚才也让人仔细搜寻过了,一切都正常得很。” 朱颜眉头紧锁,“那近日有没有某动物园走失猛兽的新闻?” 张警官又摇头:“没有。我的想法跟你一样,也是有这种猜测,看他们的死状确实像是遇到野兽袭击,但是让人查询了有关方面的新闻却都一无所获。” 朱颜呆了呆,不再说话,脑中又把吸血鬼视频放映了一遍,最终定格在结尾吸血蝠群起啄食尸体的画面,心里冷不丁一咯噔,连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他向警员拿了强照明手电,锐利深邃的眼神开始在两具尸体四周细细搜寻,无果后又扩大范围缓慢找了开去,两眼一秒也不离地面。张警官招手示意两名警员跟随保护他,林夕夕见状不明所以,只得绕开尸体也跟上前去,“我说老大,你不研究尸体到处在找什么啊?不会是在找野兽活动的痕迹吧?你就别白费力气了,张队不是说什么也没发现吗?再说这片林子我以前也来过,别说什么毒蛇猛兽了,就连鸟类也不多……” 朱颜两眼依旧不离地,做了个噤声动作,“闭嘴,鸟类。” 林夕夕长长“哦”了一声,因为胃酸过多打了老大一个嗝,反应迟钝地咋呼道:“你还嫌我啰嗦!这大晚上的林子里黑不溜秋的我还不是担心你……” 朱颜在前,林夕夕在中间,两名警员不近不远地跟在后面,不知不觉间已远离了案发现场,向林子深处探寻而去。林子说大不大,但却别有一种幽深之感,越往里走越是夜雾弥漫,在深夜里显得神秘莫测。 约摸走了有半个钟后,不断念叨着“我记得这林子没这么大啊”的林夕夕忽然尖叫:“哎呀!” “怎么了?”朱颜一听见林夕夕尖叫立马回身,赶在她滑倒之前稳住她的身体。用手电一照,原来林夕夕是不小心踩到动物的粪便了,那粪便的颜色像深褐色的泥土,稀烂粘稠,本来隐藏在茂密的草丛中不易被发现,被林夕夕一踩便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腥臭味。 林夕夕扶正镜框,满脸哀怨地连说“倒霉”,拼命在干净的草丛上摩擦着鞋底沾上的粪便。朱颜眸色却一黯:“到底是找到了。”随即蹲下身子细看起粪便。 林夕夕回头:“什么?你要找的是这倒霉东西?” 朱颜垂下大双眼皮,这时天上刚好重云拨去,有温和月光洒落他过分认真的面庞,氤氲出了一种舒心安宁的味道,“嗯,这是蝙蝠的粪便。” 林夕夕刹那止住脚下的动作,噌地挨近朱颜身边,“蝙、蝙蝠?这里竟然会有蝙蝠?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啊!会不会搞错了?” “你这想法是不科学的。以前没有不代表现在、以后都没有,”朱颜拨开粪便周围的草丛,却没有发现更多的蝙蝠排泄物,“蝙蝠粪具有清热明目去火的功能,如果是年久堆积药用价值更高,在医学上被称为“夜明砂”,至于为什么会有蝙蝠出现在这里,只怕是随着它们的‘主人’一起出现的。” 林夕夕是越听越糊涂:“主人?那丑玩意儿会有主人?谁那么变态养那玩意儿啊!” 朱颜抬头望天,看见天上皎洁的圆月时,不意间呆了呆,喃喃说出连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的三个字:“吸血鬼。” “哦,”林夕夕也学着他抬头欣赏月色,突然差点被口水呛到,咳了好几声之后才能发出正常声音,“啊?”一愣后又哈哈笑了起来,“你脑子果真被电视剧拐偏了,得找个时间去再看一下心理科了!” “林夕夕,几点了?”朱颜低下头,闷声道。 林夕夕一见他的脸色便笑不出来,急忙僵住笑脸抬起手腕看了看,讷讷道:“不到三分钟就到十二点了。怎么了?” 朱颜脸色又一变,提起手电往不远处尾随保护他们的两名警员扫去,却不见了他们的踪影,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跟丢了的,还是……他心里猛然升起一股极为不祥的感觉,拉起林夕夕就往回跑,“快走,这里太危险了!”林夕夕脸色也随之一变,咋呼着磕磕绊绊地被拉着跑。 这时天上原环绕着圆月的乌云也散了开去,月亮圆得很过分,也不似平常般的蛋黄色,而是带着一层薄薄的暗红,仿佛在人血里醮过一般。 由于过于专注寻找线索,朱颜二人并没发觉早已远离了大队,这时往回跑一时间也不能很快到达,但是也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向案发现场跑去。朱颜一手抓着手电一手紧紧拽着林夕夕的手,内心从未有过的恐惧使得他脚步慌乱,加上林夕夕体质有限,实际上也没能跑多快。手电在他手里摇摆晃动,没能起到任何照明的作用,好在月光还能透过茂密的树叶透进地面,只是他们只顾着埋头狂跑,也没法注意到脚下。 随着林夕夕又一声尖叫,他们二人脚下突然被软物绊到,狠狠摔了出去。朱颜手中的手电远远摔了开去,撞到远处的树干上,忽闪一下便没了光芒。他从泥土中抬起脸,闷哼一声随即爬起,借着黯淡的月色找到林夕夕跌倒的位置,往右走两步扶起她。 “没事儿吧?有没摔到哪?” 林夕夕低低爆了声粗,没好气地扶正眼镜,扯掉脸上的口罩,脸色苍白,“还没死!今天到底是走了哪门子狗屎运了,净碰上倒霉事儿!” “更倒霉的还在后头呢。” 林夕夕一呆,顺着朱颜怪异的目光看去,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又是一长串的惊呼,“他、他、他们……” 地上横躺着远远跟着保护他们的两名警员,两人都面色极其惨白,面容过度惊惧。原来刚才绊倒他们的是这两名警员。 林夕夕见状声音也哆嗦起来:“他们不、不会也死了吧?难道这里真的有毒蛇猛兽?我、我们……还是赶紧逃吧!” 朱颜掰开林夕夕紧掐着他手臂的手,快速上前查看两名警员,当先就是一一翻开他们的衣服察看皮肤,他们的身体都极为湿冷,触手冰凉,肤色、口唇苍白,症状显然是失血过多导致的休克。朱颜深深皱眉,再探手摸了摸两名警员脖子上的动脉,心中一宽,“他们还活着!只是失血过多休克了,得马上止血。”他边说着边急忙从长衣的口袋里掏出了随身携带的纱布,递了一卷给林夕夕,“快,帮忙!” 林夕夕毕竟也是学医出身,这时也顾不上什么自身安危,大跨一步近前拿过纱布便要对伤者进行按压止血。当此时却听朱颜“咦”了一声后目光僵住了,拉住了林夕夕的手,“他们身上也是没有创伤性伤口。” 林夕夕手一松,拿着的绑带掉落了地面。呆呆望着眼前两名同事,慢慢的,看着他们越来越像之前她曾参与尸检的那具遇害尸体,只是眼前这两具身体暂时还活着——暂时。 “这……这……又是全身失血性休克死亡?没有内伤,没有外伤,血究竟是怎样流失的?简直一滴不剩!”林夕夕跌坐在地,刷地一下面无血色,嘴唇已经哆嗦得说不出话。 朱颜口袋里的手机忽然一响,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竟然被手机铃声吓了一大跳,木讷地掏出手机,是视频请求,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是他远在国外提供给他吸血鬼视频的好友,他急忙划开按键,还未开口,对方已经爆出一长串乐不可支的笑声:“医,那个吸血鬼视频你还当真了啊?也不知道是谁整天把科学挂在嘴边!没想到你这么好骗啊!亏你还是大名鼎鼎的法医界泥石流,那视频根本就是一部老电影的片段!” 朱颜彻底愣住,恼羞成怒正要开口大骂,忽地月光一黯,一声雷响之后,手机竟然黑了屏。天边有乌云掠过,林子深处传来一拨又一拨的扑棱声,那声音骤然而起,由远而近,大有潮汐汹涌奔来的气势。四周的温度在一瞬间似乎也急速降低,阴暗寒邪的气息悄无声息地袭拢而至。 两人同时打了个冷战,林夕夕嗖地钻进朱颜的怀里,朱颜嗅着空气里的血腥味,忽然醒悟到什么,大叫一声“不好”用力摆正林夕夕发软的身体,以命令的语气冷厉道:“林夕夕,不能怕,越怕死得越快!你现在必须帮我,我们一人背起一个往回跑!快!” 林夕夕抬头一见林子上盘旋着扑棱着的黑云,身子剧烈抖动,紧拽着朱颜的双手突然改为拉扯,急切地想让他远离地上的警员,“是吸血蝠!他们会跟外面那两具尸体一样对不对?我们现在根本就是自身难保了你还怎么救他们?我们快走,走啊你!”喊到最后,林夕夕已经声泪俱下,可却扯不动朱颜分毫。 朱颜猛地推开林夕夕,“吸血蝠嗜血如命,我差点忘了我手上已经沾了他们的血,跑不了了,和你一起跑的话只会连累你一起死。林夕夕,你自己逃命去吧。”见林夕夕仍旧一动也不肯动,又狠狠推了她一把。 “你不走是吧?”林夕夕却狠狠擦干泪水,突然跑到朱颜身前,在他错愕的表情下猝不及防地握住他带血的手,挤出了一抹带泪笑容,“咱们就学那苦情的电视剧一回,来个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你别他妈矫情了!”朱颜摇头苦笑,饶是平时镇定内敛,此时脑中也没了主意。时间也不容他多想,林子顶上的黑云哗啦啦一片早已欺近他们的身体,几乎就要紧贴朱颜和林夕夕的头顶。朱颜揽着林夕夕的肩膀迅速蹲下,低头一见脚下的泥土因大雨而泥泞潮湿,顿时有了主意,“我们手上的血并不多,赶快用泥土擦去血迹。”林夕夕会意点头,不顾自己只往朱颜手上使劲抹泥土。朱颜脸部线条一柔,抓起大把泥土也往林夕夕手上抹去。很快,粘稠的泥土糊满了两人的手,朱颜想了想又嘱咐林夕夕往全身都涂上泥巴,慌乱之后,两人俨然成了一对泥人,混合着青草香的刺鼻泥味顿时在两人身上弥漫开。 头顶上黑压压盘旋不去的东西又阴沉沉压下,一只只通体玄黑,双翅尖长如刀,细长的眼珠子透着诡异的红光,竟长着一张像极妖冶绝美女子的人脸,浑身无不透着浓烈的阴湿森寒血腥之气。但奇怪的是它们都睁着诡谲吃人的眼珠子死死盯着昏迷的两名警员,却始终盘旋在他们的上方,迟迟未敢俯冲而下,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指令。 朱颜看清它们的长相,不由心下一咯噔,大惊失色:“不是吸血蝠!这是什么怪物?” 林夕夕鼓足了勇气哆嗦着往上空看去,却吓得半句话也说不出口。 朱颜使劲定神,急喊:“快把泥土往他们身上抹!”只可惜话音刚落,林子深处陡然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怪异声音,那声音端的是令人毛骨悚然,似笑声又似哭声,分贝虽很小却能极为清晰地刺进人的耳膜,渗入心底,仿佛能敲碎人的心灵。 朱颜只觉脑门狠狠一抽疼,僵住了向两名警员爬去的动作。 而这怪声方起,黑压压的鸟群便像得了特赦令,纷纷发了疯直扑两名警员。朱颜见状叫喊着“不要——”支起膝盖便要扑向两名警员。林夕夕也大叫着“你疯了”不要命地抱住朱颜的身体,“你以为你是救世主吗?我求求你不要这样!求求你了……”喊到最后变成了嚎啕大哭。 没有给残存的生命任何生还的机会,黑压压的鸟群犹如蝗虫肆虐,呼啸着卷向了两名警员,他们因失血过多处于深度休克状态,竟连惨号也不被允许便已成了烂肉一滩。朱颜双膝跪在泥地里,双手一松,手中的泥土刹那滑落。林夕夕从背后紧紧抱着他痛哭。 成群的怪鸟饱餐一顿之后携带着恶臭的血腥味盘旋在朱颜和林夕夕上方,徘徊而不去,仿佛在用力寻找着有关于血液的味道。他们两人紧紧趴在泥地里,朱颜用半个身体护住了林夕夕,丝毫不敢动弹。 就在两人过度绷直的身体面临崩溃之时,近在咫尺的鸟群呼啦一下让开了一条道,大量朦胧月光透了进来,踩着银白月色的绝美诡异男子从天而降,他面色惨白似璞玉,长眉细目,精致的面容透着远古非人类的神秘莫测,飞扬着一袭长及脚踝的银灰色长发,如银河星光倾泻,飞扬飘散在身后的月色之中。迷离、朦胧而诡谲。他深邃的海蓝色双瞳似笑非笑地闪烁着幽冷而阴霾的目色,一袭玄色长袍有着血色的幽冥花边纹,左胸上殷红盛放的一株似极了血莲的血色奇花——与一般血莲不同的是,它竟是从血肉之中滋生而出,层层的花瓣之中伸展着数不尽的,长而细的,若赤焰般的长须,犹如毒蛇吐信,蠕蠕四下舞动,透着无比的诡异气息,仿佛是来自十八层地狱的业火。他腰间玄色幽冥花纹玉带上以朱色长穗垂挂着一面女子拳头般大小的玄色镜子,镜子镶边围旋着血色的莲花浮雕,镜面黑如墨,深似无底洞,似能将人的心魂统统摄入。他玄色长袍覆脚,在阴冷蚀骨的黑风中猎猎作响。他左肩处,一只通体玄色的硕大怪鸟桀骜地挺立着,逆着月光,怪鸟的脸半隐在黑暗中,然而那张隐隐约约的脸已经叫人狠狠倒抽一口凉气——竟是一张绝美至极的女子颜面。一双透着寒光的妖异媚眼一如它主人般冷冷睨着朱颜,就好像鄙视着这个世界的一切。 覆住脚面的衣摆在离地面尚有三寸之处戛然停住,他邪魅的目色定格在朱颜脸上,缓慢移动身体,向朱颜靠近…… 从他猩红的口中恍惚迷离地重复逸出一句话,似唱非唱,似吟非吟,似泣非泣—— 幽冥花开,灵魂归来。 林夕夕早已震惊得来不及省起惊惧的感觉,只是脑子一刹那间变得全然空白,不停地喃喃念着“妖怪”两个字,眼睛刚一触碰到他的蓝色瞳仁便被催了眠,软倒在地,好像进入了梦游的世界。 朱颜对吸血鬼的存在早前便持有完全不信的态度,可是就在验过一具被吸干了血的尸体又看过朋友传送的那段视频之后开始半信半疑,接着亲眼见到树林中那两具鲜活的尸体之后他已经开始相信了,不可思议的是眼前所见到的却不是他所预料之中的“吸血鬼”,他甚至不知道这“妖怪”究竟是什么!但他与别人不同的是越遇事越冷静,平定心绪之后哑着声沉稳地撒谎:“她患有很严重的血液传染病,一旦染上她的血液将会不治身亡,你不能吸她的血!”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幼稚得可笑,吸血的怪物又会怕什么!但是只要能让林夕夕有一线生机他绝不放弃!瑟缩着瞳孔,眼睁睁地看着“怪物”仍神情不变地漂浮着身体靠近自己。 人面鸟在离他半臂距离的时候停了下来,蓝眸微眯,鲜红欲滴的唇瓣倏地勾起一道魅惑的弧线:“三百四十四年过去了,我终于等到幽冥花开,终于可以带你走了。” 朱颜怔怔地仰视着面前这只好似从古画中飘下的绝色妖精,又像是从电影屏幕中走出来的吸血鬼,脑子空白如纸,做不出任何反应。 他又飘近些许,阴冷的鼻息几乎就要喷到朱颜额头上:“我是幽夜,你可曾记得?” 朱颜怔怔地望着他胸前盛放到极致的幽冥花,突然觉得脑子一瞬间狠狠地抽疼,就好像有人拿着浸过辣椒水的鞭子用力鞭打着他的脑子,一瞬间只觉头痛欲裂,只能抱着头跪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疼得面色铁青,青筋凸显:“幽冥花……幽冥花……” 幽夜却像是没听见朱颜的话,噙了一抹更深的邪笑:“我知道你忘却了,无妨,这一次我会让你永生记着我,”末了,似梦呓般迷离念着,“永生——”话未说完,只见他蓝眸突起一阵氤氲,恍惚间变成了血红之色,朱颜甚至未听清他的话,只觉脚下一空人已悬浮在半空之中,另有一股锥心剧痛迅速遍及全身,恍恍惚惚间,只见幽夜胸前的幽冥花如九头毒蛇张开了血盆大口,无数花瓣如血腥的信子,直扎入他浑身上下的血脉!刹那间,朱颜周身血液向上倒流,天地开始逆转。 当此时,黑压压的人面鸟成一巨大圆圈团团围绕着他们盘旋,天上原笼着圆月的暗红忽地转成了赤红,一声巨大惊雷接天响起,大地猛烈一震,几记闪电轰然劈落,圆月之上投下一道赤红光柱将他们笼罩在内。 雷鸣方歇,天上忽然降落淡红细雨,红雨朦胧了天地之间,而赤红光柱之中,已无人影可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三章 梦中说梦 暗夜里,突然,一阵闹铃声急促响起。 朱颜猛地睁开双眼,惊坐起,剧烈喘息着环顾四周——光线柔和的落地灯,简约清冷的家具,还有眼前进入屏保的电脑屏幕——原来只是一场噩梦。回过神来,他从桌面上拿起手机,滑去屏面上显示着22点的闹钟设定,将手机扔回桌面,整个人瘫坐在柔软座椅上,长吁一口气,随手抓过旁边桌子上的医用消毒纱布擦拭着满头大汗。 盯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呆,朱颜觉得口渴难耐,滑动身下座椅往前桌靠近,端起桌上的酒瓶子喝了一大口梅酒,眨了眨紧盯着电脑屏幕的酸胀双眼,手指停留在右眼角一颗鲜红的坠泪痣上,忽觉它有些隐隐生疼,不在意地揉了揉,手便搭上鼠标,屏幕保护屏消失,显出之前鼠标定格在某个画面的视屏上。静止的视屏画面是一具惨白干瘪的男尸,其脖子上有两个深深血洞,朱颜并没有再点开视频,而是盯着静止的画面,陷入深刻沉思之中。兀自发呆时,手机铃声响起,朱颜微微被铃声吓了一跳,眼睛终于离开屏幕,放下一直曲在软椅中的双腿,站起时突然袭来的酸胀惹得他“嘶”了好几声。 他拿起手机一看,手机来电显示是贾医生,露出倦容,按下扩音键,将手机扔回桌面,“你好,贾医生。” 手机里传来一道平和动听的女声:“你好,朱颜。最近几天你都没来诊室,是不是睡眠有所改善了?” 朱颜捏了捏鼻子上的晴明穴,说:“刚做了个梦。” 贾医生沉默了几秒钟,依然平和道:“又做了那种梦?” 朱颜蹙眉,说:“不是,这次是从未有过的梦,离奇的梦。” 贾医生问:“还是噩梦?” 朱颜淡淡应了一声“嗯”。 那头有一会的沉默,然后是柔和得能催人进入梦乡的语调:“药继续吃,有空再过来复诊。”末了,又叮嘱了几声,两人才结束通话。 手机还没离手,铃声再度响起。亮着的屏幕突然又显示了一个号码——陌生的号码,接通后,电话那头传来哀怨的女声:“朱颜,这些天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可是你是不是早就我把我忘了?你的心里除了工作到底还有什么?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做女朋友?” 朱颜听着这还并不算熟悉的女声,这也不知是第几个自封为自己女友的人了,微微皱眉:“不好意思,请问你是……”话一出口,他忽然愣住了——怎么和刚才梦里发生的事情一模一样? 电话那头静了静,忽然幽幽哀叹一声:“唉,看来传闻一点也不假,你除了工作还是工作,爱情对你而言就只是一个空白的字眼,你最爱的是……”又静了静,听起来似乎还有些哽咽,“死人。”说完,手机传出了急促的“嘟嘟”声。 朱颜对着断了线的电话愣了许久,看了看来电记录,还是那个陌生的号码,他依然想不起是谁,梦里的事情发生在现实了?他摇摇头——只是巧合吧,有些时候人们对于眼前发生的事情莫名有种“发生过的”“似曾相识”的奇怪感觉,这只不过是“记忆错觉”,是大脑对它的主人开了一个玩笑罢了。朱颜放下手机,视线重回电脑屏幕,又盯着那两个深深的血洞发起呆来。 没容他开始任何的思绪,手机铃声又响起,他只得再次不舍地移开视线,拿起手机一看——林脑残。接通后没等他出声,对方已传来林夕夕叽叽喳喳的欢快女声:“朱哥哥,你现在在哪?是宅在实验室还是宅在验尸房?” 朱颜愣了半天才呆呆开口:“……在家。” 林夕夕显然很意外:“在家?不会吧,难得哦!我都快以为验尸房就是你的家了!哈哈,怎样,今天咱们可是难得休假,要不一起出去溜达溜达?” 朱颜挠挠头,木讷回道:“我还有事儿。” 林夕夕高声说:“你一个人在家能有什么事?在家验尸?男尸还是女尸?如果是女尸的话小心诈尸之后垂涎你的美色啊!” “你这想法是极度不科学的,世上哪来诈尸一说!”朱颜干咳了咳,“我说,你有事儿吗?没事儿我可挂了啊!” “别!”林夕夕爽朗笑道:“这都过了饭点儿了,你还没吃饭吧?你上次说过要带我去吃顶级牛扒的,现在可以执行了!” 朱颜快速回忆了一遍梦中的记忆,下意识捏了手腕一把,传来的痛感令他龇了龇牙,怔怔着说不出话,耳边又听到林夕夕爽朗清脆的声音:“可不许耍赖啊!” 外头一直惊雷不断,朱颜迟疑了一下,还是走向窗前拉开窗帘,隔着紧闭的窗户仍然能感受到风雨的狂乱猛烈,远处天边闪电更是一道接一道,凝望天际,他皱眉,脱口而出:“这种天气你是打算出去被雷劈吗?” 如预料中,林夕夕的话和梦里一字不差:“嘿嘿,你要是敢耍赖我就诅咒你以后都查不到死者的死因!再也做不了你最爱的医!” 朱颜脸色深沉,拉上窗帘,“我马上去接你。” 雷电交加,暴雨如注。车子开到市中心一家口碑不错的西餐厅,两人刚下车,林夕夕便不顾风雨猛烈洗礼,一脸花痴相地缠上朱颜撑着黑伞的手臂,朱颜满怀心事,并不怎么搭理她。 餐厅的风格简约而高档,荡漾着古典轻音乐。各餐桌上都点起了蜡烛,气氛温暖而暧昧。朱颜边看菜单边想着梦里的事,心不在焉。 林夕夕翻了个大白眼,道:“叫你出来吃顿饭你怎么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啊……小气鬼!”色迷迷的眼睛时刻不离朱颜,见他还是不搭理自己,嘴一扁,“话说,老大啊,我一直觉得你是披着男皮的女郎。” “什么?”朱颜终于抬头看向林夕夕。 林夕夕被他一双桃花眼一电,险些跌落座椅,于是镇定了意乱情迷的心绪,咽了咽口水,软软道:“……人家的意思是,你空长着一副男人的皮囊,可是骨子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女子啦!” “闭嘴!”朱颜再度眯眼,眼角的坠泪痣随之晃动,平添一丝不属于男子的媚气。 林夕夕心跳再度起伏,夸张地捂着胸口道:“咳咳!你自个儿不觉得?你瞧瞧你,心细如发、温柔善良、美丽动人、粉雕玉琢……关键是不近女色!就连名字都是女人名!你说说,你的灵魂真的不是女的?” “咳咳……你这想法……”朱颜清清喉咙,心中疑虑渐深,索性照着梦里的话说下去:“你真认为死者是心脏病突发而亡的吗?” 林夕夕瞪大了眼,不满道:“今天是休息日啊,老大!” 朱颜继续说:“死者颈静脉怒张由锁骨上延伸至耳垂方向有一条青筋如小指粗细,这是右心功能不全所引起。皮肤、口唇和指甲出现暗紫色,这与机体组织长期缺氧,肾上腺皮质功能降低有关。我将冠状动脉作间隔二至三毫米的多个横切面,观察到有粥样硬化斑和血栓,这些都证明死者确实患有严重心脏病,并且在死前的确是心脏病发。” 林夕夕招来服务员,笑眯眯:“特嫩牛扒,黑椒汁,全熟,谢谢。”没好气地瞟了瞟对面径自滔滔不绝的家伙,“两份。” 朱颜抬头,微笑:“三分熟,谢谢,”又继续对着林夕夕,面容严肃,“但是,突发心脏病的诱因是什么你有没有想过?死者面部表情惊惧扭曲,显然生前受过非常严重的惊吓,而正是这过度的惊吓导致了心脏病发。” 林夕夕笑眯眯对服务员道:“再来一瓶法国波尔多红酒,加冰,谢谢。” “喝什么红酒啊,来,我这儿有梅酒。”朱颜从风衣口袋中掏出一个常常随身携带的小巧铜酒壶递了过去,见林夕夕大翻白眼,一点也没有接过的意思,耸耸肩,打开盖子自己喝了一大口,继续道,“死者嘴唇、全身肤色冰凉苍白,显然是失血过多,根据死者的死亡时间推断,必定已有尸斑形成,然而十足十奇怪的是,死者全身上下,哪怕是尸身最底下不受压迫部位也未见零星半点的尸斑,更奇怪的是你验完尸身之后却说找不到任何机械性外伤伤口,那么这血又是怎么流失的呢?” 林夕夕终于凝起了眉头:“这个问题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你有看法了?” 朱颜脑海中又清晰浮现视频里那具男尸的脖间血洞,“死者也没有内出血,会不会……并非没有伤口,只是我们找不到伤口?” 林夕夕一愣,摆摆手,“不可能,死者全身我都翻遍了,就连头发丝儿都仔细研究过了,又怎么可能会遗漏这么重要的线索!” 朱颜眼中凝聚幽深目色,沉声说:“最近已经有三起一模一样的案件,所有的死者体内外无任何创伤,无病史,体表无针孔,所有的案发现场都没有发现哪怕一滴血迹,这在法医界是绝无仅有的案例,就连我的老师也一筹莫展,案件这么胶着着也不是办法。如果科学无法解释的话,不妨采用开放性思维思考。” 林夕夕失笑:“老大,你可是向来信奉科学的啊!关于命案,如果法医界都解释不通的话,难不成我们还真要相信那些怪力乱神?你是不是最近为了催眠看太多神话剧,脑袋被拐偏了?要是这样的话,以后我可不敢逼你陪我煲剧了!” 朱颜面容又严肃了几分,想起自己的梦境,半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世间的许多事并不是我们小小人类所能触及的。很多东西,所谓的正常推断并不能找出事实的真相。” 林夕夕双目茫然:“老大继续,小的洗耳恭听。” 朱颜顿了顿,缓慢启齿:“如果我的推断没错,那么——死者的血是被吸光的。” 林夕夕扶了扶往下掉的黑色镜框,咋舌:“吸、吸光血?你别吓我行不?死者虽然是死在郊区,但怎么说咱们这儿也是热热闹闹的大城市,怎么会出现把人血吸光光的危险动物?你以为暮光之城啊!我说老大,我最近没强迫你陪我一起看吸血鬼电视剧啊,不都是逼着你看清穿剧吗?你要发挥你强大的脑动力,也应该把凶手想象成大清朝的吸血僵尸吧?” 这时服务员呈上两份牛扒,倒好两杯红酒又安静退下。 朱颜捻起酒杯轻轻摇了摇,啜了一小口红酒,觉得没自己的酒好喝,将酒杯一推,又喝了一口自己的梅酒,“死者胃内食物全部成乳糜状,只有极少的饭粒、蔬菜残渣,食物已进入大肠,大约是在饭后四小时死亡的……” 林夕夕黑着脸瞅着盘中的牛扒,开始觉得胃部在大量分泌胃酸。 “那么死亡时间大约是在晚上十一点左右,而这个时间点正是……”朱颜突然缄默,正琢磨着该不该把未说出口的“吸血鬼经常出没的时候”说出时手机铃声又响起,他一见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张队”,并且连打进电话的时间都和梦里分毫不差时,心中开始升起一股惊惧感,迟疑着滑开屏幕接听:“你好,张队。” 张警官的声音夹带着隐忍的急促:“你现在人在哪?我这边发生大命案,需要你的帮忙。” 朱颜实在咽不下口中没来得及咀嚼的牛肉,拿了纸巾捂着嘴边包住了吐出的牛肉,试探着问道:“你们现在在东郊树林,死者一男一女?”,对方明显愣住,手机隐约传出“你怎么知道”的声音,朱颜心里一沉,回道,“行了,我知道在哪,马上出发!”挂电话后,对一脸沮丧的林夕夕说:“你在这里吃吧,不要去案发现场了。” “为什么不带上我?”林夕夕强忍住胃酸,哭丧着脸说:“我吃不下了。” 朱颜看着林夕夕天真的脸,含糊道:“这次命案非同小可,案发现场在郊区的小树林里,不过不同的是这次死的共有两人,尸体发现的时候残缺不全,血肉模糊,五脏六腑都被掏空,肠子流满一地……” 预料中,餐桌底下传来林夕夕哇哇的干呕声,呕完脸色苍白弯起身子却又不小心瞄到朱颜盘中带血的牛肉,又弯下去一阵折腾。折腾完之后无奈地苦对朱颜,欲哭无泪。 朱颜冷下一张脸,以从未有过的命令口吻道:“你就在这里,哪里也别去!” 车子驶进郊区小树林的时候正好是十一点半了。朱颜扫了一眼汽车显示屏上的时间,用力踩下油门,车子顿时如离弦的箭,极速前进,溅起大片大片的水花,泥地中黏湿的黑土溅满车身。 电闪雷鸣不断,雨势却小了不少,渐渐的乌云消散,显出了异常明亮的大玉盘。雨丝如细帘,月光似薄纱,树林里并不会一片漆黑。林子边上停着许多警车,不断有警员进进出出。案发现场早已拉起了警戒线,一警员正等着朱颜,一见到他忙带路往林子深处走去,神色极为凝重。 还未到案发中心的时候,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已随着夜风直刺人嗅觉而来,朱颜眉头皱也没皱地大踏步往前走。当清晰看到两具死尸时,林夕夕立刻摘下口罩扶着一旁的树干再次呕吐。 朱颜气不打一处来:“叫你别来你非得跟着来,你丫没吐够?” 朱颜压根没空回话,兀自吐个不停。 死者勉强可看出是一男一女,死状极为凄惨。真正可以说是体无完肤,面目全非,两具尸体血肉新鲜,显然死亡时间并不长,因为肌肉被啃食,有些地方露出了森然白骨,四个眼窝空洞糜烂,带着血丝的眼珠子散落在地上,体内的内脏器官、肠子残缺不全,杂乱地分散一地,由于大面积皮肤已被毁坏,面部表情并不清晰,但是两具尸体嘴巴都张得奇大,显然在死前遭遇了极其恐怖的折磨。 除了刑侦队队长张警官离尸身较近外,四周带着口罩的警员都远远避开,不间断地传来作呕声。 张警官一见朱颜到来忙上前打了声招呼,“赶紧的!” 朱颜迅速从随身携带的黑色提包中取出防护服、防护帽、手脚套,穿戴整齐后戴上三层口罩,提起沉重的勘察箱掠向案发现场。 朱颜神情凝重地绕着尸体走了一圈,越看脸色越发暗沉,嘴里不时念叨着“真的是一模一样……”,最后目光死死定格在女尸脖子上,该死者脖子虽也是不见一处好地儿,刻意观察死者脖子动脉处,却不见意想中的两颗红点,朱颜目光又寻向男尸脖子上,但男尸尸身毁坏更为严重,脖子根本就找不到一块皮肤,想必死之前曾奋力竭尽能力护着女死者。他的脑子忽然一阵阵刺疼,从勘察箱中取出一枚真空采血器,找到女死者手臂静脉处,扎针取血——一滴血也抽不出来!他瞪大了双眼,瞳孔微缩,换了一支采血器,扎入死者皮肤深层的动脉处——依然没有血液流出采血管!他勉强找到男死者手臂一小块完好皮肤,以同样的方式采血,最终都是同样的结果。 滴血不剩! 刺疼袭来,朱颜跌坐在地。 ——还是和那个噩梦一模一样!想到这里朱颜生平第一次觉得毛骨悚然,声音带了一丝压抑的颤抖,意识涣散间,梦里的话一溜而出:“奇怪!与上次死者不同的是这次的遇害者为什么会是不同的死状?它不是不吃人肉的吗?难道尸体是死亡之后又遭某种动物的袭击?” 林夕夕吐完后赶紧把口罩戴回,保持距离地站了开去,“他?什么他?” 朱颜看向张警官,深吸一口气,道:“张队,这树林并不大,也并非人烟罕至,不可能藏有什么食肉猛兽吧?” 张警官摇摇头,说:“这也不是什么深山老林,怎么会有,离这不到一公里就有一处别墅区,也从未有人报警反应过这片区有什么野兽。我刚才也让人仔细搜寻过了,一切都正常得很。” 朱颜眉头紧锁,继续说:“那近日有没有某动物园走失猛兽的新闻?” 张警官又摇头:“没有。我的想法跟你一样,也是有这种猜测,看他们的死状确实像是遇到野兽袭击,但是让人查询了有关方面的新闻却都一无所获。” 朱颜彻底呆住,不再说话,脑中又把那个噩梦重新回想了一遍,心里冷不丁一咯噔,连呼吸也变得急促。他向警员拿了强照明手电,锐利深邃的眼神开始在两具尸体四周细细搜寻,无果后又扩大范围缓慢找了开去,两眼一秒也不离地面。张警官招手示意两名警员跟随保护他,林夕夕见状不明所以,只得绕开尸体也跟上前去,“我说老大,你不研究尸体到处在找什么啊?不会是在找野兽活动的痕迹吧?你就别白费力气了,张队不是说什么也没发现吗?再说这片林子我以前也来过,别说什么毒蛇猛兽了,就连鸟类也不多……” 朱颜两眼依旧不离地,做了个噤声动作,“闭嘴,鸟类。” 林夕夕长长“哦”了一声,因为胃酸过多打了老大一个嗝,反应迟钝地咋呼道:“你还嫌我啰嗦!这大晚上的林子里黑不溜秋的我还不是担心你……” 朱颜在前,林夕夕在中间,两名警员不近不远地跟在后面,朱颜忽然止步,转身对身后两名警员道:“你们不用跟着我们了,回去吧!” 两名警员相视一眼,其中一名年长的说道:“毕竟这树林里发生了命案,不安全,还是让我们跟着吧。” 朱颜坚持道:“我找线索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旁边打扰,你们俩把林夕夕顺道一起带走,一有什么事我会立马吹口哨,放心吧。” 两名警员还是想坚持跟着,林夕夕抛去一记眼神,说:“好了好了,他都不怕死我们还替他操什么心?走吧,回去!” 看着他们三人往回走了大段路,朱颜才转身向林子深处探寻而去。林子说大不大,但却别有一种幽深之感,越往里走越是夜雾弥漫,在深夜里显得神秘莫测。 手电照到梦里林夕夕不小心踩到的深褐色粪便,朱颜几乎有拔腿往回走的冲动。 继续往深处走去,朱颜低下头,盯着手腕上的手表看——刚刚好十一点五十七分,还有不到三分钟就到午夜十二点。 只一会发呆的功夫,天上原环绕着圆月的乌云散了开去,月亮圆得很过分,也不似平常般的蛋黄色,而是带着一层薄薄的暗红,仿佛在人血里醮过一般。 由于过于专注寻找线索,朱颜并未注意到林夕夕其实一直暗暗跟随在他身后一丈开外的地方。 随着林夕夕的一声尖叫,朱颜手中的手电差点摔了开去,他重新握紧手电,往林夕夕传出声音的方向照射过去,一面走过去,一面焦急喊道:“林夕夕,没事儿吧?有没摔到哪?” 林夕夕低低爆了声粗,没好气地扶正眼镜,扯掉脸上的口罩,脸色苍白,回喊:“还没死!今天到底是走了哪门子狗屎运了,净碰上倒霉事儿!” 朱颜沉默无言,走近前搀扶起林夕夕,忽然,瞪大了双眼死死盯着林夕夕身后不远处的地方。 林夕夕心里直发慌,顺着朱颜怪异的目光看去,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又是一长串的惊呼,“他、他、他们……” 大树旁,泥地上横躺着并未离开,远远跟着保护他们的两名警员,两人的面色都极其惨白,面容呈现过度惊惧的狰狞模样。 林夕夕见状声音也哆嗦起来:“他们不、不会也死了吧?难道这里真的有毒蛇猛兽?我、我们……还是赶紧逃吧!” 朱颜掰开林夕夕紧掐着他手臂的手,快速上前查看两名警员,当先就是一一翻开他们的衣服察看皮肤,他们的身体都极为湿冷,触手冰凉,肤色、口唇苍白,症状显然是失血过多导致的休克——真的和梦里的情形分毫不差!朱颜深深皱眉,再探手摸了摸两名警员脖子上的动脉,摸到他们跳动的脉搏,心里却再也没有一丝能把人救活的希望,“他们还活着,只是失血过多休克了……” “那得赶紧止血!”林夕夕大跨一步近前拿过纱布便要对伤者进行按压止血。朱颜拉住了林夕夕的手,摇头道:“他们身上没有创伤性伤口。” 林夕夕手一松,拿着的绑带掉落了地面。呆呆望着朱颜,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朱颜松开她的手,她立即飞扑过去查验,翻来覆去确实找不到一丝血迹——眼前的两名警员,慢慢的,看着他们越来越像之前她曾参与尸检的那具遇害尸体,只是眼前这两具身体暂时还活着,暂时。 “这……这……又是全身失血性休克死亡?没有内伤,没有外伤,血究竟是怎样流失的?简直一滴不剩!”林夕夕跌坐在地,刷地一下面无血色,嘴唇已经哆嗦得说不出话。 朱颜口袋里的手机忽然一响,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竟然再次被手机铃声吓了一大跳,木讷地掏出手机,是视频请求,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是他远在国外提供给他吸血鬼视频的好友,他讷讷滑开按键,还未开口,意料之中,对方已经爆出一长串乐不可支的笑声:“医,那个吸血鬼视频你还当真了啊?也不知道是谁整天把科学挂在嘴边!没想到你这么好骗啊!亏你还是大名鼎鼎的法医界泥石流,那视频根本就是一部老电影的片段!” 朱颜整颗心在刹那间凉透。看着月光一黯,听着雷响乍响,手机黑了屏。天边有乌云掠过,林子深处传来一拨又一拨的扑棱声,那声音骤然而起,由远而近,大有潮汐汹涌奔来的气势。四周的温度在一瞬间似乎也急速降低,阴暗寒邪的气息悄无声息地袭拢而至。 两人同时打了个冷战,林夕夕嗖地钻进朱颜的怀里,朱颜嗅着空气里的血腥味,狠狠推了林夕夕一把,以命令的语气冷厉道:“林夕夕,跑!” 林夕夕一个酿跄被推倒在地,抬头一见林子上盘旋着扑棱着的黑云,身子剧烈抖动,挣扎着爬起,死死拽住朱颜的白衬衫一角,扯着他,急切地想让他远离地上的警员,哭喊着:“是吸血蝠!他们会跟外面那两具尸体一样对不对?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跑!我们快走,走啊你!”喊到最后,林夕夕已经声泪俱下,可却扯不动朱颜分毫。 朱颜再度推开林夕夕,怒吼:“和你一起跑的话只会连累你一起死。有些事情连我也搞不清楚!林夕夕,你自己逃命去吧!”见林夕夕仍旧一动也不肯动,又狠狠推了她一把。 “你不走是吧?”林夕夕却狠狠擦干泪水,突然跑到朱颜身前,在他错愕的表情下猝不及防地握住他的手,挤出了一抹带泪笑容,“咱们就学那苦情的电视剧一回,来个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朱颜摇头苦笑,他经常会做同样一个梦,虽然那个梦也是很离奇,但是从来不会在现实当中发生,而刚刚才发生的一个新的梦境,竟然鬼使神差般再现到现实之中!难道他的梦开始产生预知能力?到目前为止,所有的一切都按照梦中发生的事情一步步重现。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匪夷所思…… 头顶上黑压压盘旋不去的东西又阴沉沉压下,一只只通体玄黑,双翅尖长如刀,细长的眼珠子透着诡异的红光,竟长着一张像极妖冶绝美女子的人脸,浑身无不透着浓烈的阴湿森寒血腥之气。但奇怪的是它们都睁着诡谲吃人的眼珠子死死盯着昏迷的两名警员,却始终盘旋在他们的上方,迟迟未敢俯冲而下,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指令。 朱颜看清它们的长相,竟一时懵住了。 林夕夕鼓足了勇气哆嗦着往上空看去,却吓得半句话也说不出口。 朱颜使劲定神,咬牙切齿喊:“我擦!真他妈的邪门!我就不信了!林夕夕,快把泥土往他们身上抹!”只可惜话音刚落,林子深处陡然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怪异声音,那声音端的是令人毛骨悚然,似笑声又似哭声,分贝虽很小却能极为清晰地刺进人的耳膜,渗入心底,仿佛能敲碎人的心灵。 朱颜只觉脑门狠狠一抽疼,僵住了向两名警员爬去的动作。 而这怪声方起,黑压压的鸟群便像得了特赦令,纷纷发了疯直扑两名警员。朱颜见状叫喊着“不要——”不要和梦里发生的怪事一样!他支起膝盖便要扑向两名警员。林夕夕也大叫着“你疯了”不要命地抱住朱颜的身体,“你以为你是救世主吗?我求求你不要这样!求求你了,我不能没有你……”喊到最后变成了嚎啕大哭。 没有给残存的生命任何生还的机会,黑压压的鸟群犹如蝗虫肆虐,呼啸着卷向了两名警员,他们因失血过多处于深度休克状态,竟连惨号也不被允许便已成了烂肉一滩。朱颜双膝跪在泥地里,双手一松,手中的泥土刹那滑落。林夕夕从背后紧紧抱着他痛哭。 成群的怪鸟饱餐一顿之后携带着恶臭的血腥味盘旋在朱颜和林夕夕上方,徘徊而不去,仿佛在用力寻找着有关于血液的味道。他们两人紧紧趴在泥地里,朱颜用半个身体护住了林夕夕,丝毫不敢动弹。 就在两人过度绷直的身体面临崩溃之时,近在咫尺的鸟群呼啦一下让开了一条道,大量朦胧月光透了进来——诡异绝美男子——一袭长及脚踝的银灰色长发,一双蓝眸,一袭玄色长袍,一株长在血肉之中、似极了血莲的血色奇花,一面玄色镜子,一只通体玄色的硕大人面鸟…… 他覆住脚面的衣摆在离地面尚有三寸之处戛然停住,他邪魅的目色定格在朱颜脸上,他缓慢移动身体,向朱颜靠近…… 他殷红似血的口中恍惚迷离地重复逸出一句话,似唱非唱,似吟非吟,似泣非泣—— 幽冥花开,灵魂归来。 林夕夕早已震惊得来不及省起惊惧的感觉,只是脑子一刹那间变得全然空白,不停地喃喃念着“妖怪”两个字,眼睛刚一触碰到他的蓝色瞳仁便被催了眠,软倒在地,好像进入了梦游的世界。 果然还是跟梦境一模一样!难道他还在梦中? 人面鸟在离他半臂距离的时候停了下来。他蓝眸微眯,鲜红欲滴的唇瓣倏地勾起一道魅惑的弧线:“三百四十四年过去了,我终于等到幽冥花开,终于可以带你走了。” 和梦境重叠,朱颜仰视着面前这只好似从古画中飘下的绝色妖精,用尽心力平复着复杂的心绪。 他又飘近些许,阴冷的鼻息几乎就要喷到朱颜额头上:“我是幽夜,你可曾记得?” 朱颜目光一触及到他胸前盛放到极致的幽冥花,意料之中,脑子一瞬间狠狠地抽疼,一瞬间只觉头痛欲裂,只能抱着头跪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疼得面色铁青,青筋凸显:“幽冥花……又是幽冥花……为什么会这样!” 幽夜却像是没听见朱颜的话,噙了一抹更深的邪笑:“我知道你忘却了,无妨,这一次我会让你永生记着我,”末了,似梦呓般迷离念着,“永生——”话未说完,只见他蓝眸突起一阵氤氲,恍惚间变成了血红之色,朱颜甚至未听清他的话,只觉脚下一空人已悬浮在半空之中,另有一股锥心剧痛迅速遍及全身,恍恍惚惚间,只见幽夜胸前的幽冥花如九头毒蛇张开了血盆大口,无数花瓣如血腥的信子,直扎入他浑身上下的血脉!刹那间,朱颜周身血液向上倒流,天地开始逆转。 当此时,黑压压的人面鸟成一巨大圆圈团团围绕着他们盘旋,天上原笼着圆月的暗红忽地转成了赤红,一声巨大惊雷接天响起,大地猛烈一震,几记闪电轰然劈落,圆月之上投下一道赤红光柱将他们笼罩在内。 雷鸣方歇,天上忽然降落淡红细雨,红雨朦胧了天地之间,而赤红光柱之中,已无人影可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四章 生子之痛 清康熙八年腊月十三,大雪纷飞。 坤宁宫迎来了不寻常的一天,这日东暖阁中人来人往,进进出出,太监、宫女一干人等忙得分不清东南与西北。一大清早太医院的所有太医便已按皇帝口谕集齐一室,就连太皇太后也亲自驾临皇后寝宫,一脸焦急的等待之色。一切只因——皇后赫舍里流芳要生了。 念喜歌的两位嬷嬷早已守候在一旁,掩埋小阿哥胎盘的“喜坑”也挖好,并把寓意皇后快生贵子的筷子和红绸、金、银、八宝等物安放在喜坑内,只等皇后赫舍里氏顺利生产。 内室之中不时传出女子凄厉的喊痛声,已经阵痛了一天一夜,却在破晓时分才即将临盆,赫舍里早已是筋疲力尽。凤榻边接生的嬷嬷和贴身宫女不间断地喊着:“皇后主子忍一忍,再用些力。” “啊——”又一长声痛叫之后,赫舍里痛晕了过去。忙有坤宁宫掌事宫女无果到外间禀报,太皇太后急命太医想办法让皇后少受些苦楚,太医院院使孙之鼎忙取来人参急急忙忙进了内间,隔着屏风差宫女把人参片塞入赫舍里口中,急道:“快掐娘娘的人中让娘娘清醒过来,快!” 很快地,赫舍里恍惚苏醒过来,外间的人们再次听到凄厉的尖叫声时都舒了一口长气。须臾后又听无果隔着屏风急喊:“孙太医,皇后娘娘气力不足啊!” “唉,好好儿的怎会早产呢!”高座上简装的太皇太后一听,长眉拧得紧紧的,不怒而威:“孙之鼎,你这个院使是怎么当的?这都折腾多长时间了还没听见个好的动静!你要是没能让哀家抱上这个嫡长孙哀家就让你陪葬!” 孙之鼎一听之下骇然失色,慌忙转身一个扎跪:“臣惶恐,请太皇太后恕罪!容臣回禀。” 太皇太后没好气道:“还回禀什么?有什么好的法子快快传下去速办就是了!” 孙之鼎“嗻”一声后即刻起身吩咐了下去:“快取薄荷三克、白芷十克、木香十克,将所有药材放入药罐,以快火熬制,熬开后汤水和药渣一并呈上,”末了又急急连说好几声,“要快!”自有御药房的太监急急领命而去。内间赫舍里的尖叫又逐渐虚弱,孙之鼎擦了擦额头豆大的汗珠,又喊道:“无果姑娘,万万要让娘娘保持清醒,你按老夫早前教你的针灸之法,取项部,枕骨之下的风池穴,位于头顶正中最高点的百会穴,位于眉梢与眼外角连线中点,向后约一横指的凹陷处的太阳穴,针入两分即可。” 无果的手背手心均被赫舍里的长甲抓得鲜血淋漓,忍痛噙着热泪回道:“回大人的话,无果明白。”当下便打开针灸包为赫舍里施针,“主子,有些疼,您忍着点儿。”手起针落,干脆利落。三针之后,赫舍里闷哼了几声,终于提起了些微气力。 众人大喜,接生嬷嬷胡乱擦了满头大汗,“娘娘使劲儿!使劲儿!快出来了!出来了出来了……”猛地语塞,“糟糕!竟是脚先出来,皇后娘娘怕是要难产!” 此话一出,满屋子又是急得团团转。太皇太后死死抓住手中的佛珠,倒拧着两道长眉,怒喝:“孙之鼎!” 孙之鼎腿一软,跪下道:“微臣在!” 太皇太后从软榻上站起,苏茉尔忙的扶住,“你倒是想想法子啊!你们这些御医平日里拿着我皇家的俸禄,可怎的到了紧要时刻没一次中用?你们说我大清养你们又有何用?” “太皇太后息怒!”一干御医无不惶然下跪。孙之鼎诚惶诚恐,正了正斜了的朝冠。 这时御药房的小太监端了方熬好的汤药进来,太皇太后低喝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快端进让皇后喝下!” 小太监慌忙应了声“嗻”,颤巍巍地端了托盘进了内间。 无果接过汤碗,舀了一勺吹凉了送进赫舍里口中,接连几勺喂了下去,却因赫舍里难忍挣扎而溢出了许多汤汁。无果第四勺才将吹凉,却见赫舍里转头“哇”地吐出了一口黑血,之后头一歪便一动不动。这一来,众人都吓破了胆。无果伸出抖得厉害的手想去掐赫舍里的人中,却在接触到她鼻尖时惊呆了,好一会才带着强忍的哭腔断续道:“皇后主子……主子……皇后娘娘殡天了!” 这下阖宫都陷入了慌乱。太皇太后佛珠落地,豁地跌坐回软榻上,眼泪夺眶而出:“芳儿!”忽又豁然站起,拽住苏茉尔的手臂,“哀家的嫡长孙呢?啊?这是要让皇帝同时失去至亲妻儿吗?” 里外正哭声震天时,凤榻之上冷不丁再次传来一长声尖叫——凄厉而绵长,直震人心魂。 乍听这一尖叫,包括太皇太后在内,所有人先是呆在原地,后是惊慌失色。太皇太后面色又是惊又是喜又是怒,踩着三寸高的旗鞋由苏茉尔扶着匆匆进了内间。无果神色极为怪异,呆愣地死盯着“复活”的赫舍里看,两眼是满满的惊恐之色。就连太皇太后站在了她的身边也没回过神来行礼。倒是接生嬷嬷如释重负,面带狂喜地继续为赫舍里接生。 “芳儿?”太皇太后近到榻前,满眼心疼地叫唤着。榻上的赫舍里双目紧闭,清澈的泪水糊满整个脸庞,不断有胡话从咬破了的嘴里冒出。 “你是谁……是谁……啊——痛!” 无果终于醒过神来,跪在榻前迟疑地握住赫舍里的手,“主子?您……”方才明明是断了气儿的啊!为保赫舍里的胎儿,早在赫舍里有喜之时她便授了皇命跟随孙之鼎学医,虽学的是妇人科,但基本的医理却是无论如何都滚熟于心的,她断断不可能会连鼻息有无都分不清……而皇后好端端的又怎会呕血?就算是难产也不应该会是这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苏茉尔眸中也是盈满疑惑,她横扫了无果一眼,在太皇太后耳边耳语了几句。太皇太后面色一沉,淡淡的眼神只是微微掠过无果,却并未多言,只对屏风外跪地的孙之鼎道:“孙之鼎,皇后这胎断不能再拖下去了,哀家要你明白,母子都平安固然最好,倘若两者只能保一……”顿了顿,叹道,“便保大的吧,皇帝皇后还年轻。”大清子嗣固然是重中之重,皇后命小,但皇帝对皇后用情至深,倘若她下了懿旨舍母保子,皇帝一生悲痛不说,必定还会怨怼上她这个祖母。 孙之鼎叩首:“臣遵旨!”言毕起身至外间命人呈上早已备下以防不时之需的催生保命丹和炒姜豆,交由皇后贴身宫女宫莲,“用炒姜豆淋酒调下,无论如何都得让皇后娘娘即刻服下。” “是,大人!”宫莲匆匆入了内间近了榻前,苏茉尔亲自接过药丸,对赫舍里说了句“奴才无礼了”便强行掰开赫舍里的嘴,将和着炒姜豆的丹丸塞入了赫舍里口中。 赫舍里咽下药丸之后又咳了几声,好在并没有把丸子咳出。催生保命丹的药性快而猛烈,只须臾间,忽如其来的强烈锥心镇痛猛地卷上她的心头,伴着凄厉嘶叫,她长甲入被,豁然睁圆了双眼。 与此同时,一长串婴儿的哭叫声响起,嘹亮而宏远。 接生嬷嬷抱着刚断脐带布满血丝的初生婴孩,兴奋得声音都走了调:“恭喜太皇太后,恭喜皇后娘娘,是个阿哥!” 太皇太后大喜过望,接过已被嬷嬷裹在襁褓中的婴儿,喜笑颜开:“哎哟,长得可真俊儿,像极了玄烨!苏茉儿你快瞧瞧。” 苏茉尔扑哧一笑,“瞧主子您开心的!奴才可是许久没见着您这般开心了。您这般喜欢二阿哥可是二阿哥天大的福气儿呢!” 太皇太后的笑容更是加深了几许,还未及出声便听得无果无措的叫声:“主子?皇后主子!您这是怎么了……” 只见榻上的赫舍里面色死灰,唇瓣竟然起了一层淡淡的浅紫,不论无果如何叫唤都没有一丝反应,显然已深深昏迷了过去。 太皇太后慈和的笑容僵在了面上,急声道:“孙之鼎,速速进来为皇后诊断。”孙之鼎擦了擦流淌的汗珠,弓着身应了声“嗻”步履不稳地绕过屏风,早有宫女将一条红绳系于赫舍里手腕脉搏处,又将凤榻上的纱帐垂下,将红绳快速牵出屏风交到孙之鼎手上。 孙之鼎三指扣在红绳上,这一触之下,大惊失色:“回禀太皇太后,皇后娘娘身怀中毒迹象!” 太皇太后长眉忽地紧拧,苏茉尔从她怀里抱过婴儿吩咐嬷嬷洗浴,一见太皇太后脸色便知她动了大怒,“中毒?好端端的又怎会中毒?中什么毒了?” 孙之鼎苦苦摇头,“回太皇太后,未经细察臣还不能断定皇后娘娘所中何毒,仅从脉象上看主子毒性并不深,只是不宜拖延,容臣先为主子解毒。” “没有性命之忧哀家就放心了。”太皇太后深深看了赫舍里一眼,“皇上去太庙告祭了,你们都给哀家听好了,这事儿先别让皇上知道,免得他心神不宁的,少不得快马加鞭赶回来。当下皇后的安危要紧,你们太医院只管卯足了劲儿助皇后过难关,至于旁的……等皇上回来再行定夺。” 众人跪了一地,“奴才遵旨。” 太皇太后的眸光回了一贯的祥和安宁,关切地再度望了赫舍里一眼,叹道:“苦命的孩子。孙之鼎,皇后就暂且交给你了,日后皇后一切吃食都应倍加小心。” 孙之鼎扎跪,道:“臣领命,还请太皇太后放心。” “嗯,”太皇太后面上终是有了疲态,“折腾了这许久,哀家倦极了,苏茉儿,咱们回宫,回头让嬷嬷把二阿哥送至慈宁宫。” “是,主子。”苏茉尔低头上前扶着太皇太后的手,主仆二人缓缓走出。 众人又跪了一地,“恭送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绕过屏风,身子微顿,唤道:“无果。” 无果正没了魂儿般守着赫舍里看,并没听到太皇太后的叫唤,宫莲皱着眉头轻轻推了她一把,压低声音:“姑姑,您这是怎么了?太皇太后叫您呢!” 无果这才如梦惊醒,慌忙跑到屏风外,双膝下跪:“奴才在。” 太皇太后回过身来看着无果,眼神忽地变得深邃辽远:“你可知你今儿犯了什么错儿?” 无果额头贴着手背,不敢直起身子,嗓子有着压抑的颤抖:“奴才知错,奴才该死,请太皇太后降罪!” 太皇太后淡然道:“今儿你原是犯了死罪,但念在你入宫多年勤勤恳恳且往日并无过错的份儿上,哀家免你一死,仅赐你板著之罚,明日起自去受罚罢。” 无果顿时磕了好几个响头,忍住即将夺眶的泪水,哽咽道:“奴才谢太皇太后不杀之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五章 噩梦伊始 夜黑,月忽隐忽现,偶有月光透过厚重云层洒落,扑朔稀疏。 重云密布低垂的天下着淅淅沥沥的红雨,远远望去仿佛整个世界都是血腥的。雨点一滴一滴打在树叶上,钻进泥泞之中,泥坑里积满了鲜红的雨水,成了一个个血池。树林飘荡着丝丝缕缕的黑雾,冷风一吹就散了,风一过,又轻灵地聚集在一起,宛若恶鬼的灵魂。 林中不断响着杂乱的翅膀扑棱声。 一袭黑袍染血,银灰及踝长发的妖物漂浮在血雨中,脸色挂着邪魅的蛊惑笑颜。他的左肩上立着一只有着人类女子面容的玄色蓝瞳妖物,瞳仁嗜血。 他海蓝色的眸子微微泛着慑人的光芒,忽然,艳红的嘴唇一张仰天一阵长啸,成群的人面鸟得了令呼啦纷纷环绕在他周身。 朱颜和林夕夕呆滞着双眼失魂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他肩上长着一张人面的妖物大张着的血口突地长出两颗长獠牙,白如人骨。半空中的身形一晃顿时化作一道诡谲的黑影,还不到一秒钟的时间,林夕夕的脖子迎来了锥心的疼痛。 朱颜眼睁睁看着林夕夕的血正在一点一滴……一点一滴地流失,身体却丝毫也动弹不得,“不……不要……” 也只是囫囵喝一杯红酒的时间,林夕夕的身体已经萎靡了下去。妖物抬起埋在林夕夕颈间的头,一张女子般绝美妖异的脸庞露出阴森的怪笑,两颗血淋淋的獠牙散发着人血的鲜味。它喝足了血扬天呜叫一声后,四周的人面鸟犹如得了命令,循着血腥味直扑林夕夕的身体,只一瞬间,血肉横飞。 两行热泪滑落朱颜面庞。 妖物的主人化作一道黑影掠近朱颜,高挺的鼻子在朱颜脖子边徘徊着,好像迷恋着情人身上诱人的香气,红唇喃喃有语如丝。 “你回来了……回来了……呵呵……”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幽冥花开,灵魂归来,欢迎回到前生……” 忽然,一株血红幽冥花如剧毒水母怒长花瓣,无数细长花瓣如毒蛇般盘刺而至,狠狠咬上朱颜的脖子! “不——” 噩梦戛然而止,朱颜痛声哭叫,浑身的痛楚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猛地翻身惊起,气息不稳地猛咳起来。 之后有人帮他顺气,同时听到了许多陌生的声音,有尖细的男声、低柔的女声,他们都带着喜悦的哭腔。 “皇后主子醒了!主子醒了……太好了……皇上这两天下了朝便来守着您,就没合过眼,可把皇上急坏了!如今主子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孙太医,主子醒了,您快来瞧瞧。” “快去禀告主子们,快点儿……” “你赶紧去小厨房盛盅银耳燕窝粥来,哦不行,主子大病初愈还不能吃这些大补的东西,小信子,你赶紧去一趟御膳房领现成的菜粥,越清淡越好,要快些,主子昏睡了两天两夜,这会子该饿了。” 朱颜只觉耳膜嗡嗡地响,转动酸涩的眼珠子看向声音的来源处。一看之下——懵了。 眼前人头攒动,都是一些现实中见都没见过的人,可是这场景却又是说不出地熟悉——一群穿着长褂的长辫子男人和清一色宫装旗服梳着一字头的女人,忙碌地进进出出——又做梦了? 他再艰难地扭过头看为他顺背的人,那人含泪笑道:“天可怜见儿!主子您可算是醒了,您让宫莲好生害怕!如今可觉着舒坦了?”边说边在朱颜手腕上系上一条红绳交由边上的宫女牵出,放下床帐,忽又下榻欠身行礼,“孙太医,您快看看我们主子娘娘身上的毒可全解了?” 乍见眼前女子的面容,朱颜呼吸有一瞬的停滞,满面震惊地盯住宫莲,抖着手触碰了一下她的脸,那温热柔滑的触感让他心口猛地一跳,下意识如触电般缩回自己的手,怔怔地看着宫莲——这分明就是自己的脸啊!只是性别不同,衣着打扮不同,可分明就是自己的脸,看着宫莲就好像照着镜子! 朱颜坚信自己一定又在做梦,一个怪诞无比的,如同小说连载般,连续的怪梦。可是无论他怎么掐自己,都醒不过来,反而被掐的手腕处传来一阵一阵痛感。定了定心神,转眼一看,一名头戴朝冠身穿朝服的老者隔着模糊的屏风一个扎跪:“微臣孙之鼎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金安。” 痴呆地瞪着跪在地上只能出现在电视剧或者是自己梦里,穿着蟒服的清朝官员,朱颜心头猛地一惊一揪,张着嘴却说不出话也没有了任何肢体动作。一旁伺候着的宫莲见此情景不由得一呆,心怀不安地叫了好几声“主子、主子”得不到任何回应之后才一脸急迫地对孙之鼎说道:“孙太医,主子这是怎么了?” 孙之鼎久久听不到赫舍里叫起,内心着实忐忑,只得再道了几次安,同样得不到回应之后小心翼翼抬起了头,“宫莲姑娘,皇后娘娘可是真醒了?” 宫莲隔着纱帐担忧地望着赫舍里,“回大人,主子……正坐着呢!只是、只是……” 孙之鼎道:“只是什么?” 宫莲的眼睛没离开过皇后,急得涨红了脸,几乎就要掀开帐子晃一晃皇后的身子了,“主子只瞪圆了双眼,一动也不动,像是、像是睁着眼睛睡着了!” 孙之鼎眉头紧锁,磕了一头,“请恕微臣失礼了,微臣需得看看娘娘的脸色,还请娘娘准允。”又等了须臾,赫舍里仍是呆坐不发一言,如同灵魂出窍,只得低低试问:“宫莲姑娘?” 宫莲撩起纱帐挂在金帐钩上,再看了一眼赫舍里,“大人请近前来。” “微臣失礼。”语毕起身绕过屏风定定观详了片刻,复又猫身退回原位。 这时宫棠端了菜粥掀了帘子进来,发上身上都沾了外头的大雪,刚进屋就乐呵呵道:“还是无果姑姑贴心,身子不爽还早早儿在小厨房里熬上了小菜粥温着,小三子也不必跑上一回了,好在无需让主子久等,主子这两天只能迷迷糊糊进点儿水早该饿了……”话说到这,碎步绕过了屏风,见到宫莲噤声的动作忙闭上嘴,不解地瞅着宫莲,又见到孙之鼎满脸愁云心中不免一咯噔,端着放着青花温壶的托盘傻傻地站着,“怎、怎么了?主子不是醒了吗?莫不是毒性未根除?” 孙之鼎低低一叹,道:“娘娘中的是钩吻花之毒,好在服下的并不多这才保住了一条命,现下毒素已然全清,身体除却产后虚弱已无甚大碍了,只是……”说着抚须,纳闷道,“娘娘脉象极为紊乱,心绪纷杂,这是受了大惊之症,还需得服几剂安神汤。” “受了大惊?”宫莲也是满脸的不解,“怎会受惊?虽说主子娘娘不幸难产但也不见主子娘娘有何惊惧的迹象啊!” 宫棠搁下托盘,气愤地哼了一声,“何止难产?不是还遭了小人投毒暗算呢么?主子娘娘无端端竟受这般折磨,能不被吓到?” 宫莲瞪着宫棠,斥道:“行了,主子跟前你少说两句,没遮没拦的,当心又被姑姑听见,少不得又要挨骂。” “姑姑如今每日入暮时分都要去受那板著之罚,哪有空闲管得我们?”宫棠小脸涨的通红,“怎么,难不成我说得不对?我这也是为主子娘娘生气呢!定然是后宫那起子黑心眼儿的见不得咱们主子娘娘受宠,使了恶心肠想置主子娘娘于死地!如今主子娘娘又诞下二阿哥,指不定有多少人眼红心黑着呢!” 宫莲气急败坏地就要去捂宫棠的嘴,“你小点儿声!主子娘娘平日里便教我们要谨言慎行,你怎的通通就没听进去!主子娘娘宽仁,不曾舍得说你一句你却越发口没遮拦了,不论如何,这要是让有心之人听了去传到了主子们的耳朵里,总是不好的,你……” 宫莲话未说完,却见原丝毫不动弹的赫舍里突然从榻上站起,猛地掀开纱帐,急促地叫喊:“镜子呢?镜子在哪!”朱颜这一出声忽然醒悟到由自己声带发出的竟是女人的声音,这便摸着自己的脸和身子,双手最后停留在胸部,不由自主颤抖着。 孙之鼎忽见皇后只着中衣便冲了出来,吓得俯身贴额跪下,目不斜视。宫莲宫棠脸色刷地一白,忙抱了氅子鞋子跟了前去。 宫莲稳住赫舍里的身子,披上氅子,慌得喘着粗气,“主子这是怎么了?天儿冷,您又还在月子中,可不能受了风寒,回头别落下什么病根儿。” 宫棠怀里抱着旗鞋,也是着实被吓到了,“是啊是啊!主子找镜子可是要整装打扮?皇上这时辰不在宫里,说不准什么时辰回宫,您不用着急装扮,待奴才扶您回去躺着,啊?” 此时此刻,朱颜内心的情绪已经不能够用“惊疑”二字所能形容,他猛地推开宫莲宫棠的手,却觉软绵绵地使不上力,险些软倒,宫莲宫棠一左一右稳稳搀着他的手臂。 宫莲急道:“主子别急,镜子在那头,奴才扶您过去便是。宫棠,扶好主子。”又回头道,“孙太医,您且到外头候着吧。” 孙之鼎颤巍巍起了身半弓着腰身,“还请娘娘好好休养,微臣先回太医院为您开副安神汤,”顿了顿,仍是听不到皇后回话,“微臣告退。”只得心怀不安倒着身子退下,急急前往乾清宫而去。 当朱颜看到镜子中的“自己”时,那一份震惊他毕生都不会忘记。 这是一个女孩,一个活色生香的女孩——小女孩。 披散着的乌亮长发及腰,中分的发上只梳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发髻,没有任何饰物。冰凉的额头上绑着一条黄色绸带,面色苍白无血色,一张透着端庄的圆脸上有着不算绝色却是舒心的清秀,淡眉是柔和娟秀的柳叶眉,眼睛是长睫卷翘的明眸,鼻子小巧而不失挺拔,一张小嘴唇瓣上结满痂。姿容绝算不上艳倾天下、色冠后宫,只是很耐看。细细看来,那右眼下方一颗小小泪痣色红如滴血,若是皱起眉头时显得泫然欲泣,倒是增添了几许着人心疼的韵味。 朱颜痴傻般看着镜子,又看向宫莲,惊疑而迷蒙的双眼不断在镜子和宫莲之间来回转换。 他的脸长在了别人脸上,别人的脸长在了自己脸上? “我去?” “我去!” 瞪着镜中人的模样愣了许久许久,朱颜发出两声惊呼,呆了许久,忽然打了个寒噤,抹了抹额头滴落的汗水,“切”的一声,嘟哝道:“果然是梦。这梦可越来越怪了!还玩儿起变性来了,真他妈重口味!还好不是真的……还好还好……”喃喃念完,他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不顾周围人震惊的面色,径直晃悠着走回床上倒头就睡。 “不就是梦中梦嘛!继续睡,睡醒了又是纯爷们儿!” 宫人们面面相觑,一个个都面色苍白,显然被吓得不轻,都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朱颜见他们始终盯着自己看,不由翻了个白眼,翻身朝里,抱着被子酝酿睡意,没好气道:“梦里的朋友们,都去洗洗睡了好吗?别来烦我了,咱们下次梦中再见咯!” 次日清晨。朱颜幽幽睁开双眼,眼前之景渐渐清晰——明黄色的绞绡床帐,明黄色的织金锦被,赤金帐钩子,紫檀琉璃宫灯,帛地刺绣并蒂莲六扇曲屏风…… 混沌的思绪渐渐如雾散开,他心里头猝然一惊,豁然坐起,晃了晃脑袋,眨了眨眼睛,狠狠往手腕上掐下。 什么也没发生。 朱颜又愣了半晌,呆呆地起身,赤着脚忍着一阵阵眩晕感,忐忑不安地往外走,方掀开通往外间处的水晶珠帘,宫莲等宫女一见着他都慌忙行礼问安。他却只呆呆地盯着她们看,直看得她们寒毛直竖。 朱颜清了清喉头,皱眉道:“那什么……你们都起来,给我站好了!”待宫女们听命站起,朱颜一个跨步,站在了宫莲面前,伸手对着她白皙的脸蛋就是狠狠一捏。 宫莲瞪大了惊慌的双眼,缓慢下跪,“皇后主子,可是奴才做错了什么?” 朱颜翻了个白眼,伸手一把将她扯起,盯着她渐渐发红的脸蛋看了半天,问道:“疼吗?” 宫莲怯怯地点了点头。 朱颜扭头看向宫棠,宫棠一触及他的眼神,慌得后退了一步。朱颜笑笑,朝她招招手,“过来。” 宫棠应声,怯怯近前,方抬头,只见眼前明黄衣袖一晃,右脸颊已经被揪起,传来一阵疼痛。她还没跪下就已被朱颜一把拉起,垂头后退,不敢言语。 朱颜僵僵收回手,面色有些难堪,尴尬一笑:“很疼?” 宫棠摇摇头,又点点头。 朱颜负手而立,忽然语出惊人:“你们俩以刚才我掐你们的力道掐我一下。快!可能我自己掐自己没鬼用,你们掐我一下试试!” 宫莲宫棠面面相觑,双双下跪,惊恐道:“奴才不敢!” 朱颜“啧”了一声,“我说,你们的膝盖都是石头长的吗?这晃眼的功夫都跪了几次了?起来起来!还有你们,”指着宫莲身后的两名小宫女,“怎么也跟着跪下了?起来!” 恰好这时坤宁宫的总管内监安德三听见动静赶了进来,一见皇后衣衫不整,指手画脚,当下惊得双膝发软,愣愣道:“皇后主子,您这是?” 朱颜上下打量了安德三一眼,“你是谁?” 安德三即刻苦着一张脸,扎跪行礼:“奴才安德三,主子万福金安。主子,您……可别同奴才逗闷子,主子怎会忘了奴才呢?” 朱颜扯了扯嘴唇,耸耸肩,“梦里第一次见你,谁他妈知道你是谁。这个梦也太奇怪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醒来啊!”突然盯着安德三,不怀好意道,“你是个太监?” 安德三被盯得后背直发毛,见朱颜戏谑的双眼竟毫不避讳瞄着他胯下,当下惊得魂飞魄散,手足无措,嗓音都带着些许哭腔了:“……奴才坤宁宫总管內监安德三……” “哦……”朱颜拖长了尾音,一张过分苍白的脸露出狡黠的微笑,这微笑在宫人们的眼中却显得万分诡异,“把裤子脱了!” 安德三吓得一屁股跌坐地面,旋即涨红着一张脸跌跌撞撞俯首跪地,哽咽道:“皇后主子!主子……”只重复着“主子”二字,再说不出旁的话来。他身后的所有宫女也一个个面色青红交替,俯首跪地不起。 “哎呀!那什么……我也不是有意羞辱你。”朱颜听着安德三隐忍的哭腔,心中忽觉愧疚,但转念一想,又无谓道,“你又不是真实的大活人,不过是我梦境之中一个虚幻的人物,既然不是真的,就不怕伤你自尊心了吧……” 安德三忽然低声哭着打断朱颜的话:“我的好主子诶,这不是梦啊!您到底是怎么了啊!”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他低斥一声,“宫莲,别傻愣着了,快去请孙太医来!宫棠,即刻去乾清宫看看皇上回宫没有!若是没有,速去慈宁宫回禀太皇太后!东儿、西子,没见娘娘衣裳单薄吗?还不赶紧伺候着!” “都给我站住!” 宫女们得了安德三的命令,才刚刚起身就被朱颜一声低喝给吓了回去,仍跪回地面大气不敢出。 朱颜冷脸指着安德三,厉声道:“你他妈吓唬谁呢?谁说这不是梦?这种梦我做多了!笑话!不是梦?不是梦难道我还能穿越不成?狗血!现在不流行穿越剧了你知道吗?只有林夕夕那种脑残才会整天幻想着穿越遇见什么真爱!听过这么一句话吗——尽他妈的扯犊子!” 一屋子的人都被吓得瞠目结舌。 朱颜指着安德三,阴阳怪气道:“你,脱不脱裤子?不脱我帮你脱?”他就不信在梦里连这个都能真真儿的。 安德三见堂堂皇后之尊竟真的撸起袖子向自己伸出罪恶的魔爪,当场吓得面无血色,紧绷着身子不断磕起头来,口中骇然求饶:“皇后主子饶命!奴才早已不是全须全尾儿的人儿了,若是主子当真想验明真伪,大可吩咐净身房的人将奴才拖走查验,奴才卑贱之躯,又怎能脏了主子的手!若是主子不依,那便是要了奴才的命!奴才死不足惜,唯恐污了主子名声儿,那奴才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主子啊……” “啧啧啧!说起话来一套儿一套儿的。”朱颜咂舌,挥手道,“行了行了!看来就算是在梦里我也狠不下心来做这种缺德事儿。你们都走吧,我自己想办法。” 没有人敢动弹。胆小的小宫女东儿和西子都俯首在地,瑟瑟发抖。 朱颜瞪着安德三的顶戴,“再不走我可改变主意了啊。” 一瞬的沉默,忽然,安德三豁然起身,一眨眼便呲溜没了影。宫莲和宫棠对视一眼,彼此会意,一人匆匆退下请太医,一人心急如焚赶往乾清宫。留下两个小宫女身子发软起不了身。 “东、西?”朱颜好笑地看着地面上发抖的两个人,“你们两个东西还不下去?等着让我扒你们衣服吗?” 两名小宫女即刻相互搀扶着起身,面色苍白,瑟缩着行了跪安礼,二人还未行至玄关处,忽闻里间传来一声闷响,双双又被吓得打了个颤,面面相觑,忽然意识到什么,匆匆跑进内间,果然见氆氇红毯上斜斜躺着一个纤瘦人影。 “不好!快来人啊,皇后娘娘昏过去了!” 朱颜豁然睁大双眼。 宫漏滴答,声声入耳。宫灯阑珊,幽幽光转。 缓缓坐起,掀开明黄锦被,朱颜坐于床前盯着打盹的宫莲发呆,脑子混沌迷茫。渐渐的,有一丝丝惊惧从心里深处隐隐窜升,迅速如毒蛇般游噬到四肢百骸。 颤抖着手掐向淤青的手腕——疼。 眼前的一切,恍惚而清明。 冷汗沁衣。 胸口忽然喘不过气来,猛地一阵剧烈咳嗽,他猛拍打着胸口,却似怎么也顺不过气来。 宫莲惊醒,急忙近前为朱颜拍背顺气,慌乱道:“主子忍忍,皇上不许太医离了主子片刻,此刻太医就在廊下候着,奴才即刻去传!” 朱颜一把扯住宫莲衣袖,摇摇头,吃力道:“不用……去倒杯水来。” 一杯温水急急灌下,冲散了几许凉气,只是胃里的暖怎么也暖不到心里。朱颜喘息渐渐平和,靠在床柱边,抬头,眼神带着迷离的冷漠:“你跟我说说,我到底发生什么了?” 宫莲怔了怔,怯怯问道:“主子可是真正……清醒了?” 朱颜凉凉嗤笑,疲倦道:“或许梦里是清醒的吧。” 宫莲又怔了怔,讷讷道:“太医说您突然遭逢大变,心绪大乱……需得好好儿将养些时日。皇上心疼您,特意下旨吩咐太医院将所有用得上的好药都给您备着。皇上昨儿个回宫后,守了您半宿,今儿早上连早朝都不上了,听安德三说,皇上现正在慈宁宫大佛堂为您祈福呢!” 宫莲一席话朱颜却只听进去了“遭逢大变”四个字,“什么大变?” 宫莲眉头深蹙,支吾着不敢言语。朱颜拿衣袖擦去额头上的冷汗,斜乜了宫莲一眼,“你……你先转过身去!我不想看见你的脸。” 宫莲不明所以,只得愣愣地听从。 “说,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了?” 宫莲侧着身子,不敢背对着回话,只好回过身来俯首跪下,将脸贴在了手背之上,“回皇后主子话,主子前几日不幸难产,又中了剧毒,险些……险些……晦气的话儿奴才不敢说也不愿说!好在上天垂怜,神明护佑,最终主子和二阿哥均安然度过此劫,否则……”话未说完,低低饮泣。 “怎么可能!生产……难产……难产……怎么会?怎么可能……”他这才明白原来在迷迷糊糊中灵魂深处感受到的剧痛居然是……居然是生小孩!不可能,他是男人!他朱颜是男人,怎么可能发生这么荒诞的怪事?就算是做梦,也别做这么荒诞的梦好吗!况且,这里是清朝,而这具年轻的身体并不属于他,且这里的人都叫他皇后娘娘,这一切都是有违常理的!“一定是做梦,对,一定是做梦!”只是这个梦的感觉为什么这么真?似乎跟以往的梦不一样,但是到底不一样在哪里,他又理不清头绪…… 朱颜光着脚丫下榻,宫莲上前搀扶却被他一手挥开,宫莲泪如雨下,却只能虚扶着,见他打了个趔趄摔坐地面,不由跪着陪伴一侧。 “主子……” 朱颜忽然抓住宫莲的手臂,一声怒吼:“我怎么可能会生孩子!我是男人!你知道吗?我是男人!” 宫莲慌了神,哭道:“主子您说什么呢!您别吓奴才!您等着,奴才这就去传太医来……” 动静引得廊下守候的宫人慌张入内。 朱颜紧紧抓住宫莲的手臂。宫莲发上的银钗随着她的动作而四下晃动,朱颜见了那银钗,忽然将其拔下,毫不犹豫地往“自己”的手背刺下—— 一股锥心之痛由神经末梢传达到他的大脑。 带血的钗子落地,“叮”的一声。 一切依旧。 难道竟不是梦?如果还是梦,他醒不过来了?他由男人变成了女人?还生了一子?一夕之间? 宫莲宫棠眼泪哗哗直下。宫棠的面色尤为惊惶,她在宫人们的年纪中虽不是最小,但最没定力,憋了半晌,终究没能憋住,“哇”的一声便哭了:“咱们娘娘是不是疯了……” 宫莲怒目,甩了宫棠一巴掌,气急败坏道:“浑说什么呢!闭嘴!”旋即对着朱颜流泪道:“主子您这是做什么呀!何苦伤了自己个儿啊!” 宫棠不顾那一巴掌的疼痛,哭得更是大声:“奴才知道主子受了委屈,可是该受到惩罚的是那些害您的人哪,您这样不是亲者痛仇者快吗?这要是让太皇太后和皇上知道了可得心疼死了呀!” 赫舍里产后虚弱的身体使得朱颜眼前一黑,他“咬牙切齿”道:“我就不信醒不来!我不信……”嘴里念叨着这几个字,倏地又抓起地上的钗子作势又要刺下。 “主子不要——”宫棠眼快手疾,一把抓住朱颜高高举起的手。宫莲则抱住他的身子,“主子使不得!” 外间伺候的太监宫女闻声忙不迭一一涌了进来,为首的是坤宁宫的总管太监安德三,他一见这情形赶忙上前抢下钗子,“哎哟我的好主子诶!您这是糊涂啊!您的委屈自有皇上为您做主,您大可犯不着这样儿啊!” 朱颜喘息着怒吼:“见鬼!我不是什么主子!不是……” “主子……”宫女们哭成一团,小太监们吓得傻了眼。 “我是朱颜,我是法医!不是什么主子!你们放开我,我要醒过来!我……”话未说完,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这具躯体的原主人赫舍里极度虚弱的体质并经不起折腾,终是再度晕厥。 安德三接住赫舍里虚软下坠的身体,吊高了嗓子喊:“快传太医——” 恰此时,外间忽传太监一阵接一阵的击掌声——显然,皇帝驾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六章 初到清朝 自上次情绪过激晕厥之后,朱颜现今这具赫舍里的躯体发起了高烧,接连半个月,重病卧床不起,反复高热,多数时日均是昏睡不醒,即便是醒来也是迷迷糊糊,嘴里总是梦呓着“……妖孽……林夕夕……清朝……难产……醒不了……不可能……”反反复复就是念叨着这些话。 皇后寝榻旁,少年天子眉目含忧,一张尚未全然褪去青涩气息的稚嫩面庞将满满的心急如焚显露无疑,他已连日罢朝守在皇后身边,亲自照料,寸步不离,喂汤喂药,本就瘦削的身体越发瘦削,便快要撑不起身上一袭宽大的玄色团龙长袍,可谓是衣带渐宽终不悔,饶是任谁劝解也无用。 是日乾清宫总管太监梁九功捧了折子匣踮着脚尖进了东暖阁,来到皇后榻前,隔着帛地刺绣并蒂莲六扇曲屏风,躬着身子悄声说:“皇上,您看这些个折子……” 玄烨吹着汤勺里的药水,头也不抬,淡淡道:“搁那儿吧,朕晚些看。” “嗻。”梁九功迟疑地应下,但并没有动弹。 玄烨抬头,不同于面容的稚嫩,少年天子的他一双深邃眼眸早已没了一般同龄人的稚气,眼里有的只是天家的威严,暗潮般的冷肃,“还有事儿?” 梁九功身子躬得更低,依然压着嗓子:“回皇上,您已经大半个月不曾安寝了,且不说为了天下社稷,单单就为了皇后娘娘您也该保重龙体啊!奴才斗胆请您移驾乾清宫歇……” 话未说完,已被玄烨不耐地打断:“皇后迟迟不肯清醒,朕又如何安枕?怪只怪朕当日只着急为她们母子祈福却误了陪在她身旁的时间,连她受尽生子的苦难都不知,朕真是辜负了她。” 梁九功大气不敢出:“皇上言重了。此乃天意,是上天降于娘娘的浩劫,所谓天意难违,您怎可自责?皇后娘娘洪福齐天,自有天神保佑,大劫之后必是大福大贵,皇上您无需过于担忧。” 玄烨疲惫的面容憔悴不已,以银牌探入汤药中试毒,银牌色不变这才亲自试了试汤药的温度,“朕即是天子自然容不得皇后有任何闪失!行了,你搁下东西后跪安便是。” “嗻。”梁九功仍是抱着折子匣不动分毫。 玄烨皱了眉头,不悦地瞪着梁九功:“还不退下?” 梁九功扑通就跪下了,语声呜咽:“奴才、奴才不敢有违圣命,但是太皇太后吩咐奴才一定要让皇上起驾回宫歇息,倘若奴才不能劝得住皇上,太皇太后就……就会要了奴才的命儿,皇上,您就回宫吧!皇上……” “太皇太后那儿朕自会前去请罪。你且去慈宁宫回话,还请太皇太后原谅孙儿的不敬之罪,只待皇后有所好转朕便回宫。”说着轻轻抚上皇后的额头,舒了一口长气,“总算是退热了,但愿不再反复。” 梁九功暗自一声哀叹,磕了个响头,苦哈哈道:“奴才……遵旨。”只得搁下折子,跪安了。 玄烨终得耳根清净,对外间侍立着的宫女道:“宫棠,进来扶起你们主子。” 宫棠回道:“是,皇上。”轻声走进内间,万分小心地扶起赫舍里的身子并以自己的身子作为赫舍里的靠垫,由玄烨亲自喂食汤药。 事实上朱颜早在方才玄烨与梁九功对话时就已经醒了,只是碍于玄烨在旁只好假寐应付。如今的“她”本来体质虚弱,这一次难产加之中毒着实不堪重负。这大半个月虽说有太医院众御医一同医治调理,且有皇帝细心贴身照料,却也是刚刚退烧,浑身仍是徐软无力,浑浑噩噩只想睡觉——他从心里就不愿醒来——如果这真的算是醒来。 正胡思乱想间,玄烨轻柔的声音绵绵地吹进了耳里:“芳儿,醒醒,该喝药了。” 下意识地,如同被催眠,朱颜闭着眼睛张开嘴巴喝下一勺汤药。喂下将近一碗后玄烨高兴不已,总算是展了笑颜,拿过宫莲呈上的甜点送到朱颜嘴边,如同哄诱孩童:“来,你平日最喜欢吃的莲子糕。往昔你怕极了苦生病时总不愿吃药,没曾想这回竟学乖了,一下喝了一大碗,这便是了,良药苦口利于病,喝足了量才能尽早好起来。” 朱颜深深蹙眉,与赫舍里截然相反的是他不怕苦,而且最讨厌甜的吃食,但玄烨温柔的声音仿佛咒语,听得朱颜神情一恍惚,无意识便咬了一小口。 玄烨将朱颜吃剩的大半块塞进自己嘴里,吞下后直说好吃,挥手示意宫棠退下,“小厨房里的药膳熬好了没?” 宫棠回道:“回皇上,小三子正守着,奴才去看看。” “嗯,”玄烨顺了顺皇后凌乱的发丝,望着她的睡颜眼中满是温柔,“切记看好了,若再发生下毒之事,整个坤宁宫上下皆赐死。”说到最后语声变得凌厉不已。 “是。”宫棠眸中闪过一抹惊惧,忙福身下去了。 侍立在旁的宫莲止不住开口:“皇上,奴才有话说。” 玄烨道:“说便是。” 宫莲应声:“是。主子之所以难产是因为不幸早产,皇上您就不查查主子为何而早产?” 玄烨眼一眯,冷声道:“朕自然想过。连同中毒一案朕已命海拉逊细细查办,不论是谁,朕决不饶恕!你们是皇后贴身的人儿,朕再问你,皇后出事当天你是真没见着什么?” 宫莲气息微粗,回道:“回皇上的话,两天前海大人审问坤宁宫上下的时候您是在场的,奴才当时所言绝无一字作假,只是有一事当着众人的面儿奴才觉着不好说。” 玄烨双目炯炯地看向宫莲,道:“哦?却是什么事?” 宫莲始终目光低垂,吐字清脆:“主子生产当日说是心头闷得慌想到平贵人那儿走走,主子不让太多人跟着,只无果姑姑一人服侍在旁。” 玄烨略微沉吟:“平贵人?”随即摇头。赫舍里氏平贵人与赫舍里流芳是亲姐妹,虽说皇后是嫡出平贵人是庶出,但两人同在君王侧,向来姐妹情深,平贵人断不会是害皇后的人。那么……玄烨心中一动,“无果何在?” 宫莲被眼帘子遮盖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恭谨回道:“回皇上,现下正是入夜时分,姑姑正受板著之罚呢。” 无果受罚一事玄烨早已知晓,这等小事他断无可能记着,如今被宫莲这么一提倒是上了心。无果是包衣上三旗人,自十二岁入宫至今也已长达十三年了,从一个小小的浣衣局宫女一步步爬上如今大宫女的位置,其能耐与心智可想而知。这样一个聪明人,又略通医理,怎会犯下错断皇后生死的大错?莫不是其中有些什么不为人知的内情?思绪转到这里,玄烨沉声道:“来人啊,传无果。”自有乾清宫御前太监小福子领命而去。 这边传话的太监刚离去,又有太监通报而来,打了个千儿后,细声细气道:“皇上,内务府海大人急着求见,已经在上书房等上一段时候了。” 玄烨面色稍霁,“定然是皇后的案子有进展了,此案朕势必亲自过问到底。安德三。” 坤宁宫总管太监安德三正端了药膳踏入玄关处,一听玄烨叫唤忙不迭高举托盘于额前,近前弯低腰身,“奴才在。” 玄烨取过盘中的银牌探入药膳中,取出后细细察看,没什么异样后才款款道:“好生伺候皇后,如有不妥,提头来见!” 安德三唯唯诺诺:“嗻。” 玄烨回头为赫舍里掖紧大蟒明黄金丝被,依依不舍看多几眼这才起驾上书房。 上书房中内务府总管海拉逊已等候多时,站立难安,一见玄烨驾到,连忙甩下马蹄袖躬身行礼跪拜:“奴才海拉逊恭请皇上圣安。” “起来说话。” “谢皇上。” “你这么急着见朕可是皇后的案子有眉目了?” 海拉逊神情凝着难色,唯唯诺诺道:“回皇上,此案……断了线索。” “什么?”玄烨眸光一冷,声调顿高,“你是怎么查案的?如何断的线索?” 海拉逊屈膝又跪下了,“奴才无能。皇后娘娘当日服用的汤药方子是太医院孙大人所开,奴才仔细查过,这方子并没什么异常之处,从药渣之中看出所用剂量也无任何差错,因此主子中毒之因确是源于汤药之中的钩吻花。而御药房每次煎药都由太医院官与内监一同监视,以两服药合为一副,熬好之后分为两碗,一碗先由主治御医先尝,次院判,次内监,经手这么多的人,又有这么多人看着,这便说明汤药在御药房是绝不可能会有被投毒的机会,因此最有可能的投毒机会便是在送汤药的途中。” 玄烨沉默,须臾后,眼中氤氲怒气,“钩吻花?” “回皇上,说到钩吻花臣也不得不感到万分意外,此物《本草纲目》中有载,谓之胡蔓草,亦曰钩吻花,入人畜腹内,即沾肠上,半日则黑烂,又名烂肠草。此物甚少有人知晓,不想竟会流入宫中。所幸皇后娘娘进食不多,否则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玄烨抡圆了拳头一拳砸下书案,剑眉倒竖,“宫中怎会有如此毒秽之物?查!你给朕好好儿地查! 海拉逊愈是躬低了腰身,道:“皇上息怒。奴才定当竭尽全力清查此案。皇后娘娘临产当日情况危急,御医、宫人、内监都忽视了为汤药验毒一事,这就给了投毒者一个莫大的方便。” 玄烨一声冷哼,“当时送药的都有哪些宫人内监?” “回皇上,奴才已查清,从御药房至坤宁宫途中送药仅有一人,是御药房的内监小顺子。但是,途中他是否遇见了什么人,奴才却查不到了。” 玄烨脸色一黑,“查不到?来人啊,即刻传小顺子前来见朕!” 太监还未得及应声时,海拉逊已急道:“皇上,小顺子失踪了,奴才查过各宫门出入宫记录,并没有他出宫的记档。” 玄烨大怒:“果真有问题!这大内森严的,他一个小小的御药房太监能躲到哪里去?莫不是插翅飞天了不成?给朕找,翻遍整个后宫都要给朕掘出,活的自然最好,即便是死尸也要给朕找到!” 海拉逊见玄烨动了真怒,额头上渗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薄汗,擦也不敢擦,只俯首道:“奴才领旨。只是……” “说!” “奴才推测,小顺子定然无生还的可能了。” 玄烨眸中倏地犀利阴冷,“朕自然明白。杀人灭口的阴毒计谋朕见了多了,历来宫妃因夺宠而耍尽心机不择手段,此次不单是为了皇后,如此阴毒的妇人是断断容不得于后宫,你尽管放了胆去查,不要心存任何忌讳。” 海拉逊正要叩头领旨却听门外有内监来报,说是坤宁宫掌事宫女无果因受不住板著之罚活生生累死在了月华门前。 玄烨面色忽然沉了下来,声音低沉:“海拉逊,去看看她是否真是累死的。” 海拉逊心领神会:“奴才明白,奴才遵旨。”玄烨一挥手,他倒退至玄关处才转身离去。有内监跟随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七章 清宫皇后 宫棠正捧着盛满药膳的黄瓷碗小心翼翼地望着朱颜,细声道:“皇后主子,药膳过会儿该凉了,您趁热喝吧?” 朱颜静静躺在榻上,睁着双眼瞪着顶上的明黄织金纱帐,手背上缠着纱布,纱布底下被银钗刺伤的口子虽然早已结了痂,但仍旧一阵一阵地生疼。玄烨前脚刚走,他就彻底冷静了下来,病虽才刚刚有了起色但脑子却渐渐无比清晰,恢复了惯有的理智之后思绪一茬一茬地接踪而至。 在那个噩梦中,月圆之夜,他最后的记忆仅停留在被幽夜胸前妖艳似赤练毒蛇的幽冥花缠住身体,血液不断被吸走,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他一概不知。是梦是真,恍恍惚惚,他早已分不清楚。如果还在梦中,为什么这么长时间还没办法清醒,如果现在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那么,他真的是被幽夜吸尽血液而死吗?即便是死又怎会出现在清朝?最匪夷所思的是“活在”了一个小女孩的身体里,由一个年近三十的男人一晃变成了豆蔻年华的少女,最令人无法接受的是——生了孩子。这……脑神经猛地一抽疼,这一切根本就是毫无科学依据!平日自己忙于法学研究及工作,每有闲暇时就被林夕夕强逼着陪她看各种电视剧,尤其是看得他头昏眼花的清宫剧,他每次都忍不住吐槽里面不科学的狗血剧情,有一次还被她强迫着一起去参观了一个神秘的清帝妃陵——据说是她的一个考古界朋友意外发现的一座坟墓,不知道什么原因,从未对外公开过。后来不知道是电视剧看多了还是那妃陵真的有点邪门,离开妃陵的那天晚上起,无论白天黑夜,每当睡着,都会梦到一些清朝的人事物——就像现在——和从小到大一直会重复的那个同样关于清朝的梦境不同,从那天起,他每天都会梦见不同的事情,就像真实生活中每天都在进行的日常。 以前,他能分得清梦境和现实,从未像现在这般怀疑过人生的真假界限。 他依然坚信眼前一切都是梦境,可是,有这么真实到可怕的梦境?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幽夜仿佛是冲着他而来,虽然自己对他没有丝毫记忆,更不曾认识他,但却隐隐约约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这又是为什么?幽夜说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幽冥花开,灵魂归来,欢迎回到前生。难道真有所谓的前生后世?如果真是这么邪乎,当真应验了一句话:万事皆有可能。 从现在的情况看,朝代是清朝绝对错不了,自己是皇后也是事实,但是不知当朝皇帝是谁,自己又是历史上哪个皇后。从今以后,如果永远都醒不了,他是不是会如同过现实人生一般,死在了这个荒诞的梦里…… “皇后主子?主子……皇上临走前特意嘱咐奴才定要伺候您服下这药膳,您……”宫棠已显焦急的声音打断了朱颜复杂的思绪。 朱颜伸手揉揉抽疼的太阳穴,微微翕唇:“放在旁边,我等会自己喝。” 宫棠语气缓了缓:“回主子,皇上嘱咐了奴才伺候您喝。” 朱颜凝了凝神,挣扎着想坐起来,没想到身子刚刚一动下身便传来袭袭痛觉,不免厌恶地闷哼了一声。宫棠忙撩起了帐子,搀起这具孱弱的病躯,垫高枕子后忙又退后一步端了药膳侍立在旁,睁着一对圆鼓鼓的眼珠子担忧地看着她的主子。 喉头一痒,咽喉处咳出几声,朱颜端过药碗,边喝边寻思着到底是清朝哪个天子,竟对自己的皇后疼惜如此。病的这些时间,他隐隐约约总能感受到皇帝的存在,他退热时,皇帝欣喜若狂,他迷糊时,皇帝哽咽难言。 他对整个中国的历史其实只是知道个大概,从夏朝到大清的朝代更替他倒是能很顺溜地背出来,但是如果深入到哪朝哪代那些什么细枝末节的那就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了。不过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中国的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是最为人们所熟知的,他就算对历史再怎么不了解,对清朝却也不陌生——说来也可笑,这份熟悉,大多是源于一个梦,一个从小到大便不断重复的梦。清朝后宫女人戏他自然是不喜欢的,只是林夕夕却喜欢得很,被她逼着逼着,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了许多,但是电视剧毕竟旨在娱乐大众,许多作品并不具备历史的真实性,况且真正的事实只存在于过往历史之中,后人再怎么深究也永远无法完完全全毫无差错地还原历史真貌。更何况,他一直坚信自己之所以会经常做那个梦,完完全全的因为电视剧看多了,记忆深刻植入他过分发达的脑细胞之中。至于后来参观清帝妃陵之后出现的那些梦境,他也统统归结于电视剧看多了的缘故。那么,他该相信清宫剧吗?但是如果不相信他又能怎么做?脑子又飞快转了一圈,朱颜最终咬咬牙,暗暗道:反正是梦,天马行空,梦里即便年复一年,现实中说不定才过了半夜,总有一天会醒的,走一步是一步吧! 朱颜刚放下明黄瓷碗,外间玄关处门帘外传来太监独有的尖细嗓子,只是怕扰了皇后歇息而刻意压低了嗓音:“皇后主子起了吗?安德三有事儿禀报。” 宫棠询问的眼神看向朱颜,朱颜愣了愣,低头看了看自己娇小的身躯,心理暗示自己就是皇后,默念了几遍才启齿:“……什么事儿?说吧。” 安德三听到皇后的声音这才拔高了声调:“回皇后主子,适才乾清宫梁公公差人传话……无果殁了。” 无果?朱颜蹙起两道本属于赫舍里氏的弯弯细眉,定了定心神,胸口猛地一痛,竟想起在那个梦里,自己的魂魄迷迷离离飘飘荡荡在一片雾蒙蒙的血色世界里,最后仿佛有某种极其强大的神秘力量狠狠吸走了他的灵魂,等到有些微意识的时候他突然醒了——出现在了清朝,迷迷糊糊之中一直飘荡在当时正面临难产的赫舍里上空,亲眼目睹了赫舍里如何难产又如何中毒死去的过程。等到无果指尖感受不到赫舍里鼻息的时候,冥冥中那股神秘的力量将他的魂魄吸进了赫舍里死去之后的身体。后来在醒之前发生了什么,除了生子的刻骨剧痛,他其实什么也不知道。 一旁的宫棠乍听之下,顿时哭成了泪人。虽说与宫莲宫棠不同,无果不是赫舍里的家生丫头,但是无果很得赫舍里的心,赫舍里生前很信赖无果,待无果的情分已不仅仅是主对仆那般简单。宫棠见朱颜呆着不言不语,还以为是伤心过度,哽咽劝道:“皇后主子,奴才知道您伤心,可是您身子还这般虚着,可千万要保重凤体啊!” 朱颜回神,心知这无果的死绝与自己脱不了干系。但是怎么好端端就死了呢?难产那日还发生什么事了?不由关切问道:“怎么死的?” “回皇后主子,内务府海大人已查明,无果是累并冻死的。无果命薄,受不住板著之罚,还请主子您节哀。” “板著之罚?”朱颜喃喃念道,脑中渐渐清晰浮现了一个场景——高高朱红宫墙之下,一道极其熟悉的纤弱背影面向北方立定,弯腰伸出双臂来,用手扳住两脚。脑中清晰传达给他的信息让他明白了那便是板著之罚——后宫惩罚宫人的刑罚,受罚之时,不许身体弯曲,如若是夏日受罚则受罚时辰是正午时分,太阳最毒辣之时,如果是冬日则需得入夜时分,且一直要持续一个时辰,即两个小时左右,一般情况是受罚宫女必定头晕目眩,僵仆卧地,如果主子不开恩,成心要她死,天天让受罚,不出四日,最终只能呕吐成疾,直至殒命。中暑而死的,冻死的大有人在,思及此,他猝然心惊:“她犯了什么错儿要受罚?” 宫棠胡乱抹去泪水,将那日无果犯下的“错”一五一十说给朱颜听。 朱颜内心一瞬间凉了大半截,心下明白无果一点错也没有,她探鼻息时真正的赫舍里确实已经死去,而后来紧接着“醒来”的是自己,如此看来,无果的死确是因为自己。朱颜心中一乱,急道:“她的尸身现在哪里?我去看看。” 宫棠一呆,惊道:“主子不可!且不说主子如今还未出月不宜出外,以主子的金贵之躯又怎可沾染不干净的东西?主子待姑姑这般情深意重姑姑泉下有知定会感恩戴德铭感于心,姑姑定然不希望主子您为她劳心劳神。” 朱颜默默。是了,他怎又忘记这是个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尊如一国之母的皇后又怎可越矩屈尊去探望一个犯了大错的宫女,况且还是死人。带了十分同情,他目光婉转地转向雕着镂空芙蕖花案的檀木直棂吊搭式窗台上,薄薄的明纸上隐约可见外头飘落的雪点黑影,他叹了口气,轻轻道:“把她的尸身好好安葬吧。” 帘子外安德三踌躇片刻,声线低而闷:“回主子话,无果的尸骨已被拉到城外西郊的乱葬岗子埋了。” 朱颜一惊:“怎么就葬乱葬岗了?” 安德三哀戚的语气里渗入了几分疑惑:“主子您是知道的,无果老家已没什么亲人了,向来宫人们没亲人领回的尸首都是抬到乱葬岗子埋了的,”说着压抑着叹了口气,“原本无果今年便可以放出宫了,当真是天意弄人。皇后主子,您身子还弱,莫要伤心了,回头伤了身子皇上又该心疼了。” 案上的鎏金掐丝珐琅镶玉方鼎上方袅袅飘荡着白色烟气,牡丹花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屋子。朱颜软软站起,拢紧了宫棠为他披上的大红毛领滚边披风,无神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安德三应了声“嗻”后又被朱颜叫住,“主子?” “你……”朱颜清冽眸光流转,“去把彤史拿来。”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自汉唐起,皇宫之中便有专门的女官记载宫闱起居及内庭燕亵之事,有了彤史,他或许能知道很多东西。他本心存侥幸,想着或许过不了多久自己便能从这个噩梦醒来,回到现实,回到那个他所熟悉的生活圈子,继续好好当法医,而这里的一切当真只是南柯一梦。但越来越强烈的预感告诉他——或许再也醒不了了。或许,这真的不是个梦,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就不会轻易放他离去。往昔犹在眼前的二十八年现代生涯只怕会渐渐抹灭,或许往昔的一切才是如梦一场。然而往后的路好不好走,到底该怎么走才能走得顺畅些,又该如何才能克服“变性”的心理障碍,如何面对他“生下来”的孩子…… 安德三没敢多问什么,再次领命而去。倒是宫棠生性活跃,向来口不遮拦:“皇后主子,您要那册子做什么?” 朱颜非常不习惯如今这幅病弱瘦小的皮囊,只觉扭扭捏捏好不别扭,他是学法医的,一直认为男人与女人没多大不同,每次做医学研究针对人体时也只当是在研究某一物种,与研究动物的感觉并无什么不同。也曾对国外研究如何能让男人代替女人生子一事不以为意,认为那是有违自然规律的愚昧行为。如今才深刻体会到什么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事情不发生在自己身上是永远无法真切领悟个中滋味的。 “我这病了一场,总觉着有些事情记不大起来了,就想看一看。”他是朱颜不是赫舍里,赫舍里的所有他一概不知——即便有着模模糊糊,奇奇怪怪的熟悉之感,然而这种感觉就像是雾里看花,摸不着看不清。如今的他就像是初生婴儿,什么都得重新开始,借病装糊涂甚至装疯卖傻不失为明智之举,还记得林夕夕说过这是穿越人士的通用伎俩——尽管他并不认为自己是所谓的穿越了——人们对时空的所知太少,以至于这样的概念并不存在于他的世界观之中。 这偌大深宫之中,不受宠倒也罢,尊宠如皇后一定是诸妃眼中刺痛的沙子。赫舍里的死背后隐藏着什么?无果是否真是单纯的死亡?这些都如飘渺云雾。凶手能害赫舍里一次就必定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暗箭总是难防。然而,不管是梦非梦,他现在仅仅能做的就是——做一个演员,演绎好清宫皇后的角色——如若不然,最终只能落得个凄凉下场,等级森严如清朝,或许连无果的下场也不如。 他是一个极其要强的人,即便是在梦里,也绝不容许自己失败! 朱颜就随口这么一说,宫棠却吓得不轻,“主子当真记不得事儿了?奴才这就去传御医!”说完也不行跪安礼便欲往外而去。 朱颜忙出声制止:“不必了,我……也就有些许想不起来罢了,”顿了顿,心里低低咒骂了一声,终究还是学着清宫剧拿捏起腔调来,“许都是些不重要的事儿,不碍事儿的,你别张扬,免得又惊扰了皇上和太皇太后。” 宫棠这才顿住身子,旋身正对朱颜,福身道:“是,奴才一时心急,失礼了,还请主子责罚。” 朱颜微微一笑,随即被香鼎中浓烈的牡丹香呛住,咳了好几声,摆手道:“没事儿。这香味儿太过浓烈闻着闷得慌,麻烦你换一换吧。” 宫棠一听这话冷不丁一愣,心想怎么主子醒来后语气变了喜好也变了,前几日刚醒来时行径更是怪异,太医都说皇后有失心疯的症候,若非皇上严令禁止传闻,后宫必定早已传得沸沸扬扬。“皇后主子不是最喜爱这牡丹花香的么?这香里皇上特意着人加了一味安神药材,您往昔最是喜欢,皇上还说这香最衬您了,说牡丹是国色是花中之王,您则母仪天下……” 朱颜清了清喉咙打断宫棠的话:“闻久了总是会腻味儿,还是撤了它吧。” 宫棠眸中亮光滴流一转,低头回道:“是。”遂去撤香了。 帘子外宫灯一晃,安德三的声音不高不低传了进来:“皇后主子,册子来了。” 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朱颜一跳,他赶紧放下盘于炕上的双腿,正襟危坐,清了清喉头,扬声道:“拿进来吧。” “嗻。” 帘子掀开,刹那间一股子夜风掺着团团雪花涌入室内。朱颜被对流的冷风一吹,只觉冷得渗人,身子反射性缩了缩。宫棠撤了香走出门外赶忙吩咐了小宫女进阁中给暖炉添炭。 朱颜端坐垫着明黄氆氇炕垫的暖炕上,居高凝视安德三。安德三躬着腰身将册子举高齐眉,呈上彤史。 朱颜接过彤史时顺带打量了安德三一眼,只见他身量颀长,瘦弱得很,始终躬着身子只瞧见了半张脸,第一感觉便是苍白清秀,少了男子的阳刚气,多了一丝女子的阴柔,却是十分的俊俏,看年纪也不过才二十五六左右。 “谢……”硬是把另一个“谢”字生涩吞回,朱颜略微琢磨了字眼,和颜悦色道:“你跪安吧。” 安德三打了个千儿,道:“嗻,奴才告退,还请主子多加惦念自个儿的身子,早些歇着。” “嗯,”朱颜翻开彤史第一页,忽又道,“你等等。” 安德三停住倒退行走的身子,“奴才在。” “那个……皇上这些天可是在查……”如水秋波暗暗流转,“我中毒一案?” “回主子,皇上近日虽忙着惩治那逆贼鳌拜一党,但仍时常心系主子您的事儿,奴才听说皇上已着内务府海大人督查此案,相信不日必定会水落石出还主子您一个公道,主子且放宽心。” 朱颜略略沉吟,问道“有什么进展?” 安德三恭谨回道:“回主子,本已查到御药房小顺子那儿,只是那崽子不知何故失了踪,案子这便搁下了。” “哦?”失踪么?朱颜内心笑了笑,面上却无表情,“知道了,你下去吧。” “嗻。”言毕躬身倒行而去,方掀开帘子宫莲恰好正在玄关处,手里端着吃食小碎步而进,“皇后主子起身啦?皇上命人送来一盅血燕桂圆红枣羹,主子刚产下二阿哥,喝这羹汤最是补血了。”说着置了明黄瓷温壶于紫檀雕龙凤炕几上,转身又去打开红墙边伫立的紫檀琉璃挑杆灯宝盖,不知打哪儿捻了根细铁丝挑了挑焉了的灯芯。一时间灯光亮堂了不少。 朱颜眉头狠狠一皱,他最忌讳听到“产子”二字,一听心里就不可遏止憋得慌。心生不悦地抬头看着宫莲发呆,如今他长着一张别人的脸,而眼前这个宫女却长着一张自己的脸。虽然已无数次见过宫莲,可是还是怎么看怎么怪,明明长着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清宫宫女,眼前的少女,明眸锆齿,即便身着深褐宫装,发无饰物也难掩天生的姿色——细细一看又觉得宫莲眉目之间的明丽温和是身为男子的朱颜所不具备的,更加奇怪的是,她的五官和轮廓和自己一模一样,唯独眼角没有那颗坠泪痣,而如今自己所拥有的这张赫舍里的脸,眼角却有着一颗坠泪痣,她和现实的自己,就好像是异卵双生兄妹。不管是梦是真,遇到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异性——这种感觉真的特别怪异。 恍惚间,耳边传来宫莲温柔的叫唤,朱颜稍稍回神,移开了一直停留在宫莲面上的视线,淡淡扬眉,倦道:“你也下去吧,有事我会请你们进来。” 宫莲重又盖好灯盖,应声行礼退下。 终得一人清静了,真是久违的感觉,这些天耳边尽是一片嘈杂,片刻不得安宁。这会子静谧如花开,只有外边偶尔呼呼悲鸣的风声,倒更增了几许寂静。 眼睛停留在彤史密密麻麻的繁体字上,呼了一口长气——册子是以汉文记载而非满文。虽说他本来就是满族人,但满文历史过于久远,别说看懂了,他就是见也没见过。但好歹他也是正统满洲正黄旗的后人,满清遗留下来的某些习俗到底还是有所知晓。他缓缓看下去,首当映入眼帘的是—— 康熙四年己巳。九月初八日,帝后大婚。一等公索尼孙女、领侍卫内大臣噶布拉之女赫舍里氏同日册立为皇后,入主坤宁宫。帝后于东暖阁椒房合卺。 这两行字一入眼朱颜便呆住了。康熙,竟是康熙!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千古一帝,林夕夕口中的多妻多子一生风流的“康渣渣”,他竟成了他的发妻,他的元后——赫舍里氏。然而他对于赫舍里的一生并无半点知晓,究竟最终命运如何也是不得而知。这或许是幸运的,如果知道了自己的未来那就是等于没有未来,人总是需要对未知的未来怀抱希望的。 内心莫名的涌起一股心酸纠疼,手微微颤抖着,一行一行细细往下看,惊觉四年来康熙帝对赫舍里的恩典赏赐源源不断,简直多如牛毛,更甚者几乎夜夜留宿坤宁宫。看着册子上密密麻麻重复的“上御坤宁宫留宿”,朱颜呆住了。这是弥足珍贵的帝王之爱啊……自古帝王无不风流,康熙帝能如此对待赫舍里,岂能不是真心? 当润泽的手指翻到最后一页时,朱颜的目光定住了—— 康熙八年己酉。十二月十二日,卯时,皇后身子不爽,免诸妃请安,传太医院使孙之鼎诊平安脉,曰时令所致气虚,母子皆安。未时,皇后忽觉胸膈胸闷,至平贵人处,申时回,无恙。戌时,上御坤宁宫留宿。 十二月十三日,寅时,皇后育嫡长子,母子平安,上喜,甚爱之,赐二皇子名承祜,取承天祜佑之瑞意。 接下来再无记载。迟疑着合上册子,朱颜陷入沉思。为何彤史上并未写明皇后难产及中毒一事?究是认为此事不详才未载入还是旁的什么原因? 正想得入神,帘子外安德三的声音又传了进来:“禀皇后主子,梁公公差人传话来了,现下太皇太后正在乾清宫呢,皇上今儿晚上就不过来了,嘱咐主子早些用膳歇息。” 朱颜暗暗吁了口气。看来普天之下能镇得住康熙帝的就只有那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孝庄文太皇太后了。康熙不来自然是最好,他可是巴不得从今而后都不要见到他,免得多生尴尬,“嗯,天儿冷,你也请早些睡觉……呃,就寝吧。” 帘子外躬身立着的安德三愣了愣,柔声回道:“奴才谢过皇后主子关怀。今儿晚上本是小信子上夜,但皇上命奴才日后当夜夜守着主子,主子尽管安睡,有事儿叫奴才一声儿。” 上夜?难道是整夜站在廊下受冻?朱颜凝眉,刚打算让安德三免去守夜,忽然意识到在封建王朝奴才就是奴才,天生就是伺候人的命,主子让做什么就一定得从命,否则那可是抗旨的大罪,他们有几颗头也是不够砍的。皇室人员向来过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日子,使唤下人那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他如今就是再不忍再同情也不能破了这所谓的规矩,以免惹人心生疑窦。 朱颜稍微斟酌,最终还是措辞说道:“倒是辛苦你了。外边儿天寒地冻的,你还是到帘子里边儿守着吧,待会儿你让人在寝宫门外暖炉边儿上铺上……”顿了顿,低声嘟囔道,“那玩意儿叫啥来着?哦,对,毡垫子,往后夜间便睡那吧。” 安德三闻言眼圈顿时一红,脚下一软就跪下了,哽咽道:“皇后主子仁心仁德,奴才感激涕零!只是奴才不敢造次,奴才不冷,奴才还站这儿。” 迭声的“奴才”让朱颜内心极为不忍,却只得佯装不悦:“不必多说,就按我说的做便是。另外,宫莲就别让她来内间上夜了,往后也不需宫女陪我睡觉……呃……”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又耐住性子道,“不需你们侍寝。”怎么说他的心理到底还是个男的,怎么能天天晚上让一个女人守着他睡!尤其是宫莲那张脸,怎么看怎么……怪异。 安德三犹豫片刻,到底还是磕了头谢了恩。朱颜蹙眉琢磨片刻,不知不觉便盘腿坐在暖炕上,托腮瞪着窗外雪花,凝眉纠结着后路该怎么走,努力回想着平时林夕夕在他面前喋喋不休讲述的各种清宫秘史,蓦然,眼睛一亮,“小三儿!” 安德三错愕望着朱颜不雅的坐姿,一接触到他的眼神便慌忙压低了头,讷讷道:“皇后主子请吩咐。” 朱颜微笑道:“我记得宫中有专门负责教导后宫礼仪的宫女,是吧?” 安德三恭谨道:“是的,皇后主子。但凡秀女、宫女入宫都得需年长大宫女教引宫中礼仪,这是内宫规矩。” 朱颜道:“那……我刚入宫时呢?” 安德三回道:“皇后主子初入宫时是慈宁宫荣琳姑姑教导的,姑姑是太皇太后亲自挑选的,是宫中的老人儿了,端庄而聪慧,阖宫除了苏茉尔嬷嬷就只有她当得起为主子的教导之责了。” 朱颜若有所思,颔首,“眼下我……记忆受损,竟连宫里的规矩也记不清了,这要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也只能让荣琳再为我重温一遍了。” 安德三隐在顶戴下的一张俊脸怔了怔,随即转为忧伤,叹声道:“皇后主子受苦了,奴才无用,不能为主子分担苦痛。” 朱颜细细打量着安德三,随之一叹,“痛苦又岂是别人能分担得了的?比起世上千万人,我的苦是不值一提的。记忆不复存在便试着找回吧,麻烦你明天抽空去请荣琳来,如果可以的话以后让她每天都来,直到我重新学会所有规矩礼仪为止。” 安德三迟疑道:“嗻,可是……主子如今身子还弱着,实在不宜每日劳累。” 朱颜心里一揪,怎的,清宫礼仪是有多难学?强颜笑道:“不打紧的,我自有分寸。” “嗻。” 当此时,宫中西暖阁清晰响起婴儿洪亮的啼哭声,一声盖过一声,在死寂的夜里竟是无比的扰人心境。 朱颜放下册子,皱眉道:“大半夜的谁家的死孩子在那……”话没说完,“啪”一下打了自己嘴巴一下,对着安德三强颜欢笑道,“如此深夜,何来婴儿啼哭声儿?” 安德三笑回:“回皇后主子,这是二阿哥在闹夜呢!也不知是不是嬷嬷的奶水不足不够吃,奴才这就去看看,可要奴才抱来给您瞧瞧?” 朱颜身子一颤,内心倏然涌起一股子怪异的抗拒之感,不耐道:“不必了,我……累得很,这便睡下了,你让嬷嬷快些哄孩子睡吧,别扰了众人清梦。” 安德三面上又是一呆,内心总有种主子变了个人的错觉。心里暗想自从皇后醒了之后似乎不曾记起小阿哥,身为亲娘的她竟连提也没提过,真正是奇也怪哉。但心里这么想嘴上却只能恭敬领命而去。 朱颜用力揉了揉两边太阳穴,睇着琉璃宫灯的吹箫引凤画案发起痴来。窗外风搅雪飞,婴儿的哭闹声不绝于耳。转眸望向脚下绣着大红牡丹的锦缎鞋面,忽然意识到脚底正传来隐隐的酸疼感,无法遏制地低低爆着粗口,嫌恶地一脚踢开马蹄底,赤着脚慢慢走向镜子。 再次看到这幅小女孩姣好的面容时,他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对着镜子抚平了深深皱起的两道细眉。心彻底静下来后,月圆之夜那幕场景生生又浮现在眼前,幽夜妖异的带笑容颜刹那间如海水般汹涌而来。忽地,脖间动脉一抽疼,他惊而回神,眼中夹杂着不可置信,微抖着手拉下衣领——动脉处赫然是两枚细细的红斑!他脚下一软,跌靠在墙面喘气。手抚上脖子痛处——那是幽冥花吸食血液留下的痕迹还是人面鸟妖物啃噬的痕迹?这一切,到现在,他都恍恍惚惚,分不清到底是真是幻…… 空气倏然骤冷,窗纸外忽地闪过一抹黑影。 朱颜惶然回首,却只看到窗纸上白雪飘落的黑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八章 闭门谢客 翌日大雪依旧下个不停,寒意竟似一日比一日浓。地面的积雪越积越厚,庭院里洒扫的宫女正忙着清扫积雪。坤宁宫中一片白茫,不见姹紫嫣红的花花草草,唯有高耸的青松傲立群霜。 因皇后还在月子中,玄烨特下令暂时免去后妃每日晨昏定省的规矩,以免惊扰了皇后养身。是日一早,宫棠引着身披浅粉氅子的平贵人和紧罩宝石蓝斗篷的蓝常在及她们各自携带的一名宫女进了坤宁宫正殿之中。 平贵人正是赫舍里同父异母的亲妹,长得与赫舍里确实是有几分相似,只是比之赫舍里少了几许端庄文秀,多了一分娇媚的可人灵气。这倒没什么,令人惊奇的是她的长相竟与林夕夕分毫不差,就连气质和举手投足间都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身上的行头了。她边解氅子边问宫棠:“皇后娘娘这几日可好些了?” 宫棠回道:“劳平贵人挂心了。主子娘娘昨儿个身子已见大好,贵人不必担忧。” 平贵人展颜一笑:“那便好,如此我便放心了。这鬼天气是越见冷了,你们可得伺候周到了,姐姐尚在月子中,你们可万万不能让姐姐着了一丝儿凉,回头若是落下什么病根儿,当心皇上治你们这帮做奴才的失职之罪。” 宫棠忙欠身,道:“奴才谢过贵人教诲,奴才们当谨记于心,还请贵人安心。” 蓝常在方揭下遮风挡雪的风领,露出了一张精致的玉容,眉目之间满是清冷之气,看着比冰雪还要冷上几分,嗓音虽悦耳却透着如冰粒子散落玉盘之中的生硬冷冽:“皇后娘娘起了吗?” 虽然往日蓝常在与皇后走得较近,但宫棠向来不喜她时而活泼憨傻时而冷言冷语,判若两人的奇怪行径,遂面上挂了恭敬之色,语声里却隐约透出了冷淡的味道:“回蓝常在,主子娘娘近日较为嗜睡,二位来之前还未听见主子娘娘传唤伺候。” 平贵人接过奉茶宫女递上的热茶,掀了掀茶盖,嫩声道:“是我们来得早了,切莫扰了姐姐安歇,你迟些才去禀报吧,我们在这儿等着便是。” 蓝常在只拢着手中的手炉,低眉不语。 宫棠福身,道:“奴才这就去看看主子娘娘醒了没,贵人、常在请在此等候。” “嗯,去吧。”平贵人啜了一小口茶,露出甜美笑靥,“还是姐姐这儿的茶好喝,香醇可口,余味甘鲜,喝着像是新茶。不像我那儿要什么没什么。” 蓝常在清冷一笑:“姐姐这是在拈酸吃醋吗?” 平贵人轻轻合上茶盖,咯咯笑出了声:“妹妹你说的是什么话,本贵人与皇后娘娘那是亲姐妹,血浓于水,我又怎会存着如此心思?” 蓝常在扶了扶鬓边头簪,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冷冷启齿:“听说皇后产子的前一日去姐姐那儿了?说来也真是巧,娘娘前一日刚去了你那儿第二日便早产了。” 平贵人脸色猝然一变:“你这话是何意?” 蓝常在面无表情:“贵人别急啊,妾也只是这么随口一说,您要是动了肝火可容易让人起了疑心。” 平贵人呼吸一挫,胸口微微起伏不定,最终还是咬着牙按住不发,“蓝常在说话当真是有趣儿。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本贵人做事一向光明磊落,不怕旁的什么贱坯子乱嚼舌根。” 蓝常在朱唇未启,安德三已满面赔笑进到堂中,“哟!贵人和常在这是在聊什么呢,这样儿开心?” 平贵人、蓝常在同时颔首道:“安公公。” 安德三近前一个打千儿:“奴才给平贵人、蓝常在请安。” 平贵人脸色趋好,柔声细气道:“安公公不必多礼。可是皇后娘娘传召我等觐见了?” 安德三直起弯着的躯体,吊着嗓子道:“二阿哥昨儿夜间整整哭闹了一夜,主子娘娘整宿未能入眠,这不天方亮才睡踏实了,现下正睡得香甜,短时间内怕是不会起的了,还请二位先行回宫吧!” 平贵人失落道:“这么些天过去了,我天天过来,只想着能看一眼姐姐,只见了姐姐没事儿了才能安心,谁想今日还是见不着面儿。” 蓝常在冷然道:“皇后娘娘得天庇佑自是福寿双全,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贵人姐姐又何须急这一时?安公公,娘娘劳累我就不在这儿叨扰了,劳您代我向娘娘问安。” 安德三捻起兰花指,堆了满脸的笑褶子:“蓝常在所言极是。常在的心意奴才明白,奴才一定代常在您转告。” 蓝常在微一颔首:“谢过公公,如此我便回宫了。” 安德三见状笑意爬上眼眸,忙的压低了腰杆子,“常在多礼了,奴才实不敢当。常在您慢走,奴才送送您。” “嗯哼!”一旁脸色早已乏善的平贵人媚眼稍一挑,又端起青瓷茶盅抿了一小口。茶盅的边缘上印上了一道深深的玫瑰红唇印。 蓝常在眼中的不屑一闪而过,“安公公请留步。紫苏,我们走。”言毕,一直默默守在蓝常在身后的宫女紫苏应声后上前为其系好斗篷戴上风帽。踩着三寸高的马蹄底,蓝常在旋身欲离去,忽又折回身子,“竟差些忘了给贵人姐姐行跪安之礼了,不过姐姐胸怀宽广定然不会责怪妾。姐姐安坐,妾告退。”说完双手扶左膝,深深一福便自行起身扬长而去。 平贵人打鼻孔里哼出一声冷气,朝着蓝常在离去的方向啐了口唾沫:“我呸!什么东西!不过仗着皇上一丝儿半点的喜欢罢了,不就是个被鬼魂附了身的怪物么?竟敢在本贵人面前嚣张!” 安德三假咳两声,“贵人请消消气儿,气多伤身,切莫跟自己个儿的身子过不去。敢问贵人,您是想在此间等主子娘娘醒来吗?” 平贵人把玩着手中的温暖的手炉,恢复了平日甜美的笑靥,笑道:“安公公可是在下逐客令?” “哎哟喂!”安德三急忙一叫,“奴才岂敢?平贵人这么说可是折煞奴才了!” 平贵人咯咯笑出了声,笑声爽朗而清越,“我与公公说笑呢!公公怎的就当真了?也罢,既然姐姐不便相见本贵人也不在这儿耗着了。近日听闻太后旧病又犯了,我总放心不下。圆月,咱们去慈仁宫吧。” 名唤圆月的宫女上前接住平贵人的手,“是,贵人。” “安公公,您也不必同娘娘说本贵人来过了。凡事有心才是最紧要的,那些个虚与委蛇的面子功夫本贵人是不屑为之的。” 安德三面无波动,只躬身道:“嗻,奴才恭送贵人。”待平贵人远去后才折回了东暖阁,隔着帘子站在廊下,“皇后主子,奴才已按您的意思遣了平贵人和蓝常在。” 朱颜正睁着双眼翻来覆去难以入眠,闻言哑声道:“嗯,这段时间谁来我也不见。你也不必再来问我,往后不论是谁你便说我体虚不便见客就是。” “这……可是皇上……” “你进来。”低沉的嗓音从低垂的鲛绡床帐中传出。 “嗻,”安德三低着头掀了帘子,离了远远地弯身站着,“皇后主子?” 朱颜坐起,隔着床帐和雕花屏风望着安德三习惯性弯着的身子,淡淡道:“即便是皇上我也不见,明白吗?”每次皇帝守着他的时候,他不是昏睡着,就是假寐,从来没有在他面前睁过眼,因此直到现在都没有真正见过皇帝的面容。 安德三低垂着的面上现出了难为与深深不解,嘴上仍是说:“奴才明白。只是皇上问起奴才该如何作答?” 朱颜浅浅一笑:“你直说我中毒一案一日未破便一日不见他。”赫舍里难产当日玄烨未曾露面,如今中毒一案又搁置无解,以玄烨对赫舍里的深情必定心存内疚,赫舍里此刻如若心中不悦不愿见玄烨,想必玄烨不舍逆了赫舍里之意。他可以一直装疯卖傻,但是骗骗别人可以,玄烨与赫舍里可谓朝夕相对,是最了解赫舍里的人,接触的时间一长,难免露出破绽。只要多一日不见玄烨他便多一日的时间研习这大清后宫的繁复礼仪,理清身上这具躯体残留的各种感情痕迹,届时露出破绽的可能性就能大大减少——或许,根本等不到那个时候他就已经从这个噩梦中真正醒过来了。 安德三猛地呆住:“主子这是?” 朱颜掀开明黄纱帐,双脚踏上榻边的檀木脚踏上,冰冷的触觉顿时由脚心直串心头,“你照做就是了。” 安德三身子压得更低了些,“嗻。主子这是要起了么?”说着身子一动意欲上前伺候。 朱颜急忙道:“你不必过来。我有些话想问你,你站那儿回话便是。” 安德三急急顿住身子,“嗻。” 朱颜拢紧身上软厚的被子,两眼一眯,“宫中怎会有钩吻花如此稀有的毒物?” 安德三顶上的孔雀翎子晃动得厉害,回话的声音越发的小心:“回皇后主子,毒╱药乃是宫中禁物,除却主子赏赐之外那是谁人也不许沾上半点儿的。宫中明面儿上仅有鹤顶红一种毒药,奴才可是从未听过更未见过钩吻花。早在得知主子您身中此毒时皇上便即刻命海大人找寻这毒物的来源,只可惜仍是毫无发现。” 朱颜垂下眼帘,“你可知那钩吻花长什么模样?” 安德三回道:“回皇后主子,奴才孤陋寡闻自是不知,但如若主子想要知道奴才可即刻前往太医院询问。” 朱颜道:“好,此事你暗中留意着,但千万别漏了风声。” “嗻!皇后主子请放心,奴才一定拼死为主子揪出那黑心的胚子!” 朱颜侧了身,缓缓道:“自从我中毒之后身子是大不如往昔了,往昔的记忆也是时有时无,你是我最信任的贴身人儿,有些话我便只能对你说了。”这些天他一直在暗暗观察着,整个坤宁宫宫女太监众多,目前看来除了已然死去的无果,只得安德三以及赫舍里闺中的陪嫁丫鬟宫棠、宫莲算得心腹。 安德三一听皇后这番袒露心声的体己话,感动得膝盖一软,跪下了,“奴才不敢承受,奴才不敢承受!主子对奴才的好奴才毕生难忘,奴才定肝脑涂地誓死效忠主子。” 朱颜讪讪清了清喉咙,强压下心头的别扭,“你……叫小三儿?”这个名字怎么叫怎么别扭。 安德三怔住:“回皇后主子,奴才安德三,往昔您喜欢叫奴才小三子。主子……”语带呜咽,“您真什么也记不起了么?” 朱颜眸中亮光一闪而逝,“时而想起,时而忘记。脑子真是不中用了。”言毕不忘长长一叹。 安德三几乎落泪了,“主子莫要伤神,待奴才去传孙太医来给您瞧瞧,孙太医医术高超一定能治好主子您的病。” 朱颜颔首:“嗯,也好,待晚膳过后再去传召吧。现下你先让人准备一下,我要……”硬生生把“洗澡”二字吞回,“沐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九章 美人出浴 闻言,安德三兰花指猛地左右摇晃,“主子这可使不得呀!您尚在月子中可是点滴碰不得水,为了凤体安康您可得将就着忍过此月啊!” 朱颜蹙眉,脱口而出:“坐月子不洗澡的老传统是不科学的……”话一出口才觉说漏了嘴,暗翻了个白眼改口道,“无妨,只要方法妥当,只有益而无害。劳你去御药房领黄芪一百克,防风五十克,用水洗净,而后煎水去渣倒入浴盆之中。此方能实毛窍,固腠理,防风寒,通利血脉。” 安德三当真是听得一愣一愣的,琢磨着主子何时通晓医理了,只听朱颜又道:“无果早前为了我学了不少医理,这些个医理也是她告知我的。唉,如今却是再也见不着面儿了……”说着不断撸着身上顿起的鸡皮疙瘩,声音哀戚地幽幽一叹。实际上他虽然修学的是西医,但恰恰中医也略有涉猎。 安德三闻言放下心中疑虑,也是哀戚一叹,随即道:“人死不能复生,主子您断不能在月子中伤了心再伤了身子。再说无果本也是犯了死罪,幸得太皇太后仁慈才没有即刻赐死,平白捡了这么多天的性命也是得天独厚了。” 忍受板著之罚竟也成了莫大的恩典了?朱颜摇摇头,暗暗咒骂了几句,默了须臾才说:“你差人去御药房领药吧。” “嗻!”安德三打了个千儿,随即躬身退至寝宫门外,拍了声响掌。掌声方歇即刻便有四名司衾宫女进来服侍。 四名宫女皆穿戴极其整齐,统一的紫褐色的宫装不见一丝褶皱,就连鞋袜都是崭新的,里里外外透着股清透麻利劲儿,一进寝宫宫门便齐齐屈膝道万福:“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朱颜本想挥手遣了她们下去,想想又不妥,只得让她们免礼平身。四名宫女有两名手捧大红托盘,盘中有青盐、香胰,待两名宫女动作娴熟地伺候朱颜漱口更衣之后,另两名随侍在旁的宫女忙有条不紊地整顿起凤榻来。 洗漱完毕四名宫女一一行礼撤了一应用具退下,换了宫莲宫棠进来为朱颜穿衣梳发。朱颜虽极其不自在但也只能受着,只是一看见宫莲便不自觉皱眉头。 待用过早膳后,外间司沐的宫女已抬了浴盆进了偏殿,安置妥当一切后报了安德三,安德三才站在棉帘子外恭请皇后移驾偏殿,又细声细气嘱咐道:“宫莲,给主子娘娘裹紧了风帽,可别漏了半点儿风。” 宫莲恭顺应下,从墙角梨木柜中取下一件蟒纹大紫连帽狐裘斗篷,把朱颜从头至脚裹了个密不透风。宫棠呈上小巧精致的铜手炉,再次整了整斗篷。一通折腾之后方簇拥着过了偏殿。 早有司沐的宫女抬了浴盆进了阁中,一掀开帘子就能闻到扑鼻的黄芪味,生生掩盖了玫瑰花瓣的甜沁。浴盆是银制的,盆身雕有凤凰双飞图腾,栩栩如生,乍眼一看像是要振翅起飞,盆中冒着丝丝白烟,洒满玫瑰花瓣。怕皇后受冷,浴盆四周环绕着四个暖炉,同是飘荡着袅袅白烟。加之浴盆水温颇高,一室倒是暖和得很。 朱颜将手中的铜手炉递给身侧的宫莲,“以后我沐浴之时不需任何人伺候,你们都歇着去吧。” 一应宫女面庞一愣,却又都不敢过于表露自己的情绪。向来尊如中宫之主,日常一切都应有宫人贴身伺候着,如若半点伺候不周轻则受打重则赐死,这是丝毫模糊不得的。只有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才有道出疑问的资格,这便是心直口快的宫棠出声询问了:“皇后主子,您身子尚未好全了,奴才们担心,不如还是让奴才们伺候吧?” 朱颜眼中露出一抹尴尬之色,嘴上仍是一派淡然:“不必了,我就是想一个人静静地待会儿,不碍事儿的,你们且都放心好了。”见她们还一脸迟疑,加重了语调,“都下去吧!没我的吩咐都别进来。” 宫棠还想说话却被宫莲一个眼神制止了。无果一死坤宁宫便缺一名掌事的大宫女,宫莲以往是无果的副手,如今虽未得了旨意却也是事实上的掌事宫女了,阖宫的事物小的由她做主大的听命于总管安德三。她不似宫棠般大大咧咧,是个会主事的玲珑人,惯懂得察言观色,这会子对朱颜福了福身,道:“是,奴才等告退。”转对一干宫女道,“你们都退下。” “是。”宫棠及一干司沐宫女应声倒着步子退下。宫莲临走时道:“奴才在门外守着,迟些再来兑些热水,主子若有吩咐只管唤一声奴才。” “嗯。”朱颜摆摆手,宫莲也是躬着身倒行退下了。 手是僵硬的,在领结前摸索了好一会才解开了厚重斗篷。中衣褪下之后就仅剩贴身底衣了,这时朱颜紧咬双唇,手停住了动作。在狠狠深吸了口气后,低低念了句:“就当做是死人的身体吧!”心下一定,手动衣落。 当身体完全浸泡在热水里时,他长长呼出了一口气。他本是研究惯了死人的尸身,无论男女。就算是半夜三更一人独对惨死之尸时也是从未皱过一次眉头。对于女尸,就算是再美好的,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研究对象,他什么时候动过变态的怪异念头?但是,如今这种情形却是大有不同。身上的这幅身体是活色生香的,是稚嫩的,并不是那些了无生气的皮囊。更令他不适的是,这样的一具少女之身现在好像已经成了他灵魂的承载体。然而,无论是梦是真,他都必然得接受它,无论喜恶与否。 一双青葱玉手在水里拨动揉捏着柔软的花瓣,始终没有触碰到身体的某一部位。清灵的眸子在热雾之中渐渐变得模糊浑浊,犹如受了浓云遮蔽的星辰。呆坐半晌,手背伤口处接触到水,隐隐作痛,细眉猛地一蹙,突然用力往渗着血的绷带处狠狠按下,顿时,锥心的痛直达神经末梢,如有千万食血幼虫通达四肢百髓。额上的水珠混着汗珠,密密麻麻。 痛! 睁开眼,眼前的一切依然不曾改变。他摇头苦笑——这个梦,真的太真切。 终于渐渐接受这样诡异的事实,他难以遏制地低吼出声,将半颗头埋进水里。倏然之间背后涌来一股直刺骨髓的阴邪冷风,紧接着本来亮堂的殿堂之中倏然弥漫开层层黑暗,犹如泼墨从上罩落,一瞬之间伸手不见五指。 朱颜后脑门嗖地一凉,整个身体忽然麻了。本能地张开嘴想呼喊却惊觉喉咙似有异物,半个字也叫不出。拼尽全力转动脖子向身后看去,看到的只是一片吹不散的黑雾。 忽地,脖子动脉处有鼻息喷落,忽有忽无,夹杂着浓浊的血腥之味,森冷而邪魅。 他!是他!他竟然又出现了!他竟然也在! 朱颜心间一抖,僵硬的身子总算缓和一些,紧忙一偏,挣扎着意欲翻过浴盆。怎奈浴盆过于光滑,挣扎了须臾却都重落水中。 当此时,门外传来宫莲绵长温谨的声音:“皇后主子,水该冷了,奴才让凌子她们进去为您兑些热水。”言毕转对身后早已备妥热水的司沐宫女,“你们手脚放快些,莫让主子受了凉。” 门吱呀一声推开,又吱呀一身紧闭。 殿中亮堂如常,热雾缭绕,再无一丝异样。朱颜软软趴在浴盆上,面色惨白,娇喘连连。 宫莲宫棠一见之下大惊失色,顾不得礼制慌乱飞扑上前扶住朱颜。宫棠惊叫:“皇后主子!这是怎么了?” 宫莲也是花容失色:“可是被热气熏晕了头?奴才这就传御医!”说着就起了身子。 朱颜无血色的唇瓣轻启:“不,不需要。我没事儿,就是打了会子盹儿,看你们大惊小怪的,热水呢?” 宫棠与宫莲对视一眼,一齐迟疑道:“主子当真没事儿?” 朱颜这时已晃过神来,勉强扯了一抹俏皮的笑靥,撩起浴盆中的水往宫莲宫棠身上泼去,咯咯笑道:“你们看我有没有事儿?再不走叫你们一个个儿成水饺!” 宫莲宫棠这才舒心一笑。宫莲忙招呼一旁发愣的宫女往浴盆里兑热水,宫棠则抹去面上的水珠,喜滋滋道:“主子到底是恢复了往昔爱玩儿的性子了,自从您入了宫后就没真心乐过,奴才总以为主子当真修身养性了呢!” 宫莲急急瞪了宫棠一眼,嘴角却也是止不住地上扬:“你这小蹄子!知道主子宠你现下是越发不懂规矩了,如今我们是在宫里,可比不得当年府中,你言行举止可得端庄些,切莫失了该有的礼制。如若不然,回头我让安德三赏你几个爆栗子!” 宫棠努嘴,佯怒道:“姐姐好大的派头!教训起人来有模有样儿的,可丝毫不见比无果姑姑……差呢。”说到无果时被宫莲暗中顶了手肘,才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忙对朱颜福身道,“奴才该死,无端惹主子伤心了。” 朱颜敛容,僵硬笑意抿在了嘴边,轻声道:“无妨,死者已矣。你们衣裳都濡湿了,赶紧下去换一身吧,若是感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宫棠重又笑了,一张脸直如春日里的朝阳:“奴才不怕冷。皇后主子,天儿冷得很,这水过会儿又该冷了,您也不能在水里泡太久,不如让奴才们给您擦水穿衣了吧?” 宫莲在旁招呼司沐宫女敬上一叠雪白净身缎子。朱颜瞟了一眼,道:“本宫说了,日后不需人伺候沐浴。罢了,你们东西放下后全都退下。”顿了顿,眸光一转,在宫莲面上停留片刻,“不必守在门外,都到外头取暖去吧。” 宫莲宫棠终是领着一干宫女娓娓退出。宫门再一次吱呀一声关上时,朱颜的心都快跳出了心口,面色一变,伸长手略显慌乱地扯下身旁琉璃屏风上的棉绒长衫罩住身体,“哗”地从水中站起踏出浴盆,戒备地环视四周。 乌黑长发上的水珠顺流而下,无声地滑落衫子。眼睑下方的殷红泪痣仿佛盈盈欲坠,使得整张面容泫然欲泣。 压抑着声音,朱颜的眼中八分惊疑两分薄怒:“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梦里?你到底是什么居心?” 静默须臾,四周竟再无半点异样,仿佛方才出现的一幕只不过是朱颜的幻觉。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不出来面对面相见?” 话音刚落,靠近殿门边的窗户纸上映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影影绰绰,明灭不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十章 纳兰明珠 乍一看到那人影,朱颜反射性往后退了一步,拢紧了身上的长衫,满眼戒备低喝道:“是谁在外面偷窥?” 那人影移向了殿门处,一时间看不见踪影。朱颜紧盯殿门,高声喊:“宫莲宫棠?宫莲……” 倏地,一道极尽低醇男音打断了朱颜无助的声音:“别怕,是我。” 朱颜浑身一颤。听这声音竟是……“皇上?”这道声音听起来特别熟悉?就好像听自己的声音一样的熟悉,似乎在梦里经常听过……正胡乱想着,门外又传来玄烨温淳的声音:“芳儿,你当真不愿见我了吗?” 玄烨的低声下气令朱颜呆了呆,身体里不知怎的浑然起了一种难以言明的怪异感觉,似是欣喜又似是温情,明显并不是他朱颜会产生的情愫——竟是这具身体的反应么?猛地晃晃被热气熏得有些晕的螓首,他略一思量后才以淡漠的口气道:“皇上不知……”暗忖须臾,终是想出了应如何自称,“妾正在沐浴吗?难不成你堂堂九五之尊想做那低贱的登徒浪子?” 独自伫立朱门外的玄烨眼中闪过一丝尴尬,轻咳一声,道:“芳儿误解了,我并无此刻进去与你相见之意,我去暖阁中等你便是。”默了默,又万般柔情地说,“你身子薄弱,切记不能着凉受冻,需得快些起身着衣才是。” 确有冷彻心扉的冷意袭来,朱颜咬紧微微颤抖的唇瓣,语气不由得平缓了些许:“多谢皇上关怀。妾身子不宜伺候皇上,还请皇上移驾别宫。” 玄烨脸色忽然凝上一层黯淡,竟以近乎哀求的语气道:“我只是想见你。芳儿,是我没好好保护好你们母子,害你受苦了,我定然为你查出那下黑手的人,你就别再恼我了好吗?” 不知怎的,玄烨这近乎哀求的语气使得朱颜内心一悸,但他仍是横了横心,语中添了更冷的意味:“皇上言重,妾不敢。妾自从中毒之后身子一直不见好,病怏怏的有失中宫之仪,况且太医嘱咐妾需得好生静养,实在不宜抛头露面,还请皇上谅解。” 玄烨顿觉内心一酸,心里满满的愧疚浮上眉头:“旁人你不愿见也就罢了,难道连我你也不见吗?” 乍从热水中出来本就寒冷袭身,加之身体并未擦干,湿漉漉仅裹着一袭棉衫,这具孱弱的躯体实是受不了酷寒,抖得越发厉害。朱颜只觉头愈来愈沉重,眼前也模糊了起来,“皇上坐拥六宫粉黛,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又何必费心思在无用的妾身上?” 玄烨呼吸一促,当下只有十六岁的他已有浑然天成的帝王大气,却每每在赫舍里跟前失了一丝沉稳,一听这话已是急得满面通红,急红了耳根,“什么六宫粉黛!什么佳丽三千!你以为朕稀罕这些?朕何曾不想只与你白头偕老?只恨朕是天子,凡事不能只顾一己之私,你是世间最明白朕的人了,怎的如今如同变了一副模样?” 朱颜晃动沉重的脑袋,虚软的身体靠在了浴盆旁,被热气一熏胸口刹时憋闷,意识逐渐模糊,讲话也喘气连连:“我……本就……不是……”“赫舍里”三字还未说出口,人已经颓倒在地。 “芳儿?”朱门外的玄烨乍然间听到内间传来异响,额头顿时冒出一层细汗,叫唤之下未得到任何回应更是心下大惊,嘴里不断叫唤着“芳儿”,猛地推开殿门,冲了进去。一见晕厥在地的娇躯,忙连着棉衫一同抱起她,直往寝宫奔去,大喊:“快传太医!” 听到大动静,守在外间的奴才们尚不知发生了何事,刹那间全都惊惶失措,全尾随在帝后身后,急急直奔东暖阁。 安德三发颤的手指着跪地的小太监,声音尖细高窄得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快去请孙太医!快!”自己则赶在帝后前面,掀起寝宫玄关处的棉帘子。 玄烨粗喘着气把“赫舍里”安放寝榻上,“宫莲宫棠,快往暖炉内多加些红罗炭。还有,拿些干净的帕子和中衣来。” “是!”宫莲宫棠飞快跑动着细碎脚步,各自忙去取物什了。 此时朱颜已陷入了半昏迷状态,身体彻底苏醒的寒意到处乱窜直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冷……冷……” 玄烨内心一纠,抱起“赫舍里”搂进怀里,撩起明黄团龙袖袍细细擦拭起她脸上的水珠,“芳儿?怎就抖得如此厉害?” “皇上,帕子来了,容奴才为娘娘擦干身子。”宫莲手捧叠放白色帕子和明黄中衣的紫红托盘,诺诺道。 玄烨拿过帕子便往“赫舍里”脸上拭去,厉声道:“朕自己来,你们这般没用的奴才全都给朕退下!”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阖宫奴才一听此言无不惨白着脸跪下,顿时一室黑压压全是人头。 玄烨见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怒道:“还都杵在这儿做什么?全部滚出去!梁九功,太医来了没?” 宫莲领着众人退下。梁九功风一般掠进,俯身在地,“回皇上,小福子已经去太医院请了,许是已经在来路上了,奴才再去瞧瞧去。” “快去!” “嗻!” 好一通忙乱后,朱颜终于裹着厚实衾被安睡榻上,呼吸渐匀。玄烨眼中盈满爱怜与心疼,静静地凝视着本属于赫舍里的苍白容颜。 孙之鼎跪在屏风外,刚为朱颜把完脉的他白眉紧蹙,疑惑道:“皇上,请恕微臣失礼,敢问皇后娘娘尚在月子中为何轻易沾水?” 玄烨深邃锐利的眸光越过屏风如闪电般划过寝宫门外众跪地俯首奴才,一干人等无不屏息凝神,额头紧贴地面。 玄烨隐忍不发,沉声道:“皇后身子状况如何?” “回皇上,娘娘凤体本就单薄,后又经难产中毒诸多多舛之事,元气难免伤及,而今又受了惊吓感染了风寒,往后需得将养一段时间,只求不要落下什么病根子。” 玄烨紧握“赫舍里”蜷着的手,眉目之间写满了不忍,“皇后的身子一向是你在调理,你的医术朕并非信任不过,但是朕还是要叮嘱一句,若皇后有任何闪失,你当提头来见!” 孙之鼎磕头道:“微臣惶恐,微臣当竭尽全力助娘娘早日康复。” “等等,”玄烨面色遽然一冷,“你方才说皇后又受了惊吓?” 孙之鼎回道:“皇后娘娘脉息紊乱,面唇晄白,显然是刚刚受了惊吓。且近日娘娘郁结于心,失眠健忘,气血双虚清阳不升,不能温养头目。待臣先为娘娘开副安神汤再细细调养。” 玄烨敛眉若有所思,道:“快去就是。” 孙之鼎领旨退下。一时宫中静谧异常,鸦雀无声。宫女与太监久久僵跪在地,年小者早已瑟瑟发抖。 良久后,玄烨眸似寒水,吐字铿锵:“梁九功。” “奴才在。” “传旨:坤宁宫一应奴才护主不周以致皇后再度病重,所有内监杖责二十,宫女掌嘴三十。” 梁九功面无变色,手中拂尘一扬,躬身道:“奴才领旨。” 旨意下达,阖宫竟也没人敢出声讨饶,只抖着声带齐声道:“奴才谢主隆恩。”跪在为首的是安德三,当下夹着哭嗓连连抽打着自己的耳光,“奴才该死!奴才失职!奴才该死!奴才失职……”如此反复。 玄烨冷哼,“未免惊扰皇后静养,待皇后身子好转之后再行刑。”话音刚落,有乾清宫御前内监小福子近前行礼,道:“皇上,领侍卫内大臣噶布拉、刑部尚书明珠二位大人递了牌子求见。” 玄烨两眼不离“赫舍里”,伸手覆上她的额头确定并无发热后舒了一口长气,语调也缓和了不少:“嗯,朕不放心皇后,今儿个哪也不去,传他们到坤宁宫正堂觐见罢。” 领侍卫内大臣噶布拉乃是当今皇后赫舍里流芳的亲父,是世祖皇帝留给玄烨的四大辅臣之一索尼的儿子,前不久与其亲弟索额图等人助玄烨剿灭鳌拜一党有功。而纳兰明珠则是满洲正黄旗人,叶赫氏族,时任刑部尚书,主审鳌拜谋逆篡位一案。 噶布拉和明珠一前一后进了坤宁宫正堂,玄烨早他们一步已经端坐高座之上,面目一派平静,端的是有天子难测之威。免了他们礼之后,玄烨面含淡笑,看着明珠,道:“明珠,鳌拜一案审得如何了?” 明珠一身从一品九蟒五爪袍仙鹤补子朝服,头戴红宝石起花金顶,面容清隽,身量颀长,举手投足间满是儒雅内敛的书生味,但无一丝懦弱腐朽之气,反而有沉稳英气隐隐散发。玄烨一点名他便躬身道:“回皇上的话,经重重审查,奴才列出了逆贼鳌拜三十大罪状,请皇上过目。”说着从袖袋中掏出一折子,呈给了梁九功。 玄烨从梁九功手中接过折子,缓缓打开,只看了一眼便随意置在一旁,“哼,三十大罪状?就当只是谋逆一条便可诛他九族了!” 噶布拉在旁附言道:“依大清律例,此等罪名是当抄家灭族,不论主犯从犯一律凌迟处死。” 玄烨似笑非笑道:“哦?葛爱卿认为应当对那老贼行此极刑?” 噶布拉略有沉吟,心下明白如今的天子虽是未弱冠的少年,但其心智已颇有帝王心术。讲话也谨慎得很:“皇上便是大清律例,一切自然是由皇上做主,奴才等唯圣命是从。” 玄烨一听这模棱两可的官话,未置可否。只眯着一双眼瞅着明珠,“那索额图的意思呢?” 明珠吐字温和而有力:“昨夜奴才与索公商议此案,大人的意思是那逆臣鳌拜虽是犯了死罪,但到底于大清有功,且又是先帝托孤之臣,可从轻发落,赐予自尽。” 玄烨淡淡应了一声,“说说你的想法。” 明珠抬头,眸清似水,“奴才以为,鳌拜不能死。” 玄烨眼神一亮,笑意上了眼底:“哦?你倒说说看,他怎么就不能死了?” 明珠道:“鳌拜如今已下狱,死与不死都是一样的。依奴才看,皇上旨在消除谋逆之贼,打击结党营私之流,如今鳌拜一党均已抄家落狱,圣意已然达成。鳌拜即已成为板上之俎便再也无甚可惧,对我大清朝纲已然构不成丝毫动摇。鳌拜虽有大过但不可否认亦曾战功赫赫,臣并无意袒护他,逆贼功过参半,皇上若只记恨其过而不念其功,岂非有失公正?且不说他曾是大清的开国元勋,只说他曾辅佐过皇上理政曾是太子太傅皇上便不宜杀他,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皇上若杀他,天下人虽深感大快人心,却也难免想及“仁孝”二字,文武百官也难免感叹伴君如伴虎以致人心惶惶。杀他是应该,不杀他则是仁慈,皇上圣明,必定早已心如明镜。” 听罢明珠一席话,玄烨到底是爽朗笑出了声,直夸明珠直言不讳,一语中的,“葛爱卿,你瞧瞧人家!年纪可比你小了不少便已见宰相之才,你可是我朝元老却及不上明珠,你可得反省反省啊!” 玄烨这话虽是以玩笑语调说出,噶布拉却暗自捏了把冷汗,只得赔笑道:“皇上所言极是,皇上所言极是!奴才无用,定然好好反省。” 噶布拉毕竟是赫舍里的亲父,他在前朝虽无甚作为,但基于这一层,玄烨向来厚待他,眼下见他面现尴尬不由心生恻隐,“朕一时的玩笑话爱卿不必较真。此次歼灭鳌拜一党你也有功在身,回头朕当记你一大功。” 噶布拉忙的把身子躬得愈低,“此事索额图、王弘祚与一干御前护卫等人才是真正有功之人,奴才绵薄之力不敢居功。” 玄烨笑容满面:“葛爱卿也别谦虚,此次有功之人个个儿都有赏!”忽又敛了笑容,“班布尔善、穆里玛、讷莫、济世等人伙同鳌拜党比营私,我大清是断然容不得此等之人,明珠你看着办,依律处置便是。” 明珠肃容,道:“奴才谨遵圣命。” 玄烨接过奉茶宫女呈上的普洱茶,浅饮一口,淡淡道:“梁九功。” “奴才在。” “拟旨:原辅政大臣、一等公鳌拜虽为大清三代元勋,战功赫赫,然其图谋篡位,结党营私,擅权专横、残杀忠良,情罪俱真,本当依议处分,但念鳌拜累朝效力年久,且皇考曾经倚任,朕不忍加诛,姑从宽免死,革职籍没,仍行拘禁。遏必隆无结党之事,免其重罪,削去太师及后加公爵,其原有一等公,仍准留与伊子。另吏部右侍郎索额图晋国史院大学士,王弘祚晋兵部尚书、潘湖叟、黄锡衮升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左侍郎,礼部右侍郎位缺暂由明珠兼任。其余有功之人同样交由明珠裁定!待上奏之后再于朝堂之上宣旨,公诸天下!” 梁九功手中佛尘一扬,扬声道:“嗻!” 明珠闻旨大为受宠若惊,忙一个千儿扎下,“奴才领旨,谢主隆恩!” 明珠话音刚落,正堂玄关处急急掠近一抹紫褐身影,神色极为慌张,竟是宫莲,一进门便踉跄着跪下,没了一丝往日的端庄沉稳,声音且带着哭腔:“禀皇……皇上!大……事不、不好了……” 玄烨心下冷不丁浮上不祥之感,豁然从宝座上站起,“莫不是皇后病情有变?” 宫莲身子止不住地发颤,一张嫩白玉容上已是挂满泪水,犹如秋雨带落梨花点点,“娘娘、娘娘……失踪了!安公公已让人在坤宁宫上下找开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十一章 瓜尔佳氏 玄烨从阶上掠下,二话不说阴着脸直奔东暖阁而去,天际暗沉如他的脸色,不多时点点的雪花渐渐化为鹅毛,漫天无羁而下,扑打在他的脸上,他恍若未觉。一路上太监宫女跟在他身后,几乎是小跑了起来。 此时整个坤宁宫已经是惊雷炸响,四处可见宫人内监屏气搜寻皇后的身影,无不神色仓惶。玄烨双拳紧握,双脚刚跨进寝宫的门槛便直往凤榻而去,“芳儿?芳儿……”——却在转过屏风之后深深愣住了。 那榻上静静躺着的不正是赫舍里流芳么? 榻上假寐的朱颜蠕动了下僵硬酸疼的躯体,假意满面睡意被无端吵醒的模样,困困顿顿睁开了双眼。 玄烨一呆之后是大喜,“芳儿?你……方才去哪了?”说着坐到榻上托起意欲起身的“赫舍里”,拥她入怀,“你吓坏朕了……” 朱颜整个身子刹那僵住。下意识地,抗拒的心理使得身子往里挪去。玄烨察觉,眉头皱成了个“川”字,却并未收手,反而跟着往里靠近,几乎是强硬地搂“她”入怀。 朱颜一愣、一惊。一股奇异的感觉瞬间遍达他全身,仿佛浑身血液在瞬间滚烫沸腾,身上这幅皮囊的四肢百骸似乎对玄烨流淌着难以言明的亲近熟悉情愫,他竟分不清这暖意是来自玄烨的身上还是自己心底里油然而生的。眼前逐渐明晰,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玄烨,奇怪的是竟觉得他是早已见过千百回的故人——他见过他!就在他曾经重复了多次的梦境里!他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重复做关于一个古人的梦,梦中的那个人和眼前所见之人的面容重叠在一起,渐渐凝成了眼前这个活灵活现的人——清代的帝王。真正的玄烨,原来以为只存在于泛黄历史之中的玄烨。端正明朗的五官,炯炯而深邃的双眼大而有神,挺拔略带鹰钩状的鼻子,两颊上虽微微有少时天花遗留下的零星痘痕,但需细看才能看出,并未能影响他眉宇之间的英气。翩翩年少,神气清明,虽是十六少年郎,却已隐隐透着浑然天成的天家贵气。只消一眼,此生不再忘却。 朱颜大感不自在,与生俱来第一次乍然升起一股子无所适从的迷乱感,暗自低喃,声若轻羽:“……这就是林夕夕口中的‘康师傅’?”林夕夕是个十足十的清宫戏迷,成天在他耳边絮叨什么清宫剧穿越剧,她最喜欢的皇帝就是眼前这位了,说喜欢的原因就是因为康熙对他的元后赫舍里氏痴情钟爱一生。受林夕夕荼毒,他对眼前这位康熙大帝印象极其深刻——是了,或许就是这个原因,他才会常常梦见玄烨。思及此,他脑中忽然一激灵,眼前这张脸和以前梦里那张脸是一样的,那么,是不是可以证明自己依然是在做梦? 不料玄烨耳尖,听得还算清晰,“康……师傅?” 朱颜望着眼前比他真实年龄整整小上近十二岁的“小男孩”,嘴角忽然扬起一抹促狭的浅笑:“红烧牛肉面。”刻意模糊了声音。 玄烨错愕:“嗯?” 朱颜忍住没笑出声。 静默须臾,玄烨愈加搂紧了“赫舍里”,极力摒除心中隐约浮生的怪异感觉,斜眼瞪向梁九功,怒叱:“这坤宁宫的奴才都是如何当差的?方才是哪个狗奴才谎报皇后失踪?给朕拖出去杖毙!” “杖毙?”朱颜咋舌,脱口而出,“你丫是杀人狂啊?” 玄烨瞪大了眼,怔住。 梁九功敛下眼皮子,躬低身子道:“皇上息怒。定然是哪个不中用的奴才一时看走了眼,奴才这就去把他揪出来。” “等等!”朱颜见人命关天,心里斟酌须臾,急忙出声,“皇上,因妾连日病着,奴才们没日没夜辛劳服侍着,难免有憔悴眼花的时候,如果因一点小错就动辄杀人实在是有违圣人之道。”他刚才的的确确是“失踪”了,宫莲并未看走眼,这床才多大?床上有没有人一眼看去便一清二楚,又怎能看错?他怎能眼睁睁看着无辜的人因他而死? 玄烨捋了捋心头的怪异感,为“赫舍里”顺了顺鬓边乱发,吹气般在耳畔轻言:“你就是太过善良了才易招人欺凌。别说后宫众妃了,就是这些个奴才你都过于仁慈了。芳儿,你是堂堂的中宫,适当之时也该端出皇后的威仪来。” 这千古一帝的柔情淋漓在目,竟是这般的热人心肠。朱颜心思流转,缓缓离了玄烨怀里,颔首,道:“多谢皇上,皇上的话妾当铭记于心。” 玄烨凝了“赫舍里”半晌,喟然道:“怎的经了此次变故你对朕竟变得疏远了许多?芳儿,朕对你的心从未变过,朕允诺你会让害你的人不得好死,你不要这般待朕,好吗?”语毕,身子俯下,伸开双手,含情脉脉便要拥下。 朱颜一惊,整具身子嗖地往里移去,因过于用力,发鬓上的和田玉簪滑落黄缎被褥上,一顶秀发顿时倾泻而下。一双赫舍里的美目满满的排拒之意,衬得眼角的嫩粉泪痣盈盈欲坠。 玄烨一呆,深情之眸转为莫大失落,半倾的身子僵了许久才起身,背对着朱颜的面容尽是黯淡,声音渗入了几许辽远的飘渺:“梁九功。” 远远立在棉帘子边的梁九功应声:“奴才在。” “鉴于皇后求情,那谎报皇后失踪的狗奴才朕便不加以追究了。”朱颜一听这话心头一宽,不料下一瞬玄烨的话又令他心上一紧,“只是,今日之过加上前次之大错,坤宁宫这般无用的奴才皆不可饶恕,既然皇后已无大碍,朕的旨意也可宣下了。” 朱颜慌忙张口:“皇上……” 玄烨抬手,“皇后不必多言。这些个不长进的东西不受罚是长不了记性的,一次错误已是不可饶恕诓论两次?梁九功,你还愣着做什么?动手!” “嗻!”梁九功临去时看了朱颜一眼,眼中颇有几分恳求的意味。 朱颜咬紧了唇瓣,几度张口欲言却在看到玄烨阴晴不定的侧面时只能往肚里咽去。他能感觉到玄烨无法遮挡的薄怒,而这怒气全只因“赫舍里”的刻意生疏,那帮奴才也不过是玄烨泄气的工具罢了。 不多时,外间此起彼伏响起杖责与掌嘴之声,刚开始一干奴才也只是闷哼出声,待挨的打多了痛极了这才纷纷咬牙低低呻吟,却愣是没有一人胆敢讨饶,更无人敢放了胆子大声哀嚎。 鹅毛大的雪此时正下得欢,地上昨夜的积雪还为得及化开眼见又裹上了层层新雪。大雪洒落在受杖责之罚的太监们伤口上,沾了鲜血的热气,慢慢晕了开来,像极了朱红色的野蔷薇,妖冶而瑰丽。 耳中不断刺进的呻吟搅得朱颜心神不宁,忍着头痛起身跪立榻上,肃容道:“皇上果真执意惩罚奴才们必得连同妾一同罚了去!有其主便有其仆,奴才们有错自是妾调教无方,该受罚的是妾而不是奴才们,还请皇上明鉴!” 玄烨神情颇有松动,刚想伸手去扶朱颜孱弱欲倒的躯壳时,外间冷不丁起了另一阵喧哗。玄烨隐然蹙眉,正欲开口询问,外间忽地停了杖责、掌嘴的刑罚,于是乎那一阵声若悲鸣之箫的喧闹声一时破空而至。 “本宫要面见圣上!你们这帮奴才拦着本宫做什么?还不快去通传!皇上一定会见本宫的!一定会的,快去!快去啊!” 坤宁宫宫门处,含了哽咽哭声的女子清丽的面容若纸,一袭紫锻芙蕖斗篷的系带松了一截而浑然不知,发上的紫罗繖随着她的大声呼喊而颤颤巍巍。她身后的宫女神容同她一般悲切,撑着油墨红梅纸伞为主子挡着大雪,嘴里不断碎碎劝说着:“娘娘,您这是何苦呢?在这当头皇上是不会见您的,您还是随了奴才回宫吧!娘娘……” 梁九功一见来人内心便犯了嘀咕,面儿上仍是恭恭敬敬,行礼道了万福:“忠妃娘娘万福。皇上这会子正在气头上,不宜面见娘娘,娘娘还是请回吧!” 瓜尔佳氏眉梢一抬,语气里渗入了些许强硬:“本宫确有要事相求皇上,劳烦公公为本宫通传。” 梁九功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娘娘来的实在不是时候儿,皇上适才动了怒,正在里头训罚一干奴才呢,就连皇后娘娘也劝不动。”说到这压低了声音,“恕奴才多言,鳌拜谋逆一案皇上本无意迁怒于娘娘,娘娘这会子正处在风口浪尖儿上,本该是避嫌的时候,怎的偏偏往风口上撞呢?如若触怒了圣颜则后果难料啊!” 瓜尔佳氏水眸之中隐忍的泪水打着转儿,颤抖的声音越发哽咽,面容虽是悲戚却也难掩倨傲之色,倒也真是将门之后,“本宫整个家族都岌岌可危了,还会在乎自身么?”言毕,猛地推落油纸伞扯起裙摆便往门内闯入,边哭喊,“皇上……皇上!求您见见妾吧!皇上,您当真不念一丝旧情么?妾的阿玛是受人诬陷的呀,他对大清、对皇上忠心耿耿断无谋逆之心啊!皇上……”声声见泪,断人心肠。 梁九功脸色一变,挥手叫上守门的太监拦住瓜尔佳氏,不料瓜尔佳氏本会些拳脚皮毛功夫,当下又失了理智,力气岂是小小太监所能制衡得了。且她家族虽已蒙罪,玄烨早前对她颇有恩宠如今也没有废其位份之意,到底还身在妃位,奴才们不敢过于放肆。 瓜尔佳氏跌跌撞撞进了宫门,尚未靠近东暖阁宫门已被御前侍卫拦下,阻在了中庭之中,她“扑”地一声直往雪地里跪下,对着明明敞开却离她很是遥远的朱红宫门狠狠磕了好几个头,“皇上,您就见见妾吧!皇上啊,妾的阿玛乃我大清开国功臣啊!阿玛对皇上殚尽竭虑忠心可表,皇上怎可听信小人谗言降罪于他?求皇上明察,为妾的阿玛平反!阿玛是冤枉的……皇后娘娘,求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代妾求求情罢!皇后娘娘……”说着又重重磕起头来。她身后随跪的宫女眼见规劝不住,止不住地悲泣。 内间玄烨本就心有不满,听见外间这番动静不免心烦意乱,对着刚急急掀帘入门的梁九功劈头就是怒喝:“你倒是会当差!连个人都拦不住!” 梁九功屈膝跪下,颤言:“皇上息怒!实在是忠主子她……奴才劝不住啊!” 梁九功话音未落,瓜尔佳氏的哭喊声有增无减地传进:“阿玛纵使结党营私,但绝无谋逆之心!阿玛已经年迈,如有异心又怎会等到今时今刻?皇上当真不顾君臣之置阿玛于死地么?我瓜尔佳一族何其无辜!皇上怎可如此无情……” 听到这,朱颜心里已是明白了十分。明了忠妃是鳌拜之女,此番正是为了鳌拜求情而来。只是史上的鳌拜最终的下场……忠妃这样闹腾终是于事无补的。偷觑向玄烨,忍不住还是启口:“皇上,外面天寒地冻的,忠妃这样闹下去也不是个事儿,皇上不如见见她吧?” 玄烨面色不霁,冷哼道:“她愿跪就让她跪着去!梁九功,你去回了她,朕是不会见她的,让她滚回承乾宫跪着去!” “嗻!”梁九功低着头矮身掀了帘子出去,见了瓜尔佳氏冻紫了的一张脸,心中哀叹一声,“娘娘,您快请回吧!皇上说了不见您,您就是跪死在这儿皇上也是不会见您的。” 瓜尔佳氏胡乱抹掉面上和着雪的泪水,一抹悲凉的恨意上了眼底,“那本宫就跪死在这儿。” “唉!”梁九功摇头道,“娘娘越是如此皇上越是生气,一旦龙颜大怒娘娘只怕自身都难保。还是听奴才一句劝,回宫吧!” 瓜尔佳氏眸中再无泪水流出,眼神渐而变得混浊而怨怼,声音也变得凄厉直剜人心:“阿玛为大清立下多少汗马功劳,半辈子枉顾性命驰骋沙场最终却只能落得如此下场么?皇上只记其过却不念其功,岂不是忘恩负义之徒?皇上啊皇上,你不是以仁治天下么?你这般的薄情寡义就不怕天下人齿寒么?” 这番话一出,朱颜暗自吸了口凉气。自古帝王最忌讳的便是功高震主,皇权受胁,而瓜尔佳氏句句提及鳌拜功劳,声声戳进玄烨禁忌之肋,不但起不到丝毫作用反而适得其反。默默察看玄烨脸色,果见他眸中有杀光乍现,虽只是一瞬而过,却看得朱颜心中一颤。 玄烨背手于身后,缓缓地,冷冷地:“瓜尔佳氏忠妃德行有亏,恣行无忌,着废除妃位降为常在,改封号‘忠’为‘愂’,禁足承乾宫,无诏不得踏出宫门一步!” 愂者,悖也,即悖逆之意。这样的封号比之褫夺封号更加折辱上万万分。 “常在!”庭中梁九功听得旨意声调抖然提高,夹杂着尖厉的警示意味儿,“愂常在再不回宫那便是执意抗旨,休怪做奴才的放肆了!” 瓜尔佳氏听到圣旨的那一刻,脸色竟浮起一抹极艳丽的笑靥,仿佛这是一道晋封的旨意,从此殊荣无限。笑至最后,无声的笑渐而成了仰天狂笑。梁九功眼神示意近旁太监上前,抬手做了个手势,其中一名太监会意,重重挥掌击在瓜尔佳氏后椎上,再将晕厥了的冰凉皮囊抬出了坤宁宫。 暖阁中,铜锦纹兽三足暖炉中炭火烧得正旺,偶见传出微微“噼啪”响声,一室暖和犹如置身暖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十二章 履薄临深 玄烨午时便回了乾清宫批折子,因了瓜尔佳氏一事,坤宁宫的奴才们中断了责罚,伤得都不重,玄烨也无心过问,这便不了了之,也算是不幸之幸。 葛布拉终是得旨见了皇后,因皇后尚在月中,宫人于阁中隔了几重红纱帐这才传见了葛布拉。 葛布拉离了远远,郑重行下大礼,“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 朱颜两边的太阳穴跳了跳,清清干涩的喉头,“阿玛快快请起,赐座。” 葛布拉恭敬道:“谢娘娘。”便起身入了座,奉茶宫女忙捧了朱红托盘上了一盅明前碧螺春。霎时,满室甘香。 “早几日便听闻娘娘凤体欠安,奴才甚是挂念,无奈前朝事多迟迟未能得旨觐见娘娘,还望娘娘见谅。” 隔着朦胧纱帐,朱颜只隐隐看见一身朝服模样的老者,连葛布拉的面容也看不真切。君臣分明的客套话并不曾令他心里有何异样。朱颜年少就丧失了双亲,早已尝近孤独的滋味,因孤独而淡漠,因淡漠而凉薄,骨子里说到底是有些寡淡的。这便客气地说道:“阿玛言重了,倒是让阿玛平白担心,是本宫不中用。” 葛布拉叹道:“后宫犹如前朝,明里暗里诸事纷乱繁杂,娘娘身为六宫之首受累了,万望保重凤体、顾全自身。” 听罢此话,朱颜内心陡然升起一股子惆怅。心里暗忖着究竟还能不能从这吃人不吐骨碎的奢华牢笼梦境中醒来,嘴里犹自款款道:“阿玛的话本宫记住了。屋里虽有暖炉却还是止不住丝丝的冷气儿,阿玛别枯坐着,喝杯茶暖暖身子。” “谢娘娘赏。”葛布拉端起紫地三彩茶杯,掀开茶盖子拨弄着水面上的茶末子。 默了须臾,朱颜轻声问:“家中一应可都还好?” “托娘娘福,都好。全只盼着娘娘凤体安康。” 再度默了须臾,朱颜微微动了动坐久了酸麻的身子,“额涅好吗?怎未随了阿玛一同前来?” 忽然,葛布拉手中一滑,茶盖掉落地面碎了一地。葛布拉晃过神来慌得搁下茶杯,扎身下跪,“奴、奴才一时失态,还请娘娘降罪!”守在门外的宫女闻声进来低头收拾起残片,换了盏新茶。 难道说错了什么话?朱颜心里一紧,后背直了直,小心翼翼道:“阿玛快快起身回座。一枚小小的茶盖罢了,又何须如此紧张?人没伤着才是最紧要的。只是……阿玛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有何不适?” 葛布拉僵着身子重落座紫檀木椅上,良久才哑着嗓子道:“夫人……已经仙逝两年了,娘娘竟忘记了么?” 朱颜心里一凛,定了定心绪才不着痕迹道:“阿玛有所不知,本宫自从中毒之后记忆便时好时坏,远不如往昔了。” 葛布拉忧心之情溢于言表,“原是如此,可有着太医好生看过?” 朱颜说得越发小心:“已经医治了几日,身子想是无大碍了,就是脑子终不见好转,也不知是不是好不了了。” 葛布拉忙道:“娘娘切莫存了这般念想,娘娘福泽绵长,不日定然都能好转。” 朱颜还未开口,宫棠便掀了帘子、帐子神秘兮兮地凑近他身旁,低语:“皇后主子,这一下午的光景纳兰大人还在正堂里守着呢!眼巴巴儿地瞅着咱东暖阁的方向,恨不得能穿堂入室,一脸着急的模样可真叫人心疼呢!” 朱颜微微一怔:“纳兰大人?” 宫棠笑道:“主子可是在装糊涂?纳兰大人是主子打小就结缘颇深的人儿,主子还一度闹着要嫁给纳兰……”话未说完却被朱颜捂住了嘴,这才点点头表示会意,朱颜这才放开了手,短吁了口气。 “奴、奴才一时嘴快!” “你知道就好!”朱颜淡淡瞪了宫棠一眼,“切记祸从口出。” 宫棠睁大了一双无辜的水眸,怯怯地说:“多谢主子教诲,奴才记住了。”又斜眼瞄了瞄重重帐外的宫人们。 葛布拉浅抿了几口热茶,轻轻搁下茶盅,起身行跪安礼,“娘娘身子不适还得多加安养,奴才不便多扰,奴才告退。” 闻言,朱颜心中顿时轻快了不少,笑容也真了几分,“阿玛走好,宫棠,代本宫送阿玛出去,外头雪正大着,打把伞。” 入暮时分,一抹颀长身影从坤宁宫正堂走出,背影被刚浮上的夕阳拉长,显得有些疲惫。宫棠恰巧端了食盒子从偏门走过,不经意间瞥见了,惊呼之下低喊出声:“纳兰大人?” 颀长身影忽地顿住,旋身面对宫棠,正是纳兰明珠。 “宫棠姑娘。” 宫棠忙偷眼打量了四周,见没人才近了明珠身前,“大人怎的还在这儿呢?该不会是整个下午都在里间守着吧?” 明珠尴尬笑笑,不答反问:“皇后娘娘如何了?我见这宫里头不断有人进进出出的,却也都不见慌张了,应是已找回了娘娘?” 宫棠明朗笑道:“原来大人悄悄儿守着一个下午不愿走就是为了得知娘娘的消息呀!那大人尽可放心了,娘娘她压根儿就没失踪,是宫莲犯困一时看走了眼。” 明珠漂亮的剑眉微微拢起,“宫莲姑娘一向谨慎又怎会……”顿了顿,展颜浅笑,“皇上早间宣我与葛大人在此觐见,我迟迟等候皇上归来议事,却始终不见传话,皇上可还在坤宁宫?” 宫棠轻灵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抿嘴忍住笑意:“是奴才们疏忽了,只顾着皇后娘娘,竟无人前来告知大人一声儿,皇上午间便回了乾清宫,大人可前往上书房面圣。”大声说完挨近明珠,压低嗓音,“虽是皇上传召,然则后宫重地大人本不该逗留如此之久,若落人口实娘娘将有损清誉,大人的关怀奴才定代为转告娘娘,关心则乱,还请大人快快离去。” 晚霞的余晖打在明珠面上,蒙上了一层柔柔的惆怅,“多谢姑娘。”只短短四个字却似包含千言万语,转身离去之时往东暖阁方向投去深深一凝。 是夜大雪停歇之后又淅淅沥沥下起了细雨,天气更冷了许多,夜风呼啸如同鬼哭狼嚎。寝宫中四处点起了宫灯,昏黄的光影婆娑迷离,倒也能生出些微暖意来。 晚间加餐之后,朱颜照例传荣琳教导宫廷礼仪,约莫又学了一刻钟这方遣退了她,呆坐暖炕之上,手中捧着本《仪礼》,眼神却远远地落在了窗纸之上。 宫莲不知什么时辰进了来,凝着朱颜的眸中满是忧心,“皇后主子,最近您天天传荣琳姑姑学习宫中礼仪,奴才瞧您学着吃力得很,如今可记起些了?” 朱颜回过神,目光落在宫莲面上时,还是不经意愣了愣,旋即别开脸,敷衍一笑:“不记得便只能重学,也不吃力,就是……”语声刻意模糊了去,“他妈的想死而已。” 宫莲傻眼,试探着问道:“主子……说什么?” 朱颜看着宫莲的表情,“哧”地笑了笑,也没接着说话,只是慢慢凝结了笑容,沉默良久,宫灯的黄光映入他眼中,映衬得赫舍里的玉容柔和生辉,许久后回望宫莲,满是歉意道:“今日……差点害惨了你,对不住了。” 宫莲大大一怔,心思一转,倏然跪地,“主子何出此言,是奴才的错,奴才眼花脑浊看走了眼惊扰了圣驾,原就该受罚,奴才该死!” 朱颜掩了内心的诧异,对眼前的七窍玲珑人又增进了几许好感。忙起身亲自扶起宫莲,会心的笑意上了眼底眉梢,“此事已经过去了,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就是,你也别放在心上。” 宫莲静静点头,应声道是,扶了朱颜坐回明黄氆氇炕垫上,“皇后主子,皇上今儿晚上去了昭嫔那儿,主子就不必等皇上了,让奴才伺候您就寝可好?” 朱颜凝眉,不答反问:“那……忠妃可还好?” 宫莲神情略滞:“皇后主子,如今后宫中再无忠妃,只有愂常在。” 朱颜晃了晃神,眼底的泪痣仿佛隐隐跳动着,他拉长了大氅包住冰凉的双手,低低道:“还真是讽刺,皇帝只一句话便能让人上天堂、下地狱,在这里,人命和蝼蚁又有什么区别?” “主子这是?”宫莲大惊,赶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手都微微发颤了,“虽说愂常在往日与主子交好,但人心诡辩莫测,谁知她待主子您是否全然是真心?主子大不必为她费心劳神。” 朱颜虽觉言语有失,却也是止不住厌恶之情,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意,他自己却不知原是苦笑,“本宫随意一说,你也随意一听便罢。你且说说,愂常在如何了?” 宫莲顿了顿,摇头道:“愂常在回宫后倒也没再闹腾,只是……听说承乾宫里的奴才尽数都给遣到别宫去了,只余下凝萃一人伺候,往后怕是要什么没什么了。眼下已近年关,各宫都喜气逼人的,相形之下承乾宫就……愂常在也是怪可怜的。” “唉……”朱颜长叹一声,“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眼下看了当真半点不假。她只为成全自己的孝心,此举其实并不算过分,只是她哪懂得帝王的心思?宫莲,本宫看她实在可怜,你命人悄悄送些吃用物什过去,先助她过了这一严冬吧。” “皇后主子仁慈。”宫莲踌躇道,“只是向来禁足的妃子都是不许旁人探视的,倘若被人发现,怕是会暗地里指责主子身为中宫却未能做好后宫的表率。况且皇上如今厌恶极了愂常在,若是被有心之人吹到了皇上的耳边……” “看她今天这架势想必也是存了寻死的心思,无辜的人命可以救还是得救的。这样,还是你亲自走一趟吧,本宫也比较放心。你的顾虑没有错,只是本宫没让你与她相见,连面儿也见不着又何来探视之说?你只需把东西放在承乾宫门口再敲门引人来取便是了,无需露面。” 宫莲会心笑回:“是,奴才明白了,奴才这就去置备。” 朱颜端起一旁的红枣枸杞茶,浅饮一口才道:“前儿个皇上命人送来一碗血燕桂圆红枣羹,那碗还在吗?” 宫莲回道:“那日的空碗是送回乾清宫了,不过皇上天天命梁公公送滋补的汤汤水水来,听梁公公说皇上每回还都亲自验了没毒才允许送来咱们宫里的,还特意下旨命梁公公在送的途中决不能假手于人,待送到主子宫里头再验一次。这不小厨房还温着几盅呢!主子可是想吃了?” 朱颜微微出神,不自觉抚上脸颊,喃喃道:“她也算是有福。”赫舍里流芳是世间幸得帝王真爱不多的稀数皇后之一呢。 宫莲怔了怔,“主子是说愂常在么?主子可是想把皇上赏赐的药膳赐予愂常在?” 朱颜微微扬唇:“嗯,还有自然是最好了,你拿一盅送过去。” “是,”宫莲低头应声,眸中隐有疑惑,“主子方才提及那碗是为了……” “不管是碗还是盅,只要是皇上专用的就对了。记得放在食盒的最上格,显眼些。” 宫莲暗自想了想,顿时犹如醍醐灌顶,“皇后主子当真是蕙质兰心,愂常在若真以为东西是皇上暗地里怜悯她,送她的,想必应是不会轻易寻死了。主子这般待愂常在,还真是她的福气呢!” 朱颜轻揉微微抽疼的太阳穴,眼睛下方的泪痣晕上了昏黄灯影,看也看不真切,“福气?”懒懒放下茶盅,淡淡道,“呵。天色不早了,你赶紧去吧。” 宫莲福身,道:“是,皇后主子。” 朱颜看着宫莲的脸,心中总能生出许多奇怪而又过分熟悉亲近的感觉,微笑道:“大雪这才刚停息却又下起了大雨,路滑得很,好在本宫记得承乾宫离坤宁宫并不远,你当心些,快去快回。” 宫莲眼中盈着谢意,点头道:“是,谢主子关心,奴才去去便回。” 朱颜眸光睇向屏风里头的凤榻,若有所思道:“出去时让宫棠送一盏提灯来,这里头暗得很,本宫瞧着眼晕。” 宫莲道:“提灯不甚亮堂,奴才让宫棠送一盏座灯进来吧?” 朱颜眸底沉了沉,道:“不必了,提灯就好。” 宫莲垂下眼皮,蹲身道:“是,奴才告退。”这便去了。未几,宫棠手里提着盏金镶玉白玉宫灯笑语盈盈进了暖阁中,“这大半夜的主子要这灯做什么?不会是偷偷琢磨着想到外边儿走走吧?” 见到宫棠明媚无邪的笑脸,朱颜真心一笑,道:“还真是被你说中了!” 闻言宫棠大是吓了一跳,急得把提灯藏在了身后,“主子可不是说真的吧?外头还下着瓢泼大雨呢!冷都冷死了,您身子又弱得很,这眼下的还想上哪儿去?” 朱颜忍俊不禁,笑道:“看你紧张的!本宫只是同你说笑罢了。这屋里暗得很,本宫身子实在是倦累得很,想躺着看看书,你把灯挂在床头上。” 宫棠听罢这才把提灯从背后转到身前,呼了老长一口气,“主子就爱捉弄奴才,害奴才白白担心!”说着移步榻前,挂上了提灯,铺起了床褥。 朱颜凝着宫棠在床前忙碌的身影,面上的笑容缓缓散去,“素日里可是你收拾的床褥?” 宫棠手下不停,嘴上咋呼着回道:“不是的,司寝的事儿向来是蓉儿和茹玉的分内之事,奴才只是偶尔帮着拾辍拾辍。” “你退下吧,顺道传旨下去,往后本宫的床褥不用你们收拾。” 宫棠方收拾妥当折出屏风,走近朱颜,瞪着一双不解的清灵水眸,“主子可是嫌弃奴才们笨手笨脚不合您的心意?” “当然不是,”朱颜仔细端详宫棠嘴边的微微红肿,心中大有不忍,不禁问道:“还疼吗?” 宫棠一愣,摸了摸嘴角,依然笑若桃李:“皇后主子无需心疼奴才,原本就是奴才没好好伺候好主子,皇上只赐了掌嘴已是开恩,为了主子受罚奴才心甘情愿!” 望着宫棠干净的笑靥,朱颜心里却觉沉甸甸,“本宫命人从御药房送来的膏药你们都擦了吗?” 宫棠笑着深深一福,“谢过主子的赏赐,膏药安公公都一一发下去了,个个儿有份,那药药效奇快,大家伙儿这会子都已经不疼了呢!主子千万别挂心。” “那就好,”朱颜舒缓了眉峰,“没事儿了,你下去歇着吧。” 宫棠应声:“是,皇后主子。安德三伤势较重,主子嘱咐过先免了他的上夜,近几日便由奴才同宫莲在外间守着,主子若想起身有个什么动静的奴才一晃便能听见,奴才也能放心些。”说着看见朱颜有起身的意思便上前扶起他的手臂,往榻边款款走去。 朱颜轻轻拍拍宫棠的手背,温和笑道:“就数你最有心了。小小年纪就为奴为婢的,真是可怜。”这年纪要搁在现代,正是无忧无虑的花季年华呢。 宫棠不解道:“奴才和宫莲是亲姐妹,我们俩人打小便跟着皇后主子,主子待我们姐妹俩恩重如山,犹如亲生姐妹般,奴才从未觉得苦过。主子教我们识字断文,歌舞女红,您看宫莲极其喜爱歌舞,还特意请了京中最有名气儿的伶人悉心教导,宫莲弹得一手好曲儿,尤其擅弄箜篌,您便将辛苦寻来的凤首箜篌作为生辰之礼赠予她,如今那箜篌还珍藏在宫莲房中,如此贵重之物,她可是疼惜,比她的性命还宝贝呢!”宫棠面上含着动容的笑意,边说边扶朱颜坐上榻边,俯身为他脱去鞋子,“那一年黄河绝了堤,紧接着又发了时疫,奴才的阿玛额涅……都死了,剩下奴才和姐姐二人孤苦无依,当年姐姐才九岁,奴才七岁,若不是主子收留我们入府,我们姐妹二人早已不在人世了。”说到后来隐有哽咽。 “原来如此,”朱颜心中对宫莲宫棠的信任又加深了几分,更是温言相对,“你如今多大了?” 宫棠错愕的表情一闪而过,然后是满面的伤心,“皇后主子竟连这些也全忘了吗?奴才今年与主子同岁,方满十六,宫莲年长两岁,已是十八了。主子当真记不得了么?” 朱颜垂目掩去眸中的目色,似叹道:“才十六么……”这具年轻的竟然才十六岁,可是整整小了他朱颜十二岁!且不论男女之别,这样大的年龄落差,他该怎样接受?这么荒唐的事情,他怎么样也不相信这是真的。 半饷听到宫棠的叫唤才回了神,他愣了愣回道:“哦,这儿不用你伺候了,下去吧。” 宫棠着小宫女往暖炉内添了暖炭,给宫灯换了银蜡,终是踮着脚尖出去守夜了。 寝宫门吱呀一声关上,室内倏然间静谧昏幽,外间哗啦的雨声宛若疯了的深宫怨妇,歇斯底里地哭个不停歇。朱颜却如同充耳未闻,沉了一张脸撩起了床头明黄床幔的一角,露出了紫檀床沿上精雕细刻的凤凰双飞浮雕,他伸手在凤凰的雕身上摸索着,指尖最后停留在墨色突起的凤目上,用力往里按下—— 随着低低的暗门开启声音,床的里侧连同床褥陷入了一半,竟现出了一道可容一人进出的暗道。往里望去是泼墨般的深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十三章 诡谲密室 朱颜从床头上取下提灯,赤着双脚沿着通往密道的石阶而下,每走一步脚底便窜上一股冷彻骨髓的阴冷,直逼胸臆。石阶只短短九阶就到了密室地面,这时榻上的床板闷声自发合上,只一瞬之间仿佛隔绝了人间的所有。 这个密室他也是无意中发现的,那日许是睡得迷迷糊糊不意间触动了密室开关,出于好奇心他悄悄进了入口,只是还没走完石阶就听到了宫莲发现他失踪了的惊叫声,不得已又折回床上假寐。这便有了前头皇后失踪一波。 提灯的照明范围极其有限,也就是两三细步的微亮而已,出了这个范围便什么也看不见,凝而不散的墨色直如掉入墨缸,挥手弹去时那墨色宛若幽灵般隐没了手指,仿佛即刻被吞噬。 朱颜深深呼吸,本想着能稳稳不安的情绪却觉吸入的都是腐朽的阴气,刹那有置身十八层地狱的错觉。由于灯光极其有限,入眼的地方极少,并不能看清密室里的全貌,只能每隔几步照见地面上古朴而粗犷的青石板,也不能得知这是个怎样的密室,只觉越往里走胆颤的感觉愈浓烈。 突然,手中的提灯闪了闪,明灭不定的灯光打在石板上,一晃一晃的,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被散乱着曳地长发的女鬼吹灭。朱颜内心一颤,把提灯拢到身边,紧紧圈入怀中。 又一袭阴风从背后低呼而来,柔顺垂落在腰际的长发忽被撩起悬在半空中,黑暗中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死亡之手掌控着暗夜之神。 全身本能地瑟缩着,朱颜全身冷汗淋淋,内心对未知的恐惧逐渐蔓延,但骨子里天生不信邪的犟劲驱使他一步、一步往更深处摸索而去。大致走了六七步,前方忽现微弱绿光,忽明忽灭,仿佛地狱鬼火。朱颜紧拽着提灯的手更紧了,几乎要听到灯柄碎裂的声音,他身子每一发颤,幽绿鬼火便闪一闪,宛若鬼怪的眼睛冷睨着他。 抬手抹了抹额头上不断渗下的冷汗,他亦步亦趋朝前而去,诡异的是,他每走一步前方便凝空冒出一盏鬼火!诡异的景象使他抽了口凉气,却仍然硬着身子朝前挪去,离幽绿鬼火越来越近…… 滴答——滴答—— 倏然,本万籁俱寂的死寂空气中陡然响起急促的滴答声,朱颜顿步凝神一听——那仿佛是热腾腾的血液一滴一滴低落冰凉石板的声音——森冷的空气中似乎隐隐有陈腐的血腥味四下弥漫。 在走到第九盏幽绿鬼火亮起时,所有的光亮已足以隐约映照出眼前之景—— 两口血红棺木并列停放在血淋漓的石板上,左侧棺木的棺盖半开半合,棺身硬如磐石,艳红似血,也不知是什么材质铸成,直如在人血里浸透过一般,有猩红血液缓缓至半开的缝隙中流淌而出,好似煮沸了的浓汤,浓浓散发着一股只属于人血的腥味,直逼人胸臆,令人窒息作呕。 赫舍里单薄的身体已不能承受密室里的阴冷至极,渐而发抖如秋风落叶,死寂中上下贝齿的打颤声无比清晰。 暗夜中似乎冥冥有一股力量催使他往棺木走去——直到他着的双脚踏入缓慢流淌着的血滩,犹如白莲盛开在血池之中——顿时有一股森冷的恶寒自脚底直直窜入四肢百骸,最终穿过心尖,破血而出! 痛! 喉间一甜,他俯身猛然呕出一口鲜血! “咯咯——咯咯——” 本死寂如乱葬岗的黑暗中突然传来一阵古怪的笑声,似乎在嘲笑眼前孱弱如蝼蚁的猎物。 后颈一冷,隐隐有森森气息吹拂,温柔而缱绻。朱颜冷不防心下一惊,豁然弹了开去,怀里的灯滑落地面,应声响起了玉碎的清脆声音,在密室里轻轻荡漾了开去。 “是谁?在这装神弄鬼的,出来!”话一出口朱颜就愣住了,他本应该凌厉深沉的声音换了赫舍里的嗓子竟变得柔弱无助。 朱颜纵使胆大却也经不住颠覆他世界观的鬼神之吓,紧紧死蜷着的指节僵硬如冰石,手掌心已被长甲嵌出了血丝。手中淡淡的血腥味在这死寂里缓缓晕了开去,融入空气中的阴湿腐气,一时之气顿生一丝新鲜而甜腥的气味。 蓦然,左边一具棺木里面闷闷地响起了呼呼的呼哧声,忽有忽无,忽强忽弱。随后传来一连串“笃笃笃”的怪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敲打着棺身,奇怪的是,那棺木明明离朱颜只有两步之余,声音却忽远忽近,深深浅浅。 心尖陡然一颤,朱颜狠狠抹掉嘴角的血丝,一张惨白的脸闪烁着鬼火的幽绿光芒,右眼角的泪痣仿佛刚刚淌下的一滴血泪。 下唇几乎要被咬出血来,脚下的湿黏恶腥仍不能阻止他向前挪近的步子,死寂的黑暗中疏忽间又只能听到他跳得异常凶猛的心率声。 只沉寂了须臾,左侧棺木之中忽然再次响起“笃笃”声,朱颜心中默念佛祖保佑,狠吸一口气,低喝道:“什么鬼东西?滚出来!”声音一出口,才惊觉自己是那么的没底气。 喝叫声顿落,左侧棺木中突然“腾”地飞出一物!伴着“咕咕”的怪叫声迎面扑向朱颜。 竟是人面鸟!硕大的身躯看起来比一般的要大上一倍,丑陋的面孔在鬼火下显得无比诡谲,阴冷邪气的眼神仿佛恶魔转世。 好在也只是一种动物,刹那间朱颜的恐惧感降低些许,腰身一矮避开了人面鸟的袭击,还么来得及站直身子人面鸟已经盘旋而回,直扑朱颜脉门。瞳孔中人面鸟的身形愈来愈大,就在快被扑咬之时,暗夜中恰时再度传来“咯咯”的邪笑,那人面鸟一听这声音仿佛得了命令,扑棱着翅膀隐入了黑暗之中。 朱颜长嘘一口气。一身的冷汗被阴风一吹,抖得更加厉害,全身虚软几要跌坐地面,他狠狠把眼中盈满的恐惧强压住,透出一抹几不可见的凌厉眸色,刚迈前一步想看看半合半开的棺木中有什么时,所有的鬼火忽然浮起飘在半空中,一盏接着一盏无序地朝更深处飘去。 朱颜咬紧破皮的下唇,弯身拾起地面沾满血的提灯,拽着摔破的灯柄跟着鬼火小碎步而去。 突然,一声声痛苦到极尽的呻吟随风刺入朱颜敏感的耳中,那是内心深处一种近乎绝望的呐喊。 女人的哭声?朱颜措不及防一怔,还来不及多想只见悉数鬼火集中在一起呈“十”字型飘落在——一个女人的身上,一个双手被绑在十字架上的宫装女人,她的四周盘旋着数以百计的人面鸟。鬼火的光芒笼罩着她,她原本紫褐色的宫装浮着一层诡异的幽绿色,如墨发丝长垂散乱而下,遮住了她的脸,鲜血有一滴没一滴地从她被绑着的两只手腕落下,落入了饥渴的人面鸟口中。 也许是感受到人类的气味,长发遮面的女子豁然抬起低垂的头,像重新被注入新的灵魂,如白絮般的脸上死灰的双眸焕发着颤栗的欣喜。 朱颜甫一接触到她的眼神,身体突然不受控制地僵冷下来,手中的提灯再一次摔落地面,残破的金镶玉白玉灯身彻底粉碎,露出了里面的灯芯,犹自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昏黄而浑浊。 为什么对于眼前的女人身上这具身体反应出强烈的熟悉感?仅仅逊于他初次见到玄烨时的怪异感觉!难道……这个女人也是赫舍里熟悉的身边人? 正神经紧绷胡乱想着,前方的宫装女子轻启灰白唇瓣,当先逸出痛苦煎熬的呻吟,“……皇后主子,救……救奴才……” 朱颜一惊,脑中忽然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人名,舌尖直打颤:“无、无果?” 宫装女子衰竭的啜泣声夹杂着难言的欢喜,幽绿鬼火将她的脸笼罩住,透着明晃不定的诡谲,“主子……”却只反复竭尽全力哭喊着这两个字,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一见之下,朱颜心中已经断定眼前这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女人就是无果了。只是……无果不是已经死了吗?还是海拉逊亲自验的尸体,而且尸体早已葬在了城外乱葬岗呢,不是吗?那么眼前的这个“东西”究竟是什么?迟疑不决地,朱颜到底再次打破科学观念,忐忑询问道:“你是人还是……鬼?” 无果哭声渐转凄厉可怖:“主子……要是救不了奴才就杀了奴才吧!奴才……生不如死!”“呜呜”的哭声一回荡在密室里,令人毛骨悚然。 朱颜只觉全身寒毛直竖,疙瘩一粒粒直往外钻,“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忽觉此时此地不是问这些的时候,只是……到底是救还是不救?别说不确定现在的无果已经变成了什么“东西”,就算还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人,众所周知的是无果早已死去,如果又活生生出现在众人面前,又该作何解释?又能作何解释?清宫暗藏吸血妖物这件事情是绝不能传扬出去的,那种后果……他不敢深想。更何况,自己能不能活着出去还是个问题!但是,好歹无果与赫舍里感情匪浅,身上这具躯体一再反映出对无果的不舍与怜惜之情,不能救她不如杀了她以了结被当做猎物受尽折磨的痛楚!思绪千回百转,也只闪电之间掠过脑海,末了,他终是硬下心,拔下发鬓之中的细长银簪,眼中顿时有泪珠潸然而下,“别怕,我这就帮你解脱!” 话音刚落,无果周身的鬼火一瞬泯灭! 一袭古怪的邪风兜头而来,跌落地上的提灯也灭了。 世界全然沦入黑暗之中……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触电般袭上朱颜心头,喉咙一紧,大声叫着无果的名字,却惊觉无论怎么叫都得不到任何回应了。颤抖的脚所幸未到失控的地步,他强忍着四肢百骸流窜与生俱来的惊惧反应,咬紧牙根,凭着来时的记忆匆匆按原路跑回。 才跑出五六步,前方忽然涌来的邪冷气息仿佛高压电般逼住了他慌而不乱的脚步,内心强大的直觉告诉他——轻易出不去了。 “到底是人是鬼?”朱颜由惊生怒,厉声喝道。可是密室里除却不间断的诡异之声并无人回应他,听到的人声只不过是自己的回声,只是不知是密室过于空旷还是被那些古怪声音所扰,最终落入朱颜耳中的回音只剩下了最后两个字:是鬼……是鬼…… 回音尚未隐去,仅离朱颜一步开外的半空突然亮起两抹红光,细看之下竟是一双红若血池的瞳孔,艳丽得几要滴出血来,仿佛还带着极尽嘲讽的森冷笑意。 熟悉的眼睛。 朱颜脚步一个踉跄,一步一步开始往后倒走,只走了几步,后背猛的僵住——一只冰冷的手搭在了他肩膀上。下一瞬,有阴冷的鼻息徜徉在脖子边际,猩红的幽冥花宛若一只只血淋淋的触角缠住他全身,浑身血脉骤然夺命般地抽疼! 须臾间,的空气中弥漫开温热的血腥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十四章 真假难辨 夜里。 沙发上,一张沉睡的苍白容颜,精致面容之上,右眼角一颗鲜红如血的坠泪痣隐隐跳动。他在昏黄的灯光下,面如薄纸,呼吸短促。 突然,一阵闹铃声急促响起。 朱颜猛地睁开双眼,惊坐起,剧烈喘息着环顾四周——光线柔和的落地灯,简约清冷的家具,还有眼前进入屏保的电脑屏幕。 醒了?醒了! 居然醒了,真的醒了! 爆了句粗口,他从沙发上弹跳而起,将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从冰霜里拿出矿泉水灌了整整一瓶后,在家里每个角落里乱转,几乎有喜极而泣的冲动。定下神来后,下意识的,他习惯性掐向自己的手腕——并未开始用力,触及的皮肤已传来一阵疼。他一愣,低头一看,手腕上的淤青赫然在目。 他愣了许久。 写字桌上手机的闹铃再度响起,他走过去拿起手机,滑去屏面上显示着22点的闹钟设定,将手机扔回桌面,整个人瘫坐在柔软座椅上。三秒钟后,猝然一惊,又迅速抓起手机,瞪着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心里一层一层泛凉。 1月4日,星期日,22:10。 还是那一天?还是那一天!他睡了多久?那么长的一个梦难道只是一夜南柯之梦? 盯着桌上的梅酒——瓶盖是打开的,没错,那天他打开来喝了一口。椅子滑到电脑前,手搭上鼠标——屏幕保护屏消失,显出之前鼠标定格在某个画面的视屏上。静止的视屏画面是一具惨白干瘪的男尸,其脖子上有两个深深血洞。 朱颜圆睁着双眼瞪着电脑屏幕,瞠目结舌。心里有某种预感越来越强烈,他豁然起身,抓起手机想要打电话给林夕夕。 恰好,手机响起来电铃声。朱颜一看来电显示,微微颤抖的手迟迟没有按下接听键。 铃声停止十秒后,再度响起。 朱颜终于还是按下接听键。顿时,手机里传来一道平和动听的女声:“你好,朱颜。最近几天你都没来诊室,是不是睡眠有所改善了?” “卧槽!”朱颜几乎把手机摔了出去。 贾医生沉默了几秒钟,依然平和道:“又做了那种梦?” 朱颜哭丧着脸,有些不知所措:“我他妈到底是醒没醒啊!” 贾医生一阵沉默,叹了口气,说:“你还是过来一趟吧。” 朱颜拍打着汗津津的脑门,“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怎么也醒不过来,可是我现在好不容易醒过来了,却……好像又开始重复那一天发生的事情。我都搞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了!我他妈是不是精神分裂啊我!” 那头又一阵沉默,半天才回答:“……我目前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你没有任何精神疾病。我从未遇过你这样的……暂且称之为病例吧,也许,有些事情真的是当今的科学尚且无法解释企及的吧。不管怎样,睡眠对一个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你工作压力大,睡眠不好更容易加重心理负荷,梦境过于频繁证明你的脑细胞时刻处于活跃的状态,和没休息也没什么两样了。你今天有空吗?抽个时间过来吧。” “好,我现在过去找你……”朱颜话音未落,手机传来急促的来电提醒声,“抱歉,可能是局里打来的,我先转接一下。” “好的,你忙,回头联系。” 接通后,电话那头传来哀怨的女声:“朱颜,这些天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可是你是不是早就我把我忘了?你的心里除了工作到底还有什么?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做女朋友?” 朱颜面色“刷”地惨白,冷汗直下,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直接将手机扔了出去。 一声闷响,手机摔落地面。 没容他开始任何的思绪,手机铃声又响起,他这一次看都不看就知道来电的人是谁了。 他没有接,直接抓起椅子上的外套,直往门口奔去。打开门,犹豫了一下,还是返回捡起手机,塞进了大衣口袋里。林夕夕的电话一直打进来,朱颜锁上门之后,一面下电梯一面接听。 “林夕夕,你在哪?” “老大,你怎么才接电话啊?你今天不是休息在家吗?干吗啊你?” 听着电话那头熟悉的抱怨声,朱颜却觉得心中一暖,急促的语气不由缓和了下来:“我问你,你在哪?” “这么大的雨肯定在家啊!你怎么了?怪怪的。” “我现在去你家找你,你哪儿也别去,就在家里等我!”不再搭理林夕夕的喋喋不休,他直接挂掉电话,好不容易等到电梯停留在负一层,电梯门一开,即刻冲出,跑向自己的停车位。 车子开在路上,夜晚的天气依然是雷电交加,大雨滂沱。路上车水马龙,十分拥堵,林夕夕家又离得远,等他到了她家的时候,已经将近十一点了。按了门铃始终是无人接听的状态,打她手机也是无人接听。 朱颜急了。忽然想起林夕夕告诉过自己她家里的开锁密码,只是他从来没有独自开过她家的门,一时记忆有些模糊了。试了好几次,最后试着输入了自己的生日,密码键盘才传出“滴”的一声——门总算开了。 “怎么和我家的密码一样……”嘟哝了一声,朱颜走进大门,家里灯开着,暖气也开着,喊了林夕夕几声,却是无人应答。 朱颜纳闷了,才刚拿起手机,屏幕上刚刚好显示出“林脑残”三个字来,朱颜立刻心知她不在家了,一接通劈头就骂:“不是叫你在家等我吗?你死哪去了!” 林夕夕吼了回去:“叫个屁啊!你手机坏了?张队说打你电话一直占线,我出门前打你电话也打不通,我不是发信息告诉你了吗?没看到?” 朱颜扶额,语气软下来:“张队?又出什么事了?” 林夕夕回道:“张队找我们还能有什么好事儿?又出命案了呗!他催得急,我就没等你自己先过去了,你也赶紧过来吧!走的时候别忘了关灯关暖气啊!” 朱颜面色渐渐难看,没好气道:“你倒是挺积极!那么多法医还缺了你不成?你到哪了?马上给我回来!” 林夕夕沉默了几秒,而后手机里传来万分诧异的声音:“朱医,你不是被鬼附身了吧?哪次出警你没骂我不够积极不够主动不够速度?我这好不容易光速了一回,赶在了你的前头,你怎么还不乐意了?不是,我……” 朱颜黑着脸打断她的话:“案发地点在城郊小树林吧?” 林夕夕愣了愣,恰巧一记闷雷乍响,吓得她手一滑,手中没握好方向盘,车子一打滑,没来得及踩脚刹,斜斜往前方红灯路口冲出。 “嘭!” 随着一记重物撞击声,车子急刹住,横在了马路中央。林夕夕塞在耳里的耳机线被摔落的手机扯落,随同手机掉在了副驾驶的脚垫上。 朱颜愣了几秒,随即意识到出事了,对着手机叫唤了几声没人应答之后,快速冲出了家门。 林夕夕吓得冷汗直下,开门下车时腿直发软,冒着大雨哆嗦着往车头走去。有一瞬间,天上的雨似乎停滞在空中,街上所有的人事物也有一瞬的停滞,不过也只是一秒钟的定格,仿佛从未发生过。 大雨冲刷着林夕夕冻得苍白的脸,她怔怔四处搜寻着,却发现什么东西也没撞上——更别说是人了。她长吁了一口气,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回去。转身往车头看去,一颗心立即又吊到了嗓子眼。她瞪大着惊疑的双眼,呆呆盯着车头明显凹进的破损之处。 明明撞到了什么! 她再次慌乱地搜寻着四周围,茫然不知所措,四周不断响起的喇叭声惊得她的心脏一晃一大跳。她慌忙冲到临近的那些车子旁,逮住人就问:“你们有没有看到我撞到了什么?有没有?” 所有人都以一种“撞见神经病”的眼神看着她,都说什么也没看见,催促她快点把车开走,不要挡道。 她满面惊疑回到车上,浑身雨水滴答,冷得直发抖,但无暇顾及,重新启动车子,急踩油门,疾掠而出的车轮溅起了大片大片的雨水。 朱颜的车子在郊区小树林的小道上急刹而住,险些撞上林笑车子的尾巴。临下车时,他瞟了一眼汽车显示屏上——时间依旧是晚上十一点半。 雷鸣不断,雨势渐小,乌云消散,雨丝如细帘,圆月如玉,月光似薄纱。目及之处,树林里灯火如昼。林子边上停着许多警车,不断有警员进进出出。案发现场早已拉起了警戒线,朱颜黑着脸未搭理任何人,径直越过警戒线,往林子深处奔去。 “林夕夕!”朱颜一路喊着林夕夕的名字,周围的警员都觉得诧异,给他指了方向。 不需要人告诉,也不需要案发现场浓烈的血腥味的指引,朱颜眉头皱也没皱地大踏步往前走,仿佛他的面前自有一双隐形而冰冷的手牵引着他向正确的方向而去。 张警官一见朱颜到来,看着他略显狼狈的样子,怔了怔。 朱颜两手空空,别说是勘察箱,就是口罩都没有带在身上,他望都不望一眼泥地上的死者,强行拉起蹲在死者旁边的林夕夕,迅速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确定她平安无事之后,立即往林子外拉拖。 林夕夕觉得莫名其妙,却不忘将已经污染了的手套避开朱颜,咋呼道:“我说老大,你发什么神经?怎么淋了一身雨?天气这么冷,你会感冒的!” 很快,朱颜把林夕夕扯到了两人的车子旁,从自己车上取出一个干净的物证袋递给林夕夕,闷声道:“脱掉。” 林夕夕的黑框眼镜镜面已经被雨水打湿,朦朦胧胧看不清朱颜的脸,“那边还没结束呢……” 朱颜打断她的话,一把扯下她头顶上的防护帽扔进物证袋里,“不缺你一个。马上处理掉污染物跟我走。” “到底出什么事儿了……神经兮兮的……”林夕夕一面不满地嘟哝着,一面脱掉身上的防护装备。等她将污染物全部扔进物证袋封好之后,朱颜早已打开自己的车子后备箱,等她将物证袋放进污染物收纳箱之后,递了一瓶免洗酒精消毒液给她,扯着将她塞进车子副驾驶。 启动车子的同时,朱颜瞟了林夕夕一眼,皱眉道:“不是搭建了临时遮雨棚保护现场吗?你怎么还从头到脚都湿透了?中途通话时我好像听到你撞到了什么急刹车的声音,怎么回事儿?” 林夕夕将洗手液扔向后座,打开面前的格子取出一盒纸巾,先把眼镜擦干净后,胡乱地挫着头发,说话时眼里透着残余的惊疑:“我也想知道怎么回事儿啊!我跟你讲,简直太奇怪了!我明明撞到了什么!车头都凹进了一个洞,但是下车一看什么鬼都没有……鬼?妈呀!”林夕夕忽然满面惊恐抱住朱颜,“会不会真的撞鬼了……” 方向盘一偏,车子自然也随着偏向一旁。朱颜翻了个白眼,踩住刹车,一把揪住林夕夕的马尾往旁边扯开,斥责道:“坐好!你现在好好听我讲一件事……” “疼啊!”林夕夕头皮被扯得生疼,待朱颜松手,哀怨地将头发散开,揉了揉头皮,横眉竖眼道,“干吗?看你一副便秘的样子,该不会也撞鬼了吧?” 本已渐小如丝的雨忽然又开始变大,哗啦啦从天直冲而下,四周的一切开始变得影影绰绰。 朱颜不得已放慢了行车的速度,开启了雨刷和前后雾灯。他斜瞪了林夕夕一眼,并未理会她的玩笑话,自顾沉声道:“我最近重复着做一个同样的梦。” 林夕夕不以为然:“这不是经常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吗?你还没习以为常?” 朱颜摇摇头,声音显出了深深的疲倦:“这次不一样,虽然也是梦见清朝,但是这个梦特别长,是我那个从小到大一直重复的梦境的……怎么表达啊!”说到这,他又狠狠爆了句粗口,“续集!对,续集,就像你看的清宫剧,产生了后续的故事,特别真实,就好像……穿越了。” 林夕夕一愣,盯着朱颜看了许久,满脸透着忍俊不禁:“我的亲妈呀!我没听错吧?这种话居然会从你嘴里说出来!完了完了,我不该逼着你陪我看清穿剧的,现在都把脑子看傻了。” 朱颜烦躁地“啧”了一声,没好气道:“我也宁愿相信是自己精神分裂了。但实际上我的的确确在重复着同一个……我都分不清是梦是真了!就是这个小树林,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天气,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死者,同样的吸血怪物……无论怎么样,最终我都会来到这里,就好像一个早已布好的轨迹,一个死循环,无法摆脱。” 林夕夕一张嘴张成了“o”型,瞠目结舌,半晌才说话:“清朝,吸血怪物,重复的梦境……不就是穿越剧,吸血鬼剧,心理悬疑剧嘛!你这是一锅乱炖啊!” 忽然,朱颜脑仁一阵抽疼,眼前有一瞬的眩晕,他用力晃了晃脑袋,道:“不是穿越!是做梦,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我现在不是已经醒着呢吗?” “在梦里穿越到清朝?只听说过魂穿,没听说过梦穿……”林夕夕挠着脑袋瓜,漫不经心道:“哎呀,只是个梦啦!现在醒了不就好了吗?你还担心什么?” 朱颜急道:“醒是醒了,但是又开始重复了啊!案发现场的命案!所有的一切,全都一模一样!” 林夕夕擦着毛呢外套上的雨水,擦着擦着发现根本就擦不干,索性将外套脱掉扔到后座上,继续擦拭并未完全湿透的白色毛衣,嘴里喃喃道:“你不是一直都会做重复的梦吗?这一次为什么会这么紧张?” 朱颜头疼不已,“这一次和以前不一样,以前的梦不会出现在现实生活中,但是这一次梦里的场景、人物、事件全都出现在现实中,就像演戏一样,所有的东西都照着剧本走。” 林夕夕眨巴着双眼,诧异道:“你不会不知道这种现象在医学上称之为错视现象吧?你之所以觉得梦中发生的事物和现实中似曾相识,是因为大脑的潜意识作祟。你很聪明,思维相对于普通人活跃得多,记忆也异于常人,因此你看过的电视剧、电影之中的场景、情节会深藏在你大脑的记忆之中,你的大脑根据这些记忆会虚构各种各样的情景,因此容易做此类相关的梦,这些梦境储存在你大脑的记忆缓存区当中,当你在现实中遇到类似的场景或事件时,你的大脑皮层会发生瞬时放电的现象,因此你会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既视感。” 朱颜右眼角的坠泪痣隐隐跳动,鲜红的颜色在车灯的照耀下显出了一种近乎诡异的朦胧美。他强忍着越来越疼的脑仁,保持着稳当的行车速度,急促道:“不是似曾相识,是完全一样!这绝不仅仅是一个梦那么简单的事情。一切都是从案发现场开始的,我们必须远离这里,我就不信打不破这个诡异的死循环!” 林夕夕足足愣了十秒才稍稍反应过来,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你的意思是,在你的记忆中,我也在重复着这个情景?” “……是。” 林夕夕咋舌:“可是在我的大脑记忆里,这是第一次。” 朱颜沉默无语。 “真有这么邪门儿?”林夕夕沉吟道:“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天气,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死者,好吧,这些都出现了,那么接下来是怎样?同样的吸血怪物?” 话音刚落,突然,“嘭”的一声巨响! 车子狠狠撞上什么重物之后,戛然熄火。 驾驶座前的挡风玻璃破裂成了蜘蛛网状,四周忽然陷入地狱般的墨黑,瓢泊的大雨突然静止,就像一道道冰柱插立在天地之间,车子四周溅起的泥水如画中散落的碎玉,静止而生动。 林夕夕的额头被挡风玻璃撞破,血还未全然从伤口处流出已经静止不动,她的黑框眼镜斜飞在半空之中,神情定格在惊恐的一瞬间。 朱颜并未受伤,他感觉到在自己将要撞上玻璃的那一刻,有一股无形而强大的力量护着他周身,虽然发肤丝毫未损,但或许因为这股神秘力量,他瞬间头疼欲裂,抱着头闷哼了一声,伸手去扶林夕夕。 “林夕夕,醒醒!” 朱颜的手还未触及林夕夕,眼前碎裂的挡风玻璃突然破裂成一颗颗小圆珠,四下飞溅。他整个身子被那股强烈的神秘力量裹住,将他从空洞洞的车窗前牵引至车外,悬浮在漆黑的半空之中。 忽传一阵阵怪异的鸟叫声,成群的人面鸟从低垂的暗沉云雾之中袭来,成圆圈状盘旋在朱颜四周。 熟悉的场景再度刺入朱颜圆睁的瞳孔,如毒铅般灌进他的脑袋——剧烈的疼痛袭来! 一袭玄色染血长袍破云而出,从天而降,飞扬的银灰色长发,诡异的蓝色瞳仁,左胸前从血肉之中滋生而出的血色幽冥花,以及右肩一只通体玄色的硕大人面鸟。 从他猩红的口中恍惚迷离地重复逸出一句话,似唱非唱,似吟非吟,似泣非泣——幽冥花开,灵魂归来。 “我是幽夜,你可曾记得?” “我知道你忘却了,无妨,这一次我会让你永生记着我,”末了,似梦呓般迷离念着,“永生——”话未说完,只见他蓝眸突起一阵氤氲,恍惚间变成了血红之色。 朱颜锥心剧痛迅速遍及全身。他怒睁着双眼,双眸深处渐渐透出对宿命轮回的惊惧和不认命的抗拒和决绝。 幽冥花如九头毒蛇张开了血盆大口,无数花瓣如血腥的信子,直扎入朱颜浑身上下的血脉! 雷鸣方歇,天上忽然降落淡红细雨,红雨朦胧了天地之间,而赤红光柱之中,已无人影可寻。 “不、不要——”一声粗喘的尖叫划破了清晨的静谧,朱颜惊而坐起,额头上的汗珠密如细雨。宫莲宫棠闻声匆忙掠近榻前,急得宫鞋也来不及穿上。 宫莲麻利地将帐子挂在了两边床头的金帐钩上,看见朱颜惨白如纸的憔悴容颜时,低呼出声:“皇后主子可是做了什么骇人的噩梦?脸色竟这般难看!来人,快端一碗安神汤来。” 宫棠取了大氅包裹住朱颜单薄的身体,再用帕子轻轻拭去他额头上的汗粒,担心之情溢于言表:“主子别怕,奴才们都在这儿呢!” 朱颜定定心神,转眼打量了四周,震惊地瞪着宫莲宫棠两姐妹,脑子一瞬的空白之后是针扎般的刺疼,他哀嚎一声,一头埋进膝前的被窝之中。 又回来了! 宫莲宫棠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杂乱的思绪如钟鼓般一下又一下撞击着朱颜的心头,额头一下、一下地撞击着膝盖,嘴里念念有词:“脑子坏掉了……脑子坏掉了……” 宫莲心里一慌,眼泪就流下了,“主子,”端过小宫女呈上的安神汤,柔声道,“您喝点儿安神汤,想必又是梦靥了,梦都是做不得数的,如今醒来了,一切都好好儿的,主子莫怕了。” 梦都是做不得数的?朱颜扬起头,苦笑不已,扫了一眼床头上密道的入口处,入眼之处是崭新的明黄被褥,又掀开被子看向双脚——净白如玉——哪还有一点血迹!难道密室里发生的事情又是一场虚梦?或者说密室里的事情是真的,关于在现代“醒过来”的事情才是大梦一场?更或者……他本来就是“她”——大清皇后赫舍里氏,关于“现代”的记忆才是一场又一场的虚梦,他只不过是通过梦境“预见”了未来…… 揪着乱糟糟的头发,他红着眼挥手,无力道:“你们退下吧,没有我的传召,谁也不许进来。” 宫棠担忧道:“主子当真没事儿?可要奴才传太医前来?” 朱颜摇头道:“不需要,出去。” 宫棠还要再说些什么,被宫莲扯了扯衣袖,只好讪讪住嘴,随了宫莲退下。 朱颜狠狠拍打了几下脑袋,勉强定下心神,照着记忆撩起了床头明黄床幔的一角,见到紫檀床沿上精雕细刻的凤凰双飞浮雕时,内心的寒凉慌乱陡然再升,他苍白的指尖按在墨色突起的凤目上——低沉刺耳的暗门开启声即刻传来,床的里侧连同床褥陷入了一半,现出了一道可容一人进出的幽黑暗道,一股阴森入骨的寒气即刻如毒蛇缠绕侵袭而至,如魔手般掏入他的心窝,一阵刺疼袭来!他慌忙按下凤目,密室的门再度合上之后,他的心口刺疼感即刻消失——真的存在密室! 额头冷汗直流,他喘着粗气,迅速远离床榻,赤着双脚,跌跌撞撞走到外间案几之上,端起安神汤猛灌而下。 密室是真实存在的。那么,他是怎么出了密室回到榻上的?无果怎么会活着被禁在密室里?那发出怪笑的“鬼”又是谁,可是把他带到这诡异梦境来的幽夜? 这里的一切,真的只是个噩梦吗? 穿着单薄的中衣,赤着冰冷的双脚,他失魂落魄走到朱门前,轻轻打开门。宫莲宫棠两姐妹守在门口,一听到动静急忙掀开厚重的棉帘子。 鹅毛大的雪花被凌冽的寒风裹挟着扑笼而至,只一瞬之间,朱颜的发上、面上、身上都沾满了雪花,冻得他瑟瑟发抖。 宫莲宫棠二人惊呼一声,一人搀住朱颜往屋里带,一人着急忙慌奔至内室取衣。 朱颜僵着身子落坐寝榻之上,任由宫莲宫棠披衣端茶伺候,神色恍惚,发了好一会痴,突然抬起头,盯向宫莲宫棠二人,喃喃道:“昨晚你们俩守夜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宫棠可着劲摇了摇头,笑道:“主子入睡时安分得很,别说鼾声了,就连翻身都极少!” 宫莲眸中有光掠过,轻声回道:“昨儿夜间一切安好,只是西暖阁那边儿不时传来二阿哥的啼哭声儿,在寂静无声的夜里显得甚是入耳,可是二阿哥吵着主子了?可要奴才去把乳母叫过来问问话儿?” 朱颜捏了捏犯疼的太阳穴,无力说道:“不必了,小孩哭闹本属正常,本宫只是做了个噩梦,与他无关。”说完接过小宫女奉上的安神汤又猛喝了几大口,冲淡了不少口中的干涩感,发了会痴,忽然抓住宫莲的手,急切道,“去取安神药来!全部拿来!” 宫莲惊忧不已,颤声道:“主子已经喝了许多安神汤,可再不能吃安神药了,太医特地嘱咐了,这药不能多吃……” 朱颜额头青筋顿起,低吼道:“取来!” 满屋子的宫人被这一吓,全都跪下俯首不敢出声,宫莲也慌忙倒退,跪在宫人之首,哽咽规劝道:“请皇后主子爱惜凤体!皇上命奴才们务必伺候主子安康周全,奴才们谨遵圣命!” 宫人们皆惊呼:“奴才谨遵圣命!” 朱颜双眼通红,已经失去理智,踉跄着下榻,再度赤着脚循着不知道哪里来的记忆,在角落的紫檀柜台中找到了一个红木药箱,取出其中一个翠玉色瓷瓶,打开瓶塞,昂首往嘴里倒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十五章 恍若隔世 “老大,你在哪!老大,你快回来……” “幽冥花开,灵魂归来!欢迎回到前生……” “建议你定期来复诊,毕竟你在我这里才能睡个真正的好觉,然而很多时候,靠睡眠来逃避现实都是不现实的。你要明白,你这不是病,如果目前的科学无法帮助到你,你所能做的也只有接受了。或许,你该试着接受自己的前世,无论是真是梦,都该好好活下去,不是吗?” …… 皇后寝榻之上,一张苍白的脸频频现出不安的痛苦之色,紧握成拳的双手不时用力捶打着床。 忽然,紧闭的双眼倏地睁开! 急促的喘息声从他干涸的嘴里一阵阵冒出,他惊起,右手下意识便又要掐向左手手腕的淤青处。 玄烨猛地一把将朱颜用力摁进怀里,安抚着如同受惊小鹿的他,鸦青色的眼底隐隐淌过温热的泪珠,几乎语无伦次:“你醒了!醒了!朕的皇后醒了!我的芳儿醒了!” 朱颜任由玄烨抱着,喘息渐渐平止,而脑中仍然一团乱麻——梦里林夕夕、幽夜、心理医生的话像循环播放的录音一般,一遍一遍在他刺疼的脑中回放,最后,停留在最后的那一句话—— 或许,你该试着接受自己的前世,无论是真是梦,都该好好活下去,不是吗? 无论是真是梦,都该好好活下去,不是吗? 无论是真是梦,都该好好活下去…… 最后,他泪流满面,喃喃只念着一句话:“好好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听到这一句话,玄烨终于泪中带笑:“好,好!好好活下去,朕陪你好好儿活下去!”红着眼,他侧首对着跪地的一众宫人喝道,“你们都给朕听好了,皇后少眠,需以安神药助眠,往后用此药必须严格遵照太医医嘱,即便是皇后之命亦不可违抗,若再出现此次服药过量而命危旦夕之事,一律诛灭九族!” 满地宫人皆俯首帖耳:“奴才谨遵圣命!” 翌日清晨,玄烨早起上朝,临去时传了太医,于廊下轻声嘱咐宫人:“皇后未醒,待太医来了,叫他候着,待皇后醒了再行应召。” 安德三颔首应下。 玄烨凝着漫天飞雪,凛冽寒风裹挟而至,冷意一层一层侵袭入骨,而他的眼底却尽是暖意:“传朕旨意,皇后身子近来羸弱,每日必有太医前来诊脉,诊脉之后需及时向朕禀报病情,今后东西六宫无论何人传召,都必须以皇后为先。” 朱颜听着外头隐隐传来的温和声音,听着玄烨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正自恍惚愣神间,外头骤然响起一连串噼啪响,刚开始响声还较远,渐渐的传入耳中时已噪杂清晰。 怎么听着像鞭炮声?朱颜怔了怔,询问的目光落在了宫莲面上,恍惚间又仿佛看到了以前的自己,不免有些失神,喃喃问道:“大清早的这是……” 却是宫棠先咋呼开了:“主子又忘了吧?这是爆竹声儿,今儿已经是腊月十九啦!宫中每年这个时辰便开始燃放爆竹,太皇太后喜欢热闹,说这才喜庆,有年味儿!如今又添了二阿哥,更是喜上加喜,这不一大早就闹腾开了么!” “是啊,要过年了呢……”这是在这个“梦境”即将要度过的第一个大节呢,却与过往有着已然隔世的错觉——错觉,他真的想要相信一切都是错觉。想着想着,他的唇边捎上了抹苦笑。 待太医诊过脉,安德三弓着身子站在廊下听着阁中的动静,这会儿放柔了嗓子道:“禀皇后主子,方才内务府来报,说是已找着了小顺子的尸身。” 朱颜怔了怔,而后眸中透出微光,“果真是死了……你进来回话。” 安德三应声掀了棉帘子进屋,因受了杖责伤并未好全走路有些蹒跚。他入了寝室见炭炉中的红罗炭已燃烧殆尽先忙着让人添上新炭,嘴里兀自低低教训着底下的奴才:“动作麻利点儿!炉中没炭了也不知道要添上?内务府没克扣咱们宫里头的炭吧,怎的一个个儿倒挺会节省!回头若是主子受了冻着了凉……” 朱颜清清喉头打断了安德三喋喋不休的训话,“行了,也别太苛刻他们了,我这不还没冻着冷着吗?你们添了炭便全部退下吧,宫莲宫棠也都下去。”众人应声退下。 安德三讪讪哈了哈腰,“小太监小宫女服侍不周是奴才的错儿,奴才没好好儿管教,奴才该死。” 朱颜淡淡启齿:“没有人是该死的,正如小顺子的死——他本来活得好好儿的,最后却因为我被害死了。” 安德三收敛了笑容:“主子心中许是有数了?” 朱颜坐在榻上的身子极其不适,总觉底下丝丝冒着阴气,索性披紧赤红狐毛团边大氅软着身子起身,安德三眼明手快上前扶住,往床边暖炕上款款行去。 “我心中有没有数不关紧要,得是皇上心中有数才行。” “这个主子倒不必担心,皇上对此事是甚为上心,要不是前朝事儿多皇上指不定还亲自察审呢!” 朱颜落了座,坐垫下隐约腾上热气,身子顿时暖和了不少,只是心却怎么也暖不起来,“小三儿。” 安德三愣了愣,小声道:“奴才小三子。” 低垂眼帘,他掩去了眸中的尴尬,“……你说这后宫之中谁最希望我死?” 安德三神情凝滞,“这……奴才还真猜不得准儿。在这后宫之中,您是真真正正的主子,又最得皇上隆宠,若说那些各宫主位乃至庶妃们不拈酸吃醋那可真是不可能。奴才也见得多了,向来宫妃争宠可谓是不择手段,明面儿上的咱不说,就说那暗地里的可是能杀人于无形啊!主子您平日里待她们菲薄,她们也都个个儿看似尊崇您,可谁知竟能出了那起子要人命的事儿!可见多的是人笑里藏刀、绵里藏针呢!” “嗯,你说的本宫心里都明白。”朱颜淡漠的目光投落窗上的斑驳投影,耳边的爆竹声仍在持续着,听着心里不免有些急躁,“你继续说下去。” “嗻。如今皇上还年少,高位分妃子极少,各位主子以嫔位以下为多,大都无甚君宠,眼下只慧妃、昭嫔和蓝常在还能算合得圣意。” 朱颜略微沉吟,好不容易才渐渐厘清杂乱发疼的脑子,幽幽道:“你说的我倒也依稀有些微印象,只是我仿佛记得后宫之中不只有一妃一嫔?” “主子许是记得往日的忠主子吧?” “哦,”他似有若无一笑,“我想起了,愂常在终究是福薄。我尚且记得她以往很得皇上心意呢!” 安德三笑道:“旁人再如何也比不得主子这般深得圣意。” 朱颜一抹淡笑置之:“那……这慧妃和昭嫔如何?” “慧主子贤惠谦和,性情极为温煦,昭嫔姿容出众,才貌双全。” 朱颜眸光轻转,安德三只说了慧妃的性情而只字不提其容色,而昭嫔则恰恰相反,这其中所暗含的意思却已是十分明了。低眉沉思片刻,须臾方缓缓道:“那蓝常在?” “哎哟!难道主子竟连蓝常在也给忘了么?说起这蓝常在,宫里头谁人不知?这主儿可是个奇人!性子古怪得离奇,时而如少女般天真憨厚,嗜吃如命,讨喜得很,时而却像冰块儿一般冷飕飕的,一副森冷骇人的模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好似巴不得与各宫老死不相往来!” “双重人格?”朱颜冲口便是这么一句话,看到安德三又一脸迷茫的样子时,赶紧扯嘴干干笑了笑,“你继续,继续。” 安德三只好挠挠后脑勺,接着说道:“按理说,这蓝常在身染奇病,是不得安于后宫的,可是皇上怜悯他,也传了太医屡次医治,可蓝常在该怎样还怎样,所幸她自得了这离魂症以来从未做过出格之事,相反还常常讨得皇上欢心,久而久之,大家也便习以为常了。” 朱颜心中顿时对这个蓝常在起了莫大的兴趣,“离魂症?她这病是怎么得的?” 安德三回道:“初入宫时,蓝常在明媚好动,成日里只记挂着吃,并无甚异样。可惜没多久之后,听闻她在家中的孪生姐姐绯燕病死了,从那以后,她便得了病。宫中多有传言,都道是孪生姐妹之间灵魂相契,必定是她那突然病逝的姐姐魂来附体,一副肉身承载了两具灵魂,才致她时而是自己的样子时而是她姐姐的样子。主子,您说这事儿奇也不奇?” 朱颜尚在玩味之中,闻言只敷衍应道:“嗯,奇。” 安德三继续道:“蓝常在和后宫诸妃都相交不深,遇人都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唯待主子您尊敬有加,奴才瞧得出她并非虚与委蛇之辈,不像那些个阳奉阴违的,嘴上抹了蜜心里却藏着尖刀。除了平贵人,主子平日也惯爱和蓝常在往来,您曾说过唯有她是这后宫之中最有趣儿最真实的人儿,她若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便是姐姐绯燕,若是憨厚天真的模样,那便是她自个儿——鸿燕了,有时候儿主子一见着她,开口第一句话儿便是——你是绯燕还是鸿雁?主子可还记得?” 朱颜干干一笑:“依稀记起一些。”顿了顿,又状似漫不经心道,“这三人之中可是慧妃家世最为显赫?” “慧妃博尔济吉特氏乃是科尔沁三等公吉阿郁锡之女,昭嫔本是钮祜禄氏,满洲镶黄旗人,原辅政大臣一等公遏必隆女,原本也是鳌拜义女,只是……”嘴角挂上一抹讽刺浅笑,“鳌拜谋逆之后,遏必隆受了牵连,昭嫔便不认这层关系了,而蓝常在则是李氏,汉军正蓝旗人。” 朱颜静静听着,心里明白安德三虽未曾明着对其三人的家世作比较,但一一清晰报来,相比之下贵贱已立见分晓,“小顺子可曾在她们任何一人的宫中伺候过?” 安德三眸中掠过一抹了然之色,头垂得更低了些,“不曾。奴才清楚地记得他是半年前进的御药房,之前一直是伺候着愂常在,在愂常在还是忠妃的时候颇得宠信。” “是么……愂常在……”朱颜兀自轻轻低语,外间爆竹声渐低,一室渐渐回归宁静,而朱颜的心却像轰炸开的炮仗一般,再也无法平和如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十六章 香消玉殒 当夜宫莲暗自换了一身太监的服饰,端了食盒匆匆赶往承乾宫,一路上压低了顶帽,低首疾走。夜色甚浓,加之大雪纷扰,四处静悄悄,甬道上针落有声。无需多久便来到了承乾宫宫门处。宫门紧闭,宫墙里头也无半丝儿灯光透出,这个往日生气繁盛的地方此刻遍生颓败的气息,孤独而冷清。 轻轻将食盒放在宫门口,宫莲抬起双手放在嘴边哈了哈热气,又搓了搓,等到手不再那么僵硬,便“叩叩叩”敲起了宫门。敲了许久仍听不到里边有什么动静,宫莲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加重了敲门的力道。沉闷的“扣扣”声顿时极为清晰地荡漾在死寂的夜里,远远传了开去。就这么敲了十几声儿,里边终于响起了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宫莲贴耳听见,松了一口气,转身快步离去,很快身影便消失在夜雾中。 宫门内传出凝萃迟疑小声的嗓音:“夜已深沉,不知是何人深夜到访?”许久也不见人回应,凝萃不禁有些害怕,随即转身走了回去,想了想还是折回了脚步,打开门插开启了一条小缝探出头去,“是谁……”却什么人也没见着,当她目光落到地上的食盒时,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拎起了它,关好宫门后打开了食盒的第一层,顿时两眼一扫死气沉沉的浊光,抱紧食盒几乎是小跑着奔向了寝宫。 寝宫中只燃着一盏宫灯,勉强照亮了墙角一侧,昏黄而无力。案上的香炉里袅袅升腾着一缕安神香,一室冷香飘荡。瓜尔佳氏愂常在正面对敞开着的窗子,寒风和着大雪直扑她面上,只着单薄中衣的她浑然不知自己的身体正抖动如秋风落叶。 凝萃急切惊喜的声音卷着冷风掠了进来,“常在,常在……您快瞧瞧这是什么!”忽然间看到瓜尔佳氏正受着冻,转为惊呼,“哎呀!常在怎么把窗子打开了?要是病了奴才可怎么办才好!”说到最后已变成了哭腔,倾身把窗子关严实后,忙又取来了厚被子将瓜尔佳氏从头裹到脚,“常在等着,奴才去拿手炉。” “常在?哼,常在……”瓜尔佳氏冷冷的声音突然响起:“不是叫了你走吗?你怎么还在?” 凝萃止步转身,“任凭常在怎么赶奴才,奴才就是死也不会离开的。” 瓜尔佳氏转头看向凝萃,白如宣纸的面上忽然展开了笑靥,“好妹妹,你怎么能死呢?你还得好好儿活着替本宫报仇呢!” 凝萃两行热泪扑哧落下,“常在别太伤心,皇上只是一时被奸人蒙蔽了双眼,过些日子一定能全然想起常在的好,到时便会复了常在的位份,还如往昔般宠爱常在。” 瓜尔佳氏眉梢眼角尽是凄厉冷笑,“呵呵,是吗?你觉得有可能吗?” 凝萃想起适才放在一旁的食盒,重重点了点头,“奴才相信会有那么一天的,常在,您看!”说着打开了食盒的第一层,泪中带笑。 瓜尔佳氏眼神刚触碰到食格子的黄釉暗龙纹汤盅,不禁一愣,随后伸手拿出,小心翼翼得如同手捧着方出生的婴孩,就连唇瓣也抖得厉害,“这……这是……” 凝萃破涕而笑,“皇上赏赐给常在的!奴才说什么来着,皇上心底还是念着您的可不是?您许久不曾进食了,奴才伺候您。”伸手欲接过汤盅。 瓜尔佳氏却突然脸色一变,重重将手里的汤盅搁在炕几上,两眼惊疑地瞪着它。 凝萃心口一阵狂跳,“常在?” 瓜尔佳氏弹跳而起,一把抓住凝萃的手,“他、他、他……要毒死我!我就知道,我一早就料到……他是容不得我的!” 凝萃吓得面无血色,“不会的,不会的!常在想多了,这汤羹中不会有毒的!您想想,您如今被定了大罪,如若皇上想要赐死您大可不必在深夜悄悄儿送来,况且方才……梁公公送食盒来时传达了皇上的旨意,皇上对此案已起了疑心,正让人暗中查寻真相,只是未免打草惊蛇暂时还不能善待常在,皇上特意嘱咐常在定要按捺住性子,待到将来水落石出时一定还您一个清白。” 瓜尔佳氏停了哭闹,犹自惊疑不定,“你说的是真的?你没骗我?” 凝萃内心一痛,面上却一派笃定,“奴才不敢骗常在,就算给奴才十个胆,奴才也不敢假传圣旨啊!梁公公确实是这么说的,奴才还听说了,鳌中堂并未被处死,皇上最终还是念及旧情网开一面,常在的母家虽难比往昔了,可万幸并未大受牵连,这一切恩典也是有您的由头在的,皇上并非对您绝情寡义。您相信奴才,好么?” 瓜尔佳氏身子一软跌坐炕上,喃喃说道:“当真么……他当真还惦记着我么……玄烨……”呜呜低泣。 凝萃哽咽道:“常在……饿了吧?”打开盅盖,霎时一股甜香四溢,“是血燕桂圆红枣羹,皇上真是细心,知道您这两日身子虚着,这汤正合适呢!来,您快趁热喝了吧!” 瓜尔佳氏兀自盯着汤水发起痴来。 凝萃取了调羹搅了搅,眉头高高隆起,“常在还是担心有毒么?也罢,奴才用银牌试一试也好,您吃了也安心些。”自去取了银牌放入汤羹中。 主仆二人两眼眨也不眨地瞪着银牌,慢慢地,没入汤水中的那一端幽幽然蔓延上墨黑的颜色。 凝萃脚步一个踉跄,重心往后倒去,“怎、怎么会这样……” 瓜尔佳氏探手取出银牌,仿佛鉴赏珍贵物品般两眼不离,竟是出奇的冷静,声音平淡如闲话家常:“本宫说什么来着?那个薄情寡义的负心郎巴不得我快点死呢!还有贤良淑德的皇后娘娘,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装得可真像啊……怕是早就见不得我得宠了吧?她也真是心急,利用小顺子的死嫁祸于我,这又何必呢?她明明知道皇上心里是没有我的……为什么要打碎我这个美梦呢?我以为能骗自己骗到老骗到死,可是、可是……凝萃,好妹妹,你告诉我,为什么我还没熬到老呢就得先死了呢……” 凝萃已泣不成声:“常在别这样,那汤或许不是皇上差人送来的……”爬起跪好,磕起了头,“奴才有罪,梁公公并没有来过,这食盒并不是他送来的,是奴才为了劝解常在不得已才撒的谎,其实,奴才也不知这毒物是谁送来的,或许是旁人趁机想毒害您,您不喝就是了,对,咱不喝了!”言毕遂站起,手还没碰到汤盅时已被瓜尔佳氏抢了去。 瓜尔佳氏眼中并无泪,反而笑靥如花,“你别骗我了,左右不就是一死吗?死有什么不好的?好歹再也不用整日空守着冰凉的夜老死宫中……”边说边温柔抚摸着汤盅上栩栩如生的龙纹,仿佛抚摸着心爱之人的脸颊。猝不及防之间,她高高举起汤盅狠狠砸向地面。 顿时,被汤水溅到的红毯上冒出嗤嗤的刺耳之声。 “常在!”凝萃一声惊呼。 瓜尔佳氏抚摸着自己的头发、脸颊,失神道:“凝萃,本宫的妆容是不是花了?快帮本宫把镜子拿来,快些!” 凝萃噙着泪水找了面铜镜呈给瓜尔佳氏,心中扑扑地直跳个不停。瓜尔佳氏慌慌张张地接过铜镜,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细端详起自己的容颜,含笑道:“本宫美么?” 凝萃冷不丁愣住,半晌才讷讷回道:“美,常在自然是最美的。” 瓜尔佳氏咯咯笑出了声,“是吗?怎么瞧着嘴唇素淡了些?这样儿皇上会不喜欢的,你快去把皇上刚赏赐的胭脂和玉搔头拿来。” 凝萃哭回:“是,常在。” 凝萃转身而去的瞬间,瓜尔佳氏的笑脸刹那冻结在面上,眼神冰冷得几要渗出冰来。慢慢蹲下身,她端起地上汤盅的残片,就着破裂的碗口抿了好几口汤水,唇瓣被锋利的碗口划破,鲜血混着那艳红的汤汁顺着嘴角流下,难分彼此。 等到凝萃拿着胭脂和玉搔头回来时,瓜尔佳氏已软倒地毯上奄奄一息,嘴角的血已化为黑色,一滴一滴没入红毯中,犹如墨梅点点。 凝萃手中的东西哐当掉落,玫瑰红的胭脂四下散开,空气中顿时弥漫着花香的甜腻味儿。 “主子!”凝萃扑向瓜尔佳氏,失声嘶喊,“主子……你……为什么……奴才这就去请太医,主子等着!” 瓜尔佳氏猛地抓住凝萃的手,气若游丝:“不用了……早晚都是死,还不如早死早……解脱……” 凝萃泣不成声,“不会的……主子不会扔下凝萃的!主子倘若去了奴才也不活了。” “凝萃……”瓜尔佳氏眼中猝然布满怨恨,一字一顿,恶狠狠道:“我待你可是不薄……答应我,你必须好好活着,替我报仇!杀了……皇上、皇后!为我瓜尔佳氏一族报仇!” 凝萃浑身一抖,“杀、杀了……” 瓜尔佳氏忽地咧嘴大笑,口中的黑血喷涌而出,“没错!杀了他们!既然我得不到他……凭什么让那些贱女人拥有他?想办法……杀了他,不然我一个人在下面……会……寂寞……我害怕……寂寞……”呻吟着说完“寂寞”二字,瓜尔佳氏眼神涣散,紧拽着凝萃的双手突然甩落。 凝萃眼眶里无声地流下泪水,呆呆地跪抱着瓜尔佳氏逐渐冰冷的尸身,伸手合上了她死不瞑目的双眼,冷冷道:“主子安心地去吧,奴才知道该怎么做。” 深夜,坤宁宫。宫女们正轻手轻脚给庭院角落处的宫灯剪烛,夜风太大,三番五次把她们点燃的烛火吹灭,然而无论被风吹灭多少次,她们便点上多少次,直至烛火明亮,盖上琉璃灯盖。 忽然传来了内监整齐而富有节奏的击掌声,在死寂的深巷长街中形成了一阵一阵的声浪,极其刺耳。 朱颜眉头一紧,扔下手中的词集,扶着安德三伸过来的臂膀向正间接驾而去,未多时,已见玄烨铁青着脸踏进玄关处。他身后的梁九功手中捧着一银盘,盘中是一枚香囊,色泽艳丽,绣工精致。 朱颜迟滞地行下蹲儿安:“皇上万圣金安。”身子还没全然蹲下已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扶起。 “朕不是早就嘱咐过你不必行礼吗?你怎的就不听?”玄烨责备的语气中满是宠溺。 朱颜双手反射性缩回,几乎用尽忍力才将尴尬之情硬生生压下,半晌才想好了措辞:“皇上隆恩妾感怀于心,但是妾既身为中宫便理应做好后宫表率,倘若妾破了这宫中的规矩,那岂不助长了这后宫恃宠而骄的风气?” 玄烨听罢脸色稍霁:“好好好,朕的皇后果真是贤良淑德,母仪天下舍你其谁?”言毕牵过朱颜的手,往暖炕上走去。 朱颜的右手被紧紧拽在了玄烨的左手之中,僵硬却又不敢甩开,只得任其牵着落座炕上,“皇上是在取笑妾么?”娇羞的话一出口,胃里止不住泛酸。 玄烨轻柔的眸光锁在“赫舍里”姣好的面容之上,将其垂散在胸前的发丝拢到背后,这才落座,沉着声音:“芳儿,朕今日总算是有脸来见你们母子二人了。” 朱颜一愣。 玄烨挥手示意梁九功将银盘中的香囊呈给朱颜,“朕已经查出害你的人,该如何处置由你来决定!” “这香囊……”说着便要探手去取。 梁九功忙的将银盘避开一边,恭敬回道:“回皇后娘娘,这污秽东西您不能碰,免得沾了晦气儿。这东西是侍卫们从井里打捞小顺子尸身的时候从他脖子上取下来的,里头儿藏着一条丝绢儿,待奴才取出给您看。”有小太监上前接过银盘,梁九功拿下香囊取出丝绢抖了开来,“娘娘请过目。” 朱颜定睛一看,白色丝绢上竟歪歪扭扭绣着几行字,大意是忠妃指使小顺子于皇后产时药中投毒。 玄烨长眉倒竖,“看来朕还真是轻罚了她!如此阴毒贱妇怎能让她苟活于世?传朕旨意……” 玄烨话未说完外间廊庑下忽传来御前太监小福子的声音:“禀皇上,承乾宫愂常在殁了。” 众人一怔。玄烨咽下未出口的话,皱起眉头,“怎么回事儿?” 小福子回道:“回皇上,方才凝萃来报,她……她说是、是……” 玄烨低喝:“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吞吞吐吐做什么!” 小福子唯唯诺诺:“皇上息怒,凝萃说愂常在是被皇上下毒赐死的!她现下正在坤宁门跪着哭呢,奴才们轰也轰不走她……” 朱颜内心猛地一跳。难道瓜尔佳氏是吃了宫莲送去的吃食而中毒身亡的?可是那吃食中本应没有毒药才是……思绪飞转间耳边又传来玄烨不怒而威的低沉声音:“胡言乱语!朕倒是想赐死她,可朕旨意还没下呢!她怎么就被朕下毒赐死了?去,传凝萃进来问话。”小福子应声急步而去。 须臾,抽抽噎噎的凝萃进了阁中,满头满身的雪花,浑身夹带着散不去的冷意,一进门就跪地磕起了响头,额头与冰冷光洁地面相碰撞的声音声声如槌子般敲入朱颜的心。 “皇上,常在她……她……”话未说完整已痛哭失声。 梁九功偷偷乜了玄烨一眼,拔高了嗓子训斥道:“大胆贱婢,皇上何曾下旨赐死愂常在?你竟敢诬蔑圣上,该当何罪?” 凝萃颤巍巍抬头,那额头上已经明显现出了一大块血瘀,抽泣不已:“奴才怎敢欺君?常在确是吃了皇上送的血燕桂圆红枣羹中毒而死的!那喝剩的羹汤如今还在承乾宫……” 玄烨面无丝毫悲色,不悦地挥手,“去承乾宫取来羹汤。”梁九功应声领命而去,不多时身后跟着一名小太监,呈上了已被打碎的黄釉暗龙纹汤盅,一分为二的残盅上还残存着许多血燕,色泽瑰丽似血,隐隐散发着沁甜的香味儿。 一看那汤盅,朱颜心尖一紧。那正是他托宫莲送去的吃食之一,正是从乾清宫送过来的御赐汤羹。玄烨年少的脸面透着一股子老成的阴霾,只略微瞅了一眼残羹,“传御医来验毒。” 梁九功领命而去。朱颜两手握得死紧,本属于赫舍里的十指长甲几乎嵌入了皮肉之中,尽管内心早已万分波动,脸面上却仍是一派端庄从容。不多时,梁九功领着太医院当值御医李淮溪前来验了毒。 验毒之后,见李淮溪面色不善,玄烨沉声道:“李太医,验出什么毒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十七章 又见钩吻 李淮溪年轻清隽的面容满是惶惑:“回皇上话,此毒乃是……钩吻花。与皇后娘娘早前所中之毒相同。” 朱颜一愣一惊,玄烨与其对视一眼,语声里渗入了抑制的怒气:“钩吻花,钩吻花!怎么又是这种毒?这毒到底是来自何处?你们说说这后宫到底还有多少事是瞒着朕的?” 众人一见玄烨动怒,忙不迭跪下,“皇上息怒。” 朱颜心念一转,平声对玄烨:“皇上且先别急着动怒,妾以为愂常在之死连同妾中毒一案真相已经呼之欲出了。” 玄烨眸中一亮,道:“哦?皇后说说看。” 朱颜捋了捋思绪,柔声说道:“妾尚有问题想问问凝萃。” 玄烨淡淡扫过仍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的众人,“你们都下去,凝萃跪着回话。” 宫莲临去时偷觑了朱颜一眼,朱颜只当没看见。待阁中只剩了玄烨、朱颜及凝萃三人时,凝萃低低的啜泣声显得越发清晰入耳,和着外头呼呼鬼叫般的风声,直叫人心底发酸。 朱颜眼底的泪痣晶莹欲滴,几要坠落,“凝萃,你如何得知这汤羹是皇上所赐?” 凝萃抽噎回道:“回皇后娘娘话,这汤盅是乾清宫之物,若非皇上所赐,旁人又怎能越矩擅用?愂常在本以为皇上是存心废了她,正有寻了短见之意,不想皇上竟还能念着旧情赏赐了汤羹,常在她一时之间喜极而泣,只差没把整晚汤喝个底儿朝天……”说到这,泪如雨下,“没想到、没想到……汤里竟被人投了毒,如今看来确非皇上旨意,只可怜了常在误以为是皇上赐毒,含恨而终!” 玄烨眸光一转,凝向了朱颜,听似琢磨道:“乾清宫之物?” 朱颜心跳突突加快,脸上硬是自然无变,只淡淡转了话锋:“本宫听说小顺子生前曾在承乾宫当过差?” 凝萃低头应是。 朱颜刻意忽视玄烨灼灼的眼神,只盯着凝萃看:“听说还颇得愂常在宠信?” 凝萃顿了顿,再次应是。 朱颜声音转缓:“既然得宠,又为什么被遣出了承乾宫,又为什么进了御药房当差?” “这……奴才不知。” “不知?那你知不知愂常在指使小顺子在本宫……”朱颜凝紧眉头,强忍住心头的厌恶与排斥,“产子那日的药中投毒?” 凝萃眼前一晕,慌张之下又磕了好几个响头,“娘娘明鉴,常在她没有做过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常在她冤枉啊!还请皇上、皇后娘娘明鉴……” 朱颜咬牙强忍住内心扎堆的惭愧不忍,口中却冷哼一声,“冤枉?本宫只觉得蹊跷,小顺子在承乾宫当差当得好好儿的却为何在月余前进了御药房?为何本宫产子那日送药的偏偏是他?现在他被灭口,又留下了那样的证据,难道这还不足以证明一切吗,皇上?” 玄烨收回搜寻在朱颜面上的目光,换了不悦的眼神扫向凝萃,“你若实话实说,朕兴许还能留你全尸。” 凝萃浑身开始瑟瑟哆嗦,颤声道:“奴才只知愂常在确实是冤枉的!皇后娘娘与常在所中之毒同是钩吻花,莫非常在自己给自己投毒不成?” 朱颜隐在袖口的拳头一阵一阵传来酸疼,“你总算是说实话了。你也说了,愂常在早就存了寻死之心,既然本宫所中之毒是她所有,那么她以此毒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也算是一报还一报。” 凝萃不敢伸手抹去泪水,只一味哽咽道:“常在从未接触过钩吻花,又怎会像娘娘如此一说?娘娘与常在都是受了旁人下毒残害,娘娘若断下此言不仅冤枉了惨死的愂常在,还放过了真正的凶手。” 朱颜心里不由一横,当下拧起双眉沉了脸色,“愂常在是不是凶手只要让人去承乾宫搜一搜即可见分晓。”转而对玄烨道,“还请皇上派人前往承乾宫一趟,为此案做个了断。” 玄烨颔首,遂传了梁九功亲自带人前去承乾宫。也就是半盏茶的功夫,小福子呈上了一小盆植物,该植物茎部纤细如丝,叶子如孩童的指甲般大小,开着零星的黄色小花,看似清新喜人。 小福子躬身道:“皇上,这就是奴才们从承乾宫里搜出的,共有两盆,全都放在了愂常在寝宫之中。” 玄烨若有所思的眼神落向黄色小花,面无表情,道:“传李淮溪进来。” 仍守在外间的李淮溪得了旨意即刻进阁中,玄烨挥手示意小福子把植物呈到他面前,“李太医,你可认得这是什么?” 李淮溪凝神仔细一看,即刻回道:“回皇上,此物正是钩吻花。” 顿时,满室骤然响起“哐当”大响,却是玄烨挥手打碎了钩吻花花盆,溅了一地的泥土和碎瓷片。 “贱婢竟敢在宫中明目张胆种此毒物!” 李淮溪惊而下跪。凝萃早在见了钩吻花就已经惨白了脸色,此时颤抖着唇瓣喃喃念着:“不是的……不是的……这不是常在寝宫里的……承乾宫没有这样的东西……” 朱颜深深吸了口气,起身低低福下身去,“皇上请息怒,无须为了不该的人动了不该的气。如今既已证实了愂常在便是当日使毒之人,此案到此便也了结了。愂常在已服毒自尽,妾便不再追究,还请皇上念及愂常在往日的好,让她早日入土为安吧!” 玄烨缓和了脸色,扶起朱颜,半是责备道:“你身子还虚着,行这么大的礼做什么?贱妇如此对你,险些害朕同时失去了你和承祜,朕怎能轻易饶恕她?”扶着朱颜上了座,微微一笑示意他噤声,转身时已换了一张阴沉的脸,“传朕旨意,瓜尔佳氏……” 凝萃心知这道圣旨一下,瓜尔佳氏绝无好下场,心急之下咬牙打断玄烨的话:“皇上,常在临死之前托奴才带话给皇上。” 玄烨静默须臾,终是平静说道:“说。” “常在说:妾从一开始就明白对皇上而言,妾的身份始终只有一个——权臣鳌拜之女。皇上不曾对妾动过真心,甚至连虚情假意也是那么的敷衍。可是妾不在意,生也好死也罢,妾此身、此心尽付与君,无论皇上接不接受,妾都当了皇上是今生来世唯一的夫君。今生未能与君相知相许,但愿来世君不负妾,还妾一世深情。” 朱颜内心一阵悸动,转眸睇向玄烨,却捕捉不到玄烨一丝的柔情,甚至是同情也不见,心内不由转凉,仿佛被灌入数九寒天下的冰水。 玄烨垂下眼皮子,玩弄着拇指上的祖母绿翡翠扳指,继而平静道:“瓜尔佳氏愂常在毒害皇后,暗藏毒物,心如蛇蝎,着永除妃籍,降为庶民,将遗体迁回原籍,不得葬入妃陵。” 凝萃跪麻了的身子狠狠跌落一旁,须臾后方端正了跪姿,抹去满脸泪水,郑重磕了三个响头,“奴才越矩代瓜尔佳氏领旨谢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声“万岁万岁万万岁”宛若泣血啼鸣,在坤宁宫中悠悠荡了开去,最终融入了呜呜的风声,无迹可寻。 是夜宫棠端了糕点和汤水进了寝宫,望着满面心事的朱颜几度张口欲言。 朱颜披发素颜,须臾睁开假寐的双眼,朝棉帘子外瞟去一眼,慵懒道:“宫莲还跪着呢?” 宫棠见主子开口,忙不迭回道:“是呢,皇后主子。庭院里下着大雪,她已跪了半个时辰了,这会子都快成雪人儿了!” 朱颜眼下粉嫩的泪痣在烛光下一晃,叹了口气,道:“不是让你去劝了吗?” 宫棠嘴一扁,道:“主子不是不知道宫莲的犟驴子脾才哪劝得动她呀!奴才刚才已按主子的意思好说歹说了许久,她偏是没听进去。” “估摸着小三子把话说重了些,把她给吓着了,”默了默,朱颜起身拢紧正红银鼠牡丹斗篷,抬脚就往外走去,“我去看看。” 宫棠忙拦住,急道:“皇后主子,外头下着大雪,风又呼呼地吹着,您不能出去!” 朱颜拢起风帽,道:“无妨,只怕我不亲自去劝,那犟驴子该成真雪人儿了。” 宫棠见朱颜抬脚欲走,忙又往前一步阻在他面前行下蹲儿安,急切道:“可是主子身子方才见好,眼下不能见风,奴才决不愿见主子再次缠绵病榻,宫莲既然不听劝,爱跪便跪去!主子凤体安康才是最紧要的。” 朱颜心头微暖,伸手扶起宫棠,微笑道:“素日都以为宫莲较你懂事得多,如今看来她也有不如你的时候。也罢,你去传她进来。” “是,皇后主子。” “给她端一碗姜汤来,祛祛寒。” 宫棠应声去了。很快外间传来安德三低低的劝说声,再就是宫莲压抑着的啜泣声。声音渐近,到了玄关处才勉强止住。 棉帘子掀开,冷风迎面而至。宫莲用冰冷袖口擦过的脸上依然可见清晰的泪痕,她一进门便跪下了,“皇后主子……”哽咽道,“瓜尔佳氏的死确实与奴才无关,奴才也不知为何那汤羹之中有毒……” 朱颜解下身上的斗篷往她身上披去,看着她熟悉的面孔,心头又恍然如梦,轻叹一声,柔声道:“冻坏了吧?” 宫莲一惊,起身接过斗篷重为朱颜系上,眼泪巴巴地直往下掉,“谢皇后主子,奴才不冷,倒是主子向来畏寒,断不能为了奴才冻着了,奴才不配!” “你怎么就不配了?”朱颜止住宫莲的手,再度将斗篷披到她身上,耐着性子温和一笑,抬手拂去了她发上摇摇欲坠的雪花,“还说不冷,嘴唇都冻紫了。小三子问你什么了?好端端的把你吓成这样。他也是尽其职责,按例询问罢了,你大可不必如此上心。听说……你是我的陪嫁丫头,从小一同长大,我早已视你为姐姐,难道还不信你么?” 宫莲眼中氤氲着的泪水簌簌滚落,“皇后主子,您当真不疑心奴才?” 朱颜接过宫棠呈上的姜汤,亲自递给宫莲,“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什么时候怀疑过你的忠心了?倒是你,自个儿吓自个儿。” “可是……瓜尔佳氏确是喝了奴才送去的汤羹才中毒而死。” 朱颜仔细端详着宫莲的容色,不着痕迹道:“那汤羹经手的又不止你一人,若要说嫌疑,从乾清宫到坤宁宫,所有人都该有嫌疑。只是……”眸光亮了又黯,“但愿此人不是出于坤宁宫,内贼总是难防。但是无论如何,我都信你。” 宫莲端着姜汤的手始终僵着不敢动弹,“就算主子相信奴才,可是终究奴才的嫌疑最大,旁人不定如何嚼舌根……” “照皇上的旨意,瓜尔佳氏是畏罪自戕,她的死与我们坤宁宫何干?又与你何干?我让你暗中送汤羹去,并没旁的什么人知道,偏偏你这一闹腾,若是传了出去倒是让人起了猜疑之心,也不知你平日里的聪明稳妥劲儿哪去了。” 宫莲一愣,放下姜汤磕了一记响头,“奴才糊涂!奴才知错!奴才……” 朱颜暗自一叹,打断了宫莲的话:“行啦!快起来把姜汤喝了,再下去换身衣服暖暖身子,今晚就不必你伺候了。宫棠,还不快扶你姐姐回去?再拿些热毛巾给她敷敷膝盖。” 宫棠撅着嘴搀起宫莲,边道:“皇后主子对姐姐就是好!奴才瞧着怎么心里酸溜溜的……” 朱颜展颜真心一笑:“要不你去雪地里跪半个时辰?若真如此我也一定这般待你。” 宫莲破涕一笑。宫棠跺脚轻声喊:“主子!” 待宫莲宫棠退下,空荡荡的寝宫里只剩了朱颜一人时,他面上刻意堆砌的柔和带笑面具总算是得以卸下,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狠狠地甩开脚下的三寸旗鞋。带着深深不解和淡淡惧意的眸光流转在那张神秘的凤榻上,良久从牙根里蹦出一句话:“妈的,这什么鬼地方!”又压着声音咒骂了几声,赤着脚从榻上抱了缂绣织锦棉被往窗口下的炕垫上走去。本想蒙头睡觉,却辗转反侧怎么也难以入眠,无奈失神望着昏黄的烛光,“林夕夕,你还好吗?我还醒得了吗?那边的案子多吗……” 深夜,宫莲静静坐于凤首箜篌旁,取了棉布沾着弦油细细擦拭着每一根琴弦,待到弦油浸润了琴弦,又另取干净棉布拭去弦上多余的弦油,小心翼翼拨弄了几下琴弦,终究是没有抚琴的兴致,只抱着琴发了好一会痴才舍得为它罩上一袭墨青色如意云纹锦罩,待到侧身蜷缩在棉被中时已不知是夜深几许。膝盖因跪得过久冻得冰寒入骨,折磨得她难以入眠,正闭目逼迫自己入睡时,突然被廊下一声怪异的猫叫惊起,随后看见窗纸上闪过一道人影。 宫莲犹豫须臾,猫叫声再起,脑中不时闪过一张熟悉的面孔,到底还是轻手轻脚披上棉衣,蹑手蹑脚向着猫叫声来处摸去。出了门被夹着风雪的夜风一吹,冷不丁打了个喷嚏,拐进转角处时突然撞进了一堵肉墙。 一股暖流扑面而来,宫莲抬头,这一望便望进了一双带着嬉笑的深邃星眸,往四下张望确保万无一失后,有些微怒,道:“容若,你若是再这般深夜里偷摸着来找我,我可不再出来见你了!” 角落中纳兰容若年轻的容颜为黑暗所吞噬,唯有一双眼睛亮得令人心生暖意,他探手入怀将捂在胸口中的两团东西掏出,一股脑塞进了宫莲怀里,细声细语:“我若是不这般深夜里偷偷摸摸来见你莫非还能顶着大太阳来见你?我可是冒着杀头大罪来的,你不但不欣喜,还绷着个脸,过意得去吗你?” 宫莲一时气结,看着眼前仍有些孩子气的男人,不免还是心软下来,怀里两个手炉还热得很,而容若却不知在冰寒的夜里藏了多久,为了不让手炉冷却,他将原本滚烫的手炉紧贴在胸口的皮肤处。宫莲鼻子顿有酸气泛上,将手炉又一股脑塞了回去,“我屋里有炭炉,一点儿也不冷,倒是你,大半夜的不回府热炕头,跟这儿都快冻成冰棍了!手炉捂好了,一会儿飞檐走壁的,风雪大着呢!”一面说着一面拍扫着容若顶帽上、肩上的雪花。 容若突然抓住宫莲忙碌的手,突然严肃道:“宫莲,我明日就去求皇上将你赐给我!我要娶你为妻。” 宫莲面容猛地一僵,顿了顿,抽回自己的手,有些不自然道:“容若,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我只当你是我亲弟弟,仅仅如此我就已经是越了规矩,哪里还敢再有旁的念想?奴才始终是奴才,是断断配不上你的。” 容若却不依不挠,“什么奴才不奴才的!不过是你不喜欢我的借口,这后宫还有宫女当上娘娘的呢,出身又算得什么?若论年岁,你也不过长我三岁,又有何妨?” 宫莲急了:“你别孩子气了,快走吧!别以为皇上看重你你就胆大妄为了,虽说皇上封了你御前侍卫的官职,可来日漫长,君心难测,你可得长点儿心了。后宫岂是你能来去自如的地方!迟些若是被人看见,私通宫女的罪名可是会毁你前程的!赶紧走,往后别再来了。” 容若垂下头去,哑声道:“还有六年。” 宫莲怔住,不明所以,却听容若继而坚定道:“你还有六年才能出宫,罢了,你若不愿我求皇上赐婚,我便等你到了年岁出宫后再娶你。六年的时间,你若能遇到喜欢的人,那人也真心待你,我便无话可说,绝不插足。如若到时你无真心喜欢的人就一定要嫁给我!” 宫莲怔了须臾,心中清晰地浮起另一张苍白的病容,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呵热了双手踮起脚尖使劲搓了搓容若冰冷的脸颊,含泪带笑点头,道:“好,我应你。” 容若这才展颜,又将怀中手炉塞给宫莲,不容置喙道:“晚间你在雪地中跪了许久,双膝冷得无法入眠了吧?一边一个捂在膝盖上就不冷了,宫中行走靠的就是一双腿,你可别落下病根儿了。”末了,也伸出双手轻轻搓了搓宫莲两边脸颊,“进去吧。” 宫莲再度含泪点头,“你当心点儿。”她三步两回头,转入拐角处回头望时,那道颀长的暗影仍旧孤立在风雪之中遥望着她。怀抱两个带着容若体温和气息的手炉往回走,却在猛地一抬头时,受惊的双目撞进了另一双浅含戏谑笑意的星眸。 手炉惊落地面,宫莲手足无措跪下,慌张道:“皇后主、主子!” 朱颜轻笑一声捡起地上的手炉,在手中晃动着,“这可是人家一片痴心好意,你怎么就随意给扔了呢?” 宫莲粉面刷地就红了:“主子说什么呢!”转而又惊慌失措,“奴才该死!奴才知错,奴才不该夜半私会……” “瞧把你紧张的,我也只是半夜睡不着,想着你在雪地里跪了许久膝盖该受不住了,喏,这是给你的药膏。”朱颜递上一小瓷瓶,“天儿还真是冷得很,你怀中还有一手炉,这个便暂借我咯?不会不舍得吧?”一面说着一面扶起宫莲。 “谢皇后主子,主子待奴才这般好,奴才……”宫莲怯怯接过小瓷瓶,越发局促不安:“主子……可都听见了?” 朱颜含笑点头:“是纳兰容若?” 宫莲低头回道:“是。主子万万莫要责怪于他,他只不过是同奴才嬉闹,不当真的。” 朱颜摇头,拢紧身上玄色斗篷,一出声嘴里便直冒白气:“他待你是真心的。宫中常日漫漫,不是你长留之地,若是你想早日出宫,我可以全你心意。纳兰容若会是个好归宿。” 宫莲失神道:“若是主子还记得往昔未入宫时的日子便可知奴才真正的心意。奴才只待容若为亲弟,并无半点男女私情。” 朱颜一怔:“那你还应他六年之约?” 宫莲苦笑道:“六年时间实在过于漫长,容若会遇到与他相匹配的富贵贤良女子,至于年少时冲动的诺言,将来的他必定会忘却。” 望着月色下飘零的雪花,朱颜双手触摸着怀中犹沾男子气息的手炉,“但愿如此,怕只怕他来日未能如你所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十八章 入戏渐深 转瞬便是腊月二十三,宫中的年味愈来愈浓,按例帝后将于这日于坤宁宫中祭灶。一干奴才忙将了一整日,于明间设供案,安神牌,备香烛,置供品,到了晚些的时候,开始在锅灶中杀牲煮肉以备祭祀之用。 安德三领着小信子进了东暖阁,打千儿行礼后,道:“皇后主子,这盛京内务府进贡的麦芽糖拨下来了,皇上嘱咐内务府全数送到咱宫里头儿,连太皇太后那儿都没有呢!” 朱颜正自呆坐在暖炕上愣神,闻言木讷瞟了小信子手上的贡品一眼,漠然应了一声,“本宫不爱吃糖,你们把它分了吧。” 安德三和小信子错愕地对视一眼。安德三小心翼翼道:“皇后主子,这贡品本是用来祭灶神的,奴才们不敢造次。皇上听奴才提及主子近日食欲欠佳气虚倦怠,便准了奴才先取了些微给主子服用,这东西健胃消食,最适合主子了。主子往年都喜爱得很呢,您看您今儿早膳也没用些什么,不如让奴才伺候您用些,可好?” 朱颜眸中的怔愣一闪而过,“谢谢,你有心了,那便用些吧。” “嗻!”安德三闻言面露喜色,挥手让小信子呈上。 入口淡淡的香甜似乎化去了一丝苦涩。朱颜一只手笼着手炉,一只手轻轻拨弄着娇黄瓷碗中浓稠的麦芽糖,眉头紧锁。 安德三暗自察言观色,使了个眼色示意小信子退下,透着窗纸往外观望一番,压低了声音:“奴才见主子近日越发闷闷不乐了,可是为了……瓜尔佳氏一事儿?” 朱颜拿着瓷勺的手一滞,低眉道:“你倒是会察言观色。” 安德三腰身弯得更低了,“奴才是担心主子的身子。” 朱颜搁下瓷碗,回头定定望住安德三,“我……本宫知道你是个明白人,有些事情或许能瞒得过旁人,但未必瞒得过你。”安德三若非聪明人,又怎能够在如此年纪便当上了坤宁宫总管太监?他的能力当不逊色于梁九功。 安德三道:“奴才不过懂得则个旁门左道,与皇后主子您的聪慧相比那可差远喽!不瞒主子,奴才觉着打从您诞下二阿哥之后变了许多。” 朱颜脑门一跳,垂下眼帘,“是吗?人总是要经事儿才能醒悟。” 安德三笑道:“皇后主子说得在理儿。主子若像以往般过于仁慈,总是会受人欺凌的。后宫多带刺儿之花,主子若不懂些掌管百花之道难免落得满身是刺儿。” 朱颜淡然勾唇:“你想说什么呢?” 安德三讪讪笑了笑,正色道:“奴才斗胆,敢问主子为何放了那真正的黑手?” 朱颜眸光一亮,敛了笑意,“你怎知那瓜尔佳氏就不是真正害本宫之人了?” 安德三道:“明面儿上小顺子的遗物以及承乾宫中搜出的钩吻花都无不指向了瓜尔佳氏,但奴才始终觉着事有蹊跷。” 朱颜暗暗端详着安德三,沉吟片刻,终于缓缓说道:“你是个可信之人,本宫也就不瞒你了。你想的没错,瓜尔佳氏的确不是害本宫之人。你想,假若瓜尔佳氏是凶手,那小顺子曾是她最是宠信之人,小顺子又怎会事先料想到会遭她灭口?退一步讲,就算小顺子料到自己会被灭口,那他又怎知自己会被推到井里?他不会预测到自己会怎么死,安德三,你说……他怎会事先准备好绣着字的手帕而不是用毛笔写的纸张?” 安德三微微怔忡,忽地眼睛一亮,“因为用毛笔写的纸张会泡烂在井水里!” 朱颜冷冷勾唇,“没错。那样的话,小顺子岂不白死了?” 安德三神色一凛,“如此说来,那人是想嫁祸于瓜尔佳氏。真是阴险狠毒啊!当时最得圣意的莫过于主子您和还是忠妃的瓜尔佳氏,那人想着既能毒死了您又能把您的死扣在了瓜尔佳氏头上,可谓是一箭双雕!” 朱颜低着头把玩着手炉边精致的细纹,眉目清淡如画。恍惚间,不由想到生产承祜的过程,内心翻江倒海了好一会,才能平静嘟囔道:“什么叫做人算不如天算,我也算是深有体会了。老天一发起神经来,男人都可以生小孩。”如此荒诞,叫他怎么相信眼前一切不是个梦? 安德三听得一愣一愣的,忍不住挠了挠耳朵,好在最后一句也没怎么听清,“皇后主子?” “啊,”朱颜回过神来,缓缓荡开一抹温婉笑靥,“你说什么?” 安德三道:“奴才有一事儿想不明白。” “你说。” “主子明知并非瓜尔佳氏害您,却又为何……” 空气凝了凝。半晌后,朱颜终是轻幽幽叹了口气,“由死人担了这莫须有的罪名实在是昧了良心。但是……也实属无奈,瓜尔佳氏已经死了,死了便一了百了,活人的一切从此便与她无关了,好在咱们如何对她,她也是感受不到任何痛楚的。那人本想借机除掉她,却不想是多此一举了,鳌拜谋逆,瓜尔佳一族势必难逃干系,皇上对瓜尔佳氏本无真心,废了她那是迟早的事情。再者说来,自古皇帝无不厌恶后宫明争暗斗,你以为皇上会放多少心思在后宫上?前朝的政事都忙不过来,后宫的事儿自然是能快点了结便快点了结,反正他对瓜尔佳氏也是动了杀心,就算他心里有些什么疑问他也会放之任之,既然瓜尔佳氏必死无疑,那么本宫也就顺势而行了——成全了皇上以名正言顺的理由杀了瓜尔佳氏,而非单纯为了鳌拜而迁怒于她以落得个薄情君王之名。” 安德三脸色不意间流露出了钦佩之色,说话间愈加地恭敬从顺:“皇后主子果真深明圣意,奴才望尘莫及。只是这样一来岂非便宜了那黑心的贱人?” 朱颜深深吸了口气,悠远的眸光透过窗台的缝隙落在了远处的红墙金瓦上,“你以为当时本宫将内里玄机道破就能揪出真正的凶手吗?她如此城府又怎会想不到全身而退的法子?本宫为什么要打草惊蛇?让她有了警觉之心还怎么揪出这条狐狸的尾巴?”好歹他如今也是以赫舍里的身体“活着”,怎么着也得替她报仇不是? 安德三道:“皇后主子圣明!” 朱颜内心止不住又骂了声娘,暗忖道:这后宫女人的斗争比验尸破案还复杂得多!女人就是他妈的麻烦,还是死人可爱些!嘴上兀自挂着副温笑的皇后嘴脸:“那钩吻花的来源你继续暗中查着,另外,查查看除了宫莲都有哪些人经手了血燕桂圆红枣羹,本宫要知道究竟是谁在羹里投毒。” 安德三回道:“嗻!奴才一直在悄悄儿地盯着呢,只是奇了怪了,愣是什么也查不到。” “不急,咱们慢慢来。” “嗻!还有,主子的吃食虽说都是小厨房掌管,但是血燕桂圆红枣羹是皇上赏赐的,自然会比一般食材更为上心些,素来都是宫莲看管,就是火候也是她守着的,鲜少有旁人插手。咱们宫里头……怕是早已有了内贼。” 朱颜自然听得出安德三话中之意,只觉鬓边一疼,“但愿是你我多心了,咱们多留个心眼就是。” “皇后主子请放心,奴才绝不放过那背信弃主的小人!” “唔,”朱颜换了个坐姿,托腮想了想,“你可擅长丹青?” 安德三不解道:“奴才略懂些皮毛,主子可是要吩咐奴才画些什么?” “本宫过些日子便……出月了,总不能不见后宫那些人。只是……”眸光一转,“你也知道本宫记忆出了些问题,不大记得以前的人事儿了,回头得空你照她们的模样画些肖像给本宫瞧瞧,免得到时见了面平添尴尬。” 安德三弯腰打了个千儿,“奴才明白。皇后主子,除了各宫主位还需要画些谁的画像吗?” 朱颜略一沉吟,道:“还有皇上身边儿得脸的亲贵和朝臣。总之必要的你便画来,你看着办就是了。” “嗻!” 主仆二人对话才告一段落,外间便传来皇帝驾到的击掌声。朱颜放下手中暖炉,挂上抹淡然而疏远的浅笑迎了圣驾,玄烨今日面色倒是不错,身上多少沾了些许年味儿,“皇后今日气色瞧着好了不少,还算太医院那班奴才有些本事儿,朕迟些定会好好儿奖赏他们。” 朱颜不着痕迹避开了玄烨的手,柔顺道:“安德三对妾更是尽心尽力。” 安德三闻言面色一喜,腰身弯低了几许,“皇后主子哪儿的话,做奴才的就是要尽心尽力伺候好主子,这是奴才的分内之事,主子好奴才方能安心。” “嗯,”玄烨笑言,“你这奴才倒是当得有模有样的,回头自去内务府领赏去!” 安德三一个扎跪,“奴才谢皇上恩典!谢皇后恩典!” 玄烨牵起朱颜的手,端详着已然拆开纱布结痂的伤口,凝眉道:“好在伤口不深,如今也不是暑热天气,不然还真怕会化脓。你呀你,朕没想过你也会做这糊涂事儿!” 朱颜借欠身行礼之机抽回手,低眉顺目道:“是妾的不是,让皇上担心了。” “朕可不是担心死了么?以后可不许伤害自己了!” 朱颜耐着性子点头道:“是,妾记住了。” 玄烨凝着朱颜,道:“朕险些忘了你这宫里头如今还缺了一掌事儿的大宫女,安德三虽说伺候得好,但你也不能缺了一得力的贴身宫女不是?如何,可有看中的人儿?不管是哪宫的,朕都替你讨来。” 朱颜笑着回道:“倒也无需如此麻烦,皇上觉得宫莲如何?虽说年纪是小了点儿,可是为人十分稳妥恬静,做事也能干利练,还是妾的陪嫁丫头,忠心不二,妾觉着可以让她历练历练。” “宫莲?”玄烨略略想了想,“看着倒还算可以,但是年纪确实是小了些,各宫掌事儿还从未有如此年纪的,怕是未有资历得以胜任。不过既然你属意,只要合你的心朕自是不会阻拦,便让她先担着,若是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随时换人也是轻易的事儿。” “是,妾听皇上的。” 玄烨望着朱颜,笑意上达了眼底深处,须臾似叹似问:“你……可是原谅朕了?” 朱颜闻言反射性一怔,对上玄烨深沉的眼神,心里明白玄烨这话是什么意思,心思如光般流转,缓缓起身深深行下一礼,启齿时已是万般的恭顺:“妾不敢,妾之前因病心绪不宁,在皇上面前胡言乱语,实在是失德失仪了,实非妾本意,还请皇上降罪。” 玄烨未料到朱颜会是这种态度,也是一怔,深深凝视朱颜属于赫舍里的端秀容颜,心里自发升起一股说不出的异样感觉,下意识上前扶起朱颜,却又一次被巧妙避开双手,眼中露出一抹尴尬之色,半晌才收回僵在半空中的手,语声里渗入了几许困惑与无奈:“皇后何罪之有?是朕对不住你和承祜。所幸如今瓜尔佳氏已然伏法,否则朕从今而后当真无颜面对你们母子了。” 提及瓜尔佳氏,朱颜眼神一淡,“皇上言重了。” 玄烨微一沉默,双眼始终不离朱颜面上,“怎不见承祜?听奴才们说他近日哭闹得厉害,传太医看过了吗?可是哪儿不舒坦?” 朱颜一听二阿哥的名字,内心难免一阵颤动,险些连声音都变了调:“婴儿偶有哭闹实属正常,乳母们照顾得甚好,皇上不必担忧。” 玄烨道:“如此朕便宽心了,”转而对安德三道,“传乳母,把二阿哥抱过来给朕瞅瞅,几天不见,朕还真是想念他。”安德三领命而去。 朱颜眉头顿时皱得死紧,却还得装出一副欣喜的模样,“皇上这般疼爱二阿哥,将来可别把他宠坏了。” 玄烨哈哈笑道:“承祜是咱们的儿子,无论是像朕还是像你,将来都必定大有出息,又怎会学坏?” 一听“咱们的儿子”,朱颜胃里一阵翻滚,脸上愣是硬生生挤出一抹慈母的笑靥,垂首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一会子的功夫,乳母抱着承祜便进了寝宫中行礼见过帝后。婴儿刚一进门就哇哇地啼哭起来,玄烨从乳母手中接过,笨拙地摇晃着哄骗,“承祜乖,阿玛抱抱,”不久后啼哭声有增无减,“怎么回事儿?好端端的哭成这样还能算是没事吗?” 乳母慌忙从玄烨手中接过承祜,“是奴才无用,二阿哥近日不知怎的不愿喝奶,母子连心,太医瞧过说小阿哥可能是思念皇后娘娘,未足月时最好是交由娘娘亲自抚育的好,只是娘娘凤体欠安,不便照顾二阿哥。” 朱颜额头隐隐传来阵阵抽疼,远远看着承祜像极了赫舍里的娇嫩容貌,内心的感觉又岂是旁人所能了解? 玄烨端详着朱颜,“却是如此。皇后身子薄弱的确经不起二阿哥的哭闹。只是二阿哥未能进食又如何能好?若是饿坏了你们这些个奴才……” 朱颜终是回神,恰巧听到玄烨的话尾,忙打断他的话:“未能尽得母亲的责任是妾的不是,奴才们都尽了全力,皇上怪罪于她们又有何用?”踌躇着,到底是内心挣扎着,走到乳母面前,“来,给本宫。”说也奇妙,承祜一落入朱颜怀里还真是渐渐止住了哭声,只睁大了双清澈无辜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着。 玄烨见状笑逐颜开:“你们瞧瞧,这小子这么小就懂得认人了,可谓是鬼灵精一个!母子连心之说当真半点儿不假,芳儿你看,他还直盯着你看呢!” 怀抱柔软如润玉般的小生命,朱颜强行遏制住内心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情感,指尖微微颤动着,脸上仍旧艰难地维持着慈母的笑容,“皇上,二阿哥还小,眼睛还未能视物呢。” “是吗?”玄烨逗弄着承祜粉嫩的小脸,眼中全是宠溺之色,如同孩子般欢乐的模样落在朱颜眼中,仿佛触动了他心尖的一处柔软,“竟还有这一说?” 此时梁九功进门禀报:“皇上、娘娘,吉时已到,还请主子移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十九章 亲王福全 帝后携了一干奴才款款朝坤宁宫西端四间的祭神场所而去。一进第三间的门便能看到三口专为祭神煮肉用的大锅,此刻已经有黄羊的肉香飘出。进了内间,朱颜意外地看到一名身穿隆重吉服头戴镶有十颗东珠冠顶的年轻俊朗男子负手站于神案前,俊秀是俊秀,只是面色苍白,眉目隐隐间透着掩不住的病气,俨然一个病美男。他见帝后驾到才悠悠然折了身子行礼,嗓音无力而虚飘:“福全请皇上、皇后安。” 福全?朱颜疑惑的眸光小心翼翼投向身旁的安德三,安德三会意,咬低了声音道:“裕亲王福全,先帝爷的第二子,皇上之异母亲兄,体弱多病。”朱颜恍然点头。他对顺治帝的生平并不算了解,只知他曾有一宠妃董鄂氏极为出名,野史记载着董鄂妃死后顺治帝心灰意冷之下于五台山出家为僧,是个难得的痴情种。至于历史的真相嘛……改日有机会倒是可以询问询问。至于顺治最后留下几子几女他还真是一点也不了解。出神间已听玄烨爽朗的笑声:“皇兄快快请起。你我兄弟二人私下已是许久未见,今日把你宣了入宫可不能轻易放过你了!” 朱颜偷偷觑向福全,只见他容貌极为出色,眉目之间与玄烨有那么几分相似,但无论体魄还是外形都比玄烨要出色上许多,堪称是古代美男子的典范。举手投足间虽显着苍白乏力,偶尔咳上那么几声,却丝毫不影响他与生俱来的贵气。 “难得皇上有此雅兴,今日奴才只能舍命陪君子了,咳咳!”谈笑间,眼神与朱颜撞了个正着,眼中似有别样光芒闪过,“奴才听闻皇后娘娘近日凤体抱恙,如今可如意了?” 朱颜不曾想到福全会和自己说话,含笑安然受着他的眼神,“劳王爷挂心了,本宫渐已安好。” 福全加深笑意,“娘娘定要快些将身子养好,不然皇上必定夜夜孤枕难眠了。” 朱颜借颔首避开了福全似别有深意的深邃眼神,心中琢磨着怎的这裕亲王与赫舍里的关系仿佛不一般,莫不是这中间还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这赫舍里是有多抢手啊……边想着嘴上边笑道:“王爷说笑了,这后宫的姐妹众多,但凡哪位妹妹都能好好儿伺候皇上,皇上又怎会孤枕难眠?” 福全怔了怔,无声苦笑,不再言语。 玄烨干笑两声,收回有意无意间梭巡在福全和朱颜之间的眸光,定定望向朱颜,“朕看你脸色有些苍白,别是累着了,要不先回去歇着?” 朱颜回道:“多谢皇上关心。怎可因了妾而坏了这祖宗的规矩?妾不累,能坚持到仪式结束。” 玄烨点头,柔声道:“嗯,若有半点不适便及时告知朕。宫莲宫棠,扶好你们主子,”转头对梁九功道,“皇后久站不得,既然吉时已到那便开始吧。” 帝后先后到佛前、神前、灶神前拈香行礼。等到礼毕之后朱颜确实感到身上这具皮囊有些受不住折腾,额头渗出了些许薄汗,待从毡垫上站起时竟眼前一黑,身子软向了一旁。 “小心!”一道心急的低喝声掠过朱颜耳边,福全竟比服侍在朱颜身侧的宫莲宫棠还抢先了一步,稳稳接住了软倒的娇躯。 鼻尖突传陌生的男子气息,朱颜心下便知不妙。晕厥也只是一瞬间,他不敢迎上福全两道焦急而灼热的目光,只装作一副惶然的模样从福全怀里缩回了身子,“谢过王爷,本宫的身子还真像是纸糊的,给王爷添麻烦了。”心里却是咒骂道:这娇贵的皇后娘娘平时能不能运动运动啊?不知道生命在于运动的人就是早死啊!怪不得难产了…… 福全忽然又空了的怀里似乎有些僵硬,面上的失落一闪而过,“娘娘没事就好。” 玄烨眸光倏然间便冷了下来,脸色和语气却令人猜不透是何情绪,“皇后累了,赶紧回去歇着吧。来,朕抱你回去。”说完不等一室的人做出任何反应,已经打横抱起朱颜,也不看目瞪口呆的朱颜一眼,径直大步朝外走去。 呆站着的宫莲回过神,并未随了所有宫人尾随帝后而去,只默默站在原地静静偷觑着福全的神色,半晌后才小心翼翼出声:“王爷……王爷才情过人,想必听过这样的诗句——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福全呆滞的眼神失了魂地盯着帝后消失的门口,听得宫莲这么一说,良久晕开了一抹苦笑,淡淡道:“路人?当年若不是他横刀夺爱,如今还不知谁才是路人!” 宫莲面色突变,急道:“王爷慎言!奴才深知王爷内心苦痛,可就算不为皇后娘娘,只为王爷自己,王爷也应深知人言可畏。奴才什么都不在乎,只愿……”她忽地低下螓首,压低了声音,“王爷一生安好。” 福全眼中掠过一丝讶异,正眼看着宫莲,忽觉她微红的脸蛋像极了赫舍里与他初次相遇时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抚上了宫莲的脸。 “王爷……”宫莲一惊,慌张地往后缩了一步。 福全方一触碰到宫莲的皮肤便浑然惊醒,当下猛咳了几声,尴尬地别开了头,“对不起,本王一时……” 一时沉默。 良久后,福全面上终于浮现了笑容,四周张望了一遍,见没人便压低了声音:“这些年,辛苦你了,本王一直记在心里。” 宫莲眼眶一红,欠身一福,“为了王爷,奴才愿意。” 福全点点头,温声道:“你是个好女孩,将来必定能觅得个好归宿,本王会暗中为你留意个好夫婿,待将来你离宫日期一到,本王便收你为义妹,把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宫莲扑通跪下,胸口剧烈起伏,憋了许久总算哽咽道:“既然王爷这么说,今日奴才便斗胆表明心意,奴才谁也不嫁,只求将来能服侍王爷左右,奴才自知命贱,侍妾也好,为奴为婢也好,王爷让奴才做什么奴才就做什么,还望王爷成全!”言毕低低俯身磕头不起。 如此肺腑之言,饶是铮铮铁汉也难免动容。福全搀起宫莲,叹道:“本王竟不知你……傻丫头!你若随了本王又怎能有好的名分?本王是想你能被明媒正娶,做得他人正室。” 宫莲泪眼婆娑:“奴才不在乎名分,王爷……您就不能看在奴才一片真心的份儿上成全奴才吗?” 福全背转过身子,语气多了几分强硬:“你明知本王的心里只有她,此情一生不变!你愿意同本王的福晋们一样,只做名义上的夫妻,却一生都得不到本王正眼一看吗?” 宫莲眼神坚定如磐石:“奴才愿意,什么都愿意。” “可本王不愿意。” 宫莲失神,两行热泪滚烫滑落,晶亮如晨露,“奴才明白了,多谢王爷直言,奴才告退。” 福全无言,望着宫莲逃也似踉跄离去的背影,心酸直达四肢百骸,喉头一痒,又咳上了。 殿外廊下拐角处,转出了容若半侧身子,同样望着宫莲离去的背影,眼中却是怒火中烧,拳头捏得青筋爆现。 坤宁宫东暖阁里,玄烨喝退了所有宫人,门窗通通紧闭。朱红织凤凰双飞地毯上的青铜暖炉没添新的红罗炭,早已熄灭,寒风无孔不入,满室顿时有丝丝凉气四处穿梭,寒意生生。 玄烨双臂酸胀着,久久抱着朱颜直直立于阁中,仿似一时没有要将怀中人儿放下的意思,绷着一张脸,也不说半句话。朱颜难受得几要破口大骂,心里更加肯定了赫舍里和福全之前关系不一般,康熙大帝这是在喝醋……还是陈年旧醋,最酸的那种。脑中不时提醒着自己:我是皇后,我是皇后……他是皇帝,掌握所有人生杀大权的皇帝,不能得罪他……不能得罪他…… 朱颜偷觑着玄烨不善的面色,怯怯地:“皇上……您手酸了吗?” 玄烨不应。 朱颜讪讪道:“皇上,要不您把妾放下,妾给您揉揉手?” 玄烨像雕塑。 朱颜深呼吸,又低低唤了声:“皇上……” 忽然,沉沉的声音闷闷响起:“玄烨。” 朱颜一时却没反应过来,“……啊?” 玄烨轻叹一声,无奈的神情就像是对着一个让自己束手无策的调皮孩童,总算化了泥雕之身,一步一步慢慢、慢慢走到凤榻前,把朱颜轻轻放平在床上,脉脉睇着赫舍里那双如水如星般的眸子,“为何不再唤我玄烨了?自从……那日之后你便记恨上我了么?”眼底隐隐有痛楚浮上,他却是不敢也不愿提及“难产”二字的。 朱颜一张脸僵得如同远古化石,想往床角缩去却惊觉这幅孱弱的身子竟被玄烨紧紧钳住,动弹不得,不由再次在心里叫苦不迭,“皇上名讳,岂是能随意叫唤的……唔……唔……”唇上一通滚热猛然滚落,湿热的怪异触觉刷地一下直掠脑神经,狠而野蛮。 朱颜脑中一炸! 直到喘不过气来,玄烨才恶狠狠甩开朱颜因挣扎而紧拽着他衣服的双手,“你就这么嫌弃朕吗?你心里还是忘不了他是不是?是不是?” 猛地一下顺不过气来,咳了好一阵才能出声,朱颜怒火直冲脑门,此时也顾不上压抑自己的性子了,破口就是大吼:“爱新觉罗玄烨,你是变态吗?”话一出口,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心中哀嚎——眼前这个少年帝王一再打破他的原则底线,他现在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了,到底完完全全是原来的朱颜还是已经渐渐变成了一个融合着赫舍里感情的……怪人,所有的一切,他宁愿相信自己是精神分裂了! 玄烨当下呆若木鸡。 两人就这么你瞪我,我瞪你,僵持不下。直到外间怯生生响起安德三颤抖的声音:“禀皇上、皇后,太皇太后、皇太后差人给二阿哥送了东西来,苏茉尔嬷嬷和云姑姑正在外间儿侯着呢。” 二人霎时别开了头。玄烨一张脸黑得几要滴出墨汁儿来,胸口忽上忽下快速起伏着,末了也不再看朱颜一眼,冷哼一声后径直甩门而出。 狠狠用袖口抹擦着嘴,朱颜全身微微颤抖,眼角的泪痣随之上下晃动,仿佛随时便有血珠滑落。眼角余光瞥见床榻边的紫檀宫灯,索性一脚踹了过去,伴着哐当哗啦的声音低声怒骂:“莫名其妙!”他堂堂一个大男人竟然……竟然被一个十六岁的小男孩侵犯! 廊庑下,安德三一听这动静慌得掀了帘子冲了进来,一看之下一时傻了眼,讷讷道:“皇后主子?您……” “闭嘴!” 安德三背后冷汗倏地冒出,怯怯应道:“……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二十章 未知之赌 未几,宫棠端了太皇太后、皇太后所赐之物进来,一见气氛不对,呆了呆,与安德三对视一眼,后者打了个眼色,宫棠忙把盒子递给安德三,立起宫灯,福身道:“皇后主子,慈仁宫云姑姑已经回了,让奴才代为传话,说太后嘱咐了主子您好生养好身子,六宫事宜暂交由慧妃、昭嫔打理,着主子您安心。” 反复深呼吸,朱颜已经渐渐平复了情绪,只是赫舍里本白皙的脸依然涨得通红,半晌才闷声道:“唔,知道了。” 宫棠心下不安地偷觑着朱颜僵硬的背影,又道:“太皇太后很是担心您的身子,苏茉尔嬷嬷奉了懿旨要看一看主子,现下正在堂中侯着,让嬷嬷久等怕是不好,主子您看……” 闭了闭眼,朱颜依旧闷声道:“传。” 苏茉尔虽说是宫里所有主子面前的红人,就连玄烨也对她毕恭毕敬,平日见了面也总尊称她一声“额涅”,但是她始终谨守本分,从不恃宠而骄。对皇后规规矩矩行了蹲儿安礼时,谦卑道:“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愿娘娘凤体康宁。” 朱颜深知苏茉尔在清宫乃至整个清史的地位,心里存着一丝对先人的尊崇,立即勉强带笑迎上前去扶起,“嬷嬷快请起,不必行此大礼,宫棠,快赐座。” 苏茉尔笑道:“不必了。娘娘厚爱,奴才惶恐,慈宁宫还有差事等着奴才呢,奴才不便久留。太皇太后一直心系娘娘,非要奴才亲自来看一眼才能放下心来。” 朱颜露出真心笑意:“劳烦嬷嬷代我谢过太皇太后。” 苏茉尔颔首,道:“奴才会的。奴才方才见皇上怒气冲冲走了,可是出了什么要紧事儿?” 朱颜心尖一颤,努力加深笑意,“许是前朝烦心事多,皇上近日常常不得空闲,这不又不知发生了何事,急冲冲地就赶往乾清宫去了。” 苏茉尔叹道:“原来如此,皇上如此年少便要一肩挑起整个大清的千斤重担,奴才当真是心疼。皇上他心里最为看重娘娘,还请娘娘多加劝劝皇上,不应过于劳累,免得伤了龙体,这也是太皇太后的意思。” 朱颜点头道:“是,我记住了。” “奴才见娘娘方才神色有些浮躁不安,是不是身子仍旧抱恙?” 朱颜暗自深呼吸,依然笑靥如花:“不碍事儿的,只是方才见皇上那般生气才跟着焦急了片刻。孙太医、李太医每日都前来请平安脉,都说我的身子恢复得甚好,劳嬷嬷代我向太皇太后报安,请她老人家无需挂怀。” 苏茉尔这才露出了安心的微笑,“是,如此便好。娘娘身子薄弱,心平气和最是重要,眼下已近年关,天寒地冻的,娘娘千万着重保暖。” “是,嬷嬷也应保重身体。” “奴才谢娘娘关心,娘娘若无旁的吩咐,奴才这便回宫复命了。”语毕,欠身行跪安礼。 朱颜心里如释重负,亲自送苏茉尔出了外间,“还请嬷嬷代我向太皇太后请安问好。” “是,奴才会的,外头风大,娘娘请回吧。” 夜深了,雪停了许久,冷风随着夜的加深愈加肆虐无度,不时有呜呜的风声穿梭在宫闱深处,如狼嚎似鬼叫,在沉寂如水的夜里格外地撕人心肺。有暗淡月光悄悄洒落,透过薄薄的窗纸隐隐照入,与昏黄的宫灯相互辉映。 朱颜俯身倾向窗子,支起窗棂打开了一条缝,深深吸了口严冬的冷冽空气,顿觉胸口舒畅了些许。他随手操起茶杯抿了口冷茶,末了端着杯子看着凤榻发起呆来。 床边的紫檀宫灯琉璃灯罩中烛光闪烁,偶有几只飞蛾扑棱着撞上灯芯,传出了刺耳的噼啪声。 良久,朱颜喃喃道:“如果这一切都不是梦,那就是他把我带到这里的,只有他能把我带回去,只有他……”眼神转而落向茶杯,冷透了的茶水泛着清冽的光泽。想也不想,他扬手倒掉茶水,摘下发上的金簪在食指上划下一道深深的口子,血顺势流入茶杯之中,很快便盛满了小半杯。 冷冽的空气一时弥满新鲜诱人的血腥味,慢慢散播开去。 正当午夜时分,紫禁城的上空时有成群的乌鸦盘旋飞过,和着呜呜的风声,忽现忽灭,不知从何处来又飞到何处去。黑蒙蒙的云层忽然聚拢,盖住了发出淡淡柔光的月牙,淹没了凄迷月光。 寒风似乎更蚀骨了些,搅得一室的烛光忽明忽灭。 朱颜瞪圆了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床上的机关。 忽然,背后的窗户被风吹得咿呀作响。朱颜反射性转过身子,这才发现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凝聚了厚厚一层黑雾,与机关密室里的黑一模一样,黑得令人心惊胆战。 一股难以遏制的森寒瞬间兜头兜脑侵袭而来,朱颜又强烈地感觉到一阵莫名的恐惧,就算心理再强大也无法控制这种感觉的蔓延,就像被某种强烈的超自然念力死死控制了灵魂和意志,无法摆脱分毫。 黑雾忽然从中齐齐分散而去,像被赋予了魔的生气。黑雾之后现出一张似笑非笑的惨白玉颜,银灰长发在夜风中婆娑起舞,微眯着的海蓝色眼睛闪动着摄人心魄的蓝光,上扬着的红唇艳若妖媚红蔷薇,娇艳欲滴,一袭玄色长袍有着朱色的奇异边纹,在阴冷蚀骨的黑风中猎猎作响,腰间玄色幽冥花纹玉带上以朱色长穗垂挂着一面拳头般大小的玄色镜子,镜子镶边围旋着血色的幽冥花浮雕,镜面黑如墨,深似无底洞,左肩处,一只硕大的人面鸟桀骜地挺立着,一如它主人般的眼神仿佛在鄙视着这个世界的一切。 他,幽夜,终于再次出现了。 朱颜咽了咽口水,半天干涩的声带才发出颤抖的声音:“你、你……是怎么进来的?”他不是应该从密室里出来吗?难道密室里的“鬼”并不是他?那,又是谁…… “那具肉身已被封印在这天下至阴之地,是出不来的,只要你自己不进去送死。” 幽夜漂浮在半空的的身子款款落地,一步、一步向朱颜靠近,直到朱颜能够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隐隐的血腥味。 “肉身?什么肉身?谁的肉身?”朱颜身体反射性地后退,“密室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把无果怎么了?里面的……人是谁?” 幽夜展颜灿笑,露出了一排齐整晶莹如珍珠的森森白牙,只字不提无果,“人?你觉得……我是人?”拿过朱颜手上的茶杯凑到鼻尖嗅了嗅,幽夜露出了一脸陶醉的神色,“你的血是世间最好的,独一无二。” 朱颜下意识又往后退去,声音冷了下来:“今晚之所以把你引出来是想知道一个问题,希望你能给出真实的答案。” “哦?是吗?”迷蒙而魅惑的蓝眸笑意盈盈,只是那笑容只让人感到一阵阵恶寒,“原来并非真心实意邀我喝血的吗?” 朱颜定了定神,忽地厉声道:“这是个梦境,我还在梦里是吗?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天边乌云散去,还了月牙一片清明。有银白月光打落幽夜侧面面颊上,半边脸莹白清透几要见了血管,半边脸隐在了阴暗中,好不真切。浅尝一口茶杯里的鲜血,他逸出了一声舒心的呻吟,“梦?你以为是梦便是梦罢。” 朱颜怒道:“如果不是梦,你为什么要打乱我原来的生活,把我带到这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地方来,还不让我知道原因?如果真的不是梦,你赶紧让我回去!我就当这一切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回去?”像听到天大的笑话,幽夜咧嘴一笑,两排森白齐整的牙齿在月光中反射着阴冷的白光,“没有我的允许,你哪也去不了。就是一个梦,你也得好好儿把这梦做到最后。好好当你的皇后吧,游戏——才刚刚开始。” 朱颜胸口一窒,柳眉倒竖,“你他妈什么意思?我的人生怎么办?我那些案子怎么办?谁稀罕当这破鬼皇后?我一个大男人莫名其妙变成女人还不算,你还想让我当这憋闷到死的深宫怨妇?就算是梦,我也绝不愿做这么荒诞诡异的梦!我……” 幽夜身形一晃,化作一道黑影倏忽间就掠到了朱颜面前,抓住他还渗着血的手指,邪魅一笑,下一秒,他胸前的幽冥花骤然苏醒,寻着血腥味便缠上了朱颜溢着血的手指头,贪婪地吸允着伤口的血。 倒吸一口凉气,朱颜一时没反应过来,只瞪圆了双眼傻愣愣地盯着近在咫尺的绝美男相,直到指尖的疼痛终于传播到大脑神经末梢,才猛然扯回自己的手,口齿不清道:“你、你……别以为你是妖怪我就会怕了你啊!我宁愿死也不愿意被你这妖怪当成猎物!”语毕,他伸手拔下发上的金簪。 幽夜笑着冷哼了一声,他左肩上的人面鸟随之发出一声怪叫,好像附和着它的主人在嘲笑着眼前这不自量力的猎物。 一声嗤笑,一个森冷眼神如刀子割落,朱颜手上即将狠狠刺向心口的金簪应声掉地,幽夜没有再近朱颜的身体,举起茶杯喝光杯子的鲜血,慢慢悠悠道:“没有我的允许,你便是自裁个千八百次的也死不了。” 朱颜双眸冒火,捡起地上的金簪迅速刺向自己心窝。 随着一声闷响,有鲜红血液自朱颜心口缓缓流出,每流出一些,他的脸庞便苍白一分。 忽然,幽夜伸出右手,虚空之中,朝着朱颜心口的方向,轻轻旋动,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惨白似雪。一刹那,深深刺入朱颜心口的金簪从血肉之中自行抽出,“叮”的一声掉落地面。如同时光回转,从朱颜胸口涌出的鲜血一点一滴流回伤处,最终,破了洞的衣衫恢复如初,就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朱颜狠狠怔住,满脸震惊。怎么可能!何其荒诞!这还能不是梦吗? 幽夜被鲜血染红的唇瓣血珠欲滴,“我们打个赌,如若你赢了,我便如你所愿,如何?” 朱颜瞳孔一缩,怔怔道:“如果我输了呢?” 幽夜邪魅红唇一扬,笑道:“任我宰割。” 朱颜呼吸一挫,“……什么赌?” 幽夜深蓝色的瞳仁有一瞬的红光一闪而逝,幽幽道:“你以后会知道的。”他邪邪笑着,把手中的茶杯举向朱颜。 朱颜身子已经退到了床沿,无处可退了,皱眉嫌恶道:“做什么?” “再来一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二十一章 苏依尔哈 清宫于每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于各处张贴春联和门神,晨起之时东西六宫便都一同忙开了,内监c宫女各司其职,忙碌而不杂乱,即使是私下交好的凑在了一起忙活之时也极少传出笑语,更多的是首领太监尖细的吩咐声。 钟粹宫里突然响起一阵低低的咋呼声,却是慧妃的贴身宫女之一东灵不满的抱怨声:“这送的是什么呀!破破烂烂儿的,内务府的人是怎么办的事儿?竟把这烂东西送到了咱们宫里头,是欺负咱们慧主子好说话吗?”她手里拿着的是一张春联,春联以白绢书写,本应是蓝边包于外,红边镶于内,可东灵手里的有一截蓝边脱落,绢子也不知怎的被压得皱皱巴巴。 所有宫人都被惊动,纷纷停了手头的活儿围到了东灵身边,低低议论了起来。钟粹宫首领太监林忠一听这动静,拔高了鸡嗓子:“我说东灵,你是想挨板子是吧?能不这么咋呼吗?就不怕扰了慧主子耳根清净!” 东灵撅起小嘴,声音没见小:“不是奴才的错呀,林公公!你快过来看看,咱们主子都被欺负成啥样儿了!” 林忠鼻子里哼了哼,上前看了究竟,随之眉头也皱起,“哎呀!这送来时是谁领下的?怎么也不好好儿检查一下!是谁?” 立即有一小太监扑通跪下了,带着哭腔道:“公公,是奴才的错!奴才一时大意竟疏忽了,是奴才不好” “你个不中用的小兔崽子!”林忠抬脚刚要踢下,忽然被内间沉稳的女声叫住:“林忠,什么事儿这么吵?”说话间,棉帘子掀开,款款走出一名娇柔的女子,她梳着简朴两把头,仅以真发挽玉横于翡翠扁方之上,发鬓上也仅点缀着一枚蓝宝石蜻蜓头花,与身上一袭同色宝蓝睡莲白狐斗篷交相辉映,眉目流转之间满是亲和的良善味儿,柔和得几要滴出水来——正是钟粹宫主位博尔济吉特氏慧妃,闺名苏依尔哈。慧妃身边随侍的是钟粹宫掌事大宫女紫玉,说话的正是她。 林忠怒瞪了跪在地上的小太监一眼,呈了春联给慧妃看,“娘娘您看,这可摆不上门面啊!这春联是每宫一对儿,没预留的,内务府那边儿想必都已经给各宫送去了,眼下想换也是没得换了,娘娘看是否要让翰林院重写一份儿?” 慧妃看着春联,柔声念道:“瑞雪霁南山,寒收玉宇;条风嘘北斗,春满金瓯。好对子,比之去年的更要好上一些呢!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无需小题大做,紫玉的手巧,让她缝补一下就是了。” 紫玉点头应是。 林忠也点头应声,倒是东灵不依不挠了:“娘娘,这可不单单是一副联子的问题,怎么就不见别的宫里头出这等事儿?依奴才看哪,这事儿摆明了就是那班狗奴才瞧着娘娘仁厚,没把娘娘放在了眼里,以往这等子事儿还少了吗?娘娘可不能再一味让人任意欺负了去!” “是谁胆敢欺负慧姐姐?妹妹绝不轻饶了他!”慧妃还未出声,宫门处远远传来了一记忿忿不平的娇嫩女声。却是赫舍里流玥平贵人,她身着一袭淡粉织锦斗篷,高耸的发上正中别着一朵同色绒花,发端一侧的赤金流苏随着走动颤颤抖动着,熠熠生辉。她走近慧妃跟前,由身旁宫女解下身上斗篷,带笑福下身去请安问好。 慧妃含笑上前牵过平贵人的手,声音柔得滴出了水:“平妹妹今儿来的这么早,可是没去慈仁宫给太后请安?” 二人一面说一面朝里间走去。平贵人道:“慧姐姐也知道太后平日里并不喜欢后宫妃嫔前去打扰,加上这两天不慎感染了风寒,需静养,这便免了请安。听说这两天皇上早晚都有前去侍疾。”眼眸一转,“慧姐姐,皇上怕是有两个月没来看姐姐了吧?” 提及玄烨,慧妃原本笑意盎然的眼中似有黯然掠过,“皇上前朝事忙,多少顾及不了后宫。” 平贵人笑着,忽然叹道:“皇上就算前朝事儿再多也不会忘了皇后娘娘。” 慧妃闻言一怔,一丝苦涩爬上笑脸,柔声道:“皇后娘娘是一国之母,又是皇上的发妻,自然与我们是不同的。妹妹,本宫深居简出的,也不知皇后近况如何?” “听说前两天皇上和皇后起了点小争执,这两天儿皇上竟闻也未闻及坤宁宫一应事务呢!” 慧妃错愕:“当真如此?会不会只是太后身子抱恙,皇上为尽孝道因此顾暇不及?” 平贵人漫不经心道:“许是吧!皇上对皇后一往情深,小吵小闹断然不会伤了情意的。” 慧妃点头“嗯”了一声,道:“如今皇后娘娘身子好些了么?二阿哥可康健?” 平贵人转动着尾指上的玳瑁嵌珠宝翠玉葵花指甲套,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端的是灵气十足,“孙太医c李太医正悉心照料着,他们二人医术超群,皇后娘娘自然是无虞的。至于二阿哥听说皇上喜欢得很呢!” 慧妃莞尔一笑,道:“却是如此。皇上喜爱二阿哥是再正常也不过了,素来是母凭子贵,咱们这二阿哥却是子凭母贵了。” 平贵人咯咯笑道:“慧姐姐是不是也想生了?赶明儿慧姐姐给皇上生上个五c六个龙子,姐姐的富贵便无人能及了!”一旁随侍的奴才们闻言都强忍着笑意。 慧妃面颊忽然起了薄薄的红晕,假意嗔怒道:“你看看你,就知道胡言乱语,也不怕奴才们笑话你!女孩子家家,没羞没臊的!” “这宫里头除了皇后娘娘就只有慧姐姐对玥儿最好了,玥儿在姐姐面前又何须掩饰,自然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倘若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慧姐姐也不会怪罪于玥儿的,姐姐说是也不是?”言毕又咯咯笑出了声,俏皮中隐者一股子入骨的妩媚。 慧妃瞪了平贵人一眼,“真是拿你没办法!”转头对东灵道,“东灵,去拿些新做的玫瑰栗子糕给平贵人尝尝,贵人说了这许多话想必也渴了,再送碗银耳莲子羹来。” 东灵福身应是,临去时偷眼觑了一眼紫玉身旁的春联。 “姐姐是嫌我话儿多吗?”平贵人顺着东灵的眼光看向了春联,径自走了过去翻看起来,“方才我进门的时候听到东灵说的可是这幅春联?呀,看这样子还真是挂不上门面儿了。慧姐姐,不如差人把承乾宫的换过来,反正里面如今也空着没人住,内务府应是把原先该送去的联子收起来了,姐姐差林忠跑一趟就是了。” 林忠一拍脑门,“是啊!奴才怎么就没想到?娘娘,奴才这就跑一趟内务府?” 慧妃把冷了的手炉递给身后的紫玉,道:“不必了。承乾宫是承乾宫,钟粹宫是钟粹宫,该是哪宫的东西就是哪宫的东西,本宫犯不着为了这点儿小事儿惹出些什么事端来。紫玉,快把它拿下去重新缝制。” 平贵人月牙眉轻抬,眼角眉梢盈满了笑意,“慧姐姐说的自是有理儿。妹妹别的不行,在女红上倒还是略通一二的,只是想来比不过紫玉,姐姐若不嫌弃就让妹妹来吧!” 慧妃摇头道:“这怎么行?万万不是姐姐嫌弃你的手艺,只是这种活儿还是交给紫玉去做吧!最近天儿冷,你向来体虚畏寒,一双手离了手炉就冷得跟冰似的,我可舍不得让你遭这罪!” 平贵人嘴一撅,索性把手炉扔给了圆月,“怎么就遭罪了?我哪就如此不中用了?慧姐姐待我情同姐妹,我却从未为姐姐做过什么,今次难得有这机会好好表现一番,姐姐可不许阻拦!紫玉,还不快快去拿针线匣子来?” 紫玉为难地望向慧妃,慧妃无奈道:“好好好,就依你!瞧你都十五岁的人儿了,怎的还是长不大呢!以你这般性子往后可得收敛着些,如若不然,深宫之中,漫漫长日,你可怎么熬到头啊!” 平贵人扑哧露齿笑道:“慧姐姐,你这不还没当上母亲呢,怎的就一副母亲的嘴脸,絮絮叨叨的,也不嫌烦人” “什么母亲?你这张嘴又见浑说了!只有皇后娘娘才是皇子公主们正儿八经的嫡母,咱们妃嫔岂敢有这坏了规矩的叫法儿?哪怕身在妃位,也不过是个妾,即便是亲生的孩子,也永远得不到孩子一声额涅的叫唤。”说到这,慧妃黯然神伤,发了一会痴后,终究是释然一笑,捻起一块玫瑰栗子糕塞进平贵人大张着的嘴里,笑骂道:“这么多吃的也堵不上你这张嘴儿!”又吩咐紫玉下去拿针线匣子。 平贵人的针线活细致得很,一双小手灵活如水,并未费时多少已把春联破损的地方缝制完成。慧妃看了直赞叹:“妹妹的手当真是巧!紫玉,你快来瞅瞅,竟不逊色于你呢!” 紫玉细细看了一番,福身道:“奴才手拙,岂能跟贵人相比。” 平贵人笑得眉眼几乎挤在了一处,不停搓着双手,“只要姐姐喜欢就好。边儿是缝好了,可是绢子还有些皱,林忠,你拿去压平了再挂上去。”林忠应声领了联子退下去。 慧妃握住平贵人双手,动容道:“手都冷成这样儿了!快,暖暖!”从东灵手中接过早已备下的手炉,塞进了平贵人的手心里。 平贵人道:“谢谢姐姐。” 慧妃温柔道:“该是姐姐谢谢你才是。这联子经了你手,本宫都不舍得挂出去了!来,坐着喝点银耳莲子羹暖暖胃。” 慧妃话音刚落,玄关处棉帘子掀开,林忠带着满身的风雪弯腰进来,面色不善,“娘娘,不好了。” 慧妃怔住,“怎么了?” 林忠哈腰回道:“瑞儿死了。” 慧妃豁然站起,惊道:“怎么回事儿?早间不是还好好儿的么?” 林忠叹道:“唉!娘娘别心急,瑞儿一直是小意子在照看着,向来都伺候得好好儿的,说是刚才一时没看住它让它给溜了,再找到时已经口吐黑血四肢抽搐,只剩一口气儿了” 平贵人哎呀一声,道:“这小意子是怎么当差的?连条狗都看不住!瑞儿是姐姐最心爱的小狗儿,这不是存心让姐姐心疼么?” 林忠忙道:“平贵人息怒,是奴才疏忽了。小意子已被奴才罚了掌嘴,若娘娘不解气儿,奴才便打发他去辛者库做杂役。” 慧妃细声细气道:“牲畜不通人性,偶有管不住也是常情,你罚小意子作什么?只是瑞儿是皇上赐予本宫的,算起来它也跟了本宫四年之久了,就这么突然去了”说着哽咽了起来。 林忠见状慌了神,“娘娘您别伤心,咱们御花园东三所里有的是小狗儿,奴才这就让小意子去东三所养牲处领几只给娘娘挑,总会有娘娘喜欢的。” 平贵人从袖中暗袋掏了丝绢给慧妃拭了拭眼角的泪珠,“就是啊,不就是一只畜牲嘛,姐姐犯不着如此介怀,再豢养一只就是了。” 慧妃含泪对平贵人道:“也不知瑞儿是怎么死的,好端端的怎会口吐黑血四肢抽搐呢?怎的听着像是中毒?” “中毒?”平贵人心中一动,眸光闪烁不定,沉吟道,“姐姐宫里怎可能有毒物?” 慧妃神色一紧:“小林子,传小意子进来问话。” 林忠神色也是一凛,应了声“嗻”匆忙下去传话了。 顷刻,小意子进了寝宫跪地不起,一个劲儿地请罪。 慧妃问:“小意子,瑞儿今儿都吃了什么了?” 小意子颤巍巍回道:“回娘娘话,早间奴才也就喂食了几根肉骨头和小米粥,再没旁的什么了。” 慧妃和平贵人对视,平贵人转对小意子,问得有些小心翼翼:“那么你是在哪儿找到它的?” 小意子道:“回平贵人,奴才是在后院找着的。小意子一跑奴才就已快步追了上去,前后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便已找着了,当时瑞儿嘴里止不住吐着黑血,但是没见任何食物残渣,后院也只有些花花草草,并没有什么吃食。” “后院么”平贵人喃喃念着,忽然浑身一激灵。慧妃察觉,不解道:“妹妹怎么了?” 平贵人扯开一抹甜笑,“没事儿,就是忽然想起姐姐院子里花草甚多,自然容易引来虫鸟,瑞儿会不会是吃了有毒的虫子这才中毒而死?” 慧妃颔首,长吁了口气,道:“也只有这种可能了。小林子,等这次雪化了着人把院子仔细清理清理。” 林忠躬身道:“嗻,恰巧院子里的积雪也该清扫了,奴才这就让人打理,娘娘请放心。” 慧妃“嗯”了一声便不再做声,眉目之间颇有郁色。平贵人细细端详着,忽然上前勾住慧妃的臂弯,嘻笑道:“慧姐姐还伤心呢?不如让玥儿陪姐姐去东三所看看可有姐姐喜欢的小狗儿?只要重养一只,姐姐便会渐渐忘了瑞儿,可好?” 慧妃犹豫道:“这外边儿风大,你又怕极了冷” “照姐姐这么说,我一到冬天就躲起来好了!”平贵人娇笑着打断慧妃的话,“没的让只畜牲坏了好心情,慧姐姐就从了玥儿吧!” 慧妃终于重露笑容,伸手轻轻指了指平贵人光滑的额头,笑骂道:“是,平贵人有命,我自然是不敢不从。”遂略作整顿,一行浩浩荡荡出了钟粹宫,往御花园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二十二章 欲拒还迎 晨雪停息之后,天边重云散去,连日来总算有淡淡的冬日洒落,幽深的高高宫墙之内顿然生气盎然,竟稍稍显了些微早春的气息。坤宁宫中一如以往的清静,偶有二阿哥的啼哭声传出,再就是阒无人声了。 安德三捧了一堆画册进了寝宫独自伺候在侧,朱颜夜间不得安枕,起得较晚,早膳只是胡乱应付了过去便睡眼惺忪地看起了肖像,一副一副走马观花地过一遍,只在看到福全和明珠的画像时才停留片刻,把他们的画像筛出放到一边。 没忍住打了个呵欠,朱颜扫了一眼一旁注明身份的小字,指着惟妙惟肖的纳兰明珠,装作不经意道:“纳兰明珠?小三子,为何本宫看他怎么看怎么眼熟呢?” 安德三面上的难为情一闪而逝,“主子莫不是连明珠大人也忘了?” 朱颜暗暗嘀咕了一句:“我只知道大才子纳兰容若。” 安德三自一堆画像中找出了一张少年肖像,画中之人眉目清隽,英气逼人,却是与明珠有五分相似,“皇后主子,容若大人是明珠大人的长子,自小便才华横溢,文武兼修,是皇上跟前的伴读,和皇上是打小一同长大的情分,和主子您也是总角之交呢,眼下虽尚无一官半职,前途却是不可量。” “这便是容若?我倒是见过的,他常伴皇上身侧,”朱颜细细看着容若的肖像,随意“哦”了一声,又端正容颜道,“小三子,本宫问你一事儿,你可得从实说来。” 安德三眉眼一抬,恭声道:“奴才定知无不言。” 朱颜眼神在福全和明珠的画像间飘来飘去,犹豫再三,到底没忍住问出口:“这明珠c裕亲王和本宫到底是什么关系?” 安德三眼皮子微微跳动,垂下眼帘斟酌道:“回皇后主子,您尚在四岁时便与明珠大人结下不解之缘,当年主子您不知为何独自一人于府中跌落池水之中,恰逢初冬,主子您险些溺死冻死,所幸明珠大人入府拜见葛布拉大人,恰巧经过这才将您救起,从此主子您和明珠大人便亲厚得很。相传在主子您八岁那年竟然向葛布拉大人说长大后要嫁予明珠大人,可把葛布拉大人和明珠大人闹得哭笑不得,要知道明珠大人比您年岁长的那可不是一两岁哪!且早于弱冠之年与英亲王阿济格府中的五格格成了亲生了子。这事儿惹得当年还是二阿哥的裕亲王许久都不曾给明珠大人好脸色看呢!”说到这,安德三偷觑着朱颜呆呆的神情,有些个忍俊不禁,“到了后来,葛布拉大人见主子您和容若大人倒是年岁相当,便和明珠大人相商着来日将主子您下嫁容若大人,只是主子您和福全一致反对这门婚事,再后来皇上出现了,这才有了后来主子您入主中宫一事儿。” 朱颜愣了愣,心里琢磨着那赫舍里流芳究竟喜欢的是谁,孩童时期的感情总不会是爱情,更多的应是如父如兄的孺慕之情。 朱颜恍然“哦”了一声,微笑道:“你这么一说本宫倒也有些微印象。是了,实则本宫年岁渐长后方觉当年当真是闹了个天大的笑话,明珠于本宫而言,如父如兄,当是兄妹情深,毫无男女之情。” “是的,皇后主子。” 目光跳过明珠转而落向福全。这个裕亲王想必就不是“兄妹情深”之类的了吧?喉咙干咳了咳,“那么这裕亲王” 安德三身子显然一僵,隐在顶帽下的一张脸焦虑不安,“皇后主子,您当真半点儿都不记得了?” 朱颜一见安德三这幅情景,内心的好奇不免更被挑起了些,更加证实了心中的猜想,只是赫舍里和福全之间具体究竟发生过什么,却是不得而知了。朱颜目光从福全的肖像上移开,落到安德三身上,“怎么,看你的样子莫非这是宫中的禁忌不成?” 安德三猛地点头,带着叹息的口气道:“不是奴才不愿助主子找回失去的记忆,实在是太皇太后暗中有命,宫中上下皆不得论及此事,主子如今不记得也罢,也算是好事儿。” 这么说今天是问不出什么了,也罢,朱颜撇撇嘴,挪开了福全的画像。安德三在旁看着,见那些后妃的画像朱颜连正眼也没看,不由细声问道:“主子,后宫各嫔妃您莫非都还记着模样儿?” 朱颜手中顿了顿,回过头讪讪一笑:“后宫不是都有三千佳丽呢吗?我脸盲,哪儿记得住啊!” 安德三又听不懂了,只好跟着笑笑,从画堆中挑挑拣拣了一些出来,一一做了简短介绍,大多都是过目而已,到最后只余下四张画像,安德三的速度才和缓下来,“这是慧妃,这是昭嫔,这是蓝常在,这是”第四章画像还压在第三张画像之下。 “昭嫔?”安德三话未说完,朱颜一双眼睛只盯住昭嫔画像,目不转睛,满眼的惊艳。只见画中女子长眉入鬓,明明是杏眼若星,却以细长的凤梢将一双圆眼拉长成了眼角微微上翘的凤眼,凤梢之上氤氲着一抹极其夺目的殷红眼妆,就像两枚晨间浸了露水的鲜嫩红梅花瓣沾染其上,生生添了张扬的绝色,她眉目之间隐含狠戾之色,一股独属于上位者的傲气糅合着柔媚入骨的慵懒气韵跃然纸上,生生将其他人的颜色压倒于无形。朱颜目瞪口呆,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倾城之姿。 安德三仔细措辞:“昭嫔的姿色确是后宫之首,她极其爱重自个儿的容颜,常以浓妆艳抹示人,这妆容便是她自成一格的飞红妆,虽说她很得皇上恩宠,却也只是在装扮上张扬,素日里恪守宫规,中规中矩,对主子您更是遵从知礼,绝无恃宠而骄的嘴脸,十足是个安分的嫔御,当然,她性子也是出了格的懒怠,和主子您比起来,却还是缺了贤良端和的气度。” 朱颜眼中发着光,一双眼根本离不开昭嫔画像分毫,啧啧赞叹:“岂止是后宫之首啊,简直就是倾绝天下!” 安德三讶异于朱颜的反应,讷讷地将压在昭嫔画下的第四张画抽出,“主子,您看看这张” 朱颜这才依依不舍从昭嫔画像上稍稍转移目光,瞥向第四张画像,这一瞥之下,顿时触电般跳了起来,“林夕夕?” 画像旁有蝇头小字一行:平贵人,赫舍里氏。这短短的几个字却让他吃惊得久久合不拢嘴,这画像里的人,五官明晰,浅笑倩兮,分明长着一夕夕的脸面! 安德三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不解道:“主子这是?可是念及平贵人了?可要奴才去请贵人前来一叙?” 顺了顺上不来的一口气,朱颜指着画像,强忍着激动之情,“你没画错?” 安德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傻傻回道:“回皇后主子,奴才虽说画艺不精,却也不致能把人脸画错,”看了一眼平贵人的画像,挠了挠头,“皇后主子,这的的确确是平贵人啊!您瞧瞧这眉毛这眼睛,跟主子您有几分相似呢!就是神韵还差了些。主子该不会是记错了平贵人的相貌?” “哦,呵呵”朱颜忙摆摆手,笑得脸都抽了抽,“你看看,本宫逗你玩儿呢!看把你吓的!你又怎会画错呢?相反好得很,依本宫看绝不输给画师呢!” 安德三吊着的心这才放下,笑嘻嘻道:“皇后主子过誉了,奴才哪担得起。只要主子喜欢就好c喜欢就好” 朱颜背转过身,一张笑脸顿时暗了下来,两眼瞬也不瞬地盯着平贵人的画像看,兀自陷入沉思。 很快这个年便在大大小小的宫宴中拉开了皇家奢华的序幕,朱颜因未出月,依然是深居中宫,尚未与后宫众妃碰面。玄烨自从那日拂袖而去后,赏赐仍是源源不断,但是驾临坤宁宫的次数就少了许多,每每来了坤宁宫也是借着看承祜之名,连朱颜的正面都不看一眼。朱颜心知是因为福全,但是他也绝口不提当日吵闹一事,只一味客套应付着玄烨,可越是客套玄烨的脸色就越是难看。 这日已是大年三十,按清宫礼制中宫皇后享有年三十c年初一c年初二与皇帝同房的特权。 夜已深,一干奴才独自守岁去了,独留帝后二人于寝宫之中。二人一左一右静坐于暖炕上的朱红凤求凰炕垫上,半晌一言不发。朱颜紧拢着暖炉的双手渗出细汗,斜眼偷看向玄烨,却发现玄烨正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两双眼睛一碰撞,朱颜心里就晃了晃。 垂下厚重的眼皮,朱颜清了清干涩的喉咙,“年夜饭吃了许久才散,皇上想必有些积食,妾让宫莲置些消食化滞的糕点来,皇上是想吃红果糕还是马蹄糕?再置碗酸梅汤可好?”说着便起身。 玄烨一把拉住朱颜的黑狐滚边衣袖,顺势握住他的手,明显地感觉到他一缩,却还是紧紧拉住了,“对不起。” 刹那间听到这么诚挚的道歉,朱颜没忍心避开玄烨的手,僵了的身子款款转了回去与玄烨面对面,“皇上?”自古以来还有皇帝向后宫认错的? 玄烨牵着朱颜的手半拉着他坐回炕上,居高临下地凝着他,稚嫩的面孔是满满的心疼与不忍,眉目间隐着与年龄毫不相符的沧桑,“我那日行事冲动鲁莽,明知你还未出月便惹你生那么大的气,是我的不是。” 朱颜心里为赫舍里窝心了一把,脸上也不自觉散开由心笑意,“皇上别这么说,妾身为皇后理应时刻为帝分忧,万不该冲撞了皇上,理应是妾向皇上赔不是才是。” 玄烨始终握紧朱颜的手不放松一刻,听朱颜这么一说,紧皱的眉头才全然松开,温声道:“这两日虽说存了心不理你,但也确实是政务繁忙,加之太后病情时好时坏,这便真像是冷落你了,你可怨我了?” 朱颜酝酿出一抹莞尔笑靥,内心迅速做了一番天人交战后——反握住玄烨的手,柔声道:“皇上说的什么话,万事自然是以国事为重,至于太后,她虽非皇上生母却待皇上如己出,于理于情皇上都应尽足孝道,反倒是妾不得在太后身旁侍疾,实在是有愧于心。” “你为大清添了嫡子,那是莫大的功臣!太后心疼你还来不及,你不必放在心上。” 朱颜点头道:“是,不论皇上做过什么,妾心里从未记住皇上不好的一面,只知铭记皇上对妾的好便足矣。”说完,胃部微微抖了抖。 玄烨喜于朱颜态度的大转变,搂其入怀,语气满是愉悦:“芳儿,我就知道你不舍得怨我太久,往昔无论如何,往后我一定好好待你,予你别人所没有的一切!” 以前每当不小心调到电视上播放的狗血言情剧时,一听到男女主角把肉麻当饭吃,把誓言当汤喝的深情对白,朱颜必定鸡皮疙瘩刷刷下。这次有幸亲身亲历一回,除了胃酸有点分泌过多之外,竟一丝恶心的感觉也没有,仿佛冥冥之中突然涌来一股熟悉的情愫,说不清又道不明。朱颜轻轻在心里叹了声:康熙大帝,早恋不是好孩子啊嘴里却只能违心问道:“皇上说的可是真话?”话一传到自己耳朵里,顿时酸出了一身冷汗。 玄烨呵呵笑回:“朕是天子,自然言出必行。不管是名分上还是心里,你永远都是我爱新觉罗玄烨的皇后,任何人都不能从我身边夺走你一分一毫!” 有些恍惚地,不安地倚在玄烨温暖的怀里,朱颜出神道:“多谢皇上厚爱。”心里明白玄烨虽然没有提及福全,这话里却是有话的,为安玄烨的心,朱颜不得咬牙违心到底,“皇上信不信都好,妾的心里始终只有皇上一人,旁人就算再重要也难及皇上万分之一,还望皇上明白妾的心意。” “你果真这样想?”玄烨搂着朱颜的手更紧了些,听到朱颜重重地“嗯”了一声后,在他发上印下一吻,“身子还弱着,断不能熬年,还是早些就寝吧。”说完便换了姿势打算抱起朱颜。 朱颜头皮的麻劲儿还没消,又大吃一惊,借着端起茶盅避开了玄烨的手,手中的暖炉掉路在红毯上,发出了沉闷的声音。玄烨眸中的深邃动了动。 朱颜眼神死盯着早已冰冷入骨的茶水,方才的笑意僵在了唇边仿佛忘了抹去,“皇上今日累了一天先去歇着吧!妾无事之人,白日多眠,到了夜间竟是难以入眠了,”强忍住打呵欠的冲动,随意拿起案几上的账簿翻看起来,“正好这些账目也该理一理了。” 瞥了一眼案几上堆积着的账簿,玄烨不悦道:“太皇太后不是下了懿旨让慧妃和昭嫔暂时协理六宫事宜了吗?又是哪个混账奴才不识趣儿搬来了这些东西?” 朱颜头也不抬,虽然半个字也没瞧进去,“皇上别怪罪奴才们,他们做什么还不都是照妾的意思?慧妃c昭嫔的能力妾是放心的,然而总不能为了妾累坏了她们,妾于心难安。再说后宫每年开销实在是巨大,大大小小的账目决不能是一笔糊涂账,妾得查了才知银子都花在了什么地方,什么该花什么不该花,哪儿花多了哪儿花少了,林林总总都放松不得。” 玄烨心疼地轻叹一声,道:“那我陪你。” 朱颜眼皮抬起,“皇上还是歇着吧,一来皇上确是累了,二来倘若皇上一直守在妾身边妾又怎能专心查账?”心里止不住又哀叹了一声,这拿腔拿调的,还得时不时琢磨着该怎么说才能显得文言文一些,真是凄凉啊好在他少年时期也曾痴迷过文言文,加之赫舍里的这具躯体似乎残存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眼下应付起来却也不是件难事。 玄烨犹豫道:“记得你刚进宫就被太皇太后逼着管帐,学着如何打理后宫事宜,当时你最害怕这些了,如今倒是上心得很。也好,便依你,只是账簿什么时候看都不迟,一旦有了倦意,不要强逼自己。” 朱颜强撑起做足打架准备的上下眼皮,回头展露一抹倍儿精神的温和笑面,柔声道:“谢皇上关心,妾心里有数,让妾先服侍皇上就寝吧。”一千个不乐意地假意起身,意料中被玄烨按住了身子。 “就别起身了,炕上暖和。”言毕转了身去亲自取了朱红大氅拢在朱颜肩上,又一番叮嘱后才去了寝室中。 朱颜呆滞地盯着玄烨略显单薄的少年背影,直到凤榻上终于传出均匀的呼吸声才收回了眼神,换了个盘腿而坐的舒服姿势,转而盯着摇晃不定的灯芯,深沉地发起呆来。 翌日,天际尚未泛白,玄烨晨起一摸身边,被褥都是凉的,心中一紧,起身往外间暖炕上走去,一见朱颜裹着大氅蜷缩在昨夜坐着的位置睡得正深沉,眉头顿时拧成了一线。他放轻了脚步走上前,不悦而担忧的目光落在了账簿的扉页上,面色顿时沉下。带着疑惑的眼神静静地凝着原属于赫舍里的姣好睡颜,良久,长呼了口气打横抱起朱颜。 “死者失血性休克至死人面鸟怪物”睡梦中的朱颜嘟囔着呓语。 玄烨怔住,脚步略顿,又奇怪地看了眼朱颜,眸色流转不定,仿佛夜阑星辰斗转。 把朱颜放在榻上盖好锦被后,玄烨独自穿戴齐整,轻手轻脚出了外间,低沉地唤了安德三。 安德三贼溜溜的眼往寝室暗暗瞟了瞟,压低了声音:“皇上,您今儿又起早了?” 玄烨面无表情道:“唔,朕问你,皇后的失忆症可曾有好转?” 安德三回道:“回皇上,主子娘娘的记性还是时好时坏,许多事儿总是要奴才提醒着才能记全喽。奴才曾私下悄悄儿问过孙太医,太医说主子娘娘这病非药物所能根治,只能听天由命了。” 玄烨静默须臾,“朕又何尝不知道!”长叹一声,忽又沉了声,“安德三,你在皇后身边儿也有四年了,仔细算来,你每日陪着她的时间竟比朕要多得多。” 安德三低眉顺目,道:“得以侍奉皇后,奴才三生有幸。” 玄烨的声音淡淡的:“你自然更了解皇后平日里的一应习性。” 安德三隐在帽檐下的眼珠子一转,轻声回道:“若说了解主子娘娘,奴才哪有宫莲宫棠了解,这俩丫头打小便跟在了主子娘娘身边儿,主子娘娘心好,待她们是如同亲姐妹。” 正当此时,朱颜悠悠醒转,无意识的大呵欠刚张开却在听到玄烨的话时硬生生卡在了喉咙口。 玄烨状似漫不经心道:“你是从朕身边调过来的,朕自然更愿意听你说话了。朕问你,皇后近日可有任何不同于寻常的行为?” 安德三心中犯了个小嘀咕,声音如常的恭敬:“主子娘娘除了记性不好之外并没什么古怪行径,还是最喜欢皇上赐的牡丹香,喜吃甜食,特别是莲子糕,喜读诗书,最怕虫子和人血,只是” 朱颜听着安德三的胡诌傻傻地眨巴着眼睛,当听到“只是”二字时指尖顿时抓紧被褥,一颗心突突直跳。 玄烨眼一眯:“说!” 安德三的腰身压低了些许,小声道:“主子娘娘的心性大不如往昔了,皇上别看主子娘娘表面儿上还是笑语盈盈的,实则主子娘娘内心苦得很哪!奴才时常看见主子娘娘独自愣神,无人在旁的时候眉目间也是心事重重,唉皇上请恕奴才多嘴,主子娘娘这是从鬼门关绕了一大圈儿回来的,经此一役,不变那才叫不寻常呢!” 朱颜内心有暖流滑过,溢满心田。 玄烨面部线条渐趋柔和,望着凤榻的眸子柔情似水,“你说的极是,是朕害皇后受苦了,如今竟连你也不如,”轻轻敲了敲安德三的帽檐,温和道,“你也别多心,朕只是担心皇后的身子这才问了你这些,朕今日对你的问话你不必告诉皇后,免了她多心。” “奴才明白,皇上放心,”安德三嘴角张了闭闭了又张,最终还是说道,“皇上,奴才还有一事禀报。” “你说就是。” 清了清喉头,安德三双眼又往凤榻的方向偷觑了一眼,没瞧见任何动静才压沉了尖嗓子:“主子娘娘她不记得裕亲王了。” 玄烨眉眼豁然一抬,无起伏的声音听不出是喜是忧,只是眼里的一丝窃喜无法掩饰他真正的心情,“当真?” 安德三嘴角微微上扬,“奴才不敢欺君。” 玄烨的窃喜终是渗透进了声音里:“小三子,好生照顾好皇后!皇后昨夜查账辛劳,传朕旨意让御膳房多做几道益气补神的膳食,今儿晚膳设在坤宁宫,朕要与皇后同庆新春。” 安德三心下一喜,欢天喜地应下了:“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二十三章 疑是故人 初春的天气依然寒意透骨,雪停了又下,下了又停,断断续续,偶有日头冒出,却融不了深厚的积雪。坤宁宫中的松柏长得甚为挺拔青翠,结着长长而尖细的冰凌,偶尔被日光一照,熠熠发光。寝宫玄关入口处左右两边各置放着玄烨新赐的同人高珐琅瓷瓶,小宫女正往里插着从坤宁宫小梅园中新折的红梅枝,暗香盈动。 朱颜睡眼朦胧端坐在紫檀木梳妆台前任由宫莲摆布,宫莲手中月牙梳落下,朱颜颈脖下的燕尾已然成型,“皇后主子,今儿是正月十三了,咱们二阿哥满月了,奴才听说皇上早早儿就让钦天监择一吉日,说是要把二阿哥的满月宴大办特办呢!可见皇上有多喜欢二阿哥,咱们二阿哥又是嫡子,将来啊” 朱颜抬手示意宫莲不要往下说,宫莲一怔,倒也即时心领神会,自金玉匣中取了玳瑁嵌珠宝花蝶护甲,转了话题:“主子许久不见各宫主位,别是生疏了。” 朱颜皱眉瞪着已套进右手三指上那金灿灿的指甲套,嫌恶地撇撇嘴。宫莲小心问道:“主子不喜欢这护甲?那奴才换一副。” 朱颜强颜笑道:“不用了,只是许久不戴有些不惯罢了。”说着晃了晃紧得生疼的头皮,发上的珠翠霎时叮当作响,不由得小声嘀咕,“不就见几个小老婆嘛,需不需要整得跟僵尸似的” 左手护甲方套好,帘子外已传来安德三的声音:“皇后主子,各宫主子们都到齐了。” “嗯,平贵人有来吗?” 安德三回道:“平贵人是来的最早的,奴才看贵人的样子很是挂念主子您呢!” 朱颜心中揪紧,“本宫也挂念她。”平贵人会是林夕夕吗?会吗? 宫棠端了红木食盒进来,道:“皇后主子,这是颐常在孝敬您的莲子糕,说是亲自做的呢,听闻颐常在手艺甚好,还热着呢!闻着香得很,主子要尝尝吗?” 安德三道:“哟!这颐常在还真是有孝心,知道咱们主子爱吃莲子糕。” 朱颜瞟了安德三一眼,抚了抚头上笨重的凤钿,曼声道:“难为颐常在有这份心了,给殿中各嫔妃都呈上一些吧,让她们也尝尝鲜。”宫棠应声端着食盒又退了下去。 坤宁宫正殿之中各嫔妃已一一按照位份高低入座,位份最高的慧妃位于左一,右一便是昭嫔了,荣贵人于昭嫔侧座,次之为平贵人,慧妃左侧为敏贵人c蓝常在c颐常在,人数并不多,未有册封的庶妃及其他待年宫中尚无名分的妃子则无向中宫晨昏定省的资格。 朱颜在众奴才的伺候下头昏眼花地落座皇后宝座上,指尖不意间触碰到那镀金的冰凉,心里也跟着凉了凉。匀匀深吸了口气,他抬起脸时已是赫舍里那属于皇后的端庄高贵笑靥。 众嫔妃同时离座行礼,霎时满室香风旖旎:“皇后娘娘万福金安,愿娘娘凤体康健,万福金安。” 朱颜心里膈应着,嘴上却只能盈盈带笑,努力把清宫剧的腔调活生生地演出来:“妹妹们都快请起吧!”两眼迅速在人群中搜寻着,终于在看到平贵人时硬生生僵住了笑脸——那确实是林夕夕的脸啊! 众嫔妃都谢了恩起了身回了座,唯独平贵人蹲着身子杵在原地迎着朱颜复杂的目光,眼里噙了泪花,哽咽道:“妹妹可算是见着姐姐了!姐姐不知道,这么些日子天天见不着姐姐,我心里的这份滋味儿!姐姐的凤体可终于好全了么?” 愣愣地盯着平贵人梨花带雨娇俏可人的脸面,心里琢磨着该如何试探平贵人,转念间有些恍惚道:“本宫这不是好端端地坐在这了么?看把你伤心的,还不快把眼泪擦擦起身坐着!宫莲,去扶平贵人起来。” “谢皇后娘娘。”平贵人破涕而笑,起身回座时触碰到蓝常在冷冷睇着她的漠然眼神,不屑地撇撇嘴角。 慧妃怯怯地开口,眉目极为柔顺清秀,说话软声软语,身上一袭天青斗篷衬得她愈加的娇弱可人,急忙解下斗篷交于身旁宫女,行礼如仪,宛若惊弓之鸟:“许久不得见皇后娘娘,娘娘清瘦了不少,这些天来娘娘受苦了,妾也未能为娘娘做些什么,所幸娘娘如今凤体已安康,妾便安心了。” 朱颜收回研究平贵人的眼神,望向慧妃,微笑道:“有劳妹妹惦记着,多日不见慧妃,你的身子也是惯来单薄的,眼下虽是过了年关可天儿还是冷得很,你自个儿可得注意着些许。” 慧妃莞尔笑道:“是,谢皇后娘娘关心。” 昭嫔两手拢在白绒手焐子之中,高耸的发云之际遍插珠翠,一支金灿灿的寒鸦衔珠垂坠着五采玉流苏,尖细的脸施着浓艳的胭脂,厚厚的脂粉堆砌着她出色绝美的容颜,艳若桃李芳菲,如画像上一般,长眉入鬓,杏眼若星,以细长的凤梢将一双圆眼拉长成了眼角微微上翘的凤眼,凤梢之上是极其夺目的殷红眼妆,如水般光华流动,在座无人能及其艳丽,年纪在十岁,比玄烨要长上两三岁,也是后宫里最年长的妃嫔了,但见她杏目流转之间仿佛秋水荡漾,偶尔发出忍住压低了的咳嗽声,每咳一声发上的流苏便跟着颤抖。 朱颜转头看昭嫔,倏然间竟为其美艳出了出神,竟比画像还要美上许多,顿生怜爱之心,缓了缓才柔声道:“昭嫔病了么?” 昭嫔清了清喉头,言语形态之间满是无谓慵懒,却无一丝恃宠而骄的姿态,只懒懒回道:“太医说是偶感风寒,小病罢了,再服几贴药就好,左右死不了,娘娘无需上心。”言毕又掩袖接连咳个不停。 朱颜有趣地细细打量起昭嫔,向来后宫最忌讳的无非就是跟“死”字沾上边儿,只这昭嫔随随意意便说出了口,也没有嫔妃有何异样表情,看来她平日就是这种似乎万事皆无谓的姿态了,这在礼制森严的后宫之中倒还真是难得。 “咳得这么严重还不当回事儿呢?风寒一病可大可小,也得好好治着,咳嗽最怕的就是以后有”朱颜吞了吞口水把“慢性气管炎”咽了回去,“病根儿。” 昭嫔伸手接过身旁的掌事宫女未艾递上的热茶,润了润喉,慢慢的脸上的潮红才退了下去,“皇后娘娘当真无需担心,这两天已经好多了咳咳” 朱颜皱眉,“太医可有开止咳祛痰的药?” 未艾顺着昭嫔的后背,忽地小声道:“回皇后娘娘,太医开的药昭主子只喝了两贴,剩余的便嫌苦了,是怎么也不肯喝,奴才斗胆请皇后娘娘劝劝昭主子,不喝药病又怎么能好呢!皇后娘娘您不知,那晚昭主子突然听闻皇后娘娘病势加重,心急之下匆匆前往宝华殿为娘娘您诵经祈福,恰逢那晚风大雪大,奴才们是怎么劝也劝不住昭主子,昭主子说定要那晚前去才能请得神明及时护佑皇后娘娘,只是昭主子体弱畏寒,第二日便发热病倒了。” 昭嫔低低喝道:“多嘴!” 未艾惶然低头不语。 朱颜内心觉得好笑,脸上硬是做出一副极为感动之情,动容道:“昭嫔,这就是你不对了,本宫明白你待本宫的一片赤诚之心,只是本宫却不得不说你了,自己的身体怎能当儿戏?回去后一定要遵照太医的嘱咐按时服药,不喝药不是自找罪受么?你的病是因本宫而起,如不尽早治好,你让本宫于心何忍?” 平贵人道:“是啊,昭姐姐,有了病就得治不是?病从浅中医的道理姐姐没理由不知道,那黑漆漆的药再苦那也是一会子的事儿,姐姐如若拖出了什么大病那可就是一辈子的大事儿了!昭姐姐您说呢?” 慧妃在旁也小小声附和道:“昭嫔这病应该拖了有个把月了吧?这一个月来本宫就没见你的咳疾有所好转,这天儿本就容易惹病,再加上这段时间皇后娘娘凤体违和,你奉了太皇太后懿旨帮助本宫一同协理六宫诸多事宜,你比本宫能干,能者多劳,许多事儿便落在了你头上,这三两下忙将起来又分了你养病的心,如今皇后娘娘已然安康,你却要病倒了,这可如何是好?” 昭嫔抬手揉弄太阳穴,哑声道:“谢皇后娘娘,慧妃及众位妹妹的关心,咳疾向来是顽固之症,本就难好,总得熬些个时日,昨日皇上怜惜,已赐了蛇胆枇杷露,喝着便舒服了许多,这才停了那苦汤药,这小病当真不劳众姐妹忧心,姐妹们是来向皇后娘娘请安问好的,大伙儿就别再你一言我一语地揪着我的病不放了。” 一直闷声不吭只顾低头玩弄着手指上的玳瑁嵌米珠团寿指甲套的敏贵人忽然抬头,面容娇好的她身着一袭桃粉织锦褂,衬得面若凝脂,粉嫩动人,一双细长的桃花眼更为其增色不少,顾盼之间是说不出的风流蕴藉,声若莺啼:“听说皇上还特意吩咐李太医专门负责昭姐姐的病呢!昭姐姐真得皇上宠爱,要换做是妾生病,皇上必定连闻都不带闻的,看来前朝的事儿倒是半点儿也没影响到皇上对姐姐的喜爱呢!”昭嫔钮祜禄灵秀本是遏必隆嫡女,又是鳌拜义女。 昭嫔干涩的唇瓣微微扬起,淡然道:“敏贵人这话就有欠思虑了,对于东西六宫,皇上向来是恩泽广施,无分彼此,众姐妹无不雨露均沾,同受皇恩。” 敏贵人妖娆一笑,“昭姐姐说的是,咱们东西六宫又怎及中宫呢?皇上对皇后娘娘的心意才是最最令人艳羡的呢!” 朱颜脑门一胀,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绞尽脑汁才想起以前偶然看到的宫斗剧台词,于是笑意盈盈道:“不论中宫还是东西六宫,众姐妹同为皇上的女人,同样身负着用心伺候皇上,为大清开枝散叶的责任,旁的什么恩宠,荣华都只是一时的,庭院深深深几许?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谁人又能保准自己在漫长的宫闱生涯中长宠不衰呢?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众姐妹应当心中有数才是。” 众嫔妃表情不一,却都一同起身行礼,“谢皇后娘娘教诲,妾等铭感不忘。” “平身入座吧,姐妹们无需如此拘礼。” “谢皇后娘娘。” 各嫔妃再次入座后,奉茶宫女陆续上了茶,顿时沁人心脾的茶香幽幽荡漾在空气中,增了不少的暖意。 平贵人最先端起茶杯灌了几口,末了咯咯笑道:“真香!闻之令人心清,喝之令人心暖,玥儿最爱喝姐姐宫里的茶了!姐姐,皇上又赐了您什么好茶啦?” 蓝常在掀开茶盖就着杯口轻轻沾湿了舌尖,冷冷道:“上好的金镶玉,以玉泉山之水泡之。平贵人,每年皇后娘娘不是将皇上赏赐的一大半都转赐与您么?怎么贵人像是还没喝过似的。” 众嫔妃闻言皆掩袖偷笑,敏贵人更是扑哧笑出了声儿,平贵人面上挂不住,却碍于中宫在座不敢发作,一张俏脸涨得通红。 慧妃见状抢先开口,怯软的嗓音却无法让人想到她身在妃位,“平贵人向来对皇后娘娘敬爱有加,必定是不舍食用皇后娘娘赏赐之物,把所有娘娘赏赐之物都珍藏起来不曾用过吧?” 平贵人闻言脸色这才好看了些许,终究在中宫面前也不敢造次,只闷着声不悦道:“还是慧妃姐姐明白妾的心,不像有些人,明明出身低贱,位份低下却没半点儿自知之明,只会曲解人意,出口伤人,好没规矩!岂不是没人教养的东西?” 慧妃面色变了变,偷觑了眼借低头饮茶隐去面上烦闷之色的朱颜,着急对平贵人使着眼色。 蓝常在依然面无波动,神情冷漠,“妾在母家本是嫡出,妾的许多妹妹却是庶出,妾的阿玛只曾把调教之心放在嫡出的兄弟姐妹身上,那些庶出的确是不闻不问,如此自然学不得规矩,也算不上教养了,妾时常觉得她们可怜得很,但嫡庶有别,妾绵薄之力也做不得什么,所谓人各有命大致便是如此吧。” 平贵人本就是赫舍里氏庶出之女,此话一出,她不由得恼羞成怒,重重搁下茶盅,茶盅一歪,温热的茶水刹那溅出,几乎全都洒在了旁边的莲子糕里。 朱颜看着眼前精彩的好戏,竟觉有些有趣。这些后宫的女子,除了和林夕夕长得一模一样的平贵人,他最感兴趣的就是蓝常在了——一个“双面人”,古怪而又神秘。心神一转之际,顿觉四周气氛更加微妙,心知只看好戏再不出声儿她这皇后娘娘就要失职了,于是假咳一声,扬声笑道:“瞧瞧,众位妹妹都伶牙俐齿的,本宫想说话儿都插不上嘴呢!都快别说了,再说茶就该冷了,宫棠,平贵人的茶不小心洒了,还不快给她换一盏?” 伺候在朱颜身侧的宫棠应声而去,不一会儿端了盏新茶呈给平贵人,临退下时眼神有意无意扫了平贵人一眼。 平贵人不着痕迹地敛下与宫棠对视的视线,勉强挤出一抹笑靥:“谢皇后娘娘,妾失礼了,还请娘娘恕罪。” 朱颜怀着失落的眼神锁在平贵人面上,想搜寻些什么却慢慢断定眼前的赫舍里流玥虽然有着一夕夕的脸,却不是他所熟识的林夕夕,“本宫看平贵人方才吃了不少莲子糕,如果喜欢,余下的都让宫棠送到你宫里去。” 平贵人笑意柔和了许多,斜眼乜了乜蓝常在,道:“谢姐姐厚爱,只是莲子糕是姐姐最爱之物,妹妹又岂能夺人所爱?姐姐还是留着吃吧。” 一直在角落中默默无闻的颐常在开口:“皇后娘娘若是喜欢,妾往后天天给您做。” “是了。”朱颜转眼看向颐常在,见其相貌平平,无甚过人之处,浅笑道,“还没谢过颐常在呢,莲子糕甚是清爽可口,听说还是妹妹你亲手做的,这便更为难得了,实在是辛苦你了。” 颐常在露出谄媚之色,欣喜道,“妾不觉辛苦,能得皇后娘娘满意是妾的荣幸。” 倏然,昭嫔的一阵剧烈猛咳夺去了众人的瞩目。朱颜凝眉,“昭嫔身子不适便早些回去歇着吧,从明日起暂且免了晨昏定省,静心留在宫里把病养好比什么都重要。” 昭嫔被未艾扶着起身行跪安礼,喘着粗气道:“是,谢皇后娘娘体恤。” “嗯,赶紧去吧,安德三,着人即刻请李太医前往咸福宫为昭嫔请脉。” “嗻。” 昭嫔离去后,众嫔妃默了默,朱颜微微挪动坐僵了的身子,笑得脸发酸,“没什么事儿的话,就都散了吧,路上冷,大家小心别染上风寒了,昭嫔病得辛苦,大家看在眼里,都应好好保重身体。” 众妃都恭谨应是。朱颜如坐针毡,心急着远离这暗流潮涌动的是非场所,孰料才起身离座,平贵人身子忽然浑身一阵抖动,面色刷地惨白,双手紧捂着下腹哀叫不已。 “痛!好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二十四章 疑云骤生 平贵人突如其来的变故,众妃无不失色,胆小怯懦的慧妃更是急得直掉眼泪。朱颜急忙下了高座,看着与林夕夕一般无二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心里揪得直疼,“快把孙太医叫来!要快!” 平贵人紧拽着朱颜的手,长甲几要嵌入他的皮肤,痛哭道:“姐姐!姐姐我肚子好痛啊” 朱颜额上直冒汗,一时之间竟有些手足无措,“没事的,别怕”林夕夕不会有事的!不,她不是林夕夕,不是 突然,敏贵人尖叫:“血,有血!” 众人循着她的指尖看去,顿时大惊失色。只见平贵人大腿内侧隐隐渗透出殷红血迹,一股血腥味慢慢在冷冽的空气中弥漫开。 朱颜一见之下顿时茅塞顿开,心里咯噔一下,急道:“安德三,快遣人把本宫的肩舆抬进来,即刻送平贵人回宫,让孙太医直接从太医院赶去延禧宫,还有,叫上个稳婆!” “嗻!”安德三火急火燎地飞奔了出去。 须臾,朱颜陪着哀叫着的平贵人同乘一顶肩舆急赴延禧宫,其他嫔妃窃窃私语了一会便被朱颜遣散了各自回宫。主仆一行匆匆到了延禧宫,孙之鼎和接生嬷嬷已经在寝宫中等候。 孙之鼎尾随朱颜身后,“皇后娘娘金安。平贵人这是?” 朱颜挥手示意他们别行礼,“看样子是小产了,孩子应该保不住了。” 孙之鼎身子猛然一僵,“皇后娘娘,太医院并无平贵人的妊娠记录,这” 朱颜面色微凝:“先别说那么多了,救人要紧,小的已经管不得了,一定要保住大人。” 孙之鼎呼吸顿沉,匆匆应声遂即领了接生嬷嬷进了寝宫。朱颜在外间不停地来回踱步,脑中不时浮现林夕夕没心没肺的笑脸与平贵人痛苦扭曲的惨白脸庞,交相重叠。 安德三凑上前低语:“皇后主子,这事儿有关皇嗣,且是发生在咱宫里头儿,轻易马虎不得。” 朱颜点点头,道:“你赶紧去一趟乾清宫,等皇上下了朝即刻禀报。” “奴才明白,奴才告退。” 良久,孙之鼎面色凝重出来汇报:“娘娘,胎儿确实是保不住了,微臣已经尽了全力,还请娘娘恕罪。” 朱颜不假思索道:“本宫早已料到,平贵人还小,孩子没了还能再有,倒也无妨,只是她身子无碍吧?” 孙之鼎回道:“贵人有些失血过多,仍在昏睡当中,但请娘娘放心,贵人身体强健,只需好生调养,不日便能康复,对往后的孕育龙子并无甚太大影响。” 朱颜眯眼,疑道:“无甚大影响?意思即是仍然遗有病根?” 孙之鼎面有难色,压低声音道:“微臣斗胆问娘娘,平贵人是何原因导致小产?” 朱颜愣住,“这本宫并不知,起初好好儿的,没见有何异样,末了突然肚痛难忍,本宫便急忙送了她回来了。” 孙之鼎道:“如此,贵人可有摔跤或不意间被硬物撞击到下腹?” 朱颜道:“并没有。” 孙之鼎正欲张口再问,外间忽传来通报皇帝驾到的击掌声。玄烨沉着脚步进门,面色极为不悦,脚步还未停下便免了众人的行礼,急问朱颜道:“孩子如何了?” 朱颜又是一个欠身,“妾无能,未能为皇上保住龙子。” 玄烨急忙扶起朱颜,长叹一声,柔声道:“皇后何须自责?这本不关你的事儿。”转身面色一沉,怒目睥睨延禧宫中通通贴面跪在面前瑟瑟发抖的一干奴才,“你们是怎么伺候人的?主子有孕竟然没有一人知道?好一帮会伺候人的奴才!” 一干奴才磕头不止,“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圆月哭道:“回皇上,贵人她并无任何妊娠迹象,且上个月信期正常,奴才这才疏忽了,皇上饶命啊!” 玄烨冷哼,“主子有孕不知,那么是何原因小产的总该知道吧?” 圆月狠狠打了个冷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回皇上,贵人她向来好好儿的,直至今早向皇后娘娘请安之前都是没有一丝异样的,奴才确实不知贵人为何会突然小产。” 玄烨正待发怒,朱颜急道:“皇上请息怒,事出突然,这是谁也料想不到的,皇上此刻怪罪于一班奴才也是于事无补,还是平贵人的身子要紧,皇上不如去看看妹妹吧?” 玄烨轻轻拍了拍朱颜的手背,面色缓和了些许,问孙之鼎:“平贵人怎样了?” 孙之鼎躬身道:“回皇上,贵人已然无恙,由于过于疲惫,昏睡了过去。” 玄烨颔首,“嗯,那让她好好休息,朕就不去打扰她了。孙之鼎,太医院有什么好的药材尽管给平贵人用着,务必调养好她的身子。” “微臣遵旨。” 玄烨目光投落朱颜面上,一扫阴沉之色,轻声道:“至于为何小产便交由皇后处置。朕前朝还有事儿,先走了。” 圆月神色一急,“皇上!贵人会不会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才会” 玄烨回身,不怒而威道:“那就要问问你们这些个好奴才了。” 突然,孙之鼎迟疑着开口:“皇上,微臣有话说。” 玄烨不耐道:“说就是。” 孙之鼎道:“皇上既已将此事交由皇后娘娘处置,那么微臣本想着禀报皇后娘娘便是,只是细细一想,毕竟事关皇嗣,还是亲自禀报皇上为妥。” 玄烨与朱颜对视一眼,正身面对孙之鼎,不耐道:“说。” 孙之鼎眉眼低顺,顿了顿才道:“微臣在靠近平贵人时似乎闻到了红花的味道。” “红花?”朱颜一惊。 玄烨眼睛眯了眯,眼里隐有火星跳跃,“你说什么?” 孙之鼎缩了缩头,镇静道:“红花的味道颇为刺鼻,贵人身上应是沾上了不少,以致微臣隔着屏风仍能隐约闻到。” 玄烨道:“莫非平贵人是吸入大量红花而导致小产?” 孙之鼎道:“红花不同于麝香c降香等走窜之物,必须大量服食才能对胎儿造成不利,倘若只是闻个一时半会儿,是断然不会致胎儿于死地的。” 玄烨左手不停转动着右手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须臾抬起眼皮,盯着圆月,“平贵人今儿都吃过些什么?” 圆月擦了把眼泪,诺诺道:“回皇上,贵人今晨只喝了碗银杏雪耳羹,再就是到了坤宁宫中喝了皇后娘娘赏赐的茶水,再无旁的了。” 朱颜眼角的泪痣仿佛一晃,心里没来由掠过一丝不祥之感,探寻的目光投向圆月,“你确定平贵人再没吃别的了?” 圆月含泪颔首,坚定道:“奴才不敢撒谎,奴才一直陪伴贵人左右,确实不见贵人吃过旁的东西。” “不对!”宫莲忽然眼睛一亮,道:“皇上,皇后,平贵人还吃了不少莲子糕!” 玄烨扬眉,“莲子糕?这不是皇后最爱吃的么?” 朱颜思绪飞快转动,面上微笑道:“皇上记性真好。颐常在贴心,知道妾喜吃莲子糕,竟亲自动手做了许多,妾不愿独享便与姐妹们一同分享了。妾也是见着平贵人不停吃着,只是那莲子糕本是莲子做成,绝对不会伤及胎儿,又怎会导致滑胎?” 孙之鼎道:“皇后娘娘说的是,倘若糕点之中单单含有莲子,确实不会有何不妥,只是倘若其中并不只有莲子” 玄烨垂目,听声音无甚情绪起伏,须臾唤来梁九功,“你亲自去坤宁宫把平贵人吃过的莲子糕全数拿来。” “嗻!” 梁九功还未抬脚,圆月忽道:“皇上,贵人还喝了不少茶水” “放肆!”玄烨绷着脸,突如其来的低喝令所有人噤若寒蝉,“你这话的意思竟是怀疑皇后在茶水中动了手脚吗?嗯?” 圆月身子抖得犹如秋风扫落叶,结巴道:“奴奴才不敢!奴才只是” 玄烨语声冷冷地:“梁九功,把她打发到辛者库。” 梁九功哈腰应声,即刻着人拖了圆月出去,哭喊声隔了老远仍能隐约传来,朱颜心中凉飕飕的,却只是默默望着圆月没了踪影的方向,一股从未有过的无力感侵袭而至。 片刻后,梁九功呈上一碟莲子糕,糕点早已冰凉如雪,香味淡了许多,隐约仿佛还夹杂着一股怪异的辛味。孙之鼎明白玄烨的用意,上前一番仔细望闻,末了坚定道:“皇上,娘娘,莲子糕中确实含有红花。” 朱颜怔住,望向玄烨。玄烨回以一记安慰的眼神,转脸嫌恶道:“即刻传颐常在。”梁九功再度领命而去。 并未多久,惊魂不定的颐常在瑟缩着进门跪下,发上的浅粉绒花因走得急看似摇摇欲坠,衬得她平淡无奇的脸庞愈加的惨淡,“皇上c皇后万安。” 玄烨随意坐在一旁的雕花梨木椅上,眉眼一抬,眸光四射,“你可知朕为何传你前来?” 颐常在抖着嗓子:“妾不知。” “哼,”玄烨悠悠玩弄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指了指身旁的莲子糕,仿佛闲话家常般随意一问,“这莲子糕是你做的?” 颐常在迅速看了一眼随又低头,战战兢兢道:“回皇上,确是妾亲自做的。妾得知皇后娘娘爱吃,便特意学着做了,莫不是”飞快扫了朱颜一眼,怯怯道,“娘娘不喜欢?如果娘娘不喜欢,妾可以重做” 玄烨不耐地打断,“你既如此有心,朕便把它们都赏你了。”梁九功上前端了碟子呈到颐常在面前,听似恭敬道:“颐常在,您请吧!” 颐常在双手微颤着举过头顶接过,“谢皇上。”拿起一块刚要放进嘴巴,朱颜忽然叫道:“不能吃!” 颐常在一惊,手中的糕点顿时掉落地面。玄烨佯怒,紧盯朱颜,道:“为何不能吃?”转瞬又一笑,讳莫如深,“难不成皇后竟不舍美食?” 朱颜头一阵阵生疼,隐隐觉得眼前的这个少年天子已然不能以孩子看待,“皇上,你明知” 玄烨笑意加深,“明知皇后最爱吃莲子糕偏生夺了皇后所爱么?颐常在,你看看皇后多小家子气。今儿就算皇后心生不舍朕也定要全然赏了你,你倒是快点儿吃,凉了可就伤身体了,指不定还能伤了命。” 朱颜复杂的眼神看着颐常在,几番张口欲言却最终没能说出一个字。 颐常在勉强扯起僵硬的嘴角,惶恐不安道:“妾谢皇上c皇后厚爱。”语毕,捡起掉落地上的糕点,毫不犹豫一口塞进嘴里。 朱颜心里一揪。 转眼半盘下肚,颐常在猛咳不止,实在是咽不下了,一张脸痛苦得几要变了形。梁九功一双细长眼睛乜着,尖声道:“这宫里头儿的规矩颐常在必定清楚得很,皇上赏的吃食必须吃个底儿朝天,否则就是对皇上的不敬。常在,您看您这” 颐常在求助地望着朱颜,朱颜嘴唇一张甫要劝止,却听玄烨声音陡然一冷,道:“王佳氏颐常在。” 颐常在浑身一抖,手中的莲子糕被忽然蜷缩的手掌捏碎在掌心中,“妾c妾愚钝,不知犯了何错” “哼。”玄烨冷哼道,“红花的味道如何?” 颐常在冷不丁一愣,尖叫一声甩开手中的莲子糕,眼眶一红,“皇c皇上妾有何罪?皇上竟赐此物与妾,大量服食红花可是会致不孕的呀!” 玄烨冷笑道:“放心,你这辈子都不会有身孕了。” 颐常在浑身一哆嗦,忽然哭出了声,“皇上,妾不知到底做错了什么惹您龙颜大怒?” 玄烨眸色变幻不定,鄙夷道:“怎么,你是不是要告诉朕这糕点里的红花不是你下的,平贵人小产也与你无关?” “小产?”颐常在大惊失色,身子委顿在地,豆大的眼泪顺着脸颊簌簌滑落,“皇上明察,妾c妾是冤枉的!妾的莲子糕怎么会有红花?况且妾的糕点是做给皇后娘娘吃的,妾并不知平贵人怀有身孕啊皇上!” 玄烨凌厉眸光一扫颐常在,“做给皇后吃的?这么说,你本是存着毒害皇后之心了?” 颐常在哽咽道:“皇上为何不信妾?天地良心,妾绝无如此歹毒心肠!众所周知皇后娘娘此时刚刚出月,并无身孕,红花对于妇人产后有药用之功效,能凉血解毒,解郁安神,如果糕点中确实含有少许红花,那么只能对娘娘的身子有所益处,又何来害人一说呢?”言毕跪行着向朱颜磕了个头,“皇后娘娘,求您相信妾,妾是无辜的,一定是有人存了心陷害妾,求娘娘为妾做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二十五章 李代桃僵 颐常在在后宫并不受宠,按理说不会有人借此机会嫁祸于她,而她刚才说的一番话也确实如此,小剂量的红花对无孕之人非但无害反而有益,那么,就算红花确实是她放于糕点之中,她也并无过错。思及此,朱颜道:“皇上,颐常在的话不无道理,宫中尚无一人知道平贵人怀有身孕,颐常在自然也是无从得知,而且莲子糕本来只是送给妾一人独用,退一步讲,就算颐常在知道平贵人怀有身孕,她又如何算准平贵人一定会吃那莲子糕?” 颐常在频频点头,泪中带笑道:“皇后娘娘明鉴!娘娘明鉴!” 玄烨沉默须臾,道:“那依皇后的意思,这红花又是从何而来?” 朱颜定定的目光看着颐常在,严肃问道:“颐常在,本宫相信你并无害胎儿之心,但是你且实话实说,那糕点里的红花到底是不是你下的?” 颐常在忽又惊慌失措了,“当真不是。娘娘,您不是相信妾吗?妾愿以王佳氏一族起誓,妾绝无在糕点中妄下红花。” 朱颜沉吟,似琢磨道:“如若真是你下的你认了也无妨,说到底你也是一片好心,平贵人的小产便是无心之失,只能算是意料之外,皇上不会怪罪于你的。” 颐常在啜泣道:“可是红花当真并非妾放入,妾又怎能担了这莫须有的罪名?娘娘或许以为妾是怕误杀了龙胎而不愿承认,但是,事实确非如此啊!” 玄烨面无波动,“这莲子糕都经过谁的手?” 玄烨话音甫落,宫莲突然出来跪下,平静道:“回皇上,莲子糕一送到坤宁宫便是奴才接的手,别人并没有接触过。”宫棠怔住,想开口说话却被朱颜一个眼神制止住。 玄烨道:“糕点是谁交到你手上的?” “是颐常在身边的秋儿,”宫莲咬紧下嘴唇,忽然俯下身去,“奴才该死,还请皇上c皇后恕罪!” 玄烨与朱颜对视一眼,不悦道:“莫非此事与你有关?” 宫莲抬头,小心翼翼道:“回皇上,秋儿在将食盒交给奴才时其实有提到糕点之中放有少许红花,还转达了颐常在的嘱咐,请皇后娘娘每次进食时吃少许便可,不可贪嘴。” 颐常在先是愣住,而后满脸不可置信,惊呼道:“胡言乱语!皇上,她撒谎!” 玄烨冷对颐常在,“你闭嘴,”转向宫莲,质问道:“若真如你所说,你刚才为何不言不语?” 宫莲低着头,平静如水道:“奴才本想着颐常在能亲口承认最好,毕竟无故致平贵人小产并不是颐常在的本意,颐常在哪怕是认了也是罪不至死。但现在看来颐常在并无此意,未免无辜的人受此牵连,奴才也只能斗胆道出事实。” 颐常在满面泪痕,恶狠狠地瞪着宫莲,厉声道:“你个贱奴胆敢诬陷我?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皇上,妾才是最无辜的!不信您传秋儿问话,妾从未在糕点中放红花,又何来让秋儿说过那样的话!” 宫莲头更低了,“颐常在请息怒,秋儿是您的人,自然是偏向于您,只怕是问了也未必能问出实话来。” 朱颜定定凝着宫莲,疑惑的眸光又转向宫棠,捕捉到宫棠面上一闪而逝的慌乱,眼角眯了眯,道:“安德三,传秋儿。” 玄烨忽然挥手,“不必了。王佳氏颐常在误杀龙胎畏罪不认,念其本是无心之失,着废除封号降为官女子,即刻迁入北三所,永不得出。” 颐常在哭喊着跪行至玄烨脚下,紧紧拽住他的衣袍,“皇上您不能这样啊皇上!难道您宁愿听一个贱奴的片面之词也不愿相信妾半句话吗?妾在您眼里当真连一个奴才都不如吗?就仅仅因为她是皇后的奴才吗?妾好歹服侍您一场,您竟连一个证明妾清白的机会也不给吗皇上?” “梁九功,还不给朕拉下去!” “嗻!”梁九功对两名内监使了眼色,“颐常在,您请吧!”两名内监即刻上前架起王佳氏,用尽蛮力才将吵闹不休的她拖了出去,沾满她衣上的莲子糕碎屑顺着她离去的地方零星散落,红花独有的辛味渗透在冷冽的空气中,久久不散。 忽然,有宫女从内间匆匆而出,行礼后急道:“皇上,平贵人醒了,哭着要见您。” 玄烨极力压制着内心的浮躁,“让她好好养着就是了,皇后,朕还有事儿,你就代朕陪陪她吧!” 朱颜内心轻叹一声儿,嘴上却不说什么,只应声行了恭送礼,等玄烨走后便转身走向寝宫,经过宫莲宫棠身旁时别有深意地扫了她们一眼。 平贵人面色白如薄纸,挣扎着要起身,“姐姐,皇上呢?” 朱颜勉强打着笑脸,安慰道:“皇上为你处置了王佳氏,已经走了,毕竟政务要紧,你别太伤心了,皇上一有空就会来看你的。” 平贵人眸中的怨恨一闪而逝,而后盈满深深的悲伤,化成了一颗颗晶莹的泪珠,“罢了,是我痴心妄想,皇上眼里从未有过我又怎会在意我的好坏?也只是没了一个孩子而已,以后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女人为他孕育数不清的孩子,我算什么?我无辜死去的孩子又算得了什么?” 朱颜彻底无言以对了。虽然他到这个“梦里”只是短短月余,作为旁观者,却似乎已经感受到了属于这座幽深宫殿的冰冷和阴暗,在这里,每个人的命运都不属于自己,甚至包括那高高在上的皇帝。而女人,是皇权和朝代接替的最大牺牲品,她们或许拥有了当时看似尊贵的地位和平民百姓盼不到的荣华,却如同行尸走肉,爱情对她们而言,往往只是个笑话,又有多少红颜熬白了头,最终只是换来妃陵里一坯拥挤的黄土? 平贵人低低啜泣,又道:“说到底也是怨我自己不中用,不如姐姐这般深得圣意,如果换做姐姐遭此厄运,想必皇上定是寸步不离姐姐身侧”说到这忽然惊慌住嘴,翻了身就想起来,“姐姐恕罪,妹妹一时伤心冒犯了姐姐,姐姐千万别往心里去,妹妹资质平庸,岂能与姐姐相比” 朱颜急忙按住她,看着她与林夕夕一模一样的脸,内心忽然酸溜溜的,不知不觉便以平时教训林夕夕的严肃口吻道:“林脑残,躺好!身子没好之前别乱动,小小年纪就别想那么多了,只要把身子养好还愁以后没孩子吗?再说你才几岁?年纪太小就生小孩是不科学的,晚生晚育才是硬道理,你懂吗?”心里的失望逐渐加深——她真的不是林夕夕。但是,内心犹如对亲人的渴望还是令他忍不住说了最后一句话,如果她真的是林夕夕,只是跟他一样不得不为了生存而演绎着清宫戏,那么,她一定会听得懂最后一句话的意思。 但是,他还是彻底失望了。平贵人疑惑的眼睛探寻地瞅着朱颜,迷茫道:“妹妹愚钝。” 刻意忽略内心极大的失落感,朱颜深吸口气,笑道:“不说那么多了,你累了吧?好好睡一觉,睡醒了便将什么都忘了,只当做了一场噩梦。” 平贵人神情专注地盯着朱颜的笑容,眼里隐隐有异样光芒淹没在一片清澈之中,令人难以捕捉,泪中带笑道:“是,多谢姐姐关心,姐姐为妹妹受累了,您回宫歇着吧,不必为妹妹担心。” 朱颜道:“也好,你需要静养,说话费神,我先走了,明日再来看你。” 平贵人低头,道:“恭送皇后娘娘。” 朱颜走后,平贵人紧闭双眼,僵着身子躺在寝榻上久久不动。忽然,翻身坐起,大喊着把锦被c瓷枕通通砸向地面,一双通红的眼透着满满的怨恨。 随侍的宫女c太监闻声匆忙赶到,隔着六扇云母屏风,都跪倒在地低呼“贵人息怒”。 “那王佳氏算什么东西?降为官女子?凭此便换我龙胎一命?”平贵人杏眼怒睁,食指指着一地奴才,哭笑道:“你们说!我的孩子就这么低贱吗?死了就死了吗?” 满地的奴才无不噤若寒蝉。 平贵人泪痕未干,笑声愈见凄厉,宛若杜鹃声声啼血:“孩子没了没了皇上竟无一丝心疼!他不在乎我也罢了,为什么连我们的孩子都不在乎?为什么”说着,踉跄着起身,红眼泛着戾气,绕过屏风,指着前头俯首的宫女,“你说!为什么?” 小宫女吓得浑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回c回贵人奴才c奴才” 平贵人一把将小宫女拽起,紧捏着她的下颔,恶狠狠道:“怎么,连你这狗奴才也看不起本贵人吗?啊?” 小宫女一张脸惨无人色,口齿不清哭道:“贵人息怒!奴才不敢” “不敢?有什么不敢?”冰冷而尖锐的护甲轻轻摩挲着小宫女嫩白的脸颊,末了,狠狠一划,随着一声痛呼,小宫女原本白璧无疵的脸上顿时多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直流,“谁不知道在这宫里头得宠的即便是奴才也如同主子,无宠的即便是主子也如同奴才!甚至连奴才也不如!你们一个个儿是不是都觉得本贵人不得宠便不把本贵人当主子看了?狗奴才!”言毕用力甩开小宫女。 忽有服侍平贵人的首领太监小于子勉强打着笑脸道:“瞧贵人说的!奴才们岂敢哪?奴才们誓死效忠贵人您。贵人别往坏处想,您有皇后娘娘呢,又如何能不得宠?” “皇后娘娘?”平贵人忽热浑身一颤,斜眼看向说话的内监,眸光千回百转,半晌不言不语,良久后露出了平日常现的娇媚笑靥,“娘娘是本贵人的亲姐姐,自然是亲厚有加,也幸得娘娘庇佑本贵人才有今日,在这后宫,万一”顿了顿,“没了姐姐,本贵人将是”再次顿了顿,“寸步难行。” 小于子谄笑道:“有皇后娘娘相助,贵人有朝一日定能荣获隆宠。” “有朝一日?”平贵人仰天一笑,眼底却隐含泪水,“小于子。” “奴才在。” “晚间待太医院送来补品尽管挑些最名贵的给皇后送去。” “嗻!贵人病中仍念着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定会牢牢记着贵人的好。”小于子上前扶着平贵人,谄笑道,“身子要紧,奴才扶您上榻躺着。” 平贵人睥睨一地奴才,只是眼中早已变成了平日的清澈干净,笑容无邪动人,“本贵人一时失子难免悲痛,方才” 满地奴才慌乱磕头,“奴才什么也没看到。” “嗯,都给本贵人退下。”平贵人满意地点头,凝神望着脸上血痕斑斑的小宫女,柔声问道,“你留下。本贵人瞧着你眼生得很,新来的吧?叫什么名儿?几岁?” 小宫女单薄的身子瑟瑟发抖,声音掩不住的惊慌,“回c回贵人,奴才东儿,今年十四,是c是刚从坤宁宫调过来的” 平贵人长眉高高挑起,“坤宁宫?” “是的,贵人。” “本贵人如何不知?”声音忽然有丝不悦,“小于子,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怎么皇后送了一名宫女给本贵人,本贵人竟毫不知情?” 小于子忙哈腰道:“回贵人,东儿并非是皇后娘娘特意指给您的。近日皇后娘娘不知怎的觉着坤宁宫的奴才太多了,便下令遣了些到别的宫里头去,东儿是被随意分派到咱们宫里头的。” “哦?”平贵人双眼不离东儿,“怎么坤宁宫的奴才忽然变多了么?” 东儿怯怯道:“回贵人,并未增多,只是皇后娘娘一时变了心意,喜欢清静。” 沉默须臾,平贵人取下套在指甲上的珐琅金丝护甲,“东儿,这本是皇后娘娘赐予本贵人之物,本贵人平时都舍不得戴,现在赏给你了。” 东儿惊慌失措,“奴才c奴才不敢!” 小于子从平贵人手上接过护甲,“这可是贵人最心爱之物,如今赏了你那可是天大的面子!你且收下好好谢恩吧!” 东儿颤抖着双手举高于顶,接过那犹沾着自己血迹的冰凉物体,重重磕头,“奴才谢贵人赏赐。” 平贵人从榻旁红木案几上端下一碗金黄色浓汤,掀开覆着的清透白纱布,刺鼻的药味熏得她几欲脱手摔碗,最终却还是生生将满腔的嫌恶和怨恨吞入肚中,“这味儿真是刺鼻的很哪!让该闻见的人闻见了,也算不枉我恶心一次了。”走向东儿,笑道:“你起来,给本贵人好好瞧瞧。” “是。” 平贵人捏着东儿的下颔,仔细端详着那伤口,末了叹道:“这好好儿的一张脸就这么毁了,真是可惜!” 小于子忙对东儿使了个眼色,尖声细语道:“是东儿自己个儿不小心伤着了脸,怨不得谁!东儿,你说呢?” 东儿好不容易稳住的身子又微微打起了颤,恍惚地重复着小于子的话:“是,奴才不小心划伤了脸,怨c怨不得谁。” 平贵人极尽亲和一笑,“真乖。来,把这碗药喝了,这可是好东西呢,能去瘀止痛,就是味道呛了点儿,本贵人可是喝了不少,好用得紧哪!” 东儿颤抖着手接过药碗,惊惧之下险些打翻药碗,止不住啜泣道:“贵人,这这不是红花么?饶了奴才吧,奴才知错了,贵人” 平贵人霍然收起笑靥,重重捏起东儿下颌,却是温言如清风:“怎么?本贵人都愿意喝的东西你竟不愿喝么?你原是姐姐宫里头的,我自然视你为姐妹,往后也会对你多加信任,既然如此,你与本贵人就应当同甘共苦不是么?来,赶紧喝了吧,别担心,你没有身孕,是不会和本贵人一样小产的。”说到此处,突然昂头大笑,不断重复着“小产”两字。 小于子头皮一阵发麻,呵斥东儿:“贵人赏的,由不得你,快喝了就是。” 东儿哭出了声,不敢再多加犹豫,将满满一大碗红花汤汁喝得一滴不剩。 “喝完还不赶紧谢恩退下?”小于子对东儿使了个眼色让她下去。东儿抽泣着磕头谢恩后逃也般地离去。 平贵人横扫了小于子一眼,“将宫中所有红花处理干净,若是再让本贵人闻见这恶心的味道,本贵人就让你死无全尸。” 小于子战战兢兢回道:“嗻!贵人请放心,奴才知道该怎么做。” 平贵人笑容明媚犹如春日朝阳,“我倦得很,你也下去吧。”待众人散去后,她神色陡然暗下,踉跄几步跌坐榻上,眼中豆大的泪珠哗哗直下,“孩子,我和皇上的孩子我对不起你白白就让你这么死了!不是为娘害死你的,你可不能怨我!”眸色忽然变得狠毒凌厉,沉声恶毒道,“该死的人总有一天会死的!为娘会用她的血来祭奠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二十六章 心如明镜 掌灯时分,坤宁宫中打破一贯的清幽,一派忙碌喜气。宫莲宫棠低着头整理着堆积如山的礼物,清点送礼名单。 朱颜懒懒坐着,两眼呆滞地瞅着一屋子忙碌的人,脑子里不时晃过幽夜那张邪魅的笑脸。冷风袭至,他“咝”的一声,打了个寒颤。 安德三取了狐皮大氅为他披上,关切道:“皇后主子,天儿冷,要不您进里间歇着?” 朱颜礼貌性笑笑,下意识便脱口而出:“不用,谢谢。” 安德三一愣,显然还不习惯主子冷不丁就冒出一句“谢谢”,随即敛眉低声道:“再过几天就是咱二阿哥的满月宴了,这送礼的人可真是挡也挡不住,这几日扰了主子清静了。” 朱颜无语地瞟着宫莲宫棠,淡淡的眸光清凌凌的,好似蕴藏着什么思绪,又好似空无一物,飘飘忽忽的,却总是隔三差五有意无意地落在她们两人身上,安德三心中有数,眼神也是若有所思随着宫莲宫棠转悠。 安德三清了清喉头,又道:“上至太皇太后,下至王公大臣,人人都送了礼儿,名单长着呢!奴才看着都晕哪,主子可要对比着名单看看都送了些什么?” 朱颜止不住困意,假借把头埋进大氅里,打了个大呵欠,抬起头强装精神,微笑道:“你过目就好。” 安德三低头,道:“嗻。”忽又迟疑道,“皇后主子王佳氏身边儿的秋儿没了。” 朱颜两眼仍盯着宫莲宫棠,忽然出声遣退所有人,只留下安德三一人,小声问道:“哦?动作这么快?明面儿上说是怎么死的?” “主子英明,王佳氏被打入冷宫后那秋儿也随即被遣到了辛者库做苦役,明着说是她受不住苦,自戕了。” “嗯,”朱颜略一沉吟,“你查了吧?” 安德三迅速抬头看了朱颜一眼,又低下头去,也压低了声音,讶异道:“皇后主子知道奴才查了什么?” 朱颜讳莫如深笑道:“你这么聪明,怎么可能没想到?说吧,那茶是不是有问题?” 安德三转身看了看纸窗,确定窗外无人影后才点头说道:“您才是真真聪慧的主儿!当如主子所料,那茶确是有问题的。只是奴才竟到处找不着平贵人喝过的那盏茶杯了。” “这不就是毁灭证据嘛!” “奴才也是这么想的。未免打草惊蛇,奴才也不好肆意搜寻,但也恰恰如此才显得此事大有蹊跷。” 朱颜挠挠头皮,慢悠悠道:“这皇后还真不好当,一不小心就被人害死了。” 安德三厉声道:“这事儿明摆着就是冲着主子您来的,栽赃陷害这种龌龊腌臜事儿奴才还见得少吗!”说着眼神瞟向外间纸窗,有一道瘦弱的黑影一闪而逝。安德三刚要迈腿出去看个究竟,却被朱颜摇头示意。 “别轻举妄动,”宫灯晦涩的暖光映照在朱颜平静的面上,眼角下的粉嫩泪痣浸透在灯光之中,变了颜色,“平贵人那贴身的大宫女圆月像是知道内情的,当着皇上的面儿提了两次茶水。” 安德三道:“奴才也觉得她大有问题,只是奴才不解的是那圆月对平贵人的忠心可是出了名儿的,她又是什么原因背叛了平贵人呢?又是谁指使她利用平贵人小产一事儿栽赃主子您呢?” 朱颜两眼在外间纸窗上瞟来瞟去,声音压得更低了:“这算得了什么,你们做奴才的不是都身不由己吗?” 安德三讪讪地笑了笑,“主子总是明白咱们这些做奴才的苦处。” 忽然,朱颜定定看着安德三,认真道:“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相信你吗?” 安德三怔住,讷讷道:“奴才不知。” 朱颜嘴角一歪,笑容无奈,“如果我选择不信你,那么我身边儿就没有真正可信的人了,我还不知要在这里待多久,如果”神色忽变恍惚,他深吸口气才道,“一辈子都得待在这儿,我不能孤立无援,我需要朋友。” 安德三因常年弓背,后背已不再能挺直,隐在顶戴下的一张俊秀的脸神色复杂,良久动容道:“奴才惶恐!奴才只是奴才,主子永远是主子,奴才岂敢与主子成为朋友,平起平坐?” 朱颜摊开手,心想两个不同时空不同思想的人确实很难成为朋友,而要一个深受封建等级思想的清宫奴才接受“人人平等”的观念几乎是不可能。顿了顿,他挑眉道:“你别紧张。人前该守的宫规还是得守,我要的只是你内心把我当成朋友,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后,不可逾越的主子。“ 听到这,安德三扑通就跪下了,俯首磕了个头,哽咽道:“奴才谢皇后主子厚爱!奴才誓死效忠主子一辈子!” “才刚说完你就巴巴儿地磕起头来了。”朱颜忍不住白眼,“还不快起来?” 安德三并未起身,声若蚊蚋:“皇后主子不嫌弃奴才是个下贱的阉人?” 朱颜眼中满是同情,裹着大氅起身扶起耷拉着脑袋的安德三,没多说些什么,只是坚定地说:“不嫌弃。” 安德三一时竟低低啜泣了起来,不断抹着决堤的眼泪,“奴才奴才何德何能” 朱颜看着安德三布满泪痕的脸,内心忽然瑟瑟发酸,轻叹道:“安德三,你效忠的是皇后这个位置,还是赫舍里流芳这个女孩?” 安德三连忙后退一步,啪啪甩下马蹄袖一个扎跪,肃容道:“奴才斗胆直言,若说在遇到主子之前,不论谁主中宫奴才都持一样儿的态度——既不背叛,也不全然交心。但是上天垂怜,让奴才在最难捱时遇着了主子您,是主子捡回了奴才一条贱命,从那时起,奴才只对主子您一人真心,终生绝无异心。” 原来安德三曾经受过赫舍里流芳的恩惠,看来赫舍里是个善良的人。沉默须臾,朱颜声音变冷,犹如中庭里的积雪,“如果我既不是皇后,也不是赫舍里流芳呢?” 安德三全身一僵,“奴才不明白。” 眸光深浅不一,朱颜半晌才听似淡淡道:“你只对我真心,但如果将来有一天中宫异主,你得以继续担任坤宁宫总管太监,你也会对新主表忠心,是吗?” 安德三神色有一晃的凝结,须臾语声似叹:“是,这是奴才的命。奴才必须忠心,却未必真心。” 朱颜眼中满是欣赏之意,露出真心笑容,“这话听着舒服得很,好过那些刻意讨好的千万倍。谢谢你对我表露真心。”在这个时代,一个身份卑贱的奴才能够这样与主子袒露心声,实在是难能可贵了。安德三,但愿他真的是个信得过的,这便算是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个朋友吧! 安德三止不住晃了晃神,呆呆道:“皇后主子言重了。” 静默须臾。朱颜抱腿靠坐于明黄软垫上,声音渐渐变得悠远:“那钩吻花的事儿还是没有着落?” 安德三摇摇头,轻叹道:“奴才没用。” 朱颜懒懒道:“不是你没用,是狐狸尾巴隐藏得太深。你看看这次不也隐藏得挺好的?” 安德三皱眉,“主子认为那王佳氏” 朱颜张开眼睛,眸光灰暗,“她和瓜尔佳氏一样,都只是无辜的代罪羔羊罢了。” 安德三道:“奴才亦有同感。只是若说王佳氏的的确确与此事儿无关,却为何她送给主子的糕点中含有红花?既然茶水中已经做了手脚,这么做岂不是多此一举?王佳氏向来不受宠,也没得罪过哪位主子,按理儿说没理由嫁祸她呀!况且所有的糕点在呈上之前奴才都细细检查过了,虽说奴才不懂医,但红花的味道较刺鼻,奴才却什么也没闻见,如果奴才的鼻子没出错,那糕点之中确实是没有红花的。” 朱颜仔细将当日情景回忆一遍,忽然灵光一闪,沉吟道:“平贵人把茶杯打翻了,茶水溅了一半在糕点上!” 安德三恍然大悟:“竟是这般!于是那原本什么也没有的糕点沾上了茶水里红花。唉,还真是赶巧了,王佳氏也是倒了八辈子霉头了。” 朱颜眼中掠过一丝同情,柔声道:“人各有命,她能保住一命算是不错的了。你打点一下,别让她的日子太难过。” 安德三低头,“嗻。怎么说她也算是为主子挡了一劫,奴才怎么着也得设法对她好些。主子的安危总是最紧要的,一日不揪出那歹毒贱妇奴才便一日不得安枕。您打算如何查明此事?” 纤细的指尖在光滑冰冷的案几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朱颜只淡淡道:“圆月。” 安德三即刻眸子一亮:“奴才明白了。” 朱颜“嗯”了一声,朝窗外瞟了瞟,末了,冷冷道:“宫莲。” 安德三面无变色道:“皇后主子放心,奴才知道该怎么做了。” 朱颜话未说出口,外间忽然传来小信子的声音:“禀皇后主子,方才梁公公那边传话来了,皇上今儿晚将留宿坤宁宫。” 掩饰不住地,朱颜脸猛地一僵,半晌才涩涩说道:“又要来?” “知道了,你退下吧,”安德三朝外喊道,脸色顿时耷拉下来,压低声音对朱颜道:“皇后主子,您前前后后都拒绝好几次了,恕奴才心直口快,您当真就那么不待见皇上了么?这后宫的主子们将来只会有增无减,您就真的愿意把皇上推到别人那儿去?” 朱颜内心厌烦地哼唧了一声,面上努力转回平静,内心纠结一番,忽然狡黠一笑:“去把宫莲宫棠叫进来,你在门口守着,皇上来时大声通报一声儿,尽量别让他进来。” 安德三不解地看了朱颜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无奈道:“嗻,奴才这就去” 须臾,待宫莲宫棠进门后,安德三把房门紧紧闭上,守在了门口,又差了小信子到坤宁宫宫门口等皇帝的驾临。 朱颜带笑看着神色不一的两人:“坐下说话。” 宫莲宫棠一听这话急急跪下,惊慌道:“奴才不敢!” 朱颜耸耸肩,端起茶盅抿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花茶,皱眉。 宫莲忙起身欲接过茶盅,怯怯道:“茶冷了,奴才给您换一杯。” 朱颜避过宫莲的手,搁下茶杯,微笑:“不用。” 宫莲不敢正视朱颜,收回僵在半空的手,咬唇应了声“是”便又倒走着回了原地跪着。 宫棠瞥了一眼宫莲,抬起头来直勾勾与朱颜对视,眼中清澈灵动,笑意盈然,“皇后主子,皇上这会子该是在来路上了,奴才们给您整理一下妆容可好?” 朱颜轻咳一声,语速平缓,“不用。”躲他都来不及还能打扮得花枝招展去招他?他又没有不良嗜好。 宫棠一愣,转瞬又没心没肺笑呵呵道:“是。主子不管怎样儿都好看!” 朱颜静静无言,两眼不时往门外瞅去。宫棠碰了灰,也低头不敢说话了。一时之间,鸦默雀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二十七章 并蒂莲簪 少顷,外间传来安德三刻意拔高的尖嗓:“奴才恭请皇上圣安!天寒地冻的,皇上可别冻着了,奴才给您备了个汤婆子,您暖暖手。” 玄烨接过汤婆子,挑眉道:“唔。皇后怕冷,寝宫里炭炉可有点上?” 安德三哈腰,道:“点上了点上了!奴才怎能让主子娘娘受半点儿冷气儿!这不还有地龙呢,阁中暖和如春,还请皇上放心。” 玄烨点头,伸手刚要去推门,却在听到朱颜带着怒气的质问声,缩回了右手。 “本宫再问你们一遍,到底是谁偷了那支簪子?” 宫莲宫棠措不及防愣住,面面相觑。宫棠抬头滴溜着一双大眼,小心问道:“皇后主子不见了簪子?” 朱颜往玄烨所站之处瞟了一眼,继续端出冷厉的面色:“寝宫也就你们两个出入次数最多,本宫的东西放在哪儿你们也都一清二楚。说吧,到底是谁偷拿了?” 宫莲没料想朱颜竟是冲着这件事审问她们,一时晃着神思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倒是宫棠发痴一会过后“哇”的一声儿就哭了起来:“主子明察奴才可什么也没拿呀!” 宫莲咬了咬下唇,额头贴面磕了个头,“我们姐妹二人从小伺候主子,从未做过对不住主子的下贱事儿。皇后主子,奴才和宫棠虽然出身卑贱,但承蒙主子多年教诲,饶是再贪心也不至沦落为偷鸡摸狗之辈。” 朱颜略带探寻意味的眼神在宫莲面上来回梭巡,末了,不减声色:“本宫就是太过骄纵你们了,本宫真心把你们当姐妹,你们如今却做出这般令人齿冷的事儿。你们要什么本宫不给你们?偏偏偷了那支簪子!你们不是不知那支簪子对本宫有多重要!” 宫棠涕泪双下,哽咽道:“主子簪子是在哪儿不见的呢?会不会c会不会是不经意间掉在了哪个旮旯里了,奴才给您仔细找找!” 朱颜抬眼,右眼下的泪痣盈盈欲坠,“本宫可以让你们找,可是,”刻意顿了顿,“要是找不到呢?” 宫莲宫棠顿时语塞。 “你们怎么不想想本宫为何偏偏只怀疑你们俩?凡事并非空穴来风,”忽地沉声,“今儿晚若是没人认罪,你们就在这一直跪着吧,本宫陪着。” 听到这,玄烨蹙起眉头,还没抬手推门安德三已经恰时高声道:“皇上,主子娘娘这回是真的动怒了,刚才特意吩咐奴才谁也不许进去,非得审出个所以然来,在这当口上奴才也不敢向主子娘娘通传皇上今儿晚将留宿坤宁宫,皇上您看这” 玄烨眯眼横扫了安德三一眼,依然推门而入,“区区两个奴才,犯了事儿着人打发了就是,又何必这般动怒?” 朱颜急忙撇下大氅起身下脚踏,福下身去:“皇上万圣金安,未知皇上驾临,妾失礼了,还请皇上恕罪。” 玄烨上前扶起朱颜,把手里的汤婆子塞进他手里,责备道:“阁中暖和得很,你的手竟还这样儿冷,怎么不捂个手炉?” 不好突兀拒绝,朱颜只好挂着笑脸拢下汤婆子,也借机躲开玄烨的手,“多谢皇上关心。” 玄烨落座锦缎坐褥暖炕上,睥睨宫莲宫棠,不悦道:“这两个奴才是怎么回事儿?宫莲不是新晋的掌事儿么?怎么,竟犯下偷窃之罪?” 宫莲慌忙对着玄烨俯首磕头,“皇上明察,奴才冤枉!” 宫棠也随之叩首,啜泣道:“皇上c皇后主子,奴才也没有啊” 朱颜脸一黑,蓄意道:“依你们之意,本宫是无中生有了?” 宫莲宫棠连声呼不敢。 玄烨不耐道:“皇后,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吩咐下去让安德三处置就是了,何须如此劳心劳力。安德三,你这个总管内监是怎么当的?还愣着做什么?” 安德三看向朱颜,又迅速低下头去。朱颜会意,道:“皇上,妾不认为这是小事儿。偷窃之风不可长,中宫本是后宫之表率,坤宁宫决不可放任c助长此风。” 玄烨拧眉,道:“话是没错,可也不需你亲自动手才是,如若不然,养这些奴才是做什么的?”凌厉的眸光扫过宫莲又落到安德三身上,“新晋的掌事宫女不行也就罢了,难道总管内监也如此无用?胆敢在皇后的眼皮子底下犯下偷盗之罪,看来平日坤宁宫的宫女内监竟是缺人管束。安德三,你说内务府是不是该好好儿重挑一个人换了你的顶戴?” 安德三大惊失色,脚一软扑的一声跪下,惶惑道:“皇上息怒!是奴才管教无方,奴才该死!” 朱颜的面色被昏黄的宫灯熏出了一抹朦胧光晕,眼角的坠泪痣氤氲着一点深深的朱红,恍惚间无法窥清其神色,“皇上别迁怒于安德三,他的能力妾从来不质疑,此事断不能怪他,原先妾也是打算将此事交予他处置,只是那簪子是皇上赐予妾的,妾内心放不下,这便亲自过问了。” 闻言,玄烨面上的线条顿时柔和了不少:“哦?是什么簪子让你这般紧张?” 什么簪子?朱颜内心一咯噔,心想这回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小坑了,他哪知道玄烨送过什么簪子给赫舍里啊!极力掩住尴尬的表情,他的脑子忽然灵机一动,硬生生莞尔一笑:“是皇上第一次送给妾的一枚簪子,皇上还记得吗?”皇帝送给皇后的簪子想必是多了去了,这么说总不会有错吧? 玄烨勾唇笑着,脑中回想起若干年前初次见到赫舍里流芳时的情景,那时,春风和煦,草长莺飞,在索府漫天飞蝶的庭院中,赫舍里一袭粉色镶银边苏锦绣白桃长裙并月牙白彩锦琵琶襟坎肩翩跹而至,脸上那纯净如水的笑靥至今仍深深烙刻在玄烨的心底,如同一道世间最美丽的伤疤。 “并蒂莲白玉簪,朕怎么可能忘记。莲花是你最爱之物,也最像你。尤其是花中君子并蒂莲,花开两朵,可谓同心c同根c同福c同生。” 呃不就是一枚簪子么?居然记得这么清楚。朱颜内心嘀咕道:年纪轻轻就情意绵绵的,我都二十八了还不知情为何物呢!早恋不是好孩子啊 朱颜笑僵了嘴,“是啊,妾还记得那时流玥还小,见了那么漂亮的簪子撒泼耍赖地要,妾什么都可以给她,却惟独那支簪子是死活不肯。” 流玥?玄烨微微愣住,半晌才想起那是平贵人的闺名,想起她小产一事内心还是浮起了淡淡的忧伤,不由叹道:“她身子如何了?” 朱颜紧盯着玄烨的脸色,也随着幽幽一叹,“身子只需花些时日调养,终究是无妨的,只是内心的伤却是不知何时能痊愈了。此时她最需要的就是皇上的陪伴,皇上可曾去看过她了?” 玄烨眉眼垂下,沉闷地把双手拢入黑狐袖口中,“罢了,朕去看看她吧。” 朱颜心头狂喜,面上却不留声色,“安德三,去取一个热一些的手炉给皇上带着。” 安德三以长袖揩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暗自舒了一口气,诺诺道:“嗻。” 玄烨牵过朱颜的双手,放在自己掌心中呵了一口气,看着朱颜瞬间呆掉的表情,“哧”地笑出了声,“承祜的满月宴你少不得操劳,朕本想推迟半月才办好让你多些时间调养身子,只是钦天监上奏,说是近两月内都没有吉祥的日子,满月宴也不宜延迟,便与太皇太后c太后商议,太皇太后的意思是满月宴免了,来日在百日宴上加以弥补,办得体面一些,你身为承祜母亲,总得你同意才行,你意如何呢?” 手中一阵阵传来玄烨的暖气,朱颜心里别提有多扭曲了,捋了捋怪异的感觉,硬生生抽回自己的手,愣是挤出一抹温婉笑靥,“皇上说行就行,妾没有意见。” 玄烨手中骤然一空,面上仿佛有一丝难为情,却也似有似无,难以捉摸,“也好,如此你便有充足时间养好身子,朕也安心许多。昨日朕听孙太医说你的身子仍是偏寒,”柔和地看了看案几上凉透了的花茶,“那些太过寒凉的东西就别吃了,自己个儿的身子要放在心上,旁的什么都不打紧。” 心尖尖难掩尴尬地抽了抽,朱颜讷讷道:“是,多谢皇上关心,皇上快些去吧,天愈晚愈冷。” “唔,奴才不好换掉就是,没必要太较真。朕先走了,明日再来看你。” 明c明日?朱颜心里一哆嗦,福下身时隐去了面上古怪的神情,“是,皇上慢走,妾恭送皇上。” 夜并未深沉,零星的雪花若有若无地飘着,冷风呼呼地拍打着讳莫如深的宫墙。玄烨出了坤宁宫,不愿乘坐步辇,双手拢紧在黑狐袖口中,抿着嘴一步一个脚印缓慢地走着。 梁九功领着若干御前内监始终在玄烨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皇上,延禧宫离这儿还远着哪,这天儿实在是太冷了,您得保重龙体,可不能就这样儿走着呀!” 恍若未闻,玄烨仍旧埋头走着,走了约莫十来步,忽然止步,“梁九功,皇后这是什么意思?” 梁九功怔了怔,挥手示意身后的内监向后退去一段距离,躬身回道:“奴才想皇后一定是怜悯平贵人失子之痛。” 玄烨轻瞪梁九功,一出声口中的白气便冒出:“你说皇后这会子睡下没?” 梁九功眼皮子一抬,又迅速垂下,道:“皇上是想回坤宁宫?” 玄烨仰头望天,拂去沾在眉毛上的雪花,淡淡道:“回去传朕口谕,就说”顿了顿,手又拢回了袖口中,“朕明晚在坤宁宫用膳。” 梁九功低眉顺眼道:“嗻,”挥手招来小福子,“你回坤宁宫传道口谕,皇上明晚在坤宁宫用膳。还有”凑近小福子耳边低声嘱咐了几句。 玄烨继续于雪地中缓慢行走着,顷刻后小福子小跑着跟上一行,贴着梁九功耳语了几句。 “皇上,口谕已经传给了安德三,”梁九功皱了皱眉头,回禀玄烨:“皇后娘娘已经遣退了宫莲宫棠熄灯就寝了,听小信子的口气娘娘没审出什么来也似乎无意处置她们二人。” 沉默须臾,玄烨轻叹一声,“回乾清宫!”走了两步又止步道,“梁九功,吩咐下去,明日即刻让六库赶制一支并蒂莲白玉簪,用上好白玉,要一模一样的。” “嗻!” 玄烨的眼睛盯着掌灯太监手中的六角风灯上的龙凤呈祥画案发了会痴,“还有,平贵人小产一事要暗中好好儿查查,后宫任何事朕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凡是关乎我大清皇嗣的,朕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 梁九功神色一凛,“奴才明白。皇上早前交代的,奴才已经查明了。” 玄烨眼中厉光一闪:“哦?” 梁九功压低声音:“平贵人在坤宁宫中喝的那盏茶奴才暗中交给孙太医查看过了,茶水之中确实含有大量红花,只是不知是那茶叶的问题还是有人将兑了红花的水冲茶,若是关乎茶叶,恐会涉及到皇后” 玄烨怒瞪梁九功,“此事定然与皇后无关。” 梁九功神色越发小心谨慎:“皇上,奴才绝无怀疑皇后娘娘之意,只是此事若要彻查,必定得动到坤宁宫中的茶叶,奴才但请皇上示下。” 玄烨伫立风雪之中,沉默片刻,眉眼高抬时,眸若星辰:“查!” 雪愈见大了。宫墙之上忽有成群寒鸦哗哗掠过,黑乌乌的鸟群中仿佛还隐藏着些许人面鸟的影子,它们都向着坤宁宫最高的一丛宫墙飞去,夜雾之中,一抹幽玄魅影迎风立于飞檐之上,衣袂猎猎,妖娆阴森的黑气自黑影四周弥漫四散,融入无边夜色。鸟群之中,人面鸟之王如闪电般飞回主人的左肩上,带血的尖嘴埋入身上幽黑鸟羽中,摩挲擦拭着。黑影嗅到血腥味,原本盯着玄烨背影的双眸忽然放红,他纵身一跳,闪入了宫闱深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二十八章 各怀鬼胎 春寒料峭,紫禁城中初春的阳光少有暖意,夕阳已然西下,云层中尚有最后的一抹余晖斜射在金色琉璃瓦上的一角,渐渐暗淡。庭院深深,朱门重重,偶尔有三三两两寒鸦从空中掠过,好像在告诉围墙之中的人们,深宫之中唯有它们是自由的。 昭嫔的肩舆在延禧宫门口落下,随侍在她身侧的除了咸福宫掌事宫女未艾还有原延禧宫掌事宫女圆月。 得到通传,平贵人忙从床上起身下榻迎接,须臾,昭嫔示意未艾和圆月守在门外,独自款款进了寝殿,绝美而精致的妆容被身上一袭水红片金加海龙缘边大氅衬得愈加明人,一举一动仿佛临水仙人。相比之下,平贵人的暗淡与憔悴显而易见。 “昭嫔娘娘金安。天色已见晚,迟些怕是还会降雪,姐姐怎么还来呢?” “本宫连日咳疾,成日躲在咸福宫养病,如今好得七七八八实在坐不住了便急忙赶去坤宁宫向皇后娘娘请安,这不刚从坤宁宫出来就往你这儿赶了。”昭嫔亲自扶起平贵人,上下一番打量后心疼道,“妹妹当真憔悴了许多,怎么不在榻上好好儿躺着起来做什么?快,回去躺好。” 平贵人这便在昭嫔的搀扶下回了床榻,虚弱笑道:“劳昭姐姐挂心了,妾没事。姐姐的咳疾好了么?” 昭嫔于床沿坐下,细细看着平贵人,叹道:“好了,与妹妹比起来,我那小病又算得了什么呢。” 平贵人眼眶一红,哽咽道:“妹妹命贱,算不得什么。” 昭嫔握着平贵人的手,柔声道:“千万别说这种没轻没重的傻话,你若不自重便没人把你当回事儿了。深宫孤清,咱们可比不了皇后娘娘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唯有自个儿对自个儿好点儿了。” 平贵人掩袖轻咳一声,面颊顿时有些潮红,“姐姐总是想得开,不比妹妹”说着哽咽起来。 昭嫔又一声轻叹,“你还年轻,总还会有孩子的,别想太多了。皇上爱重皇后,你是皇后亲妹,俗话说爱屋及乌,皇上怎么着也不会冷落了你。这几日皇上应该天天来看你吧?” 平贵人明眸一黯,两眼起了雾气,说话间晶莹的泪珠如决堤般滚落,“就是一次也没有来过” 昭嫔面现了然之色,捻了丝帕为平贵人擦泪,语气忽然变淡:“妹妹别哭,自古帝王多寡情,你要是在意得太多最终伤的就是自个儿,咱们皇上的一腔热情全用在皇后身上了,能分到咱们身上的雨露又能有多少?这还得是看咱们母家的地位,谁的阿玛官位高谁的位份便高,相对荣宠便多一点儿。妹妹,你自幼入宫,也有些年头了,怎么还看不透呢?” 平贵人啜泣不已,断断续续道:“昭姐姐教诲的是,妾原本也不奢求什么,只求能安安稳稳在宫中度过一生,将来能有一儿半女绕膝,可是可是如今妾的第一个孩子还未成型就已经” 提及孩子,昭嫔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垂下眼眸换了丝帕一角擦拭自己眼角的泪珠,命左右宫人退下,面色愈加淡薄如冷潭,她幽幽道:“无论如何你也有过孩子,本宫呢?入宫多少年了,竟是毫无动静,保不准儿往后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单凭这一点儿,你就胜过本宫千千万万了。” 平贵人忐忑回道:“姐姐福泽深厚,命中怎会无子?平日让太医好好儿调理身子就是了” 昭嫔眉眼轻抬,眼帘飞红似霞光流转,一双美目流转如璞玉,语声淡若薄云:“就算命中无子又如何?你真以为本宫会在乎吗?” 平贵人愕然,一时竟不知怎么回话。 昭嫔尖细雪白的下巴微微抬高,唇边似笑非笑:“再说本宫又怎会命中无子?将来你的孩子便是本宫的孩子,本宫一定会视如己出,又何来无子一说?妹妹你说是吧?” 平贵人闭上双眼,隐在眼底的冷厉淹没在黑暗之中,“承蒙昭姐姐不嫌弃,姐姐出身高贵,妾自是求之不得。” 昭嫔加深唇边笑意,一席话如同泼了平贵人满头冷水:“出身高贵又如何?荣辱只在皇上一念之间。那瓜尔佳氏曾经是何等尊荣,如今落得什么样的下场你我是有目共睹。再者说了,眼下本宫的处境也不见得有多好,皇上判了义父终身监禁,我阿玛也被此事牵连,虽说无甚大碍但再也不如往昔。妹妹要明白身为宫嫔有所出才能有所依,来日你若是诞下小阿哥本宫必定亲自抚养,助其成才,若是不幸诞下小公主,那只能有劳妹妹你亲自养育了。” 平贵人的脸愈显苍白,她咬紧下唇,挤出一抹苦笑:“红花性烈,怕只怕经此次妾的身子受了影响,殊不知能否如姐姐所愿。如若不曾小产或许就是个小阿哥,妾到底还是心疼” 宫灯微弱的光照在昭嫔施满厚粉的艳丽容颜上,添了几分晦涩不明:“这就是命,你怨不得谁。” 平贵人面色一慌,欲起身下床行跪却被昭嫔按了回去,末了朦胧着一双泪眼,颤声道:“妾并不曾怨过谁,妾只怨自己,是妾自己妄自断送了孩儿一命” 昭嫔收帕入袖,略显不耐:“行了,你也别老跟怨妇似的。”长眉一挑,眸光流转如星辰,扶了扶鬓边插满冰凉珠钗的沉重乌发,“你放心,那孩子不会妄死的。” 平贵人晦暗的眸子一亮:“娘娘打算如何?” 昭嫔并未回话,起身离了床沿落座一旁的暖炕上,扬声道:“圆月。” 立时有一名身穿紫褐宫装的宫女近前行礼,正是原延禧宫掌事宫女圆月,她匆匆走到平贵人跟前行跪拜大礼,哭着道:“贵人贵人受苦了!奴才无用” “圆月?”平贵人惊呼道,“你怎么在这儿?皇上不是罚了你去辛者库做苦役了吗?” 圆月哭道:“是昭嫔娘娘求皇后娘娘开恩放了奴才回来,贵人,奴才日夜担心您的身子” 平贵人下榻扶起圆月,“你打小与我一同长大,还未曾受过这样的苦,是我没用,连累你受苦了。” 圆月搀着平贵人回床上,取了靠垫伺候她坐好,裹好织锦棉被后,带泪笑道:“贵人千万别说这样的话,奴才会折福的,只要主子好,奴才做什么都愿意。” 昭嫔一双美目冷冷瞅着平贵人主仆二人,缓缓接过未艾呈上的釉里红瓷胎鼻烟壶放在鼻尖深深一嗅,“回来了应该高兴才是,怎么反倒哭起来了?妹妹,本宫知道圆月是你的家生奴才,甚得你心,你是舍不去她的,这便为你向皇后娘娘要了回来。” 未艾接回昭嫔递给她的鼻烟壶,扬声道:“平贵人可不知道我们娘娘有多惦记您呢!娘娘方一病愈就急着去坤宁宫为您讨回圆月呢,奴才看啊,就连皇上,娘娘都不曾如此惦记过呢!” 昭嫔瞥了未艾一眼,道:“你这奴才就是多嘴,说来说去也就会那么两句奉承话,听得本宫耳腻。” 平贵人微笑:“多谢姐姐恩典,妾铭记于心。圆月,还不快给昭嫔娘娘磕头谢恩。” “不必了。”昭嫔一只手搁在软垫上,慵懒媚态尽显,“谢来谢去做什么,也不嫌累得慌。妹妹也算是有福气,圆月这丫头挺好,本宫十分喜爱她,未艾也是跟随本宫多年了,可本宫竟没觉得她能比得上圆月,本宫若是能有一个像圆月这样儿的奴才,倒是能省心不少。”说完一瞬不瞬地盯着圆月看。 平贵人眉头一皱,与圆月对视一眼,内心有暗影掠过,眼一眯,嘴一笑,“昭姐姐若是真心喜欢圆月不如妾把她送给姐姐使唤。” 圆月一惊:“贵人?” 昭嫔眼底掠过一丝阴笑,言语轻淡:“这如何使得?圆月是妹妹的贴心人儿,本宫要是横加夺了去岂不是如同夺人之爱?本宫把圆月要了回来是想着她是你的家生丫头,凡事知根儿知底儿,有她照料你的起居总是能好快些的,本宫又哪能有旁的心思?哎呀,是不是本宫的话让妹妹误解了?” 平贵人还未开口,未艾便对平贵人蹲身行礼,清脆说了话:“圆月能得两位主子的喜爱当真是有福气的主儿,奴才笨拙比不得圆月,可奴才自入宫以来安守本分,从未做过出格之事,奴才看得出昭嫔娘娘打从心底喜欢圆月,如蒙贵人不嫌弃,奴才愿与圆月交换,奴才可舍去咸福宫掌事宫女之位让与圆月,仅做延禧宫洒扫宫女,还望贵人成全。” 昭嫔脸一黑,低喝道:“大胆未艾,主子之间的事儿岂容你插嘴?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吗?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平贵人眉眼挑高,忙打圆场:“昭姐姐息怒,哪儿有姐姐说的这么严重?未艾也是爱主心切,姐姐不但不应骂她反该奖赏她。我倒是觉得未艾挺好的,哪里就会输了圆月了?若是姐姐首肯,不如就照未艾所说的做吧!只是圆月能不能做咸福宫掌事儿的姐姐拿主意就是,至于未艾,好歹她伺候了姐姐这么多年,也算是姐姐贴心的人儿,妾怎么说也不能降低了她的身份不是?如今延禧宫尚未有主位,妾便斗胆做主让她掌延禧宫宫中之事吧,姐姐以为如何?” 昭嫔斜飞入鬓的长眉高高拧起,似迟疑道:“这妹妹可是真心这么想?” 平贵人笑容可掬,“妾什么时候对姐姐做过违心之事了?”转头笑对圆月,笑意却不达眼底,“圆月,还不快给新主子磕头请安?往后昭嫔娘娘才是你的正经主子了,娘娘这么喜欢你,你可千万不能让她失望,好好做人,安分做事,知道吗?” 圆月眼中泪光盈然,先是对着平贵人磕头,“奴才谨遵平贵人教诲,”转身对昭嫔磕头,“奴才谢昭嫔娘娘恩典,娘娘错爱,奴才感恩戴德。” “嗯,真是乖巧,”昭嫔竟起身亲自扶起圆月,上下端详着她,“模样也长得俊儿,瞧这小眼神儿,水灵水灵的,还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呢。 圆月浑身一缩,怯怯道:“娘娘谬赞。” 平贵人轻轻咳了几声,声音顿时有些沙哑:“昭姐姐高兴就好,但凡妾这宫里头能有什么东西是姐姐看上眼的姐姐尽管开口,妾定不吝相送。” 昭嫔咯咯笑出声,“哪儿能呢?瞧妹妹说的,本宫岂是贪得无厌之人?一个圆月就已经让妹妹割爱了,本宫又岂能厚颜无耻再向妹妹伸手。” 平贵人低头,“昭姐姐言重了。” 昭嫔踩着三寸金丝芍花旗鞋走回床边握住平贵人冰冷的手,笑意盎然:“天色愈发晚了,你好好歇着,本宫就不叨扰你了。” 平贵人作势起身,“妾送送姐姐。” “躺着,就你现在这身子骨就别动不动就起身了,没的被这些个繁文缛节折损了身子,”昭嫔眉眼尽是无谓,“未艾,本宫可把平贵人交给你了,贵人大伤元气应多进补血补气食材,膳食方面切记依照太医所嘱,切勿贪懒懈怠了,你若是照顾不周,本宫拿你是问。” 未艾麻利福身,正色道:“奴才谨记娘娘训导,娘娘放心,奴才一定好生伺候平贵人。” 昭嫔淡淡应了声,也没再多说些什么便携了圆月悠然回宫了。 平贵人静静躺下,唇边的笑意渐渐退去,再没多看一眼未艾,隔着纱帐平声道:“你先下去,叫小于子进来。” 未艾眼中光芒闪烁,恭顺应道:“是,奴才这就去,贵人若有用得着奴才的地方尽管吩咐,昭嫔娘娘嘱咐奴才要好好儿伺候贵人您,从今以后您就是奴才的主子,奴才没圆月本事儿大,但是好好儿伺候人的本事儿还是有的。” 平贵人隐在纱帐里边的脸面缓缓荡开一抹冷笑,语声依旧平淡无波动:“嗯,快下去吧。” 顷刻,小于子弓着腰虚着脚步进了寝殿,“贵人可觉着舒坦些了?” “扶我起来。”平贵人两手撑着床沿坐起,小于子忙上前搀扶,引了她落座暖炕上,“舒坦?就是哪儿哪儿都不舒坦。” 小于子惊道:“那可怎么了得?奴才这就去传御医。” 平贵人低声骂道:“你这榆木脑袋!” 小于子缩了缩身子,“贵人息怒,奴才只是担心您的身子。” 平贵人冷哼一声,“本贵人的身子自然是会好的,不好的是心病。” 小于子偷觑一眼寝殿外间,压低声音:“奴才知道贵人心病何在,只是昭嫔咱们得罪不起啊!贵人若是看未艾不顺眼,奴才想办法把她” “说你蠢你还真是愚不可及。”平贵人冷冷瞪着小于子,“不仅不能动她还得像待圆月一般待她,她是昭嫔的人,怎么可以在延禧宫中出事?” “是是是,奴才明白了。” 平贵人静了须臾,望着窗外的飘雪出神道:“倒是圆月若是死在咸福宫中,又留下昭嫔虐她的遗言,这该如何是好?本贵人终究是舍不得她的。” 小于子面上掠过一丝惶恐,下一瞬却谄笑道:“贵人慧心巧思,奴才受教于心。” 平贵人嗤笑出声,“怎么,本贵人方才说了什么让你有此顿悟?” 小于子哈腰嘻笑道:“贵人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 平贵人满意颔首,道:“咸福宫里的眼线可靠吗?” 小于子连连点头:“可靠得很,是奴才的徒弟,机灵着哪!贵人请放宽了心。” 乾清宫中,玄烨正凝神细看奏折,提起沾满朱砂的毛笔却停留在纸张上,迟迟未下笔,朱砂滴于纸上,洇成了残梅花瓣。 小福子在旁偷觑良久,才敢端了温茶近前伺候,小声道:“皇上,您喝杯茶醒醒神儿。” 玄烨回神,扔下手中奏折,端过红木托盘上的茶盅,掀开茶盖却只盯着杯中的茶叶看,半晌似自言自语道:“茶?” 小福子倒退一步,默不作声。 玄烨依旧盯着茶叶看:“今日为何不见金镶玉?” 小福子恭声答道:“回皇上,师父吩咐奴才往后都不许用金镶玉,说是皇上您近日不爱喝。” “哦?”玄烨放下茶盅,挑眉,“朕不爱喝的茶朕自己为何却不知?” 小福子怔住:“皇c皇上奴才不知啊,奴才只是照师父吩咐做事” 玄烨面无表情站起,负手而立,声音深沉了几分:“梁九功真是愈发有本事了。人呢?传他来见朕。” 片刻后,梁九功耷拉着脑袋哈着腰身,顶着寒碜的笑容垂头低语:“皇上圣安。” 玄烨眼不离奏折,“你有事儿瞒着朕?” 梁九功浑身一僵,“回皇上,奴才奴才” 玄烨兀自挥毫批奏折,不紧不慢道:“为何撤换金镶玉?” 梁九功眼神闪烁不定,挥手遣退小福子等一干御前宫人,期期艾艾好半会儿才咬牙道:“回皇上,那茶叶确实不干净。” 玄烨提着笔的手顿住,只觉胸口一时窒闷,眸光几番变化后,冷淡了眸色,如一池清水忽然冰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二十九章 百日盛宴 转瞬承祜的百日宴即到,宴所设在太和殿,按太皇太后和玄烨之意设宴桌二百一十张,用羊百只c酒百瓶,热菜二十品,冷菜二十品,汤菜四品,小菜四品,鲜果四品,瓜果c蜜饯果二十八品,点心c糕c饼等面食二十九品,共计一百零九品。菜肴以鸡c鸭c鹅c猪c鹿c羊c野鸡c野猪为主,辅以木耳c燕窝c香蕈c蘑菇等。玄烨下旨禁止民间屠宰,官方禁止斩杀刑事犯人,民间统一禁止穿素色衣裳,一律必须是鲜艳的衣裳。上到朝廷下至各地政府前后数日不理关于刑事案件的政务,王公百官还要按制穿官服。其隆重程度竟与万寿节一般无异。 太和殿前丹陛上的御道正中,向南张一黄幕,内设反坫,反坫内预备大铜火盆两个,上放大铁锅两口,一口盛肉,一口装热水以备温酒。大和门内檐下,东西两侧设丹陛大乐。殿内宝座前是玄烨c太皇太后c太后及皇后的宴桌,其次摆设内廷后妃的陪宴宴桌,按照后妃的不同位份,桌上分别摆放不同器皿c点心和瓜果蜜饯。 朝中群臣c内外王工c后宫妃嫔均受邀宴会,此次大宴虽打破清宫后妃不得与内外臣工一同出席宴会的规矩,却依然等级森严,戒律繁冗,一二品文武大臣c前引大臣c后扈大臣等人的宴桌全数退至太和殿前檐下的东西两侧,与殿内后妃的宴桌远远隔开,殿门正中更是以如意百岁明纱屏风作障,殿内与殿外只得见其影而不得见其容。 朱颜静坐于帝位右侧,头戴九尾凤朝冠,两耳各戴三串东珠,身穿片金海龙边缘c红织金行龙妆花缎朝袍,外罩垂明黄色绦织金绸镶边朝褂,颈挂朝珠三盘,一派大清母仪天下的国母天色,面上挂着得体笑靥,心里却苦哈哈,一面祈祷着宴会快点结束,一面祈祷着脖子不要被头上的重千金压断。 太和殿前檐下的祥和韶乐方停,院内阶下三鸣鞭随即响起,宴席这便正式开始了,喜舞进,韶乐再起。 太皇太后面上掩不住的喜悦,与皇太后不时相谈而笑,侧头吩咐苏茉尔把承祜抱上殿堂。 玄烨头戴熏貂朝冠,身穿团龙提花织锦朝服,少年天子的风采正如日中天,他喜上眉梢道:“皇后,朕昨日才听孙太医禀报,咱们二阿哥的身体康健如意,比同龄孩童更长得快些,这得亏了你养育有方啊,朕高兴得很!” 朱颜嘴角抽了抽,侧身微低头,微笑道:“妾可万万不敢居此功,若说养育有方,真真正正是乳母们的功劳,她们日夜劳累,细心周到才把二阿哥养得这般喜人,皇上真该好好儿奖赏她们。” “赏!”玄烨哈哈笑着,“自然是要赏的,坤宁宫一众奴才通通有赏!”玄烨话音刚落,随侍在朱颜身侧的安德三c宫莲c宫棠即刻跪下谢恩。 太皇太后顾着逗弄怀中的婴孩,忙不迭笑呵呵地应上一应:“皇后这话哀家可不爱听啊,你为皇帝产下嫡子,为我大清绵延子嗣,这份儿功劳可比什么都强。皇帝最该赏的人儿就是你了。” 玄烨连连点头,道:“太皇太后说的是,皇后此次产子遭了不少罪,实在是朕疏忽所致,好在是苦尽甘来,朕心里一直念着,往后定然不敢轻待了他们母子二人。” “嗯。”太皇太后拢紧承祜厚实的抱被,慈和的笑容看向朱颜,“帝后和睦后宫才能一派祥和安瑞,皇后和皇帝自是应当同心同德,举案齐眉,为我大清开枝散叶。” 朱颜一接触到太皇太后的眼神,内心猛地一阵乱跳,因为他三番五次明里暗里婉拒玄烨,玄烨已较以前少去坤宁宫,一旦去了也就是看一看就走,最多就是用用晚膳,逗逗承祜,从未在坤宁宫过夜,这个太皇太后虽然是吃斋念佛的,可是一点也不素啊!心中这么一转,当即垂下眼帘,作恭顺状;“多谢太皇太后训导。” 朱颜话音未落,承祜忽然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太皇太后边哄边道:“你们听听这声音,洪亮饱满,像足了当年的皇帝!” 乳母从太皇太后怀里抱起承祜入怀轻轻摇晃着,无奈承祜始终哭个不停,越哭越带劲。 皇太后担心道:“怎哭得这般厉害,是不是饿着了?快先带下去喂饱哄睡吧。” 玄烨忙道:“这小滑头定然是想他额涅了,抱给皇后他准不哭。” 太皇太后笑得合不拢嘴,“是吗?哀家倒要看看了,快些抱给皇后。”乳母应了声“是”这便抱了承祜缓缓行至朱颜面前。 朱颜伸出石化了的双手,僵硬接过承祜,学着乳母的方法轻拍他背部,拗口说着:“承祜乖,不哭不哭”内心却在哀嚎。这是他第二次抱承祜,说也奇怪,承祜一入他怀里,又立即停止哭泣,瞪着一对无辜清澈的大眼瞅着他看,末了,还咧嘴咯咯一笑。 这可把众人逗乐了。太皇太后更是乐到了心里去,连声称好,“母子连心到底一点儿不假,这孩子长大了必定是个有孝心的,也不枉了皇后为他受苦啊!”忽然又笑中带泪,对着玄烨语带哽咽道:“哀家怎么越看他越觉着他长得像你阿玛,当年你阿玛也是这般黏着哀家” 皇太后原本带笑的面上忽然暗淡下来,“太皇太后,过去的事儿就别提了,徒惹伤心罢了,今儿是个大吉大利的好日子,您该高高兴兴儿才是。” 玄烨眼中的失落一闪而逝,笑中少了一丝愉悦,“是啊,太后说得极是。太皇太后,您看看您!若是把承祜吓着了您就得心疼了!” 太皇太后接过苏茉尔呈上的织锦丝帕,捻了一角擦拭尽眼底的泪花,道:“哀家是高兴,高兴!” 妃座右侧首位是昭嫔,但见她也是盛装出席,青黛长眉斜飞入鬓,一双杏眼被细长的凤梢生生拉成了灼灼凤眼,眼角四周依然如常晕着殷红胭脂,一如既往的飞红妆是她增色的明丽色彩,脸颊上浓厚的皓白胭脂几要掉下粉末,虽遮住了她莹润光泽的肤色,却显出了另一种别样的绝色,过分的白衬得她红唇妖艳而张扬,乌黑光亮的两把式上别着玉玲珑发簪,栩栩如生的海棠绒花旁斜插一支镶金珍珠流苏,一袭海棠红织金寿字缎朝裙衬得她肤如凝脂,顾盼之间满室生辉,生生地把她身后所有粉黛比了下去,真正是色冠后宫。她当先起身朝太皇太后深深行下蹲儿安,“妾恭喜太皇太后喜得嫡曾孙,恭喜皇太后喜得嫡孙,恭喜皇上c皇后喜得嫡子,恭祝二阿哥长命富贵,千岁千岁千千岁。” 其余妃嫔均一一起身行礼,“恭祝二阿哥长命富贵,千岁千岁千千岁。”这厢莺声燕语方落,殿外立即响起一片朝臣王工恭贺之声,可谓响彻云霄。 玄烨年少的面上熠熠生辉,挥手示意众人起身,“众卿入座。”梁九功即刻唱道:“传——膳——”一条龙的热菜由司膳太监鱼贯呈上。 乳母从朱颜怀里抱走了承祜,退下安置去了。朱颜暗自长舒了一口气,泛酸的手臂一得到放松,下意识地甩了甩,这一轻巧举动恰巧落在马佳氏荣贵人眼里,平素淡妆素容的她今日身着一身鹅黄宫装,虽无令人惊艳之色,却别有一番雏菊的清秀韵味,极其耐人寻味。她掩袖一笑,“皇后娘娘一见就是方为人母的人儿,妾刚生下大阿哥时也如同娘娘一般,连抱也不知怎么抱呢!” 朱颜怔了怔,尴尬笑笑:“让姐姐见笑了。” 平贵人妆容极其精致,一看就是费了心思装扮而成。一枚新开桃花绽放云鬓之中,桃色胭脂淡施,与身上一袭同为桃色白狐织边宫装相互辉映,早已不见小产失子时的憔悴黄花模样,反倒平添了几许媚人的风姿,极为养人眼目。她露出惯常无邪的纯真笑靥,对着朱颜道:“后宫诸事繁冗,娘娘既要伺候好皇上又要兼顾后宫大小事宜,能用在二阿哥身上的精气儿自然免不得少了。” 敏贵人的姿色在后妃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妩媚而不妖冶,年少的芙蓉面娇柔得几要滴出水来,“是啊,哪像荣姐姐,常日一身清闲,一门心思放在大阿哥身上,把大阿哥养得是白白胖胖的。还真别说,荣姐姐也是很有福气的主儿呢!眼下咱们宫里只有两位阿哥,荣姐姐所出乃是长子,可惜呀,长子也抵不过嫡子呢!”说到这竟似看不到玄烨面色不悦,吃吃一笑,“不过话说回来,母凭子贵,来日姐姐封妃是指日可待哪!” 众人一听此话面色无不起异,尤其是荣贵人,白净的面上刷地便涨红了,只是口拙,心内急了半天也不知怎么接口。倒是蓝常在,冷眼一斜,冷不丁冷言冷语道:“美酒尚未上桌呢,怎么敏贵人就先说起醉话来了?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朱颜内心暗笑,掠过仍浑然不知云里雾里的敏贵人,正眼望向蓝常在,见她宫装虽简却也不失庄重,妆容虽淡却也难掩冰冷丽色,举手投足之间冰清似冷玉,眉梢眼角透出的寒意竟有令人不敢久视之感。朱颜心里顿时想起一个名字来——绯燕。眼中见她虽毫无一分矫揉造作,徒生好感之余不免又觉得她骨子里透着凉凉暗暗的神秘气息。 这时昭嫔徐徐缓缓的慵懒声响起:“看来敏贵人早前已经喝过酒了,竟是什么好酒使得妹妹如此陶醉?圆月,给敏贵人呈上醒酒汤醒醒神儿,免得待会儿喝多了在太皇太后c皇太后c皇上和皇后面前失了礼数,那就罪该万死了。”末了,特意在“罪该万死”上加重语气。 敏贵人一双细长桃花眼慢慢晕开惊慌之意,在昭嫔的眼神示意下急忙起身离座向着高座之上福身,低头不安道:“妾一时失言” 敏贵人话未说完,太皇太后已轻巧打断她的话,虽慈和笑着,眉目之间的威严却如同与生俱来,她只淡淡睨了敏贵人一眼,目光随即落在荣贵人身上,“承瑞今年已经有两岁了吧?” 荣贵人面上一喜,即刻回道:“回太皇太后,大阿哥今年九月二十方满两周岁。” 太皇太后颔首,“嗯,到时的生辰也应好好儿张罗张罗,同为哀家的宝贝孙子,哀家可不能偏心不是?” 荣贵人忙离座福身,鬓上的流苏轻轻晃动,淡雅动容,她柔声道:“谢太皇太后恩典,只要大阿哥岁岁平安妾就心满意足了。”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你向来是懂事儿的,回座吧,别屈着身子了,”侧目望向仍维持行礼之姿,丝毫未敢动弹的敏贵人,语声几乎不可辨识地变淡,“你也坐下吧。” 二人同时福一福身,“谢太皇太后。”随即回座。 昭嫔眉目横向敏贵人,眼中流露不屑与责怪,后者接触到她的眼神,讪讪垂下了头,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 玄烨的眸光扫过众妃嫔,最后落在左侧首位的空位上,转头对朱颜道:“慧妃怎么没来?” 朱颜回道:“慧妃今儿一早差人来禀报,说是这几日身子不适,实在是来不了,妾已经让人传了太医前去钟粹宫了。” “哦?”皇太后面起忧色,“竟挑了这日子病倒,太医回禀了吗?” 朱颜道:“还未曾回禀。” 底下平贵人轻轻一叹,“慧姐姐身子素来单薄,这天气又乍暖还寒,最是容易惹病的时候,妾昨日去看过她,慧姐姐什么也不愿吃,面色很是难看呢。” 玄烨年少朝气的面上也浮上了淡淡忧心。慧妃虽怯懦,但柔情似水,不与世争,这点深得帝心,玄烨对她是很有几分真心的,“梁九功,差人去瞅瞅。”梁九功应声而去。 此时殿外忽然起了一阵骚动,群臣略有惊呼,纷纷朝一方向而去。殿内各嫔妃不明所以,一时受了惊,都噤若寒蝉不敢动弹。 一丝诧异在玄烨眉目间漫开,“怎么回事儿?” 即刻有内监上前禀告:“皇上,裕亲王病发,怕是不好。” 太皇太后惊而起身,“什么?”紧紧拽过苏茉尔的手,“福全有哮证,耽搁不得,快传太医!苏茉儿,扶哀家去看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三十章 触禁犯忌 皇太后c玄烨一一起身离座随了太皇太后朝殿外急急而去。朱颜随之起身,宫莲步履有些不稳上前搀扶,朱颜眉头轻皱,手上传来宫莲发颤的抖动,轻拍她的手以示安慰,也尾随在后朝殿外而去。 一见太皇太后,人群即刻散开,群臣无不跪下行礼,还未出声即被太皇太后制止,“免礼了。福全如何?御医呢?” 凌乱的宴桌之下,裕亲王福全躺倒在青石板上,呼吸急促不定,喉间不断发出哮鸣,口唇c指甲已经渐而蒙上一层浅紫,无人敢上前搀扶。太皇太后虽心疼却也碍于身份未曾近前,只命了奴才上前搀扶。 哮喘?朱颜暗惊,三寸高的马蹄底刚向前踏出一步就止步了,救还是不救?救的话他现在的身份可是高高在上的大清皇后,况且福全与赫舍里的关系又极为微妙,他这一出手只怕免不了一场暗潮汹涌,但是不救他本是学医出身,眼睁睁看着面前有病人生命垂危却冷眼相看正心绪如麻间,玄烨急切的声音响起在耳边,“太医呢?去请了吗?怎还不见半个人来?” 小福子在旁俯首,道:“回皇上,已经遣人去请了,只是当值的太医都让皇后娘娘遣去钟粹宫为慧妃看病了,太医院离这儿又尚有些距离,太医们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 朱颜心头一横,算了,死就死吧!再不救人就该没了!咬牙对玄烨微一福身,“妾斗胆,请皇上让妾一试。”言毕不管玄烨错综复杂的神色,也没有得到回应就已经急匆匆赶至福全身侧。 众人无不咂舌,但在下一瞬却被朱颜严肃得近乎绝情的神情所震慑,无不错愕地看着这位尊贵至极的皇后娘娘旁若无人地撸起了自己的袖子,扬高了声音一面喊着“请各位往后站一站,病人需要呼吸新鲜空气”一面亲自伸手探入福全颈椎后轻轻将他的身子托起成坐立姿势,使其腰部向前倾以便吸气。 朱颜正要腾出手去解开他的衣扣时,一道低醇而温和的声音如风般吹过他的耳际。 “娘娘金贵之躯,还是让奴才来吧。” 一股舒适之感掠过心尖,如沐春风,朱颜抬头望去,面前的人脸与画像中的纳兰明珠对应,没错,就是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没有时间多说些什么,明珠接手朱颜,“还请娘娘指示接下来该当如何?” 朱颜疾言厉色,以命令的口气不容置疑道:“解开领扣,松开裤带,他正严重缺氧,千万不要让他的胸腹受到压迫。”说话的同时强行掰开福全的嘴巴,用丝帕掏出他口中的分泌物。而他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个动作,玄烨的脸色就黑一分,到最后,一片阴霾。 明珠见状,难以遏制地怔了怔,眼中不可察觉地掠过深深担忧,“还请娘娘回避一下。” 朱颜恍然一愣,随后点头,眼角余光瞥见殿门阶上的屏风,急忙道:“安德三,小信子,把屏风搬过来。” 安德三c小信子猛地回神,尚有些反应不过来,都讷讷道:“嗻!” 屏风横在朱颜面前,透过薄纱只能看到福全和明珠的身形,这便减少了许多顾忌。朱颜听着明珠为福全宽衣解带的窸窣声,明显地感觉到背后来自玄烨足以杀死人的利眸,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脸色也是阴晴不定。深深吸了口凉气,朱颜冷肃的声音里渗入了几许无奈:“他怎样了?呼吸顺畅吗?” 明珠长吁口气,额头上冒着细密汗珠,回道:“面色看着已经好多了。” 朱颜一颗悬着的心这才重新落回胸腔,接着问道:“口唇c指甲还发紫吗?” 明珠语声有些迟滞:“大致不会了,只是喉间还有细细的哮鸣。” 朱颜取下腰间别着的杏色绣凤香囊,递给安德三,吩咐道:“这香囊内有薄荷c冰片,给王爷拿进去,让他闻闻好提提神。” 安德三抬眼偷觑朱颜,眼中满是担忧,却无法出声提醒些什么,只能领命接过香囊,低声应下。 顷刻后,屏风内传来咳痰声,朱颜忙道:“王爷,把喉咙里的浓痰都吐出来。” 又一番折腾之后,福全气息总算顺畅,面色也趋向正常,明珠轻拍其后背助他顺气,他缓了缓,喘着粗气道:“多谢娘娘相救” 这时三两太医方匆匆赶到,拎了药箱近前诊治。太皇太后拘着的一口气总算是叹出了,吩咐道:“苏茉儿,着人在殿中拾辍一清净地儿先把王爷安置过去,待他身子稳妥下来再送他出宫。” 苏茉尔应道:“是,奴才这便打发人打点打点,站了许久,主子怕是倦累了,先让荣琳陪您回宫吧?” 太皇太后淡淡应了声,年老却依然清秀的容颜有幽幽憾色蒙上:“好端端的筵席终究是这般散了,委屈承祜了。也罢,回吧!”转头看着朱颜,清凌凌的目色直如融化不尽的春雪,“皇后随哀家同回。” 朱颜眸光一溜,不敢与太皇太后对视,只低头道:“是。” 玄烨晦涩的眼神犹如厚重云层中透出的惨淡月光,就连声音也似浸透了冰水的碎玉般,一颗颗掉落冰凉玉盘:“孙儿也随太皇太后同去。” 太皇太后冷眼一瞪,面上无一丝笑意,声音却是慈和的:“皇帝早间方请过安,政事儿要紧,就不必同来了。” 玄烨看了一眼朱颜,踌躇道:“可是” 太皇太后眉眼轻抬,看似笑道:“怎么,皇帝还怕哀家吃了你的皇后不成?行了,全都散了吧,”言毕抬手示意朱颜上前扶她,“皇后,咱们走吧。”朱颜忐忑不安觑了觑玄烨,应声上前托起太皇太后的手,一行往慈宁宫而去。 春意正浓,正当春暖花开之时,慈宁宫中遍地可见姹紫嫣红,太皇太后喜爱侍弄花草,慈宁宫各边边角角都置放着迎春花c瑞香c牡丹c桃花等花卉,满宫馥郁芬芳,香气直沁人心脾。一路分花拂柳入了寝殿,内间放眼望去尽是清一色的白莲,一株株傲然挺立硕大汉白玉水缸中,绿叶连连,花白似雪,令人眼前忽有清净神明之感。 朱颜托着太皇太后的手扶她坐上暖炕上的明黄软垫,心中惴惴不安地倒退至一边,沉默无言。 太皇太后从宫女手中接过一串黑玉佛珠,捻在手指间慢慢转动着,沉声命了一室宫女退下,一时之间只剩下朱颜一人静静站立在侧,凝眉看着太皇太后闭目养神,空气霎时犹如凝结不动,针落可闻。 多日以来,朱颜从荣琳处基本已将清宫礼仪学了个透彻,原本的赫舍里流芳与荣琳感情颇深,荣琳自然也暗暗指点了许多宫闱阴私。朱颜心下了然方才的举动无可置疑犯了清宫大忌,心中有了较量,膝盖一软便生生地跪了下去,“孙媳自知犯下大忌,太皇太后要打要罚,孙媳一应承受就是。” 似有若无的冷哼几不可闻,“自知犯下大忌?你现在倒是有自知之明了,方才干什么去了?哀家竟不知你还有这等救人的本事儿!你倒是深藏不露!”倏然睁开双眼,将手中佛珠“啪”的一声扔在案几上,“你知道你是谁吗?你说,你是谁?” 太皇太后每说一个字,朱颜的心就猛地跳跃一次,放在以前,他从来没有敬畏过什么人,就算是幽夜,也只是出于受制于异能量,是一种源自身体本能的怕,但对于太皇太后,总能令他不由地升起莫名的敬畏之情,或许他“借用”了赫舍里的皮囊,那么赫舍里深刻在骨子里是情感也多多少少“过渡”给了他,难以泯灭。低垂着头,他竟觉得心中有愧,喃喃道:“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扬声一喝:“说!你是谁?” 朱颜冷然一颤:“我是赫舍里流芳,大清的皇后。” 太皇太后饱含威严道:“你还知道自己是大清的皇后?哀家险些要以为你是裕亲王福晋。” 朱颜俯身磕头,不疾不徐道:“太皇太后明鉴,裕亲王病发垂危,若不即刻施救只怕回天乏术,孙媳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太皇太后诚心礼佛,慈悲为怀,想必一定不愿孙媳是一个见死不救的无情之人。” 太皇太后眉目眼底的怒气渐消,语重心长道:“芳儿,哀家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好孩子。但你要明白,凡事得分个轻重,说句狠心的,裕亲王命小,皇上的声誉c我大清的声誉才是应当放置首位的,后宫历朝历代不是没有嫔妃秽乱宫闱之例,你身为后宫之首,难道不知人言可畏吗?” 朱颜索性俯身不起,急切道:“孙媳万万担不起秽乱宫闱之罪!” 太皇太后沉默须臾,也不出声叫起朱颜,只把脸一抬,唤了荣琳进来,“扶哀家近前去瞧瞧白莲。”荣琳垂目应了声是,走过朱颜身侧时,面上止不住心疼之情。 汉白玉水缸周围的地面上围着三个小炭炉,热气氤氲上升,熏拢着如玉般的白莲,即便不到夏季,莲花已然飘然绽放。太皇太后驻足于前,“苏茉儿这个法子好得很哪,如此哀家便无需眼巴巴儿地等着它开了,荣丫头你瞧瞧,这花儿开得多好啊!瞧这冰清玉洁的俊俏模样儿哀家就心疼得紧!” 荣琳三十出头的相貌颇为清丽,总是带着一抹淡然的微笑,“主子向来爱莲,尤其是这白莲,”眼角余光掠过朱颜,“皇后娘娘自幼受您教导,亦是爱极了莲花的。” 太皇太后兀自侍弄白莲,半晌才似漫不经心道:“荣丫头,哀家许久不曾听过那《爱莲说》了,竟都忘却了,到底是老了,你给哀家念念。” 荣琳笑道:“奴才胸无点墨,怎懂得这些个文绉绉的,倒是皇后娘娘饱读诗书,一览成诵,不如请娘娘给您念念吧?” 朱颜脑门突然哇凉哇凉的,心里直叫苦,闪电般浏览着脑细胞储存的古文,那是几年级学的?有要求背诵吗?作者是谁?正想得冒虚汗,耳边猛地传来荣琳拔高嗓门的疑惑声:“娘娘?娘娘!” 朱颜恍然打了个机灵,“啊!” “太皇太后您瞧瞧,皇后娘娘都被您给吓住了呢,”荣琳眸色意味深长,“娘娘,太皇太后请您念一念《爱莲说》。” 朱颜脑门青筋跳突,这个这个作者是内容是 荣琳错愕的神色一闪而逝:“娘娘?” 朱颜额头贴地,刚好掩住扭曲的脸孔,手中的裙摆被他拽得变了形,无奈仍是想不出一点头绪,“孙媳”“不会”二字还没说出口,帘子外头恰巧徐徐传来字正腔圆的朗诵声:“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盛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静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三十一章 有惊无险 来人由远及近,直至太皇太后跟前,行跪安礼:“孙儿请太皇太后大安。” 朱颜愣住,是玄烨他还是放心不下赫舍里。 太皇太后叫起玄烨,轻笑中带有训诫意味:“皇帝今儿可是勤快得很,大中午的就已经请了两次安了,回头晚些是不是还再来一次?” 玄烨赔笑着,语声里难能可贵露出少年的撒娇稚气:“只要太皇太后不嫌弃,孙儿倒愿意时时刻刻黏着您。” 太皇太后笑出了声,牵过玄烨的手坐上暖炕:“你呀!眼见着都亲政两年的人了,还这般的嬉皮笑脸,九五之尊就该有九五之尊的样儿,如今天下初定,还有得是你操不尽的心,别一味沉溺在儿女情长之中。” 玄烨眸光几不可察扫过朱颜,见着他仍贴额跪于冰凉地面上,眼底的心疼怎么也掩盖不住,太皇太后看在眼里,轻声一叹,“皇后,你起来吧。” 朱颜心中微宽,缓缓直起身子,四肢百骸传来的酸疼不由令他蹙了眉头,止不住又嫌弃起这具身子的孱弱,低声道:“谢太皇太后。”玄烨方有起身前去搀扶之意便被太皇太后按住了手,“荣丫头,皇后的宫中礼仪都是你教引的吧?” 荣琳闻言笑容倏然敛去,只垂首恭谨答:“回太皇太后,正是奴才,那年皇后娘娘才十三岁,娘娘年幼便入主中宫,是吃了不少苦的。” 不紧不慢地,太皇太后曼声道:“前些个日子你见天儿地往坤宁宫跑,又是做什么去了?” 荣琳细声细气道:“回太皇太后话,皇后娘娘产后记忆受损,连宫中礼仪也一并记模糊了,这便命奴才前去重习一应礼节。” “嗯,”太皇太后语气忽然冷却,“你倒是会教得很。” 荣琳膝盖一屈便跪下了,到底是太皇太后调教出来的,虽然明知太皇太后用意何在却无一丝慌张,“奴才无能,未能尽责,皇后娘娘尚且年幼,犯了过错也是奴才教导不善的缘故,奴才领罚。” 朱颜再次下跪,语声强硬:“孙媳一人犯下的错自然应由孙媳承担,与姑姑何干?又怎能让姑姑代过?姑姑所教合乎礼节,更甚礼节,是孙媳愚笨学不好,如今犯下如此过错,孙媳自知有违妇德,已然不配统领后宫,还请太皇太后废去孙媳皇后之位,将孙媳驱黜出宫。” 不给朱颜更多思量的机会,玄烨沉声低喝:“芳儿,你胡说什么呢?此话怎可儿戏?快给太皇太后认错!”一见太皇太后面有异色,急得红了脸,“太皇太后,芳儿向来谨言慎行,德行出众,岂有任何过错?今次实属意外,太皇太后也看到了,皇兄命在旦夕,芳儿救他实属善心,孙儿相信不论换做何人病发至此,芳儿都会挺身而出,无关男女,无关身份,如此仁慈宽厚才是中宫之典范,又何错之有?” 朱颜看着玄烨焦急的脸面愣了愣,但深宫的种种生活他早已厌烦,在这个鬼地方,处处心机,步步为营,暗地里有不明意图的吸血妖物幽夜,众多笑里藏刀的嫔妃,明面上还有将人压抑得透不过气的重重礼节,即使这里发生的一切真的都是一个怪梦,他也不愿意活在这种梦里。他的灵魂属于二十一世纪,哪怕是在梦里,他也始终无法接受自己成为赫舍里的“事实”,赫舍里能毫无抗拒心理地默默承受一切,他朱颜不能。虽然他隐隐能感觉到这具身体某些潜在的东西始终存在体内,影响着他的言行举止,有时甚至是心智。无论如何,如果能“醒来”那是最好的,怕只怕醒来之后又会无休止地重复这样的梦境,如果把这个梦当成真的,那么,出宫是最好的选择,但如果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着的身为大清皇后,即使他被废除也出不了皇宫半步,这样一来,他的“叛逆”只会有害而无利。正自思忖着,果不其然传来太皇太后压制住薄怒的声音:“荒唐!后宫之中,如何无关男女,无关身份?皇帝啊皇帝,你将先祖立下的规矩置于何地?皇后胡闹,你是天子,难道也要随她一同胡闹吗?”转而斜睨朱颜,“哼,废后?先帝有静妃一例,已足以令后宫蒙羞,哀家绝不允许大清后宫再出废后,即便是赐死,也是皇后。皇后,你听明白了?” 朱颜心里落空,只能木然应声:“孙媳明白。” 玄烨面色霎时变白,犹如宣纸一般,离座下榻与朱颜并肩下跪,“太皇太后息怒,孙儿有错。孙儿只求太皇太后谅解芳儿的一片善心。” “善心?”太皇太后冷目对朱颜,“到底是善心还是痴心?” 闻言,玄烨身子一僵。朱颜心知荣琳定会为其说话,而这话正是得借由他人之口才合适,果不其然,荣琳稍有犹豫,道:“太皇太后,皇后娘娘她早已不记得裕亲王了。” 太皇太后眉目间浮光般掠过一抹怔愣,语气渐缓,“即便如此,饶是任何人,皇后也不应鲁莽行事,众目睽睽之下,成何体统?最是难为皇家人,更何况是后宫之主,一言一行总关皇家颜面,这条路哀家是一步一步爬着过来的,说是步履薄冰当真是半点不假,哀家又怎能不明白皇后的心思?芳儿,哀家且问你,你如何堵住那些个悠悠众口?” 朱颜呼吸顿挫,两边脸颊微凉,这才惊觉自己流了泪水,怔忡间竟分不明到底是自己借由赫舍里的眼睛流的泪,还是赫舍里骨子里的情感在作祟,“太皇太后,若以善行而论,孙媳并无过错,若以妇德而论,孙媳却是德行有亏,世事难两全,是非曲折是对是错全凭太皇太后定夺,孙媳悉听教诲。” 此话一出,太皇太后眼里的怒气即刻散做云烟,似笑非笑瞪着朱颜,“丫头啊,你这张小嘴儿是越发伶俐了,都不像往昔的你了。只是倔强的性子还是半点儿没改,你要是一味儿依着自己的心,那是迟早会吃大亏的。” 一听太皇太后的口气,朱颜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安回了胸腔,柔声说道:“让太皇太后操心了,孙媳有罪,甘愿领罚,还请太皇太后降罪。” 太皇太后顺势仿佛不曾听见朱颜的话,似乎也不在意身为帝君的玄烨跪在地面,只低头翻看着案几上的魏紫花叶,“荣丫头,把哀家的剪子拿来。” 荣琳惴惴应了声“是”便起身取剪子去了。 随着“咔嚓”声此起彼伏,浓绿的花叶已被剪去了大半,娇艳的天姿国色转瞬只剩了光秃一支花,也应了“咔嚓”一声折在了太皇太后手里,“芳儿,你近前来。” “是,”朱颜心中惴惴,起身至太皇太后榻前低头跪下,琢磨着太皇太后会因为此事如何惩罚他。神思浮动间,他只觉发鬓上一紧,下意识伸手去摸,却是太皇太后把刚剪下的紫红牡丹插在了发云之中。 “魏紫出自五代洛阳,世人皆惊于其国色天香,称其为‘花后’,是当之无愧的百花之王,”太皇太后顺手掠了掠朱颜鬓边碎发,仔细端详着绽放在乌发之中的美艳芳华,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是衬得上你的。” 朱颜低低道:“谢太皇太后赏赐。” 太皇太后眼神落在朱颜面上,慈和道:“哀家听荣丫头说皇帝往你宫中送了许多新开的桃花,虽说春日喜桃,但是桃花毕竟轻浮,不适合你,回去后即刻让人给换了罢!”捏着佛珠的手指向汉白玉水缸,“坤宁宫主中宫正气,莲花是花中君子,高洁清癯,放在你宫中是再合适不过了,哀家便一并送了你。” 朱颜心下了然,牡丹是国色,莲花意喻贞洁,太皇太后的用意显而易见。他莞尔一笑,只恭顺回道:“是,孙媳谢太皇太后隆恩。” 太皇太后只是淡淡应了声,随即慈眉顺目叫了玄烨起身入座,却依然没有让朱颜起身入座的意思,暗藏厉色的眸光扫过荣琳,最终还是落在朱颜面上,“荣丫头。” 荣琳眼皮子一跳,“奴才在。” 太皇太后转动着手中佛珠,款款道:“许久不曾见你漂亮的字儿了,你为哀家抄百遍《内训》之德行c慎言c谨行c事君c母仪,近日哀家跟前儿就无需你伺候了,你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回到哀家跟前儿来。” 闻言,玄烨暗暗长吁一口气。 荣琳手心有些微出汗,俊秀的脸面则无甚异样,回道:“是,奴才谨遵太皇太后懿旨。” 朱颜心知荣琳是为己承了责罚,内心一热,脱口便道:“是孙媳犯的错,姑姑何错之有,太皇太后怎可让姑姑代孙媳受过?孙媳所犯下的过错孙媳一人承担就是,还请太皇太后不要为难姑姑。” 荣琳动容低叫:“娘娘!”以眼神示意朱颜不要多说。 太皇太后索性闭目养神,语声渗入了些许慵懒,“大清的皇后是不会有过错的,即便有错那也是奴才们的错。哀家倦了,皇帝也该忙去了,你们都跪安吧。” 众人齐声应“是”,玄烨近前搀起朱颜,在与朱颜两眼对视时,眼中掠过一抹复杂神色,却也没说什么,只静静携了他的手,信步出了慈宁宫,一路也不乘坐銮驾,遣退了奴才,一前一后极慢地走着。一路上来往的内监宫女无不低头面壁而站。 朱颜被牵着的手有些生硬,冰冷似凉水,掌心传来的阵阵暖流让他沁寒的心盈满暖意,只是这感觉还是那么的怪异,仿佛还是源自赫舍里身体的反应。 玄烨始终皱紧眉头,头也不回:“你的手冷得很。” 半晌,朱颜才讪讪道:“谢谢你。”如果没有他及时赶到慈宁宫,暗地里的惩罚定不可免。太皇太后的确是太皇太后啊。 玄烨眸底霎时晕开柔情笑意;“你又与朕生疏了。” 朱颜张口欲言,最终还是缄默不言——毕竟说多错多。得不到回应,玄烨牵着朱颜的手加重了力道,似是沉吟了顷刻,才语带迟疑道:“你当真忘记了么?” 朱颜微微一愣,略略想了想才知玄烨指的是什么,不由抿嘴偷笑,这位少年天子是个不折不扣的醋坛子呢!不过这也实实在在反映出他对赫舍里的着紧,想到这,身体里又莫名起了颤栗般的悸动,无奈只好极力用心控制住这种感觉,牵强笑道:“皇上不信妾么?正如皇上刚才所说,妾之所以甘犯大忌救裕亲王于水火之中,实属善意,本无关男女,无关身份。妾本可以顾忌自身冷眼旁观,然则裕亲王若是因此丧命,如今宫中定乱成一团,皇上失了至亲手足伤心亦是在所难免。以妾一人的小小名节换取一条珍贵人命以及宫中安宁,无论如何也是理所应当的。” 玄烨止步回头凝视朱颜,眸中已寻不到一丝疑云与怒气,露齿一笑,“你呀,就是傻,朕信你,你是朕的妻子,朕如何能不信你?”只这一句胜过千言万语。 朱颜这才安下心来,不敢抬手去擦额头上渗出的细细汗珠,才开口想说道谢的话不料冷不丁被玄烨接下来的话生生呛在了喉头,“芳儿,朕一直想不明白,变态是何意?” 这个这个朱颜差点被口水呛到,好半晌才清清喉头,道:“就是就是变了态度的意思,咳咳,对,正是此意。”这是多久前的事情了?玄烨竟然记到现在,还时不时拎出来琢磨一下,这求知欲是有多强啊! 玄烨含笑听了,那简单平和的笑容本没含着什么别样情绪,可看在朱颜眼里却止不住地怪异。只见他听完凝神想了想,仍是不解,疑惑道:“变了态度?” 朱颜窘迫回道:“皇上忘了么?当时也是为了裕亲王,皇上不信妾,置气于妾,妾便觉皇上待妾的态度远不如往昔了,已然变却,这便大失仪态错口这么一说,没想到皇上竟一直记着,是妾的不是,妾向您赔罪了。”说着趁玄烨怔愣时抽回手,深深一福。 玄烨回过神来,笑出了声,露出一排极其整齐净白的牙齿,在春日怡人日光的笼罩下,年轻而贵气的脸上隐隐有光辉静静流泻,“却原来如此,你放心,朕以后绝不怀疑你了。” 正玄烨话音刚落,几步外忽然出现梁九功的身影,也不知是怎么无声无息就冒出的,他扎跪后,面带喜色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玄烨与朱颜交换了一记不解的眼神,玄烨收起满脸的柔情,对梁九功不怒而威道:“何喜之有?” 梁九功笑道:“皇上,皇后,慧妃有喜了。” 玄烨面上的喜色这也遮不住,在春日暖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当真?” 梁九功笑回:“千真万确,奴才岂敢欺君,皇后娘娘诏往钟粹宫的太医们早已诊断完毕,慧妃并无病痛,身子不适原是害喜所致。” 玄烨喜形于色,笑对朱颜,“太好了!芳儿,承祜成兄长了,咱们承祜将来定是个好兄长!梁九功,快将此事通报太皇太后c皇太后,也让她们高兴高兴儿。”梁九功应声而去。 朱颜看着玄烨难见的真心笑脸,嘴边也沾染上了笑靥,再次深深一福,“恭喜皇上。” 玄烨携起朱颜,笑道:“慧妃害喜定是万分辛苦,朕去看一看她,皇后与慧妃向来交好,便随了朕一同摆驾钟粹宫吧!” 朱颜恭顺应“是”,旋即随了玄烨各自乘了肩舆往钟粹宫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三十二章 落入圈套 从钟粹宫回来后已近黄昏,朱颜才刚进宫门处便刻意搜寻了院中各处花草,果然已不见了桃花芳踪,却也不以为然。太皇太后差人送来的白莲连着汉白玉水缸早已停放在寝宫入门醒眼处,幽然绽放隐逸高洁之韵味。 后妃竟都全数得知慧妃有孕的消息,连昭嫔在内纷纷前往钟粹宫贺喜,自然与朱颜撞了个正着,恰也免了众妃晚间请安,朱颜乐得耳根清闲,怡然自得屈着双腿独自坐在暖炕上,一面喝着宫棠新沏的花茶,一面翻看着刚命安德三呈上的《内训》。 翻到“德行”一页时,朱颜叫了声安德三,吩咐他拿来笔墨纸砚,便就着不甚亮堂的宫灯抄起书来。所幸他幼年学过书法,现在虽然生疏了,精髓却还是在的。 安德三供着腰身在旁研墨,疑惑道:“主子这是?” 朱颜头也不抬,只淡淡道:“一百遍呢,岂不是要抄一整夜?我自己犯下的所谓过错总不能让别人为我承担,待我抄完你便即刻差人送去慈宁宫,悄悄儿送到荣琳姑姑手上,别让人发现了。” 安德三眼中满是尊敬,温声道:“主子别费神了,伤了眼睛可不好。太皇太后的懿旨荣琳姑姑不敢不从,就算主子不愿姑姑受罚亦是于事无补的。” 朱颜顿住了笔尖,想想也是,只不过“不这么做我内心不安,荣琳既然必须代我受过,我又怎能独善其身?便与她一同受过就是。” 安德三眼角瞄到朱颜手下的笔墨时,怔了怔,须臾又恢复了恭谨神色,“主子仁心。姑姑若是得知主子待她这般好,自然感恩于心。” 朱颜笔下飞舞,“我尽量抄快一些,至于能抄多少便是多少了,你赶在各宫宫门关闭之前送去,我与她字迹不同,让她掺在纸张中间就是,太皇太后也不会认真去看,她聪明,如此小事想必不用提点也知道该怎么做,不过依我看来,她一定不会用我的,也罢,她若执意如此,你也别多说什么,我心意能到也就够了。”荣琳对赫舍里是有真情在的,加上她是太皇太后跟前炙手可热的人儿,怎么着他也该拉拢拉拢不是?至于能不能领情要不要领情就另当别论了。 安德三弓腰道:“嗻。”话音刚落,廊庑下传来宫莲温和的声音:“皇后主子,平贵人求见。” 朱颜脑中顿时闪过林夕夕嬉笑的模样,放下毛笔,垂下双腿,任宫棠往腿上盖上一袭轻裘,高兴道:“让她进来。”这么多天以来,这个“亲妹”是来得最频繁的,很显然在这后宫之中也是与赫舍里最亲的,加上林夕夕的关系,朱颜便难免觉得她亲近可人,不知不觉中渐已代入了林夕夕的感情。以赫舍里身体里的感情反映,赫舍里与慧妃c蓝常在确实是交好的,只是也比不上平贵人的感情来得深厚,说也奇怪,单单就朱颜个人的感觉,也是对这三人偏有好感的。 须臾,平贵人人未到笑声先到:“昨儿个还见姐姐宫里头儿到处是桃花儿呢,怎么这才没会子功夫,竟全都没了影儿?”小信子掀开暖阁玄关处的帘子,伺候了她进得门来,她犹自带着素日的纯真笑靥,才入门就被白莲吸引了,又兴致匆匆地上前俯着身看,忍不住还伸出手摸了一把,语带兴奋:“姐姐姐姐!这花儿好美,就像你一样呢!只是我怎么瞅着它如此眼熟?”说完这才旋身至朱颜近前,施施然行下蹲儿安,“皇后娘娘金安。” “你还知道行礼?赶紧起来,赐座。”朱颜眉眼带笑,看着平贵人少女的纯真笑脸,心里的阴霾一时少了几许,“这花原来是太皇太后宫里的,她老人家见本宫喜欢就让人送来了。” 平贵人一笑,发鬓上的粉色绒花衬得她玉面生辉,犹如桃之夭夭,“太皇太后待姐姐就是好,姐姐冒险救裕亲王,玥儿还担心太皇太后会罚姐姐呢,如今看来是玥儿瞎担心了。不过皇上待姐姐更是好,因为此事儿,宫里宫外流言蜚语的,皇上竟似没事人儿似的,刚才在慧妃姐姐那儿还满脸笑容的,可见皇上根本就不信旁人嚼的烂舌根。” 宫棠在旁不以为然咋呼道:“皇上对皇后娘娘情深不移,自然是信娘娘的,旁人哪能轻易动摇了皇上待娘娘的心?” 朱颜尴尬笑笑,岔开了话题:“慧妃有喜皇上自然高兴了。妹妹别干坐着,宫莲,呈上一盅玫瑰花茶给平贵人。” 廊庑下传来宫莲应声而去的声音。 平贵人巧笑倩兮:“姐姐不是只喝金镶玉么?什么时候改口味了呢?” 朱颜眉眼轻抬,右眼角下的泪痣似泪滴下,在昏黄宫灯下平添了几许悲戚,“喝久了总是会腻的,”顿了顿,似叹道,“就像在一个地方呆久了一样,总觉烦闷得很。” 平贵人听得怔怔,转瞬又笑开了:“姐姐许久不曾到延禧宫看玥儿了,姐姐要是觉得闷得慌,白日里得空便来玥儿宫里坐坐吧,玥儿陪姐姐解解闷儿。慧妃姐姐那儿今后也是热闹得很,姐姐也可常去。” 朱颜点点头,曼声应道:“好,”见宫莲呈上了玫瑰花茶,又道:“趁茶还热着,喝口润润喉。” “谢谢姐姐!”平贵人端起茶盅掀了盖子浅尝了一口便放下了,咂舌道:“哎呀!真是烫死了!” 宫莲见状忙屈膝:“奴才粗手粗脚的,贵人可伤着了?” 朱颜急道:“烫到了?”转头温声对宫莲道,“你今天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宫莲才刚要跪下,平贵人连吸了两口凉气,脸色并无一丝异样,忙叫了宫莲起身,连着摆手道:“没事儿没事儿,就是舌头有些麻罢了,过会儿就好了,姐姐别责怪宫莲,她也不是有意的。” 朱颜看着宫莲的眼中有抹不易察觉的了然之色,道:“你今晚还得守夜,这儿就不用你伺候了,先下去歇着吧。” 宫莲神色疲惫,眉目低垂,福身道:“是,奴才先行告退。” 平贵人一颦一笑间,发上的蓝宝石发簪闪烁着清冷的光芒,轻笑道:“出去时唤未艾把蜜汁玫瑰花端上来,真是巧了,正好配这茶呢!今次京西妙峰山进贡的玫瑰可都是上好的呢!”宫莲应声而去。 朱颜眉头轻蹙,未艾?她不是昭嫔宫里的吗?还没出声询问,平贵人就已经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于是轻描淡写略微解释了一番。说时未艾端了食盒进来,落落大方对朱颜行礼问安。 朱颜略略端详着未艾:“起来吧。原来你已经在平贵人身侧伺候一段时日了,我竟到现在才发觉。之前昭嫔向本宫求要圆月,本宫还以为她是为了妹妹而求呢。” 未艾将蜜汁玫瑰花呈上桌面,经秘制而成的玫瑰花瓣色呈紫红色,晶透诱人,只是不见了繁花盛开的刹那芳华。未艾挎着空了的食盒倒行至平贵人身侧,恭谨道:“昭嫔娘娘原本确是为了平贵人才求了皇后娘娘的,只是平贵人见昭嫔娘娘十分喜爱圆月这才让圆月与奴才相交换,平贵人谦和大度,这便依了昭嫔娘娘所愿了。” 朱颜浮过一丝奇妙感觉,之前他曾让安德三暗中留意圆月,因怕打草惊蛇,始终没什么发现。平贵人看了未艾一眼,转而对朱颜道:“昭姐姐平日里待玥儿也是颇为照拂,难得她喜欢圆月,玥儿又怎能吝于相赠?昭姐姐待下人也是很好的,能成为咸福宫掌事儿的,是圆月的福气呢!就是委屈了未艾。” 未艾忙不迭出声:“贵人说的是哪儿的话,奴才哪就委屈了?能服侍贵人也是未艾的造化,贵人真是折煞奴才了。” 朱颜眸子光华轻转,也不存心去琢磨这主仆二人的心思,兀自转了话锋:“听说大阿哥不慎感染风寒,急坏了荣贵人,也不知眼下如何了?” 平贵人回道:“太医早已看去了,也就是宴席散了后的事情,这才一时半会儿的,哪儿能那么快就好呢!方才在钟粹宫里不见荣贵人,皇上随口那么一问这才知道的,只是听说病情很轻皇上也就没太放在心上,只一味欢喜着慧姐姐的胎儿,到底是慧姐姐得蒙皇上垂爱多些,真是难为荣贵人了。” 朱颜笑笑,不置可否。平贵人目光停留在案几上未干的墨宝,捻起一张细细看将起来,眉目间的怔愣也是一闪而逝,须臾便又笑若桃李:“姐姐真是好心性,难怪皇上总夸姐姐聪慧内敛,姐姐的性情才思想来后宫之中无人可睥睨。” 朱颜礼貌性微笑着,“妹妹见笑了,左不过太过清闲,打发时日罢了。” 平贵人眉目轻盼,无辜眼神飘闪着道不尽的小女儿家情态,“玥儿最是喜爱姐姐娟秀的字体,姐姐可否送与妹妹一张?” 朱颜内心抽了抽,那是多难抄的繁体字啊!这才刚抄了一页哪面上却无波动,莞尔笑道:“有何不可?妹妹喜欢随便拿就是。” 平贵人露出贝齿,“谢谢姐姐!”说完吹干纸上字迹,仔细叠好才塞入了袖中暗袋,抬头笑道,“时日不早了,玥儿就不打扰姐姐练字儿啦!” 朱颜道:“也好,夜路难走,你早些回去吧!” 平贵人起身行跪安礼,“妹妹告退,”行至玄关处时还不忘回头格格一笑,“姐姐可别忘了常来延禧宫呀!” 朱颜回以点头,淡笑:“好,快去罢!” 韶光易逝,转瞬天色渐已蒙上层层不明灰暗,乍暖还寒时候入了夜还是有瑟瑟冷意。朱颜没心思数数抄了多少便匆匆叫了安德三送去慈宁宫,打发了奴才们各自歇下,门“吱呀”一声关上后,紧忙下榻跺了跺有些僵硬的两条腿,也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怕被在外间守夜的宫莲听见。 突然,宫莲温和的声音还是传了进来:“皇后主子?” 急急忙忙顿住脚,却险些站不住,“没事,你睡吧。” 宫莲默了默,道:“皇上差人送来的雪燕红枣羹还热着,主子要吃些么?” 朱颜重新窝回暖炕上的明黄氆氇炕垫,百无聊赖地抱着锦被发起了呆,声音透着朦胧的慵懒:“不了。皇上今晚在慧妃那儿么?”话一不经意问出口,不由得深深怔住,体内再次腾升的不明情愫时不时便困扰着他,也似乎越来越难以遏制。 宫莲低低的嗓音幽幽传进:“是的,皇后主子,听闻慧妃害喜严重得很,皇上想必不放心,便守着了。” 刻意忽略那怪异的情感,朱颜打了个呵欠,不以为然淡淡应了声,裹着被子随意靠在窗沿边上,不明深意的眸光直勾勾盯着凤榻上的暗门处。也未知过了多久,意识渐渐模糊,混混沌沌地打起了盹儿,直至突然被刺耳的开门声惊醒。 揉揉朦胧睡眼,朱颜朝外间瞅去,哑声道:“宫莲?”连着叫了好几声儿都没回应后,他心里隐隐生了不安的感觉,索性下榻随意穿了鞋子出了外间。 因为夜间天气还有些微凉,门上的棉帘子便未曾撤去,有夜风穿梭而至,帘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动着。凉风袭来面门,朱颜睡意顿时没了大半,心里的不安却有增无减。他掀了棉帘子走向外间,借着昏黄的灯光找寻着宫莲的身影,却只见到空空的被褥,下意识地才刚想再叫一声宫莲,身侧洞开着的门缝忽然出现一抹纤细的人影。 朱颜眼眸一眯,“谁?”他一朝那人影走去,人影便朝更远处走去,“宫莲,是你吗?” 人影并没有任何回应,只是身形越来越模糊,一闪便消失在夜色之中。朱颜疑心顿起,心想该不该追踪而去,脚步却不听使唤地追随着纤细人影的脚步,他能强烈地感觉到冥冥中有一股极其强大的力量牵引着他继续往前走,半点由不得他控制——那是一种超自然的力量! 人影忽远忽近却始终保持在目测能力的范围之内,显然就是为了引朱颜跟着她走。可即使朱颜意识到这点,但可怕的是他居然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的行为,甚至是意志也没那么的清明,整个人仿佛一具拉线傀儡。 一切好像都暗中安排好了似的,一路走去坤宁中上上下下居然不见半个奴才的身影,即便是入了夜,但是一路畅通无阻,不见守夜的奴才是极其异常的。出了坤宁门,怪的是甬道上也无一丝人气,只有宫墙上偶尔成群飞过的乌鸦,而谁也不知那群乌黑的飞鸟之中隐藏着几只不被人察觉的人面鸟。 也不知走了多久,浑浑噩噩间跟到了一座宫殿大门前,朱颜抬起脸,浑浊的双眼看到了高高门楣上的三个字——太和殿。脚步不由重重止住不动,心里的不祥之感“刷”地涌向四肢百骸,久久不散。但是,他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一步一步跟着人影的方向而去。 行至一黑暗处,人影倏然没了踪影。朱颜独自站在庭院中,被正前方一处微弱亮光吸引了眼睛——那是整个空荡荡的太和殿里唯一有亮光的地方——而那儿又为什么有亮光? 门是虚掩着的,朱颜轻轻一推它就应声而开了,扑面而来的竟是一股子汤药味儿。皱起两条弯弯细眉,朱颜脑中闪过一个人的脸面,心中大叫一声“不好”,拳头握得死紧,使出浑身气力意欲摆脱被控制的神思,最终才发现无论自己的意志力有多强也根本无法与超自然的力量相抗衡——又是幽夜吗?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没有时间想太多,内间突然传来一阵阵咳嗽,那咳嗽声虚软而无力,伴随着低低的哮鸣,一咳起来就没有停下的意思。 朱颜急忙进了内间,只见这个临时寝宫虽然看起来一切按照太皇太后的意思置办得妥帖雅致,却因为过于宽敞而显得空荡冰冷。墙角边也只有一盏银胎烧蓝嵌白玉八卦纹宫灯燃放着弱不可见的萤烛之光,惨淡的灯光打在裕亲王病弱的清瘦面上,格外的萧索。朱颜愣了愣——偌大的殿堂居然没有一人伺候在侧。 不曾多想,朱颜快步近前搀扶福全坐起,为他摆正姿势,顺了顺背。 福全在见到朱颜的那一刻原本死灰的眼中刹那间迸发出了星火般的光芒,忍着咳嗽一把抓住原属于赫舍里的柔弱手掌,又是激动又是惊喜,说话都有些结巴了:“芳儿?你c你怎么来了?” 朱颜面上难掩尴尬,想要抽回手却被死死拽住,以这具身体的柔弱,根本就别妄想能够摆脱福全发了痴般的力气。体内衍生的情感也显然对福全满是心疼,更别说会有排拒的意思了。大是无奈,朱颜只好任由福全拽着手,放柔了声音:“还咳得这么厉害?你现在觉得怎样了?” 福全的笑容满是欢喜,眸中脉脉含情,“只要能见到你,我就是即刻死去也无憾了。你能来便说明你心中是有我的,是么?” 闻言,身体里陡然起了深深的伤感,促使朱颜幽幽叹道:“你对她越是深情,她大概越是对你内疚吧!这种负担,她应该担得很累很累。”赫舍里对福全的感情或许太过复杂,复杂得连她自己也分不清道不明吧? 福全闻言有一刹那的怔愕。朱颜趁机推开他的手,挪开了去,“王爷的病只要多加注意,不再那么频繁发作便没什么大碍了,后宫重地毕竟人多眼杂反而不利于王爷养病,王爷还是早些出宫吧。”朱颜心里跟明镜似的,今晚的事儿透着古怪,那股神秘的力量,那抹像极了宫莲的身影,都在引着他走向太和殿,走向这个与赫舍里流芳有着千丝万缕复杂关系的男人,想到这,朱颜心知必须尽快远离此地,“更深露重,王爷请早点歇下,本宫失陪了。”说着加快步子匆匆往外走去,不料还没走出几步,身后已被一股蛮横的力量狠狠地抱住,犹带浓厚药味的温热体气兜头笼罩而下。 “你又要像四年前一样狠心离我而去吗?”福全沙哑的低沉男音竟带了一丝哭腔,“我知道我已不该再痴心妄想,只是越是见不着你越是想见你,自从你入宫后,我便只能时常在梦中见你,可梦醒之后身边躺着的人却总也不是你!我该怎么办?你告诉我,到底要怎样才能忘了你?” 朱颜挣扎着想要挣脱福全的怀抱,只是听到最后内心的痛楚渐而使他不知不觉降低了力道,“你快放手,若是被人看见你我都死无葬身之地!” 朱颜话音刚落,玄关处突然响起汤碗打落在地的碎裂之声,紧接着是苏茉尔惊异的声音:“皇上金安。” 皇上? 福全和朱颜同时怔住,失神间竟忘了此时此刻还以暧昧的姿态示人。没有时间让他们恢复神智,玄烨已一脚踹开了殿门,一阵旋风般掠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三十三章 山雨欲来 “啪!” 清脆的巴掌声赫然响起,在死沉幽空的宫殿中荡漾开去。 朱颜跌坐地面,没有伸手去抚摸面上的炙热,一丝鲜血缓缓至嘴角滑落,鲜艳欲滴。 福全的表情交杂着莫大的惊诧c难为情和心痛,看着玄烨的眼神有着愧疚和深切的恨意。他才旋身要去扶起朱颜,不意间右脸颊生生地吃了玄烨一拳,一时也被打倒在地,病弱的身躯猛咳不已。 朱颜去扶福全,气急败坏道:“皇上难道不知王爷是带病之身吗?” 玄烨阴云满面,眼底的戾气冲红了双眼,还年少的他遇事心性毕竟还是缺了沉稳,他猛地扯起朱颜,死死捏住他两面脸颊,“怎么,你心疼他了?朕的好皇后!你不是心里只有朕吗?却跑来这里跟他暗渡陈仓!”忽又扬手将朱颜甩开,“朕想听听,你还能有什么谎话骗朕!” 额头撞上宫灯,朱颜吃疼惊呼一声,险些又要往地面跌去,不料脚下忽然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住了他,随即至脚底攀沿上阴冷的恶寒——稳住他身子的不是福全,更不会是玄烨。朱颜惊魂未定,美目四处搜寻,却什么也没看到。须臾,虚无的空气中传来邪魅的嗤笑声。朱颜浑身一颤,看向玄烨和福全,只见他们忽然凝着一动不动,眼神转而变得呆滞无神,仿佛灵魂突然被抽离躯壳。 朱颜吞咽口水,定定心神,朝着虚空叫道:“你又想做什么?” 宫灯倏然摇晃不定,一股阴森夜风拂过,灯灭。 黑暗中响起人面鸟扑打翅膀的怪声,殿门被风吹得咿呀作响。重重黑雾中,一双湛蓝深邃似海的眸子漂浮在半空中,睥睨着殿中的一切,那双似乎目空一切的妖异蓝眸仿佛来自修罗地狱最深处,所到之处无不阴寒森冷。 风过,灯复亮。 悬浮在半空中的绝美妖异男子红唇染血,款款降落地面,他左肩上的人面鸟“咕”地一声怪叫,在空中旋飞了一圈又落回幽夜肩膀上,轻蔑地盯着朱颜看。 幽夜似笑非笑,看着朱颜带血的嘴角,眼中尽是饥渴:“很好看的一出捉奸戏。” 朱颜满眼戒备:“你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不会仅仅只是为了看一场好戏吧?” 幽夜红唇上扬:“你猜?” 朱颜心绪逐渐平定,细眉倒竖,厉声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幽夜冷冷一哂,邪魅蓝眸从朱颜的嘴角移开,落在玄烨脸上,随后飘到玄烨身前与其四目相对,呢喃念道:“记住,今晚你并没有来过太和殿,什么也没有看到,嗯?” 玄烨面目痴呆,木讷重复应道:“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看到” 幽夜眼中蓝光闪过,转而飘到福全面前,“皇后娘娘来看过你了,还说”无视朱颜的惊怒,凑近福全耳侧,“她永远都不会忘记你呢!至于其他的你也不必记得了。” 此情此景,朱颜宛若置身梦中,一时惊怒交加,右眼角下的泪痣一晃一晃地颤动着。正要开口,却惊觉喉咙好像被一双无形的冰冷鬼手紧紧扼住,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耳边只听见幽夜阴邪的催眠声—— “睡吧!” 眼前一黑,朱颜软倒在地。 朱颜醒来时,明晃晃的日头早已冲破云层洒落重重宫闱,零落日光透过窗纸打落在她苍白的面上。 惊而坐起,朱颜迅速扫视周围,发现自己正好端端地坐在寝宫里靠窗的暖炕上,身上还盖着留着他体温的明黄薄被。意识逐渐清醒,昨夜发生的一切如汹涌潮水一波一波浮现,如梦似幻,他几乎又要以为那只是个梦,只是额头上被撞伤的地方不时传来刺痛,提醒着他一切都是再真实不过的事情——他多希望每次醒来之时,看到的是洁白的天花顶,简约的吊灯,还有床头柜上那个常常吵得他头疼的闹钟。或者,醒来之时映入眼帘的是他的心理医生也好。然而在一次次的失望之中,他都快不再相信所有的一切只是个梦了身体轻轻动了动,不想全身血脉又有锥心痛感侵袭而至,当下又是一叹。 这时,宫棠雀跃的声音响起在棉帘子外:“皇后主子起了?”一晃已托着洗漱用具进了暖阁中,“主子今儿可是睡得够沉的,这都快到午时了呢,安公公怕惊了主子美梦,早间随意编排了个借口让各宫主子回了各处,慧妃也来过了呢!” 朱颜深呼吸,掠掠凌乱的发丝,强装平静道:“我本宫睡了那么久?” 宫棠放下青盐,笑盈盈道:“是呀!皇后主子当真好眠,许是昨夜西暖阁那边儿二阿哥不曾吵闹,主子睡踏实了。” 昨夜朱颜猛地打了个激灵,脑中闪过那抹有意引他前往太和殿的纤细人影,那影子是那么的熟悉,想到这声音突然冷却:“宫莲呢?” 宫棠似乎没察觉到朱颜的微妙变化,依旧喜笑颜开:“昨夜是宫莲守夜,今早便不是她当值了,早晨起来时奴才见她脸色不大好,问了她才知道原是昨儿夜间着了凉睡不安稳,这不正在耳房中补觉呢。” 睡不安稳?朱颜心中冷笑,她当然是睡不安稳了,没有人在做了亏心事之后还能做个好梦的,当下不动声色道:“是吗?这儿不用你伺候了,你去取瓶薄荷油给宫莲送去,让她”眼神转冷,“醒醒神儿。” “是,”宫棠眼中流露羡慕之意,“主子待宫莲就是好!奴才可是嫉妒得很呢!” 朱颜没心情逗趣,只是虚浮笑笑,状似不经意问道:“今日宫里可还平静?”昨夜宫莲将他引去太和殿虽说暗中也有幽夜搞鬼的成份,但是无风不起浪,宫莲背叛中宫早已露出端倪,想必不是受了幽夜魔力的控制才做出那种行径来。那么,除了被抹去记忆的人,宫莲是唯一知道他夜半“私会”福全的人!陷害不成,散播谣言的大好机会又怎会错过?毕竟人言这一无形暗器往往也能置人于死地! 宫棠一听此话,明媚的笑靥猝不及防冻结在面上,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半个字儿。 朱颜心下却明白了,唇齿忽然变寒,“你都听到什么流言了?只管一一说来,本宫受得住!” “这”宫棠面色一下涨的通红,手不断搅动着衣角,半晌才断断续续道,“都是那些个下贱的无聊之人乱嚼的舌根!也c也没什么,腌臜得很,主子c主子就别听了吧,奴才怕污了主子双耳!” 朱颜眉目露出不耐与冷肃,刻意冰冷了声音:“让你说你说就是。”哪来那么多废话!前面种种颠覆他世界观的事情他都经历了,还能有什么是承受不了的? “是”宫棠一碰触到朱颜的眼神,浑身一颤,终是懦懦道来,“她c她们说皇后主子与裕亲王旧情未绝,先是不顾皇后身份和皇上颜面于二阿哥百日宴上亲近裕亲王,再是c再是”吞了吞口水,“于昨儿夜间偷偷潜至太和殿与裕亲王”说到这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朱颜一抹冷笑噙在嘴角:“如何?” 宫棠“扑通”跪下,惊慌道:“皇后主子!” 朱颜看着慌乱跪倒在脚下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忽然轻叹一声,道:“起来说话,这又不是你的错,你怎的就怕成这样了?本宫不过是让你如实说出宫中流言,有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事情还不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你若是不敢说,本宫如何想出法子应对?” “是”宫棠眼眶中隐隐有泪光闪动,站起时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奴才只是替主子冤枉!如今宫中人人都传开了说主子您昨夜和裕亲王在太和殿偷c偷情,更甚者还有人说二阿哥是主子和裕亲王的孽种!” 指甲深深嵌入薄被中,朱颜忽然有一种晕眩的感觉。所有人都传开了,所有人那么,就算玄烨的记忆被抹去,难免不会因为流言而心存芥蒂,何况现在居然还牵扯进了皇嗣问题!昨夜自己是被宫莲引去太和殿,那么玄烨又是听了谁的“告密”而前去“捉奸”?而那段“告密”的记忆是否又存在玄烨的脑中?头一阵一阵地生疼,忽然,又一张人脸映入他脑中——苏茉尔!她也是见到“奸情”和玄烨的人! 当此时,小信子满是不安的声音响起在廊庑下:“禀皇后主子,慈宁宫苏茉尔嬷嬷亲自传话来了,太皇太后请您即刻前往慈宁宫。” 果然! 不安不详的情绪刹那间侵袭而来,仿佛一张细密而又无形的长网从头撒下,无处可逃朱颜深吸口气定定神,略微想了想,果断道:“帮本宫把并蒂莲白玉簪戴上!” 春意已浓,天气乍寒乍暖有些变幻不定,午间一刻还是暖日融融,未过半刻却已经是轻雷轰轰,腾云似涌烟。大风渐起,慈宁宫庭院中的多数牡丹被折低了腰身,名贵如御衣黄和洛阳红亦都无措地凌乱在风中,无端惹人怜惜。 苏茉尔偷觑了眼安座坑上阖目养神的太皇太后,转了眼神透过窗棂边的缝隙往外看去,担忧道:“主子,眼见着要下雨了,庭中的花儿可都是您最喜爱的,再不叫人搬走,白白被糟践了就可惜了。” 太皇太后只管转动着手中黑玉佛珠,身子动也不动,就连说话时唇瓣也是几不阖动:“福全出宫了吗?” 苏茉尔垂下眼帘,平和回道:“原是已经安排了王爷出宫了的,只是王爷想要见您一面,奴才知道您正生着气儿呢,不敢向您禀告,也已规劝了王爷,只是王爷铁了心非要见您不可,这不已经在慈宁宫外等了许久,主子您看” 太皇太后纤细的指尖停住转动佛珠的动作,“他倒是个不怕死的,也罢,去传他进来吧。” 苏茉尔内心暗暗叹气,“是,主子。” 太皇太后手中的佛珠又转动了起来,“皇后也该到了吧?” 可不是嘛!这当口让皇后和裕亲王撞在了一起苏茉尔也捉摸不准太皇太后的心思,平顺回道:“许是在来路上了。主子,外边儿雷声轰轰的,皇后娘娘别是在来路上淋了雨才好。” 太皇太后缓缓睁开双眼,眼中清明如秋水,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明媚动人,也看不出是何情绪,“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只是该发生的哀家看不到,不该发生的却如此刺人耳目。这场雨来得甚是及时,后宫遍布尘埃,是该好好儿清洗清洗了。” 苏茉尔一凛,不再说什么,遂躬身倒退出去传召福全。 福全怏怏的苍白容颜隐忍着担心和焦虑,因常年带病,颀长的身躯瘦弱无比,眉目间虽难掩俊秀雍容贵气,却也由里至外透着股病气儿。他一近太皇太后跟前就双膝下跪了,“福全请太皇太后大安。”末了,轻轻咳了咳。 太皇太后定定看着福全,“怎么行如此大礼?还病着呢,起来坐着吧。” 福全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无一丝血色的唇瓣倔强紧抿着,半晌才道:“昨儿夜间” 太皇太后眼神微眯,“昨儿夜间什么也没发生。” 福全深深怔住,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这时内监通报皇后驾到,须臾,朱颜在安德三的陪同下进了暖阁中,一眼瞥见福全后,他的心更沉了几分。惴惴难安行礼后,依太皇太后之言落座一侧,始终眉眼低垂,不与福全视线接触。 太皇太后转而注视朱颜,声音极淡:“皇后脸色苍白得很,是昨儿晚上没睡好吗?” 朱颜心脏抽了抽,尽量让自己的看起来谦卑温顺,“夜间多梦靥,确是难以好眠。” “心中若是有鬼就是白日也多噩梦了,”太皇太后眼中渐渐凝了抹寒意,“皇后,你把哀家的话全当做耳旁风了么?” 朱颜手呈握拳状,手心竟然有冷汗沁出,心中早预料到太皇太后此次绝不会再轻易放过他,忙不迭起身跪下,在赫舍里身体的影响下,声泪俱下:“太皇太后明鉴,眼见不一定为实啊!莫说孙媳早已忘记裕亲王,就是记得也断然不敢在深夜里孤身一人做下有违妇德之事!太皇太后的训导仍历历在耳,孙媳时刻谨记于心” 未曾说完就被太皇太后生生打断,“哀家自然相信眼见不一定为实,依你之意便是说有人陷害你了,那么,你告诉哀家,谁有那么大的本事在你意识清醒之下引你入局?你是个聪明人,怎会在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之后还是义无反顾地跳进火坑?” 这番话一出,朱颜内心顿时凉了半截。太皇太后说的没错,苏茉尔这般身份的嬷嬷亲眼所见,她的话太皇太后自然不会不信。况且他没有任何理由证明自己是遭人陷害——他无法说出自己是被幽夜诡异的魔力所控制!那么,一切只能顺理成章地归咎为情深所致 死一般的寂静在阁中漫漫洇散。 福全脸色愈加难看,晄白犹如白光折射下的墙面。须臾,不可遏制地咳了好几声,面色泛起了病态的潮红,“太皇太后,您要罚就罚孙儿一人吧!皇后娘娘所言不虚,娘娘她”眼神有一晃的飘忽,“确实是不记得孙儿了。是孙儿有罪,夜间偷饮了些酒,止不住又咳得厉害,险些岔了气,恰巧苏茉尔嬷嬷又去厨中为孙儿准备吃食不在一旁,是孙儿身边儿的奴才多事,惊惶无措之下不曾想到御医,却跑去坤宁宫禀告了皇后,皇后出于救人心切,一时并未多想便匆匆赶来”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太皇太后的眼神像刀子般割着他,让他有种无处遁形的痛觉。 朱颜心知精明强干如太皇太后,这般欲盖弥彰的借口她又如何能相信!只怕是说多错多。果不其然,太皇太后终于不耐,露出不悦神色,不怒而威,“你闭嘴!” 福全顿时噤若寒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三十四章 雨中断发 忽然,阁中闪过几道白光,银白色的闪电仿佛一条条游走的白蛇,雷声一个又一个,轰隆声愈响。这场酝酿了许久的大雨,终于要降临了。 太皇太后睥睨着僵跪在地上的两人。思绪一转,回忆起四年前那件隐晦的事。那时,玄烨继承大统已经到了第四个年头,明面上她贵为当朝太后,垂帘听政,掌天下之大权,可是谁也不知她是如何带着年幼的稚帝度过每一次胆颤心惊。天下初定,民心不稳,朝中大臣明里一套暗里一套,有多少人是真正忠心又有多少人虎视眈眈还没走出福临带给她的锥心苦痛又面临着玄烨的年幼无知。四大辅政大臣,鳌拜居心不良,势力日益扩大,遏必隆是名门之后,同样战功赫赫却与鳌拜交好,苏克萨哈又是个虚与委蛇之流,在朝中威信并不高,唯有索尼,即是首辅大臣,又是三朝元老,早在皇太极时便是朝中重要人物之一,是个当之无愧的忠义之臣。她出于朝政考虑,立索尼的孙女赫舍里氏为玄烨元后,虽然这是一桩政治婚姻,但所幸少年初成的玄烨对赫舍里氏一见钟情,至此情深不渝。只是坏就坏在当年还是二阿哥的福全与赫舍里氏自小便是玩伴,绕床弄青梅,是总角之交,情窦初开的二人早已是情投意合,太皇太后这一旨意无疑是棒打鸳鸯。当年福全备受打击,频频日夜跪在慈宁宫门口求太皇太后收回懿旨,更甚者险些与玄烨兄弟反目,闹得是沸沸扬扬,福全更是带着赫舍里氏在帝后大婚典礼前夕私奔,终被太皇太后秘密派人暗中抓回 回想起往事,太皇太后看着低首跪在地面上的二人,眸色轻柔了许多,语中含着凉薄的忧伤,长叹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明日种种譬如今日生。你们都是何等聪慧的孩子,何苦作茧自缚?”眼角一抬,苏茉尔即刻会意,支起了窗户,一时春风拂来,驱散了一室烦闷窒息,“皇后,看见庭中那些牡丹花儿了么?这才几天没打理便横生枝节了,你替哀家去修剪修剪吧。苏茉尔,取支剪子给皇后。” 苏茉尔收回看着窗外变了天的目光,眼带怜惜地看了朱颜一眼,应声而去。 朱颜静静跪在福全面前,身后福全煎熬的深沉悲伤宛如利剑般烧灼着他的后背,生生受着这样的目光,朱颜心底里没来由一阵哀伤泛起,楚楚的眼角下方那一颗泪痣仿佛几要滚落,整张玉容看起来悲凄欲泣。他恭顺应声,接过苏茉尔呈上的金剪子,出了暖阁。 春风本有暖意,可那大作的风一道道割在朱颜面上时,他只觉凉意袭心,抬眼望天,铅云低垂,天际偶有银光闪烁,打在他的面上,苍白了赫舍里秀丽的容颜。 一步一步走到一株洛阳红跟前,高贵典雅的花容已经绽放到了极致,万物盛极必衰,朱颜几乎嗅到了它已然悄悄颓败的气息,剪子才碰到枯黄的叶,倾盆大雨顷刻滂沱而下,犹如万山浮动,直压朱颜。 福全身子才一动耳边便响起太皇太后的低喝:“跪着!” 他面上的痛楚几要扭曲了俊逸的脸孔,“太皇太后,求您放过芳儿吧!她” “放肆!”太皇太后又是一声低喝,“皇后的名讳岂是你能叫的?福全啊福全,你糊涂啊!枉哀家如此疼惜你,你却一味沉溺于儿女情长之中,天下女子何其多,难道在你眼中,除了芳儿,旁的一切都是子虚乌有么?” 福全咳了几声,顺气后语声带着决然:“天下男子何其多,太皇太后又为何独独不忘情于叔祖父?”当年皇太极c多尔衮与太皇太后三人之间的扑朔迷离是人尽皆知,即使深宫隐晦却也掩不住众多耳目。 闻言,太皇太后先是猝不及防一愣,待回过神后一时气喘,手中佛珠狠狠被掷出,“啪”地砸在了福全左脸上,滚落地面,碎了满地的黑玉。 苏茉尔惊而下跪:“太皇太后息怒!王爷一时嘴快,定是无心之失” 福全左脸即刻浮上一层红淤,他却恍若未觉,面色如灰对着因盛怒而面色铁青的太皇太后磕了三个响头,“孙儿自知有罪,自当受罚,一切都是孙儿的过错,请太皇太后饶了皇后娘娘!”言毕起身信步走到庭院中,痴痴地注目朱颜,转身正对暖阁,迎着风雨扑通下跪。 朱颜手中的金剪子险些滑落,呆呆看着福全笔挺的背影,眼中不断有热浪滚出,他握紧剪子,迷迷糊糊受着赫舍里体内情愫的影响,痴痴走到福全身侧,随之跪了下去。 苏茉尔看着眼前一幕,哽咽道:“主子,奴才相信皇后和王爷纵然有旧情却不可能” “哀家岂会不知芳儿不是个明知故犯的孩子,即使如何情深难耐,却也不可能在这当口犯事儿,福全的一番托辞哀家自然是不信,只是芳儿究竟是为何深夜去了太和殿又为何恰巧被你撞见,你以为哀家没有疑心么?只怕皇帝耳朵里也早已听进了不少脏东西。你说昨儿晚上看见此事的只有你一人,却为何今儿早上便在后宫传得沸沸扬扬?查!你给哀家仔细查查究竟是谁唯恐后宫不乱!”太皇太后顺手操起身旁的檀木拐杖,脚步迟滞地走向内间寝室。 苏茉尔面色掠过一丝欣然,托着太皇太后的手,细声道:“是,主子英明,奴才即刻着人暗中探查。” 太皇太后轻叹,“他们爱跪便跪着去,唉真是造孽啊!” 大雨如注,赫舍里孱弱的娇躯哪能经得住风雨的洗涤,不消片刻便已眼前冒黑。福全解下身上藏青披风双手勉力撑开,遮在了朱颜头上。 一记惊雷刹那崛地而起,惊醒了朱颜模糊的神智,也不知哪儿剩下的气力,他挥手打掉头上的披风,脸上重现属于朱颜的冷静与理智,他冷冷道:“王爷请自重,你与本宫早在四年前便已断了瓜葛,如今王爷实在不需为了本宫如此作践自身。” 福全声音发颤:“芳儿” 雨水顺着凌乱的发丝流淌而下,打湿了朱颜双眼,他眸色清冷如水,“正如太皇太后所言,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王爷的情意本宫消受不起,王爷再这般纠结不放,无虞是在拿自己和本宫的性命为儿戏!就当是为了本宫着想,还望王爷斩断情丝!”说着脑中闪过古人割发为誓的行为,扬起手中剪子,揪起肩上垂下的一缕青丝,毫不犹豫剪下,“犹如此发,今后你我各不相干,只当陌路之人!”刀落,手中一绺秀发被抛向空中,和着雨水,刺红了福全双眼。 咬着牙,朱颜兀自踉跄起身,在转过身时,愣在原地。 重重雨帘之中,一抹明黄龙纹身影独自静默站立着,他手中握着的并蒂莲竹骨伞犹如雨中盛开的一株绝尘奇葩,朦朦胧胧的面容随着越来越近的距离渐渐清晰,直至近在咫尺,为朱颜挡去沁寒风雨。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朕来迟了。”玄烨心疼道,抬手去扶朱颜云鬓中摇摇欲坠的并蒂莲白玉簪。 看到玄烨时,朱颜心里五味杂陈,眼前他的柔情与昨夜的暴戾不时参差浮现在朱颜脑中,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他真的不记得昨夜了吗? 玄烨眸色一紧,温柔似水的眸底染上一抹强烈的占有欲,抬起的手在半空中有一瞬的停顿,转而搂上朱颜的纤腰,不受控的蛮力使得朱颜几要嘤咛出声,“朕陪你回宫,”眼神森冷扫过似失了魂般的福全,掠过地上湿透了的断发,不可察觉的胜者笑意隐入眼底,“梁九功。” 梁九功自雨中跑出,“奴才在,”接过玄烨手中竹骨伞,躬身撑着伞,“皇上c娘娘,奴才已经吩咐了坤宁宫备下热水和姜汤,娘娘身子薄弱,得快些回宫换洗才好,步辇还在外头儿候着呢。” “嗯,这差事儿办的不错。”说着还是为朱颜扶正了发上的并蒂莲白玉簪,趁其不备拦腰抱起,大步往外走去。梁九功撑着伞紧随在后,置身伞外,整个身子早已被雨水浸透。 朱颜蹙紧眉头,只觉有一阵晕眩感袭来,心知没有力气抵抗这个怀抱,索性就随他去了,迟疑地问道:“皇上不生气?” 玄烨抿了抿嘴,沉吟须臾,终坚定道:“朕说过,信你。” 是吗?心内这么一问,终究没有说出口,末了只淡淡一句:“但愿吧。”深沉黑暗袭来,终于脸一歪,昏睡在玄烨怀里。 雨中,冰冷青石板上,福全目送着他们远去,直到再也看不到半点人影。忽地,他抡起拳头嘶吼着捶着地面,直到血肉模糊,血水混着雨水四下蜿蜒开去。 坤宁宫耳房之中,宫棠寂静无声凝着宫莲沉睡着的秀丽面容,眼神变幻不定,在看到宫莲悠悠醒转时,璀然一笑,“姐姐醒了。”遂赶紧倒了一杯水递了过去。 宫莲满脸倦容,坐起疑惑不已地接过水杯,道:“这怎么回事儿?我怎么睡在这儿了?” 宫莲关心道:“昨儿晚上我见起了冷风,怕姐姐受寒便想抱了被子给你送去,幸好我去了,姐姐是什么也没盖,浑身冰透了,我看姐姐劳累怕你病倒了便背了你回来。” 宫莲眼中的疑虑并未褪去,“可是” 宫棠露齿灿笑,“姐姐放心好了,昨儿晚上我替你当值了,今儿早上我也跟主子娘娘说了,主子娘娘还赏赐了这薄荷油给姐姐呢!”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细小青瓷瓶塞到了宫莲手里。 手心传来瓷瓶冰冷触感,宫莲的心也随之一冷,脑子也彻底清醒,看向宫棠的眼睛夹杂着探究和怒意,声音陡然拔高:“你!为什么” 宫棠笑容渐淡:“姐姐是怎么了?” 宫莲随手放下青瓷瓶,豁然掀被站起,怒瞪宫棠:“你又做了什么手脚?” 宫棠眨巴着一双无辜大眼,惊诧道:“姐姐说什么呢?我怎的都听不懂。” 宫莲心尖一疼,伤心道:“宫棠,收手吧!主子娘娘她待我们不薄啊!你怎能” 宫棠面色突变,转眼清醇无邪的笑靥竟变得近乎狰狞,“我们?你错了吧?她对你与对我又岂是相同!她看重你总是多过于我的你如今是掌事宫女了,而我呢?再说了,姐姐你就别傻了,她待我们再好也终究不过把我们当成两条听话的狗,你以为她真的把我们当姐妹了?你难道不明白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 宫莲气结:“主子娘娘她不是这种人” 宫棠不耐,再次打断宫莲的话:“这种成日看人脸色度日的日子你还真想过一辈子?你难道就不想有朝一日能自己当主子?” 宫莲呼吸一窒,瞠目道:“你c你难道是想” 宫棠忽然又露出了明媚笑靥,宛若春风中怒绽的芍药,“我想什么不打紧,难不成姐姐不曾想过什么吗?姐姐待王爷的情意如此之深,为了他,甘愿忍着巨大痛苦,隔三差五把皇后的近况秘密告知王爷,可是王爷呢?”冷笑一声,“昨儿晚上发生的事儿姐姐还不知道哪!哼,你心尖尖上的人儿眼中始终只有皇后,怎么,姐姐真的就不恨皇后?” 被人一语道破心事,宫莲面色刷地一白,身子不稳,朝床上软软跌坐而下,惶惶然不知所措。 宫棠注视着宫莲的眼中带着可怜与轻蔑之色:“姐姐不为自己着想可我却不能不为自己着想,”说到这短叹一声,语气变软,“你明知瓜尔佳氏汤羹中的毒药是我投的却没有向皇后禀报,平贵人小产一事儿也多亏你帮了我,你明明撞见我在平贵人的茶水中做了手脚却编下那样的谎言,瞒骗了皇上,姐姐才是真正对我好的人,我心里是再清楚不过的。” 两行清泪自宫莲眼中流出,哭道:“棠儿” 宫棠别过头去,极力隐忍着酸楚,尖声道:“昨儿晚上我假装成你,引皇后去了太和殿,她与王爷”语至此,刻意隐去不说。 宫莲惊道:“什么?你竟这是死罪!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说到最后几乎声嘶力竭。 “姐姐放心,我刚刚得到的消息,”宫棠怨毒道,“皇上并未因此迁怒皇后,竟还亲自抱了皇后回宫,此刻只怕在路上卿卿我我着呢!哼,没想到利用了裕亲王这步棋竟然还是扳不倒她!皇上对她竟然如此纵容!害我们一番努力尽付诸东流!” “你们?”宫莲此刻惊怒交织,身子因过分的激动而簌簌抖动着,“棠儿,你究竟是受了哪个嫔妃的指使?” “这个姐姐就不需要知道了,”宫棠阴冷道,“皇后早已怀疑你不忠,除掉你是迟早的事儿,你难道还不为自己打算打算?” 宫莲身子抖得越发厉害,眼前的亲妹妹仿佛一夕之间变了个人,早已不是那个天真可人的小女孩了!她却一直在人前伪装得那般逼真,连她这个亲姐也一并毫不留情地算计进去!究竟是什么让她变成这样一个恶毒的女子宫莲泣不成声。 “姐姐别这么伤心。”宫棠心机再深到底还是个十六岁的女孩,眼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亲姐,即使再怎么狠心,见到宫莲如此痛苦也难免心中有一丝不安和愧疚,“我也不是没为姐姐想过的,眼下坤宁宫你是待不下去了,姐姐应该明白,如果坤宁宫待不下去了,那么整个皇宫姐姐也将无立足之地,只要姐姐愿意,我自有办法可以令姐姐脱胎换骨。” 宫莲惊疑未定,隔着泪雾,宫棠的身影仿佛隔了千重万重,从此远在天际,她背过身不去看她,闭上眼任由清冷的泪水无声淌下。 她还有得选择吗? 晚膳过后,小信子领着两个小内监往坤宁宫寝殿中搬了两盆花,换下了各立于寝床头尾紫檀花架上的紫玉兰,一时沁淡幽香四溢,爽人心脾。 朱颜放下手中的书本,抬头深深吸了吸花香,精神为之一振,望向香味来处,“茉莉?” 当此时宫棠掀了帘子笑盈盈进来:“皇后主子可喜欢?今儿奴才和宫莲去花房挑新鲜的花儿,宫莲一眼便看中了这茉莉,说主子您一定会喜欢。” “宫莲么?”朱颜眼前忽然浮现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渐渐的,笑意凝固在唇边,淡淡道:“喜欢,多谢。” 宫棠一怔之后呵呵笑开了:“主子喜欢就好,却还偏偏又说这些个折煞奴才的话。” 朱颜但笑不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三十五章 春宴风波 九重宫阙之中暗潮汹涌,看不见的黑暗竭力隐藏着,青天白日之下的皇城一如表面上的壮丽巍峨,风光旖旎,正值“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之时。 后宫在石破天惊的流言横飞之后又重现了明面上的平静和睦,即使是前朝也一片祥和之象,似乎不再有人胆敢把“裕亲王”三个字和皇后联系在一起。慧妃的胎依太皇太后的懿旨交由中宫照顾,胎象平稳无恙,只是荣贵人之子大阿哥大病一场之后虽渐已好转,只是从此体弱,动辄发热哭闹,所幸御医李淮溪悉心医治,也没传出什么坏消息,一切,似是再正常也不过。 玄烨与朱颜之间仍旧维系着“相敬如宾”的微妙关系,只是独处时,朱颜的神色越发不自然,玄烨的眼眸越发捉摸不定,尤其是宫莲意外得玄烨一夜宠幸而晋为纳兰答应后,二人之间的关系更是扑簌迷离,仿佛有一层蝉翼相隔,虽薄淡却没有人胆敢点破。 满城春色宫墙柳,堆秀山御景亭上,此时玄烨率领诸妃共同登高踏春,红酥手,黄滕酒,香风靡靡,环佩叮当,宴席正酣。 万绦柳丝之下,敏贵人一袭桃色宫装妖娆妩媚,与其唇上的粉桃胭脂相互映衬,美目流盼,风情尽显:“如此宜人景色,慧妃和荣贵人却都不能出席,实在是可惜得很呢!” 平贵人撩开被春风吹散到脸上的发丝,甜甜笑道:“慧妃姐姐身怀龙裔,自然是万分矜贵,又岂能轻易走动?荣姐姐又心系大阿哥,更是走不开了。” 敏贵人笑笑,又看似哀伤一叹:“唉,平妹妹说的是呢!想想也是无甚可惜的,她们二人都是咱们姐妹中最最有福气的,荣贵人有大阿哥,慧妃也即将为皇上诞下二阿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一声“二阿哥”甫一出口,众人无不色变,尤其是玄烨,敏贵人眼角扫到玄烨铁青的脸色,顿时惊慌不已,仿佛才刚刚醒悟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起身行礼,“皇上息怒,妾一时大意,竟说错话了。” 玄烨冷冽的眸光刮在敏贵人身上:“怎么你面前是没东西吃了吗?朕瞧你不爱吃东西,是东西不好吃还是你惯会管住自己的嘴巴?” 朱颜心里又觉好笑又觉无语,看着敏贵人深思了起来:这位美艳动人的妩媚女子是真傻还是假蠢呢? 诸妃闻言多数掩袖窃笑,看向敏贵人的神色满是讥笑,只有昭嫔c蓝常在和宫莲没有什么异样表情。 敏贵人被玄烨这么一嘲讽,似乎半晌才反应过来,面色顿时一片桃红,却无端更增添了几许媚色,“妾不再胡言乱语了,皇上便饶了妾吧!” 平贵人却是面有怒色,不等玄烨出声便冷言冷语道:“敏贵人这话听着怎么怪磕碜的!如今慧妃姐姐腹中所怀龙裔尚不足两月,你又怎知是男是女?就算慧姐姐得天护佑诞下阿哥那也是三阿哥,如何就成了二阿哥?莫非敏贵人存心诅咒二阿哥不成?” 敏贵人眸中闪过怒色,脸上惊慌失措下跪,“皇上,您是知道妾的,妾常常口无遮拦,就算说错什么也是无心之失,绝非像平妹妹所说那般歹毒,二阿哥是皇上的骨血,妾怎能心存歹念?皇上明鉴!” 朱颜今日一身正红织锦团绣常服,头戴凤钿,高耸发鬓两侧的明黄流苏长垂至肩膀,顾盼之间摇曳晃动,衬得赫舍里清丽容颜越发的容光焕发。本来他很厌恶这种明争暗斗的现状,无奈现实无从改变,唯一的办法就是认清事实,改变自己,“本宫自然明白妹妹是无心之失,口角之误原算不得什么,妹妹别这般战战兢兢的,”转头笑对玄烨,“皇上,今日是家宴,大家都是一家人,何须如此拘礼?敏贵人即便是说错话也无伤大雅,皇上就别放在心上了。” 玄烨笑着点头:“皇后说的对,”看向敏贵人时,笑容减淡,“你回座吧。” 敏贵人对朱颜感激笑笑,福身道:“谢皇上,谢皇后,娘娘宽厚仁德,妾钦服不已。” 朱颜一笑置之。 平贵人狠狠瞪了瞪敏贵人,鼻腔里几不可闻冷哼一声,碍于玄烨在场也不敢多说什么。 宴席一时陷入些许尴尬之中,直至昭嫔身后的圆月不知怎的打翻了一盅热酒,竟不顾礼仪痛呼出声,当下惶惶然跪下讨饶不已。 朱颜眉间流过一丝诧异:“这是怎么了?” 昭嫔依然是以浓妆艳抹示人,一袭浅紫金丝斗篷上的苏绣海棠花案栩栩如生,细眉描画入鬓,眼帘飞红,朱唇艳染丹寇,美目流盼之间令在场所有粉黛无不黯然失色,奇就奇在她虽是妖冶至极的装扮却无一丝妖娆低俗之气,似是由骨子里透出一股无谓慵懒之质,态淡而意远。她斜斜睥睨座下的圆月,训斥道:“无用奴才,在皇上和皇后面前竟如此失态,没得坏了规矩!还不快退下?” 圆月因过分疼痛而面容扭曲,只一味抽泣反复道:“奴才该死!主子恕罪” 平贵人眼中有异光闪过,“不就是被温酒溅湿了衣裳而已么?怎么看起来好似疼痛难忍?圆月,过来,让我瞧瞧。” 圆月跪着不敢动弹,惊道:“奴才不敢,是奴才无状了,请皇上c皇后责罚!” 昭嫔眉眼轻挑,语声平实:“平妹妹还真是体恤下人。” 平贵人笑回:“素闻昭姐姐才是最最怜惜奴才的,妹妹哪儿比得上您,”说着独自起身走到圆月身旁,蹲身拉开她被热酒淋湿了的衣袖,一时惊呼出声,“圆月,你这是?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众人被这叫声惊到,纷纷朝圆月手上望去,这一看之下无不暗暗抽气——圆月白皙的肌肤上赫然是一道道手指般大小的伤疤,有新有旧,旧的已经结痂,而新伤口血肉淋漓,严重的地方还流着恶脓,伤口被热酒一烫,自然是痛入骨髓了。 昭嫔难得面色突变,豁然站起,咄咄问道:“圆月,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是谁胆敢把本宫的人伤成这般?”正对玄烨福身道,“可是脏了皇上的眼了圆月是妾宫中的人,本不敢劳动皇后娘娘费心,但娘娘是后宫之主,妾的宫中竟出了这种事儿,实在是令人心惊齿寒,还请娘娘为妾做主!” “这是自然,”朱颜不忍多看圆月,“圆月,你只管如实道来,有皇上和本宫为你做主。” 玄烨极为不悦:“咸福宫向来不是上下和睦的吗?如今怎么出了这等恶毒之事?” 平贵人已经回座,如玉般的脸颊上垂落两行热泪,啜泣不已:“皇上,圆月本来是妾宫里的人儿,前不久昭姐姐不知怎的看上了她,妾看着昭姐姐像是真心喜欢她便依了姐姐的意思让圆月和未艾相互交换,原以为圆月在咸福宫必定比在延禧宫要好上千倍万倍,妾也一直深信昭姐姐会好好儿待她,可没曾想”说到这刻意停下,不停捻着绣帕拭泪。 包括玄烨在内,所有人的眼睛统统望向昭嫔,眼神不一,有疑虑,有惊诧,更多的是看好戏的心神。 没有人见过昭嫔生气,她一向是一副天塌下来也不痛不痒的姿态,就算聪明如她,看破了平贵人的心机却也无甚异常举动,反而嫣然一笑:“平妹妹这话甚是蹊跷,是含沙射影污蔑本宫苛待奴才么?当真是枉顾本宫平日拿你当好姐妹的情意了,你既然知道本宫极为看重圆月,那也应该明白本宫是舍不得这般待她的,别说是打了,就是骂,本宫也是懒得动这等嘴皮子,”笑对圆月,眼眸寒意隐藏得极深,“圆月,你说呢?” 圆月身子一哆嗦,压抑着的声音颤抖着:“昭主子待奴才很好,奴才这伤” 平贵人忽然一声厉喝打断圆月的话:“圆月!皇后娘娘不是让你道出实情吗?你还怕什么?自有皇上c皇后为你做主,你若是瞒下不说,岂不犯了欺君之罪!” 朱颜看着平贵人若有所思,昭嫔则冷然一笑。圆月不知是疼痛忍到极致支撑不住还是被平贵人这一声厉喝吓住了,眼一翻,竟晕了过去。 平贵人惊呼一声:“圆月!”在神色阴郁的未艾搀扶下快步走到圆月身侧,亲自扶起她,“快来人,把她送回延禧宫去!” “且慢!”昭嫔眉梢眼角骤然变寒,似有冷香飞上眉目之间,她侧身对正座之上深深福身,“皇上,皇后,圆月如今是妾宫中的人,自然是应当回咸福宫才是,就不劳平贵人费心了。” 玄烨面呈不耐:“皇后,此事你怎么看?” 朱颜心念转动,意味深长的眼神在昭嫔和平贵人之间来回扫了一圈,正色道:“安德三,把圆月送回坤宁宫。” 昭嫔和平贵人面色均一怔,昭嫔犹豫道:“皇后娘娘,圆月如今这副模样怕是会劳累了娘娘,不如” 朱颜心中自有计较,端出了皇后的威严:“不必多说,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转头对玄烨,带着歉意道,“皇上时刻心系国事,忧国忧民,今儿难得偷得空闲踏春赏景偏偏还撞上这等闹心事儿,是妾管治后宫无方,让皇上烦心了。” 玄烨皱着眉头道:“后宫诸事繁杂,皇后岂能面面俱到?你这般劳心劳神,朕看了真是心疼,”声音沉下,“安德三,还不快照皇后的意思把圆月送去坤宁宫?这些个奴才没一个让人省心!” 安德三诺诺应声领命去了。昭嫔和平贵人眼见圆月被抬走,互视一眼即双双撇开眼去,朱颜尽数收在眼底,不动声色道:“好了,圆月的事儿本宫自有定夺,两位妹妹都回座吧,别扰了皇上雅兴了。” 昭嫔和平贵人一同欠身道:“是。”昭嫔隐在眼底的怒意渐浓,平贵人则有一丝不安滑过心间。 适时梁九功近前禀报:“皇上,索相递了牌子求见。” 玄烨并未多作一刻的逗留,在诸妃的恭送声中摆驾去了乾清宫。他这一走,宴席上便无端生出意兴阑珊的意味,各人的神色也松泛不少。 敏贵人媚眼如丝,搔首弄姿道:“今儿还真是没白来,可真是饱了眼福了,纳兰答应,你觉得呢?” 宫莲一直静默不言,不曾想到敏贵人会突然点名,下意识有些错愕,须臾回以一谦卑微笑,声若蚊蚋:“敏贵人说的是,春日景色极为宜人,确是大饱眼福了。” 敏贵人眼中蕴了轻蔑之意,笑意盈盈,道:“瞧这谦恭谨慎的小模样儿,我见犹怜的,难怪皇上喜欢,这才新纳为答应皇上便点名陪宴,那些个早早封了常在贵人的却盼到死也盼不着,到底是皇后宫里调教出来的,不可小觑了去。” 宫莲温婉道:“妾卑贱之身承蒙皇后错爱,自当感恩戴德。” 还真是错爱了呢!朱颜冷眼遥望宫莲那张常令自己感到惊异的容颜,内心忽然起了一股莫大的憎恶,唇角衔了一丝嗤笑,抱了看好戏的心态,迟迟不做声,耳畔又听得平贵人尖细刺耳的声音:“做奴才的自然得念着主子的好,谨守本分,妄想爬到主子头上撒野的,向来没有什么好下场,纳兰答应你觉得呢?” 宫莲依旧低眉顺眼:“平贵人说的自然有理,妾受教了。” 敏贵人见宫莲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顿觉没趣得紧,打鼻尖儿里轻蔑一嗤,转对朱颜,笑靥如花,“皇后娘娘今儿的发式当真好看,衬得娘娘是雍容华贵,别说是皇上了,就是妾见了都不舍别开眼去呢!” 平贵人眼角余光横了敏贵人一眼,道:“皇后娘娘自小便有一头如锦缎般的秀发,即便是发无饰物亦是绝美的,旁人是怎么也羡慕不来的。” 昭嫔纤纤细指端着珐琅彩酒盅,染着玫瑰红丹寇的长甲并未套上护甲,张扬在外,生生把酒盅的艳色比了下去,“昔日卫子夫便是凭借一头秀发吸引了汉武帝,传闻她与武帝侍衣得幸,长发散下,武帝见其发鬓,悦之,因立为后。” 敏贵人妖娆一笑:“也不知那卫皇后的头发比之咱们皇后娘娘的如何?” 冷若冰霜的蓝常在忽然开口:“那卫子夫只不过是平阳公主府上的一个低贱歌女,哪配得上与咱们皇后娘娘相较?” “哟!”敏贵人斜眼看向蓝常在,“原来蓝妹妹在啊,本贵人还以为妹妹你又被亡魂附身,顾不上说话儿了呢,怎么一出口就咄咄逼人呀!妹妹这话听着是在理儿,可就算是低贱如歌女又如何?如今咱们这大清后宫不也有的是下贱宫女争爬上位的么?”眼角瞥了瞥宫莲所在方向,后者把头埋得更低了,“按我说呀,出身是贵是贱原算不得什么,皇上喜欢才是最重要的,咱们的一夕荣辱可不都系在了皇上一人的身上?” “唉”昭嫔竟幽幽一叹,“可不是么,出身再高,倘若挣不来皇上的一眼相看又有何用?终究是在这冰冷的后宫枯萎了容颜,孤独终老。”神色之间的落寞也看不出是真是假。 平贵人扬着清澈笑面:“昭姐姐不仅出身极为高贵,如今也正是得蒙盛宠之时,又何来这一慨叹呢?” 敏贵人泯然一笑,风情万种如桃花怒放:“可不是么,昭姐姐容色殊丽,可谓艳冠后宫,皇上怎会舍得弃姐姐于孤独而不顾?姐姐真是多思多虑了呢!”转眼见昭嫔手扶发鬓,不禁又大为赞叹,“昭姐姐的发鬓也是极为悦目的呢,若说皇后娘娘更胜卫子夫,昭姐姐则胜过那杨玉环了吧?” 昭嫔淡淡道:“杨玉环贵为贵妃,又是集三千宠爱于一身,本宫哪有资格胜过她。” “昭姐姐过谦了。”敏贵人秋波如水,“妾无意之间说起杨玉环,倒是想起了一桩甚是感人的事儿,传闻有一回她与唐玄宗起了争执,唐皇一气之下将其赶出了宫去,后来却因思念她,将御馔分了一半送去了她娘家,杨玉环因此感动悲泣,当场剪下一缕头发,交给高力士,还说‘妾罪当死,陛下幸不杀而归之。今当永离掖庭,金玉珍玩,皆陛下所赐,不足为献,惟发者父母所与,敢以荐诚。’唐皇一见杨玉环青丝,怨气顷刻烟消云散,连忙让高力士将之接回宫,从此宠待益深。” 平贵人听罢眨眨好奇的清澈大眼,饶有趣味道:“敏贵人说的可是真事儿?我只听说过断发绝义的,听闻女子断发是为与男子绝情,可还未曾听说过断了发却是这般光景的”话说到后来慢慢变作蚊蚋之声,偷眼觑向朱颜,一时忐忑不安。 一时之间宴席上空气似凝结,所有人都默不作声,面色各异。 清清发痒的喉头,朱颜勉力睁大愈来愈沉的眼皮子,强打起十万分精神笑对诸妃:“诸位姐妹,今儿可是个难得的好日子,扫兴的话儿就别说了,大家也别光顾着说话,温好的酒再不喝就凉了。” 诸妃面上一松,遂纷纷举杯,齐声道:“是,妾恭敬皇后娘娘,愿娘娘万福金安。” 既然玄烨走了,朱颜实在没心思也没那个必要继续在这演戏,顷刻后便散了宴席,各怀鬼胎的诸妃同时起身行礼告退。 春日里的阳光渐已有了舒心的暖意,屏退招摇的皇后仪驾,朱颜只留了安德三和宫棠随侍左右,沿着御花园一路分花拂柳朝坤宁宫的方向信步而走。身旁跟随着冷若冰霜的蓝常在。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温顺至极的声音:“皇后娘娘。” 朱颜转身,寻着声音看去——却是宫莲,今日的她虽然位份只是低等答应,身上所着所戴无不清减单调,但也掩不住清丽风姿,婷婷立在风中,衣袂翻飞,她就像是随风起舞的碧绿新柳,又像是荷塘深处一株黯然绽放的青莲,自有那么一股子恬淡与清新——多么熟悉的容颜啊,或许,这就是在另一个世界的另一个自己? 示意身旁侍女退后,宫莲盈盈行下蹲儿安,“奴才给皇后主子请安,主子万福。给蓝常在请安,常在万安。” 朱颜怔了怔,眼角下的泪痣在阳光下甚是夺目,他看着宫莲丝毫不像是作假的神色略略深思,随即虚扶了她一把,“免礼。” “谢皇后主子。” 朱颜左右的安德三和宫棠齐声给宫莲请安,只是宫棠满眼忿忿,扬声道“啧!这不是新晋的纳兰答应吗?怎么还一口一个奴才的,这要让皇上听到还以为咱们皇后主子欺负你了呢!岂不晦气!”这话一出,宫莲眼中的晦涩便生生添了几分。 “闲话少说,你们远远退下吧,本宫和纳兰答应有话说。”朱颜一声令下,安德三和宫棠便垂首退下了。 蓝常在冷冷昵了宫莲一眼,遂对皇后微微欠身,冷声道:“妾先告退。” 朱颜道:“无妨,绯燕你不是什么外人,不必回避了。” 蓝常在依然冰冷如霜,漠然应声,静静站在朱颜身后,眸色冷厉地盯着宫莲。 朱颜深深凝着宫莲,刻意重重叫了声:“纳兰答应,”满意地看到她的身子僵了僵,才又道,“你如今已经是这后宫的正经主子了,再也不是往昔的奴才,实在无需这般自贱。” 宫莲敛下眼皮子掩去眼中的疼痛,哽咽道:“在奴才心中,皇后娘娘永远是奴才的主子。” 朱颜透人心弦的眼神定定锁在宫莲脸上,试图找出她虚假的神色,哪怕只是一瞬间,只是,他失望了,内心的凉意一点一滴缠上心头,口气也随之冷却:“纳兰答应这话就不对了,人一旦变了就再也回不到往昔了,如今你已经是皇上的人,本宫再也不是你的主子,以后这样的话就别随意说出口了。” 宫莲眼中凝着深深的哀伤,几次欲言又止,只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最终也只是矮身行礼,恭敬道:“是,奴才谨遵娘娘教诲。” 再听到这一声仿佛诚恳至极的“奴才”,朱颜不知自己的心为什么突然有点触动,随后便将其归为这具身体的原主赫舍里的情感所致,旋即忽略,漠然道:“若没别的什么事儿,纳兰答应便回去吧。” 口口声声的“纳兰答应”使得宫莲的心越发的愧疚与不安,只是她真真正正应了那句“哑巴吃黄连”,为了宫棠,她什么也不能说,“奴才不奢求得到主子的原谅,无奈大错已铸成,奴才自知难以挽回,今后只求一生安虞,不与世争,就此了却残生。” 这是什么意思?她自己勾搭上皇帝完了回过头来对身为其主子的皇后忏悔?还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朱颜看着宫莲的眼神多了鄙夷,入眼处又觉宫莲并无作假神态,恍惚之间也摸不清了,看着眼前这张恍若隔世的面孔,末了语气还是软了下来:“宫莲,本宫并不在意你成为后妃,”玄烨有多少女人都不关他的事,他还巴不得有人“夺宠”呢!意料之中看到宫莲诧异的神色,朱颜冷冷一笑,“你错就错在背叛了本宫!没有人能接受别人的背叛。”虽然与宫莲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是毕竟身体里的反应告诉他——赫舍里是真的把她当姐姐的,他本身也是很喜欢她,越是有感情,越是心寒,更何况,她还长了一张“朱颜”的脸孔。“本宫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 朱颜旋身便要走,身后及时响起宫莲急切的声音:“主子且留步!”朱颜转身时,鼻尖已隐隐传来淡淡清香,耳边恰时幽幽响起宫莲压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如一声悲戚的叹息悄然滑过,“皇后主子,担心身边人。”她能做的,唯有如此了。 朱颜闻言只差没冷笑出声,咬低声音:“怎么,除了你,难道本宫身边还会有人在血燕桂圆红枣羹中投放钩吻花么?” “主子”宫莲倏地迎上朱颜似笑非笑的眼眸,紧咬住下唇,眼中的泪几乎要夺眶而出,最终却还是闭口无言。 朱颜眸中异色闪了几闪,与蓝常在交换一记寻味的眼神,唇边浮起一抹饶富趣味的冷笑,有意无意朝近处一座假山方向瞄了瞄,没多作停顿,昂首离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三十六章 明争暗斗 咸福宫庭院中的海棠开到荼蘼,艳极却无一丝俗姿,香雾似梦,猩红鹦绿极天巧,叠萼重跗眩朝日,犹如芳华美人黯然沉睡绿叶丛中,媚态丛生。 “贱人!”森寒慵懒的嗓音在寂静的寝宫里显得格外刺人心弦,昭嫔扬手一挥,平贵人白皙的面上立即生生吃了一巴掌,“你竟敢与本宫作对?” 左右只未艾一名宫人伺候在旁,一见这一幕,凉凉对着平贵人嘲讽道:“平贵人难道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也不想想若是没昭嫔娘娘的悉心扶持你能有如今的地位?想必还是一个寂寂无闻的无宠常在吧!哼,奴才觉着您也真是够可怜的,有一个深受皇宠的亲姐姐位极后宫,却一个高贵如天,一个卑贱似泥,可见咱们的皇后娘娘啊,”刻意顿了顿,“根本就没把您这亲妹妹放在眼里呢!” 殷红血丝顺着嘴角流下,左脸开始如火烧般灼痛,平贵人却恍若未觉,膝盖一矮,跪地有声,“昭嫔娘娘息怒!妾今日此举原不像娘娘所想,还请娘娘给妾一个解释的机会。” 昭嫔闲闲落座,眉目间的阴冷丝毫不减,“哦?你倒是说说看,说得好本宫只当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若是说得不好结果你会明白的。” 平贵人打了个寒噤,诺诺道:“是。娘娘有所不知,皇后已经起了疑心,暗中命安德三调查那件事儿呢。” 昭嫔突然眯眼:“你是说消息可靠吗?” 平贵人坚定点头,道:“妾自然得有十足把握才能告知娘娘,才敢下了决心在宴席之上假意与娘娘作对,娘娘试想,皇后何曾有那般智慧,必定是她身边儿的安德三瞧出了端倪为皇后出谋献策,以安德三的能力妾担心有朝一日终究会查到妾的头上,如此一来,所有与妾走得近的人都必定受到牵连,慧妃倒是其次,只是妾不能不感激娘娘对妾的悉心扶持,那事儿若是东窗事发便由妾一人担下罪名吧,届时若真有这么一天,娘娘早与妾反目成仇,想必不会波及到娘娘身上。” 昭嫔心中一声冷笑,面上却是一副动容,连忙起身扶起平贵人,牵了她同坐软垫之上,“原是这般内情,姐姐愚笨不曾想到这一层,真是错怪妹妹了,”伸手抚上平贵人淤红了的脸颊,“未艾,吩咐下去,赶紧让人去御药房领一支活血祛瘀药膏来,要快!” 未艾眼神闪烁:“是,奴才这就去,”笑对平贵人,“贵人怕是疼得厉害了,且忍忍,奴才即刻便取来药膏。”言毕便恭敬福身去了。 昭嫔拉过平贵人的手,柔声道:“妹妹不会就此怨怼于姐姐了吧?” 平贵人终于再次扬起纯真笑靥,直如雏菊初绽:“姐姐哪儿的话,姐姐待妹妹的好妹妹时刻谨记于心呢,说了姐姐也不信,妹妹就连做梦也梦到报答姐姐呢!” “是嘛!”昭嫔莞尔笑笑,只是笑意似乎永远也达不到眼底,“只是有一样妹妹还是想错了,妹妹以真心待姐姐,姐姐又怎能推妹妹入火坑?妹妹放心,此事不但不会波及到你的头上,相反呵呵,咱们还有的是好处呢!” 平贵人低首道:“姐姐向来巧思慧心,妹妹只当惟命是从就是。” 昭嫔挑高斜飞入鬓的两道细眉,道:“妹妹又把话说重了,妹妹的聪慧岂是姐姐能看透的?姐姐还未请教你——圆月那伤是怎生一回事儿?”眼光灼灼,眼帘四周氤氲着的殷红此刻宛若晕开在冰凉水中的人血。 平贵人笑得牵强:“姐姐,所谓做戏做全套,妾思来想去也就只有假戏真做才足以置信于人,索性便命小于子寻个机会对她下手了,娘娘放心,圆月对你我向来忠心,即便皇后再怎么拷问也必定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何况以妾对皇后的了解,她不会强逼圆月的。”说到这忙起身离了脚踏,福下身去,“妾未先征得娘娘同意便自作主张,娘娘恕罪!” 昭嫔眼中掠过一丝冷笑,亲自下榻扶起平贵人,道:“妹妹是为姐姐着想,姐姐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降罪于你呢?来,坐着,别动不动就行礼,这儿只你我姐妹二人,再拘那些个俗礼岂不显得矫情!”边说着边再次亲昵牵着平贵人的手腕落座坑上,嫣红的长甲捻起一旁诱人的蜜饯送入口中,待咀嚼殆尽后才慢悠悠道,“妹妹这么做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儿,如今宫莲那下贱蹄子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魅惑了皇上,竟一跃成了答应,呵,如此一来皇后宫里的掌事儿宫女便又缺了,圆月这一去正好补了那个缺呢。” 平贵人面有疑色:“姐姐的意思是让圆月留在皇后宫里做内应?可是皇后也未必就会留下她。” 昭嫔懒懒道:“这你就错了,皇后会留下她的。有一件事儿你怕是看走眼了,皇后”眸中精光一闪,“已经不是以前的皇后了,她的城府即便说是深不可测也未可知,你若不是她的亲妹妹,本宫以为,她早已怀疑到你的头上了!” 平贵人闻言猛地一惊,随即细细想了想,顿时惴惴不安,慌忙道:“姐姐这么一说,妾也觉得蹊跷得很,皇后她确是与往昔大不相同了,妾每每与她相处,总有一种陌生之感,偶尔总能说那么一两句旁人听不懂的话,原先觉得怪得很,后来想想,许是遭了大变故,毕竟她诞下二阿哥之时”语声一挫,“任谁由鬼门关走了一遭都是会变的吧。” 昭嫔看着平贵人的眼神阴晴不定:“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平贵人脑中想着那夜自朱颜处拿的一页手抄《内训》,心中的疑云再次被勾了出来,嘴上却浅浅笑笑,摇头道:“倒也无甚出格的,姐姐且放心,若真有什么,妾定然不瞒着姐姐。” 昭嫔兀自托腮,闭着狭长双眸,也不知在想着什么。当此时未艾取了药膏进来,身后还跟着摇曳生姿的敏贵人。 未艾福身,道:“娘娘,敏贵人来了。” 敏贵人一眼看到平贵人,不禁一声冷哼,径自走到昭嫔面前,欠身道:“昭姐姐万福。” “来了?赐座。”昭嫔睁眼,美目一转,顿时满室生辉,她挥手示意未艾退下,“敏妹妹来得好迟。” 敏贵人婀娜落座一侧,道:“还不是在途中遇见了那个下贱坯子,妾无意间瞧见她跟皇后娘娘见面,这便逗留了一会儿。” 昭嫔抬起殷红眼帘,凉凉睨着敏贵人:“可偷听到她们说些什么了?” 敏贵人原本没说破自己是一路尾随宫莲,之后又偷偷躲在假山之后偷听一事,没想到一下就被昭嫔识破,不免讪讪道:“也没说些什么,无非就是那下贱坯子一片虚情假意罢了,啧啧,还一口一个奴才的,天生一副奴相,真是看不下去,可惜呀,皇后根本就没给她好脸色看,也是,踩着她往上爬,哪儿能不憎恶呢!” 昭嫔懒然撇嘴,又捻起一片蜜饯放入口中,殷红饱满的唇瓣微微搅动着,气韵天成,“那丫头的相貌原就胜过皇后几分,皇上见天儿地往坤宁宫跑,她得见天颜的机会可比咱们多得多,如今后宫嫔妃也不多,她被皇上看上也是情理之中,不过是一个人微言轻的小宫女出身,你犯的着如此较劲么?本宫看你成日里闲得发慌,有本事吃一个宫女的醋倒没本事儿邀宠了?” 平贵人掩嘴轻笑道:“就是呢,凭敏姐姐的容色还怕皇上不多瞧几眼?姐姐若把该有的心思放在该放的事儿上,如今恐怕连小阿哥都有了呢!” 敏贵人看着平贵人的神情满是倨傲轻蔑:“我哪儿有平妹妹你有福气?早早儿地就怀上龙裔了,只叹最终还是没能保住,我每每想到那可能是个阿哥这心口呀”白嫩的手刻意抚上心口,悲凉道,“就拔凉拔凉地疼!我尚且如此,你这做生母的还能不痛到魂儿里去?好在那王佳氏已经得到报应,听说如今生不如死呢!”说到这努嘴轻笑起来,模样越发的明艳慑人。 平贵人面色刷地惨白,正要发作却听得昭嫔一声低喝:“你们这是嫌命长吗?在本宫面前太过放肆下场你们是见过的。” 二人禁不住都打了个寒颤,不敢直视昭嫔恶寒的眼,都低下了头去。 廊庑下突然传来太监的通报声:“娘娘,李太医和张太医为您请平安脉来了。” “传,”声音转回慵懒无力,昭嫔盯向敏贵人,“敏贵人。” 敏贵人倏然抬头,小心翼翼道:“姐姐请说。” 昭嫔闲闲道:“脑子不好使的话就管好自己的嘴巴,若有朝一日祸从口出本宫可不介意送你一程。” 敏贵人一双桃花眼顿时凝起惧意,诺诺道:“是。” 昭嫔狭长水眸又落在平贵人脸上,“平贵人。” 平贵人倒不似敏贵人那般战战兢兢,恭谨应道:“但凭姐姐吩咐。” 昭嫔发出“嗤”的一声浅笑,懒懒道:“今日你我表面上已是决裂了,往后你白日里一步也别踏足咸福宫了,还是常常去慧妃那儿走动吧。”说到慧妃时,与平贵人心照不宣对视着。 平贵人点头,应道:“是。” 昭嫔又道:“你平日总以一副单纯可人的模样儿示人,本宫瞧着甚好,只是本宫不喜欢身边有心机太深的女人,你明白吗?” 平贵人垂着眼皮子,身子略有些僵硬,起身行礼,怯声道:“是,妾自是明白的。” 昭嫔满意点头,看了眼窗纸外渐渐走近的太医身影,目光只落在李淮溪身上,挥手道:“若没旁的什么事儿就都散了吧。” 于是,二人皆行礼各自回宫。 坤宁宫寝宫暖阁内,阁中浓郁的檀香使得朱颜心神一宁,独自站在寝床前沉思,床上因玄烨和宫莲的一夜巫山而凌乱的被褥早已被换下,崭新的明黄几令他目眩。鼻尖隐隐传入一阵淡淡花香,他锐利的眼神盯向花香来源处,却是一盆正怒绽的茉莉,白净清香,宛若谪仙所化,一阵一阵地散发着迷人花香,与空气中大量的檀香相互融合于无形。 鼻子同时嗅入两种香味时,朱颜惊异地发现自己心神一荡,体内慢慢地有一股奇异的热流窜起,如藤蔓般缠绕上四肢血脉。 原来如此! 檀香具有安眠作用,宫莲刻意点了如此浓郁的檀香其目的就是为了让睡在外间暖炕上的朱颜沉沉睡去——难怪那夜那么大动静他居然什么也没听到而檀香加上茉莉花的香味竟然有着催情功效!且不落下任何痕迹,好高明的手段!难怪玄烨会只是,朱颜皱眉了,平时玄烨并没有对宫莲另眼相看,即便是临幸了她也并不必然要将她纳入后宫,而玄烨竟丝毫不顾他最心爱女人赫舍里的感受,不但不追究宫莲越矩惑主竟还破格封她为答应,是为了报复他这个“皇后”对他的冷漠吗? 床下的密室,床上的污秽,无处不在的阴谋心口没来由一闷,朱颜转身往外大步走去,朝门外喊道:“安德三!” 安德三掀了帘子自外间近得前来,觑了觑朱颜的脸色,低头哈腰道:“奴才在。” 朱颜沉着脸,“赶紧让人把西暖阁打扫干净,本宫要搬过去住。” 安德三下意识往寝床方向瞅了瞅,面上竟是隐晦的了然之色,当即恭声应道:“是,主子别急,奴才这就让人打扫去。” 安德三的神色朱颜看在眼里,原先想要换房间找不到合适借口,加上那恐怖密室仿佛对他有着某种奇特的吸引力,自从上次莫名其妙活着离开那里,他就隐约觉得那个“东西”不会杀死自己——至少现在不会杀,他心底还是想着找个合适时间再下去探一探,有些问题他上次还来不及问问无果也不知她怎样了,是生是死?不过如果长期住在这样一个阴森的地方,他总难以安枕,而玄烨又时不时地留宿坤宁宫,万一横生枝节却不是他能掌控的,眼下恰好有这么一个借口搬离,他倒是巴不得,只不过为什么心里闷得生疼?是赫舍里因玄烨的滥情而伤心?朱颜深深呼吸,心里的忧虑越来越重了——他真的能划清自己和赫舍里的感情吗?为什么自己会那么快地熟悉后宫的生活?为什么越来越觉得这里的一切恍惚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仅仅只是因为他身体里流的是赫舍里的血吗?他真的慢慢的把一个梦活成了现实? 朱颜正自头疼深思着,宫棠领着圆月进来,笑盈盈道:“皇后主子,奴才把圆月带来了。” 圆月瑟缩着身子,低头跪下了,小声道:“奴才圆月给皇后娘娘请安,谢娘娘救命之恩。” 她知道被皇后救下就无性命之虞了么?倒是个聪明人。朱颜虚扶了她一把,温言道:“你身上还伤着,快别跪了,坐下说话吧。” 圆月道谢起身,不敢入座,怯懦道:“奴才不敢造次。” 朱颜走向暖炕,宫棠忙上前扶着,笑若朝阳:“皇后主子,奴才已照了您的吩咐请过太医给圆月姑姑看过伤口了,太医也已开了药,说是无甚大碍,只不过伤口那么大,留下疤痕是在所难免的了。” “嗯。”朱颜虚应一声,“再让太医院开些祛除伤疤的药,要用好药,知道吗?” 宫棠看了眼圆月,“是,奴才这就让小信子去趟太医院。”遂福身去了。 圆月屈膝道:“奴才鄙陋之躯,实在担不得娘娘如此厚爱。” 朱颜眯眼笑了,眼角下的泪痣却生生夺了许多笑意,“你自然是担得的,”细细打量起她,以男人的眼光来看,圆月容貌极为平淡,并没有什么出众之处,顶多就有那么点小家碧玉的气质,“既然昭嫔和平贵人都喜欢你,你自然是有过人之处的。” 圆月神色微动,身子才要跪下突闻朱颜平和的声音:“本宫这儿没那多多规矩。”这便僵住了,下跪也不是,起身也不是。 朱颜下榻亲手去扶,“本宫无意勉强你,你不必如此害怕。” 手臂上传来暖意,圆月受惊,下意识退后一步,怯懦道:“昭主子和平贵人待奴才都很好” 是吗?朱颜不动声色,默了默转开话题:“你多大了?” 圆月没想到朱颜会突然这么一问,怔怔回道:“回c回娘娘,奴才今年二十四了。” 哦,也是花开正茂的年纪呢。唉,放眼这些后妃,还有比他这个“皇后”更老的吗?“还有一年就可以出宫了呢。” 圆月眼中陡然闪过一丝亮光,朱颜知道,那是对未来的憧憬,对自由的渴望——他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是的,娘娘。” 朱颜看着圆月,突然有些羡慕起她来,只是,她有没有命活到出宫的那一天却是个未知数呢,“坤宁宫正缺一名掌事儿宫女,你便留下来补这个缺吧。”或许,他能以皇后的权力保人一命也不算白用了赫舍里的身体了。 圆月止不住再次怔住了,讷讷道:“娘娘?” 朱颜似笑非笑:“怎么,不愿意?” 圆月慌忙跪下磕了一记响头,讷讷道:“奴才不敢!奴才只是一时受不住。” 朱颜也不再亲自上前去扶她,只居高临下细细凝着:“留在本宫这就没人敢再这么欺负你了,你先下去收拾收拾。小信子,给圆月带路。” 外间帘子外即刻应声,随即闪进一抹弓着身子的单薄身影,小信子也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姑姑,走吧。” 圆月又磕了头,道过谢这才随了小信子出去。 倏然,外间的门重重关上,一股熟悉的恶寒由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朱颜心下一惊:“小信子?” 恶寒愈浓,浓墨般的黑雾从虚空之中腾腾冒出,瞬间将本是白昼的光亮渲染成一片玄黑。 他又来了! 无法遏制的森寒恐怖窜过四肢百骸,仿佛穿透了灵魂,直捣入前世今生的宿命轮回。 没有丝毫悬念,黑雾之中现出了那张绝美的妖冶容颜,千年的魅惑之笑,永不腐朽的不老之身。 诡异妖艳的人面鸟之王怪叫着围着朱颜飞旋一圈,稳稳当当地飞落它主人的肩膀,嗜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朱颜。 朱颜强行压抑住仿佛源自地狱最深处的恐怖感觉,眸色凌厉:“你陷害我?”打死他也不信那晚不是幽夜引他去太和殿! 幽夜蓝眸亮如万丈深渊之下的寒潭,深邃森寒:“我也不过是帮别人做了未完成的事。” 朱颜的怒意渐渐占了恐惧的上风,怒道:“你为什么帮她!”他没有可能受制于人类,更没有理由帮助宫莲。 幽夜仿佛沾着人血的红唇扬起一道完美的弧度,“有趣。” 有趣! 要不是体内无法控制的恐惧控制住他,朱颜已经一拳挥了过去,咬牙切齿道:“你觉得折磨我很有趣?这就是你带我来这的理由?我宁愿死得痛快!” 幽夜眼中如同看着猎物般的讥诮神色令朱颜的怒气更炽,可是朱颜越是生气,幽夜越是快乐。黑风一动,幽夜已瞬移至朱颜面前,惨白的食指按在朱颜嘴唇上,极其温柔道:“嘘你如何能死?你死了我活着多没趣啊我为了你而活着,如此,你也只能为我而活我受过的伤痛你也同样得经历” 似乎也是感受到幽夜身上危险的味道,人面鸟之王怪叫一声盘旋开去。 朱颜只觉唇上的阴寒刹那间如电击般流过全身,想要挣扎却发现怎么也动不了了——就连话也说不出了!只能瞪大眼睛任由那张惨白的鬼脸越靠越近,直到阴冷的气息扑洒在他的脸上。 幽夜按在朱颜饱满唇瓣上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温柔得好像正在触摸着最心爱的艺术收藏品。 朱颜拳头握得死紧,被愤怒和恐惧折磨得脸色涨红,一双眼睛充满血丝,仿佛即刻要喷出火来。 忽然,幽夜抽回手指,朱颜总算心头一松,只是心还没从嗓子眼往回落,幽夜的脸再次贴近了——鲜红似血的唇瓣离朱颜的唇瓣不到半寸! 只一瞬之间,朱颜脑门“轰”地炸开了! 他想干什么? 四目相对。湛蓝眸子腾起戏谑的笑意:“你以为我想干什么?嗯?”幽夜伸手去解朱颜衣领上的扣子,解下一粒笑意就增加一分,一直解到胸口以下,露出了一大片白皙的肤色。 幽夜蓝眸突变炙热,意动之间,细密的吻狠狠地落在原属于赫舍里的纤细脖颈上,愈吻愈深,愈吻愈狠,愈吻愈下一发而不可收拾!他胸前嗜血的幽冥花忽然被唤醒,伸展着一缕缕犹如赤链蛇的花瓣,一瞬间扎入朱颜周身血脉之中! 痛! 危险的气息每分每秒逼近,重重撞击着朱颜全身剧痛的神经,两行热泪自他惊慌的眼底流下 吧嗒c吧嗒 一滴一滴溅落在幽夜脸上。 疯狂的动作忽然停住,幽夜猛地抬头,迷乱灼热的瞳孔狠厉瞪视朱颜的眼,蓝眸仿佛闪过一抹极为痛苦之色,也只是电光火石之间,湛蓝双眸陡然变色,须臾间已是血红一片 朱颜被血眸摄住,恍然倒落幽夜怀中,不省人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三十七章 祸心初浮 深夜。坤宁宫东暖阁中唯一亮着的紫檀宫灯释放着虚弱的昏黄光芒,若非琉璃灯罩护着,大致一丝清风便可将它拂灭。 寝宫内间,凤榻上明黄床帐低垂,有微风拂过,带着暗夜的凉意,使得它微微飘晃着。 榻上的朱颜紧闭着双目,面色惨白如死尸,豆大的汗珠布满他的脸面,不断冒出,直至汇成水流,不断滑落锈枕。须臾后,他浑身颤抖,身体里似乎蕴藏着极大的痛苦,几近痉挛。终于,他猛地睁大了双眼,豁然坐起,如惊弓之鸟,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的眼神透着迷茫c疼痛和惊惧。 他的手颤巍巍掐上自己淤青的手腕——熟悉的痛觉,但是眼前的一切依然不曾改变。他抚上冰冷的唇瓣,全身的剧烈疼痛使得他不断冒着冷汗,虚弱得发着抖,几近晕厥。身下的阴冷如毒蛇般丝丝朝他身上吐信,他再也不愿在床上多待片刻,即刻摸索着下榻,脚下一软,狠狠跌落脚踏上,他挣扎着起身,逃也似地跑到外间。 廊下守夜的安德三正缩在角落打着瞌睡,被猛然开门的声音惊醒,一见朱颜身上仅穿着极其单薄的明黄寝衣跑出,脚步踉跄,神色恍惚痛楚,顿时吓得打了个激灵,慌忙近前搀扶。 “主子可是又梦靥了?”一面说着一面将朱颜往屋内扶,“夜凉风大,您这出了一身汗,可断断不能受着风。” 朱颜只觉恍恍惚惚如在梦游,任由安德三搀着,哆嗦着念着:“对,噩梦,一定是噩梦”突然一把抓住安德三,昏黄宫灯一晃一晃的,有橘黄灯光斜斜打落他的脸孔,由于脸色过度惨白而显得狰狞扭曲,“为什么我不断地做这些噩梦?为什么就是醒不过来?为什么!” 过度用力,朱颜的长甲透过安德三的衣裳,掐入了他手臂上的皮肉中,他忍着痛,没在脸上显出半分异色,只是望着朱颜的眼中隐隐有疼惜的泪光,“主子,奴才扶您回去再睡一觉,睡踏实了,明儿个一早醒来便都好了。” 朱颜怔怔站着,望着眼前洞开的宫门口,里面幽深昏暗,似乎看不到尽头,仿佛再往前走一步,越过玄关,踏进门槛,便是修罗地狱的所在。他倒退两步,眼中露出前所未有的惊恐,突然抱头蹲在地上,哑声嘶吼:“恶鬼噩梦不是真的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安德三潸然泪下,有一瞬的不知所措,回过神后,即刻一声命下:“来人,把所有宫灯点上!一个也不许落下!” 三更天,偌大的坤宁宫中,一层一层的橘黄灯光亮起,一时之间,阖宫犹如晚霞辐照,惊起了飞檐斗拱之间的鸦群。 阳光正好,暖暖照在延禧宫所有红墙绿瓦,独独钻不进那些阴暗的死角,却也没人会去在意这些。晴天也好,阴雨也罢,深宫里的日子依旧不变,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犹如古井死水,每一日似乎都不同,也似乎都没什么不同。 平贵人甫踏进延禧宫门楣,一张明媚笑脸顿时阴云遍布,阖宫奴才无不屏声静气低垂着头跟随其后,大气不敢出。 三寸高的马蹄底“咯咯”踩在青石板上,声声脆响,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要把地面跺穿个洞来,“小于子。” 阴阳怪气的声音一出,延禧宫首领内监小于子冷不丁一哆嗦,谄笑着即刻近前,“奴才在。” 平贵人冷冷瞟了小于子一眼,“你亲自去备上一盅热茶,要滚烫滚烫的。” 小于子脸上堆砌的笑纹顷刻凝结,“是,奴才这就去。”遂匆匆躬身下去准备去了。 平贵人一路紧紧抓着未艾的手,力道之大已令未艾咬破唇瓣,脸色愈来愈难看,一进寝宫,平贵人狠狠甩开未艾的手,“所有人都给本宫滚出去!” 所有人唯唯诺诺退下后,小于子战战兢兢端了茶盅进来,举高过顶,“贵人,您要的茶,乃是皇后娘娘赏赐的金镶玉,上好的茶叶。” 端坐高位上的平贵人眉眼都不带抬一下,眼睛里透出的寒意令小于子直起鸡皮疙瘩,茶盖发出哆嗦的声音。 平贵人原本于人前极为清澈动人的一双水眸此刻盈满怨毒与怒气,缓缓从小于子手中接过茶盅掀开了茶盖,一股热气即刻熏上了她阴晴不定的俏脸,“当真是烫得很,”美眸轻转,“如此好茶,不如便赏了你吧。”话音刚落,滚烫的茶盅突然离了她的手,直直砸向了小于子光亮的额头。 惨叫伴随着瓷片碎落在地的悦耳之声,嫩绿的茶叶和着滚烫的热水,尚自冒着白色的热气凌乱满地,茶香满溢。 鲜血如注,小于子双手紧捂着额头,殷红的血止不住地从他指尖的缝隙汹涌而出,狰狞可怖,饶是如此仍磕头不止,“贵人!贵人饶命啊贵人!奴才自知办事不力,可是c可是奴才也实在是万万想不到圆月竟会违背贵人之命啊!” 平贵人捻过腰际的丝帕拭了拭被茶水热气熏湿的嘴角,“你还真是会办事儿!枉本贵人如此信任你!真是没用的狗奴才,本贵人何曾让你这么做了?不是让你想办法除掉她吗?怎么反倒是留了个祸根!你有本事儿把她伤成那样就没本事儿送她上路?现下好了,一旦她留在了皇后身边儿,往后有的是担惊受怕的日子!” 小于子额头紧抵地面,带着哭腔断断续续道:“贵人息怒,是奴才无用啊!奴才原本是想让那小蹄子在皇上的面前露出那些伤借此陷害昭嫔,贵人您想啊,倘若暗中把圆月杀了,即使是伪造昭嫔苛待她的物证,那毕竟是在咸福宫里,凭昭嫔的手段权势,她怎么可能让那所谓的物证现之人前?她只需随意编排一个死因,圆月便会平白送命,有凭有据的总好过死无对证,可谁能想到那小蹄子竟没按照奴才的吩咐去做,愣是没把脏水往昭嫔身上泼,这奴才是怎样也想不到,她往日里待贵人您是何等忠心,哪曾想到在这节骨眼儿上” 一番话下来平贵人的脸色才趋向好看,嫌恶地瞄了瞄小于子额头上的伤,把手中的丝帕往地上一扔,凉凉道:“把血擦擦。” 小于子忙不迭跪行上前双手捡起丝帕,嘴里不停谢着恩,丝帕却是不敢往伤口上碰。 “蠢货!”平贵人眼中的戾气渐渐沉淀,“圆月跟随本贵人多年,本贵人又岂会不了解她?她可是比你聪明多了,你如此虐伤她,叫她还怎么对本贵人忠心?你这么做岂不是明摆着告诉她本贵人只是把她当做一枚棋子?哼,她不傻,自然懂得如何才能保住自己一条贱命。” 小于子颤声道:“奴才愚昧无知!奴才该死!贵人,眼下圆月留在皇后身边儿实在是个祸害,倘若她没能守住秘密” 平贵人杏眼一眯,眼缝之中透出的寒意令人不寒而栗,一抹阴冷似暗夜蔷薇花开的笑靥浮上唇边:“宴席上她不是什么也没说吗?呵,本贵人谅她也没那个胆子说!何况就算是当真管不住那张贱嘴,你以为皇后会相信么?皇后娘娘”笑意加深,却是陡增几许凉意,“她可是本贵人的亲姐姐,姐姐她最是疼我信我,又怎会轻信一个卑贱宫女的话?” “可是即便圆月什么也不说,皇后娘娘也必定不会就此草草了结,此事儿也得给皇上一个说法,奴才怕” “你怕什么?”平贵人嗤笑道,“该怕的是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昭嫔娘娘,圆月是在咸福宫里出的事儿,昭嫔能脱去嫌疑么?圆月什么都不招才是最好的呢,如此一来只会让皇后相信她是怕极了昭嫔才不敢吱一声儿,哼,此事儿咱们还不用急,需要费心的是昭嫔,咱们静观其变就是。至于圆月的贱命嘛她知道的太多了,既然不再为我所用,留着的的确确是个祸害,等这件事儿平息之后过段时间你再寻个机会了结了她吧!”眸色突有恶寒迸射而出,“务必干净利落,若是你再办砸了,包括你在内,你一家子儿的命可都得断送了。” 小于子的头压得更低了,大量的血随着这一动作更是止不住地流出,顺着脸颊而下,濡湿了藏青色的首领太监褂服,“嗻,奴才遵命,奴才一定办好贵人吩咐的每一件事儿,若再触下霉头当罪该万死!贵人说了这许久的话想必是渴了,奴才重为您沏上一盏来。” 平贵人保养得宜的白皙玉手随意一挥,随即又捂上自己的口鼻,极其嫌恶道:“行了,满屋子都是血腥味儿,闻着令人作呕,你赶紧下去处理一下伤口吧!若是伤到要紧处了便去太医院请太医瞧瞧,看样子怕是得上点儿烫伤的药,只是”冷眉高抬,“该管好自己的嘴儿,今次只是给你个小惩,你给本贵人长点儿记性,下次可就没这么好运了。” “嗻,奴才记牢了!多谢贵人关心,贵人且放宽心咯,奴才这张嘴儿可比塞进木塞的瓶口还严实着呢!”小于子双手呈着已被染上斑斑血丝的粉色金边丝帕,唯唯诺诺,“贵人,这帕子可是皇后娘娘赏赐您的,奴才岂敢” 平贵人纤纤玉手随意一挥,打断了小于子未完的话:“区区一条丝帕本贵人还怕没有?姐姐待本贵人好得很,赏赐之物可远远多过于皇上赏的,一条小小丝帕又算得了什么?赏你了。” “谢贵人赏。”小于子面上毕恭毕敬,心里却恶狠狠“呸”了一声,即便善于察言观色如他竟也猜不透平贵人的心思,她心里究竟对皇后娘娘有没姐妹真情? 平贵人自匣子中取出一本保存完好的词集,封面上是三个行云流水的行草字墨——芳草集。平贵人指尖拂过封面上的三个字,笑若桃花:“把这词集给皇后娘娘送去,就说”顿了顿,“这是她往昔书写的诗词,我一直珍藏着,如今奉还给她,盼能助她找回往日记忆。” 阳光透过雕花支棱窗户上的明纸斜斜透进,临窗暖炕上的朱颜端着一盅补血的血燕红枣羹,闭着双眼迎着阳光,贪婪地吸允着这温热的光明,只可惜阳光透不进心里,无法驱散它重重的阴霾。轻薄的光线轻抚着他苍白无色的疲倦面容,眼角的坠泪痣越发鲜红欲滴,就好似有人拿了一只毛笔醮了朱墨点在了她的眼角之上,仿佛下一瞬它便要滑落脸颊,化作血泪。 宫棠轻手轻脚于麒麟铜香兽中燃了沉香,取了一件无纹碧色披风悄悄为朱颜披上,未敢出声,默默退出。 安德三静静守在廊下,眉目尽是忧愁。见了宫棠,忙压着声线问:“可好些了?” 宫棠摇摇头,小声道:“当真不宣太医来瞧瞧?” 安德三叹道:“唉,主子娘娘不让,说是自个儿静一静便好,可我这心里着实不安哪!”沉吟须臾,“这样,你好好儿守着,我去一去乾清宫。” 宫棠皱眉,道:“主子娘娘只怕不愿见皇上。” 安德三踌躇着,小信子近前禀报平贵人和蓝常在求见皇后。安德三即刻道:“今儿个不是免了六宫嫔妃晨昏定省么?你去回了,就说皇后娘娘身子抱恙,请她们回去罢。” 小信子一张稚嫩的脸庞皱成橘子皮,为难道:“师父,这两位可都不是好打发的主儿,昨儿夜间主子娘娘梦靥的事儿也不知是哪个爱嚼舌根儿的给透了风儿,如今只怕东西六宫都晓得了,那平贵人您是知道的,和主子娘娘姐妹情深,但凡主子娘娘身子有些风吹草动,平贵人便是最心急之人,这不,这会儿说是见不着主子娘娘安好的模样她便守在宫门口不走了!” “得!”安德三横了小信子一眼,“也罢,主子娘娘也是需要有人陪着说会子体己话儿,指不定心中的郁气便可散去些,我去通传罢。” 安德三轻手轻脚掀了帘子进内,停步在外间,隔了一席晶石珠帘,细声低语:“皇后主子,平贵人和蓝常在求见。平贵人挂心您的身子,不愿离去,非得见上您一面才安心,主子您看见是不见?”许久,里头未曾传出半点声音,安德三心中不安,隔了帘子往内望去,见琉璃日光之中,朱颜散落的青丝长及腰间,盘腿坐于炕上,痴痴发着呆,安德三心知朱颜出了神,并未听到他说话,只好提高了声调,又将原话重复了一遍。 朱颜缓缓睁开双眼,低头看了看手中凉透的汤羹,怏怏地将汤盅放回案几之上,换了坐姿,光着的双脚踩入脚踏上的高底锻面鞋后,将银缂丝苏绣睡莲裙摆放下,遮住了脚面,方清了清暗哑的嗓子,道:“让她们进内殿稍候,传宫棠进来为我梳妆更衣。” 安德三满布愁云的一张脸总算拨云见日,微笑着应声而去。 蜜色珠帘被风吹得一晃一晃的,折射着从窗户处斜斜照进的日光,越发晶莹剔透。平贵人一只白玉般的素手缓缓打起珠帘,一见朱颜,豆大的泪珠便止不住地流,顾不上行礼,匆匆近前牵起朱颜的手,只一刹那间,泣不成声:“姐姐怎就如此苍白消瘦了?听闻姐姐自难产以来,常常受梦靥折磨,也不愿召太医好好儿诊治,长此以往,可如何是好?” 耳中忽然刺进“难产”二字,朱颜只觉心尖上的肉如同被人拿着一只烧灼红透的针尖刺了一下,面色便越发难看了,一时任由平贵人牵着手,怔忡着说不出半句话来。 平贵人身后的蓝常在不悦地瞪了平贵人后背一眼,正儿八经依着规矩行了礼请了安,声音软糯稚嫩。 朱颜循声望去,见蓝常在身着一袭藕粉色君子兰暗纹长袍,外罩对襟同色马甲,袖子上层层复复的团绣金丝蝴蝶栩栩如生,随着她的轻动仿佛欲翩跹而出,为她添了几许活泼明媚。 朱颜以另一只手轻拍平贵人手背,回以一记虚晃的微笑,取下腰间纽子上的丝绢为她擦去泪水,而后抽回被她紧握住的手,示意蓝常在起身,给她们二人赐了座。 蓝常在一双滴溜溜的黑眸从案上的汤羹划过,落在一旁并未被动过的糕点蜜饯之上,最后才望着朱颜,两眼乌黑有神,动弹之间少女神态尽显,“皇后娘娘面色不好,身子可是好些了?” 朱颜命人将小厨房新炖的血燕红枣羹端上两盅,回头望向蓝常在,见她正好沐浴在阳光之下,发上的蝴蝶点翠银发簪也镀上了一层金黄,映衬着她一张白里透红的桃李容颜,直教人移不开眼去,竟将一旁平贵人此刻梨花带雨的姿色堪堪给比了下去。 “本宫没事儿,不过是做了一场噩梦,总会有梦醒的一日,叫你们担心了。” 平贵人扯了扯嘴角,话中透着一股浓烈的酸味:“她哪里有空担心姐姐您?昨儿晚上忙着侍寝呢!”说话间,扬起下巴睨着蓝常在,口不遮拦,“我见你每次侍寝后第二天必定前来皇后娘娘这儿请安,又不是初次侍寝,你倒不嫌累得慌!莫非是来向谁炫耀呢?” 朱颜不禁朝平贵人睇了一记警示的眼神,呵斥道:“流玥,你何时学得如此尖酸刻薄了?不可胡言乱语。”平贵人只好嘟着嘴低下头去。 蓝常在却只作充耳不闻姿态,兀自对着朱颜和洵道:“皇后娘娘,自从您身子抱恙之后,常常免了后宫诸人晨昏定省,妾便难得见娘娘一面,心中不安,时常想念您。” 平贵人在旁又嘟哝了一句:“虚情假意。” 朱颜又瞪了平贵人一眼,见蓝常在今日是一副憨态可掬的乖巧模样,又听了这样一番情真意切的言语,心中不由一暖,示意宫棠为她呈上汤盅,“鸿燕?”可想而知,绯燕是没这般热心肠的。 果不其然,蓝常在眨巴着一双黑漆如墨的眼睛,似是不明朱颜为何突然叫她的闺名,笑了笑:“嗯?”忽觉这般回应失了礼数,赶紧又道,“皇后娘娘总是记着妾的闺名,真叫妾受宠若惊。” 朱颜笑笑,只道:“本宫看你是想念坤宁宫小厨房的美食了吧?” 蓝常在见了汤盅里色泽诱人的汤色,两眼直放光,当下便接了捧在手里,舀了满满一瓷勺吹着气,一面吹一面抽空道:“都想念,都想念!” 朱颜抿嘴一笑,温声道:“看把你急的,在外头候了许久,渴了吧?这血燕红枣羹是小厨房细火炖了一夜的,待到温热时兑入些许蜜糖,清甜爽口,最合你这小馋猫的胃口了。”转而笑对面色不霁的平贵人,半是斥责道,“你今儿个是吃了火药了?平日里娇俏可人的模样哪儿去了?就你这性子,在本宫这儿耍耍也就罢了,可别到旁人跟前现眼,免得遭人把柄。” 平贵人眼圈一红,满脸的委屈:“姐姐不问我受了什么委屈,只一味训斥我!待那蓝贵人却是疼到骨子里去了,到底谁是您的亲妹妹!” 朱颜端出不悦神色,收起半是揶揄的口吻,满面严肃:“后宫诸位嫔妃都是本宫的姐妹,本就该一视同仁。本宫自然疼你,但若是有朝一日你做错了,本宫一样收拾你!你倒是说说,是谁那么不识抬举让你这小祖宗受了委屈?” 平贵人当下又簌簌掉下泪来:“还不是那些个嚼烂了舌根儿的下贱胚子风言风语的,姐姐是不知,宫里头都传开了,说姐姐您之所以得了梦靥之症,必定是暗中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腌臜事儿,被恶鬼给缠了身儿,这c这污言秽语的,我真想撕烂那些人的嘴!” 朱颜一怔,叹了口气,道:“清者自清。嘴长在别人脸上,莫非你还能一一寻了破布给她们堵上不成?你何必气成这样?岂不给自己找不痛快?” 平贵人胡乱用袖子擦着眼泪,丰润脸颊涨得通红,啜泣道:“姐姐倒是看得开,反正我最恨这污言秽语,下次再叫我听见她们说姐姐的坏话,我定然冲上前撕烂她们的嘴!” 朱颜示意宫棠将余下的汤盅呈给平贵人,哄劝道:“行了,本宫知道你一心为我抱不平,那些流言随着时日自然会不攻自破,你也别放在心上了,赶紧趁热把甜汤喝了。” 平贵人渐渐平息怒气,但仍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并未伸手去接汤盅,把脸一偏,赌气道:“我不喝!” 朱颜顿觉又好气又好笑,下意识便脱口而出:“不喝拉倒!”话一出口,见平贵人和蓝常在带着不解的眼神盯着他看,不由抽了抽嘴角,僵笑道,“宫棠,平贵人不喝便呈给蓝常在,她爱喝。” 蓝常在恰好放下手中空空如也的汤盅,闻言,也不扭捏客气,道了声谢便再次从红漆托盘中端走了汤盅,眉目之间透着满满的憨厚,转眼,在众人目瞪口呆中,汤盅很快又见了底,她轻轻放下汤盅,露出极其满足的神色,扯下前襟金纽上的丝帕擦拭嘴唇上残留的汤水,对着朱颜璨然一笑:“皇后娘娘的小厨房就是不一样儿,总是把妾肚里的馋虫都给勾了出来!” 朱颜轻笑出声,不去理会平贵人对蓝常在的嗤笑,望着蓝常在的眼里满是笑意:“还要吃什么?你尽管说,本宫叫小厨房给你现做!” 蓝常在讪讪傻笑道:“方才吃得有些急了,这会子有些腻味儿,皇后娘娘的金镶玉最是解腻” “你倒是识得好茶!”朱颜忙命宫棠下去沏茶,打趣道,“每回来都要喝上一盅金镶玉才算没白来是吧?是不是之前送你的茶叶都喝完了?一会儿走的时候叫宫棠给你带上一罐。” 蓝常在急忙起身,福身道:“多谢皇后娘娘赏赐!” 不一会儿,乳母抱着承祜进内请安。承祜在乳母的怀里咿咿呀呀的,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像极了玄烨,一见着朱颜便“咯咯”笑着,挥舞着双手,直扑向朱颜。 痴痴望着承祜的笑脸,朱颜只觉内心有种异样的情感奔腾游走,渐渐覆灭了心中的抵触,他忍不住伸手接住了承祜,自然而然地抱在了怀中。 晴好的晨间,承祜清澈的笑声夹杂着蓝常在无遮拦的憨笑,显得美好而安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三十八章 风波再起 日影渐已西斜,隐没在宫闱深处的鸦群仿佛感受到独属于暗夜的冷魅召唤,呼啦地在紫禁城的上空盘旋着,随着夕阳余晖的散去又没入了不知何处。 残霞的最后一缕光辉褪尽后,整座皇城再度迎来了日复一日的暗夜。永巷的长街宫灯初上,晦涩的光亮宛若零星磷火,打在宫墙上成了诡异的光影。悄悄的夜,缓缓地深沉,仿佛无形中有一只从地狱深处破土而出的魔手抓住了整个皇宫,没有人能逃脱黑暗所带来的窒息感。 无月的夜。后宫一处幽静深远的废弃偏殿之中。 清淡简约的寝宫暖阁中,墙角一对紫檀宫灯残破不堪,并未点灯。只是斑驳案几之上立着一支小小的白烛,烛光闪烁,昏黄浑浊的烛光映照在独立于窗前的一抹纤细身影上,淡淡的光晕笼罩着她,平添了许多深沉的神秘。 她打开窗户,凝神望向漆黑的天际,拧开手中玄玉瓷瓶瓶塞,伸长了手将瓶子托出窗外,刹时一股扑鼻恶臭自瓶口散发而出,臭味极为浓烈,就像是乱葬岗上飘散的腐尸烂肉味儿,四下弥漫。她仿佛早已闻惯了这恶心气味,眉头一丝儿也不曾皱一下,只冷眼塞好瓶塞把瓷瓶纳入怀中,凝神望天,似乎正静静等着什么。顷刻之后,空中传来扑棱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的刺耳。她抬高手臂,绵薄缎袖滑至手肘处,现出了光洁如绸缎的手臂。突然,一只通身黑透了的乌鸦停靠在了她的掌心,骨碌碌转动着一对充满邪气的眼睛。她托着乌鸦下来,顺手关上窗户,从它脚跟处解下一四四方方两指大的黑色小纸包塞入袖中暗袋。 转过身时,浑浊的灯光映出了她的白色纱笠,白纱如雾垂落,遮住了她或许倾城的容颜。她将掌上乌鸦放在一旁案几上,信步走到早已备好笔墨纸砚的斑驳木桌前,凝神提笔写下一行字:城外竹林小筑。 纸张被卷成小细条塞入了乌鸦脚跟处的细如竹筷的黑竹管内,塞好盖子后,她重打开窗户向空中抛出乌鸦。 一声怪叫之后,乌鸦已无一丝踪迹可寻。 夜风微冷。 翌日卯牌时分,正是玄烨临朝的时候。永巷口的门闩被御前的内监摘掉,朱门洞开后玄烨的八人銮舆从月华门缓缓而出,舆前梁九功高叫一声:“皇上启驾——”这一声过后,銮舆浩浩荡荡自乾清门而去。 乾清门正中御榻之上,玄烨肃然危坐,鸣响鞭之后,以遏必隆c索额图c噶布拉为首,乾清门外大臣们行一跪三叩礼后,九卿六部大臣依次奏事c敬呈奏折。 玄烨头戴海龙卷檐式朝冠,身穿单色提花团龙朝服,少年天子的尊容在东珠和红珊瑚的映衬下熠熠生辉,他绵延有力的声音响彻大殿:“圈地令原是前朝陋规,百姓因此民不聊生,大清自立国之初便意欲蠲除,这也是朕一直以来的一块心病,所幸朝廷如今永停圈地,今年为止,已圈者也尽数给还,百姓总算得以休养生息,朕心甚慰。” 索额图出列俯首恭敬道:“皇上运筹帷幄,圣鉴极明,实乃我大清之福。” 所有大臣均附和道:“皇上圣明。” 玄烨睥睨众臣,从从容容道:“这也是列位卿家的功劳,大清而今安鼎天下,列位爱卿当真功不可没,朕一直记在心里,”坚定的目光落在遏必隆身上,“遏必隆。” 遏必隆急忙出列行礼:“奴才在。” 玄烨语声愉悦:“你从苏c杭运来数百万担粮食,解了直隶c山东春荒燃眉之急,这是大功一件!” 遏必隆面上的喜色隐在了朝冠之下,躬身道:“奴才只是秉承皇上旨意,不敢居功。” 玄烨道:“这你就无需如此谦恭了,朕向来赏罚分明,早前受了鳌拜牵连,你错也错了,朕罚也罚了,而今你将功补过,朕便复你公爵之位,宿卫内廷罢!” 遏必隆掩不住大喜之色,扑通便跪下磕头:“奴才谢主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玄烨遥遥扬手,转对索额图c噶布拉,“朕记得索尼的忌日快到了,朕甚是想念他,你们届时代朕给他上炷香。” 索额图c噶布拉一听之下极为动容,齐刷刷扎跪:“谢主隆恩。”索额图又道:“皇上日理万机千头万绪,还记得家父忌辰,家父在天之灵必定感念皇恩浩荡!” 玄烨感叹道:“索尼有恩于我大清,朕又岂能忘怀?他若是还健在人世,朕定然许他个安乐晚年,而不是像当年那般让他临去之时还为朕殚精竭虑。” 索额图c葛布拉慌地又一番谢恩。 须臾,玄烨扫了一圈众臣,眼底沉了沉:“怎么,裕亲王还是没来上朝吗?” 梁九功忙凑上前回道:“回皇上,王爷连日来缠绵病榻,怕是得将养上一段时日,王府昨儿派人上了道王爷病重的折子,”接下来的声音便压低到只有玄烨能听到,“昨儿晚上皇上是在坤宁宫批的折子,您还特意给皇后娘娘看了那道折子呢,皇上忘了?” 玄烨无声一哼,只淡淡丢下一句话:“让太医好生照料着。”话音方落,侧门处小福子匆匆忙忙的身影靠近了梁九功耳语一番,后者闻言色变,近得玄烨身侧,咬耳道:“皇上,钟粹宫急报,慧主子胎动不安,腹痛难忍。” 玄烨猝然变脸,急问:“怎么回事儿?召了太医没?” 梁九功细声回道:“孙太医c李太医都到了,皇后娘娘也早已在钟粹宫里。” 玄烨呼吸一重,甩下一句:“退朝!”急忙乘了銮舆赶往钟粹宫。 寝床上慧妃娇弱的容颜惨白如纸,紧咬着同样惨白的唇瓣,豆大的汗珠直往外冒,濡湿了大片枕巾,不时的呻吟惊动着一宫上下的心魂。 朱颜来回踱步,焦虑之情溢于言表:“两位太医,如何了?” 孙之鼎捏着自屏风里延伸而出的红丝线,神色凝重:“娘娘莫急,慧妃虽胎象颇为紊乱,动了些许胎气,但是所幸并无滑胎的迹象,容臣先行开一剂保胎药方。” 朱颜连忙点头:“好,务必保全母子二人平安!快去,切记用上最好的药材。” “嗻!”孙之鼎急应一声,扎跪后急急而去。 朱颜转问李淮溪,不悦道:“李太医,慧妃的胎是你负责的,早前不是还好好儿的么?怎么突然就动了胎气?” 随慧妃住在钟粹宫的荣贵人也是一脸担忧:“是啊!这究竟是怎么了?刚刚还有说有笑的呢!怎的转眼就” 李淮溪一直俯首跪在地面,面色死白,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儿,被朱颜这一质问,身上冷汗簌簌而出:“微臣有罪!未能照顾好慧妃娘娘的龙胎,只是微臣昨儿来请脉时慧妃娘娘的胎象甚是平稳,并无一丝不妥,微臣自问并未犯下任何过错,安胎药的药方太医院均记载在册,微臣相信定是只字不错,皇后娘娘若是不信微臣,可着人翻阅查看。” 朱颜沉吟须臾,突闻慧妃叫唤,于是绕过屏风走到慧妃跟前。 慧妃吐字艰难:“娘娘不要责难李太医,他是太医院的翘楚,待龙胎极为尽心尽力,想必不是他的错。” 不是太医的错?那会是朱颜心尖一跳:“你这两日可有吃了什么不该吃的?” 慧妃想了想,摇摇头,这一会之间已不再阵痛,面色也渐渐好转,吃力道:“妾所食所用皆是遵照太医嘱咐,就连一举一动都是万分小心,万万想不到这好端端的怎会突然动了胎气。” 平贵人当日流产一幕如电影般在朱颜脑中重放,他心中的疑虑越发浓郁,这话算是白问了,如果有心人想要害死龙嗣在慧妃食物中动了手脚那必定是有了十足把握,就算不能得逞也能不着痕迹全身而退,又怎会被轻易发现呢?正欲开口再说些什么,玄烨的身影已如急火般快步走进,焦急地叫着慧妃的闺名:“苏依尔哈!”一时竟也顾不上朱颜还屈着行礼的身子,更别说荣贵人了。 一抹错愕与失落交杂着的神色凝在了朱颜脸上,只是他自己却不自知。 不知是感动于帝王的真切关怀还是因疼痛无助,慧妃盈满怯弱的秋眸滑落两行热泪,我见犹怜,“皇上!”一张梨花带雨的脸扑入了玄烨怀里。 玄烨轻抚慧妃的后背,心疼道:“别怕,朕来了。”急切的目光落在慧妃突起的肚子上,“孩子没事吧?太医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李淮溪仍旧跪着的身子微微颤抖:“微臣该死” 朱颜僵着仍半屈着的身子,冷淡道:“皇上别着急,孙太医已经熬药去了,慧妃只是略微动了胎气,静养几日便好,无甚大碍。” 玄烨这才发现一屋子上上下下还都拘着礼,看向朱颜的眼神带了一丝急不可见的歉意:“皇后快快平身,”眼神扫向一屋子的人,最后定在李淮溪身上,冷冷道,“你们也都起了吧。李太医,你到底是不是千金圣手?” 细汗自李淮溪额头顺延而下,诺诺道:“皇上明鉴,微臣不敢自称千金圣手,但对于惠妃娘娘此胎,微臣确是问心无愧。” 玄烨冷哼,“你年纪轻轻便能在太医院崭露头角,按理说医术自然是颇为精湛的,尤其擅长千金一科,孙之鼎也未必能比得过你去,只是为何皇嗣经由你照顾问题却总是层出不穷?早前皇后的胎儿虽说是由孙之鼎和你共同照料,但凡事多经由你的手,皇后最终险些难产而死朕尚未追究你的责任,如今慧妃的胎儿你若是还保不住,朕一定让你尝尝五马分尸的滋味儿!” 寒意直刺心头,李淮溪“咚”地磕了一记响头,“微臣身为医者,势必尽足医者本分,不敢有一分一毫懈怠,只要娘娘们不是出于意外而致皇嗣于险地,微臣自问有十足的能力保母子平安。” 闻言,朱颜总算正眼打量起李淮溪,凡事无绝对,他这话是在为自己找后路呢,看来也是个聪明人。也是,自古御医难为,他能以这等年纪跻身太医院前茅,单单只有医术是远远不够的。 慧妃透过屏风看着李淮溪,眼中似有异色掠过,不过也只是一晃罢了,没有人能捕捉得到那是什么情感:“皇上,妾没事儿,孩子不是也好好儿地么?许是这两日害喜难以入眠这才动了胎气,也亏得李太医开的药方害喜的症状才大大地缓解,皇上不但不能怪罪于李太医,还得嘉奖他呢!皇上别生气。” 玄烨的脸色有所好转,柔声道:“好,朕不生气,孩子和你都平安就好。” 朱颜深深看着玄烨和慧妃。原来帝王之爱最是奢望就是唯一和永恒。本以为玄烨对赫舍里用情至深,不会在别的女人面前流露柔情蜜意,今日看来是错了,自己毕竟是不谙情事的。屏住呼吸遏制住源自这具身子体内丛生的酸意,朱颜意外迎上荣贵人的视线,她的眼中只有一份独特的静谧,宁静得就像是无风的温泉,无波无澜,嘴角浮着浅淡温和微笑,笑中带着尽在不言中的宽慰。 朱颜心里愣了愣,她是在安慰他吗?难道她身为众多妃嫔之一,与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共同分享同一个丈夫她却毫不在乎吗?这个如温水一般的女人是看透了宿命还是根本就无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三十九章 此情难死 从钟粹宫出来后,朱颜习惯性地屏退肩舆,只留了安德三和宫棠跟随在旁,踩着三寸高马蹄底信步走在长街石板上,鞋底与地面相互碰撞所传来的声音格外刺耳,一声又一声地敲击着他莫名复杂的心。 长长一叹,脚下这双束缚竟也逐渐适应并能来去自如了,任何事情果然是习惯就好,只是习惯,与快乐无关。他抬头望天,唉,真的是习惯了这个世界了吗?这个对他而言本应是毫无关联的世界,现在确是千丝万缕都丝丝相连,他到底是招谁惹谁了一想到这,幽夜邪笑的绝美容颜犹如毒蛊般浮现在脑海中——到底,幽夜这么对他用意何在? 安德三见朱颜走着走着突然站定发起痴来,细声关切问道:“皇后主子可是走累了?” 朱颜回神,摇摇头,搭着安德三的手继续向前走去。绕过一处拐角,不意间迎面遇见了一抹安静俏立风中的女子,一袭水绿墨荷绣纹命妇旗装衬得她淡雅如仙,顾盼之间满是端庄得体。她静静地站在角落处,似乎已经等候多时,一见到朱颜的身影,连忙拾步上前福身,温婉道:“妾身西鲁克氏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安。”她身后仅随着一名内监,朱颜瞧着他有些面熟,但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了。 朱颜眼前一亮,眼前的这个女子让他一见之下就想起了花之君子——兰花。只是这个女子并不是宫妃,自己从未见过,不由看向安德三,安德三立即领会,凑在他耳边轻声提醒:“主子,这是裕亲王嫡福晋。” 哦?朱颜意外挑眉,看样子她是刻意在这儿等着他这位尊贵的“皇后娘娘”,只是赫舍里从未与她有任何交集,她怎么在这当口找上门来了?难道是福全出事了?望着西鲁克氏,朱颜端出了雍容温和笑靥,眼角的坠泪痣在笑靥之下朦胧而凄美,“福晋快快请起。” 西鲁克氏盈盈起身,声音与人一般恬静柔曼:“妾身得知宁太妃不慎染了风寒,这便入宫探望,不想竟在此遇见了娘娘,如有冒犯娘娘之处,还请娘娘宽恕。” 宁太妃,董鄂氏,世祖时号庶妃,福全生母。 朱颜浅浅笑道:“福晋多虑了,本宫长日无聊,能在此巧遇福晋高兴还来不及又怎谈得上冒犯?福晋若不着急出宫可愿移步坤宁宫?” 西鲁克氏一双会说话的水眸仿佛烟波荡漾,微一福身,道:“娘娘盛情,妾身求之不得。” 二人到了坤宁宫正堂后,奉茶宫女上了香茗,朱颜屏退了左右,连安德三也被叫去守在了门外。 落座主位,朱颜半笑道:“宁太妃可还安好?”这位宁太妃也是个怪人,本来亲生的儿子封王开府她应该高高兴兴迁出皇宫入住王府才是,却不知什么原因让她坚持孤守深宫。 一抹愁云掠上西鲁克氏姣好的面容:“多谢娘娘关心。太妃年岁渐长,身子骨是大不如往昔了,今次受了凉,偏生又听得王爷病重,一时受不住打击,病势又加重了些,”话及此处,不由深切一叹,“王爷如今卧病在床,妾身怕雪上加霜,刻意隐瞒了太妃生病一事,只是母子连心,太妃甚是想念王爷,总念着能看上王爷一眼也好,只可惜两边儿都病着,是谁也见不着谁。” 朱颜收了笑容,拧起两道娟秀细眉,想了想还是出声问道:“王爷可是哮证再犯?” 西鲁克氏摇头道:“哮证倒是不再犯,王爷自小多病,再者太医说王爷积郁太深,长年累月的郁气终究大伤元气,乃是心病。”说到最后二字时,若有所指的目光落在了朱颜面上。 朱颜眉心一突,心下明白西鲁克氏话中之意。她话自然是说得隐晦,但他又怎会听不出西鲁克氏心中真正想说的是:王爷因为你害了相思病。 “心病还需心药医,福晋乃是王爷嫡妻,自然是最懂王爷的,想必知道如何开导王爷。” 西鲁克氏苦笑了,幽幽道:“娘娘抬举妾身了,王爷心思隐秘又岂是妾身所能窥得一二,妾身所能做的唯有尽心侍奉罢了。” 朱颜上唇微抬,是笑非笑:“福晋定然是个贤妻良母,”低眉端过茶盅,抿了一小口,“嗯,这茶香得很,福晋别只顾着说,也尝尝看。”西鲁克氏神色几不可察一黯,如浮光掠影后再度含笑,颔首道:“多谢娘娘。”有些心不在焉地啜了一口温茶,“香醇可口,确是难得的好茶。” 朱颜敷衍笑道:“看来福晋也是个识货的,若是喜欢便带些回去吧!本宫这儿也用不了那许多。”一来二去还不道明来意,朱颜送客的隐意已显,正想叫来安德三到库房去取茶叶,耳边却听得西鲁克氏飘渺的声音:“多谢娘娘厚爱,只是妾身怎敢平白受娘娘赏赐。茶虽甘醇却难免苦涩,妾身其实与王爷一样,都是怕极了苦的人儿,只是妾身内心的苦只怕不及王爷的万分之一,心中苦也就罢了,可万万不想嘴里也苦了。” 雕花漏窗零落洒进破碎的阳光,明纸上隐约可见庭院中万花开到荼蘼的极盛之景。 一丝杜鹃花残瓣被风卷进内室,飞落盛开着白莲的汉白玉水缸内,惊动了内里新养的几尾花色锦鲤。 朱颜带着艳羡的眼神落在悠游的锦鲤上便移不开了,他原本不是什么多愁善感的人,只是顶着这幅弱不禁风的皮囊在这个四方牢笼里关久了,日益觉得憋闷了起来,“如此想来福晋应是喜吃甜食的,小厨房里的百合莲子羹做得甚是爽口清甜,福晋不如用些再出宫。” 逐客令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西鲁克氏又岂是愚昧无知的人,她当即便起身行礼,温文道:“娘娘好意妾身心领了,只是王爷尚自卧病在床,妾身不能逗留过长时间,只能践踏娘娘一番美意了。妾身仓促前来并无备下贵重之物,”从袖口暗袋处取出一个牛皮信封,信封鼓鼓,只是封面上并无只字。西鲁克氏双手恭敬地呈了上去,“这是妾身和王爷的一番心意,鄙陋之物,还望娘娘莫要嫌弃。” 左右无宫人,朱颜亲自接过,微微一笑:“福晋如此有心,本宫欢喜得很。” 西鲁克氏再度福身,掩在眼皮子下的一双似水晶眸愁绪氤氲:“如此妾身便告退了,无意扰了娘娘清净,是妾身的不是。” 朱颜顺手拉起她的身子,慈眉善目道:“福晋说的这是什么话,都是自家人,当常来常往才是,等王爷身体康健了,福晋可得常进宫来唠唠嗑。” 西鲁克氏含笑虚应了声“是,”倒行着便要退下,朱颜神思一动,叫住了她:“福晋且留步。”随即当着西鲁克氏错愕的面儿撕了信封封口,取出了里面的一大叠信笺,展开一看,不禁傻眼了。 一页又一页的素白上密密麻麻的只有一个字:芳。 字字缠绵悱恻,力透纸背,仿佛要将一世的深情尽数倾注于笔端。 身体里似乎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这是福全的字迹。朱颜心下顿时明朗,只是看着西鲁克氏的眼里多了丝诧异:这个女人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福晋的字刚毅中透着柔和,当真是刚柔并济,能写得这一手好字的可谓才情兼具,本宫自愧不如。” 西鲁克氏笑得极为牵强:“娘娘,这是王爷的字,这些也仅仅只是冰山一角。” “哦?”朱颜状似意外,“倒是本宫眼拙了。不知福晋这是何意?” 西鲁克氏杏眼如雾,迟疑了半晌终是哀叹一声,宛若梦呓般呢喃念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朱颜嘴角忍不住地抽了起来,不得已捻了丝帕掩住嘴角,此举看在西鲁克氏眼里却是动情将将要饮泣之意,不免又添了几许凄凄愁情,只是愁情尚未到达眼眸,却生生被朱颜的举止惑住了。 “嘶——嘶——”手动纸碎,末了将碎纸重新装入信封之中,递给西鲁克氏,朱颜笑得很是倾城:“烦请福晋务必亲自交到王爷手上,”不再给西鲁克氏说话的机会,对外扬声道,“安德三,代本宫送送福晋。” 西鲁克氏僵僵地接过信封纳入袖中,看着朱颜的神色写满诧异c不解和浓浓的伤情,临去时,只幽幽说了一句:“妾身明白了,娘娘好狠的心。” 朱颜面无波动,站在玄关处好似目送西鲁克氏清柔的身影离去,可至始至终他的目光只盯着她身后的太监看。思索片刻,忽然灵光一闪,疑虑顿上心头。 过了半刻钟之后,延禧宫中平贵人斜斜软卧贵妃榻上,东儿怯懦的双手在她的双脚上来回揉捏着,脸上一道丑陋伤疤像一只细小的蜈蚣粘死在滑嫩的肌肤上,令人望而顿生凉气。小于子则刚刚进门行过礼,躬身静立一旁。 脚肚子传来的惬意令平贵人昏昏欲睡,却在见到小于子之后眸色一亮,起了精神头,一脚踹开东儿,恶声恶气道:“没用的下贱东西!下手不知轻重吗?滚!” 年幼的东儿怎能吃得起厚重马蹄底蓄意的加重力道,痛呼一声,忍不住捂着刺痛的胸口,呜咽请罪:“贵人饶命!奴才下回不敢了” 小于子心中哀叹一声,脸上却只能恶狠狠,阴阳怪气喝道:“没听见贵人的话吗?快点儿滚下去罢!” 东儿连连应“是”,踉踉跄跄地倒着退了出去。 小于子对着平贵人的脸倏忽间回了低贱的谄媚之色:“贵人,东儿那贱丫头不知轻重,不如让奴才伺候您吧?” 平贵人明面上天真无邪的笑靥此时此刻布满阴霾冷厉,不屑地“叱”了一声,“不必了,本贵人的身体又岂能是你这等男不男女不女的腌臜手能碰得的?”她半眯着的眼没有注意到小于子脸上转瞬的怨毒神色,“叫你办的差事儿如何了?” 小于子堆了满脸的笑褶子,越发地卑微恭诺了:“贵人放心,全都办妥了。奴才已经送王佳氏去见了阎王。先前因为皇后暗中派了安德三护她周全奴才未免露了破绽迟迟未能得手,这不到了如今安德三才有所松懈,奴才这才寻得了机会。” “很好,算你稳妥,看赏!”平贵人扬唇“咯咯”地笑,只是那笑靥犹如绵里寒针,令人不寒而栗。她随意摘下纤纤细指上的赤金镶红玉戒指,扔在身旁的案几上。 小于子垂首上前取过戒指纳入怀中,倒退两步回了原地,“谢贵人赏。” 平贵人一瞬之间笑容顿失,现出了怨毒嘴脸,咬牙切齿道:“王佳氏那贱人害得本贵人的孩子就那样平白死了!要不是她横插一脚,今时今日哪能是这般光景!她一条贱命换小阿哥的命真是便宜了!让你杀她之前先对她行以幽闭之刑,让她临死之前好好尝尝永远不会有孕的滋味儿,你做了吗?” 小于子后脊背已有薄汗层层渗出,小心道:“奴才一切都按贵人的吩咐行事,不敢有半点儿违背。” 干净纯澈的笑颜重现平贵人稚嫩的脸面:“很好,接着说。” “奴才已按贵人的吩咐引了裕亲王福晋见了皇后娘娘,贵人前次与福晋的一番谈话想必是起了作用了。只是” 平贵人轻皱双眉,言语中隐含的危险气息令小于子冷不丁打了个寒噤,“事情并不像贵人所想,皇后不但没有回王爷只言片语,反倒将王爷的信笺全都撕碎,还让福晋把那一堆碎纸送还王爷。” 平贵人双眼一眯,面露疑云,狐疑道:“这倒奇了,姐姐何时变得这般无情无义了明知裕亲王病重竟还舍得下,还真是枉费了本贵人的一番好意了呢!”把玩着手腕上通透翠绿的玉镯,悦耳的嗓音透着扑朔迷离,“当真是越发不像往昔的她究竟是哪里不对了呢?” “请贵人示下,接下来奴才该怎么做?” 暂且搁下心中的疑惑,平贵人闲闲望着角落处鸟笼中的金丝雀,哀戚戚叹息,好像真是惋惜得很:“本贵人最见不得有情人难成眷属了,姐姐心中有苦,做妹妹的怎能袖手旁观?总得想法子帮一把的不是?” 小于子突然又打了个冷战。 即便暖阳满室,仍半点没能驱散平贵人话中的阴气:“去把里间柜子左手边第一格里的东西拿出来交到宫棠手里,她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小于子目光闪烁,躬身应道:“嗻,奴才告退。” 鸟笼中的金丝雀安静地啄食着鸟食,静谧韶华缓缓流逝,岁月似乎安然静好。平贵人的目光晦涩地落在温顺漂亮的金丝雀上,似叹似笑:“姐姐,当年你曾说过不想当这凤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妹妹一直记在心里呢,你放心,妹妹会想尽一切法子助你达成心愿的。” 裕亲王府中,青玉案上仙鹤香兽袅袅飘出的浓郁香味终究没能把扑鼻的药味盖住,略带冷意的春雨斜斜降落时,福全看到了碎裂的信笺,也听到了自己的心在一块块地碎裂。 西鲁克氏沉默无言,一一拾起散落一地的碎纸,每看到一残缺不全的“芳”字便心酸一分,可是无论她怎么捡都是捡不尽,一室满满的都是那个字,那个在梦里她都羡慕嫉恨的人的名字。 病弱的声音低沉地从床上传来,沙哑淡漠,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不是说过不许任何人动吗?你出去。” 西鲁克氏把手中的信笺码好轻放在书案上,强忍眼中奔腾的雾气,颤声道:“王爷该吃药了,妾身让人把药端进来。” 福全瞪着鲛绡帐的双眼空洞无神,久病的他早已无一丝清俊风采,有的只是身心交瘁的形容枯槁,默了半晌才空空说道:“我叫你出去。” 西鲁克氏只作未闻,自顾唤了丫环呈上乌漆汤药和蜜饯,自己先试试汤药温热,药一入口,两道秀眉便生生纠在了一处,再舀一勺送到嘴边吹凉了才凑近了福全床侧,“王爷,妾身知道王爷怕苦,已经让太医换了容易入口的药方,今儿的药偏酸,苦味当真少了许多,王爷快些喝下,定然能药到病除。” 福全正眼也不看,挥手打翻了药碗,于是西鲁克氏低低的惊呼声伴着青花瓷的碎裂声脆生生地荡漾了开去,惊了王府花园中的一池死水。 猝不及防,福全空远而夹杂着隐忍怒气的声音无情地响起在西鲁克氏的耳畔,犹如毒箭穿过:“那些信笺都是你撕的吧?为了挑拨本王和芳儿之间的感情你倒是用心良苦。” 西鲁克氏身子一软,跌落床边脚踏之上,手心被破裂的瓷片割破了个大口,鲜血顿时如注,她却浑然不知,或许是心痛盖过了发肤之痛,“王爷就是这么看待妾身的吗?”言语忽转凄厉,“妾身不屑这般为之!王爷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她早已背弃你了!就在断发绝情的那一刻就已经和王爷断绝一切了!是王爷自己一直不愿面对现实,今日即便没有这些信笺,她的心意也早已表明” “啪!” 语未央,巴掌声脆响。 用力过度使得福全身子愈加虚软乏力,掌心传来的灼热感使他有一瞬的错愕。他打了她他的正妻他从未打过任何人如掉了线的木偶跌回床榻,“你胡说!她那是不得已而为之,她亲口跟我说过的她说她从未忘过我,从未!” 两行热泪终于无法遏制地决堤滚落,西鲁克氏哽咽道:“王爷醒醒吧!她对你这般绝情你又何苦痴心错付?听妾身一句劝忘了吧!” 忘了吧?福全空洞的笑扯动干枯的上唇,世间万物唯有情字最是难忘,又岂是想忘就能忘得了的?如果当真能忘,他会索性连自己也一并忘却,而不是任由枯骨铭心的伤痛日日夜夜割着自己伤痕累累的心。 重叠泪痕缄绵字,人生只有情难死。 一眼也不去看软软跌坐在脚踏上的娇柔女子,福全暗哑的嗓音犹如残破的秋风扫落叶:“如若能忘,你便把本王忘了吧,对你而言才算得解脱。” 西鲁克氏微一怔忡,尔后端庄秀妍的玉容上浮起了深切的痛楚:“王爷做不到的妾身又岂能做得到?”恍惚绽开一抹美到极致的笑颜,“既然如此,就让妾身陪王爷一起痛一起苦吧,即便是一辈子妾身亦是无怨无悔的。妾身此生未能与王爷同心,也好歹承受着共同的痛苦,兴许这样也是好的。” 福全了无生气的眼里倏忽间闪过一丝动容,只不过也仅仅是昙花一现,末了只淡淡抛下一句:“随你。”这便阖目翻身朝里了。 豆大的泪珠子自西鲁克氏的眼眸滚落,隐入了嫣红的地毯,添了如红梅般的新红。 是夜,景阳宫中烛光昏暗,内外萧条冷清,笼罩在夜的深沉里。宫莲早早支走了仅有的两名服侍宫女,独自一人坐于庭院中冷清对着凤首箜篌。 云遮月,庭院深深,唯有淡淡烛光。凤首箜篌失却了白日里的华丽浮躁,在暗夜里显得黯淡无色。宫莲只是抱着它,睁眼发着痴,不唱不吟,不言不语。 未知过了多久,重云散去,淡淡月光洒落琴弦。宫莲似被月光唤醒,端坐了身姿,以冰凉的手指拨弄窈窕琴弦。月光笼罩在她单薄如纸片的面容上,触及情肠,潸然泪下,幽幽启齿吟唱: 明月多情应笑我, 笑我如今, 孤负春心, 独自闲行独自吟。 近来怕说当时事, 结编兰襟。 月浅灯深, 梦里云归何处寻? 是容若新作的词。吟唱的时候她眼前浮现的却是另一个人的音容,一个她此生都将触不可及的人。 她反反复复吟唱着,终至泣不成声。 忽然,庭院暗处草丛中传来细微的窸窣声。宫莲的指尖蓦然僵住,琴声戛然而止。她的眼中流过如星火般一瞬的喜悦,往声响来源处急寻而去,压低了嗓音颤抖道:“容若,是你么?” 一只玄猫叫了一声,从草丛中窜出,跳上了庭院中的矮墙,转眼消失在夜幕中,如同一缕幽魂。 宫莲骇了一跳,脸上的喜色终究如残花凋零,久久伫立于荒草丛生的庭院中,对影发痴。 未知过了多久,直到双脚站得麻木,一动,酸麻的感觉自脚尖直往上窜,她身子一软便往一边倒去。 一双强劲的手适时扶住了她,冰冷的声音随后响起在宫莲头顶:“下回再这么摔下去可没人扶你了。” 宫莲心中又一喜,转过身去才要说话却见容若已远远避了开去,一张往日总能带着嬉笑如暖日的年少面容如今竟只剩下疏离和冷漠,还有藏也藏不住的郁色。 “奴才给纳兰答应请安,愿答应步步擢升,隆宠不衰。”容若双唇紧抿,正儿八经打了个千儿。苍白月光打在他低垂着的顶帽之上,宛若隔了一层纱。 宫莲踉跄着倒退几步,无言泪先落。容若容若该恨透她了吧?她不断摇头,哽咽道:“容若,我” 容若凉薄的嘴角扯出一抹冷笑:“我竟不知道你还有这层心思,倒是我小瞧了你。你早该告诉我的,如今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天大的笑话!什么六年之约!这才过了几天?你何必藏得这么深,是为了玩弄我于鼓掌之间吗!” 宫莲一上前容若就后退,在他眼里已难再寻往昔的一丝宠溺和笑意,有的尽是鄙夷和痛恨。 “不是的!容若,你怎知我的苦?我” 容若冷冷一哂:“苦?我当然知道你的苦了。原以为一朝得蒙皇上临幸你便可栖上高枝儿了,可谁知皇上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你也只能在这荒草丛中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离你想要的恩宠可差得远呢!你自己看看,看看,你这景阳宫跟冷宫有什么两样!” 宫莲被容若双手死死钳住双肩用力晃动,直晃得她心疼欲窒息,直到面色苍白如纸,容若才喘息着松了手,毅然决然别过身去抬脚就走。 宫莲急急喊住:“容若,我从未想过玩弄你,更不曾想伤害你,只是你可知我每日身处这深宫之中是何等的难熬?本想陪着主子娘娘在这深宫一直这么熬下去,直到老死,方能报答主子娘娘十几年来如亲人般的恩典。直到你说要等我六年之后出宫,我每日都在想着出这高高的城墙!你的话我不是不曾悸动。只是,容若,我命如草菅,身不由己啊。” 容若一直紧闭双眼听完宫莲的话,到了最后险些落下泪来:“宫莲,是皇后逼你的吗?” 宫莲拼命摇头,急道:“不!不是的。主子娘娘素来待我如亲姐,又怎会做出违背我心意的事来” 容若凝视宫莲良久,几次张口欲语还休,最终还是咬着牙说出了口:“是皇上吗?” 宫莲眸中的绝望和痛楚一闪而逝,苦笑道:“皇上心中只有皇后,如今又如此鄙弃我,从未正眼相看,又怎会喜欢我呢?” 容若眼中突然凝聚杀气:“那是谁?我杀了他!” 宫莲惊慌捂住容若的嘴,四下里望了望,心惊道:“你闭嘴!你若是真心为我好便莫做傻事!后宫争斗从来都是不见血的毒辣,你千万不能沾染。” 容若一把扣住宫莲的手腕,拉起就往外扯,“既然这地方如此腌臜,咱们还留在这儿作甚?我带你出宫。” “你疯了吗!”宫莲一面挣扎一面低声哭喊。 容若却一味不管不顾:“我就是疯了,早就疯了!以往虽然不能天天见到你却也还有盼头,眼下呢?眼下什么希望都没有了!你还指望我能心平气和接受你成为帝妾的事实啊!”话未说完,手臂上突袭而至的疼痛使得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又惊又恨地看着宫莲。 口中尝到一丝血腥味,宫莲流着泪步步后退,不断摇头:“我死不足惜,可我断不能害了你!容若,你死了这条心吧,即便我不是嫔妃,六年之后我也绝不会嫁给你,我心中早已另有所属,当初之所以允诺你六年之约只是不想伤害你,如今却发现我错了大错特错” 两行热泪自容若眼中滑落,只是他的脸隐在黑暗里,没有人看得见。 “从今以后,我做我的无宠嫔妃,你做你的御前红人,但愿我们不再相见,即便相见亦如不见。珍重,容若。” 宫莲转身离去时,新泪湮灭了旧泪。 容若独自一人在风雪中站了一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四十章 一箭双雕 光如水,荡漾在玄烨清俊沉静的倦容上。挥手示意随侍的内监退下,他独自披了银白月华踏进了坤宁宫西暖阁之中。 朱颜正蜷缩在临窗暖炕上熟睡,窗外树影婆娑,被树叶支离了的月色有一下没一下地戏弄着沉睡的愁颜。泪痣旖旎。 见状,玄烨暗自皱眉,默默无言地把熟睡中的人拥入怀里时,一日的疲倦即刻冲淡了不少。 一股熟悉的龙涎香侵入了朱颜鼻间,他脑子一个激灵,神思清醒了,正要睁开玄烨的怀抱时,却被他的一声哀伤的叹气呆住了。 “我知道你变了。是我的错,当年你曾说过不愿嫁给我只是因为不想当这大清皇后,可是我最终还是没舍得你,自私地只想占有你,原以为有我的保护没有人敢伤你分毫,可是说到底我才是真正伤害了你的人,如果不是因为我过分的宠爱为你惹来这许多嫉恨,你和承祜也不至于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你也不会变得如此心狠手辣芳儿,是我害了你” 语至最后,玄烨充满愧疚的脸面埋入了朱颜颈间,就像个无助的孩子。 朱颜心里却迷茫了:心狠手辣? 颈间源源传来暧昧温热,朱颜还是没能忍住装死。星眸半睁,刻意低迷了嗓子:“皇上?” 玄烨抬起头,两两对视,月色迷离。 朱颜身子石化,挣扎着想起身却发现玄烨双手死死箍住了他,无奈只得作娇羞状:“皇上是什么时候来的?妾竟半点不知,请皇上放开妾吧,如此甚是无礼。” 玄烨的手始终没有放开的意思,昏黄宫灯和着淡淡月光柔柔罩在他若有所思的面庞上,有不明气息由内散发而出:“咱们是夫妻,有甚无礼的。” 朱颜无言以对。 玄烨挑眉不悦道:“有床不睡却见天儿睡这炕上,你信不信明儿我立马叫人把这炕给拆了?” 朱颜扯了扯僵硬的左嘴角,半晌却只是蹦出一个字:“信。” 玄烨先是一怔,而后轻轻笑开了,话里满是宠溺味儿:“以后都乖乖儿地给我睡到床上去,我可不想每次来都是独守空床。” 朱颜扯了扯僵硬的右嘴角,一不留神就说了句:“皇上独守空床的机会可是不多,该好好儿珍惜才是。” 玄烨双眼一眯,阻隔了月华的透入,一时明亮的眼眸化为一片黑暗的虚无,沉沉地,他慢吞吞道:“是吗?可是为何有人却还巴巴儿地把别的女人亲自送到朕的枕边?嗯?” 朱颜一听玄烨这语气,立马嗅出危险的气息,借着玄烨松了的双臂之机,迅捷离开他的怀抱。玄烨眉目一冷,却没有强来的意思。 朱颜不动声色地与玄烨拉开了距离,疑惑道:“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玄烨深深凝着朱颜的眼睛闪过一抹痛苦:“明摆着的事儿你又何苦装糊涂?” 朱颜真的觉得莫名其妙了,脱口便说:“妾的的确确是糊涂得很,还请皇上指点迷津。” 玄烨敛了温情的目光往床上一瞥,冷冷道:“你且说是为何换了间暖阁?” 朱颜怔住,为什么?难道要他说:皇上啊,隔壁那间床的下面有鬼啊,睡在那张床上会被吓死的啊 玄烨转瞬软了语气,看着朱颜的眼神越发地寻味:“芳儿,我真是越发不懂你了,既然你明明在意,为何还那么做?明知我并不喜欢宫莲,却还是让她你究竟是出于什么心里?单单只是为了在后宫培植自己的人借以巩固自己的势力吗?”语声骤冷,“竟不惜用此等腌臜手段!那夜若不是以为是你,你以为朕会碰她一个手指头?若不是看在你的份儿上,你以为朕会接受宫莲,甚至于封她为答应?你就是这么算计朕的?” 朱颜心里一个“咯噔”,当下目瞪口呆。居然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怪不得转念一想,浑身微微一颤,宫莲真是好算计!此计可谓一箭双雕,既能摇身一变栖上枝头,又能离间帝后之间的感情 迅速捋顺思绪,朱颜屈膝福身,状似惊慌道:“妾惶恐!妾算计谁也不敢算计皇上啊!皇上是这般看待妾的么?皇上既说这是腌臜手段,妾又怎屑为之?”说到此处,他索性不再遏制,利用这具身体四肢百骸的哀恸轻易逼出了眼泪,“皇上说过会永远相信妾的,原来是骗妾的么” 玄烨一看到这张梨花带泪的面容,心下狠狠一疼,终是上前低腰扶起朱颜,抬手去拭朱颜脸上的泪,无奈道:“别哭,真是拿你没办法。芳儿,我信的是你对我的情意,至于旁的” 朱颜并没有避开玄烨拭泪的手,努力逼出了更大颗的泪珠:“皇上的意思是不信妾的为人?” 玄烨眸色忽明忽暗地凝着朱颜,竟沉默不语了。 朱颜心里凉了凉,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地方让玄烨起了疑心,难道是露出了破绽?仅仅只是宫莲这件事情玄烨又怎会给他冠上“心狠手辣”的罪名? “罢了!”朱颜冷了声音,“皇上已经对妾心存疑心,既然如此妾也无话可说,如今在皇上眼里妾是个工于心计的女人,那么皇上以后还是不要来坤宁宫了,免得一不小心就被妾给算计了。” 玄烨呼吸一顿,年少的脸阴晴不定,几番挣扎还是放下了帝王的至尊傲气,苦笑着拥朱颜入怀,无奈道:“只要你心里始终有我,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包容你,即便你”深沉的痛楚迅速隐没在眼底,最后一句话几乎闷在了喉咙里,“谋害皇嗣。” 朱颜并没有听清最后一句话,只仿佛听到“皇嗣”两个字,因明显感到玄烨隐忍的挣扎和痛苦,心里的不安愈来愈浓,不敢推开玄烨的怀抱,只能皱紧双眉任他紧紧抱着。 “但愿皇上能一辈子待妾这般好。” 这句话,朱颜是为赫舍里说的,为那个频频出现在他梦中的女子,为如今的“自己”——一个短命的大清皇后。 玄烨眸色几番变幻,最终定格在脉脉含情,在朱颜来不及惊愕的呆滞表情中,拦腰将其抱起,径直往凤榻而去 直到柔弱无骨的身子接触到光滑刺目的褥缎,朱颜一刹那宛若回魂,瞪大了双眼:“你干吗!” 朱颜的惊慌排斥尽收玄烨眼里,他心口猛地一痛,黑着脸不发一言,手往床内探去—— 朱颜下意识一缩,右眼角下的泪痣一晃一晃地颤动着。 玄烨脸又黑了一分,探出的手滞了滞——拉过里边的明黄锦被盖在了朱颜身上。 “好好儿睡罢。”言毕,转身扬长而去。 朱颜呆了,直到玄烨瘦削的背影消失无踪才闭上双眼,由心底里幽然逸出一声长叹。 翌日清晨又是诸妃晨省之时,朱颜强忍困意面挂假笑端坐高位之上,坐等各色千秋的到来。 诸妃一一到来行礼落座,香风熏人欲醉,端的是短长肥瘦各有态,玉环飞燕谁敢憎。 慧妃因着重养胎依然缺席,如此到席诸妃俨然以昭嫔为首,但见她今日所穿并非惯常的浓妆艳服,内着石青色滚黑边长裙,外罩月牙白圆领对襟织金缎褂子,发髻亦较之往常清减许多,只一双细眉斜飞入鬓,杏眼凤梢飞扬,眼周原本应该是惯常殷红的飞红妆,如今却换成了淡淡的桃色,却依然炫目溢彩,夺不去她半分的颜色,丹唇亦洗去往日的殷红,与眼妆同色,只醮一抹淡淡的浅粉,如桃色缤纷,自有一股慵态由内而外。 平贵人暗自打量昭嫔,清澈无一丝杂质的眼中隐有一抹异色闪过,如雁过无痕,转瞬即逝,未说话便先逸出一串爽朗的咯咯笑声,“昭姐姐今儿怎的如此素净?好生让妾眼前一亮呢!才觉着昭姐姐无论怎生装扮都是绝美的。” 昭嫔懒懒飞去一记迷蒙的眼神,朱唇轻启:“妹妹也不差,放眼宫里,也能算是个中人之姿,虽比上不足却也比下有余了。” 平贵人的姿容怎么着也算得中上之姿,琢磨不透昭嫔是为了作戏还是有意贬低她,平贵人心内终究是腾然升起一股怒火,面上却一味笑得开怀:“姐姐说的是,妾平庸之貌又怎及得上姐姐的万分之一。” 敏贵人粉唇斜斜上扬:“那是自然,明眼人都能看出昭嫔娘娘是何等艳色,说是天下第一美人儿也不为过呢!” 蓝常在身穿一袭褚色镶银边长裙衬得她越发的沉冷,淡唇一启便让人冷上几分:“天下第一?照敏贵人这意思,皇后娘娘却只能屈居第二了?” 敏贵人双颊泛起薄怒的潮红,咄咄道:“蓝常在就这么喜欢曲解人意吗?本贵人的意思是昭嫔的姿色无人可比” 敏贵人半句“而非位份尊荣”还未得及说出口已被蓝常在凉凉打断:“敏贵人无需再多说一遍。” 平贵人“扑哧”笑开了如花般的容颜,昭嫔突觉头发丝儿一疼,睨着敏贵人,扬声道:“敏贵人,皇后娘娘这儿的琼脂糕不错,你赶紧尝尝吧!”转而恭顺对朱颜道,“娘娘,敏贵人心思单纯,不是有意冒犯了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敏贵人满脸茫然,不得不在昭嫔凌厉的眼色逼迫下欠身,不安道:“妾言语无状,请娘娘恕罪。” 平贵人笑若桃李,只是那笑靥中的鄙夷却是毫不掩饰:“敏贵人这个模样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知是不是成天睡不足,脑子不好使。” 敏贵人正要发作,朱颜无奈只得清咳一声,接过圆月呈上的茶盅,有一下没一下地掀着茶盖,温热的水雾撩拨着赫舍里清秀端庄的容颜,模糊了眼角的一颗泪痣。 “女为悦己者容,诸位姐妹各有千秋,只要皇上喜欢即可,又何须分个高下美丑?历朝历代后宫从不缺貌美女子,即便是再美也是有凋零落土美人迟暮的一天,诸位须得明白皇上喜欢的不仅仅是看得见的美,看不见的美——心善德淑,才是最得圣心的。” 诸妃皆一派受教神色,齐齐离座屈膝福身,齐声道:“多谢皇后娘娘赐教。” 朱颜说得很是平静,然而内心却是波澜起伏的,他已经不是一次发现自己言行受到赫舍里身体的影响,随着时间的流逝,虽说他依然能保留原来自己的思维和心智,但是行为举止乃至言语习惯无不悄然发生着变化!甚至连感情似乎都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而这也是他自己最害怕的——却无法左右。有时恍惚间他竟觉得这具少女的胴体原本就属于他 想到这他面色浑然失色,直到身旁圆月提醒这才想起座下还拘着礼的妃子,定定心神,端出温婉笑容,笑道:“诸位姐妹快快起身回座。”除却昭嫔其余者皆应声回座,朱颜看了圆月一眼,内心如明镜,佯装惊讶道,“昭嫔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儿起身再说。” 昭嫔依然拘着礼,言语满是惭愧:“妾有罪,不敢起身。” 朱颜略含深意地看着昭嫔,道:“圆月,去把昭嫔扶起来。” 圆月显有迟疑,诺诺应声,未敢迎上平贵人流光溢彩的视线,手未触碰到昭嫔的身子,她却独自起身了,拉着圆月的手柔声道:“承蒙皇后娘娘看得起,你如今已是皇后娘娘宫里的掌事儿了,本宫替你高兴,这可好过你在咸福宫受罪了,你呀你,遭了罪受了苦也不告诉本宫一声儿,你觉得本宫不会为你做主吗?” 圆月垂首惶惑道:“娘娘” 昭嫔给了圆月一记安心的眼神,对咸福宫首领内监张甫道:“把人给本宫带上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四十一章 美人心计 张甫应声而去,须臾后领着一名瑟瑟发抖的太监近得前来,该太监约莫二十来岁,是咸福宫里寂寂无闻的洒扫太监。他一跪下后便哭出了声,“奴才咸福宫小源子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安!” 平贵人一见小源子,脸上的笑顿时无法受控地僵住,迅速瞥了一眼昭嫔,咬了咬下唇,这番表情也只是一瞬之间,再抬起头时又是那个清纯无心机笑意盈盈的平贵人。 此时昭嫔已然落座,发上的寒鸦戏珠赤金流苏犹自摇摆不停,一双雾眸透着说不出的倦懒:“皇后娘娘,当日春宴之上发生的事儿妾一直于心不安,妾回宫以后亲自审问了一宫的奴才,可恨的是那帮子奴才个个儿守口如瓶,妾每日晓之以大义,软硬兼施,总算于昨日查出个所以然来。娘娘,圆月身上的伤就是被这狼心狗肺的贱奴给打的,妾把他带来,请娘娘重重罚他,以儆效尤!” 小源子额头紧贴地面,因昭嫔的话整个身子抖如筛糠,泪流满面,嘴里只一味重复着:“奴才该死!奴才有罪!娘娘饶命” 朱颜收了眉眼的虚笑,看着昭嫔的眼里隐着不为人知的寻味,曼声道:“竟是如此?小源子,本宫问你,你因何原由如此毒打圆月?”看了一眼小源子,再把视线转向了圆月,圆月方一接触到他的眼神,即刻低下了头去。 小源子身子抖得越发厉害,因过于害怕连话也说不清楚,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昭嫔见状不悦了,倦怠的声音中显然透出了寒意:“没用的贱奴!有本事做下那起子昧良心的事儿倒是没胆子认罪了,皇后娘娘事务繁忙,可没闲工夫跟你在这儿瞎耗,还不速速把实情道来?” 小源子已经泣不成声了:“奴c奴才” 平贵人瞪着看似无辜的大眼,忽然打断了小源子的话,嘴角隐隐有不明笑意,“怎么这奴才怕成这样?瞧这胆色不像是个黑心的主儿呢!既然他说不出口不如就让圆月自己说吧,皇后娘娘您以为呢?” 朱颜还没出声,昭嫔倒抢了个先:“皇后娘娘,这贱奴既敢做便要敢当,圆月受尽他的欺凌已然可怜至极,自然是不愿再提及此事,如今还要让她当着众人的面儿一一说来,岂不徒增了伤心?妾今日实是出于无奈才揭人伤疤,如此已是于心不忍,又岂能让圆月自揭伤疤?” “昭嫔实乃良善之人,”朱颜静静凝着昭嫔,却见她眉目之间的确浮着一层怜悯之情,叫人看不出真假,“既然如此,小源子,你该说什么便说什么吧!只有一样你需得想清楚了,欺瞒本宫可是罪无可恕。”他特意在最后四字上加重了语气。 平贵人扬着无邪的笑靥,端的是清纯可人:“小源子,皇后娘娘的话你可都听清了?你可不要受了旁人的胁迫说些不该说的话,免得惹祸上身。”说着巧笑倩兮地看着昭嫔,昭嫔却视而不见。 小源子与冰冷地面相对着的脸有一闪而过的犹豫,半晌才哽咽道;“回皇后娘娘,奴才确实罪该万死,奴才千不该万不该起了歹意,奴才c奴才着实喜欢圆月,私下提出想与她对食,只是她抵死不从奴才因此三番两次逼迫她,她却从不给奴才好脸色看,奴才一气之下便毒打了她奴才实在是被鬼迷了心窍!奴才对不住圆月,请皇后娘娘赐死奴才吧!” 此番话一出,即刻惊了四座。要知道有清一代可是严禁宫女太监对食的,即使是私底下也不行,一旦被揭发,下场是极其凄凉的。 蓝常在原本兀自把玩着手腕上通翠的玉镯子,闻言冰冷的脸上倒也没什么波动,只是停了手中的动作,拉下褚色镶银边袖子,遮住了镯子,说出的话又是令人一愣:“你若当真喜欢她又怎舍得下手去打她?可见你并非真心待她,她既不愿,亦是对你无意,落花无意流水亦无情,好端端的瞎折腾什么呢?” 平贵人揪着心听罢小源子的话,总算是暗吁了口气,笑颜多了几许明媚动人的光泽:“蓝常在这话听着真叫人奇怪,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他们这些个奴才哪有什么资格谈论这些!” 敏贵人回过神后却是像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娇笑道:“往昔只听说过,没曾想今儿却是眼见为实了,妾倒是觉着有趣得很,阉人竟也动了色心想着娶妻,只是人常道娶妻生子,殊不知这妻是娶了,可如何生子呀?” 敏贵人这话可谓是极其露骨了,听得众人面色尴尬。昭嫔更是眯眼凝着她,声音虽仍是惯有的倦怠,却暗含了冷意:“敏贵人,这是你身为皇室妃嫔该说的话吗?说话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 本来皇后在场,教训妃嫔轮不到昭嫔,只是赫舍里流芳生性温柔良善,不善于管治后宫,因此依太皇太后之意授予昭嫔与慧妃同持协理六宫之权,而慧妃懦弱无能,只是空有其名罢了,真正的协理之权还是实打实地掌握在昭嫔手中,她自是有权管教在她位份之下的妃嫔。 敏贵人迎着昭嫔的眼神,打了个寒噤,还未起身告罪已听得朱颜温和之声:“罢了,敏贵人向来心直口快,本宫都不计较了,昭嫔就放她一马吧。眼下你宫中的这件事儿触犯了宫规,该如何处置本宫想听听你的意见。” 敏贵人悻悻然低头安坐一旁不出声了。昭嫔本也无暇顾及她,只道:“是,皇后娘娘。此事出自妾宫中,实属妾御下不严所致,妾自身亦是逃脱不得干系,此事全凭娘娘做主,妾惟命是从。” 朱颜虚应一声,看向圆月,却见她神情怪异,呆愣在原地,便扬声问道:“圆月,本宫问你,小源子的话可全然属实?” 圆月仿佛猛然惊醒一般,在接触到平贵人的眼神后,扑通跪下了:“回皇后娘娘,小源子的话千真万确。请娘娘为奴才做主!” 圆月的一举一动皆落在朱颜眼里,似有若无地扫过平贵人那张像极了林夕夕的脸面,平声道:“你惨遭虐打,本宫自然应还你公道。宫掖之中,怨旷无聊,本宫能够理解你们的寂寥之情,但宫规不可蔑视,小源子此举不仅有违宫规且行径歹毒,着将其押入尚方院(注),等候发落。” 小源子一听“尚方院”三字,立即昏厥不省人事。昭嫔忙的命人把他拖走了事,起身对朱颜福身,道:“妾御下不严,但请皇后娘娘责罚。” 朱颜并不出声叫起昭嫔:“这事儿出在你宫中,倒也真是难逃干系,如此便罚你三个月的俸禄罢。” 昭嫔眼中掠过一丝诡谲笑意,腰身躬得更低了,道:“是,谢皇后娘娘。”眸光轻轻扫过圆月,“娘娘,妾尚有一事请求,望得娘娘恩准。” 朱颜弯唇浅笑,只是眼角的泪痣总能轻易夺去几许笑意:“你且起身回座吧,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本宫能应你自然不会不允。” 昭嫔倦雅的玉容回以敬重一笑:“谢娘娘。”落座后仍朝着正座的方向低垂着头,显着恭顺谦和,“如今小源子已遭伏法,妾也算是帮圆月出了恶气,妾心中的不安得以驱散,妾看得出娘娘也是喜欢圆月的,只是咸福宫缺了掌事儿的大宫女,底下的奴才又都还未成气候,不知皇后娘娘可否让圆月回归咸福宫?” 却原来是这个意思看来圆月知道的隐秘之事怕是不少吧。朱颜略有深意地看了眼圆月,仍是笑意盎然,只是还没说话耳边已经传来平贵人清脆纯亮的声音,“昭姐姐可是糊涂了,姐姐莫非忘记皇后娘娘身边儿的掌事宫女如今已经成为皇上的新宠了么?”边说边拿眼瞧着一直隐在最不起眼处且一言不发的宫莲身上,“皇后娘娘乃是后宫之主,身旁又怎可缺一得力的大宫女呢?” 昭嫔眼中几不可察闪过一丝狠戾,温婉笑笑:“平妹妹还真是一语点醒了本宫,本宫竟是没想到这一层,是本宫疏忽了,”恭谨笑对朱颜,“还请皇后娘娘莫介怀,就当妾什么也没说就是。” 朱颜跟着假笑,淡淡道:“昭嫔何出此言,这倒显得本宫横刀夺爱了不是?圆月本就是咸福宫的人儿,若是昭嫔实在舍不下她,本宫便准她回了吧。” 平贵人一听,急了:“这怎么行?如此一来,娘娘您身边儿可就没贴心得力的了。” 朱颜心中暗笑,道:“无妨,本宫有安德三和宫棠足矣。” 昭嫔轻轻扶了扶发上沉重繁复的发饰,长甲上的蔻丹在满头珠翠的掩映下熠熠生辉,与眼帘之上的那抹飞红交相辉映,直欲夺人双目,她瞟了瞟平贵人和圆月,不动声色道:“安公公虽能力非凡,但坤宁宫上上下下诸事繁杂,有时难免有所疏忽,宫棠年纪又尚浅,是个活泼好动的,若论细心周到也是缺了点儿,如此妾又怎放得下心来?圆月在宫中多年,性子也是个稳妥的,娘娘还是留在身边儿差遣吧,至于咸福宫再让内务府重挑一人就是。” 平贵人道:“昭姐姐真是有皇后娘娘的心,依妹妹看也无需劳烦内务府了,未艾原就是咸福宫掌事儿的,索性就让她回去伺候姐姐吧,至于妾宫中皇后娘娘和昭姐姐无需挂怀,妾近日无意间撞见了凝萃,见她在辛者库中实在可怜,便有意将她收为己用,这不还没来得及跟皇后娘娘开口,眼下却碰巧了,这便是两全其美了,不知皇后娘娘和昭姐姐意下如何?” “凝萃?”朱颜和昭嫔异口同声,只是前者微讶,后者呼吸一挫。 平贵人点点头,笑容犹如三月阳春,是说不出的明媚:“瓜尔佳氏纵然是罪大恶极,可凝萃只是个奴才,罪不及她,是个无辜受牵连的,早前她对瓜尔佳氏的忠心甚是难得,妾亦是看中了她这点,皇后娘娘也知道如今这宫里啊,大有妄想栖上枝头变凤凰的,”说着又把目光瞄向宫莲,后者始终低垂着头,面上有什么表情却是不得而知,“这无异心的奴才是越发少了,”接着又扫过圆月,最终笑对朱颜,“还请皇后娘娘恩准。” 昭嫔面上一瞬有阴云掠过,张口欲言却听敏贵人“哧”地一笑,媚眼如丝,“左右不过都是奴才,怎的都在这儿抢来抢去?没的扰了皇后娘娘的清心。” 朱颜强忍翻白眼的冲动,扯开了一抹端庄贤和的笑靥,慢吞吞道:“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便也依了各位姐妹的意思吧,圆月仍旧跟着本宫,未艾回去伺候昭嫔,至于凝萃”略作沉吟,“平贵人,你确信凝萃真能为你所用?” 平贵人乖巧颔首:“娘娘无需担心。” 朱颜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你一意如此便也准了你罢。” 平贵人起身行礼谢恩。众人临散去之时,朱颜刻意凝神掠过昭嫔,见她虽面色无恙,眼底隐藏的戾气却是隐也隐不去,不禁暗笑在心。 独留蓝常在于寝宫之中,除了安德三,其他宫人内监尽数被朱颜遣退,包括宫棠在内。 蓝常在抬起古井无波的清冷面容,正视朱颜:“娘娘留圆月在身边儿绝不会是因为坤宁宫缺了奴才。” 朱颜赞赏地看着蓝常在,相较于她截然相反的另一个性子,其实他更欣赏她直言不讳的冰霜美人一面,“绯燕,本宫就喜欢你这直言直语,没错,圆月眼下并不忠于本宫,本宫当然不可能真心用她,不过看样子她知道得太多,只要踏出坤宁宫半步,她必死无疑。” 蓝常在嘴角浮上一抹似有若无的冷笑:“娘娘真是菩萨心肠,只是还摸不清那奴才的心思,放这么一个人在身边儿娘娘万事都要小心,免得到头来利用她不成反被她咬上一口,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朱颜浅浅一笑,笃定道:“这个你倒是可以放心,昭嫔对她是有杀心的,她是个聪明人,懂得如何明哲保身,是断然不会为昭嫔所用的,昭嫔如果以为圆月能成为她的眼线,那可是棋差一招了。” 蓝常在冷凝如冰的眸光远远移了开去,也不知落在了什么阴凉的角落里,只那么轻描淡写般一说:“圆月原非昭嫔的奴才,不会听命于昭嫔实属正常,娘娘可别忘了她的正主儿是谁。” 朱颜眸色忽然黯淡下来。他又怎会不明白蓝常在是什么意思,脑中不由再次飘荡着林夕夕那张毫无心机的笑脸,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蓝常在收回看着远处的冷清眼神,定定看向朱颜,依然吐字如冰:“娘娘是个心软的,即便心中有所疑惑却也不愿逼迫自己去承认,只是妾奉劝娘娘一句——后宫无姐妹,即便是亲姐妹。” 好一句“后宫无姐妹”,朱颜心中猝不及防一揪,一股酸涩在体内四下流窜,无法受控的情感又生生地出现了。 蓝常在继续道:“昭嫔和平贵人一度走得极近,如今明面儿上看是反目成仇了,可宫里哪天不是在上演着大戏?谁能料到她们台上台下唱的是不是同一出戏呢!哼,娘娘既然早已怀疑废妃瓜尔佳氏是昭嫔的替死鬼,那么平贵人也半点脱不得嫌呢!” 亲妹妹帮着外人杀害亲姐姐?而这或许仅仅只是为了争宠——为了帝王如昙花一现的短暂停留——或许更是为了后宫可怜女人的所谓权势。朱颜心里凉了半截,他不会愿意相信这是真实的,听到最后终是摆不上笑脸,且不说他如今这具身体的原主人赫舍里对平贵人的姐妹亲情,就是他自己也时不时把平贵人错当成林夕夕,林夕夕啊,那是他在另一个世界唯一的联系了呢。就凭那样一张一模一样的脸,他就狠不下心来。 “本宫心里有数。” 蓝常在加深了唇边的冷笑:“请恕妾直言,娘娘若是真的心里有数便断然不至于到如今还找不到一丝半点线索,您的感情用事是在拿自己和二阿哥的命在赌。” 二阿哥他的“儿子”那个他明明一直厌恶着后来却又不知为何喜爱上的无辜婴孩,或许真是应了那句“母子连心”吧!毕竟承祜出自这具身体,血浓于水。 蓝常在冷冽的目光刮过位于廊庑边的一扇窗户,窗纸的一角隐隐现出了一角黑影,只是那黑影只在窗檐右下角露出那么一小块,只如半个拳头般大小,不是细心的人是不易察觉的,她上下眼皮微微一眯,又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不降低一丝音量:“好在她们竟然蠢到把圆月推到您身边儿来,娘娘若还不好好用用这一颗棋子,岂不白白折损了她们的一片心意?” 朱颜略含深意地凝着蓝常在,绷着脸单刀直入道:“绯燕,你这是在帮我还是利用我除去你的眼中钉?”他是以“朱颜”的身份真心问的,而不是赫舍里那高高在上的“本宫”尊荣。 蓝常在没料到朱颜会突然有此一问,饶是时时刻刻面若冰霜的一张脸也有那么一瞬间的怔愣,末了,如闲话家常般凉凉道:“帮娘娘就是帮我自己,也没什么不同,不过真正为自己打算的私心必然是占尽上风的。” 这个女人特别得令他刮目相看呢!朱颜一愣之后就是没来由开怀地笑出了声,“你还真是心里想什么嘴上说什么,想不到在这里还能遇到你这样的真性情,真是有趣得很!”也怪不得玄烨对她有难得的几分宠信,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虚情假意之人,像她这样的绝找不出第二个人来,如此特别的女人就是随便放在哪里也会引人注目的,如果她不是汉人出身,位份绝不仅仅只是个常在。 蓝常在回以似有若无一笑,那笑容里好似一时之间没那么冷漠无情,仿佛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愧疚,只不过那样快的变幻,让人看也看不真切,只以为那是错觉,“让娘娘见笑了。” 晨风飒爽,蓝常在踏出寝宫,隐着凶光的目光在廊庑中四下扫过,最终停留在一道红柱上。微风徐徐,红柱背对着蓝常在的一面轻轻掀起了一角深绿色衣袂,她就着清新的空气深深吸了一口气,末了,冰冷的唇边勾起一抹哂笑,一笑过后,敛了眼中的煞气,扬长而去。 注:清内务府所属机构。初名尚方司,顺治十二年改尚方院。康熙十六年改慎刑司。掌上三旗刑名。凡审拟罪案,皆依刑部律例,情节重大者移咨三法司会审定案。太监刑罚,以慎刑司处断为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四十二章 红杏出墙 “昭嫔那个贱人!本贵人迟早将她五马分尸,叫她猖狂!” 延禧宫中,门窗紧闭。平贵人面目扭曲,胸口起伏,操起茶盅狠狠砸下,“哐当”一声碎了一地的瓷片,茶叶和着茶水凌乱溅落在朱红绣花红毯上。 小于子吓得大气不敢出,憋着声儿小心翼翼观察着平贵人的面色:“贵人小点儿声!您这还没和昭嫔撕破脸哪!隔墙有耳,您这话要是让人给传到昭嫔耳朵里可就麻烦了!” 平贵人充满戾气的眼睛阴森森地盯住小于子,恶声恶气道:“你以为本贵人真的怕她?” 小于子哭丧着脸:“哎哟,我的贵人啊!奴才知道您不怕昭嫔,可是您如今根基未稳,您还需要昭嫔不是?您还不能跟昭嫔作对啊,如今是您和昭嫔联手对付皇后,您是皇后的亲妹妹,皇后又格外疼爱您,昭嫔正是看在这点认为您有可利用之处,若是您真正打算对付起昭嫔,奴才以为她会不惜改变主意先除去您再对付皇后,毕竟您若是不能为她所用将会是一大威胁。” 平贵人渐渐平静下来,冷哼道:“你觉得她还会再相信本贵人吗?以她的老谋深算又怎会看不出本贵人的异心?只怕心里早就在盘算着怎么除掉本贵人了吧!你说她宫里那么多奴才,随便找哪个顶了罪名不行非得是小源子?你倒是会做事得很!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反被人盯上了,蠢货!” 小于子哆嗦着身子慌忙跪下:“奴才该死!小源子是奴才的同乡,人机灵又稳妥,这不该啊!贵人,会不会c会不会只是个巧合?” 平贵人提起厚重马蹄底对着小于子就是狠狠一踹,后者吃痛闷哼着倒了一边,又忍着痛急忙跪正身子,抖得更加厉害了,低垂着的脸上有无法遏制的怨恨闪现而过。 “愚蠢的阉货!” 小于子猛地抽打起自己的左右脸颊,边抽边咬牙道:“奴才该死!奴才愚昧无知,未能为主子分忧,奴才该死!” 平贵人自腰际捻了丝帕擦了擦太阳穴上的凉薄汗珠子,阴森道:“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那贱人不仅阻止了皇后对圆月毒打一事的深究,还利用此事除去了咱们的眼线,不可谓不高明呢!” “贵人千万别长他人志气,贵人今儿不是也趁机把未艾推回给昭嫔了么?咱们宫里少了这么一个大眼线,也算是扳回一成了。” 平贵人闷闷哼了一声,粉唇紧闭,也不出声。 小于子捏紧手心的汗水,道:“昭嫔有协理六宫之权,奴才看她离封妃之日不远了,贵人既要利用她除掉皇后又要想方设法阻止她晋升位份,凡事都应细细掂量,小心为上。”小于子嘴上卑微恭敬这么说着,心里却滋生暗恨:只要皇后一死,你还能有活命的机会?还不知蠢的是谁,一旦你没了利用价值,昭嫔还能让你活命?聪明的人都知道你应该巴结皇后除掉昭嫔才是呢,我就等着看你凄凉的下场吧! “嗯,你起来吧。”平贵人阴毒眸光“刷”地盯上金丝笼里的金丝雀,突然笑了,绝美的笑靥仿佛开在暗夜里最美的一株野蔷薇,“宫棠那边儿如何了?” “谢贵人,”小于子踉跄着起身,哈腰道:“那边儿已经妥了,只等时机。” “很好。” 小于子迟疑片刻,稍稍抬高眉眼偷觑着平贵人的脸色,道:“贵人,届时您真的打算让宫棠成为皇上的妃嫔?” 平贵人眼皮骤然紧眯,凉凉道:“你觉得呢?” 小于子迅速垂下眼帘:“奴才不敢妄自揣测贵人的心思。” “哼。”平贵人平躺在贵妃榻上,闭上双眼,“一个区区的下贱胚子也妄想爬上龙床,你应该好好教教她‘死’字怎么写才是,一个宫莲已经是碍眼得很了,以后还得想法子一并斩草除根了才好,”阴冷的声音里透出了几许倦怠,“唉,你说这天下的女人怎么都不死绝了呢?皇上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只属于我一人?瞧瞧这后宫,死了一个还有着成群的贱人,怎么都死不绝,该怎么办呢” 忽有凉风吹进,从窗户缝隙里卷进了一朵开败了的海棠花,无声地飘落她苍白犹如沉睡的清净面容上。 长街宫灯初上,一乘肩舆停在了咸福宫宫门口,敏贵人一袭深粉披风袅娜着进了宫门处,所有随身携带的内监宫人都被未艾阻挡在了外面。 未艾眼神一闪,福身道:“敏贵人来了,昭主子候您多时了。” 敏贵人长眸如星,也不搭理未艾,径直往内间寝殿而去。 昭嫔妆容方卸下,洗去铅华的容颜没了素日的浓艳反倒愈显清灵脱俗韵味,玲珑有致的娇躯仅着一件中衣,肩上随意披着一袭水红金丝披风,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汤盅里的汤水。 “谙达,皇上今儿晚上还是宿在慧妃宫里么?” 咸福宫首领内监张甫低着头,回道:“回娘娘,是的。奴才听说慧妃近日总是不得安枕,皇上难免心焦,这几日一下朝就摆驾钟粹宫,就连坤宁宫也没去了呢。” “哦?”昭嫔眉心一动,瓷勺中的汤水停顿在手中,“破了规矩留宿嫔妃宫中便也罢了,竟然连皇后也冷落了吗?看来还是皇嗣重要啊。” 张甫叹气道:“可不是嘛!娘娘您该好好儿为自己打算了,您进宫最早,按理说膝下早该有个阿哥或公主才是,如今却老奴看着着急啊!娘娘,李太医是您的心腹,医术高明,您何不命他为您好好儿调理调理身子呢?早日有个一儿半女的也好早日有个依托啊!” 昭嫔拿着汤匙的手微微一僵,眼中的异色一闪而过,不屑道:“孩子么?哼,本宫情愿一辈子都不会有他的孩子。” 张甫闻言脸色骤然大变,浑身都起了颤栗,慌乱地瞧了瞧四下,压低着声音:“娘娘万万不可胡说!娘娘一言一行不仅关乎自身前途性命更是牵连到遏府全家上下,钮祜禄一族的荣辱,老爷深知娘娘性子倔强无谓,放心不下才让老奴进宫随侍娘娘左右,有朝一日得助娘娘栖上高枝儿,老爷的一番良苦用心,娘娘可不能弃之不顾啊!” “良苦用心?”昭嫔眼里的痛楚一闪而过,转瞬又是慵懒淡漠,“能让阿玛费心的只有他自己的官位前程,而我只不过是巩固他地位的一枚小小棋子,他又何曾在意过我的悲喜。我若得势他自然高兴,若是有朝一日蒙罪失宠”说到这呼吸有那么一时的顿挫,“家中还有的是年轻貌美的妹妹,届时自然会有人取我而代之,怎么着阿玛都不会有何损失。谙达,你说本宫说得对不对?” 张甫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怜悯之色,欲言又止半晌,终于叹道:“娘娘切莫多想了,您是老爷亲认的嫡女,老爷对您还是心疼的。退一步讲,若是真如娘娘所想,娘娘更应该为自己好生谋划,不为旁的,只为了自己。” “为了自己吗”昭嫔垂下精致眼帘,再次抬起头时,嘴角已挂上一抹淡却的笑意,“你说的甚是,谙达,本宫自小便是你看着长大的,也只有你才对本宫是真真正正的好,你放心,本宫定然不负你的一片疼惜。” 张甫容色动容,眼中隐有泪光,正要说什么外间已传来小太监通传敏贵人到来的声音。 昭嫔看了张甫一眼,送匙中的汤汁入口,慢悠悠不再多发一言。张甫以衣袖揩了揩眼角,清清喉头:“传——” 敏贵人甫一进门,刻薄的嗓子便嚷开了:“娘娘,今儿你可看清平贵人的嘴脸了?那可是摆明了跟您作对呢!您可得尽快下手除了她才是,免留后患!” 张甫眉头一蹙:“敏贵人,宫中的礼仪您怎的说不遵守就不遵守了呢!这要是让皇上知道了,又该说您了。” 敏贵人横了张甫一眼,这才对着昭嫔漫不经心一福,道:“姐姐万安。” “罢了,你也就是这个性子了,还能指望狗嘴里吐出象牙来不成!”昭嫔懒懒扫视着敏贵人,丝毫不顾她脸色的变化,懒懒道,“平贵人只是明面儿上与本宫决裂罢了,戏总得做足了给别人看,你别多心了。” 敏贵人忽然愣住,不可置信道:“娘娘当真是这样认为?平贵人对您向来怀有二心,妾就不信您就看不出。” 昭嫔凉凉笑道:“妹妹你别对本宫有二心不就好了?” 敏贵人迎着昭嫔的目光,瑟缩了一下,讪笑道:“妹妹岂敢。” 昭嫔托着汤盅,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着,“赐座。” 敏贵人谢过后,悠悠落座,窗外有月华洒落她娇媚至极的玉容上,拉长了她千回百转的一双桃花眼。 “姐姐,那凝萃怎又突然去了延禧宫了?她以前可是瓜尔佳氏的心腹,知道的事情恐怕不少,就这样随她跟了平贵人不妥吧?” 昭嫔眉眼不动地看着殷红的汤水,仿佛在观赏一件稀世珍宝,半晌才漫漫道:“你若是觉着不妥,找个机会除掉她不就得了,这等小事儿无需向本宫请示,本宫可从来没有让你做过什么。” 敏贵人挪了挪位子,陪笑道:“是,妾明白,姐姐协理后宫忙都忙不过来,妾又怎能事事儿都来烦您呢!” “你如今倒也学聪明了些。” 敏贵人面露一丝喜色,喜滋滋道:“跟了姐姐许久,多少总得沾上姐姐一星半点儿的聪慧不是?” “什么时候你的小嘴儿也学旁人抹了蜜了?竟比这汤水还甜。”昭嫔放下汤盅,无焦距的眸子凝向敏贵人,转了话题,“妹妹,不是本宫说你,你好好儿跟平贵人相处不行?又不曾有过什么深仇大恨,也不知你们二人为何成天跟杀父仇人似的。” 提起平贵人,敏贵人桃花眼顿时毫不遮掩地冒出不屑的怒气:“妾就是看不惯她那惺惺作态的模样!成天仗着是皇后的亲妹和娘娘您的宠信便不把旁人放在了眼里,有朝一日妾定要她好看!” 昭嫔眼里隐着凉薄的笑意:“你远远不是她的对手,听本宫一句劝,你还是别去招惹她为好,且说你们都是本宫的人,应当齐心才是,凡事不应过头了。” 敏贵人打从鼻尖里轻哼一声,不情不愿颔首:“是,妾往后会注意的,姐姐放心。” 二人正说着,外间忽传来未艾深沉的声音:“娘娘,李太医和张太医给您诊脉来了。” 敏贵人闻言一怔,不解地看着昭嫔,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传召太医?姐姐可是病了?哪儿不舒服么?” 昭嫔道:“妹妹别担心,本宫只是前儿个偷懒,少穿了件衣裳,微微有些头疼,许是着了点儿凉,不碍事儿的。” 敏贵人起身,道:“那姐姐可要好好儿养着了,如此妹妹便不打扰姐姐,妹妹先行告退。” 昭嫔点头道:“好,去罢。”又吩咐未艾道,“未艾,让人去小厨房盛一盅极品燕窝汤给敏贵人带走,”视线重落回敏贵人身上,“本宫看你近日脸色不大好,该补一补才是。” 敏贵人也不推迟,恭顺应了声便退下去了。 昏黄的琉璃宫灯晕暖了暗凉幽深的寝宫,每个人的脸都仿佛笼着一层薄薄的轻纱,如同戴着一副别样的人皮面具。 照例,张太医随着李淮溪进门请安之后便被未艾领着下去了,张甫皱着眉头,暗暗叹着气,怪异的眼神在昭嫔和李淮溪身上溜了一圈,终是在昭嫔晦涩不明的目光逼视下佝偻着身子退下。 当朱门“吱呀”一声重重关上后,长身玉立的颀长身影再也抑制不住扑向昭嫔,滚烫的吻细密地落在她的脸上c脖子上 缠绵悱恻的呢喃淹没在粗重的喘息和低低的呻吟之中:“灵秀灵秀” 月华淡转,一室罗衫凌乱,凄迷了情人的眼中血c骨中泪。 待春华旖旎褪却后,如云锦被之中坦诚相待的一对璧人紧紧相拥对视,相对无言却仿佛胜过千言万语。 顷刻,李淮溪清俊的面容上决堤着深深的痛楚,声音嘶哑:“灵秀,你又瘦了。” 昭嫔听着自己久未被人唤起的闺名,无谓的眸光到底是动了动,出口却是:“慧妃的胎儿如何了?” 李淮溪面上的痛楚愈盛:“还算安稳,每日安胎药照吃,安神汤里我加了一味相思泪,此蛊不会直接对她的生命有任何威胁,只会使她偶有心悸之感,就像”眼神忽然一柔,定定地凝神看着昭嫔,“想起心爱之人时的悸动。” 昭嫔挣脱李淮溪的怀抱,起身着衣,面容在灯光下一晃一晃的,“相思泪?心爱之人?”突然莞尔一笑,美艳不可方物,“倒真是个好东西。” 李淮溪随着起身,随手拎起床畔的雪白中衣往肩上一披,从身后环住了昭嫔柔软滑溜的腰身,一张脸深深埋进了她的香肩里,“好香” 昭嫔着衣的手不得不停下:“有一事我还真是想不透。” 李淮溪抬起脸庞,道:“你说。” 昭嫔凝眉道:“慧妃不应有孕才是。你常为她把脉,未曾发现她体内有何异常?” 李淮溪道:“异常倒真算不上,无非便是从脉象中诊出气虚罢了。若是她长期服食天花粉,伤了根本,此生都不可能会身怀龙裔。六宫嫔妃多数人我都是诊过脉的,确实多数肝郁血虚,阴虚过剩,宫寒入体,即便有别的太医为她们诊脉用药调理,但是天花粉却依然不间断渗透她们体内,如此一来便难以真正调养好身子,长久这般下去,终究是难以受孕。然而慧妃的脉象与多数嫔妃相较可算是安康得很了。” 昭嫔眸中似有寒光掠过,疑道:“这便奇了,莫非慧妃从不饮茶?慧妃这一孕,却让我不得不对她起了疑心。毕竟这后宫又有谁不是戴着面具示人?”她面无表情地推开李淮溪双手,旋身离了他滚烫的怀抱,拢紧身上的披风,语声毫无起伏:“她的胎孙之鼎自然也要过问的,孙之鼎的医术可不在你之下,你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吧?” 李淮溪眸色深沉:“相思泪无色无味无形,早已潜伏在慧妃血脉之中,就算精通医术的人也断然诊断不出,除非那人也懂巫蛊之术。” 昭嫔满意颔首:“多谢。” 李淮溪愣了愣,回神后不免苦笑道:“你我之间何必言谢?你知道我本受不住约束,若不是为了你又怎么可能入宫当这什么太医。灵秀,当年你若是答应我不入宫,如今我们” 昭嫔懒淡的眼直直看进了他的眼,打断了他的话:“这些没用的话你又何必再说?我的命运从来就由不得我做主,如果再回到往昔,我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而你实在无需为了我委屈了自己,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我今生欠你的是永远也还不清了,趁现在你还卷入未深,不如你还是及早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李淮溪嘴角的苦笑深深蔓延开去,犹如一杯隔夜的苦涩茶水,闷声道:“我是不会离开你的,我若是走了,这深宫之中,你会寂寞至死的。” 寂寞至死么?难道这不是所有深宫女人固有的命运?昭嫔别开了视线,清淡无华的面上亦漫出了一抹淡淡的苦笑:“大阿哥如何了?” 李淮溪静了静,道:“最长活不过五月。” “你说我坏事做尽,有朝一日会不会遭天谴?” “若真有那么一天,我陪着你就是。” 二人静默须臾,门外忽然响起了三声不急不缓的敲门声,“叩叩叩”闷闷荡漾了开去,在暗夜里格外的刺耳。紧接着是张甫上了年纪的尖嗓子:“娘娘,张太医已经在外头侯着了。” 昭嫔看了一眼略显不悦的李淮溪,从从容容“嗯”了一声,转对李淮溪道:“张秋朝虽然是我们的人,但是人心最不可测,你看紧点,一有任何不对劲,立即除掉他。” 李淮溪点头道:“你放心,我知道分寸。有未艾在的一日他就逃不出我们的掌控,除非他不想活了。” 夜风悄然溜过,隐在黑暗深处的两双眼睛熠熠生辉,一双湛蓝充满邪气怪笑,一双漆黑几乎融入夜色盈满了惊诧。 “如何?很有趣吧?”湛蓝双眸的主人似血红唇扬起一朵阴邪笑花,森冷而暧昧的气息喷洒在受他控制的怀中人脸上。 朱颜没好气地低哼了一声,“你的兴趣真是又古怪又变态,非常符合你的人格。”大半夜的被这只鬼强行拖着看了一场红杏出墙记,还是从头到尾不准眨眼的,他做男人那会都没看过这么少儿不宜的场面,更何况现在身上这具躯体流着的可是传统的大家闺秀血液,折磨得他是面红耳赤,心率过速。 幽夜蓝眸闪烁,邪笑道:“你又忘了,我早就不属于人类了。” 朱颜冷哂道:“不用时刻提醒我你是只恶毒的吸血妖怪,拜你所赐,我对你印象深刻得不得了,简直刻骨铭心渗入骨髓。” 幽夜邪邪笑出了声,露出了一口过分雪白的整齐牙齿,在昏暗的月光下忽闪着獠牙般的光芒:“你如此记着我,我很欣喜,想来你永生永世都无法忘却我。” 朱颜暗暗咒骂了一声,声音又冷了几分:“说吧!你今晚上演的又是哪一出?”这只恶鬼总不会无缘无故请他看一场现场版香艳电影。 幽夜拢紧了怀里受他意念控制的薄弱娇躯,就像霸占着一件稀世的猎物,红唇一扬:“助你一臂之力。你不是暗中在查昭嫔么?都查了这么许久还半点东西都查不到,真是令人心急。” 朱颜强忍着浑身上下的厌恶感,咬牙切齿道:“你要真是有这么好心帮我,之前就不会害我了。何必这么拐弯抹角的,直接说明你的用意吧!”他恨恨说着,视线随着李淮溪和张秋朝离去的背影而跳动着。 温热的鼻息如游蛇般游移在朱颜光洁的脖颈间,激起了他一层又一层的颤栗,“这些天我看你这皇后当的也是像模像样的,毕竟你还是你,前世与今生究竟是断不了牵连,就算你的记忆变了,灵魂总是变不了的。不管是前世也好今生也罢,昭嫔都会是你在后宫中生存下去的绊脚石,我不稍微帮着你一点只怕你还是会死在她的手中,果真那样我千辛万苦把你带回来岂不是白费气力?” 朱颜脑中“轰”的一声炸响,只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再一次轰然倒塌,什么前世今生,什么灵魂不变竟然都是真实存在的?赫舍里流芳居然是自己的前世?这就难怪了,难怪他对这具身体有股莫名的熟悉感,难怪他的性情在悄然发生着改变,难怪言行举止受这具身体的左右,难怪对玄烨难怪! 前世他是她,这具前世的躯壳现在承载着今生的灵魂,那么,自己到底算是男人还是女人?前世又经历过了什么?死在昭嫔手中?他对清朝后宫史可是半点不知——除了那些恍恍惚惚的怪梦——如果梦里的事情都是真实后宫史的话,在成为赫舍里之前他甚至不知道玄烨的元后是谁!幽夜的话,难道意思是他在现代的灵魂被他勾走,带到了前世,进入了已经死去的“自己”的肉身?转念一想,又拼命摇头——不对不对!他不能相信这一切都是事实,他经常梦见跟玄烨有关的事情,现在肯定也是这样的梦!只有梦才能够解释这一切的荒诞! “怎么,被吓住了?”幽夜宛若九丈深潭的蓝眼闪动着挪揄的笑意,竟是愉悦不已,“这个世上还有太多你们小小人类未能发现的,不管你信或不信,真实存在的还是存在着。其实你又怕过什么呢?整天和死人打交道的嗜血法医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吗?” 乍然听到“法医”二字,朱颜身子整个猛地一颤,那是他曾经多么执着的工作,现在却好似相隔了千年万年那么久,仿佛从此以后将再与他无关。 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让自己澎湃的内心趋于平静:“前世也好今生也罢,噩梦也好现实也罢,我除了往前走还能怎么办”朱颜倦怠地闭了闭眼,“我不知道你这样对我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我也没有能力去阻止c反抗你,我只请你不要轻易伤人取血,更不要随随便便杀人。” 幽夜讥讽地哼了哼,玄黑的中长风衣在夜风中猎猎作响,暗淡月华之下,仿佛来自修罗地狱最美的一只鬼:“自身都难保了还想着旁人,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哪一天突然成了一具干瘪丑陋的死皮吧!” 朱颜忍住不发作,压抑着声音道:“只要不危及生命,如果可以用我的血换取别人的安宁,我没有什么意见,反正你也不会放过我。幽夜,我不知道你到底算不算人类,也不知道你从哪里来又究竟想要做什么,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你的良知并没有完全泯灭,你一定有办法救慧妃和她腹中的孩子,她是无辜的,孩子更是无辜的,你救救她吧!” “良知?”幽夜像是听到世间最大的笑话,笑出了声音,末了冷冷一哼,吐字森冷:“别人的死活关我何事?” 朱颜气极,如果不是此时此刻动弹不得,他早就一巴掌扇过去了。 讥讽的笑靥如妖冶在风中的幽冥花,幽夜长眉一挑,一头银灰色长发在夜风中飘飞着独有的柔逸,腰间玄镜的镜面忽然泛起了墨色的涟漪,他温柔地捏起朱颜圆润的下巴,直勾勾地看进了他愤怒的眼里,“你的善心不会维持多久的,其实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骨子里最终是凉薄的,只不过你总爱给自己强加上什么道德善心,然而,最终你会被现实逼出原形,而这,正是我所期盼的。” 朱颜怔住了,也只是一瞬间的恍惚,又怒目相对道:“如果你这么对我只是想对我人性的考验那你就太无聊了!我行动上斗不过你,但是你休想在思想上控制我一分一毫!” “是吗?”幽夜漫不经心扯了扯嘴角,蓝色瞳仁倏然缩了缩,顿时一股妖异至极的红光氤氲而出,牢牢锁住了朱颜的黑色瞳仁,“逞强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朱颜只觉灵魂深处猛烈一震,入眼之处皆是一片血红,思绪不由自主地被狠狠锁住,一瞬间就迷茫了起来,就算再怎么挣扎都不济于事,在彻底失去意识前迷迷蒙蒙间耳边仿佛飘过一句话。 你是我的,生生世世,一切都只属于我。 阴细的呓语如清风撩过,一去无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四十三章 御园赏花 慧妃挺着隆起的大肚斜卧在紫檀香贵妃榻上,眉目间满是慈母的安宁笑意,她一面轻抚着肚子,一面吃着紫玉为其呈上的香瓜。 紫玉见水晶盘中转眼又空了,忙持了银签插了一小块香瓜片置于盘中呈给慧妃,温婉笑道:“娘娘,今年这上贡的香瓜色泽鲜艳,汁水饱满,是上好的呢,您如今胃口不好,独独爱吃这东西,东西虽好,但吃多了也难免寒气,为了腹中的小阿哥,您可得节制些。” 慧妃轻柔一笑:“你怎就知道是小阿哥了?” 紫玉努嘴笑道:“奴才听宫中的老嬷嬷说过,肚子尖尖儿的呢多半是男孩儿,瞧娘娘您这肚子,可不就是嘛!” 慧妃一双玉手停放在肚子的最突起处,笑容却暗淡了几许,痴痴道:“若是阿哥固然好,只是也得平安长大才好。” 紫玉的笑容也一时停滞,不由往荣贵人居住的偏殿方向瞅了瞅,轻叹道:“听闻大阿哥前儿个夜里又病得厉害,今儿个早晨高烧还未退,怕是不大好娘娘想必是在惦记着大阿哥吧?” 慧妃神伤不已:“那孩子是那么的可人疼,也不知怎么的就荣贵人最近可好些了?” 紫玉还没开口,帘子外已传来林忠的声音:“娘娘,荣贵人和常答应看您来了。” 慧妃忙在紫玉的搀扶下起身走到炕垫上坐好,眼中略有兴色:“快请她们进来。” 荣贵人身穿一袭藕荷白边长裙,简单的发髻上端只插了支翠玉点金簪子,再无他物,平日里恬静端庄的面容苍白如纸,眉目间的抑郁又岂是淡淡的脂粉所能掩饰得去的。 常答应则是玄烨新宠,是个小家碧玉的,姿容尚可,放眼后宫也可居中上之姿,虽非绝色,但是顾盼之间颇有一股书卷味,像是江南一带养在深闺的娇小姐。 二人向慧妃行过礼入座后,慧妃心疼地牵过荣贵人的手,柔声道:“荣妹妹,你看你憔悴的,这两个月下来,竟瘦了一圈儿!今日一看,怎么脸色比前日还差了些呢?你这身子究竟是要不要了?” 常答应幽幽叹道:“可不是嘛!真是叫人心疼死了,皇上c太皇太后c皇太后赏赐的一应补品是碰都不带碰的,可把皇上给急的!” 荣贵人勉强挤出一朵苍白的笑花,温婉道:“我没事儿的,这不好好儿的么?你们实在无需担心我。” 慧妃细细打量着荣贵人,眼圈一红,话还未出口泪珠子已经滑落了,哽咽道:“你这口是心非的!大阿哥病了这么些日子,如今可好些了么?” 荣贵人一见慧妃掉泪忙不迭掏出丝帕着急地为其拭泪,柔声道:“姐姐如今怀着孩子,怎可轻易掉泪?眼下姐姐的身子才是最要紧的,实在没必要为了妹妹伤及龙胎。这么多天来我也想通看开了,这后宫里的孩子向来难以将养,就当妹妹与承瑞那孩子”说到这难免哽咽难耐,“母子情份太浅。” 常答应眼眶也是微红,劝慰道:“荣姐姐当真想开了就好,姐姐还年轻,又得皇上宠爱,总还会诞下许多子嗣的。再者说来,如今大阿哥虽病着,可太医院常日里都是上等好药用着呢,也没听哪位太医说了不吉祥的话,大阿哥会安好的,你且先别无端端说这种伤心的话,自己给自己找晦气。” 慧妃道:“是啊,常答应说的没错,荣妹妹瞧着是个有福气的。” 荣贵人反握住慧妃的手,勉强笑道:“慧姐姐才是个有福气的呢!您看您这胎,皇上是紧张得很,三不五时往您这儿赶,都快赶上当年皇后娘娘怀二阿哥时的光景了。” 众人正说着,突然传来内监通报皇后驾到的尖细之声。 朱颜眉眼带笑亲扶起慧妃,道:“快都请起吧。本宫突然到来,没打扰你们吧?” 三人谢过后,待朱颜上座之后才依依按照位份入座,慧妃嘴角浮着柔弱似水的笑靥,微笑道:“瞧皇后娘娘说的,妾等盼您都来不及呢!”众人急忙跟着附和。 朱颜微笑看向荣贵人,柔声道:“荣贵人也在,大阿哥身子好些了么?” 荣贵人起身福了福,身姿端庄犹如水中芙蕖,道:“多谢皇后娘娘关心,大阿哥”眼圈一红,“李太医每日每夜照看着,娘娘别挂心。” 李淮溪?朱颜眸中寒色一闪而逝,脑中飞过那晚咸福宫中昭嫔和李淮溪关于大阿哥的隐晦对话,眼角的坠泪痣动了动,仿佛要滴下血泪来,眼神转而看着慧妃隆起的肚子,又想起李淮溪暗下相思泪一事,看着慧妃的眼神不由得多出了几分哀叹和可怜。他不是没叫过太医为她诊断,可惜就连孙之鼎也诊不出她体内潜伏着的相思泪,而他自己虽也是学医出身,但懂的毕竟不多,更何况是源自古时候玄乎其乎的阴毒巫蛊之术,幽夜又是个冷血鬼,存了心看好戏的,根本就没有救人的念头。他也不会蠢到向玄烨告发昭嫔,无凭无据反而会让自己陷入绝境。自古后宫都极其忌讳巫蛊之术,稍一不慎只会死于非命。即便暗中命安德三追查李淮溪身世背景,却发现他身世极为清白,家族世代为医,且在民间颇有声望,和巫蛊是半点联系都没有,并无任何可疑之处。而一时半会也极难找到懂得巫蛊的人解救慧妃,如此一来,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慧妃一日一日落入危险境地,束手无策。现在连荣贵人的大阿哥也难逃毒手,他若是知情不救,医者的良心何安?沉吟片刻,他唤过安德三,嘱咐道:“李太医虽然医术卓越,但后宫嫔妃多是他侍疾,又是常年守在大阿哥身边,难免疲累,只怕也有不走心的时候,你传本宫旨意,让孙之鼎一同医治大阿哥,务必当头等大事办。”安德三自应声下去了。 荣贵人眼眶又是一红,泪珠即刻滚落,膝盖一弯便要跪下去,一面道:“多谢皇后娘娘,妾代大阿哥给娘娘磕头了。” 朱颜赶紧伸手阻止了她的下跪,眼中暗含愧色:“何必如此,本宫和你的心都是一样儿的,只愿大阿哥福寿安康。”众人又附和着朱颜,各自说了些安慰的话语,荣贵人都含泪一一谢过了。 常答应忽然笑道:“慧妃姐姐连日里待在寝宫里怕是闷坏了吧?听说怀着身子的人儿成日不动弹对胎儿是不好的呢,今日外头天气不错,日头看着也不毒辣,姐姐何不出去透透气儿?” 荣贵人也道:“常妹妹说的没错,李太医也曾这么说过,慧姐姐如今胎儿已稳,正是可以走动走动之时。” 朱颜收起杂乱的思绪,眸中恢复一片清明淡笑:“确实如此,本宫陪慧妃走走如何?” 慧妃在紫玉搀扶下微微福身,腰身未弯却被朱颜急忙扶起,“不是说过不必行礼了吗?你偏是不听。” 慧妃笑若春花烂漫:“多谢娘娘。”而这温柔纯净的笑花却生生地刺痛了朱颜的双眼。 一行往御花园缓缓而去,因慧妃大腹便便走得极为缓慢。御花园中夏花正当盛时,七月流火,夜合欢随地晕出的大片绯红染红了宫闱深深,宛若豆蔻少女含羞带怯,花团锦簇,端的令人悦目清心,生生地减去了许多闷热。 常答应的姣好面容掩映在花影之下,更添了许多江南女子的清韵,她从身上捻下沾着的合欢花瓣,细细端详着,“这苦情花开得倒是煽情得很。” 慧妃四周各站立两名太监手捧白瓷盆,盆中盛满碎冰,紫玉挥动手中精致罗扇为慧妃驱散热气,一阵一阵的凉意袭来,慧妃不但不觉得热反倒神清气爽:“这不是合欢花么?” 常答应把色泽鲜艳的花朵置放于手心中,风轻轻一吹,带起了花朵没入了草丛深处,无处可寻。 “慧姐姐有所不知,也不知是哪朝哪代了,这合欢花原唤作苦情花,并不开花儿的。苦情开花变合欢,要从一位名为粉扇的痴情女子说起。粉扇的夫君是名秀才,秀才寒窗苦读十年,准备进京考取功名。临行时,粉扇指着窗前的苦情树对他说‘夫君此去,必能高中,只是京城乱花迷眼,切莫忘了回家的路!’秀才应诺而去。却从此杳无音信。粉扇在家盼了一辈子,望穿秋水,青丝变白发,也没有等回夫君的身影。将死之时,这名可怜女子拖着病弱的身体,憔悴着一张苍老容颜来到那株苦情树前,发下重誓:如果夫君变心,从今往后,让这苦情开花,夫为叶,我为花,花不老,叶不落,一生同心,世世合欢!说罢,气绝身亡。第二年,所有的苦情树果真都开了花,而且,从那时开始,所有的叶子居然也是随着花开花谢来晨展暮合。” 朱颜听得微微一怔。慧妃水灵灵的眼眸子蒙起了一层薄雾,柔弱的面容方起了哀戚之色,莹透的泪珠已经滑下:“真是个痴情女子,只是一片痴心错付了薄情郎君。” 荣贵人却无甚波动,一双清澈如冷水的星眸仿佛早已看透了世间所谓的红尘情爱,只是这人世的淡然过客,她只静静看着慧妃,良顺说道:“慧姐姐如今身怀六甲,怎的又落泪了?左不过是一个泛黄陈旧的故事,世间情爱本就是浮华一场,较不得真,即便是变了心的人也曾真心过,奈何俗世太长,情缘太浅,人心太薄,回不去的往昔又何必作茧自缚?” 朱颜忍不住细细凝着荣贵人,只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子思想超脱,早已超出了她的年龄,超脱了这个吃人的深宫。这样一个聪明而绝尘的女子,应该会有一个好下场吧? 常答应嫣然笑道:“荣姐姐好一颗通透的心,真如醍醐灌顶,人常说听君一言胜读十年书,依妾看呀,荣姐姐这一席话可是远远胜过了世间所有的君子了。” 荣贵人看着常答应,只是恬淡启齿:“常答应如此谬赞,我实在不敢担得。听闻常答应出身书香门第,才华横溢不逊色于秀才探花之流,古语云,腹有诗书气自华,这话可不就是应了常答应么?”玄烨正是欣赏常答应的文才进而将其编入汉军旗纳入后宫,近日常答应颇有得宠之势,其地位虽远不及慧妃昭嫔,其宠信却直逼蓝常在。 听到这慧妃不由扑哧一笑,笑颜中的她玉容生辉,竟叫人睁不开眼,“皇后娘娘您听听,这会子功夫这俩人儿互夸起来了!全然不把本宫这胸无点墨的放在眼里呢!” 朱颜扯动僵硬的嘴角,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像是一幅在敷衍的模样,温温和和说道:“慧妃知书达理又怎会胸无点墨?” 常答应轻移莲步至慧妃跟前,亲昵地牵起她的手,笑得温婉迷人:“皇后娘娘说的是,慧妃姐姐切莫过于自谦了,姐姐出身高贵,又得圣心,如今更是身怀龙裔,实在是羡煞旁人了。”转瞬又说,“方才妾无心说起了合欢花的典故,无端惹了姐姐伤心,实在是妾的不是,妾在这儿给姐姐赔不是了。”言毕欠身一福。 慧妃赶紧扶起常答应突然矮下的身子,半嗔半笑道:“妹妹快起来,是本宫心软爱掉泪,岂能怪你?” 常答应示意紫玉退至一旁,自己托扶着慧妃的手,“这些个合欢花惹慧姐姐伤心,咱不看也罢,如今是暑热天儿,正是莲花怒放之时,慧妃姐姐可想赏莲去?” 慧妃含笑看向朱颜,轻柔的嗓音犹如易碎的玻璃:“皇后娘娘是最喜莲花的,想必娘娘有此雅兴。” 赫舍里流芳确实是爱极了莲花,尤其是白莲,而正如玄烨所言,她也是像极了那出淤泥而不染的灼灼莲华,而作为二十一世纪的一名视工作如命的嗜血法医,朱颜对任何的花花草草都是没有什么特殊喜好。他身上这具躯体也并非事事都能影响到他,譬如生活方面的喜好——自从那晚幽夜告诉他那番话之后,他依然还有些恍惚,原本以为自己是在梦中“被盗用”了赫舍里的身体,现在却有个怪异的念头在告诉他:这其实就是你的身体,赫舍里流芳就是你,你就是赫舍里流芳 繁杂的思绪只在电光火石之间,朱颜转瞬便端出了端庄温婉的笑靥,和缓说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如此人间美景,自然是不能错过的,诸位若有兴致,不妨陪本宫前去附庸一回风雅,诸位妹妹意下如何?” 三人自然都不可能拒绝,尤其是常答应,一双如墨般的黑瞳蓦然闪着清亮的光芒,笑意掩不住:“能陪皇后娘娘赏花,是妾莫大的荣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四十四章 误落莲池 弱柳垂堤风且淡,众人绕过一座假山,顿觉眼前一亮,新绿莲池在目,自有一股子舒心惬意迎面而来。 说是莲池,其面积却当真不小,放眼望去,接天连地的都是清新绿叶无穷碧,映着暖阳的莲花也不少,有早已绽放到极致的,也有羞答答含苞待放的,全在微风中轻轻颤动着,绝尘而脱俗,宛若临风起舞的莲花仙子化身千万,尽态极妍。 清淡沁人香风拂面,荣贵人如白纸般憔悴损的脸色稍转,淡淡启齿,空灵声音宛若轻颂佛门心经:“莲花处处开,般若时时生。怪不得皇后娘娘爱极了这莲花,当真是令人一念转静,心无尘埃。” 朱颜也是一时被那接天碧玉吸引,一扫心中不快,脸上的笑容也真实了许多,“皇上常谬赞本宫像这纯净莲花,本宫却是担不得的,本宫倒是觉得荣贵人性子超脱恬淡,才像极了白莲仙子的化身呢!” 常答应抿嘴浅笑,仍然亲自搀扶着行动不便的慧妃,神态亲昵,笑道:“皇后娘娘c慧姐姐和荣姐姐都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指不定都是莲花仙子转世为人呢!往后妾定然要时常陪伴在各位姐姐身旁,好歹也能沾染上半点儿仙气去去我这身上的俗气儿不是?” 众人听罢不由得笑开了。慧妃轻轻拍了拍常答应的手背,眼里浮现出了对自家亲妹般的宠溺之色,道:“没曾想你也是个溜须拍马的,当真是一张偷吃了蜜粉的小甜嘴儿!” 荣贵人道:“常妹妹初入宫时见了谁都礼数周到而寡言沉静,原以为妹妹只是个文文静静不爱说话的主儿,今儿个才知原来妹妹竟还是个能说会道的。” 常答应忙不迭回道:“初入宫时人生地不熟难免惴惴不安,宫里头贵人又多,妾总害怕行差踏错失了该有的礼数,难免战战兢兢,所幸妾幸运之极,各位姐姐都是好相与的,妾这才‘原形毕露’了,教各位姐姐见笑了。” “原形毕露?”慧妃泛着柔和光泽的面上绽开了一朵笑花,犹如盛夏最温情的一株白莲,她扑哧一笑,看着常答应的眼神越发显得喜爱,“你道你是千年的狐狸万年的妖么?” 朱颜微微笑开了,心想原来这充满争斗的后宫也并非全无暖心的真情一面。荣贵人唇边的笑却是那么的浅,浅到似乎一道夏风拂过就找不到任何痕迹了,她一双空灵的秋眸朝着莲池的方向远远眺开了去,平静无波的视线也不知是落在了哪株盛开的莲花上,朱颜随着她的视线极目远望。 常答应听罢慧妃的话假意不依了,红唇微微嘟起:“好啊!慧姐姐竟拐着弯儿骂妾是狐狸精!” “你可不就是一只专门勾引皇上的狐狸精么?一股狐媚子味儿!” 此话一出,众人不由怔住。朱颜收回远眺的视线,寻声望去,心中顿时了然。 却原来是敏贵人一袭湘妃圆领对襟妆花缎斜褶裙袅娜而来,绯红的面上闪动着带着讽笑的狭长桃花眼,在两名姿容平凡的宫女陪衬之下,愈显媚态入骨。 “皇后娘娘c慧妃娘娘万安。”假意看不到常答应因怒火而涨红了的脸,敏贵人嘴角噙着一抹得色,风情万种地屈下双膝。 慧妃拧着眉头有些不安地望着朱颜,后者本也不在意这些,毕竟“言论自由”嘛!只是现在碍于皇后的这层身份,却是不得不佯装薄怒的,“放肆!” 众人猝不及防愣住,心里无不讶异这位从来都是大气不出的柔弱皇后什么时候也能变得如此威严,眉目之间的威慑竟叫人心生惧怕。 受着众人的目光,朱颜脸色更冷了几分:是时候该给自己这个“皇后”立威了,以前的赫舍里过于软弱,如今的自己却是不想趟浑水,但既然已位列后宫之首,却还能如何避世不涉浑水?若再一味避让却只会让人轻视,他可不愿意做任人戳圆捏扁的软柿子。 敏贵人一怔之后眼中露出不屑之色,面上却是一派惊慌失措,提起裙摆便重重跪下了,“娘娘息怒!”她身后随侍的两名宫女也慌地双膝跪地。 朱颜冷凝着敏贵人,沉声道:“你这老毛病到底是改不了,本宫一再容忍只盼着你自行改过你却当做是纵容,身为宫妃却屡屡口出恶言,不曾检点自身言行,你时常侍奉在昭嫔左右,想必昭嫔也已是多番劝教,如今看来却是半点无用。本宫问你,你可是知错?” 敏贵人心底一声冷哼,嘴上粉唇咬得死紧,惊慌之色更甚,抖着声道:“皇后娘娘息怒,妾原不知娘娘也在此处,无意冒犯了娘娘,娘娘是明白妾的性子的,只是一味有口无心罢了,妾的话虽是难听却也只是存了玩笑之意,是万没有歹意的。” 朱颜脸色却没有松动:“怎么你初入宫时教引宫中礼仪的掌事姑姑不曾好生教导你么?即便出自市井之间的女子亦不如你这般言语无状,第一次可算是无心,第二次再犯就是愚蠢了,何况你是一而再再而三?” 敏贵人一再道错,发鬓上斜插的一枝月下白发簪随着身体刻意的颤抖而微微晃动着。她不时拿眼瞄着慧妃求助,慧妃也几度欲开口却生生被朱颜阴冷的眼刀封住了嘴。 朱颜仿佛没听见敏贵人的求饶,索性闭嘴不出声,越是这样周围的空气越是沉闷折磨人。待众人皆控制着呼吸时,才凉凉来上一句:“圆月,既然敏贵人的嘴总也不长记性,你便好好儿给它长长记性。” 慧妃到底是忍不住了,不忍道:“皇后娘娘您就饶了敏贵人这一次吧!妾相信她也是无心之失,今次得了教训,谅她下次再也不敢了。” 常答应涨红的面色此时已褪回了雪白一片,不悦的眼神暗暗夹了敏贵人一眼,低眉顺目道:“慧姐姐说的是,想来敏贵人方才那句定是玩笑话,皇后娘娘切莫当真往心里去。娘娘试想,如若敏贵人存了心说歹话,脏了妾的名声儿倒真是其次,只是那话儿不免对皇上大不敬,妾万万不敢自比妲己褒姒,而皇上如此明君则断断与纣王周幽王沾不得边儿,岂能受了敏贵人口中‘狐狸精’的蛊惑?敏贵人自然不曾对皇上心怀不敬之意,待妾也向来亲厚有加,如此,那句话定然只是随口一说,既是无心,便做风散了吧!还请娘娘宽恕敏贵人。”末了,腰身一屈,实打实行了个蹲儿安礼。 这番深明大义的话明着是为敏贵人求情,暗地里却硬是加油添醋煽风点火而不落丝毫痕迹。朱颜内心好笑地观赏着敏贵人阴霾的神色,挤出一丝“欣慰”的笑意对常答应道:“快快起来,你年纪轻轻却是个大度宽容的,单凭这点敏贵人便要被你给比了下去。敏贵人也算是宫里的老人儿了,位份亦比你高,却连初入宫的你也比不上,这要让皇上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常答应轻盈起身,愧色道:“皇后娘娘这话妾是万万不敢担的。敏贵人出身不俗又岂是妾所能望其项背的,”说着转向敏贵人,欠身道,“还未曾向敏姐姐请安,姐姐性子直率,妹妹当真钦慕。” 敏贵人冷“嗤”一声,阴阳怪气道:“姐姐妹妹的叫得可真亲热,也不嫌矫揉造作!本贵人可没有你这种佛口蛇心的妹妹,你还是留着你的心机去讨好皇上吧!想不到你一个小小知府庶出的汉人女子竟也有如此城府!竟连皇后娘娘也被你迷惑了去!” 常答应眸中闪过一抹讽笑,抬起头时却是一副受了委屈的可怜模样,身子拘着的礼也仍旧僵着不动。 朱颜示意宫棠去扶起常答应,居高临下冷睨着她:“圆月,还愣着做甚?给本宫掌嘴!” 圆月敛下眼皮掩住眼中的不安,应声拖着步子走到敏贵人面前,刚扬起的手却被敏贵人一句“你敢?”给吓在了半空中。 朱颜是真的有一丝动气了,一个堂堂的皇后如果连一个张狂放肆的小小贵人都压不住,以后还怎么在后宫立足立威?当下一声喝下:“如何不敢了?给本宫打,狠狠地打!” “是!”圆月坚定应道,手起声落,响亮的啪啪声伴着敏贵人尖锐刺耳的啼哭声似乎能击退炎炎酷暑的丝丝热浪。 荣贵人淡然看着,并没有出声的意思。 慧妃焦急不忍之情溢于言表,抓着紫玉的手都微微起了青筋,粉唇启启合合后,勉力提高了微弱的声音还盖不住敏贵人的哭叫声:“皇后娘娘,教训一二便罢了吧?敏贵人毕竟还是宫里的主子,就算宫女犯错也轻易不打脸面,这” 慧妃的话朱颜自然还是听进去的,只是却佯装没听见,反而细眉一扬:“鬼哭狼嚎的成何体统?生怕整个皇宫都不知你这撒泼模样?宫棠,把她的嘴给堵上!” 一听这话,敏贵人啼哭声顿减,只一味求饶道:“皇后娘娘,妾再也不敢再犯了,您就饶了妾这一次吧,娘娘!” 常答应内心只怕早已笑开了怀,脸上却仍是一副同情与哀戚相,心念一转,“扑通”一声便重重跪下了,恳切求道:“皇后娘娘息怒!还请娘娘宽恕敏贵人,妾愿从此斋戒向佛。” 朱颜心道你丫真是个影后级人物,搁这时代实在是浪费人才。只是还没开口虚伪一番便愣住了—— 敏贵人猛地挥开圆月的手,顶着充满红掌印的花脸扑向了常答应,极尽抓打挠扯之能事,手上忙着嘴里也没干净下:“你这个造作的贱人!使尽狐媚手段勾引皇上便罢了,如今竟还害我蒙此大辱!我佟佳赫敏自打娘胎出来何曾受过何人打骂?我便要你百倍偿还!” 常答应尖叫一声,一下便被敏贵人扑打在地上,一头原本光鲜齐整的发鬓顷刻化作一团乱麻,起初她还隐忍求饶,任打任骂,无奈敏贵人仿佛脱缰野马,地狱罗刹,红了眼地抓打,当颈部一记火辣生疼传来时,她再也忍耐不住与敏贵人厮打成一团。 宫规森严的后宫之中何曾出过这般撒泼荒唐之事,顿时众人呆愣在地,就连朱颜也张着嘴怔着,待到他反应过来时,她们二人早已扭成一团。 慧妃早已惊吓得面色苍白,在紫玉的搀扶下哆嗦着嘴唇不知所措。还是冷静如荣贵人黛眉一竖,对着带若木鹅的奴才们冷喝一声:“都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把她们拉开!” 朱颜收起隔岸观火的不良念头,急急唤道:“安德三!”安德三会意,即刻挥手示下,所有随侍在侧的太监宫女即刻不顾身份礼仪一股脑纷拥上前拉扯劝架。 敏贵人和常答应紧紧缠打在一处,奴才又毕竟是奴才,并不敢当真使了劲去拉扯,一时并不能把她们分开。却见她们吵吵嚷嚷地朝着莲池畔扭滚而去,喧闹之中也不知谁高喊一声:“不好!慧妃娘娘快些移步,当心被撞到!” 朱颜和荣贵人闻言往慧妃所站方向望去,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慧妃身侧的奴才纷纷加入劝架行列,身边并无一人伺候在侧,只她一人大腹便便孤站着,大概是为了躲避敏贵人常答应二人,不时往后退,却不知自己心乱如麻竟步步退至莲花池畔,眼下只一步之遥便要坠落池中! “苏依尔哈小心,不要再往后退!”朱颜放开脚步便要冲出救人,只是忘了脚下踩着三寸马蹄底,才刚跑出两步感觉脚底被人狠狠踹了一脚,身子一歪,脚踝处立刻传来一股锥心之痛——脚崴了。 荣贵人眼明手疾伸手去扶,“皇后娘娘当心!”这才不至于堂堂后宫之主摔落地上之难堪。 当此时,莲池忽然传来偌大“扑啦”的一声,惊起了本宁静无澜的池面。 众人动作齐齐一滞,齐刷刷往声音来源处张望。 与此同时,莲池中传来艰难的呼救声,正是慧妃在池中浮浮沉沉,挣扎求生。 朱颜面色一片死白,强忍脚踝处传来的剧痛,气急败坏喊道:“马上救人!要是慧妃有什么闪失本宫要你们个个陪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四十五章 有惊无险 钟粹宫之中,寝宫之内太医和宫人内监进进出出。敏贵人、常答应衣衫不整、狼狈不堪,未免触犯圣颜已被朱颜命人遣送其各自回宫幽禁,等待处罚,无诏不得外出。 外间正堂高座之上的太皇太后狠狠搁置下青花瓷茶盅,面色阴沉至极。座下,朱颜、昭嫔、荣贵人并一干奴才分前后之位跪于地面上,尊如皇后此时膝盖下也并无铺放毡垫。 太皇太后若是出言训骂也罢,眼下只沉着一张脸半声不出更是令人心惊胆战。朱颜未敢去擦额际淌下的汗珠,踌躇片刻才斟酌好了言辞:“太皇太后息怒,是孙媳未能尽到皇后之职,一来未能保慧妃及其腹中胎儿周全,有负太皇太后所托,二来未能治严后宫妃嫔,有损皇家颜面。一切皆是孙媳的过错,请太皇太后降罪。” 昭嫔服饰妆容皆是前所未有的清简素淡,朝着太皇太后磕了头后,惶恐道:“皇后娘娘言重了。妾空有协理六宫之衔,不曾为皇后娘娘分忧,无力助娘娘管治各宫妃嫔,以致慧妃无辜受罪。” 太皇太后一记眼刀杀到昭嫔泫然欲泣的娇容上,不怒自威:“你莫以为哀家老糊涂了,敏贵人是你一路提携而上,凡事以你马首是瞻,你一而再再而三纵容她撒泼而不加以训示,不知是何居心?” 太皇太后话中有话,昭嫔听得心下暗惊,忙的咬紧牙根,两眼泪下:“妾惶恐,不敢有丝毫欺瞒太皇太后,平日里妾早已多番劝诫敏贵人,然则妾自知无能,敏贵人虽与妾情同姐妹,无奈本性难移,妾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千错万错皆是妾一人之错,太皇太后,若是慧妃腹中龙胎有损,妾愿一命换一命,为己赎罪。” 太皇太后冷哼,道:“你区区一条贱命又怎有资格换哀家皇孙一命?更何况若是苍天不佑,慧妃一尸两命,你就是死千次万次也不足矣!” 昭嫔身子一软,几欲晕厥。太皇太后如此盛怒可谓前所未有,一时间一室阴云遍布,只得连声:“太皇太后息怒……” 荣贵人也不见了素日里的恬淡,一脸忧色道:“慧妃宅心仁厚,良善之人上天必定庇佑眷顾,定会母子皆安。” “朕是天子,朕不允许苏依尔哈母子出任何差错,就连上天也不可忤逆朕!” 话音方落,玄烨匆匆赶至:“请太皇太后大安。” 太皇太后见玄烨到来,怒气稍敛,“皇帝可是来了!你好好儿看看你这些个千挑万选的妃嫔!一个个儿是存了心气死哀家这把老骨头!” 玄烨眸光扫过朱颜苍白如纸的脸上,一丝心疼隐在了眼底:“苏依尔哈定然会母子皆安。太皇太后切莫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朕必定严惩敏贵人、常答应,眼下苏依尔哈母子才是最要紧,太医何在?”说着才要向内间寝宫而去,恰此时,李淮溪放快脚步入了堂间,扎跪只行了一半便被玄烨一把抓起,“如何?可是平安?” 李淮溪并无一丝慌张之色,只温声道:“皇上放心,娘娘并无性命之危。” 玄烨顿松口气,紧拽着李淮溪的手也随即收回。太皇太后却依旧蹙眉不安,急道:“孩子呢?” 众人无不屏息凝神。 李淮溪尔雅如美玉,神色无波,道:“回太皇太后,娘娘只是受了惊吓,呛了几口池水,所幸及时救起,并未伤及根本,此时母子皆安,不仅如此,微臣还诊出娘娘此胎为男,此次有惊无险,实乃太皇太后之福,皇上之福,大清之福。” “当真?”太皇太后怒而转喜,若非在苏茉尔的搀扶下,只怕连站都站不稳了。 李淮溪躬低了腰身:“微臣不敢欺君。” 玄烨亦是连声道“好”。悲而转乐,一屋子的人无不如释重负,只有昭嫔的脸色一瞬掠过怨毒不甘之色,顷刻又换上一副喜极而泣的模样。朱颜看在眼里,心里疑虑顿生。 是夜晚膳之时,琉璃灯迷离恍惚,朱颜特意屏退一干奴才,独独留了安德三在旁。 安德三亲自布菜,“皇后主子,这道五绺鸡丝儿看起来颜色甚好,看来御厨是下了心思做的,主子尝尝可好?”边说着边小心翼翼拿起小瓷盘上一双银箸探入菜中,夹起一小筷子鸡丝送入口中慢慢咀嚼咽下。 朱颜蹙眉看着,轻声道:“早已说过多次,以后都无需你试菜你偏是不听。” 安德三浅笑道:“奴才知道主子是为了奴才着想,不过主子放心,试菜也只是以防万一,每次奴才都是先用银针试过,银针无异样才试吃的。” 朱颜却是不以为然:“其实这是不科学的。银箸也好银针也罢,实则都不能作为验毒之物。一般的剧毒含硫砒霜是能验出来,若是旁的不含硫毒物譬如毒蕈却是验不出的。若是有人存心下毒当是防不胜防,我又怎能让你以身犯险?” 安德三听得愣愣,道:“这……奴才倒是闻所未闻,若真如主子所言,”清秀的面上是一片动容,“那奴才就更得试菜了!奴才死不足惜,主子您万金之躯可是万万不得有误的。” 朱颜心绪杂乱,胃口不佳,并未动筷,道:“知道你忠心耿耿,又是个有能力的,应知凡事需防范于未然,要是等到毒物被呈上桌面才察觉,甚至是出了人命那便太迟了。” 安德三躬身,字正腔圆道:“多谢皇后主子教诲,奴才自当铭记于心。” 朱颜两眼失了焦距,一晃间无神地移远了视线,仿佛在看很远很远以后的事情上,“只可惜世事难料,很多事情并非你我所能左右的。”譬如慧妃的胎。 安德三眉眼浮上忧色,“主子还在为今日之事烦心吧?皇上龙颜大怒,本欲赐死敏答应,慧妃为其求情方能捡回一命,最终皇上按照太皇太后的意思晓谕六宫,敏贵人被降为答应,禁足一年,常答应则被罚俸一年,禁足半年,此事就此告一段落了。这等惩处算是极轻的了,到底慧妃心善,不但不怪罪于她们二人,相反还在太皇太后、皇上面前为她们求情,太皇太后不忍慧妃伤神,便依了慧妃,也算是为了慧妃腹中的小阿哥积德积福。所幸慧妃母子福大命大,经此一役竟连半分胎气也不曾动到,慧妃良善,所谓好心有好报便是如此了,主子您大可放心。” 他倒是宁愿这次慧妃落胎,免她继续遭罪,以后如果当真一尸两命……朱颜黯然道:“又是溺水又是受惊的,常人尚需时日晃过神来,何况是孕妇?你当真相信慧妃不曾动到一丝半点儿胎气?” 安德三眼皮猛地抬起,惊道:“李太医是昭嫔的人,主子的意思是他为了保昭嫔、敏答应而不惜犯下欺君之罪?” 李淮溪暗中对慧妃下蛊之事朱颜并没有告诉任何人,即使是早已深得他信任的安德三。转眼厉色蒙上眼底,道:“蛇鼠一窝!这还算不得什么。敏答应平日里即使张扬跋扈却也不至于撒泼至此,此事背后只怕是昭嫔一手策划。” 安德三一惊,急道:“主子是说……是那昭嫔串通了敏答应欲致慧妃于死地?敏答应撒泼是假,害慧妃落水才是其意?” “今儿昭嫔的妆容素淡得很,这可大不像她的风格,倒像是早就知道今日会发生何事刻意为之,莫非她有先见之明?”朱颜冷冷一哂,细细一想,冷笑道,“我只一心想着立威,却不料落入她们精心布置的陷阱!敏答应纵然愚昧却不至此,她何曾当着我的面如此放肆?无端突然出现可以说是碰巧,那么为何‘碰巧’撞落的是慧妃而不是我,不是荣贵人,更不是其他人呢?” 安德三沉思道:“主子言之有理,只是……如此岂非铤而走险?倘若此次慧妃当真滑胎甚至因此一尸两命,别说是敏答应,就是昭嫔也难辞其咎。” 朱颜嗤笑道:“这你就算错了,有李淮溪在,慧妃又怎会有事?退一万步讲,就算慧妃滑胎,敏答应也是昭嫔的替死鬼,昭嫔自有法子全身而退。就像当年……”顿了顿,一抹冷意袭上眉头,“她设计害得本宫难产险些一尸两命,而后又嫁祸于瓜尔佳氏。试问这后宫之中,慧妃柔弱,嫔妃无不以昭嫔为首,还能有谁能像她这般只手遮天?要你百般查证无非是想落实,寻个证据才好对付她罢了,实则你我早已心知肚明。” 安德三愤愤道:“正是。此等腌臜手段是她惯用的伎俩!主子,昭嫔为祸后宫,早该除之,您不能再心软了呀!奴才是知道的,当年之事平贵人脱不得干系,您迟迟下不了决心,只是怕水落石出之时,平贵人难保一命。” 要不是看在她长得像林夕夕的份上,哪还由得她笑里藏刀、口蜜腹剑?朱颜脑中再度想起林夕夕灿烂无邪的笑脸,心里便不由得一揪:“早在她多番苛待东儿,暗中与裕亲王福晋往来时,我就已经怀疑她了。只是……你安插在她宫里的眼线不是说了她其实与昭嫔不和吗?如今她们也不再往来了,或许当年的事儿她是受了昭嫔胁迫的。” 安德三斩钉截铁道:“就算如此,主子想必也深知一次不忠百次不用的理儿。平贵人是主子您的亲妹妹,即便是受了胁迫,大可向您坦诚,共谋对策,却又何苦在背后放冷箭?要知道您待她实在不薄。” 那又如何?朱颜顿时想起蓝常在那句“后宫从来无姐妹”,不禁感叹人情如纸薄:“人心难测。且再看看吧,若是她不再犯浑,届时昭嫔伏罪我一定想办法保她无虞。” 安德三犹豫道:“主子要三思,奴才知道您心软,但是养虎为患的事儿奴才见得多了。而今奴才虽能确定平贵人背叛您,但她究竟对您做过些什么却仍未有确凿证据——圆月……还是守口如瓶。” 朱颜颔首,道:“我明白。至于圆月,她在乡下的家人你可妥善安顿好了?听说她母亲重病垂危,你要找个好大夫,能救则必定要救。” 安德三回道:“主子放心,奴才早已办妥。主子待圆月这般,她若是还不弃暗投明,便留她不得了。” 朱颜淡淡道:“我也并非如你想的那般好,圆月与我非亲非故,是敌是友都未见分晓,我这么做也不过是三分情七分计,算不得好人。” 安德三柔声道:“主子快别这么说,您是奴才见过最有善心最好的主子。从来人生在世都是身不由己,更何况您深陷后宫,您若是不防人不仁如何能保全自身?您还年轻,二阿哥还小,往后的路……长着呢。” 承祜么……朱颜怅然若失,说到底从身上这具身体生生感受了生子之痛,承祜那也算真是自己的孩子呢,只是这个孩子和自己的命运究竟会往哪个方向走自己竟是一无所知,历史上这母女二人最终又是什么结局? “是啊,还长着呢。这路还没怎么走呢,脚就先崴了。”朱颜苦笑道,揉着脚踝疼痛处,目光渐渐变冷,“你可注意到当时慧妃落水时谁在我身后?” 安德三不明所以地眨眨眼,忽然眼一亮:“主子的意思是……有人从背后推了您一把您才会摔着的?” 朱颜幽幽道:“不是推,是踹。” 安德三急了:“踹?好大的狗胆!踹哪儿了?您还有哪儿伤着了?” 朱颜瞪着安德三,心里虽然念他的好,面上却是刻意摆出一副没好气的样子:“看把你给急的,那人不过是踹了我的鞋跟儿……” “不过是踹了鞋跟儿?”一向恪守宫规的安德三竟然打断朱颜的话,一脸怒色,“这已经是杀千刀的死罪!” 朱颜看着安德三失控的模样,早前的怒气竟都消了大半,嘴边隐隐衔着一丝笑意:“那杀千刀的是谁你可看见了?” 安德三一脸怒容立即僵住,扼腕道:“若是看见了,还能留那人贱命?” 朱颜耸耸肩,摊手道:“所以,又能怎样?”当时情形混乱,全部人的眼睛都盯在厮打在一起的常答应和敏贵人身上,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是谁给他使了绊子,就算有人恰巧看到了,只怕也不会惹腥上身。 安德三忿而握拳,末了,深深叹气,道:“主子脚踝处可疼得紧?奴才即刻去请太医来。” 朱颜摇头道:“不必了,只是扭到了,未伤及筋骨,你去取瓶祛瘀膏来就是了。” “嗻。菜也都凉透了,奴才着人再热热吧!” 朱颜摆手,意兴阑珊道:“不必了,都撤了吧。” 安德三踌躇道:“主子胃口又是不佳?常日这么食不下咽的,可是不好。” “自然是不好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四十六章 波澜起伏 醇厚略带责备的声音自玄关处传来,朱颜忙在安德三搀扶下起身朝着玄烨福身,“皇上万圣金安。” “皇后娘娘万福金安。”朱颜在玄烨亲扶下起身,顺着悦耳声音来源处望去,正是平贵人跟随在玄烨身后,垂首行着礼。 “妹妹请起。”朱颜特意打量一眼随伺在平贵人身后的乌雅凝萃,如今她摇身一变,从辛者库贱奴一跃再度成为一宫掌事宫女,不容小觑。 平贵人满面忧色,道:“谢娘娘,”起身后替下安德三紧紧缠着朱颜的手臂,娇嗔道,“姐姐,今儿的事儿可吓坏我了!听说姐姐也受伤了?脚还痛么?” 她消息倒真是灵通得很。朱颜勉强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天衣无缝:“无妨,比起慧妃,本宫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轻微扭伤罢了,你无需担心。”又对玄烨道,“慧妃受惊,皇上怎么也不留在钟粹宫陪着慧妃?” “慧妃需要静养,朕留在那她反而不自在,况且有李淮溪在,朕放心,朕不放心的是你,”玄烨责备而柔和的目光锁定朱颜受伤的脚,不悦道:“脚都伤了还瞎动什么?”随即挥手示意平贵人退至一边,拦腰抱起朱颜,往榻上走去。 朱颜见怪不怪地暗叹一声,眼角余光瞥见平贵人一闪而过的嫉恨时,眼角的泪痣一如他跳动的心一般,不安地晃了晃。 玄烨随后落座,仍略显稚气的面容上却因一双已经足以震慑天下的眼眸生生减去了许多青涩,“蒙祖宗护佑,慧妃今次当真是有惊无险,她们母子若真是有个三长两短,朕必定将敏答应凌迟处死!” 朱颜打了个寒噤,凌迟处死啊喂,很疼的。面上柔和道:“皇上还在生气呢?慧妃福大命大,敏答应也是无心之失,并非有意,罪不至死,皇上就别再为此事烦心了,龙体要紧。” 玄烨深凝朱颜,眸光温和下来,满是宠溺:“朕的身子好得很,倒是你,”不满地瞟了一眼餐桌上不曾动过一筷的佳肴,“成日里不思饮食,照此下去,原本这张圆脸儿就要变成锥子了。”说着忍不住往朱颜脸颊上所剩不多的肉捏了下去。 朱颜不由愣住,只觉一下子脸上窜上一股火热。 玄烨见朱颜串红的脸,微微一慌,急道:“是朕太用力把你弄疼了么?” 平贵人看得一呆,藏在袖中的长甲深深嵌入了掌心之中,一股锥心之痛直击心里。她咯咯笑道:“皇上,姐姐哪儿是疼呢?姐姐害羞了呢!看姐姐和皇上这般伉俪情深,真是羡煞妹妹了。” 朱颜转眸一笑,道:“皇上也是最疼妹妹的,妹妹何须羡慕。” 玄烨微微笑道:“平贵人是你的亲妹,虽说长得不十分像你,却也是有你几分神韵的,姐姐这般好,妹妹自然也是不差,”转而看向平贵人,只是眼神一晃间变淡了不少,“朕自然不会亏待了你。” 平贵人忍着掌心的疼痛,然而这痛却是远远不及内心的刺痛。她脸上的笑靥依然如世上最纯净的花儿,仿佛戴着一副极为精致的人皮面具:“多谢皇上,皇上的恩泽妾一直记在心里,一刻也不能忘记。妾别无他求,此生只愿皇上和姐姐一辈子琴瑟和鸣、白首同心,只要皇上和姐姐安好,妾便是怎样都是好的。” 朱颜嘴角不可察觉抽了抽,笑意盈然:“皇上你瞧瞧,玥儿平日里嬉皮笑脸,没曾想倒是个最无私心的。妾看在眼里,玥儿待皇上的一片真心后宫里怕是无人能及,皇上可得好好珍惜才是,切莫辜负了玥儿的一片痴心哪!” 平贵人紧握着的拳头不自觉松开,掌心破了皮的伤一阵一阵地疼。她娇憨嗔道:“姐姐就是爱编排我!” “难得你们二人姐妹情深,”玄烨嘴角上扬,面色较之前好了许多,“梁九功,快着人把这桌子冷菜撤了,换上朕的晚膳,朕和皇后一道用膳。” 梁九功即刻躬身道:“嗻,奴才马上传令下去。”语毕倒退着身子去了。 妃子是没有资格与皇帝一同进膳的,平贵人只得再闲聊些琐事便借口离去了,甫一出坤宁门之时,迎面撞见了一脸薄汗的宫莲。 宫莲和往常一样,未施脂粉,一袭荷绿宫裙淡淡得几要随风而逝,三千青丝绾一简单发髻,上方戴一白玉扁方,再无其他饰物。她身旁仅仅跟随着一名年幼宫女幼蓝。 乍一见平贵人,宫莲忙敛了郁色福身问安:“给平贵人请安。” 平贵人下颚一扬,笑若灿阳的玉容也掩不住眼中泛滥的轻蔑,“我道是谁呢,却原来是新晋的纳兰答应啊!这烈日当空的,怎么来了也不进里头儿在这儿站着?若是沾了暑气就不好了。” 宫莲本就在烈日下站了许久,眼下平贵人又没有叫她平身的意思,只得强忍着腰部和膝盖传来的阵阵不适,低声回道:“早已劳烦守门内监进去通报了,只是……等了许久都不见回话儿。” 平贵人正一肚子妒火无处发泄,碰巧撞见了宫莲,哪还能错过这受气包?“皇上这会子正和皇后用膳呢,哪儿有闲工夫见你,且说皇后只怕不愿意看到你吧?别自讨没趣儿了。” 宫莲咬了咬已经有些发白的下唇,气短道:“听说皇后娘娘脚受了伤,妾只是想给娘娘送去一支活血祛瘀膏,没有旁的意思,贵人的话奴才们不敢不听,还望贵人帮忙则个,让守门内监收下这支活血祛瘀膏呈给皇后娘娘。”幼蓝屈着身子双手呈上一枚小瓷瓶。 平贵人眉间显出不耐,嗤笑道:“太医早就看过了,皇后娘娘什么药没有,还能稀罕你这点儿破东西不成?” 宫莲只道:“还请贵人帮忙则个,妾感激不尽。” 平贵人咯咯笑道:“哟!你这会子倒是表起忠心来了,当真是可笑。不如你在这跪上半个时辰,本贵人就帮你这个忙,如何?” 宫莲头一晕,在幼蓝的搀扶下双膝跪地:“多谢贵人。” 平贵人嗤笑一声,讽笑道:“凝萃,你在这帮着照顾纳兰答应,时辰到了帮她给皇后娘娘通报一声儿,”凝萃应声,“小于子,热死了,咱赶紧回宫吧!” 小于子托着平贵人的手:“嗻!贵人慢着点儿走。咱宫里头儿正冰镇着皇上昨儿个赏赐的新鲜荔枝儿呢,贵人回去解渴最是舒心了。” 平贵人扬起明媚笑靥:“嗯,就你最孝顺了。” 语声渐远。 此时,坤宁门内,宫棠远远看着宫莲,冷着脸摇摇头。小信子在宫棠耳边低语:“就这么让她跪着?若是传了出去,六宫还以为是咱们主子娘娘苛待了她呢!” 宫棠冷言:“是她背主在先,就算是咱们主子娘娘罚跪谁还敢多说半句不是?就让她跪一会儿,死不了人。” 小信子咋舌:“那可是你亲姐姐,你就忍心?” 宫棠白了小信子一眼,没好气道:“我宁愿没有这样有辱门风的姐姐。”说完便闪身进了内间,估摸着一炷香时间过后才返回,手中拎着把香妃竹骨伞出了坤宁门,对宫莲只行了半礼,“奴才参见纳兰答应。”言毕兀自起身。 幼蓝垂首跪在宫莲身后,一见宫棠,双眼一亮:“宫棠姐姐,可是皇后娘娘召见贵人了?” 宫棠没好气地瞪着宫莲,把手中的伞递给幼蓝,没好气道:“现在正是未时,日头毒着呢!快扶你家主子回去。” “是,谢过宫棠姐姐。”幼蓝忙不迭双手接过,撑开伞为宫莲遮去了毒辣烈阳,“贵人,我们还是回去吧?” 宫莲跪着不动,阖动干枯开裂的嘴唇,有气无力道:“皇后娘娘还是不愿见我吗?” 宫棠语气稍软:“姐姐这是何苦?皇后娘娘与你早就恩断义绝了,若有这等闲情何不花点心思在皇上身上?你如今已经是后宫妃嫔,不该如此任人践踏!” 宫莲讽刺一笑,看着宫棠的眼中已不复往日的温情宠溺:“任人践踏?棠儿,这不正是拜你所赐吗?” 宫棠脸色骤变,厉声道:“纳兰答应,话可不能乱说。幼蓝,扶你家主子回去!” 豆大的汗珠子顺着凌乱发丝自脸上蜿蜒而下,宫莲无神却坚定道:“终有一日,你会追悔莫及。” 宫棠轻哼一声,冷声道:“姐姐若是不与我同心,追悔莫及的只会是你。” 寝宫之中,汉白玉瓷缸中的冰块不断飘渺着白烟,各有两名小宫女手执蒲扇轻轻扇动着烟气,使得满室清凉舒爽。玄烨夹起一块水晶芙蓉糕送到朱颜面前的娇黄瓷碟中,温婉道:“你不是最爱吃甜食么?我瞧你的喜好越发不似往昔了,可是已吃腻了小厨房的口味儿?给你换个御厨可好?” 朱颜回以莞尔淡笑:“皇上别为妾费这等心思,只是近日天气炎热,难免影响食欲,待转凉了便自然好了。” 玄烨挑眉,道:“如今刚入盛夏,酷热时日还长着呢,待到入秋时,你早已瘦骨嶙峋了!你的身子素来薄弱,耽误不得,还是让孙太医调理调理为好。” 朱颜点头,作恭顺状:“是,夏日暑气重,皇上也应保重龙体。菜刚呈上来,皇上趁热吃吧,一会儿凉了又该热了。” “唔,”梁九功上前布菜,每道菜所用次数均不超过三次,玄烨细嚼慢咽地吃着,不带一丝半点声音,“梁九功,让人跑一趟乾清宫,把朕的奏折全都送过来。” 朱颜一口芙蓉糕哽在嘴里,这是又要留宿坤宁宫吗? 果不其然—— “皇后腿脚不便,朕不放心,近日便宿在坤宁宫了。” 梁九功嘴角含笑,应声退下了。朱颜斜眼瞧着安德三一张俏脸更是笑开了花儿,一副已然不受控的狂喜模样。这才想起,原来玄烨已有多日不曾留宿坤宁宫了,后宫只怕早已有流言蜚语了吧?朱颜忍不住微翻了个白眼,这难得清静的日子又要结束了吗?最终……还是逃不过吗? 正胡乱想着,小信子掀帘来报:“皇上、皇后……”迟疑须臾,“纳兰答应求见皇后娘娘。” 朱颜脸色微凝,不由看向玄烨。玄烨脸色看着并无波动,只是微眯起的眼泄露了他嫌恶的不悦。 安德三给小信子使了记眼色,尖声训道:“不识趣儿的东西,没见皇上和皇后正用膳吗?” 小信子腰身躬得更低了,“奴才该死!只是……纳兰答应长跪坤宁门不起,宫棠劝了半天儿也没把答应给劝走……” 朱颜问道:“可有说是为了何事?” 小信子回道:“纳兰答应听闻皇后主子您的脚受伤了,带了祖传秘制膏药来,说是对扭伤极为有效,一定要送到您的手里。” 几不可闻的冷哼自玄烨鼻孔中哼出,“她倒是有心得很,到底是皇后调教出来的,忠心得很。” 朱颜嘴角抽了抽,看向安德三:“安德三,你亲自跑一趟,代本宫收下膏药谢过纳兰答应,再送她回宫。” 安德三应声而去。 玄烨缓慢吃着面前佳肴,待咽下最后一口时,抬头,状似漫不经心道:“怎么,不愿见她?原以为你有多抬举她。” 朱颜刻意敛了笑容,面带微愠:“妾自认不是个大度的人,纳兰宫莲背主求荣在前,便不能怪我无情在后。” 玄烨看着朱颜的眼神颇有几分寻味,拿了帕子轻拭着嘴边,末了只是懒懒道:“皇后和朕当真是心意相通,朕不喜欢的人皇后也不喜欢。” 他还是不信。朱颜内心无奈一叹,强忍住甩脸的冲动,温婉地拿起瓷勺添了碗莲子汤呈到玄烨面前,“皇上,再喝点汤吧。”呛死你。 玄烨浅浅舀了一勺尝了一口,赞道:“嗯,味儿倒是不错,只是……此汤并非出自御厨之手。” 小信子哈腰接口笑着说:“容奴才多嘴儿。皇上当真料事如神,这汤呀是皇后娘娘亲自下厨煲的呢,娘娘说如今正值酷暑,此汤可滋阴养神,清热祛暑,最适合皇上了。娘娘每日都吩咐奴才温着呢,就等皇上来了。” “后宫这么多人,还是皇后有朕的心。小信子,以后皇后煲汤时若是朕有事儿没来,你便着人给朕送去。”玄烨眼色骤然变柔,笑意盈满眉目之间。 小信子忙不迭应下了:“嗻!皇上喜欢就好,娘娘可是见天儿惦记着皇上呢!” 多嘴!朱颜狠狠瞪着小信子。他什么时候亲自煲汤了?又什么时候成天惦记着玄烨了?躲避还来不及好吧!居然敢擅作主张,活腻了不是! 接收到“簌簌”飞来的眼刀,小信子缩了缩瘦削的小肩膀,隐在帽檐下的一双眼睛充满了不明笑意。 “芳儿,你也真是,我又不缺这口汤,你又何必亲自下厨呢?这些个事儿以后交给奴才们做就是了,你这屈尊降贵的,也不合规矩。” 朱颜干干笑着:“瞧皇上说的,服侍皇上又怎能算是屈尊降贵呢?多少人盼都盼不来。” 玄烨款款凝着朱颜,正阖动嘴唇想说什么,突然梁九功行色匆匆进来,惊慌道:“启禀皇上、皇后,出大事儿了!” 玄烨大眼一瞪,满心不悦:“何事如此惊慌?说!” 梁九功肩膀一哆嗦,下意识看了一眼朱颜,惊怯道:“葛布拉大人……于城外竹林小筑遇刺身亡了!” “什么?”玄烨陡然变色,惊而站起。 朱颜猛地一愣。 梁九功哭丧着脸:“皇上息怒……步军统领衙门来报,索额图大人和葛布拉大人于城外遇刺。奴才记着竹林小筑是前不久皇上秘密赏赐给葛布拉大人的生辰之礼,并未对外宣扬,那地儿极其隐秘,却不知为何被刺客知晓了。刺客是早有预谋,于竹林小筑外包抄密杀二位大人的随从亲信,原本应是要将二位大人尽皆刺杀之,所幸小筑中尚有一名护卫拼死保护二位大人安全,无奈刺客人数过多,终是救不了葛布拉大人一命……索额图大人则安然无恙……” 玄烨脸色铁青,太阳穴上的青筋隐隐跳动:“哪儿来的刺客?混账东西,即刻给朕查!查不出来让九门提督提头来见!” 梁九功慌慌张张应下了,安德三又急急忙忙进来禀报:“皇上,皇后主子,纳兰答应……晕倒了。” 玄烨眉头拢起了一座高山,气急败坏道:“她一个贱奴倒是矜贵得很!宫里难道没有太医吗?这种小事儿还来烦朕,滚出去。” 朱颜猛地对安德三使眼色:“赶紧掐她的人中,待她醒转后用本宫的肩舆送她回宫,许是沾了暑气儿,让太医过去瞧瞧。” 玄烨几不可察一怔,看着朱颜,眸底悄悄染上了一抹疑惑不解。 入了夜,六宫一处僻静荒废宫殿,烛影浑浊,体态纤细的白衣女子推窗对月而坐,夜风抚弄着她泼墨般泻下的青丝。她清瘦的背影透着从骨子里散发而出的冷漠无情,空冷的眼神瞭望着天际,直到窗外飞进一只乌鸦眼眸才微微闪了闪。她依然熟练地从乌鸦脚腕上取下一张小纸条,在斑驳桌案上的一支燃着蓝绿烛光的小火苗上烘烤着,须臾,原本空无一字的纸面上慢慢现出了一行汉字: 行刺失败,葛布拉死。 月色透不进重重深宫,帷帐朦胧疏淡,琉璃宫灯昏黄,柔柔打在静躺在寝床上的两人。 两人均睁大着双眼,毫无睡意。朱颜睡在里边儿,身子已经退无可退,宽大的寝床两人中间间隔的位置足以再躺下一人,咫尺之间却仿佛隔了永远。 玄烨的呼吸沉着而匀长,略带沉闷的声音透着帝王的魅惑:“人死不能复生,你别太难过,伤了身子总是不好。” 朱颜控制着自己紊乱的呼吸。葛布拉是赫舍里的亲父,只不过朱颜现在拥有的记忆并非赫舍里的,和葛布拉谈不上什么父女之情,对于他的死讯,心里虽有些酸涩,但是伤心却是没有的。但是……葛布拉可是赫舍里的亲生父亲,倘若不伤心,未免太失常。想到这,朱颜暗道一声:糟糕,大意了!可惜他也不是什么好演员,憋了半天总算是流下两行清泪,哽咽道:“额涅去得早,如今连阿玛也……” 玄烨伴有疑惑的神色在听到这悲凄的哭声后转瞬柔和了起来:“别忍着了,想哭便好好儿哭一场吧。”轻叹一声伸手搂朱颜入怀,“你放心,我一定为你阿玛报仇,抓到刺客后必定将其五马分尸!” “皇上……”朱颜顺势把脸贴在玄烨怀里,掩饰去并不逼真的神情,抽抽噎噎道,“多谢皇上,妾此生再也无缘见到阿玛了,就连最后一面也……” 玄烨轻拍朱颜后背,心疼道:“每每想起将你一辈子禁锢在这个四方牢笼里我内心总觉不安生,此生我欠你太多。只是祖宗规矩在上,我这个皇帝并非如世人所想,能够为所欲为,我有太多的无奈,很多时候我的无力感岂非旁人所能理解?也就只有在你这儿我才能暂时放下帝王之尊,得享片刻的心安。” 紧贴在明黄寝衣的清秀容颜浮上了心疼,眼泪也变得真实。历史的变迁,王朝的更迭,帝王的命运,这些他又怎会不明白?纵使他对清史并不十分了解,但是鼎鼎大名如玄烨的一生起伏是帝王中的传奇,他是知道他生命的始终的——一个运筹帷幄的千古大帝,却不是一个好父亲,九子夺嫡使他晚年孤清,心力交瘁,最终就连死因亦是扑簌迷离。 玄烨轻拍着朱颜的后背,又道:“你累了,睡吧,我会让你和你阿玛见最后一面的。” 朱颜模糊应了声。不知怎的,或许是“入梦”以来积压了太多太久的情绪,或许是他人久违的关心,或许是帝王独有的柔情爱恋,也或许是身上这具身体还残留的软弱使然,他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绝了堤地喷涌而出,滚烫着玄烨的心口。 黑暗处,一双隐藏在玄色黑雾中的湛蓝双眸闪着诡异的光芒,森冷地瞪着不远处相拥而眠的两人,渐渐地,蓝眸变红,犹如染上鲜红血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四十七章 清宫戏子 入夜,夏风徐徐,带着白日里炙烤的余热,熏笼着死寂的永寿宫。昭嫔长眉入鬓,一袭水红海棠金镶边宫裙,懒懒地从肩舆上下来,搭着未艾的手款款行至永寿宫宫门前。 因章佳氏被禁足,宫门紧闭。守门的是两名太监,一见昭嫔即刻便甩下马蹄袖跪安行礼:“昭嫔娘娘。” 昭嫔横波微转,慢条斯理道:“起来罢。” 两名太监谢恩起身,却并没有开门的意思。未艾见状柳眉一竖,没好气道:“杵着一动不动做什么?还不快开门,我们娘娘可是最怕累的,累着了我们娘娘,你们担当得起吗?” 年纪稍大的太监堆起了满脸褶子,哈腰谄媚道:“奴才岂敢怠慢昭嫔娘娘。只是……皇上有命,敏答应是被禁足了的,任何人不得探视,奴才这不也是遵旨行事儿,还请娘娘不要为难奴才们。” “你这不识好歹的狗奴才,胆敢拿皇上压我们娘娘!”未艾颐指气使道。 昭嫔冷冷横了未艾一眼,后者立即噤声,还从怀中掏出了一袋碎银,塞到了年长太监手里。 昭嫔抚了抚鬓边发髻,凉凉道:“本宫从来也没有来过,更不曾见过敏答应,明白吗?” 两太监相视一眼,年长太监笑着躬身,道:“奴才明白,奴才明白!”言毕给年幼太监使了记眼色,“开门!” 昭嫔见到敏答应时倒是颇感意外。闷热的寝宫里,热气四下流窜,她却独自一人安安静静地坐在榻上,就着一晃一晃的宫灯绣着一方丝帕——静若处子,丝毫也不见往日的一丝蛮劲。 昭嫔的怔愣也只是一闪而逝,看着敏答应的眼里隐约浮上了探寻的意味:“在绣什么呢?瞧着用心得很。” 乍听昭嫔声音,敏答应手一抖,急忙放下手中绣物,下榻福身:“昭嫔娘娘怎的突然来了?没的为妾坏了宫中规矩,如若皇上知道了怪罪下来,妾万死难辞其咎。” “起来罢。本宫瞧你心静得很呢,”随手拿起绣帕细细看着,“龙凤呈祥?呵,你这凤儿绣得甚是精致,栩栩如生呢。” 敏答应盈盈起身,道:“闲来无事,绣着玩儿。这丝帕是要送给姐姐您的,原想到了能用上的那天才送给您,没曾想被您先瞧见了,这下子全无惊喜可言了。” 昭嫔面容倦怠,眼中却有精亮光芒闪过:“妹妹说笑了吧?本宫可消受不起,这东西……妹妹应该送给皇后娘娘才是。” 敏答应突展笑靥,竟也安恬若出水芙蕖:“姐姐说的没错,正是要送给将来的皇后娘娘。” 昭嫔“哧”地一笑,落座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绣帕上精致的凤尾,道:“明儿本宫让人运些冰块过来,你这儿实在是热得慌。” 敏答应脂粉未施的面上渗着一层薄汗,即使窗门洞开,夏风也只是热浪。她却仿佛甘之如饴:“多谢姐姐。只是这样的日子只怕还得过上很长一段时日,姐姐远水解不了近渴,还是不要送来吧,由奢入简总是难,贪享一时的惬意总是无益。” 昭嫔不由眯眼细看起敏答应,静了良久才说道:“本宫真是小看你了,哼,这宫里头还真是从来都不缺戏子呢。” 敏答应微笑以对:“多谢姐姐谬赞。如今也好,禁了足也禁了心,无需再每日戴着面具示人,倒是觉得浑身都舒坦了。” 昭嫔挑起长眉,凉凉道:“舒坦?本宫可不能让你舒坦太久了,你且安心好了,你是本宫的人儿,为本宫做了那么多事儿,本宫又岂会在利用完你之后便弃如敝屣?” “是……”敏答应温顺低头,“姐姐,常答应……您打算如何处置她?” 未艾手执团扇为昭嫔扇风去热,听到常答应时不屑一哼,“上不了台面的小门小户还妄想巴结咱们娘娘,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的身份!娘娘留她一命算是抬举她了。” 敏答应蹙眉,道:“半年后她的禁足令一旦解除,姐姐就不怕她横生枝节?” 昭嫔冷觑敏答应:“你以为她还能活到半年以后?哼,幸得皇上几分宠幸又如何?不高兴时,还不是像破鞋一样一扔了事。你等着听好戏就是,要不了多久,她便不必受罪了。” 敏答应下意识捂住了冰冷的一颗心,有些恍惚,道:“皇上待她也不过是一时的新鲜罢了,她成不了气候,其实姐姐犯不着对她下手。” “是吗?”昭嫔斜斜勾起犹如染血般的朱唇,“防微杜渐总是错不了的,待到他日她成了气候再收拾可就晚了。再者说了,本宫待她原本也没什么心思,是她自己个儿巴巴儿地黏上来,信誓旦旦地说愿为本宫肝脑涂地,本宫又岂能有负她的一番赤诚之心?妹妹,她不足为道,倒是你,要你和她一同上演那么一出戏真是委屈你了,今次,你确实是做得很好,都赶上京城里的名角儿了,本宫全然看在眼里。” “在宫里能活得长久的都是名角儿。” 昭嫔美目一转,眼帘潋滟生辉,“嗤”地笑出了声,“这话儿听着怪有意思的。听说当时很是惊人,你们俩还真是能闹,常答应倒也不是省油的灯呢。可惜了,本宫未能亲眼见到这一出好戏。” 敏答应恍然轻笑出声,道:“宫里头见天儿有好戏上演,姐姐还怕看不到精彩的?说到底妾还真是钦佩姐姐,短短时日便能把常答应调教得服服帖帖。妾倒是不明白了,她不比妾,从未得皇上正眼相看,她颜色不错,皇上如今又喜欢她,又为的什么甘愿陪着妾上演那么不堪的一出?好好儿的不是自毁前路么?” 昭嫔终于放下手中的绣帕,垂首低弄着右手尾指上的金护甲,漫不经心道:“红颜未老恩先断。她也不过是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罢了,讨得皇上一时欢心又如何?这前朝乃至后宫,瞎子都看得出皇上的真心只给了坤宁宫那一位。她心里不安呢,想着攀着本宫这一颗大树往上爬,本宫也只是随口允诺将来助她高居妃位,”忽然“嗤”地掩袖媚笑,“没想到她信以为真了,当真是可笑,妃位?本宫入宫多年如今还只是嫔位呢,她眼界倒是高得很。” 敏答应默默垂下眼皮子:“姐姐辛苦多年,总有一日会夺回应得的一切。” 昭嫔搭着未艾的手缓缓起身下榻,夏风吹起她鬓边的青丝,绝色的容颜顿增了几丝飘逸出尘,就连声音也变得飘渺虚无:“你跟了本宫这么多年,应该最了解本宫。本宫的人从来就不会是皇上喜欢过的,更不能是太过聪明的,至于愚不可及的……”眯眼斜看敏答应,“就像往昔的你,本宫却是最为喜欢的。” 敏答应随之起身,嘴角含着淡淡的倦意:“姐姐的心思妾最是明白不过。妾不敢欺瞒姐姐,姐姐确是一颗大树,枝繁叶茂好乘凉。往昔仰慕姐姐风采,心底里明白姐姐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为了亲近姐姐不得已戴上了那般不堪的面具,本意是只求自保,靠着姐姐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有存活之地,没曾想今次还起了用处,算是不负姐姐这么些年来的照拂了。” 昭嫔顿住脚步,若有所思看着敏答应,道:“既然知道本宫的心思,又为何不继续装下去?你就不怕本宫会除掉你?” 细密的汗珠子顺着敏答应光洁的额角往下流淌:“姐姐不会的,姐姐愿意冒险来探望妾便知娘娘绝不会弃妾于不顾。”她突然双膝跪地,掷地有声如同发誓,“姐姐待妾是利用也罢,有几分真心相待也罢,妾既然决定在姐姐面前展露真颜便决意交出真心,誓死相随,还望姐姐允妾一生相随。” 昭嫔轻叹一声,扶起敏答应,掏出了丝帕轻轻拭去她脸颊两边流淌的汗水,“瞧你这满头大汗的,真是受罪了。你待本宫这般忠心,本宫自然不能不应你,如今本宫身边儿能指的上的就是你了,那平贵人……”眼中厉色忽闪,“是个阳奉阴违的,这你也是心知肚明。” 敏答应微露喜色:“多谢姐姐。” 甫出永寿宫宫门口,未艾便忍不住低声道:“娘娘,您真的相信敏答应?” 昭嫔抬高下颌,目视天边,左嘴角斜斜上扬:“本宫从不相信任何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四十八章 长街受罚 车轮辘辘,青蓬马车里,朱颜在宫棠、圆月的服侍下脱下一身惨白的孝服,露出了一身浅绿宫女装扮。 朱颜看着宫棠:“东西呢?” 宫棠即刻从袖中暗袋取出一枚菱花铜镜并一小小胭脂盒呈上,不安道:“主子,这东西当真有用?” 朱颜兀自将胭脂盒打开,沾了盒子里的黄粉对着铜镜将手中黄粉往脸上抹,不多时,一张原本白皙如玉的清透容颜即刻变得萎黄暗淡,直如开败了的明日黄花。他却还觉不满意,又问道:“眉笔呢?” 宫棠即刻又从袖中取出一枚骡子黛,直勾勾盯着朱颜将两道峨眉描画得粗浓丑陋,这么一来,眼前的人便彻底变作另一个人,直看得她目瞪口呆。 朱颜对着铜镜细细照看,见镜中之人面色枯黄,眉粗眼细,乍看之下便是再寻常不过的粗使丫头,心中安了下来。 “主子当真巧手。”宫棠直勾勾看着,突然眼眶有些红,“没想到老爷就这么走了,主子想送送老爷还得如此偷偷摸摸,宫里的规矩也太多了,主子这皇后当的也忒委屈了。” 朱颜温和地看着宫棠,道:“宫规森严,能出宫见上阿玛最后一面已蒙皇上莫大恩典。就要回宫了,你快收拾收拾你的情绪,切莫节外生枝。” 宫棠吸了吸鼻子,嘴上应了声“是”,垂下头时,眼神忽然冷若冰霜。 朱颜又看向一直默默无声的圆月:“圆月,问问明珠大人快到神武门了没。” “是。”圆月颔首,弯身掀了车帘出去,须臾便传来明珠温循如春风的嗓音:“就快到了,马车颠簸劳累,娘娘再忍一忍。” 朱颜略微提高了声音;“本宫无妨,倒是劳累大人了,大人也无需送到神武门,隔着些距离我们下车走回去就是了。” 明珠一愣,放慢了坐骑行进的速度,迟疑道:“这……皇上把娘娘出入宫的安危交于奴才,嘱咐奴才亲自送娘娘到乾清门,况且娘娘前几日扭伤了脚,尚不宜多走路……” “大人有心了。本宫的脚原只是轻微酸痛,并未伤及筋骨,已经无妨了,”朱颜打断明珠未完的话,“本宫明白大人忠于职守,只是大人常日出入宫廷,宫里多数人都认得大人,只怕会惹人耳目。本宫此次已经有违宫中礼制,断不能让旁人知晓,否则落人话柄,失了皇后威仪难为中宫典范不说,更是会为皇上惹来麻烦,本宫却是万万担不得的。” 明珠沉吟,道:“娘娘说的是,只是奴才实在不放心。自从索相二位大人遭行刺之后,京中不时有朝廷要臣突遭行刺,皇上大怒,已命奴才偕同九门提督彻查此事。事关前朝余孽,眼下不论是宫里宫外都不安虞。” “我已有所耳闻,大人莫担心,正因如此,近日宫中守卫森严,并无大碍。”朱颜掀开车帘一角,入目处已见巍峨宫城,神武门已然在望,“这儿离宫门口愈来愈近了,只要进了宫门便可保安危,大人放心就是。” 明珠迟疑须臾,最终还是踌躇着点头道:“奴才遵旨,娘娘便在前方下车吧。” 朱颜道:“多谢大人。” 未几,明珠示意车夫停车,翻身下马来到车门前,“娘娘,到了。” 车帘掀开,一道斜阳余晖恰恰打在朱颜枯黄的容颜上,明珠隔着阳光凝着眼前相貌平平的“小宫女”,顿觉犹如雾里看花,有些失神,回过神后,不免轻笑出声,伸出了厚实温暖的手心,温声道:“一时仓促竟未备下脚踏,好在马车并不高,让娘娘受委屈了,奴才扶您。” 朱颜回望明珠,与他柔和清亮的眸光相对碰时,心中不由一暖,自然而然将纤柔细手放入明珠手心中,再道了声:“多谢大人。”借着明珠的力稳稳落地。 手心的柔软甫一离开,明珠心里也随之一空,扬唇浅浅笑着:“往昔娘娘只把奴才当兄长般使唤,从不言谢,如今这般竟是生疏了。” 朱颜自然知道赫舍里和明珠自小的情分,只是那份情谊早已属于前缘,现在的他对眼前的这个人并不存在一丝往日记忆,有的也仅仅是一股淡淡的莫名亲和感,却是怎么也谈不上感情深厚的。 朱颜假意赦然:“大人说笑了。”说着停住了脚步,“宫门在望,本宫便不留大人了,大人请回吧。” “是。天色渐暗,娘娘走好。”明珠担忧凝着朱颜的双眼转而看向宫棠,“宫棠姑娘最是机灵,还请照看好娘娘。” 宫棠仍带着鼻音的声音此时听来似掺进了几许戏谑的笑意:“是,大人。奴才怎么瞧着大人像十里送别似的,娘娘这是回宫不是去塞外和亲,大人别这么依依不舍的。” 朱颜忍笑瞪着宫棠:“没规矩!”后者吐了吐舌头,躲到圆月身后去了。 明珠被宫棠这么一咋呼,面色多少有些尴尬,清了清喉咙才道:“时辰不早了,娘娘快请回吧。” 朱颜点头道:“大人请留步。”一直到进入宫门,朱颜仿佛还能感觉到后背有道关怀担忧的目光始终跟随着自己,不曾离去。 因圆月是坤宁宫掌事宫女,朱颜和宫棠只是普通宫女装扮,便都低着头安静跟在圆月身后,加快步履朝坤宁宫方向而去。 三人过了乾清门,没一会儿已经到了内廷的一条长街上,宫灯初上,或明或暗沉寂无言。朱颜低头快步走着,听着头着时朱颜已经疾走在前,圆月怔了怔后不发一言紧跟而去,宫棠顿了顿,也快步跟上前面两人,忍不住又嘀咕了句,“奇怪,夏日不比冬日,怎么这天气暗得这般快,该不会是要变天了吧?” 朱颜心烦意乱低头疾走,正胡思乱想间忽然呼吸一窒,闷头撞上了一堵肉墙,随着琉璃提灯被撞倒碎裂在地的声音,一道剑拔弩张的怒叫声顿起:“作死啊!这是哪宫的狗奴才?瞎眼的么,横冲直撞的,竟敢冲撞了昭嫔娘娘!” 昭嫔?这么巧?这个时候她怎么会在这里?朱颜暗道一声糟糕!微抬起头看去,原来是把未艾给撞着了。 圆月和宫棠连忙福身,慌忙道:“昭嫔娘娘万安!”圆月紧张地看了一眼朱颜,一把拉过他护在了身后,道:“小宫女笨手笨脚的不懂规矩,是奴才没有管教好,请娘娘责罚。” 昭嫔斜坐肩舆上,眼上是一如既往的飞红妆,晕红似血,一双圆圆的杏眼用青铜粉棒沾的黑炭拉出了一条长长的凤梢,生生地勾勒出了一双狭长丹凤眼,顾盼之间无不流露慵懒的妩媚,只是那有意无意间散发出的凌厉令人难以直视:“本宫道是谁呢?原来是坤宁宫的人儿,怎的如此急切?该不会是皇后娘娘出了什么事儿?” 圆月屈着腰身赔笑道:“多谢昭嫔娘娘关心,皇后娘娘一切安好,只是奴才等眼见天色已晚,故步履匆忙了些许,实在是无意冒犯昭嫔娘娘。” 未艾冷哼一声,咋呼道:“皇后娘娘温婉稳妥,没想到你们这些个奴才却是莽莽撞撞的,天色已晚还独自流连在外,别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吧?圆月,你原来可是延禧宫的人儿,承蒙皇后娘娘抬举才做得坤宁宫掌事儿的,该感恩戴德才是不是吗?怎还带头鬼祟行事!” 宫棠气呼呼径直起身:“你说什么呢!谁鬼祟行事了?你是亲眼见到还是听到了?狐假虎威!” 昭嫔长眉一扬,不怒而威:“放肆!” 未艾大叫一声:“反了你了!竟敢当着昭嫔娘娘如此无礼!还有你,贱丫头!”突然推开圆月抓向朱颜,“冲撞了娘娘还想往哪儿躲?跪下!” 圆月惊大了双眼,慌了:“不可,这是皇——” “圆月!”朱颜刻意压低了声音,急忙打住了圆月未说完的话,咬咬牙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头低得几要贴到冰冷青石板,“奴才该死,奴才给昭嫔娘娘请罪了,娘娘息怒!”压低了的嗓音一时也听不出赫舍里原来的声音。 昭嫔眼里掠过满满一丝得色,抬高了下颚冷睨朱颜:“罢了,本宫也不是什么刻薄的人儿,量你也并非有意冲撞,只是本宫向来赏罚分明……错既已酿成,你理应受罚。皇上曾对本宫说奴才做错了事儿决不能姑息,想必皇后娘娘也是明白这个理儿的,定不会怪罪本宫责罚了坤宁宫的奴才,你们说呢?” 圆月眼睁睁看着朱颜跪在地面,急得直掉眼泪,也随之跪下磕了个头,道:“皇后娘娘把坤宁宫的宫女全交给奴才管教,她们若是犯了错便都是奴才的错,奴才管教无方,娘娘要罚便罚奴才一人吧,千错万错都是奴才的错!” 宫棠仍旧气呼呼站着,圆月扯了她好几次衣袖示意她下跪她都无动于衷,听到这的时候看似忍不住怒气,咬牙低声道:“昭嫔娘娘若是刻意为难,奴才等就是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对,娘娘若是要打要罚就请快些动手吧,只是小宫女年幼体弱,怕是经不得折腾,奴才愿为她受罚。” 圆月急道:“奴才也愿意为她受罚。” “哟!”昭嫔咯咯笑出了声,昏黄的宫灯打在她的脸上,显出了几分诡异,“这小宫女是什么来头,竟能让你俩争相代为受过本宫倒是要看看……” 朱颜心知不妙,打断了昭嫔的话:“奴才多谢圆月姑姑、宫棠姐姐,不敢累及二位,既然是奴才犯了错儿自然应由奴才承受。昭嫔娘娘,奴才愿意领罚,还请娘娘饶恕圆月姑姑和宫棠姐姐。” 昭嫔艳丽红唇斜斜勾起一角,“嗤”笑道:“坤宁宫的奴才都是这么上下一心的么?真不愧是皇后娘娘调教出来的,就是不一样儿。未艾,看到没,学着点儿,该怎么教训下人就该怎么教训,别尽给本宫丢脸。” 未艾眼中盈满怨毒之色,恭敬道:“是,奴才谨遵娘娘教诲。来人,这三个贱奴目无尊上冒犯了昭嫔娘娘,给我狠狠地掌嘴!” “嗻!”立即有三名太监上前,各自手执一巴掌大的木板扬手就朝朱颜三人嘴上挥下。 宫棠直接给打趴到地上,嘴里哭喊着:“你们不能打她!不能打她……” 圆月挣扎着想去护住朱颜,却被执刑的太监死死摁住,动弹不得,只能一味哭喊求饶:“求娘娘开恩,娘娘开恩啊!放过小宫女吧!娘娘……她、她有病在身,打不得啊!娘娘……” 昭嫔突然抬手示意停止用刑,含笑看着圆月:“你是个可心的,本宫向来喜欢你,看你曾服侍过本宫的份儿上,如今又是皇后娘娘身边儿得力的大宫女,本宫总不能太下你的面子,你便不必受罚了。至于宫棠和那不懂规矩的……”狭长双眸里掩藏不住的讥笑几乎夺眶而出,“都给本宫狠狠地打!本宫眼里容不得有半点儿放肆猖狂的奴才!打到本宫满意为止。” 朱颜平定着恼怒的情绪,紧贴地面的脸仿佛要灼烧起来。他咬牙道:“谢娘娘教诲!”话音刚落,只觉肩膀一疼,被身前的太监粗鲁地拎起了身子,手持戒尺,朝脸颊上“啪”的就是一脆响。 疼! 紧接着,此起彼伏的“噼啪”声开始响彻在死寂空荡的长街里。 宫棠哭叫着,却始终没有道出身边正在受刑的是堂堂中宫。圆月抖着身子哭成了泪人,面无血色,只知不停磕头求饶。 “哎呀!她晕倒了。”朱颜面前执刑的太监突然叫了一声,嫌恶地踢了踢晕厥的瘦弱身子,转身哈腰笑对昭嫔,讨好道:“娘娘,您看这……” 宫棠跪爬着到朱颜身边扶他入怀,呜呜哭了起来。 昭嫔紧闭着的双眼缓缓睁开,话里听不出是悲是喜,平淡如水:“这么不经打?真是矜贵得很。也罢,教训教训便得了,打重了回头皇后娘娘……”刻意加重“皇后娘娘”的咬字,“该对本宫心生不满了。” 太监应声退下:“娘娘仁慈。” 未艾俯看朱颜,哂笑道:“果真是个没用的!今次我们娘娘开恩便不予计较了,你们两个把她送回去,怎么跟哭丧似的,这副模样别让皇后娘娘以为我们娘娘欺负了你们!左右不过是教训了两个悖逆的奴才,至于嘛!” 圆月猛地用力按住宫棠要站起的身子,狠狠瞪着她示意她别再惹是生非,后者欲言又止,到底是忍了下来。 圆月再次磕了个响头,略带颤抖的声音不卑不亢道:“奴才等谢过昭嫔娘娘费心教导。” 昭嫔似笑非笑盯着圆月好一会儿,“嗤”的一笑,身子斜靠在扶手上,容光焕发有如皎月当空,笑意盈盈:“虽说打没几下,但你们都是细皮嫩肉的,明儿只怕会肿得厉害,那副尊容是没法子伺候皇后娘娘了,明儿早上本宫让未艾赶紧送些祛瘀药膏去,哦,前儿个纳兰答应送过一瓶给皇后娘娘,听说是特效的,也不知皇后娘娘好全了没,到时晨昏定省定要好好儿问候问候。”说着时一双美目始终未离开宫棠怀中看不清面目的朱颜。 圆月低头道:“是,昭嫔娘娘向来敬重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是省得的。” 昭嫔咯咯笑道:“那是皇后娘娘抬举本宫。行了,”纤纤玉手随性一挥,“天色已暗,夜路不好走呢。未艾,咱们回宫吧。” “是,娘娘。”未艾诡笑着颔首,转身朝抬着肩舆的太监咋呼道,“路暗难走,只剩一盏提灯,你们可都仔细脚下了,别像那些个莽莽撞撞的废物,再给人撞坏了灯可是要掌嘴的!” 肩舆掉了个头往回走,昭嫔最后乜了一眼朱颜,隐在黑暗中的烈焰红唇高高扬起。 待昭嫔一行走远了,圆月才焦急万分伸手探向朱颜人中,“娘娘醒醒!娘娘?” 不等圆月触碰到朱颜,宫棠挥手隔开了她的手,气呼呼道:“少在这装好心,你和她们不是一伙儿的吗!?” 圆月一时惊住,语无伦次道:“你……你……不是的……你胡说什么呀?” 朱颜突然睁开双眼,坐了起来,淡淡道:“好了,不要在此喧哗,回去再说。” 圆月和宫棠一喜,赶紧从地上帮着扶起朱颜。圆月转喜为忧,“娘娘醒了,可有觉着哪儿不舒服?” 朱颜若有所思,缓缓道:“本宫好得很。”压根就没晕过。 宫棠冷哼一声,“装什么好人?你们不就盼着我们皇后主子醒不来吗?主子……”眼泪吧嗒吧嗒地直往下掉,“您竟要受此委屈……” “你看你这脾气!”朱颜拍拍宫棠紧紧缠着他的手,苦笑道:“没大没小的,别这么对圆月,本宫相信她。” 圆月眼眶又是一红,哽咽道:“娘娘……” 宫棠横瞪圆月,“主子信她?她若不是和昭嫔一伙,为何昭嫔打我们却不打她?明摆着就是……” “住口!”朱颜不耐地低喝一声,仰起头怒视远处那一双戏谑邪魅的蓝眸,火气顿时“噌”地直往上冒,“回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四十九章 暗箭沉浮 回到坤宁宫时天色已然全黑,安德三早已在坤宁门翘首以盼,远远一见到朱颜三人,终于露出了笑容迎了上去。 “皇后主子可是回来了!让奴才好等……”一个扎跪行礼,听到朱颜含着怒气的叫起声时僵住了笑脸,起身一看,顿抽了一口凉气,“这是?” 宫棠“呜”的一声又哭了开来,一牵扯到嘴角,立即疼得直捂嘴,只发出含糊的声音:“咱们主子……这回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了!” 安德三神色一凛,看了圆月一眼,见只她一人安然无恙心里更觉疑惑,连忙上前托起朱颜的手,“主子,进里头说话。” “嗯,”朱颜看到安德三时心里已是一松,只是……突然止步,“皇上在吗?” 安德三道:“皇上一直等着主子回来呢,刚刚才走,咸福宫张公公方才急着来报,说是昭嫔娘娘被哪个不长眼的奴才给撞着了,愣是从肩舆上摔了下来,疼得浑身直冒汗,也不知是伤着哪儿了……”眼见朱颜、圆月和宫棠越听脸色越差,不由得迟滞犹疑,“皇上一听只得摆驾咸福宫了……皇上说了,还会回来的……” “你说的那个不长眼的奴才就是本宫。”朱颜咬咬牙,蹦出一声冷笑。 安德三傻眼。 寝宫案桌上犹自放着玄烨看了一半的折子,一旁汉白玉小水缸里的冰块早已都化成了水,圆月忙着招呼宫人换上新的冰块,又用白棉布裹着碎冰给朱颜敷着嘴角,满眼不忍:“娘娘,会有点疼,您忍忍。” 嘴角才碰到冰,朱颜忍不住“嘶”的一声,圆月立即拿开冰块,眼中含泪,哽咽道:“娘娘……其实娘娘何必遭这等罪?您当时若是表明了身份,昭嫔就是多大的胆也不敢对您有半分不敬。” 安德三已从宫棠口中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此时一双拳头握得是咯咯作响,恨恨道:“昭嫔是有备而来,主子不暴露身份则趁此机会羞辱一番,若是暴露了身份不消半刻便会闹得沸沸扬扬,到时上至太皇太后、前朝臣工下至阖宫的奴才都知道咱们主子违背宫规私自出宫,届时就算是皇上也会落得纵容后妃的口实,太皇太后这一关……不好过。” 宫棠双眼通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哭的:“皇后主子,小三子说的是呢!她若非有备而来,又岂会在那个时辰刚好就碰上了?就连掌嘴的板子都备着!主子出宫的事儿咱们宫里头可是瞒得密不透风的,除了奴才、小三子和圆月可没旁的人知道。哼,若非有人伺机通风报信,主子犯得着遭这等罪嘛!”愤恨的眼神狠狠斜剐着圆月。 圆月扑通跪下,垂泪道:“娘娘明鉴,奴才、奴才……真的没有,奴才自知未能取得娘娘信任,但是娘娘对奴才有救命之恩,奴才一直感恩在心,绝不会悖逆娘娘。” “你起来,”朱颜看着圆月,“宫棠是个急性子,说了不好听的你别往心里去。本宫确信是有人告了密,但是本宫不认为是你,你和昭嫔的关系并不足以能让你冒着性命悖逆本宫,方才昭嫔之所以放你一马无非就是利用你尴尬的身份挑拨离间,本宫又怎会轻易上当?” 圆月未曾起身,擦了把泪水,啜泣道:“娘娘救奴才一命又有恩于奴才一家人,待奴才的好奴才只怕今生都无以为报!” 朱颜刚一扯动嘴角眉头就皱起,忍痛道:“本宫知道你受过苦,心里是怜惜你的。本宫对你好并非要你如何报答本宫,本宫要的是你的忠心。” 圆月磕了记响头:“只要娘娘相信奴才,奴才愿伺候娘娘一辈子,忠心不移。” 朱颜微笑道:“好,本宫等你这句话等很久了。宫棠,”转头去看宫棠,发现她一张脸变得很难看,不由瞪着她,“你今儿个性子急得很,就算知道你是为了本宫而急,但是也得好好儿说说你,你这般不稳妥,实在是难成大器。” 宫棠闻言咬着下唇跪下,不情愿道:“是,皇后主子,奴才知错。” 朱颜蹙眉,语声变柔:“你们两个都起来,别动不动就下跪,宫棠,你要知错能改才好。往后对圆月别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她比你大许多,你该叫她一声姑姑的。” “是,奴才省得了。”宫棠暗自咬牙,垂着头起身,不情不愿地侧对着圆月,低声道,“姑姑。” 圆月有些局促,高兴地应了声,突然觉得手上一片冰凉,低头一看才发现融了的冰水都渗出棉布了,忙道:“哎呀,奴才糊涂了,看看这冰都融了呢!主子,奴才再去换些来。” 听到那声由“娘娘”自然而来改成“主子”的称呼,朱颜满意颔首,笑道:“去吧,折腾了一整天你们也都累了,宫棠也下去吧,今儿晚上不用你们守夜了。” 二人福身,齐声道:“是,”一前一后退下了。 待二人带上门走远了,安德三才迟疑道出疑问:“皇后主子,您当真相信圆月?她可是平贵人自小的家生子……” 朱颜盘起双腿,吁出一口长气,道:“倒也没到十足相信的一步,她其实很聪明,懂得如何保命,平贵人嫌她知道的太多意欲杀她灭口,昭嫔更是只有利用她的份儿,如今就算她不愿效忠于本宫也不行了,除了本宫这儿,她别无去处。” 安德三道:“确是如此,只是……奴才心里总是不踏实,主子实在没必要留圆月在身边儿,别是养虎为患才好。” 朱颜沉吟须臾:“留着她总会有用得上的一天,当然,她若是真心真意对本宫,本宫亦会以真心相待,但愿吧……” 安德三看着朱颜浮肿的嘴角,眼里的怜惜心疼满满皆是:“主子,此次的确不是圆月告的密,奴才不放心她,一直让人盯着呢,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奴才的眼睛。” 朱颜眼角的坠泪痣动了动,一张越发尖细的脸在昏黄不明的灯光下越显憔悴苍白:“嗯,你继续盯着她。至于告密者嘛……坤宁宫人多口杂,不慎走漏了消息亦属正常,皇上那边梁九功和小福子也是知道的。” 安德三道:“皇上那边儿……奴才不好下手。” 朱颜摆摆手,道:“算了,不管怎样,打也被打了,昭嫔心里也乐了,只要我出宫一事就此瞒下,此事就此打住吧。” 安德三急道:“不可,主子绝不可掉以轻心,若是告密者出自皇上那边儿,奴才是没什么好的法子,但若是出在咱们宫里头,奴才自有法子治他!主子,如今昭嫔如此嚣张,您不能再像往昔那般心慈手软,奴才以为今晚一事应当禀报皇上,皇上会相信您的。” 朱颜深深蹙眉,道:“昭嫔已经恶人先告状了不是么?她的演技我是鞭长莫及,上演那么一出苦肉计,皇上是个怜香惜玉的,能不心疼?就算皇上相信我又如何?我所受的伤害就能少一丝儿半分了?你别忘了,昭嫔是遏必隆嫡女,如今四大辅臣只剩他一人在世,再怎么不济也是顾命大臣,勋臣之子,就凭这一点,昭嫔就不会失势,大清的前朝与后宫无不紧密相连,要知道牵一发而动全身。皇上心里最看重的始终只有朝政,绝不会为了区区后妃而影响前朝。” 安德三轻叹道:“谁说不是呢!只是那昭嫔的出身哪儿比得上主子,主子娘家显赫,又得皇上宠信,昭嫔想动摇您的地位那简直就是痴心妄想!若不是怕牵连了平贵人,主子早该除了她!” 朱颜道:“昭嫔手段颇高,后宫遍布眼线,就连内务府总管太监都是她的人,要对付她真的不容易,她在我面前向来都是一副恭顺有礼的模样,从不曾像今晚这般明目张胆,是不是……你暗中查她的事儿被她发觉了?” 安德三想了想,道:“上次主子教训敏答应估摸着她记在心里呢,敏答应毕竟是她手上重要的一枚棋子。不过主子提醒奴才了,奴才这些天正查着李太医呢,极有可能是太医院传出了风声。” 朱颜双眼一亮:“李淮溪?” 安德三点头道:“没错,他是昭嫔心腹,奴才总觉他与昭嫔来往过密,且不论男女之防、人伦道德,奴才怀疑的是昭嫔利用李太医的医术暗害后妃和皇嗣,这在历代后宫并不鲜见,只要奴才顺着这条藤往上摸就不怕查不出当年您难产中毒一事!” 好聪明!朱颜看着安德三,话里渗入了几许喜悦:“你果真是个有能力的,如何,可查出什么了?” 安德三重重颔首,道:“昭嫔尚待字闺中时,李太医曾登门求过亲,他是汉人,或许不晓得八旗女子在选秀之前不可自行婚配,或许知晓却仍一意孤行,可见情根深种。说来,就算是没有选秀这层规矩,遏必隆大人也看不上他的家世。后来,昭嫔入宫为妃,没过多久李太医也随之进入太医院。” 朱颜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哂笑道:“昭嫔和李太医确实有奸情。” 安德三愣住,惊道:“主子早已知晓?” 朱颜不置可否:“知道了又如何?凡事得讲究证据,没有证据再怎么真实也是于事无补。宫中规定太医不可孤身一人给后妃看病诊脉,森严的宫规之下他们还能如鱼得水地偷情,还真是不简单,张秋朝和他们是一丘之貉,你要查便从他先查起,抓住了他的把柄也就不怕他不招了。” 安德三若有所思:“张太医?他与李太医确实是走得极近。” 朱颜暧昧笑笑:“他不仅仅是和李淮溪走得近,和未艾也是走得很近呢!” 安德三一愣之后是一惊:“您是说……这、这还有没有规矩了!做主子的不要脸,就连奴才也不要脸,咸福宫竟是如此乌烟瘴气,这要是让皇上知道了……” 朱颜摆手道:“没有确凿证据之前千万不能让皇上知道,昭嫔嗅觉灵敏,以免打蛇不成反被蛇咬。” 安德三点头道:“是,奴才记住了。” 朱颜揉揉生疼的太阳穴,问道:“这都多久了,那钩吻花还是半点线索也没有吗?” 安德森苦着脸摇头道:“始终查不到源头,自从那次从瓜尔佳氏宫中搜出那几盆之后,宫中似乎彻底没了钩吻花的影子,奴才用尽一切办法都找不到它的踪迹。” 朱颜托腮想了想,道:“还是找不到吗……也不足为奇,后宫有很多地方是你伸不到手的,再加上昭嫔布局严谨,哪会轻易留着线索让你查到。” “主子明鉴,只是钩吻花至关重要,奴才一定会紧咬着不放的,只是需要些时日。”安德三话音刚落,圆月拿了冰袋进来,安德三立即住嘴,朝冰袋看了看,突然说道:“主子,奴才以为这冰不敷也罢。” 圆月愣住:“这怎么行?若是不敷明儿会肿得厉害。” 安德三笑了笑:“没错,就是要肿得厉害!咱们主子这顿打可不能白受不是?越是肿得厉害皇上越是心疼,”收了笑容躬身对朱颜,“奴才倒是想看看皇上到底是心疼昭嫔多点儿还是心疼主子多些。” 朱颜忍不住笑出了声,嘴角咧得太大又疼得忙捂住,圆月见状嗔怪地看了眼安德三,赶紧拿着冰袋往朱颜嘴角上敷,“主子别再笑了,扯着嘴角疼得很。” 朱颜轻轻推开冰袋:“本宫没事儿,就听小三子的吧,宫棠如何了?你拿去给她敷吧。” 圆月迟疑须臾,最终还是没多说什么,只应了声“是”便退下了。 朱颜看着安德三的眼里满是笑意,不由打趣道:“好在你是朋友,要是敌人我可就要头疼了。” “朋友?”安德三动容之余轻笑道,“不止一次从主子这儿听到这个词儿了,心中总是有股暖流划过,奴才时常想着,此生一步也不离主子,死也要死在主子跟前。” 朱颜假意嗔怒:“说什么呢!不吉利。回头也让你尝尝被掌嘴的滋味儿!” 安德三调皮笑道:“主子肯定舍不得打奴才。” 突然,半空中传来一道极其魅惑的声音:“还真是主仆情深……”话音未落,四周黑雾凝结充斥,一股恶寒森冷汹涌而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五十章 帘窥壁听 人面鸟之王怪叫一声绕着朱颜飞了一圈后回到主人的肩膀,幽夜一身玄黑长衣从天而降,腰间玄色幽冥花纹玉带上的玄色镜子镜面反射着惨白的暗淡月光,却是一贯的黑不见底,照不出任何镜像。温柔抚摸着肩上的人面鸟,他一双深不见底的蓝眸蒙着戏谑的笑意。 朱颜下意识看向安德三,见他静立不动,两眼呆滞这才些微放了心,快步走到他面前伸手挡在他,怒道:“你还真是阴魂不散!” 幽夜笑意突然冻结在眼底,冷哼一声,“自己都是板上鱼肉还想着保护别人?自不量力。” 朱颜挺直腰杆,和幽夜冷冷对视:“你已经害死了无果,休想再从我身边抓走任何人!” “害死无果?不,她还没死。”幽夜仿佛放远了思绪,顷刻后才缓慢说道,“距离上次她死的时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的你也很怕我,为何你一直都很怕我呢?” 他言语中是有着淡淡的伤感吗?朱颜蹙眉,不解地看着幽夜,脱口而出:“废话,哪个人不怕吸血鬼!哦,还不知道你是魔是妖还是鬼呢!总之不是人!” 一道黑影转瞬掠至朱颜面前,两人近在咫尺,幽夜蓝眸诡异光芒一闪,朱颜即刻动弹不得,只有干瞪眼的份:“你……你……” 幽夜伸手轻轻抚弄着朱颜的脸颊,温柔得就像是春风拂面,魅惑的声音却仿佛来自阿修罗地狱:“如若我把你也变成古巫族人呢?” 朱颜呼吸一顿,猛地瞪大双眼,幽夜的气息徘徊在他的脖子血脉间,仿佛下一秒就要咬破他的血管吸光他的血。 “古……巫……族……人?你……他妈……是人?” 温热的气息却吻上了朱颜的脖子:“别怕,现在还不是时候。你不是想离开这吗?我会带你离开的。记住我们的赌,我赢了的那一天就是我们一起远走高飞的时候,你好好等着。” 朱颜只觉被吻的地方一阵战栗又一阵恶寒,脑子乱成一团理也理不清。忽然脚下一空,睁开眼时人被幽夜紧紧圈在怀里,已经在半空中越过重重宫闱往远处风一般掠去。 天际暗沉,无月。二人的脚落在一处角楼的重檐之上,逆风而立。成群乌鸦受惊哗啦飞过,逃一般远离幽夜而去,鸦群中的人面鸟却纷纷飞至,绕着他们二人盘旋不去。 朱颜一张脸因受了惊变得更加苍白,脚下虚浮一软就要打滑,幽夜环住他纤细腰身的手箍得更紧了些,稳住了他的身子,撇嘴讽笑道:“天不怕地不怕的法医现在是越来越窝囊了。” 朱颜气闷,想用力挣脱幽夜的怀抱却以失败告终,最终咬牙切齿道:“还不是拜你所赐!我上辈子跟你有仇吧?你要这么折磨我。” 幽夜蓝眸轻眯:“还不知是谁折磨谁。”深不见底的眼睛睥睨着整座紫禁城,仿佛能看穿一切,“你是什么也不记得了,但是三百年前这里发生的一切我都记忆犹新,就好像你还是你。” 朱颜皱眉看着眼前飞来飞起的人面鸟,血腥味若有似无,一只只都凶猛无比,虎视眈眈的眼神仿佛下一秒就要扑到他身上吸光他的血。他下意识吞了吞口水,“就算赫舍里曾经跟你有仇那也是过了几百年的事了,现在的我早已不再是以前的我,前世今生又怎样?没有了共同的回忆我们跟陌生人没什么两样,你还是不要再纠缠不休了,有意思吗?” 幽夜冷冷一哂,伸出左手,硕大的人面鸟之王拍了拍翅膀怪叫一声飞到他手背上,乖顺地任由他抚摸,“你就不想知道你和我是怎样的仇恨?” 朱颜呆了呆,张口欲言耳边却又响起幽夜阴邪的声音:“你折磨了我三百四十四年,欠下的债总得还吧?我的痛也得让你好好尝尝,等你偿清了,我们也就两不相欠了。只是……你能还得清吗?”说到最后一句,蓝眸忽然凝起一层煞气。 感觉到周围温度的骤降,朱颜才刚站稳的脚跟又有些虚浮,定了定紊乱的心神,才找到呼吸的感觉,“我们的赌……你不会让我赢的吧?” 幽夜抚摸着人面鸟之王的手突然停住,转头含笑看着朱颜,隐在暗夜里的一张无暇的脸白如雪,唇似丹寇:“你还是抱着希望的好,要不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你这个懦弱的皇后娘娘要如何活下去呢?我眼睁睁看着你死在我面前已经有两次了,再有第三次的话……” 朱颜怒睁着眼几乎要喷出火来:“两次?我真的死了吗?你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梦是真?” 幽夜一挥手,人面鸟之王哗啦一声振翅飞走,没入了一群人面鸟之中,带头远去,越飞越远,最终被黑暗淹没。 “你认为真便是真,认为假便是假。”双眉一扬,衣袂猎猎声忽起,携着还没得及反应过来的朱颜再一次风一般没入夜色中。 咸福宫中,寝榻上昭嫔侧身对外抽抽搭搭哭着,玄烨沉着脸坐在旁边,握着她的手,低声劝慰着:“朕已经传了太医,你到底是伤着哪儿了?给朕看看。” 昭嫔反握住玄烨的手,摇摇头,“妾没事儿的,就是摔到地上时蹭到了手肘,并不是很疼,天色已晚还是不要传太医了。” 玄烨道:“朕看看。”说着伸手拉起昭嫔的衣袖,一牵扯之下,昭嫔立即疼得直呻吟。 玄烨见她手肘处蹭破了一大片皮,隐隐有鲜血渗出,不禁微怒道:“还说不疼?非得是摔骨折了才算是有事儿吗?梁九功,太医来了没?” 梁九功自外间进得前来:“回皇上,奴才早已传了当值太医,估摸着也快到了。” 玄烨淡淡应了声,冷眼瞪着跪在外间的一地奴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好端端的怎会从肩舆上摔下来?” 未艾挂着两行泪水,期期艾艾道:“回皇上的话,娘娘因担心慧妃安虞去了钟粹宫探望,眼看着慧妃身子虚弱不忍心早早离开便耽误了些时辰,回来时天色已暗,原有提灯小心看路也无妨,只是不曾料到在长街拐角处突然冲出了个小宫女,一头往肩舆上撞去,奴才们一时拉不住,这、这才……” 玄烨目光灼灼:“小宫女?哪宫的奴才这么没规矩?” 未艾和昭嫔交换一记眼神,继续道:“是……是……” 昭嫔忙假意打断,“当时天色已暗,也没看仔细,她也并非有意,妾便放她回去了。皇上还是别追究了,一点小伤何必张扬。” 玄烨拿起太监呈上的白绢布轻拭着昭嫔血淋淋的伤口,头也不抬道:“未艾,你继续往下说。” 未艾嘴边扬起暗笑,惊慌道:“是……是坤宁宫的人儿。”见玄烨突然抬起头,忙带着哭腔,“娘娘受伤后先回了宫,原也不知她们是坤宁宫的人,是奴才一气之下自作主张让人掌了嘴,待得知她们是坤宁宫的已经太迟,奴才并非有意冒犯坤宁宫,还请皇上恕罪!” 昭嫔惊而坐起:“你说什么?你……你这个胆大妄为的奴才,本宫不是说放了她们吗?你怎可自作主张?”哭着对玄烨,“皇上,皇后娘娘该生气了,这可如何是好?” 夜色低迷,偶有夏风拂过无痕。隐藏在高处角落中的幽夜搂着朱颜,阴笑道:“这样的女人你死在她手里也是理所当然。” “哼,走着瞧!”朱颜只剩下一双眼珠子能动弹,依然只有干瞪眼的份,“你这死变态怎么那么喜欢听墙脚?” 幽夜耸耸肩,银灰色发丝随风飞扬,偶有惨淡月光洒落他细腻阴美的五官,恍然如地狱之神降临。 玄烨心里有一丝不祥掠过,疑道:“坤宁宫的人?是谁?” 未艾缩一缩身子,喏喏道:“是……圆月和宫棠她们,还有一名小宫女,天色太暗奴才并没看清她的脸,圆月、宫棠看似不愿告诉奴才她是谁,就是那小宫女冲撞了娘娘,奴才一时气急也没着急问她的名儿。” 玄烨心里“咯噔”一声,豁然站起,怒喝:“什么?你打了她?” 昭嫔横瞪着玄烨的背影,咬了咬下唇,忽然叫道:“好疼!皇上,妾突然觉得疼得很。” 玄烨闻言不得不转回身子,眼前看着的是昭嫔梨花带雨的娇艳面容,心中所想却是赫舍里苍白的柔弱容颜,不由心烦意乱:“太医就快来了,再忍忍,”坐上床沿轻握昭嫔的手,“还有伤着别的地方吗?” 昭嫔顺势攀上玄烨的手臂,凝噎道:“一点小伤算不得什么,妾只是担心未艾自作主张闯下大祸,那几个奴才可是皇后娘娘跟前得脸的,娘娘该生妾的气了,皇上可得帮妾说说好话儿。” 玄烨眼中一直晃动着赫舍里被掌嘴的一张脸,躁动不安却又不能推开昭嫔,只得忍着性子宽慰着:“坤宁宫的奴才也是奴才,奴才犯了错就该受罚,皇后……不会怪罪于你的。” 昭嫔含泪点头,道:“娘娘向来宽厚仁慈,堪称天下女子典范。皇上,妾想想,突然觉得有些奇怪,这大晚上的圆月领着两名宫女这是上哪儿去了?坤宁宫的奴才一向规行矩步,为何行色匆匆,从乾清门的方向而来,像是……”目色微闪。 玄烨突然轻拍昭嫔后背,接下了话头:“哦,皇后近日常煲汤给朕,许是让奴才送汤羹去乾清宫了,”话锋一转,“朕回头让皇后好好儿教训教训那班奴才,蛮蛮撞撞的成何体统。好在你这只是皮外伤,看来也没伤着什么旁的地儿,将养个几天就没事儿了。梁九功,太医还没来吗?” 昭嫔眼中冷光一闪,正要再说些什么,梁九功已领着李淮溪近前行礼:“皇上,李太医来了。” 李淮溪不着痕迹扫了一眼昭嫔,毕恭毕敬道:“微臣给皇上、昭嫔娘娘请安。” 玄烨推开昭嫔紧紧缠着的手,道:“是李太医最好,昭嫔的身子素来是你调养的,知根知底儿。今次是外伤,你也别顾忌什么了,近前诊治吧。” 李淮溪低头应声,提着药箱低着头近榻前处理起伤口,不经意和昭嫔四目相对,眼中满是担忧之色,“伤口并不深,清理止血即可。娘娘可还觉得哪里有恙?” 昭嫔看着玄烨满脸焦急的模样心知他必是担心皇后,怒火顿起,和李淮溪交换一记眼神,声若蚊蚋:“伤口倒是不疼,就是……头晕得很。”话音未落,娇躯往后一倒便假意晕厥了过去。 李淮溪会意,脸上的伤痛也只是一晃而过,紧接着是焦急地喊起来:“娘娘?娘娘!” 玄烨回过神见状一惊,伸手抚上昭嫔额头,触手的滚烫令他频频皱眉:“怎么回事儿?这一跤竟摔成了这样!” 李淮溪俯首,慌张道:“皇上,娘娘面色不好,请容臣为娘娘请脉。” 御药房太监正取来悬丝诊脉所用的红丝线交给未艾,玄烨摆手道:“昭嫔的身子要紧,这当口就别顾及什么规矩了,李淮溪,还等什么?快看看昭嫔是怎么回事儿,若耽误了诊治,朕唯你是问。” “是,微臣遵旨。”忙有宫女放了条丝帕在昭嫔手腕上供李淮溪把脉,顷刻后,他收回把脉的手,长嘘一口气,起身倒退出了两大步,俯首道:“娘娘底子原就虚弱,常日郁结于心,此次又受了大惊吓,这才导致晕厥,现下沉睡着,暂时别惊醒她,此次怕是得好些时日才能缓过神来,微臣再开几副安神补气汤,先调理些时日。” 玄烨紧拧着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挥挥手:“昭嫔需要静养,你们且都退下吧,守夜的人留下伺候昭嫔。” 李淮溪迅速瞄了昭嫔一眼,细声道:“嗻。”随后和一屋子奴才退下了。未艾近前跪立在侧,欲语凝噎:“娘娘……都是奴才不好,没能伺候好您……” 玄烨略带心疼的眼神注视着昭嫔沉睡的玉容,“好好儿照顾你家主子,朕明儿再来看她。梁九功,摆驾——”“坤宁宫”三个字未说出口,榻上的人忽然逸出一声呻吟。 “疼……”昭嫔长而卷的睫毛忽闪忽闪,状似梦呓:“皇后娘娘……妾求您了,赐给妾一个孩子吧!妾保证只会是公主……不会生下阿哥和二阿哥争宠的……娘娘……平贵人是您的亲妹妹……肚子里怀的又是皇上的孩子……您不能谋害皇嗣……皇上!皇上……您是不是因为灵秀怀不了孩子不要灵秀了……那不是灵秀的错啊皇上……皇上,别走……” 皇后!玄烨握紧双拳,面色顿时沉如玄石,缓了缓神,赶紧伸手抓住昭嫔乱舞着的双手,不知不觉便放柔了声音:“别怕,朕在你身边。别怕,灵秀……”原来这个人前一副无畏无惧,成日摆着一副高高在上姿态的高傲女子也会有害怕的内心,玄烨心头一软:“朕陪着你。” 夜风中,朱颜的嘴角不自觉抽了抽,看着咸福宫的宫灯灭了一盏又一盏,最终寝床纱幔落地,玄烨的身影躺在昭嫔身侧,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我们走吧。” 幽夜双眸在夜色中闪烁着湛蓝的诡异光芒,冷笑一声,道:“怎么,伤心了?备受宠信的皇后娘娘。” 朱颜现在脑子里全是那夜玄烨以为他熟睡时责备的一番话—— “我知道你变了。是我的错,当年你曾说过不愿嫁给我只是因为不想当这大清皇后,可是我最终还是没舍得你,自私地只想占有你,原以为有我的保护没有人敢伤你分毫,可是……说到底我才是真正伤害了你的人,如果不是因为我过分的宠爱为你惹来这许多嫉恨,你和承祜也不至于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你也不会……变得如此心狠手辣……芳儿,是我害了你……” “只要你心里始终有我,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包容你,即便你……谋害皇嗣。” 心狠手辣。 谋害皇嗣! 没错,玄烨说的是“谋害皇嗣”!朱颜浑身顿时如坠冰窟,当时最后一句话没有听清,现在细细想起,的确是“谋害皇嗣”……昭嫔刚刚又提及平贵人腹中孩子…… 一种从头发丝凉到脚底的感觉兜头浇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五十一章 君心难测 翌日,朱颜以身体不适为由接连免了几日晨昏定省。昭嫔被坤宁宫不知名小宫女冲撞至伤卧病在床却不予追究一事迅速传遍了后宫,玄烨对其的怜惜更是令许多人绕起了花花肠子。一时间咸福宫门庭若市,反倒是没人关心坤宁宫这位“抱恙”的皇后娘娘。 晨起,御药房小太监早早奉旨送了祛瘀膏药来,朱颜也只是淡淡一笑,说了句:“坤宁宫都成收藏祛瘀膏药的地方了。” 早膳过后,小福子呈上一株刚新摘下的并蒂莲,白玉般的花儿开得正欢,并蒂开双花,碧绿的叶子上还存着晶莹剔透的露珠,散发着一股清新脱俗的气味。 “娘娘万福。方才皇上经过莲池时偶然瞧见了这株莲花儿,说是娘娘您一定喜欢,一时兴起便亲自折了让奴才给您送来,娘娘看看,这花儿不惹尘埃,像极了您哪!” 朱颜躲在屏风后,嘴角的淤青很明显,好在肿得并不厉害,有屏风为障,他连端庄的微笑也懒得挂上了:“多谢皇上。你去给皇上回个话儿,就说本宫很喜欢,眼下昭嫔和慧妃都有恙在身,请皇上多陪陪她们,本宫这儿一切安好,无需挂念。” 小福子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笑回:“皇上说了,下了早朝立刻摆驾坤宁宫,这会子该是在来路上了,奴才得以偷懒一回,用不着回话儿了。” 倒是别来啊!朱颜心里冷哼一声,冷淡道:“知道了,你先退下罢。” 小福子却站着不动:“娘娘,皇上还说了,坤宁宫中的茶叶都有些时日了,怕犯了潮变了味儿,吩咐奴才全都撤走,换上新的,皇上说了,往后这宫里头再也不会有金镶玉了。” “换茶叶?”朱颜不解道,“那些茶我看着都好好儿的呢,都不要岂不可惜?你还是回皇上一声,且先别换了吧。” 小福子为难道:“这……皇上的意思是……非换不可。” 朱颜愣了愣,心中不知怎么有种模糊的古怪感觉:“既然如此,你就遵旨行事吧。” 小福子哈腰应声,倒退着下去了。 宫棠把并蒂莲插入汉白玉水缸中,并蒂莲合着几株睡莲摇曳在清水中,隐有暗香浮动,引人出尘。她驻足在水缸前失神道:“皇后主子,皇上赏赐的这株并蒂莲可比太皇太后赏赐的这一大缸子的莲花都好看呢!皇上呀,对咱们主子就是有心。” 有心?呵,别是有疑心才好。朱颜还在想着突然换茶叶的事,外边已传来小太监的报唱声。他转过身就朝寝床走去,道:“圆月,本宫倦得很,皇上来了就说本宫睡沉着。” 圆月托着朱颜的右手往榻上走去,闻言怔了怔:“主子这才起了没多久……主子是生皇上气了么?” 朱颜脚步顿了顿。笑话,照这噩梦的“剧情”来看,他和玄烨的情感纠纷那是发生在三百四十四年前了好吧!就当真的存在前世今生这种荒诞的事情,那么他现在是朱颜,不是赫舍里,朱颜本就不该有半点关于玄烨的记忆,和玄烨本就没有任何关系,既然没有关系,他犯得着生他的气?就因为那心机女昭嫔?他撇撇嘴,无谓道:“皇上是天子,我怎敢生他的气?行了,你到外头守着吧。”扔下这一句话径自走到榻边合衣躺下了。 玄烨来时并没有让小太监通传,挥手示意所有人退下,独自轻步转过帛地刺绣并蒂莲六扇曲屏风,静静凝着纱帐内翻身朝里的纤薄身影。良久,一言不发。 朱颜屏息假寐,一动也不动,从背面看就像是真的熟睡。一直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再也难忍背后的瘙痒,忍不住伸手往背后挠。 玄烨还是不出声,眼都不眨一下盯着朱颜后背。 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也许是心理问题,朱颜只觉背后的瘙痒越来越严重,睡姿又限制了动作,怎么挠也挠不到,正火大想要起身,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嗤笑,接着背上一暖,一只大手隔着薄薄的衣裳挠动着。 “是这儿痒吗?还是这儿?” 朱颜豁然翻身坐起,逃也似的下榻,尽量远离玄烨。 玄烨双眉一扬,负手居高临下望着朱颜,没好气道:“怎么跟见了瘟神似的?难不成我还能把你生吞活剥了?” 朱颜干干一笑,不情不愿欠身:“不知皇上驾到,未能相迎,妾……” 玄烨干咳一声,绷着脸,一步一步逼近,不悦道:“还装呢?”眼神突然落到朱颜淤青的嘴角,心里一疼,不由伸手去抚摸,怜惜万分:“还疼吗?小宫女?” 朱颜来不及避开,僵着不动,等反应过来时玄烨已经温柔带他入怀,“刚才罚我站了那么久,有没有解气些?” 或许已经习惯了玄烨的怀抱和温热的气息,朱颜并没有像以前那般抵触,任由玄烨抱着,心里一声哀叹,嘴上只道:“妾哪敢罚皇上站着?是皇上静悄悄来了也不叫人通传一声儿。” 玄烨撇嘴笑道:“是是是,都是我的错,好了吧?”转眼脸色忽暗,宠溺的语气变为责备,“昨夜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怎么好端端的会把人给撞到了?” 朱颜嘴角冷冷一哂:“皇上是信昭嫔还是信妾?” 玄烨一怔,搂着朱颜的双手一松,朱颜趁机躲开他的怀抱,径自绕过帛地刺绣并蒂莲六扇曲屏风往外间走去。 “此话怎讲?莫非你是想说昭嫔骗了朕?” 朱颜支开窗户,落座软垫上,状似伤心轻叹一声这才缓缓说道:“罢了,听说昭嫔伤的也不算轻,只是……”欲言又止,“好在妾偷偷出宫一事并未传扬出去,此事就此了了吧。” 玄烨从脚踏上拎起厚底香色绣花锦缎软鞋,随着朱颜信步走到外间,蹲下就要往他脚上套去,斥责道:“鞋子也不穿,别太过贪凉,当心受寒。” 朱颜赶紧缩起脚抢过鞋,错愕得结结巴巴:“那个……皇上贵、贵为九五之尊,岂能……如此屈尊降贵……”唉呀妈呀,皇帝给皇后穿鞋?从华夏儿女上下五千年的封建礼教全方位角度看,这都是不科学的。朱颜心想着,只觉别扭、惊诧,唯独忽略了不可觉的感动。 玄烨看着朱颜的眸子炯炯发光:“我们首先是夫妻,而后才是君臣。身为夫君喜欢这般对待自己的妻子,有何不可?你呀你,愈发畏畏缩缩瞻前顾后,跟其他妃嫔无甚两样,见了朕都诸多礼节,战战兢兢,我们就不能回到往昔吗?” 往昔?从来变了的人和事都回不到往昔。朱颜微笑以对,没再阻止玄烨从他手中拿回鞋子为他穿上。 玄烨为他穿鞋的动作专注而轻柔,就像是怕摔坏了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朱颜呆呆看着玄烨年少俊逸的面庞,忽觉面上一热,伸手去摸,竟触到了水一样的东西——又是赫舍里体内那莫名不受控的情愫吗? 朱颜心中哀嚎一声,止不住就是一个大白眼。 玄烨抬起头,恰好撞见一个大白眼,愣了许久。朱颜尴尬地眨着眼睛,干笑一声,缩回脚,挪了挪臀部,挺直了腰身,正襟危坐。玄烨眨了眨眼,只见清透的日光斜斜打在赫舍里苍白的玉容上,两行清泪晶莹似露珠,眼角的泪痣令她看起来更加楚楚动人,朦胧而迷离,眼前的丽人就像是冰清般玉洁,仿佛随时会融化在阳光中。他忽然笑出了声,起身再次拥他入怀,带着哄骗孩童般温柔的嗓音令人心暖:“我的芳儿就算是哭成个泪人儿也是美若天仙。” 朱颜瞪大了双眼,推开玄烨,一面抹着眼泪一面装腔作调:“皇上就是喜欢取笑妾。”朱颜想仰天长叹三百声,想他堂堂名法医,居然落到向一个小男孩撒娇造作的地步……这还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现在造作的境界已瑧达最高境界,越来越自然,越来越得心应手,越来越……真情实意?想到这,他猛地打了一寒颤。 玄烨忍着笑意,忽然道:“方才看你吞吞吐吐的模样,昭嫔……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朕? 朱颜躲开玄烨询问的眼神,神色极不自然,右眼角下的泪痣一晃一晃地颤动着:“皇上为了前朝之事已经劳心劳神,后宫的小事皇上就别过问了,若是累坏伤了身子,太皇太后、皇太后该责备妾这个皇后未曾克尽己责了。” 玄烨眼中的疑虑闪了又闪,末了到底不再问些什么,因有大臣递了牌子求见,随即不再逗留,略吩咐了几句就离开了,一直到入了夜才回到坤宁宫。 他依然不让小太监通传,只留了梁九功一人跟随在后,轻手轻脚地往寝宫走去。走过廊庑一处时,发现有人躲在黑暗处窃窃私语着,一时起了好奇心,索性来了兴致站着听着。 躲在暗处的是宫棠和圆月,宫棠往玄烨所在方向看了看,而后对圆月点点头,低声耳语:“来了,就按小三子吩咐的说,你别紧张,若是露了馅儿主子娘娘可就冤大了。”圆月紧张地回以点头,额头间豆大的汗珠刷刷直落。 宫棠愤懑不平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颇为清晰:“姑姑,主子娘娘受了这么大屈辱怎么皇上愣是无动于衷?难不成皇上居然信昭嫔而不信主子娘娘?” 圆月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你小点儿声!乱嚼舌根小心祸从口出。” 宫棠不时看向玄烨在黑暗中的身影,声音控制得恰到好处:“我心里替主子娘娘憋屈着呢!主子娘娘那儿不让我说也就罢了,难道还不让我偷着吐吐苦水?说句大不敬的,主子娘娘也不知是怕了昭嫔什么了,昨儿昭嫔明摆着就是冲着主子娘娘来的,你我可都眼睁睁看着呢,主子娘娘只是撞翻了未艾手中的一盏灯,连昭嫔肩舆的一角都没碰到,如今宫里却到处都传着昭嫔是咱们坤宁宫的‘小宫女’撞伤的,咱们心知肚明,那小宫女说的可不就是咱主子娘娘么!这可是天大的冤枉!” 圆月的声音有些颤抖:“唉,咱们主子娘娘就是过于心慈手软,皇上再如何心疼主子娘娘也架不住旁人暗地里使绊子,长此以往,该吃大亏的。” 宫棠嘴角勾起的冷笑隐藏在黑暗中,嗓音却是哽咽的:“姑姑说的也正是棠儿担心的呢!以往的就不提了,就拿昨夜……姑姑你仔细想啊,那昭嫔像是一早就知晓咱们主子娘娘暗自出宫一事儿,领着人备着板子等着主子娘娘呢,我敢肯定她身上那伤也只是她的苦肉计罢了,就为了博得皇上的怜惜之情进而忽视咱们主子娘娘,真是心机深沉!” “嘘!”圆月又做了个噤声动作,擦了擦额头冒下的汗水,“主子们的事儿岂是咱们能揣测的,快别说了,一会儿让人听见就不好了,赶紧守夜去吧。” 宫棠偷觑一眼玄烨站着的方向,隐约能看到一抹瘦削挺拔的身影负手而立,她唇边的冷笑加深,口中诺诺应着,和圆月散去了。 玄烨脸色一阵阴霾,半晌抿着嘴一动不动站着,直到梁九功小心翼翼低低叫了声“皇上”才冷冷一哼,甩袖往寝宫的方向而去。 寝宫中的宫灯已经全吹灭了,只留了床脚一盏银胎烧蓝嵌白玉八卦纹宫灯驱散着浓郁的黑暗。朱颜身心俱疲早早睡下了。玄烨自己褪去朝服,撩起纱幔,一看之下不免啼笑皆非。 锦褥中的娇小身躯正呈“大”字型酣睡着呢,毫不客气地霸占了一整张大床。玄烨轻轻把朱颜的右手放进薄被中,蹑手蹑脚侧躺在边沿,左手支着头含笑凝视那张白净的睡颜,右手抚平了朱颜紧蹙着的眉头,在额头上温柔烙下一吻,一路沿着鼻子吻到饱满粉色唇瓣,最终停留在嘴角的淤青上,眼底盈满怜惜。 朱颜迷迷糊糊中总觉得有只讨人厌的苍蝇叮着他的脸,不耐烦用力挥手“啪”地打了过去,翻了个身,再度沉沉睡去。 玄烨捂着火辣辣的脸颊,一脸哭笑不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五十二章 宫莲受欺 薄暮时分,宫棠奉了朱颜旨意给昭嫔送去几帖压惊定神药。咸福宫中四处弥漫着药味,仿佛重病之人久居之所。 昭嫔仍旧“卧病在床”,洗尽铅华,素面示人,隔了重重纱幔召见宫棠,斜斜靠在软垫上,慵懒媚态尽显:“听说皇后也抱恙在身,竟还惦记着本宫的病体,真是令本宫惭愧呢!本应是本宫着人先问候皇后才是,你给皇后传个话儿,请皇后宽恕妾的无礼,待妾身子稍好些许定亲自问安侍疾。” 宫棠低眉顺目,道:“是,奴才省得了。娘娘身子可好些了?” 昭嫔冷然一“嗤”,“这点小伤算得什么?看不见的伤才是鲜血淋漓呢。”未戴护甲的纤纤细指抚摸着手肘处缠着绷带的伤口,倦怠道:“本宫真是没想到皇后身边儿还能出你们这么对姐妹花儿,姐姐已经一跃成为正经妃嫔,就连那些个待年宫中多年却无名号的庶妃都及不上她,你这个妹妹嘛……亦是不容小觑呢。平贵人当真是没看错人儿。” 宫棠眸光闪了几闪,恭敬道:“娘娘言重,奴才岂敢担得娘娘谬赞。” “自然是担得的。”昭嫔隔着重重纱幔冷凝宫棠,淡淡说道,“今次皇后暗自出宫一事得亏你告诉本宫,要不本宫可就错失良机了呢!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 宫棠回道:“为娘娘效劳已然是奴才的荣幸,奴才不敢邀功领赏。” 昭嫔“呵呵”轻笑,“好奴才。未艾,听见没?当奴才的可是要懂得做足面子功夫的,就算是心里想要嘴上亦是不能透露半分,常言道祸从口出,唯有守好自己的嘴才能活得长久。” 未艾伺候在昭嫔身侧,闻言乜了宫棠一言,脸上浮上轻蔑笑意:“娘娘放宽了心,奴才的嘴向来都是无口的花瓶,就不知旁人的如何了。” 宫棠自然知道这主仆二人一唱一和为的是什么,内心暗笑一声,恭顺道:“奴才若是对娘娘有半分不忠,乱嚼舌根,就让奴才不得好死。” 昭嫔面无波动,说道:“记住你今天说的话,相信平贵人亦是希望你这般待她忠心不二的。” 宫棠低垂着头,上唇斜勾,“奴才只对娘娘您忠心不二。” 听到这,昭嫔这才正眼看向宫棠,“如此最好。本宫也希望纳兰答应和你是一条心的,你明白的,这后宫只要谁对本宫好本宫就对谁加倍的好,说是受人点滴当涌泉相报也不为过,本宫是知道你那点小心思的,平贵人能给你的本宫能给你,平贵人不能给你的本宫同样能给你。” 宫棠不料心思被昭嫔看透,有些紧张地抓了抓衣摆,心虚应道:“多谢娘娘抬爱,奴才记着了,来日定不负娘娘恩典。” 昭嫔噙着一丝讽笑,挥手道:“跪安吧。未艾,带她下去领赏。” 出了咸福宫,宫棠暗暗揩了把冷汗,定定心神往景阳宫的方向快步而去。景阳宫地处偏僻,是东西六宫中最为冷清之地,冬冷夏热,平日里门可罗雀,是后宫一处突兀所在。 进了景阳门,连一个守门通报的奴才都没有,宫棠径自穿堂入室,过于死寂的空气闷得她几欲窒息,来到东配殿静观斋,推门而入,皱着高高拢起的眉头,喊道:“姐姐?”接连喊了几声都没人应,宫棠心中突然升起一种不祥之感,连忙疾步朝寝室里走去,前脚才一踏进,猛地怔住,下意识缩回了脚步。 平贵人一袭浅粉镶银丝长裙,外衬一月牙白锦织琵琶襟大褂,稚气未脱的俏丽面容上含着一抹纯净甜笑,悠悠看着宫棠:“怎么,来都来了,也不进来请安么?” 宫棠抬头看向宫莲,心口到底还是一揪——自己的亲姐姐正头顶一阔口白瓷花瓶,瓶中蓄满了滚烫的热水,宫莲双手托着滚烫的瓶底,双膝跪地,汗如瀑布湿了衣襟,脸色死白得几乎即刻就要香消玉殒,身边仅有的一名年幼宫女幼蓝早已泣不成声。宫棠不安地近前屈下身子,“奴才给平贵人请安,给……纳兰答应请安。” 平贵人没有叫起宫棠,兀自含笑看着宫莲,就像在观赏一出好戏,话却是对宫棠说:“从咸福宫过来的吧?” 宫棠眸子一转,答得小心翼翼:“回贵人的话,皇后娘娘吩咐奴才送几帖药给昭嫔娘娘,奴才不曾在咸福宫逗留片刻。” 平贵人秀眉一挑,笑容不减:“哦?没和昭嫔叙叙旧?本贵人听说最近你和昭嫔走得极近啊,怎么,她卧病在床你竟没伺候伺候?” 宫棠背后慢慢渗出一层薄汗,“奴才的真正主子一直是贵人您,在奴才心里只有贵人才能让奴才心甘情愿伺候一生。” 平贵人搭在凝萃的手背上缓缓起身下了脚踏,一步一步逼近宫棠,“是吗?这话听着真让人感动呢!本贵人到底该不该相信你呢?” 宫棠慌忙跪下,慌张道:“贵人明鉴,奴才绝无二心。” “哼……”平贵人扫了一眼小于子,小于子立即会意从地上拎起盛满热水的青铜水壶,一股脑朝宫莲头顶的花瓶倒下去,水满则溢,顺着瓶身滚落宫莲头上、脸上。 宫莲忍不住呻吟出声,小于子见状眼睛闪过一丝怜悯,随后“啪”的一声重重甩下一巴掌,过重的力道打得宫莲扑倒在地,头上的瓶子也随之摔落地面,碎成了几十瓣,热水烫得她连连缩手,颤抖不已,“下作的东西!在贵人面前瞎嚷嚷什么!奴才出身就该守着奴才本分,麻雀还妄想变凤凰不成?皇上封你个答应那是皇上仁慈,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不成!” 宫莲忙的爬起跪好,泪水和着热水、汗水糊着她原本清秀的脸庞,“贵人……奴才自知有罪,求贵人宽恕。” 宫棠藏在袖口中的一双拳头握得青筋暴露,强忍着心中翻腾的怒火,平静说道:“贵人,景阳宫虽地处偏僻,但是若是有人不慎传了不该说的话出去,恐对贵人声誉有损,还请贵人不要为了……”瞟了宫莲一眼,“一个下贱的奴才动气,不值当。” 平贵人双眼微眯,一巴掌甩落宫棠脸上,“你们是亲姐妹,本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福看来你们是同享不得了,一同挨巴掌本贵人却是可以成全你们的。” 宫棠白皙脸上即刻起了巴掌印,她急忙磕了个响头,哽咽道:“奴才愚昧,不知做错了什么,还请贵人示下。” 平贵人掩袖轻笑,端的是百媚丛生,“本贵人自小便识得你们两姐妹,你们是什么货色本贵人会不知道?依宫莲的性子,是断然不会做出背主求荣的事儿来,更何况是爬上龙床?若不是你,”冷眸直逼宫棠,“她凭什么摇身一变成了纳兰答应?呵,可惜你千算万算算错一步,皇上得喜欢咱们的纳兰答应才是呢,只可惜……皇上把她丢在这儿不闻不问,这儿跟冷宫有何两样?若不是本贵人偶尔发发善心来看看她,她该怎么活下去呢,嗯?” 宫棠冷汗涔涔,只一味磕头,声音颤抖:“奴才知错,奴才该死……当时并未多想,只是皇后娘娘认定坤宁宫出了内鬼,宫莲因为奴才招致皇后疑心,奴才为救她一命才出此下策,实是情势所逼,并无他想,贵人饶命!” 闻言,平贵人这才收起森冷神色,转眼明媚笑靥再度浮现娇容:“是嘛?”看着宫棠,“起来吧。”却瞄都没瞄宫莲一眼。 宫棠如释重负:“多谢贵人。” 东儿手执团扇为平贵人驱散着热气,凝萃跟在平贵人右侧,左手托着她右手,小于子道:“贵人,这鬼地方热得很,咱们还是赶紧回宫吧,您这金贵之躯若是沾了暑气儿皇上会心疼的。” 平贵人打鼻腔里冷哼一声,“如今慧妃大着肚子,皇后和昭嫔又双双病着呢,皇上哪儿有闲工夫搭理本贵人?说到皇后和昭嫔……”转头盯紧宫棠,“还真是姐妹情深呢,连病也要病到一处去,昭嫔就不必说了,那皇后也不愿召见嫔妃,竟连本贵人也不见了,她到底得的什么病?” 宫棠垂头,斟酌道:“皇后娘娘因葛大人遇刺身亡伤心过度,无甚旁的病。” 平贵人愣了愣,转瞬又恢复常色,“真是个孝顺的好女儿,也是,阿玛从来就把她捧在手心里放在心尖儿上,这么一死,她如何能不伤心?就连我这个庶出的都忍不住悲痛万分呢。” 宫棠说道:“贵人请节哀。” 平贵人“咯咯”笑道:“人死不能复生,本贵人还悲哀个什么劲儿?自然是要节哀的。”静默须臾,又道:“听说撞到昭嫔的是你们坤宁宫的宫女,本贵人怎的不知坤宁宫还有那么一个蛮蛮撞撞的奴才?” 宫棠僵硬笑笑:“不过是个司寝的小宫女,那晚路暗,她一不留神踩着了块石子儿,一跌倒便撞上了昭嫔的肩舆,是无心之失,皇后娘娘已然惩罚过她了。” 平贵人若有所思,道:“倒是巧得很。”言毕头也不回朝外走着,脚底下的三寸高苏绣月牙白缎面马蹄底鞋一路发出“格格格”的寂寞声响,在空荡的宫殿里仿佛还传来阵阵回音,“纳兰答应,好好歇着吧,本贵人一得空便来探望你。” 直到马蹄底的“格格”声彻底消失,宫莲终于身子一软,跌坐在地,失神道:“方才多谢于公公相救。”若不是他那一巴掌,她还不知得受那份罪到什么时候。 小于子正欲跨出门槛的身子突然顿住,侧转过身,放了一小瓶子药在一旁的案几上,末了只一声短叹,“你却是个聪慧的,罢了罢了,都是苦命人啊!”边说边摇着头追平贵人去了。 宫棠和幼蓝一左一右搀着宫莲坐到梨花木圈椅上,幼蓝看着宫莲不堪入目的狼狈模样,只嘤嘤哭个不停。 宫莲喘着粗气,脸上被热水烫过的地方已经开始变红,一道道肆虐在她脸上,衬得她原本白皙的肤质越发的惨白。宫棠生生把到了眼眶的眼泪逼回了肚子,冷言冷语:“这回你该明白了吧?在这后宫之中,没有皇上的宠爱等同于没有一切,就像你一样,不争不抢,到最终还不是有人找上门来践踏你!是博得皇上欢心好还是在这座冷宫任人欺凌、孤独终老好。你自个儿好好想想。” 宫莲戚戚然微笑道:“我就算是死也不会再做出对不起皇后娘娘的事,这点折磨我还受得了。” “你!”宫棠气得浑身发抖,“你要如此作践自己便由得你去!你就是被折磨至死,皇后也不会在意分毫。” 宫莲抿了口幼蓝凑到嘴边的凉水,一不留神被呛到,咳得面红耳刺,在幼蓝慌乱的顺背下半晌才平稳下来,闭着双眼说了一句“我也只是赎罪罢了,你犯下的罪过便由我来承受吧”便不省人事了。 “姐姐!”宫棠一惊,急喊:“幼蓝,快去请太医来!” 幼蓝抱着宫莲,哭道:“答应早前身子不适已去请过了,可是、可是……太医院都以忙为推脱,无人愿意前来,我求了好半天才拿了点平常的膏药,擦了也总不见效,所幸不知哪位好心人在庭院里悄悄留了几瓶上好的伤药和几帖温补药包,答应用了之后才有所好转,只是长此以往奴才担心答应的身子会挨不住啊……” 宫棠红了双眼,“都是些攀高踩低的墙头草!这宫里本就如此,我也爱莫能助,”说到最后,语气逐渐变冷,“这是她自找的,愿意如此生受便随了她,权当我白费了心机。”最后看宫莲一眼,倒退着走了几步,终旋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冰冷空荡的寝宫里,只剩下幼蓝抱着宫莲呜呜悲泣的声音,压抑而沉闷。 荒凉后院中,容若放下手中的药贴和食盒,静静听着里间的哭泣声,心如刀割,一道一道在心里烙下了血痕。不知站了多久,直至面无血色,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转身离去,萧条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之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五十三章 初现女尸 八月是丹桂飘香的季节,深秋将至,宫中的秋海棠、玉簪花亦都争先开遍了,为即将到来的中秋节添姿加彩。在一片略带喜庆的忙乱中,紫禁城终于熬过酷暑,迎来了八月十五团圆佳节。 夜幕渐笼罩皇城,云淡风也轻,一轮皎月高挂天际,清冷柔和月光温柔抚摸着每个人的脸面。乾清宫中,玄烨率领各宫妃嫔及其宗室诸王夜宴赏月,太皇太后风湿病发,皇太后侍疾左右,均未出席,因敏答应、常答应正在禁足中,纳兰答应称病,妃子宴桌极少。玄烨宝座前设金龙大宴桌,左侧地平上,面西座东摆着皇后的宴桌,其余嫔妃的宴桌以慧妃为首按照位份高低分别排在左右。 纳兰明珠因极得玄烨宠信,也破例位列诸王之中,是唯一一位受邀家宴的外臣。宗亲诸王的宴桌设在殿外,离后宫嫔妃尚有偌大距离,连一丝半点的容貌也看不清楚,任凭裕亲王再怎么望眼欲穿,也无从一睹皇后风姿以解相思之苦。 玄烨入宴,朱颜偕同后妃在座位处向皇帝行礼,而后是殿外诸王行礼。礼毕,朱颜等人各入座进馔。 祥和韶乐起,舞曲出,朱颜带领后妃一同起身向玄烨敬酒,玄烨年少的脸上尽是一代帝王之风,待一头仰起饮尽杯中之物,又示意梁九功倒了一杯,笑道:“朕也敬你们一杯。” 后妃们各出座,行礼谢恩。 玄烨见慧妃大腹便便,旋即阻止她行礼:“慧妃身子已近七个月,多有不便,不必多礼了,坐着就是。” 慧妃谢恩,甫站起的笨重身子在紫玉的搀扶下重又坐下。 昭嫔巧笑倩兮,看着慧妃温柔道:“为了腹中皇子,慧妃姐姐可是滴酒都不能沾的。” 慧妃回以温和笑靥:“太医也是这么说呢,听说昭嫔多番嘱托李太医看顾好本宫腹中孩儿,本宫心怀感激,多谢昭嫔关心。” 平贵人正埋头吃着翡翠月饼,头也不抬模糊嘟哝道:“妾还听说李太医是昭嫔姐姐的故交旧识呢,如此一来他必定会听昭嫔姐姐的话万分注重慧妃姐姐腹中孩儿的。” 昭嫔笑脸突然凝住,一记暗藏的眼刀杀向平贵人,皮笑肉不笑对上玄烨探寻的目光,“皇上别听平妹妹胡说,妾自幼入宫,久居深宫区区一介妇人又怎会和李太医成为故交旧识?若不是身子经年弱着,只会是素未谋面。也不知平妹妹打哪儿听来的闲言闲语,真真儿个吓煞妾了。” 蓝常在梳着清减的插花钿双髻,一身驼色宫装衬得她更是冷若冰霜:“昭嫔娘娘胆儿大得很,岂会被这点道听途说吓着了,若是真被吓着了,唯有一种可能。” 昭嫔入鬓长眉微扬:“哦?” 蓝常在凉凉说道:“那便是真事儿了。” 昭嫔掩袖轻笑出声,一时笑靥如花,殿堂中似乎也因她一笑生辉:“原不知蓝常在和平贵人一般爱开玩笑。” 朱颜见玄烨已面有不悦,只得清清喉头,有意盯着平贵人,见她状似一脸无辜只顾面前佳肴,心里微凉:“今儿个是中秋佳节,诸位姐妹切莫为了平贵人一句玩笑话较真,以免伤了和气。” 荣贵人眸光清透,和缓说道:“皇后娘娘说的是呢,都是自家人,要和和睦睦才是。” 昭嫔站起福身:“皇后娘娘多虑了,既知是玩笑便不可当真,平妹妹年纪尚小,常跟个孩童似的,妾又怎会真心怪罪于她?若是让皇上不高兴,妾在此代平妹妹赔罪了。” 玄烨挥手示意昭嫔落座,眸光掠过她落在平贵人身上,笑中带着淡淡的宠溺:“瞧瞧你那吃相,十足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转头对朱颜,眼中的宠溺愈深,“皇后,你也不好好儿管管你这妹妹。” 朱颜脸上挂着端庄笑容:“是,只要皇上不一味纵着她,妾定能省去不少心力。” 玄烨“哈哈”笑道:“你们听听,皇后这是在怪朕呢!” 除却蓝常在,各嫔妃纷纷掩袖轻笑,一时和乐融融,倒也真像是团圆家宴了。平贵人不得不放下手中月饼,从凝萃手中接过丝帕擦净嘴,扬着明媚笑靥:“皇上和姐姐们这是在笑话妾呢!皇上,妾平日里可不是这样,您也知道妾最爱吃这月饼了,一年才吃得一次,这不是嘴馋嘛!还请皇上、皇后恕罪。” 玄烨笑道:“没规没矩的,你还有理儿了。吃吧吃吧,爱吃便多吃点儿,回头朕让人多送些到你宫里去。” “谢皇上,皇上待玥儿最好了!”平贵人欢愉的笑刺着昭嫔的眼,朱颜看着平贵人的脸却像是在研究那无邪面具的缺口在哪里。 顷刻后,小福子脸上沾着喜气,近金龙大宴桌旁禀报:“皇上,此时外头已拨云见月,月儿圆得就像大玉盘呢!戏班子也已恭候多时,皇上可要即刻摆驾御花园中赏月?” “嗯,如此良辰美景自然不可辜负。”玄烨站起离了宴桌,底下所有人随他一同起身,他走下台阶牵起朱颜的手,眼眸温柔似水:“朕为你点了《广寒法曲》,你最喜爱的。”转头又低声吩咐梁九功,“让明珠随朕一同前往。还有……叫人盯紧着点裕亲王。”梁九功眼角余光掠向朱颜,恭顺应下了。 朱颜心里干笑两声,脸上硬是挤出满满的喜悦感激之情:“难得皇上还惦记着,多谢皇上。” 宗亲诸王去往慈宁宫给太皇太后、皇太后请安,明珠跟随玄烨左右,一行浩浩荡荡以帝后为首往御花园而去,朗月当空,一路上分花拂柳,深秋的风徐徐送爽,吹拂着玄烨洋溢着温和笑容的脸。 玄烨始终不曾放开朱颜的手,朱颜无视平贵人频频杀来的眼刀,索性不再试图挣脱,也就随玄烨了。 行经莲池畔,天际忽然风云变色,圆月隐入厚厚黑云之中,只余下模糊一角,凉爽的微风忽变狂风,拍打着每个人。成群的乌鸦嘎嘎乱叫着四下乱窜,仿佛预感到鬼魔即将来临,纷纷急着逃命,紫禁城的上空刹那黑如泼墨。 突然听得平贵人惊喊:“啊!你们快看,月儿变成红色的了!” 众人心中均不由腾然升起一股森冷之感,闻言纷纷朝天上看去,却发现月亮已经全然为乌云覆盖,连一丝半点的影子也看不见了。 人群中起了小小的骚乱,慧妃胆子小,已被吓得面无人色,紧挨着紫玉不知所措。朱颜心里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故作镇定安慰着慧妃:“苏依尔哈,别怕,有皇上在呢,只是天色突变,想必一会子便过了。” 明珠看着天色皱眉,下意识便要移步护在朱颜身前,心念一动,只得转了方向护在玄烨前面,“天色有变,皇上是否移驾绛雪轩暂避?” 玄烨仰望天际的眸子蒙上一层郁色,心里划过不祥之感,沉声道:“也好。明珠,朕记得钦天监不曾上报近日天象有异,恰逢中秋佳节,眼前之景可是不祥之兆?” 明珠迟疑须臾,道:“天地万物变易万千,易经八卦如此幽深之学,实非奴才才疏之人所能窥得。” 昭嫔眼中首次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出凌厉之色,眯眼凝着天际:“妖风阵阵!天家在此,自有神明护佑,就是妖魔作怪也奈何不得,有什么好怕的!” 梁九功尖细的嗓子急忙吩咐着随驾奴才:“快都别愣着了,多点上几盏提灯!皇上,您当心脚下。”说着亲自从小太监手中拿过一盏气死风灯,照着玄烨前方的路。 玄烨负手站定着,和朱颜交换一记略显不安的眼神,正要开口说些什么,莲池的对面骤然传来一道恐怖凄厉的女子尖叫声。 玄烨脸色突变:“梁九功,快去看看!” “嗻!”梁九功急急领着四名太监往莲池对岸匆匆赶去,过了许久才在众人翘首以盼中赶回,身后尾随着一名宫女装扮的宫装女子,神色极为凝重:“皇上、皇后……那头出人命了……” 朱颜心尖一跳,惊道:“怎么,是谁?” 梁九功低头,回道:“回娘娘话,是常答应,浮尸奴才已经吩咐人打捞起来了,虽面目肿胀,仍可辨出容貌。” 玄烨和朱颜交换一记不解之色,疑惑道:“朕不是罚她禁足了么?梁九功,这宫女又是怎么回事儿?” 梁九功道:“皇上,她是常答应贴身的宫女绛云,方才的尖叫声正是她喊的。”转了眼珠子斜斜等着绛云,“绛云,还不快快向皇上、皇后禀明实情?” 名为绛云的宫女全身瑟瑟发抖,额头紧贴在地面,已经被吓得浑浑噩噩,“回、回……皇上、皇后……奴、奴才也是才发现常答应,答应她……溺水而亡,旁的奴才却……什么也不知了……” 梁九功低声训道:“混账奴才!你是常答应贴身女婢,如何能什么也不知?” 绛云呜咽道:“答应自从被罚禁足……常日里总爱发脾气,不愿任何人靠近,就连奴才送膳食进屋也常被打骂赶出……奴才便每日将膳食放于外间桌子上,也没敢再吵着答应一声儿,一送完便悄悄儿退下了……奴才已有多日未曾进入答应寝宫内间,答应闷在内间做些什么奴才……当真不知。” 朱颜心念一动,问道:“既然如此,你今晚又怎会出现在此处?” 绛云情绪渐渐平复,道:“回皇后娘娘话,奴才发觉这两日送去的膳食答应均未曾动过,起初奴才以为答应胃口欠佳,虽担心也不敢近前问安,直到第三日,答应依然未曾进食,奴才心下惊疑,守在门外唤答应,可是……许久都没有人回应,万不得已奴才擅自推门进了里间,这才发现……答应、答应……她不见了!奴才不敢声张,急急忙忙出来寻找……” 玄烨阴沉的脸色看不出是否有一丝悲色,“不见了?如何不见的,守门的太监都死了么?” 梁九功心下暗惊,慌道:“皇上息怒,奴才即刻着人彻查此事。” 此时,森冷寒风渐弱,须臾之间又是清风送爽,浓厚乌云也悄然散去,明月重现天际,皎洁如暖玉,紫禁城红墙绿瓦之间覆着淡淡黄晕,仿佛这里是人间最温暖所在。 玄烨抬头望着明月,面上的阴沉之色渐淡,“云开见月,良辰美景奈何天,如此佳节到底还是辜负了。罢了罢了,着人把常答应的尸身安置妥当,挑个日子尽快入土为安罢!” 昭嫔幽幽叹了一口气,怜惜万分道:“年纪轻轻的,为何就如此想不开呢?禁足却也不尽然是她的错。就这么轻易死了,皇上该伤心了。” 伤心?皇帝?朱颜暗暗凝着玄烨侧面,怎么看也看不出他脸上有半点伤心的神色,心里不由一叹一凉:最难为帝妃啊…… 慧妃因惊吓和伤心已哭成个泪人,生怕吵着玄烨,只捂着帕子闷声呜咽,荣贵人、平贵人在旁怎么劝也劝不住。 蓝常在眉目间携着冷笑睨着昭嫔,吐字如冰:“是啊,就这么轻易死了,敏答应倒还活得好好儿的呢,她倒是想得开。话说回来,昭嫔怎知常答应是想不开?莫非常答应死之前给您留了什么遗言不成?” “蓝常在此话当真耐人寻味,本宫与常答应素无往来又何从知晓她的心思?若是知道,就是绑也要把她绑着,哪儿能轻易放她寻死。”昭嫔冷淡眸光掠向蓝常在,最终落在慧妃突起的肚子上,“慧妃身子不便,又受了惊吓,不如还是先行回宫,皇上以为呢?” 玄烨看向慧妃的神色转而轻柔,“唔,朕竟忘了你的身子,还是昭嫔想得周到,让小福子送你回去,”又对荣贵人道,“荣贵人你也陪着慧妃,有你在朕放心些。” 荣贵人扶着慧妃,二人微一欠身,一同道:“是,妾先行告退。” 玄烨转身欲牵过朱颜的手,却被他一脸苍白的面色吓住,急忙握住他的手,手心传来的冰冷更是让玄烨心下不安,“怎么面色如此难看,是哪里不舒服么?” 朱颜两眼定定死盯着绛云的尸身——裸露在外的一只手浮肿惨白,部分指甲已脱落。虽然被水浸泡长时间之后的尸身会变得肿胀,发白,但是如果是失血过多致死,尸身同样呈现发白无血色,那么常答应的死会不会跟幽夜有关?他又害死一条无辜人命吗?想到这,朱颜浑身如坠冰窖,望着玄烨关怀倍切的眼神心绪才稍定,勉强露出一抹淡笑:“妾没事。” 玄烨仍旧不放心,道:“当真没事儿?” 朱颜点头,想了想,说道:“皇上,常答应死得凄清,妾想再看她最后一眼。” 玄烨沉默须臾,“也好,你便代朕送她最后一程吧。”看了明珠一眼,又道:“就让明珠和安德三一同陪驾,明珠自小待你如兄长,此番你二人也可叙叙旧。” 明珠垂下眼皮子掩去了眼中无法遏制的欣喜,平静垂首道:“奴才遵旨。” 众人不欢而散,只余下朱颜、明珠及梁九功、安德三四人往莲池对畔行去,圆月和宫棠因惧怕守在了远处。绛云则仍跪在原地。 常答应的尸身已被一层白绢布覆盖,四周守着的太监一见朱颜,忙扎跪请安:“皇后娘娘万安。” “免了。”朱颜两眼不离尸身,想亲自上前撩开白绢布却被明珠伸手一个虚挡,“大人这是?” 明珠回道:“娘娘万金之躯,还是让奴才来吧。” “哪儿能脏了娘娘和大人的手,”梁九功忙的吩咐底下奴才:“去,把布掀开来。”自有太监听令上前掀开白绢布。 一股难以抵挡的恶臭扑面而来。 朱颜不顾众人异样的神色,吩咐安德三备下一盆烈酒,独自绕着尸身走了一圈,满脸肃色,浑身开始散发着隐隐的肃杀之气,半晌后,他沉默了。 尸身头发和表皮已脱落,双眼和舌头凸出,然而并无溺死者七窍流血的现象。 明珠有些出神的目光随着朱颜的身子移动着,见他突然站着不动,低低唤了一声:“娘娘?” 朱颜索性蹲在尸身脸部旁边,对着死不瞑目的面部细细察看,“死者若是溺死的话,瞳孔会放大,眼角膜上会有出血现象,耳膜也会因水压造成破裂引起出血,而显然常答应并非如此。”但是如果死者身上已经没有半点血液,也不会有出血的现象,这句话他却没有说出口。 明珠蹙眉,也仔细打量着尸身,点头道:“确是如此,常答应并非溺水而亡。” 朱颜笃定点头,道:“死者如果是溺水死亡的,不管是自戕还是他杀,都必定会有不同程度的挣扎,除非死者一直在水中憋气憋到死,否则在挣扎过程中口鼻乃至肺部都会吸入大量的水和泥沙。”边说边掰开了常答应紧闭的嘴巴,继续说道,“口鼻干净,没有杂物,并且没有液状泡沫,无溺死者尸体征象。”突然一顿,“脸颊两边有淡淡淤紫,指痕粗大,应是男子的手指。由此可见,她极有可能是被捂死之后才被抛尸水中。” 梁九功在旁一直惊于朱颜的行为,见他竟不顾身份亲手触碰尸身更是差些出声阻止,却在明珠眼神示意下不敢上前打扰,只是听到这里不免疑惑道:“可是……常答应已然失宠禁足,平日里在宫中也无树敌,会是何人如此心狠手辣将其杀害呢?” 朱颜平静道:“这就要有劳梁公公亲自审查了,常答应禁足于钟粹宫中,所居殿堂均有太监严密看守,等闲之人不得出入,就是主位慧妃也不得探视,却又为何常答应失踪乃至浮尸莲池中也无人上报呢?” 梁九功额上冒出层层细汗,躬低了腰身,大气不出道:“皇后娘娘恕罪,是奴才御下不严,奴才已经着人审问那些个守门的奴才了,相信很快就能给娘娘答复。” 朱颜轻应一声,“皇上那儿也要赶紧禀明,此事攸关人命断不可草率。” 梁九功恭敬回道:“奴才省得。” 朱颜沉思片刻,目光随之来到死者手上,掀开死者绿荷描金衣袖,发现手腕上同样是蛮力捏过的淤紫,再掀起另一边衣袖,亦然。突然,双眼精光猛现,细细瞄着死者残留指甲,须臾从头上拔下一支金钗,用尖尖的钗柄挑起指甲缝里的秽物察看起来——是皮屑——显然死者遇害之时曾对施暴者抓挠拍打过。如果死者身上没有脸颊上和手腕上的淤痕,更不是被伪造死因,那么幽夜的嫌疑是最大的,可是现场种种迹象表明,凶手或许另有其人。 “全部人背对尸身!”朱颜一声令下,所有內监都匆忙应声背过身去。他蒙着肃杀之气的眼神终于定在尸身脖颈处,湿答答的高领黏在泡得浮胀的皮肤上,扣结已被撕扯掉——脖颈处同样有淤痕。他心中虽对幽夜起疑,但仍然坚守决不可误判的原则,伸出的手在半空中毫无迟疑便探了过去掀开衣领,开始慢慢褪去死者身上的衣物。 死者身上竟无半点尸斑!虽然死后立即抛尸入水的尸身尸斑很少并且浅淡,但是也绝不可能出现完完全全没有尸斑的征象,除非死者死时体内没有任何血液。 明珠这一惊非同小可:“尸身上竟没有血坠?虽说时值深秋,莲池中的水固然冰冷,不易形成血坠,但是并非结冰的冬日,多少应当有血坠形成才是,又怎会出现这般怪异之象?” 知道明珠所说的“血坠”指的就是尸斑,朱颜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了,站起时忽然一阵晕眩,明珠一个箭步近前扶住,“娘娘小心。” “多谢大人。”朱颜站稳后,又轻轻为死者把衣服穿好,最后从头至尾覆上白布,双手浸泡在安德三备下的烈酒之中,对梁九功道,“有劳梁公公将常答应尸身安置妥当,不许闲杂人等靠近,以免有人居心叵测毁尸灭迹。” 梁九功忙哈腰应下:“是是是,奴才遵旨。” 朱颜接过安德三奉上的帕子擦起手来,对他道:“把绛云带回坤宁宫,本宫有话问她,切记,不要让任何人接近她,务必保证她的安全。”想了想,又低头附在安德三耳边轻声道,“未免打草惊蛇,你叫人暗中查查钟粹宫中有没有哪个太监手上或脸上有新伤痕的。”安德三重重点头应声。 明珠护送朱颜回坤宁宫时已薄深夜,一行缓缓步行,朱颜见明珠一直似有若无深凝着自己,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心中自然明白他在想些什么,却只字不提,顾左右而言他:“大人是刑部尚书,深谙司法和刑狱,对于断案之事一定是驾轻就熟,不知大人对此案有何看法?” 明珠嘴角浅浅一勾,隐在暗夜中的分明轮廓依然能散发出温尔之气,“虽是命案,却属后宫之事,奴才本不该牵涉其中。再者娘娘心中已有定数,奴才就不班门弄斧了。娘娘若是男子,只怕奴才这刑部尚书一职便要退位让贤了。” 那是,你这想法还挺科学。古人还能和我这现代名法医相比?朱颜心里小小虚荣了一把,面上挂着无懈可击的端庄淡笑:“大人实在是过谦了,天下谁人不知大人身怀惊才之学,品貌过人,在前朝屹立数十年不倒……” 屹立数十年不倒?明珠顿住脚步,目光灼灼地盯着朱颜的后背。 朱颜怔住,深深感受到这具赫舍里的躯壳智力远远达不到自己名法医的水平啊……一丝尴尬隐藏在夜色中,尴尬道:“以大人的才学,只会扶摇直上,位极人臣,很难会有失足摔下的那一天。” 明珠眼中惑色稍减,温言道:“承娘娘吉言。娘娘……当真不同于幼年时了。” 朱颜缓行的步子稍稍迟滞,浅笑道:“时过境迁,年年岁岁人不同,自然是会变的。” 明珠微微失神:“不知娘娘可曾记得当年说过与奴才的兄妹之情此生都不会改变?“ 那是三百年前的事情了。朱颜驻足回首,“大人自小对本宫疼爱有加,本宫又岂是不顾念旧情的人?夜已深,坤宁宫也已近在眼前,虽有皇上特准,大人也不宜久留后宫,若是落人话柄恐有损大人官威,大人还是尽早出宫回府吧。” 明珠颔首,温和道:“是,宫中出了命案,娘娘只怕要万分伤神了,近日要加倍小心,切不可孤身出入宫禁。” 朱颜望着长身玉立清淡月色中的翩翩君子,心中似有清风拂过,展露了真实的笑容:“多谢大人关心,今夜本是中秋团圆夜,想必夫人正在府中等大人呢,大人莫让夫人久等才好。”转对梁九功道,“有劳梁公公送送大人。” 梁九功道:“嗻,皇上晚些还会摆驾坤宁宫,适才让小信子传话来了,嘱咐娘娘您先歇着呢,不必等皇上。” 朱颜淡淡应着:“本宫知道了。” 明珠眼中的笑意不自觉加深,躬身道:“奴才告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五十四章 不速之客 朱颜路过暗藏密室的寝宫时,只觉有莫名的恶寒从里弥漫而出,他强压住内心不受控的莫名恐慌,眯眼端详着,凌厉的眼神几乎将要透视窗纸,只是里面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半点的动静,在宫棠的催促下,朱颜收回目光,踏着沉重的脚步回了南边的寝宫。遣退所有人后,他独自推门而入。 寝宫中宫灯掩映,灯芯被入秋的凉风吹得一晃一晃,不尽明朗。朱颜狠狠甩开马蹄底,脱下白棉袜,当双脚终于重获自由触到冰冷地面时,他舒服得长吁一口气,嘴里低低碎碎念着:“女人的高跟鞋向来不科学,真他妈痛啊……”赤着脚大着步子往里走去,却在踏进玄关时硬生生僵立在地。 一股浓郁酒气扑面而来。 一张透着病气的熟悉脸孔正带着迷醉、错愕、惆怅和一些不明情愫的古怪表情,长身玉立,只等朱颜的到来。 朱颜赤着脚进也不是逃也不是,尴尬之后是莫名的火大:“王爷?你怎么会在这里?” 裕亲王身着香色常服,并无戴冠,一动不动地站在落地宫灯旁边,见到朱颜时,一扫脸上复杂的神情,久病中的浑浊双眼一亮:“芳儿!我……” “你站住!”朱颜见福全即刻就要过来,抬手低喝一声,眸色戒备,不悦道:“王爷此刻不是应当在慈宁宫吗?怎会现身此处?” 福全尴尬止步,与玄烨有几分相似的容貌透出了痛楚:“……我只是想见你一面,就一面竟也是咫尺天涯,我……” “王爷醉了。”朱颜暗自叹了一声,语气却仍然强硬,“本宫以为早已和王爷划清界限了,王爷为何还苦苦纠缠不休?后宫重地本就是是非之地,王爷不但有违宫规私闯坤宁宫,还不知收敛言行举止,如此荒唐行经岂能是堂堂亲王所为?更深露重的,你我若是被人发现独处一室,该作何解释?又能作何解释?” 听入这一番话,福全神色越发痛苦:“是啊……你我早已应当形同陌路……哈哈!形同陌路……为什么你能如此轻易便放下了,而我却怎么也无法释怀!你和他倒是恩爱有加……但是我呢?为什么要如此残忍地对待我……为什么……”情到深处,潸然泪下,一个踉跄跌坐于后方软垫上,竟一醉不醒了。 朱颜有些怔怔地看着福全寂寥瘦削的身影,突然鼻头一酸,竟有种想哭的感觉,须臾平定情绪后,蹑手蹑脚走出外间往窗口上扫了一圈,意料之中看到一抹黑影一闪而过,暗道一声“果然”,扬起声音叫道:“来人。” 廊庑下立即有影子晃动,圆月即刻推门进来,福身道:“皇后主子。” 朱颜打量她一眼,转而恢复常色:“今晚是你守夜?” 圆月颔首,柔顺答道:“是的,主子。” 朱颜淡淡道:“怎么就你一人?” 圆月道:“回皇后主子,还有宫棠,她方才在御花园中受了些惊吓,奴才瞧她难受得紧,便让她回去歇一会儿安安神,主子可是要找她?” 朱颜沉吟片刻,沉声道:“不必,传安德三,要快。” 圆月欠身,“是,奴才这就去。” 安德三乍一看到熟睡中的福全,脸刹那死白,结结巴巴道:“这……这……主子……这裕亲王……” 朱颜黑着脸道:“我也想知道他为什么能够出现在这里。皇上今晚还是会来,你得赶在皇上来之前把这事儿告诉皇上,请皇上赶紧过来!” 安德三吓得一哆嗦,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说话更加不利索:“主子!皇上向来忌讳您和裕亲王……这要是让皇上知道这会子裕亲王醉倒在您这,奴才怕……” 朱颜眸中厉色闪过:“不让皇上知道才可怕!你试想,坤宁宫是什么地方,即便王爷身怀武功也绝不可能如入无人之境,更何况他醉得不省人事?定然是有人利用他醉酒失了神智意欲陷我于万劫不复!你以为只要我们一味瞒着就没人知道了吗?这你就大错特错了,这样的好事,皇上不是最应该知道的那个人吗?不然这般重头戏演给谁看!” 安德三猛地擦了把额头淌下的冷汗,神色紧张道:“奴才省得了,奴才这就去!” 突然,静谧的院子外传来一阵聒噪的叫声:“姐姐!姐姐……” 圆月着急拦着也没能把平贵人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推门而入,急忙尾随在后,急道:“皇后主子,平贵人她……奴才实在拦不住。” 平贵人眼眶通红,吸着鼻子就往朱颜怀里钻去,哽咽道:“姐姐,听说常答应并非自戕,玥儿害怕。” 朱颜眼神示意安德三快走,对这关键时刻不请自来的“妹妹”柔声说道:“玥儿,你如今也不小了,怎的胆子却还是这般小,如此闹腾,岂不让人笑话?” 平贵人抬手擦了把泪水,哭道:“姐姐别责怪玥儿,玥儿从小胆子便小,姐姐是知道的,每次吓着了姐姐都会在身边儿陪着玥儿,今晚姐姐也陪玥儿睡好不好?” 朱颜低头凝着平贵人殷殷乞求的无辜眼神,脑子再次浮现林夕夕的模样,只觉眼前有一刻的失神:“姐姐也想陪着玥儿,可是皇上今晚将留宿坤宁宫,难不成你有胆子把皇上赶走?” 平贵人泪眼中掠过一丝嫉恨,粉唇一嘟:“我倒是真想这么做,皇上哪儿有姐姐好,今儿爱这个,明儿疼那个的,也不知是花心还是真心。” 朱颜撇嘴笑笑,拥着她往边上坐下,两眼时不时往内间寝室望去,暗自焦急却无可奈何,“你呀你,也只有你敢这么编排皇上,也不怕一不小心被皇上听了去。” “有姐姐在,我才不怕呢!” 圆月呈上鞋袜给朱颜穿上,奉上两杯热茶便静静地带上门退了出去。 平贵人头饰衣裳齐整,想必是从御花园中直接过来,并未回延禧宫,而这片刻功夫她竟已知道常答应并非自戕,“常答应的死因尚未十分明确,我也未曾晓谕六宫,你消息倒是灵通得很,怎么这会子功夫就听说了?” 一提及常答应的死,平贵人小小的脸上又布满惊吓:“玥儿是在回延禧宫的途中,在御花园中遇着梁公公,见他行色匆匆,一问之下才得知的。这不一知道实情就往姐姐这儿赶了,可是吓得不轻呢!姐姐,你说凶手会是谁?接下来还会不会杀害其他人?” 朱颜垂下眼皮子,道:“哦,倒是赶巧了。凶手我自会查明,这些日子你多加小心,别乱跑就是了。” 平贵人乖巧应道:“是,玥儿知道了。要不是皇上见天儿往这儿跑,玥儿真想时时粘着姐姐,还像往昔在府中一样。” 朱颜又下意识往内间看去,倏地,里面传来一声清脆的杯子落地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清晰无比。朱颜一愣,长甲刺疼了掌心的肉。 平贵人狐疑地往里看去,起身就要往里走去,“什么声音?姐姐,屋里有人么?” 朱颜急忙起身拉住平贵人,苦苦维持着淡定的笑靥:“皇上还没来,哪儿能有什么人呢?前几日才养了一只猫,调皮得很,就喜欢窜上窜下的,估计又打坏东西了。” “猫?”平贵人眼睛一亮,“姐姐也养猫了?可爱么?我瞧瞧去!”说完又要往里走。 “等等!”朱颜耐住性子轻叫道,“猫儿还小,很是怕生,你冒冒然别吓着它了,等它大些你再和它玩吧,若是喜欢,也可送你。”声音微沉,“圆月。” 圆月从门外推门进来,低头道:“皇后主子。” 朱颜瞟了一眼屋内,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最终说道:“你去里边儿瞧瞧,别是小猫圆满又打坏杯子了。” 小猫圆满?圆月眸光闪了闪,福身应了声便进去了。须臾后,隐隐传来一道吸气声,而后传出圆月有些颤抖的声音:“你这小东西,竟敢打碎主子的茶杯,回头看主子不赏你一顿罚!” 朱颜暗暗长吁一口气,笑容开始僵硬:“瞧瞧,小猫又调皮了,让圆月好好收拾它就是。闹了一个晚上,你该饿了吧?要不要吃点什么?” 平贵人一双冷笑的眸子隐在了眼皮下:“姐姐这儿好浓的酒香,可是私藏了什么好酒,玥儿能否尝尝?” 朱颜眼角泪痣一晃,在微黄灯光的照耀下,仿佛泫然欲泣:“这还不简单,只要你喜欢。只是这么晚了,宫里才出了命案,你太晚回去不免令人牵挂,不如还是早些回去,酒我让人一道给你送去就是了。” 平贵人不依,嗔怪道:“姐姐这是在赶我走了?皇上这不还没来呢,就让玥儿再待些时候嘛!可好?” 朱颜“呵呵”干笑两声,“好好好,都随你就是了。”心里白眼已经翻过几千遍。 平贵人“咯咯”笑道:“多谢姐姐。姐姐如此疼玥儿,不如再送玥儿些金镶玉可好?姐姐可是不知,自从皇上把我宫中所有茶叶都撤走换了新的,我总也喝不惯,大致是喝惯了姐姐送的好茶,一时间换了旁的,总也不得胃口。” 又是换茶叶吗?那些茶叶……究竟有什么名堂?“好,我这儿还存了些,一会儿让人一并送去。” “嗯!还是姐姐最疼玥儿。”平贵人频频往内间寝殿望去,“姐姐什么时候喜欢上猫了,我竟然不知,可是皇上送的?” 朱颜捋了捋鬓边碎发,面上沉静如水,心里却在沸腾:“皇上哪有这般闲情,”话锋一转,气定神闲道,“妹妹可知太皇太后、皇太后那边儿传出消息,说是要为皇上筹备选秀的事儿了,只是眼下宫中出了命案,不吉利,得缓一缓了。” 平贵人手中茶杯一晃,溅了些许茶水在浅粉宫裙上,也没心思去擦拭,只瞪大了双眼,颤声问道:“当真?” “姐姐什么时候骗过你?”朱颜内心一阵好笑,情绪便也真的稳了一些,从平贵人手中端过茶杯轻放在桌上,“瞧你紧张的,别是打翻醋坛子了吧?你自个儿心里都明白,皇上什么时候能只属于一个女人?自古帝王皆风流,你就是再在意,最终伤的也只是自己。” 平贵人听得愣愣,末了流下两行泪水,恍然回神后慌忙在脸上胡乱擦着,强颜欢笑道:“姐姐说什么呢!无端端说这些,玥儿听也听不懂。” 朱颜意味深长笑笑:“你是懂的,玥儿,我已不是往昔的糊涂人,很多事情我是看在眼里的,即便不说,也不意味着就不知道。这后宫中所有的女人之所以成为妃子,或是迫于无奈,或是贪恋权势富贵,或是别有目的,又有谁是对皇上真心实意的呢?她们更多的是视皇上为君,为主子,而非夫君,更不是所爱之人。而你不同,我知道,”深邃的双眼直直看进平贵人眼底,“你对皇上用情至深。”而这,正是你最大的悲哀。这一句话却未说出口。 平贵人浑身一僵,呆呆地和朱颜对视着,良久才逃也似的移开视线,神色有些恍惚,喃喃道:“看来还是姐姐明白我,只是皇上不明白,又有何用呢?” 朱颜轻握住平贵人的手,柔声道:“傻丫头,皇上怎会不明白你的心意呢?新一批秀女不久即将入宫,赶在这之前皇上大封六宫的旨意很快便会下来了,我早已请求皇上册你为嫔,居延禧宫主位,皇上也是这个意思,你该高兴了吧?” 平贵人霍然起身,惊多过于喜:“姐姐说的都是真的么?皇上当真打算封我为嫔?” 朱颜点点头,正要再说些什么,玄烨终于沉着脸快步进来,也没让人通报,匆匆进门,看到平贵人时,眉头高高皱起:“这么晚了,平贵人也在?” 平贵人一听玄烨的口气,脸上仅有的一丝喜色顿时荡然无存,和朱颜一起起身行礼问安:“皇上万圣金安。” 玄烨阴沉的探寻目光扫过寝室,落在朱颜脸上,道:“朕累了,平贵人跪安吧。” 平贵人僵僵起身,眼神似有若无瞟过内间,细声道:“皇上……” 玄烨一记冷眼抛过去,隐忍的怒气显然已经难以遏制,只冷冷重复了一句:“跪安。” 平贵人古怪地看了朱颜一眼,重重咬了咬下唇,微微福了福身:“是,妾告退。” 凝萃守在院中,一见到平贵人,脸上闪过诧异,低声道:“贵人,莫非……” 平贵人眼中悲伤泛滥,死死抓住凝萃的手,快步往外走着,恨道:“你没见皇上火急火燎赶来救他心爱的女人了吗?这份深情连我都要感动落泪了!” 凝萃面上掠过一抹怨毒之色:“皇上竟不在乎?” 平贵人冷笑出声,“走,去咸福宫!” 平贵人前脚刚走,玄烨便飞也似地冲进寝室,看着不省人事的裕亲王怒火中烧,拳头握得咯咯响。 朱颜摒住呼吸,静静站在玄烨身后,默默感受着他冲冠的怒气,一句话也不说。 福全醉梦中喃喃唤着“芳儿”,每唤一句玄烨的脸便绿一分。 良久后,玄烨的胸脯才慢慢平定下来,声音犹带怒气,叫进梁九功:“把他带到乾清宫醒醒酒,要是让人知道他来过坤宁宫,你便给他陪葬!” 梁九功打了个寒噤,诺诺应着,亲自背起福全快步离去了。 一时间,一室静默。 圆月缩在一旁瑟瑟抖着,大气不敢出,被玄烨一记阴霾的眼神吓得几欲落泪,腿一软便跪下去:“奴才什么也不知……什么也没看到……” 玄烨一挥手,喝道:“滚下去!” “是……”圆月手撑着地,几次也没能站起。朱颜扶起她,平静道:“今晚的事只有你和安德三知道,你谨记在心了,不能透露半点口风,就连……宫棠也不要说半个字。” 圆月点头如敲鼓,哆嗦道:“主子如此看重奴才,事关重大,奴才自然守口如瓶,主子且放心。” 朱颜轻轻点头:“明儿你悄悄去一趟养牲处领只猫回来,别叫人发现了。” 圆月会意:“是,奴才自会万分小心。” 朱颜又细细打量着圆月,末了终是温声道:“下去吧。” 柔和月光从窗缝中偷偷溜进,打在玄烨冷冰冰的背上,无端添了一丝清寂,朱颜出神看着他的背影,还是不发一言,略有犹豫之后,径自合衣上床榻躺下,合上双眼假寐。过了许久之后,身后才传来窸窸窣窣的脱衣声,接着身旁一热,带着龙涎香的熟悉气味缠绕而来。 朱颜下意识往里靠了靠。 玄烨没好气地瞪着朱颜后脑勺,到底还是没忍住先开口:“你胆子大,心也宽得很,就不跟我解释解释?” 朱颜嘴角不知不觉勾起,右眼角下的泪痣在月光下颇有朦胧之美,淡淡道:“妾一直坚信皇上是个明君,所谓明君自然是明辨是非的有道君王,区区一出陷害奸计皇上又岂会看不出?” 玄烨怔住,末了又好气又好笑,轻轻敲了敲朱颜的后脑勺,笑骂道:“一张刁嘴儿!照你这么说,我要是不信你,岂不成了昏君?” 朱颜吃疼捂住后脑勺,转过头怒瞪道:“你爱信不信!反正你这后宫乌烟瘴气的,我实在是没这能耐管治,要是有朝一日被废了我还乐意得很。” “闭嘴!”玄烨一声低斥,“说话不知轻重,还像是皇后的样子吗?不管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你这辈子都只能是我爱新觉罗玄烨的皇后,永远的皇后,唯一的皇后。” 唯一?朱颜心头忽然莫名其妙浮起一阵酸气,出神道:“有些话还真是不能说得太满了……”如若他没记错的话,赫舍里死后,他还会有孝昭仁皇后、孝懿仁皇后、孝恭仁皇后,谈什么唯一?想到这里,心头突然一颤——赫舍里究竟会在什么时候死去?怎么死的?她还能再活多少年?在这个“梦”里,他能否改变三百年前她的命运? “想什么呢?”玄烨含笑,又敲了敲朱颜额头,“怎么,不相信我?我说过会信你就一定会信你,只要你心里始终把我放在第一位。”说着搂朱颜入怀,叹道:“芳儿,我知道你这皇后当得委实辛苦,她们一个个儿嫉恨你,耍尽手段,而我说是为了权衡前朝利益也好,无暇管顾后宫也罢,说到底你所有的痛苦和不幸都是我带给你的,有时候想,若是你当年嫁给了裕亲王,说不定会比现在好过得多……” 朱颜愣了愣,脱口唤道:“玄烨……”话一出口,才觉得这个名字是多么的熟悉,就像是早已铭刻在灵魂深处,根深蒂固一般,就是生生世世轮回也不会磨灭——三百年前的赫舍里,应该真的是很爱眼前这个少年的吧? 玄烨突然怔住,接着是控制不住的喜悦,抱着朱颜的手更紧了,仿佛孩童意料之外得了一块糖糕,欣喜若狂:“你终于愿意这么叫我了……” 朱颜忍住疼,任由玄烨抱着,半晌后迟疑道:“平贵人……” 玄烨沉吟顷刻,声音回了低沉:“这事儿显然与她脱不得干系,但是以她的能耐还做不出这等事儿来,否则也不会蠢到被人做了挡箭牌却还浑然不知。此事张扬不得,太皇太后、太后那边儿决不能透出半点儿风声,如此一来就不能明着来了。平贵人是你的亲妹妹,你应该明白我原是看在你的面儿上才对她多加怜惜,这几年不曾亏待她半点,但如今看来她显然是以怨报德,没把你这个亲姐姐放在心上……” 朱颜打断玄烨的话:“她也是个可怜人,不过是由爱生恨,一时被有心人利用罢了,看在她对你一片痴心的份儿上就放过她吧,毕竟这后宫里,真心难得。”最主要是——她长得像林夕夕,那是在另一个世界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人了。 玄烨温暖的手心拍打着朱颜的后背,短叹了一声,道:“就依你的吧,毕竟……她不久前失去腹中孩儿,就当是对她的补偿吧。” “是。”两人相对沉默须臾,朱颜还是觉得窝在玄烨怀里有点别扭,假借翻身朝里挪了挪。 玄烨脸黑了黑,最后还是无奈浅笑:“怎么,我身上有难闻气味儿?”身子有意往里凑近。 朱颜只得又往里挪去:“别闹,我明早还得赶紧着手查常答应一事,哪像你,人才死你就把人家抛诸脑后了,薄情得很。” 玄烨笑容突地凝固,年少的容颜慢慢地浮上一层不忍,枕着双手平声道:“只要你安康无虞就好。” 朱颜心中一暖,低声道:“我以为你是真心喜欢她才纳她为妃。” 玄烨唇边有着淡淡苦笑:“后宫那么多嫔妃,我要是真的全都喜欢,岂非大情圣?” 朱颜撇嘴不以为然一嗤,揶揄道:“你当然不是大情圣。” 玄烨一愣后一笑:“嗯?” 朱颜低低喃道:“你是负心汉。” 声音虽小却是近在咫尺,玄烨听得很清楚,突然再次凝结笑意,没了打趣的兴致,静了静才短叹一声,闷声道:“好好查明常答应的死,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朕的女人死得不明不白。” 倦意袭来,朱颜闭着眼模模糊糊应着:“嗯……” 玄烨睁着眼睛瞪着眼前扑散流泻的秀发上,随意捞起一缕在指尖绕着,“好一缕青丝绕指柔,”忽然狡黠一笑,摸出自己的长辫子,将两人的发尾缠绕在一起,死死打了个大结,“同心华髻结青丝。”探手为朱颜掖好锦被,听着枕边已经均匀的呼吸声,不禁小小声一笑,便也平躺着安睡了。 朱颜睡得昏昏沉沉,几次总觉得沉得似要断过气去,万分挣扎着想醒过来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睁开双眼,仿佛掉入了万丈暗黑漩涡,直往下坠。浑浑噩噩中,黑暗中似乎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拉扯着他的灵魂,一直往躯壳外拉,就在灵魂快要被那股强大的引力带出肉体时,他猛地睁开双眼—— 入眼处是泼墨的黑。一股熟悉的恶寒犹如空气般无处不在,深深钻入朱颜周身所有的毛孔,渗入血脉之中,翻滚蔓延……这是一种人类所无法抗拒的超自然恐惧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五十五章 饮尽鬼血 朱颜内心陡然一阵纠紧,反射性地弹起,双手在空中摸索着,强自镇定道:“幽夜,是你吗?” 门外突然响起“呀”的一声怪叫,随着这叫声的响起,一只妖艳的人面鸟在夜雾中盘旋而至,随后又怪叫一声停在了一个宽大的肩膀上,一双黑如地狱之夜的眼睛阴霾地看着寝榻上保持暧昧姿势的两个人,好像人类一般带着鄙夷和深深的讽刺,一如它的主人。 朱颜全身上下仅剩下一对眼珠子能自由动弹,他抑制着无孔不入的恐惧感,用尽力气瞪着从黑暗处逐渐明朗的玄色身影。 一袭玄色披风在黑暗中无风自飘。 昏黄的宫灯灯光无力地穿过黑雾,软软披在幽夜的灰色长发上,入眼处是一袭玄色长袍,左胸处一巴掌大的幽冥花从血肉中透渗而出,幽冥花栩栩如生,犹如饮尽人血而生,散发着妖艳的腐败妖气,就像一只来自地狱最深处的魔手,死死嵌在了他的血肉里,在他的血肉中愉悦滋长,攀上他整个脖子,一抹猩红衬得肌肤愈加白如初雪。 黑暗中只听一阵衣袍猎猎作响,朱颜只觉眼前一道黑影闪过,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时已经身处一片荒芜的废弃庭院中。 院中窗门虽不至于全然破败,但窗纸几无,内室黑得可怕,夜风在破洞中穿梭,不时发出“呜呜”的声音,听不出到底是人的哭声还是风的干嚎,亦或是不明之物发出的呜咽,平添了许多阴森之感。 四处杂草丛生,朱颜愣愣地看着,不知宫中怎还会有这么一处不为人知的地方。 身后似有阴风撩起长发,朱颜打了个冷战,右眼角下的泪痣令他看起来泫然欲泣,蓦然转身看去,竟是空空如也。 幽夜呢? 心里的不详和恐惧感并未因为理智的控制而减少分毫,朱颜想迈开步子逃离这个地方,却惊觉自己的脚步突然不受控地折返,一步一步朝着破败的门走去。 “幽夜,我知道你在!你出来!出来……”仅剩语言能控制自如了,脑中不停告诉自己停下却一点作用也没有。 尽管怎么叫唤,幽夜始终没有出现,就好像刚刚那一幕只是个噩梦,是他自己莫名其妙到了这个地方一样。 手抖得厉害,他颤巍巍推开了那扇没了上半部的黑红木门,一股呛人的糜烂霉味扑头盖脸而来,呛得他不断干咳。 入眼处尽是一片虚无的黑,他伸出手指往前晃了晃,竟然一点影子也看不到,就像是一个瞎子走在一条通向未知死亡之路。 他再往前走了五六步,突然绊到硬物,一个踉跄仆倒在地,双手下意识地摸索着,刹那浑身一僵,一种阴冷触感由指尖直窜到心脏。 人骨! 他验尸无数,原本也不会惧怕,只是在此情此景下,心智又不由自己控制,一时竟被吓得逃也似地弹起,气喘吁吁地跑了开去。 一步跨出,突然,有微弱白光冷不丁袭来,他双眼眯起,望向天空。 一轮不甚明朗的月牙隐在稀薄的黑云后面,惨白的月光正透过云层阴森森打在地面上。还好,不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眼前是一条不算长的回廊,栏杆上原是朱红的红漆早已失了本色,斑驳丑陋。回廊的尽头很暗,但依稀能辨物,一扇还算齐整的门扉虚掩着,仿佛有暗淡烛光随风晃啊晃的,从门缝中偷偷泄出。 一阵风吹过耳边,带来了一道女人的凄厉哭声。 朱颜猛地打了的冷战,浑身起了疙瘩,大喊:“谁?” 这声颤抖的怒喝才响起,回廊尽头刹那好像起了一阵骚动,除了女人的哭声还清晰传来了古怪的笑声。 不由得他转身逃跑,那股神秘的邪恶力量又推着他往前走去,直到推开那扇虚掩的门扉——他呆住了。 一股熏人的刺鼻怪味像猛兽般扑鼻而来,霉味、馊味、酸臭味、腐尸味混合在空气中,直令人窒息作呕! 脏乱得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大通铺上、冰冷地面上横七竖八地挤着一群女人,一个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或坐或卧或发呆或哭泣或痴笑……在看到朱颜的时候,一双双呆滞无光如死人眼的眸中倏忽间都闪过奇异的晶亮光芒,蜂拥而至。 挤在最前面的是一头发花白的老妇,身上所着的衣衫早已辨认不出原色,东破一块西破一处,胸前甚至几乎袒露着,粗糙干瘪的肌肤仿若年老树皮。她饶有兴趣地盯着朱颜半晌,忽然欠身,皱纹横布的面上动了动,露齿一笑,赫然一排黄牙,“贱妾给皇上请安,皇上已有三年未曾召幸贱妾,今儿个晚上如何得空前来?” 朱颜捂着鼻子,往后退了一步,背后抵在了入门处的角落。心里明白了这是个什么地方。 “皇上?皇上……皇上来了……”老妇身后的女人们顿时尖叫四起,纷纷跟随老妇一同行礼,“恭迎皇上大驾。”一名年纪稍浅,依稀能想象出昔日风姿的瘦弱女人急匆匆不知从身上哪个地方掏出破碎的铜镜和冷硬的炭笔,对镜描起眉来。旁边的看见了,一把抢过炭笔,尖声叫道:“你别想着狐媚皇上!皇上今儿晚上召幸的是我!你休想抢走!”说着又要去抢铜镜,所有女人见状,像炸开了的蚁窝纷纷去抢夺,抢不过来就去撕扯瘦弱女人的衣服、头发、面门,一时间恶毒的咒骂声、凄厉的惨叫声乱哄哄响着。 朱颜回过神,惊喊:“住手!通通给我住手!” 咒骂声戛然而止,疯女人们似乎都被朱颜的气势震慑住,在老妇的带头下,齐齐跪下请罪:“贵妃娘娘息怒。” 贵妃娘娘?这是又把他当成了谁?朱颜蹙眉看向蜷缩在地面上那瘦弱女人,听着她凄厉的痛苦嚎叫声,心里顿生悲凉,没做多想急忙过去察看她的伤势。 把她翻过身时,朱颜心里一酸。她所剩无几的脏发已被撕扯得满头疮痍,惨白惨白的尖细脸蛋已无一处完肤,横七竖八的血印子隐隐冒着鲜血。身上仅有的一件或许原是水红色的单薄夏衣被撕拽到腰际,上半身也是血迹斑驳,从伤痕中还能勉强找到一两道白皙的肌肤。 昔年,她应是一名倚栏浅笑的清丽佳人。 朱颜解下身上的银丝滚边香色披风将她的身子包裹起来,看着她毁了的恐怖面容直发愁。 瘦弱女人对着朱颜虚弱笑了,眼里竟透出了如正常人般的光彩:“你是新帝的人吧?” 朱颜望着她善意的眸光,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瘦弱女人忽然侧身呕出一口鲜血,触目惊心。朱颜一惊,赶紧轻抬起她的身子,看到了她后劲处深深插入了一支木簪,位置刚好是颈动脉,大量的血直往外冒。 血染了朱颜一手,“你……我这就去找御医,你等着。” “不必了……”瘦弱女人突然紧紧抓住朱颜的手,眼里有着将去之人最后的期盼:“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朱颜眼眶微红,并没有掰开她枯瘦脏污的手,点点头道:“你说。” 瘦弱女人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我在这脏污的地方等了他半辈子了……我知道他此生也不会再来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甘心去死……如今这样也好、也好……我只求你将我污秽的尸身烧个一干二净,把我的……咳咳……骨灰带出宫去……就是随意扔在街上也好,只要、只要不是在宫里就好……就好……求你了……” 朱颜只觉眼前一阵雾气,垂下眼帘,看到自己的泪滴在了她的脸上,融入了她的血水,“好,你安心去吧,我会让你干干净净地上路,把你的骨灰安置回娘家,不会让可怜人成为孤魂野鬼,就让一切尘归尘土归土。” “娘家……”瘦弱女人的眼里终于有了悲伤,只是那抹悲伤浅淡得宛若一缕流云,“我从来不曾得到过先帝的宠爱……既是被百般嫌弃的女人又能为家族带来什么呢?只是蒙羞罢了……我是被先帝厌弃、娘家抛弃的人,早就没有家了。” 朱颜竟相对无言。 瘦弱女人气息渐弱,眼里没有一滴眼泪,或许她的眼泪早在多年前就流尽了,“真希望死后连骨灰都不剩……干干净净无污无垢……” 朱颜呆呆看着怀里的女人咽下最后一口气,轻轻放下她,为她整理好披风。 身后一直静得出奇,疯女人们竟都一一跪着,直到朱颜站起人群中才传出一记刺耳的尖叫:“她死了!狐媚子死了!皇上是我的了……哈哈哈……”突又恶狠狠瞪着朱颜,一步步逼近,面目狰狞,“你是谁?才死了一个怎么又来了一个?” 朱颜心道一声不好,被逼着不停往后退去,可是他越退疯女人们越是逼近,直到老妇一声令下:“杀了她!给本宫杀了她!” 脚下不知被什么硬物绊了一下,朱颜身子往旁倾倒,就在这当口,疯女人们一拥而上。 顿时,朱颜头上、身上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抽疼起来,他抱着头痛得呲牙咧嘴,“住手……你们这群疯子!” 突然,朱颜眼睛一阵刺痛。老妇手中拿着烛台,扑闪扑闪的烛光迫在眉睫,几乎要烧到睫毛了,他下意识偏过脸去,被老妇猛地捏住下巴,“啧啧啧,瞧这一张俏丽的小脸蛋,要是烧得面目全非,你们说皇上还会不会这么迷她?” 疯女人们都发出古怪的笑声,竟都异口同声:“烧死她!烧死她……” 朱颜拼命挣扎,无奈这副躯壳太过柔弱,被死死按在了地上,怎么也挣脱不开,手臂上还被狠狠咬了一大口,血瞬忽透过衣料渗透出来,直疼得他险些晕厥过去,“不……” 老妇笑得越发狰狞,烛台一倾,如鬼火般的火舌豁然往朱颜脸上咬去! 眼前黑蒙蒙一片,有一个笼着诡异暗红的黑点渐渐变大,最后化为一道人形,一双湛蓝色的眼眸阴霾地盯着他看,就像在看一件心仪的玩物。 灼烧的剧痛随着意识的清醒汹涌而来,朱颜双手摸上脸颊,指腹顿有在触摸烂肉的感觉……这张脸毁了? 幽夜似笑非笑的惨白容颜俯下,殷红的唇瓣微微翘起,腰间玄镜乌黑镜面泛起水纹般的涟漪,他意念一动,强迫朱颜与他四目相对,近在咫尺,“我突然也很好奇皇帝在看到你这样一张脸后会是怎样的反应。” 朱颜咬牙切齿:“幽夜!”动作太大扯疼了伤口,皱着眉死死忍住喊痛声,额头上冷汗直冒。 幽夜如鬼影晃动的手倏忽间抚上朱颜的脸,“想必会有趣得很,就是有些担心他会从此吓得不敢再多看你一眼了。” 朱颜挥去幽夜的手,气得上下牙齿直发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恶狠狠地瞪着他,恨不得一拳打烂他的邪气鬼脸。 幽夜肩上的人面鸟之王睥睨着朱颜,冷冷“嗤”的一声,就像是在替它的主人嘲笑眼前这个弱小的人类。幽夜满意地摸着它黑得透亮的羽毛,无关痛痒道:“等到他遗弃你的时候,你和里面的疯女人就会成为一家子,没有尊严,没有人样,无尽痛苦地度过余生,死了也没人给你埋尸。” 朱颜转身朝身后看去,那无尽的黑暗尽头还有像鬼火一样的烛光晃荡着,还能清晰地听见那些疯妇的苦笑声,听着听着他捂住了双耳,转过头面对幽夜,胸口像被千斤重的大石压着,“这就是你想看到的结局?你的目的就是想要我惨死?” 幽夜耸耸肩,笑意中似乎多了一丝无奈:“我的目的你真的不知道吗?” 朱颜一个眨眼睛,惊诧地看见幽夜手里不知突然哪来的一支青铜酒盅,就像凭空变幻而出。酒盅里有三分之一的红色液体,并不似葡萄酒那样的红,而是人血的鲜红,在幽夜轻轻的荡漾下,散发着诡异的殷红。 幽夜把酒盅递到朱颜嘴边,温柔呢喃却又带着不容置喙的语气:“喝了,一滴不剩。” 一股浓烈刺鼻的血腥味窜入鼻腔直达脑神经,朱颜别开脸去,嫌恶道:“我是人类,不喝人血!” 幽夜把酒盅往旁推去,血液在杯中晃了晃,随着杯子悬空停住。他纤细苍白的手指捏住朱颜的下巴,四目相对,蓝眸一眯,忽然瞳仁红光闪过,朱颜只觉脑中一下子被一股神秘的巨大力量控制住,失去了自主意识,耳边只听到阴沉的声音:“听话,快点喝了它,我的血可不是谁都有幸能够喝得到的。”大脑接收到照做的指令,朱颜神情呆滞,僵硬地从空中拿起酒杯,把杯中的血液喝了个一滴不剩。 红唇染血。 空空的酒盅忽然化为虚无,就像从未出现过。 朱颜全身一激灵,眼神逐渐变得清澈,味蕾不断传来的血腥令它心尖猛地抽疼着,手指往自己嘴里里插进,刺激着喉咙,转身“哇”地呕吐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那杯才下肚的血好像已经融入体内!震惊、错愕、愠怒错综复杂的表情一一在他脸上闪过,最终定格为怒不可遏,抡起拳头就想往幽夜脸上挥下。 鬼影一晃,幽夜嘴角噙着嘲笑,一念之间身体已在丈余开外,前胸上嫣红的幽冥花在银白月光下越发的妖艳刺眼。 “有句话叫做恩将仇报,我救了你你不但不领情还想打我,我可是会伤心的。” 朱颜气极:“你救了我?你救个屁啊你救……”话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双手慢慢摸上脸颊,柔滑的触感立即传来,怎么摸也摸不到一丁点儿烧伤的痕迹,再拉起衣袖,手臂上不要说血迹,就是牙印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真的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他愣了一会儿,怒气稍减,没好气道,“什么恩将仇报,还不都是你害的!半夜三更装神弄鬼把我弄到这鬼地方来,很好玩很有趣吗?变态鬼!” 月光隐去,幽夜一身玄色也隐在了夜色中,惨白的脸也乌黑一片,深邃的蓝眸在黑暗中闪烁着妖异的光芒,令人不寒而栗。沉默须臾,黑暗处传出他低沉的声音,仿佛带着不可察觉的温柔:“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被皇帝厌弃的女人都是些什么下场,你现在觉得她们可怜,等到了将来又有谁来可怜你?” 朱颜回想起刚才的疯妇,心神微乱,强装无谓道:“赫舍里怎么说也是皇后,又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幽夜嘴角嘲讽的笑意更深了:“有立后便可有废后,前朝不就有个活生生的例子?你想知道她最后的下场是怎样吗?” 朱颜脑中不由控制想起身后冷宫那具已然冰冷的尸身——不会是她吧?摇摇头,打了个寒噤。 幽冥花的嫣红一闪,黑影已近在朱颜面前,冰冷如死尸的手指轻柔抚上朱颜红如蔷薇的唇瓣,凑近他唇上遗留的鲜血,低头就要吻下去—— 啪! 一声脆响,朱颜用尽力气打下去的手传来一阵酸麻,突然呆住。 他怎么不躲? 人面鸟之王“嘎”的一声飞离幽夜的肩膀,似乎动了大怒,双翅鼓起一阵腥风,往朱颜面上就要啄去。 幽夜沉沉一喝:“回!”人面鸟听到指令,绕着朱颜盘旋了两圈,终究还是不情不愿地飞回它主人的肩膀。 许久后,远远的黑暗处传来幽夜飘飘渺渺的阴寒声音:“选择他,你始终难逃被弃的命运,会老,更会死。选择成为古巫族人,你将不会被任何人抛弃,也从此不老不死。是以短暂的一生为他去死还是跟我走,你自己决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五十六章 同心结发 夜深人静,咸福宫中依然灯火通明,有宫女拾着被打碎的茶盅低头而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昭嫔穿戴齐整,脸上精致的妆容也不曾卸下,悠悠拨动着杯中茶末,慵懒而暗含凌厉的眼波横扫平贵人:“瞧你这点儿出息,至于嘛?未艾,给平贵人换一盏茶来。” “不必了,哪儿还能喝得下!”平贵人杏目圆睁,粉脸涨红,“皇上心里只有她!只有她!都抓个现行了还这般袒护她,换个别的嫔妃试试?” 昭嫔“嗤”地轻笑,却更似冷哼,“你到如今才知道吗?她在皇上心里的位置是你下辈子都求不来的。” 平贵人脸刷地绿了,近乎咬牙切齿:“姐姐的意思是我们终究动她不得?那我们所做的一切岂非白费心机?” 昭嫔冷睨平贵人:“本宫尚且不急,你急什么?来日方才,你要明白慢橹摇快船,慢工出巧匠。皇上是个多疑的,一回两回他尚且能够相信,难保时日长了,还能有这份感天动地的容忍信任。只要有裕亲王在的一天,皇上的心结就不会解开,说起来本宫还真是得多谢那位痴情郎呢,”莞尔一笑,“大家走着瞧就是。” 平贵人咬牙平定情绪:“还是姐姐想得周全,妾明白了。” 昭嫔含笑颔首:“嗯。前些个日子你让宫棠准备的事儿如何了?可不要错失今次的良机才是。” 平贵人眉目突然舒展开来,笑道:“可不是把这次机会盼来了么?姐姐放心,一切都妥当了,就差那么一阵东风。” 昭嫔一一拔下手指上的金护甲放入宫女呈着的锦盒中,“如此最好,本宫就等着听好消息了。” 平贵人低下头,嘴角噙着抹阴笑:“姐姐,不知……今儿晚上常答应的死您可打听到什么了?” 昭嫔闻言收了笑容,眉梢飞上一层淡淡忧愁:“唉,本宫还能打听到什么?本宫知道的你全都知道,不知道的或许……”顿了顿,“妹妹是听到了些什么吗?” 平贵人随之一叹,“只听梁公公说常答应并非自戕,如今还未查出是遭了何人毒手,皇后已经着手查办了。” 昭嫔惊道:“并非自戕么?本宫正想着常答应年纪轻轻的,瞧着也不像是会自寻短见的人儿,堂堂天子近侧,会是何人如此心狠手辣!妹妹可打听到皇后有何头绪了?” 平贵人低垂着的眼眸有异色一闪而逝,摇头道:“皇后也未必会事事都告诉妾。” “也是,”昭嫔接着摘下手腕上通透翠绿的镶金镯子,“她若是个真正聪明的,你今儿晚上在坤宁宫上演的那一出该惹她起疑心了。” 平贵人双手缴了缴手中帕子:“原想着今晚皇上会气极而治罪于她,如此就算撕破了脸又何妨,可谁知……” 昭嫔摆手,悠悠道:“行了,本宫知道你心中委屈,你待她的虚情假意你怎知她全然不知?就算没有今晚,你和她之间姐妹情深的戏码也演不长久了,”转而轻笑道,“妹妹可千万不要以为本宫是不为你着想而利用了你,恰恰相反,本宫是要你早日看清皇后的为人。她的城府之深,你是万万想不到的。” “姐姐说的自然都是对的,”平贵人僵硬笑笑,随后起身屈膝道,“姐姐想必倦了,妾便不叨扰姐姐了,妾告退。” “嗯。”昭嫔搭着未艾的手缓缓起身下脚踏,突然又回头对平贵人道,“妹妹,皇上不日即将大封六宫,近日在皇上面前你可得好好儿表现才是,才不枉本宫为你向皇上请封为嫔。” 未艾眼珠子一转,笑道:“我们娘娘在皇上面前可是磨破了嘴皮子,说遍了平贵人您的好,皇上最终才同意升您为嫔,按说您这年资还不够格的呢!” 平贵人眼中闪过诧异,挤出一脸欣喜感激的笑靥,顺势跪下,喜不自胜:“多谢姐姐提携,妾感激不尽。” 昭嫔转过身来扶起平贵人,亲昵道:“妹妹何须行此大礼?本宫也只是动动嘴皮子,若是连这点小事儿都不帮着妹妹,岂不枉费了妹妹待本宫的一片真心?按本宫说呀,这嫔位本该早属于妹妹,拖到如今才有了眉目,当真是委屈妹妹了。” 平贵人反握住昭嫔的手,喜极而泣:“说到底还是昭姐姐心疼我……” 昭嫔眉眼尽是和顺若春风的浅笑:“你一向忠心耿耿跟随本宫,本宫不能辜负了你不是?好了好了,原是开心的事儿,瞧你哭得梨花带雨的!快擦把脸,回去歇着吧,趁着夜色,别让人瞧见你来我这儿。” 平贵人含泪点头,再次屈膝,柔声道:“是,姐姐也早些就寝,明儿起宫中还有得您操心的呢!” 平贵人才走,未艾便低声道:“娘娘,奴才瞧这平贵人也是个祸患,何不……” 昭嫔搭着未艾的手往妆镜前走去,声音满是带笑的倦怠:“不是早跟你说过她还有用处么?本宫还想好好看一场亲姐妹反目成仇的好戏呢,没了她可不成。再说了,她也成不了什么气候,想要对付她简直易如反掌。” 未艾抿嘴笑道:“娘娘说的是。就凭她的愚钝,真是不足为患,奴才看呀,就连即将得来的嫔位她也真的以为是娘娘您为了她向皇上求来的呢!就像当年她由常在晋升为贵人,只怕到现在她还认为是娘娘的恩惠呢。要不是皇后,皇上只会是看也不看她一眼的。” 褪去一身暗紫华服,昭嫔落座妆镜前,镜中人面桃花,在暗淡宫灯的笼罩下越发艳丽逼人,直如一株绽放到极致的赤芍。任由未艾一一摘下如云发鬓上的沉重发饰,她朱唇淡启:“她也未必当真蠢到这般地步,说到底她原本也是个聪明的人儿,只不过……”眸中微微闪过一抹伤色,“为情所困罢了。她何尝不记得皇后是她的亲姐姐,又何尝不知这个亲姐姐待她是真心,只可惜啊,错就错在皇上不该这般爱重皇后,妒火只会让一个女人玩火自焚,最后被那把爱恨交织的大火烧得灰飞烟灭。” 未艾笑道:“娘娘看得通透。娘娘,您说常答应的死皇后能查得出来吗?” 昭嫔“嗤”地笑出声:“自然是能查出来的,只不过查出来的是什么结果却是由不得她的。” 未艾踌躇道:“可是万一……” 昭嫔眼角眉梢掠过厉色,慵然瞥了未艾一眼,未艾吃这一记眼神即刻噤声,低头从小宫女手中接过泡满玫瑰花温水的铜盆,双膝跪地,将铜盆举过头起来容易,主子该如何让皇上相信呢?” 朱颜沉吟片刻,而后扬唇笑笑:“只需动动嘴皮子就是,你让人传话出去,就说……平贵人打小便写得一手好字,尤其擅长临摹他人字迹,与皇后娘娘姐妹情深,就连字也有八分相似。这话皇上听了,会高兴的。” 安德三露出微笑:“主子好计策。”又犹疑道,“主子……总算不再护着平贵人了么?” “无论如何,不伤其性命就是。”朱颜敛去笑容,若有所思道:“如今选秀在即,常答应一事必须尽快查明,后宫若是再出现命案怕是会引起恐慌。” “奴才省得。常答应的贴身宫女绛云奴才着人日夜看着呢,只是奴才如何审她都审不出什么来。” “把她放了,让人暗中盯着。” “嗻。” 朱颜皱眉想了想,忽然叫住已经倒退至玄关的安德三,低声耳语了几句。 安德三诧异道:“主子如何得知北三所的事儿?” 朱颜道:“这事儿没法跟你说,你悄悄去办就是,那位生前也不知是什么位份……” 安德三叹了口气,道:“饶是再高的位份,一旦踏进了那个地儿就什么也不是了。” 朱颜出了会神,心中有个角落仿佛暗淡了起来,“她们活得哪像是个人?倒不如一把火通通烧了个干净,也算是个解脱。” 安德三呆了呆:“主子……” 朱颜变了神色,浅笑道:“你可别当真了,后宫可不能出走水的大事儿。我答应那位的,把她的尸骨安置好,找个有阳光有风有水的清静地方——扬了吧。生前不得自由,死后便再不能拘束着她了。” 安德三眼里满是动容,“奴才省得了。” “愿她来世不再身为帝王妃。”深吸一口气,朱颜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锦盒,纤长的食指在盒盖上轻轻敲了敲,在死寂的夜里发出“嘚嘚”的声响,分外刺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五十七章 钟粹疑云 晨省之后,诸妃散去。荣贵人、平贵人和蓝常在留下叙话。 晨间的阳光从窗纸上筛落,满室摇曳生辉。众人言笑晏晏,香风旖旎,环佩叮当,一派和乐融融的好光景。 蓝常在一袭琵琶襟浅蓝昙花长裙,衣袖及裙摆用钴蓝丝线压银线底绣出朵朵如意云纹。发上的银镶嵌蓝宝石扁方露出了两端的飞蝶镂空花饰,扁方一端的轴孔中垂一束碧蓝丝线短流苏,随着她的动弹摇曳摆动,减去了她眉目之间的几分憨傻木讷,生出了几许动人的活泼明媚。她一见乳母抱了承祜进来,忙喜滋滋地抱在了怀里逗弄着,教承祜咿呀学语,笑闹之间,粉扑扑的脸颊灼若芙蕖出渌波。 荣贵人含笑望着,不由打趣道:“瞧蓝妹妹对二阿哥这宠溺的小眼神儿,你当真这么喜欢孩子,不如自个儿加把劲儿,赶紧生一个!” 闻言,蓝常在明媚的笑靥忽然就僵了僵,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荣姐姐说什么呢!” 荣贵人掩袖轻笑:“你还害羞了。话说回来,我还是喜欢你这敦厚天真的模样,不像你那冰山一样儿的姐姐。” “姐姐……”蓝常在喃喃念着,忽然又发起痴来。承祜在她怀里突然哭闹起来,这才唤回了她似乎飘远了的神思,急忙抱着承祜站起四处走动哄着,不想承祜越发哭得大声,抻着双手直往朱颜所在的方向挣扎,嘴里还口齿不清念着“讷讷”,是旗人对母亲的口头叫法,承祜含糊的发音更为接近“娘”。 朱颜心头一震,恍然怔住,眼角那颗极其鲜红的坠泪痣似乎动了一动,仿佛下一瞬便要化作血泪滴落脸颊。 荣贵人面上一喜:“二阿哥叫您呢!这可是第一次吧?恭喜皇后娘娘!” 朱颜还没回过神来,蓝常在已经笑呵呵将承祜抱到他跟前,轻轻将承祜软绵绵的身子塞进朱颜怀里,笑道:“我道二阿哥为何哭个不停呢,原来是想母亲了!皇后娘娘,您快些哄着罢,再这么哭下去您该心疼了!” 朱颜心中苦涩,痴痴凝着承祜哭得皱巴巴的小脸,终究是毫不犹豫便接过抱在怀里,下意识便哄诱起来:“承祜乖,不哭不哭,哭成小老头儿就不好看咯!” 众人不禁纷纷笑出了声,惹得朱颜一脸窘然,双颊渐渐转作绯红,顿觉怀里的“儿子”是个烫手山芋,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正当他难为情时,承祜止住了哭声,两颗黑玛瑙似的眼珠子滴溜溜盯着朱颜看,突然,虎头虎脑地往他脸上凑近,朝他脸颊上“吧唧”就是一吻,而后,在朱颜错愕的注视下,蹬着胖乎乎的小脚咯咯咯笑得开心不已。 众人一阵大笑,一时,阁中欢声笑语连连,即便朱颜有着沉甸甸的心事,在这样明媚爽朗的笑声之下,也渐渐露出了由心的笑颜,哭笑不得地躲着承祜不时往上送的粉嫩小嘴。 蓝常在笑得花枝乱颤,逗弄着承祜的小脸蛋,两眼笑成了弯月:“二阿哥也亲姨娘一下可好?就一下!” 荣贵人笑着横了蓝常在一眼,假意呵斥:“没规没矩!” 朱颜笑道:“孩子还小,有什么可忌讳的?”说着将承祜往蓝常在怀里塞,“承祜,赶紧亲你蓝娘娘一下,否则她可要拈酸了。” 承祜挣扎着不愿被蓝常在抱,瞪大了双眼瞅着蓝常在,见她将脸颊凑了上来,竟挥起了肉呼呼的小手,“啪”的一下打了下去,完了急忙缩进朱颜怀里,警惕地瞪着蓝常在。 众人堪堪怔住好半晌,片刻后,阁中响起朱颜止不住的大笑声,众人见皇后抱着承祜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又是一怔,饶是平贵人自小和皇后一同长大,也不曾见过他如此放纵失态的一面,当下瞠目结舌。 朱颜喘着气戏谑笑对蓝常在哭笑不得的窘样:“这是咱们承祜给你这登徒浪子的教训,叫你往后还敢轻薄咱们的二阿哥!” 众人闻言无不哄然一笑,渐渐的都放下了深宫内院固有的拘束,在这长日漫漫的似水流年中,平添了满满的暖意。这在多年以后,仍是在座许多人难以忘怀的美好追忆,只是当下并无人太过在意,欢笑过后,一切只道是寻常。 蓝常在小脸涨得通红,犹如盛春之时嫩叶上绽放的凝红石榴花,蹙蹙生红。她恨恨地跺了跺脚,转身回了自己的杌子上坐下,一面吃起了荷月酥,一面嘟囔囔道:“不敢了不敢了!这般的小娃娃便知道欺负人儿了,长成了之后可如何得了?”说着努嘴朝朱颜怀中的承祜做了个鬼脸,“二阿哥,我的小爷,往后我可再不敢掏了心窝子般疼您了!您可真叫我伤心!” 承祜看了,竟学着蓝常在皱着肉呼呼的小脸做了个鬼脸,又逗得众人开怀不已,直道承祜聪慧过人。朱颜看着承祜的眼神越发宠溺,只道:“人小鬼大!” 未几,宫人上了汤羹糕点,随后宫棠呈了描金红漆盘上前,盘中是三枚紫粉蓝三色云锦香囊,绣工极其精致。 乳母从朱颜怀中抱过承祜哄骗了下去。朱颜目送承祜离去,笑对众人:“方才晨省时宫棠少算了三个香囊,这会子补上,不知你们各自喜欢什么颜色,自个儿挑罢。” 众人离座谢过。荣贵人年纪较长,资历也是三人之最,自然由她先挑选,她素来超脱恬淡,挑了一枚藏蓝色的,随后平贵人挑了一枚绛紫的,余下的浅粉便给了蓝常在,她倒也不在意,拿过后便直接系在了腰上。 平贵人怀中抱着圆满,那是一只毛色油光发亮的小玄猫,乖巧安静,伏在平贵人怀中睡着懒觉。她抚摸着手心的绛紫锦绣香囊,爱不释手,银铃笑道:“真是好看!姐姐怎的想起送我们香囊了?” 朱颜皮笑肉不笑:“宫中出了命案,本宫听说有的嫔妃受了惊吓,夜不安寝,这便让圆月和宫棠去了趟御药房取些药材放在了香囊里,每个香囊里都放了安神醒脑的药材,常日戴着兴许能睡得好些。” 荣贵人温婉笑道:“娘娘当真是有心,娘娘可否将配方告知妾?妾想着往后总能用得上。” 朱颜道:“这有什么问题?回头本宫让人写好方子给你送去就是。都不是些贵重药材,无非就是灵磁石、丁香、白檀香一类的药物,研成粉末即可。” 平贵人明媚的笑靥下露出了两排贝齿:“这香囊很适合慧妃姐姐呢!听说她近日害喜害得厉害,常常整夜整夜地不安寝,姐姐给慧妃姐姐送去了么?” 正提到慧妃,安德三急匆匆进来禀报:“皇后主子,钟粹宫出大事儿了。” 朱颜怔了怔:“怎么?” 安德三急得额头上直淌汗,急道:“回皇后主子,绛云不知怎的发疯了,冲撞了慧妃,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胡话,主子是否要移驾钟粹宫看看?” 平贵人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被蓝常在一记狐疑眼刀给生生冻住了,心虚掩袖轻咳一声,昂首横了蓝常在一眼。 荣贵人脸色一白:“好个胆大妄为的奴才,慧妃还怀着身孕呢!” 朱颜皱紧了眉头,起身道:“摆驾钟粹宫。” 一行人还未到钟粹宫宫门口,里头已传来清晰哭喊嘶骂声。朱颜加快脚步进了内庭,入眼之处绛云正被两名太监死死架着,披头散发,双目血红,发了疯般嘴里直嘶喊着:“慧妃你不得好死!慧妃!你这个阴险的贱人,表面装好人,背地里却做尽腌臜歹毒事儿!是你杀了常答应,如今还想杀我灭口,你当真以为做尽坏事还能瞒天过海吗?既然你不仁我也……唔……唔……”话喊到最后嘴巴已经被太监给死死捂住。 “皇后娘娘万安!”慧妃及其满宫奴才乍一见朱颜,无不惊慌下跪。 “都别愣着了,快把慧妃扶起来。”凝眉看着发了疯的绛云,朱颜沉吟须臾,即刻吩咐下去:“关闭宫门,今日之事不可外扬!” 奴才齐整的应答声过后,厚重的闭门声“吱呀”响起,一时偌大的宫殿内除却绛云被困的闷哼声便只剩下沉闷的呼吸声。 平贵人急匆匆上前对着绛云的脸重重甩下一巴掌,怒斥:“放肆!你这是要谋反吗?”接着又满面担忧过去搀着慧妃,“慧姐姐,看你脸色如此苍白,怕是被吓得不轻吧?贱奴定然是被鬼迷了心窍,一番胡话姐姐切莫往心里去。” 荣贵人也上前接过紫玉的手扶着慧妃,和平贵人一左一右将她搀扶到檀木圈椅上坐好。慧妃双手直捂着胸口,喘息连连,惊恐困惑的眼中蓄满泪水,还一味摇头说:“本宫没事儿……皇后娘娘,可否让紫玉去请太医给绛云瞧瞧,看看她到底是怎么了。” 朱颜对着紫玉点点头,嘱咐道:“快去快回,事关你主子清誉,别声张。” 紫玉重重颔首:“奴才省得。” 紫玉话音方落,忽然传来太监无法抑制的尖细呼痛声,众人寻声望去,只见小太监那原本捂着绛云的手已经被咬得鲜血淋漓,痛得他全然顾不上规矩,只缩在地上打滚。 绛云“呸”地从嘴里吐出一块血肉,那竟是太监手心被生生咬出来的一块活肉!见此状,年幼胆小的无不闷声尖叫。 慧妃俯身就是一阵干呕。 荣贵人挡在慧妃身前,亦是花容失色,大喊:“还不快把人带下去治伤!快!”忙有太监连扶带拖将痛晕过去的小太监架了出去。 绛云扬天狂笑:“哈哈哈!杀人凶手!凶手!老天会让真正的凶手偿命的……”话没说完,“噗”地喷出一口黑血,而后七窍出血,身子直直往后摔落。 中毒?朱颜心里大喊一声,径直奔上前查看,手才摸上绛云脖间脉搏,脸色顿时一片暗沉:“死了,毒发身亡。” “死了?”慧妃早已吓得面无人色,一听这话只差没一口气上不来晕厥过去,好在荣贵人一直拿着瓶醒脑鼻烟壶凑在她鼻孔前,这才神智清明,只是从未有过的惊吓使得她连话也抖动如秋风落叶,“好好儿的……怎会中毒?” 平贵人一方绣帕掩去了嘴角一抹冷笑,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饭菜!是了,定然是有人在她的饭菜中投了毒!”对朱颜道,“姐姐,何不请太医来验明?” 朱颜寻味地看着平贵人,缓缓道:“不必了。此事攸关常答应命案,本宫自会想法子查明,你们先各自回宫吧。” 平贵人眸光轻闪:“妹妹斗胆明言,如此只怕欠妥。妹妹自然是坚信慧妃姐姐是无辜之人,想必皇后娘娘心中亦作此想,只是绛云今次大闹一场,宫中毕竟人多眼杂,纸终究包不住火,皇后娘娘和慧妃姐姐走得亲近,今儿皇后娘娘若不当众查明绛云之死,宫中难免会流言四起,届时那些个乱嚼舌根的污蔑皇后娘娘包庇慧妃姐姐,更难听的只怕会说娘娘与慧妃姐姐乃是一丘之貉……慧妃姐姐清者自清,查明了反倒能正其身,”末了,凝着朱颜的水眸盛满忧色,“人言可畏啊姐姐!” 小小年纪竟是如此工于心计!朱颜眼底隐上厉色,一股怒气憋在心里,耳边突然传来慧妃柔弱惊慌的声音:“平妹妹言之有理。皇后娘娘切莫为了妾牵连其中,妾什么也没做过,娘娘不必为妾遮掩此事,还请娘娘查明绛云之死以证妾之清白。” 朱颜闭了闭眼:“怕是怕……”这个清白连他也证明不了了。看着慧妃,朱颜把最后半句话吞回了肚子里,转而吩咐安德三:“去请孙太医来。”之所以指名孙之鼎而非当值李淮溪,安德三心知肚明。 孙之鼎到来时,绛云尸身已经蒙上一层白布,殿堂之中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难闻气味。孙之鼎请安之后,对尸身进行一番细细检验。顷刻,绛云所用饭菜呈上,孙之鼎当众查验,当取出的银针变黑时,诸人神色各异。 孙之鼎道:“回禀皇后娘娘,饭菜之中含有大量砒霜,绛云姑娘其死状亦是身中此毒无疑。” 朱颜眸光投落孙之鼎,沉声道:“孙太医,你们太医院的砒霜是谁人都可以领走的么?” 孙之鼎顿时把头低下,小心翼翼回道:“回皇后娘娘,此事归御药房掌管,而今御药房隶属内务府,药物进出方面太医院已不再过问。臣只听闻近日因宫中时常有鼠患,各宫时有宫人前往御药房领取少量砒霜作毒鼠之用。” 朱颜低眉,平平淡淡道:“安德三,即刻着人前往御药房查明近日领取砒霜的都有哪些人。” “嗻!” 半柱香过后,安德三呈上一份名单,附耳在朱颜耳边道:“皇后主子,单子上有钟粹宫的人。” 朱颜并不觉意外,粗粗略看过去,最终停留在“兆佳东灵”的名字上,于是顺着安德三的目光抬眼搜寻这名宫女的身影,他目光方到,东灵身子陡然一缩,一颗头深埋在胸前,脸上什么神情也看不到。 朱颜心中闪过一丝狐疑,唤道:“兆佳东灵。” 东灵浑身猛地一抖,近前扑通下跪,颤抖道:“奴才在。” 朱颜轻挑细眉,声音里听不出是何情绪,只在殿堂中悠悠地荡了开去:“昨儿个,你去御药房领取砒霜了?” 东灵诺诺回道:“回皇后娘娘话,奴才……奴才……确实是去了。” 慧妃惊慌的脸色愈加苍白无助。 朱颜依然是淡淡的:“你领取砒霜作何用处?” 东灵瑟瑟发抖:“毒……毒鼠……” “哦?”朱颜看了一眼慧妃,“是谁让你去领取的呢?” 东灵身子一软,险些跪立不住,“是……是……”痛楚惊惧地望向慧妃,支支吾吾了半天,直到眼中热泪滚落才哭道,“是慧妃命奴才去的,奴才拿回砒霜后便交给了紫玉姑姑,奴才什么也不知道!” 慧妃瞪圆了双眼,有一瞬间忘记了呼吸:“东灵?你……你在胡说什么?本宫何时命你去御药房领取砒霜了?本宫甚至不知你昨儿个曾去过御药房!你……你这是做什么?” 紫玉也是一脸震惊:“东灵,你浑说些什么?皇后娘娘,奴才是寸步不离慧妃娘娘的,娘娘未曾对东灵下达这般旨意!奴才更不曾从东灵手中拿过砒霜!” 东灵泣不成声:“奴才……奴才不敢妄言!” 平贵人这时横插一句话:“有没有妄言不是你一个小小贱奴说了算,紫玉是否清白,让人一搜房间就是了。” 朱颜心里低低咒骂一声,并没有对上平贵人视线,正要开口说话又听平贵人哀叹一声,幽幽然道:“紫玉是慧妃姐姐贴身掌事儿的,妾并非疑心紫玉,既然要搜就给仔细着点儿,绛云的房间更是得看一看的,兴许真能发现点儿什么呢!姐姐以为呢?”捋了捋鬓边碎发,看着朱颜,双眸无辜而忧虑。 朱颜终究是对上了平贵人的视线,眼中的怒意一闪而逝,几不可察,“妹妹说的是呢。安德三,带人搜去吧!常答应、绛云、紫玉、东灵四人的房间都一起搜,仔细着点儿,别错过了不该错过的。” “奴才明白。” 不时偏殿之中响起噪杂的物件碰撞声,揪动着正殿之中每个人的思绪。慧妃在荣贵人的安抚之下倒也平静了不少,只是受了过分惊吓,脸色依然白如纸片,一双如小鹿般的水眸盈满雾气,随时都会落下泪来。平贵人一脸忧色,也守在慧妃一侧,不时拿眼偷觑朱颜。蓝常在则从始至终冷着一张冰霜脸,抿着凉薄的唇瓣一言不发,偶尔冷睨平贵人,眼中闪烁着冷笑。 顷刻后,安德三双手举着檀木盘子呈上,盘中央赫然是一小药包,“皇后主子,这是在绛云房中搜出来的,用了将近一半儿,藏在被褥底下,让奴才一顿好找呢!”另有小信子呈上两个一模一样的黑木匣子,匣盖均已打开,珠光闪耀着淡淡光芒,竟全都是贵重朱钗首饰,安德三又道,“还有这些个东西,一个匣子是从绛云房中搜出,另一个则是东灵房中的。奴才琢磨着绛云不过是答应位份身边儿的奴才,怎会有如此贵重之物,至于……东灵,奴才只是奇怪她怎会有一个和绛云一模一样的匣子儿,就连里头的东西也是珍贵得很,奴才想着还是呈上给皇后主子过目为好,主子请看。” 朱颜挥手示意安德三呈给孙之鼎,道:“药包给孙太医看看。” 孙之鼎小心翼翼打开药包,只看了一眼便道:“皇后娘娘,是砒霜无疑。” “嗯,”朱颜眼中慢慢浮上浅浅笑意,长甲指在御药房登记册子“马佳绛云”四字上,“看来昨日去御药房拿砒霜的不止东灵一个人呢,还真是奇了,这钟粹宫中当真有那么多老鼠吗?”慧妃接过和荣贵人一看,都呆了呆,又递给了平贵人。 朱颜目光意味深长扫过错愕的平贵人,落在安德三身上:“紫玉房中可搜出什么了?” 安德三回道:“什么也没有。” “常答应寝宫之中呢?” “奇怪得很,常答应寝宫之中空空荡荡的,没有一张桌子椅子。地上还遗留着好些个膳食,都是没有动过的,有的已经发臭了。横梁之上还悬挂着一条七尺白绫。” 朱颜略微一惊:“白绫?” 这时慧妃抽泣道:“皇后娘娘有所不知,常答应她……早已有想死之心,那日绛云无意中发现她打算悬梁自尽,吓得可是不轻,便赶紧跑来禀报妾,这才救了她一命,至此以后,妾命人撤走常答应房中所有桌椅以及锋利物件,为的就是不再让她自寻短见,可是谁知道她竟然偷偷溜出去了……”说到最后又哭了起来。 朱颜顿觉头有些大,勉强安慰道:“本宫知道你一片善心,快别哭了。”从匣子中随意拎起一支点翠金步摇看着,定定看着平贵人,“妹妹你瞧瞧这支钗子,本宫怎么看着如此眼熟呢好似在哪儿见过,你眼力见儿好,你来看看。” 平贵人略有迟疑地从圆月手中接过点翠金步摇,细细一看心中不免惊住,面上的笑靥却依然无辜明媚:“宫中朱钗样式繁多,妹妹眼拙,实在看不出。” 朱颜笑道:“妹妹手中那支倒也算是平常,”纤纤细手刻意拨动着匣子中的珠钗,“这些看着可就大有出处了呢。”“啪”地一声关上,递给安德三,“这些个可都是好东西,给本宫收好了。” 安德三暗笑着接过:“嗻。” 平贵人盯着匣子,眼珠子只差没滚出眼眶,胸口剧烈起伏着,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咬着粉唇忍住不言语。 朱颜搭着安德三的手背款款起身,沉声道:“兆佳东灵。” 东灵哆嗦着身子,哭着说:“奴、奴才在!” “你的砒霜呢?” 东灵几乎要失声痛哭了:“奴才……确实是给了紫玉姑姑,奴才也不知道紫玉姑姑房中怎会没有砒霜……或许、或许姑姑已经把砒霜全用作毒鼠了……”求助的泪眼看着紫玉,悲戚唤了声,“姑姑!” 紫玉神色复杂,眼中愤怒、不解和不忍交织着,最终还是沉淀为不忍,与慧妃交换一记眼神,见慧妃暗暗点头示意后,跪下垂首道:“禀皇后娘娘,奴才突然想起前日是有吩咐东灵去御药房领些毒鼠的药物,但是奴才并不知御药房用以毒鼠的药物就是砒霜,便以为东灵撒了谎,原是误解了,东灵交给奴才的那包药想必就是砒霜无疑,奴才确实是全部用以毒鼠了,奴才房中并没有剩下半点砒霜。” 朱颜当然看得出紫玉在为东灵圆谎,见慧妃也没有揭穿惩治东灵的意思,索性也就不挑明了,“既然如此,也罢。”环视众人,语含凌厉,“都给本宫听好了,绛云之死原是思主心切,服毒自尽,殉主而亡,与任何人无关,若是让本宫听到什么风言风语,本宫绝不轻饶。” “是,皇后娘娘。”一屋子的人皆噤若寒蝉。 朱颜含着深深笑意凝着平贵人:“至于常答应之死……平贵人是怎么想的?” 平贵人冷不丁打一寒颤,回神道:“……方才听慧妃姐姐说来,常答应早有寻死之心,想必是、是……投水自尽。” 朱颜倏然收起笑意:“本宫曾说过常答应是他杀,妹妹如今的意思是本宫判断有误了?” 平贵人一接触到朱颜的眼神心头一震,立即低下头去:“妹妹不敢。妹妹哪儿敢质疑姐姐……事实如何姐姐自会查明,妹妹不再妄言就是。” “此事攸关人命,是大事儿,自然是不能妄言的。”朱颜环视众人,一字一顿,“都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皇后娘娘。”一屋子的人又福身齐声回答。 待众人散去,钟粹宫中顿时一片死寂。慧妃喘着细气,还没缓过神来。东灵抽泣着跪在地上,林忠反身“啪啪”朝她脸上狠狠甩了两巴掌。 “吃里扒外的东西!娘娘平日里是怎生待你的?你如今又是怎生对待娘娘的?” 东灵“呜呜”哭出了声,跪行到慧妃脚跟下,哽咽道:“奴才有罪,娘娘饶命!娘娘……奴才也是被逼无奈,奴才……不想死啊娘娘!” 慧妃停住抚摸隆起肚子的手,静静看着东灵,却一丝火气也不见:“说吧,是谁指使的你?” 东灵眼神闪烁不定,垂下头去不言语了。 紫玉怒了:“怎么,这当口了还守口如瓶呢?你当真以为娘娘良善好欺不舍得处置你是吧?” 东灵俯身磕起了响头,只一味重复说着:“奴才有罪,娘娘饶命……” 林忠冷冷一哼,隐细的声音里藏着只有东灵能听得出的弦外音:“东灵,你可得好好儿想想,究竟谁才是你的主子?想好了再说也不迟,一步错则步步错,棋差一招就有可能万劫不复了。你就放心招了吧,皇后娘娘会为咱们娘娘做主的。”说到“皇后娘娘”时,有意加重了语调。 东灵一怔,放大的瞳孔看了林忠一眼又惊慌地低下头去,冷汗湿透了后背衣衫,“奴才……奴才……” 林忠有意假咳一声,“咱们娘娘是个仁慈的主儿,不会把你生吞活剥了的,赶紧招了吧!” 东灵踌躇片刻,终于心一横牙一咬,斩钉截铁道:“是,奴才如实招来就是,在背后指使奴才的是……是……” 慧妃皱起两条细眉,“谁?” “……皇后娘娘。” 慧妃仿似当空被一道惊雷击中,身子僵立着,睁大的瞳孔满是震惊和不信,末了,抖着声道:“你说谁?你……胡说!” 东灵哭声不断:“奴才不敢哪……娘娘,奴才若有半句虚言就叫奴才不得好死!” 慧妃豁然站起,涨红了脸指着东灵骂道:“尽会胡言乱语,给本宫掌她的嘴!” 所有人未曾见过慧妃如此姿态,一时都惊呆了。紫玉慌的近前一步扶住慧妃,小声劝道:“娘娘息怒,小心肚子里的孩子啊!” 林忠双眼滴溜溜一转,堆起满脸忧容:“是啊,我的好主子哎!您这贵重身子可不能动气。”转头对东灵道,“东灵,你是不是被吓糊涂了?尽说些瞎话,到底是怎生一回事儿,还不快如实说来。” 东灵慌张和林忠对望一眼,“娘娘,奴才没有撒谎,奴才……皇后娘娘许久前曾暗中找过奴才,要奴才把皇上和娘娘相处时的点点滴滴以及娘娘周边的一切都要一一禀告,这回的事儿也是皇后娘娘逼着奴才做的,奴才要是不那么做皇后会杀了奴才啊!娘娘……” 慧妃一个踉跄跌回椅子上,两行热泪滚滚垂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五十八章 明里暗里 朱颜回到坤宁宫后,立即紧闭房门,盯着安德三:“你做手脚了?” 安德三腆着笑脸哈腰道:“奴才说呀,主子您就是后宫一等一明白聪慧的人儿!旁的压根儿就没人儿能比得上您。” 朱颜瞪着安德三,没好气道:“少来这一套!废话少说。” “奴才句句发自肺腑,可没奉承您哪!”安德三笑嘻嘻,下一瞬语气稍变,正色道,“正如主子所想,奴才确实是做了手脚。原本那砒霜是在紫玉屋里头的,奴才搜着后偷偷塞入了暗袋中,等到了绛云房中奴才又偷偷把它塞到绛云枕头底下,故意让所有人都瞧见发现的那一刻,这便没有人能怀疑到奴才身上,即使是怀疑也是哑巴吃了黄连,呵呵!栽赃陷害这种把戏奴才早已见惯,倘若不这么做,平贵人奸计得逞,慧妃可就真遭殃了。” 朱颜含笑敲了敲安德三了,今儿个是得见上您一面儿的,请您在这儿候着,您要是一走,奴才可怎么向我家娘娘交代?” 平贵人内心明白了,笑容便僵在了脸上:“既然昭姐姐如此念着我,我便在此等她了。” 未艾这回却是连欠身都免了,只笑道:“那贵人在这儿好生候着,请恕奴才不能陪着您了。”说完转身缩回了帘子里去了。 平贵人恨恨瞪着帘子,抿着嘴一言不发。入了深秋,虽然不是夜里,但是凉风一阵一阵地刮着,久了也是吃不消的,更何况她这一站便由日中站到了深夜。 咸福宫中宫灯已经点燃许久,平贵人脸色白得吓人,在暗弱灯光摇摇摆摆的晃射下犹如鬼魅降世。突然,她一个踉跄,凝萃眼疾手快忙上前扶住,有意大喊:“贵人!你可别吓奴才!贵人……” 里头即刻传来未艾不耐的声音:“外头是什么东西在乱吠呢?胆敢惊扰了昭嫔……”声音越来越近,直到从帘子中探出了一颗头,满脸惊诧迎了出来搀起平贵人,“哎哟平贵人哎!您怎的还在这儿候着呢?我家娘娘吃着药实在是乏得很,也没什么心思见您了,怕您等着急了,正午时分便让奴才请您先回去,奴才不是早就吩咐芯儿出来传话了么?”说着朝里间低低骂着,“芯儿,你这缺心眼儿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哪?你快给我出来……” 平贵人冷冷一笑,甩开未艾的手,冷冷道:“何必难为一个小宫女呢?”紧咬嘴唇,忍着锥心疼痛慢慢屈下僵硬如冰的膝盖,“昭姐姐,妾知错了。” 半晌,里头才幽幽传出一句懒懒的话:“进来吧。” 昭嫔身上确是仅着寝衣,只在肩膀上披着一件妃色圆领兔毛披风,不施粉黛的眉目淡似云烟,散落的青丝直达腰际。她抬眼扫过平贵人,慵懒的视线重落指尖的金护甲上,“坐。” 平贵人只白着脸站着,低眉道:“妾不敢。” 昭嫔嗤然一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还有你不敢的事儿?你能耐大了去了,倒是说说看,咸福宫里头儿是不是也有你的眼线?” 平贵人心里一惊,再次下跪,“姐姐想哪儿去了!姐姐待妾的好妾不是不知道,不是不感恩,妾岂是那等阳奉阴违之人!妾知道昭姐姐向来不喜慧妃,收买绛云和东灵本意只是出于将来能助姐姐一臂之力,妾不知她们二人实则便是姐姐的人。又何尝想到到头来是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是妾太过低估了皇后,没曾想到她会连东灵和绛云的房间也搜……” 昭嫔随意放下茶盅,杯底与桌面相碰撞发出了沉闷的声响,慢悠悠道:“是你太蠢。” 平贵人眼中的怒意一闪而逝,咬紧牙关,哽咽道:“妾愚昧无知,给姐姐添堵了,姐姐要打要骂,妾都甘愿受着。” “哪儿能呢!”昭嫔短叹一声,对凝萃道:“快扶你家主子坐下,”又看向未艾,“没眼力见儿的东西,没看见平贵人冻坏了吗?” 未艾忙不迭福下身去,“奴才这就给平贵人沏一杯热茶来。” “多谢姐姐。”平贵人这才在凝萃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坐到底下绣墩上。 昭嫔正眼看向平贵人,“说实在的,这事儿也怪不得你,全赖本宫有意瞒着你,若是先知会你一声儿,眼下兴许就不是这般光景了。你呀你,真是白费了本宫一番苦心,本宫本是琢磨着近日皇后对你起了疑心,生怕你受了连累这才把你撇开,你倒好,自己个儿撞上门儿去了,你说本宫能不生你的气吗?” 平贵人硬生生挤出一抹愧疚之意:“妹妹白白让姐姐操心了……” 昭嫔勾唇一笑,顿时艳色无边:“也不全然,至少本宫明白你的心到底是向着本宫的,只是今儿个这么一闹,皇后对你的疑心只会有增无减,你那两匣子东西听说她可是好好儿收着呢,你要怎么跟她解释?” 平贵人眸色一冷:“事情已经到了这地步,也无需解释了。” 昭嫔莞尔:“这也好,省得你再戴着虚情假意的面具了,本宫怕你戴久了会习惯。” 平贵人接过未艾呈上的茶盅喝了一口后捂在手心取暖,听到这句话心头一阵冷笑:这宫里头谁不是戴着虚情假意的面具? 昭嫔突然又道:“人果然还是贪得无厌的,想必你那两匣子儿都是些好东西,绛云这贱婢皇后始终盯着呢,你是没法儿从她嘴里探到些什么的,那么就是东灵了,你都从她那儿打听到什么了?嗯?” 平贵人用劲紧捂住手心中的茶盅,冷透的身子微微抖动着,茶水虽热,一时也暖不透她的心,“昭姐姐的人口风可是紧得很,就算知道妾是姐姐这边儿的也是三缄其口呢!妾好说歹说那丫头才愿意透出领取砒霜一事,只是……妾不明白的是姐姐为何命东灵和绛云二人同去领取砒霜呢?绛云这一去御药房,可不就让皇后逮着了破绽么?” 昭嫔半眯着眼,没甚气力般冷冷一“嗤”,“本宫可没让绛云去领那劳什子砒霜,只是劝她为了她家人后半生的安虞贵贱着想,拿她一条贱命换取一家子儿的荣华值当得很,这个添乱的贱婢怎么想着吃两份砒霜,不是疯了是什么。” “妾见她临死前发疯的模样儿,还真不像是演出来的……咦?不对啊……”平贵人狐疑道,“绛云若是已经拿了东灵给的砒霜为何还会再去御药房?莫非……” 昭嫔倏地瞪圆了双眼。 平贵人心中暗笑,面上是灵光一闪的惊愕:“绛云是有意为之!姐姐试想,她可是常答应的家生丫头,主仆之情自然非同一般,姐姐暗害了常答应难保她不会怀恨在心,后来姐姐又拿她家人的性命相要挟……” 昭嫔瞪圆着的双眼下一瞬又半眯着,那波光流动之中也不知在酝酿着什么惊涛骇浪,只听见她低低笑开了:“既然她连家人的性命都不在意,想必是打算一家子儿在地府相聚了,也好,这也是团团圆圆的好事儿,本宫会成全她的。” 不知是太冷还是害怕,平贵人的手突地一抖,茶水溅出,湿了衣襟。 昭嫔淡淡一“嗤”:“瞧你笨手笨脚的,得了,在外头冻了一天,又累又饿的,回头若是传出本宫虐待妹妹可就不好了,赶紧回去歇着吧。” “哪儿能像姐姐说的呢!姐姐是悉心教导妾,旁的人若是敢瞎说半句姐姐的不是,妾定然不依。” 昭嫔抿嘴轻笑:“好听的话儿本宫听多了,腻味儿的很,你也省省这套,滚吧。” 平贵人僵硬着站起,福下身去,恭谨道:“是,妾告退,夜深了,姐姐安寝。” 深宫阴暗一隅,破败朱红窗门大开。夜,静谧得过分吓人。突然,一群黑乎乎的乌鸦哗啦啦从窗门中飞出,转瞬便消失在寂寥的夜色中。 惨淡月光照进窗子里,苍白打在一道纤细人影上,却恰好照不到她的脸,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隐藏在黑暗中的脸也不知是怎样的一副神情。 未几,身后斑驳厚重的朱门“呀”的静悄悄打开了一条缝,一抹太监身影溜进,弯着腰身低垂着头在残破九曲屏风前站定,恭恭敬敬道:“四主子。” 纤细人影还是动都没动,发出的声音令人如坠冰窖:“怎么来迟了?” 太监似乎打了个寒颤:“有事耽搁了。” “是常答应命案一事吧?” “是的,四主子。” 纤细人影转了身子,背对着月光,一头青丝松散垂顺而下,宛如一道墨色瀑布,自有一股冷意从内透出:“进展如何了?” 太监回道:“皇后似乎早已认定是昭嫔所为,只是苦无证据。今日绛云之死透着蹊跷,看来平贵人也是难逃干系,依奴才看,皇后还是有意放过平贵人。” 纤细人影冷笑一声,“皇后心太软,斗不过昭嫔的。随她们斗去,昭嫔一时半会也斗不死皇后,只要皇后一日不死,咱们就好办事。” 太监道:“想必四主子也听说了,皇上最近几日又和皇后闹了,这次是真动气,接连着好些天都不曾踏足后宫一步,连常答应的案子也不闻不问了,就是每日从坤宁宫送去的炖汤也通通被原封不动地退回。” 纤细人影静默须臾,“无妨,你且做好你应做的事就是。记住自己的身份,旁的无关之事能不管则不管,切莫横生枝节。” 太监颔首:“奴才明白。” 纤细人影从袖中暗袋摸出一婴儿手掌般大的药包,森冷道:“大仇能否得报就全靠它了,你万万小心行事。” 太监绕过屏风双手接过药物小心翼翼纳入怀中,恭敬回道:“是,四主子,奴才告退。” 朱门又沉闷紧闭,一缕夜风拂过,无痕。月影斜去,整座残破宫殿顿时笼罩在一片吃人的暗夜中,黑得令人窒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五十九章 身不由己 一轮残缺冷月半边隐藏在黑云浓雾之中,时有昏鸦怪叫着成群飞过,掠过宫檐没入夜色。 两盏昏黄琉璃提灯一路引着玄烨到达延禧宫,直到玄烨铁青着脸进了内廷寝宫才悄然退下。 平贵人满面惊喜慌忙出来迎接,发髻已经解开散下,颇有些衣衫不整,“皇上万圣金安!皇上怎么这会子来?也不叫人预先知会妾一声儿。” 玄烨冷睨平贵人,打鼻孔里冷哼一声,“你们都退下,有多远滚多远。”未艾及其他司寝宫女见势都噤若寒蝉应声退下。 平贵人笑容死死僵住,维持着深蹲之姿不敢动弹,“皇上息怒。这深更半夜的,不知……是谁胆敢惹怒皇上?” 玄烨看都没看平贵人一眼,冷冷道:“梁九功,笔墨伺候。” “嗻。”即刻有内监呈上笔墨摆在几案上,梁九功躬身磨墨。 玄烨盯住平贵人,眼中闪过一抹厌色:“平贵人,你为朕写上一句诗可好?” 平贵人愣了愣,忐忑不解道:“皇上……为何突发雅兴?” 玄烨笑了笑,眼中却是不见一丝笑意:“听闻你写得一手好字儿,朕竟从来不知,怪朕对你的了解太少了,你不会怨朕吧?” 平贵人眼眶一热,诺诺道:“皇上说的是哪儿的话,皇上待妾已然很好,妾从未对皇上有过一丝怨怼。” “当真?” 平贵人深吸口气,话未出口只觉手臂上传来一阵温暖,竟是玄烨的手,虽是略带粗鲁地将她扶起,却已经融化了平贵人一颗冰冷打颤的心,“多谢皇上……”随即走到几案旁,拿起灯罩挑亮烛心,待要提笔落字时,笑问玄烨:“不知皇上喜欢的诗句是?” 玄烨背手而立,年少的俊容上是毫不掩饰的冷淡疏离:“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平贵人手猛地一抖,一滴饱满墨汁滴落皓白宣纸上,瞬间晕染开去。 玄烨眼中厌恶之色渐浓:“怎么,这首诗你不喜爱?” 平贵人强压心中的不安惊惧,挤出纯真微笑:“只要是皇上喜爱的,妾都喜爱。” 玄烨挑眉,讽笑道:“是么?怎么朕觉得朕最喜爱的皇后你厌憎得很?” 平贵人握着毛笔的手又一抖,滴落的墨汁已把宣纸染了一片黑色,她咬咬贝齿,最终沉着脸放下毛笔,咬了咬下唇,怨上眉间:“皇上今儿晚上不是来看妾的吧?” 玄烨一步一步慢慢向平贵人走近,一直近到双目相对,可以感受到彼此呼出的气息,“朕特意来看你的字儿。”话音刚落,玄烨侧身操起几案上的毛笔递了过去,不容置喙道:“给朕好好儿地写,你可仔细了,写得好朕如你意封你为嫔,写得不好……你这个贵人也别想当了。” 平贵人长甲嵌入了掌心,连着心的疼痛才能把炽烈的恨意狠狠压下,抖着手接过毛笔,一笔一划在纸上写上那十六个字,滚落的泪珠模糊了几许字迹。写完后梁九功即刻从袖中暗袋取出一张纸照着上面的字迹对比着,来来回回细细端详着,末了肯定道:“皇上,虽说平贵人的字迹有刻意扭曲改变之意,但万变不离其宗,奴才虽眼拙,但这认字儿的本领却是打小就学会了的,奴才敢以项上人头保证,这……确系同一种字迹。” 玄烨反手甩下一巴掌,将平贵人打倒在地。 “你可真是皇后的亲妹!” 平贵人嘴角即刻有殷红血迹流下,她却仿佛感觉不到一丝疼痛,格外冷静爬起跪好,一字一顿:“她害死了我的孩子!” 玄烨满腔的怒气在听到这一句话时突然生生梗住,眸中满是痛色:“……孩子还会再有的,你……” 平贵人抬头直视玄烨,厉声道:“不会再有了!只要有皇后在的一日后宫所有的女人就别想有孩子!侥幸生下的也不会活得长久!” 玄烨怒喝:“住口!” 平贵人张嘴一笑,染血的贝齿显得她有些狰狞:“皇上不愿承认自己一心深爱着的女子心如蛇蝎?皇上为何换走后宫所有的茶叶?六宫大多名贵茶叶都是从坤宁宫赏赐而来,难道不是茶叶出了问题?容妾斗胆一猜,那些茶叶是皇后暗中下了堕胎药而后有意赏赐给各宫嫔妃,意在断绝妃嫔生育之能,如若不然,这么些年为何皇嗣如此单薄!就是妾平日不喜饮茶侥幸怀得一子她也容不下!当日坤宁宫中那杯茶究竟下了多少红花?皇上明知她暗中害妾滑胎嫁祸颐常在却还一味包庇她!为了她皇上连皇嗣也不顾了?大清的命脉竟抵不过一个恶毒贱妇!” “啪!” 又一声清脆巴掌声,平贵人应声再次扑倒在地。 玄烨气极,一张脸几乎扭曲变形,“你若是想死,朕即刻成全你。” 平贵人吐出一口血水,吃力撑起身子跪坐着,惨笑道:“如今话既然说到这份儿上了,妾也并无甚顾忌了。皇上就让妾一吐为快吧!自妾入宫以来,皇上可曾正眼看过妾?所谓的恩宠也不过是看在皇后的面儿上,如此恩宠——不要也罢!妾对皇后的怨恨皇上难道不明缘由吗?宫中所有嫔妃的争斗从来只为了一个人。” 玄烨的面容犹如秋日沥沥细雨之中的乌沉天际:“你们岂是为了朕?你们只是为了自己。” 平贵人哭道:“旁人或许是为了自己,但妾不是!皇上,妾错便错在轻易交付了真心!皇上却始终视而不见……如若因此犯下的过错皇上非赐死不可,妾亦甘愿受之!”语毕,磕头不起。 玄烨终究是略有动容,闭上双眼,良久,闷声道:“朕会封你为嫔。” 平贵人猛地抬起头,带泪水眸错愕看着玄烨。 玄烨缓缓睁开眼,深邃如海的双眼已然寻不到一丝痛楚:“今晚就当朕没来过,你也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说过。” 平贵人睁圆着双眼,泪水流进了嘴里和着血水流向心尖的疼痛:“皇上是想以一个小小的嫔位换取皇后一命吗?” “别辜负了朕给你生还的机会。这个机会朕是看在皇后的面儿上给你的,没有皇后,你什么也不是!”玄烨甩袖,没有再看平贵人一眼,大跨步向外走去,只留下冰冷的话回荡在空荡荡的寝宫里,“死没什么好怕的,生不如死才可怕。往后你若是胆敢再次算计皇后,朕绝不再饶恕你,你好自为之。” 平贵人两眼一黑,身子一软,向一旁倒去。 半空中,黑暗处,夜风吹着朱颜脸上不时垂落的热泪。他身后紧挨着的幽夜红唇轻佻一斜,邪笑道:“怎么,感深肺腑?” 朱颜脑子里还嗡嗡响着玄烨和平贵人一番惊人的对话,心内翻江倒海,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 幽夜红唇笑意加深,意动之间,他腰间玄镜镜面泛起圈圈复复的漩涡,直摄人心魂,肩上的人面鸟之王闪电般飞走,他搂住朱颜纤细腰身,如一缕黑烟般掠入浓墨夜色,在高低起伏的层楼叠榭之中蜻蜓点水般穿梭着,最终落足一处角楼。 夜风瑟瑟,吹动着两人的衣袖,猎猎作响。 朱颜浑身一热,发现自己能动弹自如便知道幽夜此时此刻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自由,于是抹去脸上泪水,转身正对幽夜,劈头就问:“那些茶叶是怎么回事?”早在他还没到这里之前,各宫妃嫔就已经有赫舍里赏赐的上好茶叶,他不信赫舍里会是个心肠歹毒的女人。 幽夜一双湛蓝眸子在黑暗中闪烁着如蓝宝石般的夺目光芒,妖异鬼魅:“你不是擅于查案么?想知道?自己查去。” 朱颜瞪着幽夜,没好气道:“你还真是莫名其妙,既没有害我之心又不打算帮我,我真是猜不透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幽夜眼中蓝光一荡漾,人影一晃,瞬间便贴在朱颜背后,吐着恶寒冷气:“你如何得知我没有害你之心?” 朱颜浑身上下汗毛直竖起,一股熟悉的恐惧感再次不受控制地蔓延全身,直逼得人想要以死逃避,“你要是想要我死早就可以动手了,哪还需要这么折腾!”冷宫那一夜幽夜最后说的话又像电影重放在脑海中。 魅影移行,下一瞬已经和朱颜面对面,一头银灰色发丝在月光的照射下散发着慑人的邪气。微动,他俯身,低头,印下一吻。 朱颜只觉额头被吻的地方突然一冷,这种冷刚开始只是一点,但随之便顺着血管经络窜达全身,像一把冰刃狠狠刺中心脏! 幽夜只轻轻握住朱颜扬起的拳头便使得他再度动弹不得,像猎人欣赏着自己心爱的猎物般,幽夜啧啧叹道:“真是个聪明的女人。” 聪明的……女人? 朱颜怔住。在这个噩梦中,他再也回不去从前了吧?再也不是“他”了吧?其实早就应该坦然接受这个事实,是男人的躯体又怎样,女人的躯体又怎样,灵魂本没有男女之分,他就是他,或者,他……就是“她”? 两人相对默然。 朱颜平复心绪,安静地俯瞰着整座被黑暗吞噬的紫禁城,沉默许久后终于开口道:“你今晚怎么又出现了?” 幽夜一下一下抚摸着停在掌心的人面鸟,哂笑:“你别忘了我们之间的赌。” 朱颜愣了愣。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们赌的究竟是什么。” 朱颜蓦然回头死死盯着幽夜。 幽夜停住抚摸的动作,手往外一送,硕大的人面鸟怪叫一声飞走了,带走了空气中充斥的一丝血腥味,“我赌你最后会恨爱新觉罗玄烨一辈子。你应该不会忘记如果你输了会是什么下场。” 恨玄烨?这是什么赌?朱颜呆住。 幽夜饶富趣味冷睨朱颜,阴测测道:“为了能够有机会离开这里,你是不愿意让自己输的吧?可如何是好呢,我发现你已经爱上这个皇帝了,爱往往是恨的开端,你可如何是好呢?现在就认输吗?” 朱颜乍听之下顿时心慌意乱,咬牙恨恨道:“你……有病吧?我怎么可能会爱上他?”却也不可能会恨他。 银白月光冷冷打在幽夜死白的面容上,通透的肌肤仿佛透明虚幻的妖异鬼灵,抓不到一丝真实感,只浑身散发着的邪魅血腥气息令人不能忽视他的存在。 “你不可能会爱上他难道可能会爱上我吗?” 朱颜瞪圆了的双眼渐渐眯成两条细缝,从上到下打量着幽夜,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匪夷所思的怪事,表情古怪得几乎扭曲变形。 幽夜饶有趣味地看着朱颜,脸上是邪气的诡笑,眼中的悲伤却似潮水澎湃,席卷而来。 朱颜看着幽夜的双眼,一副见鬼的表情渐渐地变为错愕和难以置信。本来想要开口痛骂的心情淡然无存,只觉得幽夜铺天盖地的忧伤几要淹没了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只能怔怔地看着他。 后妃晨省方过,朱颜正和蓝常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绯燕近日颇有些清瘦了呢。” 蓝常在一双嫩白细手极为修长,骨节分明,十指并未留半点指甲,也不曾戴上护套,略有些苍白的指甲修剪得恰到好处,一如她的为人般清减淡漠:“有道是心宽体胖,许是妾的心过于狭隘,终究是人比黄花瘦。” 朱颜好笑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卖弄口舌了?” 蓝常在浅浅一笑当是回应了。顷刻后又淡淡启齿:“听闻娘娘近日为选秀之事很是费心劳神,依妾看真正清瘦不少的是您呢!也不是什么讨好的事儿,左不过是美了皇上累了皇后,您又何必事事费力伤神?” 朱颜笑露了一排贝齿:“好一句美了皇上累了皇后,也就只有你敢这么肆无忌惮地说话了。” 蓝常在抿了口香茗,“人长着一张嘴可不就是用来吃和说的么?想吃便吃想说便说就是,藏着掖着累得慌。只是真话假话到底还是让人难以辨清,就常答应那事儿吧,即便娘娘下了封口令,暗地里闲言碎语还不是满宫里飞?妾是不信那些个烂舌根儿的,敢问娘娘查得如何了?” 朱颜闻言笑容凝住,轻叹道:“唉,有些事情明明知道真相却无法将之公诸于世,所谓无奈不过如此。” 蓝常在轻放茶盅,直言不讳:“旁人都说娘娘一味偏袒慧妃。” 朱颜直视蓝常在双眼,问道:“你以为呢?” 蓝常在唇角微微上扬:“妾自然愿意相信慧妃是清白的,只是以她的性子实在不适合在宫中生存,娘娘纵然保得了她一时却也保不了她一世,只怕娘娘最终只会徒惹心伤罢了。妾以为娘娘不应一味心软,娘娘没有害人之心旁人却有取娘娘性命之意,”斜眼看了看静谧的外头,压低了声音,“若是在娘娘和昭嫔之间做选择,妾自然是乐见娘娘稳坐皇后宝座的。” 朱颜愣了愣,无声笑开了,正要接话只听远远响起宫棠细弱的声音:“皇后主子,慈宁宫荣琳姑姑来了。”蓝常在便知趣告退了。 荣琳一身清简装扮却无不透着端庄清秀的韵味,一进门就给朱颜行深蹲儿礼:“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 朱颜急忙迎上前去双手扶起,笑道:“姑姑何必多礼?快请坐下说话。” 荣琳忙道:“多谢娘娘厚爱,奴才不敢造次。奴才此次又来叨扰娘娘清静了,还望娘娘莫要生厌才好。” 朱颜道:“姑姑这么说可就生疏了,姑姑可是本宫初入宫时的教习姑姑,若是没有姑姑的悉心教导,本宫今时今日又岂能站在这儿和姑姑说体己话呢?只可惜姑姑如今不同往日了,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平日里想着私下里见上姑姑一面也是不易的,本宫猜想姑姑此次又是揣着事儿来的吧?” 荣琳颇有些尴尬笑笑:“娘娘还真是料事如神,奴才平日里也是常思及娘娘的,若非得时常伴随太皇太后左右,奴才心底里是盼着能常常见着娘娘的。” 朱颜莞尔道:“姑姑,可是太皇太后有何懿旨?” 荣琳脸上的笑容顿失,垂首谨慎道:“回娘娘话,太皇太后并未下达任何懿旨,只是让奴才给娘娘带话。” 朱颜凝神道:“姑姑请说。” “太皇太后有言道:眼下选秀在即,凡事当以大局为重,后宫不祥之事不宜久悬不决而至人心惶惶,后宫不宁则中宫失责,望皇后思之慎之。” 朱颜静默了。荣琳幽幽叹了口气,道:“太皇太后的话想必娘娘都听明白了,宫里见不得光的事儿并不是都能浮出水面的,”顿了顿,又迟疑道,“请恕奴才多嘴,娘娘能力所及,常答应之死若再深查下去怕是会累及慧妃,娘娘,龙胎为重。” 朱颜乍一听到“龙胎”二字不免心神微微一震,末了,终于还是点点头,“本宫明白了,有劳姑姑费心了。” 入了夜,一场秋雨方歇,坤宁宫庭院深处无不弥漫着一股新鲜的凉意,丝丝沁入心脾。寝宫玄关处帘子被静静挑起,一抹明黄色的挺拔身姿悄然而进。 朱颜正独自一人站在敞开的朱窗前出神,忽然背后一暖,带着浓郁酒香,一双有力臂膀紧紧圈住了自己,使得小小娇躯不意间僵住。 “我的芳儿在想什么呢?这般出神。” “你喝酒了?”朱颜挣了挣,玄烨却越是抱得紧,索性不再动弹了,迎着浅淡月色无言,宫墙外恰有昏鸦扑腾而过,幽夜那张惨白而忧伤的脸突然之间像鬼魅般浮现在他纷乱的脑海中,犹如近在眼前。 我赌你最后会恨玄烨一辈子。他的话更是如同惊雷般在耳边缭绕。 冷意袭来,朱颜不禁打了个冷颤。 玄烨蹙眉,掰过朱颜的身子,面对面端详须臾,“冷吗?”说着牵起朱颜双手放在嘴边哈着热气。 一股浓香暧昧酒气熏来,朱颜脸不自禁一红,猛地抽回双手,趁机往后大退了两步,“你……不生气了?” 玄烨有些潮红的脸带着歉意笑笑:“我不该疑你。”顿了顿,却不愿再多说,只转了话锋,“几天不见,你脸色怎的有些许苍白?若是选秀让你太过劳累,不继续也罢!宫里已经这么多女人,看着都让人头疼,偏生太皇太后和太后还不满意,非得把整个后宫都塞满不成?” 朱颜看着玄烨还略有些稚气的脸,忍不住就想笑:“还以为皇上想着这是个美事儿呢!从来帝王后宫都是新人换旧人。美人如云,红袖添香不正是世间男子所爱?” 玄烨斜眼瞪着朱颜,走前两步俯下身子凑近朱颜的脸,不满道:“你倒是一点儿也不介意?” 温热而带着酒气的少年气息喷在朱颜面上,他下意识就想转身避开,玄烨却不给他这个开溜的机会,一把抓住纤细的手臂摁入怀中,声音有些隐忍的灼热急躁:“不许你再躲着朕!”话音才落,疯狂而细密的吻已经如急雨般落下。 朱颜拼了命地挣脱,越是如此玄烨越是凶狠,直至两人喘气连连,玄烨这才停了下来,双眼似要喷出火来,打横抱起朱颜,大跨步往寝榻走去。 朱颜脑中嗡嗡作响,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耳边不断回荡着幽夜阴冷邪魅的声音:我发现你已经爱上这个皇帝了……爱上这个皇帝了…… 当颤抖的后背触碰到柔软的被褥时,朱颜总算惊回了七魂六魄,双手猛地去推玄烨,反被玄烨一把钳住,温热的身躯豁然压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六十章 六宫新人 玄烨炙热的吻又要落下,突然间一股极其阴寒之气铺天盖地而来,四周围的温度仿佛降至零下几十度,冰冻了所有的动作,就像有成千上万个鬼魂围着他们呼着阴气。 朱颜瞪大着双眼,看着幽夜的身影从黑雾中由淡转浓,逐渐成为人形,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他胸前妖冶艳红的幽冥花,充满煞气的蓝眸隐隐有红光闪现,阴森森怒视着寝榻上仿佛被时间静止了的两人。 蓝眸血光闪现,幽夜意念一动,朱颜“咻”地从玄烨身下平空滑出,稳稳落在了幽夜怀里。 时光瞬间重回流转,玄烨重重摔落榻上,却并没有醒来,反是沉沉睡去,如昏迷一般。 朱颜回头看向熟睡的玄烨,听到幽夜一声冷哼后,尴尬回过头,不知是错觉还是真实,在他转眼的瞬间,窗外似乎有一双嗜血红眸一闪而逝,就像是……幽夜的眼神!可是幽夜明明就在自己身边,难道真是产生错觉了?朱颜偷偷看向幽夜,见他并没有任何异状,也就收起疑问,随他消失在夜色中。 藏蓝的星空下,幽夜拥着朱颜傲然站立在宫中最高一处宫檐上,凉风刮着他们的脸,长发飞扬。 朱颜蹙眉忍受着凝固在周围的血腥味,几次张口欲言,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嘟哝了声:“谢谢。” 幽夜蓝眸微动,没有搭话。 成群的人面鸟在他们头,奴才却省得了。 朱颜道:“茶叶要尽快查出,却也别忘了钩吻花那事儿,你可是查了好些个日子了,愣是什么也没查出。” 安德三头垂得更低了:“奴才一直暗中查着呢,可就是什么线索也没有,请主子饶恕奴才无能。” 朱颜摆摆手,柔声道:“我早说过是人家狐狸尾巴藏得深,怪不得你。越是藏着掖着越有古怪,你也加把劲儿啊!”说着一声短叹,千头万绪的,顿时觉得头疼得很,“眼下选秀在即,又牵扯到慧妃,太皇太后有懿旨下来,为了慧妃腹中龙胎,常答应的命案只能暂且搁置了。”说是暂时搁置,可是照太皇太后的意思就是要他息事宁人,玄烨也未再提及此事,明摆着就是要他就此收手。也是,慧妃身怀龙裔,昭嫔身后又是遏必隆,再有,新人即将入宫,一个小小的答应又算得了什么呢? 安德三自然是都明白其中的利害,并没有多问些什么,只顺从应下了。主仆二人再絮叨些旁的闲话,因荣贵人来请安,安德三便退下了。 方入初冬,瑞雪迟迟未下。玄烨已接连十日未曾踏足后宫,就连坤宁宫也不曾踏进半步,期间大封后宫的圣旨一下,大量赏赐物什便源源不断充入东西六宫。咸福宫昭嫔晋昭妃,钟粹宫荣贵人晋荣嫔,延禧宫平贵人晋平嫔,长春宫蓝常在晋蓝贵人,就连永寿宫原需禁足一年的章佳氏敏答应亦被解除了禁令,虽未恢复位份,却也能得到些微赏赐。 待各旗入选秀女一一受了正儿八经的封赐,天已经愈来愈冷了。众秀女的位份一晓谕六宫,后宫再难以平静。镶黄旗人,辅政大臣一等公遏必隆嫡次女,钮祜禄灵毓受封锦贵人,随昭妃入住咸福宫,镶黄旗人,领侍卫内大臣佟国维之女佟佳锦书,因是玄烨生母的嫡亲侄女,故一中选便封嫔,是为懿嫔,入主承乾宫,郎中索尔和之女,容若之堂妹叶赫那拉容惠受封惠常在,随懿嫔入住承乾宫,汉军正蓝旗,知县之女苏想容受封颜贵人,随慧妃入住钟粹宫。 是日清晨,玄烨刚下朝,和明珠正在上书房中议事。梁九功呈着绘有金龙的朱漆盒,盒中央是一全黄釉汤盅,盖子一打开,温暖的热气和炖品的香味立即飘扬而出。 “皇上,今儿个是鲨鱼皮鸡汁儿羹,小信子刚从坤宁宫送过来的,这会子不凉不热,刚刚好,皇上可要尝尝?”梁九功一面说着一面将朱漆盘上的银牌放入汤羹中,照例取出盯着看了会儿,见无恙后才把瓷勺放入羹中,放心地躬身退至一旁。 玄烨面容颇有些憔悴,伸手揉了揉太阳穴,道:“先搁着吧。” 明珠抬头看了一眼玄烨,随即又低下头去:“皇上瞧着面色不甚上佳,可别是累着了。” 梁九功忙着接话:“大人说的是呢,可不是嘛!皇上这几日颇有些倦怠,胃口欠佳,鲜少能用进些膳食,只有皇后娘娘每日差人送来的汤羹才能真正用上几口,奴才担着一颗心又怕惹皇上烦心,这才没能说出口。皇上,龙体为重啊,奴才传御医给您把把平安脉可好?” 玄烨摇摇头,瞪着梁九功:“不必了,朕还年轻得很,哪儿有你说的这般无用?成日里絮絮叨叨的,不就是因为朕吃得少吗?朕吃就是了!”说罢赌气似的扔下手中的折子,拖过朱漆盒,有一下没一下地吃起来。 梁九功低着头,偷偷笑着。明珠看着玄烨孩子气般的吃相,嘴角也是有些上扬。玄烨将就吃了几口便不愿再吃了,从梁九功手里接过明黄丝绢擦擦嘴角,抬头看着明珠的笑容,顿觉有些晃眼,“明珠长得就是好看,笑起来的时候更好看了。” 明珠一愣,脸微微红了,讪讪道:“皇上就别拿奴才寻开心了。” 玄烨哈哈笑道:“惠常在年纪虽小,但出落得也很有你几分俊模样,待来日长成了定是个美人坯子。” 明珠淡笑如春风:“常在得幸入得皇眼,是纳兰一族的荣耀,愿只愿皇天护佑,得保惠常在一生安康无虞。” 玄烨笑道:“自然是会安康无虞的,你别看她如今年纪尚小,但却十足十有你们叶赫那拉氏的蔚然之风,是足以担当得一‘惠’字的。至于位份嘛……朕原想着封她为贵人,只是想到她年纪太小,便作罢了,反正日子还长着,也不急于这一时。” 明珠道:“皇恩浩荡。惠常在年幼,离家时还在她额涅怀里哭哭啼啼的,十足是个孩童的模样,若往后有何失礼之处,还望皇上多多包涵。” 玄烨拍了拍明珠肩膀,“朕知道,要你把疼入骨子里的亲侄女儿送进宫里来你是万般不情愿的,朕不是不知道朕的后宫和所有帝王的后宫无差,是个是非之地,饶是干净无暇的玉人儿往这火坑里一跳,也会惹得一身灰,就连皇后也……”眸光一暗,和明珠对视着,彼此在对方的眼里捕捉到了一瞬而过的黯然,“明珠啊,你放心好了,只要惠常在德行如一安分守己,有朕和皇后在的一日,必会保她安康。” 明珠感动至极,躬身便要行礼,被玄烨顺势阻止,“你呀,就不必多礼了,朕的兄弟姐妹不多,一直把你当至亲兄长,抛去君臣的身份不说,身为弟弟岂能不善待你这位兄长?再者说来,以你的能力魄力,当之无愧。” 明珠还是恭敬行了臣礼,温顺道:“皇上如此重爱,奴才必定不负如此隆恩。” 玄烨托起明珠的手,半是责怪道:“有时候朕真是厌恶这重重礼节。罢了,你随朕出去走走罢。梁九功,宫里头的梅花开了没?” 梁九功苦哈着脸:“哎哟我的万岁爷,奴才都有十来日不曾去过坤宁宫了,奴才哪晓得啊!” 玄烨又瞪着梁九功:“你这大胆的奴才,朕有问你皇后宫中的梅花吗?明珠你听听,瞧朕把这奴才给宠的!这是在怪朕太久没去看皇后吗?” 明珠但笑不语。 梁九功又一声“哎哟”,“奴才哪儿有这狗胆啊!皇上莫非忘了,皇后初入宫时,您瞧着坤宁宫草木稀疏,便着奴才将梅园里的多数梅花移植到坤宁宫后院中,皇后娘娘爱惜,年年都着人仔细打理,如今这宫里头可不就是皇后宫中的梅花方有看头么?眼下才入冬,那梅花儿开没开的奴才可做不了主哇,皇上既有这雅兴,不如前往坤宁宫一看便知。” 玄烨笑骂着指了指梁九功光秃秃的大脑门:“你这奴才!摆驾坤宁宫吧……” 坤宁宫小梅园中,朱颜正领着诸妃赏梅。北风刮得还不算起劲,却已有丝丝入骨的严寒。 院中遍植红梅,已争先绽放枝头。一株株艳若桃李,灿如云霞,如一簇簇迎风燃烧的火焰。她们或仰、或倾、或倚、或思、或语、或舞、或倚戏寒风,姿态万千,千霜万雪,受尽寒磨折,赖是生来瘦硬,浑不怕、角吹彻。 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 景致再美,朱颜也是没这个闲情雅致欣赏什么梅花的,大冬天的冷都冷死了,这幅娇弱的皮囊手脚又冷透如冰,就算捂着汤婆子也难以抵挡从脚底直往上窜的冷意,还得虚挂着一张端庄贤惠的笑靥笑对诸妃,内心早叫苦连天。 一眼扫过去,旧人新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大都巧笑倩兮,在冬日暖阳的照拂下,莺莺燕燕,相谈甚欢。 自打绛云死后,慧妃便不再踏出钟粹宫,明着说是为了养胎,实则内情为何暗地里众人无不猜测着,都心知与常答应和绛云的死脱不了干系,只是没人敢非议此事,随着选秀的忙碌和新人充入后宫,也都淡忘得差不多了。选秀结束后,昭妃借着称病由头已多日足不出宫门半步,自然不在赏梅之列。平嫔及其他低位份妃嫔请安之后便已离去,故人群中只有荣嫔和蓝贵人两张熟悉的容颜。 懿嫔虽为嫔位,却心知自己只是个新人,一身的行头清减淡然,发上仅有一支白玉扁方并一支鹅黄色绒花,再无他物,身上也只是一月牙白镶银常服,就连脚上一双缎面旗鞋也是一味的月牙白,衬得她整个人如白玉般清润,颇有几分脱俗的气韵,和荣嫔的气质有些相像,只是眼底多少暗藏着些许决断果敢,荣嫔比之更为超脱温和一些,二人站到一处,很是赏心悦目。 簇动的红云后头突然冒出一颗稚气傻笑的小脸蛋,被冷风冻得红扑扑的,手里抓着一枝开得正好的红梅,猛地一下子跳到了懿嫔和荣嫔面前,大叫了一声:“二位姐姐!” 懿嫔和荣嫔骇了一跳,看清来人,都吁了一口气。懿嫔伸手捏捏傻笑着的小脸蛋,嗔怒道:“惠妹妹忒调皮了,当心吓着荣姐姐,叫人把你一张小嘴儿缝起来!” 荣嫔笑着牵过惠常在的小手,为她捻去掉落发上的红梅花瓣,一分训责九分宠溺道:“瞧你这股子疯劲儿,半点儿规矩都没有,若是叫皇上看见了,像什么样子。” 惠常在冲着荣嫔做了个鬼脸,“就是这个样子!” 一时所有人都笑开了。 “听闻惠常在的哥哥是皇上面前一等一的大红人儿,才情过人,性情温润如玉,怎的做妹妹的身上竟找不到哥哥的半点儿影子?莫非你们那拉家的女子都是这般呱噪的么?” 众人随着这冷讽的笑声望去,只见暗香浮动疏影横斜之间,款款走出一抹深粉婀娜身姿,苏绣锦缎袖口衣摆之上明纹绣着许多大小不一的彩蝶,随着佳人的走动飘扬着,栩栩如生,与发云中的景泰蓝蝴蝶簪相得益彰。正是遏必隆嫡次女,昭妃之妹锦贵人。 朱颜冷眼看着,嘴撇了撇,从圆月手中换了个暖的汤婆子往怀里一塞,嘟囔了声:“你就不能多拿一个?”话没说完,只觉肩上一重,一股熟悉的暖味扑鼻而来。一愣,往身上突然多了的黑狐领大氅衣看去,再往旁瞄去,刺眼的明黄腾龙下是一双黄云缎勾藤米珠靴,一看便知识谁。一个“皇”字刚说出口就被玄烨轻搂着带向一株大梅树后头,聚拢的红云恰好将二人的身子隐藏起来。 玄烨对着朱颜做了的噤声的动作,下巴往人群那边横了横,示意朱颜静静看着。 “朕的妃子们常常都是当着朕的面儿一个样儿,背着朕又是一个样儿,朕不拆穿她们,但是朕喜欢看她们表里不一的丑陋模样,比看她们阿谀奉承舒坦多了。”他的声音很轻,有着淡淡的嘲讽和不明情绪的笑意。 朱颜不知怎的心里有点泛酸,侧着头认真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突然觉得他是多么的孤绝。 感受到朱颜的目光,玄烨笑容变暖,蜻蜓点水似的在朱颜脸颊上啄了一下,笑道:“还好有你。” 还好有我?只是这个“我”也不是那个“我”了,你会永远都不知道我现在这幅皮囊真正承载的灵魂吧?朱颜想着,却笑不出来,顺着玄烨的目光透过花间往那边望去。 惠常在自小便是个聪慧的,自然听出锦贵人言下之意,但毕竟年幼,不懂得隐藏自己的内心情绪,小脸上立时显现出对锦贵人的不喜,眉头皱着,尚未全然发育好的小身子到底还是福了福,清脆童声不卑不亢铿锵有力:“妹妹先谢过锦姐姐对哥哥的赞赏。明人不说暗话,姐姐实则不必拐着弯儿骂妹妹不知礼数,姐姐有心教导妹妹,妹妹只会心存感激。只是我们那拉家虽比不得姐姐母家显赫,却也不是姐姐一介后妃女子轻易能评头论足的,还请姐姐慎言。妹妹入宫前,阿玛、叔父和哥哥循循善诱之音仍在耳际,都道身为皇妃应谨言慎行,温顺恭良,切不可因一己之欲而言失于人,妹妹时刻记着呢,只是妹妹最大的毛病便是一高兴起来便忘乎所以,难免好动了些,却是改不了的,若扰了姐姐清静,劳驾姐姐走远点,切莫因了妹妹没了兴致,那便真是妹妹的过错了。” 朱颜“噗”地笑了,这个有趣的小丫头片子,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不就是想说“我高兴干嘛干嘛,管好你自己吧,你要看不顺眼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玄烨嘴角也高高上扬着:“到底是明珠的侄女儿,一样的伶牙俐齿。” 朱颜接口道:“一样的真性情。”隐藏的一句话却没有说出口:只是将来不知会不会毁在这个吃人的地方。 锦贵人气得脸上厚厚的胭脂粉几要崩裂开去,怒道:“小小年纪一张嘴儿倒是挺利索的,如此目中无人,本贵人为何不能教训教训你!”说着扬起巴掌便要狠狠落下。 “妹妹息怒。”出谷黄莺般的声音一响起,众人仿佛心中一扫尘埃,宁静了不少,锦贵人高高抬起的手正被一只纤细却有力的手紧紧抓住了,顺着手往脸上望去,那样的一张脸令人无不瞬间窒息。 清丽不可方物。她细眉杏眼,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美极绝色却不妖艳,身若柳姿却透出刚强之气,天然一股不俗英气,全在眉梢之间。她含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看似一点也不费力地抓着锦贵人的手,却能令其挣扎不开。 “惠妹妹才十三岁,年幼冲动自然比不得姐姐知书达理,姐姐出言教导两句便是,适可而止方是聪明人所为,莫要惊动了皇后娘娘,若是娘娘以为姐妹们起了争执失了和睦就不好了,姐姐你觉得呢?” 锦贵人一张脸难堪到极致,怎么也挣脱不了颜贵人的手,由气极渐渐转为气软,一张浓妆艳抹的脸面仍是一味的飞扬跋扈,咬牙切齿蹦出一句话:“放手!” 颜贵人轻轻拍了拍锦贵人手背,温声道:“姐姐十指尖尖甚是好看,这么美的指甲可得好好儿护着,别是毁了,该心疼的。”说完抽回自己的手,红花紫衣,浅笑如饴,俏生生迎风而立。 锦贵人下巴高抬,瞪了惠常在一眼,回望颜贵人,言语之间却也不再激烈:“颜贵人当真是风华绝代,原以为只是徒有一张好容色,不想却是个深藏不露的主儿,皇上到底是好眼色。只是……”凉薄语声中难掩轻蔑,“你不过是不入流的汉军旗,区区一介乡野草莽出身还敢在这儿嘚瑟?是了,听闻你阿玛不过是个地方上的小小知县,低贱如蝼蚁,也不知是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法子才把你送进了宫,你可否与我们说道说道?” 颜贵人听其言语间辱及家父,眼中到底还是掠过怒色,末了还是不动声色,温言温语只若捎带凉意的春风:“妾只知道知县亦是皇上的臣子,纵然再卑微不济却也是大清官吏,至于姐姐所言汉军旗亦属八旗麾下,妾往日虽身居闺中却也知晓皇上向来重视满汉一家,又何来汉军旗不入流一说?如此说来,不知是妾所知有误还是姐姐所言有差?” 一席话再度将锦贵人呛得面红耳赤,只是这次未等她发作,蓝贵人已冷冷启齿:“行了,一个个儿尽会逞口舌之能,都住了嘴吧,这是坤宁宫,不是你们自家后院,皇后娘娘宽和大度,你们却一个个儿蹬鼻子上脸了么?” 众人一听蓝贵人搬出皇后,饶是不忿如锦贵人也都噤了声,冷哼一声后便也不再言语。 玄烨和朱颜相视,后者撇撇嘴当是不置可否。玄烨挑眉,猝不及防捏了朱颜脸蛋一把,换来一记白眼,反逗得他忍不住哈哈笑开了。 “谁?”笑声引了不远处嫔妃的注意,听是男子声,不由警惕着望向玄烨和朱颜所在处。 明黄挺拔身姿牵着皇后的手信步走出,脸上始终挂着愉悦的笑容。 荣嫔先是一愣,旋即福下身去:“皇上万圣金安!”蓝贵人尾随其后。其他妃嫔因是新妃,因玄烨迟迟未有召幸,虽然都有封号在身却全都不曾近身见过玄烨,甫一见玄烨突然出现,忙的行礼问安。 玄烨牵着朱颜的手始终不愿放开,目光只落在颜贵人一人身上,笑道:“都起吧。” 锦贵人脸色再度变得难看,眉头微微蹙着,内心的慌张一丝也没显在丽容上,倒是笑得还算自然:“皇上什么时候来的?竟也没听奴才通报一声儿,若有谁无意间冲撞了皇上就不好了。” 玄烨恍若未闻,径直对颜贵人道:“紫气东来,颜贵人今儿个这身衣裳甚是好看,意头好,衬得起你。” 朱颜打量着锦贵人,本以为她会恼怒形于色,意料之外的是她的羞恼也只是在眼中一闪而过,平静的面上竟再看不出任何异样的情绪,和方才欲动手打惠常在的冲动蛮横简直判若两人,如此变幻不定的人不免令人难以捉摸,与昭妃有相似之处又有着很大的区别。 惠常在脸上早已没了不快,就好似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笑嘻嘻挽过颜贵人的手,“皇上,颜姐姐美极了吧?别说是男子了,就连我看了都想往姐姐脸上亲上两口呢!就是沾点儿仙气都好。” 荣嫔赶紧给了惠常在一记眼色,小声道:“惠妹妹别胡闹。” 玄烨笑了笑,终是放开朱颜的手,从惠常在手里拿着的那枝怒放红梅折下两朵连着的花朵,插在了颜贵人空荡荡的发云之中,“如此岂不更加动人?颜贵人闺名儿是叫想容吧?” 颜贵人有些受宠若惊,忙的福身:“多谢皇上赏赐,妾闺名确是苏想容。” 玄烨细细打量着颜贵人艳压群芳的绝世容颜,像是欣赏一件稀世珍物,“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好名字,当真是人如其名,没想到苏令文采斐然,竟能养出这般有灵气的女儿。” 颜贵人的眼中隐隐浮动一丝不安,脸上微微红了,轻声道:“妾原是乡野出身,卑贱实难登大雅之堂。” 惠常在盯着颜贵人的脸傻傻看着,一时竟看呆了,“姐姐怎会卑贱?姐姐美得惊人,应是仙女儿吧?”痴痴的模样惹得众人又是一阵轻笑。 玄烨的目光又落到惠常在身上,眼中多了一丝长兄待胞妹的宠溺:“容惠一晃眼也长这么大了。这才刚进宫,荣嫔温婉端庄,性子很适合教导你,平日里跟荣嫔常来常往是很好的,”看向荣嫔,“只是容惠性子好动率真,你多担待着点儿,别让宫中礼数拘坏了她,回头若是把她闷坏了,朕得上哪儿才能找到一个好妹妹还给容若。” 荣嫔温婉一笑:“皇上可别一味宠坏了她才好。” 惠常在眼珠子一亮:“哥哥?皇上,哥哥可随您来了?”小脑袋瓜子竟越过玄烨直往他身后望去,一见空空如也,难掩失望之情。 玄烨摸摸惠常在的头,哄小孩似的:“去吧!去找梁九功,他知道容若在哪儿。” “当真?”惠常在小脸都发光了,急急忙忙欠身,道了句“皇上哥哥真好”便兴高采烈哧溜出去找明珠了,也不顾身后服侍宫婢的叫唤。 一句无心的“皇上哥哥”却让玄烨有些失神,看着惠常在一溜便没了影的地方有些微出神,摇头苦笑道:“还和幼年一样,当真拿她没法子。” 朱颜只在一旁静静看着玄烨,看着眼前这么多言笑晏晏的妃嫔,看着被玄烨视若己妹的纳兰容惠,心中顿有悲凉缓缓上升,说不清道不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六十一章 惊魂月夜 冬日日照渐短,不到酉时三刻日头已经西斜,北风一起,夜幕便悄然降临紫禁城,黑暗逐渐把一切无声吞没。 自从成为赫舍里,朱颜开始对黑夜产生莫名的抵触,总觉得那触碰不到的深处有着能丧失人性的东西,无处不在,见不得光,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从钟粹宫出来,朱颜搭着安德三的手极慢极慢地走在长街上,长街每隔一小段便有一座宫灯,柔弱晦涩的灯光映照着红墙,在冰冷死寂的夜里孤独地摇摆晃动。 安德三低沉的声音在静得过分的空间里还是那么的清晰:“皇后主子,慧妃……”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朱颜幽幽道:“有什么话直说就是,别吞吞吐吐的。” 安德三低低应了一声,道:“奴才只是觉着慧妃待您大不如往昔了,虽说看起来对您还是恭顺尊敬,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就是……隐隐的总是透出那么一些淡漠和疏远,主子素来待慧妃那是无话可说的,慧妃这般却是为何?” “她过于纯良,耳根子自然软了。”朱颜垂下眼帘,眼角的坠泪痣在宫灯的照耀下忽明忽暗,竟平添了苍凉的丽色,“我并不怪她,毕竟我对于她,也不像你说的那般好,有心无力的事情我也爱莫能助。” 安德三短叹一声,迟疑道:“还有平嫔……自从那会儿皇上知道是她诬害主子和裕亲王私通书信后,除了必要的请安外,她便不再踏足坤宁宫,近些日子慧妃倒是和她越发亲近了,时常同寝同食呢,皇上见她这般用心照料慧妃腹中皇嗣,听说对她的态度好了许多,时常赏赐给慧妃的东西也都会备上她一份儿。” 朱颜眼中顿生怜悯之色:“平嫔要的岂是那些个华而不实的东西?她想要的,皇上给不了她,一辈子也给不了。” “那是自然,她想要的东西在主子这儿呢!谁人也抢不走。” 朱颜呆了呆,淡淡应了声:“是吗?” 主仆二人正走着,突听远处有叮铃铃的声音传来,由远及近,声音清脆动听,在夜里格外清晰入耳。朱颜回过头寻着声音来源处,只见宫灯疏离之间,不远处有一是皇后娘娘有要事相商。莫非……” 朱颜心下一惊,看向安德三,“没有这事儿吧?” 安德三即刻回道:“绝无此事!皇后主子,咱们又中了别人圈套了。只是……怪就怪在并没有任何人假借大人的名义向主子透露大人会在此等候,那人又怎知主子会来万春亭?”瞳孔猛地放大,惊道,“方才一路上奴才就觉着怪异蹊跷得很,就像……就像是有什么东西一直指引着我们来到这儿,主子,莫非咱们中了巫术?” 外头突然“乌拉”一响,朱颜立即做了个噤声动作。三人屏息静气往声音来处看去,却见是黑压压的鸟影扑打了一下窗户后又飞远了。 忽然,朱颜身心一松,心中密布的恐惧感倏忽间就没了,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神智也清明了不少。他心中疑惑更甚,幽夜走了?把他强行牵引到这之后就走了?为什么?难道就是为了让他见到明珠? 明珠一扫素日的温和笑脸,满脸肃然,压低声音道:“此地不宜久留,皇后娘娘先随奴才离开此地吧。” 朱颜点点头,随即安德三蹑手蹑脚打开朱门,明珠在前,朱颜在中间,安德三随后,三人轻手轻脚离开了万春亭。 朱颜对明珠道:“就在此分开吧,大人还是赶紧出宫为安,虽然皇上特准了大人自由出入宫禁,但是后宫嫔妃女眷实在太多,即便是皇室宗亲也不得随意入内,大人是男儿身,轻易便会惹祸上身,届时即便清者自清亦是百口莫辩,容易遭人诬陷。” 明珠眼顾四周,着急颔首,道:“奴才明白,今日若不是错以为娘娘召见奴才,奴才断然不会在此逗留,让娘娘难堪了,奴才到底还是轻心了,奴才就此告退……” 明珠的话音刚落,御花园坤宁门入口处突然人声嘈杂,三人一惊,往杂声传来处望去,却见不远处无数晕黄烛光闪烁,竟是众多内监宫女手提气死风灯一路走来,嘴里还不断喊着“贵人”,像是在着急寻找哪位嫔妃。 朱颜和明珠对视着:不能出御花园了! 安德三急得团团转:“皇后主子,若是被人撞见主子和大人在此相会可不得了啊!这可怎么办才好?” 明珠脸色一沉,“娘娘,得罪了。”朱颜还没反应过来,手上已觉一暖,明珠的手紧紧扣住他的手,往御花园深处飞掠而去。 安德三傻了须臾,即刻也快跑着跟了上去。 簌簌的冷风直打在朱颜薄脸之上,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冷,只觉内心有一处地方暖暖的,越跑越开心,一直到不得不停下来喘气时,他乐得哈哈直笑,一口气顺不过来,又猛地咳了几声,眼泪都出来了。 明珠看着朱颜的明媚的笑容,怔了怔,一只手顺着他的背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声音夹杂着宠溺,轻轻笑道:“好不容易才甩开他们,娘娘这是要把人招过来?” 朱颜拍拍胸口,调整呼吸,挡开明珠的手,往身后望去,已经看不见也听不见内监宫女的声音了,眼珠子一转,玩弄之心顿起,故意沉下声来:“大人好放肆。” 明珠闻言,眼中的笑意忽然凝结、散去,而后黯淡无光,僵硬地抽回拍打着朱颜后背的手,单膝下跪:“奴才无意冒犯了娘娘,奴才死罪。” 朱颜没料到明珠会下跪,急忙去扶他却被他往后一躲避了开去,“大人快起来,本宫只是和大人开了个玩笑,大人怎么当真了?快起来。” 明珠抬头,深邃的眸光似乎一眼就能看进朱颜的内心深处,朱颜心里一跳,没好气地扯起明珠,瞪着他,不说话。明珠被瞪得越发不自在,脸忽而红了。 安德三抿着嘴偷笑着:“皇后主子和大人还是快些从琼苑东门离开御花园吧,奴才怕他们很快就会寻过来了。”看着明珠,忽然想起一事,急急问道,“敢问大人,那假传主子懿旨的宫人是?” 明珠沉吟须臾,“是个内监,我出乾清宫时他就已经等着了,带了我到万春亭后就走了,自说是坤宁宫的,我也不常在后宫走动,宫里头的内监宫女所知甚少。” 朱颜冷冷道:“大人出宫后将此人的长相画下来托人交给安德三,我倒想知道是谁宫里的人儿,一个裕亲王还不够现如今还想牵扯上大人,一个个就这么见不得我安生。” 明珠心疼地凝望朱颜,短叹一声,道:“人心险恶不过如此,娘娘凡事多留个心眼,若有用到奴才的地方尽管吩咐,奴才当尽绵薄之力。” 朱颜感激一笑,道:“上次茶叶一事已经劳烦大人了,我还没好好儿谢过大人呢。” 提到茶叶,明珠担心更甚:“娘娘何言谢字?那茶叶并未如娘娘所想,并无红花成分,倒是有大量的天花粉。” 朱颜诧异万分:“天花粉?” 明珠颔首:“不错,天花粉大量渗入茶叶之中,已然融为一体。依奴才推断,于制茶过程中,大致是以天花粉的萎根切片磨粉之后,待到炒青之时将切片磨粉与茶叶一同下锅翻炒,再经蒸青和揉捻之后,那天花粉已然为茶叶吸收融合。虽然此茶茶香浓郁,然而红花性烈,毕竟味道刺激,难以掩盖,虽说更有利于妇人滑胎,但药味却没有天花粉这般淡弱,以天花粉入药,可谓是神不知鬼不觉。此人用药高明,绝非等闲之辈。” 朱颜冷哼一声,“确实是高明,为了除掉我这个皇后,她们可真是费心了。”细细一思量,不禁多了几分惊疑,“不对,金镶玉本是贡茶,均由地方官府上贡,后宫嫔妃是无法干涉其中的,又怎会……” 明珠道:“历朝后宫也不乏后妃与官员相互勾结之事。娘娘若知道是哪位嫔妃,万万要加倍提防着,所谓小人难防,若有必要……”眼中杀气掠过,“娘娘切不可心慈手软。” 朱颜背脊陡然徒生寒凉,“若真是如此,便不仅仅是宫闱之争如此简单了。我原以为此事单单只是平贵人和昭嫔合谋而为,细细一想,似乎并不那么简单。若茶中的天花粉是昭嫔所为,那么又何必在茶水中又添入了红花?岂非多此一举?如此一来却是难以捉摸了。” 明珠皱眉思索,道:“如此一说,倒有三种可能性。其一,平嫔确是受害不知情者,另有妃嫔意欲使其滑胎,是否昭妃所为却是不得而知;其二,昭妃、平嫔对于天花粉一事毫不知情,这才会设计于茶水之中添入红花以致平嫔小产,事发坤宁宫,意在嫁祸娘娘您;其三,她们二人参与其中,只因皇上过于信任娘娘您,即便平嫔在坤宁宫中小产也绝不会怀疑甚至清查到坤宁宫一物一什,况且天花粉味淡,早已为茶香覆盖,轻易不会有人发现其中端倪。故以红花之味引起太医注意,再命婢女反复提及茶水,借此勾起皇上疑心。” 朱颜心口一闷,略有失神:“天花粉有使妇人滑胎及抗孕之效,若说平嫔毫不知情,也无受孕一事了。” 明珠眼中泛起怜惜之意,安慰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兴许平嫔平日里并不爱饮茶。” “是么?但愿如此。” 明珠声音更具柔和:“贵为皇后之尊,不可过于感情用事,若能狠厉一些,方能稳坐后位,保一世平安。” 朱颜给了明珠一记安心的眼神,语声变软:“大人放心就是。如今大人的侄女儿也在宫中,我得安然才能护她周全,万事自然都大意不得。” 提到惠常在,明珠脸上终于恢复了温润笑意:“有惠常在陪伴娘娘,娘娘往后的日子想必不再那么清静了。” 朱颜一想起惠常在那张神采奕奕的可爱笑脸,不由也笑开了:“你这个宝贝侄女儿还真是了不得,厉害得很,我和皇上都很喜欢她。” 明珠摇头苦笑:“奴才却是担心惠常在这性子容易得罪人,往后的日子只怕不好过。” 安德三在旁提醒道:“皇后主子,大人,再晚些估计他们该寻过来了。” 朱颜道:“大人,我们还是分开走吧……” 话音未落,琼苑东门的方向又隐隐传来噪杂声,宫人们正提着灯急切寻来,不知道到底是在找什么人,朱颜耳尖,听到了小福子的声音:“快点儿快点儿!你们都给我分散找去,要是再找不到可得出大事儿了!” 安德三急道:“是乾清宫的小福子!到底是哪位主子不见了,竟连皇上也惊动了?” 小福子?能够惊动了御前的人到底是哪个嫔妃?该不会是……朱颜脑中忽闪过一张丽容,却顾不上多想,当机立断道:“还是得避开他们。宫中出了事,夜已渐深,大人万万不能现身。安德三,你在前带路,赶紧先找个稳妥的地方藏起来,待他们都散去后再做打算。” 安德三略微想了想,眼睛一亮,道:“奴才倒还真想到一好去处,主子、大人快请随奴才来!” 安德三在前带路,明珠断后,月色并不明朗,借着繁茂草木,三人一路躲躲藏藏极为小心地快速穿梭在小道之间。 未几,寒风中送来一股湿冷的莲香味,再往前走去赫然是一个莲池,池中多数莲叶都因天冷而枯黄了。朱颜这下子明白安德三带他们躲到这儿来的用意了,莲池是常答应香消玉殒的地方,已经被视为不祥之地,没有人会踏足此地,就算宫人们寻人会寻到这里,估计也都不敢靠近细寻,可谓是一个“安全之地”。 三人走过池上横跨的石桥,来到了桥上的浮碧亭上,往四周围眺望着,还不见宫人身影,只是时不时有呼唤声传来。 明珠皱眉,道:“听声音他们很快还是会找到这里来,亭上没遮没挡也不是个安全之地。” 安德三道:“前面就是擒藻堂了,先到里头躲躲。” 三人才到擒藻堂门口,忽然莲池另一头有沉重水声响起,惊起一群乌鸦,黑压压一片从响声上方乌拉乌拉飞走,只有朱颜知道乌鸦群中混杂着许多人面鸟。他紧眯双眼朝人面鸟飞去的方向望去,依稀有一对蓝光邪魅闪过。 “是谁?”猝不及防,小福子的声音竟在不远处响起,三人猝不及防心下一惊,借着黯淡月色往莲池另一头看去,只见一道模糊黑影闪了一下,很快消失在茂密的草木之中。 小福子被莲池激起的水声吸引,领了人急匆匆往浮碧亭而来,“那边有动静,你们都随我来。” 旋即有小太监怯懦的声音传来,更加清晰可闻:“福公公……那边是莲池……” 接着是小太监的叫疼声和小福子的训斥声:“没用的东西!瞧把你给吓的,不就死了一个答应吗?咱也没做对不起常答应的事儿,你还怕她变成鬼来找你不成?还不快走?去,带头走前面!” 这下子可急坏了安德三,“这可怎么办?看小福子那势头,擒藻堂只怕也会被他搜个底儿朝天。” 朱颜拉过明珠的手,急道:“他们就快来了,此事只怕不简单,决不能让人发现你!”转头对安德三道,“安德三,快带大人走,我留在这儿拖住小福子。” 明珠却决意不走,“奴才怎可抛下娘娘一人在此?尚不知发生了何事,若是娘娘此时不宜现身此处岂非……” 朱颜沉下脸打断明珠的话,一急之下也顾不上拿腔拿调了:“叫你走你走就是,怎么还婆婆妈妈的,走走走!”说完推了明珠一把。 小福子尖细的嗓音再次传来,人已经快到石桥,“都给我仔细着点儿,今儿晚上若是找不着人儿,全都别想安生了!” 就在这时,擒藻堂之中传出女子呜呜的低泣,哭声悲戚哀婉,在夜深人静的空旷之中环绕荡漾,如诉如歌,像魔音一般远远飘散,直听得人寒毛直竖,心惊肉跳。 站在擒藻堂门口的三人饶是胆子再大也冷不防被狠狠吓了一跳,那哀怨的鬼哭声就那么冷不丁响起在门内,仅仅隔着一扇朱门,就像在他们耳边吹着阴气,惊得他们面面相觑。 小福子刚踏上石桥的脚触电般缩了回去,脸色刷一下就惨白了,抖着声问道:“谁……是人还是……还是……”他身后所有內监都吓得纷纷往后退去,胆小的早已抖如筛糠。 呜咽哀戚的哭声不断,愈加阴森弥散:“不要杀我……不要……水里好冷、好冷……” “鬼啊!”小福子吓得转身就跑,所有宫人都争着逃离擒藻堂,边跑还听到有人边哭着喊:“常答应回来了!鬼魂索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六十二章 妙施鬼计 月光再度隐去。 明珠和安德三二人将朱颜护在身后急急往后退去,两双眼睛都紧盯着朱门,生怕突然有什么东西破门飘出。 朱颜定了定心神,往桥的另一端看去,小福子等人早已跑没了踪影,而当他们远去时,擒藻堂内的鬼哭声也戛然而止。 随后,微弱烛光一闪,暗黑如地狱深处的堂内突然亮起了一抹婴儿拳头般大小的暗黄光芒,驱散不开不可见的黑暗,宛若鬼火粼粼,反倒令人汗毛倒竖。烛光映出了一条模模糊糊的人形影子,影子一晃,突然又变成了两条,慢慢、慢慢地往玄关处飘了过来。 安德三吞了一大口口水,声音抖得几乎都听不清了:“不、不要过来啊……我们主子可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冤有头债有主……你可别找错人……” 突然,死寂的空气中响起“噗”的一声轻笑。 明珠和安德三愣住,诧异地看向朱颜。 朱颜收住笑意,扬声对着门内道:“多谢解围。不知是什么人在里面,可否出来一见?” 擒藻堂的大门闷声开了一条缝,一道冷若冰霜的嗓音沉沉蓦地响起:“皇后娘娘果真有一双慧眼。” 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仿佛夜半鬼声突然冒出,着实吓人。朱颜却一下子就听出这声音的主人,往门缝里瞄去,果不其然是一张熟悉的清冷容颜,瘦削无血色的一张脸在惨淡月光在笼罩下仿佛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扯线木偶。 “原来是绯燕啊。” 蓝贵人打开朱门走出,身后跟随着贴身宫女紫苏,主仆二人先后给朱颜福身问安。 安德三傻眼:“奴才给蓝贵人请安。”看了看蓝贵人身旁端着烛台的紫苏,这才明白方才门上为什么会映出两条人影了,好半天心里的惊惧才放下,猛擦了一把汗。 明珠略低头,未有直视蓝贵人,急急打千儿,道:“贵人万安。” 蓝贵人冷眸深含意味打量着明珠,冷声道:“大人不必多礼。素来外臣不得私进内宫,大人却是个异数,可见大人深得皇上、皇后宠信。听闻大人和皇后娘娘在年幼时便颇有夙缘,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明珠略显尴尬:“贵人谬赞。” 朱颜看着蓝贵人眼里有着疑惑:“莫非小福子他们要找的人是你?” 蓝贵人薄唇扬了扬:“皇上已许久不曾见妾了,如今又有新人进宫,哪还会惦记着妾呢?妾原以为他们是急着寻皇后娘娘,却原来也不是。” 朱颜往擒藻堂内扫去一眼,里边一片乌黑,什么也看不见。蓝贵人见状淡淡道:“娘娘该不会以为妾在此私会情郎吧?紫苏,带娘娘进去看看。” 朱颜含笑道:“不必了,本宫岂是这个意思?”看向紫苏,“方才难为你了,哭得那般逼真,是个激灵的丫头。” 紫苏福下身去,道:“情急之下无计可施,吓着皇后娘娘了,万望娘娘恕罪。” 朱颜道:“快起来,本宫谢你们主仆二人还来不及呢怎会怪你?果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都是聪慧的。” 蓝贵人道:“皇后娘娘言重了,妾也只是做了个顺水情,就是娘娘和大人没有在此,妾也不能让小福子发现我们,徒惹无趣的猜忌,救娘娘即是救自己,左右都是要那么做的。”顿了顿,又道,“娘娘莫要见怪,长夜孤寂,妾时常带着紫苏在此赏月吹风聊以打发时日,此处一到晚上便绝了人迹,是个清心的所在,不必担心会被人打扰,没想到今儿晚上竟会这般热闹。” 朱颜隐去眼中的疑色,笑道:“我竟不知你还有这喜好,今晚还真是赶巧了。” 蓝贵人有意无意瞟过莲池另一头,面无表情道:“世事多有巧合,若是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权当看不见便罢。”垂首,略弯腰,“妾尽胡言乱语了,娘娘切莫多想。宫人们差不多都走远了,只需走他们都找寻过的路回宫便难再遇上,娘娘还是尽早择路回宫吧,至于大人……就有劳大人在此多停留片刻,待娘娘离去之后大人再出宫吧。” 明珠躬身道:“是,贵人思虑周全,”转而凝着朱颜,如墨的星眸满是担忧,“还请皇后娘娘先行回宫。” 朱颜此时的心思却全在莲池那一头,蓝贵人有意无意看过去那一眼,说的那句“胡言乱语”是不是在暗示着什么?她看的那个方向正是刚刚引来小福子寻来的那处发出水声的地方,会是什么东西落入池中还是有人知道他们的行踪而故意弄出声响以引来小福子?那道逃走的人影又是谁?想着便要往莲池那头走去探个究竟。 蓝贵人突然拉住了他的手阻止了他,看着他摇摇头,眼中暗含深意:“娘娘若是再不回宫,只怕过会子该是梁九功急着来寻人了。” 明珠看着莲池那头,发出响声的水面早已没有一丝波动,平静的倒映着残败的莲叶,他的眼中也有疑虑,此时却顾不上多想,只道:“贵人所言极是,后宫不见了一位贵人,已然惊动了乾清宫,此时应是六宫都知晓了,皇上若是再找不着娘娘……” 朱颜点头打断明珠的话,两眼始终不离蓝贵人,不再掩去眼中的疑色,末了拍拍蓝贵人的手背,来回看了看明珠和蓝贵人,道:“你二人担心些,安德三,咱们回宫!” 待朱颜和明珠先后离去后,蓝贵人转身“呼”地吹灭紫苏手中亮着的烛光,对着擒藻堂内里沉声道:“出来吧。” 朱门发出一声闷响,一道颀长身影从开大了的门缝里钻出,看不清容貌,只能听见幽长沉闷的声音:“看来此处也不尽安全。” 蓝贵人的脸隐在了黑暗之中,只一双黑眸透着冷光,“这些日子不要来见我。” “是。”幽长的声音回道,犹豫须臾最终还是问出口,“那莲池里……” 蓝贵人静默着,却是紫苏开的口,冷漠的语声里仿佛微微透出几许无奈:“莫忘了,闲事莫管。贵人,我们走吧。” 当夜坤宁宫中灯火通明,宫灯尽数都点上了,宫人们当值的没当值的都低头齐整地候在廊下,噤若寒蝉。 朱颜方踏进坤宁门,圆月和宫棠便急急迎了上来。宫棠对着朱颜左瞅瞅右看看,末了舒了一口气,道:“主子万安便好,怎的这时辰才回来?宫里都乱套了!” 朱颜往宫里头瞅去,小声问道:“皇上来了?” 圆月点头道:“是的,主子,皇上刚到,慧妃、荣嫔和平嫔也来了呢。” “慧妃?”朱颜搭着安德三的手背往内院走去,边走边问道:“到底是谁不见了?大半夜的把人都急成这样。” 宫棠刻意小声道:“是钟粹宫颜贵人,今儿晚上皇上点了颜贵人侍寝,可谁知乾清宫的人到了钟粹宫却接不到人,翻遍了钟粹宫也没见颜贵人一丝儿影子,随侍的内监宫女竟也都不知贵人的去向,这下可把乾清宫司寝的内监急坏了,跟跳蚤似的回禀了梁公公,梁公公起初也没太上心,以为颜贵人上哪位主子宫里叙话去了,可派去六宫询问的人都回说不曾有哪位主子见过颜贵人,夜又渐渐深了,梁公公这下真急了,不得不禀明皇上,皇上寻找颜贵人的命令一下,小福子便匆匆领了人四处找去了,这还没完……”脸上神色忽变惊恐,“小福子方才惊魂不定地回来了,说是找到莲池那边时……撞见了不干净的东西……吓得可是不轻!说、说是常答应的冤魂回来索命了!皇上听了正龙颜大怒呢!” 果不其然,朱颜前脚刚踏进内堂便见玄烨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小福子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脸上的表情看不见,不过也可想而知。 朱颜福身,道:“皇上万圣金安。” 慧妃在平嫔和荣嫔的搀扶下正打算起身行礼,朱颜忙的温言阻止道:“快坐下,你即将临盆,身子重,就不必多礼了,荣嫔和平嫔也免了礼。”荣嫔和平嫔各自谢过。 玄烨拍拍身旁的暗纹凤凰织锦明黄软垫,柔声道:“走了许久的路,倦了吧?过来坐下。今儿晚上外头不安生,这么晚了你还独自在外,叫朕担心。” 朱颜微笑谢过,“路上贪看月色,误了些时辰,忽见六宫人声鼎沸便知是出事了,这便着急赶回,竟不知是颜贵人出了事,”落座后焦急问道:“小福子,颜贵人还是找不着么?” 小福子上半身紧贴地面,身子还是瑟瑟抖动着,就连声音也是颤抖的:“回、回皇后娘娘……奴才无用,遍寻不到颜贵人踪迹。” 朱颜看向玄烨,道:“妾晚间去钟粹宫看望慧妃,只见着了荣嫔和平嫔,没见颜贵人前来请安,原以为颜贵人或许是身子欠安未作多想,现在想想该不会是那会子就已经……” 慧妃水眸一眨,泪珠落了下来:“颜贵人是妾宫中的人,如今不知去向,妾竟毫不知情,是妾失责了。” 平嫔捻了帕子赶忙拭了拭慧妃眼角的泪珠,眼一红,哽咽道:“慧姐姐快别哭了,颜贵人或许是在哪里迷了路,梁公公这不还四处找着呢吗?一定会找到的。” 荣嫔也劝道:“是啊,会找着颜贵人的,慧姐姐就是再心急也无用。姐姐这般爱哭,若是伤了身子伤了腹中孩儿可是不好。” 玄烨道:“荣嫔说的是。苏依尔哈行动已然不便,这么晚了本不该来的,若是动了胎气该如何是好?颜贵人虽是你宫里的人,但此事本与你无关,你实在无需如此自责,夜深露重,天儿只会越来越冷,赶紧回去吧!荣嫔,”眸光落到平嫔面上时,微微冷却,“平嫔,陪同慧妃回宫去,路上多照看着点儿。” 朱颜也顺着道:“去吧,赶紧回去歇着,一有颜贵人的消息,本宫即刻告知钟粹宫,慧妃就别担着这份心了。” 慧妃起身,三人旋即跪安告退。 玄烨冷眼睨着小福子:“没用的东西!还愣在这干什么?还不赶紧找人去!若再胡言乱语,看朕治不治你!” “嗻!奴才告退……”小福子慌慌张张退下寻人去了。 朱颜接过圆月呈上的热茶,递给了玄烨,道:“皇上快别生气了,喝口茶稳稳心神。小福子只是胆子小,皇上别怪他,眼下最要紧的是要赶紧找着颜贵人。” 玄烨眉头几乎都纠到一处去了,轻叹道:“你说都这时辰了,她还能上哪儿去!这才刚入宫,四处都不熟悉,若是真迷了路,都闹出这般动静了,也该找着了才是。” 朱颜将玄烨的焦急都看在眼里,心里顿时有股不知是什么滋味的感觉油然升起,面上始终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一味好声好气:“宫里这么大,若是真在哪处僻静角落迷了路一时也难以找到,只要人没事就好,就怕……”眼神一暗,又笑道,“颜贵人有其过人之处,想必不会有事的。夜深了,皇上明早还得上朝呢,还是早些就寝吧。” 玄烨终是短叹一声,点了点头。 一室宫灯昏暗,被不知从哪偷溜进的夜风吹得一晃一晃的,慢慢渗进明黄织金丝纱帐内,寝床上的两人刚刚歇下,却都了无睡意。 玄烨翻身朝里,凝着朱颜的目光清亮有神,嗓音隐隐透出几许疲倦:“怎么,无法安眠?” 朱颜规规矩矩平躺着,低低应了一声,“皇上不必管我,先睡吧。” 玄烨又盯着朱颜看了半晌,道:“前朝尚有诸事繁杂,无奈后宫竟也如此不得安宁,个个儿都不让我省心。” 朱颜侧脸看着玄烨紧蹙的眉头,忍住想要伸手抚平它的冲动,只是黯然措辞道:“中宫本应为皇上分忧才是,没曾想在我的管治之下,后宫不但不平静,反而接连出人命,说到底是我无能了。” 玄烨宽慰一笑,温然道:“我也不瞒你说,往昔的你优柔有余而缺之决断,彼时的你自然是难以管治这波云诡谲的后宫,但如今你不同了,也有了果敢决绝之时,已多有进益。你放心,虽然太后向来不理后宫事,但咱们还有太皇太后安康健在,这不管是前朝还是后宫,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可都盯着呢!那些个见不得人的东西姑且让他们猖狂去,要不了多久必定会拨云见月。” 朱颜内心不置可否,面上只得微微一笑:“多谢皇上宽慰。”就是厉害如太皇太后又如何?后宫若真如皇帝一句简单的话,常答应的死也就不会烟消云散,死后无从申冤。静了静,他忽然出神道,“皇上此时本应在乾清宫中为颜贵人所侍奉……只是不知她究竟身在何处,她那样的一位佳人,可别是……” 玄烨从自己的明黄锦被中伸出手探入了朱颜的朱红苏绣凤求凰锦被,握住了一只温润的玉手,眼前闪过苏想容绝美而不失英气的丽容,却也只是一瞬即过,“只当是她福薄了,”顿了顿,疲惫的声音里有敛去锋芒的凌厉,“无论如何,都必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活着固然好,如若是死了……” 朱颜听玄烨说得仿佛云淡风轻,脊背竟微微生凉,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又听得玄烨沉沉闷闷的声音再次响起在耳边。 “你是皇后,你看着办就是。” 朱颜愣住。原以为他会说出“彻查死因”这样的话,却没想到出口的竟然是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语。身为后宫的女人,命当真就这么轻贱? 朱颜正感悲凉,想得入神,忽觉身上锦被被掀开一角,身上一凉而后一热,随之而来的是浓烈的少年气息和淡淡的龙涎香,直逼得他呼吸一乱,满面嫌弃地去推钻进他被窝的温热少年身。 “自己的被窝不要,非得挤在一起不成?” 玄烨哪肯就此被推开,反而抱得更紧了,带着满意暖笑的脸埋进了香肩里,含糊不清的命令传出:“不许动,这是圣旨。” 朱颜僵着的身子越动玄烨越是暗中加重力道,丝毫没有要放手的意思,末了他只能睁大双眼瞪着玄烨,没好气道:“真拿你没办法。我的身子冷,别把寒气过给你了,赶紧睡回去。” 玄烨埋在香肩里的唇瓣微微上扬,这一笑,温热的嘴唇滑过朱颜细腻光洁的颈部,顺道烙下一吻,吓得朱颜浑身一激灵,再也不敢动弹分毫。 玄烨的眼底悄悄浮上年少的戏谑,口中一本正经道:“确是冷得像冰块,无妨,我给你暖身子,你给我暖心,便都暖了。” 暖心?朱颜撇撇嘴,面上藏也藏不住的笑意却是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 玄烨贪婪嗅着身边温软女子独特的幽香,困意已然袭来,迷迷糊糊之间嘟哝了一句:“都说高处不胜寒,我一个人站在那么高的地方时常觉着冷得很,也只有你能暖一暖我的心了……芳儿……” 闻言,朱颜怔了怔,内心有一股酸酸的、疼疼的感觉荡漾开去,又像一滴温水滴突然落心尖,慢慢地晕染开了无以言说的温暖。 或许,玄烨的真心是这个“噩梦”之中唯一的一丝暖意。 冷殿如冬夜,远远的似有乌鸦的叫声传来,不尽真实,许是被淡化在了深深的殿宇高墙之中,宫灯孤寂漫漫,织金帐内却是暖若春夏。 紧闭的窗户上,明纸映着黑影婆娑,一双邪魅的蓝眼掠过一瞬的红光,透着来自地狱般阴森的恶寒盯着寝床上紧紧相拥的两人。忽有冷风拂过,明纸上只余下树影斑驳,清冷孤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六十三章 黑云压城 一场冬雨淅淅沥沥下了整整一天,凛冽的寒风猛烈地摧残着坤宁宫中的松柏红梅,还未到入暮十分,天色已阴沉沉地黑压下来,眼看一场大雪即将来临。 明珠暗中差人送来的画像几天来一直搁在案几之上,画像上的人约有二十三、四岁,相貌算得上端正,眉目间透着栩栩如生的谄媚,却是延禧宫首领内监——小于子。画像终被揉成了皱巴巴的纸团,朱颜眼波扫过画像,冷冷一哂,手轻轻一扬,纸团呈一道美丽的弧线直飞地毯上的珐琅暖炉,炉子上的银炭烧得正旺,忽地窜出一股子猛烈的火舌,转瞬将纸团吞噬殆尽。 惠常在身上紧裹着一袭杏黄白狐毛高领斗篷端坐于朱颜下首的暖炕上,手上捧着刚热上的汤婆子,说是端坐,却是窸窸窣窣没个停当,似乎底下的明黄暗纹坐垫上立着寒针。 朱颜带笑看着她,“瞧你这坐不住的样子。外头雨下了一整天就没断过,天儿冷得很,早间就让安德三传旨免了六宫的晨昏定省,怎么这会子你还道了,我同你说说这蜜糖的好处,吃得好不如吃得妙,这蜜糖味甘性平,不仅有延年益寿之效,亦能滋阴养颜,与饴糖砂糖不同,蜜糖吃了不会发胖,以蜜糖替代饴糖砂糖做成的糕点不仅更清甜可口,最要紧的是有益无害,可不正合你意?” “合意合意!再合意不过了!”惠常在即刻两眼发光,灼灼的目色几要将人融化了去,当下扯着朱颜的袖子央求起来:“姐姐,您即刻吩咐小厨房新做蜜糖糕可好?” 朱颜只好满口应承着,当即便命人取来笔墨,细细写下糕点的新做法,交给了安德三,“你即刻命小厨房按这法子做起来。” 安德三双手接过纸张,透亮的眸光在白纸黑字上停留好一会子,眼中有丝疑虑一闪而过,抬起头时,恭敬的微笑恰到好处:“奴才省得了,只是不知小厨房中可有这些个食材,恐怕得费些时辰。” 惠常在忙道:“无妨无妨!我等得,多久都等得!” 安德三和朱颜相视一笑,便跪安办事去了。方才在朱颜写字的时候,惠常在一直在旁看着,这时嘴里不断念叨着那糕点的名字:“琼脂糕,琼脂糕……听这名儿便觉十分美味!必定是色香味俱全的人间佳品!” 朱颜又忍不住伸手捏了惠常在圆滚滚的脸颊,笑斥道:“行了,小吃货,赶紧擦擦你嘴角的口水吧!” “什么货?”惠常在乍听这话,顿觉一头雾水,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圆眼睛望着朱颜,一面以袖角胡乱揩了揩嘴角。 朱颜自觉失言,只是在惠常在面前并未在意,微微一笑转了话锋:“我听闻懿嫔自受封入主承乾宫后便染了病,太医回禀说是不眠症,体虚多梦导致心神恍惚,也不是娘胎带来的病,否则是断然不会让她进宫为妃,太医院的药是一幅幅地下着,却是收效甚微,好好儿的一个人就这么一日日憔悴下去,皇上着急,就连太后和太皇太后亦颇有注目,却是半点法子也没有。如今除了你和懿嫔,所有新入宫的妃嫔均已侍过寝,你是年纪太小,还是个黄毛丫头,懿嫔这一病竟也生生耽误了。” 惠常满不在乎道:“侍不侍寝的有什么关系?我看这样就挺好。宫里的日子虽漫长又无趣,有皇上哥哥和皇后姐姐疼着,倒也还能开心过下去。” 朱颜笑意愈深,温柔的嗓音中不自觉已满满是宠溺:“你就是个长不大的小丫头片子!你这么想人家懿嫔可不见得是这么想,毕竟身为皇妃……”眸光如闪电般一暗又恢复清幽,“总不能一辈子不侍寝,名不正言不顺的,就这么老死宫中。” 惠常在却也不是个全然不懂的,毕竟负责教引新妃的大宫女自然是会点明一切。她听着竟也发了会痴,末了,呆呆问道:“姐姐,可是我只当皇上是哥哥,和我的亲哥哥是一样儿的,和容若哥哥也是一样儿的,我又怎能将哥哥当成夫君?” 朱颜愣住,温婉的笑容生生僵在了苍白的脸上,眼角一颗朱红欲滴的坠泪痣因此显得有些凄美。这一怔愣也只是转眼的一瞬,便也从容笑开了:“你还小,自是不懂的,待你长成了,不明白的自然而然便会明白了。行了,且不说这些了,你好好吃你的点心吧,待过几日天气转好,我便带你去御花园中透透气儿。” 惠常在清脆应着,正笑得欢乐,外头棉帘子忽然掀开,却是圆月:“皇后主子,平嫔给您请安来了,在偏殿候着呢。” “平嫔?”朱颜眉眼稍抬,声音变得有些低沉寻味,“好些天不曾正儿八经见过她了,她不是一味躲着本宫吗?怎么这会子挑这天气来。她是你的旧主,可有对你说些什么?” 提及旧主,圆月身子倏地一缩,谨小慎微回道:“平嫔只是问主子安好,再有就是向奴才打听颜贵人失踪一事,奴才只一味回说不明内情。” 颜贵人失踪已有七日,偌大的宫中饶是再难找寻却也不可能在倾尽人力之后还遍寻不着。玄烨起初还上心,过了第三天便也不再过问,只是不再频繁踏足钟粹宫,倒是后宫流言四起,小福子及当晚寻人的一众太监宫女于莲池畔见鬼的事情不意间传出,纵然玄烨因此动了怒,罚了小福子,但到底还是难以掩住悠悠众口。常答应化身厉鬼,冤魂索命的谣言四起,拦也拦不住,朱颜因此颇为伤神。 朱颜颔首,微显不耐之色,道:“你去回了她,便说本宫倦得很,就不见她了。雨天路滑,天色又渐渐暗了下来,让她赶紧回宫去吧。” 圆月回道:“是,奴才省得了。” 待圆月掀帘出去后,惠常在才低声小心翼翼问道:“皇后姐姐,颜姐姐是不是偷偷逃出宫去了?” 朱颜摇摇头:“若真是这样还好,怕只怕你以后再也见不着活生生的她了……”话及此,见惠常在面色微白,生怕吓着未经人事的她,忙的住了嘴,改道,“你如今涉世未深,我虽不愿你沾染宫里那些个见不得人的事儿,总有一日你却也必然会深谙其道,不再年少无知。眼下我只送你一句话:多听多看,少言少语,敛尽锋芒。” 惠常在搭过贴身宫女挽袖的手,起身正正经经行了蹲儿安礼,少女之声清脆悦耳:“容惠多谢皇后娘娘悉心教诲,容惠当谨记于心,不负娘娘一番心意。” 朱颜满意颔首,虚扶一把,笑道:“快起来回座吧,这正经的样子还真是不像你了。” “姐姐就是爱笑话人!”惠常在咯咯笑着,发云间的浅粉绒花掩映着她明媚的笑靥,一时竟有满室逢春之感,拂去不少朱颜心中满溢的阴郁,却又因此想到平嫔以往也是这番天真模样,不免又失色不少。 外头雨势渐弱,慢慢地没了哗哗的声音,只余下毛毛细雨,寒意丝毫未减。未几,几点雪花零零散散飘下,轻盈如梨花洒落,渐渐地寒风愈吹愈烈,雪愈织愈密,仿佛一张巨大白网铺天盖地罩下,不过顷刻的功夫,红墙金瓦皆失了本色。 平嫔面色阴郁,踩着细碎而匆匆的步子踏出坤宁门,口中兀自气吁吁小声谩骂着:“你瞧见没?圆月那贱婢竟也敢给本宫脸色看!一问三不知,倒是守口如瓶得很,皇后还真是会调教人,这才多久的功夫就把本宫的人收为己用了,端的是厉害!” 凝萃嘴角噙了抹几不可见的讽笑:“娘娘莫要动气,伤了身子可不值当。如今圆月是坤宁宫掌事儿的,攀了皇后这样的高枝儿哪还会再惦记着您这位旧主?依奴才看,皇后摆明了是不愿见您,是分明与娘娘您生分了,娘娘往后少了皇后这位亲姐的庇佑,前头的路怕是不好走了呢。” 平嫔疾走的步子忽然顿住,后背险些撞上凝萃手中的湘妃竹伞,尚且稚嫩如水的少女面容此刻阴沉可怖,“本宫岂会不知她是有意拒我于门外?身为亲姐,她又何时真正为本宫做些什么?自小她有的一切本宫都只有瞪眼看着的份儿,入了宫更是如此!从来不论是物还是人,她占有的都是最好的!而本宫呢?本宫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 凝萃一手撑伞一手紧紧扶着平嫔,心中畅意地感受着自手中传来的簌簌抖动,嘴上只柔声劝道:“娘娘小点儿声,当心隔墙有耳!” 平嫔仰脸,吸了口凉气将眼中的热泪逼回,一面缓缓朝前走一面哑声道:“本宫怕什么?顶多就是个死。皇上已许久不曾给过本宫好脸色了,纵然本宫百般讨好……纵是晋了嫔位又如何?冷冷清清的延禧宫和冷宫又有什么区别?” 凝萃冷眸似冰隐在一片深邃乌黑之中,“娘娘切莫这般消沉,近日皇上赏了娘娘好些个东西呢,可见皇上心中还是有娘娘的。” 平嫔冷冷一笑,牵动着发鬓上冰凉的景泰蓝点翠鎏金蝶恋花步摇,“那是托了慧妃的福,本宫这么没日没夜地伺候着她,低贱如奴才,皇上可都看在眼里呢!” 凝萃道:“皇上膝下子嗣尚少,慧妃这一胎皇上看重得很,来日若是个阿哥,慧妃定会恩宠愈加,届时指不定能与皇后平分秋色呢。” 平嫔冷嗤一声,不置可否:“与皇后平分秋色?那是痴人做梦。且不说她这可怜的孩子能否生得下,就说说咱们这位皇上,皇上的心啊本宫最是明了,就连本宫这张与皇后有几分相似的面容都未能分去皇后半分的宠爱,遑论旁人了。”话至此,银牙吃恨暗咬,“你道慧妃为何能得宠至此?除却她身后的家世,不过是因为她有着一个好闺名罢了,日后她若是知道了,只怕要伤心死,因名而得宠,想想当真是可笑之极。” 凝萃怔了怔,慧妃名讳有何古怪她并未在意,心中只狐疑那句“她这可怜的孩子能否生下”,这么想着主仆二人已行至长街拐角处,一个不留神险些与疾步而来的内监撞到了一处。 平嫔心中正是不忿,恰逢此刻便是惹火之时,她正要发作却见三名内监为首之人是安德三,只得忍住大骂,压不下的薄怒闷声低喝道:“本宫道是哪里来的冒失鬼,却原来是安公公,如此行色慌张,这是怎么了?” 安德三确是面带一丝慌急,见是平嫔,只得领了身后两名内监打了个千儿,“平嫔娘娘安好。奴才不意间冲撞了娘娘,原是事出紧急,赶着回禀皇后娘娘,还望娘娘恕罪。” 平嫔眉心一跳,急道:“莫非……是找着颜贵人了?” 安德三回道:“娘娘料事如神,奴才不便多说,一切还得回禀了皇后娘娘再做打算,请容奴才先行告退。”言毕不等平嫔开口,已匆匆领了两名内监往坤宁宫而去。 平嫔此时已没有心思去怪责安德三的无礼,嘴角漫出一朵如暗夜蔷薇的笑花,“等了这么多天,好戏终究是来了。走吧,咱们去咸福宫给昭妃请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六十四章 又见女尸 安德三甫踏进寝宫,急急屏退外间一众宫人,朱颜听见动静,便知有大事发生,一瞬收了慵懒之态,遣了圆月等人,独独留了惠常在在旁。 “着急忙慌的,出什么事儿了?”见安德三偷觑了惠常在一眼,朱颜又道,“无妨,你说就是。”他本就有意历练惠常在,一张白纸是无法在后宫长久立足的。 安德三这便沉着声说道:“回皇后主子,颜贵人总算找着了。” 朱颜心尖猛地一跳,面色豁然肃静,“死了?” 安德三点点头,略略犹豫,终是小声道:“有宫人在浮碧亭旁的莲池经过时发现的,尸身早已被池水泡得肿胀惨白。” 惠常在倒抽一口凉气,笑脸刹那苍白,小碎步跑至朱颜身旁,紧拽着他的水红挑金丝袖口。朱颜轻拍惠常在手背,低低安慰了几声,转而对安德三道:“又是莲池?”当初常答应便是在那里葬送了一生,尸骨未寒竟已经有人相伴了。如此一来,后宫冤魂索命的谣言只会愈演愈烈。 安德三道:“奴才瞧着颜贵人的死与常答应无甚异样。天气寒冷,尸身并未腐败,奴才已着人将其打捞,因主子吩咐过尽量保持现场原状,奴才只是将颜贵人的尸身置放于莲池畔,着人严密看守,不许任何人张扬,静待主子懿旨。 “你做的不错,赶紧着人去乾清宫禀报皇上。”朱颜赞许颔首,起身道:“容惠,随我去一去莲池吧。” 惠常在的身子往后缩了缩,央求的目光瞅着朱颜,胆怯道:“姐姐,我从未见过……死人,我怕。” 朱颜牵过惠常在柔软的小手,短短叹了口气,“我又何尝不知你害怕?在这后宫生存,害怕只会让你死得更快。我方才对你说过的话难道你转眼就忘了么?你叔父和堂哥将你托付与我,我便竭已之力护你周全,然则世事难料,我是不能护你一生的,凡事还得靠你自己,好好看着学着,即便将来不与人争斗,也得懂得明哲保身之道才是。” 听及此,惠常在一张小脸总算不再显得那般的惊慌,紧紧咬了咬粉唇,像是要豁出一条小命般脆生生道:“容惠省得了,姐姐所思所想皆是心疼爱护容惠,容惠都听姐姐的。” 朱颜看着惠常在与容若有五分相似的面容,内心微微一暖,轻轻应了声,为她戴上帽子,携了她的手信步出了寝殿。 远远的,黑影幢幢,浮碧亭透着点点灯火之光,在渐暗的暮色中摇摇晃晃的,宛若星星鬼火。朱颜和惠常在的步辇一前一后停在不远处的石子路上,一落轿便看见前头竟已经停着两座步辇。 朱颜冷眼瞧着,蹙眉道:“安德三,你还是防得不够严哪,你瞧瞧才这会子功夫,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你猜猜是谁?” 安德三手心暗暗捏了把冷汗,腰身躬得几要断了去,“奴才到底还是疏忽了,毕竟人人盯着颜贵人失踪一事,只是……奴才得知颜贵人浮尸莲池之后立马回坤宁宫向您禀报,中间并未敢有半分耽搁,主子应是第一个知道的才是……”突然,眼前闪过平嫔的脸面,心下顿时了然,“是了,奴才在途中撞见了平主子,当时差些冲撞了平主子,平主子问将起来,奴才略略提了提。” 朱颜双眼眯起,脸色顿沉,“真是巧的很。” 转角处,十步开外,宫灯晃荡之下,一众人等一见朱颜,皆俯身行礼问安,为首之人两张清丽容颜方一现出,朱颜不由怔了怔,竟是荣嫔和锦贵人,却是始料未及的。 “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荣嫔白皙的脸上冻得有些通红,神色之间有些惊魂甫定的痕迹可寻,语调却还能保持着素日的平和无澜:“回皇后娘娘,下午锦贵人到钟粹宫探望慧妃,顺道随了妾一同前往坤宁宫给您请安,不想经过御花园时见着小信子正领着人匆匆往莲池这方赶来,心想着许是出了什么事儿了,问了小信子却是什么也不肯说,只道是安德三已领了人前去坤宁宫回禀了,一并不让任何人接近莲池半步,妾和锦贵人放心不下,又不得靠近探知分毫,犹豫半晌便候在这儿了。” 锦贵人一如其亲姐昭妃般的浓艳妆容在不明宫灯的掩映下不显动人,反倒有几分吓人的扭曲诡异,“妾近日常听闻莲池那儿闹鬼,皇后娘娘可是因此而来?莫非……”往莲池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当真是……” “闹鬼”二字还未出口,朱颜已冷冷截断她的话语:“皇上早已下旨,宫中不得有任何怪力乱神之说,再有造谣生事之人便乱棍打死作罢,怎么锦贵人是想抗旨不遵么?” 锦贵人面色一滞,讪讪道:“妾万万不敢。只是听说这儿前不久死了一位答应,颜贵人失踪许久了,妾不免有些担忧,又隐隐听闻那头像是打捞……尸身的响声……”话说到最后越发的小声。 荣嫔眼圈一红:“皇后娘娘,莫非颜贵人当真是……” 朱颜拂去袖上沾上的零星雪花,语调清淡而幽远:“死了。尸身可怖不堪入目,你们且都回宫去吧,别在这儿凑热闹了。” 锦贵人却是不依:“皇后娘娘,妾虽不喜颜贵人,但是我们好歹一同入宫,如今她惨死,妾想见她最后一面,还望娘娘恩准。” 朱颜暗含凌厉的目色如月光打在锦贵人面上,似笑非笑:“锦贵人倒是重情重义呢。只是锦贵人生前艳冠后宫,怕是不愿以此面目见人,待她入奉佛堂,遗容齐整之时你再见她吧。荣嫔,你也别愣着了,带锦贵人走吧。”言毕不再理会她们二人,径自携了惠常在疾步往莲池而去。 待一行人行至莲池畔,湿冷的水汽混杂着令人作呕的难闻气息直直袭来,骤冷的阴寒令人不寒而栗。朱颜知道,那是死亡的气息,以前的他最是熟悉,只是现如今已经隔了一世,纵有千种万种不情愿也得这么步步惊心地走下去。 颜贵人的尸身只是草草覆盖着一层白布,身下的簟席湿漉漉,雪花一点一点落在她浮肿死灰的面容上,一如尸身的冰冷森寒。原先顾盼生辉的双眸直勾勾瞪着,浑浊涣散却仍可辨出怨愤与不甘,目眦欲裂。 朱颜静静看着她走了样的遗容,双眼慢慢浮上怜意。她这是死不瞑目啊,花一般的生命还未在这紫禁城中绝美绽放已经被人扼杀在冰冷彻骨的池水之中。她该是怎般的恨? 安德三偷觑着朱颜的面色,小小声唤道:“皇后主子,人走了,您节哀吧。” 朱颜走近尸身,清冽眸光在周围环立的内监身上转了一圈,语气冷然:“是谁发现浮尸的?” 安德三回道:“是御花园的洒扫奴才小南子,人早已吓晕过去了,估摸着这会正躺在床上胡言乱语呢,主子可要传见他?” “既然如此,先让他歇着吧,”朱颜摆手,“可有人靠近过死者?”言毕望向荣嫔和锦贵人所在方向。 小信子带头回道:“回皇后主子话,奴才们将颜贵人安置在此后便无人近前了,就是荣嫔和锦贵人亦被奴才拦在了外头。” 朱颜淡淡应了声,旋即在尸身一侧蹲下,轻轻掀开白绢布,把尸身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发了会怔,耳边又听得安德三低低一唤,朱颜旋即回过神,目光陡然清肃澄澈,轻轻掰开颜贵人嘴巴,发现口鼻都算干净,并无池底泥沙等杂物,与常答应一样并非死于溺水,但两人之死却是不尽相同。颜贵人脸颊、脖子上并无掐痕,掀开她的绛紫滚银丝衣袖,手腕上也没有蛮力捏过的淤青,再掀起另一边衣袖,亦然。肃杀如寒剑出鞘般的眼神最终停留在黑狐高领上,下命让所有人背过身后,他伸出的手毫不迟疑便探了过去掀开衣领,褪去死者衣物,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细细察看尸身。果不其然,这具尸身同样没有一点尸斑,只是和常答应不同的是,苏想容整具尸身都浮着一层异样的死灰色。朱颜心下了然,从发鬓中取下一支点翠银簪,往尸身手腕处轻轻刺了一下,就着昏黄的灯光一看,银针慢慢腾升起青黑之色。 安德三倒抽一口凉气,接过朱颜递过的银簪,“皇后主子,看来颜贵人极有可能是被人投毒害死之后才将尸身投入池水之中,并非单纯的溺水而亡。” 朱颜颔首,沉声道:“不错。查清这是什么毒。” 安德三垂首:“嗻!” 突然,朱颜双眼精光猛现,眯眼凝着死者手中的东西,翻开一看,竟是一块成色上等的玉佩,一眼看去只觉得眼熟得紧,正欲拿起细细察看,突然身后传来噪杂声,转身看去却是锦贵人施施然而来,身后紧随着面色焦急的荣嫔。 荣嫔讪讪福下身去,胆怯道:“娘娘,锦贵人她……妾实在是拦不住,还望娘娘恕罪。” 朱颜为死者整理衣物后才缓缓转过身虚扶了荣嫔一把,眸光一转,冷冷盯住锦贵人,却是一言不发。 锦贵人迎着朱颜锐利的目光,眼中的一丝慌乱仅仅一闪而过,忙的屈膝,语带哽咽:“妾违背娘娘懿旨,罪该万死。只是打从颜贵人失踪那日起,妾心中不知为何总有不祥预感,您说好好儿一个人怎会说没就没?想来是出事了。妾每每想起于梅园那日对她言语间多有辱没,心中实感不安。今次若是连她最后一面都难以见到,妾一辈子都将耿耿于怀,还望皇后娘娘见谅。” 惠常在撇了撇小嘴,没好气道:“锦贵人不觉这话虚得慌吗?你若真有今日这般姿态这般心境,当日便也不会是那般盛气凌人了……” 朱颜给了惠常在一记住嘴的眼神,“容惠,别失了礼数。怎么说也是死者为大,锦贵人当日想必只是有口无心,”眸光轻转,如一束猛烈日光罩在锦贵人面上,“锦贵人,你说是也不是?”却没有叫她起身的意思。 锦贵人低垂着的面容一凛,旋即恭谨道:“谢皇后娘娘体察。” 朱颜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究是淡淡道:“行了,起来吧,想见一面便见去吧,只是颜贵人遗容不似生前,你毕竟未曾见过死者,别被吓着了。” 锦贵人道了声谢,便在贴身宫女青衫的陪同下一步一步靠近颜贵人的尸身。青衫越是靠近越是害怕,待到了近前,全身都瑟瑟发抖了,而锦贵人竟是一派从容,丽容上只是辨不清真伪的一丝忧伤,末了还瞪了青衫一眼,低叱了一声:“没出息的东西,颜贵人面前没的丢本宫的脸!” 荣嫔则静静立于一旁,黛眉微蹙,并没有上前的意思,只远远看着,眼眶略略湿润。惠常在过去挽着她的臂弯,小脸上兀自惊魂未定,瞅了瞅锦贵人所在方向,刻意压低了声音:“荣姐姐,你怎的和锦贵人在一块儿了?我就看不惯她那般做作的模样……” 荣嫔轻柔的手轻轻压在惠常在手上,摇了摇头,示意惠常在噤声。惠常在正欲再说些什么,那边厢突然传来锦贵人一声疑叹。 “皇后娘娘您快看看,颜贵人手里拽着的是何物?” 朱颜不去看颜贵人手中的玉佩,只是若有所思看着锦贵人,道:“不过是一块玉佩罢了,锦贵人为何这般紧张?” 锦贵人道:“娘娘试想,兴许这玉佩是那杀害颜贵人的凶手留下的,若真是如此,凭着这玉佩便能找着凶手,这可是万万大意不得。” 朱颜唇边凝上一抹似笑非笑:“本宫并未说过颜贵人是他杀,锦贵人怎的就认定颜贵人是为歹人所害呢?” 锦贵人面容一滞,旋即幽幽一叹,道:“并非妾有意妄言了。依妾看来,锦贵人性子刚强,并非那些个轻易寻短见的柔弱女子,况且她自从入宫便是是我们众多秀女中最得圣心的,来日必定恩宠隆重,如此大好前景又怎会心生自戕之意?皇后娘娘您说呢?” 夜色已暗,风灯被夜风吹得一晃一晃的,昏黄的灯光有一下没一下地打在众人的面上,忽明忽暗……忽明忽暗…… “锦贵人自然是言之有理,只不过一枚玉佩倒也不见得能够证明事实的真相。”朱颜伸手拂去脸颊上沾染的零星雪花,风吹动着他的发,他的袖。他蹲身细看死者的手部,发现浮肿的手并没有尸体痉挛的现象,手指触摸之下也无尸僵,将玉佩拿起细细看着,却见是一枚直径约莫五厘米的蝙蝠纹和田白玉佩,红色佩带只是略湿,指腹一触到玉身,竟有淡淡残存的温度。他神色一冷,清冷眸光在四周内监面上转了一圈,语含凌厉之气:“死者五指伸展,是抓不住任何东西的,如若是溺死,由于挣扎,手中抓的也应该是莲池底的泥沙和水草,然而死者并非溺死,四肢无痉挛现象,再说如今天气严寒,试问浸泡在水中的玉佩又怎会残存着人的体温?而这枚玉佩触手生温,你们当中究竟是谁接近过颜贵人?” 一应守卫内监闻言无不色变,刷地齐齐跪下了,为首的是小信子,他惊慌回道:“主子饶命,奴才们就是胆子再大也万万不敢冒犯了颜贵人啊!除却下水打捞遗体的小运子和小桂子,便再无人近前了,还请主子明鉴!”其他内监亦都纷纷讨饶。 安德三低喝一声:“小运子、小桂子何在?” 人群中顿时有两个红道:“安德三,把玉佩收好,务必尽快查明出处,切莫漏了半点蛛丝马迹。”安德三肃然应声接过。 锦贵人捻了帕子细细拭去鼻翼上的雪花,不再多看颜贵人一眼,双手紧拢于白狐毛手焐中,朱唇轻启:“皇后娘娘所言甚是,人命关天,可是半点儿也不得走心。颜贵人死得凄惨,当真是令人心伤,堂堂天子嫔御,总不能死得不明不白,还请娘娘早日查明,以慰颜贵人在天之灵,而不是像常答应那般……皇后娘娘恕罪,妾失言了。”言毕,深深屈膝。 “锦贵人有心了,”朱颜听及常答应,心中如被芒刺狠狠扎了一下,却是避不谈及,眉头微蹙,一双黛眉清淡宛若幽远青山,语调亦是空灵旷阔:“快起来吧,本宫决计不舍得颜贵人死得不明不白。就是本宫能力所限查不清,还有皇上呢,皇上眼里自是容不得后宫有兴风作浪心如蛇蝎之人,锦贵人安心就是。” 一股冷冽夜风拂过,提灯不明的昏黄倏地打落锦贵人如玉般的花容之上,生出了几许朦胧的阴暗,“是,有皇后娘娘坐镇六宫,后宫定能安泰祥和,妾自是安心的。多谢娘娘允妾见颜贵人最后一面,如此也算是了了妾一桩心事,旁的妾人微力薄也帮不上什么,妾便告退了。” 朱颜颔首,黑眸流光轻转:“去吧,雪越发大了,夜路难走,让抬轿的内监小心着些许。”锦贵人自是谢恩去了。 朱颜见荣嫔兀自望着颜贵人呆呆垂泪,心中对她的一丝疑惑便也消弭,上前握住她冰冷的手,柔声道:“看把你冻的,明儿个别是受了风寒卧床不起了才好。大阿哥身子还没大好呢,你说你不在暖阁里头好好照看大阿哥,这大冷天的跟着锦贵人四处瞎跑做什么?” 荣嫔捻了帕子拭去眼底泪痕,笑中含泪:“皇后娘娘,原来人死了便是这样,不再言语,不再笑闹,没了一丝半点的生气,什么也做不了,什么都没了……终究什么都不会留下……” 朱颜鼻头一酸:“你这是怎么了?” 隐忍在眼眶中的热泪终究还是再度落下,荣嫔反握住朱颜的手,一双美目慌乱不已:“皇后娘娘,您说大阿哥会不会离我而去……会不会也像颜贵人这般……” 朱颜心下了然了,忙的截断荣嫔未完的话:“快别胡言乱语了,大阿哥是龙子,有上天庇佑着呢,会安康成长的。” 惠常在拉着荣嫔的衣袖,差些也带上了哭腔:“荣姐姐……” 朱颜心中暗叹了一声,唤过小信子嘱咐道:“好好儿送荣嫔和惠常在回宫,顺道带人细细察看钟粹宫颜贵人寝殿,速来回禀。” 小信子回道:“嗻,奴才领旨。” 待到荣嫔和惠常在远去,朱颜目光再度落在颜贵人浮肿无生气的面容上,语中陡然含了寒梅般的冷冽:“安德三,颜贵人的尸身是在哪处位置发现的?” 安德三道:“是在石桥下方……”话方出口,突然愣住,“那个地方不就是当晚……”接下来的话却是隐去不说了,只与朱颜交换一记各自心领神会的眼神。 朱颜眸子又冷了几分,看着石桥下方的池水静默片刻,心里已再明白不过。当晚和明珠避到浮碧亭,石桥下方传来的重物落水声他原以为是有心之人为了引小福子前来“捉奸”,如今想来那竟是颜贵人沉尸水中的声音!当时若非蓝贵人有意阻拦,他定会前去一看究竟。细想想,蓝贵人的话尚且如言在耳,她究竟是看到了什么,又知道些什么? “安德三,赶紧安置好颜贵人的遗体,火速传蓝贵人到坤宁宫觐见!” “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六十五章 千丝万缕 坤宁宫中灯火通明,宛若白昼。红釉香炉中的牡丹香淡淡飘散着,袅袅的白烟缓缓漫出,一室清香如宜。地龙烧得正是暖和之时,凤求凰织红锦地毯上的青铜炭炉时不时发出银屑炭灼烧崩裂的“噼啪”声。夜,越发地死寂了。 蓝贵人行过礼后,身旁的紫苏忙又将一袭天青色黑狸滚边斗篷为她系上。蓝贵人发饰极其清减,衬得面色苍白如纸,隐隐透出与生俱来的疏远清冷姿态。她落座于下首,此时殿堂中只有朱颜和她二人。 冷冰冰的蓝贵人向来不是个拐弯抹角的,未施胭脂的淡唇一启便是单刀直入:“娘娘深夜传召妾,想必是为了颜贵人浮尸莲池一事。” 朱颜端过热茶微微抿了一口,质疑的目光直勾勾盯住蓝贵人:“是绯燕便好,本宫问你,你当夜为何瞒着本宫?” 蓝贵人面无波动:“妾当晚便已说过了,世事多有巧合,若是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权当看不见便罢,又何必要招惹一身腥呢?” 朱颜面容一肃,语调沉了几分:“事关人命,并不能儿戏。人又不是你杀的,你在害怕什么?” 蓝贵人清凌凌的眸光坦荡荡迎上朱颜探寻的眼神,不痛不痒道:“娘娘,你却莫要责怪妾狠心。妾也并非那些个真正毒辣心肠的,颜贵人若是在活生生的时候被人投进了池中,妾定然不会冷眼旁观,只可惜当夜那情形,人都已经死了,即便死后怎么遭人践踏,她却是毫无知觉了,既然如此,区区一副残破皮囊妾又何必去劳心费神?左右人都是活不过来了。” 朱颜略一怔忡,突地重重置下茶盅,面有愠色:“照你这么说,本宫一概放任了那些杀人放火的,左右被害之人都死了,便是将凶手绳之以法亦是于事无补了?” 蓝贵人并不慌忙,起身深深一福,道:“娘娘息怒。在娘娘面前,妾内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并无轻礼冒犯之意,若是娘娘不愿意听真话,那么妾往后不说便是。” 朱颜无奈一叹,语声软下:“本宫何曾不知道你是这种性子,罢了,你且坐下说话。” 蓝贵人盈然起身,恭顺道:“多谢娘娘不罪之恩。” 当此时安德三匆匆掀了帘子进来,也顾不上行礼,靠近朱颜耳语几句,末了躬身立于其旁。 朱颜听后面色越发深沉,略作沉吟,道:“让他管好自己的嘴。” 安德三道:“奴才省得。只是……他显然是被吓得不轻,胡言乱语的也不好控制,奴才已经请了太医过去瞧过了,无非就是惊吓过度给开了几幅安神药,药是吃着了,可奴才瞧他那样子怕是压不住,可别得了失心疯才好。” 朱颜不悦道:“就那么一吓还能吓成这样儿?没用的东西!让太医院的人多用点心,务必把人给治好了,本宫已经是头疼得很了,别让他疯言疯语的横生枝节,皇上最是厌恶怪力乱神之说,若是传到了皇上耳朵里,本宫也保不了他。” 安德三回道:“奴才明白,主子放心。” 待安德三退下,蓝贵人才闲闲一问:“皇后娘娘,莫非宫中真有人见鬼了不成?” 朱颜一笑而过:“装神弄鬼这种把戏没什么新鲜的,却有人喜欢玩儿,玩儿便玩儿吧,本宫倒是好奇能够玩儿出什么花样来。” 蓝贵人冷唇竟微微上扬:“娘娘当真好兴致。可惜妾的性子素来寡淡,什么把戏都不喜欢,便不陪娘娘玩这一回了。” 朱颜一双细眉一挑,语声虽如素日的温和轻柔,双眸实则透着不容置喙的凌厉之光,凝着眼前这冰霜美人,缓缓道:“本宫自然是不愿为难你的,只是你既已牵涉其中,如何能够置身事外?本宫虽说相信你是清白无辜之人,然则你愈是不说愈是招人起疑心,你必定是知道些什么的,便如实告知本宫吧。” 蓝贵人垂下眼帘,静静把玩着纤纤尾指上的瑁嵌珠宝翠玉葵花护指,半晌才缓缓启齿:“皇后娘娘,有时候看到的也未必是如你所想。要妾如实相告也不是不可以,妾只是担心到最后,是娘娘所不愿见到的,伤的是娘娘自己个儿。就拿常答应来说吧,娘娘虽是有心查明真相,无奈到最后亦是不了了之。” 提及常答应,朱颜双眼倏然一黯:“你自是明白本宫的难处。不瞒你说,常答应之死本宫最终之所以置之不理,上有太皇太后授意,皇上虽不挑破了说,却也是没有追究的意思。本宫又何曾不明白其中的原由。只是你不知,我从来不会放手任何攸关人命的案件,即便危及自身性命。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常答应的死有朝一日我必定查明,绝不会让一人死得不明不白。” 听到最后,蓝贵人心知眼前的这位皇后正舍弃了“本宫”的尊位与自己坦诚交心,内心不免也有动容之时。末了,似叹非叹:“娘娘总是如此较真儿,未免活得太累了。” 朱颜无奈笑笑:“自从入了这噩梦,有了这皮囊,从此不再舒心。” 蓝贵人却是不知朱颜话中之意,冷冽的眸光在寝殿四周的窗纸上飘过一圈,末了还是唤进紫苏,问道:“外头没什么人吧?” 紫苏略略欠身,回道:“皇后娘娘,贵人,外头只有圆月姑姑,宫棠姐姐和奴才守着,没旁的什么人了。” 蓝贵人探寻的眸光望向朱颜,朱颜解其意,便吩咐了下去:“这儿不用你们伺候了,你们全都退到殿外守着吧,没有本宫的旨意谁也不许进来。”紫苏自领命去了。 朱颜看着蓝贵人,又道:“怎么,你连本宫的人也不相信么?” 蓝贵人端子茶盅润了润干涩的唇舌,方缓慢置下茶盅,道:“娘娘宫里头人多嘴杂,难免叫人不安心。依妾看,除却安德三,旁的奴才娘娘还是都留着一个心眼吧,主子若是用人不察,往往会栽在下贱奴才的手里,岂非不值当?” 朱颜莞尔一笑:“你看人倒是精准,本宫会留心的。左右都没人了,你且说吧。” 蓝贵人不说反问:“娘娘以为慧妃是个怎样的人?” 朱颜一怔:“慧妃?” 蓝贵人迟疑须臾,到底还是起身至朱颜身旁,耳语一番。朱颜眯眼听着,越听面色越是捉摸不定。末了,蹙眉道:“林忠倒是没什么出奇的,他早已是背主求荣的小人,本宫也能猜想得到。只是紫玉么……她又怎会和林忠一同出现在莲池旁?夜里难以视物,你会不会看错儿了?” 蓝贵人冷冷道:“妾既然能说出紫玉的名字,就敢断定绝非看错。此事有两种可能,其一,颜贵人是慧妃所杀,林忠和紫玉正是受慧妃之命一同前往莲池抛尸;其二,慧妃毫不知情,林忠和紫玉均已反骨,受了他人指使。娘娘更愿意相信哪一种呢?” 朱颜面容浮上倦色,只觉得头痛得很,沉吟道:“罢了,容我仔细琢磨琢磨,你先回去吧。” 夜已深了,朱颜妆容未卸,不知不觉蜷在暖炕上睡了许久,一梦惊醒之后却是倦意全无,索性起身披了件斗篷悄悄绕过熟睡中守夜的宫人,径直往小梅园而去。 梅园中的红梅开得正欢,有梅瓣飘落枝头,陪伴着雪花洋洋飘飞。朱颜独自一人深深浅浅地走着,身后蜿蜒出一道小脚印。 正兀自对着幽冷雪夜发痴,突然风中送来一阵淡淡酒香,在冷冽刺骨的空气中分外撩人嗅觉,却是一股熟悉的味道,梅酒!循着酒香,他漫步深入小梅林中。 是哪个躲懒的宫人在此偷饮暖酒么? 他刻意放轻了脚步,越往梅林深处走去酒香越浓。最终停留在一株梅树底下。却见一白瓷酒壶被人静静放在树下,独自散发着熏人的酒香。 朱颜拿起一摸,竟还是热的。不由往四周找寻,却并无半人踪迹。打开酒壶盖子,顿时,一股子清甜甘醇的梅子酒香四溢,引人神清气爽。 梅花树下品梅酒么?此人倒还真是风雅得很。 只是……会是谁呢?脑中忽然闪过一张明明是年少英气眉目间却总染阴郁的面容,朱颜微微一笑,将酒壶捂在手中取暖,转身朝来路而去。 玄烨到的时候朱颜只披了一件鹅黄白梨花白狸滚边斗篷,发饰清简,乌黑青丝之中只别了一支白玉如意扁方,扁方两端衔挂着一对齐肩的朱红丝线流苏,便再无珠翠宝石,他托腮盘腿坐于琉璃灯下,独自品酒。 晕黄的烛光柔柔批在一袭青丝上,玄烨心中只觉一暖,一下竟看痴了。他痴痴凝了半晌才噙着温柔浅笑悄悄近前,从背后一把抱住朱颜。 “大半夜的独自饮酒偷欢,朕的皇后果真有雅兴。” 朱颜正打着瞌睡,突然被惊醒,猛地睁开眼,见是玄烨,不由气不打一处来:“怎么这会子才来?还是说皇上已来许久了,就是躲着不见人?” 玄烨怔了怔,乐得笑开了嘴,鼻子流连在幽香秀发之间,含笑道:“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阑干,想君思我锦衾寒。芳儿是如此思念我吗?” 朱颜嘴角抽了抽,掰开玄烨的手将他按坐于明黄软垫铺就的暖炕上,干干笑道:“外头很冷吧?我这汤婆子冷了,让圆月再送一个进来吧……”说着便要起身,却被玄烨搂住了腰身,身子不由一僵。 玄烨年少丰俊的面容轻轻抵在了朱颜细软的腰间,眷恋着这幅娇软身体带给自己的片刻温暖,软语似呢喃:“就给我抱一会吧,就一会……” 朱颜愣了愣,面上悄悄弥漫开了温和的浅笑,眼前这个千古一帝也唯有在赫舍里面前才会显露出孩童的一面吧?真是一次又一次让他吃惊,一次又一次……暖心呢。僵硬的身子慢慢舒软了下来任由玄烨抱着,听着窗外阶下更漏声声,突然觉得眼前的世界是那么的恍惚,这种日子就好像惯常一般,过了千年万年似乎也不厌倦。只是,他知道赫舍里待玄烨是怎样的感情,但不明白“朱颜”待玄烨是什么样的感情。他分不清梦里梦外,或许,他该信了这前世今生。 宫灯迷离柔和,一室静谧而宁和。窗纸上忽有黑点簌簌而落,零星雪花自开了小缝的窗户钻进。朱颜伸手接住几许雪花,冰冷自掌心传至心头,不免声调也冷了些许:“你不愿见一见苏想容吗?” 玄烨呼吸略有一滞,须臾,松开朱颜,缓缓站起下了脚踏,面上被烛光一照,显得朦胧而遥远,“她必定不愿让朕看见那般不堪的模样。就是见了,又如何?人终究是走了,还是别徒惹这伤心罢。”顿了顿,似有压抑轻殇自眉目间漫出,“芳儿,做朕的妃子是不是都辛苦得很?朕即便权倾天下也保不得她们一世平安。” 你才知道啊?朱颜咽下这句几欲脱口而出的话,转为轻轻一叹,“皇上虽说贵为天子实则亦是肉骨凡胎,许多事情亦是无能为力。再者说世间最难为帝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皇上的苦楚不是一般人能体会的,皇上的孤独亦非常人所能明白剔透。” “这世上也只有你能懂我了。”玄烨颇为动容,牵起朱颜双手紧紧握住,“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二人沿着迂迂回回的永巷长街跑着,玄烨温暖的大手一路紧紧包裹着朱颜冰冷的小手,愈跑愈快,直到二人都气喘吁吁,将身后梁九功等一众宫人远远甩落在后,方才停下大口喘气。 玄烨面容熠熠生辉,有极其欢愉的笑意自心间传至眉目之间。他一面喘着粗气一面得意道:“总算是把这班奴才甩开了,成天到晚雷打不动地跟着我,真当烦透了。” 朱颜生生被玄烨拽着快跑了大半个御花园,身上这幅弱质皮囊又孱弱得很,只差没害他岔过气去,难得一见玄烨一副贪玩小孩模样,却哪儿还有心思逗趣,“你倒是跑慢点儿啊!我这要是成了大清朝唯一一个被皇上拖着跑断了气儿的皇后,那不得流芳百世了?” 闻言,玄烨笑得越发开怀,“流芳流芳,我的皇后可不就得流芳百世么?只有一样儿,你是断断不会这般荒诞死去,你将与我同享万寿,同生共死。”说到末尾,深邃双眸已盈满神情脉脉。 同享万寿,同生共死?朱颜下意识别开脸去,讪讪松开玄烨的手,径直旋身踏雪走了开去。 玄烨僵在半空的手陡然空空如也,忽觉彻骨冷意袭来,仿佛倏忽间全身的暖流皆被朱颜的手抽走,转瞬便置身冰窟之中。温心愉悦的笑容像一株开败了的花,渐渐枯萎在嘴角。他呆呆站立雪中半晌,眼见前方的一抹倩影离自己愈来愈远,心头突然一疼,飞一般地冲出去,追至朱颜身后打横将其抱起。 猝不及防,朱颜骇了一跳,且惊且气瞪着玄烨,“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玄烨俊眉上扬,狡黠一笑:“偏不。” 朱颜挣扎着想下来,无奈一具小小女子躯体的气力怎敌眼前越发身强力壮的少年体魄。玄烨本存了戏耍的心,怀中人儿愈是挣扎他愈是箍得死紧,嘴角的黠笑益发加深:“你再乱动,我就把你摔下去。堂堂的大清皇后若是摔了个四仰八叉的,我看你往后还怎么见人。” 朱颜哭笑不得:“堂堂的大清皇帝竟是这般撒泼耍赖,你倒是不害臊了?” 玄烨回得倒是干脆:“不害臊。” 顿了顿,两人相视,露齿笑开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六十六章 寸步难行 雪由初始的点点梨花渐而飘洒成皑皑柳絮,寒风一吹,四下乱舞。地面的雪越积越厚,无需片刻,雪地里已经印上了一排深深浅浅的脚印。 忽然,隐隐有暗香浮动,转过一道弯,一方疏影横斜迎雪而立。如云般的腊梅开得正欢,多数为白梅、素心腊梅、美人梅和绿萼梅,均是颜色素淡之梅,正是枝横碧玉天然瘦,蕾破黄金分外香之时。满天满地的暗香,四处悄悄环绕,绕在青丝上,衣襟上,沁入心脾,直令人欲醉。 朱颜几欲看痴了,惊奇道:“怎的这园中又植满了梅树?你不是将半数都移栽坤宁宫了吗?” 玄烨面有得色,笑道:“坤宁宫小梅园中多数是红梅,红梅孤傲贞洁,素来是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你于后宫嫔妃又何曾不是如此?与你的性子当真是极为贴切。多为你植上些花花草草的又算得什么?我即拥有万里锦绣河山,便想让你看遍天下颜色,只要我有的,都会为你送上。”语毕,抬手正了正朱颜云髻之中的并蒂莲白玉簪。 帝王坐拥天下的霸气和寻常男子如水的柔情在此刻和合为一,似有万千日晖在他身上流转徘徊,直教人目眩神晕。 朱颜只将满心悸动化为唇边浅淡一笑。 “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古人的诗句总是这般的得神韵。”玄烨执起朱颜左手,牵着他踏雪赏梅,缓缓道:“走过这梅林,前头还有牡丹,紫薇,金桂,是四季当中最衬得起你的花儿,待到寒冬逝去,暖春里牡丹花开,夏日里紫薇妍妍,秋日里桂花飘香,一年到头花开不败,我便日日与你并肩赏花,定能了却心中一切烦扰。当然冬日里是看不到其它花开了。我特意为你辟建这四季未央园,原想着先瞒着你,待你千秋宴之时与你惊喜,只可惜……”淡淡忧色掠过眼眸,“如今后宫不平静,你的心必然杂乱不得清净,我便赶前将这寿礼送与你了,只愿博卿舒心一笑。” 朱颜朱唇张了闭,闭了张,心中纵然有千言万语,末了也仅仅化为轻轻一句:“多谢皇上。” 玄烨心中突地一紧,仿佛被一枚银针闪电般刺了一下,将朱颜放下后,急急道:“怎么,你不喜爱?” 朱颜忍住鼻尖的酸涩。玄烨啊玄烨,你如此用情,教我情何以堪?怕只怕到头来这看似美好的一切也只不过是你一厢的念想,你和我,终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终究也是走不到一处去的吧? 迟疑须臾,朱颜右手覆上玄烨紧握着自己左手的温暖手背,由心正色道:“喜……爱。就怕是太过喜爱了,到头落得两头伤。” 玄烨一沉一笑,极力抹去心中不明的阴影,轻轻扣了扣朱颜光洁的额头,笑骂道:“又见胡说了。你心中真是喜爱便好,只要你开心了,怎样都是好的。” 朱颜凝着玄烨的眸子仿佛凝聚着千言万语,末了也只是惯有的端庄笑靥,便是别过脸去,不再多看玄烨一眼。 再往前走便是一大片空地了,白雪已然将整个紫禁城收拢麾下,一眼望将过去,一片白茫茫好不干净。地上的雪约莫已积至脚踝处,玄烨步子大,稍稍走快几步朱颜便落在后头,他回头看去,只见淡淡月华之下,朱颜踩着一对三寸红梅苏绣缎面马蹄底,正低着头艰难走着,每走一步,他发饰两端长长垂下的朱色丝线流苏便随之飘晃,在月色下,格外的动人。他的前头明明有着玄烨的脚印,他却不愿踩着玄烨的脚印而走,而是避过了每一个脚印,自己一步一步艰难而走。雪花一点一点落在他的发上、面上、衣裳上,冻红了他的小鼻子。 玄烨怔怔望着,心尖微微一疼,折回了步子,牵起朱颜冰冷的双手捂在手里,对着猛呵热气,“我竟忘了你十分怕冷,可是冻坏了?”说着又要去解身上的玄色黑狐滚边明黄龙纹大氅。 朱颜伸手止住玄烨,道:“你还是穿着吧,你可不是能冻坏身子的人,这点冷我还是能禁得住……”话没说完,低头就是一喷嚏。 玄烨没好气道:“还禁得住?自己个儿打自己个儿嘴巴了吧?”言毕又要去解盘玉扣子,却再一次被朱颜按住了双手,见他抿着嘴冲自己摇着头,不免又好气又好笑,只得作罢,“真当拿你半点辙子都没有。”俊眉一挑,笑眯眯将朱颜揉入怀中,带着温热体温的大氅顿时紧紧包裹着朱颜,“这样更好。” 朱颜正自怔忡,耳边再度传来玄烨带着满满笑意的却又如誓言般极为认真俨然的嗓音:“你是朕唯一的发妻,在朕心中,这偌大天下自然只有你一人得以与朕平起平坐,并肩而行。朕不会把你丢在后头一人踽踽而行,即便与朕并肩而行更加举步维艰,朕宁愿搀着你、抱着你,都绝不放手。” “玄烨,如若梦醒了,有一天你发现我早已不是我,还会这般待我吗?”朱颜将眼眶中的湿意逼了回去,仿佛漫不经心一问。 玄烨微微一楞,旋即笑开了:“越发爱胡思乱想了。你若不是你,你还能是谁?嗯?” 朱颜对上玄烨有着灼灼笑意的双眼,一个失神,喃喃念道:“是啊,我是我,我又不是我,我到底应该是谁呢……”回过神时,却发现玄烨手心中赫然躺着一个圆滚滚的雪球。 “吃一口?凉凉甜甜的。”玄烨的口气就像是在哄不开心的小孩童。 朱颜盯着雪球看了好一会,心中嘟囔了一句“幼稚”,口中撇嘴笑道:“这东西哪就会甜了?诓我玩呢吧?” 玄烨神色无比认真:“这可不是一般的雪球,真的甜,不信我吃给你看。”言毕当真就着雪球咬了一小口,末了还啧啧有声,倒真像是吃着了好东西,“瞧吧,我何曾诓过你了?快尝尝。” 朱颜皱眉瞪着雪球,转而瞪着玄烨,狐疑道:“这怎就不是一般的雪球了?怎么可能真的是甜的……”最终还是拗不过玄烨的“威逼利诱”,轻轻在雪球上啃了一小口,当雪入口而化时,玄烨旋即哈哈大笑,止也止不住。 朱颜“呸”地吐掉口中淡而无味的雪水,满脸哭笑不得,瞪着玄烨笑若朝阳的少年面容,眼中有一抹狡黠滑过,突然抱胸低头蹲在雪地里。 玄烨见状倏忽间就慌了神,忙不迭随之蹲下,轻轻推着朱颜的手,小心翼翼道:“芳儿?这是怎么了,我不过和你逗着玩儿罢了,你……”话未说完,整个人已经被推倒在雪地里,耳边旋即传来朱颜“报仇雪恨”的笑声。 月光旖旎,静静打在玄烨明朗的笑脸上,他望着他的芳儿发自内心的笑容,心里仿佛有块大石悄然落下,“好啊你,竟敢这般放肆,看我怎么收拾你!”他一跃而起,将手中的雪球掷向身旁笑得花枝乱颤的丽人。 雪球正中朱颜面容,砸散了明媚的笑靥。 朱颜被一股冷气呛了呛,索性豁出去了,捧起起雪地里的雪揉为一团砸了回去,两人于是在雪地里打得不亦乐乎。四周围的梅树被簌簌的雪球不断打过,再被风一吹,有花瓣自枝桠间滑落,随着如梨花般的雪点袅袅飘下,冷香浮动,分不清什么是花什么是雪。 直到累得玩不动了,二人直挺挺并肩躺倒在雪中,双双伸着手接着雪花和白梅花瓣,鼻间尽是沁心的冰凉和花香。 玄烨眉间始终带笑,语调是那般的轻柔缱绻:“我独留这片空地是想着来日为你另辟一处莲池,只种满白莲,待到夏日来临,莲叶田田,白莲如玉,我便与你泛舟池中,看尽那出淤泥而不染的高华雅洁。” 朱颜笑容滞了滞,略略斟酌措辞方徐徐说道:“我知道你一心想着把世间所有美好物事尽皆赠送与我,只是御花园中已有一处莲池,另辟一处势必兴师动众,不但损耗银钱还会惹来众人非议。只怕届时不论是前朝亦或是后宫,人人皆会说我隆宠过盛,狐媚惑主,实非一国之母风范。” 玄烨笑容亦是渐渐冷却下来:“我不过是为心爱之人送上喜爱之物,区区小事如何就让你成了狐媚惑主了?谁若是胆敢乱嚼舌根,不论是臣子亦是妃嫔,朕都饶不了他们!”话至最后,已显露帝王不容置喙的气度。 朱颜心中暗叹一声,起身抖落身上的雪和花,再次劝道:“实则大可不必为了区区一桩小事招得内外不安,你亲政如今才满两个年头,自然事事都应以朝堂国事为重,又何必为了我添上这么一桩极易惹人非议的闲事?” 玄烨从朱颜背后拥住他,动容道:“你啊,事事都为他人着想,怎就不懂得为自己个儿盘算盘算呢?” 朱颜笑笑,多半是玩笑道:“为你盘算便是为我自己盘算,待到来日你帝位坚如磐石,雄霸天下,就是谁人也不敢对你有半点忤逆之意时,你再为我辟一处莲池罢,那时我要全天下最美的莲花,你可应允?”真到了那时,他们应该早已是陌路人了吧? 玄烨忙不迭笑开了:“允、允、允,自然是千千万万个允准的。届时别说是莲花儿了,就是我的命你想要都可拿了去。” 朱颜“嗤”的一笑,白眼道:“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玄烨笑得越发容光焕发,拥着朱颜的手臂松了松,将怀中人儿轻轻掰了过来,灼灼而温情的双眼对上他略显迷蒙寒凉的乌眸,在那一瞬间似乎捕捉到了朱颜眼中一丝不安与惆怅,再细看时,却是一双带笑的星眸,仿佛方才什么也不曾有过。不由怔忡不言。 突有冰凉雪点落在卷翘睫毛之上,朱颜借着伸手拂拭之机脱离玄烨怀抱,“是了,宫中已有莲池,坤宁宫亦有太皇太后赏赐的并蒂莲,皇上怎还会想着另辟一处莲池呢?” 玄烨只觉怀中不断有簌簌冷风灌入,心中不免有一丝不豫,面上并未显露分毫,只淡淡道:“浮碧亭那莲池已然葬送了两条人命,早已不是干净无染之地,即便来日开出了白莲,也是沾了人血的,不再是濯清涟而不妖之物,又怎配得上你?” 提及莲池浮尸一案,朱颜面色倏然暗下,“颜贵人之死我正着手查着,前头已有常答应为例,此次我是决然不会再度置之不理。其实以作案手法来看,背后的主使者大有可能是同一人……” 玄烨抬手示意朱颜住嘴,“你是皇后,偌大的后宫素来是难以管制的,实则你大可不必凡事都亲力亲为,出了人命的事儿还是交由尚方院查办为妥。” 这是什么意思?朱颜愣住,须臾才回神,语含激越:“皇上,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常答应之死妾已是忍下不追究,如今是第二条人命了,妾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一声“妾”再度生生将二人距离拉开。玄烨阖上双目,再睁开是又是一片清明温和:“芳儿,后宫始终牵扯着前朝,你也知道我根基不稳,有些事情我不得不考虑前朝重臣,即便我心中明白那些个妃嫔心怀叵测也不能想要废黜便废黜。” 朱颜语意渐冷,如沾了严冬雨雪寒冰:“即便是那人手中持有两条人命?如今她权势渐长便已目无纲纪,待到来日羽翼丰实后宫岂非充满血雨腥风?” 玄烨眸色微暗,语中亦不觉含了一丝厉色:“朕是断然容不得此等蛇蝎毒妇横行宫中。来日方才,她会为她所作所为付出应有代价。” 朱颜长长一叹,道:“来日确是方长,怕的就是如此,只怕到最后她害人无数,就是死一千次也赎不了她犯下的罪孽。” 玄烨执起朱颜双手,怅惘中仍不失温情:“难为你了。你手中可握有贱妇的罪证了?” 朱颜摇头道:“她城府之深远超我之想象。气便气在明知她做过些什么,又陷害着谁,我却不能将其绳之以法。” 玄烨拥过朱颜,宽大温暖的玄色大氅紧紧裹住怀中人儿娇小的躯体,“我又何曾不是如此?芳儿,你说,连一小小贱妇我都无法将其除去,我这皇帝当的是否忒的窝囊?” 朱颜心中隐有不忍,末了只好低声道:“皇上运筹帷幄,自然是高瞻远瞩的,帝王霸业,一时的忍气吞声亦是在所难免。”突然,脑中似有一道闪电划过,朱颜心中猛地一惊,“皇上莫非一直知道那人是谁?”那么,当年明知并非瓜尔佳氏毒害产中的赫舍里母子却把罪名扣在她身上,一是为了名正言顺赐死瓜尔佳氏,二是……保住那人!他却还能一直待那人恩宠不断,把戏做到十足十。思及此,寒冬腊月,朱颜却觉背后隐隐有冷汗冒出。靠在玄烨宽阔温热肩膀上的唇边隐隐浮现一丝悲凉笑意,却原来,这就是帝王之术。为了大业,为了朝堂安稳,他竟一味放纵了他人毒害自己最心爱的女子和孩子,更枉顾一干或许视他为毕生夫君的嫔妃生死,即便心中也会有不忍和疼痛,在江山和亲人之间,却还是选择了前者。那么,他对赫舍里的爱,到底有多深? 玄烨眸中有异色一闪而过,如风过无痕,他轻轻拍了拍朱颜后背,静默须臾才徐徐说道:“你要明白一个道理,难以扳倒的人必须一击即中,方能使其无死灰复燃之机。若是仅仅一条罪名,还不足够赐其走上绝路,只有放任其羽翼渐丰,恶行滔天之时……”语气顿变森冷,“多行不义必自毙,她会明白什么叫做下场惨淡。” 冷意越发袭来,朱颜强忍住打寒噤的冲动。 玄烨又道:“眼下虽是养痛贻患,但为着顾全大局,却是没有法子的事儿。你且暗中收罗她的罪证,以待来日之用。” 朱颜低低应了声,道:“只是眼下苏想容之死闹得是沸沸扬扬,总不能再度放任不管……” 玄烨沉吟片刻,“贱妇既然再度下手,可想而知必定有置之事外的本事,替罪羊怕是也早已备妥了,你顺着她布下的路子走就是。” 替罪羊?又是替罪羊!朱颜咬咬下唇,“皇上早已预备着再次葬送哪位嫔妃的无辜性命么?”玄烨再怎么不喜欢她们,她们也是枕边人啊,就这么不把她们当回事吗?何其悲凉。 玄烨静默良久,久到时间似有一瞬的冻结,良久后,他才推心置腹道:“我连护你周全都是千般万般的难,更何况是她们?世间从来都是弱肉强食,入得宫中亦是如此,她们既然选择走了这条路,便要学会护己周全的本事,若无这本事,也不适合留在宫中,朕虽是她们的夫君,却也是一国之君,岂有那多余的心力一一照拂?” 感受着玄烨语中深深的无奈和倦怠,朱颜心中只觉更加悲凉,仿佛心口被人拿了根细细的冰针,一下一下轻轻凉凉地搅着。 “玄烨……”千言万语,却也不知能说些什么。 玄烨低低“嗯”了一声,低头望进朱颜宛若秋水般怅然的星眸,心底泛起如丝的心疼,双手慢慢捧起朱颜纤细脸庞,呢喃道:“唇上沾了雪,我帮你擦擦。”猝不及防,低头便是深深一吻。 朱颜猛地瞪圆了双眼。 梅林深处,有一双带伤的暗淡黑眸始终凝着雪夜中的帝后二人,良久,缓慢抬起几欲冻僵了的双脚,轻轻晃了晃手中的小酒坛子,痛饮一口,转身离去,旋身之际,腰间玉带上垂落的一枚藏青如意云纹香囊随风轻动,一袭藏蓝绣金丝暗纹披风很快便融入了夜色之中,无迹可寻。 雪越发大了,有白梅花瓣悄然自二人身上飘落。 一吻未毕,四周陡然涌来一股恶寒,朱颜全身皮毛簌簌直立,熟悉而无法掌控的恐惧感尚未全然升起,已觉手臂一阵吃痛,下一瞬人已在两丈开外,跌撞进一个阴冷僵硬的怀抱中。 是另一对嗜血的蓝眸。 入目之处,艳丽的幽冥花如鲜血妍妍绽放。妖异如眼前的幽夜。 朱颜陡然吃了一惊,急急回首看向玄烨,见他保留原有姿态僵立在原地,面上的神情定格在温情缱绻的那一刻,只是眼神迷离,仿佛置身世外之人。朱颜暗暗松了口气,后退了两大步才冷冷望向幽夜。 人面鸟之王“嘎”的一声怪叫,在朱颜头顶盘旋几圈后又停回了它主人的肩膀上,阴霾的眼珠子始终森然睥睨朱颜。 幽夜玄色的衣摆在凛冽寒风中猎猎作响,他的面色阴沉森冷如鬼面罗刹,风吹拂着他腰间的幽冥花玄色镜子下端垂下的朱色长穗,如朱颜此刻发上白玉扁方两端衔垂着的一对同色正红丝线流苏,玄色镜面快速旋转着,如无敌黑洞般将人的心魂摄入。话一出口更是令人直坠九重寒天:“你又爱上他了?”硬邦邦无起伏的语调,像是在询问,却更似笃定地肯定着。 闻言,朱颜有一瞬的恍惚,眼中慢慢有不能接受的惶恐漫漫渗透而出,像茶盅里满溢的苦涩茶水,不停溢出。 “不可能!”他忽然脱口而出,拼命掩饰住自己的慌张,就像一个不小心做错事而怕被惩罚的孩子。 幽夜抚摸着乖乖站立手中的人面鸟之王,及其温柔。半晌后,一扬手,硕大而乌黑的影子便扑拉着双翅没入夜色之中。下一瞬,如闪电般,一道黑影掠至朱颜面前,冰冷无温度的手捏起朱颜尖细的下巴,似笑非笑:“那么,你慌什么?” 朱颜拼命想避开幽夜双眼,护住自己的思绪,无奈已经使不出半点气力,就连眼睛也无法闭上,最终神思也开始游离不定,只剩一丝仅存的意志,“我没有!” 幽夜妖艳红唇轻轻上扬,冰冷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游移在朱颜唇瓣上,语中尽是戏谑:“我竟然不知道原来还可以这样擦嘴巴的,当真有意思。要不我也试试?”说着低下头去,两唇之间只在咫尺。 浓烈血腥味冲鼻而来。朱颜呼吸陡然一紧,面色都白了,“你敢!” 幽夜面色一僵,低笑一声,抬起了头,稍稍拉远了二人之间的距离,嘲讽中带着十足的揶揄:“看把你吓的,怕什么,又不是没亲过。” 朱颜恨得几乎要咬碎牙齿和血吞,嘴巴才一张,已被狠狠堵住,阴寒而炽烈的吻铺天盖地而下,宛若狂风骤雨,令人无处可逃。 天际阴沉,铅云低垂,成群的乌鸦一圈一圈盘旋于半空之中,仿佛莫名的雀跃。 突然,黑影闪电般弹开,蓝眸有隐忍到极致的怒火,红光闪了几闪,最终还是回复了一汪深邃冷蓝。只在须臾间,妖艳红唇上被狠狠咬出的一道血口子瞬间回复了原样,就像方才它并未受过伤。 口中的血腥刺激着朱颜不甚清明的神智,不觉清醒了些许。“呸”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水,染红了雪地,鲜红的血像一枚凋落于雪中的红梅。 二人隔着丈许的距离远远对视,眸中都有各自的悲伤。 幽夜唇上的伤口虽已复原如初,但是疼痛如魔啃食,直直蚕食着一颗早已伤痕累累的心。 “她”竟如此厌恶自己。 各自无言以对。 良久,朱颜终究是平复下来,似叹似求道:“你放过我吧。” 沉默撕扯着二人之间微妙的气氛。幽夜精致的面容隐在夜色之中,不被月光所照拂。“这就是你做的决定?”声音暗哑如破布撕裂之声。 朱颜猛地一激灵,耳边仿佛响起那夜幽夜飘飘渺渺的阴寒声音:“选择他,你始终难逃被弃的命运,会老,更会死。选择成为古巫族人,你将不会被任何人抛弃,也从此不老不死。是以短暂的一生为他去死还是跟我走,你自己决定。” 是以短暂的一生为他去死还是跟我走,你自己决定…… 朱颜眼神迷离,眼角的坠泪痣在月光之下朦胧而凄美,“你知道赫舍里最后的结局吧?她会是怎么死的?” “你既然已经决定留在他身边还怕怎么死的吗?冷宫是怎样的你看过了,嫔妃一个一个怎么惨死的你也看到了,相信以后死的人只会更多,”幽夜胸前的幽冥花仿佛更加鲜艳了,就好像他唇上嗜血的颜色,却一瞬之间像被抽去了生命,变得了无生趣,“你想好了,做了决定就永远不要回头,就算将来你会惨死在他手里我也绝不会出手救你。” 惨死在玄烨手里么?怎么会呢……不会的。朱颜摇着头,“我就没有第三条路走吗?” 幽夜红唇上扬,明明是笑着却找不到一丝笑意,面上难得露出一丝几不可寻的诧异:“你既不愿跟我走又不想留在他身边?” 朱颜沉吟须臾,道:“我最想要的是自由,如果在感情和自由之间只能选择其一,我会选择自由。” 幽夜蓝眸一亮:“跟我走,你会获得最大的自由。” 朱颜还是摇头:“幽夜,无论是梦是真,我跟你都从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终将也不会属于这座深宫,你懂吗?” 幽夜眸色再度暗下去:“可是你宁愿选择留在这深宫之中也不愿意随我走。” 朱颜宁静如古井之水眸光对上幽夜的视线:“我哪也不想去,只想醒来只是噩梦一场。” 幽夜冷冷一哂:“不论是梦是真,在这个世界,你只要选择留在他身边这条路你就必须死在紫禁城中!死后的尸骨也只会陪葬帝陵,永远都得不到自由!” 朱颜浑身一颤,良久,银牙一咬,横声道:“我不信!你是嗜血的妖物,我是人,我们人妖殊途。幽夜,你给我听仔细了,即便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我也绝不会选择你——成为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吸血妖物!” 人面鸟之王不断低低盘旋于二人头顶,忽然怪叫一声飞回幽夜肩上,恶狠狠的双眼盯死着朱颜,视如仇敌。 玄色衣摆猎猎一响,黑色影子已远在九重宫檐之上,湿冷的空气中唯有一句暗哑的话传来:“那么,我会看着你怎么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哪个人不是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大雪纷飞,朱颜目送幽夜远去,转过身远远静凝玄烨,一步、一步朝他走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六十七章 鬼火幢幢 翌日清晨,晨曦方出,朱颜几乎一夜无眠。玄烨用过早膳早已匆匆上朝去了,寝殿之中空空荡荡的,唯有安德三和圆月随侍在旁。 朱颜重重呼了一口气,似是想将心头所有积攒的阴郁:“又是钩吻花?” 安德三愁眉不展:“是啊,主子。颜贵人所中之毒又是钩吻花啊!奴才为求保险已请孙太医亲自验过了,确实是那毒物。” 朱颜眼中清光闪耀,语声低沉晦涩:“这就有趣了。看来这人与当年害我又嫁祸与瓜尔佳氏的是同一人呢!倒是个不怕死的,一而再再而三地用这种毒物,当真就不怕我们查出来吗!” 安德三一张脸苦得几要滴汁了,苦哈哈道:“钩吻花再度出现,奴才已增派了人手查探其来源,无奈奴才就是再怎么努力,都无果。奴才实在苦无头绪,主子您就罚奴才吧!” “不要跪了!”朱颜在安德三弯膝之时就抬手制止了他下跪,“找不到任何证据你就是跪死也没用,本宫又不曾怪责于你。小运子、小桂子审问得如何了?可有套出些什么有用的话来?” 安德三沮丧着脸,摇摇头,道:“二人始终是那句话,说只是负责打捞起尸身,旁的什么也没见到更没做过。” 朱颜沉吟须臾,曼声道:“把他们二人分开看守,吩咐人盯紧了,莫要给我发生什么畏罪自戕的事情,本宫得空要亲自一一审问他们。” 安德三了然于心,道:“奴才明白。” 朱颜转念想了想,又道:“先把他们饿上三天三夜,谁也不许送吃的,就是一滴水也不许!但是记住,不可用刑逼供。” 安德三呆了呆,不解之色溢于言表,末了也只是应声道:“嗻,奴才这就下去安排。” 圆月正手持象牙梳一下一下在身后为他筛着散落的长发,朱颜凝着雕花铜镜中越见瘦削的面容,这张十分陌生却又渐渐熟悉的少女容颜遍寻不着一丝的开怀,眼底的鸦青浓得像天际一抹乌云。 圆月偷觑了铜镜一眼,复又低头挽着发髻,半晌方道:“皇后主子面色很是不好,一日比一日清瘦了呢。” 朱颜倦倦一叹,“圆月,你到我身边也有这么久了,我能跟你说说体己话了么?” 圆月手中的象牙梳一顿,只一瞬便又顺溜地忙活起来,手法极为娴熟灵巧,“奴才区区一个贱婢,承蒙主子厚爱,不仅还能好好儿活着,还成了主子身边儿得脸的,这是多少宫人盼都盼不来的,奴才心中时刻记着主子的恩典,没齿难忘。” 朱颜静静凝着铜镜中圆月姣好而沉静的容颜,道:“你刚进坤宁宫之时,我心底里是防着你的,但是后来你我相处下来,我总觉你与一般的宫人是不一样的,你一心只想安安静静乖乖巧巧守着自己的主子,是个纯善的人儿,并无甚旁的什么歪心思,无奈往昔遇不上一位良主。你是个明白人,想必知道从一开始我把你安置在身边儿是为了什么,一则确实是为了救你一命,然则这一命你总不该让我白救了吧?” 圆月“扑通”一声端端正正跪下,语声轻柔而坚定:“主子不必多说,奴才心中都省得。自从知道主子暗中救治奴才家中亲人之时,奴才从此心中便只有您一位主子,这一生都不再改变。如若有变,当如此簪!”语毕,拔下发上的梨花木簪子掷入了一旁燃烧着银屑炭的暖炉之中。 顷刻,炉中传出好大一声“噼啪”崩裂声。火,烧得更旺了。 朱颜俯身扶起圆月,将一支上好和田翡翠玉兰簪子插入圆月发鬓之中,取代了木簪的位置,“表明心意即可,倒也不必如此决绝。那支木簪是平嫔还在府中时便送与你的,那时你们都还只是不谙世事的孩子,我看你每日都戴着,就这么付之一炬,你当真舍得去?” 圆月摸一摸发上的玉簪,深深一福,柔顺道:“多谢主子赏赐,此玉簪虽是名贵之物却也远远不及主子待奴才的一片真心实意。木簪曾经也如同这玉簪一般贵重,是奴才视之为命之物,只是如今物是人非,不复往昔,如此,奴才还留着它做什么?奴才并不在意主子赏赐的多与少,贵或贱,奴才只望着一颗忠心不曾受尽践踏,真心相待比什么都来得贵重。” 朱颜眼中凝起赞赏之光:“好!我果真没看错你。从今往后,你与安德三、宫棠一样,都是我最是信任之人,好好做人,谨慎做事吧。” “是!”圆月眸光略有游弋,也只是短短一瞬之间,面上已是一派坚定沉着,又是“扑通”一声跪下,贴面于地,“奴才有罪,请主子责罚。” 朱颜沉闷的面容上终于绽放出一抹了然的微笑,如雨后的白牡丹:“本宫会恕你无罪的。”只要你说出该说的,并且无一句虚妄之言。 圆月抬头,娓娓道来:“奴才错在助纣为虐、知而不报。从今以后,主子想知道的,奴才定知无不言。”顿了顿,压低了声音,“皇后主子,昭妃与平嫔早有勾结,但是二人实则面和心不和,也只是相互利用罢了。” 安德三在旁低沉插了句话:“这个咱们主子一早就知道了,你只管把她们二人所犯下的罪行一一道来便是。至于你犯下的过错,身为奴才的,任何事都由不得你,再说如今你已是主子贴心的人儿,主子仁慈宽厚,自然不忍怪罪于你。” 圆月恭顺应了声“是”,略略顿了顿,容色越发恭敬:“事情要从瓜尔佳氏中毒而死说起。主子定然还记得当时溺毙井中的小顺子,他脖子上挂着的丝帕上面绣着指认瓜尔佳氏谋害主子的罪行,那些个字儿……正是出自奴才之手,而那香囊是凝萃所绣,她大概到现在也不知道当时找了许久的香囊竟然会出现在小顺子的尸身上,现在想想,却是多此一举,皇上并未命人查明香囊的来处,由此可见,就是没有昭妃的授意,平贵人的推波助澜,瓜尔佳氏亦是必死无疑的。” 朱颜并不意外,倒是安德三奇道:“圆月,你不是不识字儿吗?” 圆月苦笑道:“自然不是真的。你行走宫中多年,总不会不明白个中缘由。” 朱颜想了想,问道:“瓜尔佳氏禁足之时,我让宫莲送去的那盏血燕桂圆红枣羹可是平嫔指使她投的毒?” 圆月微微怔了怔,而后摇摇头,“这件事倒不是奴才所为,平嫔并未吩咐奴才做过此事,有些事情平嫔会命小于子去做。” 朱颜沉吟须臾,又问道:“宫莲可曾暗中见过昭妃或平嫔?” 圆月摇摇头,“不曾见过。奴才往昔虽是平嫔贴身侍婢,平嫔却也不是什么事儿都准许奴才知晓。昭妃更不曾将奴才视作身边人,昭妃是否与纳兰答应有所勾结奴才却是不得而知。至于平嫔……” 朱颜挑眉:“如何?” 圆月继而说道:“奴才早有耳闻,说是平嫔素日里闲散之时便会到景阳宫中,对纳兰答应是极尽折辱打骂之事,常常折磨得纳兰答应卧病在床,还不准太医前往医治。如此看来,她们二人不会是无半点牵连,只是奴才想不通既然纳兰答应为平嫔所用,为何又受尽她百般折磨。” 朱颜深深蹙眉,讶异望向安德三:“竟有此事?” 安德三神色颇有些讪讪,踌躇着回道:“主子……奴才之所以瞒而不报只是想为主子您出口恶气,毕竟是她背主求荣在先……” 朱颜截断安德三未完之话,不满道:“糊涂!如今宫中尚且无人知晓我与平嫔关系有变,她们只会认为平嫔与我姐妹情深,折磨纳兰答应是我的授意,是为我出气!你看着吧,不多时后宫便会纷纷扬扬传我善妒嫉恨,所谓人言可畏,我倒是不怕什么,只是近几日莲池浮尸一案已经是人心惶惶,无谓再节外生枝。” 安德三心下一惊,急急道:“是奴才思虑不周!奴才这便去请太医为纳兰答应医治调理。” 朱颜这才缓了容色,点头道:“嗯,叫太医仔细着点儿,别落下什么病根儿了,虽说她犯了错却也错不至死,总不能为了我丢了一命,这回便权当是她自领罪受了,往后便两不相欠了罢。” 安德三略有些不情愿,“她那是活该!” 朱颜轻瞥安德三一眼,后者立马住了嘴,“吩咐宫棠这几日去景阳宫照看着,怎么说也是亲姐妹。”安德三忙的又应下,自去办事了。 “宫棠……”圆月皱着眉头呢喃一声,“宫棠与纳兰答应自小便感情极深,既然纳兰答应背叛了您,那么宫棠……主子是否也应留心?” 朱颜望着圆月忠心温顺的脸面,略一沉吟,曼声道:“但愿她和纳兰答应不一样吧。”语毕,停顿了好长时间,眼角的坠泪痣在晨曦中氤氲出一种迷离的光芒,“你没有别的话说了吗?譬如……本宫难产中毒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慢慢的,语至最后,已俨有丝丝冰冷迫气。 圆月双手突然抓紧,银牙咬了咬唇瓣,重重磕了一记响头,“皇后主子,奴才罪孽深重。” 朱颜敛去唇边那抹早已惯常的浅笑,放下托腮的手,不自觉坐直了身子,“当真是流玥?” 圆月含泪点头:“主子……莫为了这般的亲姐妹伤心。” 朱颜一声冷笑。虽早已怀疑平嫔,内心却是不愿接受的,一直以来宁愿相信那件事只是昭妃一人所为,如今从圆月口中说出,明摆的事实在眼前,内心还是针扎般的疼痛。亲姐妹尚且如此,怎能不令人寒心!不论是前世的赫舍里还是今生的朱颜,不论是亲妹亦或是林夕夕一般的面容,都是他不能接受的。 冷极的声音自朱颜口中漫出:“你且细细道来。” “是,”圆月颔首,继而说道,“主子应当明白皇上为何将六宫所有茶叶尽数撤换。” 朱颜蹙眉:“知道,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那些茶叶中被大量掺入了天花粉,借以嫁祸给他,却不知道昭妃能有这么大的本事,让玄烨相信那是他所犯下的罪孽。 圆月不解朱颜话中之意,并不敢多问,只恭顺道:“那茶叶主子也经常喝,既然里头都被掺了天花粉,那么主子就从未想过为何您能怀上龙嗣,并且怀胎十月母子平安,毫无滑胎之象么?” 朱颜眼中惊光闪过。是了,也怪不得玄烨如此深信不疑!从坤宁宫中流出的所有茶叶均掺有天花粉,莫非单单就坤宁宫没有?两眼微眯,“可是坤宁宫所有的茶叶也被换走了。” 圆月语不惊人死不休:“坤宁宫中所有被撤走的茶叶全都有天花粉,唯独您素日里常用的那一小罐没有掺入任何东西。” 朱颜心里顿时凉了半截,猛地一拍案面,“好计谋!” 圆月微微颤了颤:“主子息怒。” 除了荣嫔,所有的嫔妃入宫数年均少有怀上龙嗣,身怀龙嗣者亦是多数保不住,就是荣嫔的大阿哥也是一直病病歪歪的,眼下也就只有二阿哥承祜康健活泼。思及此,朱颜心中的凉意更盛。是了,六宫就只得赫舍里和荣嫔各自育有一子,大阿哥眼看着命不长久,只要大阿哥一去,玄烨便只剩下唯一的孩子,还是皇后所出的嫡子!而后宫嫔妃们大多长期饮用出自坤宁宫的茶叶,长久以往都会难以受孕生子,如此一来,皇后的“野心”如何能不昭然若揭! 冷彻心扉的腊月天,朱颜后背却渗出了一层细汗。 “茶罐里的茶叶用不了多长时日便没了,那么,每一次重新放入的茶叶都会是完好无天花粉的。” 圆月道:“是的,皇后主子。” 朱颜面色越发暗沉,“我身边的一切吃食向来都是宫莲宫棠两姐妹亲手打理,那茶叶也不例外。” 一瞬的静默。 朱颜沉着脸随手操起案上的茶盅,才掀开茶盖看到盅底的茶叶便嫌恶地放了回去,“这件事波及甚广,平嫔是没那个本事的,主仆有别,但在奴才心里是一直把平嫔当做妹妹看待的。奴才就是怎么也想不到平嫔会变成这副模样……若是在往昔,贵人是断然不会这么心狠手辣的。” 朱颜起身,静静望着窗外飘飞的雪花,平声道:“往昔只是往昔。” 圆月长叹一声,“平嫔怎就不明白,皇上心里至始至终只有您一人。恕奴才说句大不敬的晦气话,就算是真的如了平嫔所愿,皇上失去了您,却只会更加爱重您,平嫔就是再像您也不是您,就是穷尽这一辈子也得不到皇上的倾心相待。” 朱颜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抹悲悯取代,“身在局中自然比不得旁人看得通透。罢了,人人只怕都是如此,不过都是为了心中一个执念。” 圆月沉思须臾,几次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末了终于还是开口了:“皇后主子自小心肠就软,往昔在府中倒也无妨,多少人护着您,只是入了宫后就大不一样了,主子不可再过于心慈手软,莫要折损了自己又便宜了坏心肠的人,就是亲姐妹也是一个理儿,旁人既不仁,您也大可不义。” 朱颜淡淡一怔,转身旋即道:“圆月,依我对你的了解,你也是个软心肠的,如今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想必心中早已痛恨极了平嫔的所作所为。莫非……她还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 圆月抬手擦了擦面上的泪水,不再犹豫:“皇后主子,奴才相信六宫那些个掺了天花的茶叶与您半点儿关系也没有,您绝无害人之心,更不会拿皇嗣开玩笑。” 朱颜再次怔了怔,眸中一柔,上前两步扶起圆月,“你却是为何如此信我?” “因为……”一抹痛色绽放在圆月苍白的面容上,“皇后主子难产前一日如若知道那茶水中含有大量天花,当日绝不会喝下延禧宫中的那一盅茶。” 朱颜眼角的坠泪痣猛地一晃,倏忽之间便明白了:“原来如此,难怪你这般信我了,原来如此……”原来赫舍里难产前一日去往延禧宫果真是内有玄机,那杯茶是导致赫舍里早产的原因。圆月说的没错,赫舍里怎会是一个心肠狠毒的人呢?她与玄烨伉俪情深又怎舍得害他子嗣?可笑的是,玄烨竟然在此事上选择怀疑赫舍里! 圆月又低低道来:“奴才虽不敢断言天花粉是谁犯下的罪孽,但是平嫔定然是一早便知情的。否则她也不会从来不用宫里的茶叶,避开了天花粉这才有了龙嗣,却不想最后还是……” 是了。六宫妃嫔已许久无人有孕,这一年来只有慧妃和平嫔两人先后有孕,平嫔如若不知情又怎会避开那些茶叶,进而怀上龙嗣?而慧妃生性懦弱,且腹中胎儿又惨遭昭妃暗算,怎么想也不像是那幕后之人,只是……朱颜突然凝结了神色,近乎小心翼翼说道:“慧妃……莫非也是从不沾宫中的茶叶?” 突然提及慧妃,圆月一个愣神,迎上朱颜略带狐疑的双眼,“这个……奴才不知。” 朱颜强压住心头开始蔓延的疑虑:“你说你不知当日瓜尔佳氏的羹汤之中的钩吻花从何而来,那你知不知我难产那日饮下的那碗催生汤药中的钩吻花是怎么回事?还有后来瓜尔佳氏寝宫中搜出的两株钩吻花,这些事你都知不知道?” 圆月低眉顺目:“关于钩吻花……” 突然,廊下传来宫棠隐约的声音:“皇后主子,六宫妃嫔给您请安来了。” 圆月立即噤声,低下头去。朱颜声音透出难掩的不悦:“让她们在正殿候着吧。” 宫棠的嗓音平顺无波:“是,皇后主子。”没有人看见她在转身离去时眼中透出的一抹狠色。 天色渐暗,冷冽寒风夹带着大片雪花簌簌直落,时有呜呜的风声自重楼叠宇中呼啸而出,犹如鬼哭狼嚎,在夜色中让人心神不宁。 鸦群高高盘旋在某处宫殿之上,时有怪声传出。 众妃嫔自坤宁宫中昏省却被朱颜以雪天路滑天暗路难行为由纷纷挡了回去,众人吃了闭门羹只得打道回宫。 昭妃的步辇自然是走在最前方,随后便是平嫔和锦贵人,荣嫔和惠常在的步辇落在了最后方,只默默地远远跟随在众人后边。 锦贵人一只手从紫貂手焐子中抽出,接着漫天飞雪,凉凉开口:“皇后娘娘还真是疼惜咱们这些个小小的妃嫔,个个儿都到门口了还生怕咱们着了凉受了风寒,还暂免了晨昏定省,也不知是不是成日里见咱们,腻烦了。”语毕,咯咯一笑。 昭妃只是淡漠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平嫔长长的水嫩指甲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手中的小暖炉,闲闲启齿:“锦贵人一张小嘴儿还真是停不住,胆儿也大得很。难道你忘了早间晨省之时谁那么咄咄逼人地针对皇后,这满宫里就是尊贵如昭妃也不敢那般言语不敬,皇后可从未像今次这般毫不留情面地将众人撵走,可见是早间听了什么难听的话记在了心里头,不愿再见那嘴贱之人了。” 锦贵人花容一变,冷冷一哼,“我怎就咄咄逼人言语不敬了?我只是就莲池浮尸一案进言罢了,皇后如今躲着不见咱们,不过是查不出名堂破不了案见不得人罢了!或者是她明知凶手是谁却故意包庇,又想像上次常答应那般不了了之……” 昭妃突然淡淡出声打断锦贵人的喋喋不休:“放肆,皇后就是皇后,她意欲如何办案自是有她的道理,哪是你能随意置喙的?又岂能容你一介小小贵人无礼犯上?” “姐姐……”锦贵人话刚出口便被昭妃回首一记冷冷眼神迫改了口,“娘娘……皇后手中持有凶手遗留的玉佩,只要命人查出玉佩来源便可真相大白,可是当我问及玉佩之事她却一语带过,如此轻描淡写实在招人疑心。” 荣嫔和惠常在的步辇虽是隔着一段距离,锦贵人尖锐的嗓音却一句不落地溜进耳里,惠常在越听越受不住气,正想张口反驳锦贵人不料耳边传来荣嫔低沉的声音:“妹妹,静静听着就好。” 惠常在闷哼一声,嘟着嘴便一言不发了。 当此时,稍在前头的蓝贵人倏地一声冷笑,“锦贵人如此关心莲池浮尸一案是怕有朝一日自己也落得同样的下场么?” “停!”锦贵人一声低喝,抬着步辇的内监即刻噤若寒蝉止了步子,放下步辇。锦贵人搭着贴身宫女绿痕的手背下了步辇,踏着满地的厚雪一步步朝蓝贵人而去,食指猛地往蓝贵人脸面的方向一指,“你,给本贵人下来!” 雪,突然停了。空中开始下起断断续续的毛毛小雨,细长无尽头的绵长雨丝自黑沉天际漫天洒下,一缕缕直逼人心生寒意。 蓝贵人捏着罗帕拭去鼻翼上沾着的雨雪,唇边绽开一抹冷如墨色蔷薇的笑靥:“怎么,锦贵人当真是怕了么?这儿这么多人呢,就不必本贵人特意下轿陪你了吧?” 锦贵人涂画得过分精致的面容乌云密布,只差一道闪电便是雷雨大作,“也不掂掂自己的出身,什么东西!竟敢诅咒本贵人,看本贵人不撕烂了你的贱嘴!”正欲上前将蓝贵人扯下,却见蓝贵人两眼直勾勾盯着自己身后,眼里渐渐有惊惧凝聚,心下还以为蓝贵人怕了自己了,刚露出几分得色,不料四周尖叫声突起,所有人都满面惊恐直瞪着眼盯住她身后。 须臾,人群中不知是谁惊喊了一声:“鬼啊!”一时众人更是慌乱。有内监竟吓得弃下步辇跌跌撞撞逃了开去,胆小的宫女当场便吓晕了过去。 蓝贵人匆匆下了步辇扯过锦贵人,将其带到自己身后,怔怔地望着眼前怪异的情景。 长街的尽头,三丈开外的宫墙上方,有零星的鬼火正幽幽地飘近,一簇簇蓝绿色的鬼魅之火,拖着长长细细的尾巴,在暗夜中仿佛深宫之中所有冤魂聚集到了一起,一步步靠近活人们,贪婪地想汲取活人身上的元气。 森冷的空气中渐渐袭来一股极其浓烈的怪异香味。 即便平日万事无所畏惧的昭妃此时也是花容失色,到底是胆色过人,惊多过于惧,一把将紧紧护在她身前的未艾捻到了身后,一人为首,冲着越来越近的鬼火,入鬓长眉一扬,怒喝道:“本宫从来不信鬼神,也就没有害怕一说!究竟是什么人胆敢在天子脚下装神弄鬼,有本事给本宫出来!在背后耍这种见得不得人的阴招不嫌丢脸吗?” 一簇一簇的鬼火只愈飘愈近,众人只觉四周的气温越发的森寒。未艾浑身发抖,哭着劝求昭妃逃离:“娘娘,那是鬼火啊!没有鬼又怎会有鬼火?娘娘还是赶紧走吧!” 锦贵人躲在蓝贵人身后,手里死死捂着手炉也驱散不走身上的寒浸,亦是上下牙齿格格作响:“姐姐!一定是颜贵人回来索命了……” 锦贵人话未说完,只闻一声清脆巴掌声“啪”地响起。昭妃怒瞪锦贵人,呵斥道:“这一巴掌是告诉你,嘴是长在你身上,可耳朵是长在旁人身上,若是不知轻重,就永远把嘴巴闭上!” 平嫔被这猛地一巴掌吓得险些又惊叫出声,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往后看荣嫔和惠常在早没了身影,于是也紧拽着凝萃的手一步步悄悄往后退。 蓝贵人看着捂脸的锦贵人,看她抖得厉害,摸了摸她手中紧紧捂着的暖炉,忙解下自己的白狐毛领子莲青斗纹斗篷披在了她身上,淡淡说道:“昭妃何须动怒,锦贵人年纪尚小,也只是一时被吓坏了。眼前这般光景,大家又是吓又是冻的,依妾看大家还是先行避退,再请示皇后娘娘,昭妃意下如何?” 昭妃斜乜蓝贵人一眼,昂首瞪向愈来愈近的鬼火,末了一声令下:“你们速速到坤宁宫禀明皇后,本宫一人留在此地,本宫倒要看看了,这些个鬼火到底是冲着谁来的!又能耐本宫如何!” “你说什么?”此时坤宁宫中,朱颜披散着一袭长发,肩上只随意披着一件月牙白银丝牡丹大氅,脚下踩着一双厚底软鞋,诧异地望着眼前的荣嫔和惠常在。 宫棠、圆月捧上披风给荣嫔、惠常在拢上,又匆匆退下备姜汤去了。 惠常在吓得浑身直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泪珠子大颗大颗直往外冒。荣嫔紧紧抱着抖如筛糠的惠常在,面色亦是苍白如纸,“实在是吓人,外边儿都乱了套了,皇后娘娘您看该如何是好?” 朱颜急忙拉紧大氅,急道:“你们先留在这儿,赶紧换身暖和的衣衫,我出去看看。” 惠常在倏地拉住朱颜衣袖,哭着道:“姐姐别去,会有危险的……” 朱颜挽起惠常在的手,柔声道:“惠儿莫怕,这世上没有鬼魂,有的只是活人拿鬼的噱头在作祟。” 惠常在满面惊恐:“可是她们说是颜贵人的鬼魂回来索命了……” 朱颜唇边淡淡勾起一抹冷笑:“若真是如此那还真是省下我不少心力了呢,我也不必绞尽脑汁查什么案了,就让颜贵人的鬼魂显灵,夺去那人之命便是。” 朱颜话音刚落,安德三便火急火燎冲了进来,竟顾不上任何礼仪,只惊慌禀道:“皇后主子,锦贵人她……她……被鬼火烧身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六十八章 骨化形销 未到长街,凄厉的哭喊声已如夜枭惨叫般远远传了开去,在夜晚的深宫之中一声又一声地撞击、回荡,终和呼啸的寒风融为一体,真当像足了冤死的鬼魂在痛述未破的冤情和毕生的哀怨。 转过一处角门,朱颜猛地止住脚步,震惊地望着不远处那团熊熊燃烧着的巨大人形火球。惨叫声正是从那里传出。 大火已经遍布锦贵人全身,唯有头部依稀能辨认出原先那张艳丽精致的容颜,只是随着惨叫声愈演愈烈,就连发耳房中也见着了那骇人的东西,他给吓跑了,等到回去的时候已经找不着小南子了,这才着急忙慌去找……” 朱颜若有所思道:“小连子又怎会找到莲池去?”要知道宫里的奴才是最害怕那个地方的,更何况还是个“闹鬼”的夜晚。 安德三回道:“小连子是和小贵子一起去找的,二人心知自己失职,未敢声张,只想着能暗中快点找到小南子好将此事隐瞒下来。二人找到了御花园中,本来也不会往莲池的方向找去,但是无意中远远发现了小南子,心中暗喜,也好奇小南子意欲去往何处,便一路尾随着他,不知不觉便跟到了莲池旁,二人还未反应过来,小南子已经跳到了莲池中,二人正想上前去救人,谁知道……谁知道擒藻堂中突然传来女人凄厉的哭声,四周突然又涌出许多鬼火,这下又把他们吓得够呛,撒腿就跑了……” 玄烨把玩着和田玉龙纹扳指的手突然停住,眼中掺杂着怒火和疑惑,不怒自威:“即刻传明珠进宫查案!” 咸福宫中,灯如人心,晦暗不明。良久,昭妃和平嫔相对静默无言,各怀心事。 平嫔隐藏在纯白貂毛手焐子中的双手止不住的微微颤抖着,未几,还是沉不住气先出了声,语含激越:“苏想容也是你杀的是不是?是不是?” 昭妃冷厉眼风狠狠刮刺着平嫔,厉声道:“放肆!本宫也是能让你如此嚣张质问的么?” 平嫔惊魂未定:“顾不得那么多了……命都快保不住了!她们来了,她们的鬼魂来了!接下来、接下来就是我,然后就是你……” 死寂中,只闻“啪”清脆狠辣一声,平嫔被昭妃一巴掌打得趴倒案几之上,嘴角血丝瞬间溢出。 “没出息!当初敢做就要想到会有什么后果!你现在知道怕了?晚了!” 平嫔带着哭腔一把抓住昭妃的衣袖,扑通跪下:“姐姐,姐姐快想想办法,我还不想死,姐姐也是不想死的,姐姐向来厉害,一定会有办法的!就是常答应、苏想容化成了厉鬼也斗不过姐姐的……” 昭妃狠狠甩开平嫔,一声冷笑道尽了无畏之态:“若真是常答应化成了冤鬼她也怨不得本宫,一切是她咎由自取,本宫怕她做什么?至于苏想容,本宫告诉你,她不是本宫杀的。” 语出惊人。平嫔当下错愕,毫不掩饰自己的不相信:“怎会?怎会不是你杀的?宫中谁还会有杀人于无形的本事?况且她和常答应之死几乎如出一辙。” 昭妃明艳的容颜如暗夜蔷薇,无声怒放:“本宫自己做过什么自己清清楚楚。就你这贪生怕死敢做不敢当的模样,本宫还真没必要骗你。没错,常答应的确是本宫下的手,这件事你也是知情的,但是苏想容的死的的确确与本宫无关,本宫比你更想知道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竟敢在本宫眼皮子底下嚣张至此!只怕灵毓的死也跟此人脱不得干系!当真是好大的狗胆!” 闻言,平嫔难以置信的神色这才大为收敛,内心也是信了六七分,在凝萃的搀扶下站起,蹙眉惊疑道:“如此说来,人当真不是你杀的?” 昭妃看也不看平嫔一眼,兀自拢着珐琅金丝手炉稳坐高座其上,懒懒一“嗤”,凉凉道:“本宫还想问一句,人是不是你杀的?” 平嫔急急道:“姐姐说笑呢,我要有这本事,还能……”眼神一流转,止住了未说完的话,转而道,“只是有个问题还是要请教姐姐的。您和锦贵人是亲姐妹,您要是真和苏想容之死无关,那么发现苏想容浮尸之后,锦贵人的所作所为却是令人费解了呢。听说,当晚皇后可是拦着不让任何人靠近尸身的,可是锦贵人竟不顾皇后懿旨,闯了进去,嘴上说是为了见苏想容最后一面,实则更像是冲着尸身手中紧握着的那枚玉佩,就是在最后她也在不断提起玉佩一事。一开始我认定了她是受您之意,以为那玉佩定是您事先安排下的,但如今听您这么一说……” 昭妃冷笑着打断平嫔的话:“听说当晚荣嫔也在那儿?” 平嫔眼中突然一亮一震,喃喃道:“荣嫔?荣嫔……难不成会是她?” 此时,咸福宫首领内监张甫躬着苍老单薄的身躯兀自掀了棉帘子近前,在昭妃耳边耳语几句,昭妃听着听着眯起了杏眼,眼帘之上的飞红妆如落梅沁染,末了,她笑靥如花:“那枚玉佩当真是慧妃的?” 张甫退后几步,躬身回道:“老奴不敢欺瞒娘娘。” 昭妃笑得越发明媚:“本宫道皇后为何将那玉佩藏着掖着呢!原来如此。没想到后宫真是藏龙卧虎之地,看来不止本宫一人希望慧妃和她的孩儿早些入葬妃陵啊。” 平嫔发鬓上的翡翠蜻蜓珍珠头花在宫灯的掩映之下折射出一缕森寒的光芒,衬得她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越发的苍白如鬼,她粉唇抖动:“慧妃的玉佩?如此倒也好,既然已经有人比我们先动手了,我们何不乐享其成?” “乐享其成?”昭妃凝住了笑靥,慵懒斜倚座上,吐气如兰,“灵毓是如何惨死的,你不会是转眼就忘了吧?” 平嫔冷不丁打了个寒颤,扶紧凝萃的手,色厉内荏:“姐姐当真认为锦贵人的死不是鬼魂索命,是……人为?” 昭妃含笑一“嗤”,“这宫里头的冤死的人多了去了,怎不见比她们惨死百倍的人化身厉鬼向人索命?” 平嫔迟疑须臾,道:“只是那鬼火……”想及当时所见,浑身还是忍不住抖了抖,“要说是人为作祟,不免也太过诡异,宫里谁会这种妖术?” 昭妃红唇微扬:“皇后这不正查着呢吗?听说连纳兰明珠也被宣进宫了,他们到底能查到些什么,咱们拭目以待就是。” 平嫔道:“怕只怕皇后还没查出来,又有人丧命鬼火之下。旁人我倒是无所谓,只要不殃及你我便可。姐姐说这人到底是存着什么心思?究竟是冲着谁去的?” 昭妃掩袖打了个呵欠,声音虽慵懒眼神却忽然遍布杀气:“灵毓是本宫的亲妹,你说她是冲着谁来?” 平嫔未敢迎视昭妃双目,只垂首道:“苏想容并非姐姐所杀,也并不一定就是冲着姐姐而来,之所以杀锦贵人或许真是为报苏想容当日小梅园受辱一事,或者是另有隐情也说不定。若说此人是为了给苏想容报仇,那么杀苏想容和锦贵人的便是不同人了,但是也有可能二人皆为此人所杀,目的是为了以苏想容冤魂索命来扰乱人心,借鬼的名义以除去她所想要除去的人。姐姐以为呢?” 昭妃眼中杀意未退却:“无论如何,本宫都会为灵毓报仇。本宫就算再不喜欢灵毓,她也是本宫的亲妹妹,我钮祜禄家族的女儿怎可就此不明不白地荒诞死去!就是死也只能死在本宫的手上!” 平嫔闻言止不住又打了个寒颤。 夜业已深沉如墨,风雪交加。也不知是几更天了,昭妃傲然挺立廊庑下,冷眼目送平嫔的身影消失在眼前,突然,冷笑出声。 张甫和未艾在旁不免偷偷相觑一眼,只觉得天儿越发的冷入了骨子里。 未艾大气不敢出:“娘娘,出了这样的事儿,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办才好?” 昭妃冷哼道:“静观其变,等待时机。” 张甫低声道:“娘娘说的是,如今后宫失控,人心难测,保全自身方为上上策。奴才看娘娘实在是累着了,且先不说了罢,天儿太冷了,您还是进屋歇下吧?” 昭妃凌厉眼风扫向未艾手中的提灯,忽而挥手将它打落,顿时,灯心中的烛火触着了灯罩,“呼”的一下就烧了起来。 张甫和未艾惊慌跪下,惶恐不已:“娘娘……” “那鬼火不是厉害得很吗?本宫倒要看看它敢不敢烧到本宫身上?我钮祜禄灵秀在此对天发誓,她今日敢以鬼火夺我亲妹之命,我明日便敢以人火烧她九族以慰我亲妹惨死之魂!” 火,烧得“噼啪”作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六十九章 与君周旋 天方微微亮,夜雪初停,朱颜的暖轿已急匆匆停在慈宁宫宫门口。双脚才下地已见荣琳神色肃然恭候在旁。 朱颜忙迎上前去扶起荣琳,“姑姑,太皇太后这么急着召见,可是为着鬼火一案动怒了?” 荣琳轻叹一声,握着朱颜双手,担忧道:“可不是嘛!天子脚下,本应是太平祥瑞之地,如今竟出了这等不堪言耳之事,太皇太后就是再想撒手不管亦是难以心安。奴才已许久不曾见过老主子如此动怒了,就连皇太后也劝不住。娘娘回话时可得十足地走心才好。” 朱颜颔首,温声道:“多谢姑姑提点。” 待到进了偏殿寝宫之中,朱颜只觉原本冰凉的手心几乎要沁出冷汗来。皇太后正为太皇太后披上一件玄色大氅。屋里点着檀香,晨光透过明纸柔柔打在太皇太后面上,似乎拂去了她不少的怒意。 圆月为朱颜解下素色斗篷悄悄退了下去。 “给太皇太后、皇太后请安。”朱颜掀起裙角跪了下去,正儿八经行了半扣之礼。 太皇太后接过苏茉尔呈上的茉莉花茶浅尝一口,握着黑玉佛珠的手轻轻挥了挥,示意皇太后入座,这才正眼望向行着大礼的皇后:“皇后近来并无犯错,何必行此大礼?” 朱颜眉目一派恭顺柔和:“回太皇太后,孙媳无力管治后宫,致使后宫不睦,人心不古,更有鬼魂之说流传,频添人命,而今凶手仍旧逍遥法外,孙媳又怎会无过错。” 太皇太后面色一派宁和,唯有眼中不加以掩饰的一抹怒气透露了她不悦的心绪,“听闻颜贵人死的当晚,皇帝赏赐了你一座四季未央园?宫里头刚死了人,你们倒还有这般兴致,也实属难得。” 朱颜不自觉握紧手心,指尖触碰到沁凉的冷汗,心间似乎也随着凉了凉,“四季未央园是皇上的一片心意,圣恩难却。孙媳感念之余实感惶恐。” 太皇太后高高在上,素衣华服之中隐隐透出睥睨天下的至尊气魄,虽年华老去,积年沉淀而下的华贵尊容却足以令人忽视她因年岁留下的深浅痕迹,“古时夏桀有王后,名为妺喜,妺喜喜欢听裂缯之声,夏桀就时常将缯帛撕裂以博妺喜一笑。皇后你喜欢白莲,听宫人们说皇帝嫌弃御花园中的莲池不干净了,要给你在四季未央园中另辟一处莲池,莫非皇帝想为了博得你倾颜一笑,意欲效仿夏桀为你寻尽天下所有无污无垢的白莲花么?” 朱颜嗅出一丝险意,忙不迭俯身磕下一头,“太皇太后明鉴,孙媳绝不敢做妺喜那般的亡国之母,只愿效仿汉宫皇后卫子夫,一生克尽己任,不争不斗,宠辱不惊,一心一意管制后宫,不涉朝政,辅佐君王。” 太皇太后面色越发的柔和,只是眉头轻蹙:“汉宫卫皇后?她晚年下场可是悲凉得紧,效仿她么,你倒是不怕沾了晦气。哀家只盼你有母仪天下之风,贤良淑德,一生安康常伴君王侧,如此方能不负皇帝待你的一片痴情哪。” “听听,太皇太后内心是如何疼惜你的。”皇太后素来也是不管后宫诸事,如今碰上此等攸关人命的大事却也不免坐落不安,眼见皇后为此憔悴苍白,内心升起怜意,“历朝历代的后宫从来就不是个清静地儿,你心有余而力不足亦是在所难免,更何况你年纪还小,又心无城府,要你一人扛起这管治六宫的责任,实在也是难为你了。” 太皇太后手中的佛珠不停转动着,末了,幽幽叹气,道:“哀家自十三岁随哥哥吴克善初入盛京嫁与你皇祖父,到如今已历经三朝,早已见惯看透后宫诸人诸事。那时候你皇祖父妻妾如云,彼时的后宫尚不如眼下这般有规矩,争斗有过之而无不及。无论路如何难走,哀家也都一个人咬着牙走过来了,哀家自问问心无愧。那么你呢?芳儿,你是皇帝的元妻,万民之母,肩上所担负的远不止六宫之责,天下人又岂会因你年纪尚小而对你有半分的宽待?更何况你也已十七了,当真也算不得小了,凡事也应学会自己掌控,而不是让旁人为你劳心劳力,要知道皇帝为了前朝已经是劳累不堪,却还要为了你殚精竭虑。哀家老了,原本以为下半生可以贪图个清静,后宫诸事再不闻问。只是你若是再这般无为,叫哀家和皇太后如何放心将后宫全然交予你?” 朱颜深吸一口气,依旧垂首恭顺道:“孙媳让太皇太后、皇太后担心劳神了,实该受罚。前次常答应的死因未能查明,孙媳已为此寝食难安,是孙媳无用,未能将凶手绳之以法,已致颜贵人、锦贵人、小南子再度死于非命。天子嫔御也好,内监宫人也好,人命实不分贵贱,今次无论如何孙媳都会舍命一一查明案情,还死者一个公道,还后宫一派安定,如若不然,孙媳愿以命抵命。” 太皇太后定定凝着朱颜,微怔。皇后言下之意是在怪自己当日阻挠她查明常答应之死吗?常答应虽说不是什么好苗子,皇帝不需要那般无家势无才情无贤心的嫔妃,但毕竟也是人命一条,为了大局牺牲了她,对她而言岂非残忍无情?太皇太后眼中几不可察略过一丝愧意,“芳儿何必言重至此。罢了,归根到底也算不得你的错,哀家气的不是你,你且起来上座吧。荣丫头,给皇后备个手炉。”容琳福身道了声“是”,与皇后对视一眼,终究都放下了心头一块石头。 “听闻皇帝昨夜龙颜大怒,漏液急召明珠进宫,芳儿,你给哀家说说,案件都查到哪儿了?” 朱颜接过荣琳呈上的紫铜喜鹊绕梅手炉,点头对荣琳以示谢意,“回太皇太后,此案有明珠大人协助,孙媳当真是如有神助。有关御花园洒扫内监小南子之死,昨夜大人已然验过尸身,死因确是溺水而亡。只是大人心细,闻到死者身上有股残存的香味,于是顺藤摸瓜,到死者耳房之中查探,最终发现屋内还残留着一股草香味,香味原是出自炭炉之中。” 太皇太后奇道:“草香味?” 皇太后问道:“是什么草?莫非能致人于死地?” 朱颜回道:“回太皇太后、太后,向来都是夏日多蚊虫,因此一到夏日后宫诸人都会熏些艾草以驱蚊虫,这原是正常得很。我们原先以为小南子是在炭炉之中添加了艾草以驱赶蚊虫,这才让衣物染上了艾草的味道。后来仔细一想却是不对,冬夜寒冷,一般并无蚊虫侵扰,为何小南子会多此一举?细细察看之下,才发现那炭炉之中烧的并不是艾草,而是不论样子或是味道都与艾草极为相似的另一种药草——苦艾草。” 皇太后蹙眉道:“苦艾草?怎么宫中竟还有这种药草么?” 朱颜道:“苦艾草本身也具有驱蚊功效,但是其香味浓烈且伴有辛辣味,比艾草的味道要更烈一些,这辛辣味便是区分这两种药草最好的方法,即便药草被烧成了灰烬,辨认不出原貌,但是只要留心,其味却还是能清楚辨认的。小南子房中处处是这种香味,断然是错不了的。” 太皇太后接过苏茉尔呈上的一盅蜜炼枇杷膏,只用勺子轻轻搅拌着,却没有动口品尝的胃口,“那苦艾草到底有什么古怪名堂?” 朱颜回道:“鲜少有人知道,苦艾草尚有一种极其独特的作用——致幻。此种药草一般人少量闻了是无妨的,但若是在密闭的房中长期大量吸入则能使人产生幻觉。小南子是发现莲池浮尸之人,难免受了大惊吓,心绪已然紊乱,再加上苦艾草日日夜夜在旁作祟,如此一来更是神思不清,惧由心生,产生幻觉,这便可以解释他为何疯癫,成日觉得自己被鬼魂缠身。” 太皇太后冷哼一声,重重置下汤盅,冷哼道:“当真是妙计。此人心思如此缜密,又精通医药,步步为营,这样的人委身为嫔妃,还真是委屈她了。照这般说来,小南子这见鬼之说实属乌有,只是宫中多人亲眼目睹过那些鬼火,总不会都是苦艾草所致,全都是幻觉吧?” 一道柔和的晨光洒落在朱颜娴静柔好的面容之上,眼角如朱砂般的坠泪痣也蒙上了一层暖色,只是似乎怎样都暖不进心底深处,“鬼火所见,并非幻觉,否则锦贵人也不会惨死在鬼火焚烧之下。” 太皇太后点头,眼中略有悲悯之色,道:“那孩子死得惨,初入宫便沦为宫廷争斗的牺牲品,皇帝甚至还未正眼相看过她。” 朱颜低头道:“皇上原意是给以嫔礼厚葬入妃陵,只是礼部却纷纷上书,指锦贵人死因极其不祥,若是葬入妃陵轻者对后宫不吉,重者给整个皇室带来晦气,皆道不祥。既然牵扯到皇室安危,遏必隆大人深知其女死因,就是愤而告病不上朝,在丧葬这件事上却也未敢多言,皇上本就烦心,实在无力费心,便随了礼部所奏,将锦贵人于玉牒之中除名,不葬入妃陵,但皇上毕竟念情,为锦贵人在城外择了一处良地,仍以嫔礼厚葬之,做足法事以度亡灵。顾及君臣之情,皇上亦言明过些时日会另择个吉日再度纳入遏必隆之庶女为嫔,以慰遏必隆失女之痛。” “嗯。”太皇太后颔首,“皇帝长大了,到底是顾大局,如此方最稳妥。昭妃在皇帝身边时日于诸妃之中是最长的了,如今还未有所出,遏必隆那老头儿心里能不着急么?皇帝虽说还年轻,但于子嗣方面确实是单薄了些,再添新人亦无可厚非。” 朱颜只作恭顺状,“太皇太后说的是。” 太皇太后望着朱颜,眼中蓄着慈和,“宫中出了此等不祥之事,若再这么拖下去,再出人命,只怕人心将会更加惶惶难安,到时候就不再是你能掌控得住的了。鬼火之事,究竟查得如何了?” “确有眉目,只是孙媳有一计,尚且不能将鬼火的实情透露半分,以免让人起了防备之心,她若是收手,将会失去蛛丝马迹,届时想要查明将会难上加难,还望太皇太后体谅。” 太皇太后手中的佛珠不断地转动着,“哦?既有良策,想必你心中已有胜算,如此哀家便暂不插手了,你看着办吧。” 朱颜遂起身行礼如仪:“多谢太皇太后。” 荣琳突然打了帘子进来,福身道:“太皇太后,昭妃在外求见。” 皇太后道:“听闻那日她于宫中大为失态,直言要为锦贵人报仇,想必也是为了鬼火一事而来。” 太皇太后转动佛珠的手停了停,意味深长道:“遏必隆的女儿,都不会是无能之辈。荣丫头,宣她进来吧。” 昭妃一进门亦是大行跪拜之礼:“妾给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请安。” 太皇太后继而转动手中佛珠,微微侧目:“今儿个你们个个儿都是怎么了,都对着哀家行这般大礼,哀家虽是一把老骨头了,可也不是只知拘泥于礼教之人,别一见到哀家动不动就跪啊磕的,快起来入座吧。” “多谢太皇太后。”昭妃在未艾的搀扶下起身,落座朱颜下首,一如往常一般浓妆艳抹,眼帘飞红,一袭如水流淌的海棠红长袍环佩叮当,只在满头冰凉透冷的珠翠之间斜插一株白色雏菊,以示对亡妹的哀思,“既然皇后也在此,妾有一事还请皇后解疑,若皇后解不了妾心中的疑惑,便请太皇太后、皇太后为妾解惑。” 皇太后微微一笑:“昭妃素来聪慧,竟也有你想不明白的么?” 昭妃面无一丝笑意:“谢皇太后夸奖,若论起才智,妾还是远远不及皇后娘娘的。皇后乃后宫之首,又深得皇上宠爱,素来嘉言懿行,想必在莲池浮尸及鬼火烧身一案中定会守正不阿,无论查出凶手是何人,都不会暗起包庇护短之心,将其正法以肃后宫纲纪。” 朱颜冷眼打量昭妃,却也实在看不出真假虚实,狐疑她内心打的是什么算盘,“这是自然,不论凶手是何人,本宫都会秉公办案,就算凶手是昭妃你,本宫也绝不会手下留情。”说到最后,清透眼眸笼罩昭妃,颇含深意。 昭妃红唇倏然上扬,宛如一株海棠花突然无声绽放,艳绝人色,“如此,那妾便敢问皇后娘娘,这枚玉佩是怎么一回事?” 昭妃话音方落,未艾即刻双手呈上一绢白丝帕,将丝帕打开,一枚蝙蝠纹和田白玉佩赫然入目。 朱颜眼底一跳,沉声道:“这枚玉佩怎会在你手上?” 昭妃敛去笑靥,语声却是仍旧恭顺:“回皇后,妾听闻皇后自颜贵人尸身上获取这枚玉佩之后便即刻暗中送往内务府查找出处与去处,只是许久都未曾有消息,妾就想莫非是内务府的人玩忽懈怠,便亲自前往内务府走一趟,只是奇怪得很,内务府的人说是受了皇后懿旨,只能暗中查询,不得向任何一人透露任何消息,妾虽是一介后妃,不敢违背皇后懿旨,不能干涉内务府办事,但皇上应允妾协理六宫,参与鬼火烧身一案,而这枚玉佩显然是颜贵人之死的重要物证,颜贵人之死又与鬼火烧身一案脱不得干系,这才违背皇后懿旨亲自查明玉佩去处,实在是查案心切,如若皇后以为妾忤逆犯上,还请皇后降罪。”语毕,起身,深深一福不起。 太皇太后望向朱颜:“芳儿,怎么回事儿?” 未等朱颜启齿,昭妃已铿锵有词:“皇后方才说无护短庇佑之心,那么,请皇后告诉妾,为何将这枚玉佩藏藏掖掖,就因为它原属慧妃所有吗?” 提及慧妃,太皇太后眸色一变,皇太后不禁怔住。 昭妃又道:“满宫里谁人不知皇后与慧妃姐妹情深,倘若后宫这两桩大案都与她有关,那么皇后是打算包庇其罪过吗?” 朱颜心中虽早已动气,面上仍是端庄柔和,“昭妃这是在指摘本宫德行有亏吗?” “妾不敢。” 朱颜心底一声冷笑,上前亲手扶起昭妃,温婉道:“昭妃顿失亲妹本宫能谅解,但若因此而失了分寸便有失宫妃典范了。这两桩案本宫无时无刻不在费心查办,之所以暂未透露玉佩之事自有本宫的道理,仅凭一枚玉佩不足以断定颜贵人之死必定与慧妃有关,本宫当日从尸身上取下玉佩之时,那玉佩还尚有体温,试问随着冰冷尸身浸泡水中多日的玉佩又怎会留有人体余温?只可能是尸身被打捞上来时有人暗中将藏在身上多时的玉佩塞入尸身手中,昭妃又如何肯定这就不是那真正的主使者使的栽赃手段?” 昭妃道:“皇后说的是,您是中宫,做事自有您的道理,妾本无权亦无意置喙。只可惜如今这枚玉佩余温尽去,有的只是温润清凉之触感,已无法证实娘娘当日所感所觉,实难以此作为慧妃脱嫌之证。妾不明白既然皇后坚信慧妃清白,又为何向众人隐瞒这枚玉佩?所谓清者自清,慧妃倘若真是清白如莲,想必绝不怕皇后光明正大的盘查……”语至最后,刻意加重了“光明正大”四字。 太皇太后清了清喉头,昭妃会意即刻噤声。 “且不说慧妃素日温善柔弱,就是无意间踩死一只蝼蚁也会心疼上半天的人,实不像那歹毒心肠之人,哀家知道皇后是打心底里不信凶案与慧妃有关的,再者慧妃如今临盆在即,凡事自以皇嗣为重,想必皇后也是出此考虑。” 朱颜暗自松气,“还是太皇太后知孙媳心。” “嗯。”太皇太后阖目养神,一面转动手中佛珠一面缓声道,“但是皇后也应谨记,管治后宫不得以情误事。慧妃既然已临盆在即,那么哀家的皇孙不日即将降世,倘若这件事真与慧妃有关,皇后大可放开手去查办,不必再有顾忌。” 太皇太后话中有意,虽未十分挑明了说,但是朱颜内心已经十足十明白了。今次颜贵人之死不同于常答应之死,死的时间不同,家世背景不同,自然另当别论了。不管慧妃是否有罪,眼下腹中之子已经足月,即将瓜熟蒂落,就是查案波及到慧妃也有的是办法舍母保子,已不足为虑。朱颜内心不禁徒起悲怆之感,好一个帝皇之家啊。 “孙媳谨遵太皇太后懿旨。只是孙媳还是认为查案应当暗中进行,一来可尽保慧妃母子平安、有助于顺利产子,毕竟皇嗣才是皇家的头等大事,二来若查出所有的事情与慧妃无关,也可免其受疑败德之屈辱。不知太皇太后以为如何?” 昭妃闻言眼角眉梢之间一瞬掠过一丝冷笑,再度凉凉插嘴:“不知是不是妾愚昧无知错解了皇后之意,妾怎么听着皇后的意思还是有心护短?” 朱颜神色一正,豁然站起,袖袍一挥,沉声说道:“昭妃,慧妃及其腹中皇子是否与你结仇结怨?你如此咄咄逼人究竟是何用意?” 昭妃不慌不忙俯身跪下,慵媚中显尽不卑不亢:“皇后息怒。妾绝无冒犯皇后之意,只是查案心切。慧妃素得后宫众人喜爱,妾虽不曾与她深交,但也喜欢她不争不抢的性子,不曾与其结仇生怨。她腹中之子是皇上亲子,妾既为皇妃自然也算是其母,皇后也知妾侍君多年仍无所出,心中有多喜爱孩子谁人可知?将来只会倍加疼惜他,只当亲生孩儿对待。” 朱颜面色稍霁,只是眸色越发清冷凌厉:“本宫就当你此话是情真意切了。既然你不信我,今日本宫便当着太皇太后、皇太后面前以中宫典范起誓,来日不论查出凶案主使者为何人,本宫定依法严惩,以正宫规!” “皇后贤德,实乃我大清后宫之福,妾在此先替舍妹亡魂敬谢皇后。”昭妃俯身贴额,语含哽咽,发云一侧的累丝蝶恋花步摇一颤一颤的,摇曳生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七十章 深宫鬼魂 待回到坤宁宫,朱颜与安德三主仆二人关起门来说话。二人皆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半晌只听着厅中火炉燃烧红罗炭的“哔啵”声响。 安德三偷觑着朱颜的神色,细声细气道:“皇后主子,今儿个那昭妃可是猖狂了呢。” 朱颜抿了几口热茶暖胃,挑眉道:“事关她的亲生妹妹,骨肉相连,多半还是有真情的吧。” 安德三却摇摇头:“奴才倒不觉得。昭妃与锦贵人原本同为庶出,只是昭妃自小养在嫡母身边,那多罗格格视昭妃为亲生,她认定昭妃为嫡出,谁人还敢提及昭妃真实的庶出身份?多罗格格贵为县主,昭妃在母家自然而然也是尊贵无比,不是一般庶出之女可以比得的。奴才听闻锦贵人之母原是县主房中一名低贱的婢女,且还是陪嫁,后来成了遏必隆大人小妾之后县主极其厌恶她,照其母二人这样儿的关系,她们的女儿又怎会和睦相处呢?奴才早前看锦贵人眉目之间对昭妃是颇为忌惮的。” 朱颜沉吟须臾:“哦?竟是如此。听你这么一说,昭妃的态度却是造作了?果真如此的话,那么她也太过会演戏了。” “昭妃便是惯会做戏的。”安德三不置可否,转了话锋:“主子今儿个同太皇太后言明已有计策对付那鬼火,可是要捉紧时间撒网了?” 闻言,朱颜灰着脸放下茶盅,垂目摇了摇头。 安德三猛地受了一惊,手心捏了一把汗,惊慌道:“欺瞒太皇太后那可是……”生生吞下未完的话,转而说道,“主子这出拖延计使的却是万般无奈。只是即是出此下策,咱们也得赶紧想着真正的破解方法才是。想那鬼火即是人为则必定存在破绽,咱也不怕揪不出它的真面目来。” 朱颜曼声道:“它的真面目我倒是心中已有数,想不通的是它如何能大量在空中飘荡,时下天寒地冻,又时常降雨下雪,它是如何得以在空中燃烧又四处飘浮?真正是极其……”蹙眉顿了顿,及时将未出口的“不科学”三个字转换成“费解”。语毕,他内心不禁泛起一阵酸涩的涟漪,面具戴久了果然是与骨血相融合了吧?或者,他原本就是赫舍里这样的人?是了,他本来就是赫舍里流芳。 安德三又岂止眼前的主子揣着怎样的秘密和苦涩,只面露喜色:“莫非主子早已知晓它是何物?” 朱颜强行制住心中越发浓烈的情绪,转瞬已是略带狡黠的一弯浅笑:“安德三,咱们夜间去抓鬼火玩玩儿吧!” 安德三脸一抖。 晚间用过晚膳,一桌子没怎么动过的佳肴还未得及撤下,安德三已匆匆近前耳语:“皇后主子,听闻青衫殉主了。” 朱颜正胡乱用丝绢擦着嘴儿,闻言怔住:“青衫是谁?” 安德三低声回道:“锦贵人身边儿得脸的宫女,从府里带进宫的家生奴才。” 朱颜顿时明了,沉吟须臾,唇边浮上一抹淡淡的讽笑:“哦?殉主么?人都去了,说是殉主便是殉主罢。如此忠仆,好好安葬就是。” 安德三面上俱是和朱颜一般无异的了然神色,只恭顺应下了,并未多作言语。 是夜,依旧是雪花淡飞。朱颜又是独自一人伫立小梅林中遥望远处高空飘零的鬼火,早已吩咐安德三密传明珠进宫,却还要等上一时半刻。 还是原来的红梅树下,空无一人,只有一尊白瓷酒壶,在冷冽空气中散发清冽酒香。 轻轻拿起酒壶,深吸一口酒香,朱颜顿觉心中积郁减去不少。只是,眉目间沾染上了几许疑色。这梅酒究竟是谁有意放在这的?自打颜贵人死后,这酒便夜夜出现在这树下,散发着酒香吸引他前来。他本以为是容若,后来当面问过,才知道他并不知此事。而宫人们更不可能违背宫规偷偷饮酒作乐。 那么,会是谁?能暗入坤宁宫如入无人之境的人只有他吧?朱颜脑中闪现一张妖异绝美的面容,只是转瞬失笑摇头,怎会是他呢?他又怎会有这好心肠赠自己美酒以解忧愁?要知道,现在这些所有的苦恼和忧愁全都拜他所赐! 抱着酒壶,迎着寒风,往小梅林的深处走去,脑中不断重现白日里和昭妃一同前往钟粹宫时,慧妃挺着大腹艰难下跪,眼中蓄泪,口口声声言明玉佩早已丢失,与颜贵人之死绝无半点关系。 他又怎会不知道?这点栽赃陷害的小伎俩瞒得过任何人却瞒不过他。 “昭妃!”恨恨的,握一支红梅在手,朱颜冷冷吐出两个字,红梅枝应声折断。那个毒妇已经命太医李淮溪对慧妃的胎儿动了手脚,皇子已绝无存活的可能性,这还不够吗?非得要一尸两命才称心如意吗!他对尚未出生的无辜胎儿已经是爱莫能助,决不能再让慧妃死于非命! 突然,隔着几株梅树,似乎低低传来一句男子轻叹声。 朱颜陡然神色一泠:“谁?”他抬起步子朝声音来源处走去。 恰逢此时,安德三慌慌张张来报:“皇后主子,主子!” 朱颜止步回身,不悦道:“看把你慌张的,又出什么事儿了?” 安德三面上惊恐犹在,连说话也不利索了:“回主、主子,又闹、闹鬼了!这回奴才也瞧见了,确实是骇人得很!” 朱颜沉下脸:“到底怎么一回事儿?” 安德三结巴道:“奴才方才听小信子匆匆来禀报,说是六宫都乱了套了,有……有很多人都亲眼见到颜贵人的鬼魂在半空中飘荡,她、她、她的四周还跟着许多鬼火!奴才不信,可谁知出去一看……那确实是颜贵人哪主子!” 朱颜心中猛地一跳,急声道:“那东西既然在半空中飘荡,你又怎能看清那就是颜贵人的鬼魂?你看清它的脸面了吗!” 安德三不由一愣:“奴才……没看清。” 朱颜大袖一挥,怒道:“糊涂!既然看不清脸面,你怎能和外面那些愚昧之人一样,胡言乱语!如若连你都信了,宫里还会有哪个宫人不信?如此一来只会一传十十传百,再想洗清鬼魂之说已是不能!” 安德三“啪”地自打了一巴掌,苦着脸:“奴才该死!只是主子有所不知,奴才之所以也以为那是颜贵人的鬼魂,其实是因着那飘荡不定的东西酷似颜贵人平日里常穿的那件紫色一口钟,主子您想,颜贵人这才刚死,她的生前之物便在宫中四处飘荡,犹如御风而行一般,而一口钟四周更有鬼火相随,若非鬼魂作祟,试问一般的人又怎会有这等御物引火的本事?” “紫色一口钟?”朱颜眉头深皱,细细回想着苏想容平时穿着。 “是的,皇后主子,就是当日小梅林中颜贵人初得圣意之时,皇上曾夸赞其‘紫气东来’的那件浅紫色白芍药白狐领子一口钟。因着那日皇上夸了那么一句,奴才对那件一口钟还特意留心看了,断然不会认错的。” “即便真是颜贵人之物又如何?只不过是一件衣裳,本宫倒是好奇得很,到底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能耐能够在众人眼前这般装神弄鬼!走,前面带路!”临去之时,回头望去叹息声来处,却也不再多做停留,匆忙而去。 皇后步辇一路行来,六宫无不灯火如昼,却各自紧闭宫门,如临大敌。各处长街甬道更是针落可闻,唯有长街宫灯寂然独立,掩映着森冷宫墙。 高高的宫墙上方,时不时有寒鸦成群或三两只怪叫掠过,朱颜每往成群的鸦群中看去都能清楚看到几许人面鸟暗藏其中,虽心有恶寒却早已是见怪不怪,只作无视。 步辇匆匆自琼苑东门转入御花园,朱颜突被眼前的亮光刺疼了双眼,定睛一看,目及之处竟都是宫中禁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个个儿手持火把,几乎将整个御花园照成白昼。 后宫本是禁止侍卫进入,然而皇命一下规矩便暂时搁且。容若奉命加强宫中护卫,一见朱颜忙打千儿行礼:“奴才给皇后请安。” “快快请起。”朱颜下了步辇,急形于色,“可曾发现什么?” 容若摇头道:“回皇后,奴才一得安公公知会便立即对六宫各处出入口进行封闭,禁止任何人出入,尚未发现可疑之人。而宫人们口中所说的鬼魂奴才许是来晚了,并未看见。也已命人四处搜寻许久,却仍未发现其踪迹。” 朱颜道:“莲池那边搜寻了吗?” 容若面无惧色,回道:“回皇后,奴才第一时间便亲自查看过莲池,并无任何可疑之处。” 朱颜点头道:“做的好,莲池是个是非之地,从今日起,派人每时每刻都盯着,千万不可再出浮尸之事!” 容若躬身抱拳,回道:“奴才谨遵皇后懿旨。” 又一群寒鸦乌央乌央从高空飞过。朱颜抬头看天,此时雪已停歇,天际重云叠嶂,无月亦无星,静得有些可怕。 朱颜挺立寒风之中,以强大的意念压制住内心的不安:“安德三。” “奴才在。” “即刻传本宫旨意,近日宫中不太平,往后后宫一到夜间多有侍卫进出,为着宫规以及诸人安虞所虑,从明日起,一到戌时,六宫需得紧闭宫门,除却内监,一应嫔妃、宫女皆禁止外出,违者当严惩不贷!” “嗻!” 安德三话音刚落,众人忽听得一疏懒娇媚之声从后方传来:“皇后娘娘不会是连咸福宫也要一并宵禁了吧?” 朱颜转身一看,来者盛装凌人,衣带飘香,发云之间依旧佩戴一枚白色雏菊,不是昭妃还能是谁?待她走近行过礼问过安,才款款启齿:“免礼了。这么晚了,昭妃刚刚经历丧亲之痛,不在咸福宫里好好儿歇着,怎还跑出来凑这热闹?” 昭妃眉目似世间最为精致的泼墨山水画,只一颦一笑间已是醉人:“多谢皇后关心。妾也只是听闻外边儿闹哄哄的,宫人们都说真正见着鬼魂了,妾一时糊涂,竟想着是不是亡妹的冤魂回来找妾诉苦,若真是如此,妾也好问问她是否见着了常答应和颜贵人的魂魄,好将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理清,才好免去皇后的不辞辛劳。” 朱颜笑得含蓄:“昭妃不是一向不信鬼神之说吗?怎么今夜竟说出这些话来,所幸皇上不在,否则皇上若是听了这话可是会不满的。” 昭妃笑容略带歉意,微微福了福身子,道:“是妾过于思念亡妹,一时乱了心智,现下清醒过来只觉惭愧不已,还请娘娘莫要见怪见笑。” 朱颜皮笑肉不笑:“你极重亲情,如此好品性本宫又岂会怪你笑你?皇上特准了你协理六宫,又恩准你协助本宫查案,除却因为你是锦贵人亲姐,有怜你之心,更多的是相信你聪慧果敢,以你的才智襄助本宫是再好不过。咸福宫之所以也要和其他宫殿一同宵禁,也是出于安虞之虑,绝无束缚你自由进出之意,你还得协助本宫查案呢,就是想禁也禁不住呢。” 昭妃淡淡微笑:“皇后一片苦心,实乃六宫福泽。” 朱颜正觉脸上皮肉都快笑僵时,远处顿起喧嚣声,伴着寒鸦及隐藏在暗夜中人面鸟的怪叫声,清晰刺耳地传来。 容若一声令下:“保护皇后!”四周禁卫立即听命向朱颜和昭妃围住。熊熊燃烧的火把仿佛热浪直冲人脸庞。 昭妃纤纤玉手轻搭未艾手背上,转眸间就是一声嗤笑,“大人这么紧张做什么?皇后娘娘在此,任它何种凶煞也休想靠近半分。本宫等了那鬼魂许久了,正想会一会呢!” 朱颜沉声道:“是人是鬼总要会一会的。容若,前方领路。” 容若略有迟疑,犹豫道:“可是皇上嘱咐奴才一定要保护娘娘安然无虞……” 朱颜回头定定望住容若,皇后之威立时显现:“皇上还命本宫竭尽所能尽快查出凶案。若是一味躲着,还查什么案哪?你们这么多禁卫,难不成还容得那装神弄鬼之人肆意妄为么?你前头领路就是。” 容若只得抱拳应声:“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七十一章 鬼火焚衣 喧嚣声愈近,朱颜惊觉越走越靠近莲池,禁卫也越多。再转过一处假山便可遥见浮碧亭。 突听一阵衣袂翻飞之声刺入耳膜,众人豁然抬头一看,只见重重黑云之下,婆娑树影之间掠过一道黑影,沿着树顶向着莲池的方向掠去。侍卫纷纷高举火把,火光几要照亮了半边天,这才将那黑影的面目照清些许。 朱颜眯眼追寻着那“鬼魂”的踪影,发现那确实是苏想容生前曾穿过的那件浅紫色白芍药白狐领子的斗篷,四周鬼火环视,在夜色中孤零飘飞,魅影幢幢,确是像极了飘荡无主的鬼魂! 鬼火所到之处异香袭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其浓郁的怪异香味儿。 昭妃冷笑道:“苏想容酷喜浅紫,平日所穿衣物几乎都是浅紫色,此物确是像极了为她所有。只是单凭一件会飞的衣衫就断言这是苏想容的鬼魂也实在是愚不可及,夜来风大,怎知不是风吹动的呢?” 未艾在旁微弱搭腔:“可是那一口钟周边跟着许多鬼火”话未说完已被昭妃一记眼刀吓得住了嘴。 朱颜一声令下:“追!想办法将它拦截下来!” 容若面有难色,但仍旧遵命行事,匆匆领着一众侍卫追踪而去。朱颜和昭妃亦是紧随其后,很快一行人便来到了莲池畔。 忽有森寒夜风阵阵而来,鬼魅紫影一闪,衣袂猎猎竟直往结了薄冰的莲池中央扑去,惊起了一池的寒鸦。甫一触及水面,所有飘荡在其四周的鬼火便都落在斗篷之上,一刹那之间燃起蓝绿大火,紫色斗篷很快被鬼火吞噬,火中传出凄厉古怪的惨叫声,如夜枭怨泣似鬼魅哀嚎,听之令人毛骨悚然! 朱颜睁圆了双目,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诡异的一幕。所有在场的人无不变色,就是胆大无畏的昭妃,抓着未艾的手也在轻轻颤抖着。 一直默默跟随在朱颜身侧的宫棠惊得花容失色,腿脚一软就瘫坐下了,嘴里还念念有词:“果真是闹鬼了一定是颜贵人回来索要生前衣物” 朱颜平复心中疑惧,一声令下:“容若,你给本宫好好儿看着这里!不许任何人靠近半步。” “奴才遵旨!” 朱颜深深望一眼已被焚烧殆尽的紫色斗篷,莲池中央鬼火渐灭,只余凄厉怪叫声,心中的疑窦更甚:“摆驾钟粹宫!” 慧妃早已歇下,得知皇后和昭妃竟在深夜到访,心头忽地一惊,忙在紫玉搀扶下出门迎接。她披头散发,只在白色寝衣之外随意裹上一件天青色披风,大腹便便,孱弱迎风行礼,弱弱道:“未知皇后匆匆驾临,妾失仪了,还请皇后恕罪。” “快起来。”朱颜蹙眉看慧妃,“怎的脸色如此苍白?别是本宫突然到来吓着你了。” “多谢娘娘关心。娘娘深夜驾临定然是有十万火急的事儿,妾无妨。”言罢又与昭妃行过平礼。 昭妃慵懒却不失厉色的眸光扫过慧妃高隆的腹部,凉凉道:“慧妃,想必你也是知道近来宫中多有闹鬼传闻,一晃有人说是常答应的鬼魂,一晃又有人说是刚死不久的颜贵人,而今儿晚上皇后和本宫竟然亲眼目睹了颜贵人生前所穿的紫色一口钟在莲池之中被鬼火焚烧殆尽!你是钟粹宫主位,颜贵人随你居住,你可知近日颜贵人寝宫之中可有什么异样?” 慧妃心口狂跳不已,一只手紧紧抓着紫玉一只手抚住胸口,孱弱惧怕的模样我见犹怜,“自从颜贵人陨殁之后,我便命人将她的寝殿暂时封闭,所有东西都是保持原貌,偶有宫人前去清扫也未曾听他们说有何异样。” 朱颜温和道:“苏依尔哈,你不必害怕,本宫从未曾怀疑过你什么。只是颜贵人毕竟随你居住在这钟粹宫,如今出了这样的怪事儿,本宫也只是想进她寝殿中查看一番。” 慧妃苍白的面容勉强挤出一抹笑靥:“多谢皇后娘娘信任。紫玉,你赶紧带皇后和昭妃前往颜贵人寝殿。” 正如慧妃所言,苏想容的寝殿确实是被打理得纤尘不染,只是空无一人,地龙没有燃烧,暖炉之中也是空空如也,一室显得阴暗森冷,一阵夜风吹来,令人不寒而栗。有三两寒鸦停落在地板上,门一开便呼啦一下飞出去了。 紫玉吩咐宫人掌灯,数许烛光晃荡,倒也还能驱散些许寒气。 朱颜的目光追随着寒鸦而去,暗自用力吸了口寝殿中的气味——好香。心中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又说不上来。 宫人掀起分隔内外间的深紫流光水晶珠帘,朱颜缓步走进内室,环视一周并无发现有什么异样,清癯的目光扫遍殿中所有宫人,道:“谁是颜贵人贴身宫女?” 立马便有着浅褐色宫装的宫女站出来跪下身去,道:“奴才环佩参见皇后娘娘,愿娘娘福寿安康。” “起来罢。”朱颜温声道,待环佩站起现出了脸面,又将她细细打量一番,“有劳你把颜贵人生前所用衣 物全部拿出来。” “是。”未几,苏想容一应衣物全都摆在了众人面前,除却寝衣,果真几乎全是紫色。宫中规定低位嫔妃不得用深紫,因此她的衣物俱是浅紫,尽数为浅紫相配月牙色、白色、银色,花纹则多数为紫薇、芍药、剑兰,极为素淡清雅。 朱颜留神看过每一件衣物,突然蹙眉问道:“环佩,是不是还少了一件呢?” 环佩神色一慌张,陡然又跪下了,啜泣道:“皇后娘娘恕罪!确是少了一件一口钟,自从贵人出了事,奴才一直顾着伤心,还未得及仔细清理贵人衣物,前夜贵人突然托梦给奴才,说说她好冷好冷昨日奴才便想着清理贵人衣物,好给她给她” 昭妃长眉一挑,冷笑道:“给她烧过去么?” 环佩慌张之下磕了一记响头,慌道:“皇后娘娘恕罪。贵人托梦情景时时刻刻揪着奴才的心,贵人、贵人的惨死之魂必定是被困在了那冰冷的莲池水中,定是冷得受不住了才会给奴才托梦奴才本是想着偷偷将贵人的衣物烧、烧给她奴才违背宫规,奴才有罪!”语毕俯身不起。 朱颜凝眉,道:“那紫色斗篷如今在何处?” 环佩啜泣不已:“回回皇后娘娘,那一口钟不、不见了” 朱颜语声已没了温和:“怎么不见的?” 环佩哭着回道:“就在今夜戌时过后,奴才悄悄从贵人寝殿中取出一口钟,到莲池附近一处僻静的地方,正想点火烧掉,可、可谁知身后突然传来神鸟的怪叫声儿,奴才吓得手一抖,一口钟就掉在了地上,又隐约看到浮碧亭那边有鬼火,吓得转身就跑” 朱颜听到这面色才稍有缓和,问道:“因此一口钟便遗落在莲池附近了?” 环佩垂首道:“是的,皇后娘娘。奴才知错了,奴才再也不敢了。” “起来吧!”朱颜挥挥衣袖,“本宫念你思主心切就不责罚你了。人都去了,再留这些个东西只会徒惹伤怀,本宫准你把这些东西都烧了。” 环佩几不可见一怔,再度叩首,喜极而泣道:“谢皇后娘娘恩典。” 午时,朱颜正命人备上一桌子丰盛佳肴,一室香味缭绕,桂子跪在饭桌前面如死灰,饿了几天本就有气无力,被这饭香味勾得更是饥肠辘辘,饿得直冒虚汗。 “皇后娘娘,奴才奴才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朱颜给宫棠使了个眼色,宫棠会意颔首,旋即用银箸夹起一块烤乳鸽不断在连子鼻子前方来回晃动,笑眯眯道:“好香的肉啊!你想不想吃?” 桂子两眼直勾勾随着肉块左右移动,只差没流下口水,“想!想” 宫棠笑眯眯道:“只要你招出实情,这一桌子的菜全都归你!” 桂子双目发光死盯住饭桌,发了会儿痴,最终还是狠狠垂下头去,磕了一记响头,“娘娘就饶了奴才吧!奴才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哇!奴才实在不知娘娘想要奴才说些什么。” 朱颜挥手示意宫棠退下,似漫不经心道:“无妨,招不招由得你去。左右运子也已招了,再叫你来不过是要对一下口供。那主使者是谁本宫如今已是心中有数,你若是也如运子一般乖乖说出玉佩来源的实情,只要和他的供词一致,本宫不仅会赏你这一桌佳肴,还会恕你无罪。” 桂子眼中掠过一丝犹豫,也仅仅只是一瞬而过,便惊慌道:“如此说来,运子与玉佩之事定然脱不得干系,而奴才却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既然运子已经招供,还请娘娘饶过奴才吧,奴才当真一无所知!”言毕,磕头不起。 朱颜面色微沉,眯起双眼淡淡瞅着桂子,曼声道:“当真?运子却说此事你二人皆参与其中,这本宫可觉奇怪了,怎么他招了你却是不招呢?本宫再给你一次机会,如实说来!如若不然你让你给死去的人陪葬!”语至最后,凌厉夺人。 闻言,桂子身子抖如筛糠,竟然嘤嘤哭了起来:“饶命啊皇后娘娘,奴才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奴才但凡知道一丁点儿内情也不敢不禀报娘娘,奴才、奴才真的是冤枉啊!” 朱颜霍然站起,衣袖一甩,冷声道:“拉下去,再饿个三天!”横下心闭眼听着桂子讨饶声,耳边传来圆月不安的声音,“皇后主子,他已经饿得不行了,再这么饿下去恐怕” 宫棠一听立即瞪圆了眼睛:“怎么,姑姑心疼他们?难不成跟他们是一伙儿的?” 朱颜眼神一变,周遭立刻一片静寂。他意兴阑珊扫了饭桌一眼,道:“同样的方法,方才已审过运子,再审桂子没想到二人的态度竟然如出一辙,看来将他二人隔离开来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二人若无勾结,便只得一人与玉佩之事有关,那么当中必有一人在撒谎,你们从头看到尾,觉得谁更像是在撒谎?” 宫棠和圆月对望一眼,一一摇头。末了,圆月忽然眸色一亮,急道:“主子,奴才若无记错,当主子说出您已知晓主使人之时,他们二人虽都一口咬定毫不知情,但是运子慌是慌,却从未有过犹豫,而桂子除却惊慌还有过一瞬的犹豫,这是否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七十二章 撒网捕鱼 落脚紫禁城中最高的一处角楼,幽夜松开怀抱放开朱颜,独自转过身,森冷睥睨整座紫禁城,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幽夜左肩上的人面鸟恶狠狠瞪着朱颜,一人一鸟大眼瞪眼,直瞪得朱颜寒毛直竖,咬牙切齿低吼了声:“死肥鸟!” 人面鸟之王似乎能听懂人话一般,怒叫一声飞起直掠朱颜,就要往他脸上啄下去时,黑影一闪,牢牢将它抓了回去,放在手中轻轻抚摸片刻,森冷邪魅的声音中暗藏责备:“玄血,别这么冲动,她还不能死呢,等到我不想捉弄她了,玩腻了,再让你一口一口吸她的血吃她的肉。在这之前你给我乖乖的。”突然手朝朱颜胸前伸去,疏忽间已解下他肩上杜若色的斗篷,“去吧。”玄血怪叫几声飞了出去,幽夜将手中斗篷朝着空中一抖,斗篷旋即扑在玄血身上,随着它在夜空中盘旋飞舞,在若隐若现的月光之下,杜若色的斗篷飘忽诡异,宛若幽灵现身。 朱颜慢慢放下护住脸的双手,双目发怔地随着斗篷飘荡的身影,脑中豁然明朗! 玄血像无头苍蝇般顶着斗篷在夜空中飘荡,直到幽夜红唇勾起一抹邪笑,伸出左手,才怪叫着飞回幽夜手臂上。 幽夜解下斗篷扔还朱颜,右手不断抚摸着玄血乌黑光亮的毛发,似笑非笑:“让你做了一回鬼,好玩吗?” 朱颜急问道:“你知道是谁?” 幽夜笑道:“这宫里没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但是,告不告诉你,要不要让你好过,在于我的心情。” 朱颜白眼:“那你肯不肯告诉我常答应和颜贵人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两名死者都是失血过多致死,然而身上并没有导致失血致死的伤口,这种诡异死法,不可能跟你全无关系。” 幽夜冷魅一笑,大风不断撩动着他的玄色外衣,猎猎作响,“我从来不杀孱弱的猎物。不过有一点诱惑我是难以抗拒的,那就是人将死之前在拼命挣扎那一刻的血,真的很美味。” 朱颜反射性倒退一步,眼中无法遏制露出抗拒、鄙夷和无法不承认的惊惧:“你明明可以在那一刻救下她们” 一声冷笑打断朱颜未完的话,“我看你直到现在还不明白一点,我出现在这里,绝不是为了救人,我不会浪费半点力气在不相关的人身上。相反,我等着这里的每个人将死的那一刻。” 红唇似血,妖冶而绝世。 幽夜蓝眸水光一掠而过,略歪着头好整以暇地睨着朱颜。 “关于闹鬼的事,你要是想知道更多,不如拿你的血来交换?” 没有多做深想,一听这话,朱颜全身细胞立即警惕起来,迅速倒退几步,双手交叉在前胸,剑拔弩张:“你休想!不就是查案吗?又不是没查过!有什么难的?我还不稀罕你告诉我呢!你搞清楚了啊,这次是你自己提醒我的,我可没求着你,你别妄想咬我!” 幽夜轻蔑撇嘴,就像看一只毫无抵抗力的猎物,只微微一个意念,黑影已在朱颜眼前,邪魅蓝眸释放巨大魔力,一瞬间便控制住了朱颜的意志力。 黑色风衣在风中猎猎作响,他大张双臂,对着朱颜迷离的双眼轻柔唤道:“过来。” 朱颜呆滞地靠近。 “抱我。” 朱颜迷离的双眸忽然痛苦地闪了一下,旋即还是面无表情僵硬地环抱住他的腰身。两人的身后,风雪不住。 夜色迷离,大雪纷飞。御花园中依旧三步一岗两步一哨,火光冲天。朱颜伫立莲池畔,望着已经结成厚冰的池面独自沉思。池面不时有成群乌鸦盘旋而至,逗留片刻后又纷纷离开。偶有鬼火从树梢暗缝中飘出,在半空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蓝绿光。 安德三撑着明黄垂珠伞为他遮挡风雪,明珠和容若则默默守候在身后。 朱颜冷凝的目光从池面上转移到四处漂浮的鬼火上,火把将他眼角的坠泪痣映照得昏黄晦涩,苍白的面容上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蜜蜡,阻碍了顺畅呼吸。 “这么晚了还叫你们在这儿守着,真是难为你们了。天儿愈见冷透心骨,此时你们本该睡在热炕上才是。” 明珠温润一笑:“皇后娘娘莫担心,都是喝过浓姜汤了的,冻不坏身子。奴才倒是担心娘娘纤纤凤体,站在这风雪中可别受了风寒才好,不若早些回宫歇着,也好免去皇上的担忧,这里就交给奴才和容若,娘娘放心就是。” 安德三轻叹一声,“大人就随主子去吧,就是皇上啊也劝不住。这几夜主子是天天儿往这守着,不见着那‘鬼魂’是绝不会回宫的,若是不让守着,只怕会夜不安寝。” 朱颜微笑以对:“你们看,莲池中的水终于结了厚厚一层冰,天冷也总有天冷的好处。” 明珠望着光滑如镜的冰面,温声道:“原来娘娘一直在等的是这个。” 朱颜笑看明珠:“大人 可有兴致陪本宫到冰面上走一走?” 明珠一愣,旋即轻笑出声,“娘娘好兴致。无论娘娘吩咐奴才做什么,奴才都会舍命相陪。” 安德三却慌了神:“这主子,那冰面可是滑得很哪!万一一脚踩空滑倒了可就坏事儿了!大人,您看您还真就一口应下了,也不劝着。” 朱颜横了安德三一眼,佯怒道:“成天就会罗里吧嗦,是不是本宫做什么你都要管一管哪?” 安德三苦笑着低头:“奴才岂敢。” 朱颜浅浅一笑,望向容若,后者坚定朝他点点头,他才安心搭着明珠的手背往池中信步而去。 池中成群寒鸦受扰,呱啦怪叫着四散离去。 愈往深处走,明珠的眉头皱得愈深。 朱颜轻轻启唇,呵出的气飘渺成了一片白烟:“闻到了?” 明珠锐利目光搜寻着臭味来源处,却以失望告终,不免疑惑道:“天气太冷,在池畔上站得远,倒是不怎么闻得到,只是偶尔被风送过来一丝淡淡的味道,倒也没注意,怎么越往深处走臭味却越浓,莫非娘娘早就发现了什么?” “早些年我对中医稍有涉猎,略懂些药草。鼻子也算是灵敏,自然该嗅出这空气中有何不同。大人仔细闻闻,看看能否辨别出哪些药草味儿来。” 二人站立,明珠凝神深呼吸,忽然眸色一亮:“鱼腥草和南柴胡,似乎还有别的味道掺入其中。” 朱颜含笑点头,道:“大人的鼻子也是灵敏得很。确是有这两味,大人再闻闻,可有鸡内金的味道?” “鸡内金?”明珠蹙眉深呼吸,“似乎还不止,闻着像是掺杂了好几味动物内脏。” “没错了。”朱颜继续往莲池深处走去,触目皆是被惊飞的寒鸦和星星点点忽远忽近的鬼火,人仿佛置身于幽冥世界。 明珠紧随朱颜身后,很快两人便到达莲池中央——鬼火焚衣的地方。 莲池中央本聚集着数量最多的乌鸦,鸦群中不断发出焦躁的叫声,仿佛美食近在眼前却怎么也找不到。明珠和朱颜轻轻一靠近,密密麻麻的鸦群呼啦一下四下逃飞,遍入乌云无处寻。 残月如钩。 朱颜蹲下细看起脚边的冰面,明珠也随之蹲下。 朱颜对着冰面画了一个圈,“大人请看,这块冰面下的颜色暗红如浓茶,怪味在此处也是最为浓烈,很显然是有人故意将掺杂多种刺激性味道的中药汤汁倒在此处。池水结了冰之后虽然会减淡酸臭味儿但是也正正是结冰才能将这味道凝结在此处。” 明珠扶起朱颜,环视四周些许不愿离去的乌鸦,突觉心领神会:“神鸟喜食酸腐之肉,而这种臭味极为接近腐肉之味,最能吸引神鸟。” 突然,池畔上传来容若一声喝令:“来了!众侍卫做好准备!”随后短暂的衣物御风而行的猎猎声即刻淹没在禁卫军浑厚的领命声中。 星星鬼火之中,一袭紫色斗篷正快速往莲池的方向飞掠而来,衣袂翻飞之时带动着四周的鬼火,愈来愈多的鬼火往斗篷边靠近。 明珠迅速护在朱颜身前,“娘娘请速速远离莲池中心。”随后急急护送朱颜往池畔边撤退。 安德三接过朱颜手时,一张苦哈哈的脸都快没形了:“我的好主子哎!”一袭披风即刻拢上朱颜肩头。 朱颜眼见紫色斗篷愈来愈接近莲池中央,已被些许鬼火点燃了衣角,扬手果断挥下:“动手!” 一声令下之后,侍卫中起了齐整的步履声,未几,池畔一左一右两道冲天水柱自水龙中喷射而出,正中池中央已经燃烧起来的紫色斗篷。很快,鬼火被灭,四周的乌鸦惨叫着逃散而去。 火灭水收。一张大从天而降,将紫色斗篷牢牢住。众侍卫齐刷刷奔至莲池中央,将紫色斗篷紧紧围绕其中。容若足尖轻点,飞身掠至莲池中央。紫色斗篷上蹿下跳,如同活物,就好似当真被鬼魂附着其上。 朱颜、明珠、安德三紧随其后匆匆赶至。 容若眼中寒光一闪,腰间寒剑出鞘,映射着月的冷光,利刃直刺斗篷。一声惨叫过后,斗篷被剑刺中的地方渐渐晕出鲜血,血水顺着剑尖低落冰面,如红梅飘落。 容若收剑入鞘,立即有侍卫上前收。掀开紫色斗篷当时,众人不禁傻眼。容若冷凝斗篷下被他一剑刺穿的一双乌鸦,却是一贯的面无表情,取过一旁的火把,扔向奄奄一息的乌鸦。 顿时,凄厉的惨叫声拔地而起,在死寂的深夜里一层一层地荡漾开去,犹如鬼哭狼嚎,正是每次鬼火焚衣时紫色斗篷所发出的“鬼哭”声,直令人毛骨悚然,胆战心惊。 容若转身对着朱颜打千儿:“请皇后娘娘宽恕奴才对神鸟的不敬之罪。” 朱颜即刻虚扶一把,爽朗笑道:“你助本宫这么大一个忙,只有功没有罪,应该大大地赏!” 容若回道:“多谢皇后娘娘。娘娘果真神机妙算,真相竟是如此,奴才等无不佩服敬重!” 朱颜收起笑容,沉声道:“还未最终破案,这还只是个开始,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七十三章 水深火热 林忠与紫玉交换一记眼神,二人磕头不起:“慧主子冤枉,奴才冤枉。” 荣嫔也着急出声:“慧妃素来仁善,如何能做出这等歹毒之事?这其中定然是有什么误会。” 平嫔眼波一转:“荣姐姐说的是,慧姐姐就是瑞儿中毒而死之时亦伤心了许久呢。” “瑞儿?”朱颜看一眼安德三,安德三略略点头,随即前去搀扶慧妃入座,并守在了一旁。 平嫔道:“是慧姐姐往昔养的一只狗儿,甚为乖巧可人疼儿。” “中毒而死?”昭妃瞟过安德三,迷离而魅惑的杏眼盯住慧妃,似笑非笑,“是如何中的毒?怎么慧妃宫里头竟到处都有毒药么?” 平嫔微微蹙眉,疑惑道:“妾当时也觉奇怪,慧姐姐宫里头好好儿的哪来的毒药?兴许是瑞儿贪吃误食了有毒的虫子。” 昭妃淡淡一笑明眸生辉:“难不成颜贵人也是误食了有毒的虫子?皇后,敢问颜贵人究竟为何毒致死?” 朱颜静默须臾,终是说道:“钩吻花。” 殿中突然一片死寂。平嫔惊慌不已:“怎会?瓜尔佳氏不是早已经殁了吗?当时承乾宫里所有的钩吻花都给烧毁了的,又怎会再度出现?” 昭妃顿笑出声:“莫要告诉本宫就连瓜尔佳氏的鬼魂也出来闹腾了,那可真是热闹极了。” 女眷听者除却朱颜和平嫔身后目光怨恨的凝萃,其余人皆突然打了个寒战。 朱颜皱眉看向昭妃:“昭妃。” 昭妃微微一福,冷淡道:“妾失言了,”顿了顿又道,“一时的玩笑话诸位且莫当真了。所谓鬼在人心,只会是心怀鬼胎的贱人在背后装神弄鬼。皇后自然不信慧妃与毒物有关,那么为证慧妃清白,搜宫如何?” 朱颜右眼角的坠泪痣似乎闪了闪,朦胧而迷离,他迟疑地看着慧妃,后者勉强挤出一抹苍白的笑靥,语声却是坦坦荡荡:“妾清清白白无愧天地,若搜宫当真能证明妾的清白,一搜又如何?” “很好,”昭妃收起一脸皮笑肉不笑,肃然下令,“来人,搜宫!” 朱颜眸光微漾,面色微沉,心中明白此时并无任何理由能够阻挡,朝容若打了个眼色,看着他加入搜宫行列后才缓缓道:“环佩,鬼火焚衣是谁指使你的?” 环佩始终低垂着头,闻言豁然抬头:“回皇后娘娘,是奴才一人所为。” 昭妃在旁凉凉一哂:“皇后可别忘了那枚玉佩。” 朱颜道:“那么你告诉本宫,你是怎么想到利用神鸟绑着斗篷装神弄鬼的?” 环佩回道:“奴才虽非打在京城中长大,但想要知晓神鸟的习性实属易如反掌,只要利用近乎腐肉的气味儿将绑着一口钟的神鸟儿引到莲池中,再由鬼火引燃,相信没有人会怀疑这不是颜主魂魄显灵。” 朱颜暗自沉吟,须臾后又问道:“这么说来,鬼火也是你一人想出的计谋?” 环佩突然哑口无言。殿内一时鸦雀无声,唯有暖炉和大炭炉不时传出的劈啪声。一阵沉默后,她终于开口:“回皇后娘娘,鬼火并非奴才所为。” 此话一出,所有人面部都一怔。 昭妃杏眼眯起,凉凉问道:“那是何人所为?” 环佩回道:“奴才也不知。” 昭妃笑着冷哼一声,道:“笑话,你若真是什么也不知,却如何懂得鬼火焚衣?你可别告诉本宫一切只是巧合罢了。” 环佩道:“奴才正是因为见着鬼火才萌生鬼火焚衣这个念头。若非宫中突然出现大量不明鬼火,奴才也想不出这一计策。奴才相信,那些鬼火才是颜贵人真正显灵。” 朱颜如利剑般的眼神迫住环佩双眼,想从中捕捉一丝谎言的痕迹,却发现一无所获,“如此说来,锦贵人被鬼火焚身一事也与你无关咯?” 环佩坚定道:“自然是无关的。锦贵人是否与我家贵人之死有关,奴才并不知悉。而锦贵人的死是否是我家贵人显灵之后的报仇,奴才更是不敢胡乱猜想。毕竟锦贵人和我家贵人并无甚大过节,又遑论仇恨?” 昭妃右手指的金护甲用力抓着梨花木圈椅上的扶手,发出刺耳的叽叽声,她仰天长叹一声,道:“好一个狡猾的狗奴才。你将鬼火一事撇得干干净净,难道不是为了逃避杀害锦贵人之罪?” 环佩冷笑道:“奴才就是少了这一桩罪名莫非就能活下去了么?随您怎么想,奴才将死之身就是欲加之罪也已无所谓了,只求皇后娘娘能秉公处决慧妃以祭颜贵人冤死之魂!”言毕磕头不起。 “慧妃”昭妃秋水眸光轻转,望向慧妃,“实则本宫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想问问慧妃妹妹。” 慧妃双手紧紧拽着紫色斗篷两侧的白狐毛领子,几乎下一瞬就要昏厥过去:“昭妃姐姐请说。” “ 你说为何锦贵人在向皇后娘娘提及妹妹你那枚玉佩之后就被鬼火烧死了呢?你说这真是巧合还是有人蓄意杀人灭口呢?” 慧妃霍然站起,全身抖如秋风落叶,哭腔中带着凌厉:“昭妃的意思是说那些鬼火是我装神弄鬼,锦贵人也是我杀人灭口吗?当时已有不少人知道那枚玉佩的存在,为何我偏偏只杀她一人?荣嫔也是知道的!皇后娘娘更是知道的!既然鬼火想杀谁便杀谁,那我怎么不把所有人都杀了才算干干净净?” 昭妃面容突地暗沉,冷冷道:“你不会不知道皇后为你封锁了玉佩存在的消息吧?当时知道那枚玉佩存在的就只有皇后、荣嫔、惠常在和锦贵人,荣嫔和惠常在和你素来交好,又得皇后嘱咐,自然不会向外透露消息,但是谁知道呢?皇后一片用心良苦谁知道会不会付诸东流呢?先是锦贵人,谁知道接下来会不会是荣嫔?会不会是惠常在?会不会是或许你打算将我们一个儿一个儿慢慢杀掉呢?或许你想让所有人都相信鬼火当真是颜贵人灵魂所化,而恰好锦贵人在颜贵人生前曾经欺辱过她,不正是可以借着鬼魂复仇索命这般嘘头唬弄诸人么?哼,冤魂索命,既能让所有人都相信锦贵人之死不是人为,更能借着这嘘头除掉自己的眼中钉!你说,接下来你想让谁死?最后又想让谁成为你的代罪羊?” 慧妃在安德三用力的搀扶下仍然站立不稳,就像浩瀚大海中一片最无助的孤舟,梨花带泪:“不!不是这样的!我连鬼火长什么样都不清楚!谁的死都跟我毫无关系!皇后娘娘,妾只一心安胎,只想平平安安诞下孩子,旁的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知道,妾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彼时,容若和林甫一前一后近得前来。昭妃秋波只瞟向了林甫:“如何?” 林甫躬身,回道:“回昭妃娘娘,并无搜出任何毒物。” 昭妃眼中并无一丝意外和失望,只静静垂下头再度玩起指上的金护套,不言不语。 朱颜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一半,但心中的疑虑却是有增无减,他望着容若,后者朝他摇摇头。 朱颜转眼看着慧妃高高隆起的腹部,一颗心忽然紧紧揪着,低沉道:“既然如此,慧妃即将临盆,本宫谨遵太皇太后、皇太后嘱咐,凡事应以皇嗣为先,未免动了胎气,就等孩子降生之后再行审问吧。” 昭妃面上浮出一抹冷笑,缓缓站起:“那么依皇后的意思是打算让后宫那些无所不在的鬼火继续飘荡了?妾斗胆说句晦气话,如若死的是皇后的亲妹妹,不知皇后还会不会如此优柔寡断偏袒徇私?” 朱颜蹙眉,声音也随之冷冽:“本宫已经说过多次了,一切当以皇嗣为先!昭妃,李太医是慧妃此胎的首领御医,倘若慧妃此胎有所差池,李太医将首当其冲。本宫知道李太医医术高明,素来是昭妃你最信任的太医,多年来所幸蒙他悉心调理,你的身子方能如此康健。他是妇科千金的翘楚,来日你若能身怀皇嗣,一番照料也需得倚仗于他,若是他死了,对于你可谓是莫大的折损呢。” 一番话中有话令昭妃面色变了几变,末了,依然是一贯的疏懒淡漠:“多谢皇后对妾的将来如此关怀备至。就让慧妃先安心待产,皇嗣平安降生之前不许任何人惊扰,就是论罪也等到孩子生下之后再说。但是,慧妃的胎自然是要顾及,然而案子也不可耽搁,恐生变数。一日不查明真相后宫就一日无安宁,就算皇上宽厚,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也容不得如此乌烟瘴气的后宫,皇后以为呢?” 这样一来,慧妃就等同于禁足。只是,眼下也别无他法了。朱颜颔首,道:“安德三,安顿好慧妃,着太医好生看着。再传本宫懿旨,让孙之鼎暂且放下太医院一应事务,就在慧妃身旁守着,务必保她平安!” 慧妃眼中蓄泪,艰难屈膝:“谢皇后娘娘。” 朱颜扶起她,轻拍她冰冷的手,面带愧色:“去歇着吧。为了腹中之子莫要多思多忧,你会是个好母亲的。” 慧妃望着朱颜的神色复杂悲恸,欲言又止,末了,只是含泪点头。 深夜的甬道上略有积雪,寒风吹拂飘雪,零星鬼火忽隐忽现。昭妃于步辇之上远眺鬼火,神色不明。 林甫紧紧跟在步辇旁,待离坤宁宫远了,声道:“娘娘,皇后较之往昔当真是变了许多。” 昭妃描画入鬓的黛眉挑了挑,沉默良久,沉声道:“这个皇后有意思得紧。如今这后宫里还真是卧虎藏龙了,孰真孰假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看得清的。也无妨了,漫漫长日多寂寥,本宫耗得起,也玩儿得起。” 未艾坚定道:“娘娘终会得偿所愿。” 昭妃阖目养神,红唇微扬,却似乎掺入几丝苦笑:“二阿哥近日好吗?” 未艾顿了顿,回道:“听闻一直都很好,皇上最疼二阿哥,有什么好的都往他那儿送,那可是大阿哥比都比不上的。” 昭妃唇边的笑意加深:“皇后待二阿哥如何?” 林甫和未艾齐齐怔了怔。未艾回道:“这个宫棠倒是从未提及。身为亲生母亲,难不成还能不疼得紧?娘娘若是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七十四章 故人之情 人人都冷得缩成了开败了的黄花,唯有满园的梅花正是怒放之时,愈寒愈欢。 朱颜自圆月手中接过一盏气死风灯,温声道:“你下去吧,本宫想和三子独自走一走。”指指头顶上的油纸伞,“零星雪花而已,用不着它。” 圆月从身后宫女手中接过海棠形铜鎏金手炉,低头道:“是,夜来风大,主子还是把手炉捂着吧。” 安德三连忙从朱颜手中接过气死风灯。朱颜笑着接过圆月手中的暖炉,轻声道:“去吧,屋里暖和。” 圆月应声,倒退几步后便自去了。 安德三左手提着灯,右手高高抬起,道:“皇后主子,雪地难行,您扶着点儿。” 朱颜脚下特意穿着一双软底鞋,并不觉难行,顶着雪风一步一步稳稳走着,“不必了,总不能连寻常的走路都依赖旁人。” 安德三默默放下了手臂,低头不语。 朱颜伸手拂去安德三顶戴上的雪花,柔声问:“你冷吗?” 安德三猛地摇着头,“奴才不冷,有主子在身边儿,奴才暖得很。” 朱颜突然牵起安德三的手,掌心突然传来一下震颤,他回头“还真是暖的,真好。” 安德三触电般缩回了手,惊惶无措:“主、主子奴才卑贱之躯” 气死风灯忽然一阵猛晃。朱颜看着安德三紧紧藏在身后的双手,唇瓣泛起一丝狡黠笑意,伸出手去,强硬道:“手给我。” 安德三摇头,哭笑不得:“奴才不敢。” 朱颜执意道:“不过就是借点温暖,你倒是气得很。快点儿,如若不然,我的手就这么冻着了。”露着促狭的微笑,晃晃光溜溜的手。 安德三眉头打成了个结,笑又笑不得,哭丧着个脸,磨蹭半晌才颤颠颠“献上”空着的一只手,嘟哝着:“手炉不是更暖?主子就是爱捉弄奴才。” 朱颜呵呵一笑,满意地牵过安德三的手,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怎及你的温暖。等到有一天我醒来了离开了,或许最不习惯舍下的就是你呢。” 安德三怔了一会子,呆呆道:“紫禁城就像是一座世上最华丽的鸟笼,把主子这样不一般的凤凰牢牢困住了。凤凰本非鸟儿那般的凡物,又怎甘愿受困一生呢?” 朱颜忽的驻足,回头盯住安德三,眼里满是诧异。 安德三刚接触到朱颜的眼神,立即低下头去,低声道:“奴才斗胆说句悖逆宫规的浑话,素来后妃难当,可又有多少人明白皇后的苦楚?奴才打从主子入宫,伺候主子至今,从来未觉主子内心快活过,奴才私心里是不愿看到主子在这牢笼里了此一生的,主子若有朝一日当真能凤凰于飞、安闲自在,就是以奴才区区一条贱命换得,那也是再值当不过,只可惜奴才没这本事儿。” 朱颜紧紧握住安德三的手,感受着他手中的暖流慢慢渗入心底深处,眼泛泪光:“就是玄烨也没你这么”哽咽着说不下去。 安德三疼惜道:“恰恰最不能允主子脱离牢笼的人就是皇上呢。皇上或许内心明白,但终究无法放手,也永不会放手。”顿了顿,又说,“主子说到底也是舍不去皇上的。” 朱颜沉默良久。是吗?玄烨在自己心目中究竟是占了一席之地了吗?自己当真是在这皇后的角色中愈演愈入戏了吗?午夜梦回之时,或许他早已无法完完全全相信自己是身处梦境之中了吧。 两人漫步红梅白雪之中,脚底不断传出低微的簌簌声。安德三温和的体温透过手背传入朱颜心中,在这一刻,寒风不再冷人心。 朱颜深吸了一口冷沁入心的空气,缓缓说道:“尚方院那边儿打点好了吗?” 安德三颔首,道:“因着明珠大人的关系,事儿办起来多半是顺顺利利的,内务府那班人明面上都是服服帖帖的,奴才该做的都做了,只是进了那地儿,刑罚是在所难免的,别说是明珠大人,即便奴才凭着主子您的名头嘱咐下去,奴才的手也伸不到内部深处去,总有人阳奉阴违,心怀叵测。” 朱颜拉低一枝梅,轻轻嗅着红梅暗香,“你说的是昭妃吧?” 安德三道:“因着遏必隆大人的关系,内务府和昭妃的关系也是非同一般。再者昭妃也是个极有谋略手段的人,奴才担心” 朱颜道:“环佩嘴里是吐不出什么来的了,那人有恩于她的主子,她连死都不怕又怎会愿意牵连出那人来,再说那人也绝不会蠢笨到留下尾巴等着我和昭妃去揪她。至于林忠和紫玉怕就怕这两人了。惠妃的人怎么都是靠不住的。”言毕,无奈一叹。 安德三也随之轻叹了一声,道:“如今林忠和紫玉都进了尚方院,慧妃身边儿除却那东灵也没旁的什么得力的了,就是那东灵也是个吃里扒外的贱东西。慧妃又临盆在即,也是怪可怜见儿的。”顿了顿,突然疑惑道 ,“皇后主子,您方才说那人?又是何人?” 朱颜浅淡一笑:“我哪儿知道是何人?我也好奇得很。能制造出鬼火和鬼火焚衣的人绝非泛泛之辈,想必昭妃已经早我们一步开始查找此人了,但我不信她能将其揪出来。” 安德三诧异须臾,“主子是说奴才明白了。奴才一定要赶在昭妃查到之前先行查出,只是此人行事如此诡异神秘,奴才担心” 朱颜打断安德三的话:“昭妃查不出的,我们却未必查不出。来,你听我说。” 安德三即刻会意,上前附耳倾听,闻言不禁蹙眉:“又是冷宫?主子,皇上交代奴才不让您涉足那晦气的地儿” 朱颜一瞪:“你非得告诉皇上吗?”安德三虽苦哈着脸却也只是乖巧领命。 又附耳交代几句,末了,朱颜再度牵着安德三的手缓缓前行,渐渐步入了梅林深处,梅香扑鼻引人神清气爽。 “主子为何不疑昭妃?” 朱颜略挑细眉,不置可否:“她又怎会傻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细细想想便可知不是她。” 安德三沉思片刻,回道:“倒也是。只是奴才实在想不明白那人是何意图,装神弄鬼的,莫非当真是为了给死去的两位主报仇?” 梅香袅袅,扰人清思。朱颜定定心神,曼声道:“那人多半是冲着昭妃而来,与我倒是无甚威胁。查出来了切莫声张,我自有打算。” “奴才省得了。” 突然,风中送来一股淡淡的酒香气,霸道占据了暗香浮动的香韵,似乎从不远处飘来,伴随其中的隐约还有衣袂被风吹动的猎猎声。 朱颜立即示意安德三噤声,吹灭灯光后拉着安德三蹲藏在一株梅树下。 酒香味愈来愈浓,未几,一道颀长的黑影出现在两株梅树开外的地方。暗月疏离,夜凉如水,他半截身子隐藏在树影婆娑之中,只听见几不可闻的饮酒声和刻意压着的咳嗽。每饮一口便咳上好几声。 朱颜怔了怔,呆呆望着前方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偏头对安德三道:“你待在这儿,别出声儿。” “主子”安德三一吓,伸手想要阻止已是来不及,只好闷声躲着,焦急望着。 朱颜蹑手蹑脚向着黑影靠近,不料走不到三步,身后突然响起安德三好大一声喷嚏。 朱颜猛翻白眼,眼见几步开外的黑影迅速隐入黑暗中,突然撇撇嘴,委身倒地,低喊道:“我的脚!” 一阵风掠至,一只沾着酒香的暖手将朱颜拦腰扶起,随后,压抑的咳嗽才出声便被硬生生压在喉头,“伤着脚了?” 借着黯淡月光,朱颜总算看清了眼前人的面容。眉眼清隽,眸色深情缱绻,面容苍白带病色,还能会是谁? 朱颜往后退了一步,定定望着眼前一身酒气的人。安德三急急忙忙跑了出来,还未得及向朱颜赔罪就已经愣住了,好一会才讷讷道:“王、王爷?这会子您怎么”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魂不守舍打了个千儿,“奴才参见王爷。” “吓着你们了,真是对不住了。”福全略有些不自在,清清喉头,凝视朱颜,说道:“奴才还未向皇后娘娘请安,失礼了,还望娘娘恕罪。” 朱颜恢复清淡的目光落在福全身后一株梅树下的酒坛子,再移向福全手中另一个一模一样的,不禁皱眉:“王爷越发不爱惜自己个儿的身子了,当真是活腻了么?” 福全拎着酒坛子的手动了动,不自禁就把酒坛往身后藏去,轻声说道:“天儿冷,也只是喝点儿暖暖身子,没喝多少。” 朱颜轻叹一声,“听王爷这般咳法,可不是只喝了一点点。就是一点点也是碰不得的,若是哮证再犯,福晋又该心疼了。” 提及福晋,福全面色僵了些许,摇了摇手中空掉了的酒坛子,将它与树下的酒坛放到了一处,“你当年最爱喝的梅酒,想当初你年纪也不知怎的就和酒杠上了,你阿玛、额涅不准你喝你却偷着也要喝,每次见你我总得偷偷藏着几瓶送给你。有一次被你阿玛发现了,他老人家勃然大怒,愣是好几个月都不许我见你了呢,你可还记得?” 朱颜勉强笑笑:“我已说过多次,过去的事儿我都忘了,王爷也不该总是这么记着,无甚好处。时过境迁,当年最爱而今亦会有淡忘的一天,我如今已不爱喝酒了。不过还是要多谢王爷这些天的酒,王爷的心意我明白,人说酒能忘忧,这些天闻着酒香确实让我舒心不少。然则酒亦能穿肠,这杯中之物对王爷来说近乎于穿肠毒药,还望王爷戒之慎之。也请王爷今后莫要再冒险送酒来,坤宁宫实在不是王爷该来的地方。” 福全又止不住低咳了几声,“娘娘”谁知话才出口就是一阵猛烈的大咳,无法抑制,直咳到面色泛起绯红之色也没有止住的势头。 朱颜一惊,急忙近前为福全顺背,急道:“药呢?王爷可有随身带药?”一面说着一面将手炉塞进福全怀中。 安德三急得面色惨白,结结巴巴:“别是要发病啊!这这可如何是好这、这当下的又不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七十五章 扑朔迷离 朱颜眼皮一跳:“招了?” “死了!”安德三哭丧着脸,喘着粗气道,“俩人都死了,死在这眼皮底下的,若是传开了,坤宁宫又将成为众矢之的。主子,这可如何是好?” “死了?”朱颜心下一惊,咬牙道,“怎么死的?” 安德三眉头打着结,道:“奴才尚未敢妄动,是否要即刻传尚方院的人介入,还请主子示下。” 朱颜沉吟须臾,道:“自然是要传尚方院的人介入的,如若不然,明儿起本宫还不定会落下个什么罪名呢!此事和宫中命案有关,看来今儿晚上明珠也是睡不得觉了。” 安德三即刻领会:“奴才省得了。” 白粗布盖上,两具尸体略作处理之后迅速被抬出坤宁宫。坤宁宫阖宫明面上依旧是静谧宁和,只是每个行色匆匆的宫人面上皆是抑不住的惶惶然。 明珠与朱颜相望沉吟,须臾温言道:“娘娘,他们二人毫无中毒迹象,确是饿死。”短暂的沉默,“此二人死于当下,可见那枚玉佩确有蹊跷,只是如今也是死无对证了。” 饿死?朱颜胸腔中隐隐有怒火燃起,怒道:“死人也是有死人的用处,只是可怜了这两条人命。是我疏忽大意了。” 明珠眸光越发柔和若春水:“娘娘该整顿坤宁宫中的奴才了。” 朱颜细细查看一遍房中一应事物,却并无发现,也无任何异味,拿起案几上的水碗,满满一碗的水清澈透冷,看似并未动过,“这水验过了么?” 明珠颔首:“已验过,无毒。” 朱颜再度环视四周,转身正欲走出阴湿的耳房,两眼忽然定在墙角的火炉之上。 火炉连一丝余温也无,里头堆着几块被烧透了的木炭,木炭之上错落漫着些许灰烬,灰烬的颜色为深灰,与木炭的黑色一对比,并不难看出端倪。疑上心头,朱颜徒手沾上灰烬凑到鼻尖闻了闻,末了,面色一冷,和明珠对视一眼,径直出了耳房,深深吸了一口冷冽沁凉的空气。月光温存似水,如一层再薄也不过的轻纱披他的面容之上,浸染着眼角朱砂般的坠泪痣。 明珠跟随朱颜身后,颀长的身姿在冷寂的深宫之中仿佛散发着淡淡而温和的光芒,“娘娘。” 朱颜信步走着,头也不回:“除了安德三,其余人等一概退下。”齐整的应答和轻如羽毛的脚步声远去后,幽幽暗暗之中仅剩三人缓缓走着。 明珠的声音总有一种令人如沐春风之惬意:“娘娘默不作声可是怕打草惊蛇?” “大人知我心。”朱颜停住脚步,轻而飘渺的声音几乎融散在黑夜里,“大人想必知晓曼陀罗花粉?” 明珠想起火炉之中的灰烬,忽然明白了:“迷香。原是用于病者麻醉,东汉医者华佗的麻沸散便采用曼陀罗为主药,市井之中的迷香也大都如此,此物并不难得到,宫中出现此物倒也不足为奇。” 朱颜道:“没错。迷香本身不足为奇,出奇的是那人竟能想出如此杀人的手法。你也见到死者二人遗容皆无一丝痛楚,于睡梦中饿死,杀人于无形,不费吹灰之力。” 明珠沉吟道:“死者这些天来只饮水不进食,早已饿得头昏眼花,原也有气无力、几近昏厥,再加上大量迷香,极易进入深沉昏厥之境,饶是再饥饿也无法自行醒转。” 朱颜默默认同,苍白的面容在月色之中冷凝而疏离:“没曾想这后宫之中懂得用药的人还真是不少,不容觑。” 明珠眼底窜上一抹担忧之色:“这迷香的作案手法和苦艾草的莫不一致,娘娘以为会否是同一人所为?” 朱颜细细回忆着南子之死,须臾摇头:“投放苦艾草那人其实并无意取南字性命,其目的仅仅只是让他疯癫失常,让后宫诸人深信他真的撞鬼了,以坐实闹鬼的传闻。就算他原先知道些什么,试想一个已经被‘鬼’吓傻了的内监,死不死又有什么关系呢?而运子和桂子的死是蓄意谋杀,他们二人必然有一人和慧妃的那枚玉佩有关,显而易见是被人灭口。而鬼火背后的主使者和意图陷害慧妃的主使者是两个人。” 明珠若有所思道:“锦贵人之死会否与玉佩有关?” 朱颜两眼一沉又一亮:“玉佩的发现者是锦贵人,她也曾多次有意在诸人面前提及玉佩,必是受了昭妃指使借此栽赃慧妃,却被鬼火烧死,如此一想,那鬼火竟是为保慧妃?” 明珠抬头,目若星辰:“似乎是在告诫昭妃。” 二人相视,一时陷入短暂沉默。 圆月和宫棠一前一后跪于冰凉地砖上,二人皆垂头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朱颜搭着安德三的手背款款进殿,三寸高的旗鞋早已来去自如,再无半分别扭的感觉。厚重的鞋底在光洁的地砖上敲出了一阵沁凉的声响,犹如金石相撞。 定定站在她们二人身前, 他的眼中有着不加掩饰的冷冽:“本宫只给你们一次辩白的机会,好好说说吧。” 宫棠抢先“嘤”的一声低低哭出了声:“皇后主子,奴才什么也不知道啊!奴才每日定时送两碗水给运子,就在方才戌时才送过一次呢!按理说奴才送的水如若他都有喝下,是不应饿死的呀!除却、除却他自己个儿偷偷将水都倒掉了,寻死呢!” 圆月不似宫棠,虽也能看出惊惶无措,却也算是从容淡定:“皇后主子,奴才亦如宫棠一般每次定时送水给桂子。桂子早已饿得发慌,每次奴才送水之时他都恨不得连碗一块吞了,也多次哀求奴才送点吃食给他,奴才觉着桂子不似寻死之人,至于为何和运子一同饿死,奴才实在想不透。不过这几日奴才送水之时桂子都睡得深沉,起初奴才不放心,进去探了他的鼻息,确实并无异样,而且每次碗里都是空的,奴才想着既然水都喝了便也饿不死的,后来也不再疑心有他。谁曾想主子吩咐奴才做的事儿奴才并未做好,奴才自知有罪,但凭主子责罚。”言毕,磕头不起。 朱颜双眸寒光一闪,声音飘渺若冬日晨曦之时的一缕寒烟:“本宫何时说过他们二人是饿死的?” 宫棠一哆嗦,一咬牙,泪眼无惧迎上朱颜双眸:“奴才也是听内监们说的,主子,咱宫里头都传开了。” “是吗?”朱颜面上的疑色并未褪去,“这人哪,嘴巴就是好动,只一张一合之间,到底能酿出多少祸事儿呢?也罢,并非本宫有心疑你们二人,虽说坤宁宫中奴才众多,难免鱼龙混杂,但是你二人的的确确脱不得干系。你们可还有话要同本宫说?” 宫棠稚嫩脸满是委屈,如寒风肆虐过的一枝白梨花:“奴才从未做过任何有害主子的事情,但请主子明察。”言毕亦是磕头不起。 朱颜望向圆月,见她依旧俯首贴面,看不清面容之上究竟是何表情,便沉着声唤了她的名字,“抬起头来吧。” 圆月腰身直得极缓极缓,就像背上压着千斤重的铁石,“皇后主子,奴才打从唤您这一声主子起,已决心这一生都不再改口。” 闻言,安德三面微有动容,轻声道:“主子,她二人虽说有着莫大嫌疑,但是咱们宫中也并非只得她们两个奴才。宫棠是主子家生的,打伴主子长大,素来忠心耿耿,而圆月虽说曾侍奉他主,却也是出自主子母家,主子亲妹的奴才应当也是忠于主子的才是。” 宫棠嘴边偷偷泄出一抹暗笑。圆月听安德三一番话,却是眉头皱得愈深。 朱颜和安德三交换一记眼神,刻意沉默片刻方徐徐说道:“此事关乎两条人命,本宫不得不慎重,你二人如若真是清白无污,本宫自会还你们清白,如今无确凿证据,本宫也不愿为难你们,且都退下吧,明儿起直至清白得证之时,本宫这儿都不需你们伺候了。” 二人旋即谢恩告退。直至出了玄关,圆月隐忍的泪水方决了堤,簌簌而落。 宫棠斜乜着圆月,声量不大不恰好传进了里间朱颜耳中:“姑姑怎的哭了?是做了亏心事儿心有难安还是担心坏事儿被主子查出之日便贱命不保?” 圆月语中虽有哭意却更显濯濯坚毅:“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清者始终自清,妹妹莫胡乱给我扣下脏帽。” 宫棠不依不饶:“谁不知你是从平嫔和昭妃宫里头出来的?谁知道你心里的正主儿是谁呢!我劝你还是赶紧招了吧,别以为主子娘娘仁慈便可轻易饶了你去!你一人儿犯了死罪可别连我也拖下水!” 圆月动了怒:“犯了死罪的还不定是谁呢!”扔下这句话,再不理会宫棠,兀自快步离去。 院子里的零星红梅开得正欢,寒风一吹,卷落几许花瓣,宫棠伸手接过一瓣,握在手心揉成了一缕残红。 安德三扶了朱颜上暖炕,轻声道:“皇后主子,夜深了,您还是先歇下吧。” 朱颜侧坐炕上,揉了揉隐隐作疼的太阳穴,肃然的面容一放松,疲态尽显,徐徐问道:“你还是觉着圆月更可疑?” 安德三略作思虑,道:“许是奴才同宫棠相处多年,不比那圆月,相交不深,到底还是有所偏颇吧。不过也不是奴才有心为难圆月,她也确实曾忠于他主,这点儿便是她致命之处了。” 朱颜一张面容沉静若水,灯光之下愈显恬淡柔和:“可你也莫忘了宫莲一事。” 安德三怔怔,只叹了气便不再言语。 半透的明纱窗纸隐约可见外头飘零无依的雪花,朱颜抬头望去,只觉心里更冷了几分,下意识紧了紧身上的苏绣梨花妃色连帽斗篷,“孰真孰假,一试便知。三子,劳你再为我做件事。” 安德三恭敬之中含了一丝温存笑意:“但请皇后主子吩咐。” 咸福宫中,昭妃正闲闲躺在贵妃榻上由着宫女涂染蔻丹,十指纤纤,长甲方一上色,顿时艳丽无边,更是衬得十指肌肤白嫩水灵。 一旁的檀香袅袅,一室清宁安和。 须臾,未艾匆匆上前,附耳说了几句话。昭妃闻言坐起,挥手示意一旁的宫人尽数退下,入鬓长眉微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七十六章 众口铄金 宫闱之中原也没有不透风的墙,更耐不住有心人刻意的煽风点火。翌日,满宫便都传开皇后为了查案生生将两条人命活活饿死,更有人说是为了包庇慧妃,有意将知情人杀之灭口。 流言似雪,一夕之间吞噬整座紫禁城。 晨曦方起,皇后的肩舆已经静静躺在慈宁宫宫门口,任由大雪拍打。直至巳时过后,朱颜才迟迟出了慈宁门,憋闷了半日的浊气方长长吁出。未上肩舆,身后突传来熟悉的声音。 “皇后娘娘请留步。” 却是昭妃,自锦贵人丧命之后,除却一如既往的精致张扬妆容不舍卸去,她的装扮便与往常大有不同。迎面款款而来,从头至脚未见一丝艳丽之色,单单一袭浅绿色缎绣博古银丝菊花纹袷袍,外罩一月牙色暗花妆缎皮毛斗篷,发鬓之间也仅仅斜插一支碧玉钗并一小枚白菊花。 香风近前,昭妃由未艾解下身上斗篷,款款行礼如仪:“适才在太皇太后宫中不便与娘娘深谈,这会子正好和娘娘说会子话儿。” 朱颜浅笑得宜:“昭妃近日当真是清减得很。” 昭妃谦和一叹,恭顺万分:“宫中多有禁忌,未能为亡妹缟素,也只得退一步清减素淡些许,若不如此,妾心中实在难安。” 朱颜双目定定锁住昭妃云鬓之中的白菊,不动声色道:“你这嫡出的长姐待庶出的妹妹倒真是难得的情深义重,骨肉亲情莫过于如此。是了,本宫听闻锦贵人的生母原本是你嫡母的陪嫁婢女?” 风雪愈大,安德三将手中的枣红竹骨龙凤油纸伞往朱颜身旁靠拢了些许,只一会儿的功夫,上头已落满了白雪。 昭妃几不可见怔了怔,忽然粉唇微微上翘:“皇后娘娘对妾真是关怀备至,连这点小事儿您都知晓。亡妹的生母确是妾嫡母自小一同长大的闺中侍婢,向来忠心不二,可谁知她竟恬不知耻勾引阿玛,珠胎暗结,便是身怀亡妹之后她才得以栖上枝头成了阿玛侍妾,阿玛却再也不曾眷顾她。嫡母生平最恨被身旁亲近之人反骨欺瞒,从此厌恶极了她,连带她的孩子都受尽所有人白眼。妾既然自小养在嫡母膝下,便是嫡出的长女,嫡母视妾为己出,那么嫡母厌恶的,妾自然也厌恶,从此她们母女二人的处境可想而知。” 昭妃徐徐道来,竟像是对积年好友倾诉衷肠,朱颜望着她并无半点做作的模样,恍惚之间竟觉得眼前的女子恬静而温纯,而不是那深藏城府的深宫帝妃。 “如此说来,昭妃同锦贵人应当只有积怨而无半分骨血之情才是呢。” 昭妃“嗤”的一笑,似嘲讽似哀叹:“一个低贱的侍婢所出的低贱庶女有什么可值得积怨?她能不能长成,穿得暖不暖,吃得饱与不饱皆与我无关,我既不害她亦不帮她。她活得幸苦,也终究是活过来了,到底身上流的是我钮祜禄一族的血,从不示弱。我虽不喜她,一旦入了宫却与我千丝万联,谁动了她便是动了我,我钮祜禄的女儿绝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飘雪落在昭妃倾世的容颜之上,她却无半分动手去擦拭的心念,或许她的心并着血早已在钮祜禄家族和这偌大的深宫之中冷成了冰,世间再无比她的心更冷的东西。 朱颜有一瞬的失神,目光从昭妃面容之上缓缓移了开去,落在远处的金瓦红墙之上,默了须臾,缓沉道:“谁都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有皇后娘娘在,后宫定然会安泰清明。”昭妃笑不达眼,斜睨一眼安德三,又道:“今儿个怎么只得安德三一人服侍娘娘呢?圆月和宫棠莫非被娘娘禁足了?”秋波一转,又道,“也是,坤宁宫出了如此晦事,她们二人不被即刻打入尚方院已是娘娘莫大的恩惠了。” 朱颜淡淡回应道:“尚方院中已有钟粹宫的许多宫人,坤宁宫的就不必急着赶这趟子热闹了。昭妃消息素来灵通,可知那尚方院中有何进展了?” 昭妃疏懒一笑,犹若春风拂槛露华浓:“娘娘可真是抬举妾了,尚方院掌上三旗刑名,所属内务府,可不是妾区区一介妃妾能轻易插足的呢。应是妾向娘娘您询问案情进展才是。” “案情进展本宫方才已向太皇太后禀明,所知也便是那么多了,你方才不也在旁听着呢吗?”朱颜掬几颗雪花在手,“眼看着雪愈下愈大了,本宫还赶着去一趟尚方院,就不多与你闲聊了。”顿了顿,回头,“昭妃可要随本宫一起?免得满宫里又该传闻本宫为了包庇慧妃刻意扭曲作假。” 昭妃扬眉轻笑:“皇后娘娘越发爱说笑了,满宫里谁不知娘娘最受皇上宠信,若非事实,又有谁胆敢污蔑轻贱您呢?妾素来不喜那些个阴湿见血的地方,就不陪娘娘走这一遭了。” 朱颜旋身上了肩舆,没再看昭妃一眼:“如此你便回宫吧。” 昭妃红唇美艳上扬,福下身去:“妾恭送皇后娘娘。” 皇后肩舆远去后,未艾低眉冷语道:“娘娘,这么多天过去了这鬼火一案也就只是查出是环佩绑了神鸟于紫衣之上装神弄鬼,余后便再无进展,眼下又出了两条人命,您说这皇后当真能查出鬼火背后主使者么?” 昭妃搭着小内监的手背上了肩舆,收了笑容的玉容颇有些冷硬,只凉凉道:“皇后都不心急,咱们急什么?本宫出动所有人力眼线尚且揪不出那幕后之人,难不成皇后就有那么大的能耐?” 未艾道:“奴才只是担心被皇后捷足先登,若查明了真相,难免会牵出娘娘您,届时慧妃可就……” “慧妃?”昭妃入鬓长眉微微一动,眼帘之上的一抹嫣红如血沾落,顾盼间妩媚入骨,“已经留她许久,也是时候送她脱离这人间的苦海了。” 未艾身子一佝,说话越发小心翼翼:“下一步该怎么做,还请娘娘示下。” 放肆的风雪拍打进撵轿内,昭妃伸手去盛那一缕缕如柳絮般的飞雪,任严寒一丝一扣侵入肌肤,钻入内心深处。 “能尽快查出鬼火操纵之人固然最好,若是再查不出便不能再任由它去了,李淮溪见多识广,于偏门左道总有些独特门道,本宫已暗中命他介入此案,无论如何都要赶在皇后前头查出那人!” 未艾担忧道:“只是……李太医毕竟只是区区御医,并不能自由出入宫廷,多有不便,而皇后有明珠大人相助,皇上又如此偏颇皇后,虽说允了娘娘您参与此案,可毕竟于皇后更有利。” 昭妃冷笑:“那又如何?整个后宫遍布本宫的眼线,本宫查不出的人她也休想查得出,就算她查出鬼火的名堂,她也查不出鬼火背后之人,不信走着瞧便是。” 未艾谄媚笑道:“娘娘智谋无人能及。” 另一头,长街望之宛若无尽的白缎,朱颜正蹙眉听着安德三的话,末了沉吟须臾才闷声道:“看来昭妃这头上的白菊是打算到锦贵人之死明朗后才肯摘下了。” 安德三过,拼死也要护住小阿哥,便是以慧主子自身一命换来小阿哥一命,慧主子亦是无怨无悔。奴才这么做,也算是全了慧主子之意。” 朱颜冷笑:“可你又知不知慧妃腹中之子早已受害,将来是活不成的!” 紫玉瞳孔圆睁,软倒在地。 朱颜霍然起身,过于愤怒的面容变了颜色:“好一个昭妃!” 紫玉倏然跪行至朱颜脚边,悲戚万分:“皇后娘娘,您既然早知小阿哥受害,为何瞒下不说?您这不也是等同于帮凶么!您既有心救慧主子,却难道真如传言般容不得嫔妃所出之子么?” 朱颜厉声道:“并非如此!你有你的难处,本宫也有本宫的难处,不是本宫不愿意救那可怜的孩子。孩子没了还能再有,只要慧妃还能有命在!” 紫玉忽然笑出了声:“不会再有了,都不会再有了……皇后娘娘,慧妃必死。” 慧妃……必死? 朱颜面色由青转白,抹了淡淡嫩粉的双唇似乎也在一瞬之间黯淡无光:“只要你如实招出昭妃恶行,慧妃如何会死!” 紫玉摇头,拭去面上泪水,整了整身上衣衫,复又从容镇定,宛若视死如归:“没有用的。环佩,林忠以及钟粹宫中一应宫人都会指认慧主子,皇后娘娘以为能一一劝服他们供出实情?单凭奴才一面之词又有何用?皇上是信皇后娘娘、信奴才还是信眼前所见的铁证?既然慧主子和小阿哥都活不成了,那么奴才更不必要再赔上阿玛和哥哥的性命了。奴才对慧主子犯下的罪就是抵上奴才这条贱命也难还上半分,只得来生再还了。” “莫说昭妃做事极为谨慎,皇后娘娘且无昭妃罪证,就是有了,皇上也未必肯允您于当下道出吧?皇上亲政不久,多有倚赖朝中重臣。如今四大辅臣也只剩下遏必隆了。当年皇上惩治罪臣鳌拜,遏必隆与鳌拜深交不浅,亦被康亲王以十二项罪名弹劾,坐护恶不阻之罪,乃至削职、夺爵,甚至是下狱论死,但是最终皇上并没有将其处死,如今仍以公爵宿卫内廷。便是身为鳌拜义女的昭妃也并未动摇地位,可见镶黄旗于皇上、于大清而言,不是一个臣子乃至一个小小的妃嫔所能比拟。而蒙古部族于先祖时期就已经与满洲结盟,与满洲素来结好,科尔沁如今又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健在,尤有太皇太后坐镇前朝后宫,蒙古各族无不俯首称臣,科尔沁貌美女子何其多,像慧妃这般的出身甚至更高出身的未嫁女子比比皆是,奴才以为皇上并不会以区区一个慧妃而动摇镶黄旗贵族势力。当年皇上年幼登基,主幼臣骄,太皇太后弃昭妃而选您入主中宫,旨在防范鳌拜借镶黄旗之女成为皇后之机,进一步加强势力而动摇国之根本,亦为笼络大清元老索尼及皇后您母家赫舍里一族,娘娘您出身何其高贵,上有太皇太后下有显赫母家,后位本应坚如磐石,只是正因为当年后位之争,一个为后,一个仅仅为嫔,镶黄旗乃至钮祜禄一族无不耿耿于怀,鉴于此,太皇太后和皇上也不会轻易废黜昭妃。而昭妃在其高位一日,娘娘您的后位便无真正稳固一日。” “遏必隆一日未死,昭妃便不会真正倒台,即便钮祜禄一族挑了多少人入宫为妃,即便那些庶女侥幸能如愿诞下龙嗣,也只是为昭妃产子罢了,绝不会有人能胜过昭妃。一来昭妃名义上为钮祜禄家唯一嫡女,嫡出为贵,二来昭妃心机姿色过人,钮祜禄再无出其者,遏必隆自是知道这点的,他还指着昭妃来日母仪天下,携子登基呢!又怎容许昭妃被废?” 母仪天下,携子登基! “请娘娘容许奴才这将死之人说句大不敬的话,待到来日太皇太后百年归天,皇上待您恩宠不再,皇后娘娘,您终究能否斗得过昭妃?” 朱颜紧闭双眼,握紧拳头,任由长甲折断出血,生生受着这股难堪的疼痛。血淋漓的锥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七十七章 杀人灭口 主仆二人步履沉重踏出尚方院之时,雪已停歇,天际灰闷阴沉,直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安德三抬眼望天,又偷觑着朱颜,语含担忧:“皇后主子,眼看这天儿似要下雨了,您还是坐上撵轿快些回宫吧?” 朱颜却忽然站定了,远眺天际,深深吸了一口冷气:“若是能兜头兜脸痛痛快快淋一场雨,不知能否洗去心中的苦闷?” 安德三叹在心头,一张脸顿时苦哈哈:“我的好主子哎,您可别吓奴才了!奴才知道您心里头苦哇!可眼下这慧妃还等着您救哪!您这要是淋雨淋出病来,可不白白让那昭妃奸计得逞?” “瞧把你着急的。”朱颜终究没有坐上暖轿,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着,“小三子,你刚才也都一一听见了,紫玉、林忠、环佩皆众口一致,环佩那丫头还真是苏想容的好奴才,一心为主报仇,真是苦了她了。方才从环佩的言行之中看得出她确实并不知那鬼火的主使者是何人,到了如今她依然深信鬼火是冤魂所化,或许她更愿意相信那是她的主子显灵,回来冤魂索命。至于利用神鸟绑缚于斗篷之上借以装神弄鬼一计,她竟说是苏想容托梦告知,当真是一个绝妙的借口。” 安德三从随侍内监手中接过油纸伞,挥手遣退一干人等,“颜贵人眼见着就快得蒙圣宠,奴才瞧着皇上对她很是另眼相看,若是顺利承宠,来日定然会有一枝独秀之时。却惨死于承宠当夜,这份冤屈就连奴才都忍不住扼腕,何况是环佩这家生的心腹奴才。只是奴才想不明白了,那鬼火的主使者为何出手相助于环佩?莫非真是看不过眼,为惨死之人申冤,亦或真是与慧妃有关?” 已有小雨点有一下没一下滴落,朱颜伸手去感受雨点溅落肌肤的冰凉触感,“从锦贵人被鬼火烧死一事看,慧妃确实可疑,似乎就是在告诫昭妃该适可而止了。但那鬼火的主使者若真是慧妃,她又怎会助环佩谋害自身?从这点看,却是说不通。” 安德三急急撑起纸伞紧随朱颜身后,细细冥想,迟疑道:“主子您早前说鬼火不会是昭妃做的鬼,这些天来昭妃的言行确也不似鬼火主使者。只是奴才又想着或许……锦贵人之死就是昭妃下的手,锦贵人咬着慧妃的玉佩不放,她这一死便成了慧妃‘杀人灭口’的绝佳罪证。您想会不会是锦贵人受昭妃之命利用玉佩栽赃慧妃,却不知反为昭妃利用而死。奴才细想,昭妃对锦贵人之死显得实在是一反常态,过分激切。她们二人既无姐妹之情,昭妃之举岂非造作可疑?她钮祜禄一族又岂会缺这么一个只有姿色却毫无心计的庶女?昭妃此计既除去碍眼的庶出妹妹,又极有可能致慧妃于死地,岂不一箭双雕?” 朱颜沉吟,摇头道:“我也曾如此想过,确实这么想仿佛更接近真相。若真是如此,鬼火的主使者便真是昭妃了。可偏偏……并不是昭妃。你想,昭妃虽一心想除去慧妃,却也不必如此诡异行事,大费周章。前头已有常答应之死将矛头指向慧妃,再有颜贵人之死,实则慧妃当真是百口莫辩了。若非龙胎护身,我又苦苦相护,慧妃只怕早已倒台,又何须再捯饬出鬼火的名堂来?目的为何?” 安德三眉头皱得老高:“主子莫忘了,您是中宫,后宫是您在管制,出现鬼火这样儿的大事您若是查不清真相,给不了皇上、太皇太后、皇太后乃至众人一个交代,您将失去中宫威仪。而这,不恰恰是昭妃千盼万盼的么?” 朱颜脚步刹那一滞,脑中如有惊雷闪过,眼中有锋芒毕现:“若真是如此,岂止一箭双雕?” 安德三抬头时,面容冷肃而坚定:“皇后主子,鬼火一案不宜一拖再拖。若是再查不出那人,于慧妃倒是无甚大碍,对您却是极为不利。左右昭妃狼子野心,歹事做尽,迟早是要除去的,即便今次鬼火当真与她无关,主子也是不能放过她的。既然如此,就让她成为鬼火主使者吧!她若真是主使者,那咱还真没有冤枉了她,若不是,也可借此机会彻底扳倒她,为了主子后位稳固,主子切不可心软。” 朱颜驻足,回望安德三,眸中尽是温色:“我明白你的心思,为救慧妃也罢,为了后位也罢,只要昭妃倒台,一切皆能迎刃而解。遏必隆将再有庶女进宫,本宫索性便求得皇上封她为妃,即便昭妃倒台,钮祜禄一族也是‘后继有人’,想来遏必隆也不敢造次。只是遏必隆与镶黄旗紧密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若是想尽办法力保昭妃,以大局思虑,只怕当真是轻易动她不得。” 安德三面不改色:“主子说的是。只是当下再也顾不得许多,昭妃本身便是罪有应得,为了铲除奸妃,就是铤而走险又如何?奴才愿为主子做一切事情,主子只需好心做好事儿,逼不得已时,坏事儿便由奴才一人担着。” 朱颜鼻头忽然一酸,轻轻搭上安德三手背,感受着他温暖的体温,昂首向前走着,语中染上宠溺的笑意:“听听,有人又在那儿表愚忠了。什么事儿我们一起担着。”遥望天际,神色有一瞬的恍惚,“自打我出现在这宫里,一路上都是你陪伴在侧,我的冷暖只怕也只有你最明白了,往后的日子能始终待我不离不弃的人,我唯一确定的兴许只有你了。” 安德三先是一怔,随后低下头偷偷抹了抹眼角,笑道:“主子说什么呢,就爱拿奴才寻开心。待您不离不弃的人多着呢,后宫这么多嫔妃,皇上心里头可只有您,这辈子都会待您不离不弃的,您方才这话儿要是让皇上听了去,皇上该伤心了!” “是么?”油纸伞微微一斜,恰好有一滴雨水滴落朱颜眼角的坠泪痣,鲜嫩的红刹时晶莹欲滴,宛若血泪,被灰暗的天色一衬,平添几许凄清悲凉。他只是随意置之一笑,便转回正题:“林忠也罢了,紫玉那一番话可让你心里头明白了什么?” “奴才明白。只是那紫玉既已背信弃义,她的话咱们是否真的要全然相信?” 朱颜浑然不觉细嫩的手在风雨中已然冻得生冷僵硬,一滴滴被风带着斜斜打入的雨点仿佛能刺透肌理渗入骨血,这种冷令他万分清醒,渐已平复了纷杂的心境:“背信弃义么?若是她真正的主子并非慧妃,便也算不得背信弃义了。” 安德三愣了愣,不解道:“主子的意思是?” “紫玉并非慧妃家生的婢女吧?” 安德三回道:“并不是。她与奴才一般大小进的宫,最先是花房的奴才,偶然幸得太皇太后喜欢,调去了慈宁宫当差,后来奉太皇太后之命和另外一位姑姑入乾清宫御前侍奉,再到后来才被皇上赏赐给慧妃为掌事宫女。” 朱颜左眼忽然一跳,他伸手微微揉了揉,冰凉指尖恰好触及眼角鲜明的坠泪痣,心里似乎一刹那间涌上一股子酸涩之感。有片刻的迟疑,方才开口问道:“另外一位姑姑是?” 安德三面色一时黯淡下来:“便是已经殁了的无果。” 厚重云层深处突然惊起一记闷雷。 大雨即刻倾盆。朱颜拿过安德三手中的油纸伞,看了一眼他已经濡湿的后背,抬高手臂将油纸伞往他头走水之前两人皆已遇害倒是说得通,如若宫棠也一同殁了,可宫棠却还活着,这便说不通了。” 玄烨沉声道:“门从外头上了锁,显而易见是有人蓄意放火谋杀,既然是蓄意,自然不愿让人过早因为呼救声而救下人来。小信子,人救出来之时是否周身都被绑着,嘴里又塞着布条?” 小信子恭恭敬敬回道:“回皇上话,确如皇上所言,皇上英明。” 朱颜闷闷呼出一口气,道:“这便是了。” 玄烨怒而拍桌,“简直胆大妄为!还将皇后放在眼里吗!明目张胆在坤宁宫如此行凶!待查明何人所为,朕必要他五马分尸!” 满殿宫人无不噤若寒蝉:“皇上息怒。” 这时太医从内间匆匆出外禀报:“皇上,皇后,宫棠姑娘……怕是不行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七十八章 夜探冷宫 殿外疾风骤雨,不时一记惊雷搅动着所有人的心魂。大雨带来的冷意横冲直撞,如灵活翻动的藤蔓,一丝一缕缠绕上殿内诸人单薄的体魄。 朱颜坐不住了,急道:“伤势如此严重么?本宫进去看看……”却被玄烨制止。 “皇后莫急。”玄烨眼底的怒火夹杂着一丝难得的柔情,凝着朱颜,“火吻之人只怕是可怖骇人,皇后不要接近。孙太医,无论如何也得留着宫棠一条命,行凶之人还需靠她指认呢。她若是死了,行凶之人抓不到,朕就让坤宁宫的所有奴才一同陪葬,”森冷眸光扫视一地宫人,“这些人当中必有行凶之人,宁可错杀一百,决不可放过一个,朕要所有人都知道,皇后之尊是如何不可欺凌!” 朱颜心头微微一震。耳边便只听得满殿宫人战战兢兢的“皇上息怒”,半晌才回过神来,“皇上言重了。无辜之人怎能让其白白受冤而死?宫棠向来身子骨硬朗得很,既已逃过此劫,妾相信她定能保住性命。孙太医,你且仔细说说宫棠的伤情。” 孙之鼎躬身应道:“皇上、皇后,宫棠姑娘身上的灼伤处倒是不多,只是手脚小幅灼烧,已用药物清理过了,如若能活下来,伤处不受感染倒是无大碍,只是留下丑陋疤痕却是在所难免。其致命之处在于吸入过量高温浓烟,积物于喉中,致呼吸不畅,微臣已施针灸,方才催吐了两次,原该有好转,眼下却再度陷入昏迷,高热不退,若三日之内依然反复高热,昏迷不醒,微臣便无力回天了。” 朱颜道:“尽你所能便是。” 孙之鼎只低着头,不敢伸手去擦满额头细碎的冷汗,“太医院必定竭尽全力保宫棠姑娘一命。如今微臣该做的都做了,余下的只能看天意了。” 玄烨蹙眉挥手。孙之鼎立即会意返回内间救治宫棠。 “都退下吧。”朱颜无波眼眸在众人身上轻轻转了一圈儿,“小信子留下。” 见宫人尽数散去,平嫔用绣花丝绢拭去眼角晶透的泪珠,哽咽道:“皇上、皇后,妾想回去备些银钱打点打点圆月的家人,妾便也告退了。” 玄烨面色趋于平静,只淡淡道:“毕竟曾经主仆一场,快去吧。” 朱颜喝下半碗姜汤身上才慢慢有了一股暖意,冷眼看着平嫔远去,才缓缓开口道:“小信子,坤宁宫里平日谁和小运子、小桂子走得近?” 小信子略有迟疑,“是奴才和黄钰。” 朱颜定定盯住小信子,话中有话:“你是第一个发现走水的人。” 小信子一哆嗦,说话也不利索了:“皇、皇后娘娘……奴才绝非凶手,奴才虽和小运子、小桂子走得极近,却也不到那为他们二人豁出性命报仇的份儿上,况且奴才觉着他们二人的死颇有蹊跷,绝不是圆月姑姑、宫棠的过失,又何必费这么大的功夫谋杀她们呢?还请皇上、皇后主子明鉴!” 玄烨和朱颜对视一眼,薄唇上扬却无一丝笑意:“还算你聪明。朕问你,小运子二人的死既然不是圆月、宫棠的过失,那么,会是谁的过失?” 数九寒天,小信子冷汗直冒:“回皇上,奴才、奴才以为小运子、小桂子的死和纵火焚烧圆月姑姑、宫棠为同一主使者所为,都是为了杀人灭口。而这个人绝非皇后娘娘,因此此事绝非皇后娘娘的过失!” 朱颜抿了口姜汤,眼中透出对小信子的一丝寻味:“杀人灭口么?你仔细说说你的想法,别怕,说错了皇上和本宫都不会怪罪于你。” 玄烨平声道:“说。” “嗻……”小信子唯唯诺诺,“小运子、小桂子是打捞颜贵人尸身的人,诸人皆知,皇后娘娘认为颜贵人身上搜出的玉佩是他们之中一人趁人不备做了手脚将玉佩偷偷塞入尸身手中,嫁祸于慧妃,他们二人遭皇后娘娘审问,难保不会招供,为保万全,最好的办法便是杀之灭口。而负责二人饮食的圆月姑姑和宫棠便是最好的杀人工具,只要事后再将这杀人工具灭口,一环扣一环,到最后便谁也不知主使者是谁了。不仅如此,宫里头只怕还会传出皇后娘娘为保慧妃,不惜巧设名目为慧妃灭口,末了皇后娘娘反倒成了那杀人灭口之人!” “谁敢如此污蔑皇后!”玄烨冷然轻斥,顿了顿,又道,“皇后,这小信子倒是个可塑之才,将来磨他一磨,也不输安德三。” 朱颜附和一笑,转头正色道:“小信子,这些天你什么事儿也别做了,就盯着黄钰吧,直至宫棠醒来之时。” 小信子呆了须臾,慌忙应下了。 是夜。玄烨留宿坤宁宫。 玄烨独自一人于寝宫之中翻阅奏折,手中翻动着纸张,眼神却不时往玄关处望去,原本披在肩上的黑狐织金团龙玄色大氅滑落在地都不自知。 棉帘子被人轻手轻脚掀开,一股子冷气随着梁九功簌簌而进。他手中呈着温热汤羹,蹑手蹑脚搁置在玄烨身前的案几上,又静静倒退两步躬身站着,随侍在侧。 玄烨随手扔下手中奏折,捏了捏鼻梁骨,问道:“皇后还没回来?” 梁九功回道:“娘娘走了还不到一刻钟,这时辰想必是不会回来的。皇上莫忧心,娘娘有安德三随同,又有纳兰大人暗中保护,纵然那些个鬼火多么的骇人,娘娘只会安然无虞。” “朕还是瞅瞅去。”玄烨起身,却不知是久坐伤神亦或是积劳过度,眼前忽有黑光掠过,身子微微一倾,梁九功猛一吃惊,慌忙扶住了。 “皇上!”梁九功低呼,“皇上略有不适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既然龙体欠安,奴才还是宣太医给您看看吧?”小心翼翼扶着玄烨坐下,利索拾起地毯上的大氅披到玄烨肩上。 玄烨定了定神,眼中掠过一丝不解,旋即摆手道:“不必了,一宣太医势必惊动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如此一来皇后又将添多一桩头疼事儿,后宫已经够乌烟瘴气的了,朕就别再添乱了。朕好得很,你随朕找找皇后去。” 梁九功摇头叹气,“皇上爱重皇后,可您也得顾惜着点儿龙体才是啊!您说您这天寒地冻的夜里如何能出外吹风?娘娘就是心疼您的身子才不让您一同前往,娘娘还特地嘱咐奴才给您热上一盅汤羹,娘娘还说了,若是奴才不能看住皇上,让您出去撒了风儿,回头定重重惩罚奴才。皇上,娘娘这也是爱重您哪,您回头若是撒了风着了风寒,可不得惊动太皇太后、皇太后?届时娘娘可就没法儿安心查那鬼火之事了。” 玄烨斜睨梁九功,没好气道:“就你话多。”却也旋身回了座。 梁九功这才眉眼带笑:“皇上,您趁热喝点儿汤羹,坤宁宫小厨房做出的汤羹您是最喜爱的了。” 大雨方歇,深宫之中四处弥漫着一股湿冷之气,如毒蛇般四下游窜,仿佛还“咝咝”吐着寒气。 入了夜的宫闱晦暗不明,宫灯难以照明每一处角落,更多的深墙冷瓦为黑暗所吞噬,整座宫城都笼罩在无声的暗黑和死寂之中,每一处黑暗似乎都暗藏一只吃人猛兽。 乌泱泱的寒鸦偶被飘荡的鬼火惊起,怪叫着逃离开去。人面鸟在更高的天际遨游,和它们的主人一样,睥睨着整座沉睡的皇城,就好像它们才是这个皇城真正的掌控者。 沉闷的马蹄底敲击潮湿石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长街响着。 安德三垂首紧随其后,着急道:“皇后主子,天儿冷,您怎么就半途下了轿撵了呢!这天儿可没个准儿,一会要是再下雨了呢?” 朱颜加快脚步,“不摆脱他们,皇上可不就知道我去哪儿了吗?” 安德三脸僵了僵,心上突然袭来一种不祥之感,战战兢兢问道:“皇后主子,您这到底是要去哪儿啊?” “冷宫。” 安德三打了个寒蝉:“皇后主子,冷宫那边奴才叫人盯着呢,并无传来任何异动。” 朱颜并未放缓脚步,幽幽道:“冷宫那地方……即便你吩咐人盯着,他们想必也不敢深入其中,就是进去了,出不出得来还是个问题呢。时间紧迫,如此一来,我还不如自己进去一探究竟。” 朱颜在擒澡堂中匆匆换过早已备妥的太监服饰,马蹄底鞋随意一扔,携了一脸苦相的安德三偷偷潜出。早前为便于禁卫四处梭巡,已破例暂免各处宫门晚间下匙,这回倒是极为方便他们主仆二人偷偷行事。容若那边也已打过招呼,是以禁卫一旦见着安德三均打过照面后便轻易放了行。过乾东五所,再往北走一段路便已现荒颓之景,寒风掠过之时,空气中仿佛已经夹杂着冷宫的腐败死气。 黑云压低,雨点逐渐低落。 朱颜脚步缓了缓,侧面道:“你要是害怕便留在这儿等。” 安德三下意识偷偷环顾了四周,脖子被寒冷一吹,只差没浑身哆嗦,“主子说的是啥话儿呢!奴才哪儿能让您独自一人进那晦气的地方?奴才不怕!奴才护着主子!” 朱颜轻笑出声,“就你这样儿你还护着我,我可先告诉你啊,那地方夜里可真的吓人,听说真正的鬼都在里头呢!回头你若是吓尿了裤子别觉得丢脸啊!” 安德三挺直了腰杆,愣是死撑着:“奴才真的不怕!主子不怕,奴才就不怕!不、不怕!” “你们古人最信鬼神了,不怕才怪。”朱颜嘴唇上扬,嘀咕了一声,兀自向前走去:“得了,走吧!” 远远的,寒风中送来一阵阵歌声,竟是出奇的悦耳动听,只是忽远忽近,断断续续,又悲凄如泣,恍惚听起来犹如女鬼的哭声,闻者无不起鸡皮疙瘩。 主仆二人蹑手蹑脚进了破败大门,哀怨的歌声犹如在耳边丝丝环绕。庭院依然荒草丛生,半空飘忽扑闪的鬼火在这般情景下愈加诡异可怖,一脚就像是踏入了地狱之门。 朱颜虽然是第二次来冷宫,却不曾仔细观察过,驻足凝望院子上空略微密麻的鬼火群,不禁疑道:“这儿的鬼火比任何地方的都多,你发现了吗?” 安德三早已缩成一团躲在朱颜身后,闻言也只是探出了半颗头看上天,瑟瑟缩缩:“还、还真是……该、该不会是……”后半句“这儿真的有鬼”没敢说出口。 历来冷宫都是深宫被弃女人宿命的终结点。她们所有的期盼、不甘、怨怼、仇恨、凄苦最终都随岁月化作齑粉,或许连魂魄都被禁锢在这个破败不堪的地方,如同她们失败的人生,日日夜夜不得解脱。 经过回廊,再往里头走去,悲凄的歌声更加清晰入耳,歌声被风轻轻吹散,幽幽然,如一缕带着阴冷寒气的青烟钻入耳里,窜入心里。 主仆二人寻着歌声而去,经过偏殿时,里间点着一抹微微烛光,被风一吹,忽然灭了。这个偏殿正是朱颜上次被烛火烧脸的地方,一想到仍然心有余悸,他屏住呼吸,领着安德三悄悄绕过偏殿,当踏进第二院落时,不禁怔住。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熟悉的异香。 雨点逐渐汇成细细雨丝。院中不出意料,荒草丛生,和前面的废弃庭院没什么两样,不同的是这个庭院中央有一条青石板石块小路,上面布满青苔杂草,原本也没什么出奇,奇怪的是小石路的两边被人放置了长排白色蜡烛,一支约有一寸高四指宽,一边各一排,整齐排布,约莫隔着一个巴掌的距离便立着一支。烛光竟是妖异的蓝绿色,和空中四处飘浮的鬼火如出一辙,一缕缕烛火在风中摇曳,大风几近吹灭之时又霍地活过来,万分诡异。 悲戚的歌声顺着小路飘忽而来。月牙隐去,夜色低迷,足有半人高的杂草丛尽头隐约有白影晃动,歌声似乎就是从那里传来。 安德三的小腿开始不听使唤微微抖动。朱颜已无暇顾及他,心中有疑团已经如抽丝般慢慢解开。为了不惊动这里的任何人、物,他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到了极点,轻轻拿起一支蜡烛立在掌心之中,突然一愣——这白烛轻得过分离奇,根本不似一般的蜡烛那般的重量,更像是拿着一小块棉布。还没细细察看,空气中弥漫着的异香顿时扑鼻而至,显然那味道便是出自这里所有的蜡烛。而异香之中暗藏着的另一种味道对于朱颜而言,并不是陌生的。 他两眼一眨也不眨紧盯住烛火,将它托高与目平视,迎着雨丝,烛身尽淋湿,烛火却燃烧得正欢,没有一丝熄灭的征象。恰好一阵大风兜头而来,借着这股呜呜声,他对着烛火猛地吹了一口气。果不其然,烛火猛地倒向一边,就在几乎熄灭之时又陡然燃起。迎着风怔了怔,朱颜顿时失笑。大风都吹不灭它,还指望小小一口气能灭了它吗? 安德三瞠目结舌:“主子,这、这、这……” 朱颜警戒望向杂草深处飘荡的白影,对安德三做了个无声的噤声动作,声音低得几乎随风散在了空气中:“你听说过长明灯吗?” 安德三呆呆道:“长、长明灯?”抖着手指着朱颜掌心中的白烛,“这东西是长明灯?不、不是古墓中才有的吗?” 朱颜点点头,后又摇头,低声道:“长明灯燃的是一种特殊的灯油,并不是像这样的蜡烛。不过……” 话音未落,身后忽然传来隐隐的脚步声,虽然也是刻意放轻了落地的重量,但在这般氛围下,朱颜的神经提高到最敏感处,还是耳尖地听到了。和安德三迅速对视一眼,朱颜急忙将白烛归回原地,拉着安德三快速隐入了草丛之中。 天色暗黑,借着烛光隐约可见来人也是身着内监服饰,身量纤细,但匆匆而过,看不清容貌。他轻车熟路往草丛深处走去,直奔白影所在的地方。 须臾,歌声戛然而止。 细雨如丝。二人猫在草丛中,朱颜见安德三止不住的发抖,又气又好笑地拍打了他的头,低声耳语:“看看后面还有没有人来。”二人又悄悄盯了须臾,见再没人来,朱颜才伸手往白影所在的方向指了指,这一看之下不免一怔——那地方哪还有什么白影?心下一急,忙示意安德三紧跟在自己后头,率先猫着身子秉着呼吸踮着脚尖偷偷潜出草丛,沿着青石板石块小路一步一步缓慢无声地逼近方才白影所在的方向。 安德三哭丧着脸紧跟而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七十九章 冷宫之秘 白烛的尽头没有路,竟被一人高的杂草封住了路口,想要再往前进就得拨开茂密草丛,而那一头已经没有一丝鬼影,就连细微的声音也没有传出。 一旦拨弄草丛,动作就是再如何轻微都会发出声响。朱颜犹豫须臾,末了还是果断拨开丛丛杂草,极尽所能轻步前行。 透过草丛缝隙,可见前方隐隐似有蓝绿火光。 最后一丛杂草拨开之后,朱颜一双瞳孔倏然放大,直勾勾瞪着眼前所见到的情景。 一片荒芜空地之上,密密麻麻放满孔明灯,足足有百余个,每盏灯的灯罩在暗处都散发着淡淡的诡异绿光,而每个孔明灯的前面都立着一根白烛,白烛之上全都燃着诡异的蓝绿火苗。所有的孔明灯都被一人高的杂草包围其中,形成了一个古怪的大圈。再往前又是杂草丛生,无路可寻。 朱颜惊叹:这真是一个极为隐秘的所在。他下意识抬头望天。这片空地上方的天空鬼火极其密集,同样雨淋不灭,被风一吹,纷纷朝着内宫的方向飘忽而去。 朱颜又低头凝着孔明灯发了会痴,忽然,撇嘴一笑。四周蓝绿色的火光映照着他似笑非笑的脸,就连眼角朱红的坠泪痣都染上了那诡异之色,望之宛若鬼魅附身。 安德三一双惊慌的眼睛四下张望,狠狠吞着口水,冷汗顺着雨水直往下淌。 四周静谧得有些过分,并未见白影和方才匆匆赶至的那名内监。 朱颜的注意力此刻却全然被地上的孔明灯吸引,脸上甚至浮起一丝异样的兴奋,他蹲下身细看孔明灯,将它面前燃烧着蓝绿火苗的白烛小心翼翼放进灯底部的支架中间,双手撑着灯的底部,很快,灯罩受热渐渐膨胀。 突然,无数脚步声齐刷刷汹涌而来,通往石板小路的杂草被人践踏在脚下,生生开出了一条大道。 火把的光芒刺得人两眼生疼。 一座轿撵稳稳落地。锦缎棉帘子掀开,马蹄底敲落地面,一张过分精致的绝世容颜带着恰到好处的如花笑靥惊艳而现。眉目生辉。 昭妃? 朱颜眉一皱,手一松,孔明灯顿时幽幽飞上夜空。待上升至与空中鬼火大约同一高度之时,灯罩霍然被蓝绿色火苗迅速吞噬,一刹那间化为剧烈燃烧的火球,一瞬之间灯罩整个被火球吞噬,燃烧着蓝绿火光,融入了空中密密麻麻的鬼火之中,飘飘忽忽而去…… 昭妃目睹朱颜放飞手中的灯,却宛若看不见朱颜的脸,慵懒而隐藏厉气的声音扬声而出:“何人在此作祟!来人,给本宫拿下!” 昭妃一声令下,即刻便有内监冲向朱颜和安德三,团团将他们包围其中。 安德三见状心道不好,挺身挡在朱颜面前,大喝道:“皇后娘娘在此,看谁敢?” 四周内监一时无人敢轻易动弹,却也无人跪下行礼。 昭妃睨着安德三,惊疑道:“这不是皇后身边儿的安公公么?你怎会在此?莫非你身后那名穿着内监服饰,方才放飞鬼火的人就是皇后娘娘?” 安德三正欲辩白,朱颜已按住他的手,信步走到前面,摘下内监。” 玄烨已无十足的耐性:“说!” 东灵闻言打了个哆嗦,终于还是银牙一咬,畏畏缩缩道:“是……是皇后娘娘!” 朱颜面色猝然一变。 玄烨有一瞬的沉默。忽然,薄唇微扬:“是么?皇后娘娘命你来这做什么呢?” 东灵拿眼偷看朱颜,被他冷厉目光给迫得低回了头,声音略略发抖:“皇后娘娘命奴才每夜到此点放孔明灯……” 朱颜厉声打断:“放肆!是谁指使你在此胡说八道栽赃陷害?” 东灵哭诉道:“奴才并没有栽赃陷害!皇后娘娘,您不能因东窗事发便弃奴才于不顾啊!慧妃先杀常答应,可怜常答应卑微轻贱,慧妃又有龙胎护身,那件事便也不了了之,为何未能查清真相想必皇后娘娘最是清楚。后来慧妃越发有肆无恐再次下毒手杀害颜贵人,都是命林忠和紫玉动的手,颜贵人手中紧握的那枚玉佩便是慧妃赐予紫玉之物,想必是颜贵人惨遭毒手之时在挣扎之中从紫玉身上扯下。慧妃没想到颜贵人之死会引起皇上龙颜大怒,不仅皇后,就连昭妃也介入查案,皇后便罢,只怕一早便是知情了的,可是昭妃定然是饶不了她,后来锦贵人无意间发现了那枚玉佩,眼见纸包不住火,慧妃只能求助于皇后,才有了后来这鬼火一事,皇后对于玉佩一事密不外传,又借着鬼火将锦贵人灭口,皇后和慧妃沆瀣一气,如若不然,为何线索一一指向慧妃,皇后却不仅没有挑明查清还频频有包庇之嫌?” 朱颜冷冷一笑:“安德三,给本宫掌她的嘴。” “皇后娘娘,”昭妃突然开口,“娘娘怎的如此动气?妾倒想听听这奴才嘴里还能吐出些什么来。” 玄烨冷眸如星:“皇后说了,掌嘴。” 昭妃暗暗咬了咬银牙,默不作声。 安德三还未得及上前掌嘴,东灵已经跪行至昭妃脚下,“昭妃娘娘,您救救奴才吧!奴才知道锦贵人是怎么死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八十章 玄机暗藏 风雨不断,雨丝不大不小窸窸窣窣下着,天越发透冷入骨。 每个人都被冻得脸色发红,一开口说话嘴里就冒出白气。 昭妃眉目如常,款款的语声却似沾染了寒夜的冷肃:“你倒是好好儿给本宫说说,那鬼火是怎么烧到锦贵人身上的?” 东灵哭道:“娘娘可还记得锦贵人火吻当夜所发生的一应事件?” 昭妃冷哼一声,凤梢之上那抹染了血般的殷红此刻冷冷生辉,她挑高了飞扬的娥眉,冷冷道:“废话!” 东灵使劲抹了把眼泪,道:“那么娘娘定然还记得锦贵人死之前有人给她披上了一件一口钟。” 昭妃细细回想,忽然眼中一亮:“没错,是蓝贵人。那夜灵毓对皇后出言不逊,又失尽仪态,本宫给了她一巴掌,还是蓝贵人好心安慰的她。怎么,莫非你是想说那件一口钟暗藏不可告人的名堂?” 东灵偷觑一眼朱颜沉闷的神色,继续说道:“娘娘不觉得奇怪得很吗?当夜蓝贵人冷漠淡然,全然不是另一幅热心肠的天真少女模样,由于她这古怪性子,除却皇后娘娘,六宫各位娘娘都不愿与她往来,她也恍若不见,不曾有过热心帮助旁人之举,更何况听说那夜锦贵人还与她起了言语冲突,她为何还会解下自己的一口钟亲自为锦贵人披上呢?” 闻及此,朱颜心念一动,内心顿有疑惑和难以置信闪电般涌上。 昭妃杏眼微微眯起,寒风撩起她鬓边的碎发,发髻一旁垂下的赤金流苏亦随风而动,与精致红唇相映成辉,端的丽色无边,“听你这么一说,本宫还真的觉得奇怪了。皇后娘娘最了解蓝贵人,不知娘娘有何看法?” 朱颜不露声色,并未理会昭妃,而是看向东灵,曼声问道:“慧妃有孕在身,一直闭宫不出,那夜想必也不会出现在现场,那么东灵你也绝不会在旁,你又是如何得知这一切的呢?” 东灵双眼不自觉向右转动,声音陡然上扬:“皇后娘娘又何必明知故问?那件一口钟明明就是娘娘赏赐蓝贵人之物,那件一口钟是白狐毛领子夹棉底子的莲青斗纹蜀锦缎面,蓝贵人是娘娘您的人,那一口钟之中有何名堂,您和蓝贵人又暗中有过哪些勾结您应该心如明镜。” 东灵的话中有话朱颜并未在意,反倒是有一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白狐毛领子夹棉底子?” 东灵道:“没错,皇后娘娘可别说没这回事儿。就在前不久进贡的蜀锦缎,您按着不同的花色底料吩咐了六库做了六件一口钟,其中两件孝敬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您自己留了一件,余下三件分别赏赐给慧妃、昭妃和蓝贵人。但凡衣物出自六库均有详细记载,皇后娘娘在何时赏赐给何人何物,坤宁宫也不会不记档吧?” 朱颜看着东灵的眼神终于有了不同:“你说的这些自然都不会有错。只是就算是那件白狐毛领子夹棉底子的莲青斗纹蜀锦缎面斗篷是本宫赏赐给蓝贵人又如何?就算是那件斗篷有问题又如何?斗篷经手了多少人,此间可以做手脚的机会实在太多,并不足以证明本宫和蓝贵人之间有所勾结,同样也不足以证明是蓝贵人做的手脚。” 昭妃秋波微转,寒凉眸光掠过闷声不出的玄烨,左唇边略略扯起:“皇后娘娘说的没错。那件一口钟连着人都已化作灰烬,如今已是死无对证,就算那晦气的东西出自于皇后娘娘,可又能证明些什么呢?就连那东西究竟有何名堂只怕都是不得而知了。” 东灵眼珠子转了转,道:“听说当夜锦贵人化作灰烬之后,皇后娘娘亲自验过锦贵人尸身,难道当时皇后娘娘未曾发现有何异样么?” 朱颜到底是冷下脸来:“事情原委本宫自会查明公诸六宫,本宫面前还轮不到你这背主弃义的奴才说三道四。” 玄烨深深凝视朱颜,末了只是下令:“将这狗奴才打入尚方院。梁九功,你亲自审讯。” 立即有人拖了东灵走,她却出奇的不反抗,只恨恨嚷着:“奴才所说的话句句属实!句句属实……” 朱颜目送东灵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眼中渐有怒火积聚:“安德三,立即收回慧妃、昭妃、蓝贵人三件斗篷,火速送回坤宁宫,宣广储司司衣库!” “嗻!”安德三迟疑道,“只是……主子,蓝贵人的一口钟不是已经……” 朱颜怒道:“那就让蓝贵人自己同本宫解释吧!” 宫灯如昼。 坤宁宫正殿之中的炉火恰好烧尽,无人顾得上添炭,地龙似乎也并不暖和,一室冷得几乎令人瑟瑟发抖。 殿中弥漫着一股异香,似乎冷宫中的香味暗暗随着众人而来,犹如鬼魅附身。 玄烨随意披着玄色盘龙大氅高坐其上,面无波动。朱颜早已换过一身清减常服,与玄烨并排坐着。 除却慧妃不在列,昭妃和蓝贵人均已端坐其位,神色不一。 众人眼前呈着四件颜色不一的精致斗篷,本应是只属皇后所有的那件明黄紫貂领凤凰双飞暗纹蜀锦蜀绣斗篷此刻却无人瞩目,所有人只将疑惑和微妙的目光集中在那件莲青斗纹蜀锦缎面斗篷之上。 广储司司衣库亲自一一验过四件斗篷,末了福身禀报:“回皇上、皇后,这四件斗篷正是出自司衣库之手,上头的针脚多数还是奴才亲自动的手,错不了。” 昭妃眼中的错愕也只是昙花一现:“是吗?你再仔细瞧瞧那件莲青斗纹蜀锦缎面一口钟,莫要错过任何的错处。” “是。”司衣库依命单独对蓝贵人的斗篷从里至外细细察看一遍,道,“奴才并未看走了眼。奴才自己个儿所布的针**才自然是不能够认错的,奴才斗胆说句妄自菲薄的话,奴才的刺绣针法乃是祖传家学,这宫中除了奴才,再也寻不着旁的人会此针法。” 朱颜看向蓝贵人,不咸不淡道:“蓝贵人可曾穿过这件斗篷?” 蓝贵人淡淡回道:“皇后娘娘所赐之物但凡是珍稀之物妾便不会随意穿戴,这个冬天妾并不缺一口钟,便心想着将这件好东西留着明年冬天用。怎么,莫非这样儿也有错?” 昭妃笑道:“是吗?那么敢问蓝贵人,锦贵人火吻当夜你给她披的是什么样儿的一口钟呢?” 蓝贵人抬眸轻轻望住昭妃,一双素来清淡得有些冷漠的眼眸如同雨夜之雪:“莲青斗纹云锦缎面一口钟。那件一口钟和皇后娘娘赏赐的这件莲青斗纹蜀锦缎面一口钟的花样乃至锦缎的颜色都是极其相似,正是妾所喜爱的花色,说起来皇后娘娘还真是深知妾的心头所好呢。” 朱颜心头的疑虑并不曾消去:“绯燕,你性子寡淡,来来去去喜欢的也就那几样花色,有所相似也是不足为奇了。” 蓝贵人道:“随着锦贵人一同火吻的那件一口钟也是出自司衣库,不过是去岁的东西了,年初从柜子里拿出来的时候妾见它有些地方的针脚有所松动,那针脚除却安司库旁的人是绣不出来的,便让人送去司衣库给安司库重新缝制了,安司库不会不知道吧?” 广储司司衣库安司库回道:“回贵人话,确有此事。别的衣物兴许奴才会忘记,但是那件一口钟奴才决计忘不了。却也是前不久的事儿,贵人着人送来的第二天那件一口钟便不见了,这可急坏了司衣库的一干人等,无奈怎么找都找不着了,已经禀报了贵人等着领罚,可谁知它就在不见了的第三天又出现了,还放在原来的地方,还是原来的样子。奴才是觉得奇怪,可是既然东西已经回来了也没必要再追究什么,便又回禀了贵人,所幸贵人也不计较,说许是哪个奴才贪玩儿,并未有责罚之意,因此那件事儿就那么过去了。” 朱颜若有所思道:“斗篷重新出现之时可有什么异样?或者有什么奇怪的味道么?” 广储司安司库细细想了想,回道:“似乎……有种奇特的香味儿,没错,那种香味儿非常独特,奴才也不知那是什么味儿,只记着香味儿浓郁。那味儿就跟……就跟现在这殿里的香味儿一样!” 朱颜霍然明朗,道:“浓郁的香味儿想必就是为了掩盖另一种味道了。” 昭妃凉凉启齿:“皇后娘娘指的另一种味道莫非就是鬼火?” 朱颜颔首:“正确的说,应该是磷粉。” 蓝贵人疑道:“皇后娘娘的意思是,那件一口钟被人有意偷走是为了暗藏磷粉在其间?” 朱颜道:“不错。” 昭妃冷“嗤”一声,慵懒道:“可笑,莫非那人能窥知未来不成?他又怎知蓝贵人一定会将那件一口钟披在锦贵人身上以致其被鬼火焚身?” “昭妃说的自然也没错。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了,”蓝贵人面色随同语声陡然森冷如冰潭,“那人要杀的是我,我才是那夜应该被鬼火焚身的人!” 大殿忽然一阵静谧。 朱颜重重呼出一口气,旋即离座走向斗篷,将四件斗篷一件一件闻了一遍,蹙眉沉吟片刻后将自己的和慧妃的分为一边,昭妃的和蓝贵人的又分为另外一边,“方才在北三所昭妃也看见了,孔明灯灯罩之内涂满了千里香和磷粉,那种香料的味道和这两件斗篷散发出来的味道是一样的。”他的手指向的是昭妃和蓝贵人的斗篷。 昭妃秋波慵懒流转睨向自己的斗篷,神若寒月:“皇后娘娘的意思是那人还想烧死妾?只是那磷粉得是遇着高热才能自燃,那么这大冷天儿的,妾就是将那藏了磷粉的一口钟穿在身上,它又如何自燃?” “并不需要高热,若以寒、冷、凉、温、热、烫计量热度,则磷粉自燃所需的热度在于温和热之间,”朱颜心中隐有不安浮上,却也只能下命令:“安德三,速速准备两个炭盆,两个手炉,手炉的热度控制在温和热之间。” 片刻之后,皇后和昭妃的斗篷分别架在了炭盆之上烘烤,而慧妃和蓝贵人的斗篷之上则是各自放着一个手炉。 一室忽然暖和不少,只是人心却越发寒凉。 无需片刻的功夫,斗篷散发的香味愈浓,众人皆屏息凝神盯着,蓦然,只在一个眨眼的瞬间,昭妃和蓝贵人的斗篷轰的一下迸发出火苗,蓝绿色的磷火一接触到大量空气一刹那便熊熊燃烧起来,大火迅猛吞噬整件斗篷。就是蓝贵人那件莲青斗篷虽然仅仅放了个手炉在其上,远不及炭盆的热度,却也烧得极其旺盛。 皇后以及慧妃的斗篷安然无恙。 一室充斥满刺鼻的异味。 昭妃如玉般的容色被磷火的光芒映衬得阴森可怖,说出来的话似乎也沾染上了一丝阴寒之气:“好计谋。天儿这么冷,又有哪一日没有用着炭盆和手炉?谁又会想到好好儿地在炭盆边上烤个火取个暖就会没命?就连揣个手炉在手里指不定都会惹火烧身。好在本宫和蓝贵人一样都是惜物之人,否则难逃葬身火海的厄运。只是妾就不明白了,亡妹被鬼火焚身当夜妾是亲眼所见,为何那些个鬼火全都长了眼似的往亡妹身上飘去?” 朱颜道:“磷火极轻,极易随流而动。当夜锦贵人身受焚身之剧痛,挣扎翻滚,带动了四周的空气,鬼火受空气引动便附着上身了。” 昭妃凉凉一笑:“皇后娘娘果真满腹珠玑。敢问皇后娘娘,为何妾和蓝贵人的一口钟着了道儿,而皇后和慧妃的却半点事儿都没有?” 朱颜不置可否一笑:“锦贵人之死,昭妃不是怀疑本宫和蓝贵人相互勾结所致么?若真是如此,这蓝贵人的斗篷就不该烧起来。莫非本宫还会加害蓝贵人不成?” 昭妃回以明媚一笑:“皇后娘娘见多识广,想必不会不知道这世上有一句话叫做掩人耳目。” 朱颜淡然回道:“昭妃聪慧过人,想必也懂得什么是栽赃陷害。” 玄烨搁下手中温热的茶盅,干咳一声,一室突然又是一片静谧,唯有磷火燃烧存余的呼呼声。他看向安司库,道:“看来司衣库也是时候整顿整顿了。” 安司库惊而下跪,战战兢兢道:“奴才知罪!衣物的制作过程虽涉及司锻库、司衣库、衣作、绣作乃至针线房,但最终都将呈报奴才查核,是奴才眼拙,奴才失职,奴才愿领罚。”. 蓝贵人轻叹一声,“单单一个司衣作就有裁缝匠一百六十二名,有心之人想要动手脚那是防不胜防的,更何况是这种费尽心机的旁门左道。” 朱颜回了座,接过玄烨递过的珐琅手炉拢在怀中,“没错儿。此事若要追查到六库实在是牵连太广,那人城府极深,只怕不会轻易留下蛛丝马迹。届时莫要什么也查不到却扰乱了人心。今次之事已是闹得人心惶惶,若是再牵连过多,别说是后宫,就是前朝也会波及,内廷之事殃及前朝便是极大的不妥了。” 玄烨颔首,沉声道:“皇后思虑周全。” 朱颜道:“目前看来,倒是有望从东灵口中探知一二。” 昭妃端着茶盅,茶盖掀了盖,盖了掀,却半点没有喝的意思,“听起来皇后和蓝贵人都不希望清查六库呢。到底是同心同德的好姐妹。皇后可别忘了,那东灵方才可是一口咬定您就是那主使者,如若她至死都不改变这一说辞,娘娘您意欲何为?” 却是蓝贵人接的话:“无论如何,妾都相信皇后是清白之身,区区一个奴才的一面之词又算得了什么?要买通一个人,一张嘴,甚至一条命,在于有些人来说,实在算不得难事儿。” 蓝贵人话音方落,小福子突然急匆匆进得禀报:“皇上,钟粹宫那边儿来人传话了,说是慧妃忽然之间腹痛难忍,不知是不是要生了!” “当真?”玄烨一惊一喜,霍然起身,“速速摆驾钟粹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八十一章 玄猫圆满 慧妃腹痛整整持续了一夜。太医们汤剂并针灸也只是起减缓疼痛的作用,并未能减去她多少痛楚。到了翌日晨曦,慧妃总算昏睡过去,一夜折腾却并未有半点分娩的迹象。 “微臣惶恐!慧妃腹痛并非分娩在即,而是动了胎气,太医院已尽全力护母子两全,目前看来胎儿尚未有大碍,只是母体实在过于虚弱,只怕真正分娩之时会有难产的可能。” 孙之鼎每说一句话,玄烨的脸就黑一分。一夜未曾合眼,他已掩不住疲态,不免动了怒火:“怎么回事?之前不是还好端端的么?怎会突然动了胎气!你们太医不是每日都请脉的么?怎还会半点不曾察觉!” 一干太医齐齐下跪:“微臣无能,皇上息怒。” 李淮溪沉着开口:“回皇上,但凡有孕之妇人难免都有较大的情绪波动,慧妃娘娘临盆在即,正是紧要关头之时,若是听了什么不该听的话,伤了不该伤的心,动了不该动的怒,故此而动了胎气亦是在所难免。” 玄烨眸光一转,落在了平嫔面上:“你成日跟随慧妃左右,你来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平嫔惊慌道:“皇上,妾并未在慧姐姐面前多嘴。只是……只是……” 玄烨挑眉:“说。” 平嫔几要落泪,支支吾吾道:“只是……林忠和紫玉被抓去了尚方院慧姐姐又怎会不知道,昨儿晚上又出了东灵那样的事,当时宫人匆匆来报之时,慧姐姐并未入眠,恰好听了去,妾就是想拦也拦不住啊!” 玄烨猜疑的目光转而落在平嫔身后的荣琳面上,见荣琳点了点头,这才散去眼中的疑色。平嫔见此,一双藏在袖中的冰凉小手狠狠地握紧。 荣琳福了福身,恭谨道:“皇上,宫里人多嘴杂,许多慧妃不该听得的话总会像风一般不经意便吹进了娘娘耳里,就是娘娘问起时,那些做奴才的也不敢闭口不回。就是有所隐瞒,娘娘却也是个聪慧的。”自从紫玉和林忠进了尚方院,荣琳便得太皇太后之命暂入钟粹宫掌一宫之事。 朱颜也是一夜未曾合眼,慧妃痛楚的面孔不停在眼前晃动,搅得他心神不宁,“荣琳姑姑,慧妃可就劳烦您了。” 荣琳又是福了福,浅笑道:“皇后娘娘放心,奴才省得。” 众人正自说着话,外间忽然窜进来一只圆滚滚的玄猫。它倒是乖巧得很,一进阁中便径自往平嫔走去,坐在她脚下用胖乎乎的脸蹭着平嫔的裙摆。 平嫔轻轻将它抱起,满面宠溺之色:“圆满乖,你又偷跑哪儿去吃东西了?还知道回来呢?” 朱颜定睛看去,那玄猫正是圆满。那夜裕亲王醉酒坤宁宫,他情急之下编造出来的一个“谎言”,后来偷偷命圆月去养牲处抱了这只猫送给了平嫔借以圆谎。 平嫔看似极其喜爱圆满,抱在怀里逗弄抚摸,就像怀中抱着的是自己的婴孩,“圆满,小圆满,你嘴里吃着什么呢?可别又乱吃东西了,可别像瑞儿一样,把嘴张张,我看看好不好?”话音方落,平嫔突然一声尖叫。 众人望去,惊见那玄猫不知怎的突然发了狂,从平嫔怀里挣脱摔滚在地面上,四下里乱窜,叫声凄厉,令人直起鸡皮疙瘩。 众人惊而后退。眼睁睁看着它痛苦挣扎,直至不停抽搐,吐出一口黑血而死。 平嫔“啊”地一下哭出了声,往前正欲去抱起圆满,突然被李淮溪叫住:“贵人且慢!”他匆匆起身察看小猫,强行掰开圆满的小嘴,须臾面色突变,“此猫身中剧毒。” 平贵人哭道:“什么毒?” 李淮溪道:“小猫口中尚有未曾嚼烂的草根,”他一面说着一面用手绢包住手指探入圆满口中取出一物,中食二指捏在眼前仔细看着,“孙大人请看,此物可是那钩吻花的根部?” 孙之鼎一看之下面色也是一变,诧异道:“没错。这……这小猫怎会误食了钩吻花?那毒物应早已禁灭了才是。” 已有宫人匆匆以白巾覆盖住圆满。平嫔闻言跪坐于地,煞白的小脸夹杂着心疼与惊惧,口中喃喃有词:“怎会又是钩吻花……怎会……” 玄烨与朱颜对视一眼后,怫然不悦:“搜!” 片刻后,梁九功领人呈上一物。红木托盘之上有一面白色丝帕,丝帕之上是一株绿意盎然的植被。 梁九功道:“皇上,这东西是在后院花丛中寻着的,与那月月红一同种植,花丛极为繁茂,又盖着厚厚一层雪,这东西藏匿其中,一般人还真是难以发现。要不是司花的小宫女说小猫常常会躲在花丛中玩耍,奴才留了心,否则是寻不着的。也好在奴才见过那钩吻花,一眼便也认了出来,想必不会认错。” 孙之鼎、李淮溪立即上前辨认,一致回道:“正是此物。” 玄烨两旁的太阳穴隐隐有青筋跳动,沉声道:“你们谁来告诉朕,为何这钟粹宫的后院花丛中会有此毒物?” 平嫔方才被人扶起,这一下又受惊跪下了:“皇上,这、这毒物虽是长在了钟粹宫,但是绝对和慧姐姐无关!当年慧姐姐的小狗瑞儿也是误食了院中不明之物中毒而死,那瑞儿是皇上赐予之物,慧姐姐心爱得紧,为着它的死难过了许久呢!当时不知瑞儿好端端的为何会中毒,如今想来,竟是这钩吻花惹下的祸端!它、它不是承乾宫之物么?莫非它自己个儿会长出来?就像、就像那野草一般?” 玄烨气道:“荒唐!怎不见乾清宫后院之中生出这般野草?” 平嫔满面惊吓:“如此说来,莫非……是有人刻意种植?” 玄烨闷声道:“传司花宫女。” 司花的小宫女不过才十三四岁的年纪,进得阁中便仓皇跪下,犹如惊弓之鸟,“奴才浣花拜见皇上、皇后。” 玄烨瞧了朱颜一眼,不做声。 朱颜会意,心底虽有问题尚未理清,却也只得端出皇后威仪,问道:“浣花,本宫问你,这钟粹宫里后院的一应花卉可是你在打理?” 浣花仓皇点头,嫩声嫩气道:“回皇后娘娘,那院中的花儿都是慧妃娘娘心爱之物,原先是紫玉姑姑亲自打理,自打姑姑……进了尚方院,那院里的花儿便无人打理。平嫔见了可惜,便嘱咐了奴才接手打理。奴才……奴才见慧妃娘娘养着龙胎闭门不出,心想慧妃娘娘应不会到院中去,于是、于是……疏于打理,奴才并不知那花丛中竟长着毒草,奴才应尽早除去杂草才是,不然圆满也不会死了……奴才知错……”说到最后,许是心疼小猫之死,竟嘤嘤哭出了声。 朱颜出神道:“紫玉亲自打理么?”探寻的目光落在平嫔面上,“平嫔,你多日来一直陪伴慧妃左右,她可曾提到过那后院的花儿?” 平嫔细细想着,回道:“慧姐姐如今哪儿还有什么心思关心那些个花儿。自打紫玉进了尚方院,她只是嘱咐任何人都别去打理那些花花草草,或许是对紫玉伤心透了吧。” 玄烨似笑非笑,年少的面容上早早已有了属于帝王应有的喜怒不形于色:“或许是为了不让人发现隐藏其中的秘密呢?” 朱颜心念一动:玄烨,究竟还是对慧妃起了十足的疑心。 平嫔惊道:“皇上之意……不会的,不会的!慧姐姐连见都不曾见过那毒物,又怎会……就算那钩吻花遍植钟粹宫也未必就能证明是慧姐姐所为。皇上不会不知慧姐姐良善贤惠至极,又怎会是包藏祸心之人?定然是有人嫉妒慧姐姐得蒙圣宠又身怀龙裔,栽赃陷害慧姐姐!皇后娘娘,您说句话呀!难道您也怀疑慧姐姐么?” 朱颜看着平嫔的眼神总带着一丝鄙夷一丝寻味:“平嫔说的自然有理。毕竟慧妃……本宫自身是不信她会是歹毒之人,只是单单本宫一人信是不作数的,得是皇上信了才作数。皇上若是不信,谁还敢信?” 玄烨半晌不做声,末了,缓缓道:“朕也想信皇后所信。只是如今样样证据皆指向慧妃,皇后又如何解释?” 朱颜道:“如今也有人指认妾是那鬼火的主谋,皇上莫非也信?” 玄烨一怔,笃定道:“朕不信。” 朱颜唇边不自觉微微上扬:“宫中谁人都知道慧妃与妾走得极近,照她们的话说,慧妃是妾这边的人,若是慧妃有罪,妾也难独善其身。她与妾若是同一船上的人,皇上又为何信妾不信她?” 玄烨蹙眉,话说得极为直白:“她怎能与你相提并论。”竟是半点不顾旁人的脸面。 朱颜心下不由一暖,随后便是愧疚不忍,温声道:“是皇上过于高看妾了。皇上素来爱重慧妃,虽未能朝夕相处,却也是相知相惜,以皇上对慧妃的了解,莫非皇上觉着慧妃会是那般不堪之人?” 玄烨到底还是念及慧妃的好处,心下微微一软,眼底已有松动:“朕自然不愿相信。然则人心本难测,宫闱妇人之心更是深不可测,实非朕多疑,朕也并未长多了双眼睛,难免也会有看错人的时候。也罢,如今尚方院那边儿也未正儿八经得出审讯的结果,姑且等等看罢。” 提及尚方院,朱颜的心并未得到一丝半点的宽慰,心内隐隐觉着自己不过是在为慧妃拖延时间,仿佛能为她做的也只不过是这点没用的功夫。 内间扑鼻的汤药味不时熏了出来,掺杂着慧妃隐隐约约时断时续的低低呻吟,一室尽显凄清苦楚。却是醒转了。须臾便有宫女出来回禀,玄烨也不知是不是忍受不得难闻的药味,闻得慧妃醒来也只是挥手示意御医入内伺候,并未有进内探望之意。末了只嘱咐皇后多加照拂,未多作耽搁便起驾直接上早朝去了。 恭送玄烨离去后,平嫔急匆匆进了内间,关切慧妃之情显而易见。朱颜内心却起了五味杂陈,对慧妃的愧疚,怜惜,无奈,并着一丝怯意,却令她只怔怔站在原地,凝着平嫔的背影消失在帷幔之后,目光又落在覆着猫尸的白布之上,心中,寒意咝咝弥漫。 从钟粹宫出来之后又是匆忙去了慈宁宫给太皇太后、皇太后定省。因去得迟了,六宫妃嫔尽已跪安。寝宫之中暖和如春,却是弥漫着一股子刺鼻的烧灼气味。朱颜眼角余光偷觑到厅中炭盆之内尚未燃尽的衣角边料,看料子是蜀锦无疑,心下便知那必定是前不久他进献的那两件斗篷。太皇太后自然早已得知冷宫之事,就是明知那人不必也不敢将火苗烧到两位太后身上,那两件斗篷也自然不会暗藏毒物,却也不免动了怒火。朱颜仔细将事情的始末都回禀了一遍,太皇太后听得极为仔细,末了无非多说了几句“皇后果真长成了,变得越发聪慧果敢了”云云。话到最后,苏茉尔领着一名年长嬷嬷近得前来道万福,正是跟随太皇太后多年的得脸嬷嬷。 太皇太后含笑道:“芳儿,如今坤宁宫掌事儿的大宫女没了,你那家生的大丫头宫棠也只剩了一口气儿。堂堂一个中宫,没有一个得力掌事儿的可不成样子,哀家原本琢磨着把荣琳那丫头赐予你,看得出你和那荣丫头也是颇为亲近,只是钟粹宫实在不是个令人省心的地儿,荣丫头八面玲珑,也就只有她去服侍慧妃,哀家这把老骨头才觉着安心些。这慎嬷嬷虽说没有荣丫头讨人喜欢,却是个最稳妥内敛之人,若论宫中的资历,除却苏茉尔,那可是谁也比不上的,由她来服侍你这中宫典范是再合适不过了。” 朱颜内心千回百转,面上始终衔着得体浅笑:“是,太皇太后。多谢太皇太后对孙媳的疼爱。孙媳又让太皇太后费心了,孙媳不孝。” 太皇太后满意颔首。太后也嘘寒问暖几句,朱颜累极又饿极,生生熬着,只等太皇太后一句“跪安”,踏出慈宁门后,额角几许细密的冷汗被冷风一吹,冷得打了个寒蝉,脚下只觉虚飘无力,若非安德三扶得快,人早已扑向雪地中。 待回到坤宁宫,已是筋疲力尽,草草用过早膳之后累得在暖炕上打起了盹儿,安德三见他睡得深沉也不敢叫醒他挪到床榻上,只取了羊绒毯子轻手轻脚盖上。也不知睡了多久,依稀被外间廊下细细的交谈声吵醒。声音极细,不知是安德三和谁在说着什么,入耳之处只断断续续听得“明珠大人”、“尚方院”等字眼。一时清醒了一半,撑着酸软的身子坐起,声音兀带着方睡醒的疏懒:“安德三,是明珠来了么?” 外间交谈声立止。安德三听声儿立即进内,打了个千儿,道:“皇后主子醒啦?可安睡?” 朱颜只虚应了一声,又问了一遍。 安德三回道:“回皇后主子,是近日里常跟随纳兰大人出入宫闱的御前内监多喜,捎带了大人禀报主子您的话儿。外院人多嘴杂的不方便讲话,奴才便把他带进内庭说话,不曾想吵醒了主子,奴才该死。” 朱颜摆摆手,道:“无妨。小心些总是没错儿。”安德三即刻上前搀扶了一把。 “大人道主子您近日怕是累坏了,那些个事儿余下的皇上已吩咐了大人善后,嘱咐您将歇着。有何近况大人会第一时间回禀您。” 朱颜接过安德三呈上的茶盅,喝了口淡茶润润干燥的嘴,问道:“那多喜走了吗?” 安德三回道:“奴才琢磨着主子醒来要带话儿给大人,便让他先等着了。主子可是要传话?” 朱颜微微一笑,道:“就你最机灵。”笑意只略略掠过嘴角便化为无形,“你便让多喜带一句话给明珠,就说……就说东灵那丫头定性差,他自会明白。”安德三自然领会传话去了。 明珠下了朝得了玄烨旨意,匆匆赶去尚方院亲自督查审讯,问过尚方院精奇嬷嬷,才知除却紫玉,钟粹宫中但凡是慧妃近身的宫人都已轻易供出慧妃种种罪行,并不需动用刑法。唯有紫玉上了刑才肯渐次吐出零星半点,而她的零星半点却最足以致慧妃于死地,一句话比旁人的十句百句都顶用。 明珠不忍,命人停了紫玉的刑罚,径直吩咐下去即刻提审东灵。不料等了许久只等来一句:东灵已畏罪自戕。留下供词一封,白纸黑字皆将矛头指向皇后,与那夜冷宫所言并无二致。 恰好此时多喜将皇后嘱咐带给了明珠。明珠闻言只是无奈苦笑。 朱颜夜里总是睡得不沉,多有噩梦。这一夜却是累极,在寝榻上并未多作辗转,最终一个翻身朝里便昏昏沉沉睡去。 乾清宫西暖阁之中,旖旎灯光恰似月,深重明黄帷幔之内,芙蓉帐暖正春宵。并未多时,玄烨掀开明黄帐幔,外间听到动静,立时有司衣的內监低着头躬着身进前服侍穿衣。中衣的盘扣方扣好,玄烨便摆手示意內监停下,吩咐道:“准备浴汤,朕要沐浴更衣。” “嗻。”两名司衣的內监旋即为玄烨披上一袭玄色织金龙纹大氅便匆匆退下了。 帐幔内忽然传出娇媚而怯怯的低呼声:“皇上——” 玄烨眼中的不耐之色只是一闪而逝:“回宫歇着去罢。” 司寝內监隔着帷幔细声细气问道:“皇上,留不留?” 玄烨眸色如水,似有片刻迟疑,低沉的声音不曾流露一丝情感:“留。往后但凡是平嫔侍寝皆为留,不必再问。” “嗻!”司寝內监提笔在彤史上刷刷记录起来。 锦绣暖张之中,平嫔透过重重帷幔目送玄烨渐次远去的冷肃背影,喜不自禁,只是笑着笑着却有两行热泪流了下来。 全身忽然猛烈一颤,朱颜自噩梦中醒来,惊而坐起,总是习惯醒来时四处张望,但眼里淡淡的一抹希冀最终仍落以失望黯淡之光。还未得及平喘,已落入一个温暖怀抱之中。一股带着濡湿的皂香味扑鼻而来。 “怎么,又做噩梦了?” 温暖的怀抱似乎有着莫名安定人心的作用,朱颜的呼吸渐渐平和:“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来?” 玄烨抚摸着手中一绺如黑缎般的秀发,声音低沉:“我心里烦闷。” 朱颜沉默须臾,他知道皇帝今夜又传了平嫔侍寝,近日竟一反常态几乎每隔一夜便召幸平嫔,平嫔一时风头颇盛。今夜玄烨本来应该宿在乾清宫,不应出现在坤宁宫才是。却不好问出口。不料玄烨像是能看穿他的所思所想,自顾自说道:“平嫔虽有过错,但也付出了莫大的代价,自从小产之后,她郁郁寡欢,诚心悔过。如若她是个有福气的,我心想着再赐她一个孩子。” 朱颜垂眸,轻声道:“平嫔若知道你如此为她上心,该高兴坏了。如今皇嗣尚且稀少,太皇太后、皇太后也曾多次向我提及,说皇上不能一味留宿坤宁宫,后宫多的是芳华正茂的貌美妃嫔,皇家的开枝散叶可是头等大事儿。” 玄烨默了默,半晌低低叹了口气,只说了一句话:“我倦了,睡罢。” 朱颜怔怔望着玄烨挺拔的后背,静静听着他慢慢匀称的呼吸声,知道他大致是睡过去了,才伸出手一下一下地抚摸他尚且沾着水汽的发辫。朱颜知道每一次玄烨召幸嫔妃之后,当夜再到坤宁宫都会特意沐浴更衣,从未带过旁人的脂粉味和自己同床共枕。 忽然,朱颜只觉眼前氤氲起了白雾,声音也变得黯哑哽咽:“玄烨,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早已不是我,会怎样?会怎样……” 玄烨紧闭着的双眼忽然缓缓睁开,眼中如有云雾缥缈弥散开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八十二章 回天乏术 长夜无眠。廊下滴漏声声,声音本不大,但夜深人静时分,在无眠之人的耳里却生生成了挥之不去的烦闷之音。朱颜独自下榻,回首看看玄烨,见他依然熟睡,这才放了心,蹑手蹑脚至花梨架子上取下斗篷拢在身上便轻手轻脚往外走去。 冬夜好眠,守夜的宫人正沉沉睡着,直到外院之中才有当值的內监被惊醒,还没出声已被朱颜止住:“莫声张,本宫只是觉着屋里闷得慌,出来透透气儿就回屋,你们且先到值房喝些热奶茶歇着吧。” 值夜內监只得听令退下了。 夜雪纷纷扰扰下着,好在也只是星星点点,犹如盐巴,被风一吹,不知道散落何处。朱颜往小梅林的方向走去,不知不觉间,梅香已扑鼻。他深深吸了口清爽冷冽的凉气,忽然眼睛一亮:酒香! 四下张望,空无一人,唯有夜雪压枝头。可是酒香明明近在咫尺。总不会又是福全吧?也没听说他近日有进宫。蹙眉,低低喊了声:“容若?” 话音方落,眼前黑影一晃,容若已如鬼魅般出现在眼前。面容清隽却憔悴万分,手中正拎着一小酒坛子。 朱颜没好气瞪着容若,低声道:“你也要走这荒颓之道吗?” 容若耸耸肩:“我也只是用来去去寒。前面那株梅树下可是埋着好几坛梅酒呢,王爷没告诉娘娘么?” 朱颜怔了怔,刻意板起脸来:“福全胡闹,你也不是个省心的。一个偷偷埋酒,一个偷偷喝酒,你们倒是一唱一和。” 容若神色依旧谦恭有礼,眼中的一丝戏谑却出卖了他:“如今您贵为皇后娘娘,自然是端庄贤淑,与我们这些个胡闹的疯癫之人自然不是一路子的。那些酒想必娘娘也是看不上眼的,藏在地底下无人问津也是大大的浪费,不如便都赏了奴才罢了。” 朱颜斜乜容若,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坛子,咕噜噜灌了好几口。 容若起初看得呆住了,最后只忍住满满的笑意。 一股温醇的暖流自喉咙滑落胃里,再四散开去,舒服得令她满面生光——他已好久没有这样痛快过了。 “看什么看?这酒本来就不是你的,你这个小贼。” 容若终于忍不住压着嗓子笑出了声,“温良贤淑的皇后娘娘,您成日里总是不得不板着个脸,以至高无上之尊示人,您是如何忍受得住的呢?” 乍然一听这话,朱颜才兴起的舒心之感顿时荡然无存,将酒坛子递还给容若,只堪堪叫了声:“容若。” 容若一愣之后,心知自己说错了话,望着朱颜倦极的苍白面容,心中忽然一疼,一时手足无措,傻傻地又将酒坛子递了过去。 朱颜却没有接过,笑了笑,那笑容却是苍白无力的:“叫你出来可不是为了喝酒的,我有一事问你。” 容若讪讪缩回了手,道:“娘娘请问。” 朱颜径直向梅林深处走去,容若亦步亦趋跟在后头,“冷宫里唱歌的白衣女子是谁?” 容若回道:“奴才猜想娘娘必定疑心那位女子,确实暗中找寻过了。只是……奴才也只在废院中找到了一件水袖白衣。” 朱颜止步,狐疑道:“人呢?” 容若摇头,道:“找不着。冷宫里弃妃虽不多,但是白衣一旦脱下,一个个儿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谁又认得出究竟是哪一个?” 朱颜沉吟片刻,道:“也难怪内监们找不到那人,原来是使出了金蝉脱壳之计。如此一来,更加惹人疑心。说来也奇怪,先帝不是只出了一个废后静妃么?那冷宫里何来那么多的弃妃?” 容若蹙眉道:“这个……内宫之事,奴才一介外臣却是无从知晓。” 朱颜静默片刻,脚下厚厚的积雪沁湿了他的鞋袜,冷意一丝一缕攀爬而上,“身上带火折子了么?” 接连的雪天,火折子的火再大,没有干树枝也是无用。最终容若不知从坤宁宫哪处角落“借”来一个红泥小火炉,才将酒坛子支在上面烤着。 无需片刻,酒香袭人。 二人捡来梅树下两个空了的酒坛子,将坛口向下一扣,围着小火炉坐了下来。风雪不断,小火炉中的炭火险被吹灭,容若倒了些许酒下去,一下便烧得极其旺盛。暖意一点点散发开来。 容若的笑容也随之温暖如春:“随意杯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没想到还有和娘娘围炉而坐的一天。娘娘暗自撇下皇上,却和奴才赏梅品酒,若是叫皇上知晓了,奴才小命难保。” 朱颜瞪着容若,道:“你也不知违背了几回宫规了,难不成还会怕?” 容若苦笑道:“怕,奴才怕死了之后,皇上必定换个人守卫娘娘,届时娘娘可就得当心了。” 朱颜揶揄道:“你怕的是再也不能夜夜跑去景阳宫偷看她吧?” 容若的笑容忽然就僵住了,神色又恢复了憔悴颓唐的模样。朱颜心知自己一时口快戳中了容若的痛处,不免有些后悔,只好低低说了声“对不起”。 容若却又挂上了笑脸,只是眼中明明有着难以掩饰的伤:“娘娘何须道歉。觊觎宫妃本就是死罪,娘娘不但不怪罪于奴才,还如此纵容奴才,是奴才让娘娘难堪了。” 朱颜叹道:“你既然什么都明白,又为何如此执迷不悟?” 容若取下这话的时候,眼里的贪婪足以令人胆颤心惊。 朱颜猛地擦了一把嘴巴上残留的酒水,冷冷道:“你还在。” “我怎么舍得你……”幽夜斜嘴一笑,风雪之中遗世独立,片雪不沾身,顿了顿,接着笑道,“……的血?” 话音方落,他伸手沾上一瓣红梅,轻轻一吹。花瓣破空而出,落在朱颜皓白的手腕上,突然化为一道利刃,割下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鲜血顿时如注,一滴、两滴、三滴……每一滴都滴落酒坛之中。嫣红的热血融入了温酒之中,绽放成了一朵朵妖异美艳的鲜花。 酒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在了幽夜手中。血滴在酒坛之中,酒坛落在他的手中。 朱颜咬牙忍痛,恨恨怒视幽夜,半句也不呻吟,“恶魔!” 血腥之味浓烈四散,空中成群的人面鸟顿时躁动不安,飞速盘旋着,但没有一只胆敢私自俯冲而下。就是玄血也只能红着眼围绕着朱颜头服玄烨?只怕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了。 朱颜忧心忡忡,不安道:“她腹中之子……” 提及孩子,玄烨的神色变得柔和不忍,轻叹一声拥朱颜入怀,“虎毒尚且不食子,待孩子出生之后便交由你抚养罢。至于慧妃……朕会赐她全尸。” 寒风透过窗缝将冷意一丝一缕带进,朱颜只觉手脚冰凉,玄烨的怀抱透出的似乎并不是温暖,而是侵入心间的寒凉。 咸福宫暖阁之中,昭妃正往白釉花瓶中插放宫人们新折的红梅,十指纤细如玉,长甲之上的蔻丹殷艳欲滴,与红梅两相争妍。 未艾掀了棉帘子近前福身,道:“娘娘,听闻东灵的供词遗失了呢。尚方院负责看管呈送供词的奴才们都因此吃了好大一顿板子。” 昭妃神色如常的疏懒,媚笑道:“遗失?想要让一个死人彻底闭嘴,还有什么方法比这更好呢?” 未艾诧异道:“莫非娘娘早已料到皇上会有此举?如此一来,东灵这颗棋子可是白白的废了,娘娘借这鬼火一刀还是伤不了坤宁宫那位分毫呢。” 昭妃秋波横动之间,那红梅枝头开得最好的一朵已生生被掐离了枝头,静静躺在她手心之中,“这四季未央园的梅花儿开得就是不一样,终究是得蒙圣恩雨露的。只是你道它能常开不败么?待时候一到,花儿都死绝,剩下那光秃秃的枯枝儿,便是它的死期。此间梅花儿正当盛时,一会儿挑些最好看的送到坤宁宫去,皇后娘娘喜爱。” 未艾不安地低低应了声“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八十三章 一尸两命 偌大的钟粹宫过分的静谧,针落可闻。除却小厨房的杂役奴才,原有的内监宫女尽数充入辛者库,空荡荡的内庭外院萧瑟无人烟。 平嫔俏立廊下,身上一袭深粉银鼠斗篷衬得她水灵清透。她逗弄着从延禧宫带过来的那只金丝雀,莞尔一笑:“姐姐,你成日里困在这金丝笼中很是无趣儿罢?也只有妹妹我能替你解解闷儿了。很快就会有精彩的好戏看了,你且先等着,千万莫着急。” 这时,凝萃远远走来,待到近前福了福,低声道:“娘娘,荣琳姑姑亲自往小厨房看顾安胎药去了。” 平嫔淡淡应了声,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悠悠道:“那还等什么?走吧!” 主仆二人往慧妃居住的东暖阁而去。凝萃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娘娘,您说这钟粹宫里好端端的怎会有钩吻花?” 平嫔梨涡带笑:“许久之前,本宫见那钩吻花长得实在讨人喜欢,又见慧妃姐姐是个爱花儿的人,一时兴起便在那后院之中撒了把种子,没曾想后来它竟生根发芽了,还长得这般动人。慧妃只当是野花,还是本宫央她莫要将其除去的呢。她见本宫喜欢,也就随本宫了。你说当年若是慧妃将钩吻花除去了,本宫哪儿还能看到如今这出精彩的好戏?” 凝萃眸中的恨意一闪而逝,恭声道:“娘娘当真运筹帷幄。如此说来往昔承乾宫被搜出此花也是娘娘做的一出好戏了。” 平嫔脚步一滞,回过头盯住凝萃,明媚的笑靥犹自挂在面上,只是没有了一丝笑意:“怎么,你这是在怨本宫害死了你的旧主子么?” 凝萃立即后退一步,双膝下跪:“奴才不敢,娘娘若是觉着奴才不可信,大可将奴才送回辛者库。” 平嫔把玩着手指上的玳瑁护甲,眼神始终落在凝萃面容之上,“凝萃,你莫以为本宫当真不知你心中那些个小九九。不过你若是真想为你那可怜的旧主子报仇,那你可是找错人儿了。本宫多年来牵制于昭妃,那把钩吻花的种子便是昭妃亲手交予本宫的。至于昭妃想利用钩吻花置谁于死地就不是本宫可以过问干涉的了,本宫充其量只是一枚棋子。你可是明白?” 凝萃咬了咬下唇,“奴才明白,奴才从未疑心娘娘,更未怨过娘娘,奴才只知娘娘受苦了。” “受苦?”平嫔轻笑出声,嗓音里却尽是悲伤,“比起你那惨死的旧主子,本宫这不是还活着呢么?你知不知皇后早已疑心昭妃,她明知瓜尔佳氏背了黑锅却任她含冤惨死,你觉得你该找谁报仇?” 凝萃低眉顺目:“奴才多谢娘娘指点。” 平嫔一只青葱般的手从丝绵缎子手焐子中抽出,理了理鬓边被风吹散了的碎发,挑眉道:“你道本宫为何将你留在身边儿?本宫喜欢你眼里藏着的恨意,本宫恨的人就是你该恨的人,你我有着共同的敌人,你为本宫尽忠,本宫自然也会助你一臂之力。” 凝萃附身磕了一头,坚定道:“奴才誓死效忠娘娘。” 平嫔淡淡“嗯”了一声,伸出右手,“起来罢。”凝萃谢了恩起身扶着平嫔的手,“娘娘,若非您亲口告知奴才那钩吻花的来历,就连奴才都相信所有的事情都是慧妃所为呢!昨儿个梁公公才从东灵房中搜出了千里香,想必是东灵供出来的。” 平嫔抿嘴道:“区区一点香料又算得什么?昭妃身后可是站着一位精通旁门左道的李太医呢。听闻前不久安德三也在暗中找寻这香料,可惜坤宁宫出了那么多事儿,他哪儿顾得及这许多,如今即便找着了也无济于事了。到底还是昭妃的手快,伸得又远,皇后即便有皇上撑腰又如何!”说到最后,吃人的恨意顷刻填满双眼。 尚未踏进东暖阁寝宫,一股浓厚的药味已扑鼻而来。平嫔以丝绢捂住口鼻,露出嫌恶的神色,站在玄关处,低声对凝萃道:“你在这儿守着。” 凝萃低头应道:“是,娘娘放心。” 平嫔兀自掀了棉帘子进屋,慧妃跟前尚有一名接生嬷嬷近身伺候着,吃穿用度也一应优渥如从前。 平嫔掀开薄纱帷幔偷偷往里瞧着,隔着六扇金漆点翠琉璃围屏,隐约可见里间寝室慧妃正侧身朝里静卧寝榻之上。嬷嬷正端了净手的温水自里间走出。 平嫔免了嬷嬷礼,声若蚊蚋:“慧姐姐可是睡着了?” 嬷嬷也轻声回道:“回平娘娘,慧妃娘娘倦了,这才刚躺下,应是还未入睡。” 平嫔点头,道:“这儿有本宫伺候着,你去小厨房张罗几样小点心来,一会子慧姐姐醒了可用些。”嬷嬷自去了。 平嫔拾了小碎步进了里间,至寝榻前,凝望慧妃安宁的后背,上前为她掖了掖被角,长叹一声,“难为姐姐还能安眠,只怕过些日子想醒也醒不得了。妹妹有些话当着姐姐的面儿说不出口,憋在心里难受得慌,既然姐姐睡着了,便由我倒一倒苦水罢。”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她轻轻坐于床畔,哽咽道,“姐姐,如今我真是希望你腹中的小阿哥莫要太快降生于世才好。你知不知他的出生之日将会是你的死期?皇上早已下了旨意,只待你将小阿哥产下便立即将你处死。后宫所有的命案人证物证均指向你,唯有东灵供出了皇后才是那幕后之人,可是咱们的皇上相信皇后,不信姐姐你啊!是啊,你是不知皇上偏爱皇后到了怎生地步,就算皇后谋害皇嗣,皇上竟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旁的又有什么大不了呢?左不过是一些卑贱嫔妃的小命罢了。姐姐定然还记得皇上无端端撤走了六宫所有的茶叶,你道是为了什么?那是因为皇后赏赐给六宫的茶叶均掺了堕胎药!说到这儿,妹妹得向姐姐你赔罪了,皇后是我的亲姐姐,她的话我不得不听她的命令我不得不从。没错儿,这件事儿我不但一早便知情,更是帮凶。只是我即便知情又如何呢,即便不碰那些个茶叶终而怀上皇嗣又如何呢?皇后终究还是容不得我的孩子!所幸姐姐你还是有福气的,生来怕苦,就是半滴茶水都不沾,小阿哥得以在姐姐腹中成长,如今终于也快到瓜熟蒂落的一日。只可惜也等不来母以子贵的一天了,这个孩子,给你带来的不是福祉,只会是灭的每一句话却清晰而高扬:“姐姐,您饶恕玥儿这一遭罢!我并非有心泄露姐姐的秘密,慧姐姐她睡沉着,并未听到我方才的一番话,四下里也没有任何人,姐姐的秘密断然不会泄出,姐姐……我始终站在您这边儿,自从皇上撤换了六宫所有茶叶,每当我承宠之后,您命人送来的避孕汤我全都喝下,我如您所愿,这一生不再有孩子也罢,现如今慧姐姐朝不保夕,可她腹中之子何其可怜,只求姐姐来日善待慧姐姐之子!玥儿求您!” 朱颜眼中的怒火几欲喷出,抬起的右手戛然停在了半空中,这一巴掌却并未落下去,过于激动的嗓子破音而出:“打了你还会疼了我的手,而你,再也不配我为你而疼了!哪怕你长着这样一张脸!安德三,传本宫懿旨,赫舍里氏平嫔满口胡言,以下犯上,行止不端,着即日起禁足延禧宫,无诏不得踏出延禧宫一步!” 平嫔哭道:“姐姐好狠的心!只是姐姐是不是要先问过皇上?我不是不知皇上近日为何频频召幸我,不过是为姐姐你还债罢了。姐姐,你当真以为皇上一无所知么?你道我这嫔位是如何得来的?不过是皇上以这位份换取你谋害皇嗣的秘密!”说到这突然昂首凄厉大笑出声,“你是否听清了?皇上以区区一个嫔位换取你一条性命一生荣誉一世尊贵!为了你,他竟罔顾大清皇嗣命脉!” 朱颜只觉眼前一暗,整个人仿佛被一道惊雷生生击中,再无半分动弹的能力。平嫔说的是真的?玄烨当真相信“她”谋害皇嗣却选择包庇“她”护“她”周全?为了“她”竟不惜付出这般巨大代价?要知道玄烨可是帝王啊!一个心中只能有天下兴衰皇族命脉的帝王!皇嗣从来都是皇家之首,而他竟愿为了“谋杀皇嗣”的后妃掩埋这等罪不容诛的深重罪孽,即便是皇后之尊!疑“她”却又如此宽恕爱重“她”,身为赫舍里,究竟是该喜还是悲? 不可遏制地,朱颜眼底骤然刺上一重重阴翳,一颗颗滚烫人心的泪珠断了线地飙落。 寝榻上,慧妃全身颤抖,抓着寝榻旁的帐幔吃力爬起,脸色白如窗纸,全身每一寸肌肤都在瑟瑟发抖,上下牙齿止不住的咯咯作响。忽然眼前一黑,她整个沉重的身子如被抽去支撑的扯线木偶滑落脚踏,不省人事。 乾清宫中,玄烨正手持黑漆彩绘龙纹毛笔于端砚中沾染朱砂,才提笔到奏折之上,一个出神,鲜红似血的朱砂已经滴落纸面,眉头才要皱起,已经听到梁九功少有的焦急声音。 “皇上,咸福宫又出事儿了!” 玄烨把毛笔一扔,愠怒道:“慧妃又怎么了?” 梁九功头一缩,死死压住喘息声,道:“回皇上,昨儿个慧主子晕了过去,惹得太医院又是一通忙乱,所幸腹中的小阿哥并无大碍。只是……只是慧主子不知是否听到了什么,面色吓人得紧,再也不肯进食,就是一滴水也不愿意喝,奴才晓得皇上近日心里烦忧,原也不敢禀告皇上,可是奴才担心再这么下去,慧主子怕是熬不到产子那一日,就是熬到了也没力气在那鬼门关走一遭哇!” 玄烨怒道:“胡闹!她就是想死也别带上朕的儿子!皇后呢,皇后去劝过了么?” 梁九功回道:“皇后娘娘自然是守在咸福宫的。只不过慧主子说了,谁也不见,只求见皇上最后一面儿。皇上您看……” 玄烨冷哼一声,“她倒还有脸见朕!朕不想再看见她。” 梁九功急道:“皇上,您是没瞧见慧主子那吓人的模样,奴才看着……实在是害怕,万一慧主子一时想岔了,小阿哥可就……” 玄烨冷凝梁九功:“她敢?”话说着,脚步却已经往外走去。 玄烨见着慧妃的时候,慧妃是一副盛装华服的模样,如绸缎般的黑发盘成利落齐整的两把头,发鬓之中压着一枚娇黄芙蕖绒花,云髻雾鬟,斜插一支银鎏金簪子,簪子上垂下细细的鎏金流苏,摇曳生辉。为了掩盖憔悴灰暗的容色,妆容一反常态厚施胭脂,寇红的口脂明艳动人,朱唇未动,已先觉口脂香。身上一袭妃色大毛对襟长马甲衬得肤白如脂,衣上绣着半开与开到极致的金丝线莲花,清雅而不失华贵,即便是腹部高高隆起也丝毫不减柔美姿色。只是眸中暗黑的哀恸无从掩饰,神色恍惚犹如丢失七魂六魄。 她的手吃力撑着后背,徐徐福身:“皇上万圣金安。” 玄烨阴沉的面色一见眼前这幅熟悉的装扮,忽然如冰山融化,眼里也染上了深沉的悲伤。原本伸出手意欲将她扶起,转念之间却还是收了手,只是凝视着她。她身上所着所戴皆为他们第一次相见时的模样,玄烨恍惚之间只觉眼前之人还是当年之人,眼前之景还是当年之景。仿佛还是初见时他出口吟出的那一句——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别屈着身子了,起来罢。” 慧妃谢了恩艰难直起身子,挤出一抹笑靥:“许久不见皇上,皇上气色却是憔悴了些许。这些是妾一早便吩咐小厨房备着的,全是皇上最爱吃的,皇上尝尝可好?” 慧妃双手在餐桌之上忙碌起来。玄烨这才注意到她原来特意为他备下了满满一桌的佳肴。 玄烨一手按住慧妃停不住的手,顿时,一股冰凉触感令他不由蹙起了眉头,“手怎的这般冷?别忙活了,朕不是来吃东西的,有什么话儿,你说便是。”话未说完,手已经收回。 手背上的温暖一瞬间被抽离,慧妃愣了一愣,只觉心中的冷更深了一层,款款放下银箸,“皇上还知道妾冷?这般的冷当真算不得什么,待到阴曹地府,冰凉的尸体被埋在暗不见天日的地底下,那才叫真的冷吧?” 玄烨面上浮上不悦:“你千方百计想见朕,就是为了说这些么?” 慧妃莞尔一笑,却似泫然欲泣:“皇上初次见妾,妾身上穿的就是这件衣裳,原本已经穿不下了,只是皇上曾说妾穿这件衣裳最是好看,妾一直舍不得掷弃,每年都叫司衣库修改,皇上您看看,这衣裳穿在身上紧得很,是不是不合身了,没有当年好看了?” 玄烨凝着她高耸浑圆的腹部,沉默不言。 慧妃抚了抚发髻上的绒花,又道:“当年皇上还亲自为妾于莲池中摘下一枚新开的莲花儿,为妾戴入发中,只可惜如今是冬季,妾找不到真花儿,只好用这绒花儿代替了。还有这发簪……”手温柔地抚上发上的簪子,“皇上刻意命人在这簪子上镌刻莲花纹,这还是妾十五岁及笄之时,皇上送给妾的及笄之礼。皇上可还记得,喜爱莲花儿的并不只是皇后一人?” 玄烨低沉唤道:“苏依尔哈……” 慧妃温婉的丽容蓦然变了颜色,厉声道:“别再叫我的名字!” 玄烨蓦然怔住。 慧妃胸腑忽然剧烈起伏,连着双手也都剧烈抖动着,两行热泪潸然而下,在墙面般厚重的脂粉上留下两道深深的泪痕,“活至今日,我从未像如今这般厌弃过我的名字!这个名字从皇上嘴里叫出来更是让我觉得痛恨!我原本不是这个名字,当年进京之前可汗亲自为我取了满名苏依尔哈,愿满蒙一家,即便我深知自己不过是联姻的工具,可当我见到皇上之后却觉无怨无悔……如今我才知道,这么多年的相伴,我竟比不过这一朵花!”话音方落,发上的莲花旋即被她扯落地面,犹如真花离了花枝,失了倚靠。 玄烨怒道:“你放肆!相伴多年,朕竟不知这才是你的真面目,是朕有眼无珠看错了你。你看看你如今成什么模样了?竟还有脸在朕面前撒泼!是朕太过纵容你!” 慧妃讽笑出声,一字一顿:“纵容?纵容!皇上待我若是纵容,那么待皇后该算是什么?她暗杀妃嫔,谋害皇嗣,装神弄鬼,最终却将这所有脏水统统泼到我的身上!” “住口!”玄烨怒喝,额上青筋若隐若现,“信口雌黄!人证物证历历在目,你罪不容诛,事到如今不但不知悔改还这般歪曲事实,胆敢诬蔑诋毁皇后!当真死有余辜!” “死?”慧妃凄凉一笑,“死又有何可怕?可恨的是代真正该死的人而死。多年来,我真心待她,更时常忧心她宠冠后宫而成为众矢之的。可笑的是,她以一副蛇蝎心肠换取我的赤诚之心!恶毒贱妇如此待我,才是真真正正的罪不容诛!” 玄烨怒极,双眸意欲冒出火来,挥手扫落面前精致菜肴,几欲掀桌,只是当目光落到慧妃隆起的腹部时,满满的怒火终究还是浇熄了大半,“人道将死之人其言也善,你死到临头了却还满口恶言恶语。你怎就不为腹中之子积些口德?有你这样的生母,何其悲哀!” 慧妃情绪看似平和下来,泪痕未干又添新泪:“皇上就这般相信皇后,却连一次解释的机会都吝于给我,凭着几个奴才就这般将我定了死罪。而皇后呢?你为了她毁灭东灵供词,撤换六宫茶叶,就连皇嗣命脉亦可置之不顾!何其偏颇!” 玄烨眉目一动,语气疲软下来:“朕欠皇后的,实在太多。事关皇嗣,朕自然大意不得,茶叶一事朕早已命人暗中查探,并非朕包庇护短,如今并未有确凿证据证明是何人所为,即便皇后确有可疑之处,也不是轻易便可草率下定论。如若查出事关皇后,朕自然不会不管不顾。而你,慧妃,你当真以为朕仅仅凭着几个奴才便定了你死罪么?钟粹宫庭院之中的钩吻花莫非是自己长出来的么?当年已有瓜尔佳氏为你背黑锅,如今你竟胆敢将心思动到皇后身上!单凭这一点,你纵是死上一千回亦难以赎罪。” 慧妃愣住,喃喃道:“钩吻花?钟粹宫里怎会有钩吻花?”眸光忽然惊而狠厉,“一定是皇后!皇后害我!皇后如此害我!” 玄烨厌极转身背对,“这些年来,皇后待你不薄,朕全都看在眼里,是真情抑或假意,你抿心自问。” 慧妃倦极闭目:“皇上以为我愿意相信她是如此歹毒之人么?皇上不知,早在常答应之死我与皇后便已疏远了。常答应的贴身宫女绛云诬陷我为杀她主子的凶手,最后身中砒霜而死,而她所中的砒霜便是东灵投放在她吃食之中,后来东灵当着我的面儿招认是受皇后指使。东灵一早便是皇后安插在我身边儿的眼线,我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皇后的双眼。如今看来,就连林忠和紫玉只怕都是她的人,没曾想我竟值得她如此处心积虑,千机算尽。罢了罢了,如今还要争辩什么呢?是我输了!宫中寂寥多年,到头来还是输了人,输了情,输了心,输了命!” 玄烨抬起的脚步忽然顿住,终究还是没有回头,“朕和皇后会好好儿抚养你腹中之子,你不必挂心。” 慧妃的声音忽然变得虚无缥缈仿佛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皇上,回头再看我最后一眼,好么?” 玄烨站在原地,昂首深吸了口气,末了,一言不发踏步离去。 慧妃红唇慢慢绽开一朵凄美的笑花:“皇上,不知咱们的孩子长得像谁多一些?这些是我亲手做的小衣裳,”苍白如纸的双手温柔地抚摸着暖炕上叠放齐整的一摞小衣裳,“还请皇上将它们一同焚烧给我们母子,莫让这可怜的孩子一无所有地来一无所有地走。” 庭院中忽然有惊鸟飞掠而起。 待玄烨意识到慧妃话中之意惊而转身之时,慧妃已经倒地。发上的金簪深深没入高高隆起的腹部,如注的鲜血自血洞中汹涌而出,蜿蜒流落地面,宛若一条鲜活的赤练蛇。 “苏依尔哈!” 慧妃终究还是被玄烨紧紧抱入怀中,奄奄一息,嘴角缓缓溢出鲜血,断断续续道:“皇上……我以孩子之死……证明……证明……我是清白的……这样的结果……你愿意……相信我了吗?” 玄烨双目通红:“你好狠的心!他是你的亲生孩子,十月怀胎,你怎就如此狠心!” 慧妃笑道:“有皇后在……他活不久的……与其留他……一人孤零零……在这世上受人欺凌……而死,不、不如让他随我一同干干净净地走,也好早些投胎个……好人家。” 玄烨手上沾满了血,眼中满满也是血,“有朕在,谁敢伤他!你竟这般杀害朕的儿子!朕绝不原谅你!” 慧妃无谓笑笑,瞳孔开始涣散:“当真可笑。被你冤死之人……还要反过头来祈求你的原谅么?皇上,你既然如此负我,那便让我临死之前……做一回真正的恶人罢。我……诅咒皇后将来不得善终,诅咒她的儿子将来无法继承帝位……”话至最终,拼尽生命中最后一丝气力,厉声喊道,“诅咒皇上和皇后终有恩断义绝一日!” 在玄烨的怒发冲冠之中,慧妃呕出最后一口血,紧拽着玄烨胸前氅衣的手蓦然垂落。死不瞑目。 玄烨因怒极而颤抖的手替她阖上双目,咬牙道:“来人,传朕旨意,慧妃博尔济吉特氏,难产而死,母子俱亡,着降为嫔位,”顿了顿,“予以火葬。” 呼啸的北风乍起,刚停歇不久的雪花又飘飘扬扬而下。朱颜久站于廊下,双腿已被冻得麻木,动弹不得,安德三的手臂被他紧紧捏着,暖阁中旨意一下,两行热泪终于夺眶而出。 咸福宫暖阁之中,未艾轻快的步伐匆匆而至,福身过后,含笑道:“娘娘,慧嫔母子俱已殁。” 昭妃倾城容颜慢慢晕开一抹如花笑靥,媚眼飞红,纤纤素手将发上的小白菊摘下,扔进一旁的炭盆之中。火苗瞬间将花朵吞噬,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它已化为灰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八十四章 步步心机 掌灯时分,乾清宫肃穆静谧。小福子自小信子手中接过描金红木食盒,打开察看一番后,小心试了试汤盅的温度这才将汤盅置放于红木浮雕托盘之上呈进了上书房。 梁九功示意小福子出了玄关处,低声道:“又是坤宁宫送来的?” 小福子颔首道:“是的,师父。还温着呢。” 梁九功摇摇头,低声道:“皇后娘娘也真是费尽心思了。自打慧嫔去了之后,皇上的心情啊就没好过,这都多长时间没踏进后宫一步了?这些个日子坤宁宫送来的汤汤水水你可见过皇上进食了?没眼力见儿的东西,往后但凡坤宁宫送来的汤羹都别呈上来了,你悄悄儿处置了罢。” 小福子愣了愣,小心往阁中偷觑一眼,小声道:“是,师父。” 阁中忽然传来玄烨低沉的声音:“梁九功,在外头嘀嘀咕咕什么呢?” 梁九功忙挥手示意小福子退下,躬着身子进了阁中,“皇上,奴才正问小福子小厨房是否备好提神的参汤,皇上这会子该提提神儿了。” 玄烨双眼不离手中奏折,“唔”了一声,道:“坤宁宫今儿送的什么?” 梁九功怔了怔,小心翼翼道:“回皇上,今儿送的是冰糖燕窝羹。皇上可要……” 玄烨眉目不动,淡淡道:“赏了你罢,传参汤。” 梁九功谢了恩,才要躬身后退又被玄烨叫住,“茶叶一事查到哪儿了?” 梁九功回道:“回皇上,早前各宫主位,坤宁宫的茶房乃至御茶房均已暗中仔细查过,也只是查出那金镶玉之中暗藏大量天花粉,旁的便什么也查不出了,所有茶房的奴才一问三不知,也无任何人有可疑之处。兹事体大,奴才琢磨着那般做法也不是一般奴才能轻易做得出的,即便有所牵涉也不过是受人牵制指使的一枚棋子儿,逼急了反倒容易走漏了风声儿,于是奴才不得不伸长了手,如今已查到光禄寺。” 玄烨挑眉,道:“继续说。” 梁九功接着说:“金镶玉为不定期贡叶,数量不多,随着其他贡品由地方进贡官员命人解压运送到京,之后交予光禄寺,再由光禄寺直接进献茶库、茶房。皇上,恕奴才斗胆直言,奴才虽照章程查到了光禄寺,却以为不论各处茶房也好,茶库也罢,即便光禄寺也非此事源头,相关人等不过只是犯了失职之罪。” 玄烨瞟了梁九功一眼:“哦?” 梁九功迟疑须臾,又道:“皇上,奴才在暗中查访的同时发现纳兰大人也着人秘密查探。大人聪慧至极,早已越过奴才查到了地方官员身上。” 闻言,玄烨合上奏折,颇显意外:“明珠竟也牵涉其中?” 梁九功道:“是的,皇上。照纳兰大人查探的进度来看,大人想必比奴才更早发现那茶叶的名堂。那制茶的源头才是关键。可惜奴才不能与大人相互通透,否则有大人相助,想必定能事半功倍。大人实在是查访此事的最佳人选。奴才斗胆一问,以皇上待纳兰大人的宠信,大人又对皇上忠心耿耿,皇上为何不将此事交由大人呢?” 玄烨蹙眉,面上的神色宛若远山青黛,叫人看不清虚虚实实,“没有朕的旨意,他不是也牵涉其中么?” 梁九功眼珠子一转,恭声道:“奴才以为纳兰大人涉案未尝不是件好事儿。” 玄烨正眼看向梁九功,只是似笑非笑盯着他,并未言语。 梁九功继而道:“纳兰大人和皇后娘娘素来走得极近。既然大人奉皇后娘娘之命查访此事,可不就证明皇后娘娘是清白的么?” 玄烨眸光轻轻一动,如千年冰潭终溶于一瞬,双眼一瞪:“在朕面前绕这么大的弯子不就是为了讲出这一句话么?也不知皇后给了你什么好处。” 梁九功挤出委屈笑脸:“皇上可冤枉奴才了,皇后娘娘何尝给过奴才什么好处,奴才无非是奢想以微贱之力为皇上解忧罢了,只要皇上您高兴儿了奴才就是做什么都值当。” 玄烨抬手敲了一下梁九功的红顶戴,笑骂道:“溜须拍马的功夫是愈见进益了。得,还不把证物呈上来?” 梁九功欢快应了一声,从袖口暗袋中取出两封信件来,举高于顶呈给了玄烨。其中有一封封口的红蜡尚未有动过的痕迹,显然是一封还未开启的新信。两封信的封面都是空白无一字。 玄烨先是看过那封拆看过的,确是明珠亲自书写,末尾的落款并未刻意隐去。再拆开另一封,同样是明珠所写。玄烨细细看过之后,沉吟片刻方道:“却原来明珠曾于宫外找寻过千里香,却遍寻不得,最终发觉京城中但凡与千里香之味相似的香料一夜之间都被神秘人买断。当真是好快的手,好大的能耐。” 梁九功敏锐无比的嗅觉嗅出了玄烨暗藏的不悦,忙不慌细声道:“大人想必也是为了皇后娘娘找寻的千里香。奇了怪了,慧嫔当时已被禁足钟粹宫,不能够有那般大的能耐。若非慧嫔,又会是谁呢?” 提及慧嫔,玄烨凉薄的唇瓣顿有冷色浮起,只将手中另一封信冷冷递给了梁九功,“你看看。” “嗻。”梁九功双手举高于顶接过,看过信笺后,喜道,“纳兰大人在金镶玉产地的茶山安插了人,已寻到蛛丝马迹。” 玄烨又将手中剩下的一封信塞到梁九功手里,“明珠倒是给你省事儿了。朕看你甭查了,让明珠一人好好儿查去罢,你叫人盯着明珠便是。” 梁九功回道:“嗻,奴才省得了。”顿了顿,又斟酌着道,“皇上,听闻今儿晨省之时太皇太后对皇后娘娘说了好些话儿。” 玄烨蹙眉道:“怎么,叫皇后难堪了么?” 梁九功道:“那倒不至于。只不过太皇太后问及皇上为何长时间不搭理后宫嫔妃,为何懿嫔、惠常在已入宫许久皇上却没有召幸的意思,太皇太后心忧皇嗣,叫皇后娘娘多在皇上面前提提话儿。” 玄烨目光落在落地灯罩上,凝着灯罩内一只飞蛾扑向了烛芯,一时竟出了神。梁九功叫了好几声才回了神,“懿嫔病愈了?” 梁九功回道:“是的呢,皇上。前儿个皇后娘娘还亲自去看过懿嫔娘娘,赏了好些个东西。懿嫔娘娘已经能出承乾宫透气儿了,气色看着也不错,侍寝的绿头牌也都备上了。”说着拿眼偷觑了玄烨的面色,又迅速低下头去。 “这病好的倒真是及时。”玄烨微微一哂,回到案桌前拿起那本未批完的奏折,漫不经心道,“说到懿嫔,朕还从未真正看过这位表姐呢,她倒是一味躲着不见朕,落得与世无争的清闲自在。” 梁九功笑道:“奴才眼神儿虽不好,却也看得出这位懿嫔娘娘是个不俗的。只是懿嫔身在嫔位而未曾侍寝总也不合规矩,早前病着没人敢说闲话,如今已病愈好些时候儿,六宫已有诟病,只怕再不侍寝……” 玄烨眉目显出一丝不耐:“承乾宫……罢了,朕晚些去看看她罢。” 梁九功喜道:“嗻,奴才这就叫人知会懿嫔娘娘一声儿……” 玄烨打断他的话,曼声道:“不必通传。” 梁九功怔了怔,只躬身作了应答:“嗻,奴才去瞧瞧参汤备妥了没。” 玄烨目光忽然停留在奏折一行字上,头也不抬,淡淡道:“把冰糖燕窝羹呈上来。” 承乾宫中,懿嫔素面简衣,头上只用一支青玉干干净净挽了个寻常发髻,无拘无束的长发垂落腰间,手上正捧着一卷书册仔细看着。宫灯掩映着她娴静姣好的容颜,气韵如兰,举手投足之间满满的书卷味。身旁只得一名十七八岁的近身宫婢随侍左右。 宫婢呈上一茶盅,懿嫔啜了一口,轻声道:“写意,你这是茶呢还是奶乳呢?” 写意温和笑道:“奴才多兑了些奶乳。娘娘,您这自小落下的不眠症越发厉害了,往昔顶多也就失眠个把时辰,现如今可好,整整一夜睁眼到天亮,虽说也不是每晚都如此,但长此以往可怎生了得。如今病体才大好,大晚上的茶水喝多了又容易睡不踏实,奴才在这茶中兑了新鲜奶乳,喝了一会子睡个好觉,这会子正好是温的,再不喝可就凉了。” 懿嫔两眼不离书册,却也将奶茶喝了大半,道:“有些甜得腻了,惠常在倒是好这口,你去瞧瞧她睡下没,若还醒着便给她兑一份送过去。” 写意应下,又道:“娘娘待惠常在是真的好。这承乾宫成日里冷冷清清的,若非惠常在活泼明朗,时常来伴着您,您可该闷着了。” 懿嫔笑笑:“我哪儿就闷着了?倒是容惠那丫头在我这儿吃了不少闷子吧?每回来我都逼着她看书,你瞧瞧她如今都不怎么愿意来了。” 写意“噗嗤”一笑,道:“惠常在是个坐不住的,哪儿能受这安生的罪?奴才瞧她成天乐呵呵的,有吃有喝有玩儿便是她头等的大事儿,哪儿在乎侍不侍寝的。”末了又嘀咕一声,“也不知皇上是不是把咱们承乾宫给忘了。” 懿嫔抬眼,无谓道:“皇上倒是想忘,可总有人不愿随他所愿。做人千难万难均不及帝王之难。咱们哪,守好自己个儿的一份安虞便是。” 写意叹道:“娘娘与世无争的性子也不知是好是坏。若非称病这么长的日子,以娘娘的品性姿容才情,皇上又怎会忘了您?” 懿嫔合上书册,温声道:“怎就叫称病了?我这不是真病了么?你这话若是叫有心之人听见了,还以为我刻意耍什么心计呢。” 写意忙低头道:“是,奴才大意了。” 懿嫔闭眼假寐,幽幽道:“病的也不是时候儿,若是在选秀之前病了,倒也不必进宫了。” 写意怔了怔,道:“娘娘不想进宫?” 懿嫔沉默须臾,似叹非叹道:“罢了,我素来不喜弄虚作假,该如何便如何吧,只当做顺应天命了。”顿了顿,轻声道,“写意,今次若非借着这病体躲过一劫,指不定死的不是颜贵人而是我了。” “格格切莫胡说!”写意情急之下唤出了以往府中熟悉的称呼,几乎就要上前捂住懿嫔的嘴了,“格格是怎样贵重的人儿,撇开身份不说,当今皇上还得唤您一声表姐呢!谁敢对格格起歹意!” 懿嫔噗嗤一笑,拉过写意坐下,牵着她的手,慢慢眼中的笑意四散开去:“好写意,你可知自古宫廷险恶丝毫不逊色朝堂倾轧?皇后娘娘难道不比谁都贵重么?往昔的慧妃和忠妃难道不贵重么……一进这宫门,你道我们还是自由之身么?” 写意面上也没了一丝笑意,反握住懿嫔的手,柔声道:“往昔的慧妃和忠妃那是犯了错儿,您看皇后娘娘不是还好好儿的?皇上待皇后可是出了名儿的好,您又怎的说到皇后娘娘身上了呢?” 懿嫔沉默须臾,款款道:“你可曾看到皇后娘娘眼中的无奈和哀伤?皇后娘娘所吃的苦头绝不比任何嫔妃少。皇上不一般的宠信自然是旁人难以企及的,可正是如此,皇后才是步步危机。” 写意了然道:“也是,世间总难有两全的事儿,就是寻常百姓家,也有妻妾争斗之事,”忽然,写意的声音小了下去,“娘娘,您在病中不知宫里还发生了一件隐秘之事呢。虽说皇上下了死命令,谁敢乱传杀无赦,可这宫里头哪儿有不透风的墙?背地里早有人传了开去。” 懿嫔诧异道:“传者杀无赦?这般严重,却是何事?” 写意顿了顿,“听闻皇上撤换六宫茶叶是因为那茶叶之中有不可告人的名堂,事关皇后娘娘。” 懿嫔蹙眉:“不可告人的名堂?” 写意咽下口水,有些怯意:“听闻那些个茶叶之中均掺了能致妇人小产不孕之药,背地里大家都唤那金镶玉为毒茶叶呢!” 懿嫔怔住,眼中慢慢浮现一丝惧意。 写意又道:“娘娘,您说……若传言为真,此事会是皇后娘娘做的么?” 懿嫔缄默须臾,眼中淡淡的惧意转而化为一片清睿:“往后莫要再问如此愚蠢的话。” 写意立即垂下头去,小声应了声“是”。 懿嫔揉了揉久坐发酸的膝盖,写意见了忙的帮着揉捏起来。懿嫔轻声说道:“早前平嫔小产,慧嫔难产,都是有过皇嗣的人,既然孩子保不住便姑且不论这两人和茶叶有无关系,你看看如今宫中可并非只得皇后娘娘一人有子嗣。” 写意手中揉捏的动作慢了下来,忽然眼珠子一亮,惊道:“除却皇后娘娘的二阿哥,还有荣嫔的大阿哥!” 懿嫔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温声低斥:“你小点儿声!咱们今儿晚上说的这一番也就你我二人关起门来能嗑的悄悄儿话,你可长点儿心。”写意诺诺应下了。 夜风如刀,庭院中一株白梅开到荼蘼,正是盛极转衰之时,梅瓣被风刮落,有三三两两落在玄烨身上,染了他一身梅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八十五章 茶园走水 明珠府邸之中,茶香四溢。玉泉山的泉水烹出来的金镶玉更加清香怡人,闻之令人清心。茶桌围坐着三人,却是明珠、福全和梁九功。 梁九功一身寻常灰色锦衣,端起茶杯深深吸了口香气,赞叹道:“金镶玉不愧是金镶玉,可谓色、香、味、形俱佳的上上品,可惜如今宫里头是再也喝不到这等好茶了,奴才也只有在大人这儿方能解解馋。” 明珠亲自为梁九功续了一杯,梁九功忙不迭离座躬身,“奴才胆敢与王爷、大人同桌饮茶已是不敬,又怎敢劳大人亲自倒茶?大人折煞奴才了。” 明珠温润一笑,道:“公公真是过于中规中矩了,这儿又不是宫里,没那么多讲究,我们只当你是朋友,倾身茶事不知劳,为朋友烹茶倒水,岂非乐事一件?来,快坐下,一会子茶该凉了。” “那奴才就谢过大人了。”梁九功笑着回了座,便也不再那么拘束了。 明珠又为福全续了一杯,福全谢过,道:“听闻宫里最近颇为平静?” 梁九功略作沉吟,道:“宫里又有哪一刻是真正平静的?只不过有的时候儿看着平静,实则暗流涌动。前些个日子皇上不愿踏足后宫,确是后宫太多的事儿惹皇上不高兴,皇上眼不见为净,就是皇后娘娘也没能幸免,也就是这几日才偶尔走一走坤宁宫,却也从不留宿。” 福全脸色沉了沉,不豫道:“他终究还是不信她。” 梁九功细观福全面色,又与明珠对视一眼,见后者微微摇头,会意道:“王爷,皇上倒也不是不信皇后,您看,那茶叶一事矛头直指皇后,可皇上不仅从未说过皇后半句不是还下了死命令,不准任何人泄露谈论此事,又命奴才暗中彻查此事,可见皇上心里终究是信皇后的。倒是皇后娘娘待皇上不如往昔了,若即若离的,皇上想必是为了这个才心存芥蒂罢。” 福全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特意置放在他身侧的炭盆不时有暖意袭至,又有案上的火炉煮水生温,他的面色看起来竟有些红润,并不似往常那般苍白病弱,“若即若离么?” 明珠瞧着福全,暗中叹了口气,“王爷。” 梁九功低咳一声,“自从平嫔禁足,皇后娘娘和惠常在便越发亲厚了,也多亏了惠常在这后宫才能听到些许欢声笑语。惠常在聪明伶俐,极为讨人喜爱,还真不愧是大人的侄女儿,皇上疼她倒更像是疼长公主一般。” 提及惠常在,明珠眼中流露宠溺之色:“容惠总是个长不大的稚子,只怕以她的性子难以长久立足于后宫,这以后还得劳烦公公多加照拂了。” 梁九功道:“常在自有皇上皇后疼爱庇护,大人不必担忧。大人视奴才为友,往后但凡奴才能帮上什么,奴才定竭尽效力。如今常在尚且年幼,皇上只当常在为孩童般宠爱,至于侍寝一事……依奴才看,皇上暂且无意让常在侍寝,大人也不必心急,依皇上对常在的宠爱,常在哪怕就是再将养个几年再侍寝也是无妨。” 明珠笑回:“后宫不乏有幼时便待年宫中的庶妃,这点我倒是不在意,我在意的无非就是容惠的安虞与否。至于将来能走到哪一步便要看她自个儿的造化了。” 谈话间,裕王府随从上前躬身低语:“王爷,已近暮色,晚来天欲雪,王妃嘱咐您早些回府,莫要受凉了。” 明珠看着福全,眼中略有深意:“王妃当真贤惠至极,王爷有此贤妻真是羡煞旁人。王爷身子弱,未免王妃挂心,还是早些回府安歇为好。” 福全淡淡看了随从一眼,后者垂低了头,“容若还未曾回府么?” 明珠看向身旁府中下人,下人立即回道:“大公子已经好些日子都是整夜不归,今儿晚上想必当的还是晚差。” 福全自然知道容若当的是怎样的晚差,当下只淡淡说道:“他这差事当的倒是辛苦得很。也罢,既等不着他我也就告辞了,你们二位且慢坐,本王先行一步。”一面说着,一面起身,坐得久了,甫一起身一阵昏眩,王府的随从眼疾手快扶住了。 明珠和梁九功旋即一同起身,明珠道:“虽说已是初春,天儿还是冷飕飕的,王爷还是多在府里静养,少些出门招风罢。” 福全苦笑道:“我这残躯连娇弱女子都不如,当真废物。” 梁九功忙道:“王爷可别如此挖苦自个儿。您快些将养好身子,皇上还等着您回朝议政呢!您看您每一道上疏请辞的折子皇上都给您驳了回去,可见皇上舍不得您远离朝野。” 福全冷冷一哂:“他这又是何苦呢?相看两相厌倒不如从此不见,纵然当真此生不复相见不是应当更称了他的心么?” 待福全远去之后,明珠才舒出了一口气,“不知王爷今日会来,好在你也是个聪明人,没多说什么。” 梁九功只道:“这点眼力见儿,奴才还是有的。王爷病体缠绵,也不适合知道太多事情。” 明珠颔首,道:“还未多谢你为我呈上那两封信。” 梁九功微笑道:“大人何必言谢。原本就是小事一桩,那两封信虽说大人并不是真正写给皇后娘娘,但是字字句句皆是真,奴才这么做可算不得欺君之罪。只要皇上皇后能够和好如初,就是让奴才呈几封信都不成问题。倒是大人您为皇后娘娘费尽了心思,这份情义才叫奴才动容。” 明珠眼帘垂下,温声道:“皇后娘娘素来视我如父如兄,我自然不能负了这份自小便建立起来的情谊。皇上是个甚为多疑的人,皇后又是个不愿低头示软的主儿,六宫诸妃明争暗斗,帝后若总是那般不冷不热,于皇后甚是不利。” 梁九功短叹一声,道:“帝后二人确是不如往昔那般两小无猜了。三宫六院,庭院深深,总是难测。但是奴才细看着,皇上待皇后的心可是从未变过,那是旁人鞭长莫及的,嫔妃纵然再如何得宠,也绝难及得上皇后一丝儿半点。皇上待皇后即便起了疑心,却是宁愿自己个儿闷在心中难受,也舍不下当面探询皇后半句,奴才知道啊,皇上这是怕呢。” 明珠愣住:“怕?” 梁九功点头,轻声道:“怕。皇上怕一旦说破,这份疑心便真真正正端上了台面儿上,如此一来,帝后之间的芥蒂只会愈深,皇后的心也会离皇上愈来愈远。皇上失去哪位嫔妃都可以,独独不能失去皇后,不能失去皇后的人、皇后的心。” 明珠犹自怔怔未语,外间已有府中管事匆忙而至,面色惊慌:“大人,出事儿了。” 明珠回神,不悦道:“什么事儿让你如此慌了规矩?” 管事忙不迭道:“大人,岳阳隽山茶园走水了!” 明珠惊道:“你说什么?哪儿走水了?” 管事擦了把汗,急道:“岳阳隽山茶园哪大人!报信者急急来报,那可是遍山的大火啊!茶园数十名茶农全都葬身火海,就连大人派出的人也全未能幸免!” 明珠猝然变色,与梁九功对视。后者同样面色铁青,眼中有厉色浮现,“如此说来,奴才的人必定也难逃此劫。兹事体大,想必此时皇上也应得知此事,大人只怕也得进宫一趟了。” 明珠冷眼抓起茶罐中的茶叶摊开在手心,茶叶形似银针,他紧紧一握,茶叶顿时碎成了渣,他却觉如同毒针刺进了心里。 宫灯初上。 “混账东西!”乾清宫上书房之中,玄烨怒喝声如雷贯耳。明珠、礼部尚书恩额德齐肩跪立于毡垫之上,而两名光禄寺卿则并肩跪立于其二人后方,个个低眉顺目,大气不出。 恩额德脱了帽子以头贴地,战战兢兢道:“皇上息怒,奴才失职,奴才愿领责罚。”两名光禄寺卿随同请罪。 玄烨冷哼一声,道:“责罚?责罚你们能换回茶园数十条人命?能挽回朕皇嗣的错失?恩额德,你这礼部尚书当得忒称职,贡茶之中不干不净你竟半点察觉全无!连小小的贡品你都看不住,你叫朕往后如何放心让你掌管整个礼部!今次是祸及皇嗣,下次是不是连朕的性命也一并要了去!” 明珠拱手道:“皇上息怒,此事礼部自然难逃失职之罪,然而那天花粉参与了制茶过程,谁又能想到竟会有如此诡计?金镶玉原为不定期贡品,由光禄寺直接转进广储司茶库,不经礼部转手,虽然少了礼部这一大关卡,也必经地方衙役,光禄寺以及内务府三处查验,重重关卡均未能发现异样,这便不仅是各机构失职,更是那幕后之人诡计多端,令人防不胜防。” 恩额德道:“地方的县官已经着手善后以及调查之事,只不过案情极大,已越出他的能力以及职责范围,还请皇上速速着刑部介入。” 明珠道:“禀皇上,此次大火烧山绝非意外。实则奴才早已派人介入茶叶一案,奴才的人也已葬身火海。不知是否奴才的人打草惊蛇,以致招人灭口,未经皇上授意,奴才擅作主张,奴才有罪。” 玄烨负手而立,怒而生威:“你暗中查案也算是朕默许了的,算不得什么过错。至于是否意外……若当真是杀人灭口,灭的又岂止是你的人?还有朕的人,朝廷的人想必已经从那些参与制茶的茶农身上查到了什么,如此急着灭口,岂非坐实了罪行!”玄烨压下怒火,沉声道,“上贡的地方官是谁?” 恩额德回道:“回皇上,是苏令。” 玄烨诧异道:“苏令?” 明珠也皱起了眉头,道:“可是颜贵人之父苏令?” 恩额德只小心翼翼作答:“正是。” 玄烨与明珠对望的眼中均有同样的微妙之色,玄烨冷声道:“你们几个先跪安,明珠留下。” 殿门吱呀紧闭之后,明珠低声道:“皇上,那茶叶的上贡地方官偏偏是宫妃之父,这应当不会是巧合吧?” 玄烨沉声道:“那些个污秽茶叶原本就和宫妃争宠谋位有关,你早已查到地方,难道就没疑心宫妃和地方官相互勾结么?只是苏想容刚进宫便死去,茶叶一事只怕由来已久,又怎会和她扯上关系?就算她得了朕的宠幸,一个甫入宫门的小小贵人又哪儿来那般大的能耐!若与她无关,又和苏令有何关联?”神色一凛,“查苏令。” “嗻!”明珠沉吟须臾,款款问道,“敢问皇上,刑部一旦介入,事件势必闹大,倘若牵连过广……” “这事儿闹得还不够大么?就是没有你刑部的介入,死了这么多人难不成还能遮掩了过去?”玄烨怒道,略有迟疑,终究还是问出了口:“明珠,朕问你,此事和皇后有关么?” 明珠怔了怔,旋即以额贴面,郑重磕了一头:“奴才以项上人头为证,茶叶一案绝非皇后娘娘所为!” “那还顾忌什么?”玄烨薄唇一抿,清晰吐出三个字:“尽管查!” 冬雪消融,寒冬渐逝。咸福宫庭院阶前的四季海棠色相正当时,一场春雨方歇,寒意散不去,雨露飘洒花间,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藏数点红。 暖阁玄关处的棉帘子被小宫女掀开,一股子香风流出,未艾正引着敏答应及其身侧的宫女入内觐见昭妃。宫女手中捧着沉甸甸的织锦礼盒,进了阁中进献给昭妃。 “给昭妃娘娘请安。”敏答应款款行礼,“过几日便是娘娘的生辰,妾也没什么好宝贝送给娘娘,此物并不贵重,也不知娘娘喜不喜爱。” 未艾打开礼盒,将东西拿出呈在昭妃面前。却是一件掐丝珐琅状元红牡丹盆景,鎏金盆身饰四大美人纹饰,栩栩如生,典雅秀气。盆上之景为多簇状元红争相绽放,枝干为金,绿叶为玉,莹莹如生,剔透玲珑,雍容华贵若花仙之首魂附其上。 纵然是见过无数珍宝的昭妃亦为之赞叹:“此物若说不贵重还真是埋汰它了。莫说用在它身上的金玉有多少,就是单凭这品相、这工艺,也绝非俗物了。你实属有心了。”随即赐了座上了茶。 敏答应落座,笑答:“只要娘娘喜爱便好。” 昭妃回以浅淡一笑,挥手示意未艾收好,“未艾,你亲自去一趟坤宁宫,把这好东西给皇后娘娘送去。”目光落向发怔的敏答应,“本宫借花献佛了,妹妹不在意吧?” 敏答应回过神来,柔声道:“东西既然已送给了娘娘便是娘娘所属,娘娘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娘娘做任何事情自有娘娘的用意,妾一切听从娘娘。” 昭妃满意颔首,自未艾手中接过温热花茶,浅饮一口,悠然道:“本宫知你心意,你也知本宫心思。你说你送这东西,本宫若是束之以阁未免暴殄天物,若是摆在案上……你是想本宫招人耳目么?” 敏答应忙不迭站起欠身,道:“是妾思虑不周,娘娘莫怪。” “你一片孝心,本宫自然不会怪你,”昭妃虚扶了一把,慵懒魅色全然浮现眉目之间,“听闻懿嫔的绿头牌已经备下了,想必那承乾宫又要恢复往日风光景象。你和平嫔倒还真是给足了新人侍寝的机会,一个刚解除了禁足之令,另一个又搭了进去,也不知本宫要你们有何用处。” 敏答应垂头低声道:“是妾无用,一直未能争得皇上垂怜。只是平嫔这一禁足并非坏事儿,不是么?前段时日她接连侍寝,不知情的人只道她盛宠隆重,皇后却在她圣眷正浓时将其禁足,如今六宫都道皇后善妒呢。” 昭妃莞尔一笑,浓妆似玉砌,精致若无暇,她挑高了入鬓长眉,浅浅一笑:“却也是你这张嘴儿起的作用,一碗白水是满足不了饥饿之人的,你总得添点儿什么足以果腹的东西才是。很多时候,真刀真枪未必能致人死地,而流言蜚语恰恰能渐渐杀人于无形。” 敏答应恭声道:“娘娘说的是。” 谈话间,张甫近得昭妃跟前禀事:“娘娘,事儿都办妥了。” 昭妃懒懒“嗯”了一声,眨了眨眼,那眼帘之上如血般的飞红熠熠凝辉,她带笑望着敏答应,后者知趣便携了宫婢跪安了。暖阁中便只剩下昭妃和林甫主仆二人。 待人都走远,昭妃才端出了正色,问道:“人当真可靠?” 林甫神色笃定:“娘娘放心,奴才都照娘娘的意思办妥了,人已被刑部的人秘密护送至京,刑部那可是铜墙铁壁,没有人能够杀他灭口。只是奴才担心刑部尚书不好糊弄,那苏令已经被一同押解进京了,此刻正关押在刑部大牢呢!看样子他与茶叶一事脱不得干系,否则刑部尚书也不会亲自审问他。” 昭妃面色蓦然一冷:“纳兰明珠亲自审问?苏令……倘若茶叶一事当真与他有关,那么苏想容只怕也没那么简单。” 林甫爬满皱纹的老脸上一双眼睛倒是透着不符年纪的炯然精亮:“再如何不简单如今也成一抔黄土了,又有何为惧?娘娘总是能防微杜渐,否则以颜贵人的姿容才智,若是放任她得宠上位,将来不可不畏。” 昭妃以手支额角,发鬓珠翠叮当作响,倾城疏媚之姿尽显无遗:“不可畏。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丧人,她连这道理都不懂还指望在这深宫长足而立?杀她不过为饵,若非鬼火一事横生枝节,何须费尽本宫心思?说到这事儿,你未能善其后啊,宫棠那贱婢还没死么?” 林甫躬低了腰身,恭声道:“是老奴无用。宫棠倒是个命大的,一场大火都烧不死她,好在死了一个圆月却也还是好事儿。娘娘放心,姑且不论她还能不能醒来,即便是侥幸醒来,她也落得皇后疑心了,而咱们这边儿的事儿她断然不敢透露只言片语,否则两头都是个死字儿。故此老奴并未对其再下狠手,一来是没必要,二来是担心枝节横生。” “嗯。”昭妃沉吟道:“她若死了也就罢,若是活着还是有用处的。原本她便以为我们只想取圆月一命,将她置身火海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她哪里知道我们意欲将其一并灭了口?也罢,你盯着点儿,她若是醒了,你给想个法子让她重获皇后信任,告诉她,来日事成,本宫自会许她荣华富贵。” 林甫回道:“嗻,老奴定然安排妥当。” 昭妃将案上另一盅温茶递上,林甫忙接过,“谢娘娘赏赐。” 昭妃纤纤玉手拾起身旁一枚八角菱花双凤带柄铜镜细细照着,幽幽道:“谙达,你看看本宫这张脸可有一点点儿在变老?” 林甫一怔之后是一笑:“娘娘说的什么话儿呢,过几日是娘娘二十岁生辰,双十年华正当时,跟那老字儿可是半点儿也不沾边儿。” 昭妃扶正鬓边金步摇,“嗤”然一笑,道:“本宫是所有嫔妃之中最年长的,后宫新人频出,只怕再过个三五年,本宫这张年华渐逝的脸皇上是连正眼都不带看的。” 林甫只微微笑道:“娘娘虽有绝色姿容却向来不以色侍君,奴才以为娘娘不会在意这点呢。” 昭妃疏懒笑笑,那笑容却分明有悲戚:“你何曾见过历朝皇帝待一个丑女动过情上过心?身为宫妃,即便再如何高瞻远瞩,运筹帷幄,单凭一个智字儿是不够的,智与色就好比唇与齿,两相辅佐,智为主而色为辅。意欲上位者,缺一不可。” 林甫眼中透出疼惜之色:“这一步一计,一步一挨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哇!” 昭妃闭目,日光透过窗户明纸如薄纱披落她浓妆玉砌玉容之上,眼帘之上饱满的殷红沐浴在日光之下,越发夺目生辉,却隐隐透出冷肃之气,浓密的双睫在面颊上投下两道美丽的阴影,轻轻颤动。再睁眼时,菱花铜镜中的倾城绝色又是疏懒娇媚中隐透精睿厉色,再寻不着半分悲戚疲软。她玉手轻放铜镜,红唇微扬:“眼下当务之急是茶叶一事,刑部那边你给盯紧了。” 林甫躬身应着,昭妃起身下了脚踏,声音慵慵懒懒:“你道苏令的供词有用还是那个卑贱茶农的证供有用?” 林甫面色一变,喏喏道:“若是两人所说不一致……” 昭妃光洁如玉般的下颌扬起,冷冷道:“必须待到苏令供词出来之后再见机行事,你给本宫下道死令,在此之前,无论刑部用何招数,茶农都不许道出只言片语,若违此命,全族必死!” 春寒料峭,夜风催人冷。僻静深宫一隅,一双苍白纤细如竹的手关闭了两扇窗户,阻止了凉风灌入,却也将一地如霜月光隔绝在外。 偌大的阁中仅燃放着一支银烛,烛芯方剪过,灯罩置于一侧还未罩上。听得外头隐约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她迅速将案上的白色纱笠戴上,轻灵的身躯这才从暗处转入明处,凝神望着玄关处。昏黄烛光下,但见她素白月华裙之上披着白色立领无纹斗篷,身形极为瘦削,却隐有一股冷肃贵胄之气散发而出。 果然,一名躬着身子刻意压低顶戴的內监很快悄然而至,止步在残破九曲屏风外,恭恭敬敬道了声:“四主子。” 她的声音一如往常的冷淡:“人已在刑部大牢了?” 內监恭声应道:“是,纳兰明珠亲审,眼下尚未动用任何刑罚逼供。敢问主子,奴才应当做些什么?” “做什么?”她突然冷笑一声,声音变得凌厉而咄咄逼人,“你们连一个灭口任务都做不好,我还敢让你做什么?” 內监慌忙下跪:“是奴才无用。只是奴才百思不得其解,原本我们的计划滴水不漏,绝不可能有人存活下来……” 她凌厉打断內监的话:“如今人已经在刑部,你现在跟我谈原本?” 內监的脸面藏在顶戴之下,看不清神色,唯有声音透露了他的迟疑:“刑部防着人证被灭口,可谓严防死守、滴水不漏,我们的人如若在这节骨眼动手,只怕容易暴露。” 白衣女子沉吟片刻,语若冰霜:“一个小小的茶农倒也不足为惧,他所知道的无非就是茶叶中掺了东西,至于其他的,他也一概不知,又能翻起什么风浪?也罢,这个人暂且不必管他。倒是苏令……” 內监细声道:“四主子放心,苏令最终的罪状无非就是勾结宫妃,谋害皇嗣,绝不会再有其他。” 夜风拂过,微微撩起她白纱一角,隐约可见长发披肩,下颌尖细,“可别让有心之人将这滚烫的水真正泼到皇后身上了,皇后不能死。” 內监颔首道:“奴才明白。” “你还要明白,死人有时候恰恰是最好利用的。”她转身朝内走去,烛光被凉风吹得一晃一晃的,晃过她的衣衫,一瞬之间可见露在斗篷外的白色衣袖袖口处一枚小小的洒线绣月下昙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八十六章 御园秋千 午后,春日暖阳高照。四季未央园的桃花正是盛开之时,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桃花浅深处,朗朗传出女子欢快清脆如铃的嬉笑声。 “姐姐,这秋千好好玩儿,您也来坐坐!” 秋千的荡绳上缠满了桃花枝,随着秋千的荡来荡去在风中摇曳,偶有落英飞下,沾在了容惠越发圆润的身上,端的人面桃花相映红。 朱颜静坐近处的一处凉亭,带笑望着惠常在年幼天真的笑靥,神思却早已不知飞向何处。他身侧铺着锻布的石桌上摆满尚且温热的各色点心,描金温盅之内还温着解渴去燥的金银露。金银露一旁是一碟色泽极其诱人的水晶糕,每一块如小小豆腐块般大小,一层一层堆叠成山状,晶莹剔透,上头淋满琥珀色浓郁枣花蜜糖浆,与水晶糕的剔透相映成景,极为诱人食指。 远远的,惠常在咋呼着喊道:“皇后姐姐,快过来!这秋千我让给你玩会儿!” 朱颜回过神来,扯了扯生硬的嘴角,冲着惠常在笑了笑,伸手试了试温盅的温度,朝惠常在招招手,笑道:“快过来喝点甜汤,一会子凉了喝了对胃不好。” 惠常在这才在宫女的搀扶下依依不舍从秋千上下来,一阵风似的溜到朱颜身旁,竟对那甜羹看也不看上一眼,捻起淋了蜜糖的琼脂糕张嘴就吃,嘴里还含糊不清道:“姐姐,这琼脂糕当真天下一绝!”夹着银箸狼吞虎咽吃了好些琼脂糕,才含糊道,“姐姐怎的不玩儿啊?在秋千上飞的感觉惬意极了!就像小鸟一样,飞啊飞啊就快飞出皇城了!” 朱颜为她揭开汤盅的盖儿,再将汤盅移到她面前,眼中满是宠溺:“别是摔出皇城才好。” 惠常在端起汤盅咕噜噜一通猛喝,看样子真是渴了,“若能一下子摔到自家府中见一见额涅,就是摔得鼻青脸肿断手断脚我也是不怕的!” 朱颜笑容有所凝滞,恍惚又想起似乎远在另一时空的一切,忽然觉得那身白大褂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下意识又狠狠掐了自己藏在宽大衣袖中的手腕——清晰的疼痛并未让他如愿“醒来”——掌心手背,甚至是大腿,被他无数次这样掐过,淤青褪了积,积了褪,却依然不曾回到最初的现实。思绪游离间,耳边忽然被惠常在叽叽喳喳的声音叫回了神,“姐姐姐姐,您也吃点儿!” 朱颜接过她手中的琼脂糕,塞进了她的小嘴里,“都给你吃,我可不跟你抢,你怎就如此偏爱甜食?若是和你一样的吃法,迟早跟你一样‘猪’圆玉润。”说着轻轻捏了把惠常在肉嘟嘟的小脸蛋,“小猪!” “我近来除却这琼脂糕,可是什么糕点蜜饯都没吃了!”惠常在跺跺脚,睁圆了双眼,满是肉的双腮鼓得像个小球,“姐姐就爱说损人的话儿,当心我再也不理你了。” 朱颜轻笑出声:“不理我你可就没这么好吃的东西吃了哦。” 惠常在忽然扑进朱颜怀里,像只小猫似的蹭着,嘴里东西还没吃完,嘟嘟囔囔道:“理你理你!我怎离得开皇后姐姐!” “你是离不得我这儿的糕点吧?”朱颜只觉怀里抱着一团软糯的肉坨子,一下子竟舍不得放开手去,“这一下抱起来竟觉着将你养得白白胖胖的也挺好,起码抱起来软绵绵的,舒服得很。” 二人正嬉笑着,安德三忽然匆匆而至,行过礼之后附耳细声道来:“苏令已招出茶叶主使者。” 朱颜将惠常在轻轻拎开去,敛去笑容:“是谁?” 安德三眼神飘忽了一下,迟疑了好一会才沉声道:“慧嫔。” 朱颜一双眼皮猝不及防一缩,眼角的坠泪痣也随之一动,灼灼如桃色。安德三偷觑着朱颜神色,又低声道:“那茶农却不知怎的尚未提供半点儿证供。” 朱颜陷入沉思,片刻后,缓缓道:“明珠那边儿没有传什么信儿来么?” 安德三摇摇头,正欲再说些什么,慎嬷嬷由远至近行来,主仆二人便住了嘴。 慎嬷嬷请过安,道:“皇后娘娘,今儿是昭妃的生辰,申时将在咸福宫办宴,届时六宫但凡身有位份的妃嫔均会赴宴,适才未艾又到坤宁宫延请娘娘,未知娘娘可是要赴宴?” 惠常在眨巴眨巴清澈我双眼,雀跃道:“姐姐,宴会上定然有许多甜食!”转眼满眼的光亮即刻黯淡了下去,“我是不会吃的!” “是是是,你不吃。”朱颜假意横她一眼,转眼对慎嬷嬷道,“昭妃多次诚意相邀,本宫自然是要去的。安德三,本宫着你备下的厚礼,你都送去了吧?” 安德三回道:“回皇后主子,早几天前奴才便已送去了,昭妃娘娘多番言谢。” 朱颜颔首,道:“这些年来,昭妃但凡有好东西都会往坤宁宫送,此番生辰,本宫又岂能拂了她的面子?着人去回了昭妃,到时辰本宫定会携了惠常在一同前往,惠常在爱吃荷月酥,咸福宫小厨房的荷月酥素来是出了名的酥脆可口,叫宫人们多备些。” 惠常在自然是雀跃不已,可转眼又沮丧着脸,嘟嘟囔囔地说着“不吃”。朱颜笑脸吟吟望着她纠结矛盾的圆润脸蛋,忍不住又出手捏了一把。 安德三笑嘻嘻应下,又道:“听闻皇上赏了昭妃好些个东西呢!一会儿的生辰宴皇上也会驾临。” 朱颜一笑置之:“昭妃年年的生辰皇上都会赴宴吧?” 安德三讪讪回道:“是的,皇后主子。” 咸福宫一应宫人来来去去,忙碌却不紊乱,殿堂之中一应物什均已各就各位,瓜果甜食已摆满宴桌。与往年不同的是,每台宴桌之上皆置放一只手臂长的白釉瓷瓶,宫女们正往瓶中插放新鲜桃枝。 昭妃于高处睥睨忙碌的宫人,惯常的飞红妆妆容精致张扬,如云的发鬓之中插满了鎏金发饰,一侧更是斜插一枚四蝶飞舞金镶玉步摇,尽显雍容华贵。别出心裁的是额前蔽以一枚金箔桃花花钿,与鹅黄华服衣襟上的描金桃花纹案相映成辉,为倾城容貌更添一抹出尘绝色,明**人也不过如此。她嘴角衔了一丝笃定冷淡的微笑,朱唇微启:“都准备好了?” 未艾颔首回道:“娘娘放心,一切妥当。” 昭妃笑意加深,却隐有一股寒意从眉目之间散发而出:“不容有误。” 未艾垂首:“是,娘娘。” 昭妃信步走下台阶,摘下一朵桃花嗅了嗅,“皇上和皇后都会来,嘱咐五格格好好儿表现,别丢了本宫的面子。” 未艾回道:“奴才省得。五格格和您是同母姐妹,多少有您一丝儿风范,看样子半点儿也不胆怯,倒是沉稳得很,娘娘尽管放心。” 昭妃“嗤”笑一声,“沉稳?别是像没用的灵毓一般给本宫添堵便是了。说起这个灵镜,本宫已多年不曾见她,今日一见才觉她的容貌像极了本宫的生母郦姨娘,也不比本宫差,犹记当年家中,姨娘狠心将本宫养在嫡母膝下,灵镜便独得姨娘万般宠爱,姨娘又最得阿玛宠信,子凭母贵,她自然也深得阿玛欢心,阿玛待她竟比待我这个所谓的嫡女还要好上几分,当年若非因她年纪太小,阿玛也舍不去她,我又怎会进宫。” 未艾有些出神:“当年府中也就娘娘您年岁相当,又是嫡女,若非后来皇上遇见了皇后娘娘,您才是入主中宫之人,她一个卑贱的庶女又岂有这个资格……”被昭妃一记眼刀一扫,立即慌了神,“奴才失言,娘娘恕罪!”昭妃虽说是名义上的嫡女,可事实上生母却是侧室,和钮祜禄灵镜本就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庶女出身。 昭妃却也没苛责,只冷冷道:“如今六宫位份多有虚置,也是时候儿添新人了。” 未艾松了口气,道:“娘娘,景阳宫那位深得皇上厌弃,您为何还让她赴宴?届时皇上见了龙心不悦……” 昭妃掰着手中的桃花,懒懒道:“再怎么卑贱,她也是皇上正儿八经亲封的答应,皇后的旧仆,今儿上演的可是一出大戏,本宫希望六宫但凡有位份在身的嫔妃都能一饱这眼福,毕竟多个人儿便多双眼睛多张嘴儿不是?” 未艾笑笑:“您有敏答应那张嘴儿还不够么?” 正说到敏答应,人影还未见到已经传来了她高亢的声音:“瞧瞧这排场,可见昭妃娘娘宠冠六宫。”过了好一会却还不见她入殿请安,只传来她盛气凌人的斥骂声,“怎么,不过是摔了一跤,你至于摆出一副要断气儿的模样吗?也不掂掂自己个儿是什么货色,不好好儿在景阳宫守着,跑这儿碍手碍脚!” 却是宫莲跌倒在地,幼蓝扶起时见她手心蹭破了皮,眼圈刷的便红了,不免怒道:“明明是敏答应刻意伸出脚绊倒了我家答应,怎的反成了我家答应不是了?” 幼蓝话才说完,立即吃了敏答应一记生脆的巴掌,“有你说话的地儿吗?” 宫莲忙将幼蓝护于身后,扯出谦卑讨好的笑容:“敏答应大人大量,请宽恕幼蓝年幼冲动,不识大体,要怪便怪我管教不当……” 话未说完,又一记清脆巴掌声响起,宫莲话未说完,只觉右脸颊一阵火辣辣的疼。 敏答应甩甩手,冷哼一声,“那这一巴掌便让你受了罢。奴才管教奴才难免有不当之处,也罢,今儿是昭妃娘娘生辰,我也就不跟你们一般见识了。” “敏答应的意思是皇上亲封的答应不作数么?” 一时惊听皇后声音,诸人慌忙匆匆转身道万福。敏答应面色微变:“未知皇后娘娘驾临,妾失礼了。” 朱颜一眼扫过诸人,目光停留在宫莲手上的血迹,皱眉道:“敏答应,纳兰答应与你一同为答应,怎么本宫见你这气势竟比她高了好些位份?你禁足了好些日子,莫非以为自己还是贵人不成?” 敏答应慌道:“妾不敢。皇后娘娘恕罪,妾总也管不住这张乱说话的嘴儿,娘娘若是降罪,只管掌嘴便是。” “掌嘴?”朱颜哂笑道,“你道本宫同你一般爱随意打人?怎么,方才那般用力,手心不疼?” 宫莲低声道:“皇后娘娘,敏答应也只是好心教导奴才,并非有意刁难,还请娘娘莫怪。” 朱颜并未正眼看宫莲,只淡淡道:“却原来你这奴才的嘴脸并未改去,一口一个奴才也难怪旁人当你是奴才了。本宫最后再说一遍,你是皇上亲封的答应,再不是什么旁人的奴才,若非要说奴才那也是皇上的奴才,往后若是再在旁的嫔妃面前自称为奴,便是无视皇上的旨意,是大不敬,明白么?” 宫莲咬唇,深深一福,坚定道:“奴才既是皇上的奴才,也是皇后的奴才。” 朱颜定定俯视宫莲,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薄怒正欲发作,后边已传来昭妃带笑的银铃声:“时辰尚早,未知皇后娘娘这么早便赶过来了,可见娘娘疼惜妾。”行至跟前,款款一福。 朱颜收回盯住宫莲愠怒的目光,一眼望向昭妃时,不免眼前一亮——昭妃的容貌身段确是后宫之首,无人可比拟,“免礼,”才记起院中所有人都拘着礼,冷肃目光在敏答应面上停留片刻,见后者身子缩了缩,才缓缓道,“都起来罢。” 众人道过谢,退至一旁让出道来,朱颜为首,一行人往殿内行去。昭妃跟随在朱颜身后,浅笑倩兮:“皇后娘娘,惠常在没同您一道来么?荷月酥都叫人备了好些呢。” 朱颜微笑道:“劳你费心了。那个丫头不仅贪吃还贪玩儿,本宫着人在御花园中造了一架秋千送她,如今吃得饱饱的在秋千上玩着呢,哪儿舍得下来。” 昭妃笑道:“秋千么?前几日听闻皇后娘娘吩咐人在承乾宫西苑之中造了一架极其精致的,如今又在御花园中造了一架,娘娘可真是宠着惠常在。” 朱颜漫不经心道:“你若是同她一般单纯可人,本宫一样宠你。” 昭妃微微一怔,旋即笑开了,发鬓上的金步摇随着走动而颤颤生辉,“年岁不饶人,妾可回不到惠常在那般无虑的年纪了。” 朱颜回以一记寻味浅笑:“昭妃不过是双十年华,芳华正当时,可不能将自己比作那久居深宫善于玩弄权术的嫔妃。” 昭妃垂下眼帘,正欲说些什么,忽有内监上前禀报,道是皇上已从乾清宫起驾钟粹宫,正在来路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八十七章 桃花盛宴 邵乐起,待帝后升座之后,众嫔妃齐齐起身行礼再入座。眼下后宫之中,除了中宫皇后,只有东宫一妃,东西六宫自然以昭妃为首,其次便是荣嫔和懿嫔,平嫔禁足期间,形同被废,自然未曾赴宴,做不得数。余下的便是以蓝贵人为首的低位嫔妃,高位妃嫔屈指可数,可低位份的却不在少数,只是多数深居简出,寂寂无闻罢了。 玄烨头戴红结线顶常服冠,身着暗纹绛色直地寻常纱袍,石青直地单纱褂,高坐其上,自有天家贵胄之气浑然天成,只是面容隐隐有些苍白,却也还是神采奕奕,年少气盛。 丝竹之音愈盛,殿门处忽然传来几道整齐的击掌声,随后各有两排身着桃色舞服的舞姬鱼贯而入,长袖飘然,每个人双手之中都托着着一个白釉汤盅,第一名舞姬将手中汤盅呈放于入门处第一张宴桌之上,而后甩下长袖翩翩往前而去,接着第二名舞姬将手中汤盅呈放于第二张宴桌之上,又是水袖一甩,跟随前一名舞姬而去,依次而下,直至最后一名舞姬将最后一个汤盅呈现给玄烨,又旋身离去,身姿曼妙如鱼游水中,迅速融入殿中翩翩起舞的众多舞姬之中。 众人惊艳之余,看清所有舞姬发髻均以一枝新鲜桃枝挽住,盛放的桃花欲坠而不坠,随着轻曼舞姿而颤动,吐露花香。水袖善舞,如龙蛇游走。每名舞姬额间均蔽以一枚银箔桃花花钿,顾盼之间,如逃之夭夭,灼灼其华。 昭妃丹寇长甲衬青葱玉指,翘着兰花指轻轻掀开那白釉汤盅,幽香飘出,但见汤水之上漂浮着一朵绽放到极致的桃花,投入瓷匙,浅尝一口,自有甘醇馥郁之味,可谓色、香、味俱全。她捻下绣帕浅擦红唇,娇媚笑靥竟生生将满室桃花将比下去:“皇上、皇后,此汤名为桃花泪,妾特意寻了一道独特的方子,多加了一道药草以增调香气,此汤有和血益气的功效,借以此宴进献给皇上、皇后,也不知合不合皇上、皇后的味蕾?” “桃花泪?”自有随侍左右的内监为玄烨掀开白釉汤盅的盖子,未闻其香气先见其佳色,玄烨不觉露出惊喜之色,“昭妃七窍玲珑,有心了。你今年的生辰宴办得是别出心裁,叫朕眼前一亮。” 昭妃酥媚一笑:“真正叫皇上眼前一亮的还在后头呢。” 玄烨挑眉,轻笑道:“哦?朕拭目以待。” 玄烨话音方落,殿中丝竹之声戛然而停。舞姬们的舞姿也随着乐声同时停住,全都围成了一个圈,弯着蛮腰,将长长宽宽的水袖齐齐抛向中央。突然,一声极其灌耳的清音破空而来,犹如急流撞击在卵石之上的声响,这一声才响起,众舞姬俯低的身子忽然向后扭去,带动着手中的水袖,水袖婉若游龙齐齐向后游走,显出了中央一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女子跪坐于地,纱裙如云铺散四周,以轻薄白纱蒙面,一袭如泼墨般的秀发无髻无饰,任其蜿蜒而下,只在背后以桃枝轻扎一结。她着一身素白色轻纱舞裙,纱裙之上竟有鲜活粉嫩桃花朵朵绽放,只恐下一瞬便有蝴蝶流连停驻其间。素手轻拨琵琶弦,嘈嘈切切,虚虚实实,音律竟有直撩人心中最柔软之处的魔力。前奏毕,婉转歌喉随音而起。 双袂齐举鸾风翔,罗裾飘飖昭仪光。 趋步生姿进流芳,鸣弦清歌及三阳。 人生世间如电过,乐时每少苦日多。 幸及良辰耀春华,齐倡献舞赵女歌。 羲和驰景逝不停,春露未晞严霜零。 百草凋索花落英,蟋蟀吟牖寒蝉鸣。 百年之命忽若倾,早知迅速秉烛行。 东造扶桑游紫庭,西至昆仑戏曾城。 歌喉辽远婉转,颇有魏晋之风,大殿之上无人不为其神引。昭妃却并未看得入神,秋波微转,淡看玄烨,见他目光未曾游离歌者,颇有赞赏惊艳之色,不觉扬起成竹在胸的哂笑,再望向朱颜,却无意视线相撞,便作微微颔首。 朱颜并未回以笑容,眸光轻转,掠过玄烨,最终还是投入舞群之中,只是眼神游离,耳边幽幽传来未尽的歌声。 阳春白日风花香,趋步明玉舞瑶珰。 声发金石媚笙簧,罗袿徐转红袖扬。 清歌流响绕凤梁,如矜若思凝且翔。 转盻遗精艳辉光,将流将引双雁行。 欢来何晚意何长,明君御世永歌昌。 弦声忽停,歌声也随之顿住。众舞姬收了舞姿只曳长了水袖围着蒙面歌姬翩跹转圈。众人原以为歌曲到此为止,谁知那蒙面歌姬忽然起身,将琵琶递给一旁舞姬手中,而后蓦然甩下堆叠于皓白手腕之上的水袖,当水袖猛地朝前甩出之时,殿中丝竹之音再度响起,音律先是轻缓如更漏滴水,紧接着速度缓缓、层层加快,蒙面歌姬轻盈的舞步随着音律的缓急而变换舞动,先是轻步曼舞若柳絮随风飘动,随后速度愈来愈快,如惊鸟急飞。纱裙上的桃花随着她越发剧烈的舞动,纷扬而落,花香袭人。忽然,音律霍然一停顿,曲风忽转,竟又换回了《白纻舞歌诗》的伴奏,众舞姬齐展歌喉,重又唱起此歌。音律、歌声清幽古朴,蒙面歌姬随着音律慢慢减缓了速度,以袖掩面轻轻移动步子,裙摆翻飞,仿若云端漫步。音律再度逐渐加快节奏,她蓦然同时飞出双袖,灵活的双手迅速上下舞动双袖,如乱花飞雪,直欲迷人双眼。音律再度变疾,她不停变换舞姿,直到音律急如骤雨乱鼓之时,她盈盈如蝶的身子不住地转着圈,长袖亦随着她而迅疾转动,将其曼妙身姿圈裹其内,若轻云之蔽月,流风之回雪,迅疾舞姿到最终,竟似化为一道影子,如梦似幻,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而去。当乐声悄然而停之时,她舞步一顿,长袖一拂一收,戛然而止,盈盈独立,已是流津染面散芳菲。 大殿之上针落有声。众人均是一副如游太虚之境的迷离神色。忽有击掌声打破这静默,声音自然是出自昭妃之手,她却也是真心赞道:“好!可谓妙极!” 蒙面歌姬已经俯身贴面拜倒,婉转高声道:“臣女钮祜禄灵镜参见皇上,皇上万圣金安,参见皇后,皇后万福金安。” 朱颜于高座之上仔细端详着这惊才绝艳的女子,待她报出家世身份时,他内心已是一块明镜了。再看向玄烨,一见他发光的两眼,朱颜更加明白六宫将再添新人了。 果不其然,玄烨对钮祜禄灵镜的喜爱已溢于言表:“扬眉转袖若雪飞,倾城独立世所希。朕以为即便是赵后的掌上舞,杨妃的霓裳羽衣舞也不过如此。快快起身!” 钮祜禄灵镜谢过恩,盈盈起身,面纱依旧蒙面,只一双媚眼如丝,如桃色缤纷。 玄烨笑道:“怎么,还不愿摘下面纱么?” 面纱滑落时,大殿之上再度鸦雀无声。须臾,各人便各有神色,多数嫔妃的眼中自然是难免的防备排斥嫉妒,唯有惠常在一双清透如水的水汪汪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紧盯着受人瞩目的绝色女子,差些连嘴里的荷月酥都要掉了下来,忽然蹦出一句话引得众人忍俊不禁:“这位仙女姐姐,看见你我这颗心上蹿下跳,莫不是我对你动了凡心?” 钮祜禄灵镜默默含笑盈盈而立。面纱滑落之时,一张无铅无华的面容终是露出庐山真面目,竟是点滴脂粉未施,只在额间蔽以一枚金箔桃花花钿,即便如此,已是世间少有的风姿仙骨,一双桃花眼大而修长,长而卷翘的睫毛顺着微微弯起的眼尾向上翘,若流水潺潺,如梨花带雨,眼角略略浮动着红晕,真如桃花般迷离风流,似有万种风情,媚而入骨,媚而不俗。笑靥加深之时,两眼弯成了月牙,又有一丝俏皮悄悄流露。若单论一个媚字,敏答应原可居六宫之首,可两相比较之下,后者不免落了俗套。这样一张容颜,与昭妃本有六分相似,却各有千秋,昭妃疏懒慵媚中暗含凌厉煞气,自有杀伐决断的逼人气魄,而钮祜禄灵镜除却天生不俗的媚态,却透着一股恰到好处的温情,不似冰融寒水,不似滚烫沸水,只如温水般柔情,只需望上一眼,便觉春风暖暖如薰。 敏答应瞧着玄烨的神色,语气流露出了一股子酸气:“真当是好一对倾城姐妹花儿。昭妃娘娘,只怕往后这东西六宫,能与您的绝世容颜分庭抗礼的,也只有您这位亲妹妹了。” 钮祜禄灵镜闻言盈盈福身,清音如铃动:“容色只为皮囊,只得观其相而窥不见其心,灵镜以为,色易衰相会变,唯有心善者方得始终。” 玄烨大悦:“说得好!灵镜不仅人美亦人如其名,真当不失为一面明镜。果真是钮祜禄家的女儿,非同一般。” 昭妃垂眸低首,钮祜禄灵镜福身,姐妹二人齐声道:“皇上谬赞。” 玄烨笑凝钮祜禄灵镜,道:“方才一歌一舞当真是惊为天人,与朕说说,可是你自己改编的舞曲?” 钮祜禄灵镜温情脉脉,温婉答来:“正是臣女将那白纻舞擅自改编而成,不知尚有何疏漏之处,皇上慧眼如炬,还请皇上指点一二。” 玄烨笑道:“如此惊人天姿,朕若还不满意岂非刻意挑刺儿?只是既为改编,自然该冠以别名,”细细打量着灵镜身上舞裙,“今后此舞便唤为桃纻舞,可好?” 钮祜禄灵镜再度俯身贴面拜倒:“谢皇上赐名。” 昭妃笑着插嘴:“妹妹,你这可是谢早了呢。”转而似笑非笑看向朱颜,“皇后娘娘,您说呢?” 朱颜眼神并未落到玄烨身上,只微微笑道:“恭喜皇上喜得如此佳人。便让钦天监挑个进宫的吉日罢。” 玄烨暗暗打量朱颜面色,不禁敛了敛唇边难掩的笑纹:“倒也不急。” 朱颜嘴角微微抽了抽,含笑睁大了眼望向玄烨:“不急么?那便再等个三五年如何?” 玄烨怔了怔,一时有些尴尬。此时敏答应“噗嗤”笑出了声,扬着大嗓门道:“皇上您闻闻,好酸的一股子醋味儿呢!” 此时蓝贵人冷淡的声音凉凉插入:“敏答应鼻子怕是不好使了吧?皇后娘娘不过一句玩笑话儿,敏答应却以为皇后娘娘打翻醋坛子了么?人言可畏,这善妒无量的罪名皇后娘娘可担不得。” 敏答应咯咯笑出了一串银铃悦响,凤眼如醉:“早前平嫔几近独宠,后来却不知缘由被皇后娘娘禁了足,宫里头早已传闻皇后娘娘善妒,怕是担不得也得担着了。” 玄烨笑容尽去。朱颜眸色微冷。昭妃察言观色,却是不慌不忙道:“你闭嘴。宫里头就是太多像你这般的烂舌根儿才致流言蜚语不断,禁足这样的惩罚你熟悉得很罢?本宫看你真是全无半点儿长进。” 敏答应面色颇难堪,只讪讪道:“是,妾又说错话儿了,皇后娘娘恕罪。” 玄烨冷冽睨了敏答应一眼,旋即便移开了目光,沉声道:“皇后自然会一次次饶恕你,朕却没这耐性,再有下次,朕便不想再听到你的声音。” 敏答应惊而起身行蹲安礼,诺诺应声。 玄烨又道:“平嫔禁足的缘由皇后没必要向你们一个个儿仔细交代,至于到底是为了什么而禁足,平嫔她自己心里最清楚。你们都给朕听好了,朕最厌烦长舌之妇,往后宫里头再叫朕听到这些个子虚乌有的事儿,朕定要查明究竟是哪根舌头长长了,无论是谁,朕都会叫人拔去她的舌头。” 众嫔妃慌忙齐齐起身行礼应“是”。一时之间,大殿之上无人胆敢大声呼吸。 最终却是蓝贵人清冷的声音打破了这沉闷:“妾素来以为善妒是女子的天性,哪儿又能算得上什么罪了?女子善妒是罪,那么男子善妒又是天经地义了么?说来这七出者,无子,一也;淫泆,二也;不事姑舅,三也;口舌,四也;盗窃,五也;妒忌,六也;恶疾,七也。这般算下来,眼前在座的众姐妹多为无子,擅弄口舌,难免妒忌,岂非通通有罪?” 朱颜端着宁和笑容,温婉道:“皇上你听听,这一番话儿可不是谁人都敢朗朗说出口的。” 玄烨重露笑容:“蓝贵人的话儿总有其过人的妙处,朕就喜欢听她谈经论道。罢了,今儿是昭妃的生辰,都少说几句,没的扫了她的兴致。” 昭妃浅笑倩兮:“多谢皇上疼惜。”秋波一转,落在钮祜禄灵镜波澜不惊的面上,“皇上,舍妹还跪着呢。” 玄烨眸光又转向朱颜,后者只作无视,正垂眸浅饮桃花泪。玄烨忍住笑意,正打算开口,忽见梁九功面色不善,匆匆近前,打了个千儿,呈上一份纸张,与玄烨耳语几句后,玄烨面色即变。 “今儿可真是逃脱不去禁足这个词儿了。”玄烨的声音冷得叫人打颤,他豁然起身离座,怒气一触即发,“至今日起,免去昭妃协理六宫之权,收回妃册,一应宫分减半,禁足咸福宫,无诏不得踏出宫门一步,待案情明朗之后,再行定夺。” 突发其变,众人无不惊愣住。昭妃花容失色,起身离座跪在玄烨面前,颤颤巍巍道:“皇上,妾做错了什么?” 玄烨将手中纸张狠狠摔在昭妃面上,怒道:“做错了什么?你自己做了什么不应该比朕清楚得多么?” 昭妃发鬓微微被打乱,捡起地上纸张一看,惊怒交加:“构陷!这是构陷!皇上,此事绝非妾所为。” 玄烨冷笑道:“昭妃,这么多年了,朕已经给过你无数机会,你也该活够了。” 昭妃忽然笑了,尽管难掩一丝狼狈,眉目之间依然有着不可一世的傲气:“皇上一直在盼着我死吧?” 朱颜搁下汤盅,“昭妃这话儿说的,你若不该死,谁会盼着你死?” 昭妃怒视朱颜:“最盼着我死的莫不是皇后娘娘么?”扬手扔去手中纸张,“这是皇后你的佳构罢?” 玄烨低斥道:“放肆!” 昭妃一声冷笑,道:“茶叶一事关乎皇嗣,朽株难免蠹,空穴易来风,宫里头都有些什么风闻皇上不会不知道!皇上不舍彻查皇后,却要将这弥天大罪栽在我头上!前有慧嫔代罪,难道我钮祜禄灵秀如今也要步上这后尘?” 提及慧嫔,玄烨面色猝然大变,甩手狠狠打落一巴掌,怒道:“慧嫔代谁的罪?你倒是说说!” 顷刻,昭妃白皙右脸颊便起了红指印,清晰夺目,与她精致至极的眼妆相映成辉,她却眉头也未蹙动一下,吐字冰冷:“自然是代皇后之罪。” 玄烨大怒:“你若胆敢再胡言乱语,朕即刻废了你!”扬手又要再打落一巴掌,朱颜适时出声:“皇上息怒。”一众嫔妃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全起身行礼附和。 玄烨缓缓放下右手,紧握成拳,转头深深凝着朱颜:“乌烟瘴气!朕没那么多功夫和你们这些贱妾耗着!后宫由皇后做主,皇后看着办罢!”言罢,未再多说一言,拂袖而去。 未艾伸手去扶昭妃,却被她一把推开。她径自傲然起身,迎风而立,花钿委地,发鬓上的流苏一晃一晃的,分外夺目。 朱颜睇了梁九功一眼,后者会意,拾起地上的纸张呈上前去。朱颜只略略看去,便已心知肚明,扫视殿中神色不一的众人,扬声下令:“全部退下。” 织金红毯上落满桃花瓣,依旧散发着醉人的花香。昭妃含笑与朱颜对视,眼中无畏无惧:“皇后娘娘,这场桃花宴您可还满意?” 朱颜回以一笑:“满意。” 昭妃笑意加深:“皇后莫非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朱颜只淡淡笑道:“没有。”旋即收去笑面,厉声下令,“传令,咸福宫一应近身內监、宫女通通押入尚方院严审,”睇向昭妃时,再度浮上清清淡淡的笑容,“会有人替你告诉本宫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八十八章 昭妃有喜 月夜。小梅园中的素心梅开到荼蘼,多已萎落。娇蕊花残,芳馥如初。没了大雪相伴,枝桠花间凋零,寂寥不少。 朱颜独自提了羊角风灯,转入了梅林深处。他最终站定在和容若会面的老地方——一棵略微茂密的梅树下,左右张望后,轻声唤道:“容若。” 劲风掠过,一道玄色身影已出现眼前。容若眉目之间已没了早前的拘礼生疏,就连基本的礼节都省去,只懒懒淡淡道了声:“在。” 朱颜急道:“如何?可有什么发现?” 容若摇摇头,狐疑道:“都好些天儿了,她就没出现过,冷宫里也没有再传出什么歌声,仿佛那夜出现的不是人,单单只是那件白衣。” 朱颜沉吟道:“她若是出现了,倒也罢了,就是躲起来了才有问题,试问一个平常的冷宫弃妇,或者已是一名疯妇,又怎会刻意避开这风头?” 容若颔首,道:“话虽如此,她这么一躲,我们也耐她不可。想要从她身上获取什么蛛丝马迹,难。”细细打量朱颜,又道,“慧嫔人都殁了,皇上也无疑心他人,你又何必……” 朱颜蹙眉打断容若的话:“是我连累了她。若非她与我走得过近……” 这回却是容若截断了话:“这你就错了,你莫忘了,慧嫔也是颇得圣宠的,她肚子里的可是个阿哥。就是不与你亲近,凭她的资质她也活不了。我知你素来疑心昭妃,如今她已倒台,咸福宫的奴才可都在尚方院呢,你还担心没人招出些什么?” 朱颜苦笑道:“还真是被你说对了,咸福宫上上下下,口风一致,都咬死了昭妃是受人陷害,替她喊冤呢!莫说是与那茶叶有关的供词,就是半点污秽之事也没人招供。” 容若愣住:“这个昭妃还真是不容小觑。这般厉害手段岂能不令人忌惮?不过还有一个人,你为何不从她身上下手?” 月色下,朱颜眼角的坠泪痣蒙上了一层柔和光影,此刻便也不那么鲜红似血了,“流玥恨透了我,只会站在昭妃那边儿。我在她盛宠之时将她禁足,她此刻正巴不得我死呢,只怕不管我用什么方法都撬不开她的嘴,反倒坐实了我善妒的罪名。” 容若沉默了。二人于梅树下静静站了片刻,残花飘落,寂静无声。朱颜犹豫着,最终还是从袖中暗袋取出一小药瓶,细声道:“这药膏对伤口愈合好用得很,你去看她的时候捎带上,”顿了顿,“别说是我给的。” 容若并没有伸手接过,“她的伤不是这瓶小小的药膏能治愈的。” 朱颜拿着药瓶的手僵僵地定在半空中,却并没有收回,只低声道:“容若,不是我害的她。” “我知道。”容若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了恍惚的阴影,声音突然有些哑然:“却也不像她自己害了自己。” 朱颜硬生生将药瓶塞进容若手里,语气生硬:“或许真是我错怪了她。直到圆月葬身火海我才开始疑心宫棠,若说能有什么人能让宫莲这般苦了心护着,只有宫棠。只是即便如此,她也回不去了。” 药瓶在手,透着一股瓷器的生冷,触动着容若一颗苦涩的心,他的手慢慢收拢,将药瓶紧紧握住,似乎想用尽全力传递温暖给它,“如若真是宫棠,你打算如何处置?” 朱颜略略想了想,叹道:“若真是宫棠,我会先问过宫莲的意思,毕竟她们是亲姐妹。不过……宫棠怕是醒不过来了。” 容若冷哼一声,道:“亲姐妹?你们一个个儿被亲姐妹害得不够是吗?一个平嫔还未能让你清醒。你下不了杀心,她便能做到?她如今还苦苦护着害她的人!你们这般心软迟早死在别人手里!” 朱颜抬头,正要再说些什么,发觉眼前已不见了人影,只遗留下一丝几不可闻的梅酒香味。这个味道和福全身上的一样,他们喝的是同一种酒,害的也是同一种病,且无药可医。 梅树下的酒坛子还完好地杵在原地,那两个坛口倒扣作为杌子的酒坛,还有熄了火的红泥小火炉,唯独不见了那些碎裂在地的残片。朱颜不禁向更深处的树影婆娑中望去,除却尚且携带凉意的晚风穿梭过花间枝桠,再没旁物。他拢紧身上的披风,往回走去,脚下多有落花,他下意识地绕过那些尚且完好的花瓣,偶有踩到细碎枝桠,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才踏进院门,安德三已迎面而来,略略打了个千儿,接过朱颜手中提灯,神色复杂:“皇后主子,宫棠醒了。” 朱颜一怔,惊异道:“当真?” 安德三急急颔首,道:“奴才已传了太医,主子可要前去看看?” 朱颜眸中染上疑色:“早不醒晚不醒偏偏这时候醒么……走,瞧瞧去。” 太医张秋朝正在施行针灸之术,宫棠静躺榻上,双眼不断流着泪,额上、身上也不断地冒冷汗。一旁有小宫女时不时给她擦拭汗水、泪水。 朱颜示意众人免礼,低声问:“张太医,她可还好?” 张秋朝回道:“回娘娘,宫棠姑娘脉象已趋于平稳,时睡时醒不过是因为身子过于虚弱,既然已醒了,这条命便算是保下来了。只不过……她只怕从此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 此话一出,宫棠的双眼忽然睁大,眼神充满惊恐、怀疑、抗拒与不安,在看到朱颜之时,更是哭着挣扎着要起身,嘴里发出如鸦叫般嘶哑难听的声音。 朱颜近前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别动,你身子弱着,好好儿将养些时日,说不定身子骨好了也就能说话儿了。” 宫棠只是一个劲地摇着头淌着泪,神色惊惶急切,无奈一句像样的话也发不出来。 朱颜劝慰着:“有什么想说的话儿?” 宫棠惊惶点着头。 朱颜眸光动了动,不动声色道:“莫急,先将身子骨养好再说也不迟,毕竟你的命比什么都重要。”轻轻拍拍宫棠颤抖的手背,转头睇着张秋朝,“张太医,有什么好药尽管用上,尽全力医治。”张秋朝诺诺应下。 外头突传嘈杂声。顷刻后,小信子的声音在廊庑下响起:“皇后主子,黄钰听闻宫棠醒了,一慌,已经招认了。” 闻言,宫棠激动不已,嘴里“呜呜呜”叫个不停。 朱颜游弋的眼光扫过宫棠,缓缓站起,并未让小信子进屋答话,扬声道:“他招了谁?” 小信子清细的声音再度响起:“回皇后主子,黄钰招认他是奉昭妃之命灭圆月活口,而宫棠因意外撞见黄钰勒杀圆月而遭了池鱼之殃。” 朱颜见宫棠咬紧牙关点头,犹疑轻问:“他说的是真的?”宫棠又不断点着头,朱颜思绪流转,再度扬声道,“没提及小运子和小桂子之死和慧嫔玉佩之事?” 小信子回道:“黄钰说他所得到的命令就是杀了圆月,旁的什么也不知。” 朱颜嘴角款款荡开一抹哂笑:“指认昭妃的供词先画押呈上来,继续审。”待出了院中,他才细声嘱咐安德三,“张秋朝不可靠,另找个太医给宫棠瞧瞧。” 安德三小声道:“奴才明白。如今这太医院没咱的人,有些事情办起来还是颇为不便。”顿了顿,又道,“主子,奴才以为……宫棠已不可信。” 朱颜驻足,复杂的眸光眺望远方,暖暖春日映照在远处的琉璃金瓦之上,他却觉心里的冷意一点一滴弥漫开去。 更漏声声。深夜,朱颜正睡得迷迷糊糊,忽觉一股冷风袭来,下意识一惊,睁眼望去,原来是玄烨掀了锦被钻进被窝中,身上又带着一股沁暖的皂香味,一只略带凉意的大手搂上了他的腰身。 “又吵着你了,你总是睡得不沉,明儿叫太医来诊诊脉,该好好儿调理一番才是。” “睡得不沉么?怎知不是睡得太沉醒不过来了呢……”喃喃念着,闻着玄烨身上熟悉的香气,朱颜心中不觉安定了不少,“以后太晚了就别过来了,更深露重,当心受凉。” 玄烨埋在香肩里的头微微抬起,眼里带着抹戏谑的笑意:“你近来越发爱拈酸了。” 朱颜撇撇嘴,翻身朝里侧睡,“你会错意了,我只是怕被你吵醒。” 玄烨怔了怔,轻笑出声,柔声道:“好好好,我往后一定轻点儿,若是再惊着你,下回便罚我睡地面,可好?” 朱颜忍住笑:“挺好。” 玄烨开怀轻笑,搂紧怀里的软糯躯体,深吸了口气,声音模糊:“我原本有意封钮祜禄灵镜为妃,只是遏必隆老儿竟给太皇太后呈上一道请安折子,说是他这个五庶女突染怪病,一时进不了宫了,这只老狐狸。” 朱颜睁眼:“也是意料之中,到底还是牵涉了前朝。咸福宫的奴才们一个个儿守口如瓶,竟套不出半句话来,仅凭茶农和黄钰的供词,昭妃大可咬死喊冤,且不论那小小茶农为何能得知幕后指使之人,就拿黄钰来说,他毕竟是坤宁宫的人,桃花宴上昭妃已指摘我构陷,众人历历在目,只要她一口咬定黄钰是受我指使,总难将其定罪。即便将她定罪处死,我这皇后只怕真会落下构陷之嫌,难以服众。” 玄烨默了默,沉声道:“一定要撬开咸福宫奴才的嘴巴,哪怕屈打成招。昭妃羽翼丰满,野心渐显,为了你后位稳固,留不得了。” 翌日清晨,帛地刺绣并蒂莲六扇曲屏风外,三两名御前內监正为玄烨穿衣戴帽,动作无不轻缓仔细,生怕惊醒了屏风里头兀自沉睡的皇后。 暖阁外头,安德三面容急切,正和梁九功低声交谈。未几,梁九功踩着轻飘飘的步子进了阁中,远远打了千儿,声若蚊蚋:“皇上,安德三有急事儿禀报皇后娘娘。” 玄烨不悦挥手屏退一干內监,举步往外走,瞪了梁九功一言,低声问道:“皇后夜难成寐,今早好不容易熟睡了,没什么大事儿便等她醒了再说罢。” 梁九功躬低着腰身,难为道:“皇上,安德三说皇后娘娘特意吩咐了,但凡事关昭妃的事儿,无论大小,须得即刻上报,可是皇上您又吩咐了不准任何人惊扰娘娘安睡,这可不得急坏了安德三么。” 玄烨瞪着梁九功:“什么事儿?” 梁九功压低了声音:“回皇上,昨儿晚上昭妃突然呕逆晕厥不醒,到底还是身在妃位,底下的奴才不敢大意,传了太医,太医一诊脉象,得,有喜了。” 玄烨有一瞬的怔忡,大感意外:“当真?” 梁九功眼角远远瞥见内间帛地刺绣并蒂莲六扇曲屏风里头有身影动了动,不免又压低了声音:“李太医和张太医轮番诊脉,道是喜脉无疑,已有月余。” 玄烨面色渐沉:“倒是巧的很。立即吩咐下去,此事切莫走漏风声。” 梁九功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回道:“皇上……已经迟了,太医院已然记了档。昨儿夜深,您和皇后娘娘已然安寝,奴才们都不敢惊扰,即便安德三机灵,嘱咐底下的奴才莫要多嘴,只是事儿大,又惊动了太医院,宫里又多的是擅弄口舌之流,如今六宫全都晓得了。” 玄烨脸色越发难看,冷冷道:“去,传孙之鼎给她诊脉。” 梁九功心明如镜,道:“嗻,奴才省得了。” 玄烨朝寝榻上看似仍旧熟睡的人影望去,命左右退下,踱步走回床榻,坐于床沿,兀自道:“如若她真有了身孕,更是留不得。” 朱颜睁眼,起身。玄烨拥他入怀,声音转为柔和:“早已醒了?又是我将你吵着了罢?看来今儿晚上我只能睡冰凉的地面了。” 朱颜任由玄烨指尖缠绕玩弄着自己散落胸前的一缕秀发,犹自带着未够清醒的睡意:“你倒真的狠心,那毕竟是你的孩子。若天意真是如此,我看还是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吧,孩子何其无辜。” 玄烨默了默,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柔声道:“究竟是不是真有其事还有待查证,待证实了问过太皇太后再说罢,毕竟皇嗣尚少,太皇太后如今看重皇嗣高于一切。” 朱颜应道:“好。不早了,该上朝了。” 玄烨在朱颜额头印下一吻,柔声道:“你再睡会儿,晚些得空我再来看你。” 朱颜浅笑应下,待玄烨走后,急急唤进安德三,道:“你赶紧去查查昭妃近两个月的侍寝记录。” 咸福宫寝宫之中,一根细长红线正绑缚于昭妃皓白手腕之上,红线穿过重重朦胧帷幔,稳稳被捏在另一头张秋朝的手中。他诊过脉又将手中红丝线小心翼翼递给一旁的李淮溪,李淮溪落座杌子,闭起双眼凝神诊起脉来。 朱颜静坐一旁梨花木圈椅之上,冷眼察看李淮溪,待他放下手中红丝线,他即刻搁下未曾沾嘴的茶盅,“慎嬷嬷,本宫忽然记起方才来时备下的阿胶血燕忘了带过来,这些个东西最适合有孕之人食用了,今儿个安德三没跟着来,只好劳嬷嬷你且赶回去取来罢。” 慎嬷嬷僵僵笑了笑,往里间昭妃所在的方向偷觑了一眼,低声道:“皇后娘娘折煞老奴了,奴才即刻去取来。”旋即福身退下了。 朱颜清冷的眼神定在张秋朝面上,却也只是屏退了他,末了左右没人了才曼声道:“李太医,昭妃的胎象可好?” 李淮溪躬身垂手低头回道:“回皇后娘娘,昭妃娘娘胎象平稳,大安。” 顿了顿,朱颜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不停的在梨花木把手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一句如电鸣的话忽然自他口中漫不经心道出:“这个孩子是皇上的么?” 榻上,昭妃猛然睁大双眼。 李淮溪面色刷的一白,怔愣半晌,末了硬生生挤出一丝笑容来:“皇后娘娘这话微臣听着糊涂得很,还请娘娘明示。” 朱颜食中二指忽然止住,似笑非笑:“自然是皇上的,不然还能是你的不成?” 李淮溪急急跪下,磕头道:“皇后娘娘!您这话可是要陷微臣于诛九族的大罪!微臣惶恐!” 朱颜轻笑出声,“瞧把你给吓的。赶紧起来,本宫不过一句玩笑话儿。也罢,是本宫胡言乱语了,本宫给你赔不是。” 李淮溪磕了一记响头,“皇后娘娘言重,微臣不敢。” 朱颜款款起身,清冷的眼神透过重重帷幔直透里间床榻:“哦,本宫差些忘了,昨儿个答应了惠常在这时辰陪她去园中玩儿秋千呢,这日头刚刚好,本宫便先行一步了,你拟个安胎的方子赶紧着人备药煎汤,虽说胎象大好,可也容不得一丝儿半点的马虎。” 李淮溪自然喏喏应声,待朱颜走后,一下软倒在地,面冒冷汗。 昭妃一把掀开床帐,怒道:“一两句话就把你吓成这样,你倒是有偷腥的胆子没担当的能耐!” 李淮溪慌忙起身飞奔至昭妃身边,猛地拥她入怀,惊慌道:“灵秀,我不是怕死,我只是怕你死。” 昭妃眸中微光一晃而过,愠怒的苍白容色闻言顷刻瓦解成水,哽咽道:“我如今受人构陷,命在旦夕,我死不打紧,只是……我们的孩子不能死!” 寝宫外,廊下空空,唯有朱颜一人暗隐支开的窗畔,眸色骤然怒火如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八十九章 水火不容 宫灯如月,透过绢纱柔晕的落在灯下对弈的两张清隽容颜之上。玄烨手举白棋,棋子才落盘忽然又收了回去,择了另一处落子。 明珠强忍住笑意,“皇上,您这可是第三次悔棋了。” 玄烨抬头瞪住明珠,绷着脸道:“你落子儿太慢,朕是在你落子儿之前改的步子,算不得悔棋。” 明珠利落搁下一黑子,眼中满满是笑意:“皇上,棋品如人品。” 玄烨没好气一笑,指着明珠的鼻子笑骂道:“你啊你啊!除却皇后,也就只有你敢这么对朕说话儿了,也不怕朕砍了你的头。” “奴才又岂敢和皇后娘娘相提并论。”说话间,明珠又落下一子,“说到皇后娘娘,听闻惠常在都快被娘娘宠坏了,皇上就不管管?” 玄烨笑道:“这个朕可真管不了。怎么,容惠招人疼你还不乐意了?朕看这么些年来,也就容惠进宫之后皇后的脸上才能常见到笑容,朕还没好好儿谢过容惠呢。” 明珠又落下一子,脸上带着宠溺的温和笑容。玄烨手中白子未落,忽然抬头眯了一眼,带着戏谑的笑意道:“下来罢。” 明珠怔了怔。玄烨话音刚落,廊下响起轻盈脚步落地的声音,旋即外间传来掀帘子的窸窣声,须臾,容若便现身在晕暖灯光之中,温吞行礼,面容与明珠极为相似,二人看似更像是兄弟而非父子。 玄烨免礼赐了座,对着容若所在的方向深深嗅了嗅,看着容若:“又饮酒了?” 明珠蹙眉,沉下脸,低斥道:“造次,皇上面前岂能沾染酒味儿?怎么当的差?” 玄烨瞪着明珠,道:“在朕面前摆起当阿玛的谱儿了,无妨,朕给他这差事本就难为了他,如今虽说已入春,夜来风大却还是有凉意的,喝点儿酒暖暖身子也好。” 容若撇嘴无谓笑笑:“酒可不单单是用来喝的。” 玄烨食中二指夹着棋子,两眼不离棋盘,漫不经心问道:“事儿办成了?”“啪嗒”一声,棋落局定。 容若回道:“成了。” 明珠疑惑的目光游弋在他们二人之间,却也只是沉默着盯着棋盘,黑子一落,胜负已分,“皇上,您又输了。” 玄烨将左手把玩着的棋子随意往棋盘上一扔,佯怒道:“会拍马屁的奴才都晓得怎么让自己输,你也不知是聪慧还是愚昧。”言毕自己拎起脚踏上的鞋子穿将起来。 明珠闻言不禁笑出了声,随着玄烨起身下了脚踏,躬身立于一旁。玄烨看向容若,“今儿晚上你且随明珠一同回府歇着罢。朕去瞧瞧皇后睡下没。” 坤宁宫的小宫女正在给各处宫灯挑烛芯,都清楚皇后不喜阴暗,到了夜间,烛火的差事格外注重,但凡有一盏灯灭了,若是被安德三知道,非得受一顿责罚。就是寝宫中,至少得有一盏灯彻夜不灭,既不能过于亮堂又不能让它不小心灭了,守夜的人需得留足了心。 玄烨屏退慎嬷嬷,悄悄看过榻上熟睡的人,独自拢着一袭玄色织金龙纹披风盘腿坐于暖炕之上,将案几上的座灯灯罩取下,拿着烛剪剪掉蔫了的烛芯。一股困意正袭来,外头却传来略显慌乱的脚步声。随即便是安德三急促的声音响起在廊下:“咸福宫走水了,这事儿可不得了,得赶紧禀报皇上皇后。” 旋即传来梁九功的声音:“赶紧着人灭火去啊,你跟这儿瞎着急有劳什子用?” 安德三急道:“可不就灭着呢!可是火势实在太大,昭妃被困在寝宫里啦!她肚子里可还怀着龙种!这事儿可不得赶紧禀报皇上皇后!” 梁九功道:“皇上吩咐了,天塌下来都不许惊了皇后安眠。你既已命人救火,想必无大碍,就不必惊扰皇上皇后了。” 朱颜向来浅眠,外头的嘈杂声吵醒了他,一睁眼,却见玄烨不知何时坐在了床榻边,默默看着他。四目对视,朱颜一双眼犹自朦胧,细声道:“外边儿又出什么事儿了?” 玄烨含笑道:“你自睡你的好觉,有什么事儿明儿再过问。” 朱颜心中隐有不安浮起,一时没了睡意,便起了身,玄烨忙解下身上的披风拢到了他身上,一面说着:“怎的不睡了?当心受凉。” 外间忽然传来安德三拔高的声调:“昭妃的龙胎若是出了半点儿差错,咸福宫的奴才可都得跟着没命啊!如今咸福宫的奴才可都是坤宁宫指派过去的,这场火还不知是因何原由而起,我只是担心主子娘娘会因此受人诟病。” 朱颜惊道:“咸福宫走水了?”才起身即被玄烨拉住手。他回头望住玄烨,却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异样,忽然,心里霍然一亮,不由讷讷道,“你……” 玄烨起身拥他入怀,温声道:“太皇太后的意思是保子去母,但是我思来想去,昭妃得死,孩子却也同样不能留。” 朱颜已是睡意全无,只觉身上一阵一阵的冷,玄烨身上的温暖令他身上暗藏着的疲乏一丝一缕牵勾而出,叹了口气,说道:“其实她不过也是个可怜之人,她的孩子更是无辜,其实孩子留下来,好好儿教导成人也并无不可。” 玄烨摇头,道:“妇人之仁。昭妃从来就是你后位的最大威胁,她的孩子将来也会成为承祜最大的威胁。若非思及将来种种,我也不会下此决定。我即便负尽天下女子也绝不负你。” 朱颜心中感动,眼中便有莫名的酸楚涌上,说话的声音也随之哽咽:“玄烨,你如此用心待流芳,流芳怕是命薄受不住。”赫舍里流芳,一个早已魂归九天的人,幽夜说那是他的前世,若真是如此,命运把来生的灵魂召唤回这具孱弱的躯体为的究竟是什么?现在的他,入戏太深,似乎渐渐“活”回了赫舍里流芳,很少再逼迫自己相信这是一场还未醒来的,又长又苦的噩梦。这宿命,令他恐惧不安。 玄烨在朱颜额间印下一吻,柔声道:“尽说些胡话。莫忘了,生前同榻,死后共寝。将来的无数个日子你我终将永生相伴。” 朱颜闭目,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玄烨温热的指腹拭着他面上的泪水,语声如同哄诱小孩:“流泪伤身,你却打小偏生爱哭,真是奈何不得你。你进宫这些年来,我让你受委屈了。人言可畏,人心叵测,我也曾疑你因妒生恨,谋害皇嗣……” 朱颜心尖一跳,一个“我”字才刚说出口已被玄烨打断:“你天性良善,我本不该疑你。实则即便你当真容不得旁人怀孕生子,我也不会深究。若非皇嗣关乎大清命脉的延续,我何须其他嫔妃生子。咱们的承祜是嫡长子,待他来日长成,我便立他为太子,只是芳儿,皇室子孙能康健长成已属不易,能否成大器之才还尚未可知,咱们的孩子……”深深一叹,“太少。你为我多生几个,可好?” 朱颜前头正听得动容,听到最后不免窘迫万分。耳根子眨眼之间就变得滚烫起来,正想着该说些什么的时候,玄烨已经将他横腰抱起,唇边衔着一丝热切的促狭笑意。 明黄帐幔悠悠垂落,烛火摇曳,帐内,玄烨微微颤动的手正一粒一粒地解开朱颜胸前的扣子。忽然,天际劈头炸响一记惊雷。 顷刻之间,大雨如注。 外间忽然传来梁九功急切的声音:“启禀皇上,刑部大牢出事儿了!县官苏令和茶农都死了!” 明黄帐幔猛地被掀开,玄烨铁青着脸下榻,怒道:“混账东西!” 雨夜中,沉云压苏令失血过多气息微弱,怕是活不成了……” 明珠微微一笑:“因此你们见他奄奄一息所幸就扔他不管了,所有人出他牢门之时竟连门锁都不锁了。” 容若诧异道:“一个将死之人即便牢门大开又能如何?莫非他还能……”话至此,忽然惊道,“他的牢房仅在此间牢房拐角处,莫非他只是假装濒死以松懈人心,待狱卒都离去之时,抹黑到了此间谋杀茶农?” 明珠望着容若的眼中有了一些赞许之色,点头道:“没错。苏令的头部有两处撞伤。很显然,有一处伤口并不严重,绝不足以致死,而第二处伤口才是他真正的致命所在。” 容若如醍醐灌顶,掷地有声:“晚饭过后,多数狱卒昏昏欲睡,看守正是松懈之时,更不会有人会去注意是否已经断气的犯人。苏令借机杀死茶农之后又回到自己牢房之中撞墙而死。而第二次撞墙,却是真正死绝了。可谓神不知鬼不觉。” 牢头擦了把汗,颤声道:“是奴才失职,奴才原以为苏令已是将死之人,并未注意门锁之事。万望大人恕罪!” 明珠背手而立,扫了一眼跪在牢外请罪的一干狱卒,对牢头淡淡道:“你且带着他们善后去罢,此事待我禀明皇上自会有定夺。”待牢头带人离去后,压低了声音对容若道,“你再仔细查看一遍他的尸身,莫错过半点可疑之处。” 容若点头。在茶农身上四处翻找查看,最终在袍衫之内的衬衫中发现了异样,将整片棉布撕扯下后,呈给明珠。 棉布上血红字迹斑驳缭乱,赫然是一封血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朱颜杀》正文 第九十章 一封血书 大雨磅礴。雨夜中,朱颜独自一人左手撑油纸伞右手执提灯,于坤宁宫东暖阁院中孑然而立。大雨溅湿了他的鞋袜和裙摆,在油纸伞上砸落一朵又一朵水花。凉意逼人。他的眼前正对着暗藏密室的暖阁,这间暖阁早已被他命人封锁,似乎这么做就能将一室阴暗可怖深锁于地下。 “无果” 一声幽幽长叹自他嘴里逸出,踏前一步又折回了步子,转身之时却猛地撞进了一双妖异蓝眸之中。 幽夜一张惨白如雪的脸庞近在咫尺,一呼一吸之间,血腥味扑鼻而至。 朱颜下意识骇了一跳,后退一大步时,手一松,油纸伞和提灯齐齐坠地。溅起大片水花。回过神时,不免怒火交加,脱口骂道“你非得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出来吓人吗” 幽夜邪魅一笑,玄血在他肩头上咧嘴一声戾叫,被朱颜一瞪,扑棱着翅膀几乎就要飞扑下来啄咬他。幽夜将它抱在怀中,一下一下极其温柔地抚摸着它的毛发。大雨倾盆,却并没有零星半点的雨水溅落在这一人一鸟身上。 朱颜却已全身湿透,雨水顺着凌乱的发丝潺潺而落,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一阵一阵冰冷的刺疼。雨水模糊了他双眼,就像泪水滚落,他用衣袖胡乱擦了一把,低喊“我竟不知你还有这招雨的本事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好过吗” 幽夜一袭银灰长发如月光流泻,蓝眸忽有光芒一闪而过,直如星落之光,红唇微扬,竟是无比柔和的声音“我只是不喜欢任何太过光亮的东西。我们玄血也不喜欢,是吧”低头温和凝视玄血,修长而苍白如纸的手顺着玄血的毛发不断轻轻抚摸着,仿佛此刻依偎在他怀里的是他最爱的女子。 玄血柔顺地叫了一声,竟似回应着它的主人。一张酷似美艳女子的脸孔朝着朱颜睨去一眼,蓝眸尽是桀骜轻蔑之色。 朱颜气极,斥道“你有意救下昭妃绝不是一时好心救人一命,你不过是留着她好跟我作对你就是想看我怎么一步步被她害死” 幽夜停住手中抚摸的动作,似笑非笑看着朱颜,温吞道“你真是越来越明白我一片苦心了。看着你一步步走向死路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你可千万别停下脚步。” 朱颜咬牙切齿,浑身颤抖,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瞪圆了双眼看着幽夜旋身飘忽离去,头顶上方乌压压一群人面鸟紧随着盘旋而去,遗留三两乌鸦哑声叫着,最终也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你这是做什么” 身后忽然一声惊喊,旋即一道颀长身影飞掠而至,拾起地上的油纸伞为朱颜遮住了大雨。朱颜定睛看去,见来人一身蓑衣,头上戴着遮雨的黑纱罩,虽看不清面容但仅凭声音他就已经听出是谁了。 “容若,雨下得这么大你怎的还在别淋坏了身子。” 容若掀起黑纱,气道“你还是先关心自己个儿吧这大半夜的一个人站在这儿淋雨是做什么有你这么糟践自己的吗”一面说着一面拉着朱颜的手往西暖阁奔去,“发的什么疯赶紧回屋换身干净衣裳,我有事儿跟你说。” 朱颜急道“你先放开我,一会儿该被人看见你了” 容若顿住脚步,余怒未消“我都快被你气傻了”他松开手,瞪着大眼,“还愣着做什么去啊” 朱颜一把夺过容若手中的油纸伞,回瞪一眼,快步出了院子,往西暖阁方向而去。 喝过浓姜汤,捂着汤婆子,好声好气一通说辞才将絮絮叨叨的安德三叫退,一声喷嚏又惹来容若一记白眼,朱颜哭笑不得,无奈道“我是真的没事儿,不过是淋了点儿雨,你们一个个儿跟天塌下来似的。” 容若撇嘴,没好气道“糟践的是你自己个儿的身子,病痛又落不到我身上,我倒无所谓。只是下回别让我瞧见,碍眼。”说着探手入袖中暗袋取出一帕丝绢,递了过去。 朱颜狐疑着接过,念道“你大半夜顶着风雨就是为了给我看一手帕”打开手帕之后,他忽然愣住。 容若正色道“这封血书是从茶农底衣撕下的,已经验过了,上头的血迹的确是人血。想不到一个小小的茶农竟然也有这等玲珑心思,还留着这一手。你看,上头写着他若有朝一日被人杀害,那么杀他之人必定是买通他作伪证的幕后之人,他说昭妃并非毒茶叶以及火烧隽山茶园的主使者,他只是受人威逼利诱嫁祸于昭妃,而真正的主使者他并不知道是何人。” 朱颜手捧血书,疑窦骤生“这血书是否真是他写的还未可知。” 容若皱眉道“你的意思是昭妃为了自救上演了这一出”说完又摇摇头,“我们已将这血书与之前他证供之上的字迹相较过了,确是同一个种字迹。要模仿一个人的字迹并非难事,然而阿玛他眼力自有过人之处,于字迹辨别方面自与旁人不同。再者,那茶农右手食指尖确实有伤口,而他牢房中一个缺了口子的瓷碗上头还留有干涸了的血迹,可见他正是用那锋利的碗口割破了自己的手指。而这封血书字迹干涸暗红,显然已是写了多时,这点可排除他死后旁人伪造血书的可能。” 朱颜将血书重新以丝绢包好,道“如此说来,这份血书还是真的 了。我倒是觉得奇怪了,茶农那份证供我也是看过,按理说一介务农平民怎会写得一手好字,所书竟还是颜体,且颇有精髓,现在又多了这样一封血书,未雨绸缪,可见这个茶农绝不是一个胸无点墨之人。” 容若双眼闪过微光,沉声道“或许隽山茶园纵火一案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幸存者。” 朱颜心口恍然一跳,“确是有这可能。但是岳阳隽山茶园本就不是块干净之地,那主谋者将自己的人安插伪装为茶农也是极有可能,只是如今已死无对证了。”将血书递给容若,问道,“苏令不是也死了么他也是被杀” 容若摇头,道“茶农为苏令所杀,苏令是自戕。” 朱颜怔了怔,眼角的坠泪痣在昏黄烛光的掩映下衬得他一张消瘦容颜泫然欲泣,一双明眸尽是疑惑,兀自喃喃道“苏令招认慧嫔为主使者,而茶农则指认昭妃,慧嫔昭妃慧嫔本为昭妃所害,她们二人却是最不可能勾结的两个人,茶农指认昭妃苏令杀了茶农若说苏令想灭茶农之口也应该赶在茶农招出昭妃之前才对,苏令到底为什么杀了茶农” 容若道“苏令并不知茶农已指认,更不知他指认的是谁。” 朱颜沉吟片刻,缓缓道“从这封血书看来,昭妃并非茶园纵火案主谋,那么,苏令又怎会害怕茶农招出昭妃呢苏令杀茶农无非就是为了守住真正主使者这个秘密。” 容若陷入沉思,将手中丝绢折叠成小方块,“阿玛也是觉得事有蹊跷,个中曲折似乎并不简单。他着我来就是为了问你,这封血书要不要呈给皇上,如若你想要昭妃死,那么,”扬起手中丝帕,“这东西便留不得。” 朱颜迎上容若等待的目光,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如若主谋者真的不是昭妃,这么做真就成了构陷。” 容若不悦道“你到底还是心软被人欺。皇上都已经起了杀心,难不成你还不借此良机将昭妃及其羽翼一并铲除,错过今次,只怕往后再难扳倒她。” 朱颜心中固然纠结,叹道“昭妃固然该死,然而我若是以阴暗手段害死了她,那和她害死慧嫔的手段有何两样” 容若举起手中丝帕,面带怒气“又有何不可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话音未落,忽然将手中丝帕往炭盆之中扔去。 朱颜大吃一惊,豁然起身将案上喝剩下的半碗浓姜汤浇落滋滋冒火的炭盆之中,急急伸手去炭盆中取出丝绢,那丝绢上犹自带着火苗,手一吃痛,丝绢便掉落地面。 容若气极跳脚,火速踩灭了丝绢上的火苗,横眉怒对朱颜“你是活够了吗”蛮横拉过朱颜的手,见他手指上只是微微起了红晕,并无大碍,这才松了一口气,却还余怒未消,“疼吗” 朱颜抽回手,捡起地上丝帕塞进容若手中,挑眉瞪眼“要不你把手指头伸进火里试试” 容若哭笑不得,两人互瞪片刻,容若还是败下阵来,乖乖将丝绢塞入袖中暗袋。 朱颜语气缓和下来,道“容若,我知道你全是为我好。我也并非真就那么的心软可欺。只是你再仔细想想,茶农此事大为蹊跷,倘若茶叶以及茶园纵火案并非昭妃一手策划,我们这么做岂非放过了真正的凶手倘若这真是昭妃自导自演的一出戏码,那么她的目的岂非就是要我构陷她若真是如此,你以为这封血书没了就没了么” 容若怔怔不言。 朱颜接着说“最紧要的是,我不能让你和明珠蒙上欺君罔上的罪名。外臣勾结皇后构陷后妃的罪名可足以祸及族人,我绝不能让你们为我冒这个险。” 容若拳头紧握,眼中透着刀锋般的锐利,一字一顿道“我绝不能让你受尽欺凌。” 入夜,僻静深宫一隅,偌大的阁中依然仅燃放着一支银烛,昏黄烛光下,头戴白纱笠的清瘦女子依然一身白色立领无纹斗篷。窗子大开,不时有乌鸦飞进飞出,清冷的地面上落满了乌鸦,她手里捧着一枚散发难闻异味的青瓷瓶,正在投食。 內监躬低腰身的影子映照在九曲屏风上,尖细的声音充满疑惑“四主子,苏令杀了茶农后自戕而死奴才并未下此命令。” “都死了岂不干干净净苏氏父女死不足惜。苏想容这个废物,枉顾了主人一番悉心调教,空有一张脸又有何用”白衣女子越过屏风递了张小纸条过去,声音一如往常的冷淡,“他们已经查实了,茶农并非我们的人,看样子也绝非真正的茶农。真是有趣儿,昭妃一只脚刚迈进坟墓里,立即便有孕在身了,刚去权禁足,那茶农却又以一封血书洗清了她的嫌疑,当真好巧不巧。” 太监静默须臾,道“主子的意思奴才不甚明白,昭妃若真想借此机会谋划些什么,也应该是构陷皇后才是,本来宫中便多有传闻那毒茶叶和皇后有关,她又怎会平白无故挖了个死坑自己个儿往里头跳如此对她有何好处” 白衣女子冷冽一笑,曼声道“你且睁大双眼好好儿看戏就是了。苏令动手杀茶农是多此一举了,茶农早晚都是一死,不死那封血书岂非白费心机” 太监道“倘若真如姑娘所料,如今那昭妃可半点好处也捞不着呢皇上看了那封血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朱颜杀》正文 第九十一章 疑云重重 夜已深沉,坤宁宫虽然四处透着烛光,却也散不去一股压抑的暗夜闷气。后半夜,庭院中宫灯里的蜡烛已无人挑剪,多数萎靡昏暗。玄烨侧身凝视枕边熟睡的人,眼中交杂着说不清的复杂纠葛,片刻后,起身披衣,兀自往外走去。 朱红槅扇门吱呀一声打开,梁九功正躬着身子纹风不动站着,似乎刻意在廊下候着,“皇上。” 玄烨如泼墨山水的双眸眺望着院中昏昏沉沉的宫灯,声音几低不可闻“说。” 梁九功亦低声回道“黄钰反口了。” 玄烨眸色骤然寒冽似冰,屏着呼吸等着梁九功把话说完。梁九功自幼服侍玄烨,一同成长,他长伴君侧,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个少年皇帝一呼一吸一举一动之间变幻着的微妙情感。 “奴才用了刑,他说说” 玄烨狠狠一敲梁九功顶戴,瞪道“吞吞吐吐做什么说” 梁九功吞了口唾沫,小心道来“他打小和小运子、小桂子一同进宫,情同手足,火烧圆月和宫棠不过是为了给他们二人报仇,他以为他们二人是皇后活活给饿死的,他不敢怒对皇后,只得向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婢子下手,后来皇后以他家人性命相要挟,道是只要他指认昭妃为凶手,可保他家人一世荣安,否则将灭了他全族。这个黄钰素来是个油嘴滑舌的,嘴里没句真话儿,奴才就是打死也不信这些个骇人的话儿,他定然是因为小运子和小桂子的死记恨着皇后娘娘呢,这必定是栽赃陷害,皇上万万莫当真。奴才以为不论是之前指认昭妃亦或是如今反口咬定皇后,都不足以为信。” 玄烨眼中怒火交织“带朕去见他” 梁九功慌神了“皇上,这可万万使不得,您至尊之躯怎可” 玄烨一声冷哼,抬步便往前走。梁九功急得跪挡玄烨跟前,带着哭声道“我的主子爷诶,奴才死罪奴才恼黄钰污蔑皇后娘娘,一时气不过,用刑过了头儿,他一时受不住已经断气儿了奴才死罪,皇上饶命” 玄烨本已是怒火攻心,一听之下更是气极,抬脚便狠狠踹去一脚,却不知自己究竟气从何来,只是一味的烦闷。末了,在梁九功不断的求饶声中渐渐平稳了呼吸,眼底逐渐凝聚了难测的森冷“他满嘴的疯话没叫旁人听见吧” 梁九功摇头如捣蒜“皇上放心,奴才心里有数,并不曾叫第二个人听见。” 玄烨旋身往回走,夜风低鸣穿过,院中角落处的一座宫灯忽然熄灭,他盯着那黑暗的角落失神片刻,喃喃道“死了好。” 未艾点了一炉安神香呈上案,缥缈白烟如龙蛇游走。正午暖暖的春日透过窗纸盈满一室。昭妃阖目静躺在贵妃榻上,身上盖着一袭金丝线苏绣牡丹毯子,长发散落并未挽髻,只在发顶轻挽一支通体青翠的玉扁方,若不是妆容一如以往的张扬精致,倒也能生出几许素淡如菊的韵味来。 未几,有小宫女呈上一碗汤药一碗水并一份蜜饯,未艾接过,轻声道“娘娘,这安胎药正好是温热的,这会子喝下最好不过。” 昭妃红唇犹自浮着一抹耐人寻味的浅笑,眼皮不曾抬一下,只慵懒说道“你喝了罢。” 未艾顿时双眉皱成了个“八”字,怯怯懦懦“奴才已然替娘娘喝了不下五碗了,奴才并未觉身子有何异样,可见这汤药无毒,主子若还是不放心,奴才可着御药房每日送来两贴药,煎成两碗,奴才和娘娘一人一碗,奴才先喝,没事儿了娘娘再喝,可好” 昭妃双眼勉强睁开一条缝,斜睨未艾“胎象大安,本宫还喝这苦东西做什么岂非自找苦吃这安胎药无非就是些安神进补的药材,你在尚方院受了刑罚,正是该补补身子的时候儿,都赏了你罢。” 未艾惴惴道“可是这安胎药是李太医特意斟酌了个好方子给娘娘享用的,奴才受不起。” 昭妃闭眼,语声渗入一丝凉意“爱喝不喝,不喝倒掉。” 未艾只好将汤药一饮而尽,末了道“多谢娘娘赏赐。”随后将空了的药碗轻轻搁回小宫女手中的托盘,再将上头的一碗水和一碟蜜饯取下,置于昭妃身旁的案几之上,挥手示意小宫女退下,这才从袖中暗袋取出一枚二指宽的小瓷瓶,双手呈上,“娘娘,李太医的解药送来了。” 昭妃睁开双目,就着那碗清水饮下小瓷瓶中的一颗黑色小药丸,冲鼻的苦味令她频频蹙眉。 未艾忙呈上蜜饯,“娘娘最怕吃苦物,这蜜饯甜得腻味儿,最能祛除苦涩之味,您快吃些。” 昭妃洇染着朱红丹寇的长甲连续捻起几枚岁贡蜜枣入口,又喝了好些清水,眉目之间才没了隐忍的苦楚。 廊下忽然传来林甫年迈的声音“娘娘,慈宁宫的荣琳来了。” 昭妃眸色微亮,掀了毯子起身,道“快请进来。” 荣琳行礼如仪,浅笑得体“奴才给昭妃娘娘请安,愿娘娘福泽绵长,母子安康。” 昭妃早已起身,亲自迎上扶起荣琳,笑道“姑姑不必多礼,这时辰姑姑怎的不在太皇太后身边儿服侍,到我这冷宫来作甚” “娘娘切莫折煞奴才,”荣琳忙不迭扶着昭妃 手臂处,端庄的笑容始终如一,“娘娘这咸福宫一如往昔,又怎可冠上冷宫二字” 昭妃“嗤”然一笑,环顾四周,“一如往昔如今我都成了人人得以唾骂糟践的弃妇了,哪儿还能与往昔相比”纤手如玉,抚上并未显怀的腹部,“若非这孩子来得及时,太皇太后又怜惜我,只怕姑姑今日是瞧不见我了。” 荣琳扶着昭妃落座窗下的暖炕,躬立一旁,微笑道“娘娘得天庇佑,这孩子将来定是不可限量。太皇太后素来将皇家子嗣置于首位,只要娘娘顺顺利利将这孩子生下,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未艾取过贵妃榻上的毯子盖上昭妃腹部。昭妃望着荣琳,笑得微妙“姑姑的意思是我若生不下这个孩子,还是离不开一个死字儿” 荣琳依旧面不改色,道“娘娘百无禁忌,这些不吉利的话儿便做不得数。往后有奴才服侍娘娘左右,一应吃穿奴才自然谨慎把关,娘娘安心即可。” 昭妃纤手再度抚上腹部,眉间聚拢一丝忧悒之色,叹道“姑姑想必是得了太皇太后懿旨前来看顾我腹中孩儿了。太皇太后的怜惜爱护我自然铭感于心,只是一想起早前慧嫔,我便坐立难安。彼时姑姑也是受太皇太后之命服侍慧嫔左右,本已临盆在即,岂料最终慧嫔母子还是一尸两命。” 荣琳面色终究还是微微一变,勉强笑道“慧嫔是慧嫔,您是您,命数不同。” 廊下再度传来林甫恰到其处的声音“娘娘,到了该走动走动的时辰了,太医嘱咐,您不能成日卧榻。” 昭妃莞尔看向荣琳,道“我正觉闷得慌,姑姑便陪我走一遭罢。”荣琳应声,旋即扶了昭妃,接过未艾手中的绛紫披风披上昭妃肩头,仔细打好领结,和未艾一前一后伺候着昭妃缓慢出了暖阁。 林甫候在廊下,见了昭妃,忙迎上前去,递了个眼色,“娘娘当心脚下。这春日妍好,可不能辜负了无边春色,奴才陪您到御花园赏赏花儿,撵轿已在外头候着了,一切都备妥了。” 昭妃颔首,笑道“有谙达打点一切,本宫总能安枕无忧。”说着右手轻轻在林甫手背上拍了拍,昂首朝前迈步,双眸深似万丈悬崖底下的水潭。 四季未央园中数桃花和芍药于花丛中拔得头筹,尤其是满园的桃色缤纷,和暖春风拂过时,落英宛若天女散花,一地淡粉,花香袭人。 惠常在难得舍下秋千,与承祜于桃花树下嬉戏玩闹。惠常在在前头跑着,承祜在后头追着,一大一小欢声笑语不断,却累坏了一旁追赶左右的乳母宫女们。 惠常在一面往嘴里塞着琼脂糕,一面扬着手中一块杏仁酥,含糊不清招呼着身后的承祜“小肉坨子,快点儿,追到了有糖吃” 承祜咯咯笑着追着,胖乎乎的小身子跑起来一晃一晃的,嘴里奶声奶气喊着“姐姐姐姐糖糖” 玄烨正在凉亭中和朱颜闲谈,听到这不免有些哭笑不得“你听听承祜这叫法,乱了辈分可不合规矩。” 朱颜远远望着承祜幼小的背影,眼中逐渐凝聚温和的笑意“承祜年幼哪儿懂得辈分之分,你若非得让他管容惠惠常在惠常在地叫,他可叫不出来,容惠又是个大孩子,竟能成日和承祜玩闹在一块儿,这份童真叫人羡慕得很。” 玄烨看着玩闹的两人,眼中满是宠溺,只是看惠常在的时候眼里难掩一丝愧疚“容惠若能一直这般快乐,不长大也好。” 朱颜相对无言,默默端起温盅递给玄烨,微笑道“懿嫔身边儿的写意最擅调制乳茶,容惠爱喝得紧,说是味道与一般的乳茶不同,更加香醇可口,懿嫔便每日差人给她送,皇上尝尝鲜。” 玄烨只饮一口便赞不绝口“懿嫔性子和荣嫔倒是颇为相似,都是聪慧的,都懂得明哲保身,不争不抢,懿嫔常日书册不离身,博学古今,可惜是个女子,若是个男子,当可入仕。” 提及荣嫔,朱颜不免叹道“大阿哥常日病弱,荣嫔憔悴不堪,成日不见一丝笑容。” 玄烨敛去笑容,眼里难掩几许悲伤,轻声道“承瑞是个可怜的孩子,朕昨儿去看过他们母子,承瑞年纪虽比承祜大些,可病弱如斯,看起来竟比承祜要小上许多,长久这般病下去,也不知如何是好。如今我只盼着咱们的承祜能得上天庇佑,康健长成。” 朱颜正打算接口,忽闻远处传来几声尖叫,一时受惊站起,却被如云雾般的桃树挡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见。玄烨忧心承祜,忙携了朱颜急急往声音来处而去。 到了近前才见惠常在离承祜尚有好几步之遥,乳母宫女们原本追着承祜,却一个个面容失色,在原地瑟瑟发抖,谁也不敢向前靠近,独留承祜一人站立花下,睁大着一双好奇的眼睛昂头盯着一条缠挂在桃树上的花蛇,那蛇嘶嘶吐着信,两眼冒凶光,舌头已挺立,做出随时进攻的架势。 乳母宫女们竟都无一人敢靠近,只顾叫喊“二阿哥快跑回来蛇有蛇” 惠常在吓傻在原地,竟不知作何反应。 玄烨和朱颜大惊失色,双双往承祜跑去,正在此时,斜刺里一道人影掠出,一把抱过承祜滚向一边,花蛇受惊,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朱颜杀》正文 第九十二章 心存芥蒂 两拨太医在坤宁宫和咸福宫中进进出出达三日之久。这日,两宫总算是恢复了平静安宁。咸福宫烧毁的东暖阁正在修缮之中,时有乌鸦逗留在屋檐之上,不时发出黯哑的叫声。 西暖阁前院中,张秋朝拿着药方领着两名御药房內监正细细嘱咐着。未艾默默跟随左右,不时与张秋朝眉眼相对。 暖阁内,李淮溪自袖中暗袋取出一枚白瓷瓶置于案上,低声嘱咐道“记住了,这解药还需每日服下一颗,余毒方能尽解,切莫耽搁了。” 昭妃背靠床榻,面色仍旧苍白无色,只倦倦应了声,“皇后那边” 李淮溪再度压低声音“太医院记档言明皇后蛇毒已全清,然而那条蛇我施了相思泪毒蛊,蛇毒可清除,可相思泪若没我这独门解药,可长期潜伏在人血之中,再慢慢侵入五脏六腑,表面上却已和常人无异,除却偶然的疲倦心悸,断无任何中毒迹象,待到真正毒发之时,已回天乏术。好在你事先服下一颗解药,不然这毒过于狠厉,你又是怀娠之人,怕是难以招架。” 昭妃凉凉一笑“天意如此,我原本也没料想皇后会为我吸蛇毒,若是那蛇咬死了二阿哥也罢,左右我们都是赢家。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倒要看看她这善人能不能得善终,我这恶人是否终有一日会遭到报应” 李淮溪眼中满是不忍与心疼,哽咽道“你这是何苦她明明与你势不两立却还是冒死救了你,你又何苦步步相逼你拿自己和腹中孩儿的性命做赌注,若是棋差一招,岂非万劫不复” 昭妃蓦然目似剑光“即便是输了那又如何自古成王败寇,与其寂寂老死这宫墙之中,倒不如放手一搏,掌权握势,杀伐决断更何况我从未输过,”纤纤素手死死握紧,“一切皆掌握在我手中” 廊下忽然响起有规律的叩门声,接着是林甫喜不自禁的声音“娘娘,恭喜娘娘方才圣上旨意已下,毒茶叶一案已定元凶慧嫔,娘娘您已彻底洗脱嫌疑,皇上的口谕也下达了,不仅归还您妃册,还复了您协理六宫之权,传旨的御前內监正在来路上呢还请娘娘速速整装更衣。” 李淮溪怔住,两眼疑惑地看着昭妃。昭妃渐渐浮现笃定于胸的绝美笑靥,只是那笑容之中似绵里藏针,令人不寒而栗。 暖阳高照。钟粹宫中不时有欢声笑语传出,惠常在领着一大帮子宫女从御花园采摘了许多桃花枝,一行人刚来到荣嫔寝宫中,承祜一见惠常在,即刻挣脱了乳母的手扑向她怀里,惹得惠常在一阵咯咯欢笑,抱起承祜对着他肉呼呼的小脸蛋便是一通亲吻。 “小肉坨子,你何时来的” 承祜“啪叽”还了惠常在一个大大的吻,“适才来的,随同皇后额涅一道前来看望哥哥,哥哥总爱生病,皇后额涅心疼,我也心疼。”这话一出,荣嫔看着朱颜,即刻眼眶泛泪花。 惠常在这才发觉窗下暖炕上正坐着皇后,蓝贵人也在一旁,抱着承祜只好微微福身,笑道“皇后姐姐和蓝贵人都在呢容惠给皇后姐姐请安,给荣姐姐请安,给蓝贵人请安。蓝姐姐昨儿夜间不是被皇上传了侍寝么听闻侍寝可是很累的,可我瞧你似乎都是前天夜间侍寝第二天便跑来皇后姐姐这儿,你当真不累么” 闻言,蓝贵人原本灿笑着的容颜犹如被人当头打下一闷棍,一刹那僵住,贝齿紧咬着下唇,垂下眼帘,竟是一副将要哭泣的模样。 四周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的尴尬。 朱颜和荣嫔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疑惑,二人选择了一瞬的沉默。朱颜瞪着惠常在,没好气道“就你这样儿还请安呢,免礼罢。巴巴儿跑去摘来这许多桃花儿做什么莫不是要将满园的春色都搬到这儿来” 惠常在将手里的桃花枝递给身旁贴身宫女半夏,把承祜抱上炕和承瑞一道玩,“荣姐姐成日为照看大阿哥憔悴不堪,连这寝宫的门儿都鲜少踏出,更别说到园中赏花儿了。桃花儿开得这样儿好,我倒还真想将那满园子的花儿都搬到荣姐姐这儿给她瞧瞧叫她好好儿宽宽心。” 荣嫔对蓝贵人的猝然变色也只作不见,怀里抱着病弱的承瑞,看着承祜的眼里满是艳羡,伸手抚摸着承祜的小脸蛋。承祜拉过承瑞的手,荣嫔见承瑞开心,帮他紧了紧衣衫便放他在炕上了,两兄弟在炕上手牵手玩起来。荣嫔拉过惠常在的手,含笑为她捋了捋被风吹散的鬓发,柔声道“惠妹妹永远是这么贴心,瞧瞧这可人疼的小模样儿,姐姐谢谢你。” 惠常在甜笑着反握住荣嫔的手,道“姐姐待我好,我自然也该待姐姐好。” 蓝贵人再抬头时,虽然眼里的潮红尚未退却,却已恢复明快笑靥,眉目间尽是少女的活泼憨厚,同惠常在一样,一心只在糕点蜜饯之上,嘴里嚼个不停,众人早已对她的截然不同的两面习以为常,心知今儿个坐在她们面前的是“妹妹”鸿燕而不是那个不苟言笑冰冷入骨的“姐姐”绯燕。只见蓝贵人琼脂糕都没尽数吞下,便含糊笑道“惠妹妹天真烂漫又体贴入微,这宫里头谁人不喜欢她她就像那白面书生一般,入世不深,身上干干净净未染半点儿尘埃,如今个个儿都把她当公主宠呢,倒真让我生出 几许艳羡来。” 朱颜见蓝贵人恢复如初,心中虽然打了个问号,但也不打算窥人阴私,只对着惠常在狡黠一笑,道“那你可艳羡她将自己养的白白胖胖” 众人无不轻笑出声。惠常在却嘟着嘴不乐意了“还不是各位姐姐使劲儿将各种好吃的通通送给我你们瞧瞧,我身上这身衣裳又见紧了些,再这般下去都快吃成彘了都怪各位姐姐” 荣嫔面上总算布满笑容,拉开惠常在双手左右一阵端详,忍俊不禁“这身衣裳还是前不久皇后娘娘新做给你的吧皇后娘娘您看,这不,还真有点儿紧了呢。” 朱颜浅饮一口花茶,眉眼带笑“她原本也是正长身子的时候儿,一会儿本宫再叫司衣库给她裁多几身新衣。” 惠常在忽然左手抱起承瑞右手抱起承祜,嘻嘻笑道“小瘦猴儿,小肉坨子,来,亲亲我”承瑞和承祜当下一人一个吻分别在她左右脸清脆“啪叽”了一下。 众人又是一阵轻笑。荣嫔在一旁赶忙伸手护着两个小孩,假意嗔道“当心点儿若是把他们给摔了,看我不收拾你我看你呀,心思也没比他们大多少,没个女孩子样儿。” 惠常在朝荣嫔做了个鬼脸,惹得荣嫔又是哭笑不得,食指轻轻点了她额头一下,“没规矩的小东西” 阳光透过窗纸照在每个人的身上,格外的暖融融。朱颜一侧脸沐浴在阳光下,眼角的坠泪痣鲜艳剔透,此刻却未有一丝泫然之感,“你们听听,这个小东西尽给人瞎取诨号,什么小肉坨子小瘦猴儿,那你自己个儿又该取个什么诨号” 蓝贵人和惠常在抢着琼脂糕吃,今日的蓝贵人虽也是一副嗜吃如命的天真少女模样,但毕竟比惠常在大几岁,位份又比她高,难免让着惠常在一些,她见最后一块琼脂糕入了惠常在嘴里,嘴一嘟,面上显出一丝促狭“依妾看,不如就叫她小肉包子。” 荣嫔掩袖笑得双眉齐飞“小胖墩儿又如何” “你不也贪吃得很可你为何就是长不胖”惠常在一张圆脸涨得通红,恼羞成怒地指着蓝贵人,跺了跺脚,将两个小孩一股脑塞给荣嫔,气嘟嘟道“姐姐们合起火来欺负我一人儿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吃姐姐们送的吃食了,再好吃也不吃”脆生生“哼”了一声转身就跑出去了,半夏着急,才要跟着出去却被朱颜叫住。 “来,这儿还剩些荷月酥,还热腾腾的呢,你带在身上,待她饿了给她吃。” 半夏有些迟疑“多谢皇后娘娘,可是惠常在说再也不吃” 朱颜笑着打断半夏的话“你听她浑说,不过是小孩儿心性,她若是一时能离了这碎嘴儿可还怎么活下去。若她真的不吃荷月酥,你便厨房再拿些琼脂糕。”半夏这才应声取过点心追了出去。 满室的人又是一阵忍笑。笑声忽然被廊下安德三低沉的声音生生打断“皇后主子,奴才有事儿禀报。” 朱颜旋即传他进内说话,他打了个千儿,道“皇后主子,荣嫔娘娘,蓝贵人,皇上晓谕六宫的旨意下来了,至今儿起,归还昭妃册宝,复其协理六宫之权,就连毒茶叶和岳阳茶园纵火一案都已定了案,已判定主谋者为慧嫔,因罪妇已殁,此事便已不再追究。” 朱颜面色忽然沉如泼墨,重重搁下茶盅,一言不发。荣嫔和蓝贵人对视一眼,一时都噤了声,满室只余下细微的呼吸声以及两个小孩不谙世事的玩闹声。 荣嫔将两个小孩一一交到各自的乳母手中,道“知道了,你们且都退下罢。” 慎嬷嬷偷觑一眼朱颜,“是。”旋即福身领着宫女们缓缓退去了。 蓝贵人身上一袭水绿马甲衬得她面容清灵灵的,和发鬓中的点翠碧玉簪子相呼应,却也半分减不去她此时憨厚的神态,她怔了怔,讷讷问道“皇后娘娘这般生气,莫非皇上早前并未和娘娘通气儿” 朱颜自袖中取下丝帕擦拭被茶水溅湿了的手指,语气有些气恼“他是皇上,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天下是他的天下,后宫也是他的后宫,哪儿需要问过我的意见” 荣嫔惴惴不安,道“眼下宫里头都在传闻皇后娘娘和昭妃不合,都说娘娘您容不下昭妃和她腹中的孩子,而昭妃却恩怨分明,不牵涉孩子,于蛇口救下二阿哥,险些一尸两命。即便如此,娘娘您却也不曾心存感激,只是赏赐一些名贵药材做为谢礼,并未有示好之意。” 蓝贵人望向荣嫔,傻傻道“姐姐信” 荣嫔神色一慌,急道“自然不信。二阿哥毕竟是个孩子,但凡有些善心和胆识的人都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遭了毒蛇祸害,即便昭妃舍命救下二阿哥,也不能就此咬定她心中无鬼。皇后娘娘自小便是个良善之人,怎会容不下后妃之子若真是容不下,大阿哥如何能有今日” 蓝贵人道“荣嫔素来是个明事理的。昭妃救了二阿哥,可皇后娘娘还亲自为她将毒液吸了出来,以致自己都身中剧毒,可算两不相欠了。说到毒蛇一事,难道你不觉得素来不缺奴才打理的御花园突然窜出一条毒蛇是件很蹊跷的事儿么妾可从来没听说御花园中有毒蛇出没。” 荣嫔眼中忽有疑虑浮现,很快疑虑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