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暮词》 第01章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青蘼指上七弦音,承渊手中碧玉剑,琴音悠扬伴着剑意潇洒,在大珲嘉阳六年的春季里,留下了第一抹惊艳芬芳。这一年青蘼和承渊十一岁,而青芜方十岁。 青芜正为兄姐喝彩,却不想一旁庄妃也跟着附和。整个皇宫人尽皆知她七公主因为当年生母兰妃的死跟庄妃至今不和,因此哪怕有今上从中周旋,她也立刻沉了脸,在众目睽睽之下借口离席,却是承渊觉察到青芜神情异样,追上去询问。 一想起今上现在处处护着庄妃,青芜既无奈又气愤,她自个儿在宫道上一路走一路用不知哪儿捡来的树枝抽着地面生气道:“谁要你说话!谁要你做好人!打你!打你!” 说着说着,青芜心里的委屈就变成了眼泪,她一把丢了手里的树枝,直接蹲在地上抱膝哭了出来。 承渊到她身边正要开口劝说,青芜却直接扑到他怀里哭道:“父皇为什么要护着庄妃?如果不是她,当年母妃也不会看不见父皇最后一面而郁郁而终,我讨厌她,难道还错了吗?” “这种话,在自己宫里说了就算了,何必在外头喧哗?”青蘼的声音从另一处传来,顿时让青芜止住了哭泣。 紫衣少女虽然年纪尚小,却已气韵成熟,她是三兄妹中最年长的,兰妃离世后,就由她暂代母职,处处照顾弟、妹。她本无意现身,但青芜说话委实不分场合,承渊又溺爱青芜而没有及时指正,她才不得不出来制止。这会儿看着青芜已经怯怯地躲去承渊身后,她也收敛了方才的严厉,道:“你耍性子,要父皇如何收场?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到最后,所有人只会认为是皇家教女无方,不成体统,与庄妃没有任何关系。” 见青芜低头不说话,青蘼语重心长道:“青芜,你不是不明白,如今时局混乱,父皇要担心的事太多,难得有闲暇休息。以后若再对庄妃不满,你也不能当着父皇的面这样耍性子,于人于己都无益。” 虽然心里依旧不甘愿,青芜却还是咬着唇勉强点了点头。等青蘼离开,她闷闷不乐地坐在石阶上,很久都不说话。 好在承渊一直陪着青芜,他深知这个妹妹心里对于兰妃之死的执念,母亲对于她的意义是至今最温暖的存在,但她却无法为兰妃完成生命结束之前最后的那个愿望,她因此记恨庄妃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长久的沉默之后,青芜忽然听见承渊说要带自己去马场。她是很喜欢那个地方的,但今上一直都不允许她前往,所以这会儿她犹豫着没敢应声。 承渊知她心中向往,便拉着青芜直接往马场去了,说万一今上怪罪,他会一力承担。青芜从小就由承渊庇护,对这个哥哥极为依赖,眼下听承渊做了保证,她便放心跟在承渊身边。 承渊见青芜笑了便知道她已然开心不少,这才劝道:“姐姐说得对,以后你要收敛些,有什么话就和我们说,不必给那些外人看笑话。” “说到底,你们还不是怕丢人。”青芜不服气地转过视线,却已不像之前那样气愤,只是觉得在承渊面前还可以放肆一些,便故意说,“我就是讨厌庄妃,特别讨厌她。” 承渊拿她束手无策,笑道:“父皇把你惯得整个人阴晴不定,当心以后我和姐姐都不理你。” 青芜听了却不恼,反而笑吟吟地道:“不会的,谁都会离开我,哥哥一定不会丢下我的。” 承渊看她杏脸笑看特别可爱,就跟着笑了起来,这样走了一段,青芜已经从开始拉着他手变成了抱着他的手臂,两人之间的亲密旁人一眼便知。只是他忽然想起些什么,想要将手臂从青芜怀里抽开。 青芜以为出了事,却仍不肯松手,又听承渊说今上过来了,她更不以为意地道:“我不管,我就要这样跟哥哥一起走,父皇来了都不能把咱俩分开。” 两人说话间今上果真现了身,承渊禀告了马场一事,今上思量之后点头应允。 青芜为之大喜,却有内侍前来说有奏报刚到雨崇需今上亲自审阅,于是今上赶去御书房,只令承渊好好照顾青芜。 承渊为青芜精心选了一匹枣红小马,青芜还执意要他为座驾取名,然而不等承渊开口,就有今上在御书房昏倒的消息传来。 青芜匆忙之间从马上跳下崴了脚,承渊见她心急,背着她就离开了马场。两人赶到养心殿时,今上已经醒来,青芜拉着承渊就往内殿跑,全然不顾周遭已经到来多时的庄妃等人。 此时今上正靠着软枕歇息,青芜见状扑到床边问道:“父皇你怎么了?吓死我了。” “太医说父皇是操劳过度,要好好休养。”青蘼道。 今上看青芜跛着脚进来,便问了情况,得知是她自己从马上跳下来时崴了,这会儿脚踝处还痛着,便立刻让人传了太医进来。 庄妃虽然见不得青芜仗着今上恩宠而目中无人,但眼见这小女娃自找苦吃也是不由暗中高兴。只是今上随后就只留下了青蘼一人,不要其他人陪驾,她虽对此颇有微词,却也不敢忤逆圣意,只好悻悻离去。 青蘼见今上有了动作,就上前为其立了立靠枕,又听今上问道:“是有心事?” “短短的一个月,这已经是父皇第三次晕倒了。”青蘼忧心道。 “你倒是仔细。”今上为此欣慰,看着青蘼眉间愁云,他不由叹息道:“青蘼,你才十一岁,还是个孩子。” “父皇也是少年早慧,十一岁的时候已经开始‘试期’了。”青蘼道。 “你是想说什么?”今上苦笑。 “请父皇好好休息。如今局势,哪怕要改变,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青蘼诚恳,她即使没有如今上一样对大珲国情了如指掌,却也知道江山凋零,近乎分崩离析的局势。 国朝如今只剩下弹丸之地的残存,各地军政势力纷起,桑芷、印扬等外敌也乘机入侵,局面一片混乱,以雨崇为都的大珲朝,当真是在苟延残喘。 “朕何尝不知?祖宗留下的基业,不能断送在朕的手里。”今上悲叹,励精图治却收效甚微的无能为力已经教他身心俱疲,然而作为国朝君主,即使连半壁江山也已所剩无几,他也只能硬撑。 “父皇,其实诸位皇兄皇弟都很希望早日参政,辅助父皇。青蘼请求,如今这样的情况,‘试期’这个规矩就暂时废除吧。”青蘼恳求。 “你这是在为承渊做说客。”今上深知爱女心意,却也不为青蘼这个有违祖制的大胆提议而动怒。 “一母同胞,承渊想什么,我这个做姐姐的多少还知道些。但不仅仅是承渊,如果父皇说承渊还小,那二哥、四弟他们也都可以独当一面了,只是缺少‘试期’这个入朝参政的名头罢了。”青蘼道。 今上看着言辞恳切的少女,还没有长开的脸上和眉眼间却已经有了超越年龄的成熟,不知这该教他这个做父亲的欣喜还是忧虑。 今上思虑之后叹息道:“朕知道你有孝心。你的提议,朕会考虑的。先去看看青芜吧。” 青蘼起身,行礼道:“是。” 取消“试期”的旨意是今上在次日颁布的,尽管有人对此违背祖制之事颇有异议,但如今情势特殊,多数臣工还是不得不同意这一举动。 没了“试期”制约,皇子们都可以直接参与朝政议事,承渊因此更加勤勉,今上也时常带他在身边,亲自教授各项事宜。 要学的东西多了,承渊自然就很少再去看望青芜。素来由兄长陪伴惯了的青芜忽然变成独自一人,身边纵然有侍者相随,却都不及承渊简单的一句话、一个轻微的笑容足够令她开怀。 日子过得百无聊赖,青芜天天闷闷不乐,最后,青蘼过来说要陪她一起去马场,这才让青芜稍稍舒心了一些。 今上过去并不让青蘼接触这些东西,青芜好奇地问起,青蘼也只说是今上恩典让她好陪着青芜。姐妹俩这样闲谈之间,见前边的射箭场里有人正在练习,便多看了两眼,这才看清楚是二皇子承捷和一个陌生的少年。 承捷见青芜跟青蘼过来,便与身边的少年笑道:“萧简,跟我去见识见识后宫一霸。” 青芜还没到练习场门口就迫不及待地跳了下去,这些日子学骑马,她最熟练的动作就是从马背上跳上跳下,不管承渊说多少次,她都改不了。 “二哥!”青芜兴奋地跑到承捷面前,才到承捷胸口的她抬头看着一身劲装的兄长,有些小喘,道:“在练箭?我第一次在这里看见你。” “我可是看见你好几次了,有五弟陪着,你哪里还看得见别人。”承捷笑意深深。 虽然青芜性子骄纵了一些,但承捷还是很喜欢眼前这个率直的她的。 “二哥。”青蘼不急不缓地过来,见到了承捷,也见到承捷身后谦逊却暗含锋芒的少年。 青芜初见这少年并不认识就问了是谁,承捷说是禁军统领萧勤的儿子,萧简。 “萧勤?”青芜惊讶道,“就是那年银山狩猎,连父皇都连连赞叹的萧勤萧统领?” 见承捷点头,青芜顿时来了兴趣,继续道:“父皇说萧勤统领射箭的功夫非常了得,每箭必中。”一面说着,她一面踱步到了萧简身前,审视地看着初次见面的少年,问道:“你是萧勤统领的儿子,你也可以吗?” “萧简恐怕未能有家父万一。”萧简谦逊地笑道。 承捷朗声笑说:“萧简啊萧简,你何必自谦成这样?来来来,马上射三箭给青芜瞧瞧,看看你是不是不及萧勤将军万一。” 萧简本想婉拒,然而青芜不由分说,已跑进了练习场,承捷与青蘼也一同跟了进去。他深觉无奈,只好取来三支羽箭。 “二哥,我们打赌吧。我赌萧简不能三箭都中靶心。”青芜自信地道。 “赌注是什么?”承捷问。 青芜冥思一阵,道:“如果萧简都中了,我就要他做我师父,教我射箭;如果不中,我就不要了。” “横竖我都不会输,这赌好。”承捷欣然点头,回头看着默然的少年,玩笑道,“萧简,你自己看着办吧。” 萧简上箭拉弦,连中两箭,青芜看得连连拍手叫好。 萧简正取第三支箭,承捷笑着提醒道:“萧简,慎重考虑,青芜这丫头可不好伺候。” “我哪里难伺候了!”青芜极不服气。 “我可没说难伺候。”承捷眉眼含笑看着青芜道。 然而,沉默的少年目光却落在同自己一样长久无言的青蘼身上。少女微笑,仿佛鼓励。而后他将羽箭架上弓,握着箭尾与弓弦,剑眉微蹙,慢慢将弓拉满,迟迟未发。 青芜依旧和承捷争论,萧简又一次转头去看静立的少女,而青蘼此时正看着和承捷吵嘴的青芜,眉眼温柔。 弓弦“喯”的一声响,空中飞快地划过一支羽箭,最后准确无误地射中箭靶中心,比之前的两箭更要精确。 青芜当即欢快地叫了出来,围着萧简连声称赞。 “萧简啊萧简,谁的师父不好当,偏偏要找上青芜。”承捷摇头却仿佛很是满意这样的结果,看着颔首的少年,轻松玩笑。 面对青芜的欢呼,萧简却只回以惯例的微笑,而他眼里的紫色身影正与他有着同样的笑容,淡然轻柔。 “时间差不多了,回去吧,父皇和五弟他们还等着呢。”承捷说罢,遂与萧简一起离开了练习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2章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有了萧简这个师父,青芜就暂且忘记了承渊因为忙碌而对她的疏忽,时常拉着青蘼一起去马场跟萧简见面。也正是在这样止乎于礼的相处中,三人的感情渐渐深了起来,而在萧简与青蘼之间也似乎正有某种情愫暗暗生长。 一日青芜正和青蘼从马场回来,发现有宫中侍者正在摆弄兰妃生前栽种的兰花。青芜对母亲的心爱之物一向重视,如今又见庄妃就站在不远处,料定了必然是庄妃让人鼓捣的,一时气愤,她立刻上前将人都拦了下来。 青芜在宫中的跋扈人尽皆知,因此一见到这七公主气势汹汹过来,侍者就吓得失手打翻了手里的花盆。青芜正要发怒,却见庄妃施施然地走过来,她便推开挡在跟前的侍者质问此时含笑的庄妃道:“是你叫她们做的?” 庄妃见青芜气得不轻,唇边笑意更是分明,却又假意责怪侍者道:“还不赶快清理干净。” “是。”一众人畏畏缩缩地回道,立即上前收拾。 “滚开!”青芜盛怒,推开身旁的侍者就扬起手中的马鞭挥了下去。 尽管侍者手快拉开了庄妃,无奈青芜这一鞭来得委实突然,还是打在了庄妃手背上,顿时便留下了一条鲜明的红印子。 七公主无礼欺庄妃的消息就此传开。庄妃在今上面前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虽然嘴上说着青芜年幼只是一时冲动,然而一字一句都扎在今上耳畔,分明是逼着今上处置青芜。 青芜为此被召至圣驾前,今上要她当面向庄妃致歉。然而青芜不肯屈从,看着庄妃故作委屈的模样她更是恨得牙痒。如果不是承渊在旁边拦着,只怕她连今上当庭的训斥都未必能听完就会冲出庄妃寝宫。 青芜还没有完全理解庄妃身后的外戚是怎样的一种存在,自然也就不能理解一向疼爱她的父皇竟然会为了一鞭子而让她向庄妃低头。回到寝宫之后,她看着自己栽的那盆兰花,又想起了母亲在世时的样子。 兰妃离世的时候青芜只有六岁,但即使是在那样小的年纪,她也已经明白母亲抑郁而终的原因——生命走到最后却不能见到自己为之付出一生的男子,而当时那个人却在另外一个女人身边。 青芜不管那时的今上有多大的理由可以拒绝一个始终等候他的临终女子的请求,也不管日后今上如何补偿,或者他曾经多么在意自己的母亲,事后又有多少追思,对青芜而言,这些都弥补不了兰妃最后的遗憾。而今上对她的宠爱,在青芜看来都是理所应当的。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青芜并没有察觉到身后靠近的脚步声,一直到少年温柔的低唤响起,她才回头看见承渊就站在珠帘下,满目疼惜地看着她。 “哥哥!”青芜立刻扑到兄长身边,紧紧地抱着骨肉至亲,所有的酸楚都通过眼泪最直接地表现出来。 承渊轻轻搂着痛哭的青芜,柔声安慰道:“父皇并不是要那样说的。” 青芜只是抱着承渊不说话,埋首在兄长怀里呜呜地哭。 承渊扶住青芜的肩膀,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道:“知道你是为了母妃,我们三个人里最挂念母妃的就是你,但你那一鞭子挥得确实太冲动了……” 青芜推开承渊,一向对兄长信任的目光里顿时多了猜忌,道:“你是来做说客的?” 承渊静默地看着青芜,她的身边仿佛筑起了一道隐形的防卫,将她小小的身子包裹在其中,即使没有敌意,也明确拒绝了他接下去想要说的话。 “青芜,你听我说。”承渊上前。 青芜后退,毅然回绝道:“要我去给那个女人道歉?就算她现在去给母妃道歉,我也不会和她说对不起!” 青芜强硬的态度教承渊也无计可施,他从未见过幼妹这样强烈的恨意,即使过去私下她将对庄妃的不满表现得多么咬牙切齿,也没有一次是像如今这样想要将对方处以极刑的狠绝。 “放肆!”今上出现在承渊身后,依旧是那身龙袍,依旧是那眉眼,却没有往日的慈爱,“庄妃怎么说都是你的长辈。” “一个害得我母妃连最后心愿都没能实现的女人,我为什么要当她是我的长辈!”青芜一丝一毫都没有退让,“那一鞭是轻的,如果可能我还要抽她更多鞭,我要抽到她体无完肤,看她怎么自恃貌美……” 青芜还未说完,就被今上狠狠地掴了一掌。清脆的一记响声,就像青芜当时抽庄妃那样突兀,教站在一旁的承渊目瞪口呆。 “从今天开始你在这里好好思过,一日不悔改就一日不许出门!也不许别人探看!是朕平日太惯着你,你看看你现在,长幼不分,全无礼数!”今上拂袖,道,“承渊,跟朕走。” 承渊看着青芜重新回到桌前将那盆兰花抱起,蜷坐在地上,眼泪滴落在兰叶上,却强迫着自己不发出哪怕一声的哭泣。这一刻女童的倔强和坚持,教他想要驻足,想留下陪在她的身边,然而今上威严的命令还是致使他不得不离开。这或许也是他们之间的无奈,即使他这样迫切地想帮青芜做什么,却也依旧无能为力。 一连几日,原本好动活泼的青芜都在自己的寝宫,闭门不出,除了日常服侍的侍者再没见过其他人。而所有接触了青芜的人也都发觉女童近来的沉默,她不再像过去那样张扬,总是一个人坐在某个角落里,默默看着那盆兰花。 有时承渊或青蘼会偷偷过来,但都不曾打扰青芜,只是在珠帘外悄悄看着,再询问一些青芜的日常起居。司斛也会一五一十地回答,耐心听着来访者的嘱咐。 是日晚膳,司斛照常将准备好的东西送去给青芜,却意外发现房间里不见了青芜的身影,那盆兰花也不翼而飞。 青芜不见的消息立刻传到了今上那里。 “马上给朕去找!找不到,提头来见!”焦急的帝王当即下达了这样的命令。 一时间,原本沉寂的皇宫变得忙碌起来,禁宫侍卫几乎全部出动寻找失踪的青芜,却依旧无所斩获,直到青蘼前来请求停止一切搜找工作,说是承渊已经知道了青芜的下落。 兰妃旧宫。 明月清光,一片萧瑟,过去灯火辉煌的宫殿如今这样寂寞冷清。自从兰妃过世之后,除了日常打扫的侍者和偶尔会偷偷跑来的他和青芜之外,承渊就几乎没见过其他人到过这里。 之前搜查的侍卫其实已经来这里找过,却没有发现青芜的身影,然而少年还是重新站在寂寥的宫殿前。 宫里人都知道即使这座殿宇人迹罕至,今上却依旧对此处甚为关注,一桌一椅都要保持兰妃在世时的样子,不可有损。所以,那些搜寻的侍卫并不会在这里有多大动作,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展获。 承渊独自走到当年兰妃的寝室,室内的布置一如当年,甚至空气中仿佛还漂浮着兰妃身上的香气,那是留存在少年记忆里的美好,也是终身不可能再重新把握的幸福。 兰妃放置衣物的柜子就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承渊慢慢走到柜子前,伸手,打开。 蜷缩在阴影中的身影出现在少年眼前,承渊看着抱住兰花的青芜,眼底有每一次他在这里找到她时的悲伤。 兄妹间的凝望,如同每一次这样相见才有的充满了依恋的沉默,他轻声道:“青芜。” 看着少年渐渐俯身在自己面前,青芜松开抱着的兰花,扑到承渊怀里,哭泣道:“哥哥。” 小小的身体在怀中啜泣,她从没哭得这样伤心,即使是在兰妃刚刚过世的时候——那时的她独自躲在这个柜子里,然后被他找到,她像现在这样抱着他哭,但都没有这样放肆。 承渊爱怜地抱着哀伤的青芜,柔声道:“出来,好不好?” “我不要出去。”青芜摇头,自己极力止哭,道,“我还想再待一会儿。” “会闷坏的。”承渊关心。 “哥哥以前会陪我的。”青芜睁大了依旧残留着泪光的双眼,期盼地看着愁苦的少年。 考虑之后,承渊点头,也钻进了柜子。 如今这柜子要容纳两个孩子显得有些拥挤,承渊抱着青芜,尽量给她留下足够的空间。只有门缝里一丝光线透进来,照在两个孩子的腿上,外面那样安静,而身边只有彼此的呼吸和可以互相感知的温度。 承渊记得,青芜第一次躲在这柜子里是在兰妃入殓的当夜。众人忙碌之后才发现一直最亲近兰妃的七公主不见了,当时的情景也像刚才那样,几乎整个皇宫的人手都在寻找,却是他,深夜不寐,从而听见了从柜子里传来的哭声。待打开柜门,终于让他发现已经哭红了眼的青芜。 或者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兄妹两人的关系达到近乎无间的亲密,而这个柜子也成了只属于他们的秘密。青芜在被伤到觉得无法自我安慰的时候会一个人躲进来,但这样的情况已经很久都没有发生了,久到他一时间都没有想起还有这样一个小小的空间只为他和青芜而存在。 “你怎么逃出来的?”承渊抱着已经安静下来的青芜问道。 “爬窗咯,垫着椅子、桌子爬出来的,还跌了一跤呢。”青芜说着,却带着几分自豪。 “你知不知道你把所有人都急坏了。”承渊低头,看着伏在自己身边的青芜。 “我只知道父皇为了那个女人打我。”青芜依旧愤愤,却有更多的委屈。 “那我现在告诉你,你打的不光是庄妃,还有庄妃身后整个外戚氏族。”感觉到青芜对这些事的抵触,承渊却只是将又靠近自己的女童搂得紧了一些,继续道,“父皇不是对庄妃妥协,是对庄妃身后的外戚妥协。如果没有他们,大珲就真的岌岌可危了。” 青芜不说话,伏在承渊身边,像只倦极的小兽一样沉默地闭着眼。 “之前郭士仁送来文书说有意与大珲交好,下个月郭培枫就会来雨崇。郭士仁是目前最邻近雨崇的一股势力,如果与之敌对,将对我们百害无一利。但谁都不清楚他们究竟想做什么……”承渊倾吐着这几日来的忧思,最后才发现,青芜竟已经在自己身边睡着了。 “青芜……”承渊又轻轻叫了几声,然而青芜却蜷在他身边没动。 少年无奈地笑了笑,伸手将柜门打开,小心翼翼地将青芜抱出了柜子。 青芜迷迷糊糊醒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口齿含糊道:“哥哥背我。” 青芜倦意未消的神色显得有些腼腆,承渊无奈,道:“那你先站好。” 青芜从承渊怀里下来,闭着眼摇摇晃晃地才站到地上就又没了重心倒下去,却不偏不倚就趴在承渊背上,已经没了意识。 承渊托起睡梦中的青芜,离开了兰妃旧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3章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几日后的一天,承渊才上完早课,就看见青蘼的侍女心神不定地等在书正厅外。 待问过之后才知道青芜居然出了天花。 青蘼为此奏请今上要单独照顾青芜,今上虽有犹豫但还是准许,明令其余人在青芜没有痊愈之前不得靠近。 承渊试图看望青芜,却被青蘼拒之门外。虽然每日青蘼都会派人给他转述青芜病情,他却依旧日日都会去青芜宫外探看,见那宫门紧闭而没有人来人往,才知道一切都还算平安。 青芜出天花伴着高烧这件事却是青蘼秘而不发的,她也因此时刻都守在青芜身边,未曾有半点疏忽。 “公主,如今这么晚了,你也去休息会儿吧,这里奴婢看着就好。”司斛劝道。 青蘼摇头,轻轻推开司斛伸过来的手,道:“你下去休息吧。” 司斛见劝不动青蘼,只好作罢退下。 月渐西移,青蘼只觉得春夜里仍有些料峭凉意,正要起身去关窗,却无意瞥见灯火中有人影飞快闪过,只余下树枝沙沙。 “什么人!”青蘼的质问声不大,她也已走到窗口不远处,细细盯着窗外,然而除了树影婆娑,再无他物。 光影在地上投下的些许影子教青蘼再一次提高警觉,她慢慢退向床边,问道:“谁!” 这次对方仍没有动作,与青蘼对峙片刻后,在少女正要喊人时,才不得已走到窗下,道:“青蘼公主。” “萧简?”青蘼诧异,待对方摘下面巾,看清当真是那日在练习场相遇的少年时,她立时觉得有些惊喜,快步到窗口,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萧简起初静默,须臾后方才有些生硬地回道:“是……五殿下让我来的。” “承渊?”青蘼没有注意到萧简因为心虚而闪烁不定的目光。 “青芜公主的病情……”少年问得有些迟疑,并没有当日在练习场射箭时的干练潇洒。 “一切都还算稳定。”青蘼回道,内心莫名多出些许期盼来。 “那……我这就去给五殿下复命……”又是彼此沉默,萧简却迟迟没有动身,之后又忽然嘱咐道,“公主自己也要多加保重。” 青蘼抬头,灯影下少年的面目清晰,关切之情浮动在灯光之间,她微笑点头,叮咛道:“别再这么大意,若被别人发现就不是小事了。” 少年郑重点头,他也知道私闯禁宫是何等大罪,但有些时候有些事就是明知危险却仍要为之。 青蘼看着萧简身手敏捷地离开,暗夜里却似乎一直留有一道属于他的痕迹,悄悄地来,又带着她的期待离开,只有她能看见、能感受到隐藏在少年重重掩饰下的某种情愫。 青芜的病情在之后开始恶化,甚至连太医都开始逐渐放弃,青蘼却依旧坐在床边,握着青芜发烫的手,命令太医道:“如果五殿下问起来,你就往好的说,如果是今上……” 青蘼的担心里夹杂着一丝失落,道,“请他也保守这件事吧。” 太医领旨,悄然退了下去。 青蘼看见青芜的嘴唇在动,猜想又是那些说给兰妃听的话,原本并没有太在意,却意外听见青芜在叫“哥哥”。 “他现在不能来见你,青芜,如果你想见承渊,就自己赶快好起来。”即使知道这些话说来无用,青蘼却还是忍不住。 “哥哥……”如同陷落在绵长的梦境里,青芜翕合的唇间断断续续地念出这样的词来。 太医将青蘼的话转达给了今上,却不料恰好被承渊听去,在一番质问无果之后,承渊怒而冲向了青芜的寝宫,甚至不顾身后今上大声的喝止。 然而青芜寝宫外,除了出面拦阻的侍卫,还有几日未见的青蘼。 青蘼倦色满眼,看着冲动的承渊,厉声喝道:“你给我回去!” “我只是想看看青芜。”被刀枪阻拦的少年迫切地诉说自己的请求,“所有人都瞒着我,如果不是我刚才听见太医说,是不是连青芜真的有了什么不测,我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如果让你知道可以让青芜马上康复,我会第一时间就告诉你。但是现在,即使真的是保不住青芜了,你也应该是最冷静的那一个。”青蘼站在石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被自己说得怔忡的承渊,劝说道:“青芜连昏迷都在叫你的名字,你是不是应该为她做点有意义的事?在青芜没有康复之前,我不会让你见她。” 青蘼转身,却听见承渊在身后叫。她转身,见之前怒气冲冲的少年纵然依旧急切,却已经冷静许多。 “姐姐,我要你亲口告诉我,青芜她到底怎么样了。”承渊诚恳地看着石阶上疲倦的背影。 考虑之后,青蘼压制着心底最不愿意接受的某种心情,沉重道:“我们能做的,只有等。” 面对青蘼都近乎放弃的态度,承渊觉得无比挫败。他看着青蘼重新走入那扇门,疲惫的背影里有他不曾知晓的连日来的辛苦,而他最在意的那个人就在眼前的这座宫殿里,但彼此却不能相见。 日落时,承捷忽然带着萧简进宫,说是有了可以救青芜的办法。 “荒唐!”今上拍案,尽管他不信萧简有胆欺君,但对于少年带来的民间医治天花的方法还是怀疑至深。 “陛下,这是现在唯一可以救青芜公主的方法。萧简知道要公主千金之躯如果除衫……但民间确实有将患有天花之人赤身置于常人身上,使天花传到另一人身上从而产生对抗的……”萧简解释道。 “青芜贵为大珲公主,岂能……” “父皇,青芜的命才最重要!”承渊上前,眼底涌动的希望逐渐膨胀,“父皇,只要有可以救青芜的方法我们都要试试!” “是啊父皇,救人要紧,个中详情稍后可以再做处理。”承捷道。 今上蹙眉,一时间并没有回应。 “其实,人选也需要慎重考虑。”承捷提议。 承渊忽然想说什么,却终于话止于口。 承捷心知承渊救妹心切,但萧简的方法也着实冒险,出了万一就是两条性命。 “把这件事告诉青蘼,问问她有什么人选吧。”今上最终妥协,长叹之后,领着三名少年一同去了青芜寝宫。 寝宫之内,青蘼听着侍者回报,正要开口,却见司斛跪了下来:“公主,让奴婢来吧。” “司斛,这事非同小可。”青蘼将司斛扶起,“说到底这是我们的家事……” “青芜公主对我们一直都很好,尽管有时候发脾气,但毕竟是孩子心性。司斛从五岁入宫,七岁起就跟在兰妃娘娘身边,娘娘过世之后又承青芜公主不嫌,得以一直在旁伺候,现在该是司斛报恩的时候了。”宫女感激,目光真挚,“希望公主不嫌司斛出身卑微,让司斛为青芜公主出点力。” 青蘼看着司斛,同样满是感谢,唇边笑容轻微苦涩,道:“我的妹妹,却要司斛你救,多谢。” 司斛摇头,看着被青蘼握住的手,眼角已然晶莹。 余下之事,萧简一一吩咐,尽详尽细,所有人也都极力配合,成效尽管缓慢,青芜的病情却渐渐有了起色。 那日青蘼发现青芜身上的痘疮消退下去,大喜过望,当即派人通知今上。太医前来诊治,确实发现青芜的状况比之前好了许多,烧也退了下去。 “青芜什么时候会醒?”青蘼见太医眉间也比前几日舒展,虽然心里宽松了许多,但在一切没有尘埃落定之前,依旧悬着心。 “公主稍安勿躁,等烧彻底退了,就大概会醒了。只是身上的痘疮千万不可碰破……”太医讲述道。 “辛苦太医了。”青蘼招来侍者送太医出去,又去见了司斛。 司斛因为接种之事身体有些虚弱,正卧床休息。见青蘼过来,她正想起身,却被青蘼按住。她问道:“青芜公主怎么样了?” 青蘼欣喜里带着倦色,道:“太医说基本没事了,等烧退了应该就醒了。” 司斛神色顿时轻松下来,笑道:“没事就好。一定是兰妃娘娘在天有灵……” “这种话你莫当着青芜的面说。”青蘼目光沉沉。她知道兰妃是青芜的心结,青芜对那段回忆的珍视是他们都无法感同身受的。 司斛看着青蘼愁云满布的眉宇,默然点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4章(上)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之后青芜在青蘼细心的照料下渐渐康复,但承渊依旧少来探看。青芜和青蘼一同去马场也几乎见不到承捷和萧简,后来她才知道是因为要准备郭士仁前来雨崇的相关事宜。 郭家父子到达雨崇之后便得今上接见,庄妃作为中间人少不得全程陪同。青芜有时躲在暗处偷看,看那些人之间逢场作戏便十分不舒服,尤其是那郭家少年郭培枫总是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她便更加讨厌。 青蘼在这期间曾被今上召见,与之一同会见郭家父子,其中用意她大约明白,却也无可奈何。面对庄妃总是有意无意地将她与郭培枫放在一处说,她也只是礼貌地微笑,事后无论青芜怎样问,她都说没有什么,只是想起那始终跟在承捷身后谦逊有礼的萧简,她便悲从中来。 这一日,难得承渊不用陪驾,便带着青芜跟青蘼去马场散心。青芜将这几日来的苦水一一告诉了承渊,承渊笑她自寻烦恼,又看她意欲反驳,便岔开话题道:“上次你不是要我给你的马取名吗?” 青芜闻言兴奋道:“是啊,我喜欢你给‘别风’起的名儿,就一定要你给我的坐骑也取个好听的名字。” 承渊拉过青芜的手,在她手心写下两字——清携。 “清携?”青芜重复,想了片刻才明白其中真意———渊之水,青之字,相携相伴,她笑道:“我喜欢这个名字。” 青蘼却因为近来心事无法融入这对兄妹此时的愉快里,又听前头有马蹄声传来,才知是承捷跟萧简正领着郭培枫往这边来。 青芜见是萧简便十分高兴,驾了马驹就迎上去,全然无视一旁的郭培枫。 承捷说有东西要送给青芜跟青蘼,又卖关子不肯直说,非要带着去练习场才肯拿出来。一行人就此前往,最后交到青芜手里的却是一张小弓。 “弓?”青芜一头雾水,“二哥,你开什么玩笑?” “上次萧简三箭连中靶心,是谁说事实如此就跟着萧简学射箭的?”承捷道。 青芜看着弓,再看承捷笑意满满的眉眼,深知是他有意取笑自己,不服输的性子这就被逼了出来,于是昂头道:“拿箭来!” 承渊虽然担心青芜错手弄伤自己,但见承捷成竹在胸的神情也就暂且忍下,只见青芜拿起羽箭就要架上弓,歪歪扭扭地控制着弓与箭的位置,开始想要瞄准远处的箭靶,后来却将箭尖对准了同样在笑自己的郭培枫。 尽管青芜的样子显得生疏笨拙,但她眸中真真切切地传来敌对的目光,那样明显,如同箭尖的尖利,刺向正在看好戏的外戚少年。 其余人都对青芜这样的举动万分吃惊,心悬一线之际,却又见青芜放下弓箭,郁闷道:“什么嘛,一点都不好玩。” “要是你不学就会,那还要萧简这个师父做什么。”承捷取来另一张弓交给青蘼,“萧简特意帮你们两个做的弓,可不能辜负人家一番心意。” 青蘼接过小弓,爱不释手地抱在怀里,目光抬起处,正与萧简的温柔有了交汇,阳光朗朗,将那少年的眉眼照得更加温和,只是一旦想起不可改变的事实,她又落寞地转过了视线。 “姐姐的弓比我的漂亮!”青芜吃醋,“萧简,你偏心。” 萧简无言以对,甚至不敢再看青蘼,哪怕只是眼角余光的关注。 “不过,我有清携。”青芜回头望着正停在“别风”身边的枣红小马,不由回味起“清携”这个名字,心底满足。 郭培枫看出了青蘼与萧简之间的不同寻常,虽然知道自己此行势在必得,却依旧对这样的状况心有不甘,便提出与萧简比试箭法。萧简原想推辞,但青芜抢先应了下来,他只好无奈答应,回首间见青蘼正望着自己,那笑容轻柔却充满鼓励,于是这一场比试也就不显得那样剑拔弩张了。 比试的内容很简单,萧、郭二人同样三箭,只是要依次射到距离不同的箭靶上,更为精准者为胜者。 头两箭,萧简与郭培枫都准确无误地射中红心。 第三箭,依旧是郭培枫先射。少年如旧取箭拉弓,动作熟练轻巧,看着远处的箭靶,聚精会神,最后放手,箭中红心。 待到萧简,他也同之前一样,搭箭上弓,张弦拉满。然而这一箭却迟迟没有射出。 拉弓的臂因为太过用力已经抖得越来越厉害,而萧简的眉也越蹙越紧,眯起的眼里目光锐利却是复杂,顺着箭尖所指的方向瞄准。 青芜见萧简异样,便转头低声问青蘼:“姐姐,萧简怎么了,为什么不把箭射出去?” 青蘼注视着场上专注的少年。她或许知道萧简的犹豫,也如他手中被拉满的弓弦一样紧张,此时此刻她不敢有一眼的错过。 青芜想继续问下去,却听见“嘣”的一声弦响,萧简已将箭射了出去。 羽箭向着远处的箭靶急速而去,气势如虹。然而,那一道疾光最后却只是落在箭靶附近的地上,箭尖深深地刺进土里。 “萧简!”青芜惊呼,不敢相信这样的现实,快跑向失手的萧简。 青蘼正要追去,目光却落在一边的郭培枫身上。她见初遇的少年眼底有稳操胜券的笑意,对这样的结局并没有一丝意外,镇定得仿佛早就预知。 郭培枫也感觉到青蘼对自己的关注,他对上少女探寻的眼光,笑若清风。在见到青蘼快速收回目光的时候,心底已经萌动的某种想法更加切实,而从笑容里表现出的,是不属于他这样年纪的老成。 垂下持弓的手,微微喘着粗气的萧简面对青芜带着关心的质问,却只无奈笑道:“技不如人。” 承捷走来,又向箭靶处望了望,笑叹道:“萧简,看来你要多练练臂力了。” 如此结果,自然就是郭培枫胜,而承捷也借机带着郭培枫离开。 青芜看着郭培枫即使离开也依旧显得倨傲的背影,愤愤道:“萧简真没用!” “萧简必须输。”承渊同样看着渐远的三道少年背影,眼里依旧有离去的承捷始终不变的笑容,心头却是一片惨淡,“这就是政治。” “什么叫必须输!按照你这样说,是萧简骗了所有人!”青芜不服。 青芜眼底的不解和愤慨跃然而出,承渊看着,不知是该羡慕,还是该担忧。早慧的少年笑容艰涩,道:“我真希望你永远不要明白。” “你们都明白,就我不知道!那以后如果你们对我也这样,我该怎么办?”情急之下,青芜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她拽着承渊,兄长的掌心如旧温暖,然而这样凄凉的神情却教她觉得陌生。 “不会的。”承渊反握起青芜的手,温柔道,“你只要记得‘清携’就好,其他的都不会发生在你身上。” 少年的话总能吹散她心底一切的阴霾,即使她有多不快,只要承渊一句话,那些消极的东西就全都不成立了。她坚定地相信着少年的每一个字,而用这些话语串成的承诺,会是她一生的遵守和坚持。 自那日马场一遇之后,青蘼几乎日日都被今上传召陪驾,而这样的时间里总少不得庄妃跟郭家父子,甚至有时大人议事,会将青蘼跟郭培枫屏退,而其实不过是给他们单独相处的时间。 没有承渊陪伴的青芜本就寂寞无聊,现在连青蘼都不在身边,所以她有时会一个人偷偷去看望青蘼,但却总能见到郭培枫。那人看青蘼的目光说不上别有所图,却到底不纯粹,她有时觉得青蘼礼貌的回应实在是受了委屈,便想要上前将青蘼拉走,却总被司斛拦住。 青芜对这样的现状苦恼又无计可施,有一回生气,就让司斛拿了剪子把庄妃种在御花园里的花剪了来出气。光看司斛剪还不过瘾,她还自己动手,没想到却受了伤。 晚些时候承渊过来看望青芜,兄妹两人坐在庭院的石阶上,他看着青芜包着布的手,关心道:“你要剪庄妃的花,也不用亲自动手。” 青芜转过视线挑眉道:“这宫里除了我,还有谁敢动她?” 承渊看她此时故作倨傲的神情不由发笑。 青芜只是抱住承渊的手臂,靠在少年肩头,眉头渐渐蹙紧,忧伤道:“你上次在练习场说的什么政治的,萧简明明就可以赢的,什么叫必须输,哥哥,这根本就不公平!” 承渊坐在她身边,看着心智未开的青芜。月光下她从小养成的骄纵被淡化模糊,一心一意思考的时候露出只有孩子才有的专心,抿着唇,歪着头。 承渊浅笑,摸了摸青芜的头,道:“你长大了或许就明白了,现在不知道很正常。” “不行。”青芜斩钉截铁地注视着浅笑的兄长,道,“你们如果都清楚,我就不能马虎。否则总是被你们瞒这瞒那的,我真像个小傻子似的。” 青芜一脸委屈的表情教承渊不由发笑,他将女童拉近了些,好心哄道:“谁敢把堂堂青芜公主当傻子,不怕和庄妃一样吃鞭子吗?” 承渊看着青芜清澈的双眼,眼中有她此刻的认真。他忽然意识到青芜想要快速成长的愿望,只是这却令他心有不忍。 青芜没有察觉到承渊的异样,只以为他又开始想那些让人烦心的政事,便重新靠到承渊肩上。此时夜幕上缀着几颗星星,夜色静谧深邃,仿佛可以映出过去兰妃也这样陪着她仰望夜空的情景。 她的眷恋仅仅是对于记忆中的美满,即使现实有时候破碎得教她难以接受。但就好像此刻陪在自己身边的承渊一样,总还有人没有放弃她,而身旁的少年,就是那个给予她最多勇气的人。 “哥哥,好希望,我们可以一直这样。” 倦意渐深的女童靠在承渊身边,思想里有关过去和现在的交错再多,她都只是抱着这样一个简单的梦不断前进。记得承渊曾经告诉她,清携,清携,相携相伴的,就是他们彼此。 夜色静好,一道飞速闪过的黑影打破了原先的沉默,而后传来侍卫的喊声——刺客。 承渊未免青芜受伤,让她留在寝宫中不要出去。青芜虽也不想承渊出去追查,无奈还是放他走了,自己跟司斛留下静等消息。 据说刺客是从青蘼的寝宫逃窜而出的,当时正巧路过的宫女忽见一道黑影飞快地从青蘼窗下蹿出,吓得当场惊叫。 “公主不必担心,属下已将公主寝宫围住,也已派人四处搜寻。”侍卫道。 “嗯。”青蘼点头,却没有丝毫慌张。她临危不惧地听完侍卫回报后就由侍女跟着回了寝宫。 室内灯火不及外头明亮,青蘼吩咐侍女退下关门。待一切恢复平静,青蘼快步到窗下,压低了声音道:“快进来!” 随即,房檐上边迅速翻下一道身影,跳入青蘼房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4章(下)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伤口没事吧?”少女阖上窗,快步上前,关切地问道。 黑衣人摘下面纱,却是萧简。少年如今唇色显得苍白,但见青蘼如此紧张,却只微笑道:“只是皮外伤。” “坐下吧。”青蘼扶萧简坐到床边,看了伤口,蹙眉道,“下手真重。” 而后青蘼起身,小心翼翼地取来自己日常备用的疗伤物品。 “刚才那个,是……郭培枫?”萧简问得小心,观察着青蘼的神色。 取药的手顿时停下,青蘼犹豫片刻方才极不情愿地点头,继续手上的动作。 “他说了什么?”一时情急,萧简问得有些迫切,待见青蘼疑惑的神色,他方才知道自己失态,一时无言。 青蘼帮萧简上药,故意避开少年探询的目光,道:“他正想说话,你就来了。” 萧简没有注意到青蘼此刻苦涩的目光,仅仅是从她刻意隐瞒的话语里了解到她的无可奈何。他知道那个初入雨崇的少年同自己一样钟情于青蘼,甚至大胆地独闯禁宫。而他多少因为父亲是禁军统领,也时常跟着承捷出入,是以多少对宫内地形比较熟悉才会夜探青蘼。 “你……怎么知道是我?”灯下帮自己上药的那双手轻柔,而身旁的少女青丝未束,不施粉黛,比起平日里谦逊严谨的模样更柔和许多,教少年一时看得出神。 “你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青蘼带着玩笑的口吻,想起那次萧简几乎冒着生命危险去青芜寝宫探望,月下少年简单的叮嘱,却已教她铭记在心,此生不忘。 彼此之间气氛随之轻松不少,萧简赔笑,静静地看着青蘼帮自己处理伤口。 “有时候青芜贪玩受了伤又不想找太医劳师动众,就来这里上药。”青蘼道。 “那我岂不是还要多谢青芜公主?”萧简接得很是顺口。 青蘼抬头,见萧简带着笑意的眸子里另有几分热切,一时有些羞涩,遂又低下头去。 逐渐暧昧的空气里是两人相对的沉默,一直到有人叩门,才在刹那间又把他们带回了原先的紧张。 “什么人?”青芜戒备地问道。 “青蘼,是父皇。”门外传来今上的声音。 萧简原本置在膝头的手顿时握紧,却不想覆上少女温暖柔软的手,他看着身边同样紧张的青蘼,却看见她浅浅的笑容里传来的安慰。 他看着青蘼起身,一步步地走向房门,伸手开门之前,她跟他一样最后整理着思绪。 开门之后,青蘼抬头看着今上,强行压制下所有的忐忑,退开一步,待今上入内,她遂直接阖上门。 房内萧简已立在桌旁,一见今上走入,他便立刻跪下,俯首不语。 公主寝宫夜间竟出现男子,今上对此震怒却未曾发作,他忍怒道:“这是怎么回事?” 青蘼跪在萧简身旁,道:“伤人的是郭培枫。” “嗯?”又一个出乎意料的名字出现,今上看着垂首的两人,这才看见萧简臂上包裹的纱布。但这伤却不是现在的重点,是以他追问道:“郭培枫?” “是。”青蘼强作镇定,声音却依旧有隐约的颤抖,她仍低着头,却将事实陈述道,“郭培枫趁夜来我寝宫,却被萧简发现,所以出手伤人。” “青蘼,你抬头看着朕。”今上眼见青蘼抬起头,少女清亮的瞳仁里忽然闪现着某种坚决的光彩,与向来的温婉安静大相径庭。仿佛从青蘼的眼光里读懂了什么,今上怅然,收起所有的震惊与怒气,转而显出几分无奈,道:“萧简,你以后不用再跟着承捷进宫了。” 少年的惊讶被安抚在青蘼和今上一样无可奈何的目光里,仿佛是安慰却又显得有几分酸楚。他纵然想要辩驳,却也不得不为今上这一刻的饶恕而感恩戴德,只能妥协,将头埋得更低,道:“是。” “朕会吩咐禁军停止一切搜查,你趁早离开。”今上拂袖而去。 门开了又阖,最后只留下室内一片沉寂如死灰。青蘼颓然坐在地上,方才还浮现在嘴角用以宽慰萧简的笑容已经只剩下苦涩,甚至带着自嘲,混合在沙哑的叫起少年名字的声音里——萧简。 这是少年一生中听见的最淡漠的处于绝望中的声音,他看着向来镇定的少女这样失魂落魄,仿佛随时可能倒在地上。他上前,在片刻的犹豫之后,像刚才青蘼按住自己的手那样将掌心覆在少女温暖如旧的手背上,然后慢慢握住,什么都没有说。 这个还只有十一岁的少女,过早地懂得自身的背负,所以面对与自己意外相遇的人时也只能顺从所谓的命运而扼杀已经超出了本身约束的感情,即使这种感受十分不成熟。 萧简没再有过多的动作,她看着青蘼抽回手,慢慢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并不稳当。而后他也站在她面前,挺直脊背。 方才还会对他微笑的青蘼此时面无表情,道:“等我帮你把伤口处理好了,你就走吧。” 没等萧简回答,青蘼就已转过身去。 萧简始终记得那一夜离开前的最后时刻,他透过光影看到的青蘼的样子。少女默默收拾着一切,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抗。 那一刻,她已然长大,她知道,自己是他们这一群人中第一个真正认清了命运和责任的人,因为结局已定,就从今上的那一声叹息开始。 这一切的发生悄然而至,就在青芜疑惑几次去找承捷和承渊都不见萧简之后,她方才知道是今上下达的命令。 承渊跟承捷对此的知而不言,青蘼对此的缄口不答,都令青芜在疑惑的同时倍感气愤。因此她亲自去询问今上,却只是得到了对这个事实冷冰冰的再次肯定。但她却依旧没有放弃,甚至以答应以后不再任性妄为为交换条件,请求今上准许萧简进宫,哪怕只是教授自己骑射,毕竟承渊总是忙于学习政务,青蘼又不善此道,她唯一还能为伴的也就只有萧简了。 今上也知青芜孤独,心中不免对这个女儿多了几分愧疚,也就经不住青芜的软磨硬泡,最终答应了她的恳求,只是青蘼必须留在宫中,不许前往马场。 青芜对此虽然仍有不甘,无奈这已是今上做出的最大让步,她也只有接受。 于是练习场中时常可以看见一名紫衣少年带着黄衣女童射箭骑马。少年谦逊沉静,除了亲自教授时严谨认真,其余时候都在一旁微笑地看着女童练习,偶尔出言提点。 比起承渊的温柔宠溺,萧简对青芜的态度则是恭敬谦和。他的耐心不输承渊,甚至比承渊更加懂得循循善诱,每当青芜要发脾气,他总是用最柔和的方式跟她讲道理,让青芜逐渐平静下来,虽然没有承渊那样能令她高兴得发笑,但这样的相处还是令青芜觉得十分愉快。 而承渊也发现不知是不是青芜最近去练习场的时间多了,她比以前多了些风尘仆仆的味道,尽管看起来依旧娇贵,却仿佛更有英气。她的手上有细小的伤痕,那是练习的时候弄的。承渊为此难免心疼,但看着青芜不以为意的样子,这才发觉她再不是过去那个受了一点点伤就找自己哭诉的妹妹了。 不过无论怎样,他们总是最亲密的兄妹。青芜似乎比以前更加肆无忌惮地在承渊面前表现自己,因为见面的时间其实不多,所以她想要赢得他更多的关注,听他叫自己的名字,像过去那样对自己笑,而不是只有她静静看他看书,没有交流。 青芜记得,有一次她悄悄进了书房,那时承渊竟然看书看到睡着了。她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桌边,趴在桌上静静看他。她从没见过兄长熟睡的样子,她不笑了,也不说话,长长的睫毛垂着,周围一片静谧,她甚至可以听见他在睡眠里沉稳的呼吸声。 然后看着看着,她也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一边的椅子上,身上盖着薄薄的毯子。朦胧的视线转过,有承渊专心看书的身影。夕阳斜织,照在少年的白衣上,温柔静好,清润雅然。 “在想什么?”承渊问着,起身。 “没什么。”知道承渊准备离开书房,青芜也走向门口,道,“我好闷,哥哥陪我出去走走。” “顺便送你回去了。”承渊浅笑,看着青芜一蹦一跳地出了书房,他只跟在后头。 只是令青芜没料到的是居然就是在这一条自己已经走了无数遍的宫道上,出现了那个“抢”了她最爱的哥哥的少女,杜月棠。 那是庄妃特意带进宫的外甥女,并且得了今上的恩准跟青芜与青蘼一同学习古琴。青芜对这个庄妃阵营的敌人自然不会有半分好脸色,倒是杜月棠处处忍让青芜的刁难,落在旁人眼里总是将罪责归咎在任性跋扈的青芜身上。 青蘼提醒过青芜要适可而止,但青芜却说:“就是因为我小,所以我看得比你们都简单。那些道理我知道,但我是不会妥协的。反正在所有人的心里,我只是个恃宠而骄的公主,那我更霸道一点,更无理取闹一点都无所谓,我自己开心就可以了。” “那你想过我们的感受吗?”花树下,少年温柔的质问随花香传来。 半边身陷在树荫里的少年,白衣沉静,脸上有和青蘼一样的惋惜,缓步而来,风吹开他的衣摆,此时有花被吹落在他脚下,被他踩过,残下花骸。 “你只是青芜,不是为了报复庄妃而存在的。”承渊停在青芜身前,低头看着神色愁苦的女童,柔声道,“你有疼你的父皇,有关心你的姐姐,有像萧简那样的朋友,还有我……我们……这些足够掩盖掉那些消极的东西。” 视线的落差里,有兄妹默然的交流。青芜的眼光渐渐柔和起来,稚气未脱的脸上却泛起浅浅的苦笑。她说:“也许等我再长大点,就认同你们的话了吧。” 青芜转身离开,树下承渊跟青蘼默然相对,看着她快步离去的背影,终究不得不承认在他们不停的耳提面命之下,那个骄纵的七公主身上已经发生了改变,这正是他们不想看见却最终都必须接受的事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5章(上)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在月棠入宫的第十个月头里,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降雪。 雨崇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下过这样大的雪,铺天盖地,皑皑地掩埋了几乎所有,冻死了那些春日里明妍的花,凋落了盛夏里茂盛的树,连那个喜欢在秋天踩着落叶听吱呀声的青芜都因此被困在暖阁里,穿着厚厚的衣裳,和青蘼一起围炉坐着。 “前阵子的风寒是好了,可这人却不爱说话了。”才从外头进来的青蘼双颊还残留着被冬季里冷风吹过的微红,轻声问着一边沉默的青芜。 青芜看着紧闭的窗户不作声,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不知道外头依旧飞扬着如鹅毛般的大雪,只是听见偶尔刮起的风,呼啸过来,仿佛卷起了那些雪,让原本就灰蒙蒙的天更加阴沉了。 这样出着神,青芜都没听见司斛说承渊过来了,直到那少年进了暖阁,她才恍惚地回过头,望见身上还沾着落雪的少年。 “哥哥……”青芜叫他,但因为有阵子没见面,这样的一声轻唤显得有些生疏。 承渊抬起头,看见多时不见的青芜,一时间却不知该说什么。 青蘼将承渊唤到身边,兄妹三人才算坐下。 在青芜的记忆里,这些时候但凡能见到承渊,都是因为一些所谓的“公事”,兄妹间的所有交流都因为那一次在琴苑里的交谈而仅止于此。他还会对她笑,却已经没有过去的亲密,即使不疏远,也不复当初,所以刚才她叫出那一声“哥哥”的时候,喉头干涩。 承渊是来代今上询问,今年阴山的狩猎青芜跟青蘼是否愿意同行。 青芜几乎没有犹豫地就答应了,在暖阁里乍起的那一声急促,在此之后一切归于沉寂,青芜又低着头不说话了。 三人之间的沉默让一切都显得尴尬,承渊最终还是站起身道:“那我这就回去告诉父皇。” “哥哥慢走。”青芜起身相送,却止步于少年的一声“你多休息吧”。 看着承渊走出视线,青芜又坐下,拿起几上的茶,才发觉已经凉了很多,遂叫道:“司斛。” 不见侍女回应,她又叫了几声,才有另一名侍女进来。 “茶凉了,都换了。”青芜吩咐道。 “你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喝茶了?不是以前觉得苦吗?”青蘼笑问。 “那是以前只喜欢吃甜的,但是这样不行。什么都要尝一点的。”青芜也笑,仿佛银河抖落在眸里,晶晶亮亮,迷离闪烁,“姐姐,你说是不是?” 青蘼看着青芜,良久后才幽然道:“是。” 仿佛凝滞的空气里弥漫着暖阁里焚着的淡淡香气,长久萦绕在沉默的姐妹之间。 这样长时间的静坐时,青芜听见外面好像又起风了,可以透过门窗吹进来,彻骨冰凉。而那个少年,才离开没有多久,此刻,应该正走在风雪之中吧。 就好像生命里,总还有机会,安安静静地亲身感受那一番寒彻骨,好好地看一场雪落。 雨崇城外银山之上,青芜牵着清携,低头走在足以淹没她脚背的雪里。 “公主近来的心事似乎更重了。”萧简同样牵着马,与青芜并肩走着。 “萧简,你说现在这样好不好?”青芜驻足,俯身捧起地上的雪,冰冷刺着她的肌肤,而靠近掌心的那些已经融了,化成了水,一滴滴落下。 “也许是对我们最好的了吧。”萧简的回答渗透着无奈,看着青芜松手,那捧雪落在地上,碎了。 青芜深深呼吸,冬季里寒冷的空气进入身体,却仿佛在瞬间清醒了神志,但是下一刻,她又觉得冷了,握了握拳,双手来回搓一搓:“以前,都不会这样的。” 那双过去同样被承渊呵护着的手,现在再也没有人会将它们裹在掌心,再也没人会对着它们呵气,也再不会有人说“当心冻着”。 “萧简,知道为什么我求父皇带你出来吗?”青芜转身看着萧简,少年的疑惑溶解在她友好的微笑里,“因为只有你不会劝我,不会躲我,有些话,我也只能对你说。” “公主……” “别看我比姐姐小,她从小教我的东西,我都会了。而且我待在父皇身边的时间比她更长,看见的比她更多,只是以前还没来得及弄清楚。但是现在我明白一些了。十岁,萧简,我觉得其实我比姐姐知道得更多,但我没她那样逆来顺受。”青芜原本在雪地里画着什么,说到这里,她起身,抬头看着比承渊还高的少年,目光真挚,问:“萧简,你恨姐姐吗?” “恨”这个字从她口里出来得太容易,他从来没将恨与青蘼联系在一起。青蘼,那是他少年时光中最为牵绊的一个人,懵懂的开始,然后一切还没来得及发生就被遏制,尽管有些东西并不受自己控制在逐渐生长,但这是事实,与恨无关,他和青蘼,都是无奈的。 “公主想太多了。”萧简微笑,“今天没带弓箭出来,也没人跟着,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嗯。”青芜点头,然而目光触及清携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容顿时消散。她伸手抚摸清携,指尖仿佛触动到回忆,当时承渊在她手心写下“清携”这两个字时的感觉,这样清楚。 “公主?”萧简叫道。 “这就上来。”青芜擦去雪地里的字迹,上马,先萧简一步勒起缰绳,掉头回去。 这个时候的银山被罩在夕阳的斜晖里,白雪镀金,相安静好,掩去了雪的凛冽,有暖暖的橙红色的光泽。 快到大营的时候,青芜望见门口正从马上下来的少女。月棠一身浅蓝色的骑装,对着身边白衣的少年笑得格外开心。而他也对着她浅笑,在落日霞光里,在众目睽睽下。 一直到青芜跟萧简到了大营口,承渊才发现他们。他看着青芜跳下马,想要上去扶她,然而一切动作还是被理智压制住,他唯有看着青芜跟萧简在与自己简单的寒暄之后并肩走入大营。 今上主帐内,侍者已经摆好了晚膳,青芜本就因为大营门口那件事心情不佳,眼见这会儿承渊又领着月棠进来,她便借口身体不适离席。 入夜之后,青芜却没有留在自己帐里,也没去找青蘼,就在大营比较偏僻的角落里静静地坐着,披着裘衣,毛茸茸的立领一直裹到下巴,宽大的披风罩住了全身,就露了一只手在外面,握着树枝,慢慢写着什么。 听见脚步声,她立刻把那些痕迹擦去,用脚,用手,显得有些仓皇,一直到听见熟悉的声音叫她的名字时,她才仿如雕塑一样站着,看着身前的月光照着莹莹白雪。 “我刚才去找你,但没见你在帐里。”承渊走近,看着青芜脚下的一片狼藉,顿时沉默。 “帐子里太闷了,所以就出来了。”青芜道。 “我刚才问过司斛,从回去之后你就没吃过东西,饿不饿?”承渊柔声问道。 “这是父皇让你问的?”青芜转身定定地看着承渊,像是有些赌气。 承渊愕然,道:“不是。” 青芜又盯着他看了片刻,最后噗嗤一笑,道:“那我可以不回答你。” “青芜。”仿佛回到过去的自然,这一声里有对她的宠,也有对她的无可奈何,“跟我回去吃东西。” 青芜笑道:“你做给我吃?还是你喂我吃?” 承渊无语。 “如果是萧简,他一定会说,请我吃好吃的。然后我就稀里糊涂地跟他走了。”青芜笑道,“只有哥哥,该骗我的时候不骗我,一点都不好玩。” “我不会骗你的。”比起青芜的故作轻松,少年脸上的严肃显得十分郑重,“不会。” “那就是说,你是真的打算不理我了?”青芜也收敛了笑容,气愤却有些无力地质问着身前的少年。 “怎么会?” “你每次代父皇传话之后都不问我别的!每次我去找你,你都忙得没空顾及我!后来连你的书房我都不能去!每次我只能对着萧简说原来想说给你听的话……”话到后来,青芜已经开始哽咽,她看着无措的少年,皎洁的月光斜照在他身上,使他如玉温润。 “青芜……”握紧又松开的手,在轻微的起起落落之间终于拉过已经泪水肆意的青芜,像过去那样抱着她,心疼地叫着她的名字,“青芜,别哭了。” “如果哥哥不要我了……就告诉我……我知道应该怎么做的……”青芜在承渊怀里啜泣,断断续续地说着。 “你哪只耳朵听见了?哪只眼睛看见了?我们是兄妹,血浓于水,你知不知道?” 最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是唯一可以用来作为回答的借口,“这个世上,所有人都可能不理你,我不会。一定不会!” 十个月来的心结解开,青芜埋首在承渊胸口,感受着兄长身上传来的久违的微暖。 青蘼站在暗处正要上前,却不想身后一只手及时将她拉住,她回头时望见自己想念多时的少年,看他有意相约,她便默然跟在他身后去了僻静处。 冬雪漫漫,很快雪势就大了起来。萧简身上已经落了细细密密的雪珠,他却依旧看着青蘼。青蘼此时低着头,目光落在地上她的影子那里。而一边,就是他的影子,挨得很近。 “雪大了,有什么话你就说吧。”一段时间沉默之后,青蘼开口,并没去看萧简。 “我……”少年犹豫,将想说的话又在心头回环一番,才缓缓开口,“我想知道,那天晚上,郭培枫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口中呵出的白气模糊了视线,消散后又有少女忧伤的神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5章(下)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他什么都没说……”青蘼背过身,躲得那么迅速。 “你为什么要躲?如果没有,为什么你不能看着我,好好地说一次?”他有些迫切,明明已经猜到的结果却因为她的逃避而更加想要去证实———证实那些猜测只是虚空的,是假的,不存在的;而又有另一些事实是教他欣喜的。 “这是你和我说话的态度吗?”青蘼的质问说来如此无力牵强,“你我君臣有别。” “青芜一次次地劝我,要我找你说清楚。我没有一次是很肯定地回答她。那是因为根本就没有机会。我进不去,你出不来,现在可以了,我只要你一句话。到底郭培枫和你说了什么?”萧简看着那道背影,曾经她那么温柔地帮自己上药,即使没有过多少交谈,但当初在青芜寝宫外,她隔着人群望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这是命……不是青芜说谈就可以解决的,更加不是我们一句不愿意,就可以改变的命。”青蘼哭了,所有的不甘只能浸透在眼泪里,却还要强忍着,用她还是孩子的年纪,承接住已经被定为现实的将来。 他霍然拉住身前少女,将她的身子扳向自己。雪花落在她的脸上,化开,和泪水融合。他伸手去擦,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听着她细微的哭声,所有的抗争却只能用这样软弱的方式表达出来,只因为那是命。 她忽然推开,让他有些措手不及:“青蘼……” “大胆……”已经有些喑哑的声音制止了他接下去的话语,“谁让你直呼我的名讳!” “公主……能不能请你告诉我,到底郭培枫说了什么?”他坚持,却在刚才那样大胆的举动之后再没有靠近青蘼。 “他什么都没有说。”她看着他,湿润的眼眶依旧有温热的泪涌出,“你听见没有。他什么都没有说……没有!没有!” 她有些歇斯底里,却因为假装的要强而使得声音颤抖。最后跪坐在雪地里,重复着那句“没有”。 萧简走近,俯身在她身前,看着已经泣不成声的少女,拉起她的手,疼惜道:“青蘼……” 她忽然抱住他,靠在他肩头放声哭了出来。十个月,她受够了,在一直谨记今上教诲的时间里,她始终提醒自己,用所谓的皇室身份约束自己,从思想到行为。现在,只要能抱着他,即使什么都不说,只是这样哭,把十个月来的委屈和隐忍都哭出来,就已经够了。 “青蘼。”他肯定了已经发生在彼此之间的牵绊,纵然青蘼依旧守口如瓶于自己的漠然,但这一刻,哪怕他们都还不成熟,那条线,已经把他们牵在了一起。 “给朕把萧简拿下!”今上带着愤怒的命令恍如晴天霹雳般到来。 一声令下,几名亲信上前,将青蘼和萧简分开,并擒住了还在失措中的少年。 “父皇!”青蘼试图挣脱却无济于事,看着落雪中怒目的王朝最高统治者,她的求饶声显得那样微薄,“不关萧简的事……” “住口!”今上厉声打断,“你还记得曾经答应过朕什么吗?” 青蘼停止了挣扎,默然点头。 “那你现在还和萧简私会!你是公主,这样没有羞耻之心,做出有辱身份的事……” “青蘼知错了。请父皇网开一面,饶了萧简吧。”青蘼恳求。 “当初朕不让萧简进宫就是为了防止今日这样的事,你倒好,朕不让做的偏偏去做……” “陛下,萧简与青蘼公主并不是您想的那样……”萧简道。 “你还要哪样!”今上赫然打断,“将萧简马上押回雨崇天牢。” “不要!父皇!”趁侍卫不备,青蘼跪在今上面前,“父皇,是我的错。是我想见萧简,是我找他出来的,不关他的事。父皇,不要怪萧简。” “这件事,你们谁都逃不了。青蘼,你若是再多说一个字,朕立刻在这里就处置了萧简。”说话间,今上已从侍卫腰间拔出长剑。 寒光一现,顿时冻彻青蘼心扉。她张皇地立刻扑上去,双手握住锋利的剑身,刹那间鲜血滴落,在原本的白雪地上洇出点点殷红。 “公主!”萧简扶住青蘼,紧张万分。 侍卫还是将他们分开,青蘼却依旧固执推开侍卫,再一次跪在今上面前,恳求道:“父皇,真的和萧简无关。请您不要追究了。青蘼最后一次向您保证,以后不会再犯了。您的苦心,青蘼都知道的。” 手心处的伤口极深,血流不止。少女举着已经被染红的手,起誓道:“如果我再违背誓言,就注定一生孤苦漂泊……无枝可依……” 最后,众人只见脸色苍白的少女颓然倒地,那双手,依旧血迹满满。 知道了萧简跟青蘼被今上棒打鸳鸯的事,青芜立刻就去找今上理论,哪怕知道不会有结果却也依旧不肯放弃,这是从小就生长在青芜血骨里的执着。 大帐里,她看见若无其事的今上,身边有笑靥如花的庄妃,还有安静温柔的月棠。 她被今上斥责的无礼,是因为她冲进大帐时的莽撞,比起月棠的知书达理,她俨然没了规矩,对长辈横眼相向,开口就问“为什么要把萧简送回雨崇?” 起初的时候,今上的语气还很淡然,然而到了后来,当她大声质问大珲朝最高的统治者“萧简和姐姐究竟做错了什么?”的时候,她看见今上眼底迸发的愤怒,她知道,这一次,他不会再原谅她的“幼稚”。 “朕答应让萧简教你骑射,当时你也答应朕不会做学习之外的任何事。”今上威严,却也怒火中烧。 “是父皇太霸道!你根本就不知道我们要什么!姐姐她一直都不开心!”她在王朝的九五之尊面前放肆,做出所有人都称之为“犯上”的行为。 “青蘼用她的伤,差点就是一双手,换回了萧简一条命,这就是身份。”今上厉声。 “这就是身份”,一双手,等于一条命。今上的话回荡在青芜耳边,冲散了呼啸的风,重重地拍击在她心里。 “我要去找萧简。” 那是她最后说的话,自身却因为有限的能力而被束缚,然后被软禁。再后来,她设计偷偷逃了出来,只因为想要去找萧简。 她要去找那个少年,想和他说声“对不起”。是她自作聪明,自以为是。她等不及要见他,想要告诉他,错的不是他们,是一种叫现实的无可奈何。 风雪里,青芜小小的身影艰难地前行。她不能带清携一起出来,没想去找承渊,那样会连累兄长。 一整夜,当终于看见天际微光的时候,弥漫的大雪如浪涌来,几乎淹没了她的身体。她从雪里爬了出来,四肢冰冷。绵延的白色充斥了她的视线,她已经分不清方向,但她居然能这样继续向前,尽管那样缓慢。 从来没受过这种煎熬的身体在将近一夜的行进里最终因再承受不住负荷而倒下,青芜只觉得还残留最后一点温度的脸在触及冰雪的时候,那一点生机也被冻死了。尽管意志依旧那样坚强,她却已经几乎没有力气再动一下。 有个词叫“咎由自取”,不知为什么,在这个时候,青芜想起的就是这四个字。那时看书看到了,她第一个就跑去问承渊。 承渊说:“让你平时上课的时候不专心,这就是咎由自取。” 这个比喻并不恰当,但她当时却明白了,尽管概念还有些模糊,但她记得那时调侃地看着自己的少年,也就牢牢地记住了这个词。 现在这样就叫咎由自取。 那个不论在什么时候都温柔地看着她的兄长,那个始终将最多的关心和疼惜给她的少年,现在也帮不了她了。 “青芜……”大风隐约送来熟悉的声音,带着疲惫和忧忡,呼喊着她的名字。 青芜想从雪里爬起来,想开口回应那叫声,却真的冻得没有一丝力气了。耳边似乎有靠近的脚步,视线里仿佛有靠拢过来的身影,但一切都那么朦胧,根本称不上真实。 意志开始涣散的时候,她感觉像被人扶起,那个身体纵然不够温暖,却足以给她安慰。被抱住的时候,她又试图开口,但怎么都发不出声音,除了丝丝缕缕的气息飘出,被冻结在冰天雪地里。 “青芜……”承渊紧紧抱住几近昏迷的青芜。他从未这样慌张过,纵然是当初青芜得了天花他却没能守在她身边,看不见她奄奄一息的模样时。而现在,她就这样半僵着靠在自己怀里,苍白到有些发紫的脸带着濒死的衰弱,翕合的嘴唇和她渐渐合上的眼一样无力。 “青芜……”他将女童整个身体都包裹在斗篷下,试图这样去温暖她,复苏她的意志。衣襟处她的手渐渐拽紧了,他为此感到欣慰。其实他也倦色满满,无奈在终于找到青芜的时候,所有的疲累都被风雪抹去,即使在抱住她的刹那就死去,他也没有遗憾。 怀里的青芜颤得厉害,他低头,才发现她居然哭了。她闭着眼,但眼泪就这样流了出来,像是做梦梦见什么一样。 他又低低地叫了一声青芜,声音也因为寒冷而有些颤抖,但她好像听见了一样,轻轻蹭了蹭他胸口的衣裳,又抓紧了他的衣襟,那只手,已然冻得发青。 “青芜……青芜……”他从来没这样叫过她的名字,一遍遍地重复,一再地在心里深刻。而她的回应只是死死地拽着他的衣襟,相依相偎着,一刻都不舍得分开。 别风的鼻响提醒了一心关注青芜的少年,承渊脱下斗篷裹住青芜,奋力将她抱上马,牵起缰绳往大营走去。 今年冬猎因为这两场闹剧提前结束,外人只知是青蘼和青芜两位公主身体不适,个中曲折纵然还有流言蜚语,却也不敢大肆宣扬。闲言碎语就好像被大雪覆盖下的一切,时间长了,自然就彻底没有动静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6章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闹元节那天,整个皇宫张灯结彩,披红挂灯。但青芜却说,想出宫玩,想真正看看热闹。今上虽然答应却要青芜带上月棠,同时让承渊和承捷跟着,不许青芜单独行动。 月棠的存在对青芜而言就是“扫兴”二字,她深切地明白庄妃刻意将月棠安排进宫的目的,也看得出今上有意撮合承渊跟月棠,然而这样的现实令她想起青蘼跟萧简之间的不幸,她也就因此更加迁怒于月棠,从未给过月棠一丝好脸色。 但毕竟是出来游玩,街上闹哄哄的景象还是暂时让青芜忘记了月棠带来的不愉快。她忽然看见街边有卖糖画的摊子,立刻让人停了车,灵活地跳下去就冲糖画摊子跑过去。 承渊见状立刻跟着,最后看青芜一口气要了四个,他也只好付钱,只是再多买了一个。 青芜给青蘼、承渊和承捷每人分了一个,不想承渊也为月棠准备了,她立刻不高兴地沉了脸,却忽然看见萧简跟着郭培枫走入了一间酒楼。这个时候出现在雨崇的郭培枫令青芜心生好奇,她立刻朝那间酒楼跑去。 酒楼中现今坐了七八成的人,而郭培枫和萧简就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坐着,要了几样小菜、一壶酒。他们一个看似文质彬彬却眼藏锋芒;一个沉眉敛目,静坐不语。 青芜没敢靠太近,只挑了个可以看见他们的位置坐,还遮遮掩掩地,生怕被人发现。 “他们为什么会在一起?”青蘼尽管冷静,却在见到萧简的那一刻起就依然愁云深深,看向窗口的目光都多了几分忧色。 “我更想知道,郭培枫怎么这个时候出现在雨崇。”承捷始终泰然,丝毫不担心被发现。 承渊并不说话,见不远处的郭家少年还和当初一样举止潇洒自若,而几乎背对自己的萧简似乎没动过一下,这样怪异的组合,已经教人疑云丛生。 “哥哥……”青芜回头正想问什么,却见坐在承渊身边的月棠,暗自咬了咬牙,才继续问,“你猜,那个家伙和萧简在说什么?他怎么笑得那么开心?” “是因为看见我们了。”承捷稍稍敛容,“青芜你坐好了。就算在外头,也别失了风度。” 果然承捷方才言毕,郭培枫就起身走了过来。青芜想马上走,却被承捷一个眼色弄得只好乖乖坐着。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各位。二……”郭培枫想了想,道,“二公子,五公子,七小姐,三小姐。” 那是刻意留给青蘼的问好,言辞间却有些轻佻。 青芜只快速横了郭培枫一眼,便对一旁沉默的少年道:“萧简,你给我过来!” 见萧简不动,青芜索性自己过去,然而还未开口,又听郭培枫道:“不如我们到那边去坐,也要亮堂一些。” “我们就却之不恭了。”承捷笑道。 青芜没有注意到闪动在两名少年之间快速的眼神交换,见大家都过去了,她也只好立刻跟上。 所谓读心,很多时候,她不懂,也从未留意。 之前种种的疑惑都化解在承捷与郭培枫的交谈之中。青芜纵然心有不甘,但始终安静地坐着,听着少年间的寒暄、一些似懂非懂的言语。 后来郭培枫起身,短短一瞬间,少年对沉默的青蘼一顾,眼中带笑,拂去与承捷交谈时的正色,有几分惬意,几分别有深意。 “如此,在下便告辞了。”郭培枫拱手,而后潇洒离去。 承捷已没了来时的惬意,眉峰蹙起道:“我们还是回去吧。外头不安全。” “我还没玩够呢。”青芜不甘。 “别忘了你和父皇的约定。现在谁纵着你,谁就要负责。”承捷第一次如此严肃地面对青芜,不管青芜眼底的乞求多强烈,他还是坚定道:“承渊,你看着青芜。” 承渊此时已到了青芜身边,按着幼妹的肩头,神色郑重,默然应允。 萧简不安地看着青蘼。像是默契,少女也同样正落了目光在他身上,有些不舍,却还是多了无奈。最后他收回视线,请辞离去。 “月棠小姐,青蘼,你们和我一辆车,我们现在就回去。”承捷言毕,已提步离开。 月棠和青蘼都紧跟承捷身后,只有青芜僵持着不肯走,但被承渊拉着的手又有莫名的规劝力量,推着她不由自主地跟上去。 到门口的时候,青芜又停了下来,欣羡地看着正在民间艺人手下渐渐成形的糖画,欲言又止。 “还想要?”承渊问道。 青芜抬头看着承渊,重重地点头。 “跟我来。”承渊带着青芜到糖画摊前,让青芜选了一幅糖画。 少年才松了拉着女童的手准备付钱,周围忽然一阵哄闹,人流快速地涌了过来。 他伸手想去抓住青芜,却只是触到她的衣角。青芜的身影在视线中一晃,瞬间就不见了,只有惊慌地叫声“哥哥”,被冲散在人群里。 “青芜!”承渊在人群中大喊,但只听见渐行渐远的女童的呼救。 叫声消失后不久,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只是错觉。然而承渊还记得之前划过青芜衣角时柔软的慌张,那只空落落的手本该牵着青芜的。 承捷赶来时,承渊已开始失措。他四顾街市,一切如旧,独独没有青芜的影子。 “难道是刚才郭培枫说的那些人?”承渊忧心忡忡,想起酒馆中郭家少年暗示的那些潜藏在雨崇城中的外敌眼线以及最近可能会采取的行动,他便更加难以安心。 “应该不会,他们不至于这么明目张胆。”承捷袖中的手已然握成了拳紧紧地攥着,比承渊镇定的眼里猜测深深,“在这里稍微等一等,也许很快会有消息的。” 这样诡异的情况就像是预先策划的一样,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就从承渊身边掳走了青芜,而周围竟无人质疑惊讶。 “二哥!”青蘼跑来,递上两张字条分别给承渊和承捷,困惑道,“刚才有人送来这个,说一定要你们亲自打开。” 二人接过字条,是一张横竖交织的画,画面有些凌乱,零星散着几处墨点,像是地图。 “青芜呢?”青蘼问道。 “不见了。”承捷看着地图,脸上带着“岂有此理”的气愤,而后将地图握在手里,道,“青蘼,你先回车里。承渊,照着地图上的指示,我们分头去找。” 承渊闻言,又将地图看了一遍,快跑而去。 “二哥?”见承捷并没有行动,青蘼困惑道。 承捷将地图攥得更紧,望着承渊离去的方向,无奈道:“我们先回去吧,让马车走慢一些。” “什么意思?”青蘼追问。 “以后你就知道了。”承捷暗叹一声,提步走向马车。 少年轻微的叹息声湮没在雨崇城始终不息的繁华里,而他身边百思不得其解的青蘼这样看来有比之前更多需要人疼惜的地方——她毕竟还小,即使和承渊同岁,而那个少年已经经过一些政治的洗礼,至少刚才和郭培枫的谈话,承渊已经基本听明白了。 回程路上,马车中的三人都沉默不言。车声辘辘,车外人声不止,却都只是作为背景。 青蘼深深蹙眉,并没注意到身边少年不时看着自己,复杂深沉的眼光,如同她此刻沉思的样子,千头万绪。 马车忽然停下,车夫道是看见了承渊和青芜。 承捷挑开帘子,只见通向宫门的宽阔道路上,承渊正握着青芜的手,身后是巍峨的皇宫朱墙,即使如今装红缀彩,依旧庄严沉郁。 “青芜!”青蘼几乎跳下马车,在一路担心之后终于看见失散的青芜,他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大半。 青芜的双眼有些红肿,明显才哭过。见青蘼跑来,她却只是大声地喊了一声“姐姐”,却依旧站在原处,更紧地拉住承渊的手,一丝一毫都不愿意松开。 “你去哪儿了?”青蘼抱着青芜问。 青芜只是摇头,不免又眼泪盈眶,随着动作落下,最后退到承渊身边,另一只手拉着少年的衣角,乞求似的叫着“哥哥”。 “承渊……”青蘼讶异。 “青芜受了惊吓。”承渊也避忌谈起分开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一切,他只疼惜地看着余惊未平的青芜,柔声道,“青芜,我们先上车,你回寝宫好好休息,晚上还要参加宫宴呢。” 青芜艰难地点点头,在见到承渊安慰的笑容之后安静地跟着少年走向马车。经过承捷身边的时候,她还有些害怕地避开。 一行人按时回到皇宫,承捷和青蘼先去回复今上,月棠回了庄妃处,承渊送青芜回寝宫。 司斛见青芜失魂落魄地回来,一时无措,听承渊的话先为青芜安排沐浴梳洗。 “哥哥!”青芜依赖地扯着承渊的衣角,任司斛怎么劝,都不肯离开少年身边。 “我不走,在外面等你。乖乖地和司斛进去,不然今晚宴会就不带你去了。”承渊耐心地哄着。 青芜还是犹豫,但承渊始终面对她的微笑教她不由自主地相信。是以她点点头,慢慢地松了扯着承渊衣角的手,慢慢地跟着司斛进去。 重新梳洗之后,青芜的情绪已然稳定了许多。宫宴时她只安静地坐着,没了以往的说笑活泼,只是偶尔回答今上的问话。 “今日出宫去,玩得可开心?”烟火华光,今上笑容亲切地询问爱女。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青芜猛烈地摇头,却又点头,失神的双眼透着一丝错乱,最后她只咬着唇,挤出两个字——好玩。 “才出宫一趟就这样,那以后再出去,你还认得回来的路吗?”今上朗声笑道。 “不出去了。”青芜回答得干脆,看着今上脸上慈爱的笑容,她稍稍定了定神,道,“再不出宫了。” “外头毕竟品流复杂,想必是青芜公主不习惯吧。”庄妃的话带着挑衅,眉眼轻笑间带着几分讥讽,她目光扫过心不在焉的青芜,最后看着同样安静却大方端庄的月棠,颇是赞赏。 “在鸟笼里待惯的鸟,乍一放出去还不适应呢。又不是天生就在外头的,什么都看得惯。”也只有在面对庄妃的时候,平日的嚣张气焰才被找了些回来。青芜一番话,不留丝毫情面,指向清晰。 庄妃脸色当即沉了下去,只好干笑,道:“月棠,你不是说有东西要献给陛下吗?” 月棠起身,朝今上施过一礼,又朝众人福身后方才走到中间。然而还未开口,她就听见有人用力放了杯碟,抬眼时,只见青芜已经站了起来。 “青芜!”今上明显不悦,却压制着渐起的怒意。 “儿臣忽然觉得身体不舒服,想向父皇请辞。”女童的声音清澈却有些赌气,她走到月棠前,跪下道,“父皇,请允许儿臣告退。” 前廷的臣工、后宫的妃嫔,一双双眼睛都注视着场中的皇室娇女。她低着头,却分明有种不屈的味道,宫装及地,但凛然如凌驾诸人之上,比起身后站着的月棠,气韵高了太多。 宫宴上一时噤若寒蝉,无人吱声。 庄妃只坐在今上身边,嘴角隐约含着冷笑,不开口,静静等着什么。 夜幕依旧火树银花,绚烂绮丽。宫灯连连,灯火通明,照着青芜,也照着她此刻的任性。 “父皇……”承渊首先打破沉默。众人只见少年皇子起身,风姿绰约却关切满满,快步到场中青芜身边,同样跪下,恳切道:“青芜在宫外不慎受了风寒,回宫之时已觉得不适。请父皇念在青芜抱恙,饶她失礼,让她回宫休息吧。” 此时月棠也上前跪下。少女目光真诚,纵然有些胆怯,担心触怒龙颜,却也顺着承渊的话继续道:“月棠可以作证。” 青蘼起身,没有青芜的张扬,却比月棠泰然。她将青芜扶起,叮嘱道:“天寒,这样跪着,当心再冻着了。” 青蘼此举堪比青芜失礼而更有过之,然而今上却扬手,纵然眉目带怒,却一句呵责都没有。 众人会意,又开始暖场助兴。庄妃笑脸相对今上,举酒祝语。 青蘼会意,要承渊留下,由她先送青芜离场。 青芜未让青蘼送太远,便由司斛引路回了寝宫。梳洗之后,青芜才睡下,承渊却来了。 听见青芜已经就寝,承渊也没让通传,叮嘱了司斛几句就悄然离去。 司斛一一答应下来,送了承渊走后才发现青芜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后。 “公主怎么醒了?”司斛问道。“我想把哥哥找回来。”看着承渊离开的方向,青芜喃喃道。 “夜深了,五殿下不好在这里多留的。”司斛将青芜送上床,拉上锦被,柔声安慰道,“今天出去累了,公主还是早些休息。明日起来了,好去找青蘼公主和五殿下。” 司斛正要收回手,却被青芜拉住。她看着女童先前有过的那些惊慌,微笑道:“司斛不走,在这里陪着公主。” 青芜依旧心有余悸,但眼前侍女温柔的笑意,伴着司斛身后柔和的灯光,使一切都变得安宁起来。她点点头,一手抓着被角,一手拉着司斛,闭上眼,听着耳边流动的空气,缓缓入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7章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哥哥!”从梦中惊醒的青芜惊慌地叫着承渊的名字,梦境里那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给她带来了从未有过的恐惧。她当时瑟缩在墙角吓得浑身发抖,只有不停地念着承渊才使她有继续等待被营救的勇气。然而,现在看着眼前熟悉的寝宫陈设,她才知道自己已经回到了宫中,回到了亲人身边。 四年前闹元节的经历给青芜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她跟承渊忽然走散,被人劫持又一个人在那样黑暗的地方待了不知多久,直到承渊找到她将她带回来。她从未经历过那样无助害怕的时刻,也就是在那之后,她再也不提要出宫的事,不管去哪里都要司斛陪着。 司斛进来的时候看见青芜怔忡地坐在床上,少女披散着头发失魂落魄的样子看来十分可怜,她拿起外衫给青芜披上,轻轻地叫了一声“公主”。 四年,四年的时间里青芜总是会被同一个噩梦惊醒,无意识地叫着承渊,然后在司斛温柔的安慰里才能平复所有因为梦境带来的慌张而再一次入睡。 只是这一次青芜却没有听从司斛的抚慰,执意要去见承渊。 司斛按住青芜耐心劝道:“五殿下已经就寝了。公主别怕,那只是梦而已。” 见青芜握着自己的手还在发颤,司斛更加温柔,慢慢扶着青芜躺下道:“公主眼下什么都别想,再睡一会儿。没多久天就亮了,你还要去学琴呢。” 青芜却忽然坐起身道:“我睡不着了,想出去走走。” 不等司斛答话,青芜就跳下床,一面朝外头跑一面道:“我就想出去看看,你也不用跟着我,反正宫里都有侍卫巡逻,你回去睡吧。” 司斛知道青芜的脾气,是以并不坚持什么,悄然退下。 雨崇初夏的夜里湿热,空气中似乎总是夹杂着太多水汽,教人觉得黏腻。青芜知道,那是梅雨将来的预兆,以后将近半个月的时间里,雨崇将会迎来一年里最多的雨水,绵绵阴湿,让一切都变得不再明朗。 青芜独行在此时空阔的宫道上,漫无目的,身边是点亮的宫灯,灯光相连,拉出她在地上的影子,一直延伸到另一个人脚下。 “哥哥……”青芜有些惊讶,看着站在碧水池边的少年,白衣忧郁,侧影忧忡,已经不见了过去的轻松笑意。 承渊闻声回望,见青芜已经走近了身。她如今已长高不少,却依旧只到他的肩膀,还是当初那种小巧玲珑的感觉,多年不变。 两人的相处从不知何时起就变成了沉默居多,青芜只是看着地上两个人站在一起的影子,却没有过去亲密了。她想跟身边的兄长说些什么,然而抬头时,看见承渊眉间混合着忧虑与疲惫的神情,她又将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承渊的侍者在此时匆忙过来,两人附耳说了几句,承渊脸色立即大变。正要离去时,他却不忘回头特意叮嘱青芜好好休息。 不等青芜应答,承渊就快步离去。她看着兄长匆匆离开的背影最终也只是无奈叹了一声,转身朝自己的寝宫走去。 踏月而来的竟是郭培枫,而他带回的正是顾成风跟寒翊已经结盟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寒翊与顾成风是如今在外最强劲的两股势力。 寒翊在东,后有印扬为盾,时常与印扬军队往来;顾成风在北,同样与印扬有瓜葛。如此看来,寒顾两军得以结成盟友,中间必有印扬外国牵线,然而个中曲折,却不是外人能知的。 寒、顾结盟,意味着东北部的势力整合一体,西境桑芷的军队又如日中天一般壮大,如今已侵占了将近整个征汉道,正向渭泰和隆昌两道进军。西岭道西部,僻江以西又有新的反珲势力崛起,不容忽视。 两人立刻将这件事告知了今上。灯光中,倦色深沉的帝王看着案头呈放的那纸密报,愁眉深锁,良久未语。 疲惫侵袭着御书房内的所有人,承捷看看承渊,知道他跟自己一样已经数日没有好好休息,可郭培枫带回来的这个消息更让人寝食难安。 “守住萦城和随州,靖城的军队退守到丰宁。”灯光晃了一下,瞬间加重了今上脸上的阴影。王朝最高的统治者在沉思良久之后,下达了这道命令。 “父皇是要弃守靖城?”承渊追道,“靖城作为道首一旦沦陷,势必影响整个绿川道。况且从地势来看,靖城不是比丰宁更容易守吗?” “伏关都能那么轻易地就被桑芷拿下,你以为一个靖城,能守得住吗?”今上攥着密报,眼底蓦然浮动着难以抉择的犹豫,“承捷,如果现在朕派你去镇守随州,你去吗?” “莫说守城,率军夺回我朝失地,是承捷应尽之责。”承捷坚定,青年皇子的言辞犹如宣誓,肃穆庄重。 “承捷,记住你说的话。现在,送培枫回去。”今上道。 “陛下不听听臣下的意见吗?”郭培枫断然开口,有些无视于今上的龙威,却还是有所收敛,道,“靖城如果失守,丰宁必定随之沦陷,绿川道再一直往南,可以说无山无川,几乎没有什么阻碍,陛下此举不是开门揖盗吗?” “培枫,你的意思?”今上问。 “将八成靖城兵力提前至越州,卡住寞达河下游。”郭培枫道,“丰宁、阳济、康州、阜次,依次前递四成兵力,以做防御,因时而改,绿川道最南线的八城按兵不动,做道内最后防守。” “阳济军队尽数调往丰宁,康州兵力退守阜次,其余就照培枫所言。”今上挥手。 承捷、郭培枫会意,就此退下。 “承渊,你过来。”此时今上眉宇倦色更重,将密报放到一边,看着站在身边的少年,无奈道,“朕知道,你想出去。” 承渊神情未动,袖中双手不由握紧,然而今上对此的不舍,默默流动在父子之间的关切,教他终于没有勇气说出那个肯定的答案。 “但你要知道身在其位,不谋他政的道理。”今上起身,喟叹一声,“朕有私心,所以你和承捷接下去要走的路,不会一样。” “父皇真要派二哥去随州?”承渊莫名紧张。 “哪里都好,但不是现在。”始终沉重的语调里总有太多愧疚,今上看着面前不解的少年,低声道,“朕希望,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今上的画外音已十分明显,承捷作为继青蘼之后第二个被定下命运的身边人,令承渊悲伤之余也倍感无奈,哪怕是抽了时间跟青芜和萧简去马场散心,也总是放不下那一夜今上看似有些无情的眼光。 承渊怅然,抬头时恰好望见青芜跟萧简在赛马。阳光下少女身姿矫健,显然在萧简这些年的辅导下,马术有了极大的进步,而也只有在这个地方,他才能看见青芜脸上久违的笑容。这些过去他轻而易举就能带给青芜的东西,现在却仿佛只有萧简才能办到了。 他蓦地想起那一年在破落阴暗的废弃宅院里找到青芜的情景。当时她的无助恐惧和对他强烈的期待那样明显,在见面的第一刻她就奋不顾身地冲了过来扑在他怀里,她嘤嘤地叫着“哥哥”,抓着他的臂,全然无措,哭声断断续续,然而在他怀里的颤抖却一直持续,仿佛连同心跳一起,告诉他,她的害怕,以及对他的依恋。 那时候郭培枫笑着说,一点惊吓就足以收住青芜出宫的心,时势不易,他们并没有太多时间分给青芜,她需要自我约束。她的任性和跋扈可以在宫里,不能飞扬到外头,因为在那个未知因素太多的环境里,谁都保护不了谁。 于是,青芜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与宫墙朱门外的一切隔绝,她被禁锢,却不自知,只因为她的世界从来就很小,有她自己,有他,有青蘼,还有其他一些爱着或者憎恶着的人,仅此而已。 眼看着清携载着青芜越跑越快,承渊扬鞭,却又停下,左手握着缰绳一收,勒住了座下原本也在奔驰的骏马。 “五殿下?”萧简也停下。 “让青芜跑吧。”茵茵绿草之上,绽放的是少女这一刻的自我与放纵,无关其他,一切随心。然而他却再也无法体会这样的感受——他和青芜的世界,重叠的部分已经越来越少。 “五殿下是有话要同萧简说吗?”萧简凝神,伴随着承渊眉间如今渐重的忧思心底有些不安。 “从今以后,你就没有这么逍遥的日子了。”视线中那袭鹅黄身影依旧飘扬,欢乐自在,承渊对此只有微笑,却有些艰涩,“父皇已经同意你做我的侍读,明日记得进宫谢恩。之后……” 萧简苦笑,握着缰绳的手骨节泛白却苍劲有力。目光炯然的少年抿着唇,沉默须臾方才道:“多谢五殿下。” “把你也拖下水,实在抱歉。”承渊怅然。 “我已经虚度了四年的时间,郭少已经先我太多了。”萧简奋发的意气里却有些许不甘,提及郭培枫的刹那,除却作为大珲子民的护国心切之外更有一丝柔软,暗暗浮动在那些分别的时光里,萦绕在那个站在郭家少年身边的少女身上,一身水红长裙,身前一架七弦琴,撩拨起别离音调,逐渐成曲,悲歌难收。 次日萧简准时进宫,却见青芜和承渊一道等候,才知是青芜得知他终于得以重返皇宫,特地过来相迎。君臣之差,却得青芜如此厚待,这也算是一种安慰吧。 此时又有琴音传来,青芜说是青蘼在弹琴。萧简的神色顿时发生了变化,却谁都没有再多说什么。 之后三人告别,青芜去寻了青蘼,告诉她萧简回宫了。青蘼只是淡然地点头,再不说话。她记得四年前银山大雪里萧简对自己执意的询问,她的回避不过是因为不 想将现实造成的无奈那样赤裸裸地揭露在两人之间。 当年郭培枫夜探她的寝宫,在窗下月色中指天为誓,只要她甘心下嫁,郭家于大珲自此绝无二心,誓死保国。那时的郭培枫尚带着些玩世不恭的笑容,然而眉宇间的坚定和诚恳那样真实,教她明白这不是玩笑,即使他们都还年幼。 但是郭培枫做到了。四年,他为实践自身的诺言奔波忙碌。偶尔夜里,她会看见有道黑影从自己寝宫的窗外掠过,安静快速,不曾惊扰她身边的一草一木,即使是一缕月光。她知道,那是郭培枫又带来了新的军情,临走过来看她,却没有打扰。 因为郭培枫说,他和她,需要的是等待。他要她安心等他花轿临门,花舞隆重地将她娶进郭家大门。 这些,青芜都不明白。她和郭培枫,是迟了的缘;和萧简,是情丝错牵的莫名其妙却铭记深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8章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顾、寒盟军正大批前往萦城的消息是郭培枫在两日后再一次带回雨崇的。 承捷心知今上为此担忧便主动请缨前去萦城探看究竟,萧简亦愿意随行。只是今上最终只让承捷离开雨崇,命萧简留下待命。 青芜从小也算受承捷照顾,如今得知兄长要去前线少不了担心,自己又对此无能为力,便提议为承捷设宴饯行。 青蘼的缺席成了这场送别宴的遗憾,然而谁都没有对此有任何埋怨,毕竟青蘼即将跟郭培枫成亲的消息已经昭告天下,她已不知该如何面对萧简,如何面对两人之间还未开始就已结束的感情。而她不知的却是今夜之后,萧简也要暗中离开雨崇。 青芜为青蘼跟萧简的悲剧哀叹,可看着承渊她又想起另一个因为庄妃而即将被促成的“好消息”。她厌恶跟庄妃有关的一切,包括那个叫月棠的少女。可她无法反驳庄妃给大珲带来的最后生机,他们如今的负隅顽抗也是依仗着那个她此生最厌恶的女人。 一旦想起这些,青芜便又怒又恼,尤其在次日目送承捷率三军离开雨崇之后,她跟承渊走在宫道上遇见了月棠。承渊对月棠的态度里没有一丝讨厌和嫌恶,而月棠每一次面对承渊也都显露着对他的爱慕,这令青芜怒火中烧,却又无法当场表达,只好一个人在寝宫里砸了所有的陈设当做情绪的宣泄。 当司斛进来的时候,竟然看见青芜举着那盆兰花。 “公主不要!”司斛大叫,试图劝阻。 那是青芜亲自栽种了四年的兰花,司斛知道青芜平日里一直把宅当作宝贝,然而如今看青芜高高举着,她只怕下一刻青芜就将这四年的心血直接毁了。 “公主。”司斛踩过满地狼藉抢下青芜手中的兰花,“公主平日最在乎这花,再气再不甘,也不能这样毁了。” “我不是生气,也没有不甘,我只是好难受。刚才在角楼里,我看着二哥就那样走了,我好怕哥哥以后也会这样离我而去。司斛,我已经没有母亲了,姐姐也即将嫁给郭培枫离开雨崇,如果哥哥都走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青芜抱着司斛不断哭泣, 然而哪怕这个怀抱再温暖,也无法抵挡现实带来的各种害怕和打击,“庄妃让母妃含恨而终,又设计带走了姐姐,现在更要哥哥娶月棠,司斛,我恨她,我恨死她了。” 司斛抱着哭得浑身发颤的青芜也不知究竟该如何才能安慰她此时涌动的情绪,她深知怀中的少女不过是被现实折磨得难以自处,青芜的挣扎那样用力却终究无法突破现状带来的压抑和无奈,这本就高傲的皇室娇女受了这样的委屈却无从发泄,已是十分可悲的事了。 青芜在这一场痛哭之后很快恢复了平静,每日照旧跟青蘼一起练琴说话,珍惜着姐妹间可能是今生最后的相处时光。 青蘼也发现青芜近来安静了不少,虽然还会跟自己说说笑笑,但所有的情绪已经有所收敛,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直截了当地表露,在对此深感欣慰的同时她也不由觉得歉疚,毕竟一直以来她身兼母职照顾青芜,现在这样的状况只能说明青芜过得并不好。 司斛匆匆过来,说是刚刚从御书房那儿得到的消息,承捷跟着先锋部队行进,但队伍中竟然出现士兵中毒的现象,承捷也中毒了,幸好发现得及时,才没有致命。 “投毒?”青蘼原本靠在软枕上的身子霍然坐起,看着抿紧双唇的司斛,她也只好强迫自己镇定,毕竟如何着急,自己也无能为力。 “说是本来二殿下跟着先锋队先走,但傍晚用过晚膳之后,军营里就出现有人中毒的迹象,好在一切控制得及时才没有出大乱。”司斛道。 “二哥没事就好。”青芜庆幸。想起第一次出征就出师不利的兄长,尽管心中忧忡,她却只能祝福。 青芜因为承捷中毒的事而日夜担忧,可她身为后宫女眷不得过问朝政,而司斛也一直没有打听出最近的进展,因此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夜里竟梦见了承捷被人埋伏而身处险境。 醒来时天已大亮,青芜正要寻司斛伺候梳洗,却见侍女兴冲冲地快步过来,见礼之后遂道:“公主,刚刚得到的消息,说是二殿下假借军中投毒让顾、寒盟军以为我军中计所以放心运粮,谁知却被二殿下暗中带去的精锐队伍把粮草截了,如今盟军前方补给不够,暂时收兵,随州之围解了。” 青芜一时兴奋,拉住司斛急切问道:“那二哥是不是可以回来了?” “这个倒没听说,但战事拖住了,就有缓和的时间,公主可以暂时放心了。”司斛道。 不见承捷归来纵然失落,但随州之围得解也算幸事,青芜不明其中曲折,但结果至少教人欣慰。 “帮我梳洗,我要去见姐姐。”青芜道。 “是。”司斛随即传来其他侍女。 青蘼寝宫之内,承渊双眉微舒,看着站在窗下的青蘼,眼底却愧疚深深。 “所以截粮草的是二哥,而中毒险些没命的是萧简?”青蘼淡淡地询问,窗外碧蓝的天,一丝云都没有。阳光强烈,但她依旧睁着眼,仿佛这样就能望到很远。 “是。”少年皇子低声回应。 “难怪他总是称病不出现,原来他也去了那边。”自言自语的声音,青蘼一手扶着窗台,身体渐渐靠上去,暗自虚弱得无力,“如果发现得晚了,不就是要了他的命?” “世事难料,不过有惊无险。”再多安慰的话也显得苍白,承渊无奈。 “谢谢告知真相。”青蘼苦笑。 “这件事我没告诉青芜,毕竟……” “我也不会说的。”青蘼面无表情道,“毕竟与她无关,你的好意,我们心领。” “所以如果萧简死了,也不过是白白的一条命,是吗?”青芜的质问里满是愤怒。 “青芜!”承渊惊讶,看着站在垂帘下怒目而视的少女,却无言以对。 “是。”回答的却是青蘼,不容置否,“就算真的是二哥,也不过是一条人命罢了。” 青蘼冷静淡定的目光总比承渊因为疼惜而带来的闪避教她清醒,青芜顿时明白,无论是谁,在已经开始的一切里都如此渺小,不同的只是有没有一只手去拖住那本就脆弱的生命。 “公主。”侍女进来,朝三人见礼,而后递上一只锦盒道,“这是郭公子刚才差人送来的,说是人在外,不知是否如期可归,所以先呈上贺礼,预祝公主及笄。” “拿来吧。”青蘼接过锦盒,打开时,只见盒内呈放着一支凤羽钗,形似箭羽,却别样精致。 郭培枫是心思细腻之人,这一支凤羽钗的意义,刻下了初遇,描摹了心底的那个人,但那支羽箭却是他郭培枫的。 “姐姐快要及笄了……”青芜此时想起什么,看着青蘼手中那支钗,沉默不语。 “近在眼前了呢。”青蘼将钗放回锦盒中,合上,双手托着,静静看着。 房内又一次陷入无声,青芜的目光不由落在承渊身上,时间过得这样快,到青蘼了,下一个是不是就是承渊? “我还有事,先走了。”承渊蹙眉,避开了青芜苦涩的眼光,匆匆离去。 “我也回去了。”错身而过的时候,青芜这样说,转身时眼里只有少年匆忙离开的背影。她低头,看着他投在地上的影子最后消失,自己也提步,黯然走入房外的一片明亮里。 三公主青蘼的及笄礼定在其十五周岁生辰当日,尽管因如今情势特殊一切从简,但该有的礼数细节却毫不怠慢,然而主持这场及笄礼的却是庄妃。 青芜看着青蘼在礼仪约束之下朝庄妃叩拜。而那后妃严妆之下带着三分笑意,视线却越过众人落到青芜的身上,那眼光里带着胜利者的姿态,正在向青芜宣告着她们之间又一场属于她的胜利。 青蘼敬酒时,青芜前来奉酒,庄妃接酒时,看着心有不甘的青芜,低声道:“明年就是七公主的及笄礼了呢。” 托着盘的手顿时收紧,杯中酒险些洒出,青芜目光犀利,暗狠狠地瞪着身前得意的妃嫔,回击道:“不劳庄妃挂心。” 庄妃扑哧一声轻笑,拿起酒杯道:“七公主是长进了不少。” 被庄妃如此挑衅,换作平时青芜必定以行动反击,但如今是在青蘼及笄礼之上,宾客皆在,万不可失仪。 纵然青芜心有不甘,也只能看着庄妃执杯走到青蘼席前继续这场及笄礼。 礼成之后,今上召青蘼上前,并宣布下月初三就为青蘼与郭培枫举办大婚庆典。 众人闻讯恭贺,青芜在人群中看着一切发生,今上的淡定自若,青蘼的无动于衷,庄妃的得意,众人眼神相顾的莫名其妙,还有场中郭培枫的喜悦,这才是今日及笄礼之后的真正目的——一个扶苏青蘼,换一整个郭家的效忠。 青蘼提起裙裾步下石阶,到郭培枫身边与其一样跪下,叩首道:“儿臣谢父皇。” 不是单独的谢恩,从此刻起,她已经与郭培枫站在同一高度,同一阵营,她未来的夫婿,即使不是她一心所向,至少也要感谢他的给予,这就是报答的第一步。 今日青蘼及笄,承渊却没有在场,只因前几日,他已跟月棠一起离开了雨崇。 这件事是青蘼告诉青芜的,说是承渊的意思,怕不告知青芜回头这丫头不高兴。 然而青芜知道之后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简单地做了回应之后,甚至没有询问承渊跟月棠去了哪里,要去做什么。 青蘼只道青芜长大了,却不知只是因为青芜对这样的现实已经失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9章(上)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寒翊归顺雨崇的消息在不久之后传回雨崇,所有人都为此欣喜不已,然而同时到来的,还有寒翊希望这次入雨崇可以亲自见到月棠跟承渊成亲。 原来月棠名义上是庄妃的外甥女,其实是当年庄妃收养的孩子,而庄妃的父亲过去与寒翊生父是同窗。当初因为战乱寒家家破人亡,寒翊因此投军,不能照顾当时还年幼的妹妹,所以将家传玉佩一分为二让妹妹带在身边,防止乱世分离无法重聚相认,那便是月棠。 这次承渊跟月棠离开雨崇就是前往寒翊军营试图用血亲关系让寒翊归顺大珲。 寒军军营中到底发生过什么外人无从得知,但承渊跟月棠不负众望顺利归来就已足够振奋人心。 “婚事却是来得紧。”今上看着奏报蹙眉,靠在软枕上仍觉得有些乏力。近来承渊不在身边,凡事多了他的亲力亲为,这身子竟是受不太住了。 青芜此时正陪驾左右,听今上此言如被针刺,原本淡然的脸上神色蓦然一变,后又垂首刻意要隐去这般神情。 “才进来就听陛下说‘婚事’两字,可是陛下拿定了什么主意?”庄妃适时进来,给今上见了礼。 青芜亦起身,略略福身,只将面上功夫做了,又坐回今上身边,没要让位的意思。 庄妃但笑不语,走近龙驾,自然有人上前侍候。和青芜对面坐着,庄妃笑意款款,看着今上道:“陛下请恕臣妾多事,既然寒将军意在亲见月棠婚事,不如就让青蘼跟承渊同时办了婚礼吧,这样可就三喜临门了。” 两桩婚事加上寒翊归顺,庄妃这一下办的三件事中有两件直刺在青芜心头,当真是让她心里过瘾。如今看着青芜坐在跟前隐忍情绪的样子,她笑得更是得意,催问今上道:“陛下意下如何?” 今上深知青芜对那两桩婚事的抗拒,未免刺激,他命青芜先行退下。 庄妃看着青芜默然离去的身影心中痛快,也知今上哪怕有意护青芜也必须屈就于现实。今上一直不肯再立皇后,她也就不要‘国母’这个虚名了,反正今时今日后宫之中她一人独大,凤印在手当不当皇后又有什么区别。 承渊不日就回到了雨崇城,而青蘼跟承渊同时成婚的消息也就此公之于众。 司斛将消息转述,注意着正在拨弄盆栽花草的青芜。 “就是这样的吧。”青芜停下手,回头看着青蘼,微微笑道,“大婚之后,姐姐就要走了吧。” 青蘼坐起身,将少女拉到身边,像小时候那样抱着青芜,感叹道:“是啊,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你记得听司斛的话。”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深深触动了青芜。走了一个青蘼,而陪在身边的也不再是从小就习惯了依赖的那个人。他们之间的距离被现实不断拉大,对彼此,只能隔岸观火,谁都帮不了谁。 “其实你现在的样子就挺好,不像过去那么火急火燎,我走也走得安心许多。”青蘼微笑,却涩涩凄凉。她低头看着静默的青芜,想起这丫头过去那来去如风却总挡不住的笑容。虽然任性骄纵,但那个时候的青芜,有多快乐啊。 “说得真像一去不回似的。”青芜笑嗔着青蘼,却伸手回抱住身边人,极是眷恋。 如果承渊是她最深的依恋,那青蘼会是这一生里于她而言最大的想念与深切的教诲。 青蘼也笑,却见司斛似有话要说。明白了侍女的意思,青蘼道:“司斛,去把茶水换了吧。” 司斛应声,这就退了下去。 怀中的少女不觉,青蘼愁色却又起。她大概明白方才司斛的意思,外头有人找,却不好进来。所以那个人,一定也非常在意青芜此刻的心情,只是难以见面罢了。 “不如我随姐姐一起走吧。”青芜闭着眼依偎在青蘼怀中。 “又说孩子话。”稍长的年纪却让青蘼总要更加成熟,如今她看着嘴角微笑的青芜,柔声道,“以后你要好好服侍父皇,将母妃和我的份都算进去。” “母妃难道不怨?你难道不怨?”青芜依旧阖眼,仿佛熟睡。青蘼身上有些许过世兰妃的味道,这样抱着,就好像幼年和兰妃一起,回忆即使被时光捣碎,却依旧温暖。 “放不下就走不出来。其实一切都无所谓的。”青蘼见司斛进来,知道事情已经办完,继续问青芜,“是准备在我这里用膳还是回去?” “今晚还想睡在姐这儿,可以吗?”青芜道。 “好吧。”青蘼轻声叹息。 这一日的阳光真的很好,但青芜却这样睡了过去,沉在青蘼柔软的怀里,循着熟稔的味道,错过了那一片明媚。指尖却触碰进梦的柔和,有那一年花树下,白玉台上的少年挥剑起舞。花舞飞扬,落在一旁抚琴的紫衣少女肩上,琴声悠扬委婉,那剑意飘逸,而她坐在台下,笑看风华、时光旖旎。 六月初三,雨崇皇宫两桩婚事,一娶一嫁,极是热闹。 皇宫里已经许久没有如此忙碌,几乎所有人都沉浸此刻,一场盛宴,一夜狂欢。 暂且放下那些军情战事,只在今夜沉醉。 青芜正去青蘼处,看着一路经过之处华彩丽灯,锦绣簇拥。谁还记得几日前,这里还是寂寂一片,经过之人都面色灰败,哪来的光鲜亮丽,笑语喧哗。 “小心些,这些是给五皇子妃的,要有个什么差池,看庄妃娘娘不重罚!”前头几名宫女快步过来,光顾着手里的珠钗首饰,并未留意青芜。 “还有规矩吗!”青芜看着那几名宫女兴冲冲地过来,眼见着就要撞上自己,当即斥责道。 被青芜一声斥责滞住,几名宫女立即福身请安。但动作一时太大,案里的饰物掉了一地。几人匆忙拾起,同时向青芜讨饶道:“奴婢一时大意惊扰七公主,公主恕罪。” “现在治了你们的罪,回头庄妃那儿没人复命,本宫罪责就大了。”青芜脸色一沉,正要离去,却听身后传来诘责,回身时,正见庄妃身边贴身服侍的侍者朝这里过来。 “还在这里磨磨蹭蹭地做什么?那里都等急了。”王嬷嬷怒斥道,言毕才发现青芜似的,行礼道,“给七公主请安。” 宫女慌忙起身。 “本宫让你们起来了吗?”青芜色厉,并没有理会王嬷嬷,居高临下道,“本宫没说起身,谁让你们起来的!” “七公主大量,今日宫中大喜,庄妃娘娘正等着这些首饰给五皇子妃呢。”被青芜喝令,王嬷嬷也只得一直矮着身,嘴上却落不得下风。 “那有劳王嬷嬷替本宫给未来五皇嫂道一声喜了。”青芜此时已然气极,却无奈不能表露,只此一句,便拂袖而去。 只听得身后凌乱的一串脚步,青芜止步,翠眉蹙紧,心底苦涩一片。想起那一声声五皇子妃,着实刺耳。 “公主。”司斛道。 “没事。”声音隐约哽咽,青芜咬牙忍着,待那一腔怒气稍稍消散了些,她复继续前往青蘼寝宫。然而才走两步,却一时失神,险些摔倒。 司斛手快,立时扶住,此刻她方才发现帝女骄傲,方才在众人面前盛气凌人,如今却已双眸含水,一片晶莹,霎时手背上就感觉到灼热。 司斛递上手绢,青芜匆匆将泪擦去,微微顿了顿,收拾情绪之后快步朝前走去。 是时一旁似有动静,司斛循声望去,却见承渊身边的小太监正躲在暗处。司斛知是承渊派来暗中照料青芜的,她摇头,示意小太监将方才一切隐瞒。见对方答应,又听青芜催促,她才匆匆跟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9章(下)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今日大婚当真是近来宫中盛事,从锦华门就铺开的红毯一直延伸到朝阳殿。夕阳金辉,斜洒而下,雨崇皇宫,久未如此金碧辉煌。 后宫女眷不与朝臣同席,遂在锦阳殿另设酒宴。 青芜软轿到锦阳殿时,恰巧庄妃也正好到来。 “七公主到得早。”庄妃显然心情甚好,笑得眯起的眼里丝丝得意。 “至亲婚宴,总要比庄妃娘娘早到些才是。”青芜沉脸回道。 言毕,青芜抬首,宫装华贵,眉目倨傲,自顾自向前走去,全然无视庄妃瞬间冷下的脸色。 主席本是正宫之位,庄妃纵身份显贵,依旧不是六宫之主,遂只能居于下手。青芜席位虽然更次于庄妃,不若庄妃独席而坐,但毕竟是今上的掌上明珠,无人敢稍有怠慢。 酒席进行得十分无趣,总少不了恭维道喜,一直到今上携同两对新人出现,礼尚往来才就此打住。 新娘凤冠霞帔,虽然头盖喜帕,但一身红衣嫁裳已经惊艳非常,出现时,在场女眷无不对此惊叹。再有新郎丰神俊逸,芝兰玉树。 郭培枫手挽红绸,笑意虽然张扬却已有所收敛,星目晶亮,带着自己等候已久的新娘,行在众人眼前。 承渊贵为皇子,更显温润,唇角的淡淡笑容,却在目光不经意的抬起间凝固。 人群中站立的少女,妆容精致,黛眉红腮,这样一上妆,去了平日的随意,纵然少了清水芙蓉的素雅,却更加明丽耀眼,颜色夺目。 改变总是这样悄然而至,在他忙碌于所谓国事之时,身边诸多细节都已经不复从前。纵然他总是极力留意青芜的成长,却仍有意想不到的忽略从指缝溜走,待他发现之时,已经把握不及。 新人在众人瞩目下朝今上行跪拜礼,然后敬酒,再向几位后宫妃子行礼,最后由其他女眷敬酒。 青芜迟迟未上前,独自在席,直到最后她才拿起酒杯,站在两对新人面前,举杯,多时不语。 诸人对青芜的举动感到困惑,却见少女忽然昂首,一口将杯中酒饮尽,复跪下,深深叩拜,道:“青芜谢皇姐皇兄从小体恤照拂,今日大喜,青芜谨以此礼恭祝鸳鸯福禄、丝萝春秋……” 七公主素以骄纵蛮横之名响于众人之耳,如今却当众行如此大礼,言辞恭谨,委实教人诧异也深感这兄妹之间的血骨情谊。其余三人似都被震慑住,唯有青蘼上前,将青芜扶起,道:“皇妹礼重。” 却无人见那香袖之下,彼此紧握的手,一有不舍,一有宽慰,还有近身时青蘼“保重”二字。 稍后今上与新人离开,女眷们也只当是难得宫中聚会,各自说话。 婚宴酒席并未持续到很晚,锣鼓喧天中,迎亲队伍最终各有归属。 众人只说今夜绚丽华章,雨崇真的许久未有如此喧哗,纵然落幕,仍有余音不散,灯火通明。 灯光照耀之处,行人笑容不减,依旧津津乐道于那两双佳偶天成。 宫道之上走来的那对主仆却神色淡漠,任身边华光未褪,却只默默行路,低头不语。 司斛跟在青芜身后,两人才从青蘼的寝宫过来,如今那座宫殿里已不再有过去熟悉的影子,但方才青芜就站在门口,痴痴望了许久,如果不是她劝说,怕是青芜会那样站上一整夜。 自送了青蘼离开之后,青芜就再没说过话。其实一整日,她都几乎这样安静,仿佛一个人在沉思什么,但细看之下,那眼神却那样空洞。 回到寝宫后,青芜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 房内那只始终空着的柜子又一次被打开,青芜一个人躲进去,蜷起身,抱住自己的双膝,将光线阻隔在外面,只留一丝从缝隙里透进来的光亮,看着出神。 真的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将自己封闭起来,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独自去感受什么。只属于她的这个地方,曾经还共同属于另一个人,但是现在只剩下她自己了,这里也再没有容纳他的位置。 小时候,他会清楚地了解她的想法,第一个在这里找到她,然后和她一起守在只有些微光亮的这个地方,手拉着手,她甚至靠在他怀里,她可以哭也可以沉默,但怎样都可以听见他的心跳,感觉到他的气息,那样温暖。 她曾告诉自己,不要再有这样的机会让自己接触这个禁闭了她最深切哀伤的柜子,但她毕竟知道自身的软弱,所以一直留着,因为终将会有这样的一天,当身边的依傍全都不见,而自己又没有坚强到可以支撑下去的时候,她就只能重新回到这里,变回那个最脆弱的自己。 今日短暂的见面,他依旧是他,那张熟悉的脸,她称之为“哥哥”的人,曾经给予自己最多关注和疼爱的人,用彼此都早已预知的方式走向了另一个岔道口,告诉她,自小就养成的依赖,从那一刻起彻底被阻断,她必须学会独立,因为连青蘼都已经离开了。 嘤嘤的哭声充斥在狭小的幽暗空间里,视线模糊里又有过去柔美的记忆浮动,笑声朗朗,晴空碧草,他教她骑马,抱着她从马上滚下来,重病之后有他依旧关切的目光,重影叠叠,却总是虚幻。 哭了不知多久,青芜仿佛听见柜子的门被打开。她抬头,仍旧是那缕灯光透进来,照在她的衣上,静谧微弱——没人过来。 哭过之后,身体有些无力,青芜稍稍放松身体,靠着柜壁,颊上有泪痕残留,她轻轻擦去,想就这样睡去。 梦里有人走来,脚步声几不可闻,但她依旧听得见,那样熟悉。 “哥哥……”梦中呢喃的少女轻轻伸手,指尖却触碰到木门,推大了缝隙。 “吱呀”的声音响起,眼前的黑暗被光亮取代。青芜一时间不能习惯这样的光线,眯起眼,但神志依旧模糊,只隐隐看见一团影子,似在梦中。 睡意太深,短暂醒来之后,青芜又一次陷入睡眠,完全不知已是将近拂晓。 “一整夜都注意着青芜,司斛,辛苦你了。”同样倦色深沉的承渊看着身旁的宫女,带着感谢,道,“给我一点时间就好。” 司斛颔首,就此退下。 看青芜沉沉睡去,承渊俯身将她抱出柜子,轻轻安置在床上。 青芜没有丝毫察觉,看不见此时就坐在身边的承渊眉间有多少愁虑疲惫,他因为放心不下所以在这个时候过来看她。她不知道,昨夜那一场婚宴之后不久,随州就传来了紧急军情,连郭培枫都被连夜召入宫中。 他忙了一夜,愁了一夜,什么新婚大喜,什么洞房花烛,统统没有。其实他的世界也和她的一样狭窄,他被所谓的国事压迫,却还拼命要留一块地方给她。 看着青芜熟睡的样子,少年却不由微笑,至少她还能这样安睡。 他拉起青芜的手,过去总是拉着的这只手现在都有些陌生。她不知道过去很多个夜里,他经夜处理各种事务,但每夜都会派人过来询问她的情况。隔上几日,他甚至会亲自过来,有几次都险些被她发现。 少年用双手裹住青芜的手,极其小心,再长久注视着少女微微蹙起的眉,苦笑道:“青芜,萦城失守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章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顾成风军队夜袭萦城,方统虽然带兵抵抗,但顾军攻城之势着实猛烈,敌方强攻,珲军伤亡太重,无奈之下,珲军弃守萦城,退至丰宁,双方僵持。 寒翊才宣布归顺大珲,顾成风就马上挥军进攻,是怕夜长梦多,随州一线攻陷失败,到时连萦城一线都无功而返。但萦城之后丰宁易守难攻,两军僵持,战事就此陷入持久,一拖就是两年之久。 两年来,随州一线由寒翊带军驻守,承捷亦在旁协助。而丰宁一线方统与孙敬之也顽守不懈,局势尚算缓和。 然而内陆战火未熄,海上风波又来。 离渊岛作为放置大陆流囚之地,多年来基本脱离王朝管制,俨然自成一国。海外黎莱岛国试图趁如今大珲境内动荡从中得利,却不想离渊岛众人奋起反抗,将之驱逐。而离渊岛如今首领送来这份书折,要求自此将离渊岛分离出大珲版图。 今上自然不会同意有心之人在此时趁火打劫,分裂大珲版图,因此勃然大怒,下令谁若再提此事便以反贼论处,并且派兵时刻注意着离渊岛上的一举一动,若有异象,即刻围剿。 青芜对此早有耳闻,只是事关国政她从不涉及,却不想承渊此时相邀。两年来,他二人除了偶尔在马场遇见,也就是在今上身边才匆匆见过几面,并无过多交谈,今次承渊忽然约见,其中缘由,青芜也预知了几分。 夜间西园人迹罕至,青芜步速匆匆,见一间厢房中已点起灯火,她便径直过去,推门而入时,当真见承渊已经在内等候。 时间拉长了彼此之间的距离,过去见面总是笑意从容,如今却只有略显生疏的一笑和一声淡淡的“哥哥”。 “多谢今夜前来。”承渊感激。 “有什么事说吧,总是不方便久留的。”青芜道。 承渊看着放在桌上的书折,正是白日呈给今上的那一封:“你看看吧。” 灯火暗淡,照着书折,还照着少年的衣角,静静的,没人出声。 “后宫不得干政,哥哥找错人了。”青芜断然拒绝。 “不是想帮我,你怎么会来?”承渊看着烛火中没有表情的少女,想起前几日在马场上的相遇,她骑着清携,还是当年他亲自为她挑选的那匹马,还是过去他取的那个名字,他看她那样叫着那枣红色的骏马,目光思忆,浸透着哀伤。 承渊一语道破她的心思,青芜不反驳,走上前拿起书折翻阅,内容果然与她自己猜想的相差无几。 “父皇在这件事上的态度非常坚决,他绝不允许离渊岛脱离大珲。但就现在的局势,如果离渊岛真的要就此独立,我们是制止不了的。”承渊分析道,“之所以还会送来这份东西,是因为据说如今离渊岛之首也曾是皇室一脉……” 青芜大概明白,离渊岛素来就是被大陆遗弃之所,出现在岛上的皇室后裔必定也是被摒弃或是在夺权斗争中失败的一系。但毕竟同根同族,在这时候趁火打劫,今上怎能不气。 “是要我去说服父皇,同意这份书折里说的吗?”青芜将书折放回原位。 “他们还会送来书折,至少表示不想闹得很僵。如今丰宁和随州两处就已经让我们难以再分神,郭少那里也要时刻注意其他势力,再巩固雨崇防卫。如果离渊岛一事不能善终,后果不堪设想。”少年皇子看着青芜,目光凝重,像是在作极重的托付。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意思吧?”青灯一盏,彼此对立的两人之间气氛沉沉——不知从何时起,居然就成了这样。 承渊长叹,却依旧不能抒解内心的愁苦,他不看青芜,试图以此掩饰,道:“我和几位大人商量过,他们也觉得如今只有妥协,以和为贵才对我们有利。但就父皇现在的坚决,只怕我们都说不动。” 屋内顿时无声,青芜看着桌上烛火,蹙眉深思,良久未有言语。 承渊只暗道这确实为难青芜,正要开口说什么,却见青芜先开了口。 “我试试吧,如果不成功,也只有抱歉了。”青芜道,原本淡淡的神情里逐渐染起一丝凄楚。 “青芜……”承渊叫住正要转身的少女。 她却只是留给他一道侧影,映在灯光里,问道:“什么事?” “对不起……”这一声尽是歉意,听来沉重,却始终苍白。青芜是他一心想要好好保护的人,如今却被他亲手牵连了进来,是他有负当年誓言。 然而她却微微一笑,回眸时眉间竟划过浅浅的欣喜,道:“谢谢。” 是他给了她这个让彼此再一次同行的机会,而不是只能站在被拉开的距离里远远观望。他的一言一行,她的一颦一笑,在多长的时间之后,才有现在的靠近,证明她不是被排除在他生活的重心之外的。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顿时堵住了少年的喉。他看着青芜微微福身,颔首时又是多时来的疏远,但嘴角扬起的微笑,纵然有些陌生也仿佛带上了过去的影子,告诉他,她还是过去的她,那个喜欢跟在他身边的青芜。 然后她转身,就此消失在房外的夜色中,如同没有来过,和那份好像原封不动的书折一样。仿佛这间屋子里,一直都只有他一个人,投在墙上的影子也从未多出一个。 承渊拿起那份书折,那上面似乎还有她指尖的温度。 最后吹灭了烛火,少年皇子同样步入夜色之中,这条她方才走过的路,此时却只有月光清冷。 次日青芜如旧给今上送药,静默之间却已被今上察觉出异样。 “父皇为何这样看我?”青芜将药碗递给侍者,微笑着坐在榻边。 “有话要对朕说?”今上病容未退,却带着慈父笑意,虽仍有愁色,对着青芜却心情要稍稍好上一些。 “有一件事,但一直没想到怎么开口。”青芜道,始终低眉。 “说来朕听听,能办的就替你办了。”今上道。 青芜沉默少顷,抬眼,正视等待的帝王,沉声道:“父皇还放不下那口气吗?” 闻言,今上脸色骤变,笑容尽去,冷冷问道:“承渊找过你?” 青芜点头,纵然心底也如浮波起伏不定,脸色却依旧沉稳。 “他倒会想办法。”今上冷哼一声,对侍者道,“把承渊给朕传来。” “且慢。”青芜急忙制止,随即长跪地下,道,“事情是青芜自己答应的,父皇如果不肯答应,只当青芜没有开口,请父皇不要责怪哥哥。” 眼前的少女不再是过去会拉着他索要心仪之物的孩子,她的单纯和稚气在这些年里被现实逐渐浸透入成熟和隐忍。如果是过去,她会抬眼,用她认为对的方式问他,为什么不同意承渊的意见,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求情在先。 “离渊岛从来就是我大珲辖境,几时要沦落到这种田地!”今上怒意已起,却因为面对的是青芜,才有所忍让。 “儿臣一句话,说来大不敬,却是事实。”青芜垂首。 “什么话?”今上问道。 “今时不同往日,我们连曾经的帝都都已经丢了这么多年,一座离渊弃岛,和帝都比,相差甚远。”青芜说完,重重叩首,三声有力,抬头时额上已有隐约红印,但她却面不改色,肃容恳切。 事实被戳穿之后,一切就是如此无力。不得不承认早在南迁之时,大珲就已痛失半壁江山,苟延残喘至今,内忧外患,已是千疮百孔。 “你说得轻巧,可知这个决定下去,对如今的时局会有什么影响?”今上怒容转愁,无奈看着青芜,暗叹一声,吩咐侍者道,“传承渊。” 青芜情急,却听今上道:“承渊是找别人商量过的,两相权衡,他们选择了割弃离渊岛,但是朕不信如今的天下,却要看一座弃岛。” “父皇要赌这一次吗?”青芜低声,眼前帝王周围阴翳浓重,她却帮不了分毫。一直以为自己的命运不过是和青蘼一样,却没有想过,原来等待宿命来临的时间里,留下来,会有这样深刻的无力。这或许也是青蘼宁愿早早出嫁的原因,至少不用如此直白地了解自己在更多方面的无能为力。 “再让朕考虑考虑。”今上似极倦,阖眼正要休憩,却见承渊已经过来。 承渊入内便看见青芜长跪在地,一时怔住,稍后行礼道:“儿臣参见父皇。” 今上仍闭着眼,微微抬手,示意众人退下,道:“你来得快,是一早就在外头等着了吧。” 承渊不语,只默然立着,目光停留在青芜身上,内疚怜惜。 “不是从来都最疼青芜的吗?为何现在却一动不动?”今上如是自言自语,却问得严厉。 承渊当即跪在青芜身旁,一脸萧瑟,道:“是儿臣对不起青芜,请父皇……” “倘若朕真的走了,你当真能照顾好你这个妹妹吗?”今上仍躺在榻上,却已睁眼,朝天望着什么,目光痴痴。 “承渊必当竭尽全力护住青芜。”少年信誓旦旦,回头看着沉静无声的青芜,她始终低眉,安顺默然,仿佛事不关己。 “但你现在做到了吗?”内心失望,今上朝青芜伸出手,待爱女回应,父女双手相握,一国之君的眼底又浮动出慈父温柔,柔声道,“接下来要学的,就是保护自己。知道吗,青芜?” “父皇也要保重自己才是。”青芜上前略带哽咽道,“太医都说父皇只是操劳过度,哪里就那么严重了。” 淡然多时的少女此刻又流露出紧张之色,是父女连心教她抗拒分别的来临,想要抓住什么,不再松开。 “朕想起你如今已经及笄,但当时因为政务繁忙就没有来得及为你准备及笄礼,今天朕许你一个心愿,就当是过去的补偿,可好?”今上道,笑意慈爱。 “青芜求父皇给哥哥一如既往的信任,既然割弃离渊岛是众大臣的意见,父皇为什么不听呢?”青芜诚恳,看着已经面色缓和的帝王,他手心有她熟悉的温度,但容颜却已比过去苍老许多。 “长大了却还和小时候一样的倔。”今上喟叹,目光转向一旁静候的少年,伸手将承渊也招到身边。 这一双儿女俨然长大,青蘼过去的教导也已在这少女身上有了成效。他是该感谢为了政治做出牺牲的青蘼,不过显然正如众人同意割弃离渊岛的无奈,作为大珲的帝王,他也无力再给予青蘼任何的补偿,当真力不从心。 “这样也未尝不好,你们只要时刻记得骨肉血浓……”今上深深看着二人,绝望中仅存一点希冀,纵使将来当真国破城亡,他们也是这世上最亲近的。 “儿臣谨记。”榻边两人同时道。 “下去吧,有些事再让朕好好想想。”今上松开手。 二人起身,静静退下。 宫道之上并行的两人都静默无声,青芜思前想后还是率先开口,不过询问的内容多是关于承捷跟萧简的。承渊心知青芜已经有所成长,便在告知承捷的情况之后又简单透露了一些时局军情。青芜认真听着,本就愁云惨淡的眉眼里不由聚拢了更多的不安与担忧。 因为这次离渊岛的事,承渊对青芜抱愧,所以本还想再跟她说些什么,只是接下去青芜又问了他青蘼的近况。两人相对,青芜再没有一句对他表示关心的言辞,这不禁令承渊失落,却也无怪于青芜。他将青蘼跟郭培枫的情况也一一告诉了青芜,看她无声点头,也将内心的期待最终抹去了。 侍者的匆忙而至再一次打断了兄妹俩难得的独处,承渊就这样赶往了廷机阁商议正事,走得焦急,并没有看见青芜不舍又无奈的目送——她确实怪承渊屈从了现实迎娶月棠从而让庄妃的计谋得逞,但他们毕竟是血骨至亲,她又怎么会不理解他的苦衷? 然而眼见他如今离去,也已经不记得回头叮嘱自己万事保重,想来这其中的变化已是不得不接受的现实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章(上)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随州来报,印扬军队忽然进攻随州以及周边六城,寒翊守城,承捷率军追击,却不想印扬军队后方有伏,承捷被围,然而寒翊并未派兵营救。 寒翊让人送回的奏报中表示他已经派人前往救援,然而印扬军队有意擒拿承捷,他无从攻入;以及寒军如果发兵太多会导致随州军力不足,若被有心人得知,便可能趁虚而入,后果不堪设想。 承渊心知寒翊是刻意拥兵不发,然而军权旁落的他也对此无可奈何,除了恳请寒翊尽力营救承捷但务必守住随州之外也别无他法,然而这样一来,其实等同于顾城弃人,是他承渊亲手弑兄。 几日之后就传来承捷突围时失足坠崖的消息,本就在病中的今上如被重击,当场倒下,一众人更是手忙脚乱。庄妃插手最多,青芜被逼得只能看着——纵她深受今上宠爱,时局如此,要仰仗庄妃的地方甚多,只好退让。 因为被承捷坠崖的消息震惊又担心今上病情,青芜情绪过激也昏了过去,等她醒来时,身边只有司斛一人,她却立刻问道:“父皇那里怎么样了?” “陛下的情况和公主差不多,都是被……”欲言又止,司斛看着渐渐明白过来的青芜,坐到她身边,将神伤中的少女揽在怀里,轻声安抚道,“二殿下坠崖,但那山崖听说并不高,下面又是密林,说不定二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就此逃过一劫也未可知。” “哥哥呢?”青芜安安静静地靠在司斛身边,抱着日夜陪伴自己的侍女,内心早已生出依恋,不同于对承渊的感觉,只是不想缺少。 “当时看见公主晕倒,五殿下比谁都着急,听了太医的话他才放心。这会儿也许又有政事要忙。”司斛道。 “帮我拿衣服来。”青芜坐起身,“还有我的琴,我要去一个地方。” 司斛诧异,但看着青芜哀伤却依旧坚定的目光,也只好从命。灯影里少女挺直的脊背自有她的坚强,也许在不知不觉里,青芜已经不需要如过去那样被百般呵护,有些事,有些情绪,她已经可以自己处理了。 司斛多取了件斗篷给青芜披上。原本她要抱琴,但青芜坚持自己来。她只看着身形瘦削的少女抱着那架多时未弹过的七弦琴,慢慢地走出寝宫,走入夜色里。周围月光淡薄,笼在青芜瘦弱的身上,更显出她的憔悴。 一路跟着沉默的少女走在宫道上,最后,司斛才知道青芜是要去那座白玉台,而她们到时,已然有一道颀长的身影站在花树下,如同早先约定好的一样。 “哥哥?”青芜轻声诧异道,看着少年负手凄然的背影,清辉惨淡,这一声低唤更打破了周围的寂静。 承渊闻声回头,见树影下站着的少女清影,她怀抱古琴却仿佛那么吃力。阴影遮蔽,教他看不清此时青芜的目光,她裙角在晚风中微微扬起,她的青丝亦稍有纠缠。 “这么晚了,怎么还出来?”承渊走向青芜,视线里逐渐清晰的少女脸庞,还有些许苍白,他就停在该停的地方,隔着适当的距离,静默端详在青芜身上发生的变化。 “还太早,睡不着。”青芜抱琴转身踏上白玉阶,一步一步,看着台中的长案,那上面躺着剑———是承渊的,那把从小就跟着少年的长剑。 站在案边的少女一动不动,目光落在饮了月光的剑上。剑鞘崭新,丝毫不像已经使用多年的物件,比起自己怀里这张琴,当真留下了极少时间流逝的痕迹。 正出神,青芜不觉承渊已走到身边,待回神,她只见少年俯身拿起长剑,眉心凄恻,望剑不语。 她抬头看着少年侧脸,承渊的脸部棱角与他素来的脾气一样温和儒雅,此时被月光照着,虽然彼此靠近,却仿佛更加模糊。已经长开的脸,和记忆中的样子已然无法重叠,青芜暗自叹息,将琴置在案上,落座。 幼时她还未大学音律,只在今上身边看白玉台上青蘼拨弦抚琴。彼时青蘼紫衣长裙,面容沉静,而执剑起舞的少年依旧是这样的白衣,身形稚嫩,剑花绚丽,挑着风中落花,横在她身前。 那年时光静好,稚子嬉笑,无忧无虑。飞花流年里,只余下笑脸泛黄,记忆斑驳。 听见长剑出鞘,青芜纤指挑弦。时间如同错位,她代替了青蘼,续下这一曲绕梁音。琴音潺潺,却不似当年轻巧灵动,而被时光浸透了哀伤,婉约凄凉。 月下少年挥剑,和着琴声起伏,剑势连绵。长剑饮光,他横剑身前,剑身锃亮,映射出这一刻眼中悲愤,自责深深。 转身间,他看青芜垂首,瞬间目光划过,却清楚望到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少女眼中落下,溅落琴弦,顿时乱了曲音。 承渊想唤她,但琴声不止,他便舞剑不停。少时用以排遣时间的事,已因从政而弃置多时,今夜愤懑至极,他遂带剑来这白玉台,却不想青芜也抱琴而来。 琴音愈渐混乱,夹杂着青芜呜咽的哭声,教转起在空中的剑花越发迅速迷离。 待最后琴声收尾,承渊手中长剑亦忽地离手,铮然刺入那花树树干。 青芜眼角泪痕未干,抬首,却见承渊跪在地上,看不清他的面容。 “哥哥?”青芜提起裙裾快步走到承渊身边。 走近了,她方才发现承渊竟浑身发抖,似在极力忍耐什么。 “哥哥……”青芜又叫他,一手扶上承渊的背,极是担心。 “是我害死了二哥……是我……”承渊依旧跪着,恸哭道。 从来镇定温雅的少年此时情绪激动,青芜如今才发现,他的手上竟然被剑锋划出了好几道口子,正在渗血。 “传太医!”青芜回头急道。 “皮外伤,算不了什么。”承渊阻止道。 “别多想了,哥哥。”青芜拉住承渊受伤的手,指尖触碰到血的温度,刹那间又激起了她眼底的泪花。 “是我下令守城,如果当时我要求派兵救援……就不会这样……”承渊声音颤抖。 “我只知道时局艰难,谁都不易。如今二哥已经……萧简和郭培枫在外,父皇龙体抱恙,我们还能仰仗的就有你了,哥哥。”青芜目光切切,近在咫尺的少年此时将临崩溃,他的脆弱第一次这样完全地表现在她面前。 “青芜,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是我,你还会认我这个哥哥吗?”问题来得突然又没有逻辑,承渊只一心一意地盯着怔忡的少女,期待着答案。 青芜站起身,低头看着承渊,高低落差的视线里,她只痛恨时间这样残忍,生离死别被刻画得这样清晰,条条分明,不容忽视。 “血骨相连。”青芜缓慢而肯定地说着这样四个字,看着承渊站起身,站在自己面前。 她从来都是仰望这个始终关爱照顾自己的少年,他们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有同样的执着,有同样的珍惜,是不会被时间捣碎的。 “你已经不需要再依靠别人了,青芜。”承渊道。 青芜垂眼,目光落定处是斜织而下的月光,穿插在花树生长出的枝叶里,影影绰绰。 “如果这就是长大的代价,我宁愿一切停留在当初母妃还在的时候。”她转身,抱起案上的琴,最后再看了看月光下的白衣少年,只有这样,那些臆想才被划分在现实之外,他们两人非常清楚。两人互道:“早些休息。” 走下白玉阶,她不曾回头看一眼。视线中宫道绵延仿佛没有尽头,青芜一步步地走着,走入灯影幢幢之中,走出身后承渊默默凝睇的眼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章(下)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承捷尸骨被送回雨崇的同时,丰宁一线又有军报传来——方统在战斗中重伤不治,以身殉职。 雨崇皇都下令,令副将孙敬之替方统之位继续镇守丰宁一线。 皇命下达的次日,寒翊叛变的消息就也传回雨崇。一时间,皇城内层云阴翳,人人如履薄冰。 承捷灵堂内,青芜素衣跪着,连着三日,她都守在此处,白昼黑夜,不离半步。 过了戌时,少女依旧长跪,看着已经盖上的棺木,静默不语。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似乎知道是谁,却没有回头。 “司斛说,你今日又没有用晚膳。”承渊道。 “吃不下。”青芜痴痴地看着那只木匣,如这些天一样在记忆里寻找着有关承捷的只言片语,纵然不是最亲厚,但承捷对她的疼爱已足够让她这样回报——她也只能做这些。 一阵沉默,他看着青芜的背影,瘦弱却丝毫不软弱,直挺的脊梁教他仿佛读懂了什么。 “二哥是意识到寒翊有叛变之心才想要回来通知,却没想到还是没有来得及。”承渊道。 “原来以为你跟月棠成了亲就能将寒翊拽在手里,原来这世上真有为了一己私欲不顾念骨肉亲情之人。”青蘼看着燃烧的长烛漠然道。 “萧简就快回来了。”承渊平静地叙述着,却见青芜霍然站起转身,错愕地看着他。少女眼中的难以置信,她身后黑白相间的灵堂布置,还有她这一身素衣长裙,使她再不复当年的鲜亮灵动。 “萧简和孙敬之自作主张夜袭,虽然成功收回几城,但有违军令……萧简这次回来,是领罪的。”承渊愁色深重,看着青芜无奈摇头,他想解释,却终因她转身,语句没入咽喉,只字难提。 “可以将功抵过的吧。”触上棺木,青芜笑道,忽然又忍不住地想哭,然而泪到眼角,却被生生忍住,任眼前模糊一片,但指尖触摸那匣子的感受清晰深刻。 “这要看父皇的意思。”承渊叹息。 “先是二哥回来了,再是萧简……下一个……”如果回归的结果是这样,她宁可征人在外,永不回头。 “青芜……” “夜深了,你回去吧。” 承渊却是跪下,重重三叩首。 “扶苏承渊枉顾兄长性命是为不义,今于兄灵前起誓立约,吾妹青芜为证,承渊必为大珲鞠躬尽瘁,诛异伐外,至死而终。” 少年目光坚毅,灯光中霍然风姿在上,傲然睥睨。 青芜也就此跪下,道:“扶苏青芜今夜作证,并誓与吾兄同进同退,不能手刃异党外蛮,只尽心安内,以尽孝悌之情,此生不悔。” 而后二人起身,如有默契,青芜依旧留于灵堂之内,承渊提步离开。少年背影落寞,却不见身后青芜默然相顾,言辞万千,却片语不能。 此后送承捷入陵,青芜始终默默地守在一旁,直到诸事完毕,本就开始变得沉默的少女越发寡言少语。 萧简回到皇城当日,今上就下令命其自此留守雨崇,以助承渊。 昔日好友再见,却不再如过去那般轻松,两相对望之间,横亘了大珲江山赋予的职责,纵然说要去马场,暂将流年抛脑后,扬鞭时,却已不复当年。 黄昏薄光,承渊因为廷机阁的事务要回去,萧简同行,只是才转身,他就见不远处的霞光里站着一道凄然沉默的身影。 萧简翻身上马,驾到青芜身前时,他正要下马行礼,却听少女一声:“不用。” 清携在旁,但青芜已不是过去那个任性跋扈的刁蛮公主,纵然皇室与生俱来的高人一等仍在,但她的眉眼间已多了平和,纵使笑容,也有岁月洗礼后的成熟。 “我特意过来见你的,但看见哥哥在,所以没露面。”青芜牵着身边骏马,同萧简一起走着,“分开这么久,果真物是人非了。就算是还在身边的人,也变了……” 声音越发小了下去,青芜低眉间,看见的是自己与清携被投在地上的影子,一人一马,寂寥如此。 “听五殿下说了些,辛苦公主了。”萧简暗含叹息。 青芜苦笑,看着日薄西山,黄昏在眼,总觉得有些事已成定局,即使人力如何努力地试图去扭转,该来的始终都会来。 “比起你们在外,我这又算得上什么。衣食无忧,生活平静,是最受保护的了。”青芜道。 马场上除了他们再无旁人,青芜走了一段,忽然道:“你想姐姐吗?或者说……想过?” “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想起过去,不止是她一个人。”落寞的侧影,萧简回答模棱两可却不是假话,“但我会为她活着,拼尽最后一口气。” 所有人都说,为大珲而战,但归根究底,是因为大珲有他们的牵挂,不舍得就这样放弃。 “对了,寒翊的事,哥哥告诉你了吗?”青芜问道。 “寒翊揪出了郭少安插在他身边的细作,以朝廷不仁,滥杀重将为由,直接叛变,现在虔治那里已经失守,郭少也已经动手。”萧简道。 “我不信郭培枫手底下的人会这么容易被识破。”青芜别有深意,但看着萧简另有所思的眉目,她亦住口不再多说。 “因为寒翊只是得到了消息,他揪出的那个根本不是郭少派出的细作,一切都只是借口。他是看着丰宁战事告急,二殿下……料想我们一时难以两边顾及,才看准了这个时机起兵。”萧简话语深深,眉心蹙得更紧。 “郭培枫出兵,雨崇是不是等于少了防护?”青芜追问。 萧简不想青芜竟有此一问,少女眼中的急切,对事实了解的紧张,表明她已经完全脱离了过去的懵懂——她是从什么时候起,关注并且深谙一切的? “是。”萧简点头,“逐新有五成的兵力都已经北上,剩下的五成还要做好随时支援丰宁和防守的准备,雨崇本身,其实并没有自我保护的能力。” 青芜默然,面对萧简如此直白的讲述,她却已没有害怕了,如承捷之死,为国而战,就已然足够。 “这也只是最坏的打算,就目前来说,一切都有转机,公主不必太过担忧。”萧简勉强支起笑容。 “希望吧。”青芜轻声叹道。 “再下去就天黑了,我送公主回去。”萧简道。 “这个时辰,你也可以进宫的吗?” “萧简是受五殿下所托,亲自送公主回宫的。”眼里总还有庆幸,他看着暗惊的少女,却也不再多说什么。 青芜回头,清携依旧安静地站在她身边,当年的小马驹如今已经长得高大。她伸手,轻轻抚摸它,却再也找不到初见时的兴奋,反而如时光沉淀,触来温热,纵使物换星移,但总有些东西任时间冲刷,也不会改变——清携之约,一生不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章(上)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宫道之上,青芜正要与萧简分手,却见对面走来一队人影,待近了,方才看清,正是庄妃与月棠。 庄妃雍容依旧,由贴身小侍扶跟着,而她身旁的少妇一身粉色宫装,行步缓慢,两边都有侍者小心伺候,不敢有丝毫怠慢。 “五皇子妃,是快临盆了吧。”萧简似有所感。 “听说就这两天了。”青芜并不想过多提及有关月棠和承渊之间的事。 对面一行人过来,见是青芜,都顿时紧张起来,就连方才还笑吟吟同月棠说话的庄妃都敛了笑容,眉目立时沉了下来。 青芜素来看不惯庄妃,前有兰妃旧恨,今有月棠新愁。萧简暗叹,青芜能忍着不冲上去,已是成熟了不少。 青芜此时只看着月棠那隆起的肚子,脑海中又浮动起承渊曾给自己的承诺,一时五味陈杂,悲从中来。她又转过视线去看月棠的脸,细细想来,她和月棠之间隔着 一个承渊,彼此心结已深,素日极少谋面,这才相安无事到今日。 青芜轻叹一声,瞬间又恢复了旧日高傲的模样,偏过头对萧简道:“不是要见哥哥吗,这就去吧。” 狭路相逢,却无一人在此时发言,就这样堵在了宫道上。 青芜扫了一眼那各怀心事的庄妃一行人,深觉无趣,正要离开,却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脚,身子重心不稳,就要摔去地上。她虽然及时抓住了萧简,却依旧累及身边的侍者,顿时引起一片混乱。 待青芜回过神,只见月棠被推倒在地,面色惨白。 “传太医!快传太医!”庄妃大叫,同时命众人将月棠送回。 青芜默然看着眼前手忙脚乱的场景,一直到月棠由众侍者扶着离开,她依旧若有所思。 “七公主这一跤摔得真是时候。”庄妃盯着漠然的少女,眼中冷光凛然。 “世事难料,也许是宫道坑洼年久失修,庄妃娘娘不如仔细看看,再定本宫的罪也不迟。”青芜眉目肃冷,周围仿佛竖起冰甲冷盔,教她看来又比庄妃更多的锋利。 “宫里前段时间才翻修过,难道工匠们如此不仔细?”庄妃咄咄相逼。 “庄妃娘娘如果硬要找个人顶罪,直接告诉父皇就是,和本宫吵,难道不怕手背上再留道鞭子印吗?”青芜举起握在手中的马鞭,道,“虽然不是以前那根,但滋味还是一样的。” 想起当年被青芜一鞭抽在手背的痛处,庄妃心底恨极,但青芜如今的模样显然 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忍让,燃烧在少女眉心的怒火已昭然若揭,她当真是说得出做得到。 “如果月棠有事,本宫也不会善罢甘休,承渊怕也不会袖手旁观。”言毕,庄妃为捕捉到青芜眼里闪动的片刻动摇而得意,嘴角笑容带着挑衅,施施然离去。 当众戳中她的痛处,青芜大怒,但她只能死死握住手中的马鞭,愤恨看着庄妃离开的背影,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做不了。 “公主……”萧简想要说什么,上前,方才发现青芜眼里已经溢满泪水,而少女只是强忍着,最后抬眼望天,不让泪水流出。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现在也不用去找哥哥了。”青芜抿唇,低头迅速擦去眼角残泪,快步走开。 青芜去的不是别处,正是今上的寝宫。 才到外殿,青芜就听见庄妃的哭诉从内殿传来,凄楚委屈。 外殿的侍者见青芜过来,本想上前拦劝,却见少女手中拿着马鞭。青芜娇蛮的性子是整个皇宫都传遍的,是以如今侍者只得唯唯诺诺地行礼,噤若寒蝉。 “就庄妃一个过来了?”青芜问道。 “是……”侍者颤着声回答。 青芜将马鞭交给侍者,侍者却被吓了一跳,抬头看着冷傲的七公主,不敢出声。 是时今上身边的内侍正掀帘出来,见青芜就在眼前,匆匆行了礼,拦着道:“陛下正让奴才去寻七公主,如今陛下正在气头上,公主……” “我还怕了庄妃不成。”青芜冷笑,“打帘。” 内侍从命,跟着青芜入了内殿。 庄妃此时正坐在今上床边,梨花带雨,泪眼盈盈。 青芜径直跪去今上跟前,并不出声。 “你也知道自己错了吗?”今上的问话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 “让父皇病中还为青芜烦心,青芜知错。”青芜道。 “月棠如今成了早产,生死难说……” “性命攸关的事,庄妃娘娘怎么不陪着,反而到父皇面前告我的状?”青芜轻描淡写,却字字有力,看着手绢后错愕的庄妃,眉间锋锐。 “闯了祸还不知悔改……”今上气急败坏,一时难以接续,遂咳了起来。 庄妃立即大献殷勤,关切道:“陛下,当心龙体。” “儿臣会记得以后低头看路。”青芜冷声道,但见今上抱恙,她又软和了语气,道: “父皇保重龙体。” “青芜……”这一声说来语重心长,今上眉眼间的严苛顿时消散了许多,似想要表达什么。 又有侍者来报,说是承渊觐见。 “让他回去陪着月棠,有事容后再说。”今上道。 “庄妃娘娘一起回去吧,如果五嫂真有什么不测,你也好第一个来兴师问罪。”青芜看着无辞辩驳的庄妃,发间华钗都随着气极的身子颤起,她只在心底暗暗冷笑,依旧毫无表情。 承渊不顾皇命,毅然闯入内殿,见庄妃花容失色,青芜长跪在地,今上则一脸怒忧之色,便知情况有险。 “月棠的情况怎么样了?”今上问道。 “太医说那一跤促了早产,而且……是难产。”承渊道。 “月棠……”庄妃泣不成声,霍然起身离去。 内殿如今只剩下青芜父女三人,无人言语,一片沉寂。 “我想知道,庄妃向父皇提了什么要求。”青芜问道。 “朕也想知道,你今日得了口舌之快,日后如何?庄妃和朕说的虽然不完全是真情实况,但你当时就没想过后果吗?”今上又是一声轻咳。 “难道我就应该任由她故意设计,用可能是月棠和未出世的孩子的性命来陷害我?父皇,这些年我忍了,但我不能看着她用这样的手段来害人,那是哥哥的妻儿!” 青芜有些激动,却始终没看过承渊一眼,待言毕,她恢复如初冷漠,静跪不语。 “但所有人看见的就是你的过失……” “父皇是要我去道歉?”青芜反问,而后果决地道,“不可能。反正在这个皇宫里,我已经恶名昭著,也不在乎多添这一项罪名。” “你是在怨朕,怨这整个皇宫的人。青芜,现在是朕下旨,要你赔罪认错!”今上纵然病容,此时此刻却目光威严。 “真是我的错,不用父皇开口,我一定认。但和我无关的,就算是父皇下旨要斩我,我也不会认。”第一次同宠爱自己的生身之父如此对话,性格里的固执让她即使明白今上是为自己考虑,也拒绝接受这样的好意。 少女眼里没有丝毫畏惧,迎着今上威仪带怒的目光,不卑不亢。 “父皇息怒。”承渊跪在青芜身边,急切道,“青芜只是一时冲动……” “不是冲动。”青芜一口否决,不顾承渊惊愕担忧,她面色仍然平静,道,“父皇也不想我再留在宫里吧。” 方才还坚持坚毅的少女,刹那间眼光变得柔软凄凉,嘴角上的笑容艰涩,顿时像换了一个人。 青芜的一句话让原本冷落冰霜的气氛也随之缓和。 承渊看着身侧垂眉的少女,神色凄然,神容苦楚,那些飞扬的神采早已被放逐,一切不复当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章(下)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我也不想留下。”青芜苦笑,终于将目光落在身旁的少年身上,却缓和了语气与今上道,“父皇准我去出云庵带发修行吧,当是为大珲祈福,也省了麻烦。” 青芜叩首。 今上见青芜如此,只是挥手,让其退下。 青芜退出内殿,正离开,却被人从后拉住,迫使她转身相顾,视线里就是承渊带着怒意的质问目光。 “你们都先退下。”承渊道。 众侍者面面相觑,只好从命。 偌大的外殿,如今是他们彼此相对,一个想问,一个却不想答。 “你也是早就计划好的,要走,要离宫。”他诘问道,抓着她的手越发地紧。 “我留下已经没意义了,不过两看相厌罢了。”青芜撇过脸。 “你刚才说的话里分明是怒了,是气了,你敢说‘两看相厌’这四个字。”他还记得就在刚才,她对庄妃行为的不齿和愤恨,但现在却用这样四个字为自己刚才的行为做解释,她眼底的闪躲,根本是这样明显。 “那么你要我继续留下来重复这些年我根本不想做的事?我也试着和姐姐一样忍,但我毕竟不是姐姐,我忍不了,受不住,所以当庄妃试图陷害我的时候我会和她争,甚至不计后果。我有我的底线,庄妃她触到了,所以我不会再忍气吞声。”她的决绝却渗透了无可奈何,这一瞬间的狠,一眨眼,又成了事实所迫的不得已,“但我注定是输,所以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哥哥,不要用这种难以置信的眼光来看我,你也变了。” 过去的他,对她只有温柔和疼惜,即使是拥抱都轻柔温馨,但是现在,他已经会紧紧抓住她的手腕,用带着怒气的眼光这样直接地质问她。 “一点挽回的余地都没有?”他问。 “不管我在哪里,你们都会护我周全,所以哪里都一样。”她用之后的沉默告诉他,这一次她的坚决,必然离去,却不是了断牵挂,只是她的坚强还不够支持她来面对一切而已。 “那我该谢谢庄妃?”充满讽刺的言辞从承渊口中道出。他眯起眼,原本抓着青芜的手慢慢松开,看着眼前目光凉寞的少女。 “哥哥……”青芜喃喃,心底浮现出莫名的害怕,只因为此时出现在承渊脸上的笑容这样陌生。 “确实变了。”承渊的眼神瞬间改变,变成了过去温柔的样子,“我是一时情急,吓坏你了。” 青芜点头,道:“替我向父皇道别吧,明日一早我就过去。” “我送你回去……” “过去陪月棠吧。” 她的一句话,将他快速拉回现实,这样相处的时间里,他已经忘记自己的妻子正面临可能到来的死亡——他从来不是合格的丈夫。 承渊和青芜一起走出外殿,然而他身边沉默的少女率先走向了岔道的另一端,静默沉着,不曾回头,将他和那些记忆一起留在了身后,任时光苍老,一去不返。 翌日,七公主扶苏青芜即到出云庵带发修行,为大珲祈福,身边只带贴身宫女一名,一切从简。 因为是皇家承建,是以出云庵内除了清修的道姑,别无他人。 青芜的到来实属突然,但一切安排都还算周全。负责接待的尘安师太将青芜引到特意为其打扫出来的居舍,将明日要举行的典礼一一同青芜说了便告辞离开。 安置好了行囊,青芜带着司斛在庵内清净处慢走,一眼的碧绿青翠,小道清幽蜿蜒,阳光都比在皇宫里看见的柔和许多。 青芜置身翠绿间,伸手拖住一枚垂下的青叶,指尖都仿佛有了凉意,宁心静气。 “我早该出宫的。”纵使依旧有过往牵绊,但从她需要回头才能看见那道护了自己十多年的宫门起,有些事就必须被淡化。 如同皇宫里那些浓墨重彩,都在庵堂的清修时间里被稀释,一日复一日,清濯内心,当宫墙内再有消息传来时,已默默流过了五年光景,而这出云庵里清净依旧。 是日青芜正在诵经——古佛经卷已是五年来青衣女子生活的重点。她的房内放了各种自己手抄的经卷,焚香清雅。 司斛在外面叩门,声音急促,道:“公主,出事了。” 青芜起身开门,见侍女一脸急色,是五年来从未有过的,她便问道:“怎么了?” “宫里传话,要公主立即回宫,说是事关青蘼公主。” “备车!”原本面色平和淡然的女子立即命道,当即就随传话的侍者赶回那朱门红墙。 应是在出云庵待得久了,每日与经书花草为伴,再入宫,看着总不停经过的宫中侍者,有些是熟面孔,有些从未见过,青芜只觉不太习惯。 到了今上寝宫,只隔了一道帘子,一路过来都沉默安静的女子却迟迟没有走入,哪怕是侍者已经将帘挑起。 “公主……”今上身边的贴身内侍催促道,“陛下正等着公主呢。” 青芜依旧有所迟疑,见着内侍催促,她这才勉强提步走入。 内殿陈设皆如当初,时光仿佛在这里被凝固,安静沉重。 “是青芜来了吗?”苍老虚弱的声音传来。 青芜只觉心头如被重击,立时顿了脚步,而身边的内侍则回道:回陛下,是七公主。” 内侍快步上前,青芜抬眼,已经看见正在勉力支起身子的那个人,病容惨淡,神情憔悴。 “青芜……”今上连睁开眼都显得异常吃力,却仍极力伸出手,想要触碰到什么。 “父皇……”青芜到床边,握住今上枯瘦的手,一瞬间泪如泉涌,五载分别,骨肉再没见过一面。 “你总算是回来了。”苍白的脸上浮起笑容,微弱费力。 眼前是今上没有血色的脸,凹陷的面颊和眼,五年的时间将他们父女二人变得这样陌生——她从来不知道今上的病已经这么严重。 青芜的泪就落在今上如柴的手上,滚烫哀伤,但病中的帝王却将视线从爱女身上暂时移开,道:“萧简,你来把事情讲给青芜听。” 青芜此时方才注意到一直静默站在龙床边的男子。如果五年里,她对所有的人和事都已经变得陌生,却只有他——萧简——熟稔依旧。 眉目间更多了风霜的男子,内敛深沉,一直到今上下令,他方才走入青芜视线,垂眼无声,表面平静。 青芜看着这一切,五年来的淡然和自持在萧简的沉默中被逐渐抹去,她记得自己回来的目的,是为了青蘼,那正是她与萧简同样记挂的女子。 “郭少战中受伤,郭家军被寒翊击败,寒军南下,逐新大乱,青蘼公主不知所踪。” 简短精炼的一句话,从头至尾,叙述的男子都眉目未动,仿佛说话的根本不是他。 “不知所踪?”青芜盯着沉默的萧简,蓦地笑了出来,苦涩凄然,再转头落了目光在今上身上,道,“青芜知道了。” “青芜……这次回来就留下吧。”今上道,目光里有太多的期盼,也有太多的愧疚。 “我还是回出云庵去,为大家祈福。”青芜抽回被今上握住的手,站起身,道,“父皇多保重。” 总有些事已无法挽回,青芜此时的回绝教他明白生长在眼前这个素衣女子内心的坚持,以及这一生都拔不掉的对他、对整座皇宫的怨。 今上摇头,只道:“让萧简送你出去。” 青芜福身告退,与萧简一并出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章(上)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进宫一趟,和今上交谈的时间甚至没有她来回路上花费的多,青芜却沉眉静目,一丝言语都未曾说出口,只是不想会遇见承渊跟月棠,以及他们的孩子,泽楷。 那个当年因为庄妃设计而险些胎死腹中的孩子如今业已长大,跟在承渊身边也还算乖巧,只是初见青芜觉得陌生便直接躲去了月棠身后。 这次相遇实属意外,青蘼眼见这一家三口到来必然是向今上请安的。青芜与他们寒暄之后就此分别,由萧简送着上了回出云庵的马车。 车厢微微颠簸,青芜失神,一时没有坐稳,身子一歪,好在司斛及时扶住,道:“公主到底还是放不下宫里,为什么不顺了陛下的意思?” 青芜靠在司斛身边,幽幽道:“我留下没有任何的意义,反而令自己伤心难过,不如走了的好。这些年青灯古佛我反倒舒坦了不少,而那座皇宫里如果还有什么能让我觉得安慰的,就是它了。” 那是当年青芜及笄时,萧简趁夜探入皇宫送她的及笄礼,一只样式十分普通的桃木钗。今上甚至是承渊都忘了十五岁生辰对她的重要,却是萧简记住了。她也并不因此埋怨,只是分外感谢萧简的有心。而这五年间,萧简也经常来出云庵探望她,两人之间的情谊可谓日渐深厚。 主仆二人此时无声,前行的马车忽然停下,司斛挑开帘子,见是一队侍卫拦在车前。 “陛下有命,请七公主立刻回宫,若公主不从,小的只有以下犯上。”领队道。 青芜却静静地坐在车中,见司斛为难地看着自己,她道:“回宫。” 马车掉转了方向,并且由禁军护送,虽然不甚张扬,却已教人明白车中所坐之人的身份。 入了宫,负责接引的侍者却直接带青芜回了寝宫,有关皇命只字未提。 青芜不问一字,一旦回来,就坐在小园的石阶上,抱膝沉默,像是发呆,却又仿佛在想什么。 一直到日薄西山,夕阳昏黄,一动未动的女子才回过神,却见身边不知何时居然坐着萧简,同她一样没有说话。 “什么时候来的?”已习惯了萧简这样突如其来,青芜只淡淡地问了一句。 “才坐下。”想起他们不止一次这样并肩坐着,有时是看夕阳,有时是望夜月,或者就是坐在树荫下看风吹出云庵里的花草枝叶,安静祥和,时光静好。 “发生什么事了?”青芜回头,才见萧简眉峰紧蹙,露出从未有过的忧虑。 “顾成风攻破了孙将军的防守,丰宁失守。现在顾军南下,情况危急。”萧简本就交握的手扣得更紧,有一种隐忍,在时局所逼之下逐渐被突破。 “但是父皇不让你带军前去支援,哥哥也没给你准信。”早就料到一般,青芜对此并没有太多惊慌,转头看着渐渐落下宫墙的红日。夜将近,是谁都改变不了的。 “丰宁一失,剩下的几城如果再不增援,就会被顾军逐个击破,最后直逼雨崇。”越到后来,萧简的声音越是无奈。 “如果你去,是不是一定守得住?”青芜问道。 萧简霍然抬头,只见望着落日的女子纵然依旧无波无澜,素衣映在夕阳中更显得颓然,但那双眼里却有某种情绪暗暗波动,是恨。 “不要这样看着我,我还是青芜,一直都没变过。”即使她收敛了年幼时的刁蛮跋扈,不再那么轻易地就喜形于色,即使她明白了很多,即使她曾经对承渊说过自己变了,但她依旧是青芜,大珲的七公主,会爱会怨,会恨所有可能带来痛苦的人和事。 “你要去找五殿下?”萧简意外于自己忽然的这个想法,心底莫名就觉得青芜会这样做。 “当年我帮他游说父皇同意离渊岛的事,他还欠我一个人情。这次当他还我的。”青芜站起身,低头看着怔忡的挚友,微笑道,“你是军人,你和他不一样。” 背向光线的女子神情陷在阴影中,眼里却有对他的理解。有些东西就是这样微妙,以为最了解的人却在现实里变得陌生,而那些原本不够熟悉的人却在不知不觉中变得熟稔,不用言语,却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才从外面回来,又一天没休息,你回去吧,不然天一亮,你怎么带兵出征?”青芜伸出手,素手微白,隐隐泛青。 “你怎么了?”萧简站起。 “大概还没习惯这宫里的味道,你知道出云庵可不是这样的。”青芜苦笑,也唯有对着萧简,她尚能苦中作乐,有一时半刻的轻松。 “我看你是坐久了受了地凉,我让司斛去请太医。”说着,萧简就要转身。 青芜忙拉住他,道:“身子抱恙不更好,当初他们设计我,这次换我回礼了。” “青芜……” “对不起哥哥,总比什么都不做、坐以待毙对不起大珲的好。”暗影里牵起的笑容艰涩,青芜轻推着萧简离开,叮嘱道,“好好休息,你留在雨崇的时间不多了。顺便替我把司斛叫来。” 轻声的规劝里有离别的哀愁,但自有她对萧简的支持,一如五年来萧简对她的照顾,尽管微薄,却暖人心肺。 见萧简离开,青芜转身面对夕阳,日光渐暗,这满眼的锦绣奇花最终是要落入夜里。 “姐姐,他没有找到你,该是有多绝望。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完成他身为军人的夙愿。接下去的事,就谁都不知道了。”斜阳中喃喃自语的女子,慢慢收回目光,一并收起那些忧思愁想,待司斛过来,她将事情都一一吩咐了。 青芜并未食言,要萧简带兵出征的圣旨连夜就从皇宫下达,天一亮,就出发。 而在此之后,青芜跟承渊就时常在西园约见,那里正是当初她答应了承渊离渊岛一事的地方。 是夜依旧是承渊约见青芜,待她到了偏殿,只有青灯一盏,四周皆寂。 青芜阖上门,看着桌上放着的两封文书,不再上前,也不再多看承渊一眼。 承渊此刻就站在窗下,窗户微微隙开,隐约的光线透进来,照着他颀长的身影,拉在地上朦胧的影子,模糊得几乎看不见。 “你一面看,我一面与你说。”负手而立,承渊这才慢慢转过身,看着迟疑的女子,怅然叹息,“一封是今日午后送来的,寒翊和印扬的联军发动攻势,就快逼到肆州了。” 青芜闻言,立即打开文书,同时听承渊继续道。 “还有一份,是一个时辰前才送回来的,萧简说顾成风的军队来势汹汹,不一定抵挡得住。”承渊摇头,“这两份文书,我都没有交给父皇。” “你要怎么办?”青芜看着灯影中忧忡沉重的男子,这一瞬丝毫都猜不中他在想什么。 “父皇不会再答应派兵增援,他宁愿最后守城。”承渊道,“就好像他固执地要萧简留在雨崇,一是帮我,二也是为了最后做准备。” 青芜放下文书,道:“我还是不明白,你想做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章(下)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承渊走近桌边的女子,低头看她。她却下意识地转过目光,并且后退拉开彼此的距离,有意要避开一般。 他的叹息几不可闻,眼里是青芜低垂的眉眼,安静得显得冷漠。 “父皇一直都最疼你,你去劝父皇离开。就算最后他们打到雨崇来,我也希望你和父皇平安。”承渊道。 青芜抬头,触上承渊的目光,他眼里是对她一如既往的疼惜。见青芜要走,承渊上前将她拉住。 青芜试图甩开他的手,却无奈承渊越抓越紧,最后她被逼得不得不与之相对,而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在心底积蓄已久的愤恨。 “你们真当我是呼之即来挥之则去的玩具吗!”她盯着蹙眉的男子,瞪大了双眼,质问道,“要我走就走,要我留就留。就算顾成风或者寒翊打来了又怎么样?只要是在雨崇,出云庵和皇宫有什么两样!你们要我留下,保护我,啊?那现在你又要我走,要我去哪里?除了这个皇宫我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郭培枫都保护不了姐姐!难道要死,我们都不能死在一起吗!” “这是为你好……” “为什么不说你自私!你以为到时候你以死殉国就一了百了?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呢。你为什么不相信萧简可以反败为胜?为什么不相信还有转机?” “不要天真了,青芜,已经是定局的事,改不了。”他早就明白的事实,但当真的说出口,却这样艰难。 面对青芜,他已经连自欺欺人的力气都没有,她的目光尖锐,洞穿他心底最脆弱的角落。 “父皇原本的意思,是让萧简留下,逼不得已的时候将你和月棠她们一起送出宫。但你执意要让萧简出征,我应了你,你也答应我这次好不好?就算所有人都不在了,你也要活下去,母妃的命,父皇的命,姐姐的命,还有我的命。”他紧紧按住住她的肩膀,掌心感觉到她肩头瘦削的骨,一并还有她身体微微的颤抖,但她的眼光依旧没有半分软弱。 对峙的时间里,灯火跳动,窗外的风吹来,吹开了窗,吹灭了灯,吹暗了彼此的视线,除了依旧接洽的目光,他们只能看见暗影里对方模糊的轮廓。 青芜又一次试着摆脱承渊的钳制,却被拉进承渊的怀里,那里滚烫灼热,瞬间就刺激得她落下泪来。她泣不成声,泪水沾湿了他的胸口。 “青芜,不哭……”他抱住怀里纤弱的身体,听着她强忍却依旧止不住的哭声,感受着胸口她的起伏,顿时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属于两人的亲近。 “当初离宫的时候,我告诉自己不要再为这个皇宫流一滴眼泪,但是我从小的牵挂就在这里,哪怕一次次失望……我一直都没有忘记,我的家在这里,所有对我重要的回忆都在这里……”她无力地靠在承渊身边,原本捶打他胸口的手已经被握住。她的手背可以感觉到承渊掌心的温暖,这温度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深沉浓烈。 “有些东西不是你要去承受的,我们都有各自的使命。姐姐,我,你……你明白吗?”他搂着她的肩,用此时认为最能够给她信心的姿势告诉她,“你就是我们想要守护的人,青芜,你一直都明白的,所以一定要保护自己。你知道吗?这些年你都没去看过清携,它也已经和过去不一样了,为了最后的离开,它也已经做好准备了。” 见青芜不说话,承渊继续道:“你说我自私,那就再听我说一句,将来替我照顾楷儿。” 满是讽刺的一记笑声从青芜处传来,她推开靠近的男子,暗影里忽然凝滞下来的空气冻结了刚才所有的情绪爆发,有些东西真的只要一句话,就足以破灭被构筑起的虚幻。 “你成功了,哥哥。”她没有想再多说半个字的意愿,那句话正中她的要害,彻底让她没有还击的力气。 他看着她转身离开,同当初任她在视线中消失一样,只剩下微薄的月色,浅白朦胧,仿佛她从不曾出现过,刚才的一切都是假象。 破晓时分,青芜正是浅眠,却有人忽然闯入寝宫,说是今上传令青芜立刻见驾。 青芜匆忙赶至今上寝宫,却见庄妃跪在龙床边痛哭不止。 青芜到床边,还未开口,就听见有人掀帘进来,回头时,却见侍者手中的木案上呈着一条白绫。 “父皇……”青芜大惊,看着白绫不知所措。 “陛下!”庄妃恍然大悟,扑在今上病弱的身子上,哭诉道,“臣妾服侍陛下多年,自认尽心尽力,也对得起大珲。方才陛下还说那些话宽慰臣妾,为何如今却是一道白绫……” 青芜不明所以,只看着庄妃花容失色想要站起,却被两名侍从按住。 “陛下……”庄妃一面求救一面挣扎,“陛下……不能这样对臣妾……” 侍者将白绫呈送到青芜面前。 “庄妃在后宫造谣是非,有辱皇室威严,此罪一。设计月棠早产,险害其性命,并嫁祸青芜,此罪二。双罪并罚,赐死。”纵使病重声音颤抖,但皇命下达,九五之尊威仪仍在,字字肯定,不容置疑。 青芜眼里是庄妃惊愕的神情,思绪却一片空白。待白绫又一次递到眼前时,她才回过神来,听见那句“由七公主青芜执行”。 “臣妾终于没有利用价值,所以陛下可以放心大胆地为青芜公主出气报仇了?” 庄妃此时已冷静下来,注视着眼前的这对父女,忽地笑了出来,“我知道了,青芜,今日我死了,你这公主也做不久了……” “父皇……”青芜不知再说什么,见今上默然点头,她只深深吸气,道,“送庄妃上路。” 青芜本不想看,但庄妃的笑声猖狂肆意,灌入耳膜。后妃一点点濒临死亡的样子,那么强烈并强硬地展现在她眼前。 她从小怨恨的来源,从兰妃过去的郁郁寡欢到抑郁而终,从庄妃对她一次次的讽刺到设计逼她不得不离宫,眼前这个正在失去生机的女子占据了她二十一年生命近乎全部的恨。但这样的时候,她却忽然没有一丝感觉。当庄妃用同样憎恶的眼光盯着她时,她却清冷淡漠,眉目间没有任何表情。 然而在庄妃怨毒目光的注视下,过去的景象却忽然快速掠过,有她和庄妃的针锋相对,也有每一次承渊对她的安慰,甚至还有兰妃在世时的情境,痛苦的,快乐的,苍白了,泛黄了,一幕幕彼此重叠,最后却全部化成齑粉,消散不见。 “母妃……”青芜霍然起身冲了出去,而她的衣袂也带走了庄妃最后的一丝气息。 在今上的寝宫之外,承渊望着青芜奔跑的背影心中几多疼惜愧疚却始终没有说出口。而他身边的郭培枫却道:“最后的恨也清算了,她可以安心离开雨崇了。” 承渊回头看着当初拼死回到雨崇的郭培枫,目光冰冷道:“庄妃与你总有血亲,你的这个提议也委实绝情。” 郭培枫苦笑道:“这是青蘼的心愿。我至今没能找到她,至少也要帮她完成一直以来的心愿。” 承渊心有触动,郑重道:“将来还有请你帮助的地方。” 青芜回到寝宫就抱着那盆兰花钻进了柜子里一直都不肯出来。 入夜之后,司斛红着眼告诉她,今上驾崩了。 这个消息对青芜而言犹如晴天霹雳,尽管在处死庄妃时,她就已经感觉到今上油尽灯枯的迹象,但那时她完全沉浸在庄妃的死里,从而暂时忘记了今上已经病入膏肓。现在司斛将这个消息传来,她才恍然惊觉身边的亲人竟就这样又离开了一个。 内心的无助与惊慌顿时充斥了她此刻所有的思绪,她抓着司斛问道:“哥哥在哪里?” 见司斛没有回应,青芜就要冲出去却又被司斛拦住,司斛说承渊正在廷机阁商议政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请小天使们进来看一下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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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雨崇城破已有三月,原本由皇都迁离的那一队人马如今却只剩下青芜与泽楷二人。 现今时局动荡,百姓为避战祸大规模动迁,雨崇以及周边城池百姓流动频繁且人数巨大,虽有护队随行,但毕竟难以抵挡突如其来的流民暴动,青芜与泽楷正是在一次突发的混乱中与护卫队失散,并且一路随流民到了成台城外。 成台乃如今顾军本营所在,虽然顾成风时下正在雨崇,但作为顾军后防重要部属之地,城中守卫并未对大批前来的百姓开门放行。 流民不散,聚集于成台城外,一时间哀鸿悲鸣,状况惨淡。 人群中,泽楷静默地跟在青芜身边,看着衣衫破损、发丝散乱的女子,目光里依旧有着如初的信任和依赖。 青芜将泽楷护在身边,两人躲在一处树荫稍大的角落里,沉默如同初入流民群的样子,默然看着周围饥肠辘辘的流民。 “七姑姑。”泽楷看着已经消瘦不少的青芜,目光中满是恳求却还是难以启齿。 青芜回头,将泽楷搂在怀里,孩子和她一样在经历了三个月的流亡之后憔悴了 许多,如今泽楷的眼光都不如当初清澈灵动,满是倦意和害怕。 人群里忽然传来响动,二人循声望去,却见是两名衣衫褴褛的年青男子正在争抢什么,而后又有几名男子加入,但众人对此却熟视无睹。 青芜将泽楷的眼睛遮住,纵然一路而来,这样为了哪怕只是树根而发生的争执已经司空见惯,她却还是不希望泽楷过多地接触这样的残忍。 泽楷却按下青芜的手,坚定地告诉她:“楷儿不怕的。” 视线里有青芜意外却赞许的笑容,他乖顺地靠在女子怀里,叫她“七姑姑”。 渐渐驶来的马车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连正在奋力抢食的男子也停下手就此望去。 人群的集体流动已经让青芜和楷儿产生莫名的担心,是以他们依旧相偎在那一处角落里,不敢有一丝放松——即使全神贯注如当初随行的护卫,也不能保证在流民中他们的安全。 隐约传来一名年轻男子的声音,但因为隔得太远,青芜听不清楚对方说了些什么,只是在此之后,饥民们便立刻随之而去,原本只是浮动着人声低沉的树林顿时响起凌乱的脚步声与半信半疑的欢呼。 “七姑姑,我们过去看看吧。”泽楷道。 未免引人注意,青芜只好跟着人群过去,只是当她才站起身,眼前就天旋地转,最后她便失去了知觉。 青芜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陌生的茅舍内。泽楷见她醒来立刻高兴地扑到她怀里将她抱住。 “姑娘醒了?”如这茅舍一样陌生的男子声音蓦地响起,沉敛温和。 青芜见一名穿着僧袍的男子正站在床边,眉目祥和温润,唇角笑意浅浅,原本拨动念珠的手此时已经停了下来。 见青芜略有失神,年轻僧侣解释道:“姑娘连日奔波,太过操劳,加上饮食无律所以才会晕倒,如今好好休息便可恢复。” “多谢师傅。”青芜致谢,此时也发现泽楷已经梳洗过,看起来精神了许多,这也令她放心不少。 “此处僻静,姑娘可以安心在此休养,贫僧会每日过来送食探望。”僧侣道。 “有劳师傅。”见那人就要离开,青芜追问道,“敢问师傅法号……” 身影微顿,正遮去了门口那一片月光,男僧并未回头,只淡淡道:“渐离。” 正似他的背影,清淡优容。那一身僧袍古朴,仿佛不沾染任何烟火,从容淡然,渐渐离去。 朝露未晞之时,茅舍外的通幽小径之上走来一道雅润身影,手提食盒,步态轻缓。 是时青芜正独坐茅屋外,虽然昨夜梳洗之后已少了漂泊风尘,但旧衣在身,神情里仍然愁绪不减。 青芜不知渐离这么早就过来,转身时见他已在身后,幽静晨光之中,僧衣沉静,那一双眼眸却仿佛含义深深,不若唇角笑意温煦。 “渐离师父来得早。”青芜退后一些,这便引他入内。 渐离只是淡淡一笑,跟着青芜入内时见泽楷已起身,只是如今孩子稚嫩的脸上有对他明显的敌意,这神情倒像是青芜醒时第一眼见到他的样子——她心有防备,哪怕是此刻,也因为这份戒备之心而与自己保持了距离,并且将泽楷护在了身后。 渐离不以为意,只是微微笑着,将食盒放在桌上道:“昨夜走得匆忙,还未请问姑娘芳名,以便称呼。” “青芜。”青芜回道。 渐离将食盒内的东西一一摆去桌上,却忽然听见泽楷与青芜道:“我不饿,七姑姑,我不要留在这里。” 这是从雨崇逃出来之后,泽楷对她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孩子坚持的神情让青芜有些无措,她也不知道泽楷为什么忽然会有这样的反应。 不等青芜做出回应,渐离就上前将泽楷抱起,一面快步出门,一面与青芜道:“青芜姑娘只当放心。” 青芜只见那一袭僧袍此间飘然而去,她紧跟其后,这才发现泽楷虽然在渐离肩上拼命捶打,却越来越无力,想来是病了。 茅屋本在半山处,一路沿着山径而下,虽然曲折不平,但有渐离带路,三人很快就到了山下地势平坦处,而那里早有马车等候。 青芜已顾不上多想其他,跟着渐离直接上了马车。城外道路颠簸,青芜紧紧护住泽楷,任孩子无力地抓着自己,她只默默地祈祷泽楷能够平安,丝毫未顾及身边沉默的渐离,也不知何时进的城。 当大夫确诊泽楷只是长途奔劳加上年幼所以体力不支和水土不服,一切并无大碍之后青芜才放了心。 “有劳大夫了。”渐离道。 “未免情况有变,二位还是将孩子留下,服了药再离开吧。”大夫将药方写下,道,“我这就命人去煎药。” “我去吧。”青芜道。 “青芜姑娘想来一夜未憩,如果姑娘放心,就由贫僧代劳吧。”渐离自大夫手中接过药方。 大夫的手微顿,看着渐离的眼光带了些诧异,却还是立即将渐离引了出去。 一直到熬了药让泽楷服下,青芜都寸步不离地守着还在病中的孩子,她自己一直未食未饮,却对此浑然不觉。 泽楷在昏迷中还在叫着承渊跟月棠,甚至眼角都溢出了眼泪。青芜小心地为他擦去,却不想泽楷无意抓住了她的手,口口声声地喊着“母妃”。 已经三月有余,原本锦衣玉食的天潢贵胄跟着她四处漂泊,三餐难继,她苦,泽楷更苦,他到底还只是个孩子。那些夜里,当沉湎在旧梦里的孩子叫起过去那些人,同样勾动起她的回忆。但当她那日在树林中回应了泽楷的握手后,往年尘埃,就只能尘封。 青芜伏在泽楷身旁,在他耳边低声道:“楷儿,你父殿和母妃都留在雨崇了……出不来了……” 现实的残酷教会她要坚强,一如当初她离宫独居——活着,不是妥协,是要走出足以还击仇人的下一步。 是时渐离挑了帘子进来,身后跟着医馆的学童,是过来送饭的。 “楷儿醒了吗?”渐离全然无视了进来服侍的学童,只对青芜问道。 青芜收起方才的情绪,只是摇头。 学童布好了饭菜就退了出去,渐离侧身让出桌边椅子,道:“青芜姑娘过来吃点东西歇息片刻吧。” 青芜又将视线落回泽楷脸上,却也轻轻将手从熟睡的孩子手中抽回,对渐离道:“要渐离师傅费心了。” 渐离见青芜如此说却未动身,原先唇角淡淡的笑意因此一滞,也不做强求。待他稍稍走近床边,依旧柔声问着:“青芜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青芜伸手拢了拢泽楷耳边睡乱了的碎发,又轻轻抚了抚孩子的眉眼,暗自吐了口气,方才回道:“旧家因战乱尽毁,我才带着楷儿逃出来的。” 渐离微笑,低头看着女子的侧影,她像是一直担心着什么,双眼一刻不停地看着泽楷,方才抚过孩子的手,此刻又握住了泽楷露在被子外的手,像在传达什么。 “饭菜就在桌上,姑娘还有什么事直接吩咐方才的小童就是。寺中还有事,贫僧先回去了。”渐离说完轻弹僧袍,一股淡淡的檀香香味飘来,却是随着那离开的身影一同消散开去。 被挑开的帘子再不动,青芜此时才放了心,轻声对还未醒来的泽楷道:“幸好方才你没再多说梦话……” 泽楷一觉就睡到了将近日落,起身时,他见青芜已在床边睡着便不说话,睁着眼观察睡眠中安静的青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5章(下)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青芜原本枕着脸的手不由自主地揪住了被角,但泽楷分明感觉到这种轻微动作下的情绪——就好像刚才他明明已经醒了,青芜在他耳边说的话他都听见了,他想去安慰那时青芜的伤痛,但因为渐离进来了,他宁可继续装睡,也不想面对那个忽然闯入生命的僧人。 也好比此时这样的沉默里,方才已经离去的渐离又回来,和离开时一样,沉着淡然,与还躺在青芜身边的泽楷对视。 “楷儿小施主觉得如何?”渐离问道。 这一句弄醒了浅眠的青芜,见泽楷已经没事,她不由欣喜道:“楷儿,你没事了?” 泽楷点头,叫了声“七姑姑”。 “我请人备了些饭菜,两位吃过了再回去吧。否则寺中斋菜太过清淡,也不适合进补。”渐离言毕,身后就有小童将东西送上,而他则悄然走开。 青芜将泽楷扶起,道:“一天没吃东西,一定饿了吧。” “饿了,也不吃他的东西。”泽楷分明咬重了那个“他”字,说话时目光从垂下的帘子上一扫而过,道,“七姑姑,我们走吧。” 这样莫名又简单的表达,泽楷眼里的厌恶让青芜清楚地看见过去的那个自己,幼年的她,比泽楷更加飞扬跋扈,喜恶分明。 但那毕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每个人的棱角都会被时间磨平,亲身经历过的她无法现在就用言语让泽楷明白这样的道理。所以她只劝说道:“在不能确定是不是可以独立生存下去的时候,能够选择的最好方法就是依附别人。” “但是我不喜欢那个人。”泽楷抬头,清澈的眼光因为那样坚定的语气显得有些锋利。 青芜将泽楷抱住,温柔道,“很多东西是可以转变的,并且现在愿意帮助我们的只有他。楷儿,我答应过你父母要照顾你,所以即使你有千百个不愿意,我也要你妥协,就算是将来你为此觉得屈辱,至少你活下来,就有机会改变命运。” 青芜眼底的郑重,甚至带着恳求,教尚幼稚的孩子逐渐明白这一番话的意味——青芜对他的希冀,远远超过他对自身的期望。 “嗯。”泽楷点头,同样诚恳,回应着青芜渐渐绽开笑意的目光,他亦笑了出来,干净纯粹。 “于是接下来你要做什么?”青芜问道。 泽楷果断地下床,拉着青芜道:“我们一起吃。” 青芜忍俊不禁,看着泽楷速速收拾着衣装,她起身说去打水。 马车早在外头等着,车夫看渐离带着青芜和泽楷从医馆出来了,立刻跳下车相迎。 青芜此时抬头,见日薄西山,斜阳已落去楼宇之后却光线绚丽,她一时竟看得有些入神。 泽楷叫了青芜一声,她才回神,对满是困惑的孩子浅浅笑了笑,由车夫引着上了马车。 渐离上车时,泽楷往青芜身后靠了靠,防范地看着神色安定的男子。 青芜微笑致歉,将泽楷搂住。泽楷顺势枕着青芜的腿,闭上眼装睡。 毕竟还是孩子心性,纵然明白那些道理却还是难以身体力行的。如此想着,青芜嘴角不由浮起笑意,却生涩苦楚,目光落在泽楷稚嫩的侧脸上,又是一声极轻极淡的叹息。 渐离就在对面坐着,看着此时青芜与泽楷的动作,这样祥和安静,若非当真相依相靠,谁能给对方这样多的信任,将彼此互相托付? 原本尚算平和的心境莫名烦躁起来,手握念珠的僧侣蹙眉,微微侧过身挑开窗帘。夕阳照来,有些晃了视线,他眯起双眼,看着经过的屋舍楼宇,目光却更显深沉。 看了不多时,渐离回头,却见青芜也正看着他挑开的那一处帘子,看着外头的街景,比起方才在医馆对他时显得有些淡漠的眼光,这样的她看来哀婉了,沉静了。 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探寻的视线,青芜收回眼光,却依旧与渐离的目光有所触碰。她将灰色僧袍的僧侣又打量了一遍,淡笑问道:“渐离师傅在看什么?” 渐离不语,放下挑帘的手,而马车却也是这个时候停了下来。 “什么事?”渐离问道。 “前头路窄,有车过来,这会儿正在掉头走。”车夫道。 渐离未应,阖眼静坐。 前头确实传来马车声响,并且环铃叮当,比起渐离这辆质朴素雅的车,光是这声音就能听出繁简贫富。 “继续走就是。”开始拨转手中念珠,渐离淡淡道,语调却显得生冷了。 车夫这便继续驾车。 此后车厢内再无任何言语,除了渐稀的人声和始终辘辘作响的车轮和马蹄声,青芜就这样静静地听着,到马车再一次停下。 车夫挑开帘子。 青芜正要叫泽楷,却听渐离道:“已经睡着了。” 那么长时间的漂泊和居无定所,对泽楷来说显然太过辛苦,无怪乎他现今这样嗜睡。 渐离先行下车,在车下伸手道:“把孩子交给我吧。” 青芜迟疑,一直都没有动作。 “青芜姑娘不放心吗?”渐离姿势未变,那串念珠依旧在手。 车下男子从容温和的笑容映在最后一缕夕阳下,如同打开了时光的旧匣,抽出里面的丝缕,牵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见青芜未动,渐离又上车,将泽楷抱下,动作快却轻柔,衣上淡淡的檀香就此飘起,加重了回忆的味道——过去在出云庵的精舍里,也时常有这样的味道,安静了时光,也苍白了过往。 “姑娘快下车吧。”车夫劝道。 青芜就此下车,才发现渐离已经抱着泽楷走开一段。她立即小跑着跟了上去,见孩子在渐离怀里睡得正香,这才放了心,继续跟在渐离身边走向茅舍。 将泽楷安置好,青芜又是守在他身边不肯离去,仿佛任凭时间如何,她就是这样默然却深切地注视着这个孩子,一分一刻都不愿意跟他分开。 “楷儿有你这样的姑姑,不论贫贵,都是很幸福的了。”渐离道,看着青芜的目光有些难以言明的情绪。 “那是我给楷儿父母的承诺,所以就算是我死,也会保护楷儿到最后一刻。”青芜的坚定隐忍而果断。她看着熟睡中的泽楷,却又不自觉地笑了出来———楷儿也在用他的方式关心她,就好像过去承渊那样。 “看姑娘的言行举止,应该也是出生大户人家,诗书教化得宜。” “谁没个年少懵懂就妄自作为的时候?只是后来被教导得多了,也就收敛了。” 青芜起身,眼里依旧是渐离那一身灰色僧袍,却不知为何这样清宁素淡的衣衫却仿佛跟此时渐离的神色并不搭调。她垂眼,心中又想起年少流光摇曳,就如同她之前从医馆出来看见的薄暮之光,曾经她是站在高处看的,而现在只能这样站在长街上,淹没在人群中,抬头仰望。 “青芜姑娘看来年轻,却应该经历不少,否则不会有这样的感叹。”如此一句,渐离已走到青芜身旁,眼角瞥见女子暗暗流转的眼波,她却仍旧外表平静。 “渐离师傅遁入空门却仿佛对红尘之事颇为关心。”青芜道。 安宁的眉目由此微起波澜,渐离转头看向身边将思绪抛入窗外夜色中的女子。 她的一身素衣是他准备的,但却仿佛这就是与生俱来便跟着她的物什,这样干净沉敛,到了极致却有一种锋芒。 “出家之后,每日吃斋礼佛,除了看经阅典,就是侍花弄草,听听虫鸣鸟啼,也是乐事呢。”青芜这样说着,越来越慢,一直到最后几乎已经听不见声音。 “看来姑娘也是同道中人,明日我带些经书过来吧。”渐离笑道,温柔清淡。 青芜似是为此高兴,颔首致谢道:“麻烦了。” “时候不早,我先回寺里了。”言毕,渐离便转身离开。 来去皆静,青芜目送那灰影离去,终于在视线里也找不到,她渐渐转下目光,又投向床上正在睡眠中的泽楷,惨笑叹息道:“若是佛经箴言对我当真有用,当初我便可以参悟了。” 窗外一帘月光照进茅舍,照在她足尖,却不是当年跳跃的简单快乐,也没有那个站在一边静默微笑的少年。她想起过去承渊曾经教自己跳格子,他看她在明月下数着数,专心地进行着儿时的游戏,那时的月光跟今晚一样温柔,只是再也照不到那个她牵挂的少年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6章(上)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翌日,渐离如约带了经书过来,到茅舍前,只见舍门微开,门缝里有素衣女子坐在桌边的侧影。 他并未立刻叩门,只听同样坐着的泽楷诵念着“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这样的句子。而青芜也适时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门缝狭小,照不得青芜全身,却能教渐离看清女子此时耐心娴雅的神色,专注于笔,落目在纸,仔细写着。 待泽楷诵读完毕,青芜也就此收笔。他接过女子递来的纸,看着纸上娟秀细瘦的字迹,问道:“孝……” 见泽楷支支吾吾,青芜只替她接下,道:“悌。” 泽楷依旧双手拿着纸,问道:“七姑姑,这是什么意思?” “对父母之爱视为孝,于兄弟姊妹兼友人之爱视为悌。”青芜道。 青芜说完,泽楷遂低下头,目光黯然,看着手中白纸黑字,视线竟变得模糊。 “不许哭。”青芜又一次这样严肃而严厉地同泽楷说话,说得不快,却字字有力。 泽楷哽咽一声,艰难点头,转过目光正要同青芜再说什么,却是就此看见门外灰衣僧影。 渐离心知不必再作隐藏,遂推门而入,道:“打扰了。” 青芜只暗暗庆幸泽楷发现得及时,却未曾表露,只朝渐离颔首示礼。 “贫僧给姑娘带了些经书典籍过来。”渐离将东西放下,看见方才青芜写下的那页纸,视线停了片刻,问道,“姑娘有没有想过送楷儿去书院读书呢?” 不想渐离如此提议,青芜与泽楷面面相觑,都未回答。 “城中天韵书院的院士与贫僧略有薄交,如果姑娘有意,贫僧可以帮忙。楷儿还小,多和外界接触,不是坏事。况且孩子聪慧,将来必定大有所成。”渐离道。 青芜只等泽楷回答,却见男童就此朝渐离揖过,道:“楷儿谢过渐离师傅。” 渐离颔首微笑,看着转身收拾桌上书本经卷的泽楷,默默拨了拨手中念珠。 “又要麻烦渐离师傅了。”青芜看着泽楷抱书而去的背影,纵然并不十分放心,却还是接受了渐离的提议。他们都不知前路如何,如今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泽楷入学第一日,青芜亲自送至书院,却不曾下车,只看着面色尚稚的男童朝自己揖礼之后独自走入陌生宅舍。小小的背影最终消失,她怔怔地看了许久才放下车帘,等待日落时分,重新回到这里,接泽楷回家,风雨无阻。 这是她现在活着的最大理由,所以从来不曾懈怠。一日复一日,朝暮交替,四季流转,她都望着书院的大门开启了再关上。进进出出的那个身影日渐长大,如今居然已经快到自己胸口了——三年,不长不短的时间。 “七姑姑。”又到了放学时候,泽楷同学又一起走出书院,老远就望见那辆素朴的马车停在街口,三年如一日。而车下,会有那个安静淡然的女子望向自己,浅笑地等着他过去。 青芜也早已经看见泽楷笑意盈盈地出来。她站在原处,只等泽楷与学友道了别,两人距离不远了,她才上前,问道:“累不累?” 泽楷摇头,看着青芜越发沉静深刻的笑容道:“一点都不累。” “回去吧。”说着,青芜就拉起泽楷上车。 车帘适时被挑起,泽楷正要扶青芜先行上车,却见渐离也在车厢内,温润如旧,僧衣上有浅浅的褶皱,手中那串念珠经年不变。 “渐离师傅。”泽楷的笑容顿时收敛,恭敬却也疏远地叫了一声。 青芜心知泽楷对渐离的心结从未解开,只是谨记着自己当初给他的教诲,是以三年来对渐离未有半分亲近。渐离却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待他二人和善有礼,温泽宽厚。 待青芜和泽楷都上了车,车夫便驾车离开。 车厢内,无人言语。 “楷儿是有心事吗?”车轴转动声中,渐离忽然问起始终低着头的泽楷,听来只是随意的一问,却更像是在陈述这样一个事实。 青芜这才发现泽楷正期盼地看着自己,三年来这个孩子一直对自己未曾有什么请求,如今的样子确实像是有求于人。 “什么事,你说吧。”青芜道。 “下个月……城里会举办‘流觞节’……我以前……从来没去过……”泽楷说完,又低下头去。 “你想去?”青芜问,见泽楷再不抬头,她笑得让人几近觉察不到,“你觉得合适,就去吧。” “真的?”泽楷一时激动,当即抬头迎向青芜的目光,见女子的笑容里满是理解,他更加感谢。 “还不谢谢渐离师傅。”青芜温柔道。 因为高兴,泽楷的这一次致谢比过去显得与渐离亲近了不少。 渐离也笑了,依旧温和,却挑起车帘与车夫道:“前头七方斋。” “又是去七方斋讲经?”青芜问。 渐离点头。 青芜低头与泽楷道:“楷儿,今天咱们晚些回去吧。” 泽楷还沉浸在能够去流觞节的兴奋里,所以没有太在意青芜的话,毫不犹豫地就点头答应了。 倒是渐离颇为意外地去看青芜,毕竟青芜已经很久没有跟他一起去七方斋听经了。 青芜第一次跟渐离去七方斋是在送泽楷去书院的第四个月里。那一天成台城下着小雨,青芜将泽楷送进书院之后就跟渐离一起坐车回去,然而在半道渐离却说要去七方斋讲经。 青芜以前在出云庵的时候听过住持公开给人讲经,而且这段时间以来她也觉得一个人太过孤单,所以主动跟渐离提出想跟着去一起听,渐离欣然答应。 灰衣僧人是给城中一些在家修佛的居士讲经说道,偶尔也会辩法。这个时候青芜就会安静地在一旁听看。她注意到渐离的眉眼并不是每时每刻都保持谦和平静的,有时他会忽然讲到一半而停止,像是忽然陷入某种回忆里,眉宇间也就因此氤氲开复杂的神色。 其实与其说是渐离讲经,不如说是他借这样的机会与人交流从而开阔自己的心境。青芜暗中的观察让她知道渐离心里有一个结,他的出世也是因为那个结,只是大约一直以来都没能有所参悟,所以他在这红尘之中流连,试图找到那个可以解脱的方法,不过时至今日,他都没能成功。 七方斋的居士们对这个谦和温柔的僧人十分友善,因此也爱屋及乌地对青芜照顾有加。青芜渐渐地跟他们相熟起来,知道了这个世界上除了她一直困守的那些人跟感情之外,也可以有这样轻松平等的人际关系,她不再是众星捧月的公主,仅仅是这尘世间与泱泱众生一样的人而已。 有时青芜跟居士们交谈的间隙会去看看渐离正在做什么,他或是静坐冥想,或是与人讲解佛道,慈善温和的眉眼里总有一份沾染了俗世尘烟的味道,让他神情并不显得清宁孤洁,就连偶尔两人无意间目光交汇,也因为这份杂念而变得暧昧起来。 这是除了血骨至亲之外,第一个对青芜这样照顾的人,给予她在现今混乱的时局里一方安宁。她在感谢渐离照拂的同时逐渐将最初的防备卸下,也慢慢意识到心底有一处她从未触碰过的地方正在发生变化,过去她不曾有过的某种感受在与渐离安静平缓的相处里不断清晰。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青芜开始喜欢听渐离讲经,看他坐在众人中间详细地说着佛经上的内容,可他眉间眼底却仿佛落入俗尘那样眷恋深沉。他的眉眼本就好看,又这样染了俗世清愁,让青芜觉得这个看似静如止水的僧人总是与众不同。 渐离也乐意带青芜来七方斋,不光因为她总是那样安静地在一旁听经,也因为这样能让青芜不至于总是处在一个孤独的环境里,有时能看见那个女子脸上浮现的笑意,虽然清浅,却也足够令他欣慰。 以往渐离讲经都是在白天泽楷去上学之后,今天忽然改了时间,所以他也跟着青芜一起过来听经。而也就是在这样的时间里,泽楷发现青芜的眼神发生了变化,她看渐离时的神情比过去温柔许多,甚至有些倾慕,就好像过去月棠看承渊那样。 意识到这件事的瞬间,泽楷觉得难以置信,他从未想过青芜会对一个和尚产生这样的感情,哪怕他们如今流亡,已不是当初雨崇皇城中的天潢贵胄,但青芜一直都有身为皇族的骄傲,怎么会喜欢上渐离这样一个已经跳出红尘的出家人。 感觉到泽楷在看自己,青芜回头,果真见到他满是困惑的眼光。她同样用疑问的神情去看泽楷,但泽楷似是失落地低下了头。 青芜以为他又想起了承渊和月棠,便伸手按住泽楷的手,见泽楷依旧垂首,她将他抱在怀里,聊以安慰。 这样一直到渐离讲完经,三人离开七方斋,泽楷依旧不肯说话,临上马车时,他突然对青芜道:“我不要去流觞节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6章(下)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看着泽楷板着脸跳上马车,青芜立刻跟上去,但不管她怎样询问,泽楷都不答一个字,青芜最后无奈地向渐离投去求助的目光,可渐离只是朝她摇头。 泽楷一晚上都不搭理青芜,任凭青芜说什么,他都生着闷气不吭声,直到渐离告辞,他才在青芜不懈的询问下道:“我不喜欢渐离师父,七姑姑,我们走吧。” “走?走去哪儿?” 泽楷忽然站起身信誓旦旦地说:“我们去离渊岛,郭伯伯以前不是说要带我们去那里的吗?为什么我们现在要留在这里?” 那是在还没有得到承渊死讯的时候,她还抱着一丝希望,觉得承渊会在城破之后另想办法去离渊岛跟她会和。然而当那天探子将承渊战死的消息传来,她就已经对过去所有的奢望失去了最后的幻想。如果不是因为当时要照顾泽楷,她会选择跟月棠一样回到承渊身边,跟至亲一起面对国破家亡的现实。 “可是你郭伯伯都不见了,你以为凭我们两个,在如今这个时局下,可能安全到达离渊岛吗?就算到了,我们又能做什么?乞求别人收留,寄人篱下,你以为会比现在的境况好吗?” 泽楷对青芜的回答十分不满,然而他无法立刻做出忤逆青芜的举动,在两人长久的僵持之后,他不甘心地转过视线,问青芜道:“七姑姑,你是不是不想离开这里?是不是因为你不想离开渐离师傅?” 青芜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怔了半晌,也正因为泽楷这样直白的质问,让她开始去正视这样的现实———她不想离开渐离。 在心底确认了这个答案之后,青芜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三年了,她都没有感觉到自己居然就这样对渐离产生了依赖,就好像小时候对承渊的依赖,却也许还不止是那样。 看着青芜仿佛默认的神情,泽楷心中的怒火彻底被点燃了,他突然吼道:“他是一个和尚,你怎么能喜欢一个出家人?七姑姑,你不能喜欢他。” “喜欢?”从未接触过男女之情的青芜对这种关系下的喜欢还显得很陌生,她无法判断自己是不是喜欢上了渐离,因为就连她自己都从来没有过这个概念,她只是觉得温和的渐离让她觉得很安心,尤其是在经历了过去的颠沛流离之后。 “七姑姑。”泽楷摇着青芜的肩恳求道,“我们走好不好,你不能喜欢上渐离师傅,我不要你喜欢他。你如果喜欢了他,就没有心思管我了,我不要七姑姑不管我。” 青芜将泽楷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慰道:“我不会不管你的,我答应过你父殿,会一直照顾你,哪怕是我死了,都会先保护你的。” 就算得到青芜这样的承诺,泽楷依旧不甘心,虽然已经停止了哭闹,他却伏在青芜肩头充满孩子气地质疑道:“可是你看渐离师傅的眼神就跟母妃看父殿一样,母妃那么喜欢父殿,所以七姑姑你也一定喜欢上了渐离师父,你不能喜欢他,你如果喜欢了他,就不会跟以前一样喜欢我了。” 知道泽楷原来是在担心这个,青芜不由暗中欣慰,看着泽楷道:“在七姑姑心里,没人比你更重要,为了你,我连命都可以不要,又怎么会不跟以前一样喜欢你呢?不要想多了。” 泽楷狐疑地看着青芜,然而青芜神情坦荡,两人对视了许久,他才勉强放下心事,在青芜的安抚下先行歇息。 在泽楷睡着之后,青芜才得以真正安静地去思考由这个孩子提出的问题,然而当她走出茅舍的时候却发现屋外的竹林里站着一道身影,在月光下安静无声。 在还没能正视自己对渐离的感情之前,青芜并不想面对他,尤其在她意识到渐离其实根本没离开一直都在屋外的情况之后,她甚至觉得渐离偷听了刚才她和泽楷的谈话。 正要转身离开的时候青芜却听见渐离叫住了她,她顿住了身形,听着身后缓缓靠近的脚步声,本就难以平静的心情在这样的时间里越发纠结,然而渐离那从容而来的声音犹如一种咒语,将她牢牢地钳制住,不能挪动半分。 感受到身后站定的人影,青芜甚至可以听见渐离均匀的呼吸声,在此时安静的山林间显得格外清晰。她强迫自己冷静,至少必须维持表面的镇定。转身时,她看见灰衣僧人被月光照着的半边面孔,眉染夜凉,目色深深,瞬间就让她有些恍惚,失神地后退了一步。 渐离却只是如旧温良地浅浅一笑问道:“楷儿睡了?” 青芜仓皇地避开渐离的目光,点头不语,又觉得两人之间的沉默太过尴尬,于是问道:“渐离师傅不是回去了么,怎么还在?” 那抹笑意还在唇角,只是渐离的眉间神情有了变化,低看着眼前垂眼的青芜,似在酝酿某种情绪,最终却无奈道:“本有话想跟青芜姑娘说……” 青芜豁然抬眼,恰好与渐离的目光有了交汇,这样猝不及防的对视在柔和清寂的月光映照下仿佛多了缱绻的意味,渐离身上的僧袍被忽起的山风轻轻吹动,青芜胸前的发丝也似是不安地在风中撩动。 青芜觉得眼前的僧人跟以往有些不同,正要再一次转身离开,不想渐离却拉住了她,她惊慌地甩开却没想到那人趁势逼近,回头时,他已近到青芜跟前,两人之间再无距离可言。 青芜拒绝此时所有与渐离的交流,却苦于自己如今难以挪开的脚步,额上的碎发因为他的气息而有了轻微的颤动,也仿佛在她心头拂过一阵暖风,却令她十分不安。 渐离看出青芜的惊慌,一直以来她的自持与刻意维持的冷静都在此时此刻逐渐被瓦解,月色里她姣好俏丽的容貌比以往多了忐忑的神情,却好像因此而更可爱了一些,让人想要再亲近几分去看个清楚。 渐离才抬起手,青芜立刻后退几步,在终于拉开了彼此间的距离之后,她才露出了稍稍安心的表情,却依旧不敢去看他。 渐离却淡定许多,向青芜致谢道:“多谢姑娘为我解惑。” 青芜虽然没有马上明白渐离的意思,但也仿佛因为这一次怪异的相处而得到了自己心底的答案。她看着渐离转身,山间小径上那袭僧袍踏着月光优容而去,最终消失在视线中,却让她心里生出了某种期待,也是这三年来,她第一次这样清晰地知道自己其实一直都期盼着渐离每一次的到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7章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青芜在明确了自己的心意之后却始终忐忑,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她都刻意避开与渐离的相处。也许泽楷的担心没有错,她确实会因为关注渐离而对泽楷稍有疏忽,她一直都不是一个能够三心二意的人,过去她始终一心一意地相信着承渊从而忽略了其他人。 青芜这样的行为在泽楷看来变成了一种痛苦,三年里青芜好不容易重新拾起的笑容在对渐离的疏远里也跟着消失了。每一天他从书院出来时见到青芜的样子都比之前多了几分愁苦,这种愁绪在偶尔不得不面对渐离的时候转化成了无奈跟痛苦。 流觞节之前,青芜对泽楷说:“等过了流觞节,我们还是离开成台吧。” 这本该是令泽楷高兴的消息,然而当他看着青芜时却又犹豫了。 青芜见泽楷皱着眉头不说话便问道:“怎么了?不是你说要走的吗?” 泽楷走去青芜面前拉起她的手,低头思索着究竟怎样跟青芜表达自己的心意。 倒是青芜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道:“有什么不能跟七姑姑说?” 泽楷忽然抱住青芜道:“对不起,七姑姑。” 面对这没头没脑的道歉青芜很意外,却没有追问什么只是耐心地听泽楷继续说:“除了父殿跟母妃,七姑姑是对我最好的人,自从离开了雨崇,一直都是七姑姑照顾我,我一直以为七姑姑应该是我一个人的。” “我讨厌渐离师傅是因为我怕有一天他会把七姑姑从我身边抢走,我已经没有了父母,不想连七姑姑都失去了,所以才会在那天跟你说了那些话。可是我发现这几天你都不开心,我就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七姑姑对我这么好,我却让七姑姑难过了,如果父殿知道了,一定会说我的。” 青芜对泽楷的这番话深感欣慰,但做出离开成台这个决定的原因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孩子。在过去的三年时间里,她在渐离悉心的照顾下逐渐忘记了自己身上背负的亡国之痛,几乎与外界隔绝地生活了这么长的时间,她除了要照顾泽楷之外,或许还应该做些什么,否则如何对得起承渊将她送出雨崇的安排,如何对得起郭培枫一路的护送? 青芜却没有将这样的想法告诉泽楷,只与他道:“我只是觉得我们在成台停留的时间太久了,也许真的应该去离渊岛看一看,也许在那里会有惊喜。” 泽楷对青芜给予的“惊喜”产生了期待,虽然觉得青芜的这个决定势必会让她重新回到那些不开心的境地里,但她既然有了要走的念头,他也不会阻止,毕竟他确实对渐离有成见。 不过,为了履行答应泽楷的事,青芜还是决定等过了流觞节再离开。 流觞节原本只是成台城内文人墨客之间的闲暇游戏,但逐渐就演变成了如今全城的一大节日。纵是如今城外战火不息,但城外自有顾成风大军驻守,整座成台城犹如与世隔绝,烽火不侵。 待到“流觞节”当日,泽楷自然是最高兴的,只为离开雨崇之后,他从未再参加过这样的节会。 人流如织,灯影流光,朦胧绚丽,却有笑语声声,真切入耳,一声两声,竟就又抽丝一般,织就过往喧闹——那时的雨崇,也有这样的言笑晏晏,甚至游龙彩灯,更加辉煌。 “七姑姑……”泽楷原本拉着青芜在人流中穿梭,偶然回头,却见青芜黛眉微蹙,似有心事。 “什么事?”青芜问道,抬头时见街边人影交隙之间似有熟稔之物,遂带着泽楷过去,果真是有糖画艺人正在当场作画。 青芜不由记起当初自己跟承渊他们一起离宫游玩时也曾经伫足在糖画摊前,兄长为她买了好些糖画,她拿在手里爱不释手,却也乐意跟其他手足分享。 沉浸在回忆中的青芜并没有意识到已经靠近自己的身影,当她回过神时眼前已经放着一张糖画,而为她拿着糖画的正是渐离。 今夜流觞节,渐离本说寺中有事不能陪青芜一道过来,青芜虽有遗憾却也没有提及自己的失望,现在意外见到渐离,她的惊喜自然不少,然而想到今夜之后她们就要离开成台,心底便由此一阵伤感,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见青芜未动,渐离却直接拉起她的手将糖画塞进她手里,全然不顾青芜的错愕,依旧浅浅笑着。 灯影交织里,他的笑意温暖暧昧,将她好不容易离去的决心化开,却也不是挽留,让青芜觉得有些危险却又甘愿就此沉溺。 渐离的手还握着青芜的手,一个出家僧人跟一个俗家姑娘,在今夜本就流于世俗欢愉的情境里这样站在一起,他轩眉星目俊朗非凡,她眉眼动人俏丽绝色,如是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成了一幅定格的画。 渐离将糖画推到青芜面前道:“这里毕竟品流复杂,你这样出神,不怕楷儿走丢了吗?” “七姑姑。”泽楷忽然扑到青芜身边,吓得青芜将手中的糖画掉在了地上,他却又隔在这对男女之间,道,“我们过去那边看看吧,好多人。” 面对泽楷的蓄意破坏,渐离笑而不语,只在青芜跟泽楷离去之后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看这舟灯流火,倾夜不息。 青芜忽然停在湖边,望着水中楼阁上挂起的一盏八角灯,目光变得悠远起来。 “在想什么?”喧嚣里,渐离止步在青芜身旁,僧袍上映着霞影花火,氤氲了笑意脉脉。 “来了成台三年,一直都是这样安定,生活平静得让我都快忘了自己身在乱世。” 青芜眼底浮动着忧虑与悲伤,哪怕是如今盛会的喧闹也无法将这些情绪融化。 “忘记了有什么不好?难道你愿意一直活在那些折磨里,那又有什么意义?”湖面上映着那盏八角灯的影子,“那是流觞灯,是今夜最受瞩目的一盏灯。” “浮舟射盏。”泽楷兴奋道,“谁要是能在湖中的小舟上将流觞灯射下来,那就是今晚的头筹。七姑姑,你喜欢吗?我去帮你射下这流觞灯,好不好?” 青芜笑着与泽楷道:“你就安心待在我身边,哪儿都不许去。” 见泽楷为此而沮丧,青芜也无可奈何,毕竟此时人山人海,哪怕是这个孩子就在身边她都不能保他万一,更何况是让他离开呢。这样担心的时候,青芜却听渐离问道:“喜欢吗?” 青芜回头,但渐离此时正望着那盏流觞灯,她便也看着那个方向,道:“喜欢。” 灯火映着她的眉目,春山舒展,笑靥嫣然。 泽楷听后依旧求着青芜让自己显显身手,然而青芜只是牵着他的手道:“还是去放灯吧。” 有人求高射那八角流觞吊灯,也有人临水亲手放下一盏流觞河灯各自祈愿。 青芜去湖边放灯的时候被身边一个毛毛躁躁的小姑娘撞了,手中的花灯落到了水里,就连人都有些站不稳,耳边一声急促的“青芜”之后,她已落入渐离怀里。 这一刻心底的惊慌远胜过那一晚两人止于半寸的忐忑,青芜在毫无防备之下感受到了渐离关切紧张的眼眸,心底油然而生的窃喜让她在这顷刻之间有了想要留在成台的冲动,尤其当渐离似乎又凑近了自己的时候,那人的鼻息扑面而来,搅得她此时心池波澜骤起,再也无法安宁。 渐离伸手在青芜耳边抚过,那已经很久没有戴过装饰的耳上便多了一只小巧精致的耳坠子。见青芜要去摸,他道:“别动。” 青芜就此停下了动作,等渐离为她戴上另一边的耳坠后她才道:“谢谢。” “那天晚上就想送你,只是你走得太快。”渐离此时仍将青芜抱在怀中,任周围人影攒动,他却没有要放开青芜的意思。 青芜被他看得有些羞涩,便想要退开,然而却听渐离道:“你身后就是湖,退一步可就要下去了。” 他说得十分温柔,然而含笑的眉眼里却带着调侃的意味。看着青芜在自己怀里无措的样子,渐离似是很满意,正想要凑近上去,却被青芜躲开了。他对这样的亲密显得坦然,也对周围可能投来的异样眼光不以为意,眼里只有失措的青芜,在没有了以往的淡然镇定之后,她所表现出来的所有情绪都令渐离欣喜。 青芜被渐离弄得避无可避,正想着如何脱身却发现泽楷不见了,她立刻紧张道:“楷儿不见了。” 渐离这才松了手,而青芜也毫不犹豫地从他身边跑开去寻找泽楷的下落。 青芜对泽楷失踪的担心占据了她此时所有的思想,然而她在人群中盲目地寻找并没有得到任何反馈。她不停地穿梭在如织的人流之中,看着从身边经过的一道道人影,她的慌张和害怕不断加深。 “姑娘这是要到哪儿去?”一道身影忽然拦在青芜身前,轻佻的言辞随着他伸向青芜的手而变得让人厌恶。 青芜警惕地后退,这才发现,身边又围了两名陌生男子。她此时才正眼去看,见一个锦衣男子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那样貌有些熟悉。 “在找人?”男子一声嗤笑,落在青芜身上的目光没有半分避讳,好整以暇地再一次走近青芜,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道,“果真是个美人。” 见青芜无路可退,他索性一把揽住青芜的腰身将她拉到自己怀中,听着青芜惊慌的低呼,他笑出了声来,神色轻浮,视线在青芜身上来回打转,道:“不若我帮姑娘找人,姑娘跟我走,如何?” 他无视青芜的抵抗,强行凑近青芜身边,调侃道,“姑娘身上这女儿香很招人呢。” “七姑姑!”泽楷满是怒气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 青芜正要阻止,泽楷却已冲了过来,无奈还是被一名随从钳住,牢牢治服在原处,任由他如何拳打脚踢,也无济于事。 “放开他!”青芜厉声斥道。 “那你跟我走吗?”那人眯起眼,将已经怒极的青芜又打量了一番,声音含醉,道,“你这刺人的眼神,我喜欢得紧。” “二少原来是在这里。”从容带笑的男声越过人群传来,众人望去只见一身着玄色暗花长袍的男子从人群中缓缓走来,经过那擒着泽楷的随从身边时,只一眼,随从便被震慑住一般松了手。而泽楷则立刻跑到青芜身旁,趁机拉着青芜退开。 “易兄什么时候来了成台?”二少惊讶之后以笑相迎,并不为对方坏了自己好事气恼。 “我都亲自找上门了,难道二少还不明白吗?”言毕,易姓男子让出一步,道,“二少若不嫌弃,粤香楼厢房,易某已经备了酒菜。” 被唤二少之人朝周遭快速扫了一眼,心里盘划着什么,却又即刻与那人道:“易兄言重。请。” 于是一场闹剧就此匆匆收场,只留下青芜跟泽楷暗生庆幸。 灯火微暗处,红衣少女看着离去的易君傅道:“大嫂,就这样让大哥和顾庭玉去了吗?” “君傅自然有办法弄清楚今晚之事。”少女身旁,紫衣少妇淡淡回道,然而那双眼却一直落在灯火中的青芜身上。 “不是说好了只是暗中来成台看一看么,大嫂怎么忽然就想要救那个姑娘了?”少女追问。 问到此,两人见渐离与青芜会和。 “秋寒,你觉不觉得那僧人很面善?”少妇问道。 易秋寒顺势望去,正望见渐离侧影,虽然是一身朴素僧袍,可那人眉目却教她吃了一惊,不由上前一步,赞叹道:“真好看。” “好看?”紫衣少妇注意到易秋寒此时的异样,心里已经约摸有了数。她又去看灯光下正在交谈的渐离与青芜,不由眉头皱起,问易秋寒道:“你是随我回去,还是去找你大哥?” 等了稍许时候却不见易秋寒回答,她已然明白身旁少女不肯离去之意,伸手拉了易秋寒的袖管道:“你还是同我回去吧。” 易秋寒点头,转身时却仍不忘回头,只是如今渐离已和青芜离去,她低头想了想,嘴角牵起一丝笑意,又见紫衣少妇已走出了一段距离便立刻跟了上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8章(上)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泽楷被顾庭玉的手下弄伤,虽然并不严重,但青芜为了安全考虑,决定等他痊愈之后再离开成台。 渐离如今再来茅舍探望的时候神情不似过去轻松,青芜知他必定遇见了麻烦。 青芜正为渐离倒茶,灰衣僧人却忽然握住了她拿着茶壶的手,她想要将手抽出来,却不料渐离握得更紧了。她由此转头去看,见渐离也正看着自己,也就会意坐了下来。 渐离这才收了手,慢慢拨动手中的念珠道:“只是想你陪我坐一会儿。” 青芜就此静坐,也不去看渐离,直到那人的手伸向自己,她立即避开,慌乱之间还打翻了手里的茶盏,惊扰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渐离站起身,她又连连后退了几步,听那人问道:“你怕我?” “不是。”青芜转过视线道,只是这样的回答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那你躲什么?”渐离踏过地上那一滩茶水朝青芜走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始终不曾直视自己的女子,一直将她逼到墙角。 “这不是身为出家人该有的样子。”青芜道。 “为什么不看着我说这句话?”过往的温柔仿佛假象,此刻渐离眼中变幻的情绪里并没有丝毫过去的影子,他对青芜的逼迫跟显得冰冷的语调让他跟完全换了个人一样。 彼此的僵持让室内的空气都仿佛凝固,渐离看着他送给青芜的耳坠问道:“既然要走,为什么还要戴着它?” 青芜从未跟渐离说起过要离开成台的事,想来泽楷也不会说,因此对他的知情,青芜十分惊讶。然而,当她因此去看他的时候,才发现渐离眉间是早已经知晓的镇定,不过现在多了对她的质问。 “多谢你三年来的照顾,只是我跟楷儿还有重要的事要办,终究要离开成台的。” “我不想你走。”渐离郑重,然而他说话时的样子却更像是命令,将青芜对此的震惊尽收眼中,也是在此时,他才流露出以往的宽和温柔,噙着笑意道,“青芜,我要你留在我身边。” 这一身僧袍反而将渐离的柔情衬得更加深沉柔软,那连青灯古佛都可以渗透的俗世心思让他的眉眼这样让人眷恋,青芜想要将视线移开,却无论如何也办不到,那一双眼睛里情愫深深,是她从未接触过的男女之情,有这样一个人为她抛弃刻苦清修,重回十丈红尘。 “我心中有结,如今被你解了一半,你却放手要走,我不许。”渐离再一次逼近青芜,明知她身后没有半分退路,他就这样再一次将两人的距离拉得这样近,眸色渐深时,他在青芜耳边道,“我不许你就这样离开。” 心底防线在他低沉的声音里彻底崩溃,青芜惶恐于自己此时的丢盔卸甲,她正要逃开的时候却被渐离一把拉住,身体被强行按住的同时唇上亦覆盖了陌生的温度,惊得她想要开口求救,然而那人趁势侵入。 渐离强硬的行为让青芜没有任何可以逃脱的余地,她不得不接受这样的攻城略地。理智在这样的侵袭中土崩瓦解,她第一次有如此强烈的感受,哪怕被逼到死角, 哪怕知道自己跟渐离之间是这样禁忌的感情,也在他的逼迫下缴械投降了,放下了一直以来她身为公主的骄傲。 渐离终于将她放开的时候,她剧烈的喘息还不能马上平复,然而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面孔,她也没有丝毫去考虑将来的心情,只是在思绪还一片空白的时候听见他问:“你怕吗?” 她惊魂未定地看着渐离,他深沉冷静的眉眼却仿佛是催化她情绪的存在,哪怕方才深吻已经过去,她还是没能从那样的境地里变得清醒,直到他再一次问她:“跟我在一起,你怕吗?” 她失神地转过视线,整个人好像还没恢复过来,脑海里乱成一团,在她终于想到要向谁求助的时候,渐离却又吻住了她的唇,只是这一次不再那样霸道强烈。 他极尽温柔地亲吻,小心地安抚着青芜随时可能波动的情绪,感受着她原本僵硬的身体逐渐软了下来,甚至她也慢慢地开始回应他的拥抱。 那个刚才还在青芜脑海中闪现的身影因为这样柔情缱绻的吻而消散,青芜在渐离的引导下逐渐适应了这样的亲密。 此间缠绵正是青芜至今都没有感受过的温柔,所以当渐离撤开的瞬间,她心中忽然生出不舍来。然而当她无意触碰到渐离暗含笑意的眼光时,她立刻羞涩地低下头,却感觉到鼻尖传来不属于自己的温度,正是他在缠吻之后的绵绵温柔。 “留下来,别走。”他们鼻额相抵,彼此的呼吸融在一处。 “我该怎么跟楷儿解释?” “交给我。”渐离在她颊上轻轻啄了一口,笑着站好,眼前是她飞着红晕的脸,她无处安放的娇羞这样看来尤其招人喜欢,所以他想再去亲一口,但被青芜躲开了,他也不强求,“我去跟楷儿解释,你安心留下来。” “可是……” “你如果一定要走,我也有办法把你留下来。”他知道青芜心里的纠结,然而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就这样让她离开,如果最终不能跳脱尘世纷扰,他重新回到这红尘之中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这个原因足够分量。 渐离将青芜按在自己胸口,收起了前一刻的沉冷强硬,柔声道:“好好留在我身边,我会照顾好你跟楷儿,你最大的心愿不就是能让楷儿平安长大吗?既然可以有安定的生活保证你们的安全,为什么你偏要走另一条安危未知的路呢?青芜,相信我。” “你到底是谁?” “你希望我是谁?” 青芜看着此时温和微笑的渐离,就好像他们初遇时的样子,刚才的一切犹如梦幻,让她一时间难以厘清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关系。她摇头道:“我不知道。” “我就是我,将你跟楷儿带回来照顾的渐离,并且希望你可以一直留在我身边的渐离。”他注视着青芜的眼光无比深情,犹如一次郑重的许诺,将感情交付给她,也希望她能交出她的心。 青芜最终还是沦陷在渐离的挽留里,也忐忑地等待着泽楷的反应。出乎她意料的是泽楷接受了渐离的提议,愿意继续留在成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8章(下)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自此之后,青芜跟渐离之间便有了比过去更亲近的关系,然而一切发乎情止乎礼,哪怕彼此心意相通,也再未有过越轨之举。他依旧是谭樟寺里性格宽和的修行僧人,她也还住在那间茅舍里,每天等着渐离来接泽楷去书院,然后两人说说话,或者她跟着渐离去七方斋讲经。 这样的时光安然悠闲,让青芜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那种无忧无虑的境地,不同的只是如今在她心里有了一个叫渐离的灰衣僧人,给予她如今最坚实的信任和依赖。 不过渐离偶尔也会因为寺中的事而没办法来接泽楷,青芜就会在送泽楷到了书院之后让车夫带自己去谭樟寺,礼佛是一个原因,看望渐离也是一个原因。 青芜的每一次到来都伴随着等待,时间或长或短,但她都无怨言,因为渐离最终都会出现,两人就会在禅房中讲经,或是辩法,不过赢的从来都是渐离。 “万没想到,你居然不为每次都落败而生气。”渐离将才倒好的茶推给青芜。 “难道在你眼里,我是个输不起的人?”青芜笑道,“小时候可能会争强好胜一些,不过现在觉得倒无所谓了,再说赢我的是你,我为什么要生气?” 她眼底再也没有对他的防备,也在这段时间的相处里习惯了彼此的感情,此时含笑相对,她已坦然了不少,看着渐离颇为赞赏的神情,她甚至朝他做了个俏皮的表情。 渐离为此忍俊不禁,见时辰差不多了,便要跟她一起去接泽楷下学。 泽楷在这段时间里对渐离的态度也有所改变,大约是因为感受到青芜发自内心的高兴,他又清楚地知道这种快乐来自渐离,便也试着去接纳这个僧人,免得将来青芜夹在他跟渐离之间为难。 青芜对泽楷的改变甚为惊喜,本就已经开阔了不少的心境更因此而倍感愉悦,这在泽楷跟渐离的眼里便化作了青芜无时无刻不挂在脸上的笑容。 有时他们三个会一起出门,买东西或者散步,成台城的街市上,时常会有这样一幅景象,一个好看的姑娘带着一个可爱的男孩儿,身边却跟着一个和尚,三个人彼此和睦地行走在众人的目光之中,却不会让人觉得有什么不妥,大约就是他看她时珍惜温和,她看他时平静温柔。 这一日三人从集市回来,渐离却说不送他们上去了,青芜知是他有事,便就此道别。入夜后青芜却不知为何难以安睡,她遂独自到屋外的竹林静坐。 月色凄清,竹影幽幽,她回想着白日分手时渐离的神情,想必是发生了什么棘手的事。这么久以来,她从来都是在渐离的庇护之下的,如今他遇到了麻烦,自己也应该或多或少为他分担一些。 于是第二日送了泽楷去书院之后,青芜说要去谭樟寺。 车夫闻言却露出了为难的表情,青芜由此更加肯定情况并不乐观,面对车夫的推三阻四,她肃容沉声道:“你不带我去,我这就自己走去。” 车夫从未见青芜有这样骇人的神情,见她就要下车,他立刻拦住,虽然并不情愿,但最后还是带着青芜往谭樟寺去了。 谭樟寺并不在名山古刹之列,只是成台附近就这一座不大不小的寺庙,因谭樟河源头自山上流出,故名谭樟,受尽城中百姓供奉,也算香火旺盛。 青芜与渐离相熟,所以寺中人都认得她。此时小沙弥见青芜到来,立刻上前要将她引去精舍,却不想遇见当夜在流觞节上轻薄青芜的顾庭玉。 顾庭玉见是青芜,随即露出个意味颇深的笑容,只是不等他上前跟青芜说话,一旁就传了易秋寒的声音。 “我说是谁能让这谭樟寺里的人都严阵以待,原来是顾二少,难怪他们一个个都那么紧张,怕是万一怠慢了二少得挨罚吧。”言毕,易秋寒已经站在青芜与顾庭玉中间。 心知易秋寒有意搅局,顾庭玉只尴尬一笑,依旧客气道:“易小姐怎么会在成台?” “流觞节当晚,二少不是已经见过我哥了?有我哥在的地方,怎么能没有我?只是那天我恰巧不舒服,后来才知道我哥跟二少遇见了,没能当时就拜见二少,实在失礼。”易秋寒本就生得灵动娇俏,又一直跟着易君傅出入商场,待人接物很是老练,哪怕是面对顾庭玉这样令人讨厌的家伙,她也客气相待,更何况得罪这样的人只有百害而无一利。 易秋寒的恭维在顾庭玉听来十分受用,他这就有些飘飘然了,眼下他又知道易秋寒出面必然是对青芜别有所图,他无意跟易家交恶,就此拱手告别。 见顾庭玉离去,易秋寒道:“可算是送走这瘟神了。” “谢易姑娘相救。”青芜道。 易秋寒回头,只将青芜细细打量了一番。 青芜虽感谢易秋寒搭救,却不以为易秋寒这样带着审视的眼光将自己从头到脚看过一遍是有礼数,只是碍于情面不好发作,便沉了脸侧过身去。 易秋寒看出青芜的不悦,却不以为意,道:“你要谢的是我家大嫂。” “易夫人?”青芜疑惑。 “你跟我去见我家大嫂吗?”易秋寒问。 “倘若易夫人方便,我愿亲自前往道谢。”易秋寒此时目光清亮,仿佛一个不知世事的小丫头,然而青芜从方才她跟顾庭玉的交谈中已然了解这个看似无良无害的少女其实早已熟悉人情世故,此时便多了一分戒心。 “那跟我走吧。”易秋寒说得干脆。 青芜走前正要跟小沙弥交代行踪,小沙弥却了然点头,她才放心跟易秋寒前去拜会易夫人。 青芜随易秋寒前往易夫人休憩的住所,却见舍门关闭,只有服侍的丫头在外面。 “怎么回事?”易秋寒问。 “夫人原本在读经,但忽然觉得乏了,这会儿正在休息。”丫头答道。 “青芜姐姐特意过来道谢的……”易秋寒道。 “夫人说,举手之劳,青芜姑娘不必言谢。”丫头不卑不亢地说着。 “易夫人似乎料到我会遇上顾庭玉?”青芜问道。 如此话题,却让气氛顿时一僵,却是易秋寒心思回转,先是挥手让丫头退下,再不急不缓道:“我家大嫂注意青芜姑娘许久了。” 青芜暗惊,眉目却依旧镇定,等易秋寒续下。 “家兄易君傅,是做药材生意的,但也经手军备粮草,而顾庭玉正是顾军主帅,顾成风次子。所以我们和顾庭玉之间的关系,青芜姐姐现在可明白几分?”易秋寒坐在假山石上,甚是悠闲,仿佛所讲的那些都是山野玩笑,做不得数,“商人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也算半个商人,我家大嫂更是聪慧心细的人,所以就算自己没和顾庭玉打过什么交道,对方的底细,偶尔做些什么,我们也是要时刻注意的。” “我与顾庭玉却没有关联。”青芜如此说着,虽然神情依旧平静,然而在听到顾成风三个字的时候,内心已经起了波澜,承渊之死,雨崇城破,那些过往忽然全部涌来,铺天盖地地将她包围住,让她重新回到了那些国仇家恨里。 “青芜姐姐的琴弹得很好。”易秋寒笑道,“我家大嫂也是喜好音律之人,某次上山正巧听见姐姐拨弦琴音,就此记住了呢。” 青芜苦笑,她已经极少弹琴了。与渐离见面的那间精舍内确实放着一张琴,她有时兴起就会拨弦弹上一段。渐离曾经说过她的琴音总是哀伤,所以后来她索性不弹了,却不知何时就被易夫人听去了。 “易夫人过奖了。”青芜道。 “今日我陪大嫂入寺礼佛,无意间先是看见顾庭玉到了,随后丫头说见你也过来了。流觞节当晚,顾庭玉的行事,我们也是目睹的,所以大嫂就要我出来转转,看看是不是帮得上姐姐。说来我也是有私心,想和姐姐结交认识。”说到此,易秋寒言辞亲昵,此刻已经站起身,颇是郑重地面对青芜,“我还想拜师。” “易小姐言重了。”青芜却并没有承易秋寒这份情,毕竟这个姑娘的精明她是见过了,与顾庭玉是如何说的,与自己又是如何说的,同一桩事,两种说辞,她都说得言之凿凿反而让青芜不知应该信她哪一句。 “我也是个附庸风雅的人,虽然经常跟着大哥进出打理生意,其实更多时候是陪在大嫂身边,耳濡目染,也就对音律有了兴趣。青芜姐姐若不嫌弃我一身铜臭,就收了我这个徒弟,可好?”易秋寒笑颜明艳,四月的阳光柔和,照在她脸上,更显得楚楚动人。 “我琴技不佳,易小姐的盛情只怕难以承受。” 眼见青芜有意拒绝,易秋寒灵机一动道:“那青芜姐姐就当是还我大嫂一个人情,好歹刚才我受命帮你解围,你就答应教我弹琴。你如果觉得这件事需要保密,我也可以跟你保证,不会让外人知道,怎么样?” 易秋寒的说辞让青芜觉得自己再作推辞就太过矫情,虽然并不想跟易家有什么牵连,但就如易秋寒说的,且当还易夫人的人情,教易秋寒弹几天琴,兴许这大小姐觉得无趣也就不想学了。 这样想着,青芜便答应了易秋寒的请求,而那易家小姐闻言连连称好,知道青芜有事在身也不多留,这就让人送了青芜出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9章(上)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因为近来渐离忽然事忙顾不上青芜,所以她教易秋寒弹琴的事一直都没有当面告诉渐离。日常都是青芜送了泽楷去书院之后,就上了易秋寒专程来接人的车。 易秋寒学琴倒也算用功,只是比起拨弦弄曲,她似乎对青芜这个人更有兴趣,时常询问一些青芜的个人状况,而青芜也是避重就轻地回答,两人这样相处也还算融洽。 这一日易秋寒学完琴就送青芜去书院接泽楷下学,只是到了书院青芜才知道渐离已经来过并将泽楷接走了,易秋寒便提议直接送青芜回去。 两人回到茅舍时,渐离和泽楷却未见踪影,青芜将易秋寒引入室内。 窗台上放着一盆兰花,易秋寒一入内就看见那株长势不错的花卉。她正要上前去细看,不想青芜抢先上去将兰花护住道:“家中简陋,让易小姐见笑了。” 见青芜这样宝贝这盆兰花,易秋寒就能猜到这必定是对青芜而言十分重要的东西,便好奇地问道:“姐姐这样喜欢这兰花,难道是心上人所赠?” 易秋寒听似无意的询问却让青芜顿时红了脸,她抱着兰花背过身去,轻轻地将花盆放回窗台上,唇边却不由牵起了笑意,已是默认了。 这盆兰花,是青芜两年前生辰的时候渐离送的。青芜过去跟渐离说过母亲生前最喜欢兰花,她过去自己也种过,只是现在身世飘零,已经没有了那份心境。却不想渐离将她的话听了进去,在当年生辰的时候送了这盆兰花给她当作贺礼,她也就一直悉心照料,总算让这花活得好好的。 易秋寒看青芜沉默的背影已是有了答案,却仍旧追问道:“是不是当晚流觞节上,跟姐姐一起出现的那个灰衣和尚?” 在不明确提及男女之情的时候,青芜对渐离的感受尚算平和,然而一旦将他们之间的牵连挑明,她便觉得不好意思,也不知为何会这样别扭,但心里却总是高兴的。 虽然笑意浅淡,但青芜此时的愉悦已然映入易秋寒眼中,她虽对此早有预料却始终有些失落。想来这间茅舍看似简陋还偏僻,却一定是渐离精心为青芜挑选的落脚之处,足见那人对青芜的心思。 这样想着,易秋寒原先的笑容渐渐消失,也不想再留在这屋子里,就要告辞。 “七姑姑。”泽楷从外面快步走进来,原本有些慌张的神色在见到青芜安然无恙 之后才缓和下来,然而在见到易秋寒之后,对这个初见的陌生少女,他又立刻提起戒备,跑去青芜身边问道,“七姑姑,这是谁?” “这下总该放心了吧。”渐离缓缓走来,往日不改的笑容今日却同屋外山色一般清淡,见到易秋寒之后也只是微微颔首。 易秋寒没想到会遇见渐离,她看着灰衣僧人衣着雅洁,神态自若,比流觞节当晚所见更要俊朗,不免心中一阵悸动,朝渐离含笑点头。 屋内由此陷入安静之中,易秋寒心知多留无意,便就要告辞,经过渐离身边时,她又看了一眼素衣僧侣,然而渐离眼光尽处是正走来送她的青芜。她瞬间更加明白了什么,短叹之后笑对青芜道:“姐姐不用送了,我认得路。” 来时从容,走时匆忙,青芜看着易秋寒仓皇而去的背影,总觉得奇怪,下山的小道上,少女裙裾微扬,每一步都仿佛不稳,一刻都没有回头,像是刻意在回避什么。 “这几日忙着寺里的事都没有来得及问,你什么时候跟易秋寒走得近了?”渐离站在青芜身边看着若有所思的女子。 “你知道她是谁?”青芜奇怪道。 “易家的生意做得大,易秋寒又是经常跟着她哥哥易君傅出入商场的,最近来了成台,这么大的事,我自然也知道一些。”渐离牵着青芜的手走入内室。 这是近来渐离第一次与青芜有这样的接触,所以青芜还有些不适应,待进了内室只剩下他们两人,她见渐离靠过来,虽然总想要躲,却又强迫自己不动,直到那人将她抱住了,她的身子依旧僵硬。 “你觉得易秋寒怎么样?”渐离问道。 这个问题来得突兀,青芜想要退开了好好想想再作回答,无奈渐离不让她走,她只好靠在那人怀里回想一阵,然后道:“别有用心。” 渐离颇为赞许地看着青芜,问道:“知道她别有用心你还跟她来往?” “我已是无用之身,最多只是一条命罢了,她还能玩出花来吗?” 渐离耐人寻味的神情让青芜看得入了神,当她反应过来时,渐离已凑到了她的唇边,她却忽然伸手抵在渐离胸口道:“楷儿随时会进来的。” 渐离就着这姿势笑道:“我早给他安排了别的事做,不会进来的。” 不等青芜说话,渐离就在她唇上轻轻落了一吻,稍作停留之后就松开,道:“易家人做生意,必定图利,为了你、我和楷儿的安宁,还是不要跟他们有什么来往了。” 青芜以为渐离言之有理,这就点头,也准备在下一次与易秋寒见面的时候就将这件事办了。 再见易秋寒时,正是青芜生辰当日。 当日青芜教完琴,正要与易秋寒道别时,却有丫鬟奉上一只木匣,易秋寒说这是易夫人送给青芜的生辰贺礼。 青芜与易夫人素未谋面,易夫人这一举动着实令她意外又好奇。在易秋寒的授意下,她打开木匣,只见里头放着一只素色香囊,上头绣的正是一株兰花。 不等青芜发问,易秋寒道:“我家大嫂其实慕姐姐名许久,只是怕忽然拜访会唐突了姐姐,所以让我先跟姐姐接触,也好为她做个中间人。” 青芜这才明白为何易秋寒会在之前询问自己的情况,原来是易夫人派来打探她的虚实的,也好在她一直有所保留,否则也许就着了旁人的道了。也正因为如此,她想起渐离的提议,深觉渐离才是心思深沉之人,未与易家接触,却对他们的行事作风这样了解。 “不是我有意欺瞒姐姐,姐姐莫怪。”易秋寒试探着青芜,见她如今全无表情也不敢贸然发话,又看了一会儿才道,“姐姐既接了我家大嫂的贺礼,不如就借此机会跟她见上一面吧。” 青芜对这位易夫人也颇为好奇,想来自己如今身在易家范围之内也无可逃避,这便将香囊收起,跟着易秋寒去了水榭。 引路的丫鬟在将青芜跟易秋寒带入水榭之后就悄然退下,而易秋寒领着青芜到了珠帘外也停下了脚步道:“大嫂就在里面,姐姐自己进去见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9章(下)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易秋寒言毕就此离去,青芜虽然满心疑惑却也没有立刻挑帘进去,她仔细将周围环顾一番,并不见异样,而大约正是因为这样的平常,才令她的不安在时间的流逝里一点点变得强烈起来,最终,她还是伸手挑开了珠帘走了进去。 内室的陈设令青芜大吃一惊,她万万没想到在离开雨崇皇宫三年之后会再一次见到跟当初几乎如出一辙的情境。这一桌一椅,都是过去兰妃寝宫的样子,也就是后来她的住处,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过去因为这样毫无预料的重逢而纷至沓来,让她以为自己忽然跌进了梦里,回到了过去。 青芜压抑着内心忽然澎湃的情绪继续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她的激动已渐渐化成对往昔追忆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在身后那一声“青芜”传入耳中的瞬间,她眼泪夺眶而出,将那些本已干枯的记忆重新润泽。 “青芜……” 那已经离开自己数年的声音重归,令青芜一时间难以分清自己究竟是在做梦还是一切都是真的。她不敢转身回头,然而直至那张过去她再熟悉不过的脸重新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依旧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比起青芜平静表象下的激动,青蘼的神情确实镇定许多,她走去青芜面前,欣慰地望着过去自己最疼爱的妹妹,想要伸手去拉青芜的时候,却发现青芜躲开了,她的手就这样悬在空中。 “怎么了?不认识我了?”经年累月的想念却只换来这样的疏远,青蘼的失望可想而知,她本以为青芜会跟小时候一样扑到她怀里再喊一声“姐姐”的。 姐妹间的重逢被彼此的沉默充斥着,青芜的难以置信让她不知道此时此刻应该对青蘼说些什么,一旦想起当时青蘼的远嫁,想起郭培枫在后来因为对青蘼的承诺而一路保护自己离开雨崇,她就觉得眼前的这位“易夫人”根本不是自己心目中的那个姐姐。 青蘼走去青芜面前,伸手拉起青芜轻颤的手,还跟小时候一样将青芜的手握在掌心里,温和道:“青芜,我是姐姐,你真的不认得我了吗?” 青芜充满困惑又茫然地看着青蘼,似乎想要从这张看来显得有些淡漠的脸上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然而青蘼的平静让她放弃了这样毫无意义的独自探寻,她终于开口道:“当初你失踪之后,郭培枫就一直在找你。” 青蘼的神情有了瞬间的变化,她松开手,背过身道:“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他。” “当初郭少本要偷偷送我回雨崇,但在路上被顾成风的人截住。后来顾成风以我为要挟,要郭少放弃抵抗,打开城门。”青蘼的叙述非常平静,仿佛那场战火与自己毫无关系,“我被顾成风囚在军营的那个晚上,以为郭少会为了大局紧闭城门,事实上我也是那样希望的。可是当我看见他为了我而开了城门,顾军冲进城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下一个将被攻破的就是雨崇。” “郭少引顾军入城,除了救我,也想要与他们做最后一战,但顾成风毕竟是沙场老手,趁乱逃了出来,并且立刻率兵攻城。郭少虽然之前已经使计消耗了顾军兵力,却依旧没有抗住攻势……”垂眼的时候,青蘼眼底才流露出对往事的感叹。她对郭培枫有怨,但离开萧简也是她做出的决定,在那样的时局下,她放弃自己想要的东西是迫于无奈,却也是自愿的。 “郭少在战乱中一直寻找我的下落,我却故意对他避而不见,直到我遇见了君傅,才结束了漂泊流浪的生活。” 但是青蘼此时眼波也不平静,叹息了,也哀伤了——她和郭培枫,就是这样出乎意料地相遇,又猝不及防地分开,身在其中的时候,始终都有怨怼,当落幕了,却是连一声感谢都显得无奈。 “你为什么不回雨崇?你知不知道我们都在担心你?”青芜问道。 “我再不想回去了,既然当初离开了雨崇,在不能保证可以再一次长久留下之前,我都不想再回去了。”青蘼取下发间那只凤羽钗道,“这是当初郭少给我的东西,我戴着它是为了要提醒自己,我为此做出的牺牲不能白费,我跟萧简这一生错过都不能白费。我既然逃了出来,也必然是要努力回去的。” 青蘼的神情与过去有了极大的不同,尽管她还跟过去一样喜欢穿紫衣,也始终保持着冷静,然而现在一字一句都让青芜感受到经历的那些苦难在青靡身上留下的痕迹,那是对一切的冷漠跟无情,她的平静已经成了锋利的刀,随时可能造成对别人的伤害。 “青芜。”青蘼又一次拉起青芜的手,紧握着,道,“当日雨崇城破,我就一直在找你。三年前在成台城外,君傅派人舍粥,好像看到了你,但后来又没有了你的消息。这三年我费了千辛万苦,却不想你就在这里。青芜……” “现在找到我了,接下去,你想怎么办?”看着青蘼含笑的眉眼,青芜却觉得一切都这样陌生,渐离的话再一次在她耳边响起,她明确地知道,自己的姐姐另有所图,而这个图谋,很可能跟自己有关。 “顾成风一直想拉拢君傅为其提供军备粮草,但君傅一直没有真正答应。”青蘼道,“这次顾庭玉忽然离开雨崇回了成台,不知道是不是又要有什么动作。” “所以你们也回来了?”青芜看着青蘼,也在猜测什么,“姐姐,你想……” “我怎么能忘记逐新破城时的一切?何况,青芜,你忘了,我们的雨崇也没了……”青蘼的手开始颤抖。 一旦想起雨崇,想起承渊,青芜便悲从中来。她最大的遗憾,就是当初为了履行对承渊的承诺而放弃了去见兄长最后一面。她曾经那样痛恨顾成风,痛恨她最珍惜的地方在顾军铁蹄下变成地狱,她生命中所有美好诞生的地方就那样成了这一生里最灰败的记忆角落。 她不敢再去触碰,不敢再去回想,害怕这三年来好不容易被磨平的戾气被重新点燃。在动荡时局下的安宁本就得来不易,她跟泽楷相依为命这些年一直远离那些仇恨,她的心愿不过是让承渊的孩子能够平安长大,是不是能够重新回到雨崇,是不是还能回到那样高的位置,她已经不在乎了。 更何况现在的她还有渐离,那个人用三年的时间消除了她心底对这个世界的防备,让她接受除了亲情之外的另一种感情,她依赖以及相信着那个温柔的僧人,时至今日,也并不想再发生什么改变,她不想离开成台,不想离开渐离,不想离开那间她已经当做家的茅舍。 “时候不早,楷儿就快下学了。”青芜抽回手,快速转身离去。然而从水榭离开的一路上,一个个过去熟悉的身影在她脑海中快速闪过,承渊,萧简,青蘼,承捷,先帝,甚至是庄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0章(上)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青芜到了书院却未见泽楷,只有车夫一直候着,告知泽楷已经随渐离回去了。 只是当她回到茅舍的时候,也没有发现那两人的身影,倒是桌上横放着一张琴。 琴上刻的是兰花,手工说不上细致,花纹却也是简单素雅。琴边放着一张薄笺,青芜打开,上面写着:孝悌不忘。谨贺生辰。 两句八字,两种笔迹,没有落款。 青芜却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笑声未落,就有泽楷的声音传来:“贺七姑姑生辰。” 青芜抬头,见渐离正从后头走出,那人总是笑得这样温润亲善,让她将在水榭发生的事都暂且忘了。 “这琴……”青芜问。 “楷儿一心想送你张琴,我就帮忙了。”渐离带着泽楷到青芜身旁,看着女子指尖停留在的兰花刻纹上,继续道,“这兰花是楷儿画的。” “但是是我和渐离师傅一起刻上去的。”泽楷道。 “有心了。”青芜到。 “要不要试一试?”渐离提议。 “你不是总说我的琴音暗含悲戚,今天这样的日子,真的适合弹吗?” “但愿此琴上,无愁音。” 青芜被渐离此时的神情感染,又见泽楷满心期待,便要坐下弹琴。只是指尖触到琴上的兰花雕刻时,她不禁想起青靡送给自己的兰花香囊,到底不能释怀,这就拍下手掌,按住琴弦,道:“下次吧。” 渐离知她有心事却也不想在此时扫兴,就让泽楷去拿他打来的素食斋菜,三人围桌坐下,就当是为青芜生辰设的宴。 小聚之后,泽楷在房中看书练字,青芜跟渐离在屋外的竹林里静坐。 夜色将来,还剩下最后一缕夕阳斜光照在林间,青芜看着眼前光线渐渐暗去,仿佛是在心头也落下了一片浓重的阴影。她讨厌这样烦躁却无法排遣的困境,不由靠去渐离肩头,想从这人身上得到哪怕片刻的安宁。 渐离低眼看她问道:“是不是易秋寒跟你说了什么?” 青芜摇头,伸手抱住渐离的手臂,像是觉得冷了而去寻求温暖一样,还往他身边靠了靠。 只是青芜第一次主动的靠近,虽然是在这样心事重重的情况下,却也令渐离欣喜。 “你有兄弟姐妹吗?” 青芜没头没脑的问题让渐离一时怔忡,迟疑之后,他点头回道:“有。” 青芜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惊讶道:“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都是红尘俗世里的东西,不提也罢。” “可我也是这红尘俗世里的。” 感受到青芜的话中有话,渐离含笑将她额前的碎发轻轻拢好,道:“我也为你回了红尘了。” 两人互相凝睇着对方,渐离的坚定让青芜动容,她重新靠去他肩头道:“渐离,我们离开这个地方吧,重新找一个落脚处,好不好?” “你想去哪儿?” “没人找得到我们的地方,没有战乱,没有过去,只有你和我,还有楷儿。”她的期待里满是迫切,似乎想要立刻远离身边正在发生的一切。 渐离看着青芜恳切的眉眼,笑着回答道:“好,我们离开这里。” “真的?” “可是你要答应我,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后悔。” 青芜的惊喜在渐离慢慢深沉的眸光里被冻却,她难以理解渐离这样的变化,甚至有些不敢答应他提出的要求,那仿佛是一道悬崖,一旦踏出第一步,就会摔得粉身碎骨。然而此时此刻,她的身后也未必就是康庄大道,青蘼的出现证明了那些在她不曾感知的时间里发生过并且正在继续的某种计划,那同样也是会让她痛苦的东西。 “只要你答应我绝不后悔,我就带你离开这里。”渐离的言辞如同承诺那样郑重,他将青芜如今的神情全都看在了眼里,也将他的诚意让她知道。 渐离的样子让青芜觉得有些害怕,他仿佛回到了强迫自己承认这段感情时的样子,无形的压迫感从他身上散发出来,逼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青芜忽然松开抱着渐离手臂的手站起身道:“天色不早了,你还是回去吧。” 看着青芜仓皇离去的背影,渐离眉间的愁云也在顷刻间聚拢而来,他缓缓站起身,在听见青芜最终关上门的声音之后,眼底冷芒亦随之显露,这就独自下山,不再回顾那间简陋的茅舍。 之后的几天里,青芜一直都魂不守舍,很多次泽楷跟她说话,她都没能立刻反应。白天的时候她总是出神,夜里不是难以入睡就是一旦入梦就梦见过去的事。 梦里人影交织,人生喧闹,那些她熟悉的身影来回晃动,将被封存的记忆全都重新挖了出来,硬生生将那些伤痛揭开,痛得她在梦中大哭,哭声甚至一度惊醒睡在隔壁的泽楷。 青芜不让泽楷将这件事告诉渐离,也从不在渐离面前提起这些,两人因为那次傍晚的不欢而散疏远了一些,直到一天夜里青芜又一次从梦中哭醒,陡然发现渐离就坐在自己床边。 她起初被那双冷静而深邃的眼睛吓着了,但在听见渐离关心的询问之后,她立刻扑进他怀里,就像小时候扑进承渊怀一样。她哭得那样伤心绝望,但拒绝回答渐离所有有关梦境的问询。 渐离安抚着悲伤的青芜,感受着怀里颤抖的身体逐渐平静下来,他也就这样在黑暗中继续抱着青芜,问道:“想好了吗?愿意跟我离开这里吗?” 青芜本就在见过青蘼当天就有了离开成台的想法,只是因为当时渐离的样子与平日判若两人,她被那股莫名的冷峻气息震慑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才没有最终决定。 而这几日来被回忆围困的痛苦令她有些不堪重负,尤其是在这样的深夜里从梦中哭醒,将她过去三年建筑起来的美好全都打碎,她便想要逃离过往带来的悲苦与伤痛,远离青蘼,远离回忆,也远离过去的自己。 “我愿意,渐离,愿意跟你离开这里。”青芜恳求道。 “永远都不后悔。” 青芜摇头道:“不会后悔的,有你在身边,我永远都不会后悔。” 她仿佛抓住救命稻草那样紧紧地拉着渐离的手,哪怕知道她已经败给了自己的懦弱,她也不想重新回到过去。一如青蘼逃离了雨崇,她也想要逃避过去的一切,虽然青蘼还想要回去,但她一点都不想了。 渐离抱着青芜不发一语,安静的环境里只有他们并不同步的呼吸声,他轻轻抚过青芜背上的长发,夹起她的发尾在指间把玩,幽幽道:“哪怕你将来后悔,也不可能再回头了。” 情绪还没有完全平复的青芜并没有听清渐离说的这句话,只是在他耐心的劝导和安抚下再一次睡了过去。而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渐离都会踏着月色到来,守在青芜床边,陪着她入睡。 有一次青芜半夜醒来发现渐离睡着了,她想起来拿件衣服给他披上,不想只是一个极其轻微的动作就把渐离弄醒了。因此之后当青芜夜半醒转,她都不敢再多动一下,生怕吵醒了本就浅眠的渐离。 黎明将至,青芜看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光亮,想着渐离又要离去便很不舍得。她看着这会儿还未醒来的渐离,希望时光就停在这一刻,心爱之人就在身边。 渐离在不久之后醒来,见青芜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他温和地朝她笑笑,也得到了青芜同样的回应。 “还有最后一些事要处理,等你把楷儿送去书院之后,就去寺里找我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0章(下)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过去渐离从来不主动让青芜去谭樟寺,都是青芜自己过去寻他的,现在他却提出这样的要求,只令青芜满是疑惑,但她确实遵照渐离的意思,在将泽楷送走之后,由车夫带着去了寺里。 过去走过许多遍的寺中小径今日总透着一股莫名的压抑,青芜跟着小沙弥走在路上,心里越发不安定起来,对今日渐离的行为也越来越好奇。 到渐离精舍外的时候,青芜第一次犹豫是否要推门进去,仿佛今日这扇门后藏着什么秘密。 门被打开的时候,青芜意外地见到了顾庭玉,而顾庭玉在片刻的惊讶之后又恢复了以往玩世不恭的样子,回头道:“这就是大哥你准备带回去的人吗?” 青芜顺着顾庭玉的视线望去,目光的落定之处正是灰衣的渐离。 顾庭玉狡猾一笑,这就错开青芜先行离去。 青芜看着始终背对自己的渐离,耳边一直回荡着顾庭玉那句“大哥”。她过去曾从易秋寒那里得知顾庭玉的身份,而现在顾庭玉居然称渐离为大哥,那么这个所谓遁入空门的年轻僧人其实是顾成风的长子,也就是她的仇人之子。 这样的推断令青芜无所适从,她不敢相信也不想去相信,视线从渐离身上移开之后,她迷茫地走进这间承载了自己跟渐离过去回忆的屋子,听着渐离为她关门的声音,她才再一次去注视那袭僧衣。 渐离近身,停在青芜身前,冷冷地回应着青芜难以置信的眼光,他伸手想去拥抱她,却见她退开,眉眼间的惊惶与愤怒让她看来再也没有了过去的平静,他甚至能想象,如果现在给青芜一把刀,她会豪不犹豫地扎进他的胸口。 “你不是问过我有没有兄弟姐妹,现在你看见了,我的弟弟,顾庭玉。” 唯有深重的呼吸才能克制此时翻涌的情绪,青芜感觉到心底的那份信任在崩塌,连带这三年来对这个人的感激与喜爱。他为她构筑的梦那样美好恬静,现在他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将所有的一切都摧毁了,用一个特别可笑的事实告诉她,她爱上的是仇人的儿子,她甚至傻到要为了这个人放弃自己的血亲与家仇。 “你知道我是谁吗?” “七公主扶苏青芜,嘉阳帝与兰妃之女。”渐离的淡漠让他看起来有种俯瞰众生的孤高,他一步步地迫近青芜,眸光深沉之处也仿佛冷酷无情,盯着青芜时他又捏住她的肩道:“我一直都知道你的身份,从你跟楷儿流落到成台城外的那一刻起。” “所以你是有意救我的?”渐离此时的样子跟记忆中的大相径庭,青芜也不知为何,看着他冰冷的眉眼不禁发出一声冷笑,“知道我的身份却留了我三年,敢问顾公子为什么现在却又要告诉我真相?” “因为我即将离开成台,而你也答应会跟我走,既然这样,也就没有必要再瞒你了。” 她心底里迸出一个令她惶恐的地方,哪怕她没有目睹那一切发生的经过,她也不想再回到那里去,虽然曾经,她一度不想离开。 渐离从青芜的神情判断她已经猜到了那个地方,捏在她肩头的手渐渐用力,道:“我们就是要回去那个你已经不想回去的地方——雨崇。” “不!”青芜的情绪在听见“雨崇”这两个字之后彻底失控,她猛然推开渐离想要立刻逃离这个令她窒息的地方,然而她才跑出半步的身体在顷刻间又被禁锢在渐离的身前。她疯了一样地捶打着渐离,试图挣脱他蛮横的桎梏,然而一切根本无济于事。 渐离将她按在墙上,她再一次被迫与这人共同处在这极其亲密的距离里,然而这次没有慌张与莫名的窃喜,而是充满了对他这三年的隐瞒与此时此刻打碎她期望的残忍的愤怒与仇视。 “要怪就怪你姐姐,如果不是她想要通过你做什么,我也不会现在就带你回雨崇。” 渐离眼里横生的怒意让青芜觉得可笑,道:“跟我姐姐有什么关系?这三年来,我们之间还有其他人吗?我一心一意对你,你却从一开始就设计我?现在还要将责任推到我姐姐身上?你扪心自问,到底是谁对谁别有所图?是你还是我姐姐?” “我保你三年安宁,护楷儿三年平安,你觉得我对你的设计是好是坏?如果不是青蘼终于追查你的下落到了成台,我也不至于现在就要带你走。我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易君傅的妻子居然会是你姐姐青蘼。” 青芜尖锐愤恨的目光催动了他内心压抑许久的戾气,这些年靠着修佛才逐渐平复的内心因为她一个眼神而前功尽弃。他恨不能立刻掐死眼前这个足以左右他情绪的女子。然而当他的手掐住她的脖子,看着她因为难以呼吸而变得痛苦的样子,他的眼前又浮现出过去三年里她的嫣然笑靥,那些曾经让他觉得这个世间也还有美好留存的时刻,在他心上就如惊鸿掠影,值得被一生珍惜。 感受到渐离的手有所松动的时候,青芜立刻将他推开,然而她因为刚才的挣扎耗费了太多体力,如今并没有多少力气,还没跑到门口就又被渐离拉了回去。两个人纠缠着滚在了地上,最后她被渐离压在身下,再去看他的时候,她已然哭了。 她眼里的泪水不停地涌出来,将那些恨和怒都浸透了,也就此划去了那些尖利和棱角,让此时此刻的她看来柔弱不堪。她看着眼前神情还显得狰狞的渐离,哭着问他:“你为什么不一早杀了我?让我早些去见我哥哥跟父皇,也就不用平白无故多出这些爱恨,少一些折磨。” 她的无助这样清晰地暴露在渐离面前,当这三年来她最珍视的感情也化为刺伤她的武器的时候,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分辨究竟哪些是对,哪些是错。她本就是被人呵护着长大的,如果不是因为答应了承渊要照顾泽楷,她大概早就死在了当年的流民里,那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他不忍心看她这样痛苦,却也无法将她从这样的境地里解救出来。他们本就对立的身份注定了这是一场劫难。然而他执意于彼此感情的开始,源于对另一份感情的嘲笑跟不屑——顾成风为之不惜抛妻弃子的所谓深情,到头来只成就了兰妃子女的国破家亡,而他的报复也在青芜的身上变成了对自己的剜心之痛,难舍之情。 他想去安慰青芜,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做,最后他去吻她,得到的只是她的回避。 这一刻两人之间的沉默将他拉回了现实,他将青芜从地上拉起来,抓住她的手道:“在此之前,我问过你不止一次,也是你亲口答应会跟我走,今生今世,你哪怕后悔,也不能从我身边离开半刻。” 那一番纠缠致使青芜如今发髻散乱,她依旧残留着泪痕的脸上尽是对他的仇视,如今她讥笑道:“早是笼中鸟,不过换个地方而已。” 渐离想要替她将乱了的发丝拢好,然而他才抬手,青芜就防备着别过了头,他却还是将手伸了过去,而青芜也识趣地没有再回避。他很满意青芜这样的举动,笑道:“今日我陪你一起去接楷儿下学。” 渐离看见青芜在瞬间拾起的刺,那样怨毒的目光在过去的三年里都未曾出现过,他饶有意味地欣赏着此时青芜这一身的尖锐,笑道:“让楷儿看见了不好。” 泽楷就是她至今最大的软肋,所以渐离可以轻而易举地戳到她最痛的地方,而她除了隐忍别无他法,只因眼前这个人已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渐离,又或者这个世上本就不存在渐离这个人,这三年来的一切都是幻象,一场有人刻意营造的在安宁假象里发生的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1章(上)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青芜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是在这样的境况下重新回到雨崇。她坐在马车里,挑开车帘,看见高耸的雨崇城楼,在明丽的春光下千年如一地静默着。她忽然想起当初承捷率军出征的时候,她曾躲在角楼里远望三军,目送兄长远去。然而今时今日,她就在这城楼下仰望,时光斑驳,早已不见了旧时模样。 青芜抱着泽楷坐在马车里,看着孩子不安却佯装镇定的目光,有比当初带着他流亡更多的无助。那时的他们,至少还是自由的,而现如今,高墙软禁,不知什么时候就可能没了性命,生死交付在他人手中,忐忑难安。 队伍进入雨崇城的时候,青芜发现街道两侧寂静无声,只有车马声响,回荡在长街之上,碾碎了少年旧梦。 “七姑姑。”泽楷伏在青芜身边,问道,“我们是不是再也出不去了?” 青芜低头看着不安的泽楷,苦笑着没有说话。 车队并没有去往雨崇皇宫,而是停在了顾宅门口。 青芜抱着泽楷一直没有动作,直到车帘被人挑起,熟稔的女子声音传来。她惊讶地抬起头,看见车下阳光里站着的居然是司斛的身影。 “公主……”司斛叫她,小心地仿若试探,颤抖着伸出手,意欲去扶青芜下来。 原来所谓的生离死别都只是因为无法得知对方消息才显得无奈悲哀,青蘼是这样,司斛也同样如是。那些年少时曾经陪伴自己的人,也终有一日会回到身边,只是料不到重逢的境况罢了。 渐离才入雨崇就直接去宫中见了顾成风,司斛是他特意吩咐了在外头等车队到了来接青芜的。 “顾少已经给公主安排了住处,虽然有些偏僻,但离顾少的居所是最近的。”司斛走在最前头,如过去一样温顺谦卑地说着。 身后还跟着一众服侍的家奴,青芜心知如今不方便说话,遂不多言,由司斛引着去了居住的偏苑。 一切都在青芜到来之前就准备妥当了,是以诸人很快就退了下去,只有司斛留下。 “你怎么会在这里?”但见众人退开,青芜立刻追问道。 “当年和公主失散,奴婢心知有负五殿下所托,所以又回了雨崇,当时城内还是一片萧条。我在城里住了两个月,却不知为何被顾少的人带来了府里,一直就这么住下。其实我从未见过顾少,只是他们都这样称呼罢了。”司斛道。 司斛口中的顾少就是渐离,顾成风的长子,顾庭书。 青芜凝眉思忖,如此说来,当初顾庭书在救下她与泽楷后不久就让人找到了司斛,像是知道会有今日结果一般,将司斛留了三年。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青芜暗叹,却也只能顺应现实。 “公主这三年,都是和顾少在一起的吗?”司斛问。 “他救了我和楷儿,却一直隐瞒身份。如果不是后来情势所逼,他大概还会一直瞒下去吧。”青芜说得轻,看着一直沉默的泽楷,总还是庆幸这个孩子可以这样平安地长大的。 司斛欲言,却又住了口,看着静坐垂首的青芜,眼里泛出悲悯,柔声道:“一路风尘,我替公主备水沐浴吧。” “他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吗?”青芜问。 “公主是说顾少?”司斛问。 “我还有其他人可以问吗……”倒像是自言自语,青芜说完却摇头,对司斛道,“先替楷儿洗了身上的风尘吧。” “小世子随我来。”司斛微笑道。 “我已经不是什么世子了。”泽楷简单的一句话却将现实又一次刺出了血。 青芜看着泽楷清澈的双眼,孩子的目光最是真挚澄澈,诉说着心底最真实的想法。这三年的时光让他们清楚地明白了自己已经不是什么天潢贵胄这个事实,如今他们不过是在顾庭书的庇护下才得以保住这一时的安宁罢了。 泽楷如此一说,却教司斛不知如何相称了。 “和我一样,叫楷儿吧。”青芜道。 “奴婢不敢。”司斛低头。 青芜虽然笑着,眼底却浮出一丝自嘲,道:“身陷囹圄,我如今的身份还不及你呢。以后你也只叫我青芜就好,虚名什么的,要了也没用。” 司斛战战兢兢地点头,看着泽楷释然更隐约泛起朝气的脸颊,那神采当真像极了承渊,早慧聪颖,却总也蒙了尘埃阴霾,不甚明朗。 “跟着司斛去吧。”青芜将泽楷推到司斛身前。 “若是顾少回来了,奴婢会立刻通告……”司斛顿了顿,“通知你的。” 青芜点头,看着司斛将泽楷领了出去。她这才起身,发现窗台下放着一小盆兰花,正是她在成台一直栽种的那一株。 青芜暗道顾庭书有心,只是当他在向自己表明身份的那一刻,他们之间过往的情丝就被他亲手斩断了。她不如青蘼那样明确地知道自己要什么,却也不至于在知道真相之后还执迷不悟于由顾庭书一手策划的感情陷阱里。 在顾宅的第五天夜里,青芜等来了顾庭书。如今的他已换下了僧袍,重入红尘的顾少身上也全然没有当初在成台时的温润如玉,他甚至是有些冰冷的,那一双眼眸里早没了过去的温柔。 他看着站在窗下拨弄着那盆兰花的青芜,神情里没有任何惊慌与不安,她的安静与镇定就好像还在成台的样子,对他的到来也没有丝毫意外。 “没事的话,我想睡了。”青芜将兰花放进屋里,只是还不等她把花放下,顾庭书就抓住了她的手腕。这个动作发生得太突然,以至于青芜没有丝毫准备,这就失手打碎了那盆兰花。 青芜想要去收拾,却被顾庭书强硬地桎梏在身前,她也因此终于将视线移去他的脸上,看着他阴沉的眉眼,淡淡地问道:“你要在我这儿过夜?” “有何不可?”他的眼里满是挑衅。 青芜恍惚地一笑,大约是因为脸色不太好,让她的笑容也显得有些苍白无力,道:“我先让司斛进来收拾。” 顾庭书却根本没有放开她的意思,探寻的目光在青芜身上逡巡,道:“这不像你。” “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一样。”青芜一只手慢慢滑上顾庭书的衣襟,却被他捉住。 “你的手在发抖。” “你抱得我太紧了,难受。”青芜回应着顾庭书带着压迫的眼光,眼底闪过片刻的倨傲却又在垂眼的瞬间放软了口吻,道,“松开些。” 顾庭书松开青芜之后道:“我已经答应了爹和易君傅,不日迎娶易秋寒。” 青芜本就不好看的脸色在此之后更是显得异样,她立刻背过身去,在极力平复情绪之后逞强道:“恭喜顾少。” “爹要把你接进宫。”顾庭书盯着青芜一直在轻微颤抖的背影,嘴角牵出一丝几不可闻的笑意,道,“我不同意。” 见青芜没有任何动作,顾庭书强行将她的身子扳向自己,如同宣誓主权一样跟青芜道:“你是我带回来的,自然要时刻留在我身边,谁都别试图将你带走。” “在哪都一样,你已经把我在成台禁足了三年。现在,只不过是换个地方罢了。” 青芜始终都在规避顾庭书咄咄逼人的目光,她唯有如此才能让自己保持眼下仅有的冷静。 “青蘼居然没有用我跟易秋寒的婚事来交换你的自由,青芜,看来你的姐姐并没有将你放在心上。”顾庭书捏着青芜的下巴强迫她面向自己,在接触到她又逐渐充满仇恨的神情之后他满意地笑了出来,想起青芜方才说的留宿一事,语调暧昧道,“我本来没想留在这儿,既然你之前问起,我倒觉得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感受到顾庭书靠近的气息,青芜立刻伸手搭在他唇上,请求道:“是我失言了,还请顾少别跟我一般见识。” 顾庭书握住她的手在唇边轻轻吻着,注视着青芜已渐柔和的眉眼,他却沉了脸道:“你这个样子真不好看。” 不等青芜反应,后腰处就被一股力道勾着向前,她因此几乎贴在了顾庭书身上,却也反应迅速地抵在那人胸口,然后耳畔传来顾庭书薄怒的声音:“你哪怕天生是只刺猬,我也能将你的刺都拔了,倒是这故意伏低做小的姿态委实不适合你。” “我小的时候还会用鞭子抽人,现在一双手都被人捆着,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那就束手就擒,别作无谓的挣扎。”顾庭书凑上去,却明显感觉到青芜的抗拒,他又滑去青芜耳边道,“青蘼不可能来救你,你这一生也别妄想从我身边逃走,至于楷儿……” 他说得缓慢温柔,仿佛是在对青芜说着寻常恋人之间的情话,然而言辞上的冰冷又仿佛利针一字字地扎在青芜身上。当他发现在提及泽楷时青芜骤变的神色,他才心满意足地放开了怀中的女子,低头看着那一盆被打碎的兰花,正如他们之间无法修补的关系跟不可能再回到的过去。 “我答应在跟易秋寒成婚的当日将楷儿交给青蘼。”看青芜不喜反忧的神色,顾庭书却不再理会,转身时与她道:“你睡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1章(下)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顾庭书终于离去,而青芜也仿佛被抽光了浑身的力气似的瘫坐在地上,她看着脚边的兰花,在泥土的掩埋下依旧不屈地开放,像是在嘲笑她被顾庭书惯出来的无能与软弱。 在整个顾宅为顾庭书的婚礼忙碌筹备的同时,青芜居住的这座偏苑却像是与世隔绝一样依旧平静。 司斛每日都陪在青芜身边为她解答各种问题,譬如雨崇的天为什么没有以前蓝了,再或者是为什么这个时节就这样冷。司斛觉得青芜在想尽一切办法逃避眼前的一切,她对此深感无奈又怜惜这个过去飞扬恣意的女子,青芜小的时候可被宫里的人私下称为“后宫一霸”。 青芜的问题各种各样,也有关于顾庭书的、顾成风的、甚至是顾庭玉,但她想起来了就问一问,听不得司斛说两句又不愿意听了。在司斛看来,现在的青芜真有些像小时候的样子,就是再没有跟过去一样总是成天喊着“哥哥”了。 泽楷的学业没有因为回到雨崇而停止,顾庭书专门请了老师来宅中为泽楷讲课,所以每天都要在下课之后才能来看望青芜。青芜也会问他一些学习的情况,而泽楷也都一一回答。 外界的一切都无法渗透进这座偏苑,青芜也就当没有任何事发生那样生活在小小的园子里,直到那一日外头的锣鼓和鞭炮声传了进来,她才意识到这座城里还有别人。 似乎看见青芜若有所思地站在围墙下,抬头望着今日一碧如洗的天空,静默地听着那代表着雨崇一大喜事的声响越过墙头传进来,而她的眼里除了悲伤也只剩下悲伤了。 “青芜姑娘安好。”顾庭玉忽然出现在回廊之下,笑意轻薄地走向青芜,讥讽道,“今日我大哥大婚,新娘却不是你。呵,其实,这一点也不意外。” 青芜依旧仰望着天际问道:“二少就这样进来,不怕顾少知道?” “我哥就是太自信,以为在他的地盘,我就不能施展神通,就派了外头两个人看着,一早就被我解决了。”顾庭玉一直倾慕青芜美色,如今佳人在前,他少不得想要亲近,这就伸手将青芜搂到怀里,见青芜只是无意挣扎了两下,他便笑道,“青芜姑娘也想跟我走吗?” “我也逃不走,不是吗?”青芜见司斛心急便朝她摇头,又问顾庭玉道,“究竟是二少要带我走,还是顾帅的意思?” “青芜姑娘果然聪明。”顾庭玉虽然舍不得放开这温香软玉,却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如果被顾庭书发现别说带走青芜,怕这亲事也不见得能善终,这就暂且放下了继续调戏青芜的心思,要带人回去皇宫。 未免引起顾庭书的怀疑,顾庭玉在将青芜带出顾宅之后就让人将她悄然送去雨崇皇宫,自己重新回了喜宴。而顾成风此时正在顾宅主持婚宴,因此青芜只是暂时被安排在过去兰妃的旧宫之中。 兰妃宫中一切未变,青芜看着眼前的一桌一椅甚至以为自己从未离开过这个地方。她欣喜于这样的一成不变,也不由自主地走去了那一只柜子前,然而将要打开的时候,她又生出了怯意。 青芜独自在旧宫中待到天黑,也就此等到了顾成风。那个害得她家破人亡的人忽然出现在面前,青芜确实有一个瞬间想要立刻冲上去将他杀死,为逝去的父亲、为战死的承渊报仇。然而她毕竟将这样的情绪忍了下来,维持着平静开始了与顾成风的第一次接触。 青芜的样貌与兰妃极其相似,顾成风见到她的第一眼甚至误以为她就是那已过世的女子,激动之下还唤了青芜一声“兰儿”。 保持原样的旧宫跟顾成风将她接近宫的坚持以及这一声兰儿,让青芜意识到可能存在在自己母亲跟顾成风之间没人知晓的往事,她也从顾成风那满是追忆以及见到自己时不禁兴奋的神情里判断出,眼前这个人至今都十分在意自己的母亲。 “顾帅。”青芜冷冷道。 顾成风也终于认清了眼前的青芜,对她倒也以礼相待。两人尚算融洽地对坐清谈,当顾成风问及兰妃旧事时,青芜也回答了一些,尤其是兰妃生前那最后一段凄凉哀伤的经历。 青芜虽然对顾成风极有成见,也十分反感他对兰妃的关心,然而就眼下情形来看,与顾成风为敌并不是个聪明的决定,她虽然不指望能够从顾成风身上得到摆脱顾庭书的可能,至少暂时远离那个人对她来说也是好的。 青芜将兰妃在后宫如何受庄妃欺凌的事都告诉了顾成风,看着那征战沙场多年的铁血将领在这样的时候流露出的怜悯姿态,她在心底冷笑不止,又在顾成风悲叹兰妃命苦时,开口问道:“顾帅既然顾念与我母妃旧情,却为何要做毁她家园的凶手?” 顾成风被青芜的一句话问得无言以对,看着眼前与兰妃相似的眉眼里透出的愤恨,他却有些不敢承受,然而心底的不甘又促使他反驳道:“你父亲既然不能照顾好她,当初就不应该强行将她带入宫中。兰儿为此含恨而死,我且当为她报仇了。” “所以顾帅为报私仇打入雨崇,最终致使我哥哥战死,我跟姐姐流落异乡,受人欺侮,这就是顾帅为我母亲报的仇?”青芜此时已站起身,盯着顾成风无奈而纠结的眉眼问道。 “我本只要承渊打开城门,他却拼死抵抗,我也不想要他的命。至于你……三年来我一直寻找你的下落,却不想庭书将你藏在了成台。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所以想要将你接回宫中好好照顾,权当是我能为兰儿做的最后的事了。” “顾少先前已经同我说过这件事,但他当时反对,所以顾帅为了避免父子正面冲突,才在他大婚之日暗中将我接来。难道顾帅不怕,他因此连夜进宫,抛下他新婚的妻子吗?” 当日顾庭书反对时的坚定还历历在目,顾成风也知道他对青芜的心思,然而两家人之间的仇恨不可能消除,而感情又是这世上最容易伤人的东西,为了避免顾庭书感情用事,他才在顾庭玉的建议下出此下策。而为了防止顾庭书夜闯皇宫,顾成风早已派人将顾宅围住,直至天亮方可撤退。 “知子莫若父,我已安排好了一切。”青芜与兰妃的相似总令顾成风产生故人归来的错觉,有时他甚至想就这样将青芜留下,权当是兰妃陪在自己身边,“青芜,你愿意留在宫中吗?” 青芜顿首,观察着顾成风的表情,最后浅笑道:“只要顾少不来接我,我又如何能离开这皇宫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2章(上)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青芜的话令顾成风想起了什么,在此之后,不光是青芜居住的兰妃旧宫被加派了守卫,就连入宫的几处大门也有侍卫重重把守,好似有意防着顾庭书闯宫接人。 而顾庭书也在随后的日子里接到了大大小小不少的事,重要的不重要的,一股脑地都涌到了顾宅。 所有人只看见顾成风对顾庭书的“倚重”,而不知隐藏在背后的提防。顾庭玉也因此不满,认为顾成风偏心顾庭书,而就此闹到了顾成风跟前。 书房外的侍者听着里头那对父子的争执,顾庭玉的气焰根本不是顾成风几句话能压得下来的,最后顾成风也没了解释的耐心,直接让顾庭玉退下。 顾庭玉拂袖而去,临走却想起了还在宫中的青芜,这就掉头去了兰妃旧宫。 青芜对顾庭玉的厌恶绝不亚于对顾成风的仇恨,只是自己如今等于阶下囚并不能跟顾庭玉正面冲突,所以只好忍耐,却不想他居然得寸进尺。 眼见顾庭玉一双不安分的手已经开始在自己身上游移,青芜取出一直带在身上的桃木钗就扎了过去。顾庭玉趁势躲开,她也立刻将钗收了起来。 “大哥真是大胆,天天带了个身藏凶器的人在身边,也不怕什么时候不留心就把自己的命送了。”顾庭玉知道了青芜的伎俩便更有恃无恐,一步一步地逼近青芜,再趁机将她钳制住,阻断了她所有反抗的可能,“我已经让外头的人都下去了,你哪怕现在叫人,也没人会进来。” 没想到顾庭玉会如此大胆,青芜不由大为吃惊,而她的挣扎在早有准备的顾庭玉眼里并没有任何威胁。他本就对青芜垂涎已久,现如今在皇宫之中他也不必顾忌顾庭书,于是色心渐盛,这就开始对青芜不规矩起来。 青芜早被顾庭玉堵住了嘴,双手也被反绑在身后,眼看着那无耻之徒已经解开了自己的腰带,她的害怕达到了顶峰,身体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顾庭玉的钳制。 青芜从未想过自己会遭受这样的欺辱,而且是在兰妃的旧宫里。她拼命地想要从顾庭玉那双肮脏的手下逃离,但她被死死压着根本无法动弹。在衣衫被顾庭玉胡乱地扒开之后,她仍然没有放弃抵抗,甚至在顾庭玉得意忘形的时候,她找到了机会逃走。 顾庭玉一把拽住青芜的衣裳将她重新拖回自己身前,狠狠道:“你放弃吧,我大哥如今娶了易秋寒,正是新婚燕尔,你侬我侬的时候,他不会来救你的。” 青芜像是被扎到了痛处,停止了所有的动作愤恨地盯着顾庭玉。 顾庭玉却捏着她的下颔狰狞地笑道:“你要怨就怨我大哥去,对了,你大概还不知道,当年攻破雨崇的计划,就是我大哥为我爹想出的。” 早就已经千疮百孔的心因为这样的一句话而再度痛了起来,痛到她难以自持,痛到她已经没有去反抗顾庭玉的念头,整个人木讷地被顾庭玉压在身下仿佛就这样死了。 一层一层到来的真相令她备受打击,虽然她已经有了某种决定,但当知道顾庭书是当年攻破雨崇城的始作俑者时,她还是震惊得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那个人毁了她的家,又将她带在身边三年迟迟不杀,究竟是为了什么。 当感觉到身体离开了冰冷的地面,青芜才听见有人叫自己,那样急切慌张,将她游走的神思也唤了回来。她定睛去看,见顾庭书就在身边,而自己就在他怀里。 “渐离……”她哭着躲在顾庭书怀里,放弃了所有矜持与骄傲地当众哭了出来,埋首在他胸前把所有的委屈跟纠结都哭了出来,她甚至主动去抱他,一遍一遍地叫着过去她每天都会念起的名字。 顾庭书为青芜拉好衣衫,将情绪失控的女子紧紧抱住,却没有立刻安慰,而是怒视着方才被他一拳打去地上的顾庭玉。 顾庭玉没想顾庭书会在这个时候过来,正以为自己即将得手的时候被狠狠打了一拳,他这会儿整个人都还没有恢复过来,然而顾庭书冰冷充满戾气的眼光看得他出 了一身冷汗,这就慌不择路地跟一边的易君傅求救道:“易先生救我。” 眼前景象可说荒唐,他易君傅的妹夫竟为了另一个女人跟自己的兄弟大打出手,如今还公然抱着青芜,顾庭玉向他求助,他要如何救?毕竟是顾庭玉辱人在先,青芜一介女流受了这样的侮辱,确实可怜。 青芜显然因为今日的遭遇而哭声不止,顾庭书此时也无暇再说其他,将青芜抱起就直接离开了皇宫。 众人只见那顾家大少横抱着衣冠不整的青芜快步行走在宫道之上,周身散着肃杀之气,眉目冷冽之间犹如利刀锋刃,任是谁都不敢靠近的了。 顾庭书为青芜与顾庭玉交恶一事立刻就传遍了皇宫,自然也传到了顾宅。易秋寒对此无可奈何,只是在听家奴说顾庭书已带青芜回了偏苑之后命令禁止宅中众人再议论此事。 因此比起皇宫中的沸沸扬扬,顾宅里就安静了许多。回来之后,顾庭书就一直陪着青芜,到她终于安静下来并且吃了安神药沉沉睡去,他也未曾离开。 原本跟易秋寒成婚的当夜他就要进宫接青芜回来,无奈顾成风像是早有防备一样,硬生生将他困在顾宅中,之后又因为军粮运送的事而令他无暇分身,这才一直拖到今日。本想带着易君傅跟顾成风回报完军务之后再去接青芜,却因为一时心急就先过去看望,竟就见到了顾庭玉的所作所为。 他当时见到青芜的样子极为吃惊,如果不是尚存一丝理智,只怕他不会留顾庭玉活口,尤其在青芜那一声“渐离”之后,心中蓦地生出愧疚来,只恨自己没有将她照顾好。然而一旦想起青芜当时自作主张跟顾庭玉去了皇宫,这几日里跟顾成风也多有接触,他便知道眼前的青芜已经不是过去的她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2章(下)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眼底柔情就此消散,顾庭书开口时已恢复以往,道:“既然醒了就别装了,我们是时候谈谈了。” 青芜睁眼坐起身,看着顾庭书冰冷的眉眼,幽幽叹了一声。 “你以兰妃之女的身份在我爹面前得了多少的怜惜,今天这件事之后就会让我二弟得到多少的责罚,也坐实了我们兄弟之间的不和,还让易君傅做了见证,你让我的新婚妻子知道之后作何感想?”顾庭书盯着青芜并没有多少血色的脸,两人之间又一次达到了亲密的距离。 “你这样挨着我,让你的新夫人见了又该作何感想?”青芜反问道。 顾庭书忽然在青芜唇上啄了一下然后退开,审视着她没有表情的脸,道:“挑拨我们父子兄弟之间的关系,对你不见得有什么好处。” “也没有坏处。”青芜接得快,顺带给了顾庭书一个促狭的冷笑,转过视线正视着略显意外的男子,身体渐渐向他靠近,再一次让两人陷入亲密中,“你爹为了我母妃可以攻破雨崇城,你能为我做什么?” 顾庭书的眼光骤然冰冷,盯着青芜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知道顾庭书在担心什么,青芜却朝他微笑,道:“你猜。” 她身上散发的气息让顾庭书觉察到危险,并不是即刻就会为此失去生命的干脆,而是会渗透进骨血里,一点一点地侵蚀掉那些还残存的美好,让这张脸失去过往的安宁与恬淡,从而彻底变成一个陌生的、冷血的、充满仇恨的存在。 顾庭书经历过那样的变化,所以才深知其中的可怕。当年顾成风为了拿下珲军手中的城池而罔顾发妻的生死,他本以为那是身为军人的坚持,后来才知道那不过是顾成风为了爱而不得的故人而表现出来的无情。年少的他对父亲这样的做法十分厌恶,但他依旧愿意为顾成风所谓的理想出谋划策,只因为兰妃的儿女就在雨崇,只要攻破了雨崇城,那么那些人也就会因此家破人亡。 他为实现心底的仇恨筹划多年,也在一直暗中收集着有关兰妃的一切消息,所以对承渊和青芜是早已知晓。他以为自己会在攻破雨崇城之后找到兰妃的孩子,在他们身上继续追讨他失去母亲的痛苦。然而当他真正走入雨崇时,却没有料想中的兴奋,甚至在听见承渊因为战火尸骨不复的时候,他只觉得所有的一切做来都毫无意义。 他早年就因为心魔而开始修佛,只是那些佛道不过是他用来暂时逃避内心仇恨 苦难的借口,在完成了雨崇大计之后,他顿感人生可笑,也不想再留于红尘,于是剃度,却因为顾成风的坚持而留在了成台暗中掌管那一带的兵力布防,并不过问其他。 他本以为一切就这样继续,直到他发现青芜流落到了成台城外,那一瞬对旧恨的执念又在瞬间被点燃,却没想到,他给青芜设下的情爱圈套最终把自己也搭了进来。他在打碎青芜美好憧憬的同时,也断送了他们之间本就虚无缥缈的未来。 沉浸在往事中的顾庭书并没有注意到青芜已经下床去了窗边,当他回过神时,才发现她开着窗,望着窗外的夜色正在出神。他顺手拿了件衣裳给青芜披上,尽管心中怜爱,却仍旧冷道:“不管你在宫里听了什么,看了什么,你现在在我身边,想什么都是多余的。” “渐离……” “这世上本就不存在渐离。” 青芜伸手环在顾庭书腰际,侧脸贴着他的胸口,柔柔道:“就一个晚上,做回我的渐离。” 她眼里的期盼那样强烈,让他一时间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也因为沦陷在她少有的热切中,他并不想拒绝,伸手抚上她的脸,感受着心底逐渐波动的情绪,问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哪怕我不是顾庭书,也不会答应。” “你说我想做什么?” 青芜迷离的目光让顾庭书有些难以自持,分明知道她别有目的,却到底抵挡不住她这样的诱惑,指尖滑去她的唇,那样柔软的触感让他想要立刻亲下去。 “我今天才知道如果没有你在我身边,我去哪里都是不安全的。所以我想明白了,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要离开你,哪怕只是为了活着。” 她此时散着长发,衣领处微微敞开着露出一片肌肤,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白皙晶莹。她抬头望着他的眉眼,可怜中又带着坚韧,正如她所说的那样,一切只是为了活着,所以才不能就这样放弃。 “你拿什么跟我交换?作为庇护着你活着的筹码?”顾庭书托起她的颊,目光深邃而缠绵。 青芜却忽然推开他,摇头苦笑道:“我什么都没有。” 她绝望凄凉的眉目在如今月色下仿佛镀了一层薄霜,转身时将她单薄的身影完完全全地展示给了顾庭书,明确地告诉这个男人,她一无所有。 顾庭书离去的脚步声在房中响起,青芜的笑意也在门扇关合之后彻底消失,她叹息着坐到地上,抱起双膝,怔忡地看着眼前的一片月光。那样冷清的光线将她的影子勾勒出来,边缘也跟着锋利了起来似的,仿佛随时都能伤人,而她已经痛得没有一丝感受了。 青芜在第二天就因为受凉病倒了,易秋寒闻讯特意来了偏苑探望。青芜回想两人当初见面,易秋寒还只是个看着伶俐聪明的小姑娘,如今再见,她已挽了发,换作妇人装束,只是那眉眼还有少女的娇俏。 青芜如今的身份与易秋寒见面着实尴尬,然而易秋寒却好像不以为意,还跟过去一样称呼青芜为“姐姐”,知道青芜病了,特意找了雨崇城里最好的大夫来给青芜看诊。 “其实大嫂知道姐姐病了也很担心,不过她不方便前来看望,所以才让我过来的。”易秋寒道,“前些日子姐姐跟顾少还有顾庭玉的事,大嫂也知道了。” “让易夫人担心,真是我的罪过。” 听出青芜言辞间的疏远,易秋寒却有些急了,道:“大嫂是真的关心你,知道你被顾庭玉欺负,她都问我大哥为什么当时没有出手?最近为了给你出气,大嫂让大哥暗地里给顾庭玉使绊子,不过总不好明着来。” “这就是她回雨崇的方法?”青芜叹道。 易秋寒噤声,朝周围看了一眼,低声与青芜道:“顾少今天一早去季州了。” “他去那做什么?” “寒翊的军队有了动静,顾成风不放心就让他亲自去看看,然后……把岳沼运粮的事情交给了顾庭玉。” 青芜转过头道:“这些事我不懂,你跟我说也无济于事。” 易秋寒却无视青芜的拒绝,继续道:“岳沼的军粮不是我们负责的,所以这条线,我们并不清楚。而且岳沼从来都不是兵家重镇,忽然要向那里运粮,想必是顾成风对我们还有不放心的地方。我以终身作为跟顾家合作的诚意,他却还这么防着我们,总是让我觉得不安心的。” “你为什么要嫁给他?” 易秋寒原本带笑的神情在青芜这样的问话之后荡然无存,她低头,大约是在想如何措辞才不至于失了易家小姐的体面,然而当她抬起头重新面对青芜质问的眼光时,她只是无奈笑道:“因为我喜欢他,我喜欢顾庭书,仅此而已。” 易秋寒的直白让青芜也笑了出来,她点头道:“我知道了,今天谢谢你来看我,也顺便替我谢谢易夫人。” 易秋寒见青芜将之前青蘼相赠的兰花香囊递来,不由得好奇地问道:“姐姐这是做什么?” “睹物思人,不如不带。”青芜将香囊塞给易秋寒道,“我还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你是想问楷儿的事?”见青芜点头,易秋寒一面收起香囊一面道,“楷儿到易府的当天就被送走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是大嫂说他很安全,不用担心。” 青芜虽然并不十分放心,但眼下也别无他法,稍后跟易秋寒又简单说了几句,就将人送走了。 司斛进来的时候见青芜正若有所思,凝眉处尽是愁绪思虑。她才想要上前劝说,却听青芜说累了,便服侍青芜歇息,稍后自己退了出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3章(上)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季州的情况确实如易秋寒说的那样,寒翊有意攻打季州夺取这一重镇,而顾成风因为之前接连几场的败仗而决定派顾庭书亲自坐镇季州守城以赢回这一局。 季州的军报每日都会送达雨崇,顾、寒两军的僵持也一日拖着一日,直到再一份军报递来,说是季州请求增派军粮。 顾成风先前为了以备不时之需而将部分军粮运往岳沼,也是为了保存自身实力以免让易君傅摸清了顾军的底。但季州一战在他意料之外,粮饷调拨在此期间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易君傅早先就对顾成风有意隐瞒之举有所不满,因此此次调粮之事他并不尽心,甚至推搪着要顾庭玉先将岳沼的粮饷运去季州。 顾庭玉本就对顾庭书有成见,加上之前青芜的事让他被顾成风严厉斥责了一把,如今要他为顾庭书送粮为继,他也是千万分的不愿意,借口山道难行,不肯调转行进路线。 易秋寒心知季州一失,丢的不光是顾军的士气,也是顾庭书在军中的声望。当初他策划攻破雨崇确实立了大功,但这几年他几乎隐居成台,未曾露面,之前又因青芜跟顾庭玉大打出手而落了口实,授人话柄,如果这次守不住季州城,只怕顾庭玉会借题发挥。所以她不顾易君傅阻止,私自调运了手中钱粮直接去了季州,同时也将青芜病了的消息转告给顾庭书。 顾庭书分得清轻重缓急,虽然记挂青芜病情,却也没有因此临阵抽身,在易秋寒的粮饷及时送到之后,他一方面安抚营中士兵积极对战,一方面重新制定计划突击寒军,果真解了季州之围。 然而捷报还未送至季州守将手中,那自雨崇而来的少帅就已策马赶回,全然将为他而来的易秋寒抛诸脑后。 青芜的病实无大碍,只是拖拖拉拉地一直没有痊愈。自从易秋寒走后,她再没有过问所谓的军务,没成想顾庭书却忽然回来。 “秋寒说你病了,现在如何?”顾庭书快马赶回雨崇,一路直奔顾宅,此时一身风尘未去就赶来看望青芜,见她精神尚可,只是有些虚弱才算放心。 青芜却退开道:“多谢顾少关心,只是风寒未愈,没有大碍。” 顾庭书离开之前的那夜,青芜尚且温存,如今他一仗大捷归来,反而见她如此冷漠,也是终究摸不透她在想什么。 “秋寒呢?她回来了吗?”青芜问道。 顾庭书见青芜面露关心之色不由一哂,走近青芜跟前道:“她还远在百里之外你都如此记挂,我就在你身前咫尺,见面至今,可是一句问候都没听见。” “亲眼所见才知顾少一切安好,自然也就不问了。” 顾庭书眯起眼道:“我想听呢?” “表面文章,你我之间就不用做了吧。”青芜招来司斛点了几样菜,稍后与顾庭书道,“既然顾少平安归来,今晚就在这里用膳吧,权当为你洗尘。” 这一场只有青芜与顾庭书的小宴设在明月花影之中,她巧笑倩兮,如是变回了成台城中恬静淡雅的模样,顾庭书也借着清光月影将她这番春山浅笑看得一清二楚。 接过青芜递来的酒杯时,听她叫了一声“顾少”,他便将她拉进怀里,反而将这杯酒喂去了她口中。 两人饮酒,却在说佛经。青芜说他假慈悲,他说青芜又何来真怜悯。两人含沙射影了大半天,最后各怀心事地喝了酒,却接到宫中传来的消息,说是顾成风要顾庭书立刻进宫。 顾庭书走之前在青芜耳边道:“等我回来。” 青芜含笑答应,见他走了,直接将桌上的酒菜全都拂去了地上。司斛闻声过来时,发现青芜的手被划伤,正在流血,而青芜只是让她将地上的东西都收拾了,就独自进了房。 顾庭书私自回雨崇的行为无异于罔顾军法,顾成风为此大怒也在常理之中。然而面对顾成风的指责,顾庭书只是静默,待室内安静之后,他缓缓道:“季州未丢,我何罪之有?当年爹为了一个兰妃可以打入雨崇,我已有胜券在手,为何不能提前回来?” 经年旧事是顾成风心底的一道伤疤,如今被顾庭书提及,他少不得一阵暴怒。 想到顾庭书从来自负,又我行我素,这件事也只有他亲自善后才能免起大风波。 “这次季州粮饷的事是易秋寒的功,如今你弃她不顾,易君傅如果问起来,你想好如何应答了吗?”顾成风问道。 “娶易秋寒,与易家结盟,这本就是一场交易,各取所需,我从未保证过会对易秋寒行夫婿之责,易君傅如果不满,我也无话可说。”顾庭书转身时听见顾成风一声长叹,他停下脚步道,“这件事我自有分寸,不用爹操心。” 如此顾庭书回到顾宅已经夜深,他到青芜房中时见青芜趴在桌上已睡着了,伸着的手上还沾着血,显然是受了伤没有包扎。 青芜被顾庭书的脚步声弄醒,视线清晰的时候发现他已坐在她跟前,桌上放了药,顾庭书正为她清理伤口。 她不吃痛,伤口猛然间被药酒碰到就疼得她倒抽了口凉气,然后她听见顾庭书的挖苦:“你还知道痛?” 青芜不想回应所以一直都没说话,而顾庭书忽然在给她包扎的时候稍稍使了劲儿,又给了她一个猝不及防的提醒,她立刻道:“疼,轻点。” 顾庭书这才继续为她将伤口彻底收拾好。 “等会天亮了我就回季州。”顾庭书面无表情道。 青芜捂着受了伤的手,抬眼看着顾庭书问道:“这么快?” 顾庭书似是惊奇地看着青芜,青芜却又转过身不肯说话了。他将东西收拾进药箱里,放回原处道:“有什么不高兴也别自残,你这双手虽然拿不起刀也捏不了针,好歹还能弹琴,要是废了,我留着你也没什么用了。” 他们相处就是这样怪异,前一刻可能还有温情,下一刻也许就冷言相向。 青芜站起身去开门道:“既然顾少一早就走,我不耽误你休息了,请吧。” 顾庭书却直接躺去了青芜床上,道:“既然没多久就动身,也不麻烦其他人了,就在这里将就一会儿,也好让你送我离城。” 不等青芜回答,顾庭书就侧了身就此睡去。青芜这会儿也没法赶人,只好重新关上门,吹了台上的蜡烛,自己去另一边歇息了。 然而顾庭书并未像他说的那样让青芜送他出城。他走时,青芜已经睡着,因为知她向来睡得不深,所以离开的时候他特意放轻了脚步声,也找了司斛好好照顾青芜,之后就策马向季州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3章(下)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顾庭书弃军的行为少不得被人拿来做文章,首当其冲的就是顾庭玉。为了打压顾庭书这次成功解除季州之围的气焰,顾庭玉连结了十几位跟随顾成风出生入死的将领,将顾庭书的行为狠狠地指责了一番,甚至要求收回顾庭书手中的部分兵权,并令其思过。 顾家兄弟本就不和,顾庭玉又总被顾庭书压着一头,如今好不容易拿到了兄长的把柄,自然不会就这样放过,在顾成风面前大放厥词,生怕漏了哪怕一点可以治顾庭书的罪。 有人要拿顾庭书问罪,自然也就有人保他,一时间众人为此吵得不可开交,然而那一战告捷的顾家少帅却跟易秋寒一起慢悠悠地回了雨崇城。 顾庭书到雨崇的当日就立刻跟易秋寒进宫见了顾成风,当时顾庭玉正带着几位将领再次催促顾成风向顾庭书问罪时,不料顾庭书气定神闲地跟易秋寒一块儿进了书房,也就让原本人声不停的书房顿时安静了下来。 易秋寒说是她让顾庭书先回雨崇的,因为掊渠的粮草被她私自调用先发往了季州,所以惊动了易君傅。季州一战之后,她需要将剩下的粮草清点之后再运回掊渠,以便暂时补上缺漏,但易君傅那里需要有人解释,而最合适的人选就是顾庭书,所以她才让顾庭书先回雨崇给易君傅一个交代,这才有了所谓的弃军之说。 顾庭玉对这样的解释显然不予认同,依旧坚持要顾成风处罚顾庭书,顾庭书当场取出手中兵符放在顾成风面前,只字未说就离开了皇宫。 倒是青芜在晚间收到了易秋寒送来的兵符,说是顾庭书落下的,也将今日在皇宫中的情况与她说明了。 “你怎么不亲自送去?”青芜问道。 “他听你的。”易秋寒起身看着青芜道,“我要的只是顾家夫人这个名分,一个可以在众人面前站在他身边的机会,其他的并不想求什么。” 易秋寒的话让青芜心生感慨,想来“光明正大”四个字是永远不会出现在她跟顾庭书之间了,哪怕那个人有这个意愿,她也不会答应,更何况顾庭书也从来没有那个意思。 于是晚些时候,青芜带着兵符去了顾庭书的书房,却被告知没有顾庭书的命令不得入内,她便默然在外头等着,等到顾庭书自己出来。 “怎么不让他们通传?”顾庭书看着站在门外的青芜问道,又立刻将她拉进了进去,“什么事?” 青芜将兵符递给顾庭书道:“你这么轻易地就交了权,万一被人趁虚而入,你用什么护我平安?” 顾庭书哂笑着接了兵符,顺带将青芜拉到跟前,两人的影子被烛光照着投影在墙上,看来十分亲密。 “少用这种话来激我,我可不是二弟,随随便便一拳头就能被打得六亲不认。”顾庭书拿着兵符指在青芜胸口道,“你的心难道也是黑的?” 青芜也伸手指着顾庭书的胸口道:“如果是黑的,我这会儿就带着兵符私逃了。” 顾庭书盯着青芜仿佛含笑的双眼,这双曾经对自己充满信任的眼里如今已彻底没有了过去的影子,她的所有表情都像是一张面具,却又能假得让他以为是真的。 顾庭书收起兵符松开青芜问道:“说吧,这个时候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我想进宫一趟。”面对顾庭书的猜疑,青芜倒是很坦然,“我不是想见你爹,只是有些想念我母妃,想去旧宫里看一看。” 她的样子十分真诚,眼中浮动的怀念也不似作假,顾庭书一直盯了她很久,她也就承受着他的审视,直到顾庭书收回目光,她才上前问道:“可以吗?” “不可以。” 青芜旋即给了顾庭书一个意义不明的笑容道:“你的心才是黑的。” 青芜施施然而去,没有回头看顾庭书一眼。回到偏苑之后她便梳洗休息,在第二日清晨,接到了顾庭书要带她进宫的消息。 青芜今日换了一身新的打扮,虽然也是素色衣裙,但因为改了发饰,从而显得跟之前有些不大一样,顾庭书看着却蹙了眉。青芜以为是自己这样的打扮不讨喜,然而开口询问之下却听顾庭书说好看,她便笑着上了车。 青芜并没有说谎,她的确想念兰妃,所以才想要进宫看看,也想起小时候在这里发生的事,想起那只柜子里装着她在年幼时所有的悲伤,也装着她那时候最温柔的记忆。 顾庭书到来的时候,青芜正对着那只柜子出神,他以为柜子里有什么东西便要去打开,却遭到青芜的制止,那样的紧张与慌乱,是他们相识至今青芜都未曾表现过的。 “这只柜子里有什么,能让你忽然这样?”顾庭书问道。 “没有。”青芜果断答道,她并不打算让顾庭书知道自己跟承渊之间的秘密,自然也就拒绝这个人触碰有关承渊的东西。 “要不然我回头问一问司斛,她在你小时候就开始服侍你,你的事她自然知道得比我多。” 没有了泽楷还有司斛,他深切地知道她的弱点,所以但凡能让她有一点走心的,那就是牵制她的存在,也能让她在顷刻间变得尖利。 顾庭书好整以暇地欣赏着青芜此时的神情,走近她面前逼问道:“说还是不说?” 青芜并不想妥协,而恰好是这个时候侍者来报说顾成风到了。 顾庭书到底错信了青芜,质问道:“你找我爹来的?” “顾帅先前对我照顾有加,既然都进了宫,见个面打个招呼也无可厚非。”青芜笑容无辜,想她今日特意打扮成昔日兰妃的样子不就是为了专程来见顾成风的吗。 顾成风见到青芜时果真大吃一惊,尤其是这会儿顾庭书正拽着青芜的手,那样子像极了他有意强迫青芜在做什么。 顾庭书心知不能让青芜跟顾成风单独谈话,而他也不准备留给他们任何交谈的机会,所以不顾顾成风此时错愕,他拉着青芜直接离开了旧宫。 青芜经过身边时,顾成风注意到她眉间的无奈,他看着被顾庭书强行拽走的身影,像极了那时被带走的兰妃,那因此与自己错过一生的遗憾也就是在他当年的力不能及里成了这一生最追悔莫及的事。 顾成风立刻让人将顾庭书拦住,然而顾庭书拉着青芜并没有要放人的意思,父子之间因此暗流涌动,反是青芜在这样的对峙下与顾庭书道:“我只跟顾帅说几句话,说完了,回去之后任你处置。” 顾庭书虽然痛恨青芜的欺骗,却也不想因此跟顾成风再激化矛盾,这才将青芜放了。 青芜与顾成风独处,似乎并不为顾庭书方才已渐爆发的怒意而有半分动容,淡定地与顾成风道:“顾帅如果继续将顾少留在雨崇,只怕迟早要出事。” “是你留下才可能出事。”顾成风看着这张与兰妃极其相似的脸却是叹道,“兰儿不会这样做,你的手段也并不高明。” “但顾帅现在还是跟我在这里说上话了。”青芜正色,并不隐瞒内心对顾成风的恨,道,“我从九重天跌入这苦难地,都是拜顾帅跟顾少所赐,我必然恨你们。只是过去三年,我与顾少在成台相处,他护我平安无恙,我也知道他的心意。人心毕竟是肉长的,我会恨自然也会爱,他如今回了雨崇,就是将我跟他过去的情分就此斩断,但我却不甘心。” “顾帅,你也曾经心有所属,念念不忘,我跟顾少隔着国仇家恨确实难成眷属。但只要离开雨崇,离开这痛苦的根源地,兴许一切就不会这样让人为难了。”青芜言辞恳切,此时眼中已有泪光闪现,她看着顾成风也似有所动的神情继续道,“顾帅如果觉得我终究是个祸害,现在就可以杀了我,让我去见我母妃,也当是给我一个痛快。但如果顾帅仁慈不杀我,就请怜悯我已经孤苦,眼下除了顾少,我没有其他依凭,我也不想看他夹在仇恨之间。更何况,二少与他也有误会,日日这样两相看厌,也不见得有好处。” 青芜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只是顾成风将顾庭书从成台召来雨崇就是想让他坐镇,毕竟顾庭玉办事没有他那样稳妥。可眼见如今他们兄弟俩几乎势成水火,再这样下去确实不利于军中团结,而将顾庭玉外放就更加无人管束,也许将来会捅更大的娄子,若将他留在身边,也好时刻看着,以防万一。 见顾成风心动,青芜乘胜追击道:“我听顾少说起过如今局势,除了寒翊,还有其他各方势力对雨崇虎视眈眈,顾帅要坐稳这过去的一国之都,难道不先保军中上下团结吗?我虽恨顾帅当年破城,但这里毕竟是我幼年成长之地,这次回来,见到一切如旧,我已欣慰。顾帅如能好好守住这个地方,青芜不胜感激,也替母妃谢过顾帅。” 青芜朝顾成风行了大礼,却见那人依旧沉浸在百般思虑之中,她却不再多言,默然回到了顾庭书身边,两人就此回了顾宅。 顾庭书忍着一腔怒气将青芜送回偏苑,待司斛关门退下,他突然将青芜按去了墙上,目光如针尖锐,嘴角噙着冷笑道:“我没想到,你做戏的功夫居然这样好。” “顾少言传身教,我只是学了皮毛。”她在指责过去他的作假,粉饰了两人之间的感情,让她一片真心被埋葬在那些丑陋的算计里,现在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却生气了,可那时候谁管过她的心情,谁理会了她的绝望? “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我这条命,三年前就在你手上了。”青芜将顾庭书的手按上自己的脖子,道,“就跟当初在成台一样,用力地掐下来,这次别松手了。我也讨厌这样的自己。” 他的掌心尚能感受到她颈间的温度和脉搏的跳动,然而她的神情却平静得跟死了一样,双眼空茫得仿佛越过了他的身体看到了更远的地方,那里有她一直以来都想念着的人和事,她的父母,她的兄长,还有那些她珍惜的时光,这一切都与他顾庭书没有丝毫关系。 面对青芜这样的无视,顾庭书却忽然将她横抱起来。她意外于这样的举动,所以本能地搂住了顾庭书的脖子。当两人终于有了目光交接的时候,她发现他眼底盛开的笑意,那样阴鸷冰冷,将她的惶恐跟害怕在顷刻之间全部调动了起来。 青芜想要从顾庭书身上下来,然而他并没有给她任何逃走的机会,他倨傲而冷漠地看着惊慌的青芜,道:“接下去,我会让你更讨厌自己。” 从她留在顾庭书身边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做好了这一天来临的准备,然而当这一切真的到来时,她又觉得措手不及,自己就好像俎上鱼肉一样任由顾庭书宰割。 她看着自己身上的衣衫被一件一件地除去,她的挣扎在顾庭书强硬的压制下没有丝毫作用,甚至于她的哭闹也没有唤起顾庭书哪怕一丝的怜悯。这个人的心比她想象的狠,她对此的恨也在这样的纠缠里被再次加深。 顾庭书的行为无异于对她的羞辱,将她最后的尊严也倾轧在这样的压迫里,迫使她接受这样的现实,正如她此时正被蹂躏的身体那样,必须承受所有的苦难。 她说她没有任何筹码作为顾庭书庇护她的交换,其实不过是不想承认自己的无能与无奈,在忍受着前所未有的痛苦里,她再一次希望就这样死去,远离爱恨的纠葛,不要再跟顾庭书有任何的牵连,这样的过程太辛苦,也太煎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4章(上)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顾成风对顾庭书的放任自流固然引来不少争议,但因为结亲而为顾军带来的便利又让人并不敢太多置喙,毕竟有了易家的支持,顾军的后备充足了不少,这不光为防守雨崇提供了坚实的后盾,也为顾军吞并周围其余各部势力创造了条件。寒翊大军更是不敢轻举妄动,就此与顾军各占半壁江山,局势尚算平稳。 在易君傅的支持下,邱兴的粮草跟兵力都得到了补充,与寒军的对峙也不显得那么紧迫艰难了。 “大哥跟易先生真是走得一步好棋。”顾庭玉明贬暗讽,显然是在嘲笑顾庭书凭一个女人而得到了易君傅的支持。 顾庭书却不以为意,只是淡淡道:“原定送往望定的粮草,君傅一早已经让人送出去了。” 顾成风点头。 然而就在众人都以为易君傅的粮草可以安全抵达前线阵地之时,两日后,有消息传回雨崇,护卫队身中埋伏,粮草被劫。 彼时易君傅正在宫中与顾成风等人商议下一拨粮草的运送事宜,听闻如此消息,书房内诸人皆静,尤是顾成风猛然拍案。 “可有线索留下?”易君傅问道。 “队伍经过五重岭山谷,忽然中伏,一切来得突然,未有防备,几乎全数阵亡,线索……没……没……”侍者方才见顾成风大怒,已然跪下,此时正颤颤巍巍地回着话。 “下去吧。”顾庭书挥手,虽然与易君傅同样冷静,眉间却是猜测诸多,思虑不歇。 “怎么就忽然中了埋伏?五重岭那里不算险关,要设伏,得手也不是有十足把握的。”顾庭玉思量道,“再说,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截我们的东西?” “寒翊。”顾庭书并不肯定,但气韵沉沉地说来却仿佛那已经是事实。 “望定那里他都不敢轻举妄动,怎么就敢这么明目张胆了?”顾庭玉嗤笑。 “半年前,寒翊杀了张可为,接手了张可为手下四万人马。半个月前,他又收了关瑕山一带李贤的两万人马。前前后后这三年,算起来,寒翊的军队已经扩充了不少兵力了,这可不是小数目。”易君傅行商度量,对各方势力总有了解,是以这一番说出之前,早就了然于心。 “你的意思,其实是寒翊后备不足,做了只绣花枕头?”顾庭玉来了兴趣,立刻追问道。 易君傅却只是笑笑,道:“我只是个商人,走每一步之前都要多少知道些对方的情况,多方权衡了,才好下决定。二少这样问,我却是答不上来。” “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顾庭书愁眉未展,“猜测有时是最可怕的,没有太多根据的东西,还是不要妄下定论。” 言毕,顾庭书就此转身离去,易君傅也告辞。 顾庭玉看着兄长那始终自负的背影,愤愤道:“易君傅的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难道还是故意设坑给他跳不成?什么小心谨慎,不过是缩在雨崇不敢出城罢了。爹,这件事不如就交给我吧。” 顾成风却未就此答应,看着顾庭玉不服气的样子,他不免想起当日青芜的话来,心中渐渐有了个决定。 离开皇宫之后,易君傅向顾庭书又说了有关望定粮草的事。 “这次望定的军粮,我想改走水路。”易君傅见顾庭书默许,他继续道,“从泉江将粮草送到三江口,然后转陆路,通过折回最终送达望定。” “谁押送?” “秋寒。” 顾庭书皱了眉,道:“为什么是她?” “原本这批粮草该由我亲自运送,但林玥那里忽然出了点状况,我要立刻赶过去。现在说的这条线路虽然有些曲折,但目前来说是最安全的。而且秋寒过去负责过泉江一带的事务,对那里要更熟悉。” 易君傅说完,神色更加凝重,道,“实不相瞒,上次粮草被劫在计划之外,如果这次再有闪失,短期内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周转的办法,毕竟数目太过庞大。” 顾庭书自然知道易君傅的难处。军备粮草所需巨大,一次被劫,这么短时间内易君傅可以第二次准备完全,显然费了不少功夫。 顾庭书以为易君傅的提议可行,所以在回到顾宅之后就与易秋寒说了这件事。 易秋寒虽有些犹豫,到底还是答应了,跟顾庭书一起用了午膳之后就立刻启程赶往泉江。 五日后,金慈传来消息,说易秋寒忽然风寒严重,连日高烧不退,而粮草运送虽然已步入正轨,却仍旧需要有人时刻注意,以随机应变。 顾庭书得到消息之后,立刻赶往金慈。青芜才将人送走,就接到了青蘼到访的消息。 这是当日谭樟寺一别之后,她们姐妹间的第一次见面,青蘼的出现无疑让青芜倍感意外。 “我是特意来见你的。”青蘼道。 “你怎么知道……”青芜此时才恍然大悟道,“是你们故意引顾庭书离开雨崇的。” “不这样做,我根本没有机会见你。”青蘼上前拉起青芜的手道,“我知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你的事我也都听君傅说了,是我没能照顾好你,才让你受了这些委屈,青芜,对不起。” 青蘼的歉意看来真切诚恳,青芜却只是淡淡地摇头道:“他对我很好。” 青蘼诧异地看着青芜平静的眉眼道:“你难道是……” “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你特意引开他来见我,我好像已经没有什么能耐了,只怕帮不到姐姐。”青芜一面说,一面将手从青靡掌心抽了出来。 “如今顾庭玉跟顾庭书兄弟反目已是人尽皆知的事,顾成风虽然一直倚重顾庭书,但毕竟一直跟在他身边的是顾庭玉,他舍不得将顾庭玉放离身边。所以眼下还需要你再推波助澜,彻底让顾庭书离开雨崇,这样我们对付起顾庭玉跟顾成风也要容易许多。”青蘼道。 “这件事,我已经跟顾成风提过了。” “真的?”青蘼为青芜的提前筹备而欣慰,眼见计划正在一步步进行,她便一时高兴得忽略了青芜如今落寞的神色。 青芜点头道:“姐姐,你早知道顾成风跟母妃的事,是不是?你也知道顾庭书当年将我收留在成台的事,对不对?你一直不说,是为了让我觉得三年辛苦,从而在跟你重逢之后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你的计划,是吗?”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们是亲姐妹,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流落在外吃尽苦头? 我不怕母妃跟父皇在天有灵吗?”青蘼反问道。 姐妹之间第一次这样针锋相对,青蘼的义正言辞,青芜的静默无声,时光仿佛在暗中将一切偷偷转换,那一幅皮囊下早不是昔日熟悉的魂,就连如今念起对方的名字,都变得了陌生了许多。 夜色清寂,青芜最终失落地垂下眼道:“是我想多了,姐姐并不会害我的。” 青蘼这才放了心,语重心长道:“我们是姐妹,至亲的血骨,我断不会害你。只要你记得,你姓扶苏,是扶苏家的女儿,我们的身上不光有儿女私情,还有国仇家恨,这才是现在我们最应该去完成的事。” 青芜点头道:“明天我就进宫去见顾成风,试试看能不能尽快让顾庭书离开雨崇。” 青蘼闻言欣然点头。 “可是姐姐,请你一定答应我一件事。”青芜恳求道,“如果将来事成,请务必放过顾庭书。” 青蘼似有话说却又戛然而止,月光下青芜眼中已有泪花,她也不想在这个时候与青芜有什么冲突,便点头答应。 青芜随即问道:“秋寒说楷儿已经被你送走,他现在在何处?还好吗?” “我自然是将他送去了安全的地方,你放心就是了。” “秋寒她……是真的病了吗?” 青蘼苦笑道:“病是真的,不过没那么严重。君傅之前特意跟顾庭书强调了这次粮草的重要,所以他不敢怠慢,这才匆匆去的金慈,我也才有机会过来见你。” 见青芜不作回应,青蘼知她到底有心结,而自己也无能为力,这就要走。临走前,她又跟青芜强调了让顾庭书离开雨崇的事,青芜虽然并不乐意听见这些,却还是一一答应了。 看着青蘼匆忙离去的背影,青芜本想再叫她一声,然而话到嘴边她还是咽了回去,看青蘼来去匆匆,便知她不过是为了所谓的复国忙碌,姐妹之情大约也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这样想着,青芜心中悲凉,抬眼时见月光暗淡,不由得想起小时候自己难过了都会有承渊陪在身边,两人一起并肩看月亮,他逗她开心。然而如今同是雨崇月,却丝毫都没有那一份安乐宁静,所谓时光不复,应该也就是如此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4章(下)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顾庭书从金慈回来之后,就得到了要常驻顺章的命令,然而青芜不知道的是,这除了是顾成风的意思,顾庭书也正有此意。可就算要常驻在外,雨崇却不能无人留守,与易秋寒商量之后,顾庭书决定先前往顺章打点料理,随后再回来将易秋寒接去。 青芜跟顾庭书离开雨崇的时候,易秋寒带着泽楷前来送行。 在渡头乍见那已经长高不少的孩子时,青芜有些恍惚,还是泽楷先叫了她一声“七姑姑”,才让她回了神。泽楷眼里只有青芜还如过去那样祥和温柔的笑意,那笑容柔和温暖,渐渐驱散了这几个月来堆积在他心头的阴霾,他忽地上前抱住青芜,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青芜忙将泽楷的眼泪擦去,安慰着:“傻孩子,哭什么呢?等我回来就是了。” 泽楷啜泣着,双眼通红地看着浅笑的女子。这笑容也仿佛在分别的这段时间里变得苍老了一些,也更落寞了。他伸手去触摸,却被青芜握住了手,手背上有传递过来的属于她的一如既往的温暖,这样熟悉。 “三姑姑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再回来了。”泽楷道。 “我的楷儿在这里,我怎么可能不回来呢?”青芜将泽楷眼角的残泪一并擦去。 泽楷哽咽,凝睇着青芜的眼光里有那么多想说的话,他却低下头,不再说话。 “怎么了?”青芜问,见泽楷还在犹豫,她又说,“听三姑姑的话,安心等我回来。我一定会来接你的。” “可是……”泽楷欲言又止,后来才缓缓说道,“你走了之后,我也要回去了。” “对了,我还没问你,你三姑姑把你送去哪儿了?”青芜追问。 “我一直都在萧简师父那里。” “萧简?”一刻的惊讶之后,青芜却又欣喜。 当初萧简奉命前往丰宁,最后丰宁未失,雨崇却是沦陷,自此后再没有萧简的消息,如今青蘼居然能把萧简找回来,还将泽楷托付给了他,也算是一桩令人欣慰的事。 “萧简师父说,七姑姑以前也是他的徒弟。”此时泽楷没了哭意,纵然舍不得就此与青芜分离,但眼里也有几分欣羡。他们相识的时候,青芜就已经显得待人淡漠,初遇时她的眼光虽然不刺人,但总也有几分尖锐,和萧简说起的过去截然不同。 “你在想什么?”青芜问。 “萧简师父很厉害,我一定会好好跟着萧师傅学,到时候不要七姑姑过来,我亲自去接你回来!”泽楷信誓旦旦道。 尽管泽楷早慧,心思比寻常的同龄孩子要多一些,毕竟心智未熟,情绪转变得也快,方才还在为与青芜分别苦恼难过,这会儿又满脸坚毅,用孩子以为的“可以”许下对青芜的承诺。 “能跟着萧简是好事,你专心学习就是。”青芜知道青蘼既然之前一直瞒着她萧简的事,想必也是一早就有了安排,如今让泽楷来为自己送行,不过是给她一颗定心丸,要她在顾庭书身边留心注意,想来青蘼也是怕她因情误事,给她暗中提醒。 “七姑姑……”泽楷还想说什么,但青芜一看他,眼光悲悯,就教他压制住了倾诉的欲望,咬着唇摇摇头。 青芜轻抚泽楷,柔声道:“代我向萧简问好,记得一定要听话。” 泽楷重重点头,见青芜就要上船,他立刻扯住女子衣袖,恋恋不舍地看着,竟有几分可怜的样子。 青芜又摸了摸泽楷的头以示安慰,抽回被孩子拽着的袖角,跟顾庭书一起登上了去往顺章的船。 上船之后,青芜就一直待在船头,看着渡头上的人影最终在视线里消失,正如她的生命轨迹跟自己过去料想也越走越远,眼前碧波无垠,而她也就像这水上孤舟,毫无依凭。 顾庭书给青芜披上罩衫道:“江上风大。” 见顾庭书要回舱里,青芜立刻拉住她的衣袖道:“陪我坐会儿吧。” 看她恳求的样子确实招人怜惜,顾庭书便点头答应,两人在甲板上坐着,却一直都没人主动说话。 江浪拍上了船,船身因此有了晃动,顾庭书未免青芜受惊立刻将她抱住,低头去看时,他发现青芜正看着自己,眉目之间尽显柔弱,哪里还有她挑拨自家兄弟关系时的心机。 见顾庭书转过视线,青芜却笑着靠在他怀里问道:“堂堂顾少,也有怕的时候吗?” 这样的挑衅让顾庭书立刻将目光重新聚焦在青芜身上,她虚弱的笑容更像是在请求他的怜爱,然而眼底狡黠的神采又像是在跟他叫嚣着两人之间此消彼长的感情。 “我怕让你再在雨崇待一阵子,城墙都能让你推了。”顾庭书稍稍动了动,青芜就此枕在了他腿上,两人一个低眉,一个抬眼,吹着徐徐江风,倒也显得惬意。 青芜忍俊不禁道:“顾少太看得起我了,我只是不想待在那个地方罢了。” “你从小就生长的地方,你会不想待?” “就是因为那里太美好,而现在的我已经不配站在那个地方了。”她蓦地沉下的目光里有对现实跟自己的无奈和嫌弃,却没有对他的恨。她伸手勾着顾庭书的后颈坐起身,看着若有所思的男子问道,“就这样离开雨崇,你甘心吗?” “江山和美人,我要美人。”顾庭书捏起青芜下颌,指腹在她肌肤上轻轻摩挲着,盯着她的唇缓缓道,“我本就无意那些纷争,只是我爹一生辛苦,我这个当儿子的总要帮帮他。如今他既然要我走,我也乐得不用再管那些事。而且,留你在雨崇,确实太危险了,你不光对我二弟下手,还不放过我爹,青芜,到底谁的心比较黑?” 言毕,顾庭书吻上青芜的唇。她唇上的胭脂被他咬了去,而她也不再只是被动地接受。她慢慢地搂住顾庭书,也拉近着彼此的距离,然而这样的纠缠却让她心生哀伤。越觉得痛,便越不想放手,只因为拥吻的时候,尚有温柔留存,倘若分开了,就丝毫柔情都不存在了。 “我已经如你所愿离开了雨崇,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可以现在告诉我,将来就只有你我二人,大可不用跟之前那样麻烦。”顾庭书看着她卸去胭脂后显得苍白的唇道。 “我要你休妻。” “不可能。” “那怎么能叫只有你我二人?” 青芜的在意,正是他所不在意,易秋寒的出现不过是给了他一个襄助顾成风的便利,顾家夫人的名分对他来说是谁都可以,然而青芜却只有一个。 面对青芜这样的咄咄逼人,顾庭书倒是觉得受用,笑道:“你以前不会说这些的。” “我以前也没想过你会娶易秋寒。” “她能帮我。” “我却会害你。”青芜重新枕着顾庭书的腿,看着他背在阳光下的脸,伸手在他眉心来回轻抚着,“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顾庭书握住他的手轻吻,眼中尽是温柔情愫,道:“放下你的仇恨,好好待在我身边,有我在一日,就有你的安宁。” “可我现在不安宁。”青芜忽然扑到顾庭书怀里。 “怎么了?” “晕船,难受。”青芜缩在顾庭书身边,乖顺得像只猫儿,但因为确实不舒服而脸色不佳,这会儿抓着顾庭书的衣襟再不说话了。 顾庭书也没料到青芜居然会晕船,眼下只好抱着她在船头坐着吹吹风缓解不适感受,却又怕她受凉,所以将她抱得紧一些,不想听见了她的笑声。 “你笑什么?”顾庭书问道。 青芜却只往他怀里更深处钻去,活脱脱像个害羞的小媳妇,看得顾庭书也不禁莞尔,这也是三年多来,两人头一回这样轻松的相处。 第二日傍晚,顾庭书一行人就到了顺章。 因为原定是要第三日午时才到,是以如今渡口并没有当地官员负责接引,但易秋寒一早就将消息送回了顺章,所以易家家奴已经驾了马车相候,一见顾庭书和青芜到临,就迎了他们去往别苑。 到别苑的时候,夜色已上,青芜坐在马车里,看着外头,远远就望见门口挂着的灯,上面写着一个“顾”字。 别苑是顾庭书到之前就已经收拾过的,是以今夜开始,他与青芜就在此住下了。 “东边是顾少和夫人的住处,青芜姑娘的住处在东南角。”管家笑着,引顾庭书和青芜过去。 虽然只是别苑,布置陈设却丝毫不逊色于雨崇顾宅,甚至还有几分相似,倒是东南小园外挂着那盏灯,不是顾宅偏苑可比的。 “喜欢吗?” “喜欢。” 那时成台流觞节上,他望着高挂楼头的这盏精致八角灯问她。灯火流光里,她静默之后才说喜欢。 那时,她和现在一样穿着素色衣裳,眉目没有这样深愁。而他也还是那个灰衣僧袍的温润僧侣,同她并肩站在人海里,柔和了多少时光。 只要她说喜欢的,他就一定交付到她手中,并在最适当的时机让她看见——她既然不想留在雨崇,那这盏流觞灯就等到了顺章再挂起,他们的以后也就从这里开始。 “喜欢吗?”顾庭书站在青芜身边问起。 青芜抬首仰望,那灯火浅浅,如今看来却没有当日流觞节上那样别致惹眼。 “喜欢。”她还是那样回答。 她简单轻柔的两个字已然教他欣慰。 “晚膳已经备好,等顾少和青芜姑娘换了衣服,就可以入席了。”管家道。 “直接将饭菜送来这里。替我备马。”顾庭书淡淡地吩咐道。 “你要出去?”青芜问道。 “既然早到了,正好趁没人知道过去军营看看。你只管休息就是。”顾庭书待青芜的温柔有目共睹,那眼底笑意柔情缱绻,脉脉温和。 也就是顾庭书这一句话,让青芜知道他此次来顺章并不是单纯为了躲开雨崇城中的繁杂,而是要在这里另谋他事。看着顾庭书匆忙离去的背影,青芜不免哀叹,只怕这顺章也不是顾庭书口中所说的避难所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5章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顾庭书在到达顺章之后并不比在雨崇轻松,日日都要外出,有时甚至在外过夜,到偏苑看望青芜的时间也不多,两人也多是匆匆见面,说不上多久的话,他就又要出门了。 这日顾庭书处理完手中事务就赶着回来见青芜,青芜也已经习惯了他这样的风尘仆仆,一面替他解披风一面问道:“一会儿还要回去吗?” “还是有些棘手,我坐一会儿就走。”顾庭书坐下,看着青芜坐在身边。连日来为了军中事务操劳,一切都在匆忙之中,他真觉得这样静静地看着青芜,哪怕一刻也都疲惫尽消。 “嗯。”青芜轻轻地回了一声,“秋寒不知什么时候才过来。她如果回来了,也许还能帮上你。” 她有时也会露出这样的关心,简单的一句话,或者一个眼神,快速微薄,但在顾庭书看来已然足够。 顾庭书微笑着说道:“雨崇里有二弟在,我看一时半会儿秋寒过不来。顺章这里就是琐事多,先前交接的事情弄得一塌糊涂,爹才让我过来。重新整编调派这种事,原来也不应该我过问。” 至此,顾庭书愁绪又来,眉峰蹙起。他心知易秋寒确实有能力助他,但有些事,他也必须在妻子到达顺章之前处理完。 青芜由此想着什么却忽然听见顾庭书叫她,抬眼时她恰好望见顾庭书别有深意的眼光,也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豁然起身回绝道:“我什么都不要。” 是不是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顾庭书身边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名分地位这些东西都是空的,有一个易秋寒就够了。何况,要她用怎样的身份去面对顾庭书想要给她的东西,就算所有人都只是叫她青芜,但正如青蘼所说,在她的名字之前,还有一个“扶苏”的姓氏,这是她这一生都不能脱离的血脉。 一旦横亘了这些东西在两人之间,那些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温存也就此冷却。顾庭书心知留下也没太大意义,遂起身要走。 下人取来披风,青芜亲自帮顾庭书系上。 “我要在营里待一段日子,就不过来了。”顾庭书低头看着正在系结的女子。 青芜没看他,只点头应了一声,将绳结系好,又抚平了顾庭书肩头的褶纹,这才抬头,叮嘱道:“天凉风寒,你自己也当心。” 顾庭书点头,看着青芜最终垂下手,他也不多做逗留,转身离开。 易秋寒到顺章,是再过了两个月之后的事了。 那段时间顺章大雪,从城外进城的路几乎都被白雪掩埋,易秋寒一行虽然早有准备,却终究还是被困在离顺章五十里外的路上。 彼时顾庭书还在顺章军营处理事务,消息传来,说是易秋寒路上遇见雪崩,车马不行。他即刻就派人前去救援,自己也动身前往。 而别苑里,青芜如旧一日复一日地坐着、看着、等着。直到寅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凌乱声响,她才知道出事了。 “外头怎么了?”青芜问道。 “说是夫人带着顾少回来了。”服侍的丫鬟回道。 “秋寒带着……”这样的措辞让青芜了解了事情的严重性,但她却没有因此而立刻去探看究竟。 “姑娘要不要过去看看?”丫鬟问。 “不用过去了。”说完,青芜重新坐下。 窗外是积了多日都没有化开的雪,洁白晶莹,仿佛尽数将外面传来的喧嚷都埋住了。 顺章城外大雪的情况是司斛后来告诉青芜的。 顾庭书那时已经接了易秋寒,一行人正快马加鞭赶回顺章,却不想那条山道突然山体崩雪,猝不及防地就涌了下来,雪浪滔天,顷刻间就又覆住了山间道路。易秋寒被困深雪,体力已经有所减弱,顾庭书自然首先护她,将她护在身下,自己去顶那重压狂雪。 人马死伤不在话下,但当队中其余人四处寻找时,却一直不见顾庭书和易秋寒的身影。 最后还是了一最先发现了不远处的雪地里仿佛有人在动,带着人过去,果然看见易秋寒正艰难地从雪地底下爬出来,而顾庭书已经不省人事。 青芜对此没有情绪上的反应,在顾庭书养伤的时间里,她也没有前去探望。大约就是被那一日顾庭书的话触到了她内心的敏感,也是在再一次确定了顾庭书对自己的心意之后,她的纠结也随之而来,并且深切地知道自己并没有任何立场站在顾庭书身旁,她连个妾室都不是。 顾庭书从养伤到康复也没有提及过青芜,一座顾宅,一间偏苑,明明只是几步路的距离却仿佛隔着天涯海角,两不相知。一直到青芜听司斛说顾庭书要回军营去了,她才终于有了要离开偏苑出去看看的举动,可最终也只是停在偏苑门口,望着那张高挂的流觞灯,再不说话了。 司斛知道青芜是想念顾庭书的,却不知为什么又开始逃避,她的摇摆不定才是现今痛苦的根源,但也无人能够将她救出来。白雪中青芜清瘦的身影单薄瘦削,司斛终于不忍看她这样久久站立,上前劝道:“外头冷,进去吧。” 青芜却始终抬头看着那盏流觞灯道:“我再看一会儿。” 于是青芜天天在别院门口望着流觞灯,有时看一会儿就走,有时要看上大半天,哪怕飞雪漫天,她也可能站着不动,就像是一心一意在等顾庭书回来,可这一等就又是好些日子。 顾庭书再回别苑时,冬雪更深,纵然天气晴和,也抵不住冷冽寒意。 青芜才从外头回了暖阁里,这会儿正在看书,司斛在帘外候着。见顾庭书过来,她正要请安,却见男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会了意,她接过顾庭书脱下的大氅就悄然退了下去。 青芜看得出神,并没有听见顾庭书走近的脚步。待她知道了,自己已被顾庭书从背后抱住,后背就贴着他的胸口。 “你瘦了。”顾庭书就在她耳边说话,温柔暧昧。 青芜放下手中的佛经,转身站起。顾庭书仍旧抱着她,双臂环着她的腰身,两人都是笑着的。 “你看错了。”青芜道,眼前男子才是真的清减了不少呢。 “两个多月没见着你,好像不一样了。”因为青芜此时笑容温和,让顾庭书倍感欣喜,这就在青芜脸上轻啄了一口,见她羞得低下头,他便觉得分别太久,有些话有些事须得现在去说去做。 青芜却按住了顾庭书开始不规矩的手问道:“军营里的事都忙完了?” 这样的一问,顾庭书才露出为难神色,道:“还在控制之中,调动太大,人又多,没个一年半载的,还真安排不过来。” 青芜听他这样说着,又不继续问下去,转而道:“秋寒呢?和你一起回来的?” “半个月前她就去金慈了。”顾庭书道。 “又去金慈?”青芜顺口问出来。 顾庭书也是满怀歉意,但毕竟易秋寒确是个得力助手又愿意为他奔走,他也就不将易秋寒留在身边了,也省得回来看望青芜的时候大家尴尬。 “天寒地冻,望定军营那里需要充足的储备,不然万一寒翊有什么动静,也不好对付。我暂时不能离开顺章,又不放心二弟一个人接手那些事……”说起顾庭玉,他不由触上青芜回避的眼光,当初雨崇皇宫里发生的事,一直都是青芜的心结。 “你这个做哥哥的,是最了解他的。”青芜低头,原本的笑意确实已经消散了。 顾庭书叹道:“他若真的可以长进,时局也许会好些。” 青芜捉摸着顾庭书的意思,想来是易君傅他们已经开始动手,而顾庭书还没有察觉。面对外界正在发生的变化,她处在这方寸之地确实得不到任何消息,现在连易秋寒都离开了顺章,她就更加不能轻举妄动了。 这样自顾自想着,青芜没听清顾庭书那句“今日直接在这里用膳,晚上也就不回去了”,直至她无意地答应了才觉得自己似乎说了什么不对的话,立刻抬头去看顾庭书问道:“你说什么?” 顾庭书极少见她这样迷糊,不由得笑出了声,道:“方才你已经答应了。” 青芜知他不怀好意却不点破。 恰好司斛进来见他俩温存,就又悄然退了出去。 青芜忙道:“你都把司斛吓走了?” 听青芜娇嗔,顾庭书倒满心欢喜,反问道:“是我吓走的吗?” 青芜见他有意耍无赖便不想与他计较,意欲推开他将司斛重新叫进来,无奈顾庭书拉着她不让走,她想甩开手却被缠着到了床上,眼看顾庭书意图不轨,她忙伸手抵在他胸口道:“快晚膳了,你不饿吗?” “眼前秀色可餐,可不正是一顿上好的晚膳?”顾庭书笑得暧昧,说话间已摸索去了青芜腰间。 “可是我饿。” “不是有我吗?” 虽然两人过去也有温存,但却不见顾庭书这样大胆露骨,青芜羞得伸手直接捶了他的胸口。然而这香拳小打小闹却让顾庭书心情大好,也不管外头如今是不是天寒地冻,他将温香软玉拥在怀,入了这旖旎红绡帐的温柔乡,一时半刻也就不去想那些烦心事了。 如此不吵不闹,青芜与顾庭书相处倒还安稳。 顾庭书仍是时常要去军营视察,这样一别少则三五天,多则半月有余。但凡顾庭书回来,必定会找青芜。若是他不在,青芜依旧不出这偏苑,最多就到那扇拱门下站着,看那盏灯也好,或者自己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就这样似等非等。 这一日正用午膳,青芜却忽然觉得不甚舒服,司斛找来大夫却说是青芜有了身孕。 想来她与顾庭书一起的这些时日,当真有了身孕也是正常,但这孩子来得突然,青芜万万没有准备。 “不能留下这孩子……”青芜仿佛还在恍惚间,却说得异常认真,虽然轻,但字字肯定。 “可要想清楚了。”司斛也不知如何是好,原本这是喜事,但于青芜而言,却是艰难抉择。 青芜按住身体里正在逐渐成形的小小生命,方才的话,又变得不坚定了:“可这毕竟是我的孩子……” “同样是我的孩子,你都不与我说吗?”顾庭书快步从外头进来,身上风尘还未抖尽。他抬手,示意司斛出去,而后走到青芜身旁,轻按住女子肩头,柔声道:“何必想那么多呢?” 青芜抬头看着顾庭书,那眉眼里写着期待,唇角的笑意温和宽容,却不知为何,她回道:“我不能要。” 顾庭书眉间柔色顿时沉了下来,却仍耐住性子劝说。他拉起青芜的手,握在掌心,轻声道:“我只想你们在身边,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 正如顾庭书所言,他们虽无夫妻之名,在旁人眼里已然情比伉俪。如顾庭书这样心气颇高之人,也曾为她描眉点唇,那个时候,她也是动容的。 “不。”青芜按下顾庭书的手,急忙站起身避开。 “你如果心里还想着那些根本无关紧要的事,什么身份血脉的,何必做戏到现在?”顾庭书走近青芜,虽然颜色冷峻,却毕竟记着过去两人的柔情缱绻和她眉间眼底的温柔。 “我不知道。”青芜推开身前的男子,却又被他抱住。她挣扎着试图离开,但顾庭书抱得那样紧,丝毫没有留下转圜的空间。 她听见他说:“你早就是我的人,这辈子都是我顾庭书的人,只可能留在我身边。” 这样不容置否,并且信誓旦旦。 “不是……”青芜哭求。 “是!”顾庭书强迫着青芜,要她看他,毫不逃避,也不许她逃,一字一顿道,“从你跟我回雨崇的那一刻起,你就不姓扶苏了。从你决定跟我来顺章,你注定要一直留在我身边。就算不是夫妻,我也不允许你走,不许你再这样折磨自己。” 她听见了,却不知为何更加绝望。顾庭书说,她只是青芜,是成台城里相遇时的落魄孤女,他们在那个时候相遇,一切就从那个时候开始,什么雨崇,什么皇族,都是弹指烟灰,早都没有了。 “青芜。”顾庭书将她抱住,听她的哭声,却再也找不出可以安慰她的言辞了——如果青芜自己不肯放弃那些过往,他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你让我想想。”青芜想要退开顾庭书,却还是被他禁锢在身前,她忽然失控地吼道,“你放过我吧。” 她的哀求声嘶力竭,将这些日子来的温存全部抹杀。顾庭书现在才知道,在她的眼中,他们的相处是折磨,是对她高贵身份的折辱,所以她这样嫌弃他们的孩子,极力回避着他们感情的结晶,但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将一切都做得那样真,让他也让她自己以为他们之间当真是有感情的呢? 顾庭书死死握着青芜的肩,也借此压制着即将爆发的情绪,他的双眼通红,牢牢地盯着她又变得那样楚楚可怜的眉眼。然而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对此的怜惜与疼爱,只是眸光肃杀如同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冷冽道:“别做梦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6章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因为知道青芜的情绪并不稳定,所以顾庭书一直都没有再回军营,营中的事除了交给部下之外,他也请易秋寒多照看。 起初青芜总是吵着不能要这个孩子,顾庭书跟她也几乎日日争执,甚至为了防止青芜做傻事,顾庭书将她手脚都绑了,不许她出门。司斛为此劝过青芜,但青芜总是那样坐着,不发一语,送来的饭菜也不肯吃,气得顾庭书差点跟她动手。 “你最好现在就打死我。”青芜毫不畏惧地盯着顾庭书道。 他一掌抬在空中却迟迟没有落下,看着青芜已渐消瘦的面容也是心疼。两人的针锋相对在烛火的跳动中渐渐平息,他看见青芜眼底已经溢出的眼泪,倔强而无奈。 顾庭书最终还是将青芜松了绑,又将司斛叫了进来,说是立刻去找大夫以及准备堕胎药。 司斛吃惊地看着一脸颓唐的顾庭书,迟疑着并没有立刻动作,直到听见那人的低吼,她才慌张地跑了出去。 司斛走时匆忙,没来得及关门,冷风吹进屋里让本就仿佛凝固住的空气更添了一层寒意。顾庭书起身去关门,转身时见到青芜欲言的神情,他却漠然地坐去青芜对面,伸手按住她放在膝上的手道:“以后不许再任性了。” 顾庭书的妥协令青芜无言以对,她反握住他的手,但顾庭书却抽开了,她也就低着头不再说话。 司斛急匆匆地带着大夫回来,却到底不想事情发展成这个样子,想要开口劝说时,却听顾庭书问道药好了没。 后来青芜当着顾庭书的面把那碗堕胎药喝了下去,当时就难受得在顾庭书怀里痛哭,哭着哭着就失去了知觉,醒来的时候发现顾庭书正守在自己床边。 青芜第一时间伸手去摸自己的腹部,却听顾庭书道:“孩子没打掉。” 她看着顾庭书的眼光极为震惊,也同样见到了顾庭书倦意深沉的眉眼。感受到手背上覆了自己熟悉的暖意之后,她忽然起身抱住顾庭书又不由自主地哭了出来。 顾庭书抱着青芜柔声安抚道:“这个孩子的生命太顽强,看来是舍不得你这个母亲。” 顾庭书托起青芜因为连日折腾已瘦了许多的腮,目光温柔地道:“你的身体经不起折腾了,就算不为孩子,就当为了你自己,好好保重。你如果真的不喜欢,等孩子出生了,我让人将他送走,不让你看见。” 青芜像是没有听见顾庭书的话,眼泪在他说完这些时候又顺着脸颊流了出来。 顾庭书为她擦去道:“秋寒去了军营一段日子,我得回去看看,让司斛好好照顾你。” 青芜却拉着顾庭书,视线中尽是恳求地说道:“我怕。” “他只是一个小生命,并代表不了什么。”顾庭书伸手贴在青芜小腹上道,“乖乖等爹回来。” 见顾庭书要走,青芜立刻将他抱住道:“我真的怕。我怕你走了之后,我又疯了,司斛并不能制住我。不然……” 青芜伸出双手到顾庭书面前道:“你再把我绑起来,免得我忽然控制不住地想要让这个孩子消失。你那么喜欢他,想要他来到这个世上,我……” 她的害怕来自于对自身身份的坚持,哪怕理智上说服自己接受现实,她却依旧保持着那份身为皇室子女的骄傲,她并不是不爱这个孩子,只是到底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身份来面对他,她爱顾庭书,但也爱着因为顾庭书而死去的亲人。 面对青芜这样的请求,顾庭书虽然觉得为难,却还是决定留下,只让了一每两日往返于顾宅跟军营之间传递消息。 顺章军营的事在易秋寒的协助下一切顺利,只是易君傅从雨崇传回的消息并不乐观。因为他的离开,致使雨崇牵制顾庭玉的力量大大减弱,而顾成风又有心培养顾庭玉,所以下放了部分军权去顾庭玉手中,这便导致顾庭玉越来越不安分了。 顾庭书想过之后才给易君傅写了回信,不想青芜就过来了。他并不想让青芜接触这些东西,所以立刻就让家奴将信件送了出去。 青芜知道顾庭书有意回避,便不问及相关,只道:“秋寒什么时候回来?” “你问她做什么?”顾庭书将青芜扶着坐下。 “她到底是个女孩子,成天留在军营里总是不好。”青芜回道。 “她不留着就该我走了,你可答应?” 青芜低头想了想,摇头道:“不想答应。” 顾庭书很满意这个答案,目光从青芜脸上转去她已渐隆起的小腹上,愁色顿起道:“有件事却不能看你心情了。” “什么事?” “雨崇那里出了点状况,我要回去一阵。” 青芜当即敛容,起身走去窗下不再说话。 顾庭书知道她不高兴,但他们二人之间到底横亘着这些东西,在不是紧要关头的时候,尚可以忽略不管,但总不能一辈子不闻不问,他也就只好委屈青芜了。 顾庭书走去青芜身后轻轻按住她瘦削的肩膀,安慰道:“我处理完了就回来,一定不会让你跟孩子等太久。” 青芜看着顾庭书仍似不愿的样子,然而终究只能无奈点头。 “这样吧,你既然想见秋寒,我走之前就先让她回来,有她陪着你,我也放心一些。”顾庭书道。 “我是该叫她顾夫人,还是秋寒?” 青芜的情绪总是转变得很快,就连神情也随之改变,方才还因为顾庭书的离去而依依不舍,这会儿却已经面露狡黠,带着轻微的笑意看着顾庭书。 她的这个问题实在刁钻,顾庭书也不知究竟应该如何回答,毕竟他们的身份总是尴尬,但又没人将这件事提出来,他们也就因此得过且过。 顾庭书朝青芜摇头,意在说她没事找事,道:“你问秋寒不更好?” 青芜将顾庭书轻轻推开,笑着从他身边走开道:“信不信我跟秋寒一起打你?” “秋寒不会这样做。” 顾庭书无意的一句话却让青芜停下了脚步,她忽然意识到顾庭书对易秋寒的认知居然是这样的,也就是说从某些方面来讲,他对易秋寒已经产生了某种信任,也无怪乎他会将顺章军营的事交给易秋寒。 见青芜顿住身形,顾庭书以为是她因为吃醋不开心了,这就从书架最顶层取了样东西下来,交到青芜面前道:“打开看看。” 青芜狐疑地看了看顾庭书,小心地将盒子打开,方知就是当时她生辰,泽楷和顾庭书一起送她的那架琴。 琴上刻花依旧,一切崭新如初,想来是顾庭书一直细心照料,却一直没有交给她。 顾庭书就站在青芜身旁,拉起她的手,慢慢说着:“我知道你并不喜欢雨崇,所以流觞灯也是等来了顺章才挂上的,至于这架琴,也是想在最合适的时候再给你。” 青芜一手抚上琴弦,想起当日,泽楷还在身边,而她与顾庭书也不曾是这样的境况,心中又是一阵感叹,道:“为什么现在是最合适的时候?” 顾庭书覆住她按着琴弦的手道:“我不能陪在你身边,你也有身孕,不能跟我长途跋涉,所以将这琴给你,权当作之后一段时日的陪伴了。” 青芜挑眉,转头看着顾庭书的眉眼里略带挑衅道:“说好的不让我离开你半刻呢?” “那你愿不愿意跟我回雨崇?” 青芜眼光暗淡,将手从顾庭书手中抽了出来。 “琴有琴名,我想你从今以后都带着它,不如就叫‘青携’吧。”顾庭书柔声询问。 司斛进来换茬,听见“青携”二字不由手下不稳,不慎弄翻了案中茶杯,洒了茶水。 “怎么了?”顾庭书问道。 司斛立刻请罪。 “谁没个不小心呢。”青芜将司斛打发了,对顾庭书道,“就叫‘青携’吧,我的青,我喜欢这个名字。” 顾庭书当下宽慰,凝睇着青芜时,又见她发间那支数年未变的桃木钗,太旧了。 他伸手要去取下来,青芜却即刻避开,微带恳求地道:“这支钗于我意义重大,你若说要换了丢了,还是别开口的好。” 顾庭书上前,这一回换他劝说,道:“知道你最喜欢这钗,我也没要你丢了,只觉得这钗歪了,我帮你拨正。” 他伸出手,轻轻拨转了那支钗,又将眼前的女子打量一番,心头又生关怜,不由将青芜抱住,却也不敢用力,松松环住,道:“不想忘就记着,不然哪天你连我都不认识了。” 青芜何尝不知顾庭书的退让,也正是因为他这样的举动,才让她心底平添了许多歉意,就连跟易秋寒见面时,想起已经回雨崇的顾庭书,她都难免唉声叹气。 “虽然没能阻止他回雨崇,不过好在你之前将他拖住了,我才有机会和时间把顺章军营的情况都探查清楚。这里跟雨崇距离并不远,顾成风派庭书来这里显然是想作后备。”易秋寒道。 “我闹了这么多天自己都觉得累了,还是没能将他困下,雨崇那里,姐姐跟姐夫都安排好了吗?”青芜问道。 易秋寒愁眉深锁地道:“大哥给我的书信里只说已经几乎掌握了顾成风所有的军粮运送路线,不过因为始终探听不到全部的布军情况,加上顾成风忽然要启动顺章的军力,所以大哥以为现在还不能轻举妄动。但好在顾庭玉没那么聪明,大哥派在他身边的人天天在他跟前煽风点火,把他的气焰煽得八丈高,也方便我们之后继续计划。” “我听你的意思,顾庭玉是在你们的诱导下才这样的,而姐夫又告知了庭书雨崇的状况,分明就是要他回去借此激化他们兄弟的矛盾,又为什么要我阻止他?” “你不拦着他,他怎么会更想回去呢?”易秋寒看着青芜,神情难辨,幽然叹息之后,她问道,“姐姐,你相信庭书会要你孩子的命吗?” “什么意思?” “我如果说那碗堕胎药早就被司斛换了,你信吗?”易秋寒的目光逐渐冷了下来,盯着青芜时也隐约带着嫉恨,道:“他早就跟司斛串通好了要演这出戏,他知道你舍不得这个孩子,什么找大夫,什么堕胎药,都是假的,他不过是想你放弃最后的挣扎,安安心心地把孩子生下来。” 青芜虽然觉得意外,但想起在成台三年的经历,也确实觉得顾庭书会这样做。 他比她更善于伪装,也同样洞悉她的心思,所以他一直都是成功的。 “我有时候也在想,他到底有没有看穿我们的计划。如果看穿了,他还愿意为了你离开雨崇,那么在他的心里,就当真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的。但如果他没有看穿,那么姐姐,你在骗他的时候,会不会难过?” 易秋寒的眸光里有着难以掩藏的悲伤,这让青芜在同情时也深觉自己的可悲。 这些日子来自己内心的纠结也没人可以倾诉,所以哪怕在感情上,她跟易秋寒处在对立的位置,有些话她也不打算隐藏。 “会难过又怎样?不难过又怎样?除非是我死了,否则这样的折磨不会停止。我忘不掉哥哥的死,也忘不掉姐姐曾经为了大珲而放弃自己的幸福,所有的人都在为之付出,我怎么可以袖手旁观?更何况,楷儿在姐姐手里。”青芜在暗恨青蘼将泽楷作为筹码的同时也感叹那个孩子的可怜,过去是顾庭书,现在是青蘼,他永远处在一个被动的位置,只因为自己没有能力保护好他,想来也是她有负承渊所托,“我跟庭书来顺章之前,是姐姐让你带楷儿去渡口的吧。” 易秋寒没料到青芜会说这些,一直以来,她不过是跟着易君傅的意思做事,除了要嫁给顾庭书这个决定。 “你瞒着他的时候,你难过吗?”青芜转头看着青携,仿佛看见过去那个穿着灰色僧衣的男子正在专心刻着琴身上那株兰花的样子。 “我想要告诉他真相的,但我不能背叛大哥。”易秋寒站起身,郑重道,“我喜欢他,喜欢到可以为他付出我的生命,可我不能为了他放弃我这一身血骨亲情。姐姐,我们是一样的,但我一定比你更在意他。” “为什么?” 如同向青芜宣战的神情在这样简单的三个字之后转为深沉的无奈,易秋寒苦笑着重新坐在青芜面前,迎着青芜让人捉摸不透的目光,她回答道:“大约是他在看你的时候,眼里再也装不下别人的缘故。” 成台流觞节上,她在暗处观察着顾庭书的一举一动,他本就俊朗的外表让阅人无数的易秋寒为之眼前一亮,但最打动她的,却是他看青芜时的目光,那样专注深情,旁若无人。因为那目光太美好,所以让她萌生了据为己有的想法,只是她忘记了那人的眼里早都容不下别人了,她却还飞蛾扑火地闯了进来。 青芜走到那架琴边,轻轻拨动了琴弦,琴音袅袅,瞬间便散,一如她跟易秋寒在这番交谈后的愁绪一样,都将埋没在不得不继续前进的现实里。 “你呢,不准备回去跟姐夫把这里的事都交代了?”青芜问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7章(上)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顾庭书离开顺章还不到三个时辰,了一就追了出来,说是青芜忽然出了意外,眼下情况危急,请顾庭书立刻回去。 顾庭书迟疑之后吩咐了一前往雨崇找易君傅详问状况,自己立刻调转马头朝顺章疾奔而去。 回到顺章顾宅已是夜间,顾庭书才到宅门就立刻跳下了马,甩了马鞭给家奴便快步朝偏苑走去。见到司斛时,侍女正从屋子里退出来,他上前询问之后才知是青芜跟易秋寒在园子里荡秋千的时候从秋千架上摔了下来。 是时易秋寒也从青芜房中出来,见顾庭书对自己怒目相向,她道:“她应该还没睡着,你进去看看吧。” “你先去书房等我。”顾庭书冷眼之后便进了青芜卧房。 易秋寒将从军营带回来的手书先放在的顾庭书的书房中,等他来了,便将之前没来得及交代的情况都一一说清楚了,在此期间,两人并未提及有关青芜的任何事。 全部交代完毕,易秋寒临走时与顾庭书道:“不是我推的姐姐。” 见顾庭书沉默,易秋寒就此离去。 稍后顾庭书重新回到青芜住处,见她已经睡下,他便和衣躺在青芜身边。 “我知道你还醒着。”顾庭书侧身将青芜搂住,“不是说好了等我回来吗?” “你骗我。”青芜冷冷道,感受到那条搂着自己的手臂忽然收紧,她转身跟顾庭书面对面道,“你为什么要连司斛都收买?” “她只是不想你有危险,不要孩子,万一有差池,你也会没命的。”青芜的眼神冰冷尖锐,顾庭书看来并不舒服,所以他遮住了她的双眼,继续道,“别人尚且替你惜命,你为什么不珍惜自己?青芜,你就算真的厌恶这个孩子,也不该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更不该试图嫁祸给秋寒。” “她是这样对你说的?”青芜冷笑道,“你跟司斛串通的事,就是她告诉我的,她想要做什么,还不清楚吗?” 青芜靠在顾庭书怀中,像是在寻找温暖一样来回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才停下,道:“司斛在你的授意下监视我的一举一动,而她身为这个家的女主人也时刻关注着这座宅子里发生的一切,我被你们两夫妻这样看着,简直比坐牢还要辛苦。” “我尚能理解你这样做的目的,是想保护我,也保住我们的孩子。可是她把真相告诉了我,为的是什么?”青芜抬眼去看近在咫尺的顾庭书,两人在这样亲密的距离里都能感受到对方的鼻息,她温柔却也坚定,丝毫不回避他探知的目光,道,“有一个人疯狂地喜欢着你,不惜用这样的方式让我恨你,也让你怨我,这样她就可以趁机出现在你身边,然后把你抢走。” 顾庭书却对此忍俊不禁,伸手在青芜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道:“这不像你会说的话。” “我替未出世的孩子说的。”青芜垂眼,有些赌气地说道。 “这件事我不想再追究,你也别再胡思乱想了。雨崇的事没解决,你既然觉得秋寒留在这里别有所图,过两天我就让她先回去,反正她很久没见易君傅了。”顾庭书笑看着青芜问道,“你意下如何?” 青芜不说话,不想顾庭书一条腿已盘到了她身上,手也伸了过来,连人带被将她抱在怀里。她挣扎了两下显然无济于事便嗔道:“衣上都是外头的风尘,这样就想睡了?” 顾庭书却闭着眼悠哉地道:“劳烦你替我宽衣。” 青芜使了大劲儿才能坐起身,却又被顾庭书拉了下去,眼下被缠得更紧,她也不好再动,愤愤道:“不是要回雨崇么,这会儿赶路,还能早些时候到。” 顾庭书假意打着哈欠道:“明早就让秋寒回去吧,她办事我还是放心的,倒是你想着一出是一出,大约是没人看得住,只得我亲自陪着了。” 顾庭书这次倒是说到做到,第二日就让易秋寒回了雨崇,而他则留在顺章一直陪着青芜直到将近她临盆之期。 在此期间,雨崇没有任何消息传到青芜手中,她只是通过顾庭书的日常言行判断出易君傅他们应该已经暗中做了什么导致雨崇的局势现在并不明朗,因为顾庭书的神情一天比一天凝重。 青芜对眼前的状况只有个大概的猜测,具体要怎么做,她也一直都在拿捏。既然拖住了顾庭书,就要在最适当的时候让他回去,可雨崇那里一直都没有传递回来的消息,眼下易秋寒也走了,她也无可奈何。 这样算计着又过了几日,易君傅突然传来了书信。当时青芜正在弹琴,顾庭书听着,信笺送到的那一刻,他的神情就变了。青芜会意,就要离去,顾庭书却说不必。 于是青芜借机观察他的表情,知道时机已至。 顾庭书快速看完了书信就与青芜道:“我要立刻回去一趟。” 青芜眼下并不说话,只看着顾庭书快步走出书房又突然到她跟前。她期待又担心地看着身前男子,最后只得了他在自己额上的一记亲吻。她不由得抓住顾庭书的衣袖道:“路上小心。” 本以为青芜会开口挽留,不想却听见这一句,顾庭书为之惊喜不已,柔声道:“你也是,照顾好自己,还有……他。” 青芜顺着顾庭书的视线去看自己的肚子,虽然也为这个即将出世的小生命而高兴,却也担忧道:“你能在孩子出生前赶回来吗?” 顾庭书神色黯然,再抱了抱青芜就此离开了书房。 青芜在他走后也收敛了笑容,黛眉蹙起,忽然听见外头传来沙沙声响,出门去看,才知是秋风吹过,将树梢上那些已经枯黄的树叶都吹了下来,这会儿园子里满是落叶,看来一片狼藉,她便叫司斛过来收拾了。 顾庭书急着赶回雨崇是因为寒翊手底下的人在望定城外闹事,望定守城出手就打死了三个。这会儿顾庭玉正游说顾成风出兵,显然是想很寒翊开战。但顾庭书知道此时时机还未成熟,又怕顾成风一时失察同意了顾庭玉的话,这才星夜赶路,希望一切还来得及制止。 顾庭书走得急,他送回雨崇的消息更急。 易秋寒收到顾庭书要回来的消息之后一早就在城门口等着,等见顾庭书快马而来,她立刻迎上去,两人这就直奔雨崇皇宫。 一路上易秋寒向顾庭书将这次的事详细地说了一遍,道:“六天前原本是照常巡视,望定守城的侍卫在城外轻薄了一个路过的姑娘。事后有人过来理论,谁知望定军营里的人彼此庇护,惹恼了对方。第二日那人就带着人过来闹事。后来人是擒住了,但也才知道那居然是寒翊军队里的一个百夫长。” “荒谬。”顾庭书冷斥道。 易秋寒心知顾庭书是担心此事由小及大,处理不当就当真诱发战事,势必死伤。 “如今印扬内乱,汉宛和桑芷又有冲突,才无暇趁虚而入,寒翊虽然没了支持,但毕竟占领着北方要地,这事不能不慎重处理。”易秋寒同样忧心忡忡。 “即刻进宫就是了。”顾庭书果决。 “消息是我跟大哥商议之后给你发的,顾帅还不知道呢。”易秋寒劝阻道。 “不直接和爹把话说清楚,我回来做什么。”顾庭书微微扬声,命令道,“进宫。” 于是两人快马加鞭一路疾驰在雨崇街市之上,而当他们到宫门口时,正巧遇见顾庭玉出来。兄弟二人多时不见,却未有重逢的欣喜,虽不至于冷眼相对,也不亲近。 “大哥怎么突然回来了?”顾庭玉面上仍在笑,心底却暗恨这不速之客。 “也别回去了,同我进去见爹。”顾庭书态度稍显得强硬,见顾庭玉手中拿着东西,遂问,“手里是什么?” 顾庭玉机警地将东西藏到身后,并不作答。 “拿来我看看。”顾庭书目光森森,朝顾庭玉伸出手。 顾庭玉心知不宜与顾庭书正面交锋,遂赔笑着岔开话题道:“看大哥一脸风霜,想必是有要事回来见爹,还是别耽搁的好。” “拿来。”顾庭书沉声,眼光锋锐。 顾庭玉眼见自己的坐骑正被牵来,他便慢慢退开,等待时机直接跳上马。 顾庭书却是快他一招,箭步上前就要抢那东西。顾庭玉身手也不慢,即刻闪开。 两人都是从小就练过拳脚的,如今竟就在皇宫大门外大打出手。 顾庭玉一心护住那东西,并适时找机会要从顾庭书手下离开,无奈顾庭书不能当场就擒住他,却也容不得他就这样溜走。 两人纠缠多时,内侍闻讯已经从顾成风处得到了口讯,要他二人立刻前去面见。 于是顾庭书再不留情,又见易秋寒上来帮忙,这就从顾庭玉手中抢下了那个东西,打开看后他才知居然是望定出兵的军令,上面还有顾成风的盖印。 顾庭书骤变的神情让顾庭玉一阵胆寒,然而他并不是顾庭书的对手,所以眼下只好跟着顾庭书再见顾成风去了。 走了没几步,顾庭书却忽然回头,见易秋寒一直站在原处,他便上前道:“回去休息吧。” “反正回去也没事,我在这里等你好了。”言毕,易秋寒牵着马就朝宫外走去。 顾庭书忽然想起当时青芜的话,眼前是易秋寒孤单的背影,虽然此刻有所触动,但他们之间的一切发生得太迟,他到底也只有抱歉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7章(下)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在内侍的催促下,顾庭书才继续去往顾成风处。虽然他未经召回私自离开顺章是犯了军法,然而他一进书房就将那道君令放在了顾成风的案头,大有质问之意。 顾成风显然对顾庭书这样的行为颇为反感,却也没有立刻发难。视线在这兄弟之间逡巡,整间书房也就因此安静下来。 顾庭玉被顾庭书在宫门口一番奚落,心情很不爽快,正想要告顾庭书一状,然而在见到顾成风已经沉下来的脸之后,他又觉得现在不是说话的时机,而顾庭书如今不光沉默还特意退了一小步,有意让他发泄抱怨似的,未免自己先触怒顾成风,他便索性跟顾庭书一样朝后退了一步。 “这兵不能出。”顾庭书一口肯定地将来意说明。 “军令已经下了。”顾庭玉拿过那道盖了顾成风印章的军令立刻反驳道。 “成台和顺章不会出兵。”顾庭书回绝得果断,不容置否。 “你!”顾庭玉气极,“你这是在威胁爹!” “是你在威胁整个顾军的安危。”顾庭书冷眼看着气急的顾庭玉,依旧冷静道,“我回来不是和你争什么,只是表明我的态度。要打,你就只带着望定的军队去打,是输是赢全凭借本事。” “爹的军令在这里!”顾庭玉举起那封命令。 “成台和顺章的调兵虎符在我手里,我说了,不战就是不战。”顾庭书拂袖,衣上尘土扬起,他面色虽然有些疲惫灰暗,双瞳却是闪亮异常,“你也别扛着顾军的名号出去打,就当那些军队是送你的。滚出了望定,再去打。” “你!”顾庭玉心知顾庭书言出必行,单是成台和顺章的军队就占了整个顾军不少实力,只要顾庭书一句“不动”,顾军中自然有不少会听命。 “够了。”顾成风一声斥道。 “爹,大哥这叫拥兵自重。全然不顾顾军颜面,硬生生要吃人大亏。”顾庭玉道。 “颜面比得上人命重要?何况为了一个区区百夫长,我也不信寒翊会在这个时候出兵。”顾庭书断言道。 “当初寒翊连和扶苏家结的亲家都能反过来打,这会儿忍不住了,随便找个借口要出兵有什么问题?”顾庭玉反驳道。 “我偏不让寒翊知道顾军虚实,让他不能动手。”顾庭书眼光忽然变得沉冷。 “你不是已经将顺章的事都办好了吗?”顾成风看向顾庭书。 “成台的后备还没布置妥当。”顾庭书蹙眉。 “我不是说过成台军队不能动!”顾成风怒色忽起,怒目看着顾庭书。 他却沉稳依旧,迎着顾成风质问的眼光,回道:“成台军备一直充足,但如果战事爆发,根本来不及向各处调派军队。” “你是怎么做的?”顾成风问道,在听了顾庭书的回答之后,他又问道,“你这样调来调去,大费周章,最后架空了折回,如果望定失守……” “望定有素江作为屏障,如此和寒翊对峙。折回就在望定城后,易攻难守。如果望定失守,折回必失。而越城和黎昌也有江河为屏,至少还有保存实力、拖延时间的机会。”顾庭书道。 顾庭玉如今才知顾成风当初忽然将顾庭书调去顺章的用意,他竟真的以为是顾成风不忍顾庭书陷入儿女情长才将其调走,而其中居然还有这些周折,顾成风甚至将顺章军队调度的虎符都交给了顾庭书。 “爹,如果你也同意二弟出兵,我还是那句话,但凡是我手底下的军将,都不会动。”顾庭书道。 顾庭书过去极少直接插足这些事,即使一直留在成台,也不过是替顾成风布置后防,基本也是听凭军命行事。 但从何时起,他不光开始接手其中详细,甚至插手多方牵连,乃至于如今,如顾庭玉说的,他敢当着顾成风的面要挟一军统帅,还稳如泰山? “所以你急着赶回来,就是要证明对这件事的坚决?和我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顾成风站起,凭借他征战沙场多年的统军气度,质问顾庭书。 “是。”顾庭书回答干脆,锋芒毕露,却也有所收敛,“我肯定,如果出兵,望定必失。” 顾庭书没将“就凭有顾庭玉领军”这样的话说出口,却用眼光说得分明。 “你去将剩下的调军事务都处理了吧。”顾成风坐下,已然是默许了顾庭书。 “打都没打,就这么肯定……”顾庭玉还想继续,却见顾成风挥手,表示此事作罢,要他们退下。 顾庭书显然赢了,他只从顾庭玉手中拿过那道军令,放回案头,朝顾成风行了礼,就此告辞。 顾庭书对此事却也不是不再过问,却是要将那几名肇事的顾军士兵逐出军营,将原本夹在顾、寒两军间的矛盾从针锋相对的情景下脱离出去,不至于直接与寒翊那方再起冲突扩大事端。 顾庭书只在雨崇逗留了几日就离开,却没有立刻回顺章。这次雨崇的事让他有了戒备,稍后就跟易秋寒一起去往越城查看调军事宜,又去了其他调兵之地试探,之后又被顾成风招回雨崇商议事务,如此,就又到了深冬时节。 他人在外,却记挂着身在顺章的青芜,只是不能陪在青芜身边等她生产,也没能在孩子出生的第一刻亲眼看看,对他而言确实十分遗憾。 事后司斛修书相告顾庭书青芜生产状况的时候,却因为青芜的要求而一律轻描淡写,只将喜讯传达,所以顾庭书不曾知晓青芜临盆当日辛苦。 那日将近日落时分,青芜忽然胎中剧痛。司斛请来大夫,说是青芜即将生产,一众人便立刻将早就请好的稳婆找了来。 彼时青芜忍着剧痛生产,却多时未有成果。稳婆一面安抚鼓励着她,一面不停支使众人配合自己。 青芜死死揪着被角,只感觉腹中胎儿不停在动,一刻都不肯消停。 “糟了!”稳婆惊呼,“这孩子胎位不正,是难产!” 屋里原本忙碌的侍者被这一声惊叫彻底惊住,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愣着做什么!”司斛大声怒斥道。 众人这才回过神,又忙碌起来。 “司斛……”青芜已经被汗水浸透,长发贴着脸颊,脸色也苍白得仿佛透明。她握住侍女的手,原本冰凉的十指才觉得触到了温暖,但已经说不出话来。可腹中那个小生命似乎又突然狠狠地动作了一番,青芜不吃痛,当场大叫了出来,声嘶力竭。 “痛……”青芜微微抬起头,看着眼前隆起的肚子,一瞬间又是翻江倒海的痛楚,刺激着全身的血脉,教她再也忍受不住。 “你快给姑娘揉肚子。”稳婆如今也满头大汗。 司斛从未做过这种事,纵然是当年兰妃生产,她也只是像今日那些侍者一样倒水进出,此刻被稳婆这样一句说了,当真无从下手。 “就这样揉,尽量让胎位正过来,不然时间久了,大人和孩子都没命!”稳婆快速示范了记下,擦了擦额头的汗,对青芜道,“继续用力!” 司斛照着稳婆的样子做,耳边是青芜因为痛而发出的惨叫,虽然不再如刚才那样歇斯底里,却也能教她明白此时青芜的艰辛与不易。 司斛继续揉着,另一只手握住青芜。其他言辞都已没用,如今青芜只身一人却要遭受这般痛楚,旧识却只有自己陪在这女子身旁。 往事如烟,过去跋扈任性的女童如今却将身为人母,时光就这样过了,却始终没有停止过在她身上施加伤痛。这一路走来不易,她更不能就在这里倒下,纵然不为顾庭书,也还有那些未了心愿,她也不能就这样扼死自己的孩子。 “不行!”稳婆如今也急得发抖,“还是不行……再不把孩子生出来,就真的危险了……” 司斛顿时没了主意,却被青芜反握住。她听见正在生产中的女子叫她,她遂靠过去,附耳听着。 “找……大夫……扎……扎针……”青芜异常吃力地说出这几个字,生怕司斛反驳,就一直握着侍女的手。 虽然施针太过危险,也可能生死不知,但青芜为了顺利生产已顾不得许多。 如今司斛也只有唯命是从,即刻将这些时日里为青芜安胎养生的大夫找来。 待大夫过来,青芜已经面无血色,她要大夫立刻动手,道:“保孩子。” 已经虚浮得如同飘起的声音却这样坚定。 所有人都知道顾庭书对青芜情深,此次如果她有何不测,想来这一屋子的人都难以幸免。而青芜此刻眼底的坚持太分明,即使是在此时已经快全身无力的情况下,她也说的彷佛在下达命令,不容违抗。 大夫取出银针,却犹豫着不敢下针。 “快!”青芜令道。 “公主……”司斛就跪在青芜床头,按着女子的肩,眼中朦胧。 那一针刺下,立时仿佛刺穿了青芜的身体。原本周身无力的女子顿时觉得剧痛无比,但她却没有再如方才那样大叫,尽管依旧有呻吟声从唇角流出,她却更加坚韧。 稳婆依旧卖力地协助青芜生产,司斛也如先前一样揉着女子的肚子试图矫正胎位。 “再下……”虚弱的声音从青芜齿间挤出,她却已经说不完全。 “再下一针,太……危险了……”大夫提醒道。 青芜不再看他。 “准备参片。”大夫吩咐道,又取出一支银针,对准青芜的穴道果断扎了下去。 从头至今最教她难以忍受的剧烈痛楚如同洪水猛兽一般席卷而来,青芜拼死拽着身边的被角,头痛欲裂,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孩子,她宁可即刻死去。 仿佛是经历了很长时间,身体内一直被某种力量支配,强迫着已经模糊不清的神智继续下去。她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可以摆脱这样的困境,就好像小时候在银山的雪地里,她一个人无助地在那里,满眼白色,风雪灌耳。 然后有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熟悉并亲切。她已经冷得说不出话,却能感觉到那个人正在靠近。雪地里有他惶急关切的脚步声。然后冻住的身体被抱起,已经快感觉不到温度的脸颊蓦地重新找到了温暖———那样安心,那样安全。 耳边有孩子嘤嘤的哭声,声音越来越大,几乎将她包裹住,笼罩在一种浅浅的温暖里。 “公主……公主……”司斛试探的声音传来,渐渐清晰。 四肢慢慢有了知觉,虽然依旧仿佛身体被掏空一样,她却已经能够对周围的事务有所感知,并且睁开眼,视线里也有了司斛脸上的欣喜,她也想用笑脸回应的,但下一刻,又失去了意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8章(上)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一趟生产,可算惊心,青芜为此险些丧命,产后身体也一直很虚弱,未曾恢复。 司斛悉心照料,头一个月里事无巨细,但凡与青芜有关的势必亲自过问,吃穿调养,无不尽心,却也不知为何,青芜总不见大好。后来大夫说,是生产时太过艰难,伤了元气,怕是会落下病根,但好好调理,也不会太严重。 初冬时节,青芜已经能够下床,而出生两个多月的孩子也总在生母怀里睁着圆圆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世界。 当日艰辛没有白费,青芜终于生下了这个女婴。孩子初生时的样子她没看见,因为她产后昏迷再醒来,已经是将近两天之后的事了,那时孩子正在襁褓中安静地睡着,和现在一样,看来乖巧。 “了一说,顾少那里的消息过来了。”司斛将了一领过来。 原本顾庭书早些时候就要回来,却因为顾庭玉突然离开雨崇私自带人跟副溢附近的一股势力发生了交火这件事又回了雨崇一趟。顾成风为此震怒,但顾庭书得到消息的时候副溢那里已经动了手,他也唯有静观其变。好在顾庭玉这一仗是胜了,没闹出什么大岔子,然而雨崇皇宫里,顾家兄弟又少不得一番争执,闹得顾军不得安宁。 这件事了一之前就已跟青芜交代过了,青芜也做好了继续等顾庭书的准备,没想到了一这个时候回来,想来这个过去在谭樟寺跟随顾庭书的小沙弥也是他一早就安排好了的。 “回姑娘,顾少说,让姑娘好生休养着,安心等他回来,万事有他。”了一简单地将话回了。 青芜点头只当知道了,将孩子交给司斛抱去休息。 “对了,顾少还说,孩子的名儿就请姑娘取了,姑娘喜欢就好。”了一笑道。 “这孩子又不是东西,什么喜欢不喜欢的。”青芜淡淡地笑了出来,阳光下却有几分看不真切,“顾少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了一蹙眉想了想,摇头道:“说是还有地方要去,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我都知道了,回他的书信上你费心了。” 了一促狭一笑,道:“都是姑娘吩咐的,小的只是照办,哪里敢居功?” 如此打发了了一之后,青芜到院子里的秋千架上坐了会儿。顾庭书临走的时候原本是要让人拆了这秋千架的,却被青芜阻止。想来一切都是她自己的意思,跟这没有生命的死物有什么关联? 那天她原本跟易秋寒在商量雨崇的事,也知道让易秋寒尽快回去跟易君傅会和才好将两边的情况都交代清楚,她由此才想了这个办法,虽然不太光彩,却到底还是让易秋寒在顾庭书的授意下先行离开顺章,也好方便他们为顾庭书回雨崇之后的一切做准备。 青芜只是觉得对不起孩子,还没出生就成了自己的工具,甚至因为她的折腾可能无法顺利出生。但她还是将孩子生了下来,在当日临产的关键时刻,她确实希望能让这个孩子亲眼见到这个世上的阳光,也见一见对她期待已久的自己的父亲。 初冬的顺章经常会有这样温暖的阳光,温暖柔和,照得人心头都觉得柔软起来。 青芜坐在阳光下,也不觉得冷,反而整个人懒洋洋的,靠着绳子就来了睡意。 司斛特意帮她取来斗篷披上,关心道:“回屋里睡吧。” 青芜摇头,又站到院子中间,抬头就能看见偏苑外挂着的灯,也不知要再等到几时才能把顾庭书等回来。 十二月初,了一过来回报说,顾庭书就快回来了。 青芜听了却不见喜色,倒是怀里的丛葭听见了,像是听懂了一样忽然笑了出来。 虽然只是发出一些模糊的根本教人听不懂的音节,但孩子始终清澈的眼光这样真实,眼里盛着笑意,干净纯粹。 但直到十二月中,也不见顾庭书回来。青芜并不觉得失望,依旧抱着丛葭在园子里晒太阳,逗孩子玩。 有时她读佛经给丛葭听,但不一会儿的工夫,孩子就睡着了。司斛说这经文最是催眠,青芜却说是这孩子没有佛性,只贪玩。 丛葭喜欢听青芜弹琴,但凡听见青芜指尖拨弦奏出的乐音,哪怕前一刻还在大哭,下一刻就会笑,笑得弯起了眼,听得很是起劲。 “我看,还是别叫丛葭,改叫痴音算了。”青芜奏完一曲,将还在乐呵中的丛葭抱起,笑着同司斛开玩笑。 司斛知道青芜要去院子里,遂取来披风等物为青芜和丛葭披上。 今年的顺章从十一月就开始下雪了,一直断断续续地下了好久,昨日夜里又是一场大雪,前几日才扫开的积雪又堆了起来。早上侍者已经清扫过,但防止万一,他们又在地上洒了一层木屑。如今青芜走在上面,也不觉得脚下湿滑。 “每次雪后都是这么好的太阳。”青芜抱紧了怀中还在东张西望的孩子,丛葭和她一样好像并不觉得很冷。 “化雪的时候最冷,你们也别在外头待太久,一个身子弱,一个还小,哪个病了,都不好伺候呢。”司斛就跟在青芜身边,虽说是玩笑话,却也不是没道理的。 “屋里虽然暖和,毕竟有些闷的。”青芜看着丛葭水汪汪的一双眼,清得可以映出她的样子。 青芜不为顾庭书至今不归而苦恼,成天就这样抱着丛葭,和司斛说说笑笑,倒也安宁惬意。这时听见有人过来的脚步声,她想是了一送消息过来,遂转过身去,却不想是那分别多时的人无声无息地回来了。他走在回廊里,目光却早早地就已经落在她身上。阳光这样好,照着她方才逗怀里孩子的笑容,这样祥和温暖,仿佛有些不认识了呢。 顾庭书就这样突然出现在青芜眼前,这一身风尘未去,眉眼倒是比过去更坚毅了一些,这会儿他看着青芜不说话,眼底却闪烁着再明显不过的欣喜。 也许是阳光太好,反而将什么都照得朦胧了。青芜抬头怔怔地看着已经站定在自己跟前的顾庭书,清晰的容颜却在光线里显得虚幻不真实。 司斛上前,从青芜怀里抱过丛葭就悄然退下。 青芜依旧在出神,却忽然被抱住,那一瞬间盖住自己的阴影教她那样恍惚,而后感觉到的温暖却更加停滞了思维,像是做梦一样。 “青芜。”顾庭书叫起许久没有念出的名字,却因为长久的分别而带着更重的相思。 “回来了?”思绪里还是空白一片,她依旧呆若木鸡地站着,任凭顾庭书抱着自己,任何回应都没有。 身前的怀抱温柔坚实,将青芜的无措一点一点地融化,她也终于开始意识到是顾庭书回来了,心底随之而来的喜悦让她原本垂着的双手慢慢抬起,迟缓地也将他抱住。当终于将顾庭书抱住的时候,她也不由自主地笑了,心底像有什么东西暂时落了地,让她觉得至少眼前的一切都还是安定的。 得到青芜的回应,顾庭书更是欢喜,又叫了她一声:“青芜。” “我在。”青芜回道,下颔就抵在他宽阔的肩上,这样的视线里,正好能看见那盏流觞灯,在阳光里挂着,周围浅薄的光晕让它看来好像被点燃了一样——原来不用有人去点,那灯也会亮,那人,也会回来,虽然她知道顾庭书这次并不会在顺章停留太久。 两人稍后就一起去看了丛葭。顾丛葭,这是青芜为孩子取的名。 顾庭书对丛葭很是喜爱,自从回了顺章之后几乎时刻都要抱着这个孩子,有时就连青芜都抢不过他。看着他抱着丛葭逗乐的样子,青芜心底也是五味陈杂。 “在想什么?”顾庭书这会儿正抱着丛葭,见孩子正睁大了双眼看自己,他便高兴得一直笑,也就没有注意到青芜的愁色。 青芜到顾庭书身边想要抱一抱丛葭,却不想他小气地背过身以示回绝。心知是顾庭书太喜欢这孩子,青芜也不抢,只走到他跟前,看着孩子,道:“也不知你几时走,还能不能留下来陪我跟丛葭过闹元节。” 顾庭书随即收敛了笑意,看着正笑着在逗丛葭的青芜,心底自然也是不舍得跟她们母女分别,思量之后道:“我让秋寒去将剩下的事处理了,今年我留下陪你们过节。” 青芜吃惊地顿住了手,稍后才重拾笑容对丛葭道:“丛葭你听见没有,你爹说今年陪你过节。” 丛葭像是听懂了青芜的话,咿咿呀呀地叫个不停,青芜也为此高兴,眉间眼底都是喜色。这景象落在顾庭书眼中便成了这些日子来最温馨的画面,也将此时他心间的阴霾都暂时扫开,只有眼前这如花美眷跟尚在襁褓中的可爱女儿。 顾庭书说想带青芜和丛葭出去看看,这一次青芜没有反对,一家三口在旧年的最后一个晚上参加了灯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8章(下)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顺章的除夕有灯会,在用过团圆饭之后,所以这会儿的顺章城里依旧热热闹闹,张灯结彩。 顾庭书抱着丛葭在马车里坐着,青芜便挑着帘子一直朝外头看。这样的喧闹她不是没有见过,只是太久没有融入进来,才显得一切都那样新奇有趣。 “下去走走吗?”顾庭书问道。 “嗯。”将丛葭照料好之后,青芜跟顾庭书一起下了马车。 她已经很久没有和顾庭书一起出来过,最近的一次,还是那年在成台的流觞节上,那时她还是她,而身边人却叫渐离。 回想往事总是感触良多,青芜却没有表露出来。然而顾庭书忽然拉起她的手,神秘兮兮地说要带她去个地方。 青芜只好莫名其妙地跟在顾庭书身后,两人快速穿梭在此时的人群之中,他拉着她的手,她跟在他身后,顾庭书就好像是她的指引,让她不舍有半分的分离。于是她加快了脚步,伸手抱住顾庭书的手臂,抬头时,她看见那人朝自己笑了笑,眼中如落星河那样灿烂,她也就跟着笑了出来。 如果没有那些牵连不清的事,青芜会庆幸遇见顾庭书,他们会在对彼此的珍惜里一起走过好多年。 然而现实只是将她这样的想法映衬得太可笑,不过所幸顾庭书虽然不是每年都能这样陪她跟丛葭等待新年的到来,却也没有忘记她跟孩子对她的等待。青芜在顺章居住的第六个年头里,顾庭书又一次带着她走入这样的人流,看灯火流光,并且依旧带着他们已经长大的孩子。 “娘……”丛葭现今被顾庭书抱着,却向着青芜伸出手,撒娇道,“娘抱抱。” “你娘身子弱,要不是你吵着要出来,今天可是要好好休息的。”顾庭书笑道。 “在家里也是吃饭,吃完了饭,娘要陪我玩的,也没得休息。”小小女童一手勾着顾庭书的脖子,一手叉腰不服气道。 “我来吧。”青芜笑着要从顾庭书处将丛葭抱过来。 “就一会儿。”顾庭书道,将孩子交给青芜。 “我要买糖画,要糖画。”丛葭清亮的嗓音回荡在此时的喧闹里。 这是丛葭每一年的闹元节都会得到的礼物,就算过去顾庭书不在顺章,只有她和青芜两个人留在别苑,也会有人送来给她——好像从她很小的时候起,就见过糖画一般。 青芜和顾庭书相视而笑,一齐走向那个已经熟悉的地方。 当年,顾庭书就是带青芜过来街角这个并不起眼的糖画摊,又送了一次糖画给她。而她接过之后,又“送”给了当时还在襁褓里的丛葭。 那时候她说“谢谢”,眉间眼底的笑意柔和,却不知为何染着些许风霜一样微凉,却在看见丛葭兴致勃勃地望着她手中的糖画时又就此消融。 顾庭书知道在青芜心里有一个影子,关于糖画,也关于那些他没来得及插足的回忆里。对此他却没有遗憾,只希望自己终有一天能够取代那个人在青芜心里的位置,成为她心底最坚实的存在。 丛葭高兴地从青芜手里接过糖画,拿在手里看了又看。 “小姐真是好福气呢。”糖画摊的艺人是个老伯,身子有些佝偻,看见丛葭拿着糖画那样高兴,也不由笑了出来,然而眼底却仿佛晶莹。 “令郎还没有回来吗?”青芜问道,想起当年第一次在这里遇见这位老者。 那时她跟顾庭书一起到了这糖画摊,要了糖画之后好心地问道:“老人家不回去守岁吗?” 老者笑着,很是无奈,摇着头道:“我家老婆子走得早,唯一的儿子一年前应征去从了军,原本每个月还有书信送回来。可四个月前,他信里说军营里要调动编伍,他就要去越城了,自此之后就再没有音信了。家里就我一个人,待着会胡思乱想,就干脆出来了。儿子不回来,我这老骨头也就一直在这儿等着……” 老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全然像在自言自语。 青芜不由去看顾庭书,也看见他眼里的深思和无奈,然而最后都只是消失在彼此的沉默里。 从那之后,每年这个时候,她都要人过来买糖画。她多希望哪怕一次能不再见到那老人家的身影,那样她至少可以安慰自己说是他家儿子从军营里回来了,他们一家团聚了。 “娘。”丛葭摇了摇正在走神的青芜,嘟着嘴道,“我冷了。” “那回去吧。”顾庭书道,带着青芜和丛葭转身离开。 然而青芜却又和过去一样回头看了一眼依旧坐在那里默默画着糖画的老人——少子一日不归,老者一日不回,那这时局,也该是一日还没安稳。 丛葭不懂青芜的忧愁,只顾着除夕夜好玩,并且信誓旦旦地说要和青芜一起守岁,然而她到底还是个孩子,闹腾了没多久就困得睡觉去了。 丛葭原本趴在青芜腿上,青芜也没想要叫醒她,却是顾庭书将熟睡中的女童抱起放去了床上。 “时候不早了,你也睡了吧。”放下丛葭之后,顾庭书与青芜道。 青芜从榻上站起,取来大氅帮顾庭书穿上,仔仔细细地收拾了,道:“这会儿我睡了,等回头醒了,你就又不见了。” 一年里顾庭书总是这样来回于雨崇和顺章,待不了多久就要走。她已然习惯,在顾庭书眼里,她是默认了这种生活,但没人再像当年一样试图明朗某种关系。 青芜替顾庭书系结的手被握住,她挂在嘴角的笑容渐渐泛出苦涩,却依旧勉力支撑着不让今夜的温存消散:“明天丛葭起来,又要哭一阵了。” 六年前,尽管丛葭还是个在襁褓中的孩子,但在他们父女二人第一次分别的时候,她仿佛知道是顾庭书走了,一觉睡醒之后就开始嚎啕大哭,不是青芜抱她长久哄着,她就不停下来。此后每每都是这样,青芜倒也不说什么,只当是孩子太亲近顾庭书这个父亲,血浓于水吧。 “寒翊那里的动作越来越大,不是迫不得已,我也想多留些日子。”顾庭书看着青芜的目光同样不舍。 每次都是迫不得已,再有不舍得,也只能习惯。 顾庭书是后来才知道青芜当年因为生产落下了病根,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怕风怕冷。是以原本他回来的闹元节夜里,是不同意青芜出去的。 “总要过去的。”青芜说得轻描淡写,替顾庭书将结系好,垂下手,又将身前男子打量了一番。 他也知道青芜的意思。她在顺章,而易秋寒在雨崇。这些年来,因为当初她的一句话,易秋寒几乎没有回来过,哪怕回来了也是去顺章军营。那是他的妻子,也是他如今最得力的助手,协助他处理军备粮草的调运,或者一些军营中的琐碎事务。在旁人眼里,他们已然是人中龙凤,几乎掌握着顾军一半的势力。 彼此间的沉默将原先还存留的一点新年气息彻底驱逐,谁都没再说分别的话,即使是习惯,面对起来,也多少有些艰难。 “我看见了一在外头等了一会儿了,走吧。”青芜轻轻推着顾庭书,同他一起到了门口,却没有开门。 “你进去吧,今晚已经吹风了。”顾庭书柔声叮嘱道。 青芜转身走回屋里,听见顾庭书开门的声音,听见他对了一说:“让司斛再送只手炉过来。” 她挑起珠帘的手已经因为太冷而发紫,无论屋子里有多暖,也一直都是这样。 听着顾庭书走了,她才将忍了多时的咳嗽舒放了一些,却也同样压低着声音——屋里还有正在熟睡的丛葭。 走了一个顾庭书,却还有孩子需要她去记挂,去关心。过去总是被保护,被认为是孩子的她,如今却已经当了六年的母亲,悉心照顾着她跟顾庭书的孩子。只是这孩子姓顾,也不知到了最后,她是不是有能力保护好丛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9章(上)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顾、寒两军之间的摩擦越发严重,不光望定城外的旧事当初就埋下了隐患,越城处也因为寒军不时滋事而使得两军气氛紧张。而在这几年之中,又有一股新的势力暗中崛起,虽然声势不如顾、寒两军浩大,却也露了锋芒。 顾庭玉对寒翊本就不想再忍,无奈顾庭书自从回了雨崇之后就一直没有离开,时至今日已将近三个月。当初他在副溢一战中胜利,本以为可以就此立威,打压顾庭书的气焰,没想到顾成风以他私下行事有违军令为由,对他进行了军法处置,他因此更记恨顾庭书。如今顾庭书留在雨崇虽不会对他的行动有什么限制,但顾庭书一日不走,他就形同被软禁,被架空了一切职权,甚至连雨崇都出不了一步。 而顾庭书坐镇此间,却由易秋寒出外处理一切运营事务。 三月中,易秋寒回到雨崇顾宅,已然清瘦不少。她直接将越城运营新签到的一批武备单子交给顾庭书,一面解下斗篷一面道:“越城新兵的训练已经开始,新的粮草会在下个月底由大哥亲自送到。至于原先拨给望定的五百匹新马,可能要过段日子,因为越城最近好像开始蔓延了不知名的疫症,马畜极易传染,染者必死。” “严重吗?”顾庭书放下单子,即刻问道。 “应该可以控制,而且好像不会传染给人。但这一下来得然,虽然不是很严重,但我怕影响军心,所以就把原来给望定的五百匹马都拨过去了。大哥那里,也在想办法。”易秋寒坐下,眉目里沉静自若,显然在处理这些事上,她已经驾轻就熟。 顾庭书稍稍放心,易秋寒做事灵活,虽然此番调动与军令不合,但总也是从大局出发,他无可怪罪。然而抬头间,他却见易秋寒若有所思,黛眉蹙起,便询问道:“怎么了?” 易秋寒起身摇头道:“一个晚上没睡,没要紧事的话,我先休息去了,回头再说吧。” 见顾庭书没作挽留,易秋寒也就立刻走了。这些年来她跟在顾庭书身边,看了不少,听了不少,也对那人的情丝长了不少,只是她对一切知道得越多,就越要控制内心的情感,所以如果能够避开顾庭书,她也不会多留。 顾庭书只道确实辛苦易秋寒了,看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他少不了歉意深深,想来这一生也唯有辜负了。 越城的疫症虽然得到了控制,但始终没能彻底找到解决之法。军营里的战马日渐减少,而寒军挑衅滋事的次数却一次次增多。 雨崇的情况一直都还安定,是以顾庭书决定亲自去越城一趟查探情况。 正要走时,他却看见易秋寒恰巧从易府回来。最近她去看青蘼的次数频繁,每每回来都愁思深沉,今日更深,那一双眼,分明就是哭过的。 “你要出去?”易秋寒才下马车,就见顾庭书整装待发,是以停下了匆匆入内的脚步。 “秋寒?”顾庭书柔声问她,“怎么了?” “和大嫂说了点以前的事,一时间有点感慨……”易秋寒轻声叹息,忽然想起什么,道,“大哥答应,除了给望定的粮草军备会按时送达,还会另外多送医药和请大夫过去越城,希望早日解决这次的事。” 易秋寒眼底的泪光因为这一连串干净利落的说话有所收敛,又与顾庭书道:“早去早回,我怕二少万一动作大了,我也应付不了。” 顾庭书却取出一只小小的锦囊,交到易秋寒手中,道:“雨崇禁卫军的调用印信在这里,如果二弟做了出格的事,直接拿下就是。我回来再给爹交代。” 这一句托付就在她耳边,手心里那只锦囊几乎就操控着整个雨崇的生死,顾成风当初信任才将其交付于他。如今他这样不易察觉却是郑重地将一切放到她的手里,是这么多年来,她终于得到了他的信任,并且超过任何人。 易秋寒紧紧握住印信,再看着顾庭书离开。四月底的阳光已然温暖,照在顾庭书始终颀长英俊的背影上,让这样的分别也看来温柔。 载着顾庭书的马车终于走远,易秋寒目光落下,正要将印信收起,却见石阶下就站着青蘼。紫衣女子不知来了多久,看了多久,但易秋寒只字不说,只将印信握紧,转身走入大门。 顾庭书走后,雨崇未有异动,而唯一改变的,却是流言。 有传言说,易君傅暗中和寒翊勾结,晓以重利,试图探测顾军后防部署。 易秋寒听见谣言的第一刻,正和青蘼在酒家中小坐。两人抽空出来走走,也不说其他,却是听见了这些。 “你觉得可能吗?”青蘼看着沉默的易秋寒,神色淡然。 “我不知道。”易秋寒心中混乱,她不是没见过易君傅作为商人重利的手段。联系到之前为顾军提供粮草时,兄长推脱的言辞,由不得她心生怀疑 “那等他回来了,你不如亲自问问他。”青蘼放下茶杯,听着那些人依旧在就此议论,往日淡然镇定的眼光渐渐沉冷下来。 “大嫂?”觉察到青蘼的异样,易秋寒疑惑地问她,“你和大哥究竟在做什么?” 微笑在青蘼嘴角展开,却仿佛没有温度。紫衣妇人的眉目里却很坚定,道:“我不容许有人污蔑我的丈夫,但如果是事实,我也不怕别人知道。” 易秋寒只见青蘼站起身,而后就听见顾庭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叫的是“易夫人”。 青蘼柳眉挑起,然而当转过身看向顾庭玉的时候,她眉间又盛起了笑意,却也带着轻视,道:“二少。” 顾庭玉身后跟着三五同党,他本纨绔,却倚仗着顾成风而自命高人一等,走在人前更加趾高气昂。见了青蘼身旁的易秋寒,他只简单一句“大嫂也在这儿”,无甚礼数。 “二少事务繁忙,今日怎么有空出来?”青蘼将来人都扫视一番。 明知青蘼有意嘲讽,顾庭玉恼在心中,假笑道:“有大哥决胜千里,我自然就清闲了。我看大嫂脸色不太好看,发生什么事了?” 青蘼看了眼方才在议论的几名酒客,道:“二少不妨将那几位请上来,问问刚才他们说了什么,就真相大白了。” 顾庭玉一个眼色,侍从就将那几人押了上来。顾庭玉与青蘼及易秋寒坐下,听那些人战战兢兢地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次。 顾庭玉一面听,一面蹙眉,最后直接一脚将最近自己之人踹倒在地,厉声斥责道:“好大的狗胆!” “顾少如今去了越城,君傅为运送粮草还未归来,我同秋寒两个人没有依凭,流言一起,我们就没了阵脚。恰好今日遇上了二少,不然再传开去,不知会传成什么样。”青蘼听着那几人连声讨饶,吵得她一阵心烦。 “将这些混账全部拖出去好好教训了。”顾庭玉一脸嫌恶。 “这几个人封了口,难保其他人不传。我想请二少就此彻查。”青蘼道。 顾庭玉脸色一变,警觉地看着青蘼。青蘼却很是淡然,随便找了个借口就带着易秋寒离开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9章(下)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回程的马车上,易秋寒问:“大嫂,究竟是顾庭玉放出来的消息,还是大哥真的……” “君傅难道会把自己妹妹往火坑里推?”青蘼回道,已然心中不怿。 易秋寒不说话。 “看顾庭玉刚才气急败坏的样子,只顾泄愤不追缘由,就一定有内情。秋寒,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不能让多年心血白费,你懂吗?”青蘼沉声,看向易秋寒。 她不回应,却神色凄凉,惨笑道:“所以下一次,大哥绝对不会再因为我答应多拨粮草这种妥协的事。” 青蘼将易秋寒揽在怀里,如同母亲一般轻轻地抱住失落的女子,道:“当初你执意要嫁给顾庭书,谁都拦不住。你大哥虽然觉得牺牲太大,但你的意愿他还是愿意遵从的。只是你知道如今,易家已经不同以前,这么频繁的调动,再持续下去,谁都熬不住的。你也体谅他,好不好?” “上次为了越城的事和大哥险些吵起来,事后我也觉得自己太冲动……”易秋寒靠着青蘼,仿佛回到过去还没有出嫁的时候,她时常会这样同青蘼说话,整个人都轻松许多。 “你大哥今晚就回来,跟我回去吃饭。兄妹两个,哪来隔夜仇?他就你一个妹妹。”青蘼轻轻抚着易秋寒,笑意浅浅却也温暖。 易秋寒点头,听着车声辘辘,心中却惨淡一片——当初是她自己要跳进来的,谁都拦不住。 易秋寒如此清醒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青芜大概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被迫多一点,还是真的心甘情愿。 深秋时节,顺章的偏苑里空空荡荡好几个月了,没有外人来过,也没有谁回来,进进出出的都是这几个人。 “娘。”丛葭从屋子里跑出来,整个人扑在青芜身上,拉着女子裙角,问,“爹什么时候才回来?” 青芜正要说话,却见司斛拿着披风出来。她接过,披在丛葭身上,将孩子抱起,虽然关心却也淡淡的,道:“天凉了,你别跑进跑出的,当心着凉。” 丛葭虽然平时贪玩淘气,却极听青芜的话,如今被小小责备了一句,她立即低下头,嘟着嘴,点头道:“丛葭知道了。” 丛葭亲近顾庭书,青芜自然知道。只是当日顾庭书走了之后除了两封送回来的书信,就再没有别的了,看着爱女思父心切,她也无能为力,只好安慰道:“你爹事务繁多,要多方走动,总要处理完了才回来。” “每次都这么说。”丛葭忽然抬头,怒道:“爹一定是因为在雨崇的那个人所以才不回来的!” 青芜顿时变了脸色,问道:“谁告诉你的?” 丛葭知道自己说漏了嘴,遂低下头,小声回答:“上次娘和司斛姑姑说话,我……我偷听来的。” 其实青芜只是偶尔向司斛问起雨崇的事,司斛平日跟了一走得近,想来了一那里的消息也多一些,却不想被丛葭听去了,还有了这样的误会。 丛葭挣扎着下来,青芜将她放下。孩子仿佛真的被触怒一般,抬头盯着青芜,大声嚷道:“我讨厌爹!讨厌他为了别的女人不回家!” 青芜依旧站在原地,默默看着丛葭跑远的背影。这样的情景,这样熟悉,当初,在雨崇皇宫里,也有一个和丛葭年龄相仿的女童,为父亲的不忠怒吼,愤然跑开——谁没有难处呢? 年纪太小的时候,是非被划分得太分明,爱和恨太明显。 她现在才明白兰妃当时无奈却无怨的眼神,大抵如今,她就是这样看着丛葭的———试图教孩子不要怨,不要恨,却不知希望的冷静却点燃了丛葭心底最单纯的怒火。 “等丛葭再大一点,就会明白的。”司斛宽慰道。 “我倒希望她不要明白,一直这么简单地讨厌着,也不是坏事。”秋风吹凉了青芜的叹息,她抬头看着在风中轻微摇晃的流觞灯,道,“回头让了一把灯取下来吧,我看它也撑不住多少时候了。” “知道了。”司斛点头,看着青芜慢慢走开的身影。 园子里已经落了树叶,就踩在青芜脚下,有时候会有被踩碎的声音发出,像是和另外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重合,并且同步。 而后,她听见有从外面匆匆传来的脚步声,还没回头,就听见了一说:“顾少送信过来了。” 青芜才走没多远,听见了一说话,即刻回头,却不想丛葭忽然冒出来,在了一身旁嚷嚷道:“给我给我!” 孩子的急切在青芜眼里成了欣慰。她点头,了一就将书信给了丛葭。 丛葭兴奋得几乎粗暴地将信封撕开,拿出信笺,却发现,除了青芜的名字和一些简单的文字,她几乎都看不懂。 “娘。”丛葭拿着信快跑到青芜身前,双手托举着,焦急道,“娘,读给我听。” 青芜接过,大致将内容看了一遍,期间已经听丛葭问了三四遍“爹写了什么?” 孩子迫切的渴望反而让青芜越发放心,只是顾庭书信中的内容教她为难。 “爹到底写了什么?”丛葭拽着青芜的衣角追问。 “丛葭,如果见你爹,要离开顺章,你答应吗?”青芜问。 “那个人在雨崇的吗?”丛葭反问,方才的急切里又开始有了些抵触。 “你想见的话,我们就回雨崇,并且在那里长住;不想的话,就继续留在顺章,等你爹回来。”青芜说完,已经俯在丛葭身前,将选择权都交给丛葭。 女童原本单纯的渴望开始变得犹豫,她看着青芜手中的信,小声问道:“我们还能回来吗?” “我不知道。”青芜摇头。 丛葭咬唇,眉头皱在一处,很专注地思考着,最后抬头,看着青芜,目光坚毅,道:“去!” “不能再任性。”青芜郑重道。 丛葭用力点头,道:“知道!” 青芜将书信交给丛葭,道:“想知道你爹写了什么,自己去弄清楚。” 丛葭拿着信纸,紧紧拽在手中,不服气道:“以后我都自己看,不要娘再读给我听了。” 看着丛葭跑开的背影,青芜无奈地发笑,又听了一问道:“那小的就去准备。什么时候走?” “等丛葭把信看完了就出发。”青芜说完,又对司斛道,“记得带上那盏灯。” “是。”司斛垂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0章(上)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因为青芜晕船,所以顾庭书在信中特意交代了一下,这趟回雨崇,改走陆路。如此,就多花了几天时间。 一行人在午后稍作歇息,之后再走,大概日落时分就能到达雨崇南门。 丛葭第一次离开顺章,对完全陌生的雨崇充满好奇,因为听说,这里已经是八朝都城了。 “陈、胤、赵……”丛葭掰着手指数,到最后,却只数出七个,她便拉着青芜问,“第八个是什么?” 青芜看着满脸好奇的孩子,终究没有回答。 丛葭有些不高兴,但仍靠在青芜身上,道:“娘又要我自己看书。” “我不知道怎么说。丛葭,等将来你懂事了,自己去看了,才真的明白。”这样相互依偎的动作教青芜看不见丛葭此时的表情,原本抚着孩子的手也渐渐停了下来。 秋光里诸物枯败,不知道来年大地回春的时候,是不是也能结束现今还未大定的情势? 了一在众人才到雨崇大门就先行去顾宅通报的。待青芜等人到了顾宅大门,他早就在外头候着。 青芜由司斛扶着下了车。她抬头看着顾宅的门楣,竟也觉得时过境迁,那门匾当真比过去陈旧。 了一将司斛请到一旁说了些话,稍后司斛过来同青芜说,要她们先去偏苑歇息。 见了一的神色,青芜就知道是出了事,是以她只照旧走回过去走的路,却在快到回廊尽头时,被了一叫住。 青芜让司斛先将丛葭领进去,遂问道:“怎么了?” 了一定了定神,才将事情简单说了:“顾少和夫人这会正吵着……” “怎么回事?”青芜问道。 “望定那里最近不甚太平,除了寒军之外还有人扰乱滋事。二少又说想去望定,但一直被顾少压着不肯放。夫人却说让顾少放了二少过去,雨崇也好安宁些。”了一 四顾,又靠近青芜一些,低声道,“说是之前二少放出风声,说易大官人和寒翊有勾结,这会儿雨崇也还有人在传。夫人想必是为这事不高兴。” “你才回来,就知道得挺清楚。”青芜眉梢微挑。 了一嘿嘿笑了一声,道:“这是咱们做下人的本分,不然也不好为主子分忧。姑娘好心,知道顾少不易,夫人一直帮着顾少也不容易,两人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吵法。 方才在书房外头,幸好就我一个,不然这事就传开了,夫人是真哭了。小的只求姑娘若能劝说就劝劝,顾少平日最听姑娘的,而姑娘和夫人……” “这事我劝不得。回头你只告诉顾少说我和丛葭过来了就好。其余的也不用多言。”青芜说完,就转身朝偏苑走去。 青芜在顺章的这些年虽然没有刻薄下人,但待人接物还是显得疏远清淡的。了一原以为她多少会看在顾庭书相待不薄的份上过去劝说,却不想是这结果,想来过去青芜那些柔色慢声,也还多是看着丛葭的面子吧。 青芜不会主动去过问易秋寒替顾庭书做的事,那些本不是该由她插手的东西,在哄了丛葭睡觉之后,她就一个人坐在了园子里。 秋夜天凉,她却仿佛没有感觉到似的,坐着出神,一直到身后走来人影,坐在她身边,将她拉进了怀,多年来熟悉的温度才教她回了神,抬头看着夜色里神情温和的顾庭书。 “我想了很久才决定将你和丛葭接回来,我知道你更愿意留在顺章。”顾庭书轻轻揉着青芜肩头,却终究只是一声叹息。 “丛葭想见你,所以我就带她来了。这个地方留给我太多不想再去记住的东西,我是宁可死也不回来的。”她平淡却执着的语调蓦地教他心头一动,视线里只能看见她轻轻眨动的睫毛,扇动这此时月光,仿佛蝶翼。 “我也不清楚到底这样的时局还会僵持多久,我不能拿那些将士的生命开玩笑。九年了,你再给我点时间吧。”顾庭书诚恳。 青芜依旧靠在他身边,神色平静,道:“我已经听过很多许诺了。” 她不在乎是不是多听一个,也不在乎是不是最终会兑现,什么都不重要的样子,因为从来,她都只是附属,被保护,也像是寄生一样。 青芜抱着顾庭书的手臂,想从他身上获取一些温暖,道:“除了为丛葭,也是我想见你。这些年来聚少离多,我也怕再跟你分隔两地就又开始不踏实了。” “现在的时局比过去更要复杂一些,除了寒翊,我们又多了一个需要对付的敌人,然而一直到现在,都没能探查清楚他们究竟是什么来路。二弟又始终想要争军功分兵权,也不知接下去的路究竟要怎么走。”顾庭书的叹息沉缓而充满忧虑,低眼去看青芜时,见她正温情脉脉地看着自己,这才觉得一切艰难时还有这笑容相伴,尚有一丝喘息的机会,不至于被那些事压得喘不过气来。 “你以前从来不跟我说这些的。”青芜好奇地问道。 “刚才跟秋寒吵了一架,这些话原本都是要跟她说的。”顾庭书怕青芜觉得凉,就又将她抱紧一些,道,“想来你也听不明白,说了也只能让你跟着烦恼,是我多嘴了。” “原本以为秋寒会是你的好助手,没想到这次你们居然有了分歧。” “不是分歧。”顾庭书顿首,见青芜还有想要听下去的意思,他却问道:“还想听?” “你想说,我就听,反正睡不着,当听故事咯。丛葭晚上睡觉,可是天天吵着要我给她讲故事的。” 顾庭书当即将青芜横抱起来,小心地将她抱回房中,安置在床上。然后他也躺了上去,青芜靠在他胸口,他揽着她的肩,缓缓道:“说来万事因由军权起,却因为你当年的挑拨最终成了心病。” 青芜不服气地看着顾庭书,那眼神像要在他身上硬生生抓出两条印子似的,却让顾庭书看得发笑,将她的脑袋重新按回自己胸口,道:“当初我为了你打了二弟一拳,他记恨至今。我以为我要是离开雨崇,他见不着了大约会好一些。正好那时候顺章的兵事有了变化,我就自请去了顺章。只是没想到这些年二弟不是在军中闹事,就是想着法子去为难君傅。这期间确实多多少少打了几场胜仗,他也就气焰高了起来。” “原本我留在顺章就是为了调整军防,前前后后调度了那么久,雨崇的事也多由君傅帮我留意,秋寒也帮了不少忙。但是这两年二弟的气焰越来越高,跟寒翊还有其他势力交锋也各有输赢,所以他越来越有恃无恐,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一直留在雨崇的原因。我在,尚且还能压一压他的气焰。” “你爹作为一军统帅,难道就任由他胡作非为?” “军功是有的,错处也罚了,他胡闹,不还有我压着吗?”顾庭书握住青芜的手在掌心摩挲,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令他觉得平静一些,“这也是爹用来让我回雨崇的方法,否则我也想长留顺章,也省得让好不容易安生的你再给我找麻烦。” 青芜抬头去看顾庭书,眼底闪过一丝莫名的神色,问他道:“你不怕把我接回来了,你又不得安宁了?” “我们有丛葭。”顾庭书的温柔都在那一记落在青芜额上的亲吻里,缠绵却又沉静,就好像他们这几年的相处,在终于没有了那些纷扰之后,显得那样平凡却让人安心。 只是顾庭书却没看见青芜刻意回避的神情,那些安宁平静的岁月让她珍惜,但她并非没有自己留在他身边的目的。虽然整个计划里她不是主导,却一直都在为青蘼他们争取时间进行各项安排,否则也不会有现在雨崇城里的剑拔弩张,易秋寒那里大约也基本了解了顾军布军的详细情况。她深切地知道,自己这一次重回雨崇,大约就真的要看见等待已久的结果了。 让青芜没想到的是几日之后,顾成风就亲自来了顾宅,说是想跟丛葭一起吃顿团圆饭。在知道易秋寒也在场的时候,丛葭立刻板起了脸,直到见了顾庭书,她才扑去顾庭书怀里,缠着撒娇道:“爹,我们一起过小年嘛。” 顾庭书将丛葭抱起,耐心地劝道:“你爷爷特意过来看你的。” “爷爷?”丛葭疑惑。 他却看见青芜不知悲喜的目光抖落在灯光里。 司斛恰巧送手炉进来,见此状已明白情况,遂嘱咐青芜道:“天一冷你就病,总得照顾好身子才是。” 顾庭书心知司斛也在为青芜寻一个不去见顾成风等人的借口,遂顺着台阶下来,道:“我带丛葭过去,晚些时候过来看你。” “我不去。”丛葭扭着身子。 “明天我就让人送你回顺章。”青芜厉色,又轻咳起来。 司斛赶紧将她扶着坐下,道:“不至于。” 丛葭闻言即刻就哭了出来。 孩子的哭声和青芜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夹杂在一起,教顾庭书心中愧疚又深——青芜自然不愿见顾成风,却还让丛葭过去,只为顾及他的颜面。 “将青芜照顾好。”顾庭书抱着丛葭转身出去。 青芜看着那父女二人离去的背影,渐渐止住了咳嗽,掌中手炉温暖,她轻轻抱住,却仿佛失神一般,道:“司斛,我冷。” 司斛正要扶青芜进去,却见青芜不知何时双眼已经湿润。她知青芜不甘也不愿,丛葭是青芜独生爱女,而顾成风却是害得青芜家破人亡的祸首,但这中间,毕竟还有一个顾庭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0章(下)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顾庭书抱着丛葭走了一小段,原本正在苦恼的孩子却忽然停了下来。 他笑问道:“不哭了?” 丛葭揉了揉双眼,睫上还沾着泪水,但她却笑了出来,甚至有些腼腆地勾着顾庭书的脖子,道:“爹,你知道?” 顾庭书抱着丛葭继续走,道:“你也是个有玲珑心思的孩子。” “就是对不起娘了。”丛葭低头努努嘴,而后看看顾庭书,扭着身子道,“爹,放我下来。” 顾庭书将丛葭放下,她小小的手拉住顾庭书,昂首挺胸道,“我自己走着去见爷爷和叔叔。” 顾成风特意过来就是为了见一见丛葭。 一家人在暖阁里摆了小宴,围桌坐着,微笑客气。 却是丛葭一直盯着顾成风看,再不时回头看看顾庭书,蹙着眉头再抿抿嘴,像在思考什么。 “丛葭是在看什么?”顾成风问。 丛葭又偷偷看了顾成风,眼珠一转,道:“爷爷和爹长得真像,但是我就和爹不像。” “你的眉目像极了你爹小时候,哪里不像了。”顾成风笑看着闻言就来了劲的丛葭,招手将孩子叫到身边,抱她坐在腿上。 “那我爹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爷爷说给我听嘛。”丛葭摇着顾成风的臂撒娇道。 原本笑意吟吟的顾成风却顿时收起笑容,神情晦涩愧疚,看着身边好奇的丛葭,不再说话。 “你爷爷自小从军,总在军营里走动,可是很少顾及我们兄弟的呢。”顾庭玉是时出言,言辞间带着挑衅,说话间眼角目光已经撇向了顾庭书。 “爷爷过去待薄了你爹……” “那我帮爷爷补回来。”丛葭从顾成风身上跳下,跑到顾庭书身旁扯着他的袖子。 待顾庭书将她抱起,她顺势就勾住了男子的脖子,在顾庭书脸颊上亲了一口。 顾成风忍俊不禁,大笑道:“你这鬼丫头。” 丛葭依旧靠着顾庭书,喜滋滋道:“我在顺章的时候,爹就很少回来看我的。这 次到了雨崇,我也没多见着。就算看见了,也没多久爹就走了。爷爷,你让爹多陪陪我嘛,不然我就和爹小时候一样了。” 说着,丛葭开始变得沮丧,看着顾庭书的眼里渐渐泛起了雾气。 孩子的眼睛最诚实,晶莹澄澈,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发自心底最真挚的声音。 “你爹手头事情多,难得有空闲。他每次从外头回来,都先去看你的。丛葭,你可别错怪了你爹。”易秋寒解释道。 “那秋姨你生气吗?”丛葭接得极快。 易秋寒错愕,看着丛葭还带着委屈的双眼,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 暖阁里在顷刻间冷却下来的气氛让除了丛葭的其他人都觉得不适。孩子的问题看来无心,但对易秋寒而言却十分尖利。丛葭的降生就已经证明了青芜不可能被 无视的地位,即使偏苑中生活的女子从来不要求得到什么,但她已经在那儿了,在顾庭书心中,无人可以动摇,即使是易秋寒这个顾家的女主人。 “你秋姨跟着你爹做事,也是个大忙人,有些问题总是解决不了呢。”顾庭玉话中藏针,暗自狞笑,拿起酒杯饮酒。 “什么问题,我来解决。”丛葭道。 易秋寒原本拿在手中的杯盏被放下,这一声不重,却也不轻。她眉间忽然冷下的神色显露着此时已经被挑动的情绪,即使丛葭被吓到了,她也只是站起身,道:“突然不太舒服,我先回去了。” “秋姨怎么了?”丛葭窝在顾庭书怀里小声问,“是不是我惹秋姨生气了?” “你先和了一回去吧。”顾庭书招来侍从,将丛葭交付。 丛葭回到偏苑,司斛说青芜已经歇下。她就将方才在家宴上的事说给了司斛听,并且得意洋洋地说:“我当时可高兴了。” “谁教你这些手段的?”青芜却不知怎的就出现在丛葭身后,散着长发,披着大氅,责问道。 丛葭退到司斛身后,不敢说话。 “你的好心我领了,但这些事情以后不许再想也不许再做。你秋姨本就不甚好过,你再这样不知道轻重,我当真将你送回顺章去。”青芜厉色,将丛葭从司斛身后拉出来,诘问道,“听见没有!” 丛葭紧紧抿着唇,点头答应。 青芜看着丛葭的脸色却依旧没有放松,再看向司斛。此时司斛也垂首不语,她正想说什么,见顾庭书从外头进来,这才让司斛带丛葭下去。 青芜坐下不说话,却是顾庭书先走近她,俯身在她面前,按住她放膝上的手,掌心微暖,柔声笑道:“今天丛葭就短短几句话,在场的都被她挨个刺了遍。” 青芜无奈看着顾庭书,这一高一低的凝睇里,烛火映在男子脸上,柔和安宁。她蓦地笑了出来,虽然还有些苦涩,却已好了很多,道:“你是在说我教女无方?” 顾庭书淡笑出来,坐到青芜身边揽住她的肩,道:“我没挖苦你的意思。也知道今天爹忽然过来扰了你。之前丛葭那样气你,帮你找了借口推脱过去。你就该知道这孩子心里向着你的。” “你去看过秋寒了吗?”青芜问道。 顾庭书眉间又添愧疚,道:“今天二弟重提军粮不济的事,秋寒明显生气了,但问起,她却只说没事。我怕再这么下去,她和二弟会出事。” “你呢?”青芜看着顾庭书,“我听丛葭说,今天提起小时候,你的脸色也变了。” “想听?”顾庭书问。 青芜只是看着他微笑。 顾庭书会意,将青芜抱回床上,自己就躺在她身旁,侧着身一手支额低头看着阖眼的女子,重新将被尘封在记忆里的过往挖掘,但那些毕竟已经苍白,不再鲜活。 想来丛葭如今同他幼年遭遇不尽相同,同样是生母独自生产,同样与生父聚少离多。他知道家宴上,因为丛葭一句话,顾成风又对他、对他已辞世的母亲起了愧疚,但这始终不能原谅。 他记得从小就非常模糊的父亲的脸,即使团聚,父亲也飘忽仿佛在追忆的眼光。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埋在顾成风心里最深的一道影子,顾成风的努力都在为那个早就已经离开的身影,甚少顾及他们母子。 他借青灯古佛平息内心怨怪,却不曾有一刻真正放下。生母一生清贫清愁,只有在顾成风返回时才展露笑颜。她信佛,是因为战场杀伐太多,想为挚爱之人消除业障,但终究没能过得了自己情深。 雨崇城下兵戈混乱,他却在成台佛前长跪诵经。自小过往,历历在目。他知雨崇必失,知道珲朝气数已尽,也知顾成风心里的那个人早就不在。但总还留下些什么,所以他等,一直等到那个素衣女子流落来了成台,他在城外将昏迷的她救回——顾成风答应他的,皇室遗孤,由他处置。 又说起丛葭,他不想自身的不幸在这孩子身上重演,现实却始终无可奈何。但毕竟还有青芜,青芜待丛葭就如过去生母待他,而他待青芜却不似顾成风待他生母,至少他的心里没有另一个影子。 “青芜?”他轻声叫她,却发现青芜已经睡去。 他轻轻在青芜额上落下一吻,她的眉心因此起了浅褶,也因此睁开了眼。她不说话,在这样近的距离里看他,都快看不清了,耳边却仿佛有他的笑声,低低的一声,十分满足。 烛光映衬下,她的神色分外柔和,甚至是嘴角轻微的笑意都比以往更加暧昧,似有若无地延伸到他心底,一下一下地触探着什么。 “怎么了?”顾庭书伸手轻抚上她的脸,指腹慢慢划过她的眉眼,一点点灼热了指尖,蔓延到全身。 “谢谢你的故事。”她还是那样躺着,笑容比方才明显许多,只是眼光似乎更加迷离,像是喝醉了一般。 他以笑回应,终是俯下身,将她抱住,闻见她颈间发梢的香味,带起了缠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1章(上)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望定处的战马病死事故一直未能彻底根除,适逢那股不知名的势力忽然又压近望定城五十里,看来战事已不可避免。 顾庭玉又提及前往望定之事,这一次顾庭书未有立即驳回,只说再看一看时机。 元宵节还没到,丛葭却已经嚷嚷着要吃元宵,司斛怎么劝说她都不听。这一回青芜倒也不反对,只让司斛过去准备。 待司斛端来了元宵,丛葭又忽然要青芜喂她吃。青芜依旧顺着丛葭的意愿,从司斛处接过碗就开始喂丛葭。 丛葭吃得正起劲,见顾庭书回来了,她一个高兴就跳下椅子跑过去,没留心伸手打翻了青芜手中的碗,一整碗元宵都泼在了青芜身上。汤汁溅在青芜手上,立刻就烫红了手。 “你坐好。”青芜稍加厉色,但都能看出她只是对丛葭开玩笑,遂转身先进去换衣裳。 “爹。”丛葭立刻拉住也要跟进去的顾庭书,大声道,“娘在换衣服呢,你不能进去的!男女授受不亲!” 青芜手背上泛红的一大块印子还在顾庭书眼里,他如今被丛葭拉着,遂转头看看门口,了一还没将大夫叫来。 待青芜换了衣服出来,顾庭书立刻上前拉起她被烫伤的左手。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只是被烫了一下,这会已经没事了。”青芜笑着安慰道。 是时了一急匆匆带着大夫过来,青芜却要他们退下,又对顾庭书道:“哪要这么紧张,又不是要紧的伤。” 丛葭走到青芜身边,满怀歉意道:“娘,对不起。” 青芜俯下身,看着不敢抬头的女童,不见责备,只更加语重心长,道:“你这毛躁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 “丛葭是像了你小时候,活泼好动,一刻也坐不住。”司斛笑着过来,要将丛葭领出去。 丛葭却是甩开司斛的手,拉住青芜衣角,好奇道:“咦,原来娘以前也是这样,还说我呢。” 看着丛葭得意洋洋地做起鬼脸,青芜只莫可奈何地笑着,却也只有顾庭书看见此时她眼里被压抑着的哀伤和悲痛。 “青芜。”顾庭书忽然叫她。 “嗯?”青芜无意回头,她的手却还牵着丛葭,牵着她和顾庭书的孩子——这是她现在最关心的人,对她而言是最重要的。 “明天我们一家人一块儿过元宵节。”顾庭书莫名其妙地说了这句话之后就转身离开。 “娘,你真的不疼吗?”丛葭轻轻摸着青芜的手背,生怕稍微用力就伤了她。 “不疼。”青芜看着已经没有了顾庭书身影的房门,回答得心不在焉。 “但是我刚才被溅了一下,就觉得好疼。”丛葭道。 青芜将视线落回到丛葭身上。 孩子的感官还只能识别最基本的疼痛,她也并不能理解青芜那一声“不痛”的意义。丛葭只是抬头望着青芜,见她摇头,又重复了一声“不痛”,她抿唇想了想,昂首道:“丛葭也不痛。” 青芜笑意凄楚,抱住丛葭借以掩藏此刻神情,心中却是希望丛葭只要知道这些痛楚就好,再深的,还是不要接触,免得同她现今一样,真的不知哪里会痛,又在什么时候会痛。 望定战马得不到补给,城外又有敌军滋扰省事。情况传回雨崇,易君傅却只身在外,今日只有易秋寒和顾庭书进宫面见顾成风。 “一日拖一日,究竟什么时候才到?”顾庭玉斜睨着易秋寒,大有质问之意。 “还没找出病根,战马不能送去望定,去了也无济于事。”易秋寒面无表情。 “大夫是你们派去的,这么久还没有解决。大嫂,都是自己人,大家不妨把话撂开了说。”顾庭玉带着挑衅,却更不屑于去看已经泛起怒容的女子。 “二少有话,不妨也撂开了说,总是这样话中藏针,你不痛快,我也不痛快。”易秋寒尽管压制着已经被顾庭玉挑起的怒意,眼底怒火却已经烧得炽烈。 “庭玉。”顾成风沉声,示意顾庭玉住口,毕竟易家如今是顾军最大的补给后援,这些年来易秋寒确实因为顾庭书做了许多,而在如今两军对峙的局面里,他更不能在这个时候失去易家人的支持。 “顾帅,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是顾少的妻子,自然知道自己的本分,但一再的忍耐不代表可以被人肆意羞辱陷害。”易秋寒不卑不亢,陈词之后却垂眼,以示对顾成风还存留的尊敬。 “庭玉只是心急了一些,秋寒你别往心里去,你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顾成风笑着缓和此时僵滞的气氛。 “顾帅体谅。”易秋寒依旧不曾抬首。 “总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爹,还请您同意,让我前去望定查看军情,也不用假借他人之口,到底也听得真切些。”顾庭玉道。 易秋寒垂下的手已在顾庭玉一再的言语相激之下握成了拳,又忽然被另一个掌心包裹住。她蓦地回头,看见顾庭书不知何时走到了自己身旁,同她并肩。 顾庭书的眼光是带着劝阻和赞许的。她渐渐松开了手,丈夫就此握住,掌心温暖,当真化去了些许方才的愤怒。 “我也同意,让二弟过去,当是磨砺也好。”顾庭书缓缓道。 顾庭书如此一反常态,却教顾庭玉惊喜之余又显得困惑。但兄长一言既出,他毫不退让,毅然请缨前往。顾成风应允之下,他更不耽搁,即刻就出发赶往望定。 夜里青芜才将丛葭哄着睡去,就听司斛说,顾庭书已在等她。 待青芜回到房中,顾庭书却若有所思地没有回过神,直到她就站在他身边,他才有所觉察,借着烛光去看她的模样。 青芜一手轻按顾庭书肩头问道:“还在为秋寒和二少的事为难?” 他却忽然抱住女子腰身,靠在青芜胸口,像是受伤的孩子需要依傍一样抱着她。 镇静淡定如顾庭书,今日做出这样的举动,一时间也教青芜无所适从。她将顾庭书抱住,如同有时询问丛葭那样细心温和,道:“到底怎么了?” 顾庭书突然站起,一直将青芜逼退到床边,最后压在她身上。两个人的距离这样亲近,他能感觉到青芜顷刻间慌乱的鼻息,能够看见她此刻又一次浮动着害怕的神情。 “青芜……”呼吸也渐渐变得粗重,像是非常困难一样,他凝睇着身下的女子,眼光却不知为何变得狰狞,“你一直都在骗我。” 她蓦地揪住被角,双手却被他钳制住,难以动弹。 对峙的时间教她觉得漫长而绝望,顾庭书这样的眼神仿佛回到了当年,那个教她一生不忘的夜晚,他告诉她——除非有朝一日你能从我掌心逃离,否则你的恨,也只能被活活扼死。 这些年来的隐忍跟暗自中的纠结在顾庭书这样的逼视中蠢蠢欲动,她几乎就要在这样压迫的气氛里被脱去最后的伪装,却不想顾庭书忽然将她抱住,埋首在她颈间,不再说话。 “庭书?”她叫他的名字,顾庭书都没有回答。她慢慢地抬起手,轻轻推了推顾庭书,才发现他居然已经睡了过去。 青芜让司斛打水,仔细将顾庭书安置了,正坐在床边,却听见司斛惊讶地低低叫了一声。她回头,问道:“什么事?” 司斛未答,慌张地将不知何时隙开的窗户关上,快步出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1章(中)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青芜没有追问,因为顾庭书忽然醒了,在她起身之前就拉住她的手。 “刚才吓到你了。”顾庭书带着歉意,指腹摩挲着青芜的手背。 “给我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我就原谅你。”青芜替他将被子掖好,顾庭书却执意拉她一起上床。 她拗不过,坐上床,就躺在顾庭书臂弯里,靠着他宽厚的肩,冰凉的手被他裹着,听见他说:“怎么总是这么冷?” 看顾庭书蹙眉的样子,她却觉得好笑,道:“你怎么突然和丛葭一样开始耍赖了?” “女随父像,你只能吃醋了。”顾庭书此时神情放松了许多,抱着青芜,竟也笑了出来。 “你再不给我个解释,我真生气了。”青芜道。 “青芜。”他将怀中女子抱紧,生怕一松手就不见了似的,眉峰隐蹙,道,“如果是你骗我,我都可以找出理由,但是我想不出秋寒为什么要骗我,而且一骗,就骗了一生,不值得。” “我不明白。”青芜问道。 顾庭书摇头,道:“我也不明白,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青芜侧过身,回抱住顾庭书,道:“所以,你刚才把我当成秋寒了?” “我怎么可能认错你?”顾庭书道。 “你觉得我也在骗你?”青芜反问。 “你会吗?和秋寒一样,骗一辈子。”顾庭书问。 “会。”她回答得干脆,却仍旧那样抱着顾庭书,靠在他胸口,缓缓道,“你从一开始就没有给我退路,我只能往前走。你唯一给我的一个选择,就是跟着你,好像现在这样,或者只是作为被软禁,将来也许还能用得上的筹码。所以我选择前者,至少在我的回忆里,还能留下点什么。至于谁骗谁,这么久了,我也分不清了。” “你就这么糊涂着也好,太清醒,也不是什么好事。”顾庭书笑得极浅。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青芜忽然抬头看他,两人目光交接处,接洽了烛光,朦胧柔和。 “第一,你不是秋寒。第二,你和秋寒不一样。第三……”他吻上她的额,空气里满是她的味道,经年不变,“你睡吧。” 青芜躺下,顾庭书却披衣离开。 望定的战马在顾庭玉到达之后依旧没有补上,而那股势力却抢先行了夜袭。 望定守军奋力抵抗,凭借地势优势,暂时抵挡住攻击,然而经此一役,望定军备断缺的现况更曝露在众人面前。 顾庭玉直接修书于顾成风,要求抽调望定周边军力予以支援,同时立刻增派军需装备拨给望定。 望定作为两军相隔的有力屏障自然不能失守,顾成风立刻调拨军需,顾庭玉也因此重新布防,抽调了原驻扎在顺章的军队。 局势因此紧张起来,顾庭书甫从皇宫回来就独自一人留在书房,长久未出。 晚上,了一突然火急火燎地跑来别苑,说是易秋寒气急败坏地离开,回了易府。 “您还是过去看看吧,估计这会也只有您能近得了顾少的身了。”了一回完话依旧喘着粗气,可见方才他一路跑来心急如焚。 丛葭听闻,拉着青芜就要过去,却被阻止。她虽然心里头不高兴,但总也知道厉害轻重,遂拉着司斛先走开去。 青芜思量须臾,才让了一带路。 顾宅其实不大,但对青芜而言却极其陌生。或许有时候丛葭还会乱跑,但她真的只是安安静静地留在顾庭书留给她的偏苑里,平日里最远也不过就到那扇垂花门下。 了一心知青芜不喜多见他人,遂走了另一条僻静小道直通顾庭书的书房。他只在房门外停下步,让青芜自己进去。 青芜未叩门,直接推开就进了书房。一脚才跨过门槛,她就听见顾庭书愠怒道:“出去。” 青芜眼见案上放着粥未动,她继续走入,一边阖上门一边道:“我去把粥热了再给你送来。” 听是青芜的声音,顾庭书当即回头。视线里的青芜依旧穿着平日的素色长裙,发间也还是那支桃木钗,笑意浅浅,正要去拿那碗粥。 顾庭书走到青芜身边,拉起她的手,还是这么凉,总也暖不起来似的,心疼地道:“回头我就给了一一顿板子。” “你就知道是他让我来的?”青芜笑问。 “难道还有别人?”顾庭书反问。 青芜轻声一叹,却未有太多苦楚,道:“我确实不会主动来看你。” 两人目光都落在那碗粥上。顾庭书明白青芜用意,却也苦于现实如此,只有一句:“她不必这样。” 青芜苦笑。 “既然过来了,就得听我诉苦了。”顾庭书眼角浮起一丝笑意,将青芜拉到一旁坐下,“望定那里出了事,二弟报信回来说对方可能不日就要再战。现在望定的情况很不乐观,后防的储备没有可以立刻填补望定那里的空白。秋寒刚刚过来,我和她说了这件事。她却觉得我对她有所怀疑……” “了一说你们吵起来了?”青芜问道。 顾庭书眉间愁色更浓,将青芜的手握得越发紧了,总觉得这样才能稍稍安心一些:“想必她还在为之前二弟的话耿耿于怀,所以一旦谈到这些事,就变得冲动。” 青芜静默,眼角里是烛光跳动,燃着此刻时光,同样悄然无声。 “你不帮我出主意吗?”顾庭书问她,是在寻求帮助,却也仿佛只是随口的一句玩笑话。 “嗯?”青芜回过神,道,“除了想办法把秋寒劝回来,我帮不了你什么。” 清清淡淡的一句话,却教顾庭书总有触动。灯火中青芜的神色静好,沉敛祥和,甚至嘴角还噙着极浅的笑色。 “明天吧。”顾庭书道。 得到顾庭书的默许,青芜心中宽慰,转过头对门外道:“了一。” 立刻撞门进来的却是丛葭,笑着说:“我去热粥!” 丛葭兴冲冲地跑到案边,却被顾庭书一把拉过抱起来。她杏脸笑开,看着了一速速进来将粥端了出去,道:“爹,外面好冷。” 顾庭书一手托着丛葭,一只手掌就足以包裹去孩子两只手。他轻轻搓着,又呵了口气,宠溺道:“让你在外面偷听,谁教你的?” 丛葭依旧嘻嘻地笑着,大声道:“了一不让我进来,了一教的。” “怎么就你一个人?司斛呢?”青芜问道。 丛葭左右张望了片刻,困惑道:“咦,司斛姑姑刚才还在的。” 青芜不由暗下神色。 怀里有爱女撒娇,顾庭书一时也忘了那些扰心之事,笑问道:“用了晚膳没?留下来和爹一起吃怎么样?” 丛葭想了想,大义凛然道:“虽然我已经吃过了,但是既然爹已经说了,我就留下来,看也要看着爹吃完。” 顾庭书为之开颐。 “爹,我要看你书房里都有什么宝贝。了一说,平时你都不让人进来的。”丛葭道。 顾庭书有所释怀,遂抱着丛葭到书架前一给心怀好奇的女童解说。 翌日青芜前往易府,马车里,依旧是司斛在旁服侍。 “公主……” “我不问,就是不想知道。”青芜看来面色淡淡,言辞却显得冷厉。 主仆两人就此默然相对,直到易府,见了青蘼,而易君傅却也在旁。 “易先生也在。”青芜虽然做过准备,却没想过易君傅也会出面,而易秋寒却未见其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1章(下)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外界都知易君傅外出从商,不在雨崇城内,今次相见,显然另有隐情。 “我以为你不会来。”青蘼却不想见青芜此时现身,虽有痛惜之色,却也显得有些冷漠。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踏出顾宅半步。或者当年就不要让我离开雨崇,和哥哥一样殉国才好。”青芜言语失落。 眼见青芜眉眼无光,青蘼却蓦地被激怒,斥道:“你……” 青芜跪倒在青蘼身前,恳切道:“姐姐,我累了。” 青蘼不料青芜如此举动,错愕之下不知如何是好。 却是易君傅将青芜扶起,好言相劝道:“姐妹之前,有什么话不妨好好说。” “将我划到你们的计划之外吧,当我死了,好不好?”青芜恳求道。 “当初却是你自己答应留在顾庭书身边,现在已经走到这一步,顾庭玉被逼走,一切都走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抽身?”青蘼愤然问道。 “快十年了,护我爱我的都是这个人。不管是渐离还是顾庭书,我能从记忆里找到的,只有这个人对我的好。我答应你留在他身边,一骗就是七年,甚至还要利用丛葭,利用我自己的孩子,丛葭现在都六岁了。”青芜道,“我知道顾庭玉会离开雨崇也在你们的计划里,所以我推波助澜,现在目的达到了,顾庭书却已经有所察觉。我看着丛葭和他在一起那么亲密,我不想就此伤害到丛葭,她还那么小。姐姐,我撑不住了。” “已经七年了,我们布置了这么久,甚至连秋寒都愿意牺牲,你身为扶苏家的血脉,难道就因为顾庭书这一点恩惠要放弃这些年来努力的一切?你知道现在的情况代表什么吗?顾成风军队的后备大部分已经掌握在我们手里,再坚持一下,我们就可以报仇了。”青蘼上前拉住青芜双手,鼓励道,“相信我,青芜。这么多年来我们所承受的一切很快就可以得到回报。你知道吗,将来等雨崇的城门一打开,第一个来迎接你的会是楷儿。” “楷儿?”青芜恍然,那个当初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孩子居然已经离开身边这么多年。当她如今再听见这个名字,已经被时间沉淀下来的记忆开始复苏,那个过去依赖自己的孩子仿佛重新对自己展开了笑颜,这样亲切。 青蘼期盼着眼前女子的转变,却只见青芜慢慢将手抽回。而她眼底仅剩的一丝热切,也就此熄灭。 “我不会告诉顾庭书……” “你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青蘼骤然冷却的神色打断了青芜正要继续的言语。 她蹙着眉,将青芜的身影深深刻在眼底,完全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样子:“从小就喜欢感情用事,我早该知道这样的事不应该托付给你。你早就忘了自己姓什么,在你心里,还是忘不掉过去因为庄妃,因为月棠带来的不快吧。青芜,你今天来找我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把司斛交还给你,我不需要再有人来监视。”青芜惨笑,看着青蘼越发不屑的脸色,她却更加泰然,道,“其实你也一直都不相信我,不然也不用派司斛盯着回报情况,甚至让秋寒误导我她是顾庭书的人,我没有说错吧,姐姐。” 为至亲设局欺骗顾庭书,却反过来被青蘼怀疑,口口声声的血脉在仇恨之下根本算不得什么。时间让她变得两难,而最终当越发感受到不被信任了,她也就此作出了决定。 “你可以回去了。”青蘼愤然拂袖,转过身去。 青芜默然,纵使现实残忍,她却也只能就此接受。然而她甫到易府门外,就听见身后司斛急追而来。 她回头,只见侍女忧心急切,对她道:“就这样回去,如果他问起来怎么办?” 青芜却风雪不惊地笑笑,道:“怎么诚实,怎么回答。” 司斛上前,看着已被岁月洗礼得完全变样的青芜,想起从头至今她的样子。如果说顾庭书占据了青芜生命中不可磨灭的十年时光,那青芜对她而言已经是守候了将近二十年的习惯。不是说离开就可以放弃的。 “还是上车吧,天还没回暖,谁有我照顾得仔细呢。”司斛扶起本就瘦削的青芜,苦笑着劝道,“做主仆也是看缘分的。说句不合身份的话,我只想替兰妃娘娘照顾好你。” 青芜未应,看着多年来已经熟悉的眉眼,司斛对她来说,又何尝是那么轻易就可以抛下的呢。 两人就此返回顾宅,依旧不多话,依旧是司斛时刻小心地陪在青芜身旁。待下车,侍女才发现,雨崇居然又下雪了。 雨雪忽至,虽教青芜受不住,但有司斛在,却事事井然,纵使旧疾复发也不见有多难过。 夜间丛葭过来探望,见青芜情绪低迷,就说要弹琴助兴。 “把‘青携’拿来吧。”青芜披衣靠在软枕上,看着坐在长琴后的丛葭,稚色尚重,笑颜清朗。 丛葭抬手起音,虽然指法还有些生涩,但一曲拨下也还流畅自然。 不知是不是烛光影动,青芜看着丛葭的样子却渐渐模糊。视野里仿佛有春光照来,照在砌高了的白玉台上。那里有紫衫罗裙,玉指拨弦,琴音泠然,合着舞剑碎花,当真好看。 朦胧中青芜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不像是记忆里熟稔的声音,也不在那琴声中,是来自另一处,恰恰割碎梦境。 “庭书?”青芜睡眼惺忪,只看得见眼前人的大概轮廓。 顾庭书就俯在青芜身旁,关心道:“去床上睡吧。” 青芜坐起身,这才发现顾庭书的衣衫湿了,还沾着雪珠,那眉目间也透着寒气,显然才从外面回来。 “你去哪儿了?”青芜问道。 “去接秋寒回来,路上车坏了,所以搞得狼狈了。”顾庭书看青芜依旧颜色凄凉,遂问道,“刚才梦见小时候的事了?” 青芜却不回答。 顾庭书知这是青芜心结,想来一生不解,也不再多问,便转开话题道:“谢谢。” “谢我做什么?”青芜困惑。 “你说替我想办法,这就把秋寒接回来了。回来的路上我们谈了谈,应该都不会再有问题了。”顾庭书语调温柔,却没再看青芜。说完,他直起身,叫来司斛服侍。 见顾庭书走得匆忙,青芜不多言语,只暗自叹了一声,向司斛问道:“丛葭睡了吗?” “刚才顾少进来,丛葭就又缠着他说要讲那些古人先贤的故事。顾少心里惦着你,这会儿先说完了话,估计去丛葭那里哄孩子睡了。”司斛一面说,一面伺候青芜就寝。 放下帷幔,侍女看着已经阖眼的青芜,莫名就湿了眼角。方才青芜听着琴音睡去,她在一旁听得真切,青芜在梦中喊的正是兰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2章(上)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那股势力果然大举进犯望定,守城将士极力抵抗,终于在最后等来了新一批的粮草拨给,却依旧伤亡惨重。 顾庭玉在两军的数次交锋中也有上阵,也因此负伤。最后一场倒戈相见,他受伤严重。营中将士欲将其送返雨崇,却被他严词拒绝。最后是顾成风传令,才迫使顾庭玉离开望定。 军中磨砺,再回雨崇的顾家子弟已然少了过去的纨绔之姿,眉眼里坚毅不少,而依旧缠着的左臂也昭示着他曾在沙场生死几回。 皇宫中顾成风等候已久,见次子归来,老帅自然欣喜。然而顾庭玉眉间的戾气却也比过去更加浓重,甚至看着一旁的顾庭书,仇色愈深。 “爹。”顾庭玉这一声叫得有些勉强,已然无视在旁边的顾庭书。 眼见顾庭玉伤势未愈,顾成风动了恻隐之心,喟叹道:“你这一身伤,何时才好……” “在望定,就是没了这条命,我也不觉得后悔。”顾庭玉像在泄愤一般瞥了一眼顾庭书。 “你却不想想这会儿正看着你的人是什么心思。”顾庭书淡然道,却是带了明显的责问,看着顾庭玉的眼光也是严苛。 “别人什么心思我不知,但你的心思,我明白得狠。”军营中将士相处多直言不讳,顾庭玉也不似兄长一般韬晦在心,尤是当心中愤懑难抒,他便再没顾忌,大声诘问道,“望定写了多少军书要求增拨粮款,结果你们一拖再拖。好在是最后送到了,不然自己军营里首先就闹翻了天,这仗还怎么打!” “一被挑衅就出兵,爹和我也告诫过你多少次要三思而后行,你却置若罔闻,这些死伤,你可曾想过要付多少责任?”顾庭书说完,正见侍者进来回报,说易君傅和易秋寒到了。 顾庭书暗道不妙,却已来不及阻止。 “哼,人来了。”顾庭玉冷哼一声,见易家兄妹进来,几月来憋在心中的怒火已被点燃,只差一个理由,就可以大肆诘责,一泄己愤。 “顾帅,平京的粮草正在调往望定,只是这段时间多雨,路不好走,所以可能会慢一些。”易君傅道。 易秋寒送上一份书单,道:“景德出现了疫症,类似于之前望定战马传染的情况,所以原定的马匹运送不能进行,但是军备用品照旧运送。” “怎么我一去了望定,那些传染战马的疫症就不见了?”顾庭玉质问。 易君傅神色不动。 易秋寒却因之针锋以对,道:“二少有话不妨直说,今日就当着大家的面,该解决的都解决清楚。” “都是一家人,不至于。”顾成风打着圆场。 “顾帅说是一家人,但二少是不是也这么认为?我易秋寒敢发誓从头至尾都尽心尽力为顾帅办事……” “你用什么起誓?”顾庭玉咄咄相逼,冷笑道,“用大哥起誓,说你没有二心,说你们易家都没有做过任何见不得人的勾当。” “顾庭玉,你不要逼人太甚!”易秋寒咬牙切齿。 “我也以为那些风传是假的,但偏偏就我看见的事实证明着,你们一再推搪的拖延。对面的人怎么会在这时候忽然进攻?我们和寒翊对峙了这些年,现在又忽然冒出了另一波来路不明的势力,是不是你们勾结寒翊看明刀明枪不行,就用这种方法分散我们的注意力意图不轨!”顾庭玉转身看着顾庭书,道,“大哥,你有没有觉得,这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局,一个进行得很缓慢但一旦有了结果就会很彻底的局?” “二少太看得起易某了。”易君傅此时才泰然出言,玄色长衫经年不变。却就在这衣袖中,他缓缓抽出一把软剑,剑锋直指身前对易秋寒出言不逊的男子,神情冰冷,道,“说到底,易某就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务求付出少,回报多。二少也说这是个进展缓慢的局,易某自认没有这么多家当来玩这一局,更用不起家妹一生幸福作为筹码。二少如果依旧心有罅隙……” 易君傅将软剑弃置于地,顿时起了一声清响,震开此时的死寂。 “就拾起这剑,当着顾帅和顾少的面,立刻了结了易某,再将家妹处置了。看看到底,是不是当真如二少所怀疑的那样。”易君傅不似顾庭玉那般嚣张,但言辞间的强势已经昭然若揭。 易君傅将被动化为主动,反将一军,教原本理直气壮的顾庭玉有了犹豫:“别用死来威胁我,敢做不敢认,这不是易君傅的行事作风。” “二少倒是清楚易某的品行,但这剑,还是由二少决定,拿,还是不拿。”易君傅稳若泰山,等着顾庭玉做出决定。 却是顾庭书将软剑拾起,交到易秋寒手中,道:“我知你心里委屈许久,我也找不出其他方法平息你心底的怨气。今日人就在这里,发泄完了,你就同我回家。” 言毕,顾庭书退开。 易君傅也就此走到一边。 顾庭玉见顾庭书置自己生死于儿戏,大为恼火,箭步上前就要夺下易秋寒手中兵器。然而他还未触到易秋寒衣角,就被顾庭书擒住,无力还击。 “你也说敢做就应敢当,凭空臆想本就不应拿来说事,如今还让秋寒决定,已是给足了你面子,再冲动,就不是当初禁足可以了断的了。”顾庭书直截了当,就此松了抓着顾庭玉的手。 易秋寒看着站在眼前的顾庭书,握剑的手缓缓抬起,也抓得越发得紧。剑身映下顾庭书此刻没有表情的脸,她只霍然朝前一刺,挑断了正缠在顾庭玉颈上的纱布。 原本借此固定的臂毫无预料地垂下,带来一阵剧痛,顾庭玉不及防却是吃痛,蹙眉咬牙低吟一声,未见失态。 易秋寒就此弃剑,道:“二少也知道痛吗?” 这一句反问,问得同样轻蔑,却没人知道她心底所伤。 “今日事,就到此结束吧。”顾庭书叫侍者传来太医替顾庭玉查看伤势,拉起易秋寒道,“我会记得今日你手下留情。” “我是半个商人,今次你说谢了,我必不忘,定要偿还。”易秋寒道。 顾庭书笑而不语,随后就与顾成风告辞,带易秋寒返回顾宅。 初夏时节,偏苑小池里的荷花有些已经微微绽开。丛葭玩性大起,总爱在池边徘徊,或是掬水把玩,或者对荷发呆,素日里的活泼好动瞬间都安静了下来。 这日又是午后,丛葭双手托腮坐在池边出神,回头时,只见顾庭书正伏在青芜腿上已然入睡。她想说什么,却见青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会了意,她只转过身,继续刚才的姿势,却是看着顾庭书发呆。 自从那天带着易秋寒回来之后,顾庭书每日都来偏苑。天还没回暖的时候,是在屋里待着,如今天热了,他就和青芜一起坐来外面。尤其是在这样阳光明媚的午后,顾庭书总会枕着青芜的腿,小小睡一觉,看来睡得沉,但只要有一点声音,他就会醒来。 好比这会儿,了一已经压低了匆匆而来的脚步声,连青芜和丛葭都没发现,顾庭书却醒了。 “什么事?”顾庭书很清醒,似乎方才并没有睡着。 “二少刚才离开雨崇,朝望定去了。”了一回道。 原本还算舒展的双眉顿时蹙紧,顾庭书直起身问道:“秋寒有信回来没?” “没。”了一又道。 那日回来之后,易秋寒就立刻动身去了平京。原本他也要过去,无奈当时天变得厉害,青芜和丛葭都病了,丛葭吵着要顾庭书陪在身边。毕竟亲情血浓,易秋寒也答应尽力调停,他才留下。 顾庭书起身要走,丛葭忽然拽住,道:“爹,我还没睡呢。” 青芜将丛葭拉到身边,趁势抱住孩子不教她动弹,又对顾庭书道:“你去吧。” 顾庭书看丛葭情绪低落,遂将女童抱在怀里,道:“我带丛葭过去,回头让她在书房睡吧。” 丛葭高兴地拍手,为防青芜再阻止,她只催促着顾庭书快走,并埋首在顾庭书胸口当什么都听不见。 “身子才好,你也进去休息吧。晚点我就和丛葭回来。”顾庭书又托了托怀里的女童,微笑着离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2章(下)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顾庭书本要修书易秋寒压下从平京运送的粮草,暂时不去望定。无奈书信来得太迟,易秋寒收到之时,诸物已运达望定城外。 顾庭玉也即刻赶回望定,但见粮草送至,还未及高兴,就有人来报说敌军似有异动。 日落时分,望定城外忽然传来敌军进军号角,立时就有大军进犯而来,沉着斜阳余晖,一场杀伐如血。 望定如今兵粮尚算充足,又是守势,众将士合力护城,敌军虽然攻势猛烈,一时半刻却也攻不进城来。 望定兵戈顿起的消息传回雨崇,顾庭书立即调兵支援,并改变先前布防,将顺章军营中三成兵力调拨往越城。如此一来,雨崇周边却失了屏障。 顾军中自然有将士对顾庭书此举不解,上书顾成风予以驳回或者请示明理。 顾成风以越城守军不足难以抵挡敌军另一面突袭为由给予回应,却仍有将士认为如今望定才是军情最要紧之处,敌军攻势生猛,又有寒军虎视眈眈,一旦失守,后果堪虞。 顾成风也有考虑,身为一军统帅,顾庭书的做法自然是经过他同意的。只是顾庭书对后防之事更重于前线,也不由教他担心顾庭玉阵前莽撞,强行抗敌。 “只怕这会儿要将二弟召回,他也不会回来。”顾庭书甫将手信交托给了一,就听见丛葭在问怎么了。 他回头,看见丛葭正坐在青芜膝上眨巴着眼睛问自己。 “很晚了,跟司斛回去睡吧。”顾庭书将侍女召入。 丛葭从青芜身上下来,跑到顾庭书身前,神秘地朝男子招招手。待顾庭书俯下身,她猝不及防地亲了一下生父脸颊,笑吟吟道:“我去睡了。” 顾庭书不想丛葭如此动作,尽管惊讶却也欣喜,它揉了揉孩子柔软的头发,道:“去吧。” 司斛牵起丛葭的手,丛葭又侧过身朝还坐在榻上的青芜挥挥手道:“我去睡了。” 青芜微笑着点头,目送丛葭离开。 视线里丛葭的背影才消失,余光中顾庭书的身影就出现在身旁。青芜抬头,顾庭书却已经俯下身,同这些日子来如出一辙的动作,靠着她的膝盖,静静地,什么都不说,却像在听什么。 青芜一手轻轻按在顾庭书的肩头,宽慰道:“自己选的路只有自己走,你这个做哥哥的忍让了这些年,他如果还不懂,也没办法了。” “也没让他多少,其实我也攥着他要的东西呢。”顾庭书无波无澜道。 “印信这些东西,我倒觉得你拿着比他合适。”青芜看着顾庭书侧脸,灯光中的一切分外安宁祥和。 “我和他是亲兄弟,却弄得像是世仇一样。从小就是我压着他,他心里不服气,我也知道,偏偏他不长进,我这个做兄长的究竟还是失职了。”顾庭书暗叹。 “好言相劝是教导,沉默反讥也没错,就看那个人听不听,明不明了。”青芜抚着顾庭书的背,像过去哄丛葭睡觉那样轻柔小心,却也像是已经习惯。 “我还是要去趟望定。”顾庭书原本微阖的眼就此睁开,目光坚定。 “现在?”青芜问道。 “迟则生变。”顾庭书道。 “我也是有姊妹兄弟的人,明白你的难处。”青芜拉起顾庭书的手,双手握住,彼此传递的温度教她觉得更加平和安稳,也仿佛接洽了记忆里某一处的情节,“我曾以为我会在雨崇城楼上望见出征的二哥平安归来,最后却只是等来了噩耗。雨崇城破,连亲哥哥也就此战死,我的至亲,也是这样离开的……” “青芜……”顾庭书将已经湿了眼眶的青芜抱住,肩头有她强忍的抽泣声。 她的家破人亡里,有他的责任,并且是至关重要的。应该是仇深似海,却有如今牵绊。青芜从不曾在他面前提起过去,如今说来,只教他心觉疼惜愧疚,无奈之下,已经补偿不了人命攸关,血脉亲情。 “我是有恨,从顾成风到顾庭玉哪怕是到你,但我每次看见丛葭,就都恨不起来了……”青芜哭道。 事实之于他,之于青芜,都有两难之处。情仇爱恨,只是说来简单罢了。 这些年来她第一次这样向顾庭玉袒露心迹,那些被深埋在心底的爱和恨一直都是她生活中最为痛苦与无奈的存在。她因为顾庭书顾念手足之情而想起自己过去与兄长之间的回忆,也就不由自主地说起了那些过往。 顾庭书见她伤心难过,心头顿起怜爱之意,想来自己这两年对她的疏忽也是让这些折磨人的感受重新复苏的原因。所以他心中的愧疚又一次滋长,抱着青芜的手也不舍得松开,就这样在雨崇又多留了一夜。 天将亮时,青芜送顾庭书离开。望着那人策马而去的背影,青芜眉间的神情却渐渐冷却了下来,与司斛道:“你去告诉姐姐,顾庭书才走。” 虽然不知道这一个晚上的时间是不是来得及让他们准备,但眼下她也拖延不了太久。 因为青蘼的斥责跟用泽楷当做的威胁让青芜再一次妥协,司斛看着青芜在提起青蘼时已经显得漠然的脸,心中少不得哀叹,只是时不待人。在听了青芜吩咐之后,她立刻动身去了易府向青蘼汇报情况。 为尽早到达望定,顾庭书改走小路,避免官道盘绕,却不巧在第二日还未到遂辛之时就天降大雨,阻碍了前进去路。 未测风云,来势汹涌,顾庭书一行被困在驿站内长达一天,及至月初,雨势才有所缓解,众人又即刻启程,并沿官道前行。 遂辛城外驿馆内,顾庭书却遇见了易秋寒。 易秋寒也才赶到此处避雨,一身衣衫都被淋湿,看来狼狈。但见顾庭书,她却不露惊喜,只问:“你怎么在这?” 顾庭书只说要去望定。 “担心二少吗?”易秋寒问道。 顾庭书默然。 “手足兄弟,不然你也不会这么急着要去望定。”易秋寒苦笑。纵然当日顾庭书为她下了顾庭玉的面子,但若不是关系到顾军后备运储,顾庭书断不会这样帮她。说到底,夫妻之名,结发之义,不过是连接了顾、易两家的利益,而无关她和顾庭书。当初,只是她不信顾庭书对青芜用情之深,想要赌一场罢了,就算是输,她也输不掉什么。 顾庭书默应,又道:“上去把衣服换了吧。” “你也是。”易秋寒疏淡一句,转身时,却仍不忘再看一眼怅然对雨的顾庭书,忽然想起什么,道,“你别急着走,我还有事要与你商量。” 易秋寒将平京现状告与顾庭书,并将顺章军营近来骚动一并相告。 顾庭书听后眉锁更深,思忖之后断然决定道:“掉头,我们过去顺章。” 如此行程改变,顾庭书转回顺章安定局势,却未想不日,就传来望定被攻破的消息。 彼时顾庭书还才至顺章,听闻军情,当即赶回雨崇,一身风尘未去就直奔皇宫,却只见顾成风对着军报黯然,纵然一世刚毅,也不及这一刻丧子之痛。 “守军到辽故,立刻将成台的屯兵调往前线。”顾成风拍案而起,似是下了什么决定。 “爹要去辽故?”顾庭书洞穿顾成风心思,直接问道。 “等了这些年,终于来了这一战。我和寒翊当初分据东西,最后是我抢先攻占了雨崇。我原本以为我与寒翊终有一战,却没想到在此之前还有一场意料之外的交锋。”顾成风目光炯然,纵然眉目已经显老,却依旧还有军人的刚强与果敢,“你留在雨崇主持大局。” “知道。”顾庭书垂首领命,又问道,“军报上确实是写明了二弟中伏身亡?” “怪只怪庭玉太莽撞,居然出城追击。”顾成风心中悲恸却也对现实无可奈何。 顾庭书沉默不语,眉目痛思。 “你回去吧,雨崇的事你都清楚,不用我交代什么。”顾成风挥手,阖眼之时,尽显疲态伤痛。 丛葭听说顾庭书归来,迫不及待就到门口等着,却迟迟见不到顾庭书的身影出现在街角尽头。 孩子心急,迫切地追问道:“爹怎么还不回来?” 司斛拉着丛葭不让她乱跑,道:“应该还有事情没有处理,不如进去等吧……” 侍女还未言毕,丛葭就惊呼起来,一把甩开司斛的手,小跑着迎上去,欢喜地叫道:“爹!” 顾庭书一路驾马,虽然不快,却因他心有所想便没太在意周围,待回过神,视线里却有丛葭冲撞而来。顾庭书一时心急,立刻跳下马,抢步上前将丛葭抱起,旋身退到一边,也是一阵心惊。 正要责备,顾庭书却见丛葭一脸欣喜地望着自己,全然不见了方才的张皇。孩子的笑容明澈干净,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 顾庭书无奈,上下打量了丛葭一番,关切道:“有没有哪里伤着了?” 丛葭咧着嘴笑,依旧十分开心,摇摇头,看着风尘仆仆的顾庭书,心疼道:“爹,你黑了。” 这一句,教同样揪心的司斛也为之发笑。丛葭从来都对顾庭书极其上心,有时候观察入微得教人哭笑不得。好比过去,丛葭曾趴在顾庭书身边,摸着顾庭书的眼角,很认真地说“爹,我发现你眼角那里的纹比昨天又深了一点点”。 “爹。”丛葭伸手摸了摸顾庭书的眉心,困惑不解道,“你的眉头又皱起来了,怎么了?” 丛葭自然不知情况,顾庭书抱着她,慢慢走回顾宅,道:“你还小,不用知道这么多。” “我知道了,就能和娘一样安慰你了呀。”丛葭不服气,摇着顾庭书的肩膀道,“说给我听嘛,爹,说给我听。” “丛葭。”司斛阻止,朝女童摇摇头。 顾庭书继续抱着丛葭往回走,走上门前石阶,跨过大宅门槛,他却将孩子放下,沉声道:“回去告诉你娘,好好休息。” “爹你不过来了吗?”丛葭抬头。 “不过去了。”顾庭书摇头。 丛葭低头想了想,脸上忽然泛起怒意,吼道:“我知道了,是因为秋姨回来了,所以爹不过去看娘了。秋姨不在的时候,爹每天都会来的!” “丛葭。”司斛速速将丛葭抱起,要孩子别再说话,视线更忧忡地看向另一处。 顾庭书顺着司斛的眼光望去,见易秋寒正站在廊下,眉目静敛,不为丛葭方才那番话所动。 “大嫂病了,我要回去看看。”易秋寒淡淡地说完,快步走开。 顾庭书只朝易秋寒点头,又经不住丛葭一番请求撒娇,这就带着她去了偏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3章(上)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之后的战事令顾军措手不及,除了那股始终没有探查到虚实的势力之外,寒军也不时出击,几乎令顾军腹背受敌。 七月十一,辽故失守,顾军退回舒化,同时平京屯军迁往舒化巩固防御。 八月初二,寒军骚扰越城周边,越城守军与之再起冲突,两军交锋。时至八月二十六,越城军备告缺。雨崇下令调拨成台物资给予支援。 八月十四,敌军攻打舒化未果,城池得守,但顾军伤亡惨重。 八月十六,平京物资运往舒化,折回守军增加五千。 八月二十七,敌军攻破舒化。 九月初四,平京失守,顾军退回兴安道道首黎昌。 九月十七,敌军兵临晋城,晋城守军却大开城门。敌军不费一兵一卒即再得一城,逼近黎昌。 情况如此,必然有人早将时局操控在手,只等时机一到,便按部就班,杀退顾军,最后直逼雨崇。 顾成风狼狈赶回雨崇,下令成台屯军尽数调往雨崇护城。顾庭书从旁协助,心知顾成风决心一战,誓不放弃雨崇。 顾庭书要了一先将青芜和丛葭护送出城,却被青芜拒绝。 “黎昌城一破,寒军就会直捣雨崇。顾少担心你们安危,还请青芜姑娘别为难小的,也好教顾少放心。”了一情急相劝。 青芜却将丛葭和司斛带进内室,神色坚毅,道:“你带丛葭去吧。” “你呢?”司斛不安。 青芜俯身在丛葭面前,母女不舍,她却也不会改变如今决定。 “娘不走,我也不走。”丛葭仿如赌气,但谁都看得出女童此刻的眼光和青芜一样 固执得难以更改。 “娘已经走过一次了,这次不会再离开。丛葭乖,跟司斛走,等将来娘和爹一起去找你。”青芜轻触丛葭脸颊,眼里是丛葭蹙着眉回绝自己的神情,她只微笑,将丛葭的手递给司斛。 丛葭忽地抽回手,抱着青芜哭诉道:“能走第一次,就可以走第二次。我要和娘在一起。” “你还不知道为什么要你走吗?”青芜按住丛葭的双肩扬声道,“你这么聪明,一定知道的。” 丛葭顿时变得安静,已经哭红的双眼怔怔地凝睇着青芜,微微瑟缩。片刻后,她又大声道:“我不走!我不要去青姨那里!我不要和你分开!” “司斛。”青芜站起身,强行将丛葭推到司斛面前,不顾女童哭闹,命令道,“我把丛葭交给你。” 司斛愕然看着青芜,失声道:“公主……” 青芜略略压低声音对侍女道,随后转身挑开帘子招进了一道,“带她们走吧。” 丛葭的哭声不止,了一不敢有所动作。 青芜眉峰收紧,厉色威仪道:“晚了一刻出了事,凭你有几条命都不够丢的!” 了一心头一震,当即入内将司斛和丛葭带走。 丛葭如今被司斛抱在怀里但还挣扎着要扑向青芜。青芜却已收了方才依依之 情,眉目淡漠,素衣如旧站在原处,看着司斛将丛葭抱走,听着爱女哭声渐行渐远,最后终于再听不见。 青芜向家奴询问易秋寒去处,家奴只道易秋寒已多日不在府中。她即叫人备车,要立刻进宫。 家奴闻讯却犹豫不决,青芜只一掌狠狠地掴了上去,扇得小婢就倒在地上,捂脸痛哭。 “再不去办,我让你这辈子都捂着脸见不得人!”青芜声色俱厉风,全然没了素往疏淡宽厚,怒目之下,尤其盛气凌人。 了一却又回来,见如此情景立刻催促小婢去办。 “你怎么回来了?”青芜问道。 “小姐由司斛姑娘照料,又有护卫随行,可保安全。小的蒙顾少提携,又得姑娘平日礼遇,自然是要回来的。”虽然说得客套,但了一却十分诚挚,对顾庭书的感激显然并非虚假。 青芜愁色不减,却也应承下了了一这份心意,遂带他一同去往皇宫。 顾庭书对青芜的到来显然毫无准备,但见她身无长物,除了那架“青携”琴以及那盏被珍藏的流觞灯,他就明白青芜的心意。 膳后小憩,顾庭书在房内沉思不语,青芜在旁看着身前的流觞灯若有所思,却忽然有军报传来,易秋寒将新送粮草军备送往越城,越城守军如今粮丰物足,士气大振,于前日大败敌军。同时另有粮草正运往黎昌,由易秋寒亲自押送。 顾庭书下令当即将此事传发出去,以求鼓舞士气,一扫连月来顾军失利的阴霾。 然而传信侍者才离开,顾庭书愁色却更深重。 “才有了好消息,不是应该高兴吗?”青芜不解。 顾庭书只觉蹊跷,却始终不知疑点在何处。他看着突如其来的青芜,多年来始终未变的样子,素衣木钗,神色宁静,除了如今看他的眼里多了柔和关心,比他们相遇之初,并没有多大改变。 然而时局却总是在变,从过去顾军意气风发地夺下雨崇,十年来与寒军扛鼎相抗,并未因抢先进驻雨崇而自诩威武,总有一些东西仿佛在暗中萌动,而他竟然现在才慢慢有所了解。 “怎么了?”青芜问。 顾庭书的眼光里多了揣测,投在青芜身上,叫她不甚自在。 彼此沉默得如同风雨将至的压抑,青芜正要回避这样的死寂,顾庭书却箭步上前,一把拽住她,指腹就隔着衣袖摩挲着那道伤口,像在探寻什么。 “庭书?”青芜不挣扎,张皇中带着对顾庭书此举的担心,道,“做什么?” 青芜咬牙忍着肩头因为顾庭书的用力而传来的疼痛,任凭他此时的眼光变得多么生冷锋锐,她依旧那样站着,迎着顾庭书审视甚至逐渐带起痛恨的目光,不避不闪。 视线因为疼痛而溢出的泪水开始模糊,被顾庭书掐住的地方像被火烧一样灼热 刺痛。青芜最终打开顾庭书的手,捂着痛处退后两步,侧过脸不再说话。 “你不相信我。”陷在阴影中的侧脸慢慢牵动起一丝冷笑,泪水已经干去的视线中顾庭书的样子这样清晰,正神色莫测地看着她,“你从来都不相信我。” “你又何尝以诚对我?”说到最后顾庭书一声嗤笑,斜睨着青芜,伸手指着素衣女子,仍在期盼什么,道,“如今我放你走,你却偏要来,你到底在想什么?” 青芜未应,目光落在那盏已经陈旧的流觞灯上。她怎么会不知,这早就不是当初在成台望见的那一盏。时过境迁,从来认为深刻的手足之情都可以如青蘼待她那样淡薄如此,又何况是区区一盏灯呢。只不过是顾庭书有心,即使将灯换了也做得不着痕迹罢了。 青芜失笑,答非所问道:“从八岁起,司斛就跟在我身边。除了留在成台的三年,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你说是不是很好笑,你辛苦栽培的细作,居然是我从小就带在身边的侍婢。” “你说什么?”顾庭书颇惊。 “你让司斛留在我身边,是因为你无法再像过去在成台时一样时刻留意我的一举一动。你从一开始,就没有相信过我。”青芜慢慢转过视线,顾庭书的神色已经冷了下来,她亦自定心神,继续道,“十年了,你对我的戒心还是没有放下。” “一句话,你可待我以诚?”顾庭书瞳孔收起,盯着身前女子。 青芜挑眉,冷笑道:“你给我几分信任,我就还你多少真诚。其他的,再没有多。” 十年时光,竟就是这样斤斤计较地算计过来。 彼此又开始针锋相对,他却再比不得过去冷静自持。视线里青芜毫不退让的眼光强烈地冲撞着已经被点燃的怒火。顾庭书冲上前猛然按住青芜肩头,一扬手——却终究没有落下。 他怎能忘记当初拉着她在顾成风面前毅然离开,就好像眼前开阔,再无外物纷扰,天地宽广,独剩他们两人,自在比翼;去往顺章的船上,她虚弱却乖顺地靠在他怀里,睡得沉实———那时,她也是信他的。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顾庭书问道。 “你将司斛带来的第一刻,她的眼睛告诉我的。”青芜回答。 顾庭书将青芜推开,唤来了一,下令将青芜禁足,不得他命不许青芜踏出一步。 天还未亮,顾庭书忽然下达军令,黎昌戒严,任何人未凭手谕,不得进入,尤其是易秋寒,并令活捉生擒。 军令加急送出,几乎与易秋寒同时到达黎昌。守城将领正要放人入城,但见雨崇军书要务,立即下手拿人。 易秋寒却也是早有准备,带领的粮草护卫队训练有素,面对城卫刀剑,应付自如。混乱中,易秋寒燃放花信,一声长啸之后两队人马继续僵持。 “护送易姑娘离开!”粗布蓝衣短打的男子在兵戈交接声中赫然叫道。 随即,就有几名护卫围在易秋寒身旁,慢慢朝黎昌城外退去。 黎昌护城军随后赶到,蓝衣男子率一众子弟奋力拼杀,手刃数人,最后跳上一名骑兵坐骑,取下马侧弓箭,三箭上弦,齐发,当场又击毙护卫军中人。 “肖将军先走!”仍在护卫军中突围的同伴大声吼道。 蓝衣男子并不迟疑,驾马狂奔而去,却不是出城。 易秋寒由人护送离开,在接应处与青蘼见面。 见易秋寒一行人如此狼狈,青蘼立刻询问:“发生什么事了?” “本来我和肖将军已经入城,但雨崇忽然来了军令把我们拦下……”易秋寒愁思深重,望着黎昌的方向甚为担心。 “就你回来!”青蘼追问,紧张地按住易秋寒的手。 易秋寒从未见紫衣女子这样慌张,臂上青蘼的手都在颤抖,仿佛害怕失去什么,却对结果有着强烈的期待。她扶住青蘼的肩,算是宽慰道:“应该没事的,城里的一切不是早就布置好了吗?如今只是等肖将军过去主持大局。” 青蘼依旧忧忡不安,却也只能望向黎昌城的方向,祈愿一切平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3章(下)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原本作为雨崇外重要防御线却在一夕之间发生了军变,城内有敌军混入暴动,城外也同样有伏击队伍攻入。纵然黎昌城内顾军顽固抵抗,却无法同时应对内外夹击。 两军相抗不到两个时辰,苏军便攻下黎昌,俘获所有城内顾军守卫,拔下城头顾军大旗,改换苏军旌旗。 顾庭书所料不差,却终究晚了一步,在与顾成风商量之后,顾军尽数撤回雨崇护城,原越城精兵立即调遣至兴安道与浙福道交界之处驻守,用以护城。 又值月夜,秋意浓重。 纷繁军务之后,顾庭书到了软禁青芜之处——旧时兰妃故居,却迟迟没有进去。 倒是了一在外先看见了顾庭书疲惫却依旧英挺的身影,遂快步下了石阶到顾庭书跟前,道:“顾少不进去吗?” 顾庭书不言,却听见宫殿内传来的琴音,一弦一动,合着如今月色,确是清冷凉薄,但为何还有丝丝缕缕的牵绊,在心口微微触动了什么。 “她一直这样?”顾庭书问道。 “是,和过去作息一般无二。”了一点头回道。 顾庭书又再看一眼静谧殿宇,只蹙眉走开。 十月初八,苏军意图突破两道交界,继续进攻,但顾军防守严备,相持整整一日,苏军不得不退回大营。 又五日,苏军意图从背面进攻。顾军设防,箭雨凌空,兼有火箭直来,大杀苏军。 再三日,苏军连连叫战挑衅,顾军不得进攻军令,只得固守旧地,不予理会。 两军如此僵持,直至十一月初,依旧未有战果。顾军身心俱疲,已有将士提出集结部分精锐部队,出城迎战,一扫军营内近日低落士气,重拾昔日凛凛威风。 顾成风心有此意,并要亲自上阵。顾庭书心知行军打仗士气不可失,遂承应顾成风北去之心,依旧坐镇雨崇。 十一月十七,顾成风率五千精兵一扫苏军于兴安道大营前阵,却未乘胜追击,而是前锋营扩扎。 十一月二十,苏、顾两军再次交锋,顾军追击至洛水河,两方苦战三日,未分胜负。 十一月二十五,苏军前锋队将领肖去繁从黎昌赶至洛水河畔,率军与顾成风大 军开战。开场即战鼓震天,气势如虹。顾成风带兵迎战,交战多时,微取上风。 军报日日随时传递至雨崇皇宫。而这座处在南方最繁华城市的皇家殿宇,不论在外烽火如何,维持着它从来的气度和安宁,秩序森严。 侍者定时将晚膳送来,如同往常一般,三五人偷偷聚在一处小赌消遣。了一平时照料青芜起居很是清闲,却也不敢有所怠慢。平时也不会有其他人出入此处,每日里也唯有送膳时候有人过来,他便与人小乐,稍加放松。 青芜则仍旧默然应对一切,任由侍者布菜,她依然靠在塌上,抱着手炉,冥想着什么。 觉察到侍者并未退出,青芜稍有不怿,道:“出去。” 欠身时,发现那人未动,青芜这才将视线转移到那人身上。身形看来陌生,不像是平日服侍的那个。 侍者站在帘子后面垂首,更像在等待什么。 青芜心觉异样,遂警觉坐起,那人却也就此入内,道:“姑娘莫怕。” “什么人?”青芜已站起身,怒而带疑,横眉相对。 那人摘下宫帽,抬头相对——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眉目清秀,还显得青涩的面容上却已有连青芜都难以感知的沧桑。 青芜第一次见这少年,很是眼生。那人也不急着说什么,只镇定地回望困惑的青芜。 眉眼越发熟稔,却教她想不起是何时何地见过。少年的容颜在眼前异常清晰,但仿佛是散落在记忆里的陈旧,并不真切。 相对的沉默中,少年却忽然跪下,道:“七姑姑。” 青芜怔怔地看着跪在身前的少年一时无语,思维空白良久才渐渐回过神,在记忆里找出已经离开自己多年的那个孩子的身影。 “楷儿……”青芜却依旧不敢肯定地念出这个名字。 “是我,七姑姑。”少年抬首,眼底喜悦热切,注视着久别的女子,还想再说什么。 青芜上前将泽楷扶起,心中纵然从惊讶到了惊喜,不消片刻,重逢带来的喜悦却已转淡许多。她只关切道:“你知不知道这样进来有多危险?” 泽楷确知今日进宫看望青芜这一趟实在不易,但有些话他势必要亲自同她说,譬如丛葭一切安好。 听闻丛葭无恙,青芜紧张的神色略略宽和下来。 “你为什么不和丛葭一起过来,还要留在顾庭书身边?”泽楷不解,却不为青芜的留下而感到愤怒,成台三年,他也相信青芜有为顾庭书留下的理由,只是依旧耿耿于怀。 青芜却只是莞尔,反而替泽楷将帽子戴上,如同过去那样仔细小心。但少年却看见青芜眼中比过去更多的无奈和辛酸,就蒙在青芜淡然无争的表象之下。 “快回去吧,不然被发现了,我也保不住你。”将绳带系好,青芜将泽楷轻轻推了出去。 “你不想知道他们说什么吗?”泽楷反问。 “只要丛葭安全,我就放心了。”青芜的叹息隐没在送给泽楷的一抹微笑里,她的感谢虽然单薄,却发自内心,“谢谢你亲自过来告诉我。至于他们……从来就不需要我担心什么。” “可是……”泽楷欲言又止,眼里是青芜看来无望的神色。过了这些年,什么都旧了,只有始终在彼此间的诚挚,经年不衰。 外头传来侍者的声音,叫着顾少。 二人神色顿时大变,青芜当即拿起流觞灯朝门外砸去。 “七姑姑……”泽楷失声间,已见顾庭书靠近。 青芜转身就朝泽楷掴下一掌,怒斥道:“奴才始终是奴才,你还配不上对我颐指气使!” 青芜扬手又要一掌扇下,却被顾庭书拦住。她侧目看着已然蹙眉的男子,疾言厉色道:“让开!” 顾庭书却架着她的手未曾动作,审视的目光里同样被感染了愤怒,勒然命令道:“拖下去。” 其余人将泽楷带走。青芜还想追上去,却被顾庭书强行带到被砸毁的流觞灯前。她如何也挣脱不开顾庭书的钳制,最后只听他一句:“我自然会惩处。” 而后顾庭书将青芜放开,默然盯着已经毁裂的流觞灯,问道:“既然不想看见,为什么还要带来?还要在我面前砸了?” “顾庭书,你以为我留下来是为了什么?被你这样禁足,还是被那些下人暗地取笑?”青芜质问。 顾庭书转身正视着情绪激动的青芜,如同当年将“渐离就是顾庭书”这个事实摆放到她面前时一样的疏离冷漠。他重新抓住青芜的手腕,一字一句道:“你是我顾庭书的人,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你应该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的话,这次是你自己留下的,所以一切的屈辱也只能由你自己承担。” 青芜甩开顾庭书的手,摇着头,最终也只落得无望凄凉,道:“你不明白。” 她踩着地上的狼藉经过他身边,将这些年来他摒弃掉猜疑和顾虑之后的用心踏在脚下。 终究不过是骗局,谁又在乎谁付出了多少。 顾庭书却忽地将她拽到身前,又是如此亲近的距离。她能感受到他眼光里的灼热,听见他愤然的呼吸声,这样的情形,似曾相识。 这一次,她却泰然相对,抬头看着愠怒的男子,一切灼然。 “我只要结果,不问缘由。”这一刻的相对里,蓦地少了那些纷繁杂乱,干净得就像过去他们的自欺欺人,没有杀仇,无关时局,就只是他们两个,青芜和顾庭书。 青芜笑了,笑容宛若逐渐展开的花却是凄婉,泪水晶莹也终究被强行忍下,反问道:“那你又来问我是不是待你真诚?” “你除了问我是不是知道原因,又是不是想过要告诉我?直截了当,毫不隐瞒地告诉我,为什么留下?”顾庭书淡淡地,冷然里却当真是在等待什么,依旧这样同她靠得近,“你一日不说,我就当一日不知道。你既然问我,我也等你的答案。” 他掐着她的腕,暴露在顾庭书面前的她的手也握成了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教青芜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一刻的痛。 她将另一只手伸到他眼前,深深呼吸借以平定心神,却仿佛虚脱,道:“将来就用你这双手把我绑上雨崇城楼。” “你凭什么觉得你能作为威胁他们的筹码?”顾庭书道。 “所以自始至终在乎我这条命的只是你。”青芜道,看着顾庭书失措的神色,她笑得带了挑衅,继续道,“上一次雨崇城破我没能看到,这一回,我不想错过。” “即使如此,也不会是你扶苏家的天下。”顾庭书松开手,怒而离去。 青芜看着男子的背影,视线里有忽然落下的白雪。她抬头,才发现居然下起了暮雪,斜飞飘扬,并且越来越大。 了一是时进来,走近出神的女子身旁问道:“姑娘,这……” 青芜无力摇头,道:“都收拾了吧,该丢的也不用留着。” 十指又开始冷了,她轻轻搓着,心中依旧记挂着刚才离开的少年:“楷儿,你出宫了没有……” 她听见脚步声传来,抬头,看见有侍者进入园子里点灯,是要天黑了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4章(上)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十二月初二,苏、顾两军又战于洛水河畔。顾军因先前战绩骄意轻敌,以三千兵马相迎肖去繁五千进军,遭遇惨败,并节节败退。 苏军一路追击,于十二月十三,先锋军队越过兴安与浙福交界。 十二月二十,苏军于祁阳再败顾军两万,最终长驱直入,兵临雨崇城下。 雨崇皇宫书房内,顾庭书严词追问负责军粮运送的相关人员为何近期军备储蓄会突然出现状况,得到的结果却是早在十一月初九就已经出现粮草短缺的状况,并且因为他之前调配幅度过大,问题才更加明显。 粮草军备有缺漏才是如今顾军抵抗不及的最大问题。自从易秋寒离开,顾军就失去了一直以来最大的支持——原来除了青芜,还有一个易秋寒。 他一心关注着青芜,渐渐忽略了另一个忽然闯入生命中的女子也同样是整盘棋的布局之一,并且至关重要。 十二月二十三,黎明,苏军军营突然吹角击鼓,排兵列阵,压在雨崇城下。 队伍最前,就是那连月来带领苏军先锋部队一路南下的主将肖去繁。将帅银甲,长刀在手,眉目凛冽间他只望着雨崇城楼。经年风雨,却侵蚀不了城门石匾上篆刻的“雨崇”二字。 旧朝之都,如今里面的却已非旧人。 “将军,何时攻城?”副将问道。 肖去繁一手执缰,胯/下战马沉吟踏蹄,已然跃跃欲试,而他身后的精锐部队也已经整装待发,就等他一声令下,立即攻城。 肖去繁依旧抬首望着那道城楼,横亘了多少生死,也曾经圈住了几多旖旎。 “将军……”副将指着城楼西侧道。 肖去繁顺势望去,只见西侧城楼上站着一道素衣清影,没有护甲武器,就那样默然站着,静静地看着一切。 如同当初她站在这里,目送承捷出征。三军浩大,站在最前端的就是她引以为傲的兄长,战甲轩昂,意气风发。 可如今,她再看,看着城下部队,看着站在队伍前头的那个人,却只剩下苦涩凄凉。 顾庭书遂她心愿,让她来到这城头,看这一战,而了一就跟在身后。 她想再看得清楚些,然而才动了身形,就被了一叫住。她止住脚步,道:“我就想看清楚一些。” “姑娘别和顾少怄气了,快回去吧。等会儿真的打起来,刀剑无眼。”了一好心劝说道。 “怄气?”青芜重复道,看着苏军队伍前已经举起手准备下令的主帅,苦笑道,“我和他,没有这样的机会。” 如此说着,雨崇城门却忽然打开,同时另有士兵上前强行将青芜擒住,反绑钳制,押至城楼正中,架上高台,并说是顾成风的意思。 苏军忽然没了动作,不进不退,如此一直僵持到将近午时。 天寒之时青芜更加体弱,十二月大寒的天被如此绑在高台上这样久,她已然快坚持不住。 之前了一已经派人赶去通知顾庭书,却不见人回来。此时他见青芜浑身发颤,面无血色,更加心急如焚,大喊着要人去拿手炉。 “了一……”青芜声音发虚,却还在尽量出声。待了一近了身,她勉力支撑着说道:“你帮我到前面看看,什么情况了?” 了一也被吓得一惊一颤,一面不放心青芜就一直看着,一面慢慢靠近城墙。回头时,他只见肖去繁居然慢慢抬起手,像是要下令的样子。 了一才缩回身,就听见城楼下又一次吹起号角,正是准备开战。 城楼上,顾军布下箭阵,齐齐待发。 城楼下,肖去繁扬起的手最终果断挥下。 苏军齐声高呼,云梯队抢先前进。 了一但见初役开始,心中大乱,趁着将士全力抗敌,他立即到高台上将捆住青芜的绳索解开。 没了束缚,青芜便如没了依傍。受了多时寒风吹熏的女子此时全身无力,下盘虚浮,直接就向后倒了下去。 肩头处却忽然被人扶住,她靠在来人胸口,苍白的脸上却蓦地展开笑容,虽然看来微弱,她却已然满足,轻声说道:“我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 顾庭书一早就伪装潜伏在城楼之上,看着青芜受苦他亦不好过,只是倘若城下那人明知他们有青芜在手还不肯暂时止戈,那青芜这些年来的牺牲,又值得多少。 他眼中极其不舍却依旧带着嘲讽道:“你可料得到他们?” 青芜如今只听得见杀伐惨叫,却因为身边男子没了一丝害怕。她颤着手试图抓住顾庭书,却已经快使不上力气。 顾庭书立刻将她横抱起来,一面穿过城楼上来往人群,道:“你总该放弃了吧。” 她靠在顾庭书怀中却不回答。即使战甲冰冷,但他真的就在身边,阻隔开了烽火烧杀,在还残存的最后一丝神智里,记住了此时他的模样。 再醒来的时候,青芜发现顾庭书居然就睡在床边。她不动,静静地看着睡去的男子。 这样的时间静好安宁,尽管顾庭书睡梦中的双眉也不曾舒展,但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观察过他,也没有听他说起那些繁杂之后的疲惫。那些互相取暖,排除了一切外物,仅仅用彼此相对的时光,在这一刻仿佛又回来了。 青芜只是忍不住轻声叹息,就弄醒了浅眠中的顾庭书。她没想好如何面对他,所以立刻转过视线。 “大夫说你吹风太久,寒气侵体,多注意休息。”顾庭书说完,就起身要走。然而才走两步,他又退回到床边,忽然俯下身在青芜额头落下一吻,柔声道:“守完岁了。” 新年子夜如期而至,她真的如同预先知晓一般,昏迷几天之后又在这个时候醒来,和他一起迎接新年,他们在一起的又一个开始,只是这一次,不知是不是还能继续等到下一个正月初一。 连日来,苏、顾两军相持不下,都已疲惫,而顾军后备短缺的问题在这样的僵持中更加明显。 顾庭书一面筹措对策,一面留心青芜病情。两处走动,他不说辛苦,青芜却也观察在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4章(下)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初三夜里,顾庭书又来看望,并如过去那样枕着青芜膝头小憩。 青芜原本沉默,看着房内烛火跳动,燃烧着时光,她忽然说道:“以后还是别过来了,不然总被那些人说三道四,影响军心。” 原本阖着的双眼就此睁开,顾庭书依旧那样靠着青芜,面无表情,道:“这些你不用管。” “下一次被绑去城头的时候,就不必要救我了。”青芜仿佛是在说笑,虽然仍旧虚弱,但气色已经好了很多。 “如果绑你有用,为了大局,我也不会把你解下来。”顾庭书如实说着,纵然他如何想保住青芜,时局面前也只能妥协。 那一次将青芜绑上高台,是他和顾成风早就策划好,如果肖去繁有所顾忌,他们还可以留着青芜作为要挟。但事实却是主将一声令下,两军战役就此打响,牺牲青芜,显然于事无补。而他也早就潜伏在队伍中,及时将青芜救回——那样的情况下,肖去繁可以牺牲青芜,但他却不能。 “所以如果现在没有你,我随时都可能被其他人拖出去处死。但你要我活着,要我看清楚最后的结果。”青芜泰然相对,同样享受着可能随时被打破的宁静。 顾庭书不答,又一次阖眼,仿佛睡去。 初四日,肖去繁带队至雨崇城下叫阵,顾军却一直未有动静。 午时,雨崇城门忽然打开,顾军中一员率队出城应战,败于肖去繁手下,铩羽而归。 日落时分,苏军又来叫阵,却无人回应。 夜间浅眠,青芜被了一的叩门声惊醒。 门开后,还未等她开口,了一就紧急道:“姑娘快收拾了,跟我走。” “发生什么事了?”青芜问道。 “苏军奸细潜伏城中,刚才他们开了西门,引入苏军军队,城里彻底乱了。而北门那里有肖去繁带兵强攻,顾帅带人应战。”了一道。 “顾少呢?”青芜追问。 “顾少劝不动顾帅弃城,准备带姑娘先回成台,再从长计议。”了一催促道,“姑娘快些吧。” “我要去北门。”青芜这就抢先夺步速速走了出去。 了一立即拦住,拽着青芜就往皇宫南门走去,不忘劝道:“姑娘既然了解顾少,也该知道顾少希望姑娘平安。如今一切不在掌控之中,姑娘去成台等顾少,也让顾少省心。” 青芜只奋力挣脱开了了一,朝北门跑去。 才至出宫大道,青芜就已听见从宫墙外传来的叫声马蹄,随后就看见宫门打开,有大队人马冲入。 苏军攻入雨崇城的消息早就传开,如今宫道上到处是逃窜的宫中侍者,个个面色惊恐,抱头鼠窜,只有青芜怔怔地站在原处,看着队伍迎面而来。 她看见驾马在最前面的就是泽楷。少年披甲执锐,跨坐骏马之上,手中长刃染血。甚至到泽楷就停在自己身前时,她看见过往干净安宁的少年脸颊上都被溅了血迹,显得狰狞。 “七姑姑。”泽楷跳下马扶住孱弱的女子,自然激动,却见青芜失神,眼底逐渐迷蒙起担忧和急切。 “楷儿,借你马一用。”青芜将泽楷推开,果断跨上战马。 只听一声马鸣长啸,素衣女子就执缰调头朝皇宫外冲了出去。 雨崇城内又现当年旧景,只是如今除了死伤百姓,还有更多披甲将士的尸体横在街头。而她,一如当年驾马飞奔,寒风凛冽里,她裙裾飞扬,白衣胜雪。 到达北门下时,天下起了雪。 青芜下马时险些摔倒,但她扶马站好,稍稍定了定心神才走上前去。然而城楼守卫并不让她上去,好在了一及时跟来,出示令牌,她才得以在战时登楼。 城楼之上也已遍布将士尸体。青芜长裙不便行走,她遂俯下身拿起死将手中的刀割裂裙袍,继续往上。 火光几乎照亮了如今夜幕,烈焰如烧,熊熊不息。女子双足都已被鲜血侵染,甚至时刻都有人倒在自己脚下。她一面在乱军中焦急地寻找期冀中的身影,一面还要躲避其他士兵挥来的长刀——这样的情况,无论哪一方都已杀红了眼,挥刃之下,是谁的命都不重要了。 城下云梯爬上一名苏军士兵,还未登入城楼,就被顾军将士一刀斩杀,鲜血恰巧溅在青芜身上,滚烫灼热,惊吓了仍在张望的女子。 青芜退开一步,却被横尸相绊,踉跄之间却有人将其扶住。抬首时,她却见泽楷就在眼前。 “楷儿……”青芜失声。 “七姑姑,够了。”少年已非当年稚气孩童,沙场征伐多年业已身手矫捷。此时见有人刺刀过来,他当即将青芜拉近身边,同时自己侧身扬手,以手中兵刃相挡,下盘出击,将那人踹开。 “我都还没找到他。”青芜试图将泽楷推开。 “没用的,大局已定。”泽楷依旧拉着固执的青芜。 “我帮你上来,现在你让我去找他,是死是活都和你没关系!”青芜奋力斥道,却也带着恳求,“你不明白。” 风雪中女子几近乞求的神情教泽楷动了恻隐之心,然而如今这样混乱,她如何能自保。 “我陪你去找。”泽楷松开手。 青芜没有犹豫,转身又将视线投入纷乱人影之中。 满地尸体上已经覆盖了一层薄雪,青芜衣着有些单薄,又在风中疾驰一路,如今体力已经有些不支。她扶墙而走,不似方才灵活。 “姑娘!”了一在人群中寻到青芜,立刻搀住身体微颤的女子。 见是了一,青芜如同看见了希望,立即问道:“找到顾少没有?” 但见青芜身后身着苏军军装的少年,了一却缄口。 青芜焦急,摇着了一肩膀,大声道:“快说!” 了一依旧看着泽楷。 “你留下。”青芜朝泽楷匆匆撇下一句,随即抓住了一手腕,快步向前而去,道,“带我去见他。” “顾少已经出城了。”了一道。 在厮杀中艰难前进的身影忽然停下脚步。 “也好。”青芜失神,又忽然想起什么就要走去寻找泽楷。 然而才动了身形,就有苏军士兵挥刀过来。了一立即将青芜推开,自己也急忙退开,随后就传来一声惨叫。 手起刀落。 “顾少!”了一惊呼道。 顾庭书一刀斩杀苏军士兵,急急地靠到青芜身边,扶住虚弱的女子。 过去总是有人以保护之名将她推开,她却从不能像现在这样陪在他们身旁。如果是要自己安然无恙地看着别人浴血,她宁可不要那些被冠以冠冕堂皇的理由——这是只有顾庭书给过她的权利,这样站在彼此身边,无论生死。 青芜含笑,终于放了心,看着就在身旁的男子,极力握住顾庭书的手,仿佛这样就是满足。 顾庭书只将青芜抱起,然而方才转身,就有长刀横在身前,锃亮锋利,再过半分,就割到喉颈。 战火未熄,情势却已分明,肖去繁身后的夜色里已经充斥了胜战后的喜悦,那样浓重却惨烈,侵染着战士的眉目,如同化开在他眉心的雪。 青芜看着执刀站在身前的苏军将领。终于不用隔开城上城下这么大的距离,仿佛在彼此间流过的时光那样漫长,斑驳了记忆,也陌生了这容颜。 她庆幸地看着久别重逢的男子,嘴角的笑意却不知是不是因为此间飞雪而有些凉薄心酸。双唇翕合,想要说什么。 “辛苦公主了。”肖去繁在她之前先开口,恭敬谦逊。他看着顾庭书怀中虚弱的女子,纵然心中关切,却也需要提防顾庭书。 泽楷带人随后赶到,队伍里甚至还有易秋寒。她看着顾庭书,他就那样站在血泊里,周身狼狈却还和过去一样眉眼高昂,不容人践踏上自身半分。而他怀中蜷着的 女子也如旧安静,在见到他们终于来到时居然笑颜更浓,只是看来这样苍凉。 烧杀后的尘埃落定,众人视线都关注在肖去繁手中的那柄长刀之上。刀头浸血,刀身映着残局火光,还有刀锋处顾庭书不为所动的神情。 众人却见是青芜先有了动作。在逐渐大了的夜雪中,女子从发间拔下那支木钗,颤着手递到肖去繁面前。 飘雪落在手上,冰凉透骨。 青芜已经冻得发青的手始终那样托着昔年旧物,尽管已经十分虚弱,她却仍旧 一字一句,坚定地说着:“我要见哥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5章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青芜再次醒来的时候已身在暖阁中,睁开眼后见到一张张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脸,却唯独没有顾庭书,这一刻心底的失落远大于本以为会感受到的喜悦,她只是无力地垂下眼,继续听着他们关切的询问。 司斛凑在青芜耳边低声道:“顾少没事,公主放心。” 青芜仿佛被刺激了一下,立刻抓着司斛的手急切道:“你再说一次。” 司斛见青芜要起身,便替她将软枕竖起,扶着她坐好后才缓缓道:“顾少这会儿在祈安殿,安然无恙。萧将军下命,不得军令,谁都不许动顾少分毫。” 如此听来,青芜神色渐缓,低头时,又回想起当时在城楼之上的情景。 泽楷见青芜此时神情凝重,又想起青芜昏迷之前说的话,在与司斛交换了眼色之后,他才道:“不出意外的话,父殿和丛葭明天一早就可以到达雨崇。” 自己的猜测得到证实,青芜却没有想象中的兴奋,嘴角的笑容惨淡疲惫,她看着泽楷道:“谢谢。” “这几日公主受苦了,今晚好好休息,等天亮了,五殿下就该回来了。”司斛道。 青芜看了看紧闭的窗扇问道:“什么时辰了?” “戌时了。”司斛回道。 青芜要下床,司斛拦也拦不住,这就去拿了手炉过来给她带着。 “司斛跟着我就行了。”青芜与泽楷说完就先行离开了暖阁。 司斛立刻跟了上去。 自攻城那日起,雨崇就天降大雪,来得仓促却也有如鹅毛飞扬,迅速就冻结了原本热烈的征讨杀伐。 白雪深覆,已是多年没有出现在雨崇的事。青芜昏迷一日有余,大雪除了中间停过片刻的功夫,就始终纷飞不息,如今已经没过了脚踝——这还是已经有宫人清扫之后又重新覆上的新雪。 “司斛。” 青芜的声音令在前头引路的侍女站定转身。转身时,她却看不见隐在帽中的青芜的神情。 “谢谢。”青芜真挚道谢,而后提步继续向前,也继续说着,“明天丛葭就能回来,我真该好好谢你。” “公主不怪我隐瞒实情,司斛已经心存感激。”侍女就走在青芜身旁,微微伸出手执灯探路。 “实情是怎么样的呢?”光线中雪花落下,北风吹得并不凛冽,像这灯光一样,感觉柔和。 “原本五殿下是要奴婢护送公主去离渊岛的,但不想当初和公主失散,之后没多久,我就遇见饥民暴动,情况混乱得根本不能控制,我也受了伤。后来被顾少安排在雨崇附近的人救了回去,费了好些功夫才将我的伤治好,并将我收留在府中。但后来三公主居然找到了我,我才知她已嫁给了易君傅,并要我做内应,时刻汇报顾府情况。”司斛见青芜停了脚步,遂问道,“要不要回去?” 青芜未动,大氅之下却将手炉抱得更紧一些,摇摇头,道:“不用。”言毕,她继续前行。 司斛跟上,接续道:“顾少对我有救命之恩,但三公主于我是不忘之义,还在为难的时候,顾少却忽然从成台下达命令,要我准备等新主归来。我却没想到顾少说的新主就是公主你。” 青芜始终昂首行走在风雪之中,脚下的雪被踩得吱呀作响,眉睫也有雪花化开后残留的水迹,她却毫无所觉一般,定定地看着已经出现在视线中的宫殿轮廓,道:“然后呢?” “一面跟在公主身边服侍,一面替顾少留意公主言行,也不忘三公主定期询问。” 司斛如实以告,声音最终消失在夜雪中,随风而散。 “辛苦你三方平衡,还要做得不着痕迹。” 主仆两人又走了一段方才停下,青芜望着不远处挂着灯的殿宇,门口就是把守的侍卫,而门内,就是那个照顾了自己十年的男子。一朝同衾,怜护之情,她本该对他生死不离,奈何终究是顾庭书毁她幼年清梦,灭她家国,这一世恩仇,算不清了。 青芜本在哀叹,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内心随之而起的情绪令她的眉头蹙紧。青芜拢在大氅下的手扣住手炉,明明已经凉了许多的温度却瞬间烫上了指尖,灼烧了双手,迅速刺激着原来镇定的愁虑,顷刻间覆灭了被风雪吹冷了的冷静。 “青芜……” 风声将这样一句带着轻颤的话语吹送到青芜耳边,刹那间将已经被尘封多年的记忆全都带了回来。那些恍如隔世的画面铺天盖地地将她埋没,她过去那样珍惜的记忆就因为这样一句低唤全部涌现。 “青芜。”声音稍稍坚定了一些,却还是站得那样远。 青芜转身,从投在自己脚下的长长影子看起,渐渐将视线放远,连接到另一处的足尖。她却不敢再看。 司斛是时退下。 青芜身边渐去的灯光教她看来有更浓重的阴影,大氅罩在女子本就瘦削的身体上,容颜几乎藏在宽大的帽子里,只有还和过去相像的身形能看得见。 对面的人终于提步走近,夹杂在彼此之间的刺骨寒风此时已然柔和许多,然而飞雪未歇,仍旧扰乱着视线。 雪中留下那人经过的脚印,稳步扎实,如这些年来的坚持,不曾动摇,终于能在这个夜晚有所获得,终究不负十年跋涉。 他停在青芜身前,低头注视着垂眼的女子,充满久别重逢的喜悦,又是那样小心珍视着:“青芜。” 近在咫尺的声音终于牵动起失落的勇气,青芜抬首,凝睇着视线里一份份呈现出的完整容貌,除却喜悦,更加沧海难诉、时光无奈。 已经有些陌生的眉眼对她却有从未改变的温柔,哪怕天涯不聚,相逢的这一刻,她已经认出这份关爱——除了承渊,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会对她有这样浓烈的感情。 “哥……哥……”青芜艰难地念出已被深埋心底多年的称呼。她可以不记得承渊的样子,可以忘记兄长的声音,却不会遗忘始终将代表了对这个人所有的情感的称呼,血亲浓重,“清携”不离。 承渊嘴角的笑意因青芜这一声低语愈加清晰,欣喜里却也手足无措。当他百里奔赴,只为赶回雨崇重见牵挂至今的青芜,披星戴月的追赶也只是为了等她这一声相隔了十年的“哥哥”。 “是我。”他的声音仿若飘雪那样有些不稳。 光线暗淡,她却看见彼此长久分别的见证。青芜不由自主地从大氅下伸出手,触碰上承渊比过去棱角更加分明的脸。那上面仿佛刻满了刀剑的痕迹,新旧不一,比起十年来她的平静,显然承渊要惊心动魄得太多。 她将手停在承渊左侧脸颊的刀伤上。过去这里并没有这样的痕迹,如今伤痕虽然淡了,却不会彻底消退,让她在这时候看见了。 他握住她的手,却不像小时候那样,掌心已经磨出的茧隔开了早已经远去的童年,她不再是过去那个任性自我的刁蛮公主,他也不再锦衣华服、笑颜温润,沙场征伐的这些年里,他已经不记得当初那个叫承渊的少年皇子,是个什么模样。 “我先送你回去。”承渊依旧牵着青芜的手,转身带着她慢慢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掌心里原本微微握起的拳舒展开,反握住承渊,尽管没有兄长的手那样厚实果敢,但至少她不似过去只要人牵引带领,她也不是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了。 回到寝宫,司斛如旧将一切都布置妥当就悄然退下。 屋子里只剩下青芜与承渊两人,却只得长久静默。过去青芜一定会靠过来,黏在他身边说一些天马行空的话,或者是抱怨牢骚,他能明确地知道她是不是开心,抑或是气愤难过。然而如今,他只看着对面靠在软榻上的青芜,抹去了过去的恣意飞扬,眉间有挥之不去的愁苦无奈。 “姐姐和我说,他把你照顾得很好,但事实不是这样。”承渊起身,坐到榻边,目光落在她发间,眼底洇开了未让青芜察觉的笑意。 “不怪他,你知道我从来不会照顾自己的。”青芜低头看着地上她与承渊的影子,心中酸涩。 “他不能留。”承渊面无表情,却说得不容置否。 灯影中不似过去亲密的影子看来这样生疏,青芜没有立刻反驳,只是谢道:“谢谢你愿意收留丛葭。” “她不姓顾。”承渊道。 “她叫顾丛葭。”青芜抬首,将目光定落在兄长侧影之上,道,“从小,我就是这样教她的。” 承渊原本带笑的眼底陡然露出了戾气,但在青芜始终平和的注视下,他将这份怒意暂时收敛,继续听青芜说下去。 “当年是他在成台城外救了我。不是他,我和楷儿都活不下来。十年了,对我不离不弃的人只有他。”青芜不曾闪避开承渊暗含尖锐的眼光,继续道,“我答应姐姐留在他身边,为你们的计划拖延他的时间,挑拨他们的关系。虽然我完成得并不好,但你们还是成功了,这十年,没有白费。” “如果我知道姐姐说的一切是需要你去完成,我会第一个反对。但当我知道的时候……”他突然抱住青芜,在涌动的悔恨中愤愤道,“一切都晚了。我阻止不了计划继续,因为在我们面前,始终放着国仇家恨。” 谁都有无奈,当他们为了那个目标在各自努力的时候都不会知道对方究竟承受了多少。承渊是直面生死,而她用另一种方式瓦解着目标的意志。 情能误人,她借此和青蘼里应外合,最终成就了十年来的目标,也辜负了顾庭书一生钟情。 “哥哥。”青芜叫他,伸手回应承渊的拥抱,慰藉彼此早就挣扎到无力的灵魂。 “从今以后,你什么都不用再管。我不会再让你受一分苦,十年来所有的仇怨,我都会替你讨回来。”承渊注视着面色苍白的青芜,说得这样肯定,以他如今身为军人的刚毅,许给她这份承诺。 她却只是浅笑不语,靠着细软,凝睇着终于和梦中交接上的现实,烛影摇动,摇碎了时光,也让她对种种的许诺再不动心。 “那就让我亲自讨回来,一分都不少。”她这样恳求。 承渊默然看着淡定微笑的青芜,这才发觉时间在她身上留下的变化——过去她几乎不会忤逆他的意思,她一直都是跟在他身后,只会喊他哥哥,与他细数家常,而不是这样看他,隔着时间洪流,遥远得一点都不真切。 “太晚了,你先休息吧。”承渊将司斛招入,走前再看一眼正要入内就寝的女子,道,“我答应你,这些事等一切都安定下来了再说。” 青芜点头。 门臼转动,送出一身风尘辛苦的男子。 司斛掩门再阖上,却只听见珠帘下,青芜低声叹道:“对不起。” 侍女见青芜入内,旋即跟上,仔细妥当地将女子安置好,吹灭了台上烛火,这才发现,窗外居然已经透进了并不明晰的几缕光线。而焚着香料的屋室内依旧萦绕着沁人心脾的味道,幽然轻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6章(上)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雨崇城由此易主,城楼之上再没有过去高挂的顾军大旗。 初十日,苏军后继部队由川渝南行,顺明寞河而下,准备进驻雨崇。却不想在剑忍峡遇伏,全军覆没,苏军因此遭受重创。 克日,乌苏、宝中、越城相继出现军士动/乱,历时一月,于二月中旬平息一切动荡,并改换军旗大字,上书“扶苏”。 二月二十二,雨崇传出消息,大珲皇室五子扶苏承渊举旗抗寒,誓要诛除邪异,伐乱反正。 至三月初,桃源、新城等南方多处城池挂出“扶苏”龙云大旗,声援雨崇皇族,共讨国贼逆子,同诛寒翊。 至此,十年隐姓埋名、潜伏布防终见成果,金瓯虽仍缺,却已有半壁江山收回。 雨崇皇宫内,承渊与青蘼为此兴奋鼓舞。 易君傅在一旁得见当年与青蘼这一盘赌约终有回报,作为商人,自然高兴。只是想起府中易秋寒日日郁郁,对现状强颜欢笑,心中疼惜之情,油然而生。 “怎么了?”还在欢愉中的女子见丈夫愁眉不展,遂关心问道。 易君傅摇头。 青蘼此时才有所了解,知道一切心结都在祈安殿内的那个人身上,然而这结,怕是解不开了。 “等萧简将最后一切布置妥当,就可以真正和寒翊两军相抗。”承渊双目熠熠,清亮激昂,一面说着一面就要出去。 “你去哪儿?”青蘼问道。 “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青芜。”承渊眉间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激动,眸光灿然之间,已跨步离开了书房。 承渊到青芜寝宫时才听说泽楷也在。 走在后园的回廊上,四周却是一片安静,承渊只见青芜披着大氅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什么。 听见脚步声,青芜回头,见承渊站得不远,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承渊会意,悄声到青芜身后,但见她指着另一处的假山,他才发现泽楷和丛葭都躲在后面,而丛葭手中牵着一根线,长长的连接到不远处的一节树枝上,而那节树枝正支撑了一只小竹篓。 承渊就这样站着,看着那一对全神贯注的孩子,再低头看看青芜。女子眼底氤氲着浅浅笑意,呼出的白气扑在脸上,看来竟有些潮湿。 一切寂然,虽然日光晴好,忽然飞来一只鸟儿,落在竹篓下面啄食食物。 泽楷瞬间抓住丛葭的手将绳子抽回,树枝自此被抽开,竹篓落下,正罩住了下面那只鸟儿。 “抓到了,抓到了!”丛葭从假山后跑了出来,在竹篓边拍着手欢呼,“楷哥哥,我们终于抓到了!” 无声寂寂的庭院因为女童的声音重新热闹起来。 少年站在丛葭身旁,看着眉眼笑开的女童,也不由扬眉浅笑,温润如玉。 “以前我也是这样的吗?”阳光下,看着丛葭踩着还未化开的薄雪,小小的身影跃动灵活,青芜恍然问着。 承渊未答,嘴角的笑容促狭却幽邃深长,目光仍旧停留在园子里的两道身影之上。薄光轻笼,有些朦胧,仿佛真的就是在看过去的自己,还有曾经鲜活在记忆中的青芜。 丛葭一时得意忘形,一脚踢翻了竹篓,篓中鸟儿借机飞走,教丛葭好不失望。 泽楷正想安慰,却见承渊不知何时过来,他将沮丧的女童带到回廊下,行礼道:“父殿。” 丛葭也甚乖巧,叫道:“舅舅。” 承渊点头,却说对泽楷道:“三月的天还这么冷,你们两个折腾也罢了,怎么也不知道让你七姑姑进屋去?” “在屋子里也闷得慌,不是楷儿过来,这会也就我和丛葭说话,说不定丛葭还要嫌我啰嗦,要出去到处跑呢。”青芜轻轻按住就在身旁的丛葭的肩。 承渊看着如今忽然收敛了笑意的丛葭,又将目光转回到一边的少年身上,神色微沉,问道:“今天不用跟你萧师父学习吗?” “萧师父忙着军中调整,说这几日不必过去,只要每日午后去马场练习,不至于荒怠。”泽楷垂首回道。 父子之间显得几分疏离,承渊不似对青芜时的亲近宽和,就连看泽楷的眼光都疏冷淡漠,甚至带着严苛。 “楷儿。”青芜将丛葭推到泽楷身边,道,“你先带丛葭去找司斛,今天丛葭还没练琴呢。” 心知青芜有意圆场,泽楷立刻带着丛葭退下。 青芜同承渊看着两个孩子离开,虽然年纪并不相仿,却还是能教他们找回到过去的影子,既真实又仿佛遥远得虚幻。 “有什么好消息吗?”青芜一面问,一面已经转身进了屋。 承渊跟上,替青芜打了帘,待女子进去了他方才入内,道:“情势基本稳定下来了。” 才坐下的女子神色忽然一滞,浮动在眼角的微薄笑意也随之消失。她凝神思索着什么,没再说话。 承渊就坐在青芜对面,目光犹如审视一般,道:“顾庭书,不能留。” 每一个字都带着绝杀的意味,利刃一样刺在青芜心头,每一下都沉重狠绝。 她面色如常,挺了挺脊梁,抬眉凝睇着神色肃穆的男子,道:“我能见见他吗?” “最好不要。”承渊道。 “谢谢哥哥。”青芜感谢。 承渊到青芜面前,取出一面令牌递给她道:“照顾好自己才最重要。” 青芜同样站起,接过令牌,眉然关心之色,道:“你也是。军务固然重要,自己也要当心身体。” “这事有小砚记着。”承渊脱口而出,说完了,才觉得有不妥之处,眼前青芜在听见小砚之后眉间黯黯,最后对她的那丝微笑都就此消散。 “晚上去看过了他,我就将令牌还你。”青芜岔开话题。 他本想问“这么急吗?”但话到嘴边,想起前一刻青芜眸中的失落,他却也能明白一些青芜对顾庭书的情义,正好比小砚于他,正是当日青芜说的那四个字,不离不弃。 这样做到的,却不是他们彼此。 于是晚膳之后,青芜特意留下司斛照顾丛葭,自己去了祈安殿见顾庭书一面。 侍卫见青芜持有承渊令牌,遂就此放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6章(下)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祈安殿原本只是宫中闲置的一座殿宇,一切梁柱装饰都不甚有人关注,所以青芜一入内,就迎面而来一股陈旧之气。而不大的宫殿内,因为陈列摆设都不多,是以显得空荡宽阔,如今寒风穿堂,却是带着几分森森之气。 侍卫告诉过青芜顾庭书一般只在后园,不来主殿,是故青芜也径直过去。 后园却要比前殿干净许多,显然是有人特意收拾打扫过的。长廊两侧挂着灯, 照着脚下的路,并不昏暗。青芜沿廊向前,见前头屋子里亮着灯。 她推门入内,除了台上的烛火,房内没有其他照明之物。烛台旁的食盒没有动过,而顾庭书也不在屋里。 “你终于来了。”身后忽然传来顾庭书声音,听不出是期待还是讽刺。 “哥哥如今才肯让我来见你。”青芜看着顾庭书入内,见他一切安好,这才放了心,只是两人之间似是疏远了许多。 “萧将军和我说了,承渊是因为你才将我留到今日。”顾庭书看着台上跳动的烛火,燃烧着时光,将两人本就不多的相处时间这样消耗着。终于,他喟叹一声,问道:“丛葭还好吧。” “她很懂事。”青芜回道。 青芜知道顾庭书想见丛葭的心情,只是如今她能来见顾庭书已经不易,承渊是绝对不会同意让丛葭也过来的,所以面对顾庭书的失落,她也只有抱歉了。 他没问出对她的询问,因为他相信承渊对青芜的情谊——萧简不止一次来看过他,跟他转达青芜的近况,他也由此知道,青芜这么多年的等待还是值得的,她的兄长会如他一样好好照顾青芜。 “我本该在被擒当日就自我了结,但我却苟活到了今日。”顾庭书转身正视青芜,眉眼沉郁,一字一句道,“当年你在成台曾和我说过,你必须活着,为了楷儿,也为你自己。我也必须活着,为了自己,为了丛葭,为了你。” 视线中有顾庭书始终对她的坚定,不可动摇,即便时光流逝,他也坚持,何况还有他们的女儿。 丛葭曾无数次搂着他的脖子,亲昵地粘在他身上,骄傲地说着自己的名字,顾丛葭。 丛葭,长满芦苇的地方。这是青芜的希望,幽居山野,远离是非,只是不管是顾庭书还是承渊,都无法达成她的心愿,这样简单,却也十分艰难。 青芜走去顾庭书面前,抬头看着十年来自己深爱的这个人,除了愧疚还是愧疚。 眼泪涌出的时候,她听见顾庭书叫她的名字,那一刻所有的感情就像是被一把火彻底烧着了一样,她扑在顾庭书怀里痛哭,哭得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以为他能让青芜改变,用十年的时间让她放下那些执着跟仇恨,安安心心地留在他身边,却没有想到她的心柔软的同时也这样冰冷,她的自知甚至超过了他对她的认识,这也才是她这样纠结痛苦的根源。 是他顾庭书最终被青芜感化,他对过去的执念在她长久的陪伴里被逐渐卸去,在面对她的时候只剩下了温柔跟怜惜,从而忘记了她身上的仇恨来自自己,只是专心地在意着她,爱护着她,被她有机可乘。 “回去吧。”顾庭书叹道,“好好照顾丛葭,她以后只有你这个母亲了。” 青芜摇头道:“我去求哥哥,让他放了你。” “放了我,历史也许会重演,你还要在我跟承渊之间,再做一次选择吗?”顾庭书将青芜的泪痕擦去,捧着她的颊,再一次吻上她的唇,将这一生剩余的思念都倾注在这样亲密的接触里,是作告别。 “一定要照顾好丛葭,照顾好自己。我知道哪怕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也是会选择他们的。”他将青芜抱在怀里,视线却落在那跳动的烛火上,无奈地叹道,“我的青芜是个多情的无情人。” 两人这样又说了一会儿话,青芜才在顾庭书的授意下离开,回到寝宫时却见丛葭正在等着自己。 见青芜归来,丛葭立即扑上前询问道:“爹呢爹呢?” 青芜将丛葭带到桌边坐下,看着孩子期盼的眼神,道:“他没事。” “娘去看爹都不告诉我。如果不是我缠着司斛姑姑问,是不是娘就不打算告诉我了?”丛葭焦急地拉住青芜。 青芜将丛葭揽在怀里,疼惜道:“丛葭,你是更愿意跟着娘呢,还是情愿留在你爹身边?” “娘?”丛葭困惑地看着青芜,仿佛又看见了当日青芜要司斛将自己带走时候的样子。 丛葭想起和青芜分别的时光,尽管时间不长,她却每日都在想念青芜。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和青芜分别,更加不希望会有第二次。纵然她也喜欢顾庭书,但从小到大,始终是青芜教她育她,生身之恩,即使她年纪尚小,也都记得是要一生还报的。 丛葭拉起青芜的手,坚定地道:“我要陪在娘身边,再也不要分开了。” 青芜欣慰,在跟丛葭简单说了顾庭书的情况之后就让司斛带着丛葭休息去了。 宫中传言有刺客忽然潜入,这让才平定下来的气氛立时紧张起来。身为皇宫护卫统领的萧简得到消息之后当即入宫调查,侍卫大规模巡查,务必防止任何一个可能打破目前平衡的可能发生。 刺客经过祈安殿时忽然失去踪影,是以搜寻的重点自然就在这座被幽禁了顾军统帅的旧年殿宇。 萧简带人亲自搜查整个祈安殿却无果,然而才要离开,却见黑影忽然蹿出。 禁军统帅下令全程缉拿,并带队随黑影逃窜的方向追去,一路追至皇宫北门。 刺客被已经围堵在宫门口的侍卫拦住了去路,同时萧简追来,一个纵身上前就扣住刺客肩膀。刺客当即回身出剑,逼退来人。 萧简抽出随身长刀架住刺客攻击,两人就此在皇宫宫道之上大打出手。 刀光清寒,剑花斑斓。 众人只见宫道上正在缠斗的二人彼此难分难解,身手矫健,不容其他人插足其间。 另一处却有马车驶来,车内坐的正是青蘼与易秋寒。 但见有人过来,萧简翻过手中长刀,刀身映下此时月光,光线反射在刺客双眼。 萧简趁其不备,出掌强行击在那人手腕之上迫使其弃剑,再迅速扣下刺客手腕将其反手擒住,同时踢下来人膝盖押其当场跪地。 马车依旧朝宫门行来,待到人群前停下。 易秋寒微微挑开车帘,问道:“过去问问怎么了?” 侍者随即上前。 “看来是找到了刺客。”青蘼坐在车中沉着依旧,却有所顾虑道,“毕竟还有祸根未除。” 易秋寒情知青蘼所指就是顾庭书,当下变了变神色,目光越过车前人群望着宫门。 侍者前来回报道:“回三公主,是萧将军在缉拿刺客,这会人已经抓到了,公主可以离宫了。” 易秋寒注意到侍者提及萧简时青蘼眉间的神色变化,她只知道萧、青二人必有纠葛,却不知巨细,又事关私隐,遂从不多问。 侍卫散去,宫门重新打开,车夫驾着马车继续行在出宫的宫道之上。 易君傅两个时辰前才离开雨崇,而有关军备运输之事易秋寒比青蘼更加熟悉。 虽然始终记挂着顾庭书,但兄长嘱托之事,易秋寒必不敢违,是以易君傅将最新的运送路线图交付就离开之后,她立刻进宫交代此次情况,如今正和青蘼一同回去易府。 马车走得不快,车内静坐的女子垂首不语,双眉蹙紧。 “怎么了?”青蘼开口问道。 “没事。”易秋寒摇头,膝上的双手紧紧握住。 青蘼也不再问,继续等着马车出到宫门。 “等等!”青蘼忽然喝住车夫,“去祈安殿。” 马车却就此停下。 “大嫂?”易秋寒惊讶。 青蘼此时眼光蓦地带了不信任,看着失神的易秋寒,道:“或者你告诉我今晚发生了什么。” 易秋寒避开青蘼审问一样的目光,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吗?”青蘼叫来随从侍者,吩咐道,“立刻叫他们把宫门关了,再去通知五殿下和萧将军,全部过去祈安殿。” “大嫂……”易秋寒想说什么,却终究止住了口。 “或者我现在将他找出来?”青蘼不似询问,显然已经有了把握。 “易夫人不用为难秋寒。”顾庭书的声音从马车后传来,如旧镇定。 易秋寒却因此跳下马车,却见顾庭书已由随从队伍中走出,一身夜色灯火,月华浅照。 青蘼也就此下车,清辉在身,神容安定,将易秋寒拉到身旁,睨着顾庭书,道:“既然正好与顾少遇见,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顾少成全。” “易夫人但说无妨。”顾庭书道。 “还请顾少写下休书一封。”青蘼冷然说道,不顾易秋寒震惊想要阻止,她只将女子推到一边,教侍从拦住,继续道,“我不想秋寒为顾少所累,所以请顾少答应。” 顾庭书不怒反笑,看着青蘼身后痛苦摇头的女子,道:“易夫人是现在就随我回去看我亲自写下,还是明日再由人转交。” “顾庭书……”易秋寒愤而喝住,然而看着丈夫从容释然的神色,她却只剩下哀求,“你怎么可以……” “这里离祈安殿还有段距离,我送顾少回去。”言毕,青蘼遂重新坐回马车之上。 顾庭书经过易秋寒身旁,看着女子悲愤难抒,他本想将她拉上马车,但抬起的手 终究还是落下,轻声道:“上车吧。” 他答应得这样轻而易举,像是等待已久。而她苦心要将他解脱出这禁锢牢笼却得他如此回报。将心比心,却是她不该对顾庭书钟情如斯。 “秋寒。”青蘼在车上叫她。 易秋寒转身上车,再不多看顾庭书一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7章(一)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更漏声响,已过子时。 窗台下负手而立的男子依旧抬头,清辉朗月,像极了儿时光景,然而却夜风吹冷,不似当时。 小砚取来披风为承渊披上,再将打开的窗也阖上,道:“还有什么没想通的?” 承渊不答,只坐回榻上。 从回到雨崇之后,她就只见承渊如此愁锁难解。过去是为了军政谋划,如今应该是为了另一处寝宫中的青芜吧。 小砚将烛台上的烛蜡挑去一些,却不慎被烛花烫到了手,她不及防低低叫了一声,惊动了榻上的男子。 “怎么了?”承渊问道。 “我没事,你呢?”小砚将挑下的烛蜡清理干净了,却仍站在桌边,“你怎么了?” 承渊却不知从何说起。 “你以为今晚的事和七公主有关?”小砚问道,见承渊似有所动,她也知自己所料不差,遂继续道,“为什么不去问清楚呢?” “我怕她不管说的是不是实话,都让我失望。”言辞间夹杂着叹息,承渊躺倒在榻上,望着房梁再次沉默。 “不想她骗你,又想要自己希望的答案,你什么时候这么贪心了?”小砚走到榻边坐下,看着若有所思的承渊。 从当年离渊岛的人将重伤昏迷的承渊送到自己面前起,她就知道这一生都要和这满身血污的男子纠缠在一起。看他意志消沉,她就鼓励他重拾信心,再送他远去沙场,日日等他归来。日升月落里,这个名字只因为当初承渊那句“等我回来”而一直深刻。 她知道承渊是大珲皇子,知道雨崇破城是必然之事,知道承渊为此隐姓埋名只为重振旗鼓,知道出生入死对他来说只是为了完成大珲扶苏皇室的蜕变——旧朝腐朽,积重难返,唯有就此浴血,涅槃重生,然而前路必定坎坷。 承渊蓦地笑了出来,带尽苍凉,转过视线看着气态安定的小砚,道:“到底最后是为了什么呢?” “这些年来你心里想着什么,就是为了什么。”小砚微笑道,如同过去那样看来轻松地回答着承渊的问题。 “我确实怕有些东西和希望里的不一样。”承渊阖眼,长长叹了一声,道,“都变了。” “就怕自己也变了,最后反而得不偿失。”小砚抬头望着方才承渊注视的房梁,道,“没见着有什么特别的,你刚才在看什么?” 承渊又是一声长叹,却不似之前惆怅,睁眼同样再去看那根房梁,道:“从来也没得到什么,何所谓失去。” “什么都没有的人,才应该是最潇洒的。”小砚淡淡一笑,“我帮你备水梳洗,如今还能睡一会儿,总不能什么事都靠萧将军吧。” 他看着小砚离去,才在脸上浮现的轻微笑意就此消散——刚才那句不过是气话,小砚却没有听出来。 他却不知小砚一旦背过身去,看来轻惬的笑容也即刻不见。 所有的事情都按照计划安排的那样发展进行,这令承渊稍感安慰,却有将士忽然提出要用顾庭书祭旗,一来惩治当年顾军叛乱之罪,二则也为大战寒军鼓舞士气。 承渊对此却未立即做下决定。 消息传至青芜处,却被在外的丛葭偷听了去。一旦听见要斩杀顾庭书,她立即跳了出来,拉着泽楷苦苦哀求。 青芜让司斛将丛葭带出去,待房内没了吵闹,她才继续问道:“有办法解决吗?” 萧简与泽楷都对此束手无策,只因没有任何理由可以为顾庭书开脱——那夜顾庭书亲自写下休书交给易秋寒,将他最后能够拉住的一点筹码都拱手放弃。 “他说要活着,但是连秋寒的帮助都不要,他是想做什么。”青芜百思不得其解。 萧简沉色,神情凝重。 泽楷观察得萧简异样,想要询问,却终是缄口不语。 “哥哥一定会动手的。”青芜恍然大悟一般,上前恳求萧简道,“萧简,我要去见他。” 萧简剑眉紧蹙,看着青芜的模样也甚是为难,道:“上次救顾少一事五殿下已经没有追究,但我进出祈安殿的令牌已经被收回,如今也见不到。” “七姑姑稍安勿躁。”泽楷试图宽慰开始紧张的青芜。 “上次要萧简趁乱带他出来并要秋寒做接应,本来应该可以成功,居然被姐姐识破,甚至连累了秋寒。我如今也安抚不了哥哥,再有人出了这道题……”往日镇静的青芜越发局促不安,她在旁人面前表现出的淡定因为已经迫近了顾庭书的死亡而被很快瓦解。 萧简亦知青芜为了顾庭书而不得不对承渊再用过去的手段。情谊总是最能触动人的东西,她不能急躁,只好一点点去教承渊放松对顾庭书的戒备。事实证明,多年来的隐忍以及承渊对青芜从未减淡过的重视已经有了成效,但偏偏青蘼对最后那个目标的执着和对诸事的敏锐让那夜的偷龙转凤之计付之东流。 正是沉默时,门外却传来承渊的声音。三人惊讶,循声看去,只见侍者挑帘,承渊正进来,而他的身后跟着小砚。 “你们都在。”承渊面色平平,将萧简和还在震惊中的泽楷略略打量一番,对青芜道,“看来不用我再说,你都知道了。” 青芜如今方才将目光从小砚身上收回。这是承渊第一次将这个女子带来她的住处,以往她都只是听萧简和泽楷提起。 在过去的年岁里,当她为了所谓大计而留在顾庭书身边的时候,有一个叫小砚的陌生女子走在承渊身旁,一路风雨同行。 “那你的意思呢?”承渊开门见山,眼光片刻不离地盯着沉默的青芜,在她不作回答的时间里被点燃了逐渐强烈的愤恨。 “哥哥不是知道的吗?”她却不知为何被承渊咄咄逼人的眼光逼得紧迫,最后终于鼓起勇气这样反问道。 “你们都先下去。”承渊压抑着正在升腾的怒火道。 萧简与泽楷面面相觑,在见小砚率先退出之后也只得悄然走开。 屋内如今只剩下承渊与青芜兄妹二人,他慢慢迫近素衣挽髻的女子,停在离她咫尺的身前,目光落在她发间已经陈旧的桃木簪上,神色有所缓和,道:“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青芜蓦然抬头,触上兄长深邃幽重的眼光,心头如被重重打击,疼得说不出一个字。她摇头,默然垂首。 他伸手触上她的肩,立时教她不由轻颤,像在害怕什么。他却执意追问道:“真的没有?” “不杀。”言毕,青芜已重新看上承渊面容,诚恳请求。 “即使不杀,我也不会放了他。一辈子这样子做个废人,你觉得他愿意吗?”承渊问道,置在青芜肩头的手不由收紧,捏住女子本就瘦削的肩,“你想和他一起走?” “我不会再离开雨崇的。”青芜坚决。 “你在和我谈条件。”承渊面色肃冷,微微抬首居高望下。 “我从来没有任何谈条件的筹码,以前是,现在也是。”青芜道。 他沉默,纵然依旧心有不甘却总是被青芜怅然若失的目光触动到心底最柔软的部分。他执着着要重新回到这座曾经属于他们的城池,除了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就只是为了她,为了一直以来无法忘记的记忆,为了这一次的久别重逢,为了可以继续听见她那一声“哥哥”。 但现实却与希冀背离,并且大相径庭。 承渊的手渐渐松开,青芜退开,却又在下一刻被他抱住。男子的胸怀温暖过如今的空气,却并不安定。她能感觉到伴随着承渊心跳的害怕和慌张。 “不应该是这样的。”承渊在她耳边低声呢喃,焦惶得仿佛是做错了事并迷茫得不知如何补救的孩子。 “哥哥?”青芜叫他,抬眼时望见他的侧脸,阖眼阻隔开能够触碰到的现实,将自己放在一直的想象里,才不会那样无所适从。 “根本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有欺骗,不应该有隐瞒,更加不应该有顾庭书。青芜,我们之间,从什么时候起多了这些东西?以前都没有的,都没有的……”他忍辱负重了这些年,为了生存,放弃了仁慈,却从未遗忘过有关她的哪怕一点点细节。他以为,不管时光如何迢递,分别又有多远,只要重逢,就是云破日出,她还会是过去的青芜。 “对不起。”青芜致歉。 但毕竟,时移世易,谁都无能为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7章(二)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三月十九,扶苏军队于初合与寒军初次交锋,两军实力相当,持续五日,未有高下。 三月二十八,寒军夜袭扶苏军队凉州军营,火烧粮仓。扶苏军队未有设防,反抗不及,此战打败,退守至仓州。 四月初四,两军于仓州城外再次开战,寒军再次挫败扶苏军队。翌日,攻入仓州,并在四月中夺下付予、沉充两城。 四月十一,寒军运往仓州军粮于繁俐峡被劫。 事实有赖萧简对仓州地形了若指掌,知道繁俐峡地形复杂便于设防伏击,虽然为此损失两座城池,但寒军的军备补给却十分丰饶。 四月十七,扶苏军队于东线辽州突袭寒军驻守之凤城,历时三日,最终攻下,并一路长驱直入,攻克三城。战线虽然因此被拉长,却环环相扣,各方配合。 时局虽未大明,但扶苏大军日益壮大,不可谓不喜。 是以承渊夜来设宴,算是小小庆功。然而萧简却身在前线,未曾到场。 家宴气氛始终沉沉,丛葭就在青芜身旁,除了偶尔和身边的泽楷有所交流,她一直都甚少说话。 有侍者忽然焦急前来禀报,说是祈安殿失火。 一行人当即弃宴赶往事发之地,然而还未靠近,就已见得大火熊熊,几乎烧红了皇宫中那一处角落。 “庭书!”易秋寒但见火势凶猛却抢步上前。 “秋寒。”青蘼将易秋寒拉住,“危险。” 易秋寒已顾不得再同青蘼解释什么,此时此刻,她只想挣脱开女子的钳制进去火场亲自将顾庭书找出来。 “爹!”丛葭自然知道大火燃烧处正是囚禁生父的地方。他们父女同在这宫闱之中生活,却因那一墙之隔不得相见。如若一切焚尽,她如何能再见顾庭书,如何能再听见父亲疼爱宠溺地叫起她的名字。 青芜却将丛葭牢牢拽在身旁,任凭孩子怎样哭闹挣扎,她一刻都不能放手。 火光烧红,几乎包围住了整个祈安殿。侍卫正在奋力救火,然而火势只有无法控制之势。 “让我过去。”易秋寒被青蘼拉住,再有易君傅在旁牵制,她根本无从靠近火场半分。然而烈火燃烧,她却听得见万物被焚毁的声音,甚至有什么东西坍塌了,重重地砸了下来。 “让我过去……大嫂……”易秋寒已近哭求,脸上淡妆被泪水冲开,火光隐隐照着她的侧脸,像是被烫着一样灼热。 丛葭同样不曾放弃半分,在青芜身边苦苦扭动着身子,试图趁机摆脱开女子的束缚,哭喊声那样真切悲恸:“娘,我要去看爹……娘……” 青芜原本就站在那,眼见着火舌从屋子里陡然蹿出,又烧高了几分,顷刻间又将那一角的夜空烧得透亮。 像是过去顾庭书陪她看烟花的时候,火树银花,也是这样将夜色点燃,照着那时彼此言笑晏晏的眉眼,他在她身旁叫她的名字,青芜,温柔缱绻,最是触动心头那一点涟漪波折。 “帮我看着丛葭。”青芜将丛葭交托到身旁的泽楷手中就提步上前。 身后却是忽然伸出一只手将她拉回,手腕处被灌入的力气霸道甚至带着凶狠,同时耳边响起承渊的声音——别去。 丛葭的哭声连同大火一样迅速烧灼着已经不安紧张的心情,青芜只道:“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就这样出事!” “自然有人救他。”承渊目色生冷,看着面带急色的女子却也愠怒。 “你敢说这场火不是你放的!或者不是你的授意!”她第一次这样质问兄长,为了那个曾经害得自己家破人亡却又照拂自己多年的男子。她真的急了,只因为如今顾庭书再不是过去那样可以自保并保护她的人,但她却无力在这样的情形下如同当初他对她的救遇和照顾。 火光照亮了青芜眼底的泪光,承渊注视着愤然的女子,她这样六神无主,凭空猜测了来诘问于他,顾庭书于她当真就这样重要? “不是。”承渊将仍在试图挣脱自己的女子又一次禁锢在自己身前,对上她的眼,字字肯定,道“不是。” 兄长的目光这样坚定,不容置否,她纵然相信,却依旧不能袖手旁观。 青芜甩开承渊的手又向火场冲去,然而未多几步就被承渊从身后抱住,她已经没了多少力气,是以根本挣脱不开承渊全力的钳制。 “把秋寒带回去。”青蘼一面说,一面将还没有放弃的易秋寒朝远离火场的方向带走。 “大哥……”易秋寒哀求着身边的易君傅,眼角里依旧是从祈安殿内蹿出的火光,“我要去找庭书……让我过去……” 青蘼却当即掴了半近疯狂的易秋寒一掌,清脆响亮的一声响起在本就吵闹的人群中,而后她厉声斥责道:“顾庭书既然写了休书,你和他就再没关系!” 易秋寒一只手被易君傅死死抓着,另一只手已因为方才青蘼掌掴她时被迫松开。她从贴身处取出当日顾庭书写下的休书,猛烈地撕扯着。直到将信笺撕碎,她扬手一瓢,碎片飘飞。 “哈哈……”易秋寒大声笑了出来,脸上泪痕未干,“没有休书了,没有了!” 她忽然变得凄厉,看着青蘼的眼光也越发怨毒起来,高声叫嚷道:“我既然嫁给了顾庭书,这一辈子都是她的结发妻子,不能改!” 易秋寒是当初顾庭书三媒六聘,明媒正娶入顾家的少夫人,众目睽睽之下拜堂成亲,缔结秦晋之好,她有理由为顾庭书出生入死,即使是顾庭书白纸黑字写下了休书,却不能抹杀掉那时风光旖旎,珠联璧合的称羡。 承渊看着本在怀中挣扎的青芜渐渐停下了动作,他再凑上前,才发现青芜眼中泪光更浓,她只轻轻眨眼,泪珠滚落,正落在他的手背上。 “青芜?”承渊只将她抱得更紧,揽着她尖而瘦的肩,格外疼惜不舍。 他怎么不知顾庭书纵然再重视青芜,却终究没有给过青芜名分,他们称不上鹣鲽,成不了伉俪,那些都是属于易秋寒的。 “青芜。”他像小时候在银山的风雪中救她时那样将她抱在怀里。她无力地矮下了身,他也跟着一起俯下身,一分一秒都不松开。 他却不知,火光照不到的地方,还有一双眼正默默地看着自己,看他对青芜关注怜惜,看他眉目间充溢着对青芜的呵护关切,像如今那大火一样熊熊不息。 丛葭忽然从泽楷手中挣脱开,奋力朝着火场跑去。 “丛葭!”青芜立刻追去拦住满心焦急的孩子,才将丛葭抱到怀里,身后就有覆上方才那宽厚温柔的胸怀。 她死死抱住伤心欲绝的丛葭,遮着孩子的双眼。这一刻,却也不能冲去火场,只为这她和顾庭书的孩子。 易秋寒见青蘼和易君傅都被青芜稍稍引去了注意,她趁机将兄长推开,毅然朝着已被大火烧去大半的宫殿跑去。 前方有侍卫阻拦,她趁乱抢了侍卫鞘中的刀,挥舞着冲开拦道的人群,决然冲进了熊熊烈火之中。 “秋寒!”易君傅纵然心急如焚,却始终没有失去理智跟着易秋寒一并闯入,只有看着大火依然,等待易秋寒安然出来。 火势依旧,众人只在火场外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大火中忽然传来易秋寒的呼喊,正在叫着易君傅。 但闻亲妹之声,易君傅立即循音望去,然而火光冲天,火帘已经完全将祈安殿包围,如今已不可能有人再进入火场之内。但易秋寒的声音,当真就是从火场里传来的。 “秋寒。”易君傅朝火光大喊,却当真得到了易秋寒的回应。 “大哥……”易秋寒的声音已极其疲惫,却带着兴奋和喜悦,并且仍在奋力在火场外靠近,“大……” 又是一声巨响,祈安殿内同时传来易秋寒惊慌的大叫。声音随即就被又传来的重物砸下的声音吞没,并伴随着大火燃烧,仿佛从未出现。 “秋寒!”面对至亲遇难,一贯沉稳的易君傅也顿时失去了往常的冷静。 却是青蘼将其拉住,道:“难道你要多一个人送死吗?” 一旁丛葭也听见易秋寒方才那一声惨叫,遂立刻抱住身边的青芜。 青芜俯下身将孩子搂住,任由丛葭埋首自己胸口,也一句安慰之词都说不出口,只看着火光漫漫,总也烧不完似的。 大火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方才被扑灭,殿宇飞檐,尽数被焚烧殆尽,焦灼如死。 丛葭如今就站在青芜身边,拉着女子的手,目光一刻不离地盯着最终熄灭在废墟上的火光,第一个冲了上去。 “丛葭。”青芜追去,当踏上这一角焦土,她也是触目惊心。 她回想那日入殿探望顾庭书的情景。彼时虽然殿宇凄清,但毕竟一切完好,顾庭书身居此处,也安然无恙。现今不见陈列摆设,更不知那白衣长袍的男子去了何处。 “爹!”丛葭扬声呼喊,随风吹开,竟真的就这样回荡在满地狼藉之上,哀伤悲痛。 “娘……”丛葭本想走近青芜,却不慎被杂物绊住了脚,不及防之下重重摔倒在废墟之上。 “丛葭!”青芜惊呼,正要靠近,却见丛葭已经自己站了起来。她快步上前一把将丛葭抱住,除却为顾庭书伤痛,也疼惜着丛葭。 有侍卫前来禀报说发现两具已经被烧焦的尸体,极可能是易秋寒和顾庭书。 青芜要泽楷先带丛葭回去,丛葭如今却十分听话,由泽楷拉着悄然离开了祈安殿。 剩下几人随侍卫过去,清理时发现废墟之中被压着两具拥在一起的尸体,其中一具挡在另一具上面,呈现保护的姿态——都已经面目全非。 承渊下令彻查此次大火原因。 青芜由承渊亲自送回寝宫,却始终神情恍惚,夜来噩梦,依旧是大火之后看见的焦灼尸体。 她惊坐而起,衣衫已经被冷汗湿透。 幽光里有其他声音传来,青芜惊道:“什么人!” 待台上烛火被点亮,她才看清居然是承渊。 “哥哥?”青芜惊魂才定,见承渊坐到床边,她却莫名地带着警备。 “司斛在照顾丛葭。”他没说为何自己会在这里,只因为心中记挂,才不想假手他人,甚至是小砚,都不会放心。 “我没事。”青芜靠上软枕,劝道,“你回去吧。” 烛光中青芜神色憔悴,一场噩梦耗得她更加疲惫。如今青芜这样斜身躺着,睡意又起,并且深沉浓重,真想一睡长眠,不知外物。 额上却贴来承渊手背,他的手不凉,却在肌肤相触的瞬间教青芜觉得驱散了些许体内的燥热。 “你在发热!”承渊见状,当即叫来大夫诊治。 大夫说是青芜一直体虚未愈,今夜受激过度,气血不调,才有此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7章(三)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次日又有军报传来,寒军由川陵南下,攻下了吉首城。 吉首乃西部军事关卡要地,一旦失守极可能溃败整个西线战略部署,萧简坐镇于彼居然还会被寒军攻克。 承渊大怒,下令西部军队整装,即日出兵痛击寒军,收复吉首、川陵、付予等战线城池。 泽楷此时请缨,主动要求前往西部,得承渊准许。 少年即刻带命离开雨崇。然而军令到达,西部大军依旧迟迟未有动静,只以守城为主,极力护住西部防线。 承渊为此震怒,五日内连发三道诏令将萧简召回雨崇。 待征将归来,主帅严词责问,昔日战友,同生共死,如今承渊却以贻误军机为由,杖责萧简,并革去军职。 司斛将消息传递过来时,青芜才将丛葭哄着睡了午觉。 自从顾庭书葬身火海,丛葭思父心切,几乎夜夜发梦,哭喊着从梦中惊醒。先前青芜有病在身,不好照顾,就由司斛日夜陪在丛葭身旁。 而近来更有另一道身影时常出入青芜寝宫——小砚。 小砚受承渊所托关照病中的青芜,而没了司斛在身边,青芜也多有憋闷,得小砚常常过来,虽然两人交谈不多,却也不见针锋,还算和善。 青芜将丛葭安置好,遂和小砚到了外厅。司斛将打听来的情况一一转达,见青芜峨眉收紧,她也知女子心中忧忡。 “杖责萧简……”青芜思索着什么,最后幽然叹息,轻飘若云。 “承渊做事有时是狠了一些,也不念情分。或许是在战场上久了,看的生死多了,慢慢也就铁石心肠了。”小砚虽也对承渊此行有所失望,但多年相处,她总算还了解承渊的性格,至少,是现在这个承渊。 青芜只觉得身子越发沉了,遂由司斛扶着躺去塌上。看着窗台上洒进的一片阳光,她恍然想起,在小的时候,那里的窗台是放着一盆兰花的——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兰花喜阴,而总喜欢把盆栽放在阳光下,也没人告诉她那是错的,一直到后来,顾庭书和她说了,她才幡然了解。 “承渊一面忧心军事,一面也关心着七公主的病情。我看今日公主已经恢复了好些,回头等前线战事没有这么紧张了,他就过来了。”小砚微笑,是这宫里谁都没有的宁静柔和,连青芜看着都觉得安心许多。 “我倒是没有不放心他,只是楷儿如今只身在外,萧简又被革了军职,他就不怕吗?”青芜不解,却更多忧心。 “其实这些年,除了萧将军还有其他军将也可以独当一面。承渊这次是气急了, 毕竟从真正掌事之后,还没有这样违抗过他的命令。过两天应该就没事了,前线重要,但少了萧将军几天,应该还不至于出大乱子。”小砚道。 “杀一儆百?”青芜反问,却问得极轻,像是自言自语,而后又无奈一笑,道,“当真是什么人都下得去手。” 小砚没有青芜这样经年累月后的感叹,只因她一路跟随承渊,看着昔日大珲骄子从新起步,从头做起,所有不易,一切辛酸,都是她在看,而不是彼时留在顾庭书身边得享安逸的青芜。 “多愁伤身,何况七公主现在还大病未愈,这些事还是别想了,好好养病才是要紧。”小砚始终颜色淡淡,却不显得疏离生硬。 “多谢。”青芜欠了欠身,又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小砚姑娘可知道我三姐如今近况?” 小砚在记忆中稍稍搜寻一阵方才回道:“前两日三公主进宫见过承渊,看气色都还如常,只是说不到几句两个人忽然有了什么争执。当时我在外头,听不真切。” “争执?”青芜染着倦色眉目间又浮动起深深沉思,想着易君傅在易秋寒出事的第二日就离开了雨崇,当晚之事势必在易君傅和承渊之间埋下隐患,而青蘼处在两人之间必定需要左右平衡,定不好过。 见青芜深思故我,小砚眼角的笑意却是更深,道:“才说了不要公主多想,我就又讲了这些事。不若下次三公主进宫,我直接请她过来看看七公主吧。” “有心了。”青芜笑意淡淡,不甚亲近。 小砚就此起身,道:“七公主无恙,我就回去复命了。” 青芜点头,命司斛相送。她依旧卧在踏上,望着窗台明晃晃的一片。那光亮仿佛从现实照入了回忆,却光线强烈得什么都看不清晰,除了隐约能够听见的极其悠远的声音,叫着她的名字,她却分不清,那是谁在叫着自己。 青芜向来睡得浅,是以夜里房内有了动静她便立刻醒来,却见珠帘外站着一道身影,迟迟没有进来。 “哥哥?”剪影看来熟悉,青芜多看了一会儿才确定那就是承渊。 稍后那人进来,确实就是承渊。他如今一身浅色衣衫,和幼年时一般模样,然而脸色疲惫,一路靠近床边的脚步都显得格外沉重。 青芜看着承渊点灯,然后在床边落座。兄长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自己身上,倦色深沉。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青芜虽然微笑,却不知为何向床角缩了缩身。 承渊未答,视线落下,正看见放在青芜枕边的那支桃木钗,原本幽邃的眼光顿时温和起来。他伸手拿起那支钗,嘴角浮起一丝安心的笑意,道:“你一直带着呢。” “十五岁生辰你送的及笄贺礼,怎么能丢了呢。”但凡想起过往,青芜总也感慨。 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生辰,却没能像青蘼那样举行隆重正式的仪式,彰显她曾身为帝国公主高贵的身份。 “你知道?”承渊微惊。 青芜将桃木钗拿回手中看着,眼底闪过一丝遗憾,笑容挂在嘴边苦涩却也有了经历世事后的释然,道:“你托萧简转送,却还不肯告诉我,但这支钗的意义,却不是萧简可以承受的,更不是他想的。”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男子送女子发钗就代表想要替其挽发结髻,凭萧简与她如何亲厚,也是送不出这份礼的。而能让萧简这样做的,只有承渊了。可这些妄想终究不可能实现的,而她更在以后的年岁中,为另一个人挽了青丝,梳了发髻。 小时候被困在皇宫里,世界那么小,来来回回统共那么几个人,很多事情,很多感情,都因为尚且幼稚的心性而没能得到正确的认知。后来她遇见了顾庭书,是那个人让她明白了在她和承渊的感情之外,还有另一种刻骨铭心的感受,即便那或许是锥心之痛。 承渊不知道,她过去总是戴着这支钗是因为怀念,怀念年幼时她以为的纯粹,而现在她戴着这支钗只是为了让他记起一些过去的情义,就当是以情动他,为了保住顾庭书做一些努力——她记得承渊曾在见到她戴着发钗时,会心地笑过。 两人各有心思,此间只剩下烛火跳动,影影绰绰。 “这么晚过来,发生什么事了?”青芜将发钗放下,依旧与承渊保持着距离。 “睡不着,本来就想过来看看,谁知道就吵醒你了。”承渊试图缓和话语中带着的负累,却越说越沉重。 青芜默默思索一阵,道:“为了姐姐的事?” 承渊抬头看着青芜,问道:“你怎么知道?” “小砚和我说了两句,却不肯再告诉我更多。不如你说给我听。”青芜道。 承渊蹙眉,眼底忧愁又浓,犹豫须臾方才说道:“军中粮草需要补给,但易君傅却迟迟没有依约送来。之前易秋寒的事,姐姐也颇有怨词,所以有了些不愉快。” 提起易秋寒,青芜神色也顿时变得凝重。经过调查,那夜是承渊身旁亲信故意纵火,只因军中对承渊留下顾庭书一事多有不满,亲信担心承渊在军中由此受到非议才出此下策,不想易秋寒竟为救顾庭书如此舍身忘死,终也葬身火海。 “以前我们都不会这样的。”青芜幽然说起,仿佛自语,也没去看承渊。 “青芜。”承渊忽然握住青芜的手,神情慌张,道,“你不会和姐姐一样的,对不对?” 面对承渊如此转变,青芜一时无措,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她从未见过承渊这样担心,纵然握着她的手这样坚定,但他的眼里却那样不安和张皇。 “当初我和离渊岛的人定下了这条计谋,用这些年重新要回属于我们的东西,但不想你没能留在我身边,而姐姐却忽然回来了。我一个人走过来,从什么都没有到可以再遇见你……青芜,你不会和姐姐一样为了那些人来埋怨我,责怪我的,是不是?” 他急切地想要得到答案。 “你怎么是一个人呢?你忘了小砚?还有萧简,还有楷儿。”青芜想要抽回被承渊握住的手,却发现他裹得这样紧,手背上有他掌心仿佛焦灼的温度,“他们都在的。” “不是的。我那样做,害死了父皇,也害死了月棠。父皇不会原谅我放弃了雨崇,月棠也殉了国。楷儿宁愿跟着萧简外出征战也不要和我一起坐镇大营。小砚……小砚也从来疏淡。”承渊越发激动,声音已经开始颤抖,“现在姐姐也一心向着易君傅。青芜,你呢?” 她不曾了解过十年后重逢的是怎样的承渊,除了看见他对泽楷的冷淡,对萧简的不留情面,甚至是对顾庭书和易秋寒之死的漠视,她从来不知道兄长心底有过并且一直纠缠着这些悔恨和不安。 此刻的承渊再没有往日的凛然将风,只伏在青芜身边,悼念起在杀伐中被自己刻意封锁的记忆,那些刻画着柳色青青的年月,在他与离渊岛侍者定下一切计划的同时就已经被染上的血色———用离渊岛的独立,换他十年苦修开始。 青芜轻轻按住承渊肩头,她亦无从安慰承渊被浸血的那些年月,时过境迁,她只能祈求平安,待到明年天下大定,他们姐弟兄妹,再一同去看望已逝先人,报一声一切安康。 萧简果然在几日之后得以复职,并立刻赶回西部战地,处理相关事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7章(四)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五月初五,扶苏军队在萧简带领之下挥师北上,迎击寒军,首战速决,攻克益随。 翌日,大军于真州城外采黔河与寒军再次交火。扶苏军队横渡大河,强行攻近,历时两日,最终拿下真州并压进吉首城外五十里。 五月十二日清晨,扶苏军队战鼓敲响,军号激昂,由泽楷率队做先锋,第一拨发起对吉首城的攻击。随后大军强攻,于午时大开吉首城门,擒获寒军驻城将领。 雨崇下令当即斩杀战俘,以示军威。萧简未从。 萧简二抗军令,承渊还未看完前线军报就又再次为之震怒。 是时恰巧小砚带青蘼进来,见承渊满脸怒容,她上前将军报收合,放到一旁,提醒道:“三公主到了。” 言毕,小砚退下。 承渊转过视线,见青蘼已经坐下,他遂收起胸中气愤,却仍对易君傅拖欠军备粮草之事耿耿于怀,故没有好气道:“萧简送来的军报里说,西部军队征战多时,粮草有缺。” “君傅才将给辽州和凤城的东西送去。”青蘼冷冷道。 “也就是说不行?”承渊质问。 “要君傅一人负责整个军队三成的粮草供给本就不易,他已倾力而为,你再多等些时候吧。”青蘼道。 “不是我等,是萧简等不了。”承渊沉声道。 青蘼却突然惊坐而起,看着承渊的目光愤恨却也落了无奈——那两个字,毕竟是这一生的遗憾。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希望姐姐可以多多催促姐夫,毕竟军情要紧。”承渊看来冷淡,却对青蘼责难的眼光回以厉色。 “我自然知道。”青蘼停顿片刻,放缓了语调,带起劝意,对承渊道,“我想接青芜到我府上……” “不行。”承渊果断拒绝,眉目间立时浮现出不容侵犯的神情,正色道,“我不会再让青芜离开我身边一步。以前是无可奈何,现在没有阻碍。” “你以为没了父皇,没了庄妃,没了月棠,就什么都没关系了?你别忘了还有楷儿。这么多年,你已经亏待了这个孩子。他对青芜也一直尊敬,如果让他知道你这个做父亲的……” “我知道应该怎么做,也谢过姐姐的好心。但你也知道我一直以来的目的。”承渊也不似方才尖锐,眉宇间浮起无奈,苦涩哀伤,“有些东西就是这么莫名其妙。你的话我一直记得,青芜是我最疼爱的妹妹,我也欠了她十年,我们都欠她的。” 青芜本无辜,他曾说要护她一生,最后却要她为了至亲受累,一个人无枝可依、委屈多年。 青蘼也不由心生歉意,由此沉默。 “外面的人怎么想就随他们吧,我只想亲自为青芜做些什么,谁要试图将她从我身边带走,我会以命相拼。”他犹若起誓,半字不假,这样坚决。 青蘼苦笑,看着执着的承渊,仿佛看见过去的郭培枫,对她同样情深不悔,一世相护,但终究,战祸里落得生死相隔,她却只说“谢谢”,还不了他的情。 “该说的说完了,我去看看青芜。”青蘼转身。 “姐姐……”承渊叫住,却只见青蘼驻足。 开着的窗下洒进一片阳光,正照在青蘼脚下。女子未转身,只微微侧过脸,问道:“什么事?” “对不起。”承渊道。 青蘼微笑,不曾给予回应,就此离去。 谁对谁错已经不再重要,既然血亲难舍,就不若依旧循着既定的方向前往,毕竟曾经分别,互相理解,互相迁就就是。 六月初七,吉首城完成第一轮新队编整,加固城池防卫。 六月初八,寒军前线阵营退守五十里。 六月十一,萧简与泽楷同归雨崇。 几场征战,再入雨崇的少年眉间又添英气,走在萧简身旁,昂首阔步,目光熠熠。 是时承渊正在青芜处,是以泽楷同萧简遂前往探看,又遇小砚。 “父殿在里面?”泽楷问道。 小砚欣然点头,叮嘱道:“司斛说七公主和丛葭正在午休,你们进去小声些就可。” 泽楷闻言神色却变,看了看身侧眉目未动的萧简,当下就提步离开。 萧简尾随而去,在宫道上叫住少年,微笑道:“去马场跑两圈如何?” 泽楷点头。 绿茵还旧,晴天已热。 少年驾马疾驰,熏风吹面,拂衣飞扬。泽楷扬手落鞭,只听鞭响清脆,骏马飞奔,踩踏声声,却更加心烦意乱。 眼前却有羽箭飞来,划空过眼,刺破眼前湛蓝明媚,最后斜插入地。 泽楷勒住缰绳,回头望去,却见萧简正骑在枣红马上,手执长弓,正搭起第二支羽箭。 泽楷双腿一夹马肚,遂驱着胯/下坐骑到了萧简身边,取下男子马侧的另一张弓,再搭箭上弦,与萧简一样对准原处。 萧简数下三声,两人同时发箭,却不想萧简箭势强劲,硬生生夺了泽楷羽箭的位置,最后落在比方才那支箭更远的地方,而泽楷的羽箭半途就被击落在地。 “这么不专心,如果是在战场上,早没命了。”萧简轻驭一声,待到泽楷羽箭落地处,他霍然俯下身快速拾起落箭,再回到少年面前递还。 泽楷却未接箭。 萧简手腕一转,遂将羽箭插回箭筒,驾马慢走向另一处方向。 泽楷随即跟上,却未开口。 如今阳光正好,照在身上,也晒暖了思绪,却千头万绪,不知如何诉说。 “以前在这里,有一匹叫‘清携’的马,是你父殿送给你七姑姑的。”萧简伸手抚摸胯/下枣红骏马,嘴角噙起一丝笑意,道,“也是这个颜色,是你父殿精心挑选出来,让你七姑姑学骑马用的。” 泽楷依旧沉默。 “你体会不到他们兄妹的情谊。那个时候外头一片混乱,宫里也暗藏波涛。你七姑姑从小被宠惯了,几乎是除了你父殿谁的面子都不给。当年庄妃外戚势力强大,你皇爷爷无奈之下,将你三姑姑嫁入郭家结亲……”阳光下萧简的目光却不由起了涟漪,层叠波折,无奈感伤,“为了时局,稳住你舅舅寒翊,你父殿娶了你母妃……” “我没有那样的舅舅。”泽楷毅然打断萧简说话,眼底除却愤慨,也有难过,“我知道父殿和母妃之间有迫不得已。” 萧简伸手轻拍少年肩头,算是鼓励,也是安抚,继续道:“你父殿和你七姑姑从小形影不离,这深宫里本来能交心的就不多,兄妹之间血浓于水,所以他们显得更亲厚一些,也没什么。” 泽楷却抬头反问:“萧师父真的就只是这样认为的吗?” 如此问话,却教萧简为之一怔。 “当年第一次看见七姑姑的时候,我就看出她眼里的不友善,我以为是我不够尊敬。后来七姑姑不那么排斥我了,我也只觉得是我礼数周全。雨崇破城之日,母妃突然弃我而去,只剩下我与七姑姑两人相依为命。”泽楷缓缓地说着。 时光仿佛倒回,将他带回到那个时候,离乱中却是青芜与他同生共死,不离不弃。他还记得当自己对顾庭书充满敌意不肯接受对方帮助的时候,是青芜告诉他,她要照顾他,所以即使有千百个不愿意也必须妥协,就算是将来为此觉得屈辱,至少自己活下来,就有机会改变命运。 他记得那时青芜坚定的眼光,一直以来,她对他的重视和在乎都那样真诚而热忱,那是她对他的责任,是她对承渊托付的履行,是他以为的兄妹间的情深义重。 但当重逢,当他亲眼看见承渊面对青芜,莫说是征伐不断的那几年承渊眼里只写着钢铁傲骨,纵然是过去还在雨崇,他看月棠的眼光也不及对待青芜这样的温柔宠溺。是他过去不够了解,牵动在承渊与青芜之间的情谊,早就不再普通。 “你若真的尊敬你七姑姑,就放弃这些念想,只用你一直以来的心去感谢。”萧简抬首,眉目深深,“每个人都有无奈,他们之间本来就没有结果,都知道的,所以都只是在被允许的范围内去做那些事……” “父殿不是这样。”泽楷又一次打断道,“我知道七姑姑不会,至少在她面前,还有一个已经离开的顾庭书。可是母妃在父殿看来……” “你母妃至少是愿意为你父殿不顾性命的人,就算他们之间存在利益关系。”萧简神色又黯淡几分,却又很快地拾起笑容,安慰道,“其实如果说得现实一点,还有你,还有丛葭,甚至是你三姑姑,隔在他们之间的人和事太多,不会是你猜想的那样。” “萧师父……”泽楷还想说什么,但看着萧简祥和的眼光又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毕竟已经过了这些年,该发生的早就发生了。少年低头,又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你说父殿送给七姑姑的马叫什么?” “清携。”萧简道。 “清携……”泽楷默念起这个名字,后又低声道,“那把琴,是叫‘青携’。” 清携,青携。承渊要相守,顾庭书却只要陪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8章(上)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如今有侍者前来,说承渊召见。两人遂即刻回了宫中。 宫道依旧,走过的人却不似当时。 萧简不曾料想会遇上青蘼。 故人再见,尽管依旧身着紫衣罗裙,她却已不是过去眉目收敛却眼底宁和的少女,会在看他的时候眉梢也带着欣喜。 “三公主,三驸马。”萧简拱手行礼,眉目肃正,落下的视线里只有青蘼裙角,不曾看见女子真容。 “萧将军免礼。”易君傅谦逊浅笑。 “三姑姑,三姑丈。”泽楷垂首道。 她看他始终不曾抬过双眼,眉目疏淡,纵然岁月如梭,又拉长了彼此的距离,却当真不再有过去只藏留在眼角的那一点柔和,终是落得无情。 “五殿下将我们找来说有要事相商,萧将军和楷儿想必也是吧。”易君傅道。 “正是。”泽楷答道。 “请。”萧简就此错开身,让青蘼与易君傅先行。 “公主请。”易君傅谦谦有礼。 青蘼却不相让,就此提步离去,易君傅随后而走。 她却不知在她走后,他方才抬起头,看着她走在易君傅身边的背影。他们分别的时间长过承渊和青芜,然而每每见面,不论过去如今,都短得如同弹指,甚至来不及说上一句话。 却是那一年时光飞扬,她无意的一道目光里,种下了彼此一生的记挂,然而,总也造化弄人。 承渊意欲从吉首出兵,直接北上袭击寒军,力求速战速决,将渭泰道与明寞河以南收复。 “新收编的队伍还没操练完全,这样急于攻城,我怕事倍功半。”萧简看着地图,沉思深深。 “新粮的运送也怕不能最快供应,五殿下三思。”易君傅道。 承渊却对易君傅仍有芥蒂,故未曾回应,继续对萧简道:“如今正是士气大振之事,不趁势进攻,等寒军防备更深,更难得手。” “一旦夺回宛那城,整个渭泰道就尽在掌握之中,但如此一来阵线又被拉长,需要后备军粮物资及时配合,如果急于求成,即使夺回失地,也不好治理。”萧简劝谏。 “萧简。”面对萧简对自己的再三反驳违抗,承渊已然愠怒,却终究不曾爆发。 “从去年起,我们和寒翊之间就没有停止过争斗,将士一定身心俱疲,如今我们只需将渭泰道先夺回,然后迅速将军队整编完成,也给将士们一个暂时休息的时间,就即刻了结明寞河的事。”青蘼劝道。 “父殿,不若就按三姑姑的意思办,同时我愿前往东线视察调整,等西线安排妥当,就两方同时夹击寒军,事半功倍。”泽楷道。 “如此一来,在下也有时间准备更多物资用以军中调动。”易君傅附议。 见大势如此,承渊也不好一意孤行,遂就此同意。 免除一场争执,青蘼心下安定,转身时,正对上萧简无意投来的目光。她已来不及闪避,只含笑点头,随后与易君傅一同离开。 泽楷第二日就要出发前往虔治,是以夜间青芜为少年设宴送别。 小宴简单,席上也只有青芜、泽楷与丛葭三人。 “楷哥哥。”丛葭双手拿起茶杯,敬泽楷道,“丛葭祝楷哥哥凯旋。” 泽楷莞尔,拿起酒杯回道:“丛葭有心。” 青芜看丛葭饮茶如饮酒,昂首就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看来豪情却是稚气青涩,不由地发笑。 “楷哥哥明天就走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送你一样东西吧。”丛葭道。 “拿来。”泽楷笑意淡淡,却看来欣喜。 “这东西可拿不走,你得一直记着。”丛葭跳下座椅,到青芜身边,央求道,“娘,借你的‘青携’一用。” 青芜点头,命司斛将琴取来。 “去院子里。”丛葭错过青芜身,朝司斛喊道,并拉着青芜与泽楷先出了门去。 待司斛安置好,丛葭就此坐到长琴之后,抬首拨弦。 曲子是新学的,是以丛葭指法还有些生涩,尽管不够娴熟,但琴音还算流畅,抑扬顿挫,和着清朗夜色、纤薄月光,平静里自有高低错落、波折起伏。 丛葭专心地看着琴弦,生怕弹错一音,却不想眼前即刻就有白影拂袖,身姿矫健,尽管手中是折下的一节细枝,却因那灵动身影,看来飞扬意气,在琴声流转间翻飞恣意。 昔有白玉台,故人座上拨弦,再有长剑挥舞,舞碎了飞花漫天,飘洒自如。那时少年剑上宛如生花,绚丽夺目,眉眼温和却也意气风发,正是恰好光景。 青芜在一旁静默相看,却听见身边司斛道:“真好。” 她回头看着同样笑着的侍女,低声道:“是啊,真好。” 这一声感叹里殆尽酸楚,司斛低头却见青芜仍在微笑,暮色里却有些朦胧不清。 待她回头,却见承渊就在身后,一样看着庭院中的一对孩子,目光相似。 丛葭本也被泽楷舞动的身影吸引,忘了再看琴弦,却能自如弹奏,然而视线转换,当看见就站在青芜身后的承渊时,她一时失措,拨错了弦,戛然止住了流水琴音。 但见承渊到来,泽楷也由此收手。 青芜不似两个孩子惊慌,镇定地站起身,对承渊道:“想你军务繁忙就没去打扰, 既然来了,也就不用去请了。” 承渊却走到那架琴边,看着已被时光洗旧了的琴身,莫名地出神,稍后才问道:“这琴跟了你多久了?” “当年在成台的时候,楷儿送的,算来也有十年了。”青芜命司斛将泽楷和丛葭先带进屋去。 “楷儿一个人做的?”承渊问。 “还有庭书。”青芜抚上琴弦,任凭她如何爱惜这架琴,却总也留不住当初的样子——时间就是这样不留余地地残忍。 “你瞒了我多少事?”他忽然义正辞严地问她。 “他都不在了,我不想再说这些事。”青芜回避,转过视线,看着宫墙上即将没去的夕阳。 “你跟我来。”承渊再看一眼青芜,提步走开。 青芜跟着承渊到了书房,见承渊拨转案头香炉,如今方才知道这房内竟然藏有一间密室。 承渊站在密室入口处,目色冷淡,道:“里头有个人,你或许会想见见。” 袖中十指顿时收紧,女子眉间除却疑惑更有震惊,那甬道幽深暗淡,如今书房中的烛光照不进去,仿佛看不到尽头。 承渊却先行走入,青芜当即跟去。然而才踏入,身后石门就霍然关阖,青芜未及防,不由低低惊道,悬在幽暗中的手忽然被握住。 “当心。”承渊关切如旧,一面说着,已经一面慢慢领着青芜朝深处走去。 甬道狭窄,再往里走一些才能看见点在两壁的灯火,却依旧光线昏暗,视线朦胧。 青芜却是听见仿佛凝固的空气里传来极其吃力的喘息声,沉重得如同濒临生命边缘,随时可能被扼断。 手背上还有承渊掌心的温度,但不知为何再也不能带起像过去那样给予她的勇气,此时她站在原处,艰难得几乎移不开一步。 “人就在里面。”承渊如在提醒,却仍旧暗暗用力拉着青芜向前。 一分分靠近,青芜借着逐渐明晰的灯光终于看见连接在甬道尽处的石室内伏着一道人影,满身血污,衣衫褴褛,仿佛死了一样趴在墙下。 听见脚步声,那人动了动,本就不大的空间里顿时回响起一阵铁链摩擦的金属声,当啷铮然。 “你一定认得他。”烛光中承渊的神情从未有过的森然冷厉,居高临下地睨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囚犯。 青芜从承渊掌中将手抽回,在那人一点点试图坐起的过程里稍稍靠近。沉重的铁锁声没有停止,却断断续续,她看着衣不蔽体的男子,身上被鞭子抽过或者被烙铁烫得几乎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肤,血液凝固在伤口,有些已经发暗。 那人的沉吟声虚弱却毫不屈服,即使再艰难也最终靠墙坐了起来,脊梁已经挺不直,但他还能抬头,在幽光中看见站在身前惊愕的女子。 “顾庭玉!”青芜看着发如蓬草遮盖着面容的男子,却依旧很快就辨认出了他的身份,一瞬间除了错愕和震惊,思绪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承渊到青芜身边,依旧凛然,即使青芜回头怒目相对,他也未曾动色分毫,眼底却渗出丝丝笑意,邪异冷酷。 “所有人都找不到顾庭玉的尸体,是因为他还活着。”承渊走到一边,将挂着的皮鞭取下,交到青芜面前。 她看着地上过去总也高人三分的顾庭玉落魄如此,乱发下的那双眼里满是愤恨,翕合着双唇,却只是发出咿咿呀呀的音节。 她猛然回头看向承渊,质问道:“你……” “听不惯他像是疯狗一样乱吠,所以割了他的舌头。”承渊见青芜不动,遂亲自将皮鞭递到女子手中,要她握紧,“我知道你过去没少受他的苦,所以今日我带你过来报仇。” 青芜眼见承渊走近顾庭玉,霍然出脚将本就虚弱的男子踢倒在地,回头时,眼角目光阴恻,全然换了一个人。 “当时我在雨崇城楼将顾成风挫骨扬灰,他听见之后恨不得立刻将我千刀万剐。但这么长时间被幽禁在这里,受尽辛苦,甚至手脚筋都被挑断,他也只能用现在这样的眼神来看我,其他什么都做不了。”承渊顺手拿起一边的木棍朝顾庭玉身上狠狠挥去。 青芜只听顾庭玉一声闷哼,硬将这一击忍了下来,目色凄厉,当真犹如厉鬼凶恶。 “只可惜顾庭书葬身火海,否则我会教他同样不得善终。”承渊又是一棍即将挥下,却听见青芜大叫“住手”。 “够了。”青芜松手,皮鞭落在脚旁。 她看着正在狞笑的承渊,再难将如今眼前神情狰狞的男子同记忆中温柔宽和的兄长联系起来。 “当我想起你被迫留在顾庭书身边,楷儿说起你的情况时无奈的表情,还有那日你被绑在城头。青芜,你不想把这些年的怨和恨都讨回来吗?”他忽然又是一道重击,在青芜猝不及防之下落在顾庭玉身上。 青芜只见本就气息微弱的男子顿时被打得口吐鲜血,血迹差一点就溅到她的足尖,惊得她立刻向后退去。 承渊将皮鞭拾起,再一次递到青芜面前。 她看着已经无力再坐起的顾庭玉,那双充满仇恨的眼睛即使被掩藏在乱发之后也这样清晰,试图刺穿她的身体,将她和承渊对待顾成风一样,挫骨扬灰,教她灰飞烟灭。 素衣女子接过皮鞭,慢慢走到顾庭玉面前,想了过往这个纨绔子弟对自己的轻侮怠慢,然而当初顾庭书的一席话又忽然深刻地浮现在记忆中。他顾及手足之情,只是不像承渊对她的骄纵和宠溺,顾庭玉再不济,也是他的胞弟。 她扬起手,颤着挥下第一鞭,却快速用力,教顾庭玉不由为之全身抽搐。接着第二鞭,第三鞭,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看着顾庭玉如何也不肯有丝毫妥协,她只抽得更加疯狂。 她想起那一夜,自己对顾庭书说——我也是有姊妹兄弟的人。那时他们两相依偎,心中各有牵挂。谁是无情?只怪天意如此。 她忽然弃鞭,抱起方才承渊丢在一旁的木棍,狠狠看着重新被鲜血浸红的顾庭玉,当即挥下。 却是承渊突然拦下她这一击。眼前已经红了眼的女子这样愤怒,身体剧烈的起伏里充满了对顾庭玉的恨,更有这些年一并所受的委屈。 “我要他看到最后是谁赢。”承渊眼中寒意森森。 “我等不到那一天。既然是你带我来的,你要我一清欠债,我就要全部讨回来。没有人可以一而再地轻薄我、羞辱我,就算他是顾庭书的弟弟,也不可以!”青芜愤然道,“哥哥,让我亲手了结他。当初父皇给我机会,我没能亲自送庄妃上路,现在你让我来。只要他还活着一天,我就一天不会忘记当初他对我的羞辱。我是大珲公主,没有人可以这样践踏扶苏家的尊严!” 她的态度坚决,也是他第一次看见青芜用这样强烈的感情去对待一个人,胜过当初与庄妃敌对的样子。是以他松开手,退到一边。 青芜重新到顾庭玉身前。烛光里她的影子遮住了顾庭玉大半蜷伏的身体。仍在咿咿呜呜试图发声的男子却始终逃不开她带来的阴影,就好似过去他对她颐指气使,而她无从闪躲。 灯影中的女子举起木棍,不再规避顾庭玉愤然到极点的目光,霍然朝男子头部挥去。 他最终也只是沉吟一身,然后整个身体贴着地面,一动未动。 青芜丢下木棍,俯下身,却发现顾庭玉仍有气息。她又瞬间拿起凶器,再一次劈下,看见他眼里最后迸发出的怨毒,那一声毫无防备的惨叫在生命走到最后一刻时戛然而止。 青芜恍惚站起,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踉跄间却被承渊扶住。她转过视线看着兄长关心怜惜的神色,不由地笑了,虚弱着声音,道:“谢谢你,哥哥……” 他看着怀中女子骤然昏迷,从她手中掉落的木棍发出的声响顿时惊醒了神智一般,也敲碎了记忆里那神情纯然、笑靥天真的容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8章(下) ,最快更新朝暮词最新章节! 青芜再醒来之际,却见小砚守在床边,不见司斛身影。 “还是再多躺一会儿吧。”小砚将欲起身的女子按住,“司斛有事暂时走不开,有什么吩咐,你告诉我就是。” 青芜却未说话。 小砚一面替青芜掖好被角,一面从容道:“昨天承渊送你回来的时候可是急坏了,一听说你又发热,他立刻就将上次帮你看诊的大夫拖出去处置了……” “他几时成了这样?”青芜低叹。 “也许他一直都这样,只是过去你们都没有发现罢了。”小砚波澜不惊,不似青芜困惑愁锁,反而淡然道,“以前军营里一个小卒因为操练迟到结果被他下令重责,杖刑未结,那个人就受不住死了。后来再没人敢对操练之事有所怠慢。还有一次军营中有人暗结羽翼,暗中强势欺人。这事被承渊知道,他下令军法处置,硬生生将那人累死在校场上。他是狠,但都有迹可循,就看宽容的尺度是多少了。” “是他把司斛叫去的?”青芜忽然问道。 “嗯?”小砚本在出神,听见青芜问话才回过神,道,“你倒是想得到。” 床上女子却就此坐起,不顾小砚劝阻,道:“司斛会有危险的。” “都去了三个时辰了,这会儿你去了,真有事,你又能做什么呢?”小砚拉住青芜,此时才有些许紧张关切,道,“不如就安心地等司斛回来,我想承渊会看在你的面子上,对司斛网开一面的。” 小砚说话在理,是以青芜听从。然而她才重新坐回床边,丛葭就跑了进来,一把扑在青芜怀里,问道:“娘,司斛姑姑呢?为什么到现在都没看见她?” 瞧见小砚在侧,丛葭立即躲到青芜身后,虽然胆怯却也大声地质问道:“就是你和司斛姑姑说了话,她才走的,你快让司斛姑姑回来。” “不可无礼。”青芜安抚住慌张的女童,再对小砚道,“既然是你传话,承渊可告诉你原因了?” “从来都是他想说就说,我不问的。”小砚摇头,站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去叫人备晚膳。” 小砚说完就淡然离开,却是丛葭依旧抱着青芜,目光直到小砚背影从眼前消失才收回,然后对青芜道:“娘,我们去找三姑姑好不好?我不要留在宫里了。” “你若能说通你舅舅,我们就走。”青芜轻抚着女童,这眉目像极了顾庭书,然而如今却蓦地教她想起顾庭玉在密室中最后看她的神情。 “你怎么了,娘?”丛葭看着略显惶恐的女子,再看青芜穿着中衣,遂极懂事地扶她躺下,道,“舅舅为什么不肯放我们走呢?” “这样吧,明天我将你送去你三姑姑那……” “你不走吗?”丛葭追问。 “娘和你舅舅好不容易兄妹团聚了,还不想这么快就走。”她看着困惑的女童,说话里却有多年来背负的艰辛。 “我说了要和娘在一起的。爹已经不在了,我一定要留在娘的身边。”丛葭扑在青芜身边,这样依恋难舍。 “这里不安全。”青芜纵然欣慰,却不得不为未卜前路担忧。 “没有娘在的地方,才是哪都不安全的。”丛葭坐起身,此时双眼已经哭红,她抽噎着注视还病容憔悴的青芜,道,“我以后再不说离开的话了。只要娘去哪,我就跟着去哪。” 青芜伸手抚去丛葭脸上又流出的眼泪,苦笑道:“没有你爹的地方,才是不安全的。” 门外有人此时进来,正是小砚。 “怎么了?”青芜支起身问道。 小砚快步到床边,道:“司斛稍后就回来,但七公主可否将丛葭交托我一些时辰?” 丛葭闻言,当即抱住青芜,以示回绝。 青芜却将女童松开,道:“听话。” 丛葭纵然并不甘愿,但见青芜这样说了,她也只好离去。 不知小砚用意,青芜却明白女子眼底真诚,这才安心将丛葭托付,只是屋子里忽然只剩下她一人,纵使已是夏季,空气却仿佛骤然冰冷。 门外传来几声脚步,立刻吸引了青芜的注意,她却不敢就此迎出,只等脚步声一点点靠近,目光始终落于还在微微晃动的珠帘上。 先有面孔陌生的侍者进来,身后抬着什么。 待那两人走近了,青芜方才看清他们抬着的居然是司斛。侍女如今盖着薄毯,脸上敷着药,显然容颜被毁,躺着一动不动。 侍者将司斛放下就此退下,青芜立刻逃也似的冲到侍女身边,才轻轻碰上她的衣角,就听见司斛一声呻吟。 “司斛?”青芜颤着手掀开覆在侍女身上的毯子,却为眼前遍布的伤痕惊怔,虽没有昨日看见顾庭玉时来得凄惨,但这些伤口/交错在侍女身体上,触目惊心。 “我没事,公主。”司斛气若游丝,却还勉力笑着,“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这样?”青芜将薄毯放下,再看司斛的双眼依然晶莹,并且带着难以置信,问道,“他做的?” 司斛垂眼。 青芜无措,却忽然大声质问道:“他到底在干什么?” 司斛又见青芜落泪,但这一次她已不能像过去那样递上绢帕。 “他把顾成风挫骨扬灰我理解,他漠视庭书的死我也不怨不怪,甚至他幽禁顾庭玉,用了私刑泄愤,我都可以找到理由说服自己不对他有不满,但这一次是为了什么?”青芜伏在司斛身边,看着被折磨至此的侍女,从未觉得这样痛苦,更对承渊的行为感到失望愤怒。 “五殿下也只是关心你,所以问了我过去你跟顾少的事情。能说的,该说的,我都说了,只是他依旧觉得我有所隐瞒。”司斛宽慰着恸哭的女子,二十年主仆情谊,青芜如今这样为她落泪,也已值得。 “对不起。”看着跟随自己多年的侍女被折磨至此,她却无力阻止一切发生,青芜声音颤抖,忍不住又被泪水模糊了视线,“对不起,司斛……对不起……” “这些眼泪就够了,不然哭多了,顾少都会心疼的。”司斛努力笑着,但逐渐在身体里流失的力气教这样原本极其简单的表情在如今做来都极其吃力,“五殿下说,公主亲手送了二少离开。这才是他关心的重点,为了顾少去杀人,减少二少的痛苦,五殿下都看得出来。” “别说话了,我去叫大夫……” “脸都毁了,还活着做什么呢。”司斛叫住正要转身的女子,“我就是想回来看看公主,等回头见着了兰妃娘娘和陛下,我也好和她说说公主的事。” 青芜摇头,看司斛又因身上伤口痛楚蹙眉低吟,她恨不能抱住相依多年的侍女痛哭一场。 “公主,你说要活着,但活在这样的时候,真的好累……” “累了就睡吧。等天亮了,我再叫你。”泪痕仍在,青芜却也努力地展开笑意,像小时候司斛哄她入睡一般,凑到司斛耳边,柔声道,“一觉醒来就不会这么累了。” 司斛轻轻“嗯”了一声,只感觉四肢百骸都轻得飘忽起来,视线里青芜的模样也不再清晰,一切都归于安静。 青芜看着司斛最后阖上双眼,湮灭了生机,也终于伏在侍女身旁再次泪涌,却已经泣不成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