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北传说》 序章 碗底镇 朝阳金红色的光驱散了清晨稀薄的白雾,而碗底镇东南方向的大部分土地还隐没在阴影里。洛仁和年幼的弟弟跟随父亲走在贯穿全镇的路上。 路由南及北,是整个村镇的中轴,差不多四五里的路程。洛仁的家靠近南边悬崖之下的土地,若欲去崖顶上的树林中,就只有顺着这条中轴路走到北面立在山崖的长梯前。那长梯二三十丈长,世代立在北崖上,以供镇中之民进出村镇。 洛仁牵着弟弟的右手,担心那还只有四岁的弟弟在沙石路上跌倒。他已是个十岁的男孩,过两年就能去上镇里的授堂,在那授堂上学上五年,父亲便会为他办成人之礼。今天清晨还在家中之时,父亲叮嘱我照看弟弟,他想,想必他已知我要不了多久便会像他一样是个成人了。他想着这些,便将弟弟拉得更紧了些。而他的弟弟反因为这一拉,脚尖磕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趔趄欲倒。 我们会打些什么回去呢?野猪?兔子?洛仁边走边看着父亲挂在身上的竹弓和系在腰上装满羽箭的箭库。最好活捉只白狐狸,肉我倒不想吃,那白狐狸生得好看,能陪我和亚仲玩。三个人走出了东南方向悬崖投在镇上的阴影,柔和的金光驱赶着身上衣服中的潮气。 夏末的清晨,有一股早来的秋天的寒意。洛仁和弟弟特别穿了两层粗布衣服,而那洛仁的父亲却只穿着一层灰黑色单衣,赤裸着胳膊走在前面。他是个三四十岁的魁梧汉子,赤膊满是健壮的肌肉,整个身体的肤色又黑又红,极短的黑发,五官端正而硬朗。洛仁遗传了他父亲的外貌,而脸上的稚气代替了父亲的坚毅深沉。他的肤色好像洗淡了的父亲,他的弟弟仿佛将黑色全洗去了,弟弟遗传了母亲,四岁的年纪,纤弱而稚嫩。 三人走着,路两旁由交错排列的房舍变作插满禾苗的稻田,又由满是禾苗的稻田变作枝繁叶茂的果树。三人早就看到了倚在北崖的长梯,镇中人叫它接天梯,那梯子最上一节的横木隐没在树林的绿叶中,仿佛无限延伸下去。洛仁的父亲走到那长梯前,梯子的木材光滑而污浊。他回身用那深陷在眼眶中的双眼望着洛仁和他的弟弟说:“你们两人本不该来,别说打猎,这接天梯就很难爬。” “父亲,我快成年了,成年不是需要历练么,爬爬梯子不算什么。”洛仁的目光顺着长梯向上望去。 “我会抱着亚仲。”他又看向洛仁。“智慧的人会在历练中锻造自己的意志,却不会把莽撞当成历练。你才十岁,身子单薄,人的力量和能力不仅仅是由勇气决定的。” “相信我。”洛仁弯曲右臂攥紧了拳头。“我行的。”他搜寻着关于接天梯的回忆,只能记起五六岁时常和一群孩在梯旁尿尿,天长日久,下面的梯木被浇得十分光洁。他不禁问:“这梯子好像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有,什么时候立在这的,木头不糟么?” “这梯是南原碗底镇的先祖修建的。”他向上指着长梯纵木与悬崖接触的地方。“那上面有圆环套着,圆环被钉入悬崖黑石的铁钉牢牢固定,暮北国盛产红铜,那圆环是铜和铁熔铸而成。木材是百年不腐的赤松木,木头中央凿空,嵌入镔铁,真不知道这梯子是如何造的,南原能人多得很。” “南原?我听祖母说过,我们的先祖都来自南原。” “有些事说来话长了,如今的南原王国被称为暮北国。而碗底镇的始源,还要追溯到几百年前天武国的三子之乱。再过几年,镇上授堂里的先生会讲给你的。” 约七百年前,暮北国还未建立,统一南原的是传说中的天武国,那时天武国不仅统一了南原,还征服了徳沃大陆东北方的渊族诸部。如此历经八世君王,过了近四百年的光阴。 天武国末代皇帝从体弱多病,自八岁登基,在位三十三年,无所作为,四十一岁便撒手人寰,魂归西南,故此为后人下谥为哀帝。 哀帝育有三子,皆生得如他的先祖,却不像他。当是时先皇驾崩,按律当立长子,然而哀帝的嫡长子乃是三子国中势力最弱之人,两个弟弟觊觎王位已久,此般大好时机如何肯让。于是二人密谋弑了大哥,后又为争皇位反目,各自割据称王。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天武国诸城不断有国,不断有王,诸王割据,整个南原四分五裂,战乱不息。此史称三子之乱。 约二百年前,一群逃荒的游民行于南原边境,后是民不聊生的战乱之地,前有茹毛饮血的异族蛮邦,进退两难。那群游民走入边境处的树林,本想摘些野果充饥,却在树林中央发现了一块方圆七八里的洼地。若在空中鸟瞰碗底镇,就好像在整个树林活活被人用手抠下了一块地皮。碗底镇四周皆是石崖,清晨石崖的阴影遮蔽了半个碗底镇的土地。于是那群游民于此生息繁衍,碗底镇始留下了人种。 大约一百五十年前,南原已化为九国,而此时东北方的渊族翰刺部出了位百年不遇的英雄,至今渊约国上下皆称其为天圣主耶和。圣主统一了渊族八部,建渊约国,还于南原战乱之时掠夺了南原大部分的土地,划之为渊约国境之地。而后约三四十年,南原西南方战争愈烈,九国中暮国的玄武将军斩龙而称王,国号暮北,土地方圆却连渊约国的一半都不到。如此一来,碗底镇便从南原边陲变作渊约国境内的村镇。有一年圣主行军时遭到偷袭,身中羽箭,逃进镇周围的树林中,是上去打猎的村民将他带到镇中救活。及其伤愈,召来旧部,见镇中的地势,赐名为碗底镇,并令手下诸部,世代不许将战争延及于此。而后镇中人丁兴旺,清净和平,一如世外桃源,直至今日。 十岁的洛仁还不知晓碗底镇的这一番渊源,只抬头仰望着那难以穷尽的长梯,而他的父亲早用右臂牢牢抱住弟弟,对洛仁说:“你在我后面上梯,心点,到了上面林子里,牵紧亚仲,若见了猎物,千万别动。”说着用单臂爬上梯子,并不觉一点费力,箭库撞击在硬松木上砰然有声。洛仁回过神来,便爬将上去。不一会儿林中的绿叶与枝条淹没了他,露水打湿了他身上的衣服,林中的腥潮气味充斥在他鼻间。而后听见头上树枝响动,父亲和弟弟应该已经跳下了梯子,他加急了手脚的动作,看到父亲和亚仲站在长满青草的地上等他。 三人同行于林间。洛仁拉着弟弟从树丛中走过,只觉身上又湿又痒。他的父亲寻了一处枝繁叶茂的树枝用作隐蔽,静卧在树后的草丛中,此后的半个时辰,没有动,没有话。 林中只听得到鸟鸣和风声时,一只灰黑色的兔子从石头后的草丛中蹦入三人的视线。 洛仁的父亲悄悄搭上羽箭。洛仁只觉耳旁一股疾风刮过,瞬间,那灰黑色兔子的脖子被箭钉在地上,鲜红的血喷射出来,一个适才还活蹦乱跳的生物变作了一堆死肉。 父亲走出来,拔了箭,将兔子扔给洛仁,腥甜的鲜血味儿呛得洛仁一阵恶心。 “再去别处吧。”父亲走了起来,两人慢慢跟着。 太阳越来越毒,林中越发闷热。此刻洛仁肩上共扛了两只兔子,三只松鼠。而前面他的父亲扛了整只的山羊。父亲说今天交了好运,那林中大的禽兽本不多,而今天打了只羊,肉能吃,皮能穿,当真是不的收获。洛仁却想快些回去,只觉走了这许多路身上难以消受。他想到每天早上躺在床上睡眼惺忪之时,总会闻到木炭和稻米的味道,他知道那是娘在弄晨食。他握紧亚仲的手,拉着他快走。 他要回去,碗底镇是天神赐给南原先祖的宝地,和平富足,百年不更,子孙后辈,共享昌荣。 初来乍到,求关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 暮北都城 洛仁赶到臣剑城时,天已近黄昏。 城外的土地干枯贫瘠,晚秋的黄草不能与之增添一丁点儿生机。洛仁踏过枯草,穿过遍野死木的树林,朝着暮北都城的北门走去,北门关得最早,大约还有一个时辰,不过这足够了。几里外洛仁就能望到整个都城中最高的建筑,不是暮北皇宫,而是如宝塔般大的锈蚀铁锥。 果然如父亲所言,洛仁想。 七岁那年洛仁的父亲曾对洛仁讲,整个德沃大陆,分布着五座这样如宝塔般的巨大铁锥,其中有三座矗立在都城之中,关于那铁锥的起源,可以追溯到上古天神创世之时,那时德沃大陆被汪洋大海覆盖,神为了创造整个世界的云消耗了海中的水,大陆的土地第一次显露出来,而后过了数亿万年,德沃大陆始演替出了生命,又是几千万年,臣猿进化成了人,而后人不断生息繁衍,成为整个德沃大地最有智慧的生物。 众神见进化已达最后的顶端,但人这种生物的智慧和能力远未达到众神的心中预期。于是,众神将各自的佩剑投放到整个大陆,便是从此刻开始,佩剑的灵性开始作用于整个德沃大陆,大陆始有了超凡之术,术士c法师及各种各样拥有超越人类智慧的奇特生物。 时间模糊了神话和历史的界限。如今的德沃大陆只剩下那被岁月侵蚀到面目全非的如铁锥般的&一t;配剑&一t;。虽然这创世神话妇孺皆知,但人们更知道这仅仅是神话,因为现在整个大陆除了那巨大铁锥外,所有的神迹全都消失了,那些以超凡之术搬运一座山峰,骑乘异兽催毁整个城池的故事,只能存在于书里的文字之中。 真正的历史始于三千年前。洛仁四五岁时曾看过一本启蒙读物,叫《上古志》,虽然这书在记忆里已然模糊,但他记得里面记载着在三千年前,整个德沃大陆还没有国家和君王,大陆分布着几百个部落,每个部落中有成百上千的奴隶主和更多的奴隶。 三千年前的时代更近于创世之时,众人祭天拜地,敬畏天神,以为有灵,乞恩求赐,极重于此道。奴隶主们为行祭祀之礼,围绕着大陆上三座巨大的配剑建了三座用做祭礼的城池,那三座城皆定名为臣剑城,分别是大陆西南部暮北都城,东北部渊约国都及中西部易禹国都的前身。 如今奴隶制已然废除,三座臣剑城经过历朝历代的扩建重修,逐渐由祭祀之城演变成权力的象征,历代统一天下的君王,约定成俗地定都于臣剑之城,大陆俗语有云:倚巨剑而王天下。如今大陆的三座臣剑城皆已成了国都,却不知哪一座住的会是真正一统天下之人。 洛仁只觉得书中的文字闯进了现实之中,他像瞻仰神迹般望着暮北都城。此刻离那外城北门仅余下百步的距离,他看清了那三四丈高的青石城墙和北门顶端石梁上印刻着的臣剑城三个偌大的古体字,两条粗重锈蚀的黑铁长链牵拉着横卧于护城河上的宽大木制吊桥,时间还没到,再有多半个时辰,铁链会拉起那厚重的吊桥,露出那被夕阳染成红铜色的护城河水。 洛仁由北门走入外城时,夕阳已沉入了地平线。在外城中轴路的两旁,先是长满了青黄枯萎的矮草,稍远处是一块块相邻的农田,大半土地种着水稻。初秋已邻近收获之时,稻田垂下黄色的穗头。黄昏后的傍晚风势渐强,洛仁只觉凉气侵身,不想再走,况那内城城门片刻便关,今日却难进城。洛仁见到那田块之中有一闪着微弱黄光的房舍,便踏着那田块之间的黑土径,快步走近。只见那房中走出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他们的脸色全没有中年人的萎黄,却是一片淤黑,但这肤色全然显不出那两人的健康,却看着较那些面色萎黄的中年人更加沧桑。那男人走近洛仁,说:“孩儿,你为何来这儿。” “我本要进内城,但天晚了,城门应该关了。” “这房子是大地主的”那男人笑道,眼角处绽开深深的皱纹。“我们却能随便住。哈,还有好吃的。” “多谢了。” 此刻洛仁和两人围在桌旁。洛仁面前的碗中盛满那两人夹给他的菜。那男人一边吃,一边问道:“兄弟,来这大都城,来干什么。” “我东奔西走,流浪惯了,今年我十三岁,想去这巨剑城中的玉质堂读书。” 去玉质堂么?!”那妇人忽道,随既又看那男人。“你看,这兄弟走了这么远就为来玉质堂读书。咱的孩儿现在是,但咱们俩个现在多攒点暮红,等到咱孩儿像这子这样大时,咱也让咱孩子上玉质堂,你看咋样。” “钱都攥在地主手里,他若高兴,咱便多得点,若不高兴咱们便要过得惨。”那男人道。“这十几年每赶上割稻子就要住这地主给安排的破房子,他不就是想免去进城的时间,好多干活么!活干了不少,但却不见得了多少红云。你说这钱怎么攒,攒不了了!” 南原之地盛产红铜,暮北国的钱币皆由此铸造,故而钱币呈殷红之色。又因铜币正面刻着巨剑图案,而反面的图案有如烟雾,加之红铜的底色,观之仿佛黄昏之时常现于空中的红云,故暮北人称其为暮红。其实这暮红铜币只是暮北国钱币中的一种,只因其面值最大(一暮红为十薄铜,一薄铜为十环铜,环铜之下再无更的货币面值。),暮北国人便约定成俗地将那暮红铜币的特称作为钱的泛指。 那女人脸上现出不平的神色,便道:“你没本事!咱内城家对面那户,人家原来也是为地主干活,后来人家做河货生意,不知如何得了道道,现在只坐着数暮红。” “你要吵余下咱俩再吵。”那男人提高了声音。“现在这兄弟在这儿,要如何?!” 那妇人郁郁难言,洛仁也不好插话。这屋内既昏且暗,又有股很重的尘土气味。适才洛仁见两人为自己夹菜,虽觉屋陋但感于人情,而现在只觉内心阻堵,他没吃几口,便自去歇息了。 次日清晨,洛仁早早起来,睡眼惺忪地望向窗外,见那两人已在附近的田中忙了起来。他起身出屋,与那两人道了别,就又沿了外城的中轴路赶往内城。 朝阳的金光染镀万物,泥土c青草c晨露的味道在太阳的热度下交融。内城的城门早开,外城的中轴土路止于内城城门的吊桥处,城内约二三丈宽的青石板路交接了外城的中轴。洛仁踏步而行,见路的两旁散布着木梁灰瓦的民居房舍,偶有几个漫步其间的行人。 不多时晨光驱走了城里空中的水汽,洛仁抬头眺望,远处皇城中金碧辉煌的王宫翼状屋顶最为醒目,而那矗立于一旁的“巨剑”虽高岀王宫三四成,但远观却玄而古旧,应该已然锈迹斑斑。洛仁加了脚力,内城由清冷渐变为喧闹,中轴路的两旁由民舍渐变为阁楼。行人的交谈声如蜜蜂的嗡叫钻进洛仁的耳中。城中车水马龙,摩肩接踵,熙来攘往,人烟不绝。 洛仁行于人群之中,不知觉便上了中轴线上的宽大木制拱桥,桥下的暮阳河水川流不息。此处便是暮北国最重要的水路交通枢纽。暮阳河源起于西南部的珂托见州,流经暮北巨剑城,上游并无过大的分支,直到过了暮北国都,渐分为三道水路: 其一流入渊约国境,渊国称该支为圣主河,皆因当年耶和曾于河岸大败了暮北太宗皇帝。 另一支作为渊国与易禹国的国界线,被两国人民称为界河。暮北建国之初曾与渊族连年交战,然而却往往败多胜少,后来两国在亶水城签订了止战之约,由此和平了数百年。那易禹国的开国君主本是暮北国的西路将军,只因趁了两国战乱之机擅用兵权,又大量收募本族人士,霸占了中西部多半的土地,遂从暮北分离出来,建国易禹,自立为王。而后交战于暮北,三战而三捷,一时间声势大振。那本为西路将军的易禹王自此愈加嚣张跋扈,以为无敌,便亲率大军,横渡界河入渊国之境,图谋开疆立业,然而首战便被渊族翰刺部的首领枭下首级,余下军士,几近覆灭。于是易禹上下,呜呼哀哉。自此以后,历代君王,不敢再越此界河一步。 其第三支流入西北蛮荒之地,传说那支流的尽头是德沃大陆的边界,边界外是无底的深谷,作恶之人死去的魂灵要在此受到惩处,昼夜不停地坠下谷去,永无尽头。因这传说的缘故,那第三支唤作亡人河。 暮阳河水剪断了洒下来的晨光,桥下的数艘大不一的船只浮荡在光亮的水面之上。桥上的洛仁停在人海中,望着迎面而来的马车,摸了摸口袋里的三枚薄铜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玉质授堂 1 授堂之制可溯源于天武国时。那时天武国的真宗皇帝是位英明的君主,不仅广纳贤德之谏言,励精图治;更兼有悲悯怜惜之肺腑,爱民如子。当时因这君王的治理,一时成就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盛世。 然而好景不长,真宗在位四十七年,七十三岁溘然长逝,而后那宫中与之同朝的贤臣相继而去。其子隐宗皇帝少时便体弱多病,虽通音识律,有赋诗谱曲之才情,但优柔寡断,无持政治世之能用。 那时隐宗身边有一个名叫霓舞的妃子,乃前朝大臣之女,那霓舞妃因少时追随父亲,因此颇具治世之能。于是隐宗事无巨细,皆以问之,如此一来那王权却实握一女子之手。朝中众臣皆以为此举大失法度,区区女流之辈,终难成大事。 然而便是这叫霓舞的女子,竟延续了天武国真宗时的盛世。只是那霓舞常言于隐宗,如今朝中贤能之臣愈减,皆因那举荐为官之制弊病太多。举凡高官之后不论能力,资质如何,皆可在朝中为官,然而真正的贤人却多遭埋没,提选人才,当不拘一格。遂废举荐制,于各州设立授堂,授传知识,于各州择时而试,称为堂试,而后提选堂试中上游者,聚于天武国都宫中的提授殿再试,称为殿试,最后择殿试优者,入朝为官。如此,使得贤士广聚于宫中。 如今天武国早已亡了数百年,但这试举制度却始终延用。只是随着堂试历时之久,各州多存不正之风:如太守收了此州富贵之人的暮红,遂提选其本难于上位的生,又如授官私自助其子女舞弊,如此种种,不一而足。至暮北太宗帝时,事态愈烈,堂试所择之人多为庸才。于是太宗皇帝下令于巨剑国都建玉质大授堂,并于暮北律中规定:玉质授堂,乃唯一之官家授堂,各州之生欲堂试者,皆需聚于此,方为有效之堂试,而有殿试之资格。如此终于消除了堂试之弊,玉质堂也成了暮北国的中心授堂,声名远播。洛仁坐在马车里,幻想着玉质堂的模样,他在大陆四处漂泊时曾听人传说过这大授堂的繁华。这天正是显纯六年的九月初一,授堂招收新生之日。 不多时车内停了颠簸,车外传来赶车人的招呼声,洛仁便起身,走下车去。 玉质堂的土地方圆较之碗底镇多上五六倍不止。一丈来高的红漆石墙一直延伸,难望边际。红铜铸成的大门上刻着精细繁复的花纹,门上方的匾额刻着“玉质堂”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两棵参天古树分布在门的两旁,树上的叶子已青中泛黄,但并未掉落。铜门半开,整个授堂中心建有一座极其雄伟奇绝,似楼非楼,似塔非塔的高大建筑。 洛仁在门外远远眺望时,心内已十分震动,比及随同一群少年走进玉质大授堂后,近身观之,更是惊讶诧异之极。只见高二三丈,径约三四十丈的圆柱状巨大白色石墩立于庭院之中,那石墩上却又有高度相同,直径略的白石墩立于其上,如此由大到,由重至轻,十几个巨石墩依次罗列,高耸入云。石墩周围长长的木制阶梯如蛇一般盘旋石墩而上,巨石纵面有数个通口及窗,各层均有栈道连通木阶与巨石的入口。洛仁明白那石墩定然中空,内设石室。听了几个少年的交谈,他才知道暮北人称其为旋天楼,原是上古奴隶时代巨剑城祭祀长老的居住之地,如今经重修改造,变为玉质堂的传授室。 然而有几个少年很不平,骂道:“当真是玩命!”“以后见授官要在这阶上爬去么,妈的要是摔死了,我爹把这授堂拆了!”“爬个屁,老子不学了!” 洛仁只顾抬头仰望,只见那旋天楼顶上却有一截极不相衬的黑石柱,日光刺得他视线模糊,再定睛一看,又哪里是黑石柱,却是旋天楼之后凸起的物事,随既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这不是那传说中天神投放于大陆的巨剑么?!巨剑竟在旋天楼之后!巨剑在这玉质授堂中!洛仁急迈步而行,不多时便走到旋天楼的另一面,果见距之旋天楼数丈之外,有一粗大厚重的黑铁巨锥深陷大地之中,剑刃早已被岁月消蚀而尽,名为巨剑但却难辨出剑形。洛仁眼中只看到一个锈迹斑斑的古旧铁锥,但那铁锥高出旋天楼许多,隐隐透着一股苍凉遗老,却又厚重真纯之气,犹如一个挺立的巨人俯视万物。巨剑的旁边除了生长着一棵弯曲的矮树外别无他物,洛仁伸展手臂,欲环抱那铁锥,然却难于合实。 旋天楼周围沿着授堂的高墙又有许多阁楼和平居,洛仁随着人潮向南边的一个三层阁楼走去。 他在授堂过了三日,许多事务都逐渐了解了。 授堂授期为五年。堂授分为史学c文学c礼学c兵学c武学五个大类,各类多有分支,似五只章鱼各有触须。譬如史学便包括如《奴隶时代文化史》,《神话传说记略》,《远古民俗志》等等科类;文学既为作文之学,成章之法,洛仁虽喜欢这一科类,但此科类授堂中并无过高之要求,生只需能写上疏君王的谏文便可;礼学为君臣,人伦之道德纲常,天武国初设授堂时将其看得极重,后来事随时迁,礼学的分量便渐渐轻了;兵学既行军征战之道,有《兵说》,《战论》等堂授科类;武学便为强身健体,抗击他人之道,世上武学成百上千,而这一科目生受授官自身本领的影响最大。 在那五年授期之中,前两年五类并授,待生俱有了根基,便分了文试生和武试生,文试者学史c文c礼三类,武试者学兵c武c礼三类,等到三年后传授期满,分文c武两类而试。 那些新到的少年的好奇心来不及发酵,便须穿了统一的青灰色堂授长袍,早早地坐到旋天楼石室中的红黑木案前,看着各科类的授官在石室中进出。 半个月后某天的正午,洛仁手拿着《神话传说记略》的堂授书出了石室,走向旋天楼东南方的尚飨堂,待吃了午餐,南柯楼会有半个时辰的时间供生歇息。洛仁沿着一排堂舍阁楼行了片刻,随着众生上了南柯楼。他找到自己的屋舍,不及脱下灰袍便一堆死肉般倒在床上。待自己身上的疲乏稍稍散去,想到下午会有新授官开《神话传说记略》这一史学的分类堂授,于是打起精神,翻开那堂授书,随意翻看,见那首页上书到: 初,上天下海,天海相接。神立天南,升水化云,水落地显。巨猿始见,化而成人。众生蠢恶,巨剑有灵,泽施德沃,灵物并出,神道乃行。 这创世神话洛仁早在幼年时便已知晓,于是只一扫而过,便又向下读: 初,人皆啖生肉野果,行动如猿。巨剑立而人启智,于是慧人初见,名曰闪,有巨力,能运灵术,驭异兽。闪活五百一十二岁,生弗,弗活三百六十一岁,生利,闪之内力遗利,能以灵异之术移山而填海,御龙以遨游。 以下一整页便都是如上面祖谱般的文字,洛仁看到“移山而填海”这五个字,脑中仿佛闪电般掠过,“移山填海,移山填海!”千百个念头交汇于心中,只使得他躁动难安,不想再看,便只将书一合,闭目欲眠。 下午首先便是一个时辰的《神话传说记略》堂授。众生端坐于木案前,片刻只见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持着授书走进石室,那人身穿红黑相间的宽大授官长袍,身子弱单薄,脸上萎黄消瘦,面皮松弛下垂,须发多现白丝,眼中血丝满布,眼下时现眼袋,他站在石室前面的白石板上,厚重而绵长的声音传入众人的耳中: “《神话传说记略》非正史范畴,在五年后的堂试中只占一成甚至更少的比重,但各知识连结成,所谓比重之说便又不适用,故诸生应该勤习各科类,方能融会贯通。 “首章讲创世,开荒及远古诸法师,术士生平事迹,诸位不必俱细学,传说故事只记其大略既可。” 那中年授官翻开首页,众生随着做了。 “创世神话诸生应俱熟知,那时天神投巨剑立于大陆之上,传说就是咱们旋天楼后面那块黑铁,这应该是我们暮北国如今存在的唯一神迹了,但现在只是根大锈铁锥。 “那时巨剑有灵性,因此人多长寿,且有许多人懂灵异之道,大陆中有各种异兽,如龙,麒麟,巨雕,狻猊。远古时人活一二百岁为寻常之事,法师与术士有大能者,能以一人之力灭方圆百里之城,移千丈之山。那时异兽多数较人聪明千百倍,能通人语,解人意,故能驭服异兽者,多是有通天之能的大法师。 “但在现在这样一个世界里,这些只能被记在《神话记略》中,因为现在的世界并非如此,所以这些便只能称为神话。” 那中年授官说着,便又翻了页,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众少年在这一个时辰内如沐春风。洛仁相信灵异之术,或许也应该相信有那样一个世界,因为三年前的事终于有了可能的解释。 堂授后是一刻钟的休息。虽然时节已然入秋,但石室外阳光普照,天气和暖。洛仁在旋天楼外的土地上停停走走,远远望见许多生在一处土地上排开阵列,皆在手上握着一根木棒,随着那阵列之前的人的命令挥舞耍动。这是武学的堂授。那些少年练了片刻,授官自去了,于是众人解散了阵列,成群地坐在地上玩闹。后来不知为何,一人将另一人推在了地上,不久个人的矛盾逐渐演变成两个阵营的殴斗。洛仁便走近些观看,见那两方的少年互不相让,秽语污言频频出口,词话不堪之极。一方为首的生高声骂道:“妈的我爹是暮阳河的水路监察官,连玉质堂的总授官都要敬他三分,每年我爹刮下来的暮红多半捐给这授堂,你子敢跟老子斗,操你妈~,他妈的想不想活了!” 那一边对骂:“操,监察官了不起呀。我家富可敌国,你满都城打听打听,王宫里的官哪一个没受过我家的打点,你一个的监察官,妈了个巴子,操!我们家动动手指便让你家破人亡。” “操你妈!” 而后两边众人殴斗扭打,冲撞厮拼,一时尘土飞扬,喊叫声不绝于耳。 洛仁想到文学《远古诗歌赏析》的堂授快开了,便急忙走进石室中。 今天这节堂授是《远古诗歌赏析》的第一章第二十七节,讲得是两千年前的一个叫素狄的奴隶诗人的一系列作品,那人生前本是个卑贱的不知名的奴隶,后来在他死时的一个牛棚里发现了几十张刻着文字的羊皮,于是便成了闻名至今的奴隶诗人。洛仁翻开授书,上面是那奴隶诗人的一首: 静思 伴随着白昼的光亮消融在暮色里 奴隶主的羔羊吃足了青草 沉睡在夜之嫡子的怀中 我慢慢闭了眼 一片漆黑 忽然间心中撞进了整个世界 那奴隶诗人的多数诗都没有名字,就连他的名字也是后人追加的。前面站的是位女授官,那授官先让诸生细细品味,片刻后慢慢道:“各位少年,在读这首诗时,有没有在眼中看到辽阔的草原呢?有没有感到诗中所蕴含着的安静和淡泊呢?有没有被感动呢?”那女人新任授官,声音中像有蜜糖要滴下来,诸生唯唯诺诺,声声给予肯定的答复。洛仁低着头吐了吐舌头。 第二天,洛仁下午所见的诸生之战竟成了则新闻在授堂中传播开来,他从众人口中得知了后来的事:众人厮打不休之时,不知从哪里冒岀一个精壮的生,那人见了这番景象,便不管是哪一方的人,捉住便打。那人身手敏捷,劲力刚猛,片刻间便有七八个人倒在地上,众人被这气势吓得停了手,那人便质问那两个领头欧斗的人,手上捉住一个,使大力一拳拳打将下去,只打了拳,那人讨饶,便停了手,两边众人,此刻如何敢动。那人又捉住另一个,也如适才一般打下去,直打十几拳,那人想要还手,如何挣扎得过,片刻间已然面皮淤肿,鲜血迸溅,却不肯讲一句软话。众人本是借了此二人的势,如今见这人如此厉害,心中惊惧,都不想将事招惹在身上,因此只呆立一旁。那人不久停了手,便道:“你二人都是一般无赖,今番错在何方却难理论。但我适才打你二人,你初时便叫我饶了你,你却一直硬下去。你们的本事不如我可以去练,但若骨头不够硬,纵然有天大的本事又如何,我最恨欺软怕硬的人!”于是捉住那讨饶之人又痛打了一番,惊得众人都跑了。 一个少年朝着洛仁讲得唾沫横飞,仿佛亲眼所见。洛仁便问:“知道那人叫什么么?” “都说他叫——弘力。” “我听说那两人挺有势力,那个叫弘力的同窗打了他们,是不是——” “呵呵。”那生打断他。“有势力么?弘力是王城里靖武将军的儿子!” “哦,这样呀。”洛仁笑了笑。“痛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玉质授堂 2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暑往寒来,秋去冬至。这年的十一月二十四日下了场大雪,银状素裹了整个玉质授堂。洛仁买了件厚绵衣穿在堂授长袍之下,冒着寒风走向尚飨堂,黄昏时灰黑色的阴云昏暗了天空和大地,洛仁心中的悲凉顿生,父亲和弟弟,你们会在哪儿呢? 餐堂并不暖和,他坐了片刻,口中依然呼出阵阵白气,便将双手虚握着合在一起靠近嘴巴,用呼出水汽的温度取暖。 “真得那么冷么?” 洛仁顺着声音向旁边的桌子旁望去,只见一个皮肤黝黑,五官硬朗的少年同样望向他。他的眉毛和双眼紧凑而有力地组合在一起,透着一种精明强劲的力度,那高凸出的颧骨,头上披散的黑发,看起来像一只充满力量的野兽。他望向洛仁,举起桌上手边的一个白瓷瓶,说:“这是我在南柯楼烧的热水,兄弟要喝点么?”他的声音中隐隐透着与他外貌并不相配的青年人的儒气和脆嫩,但却在尽量让那声音显得更成熟。 洛仁笑了笑,说:“既然是热水,为什么不见水汽呢?” “我这个和别的不一样,热度是隐藏在冰冷之下的。”他说着起身走近,将瓶子立到洛仁的桌上。“来试试。” 于是洛仁灌了一口,只觉得一团火顺着咽喉一直延续烧到了胃里,他忍住咳,说:“这是酒,授堂不让带。” “不,是隐藏了热度的水而已。” “明明是酒。” “那又如何呢?” “你不在乎么?” “你喝了这个身子没暖么?我,呵呵,你尽管去对总授官说。”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想要你承认这是酒。”他忽然想到些什么。“就因为你是——弘力么?” “这是我的名字。你如何会知道?” “你眉眼间有一股气。我猜到了你是弘力,那个将军的儿子。” 他突然笑了,“不,请只叫我弘力!” 晚上是礼学的礼仪堂授。礼学之下分为两个大类,一是道德人伦之学,二是礼仪律法之学,所学之物虽与平常生活息息相关,但落实在堂授书上却是些意思晦涩的文字,唯独礼仪之学有些玩味,礼仪堂授时会有授官与一些生于众人面前演示,所学之物如用餐时与长辈的坐次顺序,进餐的前后顺序,同辈间的行礼之法及面见君王时的跪拜之法等等,有时一些生会在众人前效仿授官的动作,但往往走了样,这时便是整个授堂欢乐的时候,洛仁虽也陪着笑,但对这礼仪总生出一种繁文缛节的鄙视感。 二十五日是暮北国的易食节。当年太宗皇帝亲征渊国之境,图谋收取南原被侵占的土地,但战事不利,被圣主耶和围困于暮阳河的下游支流,一时太宗驾崩的消息传到暮北都城,众臣皆欲立太宗的嫡子为新皇,并令暮北国上下斋戒七日,以悼君王在天之灵。那并未死的太宗皇帝听到这讯息,惊得身上的伤又重了些,眼看皇位不保,又有何心恋战,于是不惜牺牲众多军士的性命,拼死突围出去,心急如焚地赶往都城。当年的十一月二十五日到达之时,全国的人民已斋戒五日,此消息马上传遍暮北上下,于是暮北人民为欢庆君王回归,易斋戒之食而为佳肴美馔,自此以后,这天便成了暮北国的节日流传下来。至于太宗皇帝后来如狂似疯般地诛杀异己之人,一时几乎杀尽了朝中多半的重臣,那便都是后话了。 昨天黄昏洛仁和弘力在尚飨堂一起灌光了瓷瓶中的酒。两人的禀性原来十分投契,相聊后都直叹相见恨晚。今天的易食节授堂休了假,于是二人又约在内城的赤炭居再会。雪层已然积厚,洛仁快行了几步,想让自己的身体暖起来。赤炭居是一座全木制的二层阁楼,里面是吃烧酒烤肉的好去处。洛仁爬上二楼去寻弘力,见他坐在靠近窗口的火炉前,于是走上前去。 火炉之上覆盖着细密的金属丝,弘力早已在上面摆了许多肉块,白汽伴着肉香一起飘散在空气里。 “怎么才来,昨天那酒没喝尽兴,坐下!” “我喜欢你身上的豪气,但我并不能喝许多,昨天实在是难推辞你的真性情。况且文试生总要保持清醒的头脑。” “那喝少些好了。没这股拗劲就不是你了。”弘力虽然豪爽但却不粗鲁地勉强别人。“我还以为你要和我一样从武。” “我和你想得一样,虽然知道你多半会做武试生,但心中却很希望你能从文。你和我在这授堂见过的许多人都不一样。” “你也如此,我总活在爹的影子里,看不清很多人的嘴脸,你的态度很不一样。” “是你的态度转变了我的态度。”洛仁说。“我不应该将你归为一类。” “开始夹肉吧。”弘力说着,倒满了面前的杯子,一饮而尽。 洛仁只随着喝了几杯,但绯红已爬到脸上,因在酒中迷醉,又得遇弘力,遂抛却了适才的话,渐渐多喝了起来。不久后已然精神涣散,意识模糊,却大声道:“喂!你知不知道,我有很多的暮红,我是是个有很多暮红的人,真的!”说着掏向自己胸前的衣料内层,几十枚暮红铜币哗啦啦地散布在桌上。“看!今天我请!你知道这钱哪来的么?!妈的!” 第二天,洛仁躺在南柯楼的床上睡了半日,上午礼学和史学的堂授都错过了。醒来之时依然觉得头痛,想起昨天和弘力在餐馆的事,忽然惊得余酒变作冷汗渗出来。他急跑出南柯楼,竟见到弘力向他走来。 “醒了?我正要去看你。” “我昨天喝醉后说了什么么?” “你只是睡,能说些什么。”弘力说着拿出了昨天的暮红币。“我扶你时从你胸口掉出来的,这么多,哪里来的?” “我不能说,但请相信我!我不会触犯暮北律!” “我相信,这些给你。你先歇。”弘力转身而行,没让洛仁看到他脸上复杂的表情。 可洛仁却有种很强烈的感觉,三年前父亲,弟弟和自己的事,还有那暮红的来历,应该已全然说了出去。虽然他一直觉得问心无愧,但总觉得这钱是个易生祸端的事物,这一切都要看弘力的品性了。 洛仁已习惯了授堂的节奏,只觉得一天天不断地过去。十一月到明年五月只剩七天的年假,五月初大堂试便会开始,各州的生齐聚于玉质堂,一群群地在那旋天楼进进出出,直到八月中旬方才完成所有堂试。洛仁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常与弘力在巨剑城中游逛,两人依然会不时地去约酒,虽聊了很多,但对易食节那天的事却绝口不提,洛仁不禁又对弘力看高许多。 不知觉中已过了两年的时光,洛仁也长高了不少,三天后终于能去参加授堂每年为满十五岁的生举行的成人礼。这一天弘力找到了他,却为了道别。 “为什么走?!”洛仁急道。 “易禹国侵犯我们暮北的边境。王上派了我爹去边疆,我也要去。” “你才和我一样大。” “战争让人热血沸腾,我一定要去。” “战争会毁坏文明。” “不,战争会创造文明。” “我如今难以说服你,但你没见过从战乱之地逃往这儿的游民么?” “不要说了,国家需要我和爹爹这种人,我要为国家为君王而战!” 这些便是分离之际两人所有的交流,弘力最后看似满腔怒火地离去了,洛仁却知道这只是将不想表达的情感隐匿在表面的态度之下。 这一天阳光普照,一众十五岁的少年面对着巨剑在旋天楼之后的空地上排开阵列。片刻后一个身着灰袍的白须老者走到巨剑旁,昂头向天际仰望,而后口中响起众人听不懂的吟唱,传说这是从奴隶时代遗传下来的祭司与天神交流的神音。那老者是玉质堂中最德高望重的礼学授官。 绵长而神秘的吟唱戛然而止,而后总授官手拿蘸水的柳枝依次在诸生的额头上拂过,这表示已受了天神的洗礼,从此,长大成人。 那柳枝上的水珠顺着洛仁前额流到眼中,只觉得难过而刺痛。 这成人礼从正午一直延续至黄昏。今天那些少年晚上不用听任何堂授。夜里圆月皎白,洛仁从汗青阁拿了本闲书,背靠着巨剑旁的矮树慢慢翻看。这书中有许多奇怪的问题,如魂灵的有无,对此洛仁一直是不信其有的,因为魂灵是人死后出现的,人死了但衣服没有死,魂灵都应该赤身露体才是,但那些自称见过灵魂的人都说是穿着衣服的,真是荒唐。而这书恰恰说明了洛仁的困惑,其实人是不可能看到魂灵的,他们生活在人难以理解的一种空间和时间中,人看到所谓的魂灵,只不过是他们在这世界的幻象,既然不是真实的,这穿衣之说便讲得通了。 洛仁接着向下翻阅,诸如奴隶时代祭司每日的暮红数,火龙的生长周期,术士的咒语等等奇怪的问题让他的好奇心不断滋生,于是如饥似渴地一页页读下去。在尾页洛仁看到很奇怪的一行字:非而昂药福忒闭开耳仸雷,下面还标注着火语这两个字,难道这是法师的咒语么?洛仁将那不成话的句子读了几遍,始终没有发现什么。他刚要起身,突然发现自己的脚竟然着火了! 火舌已几乎将右脚的布鞋完全变成灰炭,滚滚的黑烟呛得洛仁一阵咳嗽,他急忙用书熄火,但这火顺着裤脚似乎越烧越旺,莲心湖!他忽然想到授堂西南方的水湖,便疯子一般地跑去跳下了去,湖水不受控制地灌进他的胃,不久便失去了知觉。 他从昏迷中醒来,面前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 “你” “恩,我是《神话传说记略》的授官,你或许记得我,我就住在莲心湖旁,三天前的晚上我听到了呼救声。你怎么会跳湖呢?” 他将那天晚上的事全说给了他听。 “这真是闻所未闻。” 适才洛仁讲话的时候感觉大脑有一种阻隔,仿佛在阻止他的语言一般,因此那一段话讲得十分吃力,他不禁问:“我怎么了,怎么——回事。” “应该在湖里太久没有呼吸了,还有,你的脚在挣扎时撞到了石头,会好但恐怕会落下残疾。” 他有如五雷轰顶,“怎么——会如此?!我还很——年轻!啊!”他大声哭喊,泪流不止。 “这就是现实,接受它吧,接受了才能改变它。多在我家里躺几天。” 洛仁沉默地抽泣。 第二天,那授官拿来了一条光亮的木棍,并说:“这是我用巨剑旁树的枝干帮你做的拐杖。你只是右脚有伤。” “还没——没请——请教授官您的名字。” “我叫知远。你要把脚伤养好了才能走。”那授官说着,看了看屋中桌上的母鸡。 在那床上的很多天里,洛仁渐渐接受了眼前的现实。同时觉得这是种报应,不义之人的不义之才本不该据为己有。那一天在完全相信了那叫知远的授官后,他说起了五年前的往事。 “这一生如——如在梦中一般,我出生在南原边陲的一个——叫碗底镇的地方,十岁那年我随着——父亲和弟弟去崖顶的树林中打猎,回去——的时候却发现我们的村镇整个不见了!原先的凹——凹地此刻却是一片森林,整个碗底镇和镇里的人全都没了!我们三个人——站在原地恍如隔世,觉得这不是人力,一定是灵异之术。后来我们三个人一起游荡在这德沃大陆,都是为了找到村镇消失的原因。后来我们三人不知如何踏进了易禹国境,被那易禹国中的一伙强人掳了去,后来爹用强人摔碎的瓷片割开绳子,我们三个人一起阴差阳错地逃到了那伙强人存放钱财的山洞,于是拿了许多,适逢那伙强人追来,拼命地跑,逃的时候全都走散了。我于是得了钱财,逃到暮北国,兑换后竟有几万枚暮红铜币,我将那些暮红藏了起来,并用那钱打点了许多官员,想要学习,好能够找到那碗底镇消失的原因,于是才来到这玉质堂。” “其实许多事怪不得你。”那授官说。“这些暮红本是不义之才。还有,我想了许多,书上尾页的那句若你不是在离巨剑那么近的地方说出来应该不会有什么反应。” “你说——” “如果那些传说是真的,那你应该是用咒语引出了巨剑潜藏的灵性。很多年没有这样的人了。” “我——只想我的脚能好!” 洛仁多天后才去听堂授。他的身旁多了一支拐杖,一开始一瘸一拐很吃力地在授堂中行走,后来掌握了诀窍,拐杖成了他的第二条腿。他逐渐发现自己的脑子对于许多的堂授变得难以应付,而伴随着的便是墙倒众人推的现实。他瘸了,笨了,说话都很费劲儿,然而还有防不胜防的嘲笑,迫害。这就是我现在的世界么?只有在知远授官之前,他的话才会得到信任。然而那授官在这玉质堂中也是个不得志的人,近几日洛仁还听说,他得罪了那个暮阳河监察官的儿子。 大约半个月后,知远走了,而原因是身体嬴弱,不想再做授官。 而洛仁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那天他听到那监察官的儿子在和一群人讲话,口中不时提到了干爹与爹,真是不知道那人到底有几个爹。 那曾经他带着希望和幻想而来的授堂如今便是如此么?!他一定也要走!要走!他拄着那拐杖,宛如两年前来到都城一般,一瘸一拐地沿着那中轴路,走出城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渊族少年 1 正午已过,日头渐收敛了光和热,向着崖顶西南方的树林中逃去,深蓝的天空慢慢褪成透着暗红的灰白色。洛仁坐在家门前的土地上,双手沾满了尘土。正午时他便在家门附近寻到些耳孔大的蚂蚁洞穴,那时只能见到零星几只芝麻般的黑蚁在临近窄孔处的土地上徘徊,待到洛仁用细柳枝贯穿了洞孔后,那些蠕动着的黑芝麻便倾巢而出,在表层的尘土中惊慌地寻着逃离的路。然而洛仁的一双巨掌重重砸在大地之上,多半黑蚁的身躯碎裂在尘土之中。 已六岁的洛仁依然爱玩这残害蚂蚁的游戏,仿佛自己是一个操纵生命的神灵。他的母亲约有月余便将临盆,正在家中挺着肚子准备夕飨。这天洛仁的父亲本应如寻常一般于家中照看妻子,只是近几年每至碗底镇的赐名日都要由他的父亲担任狩猎团的首领。碗底镇中的南原人于渊国境内存活了近百年,虽未学着渊族人茹毛饮血,穿戴兽皮,但亦沾染了渊人部落的习性。百年前渊约国开国王天圣主耶和赐名村镇,后每至赐名之日,镇中之人便群聚于村镇中央,行南原祭祀之礼,以谢圣主之德。 渊族人骁勇而善骑射,渊约国建立后,更是连结了族内以翰刺部为中心的八个部落,历代渊约王率领各部南征北讨,开疆拓域,逐渐成为德沃大陆东北部游牧民族中最强大的一支。随其日益壮大,碗底镇中多有后生入渊族各部随军征讨,归来者皆云渊人如何勇武,又言村镇四周树林中定多山珍野味,若村民有渊人狩猎之良术,则佳肴美馔,享之不尽。一时骑射猎捕之风盛行于村镇之中。 如今每至赐名日,便须由众村民推选出十几个镇中最精于狩猎之人入林中捕杀猎物,众人于黄昏时在镇中央燃起篝火,摆设炉灶,将百家的稻米c酒肉兼并捕杀来的猎物聚于一处,欢饮达旦,同时选出捕猎最多之人,推举为下个赐名日狩猎团的首领。洛仁的父亲已连任了五次,这一年他的妻子有了身孕,生产之期将近,他本不想于此时再去屠杀生灵,但历年的乡俗如此,实难推却,于是这天还是早早离家走向了接天梯,但他心中已暗自定了主意,这回要把下一年的捕猎头子推让于他人。 不知何时碗底镇人已忘却了南原先祖遗留下的祭祀之礼,每年的这天已完全成为众人的狂欢之日,而崖顶林中的野物也日渐稀少。 洛仁此刻正在门口享受着摧残蚂蚁家园的乐趣,他的母亲挺着肚子艰难地俯身向灶中添着木枝。不久稻米的味道随着蒸腾的白气流泻出来,她便缓缓走到门前,口中唤着洛仁的名字。 他将碗内的米用筷子胡乱地拨进嘴里,嘴角两旁的皮肉饱胀,全不顾桌上散落的饭菜,慢慢将口中的东西噎入喉咙,抬头看向桌旁的母亲,含混着说道:“我吃了,能去了么?爹现在也应该下到镇里来了。” “你吃得太急了,就那么想去么?” “想去!娘你不一起去吗?” “若往年我会去那帮些忙,现在怀了孩子,不想走那么远了。” “哈哈。”洛仁看向对面的母亲。“娘的肚子里有人儿,要不了多久就能爬出来,陪我一起玩儿。” 她正要夹起碗里的饭菜,听到洛仁的话,忽然“扑哧”笑了出来,她用筷子的另一端温柔地在洛仁的头顶轻敲了一下,憋着笑说道:“傻蛋,谁和你讲的?” “父亲说的啊,那天我问他娘你肚子里有什么——今天他一定又是打得最多的,年年都是父亲。” “这死人——可也已经越打越少了,我真怕树林里有一天什么都没有了。” “我要去,走了哦娘。”他说着离了桌子,出了房门,顺着中轴路跑向众人的群聚之地。 夕阳西沉,天色阴暗,众人在地上燃起柴草堆以对抗即将来临的黑夜,柴堆的火势旺盛,红黄色的火舌疯狂地舔舐着堆积起的木枝。中轴路的一旁错落地分布着数个露天炉灶,水汽与浓烟混杂着飘向空中。各个灶旁堆着些身插羽箭皮毛沾血的动物尸体,人们有的向灶底的火中添加柴草,有的在铁釜中添着掺混调料的水,有的将猎物的毛皮从箭孔处拨离开来,露出皮下鲜红色透着腥气的血肉。路的另一旁桌椅像一条长龙般排列开来,那些狩猎回来的勇士不用去为让猎物变熟而奔忙,此刻都悠闲地坐在桌前交谈着今天各自的收获,洛仁目光搜寻到父亲,便冲到那魁梧汉子的身旁,他的父亲正坐在桌前喝着一碗酒,见他来了,抛下碗说道:“子,怎么不在家好好陪你娘?” “你总不让我来这儿,总是自己来,我都六岁了。” “你现在还不明白,这赐名日过得是越来越没意思,要不是被人逼着打猎,我宁愿在家替你娘干些活儿,她快要生了,不久就能为我再添一个孩子,给你一个弟弟,或妹妹。” 一些和洛仁父亲一样赤裸上身的汉子接过他的话:“怎么没意思,我今天打了很多。”“这女人怀了孕身子就是金贵。”“头儿真疼洛仁娘呦。” “娘刚和我吃了夕飨,都挺好的,爹,你又打得最多吧?!” “没。”他拉过来一个适才讲话的汉子。“你爹老喽,这兄弟比我厉害。” “不不。”洛仁撅着嘴。“你逗我,我爹最厉害,最厉害了!年年都会打得最多。”他手舞足蹈,仿佛自己也有他父亲一样的能耐。 “我没骗你,你记着,没有什么会一成不变,你也在一天天长大。” “啊,我要你做第一,第一”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 “来,来就来了,坐到我旁边吧。”他说着将空椅子挪到自己身旁。 夜悄然而至,桌上酒食渐渐摆满,众村民觥筹交错,酒过数巡,那洛仁的父亲突然站起身来举杯欲敬四周之人,于是周围有多人随着起来,洛仁看着众人一饮而尽,父亲的嘴角淌着红色的汁液。 “这是什么酒?红色的?”洛仁看向父亲。 “这不是酒,是血,是血,是血” 洛仁觉得这两个字一直在脑海回荡,他感到那些村民们也一直重复着:“是血,是血,是血”突然间,洛仁注意到所有人的眼珠全都消失了,成百上千只眼眶中猛地放射出猩红色的光来,恐惧像闪电般击得他浑身麻木,他望向父亲,发现只有父亲的眼睛和他一样,然而声音却变得阴冷诡异,他盯视着洛仁,慢慢说道:“这是亡者的盛宴,要参加么?” “要参加么?” “要参加么?” “要参加么?” “” 洛仁头痛欲裂,这一句仿佛在搅动他的脑浆。 “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满身冷汗地惊醒在船蓬之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渊族少年 2 梦境如此真实,父母的音容历历在目。只是前面的差不多,后面的全不对。洛仁起身瘫坐在甲板上,抬手用长袖擦去额头和眼角的汗珠,脑海中回忆起六岁时梦中那天的情形。那天是自己第一次参加赐名日的宴席,虽与梦中一般坐在父亲的身旁,但席上的杯里是美酒并非鲜血,至夜半时众人中多数已醉,像是有个狩猎团的汉子和父亲起了争执,那人喝得面红耳赤,讲话颠三倒四,言语中像是在数落父亲此番所猎之物太少。记得父亲初时并未言语,后来那人大喊大叫,越讲越凶,爹便一拳打将下去,鼻血喷溅,终于住了口从这以后父亲再没当过狩猎团的头儿,直到自己十岁那年洛仁咬了咬嘴唇,顺手抓起身边知远授官为他做的拐杖,起身从船篷中爬出来。这一日天气阴冷,暮阳河上白雾茫茫,洛仁拄着拐杖立在船头,吸着空中湿潮的水汽想让头脑清醒起来。他突然想到梦中自己为何知晓狩猎前父亲心中所想,那时自己才只六岁,并不知道这捕猎头子是否为父亲故意推让于他人,怕是自己于意识中不知觉地为父亲辩护,或许他真的老了。惨白的日光从浓雾中透射下来,洛仁只觉得前路像在雾中一般寻不到方向,我要到哪儿去找你们?父亲,弟弟,我在这世上的亲人。 船昼行夜泊,顺着暮阳河的水流一路向北,远离暮北巨剑城。大约四五天前的正午洛仁走出外城时,并没想到他会乘着这乌篷船远离都城。在外城树林中一棵枯黑的死树下洛仁挖出了盛放铜币的乌泥瓮,诸多暮红携带不便,因此只掏出将近百余个装进包袱。洛仁看着那瓮中暮红,突然想到两年前自己初到都城那供给他一夜食宿的夫妇,洛仁依稀记得他们像是想让自己的孩子去玉质堂读书,他于是又伸手在那瓮中抓出了许多铜币,心仔细地将那乌泥瓮埋在土里,带着那铜币走回外城的稻田中去寻那两人的屋。初春时节,田中多见低头插栽稻苗的农户,洛仁看到那两人正在临近的田中劳作,便悄悄走近两人房舍的窗前,将那装满铜币的布包轻轻放在床上,心想道:“玉质堂一年要四十枚暮红,这里差不多有二百多枚,该够你们的儿子去那读书了。只是不知这到底是福是祸。”他转身望向那弯腰插苗的两人的背影,觉得他终于决计要走了。 可是要去哪儿?父亲和弟弟与我在易禹国境内走散,只是已然过了两年,此时又要去何处寻找?他紧锁着眉头,信步穿过城外的树林,不知觉中走到了流往异国的暮阳河的岸边。 此刻立在船头的洛仁回身看了看正撑着竹篙的老艄公,那人四五十岁年纪,面皮淤黑多皱,身子干枯瘦弱,一路来却将船撑得徐缓稳当,洛仁撑着拐杖慢慢走近,道:“船——家,我,我——这还有——暮红,有吃的——东西么?” “不用给我暮红了,你上船时给了咱儿家五大枚暮红铜币,抵得上我一个月挣得,唉。”那梢公咧嘴笑了。“你这些钱都能在暮北官船上弄个上等位,何必在我这船上挤,哈。” “我本是——庶人,为何——要做官船。”自从溺水后洛仁便一直在努力让自己所说的话变得正常,但却收效甚微。“那——官船——不就是给渊,渊国——上贡用的么——” “爷你可不能乱说呀。”那梢公打断他。“那叫做一‘遗邻纲’。” “总之——是运去给——渊国的。”自从暮北国与渊约国在亶水城签订了止战之约后,每一年都要由十几艘暮北官船从巨剑城顺着暮阳河将大量的铜币c金银及丝织c茶叶等物运送到渊国王都,这本是因战事不利而出赠的辱国之资,而在玉质堂中洛仁听过的史学分类堂授《暮北官家史》里却写些什么“我南原物华天宝,当以财货施予友邦,以显我暮北安民长治之国志,故曰为‘遗邻纲’”,当真文过饰非。“每年多了——这十几艘船的——财物,百姓的——赋税又多——了不少。” “谁都知道,可别说,不能说。”那艄公用竹篙划开水面。“吃的东西在里面,爷您自己去找吧。” “我不是什么——爷,您这么大的年——纪,别叫我爷——了。洛仁,我叫——洛仁。” 洛仁于船篷中寻到些冷的白饭与腌鱼,虽然滋味不美,但还是吃了个腹中充盈饱胀。船篷中阴湿昏暗,河水蒸腾出的的潮气侵蚀着他身上的堂授长袍,他将盛装食物的灰色瓷碗挪到角落,仰面闭目,昏然欲眠。 这一睡倒颇为安稳,等他又从船篷中爬出之时,天已至黄昏,红日于混沌的云层中缓缓西沉,晚风吹皱沾染了红光的水面,此刻当真是名副其实的“暮阳河”。船已远离都城十几里水路,两岸荒草与杂木丛生。洛仁坐在船上向前望去,只见船前方临近河岸处,约一丈见方的巨大黑色玄武岩屹立于杂草丛中。洛仁回想起授堂中所学,又仔细看那岸边黑石上漆色暗淡的南原文,依稀可辨认出黑石中央所书“斩龙石”三个斑驳的南原古体字。他转头向那艄公问道:“这便——便是当,当年——太祖皇帝——斩杀异兽的——地方么?” “就是这儿了。天不早了,今晚咱们就停这岸上吧。这大石头旁边有条路,顺着路走一二里就是黑石村,自从这大石头立到这儿起这村镇就叫起了这名,到那村里面喝壶酒我也该回城了。爷,哦,洛仁,嗯,洛仁爷咱就能走到这儿了,我常年在从都城到黑石村的水路往返,干些载人运货的活儿。唉,哈哈,对不住您那几块暮红了。” “没——什么,我都不知——自己要去何处,和您一起——到那村镇去——歇歇也好。” 当年定都于大陆西南部巨剑城的暮国可称得上是南原九国中最强盛的国家。那时南原的大部分土地已被渊族侵占,暮国定都于巨剑之城,加之其攻城略地之势有如神助,残余下的约三分之一的州城大半见收于暮国,倚巨剑而王天下,一时南原诸地多流传着暮国王权神授的传说,仿佛指日便可终结自天武国三子之乱以来南原百余年的乱世,一统天下。 然而值此朝代更迭之际,暮国武帝突然辞世,遗留下其年仅八岁势单力孤的幼子。八岁的文帝登基后约半年,边关传来渊族率部南下的消息,太祖皇帝时任暮国的玄武将军,为国立下赫赫战功。当下异族南侵,遂点拨军士,赶制战船,暮国大军乘船于暮阳河顺流而下。众军士行至暮阳河城外某处,忽见日下复现一日,须臾间水面波澜大兴,白浪滔天,于河水漩涡处,猛然钻出一只凶猛高大的异兽来。玉质堂的史学分类堂授《列王志》的书中曾记载那异兽“赤目巨口,身被黑鳞,兴风吐雨,吼啸震天。”那异兽发起狂来,将那暮阳河上十之八九的战船尽数淹没了。 时任将军的太祖皇帝逃游到河岸,先以羽箭射瞎了那异兽双眼,后一剑刺进那怪物的肚腹之中,异兽乃死,太祖随即便与残留的军士折返王宫。次日那八岁的暮文帝便将皇位让与太祖皇帝,并在那斩杀异兽的河岸立起高石,名曰:“斩龙石”。皇位易主,国号便须变更,暮北太祖皇帝祖籍南原北州,于是暮国自此变为暮北。后来暮北国一统南原残余的土地,南原百余年的纷争也便就此平息。 洛仁在授堂史学授官口中所了解到的便是如此。然而民间流传的说辞却大有不同,都说此事乃是太祖觊觎王权,密谋篡位,假传渊族入侵的消息,将兵权握于己手,以强权逼迫那暮国皇退位,又编出暮阳河斩杀异兽的故事,命人于河岸立斩龙石,以掩人耳目。一将功成万骨枯,千秋功罪都随着那黑石上的字迹一起模糊,变为后人书中口里的流言蜚语。 洛仁同那艄公一起进了黑石附近的村镇,两人找了个客店,点上一大桌酒食,风卷残云般吃了许多。后来那老艄公在店中遇到了熟人,便招呼那人与之同坐一处,热切地攀谈起来。洛仁看两人聊得兴起,又见天色不早,便自寻客房歇息,躺在床上,心中便觉得那艄公真是个大大的好人。约过了半个时辰,洛仁突觉腹中绞痛,该是那船上的腌鱼不干净,遂起身离房,到得楼下,听那艄公还在桌边高谈阔论,声音中已颇有醉意:“妈了个巴子就一个瘸腿结巴,穿得破破烂烂,不知道几个月没洗了,看那袍子像是个玉质堂的少学生,哈哈,不过这崽子挺有钱呀,不知道他娘的在哪儿弄的,呵呵,是不是偷了谁的钱跑了,哈哈哈。” 洛仁在暗处听得面红耳赤,浑身颤抖。 当下自去房中收拾行李,悄然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渊王祭典 1 他躺在南原大地的烈阳之下。 又走了一天,他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里。身上的灰袍已经十几天没有洗了,阳光炙烤出的热汗让他浑身黏腻,然而他爱这沐浴温暖的感觉,仿佛身体和心志都在这烈日下渐渐硬朗起来。太阳灼热强烈的光华撞进双眼的缝隙中,他掏出包袱里几天前剩下的干粮,狠狠地咬了一口。 很多人都这样,那摇橹的老头也是如此,在玉质堂中这样的生洛仁见得太多,他也不愿多去思量。独自流浪已是半月有余,他不知道从黑石村出来后自己所行的方向偏于西北或是东北,究竟通向易禹还是渊国。行了五天后他便已看不到暮阳河,而这一路先经过了许多暮北国的州府城池,而后是许多他认不得的山脉丘陵。此刻他身下的平原上的野草已日趋枯萎,像他两年前初到暮北都城时外城的矮草一般。洛仁起身舒展,望向前方,远处大地上矗立的青石像是暮北与外族的界碑。他奔跑过去,看那青石板上印刻着的南原文:“暮北国元年,渊约国四十一年,立此碑为界。”下面是些类似南原文却又令他难以理解的奇怪符号,但却比上面的文字整整大了一倍。传说几百年前渊人原是没有文字的蛮邦野族,后来奴隶主们仿照南原文创造了渊族文字,而如今渊族之人多以南原语交流,渊语逐渐变成一种如化石般的死文字,只于一些庄严重大的渊族祭礼之时出现在祭司口中。南原将近六成的土地都被渊族侵占,两国界碑虽立于此处,但洛仁知道,南原之地还有一段很长的旅程。他爬到石板之上,脚踏青石,极目远眺,身后是暮北众城,眼前是渊族国境,烈日当头,清风拂面,当下便坚定了心中的念头:“渊约国,我洛仁来了!” 于是他拄着拐杖踏步前行,不止息地走到暮色将至。夜中休憩,以大地为榻,与繁星为伴;白昼安歇,与书文交流,以清风为友,时光仿佛脚下的土地一般向后消逝,他渐渐记不清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 越往北行,枯草越密,晨露愈重。他这一路又经过了许多渊国境内南原之地的村镇,多数村镇中南原人与渊人及大陆西北c东北部的其他部族杂混而居,许多世代居住毡帐的草原民族学着南原人的方法修建木质阁楼,全没有想象中的势如水火。多数的黎民只求和平富足,不像诸国的君王因着种族之分或竟至于兵戎相见。洛仁翻过青黄色的平原的斜坡,远处的群山与草原被一条川流不息的银白色大河分隔。到了暮阳河的下游支流么?他拄着拐杖向那河流走去,不多时已立在大河的岸边,眼前的河流较之巨剑城的暮阳河狭窄了许多,然而河水汹涌激荡,奔流而前,白浪飞溅,哗啦啦的水声撞得他耳膜发痒。圣主河。这大河的气势,当真有些当年渊族圣主耶和势如破竹的王霸之气。他蹲下身用河水清洗潮红发热的面皮,便在河边安坐歇息。 这天晚上他便在大河远处水声稀微的地方睡了。夜中骤然来了一股寒气,地上的寒露竟渐化为白霜。陷入梦中的洛仁只觉全身被冻结在寒冷的坚冰之中,动弹不得,他侧身倏地睁开双眼,朦胧中只见一对幽绿色的眼睛直直地盯视着他,他仿佛从那双带着寒气的瞳孔中看到自己因惊骇而扭曲变形的面孔,他猛地起身望向四周,大约七八只凶恶狰狞的野狼蓄势待发地将他围住,喉咙中传出阵阵令人颤栗的低吼。狼群中一只生着灰黑色长毛最为高大雄壮的野狼向其长嗥,参差獠牙间低垂着的血红色舌头淌下丝丝粘稠的汁液。洛仁猛然间只觉全身的血液充入脑中冲撞着自己的头盖骨,身体和灵魂全都陷入极度的恐慌之中。他抓起身边的拐杖欲以自卫,那灰黑色的头狼猛地朝他扑来,他的眼前一黑,随即失去了知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渊王祭典 2 在一种漆黑冰冷半梦半醒的迷蒙意识中,他忽然感到一股暖流从口中淌入他的身体里,麻木的全身似乎有了些许回暖,他用力想要抬起自己沉重的眼皮。 这是在哪里? 他躺在由红黄色毛毡铺就的木床上,身旁是散发着热气的火炉,床边的桌上错落地摆放着光亮而纯黑的杯子,大多杯子的侧面却都雕刻着一个狼头图案,洛仁的记忆忽地回旋到那天夜里,那野狼长嗥的声音,依然使他心有余悸。他起身环顾四周,竟发现自己孤身处于一个草原部族的穹庐式毡帐之中。 “醒了么?”一个人的身影走近,伸手抬起火炉上的水壶,向黑杯子中倒满乳白色的热汤。“热羊奶,喝了它。”他将杯子递给洛仁。 洛仁接了过去,杯中的热奶透出一股腥膻而却极其浓郁的奶香味。他注视着眼前的人,那人约四五十岁年纪,头顶兽皮缝制的宽大棉帽,双耳后两绺细长的头发一直延伸垂在胸前,耳垂上戴着可圈套整只耳朵的鎏金圆环,面皮红中透黑,浓密的胡须遮蔽了一半的面容,身上的衣服是好几块白中泛黄的羊皮堆叠交错缝制而成,低垂着贴在他的身上。 “你是?我在哪儿啊?” “我叫耶淳,渊族翰刺部的,两天前我的一个牧工在圣主河旁用马车把你带到我家。”他的声音厚重沙哑。 “渊族人么?我” “你现在也是渊族人了,我救了你,但要让你办件事,就是。”他摘下棉帽,除了那耳后露出的两绺,他的头顶没有一根头发。“给我的野姑娘当哥哥。” “啊,你说什么?啊,您,耶淳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我会慢慢解释给你。”他顿了顿。“现在,你摸摸自己的头。” 初醒的洛仁还在懵然中,等他摸到自己的头皮,恍然间发觉自己的头发已被剃得干干净净,只在耳后留下两绺长发,他只觉哭笑不得:“耶淳先生,我知道这是渊族的传统,可我是南原人。” “自从圣主占了南原后,各部族相交相融,渊人如今也都在讲南原文。我说了,要你给我的野姑娘当哥哥,他的哥哥自然是渊族人。你生得本像渊人,如此便更像了。” “占了南原?!只侵占了些土地呀。” “暮北国偏安一隅,挥师南原是迟早的事,虽说如今的可汗比之当年圣主的雄才大略还是逊色了些。” “也许吧。”他低下头,面容愁苦,这一路走来,六成的南原大地都被渊族侵占,南原多见以农耕为业的渊人。“我,我——啊!我说话!我说话!好了!好了!我的口吃好了,好了!好了!啊!哈哈!”他忽然觉察,欣喜若狂。 “你怎么了?!”那耶淳皱了皱眉。“笑够了便躺下歇着,我要去外面草原上放羊,恐怕牧工又要偷懒。”说着便起身欲走出帐蓬。“这犀角杯里还有些羊奶,全都喝了吧。” 此刻他还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一件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又毫无征兆地回到了他的身上。他跳下木床,发现自己的身上穿着和那中年人相似的灰黄色兽皮衣物,现在的他已经活脱脱地成了一个渊族人了。他推开那毡帐的东门,一望无际的茫茫草原映入眼帘,成群的白羊在草原上追逐踱步,那名叫耶淳的中年人在羊群中挥舞长鞭,远处蓝白的天空与青黄的原野相接。 他走出毡帐,阳光和青草交融的草原气息使他陶醉,突然间两只胳膊从背后交叉着环住他的脖子,他竟就这样被扑倒在了草原上。他躺着转过头,一个披散着长发笑容灿烂的姑娘跨在他的身上,有力的双手把他脸上的皮肉捏得鼓胀:“哥,大哥,你总算回来了,这几年就剩下我和爹了,这下好了,哥你回来了,哈哈。” “你——你捏着我说不了话。”洛仁费力地挤出这一句。“呼——你就是耶淳先生口中的‘野姑娘’么?” “那是我爹,也是你的爹,什么先生啊。我是耶野,你和爹以前都叫我野姑娘,可我现在长大了,哥你好像也长大了,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你走了多长时间我都不记得了,只是觉得很久了,你是跟着可汗去打仗了?打仗有什么意思呀,回来了,咱们一起和家里的棉羊玩,爹爹给了我一大群呀,我们以后一起放羊” 那姑娘一口气讲了许多,洛仁便在一旁随声附和。他从她的话里依稀在脑中勾勒出这样一个图景:一个渊族的牧场主生下一双儿女,这之后她的哥哥加入了部落的军队,与亲人两相分离,剩下了那名为耶淳的中年人与女儿一起生活。而如今眼前的这个姑娘把他错认成了归来的大哥。 “我和耶——嗯,啊——爹还要再谈谈,姑娘,野姑娘,先别压着我了行吗?” “啊,嗯,哥你才回来,自然要跟爹爹亲近,他在那边的羊群里,家里的羊,毛都很软,去吧去吧。” 当天晚上,那姑娘在毡帐的床上进入梦乡后,耶淳与洛仁坐在毡帐前的草原上,望着夜中的满天繁星,谈起了几年前的往事。 “她的哥哥走了有三年了。自从圣主可汗统一了族里的八个大部落后,整个渊族成为草原游牧族群里最强大的一只,而这之后紧跟着的便是内乱。渊族古分八部,以古渊语命名,最早的部落名称分别为悉亿丹部c何巨何部c伏郁弗部c陵羽部c连日部c翰刺部c黎部c吐律於部,八部联结后各部族繁衍壮大,逐渐衍生出各自的部落,到如今渊族已有三四十个部族之多。然而草原民族部族越多,斗争愈烈。我与儿女属本族翰刺部,大约三年前可汗扩充本部的军队,那时她的哥哥只有十六岁,却狂热地渴望战争与鲜血,于是那时他便加入了渊族的翰刺部大军,后来本部王族内可汗遭诸兄反叛,各势力为争夺可汗之位,在翰刺部中进行了持续近一年的内战,如今的可汗虽保住了自己的位置,但本部族的兵力也已损耗殆尽。自从那年的三月十四,我再也没收到过她哥哥的信鸦。” “他,怎么了,——死,死了么。” 他望向远方,良久不语,却忽然道:“这便是战争,人民为之付出鲜血的战争带给我的东西。你,现在你是他,在她面前你就是他,我救了你。” “为何?她为何会把我当成他的哥哥?” “因为我这个野姑娘傻。”他苦笑了一声。“你长得本和他有些相像,如今你又剪了头发,穿了渊族人的衣服。我曾和她讲过她的哥哥去了很遥远的地方,但有朝一日一定会回来与我们相聚。我知道真的等不到了,莫不如给我这个傻姑娘一个她所认为的真的哥哥,她从便整天跟着我放羊,生得又痴又傻。” “你是,这草原上的牧场主么?” “有许多产业是祖上传下来的。翰刺部大部分人民的祖先都是奴隶主,圣主一统后学着南原的王国废除了奴隶制,自此像我这样的奴隶主成了牧主,奴隶变成了牧工,不仅改换了称谓,还须付与相应的报酬。” “耶淳先生,我从南原之地一路走到这草原,就是为了找我自己的亲人,我还要去——找他们,我不——” “听着。”他突然用力扯着洛仁的衣领,那双手根本不像一个中年人的劲道。“我救了你。假如,有一天——我死了,帮我照顾我这个傻姑娘,答应我,向我许诺!” 洛仁看到那人的眼中仿佛倏地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悲凉,于是慢慢说道:“先放开我,我答应,我答应你。” “在这样一个世上活着,她会吃亏的。”他说着从腰里拿出皮制的酒囊,灌了一口,便递给洛仁。“喝了这马奶酒,就是答应我了。” 洛仁接过来狠狠地将酒灌了下去,之后口中和胃里仿佛有火燃烧了大半个晚上。他忽然想到了弘力,仿佛那是在很久以前的另一个时空。 在这之后的时日里他便扮起了那姑娘的哥哥。那耶淳靠近毡帐的私牧场中牛马满棚,白羊成群。洛仁常会和那“妹妹”一起做些割草挤奶之类的杂活儿,而因他的瘸腿行动迟缓,那姑娘便总是处处帮扶。她也曾问过这腿是如何瘸的,他便用战场受伤的假话遮掩过去,他看到那姑娘听闻此事后的神情,心中猛地涌上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楚,我是假的,可她却满是真心实意。他无法想象若她在玉质堂中会如何过活,有时他在远处望着那姑娘在羊群中的身影,只觉得分外悲凉。 光阴荏苒,晚秋将尽,草原上的野草已全然干枯衰败,耶淳便将羊群囚于牧场之中,每日由牧工喂些以前积存的干草料。三人从此不再做工。这一日的中午那姑娘便拉了洛仁一起去看牧工熏烤“皮囊肉”——这是洛仁对这种吃食的称呼。只见草原之上一健壮魁梧的汉子先将一只肥羊的毛皮从脖子的伤口处整个剥离开来,而后用清水洗净皮子的内里,将羊皮绑成个密闭的皮囊,把掺拌香料的羊肉块从留下的口子中填进羊皮皮囊里,埋进燃烧的木炭中用余热慢慢炙烤。那姑娘看着洛仁,道:“哥,这个要烤很久,一起去那边,去骑马好么”洛仁便道:“好,走吧。”于是两人从牧场的马棚里牵出两匹膘肥体壮的棕黄色大马,握着缰绳骑跨上去,马蹄在这草原上缓慢地踱踏而前。是时午阳灿然明媚,那姑娘端坐马上,眺望着远处东北方连绵起伏的山脉丘陵,却又忽望向洛仁,用手指向远方的一座高山,慢慢道:“哥你看到那山了么?那是黑狼山,都城便建在那山脚下,过几天我让爹爹带我们一起去那城里玩儿。”洛仁道:“都城,渊央城?”那姑娘道:“嗯,我以前和爹爹去过几次的,我不识字,看不懂那城门上写的东西,爹爹告诉我那是我们的国都,叫渊央城。那里的族人不住帐篷,都住在木房子里。对了哥,那城里有棵老高的铁树,没有枝桠,光秃秃的。”洛仁苦笑着道:“好,该去看看的。”随即心中暗想:那黑铁锥害得我变成瘸子,我倒要看看另一个是什么鬼模样! 那羊皮囊在炭堆里埋了几个时辰才被翻出来,木炭c羊皮与香料的味道已渗进肉块之中,解开的皮囊中异香扑鼻,耶野用手抓起一块,递给洛仁,两人与许多牧工围坐在炭堆四周,用手中匕首割分骨肉,共享那“皮囊肉”的滋味。 几百年前渊族八部的军队曾受天武国统辖。南原的帝国自古便有君权神授的传说,故而对建都巨剑之城极为看重,天武建国之初在这德沃大陆的国家中最为繁盛强大,真宗时终收归了渊族八部,划收其北方疆土,其境内的巨剑古城亦归其所有。天武真宗皇帝以为自己的帝国方为大陆正统,一国之境,如何容得下两座巨剑之城,于是下令拆毁焚烧北方的城池,大火连烧三日不止,黑铁巨剑屹立不倒,古城却化作残垣断壁。后渊族圣主一统八部,为效仿南原王国称王定都,于旧址修建新城,改名“渊央城”,并由俘掠来的南原工匠建造王宫,尔后历代可汗皆于此定都,直至今日。 大陆上的传说故事杂多纷繁,一时也难以尽道。这渊央城的由来有些是洛仁在玉质堂的授书中了解的,有些是在耶淳的口中听到的。夜中他常与耶淳围坐在毡帐中的火炉旁,喝着犀角杯中的酥油茶或热羊奶,谈些南原与渊族的旧事与传说。一些渊族的历史故事与洛仁在玉质堂官史授书《异族志》中所学到的大相径庭,而真假也已无可考证。洛仁从耶淳口中了解到一个隐没在暮北官史中的草原民族——金石族,金石族人如今大多生活在大陆东北部,临近北部雪原,以渔猎为主业,渊族的先祖多为奴隶主,而金石族的先祖多为被渊人奴役的奴隶。耶淳说他的牧工中有好几个便是金石族人,那时他从耶淳的语气中觉察到一种令人难以琢磨的异样之感,不像是一个中年牧羊人该有的。 耶野姑娘整日吵着要耶淳带她和哥哥去渊央城玩儿,耶淳宠溺女儿,便把牧场中的事务托付给一个金石族牧工打理,三人乘马车赶往都城,谁知行了不多时,空中便扬起雪花,而后竟飘飘洒洒越下越大,朔风骤起,飞雪漫天,这草原上的风雪较之南原凶狠数倍,三人身上的羊皮袍子都难御寒抵冷,只好折返,回到毡帐之中。鹅毛大雪洋洋洒洒连下一天一夜,将原野上的枯草尽数遮盖掩埋,也让那姑娘打消了去都城的念头。明年初春的三月十八便是四年一次的狼神节,可汗会在黑狼山脚下举行渊族联盟首领的祭拜仪式,耶淳许诺到那时再一起去渊央城游逛,那姑娘活蹦乱跳地笑着答应了。 严冬渐渐降临,寒气触肌透骨。洛仁整日缩在火炉旁,吃些羊肉与油茶,读些闲书,发福了不少。那姑娘哥哥的心中面具也戴得愈加舒服,有时竟怀疑追寻父亲与弟弟的自己只是曾经的一场幻梦,如今这眼前的一切才是真实的生活。他与那姑娘也向来相处得融洽和睦,那样一个单纯到痴傻的人,也许以后再也遇不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渊王祭典 3 来年三月,冬雪初融。野草由枯向荣,被初春的风渐催生出青绿色。严寒的冬日终于过去,洛仁的身体和精神仿佛都在这些时日里被冻得皱缩,如今万物复苏,天气回暖,草原上又满是牛马与白羊。三月十八这日,耶淳便又带了一双儿女,赶着马车去往渊央城。狼神节时城里会十分热闹,那天还会在黑狼山脚下举行的祭祀仪式中看到可汗和各部落的大王,这天或许是渊族的平民百姓瞻仰可汗最好的机会。 马车颠簸摇晃,洛仁远远望着陡峭高耸的黑狼山,山顶的云层仿佛隐隐透着一股阴郁之气,他看向赶车的耶淳,忽然想到耶野在马车之上,便道:“嗯——爹,您昨天说的“黑狼山之战”,能再地多讲些么?” 那耶淳正拿着皮鞭抽打马匹,口中兀自“驾”c“喔与”等赶马的词喊个不停。他听到洛仁的话,便放缓了马车,慢慢道:“啊——川儿,那是圣主与金石族首领的一场战争,那时奴隶制还没废除,而那一代的金石族人不愿世代为奴,于是纠集了本族中的奴隶组建了自己的军队。后来那只几千人的奴隶军队在黑狼山脚下被圣主耶和的翰刺部大军杀得几乎全军覆没,传说那时山下尸横遍野,圣主便点火将几千具尸体尽数焚烧,骨肉变成灰烬随风飘散。此一役后圣主的骁勇之名远播渊族各部,故而这狼神节的祭拜仪式便定在了这黑狼山的脚下。” 洛仁道:“几千具尸体?!我看这黑狼山透着一股阴戾之气,是不是那些死去的冤魂还不肯罢休?”耶淳道:“草原上历代的部落首领几乎都是踩着人的尸骸登上可汗的位置,相比于南原国王的血统传承,可汗之位向来是强者居之。阴魂不散?这话只能吓唬吓唬弱者罢了。” 耶野挪着身子坐到马车前方,道:“爹你和哥在说什么呀?我好像听到南原,我还没去过南原那地方呢,哥你和可汗打仗的时候去过么?什么时候一起去看看,不过好像要走很远的,听说那里的人们住着木房子,穿着丝质的衣服,吃的东西很讲究,听说我们家里的茶叶就是那里产的。”洛仁道:“我没去过,不过那里没什么好的。”说着两只手轻轻触在她的耳后,看着她慢慢道:“你这么个好姑娘,别去那个地方了。” 望山跑死马,三人晨间出发,直到中午才渐渐挨近草原上的北部群山,黑狼山上满是嶙峋黑石,还未消融的积雪掩盖于错落黑石间凹陷的缝隙处,在那一众山脉中显得最为险峻峭拔。 山脚下人数已然众多,那些草原上的人民有些穿着南原之地的服袍,有些穿戴着本族的绒皮与服饰,都围在山脚下的木篱外向内观瞧,只见木篱内一两丈来高的巨大木质高台坐西朝东而立,高台之上摆设香炉c旌旗c牛羊祭品等物,簇拥着高台顶端一个狼头人身的高大石雕坐像,高台之下以石雕为轴,八部桌椅分布南北两方,四部一列,两部相对,却又有较之两列桌椅更为宽大高凸的座椅立于高台之东c八部之西的中轴线处。 三人穿过拥挤的人群,见那木篱内此刻还不见一人,待得片刻,便见一众身穿祭服的侍女端着些煮熟的牛羊肉与马奶酒等吃食分放在那八个桌上。洛仁望着那中轴线上的高位,问耶淳道:“那中央的高位我看得懂,自然是为可汗准备的,但为何又要设八个位置,可汗大人在翰刺部下设了新的大王么?”耶淳道:“嗯——川儿你不知,等一会儿那八个座位会坐着渊族的七个部落大王,而另一个则是金石族的首领。可汗大人既是族内可汗,又是翰刺部大王,坐在中央的高位。奴隶制废除后,圣主大人为偃武息戈,特许金石族的首领可列席于渊族狼神节的祭拜仪式,这可算得上极高的礼遇了,只是直到如今渊人都把每代的金石族首领叫做‘奴隶头子’,仿佛天生就该是低等的种族一般——来了!” 只听得木篱内远远传来众人的谈笑声,片刻后只见一群中年汉子绕过西面的高台,步子缓慢地走向各自的桌椅。见中轴高座上的那人身穿灰蓝渊族祭服,后披墨黑毛绒披风,头戴金冠,耳佩圆环,下颔宽大,眼眸细,头上长发以金带结束,口下胡须直垂上身前胸。那中年男人正身端坐,八部座椅仿佛随之向西倾斜。 “看到那黑披风了么,那是用黑狼的毛皮做的,只有可汗大人才有资格穿戴狼皮。”耶淳低声慢道。 “这渊族可汗,当真气派得很。”洛仁道。 “如今我们的这位可汗大人当真变了许多,以前在狼神节看到他时脸上的胡须并没有这么多,也不像当下这般穿得如此壅华,那时可汗的兄弟们还未反叛,祭拜仪式前常见可汗大人身着单薄的普通祭服,走下高坐与各大王畅饮马奶酒,可如今可汗的几个兄弟数次谋逆造反,全都被他杀光了,翰刺部早已大不如前——金石族的来了!” 只见一个身着兽皮的汉子快步走向南边最末的坐椅。那人约二三十岁年纪,身躯健壮魁梧,五官硬朗端正,洛仁看着那人,忽然又想到弘力,两人的面容并不相像,只是那人眉眼间透出的气度,让他想起初见弘力时的情景,他如今是在和父亲对抗易禹国的军队还是又回到玉质堂念书?难道我真的应该离开那儿么?他突然又想起父亲和弟弟,倏忽间百感交集,一股股心酸又羞惭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滚乱撞。 “奴隶头子,奴隶头子”一群孩边说往木篱内的那人身上丢石子,那年轻汉子只从容地举杯喝些马奶酒,仿佛颇不以为意。 “这个新来的长得比那几个大叔好看,可还是比不上哥哥你。”耶野挤到耶淳和洛仁中间,快声道。 “你这野姑娘非要挤到前面,心被那可汗大人看上娶了去,你老爹我就要独自过活了,哈哈。”耶淳道。 “爹你逗我呢,我——”说着脸上一阵绯红。“还早着呢。看——”那姑娘指向前方。“好像是一群唱曲儿的。” 又见木篱内走来一群手持着胡琴c羌笛等丝竹管弦之属,乐师打扮的老者。那一众老者于八部坐椅中央站定,沉静片刻,忽一人仰天一声呼啸,乐声骤起,那人便伴着乐曲唱念起来。洛仁听不懂那老者口中的吟唱,只觉那唱腔苍凉古朴,悠远豪放,使人听之仿佛望见这茫茫草原千百年来的诸事变迁,他从耶淳口中得知,这便是以古渊语吟唱的渊族天腔。 “这曲儿唱得是挺美的,哈哈哈,大汗,咱不能就唱曲儿,俺们何巨何部和黎部的地还没分明白呢,大汗呀,这事儿老弟可吃着天大的亏呢,啊,哈哈哈。”一曲过后,那八部座椅中的一个部落大王故作愁苦地望向可汗说道,那人身材臃肿,肥肉堆叠,昂着一张又红又胖的大脸,面上悲苦,口中大笑。 “放你娘的屁,妈的,夺了我们部落那么多人,我收块地又如何?大汗,你可别听这大肥牛的一面之词呀。”坐中一人拍案而起,高声道。洛仁看那人身材矮瘦弱,声音却尖利高亢。 “你这矬子王骂谁大肥牛,老子当初就应该灭了你,抓你的娘们儿给我暖被窝!” “放你娘的狗屁!我——” “——住口吧二位!这是在祭拜狼神,不是八王大会,有什么恩怨,留到咸湖旁的八王会上再说。” “大汗。” “大汗。” 两人以掌抚胸,俯身低头。 那些老者又唱了几段渊族天腔,眼看烈日渐升于苍穹正中,那些老者便退居于两列坐椅中轴路的两侧,众人复奏,曲调却已与适才不同,只觉沧桑哀婉之意更浓。耶淳低声道:“狼神要来了。”洛仁道:“狼神?那狼神坐像不就在高台上么?”话犹未了,便见两列的中轴路缓缓走来一个活的狼头人身的怪物,洛仁全身忽然猛地一颤,再仔细观瞧,却只是脑上套着狼头的活人。那人身穿灰黑色甲胄,头上套着一个硕大的鎏金狼头,随着管弦丝竹之声慢慢走向可汗的高位。 那狼头怪的两侧又各有一人,那两人皆身穿青乌祭服,脸戴黄金面具,北侧那人面具棱角分明,颧骨高凸,显为阳雄之象,南侧那人面具圆润饱满,下颔尖狭,是为阴雌之征,北侧之人握一把镔铁长剑,南方之人持一只天蓝哈达,而那中央的狼头怪双手端着一只红漆木盒,两人在后,一人在前,那边可汗早已离了高位,以掌抚胸,单膝而跪,只等那三人行近。 那南北两侧的金面人口中以古渊语念念有词,待得片刻,三人于可汗身前站定,先由南侧的金面人献上蓝色哈达,再由北侧的金面人呈上镔铁长剑,此刻可汗已然起身,两人以拇指在其左右双眼之下涂抹羊油膏,而后狼头怪慢慢掀开手中漆盒,忽然一阵阵婴孩儿的啼哭声从中传来。 “这婴儿?!这婴儿是干什么的?!”洛仁道。 “活婴献祭,这是渊族自古遗留下的传统。” “不,不该!实在不该!这,太野蛮了?!” “哥那孩子不会死的,爹爹以前告诉过我的。”耶野在两人中央慢慢道。 “放心,现如今不杀生,只取血。且看着吧。”耶淳低声道。 只见可汗手持长剑,轻轻在那婴儿胸口划出一道浅痕,那伤痕慢慢渗出鲜血,那婴儿挣扎嚎哭,狼头怪置若罔闻,双手托起那婴儿,北侧金面人端起金爵酒杯,让那白胖婴孩的红色血液慢慢滴入马奶酒中,待得奶酒变成乳红色,那狼头怪便将婴儿复放入漆盒中,此刻那婴儿兀自嚎哭不止,俨然还是一个活物。而后那金面人便将金爵敬献可汗。可汗左手握剑,右手持杯,回身向西,朝向身后高台缓步东行,午时烈阳明媚耀眼,高台阶梯灿然生光,可汗踏梯而上,慢慢走向那高台顶端的狼头坐像,底下乐师变调,曲中颇为雄壮苍凉。 “这在以前那婴儿是要被斩成两段,供人啜饮鲜血的。这活婴献祭源起于古渊族的可汗交替仪式。”耶淳道。“新的杀旧的,唯有杀了旧的,族内才会认服其为新可汗,交替仪式时要找一个于旧可汗离世之日降生的婴儿,当众斩杀,饮血,喻示新王生,旧王灭。如今这早已废黜的族内习俗在狼神节的祭拜仪式中演变为以活婴献祭,奴隶制没废除时,常会强取金石族奴隶的婴儿,杀之以供众人取乐。圣主废除奴隶制后,便将那杀害活婴的仪式改成了如眼前这般。那取血婴儿会被救活,孩子的父母还会得到为数不少的报酬。” “可那会在胸口留下伴随一生的伤疤。”洛仁道。“有多少人会愿意将自己的孩子置于此处呢。” “草原上的人们会把那印记当做荣誉。”耶淳道。“狼神会庇佑那婴儿。” “但愿如此。”洛仁抬头望向高台,慢慢道。 可汗于高台之上狼神像前磕头跪拜,高台下七个族内大王与金石族首领也早已朝着石像跪叩,此刻木篱外围观的众人也跪了满满一地。而后那可汗端起金爵酒杯,以手指蘸酒,敬拜天地,将半杯血酒倒入那香炉炉灰之中,半杯一饮而尽。而后回身于高台上挥斩长剑,昂首向天,口中古渊语兀自响起,只待片刻,忽与那乐声一并戛然而止。 “之后还要在这儿祭祖,要弄到晚上的,哥,爹爹,一起去城里吧。”耶野起身道。 “川儿呀,你和妹妹一起游逛吧,爹爹还要给家里的牛羊买些兽药,逛够了就回家。” “嗯,这来去的路我已记下了。放心,我会照顾她。” “爹,我记得你狼神节的时候每年都要去城里,好不容易一起出来了,一起逛吧。” 三人谈笑,信步向前。然而耶淳终借了买药的由头,独身而去。 “爹今日怎么如此,哥,你知道为什么么?”那姑娘看着耶淳的背影。 “不知。一起走吧。” “狼神节这天爹爹都要很晚回家的。不知为何。” “这天晚上有什么?” “听人说可汗会在咸湖旁开八王会。这咸湖离都城不远的,我们一起去城里吧,哈哈。” “好,走吧。一起去看,渊央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咸湖杀局 1 那都城仿南原城池而建,城郭c内城与皇城被中轴路对称等分,只是城墙较之暮北都城更为宽厚高耸,而墙面却不如其精巧齐整。城门石梁以古渊文印刻城池名称,其下书渊央城三个南原字。两人将马车安置于城外一棵枯树之下,便一起走向那渊国都城。洛仁远远望着那姑娘口中的“铁树”,只觉比那南原巨剑城的铁锥更为粗重高大,只是看那铁锥的方位,却仿佛孤零地矗立在城池的角落里。两人进得城内,城郭为牧羊平原,内城中多见木质平居与阁楼,城中又有许多露天的商贩摊子,陈列玉石c毛皮c骨器等物,众人叫卖,喊声不绝。自从暮北国以官船“施财货于友邦”后,铜币渐渐在这渊约国流通起来。洛仁摸着贴身的暮红,想问那耶野喜爱何物,自己便替她将其买下,话到嘴边,忽然想到自己此刻是这姑娘的哥哥,若拿出这暮北国的钱币,又该作何解释。于是便只随着那姑娘默然前行。而那姑娘行了不多时,便自行买了一对血红色的玛瑙玉石,握着洛仁的胳膊将其中一块放在他的手心:“一人一个,这块是哥哥你的。”洛仁只觉那手中玉石生出一股温热,那热度渐渐从手臂钻到了心里。 他对城中的许多新奇物事装出一副不足为怪的模样,不知那姑娘心中是否想到,若自己曾加入本部族的军队,该对这都城中的一切十分熟悉才是。然而看那姑娘此刻脸上挂着笑意,口中低声哼着曲儿,又怎可能去思量这等事呢。洛仁看了看她,便道:“丫头,你说的那个“铁树”果然高大得很,我们一起去那边看看,行么?”那姑娘道:“那铁树立在城里的西南角,上次爹爹和我一起来的时候去看过的,但那真没什么意思,就只是很高。”说着笑了笑。“不过哥你要去看那便去吧。”在那瞬间洛仁看着那姑娘的脸,猛地生出一种仿佛被识破的恐慌之感,而那姑娘却只拉了他的手,一起向着那参天“巨剑”的方位走去。两人拐过几条街道,在挨近内城城墙处看到了那巨大的锈蚀铁锥,那铁锥仿佛比暮北玉质堂的那座还要高大,然而“巨剑”之下的土地荒草从生,应该多年无人打理。他们的神是那只狼头怪,不是南原人所信奉的那些创世投剑的天神,洛仁想,初见这铁锥时我还在玉质堂中满怀希望地想去找到碗底镇消失的原因,而如今看到这大陆上的又一座“巨剑”,我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了。他抬头望着那高耸入云的铁锥,顿时心中颇为伤感悲凉。 “哥哥识字,在这上面刻上咱俩的名字吧。”那姑娘指着那黑铁巨锥。那“巨剑”虽表面斑驳锈蚀,但却坚硬无比,洛仁拿了块棱角分明的石头,用力凿刻,却只在那铁锥表面留下浅浅的划痕。那姑娘的这点儿心愿自己都办不了,还谈什么照顾她?!洛仁越想心中越是激愤,握石的手上下了狠劲儿,而那石头却被挤得脱手飞出,洛仁的手指也被坚石划破,鲜血缓缓从伤口渗出来。 “我的血,这是怎么回事?!” 零星的鲜血迸溅在黑铁之上,那红色的斑点竟慢慢渗进了那黑铁之中,不一时便已看不到那血滴的痕迹,洛仁将受伤的右手贴在那“巨剑”之上,他能感到那黑铁表面竟像生出吸力一般,自己正在被一块黑铁啜饮鲜血! “哥,你的手破了,你在干什么呀?!” “你看,血源源不断地渗到那铁树里去!”他想要挪动手臂,那吸力却无论如何也挣扎不脱。“它想把我吸干么!啊!!!” 天地间霎时响起一股仿佛巨人的呻吟之声,洛仁只觉那声音撞得他胸口发疼,眼前的万物仿佛都摇晃旋转起来。“老天,你还想要我如何?!”他挺立了身子,强定心神,抬头仰望,天上的云层像是被那呻吟声扯开了一个口子。“我洛仁不倒!”他面目狰狞,大声喊叫。猛然发觉右手竟挪开了铁锥,瞬间,眼前的一切都恢复了原样。 “哥!你刚才怎么了?!”那姑娘惊道。 “你没听到么?适才——” “听到什么呀,我只看到哥哥你这流血的手贴在这铁树上。”耶野看着那并无血痕的铁锥表面。“但为何一点痕迹都没有,这血都像是吸进去了。” “当真什么都没听到么?这铁锥真是一个比一个邪门。” “我都说了这铁树没什么看的了。哥,我走累了,爹爹每次狼神节时都会晚回来的,你去和可汗打仗,都把这个忘了。我们坐马车回家等爹爹吧。” “好吧,我再也不想看到这铁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咸湖杀局 2 两人回到牧场旁的毡帐时,夜已占据了七八分。耶野用火炉热了些羊奶,喝了几口便去睡了。洛仁借着灯火想看完昨天余下的几页书,手上翻着,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想起还未归来的耶淳,他每到这个日子便会晚归,那姑娘想是已经习惯了,今天来了七个部落大王和一个金石族首领,一个草原上的牧主,谈起部族往事来倒头头是道,或许他那他究竟是哪一方的呢?洛仁心中生出一股恐慌,他想起今天活婴取血时可汗与众大王的模样,心中宁愿耶淳只是一个寻常普通的牧羊人。 这天夜里约三更时分,洛仁在床上辗转难眠,忽然听到毡帐的东门响动,便猛地起身走到门前,只见耶淳满身寒气,面如土色,开口便道:“我右手胳臂断了,帮我用木棍绑起来。这草原要变天了。”洛仁问耶淳怎会弄成如此这般,耶淳看了看那姑娘熟睡的模样,便压低了声音,道:“先接骨,我的命数就是这几天的事了,我姑娘睡了,明天这胳膊要好好编个由头。”他说着在角落里寻了个吃剩的骨棒,“用这个吧,撕些布条,我自己下不了手。”洛仁便心翼翼地将那骨头绑到他的断臂上,而后两人又如往常一般围在火炉旁,编好了明天瞒骗那姑娘的说辞。洛仁一再追问耶淳此番所行之事,耶淳面色凝重,却只慢慢道:“可汗下了步狠棋,等几天这事便会像惊雷一般传遍草原。老夫过了半辈子平静日子,看来这草原上的部族又要开始斗起来了。”说着脸上倦容立显。“都睡吧,等几天,等几天便知道了。” 三天后,果然便如耶淳所言,草原上不断有人传说可汗与七个部落大王于狩猎时遭遇狼群,众人皆生死未卜,一时流言蜚语闹得人心惶惶,然而又过了一个三天,又有人说找到了八个大王的尸体,只有可汗残留了一口气,后来总算被救活,保住了性命,而余下的七条人命却只能献祭给狼神了。 短短六天,狼神节时看到的九个部落首领只剩下两个,耶淳说本来会只剩下一个,洛仁看着耶淳那仿佛带着深意的双眼,忽然有些明白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了。 他是金石族那一方的! 遭遇狼群这样的鬼话洛仁并不相信,相传暮北太祖皇帝便是被自己的弟弟杀死的,《暮北官家史》中写的“先帝嗜酒,酣饮入眠,翌日猝崩于内宫卧榻。”和那遭遇狼群的传言一样,皆是以此掩人耳目,遮掩事实。或许那天晚上之后那七个部落大王就已经死了,还有那个金石族首领,原本应该也是要被杀死的,八个人,可汗全都要杀,洛仁忽然感到极其的无力和凄凉,全都杀死,之后八部一统,部族归一,会如此么?这可汗大人的如意算盘能如意么? 这天晚上的火炉旁,耶淳拿着刻了狼头图案的黑杯子,举着喝了口酥油茶,便看向对面的洛仁,道:“这几天这事儿已传得沸沸扬扬了。你看这油茶,有了杯子,才能聚于一处,才能喝到嘴里。现如今八个杯子碎了七个,里面的油茶可能要溅满这草原了。” “或许它们能找到新的杯子。”洛仁道。“或者,自己造一个。” “哪个杯子越大越满,溅出的大多的油茶或许便会流进哪个杯子里。这余下的一个杯子如今看似最大,可实际上呢,若还是像以前一样的大容量的话,也不会急于把这七个杯子全打碎了。” “可流进的油茶或许又会填满这杯子,把杯子撑大。” “这谁能预料呢,这产自各地的油茶,能相融么?还有那些始终溅出杯中的油茶,会罢休么?免不了热茶相烹,化为水汽,隐没于空中。以后的局势如何变化,恐怕连狼神也难预料了。” “耶淳先生,还有另一杯茶,您或许忘了。”洛仁拿起自己面前的杯子。“还有另一个杯子,很少人知道它的大c容量,那原本也是要被一并敲碎的,您是那杯子里的么?” “你问得太多了。”耶淳的语气中忽然透着股冰冷。“罢了罢了,如今老夫已经差不多是枚弃子了。”他轻叹了一声。“前几天的狼神节时我曾经对你讲过,黑狼山之战,你一定还记得。” “记得。” “那场战役后大半的金石族奴隶全都死了,然而还有些人在渊族的统辖境内活了下来,他们学会了渊人的风俗,以渊族人的面目生息繁衍,直到奴隶制废除,金石族内换了如今的这位首领,这些散落在渊族境内的金石族人便逐渐成了一种,一种该如何讲呢。” “我懂了,不用讲了,耶淳先生。” “若能熬过这一劫,这些东西便是我听一个金石族的牧工讲的,你是知道的,对么?”耶淳的双眼精光四射,直盯着洛仁。 “没,先生您从来没讲过什么,我们只是在喝茶罢了。” “嗯,喝茶。” 然而洛仁却莫名地想起了初见耶淳时他扯着自己衣领说的那一番话,那姑娘的脸忽然浮现在他的脑中。 我定要护她周全!他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为兵为匪 1 夕阳渐渐陷入远处的群山缝隙中,血红色的光华涂抹在洛仁的脸上。这平静一如往常的日子已过了半月有余,可是却并不令人心安。这一日黄昏,牧场中又生下了匹马驹,只是那马驹未在胎中生长发育得健康完全,天生便缺了一只耳朵。那马此刻浑身挂满由胎里带出的丝丝黏液,嘴角泛着白沫,奄奄一息地堆卧在干草之上,只怕难逃夭折的命数。或许该喂它喝些奶水,洛仁拄着拐杖出了牧场走向毡帐,“丫头,又生下匹马,拿些羊奶来,只怕那马要不行了。”他在毡帐外喊道。不一时便见那姑娘拎着壶热奶走了出来。两人忙了好一阵儿,躺下的马的嘴边已分不清是奶水还是白沫,而那马驹始终身躯绵软双眼紧闭,仍是不见好转。“这马真的就要这样走了么。它才刚刚下生啊。”洛仁拿了些干草擦去它身上的黏液。 “哥,走便走了,都会走的。”那姑娘道。 “这马和我们一样,都是个生灵,可眼看着就要走了。” “对呀,一样的,走了嘛,我们也会走的,那母马也会走,总之最终都会团聚的。” 洛仁笑着摇了摇头,道:“丫头,你知道这走了是什么意思么。” “就是死了嘛。”耶野道。“咱的爹爹说所有的生灵都是会死的,我们只是来这大陆暂住的,死了才是回家,所以都会死的,有早有晚,但最后一定会在家里团聚,不过。”那姑娘咬了咬嘴唇。“爹爹说死时会疼。我怕疼,但若有天爹爹要是回家了,我要陪着,不能让他一个人走了,一起回家才好。” 洛仁听着那姑娘平静地说完了这番话,心内竟忽然舒展开来,死在她眼中当真便是回家么,瞬间他对死亡生出了一些亲切感,种种压在他心头的忧患,也在这时随之淡了一层。 马死于当天夜里。洛仁是在第二天的清晨看到了它僵硬的尸体。这天午后从渊央城的方向走来了一只约二三十人的骑兵队,为首的一人身穿宽大甲胄,肩扛黑底金字的渊族大旗,旗上以南原文绣了一个金黄色的“渊”字。那扛旗人身材矮,面色阴白,在那缓步而前的黄马上左右摇晃,脸上显出悠闲惬意的神情。“喂,老头儿,你家里人呢?!”那人望着羊群中的耶淳费力喊道,声音尖细高亢。 “官爷,您有何事?”耶淳说着走出了羊群。 “你太老了——你家里人不少吧,哈哈。”那人把肩上旗帜插入大地。“都叫出来,叫出来。” “可汗大人雄才大略高瞻远瞩,如今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这当儿最是该积攒兵力养精蓄锐之时,故而派我这检巡官于各处搜寻有志之士,编入我翰刺部大军兵制,与之一展宏图之良机,啊呿——”讲这番话时总有只苍蝇在那人面前飞舞,那人鼻孔一痒,惊得身下马匹向前踱了几步。洛仁仰头看了看那人渗出汗珠的惨白面孔,心想道,妈的抓壮丁竟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洛仁看到牧工中的一些人的身子动了动,然而最终全都被耶淳的目光压在了原地。耶淳走上前去,低声道:“这都是我的牧工,要给我干活的,您要是弄走了,活儿就没人干了。官爷,您这可让人为难呀。” “老头,你这就不对了,我对可汉大人可谓忠心耿耿,你这里少说也有四五十人,你这不出人也太说不过去了,我回去怎么对可汗大人交待,今天爷我就要你的人了——咦——啊,可以慢慢再商量嘛,哈哈哈。” 洛仁看到耶淳将三根拇指粗细的金条子顺着那人的靴筒滑了下去。“官爷,我牧场里还有上好的马匹,正可以用做骑兵的战马,您看” “好说好说,哈哈,老人家,可汗大人定会记得你的。八部一统,如今是大势所趋,啊,那个” 最终那检巡官带走了牧场中近一半的马匹和三个精壮的牧工。那人在马群中挥舞长鞭,用力抽打,几百匹马儿受惊狂奔起来,一时间尘土飞扬,马嘶蹄乱,撞得那人几欲从马背上跌落而下。耶淳在毡帐前看得发笑,望着群马远去,那笑容便渐渐凝在了脸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为兵为匪 2 第二天上工时,耶淳觉察出余下的牧工中又少了好几个人,然而因为牧场中被征走了大半的马匹,众人反而较之寻常时轻松了许多。这草原上的流言与传说从未止息,近几日黎部与连日部举众归降的消息由渊央城渐渐蔓延至众人的耳中,这两个部落原本便弱,部族争斗时向来都是如墙头草一般依附于更强的势力。“黎部许是被何巨何部打压怕了,至于连日部,这一代的连日部是出了名的见风使舵。这部落或许会因此一直存活下去,可是却永远得不到众人的敬仰。”与耶淳相交久了,洛仁开始发现他对这草原上的各个部族的诸事全都了如指掌。想要打败敌人而先去了解敌人么?洛仁略带苦涩地想,他当真厌恶战争么?他的儿子可是在部落内斗中死了的,可如今洛仁只觉得他与他的部族是在等待一个坐收渔利的最适宜的发动时机,很少人知道这个大陆东北部曾经世代为奴的金石族如今是什么模样,洛仁想起狼神节那天列坐于最末被一群孩称作奴隶头子的金石族首领,忽然觉得这部族恐怕已是蓄势良久了。 这天晚上,洛仁看到一个许久未见的牧工——狼神节时他曾帮耶淳打理过牧场中的事务,然而自从耶淳断了胳膊的那天夜里,洛仁似乎都没再见过这牧工,这晚那人趁着夜色突然归来,与耶淳在草原上交谈良久。那人的话使得耶淳沉默了这余下的一夜,翌日清晨,洛仁被耶淳早早叫醒,还未完全褪去夜色的黎明空中泛着青草和晨露的腥潮气味,两人站在茫茫无尽的草原之上。耶淳看了看身后的牧场与毡帐,转头望向洛仁,道:“何巨何部要攻来了,他们推选了大肥牛的弟弟当了部族新的大王,这一部极其凶狠残暴,当年黎部险些被这一部灭了,如今何巨何部的军队在圣主河下游的渊南之地烧杀劫掠,不出三日,眼看着便要行军到此了!” “我们可汗会派军队与之抗衡的对么?” “只有他们攻到渊央城,显露出敌意的时候,可汗——” “耶淳先生,你不是说他们烧杀劫掠,这还不算与之为敌么?” “这是草原上的部族都会做的,寻常得很。我预料可汗不会猜不出是敌是友,何巨何部向来都是块难啃的肉,不会像连日部和黎部一般轻易屈服。” “那发兵打他们呀。” “可汗会如何用兵。”耶淳笑着摇了摇头。“谁能知道会如何。我们这位可汗大人为了胜局,部族的人民是可以随意被抛弃,作为牺牲品的。发兵至此?或许会,或许不会。” “那,我们,要逃么?” “逃。”耶淳的眼中悲凉顿生。“你,带着我姑娘逃。” “耶淳先生,你——不走么?!” “我半辈子耗在这牧场里,这是我的祖业。我在自己家里,为何要逃。” “你不是金石族在渊族内的细作么?”洛仁压低了声音。“一起逃走,去找自己的民族吧。” “自己的民族?我被本族抛弃在这里,戴着渊人的面具活着。”耶淳惨然一笑。“耶川,儿子,告诉我,咱们自己的民族在哪儿?我累了,累了,我不会离开我的牧场。” 洛仁的全身仿佛都被那两个字穿透了,浑身如闪电击中一般酥麻。“我不是,耶淳先生,我不是。”他拄着拐杖挺了挺身子,声音中不觉有了哭腔。“耶淳先生,您不走,她也不会走的。” “把这纸包里的药末放到羊奶里,她会从黄昏一直睡到天亮。我已安排了牧工,你们会向北方逃,之后,和她一起,好好活。”洛仁倚靠着牧场外的木篱坐在草地上,望着羊群中那姑娘的身影,一遍遍回想起耶淳适才的话。为何会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那部族当真如此可怕么?我便留在此处,又能如何?!我从玉质堂出来直到现在,少算也有近两年的时间了,有多少磨难也都活得好好的,那部族真会攻来么?这种种思绪与他的理智在脑中反复撕扯,使他不知该如何决断。此刻正午已过,黄昏渐近,洛仁又看向羊群中的耶野,渐渐逃向西方的太阳在她头上闪着柔和的金色光芒。我定要护她周全!我定要护她周全!猛然间这一句不断地在他脑中回荡,他不觉拄着拐杖站起身来,虽不知该讲些什么,但双脚却不听使唤地向前走去。他站定在成群的绵羊中,那姑娘回头看到了他,逆着阳光朝他笑了笑,忽然之间,一种极其悲凉仿佛带着能量的物事从心底撞到他的双眼之上,他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费力地控制着自己,慢慢道:“丫头,我——你——我不——” 猛然间,仿佛两人初见时一般,那姑娘倏地将他扑倒在地。洛仁只觉耳旁一股劲风扫过,一支羽箭从自己身后射中了那姑娘的肩膀,点点鲜血迸溅在他的脸上。 “后面,后面!”那姑娘喘着粗气急道。 洛仁猛地回头望去,远处原野的斜坡上,闪出一个手执弓箭身披铠甲的人影,他揉了揉双眼,凝视远处的那人,霎时间于斜坡上又多出近百名手执长矛c弯刀的部族骑兵。那执弓的汉子骑一匹膘肥体壮的墨黑色骏马,率领着一众骑兵疾驰奔近,众人的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如野兽般的嘶叫声。 “他娘的,射偏了。”那人约二三十岁年纪,身穿黑色铠甲,后披棕黄兽皮披风,剑眉阔脸,熊腰虎背,透着一股难以逼近的凶狠之气。“两个崽子,翰刺部的是吧,我这一路杀了不计其数翰刺部的猪狗,伪汗弄死了我爹,我要杀光整个翰刺部的给他陪葬!”说着张弓搭箭,直瞄洛仁,此刻一人乘马,一人卧地,相距不过一二丈远,群羊惊慌逃窜,尘土纷飞飘扬,那人只需略抬右手拇指,羽箭便会如流光般朝向洛仁搠去。而那人看着洛仁胆怯软弱的惨白面容,忽然发出一阵夹杂着鄙视与得意的大笑。“猪狗就是他娘的猪狗,这副德行杀了真没劲儿。崽子,你家里人呢,出来陪我玩玩儿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为兵为匪 3 耶淳一如既往地谦恭低贱,即使看到他的姑娘肩插羽箭衣襟淌血地躺在地上。洛仁不顾那执弓之人及其身后众骑兵的森严阵仗,抱起奄奄一息的耶野,便向毡帐跑去,黏腻的红色血液从伤口处渗出,顺着他的手指缝隙淌下。头发!烧焦的头发可以止血!洛仁忽然想起弘力曾对自己说过的话。于是当即割下右耳后的一绺长发,用火烧做灰炭,将那黑色碎末全然压在她的伤口流血处。眼见那姑娘在毛毡上昏死过去,鲜血也渐渐不再滴淌,不知是被发灰堵住还是已然流干。 何巨何部提前来了么?这一思绪在他脑中炸裂开来。待安顿完了耶野,洛仁便透过毡帐的门缝观瞧,为首的那人正在玩一场把射杀人命当做取乐方式的狩猎游戏,只见一个牧工朝向背离骑兵队的方向疾奔而去,而后由另一人由一到十数过,那马上人便搭箭张弓,将那牧工当做活靶射杀。三支羽箭划过天际,那牧工被一支贯穿了右腿,苟延残喘向前爬去。倏忽间弓弦颤抖之声飘散风中,又一支箭簇由牧工后颈直插入地,鲜血四散迸溅,转眼已是不活。 这一番杀人手段看得洛仁触目惊心,何巨何部当真——不对!金底黑字的渊族旌旗——悉亿丹部! 圣主当年仿南原改制,此后渊族八部皆以南原文的“渊”字书于军队的旌旗之上,以其字色及旗色区分各部,是以八个部族旌旗颜色各不相同。悉亿丹为南原语中先祖之意,相传远古时其他的七个部族皆是由这一部孕育演化而来。后来翰刺部一天天强盛起来,悉亿丹部却渐渐没落,然而部族内的大多数人还沉浸在渊人先祖的陈年旧梦里,故而翰刺部以黑底金字涂染战旗,悉亿丹人便造出金底黑字的部族旗帜来。洛仁初时从耶淳口中听闻此事时,只觉那部族搞这孩子赌气一般的玩意儿,心中满是不屑,然而后来,却渐渐从中感到一种壮士暮年的苍凉与悲哀。 而如今眼前众人并非暮年,我们像是待宰的羔羊。洛仁的思绪闪回到当下,已有三个牧工被羽箭射杀,若冲上去,下一个死的可能便是自己——耶淳!洛仁看到他被士兵押着,踉跄地走到那黑色骏马的身前。“这一个,哈,给你二十个数。”那人笑道。洛仁看得满腔怒火,如此低贱,还不是要被——不行,我的命能值几块暮红!突然间心里的火焰升腾到脑中,“停手!”待喊完这一句,他发现自己已然冲出了毡帐。 “崽子,适才没顾得上你和那个女娃娃,还敢出来!你跑得快么,要我给你十五个数!啊?!哈哈。” “我只剩下一条命了。我求您,用我的命,换我爹和我妹妹的命。” 那人侧头默默听着,眼神渐渐透出凶光:“崽子,你知不知道?你们这牧场里的所有人,我们想杀就可以全部杀光。你没有讲条件的资格,你们所有人的命都攥在我的手里,只有让爷我玩高兴了才可能会放生一二个。你这崽子是哪个?想一条命换两条命?老子现在就杀了你你信么?!” 洛仁只气得浑身颤抖,当真全都要死在这儿么?几百名荷戟执戈的骑兵,三四十手无寸铁的牧工,若群起反抗只怕会死得更惨。如何?要如何?!究竟要如何—— “你叫我崽子,适才我看你射杀我家牧工,你这箭术,恐怕连我这个崽子都不如!” “你他娘给我再说一遍!” “不如不如,狗屁不如!” “哈哈,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算计着什么?激我和你比箭术,如此就能把众人的性命当作赌局的筹码,哈哈!我爹十岁就开始教我射箭,你以为你赢得了我么?!” “你不敢了么?!日后若传扬出去,悉亿丹部的少主竟不敢和一个翰刺部的平民较量射箭之术,当真叫人——” “住口!住口!住口!”那人猛然间气急败坏。“我悉亿丹部血统尊贵,是整个渊族的先祖。老子陪你玩!” 两人手执弓箭,并排相隔一丈而立,由两名士兵押来一牧工,将其囚置于两人中央,旌旗挥下,那牧工束缚得脱,便向前疾奔,仍是由一至十数过后,两人张弓搭箭,先射杀者赢之。洛仁毫不犹豫地应下了这般规则,仿佛对那牧工的命并不怜惜。 “崽子,老子看着你怎么死!”此刻那牧工正跑着远离二人,洛仁右手紧握着箭簇,持弓的左手无力地低垂着,像是毫无引弓开箭之意。 “六c七c八c九c十——” 就是现在!洛仁倏地猛扑向那人,右臂横挥,羽箭铁尖直抵在那大汉的咽喉处,那汉子正张弓欲射,一瞬之间,性命却已受制于洛仁。 “我从没想过和你赌,我要赢!你自己定的规则,正好方便了我杀你!谁敢上前!”洛仁转身面向众骑兵。“放我爹走!爹,丫头在毡帐里,你们和牧工们一起走,之后好好活。” “你,你出来干什么?!我想死,你不是我儿子!你不能抢了我的!啊!”耶淳仰天呼啸,嚎哭不止,仿佛已经失了常人的心智,犹如发了癫狂的疯子一般。“老天,老天!你何其不公啊!”说着腥甜的鲜血由口中喷涌而出,整个人瘫软地倒在地上。 “爹,爹!”洛仁看着,握箭的右手刹那间痉挛般地颤抖,便在这霎时的当儿,那汉子猛地抓住洛仁手中箭簇箭尖,用力一折,下个瞬间,已一拳将洛仁打翻在地。 “杀!全部杀光!”那汉子说着走到耶淳躺下的身体前,一刀便切断了耶淳的喉咙。 “丫头啊!”洛仁起身狂奔向毡帐,却见那姑娘浑身沾血,早已爬到毡帐门前,洛仁蹲下身,哭得满是鼻涕和眼泪,那姑娘朝他笑了笑,在他耳边轻轻说: “你不是我哥哥,我早就知道了。我要和爹回家了。”说着,握在手上的瓷片便向脖子用力一划。 然后她的身体抽搐了几下,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神通初显 1 夜色如流水般浸润着碗底镇的通路与房舍,月光将纵横交错的树影投射到这块凹陷的洼地上。夜已过三更,洛仁侧躺在床上,耳边又响起那刚满两岁的弟弟的哭声。他挪了挪身子,不久只听得一阵轻悄的脚步声,定是母亲又去了。这东西真是熬人,洛仁起身推开床前的窗子,夜中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崖顶林中枝叶交错的缝隙里掺杂着些光芒微弱的斑点,分不清是萤火还是星光。他抬手用指头擦了擦眼角,无心再睡,便抬头仰望那林中的点点光斑,一起一伏如呼吸般的闪光,成百上千地混杂在暗影般的树林中。明天还要早起祭拜祖父母,却被那东西吵得半宿都醒着。洛仁低垂着眼皮,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起来。恍惚之间,却看到林中的光点竟慢慢移动着方位,成百上千的光斑渐渐汇聚成六个碗底大的闪着黄光的圆形,六个闪光的圆形光斑渐渐蠕动,最后五个圆形散布于一个圆形光斑四周的五个方位,中央的圆形慢慢散射出五条光线连接起四周的五个闪着光芒的圆形光斑,洛仁看得如傻似痴,心想定是此刻精神困倦,眼中所见皆为幻象,便又用力揉了揉双眼,这前所未见的景象却依然投射在瞳孔之中。此刻那中央光斑的形态变化蠕动,已与四周大不相同,洛仁正想仔细分辨,那发光图案猛然迸射出一道金黄色的强光—— 洛仁躺在床上醒来,天刚刚破晓。 梦境?还是别的什么?两岁的弟弟的哭声已然消逝在耳边,眼中却还残留着光芒透穿的烧灼感,而这之后的记忆仿佛也被那强光消解融化,脑袋发胀得像要裂开。他抬头望了望敞开的窗子,翻转身子背向由窗中透射进房屋的白昼的光亮,闭目欲眠。躺了片刻,忽然觉得脑袋挨了不轻地一下,背后随即传来洛仁父亲的声音:“子,今天初一,说好要领着你去给你祖父母上坟,起来起来。”说着便又用指头弹了下洛仁的脑袋,而后父亲的笑声伴着脚步声慢慢远离了他的耳朵。 洛仁便穿衣起身,先走到那两岁弟弟的床前,看这东西睡得满脸口水,脸上满是鼓胀的嫩肉,便轻轻掐了一下:“你这人儿,夜里闹白日里睡,什么时候能长大呢?” 洛仁八岁,第一次跟随父亲赶往接天梯上的林中。他这一生仅上去过两回,一次手里拎着装满祭品的木盒,被父亲背着通过了那二三十丈的长梯。十岁那年终于以自己的力量爬完了去往崖顶的梯子,但却有来而难回。 崖顶的树林边缘被镇中人踩出了一条窄路,两人顺着边缘绕到对面南边的林中,横穿过去,约走了半个时辰,一片错落地长着百余个黑土馒头的墓地映入眼帘,洛仁父亲领着洛仁在墓地中央找到了两个并排的土包,便让洛仁依次在那两个坟前磕了三个头,之后从盒中拿出已然冷却的吃食,摆在两个坟前。“你爷生前这酒喝得最多。”父亲手握一杯浑浊的米酒,倒在坟前。“喂,子,怎么总走神,想什么呢?”洛仁拿了块石子,在祖母坟前的地上仿照昨晚所见的排布画了六个圆形及连接的五条光线,慢慢道:“爹,这个图案,见过吗?知道是什么意思么?”那魁梧汉子摇了摇头,道:“不知。”随即笑了笑。“像个风车,回去我用竹片给你子做一个吧。” 洛仁回到家中时,夜里的事依然纠缠在脑中。八岁的洛仁虽较六岁时长了不少心智,可这如幻梦一般的奇怪景象如何想得通。弟弟依旧酣睡未醒,娘在厨中准备晨食,爹于桌前喝着剩下的米酒,诸事皆如寻常时一般无二,可那图案究竟为何意呢洛仁躺在床上,攥着从祭品里掰下来的鸡腿,咬了一大口。 “祖母?!”他恍惚间又回到墓地的坟前,眼中分明看到祖母的模样,可此刻他的心中不知为何毫无恐惧,洛仁回忆起那个时常为之讲些南原旧事的老妇人,关于那老人的记忆停留在自己五岁时,那天洛仁与一群孩在外玩耍,回来便被母亲哭着告知了祖母离世的消息,那时他还不懂得如何悲伤,只觉得自己丢失了东西一般,这不安的感觉在那时五岁的洛仁身上延续了很久。 “洛仁,都长这么大了,我一直在天上看着你。”那老妇人的面容安然慈祥。 “这个。”洛仁指着坟前的图案。“我想知道这个,您能告诉我么?” “你会知道的,可现在太早,太早了,离去的人只是离去了,可都在天上看着你,别伤心难过,走吧。祖母走了。低头看看。” 洛仁便低头看着面前土地上的图案,中央的圆圈不知何时变作一个仰卧的人形,那人形的四肢和脑袋被五条丝线拉扯着,宛若五马分尸。 洛仁抬头,祖母已然不见了踪影。这是梦境,醒来吧,醒来!他望着那地上人形,心神一惊,猛然醒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神通初显 2 他并未躺在八岁时自家的床上,而是醒转于草原部族的囚奴车中。梦中之梦,自从那两人离世后,洛仁对头脑里冲撞翻滚的混乱思绪已然渐渐麻木,只觉得一个没有死透的大脑安放在一个早已死去的身躯之中。你这人为何不去死?死了一切也就了了,再不须去找父亲和弟弟,再不用想起耶淳和那姑娘死时的场景了。他回味起梦中祖母的话,只觉这是自己在意识中自我慰藉罢了。 死便是死,没人会升天俯看世人,更并非回家,就只是身躯腐烂,最终化为尘土。这囚奴车所行的一路,许多士兵和百姓的尸体就散落于道旁。大半的死尸已是鲜血凝滞,骨肉腐坏,满布着密密麻麻的白色蛆虫,野草在血肉的滋养之下疯狂生长,挥洒着众多的草原人民早夭的生命。渊人部族战事正酣,传说与流言漫天遍野。悉亿丹部为何巨何部所灭,何巨何部与伏郁弗部结盟联合,连日部与黎部归降于翰刺部,翰刺部与陵羽部正欲开战如此种种,口耳相传,真假难辨。洛仁对此毫不关心,皆因那杀了耶淳的人早已死了,本来那时那人还要杀他,只是那人最爱侮辱折磨翰刺部的人,觉得当即杀死难消心头之恨,便将洛仁的双手按在地面之上,欲拿刀将十根手指一一砍光。后来恰逢何巨何部的大军路过毡帐,那悉亿丹部的几百名骑兵几乎全被杀光。那时洛仁捂着血流不止的左手,看到那大汉被弯刀划了喉咙,便在地上捡了把匕首,发疯一般在那人的尸体上捅了十几刀,只捅得血肉模糊依然不肯罢手。 他因此失去了左手的两根手指。世道动荡,旧制已然不存,部族间奴隶贩卖的勾当滋生复燃。洛仁与牧工尽被何巨何部俘掠,一众平民百姓被当做贩卖的货物一般装进囚奴车。倘若生得精壮魁梧,或可被遴选为士兵,随军出征。洛仁的身躯瘦弱,这却反保全了他的性命。 而后他如行尸走肉一般被当做奴隶贩卖,从何巨何部到伏郁弗部,伏郁弗部到陵羽部,风吹雨淋,颠沛流离。他将这番遭际大半都当作难保那姑娘周全的报应,大梦已醒,如今这囚车里的奴隶才显得这般真实。 “这是要去哪儿?”洛仁挠着发痒的头皮,问一个与他挤在一起衣衫褴褛的子。这囚奴车与南原的木质囚车相仿,只是比囚车更加狭长,每车被扔进满满二十个奴隶,买卖之时方便双方计数。 “陵羽部的少主子要娶亲,咱们这几十车奴隶是先行的聘礼,听说是要运去最西边的吐律於部,妈了个巴子这就是拿咱探道儿呢,现在这草原哪有安稳太平的地方。” 部族联姻。若这两个部族能够以此联合,看来又要形成一个新的阵营。“现今两家独大,陵羽部势单力孤,以联姻求存。” “你这人讲话弯弯绕绕咋听不明白呢。”那人向上伸展胳膊抻了抻身子,双臂便放不下去了。“主子娶媳妇,说是聘礼,实际上拿咱们探路,怕路上遇到兵匪,以后他娘家人上路也好有个防范。” “原来如此。”洛仁试着伸了伸蜷曲的腿。“什么时候出来放粥,挤得我想吐。” “快了快了。” 正午过后,一众衣衫破烂不堪身上散发恶臭的奴隶由士兵看管着蹲在地上,各端着一碗黑乎乎的米粥灌进嘴里,奴车旁响起一大片吃粥的滋流声。洛仁的那碗还没喝得干净,囚车前面的士兵便嚷着时间到了。他正欲起身,便被适才与之讲话的那人一把拉住,低着嗓子问他想不想逃。洛仁佯装不闻,与一群奴隶同回了奴车。 他不知自己还剩下多少活在这世上的欲念。囚车颠簸摇晃拥挤不堪,没有多少挣扎的余地,这反而让他回想起许多从前的事来。 大约三年前,自己从南原走到圣主河的岸边,夜里被十几头野狼围住,后来便失去了知觉,直到现在洛仁依然想不通,他问过那在圣主河旁将他救回来的牧工,却说那时只在他身旁看到了狼的爪印,却不见狼的踪影,那十几头狼何等凶恶,自己竟完好地躺在河畔被人救走,究竟为何? 狼神节那天夜里的事不难想象,洛仁曾听耶淳讲过,八王大会本没金石族首领的位置,可那天渊族可汗强拉那首领入了宴席,该是想好了要一并杀死的。狼神节本是一众金石族细作与首领互通消息的好时机,而那晚的八王会变成了屠王场,耶淳的胳膊应该便是为了救那金石族首领而弄成那般模样。 悉亿丹部,为何先来了悉亿丹部?!洛仁攥了拳头,恨得牙痒。何巨何部只会抓作奴隶,老天爷你个王八蛋!那姑娘不该死,耶淳也不该死。洛仁后来回想起那天的场景,某个时刻突然明白了那时他为何一心求死,那时他看到他姑娘倒在地上,定是以为已然死了! 为何会是悉亿丹部呢!为何?!他坐在囚奴车中心里燃起火焰,思绪在脑中旋转翻滚,像要炸裂开来。 那个征走了大半马匹的检巡官的阴白面容猛然浮现在他的脑中。 他的头脑无来由地把那人与悉亿丹部的那场屠杀联系在一起,并以为终于知悉了真相,此刻他仿佛看到那检巡官与那悉亿丹部的大汉密谋时的油滑嘴脸,巨大的愤恨和悲恸如暴雨般降临在他的心上。世道人心啊!一声声悲嚎升起于心中沉默在嘴里,在他的眼中撞出两行热泪来。 现在他想逃了,从心底里无比渴望地想要逃走。囚奴车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在渊约国的西北官道上行进,午后的日头炙烤得人灼热难当,车中的奴隶昏昏欲睡,洛仁叫醒身旁的那人,便低声道:“兄弟,适才放粥时你想怎么逃?” “人多,等再吃粥时我和你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神通初显 3 第二天的午后,洛仁和那人在一起蹲着吃粥时,那人低声诉说了自己的谋划:“想逃我早就逃了,兄弟我以前是干灰事儿的,不知道开过多少人家,这车子能困住我?等夜里都睡了把锁一弄也就逃了。不过你看现今这狗日的世道,逃能逃到哪儿去?在咱这地界不是饿死就是被兵杀,当个奴隶反而能保人活命。要逃就逃去个太平的地方,我听说那吐律於部在咱国的最西边,离界河不远,那时候咱们再逃,横渡界河,河西便是易禹国境,那里是党项族的天下。咱国现今兵荒马乱,妈了个巴子活不下去了” 洛仁的心头一动,随后便想到自己当初应该朝西北走去易禹国才是,若如此或许早就能寻到爹和弟弟,也不需在这渊约国经受这般折磨。越这样想,与那姑娘和耶淳相处时的情景便越是历历在目地浮现在脑海里,你这人真他妈混蛋,他想起那姑娘临终时的模样,心中猛地涌上一股悲凉,同时越发觉得自己是个污浊不堪的俗物,他随即听到自己斩截的声音:“我还要去找人寻仇,能杀则杀,杀不了让他把我杀了,倒也痛快!” 整个午后他都被复仇的强烈欲望烧灼得头脑发热,直到傍晚万物镀上一层暗淡的灰黑色时,才渐渐为这次寻仇的念头的难以实行而纠结焦躁。如今离渊央城少说也有几百里远,身上半枚暮红也无,加上部族间相互征战,兵荒马乱,这一路上饿殍遍野,人命之离世已是稀松平常。若果真逃了出去,可能尚未见到那检巡官便会死在路上。可若是随那人逃去易禹国,这寻仇的事便要搁置在身后,渊国的部落不知要争斗多久,归期遥遥,等到时过境迁,这仇想也难报了。如此一来,自己如何对得起那姑娘,死后如何面对耶淳,自己岂不是成了个不仁不义的人。直到天色完全灰暗下来,他的头脑中才逐渐生出清晰而坚定的决断:不可不去,即便死在路上,若为了求生而就此逃去易禹国,恐怕后半生都要为之而羞惭愧疚。他便悄悄叫醒身边那人,那人低声嚷着还不到时候,锁一开就弄不上去了,要是他想逃就叫来士兵说自己想拉屎拉尿,这之后能不能走得了就要看自家的本事了。 一切宛如书中传说故事里的英雄须挣脱囚笼般理所当然,洛仁于身后用石头砸昏了那个看管他解手的士兵,得脱自由的他在夜色的遮掩下顺着渊国的西北官道朝向回路发足狂奔,不知疲倦地跑了半个时辰,瞧着后头不见有人追来,方才摊在地上喘气歇息。四下望望,只见茫茫一片清冷荒凉的夜中原野。坐了片刻,只觉冷风透骨,加之忧心追兵赶至,便又拖着疲倦的身躯缓步而行。直到天色微明,青草透出一层薄薄的晨露,他才又躺在了大地之上。 逃出来了。他的已快透支的身体生出一缕催人奋进的欢喜。至少当下还活着,活着一切就都还有可能。他把些露水滴入嘴里,又在口中塞了把青草大嚼起来。旭日东升,亮眼的红光暖暖地映照在天地之间,在清晨空中的水汽中拆解成一道道缤纷的光彩。 洛仁起身又走了几个时辰,出逃的喜悦逐渐变为身心俱疲的无力感,道旁的死尸渐渐多了起来,尸体腐败的恶臭熏得他胃中酸水上涌,远处路边可见零星的几个毡帐,他便一瘸一拐地朝向东南方的一个毡帐走去,可在帐内看到的却还是一堆尸体,人被杀光,东西被抢光,桌上碗里残留的饭羹长出一层绿毛。洛仁叹了口气,随即瘫软地坐在地上。他用帐中被丢弃的火石生了堆火,看那几个死人还未完全腐坏,便扭下一支手臂,放到火上烧烤起来,一股皮肉燎烫散发出的焦香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好吃食!他毫不犹豫地撕扯起烧焦的人肉塞进嘴里,只觉比那皮囊羊肉更加美味。 再上路时,死人肉在腹中翻搅,不久只觉头脑发热,浑身滚烫,四肢酸痛绵软,仿佛要被烧灼得融化开来。要一路吃这肉才能活命么?他的精神和躯壳仿佛正在渐渐分离,向前行走的双腿从沉重艰难地迈步到麻木地失去知觉,我的拐杖,那些士兵把我的拐杖丢在路上,就在这地界的附近,不会错的。他望向四周,搜寻着那只走路时总是握在手中的知远授官所赠的乌黑色的木杖,他清晰地记得那奴车的队伍丢弃那拐杖时路边的毡帐的模样,那木杖早已经沾染上他指头的温度,就像那块贴身的玛瑙玉石带着那姑娘的气息一般。我如今只剩这两样东西了。他缓步走上原野的陡坡,终于在一条浑浊的溪流的近旁看到了那条躺在地上的黑色木杖。 他的手指摩挲着那光滑而污浊的表面,忽然有一瞬间觉得自己还是那个踏在界碑之上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经疲倦至极点的身体的痛楚立时将他拉回到眼前的现实之中,他双手捧起溪流中污浊的水贴近双唇,一股带着土腥气的苦咸味冲进鼻孔,这水流上游应是连接着咸湖,水中有大量盐质,只能让人越喝越渴。他猛然间急火攻心双耳轰鸣,险些昏死过去。如此,就在溪边枕着拐杖等死吧,他的心中变换了一副释然的态度,闭了双眼,感觉自己的灵魂就飘在半空之中。 姑娘的眼泪流淌了一池的湖水,英勇的壮士奔赴战火未熄的远方,他忽然想起一首渊族民谣中的两句唱词,回忆起远古时关于咸湖的传说,悉亿丹部的祖先原是一个狼头人身的勇士,在人与巨猿的战争中带领人民杀死了敌方的首领,守护了自己的领土,因而被上古的天神赐予人的容貌。传说那时那勇士曾与后来被渊人称为天母的年方韶龄的姑娘于湖旁诀别后奔赴战场,分离时天母的眼泪滴落在湖水之中,自此那湖中长年流淌的便都是苦涩的咸水。南原的创世神话中巨猿为人的先祖,渊族的传说里却变为敌人,可见那些所谓的起源之说恐怕只是古人们不同的杜撰之言罢了。他将冰冷的溪水用手涂抹在脸上,平静地等待自己生命的终结 “知远授官?我常梦到碗底镇中的家人,那感觉如此真实,就像一个苍老的灵魂安放在自己年幼的躯体之中,可如今已快死了,为何会在梦境中见到您?”他独自坐在玉质堂旋天楼石室中的红黑木案前,石室前方的中年人手持授书,眼前的一切泛着虚幻的白光,他已意识到自己身处于梦境之中。 “宁愿赔上性命,却不肯承认。”那授官面容平静,声音一贯厚重绵长。 “承认什么?我不能不回来寻仇。” “为了一个臆想出来的所谓真相,所谓仇人,深信不疑,不惜搭上性命,却始终不肯承认,你自己早已心知肚明的东西。” “我什么都没做错!”他的声音忽然高亢起来。“我本可以走的!现在我要为他们报仇,虽然如今我快死了,可总算是死在寻仇的路上!” “正是你的过错害死了那两人,你却固执地在头脑中推给了一个不相干的人,然后想用自己的生命洗刷这一切。” “我为什么要做这种梦,让我醒来!我快死了!我都快死了。” “就算悉亿丹部的那人如何残暴,你不该,为了赢而出尔反尔。之后何巨何部来时,就只差那么一刻的时间。你害死了耶淳,害死了那姑娘。” “不是这样!”他用力地把脑袋撞在木案上。“我要醒来,陪他们死!” “如我在此,今日你终已在心内接受了这一切。”那中年授官的身影渐渐隐没在白光里,只留下残存的话语回荡在洛仁的耳中。“你不会就此死去。破茧成蝶,便在此时!” 他喘着粗气惊醒过来,猛然间发觉自己躺在一片光茫之中。拐杖!是拐杖!那乌黑色的拐杖正闪着金黄色的强光,不一时半空中竟闪现出五个圆形光斑带出五条光线将那木杖拉伸地直立起来,那木杖有如得了生命一般在圆形光斑的中央旋转,洛仁起身走近,一把握住那发光的拐杖,恍惚间只觉得气力重新回到了身体之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长路漫漫 1 他好不容易挤上了横渡界河的竹筏。 上游暮阳河积攒的水势大半都倾泻在了圣主河汹涌的急流中,界河的水仿佛安详温缓的老人,将竹筏上草原各部的族人安稳地运往西岸的邻国。从夜半到黎明那竹筏不知往来了多少回,河东的岸边终于只剩下零星几个的部族平民。寻常时只需十环铜便可乘筏渡河,现如今竟涨到了一枚暮红。昨夜洛仁随着成百上千的流民来至河岸时,大多衣衫褴褛的流民都为那横渡的价钱吃惊为难,而那撑篙的梢公态度强硬,却道这界河两岸只有他这一家竹筏,拿不出渡河钱便都只能留在这渊国的河岸。月光透过云层的缝隙幽幽地映照在水面之上,一众流民眼巴巴地看着那梢公缓缓撑篙远离,无计可施。这时忽然从人群中跳出一条气急败坏的红脸大汉,那人奋力一跃,踏上竹筏,手中匕首死命地从那梢公的眼眶直插入脑,霎时白浆与鲜血随着刀子的抽离喷涌而出,随即便被抛尸入江。“这王八蛋死有余辜,一群群地来,今天咱们都能过去!”那大汉回头喊道,岸上众人惊恐万状地呆立在原地,随后便蜂拥着奔向那汉子脚下水中的竹筏。 上次来易禹国时,爹和弟弟全都还在自己身边。洛仁拄着木杖望向身旁一个怀抱孩子蓬头垢面的妇人。那怀中孩兀自吮吸着手中拇指,眼神澄澈而懵懂,还不理解这群因战争而流离失所的百姓的悲苦命数。这样的妇孺到了异国该如何过活?那孩记事后便将作为一个流亡逃难的人,就像当下的自己。竹筏渐渐挨近界河的西岸,洛仁想起十一岁那年初踏入易禹国境时,那时三人横渡的还是上游并未分流的暮阳河,易禹与暮北两国曾交战于南原西北的三川口,那是延川c宜川c洛川三条河流的汇合处,三人渡河后便于此处踏入邻国。党项族人半耕半猎,之后父亲便在一家大户做了名猎手,直到一次打猎时在树林中遇到了一伙强人又一群流民踏入邻国西岸,那红脸大汉撑篙回渡,回去接最后的一群人。洛仁立在岸边眺望远方,手中的木杖蠢蠢欲动,又一股能量化入了自己的身体。知远授官,你可当真是神机妙算啊,眼下又是一番新的光景了。 渊国的草原已被身后的河流截断。易禹国境由界河向西一直延伸,南原的细软黑土渐变为西北的干糙黄土,温湿的空气也将愈发干燥,国界越过暮阳河的第三支分流,最后与蛮荒之地浩瀚无垠的黄沙漠接壤。踏上岸边的众人或成群c或十几人为一伙,怀着不同的筹算各自远去。该往哪儿走?他立在岸边,紧握手中已然恢复寻常的木杖,忽然间无所适从。 “兄弟,一个人么?咱俩一样,做个伴儿吧。”洛仁听声回头望去,只见那竹筏上的红脸大汉上挑竹篙,篙上夹带起的河水恰巧迸溅在洛仁脸上,那人随即露出白牙大笑起来,声音粗犷爽朗。 “我不知往哪儿走。只是不想糊里糊涂地死掉。这易禹国许多的事情都记不得了,我要去一片树林,可是记不得。” 竹筏靠近岸边,那汉子随着众人踏上河岸。“记不得也要向前走啊,就你一个呆子一样立在岸上,老子都为你们杀人了。”那人拍了一下洛仁的后脑,虽是玩笑之举却依然手劲儿不。“走走走,子,不知道去哪儿跟我走。”那人脸上露出笑意。“瞧你这身子骨儿,路上给我做个伴当吧。” 洛仁心中忽然透出一股长久不现的暖意。“走就走。”他摸了摸脑袋。“不过别打我。” “老子本是悉亿丹部的,自练骑射,本想着以后能到本部的军队当个兵,只可惜现今悉亿丹部已经没了。操,何巨何部那帮混蛋——悉亿丹部几万人全都他妈喂了狼神了。我们逃难的一家后来又在道上被翰刺部的军队杀,就活了我一人儿。那个——兄弟,你哪个部的?” 洛仁侧过头,停下脚步双眼直盯着那人,终于开了口:“翰刺部。” 三个字使得那大汉的脸色猛地一变。 “我家人全被悉亿丹部的骑兵杀了,你若是想找翰刺部的寻仇,尽管杀了我吧,他们死了,也把我的半条命带走了。” 他的脸上皮肉紧绷,眼中放射出一种许多物事杂揉在一起的光芒,最终慢慢变得深邃透彻:“杀他妈什么杀,路还长着呢。”说着脸上又挂起笑意。“你是伴当,知道么?要给我弄吃的,弄喝的,还不能死。这深仇大恨,死了我折磨谁?走走走,傻子,你就不懂扯个谎换个别的部?我操,越说还越慢了,快点。” 洛仁拿左手擦了擦眼角,边走边舔着手背上的咸水,随即抬头开口应道:“操,你这大红脸儿——赶着投胎么?!” 两人从黎明行至午后,天上渐渐密布的云层映照得大地一片灰暗。那大汉从包袱中拿出张干皱的饼,撕下一半递给洛仁,洛仁接过便狼吞一般将半张饼送进嘴里大嚼起来。“我记不清自己多久没吃东西了。说来你可能不信,这支拐杖。”他用三根指头的左手擦了擦嘴,手中木杖斜横在身前。“它和我有某种联系,它支持我活了下去,从逃出来到当下来到这邻国,我几乎什么东西都没吃过。” “几天没吃死不了,你这吃饼的德行真他娘的饿死鬼托生。不对呀,子,你原本是要给我弄吃的。你看这天。”那人拿出皮制的酒囊灌了一口。“不出半个时辰就要下了。这边境还不见人家,得赶紧找个避雨的地方。” “几年前我来过这儿,走了这么久,过了前面的坡该看到人烟了。”他看着那汉子的手中酒囊。“但我身上没暮红。” “我也没有。有人家就好说,只是避个雨。”他摇了摇皮囊酒壶。“你也想喝么?哈哈,好,酒暖身子,等会儿不怕雨淋,喝!” 那酒极其浓烈辛辣,夹杂着酒囊皮革的膻味,几口下去只觉一股热气上冲到头顶。洛仁已不像几年前难以承受烈酒的味道,酒的醇厚残留在嘴里,反觉得有些回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长路漫漫 2 那是一片几十户人家的村镇,木质的平居或阁楼因年代久远而风化褪色。两人身上的渊族服饰并未引来多少村民的目光,恐怕已有不少的草原流民经过此地。天色愈加灰暗阴沉,不久豆大的雨点劈面砸下来,两人跑着去寻镇上的客店。酒家的大门紧闭,两人便并排站在酒肆的檐下避雨。 “开门,开门!”那大汉又敲又喊。 “今天不做生意,寻别处吧,听这口音大抵是逃难的渊人吧,你们没钱最好找心善的人家接济,我们这店里吃不了白食。”房内远远地传来人声。 “有钱有钱!开门给我们准备一桌好吃食,他娘的绝对亏待不了你们!” 脚步声传来,房门缓缓滑开,一个大约十几岁的厮满脸嫌怨地看着二人。“真有钱呀?!”那人慵懒地揉了揉眼睛,看清了那汉子的面容,马上收敛了初时的态度。 “这是渊族的鸡血石,最少抵得上十枚暮红。”那大汉从头上一支细长的发辫末端的丝绳上割下一块血红色的玉石递给那厮。“你看看。” “客官您先里边请,这个的不识货,得拿给我们掌柜的。先请先请。” 酒肆也已有了年头,光亮的木桌表面粘连淤积了一层厚厚的黑色油脂,看不清木料本来的颜色。两人点了一大桌的荤菜和烧酒,如饿虎饥狼,风卷残云般大吃一番。而后两人瘫坐在椅上,腆着鼓胀的肚子像发疯一般大笑不止,脸上的皮肉褶皱扭曲,挤得咸水溢出眼眶,哭笑渐渐难以分辨。 “哈哈,我活了下来,可是不如不活。他们我身边的人,死的死,散的散,他们好狠的心,把我留在这世上独自过活。我该杀了那人,把箭尖捅到那人的喉咙里,那些余下的骑兵或许会杀了我,但这样却死得心里安然,不像如今要一直带着这愧疚活着。他们就死在我眼前,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我再不要身边的人为我而死了,再不能如此软弱地任人宰割!”他端起酒盅把一整杯灌进嘴里,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我还要活着,若是爹和弟弟还活着的话。我曾梦到爹老了,弟弟这些年在外面不知受了多少的苦所以,我不能——再去寻死。哈哈哈,我还常梦见一个姑娘拉着我手走在渊央城里,梦里她不再把玛瑙石放到我的手心,而是常常挣脱了我的手,然后冷冷地对我说:‘你不是——我哥哥,我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了——可惜我再不能亲口告诉她。她不该死,我是最该死的人”他满脸涨红,趴在桌上,黏腻的口水由嘴角蔓延开来,随即沉沉睡去。 “就你这狗日的酒量!傻子!话痨!”那大汉直接拿起酒壶,一口喝下去一半。“老子也他妈憋了一肚子气,你子反倒睡死了!世事本就如此,你太,年纪太了” “二儿,准备间客房来。”那大汉拖着醉酒的洛仁喊道。 两人从当天傍晚一直睡到临近翌日的正午。醒来时洛仁吵着头痛,两人便又下到酒肆的厅堂里喝些热茶。天气放晴转暖,阳光透过窗纸驱赶着雨后酒肆厅堂的空中的潮气。店中又多了几桌吃饭交谈的人。“听说了么?草原蛮子内乱了。”“咱镇里来了挺多流民,听说那些蛮子没人性的。”“你讲的这个我也听说了,镇上的书生说这个叫什么‘八王之乱’,蛮子嘛,窝里横,就能自己人打自己人。” 两人低头喝茶,相视着苦笑叹气。 “呦,野利老爷今天怎么赏光到咱这十户镇了。掌柜的,野利老爷来了!”只听得外面人声与马嘶交织,昨日的厮的高亢声音由店门口传来。片刻后由酒肆厅堂后急匆匆地走出一个肥胖不堪蓄着胡子的中年男人,酒肆中的客人们也蜂拥着走出去观瞧。一支三四十人的马队停在酒店门前,掌柜的冲到为首的一个的老者的长鬃白马前,满脸堆笑,恭敬地扶着那人下马:“野利老爷,您看您来也不知会我们一声,我们这店好做个准备不是,今天怎么肯赏光来我们这边境的地方呀,哈哈哈。”那掌柜的弯腰俯身,肚腹之上挤出的一条条赘肉在衣料下显露出形状。 “府上近几日正缺猎手,听说邻国有流民逃到咱们河西,渊人的骑射功夫,与咱们党项族自是不同的。”那人走进酒肆,洛仁方才看到那讲话的老者。只见那人身穿青灰色窄袖圆领长袍,袍子之上披了件银白色的狐裘大氅,胸前以金线绣了一只展翅的老鹰,一道道棱角分明的沟壑纵横交错在瘦削的长脸之上,党项族人崇尚披发或秃头,那老者的须发皆已斑白,毡帽下两鬓的白发像飞鸟一般。此刻那老者正脱下身上的大氅递给掌柜。“这早秋的天气当真难测,早上还十分清冷,现下就热了起来。给我这些家臣们准备些酒食。对了,再要一盘上次那种青盐腌的咸瓜。” “子,你不是来过易禹国么?知道这老头是什么人么?”那大汉低声道。 “看这架势该是党项的大族,适才我听到都叫他‘野利老爷’,我来易禹国时野利氏是那时的王家后族,党项以姓氏划分势力,除了野利氏还有细封氏c房当氏c没藏氏c往利氏c米擒氏c费听氏c拓跋氏等等一堆有权势的党项贵族。喂,他刚才说要给府上招猎手,去试试?” 酒肆中的人多了起来,那老者的家臣们服饰各异,除了十几个窄袖圆领的党项族人,还有身着皮甲腰悬利剑的健壮武士,穿着南原广袖长袍面目清秀的书生,洛仁还在人群中看到几个耳配鎏金圆环的渊人,甚至还有穿戴兽皮的金石族人。众人皆不顾民族之别,每十几个围坐在一桌,说着南原的语言,酣饮畅谈,评论诸事。 “试试就试试,老子的骑射之术不是吹的。”那大汉说着踏步走到那老者的桌前,那老者身旁忽然站起两名身披甲胄的武士将其拦住,那老者挥了挥手,两名武士随即退下。“喂,你是野利——老爷吧,我叫巴鲁,是来给你府上作猎手的。” “这位壮士身躯魁梧,气度不凡,若有意屈尊到我府上作一猎手,老朽自是荣幸之至。只是我府上的家臣,初始时必于往利先生处录记名姓族籍。那里。”那老者用手指向隔桌的一位中年党项族男人。“那个便是往利先生,待此番宴席作罢,壮士便可先去寻那人。” “这老头讲话听来好他妈费劲儿。等会陪我一起去吧,他说要录记族籍姓名。”那大汉走回桌前对洛仁说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长路漫漫 3 “巴鲁,渊族,悉亿丹部。” “耶川,渊族,翰刺部。” 此刻店中众人的桌上换了茶点,适才喧闹的酒肆安静下来。两人面对着那老者口中的往利先生。此刻那人正翻着一只羊皮封面的破旧账本,拿舌头舔了舔蘸了墨的笔尖,缓缓记下两人的名字和民族。 “武士c文人c猎手c农夫c铁匠c织工。”那人说着排出六个拇指粗细的圆形象牙印章。“武士的印章图案为剑,文人的图案为书,猎手为弓,农夫为犁,铁匠为锤,织工为针。想去府上作什么,拿起对应的象牙章印到自己的名字上。这一印下去从此便成为野利老爷的家臣。我们野利老爷宅心仁厚,不为家臣设卖身的状纸,到了府上还可拿工钱。” “自然是猎手。”巴鲁攥着猎手的图章,手下停住思考片刻。“我若想走便能走么?” “这象牙图章只是记录在案,壮士到府上后若想离去自然无人阻拦。野利老爷从来不会靠强制的契约束缚身边的人,壮士也看到那些家臣了,他们追随老爷,全都出于心甘情愿。” “好,猎手!”说着悬空的手稳稳落下,在纸上留下一个红色的弓箭图案。 “我——曾在玉质堂读过两年书,文人吧。” “懂易禹文么” “南原文。我读过许多南原的典籍。” “只懂南原文的现今不值钱了。费听花麻!”那老者叫来家臣中一个大约二三十岁后背褡裢的党项族人。“给他一本《蕃南合时掌中珠》。”那人随即拿出一本薄书递给洛仁。“这书能教你易禹文,若学得好,可到府上和那些文人一起翻译南原典籍。” “好,好吧。”洛仁低声说道,同时将图章印到了自己的名字之上。 “武士四十五,文人一十二,猎手二十四,铁匠一十三c农夫一十七,织工九。现下已征得共一百二十人。”十户镇边界处的土地上,往利先生端着账本向那老者低声念道。两人几丈开外站着一群熙攘纷扰的党项族人和草原流民。家臣中的几个渊族猎手正围着巴鲁谈笑,此刻那大汉正手执一只透穿了大雁躯体的羽箭向围在身边的人炫耀:“看看,到府上去你们不亏吧,兄弟我一出手就他妈有了,肥不肥,烤着吃最好,哈哈哈”洛仁立在一旁,看了看巴鲁的模样,脸上浮起浅笑,随即便又低了头翻看适才所得的薄书。 “来了这么多人,可真是折煞老朽了。” “一听说您来征家臣,镇上便来了这许多人,还有一大群得了消息的草原流民。您看,咱们还——在下觉得已经够数了。” “不,府上永远都缺武士和铁匠,现今没藏家虎视眈眈。只是眼下的这群人就再挑些有血气的青壮年吧,武士像刀剑一般,是可以磨砺锻造出来的。老规矩,账本当下所记的数目就不必更改了。” “明白老爷。”那往利先生微微躬身,走向人群。 当晚酒肆中住满了草原的流民,野利老爷为其付足了房钱。第二日清晨,三四十人的马队便带着近二百余名步行的新家臣浩浩荡荡地向西北的来路折返行去。人群之中党项族人与渊人泾渭分明,成群结队地行于后方的党项人虽通晓南原语,但却大多用本族的语言相互交流。洛仁有时回望一眼,多数人的眼底闪烁着或鄙夷或畏缩的目光看着那些同行的异国的流民。“现今脚下的河西地临近界河,故而空气湿潮,土质松软,过了河西地便是黄沙岭,从此道路便愈加蜿蜒崎岖,于黄沙岭再行一二百里,穿过猎鹰谷,方能踏上较为平坦的魁嵬大道。”洛仁将昨晚从酒肆厮处打听到的行程讲给身边的巴鲁听。“要走到黑水城的野利氏府上,恐怕最起码要十天半月。”他攥了攥手中木杖,加了脚力。“昨天射的那只鸟儿烤着吃了?”“没有,给了一个猎手,我换了把长弓。”说着举起右手的竹弓,侧身回头望了望。“你看后面那些党项人,这副模样真不像在自己国里该有的,也难怪他们一直都不敢去咱们河东。”“路还长着呢,或许有一天,我们会像前面马上的那些人一样,再没异族间的成见与隔阂。”木杖又一次在手中震颤不止。“又有力气回到了身上。天高地厚,人生之路漫漫,这世界又奈我何。这路,我要一直走下去。” 行至正午,烈日高悬,众人便成群地坐在地上,喝些水嚼些干粮。易禹国的黄土所产的麦粉质地微黄,筋道耐嚼,洛仁吃过一张油亮的烤饼,将沾油的双手在脏破的衣服上用力抹了抹,便又拿出那本《番南合时掌中珠》翻看起来。 易禹文的字形结构与南原文相仿,但形体方整,笔画繁冗,语法结构则完全不同,学来就像繁复化的南原文。书中词类编排以事门分为九类,分别为天体c天相c天变c地体c地相c地用c人体c人相c人事。人事约占全书一半,包括亲戚称谓c房屋搭建c衣物首饰c乐器耕具等等。 当年易禹开国王拓跋元叛离暮北于南原西北建国后,便命大臣野利仁荣创制文字,后由党项人骨勒茂才编篡成这本易禹文与南原文的语汇辞书。党项族本世代依附于南原的王国,只是曾经强盛的南原王国如今改换成了偏安一隅的暮北国,南原西北的部族竟也建立了自己的国家。几百年前党项族本是羌族的一支,曾与草原民族一般过着“不知稼穑,土无五谷,蓄牛羊以为食”的游牧生活,后其族人因动乱内徙至南原西北部,族内始学稼穑农耕之道。天武国时南原王朝为与国境内的大陆北部各族交好,常将本国王族的公主许以游牧民族的首领,并收募各族的王亲贵胄入朝为官,西北部的党项族亦列于其中。现今党项人虽建国易禹,但族内恐怕也早已与南原文明交杂渗透,难以分割。“不学番言,岂和番人之众;不识南语,岂入南人之数。”洛仁盯着扉页上以双语写就的一行字,越看越觉得易禹文宛若南原语的变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