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枭》 正文 上架感言 首先声明,这个感言很凌乱很废,不过是个借着仪式所发的牢骚而已。 从写下《晋枭》的第一个字到现在,磕磕巴巴地居然也到了一百一十多章,二十九万多字了,说实话,字数真的不多,更新得也很稀烂,但对我个人而言,却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当时之所以会想着去写西晋末年的故事,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觉得这段历史是中原文明的一个转折点,也是大神小将们鲜有触及的一个角落,我的目的其实很单纯,就是想通过一个除了知道点历史走向之外别无其他任何金手指的人穿越到晋末,去经历那一段从繁华和倨傲走向衰亡和苦难的历史岁月。我的本意是想让故事来源于史,但却比片面和简单的史书记载更加鲜活和精细。 然而,受制于本人有限的叙事能力和拙劣的文字表达能力,越往后写,似乎离我心中的想法越远,以致于有些时候枯坐了几个小时,却不知该从何处下笔着墨。尤其是当在这个时候看到书友和朋友关于本书历史背景和文笔水平的善意批评时,内心的苦恼和忧伤更是无以复加。 在这里,我要真诚地感谢截止到目前为本书点击阅读了1728次的书友,也要感谢为本书点击收藏了367次的书友,更要感谢为本书点击了推荐625次的书友,以及为本书破费打赏了1600个币的书友。是你们的宽容和鼓励,把我从郁闷的低潮中拉了出来,让我觉得我开书之前的所思所想并非是全然毫无意义的。在此,我本不该似乎有目的性地去特意提起某一个书友的名字,但我真的想感谢一下z字x hà一旗。 当然,不管我原本是什么想法,但既然是写书,目的自然就是想着能靠文字卖出几个吃饭的钱。只不过有很多作者成功了,更多的作者失败了,从成绩来看,我无疑是失败的作者中比较失败的作者了。 有时候,我会看着那些才开出几章就点击量到百万,收藏推荐数上十万的神作热血澎湃,也会因为看着这些神作而暗自心伤。很多次我耐不住寂寞就去问朋友,朋友便会鄙夷地为我指点迷津:你的文字太涩,你的节奏太慢,你的爽点太少,你的迎合不够。 于是我悚然而惊,也颓然而废,我只能强词夺理地向他辩解,同时也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风格,网络上每个层面的读者都有,不一定就是要千篇一律的爽文快文吧,再说,我的小说要是展开情节到后面,也不是没有爽点和燃点的。朋友再次鄙夷地看了我一眼,不屑再与我争论,只向我无情地抛出了一万点不可回复的伤害:你非要这样坚持,那就等着饿死吧。 这话没错,我能确定自己肯定会饿死,如果我只靠码这些字来吃饭的话。但我不甘心,于是我决定铤而走险,筹划上架的事,因为我的小算盘告诉我,上了架的书,就算订阅量少得可怜,但如果每天更新在4000字以上,仁慈的阅文会赏我几张红脸的伟人去买个用来煮西北风的锅。 为了这个,我豁出去了!周三的时候我战战兢兢地问了下虎编,说像我这种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人,30万字能给上架不?虎编很爽快地告诉我说,现在20万左右就可以申请了。我听后直恨得捶足顿胸!20万字上架啊,我竟然曾经离那个煮西北风的锅辣么的近!虽然事后我自己默默地看了眼我的码字日历,悲哀地发现就算那时候上了架,按照9月份渣样的更新,依然得不到那可怜的4000字的全勤。 但我上架的心就此坚定了。但不管怎么说,上架意味着什么,我也知道。上架意味着看文字要付出更多成本了,既然要付出成本,那原本认为可看可不看的,就不会再看;认为勉强能看的,就会认为可看可不看。到我写这些字的时候,前面列举的数字背后会有多少是愿意一直看下去的?我不知道,但是我很期望。 咳,写到这里,情绪发泄得也差不多了,所谓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也就这么着吧。之所以写这么些,无非是想整个仪式罢了,仪式到了,心意也就到了。 萧无逸说:“不管怎么样,我是真心希望愿意听我讲故事的人越来越多。” “说人话!” “订阅啊订阅,我想要订阅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 高丽婢和寒食散 并州,西河。 四月末,孟夏的傍晚潮湿而闷热,偶尔从吕梁山麓吹过来一丝带着土腥味的风,掠过脸颊时,也像给人蒙上了一层弥散着热气的麻布,让原本就躁意难耐的人更觉难受。 离石位于西河西北,大河在左为其襟,吕梁在右为其翼,境内河谷纵横,三水交融,农田珠落,桑麻丰盛,加之此地扼秦晋交通要冲孟门,是幽冀通向河南地的重要中枢,因此历来多是西河郡治所在地。 晋武帝受禅于魏,大封诸侯,于是将西河郡辖下的离石c隰城c中阳c介休四县划为西河国,封于西河缪王司马斌。后其子司马隐c孙司马喜相继承爵西河王,至今已历时近三十载。 近三十年来,在三代西河王无为而治的理念下,西河国人畜繁育c户口滋盛,邑内胡汉人口渐近六千三百余户,这对于以匈奴及杂胡为主的并州来说,也属难得了。要知道同在并州的太原国,尽得汾水之便,辖县一十有三,户口也不过一万四千之数而已。 时近日落,正是忙碌了一天农活的耕夫佃客们洗脚上田的时候,但见四下村落里炊烟寥寥,田地阡陌间牧笛声声,好一派安宁祥和的田园风光。 正在这时,南川河河道上传来了一阵喧嚣之声。起初似乎只有一个人在愤怒地叫嚷着什么,继而便是数人高声地附和,紧接着只见一支约莫二十来人的队伍沿着河堤气势汹汹地朝离石县城的方向奔去。 “张三郎,你知道那边出了什么事了?” “嗐,谁知道呢!你看他们一个个手里都提着棍棒,估计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你瞧见没有,领头的那人,好像是县里的大富商王勋王大郎呢。” “还真是王大郎!他领着他庄园里的杂胡们这是要干什么去呢?” “嚯!你们都没听说吧,我可告诉你们,是刘治书家的儿子刘越惹上了王大郎了。” “胡说八道,刘治书是西河王帐下的治书郎,放在朝廷那也是九品的官,他儿子就算惹了王大郎,王大郎一个没根没底的商贾会有胆子去找他的麻烦?” “你还别不信,我告诉你,这回刘越可是犯了大事了。只怕他爹刘治书出面也护不住他!” “犯了什么事了,快说来听听。” “什么事?哼哼,刘越把王大郎花大价钱从青州买回来的一个高丽婢给睡了!这小子自以为事情做得紧密,却不料被人看到后偷偷告知了王大郎。听说,到现在这两人都还在刘家老宅没出来。” “啊!” 听到这,正四下里打听的好事者们都闭口不言了。大晋朝走到今天,世风虽日见颓败,有钱有势之人蓄奴买婢掠财斗富的比比皆是,但多是凭着实力强取豪夺,像这般偷鸡摸狗般的淫人婢女,就算是贫贱人家也为之不齿。这刘治书好歹也是有身份的人,怎么生出来的儿子居然这般不堪呢。 鄙视归鄙视,爱瞧热闹可是闲人之本性,辛勤劳作之后有这等花边轶事可看,哪能不去起哄凑个热闹呢?就这样,一支百十号人的长长队伍紧跟在那王大郎的杂胡佃客们身后,滚滚朝城内刘家老宅汹涌而去。 刘家老宅坐落在城中靠近离石县治所的一条土街上,与西河王宫不过也就是两三条街的距离。据县中人所知,这刘治书来西河离石也不过五六年时间,为何会将这宅院称为老宅却是无人知晓其原因,只是刘家人自己这样叫,大家就都随着这么叫而已。 就在王大郎一行人穿街过巷前来兴师问罪之时,刘家老宅的一间房舍中正充盈着一声又一声压抑的shēn y。这shēn y声虽断续而低沉,却音带软糯,语蕴春潮,听来似乎是男女欢好时被强行压抑的声声娇啼,在这令人躁动不安的傍晚,听来更让人血脉贲张,躁意难耐。这娇啼声断断续续地响了一阵,不多时,只听得一声沉闷的虎吼声猛然响起,紧接着又传来一声高亢的尖叫,随即便没了声息。 过了一阵,那间房舍的门被“吱呀”一声拉开,一个体态魁伟,满面潮红的年轻男子一脸迷醉之色地跨出了门槛,他伸头四下看了看,一边胡乱地系着腰带,一边扭头朝前方的暗处低吼了一声:“牛三!牛三!你个蠢货,你不是说帮我守在这里吗,这会却又跑到哪里去了?!” “嗳,来了,来了!”那年轻男子话音刚落,一个神情猥琐c獐头鼠目的奴仆飞快地从阴暗处闪了出来,仰着一张滑稽的谄媚笑脸,挤眉弄眼地朝那男子叫道:“这天气着实燥热得紧,小郎君又龙精虎猛的,牛三我贴着门口,实在太不方便了。我就趁这当口,跑到前边宽阔点的地方纳了纳凉,不敢耽误了小郎君的好事。” 说着,牛三闪了闪那发亮的眼睛,飞速地往房门处瞄了一眼,舔了舔嘴唇兴奋地接着说道:“小郎君艳福不浅,像全氏这样美艳水灵的高丽婢,别说是我们离石,就是在整个并州地面也是数一数二的了。我可听说,我家主人买下她之前,青州那些有钱有势的子弟可都眼馋得很呢。” “王勋那满身铜臭的卑贱商贾,也只能跟青州的那帮浪荡子比比财力而已。”那年轻男子瞥了牛三一眼,冷笑道:“现如今杨骏被诛杀,贾太后辅皇帝临朝,重用司空张华c侍中裴頠等为政。张c裴二人重农抑商,致力节俭,像王勋这样的商贾,要真按朝廷法度来说,出门是要戴着头巾,贴着额头,一只脚穿白鞋,一只脚穿黑鞋的,哪里还能容他这样锦衣玉食c脑满肠肥地挥霍无度。” 那男子哼了两声,随即微眯着眼,手摸了摸微微冒着胡茬的下巴,嬉笑了一声,无限回味地低声道:“不过,你还别说,这高丽婢到底是高丽婢,和我们并州地面上的这些个女子们比起来,还真是有其独特之处。单说身子那个软,那个香,啧啧” 牛三喉头一动,咕嘟地吞了口口水,无比羡慕地盯着男子,颤抖着声音说道:“小郎君当真是艳福无边!” “行了行了,”年轻男子不耐烦地打断了牛三的话,抖了抖宽大的衣袖,吩咐道:“快去帮我取一盅冷酒过来,怎么就觉得这半边身子热得发颤。”说完,他狐疑地看了牛三一眼,骂道:“我怎么觉得你这奴才刚才给我服的是寒食散?瞧这燥热的劲怎么也去不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阴谋与死亡 “小郎君这可冤枉死牛三了!”牛三丑脸一白,摊着手叫起了撞天屈来:“寒食散何等难得,牛三一个奴仆哪会有这等物什!人说服寒食散后饮冷酒必死,小郎君若是不放心,我且取些热酒来可好?” “谅你也不敢害我!”年轻男子倨傲地朝牛三挥了挥手,厌恶地说道:“速去取冷酒来,这天真是热得让人心烦!” 说着,他烦躁地摇了摇头,不经意间,正瞥见一抹橘红的灯火犹在自己方才风流一度的房舍中轻轻跳动。年轻男子只觉一股燥热从小腹部急涌而上,那软玉温香的躯体,那低吟浅唱的娇呼不由得又纠缠回荡在他乱糟糟的脑海当中。 他赤红着双眼,一把夺过牛三递上来的一盅冷酒,一仰脖吸了个精光,顺手将酒盅往脚下一丢,急不可耐地推开房门,又要朝榻上那衣衫尽露的美人身上扑去。 “刘越,你这个不知羞耻的混账王八,赶快给我滚出来!”就在那高丽婢半推半就之际,一个粗豪而又愤怒的声音猛然在房舍外响起。 “不好!是王勋,被他发现了!”被呼为刘越的男子脑中嗡地一声响,脸色霎时变得一片惨白,他强忍着心中就要透体而出的,颤着嘴唇朝花容失色的美人道:“休要害怕,他来了更好,你既愿意跟我,我这就去当面与他说清楚,将你买回来便是。” 说完这话,刘越只觉得脊柱间一股难以言说的酸麻猛然涌入四肢百骸,手脚头面犹如被无数小虫轻轻噬咬一般,身子竟不可自抑地颤动起来。他艰难地爬起身,扯过锦被盖住女子裸露的身子,抖抖索索地掩了掩衣襟,踉踉跄跄地跨出了房舍。房间外夜色渐临,但刘越却觉得光线亮得有点灼人,他眯了眯眼,见门外竟密密麻麻地围满了指指点点的看热闹的人群,一股莫名的羞辱顿时像一柄巨锤狠狠地砸在心上,使得原本就立足不稳的他更加摇摇欲坠了。 “王勋,既然你已知道了,那我也就不瞒你了!”刘越艰难地靠在门框上,气喘吁吁地朝身前怒不可遏的那个肥头大耳的胖子喊道:“你休要污言秽语,不是全氏不忠,她是因钦慕才委身于我的,你若是不忿,这高丽婢我刘越今日便买下了!” “啊呸!全氏钦慕于你?当真是天大的笑话!”王勋脸上的肥肉顿时堆成了一座愤怒的火山:“你刘越的浪荡无行,离石县父老谁人不知?!整天里放犬走马c斗殴酗酒,不是与豪贼呼朋引伴,就是和杂胡肆意来往,除了你有个在西河王帐下当治书的爹,你还有什么值得别人钦慕的?你既说全氏钦慕于你,那好,”说到这,王勋朝房舍内大吼道:“贱婢,给我滚出来,当着大家的面,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不过是一柔弱女子,你又何必要为难于她。”刘越强打精神跨前一步挡在王勋的身前,强提一口气阻止道:“有什么话自于我分说便是!” 说完,刘越只觉胸腔里仿佛有一股逆血在疯狂地涌动,他忙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住了一次喷薄而出的冲击,原本青灰的脸色更增添了几分诡异的绯红。 王勋轻蔑地看了刘越一眼,仰着头倨傲地高声嚷道:“与你分说?你既已对我作下了这般无耻之事,我自然少不了要与你好好分说一番。但现在我是在找自家的奴婢问话,还轮不到你在这里指手画脚。” “来呀,”王勋恶狠狠地朝身后喝道:“去几个人,给我把那贱婢拖出来!” 话音刚落,还不待王勋身后的佃客出手,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掩面从房中跌跌撞撞地奔了出来,噗通一声跪倒在王勋面前,指着目瞪口呆的刘越哀泣道:“郎君且与贱婢做主!刘越恃强掳掠贱婢到此,贱婢哀告无门,这才不得已屈从了他。” 人群中顿时轰的一声炸开了锅,好嘛!你一个官家子弟霸了人家的宠婢虽说不是件什么光彩的事,但只要你出得起价钱,和主人家好好商量商量,说不定主人家心一善转卖给你,这事也就揭过去了。但刘越这竖子居然大言不惭地把强掳硬说成是私通,这不既羞辱了主人家,也嘲讽了我等看客的智商了吗! 这下好了,这高丽婢不惧你的淫威,当众驳了你的污蔑,打了你的脸面,这下看你还有什么话好说。一时间,围观众人纷纷指责起刘越来,有些个容易激动的,还顺带着把他爹刘治书也一并归入了衣冠禽兽的行列。 王勋不屑地看了看满头冷汗的刘越,面色狰狞地叫道:“怎么样?刘越,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牛三,牛三呢?”刘越赤红着双眼地看着那蜷缩在地上的女子,逆血再次上涌,他只觉得自己体内的精气似乎即刻就要脱窍而出,全身上下软绵绵的使不上半点力道,他痛苦地蜷起身子,虚弱地靠在门槛上:“人是你的家奴牛三送到我这老宅里来的,他可以为我作证,你你去把他找来,一问便便知。” “事到如今,你竟还在这四处污蔑抵赖!”王勋冷冷地看了刘越一眼,凶狠的眼神里满是鄙夷和得意之色,他转过身去,朝着众人大声道:“牛三的确是我的家奴,但他在三天前就被我派到冀州清河买马去了。就算他没出远门,他一个下等奴仆,又怎么可能到内宅中将婢女带到刘家老宅中来?!看来这刘越为了给自己开脱,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了。” 圈套!这一定是一个圈套!刘越艰难地睁着眼看了看群情激奋的围观群众,一颗心顿时掉入了冰冷的深渊当中:高丽婢的投怀送抱是假的,牛三的殷勤献媚也是假的,自己服食下去的药散也绝然不会是所谓的强身秘方,想必定是类似寒食散之类的烈药无疑。 寒食散加冷酒,这是要取我刘越性命啊!刘越死死地盯着身前渐显模糊的王勋那张面目可憎的胖脸,一股莫名的邪火从肝肾处勃然而兴,这股邪火在体内触物即焚,不到片刻,他只觉体内的五脏六腑c筋骨脉络乃至皮肉血液都熊熊燃烧了起来。 在难以名状的巨大痛苦之下,刘越厉声尖叫着,用头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撞击着坚固的门槛,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七孔流血,状若疯魔。 后世所纂《中兴杂记》中对此曾一笔带过:“晋元康六年,昭武皇帝误服散,又饮冷酒,火发于内,号呼而亡,离石上下见之者,莫之能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刘禅孙子的棺材板 刘越迷迷瞪瞪地醒了过来,他只觉得腹内火烧般难受,嗓子眼干涸得就像被曝晒了一整个夏天的盐碱地,嘴里也被些冰冷生硬的物件塞得满满当当。他艰难地用手抠出了一块二指见方的好像石块一样的东西,呼哧呼哧地猛喘了几口粗气,这才艰难地缓过来一点神来。 他缓缓地坐起身子,感觉自己仿佛置身在一个厚重的木箱当中,四面坚硬生冷的箱壁散发出一股柏木的清香,闻起来让人心神一振。木箱的顶部压着一块木板,只在头顶的地方留了一条约莫20公分左右的缝隙。 刘越挪动了一下身子想蹲起身来,触手却摸到了一块冰冷而又滑腻的皮肉,他骇然转过头去,就着箱顶缝隙处透过来的亮光,赫然看见自己的身旁竟直挺挺地躺着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 刘越按捺住就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的心跳,凑过头去仔细看了看那白衣女子,只见她柳眉如黛,朱唇红艳,只是一张娇美的脸上惨白得怕人,全无半丝血色。 这女子是王勋家的那个高丽婢全氏!刘越一见这面容,身形顿时狂震,他颤巍巍地伸出手去,在那女子的鼻端探了探,旋即又闪电般地收了回来,将手放在嘴里重重地咬了一口,剧烈的疼痛感和不可思议的错愕顿时将他的脸扭成了一朵麻花:这不是幻觉! 西方耶稣基督中土佛祖观音画像里孔老夫子武当山无量天尊,这玩笑可就开大了!自己不过是一个挤破了脑袋想挤进国家公务员队伍中去的小小历史学研究生而已,原本好好地坐在窗明几净的市图书馆里翻阅着那些当做敲门砖用的五花八门的复习资料,怎么地会在打了个小盹的片刻,竟被放逐到了西晋元康六年西河国离石县的一个没落的纨绔身上了?! 这一定不是真的!刘越咬牙切齿地想放声大吼,却觉得唇坚舌硬无法发声,他颓然地在心中长叹了口气,两世人完整的记忆在心头放diàn yg一样的闪过,刘越只觉得一阵深深的倦意袭入脑海,他身子一挺,软软地瘫倒了下去。 不知又睡了多久,刘越在一阵淡淡的檀香味中再一次悠悠醒转了过来,他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睛,却惊恐地发现自己已置身在了一个黑暗幽闭的空间里,原本斜搁在木箱上的那块木板不知什么时候被人严严实实地盖在了箱顶,好在盖板的人没有把木板完全闭合,光线还能从四面约摸一公分左右的缝隙里艰难地透进来,不至于让周遭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这哪是什么木箱,明明是口棺材好吗!刘越盯着四道亮光看了老半天,突然全身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那纨绔刘越,不是已经被寒食散和冷酒给毒死了吗,定是他那便宜老爹刘虔刘治书备下了这口柏木棺材来收敛他。 可这高丽婢又是怎么回事?刘越哆哆嗦嗦地又摸了女尸一把,惊疑地暗忖道:她是奸商王勋的害人工具,她怎么也死了?如果是王勋兔死狗烹,却又怎会和自己躺在了一起?! 就在刘越激动地想要跳起身顶开棺材板的时候,一个哀怨的男声幽幽传入了他的耳畔:“孽子,孽子!你倒是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去了,却把一个遭人唾弃的骂名丢给为父,不孝不义如此,你有面目见列祖列宗于皇天后土之下!” 卧槽!不是说死者为大吗?虽然人还没死,但怎么说也是死人一个了,你一个大活人,又是他老子,怎么能在死鬼灵前毫不客气地指责谩骂呢?这要真是人死之后泉下有知,就算我不去掀开,这棺材板子估计这会摁都摁不住了。 “你听了这话心中不服是吧?!”刘越的手顶住了棺材板,正准备用力将它掀开,却听得那男子继续幽怨地念叨着:“也该你不服气,汉昭烈帝的后代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不是你刘越一个人的过错,实在是造化弄人,天意如此。” 额,这话似乎还有那么一丝道理,要不是看在你是他便宜老爹的份上,今天怎么着也要弄个诈尸给你提提神!刘越悻悻地收回了手,心中嘟囔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提什么汉昭烈帝后代,你是想埋汰你自己,还是想埋汰死人呢?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阿斗他儿子,这死鬼刘越是阿斗他孙子似的! “你本是个有志气的孩子,走到今天这一步,是阿爹害了你啊。”刘越的便宜老爹刘虔长叹了一声,接着悲戚地絮叨着:“想当初你在洛阳城中时,自幼便深受代郡鲁胜鲁叔时赏识,随他精研学问,砥砺节操。从蜀中迁来的旧子弟里就你最有出息,连鲁国公贾谧贾长渊都听说过你的名字,还曾亲口对人说:若你不是学的墨家学问而是师从名士主攻玄学,他的金谷二十四友里,日后必少不得有你一席之地。” “只恨阿爹私心太重,太过执念于用你的年少成名来冲淡先人带来的屈辱,极力怂恿你文武兼修,千方百计为你各方延请名师,最终让你拜在了文鸯帐下随他学习弓马武艺。”刘虔哀怨的声音继续响起:“可是阿爹真的想不到东安王竟会以文鸯与杨骏暗通谋反为名,夷灭了他上下三族,也生生将你一个前程远大的翩翩少年郎累成了现如今这番模样。阿爹若知道会是这个结局,哪怕我们刘家世世代代遭受‘乐不思蜀’的嘲弄,也绝不让你卷入这吃人的动荡当中去啊。” “这便宜老爹在死rén iàn前都放不下煽情,”刘越听到这,只觉得鼻头有点发涩,心头有点发堵,他眨了眨眼睛,暗自嘟囔道:“这文鸯乃是三国后期威名赫赫的一代名将,想拜在他手下学艺的人少说也得成千上万,他能收你家儿子为徒,那是卖了老刘家天大的面子。你还真仗着丧子之痛就在这得了便宜还卖乖了。” “你死了也好,”刘虔絮絮叨叨的声音在虚掩着的柏木棺里显得那么空洞hé pg淡:“安乐公的爵位早已由你六伯继承了,托晋室之福,昭烈帝后代子孙蕃息c锦绣荣华,为父一个家族罪人,生死存亡贱如毫毛。待明日一把火将你烧了,为父就带着你西归巴蜀故地,你我父子两人一并侍奉昭烈帝于地下去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世界观和人生观 刘越听着刘虔这了无生趣的悲怆哀鸣,沉甸甸的心头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忧伤之感,他既哀伤于一个望子成龙而最终希望破灭的父亲绝望的心声,也哀伤于自己竟好死不死地穿到了这么一个足以令人精神崩溃的破落时代。 算算时间,当下是元康六年,距离元康元年贾太后秘密联络楚王司马玮,一举将辅政的杨骏打落台下,诛灭三族,揭开八王之乱的序幕至今已历近五年。五年来,虽是晋惠帝在位,但实质上朝中却是贾太后把持权柄c擅行威福,好在她还能任用名士张华c世族裴頠等人为肱骨大臣,因此,除了新晋的贾氏贵戚跳梁于朝堂之外,国内上下还算得上是晏清平静。 但是,史上臭名昭著的八王之乱并没有在这表面上缓和的情势下得以消弭,反而将在未来的三年之后演变得越来越惨烈,那即将到来的混乱,将比五年前规模更大,参与的宗王更多,造成的后果更恶劣:随后永嘉之乱,五胡乱华,十六国交相更迭,胡人跃马中原,九州秩序崩溃,所有的人都被推进了动乱的深渊,华夏民族由此陷入了长达近三百年的无尽的黑暗之中。 而此时的并州,尤其是刘越现在处身的西河国附近,西晋王朝第一个异族掘墓人c永嘉之乱的罪魁祸首匈奴五部族及附于他们的杂胡,此刻就主要盘踞在这里,他们奉左国城为单于王庭,在时任五部大都督的刘渊统领之下,正像一群嗜血的饿狼一般,死死地盯着西晋王朝这个渐见腐烂的巨人。 际遇之奇妙和残酷莫过于此,刘越郁郁地想道:自己虽延续了宿主的生命,就不得不接受宿主将要面对的环境,哪怕这个环境将会是极其的令人难以承受。但是没办法,这就是命运。 自己毕竟是穿越者,命运给了自己将要面对的劫难,同时也赋予了自己远超当世人的洞察和先机,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起这种优势,远比去哀叹未来的可怕更有意义。 大凡穿越者,大多是造化之精粹,宇宙之共主,他们挟雷霆之威而降,左手工业帝国,右手无敌系统,登高一呼,天下响应;虎躯一震,万国来朝。英雄豪杰见了,双膝跪地高呼明公;妇人女子见了,tu一 yi解带誓死相从,可谓是牛b得一塌糊涂。 只是这等美妙的事情只怕是要跟自己无缘了,刘越苦笑着暗自忖度道:在这个靠九品中正制裁定贵贱的时代,唯有豪门大族c宗室皇亲才是不可一世的天之骄子,寒门庶族就算有天纵之才不过是供人驱使的鹰仆,就算有一两个祖坟上冒了青烟的能混个登堂入室,也终究是掌权者用来平衡各方利益的棋子而已。 自己这具身体虽稍通文武,却终究是亡国余人c闲散门第,这时候要是没受文鸯之事牵连,在洛阳还能勉强算个贵族之后,但此刻论起身价来,并不比下三品的寒门庶族高级多少。 加之穿越之前也不过是个多看了几本历史书的无用文科狗而已,物理知识停留在常识阶段,化学知识退化到初一水平,想了解下木炭硫磺造炸药之类的都得临时问度娘,更别提什么科技强军,横扫天下了。所以,要在这即将到来的乱世里叱咤风云c纵横四海的念头,基本上还没露头就要被自己鄙视掉,这个选项,且埋在心底吧。 好在书看得不少,凭着对历史走向的把握,偶尔露几手出来装装神弄弄鬼还是可以有的。比如说,八王之乱里的长沙王司马z,那可是西晋这段黑暗历史里难得一见的明灯,只可惜天不假年,早早地就死在了自家兄弟叔伯们的阴谋暗算之下。如果有机会能见见他,说不定还可以通过忽悠他扭转一下乱局,来个翻身奴隶把歌唱,从此走上人生巅峰,迎娶无尽白富美。 还有愍怀太子司马遹,据说他自幼聪慧,牛叉起来的样子颇有司马懿当年无耻时的风范,就因为非常看好这个孙子,为了给他铺路,晋武帝司马炎几乎是顶着得罪所有重臣贵勋的压力,硬生生把他的白痴儿子司马衷推上了皇位。 只是据史书上说,这个小时了了的皇孙贵胄长大后却奢侈残暴,在东宫养尊时除了喜欢把针放在坐毡里扎老师的屁股外,尤其在实践如何当好一个杀羊沽酒c卖菜贩面的杂货店老板方面更是乐此不疲,也不知道这是他的韬光养晦之法还是贾后之辈给他泼的一大盆脏水。这要是能有机会混进洛阳,在一盘原本必死的棋局里,偷偷和这位司马老板暗通一番款曲,想想都是件超刺激的事情。 再不济,我还可以往南走啊,五胡十六国践踏之下的中原大地虽苦难深重,但天堑阻隔的江南却在日后的三百年里延续了华夏的衣冠和血脉。偏安虽耻,贵在苟活,生活就应该像一样,你抗争不了他,不妨就躺下来享受他。自己在穿越之前行尸走肉般的生活,无非也就是如此,不是吗? 正当刘越颠来倒去地胡思乱想之际,忽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远远地传了过来,脚步声近了,一个苍老而恭敬的声音轻声响起:“郎君,老奴已将府中田地房契与王勋遣来的家仆交割完毕,佃户们也都按郎君的吩咐遣散了。”这腔调刘越听来觉得颇为熟悉,正是家中老仆刘忠的声音。 说完这话,那老仆刘忠见刘虔一时没有应答,顿了顿,过了好半天,终于小心翼翼地鼓起勇气不甘心地嗫嚅道:“老奴愚钝,郎君是西河王账下的治书郎,正儿八经的王国职官,为什么要被王勋那个无良的商贾逼迫到这个地步呢?他用一个自尽的婢女就要换走郎君这些年辛辛苦苦垦下来的十顷良田,这也太狠了。” “这次本就是我们失了道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那王勋只是要去了田地宅院,已经是看了西河王的面子的。”刘虔长叹了口气,哀伤的语气中饱含着无尽的遗憾:“越儿既为了那婢女而死,我用几亩田地换她来与越儿黄泉路上做个伴也好。” “况且,对于我来说,越儿就是我的全部,”刘虔说到这,顿了一顿,深吸了口气,嘶哑着嗓子接着说道:“而今越儿都没有了,我还留着那些个身外之物又有何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诈了个尸 “可小郎君的死,他们也逃不了干系,”刘忠微微抬头看了看刘虔的神色,一张沧桑的老脸涨得通红,大着胆子接话道:“我听刘家老宅的小厮说,小郎君将他支出去之前,他分明见到过王勋家的奴仆牛三贼头贼脑地在领着个女子在宅院门外转悠。” “此事休要再提!”刘虔低低地沉喝了一声,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徐徐地吐出来:“我知道你们哀怜越儿,痛恨王勋,但今日之事乃数十上百张耳目所共见,众目睽睽之下,岂能推脱抵赖?你这话在我这说说就好,到了外边可不能肆意乱言,以免招祸。” “好了,就这样吧,你也走吧,我这里已经用不着你服侍了。”刘虔见老家仆脖子一梗似乎还要争辩,神情漠然地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你我虽名为主仆,但真要论起来,我刘虔应当尊你为长者,跟了我这么些年,着实委屈了。只可惜离别之际,我已是孤穷一身,别无长物相赠,唯有将刘家老宅托付于你,还蒙你继续看顾。” 老家仆听了这话,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横流地仰面叫道:“郎君这是要折杀老奴啊!老奴生是刘家的人,死是刘家的鬼。郎君要离开西河,老朽更应该牵马坠镫,服侍身旁。如果郎君嫌弃老奴无用,老奴这就一头撞死在堂中,等到了地下,老奴倒要去问问皇天后土,为什么要把郎君这样的好人逼迫到这步田地!”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刘虔忙俯身将老家奴搀起,动情地说道:“我绝没有嫌弃你的意思,你也看到了,我这边田宅都已散尽,但刘家老宅是我三哥延熙十五年被封为西河王时的旧业,这么多年来承你看顾未尝湮灭,如今我不在了,只能劳你继续照看。你一介孤老,无妻无子,若有一日支撑不下去了,就把它给卖了吧,我想三哥在天有灵,也会同意这般处置的。” 等会!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刘越在棺材里把两人的这番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此刻也顾不上去听两人接下来的继续唠叨,心头一万匹羊驼呼啸而过:那该死的王勋把这纨绔给害死了还不算,竟然还用一个死了的婢女敲诈了老刘家十顷良田和一座宅院?这么说来,哥哥我现在就算能爬出去,也成了个彻彻底底的污点四射的无产阶级赤贫户了? 本来还想着等爬出去后好歹能呼朋引伴喝点小酒顺便调戏调戏庄园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休养休养这受伤的心灵的美好愿望,就这么泡汤了?接下来流浪路上饥一顿饱一顿满面尘土狼狈不堪朝饮晨露晚喝北风费神伤身的悲催日子就要来临了? 不能这样,当然不能这样,肯定不能这样,绝逼不能这样!刘越在阴暗的柏木棺里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真要吃这份苦受这茬罪,那我还不如在现代世界里好好当我的臭咸鱼呢?在那里自己虽然也只不过是围观豪客巨贾们的吃瓜群众,但至少不用在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流亡路上突然就被某一群流民乱匪给抓住砍了脑袋。 想到这,刘越原本还有点躁动不安的胸腔里顿时生出一股愤懑之气,他坐起身来,双手撑住顶上那片棺木盖板,四肢猛地一发力,厚重的柏木棺盖顿时纸片一般被掀飞了老远,他腾地一声站起身来,双手叉腰,高声叫道:“田地宅院不能卖!佃客奴仆不能遣!” 刘虔此刻正与老家仆刘忠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在拉锯着刘家老宅的和忠诚大义,突听得放置棺木之处传来一声怪响,两人大惊之下,只见袅袅的香烛烟雾中,一个身穿寿衣,披头散发的身影猛然从棺中竖起,嘴里还厉声大叫着一些听不清楚的音符。 饶是刘忠活了七十来个春秋,像这种恶鬼掀棺的事也是头一次遇到,极度惊骇之下,这老头一口气没接上来,咚咚地朝后退了好几步,一屁股瘫坐在地下,脑袋一歪,顿时昏死了过去。刘虔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突遭此异相,他心中也是大为惊惧,只是一来爱子之心犹在,二来圣贤之言在胸,心头狂跳之下,还是能勉强壮着胆子颤声喝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你是何人?为何搅扰我儿安息?!” 刘越恃气破棺而出的那一刹那就感觉到了不妥,此刻见两人中已被吓倒了一个,内心更觉歉然。听了这番问话,刘越心中竟莫名一暖,这发问之人必是刘虔无疑,从他不惧鬼神何来却担忧亡子安宁的表现看来,这便宜老子对他儿子还是真不错的。想到这,刘越忙讪笑着手脚并用地从柏木棺中爬了出来,三两步跨过设下香烛的案台,来到那名轻颤着身子斜靠在木柱上的中年男子身前。 “你,你究竟是何人?!”刘虔高大的身子已慢慢停止了颤抖,他原本酱紫色的脸也渐渐恢复了平时的微红,声调虽还带着些干涩,但语气却明显正常起来。 “在下呃,父亲,我是越儿啊。”刘越用手随便拨弄了几把头发,又从腮帮子里掏出一枚类似玉蝉的物件,吞吞吐吐地回答了一句。那个称呼一出口,自己便尴尬得像吞了一只硕大的苍蝇。 “你你是越儿?你没死?!”刘虔刚显红润的面色顿时又变得一片煞白,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抖抖索索地撩开刘越脸上几缕乱糟糟的散发,呆呆地盯着那张脸看了好半天。突然,刘虔的嘴唇毫无征兆地抖动起来,就像秋风中萧瑟的树叶,他猛地一甩手,狠狠打了刘越一巴掌,悲戚地叫道:“孽子!你还有脸活着!要不是你逼迫王勋家的高丽婢行那苟且之事,我何至于颜面丢尽!何至于散尽家财!何至于要像丧家犬一样夹着尾巴逃出西河!” 这老小子,脾气倒还不小。刘越摸了摸火辣辣的脸颊,下意识地朝柏木棺望了望,里面那具惨白而冰冷的尸体无情地在提醒着他需要去背负的那份荒唐。这是你那混账儿子干的,关我什么事,刘越心中委屈地叫道,他倒是牡丹花下,啊呸,狗尾巴花下死,我却连人家手都没摸上一摸,反倒是把这盆子污水接得个一滴不漏。 既然是污水,那我是决计不会背的。刘越吞了口唾沫,艰难地说道:“我也是受害者,我被王勋手下的牛三骗了,喝了五石散。还有那高丽婢,我没有逼迫她,这是一个圈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风流韵是剔骨刀 “什么?!五石散!”刘虔煞白的脸庞突然间又翻成了青黑色,五石散是什么,他心中明白得很,这五石散又名寒食散,据称是由“丹砂c雄黄c白矾c曾青c慈石”五石配方而成,其药性最为燥热猛烈,服后可使人全身发热,心神迷惑。 此散原本是汉代传下来的方子,三国魏时,名士何晏就曾长期服食,并宣称不仅能治病强身,而且可以使人神情开朗,在他的带动下,服散之风蔚然而兴。但实际上,服用此散治病强身是假,能助人是真,因此当世那些纵情于声色犬马之辈,明知服食有害无益,对其推崇备至者却不乏其人,甚至还将服食五石散当成一种混迹名流c博取虚名的手段。 若真像刘越说的,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在被王勋的家奴牛三骗服五石散后发生的,那这王勋就不仅仅是想趁机落井下石,谋夺他刘虔的产业,而是在处心积虑c步步为营的要把他刘家父子置于万劫不复的绝境了。想到这里,他猛然记起方才老家奴刘忠对他说的刘家老宅小厮看到过牛三的那番话,一颗心顿时沉入了冰冷的深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刘虔青灰色的脸上爬上一丝诡异的红晕,低沉的嗓音听来有点像某种受伤的野兽。 怎么回事?还不都是你那宝贝纨绔干的好事!根据那浪荡公子有幸未曾泯灭的记忆,今日晌午时分,王勋家的奴才牛三鬼鬼祟祟地找到他,猥琐地告诉了他一个出乎意料之外却又令他兽血沸腾的艳事:王勋花大价钱从青州买回来的高丽婢,因不堪忍受粗鄙商贾的万般折辱,趁着主家今天去庄园里巡视的当口,千辛万苦地逃出了狼窟。 据说这位集刚烈c狐媚c美貌与聪慧于一身的高丽女婢,在认真地分析了西河乃至于整个并州地面的所有英雄才俊之后,毅然将能救自己出苦海的希望寄托在了这位号称西河小郭解的刘越刘小郎君身上。于是乎,大戏神奇般顺利地上演,俏奴婢携着丑奴儿,终于有惊无险地一路逃到了刘越家的刘家老宅里,此刻正焦急而又热切地渴求刘大豪客能伸出援手。 刘大纨绔厌恶地看着牛三满嘴黄牙唾沫横飞的丑脸,内心却已在“西河小郭解”的美称和高丽俏女婢的艳名下化成了一泡荡漾的春水。他在义愤填膺地声讨了王勋这个肥肠满脑c浑身铜臭的无良小人之后,志得意满地跟着牛三悄悄地摸进了平日里并不用来住人的刘家老宅里。 英雄ěi nu一见面,一个是郎展豪情意气风发,一个是妾诉衷肠楚楚可怜,三言两语之间,刘大纨绔就已经完全把“今日之域中,竟是何人之天下”这等原则问题给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了,自顾自地将还算魁梧的胸膛拍得震天般轰响,直把那个眉目如画c衣衫半露的妙曼佳人给逗得掩口轻笑,媚眼如飞。 这刘大纨绔到底许了俏女婢什么事,刘越已经记不太清了,现在他想来,当时印象最深的,还是在喝下牛三适时奉上来的一杯据称是王勋家专门用来强身健体的药酒之后,自己浑身上下沐浴的烈火以及欲拒还迎的高丽婢那恍如仙音的婉转娇啼。至于后来的事,就都是西河离石父老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笑柄了。 罪过!罪过!此刻被迫再回想起这件事,刘越竟也觉得脸上发烫,体内未能散尽的五石散的余毒在难以言说的意念的推动下,缓缓地催生着某些不合时宜的尴尬。他忙深吸了口气,干咳了几声,哑着嗓子道:“什么怎么回事?这事不是明摆着的吗,王勋想要谋夺我刘家的家产,害我刘越的性命,特意用牛三和高丽婢设下了这么一局。” “你!”刘虔等了半天,却被这么一句虽有营养却毫无价值的话差点给气了个半死,他用手抚着额头,呼呼地喘了一阵粗气,按捺下心头的怒火,沉声道:“我知道,你对我在洛阳时逼你转学玄学有意见;也一直对当初你文鸯师傅死时将你禁锢在府不许你前往拜祭耿耿于怀,但我这么做都为了什么?!” “我这都是为了你!为了让你能真正跻身豪贵门第,不再被人蔑视为乐不思蜀的破落子弟;为了让你远离那场争权夺利的屠杀,最后把自己弄得身首异处!”刘虔越说越激动,他红着眼盯着刘越,几乎咬牙切齿地吼道:“可你呢,你何曾明白过我的苦心!为了躲避那场祸事,我自愿丢下奉车都尉的官印,不惜舍下东阳乡侯的爵位,来到这胡贼横行的并州西河做一个九品的王国庶吏。” “你却是如何回报我的?”刘虔声音嘶哑起来,万花筒一般斑斓的脸上满是死灰之色,他摇晃了一下身子,惨然道:“你却不再是往昔那个风度翩翩c谦逊知礼的洛阳公子了,你变得桀骜c无礼c贪婪c游手好闲,整日里与一帮卑贱的胡贼走马厮混。三四年来,你可曾再翻过一卷书,可曾再舞过一回枪?!” 刘虔数年来积聚的怨气终于在这一刻被打开了闸门,他跳起身来,指着刘越的脑袋,厉声喝骂道:“你再这么下去,早晚是个祸害。若真是王勋害了你性命,我倒要感激他。我刘家的田地宅院,就当是我给他的报酬!” 一边是刘虔酣畅淋漓的怒骂,一边却是刘越干我何事的腹诽,两边正各自闹腾之际,原本被吓得昏死过去的老家奴刘忠此刻却已然悠悠地醒转了过来。年迈之人对身边环境的反应总是比常人要慢半拍,他缓缓睁开眼睛,没来得及对眼前的情势做出回应,却正好一眼看见斜着身子站在不远处的“已死之人”刘越。 可怜的老家奴枯瘦的身子再次筛糠似地颤抖了起来,第二次受惊的烈度显然没有初次那么剧烈,抖过几下之后,被忠义撑起的勇气终于战胜了对鬼怪的恐惧,老刘忠挣扎着站起身来,颤巍巍地走到刘越身边,小心翼翼地抬起干柴枝一般的手,哆哆嗦嗦地在刘越的脸上摸了一摸。紧接着,他干瘪的老脸上顿时绽放出一朵盛开的菊花,他用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转过身去,对着满脸乌云的刘虔老泪纵横地嘶声叫道:“小郎君!这是小郎君!小郎君他没有死!” “孽子!孽子啊!”刘虔所有的情绪仿佛在瞬间被抽取一空,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不可抑制地放声大哭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一个有背景的人 刘越面色古怪地看着加起来得有一百二三十岁的两个老头在自己面前又哭又叫,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莫名的暖意来。都说我心安处是吾乡,自己虽带着一千多年的隔阂远赴历史而来,但能在这浮华怪诞c大乱将作的西晋末年被人待以至亲c倾情爱护,也算是造物之主对自己的某种眷顾了。 不过,当前的大事可不是庆幸余生c抱头痛哭,这谋害人命不深究,土地宅院不追回,自己就算天天被两个老家伙贴在心窝子里,也终究逃不过贫贱家道万事哀的悲剧啊。想到这里,刘越不禁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低低地咳嗽了一声,讪讪地说道:“呃,那个父亲,我们家的土地和宅院,真的都被王勋给霸占了?” “霸占?哼!”刘虔看了看老家奴刘忠一眼,板着脸冷冷地说道:“霸占谈不上,只不过全部换成了方才和你一起躺在棺木里的那个冰冷的女人了。” “我真的是被王勋陷害了,”刘越被这便宜老子的话噎得差点没提上气来,但此刻也只能小心地陪着苦笑,低声分辩道:“这可是律令中的诬罔之罪,父亲是王国属吏,难道对王勋这卑贱的商贾也没有办法么?” “难得你还知道律令中有诬罔之罪,我还以为这些年你把学问都拿去泡酒了呢。”刘虔没好气地怼了他一句,抬起头来望向祭桌上那几根摇曳的烛火,淡淡地说道:“既是诬罔,当有证据,你与高丽婢在老宅中行那苟且之事,街市上百姓无不亲眼目睹,诬从何来?那贱婢生前亲口证实是你强掳了她,而牛三近期也从未在西河露过面,就算是罔,你又如何自清?” “我!”刘越咬牙切齿地砸了砸嘴,胸中纵然怒气四塞,但不得不坠入理不屈词已穷的无力感当中,他从刘虔的话里听出了问题的复杂性:就算是官对商,贵对贱,但众目睽睽之下,哪怕你身居正义的一方,想要翻盘也是难上加难。想不到王勋这死胖子,不但买卖做得好,就连陷害shā rén,也都能安排得如此密不透风c无可挑剔。 “况且,王勋可不是简单的卑贱商贾,”刘虔紧皱的眉头似乎暗锁着几缕无奈和担忧:“据这些年来我对西河局势的观察,他表面上是个无根无底,货通州郡的商人,但实际上在后面给他撑腰的,乃是现在居于西河离石左国城的匈奴五部大都督,屠各胡刘渊,刘元海。” 什么?!王勋身后的大老板,居然是屠各刘渊?刘越闻言,心中不由得一怔。史书记载,刘渊学识渊博,外貌奇伟,不重钱财,爱好施舍,与人交往,推诚相见。在任北部都尉及五部大都督期间,匈奴豪杰及诸色杂胡都纷纷投奔到他的门下,就连幽州c冀州知名的儒生,后学中杰出的人士,都不远千里来此游历,枭雄姿态,可见一斑。 看来现实往往要比历史描述要具体生动得多呢,刘越幽幽地叹了口气,这位五部大都督隐忍于并州胡汉之中,明面上的收买人心已经不足以满足他对野心的渴求了,私下里与豪富大贾们的勾搭,自会理所应当地为他带来更多的便利和倚仗。奈何朝廷远在千里之外,诸侯更是各怀鬼胎,真正能看到这外患漫孳的,少之又少啊。 “王勋仗着那些卑贱的胡人蛮子也敢招惹我们?”老家奴刘忠满嘴白胡子气得颤个不停:“郎君且到西河王那里告上一状,让官军去将王勋和胡人一并捉了就好。” “诸侯国与五部尉两不相干,”刘虔随口解释了一句,叹了口气道:“此事原本我们就入了圈套,再加上王勋与刘元海关系匪浅,老夫纵然心有不甘,却也着实无计可施了。” “天可怜见,你终究捡回了一命。”刘虔踱步上前,轻轻拂了拂刘越的衣袖,望向他双眼的两只眸子里颓然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庆幸:“我们回洛阳去吧,明天就动身。” 这个便宜老子,可以给105分,多给5分也不用怕他骄傲。刘越轻轻仰了仰头,让眼角一抹湿润濡散在酸涩的眼眶里。儿子死了,他立志远涉万里,到先祖陵寝以身相护;儿子活着,他宁愿放下尊严,回都邑族中冷对嘲讽。如果这样的人还不能成为地地道道的纨绔他爹,还有什么人比他更有资格! 如果站在王勋身后的人真是刘渊,那自己的死就绝非一个无良商人想要夺取一个王国署吏的家产那么简单。要知道,历史上刘渊建国,用的是大汉的名号,延的是蜀汉的宗庙。而自己却是正儿八经的刘备之后,这中间若说没有瓜葛,刘越打死也不会相信。看来,西河虽小,但这里的水,很深啊。 如果说逼他们离开西河是王勋或者说刘渊的目的,那么很难保证他们的目的会仅限于此。西河离洛阳虽不太远,但一路穷山恶水,寇贼横行,真要是他们有什么不良的企图,那自己爷俩可真是自寻死路了。相反,如果留在西河的话,对方或许会因为刘虔治书郎的这层身份,不敢有太多过分的举动。 再说,哥哥我在现代社会虽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但身在信息爆炸时代,多多少少也会有着一点耳濡目染的见识,既然都被人逼到这份上了,哥哥我也就舍命跟你们玩上一局。我就不信了,就算刘渊我惹不起,难道连王勋这么个原始的逐利之辈都碾压不了吗?! “父亲,我觉得我们不能这样一走了之。”刘越往后迈出一步,端正地站在刘虔的身前,缓慢而又坚定地说道:“刘越身为昭烈帝后代,岂有身蒙不白之冤,田宅家产被夺,却要一语不发,悄然远遁之理?大丈夫立身于世,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自当有所为有所不为,至于成败利钝,何须忧惧!” “好!好!好!好一个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刘虔听了这番话,原本阴郁的脸色顿时云开雾散般明艳清朗,他颤抖着双腕,吐一个字便猛击一下手掌,神采飞扬的双目中满含热泪:“列祖列宗在上,我家越儿,他回来了!” 呃,我不过是借用李清照的诗卖了个口号而已,至于把你兴奋成这样吗?刘越被刘虔疯魔一样的举动弄得心头一阵一阵地发堵,他用手揉了揉酸涩的鼻头,翻着眼皮腹诽了一下这没有一点宠辱不惊气度的便宜老子,嘴里小声地嘟囔道:“家里田地宅院都卖了,连立锥之地都没有,今晚在哪过夜都不知道,有什么可乐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护犊之情 不明就理只是随着主人一起老泪纵横的老家奴刘忠在跟着刘虔哭嚎了一阵之后,仿佛听到了小主人来自心灵深处的控诉,他使劲揩了揩涕泪交流的老脸,俯身趴在地上,用沙哑的声音恭敬地说道:“请郎君和小郎君到刘家老宅中暂歇,老奴愿随时服侍在郎君左右,乞望郎君不要赶走老奴。” “忠奴啊,忠奴”刘虔随手抹了把眼泪,俯身将刘忠拉起身来,轻轻拍打着他瘦削的脊背,感慨地说道:“患难之间,方见真情可贵。自今日起,你不再是我刘家的奴仆了。”说完,他转过头去,在刘忠愕然的目光中,将刘越拉到身边,沉声道:“越儿,自此以后,你以父事刘忠,你可明白?” “使不得,这可使不得!”刘忠见主家父子两人都蹲在自己面前,顿时面红耳赤地挣扎着伏倒在地上,白发苍苍的头颅在地上撞得咚咚作响:“小郎君金玉一样的人物,怎么能这样屈尊降贵,这要折杀老奴,折杀老奴啊!” “忠伯,你是我三伯家中旧人,在西河这几年也是看着我长大的,在我心中,早就将你视为亲人了。”刘越蹲在他身边,和声安慰道:“五年前,我和父亲来到西河,除了你之外举目无亲。而眼下,没了你,我们只怕更难在西河立足。你有大功于我父子,年纪又长于我父亲,我称你一声伯父,天经地义,没有什么使不得的。” “正是如此!”刘虔赞赏地看了刘越一眼,接口道:“这事就这么定了。我官品第九,按制可荫客一户,此前一直荫的是你一人,大为吃亏。等过几天,到西河王那里将你改入亲籍,我还可再荫客一户,甚是划算。” 老家奴刘忠听了,将头伏在地上,死活不依,口中只是不停地嚷着“使不得”的话。刘越见状无奈,只得揉了揉肚子,苦着脸道:“棺中呆了许久,又闷又饿,烦劳忠伯去备些吃食吧。” 刘忠闻言,如蒙大赦,他一咕噜翻起身来,连滚带爬地往堂外走去,走到台阶处,不小心被拌了一跤,顿时滚出去老远。刘越在心底叹了口气,温声道:“忠伯,吃食不着急备,备好之后就放在刘家老宅吧。”刘忠滚身爬起来,跪倒在门槛下,静静地听完刘越的话,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蹒跚着走下堂去。 刘虔父子神色复杂地看着刘忠的背影消失在暗夜之中,两人各有心事,一时无话。过了好一阵,刘虔回过神来,抬眼看了看堂前香案后那具被掀开了盖的棺木,眉头一皱,轻声问道:“这高丽奴婢你想如何处理?” “如何处理?找个人埋了吧”刘越平淡的声音幽灵一样在烟烛袅袅的香案前飘荡:“她既已成了王勋的弃子,若留在此处,终究免不了曝尸荒野的结局。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哎,也是苦命的人呐。” 刘虔无声地点了点头,看向刘越的眼神满是慈爱与欣慰之色,从这个孩子从棺木中跳出来与自己说的第一句起,他便隐隐感觉到了刘越身上发生了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变化,再结合起他对辱归洛阳的抗拒,对父事家奴的自然和方才流露出的那种对高丽婢女的悲悯,刘虔欣喜地发现,这个曾让自己引以为傲,也引以为耻的膝下独子,在鬼门关走了一圈之后,真正有了脱胎换骨的转变。 他没了往昔京都少年郎的那份精致与优雅,却似乎更添了一份世俗的成熟与稳健;洗涤了之前西河无良子的那份浪荡与轻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源于自信的坚毅与担当。虽然这个变化对刘虔而言稍显突兀与陌生,但却是他这一十八年来费尽心机一直在默默期待的结果。 刘虔抬头望了望堂外黝黑的天空,今晚的天幕下,似乎有一颗他从未见过的星星正悬于中天,散发着熠熠的光辉。上天既赋予我儿新生,又引导我儿变化,我这做父亲的,难道还有理由临阵退缩吗?刘虔忽然觉得自己被一股如潮的豪情兜头掩盖:王勋啊王勋,你背后有刘元海又如何,这里终究是西晋王朝治下的西河,你既有害我越儿之心,我刘虔不妨就陪你走上一遭! 想到这,这位护犊之情泛滥得一发不可收拾的西河治书郎转过脸来,看着烛光月影里那名年轻壮硕的男子,柔声道:“夜深寒重,你病体初愈,还是早些回刘家老宅歇息去吧。王勋的事,阿爹自会为你做主,你就不要太过费神了。” 刘越被他那便宜老爹肉麻兮兮的腔调和眼神看得头皮有些发麻,他抖了抖悄悄涨上后背的鸡皮疙瘩,偷偷咽了口唾沫,看着一脸关切之色的刘虔,艰难地问道:“阿爹此言何意?” “我已经想好了,在这件事情里,你入局太深,恶名未能洗清之前不便抛头露面,还是多在老宅中静养为好。”刘虔低着头踱了几步,轻声道:“待明日我自会去王府面见西河王,向他详细说明此事的来龙去脉,恳请他遣西河内史署理此事。” 说到这,刘虔抬头朝西河王宫的方向看了一眼,微微眯缝着眼睛,继续说道:“越儿,你放心,只要内史介入,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还我等一个公道。” 刘越愕然看向刘虔,只见他肃然而又坚毅的脸色在忽明忽暗的烛光若隐若现,这应当就是一个做父亲的人所尽力表达出的爱与责任吧,刘越只觉自己内心最深处被一股暖流瞬间淹没,这个生性谨小慎微得有些懦弱的中年男人,终于决定把自己平日里视若性命的尊严和名誉锤成了铠甲和刀枪,准备去为自己儿子的清白和前程放手一搏了。 只不过立意虽坚,但结局却未必能如人所愿,刘越暗自叹息了一声:你能厚着脸皮在众位同僚和离石父老的唾沫星子里继续做你的治书郎就已经是心大如斗了,还能指望西河国上下官吏为了你一个不争气的儿子去触一个民意汹汹的大霉头?更何况,统御区区四县之地的西河王,还不一定能制得住一个产业遍及三郡三国,手段通于胡汉贵庶的豪富大贾。 “只怕西河内史不见得会为了一桩堪称定论的事而去大费周章地重新调查吧,”刘越不忍打击刘虔正泛滥成灾的父爱,却明白有些话不得不事先挑明:“据我所知,西河内史朱彦清素重名教,视礼法之严胜过公道事实。儿子被诬之罪市人共见,悠悠之口难改难防,恐怕在朱内史眼中已是罪大恶极。若父亲以西河王之命逼迫于他,只怕他恼怒起来,反而对父亲不利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对付流言的办法 “你说的我又何尝不知,只是事已至此唯有一搏了。”刘虔长叹了口气,幽幽道:“内史乃朝廷钦命而非王国属官,为父想借西河王之口不过是求个方便而已。若朱内史执意罔顾我儿清白,那为父必尽力与之周旋,也好让他明白,这世间除了名教礼法之外,还有是非曲直!” 听到刘虔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尽力与之周旋”这一句话时,刘越自然明白他所说的是什么意思。下而对上,卑而对贵,所谓的周旋,无非是“匹夫一怒,血溅五步”而已,难不chéng rén家一个可与藩王平起平坐的王国内史,会闲到乐意与一个小小的九品芝麻官围炉夜话,畅谈人生理想? 明白归明白,刘虔可不会傻到赞同这个便宜老爹去和人家玩命。开什么玩笑,咱老刘家虽是不受待见的亡国之后,但好歹也曾是不折不扣的天家贵胄,行走天下那靠的都是以德服人之类的技术活,哪能动不动就拔刀子割别人或者自己的脖子呢?再说了,自己好不容易混到了一个身体还算结实的纨绔身上,这还没来得及摆一摆纨绔的威风,怎么能把当纨绔的首要条件一一一一纨绔他爹给逼到绝路上去呢? 一念及此,刘越忙扭了扭身子,朝面带悲愤之色的刘虔欠了欠身,道:“父亲爱护越儿的心思,越儿感同身受。不过越儿有些不同的意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虔这四五年来差不多已经被这个叛逆的宝贝儿子调教成了钱袋子和受气包,两人之间唯一称得上是的交流,就是给他填补各种花销和善后数不清的残局。这突然冷不丁地一出“平等对话”,让刘虔深觉不可思议之下竟有些失神,他愣着眼看了刘越好半晌,猛然把一颗灰白的脑袋点得像鸡啄米一般:“我儿所言,必为高见,快快说来。” “兵法有言: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能分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此不单是攻战围阙之方,更是审时度势之法。”刘越没去深究刘虔几乎掩饰不住的那种欣喜,自顾自地说道:“王勋之诬,一时难辩,为今之计,唯有避其锋芒,缓缓图之。诉诸官府以求清白虽是唯一的办法,但如果操之过急,难免自乱阵脚,非但无补于事,反是火上浇油。” “这却是为何?”刘虔紧锁眉头,不解地问道:“事关清白,自然应当尽速理清。如果放任流言四起,三人成虎之下,纵算沉冤得雪,误会也绝难消除了。” “父亲所虑自然是正理,但人性皆喜猎奇,恶强权,此事原本是人所共见,如果我等强仗官府之力意图洗白,一旦好事者从中挑唆,流言将会更为酷烈,到时候,非但越儿清白不可复得,只怕父亲之清誉乃至西河之官声都将成为众矢之的。”刘越眯着眼,脸上似笑非笑的神色让刘虔心生高深莫测之感。 这可不是什么高深的学问,在新时代呆得久了,对这种事情的处理自然就驾轻就熟了。说白了,这种事情无非就一个拖字,拖到大家的兴致淡了,拖到别的爽点出了,自然就会有大把的时间来慢慢料理事情,你要是敢顶风处理,真相不管是对是错,是真是假,舆论的洪流绝对会把当事人淹没得渣都不剩。 “相反,如果我们将此事按下置之不理,必有好事者心生疑惑,这样一来,流言虽在,但故事不一,久而久之,此事必将沦为笑料而非公案。”刘越睁开眼,冷冷一笑,接着说道:“况且,越儿的清白当需着落在王勋身上,王勋在则流言难解,王勋倒则诬罔可消。为今之计,是该找个法子好好关照一下王勋了。” “越儿想要如何处置王勋?”刘虔忧心忡忡地望向刘越,蹙着眉头问道,这个自己往日里宠溺多过于了解的儿子,经历过这次死而复生之后,变化固然令人欣喜,但随之而来的那种莫名其妙的陌生感,却令他感到一阵阵心慌:“王勋虽不足道,但刘渊却绝非善类。兹事体大,越儿切不可鲁莽行事。” “父亲且放宽心,越儿此番死里逃生,自然不会再冒失地自陷险地。”刘越咧嘴朝刘虔一笑,烛火星光之下,那张说不上俊俏却颇为耐看的面庞上笼着一层诡异之色:“而今民议嚣嚣,对我大为不利,是时候放出点饵料,搅一搅这锅乱糟糟的热汤了。” 刘虔定定地盯着刘越的脸看了半晌,以他一辈子忠厚鲁直的性子,完全看不明白那颗乱糟糟的头发覆盖下的脑瓜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但他也没想着去弄明白,他只要知道知道,他是他儿子,这便够了。不是吗?他只要知道,哪怕他要去蹈尽龙潭,踏翻虎穴,自己都永远是他最后的倚靠,这便够了。 “我儿既已有谋划,那就放手去做吧。”刘虔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微笑着说道:“不知可有为父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此时儿子心里也只有一个大概,先不劳父亲忧心。”刘越感激地朝刘虔点了点头,举目环顾了一下四周,盯着面前这不算奢华却也别有格调的大堂,喟然叹道:“只是越儿不孝,牵连父亲清名受累,让父亲在西河王府诸位僚属面前难堪,更让父亲数年来在西河的辛苦付诸东流了。” “为父身为治书郎,掌管着覆察诸官市买钱谷簿之类的要事,敢当面与我难堪的恐怕不会有的。”刘虔哈哈一笑,洒然道:“至于些许薄产,为父既人在任上,自然还可再得。占田十顷,荫客一户,衣食客一人,此乃朝廷对九品官的定制,明日我便找大农讨要,越儿无需忧愁。” 刘越见他说得豪气,内心的歉疚也就放下了不少。只不过他心里明白,虽说九品官可占田十顷,但在这良田美地都有定数的西河离石,上好的田地自然早就被官家豪户占并一空,在当前的农业水平下,新得的土地从开荒到垦熟,至少三年以上。这其间的所有花销,都无法从土地中获取,家道复兴,远没有刘虔说的那般容易。 刘越还想再问点关于王勋的事,却看见去准备吃食的老家奴刘忠此时已佝偻着背远远地走了过来。刘越朝刘虔看了看,只见他面色平静地扫视了一眼四周,转身朝自己笑道:“走吧,越儿,回刘家老宅去。” 刘越点了点头,转脸朝躬身侍立在门口的刘忠淡淡地说道:“忠伯,明天一早,你到街市上找几个伶俐一点的人,放出话去:刘治书家的儿子刘越,受了冤屈,在棺材中被神仙搭救,又活过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呼韩邪的事业 西河,左国城 左国城,春秋战国为白狄c皋落所居之皋狼邑,汉为皋狼县,历来多为夷狄之所居。 东汉顺帝永和五年,南匈奴左部句龙王吾斯等人叛汉,联合乌桓c羌c戎等族数万人攻略汉地,不久,攻破京兆虎牙营,杀上郡都尉等人,随之攻略并c凉c幽c冀四州。朝廷遣匈奴中郎将张耽率幽州c乌桓诸郡营兵进攻南匈奴。双方战于马邑,汉军大胜,斩首三千级,俘获大批人口及兵器,牛羊等无数。 顺帝以南匈奴势盛,命徙西河等郡郡治以避之,西河郡治由平定徙至离石c上郡郡治由肤施徙至夏阳c朔方郡治由临戎徙至五原。 南匈奴于西河离石附近择险地以建左国城,并将南匈奴首脑机关单于庭入驻于此。百余年来,南匈奴沿用并不断扩建春秋战国和秦汉时代的城池,依山就势,构筑城垣,最终形成了一座背靠东部大山,面临北川河水,防守严密的内外双城。自曹操羁縻匈奴单于,分匈奴为五部后,左国城便作为匈奴左部帅的驻地,负责统领并督察匈奴五部军事。 初夏早上的左国城远没有不远处西河国国都所在地离石城那般热闹和喧嚣,炙热的阳光从云顶山鲜嫩的牧草草叶间穿过,照射在青石斑驳的城头上,将这座安静的坚固城堡衬托得就像蹲伏在暗处的洪荒巨兽。沉重的城门大开着,两排彪悍健硕c高鼻深目的大汉身披皮甲,肃然而立,仿佛这只野兽张着的大口c露着的獠牙。 一骑飞马从南而来,风驰电掣般朝城门口掠去,转眼间便奔到了城墙根下。来骑见了门卒,也不答话,只将手伸进怀里,扯出一面旗帜用力一挥,一头栩栩如生的张牙青狼头顿时在晨风中猎猎招展。门卒见了,顿时将身子挺得笔直,一脸肃穆地目送着骑士策马驰入城门。 受地理条件局限,双城环绕的左国城内城并不太大,城内建筑也并不规整,完全没有离石城纵横八达,坊市分明的宏伟格局,甚至在不少砖木房屋中间,还七零八落地夹杂着不少毡布圆顶的帐篷,一眼看上去,不伦不类之中透露着满满的异域格调。在这些五花八门的建筑中,看上去最有威严的当属位于内城核心位置的一座宽大的府邸,不用看府门上悬挂着龙飞凤舞的“五部都督府”几个大字,单看府门外那些精干劲锐的士卒,就知道这定然是整个左国城乃至南匈奴的中枢所在。 五部都督府内室,一个仪表魁伟,身高八尺,须长三尺的中年汉子斜靠在一张虎皮小床上,半眯着眼朝跪坐在身侧的一名白发苍苍的高大老者缓缓说道:“左贤王,今早细作从离石城带来消息,刘治书的儿子刘越昨晚死而复生了。” “刘越?”被称为左贤王的老者低头想了一下,颤颤巍巍地说道:“就是你让那个商贾去处理的那个蜀汉遗民,刘家纨绔?” “正是此人,难得左贤王还记得此事。”中年汉子轻笑了一声,点了点头,说道:“本以为王勋会处理得滴水不漏,没曾想还是出了意外,看来这商人终究是商人,算起利来锱铢必较,办起事来却有始无终。” “两只蝼蚁罢了,大都督何须为此忧心。”老者冷淡地回应了一声,转脸朝中年汉子诚恳地说道:“老夫时日无多,此生孜孜以求的无非是大都督能振兴我匈奴威名,恢复我呼韩邪事业。区区蜀汉遗人,是生是死,本不该是大都督所应留心之事。何况,刘备的子孙在洛阳的居多,就算除掉了这一个,又何益于大事?” 中年汉子看了看身边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心中不由得喟然一叹。这老者叫刘宣,乃匈奴单于羌渠的儿子,于扶罗单于的弟弟,是正儿八经的匈奴贵族,他这一生唯一的愿望,就是能重建盛极一时的匈奴帝国。但匈奴帝国纵然全盛如冒顿c老上c军臣三单于时代,也最终被大汉打得无力南下;至于他口中时常念叨的呼韩邪单于,不过是依靠着遣子入汉,对汉称臣才得以重归漠北。 漠北是单于的辉煌,中原才是王者的天下,中年汉子在心底重重地呐喊道:如果能做那高山峻岭,为何要去做那矮小土丘?匈奴之力固然应当依凭,但天下之望更应当成为我刘渊的无上追求。大汉享国日久,恩泽深入人心,昭烈帝刘备承之,以一州之地便可鼎足三分,我刘渊岂能只求满足于谋夺单于之号而坐井观天?! 这些话,这些心思,他并非没有明里暗里地与刘宣说过,但老迈的左贤王执念难解,自己想要有所作为,也必须要得到他的支持才行。既然政见不同,那便求同存异吧,反正当前要做的事,还是暗蓄力量,以待时机。毕竟西晋这头粗苯的大象,虽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衰亡的迹象,眼下暗流涌动的背后,却依然是暗夜即将来临前的短暂黄昏。 “左贤王所言甚是,我让王勋对付刘氏子,也不过是顺手为之而已,不值深虑。”刘渊朝老者笑了笑,淡淡地说道:“既然事已至此,且让王勋自己去解决吧,元海就懒得去劳心了。”说到这,他站起身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上下骨骼顿时一阵噼里啪啦地脆响,他微笑着收拢手臂,转脸朝刘宣笑道:“右贤王诰升爰近来可好?我听人说,他最近在中部诸胡中声誉日显,南单于一脉羽翼渐丰,左贤王想必心中甚是宽慰吧。” “大都督无需出言试探,”刘宣橘皮一样的老脸动也不动,干涩的声音更像从刀缝里挤出来般难听:“老夫与诰升爰虽然同出羌渠单于,但我匈奴历来崇尚强者,何人能率我匈奴重振呼韩邪事业,何人便是老夫眼中的匈奴单于,至于血脉源流,不过是中原汉人故步自封的陋习而已,老夫从不屑论之。” “左贤王见识卓著,元海钦佩之至啊。”刘渊哈哈一笑,道:“去卑子不继业,匈奴日渐式微,虽前右贤王刘猛帅中部诸人奋起一击,终归难整单于名号。汉分匈奴为五部,我父并五部为一,煊赫之功,诸胡共见。休屠各,亦是匈奴贵种,此生夙愿,也是复兴我匈奴帝国嘛。” “不过,右贤王那边,还请左贤王多多费心了,”刘渊脸上笑意越发浓厚起来:“晋室操戈,天下离散,我匈奴事业未竟,可不能重蹈这破败的覆辙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落一子听个响 离石城原本就不大,只一上午功夫,刘治书家的纨绔死而复生的消息就飞一般传遍了城中的每一个角落,夹杂在其中的仙人搭救之事更被人传得活灵活现的,以致于让原本对刘越嗤之以鼻的离石百姓对他竟生出了不少羡慕和同情之心。 “子时,有白胡子老者降于中庭,手托仙丹,开棺叹息道:‘子有余寿,蒙冤而死,上帝怜之,特命我赠汝仙丹一枚,即用之,可复活矣’,言毕不见。刘忠急视之,但见一物状如鸡子,光彩流转,倏忽入于唇舌。越即跃起,气息如初。” 仙人之说,历来都有,本朝算是少的了。在城里上了年纪的老人看来,能得仙人眷顾的,无一不是有大气运之人,这刘越能起死回生,自然是遇到神仙无疑了,如此说来,难道他真的是蒙受了不白之冤?但昨天之事实在是人人目见,个个亲睹,做不得假的啊。 矛盾的事情一旦出现,好事者必会想办法一溯源流,既然此事和王勋有关,那到王勋那去打听打听总不会错的了,就算王勋不说,他家中还有那么多杂役奴婢,佃客小厮,只要软磨硬泡的功夫用得足,总会有一两个愿意把知道得内情说出来的。 这边众人议论得不亦乐乎,那边可把离石大富商王勋给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四处乱窜,神仙不神仙的他顾不上去细听,只是今天自打听到这消息后,他便遣人往左国城跑了八趟,自己也往五部都督府跑了五趟,结果不但连刘渊的面都没见着,最后还被都督府的护卫给直接撵出了左国城,并且警告他如果再敢进城骚扰大都督就把腿杆子直接打折。 这可要了亲命了!王勋鼓着个硕大的肚皮,心惊胆战地望向离石城的方向,事已至此,看来刘渊要彻底把他自己从这件事里摘出来,将谋害九品治书郎家独子的事推到自己一个人头上了。 “刘元海你个王八蛋!当初要不是听了你的鬼话,谁会不要命地没事找事去惹那个纨绔啊!”王勋苦着脸在心里大骂道:“我王勋不过就一个卖酒的商贩,那刘治书可是西河王府正儿八经的九品治书郎,管的还是官府采买的要事,他只要伸出一个小拇指,就足以把我碾死一百遍了。” 王勋毕竟是个坐南闯北好多年的商人,等心头那股被刘渊拒见的恐惧稍稍淡化一点之后,他那颗肥嘟嘟的大脑袋总算开始慢慢运转起来,此事到目前为止还只是传言,也没见刘家人shàng én来找自己的麻烦,看来对方也是心有顾忌才是。要不然凭那纨绔的脾性,早就会纠集上平日里结识的那些凶神恶煞般的胡人到家里烧杀抢掠去了,哪还容得他往左国城来来回回地跑。 顾忌?他们在顾忌什么呢?王勋抓耳挠腮了半天,总算把自己的心给慢慢拽回了肚子里了:他们一定是在顾忌刘渊。自己和刘渊的关系离石城里的平头百姓知道的极少,但刘虔身为西河治书郎,管的就是采买这档子事,不可能不清楚这中间的瓜葛。看来,刘渊撒手不管这件事,绝不能让外人知晓,只要这该死的胡人统领能维系着眼下这种暧昧,那自己就还可以拉着这杆大旗挡挡风浪。 他们当然也在顾忌民情。这件事虽说的确是陷害了刘越,但自己的筹划可以说滴水不漏,刘越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自己从高丽婢身上给抓了个现行,此事人所共见,不是一两个流言就能否定得了的,只要自己一口咬定刘越强抢了自己的婢女,他就是想翻案也绝无可能。 只不过要想图个心安,又得拿着沉甸甸的铜钱去孝敬西河国的诸位官员署吏了,王勋一想到这,顿时觉得牙疼得厉害,他龇牙咧嘴地吸着气,脑袋瓜转得飞快:为了避免事态恶化,刘治书家的田地和宅子且先放一放,不急着去收吧,这一去一来,又得花费我多少积蓄啊!想到这,这个死胖子顿时难以抑制地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的闷叫:“我的钱啊!你个杀千刀的刘越!” 此时此刻,这个被人咒作杀千刀的刘大纨绔心情还是很不错的,他侧着身子躺在刘家老宅后院一棵杏花树下,双脚搭在身前一个尺许来高的坐榻之上,抓着一张裹着羊肉的胡饼正啃得个不亦乐乎。 这个时代的物资匮乏程度实在是让人纠结无比,先不说别的,单看这日常起居必需品的家用器具,从席子到案几到矮榻,虽然都可用来当坐具,但无一例外地都要盘腿屈膝,像椅子板凳之类能垂下双脚的一个都没有,稍微久坐一阵,就会感觉双腿发麻。还有闲时用作零嘴的食物,除了咬一咬胡饼,啜一啜粥羹之外,就只能弄点梅子下下酒了。想要炒点最简单的盐焗花生米打打牙祭?对不起,一来咱没有炒锅可用,二来嘛,据说花生米这会还在万里之外的美洲窝着呢,得明末时分才被引进中国。 好在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十八年来都过的是这种生活,的适应比精神的纠结更容易进入状态。先就这么凑合着过吧,刘越挪了挪被枕得发酸的腿,懒洋洋地嘟囔了一句,有那闲功夫,还不如好好琢磨琢磨接下来该怎么对付王勋呢,自己已经落下了一子,就看对方要怎么应对了。就目前来看,似乎自己的胜算要更大些,毕竟让刘忠在去往左国城的路上看王勋来来回回地跑,也是件令人开心的事嘛。 是时候去找几个年轻机灵的小弟了,刘越慢腾腾地站起身来,弯下腰揉了揉小腿肚子,看了眼蹒跚地从不远处快步走过来的老奴刘忠,轻轻叹了口气,年纪大了,论起衷心没几个人能比得上,但办起事来难免力不从心了啊。 “小郎君,”刘忠走到近前,稍稍平复了一下颇为起伏的气息,躬着身子恭敬地说道:“前面来了三个胡人,嚷着说要来找小郎君喝酒。老奴见他们面目不善,没敢放他们进来,让他们在门外候着,小郎君见是不见?” 胡人?这当口还会有什么胡人会shàng én来找我喝酒?刘越愣了愣神,抬腿就朝前院走去,走出几步,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脸朝刘忠问道:“忠伯,来人可曾通报姓名?” 刘忠低头想了想,迟疑地回道:“倒是没有通报过,只是依稀听来人自称夔安c支雄和桃豹,嗯,好像就是这三个人。” 夔安c支雄和桃豹?!我滴个叉叉,刘大纨绔,你小子死相虽难看了点,但交朋友的眼光不错,哥哥我这回算是沾了你的光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十八骑来了仨 也难怪刘越一听这三人的名字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夔安c支雄和桃豹是谁?那可是十六国时后赵开国皇帝石勒赖以成就霸业的“八骑”及后期的“十八骑”中出挑的人物。 说起“十八骑”,刘越所在的现代社会知道得最多的就是影视作品《隋唐英雄传》里罗艺所率的“燕云十八骑”,据说他们“快如风,烈如火,所到之处,寸草不留;强弓弯刀,善骑善射,以一敌百,未尝一败”,极为拉风。只不过这都是电视剧的艺术需要而已,因为除了这部电视剧之外,没有任何文字记载历史上有这么牛叉的十八骑骑兵的存在。 但石勒的十八骑却是正史中有名有姓有事迹的鲜活事实。《晋书石勒传》中记载:石勒做奴隶时,曾“招集王阳c夔安c支雄c冀保c吴豫c刘膺c桃豹c逯明等八骑为群盗。后郭敖c刘征c刘宝c张曀仆c呼延莫c郭黑略c张越c孔豚c赵鹿c支屈六等又赴之,号为十八骑。” 让刘越意外但更惊喜的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十八骑”竟有三个早在与石勒结识之前就是刘大纨绔的酒肉朋友,而且这三个里面除了支雄事迹略少之外,其余两人中,桃豹曾与祖逖在陈留斗智斗勇,夔安也曾与庾亮在武昌各有胜负,可谓都是乱世中难得一见的上等人才,而非只懂得打打杀杀的死士莽夫。 刘大纨绔啊刘大纨绔,看来你之前的格局也还不算很低嘛,刘越一边脚不点地地往前疾走,一边在心头乐开了花:看在你此番功劳不小的份上,哥哥我今后就不再和你区分彼此了。 刘家老宅本就不大,从后院到前门没几步路好走,刘越这边前脚刚在心底和前纨绔讲和,后脚就一步踏过了老宅那稍显破败的大门。 “刘家兄弟,你当真没死啊!”刘越的眼睛还没适应门外耀眼的阳光,便听到一个粗豪的声音猛然在耳朵边炸响。 “去你的,死豹子!”刘越眯了眯眼,随口笑骂了一声:“你眼珠子掉胯里了?我要是死了,你看到的是鬼啊。” 说话间,刘越眼睛飞快地扫了一眼站在门外那三个熟悉的陌生人,当头那人约莫二十来岁年纪,膀大腰圆,高鼻深目,一头乱糟糟的头发闪着微微的金光,像鸟窝一般盘在头顶上,此人正是夔安,诨号蛮牛;他身后一人,个子明显比他低出一头,但脑袋却比他似乎要大出一圈来,一双铜铃一样的牛眼嵌在皱巴巴的紫色面庞里,活脱脱一只鼓着眼的蛤蟆,这人便是诨号癞头的支雄;最后那个正眯着眼笑的年轻rén iàn貌全无特别之处,只是一身粗布短衫破旧不堪,到处露着鼓鼓囊囊的肌肉,一副我就是头豹子的臭显摆模样。 “看来坊间的传言是真的了,”夔安看着中气十足的刘越,笑着打趣道:“瞧刘家兄弟这脸色比平日里还要红润不少,神仙的仙丹果然不同一般啊。” “你们要是想来喝酒就跟我进去,要是来看我刘越的热闹,趁早滚一边去!”刘越翻了翻眼皮,没好气地嚷道:“刚嚼了两口胡饼就被你们给搅和了,真是大煞风景。” “这可怪不得我们,”支雄从夔安身后探出头来,高声叫道:“我们几个这两天正打算到大陵那边做桩买卖,蛮牛说过来和你打个招呼,刚进城就看到四处都在传你死而复生的消息,我们就想着过来找你问问。” “买卖?大陵能有什么买卖可做的?!”刘越瞪了他一眼,把手往屋内一招,大声叫道:“忠伯,把上午新买的那几坛子好酒搬出来,再挑点熟些的梅子过来,我们到后院喝酒去。” 刘忠听了这话,老脸上顿时堆起犹豫之色,他抬起头来似乎想说点什么,却见四人正勾肩搭背往后院走去,只得长叹了口气,摇摇头,脚步蹒跚地往偏房而去。 四人来到后院,拣了个开阔一点的地方席地而坐,不多时,刘忠搬来了酒和青梅,夔安等人见酒大喜,忙不迭倒了几碗在肚子里,这才拈起梅子,举着酒碗相互间高谈阔论起来。其时天方早夏,杏花已凋,青枝干上,小果初生,刘忠佝偻着腰站在远远地站在一棵杏花树下,听着院中不时传来粗俗刺耳的打闹声,忧愁和无奈像乌云般堆满了脸庞。 “刘家兄弟,你告诉我们几个,那什么王勋是不是真要害你性命?”酒过三巡,性好热闹的桃豹瞪着双泛红的大眼,用力一拍地面,唾沫四射地朝刘越大声嚷道:“他敢打你的主意,就是跟我们几个过不去,你们且安心在这喝酒,我这就到王勋家去割了他的脑袋,提过来给你们当尿壶!” 说完,这货猛地打了个酒嗝,又神秘兮兮地把一张通红的丑脸凑到刘越的身前,猥琐地笑道:“刘家兄弟,跟我说说,你真的把王勋家的高丽婢给睡了?” 刘越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的话,用手摸了摸冒着胡渣子的下巴,似笑非笑地说道:“都说高丽那边的女奴天生媚骨,此话确然不错,只可惜好好一个美人,却成了害人性命的饵料,最终落得个香消玉殒c身死魂灭的下场,当真是可怜可叹啊。” 夔安静静地听六月说完,伸手将想要跳起来的桃豹按了下去,看了眼漫不经心地盘坐在一旁举碗痛饮的支雄,沉声说道:“这事真不用我们帮忙?” “找你们帮什么忙?”刘越冷笑一声,眉头一挑道:“若论起shā rén,我以为我还会输给你们几个不成?一语不合操刀子就上,那是莽夫的行为,有些事,不shā rén比shā rén更好解决。” 夔安点了点头,将一碗酒咕地一声倒进肚子里,颇为意外地看了刘越一眼,轻声道:“这话说得在理,不过这跟平日里的你可不太一样。要不是你刚才和我们说了事情经过,我还真会认为你从神仙那里得到了仙丹。” “人总是要变的嘛,”刘越回过头来朝他笑了笑,将空酒碗放在手心摩挲了几下,慢条斯理地说:“尤其在经历过真正的生死之后,许多道理就更容易想透彻一些。” “变不变的无关紧要,”半天没有说话的支雄这时突然冒出了一句:“你既愿意请我们喝酒,就说明还当我们是朋友。在并州这地面,愿意和杂胡做朋友的汉家子真的很少。” “是胡是汉,何须分的那般清楚,”刘越朝他笑了笑,转头向夔安问道:“刚才听你们说,大陵有桩买卖做,是桩什么买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酒酣且说二三事 “怎么?你这里脱得开身吗?”夔安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泛黄的大板牙。 “的确脱不开身,”刘越将酒碗丢在地上,叹了口气道:“你们如果失手了,我总得知道该去哪里捡你们的脑袋。” “左国城有批财货要送到晋阳去,”夔安幽幽叹了口气,道:“我们几个想去碰一下运气。” 左国城送财货到晋阳?这是刘渊在给司马腾纳贡表忠心吧。刘越把脑海中这段时期与并州有关的历史记载稍稍整理了一便,顿时对这夔安他们所说的买卖背后的缘由了然于心。此时的司马腾官居持节c宁北将军c都督并州诸军事c并州刺史一职,军政大权一把抓,是正儿八经的并州土皇帝,匈奴五部有四部在并州境内,刘渊身为五部大都督,自然少不得要尽力巴结于他。 刘越在西河也呆了近五年,却一直都没听说左国城什么时候送过财货到晋阳去,想必之前一直都是在秘而不宣之下悄悄进行的,这一次不知为何竟把消息泄露了出来,引动了并州地面上的各路流寇大贼蠢蠢欲动。 大陵,大陵?!这大陵不是匈奴五部之一的中部都尉统帅之地吗?这可是匈奴单于一脉虚连提氏眼下唯一能掌控的一块地盘了,刘渊把泄密路线的节点选在这里,难不成这中间有某种不为人知的隐秘? 想到这,刘越直了直身子,表情严肃地看了眼正慢慢往嘴里倒酒的夔安,沉声道:“这趟买卖一定要去做吗?”说着,他提起酒坛,往碗里倒了大半碗酒,接着说道:“我的意思是,既然连你们都得到了消息,参与此事的人定然不会少,左国城和晋阳那边也不可能没有丝毫察觉,此事太过凶险。现在并州面上虽还算太平,但晋阳那位,都督军事衔前面更有持节两字,事情真要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他是有当场格杀之权的。何况” “何况我们只是一群烧杀抢掳的杂胡是吧。”夔安抬起头来看着刘越,冷笑了一声,蓝绿色的眼眸狼一般的厉色一闪即逝:“身为杂胡,自然就会有杂胡的觉悟。我c癞头还有豹子跟你不一样,你是官宦世家子,而我们既成不了替人耕种的佃客,也不愿做受尽侮辱的奴隶,只能靠手里的刀子来给自己谋一条活路。既然干的是刀尖上争食的勾当,哪里还有条件去管它凶险不凶险。” 唉,刘越听到这,长叹了口气。五胡十六国早期北方汉人之所以会大批大批地被异族人屠戮,一方面是根源于战乱和人性,另一个更不可忽视的原因就是汉人中的权贵对胡人欺压过甚,为满足私欲,他们大肆劫掠胡人为奴榨取血汗,甚至直接将胡人在各州之间来回倒卖,其酷烈程度不亚于后世的黑奴贸易。 “来!喝酒!”刘越端起手中的酒碗,朝一脸愤懑之色的三个胡人朋友举了举,淡淡地说道:“如果这次失手了,记得留条命来找我,我有件要紧的事想找你们帮忙。”说完,他一抖手将碗中酒倒了个精光,随手把酒碗掼在地上摔得粉碎,大叫道:“曹孟德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只恨这酒太过温和,不能消解诸位胸中的如海深愁啊。” “你跟王勋有仇归有仇,也不能这样糟蹋好酒啊。”癞头支雄鼓了鼓蛤蟆般的大眼,惋惜地摇头道:“他家的酒不说是并州最好的,但在西河却没人能比得上,要不也成不了西河豪富。”说到这,他一手夺过酒坛,将坛里仅剩的半碗酒小心翼翼地倒在碗里,小声地嘟囔道:“只是可惜啊,他要是被你给弄死了,以后来西河就再也找不到这样的美酒了。” 你惋惜他不能卖酒,我倒也庆幸他是卖酒的。刘越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心中暗道,要是王勋不是靠卖酒发家的话,我又哪有信心能将他一脚踏翻在地呢?如果像这等搁在后世连啤酒的酒精度都没达到的“水”也能被称为好酒的话,那用粗浅的蒸馏方式造出来的酒,在这苦寒的北地c性烈的胡人中会造成什么样的轰动,实在是难以想象的了。 “你放心,等你再来刘家老宅时,我一定请你们喝比这好上十倍二十倍的烈酒。”刘越微笑着看了看支雄,轻声道:“如果你们还能留得性命在的话。” 夔安三人见酒坛已见了底,也变没有了继续呆下去的动力,他当先站起身来,难得地朝刘越拱了拱手道:“承你好酒招待,我们这就要走了。刘家兄弟,还有想说的没?” “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刘越笑着摆了摆手道:“左国城那位雄才盖世,身边的子侄也个个英武不凡,刘聪如今在新兴郡北部都尉任上,远近信服;还有个号称一箭能洞穿寸铁的神射手刘曜据说也隐居在管涔山中,只希望这次你们在大陵不要遇上他。” 夔安微微凹陷的眼睛盯着刘越看了许久,他眯了眯眼笑道:“他做他的官兵,我当我的流寇,就算遇上了,未必就能奈何得了我。” “如此最好,还有一件事,”刘越咬着细碎的白牙轻笑道:“你们认不认识一个小名叫匐勒的羯人?他父亲叫石乞翼加或者是石周曷朱,是个部落小帅。如果所记不错的话,眼下他应当在武乡的北原山下给人种田。” “武乡?上党郡我们只去过铜鞮,从没去过武乡。”夔安顿了顿,问道:“这羯奴是刘家兄弟什么人?来日我们几个如果去武乡,一定帮你打听此人。” “他是从洛阳逃到并州来的刘家家奴,”刘越信口说道:“你们几个日后若是见了他,只管将他抓来见我,如果他主家有异议,我自会与之交涉。此人性子极为油滑,常常以身边的异相蛊惑他人,若在你等面前多嘴,将他舌头截掉也不妨事。” 说话间,四人已离了后院来到了前门,刘越见夔安等人应下了交代的事,也就没再多说其他的废话,只是吩咐刘忠把另一坛子酒也赠与了他们。夔安等人也不与刘越客气,抱着酒坛转身大步而去。 刘越转过身来,却见老家奴刘忠颤颤巍巍地站在面前,表情扭捏,一副欲言又止的难受模样。 “忠伯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刘越看着他,展颜笑道:“昨晚不是说好了吗,你如今是我的长辈,不是刘家的家奴。” 刘忠好不容易积攒下勇气想要说的话,顿时被他这一张温情牌给打得无影无踪,他涨红着脸,嘴唇抖抖索索地张合个不停,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找个能做大锅的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忠伯啊,你想的没错,胡人是凶狠的c残暴的,和他们打交道也很危险,但是,恶并不会因为躲避而消弭。在对物质的渴求里,因为贪婪和野心的怂恿,恶就永远萦绕在世间久久不得离散。”刘越轻轻说道,他不指望刘忠能理解他的话,纯粹把它当做自言自语: “在一切恶里,豪强是工具,部众是狼群,而大酋则是魔鬼。只要足够强大,谁都可以把工具握在自己手里;只要食物充足,狼群也会蜕变成温顺的羔羊;但魔鬼永远会是魔鬼,因为他们是恶的本源。再过几年,并州将会变成恶的第一个狩猎场,我不知道我能做点什么,只好投机取巧地想办法把一些魔鬼关起来了。” 这些话刘忠当然是不会明白的,他只会支着个一脸懵逼的脑袋,满眼崇敬之色地看着自家少主人把话说得这么的高深莫测,然后再用满怀疑惑的问题搅乱这种无法附和的尴尬:“小郎君,你刚才说的那个叫匐勒的羯胡,真是从洛阳家中逃出来的奴隶?我怎么从来没听郎君提起过这件事?” 刘越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脸朝他笑了笑,问道:“忠伯,你知道离石哪里能造大铁锅?很大的那种,越大越好。” “铁铁锅?”刘忠瞪着双浑黄的老眼诧异地看着刘越,迟疑地说道:“这铁锅老奴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不知道小郎君说的是个什么物件?” 呃,好吧,看来是我的问题不合时宜了,这个时候的人应该是没有铁锅这个概念的,他们用来蒸煮食物的炊具是一种无足的鼎镬,叫做釜。曹植当年写的七步诗中就说:“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釜就是后世锅的原型吧。想到这,刘越翻了翻眼皮改口道:“我是说,铁釜,釜口很大的那种,最好是能有两人合围那般大小。” “铁釜啊,”刘忠舒了口气,沉吟了一下,答道:“西街倒是有家在整个西河都有名的铁匠铺子,但他们主要是卖些铁锄c铁犁之类的农具,有时候也卖点常用的炊具。像小郎君说的这么大的铁釜,老奴却没有见过。” 这个倒是在意料之中,自两汉以后,铁虽慢慢大行其道替代了青铜,成了制造器具的主要材料,但它最大的用途主要集中在农具和战具上。加之朝廷对铁的使用颇为严格,街市上有铁质炊具卖就算很不错的了,谁还会没事用一堆铁去造那么大一口只能用来煮煮食物的大摆设呢。看来,这事又得要去麻烦那个便宜老爹了,只有通过他找西河王府里的工匠才有可能按自己的要求量身打造出这种没人用过的大家伙来。 “好了,这件事我自己来想办法吧,我还有件重要的事情要你去做。”刘越朝老家奴点了点,道:“你想办法帮我找一些会酿酒的人回来,水平好不好先不用管,到了家里再来甄别筛选也不迟,但一定要是会制曲的熟手,我拿来有大用处。” “小郎君真要和王勋比造酒?”刘忠听了刘越的吩咐,嘴唇哆嗦了半天,最后总算鼓起勇气劝说道:“王勋能成为西河最大的酒商,就是因为他家酿的酒比西河其他人酿的都要好。小郎君找其他人酿酒,必定伤不到王勋,老奴只怕到时候更遭旁人笑话啊。” “哦?”刘越似笑非笑地看着身前局促不安的老人,冷淡地说道:“你确定我必然伤不到王勋?” 刘忠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低头哀声道:“老奴是卑贱的下人,从不知道什么高深的道理,但老奴在并州西河住了近五十年,亲眼见过不少精通酿酒的人被王勋逼得衣食无着,家破人亡,在这一行里,他的确比别人都要强上许多。” “但是王勋不过是家中多些钱帛而已,小郎君却是极贵重的人家,”刘忠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个头,呜咽着继续说道:“小郎君受了欺辱,等官家弄清楚事情原委后,一定会替刘家主持公道的,又何必在酿酒上和一个酒商硬比高低呢?” “是啊,刘忠说得对,我也很好奇,俗语常说处事应扬其长而避其短,越儿却为何反其道而行之,要在从来都没有接触过得酿酒上与人做那生死之博呢?”刘忠话音刚落,一个浑厚的中年男子的声音顿时在门口响起。两人转头一看,只见刘虔身穿官服背着手站在门外,面色平静得脸上不怒不喜,看不出这翘了半天班的西河王府公务员此刻是什么心情。 “忠伯,快快起来。”刘越弯腰搀扶着刘忠站起身来,朝门口的刘虔微微躬了躬身,轻声说道:“这么些年来,我刘越的确做过很多荒唐的事,但我绝不是一个愚蠢到自寻死路的人。王勋善酿酒,难道我就一定比不过他?父亲,难道你忘了我在洛阳攻的是哪门学业了么?” “你师从鲁胜,学的是墨家之道,”刘虔微微皱着眉头,讶然道:“墨家之道驳杂玄奥,我虽了解得不多,但却也没听说墨家学问里竟还有制曲酿酒之法。” “儒道常说格物致知,自然是物格而后可得知至。”刘越微微一笑,随口回应道:“大道通玄,儒墨皆然,墨家虽未明载制曲酿酒,但先贤只言片语之中,自然别有一种乾坤。世间杀鸡屠狗c伐薪樵采之法不一而足,区区竹简绢帛,岂能一一俱载?” “好一个大道通玄,儒墨皆然!”刘虔听了这番说起来都拗口的之乎者也,顿时眉飞色舞得连声音都变得缥缈起来:“往日在西河王府也参与过几次清谈,总觉得那些文学c师c友们说起道理来玄之又玄,今听越儿之论,相较他们而言竟有过之而无不及。看来为父得找个时间向西河王好好推荐我儿一番了。” 看来墨家和玄学真是个很好的框啊,以后但凡有别人不理解的东西,就往这里面丢,保证没几个人能看出其中的端倪来。刘越笑了笑没去接刘虔的话头,他低头看着照样一脸茫然的老家奴,诚恳地说道:“忠伯,你只管照我说的去做,离石四县都可以去走一走,太远的地方就不要去了,而今四下都不太平,你一个老人家在外面太久,我也不放心。” “诺。”刘忠吞了口唾沫,偷眼朝刘虔看了看,却见这个刘家主心骨此刻还沉浸在对儿子的叹赏中全无异议和阻止,只得无奈地点了点头,低声道:“老奴领命。只是家中别无其他仆役,老奴一走,就没人再随侍在郎君身边了。” “不妨的,不妨的。”刘虔总算从自己的小世界里回过了神来,他笑呵呵地朝刘忠摆了摆手道:“我已替你改了奴籍,如今你也是我刘家的亲族了,这几天我和越儿商量商量,合适的话就再去买个家奴回来。” “我可没工夫陪你去买奴,”刘越瞥了眼激动得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的刘忠,瘪了瘪嘴道:“明天领我去找几个会打铁的匠作,没问题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想做一件事真难 “什么?要做成两人合围那么大?小郎君,小老儿打了一辈子的铁,从来都没有铸过这么大的釜,这大釜你拿来煮什么的啊?” “” “还有,你确定你图上的这个是釜吗?怎么口这么大,底这么尖,腰这么浅?” “你管他是什么,你就实话告诉我,能不能铸?” “这铸器是个很麻烦的事啊,先要用大橐鼓风将赭石融化成铁汁,然后入砂制的泥模中浇铸成型。头遍铁汁冷却后呈白口,又脆又硬,极容易崩裂,当不得大用。需再把白口生铁放入炉中慢慢退火,再融铁成汁,用模浇铸” “就这样两个一对,铸造出来要多长时间?” “这个小郎君啊,西河才四县之地,没有铸造这种大釜的条件啊。” “据治书郎记载:至四月初五日止,西河匠作所共冶制铁锄一百二十把,铁犁头八十五片,交付官肆的铁锄八十把,铁犁头六十片” “咳咳既是小郎君需要,小老儿自然义不容辞。至于时间嘛,从打坯到成型,最少七日才能完成。” “七日确定够了?那就七日。不过这釜我可是要十对,像我画的这样的,两个是一对。” “十十对?!不可能,绝不可能,十对莫说是小老儿做不出来,西河也没有人能做出来,你就是到晋阳找东赢公调全并州所有匠作,七日也做不成十对这种铁釜!” “你休要诓骗我,实话告诉你,找你制作铁釜之事,我可是通过治书郎知会了你们家典府丞的。你如此一味推脱,就不怕忤了你家主官的心意?” “小郎君,你就高抬贵手,饶了小老儿一命吧。绝不是小老儿存心推脱,实在是西河乃至整个并州可以冶铁的赭石数量稀少,平日里所炼的生铁,除一部分制作农具外,大部分都需要造册封库的。西河有军一千五百,军械器仗时常需要换新,单就这一项生铁开支就入不敷出,哪里还有多余的用来铸造这十对大釜啊。” “真没这么多生铁?” “小老儿如有半句虚言,只管叫我肠穿肚烂。” “好,既然如此,我也不为难你。你与我说句实在话,最多能帮我铸几对釜?” “一对,再多的话,小老儿只好到典府丞那里领死了。” “两对!不能再少了,你若还要推脱,我抬腿就走。不过刚才我念与你听的那些移交官肆的农具差数,明日一早就会呈放在典府丞的案头。” “两对就两对。不过小郎君图上画的那种尖顶浅腰的敞口大釜,只能用铜来铸。若小郎君要纯用铁,小老儿唯有一死。” “好!七日后,我会亲自来验取。” 从匠作所走出来,刘越心中颇为得意,自己规划好的事总算是完成了一半,而另一半就看刘忠能找到些什么样的酿酒师傅了。轻松之余,刘越又把小时候农村家里自酿烧酒的工序在脑海里细细地过了一遍,把那些因时间久远操作粗疏而未曾记全的细节也都自以为是地脑补了起来。 烧酒嘛,无非就是把酿好的酒坯用蒸馏的方法提取出来,运用这种方式提取的酒液,其酒精的浓度必然会高于自然发酵所能得到的酒精浓度。就算整个西河没有比得上王勋的酿酒人,只要匠作做出来的铁釜铜锅可以起到蒸馏的效果,自己就可以利用“烈酒”这个不对称u qi,在胡人云集的并州把王勋压得喘不上气来。 大铁锅功需七日,寻访酿酒人少不得也要五六日才会有消息回来,此时此刻的刘越无疑是闲适的,但闲适并不是少年人该有的状态。于是,在西河国大农那里办了手续准备开始占田的刘虔一大早就把试图睡懒觉的刘越硬生生拉出了被窝,一起到离石东郊外丈量田地。 离石位于吕梁腹地,山多川少。除了三川交汇的离石水两岸土壤肥沃,水源充足之外,整个县城自东南至东北均有高大的山地环绕阻隔,田地贫瘠,人烟稀少。刘家原来所占的田地位于离石河谷南侧,虽算不是上等的良田沃土,但历经多年耕耘,物产也颇为丰富。自从这份田产被王勋侵占后,想要在寸土寸金的离石河谷再分一杯羹显然已不太可能了。 这也难怪,离石河谷总共就那么大一块地方,自然经不起西河国上下官吏加上胡人贵勋c世家豪门等人的圈占扩张,原来是你的,那是你的造化,既然退出了,想要再进来哪有那般容易?世人锦上添花众,雪中送炭少,利益面前,一个能被商贾欺成这样的小小九品治书郎,还不足以让这群恨不得便宜落在自己身上的豪客们投来一丝温情的目光。 有鉴于此,刘虔不得不把对新土地的需求转向了离三川交汇的离石水更远处的北c东c南三处。若往北耕于北川,此处地近左国城,胡人众多,并不是稼穑的理想之地;往南耕于南川,过了吕梁就是蒲子,那里可是五部匈奴之一的南部所在地,近年来南部匈奴与左国城往来日益密切,吕梁南麓常见胡人越境牧马,能不招惹便别去招惹为好;唯一的选择就是往东耕于东川了,从东川过薛公岭便是隰城,此处离太原最近,虽说大陵有中部匈奴,但两者中间还隔着一个平陶,比其他地方都要安全得多。 “就从这里开始吧,”刘虔手遮凉棚挡了挡日头,半眯着眼朝站在一旁负责土地丈量的小吏说道:“十顷虽少,但也得劳烦你费一番手脚了。” “治书郎客气了,”那小吏朝蹲在地上无聊地嚼着草根的刘越瞥了一眼,转头对刘虔笑道:“人人都说治书郎精于会计,没曾想对农事也颇有一番研究。”说着,他用手指了指面前一小片开阔的地面,笑道:“此处靠山背川,地势平缓,虽说四周不怎么规整,但稍加垦荒,必是一处难得的上好良田。” “老夫唯尽力糊口而已,”刘虔微笑着摆了摆手,笑纳了他不轻不重的一番奉承,转头对刘越道:“越儿,你也来帮一把手吧。” “不敢劳动治书郎和小郎君,”那小吏撇了撇嘴,显然对这个无所事事的浪荡子颇为不屑,他笑着朝刘虔说道:“大农早有交代,治书郎愿到东川开荒,实乃西河之幸事,所垦之地不必拘于十顷之数,只要不太过违制,一切皆由治书郎自行处置即可。” 司马喜倒是会做顺水人情,刘越听了这话,朝天翻了白眼,像这样需要刀耕火种的生荒土地,多划出几顷无碍王国治理,垦熟了就算是施政善举,何乐而不为呢?想到这,他吐掉口里的草根,正准备站起来调笑几句,忽听不远处的山林间传来一阵声响: “郎君,你说武乡那个胡人奴隶家中真长出了人参?那些花和叶真的能长chéng rén型?” “四下乡邻都这么传,想必真有其事,就比如西河这边都传言说刘治书家的儿子刘越霸凌婢女,多半也是有根有据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与张宾的第一次交锋 哟嗬,这谁呀?!光天化日的,竟敢在刘大纨绔的地盘上编排他的不是?刘越显然已经毫不客气地把脚下这片还没来得及登记入籍的贫瘠之地划成了自己的势力范围。他腾地站起身来,狠狠地把嘴里的草根嚼得稀烂,呸地一声吐在地上,在身旁那小吏幸灾乐祸的眼光里,把一双手臂端在胸前,眯着眼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说话之间,山林间的小道上转出两个人来,当先一人身材瘦削,肤色黝黑,上下一身破破烂烂的短打,看装束像是个仆役,他手里牵着一头尖耳朵灰脖子的小黑驴,驴上坐着一个身穿宽大长衫的中年人,扫帚眉,三角眼,长脸颊,突颧骨,一绺蓬乱的山羊胡子杂草一样盘踞在下巴上。 这两人出了山路,视线开阔处,却冷不丁见前面有三人正神态各异地看着他们,那中年男子犹豫了一下,随手勒停了毛驴,朝这便拱了拱手,大声道:“敢问此处可是西河离石?在下姓张名宾,字孟孙,赵国中丘人,因不识路途,与家奴失道于大山之中,到今日方有幸得见贵人。若有搅扰之处,还请见谅。” “张郎言重了,”刘虔身为三人之中的长者,忙拱手回应道:“此处便是西河离石界内,在下刘虔,现忝居西河王府中治书郎一职。”他又用手指了指身旁的小吏和刘越,接着说道:“这两位一个是西河大农座下丈田吏,另一个乃是犬子刘越。” 什么?西河治书郎刘虔,刘治书家的儿子刘越?那自称张宾的人闻言一愕,白中泛黄的老脸上顿时满是尴尬之色,自己刚才还和仆役说起刘越霸凌婢女之事,转眼间就遇到故事的主人公了。虽说流言都是这么传的,自己主仆间闲聊一下也并无不妥,但从前面站着的刘越那阴晴不定的奇怪脸色来看,只怕这事在他那难以善罢甘休了。 老夫真是命苦啊,自己主仆两人好不容易千辛万苦地从大山深处转了出来,气还没来得及歇上一口,估计又得被这个素无善行的浪荡子狠狠羞辱一番了。张宾哭丧着脸在心中长叹了口气:刘渊啊刘渊,老夫听人说你在左国城乐善好施c礼贤下士,这才不辞劳苦地从中丘跋山涉水而来,只为了能与你晤面,一展平生自诩的不亚于张良张子房的智算鉴识,若今日在这荒郊野外被人饱以老拳,老夫还有何面目再见天下英雄。 张宾此刻心里作何想法刘越是不知道的,就算知道,他此刻也完全无暇顾及。自他听了这中年男子的自我介绍到现在,刘越脑海里就一直乱哄哄的。张宾这个名字,后世人知道的也许并不多,但在晋末五胡十六国前期,他可是一个智计不亚于陈平c荀彧c贾诩c郭嘉的第一流谋士,后世房玄龄著《晋史》,评价他是“机不虚发,算无遗策”。 只可惜这么一个大牛的人物,却因看透了西晋诸王的贪婪残暴,甘愿雌伏于胡人之下,在羯奴石勒手下倾尽智略。十余年间,他助石勒站稳脚跟,拔足江汉,计除王弥,经营邺城,攻灭王浚,进取幽州,并最终劝石勒建号称帝,在石勒一朝,可谓是恩遇深重c功勋卓著。以致于在他死后,石勒与其他谋臣议事不决,总会叹恨他去世过早。 虽熟读经史,世受晋恩,父亲张瑶乃中山太守,自己也曾担任中丘王帐下都督,这张宾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只为了一伸胸中那如海的韬略,又不甘学那能“有道则仕,无道则可卷而怀之”的儒家先贤,悍然视胡汉大妨如无物,为羯奴在北方诸州的大肆征伐出谋划策,客观上给永嘉之乱后滞留在中原乃至幽c并的汉家子弟带来了深重的灾难。 虽说人各有志,识时务者为俊杰,但在刘越的心里,就算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张宾的所作所为也是大大值得非议的。融合应该是文明的潜移默化,而不应当是一路血与火的征程。就算秩序崩坏到了不得不重构的地步,血与火也应当是文明的u qi,而非野蛮的工具。一切文明的创造者和践行者,莫不需要遵循这个规则。 “你便是张宾张孟孙?”刘越勉力压下心中如沸水般翻腾的情绪,盯着眼前这个有些局促不安的中年男子,缓缓问道:“听说你在任中丘王帐下都督时因病免了官,怎么?如今病好了?这都有闲功夫到西河来游历来了。” “你,你怎么知道这些?”张宾闻言大吃一惊,他一脸惊愕地看着这个传说中浪荡无形的刘家纨绔,心中的震撼难以掩饰。他的这些经历虽不是什么秘密,但一个素无良迹的九品庶吏之子竟然能一口将他远在冀州的事迹说破,这不得不让他在心中升起一股深深的戒惧,这股戒惧究竟是什么,聪明如他竟一时也不得而知。 “我知道的可不止这个,”刘越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伸了个懒腰,随口说道:“你们在武乡遇到的那个家中长人参的羯奴是叫匐勒是吧?他的乡人是不是还曾告诉你,这个羯奴每次在耕作时,都会听到刀枪和金鼓之声?还有,他居住的北原山下,是不是连树木的形状都长得像一队队的骑兵?”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张宾缓缓退后了一步,面色深沉地看着刘越等三人,紧握着毛驴缰绳的手微微地颤抖着,暴露出了他此刻内心的剧烈波动。 “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告诉你,你在武乡见过的那个羯奴是我刘家在洛阳时出逃的家奴。”刘越朝一脸惊愕的刘虔眨了眨眼,慢条斯理地说道:“你既听说了我霸凌婢女的流言,想必也听说了我被仙人搭救的轶事。” “仙人托我给你带句话,”刘越声音平静得像一泓镜面般的湖水:“晋虽不可辅,然胡更不可事。辅晋而不可得,犹为人臣;事胡而使其虐,祸延子孙。” “神仙赠言,张某永志不忘。”张宾的脸色从红到白,又从白到红地变幻了好几个来回,心中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终于回复到了一个主流智者应该具有的淡定:“匐勒既是你家家奴,武乡的传言老夫自可一笑置之。不过相比神仙之说,老夫更相信气运,唯得人者得大气运,此乃天道,神仙亦不可违。” “看来你北去之心不可遏制。”刘越笑了笑,道:“也罢,聪明人很多时候总是会觉得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你若在左国城遇到了那个人,且帮我捎句话给他,西河的狗肉快要熟了,要不要来分一杯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 “小郎君的话,张某有机会的话一定带到。”张宾郑重地朝刘越点了点头,抱拳朝他三人施了一礼道:“今日得逢各位,在下三生有幸。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罢,也不待刘虔等回礼,招呼起家奴,牵着驴头也不回地往北而去。 “且先让你看一场好戏吧,”刘越看着张宾渐渐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轻声嘀咕道:“是时候该找个趁手的家奴了。个人之力实在有限,野狗好灭,家驴难除啊。” “越儿,你与那张郎君两人都说的是什么啊?为父听了怎么觉得像在打哑谜一样?”刘虔当然不笨,他只是少了根能生出花花肠子的筋,加上刘越与张宾的谈话语义晦涩,内容只有当事人才能明白,外人听来自然就难以理解了。 “其实也没说上什么话,张宾想要到左国城见刘元海,越儿好心提醒他需注意胡汉之妨而已。”刘越随口答了一句,转头朝丈田吏笑道:“方才听你说,我家田产可以不遵照九品占田十顷的定制,是这样的吗?” “九品占田十顷,那是依照熟田而定的,治书郎初开荆棘,西河王鼓励农耕,特许以实际开垦之数为占田。只要不违制太远,入籍皆以十顷来算。”这丈田小吏似乎被方才刘c张两人一场云里雾里的对话所震慑,此刻看向刘越的眼神里鄙视之意消除了不少,他摇头晃脑地解说了临出门时西河大农对他的一番交代,随即话锋一转,颇有点神秘兮兮地朝刘越问道:“据我所知,这张宾可是中山太守的次子,是正儿八经的世族子弟,他们家世居冀州,虽与并州接壤,距离并不算近,小郎君是如何与他认识的?” 刘越笑了笑没有说话,岔开话题道:“西河北市如今可还有奴隶买卖?而今奴价几何?” “北市自然是有奴隶买卖的,自刘元海任匈奴五部都督以后,市面上屠各奴虽少了些,但羌渠c羯胡和氐人等一应杂胡却日渐增多,加上从雁门郡南下的鲜卑胡,而今西河的奴隶买卖教之以前更加兴盛了。”丈田吏似乎丝毫也没有在意刘越对他方才提出的问题的漠视,自顾自如数家珍般地说道:“奴价倒是没有多少增减,小奴二人值钱三万,大婢一人,值钱两万,此为均价。除此之外,凡奴有伤癖,性燥难驯者,四五千钱亦可买得。” “如此倒也不贵,”刘越点了点头,慨然道:“人皆说武帝时朗陵公何曾极为豪奢,日食万钱,犹言无处可以下箸,以此观之,胡命之轻贱,还比不得一日之食。” “胡人自然是极为低贱的,只配买来充作田客杂役,治书郎田亩新开,正是添奴蓄仆的上好时机,今日丈田已毕,是否要到北市去物色一批佃客?”丈田吏越说性质越高,开始怂恿起刘虔买奴的事来:“我在北市认得几个牙人,他们手中的胡奴来源清白,包管治书郎买得安心,使得顺心。” “也好。”刘虔想了想,字斟句酌地轻声说道:“家中老奴出了籍,也该要找个使唤人来聊作差遣之用了。至于蓄买开荒用的佃客倒不是当务之急,且看看再说吧。” 丈田吏还欲再劝,刘越已然抢先一步跨到了他的身前,他一手轻扶着刘虔略有些佝偻的脊背,一手在身后轻轻摆了摆,身后这个深谙察言观色之道的小吏顿时从说奴的魔怔中清醒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跟在两人身后,不再发出一声聒噪的废话。 刘虔虽用不是当务之急这个理由搪塞了蓄买佃客的建议,但刘越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了这个可怜的中年男人难以言说的无奈。门有败家儿,能存几口粮? 按照正常的剧情发展,被迫用良田美宅换取了一个死去的婢女之后,治书郞会收拢家中的细软带着儿子的尸骨远付巴蜀。这些细软会有多少呢?从他考虑可以购买一个杂役来看,最多五六万钱。就算把这些钱全换成廉价的杂胡,不过也就能买下五六个而已,这对于亟待垦荒的十顷生地来说,自然是杯水车薪。 看来,自己得加紧着手蒸馏酒的生产了,刘越心中没来由地一阵烦躁:制作蒸馏器的匠作虽然被自己连恐带吓地威胁了一番,但天知道他会不会故意消极怠工,拖延时间;老家人刘忠年纪一大把了,为了寻几个酿酒人还得在西河四县来回奔走。看来,身边没有几个能干点的使唤人,做什么都不能得心应手啊,但愿这次能在北市上挑一个既能干又便宜的上好奴隶。 自来到这里以后,刘越一直在努力地做到入乡随俗,通过与眼下这具身体灵与肉的缓慢磨合,他自觉已能完全能用历史人的眼光去看待历史上的事了。但当他一脚踏入北市的坊门后,眼前乱糟糟的一幕还是不可避免地震撼了他的眼球,这地方他记忆中曾经来过,但此刻的心境却是与之前那个纨绔截然不同。 一条长长的街市两边,跪满了身带枷锁c衣不蔽体的各色奴隶,男的c女的c老的c少的一应俱全,远远望去,一眼看不到头。这些奴隶虽形貌各异,却无一例外地面无表情,偶尔抬起头看一眼街市上来往的人群,空洞的眼睛里也满是对命运屈服的漠然。 有一两个新到的似乎不甘沉沦于降临到身上的悲惨命运,挣手挣脚地高声呼叫,随即便被站在一旁招揽顾客的牙人或卖主恶狠狠地猛抽了一顿鞭子,殷红的鲜血顺着手上的绳结一滴滴地淌在满是尘灰的街面上,让刘越恍惚之间似乎看到了乡下老家冬天里宰杀后悬挂在架上的一腿腿狗肉。 这哪是什么奴隶买卖,这就是汉胡两家生生世世都解不开的刻骨仇恨的来源啊。刘越在心底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脸朝身旁一脸兴奋之色的丈田吏道:“这些胡奴一个个面目可憎,不是做贴身使唤人的上佳人选,北市可能买到汉奴?” “汉奴?”丈田吏怔了一怔,答道:“朝廷法令禁止占良人为奴,加之并州乃诸胡聚居之地,胡奴量大,故而汉奴极少。偶有些因主家破败的奴婢,也只在世家豪客之间辗转,一般不会送到北市来交易。小郎君若想要汉奴,只怕并非易事。” 正说话间,前方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刘越一愣神,只见街市上那些四处走走停停的买奴人顿时像打了鸡血一样,潮水般往喧哗之处涌去。刘越转头朝丈田吏看了一眼,却见这个平日里看起来颇为斯文的不入流小吏此刻的神色就好像天上掉了坨狗屎正砸在他怀里:“斗奴?!前面有人斗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章 平城拓跋奴 “斗奴?”刘虔朝人群聚集处望了一眼,诧异地问道:“西河王不是早就禁止北市斗奴了吗?怎么还会有人行此不仁之举?” “就是因为禁止了,所以才难得啊。”丈田吏恨不得了肋生双翅飞到人群当中去,他激动得发红的脸上满是期待之色,也顾不得什么礼法与尊卑了,将刘越两父子一手抓了一个,拖拖拉拉地往前飞跑:“快走快走,人再多点就看不到了。” 刘越强忍着心中的好奇,随着丈田吏硬生生地挤进了看热闹的人群,被挤得七扭八倒的看客火冒三丈地转过头来朝三人怒目而视,其中有几个认得刘越的,暴怒的脸色顿时变得异常古怪起来,一阵窃窃私语之后,都市在他四周形成了一块不小的空档。 里三层外三层围成的人墙中心是一块不大的空地,空地上分两拨共有五人,从装束来看,左边的应该是一个卖主外加两个奴隶,右边则是一个卖主和一个奴隶。这五人中,右边那个瘫坐在地上面貌丑陋的奴隶一眼就给刘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奴隶长得实在太奇特了:从他坐着的姿势推断,他的骨架极为粗大,身高应当不少于八尺,高鼻深目,环眼宽颔,虽精神萎靡,观之却有种引而不发之感,尤其他的双手明显长于常人,隐隐有过膝的势头,粗看之下,直如一尊缩小版的史前巨猿。 刘越还待细看,却见场中两位卖主团团朝四周做了个揖,其中左边那人高声叫道:“小人是邬县人,姓张,贱名二狗,在太原做奴隶买卖有些年头了,但来西河贩奴还是第一次,还望西河父老多多照抚。” “张二狗,别废话,你们这奴斗还是不斗?!”人群外有个声音瓮声瓮气地大叫道:“斗的话赶紧让他们打起来,不斗的话就早点散了,爷爷我还要去挑几个胡女回去人叠人呢!”粗俗的话一出口,顿时引得围观人群一阵没羞没臊地哄笑。 “说笑了,说笑了。”张二狗尴尬地笑了笑,转脸指着对面的那名奴隶卖家朝众人说道:“照着西河王的章程,本不该与这人斗奴。但这人做买卖太不地道,只要有人来看我的奴,他都要插一杠子,把我的奴说得一钱不值,张某实在出不了这口气,这才约他斗上一斗。”说完,他朝对面卖主叫道:“什么规矩,你自己与大家说吧。” “简单,”右边那卖主眼皮一番,生硬地说道:“你赢,我的奴归你,我一钱不取;我赢,你的奴归我,你一钱不得。奴有死伤,以一万钱一奴折算。开始吧。”说完,他微微俯下身子,恶狠狠地朝坐在地上的奴隶道:“你最好能赢,否则,就算你能活着,我也会给他一万钱,再拧掉你的脑袋!” 在围观人群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中,两个卖家打开了锁在自己奴隶背上的木枷,右边那个手脚都还带着铁镣的丑奴身上重压一去,顿时红着眼抬起头来,仰天发出了几声凄厉的长叫。左边两奴一惊之下,尊严磨尽只剩戾气的胸腔里怒火勃发,两奴相视狞笑了一声,一前一后猛向那丑奴身上扑去。 那丑奴端坐在地一动不动,艰难睁开的眼眸中凶光闪动,他头一偏让过扑在前面的那名奴隶凶横的一击,长长的手臂闪电般探出,一把遏住后面那名奴隶粗短的脖子,将他狠狠地掼在身前,双臂猛然发力,试图将他生生扼死在地上,只要扼死了身前的那名胡奴,他就可从容腾出手来应对身后那个一击扑空的对手。 但丑奴显然高估了自己残存的体力和对方求生的,当他一扼之下发现自己空乏的力量不足以让自己在短时间内将面前的敌人置于死地时,身后那名胡奴转身的回击时带起的风声已到了耳边。 生死一线之际,丑奴强行提起全身仅存的一丝气力,硬生生直腰半跪起身来,将扼住的那名胡奴高高地举过头顶,再狠狠地甩在自己横着的膝盖上,一阵令人牙酸的骨骼断裂声里,那名胡奴顿时像一条软塌塌的破麻布袋一般瘫软了下来,喷泉般的血沫从不断抽搐的嘴角汹涌而出。 丑奴以雷霆之势解决了一个对手,但气力用尽的他实在没有办法再抵御身后那满含杀意的一击,嘭地一声闷响,坚硬的拳头击打在宽大的后背上,丑奴胸中一口逆血喷起老高,噗地一声仆倒在地上,高大的身躯激起一片灰蒙蒙的尘土。 “好!”张二狗在一阵惊叹和呼叫声中把脸笑成了一朵菊花,他连正眼也没看自己的奴隶一眼,右手比了两个指头在对面卖主的眼前晃了晃,喜滋滋地叫道:“两万钱,哈哈” 那卖主原本就阴沉的脸色此刻更是要滴出水来,他气咻咻地走到丑奴身边,抬起脚狠狠地踢了他一脚,恶声恶气地叫骂道:“没用的奴才,亏得我每天斗米的养着你,连两个将死的杂胡都斗不过,害我白白输掉了两万大钱!” 骂完,他犹不解恨,又恨恨地啐了两口,这才不情不愿地转身准备去交付赌资,就在转身的一刹那,他突然听到人群中传来一片惊恐的大叫,还没等明白怎么回事,自己的身体便猛地往下一沉,一股剧痛从大腿根部传来,他亡魂大冒地低头一看,只见那丑奴扭曲着脸狰狞地笑着,一只手中握着一条血肉模糊的腿朝他晃了晃。他双眼一黑顿时昏死了过去,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看到了一头满脸浴血,仿佛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噬人恶魔。 “杀了那凶残的胡奴!” “胡奴害主,罪不容赦,杀死他!” “这卖主也太可怜了,生生被胡奴扯去了一条腿,八成是活不了了。” 刘越看了眼骚动的人群和人群外急匆匆奔来的几名市丁,扒开人群来到丑奴面前,他蹲下身,静静地看着这个大口大口地舔吸着脸上血水的胡奴,皱着眉头道:“哪里人?可有姓名?” “平城,拓跋氏。”丑奴抬眼看了看刘越,满不在乎地说道。 “还能shā rén否?” “你这样的,十个八个没问题。” “我留你一命,你跟我三年,三年后,去留随意。” “有酒吗?” “有,比你喝过的都要烈。” “有肉吗?” “猪狗牛羊,有求必应。” “试试看吧。” 刘越站起身来,走回到丈田吏身旁,缓缓道:“一万钱善后,人送到刘家老宅。主家若不服,告他斗奴犯禁之罪。”说完,他头也不回,大步往人群外走去,走出两步,又转过身来,沉声道:“刘越欠你个人情,容后再报。” 丈田吏面色苍白地看了看一脸淡然的刘越,又看了看一脸愕然的刘虔,吞了口唾沫,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九章 这酒就叫杏花烧 北市斗奴事件已经过去七八天了,这几天来,身处风口浪尖的刘大纨绔表面上关起门来做了缩头乌龟,暗地里却根据拓跋金刚ti g一ng的信息,借丈田吏之口向西河父老爆出了个重磅消息:那个被丑奴扯掉一条腿而死的奴隶卖家并非汉人,而是个打着汉人的幌子贩卖奴隶的匈奴人。 这样一来,事情就变得简单了很多,斗奴而死的奴隶自然是没人同情的;违反西河王斗奴禁令的匈奴卖主纵奴私斗,罪当笞一百,鉴于其被胡奴反杀,不予追究;斗奴的另一方虽犯禁令,但情有可原,不追究其罪,只是一应损失概由自己负责。至于那个反杀卖主的丑奴就像刘越付出的那一万钱一样,在西河市丁的眼里打了个滚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再无一人提起了。 呃,拓跋金刚是谁?自然就是那个没有一点做家奴觉悟整天只会胡吃海喝的鲜卑胡人了,刘越见他与diàn yg《金刚》里的黑猩猩颇有些神似,于是把这个霸气的字眼赐予了他。那鲜卑胡对金刚这个名号也极为喜闻乐见,于是正式接受了这个响亮的名字。 元康六年初夏的某个早上,庄严肃穆的刘家老宅后院里气氛凝重。当高大的拓跋金刚将两大桶冰凉的井水倒进刘越所称的铜锅里时,这个八尺多高的鲜卑胡奴罕见地看到站在火炉前准备点火的刘家小郎君那双力量不见得比自己小,但肤色远比自己白的手竟轻轻地颤抖了起来。 “小郎君,你确定用这口铜锅就能蒸取釜中的酒酿吗?”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佝偻着背站在刘越身后,比刘忠只多不少的老脸上,脸皱纹里都写满了疑惑与惊异:“天下酒皆需滤取,小老儿还从没听说过可以蒸取的。” “自然是能蒸的,只不过,”刘越轻轻抹了抹额头上微微冒出的汗珠,声音干涩地说道:“这蒸酒的法子我也是好多年前才从鲁师处听过,方法器具都不差,只是苦于多年来未曾实践,真到了眼前,倒有些忐忑不安了。” “越儿,宋先生酿的酒是你从十家里面精选出来的,虽然没有王勋的纯冽,但在整个西河来看,也算得上是上等的美酒了,”刘虔看到了刘越的紧张与窘迫,心中不忍,开口劝道:“依为父看来,还是不要强用这蒸酒之法了,将酒滤出来,虽斗不过王勋,但好歹也是能卖得出去的。” “你怎么看?”刘越将手中的火石放了下来,微微仰头朝拓跋金刚问道:“蒸还是不蒸?” “这酒虽是不错,但我更喜爱你曾说的那种可烧喉煮肺的烈酒。”拓跋金刚咧着大嘴一笑,道:“蒸就蒸呗,蒸坏了,宋先生不是还在的吗,我们再接着酿就是了。” “说得好!”刘越用力拍了拍拓跋金刚的肩,哈哈一笑道:“临事而惧,没想到我刘越事到临头,心态反而不如一个鲜卑胡奴来得透彻。”说完,他小心翼翼地打着火石,将引燃的干燥苔藓放入宽大的炉灶,随即有条不紊地把大小柴火挨个添加了进去,不大一会,橘红色的火焰腾然而起,肆意地舔着黝黑的釜底。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得让人焦急,刘越差不多每隔一阵都要将耳朵贴到放置在大釜旁接取酒水的大缸壁上听酒水被蒸出来后滴落下来的声音,四五次之后,当一股飞金溅玉般清脆的响声从大缸中传入耳朵时,刘越焦急的脸上终于绽放出了欣喜的笑容。 “酒来了!”他拍了拍手,笑着朝大家宣布道,平静的语调在激动的情绪里轻轻颤抖:“忠伯,转小火,别糊了底;宋先生,再取些湿布来,堵住那些散气的缝隙;金刚,注意上面铜锅里的水,一旦烫手了,就马上加凉水替换!” 三锅水换过,刘越再附耳酒缸上听了听,清脆的滴流声还在,不过比第二锅水的时候明显要小了不少。他略略犹豫了一下,最终决定不再继续蒸熬了,如果釜中的酒精蒸得差不多了,再熬下去一来酒液会变淡,二来还会有烧锅变苦的风险,自己不过是个眼高手低的理论家,还是加好就收更保险:“忠伯,注意了,熄火!我要准备收酒了。” 在在场五人十双眼睛目不斜视的注视下,刘越轻手轻脚地揭开了严密地盖在酒缸上的布封,一股浓郁的酒香顿时扑鼻而来,老酒师宋先生闻香识酒,顿时惊喜地叫道:“好酒!好酒!成了!成了!这酒成了!” 对于这个连喝都没喝就嚷着说是成了,是好酒的老头,拓跋金刚显然内心是鄙视与不屑的,他急不可耐地操起一个早就洗净备好的酒瓢,伸手在酒缸里满满地舀了一瓢酒,脖子一探就准备来个狂吸痛饮,嘴还没到瓢边,却瞥见刘越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货丑脸一红,硬生生缩回了头,急急火火地捞了个酒碗,倒了半碗酒递给站在一旁的刘虔,转脸刘越呲牙一笑,脖子一仰,大半瓢烧酒就进了喉咙。 “烫!啊!烈!好酒!好酒!好酒!”拓跋金刚酒一下肚,顿时跳着脚扯着嗓子大呼小叫起来,但显然这酒的魔力已经超越了他对烫伤的防护,他咧着嘴狂吸了几口气,手中的酒瓢便又飞快地往酒缸里伸去。 “这第一缸酒,可不能像你这样喝。”刘越一把抓住他伸过来的酒瓢,笑骂道:“再说了,忠伯c宋先生和我都还没品尝,你一个胡奴怎能如此孟浪!” “有这般好酒,胡奴不胡奴的我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拓跋金刚仰着张丑脸朝刘越挤眉弄眼地讨好道:“再喝一瓢,你让我再喝一瓢,我多许你三年,六年!可好?!” “六年?这个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刘越放开了酒瓢,轻笑一声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到时候莫要怪我不守承诺。” “六年就六年吧,”拓跋金刚把第二瓢酒又倒进了肚子里,愁眉苦脸地望着酒缸里清澈的酒水,嘴里念叨道:“能喝六年这样的美酒,哪怕是去死我也愿意啊。” 刘越笑了笑没再去理他,劈手抢过他手中的酒瓢,舀一瓢酒倒了三碗,自己取了其中一碗举在手里,笑着对宋酒师道:“宋先生,你且尝尝这酒如何?” 老宋头颤颤巍巍地取过一碗来,凑到嘴边轻轻啜了一口,老脸上的皱纹顿时就像用熨斗熨平了一般片片展开,他圆睁双眼,大叫道:“烈!纯!香!小老儿活了一辈子,今日才知道酒还可以是这样的!”,说罢,他全然不顾淋漓的酒水洒满了花白的胡须,抖抖索索地将酒碗在嘴边翻了个底朝天。 “这酒确实担得宋先生所评的烈c纯c香三字。”刘虔轻轻抿了一口,点头笑道:“好酒需好名,我儿何不为这美酒取一佳名?” “酒名我已取好了,”刘越微微一笑,缓缓道:“这酒,以后就叫杏花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章 酒和卖酒都是套路 “杏花烧?这名取得也太柔弱了些!”拓跋金刚无酒可饮,一双牛眼死死地盯着清波荡漾的大酒缸,狠狠地吞了口口水,没事找事地挑刺道:“依我看,不如叫入喉烧来得畅快。” “你那叫畅快?你那叫庸俗。”刘越朝他翻了翻白眼,没好气地训斥了一句。“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这等优美而又隽永的情调,这个粗野的鲜卑胡人自然是不会懂的。当然,自己也没打算对这个名字做过多的解释,如有好事者非要问起出处,那就归结到刘家老宅后院这满庭青果累累的杏树吧。 “小郎君今日所施的蒸馏之法,可以称得上是自酒圣杜康以下从没有过的绝世法门。”宋酒师朝刘越敛容一揖,慨然道:“杏花烧一出,要论酒兴之烈,这世上将没有一滴酒能和他相提并论。能有幸见识到这等奇事,足可以让小老儿在隰城的乡邻们面前夸上一辈子口了。” 这老头马屁拍的不错,只是现在就想一拍两散的想法却是不厚道了些,刘越心中腹黑地嘀咕道:用大锅蒸酒的方法说穿了非常简单,像宋老头这样一辈子浸淫在酿酒里的人,今天上午从这里出去,下午保证就会有和自己酒缸里一模一样的烧酒流到市面上去。 虽说古代民风淳朴,但晋太康以后,可是“钱可通神”理念大行其道的时代,小人之心固然不能度君子之腹,但防人之心当然是很有必要的。况且,蒸馏酒是自己用来扳倒王勋的唯一法宝,目标没达到之前,一切都不能掉以轻心。 “宋先生这是要走了吗?”一旁的刘忠年纪虽老迈,人生经验却丰富得很,他一边偷偷挤眉弄眼地向刘越表达着自己的担忧,一边表情严肃地质问道:“当日小老儿在隰城找到你时,你跟我说,只要是与王勋对着干,哪怕是到刘家为奴为婢也绝不皱一下眉头。怎么才呆了几天,就有了回隰城的念头了呢?” “看来宋先生与王勋也有难解的旧仇啊,”刘越笑着接过话来,对宋老头道:“今日之前的事,我刘越不想知道也不想追究,宋先生非奴非仆,乃是大晋朝正正经经的良人,你既愿来,我刘家自然欢迎;你若要走,我刘家也绝无阻拦之理。” 说到这,刘越收敛起脸上的笑意,言语之中带出一股落寞之气:“只不过我刘越乃一介纨绔,平日里最喜好的就是呼朋引伴c斗鸡走马。手中虽有这蒸酒之法,却终究无暇去钻研蒸酒之妙,先生若就此离去,只怕美酒就此昙花一现,终会沦落成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滔天遗憾了。” “这”宋老头迟疑了好一阵,犹豫地问道:“莫非蒸酒除了用到这些器具之外,还有其他更加高深的法门?” “那是自然!我且问你,为何同样的酒酿,用蒸法比用滤法得酒更烈?为何铁釜与铜锅之间明明是中空,却能蒸出一大缸酒水来?火猛火柔,火势如何掌控?水热水冷,水温怎样把握?不同造法当中,滤酒有高品低品之分,相同酒酿之下,蒸酒是否会有清淡醇烈之别?” 说到这,刘越满意地看了看在自己一连串问题的打击之下已然懵懵懂懂的宋老头,语调一转,诚恳地劝说道:“还是孔儒的一句老话:格物致知。这世上每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若真要浸淫其中,细究其理,恐怕穷极人之一生,也未必能窥得全豹。你若真心有志于酒道,不妨安心在刘家常住,你放心,刘家不会让你为奴为婢,会以客卿之礼相待的。” “刘家如此盛情相邀,小老儿也不是那不识好歹的人,一切就都有小郎君做主了。”对于一个专注造酒数十年的亦农亦商的乡野老头来说,刘越的话虽半文半白,晦涩难懂,但他却毫不费力地从中得到了一个信息:自己这后半辈子只怕要在刘家渡过了。 想到这,这个一辈子都在钻研如何酿好美酒却因天资有限始终无法突破的老迈造酒人,双膝一曲跪倒在酒缸前,咧着没牙的豁嘴,失声痛哭起来。是为了那有可能掂脚一探的酒道,还是为了那曾经来去随意的自在?他自己说不清楚,在场的四人却连个中缘由都懒得去想。 毕竟,酒成了,这就意味着,与王勋之间的那场战斗,终于要开场了。 西晋相比于前朝,是个商业大行其道的时代。那些饱经三国混战的世族贵勋,刚从乱世的惊吓中得到喘息以后,远离死亡的庆幸就迅速转变成了对财富莫名的占有,在逐利之风的猛吹之下,上至皇帝下到平民,多从事经商以求致富。在资本的带动下,奴隶c粮食c食盐c酒c牲畜家禽c杂用器具c药品c金银珠玉c珊瑚宝石和香料等等无一不成为了流通全国的畅销商品。 单就并州西河而言,由于处地偏远,胡汉杂居,特殊的市场环境使得百姓对商品的需求更多地集中在粮食c食盐和酒水之上,但粮食和食盐多为官营,需求量虽大,在西河的自由交易市场—南市上的流通量却比较少。在这里,除了绢c帛c布和钱之外,最多的就是酒,除了酒以外,满大街上最多的,就是在酒精刺激下举止放浪c行为粗鄙的各色杂胡。 邻家酒肆就坐落在南市最繁华的一条街道上,粗看之下,这酒肆的名号取得似乎极为任性,但常年混迹在南市人必然无数次地听酒肆的小厮眉飞色舞地说起过“邻家”两字的香艳由来: 据说被时人号为“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阮步兵嗜酒成性,放浪不羁。在京师洛阳时,他邻家有一shǎ一 fu颇有美色,因家境贫寒,常常当垆卖酒,阮籍由此经常出入这家酒垆,喝醉了就躺着这美貌shǎ一 fu的身旁酣睡。 这阮籍是什么人物杂胡们未必了解,也没兴趣知道,但他好酒成性c放浪不羁这一条,却是天底下男人都会翘起大拇指津津乐道的典型。再加上美酒都是与美人更配的,因此这条典故一经流出,西河的邻家酒肆顿时就跻身成了并州为数不多的底蕴深厚的知名酒肆之一。 当然,噱头再吸引人也终究是噱头,邻家酒肆也好,自家酒肆也罢,既然大家都是卖酒的,酒水好不好才是衡量它能不能笑到最后的唯一标准,无疑邻家酒肆也是有这个本钱的。 因为邻家酒肆只卖最好的酒; 因为邻家酒肆只卖王勋家的酒; 因为其他地方能买到的王勋家的酒,都是邻家酒肆挑选之后再流转出去的; 因为,王勋,是邻家酒肆幕后第二大的金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 魔化的拓跋金刚 人有贵贱之分,酒自然也有高下之别,王勋家的酒按照工序共分为上中下三等,正好对应着这座酒肆楼上c中庭和门外三处饮酒之地: 上品酒为头滤,酒色清亮,极少糟醪,味纯正而清冽,斗酒一千钱,能享受这种酒的,位居酒肆之楼上,可俯瞰众生; 中品酒为二滤,色微浑浊,糟醪沉浮,新醅如绿蚁,旧酿如陈玉,味甜而杂,一斗六百钱,饮这种酒的,位在酒肆之中庭,自得其乐; 下品酒则是三滤以上,这种酒实际上已经谈不上是酒了,只不过是糟醪里勉强能榨吸的些许汁水而已,但王勋家酒酿优于常人,这糟醪之中的残汤滋味也好于市面上其他的滤酒,一斗百钱,算是极为便宜的了,愿意选择这种“酒”的,多是杂胡佃客或落魄良人,一般就在酒肆门外席地箕坐,以手挖糟而啜。 傍晚时分是邻家酒肆最热闹的时候,三川河谷里那些眼高于顶的贵人们虽恨不得佃客们披星戴月地在地里耕作,但也不得不在太阳落到吕梁山重重叠叠的山岭里后,就吹胡子瞪眼地赶着他们洗脚上岸,然后在一片高声咒骂中看着他们作鸟兽散,一窝蜂地涌进喧嚣的南市当中。 一张一弛,这是规矩。既是规矩,就要有听之任之的觉悟。 今天的邻家酒肆与以往有点不太一样!当那些杂胡佃户们风一般卷到酒肆门外时,他们中一些敏感一点的常客惊奇地发现酒肆的中庭里竟坐着十来个精干魁梧的彪形大汉,这些大汉们个个一身劲装,膀大腰圆,就连端着酒碗喝酒时也不闲着,总用像刀子一般锋利的眼神四处观望。而楼上那间号称非西河王以上绝不开屏的贵宾厅阁子里,也似乎有隐隐约约的歌舞之声传来。 “隗拔罗?那人不是隗拔罗吗?”门外众胡人中一个声音惊叫道:“他不是在左国城五部大都督府做近卫吗?怎么今天有空到酒肆来喝酒了?” 就在这个佃户站起身来想要挤到门口想要和那个叫隗拔罗的套个近乎的时候,耳边突然听到中庭里的一个角落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杯盏落地跌碎的声音,他惊诧地伸长脖子朝里面望去,只见酒肆中庭的正中央,一个背上背着鼓鼓囊囊行李的高大胡人,正怒气冲冲地站在一张被掀翻的酒桌旁,手里还提着一个四脚乱挣的酒肆小厮,那人一副盛气凌人的丑陋面孔看起来极为可怕,仿佛随时要把那小厮生吞活剥了一般。 这胡人长得真丑!那佃户在心里嘀咕了一声:敢在邻家酒肆闹事,他莫不是疯了不成?! 拓跋金刚当然没有疯,他只是憋屈得太久,手下没轻没重,办事方式不那么文明而已。自从进了刘家老宅之后,刘家那不像纨绔的纨绔子就践行了他当初在北市奴场上的承诺,每天粮米酒肉不间断地供着他,也不把他当奴隶一样呼来喝去,弄得自己哪里都不自在。要不是他对自己的丑陋很有自信,他都快要怀疑那小子是在打他美色的主意了。 不自在倒也罢了,多过些日子兴许就习惯了。但让他更为郁闷得是,自打刘越蒸出了杏花烧之后,每天也就给他两瓢的量,想要多喝一滴都不行,这不是要把人生生憋死的节奏吗?最可恶的是,那小子居然用每天多给一瓢酒的蝇头小利就让自己找这个时候来邻家酒肆闹事!我是多一瓢酒就能收买的吗? 嗯,好像是的。要不然我这会在这干嘛呢?拓跋金刚闭着眼回味了一下杏花烧入喉下肚时那种足以灼烧灵魂的快意,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刚刚喝下的那碗酒残留在嘴角的酒味就着舌头被卷进了嘴里。 这都是些什么东西?这也能叫酒?拓跋金刚圆睁怒眼,咧开大嘴,朝正在手里瑟瑟发抖的小厮歇斯底里地狂叫道:“胡爷爷花钱买酒喝,你竟敢舀些马尿来糊弄,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这大嗓门一响,十里外都能听个回声。拓跋金刚话音一落,门外诸胡顿时嗡地一声炸开了锅。 “马尿?邻家酒肆偌大一个产业,竟会做出这等缺德事来?” “不可能吧,他那里可是中庭,能在那里喝酒的,都是能拿得出六百文买一斗酒的豪客,小厮多大胆敢拿马尿来糊弄他?” “依我看,就算不是马尿,肯定也不是什么好酒。你们就没发现,我们喝的这糟酒,酒汁要比以前少了不少吗?” “就是就是,邻家酒肆店大欺客,这样做未免也太不地道了些。” “” “什么事,出了什么事?!”一个身材略略发福的男子从楼上匆匆奔了下来,他皱着眉头看了眼围在中庭门外议论纷纷的众多佃户,转脸朝拓跋金刚语气生硬地说道:“我是这里的掌柜李金,你先把小厮放下,有什么事你且跟我说。” 拓跋金刚上下打量了胡三一眼,冷笑了一声,还未及搭话,却听手中的小厮声泪俱下地大叫道:“李掌柜替我做主,这贼胡人仗着力气大,喝了酒不给酒钱,诬赖小的给他上的酒是马尿,掀了我们的桌子,还仗着酒劲撒泼打人。” “是这样吗?”李金阴着脸,盯着拓跋金刚沉声问道。 “是你麻痹!”拓跋金刚勃然大怒,刚从刘越那学来的一个新词顿时脱口而出。他猛地一扬手,手中那个可怜的小厮顿时像风筝一般朝门外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高大的门框上,凄厉地惨叫了一声,顿时昏死了过去。拓跋金刚连看也不朝那边看一眼,往前跨出一步,俯身看着气得面色发白的掌柜李金,狰狞的丑脸上满是戏谑之意:“你不是让我有什么事与你说吗?胡爷爷我今天就好好与你说道说道!” “你好你个大胆的胡贼,”李金的脸色在拓跋金刚的近距离压迫下变得更加惨白,他颤抖着身子,色厉内荏地叫道:“这里可是西河离石,你竟然敢如此肆意妄为,难道就真的目无王法了吗!” “王法?!哈哈哈哈”拓跋金刚仰天狂笑了一阵,低下头看了看李金,冰冷的眼神里闪烁着残忍又嗜血的光芒:“你既知道我是胡贼,又何必要与我说你们的王法?!”说完,健如虬龙的臂膀上顿时生出一阵噼里啪啦的爆响,滔天的杀意顿时在宽大的中庭里疯狂滋长。 中庭里那十几个举止怪异的彪形大汉似乎感受到了这股勃然的杀意,他们三三两两相互对视了一眼,面色凝重地站起身来,凌厉的目光齐齐朝近乎魔怔的拓跋金刚射了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二章 我有一囊谁能比 “我劝你们最好不要乱来,”拓跋金刚扫了眼蠢蠢欲动的众人,淡淡地说道:“要真动起手来,你们这些人还不够拓跋爷爷塞牙缝。” “拓跋?你是鲜卑人?”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中庭与楼阁的拐角处悠悠传来。拓跋金刚循声看过去,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垂暮老者佝偻着腰站在不远处,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自己。 拓跋金刚见那十余名彪形大汉从老者出现后,一个个像温顺的猫一样收敛起了身上的戾气,悄无声息地又重新坐回了酒桌旁,慢条斯理地举起了手中的酒杯。看来今天这一场架是打不成了,他没好气地朝那老者点了点头,随口道:“嗯,鲜卑人。” “我家主公素来敬重英雄,今日与壮士一见如故,想请壮士到楼上去一同饮几杯酒,不知壮士愿不愿意赏光?”那老者仰着脸微微笑着,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欣赏之色,看着他,就像看着一块未经雕琢的美玉。 拓跋金刚看都没看他一眼,耳中听到他说起“饮酒”几个字,顿时懊恼地照自己脑门上重重地拍了一掌。娘的,今天本是来说酒的事,却没来由生了一肚子怒火,要不是这老家伙提醒,自己都差点把正事给耽误了! 想到这,拓跋金刚这憨货讪笑着转过脸来,尽量用听起来比较和缓的音调朝惊魂未定地呆立在一旁的掌柜李金说道:“你虽骂我是胡贼,我今日却大人大量不与你计较。但你酒肆中卖假酒给我的事,我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假酒?李金身为掌柜,自然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他见楼上下来的那名老者对这鲜卑胡人礼敬有加,心中便知道这位胡爷爷不好招惹。但不好惹归不好惹,假酒这个说法却打死都不能含含糊糊地接下来。邻家酒肆在西河开了十余年,从来都是讲究货真价实,要是被人传出说chu sh一u假酒,那这块金字招牌可就要砸自己手上了,要真是这样的话,自己将要面对的惩罚可比被这胡人乱拳打死还要严重得多。 “店中小厮不懂规矩,冲撞了贵人,李金在这向你陪个不是,”圆滑的掌柜诚恳地朝拓跋金刚深深鞠了一躬,脸上堆满了为难的神色:“不过贵人说这酒是假酒,这里面只怕是有误会了。”说完,他快步走到那张被掀翻的酒桌前,蹲下身子从地上捡起半块残破的酒碗,用舌头舔了舔,转头朝看热闹的众人笑道:“二等新醅绿蚁,王家正品。” “这就是王家正品,次等美酒?”拓跋金刚冷笑了一声,毫不客气地大声嚷道:“我以前总听人说王勋家的酒是西河最好的,这次正好途经离石,特意过来尝一尝,却没想到这酒竟与我在西河喝的另一种酒相比差得很远,这不是假酒是什么?” “贵人只怕是说笑了,”李金不以为然地陪着笑脸道:“不是我邻家酒肆夸海口,西河四县之内,绝不可能有比我们这更好的酒了。这一点西河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贵人若是不信,南市上随便找个人问问便知真假。” “你这是在怀疑我没事找茬,还是在怀疑我的品酒能力?”拓跋金刚牛眼一蹬,气咻咻地从腰间解下一个皮囊,攥在手里摩挲了一阵之后,满脸不舍地抛给李金,呲着满口大板牙哼哼唧唧地说道:“好在胡爷爷喝了那边的酒之后还顺带着捎了这么一壶。你若是不信,自己尝尝去。” “不过我丑话可要说在前面,若是这酒比你酒肆的差,这里的破桌子碎瓦罐我一文不少地赔给你,再给你磕三个响头赔不是;不过,要是这酒比你们酒肆的还要好的话,”拓跋金刚顿了顿,阴沉沉的脸上浮现出狰狞的厉色:“我可不介意把你这破酒肆一把火给烧个干净!” 要不是看在楼上的那位有意招揽你的份上,就凭你这口无遮掩的嚣张劲头,我有一百种办法让你走不出西河离石!李金强压住心头躁动的怒火,一把接住拓跋金刚递过来的酒囊,暗自冷笑道:你既要拿比酒来自取其辱,我就接下你这一招,别看你现在张狂得没了边,等会也要被我啪啪啪地打脸。 李金漫不经心地随手拔掉酒囊的塞子,一股他从来都没有闻到过的清香顿时袅袅地飘入鼻端。这香气是什么?这香气难道会是酒香?!不,不可能,绝不可能!酒虽有香,但都是醇厚古朴c敛而不发的,怎么可能像这样奔放热烈c沁人心脾? 李金虽不是什么酿酒妙手,但在酒肆中摸爬滚打了半辈子,对酒的见识并不比寻常酿造大家要少。他虽极力地想要说服自己这酒囊装的不可能是酒,但内心的理智却在不断地提醒他,那就是酒,是一种远超自己认知的绝世佳酿。李金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他强压着心头入潮的情绪,双手捧起酒囊,颤抖着凑到嘴边,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 “好辣!”,酒一入口,李金顿时被一股突如其来的火辣打了个措手不及,原本有些苍白的脸色瞬间殷红如血。 “好醇!”,李金用舌头推着酒水在口腔里打了个转,浓郁而精纯的滋味随即沉入咽喉,再飞快地散到四肢百骸。 “好酒啊!好酒!”李金着了魔一般高声大叫起来,此刻,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本该要做的事,只觉得对面胡客羡慕而又无奈的眼神,门外众胡交头接耳的私议,乃至楼上那个大人物看不到却足可感受得到的目光,一切的一切,都像海市蜃楼般迷蒙而虚幻,只有留在唇齿间那股欢畅而又贴切的粟米精华,才是自己的整个世界。 “怎么样?我这酒比起你的来如何?”拓跋金刚瞥了眼一脸懵逼的李金,心中莫名的烦躁顿时往外冒着火星:“你是等着我给你磕头认错呢,还是准备让我放一把火?!” 李金闻言打了个激灵,硬生生把自己从迷醉当中拔了出来,他佝这身子朝拓跋金刚深深做了个揖,说话的声调颤抖得连他自己都听不明白在说些什么:“兹事体大,恕我不能做主。贵客且在此稍待,我这就到楼上去报于我家主人。” 说完,也不等对方回应,李金转身就往楼上跑去,经过楼梯口时与那白发老者猛打了个照面,他心中一惊,脚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他一咕噜爬起身来,也顾不得拍打一下身上的灰尘,连滚带爬地瞬间没了踪影。 “有意思,这事越来越有意思了。”那白发老者看了看一脸愕然的拓跋金刚,轻笑着摇了摇头,背着手施施然地往楼上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三章 金樽美酒斗十千 邻家酒肆楼上是一个号为贵宾厅的阁子,这阁子建得虽极为私密,但内部空间宽敞,视野也非常开阔。阁内装饰极尽奢华,珍珠垂帘,紫旃作具,越瓷莲胎,金玉为边,两张硕大的繁华蜀锦挂在开阔的窗台上,微风徐徐吹来,把熏在铜炉内的龙涎散得满室馨香。 阁中靠窗的地方摆放着一张式样考究的雕花矮桌,桌前有一块宽大的空间,枣红色的地板上铺着厚厚的羊毛软毯,那里应该是用来表演歌舞的地方,只是眼下却没有一个优伶在座,想必是被厅内的主人给斥了出去。 酒桌边跪坐着四个人,主位上那人身着华丽的锦袍,年纪大约在四五十岁左右,白面短须,纶巾羽扇,顾盼之间潇洒如意,举手投足时那股富贵沉稳之气不显自露。一个低眉顺目的的中年男子佝着腰恭谨地站在他身后,看其面貌装束,赫然正是那个被一口酒逼到了楼上的酒肆掌柜李金。 主位的左侧一个位置空着,不知是为谁而设。右侧则是一个仪态魁伟,长须及胸的华服胡人。胡人的左边坐着一个三角眼,山羊胡的落拓文士,如果刘越在的话一定会认得他,他就是当日在东川骑驴入西河时与刘越有过一番交谈的冀州世家子张宾。 “这该杀的奴才,跟了我这么多年,原以为你有了些长进,想不到今日一见,却还是这般不堪大用。”锦袍中年人用羽扇点了点李金的脑袋笑骂道:“要不是看在你把邻家酒肆经营得风生水起的份上,老夫真该把你流放到交州去做小厮卖酒。”这人言语虽犀利,但语气平淡冲和,丝毫听不出半点恼怒和不悦的端倪。 李金听了这话,悬在嗓子眼的心顿时落到了肚子里,他太了解眼前这尊大佛的脾气性格了,他若是对某人失望,言语之间虽绝不会出现半句恶辞,但最终的惩罚却令人难以想象。他若是反常地对人恶语相加,那此人多半也仅仅只是挨顿臭骂而已。 “郎君明鉴,”李金把身子再往下佝了佝,恭谨地说道:“老奴也是被王勋酒称西河第一的名头给蒙蔽了,没曾想这小小的离石竟然还有比他酿得好上十倍百倍的绝世佳酿。这大概就是郎君平日里常常教诲我们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吧。” “瞧瞧这猢狲,也不称称自己的斤两,竟敢在五部大都督和张先生面前掉书袋!”锦袍中年人用羽扇朝身旁那胡人坐的位置略略摆了摆,笑骂道:“王勋王大郎可是刘都督的摇钱树,岂是你这等身份的人能随口编排的?还说什么绝世佳酿,我看这就是给自己推脱的借口。” 这人口中所说的五部大都督c刘都督自然是左国城的刘渊了。刘渊听了这主仆两人半真半假的对话,只能在心底默默地摇头苦笑:自己原本是来邻家酒肆给张宾践行的,没想到竟碰到了正在西河巡视的酒肆主人,更没想到会有一个鲜卑胡人带着一囊所谓的绝世佳酿到酒肆来和李金纠缠不清。 这都是些什么事啊,刘渊看了看端坐一旁若有所思的张宾,轻轻叹了口气,语气苍白地解释道:“葛公误会了,王勋与我五部的确有些来往,但那都只是些酒水上的买卖。摇钱树一说,刘渊可担待不起啊。” 李金自然是没有把刘渊的话听在耳朵里的,他只顾梗着脖子焦急地向自己主子辩解道:“说这酒是绝世佳酿或许有些夸大,但在整个并州,绝对没有一家能比得过它。郎君若是不信,老奴给你斟上一盏,一喝便知。” 说话间,楼梯口脚步声响起,只见屏风处微微一暗,那个白发老者佝偻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锦袍中年人朝老者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转头朝李金笑道:“你这猢狲越发没有规矩了,老夫饮酒的规矩你莫不是忘了不成。” “无源不尝,未证不饮,老奴自然记得的。”李金头点得像鸡啄米一般,急急地说道:“不过郎君也曾交待过,出门在外应当用心寻访美酒,若有遇佳妙而隐之不报者,笞一百,流交州。” “哈哈哈哈”锦袍老者闻言放声大笑,他将羽扇在身前摇了几摇,白净的老脸上堆起自得的神色:“你这猢狲倒是有些小机灵。也罢,老夫今日便破例信你一回。”说完,他轻轻敲了敲桌面,吩咐道:“来来来,给老夫斟上,也给在座的其他几位都斟上一杯。” 李金小心翼翼地捧着酒囊,轻手轻脚地替自家主人倒了一杯酒,清澈如井水一般的酒液带着浓郁的酒香跳动在光洁温润的越瓷酒杯中,就像夏日的雨后翻滚在荷叶上的一泓琼浆玉液。锦袍老者一向云淡风轻的脸瞬间风起云走,他全然没有了往日平和优雅的矜持和风度,猛地将鼻子凑到酒杯上,深深地吸了口气,而后用颤抖的手端起酒杯,紧闭着双眼,将杯中的酒液缓缓倒进了嘴里。 半晌,他霍然睁开双眼,浑浊的眼睛里异样的光华肆意绽放,完全顾不得身旁其他人满脸的震惊之色,这个据称跺跺脚都能让并州抖三抖的中年人一把抓住李金的前襟,欣喜若狂地叫道:“快,快快带我去见那买酒之人。” 一句话才刚说完,他又嫌李金行动太过缓慢,自己挺身站了起来,连鞋也不不上穿,推开屏风就往楼下奔去,一边跑,嘴里还一边不停地大声叫道:“这酒肆该烧,该烧!老夫这就给你取火石去!” 刘渊c刘宣c张宾瞠目结舌地看着李金手脚并用地跟在锦袍中年人身后滚下了楼梯,三人顿时面面相觑,相顾愕然。这酒,真有这么大的魔力? 张宾犹豫了一下,起身拿过酒囊,挨个给每个人的酒杯都斟上了一杯,一股比刚才更为浓郁的酒香从酒杯中升腾而起,肆无忌惮地撩拨着刘渊等人好奇的神经,三人都没有去拿桌上的酒杯,只是不约而同地闭上眼,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畅快shēn y。 就在他们沉浸于酒香中不可自拔之际,楼下传来的一阵如山崩地裂般的欢呼顿时惊醒了这几个暗自的男人。惊异之下,刘渊几个撩开帘子往楼下看去,只见那个高大魁梧的鲜卑胡人此刻已走出了中庭,他把身后那巨大的背囊提在手里,将背囊中形如酒囊的东西一个个地丢进沸腾的杂胡群里。 “金樽美酒斗十千,我家只卖八百钱;若问此酒何处有?西河刘家遇过仙!” 此起彼伏的喧嚣声中,一个破锣般的嗓音吼出了四句打油诗。今夜之后,它将成为西河离石人再也难以超越的经典绝唱。 “王勋摊上大事了。”刘渊静静地站在楼上,只觉在这炎热的空气里,后背竟莫名有些发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四章 张宾主仆的纠结 张宾骑在他的那头灰脖小黑驴上,家奴张义牵着缰绳走在毛驴的前面。一主一仆一驴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离石城的大街上四处游荡,宵禁的鼓点快要响了,但他却还没有下定决心要不要去那个地方。 “郎君,再找不到住的地方,我们可就犯禁了。”张义转过头来看了看驴背上自家的主人,却见这个满脸阴沉的男子似乎全然没有顾及到现在的处境,焦急之下,不由得把手中的缰绳又抓紧了几分。 “往刘家老宅去吧。”张宾轻轻叹了口气,闷声对张义吩咐道。 “得嘞!”张义总算得到了一个明确的指令,胸间的阴霾顿时被一扫而空,心眼也开始重新活泛起来:“要我说啊,这胡人就是靠不住。就左国城的这位刘大都督,满冀州都传言说他求贤若渴,他可倒好,生生地把郎君这样的大才往大街上推,也不知他渴从何来。” 这张义跟自己久了,时不时能吐出几根像样的象牙来,听来倒也不无道理,张宾颇有些郁郁地想道,刘渊这个人,气运是有的,格局也算宏大,只可惜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眼下的刘渊虽据五部大都督之贵,也继承了他父亲刘豹以屠各部一统南匈奴的余威,但自从晋室将统一的五部匈奴重新增设四率c五率之后,南匈奴单于虚连题一脉重新被朝廷重视,以用来平衡屠各部一家独大的强悍实力。刘猛的起兵虽对晋室扶持南匈奴单于一脉的信心造成了一定的影响,也给屠各刘渊进一步攫取五部威权ti g一ng了机会,但以诰升爰为首的虚连题氏仍然在大陵掌控着为数不少的匈奴部族。 随着黑驴颠簸的张宾胸中的郁郁之气逐渐凝结成了一缕缕愤懑:部族内的不统一,血脉上的不尊贵,使得刘渊不得不倚重诰升爰一脉中德高望重的长者刘宣。但刘宣却不知何故就是看自己不顺眼,第一次见面他就谏言不要接纳自己,多次进言无果之后,他竟然联络了众多匈奴贵族,甚至拉上了刘渊的儿子刘聪和刘曜,各方施压硬生生将自己逐出了左国城。 这其中有何缘由自己一开始怎么也想不明白,直到听了刘渊从邻家酒肆出来后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左贤王和部落中的诸位大王见识浅薄,在他们的心目中,重振呼韩邪的事业是匈奴人的禁脔,不需要一个汉人来指手画脚。元海对此虽不以为然,但眼前第一等大事乃是重新一统五部,若得不到他们的帮助,匈奴五部就将永远是一盘散沙。” 刘渊拉着自己的手,诚恳地说道:“孟孙,你之才不亚于郭嘉c孔明,刘元海对此心知肚明,但元海无能,只能暂时委屈你了。先生身负屠龙妙技,元海也有心志在四海,但没有匈奴五部,元海就只能是一支关在司马氏笼子里的鸟。” 刘渊继续动情地说道:“元海对先生的仰慕之心天日可鉴,但形势使然,也只好委屈先生暂时住到离石去了。等有一天五部合而为一,元海必三顾茅庐,拜请先生出山!” 等五部合而为一?张宾想到这,薄薄的嘴唇抽动了一下,低声道:“我张宾可以等,但却只会等时机,从不会去等承诺。” “等到了刘家老宅,郎君一定要去喝上几碗神仙酿,”家奴张义自然是不明白他家主人此刻脑子里已经是翻江倒海地掀起过一番风浪了,他有些神往地念叨道:“不知道神仙酿的酒究竟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可惜在邻家酒肆外,我一滴都没有抢到,倒是白白挨了好多拳脚。” 神仙酿,就是当下南市人给刘越家的酒命的名字,它来源于那个鲜卑胡人所念那四句诗的最后一句“西河刘家遇过仙”,虽说这遇仙的说法张宾打心眼里都不认同,但单单对酒而言,说它是仙家所酿也并无夸张之处。就连张宾这个不善饮酒的人,自打在楼上喝了那一小杯之后,到现在竟然也有点怀念起那股灼热之后遗留在唇齿间的醇香来。 这刘家子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张宾砸了砸嘴,脑海中浮现起近日来自己在西河对刘越的所见所闻:浪荡而死,却又意外而生,并因此在身上打下了神仙的烙印,不仅成功地转移了远近对自己往日行为的非议,更给自己披上了一层令他人难以企及的神秘色彩。 今日邻家酒肆中鲜卑胡人的所作所为,该是他一手策划的吧。古有常山之蛇名率然,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但若直取其七寸,必身死而首尾难顾,方为一击必杀的凌厉手段。邻家酒肆,不正是王勋的七寸吗?有这等城府和谋划的人,又岂会是良善的易与之辈? 想到这,张宾只觉得心中暗暗有些凛然,身为谋略常人难以匹敌的无双智士,他自然更容易看到常人难以看到的手段,自然也就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慎重。尤其是当他把那日在离石城东川与刘越的一番交谈再细细地回想了一遍之后,心中对方才自己竟莫名其妙地想要到刘家登门求食的念头产生了深深的质疑。 兴许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要去找他,是因为在西河除了左国城中的刘渊之外,自己心目当中唯一留下了印象的就是这刘家子刘越的缘故吧。 难道是潦倒落拓了太久,自己竟已经开始变得饥不择食起来了?张宾自嘲地笑了笑,在心底轻轻叹息了一声:昔日自己在病中曾听疯道人说并州胡塞中有天子气,这话应该是不会错的,这刘越既与王勋交恶,自然跟刘渊结下了仇怨,逆气运而行者,终不是我应当亲近的人。 况且,他知我有事胡之心,我却不知他为何有恶我之意,如此贸然登门,彼此难免互生龃龉,如非万不得已,还是少与之来往为好。想到这,张宾狠狠一拍黑驴的头,恨声道:“张义,出城!” “啊!”张义闻言大吃一惊,他惊诧莫名地转过身来,看着一脸阴晴不定之色的主人,愕然问道:“出城?郎君不去刘家老宅了?” “不去了,趁宵禁未至,马上出城!”张宾端坐驴背上,面无表情地沉声说道。 “这”张义暗自叹息了一声,一句话没能出口便又被自己生生咽了下去,得!今晚又该在某个荒野乱草中感受一番席天幕地的滋味了。 就在张宾与张义赶着毛驴走出离石城门时,刘渊一行十几骑也快要回到了左国城。 “刘越这竖子竟不能小看,”这个魁梧的胡人大酋叹了口气,朝身旁一个白衣老者说道:“他曾让张宾给我带过一句话,说离石城的狗肉熟了,问我要不要去分一杯羹。当时我以为是戏言,不料今日竟成了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五章 知道我是谁吗 “这刘越或许是有些小聪明,但依老夫观之,他也不过是借愚夫愚妇之口,弄些上不得台面的玄虚而已,不值深虑。”白发老者笑了笑,颇为惋惜地说道:“不过他手下的那个鲜卑胡奴,老夫倒是喜欢得很,此人表面上看虽粗鲁莽撞,实际上却心细如发,颇有进退,委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还有一点,不知大都督是否注意到。”白发老者深邃的眼神越过左国城上空绚烂的晚霞,看向北方莽莽远山的尽头,沉声道:“这胡奴束发为辫,又自称拓跋氏,应当是鲜卑六部之一的索头拓跋部部众。以他的勇武,如能精以调教,善加引导,来日让他凌冠索头胡之上,必能成为我等复兴呼韩邪事业的绝佳助力。” “左贤王何故如此亲爱索头而抗拒汉人?”刘渊闻言笑道:“据我所知,左贤王饱读诗书,精通汉典,年少时曾拜学者孙炎为师,乃孙氏门下最出色的弟子之一。既如此,自然应该知道,汉人尚智,胡人尚力,尚智者治人,尚力者治于人。如今晋室祸起萧墙,颓败可待,司c并c幽c冀等数州欲归我左国城的才智之士多如过江之鲫,若能优抚而用之,于我重振呼韩邪事业必有更好的补益才是。” “抗拒汉人?大都督莫不是还在为张宾的事耿耿于怀吧?”白发老者深深叹了口气,幽幽道:“诚如你所言,汉人尚智,胡人尚力,然尚力者易使,尚智者难亲。汉人虽有才智,但其人心多伪诈贪婪,在他们眼里,胡人不过是一群残暴而又愚蠢的猪狗,只配世世代代与他们为奴为婢。偶有些如张宾之流的人,原本是些郁郁不得志的落拓文士,表面上愿殚精竭虑以献筹划,实质上却不过是想驱着我们的族人,踏着我门的鲜血为他们自己博一个惊世雄名而已,得之不足益,失之不足忧。” “但索头鲜卑跟他们不一样,索头部自拓跋力微盛乐祭天后,控弦便有二十余万众,雄踞沙漠。拓跋禄官继其后,仿匈奴旧制,分国人为三部,财畜富贵,控弦骑士更达四十余万,比我匈奴全盛时也不遑多让。”白发老者,匈奴左贤王刘宣浑浊的老眼里满是艳羡之色:“况且鲜卑与我匈奴而言最为亲近:索头者,父鲜卑而母匈奴,其中拓跋力微甚至有传言说是其父诘汾与匈奴故地之天女结合所生。既然有这等大渊源在,自然就要比公开宣扬‘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伪善汉人更值得我们重视了。” “早知道左贤王如此惜才,我在邻家酒肆中就该全力将那鲜卑胡人留下来的。”刘渊见他说得说得动情,哈哈一笑打个圆场转移了话题。他知道,两人在复兴匈奴大业的方式上存在比较大的分歧,若果双方一味沉溺在分歧当中,对自己而言绝不一件好事。 “老夫自不敢用这等小事来劳烦大都督。”刘宣将目光从远处收了回来,看了刘渊一眼,语气生硬地说道:“大陵那边的情况,大都督打算还要瞒老夫多久?献纳的财货由刘曜押运经大陵往晋阳,好个一石两鸟之计。如老夫所料不错的话,这应当是张宾为大都督做的筹划吧?” “大都督统帅五部,做什么决策自不必与老夫商议,但大陵乃是我匈奴中部都尉所居之地,统帅的都是南单于一脉的精英,大都督此举未免太过急切了些。”刘宣一张老脸阴沉得就像夏日午间转瞬即来的雷雨天:“老夫理解大都督一统五部的热切雄心,但五部之众均是我匈奴宝贵的财富,不应当用来充作争权夺利的筹码。况且百秘之事也难免有一失之虞,真到了祸起萧墙的时候,损伤的都是天狼神的子民。” “左贤王担忧的是,是我操作过急了。”刘渊低头沉默了好一阵,叹息道:“晋阳那边如今胃口越来越大,左国城物产贫乏,筹措原本就十分不易。刘家子以酒向王勋发难,王勋若是因此溃败,再向晋阳纳献时可就更加捉襟见肘了。” “倒也是,晋人唯利是图,商贾为祸尤烈,”刘宣似乎也觉得自己方才的对话太过于咄咄逼人,轻咳一声缓和了一下语气,点头道:“刘家子既入了姓葛的眼,我们就不宜再与王勋有丝毫牵连了。那姓葛的乃是个眼中只有酒和金钱的生意人,有美酒在前,他必然会舍王勋而亲刘氏,以他的脾性,只怕这一刻他就已经在刘越府上了。” “而我们,”刘宣微眯着眼,将目光在苍茫的群山间缓缓掠过,沉声道:“是该为我们后续的财源好好谋划一番了。” 看来刘宣对那个葛姓锦袍中年人不是一般的了解。此时此刻,那个平日里雍容儒雅得人模狗样的富家豪贵却像一条打不走骂不跑的癞皮狗一般紧紧地跟在刘越的身边,嘴碎得像东街李二蛋他妈。 “刘越,这后院真是太小了,你家的大大宅子真卖给王勋了?” “” “刘越,你这家奴长得真丑,看着都磕眼,转给我怎么样?” “” “刘越,我能见一见你家的酿酒师吗?” “不行!” “刘越,我能看一看你的酿酒坊吗?” “不行!” “刘越,我能再喝一碗酒吗?” “不行!当然可以。斗酒一千,绝无二价。只要钱到手,多少你都有。” “唉,刘越,你是我见过的最无趣的商人。”锦袍中年人伸手从服侍在身后的仆人手中接过一大串钱来,哐当一声丢在案几上,不满地埋怨道。 “我是无趣,不过也好过你的无聊,”刘越端着手站在一棵杏花树下,抬眼看了看呲牙咧嘴地一小口一小口喝着杏花烧的锦袍中年人,慢条斯理地说道:“说说看,你是在那个庙里烧香的和尚?” “和尚?你看我像那些个只会缩在寺庙里抄译经书的僧人吗?”那人眯着眼砸着嘴,摇头晃脑地念叨道:“我是西河邻家酒肆的大金主,并州阳曲人葛秀,听说过没?” “邻家酒肆倒是知道,”刘越疑惑地挠了挠头道:“但葛秀这个名字,恕在下见识寡浅,未曾有过耳闻。” “什么?!”自称葛秀的锦袍中年人一口酒未及下咽,被刘越随性的话语这么一激,顿时就要种要喷涌而出的迹象。他自然舍不得浪费了如此好酒,忙憋住气强行吞了一口,白净的iàn pi顿时涨得像猪肝一般:“你真没听说过老夫的名号?” 瞧你这样,好像自己有多有名似的。刘越朝他微微翻了翻白眼,暗自腹诽道,整个两晋正史野籍当中,哥哥我就从来没见过“葛秀”这号人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六章 各取所需的夜谈 虽说史不记载的未必就都是无名之辈,但对于一个皮囊是西河浪荡无行纨绔子,灵魂是现代按图索骥文科狗的生命结合体来说,一个既未曾听说又史无记载的人,自然与路人甲乙丙丁别无二致了。 于是,这个没有丝毫攀附意图的刘家少年郎用足以把对方噎得喷出一口老血来的语调淡淡地反问道:“怎么?葛秀这个名字,在西河很有名吗?” “这么说吧,在并州地面上,凡是与酒有关的人,或多或少都应该会听说过老夫的名号。”葛秀垮着张脸不厌其烦地解说道:“当然,你是个例外。不过我听说你与你父来西河前,也曾是洛阳城中的翩翩少年郎,想必你或许听过一个童谣:” “山公出何许,往至高阳池。日夕倒载归,酩酊无所知。时时能骑马,倒著白接篱。举鞭问葛疆:何如并州儿?”葛秀用浑厚的嗓音将几句童谣轻轻念出,酽酽的滋味颇有点像杏花烧出缸时四散的香气。 这首童谣刘越是知道的,它说的是时为青州刺史的山简在高阳池醉酒后骑马归家的故事。山简可是个声名显赫的官二代,他的父亲山涛山巨源是竹林七贤中的核心人物,也是西晋武帝时位列三公的极贵勋臣。本是个可以躺在父辈功劳簿上醉生梦死的人,山简却靠自己的实力创下了一片天地,他性格温润典雅,有其父之风,年轻时便与嵇绍c刘漠c杨淮等名士并重于世,仕官后更是平步青云,四十余岁便已独镇一方,现如今更是入了台阁,转任尚书。 这葛秀用这首童谣来说明自己的身份,难不成他与山简有着极深的渊源?刘越暗地里又将这童谣默念了一遍,心中顿时了然,他用试探的语气向葛秀问道:“足下莫非是尚书山简麾下爱将葛疆的亲族?” “正是家兄。”葛秀微笑着点了点头,脸上得意的神色丝毫不加掩饰。 “失敬失敬,”刘越收敛起脸上吊儿郎当的表情,朝葛秀躬身施了一礼道:“小子无知,不识先生尊贵,还请恕罪。” “你这猢狲,何以如此前倨而后恭?!”葛秀见状哈哈大笑,他惬意地举杯抿了口酒,眯着眼朝刘越笑骂道:“都说你刘越是个泼皮无赖,今日一见,果然是人言不虚。” 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哥哥我可是还想回洛阳去混日子的,没理由要给自己挖坑跳,多个朋友多条路,少个冤家少堵墙嘛。刘越一边想一边讪讪地朝葛秀笑道:“小子听说山简山尚书极好饮酒,豪放潇洒甚至还过于其父。足下在并州专于酒道,想必也是为了这个吧?” “是啊。”葛秀咂摸了一下嘴唇,感慨道:“山尚书对家兄极为爱重,对我葛家也恩德深厚,老夫自知无力像家兄一般为尚书冲锋陷阵c慷慨赴死,便只能另辟蹊径,在尚书爱好的酒上做做文章了。” “不瞒你说,而今在并州除了西河邻家酒肆之外,其余各郡各国都有老夫的产业,而且老夫所卖的酒,在整个并州都无人可比。为了将天下美酒尽数收入囊中,老夫在天下各州郡县皆设有酒庄,分遣家奴入据经营,一旦发现有美酒出现,老夫必亲自前往品尝,鉴其品阶。一等者封而献之,次等者沽而卖之。次等以下,一滴不取,任其自用。” “以先生观之,我这杏花烧,应当是第几品的酒?”刘越听完他的介绍,出言问道。 “你这杏花烧与天下一切美酒均不相同,”葛秀捋着下巴上的胡须,缓缓说道:“酒之好恶在于曲,酒曲越好,所酿的酒甜度就越低,烈度就越大,但当今天下最好的酒酿,其烈度也难敌杏花烧的一半;酒之优劣在于滤,滤是祛除酒酿中糟缪的不二法门,滤法越精酒水越清,品相就越好,但当今天下最好的酒水,其清亮程度也不敌杏花烧的一半。由此可见,杏花烧乃酒中绝品,远非时下所有上品酒能比。” “能酿得此等绝品好酒,若无仙家之法决不可成。”葛秀目光炬炬地盯着刘越,沉声道:“老夫可以不问你的酿造之方,可以不看你的酿造之所,但你一定要答应老夫,所有出产的美酒,除了自用外,必须一滴不少地全部g一ng yg给我,不得流入其他任何一家酒肆。” “这”刘越迟疑了片刻,歉然朝葛秀拱手道:“先生既是手眼通天的人物,想必一定知道小子与西河酒商王勋之间的龃龉。王勋设计陷害于我,毁我名节,夺我田产,若非有幸蒙神仙搭救,小子此时早就化作野郊的一抔黄土了。小子得此仙家之法,并不是为了用它来酿酒获利,而是为了用它来报仇雪耻。” “因此,只要王勋一日不死c家道一日不复c名声一日不挽,小子便一日不敢将杏花烧专供于一人。”刘越激动的话语在葛秀听来带着丝丝的哀伤之意:“还请先生能体谅在下的这点私心。” “你的事,老夫有所耳闻,既是蒙冤受屈,老夫自然也不至于袖手旁观。”葛秀轻轻放下酒碗,柔声安慰道:“王勋原本不过是西河一个小小的酿酒师,杏花烧未出之前,老夫见其所酿的酒还算不错,于是稍加帮衬,将他家的酒列入了邻家酒肆的专用酒,从而使他一跃成了西河最大的酒商。” “但你这仙方一出,王勋家的酒必然沦为杏花烧的陪衬。老夫原本还想着将其与杏花烧在酒肆中一并售卖,但此人品性既然如此恶劣,老夫又岂能为了些许微末之利而置大义于不顾呢?”葛秀平淡的脸上显露出几缕坚毅的神色,他轻轻拍了拍刘越的胳膊,沉声道:“区区一个王勋,老夫就做主替你料理了。明日开始,杏花烧便在邻家酒肆正式开卖,你只管把酒做好,其他的事宜我会安排李金全力协助你。” 夜渐渐深了,刘家老宅后院的烛火又亮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悠悠熄灭。据老家人刘忠后来对当夜不在家的刘虔说,刘越将葛秀送出大门后,随即钻进了宋先生的酿酒坊,两人在坊中秘密商议了足足一晚才两眼通红地歇下。至于说的是什么,除了他两人之外,没有任何人知晓。 葛秀出了大门,脸上荡漾的笑意瞬间消失不见,他朝暗夜中冷冷吩咐道:“去一个人,告诉王勋,刘家的酒已进了邻家酒肆,他已经没有了与老夫讨价还价的本钱,若想死得痛快些,就该早点把酿酒的方子献出来。” “跑一趟洛阳,把这酒快马加鞭送到山尚书府上去。”葛秀轻轻摩挲着手中一个光洁的酒坛,冷淡的语气中带着丝丝诡异:“着人去建康一趟,问问建康令鲁胜,他昔日在洛阳讲学时,可曾向人讲授过制酒之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七章 匈奴那些事(I) 夏五月的西河,天气已经开始变得怪异起来,冷与热的交相更替,让人开始萌发出苦夏的焦躁。 五月亦称“毒月”,何为毒月?五月开始,阴阳之气相争,阴气胜出,邪祟c鬼魅c百毒c瘟疫将随着酷暑的到来而慢慢猖獗,由此乃称“毒月”,又名“恶月”。 就在并州士民为准备仲夏端午所用的鹜角黍c祛邪酒而里外忙活的时候,离石城南市里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迅速传遍了西河的每一个角落:邻家酒肆停售了王勋家的酒,转而xiā一 sh一u一种号称神仙酿,名为杏花烧的绝品烈酒。杏花烧限量g一ng yg,每日不足之数,由邻家酒肆自酿的美酒补齐。 随着这个消息的传遍,还有两件更让人不可思议的事在哓哓的传言中显得格外神秘:其一,杏花烧据说是刘治书的儿子刘越用从神仙那里得来的法子酿制的,被并州豪富葛秀认定为绝品;其二,邻家酒肆自酿的美酒与之前所售王勋家的酒竟涓滴不差,而西河酒商王勋,也悄无声息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向来未知就是八卦的最佳温床,从此,离石乃至西河四县的街头巷尾c客舍酒肆,整天里被一些半真半假,似有似无的流言弄得沸反盈天。 当然,这世界终究不全是飞短流长的天下,有人醉也会有人醒,有人打醋也会有人买盐,有人闲得停不住嘴,自然就会有人愁得挠破了头。在这些还会想着办点正事的人中,左国城的刘渊算一个,大陵县里的诰升爰算另外一个。因为他们都是匈奴人,更因为他们都在为一个祭祀而大伤脑筋。 匈奴信奉萨满,每年都要在正月c五月c九月三次集会举行祭祀。正月的匈奴诸长会议,九月的敬谢天神小集,当前都由刘渊主持在左国城举行;而唯有五月祭祀先祖c天地及鬼神大会的举办地和举办人,在所有匈奴人眼里,始终是一个苦于选择的难题。 此前,这个堪称难题的祭祀都是在刘渊和诰升爰双方的默认下,由匈奴左贤王刘宣在左国城代为执行。但今年,大陵那边似乎展现出了令人惊讶的强势,在祭祀日的十天前,诰升爰匆匆通告匈奴五部,今年五月祭由自己在大陵城亲自举行,诸部贵种凡左右王将以下,皆需亲自到会。 大陵不过是匈奴五部之一的中部居处之地,身为中部帅的诰升爰,何德何能召集匈奴豪贵举行五月大祭?他如此明目张胆c大张旗鼓地高调行事,难道左国城中早已执掌匈奴大权的刘渊会置之不理,甚至听之任之?dá àn自然是肯定的,在这件事上,诰升爰的确可以无视刘渊的存在,因为,他是呼韩邪单于的后嗣,他是虚连题氏的血脉,他是道义上正儿八经的匈奴之王。 虚连题氏即匈奴,这一点是所有匈奴人的共识。而这个共识的理由,就是一部分合交替c强弱相凌的漫漫匈奴史。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分分合合,此乃天道。不独中原王朝的秦汉三国至晋朝如此,就连久在化外,不通王道的蛮夷也是如此。 匈奴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北方游牧民族集团,从中国历史古籍中记载来说,匈奴是秦末汉初称雄中原以北的强大游牧民族。据史记记载,匈奴的先祖是夏后氏苗裔,名淳维。淳维为夏王朝最后一任君主夏桀的妾所生之子。 夏桀死后,夏桀之子熏育把夏桀众妻妾据为己用,淳维为避商汤攻伐,家恨变国仇,避居于茫茫北蛮荒漠之地,与唐虞以来就生存在北蛮的山戎c猃狁c荤粥等族群聚合,辗转放牧,世代繁衍,自号匈奴。 自淳维北遁以来,匈奴经千百年变迁,时大时小,分散别离。战国末年,匈奴虚连题氏中诞生了一个伟大的人物—头曼。在头曼的带领下,匈奴崛起于茫茫大漠之中,并在与诸胡及秦王朝的争斗中,逐渐统一成了一个东与东胡c南与秦c西与月支为邻的游牧族群。 秦始皇二十三年,大将蒙恬北取河南地,匈奴避其兵锋向北迁徙。秦始皇死后,头曼率众南下,以头曼城(今巴盟乌拉河以北)为中心建立了北方民族第一个国家,开启了匈奴以虚连提氏为单于的政权时代。 秦二世元年,头曼的儿子冒顿杀其父而自立为单于。冒顿单于是匈奴族中第一个真正雄才大略的军事家c战略统帅。在他的统治下,匈奴向东攻灭东胡,尽得其民众畜产;向西征服楼兰c乌孙c呼揭等二十余国,控制了西域大部分地区;向北吞并了浑窳c屈射c丁零c鬲昆c薪犁等国;向南兼并了楼烦及白羊河南王之辖地,重新占领了河套以南地区。由此,匈奴居有了南起阴山c北抵贝加尔湖c东达辽河c西逾葱岭的广大地区,号称将“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拥有控弦之士三十余万”,成为北方最强大的民族。 从冒顿至老上c军臣,是匈奴最为强盛的三单于时代,其时间相当于秦二世元年至汉武帝元朔元年。这个时期的匈奴始终对中原新兴的汉王朝拥有着军事上的优势,汉匈双方进行过多次规模性的战争,历史上著名的白登之围c书辱吕后就发生在这个时段里。之后汉朝采纳了刘敬的建议,对匈奴实行“和亲政策”,以汉室宗女嫁与单于,并赠送一定数量的财物以及开放关市准许双方人民交易。后文c景诸帝也是沿用和亲政策以休养生息。然而匈奴仍不满足,不时出兵侵扰边界。 汉武帝元光二年,武帝放弃了与匈奴和亲的政策,设计诱使军臣单于入马邑,打算以预先布置的三十余万汉军进行围捕,史称“马邑之围”,事虽没能成功,但汉匈关系由此破裂。元朔三年冬,军臣单于病死,其弟左谷蠡王伊稚斜逼走军臣之子于单,自立为单于。而此时,西汉经过近70年的休养生息,经济c国力大大增强,对匈奴从战略防御开始转为战略进攻。 通过对匈奴发动漠南之战c河西之战及漠北之战等战役,汉王朝通过不断征伐,最终用武力打开了匈奴衰落的通道,匈奴势力从此退出河套及其以西一带,向北地逃走,迁至荒芜的漠北草原,喧赫一时的匈奴帝国时代由此日渐衰落。史称“是后匈奴远遁,而幕(漠)南无王庭”。 自汉武帝元鼎年间的伊稚斜单于病死,到汉宣帝神爵年间的日逐王降汉,匈奴实力大减,已无力扰汉。因战争c天灾c领土及人口的减小,匈奴处境日益困宭,内部纷争开始激化。自虚闾权渠单于死后,匈奴开始了无休无止的争夺单于王位的内战。匈奴贵族用混乱打开了走向分裂的另一条通道。 汉宣帝神爵四年,匈奴东部姑夕王等人共立虚闾权渠单于之子稽侯栅为呼韩邪单于,从此打开了匈奴历史上有名的“五单于争位”的魔盒。呼韩邪c屠耆c呼揭c车犁c乌籍五位单于相互攻伐:屠耆打败了呼揭c车犁c乌籍三人组,呼韩邪又攻灭了屠耆老大哥,合五为一;呼韩邪的哥哥再自立为郅支单于,屠耆的弟弟也自立为闰振单于,这时候又由一变三。 汉平帝元始元年,也就是公元纪年的第一年,郅支打败闰振并杀了他,随后又打败了呼韩邪占据了单于庭,按道理来说匈奴应该会从此进入郅支单于的时代。但呼韩邪单于战败后为保存实力,对汉称臣,率部南投汉朝。而郅支单于自知实力不敌汉朝,干脆躲开这个巨人,开始往西经营自己的地盘。 就在郅支天真地认为呼韩邪从此成了汉人的儿子不会再回来之后,他在西域开始大杀四方,却没曾想到呼韩邪稍作休息之后,随即发现大酋西去,王庭空虚,于是又率众重回漠北,夺回了单于庭,匈奴由此分为东西两部,东是呼韩邪的天下,西部,则成了郅支骨都侯的领地,这是匈奴历史上的第一次大分裂。 呼韩邪单于在汉王朝的羽翼之下自然活得很滋润,不仅堂而皇之地成了匈奴的共主,大佬的座上宾,还得遇天降艳福,娶了宣帝宫女王昭君为妻,可谓真正的人生赢家。可怜的郅支单于,在西域上蹿下跳,四面放火之际,只因错误地杀了个汉使,结果被汉西域都护骑副都尉陈汤在出差途中顺手给灭了国,连脑袋都被砍下来挂到了京师稿街蛮夷的官邸大门上,毫不含糊地做了“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反面教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八章 匈奴那些事(II) 呼韩邪从此终结了匈奴第一次大分裂,完成了虚连题氏的统一大业。但从此之后,匈奴由一个令人生畏的强大的游牧部落联盟变成汉朝的附属。直到刘渊趁晋乱建立汉赵,才重新夺回了自己当年煊赫帝国身影里的一丝丝自尊。 呼韩邪单于临终之时,遗言让自己的儿子们依次作单于,不得武力争斗。儿子们倒也听话,这个死了那个接,单于宝座始终依次传递,先后经历了雕陶莫皋c且糜胥c且莫车c囊知牙斯c咸c舆等几位。为什么前面几个名字那么复杂,后面几个却只有一个字?倒不是匈奴为了省笔墨,而是新朝始建国二年,王莽奏请皇太后批准,禁止匈奴人有两个名字,并派使者前去劝说单于,囊知牙斯听从了汉朝使者的劝说,上书汉廷,自愿把自己的名字改为一个字的“知”字,从此匈奴单于就出现了一个字的名字。 到了舆这里,慢慢品出了权力的滋味,食髓知味,他便就成天想着要违背呼韩邪的遗言,把单于之位传给自己的儿子,不传给自己的弟弟。于是他就把他的九弟,也就是王昭君的儿子伊屠智邪斯给杀了。这一来,囊知牙斯的儿子比就很不满意了,他抱怨说:“按照爷爷的规矩,接下来应该是九叔继位才行,要是能传位给儿子的话,那我是前前任单于的长子,我也应该优先继位。”舆听到了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论,就把比给监视了起来。 过不了几年,舆病死了,于是他的儿子乌达鞮侯即了单于位,结果这货与单于有缘无分,宝座还没坐热就一名呜呼了,就这样,单于位就到了他弟弟蒲奴的手上。而他那个始终愤恨不平的堂弟小比,这个时候被册封为右奥鞬日逐王,也拥有相当的兵力和群众基础。一山两虎,匈奴二次分裂的端倪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 其时,匈奴境内连年遭受干旱,并引发蝗灾,又加上瘟疫流行,人畜死伤大半。建武二十三年春,蒲奴害怕东汉朝廷趁虚出兵讨伐,于是便遣使者到渔阳会见汉朝官吏,希望再赏赐个和亲以巩固关系。比听到这个消息后,深知一旦蒲奴和汉和亲,有了汉王朝这个大靠山,自己就再也不可能会有翻盘的机会了。于是,他抢先秘密派汉人郭衡拿着匈奴的地图献给了汉朝的西河太守,表示愿意归顺。 蒲奴他爹当年在比身边监视的人这一下派上了用场,蒲奴听到比打算在自己之前投降汉朝,顿时气得火冒三丈,他迅速点起一万余人马前往讨伐。军队开到西河,蒲奴沮丧地发现比竟早有准备,此刻正以逸待劳地等着自己自投罗网,无奈之下,蒲奴咬碎钢牙和血吞,跳着脚把将士们撤回了王庭。 比于是胁迫八部匈奴贵族立自己为单于,公开与蒲奴决裂,彻底投进了汉王朝的怀抱。为了沾一沾爷爷的光,比在选用单于称号时,决定沿用呼韩邪的名号,也叫做呼韩邪单于,这就是传说中的匈奴呼韩邪二世。汉王朝听从五官中郎将耿国的建议,接收了比的儿子为质子,正式承认呼韩邪二世的匈奴单于地位,为便于以后控制,又把比的单于庭迁到云中郡,比为南匈奴第一任单于。 蒲奴失了这一步先机,彻底沦为二世的陪衬,但他不甘于失败,退居漠北之后,不断袭扰劫掠东汉渔阳至河西走廊北部边塞地区,成了汉王朝新的麻烦。但至此以后,匈奴分裂为南c北二部,使匈奴势力再次受到了严重的削弱。蒲奴为北匈奴第一任单于,也是虚连题氏在北匈奴的最后一任单于,其后继任者,都不再是虚连题氏的后人。 北匈奴无奈离场后,在汉王朝将军窦固c窦宪c耿秉等联合南匈奴及其他附属胡族的打击下,无法继续立足,只得退出漠北高原,一部分人留居鄂尔浑河流域,后被鲜卑所并,是为宇文鲜卑的主要来源,其后出了宇文泰这样的英雄人物;另一部分则不断往西迁徙,直至顿河c多瑙河流域,并以南俄罗斯大草原为基地,对罗马帝国发动战争,成了入侵欧洲的匈人。 依附汉王朝的南匈奴,借着汉朝的军力多次大败北匈奴,接纳大量降众,势力大增。同时因部族成分复杂,难以驾驭控制,造成内部不隐,时有叛乱,多位单于被杀。汉朝官吏也开始拥有了直接干预南匈奴单于继立的权利,甚至有匈奴单于直接被汉官杀害。 东汉熹平七年,呼徵成为南匈奴单于,次年,因与汉中郎将张修不和,张修杀呼徵单于,立其右贤王羌渠为单于,左部匈奴因此不服。汉灵帝中平四年,中山太守张纯反叛,率鲜卑胡人寇扰边境,灵帝诏发南匈奴兵配给幽州牧刘虞进行征讨,第二年,左部联合匈奴右部醯落与休著各胡c白马铜等十余万人反,攻杀时任单于羌渠,立匈奴老王须卜骨都侯为单于,代行国事,导致南匈奴内部严重分裂。 羌渠之子于夫罗在外继位为单于,被叛人所阻,不能归国,于是只得只身前往朝廷申诉求助,但此时国内黄巾乱起,四海沸腾,汉王朝自顾不暇,实质上已失去了对南匈奴的控制。于夫罗只有骑兵数千,无法与留在匈奴王庭内的须卜单于抗衡,只能长期在外漂泊。而此时的匈奴休屠各部刘豹,则通过这次反叛,融合了匈奴左部,攫取了大量的实力,隐隐成为匈奴部族中新兴的霸主。 于夫罗死后,其弟呼厨泉继任单于之位。呼厨泉见汉廷衰落,归国无望,于是联结袁绍以图平阳。在袁绍的大力支持下,呼厨泉顺利攻取平阳,并借助袁军的兵威,废老王须卜骨都侯,顺利地接掌了单于大权,同时将单于驻地由西河左国城迁至平阳,与袁绍故将高干互为倚靠。此时的虚连题氏虽再一次统一了匈奴诸部,但其威信和号召力明显下降,连追究杀其父羌渠单于的凶手和推手都无力清算,只能眼看着匈奴屠各部与自己平起平坐。 建安二十一年,呼厨泉前来朝见汉献帝,曹操为了彻底分化瓦解南匈奴实力,分匈奴为五部,并将呼厨泉留在邺城,而将他的儿子右贤王去卑放回平阳代行单于之职。由于单于长期与部众分离,原本就实力大减的匈奴南单于一脉日益没落。而以刘豹为首的图各部则顺势而起,逐步蚕食虚连题氏留在匈奴部族中的王者神威,将匈奴五部合而为一,成了匈奴实实在在的掌权人,所缺的,只不过是一个单于的尊号而已。 曹魏嘉平年间,邓艾见单于离国在外,威权日渐衰微,而匈奴内部长卑失序,屠各杂胡势力坐大,于是建议朝廷将屠各刘豹统一的匈奴五部一分为二,以挫其势,其中一部分继续由刘豹统领,而另一部分则交与南匈奴单于一脉,接替去卑的匈奴右贤王刘猛。同时,为了遏制刘豹的继续坐大,让其送儿子刘渊到京师做质子。其意图乃是利用南匈奴单于后裔,瓦解并州屠各的一统之局。 泰始十年,刘豹去世,其子刘渊继承了他的实力和地位,在匈奴五部中继续一骑绝尘。匈奴至此依然是分为两大势力,但五部中仅中部一部的虚连题一脉力量已明显降到了最低点,实力远远不及此时的五部大都督刘渊,唯一能够倚仗的,就是匈奴帝国自头曼单于开始便一直流传下来的虚连题氏无上的荣光。只是这种荣光,已经在实力的冲击下,逐渐退去了耀眼的光彩,变得似有似无起来。 但虚连题氏的子孙并不甘愿就此没落下去,泰始七年,匈奴右贤王,北部及中部尉刘猛见西北树机能起兵,错误地认为复兴的时机已经到来,于是以单于之名号召五部匈奴起兵抗晋,却不料事与愿违,五部中只有他统领的中部愿随他起事。不得已之下,刘猛叛逃出塞,纠集胡人攻打并州,却因力量不足,被并州刺史刘钦击败,后又被监军胡奋用计,策反了他属下的左部帅李恪将他杀害。虚连题氏一脉唯一的希望就此生生被现实扼杀。 刘猛死后,其北部人马被刘渊蚕食吞并,其子诰升爰接替了他中部尉的职位,率残存的匈奴中部人居于大陵,在刘渊强大的气场和滔天的威势下,这个原本最应该坐在左国城里享受百胡朝拜的匈奴单于后人,只能在无人处手持宝剑,恨恨地虚砍着四周的空气,一任哀伤的眼泪在高耸的面颊上四处奔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九章 大陵的麻烦 “父亲,我回来了。”就在诰升爰激愤得拔剑四顾心茫然之际,一个雄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打断了他因愤恨而近乎魔怔的思绪。 “哦,是乌路孤回来了啊。”诰升爰将长剑收入鞘中,转过身来,朝一个身高近八尺,豹头环眼的年轻人看了眼,微微抬了抬手,问道:“怎么样,五部里都有哪些人愿来参加五月祭祀大集?” “这个”被称为乌路孤的年轻汉子迟疑了一下,胡子拉杂的方脸膛上浮现出与相貌有点格格不入的尴尬:“儿子近日往离石c蒲子c新兴和祁县都跑了一趟,除了祁县的右部都尉答应考虑一下之外,另三部都推说有事,没有与我见面。” “行了,我知道了。”诰升爰身子一颤,脸色变得略显惨白,他长叹了一口气,似乎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向面前自己的儿子倾诉抱怨:“我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局,只是,我不甘心啊。我匈奴自秦末崛起至今,已历五百余年,不曾想到了我诰升爰手中,却连五月的先祖祭祀都举办不下去了,往日的天之骄子没落至此,实在是虚连题氏子孙的悲哀。” “祁县右部尉?你以为他们真是尊崇我虚连题氏匈奴共主的权威?”诰升爰冷哼了一声,恨恨地接着说道:“自从他们听从了左贤王刘宣的告诫后,这个与我们近在咫尺的同族部落就彻底背弃了对虚连题氏的忠诚,成了左国城锲在大陵眼皮底下的一颗钉子。他们离我越近,我就越觉得心惊,他们待我们越亲,我就越觉得胆寒。” “刘宣这个吃里扒外的老匹夫!”乌路孤听了父亲悲戚的诉说,心中一股暴躁的怒火顿时猛烈燃烧起来:“他自己也是虚连题氏的子孙,却甘愿出卖南单于一脉,像条狗一样对着屠各杂胡刘渊摇尾乞怜!如果我有机会见到他,一定要亲手砍了他的脑袋做成酒器,否则难销我心头之怒。” “不可如此鲁莽!”诰升爰低声训斥了他一句,随即拍了拍他的肩头,沉声道:“刘宣乃匈奴左部人,是晋廷任命的左贤王,按照匈奴以前的规矩,他是有资格继位为单于的。” 诰升爰一边说一边轻轻摩挲着自己的手掌,仿佛在这一刻坠入了回忆的深渊:“呼徵单于被汉将所杀,舍弃左贤王而立了你的高祖父右贤王羌渠,从此匈奴单于不再由左贤王接任,而改为右贤王继承,左部人对此一直是心怀不满的。刘宣为了恢复呼韩邪的事业,甘愿舍弃单于的尊贵,转而支持当前如日中天的刘渊,为父虽鄙视他的这种行为,却也不得不佩服他的一片公心。” “这老匹夫满怀私欲,哪来的公心?!”乌路孤不满地嚷道:“往日左贤王为单于储位,右部向来都服从左部,为何右贤王成为单于储位后,左部却有不服从右部的理由?休屠各,不过是为我匈奴看守祭天金人的卑贱杂胡,刘宣竟弃父亲的尊贵于不顾,反而把屠各子刘渊奉为共主,这如果还是公心的话,又该将虚连题氏的荣耀置于何地?” 诰升爰看了眼脸涨得通红,眼瞪得老大的乌路孤,心中顿时涌起一股莫名的欣慰感,自己家这个向来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莽撞少年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竟也开始关注起身边的事来了。只不过少年心性总归是轻佻的,他能看到影响自己登上权力巅峰的障碍,却难以看到而今大陵城中要粮没粮,要钱没钱的窘状。逆境下打脱牙往肚子里咽的隐忍与愤恨,只有经历过挫折的人才会有切身的体会,年轻人脚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但这有什么打紧呢?有子继业,吾道不孤啊。诰升爰一向阴郁的脸上浮现起奇怪的笑容,他微笑着看了乌路孤一眼,感慨道:“你说得也不无道理,是公是私且不去管他。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去做,却也有更多的事情不能做,眼下形势比人强,晋廷养虎为患,刘渊羽翼已丰,再加之刘宣等左部诸人助纣为略,为父这些年能闲居大陵,安心抚养你与阿青,已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那父亲这次为何要匆匆举办五月大祭呢?”乌路孤有些疑惑地挠了挠头,问道:“父亲难道就不怕刺激到左国城那边的屠各杂胡和左部叛徒吗?” “偶尔刺激一下又有何妨,若我等只会一味隐忍不发,在匈奴部族的心中,虚连题氏的光芒只怕很快就会被休屠各人掩盖了。何况,”诰升爰顿了顿,闷声说道:“我这次并不是有意要刺激他们,只不过为了自保而已。” “自保?”乌路孤疑惑地看了看父亲一眼,这个身长八尺高的金刚,显然也没有摸着自己的头脑。 “对,就是自保。”诰升爰把深邃的眼神投向远处苍翠的群山,淡淡地说道:“我得到一个消息,再过一两日,左国城前往晋阳献纳财货的队伍就要途径大陵,这次护送的人很少,但搬运的财货却很多,据说漫山遍野的都是装着各种宝物的大xiāng zi。” “这事我在西河和太原也都听说了,就连平阳的蒲子都有人在议论这件事。”乌路孤眨了眨牛眼,不解地问道:“左国城为了献媚并州刺史,每年都会运送财货前往晋阳,以前都走的是汾水的水路,这一次走陆路过大陵,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啊?这和父亲说的用大祭来自保又有什么关系呢?” “乌路孤,你还年轻,有些事一下子弄不明白的话,自己要学会多去想一想,”诰升爰没有解答儿子的疑问,只是朝他笑了笑,引开了话题:“你这十几天来四下奔走,人不离鞍,甚是辛苦,先回去歇息吧。歇息好之后,记得去阿青那走一走,你离开的这么多天,她很挂念你。” 阿青?乌路孤听了父亲的话,心头顿时浮现出一张峨眉微竖,桃腮轻鼓的少女娇美的面容来,他原本还想再追着他父亲一问究竟的那些疑惑在这张面容下顿时如夏天的雪一般迅速消融。这个粗犷魁梧的少年胡人迅速地转过身,连招呼都不与父亲打一个,飞快地往后园的方向奔去,一路上碰到几个不开眼的奴仆碍眼地在身前晃荡,乌路孤毫不客气地直接碾压而过,只留下几个筋断骨折的伤员杀猪般在地上翻滚哀嚎。 “这猢狲,真不愧是我的种!”诰升爰站在堂前看着风一般奔入后院的年轻的背影,原本凝重的脸色顿时舒展了开来,高耸的颧骨窝里溢满了慈爱的目光。听了十几年的闷雷,这次总算是有场雨要来了,只是不知道眼下自己备下的这把伞,能不能为这座大陵城挡下一场酝酿了许久的风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章 少年情怀总如诗 “阿青,阿青,我回来了!”乌路孤一路狂奔里来到后院,在一间外墙上爬满了绿藤罗的小房子前气喘吁吁地停下了脚步,他深吸了几口气,扯开嗓子旁若无人地大声叫嚷起来。 喊了声,小房子里没有任何回应。 显然乌路孤想象中的那只小蝴蝶并没有翩翩起舞着循声扑入自己的怀里,这令乘兴而来的少年郎心中颇为焦虑,他有敞着喉咙高声叫喊道:“阿青,我是乌路孤,我从外面办完事回来啊。” 喊了声,小房子里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阿青,你再不出声,我可就要进来了。”乌路孤焦躁的心里猛地生出一股深深的不安:阿青这是怎么了?以前只要我一回来她就会高兴地跑出来迎接,东拉西扯地问些沿途的奇闻异事,今天怎么叫了这么多声她都没有应答,难道她此刻并不在家?又或者,莫非她出了什么事?! 想到这,乌路孤不敢再有丝毫犹豫,他驾驶着自己肉墙一样的身躯,猛地撞开了那扇虚掩着的小门,一脚踏进了房中,房里异常整洁,四下却空无一人。乌路孤心中一惊,正要再往里走时,忽觉脚脖子蓦然一紧,仿佛被绳子绑住一般,他还没来得及往下看,突觉一股巨大的拉力从脚下传了过来,在这股巨力的拉扯下,乌路孤一个倒栽葱摔倒在地,随即全身悬空,整个人被倒吊着挂在了门边。 “是谁!竟敢暗害你家胡爷爷!”乌路孤终是胆大,一见自己受困却是临危不乱,他一边大声喝骂以示警,一边往上一翻身子,从小腿的绑带里抽出一把小小的bi sh一u,抬手就往吊绳上割去。bi sh一u还没碰到绳子,乌路孤只觉绑在脚脖子上的绳子猛然一松,他庞大的身躯灭了半点牵绊,顿时结结实实地摔落在坚硬的地面上。 “去死吧!”乌路孤一个骨碌翻了个身,蜷身护住自己的要害,右手摸到掉落在身旁的那柄小匕,身子一挺,整个人像一支箭一般向房内的一个角落弹射出去,在那个角落,他明显地感觉到了有敌人的存在。手未到,匕未至,人还在半途,乌路孤耳边顿时响起一个清丽动听的声音:“刘虎哥哥,你是要杀我吗?” “不好,阿青!”乌路孤暗叫一声糟糕,胸腹间猛地一用力,将射出去的身子硬生生地在原地转了个圈。开弓硬扳成回头箭最是伤人气力,乌路孤心中一阵烦恶,喉头微微一甜,一股略带腥味的气息正要喷涌而出,却被他强行吞咽了下去。 “胡闹!”乌路孤紧皱着眉头往角落里看去,只见一个身着五彩间色长裙的美貌少女俏生生地立在身前不远处,小嘴撅得高高的,眼睛涨得红红的,正一脸委屈之色地看着自己,一双羊皮制的精美小靴从长裙下摆露出来,还不停的在地上来来回回地磨蹭。 乌路孤一见这女子,胸中原本就只是微微泛起的躁意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一张阔大的方脸上顿时堆起一团团结结实实的笑意,他憨憨地笑着,搓着手结结巴巴地说道:“阿青,原来你在家啊,我还以为你出门了呢?那个,刚才阿兄没吓着你吧。” “你当然吓不到我了,”叫阿青的少女撇了撇嘴,远山般的黛眉下一双美丽的眼睛里晶晶亮地闪着泪光,一副泫然欲泣的娇柔模样:“阿爹真是偏心,成天就知道把我关在家里,哪里都不让我去,我差一点就要闷死了。” “嗬嗬,那是阿爹心疼你。现在外面挺乱的,到处都有晋人在抓胡人为奴,劫道掠货的强盗也比以前多了好多。你一个女子出门太不安全了。”乌路孤挠了挠脑袋,语无伦次地解释了几句,往前走了几步,扯着少女的衣角轻轻拉了拉,憨笑道:“阿兄给你带了礼物” 话才出口,乌路孤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忙伸手掩住了自己的大嘴,一双牛眼骨碌骨碌地在少女脸上滚了几个来回,见她一副欢欣雀跃的表情,顿时丑脸一垮,讪讪地笑了两声,聋拉着脑袋一声也不敢吭了。 “礼物呢?”少女秀眉微蹙,一双白皙的手伸到乌路孤面前,歪着脑袋问道。 “啊哈,这几天并州的天气真是太热了。”乌路孤尴尬地干笑了几声,低着脑袋不敢接触阿青的眼神。 “礼物呢?”少女的眉头蹙得更深了,轻嗔薄怒之际更显一种难以言说的美妙。 “阿青啊,我突然想起来阿爹刚才让我抓紧时间歇息,你这里没事的话,我就走了啊。”乌路孤猛地转过身,用宽大的脊背挡住身后那少女射过来的热切的眼神,慌慌张张地嘀咕道。 “礼物呢?”少女眉头皱成了两座高耸的山峰,粉嫩嫩的右手伸出来,揪住少年郎招风般的耳朵,俏丽的脸上隐隐蒙上了一层寒霜。 “阿青,你不要生气,都是阿兄不好,”乌路孤忍受着耳朵处传来的疼痛,呲牙咧嘴地转过身去,朝少女哭丧着脸说道:“阿兄原本给你准备了好多的礼物,有交州的珍珠,还有越窑的辟邪,胭脂水粉更是数不胜数,只不过,只不过”乌路孤偷偷看了阿青一眼,又飞快地垂下眼帘去,继续嘟囔道:“只不过在西河离石时,因贪恋邻家酒肆的杏花烧,把所有的盘缠都买酒喝了。” “胭脂水粉也能换酒喝?”少女的眉头再一次皱了起来,清脆的声音里饱含着浓浓的质疑。 “酒肆原本也是不同意换酒喝的,”少年郎一说起这件事,一双清澈的大眼里顿时光彩流动起来,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此刻正在接受讯问:“后来我遇到了一个姓刘的年轻晋人,他拿走了我的胭脂水粉,请我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场好酒。” 乌路孤说完这话,顿时觉得耳朵一松,那只扭着自己耳朵的纤纤玉手已然收了回去。少年郎心头一惊,抬头看时,却见èi èi阿青正背着身对着自己,香肩一耸一耸的,看样子似乎正在低声啜泣。 “阿青,对不起。是阿兄不好,惹你生气了。”乌路孤手忙脚乱地靠了过去,轻轻牵着èi èi的衣角,近乎哀求地认错道:“阿兄发誓以后再也不拿买给你的礼物换酒喝了,好不好?” 这话不说则已一说更糟,那个叫阿青的少女听了,身子一扭挣脱了乌路孤的手,蹲下身嚎啕大哭起来。 “这这个”乌路孤手足无措地看着哭泣的少女,只觉得自己纵有移山举鼎的力量也无处施展,他呆呆地站了半晌,终于面红耳赤地憋出了一句话:“阿青,你不是从小就喜欢听阿兄说外面的奇闻逸事吗?这次我走了好多地方,听了好多的故事,我一个个讲给你听,好不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一章 盗径有盗 并州多山,以吕梁与太岳为其根本。 巍巍吕梁亘于晋西,长约八百余里,管涔c芦芽两山在其北,地接雁门及新兴两郡;南阳c合查两峰居其中,以割西河与太原之地;自龙门而至西南山势渐低,收于河津禹门口,黄河千里而来,奔腾咆哮于其足下。 因吕梁群峰阻隔,从西河离石到太原晋阳,隰城乃是必经之地。过隰城虽有路线转折之苦,但除了西河境内的薛公岭山势陡峭难以行走之外,隰城出东北往晋阳便是以中阳c平陶c大陵c榆次c祁县c中都c介休诸县围合的汾水河谷,一马平川的晋中平地。 正因为如此,薛公岭便成了秦晋中段得天独厚的地理锁钥,在太康年间的大治之世,这里商旅往来频繁,山林虽密,沟壑虽陡,却在艰难之中别有一番热闹繁华的景象。到了如今的元康六年,由于并州降胡日益增多,一部分新降的杂胡不懂耕作谋生,又不甘沦为奴仆佃户,于是三三两两群起为盗,散于薛公岭上,日掠行人,夜劫客商,使得这条原本就艰辛难行的山间险道逐渐变成了盗贼的乐土。 元康六年五月初三日,天气晴朗,据《日书》记载,当天“宜开市,忌出行。” 但宜忌更多地只能是对于有选择性的闲人而言,那些为了生计日夜奔波操劳的人是没有条件用《日书》来安排自己行止的。因此,就在这本不宜出行的日子里,陡峻的薛公岭山道上銮铃响动,一个规模不小的商队正缓缓行走在浓密的枝叶丛林当中。 这商队与平日里过岭时防护严密c如临大敌的其他商队很不相同:他们有着三辆满载xiāng zi的大车,大车后面还跟着一支约莫十来骑,驮着鼓鼓囊囊行李的马队,但他们的护卫人数却极少,四五名身着劲装的汉子只是骑着马走在三辆大车的旁边,可能是因为人手实在不足,连回过身去拢一拢不成队形的驮马的意图都没有。 这四五个骑士身材高大,膀粗腰圆,看起来十分彪悍精干,尤其是走在最前面那一骑更见勇健威武,铁塔般的身躯端坐马上顾盼自雄,他的身后背着一把铁胎大弓,满满的箭筒随着马的行走在腰间不停地晃动。单就护卫而言,论人则壮矣,但论起规模来,却与这丰盛的财货极不相称。 一行人气喘吁吁地翻过一个号称鬼见愁的山脊,一条狭长得勉强能通过大车的羊肠小道便出现在了马前。经常翻越薛公岭的人都知道这条小道,这就是整个岭上令无数人望而生畏,见之胆寒,而又臭名昭著的“盗径”。 究竟是什么人竟会用“盗径”这么文雅的名字来命名一个冤魂无数的绝地早就无人可考。但从位置上来看,这条小道确实称得上是盗匪们shā rén越货的最佳选择,有着以逸待劳c以寡敌众的绝佳优势:论地理,它紧紧衔接在山脊的出口,鬼见愁险峻崎岖的地势会提前消耗掉行商护卫们绝大部分体力;论环境,小道两边峭壁相连c杂木丛生,早就精疲力竭的人首尾相接地鱼贯通过时,盗匪们只要居高临下分段而攻,没有人能逃得脱这种令人绝望的袭击。 但很显然,与其他过往商队或行人不同的是,这支大大咧咧的马队完全没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警惕和防范,当头的那名背弓汉子甚至连脸上的汗珠都没擦上一擦,提着缰绳便一马当先地踏进了面前这条狭窄的小道,身后四骑见了,更是连眉头都没皱上一皱,毫不犹疑地驱马跟了进去。 五骑护着三辆大车走过大半条小路时,身后十余匹马组成的马队也挤挤攘攘地全部进了山道,长长的商队缓缓地在山路上移动着,就像一条在竹管里轻轻蠕动的蜈蚣。就在这时,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精壮汉子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风啸,他脸色微微一变,用力提起缰绳,胯下坐骑唏律律一声人立而起,一道劲风擦着马腹如电而至,射进山道上坚硬的石板路上,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突遭袭击,那汉子身后的四骑反应极快,顺手往腰间一抹,四柄寒光耀耀的环刀瞬间脱鞘而出,刀才出鞘,早有两人驱马向前,四人四骑占据四角,将领头的那名汉子紧紧地护在了中间。 领头的汉子深蓝色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眼光往地上一扫,只见一枝铁箭正颤巍巍地插在地上,那箭杆入石三分,材质却极为普通,能使一箭之威至于此,可见射箭之人力道极大,射技颇佳。那汉子轻轻皱了皱眉头,将手往后一摆,止住护身四骑正要出口的喝问,却听得崖壁上一个粗豪的声音大笑道:“能受我一箭不死,算你小子造化。今天命我就不收了,乖乖地把车马财货都放下,赶紧滚吧。” 话音一落,“盗径”两旁的岩壁上顿时“哄”地一声炸开了锅,那汉子抬眼往上一看,只见头顶上影影绰绰地大约蹲着十来个人,一个个眼里冒着蓝幽幽的光,不停地扫视着自己身后的那十余匹满载行囊的驮马,嘴里还叽里呱啦地大声嚷着些完全听不明白的话语。这些人身上没有其他u qi,人人手里都提着把大弓,有几个还把箭上了弦,尖利的箭头正对着山道上进退不得的五人。 领头的汉子伸手摘下挂在背后的铁弓,放在手上轻轻摩挲了几下,抬头朝方才那射箭的人大声道:“我乃西河左国城匈奴五部大都督之子刘曜,这些驮马都是左国城送到晋阳去的财货,你等是哪里的杂胡,竟敢如此胆大妄为?!” “传闻果然是真的,哈哈哈。”那人闻言狂笑道:“晋阳富足得很,哪里需要刘大都督这般劳心费力,这些财货我句渠梁就代东嬴公收下了,刘都督如果另有谢礼,只管来薛公岭找我。” 句渠梁?刘曜在心里将这个名字念了几遍,实在想不起这到底是属于哪部的杂胡,他抬眼望了望那隐在岩壁丛林间的射箭人,冷冷地说道:“我匈奴威震并州,名动天下,你既是杂胡,自然清楚触怒左国城的后果,你的部落将会遭受灭顶之灾,你的子女也将会世代为奴为婢!”说到这,刘曜顿了顿,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我再问你一次,你,确定要拿这一批财货?” “哈哈哈”句渠梁放声大笑道:“匈奴威震并州,却要把财货送到晋阳;匈奴名动天下,却不动了晋人和鲜卑。如果呼厨泉单于还在,我自会礼敬左国城三分,但现在坐镇城里的那位,就是触怒了又能奈我何?!” “原本我还想看在刘都督的面上,只留财货不留人,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句渠梁森然一笑,大声令道:“孩儿们,杀了他们,分财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二章 箭发连珠 “慢着!”刘曜见头顶上那群杂胡个个兴奋得引弓欲射,忙高声大叫道:“出门在外无非为了求财,你和你的族人既在并州地面hu一 d一ng,又何苦要把刘都督与东嬴公一并往死里得罪呢。”刘曜驱马在原地踱了几步,返身指着山道上的马队接着说道:“你从这里挑三匹马,马上的财货也归你。出了岭后我们两不相干,这里的事我也决不再追究,你以为如何?” “三匹?!”句渠梁冷哼一声道:“汉人里有句话:人心苦不足,得陇还望蜀。我自打得到消息后,领着部众在这足足守了五天,打退了六拨同样想占据这条山路的同道,战死了七个精壮勇猛的族人,为的可是你整个马队的财货,而不仅仅是你想要施舍的区区三匹之数。” “没得再商量的余地了?”刘曜皱着眉头沉声问道。 “留着你的那些筹码到地下去和死人商量吧!”句渠梁不耐烦地一口回绝了刘曜的讨价还价,提高声音大叫道:“放箭!杀死他们,一个不留!”说完这句,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忙接着吼道:“小心别伤了马!”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岩壁上那群持弓的杂胡顿时显得迟疑犹豫起来,山道原本就狭窄,道上马又比人还多,受惊之下更是四处乱窜没个方向。为了不伤着马,他们一个个虽搭着箭开着弓,却不敢由着性子一顿猛射,这也给了处于箭矢攻击范围之内的刘曜等五人一个难得的喘息机会。 刘曜等人早就下了马,从骑以马体为掩护,紧紧地护在他的身旁,四柄锃亮的环刀全力舞开,片片寒芒织成了一张巨大的刀网,全力抵御着稍显稀稀拉拉的箭矢攻击。刘曜表情凝重地看向方才第一箭射出的方向,那个叫句渠梁的杂胡虽不断在发号施令,但直到现在都没有现身露面。 这人是这次袭击中遇到的最大威胁,刘曜不由自主地又低头看了眼那枝射在石板路上的铁箭,他自己向来以箭术见长,年二十余就能一箭射穿二寸厚的铁板,虽说能取得这种成绩和所用的材质有关,但他对于箭术的运用与认知却实实在在地远超常人:这个自称句渠梁的胡人绝对是一个箭术名家,单单这手没石留羽的技艺就绝非一般人能够做到,这射术与自己相比恐怕是只强不弱,如果此人趁己方分心遮挡乱箭时出手偷袭,自己五个十有就都要折在这里了。 冒险冒到这里也该收手了,否则若真来个弄巧成拙那就太可笑了。刘曜轻叹了一声,伸手从背后拔出一支涂着红色翎羽的箭枝,轻轻搭在手中的大铁弓上,开弓朝天射了一箭,这箭离弦而出,带着一声尖利的长鸣扑向半空,只一闪便消失了踪迹。 鸣镝!这是对方用来传递x hà一的鸣镝!隐身在岩壁中的句渠梁闻声大惊,刘曜此时射出鸣镝一定是在向外示警,这样看来,在薛公岭中护卫这一批财货的绝不仅仅只有眼下的这区区五骑。事态紧迫,绝不能让他们的援军在自己将货物抢到手之前赶到这里! 句渠梁心中一横,他郑重地从箭囊里抽出两支沾着乌头的箭枝一把搭在弓弦上,微眯着眼瞄准了正在山道上挥刀格挡箭矢的那个领头的汉子,力贯双臂将一张三石的铁胎弓拉成满月,弓弦响处,两支箭一前一后电射般朝刘曜凶狠地扑去。他决定用自己最有杀伤力的绝技一举击杀刘曜,为这次精心设计的抢劫提前锁定胜局。 刘曜虽身处箭雨当中,但四骑护卫在身旁给他分担了几乎所有的压力,他将鸣镝射入半空后没多久,一阵纷乱而又沉重的马蹄声顿时从头顶上方的岩壁四周传了过来。 “呼延颢的人马动作好快!”刘曜不由得暗中赞叹了一声,他微微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往岩壁上看去,隔着斑驳的枝叶和杂草丛,只见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彪悍骑士手提环刀正与那群持箭伏击自己的杂胡混乱地斗在一起。事态的发展总还是跟着计划在走,刘曜心中暗舒了口气,只要呼延颢他们将这群盗贼放走三两个人,自己这一趟任务就圆满地完成一半了。 就在刘曜因此分神,略略放松了警惕的一瞬间,句渠梁射出的两支铁箭带着死亡的气息已极速飞到了他的身前,基于对危险最本能的躲避,刘曜将身子猛地往下一沉,右手顺势拔出佩刀往前格挡拦击。只听“叮”的一声脆响,一杆箭头上泛着乌光的铁箭与刀锋强势碰撞在一起,霎时迸出一溜细小的火花。 刘曜铁青着脸只匆匆瞥了被撞飞的第一支箭矢,紧随其后的连珠第二箭带来的志在必得的杀意便如跗骨之蛆一般直朝眉心逼来。连珠箭是一种一弦两箭的特殊控弦方法,他不同于一弦一箭依赖手速的连续射箭:三石弓下的连珠第二箭除威力不会小于第一箭之外,更会紧随头箭而出,诡异刁钻得让人防不胜防。 刘曜招已用老,挥出格挡的佩刀无力再毫无滞碍地回身护主,就在他亡魂大冒地眼睁睁看着那支铁箭就要刺入眉心之际,护卫在他左边的一名从骑暴戾地大吼了一声,魁梧的身躯猛然往刘曜的身前一撞,肉墙一般的躯体顿时堵在了箭矢的正前方,随着噗的一声闷响,箭矢深深地钻进了从骑的胸膛,带出一声沉闷的痛呼,一股暗黑的血水。 “呼延颢!分几个人过去把那片石梁围了!”刘曜将那名全身抽搐的从骑轻轻放在地上,抬起头咬牙切齿地大声吼道:“把那弓手给我抓过来,不论死活!” 经过一场混战过后,山道上总算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只有山石草木间胡乱插着的箭矢和几个趴伏着倒毙在地的尸身还在无声地讲述着这里刚刚发生的惨烈故事。刘曜半跪着坐在地上,身侧躺着一个手足犹在微微抽搐的精壮骑士,脸色平淡得看不出任何表情。 “这人中了乌头毒,活不成了。”一个高鼻深目c将军装束的壮硕汉子站在刘曜的下首,皱着眉头看了看那个垂死的护卫,恭敬而又严肃地说道:“少将军,你这样做太冒险了,你若有什么闪失,我回去怎么跟都督交代。” “无妨的,一群乌合之众而已。”刘曜轻轻拍了拍那个濒死的从骑因扭曲而僵硬的脸,站起身来,转脸问道:“呼延颢,这边情况如何?” “毙敌八人,逃走六人,失马及财货两驮,其余无损。另伤马五匹,轻伤三人,死亡”被称为呼延颢的将装汉子说着,朝刘曜看了眼,继续道:“一人。” “那名弓手呢?”刘曜淡淡地问道。 “尚在追捕中。”呼延颢沉声答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刘曜的好脾气 “逃走了?”刘曜的脸色微微有点发白:“此人不除,只怕日后会是我匈奴大患啊。” 对于这种的担忧,呼延颢是没有切身体会的,他之所以会跟着刘曜来薛公岭,不过是受了北部都尉刘聪的指派而已,在他看来,这个在管涔山中一躲数年的旁家子,如果不是大都督刘渊的养子,也不过就是比常人略高明一点的弓手罢了。 呼延颢是有轻视刘曜的本钱的。匈奴除虚连题氏为单于姓外,其余姓氏中的呼衍氏c须卜氏c丘林氏c兰氏四姓,均为国中名族,世代享有特权。呼延颢的姑姑呼延氏,更是下嫁了左国城五部大都督刘渊为正妻。身为豪勋加贵戚,呼延颢向来眼高于顶,除了刘渊之外,他只服四郎刘聪,甚至连自己的表兄大郎刘和都不放在眼里。 “临行时,刘都尉嘱咐我说一定要把财货护送到大陵附近才可返回新兴,如今才到薛公岭便被盗贼劫走了两驮,大都督和刘都尉怪罪起来可如何是好。”呼延颢面带不满地看了刘曜一眼,若不是他非要行什么守株待兔之计,凭着自己麾下的数十骑精锐,清除这一小撮杂胡盗贼绰绰有余,又怎么会弄到现在这副折人损物的尴尬之境。 “无妨的,无妨的,区区两驮财货而已,用不了多久还得让他们自己吐出来。”刘曜似乎对呼延颢的情绪视而不见,他微微一笑道:“《老子》有云:‘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不拿点小利做饵,岂能将这些大鱼们都聚到大陵去?”说完,他看了呼延颢一眼,接着说道:“此事大都督处早有谋断,北部都尉也曾参与计议,呼延将军大可不必为此烦忧。” 听说这是刘渊和刘聪制定的计划,原本心中有些忐忑的呼延颢顿时安下心来,他抬眼望了望前方枝叶繁茂的丛林,幽深的林间静悄悄的,自己派去追捕那名杂胡弓手的骑士去了好一阵了,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回音。呼延颢心中略略有点不安,他轻轻晃了晃脑袋,转脸朝刘曜问道:“在薛公岭被劫掠了财货和引盗贼们前往大陵两者有什么关系吗?一旦盗贼们知道了我们有这么多骑士做护卫,他们又怎会自投罗网呢?” “呼延将军跟着北部都尉这么些年,还真是长进了不少,”刘曜含笑着望向这个略显局促不安的勋贵子弟,不厌其烦地解释道:“薛公岭被劫,自然是要告诉那些闻讯而动的有心人,左国城向晋阳献纳大量财货之事是真实不虚的。只要有人得手的消息传出去,那些惯于刀头舔血的豪贼巨盗们定会奋不顾身地趋之若鹜。这便是此次我们以小博大想要的结果。” “我知道了,这就和我们射猎猛兽时,总是会驱赶些鹿羊进围场做诱饵是一个道理。”呼延颢年轻的脸上猛地扬起会心的笑意,不过这笑意未能持续多久,下一刻又被疑惑所替代:“诱饵既已经出手,猛兽就要出猎,盗贼们既知我们有大量财货,他们难保不会继续在薛公岭上伏击掠夺,如此一来,将他们聚于大陵一举歼灭的计划岂不会受到影响?” “呼延将军所虑自然是有道理的,但是,”刘曜似笑非笑的脸上满是自信的味道:“会这样做的绝不是豪贼巨盗而只会是些宵小流寇。既是宵小流寇,有呼延将军这样的虎将精卒在侧,又有什么值得担心和忧虑的呢?” “真正的豪贼巨盗无一不是聚众啸傲的大酋枭雄,最不济也当是几个能文能武的同行伙伴,他们深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薛公岭乃此行首险,又在西河界内,一旦有盗来袭,护卫之人必将全力以对,这乃是一鼓,一鼓之下,触之难解。一旦过了薛公岭,隰城往东少有险地,加之地理平阔c大县相邻,守护之人值紧张之余,防备必会松懈,此乃二鼓,二鼓之下,胜负两开。” “大陵隶属太原,又处汾水河谷的平缓处,此地处于西河隰城与太原晋阳之中,又是匈奴中部都尉所据,胡人众多而治理薄弱,杂胡隐于其中难以发现,且再往东去就是晋阳的防区,东嬴公据全并州之精锐于其内。由此可见,大陵为两力交杂之地,貌似最强,实则最有虚可乘,此乃三鼓,三鼓之下,足可一搏。” 呼延颢一脸震惊地看着刘曜云淡风轻般地将其中轻重利害说得头头是道,心中一股股嫉恨c羡慕c叹服c轻贱的情绪如潮水般起伏翻滚,他的顶头上司北部都尉刘聪和几个亲近之人品评人物时,总是夸赞刘曜可与汉世祖刘秀c魏武帝曹操之流比肩,远非其他诸人可比。自己每次听了总是满心不屑,但从今日所经历之事来看,刘聪之评或许有过誉的可能,但刘曜此人绝非简单之辈。 就在呼延颢心中五味杂陈之际,山道的远处响起了马蹄声,他还没来得及命人前去讯问,却见刘曜早已一马当先奔了过去。心神恍惚的一瞬间,只听刘曜高声问道:“那弓手在哪里?” 来骑径直从刘曜的身边驰过,奔到呼延颢的身前勒住了马,其中一个领头的骑士滚鞍下马,拜倒在他脚下,哑着嗓子道:“禀将军,我等奉命追捕那名弓手,但那人箭术了得,射杀队中两骑后逃进了深山,我等搜捕了好几个山头,没有发现踪迹,特来向将军请死。” “废物!”呼延颢闻言勃然大怒,他飞起一脚将那骑士踢翻在地,顺手从腰上拔出宝剑指着他,厉声喝道:“这么多人连一个杂胡都抓不回来,本将军留你等何用?!” “呼延将军暂且息怒,”刘曜驱马缓缓来到呼延颢身旁,皱了皱眉头劝阻道:“事已至此,责之无用。将军遣精锐围捕尚失两骑,料想那弓手也决然讨不了好,不知他情况如何?” “回少将军,”那骑士一动不动地挨了呼延颢重重的几脚,艰难地转动了一下身子,低着头朝刘曜说道:“那弓手中了一箭,伤势严重,但山岭中沟壑太多,丛林又实在太密,搜索起来非常困难。” “你做得对,”刘曜跳下马来,走到他面前蹲下身,轻声道:“你既被抽调为护卫,守护驮队的安全自然要比搜捕弓手更为重要,既然确实难以搜捕,本来就没必要为此耗费精力。但这次的这个杂胡弓手非比常人,他箭术高超,对我匈奴也全无忌讳,若是被他逃得性命,日后难免不会成为祸患。” “我建议,”刘曜站起身来,看着满脸不自然的呼延颢,笑道:“让他回左国城召集部众细细搜索,我等不在此处停留了,护着财货继续往大陵去,不知呼延将军意下如何?” “先留着你一条命,回来再慢慢与你算账!”呼延颢骂骂咧咧地将那骑士踢了个跟头,指着他骂道:“留在这好好把少将军的差使办好,要是本将军回转左国城时还看不到那杂胡的头,本将军就把你的头砍下来做成溺器!”说罢,呼延颢连招呼也不与刘曜打一个,翻身上了马,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呼延将军性子急躁了点,你不要放心里去,”刘曜俯身对地上的那骑士道:“你回了左国城,就到都督府找我的家奴庞义,他会帮你的。” “这次搜捕务必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刘曜半眯着眼嘱咐道:“如果实在搜不到也没关系,此事因我而起,你家将军若是难为你,你就到府上来找我,我自当护你周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四章 家有难念的经 五月的并州风云变幻,暗流涌动。 对于并州的汉家农人来说,五月却是个小麦收获的好时节。“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这首写于唐代的诗词便是农家稼穑艰辛但收获愉悦的最佳明证。当然,晋人是不可能见过这首唐诗的,不过在他们的看来,一个按规定丁男占田七十亩c女子三十亩的良人之家,只要肯动手,温饱舒适的小日子还是会有的。 真要说辛苦,那自然是难免的,但一切基于收成的辛苦都是耍矫情。再说,并州杂胡佃户比其他地方都要多,价钱还便宜,就算买不起,租来弥补一下人手不足的困窘也还是不错的。只是最近有小道消息说,东嬴公司马腾开始着手把并州的杂胡抓起来卖到冀州去了,只因为并州这些年收成不错暂时还没有大范围执行,这就让并州的良人们颇有点不以为然了。 刘家纨绔子刘越对这种甜蜜的忙碌向来是不屑一顾的,在他看来纨绔自然就该有纨绔的派头:混吃等死是根本原则,仗势欺人和花天酒地这两个文明更要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晨兴理荒秽?开玩笑,晨兴的时候,残酒都还没醒透。戴月荷锄归?真扯淡,戴月的时候,ěi tui都该缠断腰了。 只是很可惜的是,刘大纨绔目前还在重返纨绔的路上努力爬行,这些美好的想法离他的精神远比离他的物质要近得多。 自从把杏花烧供到邻家酒肆之后,孔方兄往钱袋子里跑得的确勤快了些,但就靠着从西河匠作所里讹出来的那两对蒸锅,一天到晚顶天了也就能蒸出六缸子酒来。就这,那个号称西河王勋之下第二人的宋老头还得一天到晚缠着自己问这问那,俨然把自己当成了酿酒师傅。 还有家里那个没有一点做奴隶觉悟的拓跋金刚,整天里除了把自己泡在烧酒里之外,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和自己讨价还价,就为了多喝几口好酒,他已经生生把自己与他约定的三年之约从六年又提高到了五十年。想跟我说什么五十年不动摇?就他这清醒的时候就喝醉,喝醉的时候就和自己吹胡子瞪眼的状态,莫说五十年,就是五个时辰哥也能把肠子悔得跟隔壁张老三头上的帽子一样绿。 家里也就那个转了正的刘忠还稍微靠点谱,人前人后小郎君地叫着,生怕失了一点点的礼数。可是享受地位的同时就意味着要承担与之对应的责任,这刘忠总是会在自己出现的时候,捶胸顿足地自责辜负了大小主人的泼天美意,连东川那么大的一块生地都没能想办法去垦上一分。看着这老头干嚎不流眼泪的老脸,刘越当然很自觉地知道这事本该是他一个做主子的人应该去考虑的事。 唯一能算是正常人的,无疑就是刘越那便宜老爹刘虔了,身为九品治书郎的刘家顶梁柱除了每天早出晚归地正常上下班外,已经开始在西河四县,尤其是离石附近物色起自己的儿媳妇来了。这事嘛,怎么说呢,嘿嘿嘿干得漂亮! 照理说依着刘越的条件,找个稍微优秀一点的女子本应当不是难事。但离石城父老千夫所指之处,正是刘大纨绔那不堪回首的过往,不说其他的,单单就王勋家高丽女婢一案,就足以让他未来岳父岳母大人的眼神从询问时的热切瞬间变成得知后的鄙夷。 哥是被冤枉的!每当刘越早上醒过来,看着自己身上某个因亢奋而无处宣泄的敏感词,内心的怨念就会像大海一样深远。王勋这王八蛋也不知道死哪里去了!原本想着用杏花烧将他一举扳倒后,可以在痛打落水狗的同时逼着他为自己一洗沉冤,如今随着王勋的失踪,落在自己裤裆里的这一坨黄泥任自己如何解释也解释不过去了。 难不成是并州大佬葛秀在从中作怪?那也不至于啊,自己虽然没有答应邻家酒肆对杏花烧的zhuān ài,但事实上也一直没有将杏花烧卖到除邻家酒肆以外的任何一个地方去,作为双赢的合作伙伴,葛秀应当不至于连事关对方声誉的这等重大关切也会去插上一杠子啊。 就在刘越艰难地镇压下自己的洪荒之力,心神烦躁地爬起来到后院去觅食早餐时,耳边毫无意外地又响起了一个令人郁闷得只想以头抢地的唠叨声:“刘忠无能,刘忠该死,愧对刘家上下的信任,愧对大小郎君的厚恩,东川那块地围下来这么久,刘忠到现在连一根杂草都没去刈除,早知道年纪大了动一动就胸闷,刘忠就该早点蹬腿咽气,免得白白浪费刘家这么多的粮食” 刘越胡乱地扯着胡饼往嘴里塞,就在他塞到第二张饼的时候,第五遍唠叨毫不气馁地又开始钻进他的耳朵。刘越内心那团烦闷的怒火顿时像被泼上了一桶油一般腾地烧了起来,他铁青着脸将半截胡饼丢在盘子里,直着嗓子朝院子里大声怒吼道:“拓跋金刚,死哪里去了?给老子滚过来!” “嗳嗳嗳。来了,来了!”随着一连串饱含醉意的应答,一个袒胸露乳的汉子飞快地从堂上歪歪扭扭地跌了出来,铁塔般的身子穿过门厅时,把一扇半朽的雕花门板撞成了四五截,他红着眼含糊地嘀咕了一声,手忙脚乱地抓起一截来藏到身后,喷着酒气朝站在杏树下的刘越咧嘴笑道:“你小小郎君唤拓跋金刚来有何吩咐?” 说着,他一双牛眼滑稽地四下咕噜了一番,一眼看见刘忠此刻正神色愕然地站在刘越的身后,这个自以为聪明的鲜卑胡奴顿时狞笑了一声,大步走上前去,一把将刘忠抓在手里,谄媚地朝刘越笑道:“小郎君,是不是刘忠这老家伙又在这里唠叨惹你心烦了?你放心,拓跋金刚这就把他丢到门外去,还小郎君耳根子一个清静。” “还不赶紧放手!”刘越一眼瞥见老态龙钟的刘忠惊恐地在拓跋金刚的手中扭动得像鱼一样,心中顿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原先勃然兴起的那股燥意不禁褪去了一大半,他没好气地瞪了这喝得烂醉的鲜卑胡奴一眼,破口大骂道:“刘忠虽唠叨了点,但那也是为了我刘家好。倒是你,你看看你自己,一天到晚无所事事,整天醉得像鬼一样,你哪有一点给人做奴隶的样子?!” 拓跋金刚悻悻地把刘忠放下地来,酒气上涌之际,不禁张嘴打了个大大的酒嗝,他尴尬地挠了挠头,看了看吹胡子瞪眼的刘越,小声地嘀咕道:“我倒是也想去干点什么,可你这实在是没啥可干的事啊。” “屁话!”刘越一声大喝:“去!把家里的锄和犁都拿上,随我到东川开荒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五章 金龙探爪枪 “啊?!真要去东川开荒?”拓跋金刚瞪着双牛眼,不可思议地看了看一脸怒色的刘越,又看了看满脸得色的刘忠,缩了缩脖子,凑到刘越的身边,贼声贼气地问道:“要不要把猎弓带上?” “你!你这个猢狲!”刘越仅剩的怒气在他令人捧腹的搞怪中顿时烟消云散,瞧这厮这一副贼兮兮的模样,哪里有半点昔日奴市拉杀斗奴人的残暴,简直活脱脱就是个卖杂耍的猢狲。刘越强忍住内心仿佛要喷薄欲出的笑意,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喝道:“把我的长枪一并带上!” 早餐过后,在刘忠宽慰得涕泪横流的那双老眼的注视下,两人终于破天荒地第一次一起出了刘家老宅的大门。刘越骑着一匹羸弱的瘦马走在前头,拓跋金刚则赶着辆快要散架的牛车紧随其后,一主一仆迎着日头出了离石城城门,沿着东川河河谷朝自家的地头走去。 拓跋金刚懒洋洋地坐在拉农具的牛车里,身上背着两张大弓,辕上悬着两壶铁箭,腰里别着一柄环刀,怀中还抱着一杆长枪,远远看去,像极了一个滑稽的兵器架子。这货从来就不是个能耐得住寂寞的人,才上了河谷没多远,拓跋金刚终于按捺不住地四处扭动起来,他将刘越的那杆长枪的枪套往下褪了褪,大惊小怪地叫道:“哟嗬!金丝枣木杆?这枪真不是凡品!不过嘛,你这枪有些年头没用过了吧?” 是啊,这枪有年头没用过了,刘越闻言轻轻叹息了一声。 有多长时间没有再拿起手中这杆金丝枣木大枪了?刘越自己都有些记不清了。他只知道,在西河的那些荒唐岁月里,他灵魂之外的这个身体曾在薛公岭上剪过径,也在离石城下跑过马,但不管情势多么危急,他随身携带的都是一把极为普通的制式环刀。 为什么要舍自己之长而用之,现在的他也已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或许,是羞于洛阳时那风度翩翩的刘家少年?或许,是愧对桐阴里那严谨刚直的文鸯师傅?又或者只是为了用另一种放荡来埋葬一段不愿面对的过往?罢了罢了,逝者已矣,来犹可追,我已帮你浪子回头,你当为我横枪立马吧。 “枪来!”刘越头也不回,伸手往后轻轻一招。 “得嘞!”拓跋金刚乐得笑迷住了眼,他呲溜一声抽出长枪来,横在手心里掂了掂,咂着嘴叹赏了一声,双手用劲一抛,把枪朝刘越身后丢去。 刘越听声辨物,反手一捞将长枪接在手里,一股久违的水乳交融顿时涌入双臂,在身体内酣畅淋漓地跃动起来。雪藏五年,难凉热血,看来在洛阳桐阴里文鸯师傅家所学的十年枪法,已然像身体发肤一般与自己融为一体了。刘越清喝一声,振臂将长枪抖起,破风呜咽声中,一条金色的长龙蓦然觉醒,他喝声再起,手中长龙躬身一伏,随即张牙舞爪地向四方飞舞,残影里,一片片祥云花一样朵朵绽放。 “金龙探爪?!这是金龙探爪枪?”牛车里原本抱着想一睹刘越舞枪丑态的拓跋金刚脸色瞬间变得热切而惊骇,他猛地从车辕上站起身来,眼睛死死地盯着刘越手里的长枪,失声叫道:“你这枪法传自平虏护军文次骞?!” “你一个鲜卑胡奴竟也识得我老师的枪法?”刘越平静地收起长枪,勒马转身朝拓跋金刚道:“你见识不错,这正是我老师文鸯所传的金龙探爪枪,它和昔日长坂英雄赵云赵子龙的暴雨梨花枪并号枪中双绝。” “枪中双绝,果然名不虚传!”拓跋金刚难得地一脸肃然叹息道:“这等枪法我此前自是无缘得见,仅在父辈的传说和模仿里听说过这种绝世枪法。”说完,他看了看刘越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讪讪地笑了笑,继续说道: “咸宁三年,我父辈受秃发鲜卑首领秃发树机能所诱与晋军对抗,平虏护军文鸯率凉c秦c雍州三州之军大破我军。此战中,我父辈曾有幸一睹文护军金龙探爪枪的神威,终身以模仿此绝技为荣,受此影响,我自小就听说过。” 刘越听了拓跋金刚的述说,心中释然,秃发树机能属于鲜卑秃发部,与鲜卑拓跋部原是一脉,拓跋金刚父辈参预秦凉鲜卑之乱本是题中之意,或许正是因为拓跋金刚父辈随秃发树机能战败,这才家族破败沦为奴隶。释然之余,刘越更多地是对授艺恩师文鸯的痛惜,作为魏晋时代首屈一指的猛将,文鸯有一战降胡二十余万的大功,却只因与司马氏的一己私怨就落得三族夷灭的下场。相较晋室的刻薄寡恩,显然胡人更懂得尊敬强者,就算是被他打败而沦落为奴的鲜卑胡,谈论起他来,言语间也满是崇拜之情而无半点怨愤之色。 就在刘越为文鸯的遭遇愤恨不平之时,两人已经踏上了东川河谷刘家的占田。五月初的上午,五十余顷未曾垦开半分的生地上杂草丛生c花木茂盛,欣欣然一副原始山林的自然之景。刘越和拓跋金刚目瞪口呆地站在地头上,沮丧的脸上满是无从下手的无奈。 “要不,我们先猎上一围?”拓跋金刚偷偷看了看刘越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提议道。很显然,在路上看到刘越舞了金龙探爪枪之后,这个内心比主子还倨傲的胡奴已经自觉地开始慢慢地把自己往正确的道路上引导了。 “也好!”刘越点了点头,手搭凉棚四处看了看,点头道:“眼看这日头马上就要到中天了,我们才出来不久,中饭就懒得再回去吃了,猎上一围,打几只山鸡野兔之类的充充饥就好了。” “小郎君英明!”拓跋金刚闻言,立即鼓掌应和道:“拓跋金刚能跟着小郎君这般开明豁达的主人,实在是马鹿神赐下的无尽福报。”说话间,那张丑脸上荡漾的谄媚之色令人见之作呕。 “狗屁!”刘越强行忍住想要一枪杆拍死这丑胡的,破口大骂道:“之前说你没有一点做奴隶的觉悟,那是因为你整天就会酗酒烂醉,无所事事,比我这做主子的还会享受。这下倒好了,如何做奴隶你照样没学会,怎样恶心人你倒是学了个十足!” “我刘越为人,会仗势,但不辱人,会跋扈,但不暴虐,与人相交,唯诚而已。不管是胡是汉,无论是友是仆,一概如是。”刘越抬腿踹了拓跋金刚一脚,继续骂道:“你前倨后恭这么明显,自己不觉得太假?若是轻我你就嚣张,惧我你就谄媚,我刘越堂堂男儿,留你这种见风使舵的人又有何用?!养条狗都比这要强。” “知道啦,知道啦!”拓跋金刚的一点心思被刘越公然说破,心中极为尴尬,他一边躲闪着刘越的拳脚,一边用手指着头顶大叫道:“快看!金雕!那有只金雕!” “金你个头!”刘越见他用这么没有水准的伎俩就想要摆脱自己的教训,气更不打一处来,紧接着又是一顿暴风骤雨的拳打脚踢,一边踢一边喝道:“我在说养狗呢,你给我说金雕。我让你金雕,让你金雕!” “住手!快住手!”拓跋金刚忙脸通红地往外滚了一圈,摆脱刘越的攻击,扯着嗓子朝他吼道:“真有金雕,脚上缠着绳子,一只驯养过的金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威慑与臣服 刘越见拓跋金刚神色激动而紧张,语气惶急间不像是作伪,忙顺着他手指的地方抬头往上看去,只见晴朗蔚蓝的天幕下,苍莽起伏的群山间,一只通体赤褐色的大鸟正打着旋在空中翱翔,看架势像是在追踪什么猎物,又像是在搜寻什么目标。这鸟一边盘旋,一边不停地高声唳叫,尖利的鸟鸣在峰壑间回荡,声闻于天。 “这只大鸟就是雕?”刘越疑惑地朝拓跋金刚问道,在他的认识里,但凡是大型的鸟类猛禽都叫做鹰。 “对,这是雕,金雕。”拓跋金刚心不在焉地顺口应了一句,嘴里轻声嘟囔道:“并州金雕虽不少,但多栖居在高崖深林之中,飞来城郊的少之又少,今日这金雕却不知为什么总在此处盘旋不去?” 真是雕!刘越耳中嗡地一声响,难以抑制的兴奋顿时潮水般涌进脑海,金老爷子《射雕英雄传》里的金刀驸马郭靖郭大侠在蒙古时,当着蒙古诸王公的面箭射两雕的故事虽是戏言,但隋代名将长孙晟在护送公主入突厥时的一箭双雕可是写进了历史的。《史记》记载,李广在上郡防备匈奴时,就曾有三名匈奴射雕手轻松射杀了汉朝的一名宦官和几十名骑兵。射雕,历来都是神箭手独一无二的至高荣誉。 “把我的弓和箭拿过来!”刘越颤着声音朝拓跋金刚喊道,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挽起强弓,亲自实践一番现代的那个他近三十年来滋长于影视作品和历史典籍中的那股勇武之气了。 “你要射杀它?”拓跋金刚愕然转过身来看着刘越,一颗织满小辫的乱糟糟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不能射杀它!这是一只驯化的金雕,你知道驯化的金雕意味着什么吗?!”拓跋金刚没等刘越反应过来,自顾自回答道:“这意味这匈奴里那个消失了近百年的驯雕部落如今还有人存活在世上!” “这个幸存下来的人极有可能延续了部落里神秘的驯雕之法,”拓跋金刚指了指那依然在天空中盘旋,但其搜索范围越来越往刘越和自己所站的地方靠近的金雕,一脸凝重地对刘越说道:“雕鸣声急促而又哀伤,说明它已与主人失散;雕飞盘旋却不俯击,说明它并不是在狩猎,而是在搜寻。由此可见,这雕的主人一定是出了意外,位置应该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 看不出来拓跋金刚居然还有这等本事。刘越眼神复杂地看了这鲜卑胡奴一眼,心中暗自思忖道,从这厮的日常举止和今日连续两次所展露的见识来看,他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奴隶。也许他的父辈曾是鲜卑中身份尊贵的大小头目,也许他的上一任主家是个见识渊博的豪门大族,不过以他从来就没有做奴隶的觉悟这一点来看,前者的可能性似乎更大一些。 “快看,那金雕落了!”就在刘越对拓跋金刚暗自品头论足之际,这家伙突然扯着大嗓门大声吼道:“它一定是找到了它的主人!我们赶紧跟过去看看。” 刘越听了,也不废话,双腿猛然一夹马腹,那匹可怜的瘦马迈开四蹄,不情不愿地往前飞跑。拓跋金刚也顾不上他的牛车了,顺手从车辕上捞起两壶箭,一溜烟地跟在刘越的马后朝金雕坠落的地方狂奔而去。两人跌跌撞撞地摸过了好几道沟坎,终于在刘越家占田与薛公岭交界的一个土坑边停了下来。 这土坑看起来应该是山中泉水长期冲刷形成的,坑的两壁长满了蓬松的杂草,顶上横着几丛凌乱的灌木,粗看之下,的确是一个人掩藏行踪的绝佳场所。一只身躯约摸三尺来长的赤褐色巨鸟敛着翅膀站在坑道的边缘,一对覆着羽毛的粗壮鸟爪在草木中不停地扒拉着,根根竖起的黄褐色头羽下,一双犀利的鹰眼警惕地盯着缓缓靠近身边的两人,深青色如钩的铁喙里不时发出“叽叽”的尖利鸣叫声。 “不要靠的太近,危险!”拓跋金刚伸手拉住跳下马来想继续往前走的刘越,表情严肃地轻声说道:“金雕在向我们发出警告,小心它随时会发起攻击。” 也许是拓跋金刚的话打扰了那只巨大的凶禽,语音刚落,只见那金雕陡然展开长达近丈的宽大翅膀,用一种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螺旋着升上天空,转眼间便成了晴空下一个诡异的黑点。 “不好!快退开!”拓跋金刚一声大喝,右手从腰间拔出环刀横在身前,左手一把抓住刘越的后襟,两腿一蹬,带着他箭一般向后暴退。 刘越抬头往上一看,心头不由得一阵狂震,只见原本悬浮在天空中的那个黑点在眼中蓦然放大,那只巨大的金雕正半拢着翅膀,电一般从高空俯冲而下,利刃一样的尖爪上寒芒闪动,带起的气流如同冬月的寒风,吹得头发和衣衫一阵摇动。好!好一个鹰击长空莫之能御!刘越眼神炙热地看着俯冲而下的金雕,一句很不合时宜的话顿时在脑海中闪现: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孽畜放肆!”就在刘越正掉文卖酸的当口,踏前一步遮在他身前的拓跋金刚此刻却如临大敌,他双手紧握环刀,眼睛死死地盯着蓄力一击的那只金雕,在雕爪和环刀接触前的一刹那,他仿佛看到那大鸟锐利的眼睛里闪过一抹戏谑的蔑视。拓跋金刚勃然大怒,改守为攻,环刀猛地往上一撩,朝着金雕的利爪狠狠劈去。 金雕半拢的翅膀突然张开,原本急速往下俯冲的身体顿时一滞,巧之又巧地避开了拓跋金刚撩过来的一刀,趁着对手老力已去新力未生之际,那大鸟猛地一扇翅膀,将回防不及的拓跋金刚一跟头打翻在地,铁一般的巨爪毫不留情地往他头上凶狠地抓去。 我命休矣!拓跋金刚被金雕一翅扇倒在地,顿时跌了个七荤八素,就在他就势翻身想要躲开时,却见两只寒光闪闪的铁爪距自己的头颅已不过一尺,以雕爪之利,取人首脑无异于摧枯拉朽。没想到自己猎了半辈子的鸟,今日却要被这扁毛畜生一爪给抓死了,拓跋金刚郁闷地哀嚎了一声,眼前闪过的却是杏花烧那焚肝煮肺的痛快和热烈,为了口酒,竟给刘越这混蛋做了奴隶,真他niang的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见金雕一闪一扑之下就把强悍得像史前巨猿一样的拓跋金刚打落到了尘埃里,刘越心中那满腔对大鸟的诗意豪情瞬间烟消云散,就在拓跋金刚生死存亡的危机当口,这后知后觉的刘大纨绔总算是抖手刺出了五年来面向对手的惊艳第一枪,虽然这对手只是一只凶猛了一点的超级大鸟。 拓跋金刚此刻正闭着眼躺在地上等着听自己头骨被雕爪一抓而碎的声音,但令他奇怪的是,过了好一阵,自己认为应该会是世间最美好的骨碎声没有听到,一阵阵如虎啸龙腾般的兵器破风之声倒是毫不客气地钻进了耳朵。他霍然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幕日后足足让他一想就激动了五十年的震撼画面:一条通体金黄的霸道长龙浮在身下的片片祥云中,正张牙舞爪地和那只凶悍的赤褐色巨雕斗成一团!金龙一探爪,金雕勉力相抗;金龙二探爪,金雕仓皇腾空;金龙三探爪,金雕羽落如雪。 金龙探爪枪啊!拓跋金刚低低地呓语了一声,精光爆闪的眼中流露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敬畏和臣服之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七章 原来是同道 金丝枣木大枪一经施展开来,刘越只觉得浑身上下通畅轻快,刺c扎c撩c拨c拦c拿c绞c挑c压c劈c崩c舞,种种技法在脑海中源源不断地涌出,一丝隐隐然豁然开朗的明悟悄然爬上他的心头。武侠故事里总说封剑十年终成大家,看来也不尽是小说家之言,参悟本就是熟练之后再藏拙以待升华的一个动静结合的过程,只是刘越的这五年藏拙,更多的是自作孽而非大智慧的结果。 由于刻意存了突破的心思在,刘越将手中的大枪舞得更加精彩纷呈起来,这边拓跋金刚看了固然畏服之心更加坚实,那边金雕与之对抗却变得越来越艰难了,这只原本还气势十足,盛气凌人的凶悍大鸟此刻被大枪纠缠得想逃不得飞,欲攻真无力,一身金雕铁灌的翎羽蓬松如草,眼见已是勉力支撑到了崩溃的边缘。 拓跋金刚见金雕狼狈如此,心中怜爱之心大起,只不过他碍于刘越大枪的神威,一时踌躇不敢劝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越发萎靡与无助。就在他焦急万分之际,一个虚弱的声音气急败坏地从土坑里传了出来:“住手!” 坑里果然藏了人!拓跋金刚一骨碌爬起身来,黑着脸拖着长刀走上前去,举刀往土坑里一指,高声喝道:“什么人躲在里面鬼鬼祟祟的,赶紧给我滚出来。” 喝声里,一个满脸血污,天灵盖上顶着块秃头皮的脑袋从杂草树叶中探了出来,那颗脑袋并没有惧怕拓跋金刚手中近在咫尺的环刀,只是焦急地朝还在与金雕相斗的刘越大叫道:“那晋人还不快快住手,若是伤了我家雕儿,句渠梁与你不死不休!” 刘越看也没看那颗脑袋一眼,手中长枪一圈一抖,将那几乎被自己虐得奄奄一息的金雕一杆抽开,这金雕固然凶猛,但终究是卵生飞禽,之所以能傲视天空得封王者,不过是仗着广翅锐眼壮腿利爪而已,真要是论起打斗厮杀之技,它和人类中的强者相比完全不在一个量级上,经过这番交手,自己既已找到了枪上的感觉,也就没必要再对一只扁毛畜生穷追猛打了。 那雕好不容易摆脱了长枪的纠缠,仰头鸣叫了一声,歪歪扭扭地跳到土坑边,低着头不停地用尖利的铁喙在那颗脑袋上来回摩擦,活脱脱一副受人欺负寻求安慰的可怜可笑模样,与此前那只一飞冲天,一扑如电的嚣张大鸟形象可谓相去万里。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对我的雕儿下此毒手!”土坑中那人将颗脑袋往上顶了顶,又从脑袋下的草丛中伸出一双又长又粗的手来,轻轻抚着金雕身上凌乱的羽毛和血迹斑斑的创口,愤怒地朝刘越两人高声吼道:“今日若不是看在你是晋人的份上,句渠梁定不与你们善罢甘休!还不快滚?!” 这什么情况?!刘越一脸懵逼地看了看坑中满脸怒色的那颗脑袋,又转过头来看了看与自己一样神情愕然的拓跋金刚,却见这个鲜卑胡奴那张又凶又丑的黑脸顷刻间变得更加漆黑如墨,他咧着满口黄牙的大嘴狰狞地一笑,阴恻恻地说道:“让我们滚倒也容易,不过你胡爷爷很好奇,是谁给了你说这句话的底气?是你手里那只丧了神气的大鸟,还是你这具伤重濒死的身体?” “你!”坑中那颗脑袋脸上的惊惧神色一闪而逝,他梗着脖子色厉内荏地叫嚣道:“你若是有胆,大可过来试试!” “试试就试试!”拓跋金刚一甩手将环刀插在地上,大步走到土坑前,一脚把那只瑟瑟发抖的金雕踢在一边,一手压制住对方袭来的双手,一手猛地扣住那颗脑袋下宽厚的肩膀,大喝一声用力从坑中提出了一个人来。 这人怎么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刘越抬眼看了看,眉头顿时皱成了个深深的川字。只见被拓跋金刚强行扯出来的那人全身被血水浸得通红,破烂的衣衫下很清楚地可以看到两道巨大的创口,一道在前胸,像是被箭矢一类的u qi射中后的穿刺伤,一道在脊背,发白的肌肉像张开的大口一般翻卷着,显然是一道极为严重的刀伤。 “就你这幅半死不活的模样,还敢和你家胡爷爷叫板?!”拓跋金刚冷笑一声,一脚踏在那人染血的胸膛上用力往下碾了碾,看着一股暗黑的血水从鞋底喷溅而出,这个一脸戾色的丑恶胡奴胸中顿时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快感。 “好!好!好!痛快,痛快!”那人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体上剧烈的疼痛竟使得他生出了一种不可抑制的兴奋,他张嘴吐出一口黝黑的淤血,仰着张惨白的丑脸高声叫道:“今日你要是踩不死我,句渠梁日后必千倍万倍回报你的恩德!” “你叫句渠梁?你会驯雕之法?”刘越摆摆手制止了拓跋金刚咬牙切齿地将要进一步施展的手段,沉声缓缓问道:“你是哪里人?为何会藏在我家的占田里?” 刘越见自己的话一问完,那叫句渠梁的人脸上顿时生出不屑的神色,他也不以为意,笑了笑继续说道:“讲大话装硬气求死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生命诚可贵嘛。放心,只要你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我会考虑救你一命的。你身上的伤势虽重,但我自有五成把握能治好你,另外五成,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你又是谁?”句渠梁听了刘越的话,似乎在内心里稍稍做了一番挣扎,他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刘越云淡风轻的脸,深蓝色的眸子中流动着惊疑和不甘的目光。 “刘越,西河离石城刘越。”刘越把长枪抱在怀里,淡淡地回答道。 “刘越,啊哈哈哈原来你就是刘越。”句渠梁闻言顿时爆发出一阵讥诮的狂笑,大笑牵动他胸腹两处的创口,疼得他豆大的汗珠沿着脸颊滚滚而下:“你就是西河离石的刘越?!你不过就是一浪荡无行的纨绔子弟,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在我面前冒充英雄好汉?当年你在薛公岭劫道时,你家句爷爷没少让手下人关照你,怎么,王勋家的高丽婢被你祸害了,又想要把主意打到我的金雕身上来了?” 哎,人一出名就容易出事,刘越不自然地摸了摸下巴上冒茬的胡须,自嘲地一笑:活过来后第一次摆谱教训人,竟遇到个以前的同道前辈,照这架势,自己这次装x是彻底失败了。 “小郎君不过就是想知道这姓句的来历嘛,这个倒不劳这位尊客相告了。”拓跋金刚瞥了眼刘越尴尬的表情,抬腿又在句渠梁身上重重地踩了一脚,低着头恶狠狠地看了看这个痛得蜷成一团的重伤员,冷冷地说道:“句渠梁,句姓,这是匈奴句龙氏部落的改姓吧?” “我不得不高兴的告诉小郎君,”拓跋金刚表情古怪地看着刘越道:“我们这次恐怕真是捡到宝了。当然,如果他死不了的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八章 捡了个杂胡 “你,你是谁?你怎么会知道句龙氏部落?!”句渠梁见拓跋金刚一语道破了自己的来历,不由得大惊失色,苍白的脸上更添了几分黑灰色的惨然。 “句龙氏衰亡不过百年,能为人所知又有什么可奇怪的。”拓跋金刚扯了扯嘴角,丝毫没有在意句渠梁眼中惊骇的目光:“不过句龙氏中至今还有人能驯化金雕,这倒是一件出人意料的事。听人说,句龙氏中的驯雕师句渠夫栾知死前将所有驯雕的器具和记录都一把火给烧了,就连他亲自调校的几名弟子也都被他活埋殉葬,世人都说匈奴驯雕之法自那之后就彻底失传了。” 说到这,拓跋金刚低头看着趴伏在地半死不活的句渠梁,目光灼灼地问道:“我很想知道,你是句龙夫栾知的后人,还是他弟子中逃脱了死亡的余人?” 句渠夫栾知?刘越搜肠刮肚了半天,实在想不起来历史上竟还有这号人物的存在。但看拓跋金刚说起此事来言之凿凿的样子,只怕他又会是一个西河葛秀一样史无记载的人了。说起来,匈奴还真是个分工明确的部落联盟,休屠各人是给他们看守祭天金人的,句龙氏人是给他们专门驯化金雕的,就是不知道他们的衣食住行是不是都有专门的部落负责ti g一ng。 “你们这句龙氏部落是什么情况,你来给我详细地说说。”刘越看了眼浑身是血的句渠梁,眉头微微皱了皱,淡淡地说道。看起来,这家伙的意志和倔强已经压制不住他身体的创伤了,他的身子开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可他却始终伏在地上头也不抬,对刘越的问话更是充耳不闻。 拓跋金刚瞥了眼脸色变得有些不悦的自家主人,抬起腿来朝句渠梁又狠狠地踢了一脚,嘴里骂骂咧咧地道:“小郎君在问你话呢,别在这要死不活地装傻充愣。” 踢了几脚后,拓跋金刚见句渠梁仍然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没有半点屈服的意思,这个丑脸胡奴一时之间也没了其他的办法,他恨恨地朝句渠梁吐了口唾沫,转脸讪讪地朝刘越笑道:“这厮别的本事没有,装死倒很有一套。句龙氏的旧事我多少也知道一些,小郎君想听的话,我便给你说说吧。” “这句龙氏原是匈奴别部杂胡,早年散居在幽州上谷以北,世代以猎鹰c雕c隼等大型猛禽为生。汉神爵四年,匈奴五单于争位,最终呼韩邪单于稽侯栅在汉朝廷的帮助下重据漠北王庭,统一了分裂的匈奴东西两部,句龙氏由此依附于呼韩邪单于,并改姓为句。 由于呼韩邪单于恶鹰隼而喜好金雕,句龙氏部落中的养鹰和养隼逐渐败落,驯雕从此一家独大。驯雕师里,尤以句渠家族为最有影响力的存在,他们压制了句龙部落的其他家族,成了匈奴单于虚连题氏的专属驯雕人。 句渠家族的驯雕事业一直随着虚连题氏的更替而延续,到了呼厨泉单于时代,魏武帝曹操为了削弱匈奴实力,将单于呼厨泉稽留在邺都不能归国,匈奴中休屠各部落的力量逐渐增强。时任左贤王的刘豹架空了监国的右贤王去卑,开始在匈奴中清除忠于虚连题氏的右部匈奴豪贵。时为句龙氏部落首领的驯雕大师句渠夫栾知对打压虚连题氏极为不满,一直对屠各刘豹抱有极深的怨恨。 后来刘豹一统五部,在匈奴中权势熏天,强令句渠夫栾知为他驯养金雕。句渠夫栾知自知不能幸免,于是将历代传承下来的驯雕典籍和器具烧毁一空后自杀身亡,并在死前将自己亲自调教的弟子们活埋殉葬。刘豹得知后大怒,随即将句渠家族上下尽数屠灭,就连句龙氏其余家族也都惨遭波及,整个部落留存下来人百不存一,且都成了休屠各人的奴隶。 从此,匈奴中的驯雕人消失成了传说,至今已有近百年的时间了。没想到今天在西河离石的东川竟还有句龙氏句渠家族的人存在,而且这人还是个驯雕师。难道当年句渠夫栾知死时还留有后手,秘密延续了自家的一丝血脉?” 这个就只能问他自己了,刘越静静地听完拓跋金刚的述说,眼神复杂地看了看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句渠梁,心中不禁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楚:自己不久前才叹息过师傅文鸯,眼下又听到了另一个令人感伤的故事。在权势和利益的争夺下,胜者有人歌,败者有人惋,而那些受池鱼之殃动辄被屠家灭族的蝼蚁却只能卑微地流转在传说和故事当中,落寞地等待着被人偶尔提起,成为一声叹息之下波澜不惊的谈资和话题。 唯强者乃恒强,唯弱者方愈弱。大丈夫立身于世,当持三尺剑立不世之功,岂能自甘优游于网罾当中徒恋朝暮而坐待夷灭!刘越紧紧握住手中那杆滚烫的金丝枣木枪,仰头长长地吁了口气。 “可惜了,可惜了。”拓跋金刚语带惋惜的声音从身旁传入耳朵:“可惜这么一个百年难得一遇的驯雕人,眼看就要横死在眼前了。” 刘越循声往地上看了看,只见原本趴伏在地上的句渠梁此时已经被拓跋金刚给翻转了过来,他那又高又阔的脑门上冷汗如雨,乌青的嘴唇上下不停地抽动着,灰白的脸上几缕妖艳的血红色若隐若现,身体四肢也开始不可抑制地轻轻颤动起来。 看来这句渠梁受伤有一阵子了,这是伤口正在发炎的症状,在没有抗生素治疗的时代,如果处理不及时,这将会带来无药可医的致命后果。刘越心头一跳,脑袋飞速运转起来,他猛地抬头朝拓跋金刚大喊道:“快,去牛车上把你带的那坛杏花烧拿过来,快!” 杏花烧?拓跋金刚愣了愣神,疑惑地看了神情焦急的刘越一眼,不情不愿地往牛车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嘀咕道:“都是要死的人了还给他喝什么杏花烧,真是浪费好酒!” 刘越将大枪插在地上,俯身撕开句渠梁身上那件破烂的衣衫,细细地看了看他身上那两处极重的创口,眉头顿时皱得像东川河深深的河谷。他扭头看了看不远处提着酒坛走过来的拓跋金刚,却见他正扭着头往身后不停地张望着。 刘越正要开口催促,拓跋金刚已把头转了过来,他伸出那蒲扇大的手掌在身前摇了摇,压着嗓子沉声道:“那边来了一小队骑兵,看装束像是匈奴人。” “匈奴人?”刘越一愣,低头看了眼已开始抽搐的句渠梁,脸色微微一变,低声朝拓跋金刚说道:“酒给我,你去把牛车拉过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九章 跋扈的晋人 匈奴五部之一的北部都尉刘聪麾下呼延颢再麾下黑虎骑第七小队骑将拔骨斯都骑在马上,跟着左国城大都督府五郎刘曜家的家奴庞义策马朝薛公岭奔去,他此刻的心情很复杂,具体说来,是在一团巨大的惶惧中包裹着一条狗被自家主人嫌弃到死却被隔壁邻居吴老二家哄过去帮着咬人的那种复杂。 这种复杂的心情都拜薛公岭盗径崖壁上那个该死的弓手所赐,这可恶的胡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山中的狼养大的,自己一小队十余名骑兵奉命追捕他,好几次眼看就要到手了,他却总是能巧之又巧地跳跃腾挪着消失在下一个沟壑里。当然,自己这边也不是没有成绩的,根据目测,那弓手至少中了一箭也挨了一刀,但就算是受了这么重的伤,那人最终还是消失在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没办法,那人的身手实在是太过矫健了,拔骨斯都暗暗安慰着自己,却把追捕过程中身边两名骑士被铁箭活生生地钉死在地上时自己的恐惧与退缩深深地埋在了心底。面对死亡,恐惧与退缩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尤其是对于像拔骨斯都这样的中等勋贵家族出来从军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除了恐惧与退缩外,拔骨斯都还深埋了另一件可能会让家族陷入万劫不复之境的惊天奇事:在追捕那胡人弓手时,他曾隐隐约约见到了一只金雕盘旋在山间的林梢上!作为匈奴贵姓拔骨氏的子弟,拔骨斯都自然也不是见识浅薄的人,金雕,那可是昔日烜赫一时的句渠家族赖以富贵的基础,更是他们终得覆灭的祸根。金雕出林,意味着金雕被人驯化,更意味着可能有句渠家族的余孽仍然存活在世间。 近百年前,正是自己家族的首领带人屠灭了与左贤王作对的句龙氏部落,这才为家族赢得了图各部落大酋们的信任和支持。但一个大家族的存在和繁衍自有其不为人知的秘密,如果说句龙氏部落除了那些被抢掳为奴的部众之外再没有人侥幸逃脱,这话无论是左国城的那些大酋还是自己家族的掌权者们都不会相信。但这么多年来,句渠人再无音讯,而金雕也从未出过山林,这就延续了图各和拔骨两边彼此心照不宣的默认。 如果自己所见到的金雕出林是真,左国城的怒火必然会毫无意外地倾泻到家族的头上,拔骨家族也必将为此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这便是拔骨斯都甘愿冒着被呼延颢恼羞成怒地砍下脑袋的风险,也要停止继续追捕的根本原因。 真不真他不敢判断,他能做的就是要在第一时间把这个惊天的发现告知族中的长者们。但少将军五郎刘曜显然是没有看到他的这种焦虑,这个刚从管涔山中回到左国城的都督养子,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培植起自己的势力来。他企图用一个温暖体贴的建议笼络一个匈奴贵族的忠心,却不知可能会因此导致一个家族乃至部落的崩塌和毁灭。 希望薛公岭那边的人不会再看到那只金雕吧!拔骨斯都在马上直起身,伸着脖子往山岭间蔚蓝的天空看了一眼又一眼,内心的忐忑和不安幽灵般萦绕不散。 “拔骨将军不愧为大族子弟,人虽不在队中却始终挂念着财货的安危,实在令庞某肃然起敬啊。”驱马坐在拔骨斯都身边的一个晋人打扮的中年男子见他一副惶然不安的样子,笑着劝慰道:“将军且放宽心,主要这边擒下了你说的那个胡人弓手,我家五郎一定会在大都督面前为你表功,呼延将军那里自然更无需担忧了。” “庞管事言重了,拔骨斯都可不是什么将军,只不过是拓拔将军麾下一个小小的骑将而已。”拔骨斯都随口回应了一声,压了压心头蠢蠢欲动的惶然,用手一指前方,说道:“前面就进入薛公岭了,此前那弓手一直在往岭脚下逃窜,这次我们就从岭下往山上搜寻吧。” “庞某不过是府中应付杂事的仆从,军旅之事向来不曾涉及,该如何行动,一切都听从拔骨将军吩咐。”庞义笑眯眯地朝身后的骑士看了眼,大声道:“你们都明白了没有。” 拔骨斯都在身后轰然称是的应答声中找到了一点点心安,他正想回身逊谢几句,突见前面一骑哨骑打马朝这边奔了过来,他心中一跳,忙勒马站住,等着那哨骑带来的消息。 “禀庞管事c拔骨将军,前方岭脚下有两人拦路,说脚下是他家新丈的占田,禁止小队从此地上山。” “岂有此理,大都督府办事,何人胆敢阻挠!”庞义老脸一黑,劈头盖脸地朝那哨骑呵斥道:“你就没跟他们说,走了胡人要犯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属下跟他们说了,不过他们并不让步,他们说这是西河离石,是大晋朝的土地,占田是私产,没有西河大农的法令,任何人不得冒犯。” “他们还说”那哨骑偷偷地看了眼庞义的脸色,吞吞吐吐地说道:“胡人之间狗咬狗的事他们不管,但一个人是不是要犯,不是左国城的休屠各人说了算,而是大晋朝的律法说了算。” “岂有此理!”庞义闻言勃然大怒,他转过头去,一张老脸在身后的骑士眼中青一阵白一阵地不停变幻:“众骑士听令,随我前往捉拿此人,带回左国城治罪!” 拔骨斯都愕然地看了庞义一眼,在他看来,庞义是个晋人,按道理来说应该可以更好地和晋人沟通,但他却表现出了比自己这个胡人都更为剧烈的对抗,这实在令他深感意外。但他并没有因此犹豫,一打马跟上了汹汹而去的众骑,朝着薛公岭岭脚下走去。 十余骑骑士往前走了一小段,在靠近薛公岭山脚下的一块空地上停下了脚步。拔骨斯都抬眼往前看去,只见骑队的正前方不远处站着两个人,看相貌,一个是晋人,华服短袍,身材修长,手提着一杆长长的大枪;另一个却是个胡人,体形魁梧,状如铁塔,胸前横着一柄制式的环刀。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阻扰五部大都督缉拿凶犯!”庞义在众骑士的簇拥下,盛气凌人地大声呵斥道:“还不给我速速让开!” “小郎君,这人想要问你的名号,要不要告诉他?”铁塔般的胡人挤眉弄眼地朝身边的那个华服晋人问道。 “告诉他们。”华服晋人轻轻抚了抚手中的长枪,淡淡地回答道。 “实话实说?” “嗯嗯?” “你们可竖起耳朵听好了,我家小郎君乃是西河离石刘越。”那胡奴说到这,见对面并没有多大反应,于是继续扯着大嗓门吼道:“就是西河治书郎家的独子,以霸凌高丽女婢而名满并州的刘家纨绔,刘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章 嚣张的庞义 “哈哈哈哈刘越?你就是刘虔的儿子刘越?”庞义闻言仰天狂笑,原本还被些许忐忑和心虚牵绊的倨傲顿时山洪一般爆发了出来,他指着刘越肆无忌惮地大叫道:“一个九品末流属吏的野种,一个素无操守浪荡无行的纨绔,竟然敢和老夫在这说什么大晋朝的法度?” “我告诉你,你今日阻的可是建威将军c汉光乡侯c五部大都督的府中骑士!”庞义用极度厌恶的眼神盯着刘越,脸上那轻贱和蔑视的神情毫无半点掩饰:“你往日能在西河欺男霸女c横行无忌,并不是你有多大本事,只因你是只微不足道的蝼蚁,入不了上位者的耳目。既是蝼蚁,就该有蝼蚁的觉悟,你若是乖乖让开路来,在我马下叩三个响头,老夫还可看在西河王的面子上放你一条生路。否则的话” “否则如何?”刘越沉声接过话来,深邃的眼眸中有刀光剑影在隐隐跃动。对于拓跋金刚那近乎戏谑的介绍,他本是持付之一笑的态度的,刘越是纨绔吗?刘越本来就是纨绔,这是一个被西河离石父老见证了五年难以改移的事实,他虽是他,但他也是他,这是他的因果,也是他必须要背负的过往。但纨绔并不意味着可以被羞辱,尤其是纨绔他爹,旁人更没有羞辱的资格和权力。所以,当他听到庞义毫无顾忌地说出“野种”这个词时,眼前这个猥琐而刻薄的中年男人就成功地挑动起了刘越内心深藏的一股暴虐的杀意。 身旁的拓跋金刚正拢着手偷偷地看刘越的笑话,猛然间,他身躯微微一震,转过头来认真地看了自家主人一眼,深蓝色的眼睛里顿时闪过一股嗜血的狂热和兴奋,他咧着嘴无声地笑了笑,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把手中的环刀又握紧了几分。 庞义被刘越冷冰冰的问话一搅,原本想着要一气呵成地把对方吓得屁滚尿流的狠话顿时像一条被人拦腰打成了两截的蛇,他气急败坏地瞪了刘越一眼,却突然觉得眼前这个身形矫健的刘家少年仿佛一柄出了剑鞘寒芒四射的宝剑,一惊之下,他双手一抖,带动胯下的坐骑生生往后退了两步。 “我告诉你,蝼蚁并不下贱,下贱的是进了狼窝的狗。”刘越深深地看了眼恼羞成怒的庞义,淡淡地说道:“狗一旦进了狼窝,就会比狼表现得更加凶残,以此来博取狼的承认。存了这种心思的,已不再是狗,也不会是狼,更不能称为人了。” “你你!”庞义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他满脸愤恨之色死死地盯着刘越,颤抖的手指充分暴露了他心中难以言说的怨毒。他是晋人,也是觍着脸做了刘曜家奴的门客,庞义当然知道刘越这句话里饱含的侮慢:他是在骂自己是狗,是一只向着同类狂吠,以此来博取主子认可的走狗。 “收起你那副令人作呕的嘴脸,”刘越面无表情地看了庞义一眼,冰冷的声音在夏日的阳光里显得格外清晰而决绝:“该说的话,我已经让那个哨骑都带给你了,老子也不屑于跟你再说半句废话。你若是执意为虎作伥,我刘越倒也不介意把你这条左国城的走狗打成死狗!” “混账!”庞义气急败坏地朝刘越骂了一句,他偷偷往身后一看,却见簇拥在身边的十余骑府卒脸上全然没有与他同仇敌忾的觉悟,其中有几个灵泛一点的,大约听明白了刘越那番话的含义,投向他的眼神里竟带着一丝丝的鄙视和嫌恶。 这回自己真是骑虎难下,左右不是人了!庞义恨恨地在心中长叹了一声,匈奴自呼韩邪单于以来,无不对汉及后来的魏晋两朝俯首称臣,期间虽时有因动乱而残杀边民的事发生,但那也都仅限于受首领和大酋们鼓动的部众,其余诸胡虽心怨汉人的欺压,却甘愿杂居于汉人之下,以习汉礼,读汉书,做汉官,孜孜于以汉为荣。远的不说,就说刘渊c刘宣c刘聪c刘和c刘曜等人,他们无一不是通读诗书c广猎经史的博学之士,上行下效,自会蔚然成风。 但汉人之为汉人,不仅仅是诗书礼仪,还有诗书礼仪侵染下的灵魂和精神;匈奴之为匈奴,不仅仅是化外蛮夷,还有化外蛮夷禀赋里的血脉和躯体。匈奴入汉,非百世不可得其精髓,匈奴入蛮夷,则只需一声鼓噪和一柄刀枪。这一点庞义是看得很清楚的,如今大晋朝基础已朽,大厦将倾,休图各刘氏却在亲汉附晋的大旗下连结诸部,蓄积力量,匈奴势力日益漫滋,晋廷对此却始终视而不见,在这种形势下,一旦司马氏诸王祸起萧墙,幽c并c冀诸州势必纷然生乱,到时候,谁能保证左国城刘渊不会统帅诸胡乘时而起,开创自秦汉以后中原数百年不曾有过的全新局面呢? 晋人与我何亲?匈奴与我仇?刘越一介纨绔,只会自以为是地卖弄几句狗与狼的影射谩骂,他可曾知道狗为何要入狼群?庞义咬牙切齿地想道,晋人仗势以欺人,行狡诈以shā rén,刀斧加于身,冤辱加于心,这等shā rén,与匈奴以力shā rén相比,酷烈何止十倍? 刘越辱我,因我事于匈奴而不问我冤屈;身后的骑士轻我,因我不容于同族而不明我赤诚。但自己既已入匈奴,就该有胡人应有的尊严与决断。生杀予夺既在我手,何必顾忌世人是恨是怜?况且,区区一个四县小国里的九品属吏之子,就算死在自己手中,凭左国城刘渊的实力,想要遮盖起来自然是易如反掌。 想到这,庞义青白相间的脸上闪现出决绝之色,他在马上挺了挺腰杆,将手往前一招,大声喝道:“东嬴公财货被劫,刘越乃是同犯,众骑士听令,整队!出击!” “你既要自寻死路,那我就成全你!”刘越淡淡地瞥了庞义一眼,手中长枪蓦然弹出,右臂一挺,一条蛰伏的金龙缓缓从沉睡中醒了过来,他横枪站在地上,不断攀升的气势衬得他越发像一尊威风凛凛的上古战神。 “拓跋金刚!”刘越喝住抱着环刀手舞足蹈的鲜卑胡奴,沉声说道:“你先退下,去看着牛车。如果有人进了牛车十步之内,把他的头给我留下来!” “得嘞!”拓跋金刚兴冲冲地提着环刀往后退开一段距离,扯着嗓子朝刘越叫道:“小郎君使枪的时候能不能再慢一些,太快了我看不清楚。” “死到临头还在这装模作样,”庞义看向刘越的眼神冰冷而残忍,就像正在看着一个已死之人,他挥了挥手,大声喝道:“给我上!死活不论!” “嗬!”庞义身旁两骑策马而出,两柄闪着寒光的环刀在阳光下划出两道诡异的弧线,呼啸着朝刘越的头顶狠狠劈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一章 shā rén者刘越 “哼!”刘越见环刀劈来,也不躲避,冷哼了一声,身形不退反进,手中长枪一摆,那条蛰伏的金huáng sè长龙探出两只利爪,凶狠地朝马上两骑擎刀的手腕抓去。 俗话说,枪乃百兵之王,说的就是它具有攻防快速c变化繁多的长处,加之它有兼着一寸长一寸强的特点,这使得它在与其他兵器相斗时更有优势,而刘越从文鸯处习得的金龙探爪枪,更是王者之兵中的王者之技。 攻来的两骑连刘越的头发丝都没碰到一根,两条手腕便被锋利的枪刃刺了个对穿,剧痛之下,马上两人发出一声惨痛的呼号,手中环刀当啷两声掉落在地上。就在他俩惊惧之下准备勒马回撤时,忽听耳边风声凛然,两人惶急之下正待分辨躲避,却见一条黄龙翻滚着朝身侧狠狠地撞了过来。一阵筋断骨折的闷响随之响起,两骑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噗地一声摔落马下,激起一股股灰蒙蒙的尘土。 “还有谁要来送死?!”刘越看也不看在脚下翻滚哀嚎的两名骑士,轻轻抹了抹枪尖上的一缕殷红,双眼刀锋一般扫过身前的那队匈奴骑卒:“占田私有,非许而践者罪同盗贼。若现在退走,我可以既往不咎。” 庞义见刘越抬手间便将自己这边的两名骑卒打落马下,心中震撼惊惧之情无以复加,不是都说刘越乃西河纨绔吗?他怎么会拥有如此惊人的战力?但震撼归震撼,惊惧归惊惧,庞义知道此时自己已经无路可退了,攻击的命令已经下达,断然没有稍遇挫折就铩羽而回的道理。两骑重创,更有十骑,我就不信你区区血肉之体能和我都督府精心调教的十名精干骑卒相抗。 “全队出击!”在匈奴骑将拔骨斯都面带忧色的不满情绪里,决定孤注一掷的都督府管家庞义此刻状若疯狂,他扭曲着脸,哑着嗓子大叫道:“违令者斩!” “不可理喻!”刘越见庞义竟强驱胡骑与自己交战,胸中怒火顿时勃然而起,他大喝一声,伸手在马背上一按,矫健的身躯顿时像大鹏一般朝前扑出,手中金丝枣木大枪一圈一挺,金huáng sè的长龙顿时咆哮着向庞义胸前狠狠冲去。 庞义怎么也没想到刘越会将骑卒的威胁置之不理,毫无顾忌地悍然向自己发起攻击,慌乱之下,他勒马往后疾退,右手抖抖索索的伸向腰间,握住了一柄从来都没曾抽出过鞘的佩剑。就在他佩剑出鞘的一刹那,终于有两把环刀一前一后地遮在了他的身前,庞义略略舒了口气,却惊骇地看见那条金龙轻松地击溃了环刀的阻拦,雷霆一般扑到了自己身前。 庞义下意识地提剑朝龙头上格去,一股沛然莫可名状的巨力顿时从剑柄上传了过来,他来没来得及惊呼一声,右臂臂骨瞬间被这股巨力撞得裂成了碎片,剧烈的疼痛潮水般涌来,他张嘴想要惨呼,一把冰凉刺骨的枪尖已抵在了喉头,枪尖上散发着渗人的寒意,将他一身的痛楚和愤懑严严实实地堵在了腹中。 刘越一击得手,丝毫没将一群哗然纷乱的敌骑放在眼里,他旁若无人地盯着庞义那张面如死灰的脸,淡淡地说道:“我给过你机会,但你却不知道珍惜。临死之时,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咯咯”庞义死灰色的脸上涨起几片诡异的红晕,喉咙里含糊地发出几个毫无意义的音符,猛然间,他偏过头去,吐出了一大口发紫的黑血。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你的代价,由我来收取。”刘越轻轻一抖长枪,锋利的枪尖毫无阻碍地穿透了庞义的咽喉,这个自甘投身于左国城的晋人,带着万千的不舍与遗憾,带着无尽的幽愤和绝望,徒然地蹬了蹬腿,从此便没了声息。 刘越面无表情地收回长枪,目光缓缓扫过一脸惧色的众骑,沉声问道:“除了他,你们这里还有谁能做主?” 拔骨斯都是奉刘曜的命令前往都督府调人到薛公岭搜捕那名胡人弓手的,理论上来说,他才是这支十余骑小队的领头人,但庞义仗着是刘曜府上的家奴,毫不客气地就把他挤出了发号施令者的队列,使得他一路上都成了个闷头赶路的看客。当这位枪法精妙c行事果决的年轻晋人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这个小小匈奴骑将的心顿时突突地跳个不停,他不自觉地勒马往前走了一步,来到众骑的前面。 “你是他们的首领?”刘越皱了皱眉头,看了他一眼,沉声道:“报上你的名来。” “呼延颢将军旗下黑虎骑骑将拔骨斯都。”这胡骑小头目想尽可能地表现出自己得不卑不亢,但略带颤抖的声调却毫不客气地出卖了他内心深处的不安。 “呼延颢?”刘越歪着头扫了拔骨斯都一眼,历史上的确有个叫呼延颢的人,他是刘聪麾下的征虏将军,在南下进攻洛都的宜阳之战中,被时任西凉刺史的张轨手下悍将北宫纯击杀。拔骨斯都所说的呼延颢难道就是他?想到这,刘越微皱的眉头下一双清亮的眼睛里闪着疑惑的光:“你是匈奴北部都尉刘聪的部众?” “正是。”拔骨斯都有点意外地看了刘越一眼,点头道。 “你们新兴郡的胡人为何会到西河国来搜捕盗贼?”刘越摆弄了一下手中的长枪,语带不悦地问道:“左国城虽有统帅诸胡之权,但五部之所以分立,就是要让你们匈奴部族各安其地,你们如此跨郡缉盗,可有北部司马的许可?” 拔骨斯都身为匈奴贵族,自然明白刘越所问的是什么意思,“分其众为五部,立其中贵者为帅,选汉人为司马以监督之”是魏晋以来汉人管理匈奴的一贯策略,匈奴五部帅只有约束辖下部众之责而没有征调胡人为军之权,就算贵为五部大都督的刘渊,身上另挂着一个将兵都尉的名号,想要征发或调动胡兵都需要经过并州督胡司马的许可。 但自己只是个末流的小队骑将,而那晋人也不过是个声名狼藉的白身纨绔,他对自己的这番质问显然是僭越且无礼的,拔骨斯都抬眼看了看刘越,却见他凌厉的目光锋利如刀,不由得吞了口唾沫,涩声道:“呼延将军这次是为了护卫送往晋阳的财货而来,刘都尉和北部司马都是知道的。”说完,他又将这次在薛公岭遇伏和刘曜令他前往都督府征调援手的事略略讲述了一遍。 “原来如此,”刘越点了点头,轻轻舒了舒紧皱的眉头淡然道:“既是东嬴公的差使自然另当别论,不过刘某有话在先,占田是我家私产,不容践踏,你等必须立刻退出。至于搜寻胡人弓手之事,刘某悉听尊便。” “庞义的尸首你可以带给刘曜,”刘越接着说道,冰冷的声音让拔骨斯都想到了冬天冰缝里吹出来的寒风:“你告诉他,shā rén者,西河离石刘越是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二章 无聊的善后工作 若是在两三年前,面对刘越这样嚣张自大的晋人,拔骨斯都相信自己会毫不犹豫地拔刀相向。但在眼下的情势下,他也只能打掉牙齿和血吞,把满腔的屈辱和怒火暗暗地压制在心底。能将拔骨斯都这样的大漠饿狼逼迫成羊圈里的绵羊的是一句话,一句从左国城刘渊刘大都督嘴里说出来的话:匈奴与晋人冲突时,敢持兵相对者斩! 拔骨斯都作为匈奴贵族子弟,对五部大都督的这句堪称“长晋人志气而灭匈奴威风”的话虽颇有微词,但他也知道刘渊并非是单纯地在向大晋朝廷屈膝献媚,实在是眼下并州匈奴与晋廷的关系太过于脆弱和微妙了。 两年前,谷远县的匈奴杂胡郝散不遵五部大都督号令,擅自率本部人起兵反晋,攻上党,杀长吏,不仅自己站在了晋王朝这头巨兽的獠牙面前,也把并州的五部匈奴推到了胡汉矛盾的风口浪尖。虽然郝散在起兵不久后就投降了晋朝,但冯翊都尉将他杀死后,把他的头颅悬在了左国城的城头,晋廷用这种血腥的方式裸地表达了对并州匈奴的猜忌和警告。 郝散败亡之后,他的弟弟郝度元潜出了并州,流窜到了大河以西,就在今年的这个夏天,他联合冯翊c北地地区的马兰羌人c卢水胡人,打着为兄fu ch一u的旗号再次反叛,杀死了北地太守张损,打败了冯翊太守欧阳建,把胡汉对立的战火烧到了离洛阳不远的雍州城下。 为了尽量消弭郝散兄弟的叛乱对并州五部匈奴造成的不良影响,左国城一方面加大了对并州刺史c东嬴公司马腾的财货纳献,另一方面严令五部部众不得以任何方式与并州的晋人发生冲突。这就直接导致了此时此刻的拔骨斯都不得不按照刘越的要求退出他口口声声地申明权利的占田私产。 拔骨斯都无奈却不甘心地扫视了对方一眼,在明显还属于生荒的所谓占田里,除了眼下这个咄咄逼人的晋人少年之外,就只有他身后不远处的另一个凶神恶煞般的胡人奴仆了,这铁塔般的胡奴倒拖着柄环刀,斜斜地倚在一辆破旧却遮盖得严严实实的牛车旁,一双铜铃般的大眼里肆无忌惮地闪着挑衅的目光。 他们不至于隐瞒或是庇护一名不知来历的胡人弓手吧,拔骨斯都在心底长长地舒了口气,暗自想道,那牛车虽看起来有些负重,但他们两个都背弓带箭的,兴许车里装的是新打的猎物。 猎物?对了!他们一定是进山打猎了!想到这,拔骨斯都的心顿时剧烈地跳动起来,他艰难地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用嘶哑的声音急急地问道:“你们可曾在岭上或地头看到过一只雕?一只飞出了山林的成年金雕?” “金雕?”刘越斜着眼看了眼神色异常的拔骨斯都,不太明白他所问这话的目的何在。 “你叫拔骨斯都,是匈奴拔骨家族的子弟?”身后靠在牛车上一直看热闹的拓跋金刚提着环刀走了过来,轻叹了口气,对愕然点头的拔骨斯都说道:“金雕的事你不要再问了。如果我是你,我绝不会再管半点盗贼的事,我会毫不迟疑地骑着马尽快赶回家族去。” “你!”拔骨斯都失声惊叫起来,他一双闪着惊恐和错愕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一脸淡漠的拓跋金刚,过了半晌,他猛地一拨马头,打马往东川河河谷的方向狂奔而去,只留下十余名不明所以的都督府骑士呆立在原地,彼此相顾茫然,一脸目瞪口呆。 “什么情况?”刘越惊讶地看了了拓跋金刚一眼,信口问道。 “这是匈奴很久以前的一起旧案了,”拓跋金刚远远地看着拔骨斯都渐渐消逝的背影,悠悠说道:“这其中的关节一言两语也说不清楚。” 刘越听了这话,默默点了点头,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的意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守着这些秘密的人是愿意将其宣之于众还是情愿让它葬于腹中取决于时机。时机不到,三木之下也未必能使匹夫开口;时机到了,一笑之中自可得倾心之言。 拓跋金刚绝不仅仅是个简单的鲜卑胡奴,这一点刘越在奴市初见他时就已了然于心,至于他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他为何会被人贩卖为奴?他又为何愿意认自己为主?这一个又一个疑问都是刘越需要去查清楚弄明白的,但刘越却愿意去等一个时机,一个被人坦诚相待的时机。 转眼间失去了两个头领,那十余名都督府骑卒顿时陷入了一场混乱无主的惶然之中:他们想继续前行,但拔骨斯都的离开使他们失去了执行任务的意义;他们想转身退回,可马蹄旁庞义冰凉的尸身却在无声地鞭挞着每个人的自尊。 “你们都回去吧,带上庞义的尸首。”那个沉默了良久的晋人朝他们开口说了起来,他接下来的几句话给他们回马左国城堆砌了一座坚实的台阶:“今日之事,责在庞义而不是你等,你们不必为了庞义的张狂无礼承担一个挑起胡汉纠纷的罪名。如果刘刘曜追究起来,你们就告诉他,西河离石刘越在刘家老宅备下了杏花烧,等着他给我讲一讲平州乐浪郡的奇异见闻。” “你认识刘曜?”拓跋金刚瞥了眼闹哄哄整队回撤的骑队,面带惊疑地朝刘越问道。 刘越看了他一眼,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含糊地回道:“我与他素昧平生。” “你真shā rén了。”拓跋金刚点了点头,随口转换了话题。 “遇到当杀之人而已。”刘越眉头一耸,微笑着说道。 “我以为你这样的人是不会shā rén的,”拓跋金刚黑丑的脸上带着揶揄的笑容:“却没想到你的手段竟会这般干脆利落。” “狗屁!你不要告诉我,当时你的内心不是欢欣雀跃的。” “嘿嘿我本来以为你会叫上我把他们几个都宰了的。” “杀一个就够了,人多了,只怕会有人应付不过来。”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话说这个时候,我家的杏花烧也该送到洛阳了吧。一坛子酒换一条命,你说这买卖是划算还是不划算?” “嗯?我怎么就听不明白呢。” “有些人总是想掌控一些本不该掌控的东西,你奈何不了他,总该给他出点难题才好。要不然,在别人的眼里,你就是第二个卖酒卖得好的王勋。” “” “听不明白就对了,不管怎么说,等下一件事了了,还是得想法子洗洗身上的污垢才行啊。” “” “谋个一官半职的吧,九品治书郎的名号很多时候不太管用呢。”刘越说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转脸问道:“那句渠梁伤势怎么样了?” “可惜了一坛子杏花烧!”拓跋金刚恨恨地朝牛车那边白了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一时半会估计死不了,但箭创和刀伤太重,只怕撑不了多长时间。” “看他的运气吧,”刘越把枪抛给拓跋金刚,背着手地朝牛车那边踱了过去,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带回家去,用酒泡一泡,再用火烧一烧,塞点金疮药,是死是活,看他造化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三章 玄虚的道士 经离石越薛公岭到隰城后往东北过平陶即是大陵。 隰城c平陶c大陵三县处于晋中平地的左缘,汶水c泌水c原公水等多条河流沿城而过,数百里昭余祁卧于东南,沿路滩涂众多,土地丰饶,素来是并州豪门大族占田聚耕之处,阡陌交错之间并无坦途可寻。因此,从隰城到大陵的来往行人或客商大多会选择缘吕梁余脉谒泉山而行。 俗语有言:“旸雨愆时,是谒是祷”,风雨不调,所以需登山谒神而祈祷之。山中又有泉水一道,起于绝壁,沥于石下,津梁隐没而不见其流,号为隐泉。谒泉山之名因此而得。此山虽为吕梁之余,但突于晋中平地边缘,鹤立鸡群之类,也自有其领袖群伦的气概。 谒泉山石崖绝险,壁立如削,松柏苍翠之间猿猴犹不可攀,唯悬崖西侧有一处石阶,蜿蜒拾阶而上约百余丈可到山顶,顶上有平地十余顷,其间别无他物,唯有四角小亭一座,黄柱朱拱,翩然似欲凌风飞去。亭檐下悬木匾一块,上书“望星”两字,笔力飘洒,观之忘俗。 亭内有一四面石桌,桌前两人相对盘足而坐,看样子是在拈子弈棋,其中一人破衣烂衫,满面尘灰,全无仪态可言,另一人身着青色大褂,头戴逍遥巾c脚蹬粗麻鞋,身背药囊,鹤发童颜,俨然是一副出世神仙的装扮。两人的身侧站着一个微微躬着身的中年人,长脸突颧,一双低垂着眼睑的三角眼随着两人的落子不时地流露出叹赏的目光。他身侧另伺立着一个奴仆打扮的随从,手中提着一个盛水的皮囊,正百无聊赖却面色恭谨地看着石桌前的两人。 “疯老道,你若这样落子,这局我可就赢定了。”那青衣道人拈着一枚白石棋子,笑呵呵地看了看对面的邋遢老头,出声提醒道。 “不下了,不下了!总是输棋太没意思。”那邋遢老道将手中的黑子丢在棋盘上,伸手将一盘残局搅得稀烂,咧着嘴叫道:“老道我可比不得你,穿着身道袍往那一站就会有人眼巴巴地赶着来送酒送肉,我一天到晚要为吃喝发愁,哪有时间去研究这黑白之技。” “你呀,庸俗!”青衣道人笑着弹了弹衣襟,信口问道:“你煞费苦心地让人把我从太和山叫到并州来,难道就是为了听你发一番饮食之俗的牢骚?” “没办法啊,五斗米下观世变,师门如此,老道自然没办法像你一样做一个化外神仙。”邋遢道人叹了口气,自嘲道:“是非时局,褒贬人物,执天下气运盛衰之耳目以待英雄,这是老道一门的魔怔,除死难得解脱了。” “前有许劭许子将说曹操,后有范文范长生居巴蜀,入世太过,并非你门之福。圣人无功,亦无恒心,孜孜于拯救者,大多兼有好乱乐祸的流弊。”青衣老道将目光投向北边苍茫的群山,悠悠道:“道人不过是个略通医理的方士,只炼治人之方,不选治世之药。天文星象c河洛谶纬之术虽稍有涉猎,却不过是悬壶之外的微末小道,恐怕帮不上你什么忙啊。” 邋遢道人嘿然沉默了良久,眼中目光一跳,沉声道:“早先我曾在冀州观过天象,见井宿内天狼暴涨,弧矢动摇,正应胡兵大起之兆,于是预言并州胡塞内有天子气,说动张宾张孟孙前往左国城一窥轻重。后孟孙被刘渊所拒,老道怀疑胡人气运或不在匈奴,为验证所疑,便又重新观测了星象。” “竟见室c壁两宿之间另有大星光芒流转,暗通紫薇,天狼之辉随之转暗,弧矢也隐然有端直之相,这与老道之前的预测截然不同。”邋遢道人脸上的兴奋之色一闪即逝,继续说道:“如果此兆非虚,那么并州或另有枭雄将起,并有力压胡氛,扫荡天下的势头。” “天道渺茫,变化之繁非人力可推测。”青衣道人将目光从远山收了回来,淡淡地扫了眼邋遢道人和站立一旁的那个中年人,缓缓道:“日神月落无非昼夜,星起星坠也不过朝夕,你又何必以己身之短促强窥天道之无穷呢?” 说到这,青衣道人摇了摇头,起身踱到小亭之外,站在百丈悬崖的顶端,迎着鼓动衣衫的列列长风,淡然说道:“你说的这个星象变化,道人在太和山时也曾略有推测,只不过这天狼星辉之下的大星光芒吞吐不定,或许只是一时异相,据此预言有枭雄临世,或许言之过早。” “这就是老道请你来的原因所在。”邋遢老道急急忙忙地接口道:“并州虽是胡汉杂居之处,却也是天下人文萃聚之所,公度若能驻足其间稍加留意,自不会让豪杰有风尘之叹,英雄有草莽之失。” “你呀!当真是执迷不悟。”青衣道人转过身来,指着邋遢老道笑道:“久闻西河孟门乃天下奇观,孟门道观中禹王石上大禹足迹至今犹存,道人早有倾慕拜谒之意,此番既来了并州,若能先到此处去游览一番,也就不虚此行了。” “蛟龙壁下大河一泻千里的壮观确实值得一观,”邋遢道人闻言大喜,他一跃起身,指着绝壁外辽远壮阔的吕梁群峰,大笑道:“虽说天下气运皆有定数,但如此大好河山,若是染上了腥膻之气,那将会是件多么遗憾的事!” “疯老道,你真入魔道矣!”青衣道人挥了挥衣袖,轻声道:“胡汉之防,小节也;道统盛衰,大患矣。你为小节唤我,我却因大患自来,并州之地,果有其人乎?!” 说罢,青衣老道振了振身上的衣衫,仰天发出了一声清越的长啸,长啸声中,这潇洒似神仙中人一般的道人没有向小亭中的三人再看一眼,独自飘然下了石阶,转眼间消失在苍翠的松柏和舒卷的山岚之间。 “来去自在,心无挂碍,真得道神仙也。”邋遢老道满脸羡慕之色地朝青衣道人逸去的方向深深地看了眼,满怀感概地长叹了一声。 “这人就是尹轨尹公度?这风度仪态,果然不是凡间的人能比拟得了的。”小亭中那三角眼的中年男子感叹了一声,朝邋遢老道拱了拱手,问道:“以道人之见,张宾还需往西河去吗?” “再等等,先看一看再说吧。”邋遢道人伸手从破烂的衣服里抓出一只虱子,将它捏在手里看了看,淡淡地说道:“等尹轨那边有了消息再说,按星象来看,此人落于并州分野,只是在西河的可能性大一些而已。你既有留侯之才,也该有留侯之忍,汉高不出,何必四处奔走,郁郁耗损心力。” “况且,”邋遢道人咧着嘴看着谒泉山悬崖下的山路,故作玄虚地一笑道:“山下很快就会有一场厮杀,此时下山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四章 不好,暴露了! 夔安c支雄和桃豹三人藏在一棵高大的松树上,六只眼睛热切而又警惕地望着树下那条宽可并行两骑的山间小路。三个时辰过去了,从小路经过的人也就稀稀拉拉的两三个,眼见日头已经升到了头顶上,这让原本就等得心焦的三人更觉心中燥意难耐。 “蛮牛,你说我们在这里真能等到左国城那批财货?”大脑袋的癞头支雄鼓着一双蛤蟆一样的大眼,压低着声音问道:“不是说他们在薛公岭盗径被人劫了一次了吗?兴许他们吸取教训不会再冒险地走谒泉山的山道了呢。” “哼,不走谒泉山山路他们还能走哪里?”绰号豹子的桃豹紧了紧插在后背的环刀,话语间情绪稍显激动了些:“走百里昭余祁?还是走汾水河?就他们那一群只会爬山跑马的旱鸭子,连平陶水贼的面都见不着就得全部去陪河伯吃酒。我说癞头,你哪里都好,就是这急躁的毛病却总是改不了。” “你!”支雄朝满脸不耐烦的桃豹胡子一吹,鼓眼一瞪,气呼呼地道:“我” “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别为了这些不值当的事伤了大家的和气。”高鼻深目的夔安沉声喝止了支雄的争辩,目光炯炯地望着不远处的山路,耐心地开解道:“豹子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从隰城到晋阳,除了沼泽和水路之外就只有这条山道还能顺畅地通行,再拿出点耐心,多等一等吧,他们一定会从这里过的,刘曜他们也许只是在薛公岭上耽误了一点时间。” “刘曜,来的人还真是刘曜,竟然被刘家兄弟给说着了。”支雄见夔安也赞同了桃豹的观点,脸色顿时有点不自然起来,他闭着嘴闷了一阵,瓮声瓮气地说道:“这刘曜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我听说他不但擅长用弓,一箭可洞穿寸余厚的铁板,而且还熟读兵书,时常自比乐毅和萧何。我们可得当心点才好。” “屁的当心!我原以为就是刘越那样的世家子才会去关心什么英雄软蛋,没想到你一个大字不识半个的杂胡也会去听这些乌七八糟的传言。”桃豹把眼一瞪,肌肉鼓鼓囊囊的脸庞上每一个褶皱里都装满了轻视和不以为然: “他如果真厉害,怎么会犯了点事就逃亡到乐浪郡的朝鲜县,直到晋人大赦了才敢回来?他如果真有本事,怎么会跑到鸟都看不到一只的管涔山里去避祸?他如果真了不得,在薛公岭上又怎么会让几个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杂胡给劫了几xiāng zi财货?!” “豹子,少说两句!”夔安见支雄一张脸被怼得通红,低低地喝了一声道:“刘曜毕竟是刘渊的养子,本领如何先不说,但刘渊为了送财货到晋阳去,特意把他从管涔山叫了出来,可见刘渊对他是很倚重的,与他照面时,千万不能疏忽轻敌。” 夔安无疑是三人中的核心,他这话一出口,支雄和桃豹两人便都住了嘴没再说话。此时,日影稍稍往西斜了一点,炙热的骄阳却越发威猛了,流火一般的谒泉山山道上,除了此起彼伏的知了在声嘶力竭地嘶鸣之外,几乎听不到其他任何活物的声音。 正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铜铃声打破了“蝉噪林逾静”的寂然,悠悠地从山道的一端传了过来。铜铃声响处,一支马匹载着木箱的长长的驮队不徐不疾地缓步踏上了这条山间小道。 来了!终于来了!夔安三人按捺住几乎要挣出胸膛的心跳,六双流淌着狼一样目光的眼睛齐齐地从藏身的松树那茂密的枝桠里向外看去,只见一匹黄骠大马打着响鼻,迈着缓慢的步子走进了视野当中,那匹马离三人非常之近,近到无需特别注意,就能看到挎在黄骠马背上那两个简陋的木箱里闪动着的亮光,那显然是珠宝玉石在阳光的照射下才会闪耀出的财富之光! 夔安c支雄c桃豹三人互相看了一眼,流淌着汗珠的脸上满是难以言说的兴奋之色。桃豹无声地咧开大嘴朝树下摆了摆头,夔安谨慎地朝马队那边望了望,对他轻轻地点了点头。桃豹见状大喜,他伸手抓住背后的环刀,一耸身便要跳下树去。 就在这时,一道尖利的呼啸声从山道的某个地方朝三人藏身的地方瞬息而至,夔安闻声大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支黝黑的铁箭已穿透苍翠的松针射到了支雄身前,这紫面庞的鼓眼胡人惊骇之余勉强扭身一避,铁箭“夺”地一声钉在三人立脚的枝桠上,洁白的箭羽剧烈地颤动着,似乎要把可承三人的松枝生生地从中折断。 “下来吧!”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山道上清楚地传了过来,声音中带着一股令人无法抗拒的威压与笑意:“如果不想变成蜂窝的话!” 夔安看了眼身旁的两个同伴,只见他们都与自己一样,因被人窥破了行踪而有些灰黑的脸上写满了相顾骇然和不可思议。 “下去吧,”夔安眼皮子一跳,沉声说道:“行踪已经败露,敌暗我明的情况下抗拒是徒劳的了。自己注意安全,见机行事吧。”说完,他双手一撑树枝率先跳了下去。支雄和桃豹对视了一眼,也都无奈地随着他跳到了山道上。 狭窄的山道上,一队约十余匹马组成的驮队成一条直线停在路中央,驮队的另一侧另有十余骑骑士护着三辆大车停在路侧,马上的骑士个个开弓搭箭,冰冷的箭镞在阳光下闪着幽暗的光,齐齐地指向落下地的三人。 驮队和骑士的正前方,两个身材高大的胡人端坐马上,其中一人没有披甲,一袭宽大的白色长袍裹着魁梧的身形,颇有晋人将领的风范,他腰间悬着一壶箭,手上提着一张弓,看架势方才那一箭应该是他射出的。另一个人则完全是一副胡将的打扮,短衣铁甲皮兜鍪,一脸的傲慢与阴鸷。 最让夔安心神巨震的是远远地缀在驮队后面的那三辆大车,被巨大的木柱制成的大车很显然是专用来囚人的,每辆大车里都关押着几个血迹斑斑的彪形大汉,由于距离的原因,夔安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被囚之前必定都是孔武有力的厮杀男子。 “看到了?”那白袍男子居高临下地看了夔安一眼,神情淡然得就像是对着空气在说话:“从薛公岭到谒泉山,一路上总有些你们这样的愚盗蠢贼打着财货的主意,结果那些我看不上眼的都被射杀了,剩下的就装在囚车里。” “你们应该庆幸,”白袍男子继续平淡地说道:“你们三个都有进囚车的资格,不用受那乱箭穿体之苦。” “你是刘曜?”仓促间的慌乱过去后,夔安觉得自己渐渐恢复了平常时的沉稳,他看了白袍男子一眼,平静地问道。 “你认识我?”白袍男子平淡的神色间终于有了一丝讶然。 “你要把他们带到哪里去?晋阳吗?”夔安没有回答刘曜的话,眉头微微一皱,沉声说道:“据说东嬴公在并州和冀州之间转卖胡奴。” “不是他们,是你们。”刘曜轻笑了一声,回答道:“东嬴公的事自然无需我费心,你们只需要跟我去大陵城办件事,事办完之后,是去是留,由你们自己决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五章 围三缺一 “大陵城?”夔安深深地看了刘曜一眼,淡然道:“我们不过是存心抢夺些财货而已,对你们匈奴人的事并不感兴趣。” “匈奴人?”刘曜轻笑了一声,道:“匈奴十九种,不知你们三个是哪个种姓?羯胡?乌丸?羌渠还是氐人?或者,更是其他种姓?” “盗即是盗,胡人劫掠者为盗,晋人劫掠者也是盗,既是盗贼,又何必强分种姓?”夔安轻轻吐了口气,面色平静地对刘曜说道:“今天既然落到了你们手中,我等自然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少将军,这几个杂胡如此不知好歹,干脆一顿乱箭射杀了落个自在。”刘曜身旁的那个年轻胡将很不耐烦地驱马上前,他瞪着眼上下打量了夔安等人一阵,深蓝色的眼眸里泛起戏谑的光:“不过,本将军这两天山道走得多,都快要憋出病来了,看你们三个也都是身强体壮之徒,干脆就陪本将军走上几招,若是能胜得本将军手中的长槊,”说着,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咧嘴森然一笑道:“本将军或许会放你们一条生路。” “割鸡何必用牛刀,”刘曜转脸朝那胡将笑着劝阻道:“此行到大陵城还有一段路要走,呼延将军身负护卫之责,莫要在这几个不自量力的蠢贼身上浪费气力才好。” “无妨的,误不了事。”那胡将满不在乎地应了一声,舍腰间的宝剑不用,探身从马上捞过一杆长槊,双臂一振,用颤抖的槊尖指着夔安等人,倨傲地大叫道:“匈奴呼延颢在此,你等杂胡还不速速受死!” 夔安望了眼那自称呼延颢的嚣张胡将,伸手缓缓将环刀从腰间拔了出来,他一边拔刀,一边偏头对身边的支雄和桃豹低声道:“我来拖住这个使槊的,豹子,你和癞头先别动,帮我提防着刘曜。记住,”他将拔出的环刀提在手上,沉声严肃地说道:“一有机会马上逃走,不要顾及任何一个人!” 说完,夔安大叫一声,拖着刀大步朝呼延颢马前奔去。支雄和桃豹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焦急的眼睛里流露出决绝的目光,他们相互默默点了点头,慢慢地拔出环刀,却都默契地站在原地没动,只是默默地紧绷着身上强健的肌肉,仿佛两枝随时要离弦而出的箭矢。 “不自量力!”呼延颢见夔安孤身一人前来应战,不由得勃然大怒,他大喝了一声,手中长槊闪电般探出,毒蛇一般朝夔安胸前刺去。 “力气不小,可惜技艺差了一些。”夔安毫不畏惧地长笑了一声,手中环刀向上撩起,一抹寒芒倏然一闪,结结实实地撞在正面刺来的长槊上。刀槊相交之下,夔安已将对方攻势化解,他一击奏效,不退反进,前突的身体带着环刀贴着长槊迅速地向前滑动,锋利的刀锋摩擦着粗糙的槊杆,发出一阵刺耳的杂音。 呼延颢刺出的一枪被环刀生生截下,他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道从刀身猛地传到槊杆上,震得他两臂微微有些发麻,还没等他回槊再刺,对方的环刀已经沿着槊杆朝自己手腕处迅猛地滑了过来。自己长槊已出,旧力用尽,新力未生,已是强弩之末;对方却是顺杆推刀,箭在弦上,势如破竹。 “混账!”呼延颢勉力一摆长槊,却根本无法摆脱对方如影随形的攻势,他心中惧意大起,无奈之下只得仓惶地撇了手中的槊柄,险而又险地避开了刀锋斫腕之险。 一招失手,顿入死局。呼延颢手才离槊,对方环刀紧跟着锋刃一转,凛冽的刀锋带着阵阵渗人的寒意兜头便朝他面门上劈来。呼延颢亡魂大冒,勒马后撤显然已经来不及了,在对生的本能的支配下,呼延颢下意识地往旁边一倾,高大的身躯顿时从马鞍上滚落了下来,重重地跌倒在山道上。 倒地的那一刹那,呼延颢看见那胡人狞笑了一声,举着寒光闪闪的环刀恶狠狠地朝自己身上扑来。我命休矣!呼延颢自知再也无法躲避这如迅雷一般劈向自己脑袋上的一刀,他不由得懊悔地哀叹了一声,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他绝望地等待着自己首级离开颈脖的时候,“噌”地一声清脆的响声猛然间在耳边响起,一股凌厉的劲风擦着鼻尖从脸上掠过,面前那一股清晰得令人肝胆俱裂的杀意顿时像云霞般片片飘散。 呼延颢霍然睁开眼睛,只见原本持刀朝自己扑过来的胡人此刻已退离了自己十步开外,正用警惕的目光看着自己的身侧。他扭头一看,身边白袍飘逸的刘曜正提着弓,拈着箭,神情凝重地端坐在马上。 刘曜,是刘曜发箭击破了那胡人的绝命一击!一股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瞬间涌上了呼延颢的脑海,他闭着眼舒服地shēn y了一声,翻身爬了起来,看向夔安三人的眼光里满是羞愤与恶毒。 “神射之号,果然名不虚传。”夔安摆了摆手制止了支雄和桃豹两人对刘曜的对峙,叹息了一声道:“来之前,有个朋友让我小心你的存在,看来是我轻敌了,他是对的。” “卑贱的杂胡,我要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呼延颢扭曲的脸让他看起来像一尊残暴而丑陋的恶魔,他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刘曜与夔安的谈话,咬牙切齿地朝身后的骑士大吼道:“放箭!放箭!射死他们!射死他们!” 刘曜皱着眉头看了呼延颢一眼,摇头轻轻叹息了一声,没再说话。在一片片令人心惊的弓弦声里,一阵阵凌厉的箭矢离弦而出,呼啸着朝夔安c支雄和桃豹三人笼罩了过去。 “可惜了!”刘曜暗叹了一声,却将手中的弓和箭握得更加紧实了,粗大的手指在大力的捏握下显得有些苍白,就像他轻得只能自己听得到的喃喃呓语:“能逃得一个也好啊,有了他们的加入,大陵城的好戏恐怕会精彩不少呢。” 夏五月的天,昼长夜短,酉时已过,戌时方来,此时天色将黑未黑,万物朦胧,一片昏黄。西河离石城刘家老宅里,老家人刘忠正举着火,挨个点燃悬挂在门前屋外的灯笼,后院里,扑鼻的酒香中,一汉一胡两个酒鬼却在杯来盏去地醉生梦死。 刘忠颤巍巍地踮着脚尖,勉力地想够着大门口灯笼里放置的烛心,突然,小院的门被人猛地推开,一阵风吹过来,灯笼摇晃着脱出了刘忠的手。老头气得跺了跺脚,背着手愤愤地朝院门走去,才走出三两步,只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一动不动地躺在小院当中,他惊奇地把火凑了过去,一个浑身是血的胡装男子赫然映入眼中,刘忠一屁股坐在地上,半晌,发出了一声惨绝人寰的惊悚号叫。 当刘忠从惊惧和茫然中清醒过来时,那胡人已经被刘越带进了后院的一间厢房当中,老头幽怨地看了眼映在窗棂上的人影,心中不由得哀叹了一声:小郎君这是中了胡人的毒了,奴市买了个酗酒的,东川捡了个养鸟的,刚才又在小院里收了个劫道的!这可如何得了,如何得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六章 大陵城的祭典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匈奴祖源夏后氏,自然风俗同于中国,随着胡汉之间的战争和融合,匈奴的传统风俗也渐渐摆脱了夏商周时代的简礼,渐渐与秦汉魏晋趋同。太史公《史记》等史书记载,匈奴之俗为“岁正月,诸长小会单于庭,祠。五月,大会茏城,祭其先c天地c鬼神。秋,马肥,大会蹛林,课校人畜计。” 因此,五月的大会,祭祀的是匈奴虚连题氏诸祖先c天地诸神祇和各方鬼神。具体来说,主要是祭祀源祖淳维c单于头曼c呼韩邪及上任单于呼厨泉,除此之外,尊天c敬地,礼祭日月。祭祀之后,烧茏城,围火走马及骆驼为乐。 元康六年夏五月的祭祀,不在左国城,而在大陵城。原因很简单,自呼厨泉之后匈奴单于名号虽虚悬多年,但虚连题氏一脉右贤王诰升爰所领的匈奴中部部众就在大陵城。 五月端阳节前后,大陵城中的匈奴大小贵族就掀起了一场建设祭祀茏城的热潮,这里所说的茏城并非狼居胥山和燕然山附近的龙城,乃是一个为祭祀用而临时搭建的城状建筑:择近山傍水之处,堆石垒土为台,台上竖单于青狼大旗,周边以匈奴各贵种旗为衬托,台下供奉牛c马c羊等各类牺牲,绕台数匝。土石祭台之外就是观礼和走马之所,有林木的地方,以大树为毡帐,无林木之处则插柳枝为林。 到了五月初十这一天,茏城已搭建完成,匈奴五部中有意于观礼的部落大小酋帅也都提前赶到了大陵,在祭台下圈好了自己的柳林。当天,《日书》记载:“宜祭祀,忌会友。” 右贤王诰升爰站在大陵城中部都尉府高高的府楼上,远远地望着吕梁山下文水河畔的那座颜色驳杂的茏城,眼中的忧郁和哀伤久久不能散去。在那座规模不大却也不小的茏城里,高高飘扬的青狼旗下,观礼的匈奴贵族部落稀稀拉拉地只有四五方,这不仅与昔日呼厨泉单于在世时的遮天蔽日不可同日而语,甚至与左贤王刘宣在左国城代为举行五月祭时的盛况相比也有天壤之别。 他们都是屈于刘渊的淫威而不敢与大陵走得太近,诰升爰心中一阵刺痛,他眯着眼看了看吕梁群山顶上那轮渐渐隐没的夕阳,只觉得那煊赫了数百年的匈奴虚连题氏就像这残阳般已是日薄西山。而今的五部里,多少人信服他诰升爰,多少人屈膝于图各刘,到了这等关键时刻自然就都暴露无遗了。 但伤春悲秋并不是他此刻最想要表达的情绪,自己豁出命争取来的祭祀能不能为大陵城中的六千余落中部部众挡下一场预谋已久的大祸,这才是身为中部都尉的他最为忧心的事。根据可靠的消息,那一支送财货到晋阳去的队伍,日落时分就会正好经过大陵城的城门。 这是汉人说的“顺手牵羊”?还是他们所说的“假途灭虢”?汉人们总是喜欢弄些阴谋诡计,而且还会大言不惭地把他们称为兵法。诰升爰轻轻吐了口气,暗暗想道:据说这次左国城的行动是一个汉人提议的,看来那图各杂胡刘渊为了强统五部,已经顾不上汉人“亲者痛,仇者快”的告诫了。 “阿爹,你真在这里啊。”正当诰升爰心中郁郁难安的时候,一个清脆的女声突然在耳朵边响起,这声音是如此的青春无邪,欢快的语调中还带着满满的亲昵和顽皮,这么美妙的声音,在大陵,也就只有他的掌上明珠青扶罗才有资格拥有了。 “阿青,你不在府中好好呆着,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诰升爰轻轻转过身去,爱怜地看着俏生生站在身边的女儿,只觉得她娇美的笑靥在夕阳余晖的衬托下更显得眉目如画,诰升爰在心底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也不知道能便宜哪一家的少年英雄。” “在府中呆得实在是烦闷无聊死了。”阿青朝父亲俏皮地吐了吐舌头,上前两步抓着他的手臂轻轻摇晃着,娇嗔地说道:“阿爹太偏心了,刘虎哥哥就能里里外外地到处跑,阿青却只能傻傻地待在府里,不能出门半步。阿青想道茏城去看一看,可不可以嘛?” “乌路孤那是在替阿爹招待来参加祭祀的各方部落首领呢,自然要里里外外地到处应酬,你嘛,”诰升爰溺爱地看了她一眼,无奈地说道:“你一个女子,到茏城去干什么。那里除了些傲慢无礼的贵族外,就只有一些粗莽暴躁的蛮夫,没什么可看的。” “我才不乐意去看那些人呢,”青扶罗玲珑的身子轻轻扭了扭,两只纤纤玉手把诰升爰的衣袖抓得更紧了:“阿青想去看土祭台c青狼旗c柳林围,还想去看木雕的天神和地神。”小姑娘越说越精神,水灵灵的大眼里闪动着亮晶晶的光彩:“还有,我听刘虎哥哥说,那些用金箔做的太阳和月亮比真的还要好看呢。” “你呀!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诰升爰用手轻轻地刮了刮爱女娇嫩的脸颊,笑着说道:“等你以后嫁了人,跟着夫家四处放牧的时候,就会知道阿爹让你待在府中修身养体是件多么幸福的事了。” “我才不要嫁人呢!”少女明媚的脸庞爬上一缕薄薄的娇嗔:“阿青永远也不会离开阿爹和刘虎哥哥。” “傻孩子!”诰升爰慈爱地抚了抚她的秀发,心中长叹了口气,没再说话。这世上哪有不嫁人的女子。青扶罗是诰升爰和他的汉人宠妾所生,那个美丽而柔弱的女子曾一直相信能成为他的阏氏,最终却因难产而死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 对于她和他唯一的女儿,诰升爰有着一种超越常理的怜爱,他从小就让阿青读汉书,习汉礼,时时处处以汉家淑女的标准来规范她的言行,就是想让她长大后能嫁给晋人为妻,不用像她那可怜的母亲一样,掉入粗俗而又偏远的匈奴部落,日夜忍受着颠沛流离之苦与被人轻贱之伤。 但眼下的情势似乎难以遂自己所愿了。诰升爰郁郁地想道:这次来参加祭祀典礼的四五家匈奴贵族,在向自己表达了弃刘渊而事虚连题的意愿的同时,无一不把觊觎的眼光投向了自己这个掌上明珠的身上,尤其是右部都尉须卜孤淳,这老色鬼甚至直言要以迎娶青扶罗为条件才会考虑和自己结盟以抗拒刘渊,这让诰升爰又是愤怒又是心动。 右部都尉居祁县,本来就和大陵有着天然的地理亲近,而且须卜家族是匈奴顶级家族之一,其祖上曾出过右骨都侯,新朝时,王莽强立多名单于,须卜家的须卜当就被册封为须卜单于。如果大陵与祁县联合,占有五部中的两部,以吕梁为天然屏障,足可对左国城图各刘渊造成强大的打击,也会对自己重振虚连题伟业带来极大的政治和军事优势。 只是,青扶罗这里可怎么办?我要如何跟她开口,让娇滴滴的阿青去做须卜老鬼的第三十八房小妾,自己又该如何与她母亲的在天之灵交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七章 美人如玉胡如狼 选择从来都是得势者的奴婢,屈从才是失意者无法拒绝的主人。 人一旦横下心来做了某个决定,他就会调集起所有能运用得上的智慧来为自己的决定寻找充足的理由。眼下这位一心图谋重绘虚连题辉煌的匈奴右贤王诰升爰就在完美地诠释着这一理论的正确与伟大。 大陵城的金凤鸟飞出画堂,其羽之绚丽足以照花并州胡汉少年的双眼。如何选择,主动权自然在自己手中:晋人虽贵,却骄横懦弱,眼高于顶,在他们心里,虚连题不过是其心必异的非我族类;须卜虽老,却英武善断,独霸一方,在他们心里,大陵城自然是可以结成攻守同盟的手足之邑。 择其实而弃其虚,向来都是大智大勇者之所为!诰升爰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激动:虚连题氏的子孙,既是沐着匈奴单于的荣光而生,自然就要有一颗为重振先祖事业而死的赤诚之心,这是虚连题氏血脉无可逃避的责任。 “傻孩子,阿爹和你乌路孤哥哥怎么可能陪你一辈子呢?”诰升爰抚着少女头发的手慢慢停了下来,接着方才的话继续说道:“你年纪也不小了,阿爹正寻思着给你觅一个上好的伴侣,你跟阿爹说说,你是愿意嫁给汉人,还是愿意嫁给我们匈奴人?” “爹爹莫要赶阿青走,”少女把脑袋往父亲的怀里钻了钻,娇羞地叫道:“阿青谁也不要嫁。” “呵呵”诰升爰抬起眼看向远方,复杂的眼神穿过夜幕渐落的夕阳余晖,似乎看到了文谷西侧山坡上那块孤独地耸立着的石碑,那是一块青石凿刻的石碑,是阿青母亲的墓碑。 “阿褚,我要不要告诉她我的决定?”诰升爰暗自叹息了一声,在心底轻轻地说道:“诰升爰无能,到死都没能让你当上我的阏氏,没能让你成为一个真正的匈奴单于的妻子。但诰升爰一直都在努力,一直都没有放弃。如今,有一个机会要来了,”这个高大的匈奴男子脸上浮现出决绝之色:“我替阿青做的选择,你一定能理解,一定不会怪我的,是吧?” 他怀中娇俏的少女似乎感受到了某种不同以往的气息,她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从诰升爰的怀里挣脱出来,仰着春花般娇嫩的脸庞,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父亲,只见这个向来对自己怜爱有加的中年男子正满脸严肃地看着自己,那双淡蓝色的眼眸中流动的目光让她觉得既害怕,又陌生。 “阿爹?”少女内心忐忑不安地轻轻呼唤了一声。 “唔?唔,阿青啊,”诰升爰愣了愣神,把脸扭向一边不敢看着女儿担忧的神情,沉声说道:“阿爹有件事想要和你说。” 话一出口,还没等青扶罗反应过来时,楼梯处突然传来的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打断了父女两人颇显压抑的谈话。脚步声还没到楼上,一个粗豪的声音便大声地叫嚷了起来:“阿爹,阿爹,右部都尉须卜孤淳带着他的儿子须卜无忌和数十名部众到了府中,他说想先见一见你,然后再到茏城去。” “须卜孤淳来了?”诰升爰闻言心中猛地一跳,他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看身旁的阿青,见她听了这个名字后没有半点反应,不由得自嘲地摇了摇头,低头朝楼下说道:“你告诉他我在门楼上看山景,让他到这里来找我。” 诰升爰说完,侧耳听着那脚步声又匆匆地奔下了楼去,他转脸朝青扶罗轻声道:“阿青,阿爹要在这里和须卜家的人谈些事,你且先回府休息去吧。天色晚了,这里风大,小心别受了凉。” 少女有点心神不宁地随口应了一声,点了点头,轻移莲步往楼梯口走去,才走出三两步,她缓缓地转过身来,看着夕阳余晖映照下那个高大却黑暗的背影,幽幽说道:“阿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阿青?如果有的话,你一定要告诉阿青,不然阿青会为你和刘虎哥哥担心的。” “傻孩子!没事,阿爹能有什么事会瞒着我的乖女儿?”诰升爰依然面朝群山站着没有转过身去,只是笑了笑,轻声安慰道:“只是今天晚上有茏城大祭,大陵城里突然多了很多人,难免会有些吵闹,你在府中不要出来就好,有什么需要的就吩咐府中的奴仆。府中有卫士守护,不用担心。” “哦”青扶罗乖巧地应了一声,见诰升爰依然没有转身的意思,少女鼓着粉嫩的腮帮子轻轻跺了跺脚,一步一停地慢慢往楼下走去。 少女下了楼来到府门外,远远地看见自家的刘虎哥哥领着一老一少两个高大的胡人迎面朝自己走了过来,她停下脚步朝来人看了一眼,只见走在刘虎身前的那个老人大约五十岁左右,方脸庞,黑iàn pi,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一堆扎得细细的小辫乱糟糟地盘在头顶上,一对招风般的大耳朵上坠着两个又大又重的圆环,他身上裹着一张破旧的兽皮,膝盖以下án 一着,露出一团团粗黑的卷曲的腿毛,脚上没有穿鞋,乌黑粗糙的双脚让阿青想起了大陵城里拉来祭祀用的那匹骆驼的脚掌。 走在刘虎身侧的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一样的小辫发,吊环耳,好在长得倒还算有点英气,多少让阿青稍稍缓解了一点对老年胡人那副尊容的极度不适。还是刘虎哥哥好看,阿青在心里暗笑了一声,要是刘虎哥哥也长成那老年胡人的样子,自己一辈子都不想和他说半句话。 “刘虎哥哥!”少女跳着脚朝来人挥了挥手,高兴地叫喊道,玲珑的身形配上黄莺出谷般的嗓音,让她看起来就像一只快乐的百灵鸟。 “阿青!你怎么在这里?!”乌路孤惊喜地抬起头来,他顾不得礼让客人,自顾自飞快地跑了过来,拉着青扶罗的衣袖,笑着问道:“你刚才是跟阿爹在楼上吗?” “是的呢。”青扶罗瘪了瘪小嘴,正想向乌路孤倾诉一下自己方才在阿爹诰升爰那里感受到的不安和委屈,突然感觉有四道目光从乌路孤的身后射了过来,凭着少女特有的直觉,这目光里蕴含着一股让她说不出的难受和反感。 青扶罗轻蹙着秀眉,顺着那四道无礼的目光看了过去,只见跟着乌路孤走过来的那一老一少两个胡人此刻正咧着嘴毫无顾忌地盯着她看个不停,这两人四道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她的脸上c脖子上c胸脯上c腰上和腿上来回扫视,丑陋的脸上浮现着极度惊艳和贪婪的神色。 青扶罗心中顿时就像吞了一百个苍蝇一般恶心难受,她猛地把俏脸一沉,用一双美妙的杏眼狠狠地剜了那两人一眼,也不和乌路孤再说话,腰身一扭头也不回地朝后院走去。 “这就是你èi èi青扶罗?”那老年胡人追着阿青摇曳的腰肢看了好一阵,直到她愤然用一扇门隔断了他那如色中饿鬼一般的眼神,这才转过脸来,喉头耸动了几下,嘶声朝一头雾水的乌路孤问道:“她真的就是诰升爰唯一的女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八章 人生就是场交易 “当然!阿青是我父亲唯一的女儿,也是我唯一的èi èi。”神经大条的乌路孤显然还没有搞清楚眼下的状况,他挠着头疑惑地看了看那扇几乎要被青扶罗摔破的院门,自豪地朝那老年胡人说道:“她可是我中部六千余落里最美貌的女子!” “你个没见识的混小子!”那老年胡人朝乌路孤笑骂了一声,意犹未尽地朝后院深深地看了一眼,微微眯起的眼睛里闪动着诡异的亮光:“何止是你中部部众,我须卜孤淳走遍了并州各地,从没发现五部里还有第二个女子能与青扶罗相比。就是放到晋人里,能胜过阿青的也少之又少!” 乌路孤见须卜孤淳极力夸赞èi èi阿青的美貌,心中自然是欢喜和骄傲的,就因为这个,他心里原本对右部匈奴虚与委蛇和姗姗来迟的不满顿时烟消云散。这憨直的少年放开心防,有问必答地将须卜孤淳打听青扶罗的所有问题说了个透彻淋漓,一路上宾主尽欢,笑语俨然,好不热闹。 三人有说有笑地上了台阶,来到了门楼之上。此时日头已经完全坠了山谷,夕阳的余晖也渐渐被清凉的晚风轻轻驱散,没有悬挂灯笼的空旷门楼已然被浅浅的暗夜所吞噬,诰升爰高大却稍显佝偻的身躯立在门楼的边缘,看上去就像一根粗长的木头柱子。 “你们终于来了,”这根木头柱子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看来你们须卜家已经选好了自己的位置。茏城祭台上的这杆青狼旗,总算又多了一双护持的大手。” “青狼旗的事先不着急说,”须卜孤淳舔了舔嘴角,一摊手道:“我就想问一问,我与你提的那个条件,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乌路孤,祭祀快要开始了,你先到茏城去帮我安抚安抚那些远道而来的大小酋帅,”诰升爰没有回答须卜孤淳的问话,他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语气平淡地朝乌路孤吩咐道:“我与你须卜叔叔说几句话就过来。” “好嘞。”乌路孤奇怪地看了暗夜中的父亲一眼,飞快地答应了一声,他挠了挠头,转身便往楼梯走去。 “好了,你那傻小子走了,说说吧,你同不同意我提出的条件。”须卜孤淳听着乌路孤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急不可耐地开口问道。 “你堂堂一个右部都尉,好歹也是统领六千余落的一方大酋,何以对一个女子如此迫不及待?”诰升爰依然平静的语气里夹杂着丝丝的鄙夷与反感:“怎么,刚才见到小女了?” “见到了,见到了,比我想象的还要美貌。”须卜孤淳没有在意诰升爰语气中的不悦,他咧了咧几乎开叉到耳朵上的大嘴,毫不顾忌地笑道:“我还是那句话,青扶罗进了我的帐,右部即刻宣布和左国城决裂,否则!”这老蛮胡森然狞笑,接着说道:“否则我就联合左国城覆灭了你大陵,他们要中部六千部落,我只要青扶罗一人。” “收起你那动不动就威胁人的嘴脸!”诰升爰语气变得冰冷而生硬起来:“郝散的前车之鉴不过就在三年前,并州的晋兵如今都快要巡逻到大陵城下了,你自己去左国城问一问他敢不敢擅动一兵一卒?明里暗里地耍些手段我信,大张旗鼓地覆灭我大陵?哼!你以为我诰升爰是三岁小儿吗?” “哈哈,开个玩笑,开个玩笑。”须卜孤淳讪讪地笑了笑,压低声音说道:“你中部六千余落,加上我右部六千余落,两县的部众人数就会达到一万余户,这和左国城的左部人口已极为接近,这么优厚的条件,难道还不能让你舍掉一个女儿吗?” “再说,我须卜孤淳虽妻妾众多,但容貌能比得过青扶罗的却没有一个,青扶罗到了我右部自然会享尽恩宠,不至于受到任何委屈。”这丑陋的老年胡人朝他身边那年轻的胡人看了一眼,眯着眼道:“你尽可放心,我虽年老,但我须卜家向来父死子继,我可以保证我儿须卜无忌能将青扶罗奉为正妻。” “奉为正妻?!”诰升爰听了须卜孤淳的话,终于缓缓转过了身来,他皱着眉头看了眼站立在一旁兴奋得抓耳挠腮的须卜无忌,一张紧绷的老脸上总算有了一丝活人的气息,他迟疑了一下,沉声道:“你的条件我可以答应你,但阿青从小被我娇宠惯了,突然与她说这件事只怕她不会同意。等祭祀的事过了再提吧,这事急不了,得慢慢来才行。” “只要你同意了就行!一个娇弱的小女子,她还能翻了天去不成。”须卜孤淳一张黑丑的老脸上顿时洋溢着盈盈的笑意,那副志得意满的表情看起来让人恶心欲呕:“我今晚就回祁县,把刘渊派到右部来的督事驱逐出城,再准备好迎娶之物,只等你这边的消息。” 话说到这里,两边都没有再进一步谈下去的兴趣,诰升爰在门楼上来回踱了两步,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时辰似乎已经到了戌时之中,按照原来的规划,大陵的茏城大祭很快就要正式开始了,作为大祭的主祭人,他必须在祭台上向祖先c天地c鬼神进奉牺牲,然后坐在青狼旗下主持祭奠之后的跑马赛驼之戏。 就在他准备邀请须卜孤淳父子一起下门楼前往茏城的时候,诰升爰突然听到楼梯口传来“咚”的一声闷响,他心中狂跳了一下,飞步窜到楼梯边探头往下一看,只见一个娇小的白色身影在眼前闪了一下,飞快地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有人?!”须卜孤淳快步来到诰升爰的身后,他伸着一颗满是小辫的头朝楼梯口看了看,不满地埋怨道:“该不会是左国城派来的细作吧?你这中部都尉府的护卫也太松懈了,竟会让人悄无声息地摸到门楼上来。” “不是什么细作,”诰升爰在心底长长地叹了口气,心底的无奈涌上嘴角,让他的回答也饱含着一股浓浓的苦涩气息:“一只狸猫而已,阿青喜欢狸猫,在府中就养了一只,经常四处乱跑。” “狸猫啊,”须卜孤淳舒了口气,咧着嘴笑道:“这畜生长得虽好看,就是性子野了些,一不小心就能把人给抓伤了,想不到阿青一个娇滴滴的小美人,还喜欢养这种畜生。” 诰升爰没有理会须卜孤淳的话,他将一双眼睛朝后院的方向看了看,乌云密布的脸上满是担忧的神色,他呆立了半晌,苦笑着摇摇头,把一些乱糟糟的想法从脑海中驱逐了出去,转脸朝盯着自己看个不停的须卜孤淳淡淡地说道:“走吧,与我一起到茏城参加祭祀去吧。”说完,当先抬脚往楼下走去。 须卜孤淳跟在诰升爰的身后,心中充满了一个胜利者的自得与自满,一想起那娇滴滴的小美人就要在自己的大帐里辗转shēn y时,他那老而未死的某个部位便一阵阵地躁动火热。 他暗暗地吞了口唾沫,下意识地扭头往身后一下,只见离火光耀耀的茏城不远处的暗夜里突然间冒起了几道火光,他凛然一惊,正想开口向诰升爰发问,一阵此起彼伏的喧闹声顿时远远地从火光起处传了过来。 正在往楼梯下走的诰升爰猛然停下了脚步,他霍然转过身去,用力推开挡在身前的须卜两父子,三步并作两步奔到门楼的边缘,踮着脚尖朝火光和喧哗处望了过去。 “来了,来了!”诰升爰喃喃地念叨着,一张脸隐没在黝黑的夜色里,看不到任何表情:“该来的总是要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青狼旗是去是留,就看大陵今晚的造化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九章 飘扬的青狼旗 刘曜和呼延颢驻马于文水河边的一个小土坡上,手中升腾跳跃的火把将他们的脸映得忽明忽暗地看不真切,两人身后整齐地肃立着十余骑具装全甲的黑衣骑士,精干健硕的人马两列排开,于无声中散发着一种浓烈的萧杀之气。 那一批被他们护卫押运的财货此时都不见了踪影,但途中打造的三辆大囚车却依然还在,它们被刻意地放置在了骑队的阵前,拥挤而结实的囚车里人满为患,一个个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巨贼豪寇们萎靡不振地聋拉着脑袋缩成一团,满面血痂下的眼睛空洞而麻木,浑然不知自己接下来将会要面对什么样的场景。 对面,一支服色驳杂的骑队正剑拔弩张地与他们相互对峙,这队骑士虽没有制式的衣甲装束,但从他们高大魁梧的身形来看,应当也是匈奴部中精选出来的勇武彪汉。他们的领头是一个身高八尺,豹头环眼的年轻胡人,此刻正拖着一柄大戟挡在刘曜的身前,怒眼圆睁地看着对面的十余骑人马。在这支骑队的身后,还有好几支点着火把的队伍闹哄哄地从不远处鱼贯而来。 刘曜看也没看这年轻的领头一眼,他深邃的目光穿过浓重的暗夜,看向前方不远处那一块被火光映照得一片通明的平地,那里就是这次大陵为五月祭所搭建的茏城。由于距离和夜色的原因,茏城祭台上的装饰和物品都影影绰绰地看不真切,但那杆竖立在祭台正当中的青狼大旗,却在温热的夜风里猎猎招风,高高飘扬。 匈奴以狼旗为单于旗的历史悠远而又chuán qi,传说一匈奴老单于有两个女儿,容貌极为美艳,单于认为世间没有男子有资格与她们相配,于是就在野外建一座高台,将两女置于台上,以供神的临幸。两女等了四年没有等来神仙,却见有一头狼以高台为穴,日夜守护在台下长嚎不止,单于的小女于是以狼为神,下高台与之结合,育有后代,滋蔓成国。国中世代尊狼神,立青狼旗为单于旗。 另一个传说却与之不同,据说匈奴头曼单于时,一日,单于美貌的妻子正在午睡,突然感觉有一只青狼钻入了她的寝帐,于是惊声尖叫,闻讯而来的头曼单于见状大怒,一刀劈掉了青狼的一只耳朵,青狼挣扎着冲出了帐篷。十月怀胎后,单于的妻子生下了一个儿子,那就是匈奴史上最伟大的英雄冒顿单于。冒顿听了这个传说后,以青狼的后代自居,在自己的令旗上绘上狼头,从此南征北讨,威震天下。其后诸单于都沿用青狼旗为单于旗。 这两个传说不管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又或者两个都是好事者的杜撰,但无可疑问的是,青狼旗的的确确是匈奴单于专用的旗帜,青狼旗所在之处,就是五部十九种匈奴都要对之顶礼膜拜的不二圣地。只是,如今这青狼旗立在了大陵,而匈奴中的强者,却在左国城中接受部众的谒见。 没有休图各刘渊护持的青狼旗,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赖以苟延残喘的儿戏罢了。刘曜抬眼看了看那杆迎风招展的大旗,冷冷地哼了一声,这次劳神费力地途径大陵,护送晋阳的财货自然是个美丽的幌子,将这杆狼旗竖到它该竖的地方,才是自己的真实目的。 “你是谁?!”刘曜撇了对方骑队的这个颇显憨态的少年一眼,冷冷地问道:“你们中部都尉诰升爰呢?” “我是乌路孤,刘乌路孤,也叫刘虎!中部都尉诰升爰是我阿爹。”胡人少年大眼一瞪,将手中倒拖着的铁戟提到身前,指着刘曜大声让道:“你们是哪里来的蟊贼,竟敢在我大陵五月祭祀时冒犯茏城?!” 还是阿爹有先见之明,乌路孤在喝问对方之余,心中充满了对父亲未雨绸缪的崇拜,阿爹早就料到会有贼寇来搅扰茏城大祭,特意将都尉府中的精锐骑兵乔装埋伏在了文谷的入口,吩咐他们遇到异常情况后立即举火示警。自己原本还以为父亲太过小心了,没想到竟真的截下了这一队形色可疑的不速之客。 “你既然不是诰升爰,我也懒得和你废话,”刘曜连正眼也没看乌路孤一眼,他平淡的脸上浮现起一丝戾色,目光冷冷地从正四面聚拢而来的各部胡人身上扫了眼,阴沉沉地说道:“我是左国城五部大都督刘渊麾下左部相刘曜,你速速去将诰升爰叫来,我有大事与他相商。” “我阿爹正在准备大祭,无关人等不得打扰。”乌路孤才不管什么刘渊c刘曜的,他只把脖子一梗,仰着脸大声嚷道。 “准备大祭?!哼哼!”刘曜冷冷地哼了几声,用手指了指围观在乌路孤身后的各部部众,不屑地说道:“五月祭,这么神圣的祭礼竟被你们弄成了这个样子,诰升爰竟然还有脸把青狼旗立在大陵?你去告诉他,”刘曜转脸朝乌路孤喝道:“事关匈奴五部生死存亡,他若是还有一丝虚连题氏的觉悟,就该立刻出现我的面前。” “什么事这么十万火急,竟劳动左部相亲自过来兴师问罪?!”就在乌路孤还要对刘曜出言相抗时,一个威严的声音从他身后传了过来:“左部相既然知道五月祭的神圣,知道青狼旗的尊贵,却毫无顾忌地带着左部人马公然前来搅扰,诰升爰不知这是五部大都督的意思,还是左部相自己的主意?” 这话一出口,前来大陵参加祭祀的四五个匈奴部落中顿时发出一阵嘈杂声,几个大小酋帅原本就对左国城或多或少地存在些龃龉,此刻被诰升爰言语一激,顿时将极为不善的目光朝刘曜身上扫了过去。 “都说中部都尉诰升爰是老实长者,今日一见却是名不符实啊。”刘曜冷笑了一声,抬眼朝前方看去,却见一行三人骑着马缓缓靠到了乌路孤的身边,其中那个面色沉郁的老年胡人想必就是诰升爰,他旁边的两人刘曜是见过的,那是祁县的右部都尉须卜孤淳和他的长子须卜无忌。 “怎么?须卜家什么时候开始对茏城大祭感兴趣了?”刘曜一双精光熠熠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对粗莽丑陋的胡人父子,沉声说道:“自右部老须卜死后,二十多年来,你须卜家连左贤王在左国城主持的大小祭祀都不愿参加,今晚却难得地来到了大陵城里。看来,大陵的分量比左国城竟还重了不少。” “大陵和祁县不过隔着一条汾水,走动走动也是正常的嘛,”须卜孤淳一张老脸上堆起沟壑一般难看的笑纹,不痛不痒打着哈哈道:“左部相放心,我须卜家最是识时务,明事理,有什么要事你们只管谈,我在一边听听就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章 无中生有的本事 “老狐狸!”刘曜和诰升爰不约而同地在心底暗骂了一声。 “刘都尉刚才问我,刘曜星夜前来大陵,是大都督的意思,还是我刘曜自己的主意,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刘曜转脸对诰升爰道:“这不仅仅是大都督的意思,也不单单是我刘曜个人的主意,这乃是我匈奴五部大小酋帅们一致同意的共同行动!” “我们为什么会这么做?”刘曜用悲愤的眼神扫过开始窃窃私语c骚动不安的诸部部众,指着诰升爰大声叫道:“因为你大陵城这次的所作所为,将会为我匈奴五万余落近二十万口人带来难以承受的覆灭之灾。” 刘曜这句“刘都尉”一出口,诰升爰心里顿时就像是吞了只苍蝇一样难受。匈奴单于多娶两汉公主,其后代拥有一半的汉刘血脉,身为正宗的虚连题氏子孙,他原本是匈奴里最有资格姓刘的人。但随着休图各部落在匈奴中的崛起,图各人改姓为刘的越来越多,自图各刘豹一统五部后,他和他的子孙就都以刘为姓,虚连题氏的刘姓反而成了匈奴中的lg lèi。 刘诰升爰,刘训兜,这个名字他已经很久很久没用了,不是不敢用,而是这个本属于自己舅家的刘姓俨然跟左国城c青狼旗一样,成了虚连题氏对休图各人永远埋在心底的痛恨。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满怀愤懑的单于后人怒不可遏地朝刘曜大声喝道:“我诰升爰世居大陵,辖下不过六千余落,治下政务虽有所缺失,但从未加害过部落一人,什么是覆灭之灾,你今日必须要给我一个说法。” “看来刘都尉是贵人多忘事了,那好,刘曜我今日就给你个说法!大家且看这边,”刘曜勒马往旁边一让,三辆满载着盗贼的囚车顿时毫无遮挡地出现在众人的眼前,每辆囚车上都插着一根巨大的松油火把,火光映照之下,囚车里的每一双眼睛都反射出被困的狼一般幽怨的目光。 “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他们都是西河c太原c上党c新兴甚至是冀州的豪贼巨盗。”刘曜用手指了指囚车中的人犯,大声朝围观的诸部落部众说道:“据交代,他们受大陵城中部都尉诰升爰的招揽和嗾使,在离石到晋阳的路途上抢劫左国城送往并州的财货。” “大家都知道,左国城每年都有财货运往晋阳,”刘曜见围观部众中不少人开始交头接耳地彼此议论起来,于是提高了声调继续说道:“这些财货一部分是大都督刘渊替五部部众缴纳的赋税,另一部分则是为避免晋人随意抓捕匈奴人为奴而出的保钱。如果这批财货被劫,那么晋阳的东嬴公一定会以我匈奴不敬大晋朝廷为由对我五部部众进行征讨和劫掠。” “当然,我们匈奴人从不害怕战争,也从不害怕死亡,”刘曜继续大声叫嚣着c鼓噪着:“但我们绝不能舍弃我们本来可以享受的安宁,用自己父子兄弟的献血和生命来满足某些野心家的一己私欲!” “左部相,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围观部众中有几个酋帅看向诰升爰的眼神变得犹豫和怀疑起来,他们大着胆子朝正说得义愤填膺的刘曜问道:“你是说中部都尉诰升爰故意勾结盗匪抢劫财货,想要引得晋人攻击我们匈奴吗?这怎么可能呢?大陵的六千余落也是匈奴人,他这样做不等于也害了自己吗?” “你是北部孤山氏家族的人吧?不错,你这个问题问得好!”刘曜笑着朝问话的人点了点头,紧接着大声回答道:“可你们难道忘了,他诰升爰是什么来历?他是虚连题氏的子孙,是匈奴单于的后代,是当前我们匈奴部落里尊贵的右贤王!在晋人的眼里,匈奴人都是可有可无的,唯有他虚连题氏是晋人用来奴役我匈奴的一把尖刀。” “大家可以想想,羌渠为什么会被立为单于,因为汉人需要他率领我们匈奴人去打鲜卑人;于夫罗为什么会被立为单于,因为他们想要我们匈奴骑兵去替他们争夺天下;呼厨泉为什么会被立为单于,因为曹操想借他的手把亲密得像铁板一样的匈奴分割成零碎的五部。” 刘曜声色俱厉地怒吼道:“这一次,如果并州因为财货被劫而攻击匈奴,诰升爰难道不会成为晋人扶立的下一任匈奴单于?有了这个单于,他们就可以挑动我们内乱,然后再以平乱为由,肆无忌惮地踏破我们的毡帐,污辱我们的妻女,屠灭我们的亲族!” “放屁!放屁!放屁!”诰升爰怒不可遏地大声吼叫起来,沧桑的老脸在愤懑和惶急的双重作用下灰白得就像刚从坟墓里刨出来的僵尸:“我诰升爰执掌大陵数十年,无时无刻不在为城中大小匈奴子民的性命和尊严而殚精竭虑。诰升爰人品如何,中部六千余落部众人人有目共睹。你刘曜一介黄口小儿,凭着几个不知根底的盗贼和几句荒诞可笑的煽动就想要置我于死地,当真是其行可恨,其心当诛!” 诰升爰在愤然怒斥刘曜的同时,一颗心也在往冰冷的绝望之渊中坠落:他知道刘渊会以这次护送财货的借口前来骚扰大陵,也为此做出了自认为必要的警戒和准备。按照他之前的判断,刘曜等人这次舍水路而走大陵,其目的无非是仗着刘渊的威势羞辱一下自己,从而打击中部各族对虚连题氏的忠诚,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强行带走青狼旗。为此,他不惜从左贤王刘宣手中夺过五月祭祀的资格,就是想借着观礼诸部落的压力,倚仗茏城大祭的庄重和青狼旗的神圣来打掉刘渊伸向自己的爪子。 但他这次完全低估了刘渊的阴险和刘曜的狠辣,他们处心积虑地抓捕了一些拦路抢劫的盗贼,并把他们威胁成大陵意图谋害匈奴人的帮凶,不仅轻而易举地化解了自己费尽心机的安排,而且还无中生有地煽动了观礼诸部落对自己的疑心,更借机在本来就日益黯淡的虚连题荣光上狠狠踩下了一脚。 “你的意思是我刘曜在污蔑你啰?”这个比草原上的狐狸还要狡诈的匈奴左部相打算在小胜的基础上继续扩大战果,他朝已然开始喧闹和躁动的诸部部众扫了一样,用手中的长弓拍了拍一辆囚车上结实的木柱,冷笑道:“从薛公岭到谒泉山,总共六波盗匪,捕得一十二人,三辆囚车每辆四人,全数在此。诸位如果不信,可以自去拷问,若有一人说刘曜有存心污蔑诰升爰之所为,我刘曜自愿束手向中部都尉以死谢罪。” “我说老诰升爰啊,你真勾结盗匪去劫了东嬴公的财货?”须卜孤淳一张丑脸上神色阴晴不定,他咬着牙轻轻朝身边气得发颤的中部都尉说道:“你要真做下了这事,我今晚就要把青扶罗带走,否则那么娇滴滴一个小ěi nu,因受了你的连累,就要被刘渊收到帐下做个侍寝的女奴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一章 混乱的茏城 “你不要听他在这胡言乱语!”诰升爰面如死灰的脸上诡异地冒气一阵红晕,这个年过五旬的匈奴中部都尉此刻狰狞的面目看起来就像草原上一头垂死挣扎的老狼:“他这是栽赃,是陷害!我诰升爰乃是堂堂的虚连题氏血脉,怎么可能做出勾结盗匪残害同族的蠢事来!” “青狼旗,青狼旗!他们的目的是逼我拱手把青狼旗让给那个该杀的休图各人!”诰升爰猛然将哀伤的目光投向身后不远处那面迎风招展的白底狼头大旗,喃喃低语的念叨里尽是绝望之意:“除了青狼旗,这个阴险狠毒的图各子还想要把我虚连题氏最后的一丝尊严打落在地下,当成他窃取单于尊号的一方踏脚石。” 须卜孤淳面色复杂地看了诰升爰一眼,这个蛮如野狼却狡似狐狸的匈奴胡人心中顿时有了自己的判断,刘曜的煽动十有是假的,诰升爰虽有重振虚连题氏的志向,但确实不会有暗算匈奴人的谋划。但图各刘氏那边这次显然是有备而来,而且看起来已经是胜券在握了,自己虽意外地卷入他们双方的这场争斗,但好在还明智地维持了一个局外人的立场。 汉人有句话叫做坐山观虎斗,这真是太贴切了,须卜孤淳丑陋的老脸上闪过一丝得色,随即却又被一缕恼恨所替代:这该死的刘曜,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与诰升爰求娶青扶罗的时候来。被他这么一搅扰,也知道那娇柔甜香的小美人还能不能躺到我的毡帐里来! 须卜孤淳相信诰升爰,并不代表前来观祭礼的其他小散部落的酋帅们也会他一样的判断和想法,尤其是当地位卑下的人一旦窥知了高贵者的所谓秘辛,他们所能表现出来的狂热更是旁人永远都难以想象的。因此,在刘曜一番义正言辞的质问的鼓动下,这些散落在诰升爰身后的围观者之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又一阵愤怒的喧叫声,其中有些情绪激动的,甚至开始和乌路孤所率的骑队发生了小规模的肢体冲突。 “各位不要急,大家稍安勿躁!”刘曜志得意满地端坐在马上,看着因诰升爰的极力约束而没有继续蔓延的sā一 àn,继续鼓动道:“诰升爰谋害同族证据确凿,罪大恶极!但他毕竟是虚连题氏的后人,是我匈奴的右贤王,该如何处置他,左国城刘大都督和左贤王刘宣自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交代,但是” 刘曜用手一指茏城祭台的方向,满脸正气凛然地大声喝道:“我们决不能容忍神圣而尊贵的青狼旗落在他这样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手中!大陵城没有资格再继续掌管青狼旗!青狼旗应该回到我匈奴的王庭之中,左贤王刘宣才是青狼旗真正的执旗人!” “左国城!左国城!左贤王!左贤王!”围观的部众中顿时发出一阵沸反盈天的喧叫声,年轻一点的胡人已经开始卷着袖子往茏城祭台青狼旗的方向奔去,年老一点的自然持重一些,只是摇着头,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眼神看了看一脸颓然的诰升爰,相互之间轻声地嘟囔道:“我匈奴向来以左贤王为单于储位,从羌渠单于那里变过来的规矩,到了诰升爰手中再转回去,也没什么不妥吧。” 诰升爰见群情激奋,心中早已经乱成了一团麻,他除了极力地劝说着与他麾下的骑士推攘成一团的围观部众外,已开始慢慢地丧失了对眼前局势的掌控。乌路孤年轻气盛,自然见不得自己父亲吃亏,更见不得一帮卑贱低下的杂胡部落胆敢公然挑战虚连题氏的权威,这个憨憨的少年人猛地将铁戟一竖,焦急地朝诰升爰叫道:“阿爹,他们都往茏城那边去了,不能让他们把青狼旗抢走!” 青狼旗!诰升爰在儿子的叫喊中总算缓过了一丝精神来,他用一双血红的眼睛瞪着奔向茏城的一群杂胡青壮,灰白得脸上肌肉一根根痉挛着抽搐起来,眼见那帮人就要开始往祭台上踩去,这一生都在虚连题的荣光里虚耗年华的匈奴老者终于爆发了,他缓缓地从腰间抽出剑来,面色狰狞地朝乌路孤嘶声喝道:“守护青狼旗!守护大陵城!旗在人在,旗落人亡!” “呼!喝!”乌路孤得了父亲的命令,一张胖脸顿时涨得通红,他挥舞这铁戟,领着身后那支服色驳杂的骑兵怪叫着朝那帮杂胡部众的身后追去,一马当先的他追到一个部众的身后,铁戟重重一拍,将那名骂骂咧咧的胡人一戟拍倒在地上。其余部众见了顿时怒不可遏,一群人悍不畏死地返身向着奔跑的骑队冲去,原本庄严而肃静的茏城随即陷入了鬼哭狼嚎的混乱之中。 “很好!诰升爰啊诰升爰,你还真是蠢到无可救药了!”刘曜勒马站在原地,幸灾乐祸地看着茏城里乱成一团的打斗,棱角分明的脸上浮现出了志得意满的笑意,他转脸朝站在他身旁的呼延颢道:“原本我还以为需要我们自己动手,没想到这里的事竟比我们计划的还要顺利。把你秘密带来的那些骑士们都叫过来,诰升爰如此倒行逆施,我们怎么能站在这里袖手旁观呢?” “他们不是用来防范盗贼的同伙劫囚用的吗?”呼延颢看了刘曜一眼,不解地问道:“诰升爰那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我们没必要搅进去添乱了吧?万一盗贼的同伙趁乱来劫囚,我们手头上的这十余骑不一定能应付的过来。” “你呀!还是太认真了些!”刘曜指着呼延颢大笑道:“兵者,诡道也。正者奇之,奇者正之,因势利导,方为至道。我们埋伏下这一队秘密骑兵的目的表面上是防范劫囚,实际上确是在与利用劫囚,如今不需要劫囚已经达到了目的,这些骑兵就该完成他们本来的使命了。” “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呢?”呼延颢挠了挠头,感觉自己的脑袋里顿时成了一团浆糊。 “你知道我在抓这些盗贼的时候,为什么会杀几个,抓几个,放几个吗?”刘曜笑着看了看呼延颢,耐心地解释道:“杀几个,是因为没用的人自然一无是处;抓几个,是因为要驯服他们用来抹黑诰升爰,而放几个,目的当然是让他们能纠集其他同党前来劫囚搭救了。” “你一定很好奇,既是我让他们来劫囚,为什么还要留下伏兵来防范他们呢?”刘曜转眼看了看那三辆囚车里半死不活的盗贼,自问自答道:“还是高看了这几个杂胡部落对虚连题氏的忠诚,我原本并没有将他们煽动成内斗的计划,所以才安排让盗贼同伙劫囚,驱狼入羊群,再用你秘密带来的骑队趁乱袭杀诰升爰,控制局面,将抢劫财货的罪名安插在他头上。” “财货入了晋阳,又有盗贼作证,加上诰升爰死无对证,我们就能一举将大陵拔除,晋廷就算不想左国城一家独大,大都督也再没了一统五部的障碍。”刘曜轻笑了一声,继续说道:“如今情势对我们大为有利,杂胡与大陵自相争斗,诰升爰无奈之下举兵相攻,他已坐实了暗通盗贼的罪名,也彻底把自己变成了五部匈奴的敌人,此刻动用你的骑兵正当其时。” “你是说,杀了诰升爰?!”呼延颢总算听明白了刘曜所说的话,他惊愕地张大了嘴,满脸不可思议地嚷道:“诰升爰可是右贤王,是虚连题氏的子孙,和左贤王也是一脉传承,怎么能杀了他?!”说着,呼延颢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地变幻着,他哑着嗓子低声道:“我率骑出发前,刘大都督和刘小都尉都没有与我说过有杀死诰升爰的计划,不知小将军此议可曾经过大都督的许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二章 最后的疯狂 “临行前大都督任命我为这次财货护送的主帅,并委我以便宜行事之权,刘曜受此恩遇,自不敢有负大都督之重托。”刘曜眯着眼看了呼延颢一眼,眼睛里闪过一丝刀锋一般的寒芒,他冷冷地说道:“怎么?呼延将军是对我的指令有所怀疑,还是对虚连题氏的余孽心怀怜惜?” 呼延颢抬眼看了看面色不善的刘曜,话到嘴边却又低下了头,心中泛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复杂的浪潮:刘渊对刘曜的信任和倚重他是心知肚明的,一路上,自己也对刘曜的欲擒故纵和算无遗策佩服得五体投地,加之他在谒泉山下救过自己一命,于公于私,他都没有怀疑刘曜指令正确与否的理由和动机。 但对于刘曜意图击杀诰生爰一事,他内心确实是有所抵制的。诰生爰是虚连题氏的后人,眼下虽几近没落,但他终究还是匈奴史上最伟大的贵族;而自己所处的呼延氏,同样是匈奴五部里数一数二的煊赫家族。 贵族之所以恒为贵族,就是因为他们内部之间始终维系着一种虽无文书记录却彼此默契相守的认可和尊重,这种难以为外人所道的复杂关系使得他们不至于在某方失势后落井下石地互相加害,也小心翼翼地规避了相互之间兔死狐悲的黯然神伤。更何况,虚连题氏曾是匈奴五部的共主,也是他呼延家族世代宣誓效忠的对象。 休图各人原本是卑贱的,他们当中的刘氏虽实际掌控了匈奴中无可匹敌的力量,但他们从来就没有善待贵族的传统和觉悟,呼延颢在心底颇有些不屑地想道,刘曜更是出生微贱,只不过依仗着自己的养子身份这才跻身进了发号施令者的行列,他能拥有毫无顾忌地屠杀虚连题氏的残暴,我却不能自甘堕落到伏底身子与他沆瀣一气c同流合污的境地。 想到这,呼延颢不由得紧了紧手中握着的缰绳,不自觉地勒着胯下的坐骑往后略略退了一小步。刘曜是个何等玲珑的人,他早将呼延颢的迟疑与抗拒尽数看在了眼底,此时见他不进反退,也不再多说话,只是驱马靠到呼延颢的身侧,亲自从他的马鞍上解下一只特制的鸣镝,反手扣在自己的弓弦上。铁臂弓开矢如星,粗长的鸣镝带着尖锐的呼啸声射入暗夜之中,在漆黑如墨的茏城上空猛然迸发出一朵绚丽的烟火,随即消逝得无影无踪。 “你!”呼延颢霍然转头看着刘曜,因思虑太盛而有些苍白的脸色瞬间变得赤红如血。 “诰生爰必须要死!这是我们千载难逢的绝好时机。”刘曜神情淡漠地看着身前的幽暗之处,那里有一支全装具甲的精锐骑队正呐喊着冲出暗夜,熊熊的火把跳跃在他们黝黑的铁兜鍪上,映得他们仿佛一尊尊冰冷而嗜血的魔神。 “你放心,”刘曜的声音幽幽地在呼延颢耳边响起,飘忽的语调让他恍惚间竟生出一股莫名的惊惧之意:“到了刘大都督那里,我刘曜不会独享这份功劳,我会禀报都督,这是我们俩一起作出的决定。” 正领着自家的骑士和企图夺旗的杂胡部众们进行着拉锯战的诰生爰此刻苦不堪言,为了不使已经极为糟糕的事态进一步变得无可挽回,他虽发出了旗在人在的终极宣告,但却不敢真正地大开杀戒,只能竭力地约束着自己麾下的骑士在那些失去理智的杂胡部众前做着以身相阻的人肉盾牌。 正在他焦头烂额地左支右绌之际,一支鸣镝带着烟火在头顶上炸开,诰生爰原本一直悬着的心顿时猛地掉入了崩溃的深渊。 他顾不得推开那个快要冲到马前的杂胡,强打精神往刘曜驻马的地方看过去,只见另一支彪悍精干的骑队已在暗夜中展开了队形,正朝着茏城飞快地进逼了过来。刘曜施施然地跟在骑队后面,诰生爰远远地看了他一眼,透过浓黑的夜幕,仿佛能看到了他脸上那不屑一顾的讥讽和毫无掩饰的杀意。 “刘渊要置我于死地!”这个心力交瘁的虚连题氏老胡人心中的震撼与惊骇巨浪般涌上心头:“这该死的图各奴,他要的竟不是青狼旗,他要的是我诰生爰的性命!” “乌路孤!乌路孤!”如梦方醒的中部都尉此刻彻底绝望了,他用颤抖的声音歇斯底里地狂呼着自己儿子的名字,他需要即刻见到他的儿子,他需要把自己用来以防万一的后路即刻告诉他的儿子。 “快!快走!这里不用你管了,快走!”乌路孤语无伦次地低声咆哮道:“去府中找到阿青,你护着她一起走,其他什么都要带,什么都不要管,你护着阿青往中原走,不要留在并州,不要相信任何一个匈奴人!” “阿爹不走,乌路孤不走!”憨厚的匈奴少年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父亲的绝望和愤恨,但他并没有打算听从父亲的安排,面红耳赤地梗着脖子嚷道:“阿爹在,青狼旗在,乌路孤不能走!” “混账!”诰生爰抬手给了他一个重重的巴掌,沉闷嘶吼的声音就像一头濒死的孤狼:“你不走,右贤王谁来继承?!你不走,阿青又该怎么办?!你是想我虚连题的血脉从此灭绝,还是想你èi èi给那些卑贱的图各人去做生不如死的女奴?!” “啊!”乌路孤一张脸顿时涨得快要淌出血来,他悲愤地仰天大叫了一声,拖着长戟头也不回地策马往大陵城狂奔而去,他一边跑一边厉声长嚎,高大的身躯很快就消失在了沉重的暗夜中。 “所有骑士向我靠拢!”诰生爰闭着眼深深地吸了口气,猛然间张开双眼,决绝的目光就像一柄柄往四面乱射的刀枪,他提剑砍翻了几个挡在身前的杂胡,三两步奔到青狼旗粗大的旗杆下,厉声喝道:“以我为中心,守护青狼旗!旗在人在,旗亡人亡。胆敢犯旗者,杀无赦!” “不自量力!”刘曜领着骑队开进到了茏城,他勒马站在祭坛下,半眯着眼仰头看了看飘扬的青狼旗旗面上那只招展的狼头,用弓一指旗杆下的诰生爰,高声叫道:“诰生爰,你勾结盗匪抢劫东嬴公财货,谋害匈奴五部族人,凶恶滔天,罪不容诛!你若是能主动献出青狼旗,在祭台上自刎谢罪,我可以替大都督答应你,除了你的家人外,不再追究你中部六千余落部众的附逆之罪!” “刘曜,你一个卑贱的图各野种有什么资格在我高贵的虚连题氏面前指手画脚!”诰生爰指着刘曜叫骂道:“你们污蔑我劫掠财货,谋害族人,无非就是想要取我诰生爰的性命,把青狼旗和中部部众收拢到左国城去,妄图给刘渊那个图各奴才册封单于的尊号。” “你们污蔑得了我一时,却又能欺骗得了五部族人多久?!我告诉你们,尊贵的单于封号不是你们卑贱的休图各人能够僭越的。”诰生爰说着,跳下马来,跪倒在祭台上,仰天大叫到:“我以虚连题氏后代的名义在此设咒,图各刘如果胆敢盗我单于之号,父子世代相杀,妻女永生为奴,你们的身体也入不了水火,生生世世受野兽噬咬,永远不进轮回之中!” “岂有此理!”刘曜闻言大怒,用手一指诰生爰,恼怒地大声喝道:“放箭!快放箭!射死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三章 左贤王的大局观 诰生爰目眦尽裂地盯着祭台下一簇簇闪着寒光的箭矢,心中的哀伤和愤怒不可遏制地在胸腔里来回奔涌,他举起手中的长剑,厉声高叫道:“来吧!休图各的胡奴们!” “住手!”就在刘曜麾下的骑士们准备放开手中绷紧的弓弦时,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从黑暗中清晰地传了过来。刘曜气急败坏地循声望了过去,只见一个佝偻着腰身的白发老者,手中举着一只熊熊的松油火把,胯下骑着一匹没鞍的老马,急匆匆地从夜色中闪了出来,颤巍巍地停在了祭台的一边。 刘宣?来人竟是左贤王刘宣?他此刻不在左国城享清福,跑到大陵的茏城来干什么?向晋阳纳献财货之事他固然是参与者,但制定这次突袭大陵剪除诰升爰的计划时,刘渊绝对是把刘宣排除在外的。一来这计划是那个一心想投奔大都督的张宾提出的,刘宣一直对这个汉人谋士怀有极深的成见,自然不便于让其参与其中;二来,刘宣说到底也是虚连题氏一脉,如果知道休图各人企图将与他同宗同族的诰升爰一举击杀,他想必绝对不会同意执行这个计划的。 但眼下,这老迈的匈奴左贤王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来了,而且单人独骑地站在了茏城祭台的方向,这无疑是在向自己表达他对射杀诰升爰行动的坚决反对。 怎么办?接下来该怎么办?饶是刘曜向来自命有留侯张良之才,此刻也只能束手无策瞪眼干着急。箭肯定是不能发了,强令他们箭指右贤王诰升爰,自己就已经赌上了骑士们违令不尊的可能,如果再敢让他们对左贤王刘宣不敬,只怕自己话还没出口,立刻就会被哗变的骑士和愤怒的部众们割掉了脑袋。 开玩笑,刘宣是谁?他可是匈奴五部里实权在握的巨擘一样的存在。在单于尊号空悬,右贤王势力衰微c身披污名的时候,刘宣在匈奴人心目中的地位就等同于单于,这是一种实打实的人心所向c众望所归的信服,它与图各刘渊靠实力慑服五部的那种威势全然不同,却比它更加让人难以撼动。 看来对大陵城中部部众的谋夺还需再另行计议了,刘曜深深地看了眼那夜风中须发飘飘的苍头老者,心底不由得长长地哀叹了一声:惜哉,这么个可遇而不可求的绝佳良机! 哀叹归哀叹,今夜的大陵还是虚连题氏的天下。刘曜看了看没经自己下令就恭敬地收起手中弓矢肃立在原地的那支铁血骑队,阴郁的神色在眼中一闪即逝,他屈身跳下马来,往前走了几步站在刘宣的对面,脸上堆起层层叠叠的笑意,躬身问道:“左贤王不辞劳苦,夤夜前来大陵主持大局,刘曜与诸部大小酋帅无不感佩之至。小子刘曜见识浅薄,所行之事或有孟浪不妥之处,还请左贤王耳提面命,不吝指教。” “护卫财货入晋阳,本就是一件劳心费力的差事,最近并州地面又不甚太平,一路上盗贼蜂起,劫掠如火,少将军能以十余骑之众而安然行至大陵,这份智谋与勇武老朽也是极为佩服的。”刘宣橘子皮一般的老脸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沧桑与苍老,他朝刘曜虚抬了一下手臂示意他不须多礼,语调平淡地接着说道:“老朽这次来大陵,一来是为了观礼,二来是为了正名。少将军身领大都督差使,一切只需依令行事,自然毋庸老朽置喙多言。” “正名?”刘曜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刘宣的脸色,字斟句酌地轻声问道:“不知左贤王所说的正名,指代何意?” 刘宣用饱含深意的眼神扫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的话,这白发苍苍的老贤王翻身下了马,在所有人神色各异的注视下,一步步缓缓走上祭台,经过诰升爰的身边时,他只是朝他轻轻点了点头,转脸面对着祭台下横七竖八的杂胡部众和垂手拱立的精锐骑士,长袖一挥,大声说道:“右贤王勾结盗匪劫掠财货乃受人诬陷,经核查此事纯属子虚乌有。老夫此行特来为右贤王正名,并宣示我国中大小部落诸人一并知悉。” 刘宣话音一落,围观诸人顿时发出一阵惊异的喧嚣,刘曜的脸霎时变得一片雪白,他一只手死死地握着那张铁胎大弓,另一只手却抖抖索索地朝背上的箭袋伸了过去。 “诬陷右贤王的人,是一个晋人!”刘宣远远地看了刘曜一眼,提高声音继续说道:“这个晋人趁着大陵举行五月大祭之机,嗾使盗贼劫掠我们运往晋阳的财货,并因此散播流言,挑动我匈奴内乱,企图浑水摸鱼,假意为大都督出谋划策,以达到他混进左国城作大都督谋士的无耻目的。” “幸亏少将军刘曜有勇有谋,路上擒下了众多盗匪,大都督刘渊英明睿智,帐前又识破了阴谋诡计,于是我受命日夜兼程赶来大陵,就是要赶在五月祭时向诸位说明情况,消弭流言,避免我匈奴内部生出不必要的猜忌来。”刘璇说到这,躬身朝青狼旗一拜,沉声道:“有赖青狼神灵护佑,老夫总算来得及时,顺利地完成了任务。” 围观的部众目瞪口呆地听着刘宣的述说,心中已然掀起的滔天巨浪却一时无法平歇。这事发生得太过突然,转变得又极为勉强,虽说一些事实印证了刘宣所说的话,但更多的疑点却无法用这些话去解释。 但不管怎么说,刘宣既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就说明匈奴左右两部之间并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也没有你死我活的争斗,同时也就说明了左部,乃至左国城的休图各部依然愿意承认右贤王的地位。至于个中缘由以及今晚所有无法解释的现象,那都不是最重要的了,没有被正式认可的任何疑惑,都只会成为大家茶余饭后彼此闲聊的话题和谈资而已。 刘越靠在离祭坛不远的一块巨石的后面,从头到尾地把这场闹剧全看在了眼里。脚边睡得像死猪一样的拓跋金刚偶尔扭动一下身子,如闷雷般的鼾声肆无忌惮地此起彼伏,全然没有半点可能会暴露了行踪的觉悟。 守株待兔了一晚上,无非就是想要找个混乱的时机能冲过去把关在囚车里的夔安和桃豹给解救出来,但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茏城那边的事态显然已被老胡人刘宣给强势平息了。看来想要劫回那两个杂胡还得费上好一番功夫才行,而且今晚这个机会一旦失去,等到刘曜的队伍过了大陵,自己也就只能空着手回去跟癞头交代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四章 金雕叫有财到 一想起癞头支雄,刘越的脑海里就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出那晚他硬撑着到刘家老宅来向自己求救时的情景:这个面貌丑陋的杂胡,全然不顾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创口还在往外冒着鲜血,高大魁梧的身躯像虾一样蜷缩在自己脚下,硕大的头颅卑微地靠在自己的脚背上,用他那滑稽的声调悲伤地哀求道:“刘家兄弟,你救救蛮牛和豹子吧,你如果不救他们,他们的脑袋就要挂在晋阳城城头上了。” 刘越本来对这样毫无水平的求救是全不在意的: 第一c当初你们来刘家老宅说大陵有买卖做的时候,我可是好心劝过你们要当心刘曜,是你们自己不当一回事赶着去送死; 第二c刘曜抓盗贼,那可是有备而来c煞费苦心,被抓的人没被他利用完的时候,谁有把握能轻轻松松地把他们救出来?既不能轻松救,那就有折进去的可能,我为什么要放着好好的晋人纨绔不做,去冒着生命危险救两个酒肉之交的胡人? 第三c胡人的脑袋挂在城头上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自己虽然没有亲眼见过这等血淋淋的盛事,但历史上但凡出现这类情景,自己每次都能用来下酒的,尤其是郅支单于悬首藁街的那一段都能让人醉上好几天。 但自己的三条理由在脑子里还没转一个圈,就轻而易举地被这羯人哀哀苦求下表忠的话语给击溃了:“你若是能救下蛮牛和豹子,我们三人愿一生一世奉你为主,若有二心,天地鬼神共诛之!” 哎谁让你们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十八骑中的三个大佬呢?大佬就是人才,人才自愿投效,那就是天的赐予,古人说,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这可是马虎不得的。再说,自己现在是有当纨绔的心却没有当纨绔的本钱,身边现在除了刘忠和拓跋金刚之外,就只有一个半死不活的句渠梁,这货能不能活过来,活过来后能不能被自己所用都是未知数,手上没几个不怕死的胡混子,出去撞上个不开眼,打起群架来都要吃大亏。 那就走一趟?刘越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想法与拓跋金刚说了说,哪知这鲜卑胡奴一听去大陵城,两脚一蹬就跳了起来,险些把那碗他视若生命的杏花烧都给带翻了。 “去大陵城?!好!好!好!”这个笑起来就没有人相的奴隶歪着大嘴,留着涎液,直着牛眼傻呵呵地笑道:“听说大陵城中部都尉诰升爰的女儿青扶罗乃匈奴中的绝色,昔日在文谷中拜谒她母亲的陵墓时,连天上的大雁都为她摔死了,连文水的游鱼都因她浮白了。” 那叫沉鱼落雁好吗?沉鱼的是西施,落雁的昭君,也不知这鲜卑胡奴从哪听来这乱七八糟的消息。刘越狠狠地白了拓跋金刚一眼,内心的火热却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既然有江山有美人,不冒险去走一趟岂不是太过无聊无趣了?无聊又无趣的人生,和咸鱼有什么分别?!要出门去浪荡一番,危险固然是会有的,但只要自己别去自不量力地自寻死路,那这危险的程度应该和守在离石没多大差别。 诶,等等!那边是刘曜在把那三辆囚车里的盗贼移交给诰升爰吗?刘越踮着脚尖朝前方望去,只见那老匈奴人刘宣左手牵着诰升爰,右手拉着刘曜,正满面笑容地与他们两个有说有笑地谈论着什么,原来守护在诰升爰身边的那支服色驳杂的骑队也围在呼延颢的身边,正三三两两分着队形,将那三辆囚车赶着往大陵城的方向走去。 这刘宣耍得一手好平衡术啊!刘越见此,心中感慨道:他刘曜不是说盗贼是诰升爰勾结的吗?那就把这些盗贼都交由诰升爰自己处理,这样一来,既宣示了刘渊对大陵的信任,掩了围观部众暗自猜忌的口风,又抚慰了诰升爰被人诬陷的愤怒,给了他一个自证清白的契机。 这老头如此城府,究竟是在为刘渊招抚五部做急先锋,还是在为虚连题氏的尊严当保护伞?刘越砸吧了一下嘴,暗暗思索道:估计他这两个心思都有,后面那个心思只怕还会更重于前面。大家都是虚连题氏的子孙,怎么着也不能让休屠各人设计给搬走了脑袋,否则就算他刘宣没有参预其中,也会落得个被族人埋怨甚至憎恨的下场。 刘越正看得起劲,想得兴起,忽听到左边的山谷里远远地传来一声尖利的鸟鸣声,声音短促却响亮,倏忽而起,戛然而止,在这黑漆漆的暗夜里虽极容易听到却又不惹人注意。 刘越闻声而喜,他毫不客气地抬起手来,狠狠地朝睡得正酣的拓跋金刚脑门上猛拍了一掌,嘴里不停地催促道:“懒货!金雕叫了,快起来,别睡了!” 拓跋金刚一骨碌翻起身来,这高大的胡奴半眯着睡眼,挠了挠被拍得生疼的头皮,伸手把环刀提在手里,一边四下里胡乱瞄来瞄去,一边懵懵懂懂地嚷嚷道:“敌人来了?在哪里?在哪里!” “你个憨货!什么敌人不敌人的,要真是敌人来了,你脖子上这块瓢早就能拿去舀水了!”刘越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用嘴朝金雕鸣叫的地方努了努,说道:“是金雕叫了,这会它该往这边飞过来了。” “金雕叫了?!发财了,发财了!”拓跋金刚总算是回过了神来,这神情滑稽的鲜卑胡人兴奋地搓着蒲扇般的大手,一双深蓝色的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光:“这畜生还真是机灵,这么快就找到刘曜那小子藏财货的地方了?太好了!” “嘘!”刘越瞪了他一眼,制止了他难以抑制的兴奋,低声道:“别吵吵,金雕往这边飞过来了。”说完,只听头顶上一阵风声飒然,衣袂飘飘之间,尘土飞扬之处,一只巨大的赤褐色大鸟张着翅膀从夜空中俯冲而下,大鸟来到两人藏身的岩石后,羽翼一收跳下地来,将一颗长着锋利的铁喙的鸟头亲昵地在刘越的袖口不停地轻轻蹭摩着。 “小郎君当真是英明神武!”拓跋金刚无比艳羡地看着刘越身边那只乖巧温顺的巨型凶禽,面色古怪地喃喃道:“这么凶猛的金雕也能被你驯得服服帖帖的,要是句渠梁醒过来发现自己的金雕跟了别的主人,只怕会被活活地气死。” “别扯这些没用的,金雕找到了刘曜隐藏财货的地方,接下来的事就该你出手了!”刘越毫不客气地照拓跋金刚的屁股上又踢了一脚,笑骂道:“你这猢狲要是抢不下那批财货,小心我把你揍得比支雄和句渠梁两个还要惨!” “放心吧,放心吧!”拓跋金刚忙不迭地拖着环刀往前走去,一边走一边谄媚地笑道:“刘曜自以为事情办得紧密,却不知一步步都在小郎君的算计当中,等我们抢了他这批财货,看他如何跟晋阳那边的人交代。” “去吧。”刘越笑了笑,轻轻吩咐了一声,巨大的猛禽顿时一张翅膀,扶摇着上了夜空,转眼就消失在刘越的视线里,唯有一声又一声短而清亮的鸣叫声或急或慢地响起,那是它用来指引拓跋金刚方位的x hà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五章 刘纨绔的大纠结 凶猛的飞禽与凶狠的胡人一样,天生就有着桀骜不驯的野蛮与暴戾,但只要你有足够慑服它的武力,再辅之以必要的y一u hu一和关切,再不可一世的高傲都有俯首帖耳的驯服之时。如今金雕已认了它的新主人,而那胡奴,也快了吧。 刘越轻轻转动了一下腰和腿,略略舒缓了一阵因久趴而生出的酸楚和麻木。这一晚上看的太多,想的太多,但出乎意料之外的事却比太多还要多。 从答应支雄前来营救夔安和桃豹的时候开始,刘越第一时间就把解决这个困局的眼光投向了刘曜的身上,他深知只有摸清这个策划者和组织者的动机和行为,才能在适当的时候随机应变地制定出自己的行动方案。毕竟自己这边的力量太过微弱,摆在自己面前的除了避实击虚c扬长去短c四两拨千斤这类以小博大的办法之外,就只能是以区区两人正面抗衡数十骑匈奴骑兵了。 但就算自己和拓跋金刚自信有以一敌十的勇武,也决然逃不过以卵击石c螳臂当车的自寻死路之局。是强者,自当碾压;是弱者,须知苟且,这才是生存的真正智慧。 在随机应变这个英明的四字方针的指引下,刘越与拓跋金刚在宵禁之前就出了离石县城,两人日夜兼程赶到谒泉山下时,刘曜的驮队已经在山道上驻扎了三天三夜,或许是在等左国城的指令,或许是在休整歇息人马,又或许是在数着大陵祭司的日子,总之,刘越终于如愿以偿地远远缀在了两支队伍后面,一支是载着财货和囚车的驮队,一支则是行踪隐秘,装备精良的铁甲雄骑。 在接近大陵文谷的时候,刘曜让三个护卫引着驮队藏进了文谷北面的丛林当中,自己跟呼延颢则押着囚车,领着骑兵悄然接近了茏城。 刘越原以为刘曜是想利用囚犯冲击茏城,然后再率骑兵进剿,于混战中拨乱反正,从而攫取中部部众的好感和诰升爰的领导权。于是他和拓跋金刚暗暗蓄积力量,随时准备在浑水中将夔安和桃豹两条小鱼捞走。 谁知刘曜一行才接近文谷便被诰升爰安排在此巡逻的骑兵发现,于是他改变策略,以囚犯为引,污蔑大陵勾结盗贼劫掠财货,煽动观礼的各杂胡部落与中部都尉对抗,企图强行击杀诰升爰吞并中部部众。刘越虽见情况有变,但也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乐得有乱中取利的机会。 一片大好形势随即在刘宣的出现后变得急转直下,刘宣以左贤王之尊,一手打散了刘曜的武力攻势,另一手却将清白和名份重新戴到了右贤王的头上,一举消弭了匈奴内部自发兴起的内斗,彻底重构了大陵瞬间崩塌的平静。水一旦澄清,鱼也就不好摸了,刘越无奈之下,只得启用金雕探查出刘曜财货的位置,让拓跋金刚前往袭取匈奴的纳献,企图通过外力再造人为的混乱。 刘越把长枪靠在巨石的后面,伸手从地下捞起一张长弓,搭箭在弦,锋利的箭镞所指之处,是茏城祭台上那一面呼啦啦飘扬的青狼旗。只要拓跋金刚那里一有动静,自己就发箭射落青狼旗,一边被劫,一边落旗,刘曜和诰升爰双方必然再起猜疑,重燃怒火,刘宣苦心的劝慰也将因此尽数落空。 刘越搭着箭等了老半天,却怎么也没有听到文谷北面的丛林中传来任何异样的响动,他微微皱了皱眉头,转脸朝茏城的方向看去,只见早已平静下来的茏城里气氛更显安宁祥和,原本汹汹而聚的诸部杂胡已经开始成群结队地与刘宣三人拱手作别,诰升爰的骑队押着囚车已然走远,呼延颢的黑虎骑也在他的指挥下渐渐隐入了暗夜之中。偌大的茏城空荡荡的,只有祭台上的刘宣等人还在彼此交谈着,几个精干的护卫稀稀拉拉地按着刀站在台下,个个脸上都是一副轻松自在的无聊模样。 该死的拓跋金刚怎么还不见行动?!刘越在心底恨恨地骂道:再不弄出点动静来,等茏城的人都散尽了,自己这边可就没办法再掀起半点风浪了。正焦急时,刘越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他迅速提枪在手,霍然转过脸去,拓跋金刚那张丑陋的面庞顿时出现在眼前。 这鲜卑胡奴见刘越愤怒地看着自己,不由得摸了摸那颗沾着草叶的榆木脑袋,讪讪地朝他笑了笑,咧着嘴轻声说道:“三个胡人,十几个xiāng zi还有几辆马车,弄起来比较费事,时间用得长了一些。” “动静呢?动静呢!”刘越黑着脸低声吼道:“我跟说的,让你弄出现动静来,动静呢?!你这悄无声息的就把事给办了,谁知道你是在抢劫!” “啊真,真要弄出动静来?”拓跋金刚丑脸一垮,哭丧着脸嚷道:“你让我弄出点动静来,我还以为你是让我多抢一点呢。我,我把他们的财货都给劫了,还把那三个匈奴人的脖子扭断扔到文水河里了。” “你!”刘越用颤抖的手指指着一脸无辜的拓跋金刚,气得直哆嗦的嘴唇抖动着却想不到一个词来训斥他。都说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只怕猪一样的队友,这话就是搁在千年之前也能称得上是一句至理名言。 “唔,人怎么都散了?!”尴尬地四处躲闪着刘越刀子一样眼神的拓跋金刚朝茏城那边瞟了一眼,当即瞪着双牛眼大惊小怪地叫道:“我们要救的那两个胡人呢?被他们带到哪里去了?” 刘越没好气地瞪了拓跋金刚一眼,他决定在他气还没消之前不与他再多说一句话,太可气了,这次出门一定是没看日书,竟带了这么个没一点眼力的蠢奴。 刘越闭着眼长长地吸了口气,强行压下心头想要将拓跋金刚暴打一顿的冲动,脑海中的思绪却飞一般转动起来:这次没能趁乱将夔安和桃豹救出,以后像这样难得的机会就会越来越少了。 眼下所有的囚犯都被大陵的诰升爰接收了,他们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最大可能就是被押往晋阳,因为盗匪们劫的是匈奴送往晋阳的财货,且诰升爰自己也在这场混乱中被卷进了勾结匪徒的传言里,将他们送往晋阳,既能向东嬴公表现出自己对纳献的诚意,还能替大陵洗去遭人诬陷的不白之冤。 如果诰升爰真存了这个心思,那么自己想要救下夔安和桃豹的可能将会微乎其微。大陵紧临晋阳城郊,只需一骑传信,东嬴公的并州精锐半天就可以开进城来,一旦囚犯们被并州精锐接手,自己估计也就只能在晋阳城城头上远远地看一眼他们两个的头颅了。 所以,要想救人,只有一个地方,一个机会,一个可能,那就是夜闯大陵城,面见诰升爰。 但是,自己只不过是个声名狼藉c人微言轻的离石纨绔,与大陵既隔着州郡,还跨着种族,又有什么资格让一个统帅大小六千余部落的中部都尉,拥有虚连题氏尊贵血脉的匈奴右贤王愿意放下身段来接见自己呢? “被你劫下的财货放在哪里?”刘越看了苦着脸蹲在自己身边的拓跋金刚一眼,沉声问道:“他们要是搜起来,不会被找到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六章 失踪【求收藏,求推荐】 “当然不会!”拓跋金刚见刘越脸色缓和了许多,当即把自己的胸膛拍得砰砰作响,仰着脸大声嚷道:“要是他们能找到我藏的财货,你就罚我一个月不能喝杏花烧!” 看来这货说得不是假话,能让这个嗜酒如命的鲜卑胡奴自愿以一个月不能喝杏花烧来起誓,这是需要极大的自信和勇气的。刘越点了点头,淡然问道:“你把它藏在哪里了?” “嘿嘿,藏在了一个谁都想不到的地方,”拓跋金刚一张丑脸上浮现起神秘的笑容,他升着脖子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回答道:“我把它们藏在文谷西面的一个陵园里,那是诰升爰为他的一个姓褚的宠妾修建的陵园。” 嘿!这胡奴笨是笨了点,办起事来却与自己颇有几分不谋而合的默契。刘越略带赞许之意地看了拓跋金刚一眼,心中暗道:他这一藏虽是不经意之所为,倒也给我省了不少的麻烦。 就在刘越和拓跋金刚因财货的事轻声私语时,大陵的茏城五月祭祀终于在一场惊心动魄的乱局下尴尬地落下了帷幕,由于事态的发展远超出了诰升爰的掌控,在刘宣友善的建议下,他省去了登上祭台祭拜先祖c天地c鬼神的仪式,省去了倚马旗下观赏赛马走驼的游乐hu一 d一ng,只率着几个上了年纪的部落老人,绕着青狼旗念叨了几句祈神降福的咒语,就草草地与前来参祭的人作礼而别。 这恐怕是匈奴有史以来最为失败的一次五月大祭,自己恐怕也是自头曼单于一来第一个在主祭时几乎被部众们废杀的虚连题氏后人。诰升爰悲伤地看着那杆高高飘扬的青狼旗,嘴角的苦涩就像嚼尽了黄连一般怎么也挥散不去,他看了看与部落酋帅们有说有笑的左贤王刘宣,眼中闪过一丝夹杂着感激的复杂之色,他又看了看与呼延颢前后骑渐渐远去的刘曜,心中的怨毒和痛恨如潮水般汹涌。 “右贤王,老夫就先回去了。”刘宣满面笑容地向诰升爰告辞道:“左国城那边的事千头万绪,老夫实在没有太多时间在外停留太久,否则的话,一定要到你大陵城里去坐上一坐。” “左贤王请自便,”诰升爰朝刘宣拱了拱手,两眼却没有看向自己这位论辈分堪称自己叔父的虚连题氏同宗,他的目光掠过茏城里横七竖八地倒伏着的柳林围,看向不远处隐隐闪动着灯火的大陵城,用一种自己都没曾听过的声调说道:“左贤王今日之援,诰升爰铭记在心。但休屠各人如此处心积虑地想要置我诰升爰于死地,我大陵中部六千余众绝不会与之善罢甘休。如果左贤王想要以此劝我合中部入五部之中,请恕诰升爰不能从命!” “你呀,还是心思太重了些。”刘宣一张老脸上神情不变,笑呵呵地对诰升爰道:“老夫绝不是恃恩挟报之人,自不会以此强劝你赞同五部联合之事。不过,”这匈奴老者脸色一正,沉声道:“五部合一,此乃重振呼韩邪事业的必然途径,老夫平生之愿乃在于此,还请右贤王能理解老夫的一片赤诚之心。” “你真的就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卑贱的休屠各人占据了我虚连题氏的单于之位?”诰升爰涨红着脸,压低着声音吼道:“你也是虚连题的子孙,我诰升爰宁愿舍了这右贤王的虚号,率匈奴五部之众推举你为大单于,也好过看着那些杂胡们一个个沐猴而冠,猖狂得意。” “老夫不过一介孤老,膝下无儿无女,这辈子能守着个左贤王的名号就已经知足了。”刘宣看了诰升爰一眼,喟然叹息道:“昔日你父右贤王刘猛仓促起事,耗损了我匈奴众多精锐,虚连题氏由此更加衰败没落,已承担不起振兴呼韩邪事业的大任,图各刘渊素有威望,乃是最有可能率我匈奴重返巅峰的不二人选。” “谁能重整我匈奴的赫赫声威,谁就是最有资格成为匈奴单于的人。”刘宣苍老的面庞上尽显坚毅之色,他轻轻拍了拍诰升爰的肩膀,轻声道:“老夫我这么大年纪了,都不再执着于那些有名无实的血脉源流之说,你却为何还痴迷不悟于先祖虚幻的荣光,甘愿承受着争权夺利之下难以逃避的祸患呢。” 诰升爰面色灰白,嘴唇颤抖,自顾自喃喃地轻声念叨着:“不甘心啊,我真是不甘心啊!” “没什么甘心不甘心的,学着放下,自然就少了执念。”刘宣长长地吁了口气,盯着诰升爰缓缓道:“你若真是不甘心,就该试着去做点什么,你也好,乌路孤也罢,在我眼里与图各刘氏并无差别,唯有强者,才是我刘宣认可的匈奴之主。” “好了,言尽于此,老夫是时候该走了。临行之际,我还有一事问你,”刘宣目光炯炯地看向大陵城的方向,沉声问道:“那些被抓得盗贼,你打算怎么处置?” 诰升爰面无表情地淡然回道:“我打算把他们送到晋阳去交由东嬴公处置,明天早上就派骑士到并州刺史府上传信。” “好!很好!”刘宣赞许地点了点头,也不再和诰升爰说话,他脚步蹒跚地走到自己的坐骑前,艰难地翻身上了马背,深深地朝那面招展的青狼旗看了一眼,双腿一夹马腹,缓缓地走进了暗夜之中。 “回城去吧,这次的五月大祭就这样结束了。”诰升爰目送着刘宣的身影渐渐远去,他呆呆地在原地站了半晌后,勒马便往大陵城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喃喃地说着,看他那样子,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护卫在身侧的骑士的轻声交代。 一队骑兵用着诰升爰来到了大陵城下,此时已近人定时分,高高的城楼上看不到一个人影,两扇沉重的城门虚掩着,就像一头老迈的野兽咧着张没牙的大嘴巴。 “守城的人呢?”诰升爰苍白的脸色瞬间涨得通红,他愤怒地皱了皱眉,也不待护卫们前往查看,自己打马奔进了城门,却见小小的大陵城里满眼都是明晃晃的灯火,一阵又一阵的喧哗声从城中的大街小巷里此起彼伏地传了出来,在幽暗的夜色下,整个大陵城就像一个喧闹而又不安的兽笼。 “你去问问怎么回事?!”诰升爰极力压着自己喷薄欲出的怒火,转脸对身后的一个骑士沉声喝道:“把今晚值守的城门小校给我叫过来!” 那骑士领命匆匆而去,过不了多久,诰升爰听得一阵如雷的马蹄声从内城的方位朝这边滚了过来,他面色凝重地伸手握住了腰间的宝剑,正想喝令骑队往前应对时,一个如闷雷般响亮的声音从马蹄声中远远地传了过来:“阿爹,是阿爹回来了吗?!” 乌路孤?来人是乌路孤?诰升爰的心中莫名地一惊,他驱马往前走了几步,只见一个高大魁梧的少年从马上一跃而下,三两步奔到自己马下,两腿一曲跪伏在自己身前,仰着一张满是泪水的胖脸,嘶声叫道:“阿青不见了,找不着了,我搜遍了全城,都找不到她了!” 什么!诰升爰听了这话,一口气在胸中没顺过来,高大的身子猛然晃了晃,险些当场摔倒在马下,他深吸了口气,咬着牙朝乌路孤吼道:“给我滚起来说话!阿青什么时候不见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七章 求见【求收藏,求推荐】 “阿爹让我进城来找她的时候,她就已经不在府里了。”乌路孤低着头不敢看诰升爰愤怒的脸,呜呜咽咽地抽泣道。这个勇武超凡的匈奴少年在大陵城众多族人和骑士惊诧的目光下,毫无顾忌地一任泪水在脸庞上肆意地奔流,看起来就像一个惹人怜爱的孩子。 乌路孤进城的时候阿青就不见了?诰升爰沟壑纵横的脸上阴郁得像要淌出水来,无数的可能在他脑海里电一般转过,又一一被他闷闷地推翻掉了:自己在府中留有卫士,防备虽说不上严密得像铁桶一般,但对付寻常的宵小之流自然不在话下,而且根据时间来推算,她应该是在刘曜正式向自己发难之前就已经不在府中,照这样看来,阿青被人趁乱劫走的可能性应当是极小的。 也不可能是须卜孤淳父子在离开时将她掳走的,一来他们离开茏城前一直就没有离开过自己的视线,二来,这老家伙虽然急色如命,但好歹也是匈奴的一部都尉,与自己又已敲定了婚姻之约,他绝不至于横生枝节,做出掠人子女的下作之事。 对了,婚姻之约!诰升爰想到这,浑浊的瞳孔顿时猛地一阵收缩。他突然间想到了那个白色的身影,那个他与须卜孤淳议定青扶罗婚姻之约时,在门楼楼下一闪而逝的白色身影。 看来,自己当时并没有老眼昏花,诰升爰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的苦意就像这浓得化解不开的黑暗一样深重:那哪里是什么狸猫,那就是阿青,她偷偷地藏在楼下,听到了自己与须卜孤淳的秘密交谈。她不愿意屈从父亲去嫁给一对粗莽野蛮的胡人父子,她也不愿意去和从小爱她怜她的父亲顶撞争辩,于是,她使起了性子,悄悄地来了个不辞而别。 “行了,不要哭了。遇到点小事就哭哭啼啼的,哪有半点我匈奴勇士的样子!”诰升爰抑郁而又烦躁的内心莫名地生出一股怒火,自己膝下的这一子一女都不是让人省心的货!èi èi不懂事点也就罢了,乌路孤这做哥哥一天到晚也只把心思放在走马围猎c呼朋引伴之类的小事上,全然没有半点身为虚连题氏后人的权谋与野望。 我诰升爰还能活几年?我死之后,难道匈奴虚连题氏连右贤王这个名存实亡的尊号都难得再保全了吗?一念至此,诰升爰再没了继续停留在城中的兴致,他转脸朝身后的护卫骑兵喝道:“去两个人,沿街传我号令,各部部众即刻散归家中,再有聚众喧哗的,按犯夜之罪论处!其余诸骑,随我回府。” “起来吧,别趴着了。”诰升爰淡淡地看了眼马前那个犹在抬袖抹泪的少年,沉声道:“明天一早,你领一队骑兵,沿大路往晋阳方向探寻,或许能找到你那刁蛮任性的èi èi。”说完,他一抖缰绳,在众骑的簇拥下,头也不回地朝都尉府走去。乌路孤茫然地抬起头来,见阿爹渐渐去远,抽咽了几句,爬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跟了上去。 诰升爰背着手踏进中部都尉府的大堂,阴沉沉的脸上带着一种劫后余生一般的感慨,由乱而平,几死得生的反复让这个一辈子韬光养晦c困守孤城的匈奴右贤王深深地感受到了来自左国城的恶意,一股浓重的危机感萦绕在他老迈的身躯里,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他摒退了近卫们惯常的守护,也拒绝了姬妾们温柔的慰藉,郑重其事地将唯一的儿子乌路孤叫到了这个平日里用来议政施治的庄重场所。 看着身前这个高大魁梧的少年那张恭谨而又关切的脸,诰升爰心中升起一丝丝宽慰的同时,更多地鼓荡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幽怨之情:也许自己从一开始对他的教育就是错的,礼仪孝悌,那是汉人懦弱的桎梏;生杀予夺,这才是匈奴该有的追求。冒顿不孝,以鸣镝射杀其父,却能开创匈奴万世不及的伟业;呼韩邪不悌,捣郅支之虚夺取龙城,一扫国中纷乱而称至尊。大凡有所作为之人,无不拥有铁石一般的心肠和霹雳一般的手段。 就在诰升爰斟酌着该怎样把自己的这番想法与儿子推心置腹地分享时,静谧的大堂外突然想起了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诰升爰心中顿起恼怒,他霍然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个不合时宜地传讯之人。 “报都尉,右贤王,”来人似乎感觉到了上位者的不悦,身子没敢迈过门槛,当即跪倒在台阶下,惶然禀报道:“有一个自称刘越的晋人在府门外等候,说是有紧要事情需觐见右贤王。” “晋人?刘越?”诰升爰将这名字在心里念叨了几遍,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认识过一个叫刘越的晋人,他把脸一沉,喝道:“什么晋人胡人,我不是交代过你,没有万分要紧的事不得前来打扰吗?” “卑下该死!”那传讯的近卫将头重重地在台阶下磕了磕,哑着声音道:“卑下原不该打扰右贤王,可是来人让我将这个物件交给右贤王,卑下见此物关系重大,不敢妄自推脱,这才冒死前来禀告。”说着,近卫抖抖索索地从怀中掏出一块暗青色的长布条,双手将它高高地举在头顶上。 诰升爰抬眼看了看跪在门外的近卫,心中不觉生出些许疑惑和好奇,这护卫出身匈奴贵族,也是跟了自己多年的老人了,他既然说这物件关系重大,想必所言不虚。他朝身边的乌路孤使了个眼色,低声吩咐道:“呈上来!” 乌路孤大步走了过去,一把将那护卫举着的麻布条捞在手里,歪着脑袋颠来倒去地看了看,并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他撇了撇嘴,回到诰升爰的身边,将布条递给了他。 诰升爰接过布条,轻轻将它展开,一双老眼往上一扫,高大的身躯顿时狠狠地抖动起来,他霍然抬起头,一张白胖的老脸上堆满了异常惊骇的神色,他哆嗦着嘴唇,语无伦次地朝门外的近卫嘶声吼道:“快,让他进来!快叫那人进来!” 诰升爰急切的目光追着近卫过了前门,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回旋的廊道里,这才慢慢地收了回来,他一把将那布条卷起来塞在胸前的衣襟里,想了想,似乎觉得不妥,又将它抽了出来,细细地展平,轻轻地铺在身前的书案上。 他沉吟了片刻,转脸朝乌路孤沉声道:“你到外面去,悄悄地召集十来个近卫,带着利刃藏在大堂后的夹壁里,我这里只要一摔酒盏,你就立刻率人冲出来,不要问任何情由,直接把来人杀死在大堂上!” “啊?哦。”乌路孤脑袋一时没转过弯来,他惊疑地看着面色极度不善的阿爹,挠着脑袋迟疑了一下,随即跺了跺脚,匆匆朝大堂外奔去。 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诰升爰一屁股跪坐在书案前,两个手指不自觉地轻轻敲打着案上那幅巴掌宽的青色麻布条,脸上的表情或激动或平静地变幻不定:刘越?刘越,又是个姓刘的,还是个晋人,却不知他究竟是哪一路的神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八章 唇枪舌剑 中部都尉府说小不小,说大倒也不大,右贤王诰升爰才把刘越这个名字在心里默念了三遍,都尉府大堂外就又响起了一阵吵杂的脚步声,这回听起来不像是一个人,看来报讯的近卫已将那刘越带了过来。 诰升爰长身站了起来,抬眼望门外一看,只见两排通明的灯笼映照下,一个丰神俊朗的年轻晋人背着双手,踏着台阶昂然而进,他身后一左一右地跟着两个高大的胡人,左边那个乃是奉命召他前来的都尉府近卫,右边那个索头虏却是眼生得很,他留着一头乱蓬蓬的辫发,牛眼大口,高鼻方脸,身形魁梧健硕得像一座一座移动的小肉山。 尤其令诰升爰不悦也不安的是,这壮硕的索头胡虏竟一手提着柄环刀,一手托着杆长枪,顾盼之间狂傲之色一览无余,不仅没有一点进见贵人的礼仪,而且丝毫没有将匈奴右贤王的虎威放在眼里。诰升爰皱着眉头看了近卫一眼,却见他也正哭丧着脸偷偷地看着自己,他忍着心中的烦躁挥了挥手,将那报讯的近卫屏退了下去。 “在下刘越,西河离石人士,家尊现为西河国九品治书郎,在此能一睹匈奴虚连题氏风采,幸何如之。”年轻的晋人微微一笑,朝诰升爰拱了拱手,朗声道:“在下匆匆而来,无暇备礼,谨献上麻布一方,以求能得贵人之一晤。” 说完,他用手指了指身后的索头大汉,接着介绍道:“这位乃是在下家中奴仆,鲜卑胡,拓跋氏,性子粗野,不知礼节,冒犯之处还请右贤王见谅。” 诰升爰斜着眼瞄了一眼那个鲜卑拓跋奴,心中原有的警惕和厌恶顿时消减了不少。并州本就是胡汉杂居之地,自汉末以来,四方胡族凡依附中原朝廷的,大多都徙居于大河之东c幽并之内,其中一些放弃草原游牧但又不通农业生产的北方诸胡,除了沦为啸聚山林的盗贼劫匪之外,多数都自甘卖身于并州的晋人为奴为仆。这鲜卑胡人既是刘越的家奴,自己一个堂堂的中部都尉自然就无须将他放在心上了。 “哼!麻布一方?这真的只是一方简单的麻布吗?”诰升爰冷冷地哼了一声,用手敲了敲书案上那块脏兮兮的布条,沉声说道:“这麻布上一面印有‘左国城敬献’字样,一面拓有老夫爱妾的墓碑碑文,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想栽赃陷害老夫吗?!” “老夫告诉你,在你耍这等卑劣的手段之前,有人也企图用同样的诡诈来暗害老夫。”诰升爰脸上讥诮的神色如刻如画,他衣袖一甩,森然说道:“只可惜老夫行的正坐得端,这等登不得大雅之堂的阴谋诡计终不能损害我大陵一丝一毫。” “右贤王智计深远,看来已经看破了在下这点小小的伎俩。”刘越微微一笑,不徐不疾地说道:“右贤王所说的不能损害大陵一丝一毫的阴谋诡计,可是方才在茏城时刘曜对你的陷害和指摘?此等无中生有的言语诋毁,在下向来都不屑为之。所谓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只要是个稍有主见的人,都不会被这种空洞的筹划左右。” “在下这个却与刘曜不同,”刘越眯着眼笑嘻嘻地继续说道:“如果右贤王有兴趣的话,可以遣一个心腹往文谷的褚氏陵园中一探究竟,看看到底是我在无中生有,还是右贤王你有劫财之实。” “或许,右贤王无须自己费心了,”刘越面色古怪地朝府外吕梁山的方向指了指,戏谑地说道:“那边听起来有了些动静,想必是你们的左部相刘曜已经发现了自己的财货被人所劫,此刻正在四下里掘地三尺地搜索寻找呢。” “你!”诰升爰闻言大惊,他三两步奔到府门口,踮着脚尖往外看了看,果然远远地看见文谷的方向乱糟糟地亮起了一片火光。这匈奴老者的脸色顿时变得一片煞白,他颤颤巍巍地指着优哉游哉地踱着小碎步的刘越,色厉内荏地高声叫道:“大胆刘越,你竟敢劫我匈奴纳献!卫士呢,卫士何在?!”他一边叫着,一边就要把手中一直捏着的一个酒爵往地上摔。 还跟我玩夹壁里cáng dā一斧手这一招?!刘越将诰升爰的举动看在眼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冷冰冰地说道:“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饬令大陵上下不得妄动,对城外之乱一概装作不知不见,绝不做出自寻死路的事来!” “你!”诰升爰神色一黯,气急败坏地叫道:“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右贤王是聪明人,何必在在下面前装痴作假呢?”刘越冷笑了一声,道:“你既想揣摩在下之深浅,那在下就如你所愿为你说上一说吧。” “刘曜处心积虑了一路,就是想要以勾结盗匪,劫掠纳献的罪名将右贤王与大陵一举拿下,无奈诬陷之罪终是虚言,左贤王刘宣登高一呼,他也就只能强压着怒火收回了刀枪。右贤王此时捉住在下,把被劫财货的藏身之地告诉刘曜,刘曜必以此坐实大陵通盗之名,所谓倒持干戈,授人以柄,在下虽难逃劫掠之罪,但你右贤王上下诸口还会有幸存的可能?!” “至于刘宣,就算他帮了你一回又能如何?”刘越轻轻拍了拍垂头丧气的诰升爰的肩膀,缓缓说道:“他本就有偏袒刘渊之心,人赃俱获之下,你还想他会再帮你洗脱罪名吗?” “你!”诰升爰身摇手颤地指着刘越,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过了半晌,他颓然长叹了口气,落寞地说道“你是西河官宦子弟,我乃太原匈奴都尉,且先不论官秩尊卑,单就你我二人而言,辖地本属不同,族群更是各异,你却以此毒计为要挟,夤夜独闯大陵,逼迫老夫与你相见,老夫倒想问上一问,你究竟存的何等心思?!” “在下以赤心待右贤王,右贤王又何必以敌人待在下乎!”刘越微微一笑,大大方方地坦言道:“不过右贤王不必多虑,在下此行前来大陵乃是救人而非害人,若举止间有何不敬之处,刘某在此诚意谢罪。” “救人?你想救何人?”诰升爰死死地盯着一脸云淡风轻的刘越,狐疑地问道:“我中部诸落素来与人无争,更是从来就不曾为难过任何一个晋人,不知刘小郎君所说的救人指代何意?” “我要救的并不是什么晋人,而是胡人,是两个羯人。”刘越伸出两个指头在诰升爰的眼前晃了晃,笑道:“这两个羯人就在右贤王接收的劫财盗匪之中,这对右贤王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老夫已决定将劫匪交由东嬴公处置,”诰升爰皱了皱眉头,为难地说道:“如果东嬴公得知我私纵盗匪,怪罪下来,我区区一个匈奴的中部都尉可承担不起并州的怒火。” “囚车不是还没押往晋阳吗?就连你派往晋阳的人都还没有出发,东嬴公又如何会知晓少了两个囚徒呢?”刘越满不在乎地说道:“再说了,任何可能的意外都会导致两个半死不活的盗匪死在囚车里:饥饿,创伤,拷问,甚至连颠簸都足以让他们致命。” “看来你对此势在必得了,”诰升爰深深地看了刘越一眼,沉声道:“如果我不答应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九章 赢是一种手段 “舍两个无关痛痒的囚犯,保六千虚连题氏的子民,这一笔买卖太过划算,在下实在想不出右贤王有什么不答应的理由。”刘越笑了笑,轻轻地敲了敲诰升爰放在书案上的布条,淡然道:“东嬴公并不会因为多得了两个劫道的盗贼而对大陵另眼相看,但在下却不同,在下愿以财货的一半换取这两个羯人的性命。” 诰升爰听了刘越的条件后并没有答话,他一张老脸忽晴忽暗地变幻个不停,似乎心中在做着一个难以取舍的决定,那个握在手中的酒爵非但没有放下,反而被捏得更紧,五个用力紧扣着的手指都显得有些发白。 原来如此!刘越目光一转,当即明白了诰升爰此刻内心的想法:图穷而匕见,杯落而刀出,看来眼前的这个老货竟是在打着shā rén灭口,私吞独夺的主意呢!倒也是,你一个晋人带着个胡奴,手握着重宝单枪匹马地去找一个胡人的部落大酋谈判,这跟一只羊去和一头狼商量怎么分肉有什么区别? 说起来,这事自己还真是冒了点险,诰升爰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己来前并不知晓,他要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一个照面之下喝出刀斧手将能把自己两个推出去砍了。所以在进府谒见时,刘越异常强硬地拒绝了引路的近卫提出的将两人随身携带兵刃留在门外的要求。一杆枪加一柄刀,如果真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虽说不一定能闯得出去,但好歹也不至于赤手空拳地引颈就戮,大不了鱼死网破呗。 但这老货居然在犹豫!他在犹豫什么呢?是在犹豫要不要对一个晋人下手,还是在犹豫怎样才能做到万无一失?但不管怎么样,他的犹豫就是自己不可多得的优势和时机,不趁这个时候扩大自己的战果,保不齐下一步自己和拓跋金刚就要被偷偷地丢到山上去喂狼了。 想到这,刘越轻轻哼了一声,转脸朝看向自己的拓跋金刚使了个眼色。这鲜卑胡奴那张丑陋的大脸上顿时堆起了残暴的笑意,他两眼中精光爆闪,抬手将金丝枣木大枪抛给刘越,双脚猛然一蹬,粗壮的身躯顿时向炮弹一样撞向大堂后的墙壁,只听咚地一声闷响,薄薄的夹壁在巨大的冲击力下顿时纸片一样坍塌。漫天飞扬的尘土中,残破的夹壁里七扭八歪地站着十来个手持利刃的护卫,神情骇然,目瞪口呆;宽阔的大堂中傲然挺立着一个铁塔般魁梧的大汉,眼神睥睨,宛如魔神。 这蛮胡子简直就是个人形坦克!难怪历史上有将人“排墙杀之”的案例,原来就是这么个威猛的手段。刘越心中感慨不已,手中却动作不停,金丝枣木大杆一入手,金huáng sè的长龙顿时随势而起,张牙舞爪地直朝瞠目结舌的诰升爰猛扑了过去。 诰升爰本就年迈,又不以武力见长,再加之他根本就没有想到刘越竟敢在自己的地头上暴起发难,仓促之下哪里能抵得过金龙探爪枪势在必得的一击?这仓皇失措的老胡人只来得及往后退了两步,一个渗着寒气的冰冷枪尖就不偏不倚地抵在了他的咽喉。 “休伤了我阿爹!”一个浑厚的声音突然在身侧响起,刘越微微偏过头去,只见一个年轻的胡人手中挺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从残破的夹壁里一跃而出,不管不顾地朝自己这边猛冲了过来。少年冲过拓跋金刚身边时,这个暴虐的鲜卑胡人丑脸上横生的肌肉一阵抽动,他一手将那尖刀拍落地下,一手探出抓起了他的后襟,这少年顿时在拓跋金刚的手里疯狂扭动起来,一张方方的胖脸涨成一片血红。 “咦!竟然是你?”刘越不经意的目光地在匈奴少年的脸上转了转,惊讶地叫道:“你是右贤王诰升爰的儿子?” “你,你是?你是在离石的邻家酒肆买了我的胭脂水粉,又请我喝酒的那个晋人?!”这个企图舍身救父的匈奴少年乌路孤抬起头来看了看刘越,惊喜地大叫了一声,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伸手缩脚地剧烈挣扎了一阵,气急败坏地嚷道:“不许伤害我阿爹!快放我下来!你这该死的晋人。” “想不到匈奴中也有这样懂得孝道的良善少年。”刘越微笑着朝不断挣扎的乌路孤点了点头,转脸朝诰升爰淡淡地说道:“夫子说孝悌为仁义之本,看来右贤王虽身为匈奴,却治得一手好汉学啊。不过在下疑惑的是,右贤王既以孝悌教导后人,为何自己却不能持夫子之道立身呢?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但这大陵城的都尉府似乎并不欢迎我们啊。” “阿爹没事,不要乱动。”诰升爰没有回答刘越的问话,他怜爱地看了看拓跋金刚手中的乌路孤,柔声安慰了一句,又朝被撞破的夹壁里手持利刃进退失据的护卫们挥了挥手,叹了口气道:“这里没事了,你们都下去吧。” “我会差人去放了你那两个羯人朋友,但他们是被集体关押的囚犯,为保万无一失,我必须做些安排,这要花一点时间。那批财货的一半还是要交给我。”诰升爰转过头来看着刘越,平静地说道:“我大陵被打压了这么多年,需要这笔财货来缓一口气。” “这没问题。”刘越微笑着点了点头,收回了抵在诰升爰咽喉上的长枪,轻松地说道:“至于财货,它原本就不是我此行的目的所在。只不过出来一趟能顺便赚点盘缠也不错,是多是少我并不在意。” “很好,老夫还有一件事想请教。”诰升爰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喉咙,沉吟了一下,朝刘越问道:“如果你们没能挟持住老夫和乌路孤,你又会用什么办法来达到目的?” “那我会告诉你,我还有另一方像这样的布条,”刘越指了指书案上的麻布,大笑道:“我会跟你说,如果你不交出我想要的那两个羯人,那块布条就会被人送到刘曜的面前。” “都说汉人尚智不尚力,今日刘小郎君倒是给老夫开了个不同寻常的眼界。”诰升爰深深地看了刘越一眼,慨然叹息道:“如果老夫所料不差的话,刘小郎君手中的这杆长枪也是大有来历之物吧。” “先师所遗,自然贵重。”刘越轻轻地抚着手中的长枪,目光穿过中部都尉府重叠的檐角,看向远处黑沉沉的夜空,悠悠道:“汉人尚智也尚力,只不过汉人有礼义为鞘匣,不肆意妄动刀枪而已。但鞘匣一旦崩坏,刀剑纵横之下便是哀鸿遍野c生灵涂炭的悲惨乱世。” “这少年天性纯厚,是块难得的璞玉,右贤王可否愿意让他跟我到西河去游历一番?”刘越缓缓收回目光,对着拓跋金刚摆了摆手,示意他将不停挣扎的乌路孤放下来,轻声对诰升爰说道:“如果他愿意跟我走,我将延请并州名师授他文武之技,断不会让他辱没了你虚连题氏的荣耀。” “我才不跟你走呢,虽然我觉得你这人还不算坏,阿青听我说了在邻家酒肆的故事后,也说你很有意思,”乌路孤好不容易落下地来,他捏捏手踢踢腿,狠狠地瞪了拓跋金刚一眼,抢着话朝刘越说道:“但我是不会离开阿爹的。还有,阿青不见了,我得去找到她。”说完,这个憨厚的匈奴少年一张胖胖的脸上堆满了担忧的神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章 后来者的视角 阿青不见了?应该是青扶罗不见了。刘越和拓跋金刚对视了一眼,各自在心底暗道,来之前想着能一睹中部匈奴第一佳色的心思看来是要落空了。他们两个都没见过青扶罗,更谈不上与她有什么交情,此刻听了美人芳踪无觅的消息后,心中除了有些惋惜之外,倒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反应。 “乌路孤的确不能跟你走,刘小郎君的好意老夫心领了。”诰升爰看了刘越一眼,拱手推辞道:“乌路孤是匈奴的狼,他的根在草原。虽然我们来到了大陵,但种庄稼的土地终究不是他该停留的地方。而且,”诰升爰停顿了一下,缓缓地吁了口气,沉声道:“我不会允许鲜卑索头胡拓跋沙漠汗的故事在我虚连题氏子孙的身上重演。” 话音一落,刘越似乎感觉到身旁拓跋金刚的身子有些颤抖,他转过头去看了看这个鲜卑胡奴,却见他那张丑陋的黑脸上面色如常。 刘越回过头来,看了看诰升爰那张沧桑的脸,心中对这个隐忍了一生的匈奴右贤王生出一丝钦佩之意:他说的这个故事刘越是知道的,拓跋沙漠汗是鲜卑族索头部拓跋力微的长子,曹魏时,拓跋力微遣沙漠汗到中原进贡,被魏帝留在了邺城做质子。长子不在其位,拓跋力微的其他儿子就各自联合部中酋帅暗中培养势力,企图取而代之继承首领之位。 晋代魏之后,因拓跋力微日渐衰老,于是请求晋武帝返还拓跋沙漠汗归国。时任征北将军c幽州刺史的卫瓘担心沙漠汗一旦回国掌权,日后一定会成为晋朝的祸患,于是想方设法挑动拓跋力微的其他儿子和国中的诸部酋帅谋杀沙漠汗。 一天,拓跋力微向部落诸帅询问沙漠汗的德行,意图在广征民意的情况下让他接任首领之位,各部酋帅借机向拓跋力微进献谗言说:太子虽才艺远超常人,但却可以引空弓而落飞鸟,应该是得了晋人的怪异法术,这是乱国害民的征兆。 当时拓跋力微已年过百岁,头脑昏聩易受迷惑,听了这些人的话之后对拓跋沙漠汗产生了怀疑,于是说:“既是大家不能容忍的行为,就应该去掉它。”各部酋帅听了老首领这话,立刻驱马到拓跋沙漠汗的居所,歪曲头领的意思,并矫诏杀害了他。 历史上记载说,拓跋沙漠汗能引空弓而落飞鸟用的是弹弓,当时的索头部从来没有见过晋朝的弹弓,因此将这种行为视为妖术。但不管是见识浅陋也好,是别有用心也罢,拓跋沙漠汗终究是死在了自己部落族人的手中,而借口就来源于神秘而强大的中原王朝。 诰升爰用这个例子做喻,无非也就是担心如果乌路孤和晋人接触得太多,一旦他的某些行为稍稍有违匈奴的风俗,好事者就可能借机发难,剥夺他右贤王的继承权,更有甚者将危及到他的性命。 虽说匈奴右贤王之位现在只剩下了一个虚名,但它终归是名义上匈奴单于的储位,凤凰虽不屑于争夺一块腐肉,但猫头鹰们却会将其视为自己的禁脔。左国城休图各刘氏诸人,可不就是一群时刻盯着这块腐肉的猫头鹰吗? 想到这,刘越也不便再多说什么,他微微一笑,拱手朝诰升爰施了一礼道:“既如此,在下就不多搅扰右贤王了。在下权且在文谷褚陵旁暂歇,羯人的事还请多多费心,他们一个叫夔安,一个叫桃豹,都是在大陵城东谒泉山下被抓捕的。” “刘小郎君尽管放心,老夫既已应下此事,断不会再生出其他枝节来。明日一早,老夫定会遣人将夔安和桃豹两人交到小郎君手中。”说完,他也不出言挽留刘越,只朝他也拱手作了一礼,笑道:“时辰已晚,老夫就不远送了。” 诰升爰说的不错,此刻时辰确已是极晚了,方才茏城大祭散时是黄昏之尾,此刻两人打马出城,算算已到了人定之末。约莫一个时辰过去了,文谷方向杂乱如星的火光已经尽数散去,站在城外的高台上极目远望,可以依稀地看到有一条细细的光带似乎正朝谒泉山的方向移动。这就意味着刘曜并没有搜寻到被劫的财货,眼下已灰溜溜地往左国城的方向返回了。 接下来的左国城将会有一番怎样的鸡飞狗跳自然是可以想象的,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刘渊会将怒火撒在刘曜的身上还是刘宣的身上自己懒得去推测,但并州刺史司马腾知晓之后,他的怒火定然会撒到左国城和从离石到晋阳沿途的盗匪们身上。 左国城自然还会继续他们的纳献,但盗匪们恐怕就只有亡命四散一条路可以走了,这样看来,褚陵里的财货的赶紧转移了才行,否则一旦各郡县沿途设卡缉盗,那些光彩熠熠的金玉器物可就一丝一毫都到进了离石刘家老宅了。 都说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此番出门能劫下这么一大笔财货,金雕可以说堪为首功。刘越啜嘴打了个响哨,劲风扑面之处,一只巨大的飞禽拢着翅膀从暗夜中远远地滑了过来,刘越从马鞍上摘下一个布囊,伸手从中抓出一块硕大的羊肉朝它抛了过去。 “小郎君,你刚才要那匈奴少年跟着你去西河,你是想把他留做人质吗?”从出城门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的拓跋金刚突然出声问道,这个一直对金雕心怀觊觎的鲜卑胡奴此刻全然没有逗弄这只大鸟的心思,一双微微凹陷的大眼在暗夜中看起来格外明亮。 “留他做人质,我留他做人质干嘛?我既不是朝廷的肱骨,又不是并州的刺史,不过是西河离石城九品治书郎家中的一个纨绔而已,论品阶,我连士都达不到,论官秩,我不过是一介白身,哪有留人子嗣做人质的必要。”刘越看都没看他一眼,信口回答道:“我不过是看乌路孤性子纯良,稍加雕琢的话,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罢了。” “果真如此?”拓跋金刚侧着脸看了看刘越,沉声问道。 “当然是假的。”刘越哈哈一笑,用手指着西北边左国城的位置道:“刘渊指使王勋想要害我性命,如今王勋已经失踪好久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他shā rén灭了口,这酒商不在了,但帐还是要算在左国城的头上。大陵里的中部匈奴不是刘渊处心积虑想要吞并的部落吗?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能帮着大陵打击一下刘渊的气焰,何乐而不为呢。” “只是诰升爰年纪大了,城府又太深,我就是想帮他也未必会领情,”刘越从布囊里又掏出一块肉来,却捏在手里是没往外丢,他看着扑闪着翅膀一副急不可耐样子的金雕,撇了撇嘴道:“乌路孤这小子是个可造之材,可惜眼看也要被他顽固的阿爹给祸害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一章 三件半大事 “原来如此。”拓跋金刚吁了口气,从刘越手中抢过那块肉,甩手抛到金雕的嘴边,这个一直以来就没个做奴隶样子的胡奴总算重现了他平日里无耻时的风采。 刘越淡淡地看了拓跋金刚一眼,微微咧开的嘴角噙着一丝古怪的笑,从诰升爰说拓跋沙漠汗的故事开始,他就觉得身边的这个鲜卑拓跋胡奴变得有些古怪起来,至于是什么原因,他没说,他也就没问。何必要问呢,如果事情终有水落石出的一天,那就等待吧;如果没有,那就,爱咋咋地吧。 至于他所问的是不是他所答的,他所答的又是不是他所想的,这都无关紧要。历史上刘渊父子崛起于并州炮制永嘉之乱后,接任司马腾的并州刺史刘琨左支右绌也没支撑下几年,在他对抗汉赵的方略里,其中有一条就是联络并州反对休图各的匈奴别部势力以胡制胡,但那时站在刘渊对面的匈奴部众都已是些自顾不暇的小鱼小虾了。 如果匈奴中有足以和左国城周旋的部落存在,并州的局面会不会不至于奔溃到糜烂不堪的程度?大晋朝第一个胡人掘墓人的崛起会不会不至于一发而不可收拾?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一个现成的dá àn,一切的一切,都需要静观其变。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世上的事无非就只有两种:一种是你夙兴夜寐地辛苦操劳,然后患得患失地静候花开;另一种就是你在房间里打着盹,墙外悄无声息的海棠突然就凌乱了你的院子。就在刘越和拓跋金刚昼伏夜出c小心翼翼地押着两辆大马车往西河离石的刘家老宅赶时,有三件半大事早已在小小的离石县城里被传了个沸沸扬扬。 第一件事是关于北边左国城的。这帮匈奴胡人为了讨东嬴公欢心,挖空心思地收集了十几箱财货走陆路秘密地送往晋阳城,结果在大陵西边的谒泉山下被一群不知来历的盗贼一个不留地全给劫走了,押运财货的护卫事后竟然连劫匪们的面都没有见着。东嬴公听说这件事后极为震怒,连夜召见了沿途的隰城c平陶c大陵三县县令,严令他们限期破案,甚至因此启用了晋武帝时就被废止了的郡县兵。 这件事能成为三件半大事中的一件,一来是因为现在走陆路去晋阳,途中已安全得像在过自家的厅堂;二来,能看着胡人们吃瘪,这谈资笑料说起来比什么都要精彩;第三嘛,这事一出,左国城少不得又要多出一群因罪被黜的奴隶来,这几天去北市上走走,买个匈奴胡估计还能省下几个大钱来。 第二件事是关于刘治书家的儿子刘越的。这个浪荡无行的纨绔,仗着他父亲是西河王府里的九品治书郎,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指使手下的一个鲜卑胡奴公然打死了匈奴五部大都督府里的一个管事。 这件事之所以也能成为一件大事,主要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被杀之人的身份令人不齿,据说这死者是个晋人,只因家中遭了些变故,于是逃到左国城甘愿成了匈奴人的走狗。以晋而事胡,却被一纨绔所杀,这剧情可谓槽点满满,能动人耳目也就在所难免了; 第二个原因,据说左国城刘渊原本想大力追究此事,结果却被一个手眼通天的神秘人给硬生生地挡了回去,刘越那混球不但屁事没有,反而嚣张地在邻家酒肆摆了三天的酒席,名号就叫屠狗宴。离石父老们平日里虽对刘越嗤之以鼻,但单单就这件事而言,他办得的确有成为话题之王的资格。 第三件事乃是最为神秘的仙家轶事。据说离石西面大河边的孟门道院里来了个姓尹的神仙,他每天清早都会爬到禹王石上去吞吐河水,每天中午都会在源神殿里和大禹c神鲧两父子对坐弈棋,过了日入时辰,他就会开坛做法,施舍符水给前去求神治病的人,病人们喝了他的符水后,睡一觉起来个个都能不药而愈。 听说西河的达官显贵们也知道了这件事,他们开始成群结队地前往道院拜谒神仙,但神仙却将他们都挡在了院门之外,还给他们定下了个规矩,说等禹王石旁边的蛟龙壁开了,他就在源神殿里设坛说法,并给每一个受道的人赐发仙丹。 神仙之说本就是街谈巷议中最为绘声绘色的素材,孟门道院传言一出,西河上下自然是人人向往,但豪门贵客们既已踏足其中,寻常小民自然就不可能再有染指听道得丹的机会,这种不能明说的愤愤之情,更是将这第三件大事推成了时下最为热门的话题之王。 三件半大事中的最后半件事其实也是件事关刘越家的大事,这件事的渊源还是得从刘越霸凌了王勋家的高丽婢说起。话说刘越在强占高丽女婢之后,因服食寒食散而当场暴毙,刘越的父亲刘虔刘治书为了照顾儿子的颜面,将自家的府邸和位于离石水南岸的五十顷熟地赔偿给了王勋,并将被王勋亲手勒死的高丽婢买了下来,放在刘越的棺中与他共葬。 刘越遇神仙搭救复活后,王勋因为惧怕仙人怪罪,于是一直没有真正将刘家房宅和田地收归己有。后来,刘越利用神仙赐给的秘方酿造出杏花烧,将王勋家的酒从邻家酒肆中赶了出来,王勋从此失势并莫名地消失无踪,刘家那所宅院和那块田地的归属也因此变得更加复杂和无据了。 但刘虔毕竟是正儿八经的王府署吏,平日里也向来温良谦恭c与人为善,因此西河离石上下不论尊卑贵贱都默认了他对房宅和田地的所有权。按道理来说,事情顺理成章地发展到这一步,本不会出现什么变故,但实际上,变故就在一天前的晌午出现了。 昨天中午,就在耕作的佃户们上田纳凉的时候,平静的刘治书家占田里突然涌进了一群手持耕具的胡人佃客,他们下了田,闹哄哄地打倒了刘家的界碑,又七手八脚地将地里长时间无人打理的庄稼苗一兜兜齐根截断,看样子似乎是在除旧种新,一个神情倨傲的年轻人坐在一个两人抬的软兜里,躲下地头的一颗柳树下监督着他们劳作。 过不了多时,一个佝偻着背的老者从河滩上走了过来,当他看到田地里有人耕作时,当即喝令他们停止,并因此和那柳树下软兜里的年轻人发生了激烈的口角。那年轻人随即指使身边的随从殴打了老者,并在地里亲手埋下了一块“李”字界碑后率众扬长而去。 据目击者事后说,这是一起新晋的李姓贵族觊觎刘治书家的田地,动手强占并殴打了刘家老奴刘忠的恶性冲突事件。 这按道理来说应该算是一件大事,但一来刘家虽占情理但有失法理,二来刘治书本人对此也没有表明态度,只是将刘忠抬回了家中救治,却决口不提是非曲直,这就使得看客们都认为这是一件刘家必然会吃亏的闹剧,将它列为半件大事自然也就无可厚非了。 至于那个事发之后就一直没有露面的刘越刘纨绔,大家差不多都将他可能会带来的影响给忽略掉了,毕竟这家伙无论是人品还是地位,在西河离石的世家贵族中倒着数估计都排不上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二章 家有扰人事 大陵到离石两百多里的山路,刘越和拓跋金刚磨磨蹭蹭地走了五六天,这五六天里,他们亲身经历了道上盘查的兵丁们从三两个慢慢增加到成群,这些人借着盘查盗匪贼寇的名义,将来往于晋阳和离石的客商们搜刮了个遍。 他们对随行人员中有胡人的各路商贾尤其“关爱有加”,一些走惯了这条道的豪客大贾们对此稍有异议,一顶勾结巨盗的大帽子就会毫不客气地当头扣下,钱财货物被瓜分一空之外,肩膀上架着的那颗脑袋也都随时有被踩在脚下的可能。这让刘越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名正言顺的仗势欺人。 刘越这一行四人里有三个都是胡人,就算他们一直在努力地避开沿途的哨卡,但因此而付出的打点花销还是耗尽了一匹马驮的木箱。好在夔安和桃豹所受的伤并不十分严重,在马车里颠簸了两三天后,这两个羯族的杂胡就已经能和刘越说说笑笑了。 就这样,在一只金雕和三个胡人的陪伴下,刘越这一路虽走得艰辛,但总算还不至于太过烦闷。 第六天黄昏时分,离宵禁还有半个时辰,两辆疲弱的马车终于慢慢悠悠地抵达了离石城的城门,城门守卫用极为怪异的眼神看了看眼前这个自称是刘越的年轻人,连马车里的货物都没去查探,抬手就将他们一行人放进了城。 刘越有些意外扫了眼远远地聚拢在他四周窃窃私语的来往行人,心中没有任何波澜,甚至还想回家吃一个胡饼。他身上背负的流言太多,出趟门被人指指戳戳也不是头一回了,要真拉下脸来与他们计较,自己恐怕用不得多久就会被唾沫星子淹死。何况,这会儿家中还躺着两个半死不活的胡人,只留下一个年迈的刘忠照看着终究不能让人放心。 刘越穿街过巷地来到刘家老宅的门前,他闻着大门里飘过来的一阵阵若有若无的药草味,心中顿时冒起了重重疑惑:这老家奴什么时候开了窍,变得对胡人也发起了善心了?自己离家之前,他连用酒擦拭支雄和句渠梁的伤口都看不顺眼,才过几天,他竟开始给这两个胡人请了大夫办了汤药了?想到这,他微微皱了皱眉头,扬声高叫道:“忠伯,忠伯,我回来了!” 沉寂的庭院内没人应答,这让习惯了被那老头挂念和唠叨的刘大纨绔心生略觉不安,他往前走了几步,轻轻推了推院门,漆色斑驳的门板被推开了一条缝,随后又被什么东西卡住无法打开。院门竟然被下了栓?刘越心中一跳,抬手重重地拍了拍门,高声大叫道:“忠伯,忠伯在家吗?我是刘越,我回来了。” “小郎君?是小郎君吗?是小郎君在外面吗?”刘越在门外瞪了好一阵,就在他想着是不是要破门而入的时候,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院子里传了出来,听这声音,说话的人显然并不是刘忠,而是那个在威逼利诱下被留在府中为自己造酒的酿酒师老宋头。 “宋酒师,怎么是你?你不在后院蒸酒,怎么跑到前院看起门来了?刘忠呢?”院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刘越浓眉深锁,看着门中露出的那张微胖的老脸,沉声问道:“眼下天还没黑透,怎么就把院门给栓上了?我父亲在家里吗?” “这,小郎君,刘忠,刘忠他他被人打了。”酿酒师老宋老脸一垮,他两手一拍大腿,长叹了一声,看了看站在刘越身后的拓跋金刚和另两个未曾见过面的彪悍胡人,欲言又止地说道:“这事老夫一时半会也说不明白,郎君在家,现在应该就在刘忠的房间里,你快过去看看吧。” “什么!刘忠被人打了?谁干的?!”拓跋金刚将头从半开的门中伸了出来,丑陋的大脸狰狞地看着畏畏缩缩的老宋头,扯着嗓门大叫道:“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欺负刘家的人!” 这鲜卑胡货经过这次与刘越在外的趁火打劫,他心中多多少少地对刘越产生了几分依附感,也对刘家生出了些许归属感。况且,他虽然很不喜欢刘忠训斥他的懒惰,轻视他是胡人,但他也知道这老货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平日里嘴里总是嚷着说不让他喝酒,但实际上自己想喝的就从来就没有断过。 最重要的是,俗话都说打狗就是欺主,但如果有人打了主子的脸,做下人的面上也会更加没有光彩不是吗。因此,对于这件事来说,拓跋金刚很自觉地觉得他不应该袖手旁观。 “这事你先不要管,你把马车赶到后院去卸了,再帮我去看看句渠梁。”刘越铁青着脸,转脸朝满脸不平之色的拓跋金刚吩咐了一句。说着,他又朝夔安和桃豹两人看了眼,淡淡地说道:“你们俩也去看看支雄吧,他为了赶到家里来向我求救,拖着重伤的身子,一天一夜跑了两百里地,差一点就没缓过气来。” “去干你们眼下该干的事,其他的都不用你们操心。”刘越阴沉沉的话语在夏天燥热的傍晚却冷得让人直起鸡皮疙瘩:“我如果做了什么决定,会通知你们的。”说完,他一甩衣袖,沉着脸往东厢房大步而去。 东厢房靠着一面高高的山墙,夕阳的余晖受山墙的阻挡将巨大的黑暗投射到厢房中,将这窄小的房间笼得阴凉而昏暗。刘越轻轻地推开房门,只见如豆的灯火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静静地平躺在床榻上,他的身旁坐着一个垂头而睡的中年人,床榻前的小桌上放着一个粗瓷大碗,碗里残留着的小半碗暗黑色的药汤,犹在淡淡地散发着苦涩的幽香。 “是越儿吗?”打着盹的中年人被开门声惊醒,他抬眼朝门口看了看,一丝笑意在阴郁的脸上慢慢荡漾开来:“越儿,你回来了。” “父亲,是我,我回来了。”刘越朝中年男子点了点头,担忧的目光落在床榻上的老者身上是,轻声问道:“忠伯,他,怎么样?” “对方没下重手,他眼下只是睡着了。”刘虔扶着床榻站起身来,低头看了看榻上面色苍白的老者,转脸朝刘越微笑道:“大夫已经来瞧过了,没有什么大碍。不过他毕竟年纪大了些,身上的伤虽然不重,但心中怒火积郁,这段时间主要是多卧床静养。” 刘越听了这话,一颗悬着的心略略往下放了放,蹙着眉头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咳,还不是离石水边上那五十顷占田惹的祸。”刘虔背着手踱到房中,看了看刘越,长叹了一声道:“西河王府新来的左常侍看上了这块地。” “左常侍?几品?”刘越面色一沉,闷声闷气地问道:“七品还是八品?有什么职使?” “左右常侍,诸王谋议之官,秩六品。大国各置两人,中c小国置一人,主要负责侍从诸王左右,参预议论,献可替否,同时也负责王国礼仪。”刘虔头也不抬,轻声解说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三章 仕官的条件 “六品?”刘越眉头皱成了个深深地川字,刘虔ti g一ng的这个信息看起来对刘家非常不利:“父亲打算如何应对?” “应对?”刘虔淡淡地笑了一声,指了指小桌上的药碗,轻轻说道:“李常侍已请人送了药汤过来。打人一事并非是他的授意,乃是刘忠与他儿子李咸发生口角后,随行的佃户们动的手。” “哼!并非他的授意。”刘越冷哼了一声,语带讥讽地回应了一声。话已至此,他用脚趾头都能想到事情发生的来龙去脉:西河离石水两岸已经没有空闲的良田可占为私田了,为此刘越自家新的占田都要到东川河去开荒。这姓李的常侍初来乍到就把眼睛盯到了这块存有争议的田地上,如果只是巧合的话,只怕连傻子都不会相信。既有觊觎吞并之心,却不愿承担巧取豪夺之恶,故而把事情都推到下人身上,这与某些时代用临时工来掩众人之口的伎俩是何其相似。 “他既然遣人来示好,可有提及那块地要如何处置?”刘越嘴角抽了抽:“他是志在必得,还是打算完璧归赵?” “这地从实际归属上来看,已是王勋的私产,就算李常侍不打算占有,也与我刘家无关。”刘虔看了他一眼,淡然道:“虽然王勋在取得我们的田契后并没有到府衙里去登记,但李常侍已知会了西河大农,此田以王勋失踪而籍没归公,再过三日,若无王家人提出异议,自然就是李家的占田。” “这事原本我们就不占理,”刘虔长吁了口气,接着说道:“自我得之,自我失之,又有何憾。” 看来这李常侍竟是个做事滴水不漏的主,刘越听了这话,暗自感概道:虽然刘虔说的没错,这田自己占着并不合规矩,但于情于理来说,这姓李的西河王常侍既然明白刘c王两家的纠葛,在将这块良田占为己有的时候就应该先取得刘家的理解,而不应该私下里单方面采取措施,并在出现矛盾时唆使凶奴殴打交涉之人。 官帽子下面两张口,谁大谁有话语权。在这个世道上混,如果不能努力往上爬一爬,真到了有事的时候,被人像臭虫一样碾死都你没个地方能说理去。匈奴那边的事暂时告一段落,自己接下来也该干点正事了,刘越闷闷地想了想,抬头朝刘虔道:“父亲,我想仕官。” “仕官?你想仕官?”刘虔闻言,猛地抬起头来看着刘越,一双因疲惫而显得松弛的眼里隐然有亮晶晶的水气在浮动:“越儿,你,你真想仕官?” 他仰起头,狠狠眨了眨眼睛,双手合在身前用力地击了击掌,用激动地略显颤抖的语调地高声大叫道:“好!好!好!越儿,你长大了,你终于长大了!” 说着,两行浑浊的老泪止不住地从刘虔瘦削的脸颊上缓缓地流了下来。他飞快地转过身去,用袖子在脸上胡乱地抹了一把,哑着嗓子喃喃地念叨道;“等到这一天了,我刘虔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昭烈帝啊,安乐公啊,不孝子孙刘虔终于有脸到地下来见你们了。” 看着刘虔几近失态的惊喜模样,刘越在心中将自己那个纨绔前身狠狠地咒骂了一遍又一遍。能把一个望子成龙的父亲憋屈到这个样子,那小子还真是混账透顶到了无人可及的地步了。 “越儿虽对出仕心向往之,但对仕官需要的条件却一无所知,还想请父亲帮着参详参详。不过,说实在的,越儿对自己出仕并不怎么看好,毕竟”刘越郝然地看了看刘虔一眼,吞吞吐吐地说道:“毕竟越儿在西河的名声并不怎么好” “这都是那个该死的王勋害的!”刘虔这个素来信奉中庸之道的淡定儒生此刻竟一反常态地高声咒骂道:“坏人名声比持斧钺害人性命更为可恨,来日我若见了王勋,一定要亲自吐一口唾沫在他脸上!” “当朝选官以察举c辟署c征召为主,辅之以任子,并以九品中正制为基本。其推选辟召无非看重两点,其一是品,其二是状。定品以家世门第为本,定状以才能品行为据。” 刘虔毕竟是君子,背后诟人之短终不是他一向来遵循的信条,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骂了王勋一句之后,他强压着心中想要继续讨伐王勋的怒火,不厌其烦地想刘越解说道:“家世门第越儿不必担心,我刘家乃蜀汉昭烈帝之后,虽是亡国余人,但终归是贵族后裔,虽说比不得上三品的尊贵,但相比下三品的寒族来说还是颇有优势的,凭此谋取个一官半职自然不在话下。” “至于品行方面,”刘虔恨恨地咬了咬牙,语气决绝地说道:“越儿且放心,王国选官推仕职在郎中令,西河郎中令郭钦是当朝名士,其为人最是刚正贞直,为父就是拼却一身,也要为你在郭令那里讨回一个公道。” “郭钦?”刘越沉吟了一下,轻声问道:“父亲说的这个郭钦可是太康初年的侍御史郭钦?就是那个向武帝提出徙胡族于塞外,并以汉人实边以绝胡患主张的郭钦?” “正是此人。”刘虔点了点头,赞许地看着刘越道:“越儿见识果然不错。元康初,伐吴统一之后,郭侍御史见西北诸郡均为胡人所居,忧心时间一长将会生出祸患,于是向武帝建言徙胡,武帝不纳,郭侍御史因此辞官而归。因他是并州西河人,回乡后就被西河王征为郎中令,位居王国三卿之首,主掌西河选官c教化之职。” 还真是这个郭钦,刘越轻轻点了点头,心中暗忖道:这郭钦在历史中的记录极少,除了他曾向武帝司马炎提出过徙胡之外别无其他史载事迹。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己也无从知晓,如果真像父亲刘虔所想,自己把打通品行关卡的鸡蛋都放在他这一个篮子里,成功的可能性有,但失败的可能性也不小。 所谓狡兔三窟,就是说凡事不能想着在一棵树上吊死,郭钦这一条路自然是有必要走的,但自己的另一条路也不能任由它杂草丛生,至于哪条路才是自己最终的出路,只有去蹚上一蹚才能知道。 想到这,刘越抬头诚恳地对刘虔说道:“越儿之前不懂事理,举止乖张,辜负了父亲的一片苦心。如今幡然醒悟,决意谋取一官半职,望能借此稍振刘家门庭。郭郎中令那边就有劳父亲费心了,如果事难如愿,越儿也希望父亲能以名望和尊严为重,毕竟以天下之大,只要心怀济世之心,不愁没有仕官进宦之途。” “好!好!好!”刘虔鼓掌大笑道:“这才是我的越儿,这才是我刘氏的子弟,这才是昭烈帝的煌煌血脉!” “明天我想到邻家酒肆走一趟。”刘越惭愧地朝刘虔笑了笑,轻声说道:“有些事情该去找他们的掌柜谈一谈了。” “你是有心仕宦的人,不要把过多的精力放在酿酒这等琐碎轻贱的小事上,这并不利于你积攒自己的名声。”刘虔点了点头,看向刘越的眼神里满是慈爱和规劝之意:“再过几天,为父打算去雇几个佃户把东川的那块地开了荒,以后咱们父子俩食着官禄,守着田产,虽积不了如山的财货,但想要过丰衣足食的日子也不是难事。” “诺,越儿谨记教诲。”刘越低眉顺目地答应了一声,低低地说道:“越儿这次去,不和他们谈烧酒的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四章 一纸荐书 清早的酒肆没有客人,这是行业的通病,邻家酒肆也不例外。 掌柜李金像往常一样早早就起了身,他绕着酒肆慢腾腾地巡了一圈,随手摆正几张没有被小厮们整理好的桌凳,背着手走上了二楼的贵宾厅。这一套流程是他在邻家酒肆做掌柜这么多年来一直保持着的习惯,从来也没有改移过。 贵宾厅得地理优势,凭此可俯瞰离石水整条河谷,李金站在阁中开阔的大窗户边轻轻地捶打着肩膀,看着河谷间阡陌里忙碌着的人影,他脸上的怡然自得就像萦绕在天边的朝霞一般绚烂。做一个买卖兴隆的酒肆的掌柜固然是辛苦的,但他却有着享受此刻闲适和轻松的资格和本钱。 这世上人的境遇都很奇妙,有些人坐拥天下却羡慕着农家的清淡;有些人家徒四壁却憧憬着豪门的奢华;有人生而为奴,只能日复一日胼手砥足地辛勤劳作;有些人天赋豪奢,可以日以继夜灯红酒绿地挥霍无度。自己却与这些人都不同,从一个困饿几死的破门奴隶到衣食无忧的酒肆掌柜,在经历过大落大起的人眼里,无论贫穷还是富裕,无论卑贱还是高贵都是冥冥中安排下的定数。自己唯一要做的就是抱紧主家的大腿,低眉顺目地供奉着自己的年华。这也就是玄学家们所说的“万物贵无”的大道吧。 日头渐渐升高了,李金收起自己信马由缰的思绪,伸手曲腰地操练起了一套五禽戏来。这种以虎c鹿c熊c猿c鸟五种禽类的动作而编创的养生之法是主家葛秀在一次酒后随手传授给他的,据说如果每天能坚持操演几次,时间长了就能起到消谷食c增气力c除百病c延年益寿的功效。 这戏法会不会有传说的这等作用李金无可验证,但既是葛郎君所传,哪怕是消命减寿的勾当自己也绝然不能荒废。更何况,从这个点到酒肆中来第一个客人,当中刚好就隔着演练一趟戏法的时间,就算不为其他,纯粹将它当做消耗时间的法子也未尝不可。 果然,当李金翘足伸臂,扬眉鼓力地做完最后一个鸡戏时,身上微微发汗的他分毫不差地从窗户中听到了一阵迈进酒肆的脚步声。他满意地微微一笑,一如往常般扯着嗓子大声叫道:“尊客且安坐稍候,李金这就让小厮们过来侍候酒食。” “李掌柜起得好早。”楼下一个清朗的声音应声笑道:“酒食就罢了吧,我这次乃是专程前来会晤李掌柜,等事议过了,再谈饮酒不迟。” 专程过来与我议事?李金轻轻念叨了一句,脚步不停地直往楼下走去,一边走一边在脑海里疑惑地嘀咕道:这人会是谁呢?这么大清早的能议什么事? “有些日子不见了,李掌柜风采依然如昔啊。”李金双脚才踏上地面,一个年轻的声音就在耳边风趣地招呼道:“看李掌柜这副悠游闲适的模样,不用翻账本就能知道这买卖做得有多舒心。” 李金循声看过去,只见台阶下的一个木柱边站着一个身着宽大袍袖的年轻人,此刻他正双手抱胸,双目含笑地望着自己。 刘越,来人竟是刘越!李金心中微微一跳,忙不迭地朝来人躬身施了一礼,仰着脸笑道:“原来是刘小郎君来了,老夫真是眼屎迷了双目,站在楼上竟生生地没瞧见小郎君过来。”说完,这中年掌柜转脸高声朝中庭后大声吼道:“猴崽子们,偷懒也不看看时候,日头马上就要上杆了,你们几个还只顾着睡大觉!赶紧给我滚起来侍候刘小郎君。” “罢了罢了,在下不过就是往你们酒肆里供了几缸酒水而已,彼此各取所需,怎敢劳动李掌柜如此厚爱。”刘越看了李金一眼,语带双关地开玩笑道:“不知昔日王勋在时,是否也能享受到我这般待遇?” “说起来还真是好久没见过王勋了,”刘越的目光看似不经意地从李金的脸上飞快地扫过,轻叹了口气道:“据说他在离石的家小还在四处奔走找寻他的下落。大家都是卖酒的,他就这样一夜之间杳无音信,生死不知,说起来还真有点物伤其类的感慨。” “小郎君到底是个慈悲的人,”李金闻言一愕,随即躬身答道:“王勋与我主家并无深交,但他因供酒而成我邻家酒肆的第二金主,我主家由此也极为同情他的遭遇。葛郎君曾多次动用各处酒肆的力量参与寻找他的下落,但直到现在也一直没有确切的消息传来。” 刘越看着李金恭谨的神色,听着他谦卑的话语,心中竟莫名生出一股凛然的惧意:按理来说,凭着葛家在并州的威势,深受葛秀重用的邻家酒肆掌柜李金根本无需对刘越这个白身纨绔如此礼敬有加的。 就算刘越手中握着邻家酒肆的命脉杏花烧,深谙势力之道的李金因此不愿因为舍不得几句没用的空话套话而去得罪这棵名副其实的摇钱树,但他表现出来的这种礼敬也明显超越了正常商业往来的范畴,更多地显露出一种经由他人特意安排的痕迹。 为什么会有这种安排刘越无法确定,但无可否认的是,礼貌在正常情况下是一种示好,但在不正常情况下,它可能是一种距离,甚至是一种警告。 他在警告什么呢?警告自己不要试图去触碰王勋?还是在警告自己要懂得安分守己?但不管是哪种警告,都与自己这次来酒肆的目的形成了尖锐的对立。 “小郎君何必亲自走一趟,有事只需遣个家奴过来告知一声,李某定会专程登门候教。”李金看了看刘越脸上阴晴不定的表情,自然而又主动地转换了话题:“前两天家主过来巡铺时就与我说过,小郎君是我葛家的贵客,他还特意嘱咐李某一定要好好维系好酒肆和刘家的关系。李某刚才还在想着要什么时候到刘家老宅去拜访小郎君和治书郎呢,没想到小郎君自己倒先过来了。” “你家主来过了?”刘越轻轻皱着眉头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两天前来的,在酒肆里停留了半天就走了。” 李金笑着回答道:“要不是家主急着去北边会一个朋友,他定会请小郎君前来同饮几杯酒的。” “两天前?”刘越盯着李金看了看,忽然展颜一笑,淡然问道:“邻家酒肆里人多嘴杂,李掌柜可曾听人说起过离石水南岸那块占田的事?” “这个,李某倒是有所耳闻。”李金愁苦的面容看起来就像有人欠了他百万钱没还一般:“不过李某是个只懂得卖酒的奴仆,对于贵人之间的来往从来都不敢置喙,因此也就没有太过在意。” “那你家家主呢?他来的时候这事就已经发生了,难道他就没有在你面前提起过半句?”刘越把脸一板,沉声道:“又或者,他已经把当日在刘家老宅对我的承诺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呀!李金该死!小郎君要是不提醒,我都要把这件大事给忘记了!”李金猛地一拍额头,大叫道:“家主临行前,嘱咐我将一件东西交给小郎君。”说着,他伸手往怀里一摸,掏出一封白皮黑字的书信来,双手递给刘越,讪讪地笑道:“家主说,有些事就算是他也无能为力,他目前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刘越疑惑地接过那封书信,轻轻撕开封皮展开来看了一眼,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顿时在心头奔涌开来:这是一封荐书,一封葛秀写给西河郎中令郭钦的亲笔推荐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五章 给郭钦的信 西河郎中令郭钦最近心情很不错。 昨天他接到了洛阳寄回来的一封家书,书信是他在洛阳做官的儿子写回来给他报喜的。他儿子郭础在信中诚挚地表达了他因俗务繁重不能在老父亲躬行孝道的不安,并高兴地告诉父亲,因受到中护军赵浚的赏识,他已经从之前的中护军司马一职升任为屯骑校尉了。 除此之外,郭础还在信中说,èi èi郭翚结束了在洛阳太学中三年的游学生涯,已经启程返回西河,书信送到的时候,想必已经到了广平郡了。 屯骑校尉啊,这可是大晋朝货真价实的四品大员,而且更为难得的是,这是个可以独掌千余彪悍精骑的禁军实位。晋朝禁军按宫禁位置大致可分为内外两军,内军掌领者为中领军,也称北军中候,辖下左卫c右卫c前军c后军c左军c右军六军将军,主要职责是掌管宫内守备及殿中宿卫;外军掌领者为中护军,也成护军将军,辖下则主要分为步兵c长水c射声c屯骑c越骑五校尉,其职责乃是拱卫宫城外围,护卫天子出行。 从职守和亲疏来看,中护军麾下五校尉或许比不上中领军麾下的六军将军,但在郭钦看来,五校尉守卫在宫城之外,在受命护卫京畿重地的同时又能保持一定的独立性,这是时刻需要面对“伴君如伴虎”危局的六军将军所不能比拟的。尤其是在时下朝臣散漫c天子暗弱c后宫跋扈c诸王虎视的情况下,外五校所直面的政治压力更是明显要比内六军小得多。 一想到这,郭钦原本还轻松愉悦的心情顿时就变得有些阴郁和不安起来,五年前的那场血腥的宫廷之变自己虽然没有亲身经历,但通过时任六品左卫司马督的儿子书信上的描述,那些天的宫禁内简直就是个血淋淋的屠场:楚王司马玮领北军中候,先诛灭杨骏,夷其三族,再杀汝南王司马亮和元老大臣卫瓘,随后他自己却被贾太后以矫诏之罪处死,一来二去,先后因此而死者不下万人。 也正是因为这样,郭钦费尽心机动用了几乎所有的力量,最终将儿子郭础从内军的左卫军调入了外军营中。由亲而入疏,虽然会对他的仕途产生不利的影响,但对于一个父亲而言,品阶高一级还是第一级,官禄多一分还是少一分,相比起自己儿子的安危来说,孰轻孰重自然是毋庸多说的。 显然郭础是个争气的好孩子,郭钦将目光从书信上移开,半眯着眼看着檐角下那抹赤红的阳光,心中宽慰地想道,他不仅凭着自己的本领在外军中站稳了脚跟,五年时间,从六品中护军司马到四品屯骑校尉,这足以称得上是一个令人惊叹的成绩了。 儿子如此长进已让这年过半百的郎中令高兴不已,女儿郭翚的聪慧好学让郭钦更感觉老怀大慰。一想起这个被自己视若珍宝的女儿,郎中令郭钦心中的得意之色就张扬得难以掩饰,太康初年,自己因向晋武帝献言迁徙胡人之策没被采纳,于是心灰意冷地回到了西河,郁郁寡欢地过起了晴耕雨读的隐居生活。就在这一年的秋天,他三十多岁的正妻老蚌生珠,为他产下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婴。 郭钦老来得女,自然对她视若掌上明珠,为了让自己的宝贝女儿郭翚健康快乐地成长,他不惜亲往冀州为爱女延请名师开蒙,稍大后,他又事无巨细地精心督促她研习琴棋书画。元康三年,也就是三年前,当西河山岭间的雪还没有消融的时候,他就把自己这个长得娉婷秀美c生得冰雪聪慧的十四岁女儿狠心送往洛阳太学游学。 三年的游学生活对于年轻的郭翚来说也许是新奇而又快乐的,但对于西河老家里这个日夜思念着女儿的老者来说,每一天都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煎熬。但好在洛阳与西河相隔并不太远,频繁的书信往来稍稍缓解了他对女儿的挂念,也让他能源源不断地接收到了爱女在洛阳学习时的表现。 有女如此,足可以感慨自己的人生了无遗憾了。郭钦轻轻抚了抚手中的信纸,咧着嘴自言自语地念叨道:“你哥哥说你一年通四经,两年惊博士,三年游学未满就已才名摇动洛京。就连左太冲的èi èi左芬左嫔妃看了你写的文章后都赞不绝口,时不时出禁掖与你对坐论文。” “你哥哥还说,洛中少年无人不爱慕你的文采,每次你要出门去太学时,总有豪族子弟天没亮就等候在住所外的大道两边,只等着能在你的马车上远远地看一眼你的风采。那些去得晚没能排在道旁的,等你走远之后,竟趴伏在地上望尘而拜!” “照我看,京中的那些豪贵子弟们哪里懂什么文采,他们觊觎的只怕是你的娇美容颜。”,郭钦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古怪而又得意,他轻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喃喃地自语道:“翚儿,你不用担心,有父亲在,这天下没有哪个纨绔子弟敢不自量力地打你的主意。” “你就要回来了。父亲也很好奇,并州地面上的这些个不成器的草包们看到你之后,又将会是一副怎样的情景。”郭钦嘴角轻轻地抽动了一下,滑稽的样子就像一个耍弄着恶作剧的孩子:“父亲只顾着将你培养成了一个优秀的人,却不曾想到这世间会有几个人能配得上你。” 就在郭钦陷在自己的感性世界里无法自拔的时候,门外的连廊里突然响起的一阵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老郎中令微微皱了皱眉头,略略抬头往前看了一眼,只见不远处的垂花门中闪进了一个黑灰色的身影。这身影急匆匆进了垂花门,四下张望的目光正好对上郭钦微微不悦的眼神,来人一愣,随即垂手低头站在原地,恭敬地说道:“禀郎君,刘越在府门外候见,是否让他进来?。” “毛毛糙糙的,成何体统。”郭钦扫了来人一眼,沉声训斥了一句,随即愕然问道:“谁?刘越?哪个刘越?” “就是西河治书郎刘虔刘治书的儿子刘越,”来人躬身答道:“老奴见他举止恭敬,礼貌有加,与平日里见到的轻浮浪荡全然不同,不知他所为何事,故特来请示郎君。” “哼!所为何事?!还不是来找我求官。”郭钦冷哼了一声,一脸鄙夷地讥诮道:“他家长辈还懂得公事不入私门的道理,虽也是求官,好歹还能在府衙里公开谒见。他倒好,以为稍稍收敛起几丝狂傲就能让老夫倒履相迎?!” “我西河虽地狭人少,但也是大晋朝人文荟萃之处。一个素无德行的浪荡无良子因为受了点挫折就敢腆着脸来求官,他把我西河当成什么地方了?!他把我西河郎中中令当成什么人了?!”郭钦越说越生气,他用手一指前来报信的家奴,怒气冲冲地喝道:“你去,告诉他,想要仕官,等离石的乡邻百姓们不再戳他脊梁骨的时候再到府衙里去找我!” 报信的家奴见自家郎君动了真火,顿时惶惧得脸色发白。但他却没有在主家的呵斥下转身出门,而是尴尬地扭着脸呆呆地站在原地。 “怎么?我说得还不明白吗?”郭钦老脸一板,沉声道:“他要是敢纠缠不休,你就把我刚才的话一字不差地谁给他听!” “诺!”老奴吞了口唾沫艰难的开口道:“只是,只是他让我把这两样东西呈给郎君。”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敞着口的信封和一张薄薄的绢布,拱手递给了郭钦。 郭钦没有去接信封,只是皱着眉头拈过那块帛书扫了一眼,却见那绢布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十六个字:“郎中郎中,郎能中否?徙胡徙胡,胡可徙哉?!” “把他叫到中堂去。”郭钦一张白胖的脸涨得通红,他顺手接过老奴手中的信封,涩声道:“我倒要看看他想要跟我说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六章 郎中令的态度 中国人以茶待客之风起于唐初,盛于开元,至宋以后方才日益普及到民间。两汉魏晋南北朝时期虽有关于茶的记载,但此时人们对茶的食用和药用远比饮用更为常见。 晋及之前,虽然三国吴宫中曾记载“密赐荼荈以代酒”,左思也曾有诗称“止为茶荈剧,吹嘘对鼎砺”,但魏晋以来,无论是帝王将相c清流文士还是挑夫贩夫c平民百姓,饮宴助兴之物主要还是酒,尤以江北之人更是如此。 既是饮酒,自然就有饮酒的规矩。终日酩酊大醉不问世事的,那是消极避世的狂狷之辈;农事方歇便奔到南市呼朋引伴的,这是西河离石的佃户田客;像郎中令郭钦这样身份尊贵而又儒雅有致的高士,饮起酒来自然讲究的是“得时而饮,得人而饮”。所谓得时而饮,说的是饮酒当须节制,不因无聊而滥醉;所谓得人而饮,说的是饮酒要看对象,酒逢知己千杯少,人不投缘半滴无。 眼下这位不请自来的浪荡子刘越,在郭郎中令看来自然不是他的投缘之人。因此,郎中令郭府宽敞明亮的中堂里,郭c刘两人就只是干巴巴地枯坐在靠窗的一张席子上,四下里除了凝固的空气之外,只有窗外那条青果离离的杏枝在微风中自得其乐地轻轻摇曳。 “你是来求官的吧?”郭钦看也没看对面的刘越一眼,直截了当地打破了两人之间颇显尴尬的气氛:“昨天你父亲刘虔刘治书在府衙内向我说起过你想仕官的意愿,我已让郎中令属吏着手处理此事了,只要品级够格,德行不亏,我西河王府自然会做到野不遗贤。” “不过,依老夫看,你还是别抱这份妄想了,”一丝讥笑爬上郭钦的嘴角:“单单德行不亏这四个字就足以把你排除在食官禄者之外了。如果说你以前漫无节制的轻浮浪荡只不过是少不更事的话,前些时候王勋家高丽婢之事就注定让你与德行两字无缘了。” “郎中令教训得是,”刘越朝他欠了欠身,恭敬地回道:“汉董仲舒曾有言:‘琴瑟之不调,必解而更张之,乃可鼓也。’,小子已深知昨日之恶,决意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小子深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敢奢望旦夕之间就能洗涤污名,但求能有机会追随贤达之人孜孜以求善道,望郎中令与西河上下一同见证。” “至于王勋家高丽婢一事,这正是此行小子想要向郎中令控诉的冤屈。”刘越离席伏倒在郭钦的身前,哀怨而又诚恳地说道:“小子遭人陷害,受人诬陷,如今首恶遁逃,元凶失踪,小子沉冤难雪,控告无门,唯有披肝沥胆于长者之前,祈愿长者能一展慧眼,洞明本心。” “此冤由王勋而起,他失踪前,曾将该事的来龙去脉说与并州葛秀葛先生知晓,”刘越直起身子,指了指郭钦放在一旁的那个信封道:“小子有幸得葛先生荐书一封,书中详载了王勋陷害小子的各种勾当,郎中令一看便知。” “竟还有这等事?!”郭钦疑惑地看了刘越一眼,随手取过席上的信封,他将信抽出来略略地看了看,苍老的脸上顿起一片怒容。 “王勋竟胆敢如此放肆!”老郎中令怒气冲冲地大叫道:“一介卑贱的商贾,只因贪图别家的田产和府宅就敢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污蔑陷害世家子弟,简直就是罪不可恕!” “葛秀乃是老夫好友,他信中所言想必是真实不虚的,但即便老夫知你受了冤屈,你想要以此洗冤仕官也是件颇为棘手的难事。”郭老头吹胡子瞪眼地发了一通虚火之后,转过脸看着刘越,为难地说道:“德行乃仕官的根本,老夫虽有征辟一个人入仕的权限,但这个人是否德配其位却不是老夫片言只语就能决定的,毕竟汹汹众口之下,老夫还需顾及乡野清议。” 这老狐狸!刘越听了郭钦的话,心中暗骂了一声。什么叫顾及乡野清议,不就是不想承担责任吗?不就是怕自己这口子一松会遭来别人的质疑吗?身为一个选拨人才推行教化的王府主官,在面对舆情和真相的时候,难道连抑恶扬善c唯才是举的基本要求都做不到吗? 不过埋怨归埋怨,刘越也知道,世人雪中送炭少,锦上添花多,面对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自己既不是他儿子,又不是他女婿,就连他宗族弟子也不是,又凭什么能指望得到他不遗余力地来帮助呢? 想到这,刘越苦着脸朝郭钦拱了拱手,说道:“曾子曾说:‘朝有过,夕改,则与之;夕有过,朝改,则与之。’小子德薄,不敢以此讽喻长者。唯有在此泣问长者一句:仕宦一途,小子难道就真的只能望而却步了吗?” “不至于此,不至于此!”郭钦这老货觍着脸强笑了几声道:“但就眼下而言,也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等。等乡邻们理解你的努力,看到你的转变,等百姓们忘记你的过往,接受你的品行。” “那,这需要等多久?”刘越瘪了瘪嘴道。 “这个,不好说。得看你自己的付出了,”郭钦扬着张白胖的老脸笑道:“少则两三年,多则,五六年就差不多了吧。” 两人的谈话就此暂歇,周遭的空气再次慢慢凝固起来。 “对了,你在这绢帛上写的这十六个字指代何意?”微眯着眼似在打盹的郭钦突然指着席上的一方绢布朝刘越问道:“‘郎中郎中,郎能中否’可以理解为你询问老夫的态度,但这‘徙胡徙胡,胡可徙哉’老夫却不是太明白。” “你是在说老夫当年向武帝进言徙胡一事吗?你听说过老夫的徙胡谏辞?”郭钦淡淡地看了刘越一眼,沉声问道:“看这意思,你似乎对老夫的谏辞颇不以为然?” “戎狄强犷,历古为患。魏初人寡,西北诸郡皆为戎居。今虽服从,若百年之后有风尘之警,胡骑自平阳c上党不三日而至孟津,北地c西河c太原c冯翊c安定c上郡尽为狄庭矣。宜及平吴之威,谋臣猛将之略,出北地c西河c安定,复上郡,实冯翊,于平阳已北诸县募取死罪,徙三河c三魏见士四万家以充之。裔不乱华,渐徙平阳c弘农c魏郡c京兆c上党杂胡,峻四夷出入之防,明先王荒服之制,万世之长策也。” 为了记下这近两百字的谏言,他偷偷进了西河王府,缠着一个主管藏书的老庶吏磨了大半天嘴皮,又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摇头晃脑地耗死了不少脑细胞。刘越将这段话一口气背诵了出来,随即半眯着眼感慨道:“郎中令之策高屋建瓴c字字珠玑,振聋发聩的话语里透着满满的心怀苍生之意,小子每次诵起,都觉齿颊留香。” “十七年了,转眼就是十七年了!没想到老夫的几句不被采纳的谏言十七年后竟还能被一个号称纨绔的少年记起。”郭钦长叹了一口气,抬眼望向窗外高远的天空,半晌,他转过脸来,静静地看着刘越,轻声说道:“这确是老夫当日的谏辞,不知小郎君对此有何高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七章 夸夸其谈的好处 看来自己的这番功夫是没有白费了,刘越听了这话,不由得在心底长吁了一口气:这郭钦果然跟自己想的一样,是个典型的自信自尊得过了头的儒生。 这种人平日里总会以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浩然正气示人,周身上下仿佛都穿着修齐治平的铠甲,言谈举止间充斥着一副生人勿近的高冷和傲然。 但实际上,他却有着比常人更为敏感的痒点和痛点,你只要摸准了他的脉,找到了他的罩门,轻轻一碰就能让他们蹦起老高。 徙胡谏无疑就是他的罩门。十几年前,他还是一个满腔热血的六品侍御史,看着从眼前走过的一队队征吴凯旋的帝国将士,他立志要为这个历经百年动乱而重归安宁的王朝奉献出自己的一切。 此时江南既平,国家一统,南北的分裂之患已然消除,但随着北方诸胡的不断迁入,边塞内外胡汉矛盾日益显现。 泰始七年,匈奴刘猛叛晋,其后虽被娄侯何桢持节讨灭,但匈奴c鲜卑c羯胡c氐胡c羌胡等因忿恨晋人的欺凌,不时攻杀长史,残害汉民,渐渐地滋蔓成了边境的祸患,他的家乡西河正处在匈奴内迁的漩涡中心。 夷狄者,中国之心腹大患也。为此,他经过彻夜长思,终于拟成了一篇不足两百字的谏议,他相信,只要当朝武帝能采纳他的建议,一定能从源头上消弭夷狄祸乱华夏的隐忧,开创大晋朝万世传承的基业。 但高高在上的晋武帝的眼睛并没有在他这份用心血写就的谏章上多停留片刻,他毫不在意地否定了一个小小的侍御史的满腔热忱,急不可耐地离开了庄严肃穆的宫殿。他要去后宫,那里有他翘首盼幸的数千嫔妃,他要坐着羊车,在某一个能让羊停留下来的宫苑里和娇媚的佳丽们胡天胡地。 刚过而立之年的侍御史被一盆冰凉的冷水从头浇到了脚心:开国之君犹如此,这样的国家还能有什么指望?夷狄以刀枪夺人命,帝王以荒淫灭人心,从此以后,这篇短短的徙胡谏就像他那颗滚烫的心一样,被他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深深地藏在了心底一个尘封的角落。 一十七年来,这个角落蛛网密布,无人触及。今天,元康六年夏五月十八日这一天,眼前这个叫刘越的西河浪荡子,竟然用八个平平无奇的字就轰然敲开了这一扇门,尘土飞扬之下,被震荡的不仅仅是这个尘封的角落,更是郭钦那一颗自尊到隐忍的心。 “高见不敢,小子只是有感于时局将乱,胡尘将起,心中不安,想借此扰动长者耳目,冀图班门弄斧而已。”刘越朝郭钦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回应道。 “唔?时局将乱,胡尘将起?”郭钦深深地看了刘越一眼,淡淡地问道:“不知你说的乱,乱的是哪家的时局;你说的起,又起的是何处的胡尘?” “武帝驾崩,功勋被屠,天子痴弱,女主临朝,内有敲骨剥髓的权贵,外有尾大不掉的诸侯,小子所说将乱的时局,就是这濒临兵灾之祸的大晋朝廷。至于胡尘,”刘越伸手往北边画了个圈圈,娓娓而谈道:“秃发树机能祸乱凉州十余年,种族至今犹在西北;匈奴人郝散兵犯上党,马兰羌c胡水卢并力荼毒关中。这些是已经发生了的,祸乱虽暂时平歇,但其流毒却一直蠢蠢欲动。” “没有发生但隐患丛生的也有,”刘越缓了口气,接着说道:“匈奴五部散居并州,其五部大都督刘渊虽表面恭顺,但无时无刻不在处心积虑地图谋一统诸部,为恢复匈奴呼韩邪事业而四方奔走。索头鲜卑雄踞大漠,地接幽c平,眼下虽与我晋朝相安无事,一旦侵吞完辽北诸部后,其兵锋必然南指,届时整个大河以北都将面临胡骑的践踏。” 郭钦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侃侃而谈,在他看来,此刻这个被西河离石人一致鄙夷唾弃的纨绔浪荡子居然更像是个心怀天下c放眼时局的少年英雄。但这一念头只在他脑中转了一圈就被他坚决地否定了。信口开河谁不会,夸夸其谈谁不能?他既存心为求官而来,临时做点功课来投人所好也并非没这种可能。 “老夫早已成了西河乡野间的一介愚夫,无心关注你说的天下大势,也没兴趣听取你的高谈阔论。”郭钦板着脸说道:“老夫只想问一句,你说的胡可徙哉究竟指代何意。莫非在你看来,老夫昔日提及的迁徙胡人之策并不可行?” “徙胡是否可行,先要看胡人为何能入塞,这才是问题的根源所在。胡人为何能入塞?”刘越伸出两个指头晃了晃,自问自答地说道:“我认为有两个原因:其一c胡人入塞,能ti g一ng充足的赋税和兵源。汉末以来,天下战乱不断,北方诸郡十室九空,为增加人口c恢复生产,匈奴部众开始被允许迁入延边八郡; 曹魏时,三国鼎足而立,曹操以北方之众攻伐天下,对利用胡人充实兵源需求尤为迫切,胡人南迁之势有增无减;本朝承丧乱之后,又兼平吴,招降胡人充边郡,理由也无非就是如此。 其二,帝王受命于天,需要有悦远怀来的胸襟和威德,以此彰显天子的教化和王道。所谓九服之外,绝域之氓,旷世所希至者,咸浮海来享,鼓舞王德。浮海来享,鼓舞王德八个字就是明证。” “由此可见,接纳胡人既可填空虚c充匮乏,又能怀蛮夷c彰圣道,试问哪朝天子会舍弃这么一个名利双收的好策略?”刘越微微一笑道:“至于徙胡,把胡人迁徙到塞外难道就万事大吉了吗?要知道,大汉纵有武帝之强,长城上的烽烟也是经世未熄,匈奴虽远遁漠北,但汉家残破之地又何止限于边郡?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因此昭c宣以后不再一味攻伐,转而采取纳胡入塞,以夷制夷的方略。百姓由此得以休息,边境也因此稍稍安宁。” “所以说,纳胡人入塞使与汉民杂处之,齐蛮夷为编户,取赋税与军卒,这是自汉以来较阻敌于国门之外更优胜的御胡之道。徙胡出塞乃反其道而行之,实非良策。”刘越看了眼郭钦,继续说道: “至于时下的胡患危局,主要原因并不在于胡汉杂处,而是在于对内迁的胡人统御未得其法。班彪就曾说过,羌胡被发左衽,而与汉人杂处,习俗既异,言语不通,数为小吏黠人所见侵夺,穷恚无聊,故致反叛。夫蛮夷寇乱,皆为此也。到了魏晋之时,对胡人的侵辱和盘剥更甚于两汉,因此群丑动荡不安,人人乘虚而动。” 听了刘越的这番话后,老郎中令郭钦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自从他提出徙胡之后,十七年来他始终在匈奴内迁的中心地带西河观察着胡人的动态,多年的见闻告诉他,胡人之所以动荡不安,一个很大的因素就是晋朝的官吏百姓对他们无休无止的轻慢和欺辱。这也使得他开始重新审视起自己十几年前提出的御胡之法来。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刘越不过才到西河五年,竟能将胡汉之间的这种矛盾一语说穿,他所讲述的理由和引用的论据比自己这个反思了十几年的食官俸的还要透彻! 此子不俗!郭钦在心中感概了一句。如果说刘越之前的话多少有刻意为之的成分在里面的话,他后面的这番说辞毫无疑问地彰显了他的格局和视野。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从郭钦的脑海中勃然生发了出来。 “这些不过是老生常谈而已,并无什么特别之处,这些毫无新意的讨论就到此为止吧。”郭钦故作深沉地说道:“后天就是孟门蛟龙壁开壁的日子,孟门道院的周天师请来了尹轨尹仙人届时将在道院的源神殿讲经说法,西河四县有意于清谈的士人们都将应邀前往。老夫这里还有一张拜帖,你若是想去,可以找老夫讨要。” “孟门道院?尹仙人?”刘越没料到郭钦话锋转得这么快,一愣之下愕然问道:“难道坊间传言孟门道院有神仙一事竟是真的?” “神仙之说自然是愚夫愚妇们街谈巷议的无知议论。尹轨号称仙人,乃是因为他学问高深,医术精湛,与那些乱七八糟的符箓醮醆之法全无关系。”郭钦不以为然地说道:“老夫想说的是,尹仙人乃当世第一的高人,他对人的一句评语其影响力不亚于天子的金口玉言。” 刘越听了这话,起身整了整袍袖,对着郭钦一躬到地,激动地说道:“小子刘越,拜谢郎中令如海深恩!” “起来吧,起来吧。你也不要忙着谢我,”郭钦点头笑道:“尹仙人从来惜言如金,想得他一句考语恐怕比登天还难。不知你这个号称被仙人搭救过的人,是否有再得神仙眷顾的气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八章 虚无缥缈的气运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 这里说的龙门亦称禹门,位于司州平阳郡皮氏县西北二十里外的大河之上,相传为夏禹治河时所凿。 上古三皇五帝之时,大河泛滥,民不聊生。鲧c禹父子二人受命于尧c舜二帝,任崇伯和夏伯,负责治水。神鲧以堰塞之法治河九年没能成功,舜帝大怒,派祝融将他杀死在羽山之野。禹继承父业,改堰塞为疏导,历经十三年而最终降服了洪水。 大禹疏通洪水的地方很多,最为艰难的一段就在陕晋峡谷之间的黄河河道上,这其中又以龙门c吕梁c孟门和壶口四处尤为险中之险。这四险中,孟门居其首,吕梁c壶口居其中,龙门则在三险之后,居于末尾。咆哮万里的黄河要撼动龙门,首先就要突进孟门之中,因此,龙门之险,险在河水之出,而孟门之险,险在河水之入。 所谓“孟门”,是大禹治水之黄河河道上的第一个大门,故因此以命地名。 有书记载:“龙门未辟,吕梁未凿,河出孟门之上,名曰洪水,大禹疏通,谓之孟门。”在夏禹治水之前,因孟门西南蛟龙壁将黄河东西两岸的石山连接成一个天然的大石坝,挡住了黄河的去路,形成湖海,世称“定湖”,若遇淫雨,则“鸿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大溢逆流,无有丘陵高阜”,大禹在孟门西南劈开蛟龙石壁后,河水才得以从中顺流而下。 滚滚黄河岸边,巍巍孟门之侧,一座香火鼎盛c古朴庄严的道观雄踞于庄王山上,这就是起于西周穆王时代,为祭祀鲧禹治水功绩而建造的孟门道观。在一代又一代道院掌院的掌管下,孟门道观始终坚持着“天人合一c清净无为”的道家思想,不妄求威福,不大兴土木,日则治病施药,解民愁苦困厄,夜则俯仰星相,探求证道升仙。如此孜孜于大道凡一千二百余年,俨然已成了晋西乃至并州最有名望的一等道场。 时下的孟门道院掌院姓周,大名及字号鲜为外人所知,西河人只管他叫周真人或者是周天师。他是一个恬淡冲虚的道门先生,门下追随着四五个跟他学道的弟子,这也就是孟门道院中所有在籍道人的数目。周天师个子不高,体态匀称,一张白皙的脸上丝毫看不出岁月留下的痕迹,唯有颌下一部发白的胡子不经意地彰显着他不为人知的年龄。 早晨的太阳从东面绵延的群山上升起来,温热的阳光洒在庄王山平坦的山顶上,将这座青灰色的小小道观染得深沉而又神秘。周天师轻轻地推开房门踏进庭院,他抬眼看了看从观中古树枝叶间穿过来的细碎阳光,轻笑了一声,双手合掌抱在身前,闭上双目,开始了他一天中最先要做的功课。 功课的名字叫神游。所谓神游,就是闭塞自己的七窍,放弛自己的五感,任由自己的精神游走于天地之间。这是孟门道院传习了千年的证道法门,据周天师的先生说,一个人如果能将自己的神游修炼到像是真身在往来行走一样,那他的精神就能脱离而羽化登仙。 神游之法周天师已经修习了近五十年,从他十几岁来道院追随先生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尝试着用自己的精神在道院四周游走。最开始,他勉强只能感知到自己的房舍,慢慢地,他可以闭着眼睛看到源神殿,看到源神殿两边的道舍c柴房和药房,再稍后一点,他能将精神渐渐延展到山门,而此刻,他已经可以在不用肉身的情况下“走”到山门外的临观亭了。那是庄王山上孟门道院的边界。 五十年来,自己虽可以走得更远,但源自身体里的那股衰老的感觉还是不可避免地降临了,周天师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暗自轻叹了一声,也许等我能将精神放散到整个庄王山的时候,证道长生的效果才会真正地显现吧。 正自我安慰之际,周天师突然觉得自己游走到临观亭的那个虚体猛然间一阵刺痛,他骇然睁开双眼,定神往外一瞧,只见打开的山门尽头,一个仙风道骨般飘逸的老道人正背着身站在临观亭里望着山下滔滔奔涌的大河水。 “尹仙起得这么早?”周天师愣愣地看着那个背影,过了好一阵,他脸上扬起微笑,快步朝小亭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笑道:“尹仙一大早就出山门观景,看来是在责怪贫道没有尽好地主之谊了。” “哪里哪里,周掌院言重了。”临观亭中的那人转过身来,含笑看着周天师,回应道:“庄王山处高山大河之间,孟门观更是秉天地造化之萃,能在此吐浊气而纳精华,深合我道家得阴阳禀赋而用之的无上至道。”听声音,看容貌,这人赫然就是当日在大陵谒泉山顶与邋遢道人弈棋论道的那个青衣老者。 “尹仙之术,我不能及。”周真人笑着打趣道:“西河四县早有传言,说我孟门道院中有一老神仙清早起来会爬到禹王石上去吞吐河水。贫道之前还不知道这话是从何传起,今日一见,贫道倒可以告诉他们此言不虚了。” “你呀。”那被称为尹仙的道人尹轨摇头笑了笑,问道:“源神殿讲经一事准备得怎么样了?西河四县的请柬都送出去了吧?” “事情都办妥了,尹仙只管放心。”周真人笑道:“据贫道推算,今年大河的伏汛过孟门当在五月二十日这一天。到时河水自蛟龙壁奔涌而下,正应了所谓的'蛟龙壁开出河水'的传言,也正好是尹仙定下的讲经说法的日子。源神殿我已让弟子们洒扫干净,请柬也分派人送到了各县的小中正c郎中令等人的手中了。” “五月二十日,算算时间也就是在明天了。”尹轨点了点头,笑着说道:“这次就有劳道院上下了,等这事一了,老道我就得赶到终南山去。周天师日后若得闲暇,不妨到山上去坐上一坐。” “这么快就要去终南山了?”周天师有些愕然地问道:“尹仙不是说会在并州多留一段日子吗?贫道还想着能沾沾尹仙的光,一起到太原的晋祠去看一看呢。” 尹轨歉然一笑,轻声叹道:“老道虽是修行中人,但终究不能尽避俗世红尘之事。我门下弟子梁谌在终南山传我楼观派道法,眼下遇到了些麻烦,老道因此不得不放弃并州之行。” “麻烦?什么麻烦?”周天师忍不住疑惑地问道。 尹轨看了他一眼,轻轻吁了口气,悠悠道:“有胡僧从西域而来。” 周天师听了这话,默默地垂下眼睑不再说话。两人静静地站在临观亭的栏杆边,任凭山风荡起身上宽大的衣衫。亭外山下浑浊的黄河水翻滚着拍打在蛟龙壁上,传来一阵阵如雷一般的闷响。 两人无言地站了半晌,周天师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闷的寂静,轻声问道:“你说你要在这次的源神殿说法会上寻找一个人,是不是也是为了这件事?” “老道的确是存了这个心思在的,”尹轨双眼平视着前方,缓缓说道:“不过也不全是,有一个朋友让我帮着他找另一个人,或许,我们要找的会是同一个人。” 周天师张了张嘴想要说句什么话,话到了嘴边却又吞了回去,他看了眼身边的尹轨,低声问道:“星相可以预事,但通过星相能找寻到一个人吗?就算西河真的有这么一个人,他一定就会来参加源神殿法会吗?我是说,或许他连我们的请柬都拿不到。” “星相之说本就虚无缥缈,观星者者可以测大事而不能通细节,可以窥天命而不能定人选。一个人是不是应命之人,终究还是要用他的德行和才学去判断,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设立法会,举办清谈的原因。”尹轨悠悠回答道:“至于来者有没有应命之人,这就不是老道所能知晓的了。西河若真有此人,此人若真能前来,这是老道的气运,也是他自己的气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九章 阴谋的味道 在现代人的眼里,清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贬义词,一提到清谈,人们心中的第一印象就是“清谈误国”四个字。 之所以会将清谈和误国联系在一起,追其根源在于晋末清谈派的代表人物王衍之死。历史记载,永嘉五年,八王之乱中的最后一王司马越攫取果实之后,立怀帝司马炽为傀儡,排除异己,大权独揽,招致国内人心浮动,京外兵乱四起。司马越无奈之下自请出征石勒,企图以此转移矛盾树立威信。 不甘受人摆布的怀帝司马炽乘机以征东大将军苟晞为大将军,发布司马越罪行,诏令各地讨伐,司马越得知后,忧惧交加,病死于项城。太尉王衍决定秘不发丧,统其旧部回到东海国安葬,石勒率军追赶至苦县宁平城,双方交战,王衍大军一败涂地,十余万王公c军士和庶民相践如山,全被歼灭。 石勒久闻王衍之名,于是招他谈论时事,王衍为求活命,竟劝谏石勒称帝,石勒由此大怒,命士兵推倒墙壁压死了他。王衍死时反省道:“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戮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意思就是说,自己这类人虽然不如古人,但平时如果不崇尚浮华虚诞,勉力来匡扶天下,也不至于到今天的地步。 既是他自己承认清谈误国,后人自然就更没理由要为其开脱了,东晋继后,天下依然是司马家的天下。士人学者们不敢妄论八王之乱,于是将晋亡祸首的名号推到了王衍身上,并从对他的批判扩展到了对整个清谈和魏晋风度的批判。其中颇为讽刺的是,东晋大权臣桓温北伐时,曾登高而叹息说:“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实际上,桓温他自己就是个世人皆知的清谈名士。 说句客观一点的话,西晋的灭亡并非因为清谈,至少清谈不是导致西晋灭亡的主要因素。真正导致晋室崩塌c五胡乱华的直接原因是臭名昭著的“八王之乱”,内有兄弟阋于墙壁,贪得无厌,争权夺利,外有蛮夷侮于边境,趁虚而入,不可遏制。 事实上,清谈只是一种社交方式,一种学术态度,它和现代社会里的心灵鸡汤c圈圈头条c超男快女c转身灭灯c直播选秀c喊麦走穴一样,并不是一种能导致国家灭亡的灾祸。他继承自百家争鸣,挫折于党锢之祸,最终在魏晋之世开出了一朵异样而妖娆的花。 如果说清谈是一种错误,那么,错误的并不清谈本身,错误的只是时代c内容c方式以及,谈它的人。 至少,在晋元康六年五月二十日这一天,清谈是足以让人趋之若鹜的,尤其是,这个清谈会的组织者乃是当世首屈一指的道门巨擘c陆地神仙。 从太阳还在山谷里沉睡开始,孟门通往道院的山路上就一直人满为患,直到日头照到临观亭的牌匾上时,陆续从柳林赶来的人还是络绎不绝。欣然前来参加听经和清谈的人大多是高冠博带,广袖飘飘的文人雅士,他们中有掌领一国四县的西河郡王,有位列王朝六品的王府三卿,有治理百里之地的县令丞僚,也有虽居白身却血统高贵的世家子弟。 不仅如此,甚至连西河左国城中的匈奴大酋也都来了好几个,他们虽世号蛮夷,但终究久沐王化,要真论起才情学问,比起那些游手好闲的汉家子来说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虽然他们身份悬殊,目的各异,但只要是踏进山道的人,无一不表现出了不同以往的低调和朴素:薄衫一领,羸马一匹,除此之外别无长物。来时焚香遮道c前呼后拥的排场都被留在了山道之外,在踏足孟门的那一刻起,他们都知道,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孟门道院,他们要见的人是尹轨神仙。 刘越单人独骑地混在这群人当中显得很不扎眼,对他而言,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是第一次来到孟门,这里的花草树木,亭台楼观c山水土石乃至阳光和空气,一切的一切在他眼里看来都很新鲜。但如此美景嘉色却只能一人独享,这种隐然的不畅快使得这个西河纨绔觉得颇为烦闷。 倒不是他不愿意与人交流,毕竟,在面对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对他侧目而视c交头接耳的尴尬局面时,能一个人走在潮水般的鄙夷和不屑里是需要勇气的。他爹刘虔刘治书显然没有他这么xg ,源神殿并不宽敞,一心想攀这青云阶梯的人太多,区区一个九品的王府属吏显然是很容易就被上位者排除在受邀的范围之内。 刘越转脸看向远处,企图驱散心头这一股淡淡的阴霾,却诧异地感觉到前方不远处的山道边似乎有一道满含敌意的眼光朝自己射了过来。他循着这道目光看过去,只见一株苍翠的松树下,有一老一少两个人正驻马看着自己,那年轻人身着华服,眼神阴鸷,似笑非笑的脸上尽是厌恶与讥诮之色,他身边的那个老者神态平静,只是淡漠的老脸上全无一丝表情。 这两人是谁啊?和自己认识吗?刘越心中奇怪地嘀咕道,看那小崽子的嘴脸,似乎我刘越欠了他一大笔钱没还似的。 “这是新来的西河王府左常侍父子,”就在刘越绞尽脑汁地回想这两人的身份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响起:“那少年叫李咸,就是前几天在离石水南岸与你家刘忠因占田之事起了纠纷的那个人。” “见过郭郎中令,小子刘越有礼了。”刘越转身看了看来人,恭敬地拱手施礼道:“郎中令贵为王府三卿之首,何以孤身行到此处?若郎中令不嫌弃,小子愿为郎中令随侍左右。” “你这个猢狲,少跟老夫套近乎!老夫自然是随西河王来的,只不过他先行被周天师请到观中去了而已。”郭钦笑骂道:“你以为老夫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老夫告诉你,给你一张请柬是眼下老夫唯一能做的事。尹仙的考语可遇而不可求,一切都要看你自己的造化,别想着把主意打到我这里,老夫可没这么大个面子。” “郎中令误会了,小子并无溜须拍马之意,一片赤诚之心天日可鉴。”刘越讪讪地笑了笑,挠挠脑袋疑惑地问道:“郎中令刚才说那人就是李咸?这就奇怪了,离石水南岸之事乃是我刘家吃了大亏,他毫不费力地夺了我刘家五十顷良田,得了偌大一个便宜,为何还要对我怒目而视?该心怀怨恨的人难道不应该是我吗?” “这事要说起来你家也不占理。”郭钦随口点了一句,紧接着转开话题道:“据我所知,这李咸之所以对你不满也不是因为占田的事。” “不因为占田?那是为什么啊?”刘越轻声叫道:“我刘家与他李家除此以外素无纠葛!” “都是因为你父亲爱子心切。”郭钦叹了口气说道:“你可知道你父亲刘治书向老夫和西河王为你求的是哪个官职?” “典卫令。他为你求的是八品王府典卫令,这可是一个职在统帅王府卫士,守护西河王宫的亲贵之官。”郭钦呲着牙缓缓说道:“你父亲是有眼光的,前典卫令刚升任左将军,他就看上了这个职位。可惜啊,李常侍也为他儿子李咸看上了这个职位。” “原来如此。”刘越默默地点了点头,沉声问道:“但是,依我刘越目前在西河的名声,想要和左常侍的儿子争一个八品贵职恐怕是没有丝毫胜算的吧?我可不相信李常侍他会看不到这一点。” “他的确是这么认为的,但可惜的是,在西河,我才是负责征辟人才的郎中令。”郭钦诡异地一笑,淡淡地说道:“我跟西河王说,你们两人,你和李咸,谁能在源神殿清谈中得到尹仙的青睐,谁就有资格争这典卫令。” “你!”刘越愤然闷喝了一声,他抬头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郭钦,颓然叹息道:“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什么为什么?老夫这不也是顾及到你们双方的意愿吗?既然老夫做不得这个主,那就让尹仙来为你们做主吧。”郭钦说完,一甩袖驱马往前走了几步,忽又转过头来朝刘越一笑道:“想不明白的事就不要多想,孟门道院的山门就要开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刘越眯着眼看着郭钦驱马去到李常侍的身边,两人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只见李常侍的儿子李咸在马上恭敬地向郭钦作了一礼,三人有说有笑地往山门的方向走去。 刘越远远地看着郭钦,他只觉得这人身上散发着一种浓烈的阴谋的味道。会是什么阴谋?刘越不知道,但他却明白,他父亲刘虔是个谦顺守礼的老实君子,他的确是在为自己求官,但他绝不会置律法情理于不顾,指名道姓地为自己求取这典卫令一职,除非有人给过他某种暗示。这个给他暗示的人,极有可能就是郭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章 热闹的源神殿 这边刘越还在绞尽脑汁地揣测着郭钦的意图,那边的道院山门已经在人们焦急的等待中缓缓打开。山门开了,就意味着今天的戏码要正式开场了。 围在临观亭四周的人群潮水般拥向山门,即便他们努力地为这座庄严的道观保持着最大的克制,小小的山门前也顿时变得像集市一般喧闹。 刘越没有趁这个时候上前去凑热闹,他在临观亭旁下了马,信步走进了这座古意盎然的小亭。小亭位于道院山门和黄河孟门之间,凌然飞架在庄王山险崖陡壁之上,从这里往北望去,数十里大河水流滔滔,千百座山岭势如奔马,清风拂来,槛上花枝招摇,亭外松涛叠浪,眼底身外,好一派动静相宜的如画江山。 刘越倚栏叹赏良久,心中不由得豪情喷涌c逸兴遄飞,他轻轻拍打着栏杆,曼声吟哦道:“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入孟门。 波滔天,尧咨嗟。 大禹理百川,儿啼不窥家。 杀湍湮洪水,九州始桑麻。 其害乃去,茫然风沙” “好!好!好!好一个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入孟门!”刘越才念得几句,忽听身后有人鼓掌赞叹道:“此文立意高远,气势雄浑,于无穷浩渺中蕴藏苍凉古朴之气,堪称孟门文赋中的拔魁之作!能在西河得见郎君这等高才,莫某实在是三生有幸。” 刘越转过身来,只见一个长身玉面c身着锦袍的年轻郎君正倚着亭柱满脸钦慕之色地看着自己。刘大纨绔老脸一红,拱手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在下信口胡诌,贻笑大方了。” 倒不是刘越谦虚,方才他吟诵的这首诗的的确确是他剽窃的,被剽窃的对象乃是鼎鼎大名的诗仙李白。这是李白《公无渡河》诗中的一部分,只不过刘越为了应景,将其中的“咆哮万里触龙门”改成了“咆哮万里入孟门”而已。 “阁下太过谦了,”那年轻人笑着还了一礼,自我介绍道:“在下姓莫名含字蕴英,雁门繁畤人士,因私事过西河离石,前几日无意中听人说孟门道院将有尹仙说法,于是欣然前来拜会。没曾想仙人还没见到,倒先在临观亭一睹阁下之大才。” 莫含?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悉?刘越这两字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可以确定这个人曾在历史上出现过,一时间却又怎么也想不起他在史书上究竟有什么事迹记载。但从言谈举止来看,这个叫莫含的显然是个典型的豪门勋贵,这从他能轻而易举地得到孟门道院清谈会的请柬就足可见一斑,要知道,刘越那身为九品治书郎的父亲刘虔连进入道院山门的资格都没有。 “久仰久仰,”刘越心中念头飞转,面上却丝毫没有失了礼数,他朝对方躬身笑道:“在下西河离石刘越,有幸得识莫家俊彦。” “刘越?你就是西河刘越?”莫含听了刘越的介绍,脸上顿时浮现出不可思议的讶然之色,一句似乎难以置信的疑问顿时脱口而出。话一出口,这温文尔雅的年轻人猛然意识到了不妥,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道:“闻名不如见面,都说西河离石刘家郎君是不学无术的无良公子,今日得窥阁下怀抱,才知道坊间流传的谈资是有多么的荒诞不经。” “坊间流言也不全是以讹传讹,”刘越讪讪地笑了笑:“刘越自入西河离石以来,浪荡了五年,也放纵了五年,只不过最近一朝翻悟,打算洗心革面而已。” “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莫含哈哈一笑,拍了拍身边的亭柱道:“既能来到此处,就说明西河有贵人肯定了阁下的努力。想必过不了多久,西河离石将再无纨绔刘越而只有刘家才子了。”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一样,刘越见莫含言语风趣,性情坦荡,心中对他的好感顿时蹭蹭地往上猛涨,他也咧嘴哈哈一笑,道:“那就借阁下吉言了。” “莫某之言吉与不吉无关紧要,但尹仙的金口玉言却是绝对不能错过的。”莫含用手指了指道院山门,笑道:“这里的人无不是为求尹仙的一句考语而来,刘兄可愿与莫某一道进院,去登一登这难得一遇的青云之阶呢。” “求之不得。”刘越与莫含对视了一眼,哈哈一笑,两人将马弃在亭前,谈笑着联袂朝山门走去。道院山门处此时已空无一人,刘c莫两人将请柬交于山门值守的一名道士查验后,施施然踱步进了源神殿。 源神殿供奉着大禹和神鲧两神,是孟门道观的主殿,也是观内唯一一座可容纳数十人一起讲道的大殿堂。刘越抬脚跨过古朴的青石台阶,抬头一看,眼前的一幕顿时震撼了他的心神: 大殿内仙乐缥缈,天花四散,在濛濛的白气当中,一名峨冠博带c须发飘摇的老者盘坐在殿中的高台之上,只见他手持蒲扇,胸缀阴阳,正面带微笑地平视着前方。他的身后立着一尊高大的夏禹神像,神像头戴栉风沐雨的冠笠,手握劈山开河的神耒,脚踏俯首被擒的水怪,威风凛凛,气势轩昂。神像的左首是一尊无头神鲧石雕,高约四尺,宽在一尺左右,虽规模不算宏大,却自有一番神秘的气度。 老者的左右两边一边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总角小童,两童子捧炉托香,神情恬淡。他身前一上一下地整齐排坐着两个方阵,居于殿上的方阵中的人以年纪长者居多,看仪态观神色,想必都是西河四县里有头有脸的贵勋豪门,其中以西河王府中的官吏居多。位于殿下的另一个方阵中的人却多是年轻人,看他们一副坐立不安却又强做镇静的模样,大约都是些亲贵无品的世家子弟。 高台上的老者在刘越和莫含身上微微一扫,见他俩躬身行礼走入殿下的方阵后,圣口轻启,朗声言道:“老道近期幸在西河游历,得知蛟龙壁今日将开,特邀各位前来共赏奇观。老道另有楼观秘术一领,欲传于西河众贤,诸位若依此勤加修习,久之或可得窥天道。” 坐下诸人听了这话,无一不虔诚而又热切地举头望向老者,人rén iàn露笑意,彼此间不由得相互窃窃私语起来。老者见了也不着恼,只将手中蒲扇轻轻往殿外一挥,清越的声音回荡在宽大的源神殿里:“众贤不妨往殿外看,蛟龙壁开矣!” 众人闻言,个个回头朝殿外看去,只见大殿正前方的大河之上,掩映在苍松翠柏间的一方巨大的崖壁里突然传来一阵轰隆隆似雷霆滚落的闷响,巨大的响声里,一道浑浊的河水仿佛从九天银河中倾泻而下,猛烈地拍击在壁顶峥嵘的岩石上,磅礴的水汽腾空而起,遮住了殿外艳阳高照的天空,这股水流以万马奔腾之势涌出蛟龙壁,一头扎进壁下幽深的河道里,蜿蜒的大河顿时像一条昏黄的巨龙乘风而起。 就在殿中众人看得目眩神摇之际,老道的声音平和地在大殿中响起:“昔日老子居周,见衰而去,过函谷关,关令尹喜见紫气西来,知有圣人,于是以师事之。老子为其著三千道德经而去,道门由此而盛。” 老者手挥蒲扇,朝众灵颔首一笑,娓娓开示道: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体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故形虽异,而源于一。 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谷得一以盈,人得一以长生。我门中之修行法门,杂然多途,然概而言之,皆在于丹。何谓丹?一者,单也,单者,丹也,惟道无对,故名曰丹。修丹之法,无非内外” 刘越久居都市,自然对老者说的这些大道法门兴趣缺缺,他微微抬头往四周看了看,见身边所有人无不面带喜悦,目露虔诚,心中更是深感无聊。他转脸看了看身边的莫含,见他此刻也是一副欣然沉醉的痴迷模样,不禁在心里又将“莫含”这个名字默念了好几遍。 莫含,莫含?莫含!一段残缺的记忆顷刻间跃入脑海:“莫含,雁门繁畤人也。家世货殖,赀累巨万。刘琨为并州,辟含从事。拓跋猗卢爱其才器,善待之。及为代王,备置官属,求含于琨含甚为拓跋猗卢所重,常参军国大谋。卒于左将军c关中侯。” 想到这,刘越不由得跳起身来,朝莫含高声叫道:“你就是莫含,雁门巨贾莫含?!” 莫含正听得兴起,突然被刘越这一嚷惊起,他嗔怪地朝刘越低声道:“我就是雁门商贾莫含,怎么了?”说到这,他左右看了看,满脸古怪地接着对刘越说道:“你麻烦来了。” 麻烦?刘越一怔,顿时想到自己此刻还在源神殿中听经,一张白脸蓦地涨得通红,他心虚地偷眼看了看周围,却发现迎接他目光的是一道道憎恶而又愤怒的眼神。 正在他不知所措之际,大殿正中央的那个仙风道骨的老者停下了讲解,语气平静却威严地开口问道:“殿下喧哗者何人?为何扰我老道讲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一章 李咸的险恶用心 “尹仙在上,小子刘越有礼了。”刘大纨绔硬着头皮站起来,对殿中老道一躬到地,诚恳地告罪道:“小子一时走神,惊扰了尹仙法驾,望祈恕罪!” “哼,一时走神?说得倒轻巧。”刘越话音刚落,殿中便有人抢过他的话来,用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阴阳怪气地指责道:“在尹仙讲道时还能走神,这是对道法的亵渎,是对尹仙的轻慢。”这声音虽轻,但在安静的源神殿里却足以让每个人听得清清楚楚。 嘿!这谁在落井下石c上纲上线呢?!刘越黑着脸循着话音看过去,只见一个年轻的公子哥正做义愤填膺状,满脸厌恶之色地瞪着自己。是他?!刘越冷哼了一声,看来李家这对父子还真和自己杠上了,离石水岸边的那块地就不说了,眼下为了个区区八品典卫令,李咸这厮竟不顾颜面地在尹仙面前搬弄是非c煽风点火,极尽打击陷害之能事了。 “来说是非者,便为是非人,尹仙身怀至道,心底自然光风霁月。绝不似某些人,终日怀揣私利,蝇营狗苟,对谁都是一副敲骨剥髓的阴毒模样。”刘越朝李咸冷冷一笑,毫不客气地回敬道:“就算刘某有错,那也该由尹仙,由殿中诸贵人加以训斥和处罚。你李咸不过是西河离石一个新来的纨绔,既无品阶,又无官秩,凭什么在此对我大呼小叫,横加指责?你既敢行此越俎代庖之事,那我倒想要问一问,到底是我刘越在轻慢尹仙和诸位贵人,还是你李咸在轻慢尹仙和诸位贵人!” “你!”李咸涨着张通红的脸指着刘越,咬牙切齿地叫道:“你说谁阴毒?!你说谁是纨绔?!” “哼!”刘越冷哼了一声,也不说话,只将双手环抱在胸前,用极度轻蔑的眼光看着即将暴跳如雷的李咸。和他对骂?那也太掉自己的身价了,对于这种自以为是的蠢货,只要将他的怒火撩拨起来就足够了,接下来的事就是站在一旁冷眼看他精彩的表演。 果不其然,狂暴的李咸见了刘越这幅不屑一顾的神态,心头的怒火顿时像殿外一泻千里的大河般汹涌澎湃,身为一个从来都只会欺负别人却没人敢欺负自己的纨绔,在愤怒的刺激下,他疯狂滋长的嚣张和跋扈成功地压制住了理智,这一刻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得淋漓尽致。李咸红着眼站起身来,双眼死死地盯着满不在乎的刘越,低沉地咆哮道:“你既想死,那我就成全你!” 刘越讥诮地勾起嘴角,继续着他挑逗的努力。耍横是纨绔们的日常,但不会审时度势,动辄暴跳如雷的耍横,绝不是一个合格的纨绔值得拥有的行为。刘越冷眼看着大步欺近过来的李咸,漫不经心的脸上连毫毛都没有掀动一丝,倒不是他在故意托大,他只是在赌一件事,赌坐在殿上的那名六品王府左常侍懂得怎样控制他儿子的情绪。 “咸儿,你给我站住!”果不其然,就在李咸还差三步就要撞到刘越身上时,殿上方阵中一个中年男子终于发出了他威严而沉闷的喝声。 暴怒中的李咸被这喝声震得愣了愣神,他硬生生地止住脚步,转脸朝源神殿的大殿上看了一眼,只见殿上年长者方阵中的每个人都在用一种复杂的神色看向自己,而盘坐在源神殿正中央大禹神像下的尹轨尹仙人此刻却似乎正在闭目垂头而睡。 可恶!这次要被刘越这混蛋害惨了。李咸心中猛然一震,怒火如潮水般消散,悔意似春芽般萌生,他咬着牙跺了跺脚,用一个心有不甘却茫然无措的声音轻叫道:“父亲,我” “回到你自己的位置上去!”李常侍朝李咸沉喝了一声,拱手站起身来,朝四周团团做了个揖,又向自己所在方阵最前首的一名大腹便便的锦服男子和殿中的尹轨老道人深深躬下身子,歉然说道:“犬子无知,扰了道观清净,李藩在此向西河王c向尹仙请罪。” 那大腹便便的锦服男子皱了皱眉头,将一双眯得只剩下一条缝的眼睛看了看殿中法座上的尹仙人,随即朝李常侍挥了挥手,却没有说话。李常侍见此,也没再言语,只是再次躬身朝两人行了一礼,默默地跪坐回了原地。 “道德经中有言:‘多言数穷,不如守中’,但少年人血气方刚,言语之间有所龃龉也在所难免,老道淡然听之,本无意过于苛责。”尹老道缓缓睁开双眼,湛亮的眼神从刘越和李咸两人身上一扫而过,慢条斯理地说道:“然此事乃因刘家小郎君走神而起,老道在此亦有一问,”说到这,老道顿了顿,沉声道:“道藏浩如烟海,楼观不过乃一家之言,由此观之,不知是我道浅陋,还是郎君精深,竟致于老道谆谆于上,而郎君却昏昏于下?” 这?这老道打算拉偏架了?刘越闻言一怔,暗想道,走神确实是我不对,但丢给我的这两个选项我怎么选?是承认你家楼观派的道法不行,还是夸耀我自己学问深厚不屑一听?傻子才会去二选一呢。 但不选就可以吗?自己确实本就无礼在前,如果连这老道丢来的包袱也不接,估计自己在孟门道院轻慢神仙的恶名到不了明天就会在西河四县传得沸沸扬扬,过不了几天说不准还能混个天下皆知。真要到了这一步,自己这个本来就臭不可闻的名声可就算是彻底毁了。如此一来,在这个九品中正制禁锢一切的时代里,只怕自己这一辈子都要与主流社会无缘了。 想到这,刘越脑袋一抽,张口说道:“昔日老子骑牛过函谷,天下无人识圣贤,关令尹喜独得知;传说大梵天王说佛法,拈花而微笑,座下弟子皆茫然,唯迦叶尊者会其意。可见,道无深浅,人无贤愚,唯有缘者能得道之法门。小子愚钝,或许无缘于尹仙大道,但绝没有轻视楼观c自夸自擂的意思。” 话一出口,刘越忽见尹轨面色变得极为古怪,他一愣之下却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种表情,正要开口相问,却听得身旁李咸阴阳怪调地大叫道:“好一个大梵天王说佛法,我说你刘家才子为什么会听尹仙讲道而走神,原来你刘越竟信的是方等c般若之法!你一个浮屠法士,混迹到我孟门道院中听尹仙,我且要替尹仙问一问你,你存的是什么心思,抱的是什么目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二章 尹老道的评语 大意了,大意了!刘越在心中懊恼不已地大叫道,他原本只想找两个典故来回应一下尹轨对自己听讲道走神的质疑,没想到忙乱之下却把佛家禅宗以心传心的第一宗公案给抖落了出来。这一公案虽然缘起于唐代,但话中佛法两字赫然在内,就算晋人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则公案,好事者只要一想也就能明白其中的关节。 显然李咸是这个好事者,他听出了刘越引用的典故里涉及到了佛家的传说,他也很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关键,一举把刘越推到了风口浪尖:在道家的讲坛里说佛家,这不是砸场子是什么? 因此,李咸的话一出口,源神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顿时唰地一声全投到了刘越的身上,目光中所蕴含的那一股股震惊c愤怒c鄙夷c厌恶乃至怜悯之意,让此刻头脑中一片混乱的刘越身上一阵阵地发紧。 “刘兄,你真信奉的是方等c般若之法?”就连紧挨在刘越身边坐着的富家子莫含,也都不动声色的挪了挪身子,微微皱着眉头轻声问道。 刘越自然知道,莫含和座中很多人一样,他们并不是在质疑自己信奉的是不是佛教,他们质疑的是一个信奉佛教的人为何会混入道家的道场,他们质疑的是以这样一个人的人品,是否应该有获得进入孟门道院的资格。 “我莫兄,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刘越一边语无伦次地无力辩解着,一边在心底高声狂呼道:怎么办?怎么办?!哥哥我好死不死地来到了这么个破时代,本来还想着能靠着一些发生在后世的事来抢夺先机,却没想到懵懵懂懂之下竟用一件来自唐代的公案给自己挖了个天大的坑,眼看就要把自己给埋了。 正在焦头烂额之际,刘越突觉脑海中一丝灵光闪过,一个历史上出现在晋惠帝时代的关于佛道两派争议的公案猛然间拨动了记忆的琴弦。刘越强忍着心中如疯似狂的欣喜,将这段记忆在脑海中细细地回想了两三遍,用颤抖的声音大声说道:“佛者,亦道也。佛本依道而生,在下以佛门典故而说大道之理,有何错谬之处?!” “你,你说什么?!”就在刘越这句话就要湮没在众人喧嚣的指责声中时,一个清越而激动的声音大叫道:“佛本依道而生?!此话可有根据,快快说与老道听听!” 众人愕然望去,只见原本跪坐在大禹神像下冷眼旁观的尹仙人尹轨花白的胡须轻轻地颤抖着,一双亮如星辰的眼中满是急切和惊喜的神色,他赤着脚下了法座,倒提着手中的蒲扇,手脚并用地拨开挡在身前的贵人,直朝刘越站脚的地方奔去。他这哪里还是个仙风道骨的神仙,这简直是个急不可耐的老者。 “是你说的佛本依道而生?!”尹轨来到刘越的身前,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略显青涩的脸,郑其事地一躬到地,诚恳地说道:“老道不才,沙门传教多依附道家,但佛本是道一说却从来未曾耳闻,还请小郎君忘却前嫌,不吝赐教!” “呃,这个”刘越心虚地看着眼前这个鹤发童颜c精神矍铄的老者,搜肠刮肚地在脑海组织了一下语言,用尽量和缓的语调轻声说道:“《后汉书》之《襄楷传》载:‘或言,老子入夷狄为浮屠。’,《魏略》之《西戎传》也说‘老子西出关,过西域,之天竺,教胡浮屠属弟子,别号二十有九。’此皆佛本是道的明证。” 尹轨看着刘越曼声背诵着前代的史载之言,心中就像打碎了一个调料盒一般,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呈。修道半生,他是道家楼观派继尹喜之后的一代巨擘;以医入世,他终被世人尊为史上少有的陆地神仙。数十年来,他常腰佩漆筒十数枚行脚天下济苍生。在他的心里,世间生死有命,天下盛衰有验,唯大道至精至微,恢然无穷,因此他素来以清净无为为本,以清虚恬淡为怀,在红尘浊世衮衮诸人的心目中始终维持着自己超然于物外的高远形象。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无论多超然的存在,也都无可避免地会拥有属于他自己的执念,而尹轨的执念,就是对楼观派大道不遗余力的传承和弘扬。 楼观道起于函谷关关令尹喜。周康王时,尹喜为周大夫,自幼究览古籍,精通历法,善观天文,习占星之术,常于府中结草为楼,仰观天象。一日,他望见东方紫气西迈,知有圣人当度关而西,于是求出为函谷关令,遇老子,迎其为师,拜求至道。老子于是为他做道德经五千言而去。之后,尹喜弃绝人事,按老子所授经法精修大道,三年后,悉臻其妙。因他常于楼观中望星,于是将道派号为楼观道。 楼观道发展到尹轨这一代,在尹轨陆地神仙之名的号召下,道派隐然已于五斗米道分庭抗礼,渐有执掌天下道门牛耳的势头。数年前,尹轨以年事渐高,担忧道统失传,于是选弟子梁谌继承大业,授以至道,自己则出走终南,游历尘世,做起了楼观派传道弘法的幕后英雄。 楼观道在梁谌的主持下日益鼎盛,这本是件令尹轨深感欣慰的事。但前些日子,弟子梁谌给他送来了一份书信,梁谌在信中讲述了沙门佛法在雍州日益显扬的现状,也向恩师表达了楼观道派与沙门佛教在弘道时必然会产生冲突和对立的担忧。 梁谌说,现在的沙门佛教虽重在译经,但其在世间的传播已渐有不可阻遏的势头。如今在洛阳c长安东西两京中创建的佛教寺院多达一百八十余所,僧尼足有三千七百余人,与道门相比,寺庙图像更崇于京邑。 梁谌在信中还给尹轨带来了一个让他万分忧虑与警惕的信息:洛阳的高官贵勋当中,开始有人抄写佛教的“供养经”以作修行!这就意味着浮屠佛教已经影响到了上流社会对道家断谷c服药c行气c导引等内炼之法的奉行,真正从源头上对楼观道发起了冲击和挑战。 梁谌告诉尹轨,自己在洛阳传道的弟子已经与沙门僧们发生了数轮冲突,就连处在长安附近终南山上的梁谌也受到了沙门佛教中人的多次挑战。目前楼观道虽有小胜,但如果事态进一步扩大,他也难保自己不会在某场辩论中落于下风。 因此,他急切地需要借助尹轨的道门神仙的威名,在终南山组织一场大会,狠狠打击沙门佛教的嚣张气焰。 梁谌的想法固然有他的道理,但尹轨也有尹轨自己的为难。如果楼观道真的到了需要靠自己卖弄虚名才能得以挽回的地步,那在这场即将到来的佛道之争中,自己在气势上就先输了一局。人才,唯有能以无上道法折服众人的道门人才,才是打赢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的关键所在。 为此,他夜观星象,窥知能解开楼观道困局的钥匙乃在并州。为此,他身临道院,期望能在与西河诸人的清谈中寻觅线索。但清谈尚未开始,尹轨就已确定这个叫刘越的少年人所说的话正是自己千辛万苦孜孜以求的金玉之言。 “刘越,你叫刘越。”尹轨抖索着长须皓然的嘴唇,急切地说道:“你可愿入我楼观研习道门精要?如果愿意,老道我可收你为关门弟子,位在现任楼观派主持梁谌之侧。” 殿中诸人闻言无不哗然大惊,每一道看向刘越的目光都闪动着嫉妒和艳羡的光:神仙弟子啊,这可是正儿八经的神仙弟子!就在自己这一干人等还在眼巴巴地盼着望着能和尹仙说上一句话的时候,这姓刘的纨绔子弟竟得了天大的恩遇,能直接一步登天拜倒在尹仙的座下身前了。 人群中,尤其以李咸的心中最为怨愤,他扭曲着脸,嘴唇紧闭的脸上一片血红,根根深青色的血管像蚯蚓般蜿蜒屈伸。他在痛恨自己,痛恨自己为什么会引出这么个话题,使得这可恶的刘家纨绔竟有了卖弄学问的机会。 做道士?这可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刘越听了尹轨的话愣了愣神,拱手朝他尴尬地笑了笑,腆着脸说道:“小子自知学识浅薄,心性跳脱,受不得清虚守正之苦,耐不了施符炼丹之烦,不敢身辱楼观,口污道藏,还请尹仙见谅。” “你,你竟不愿入我门中?”尹轨颇感意外地深深看了刘越一眼,长叹了一声道:“也罢,也罢。你若注定是尘世的木铎,自然入不得我道门之橐龠。只可惜沙门佛教汹汹而来,我楼观又将以何策抵御?老道终不忍见我浩瀚三千道藏沦于西域胡语之下。” “实不相瞒,小子只是想得尹仙一句考语以作安身立命之阶。似道佛相争这等大事实非力所能及。不过,”刘越歪着脑袋想了想,迟疑地说道:“小子倒是认识一个人,或许能解尹仙心中之忧。” “哦?”尹轨闻言一怔,正色问道:“小郎君所言何人?望请赐教。” “此人名叫王浮,初为沙门僧。因聪慧绝伦而被众僧嫉妒,以毒药酖害于他。王浮侥幸不死,于是蓄发为道士。此时他应该在洛阳某道观之中修行。尹仙若能访到此人,可以不必忧虑佛道之争了。” 刘越一边说着,一边在心中念叨道:王浮啊王浮,你不要怪我卖了你,如果不把你卖出去,我自己就要被抓去当道士了,谁让你是西晋道佛相争时的大佬牛人呢,你写的《老子化胡经》可是道家怼佛家的不二法门。既然尹老道的事就是你碗里的菜,不卖了你还能卖谁呢。 “小郎君厚赐,老道铭记在心。”尹轨听了刘越的介绍,屈指做捻,暗暗在心中算了算,凝重的老脸上慢慢地绽开了笑容。他背着手轻轻往法座踱去,才走出两三步,这个慈眉善目的老道士转过脸来看着一脸幽怨的刘越,哈哈一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既为老道解除心头一厄,老道也不至于要吝惜一句考语。” 老道士笑着指了指刘越,金口一开赏赐道:“老道以为,刘家郎君可称‘卓尔不群’。”说完,他又指了指另一边面色灰白的李咸,微笑着继续说道:“若无李家郎君的指引,老道又岂能有今日之收获,是以老道以为,李家郎君可谓“见机知著”者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三章 温如新的夏天 介休县令温如新的心情很不好,他躬着身子站在西河王府大堂外,半眯着眼看着从屋檐上穿过来的太阳直直地射在自己皱巴巴的长衫上,只觉得体内身外都有一团炙热的火在烧烤着自己单薄的躯体。他吞了口唾沫,看了看大门口那两名面容肃然的王府近卫,嘴唇动了动,又颓然地低下了头。 他已经在这日头下站了快一个时辰了,大堂里贵人们的议事却还没有要结束的意思,在天气这么炎热的夏五月,自己这具年近六十的身体还能在太阳的暴晒下熬多长时间实在是个未知数。为了不被恍惚间随时将至的眩晕击垮,这个可怜的八品县令只能努力地不让自己的思绪停歇下来。 如果记得没错的话,他这已经是第五次因为介休县中的公事来离石向西河王求援了。如今的介休都快成了胡人和盗匪们的天下了,温县令在心中长长地哀叹了一声:介休之名起源于春秋时随晋文公出走避难的心腹贤士介子推,这原本应是一处因“割股奉君”c“隐身不禄”而名扬天下的正义之地。但自从匈奴杂胡入塞居并州之后,介休县里的胡人部落就变得越来越多,不仅城内城外处处可见秃发碧眼的异族,就连原本文道昌明的介山也染上了臭烘烘的牛羊腥臊。 如果说只是胡人多了一点倒也没什么太大问题,毕竟身为天子牧臣,温县令捏着鼻子也能勉强接受“怀德抚远”的皇朝天威。但自从三年前匈奴杂胡郝散起兵于谷远攻打上党之后,离谷远只有一山之隔的介休县里的胡人们顿时也都闹翻了天。在那想来都后怕的日子里,介休县文武僚佐无不战战兢兢地躲在县衙之内,听着墙外叫嚣乎东西c隳突乎南北的胡人盗匪,没人知道自己的脑袋什么时候就会被拴在杂胡们高大的马脖子下面。 这种心惊胆战的日子过了不知多久,介休县的晋人们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并州王师,在强大的武力打压之下,介休县终于勉强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但蛮横的胡人体内祸乱的血液一旦奔涌起来就开始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并州晋军回师晋阳后,虚弱的介休县从此便成了胡人驰马牧羊的乐土,晋人对胡人的憎恨每日剧增,而胡人对晋人的劫掠也越发激烈。 为此忧心忡忡的温如新几乎每年都要亲自到西河王府找贵人们诉苦,但西河的贵人们眼高于顶,不但不相信自己所控诉的事实,反而严词训斥自己没有尽到慰抚地方的职责。 没有尽到慰抚地方的职责?!温如新想到这,嘴角的苦涩比嚼过黄连之后还要深沉:胡贼巨盗成群聚啸山林,如果不能动用武力震慑又哪来的慰抚可言?自太康年间武帝司马炎罢黜郡县兵以来,介休县内除了县尉及其属下诸曹二十余人之外,再无一个穿甲持杖之人,想要靠着这二十来个见到胡骑就两股战栗的人来慰抚地方?温如新还没有这等超人的才能。 好在晋阳离介休并不远,仗着王师清剿郝散的余威,温如新在上吏不信c下民不满的两难境地里委曲求全地熬过了三年。三年来,介休县大小僚佐不堪压力,纷纷逃离了官署,其中请托关系调迁者有之,挂印弃官回乡者亦有之,但温如新却不能走,他拖着老迈的身体与县尉一起选练曹卒,尽心周旋,呕心沥血地维系着破败的局面不至于崩坏。 但所有的努力在十几天前顷刻间化作了乌有。那一天,一个从北地来的胡人在城内四处宣扬,说郝散的弟弟郝度元联合冯翊c北地的马兰羌c卢水胡一起起兵,杀死了北地太守张损,打败了冯翊太守欧阳建。还说他即将率众重返谷远,再攻上党,为死去的哥哥报仇雪恨。 在流言的鼓动下,早就在介休飞扬跋扈的胡人们顿时狂暴得一发不可收拾,他们一个个撕开衣服,露着胸膛,狂呼乱叫着要聚众起兵,夺取介休,南下谷远,为郝度元夺取上党做前驱的马前卒。当日,从城下到介山四十多里,胡骑往来奔驰,攻打县城的情势一触即发。温如新见事态紧急,连夜让人关闭了县城的城门,一边发动曹卒驱胡人出城,一边命县尉组织民众到城墙上值守,自己则带着一个心腹从小道径趋离石,再次来向西河王求取援兵。 温如新好不容易来到离石,心急如焚的八品县令还没见到西河王便被王府中的一个九品典府丞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这个倨傲的小吏告诉他,西河王刚从孟门道院回府,如今正在休息,闲杂人等一概不见。他还说,介休县的这等小事不值得惊扰西河王,有三卿出面就可决断,但府中贵人们正在大堂议事,让他先候在门外,等议事结束在行通报。 县内胡人都快要作乱了,这还是小事?!温如新艰难地睁眼看了看头顶白花花的太阳,愤懑地想道:在上位者们的眼里,自己的升迁富贵远比撮尔小民的生死存亡重要得太多。昨天号称陆地神仙的尹轨在孟门道院讲经清谈,整个西河王府为之一空,这些人削尖脑袋都要上庄王山,图的无非就是尹老道口中的一句考语,得老道的一句好评就是攀上了加官进爵的青云之阶。 听说在讲经会上,尹轨竟将唯一的两句考语给了两个西河的纨绔,一个是浪荡五年来人人鄙夷的刘家子弟,其先祖是割据蜀汉称霸一方的昭烈帝刘备;另一个却是初来乍到就霸人田产的李家儿郎,他父亲是新晋王府六品贵职的左常侍李藩。 什么时候尹老道的考语也成了他混迹上流的工具和手段了?!温如新在心里狠狠地腹诽了尹轨一句。但不满归不满,自己眼下的困境还是要自己来解决。 胡人一乱,不管是攻陷县城还是占据了冠爵津,等待自己的都将是被削职治罪。如果胡人占据了冠爵津,遮挡了从并州入平阳的大道,罪死的只会是自己,但如果胡人一旦攻陷了县城,以他们残暴的品性,阖城男女老幼必将遭受残酷的掠夺和屠戮! 想到这,年近不惑的老县令只觉得有一股难以言说的燥意在心中猛然升起,他霍然睁开双眼,强忍住汹涌而来的眩晕,抬腿就往大堂内闯去。 只听当啷一声脆响,两把明晃晃的利刃交叠着挡在温如春的胸前,一个粗豪的声音冷冰冰地在耳边响起:“站住!大堂重地,非请不得擅入!” “让开!”这个脸色苍白的老者梗着脖子朝近卫喝道:“我要见内史!我要见郎中令!我要见王国将军!” “放肆!”一个王府近卫用冰冷的眼神看着温如新,沉声喝道:“贵人们正在议事,擅闯者格杀勿论!” 温如新用力推了推兵刃,两柄交叠的长刀结实地挡在面前,纹丝不动。老县令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愁闷,他一屁股蹲坐在大堂的门槛下,涕泪交流地嘶吼道:“大王啊大王!介休县五百余户百姓,就要成为胡人马蹄下的亡魂了!” “何人在外喧哗?!”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大堂里传了出来,威严中带着一丝恼怒:“把他带进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四章 介休主簿领中尉司马 王府近卫听了这吩咐,将拦道的长刀收起,冷声朝温如新道:“进去吧。” “哼!”温县令冷哼了一声,横了近卫一眼,抬头挺胸昂然进了大堂。 温如新转过屏风,早有侍者将两边的帘幕掀开,一股寒凉的冷气扑面而来,驱散了他在阳光下暴晒了一个时辰的燥热,他舒服得轻轻shēn y了一声,心头一阵恍惚,进门前那股焦躁的烦闷之意顿时消去了一大半。 还是王府的贵人们懂得享受啊!温如新偷眼扫视了大堂一圈,见四周角落里都放置着用黑纱蒙着的竹篓,不由得在心中感慨了一声,这些竹篓想必装的是经年窖藏的冰块,专门用来为消暑而准备的。 “你是介休县令温如新?”将他叫进来的那个声音继续在温县令的耳边响起,温如新认得这个声音,问话的人是西河郎中令郭钦:“你是为介休的胡人之事而来?” “郎中令明鉴,”温如新躬身朝说话那人行了一礼,答道:“今年入夏以来,介休胡人受郝度元流言嗾使,大有泛滥生乱的势头。介休县缺兵少将,下官特来王府乞求援助。” “哼!你们这些下级小吏最不缺的就是危言耸听,”郎中令郭钦身旁的一个戎装中年人冷哼了一声,毫不客气地训斥道:“区区两百来落杂胡,相对于人口在五百户以上的介休县来说算得了什么?就算他们个个都不遵王化,县中出动一县尉就足以弹压,为何你却三番两次到离石来搬取救兵?” 温县令抬头看了说话人一眼,见是西河王府中尉麾下上军将军孟辉,当下不敢怠慢,忙躬身回道:“禀孟将军,此次县中胡人声势颇为浩大,他们勾结了介山上的盗匪流寇,或有强行攻打县城的图谋。县尉及诸曹带领城中百姓日夜在城墙上值守,个个都翘首期盼孟将军率军前往搭救。” “哼!强攻县城?他们有这个胆子?!”孟辉黑着脸叫道:“五部匈奴都还雌伏在离石的左国城下,百来个杂胡盗匪也敢打县城的主意?” “你介休县上年考功为末等,本将军此前还有些不信。但今日见了你这介休县令,倒觉得这末等还真非你县莫属了。”孟辉斜着眼瞥了瞥低声下气的温如新,厌恶地接着说道:“你与其不辞劳苦爬山涉水地往西河跑,不如多把心思放在治民理事上,休要因为境内有几个胡人造乱就怠慢了西河王许你的百里之政。” 一个王国将军把话说到治民理政上来,显然已算是越俎代庖了。身为王国三卿的郎中令和大农听了这话,脸上顿时生起颇不自然的神色,而作为掌管治民和督查王国政务的内史王端内心的不满更是如鲠在喉。但鉴于孟辉是西河王宠妾孟氏的弟弟,三人都理智地保持了沉默。 介休县令温如新听了孟辉这话,一张老脸顿时涨得通红,他猛地抬起头来看了眼这个大言炎炎的王国上军将军,只见他此刻也正用极度轻蔑的眼神盯着自己。温如新心头一颤,目光闪了闪,又朝旁边的三个治民官看过去,却见他们三人也都眼观鼻鼻观心地默然安坐,不发一言。 罢了,罢了!老县令在心底长叹了一声,咬着牙暗道:老夫出身毫末,世代寒门,今天能坐到介休县县令这个位置上已经是深受皇恩浩荡了,贵人可以不顾小民的生死,但自己却不能坐视百姓殄灭,既然西河不愿出援,那老夫也就只能与县共亡了,只希望阖县上下尽死于胡骑之后,并州王师会再临介休诛尽丑类,到那时,也算是他们在为三千父老报仇雪恨吧。 想到这,温如新面色惨然地笑了笑,也不与堂中诸位贵人行礼做别,转身就往堂外走去。 “温令且留步,”西河大农赵庸毕竟是宽厚长者,他见温如新面如死灰,神情决然,心中大为不忍,开口说道:“据前段时间前往王国封地收取赋税的税吏所报,介休县田租布帛之数与以往相比大为减少,究其原因乃在于胡人骚扰频繁,佃农大量逃散所致。以老夫所见,温县令所言或许并未失实,为保王国赋税不失,老夫建议遣人前往介休查看,若真有胡人肆虐域中,县曹不可遏制的话,王国将士自然责无旁贷。” 孟辉板着脸极度不悦地瞪了大农赵庸一眼,又转过头去看了看郎中令郭钦和内史王端,见他两人竟都微微颌首表示赞同,当即跳起身来恨恨地说道:“要遣人去你们自去安排,中尉如今不在西河,如果没有西河王亲口谕示,我麾下一兵一卒也不得出离石半步!” 说罢,这个西河王司马喜傲娇的小舅子冷冷地哼了一声,大袖一甩,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堂。 “温县令且稍坐。”内史王端眼看着孟辉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面,转脸朝温如新淡淡地说道:“我问你,介休如今的局面真到了你所说的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内史明鉴!”温如新躬身答道:“县中局势确实危急,胡人聚众来往于县城和介山之间,彼此勾结,声势浩大,县中曹属力量寡弱不能遏制。”说着,温如新将县内的形势事无巨细地汇报给了三个上官。 “唔”内史王端拈着唇下长长的胡须,缓缓说道:“依我看,郝度元将重返谷远的流言似乎是有人刻意为之,目的是什么老夫一时也难以看清。既是有人组织,胡人进攻县城的可能就不会太大,毕竟攻打县城就等同于叛乱,介休胡人势单力薄,想必他们不至于重蹈郝散的覆辙。” “相反,他们占据介山,联结冠爵津,遮断并州西河与司州平阳郡通道的可能最大,”王端继续分析道:“无论是介山还是冠爵津,都是易守难攻的险地,历来是巨匪大盗盘踞之所在。占据此地,既可以扼并州之咽喉,短时间内也不至于招来并州铁骑的清剿。” 占据冠爵津,遮断平阳郡入并州的通道?!郭钦听了这话,一股莫名的慌乱顿时涌上心头:前两天郭础还说èi èi郭翚已到了平阳郡,若冠爵津被胡人占据,那自己女儿经此地回并州岂不是极为危险?但郭翚此时的行踪自己并不清楚,只期盼她能早早获知介休胡乱的消息,不至于稀里糊涂之下让自己身陷险地。 “绝不能让胡人扰乱介休,占据冠爵津!”郎中令郭钦铁青着脸,颤着嘴唇叫道:“如果这条大道被胡人所遮,朝廷必会责怪西河王守土失责。如今太后当朝,贾氏为打击司马氏诸王,日夜搜罗各藩过失,如西河王因此事授人以柄,郡王之位恐生变故。” “郎中令所虑甚为有理。”王端沉吟了一下,为难地说道:“可是孟将军方才已直言将不会出兵,而西河中尉又在洛京未回,此事只怕一时间也难以处置。” “此时介休虽有纷乱之扰,但胡人反态未明,贸然以大军逼之反而不妥。”郭钦想了想,说道:“正如内史方才推测的那样,介休胡乱或许是有人故意挑拨而造成,老夫以为当务之急乃是加强县中守备,密切监视胡人动向,侦其主谋,力求一举拨乱反正。” 王端颔首应道:“郎中令之议与老夫不谋而合。” “可是,介休自三年前郝散之乱开始属吏就日益缺失,截至目前,县中诸曹以上仅有县令及县尉两职尚存,想要加强守备实在人手不足。”温如新无奈地挣扎道。他算是听明白了,这趟西河王府又算是白来了。但内史和郎中令都说胡人不会攻城,这多少让他心中安定下来不少,至于冠爵津自己就顾不上了,让西河的这些贵人们头疼去吧。 “能支撑到这个地步的确也为难你了,”郭钦轻叹了口气道:“古语说,亡羊补牢未为晚也,我打算在西河有才德的子弟中为你补一名主簿,以充县中佐僚之列。这样一来,你就可以腾出时间放手与县尉一起选练曹卒,强化武备,以作用时之资了。” “前些日子治书郎和左常侍都在为其子求取王府典卫令一职,老夫本拟让他们各取尹仙的考语作为竞争的资格,没想到孟门道院一行,两人都备受尹仙青睐,老夫一时竟难以取舍。”郭钦捋了捋胡须,转脸朝王端笑道:“老夫拟出刘越为介休县主簿,内史以为如何?” 王端看了郭钦一眼,点头笑道:“郎中令可谓善用人矣!不过,老夫倒认为还可更进一步。” “让他再领王府中尉司马吧,”内史王端咂摸了一下嘴唇,缓缓道:“有了这个身份,也可以让介休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看看,我西河王府对胡人之乱是绝对不会容忍的。” “好!还是王内史智虑周全。”郭钦抚掌笑道:“那就任刘越为介休县主簿,兼领中尉司马,命他即刻收拾行装,与温县令赶赴介休就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五章 刘司马的计划 西河离石县刘家老宅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老家人刘忠咧着张没牙的嘴趾高气昂地站在大门口,一见人眼神往宅子里瞟,他就会骄傲地走上前去,从挂在身上的布囊里抓一把上年晒好的杏干塞到人家的手里。如果能遇到一两个说得来话的,他还会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夸耀着:“我家小郎君仕官了!介休主簿,中尉司马!你知道那是什么官吗?!” 对于终日里依靠以飞短流长c添油加醋而取悦于乡里的闲人来说,介休主簿和中尉司马属于什么类型的官职,官阶几品官禄几何自然不是他们关注的重点。刘越这个昔日在十里八乡里人人喊打的浪荡纨绔居然也能野鸡飞上枝头变凤凰,这戏剧性的转变中会有多少奇闻密辛c谈资笑料能供自己在人群中唾沫四溅地夸耀,这才是他们更加感兴趣的内容。 比如说,王勋用高丽婢勾引刘越,企图霸占刘家的田宅,结果仙人知道后很生气,不但救活了刘越,还悄无声息地把王勋给收到法宝里受苦去了;比如说,仙人救下刘越之后,想要收他为徒,还传给了他酿造杏花烧的方法,但是刘越不愿意去做道士,所以仙人就在孟门道院里让西河王给他安排了官职。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但无论是哪一种传言,言语之中怎么都绕不开的神仙之说却无意中给这个昔日不受人待见的少年冲淡了过往的荒唐,也为他涂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街头巷尾对刘越仕官一事传言四起c议论纷纷,但作为事主的他此刻却在刘家老宅缀满青杏的后院里置酒高会,大宴宾客。 不过,说是大宴宾客,但实际座上之人基本上都是老宅中的几个旧人,除了刘家父子两人之外,人数最多的就是几个充做酒囊饭袋的杂胡:丑类的夔安c粗暴的桃豹c虚弱的支雄,还有堪堪捡回了一条命的冷面驯雕师句渠梁和那个从来就没有做奴隶觉悟的鲜卑胡奴拓跋金刚。其中唯一的一个能称得上贵宾的,就是刘越当日在孟门道院临观亭结识的雁门巨贾莫含莫大郎君。 原本依着家主治书郎刘虔的意思,家有这等天大的喜事怎么着也应该到南市的邻家酒肆中摆酒设宴好好庆贺一番的,但父子俩合计来合计去,却发现能请来的宾客实在太少,西河的贵人们自然不屑于和一个小小的县主簿把酒言欢,介休县令温如新也婉转推脱了自己这个新下属盛情的邀请。而且自己家中胡人众多,带出去难免招惹物议,加之莫含也对刘家老宅后院的杏林颇为喜爱,因此刘虔也就同意把酒宴设在了家中。 莫含虽出身于豪门巨贾之家,但他为人谦和有礼,笑语晏然之间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意,他既与刘越投缘,又深谙交往之道,一席酒宴下来,觥筹交错之间宾主尽欢,刘家老宅中气氛非常融洽。 “杏花烧不愧为天下绝品,莫某走过的地方也不算少,但像这样纯冽却又热烈的美酒却从没在别家喝到过。”莫含手举着个粗瓷大碗,如冠如玉的脸庞上缀满了酡红的酒晕,说着,他用指尖轻轻叩打着桌面,曼声吟哦道:“鲸吸豪饮五百盏,醉卧青杏三千年。红尘浊事哪堪问,御长风兮做神仙。” “莫家郎君眼光不错!”眼花脑热的拓跋金刚猛地一拍桌面大叫了一声,随即拉下脸来,苦哈哈地看着刘越说道:“我拓跋金刚就是因为贪了这杏花烧的滋味,就此许给人家做了奴隶,可叹,可叹啊!” “哈哈哈哈,你的豪爽不羁,莫某拍马难及!”莫含大笑着重重拍了拍拓跋金刚的肩膀,转脸朝刘越道:“刘兄无意侍奉尹仙,莫某也不是能守黄卷而挑青灯的人,俗世纷扰,前路漫漫,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赴如此盛会了。” “莫兄说笑了,莫家世代经商,资财巨万,以你之财力,区区酒宴不过是家常便饭而已。如果你真放不下杏花烧,”刘越朝他诡异地一笑,悠悠说道:“我可以考虑把这酒从邻家酒肆转到你莫家门下。” “罢了,罢了!你休要想着拉我下水,”莫含双手一阵乱摇,笑道:“我莫家经商不假,但却从不在并州经营酒水买卖。” “这样啊,”刘越尴尬地摸了摸脸,讪笑道:“如此说来,还真是可惜了。” 莫含笑了笑没再接话,他将半碗酒倒进嘴里,摇晃了一下身子站起来,躬身朝坐在上首的刘虔笑道:“小子承蒙治书郎款待,叨扰了长者许久,莫某也该告辞了。” “这就要走了?”刘虔忙起身拱了拱手,笑道:“小郎君既然有事在身,老夫也不便强留,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小郎君多多见谅。” “不敢,不敢。”莫含长揖谢道:“长者言重了。” 刘越放下酒碗站起身来,看着莫含道:“要走了?我送送你吧。” “有劳了。”莫含朝李越轻轻点了点头,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宴席,沿着杏林中的便道缓缓朝院外走去。时方盛夏,杏子还没有成熟,一丛丛一簇簇沉甸甸地缀在枝上,微风徐来,杏枝摇曳,拇指粗细的青杏不时轻轻敲打着两人的头。 “刘司马这是打算要讹上我了吗?”两人走到前院,莫含停住了脚步,他扫了眼空无一人的厅廊,轻笑道:“我可告诉你,我莫家虽世代经商,但guān chǎng上的人脉却颇为稀薄。刘兄如今贵为王国中尉司马,实打实的军政属官,有事自可找西河王帮你撑腰。” “捞钱的长史,花钱的司马,你以为中尉司马就这么好当?”刘越见莫含一眼就看穿了他说要卖酒给莫家的企图,摸摸鼻子苦笑道:“介休主簿倒还罢了,我这个中尉司马氏怎么来的我自己都一头雾水。何况,我听说西河中尉久不在国中,西河的军国大事一概由其麾下的王国将军掌领。中尉司马,不过一有名无实的虚号而已。” 莫含看了刘越一眼,淡淡地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听过一句俗话,叫做: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刘越轻咬着牙缓缓道:“既有司马之名,自然就要行司马之实。士卒c军资c马匹,哪一项都少不得钱财支持,我最近得了些财货,但要是丢在这个窟窿里,只怕还远远不够。” “莫家在介休倒也有些许产业,但胡人一乱也就仅剩守成而已,帮不上你什么大忙,就权当给你备作应急之需吧。”莫含沉吟了片刻,看着刘越道:“你打算自散家财以御胡人之乱,就不怕为他人作嫁,事后人财两失?” “怕,如何不怕!”刘越咧嘴一笑道:“介山西南有绵上之田,相传为晋文公赐予介子推的封地,连山百里,适合养马,不知莫兄对此有没有兴趣。” “甚好,甚好!”莫含拊掌大笑道:“莫家早就有在介山辟地养马的想法,只是因近年来胡人滋扰频繁故而犹豫未能成行。刘兄既有此志,我莫家定会全力支持。” “那就好,”刘越轻声道:“我这次打算把家里的几个胡人都带过去,但介休上下如今已是惊弓之鸟,随行胡人太多恐遭非议,我打算先把他们安排到你家的农庄去做佃户。” ps:前两章把介休县令的名字改成了温如新,原因是看到qq阅读上原来的名字温(暖)如春是敏感词,被屏蔽了。查了一下,原来温(暖)如春是温加(多)宝女儿的名字。为了不影响阅读,所以改成温如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六章 城下的那个少年 五月底的天气燥热难当。白花花的太阳直直地照在介休县单薄的夯土城墙上,一股股令人窒息的灼热随着扬尘蒸腾而起,将靠在城垛上的县尉韩奎烤得汗出如浆。 这鬼天气真是越来越反常了!韩奎手搭着额头抬眼看了看头顶上炫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的日头,心中烦躁地嘟囔了一声:往日这个时候热归热,但好歹还会时不时地降上一两场雨来,但这两年,尤其是今年,那顶能把人烤成干尸的太阳就像不要钱一样在天上足足挂了一个多月了,没日没夜的高温搅得人无法安睡倒自不待言,就连城外的汾水河也眼看着就要见底了。河谷里到处都遗弃着汲不上水的翻车,半熟的庄稼都焦枯在了地上,这样的日子再延续几天,只怕今年的收成又要泡汤了。 除了天灾,这两年胡人闹得也越发猖狂了。朝廷徙匈奴诸胡于并州,迁来介休的胡人本来并不多,虽说临近的蒲子是南部匈奴驻所,但两地中间毕竟还隔着吕梁连绵高耸的山峰。可谁知道南边的谷远竟闹起了郝散之乱,他们一边领主力进攻上党,一边遣兵卒扰乱介休,妄图利用介休地形北遮晋阳c南屏谷远,东连上党,西窥平阳。 虽说后来郝散被冯翊都尉所杀,介休也被并州精骑强势平定,但昔日这个人人安居乐业的人文荟萃之地由此就被胡骑沾染,夷狄跃马驰骋于城内而不能制,晋民由此日益困窘苦不堪言。到了今年这个月的月初,胡人受郝度元兵乱关中的刺激,暴虐之行就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了,几天前,他们与介山的盗匪勾结,四五十里内胡骑来回践踏,还把战火烧到了脆弱的介休城下。 为了守护共同的家园,县令温如新已经亲自到西河去求取援助,县尉韩奎则带着县中二十余名曹卒和自发组织起来的民壮日夜守护在流火的城垛上,提心吊胆地防备着随时都可能攻打城池的胡人。五六天的时间过去了,韩奎在紧张的备战之余,惊疑地发现城外的胡人似乎正在慢慢减少,据他目测,最早在城下耀武扬威的胡人大约有百余骑,但到了这一刻,也就只剩下十来骑还驻扎在县城的城门之下了。 要不要打开城门将这十余骑胡人主动歼灭掉?!韩奎内心的火热在眼中一闪而逝,他扭头看了看瘫坐在身旁半死不活的曹卒,又生生地把这个念头扼杀在了脑海里。人无必死之心,士无提刀之力,若此时强使攻击,无异于驱羸羊而斗饿虎,实非良策。 韩奎慢腾腾地爬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抹了抹额头上快要结成盐沙的淋漓大汗,哑着声音朝一个满脸疲弱之色的曹卒说道:“我到城下喝口水去,外面的胡人你多盯着点,一有动静立刻敲钟告警。” “诺!”那曹卒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转动了一下他呆滞的眼球,用微弱的声音问道:“韩县尉,温令什么时候能带西河的援兵回来?胡人什么时候才能全部退走啊?” “快了,快了!”韩奎怏怏的信口回应了一声,攀着城垛上一条一人高的藤梯哧溜滑下了城墙,他走到城墙跟下一个搭着幔帐的小屋里,伸手从水缸里舀了一大瓢井水灌进了嗓子里,微凉的井水浸湿了韩奎热得只差冒出青烟来的嗓子眼,一股难以言说的舒爽顿时让他发出了一阵惬意的shēn y。 “入娘的!等这群该死的胡人散了,老子想尽办法也要离开这害人的地方!”韩奎狠狠地爆了一句cu k一u,心头的委屈和愤懑在一碗凉水下如潮水般喷涌了出来。韩奎和温如新一样,都是不折不扣的寒门庶族,贫贱子弟,他原本在晋阳军中效力,积功至什长。三年前平定介休之战中,他因表现英勇,杀敌有功面临晋升,为脱离下等军官的行列,韩奎咬着牙散尽家财,hui 了行军司马和刺史府的功曹椽属,历经千辛万苦将介休县尉一职收入囊中。 如果没有胡人的捣乱,韩奎相信自己会在这个职位下一直干到咽气,但很显然,胡人连这样一个堪称鸡肋的愿望都不愿意成全他。三年的骚扰下来,介休县内只要有一点关系的人都削尖脑袋往外跑,诸如功曹c廷椽c方略吏c主簿c录事等等不一而足。 但韩奎却不能跑,他是县尉,是一县除了县令之外的诸兵之长,不待朝廷任命就擅自离任,那是要葬送一世功名资历的,弄不好甚至还会有治罪杀头的可能。再说,他也跑不了,朝中无人,囊内无钱,想要脱离苦海,那只能等到介山崩塌,汾河水干的那一天了。 顾不了那么多了!韩奎哀怨地朝水缸里看了看,一个胡茬满脸,神情憔悴的邋遢大汉的形象影影绰绰地倒映在水中:哪怕下半辈子要去吃牢饭,也比守在这个令人绝望的地方要好得多。 就在韩奎韩县尉自怨自艾c暗自伤神之际,头顶低矮的城楼上突然传来一阵清脆而急促的金属敲击声。韩奎紫黑色的脸庞霎时变得一片惨白,他强忍着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的惊惧,抖着手把瓷碗丢在地上,转身出了幔帐,颤手颤脚地往藤梯上爬去。 “来了!真来了!胡人真来攻城了!”这个五大三粗的介休县县尉心头的恐惧c兴奋c迟疑和渴求谜一样搅在一起,胡乱地在他纷扰无序的脑海里四处奔突:“生存或是毁灭,就让命运来见证吧!” “韩县尉,韩县尉!”韩奎的脑袋刚从城墙上冒出来,一个嘶哑的声音就在耳边兴奋地响起:“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有人来了?不是胡人在攻城了吗?!”韩奎耸身跳上城墙,皱着眉头看了看城垛上的曹卒,却见他们一个个都趴在垛堞上伸着脖子往城下观望,他脸一沉,朝那名对着自己大呼小叫的小卒呵斥道:“胡人如今就守在城下,你不好好监视着他们的动向,却在这乱鸣钟鼓c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卑下卑下”那小卒被韩奎一喝,顿时吓得低下头来不敢看他,他吞吞吐吐地企图解释,最终却毅然抬起头来,指着城墙下朝韩奎叫道:“韩县尉,有人来了,是个晋人!” 什么?!来了个晋人?韩奎疑惑地顺着小卒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有一个手提长枪c身披白袍的骑士迎着城头炫目的阳光,正慢慢地朝城门处靠了过来,看他那装束和面貌,的确是晋人无疑。 晋人?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个单枪匹马的晋人少年来到介休城下呢?正当韩奎心生疑惑之时,城门下的那十余骑胡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人的到来,他们缓缓地摆开阵势,一左一右分成两队,呈缺月形将他围在了正中。 “韩,韩县尉”那瘦小的曹卒脸色发白地看着城下的少年,迟疑地对韩奎说道:“胡人把他包围了,我们要不要想办法帮一帮他?” “帮?怎么帮?你想出城攻击胡人吗?”韩奎淡淡地看了小卒一眼,不置可否地问道:“你还有出城交战的力气吗?” “再等等吧,看看再说。”韩奎看了眼欲言又止的小卒,截过话头说道:“这人来得十分蹊跷,没有弄清他的底细之前不要轻举妄动。也许他是胡人的奸细呢?这年头,晋人投身于胡酋的不在少数。” 两人说话之间,城下的晋人少年看样子也正在和围住他的胡人们交谈着什么,不过由于距离的缘故,韩奎他们竖起耳朵也听不真切。双方似乎谈了几个回合,胡人们忽然纷纷抽出了腰间的长刀,韩奎的心狠狠跳动了一下,却见那晋人少年毫不犹豫,不退反进,手中长枪一摆,驱马直接向缺月阵中心的那名胡骑领队发起了攻击。 唉,这少年死定了!韩奎长叹了一声闭上了眼睛,年轻人终归是心高气傲,自以为是。他们仗着膀子上有几分力气,总觉得这个世上就没有他们不敢惹的事,没有他们不敢杀的人。但现实终究是残酷的,当他们倒在被自己轻视的刀剑之下时,那份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幼稚又该向谁去倾吐不甘和怨愤? “李二,城上的那床大弩还能用吧?”韩奎闭着眼摇了摇头,用压抑而低沉的声音朝身边那个小卒说道:“如果那少年死了,你能用弩杀得了他们几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七章 匹马入介休 “韩,韩县尉”韩奎没有等来李二的回答,却听到了他在自己耳边激动而兴奋的惊叫声,这叫声里明显有着一股惊喜和倾慕的气味:“快看,你快看!” 韩奎惊讶地睁开双眼,眼前的一幕直看得他目眩神摇:只见那城墙下的少年长枪一挺,一条金huáng sè的巨龙腾空而起,张牙舞爪地朝那名胡骑的领队迎头扑去。那领队似乎没有想到对方会出手相攻,仓促之下未及招架,只得勉力驱马后退,他将手一挥,两翼的骑兵顿时飞快地向中间合围,遮在了少年的马前。 少年把枪左右一扫,金huáng sè的长龙摇头摆尾地撞开胡骑,凌厉的爪牙再一次朝那领队当胸撞去。那胡人领队没再后退,他拍马舞刀向前迎下了少年的长枪,两人战不得三合,胡人料定不能抵挡,一勒缰绳回马便走。少年打马在后追来,一枪将他拍倒在马下。那胡人领队翻身跃起,少年手中长枪一抖,锋利的枪尖不偏不倚地顶在了他的咽喉之上。其余胡骑见酋帅被制,旋风般围了上来,却都在少年四周丈余远外勒住了马,没人敢再向前踏出一步。 这少年使得一手好枪!韩奎见他一枪制住了敌酋,不由得在心中叹赏道:从他出枪时那股金龙探爪般的气度与威势来看,想必定是得了名家的真传。都说从汉末到魏晋以来,世上有三大枪神,一个是号称北地枪王的宛城张绣,一个是原西蜀名将赵云赵子龙,还有一个则是击破秃发树机能之乱的东夷校尉文鸯。依韩奎看来,城下这这少年年纪轻轻就有如此精湛的枪法着实极为少见,如他能在战场厮杀中多加磨砺,日后的成就或许不会在三人之下。 韩奎正为此感慨而入神时,身边的曹卒李二大惊小怪的呼喊声再一次打断了他的思绪:“咦?!怎么放了,他怎么把那胡人给放了?!” 韩奎抬眼往那边看过去,果然见那少年已经收回了搭在胡人领队脖子上的长枪,此刻正横枪立马地站在原地,眼看着十来个胡人簇拥着那名胡酋打马往西南方向缓缓而去。韩奎正打算高声喝问,却见那少年挂起长枪,整了整身上的装束,拍马径直来到了城门之下。 “城上值守者何人?”那少年抬头喊道,一口正宗的洛阳官腔清越而嘹亮:“我乃新任介休县主簿,领西河中尉司马离石刘越,受西河郎中令之命前来介休赴任,快快打开城门!” “主簿?司马?!他竟然就是我们县新任的上官!”曹卒李二咧着嘴激动地叫道:“我去,我去开城门!”说着,这个兴奋得有点过头的小卒连请示也没向韩奎请示一声,自顾自手舞足蹈地蹦跳着往藤梯上爬去。 “站住!”韩奎一声暴喝,低沉的嗓音里掩藏着一缕缕的嫉妒和恼怒,李二这人平常看起来倒是聪明伶俐,怎么今天竟变得这般不知深浅了!韩奎压了压心中的怒火,沉声训斥道:“你没见他刚才把胡人放走了吗?胡人人多势众,武力自然也不弱,但这人年纪轻轻就能单枪匹马地驱走十余个胡人彪骑,你难道就不觉得蹊跷吗?!你怎么知道这不是他们设下的阴谋,目的就是为了骗我们打开城门!” “都给我听好了,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轻举妄动。”韩奎白了一眼面色苍白的李二,朝城楼上的众曹卒说道:“就算他是真的上官,此时距胡人离开还没多久,如果我们贸然打开城门,万一胡骑趁隙驰马入城,凭我们这二十来个疲弱的曹卒能够抵御得了吗?” 说完,韩奎沉吟了一阵,攀着垛堞朝城下大声叫道:“贵人见谅,贵人这个时候进城多有不便。不是我等不相信你的话,实在是因为本县县尊外出未归,而阁下的任命也没有行文到县中来,眼下介休形势紧张,敝县不敢有丝毫怠慢。” “你是何人?”城下那少年开口问道,语气中带了一丝丝的不悦。 “我乃介休县尉韩奎。”韩奎暗哼了一声,心道,像他这种世家公子哥个个都自视甚高,不在这个时候找机会杀杀他的锐气,日后大家同在一个县里做事,难免会被他压住一头:“介休僚佐缺失,县令不在县中,一应大小事务均由本尉做主。” “原来是韩县尉,”城下那少年沉声道:“事出突然,郎中令没来得及遣人行文到县中来也是正常的。我这里有西河王府亲授的印绶和文书,韩县尉差人查验即可知真伪。” “至于温县令,”少年继续说道:“本司马与他一同离开西河离石,我因担心介休胡人围城,所以单骑快马赶来。温令年纪大了,加之来回奔波十分劳累,此刻正由随行护卫照看着缓缓而归,少则半日,多则一日,温令就能回到介休。” “既如此,还请阁下在城外暂时歇息,”韩奎决定还是要晾一晾这个少年,他不称刘越的官职,礼貌却毫不妥协地继续刁难道:“若有怠慢之处,等温令回城后,韩某定率县中父老来向阁下请罪。” 韩奎的话一说完,少年也没再分辨,低矮的城墙下一片寂静。过了好一阵,心中有鬼的韩奎渐觉不安,他惊疑地把头从垛堞上探出去想要看看那少年的动向,头才伸出半寸,韩奎只听得耳边忽然传来凄厉的风啸声,大惊之下,他忙向后一闪,只听“噗”的一声闷响,一杆锋利的铁箭电射而至,深深地插在离他脑袋半寸左右的一面土墙上,乌溜溜的箭杆上缀着一方二指来宽的印绶,随着颤巍巍的箭杆不停地跳动。 韩奎心中羞怒交加,他涨红着脸看了看那杆铁箭,阴鸷的眼神从城墙上那床宽大的弩机上一掠而过,最终停在了那枚印绶上。他盯着印绶看了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脸落寞地对李二吩咐道:“下城,列队,开城门。迎接刘司马入城!” 刘越驻马于狭窄的城门洞中,他冷冷地看着这扇厚重的木门在面前被缓缓地推开,一种慨然激昂的情绪在胸中荡漾着久久不去:毫无疑问,他被人有意地刁难了,他虽然能理解这种刁难,但他却并不介意这样的刁难。 在韩奎的眼里,自己或许只是个受家族蒙荫的纨绔,随意伸手捞上个官职,就能在他这个拼尽全力得到的县尉面前颐指气使,但他又怎么知道,在真正的豪门子弟眼里,像中尉司马这样的微末小吏和蝼蚁没什么两样。人若没了进取之心,就会陷入嫉恨和仇视中无法自拔,唯有勇猛精进者,才会是这个世界真正的赢家。 被人刁难了又如何呢?自己到介休不是为了争权夺利c勾心斗角而来,能想方设法将这个有变数但变数不知在哪里的中尉司马运用到极致,才是自己此行最大的成功。 大门终于被人推到了城墙的两边,强烈而炙热的阳光毫无遮掩地当头而来,刘越眯了眯眼睛,依稀看到不远处有一列东倒西歪的队伍横在自己马前,他提缰往前走了一步,却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迈步出列,拱手大叫道:“介休县县尉韩奎率所属二十名曹卒恭迎刘司马入城。” “韩县尉无须多礼!”刘越骑在马上的身体有些微微的抖动,他偷偷吞了口唾沫,手一抬,沉声道:“在下初来乍到,还请韩县尉多多指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八章 城下说武备 “不敢,不敢!”韩奎躬着身子谦恭地逊谢着,既然已经服了软,那就不妨再卑微一点吧,何况是自己有心惹这个世家子弟在先:“刘司马心忧介休,匹马而来,韩某身为一县尉长,既感且愧。眼见时辰不早了,酒席仓促之下未及置办,但县中有一名为妙珍轩的酒肆,规格居介休之冠,若刘司马不嫌弃,韩某愿借此地为司马接风洗尘。” 刘越见他一口一句司马,却丝毫不提自己县主簿的职位,知道他这是在有意向自己示弱。要知道,县一级衙署中除令长之外的官职可分为两类,一类是由朝廷任免的上佐,属于国家选派的职事官,品阶较高;另一类是受朝廷和衙署共同管理的属吏,其性质为令长征辟的僚佐,品阶在上佐之下。 韩奎为县尉,是县中的上佐,在没有设置县丞的小县中,他是除了县令之外的最高上官,而刘越的主簿是僚佐属吏,虽官在门下第一,但相比起县尉来说,无论是品阶还是官秩都要低上不少。 但刘越不仅仅有着主簿的官身,他头上还顶着个西河中尉司马的头衔,这才是他能让韩奎伏低做小的资本所在。中尉是王国三卿之一,与郎中令c大农一起分掌着西河国内四县中的人事c财税和军政大权。中尉之下有王国将军,领郡国兵,主掌国内征伐守备;中尉的僚属有长史和司马,长史主管文书和机要,司马平时负责训练士卒,战时主管功劳考核,是一政系统内品阶不高但地位重要的职事官。 县尉主管一县的兵事,其人选虽是朝廷所任不受郡国委派,但介休毕竟是西河四县之一,县中曹卒及县卒的选练和考核自然也是中尉司马的职责范围。县尉的官阶可以让他漠视中尉司马,但县尉的职事却不得不遵中尉司马之令而行,问题是,离开了职事的县尉,除了一个空壳的官阶之外还能有什么用处? 韩奎无疑是深谙此道的,因此在明白自己的处境后,这个五大三粗的中年汉子舍弃了自己的虚位,放下了自己的身段,开始低声下气地向这个年轻的中尉司马进奉着他的殷勤。 “先不忙着接风洗尘,缓一缓吧,等温令回来了再说也不迟。”刘越跳下马来,朝韩奎笑了笑,推脱道:“在下蒙西河王厚爱授以大事,才到县中就入酒肆中宴乐,这恐怕并不是介休父老所希望看到的事。” “刘司马持身端直,忠于职事,韩某佩服之至。”韩奎一记不轻不重的马屁扭扭捏捏地从口里蹦了出来。他脸上带着不自然的微笑,心中却早已将这个惺惺作态的白面少年鄙视了个四脚朝天:世家子果然是世家子,到哪里都不忘装模作样,沽名钓誉,说等温县令是真,说不想花天酒地谁会相信?!你要是三天之内还没在妙珍轩露面,我把韩字扔掉跟你姓! 刘越显然没去探究韩奎的这番心思,他皱着眉头看了眼身前这支半死不活的队伍,转脸朝韩奎沉声问道:“这就是介休的所有曹卒?怎么个个都是这么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他们本就是临时拼凑起来应付胡骑的,”韩奎尴尬地摸了摸下巴,干笑道:“六天前,他们还都是县里的佃户c贩夫c匠人和厨子。为了防备胡人攻城,他们一个个强撑着在城墙上守了六天六夜,已经很是难得了。” 临时拼凑起来守城的?!堂堂一个介休县难道就没有常备的武装力量?不说要有县卒,难道连维系日常治安的贼曹c兵曹c驿吏之类的都没有吗?刘越心中疑惑重重,但当着这群杂牌的守城人却没有开口相问。他走上前去,拍了拍一个瘦削少年单薄的肩膀,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之前是干什么的?” “回,回司马的话,小人,小人姓李,”那少年哪会想到这个能一枪制住胡人,连韩县尉都对他恭恭敬敬的年轻司马竟会拍着肩膀和自己说话,激动之下,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低着头结结巴巴地回道:“小人没名字,因为排行第二,所以大家都叫我李二。没来守城之前,小人在跟着家里的老父亲学杀猪。” “学杀猪?哈哈,就你这小身板还能去学杀猪?”刘越看着他哈哈大笑道:“这六天下来,你觉得是杀猪有趣,还是守城有趣?” “小人家中祖祖辈辈都把杀猪做营生,小人如果不学杀猪就没有其他生计了。”李二偷偷地看了刘越一眼,小心翼翼地回答道:“不过小人觉得守城比杀猪要有趣得多。” 听他这么一说,刘越饶有兴趣地问道:“哦?为什么?” “杀猪的时候,猪都是绑起来的,只要注意手法和刀法就成了,但守城不一样,”李二歪着头想了想,说道:“城外的胡人是活的,要想守好城,就要认真地去揣摩他们的一举一动,这样才能觉察到他们的意图。” “哦?”刘越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问道:“那这几天你看到什么了没?” “小人看到了,”李二仰头回答道:“小人以为,胡骑并没有真正要攻打县城的意思。” “你个猢狲,脑子还挺灵活的嘛!不错!哈哈!”刘越笑着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双眼在其他的曹卒们身上扫了扫,大声道:“我不知道你们当中还有多少人像李二一样,觉得守城比自己之前的营生要更有趣,如果有的话,我下面的话你们可都要听好了。” “介休胡人作乱三年有余,百姓备受滋扰,生产几近荒废,刘越受西河王命,领中尉司马驻于县中,为的就是攘胡安民c御寇守土。但当下县中守备不足,武事荒废,行c伍之制颓败良久,贼c兵两曹形同虚设,本司马对此甚为痛心。为上报王国之遇,下安黎庶之心,本司马决意即日起大兴步骑,重整武备,你等之中若有自愿弃业从戎者,本司马必优先量才选用。” “不可,不可啊!”刘越话音一落,韩奎当即跳起脚来大叫道:“司马,此举不妥啊。自武帝废郡县兵以来,天下就再没听说有郡县长吏敢私募兵卒,行此举者,同于谋逆。介休武备虚弱由来已久,要想重振,需当依律而行,徐徐图之,若司马这般公然募军于良民,实于律法相违,物议之下,恐有难以承受之祸啊。” “哈哈哈哈,韩县尉之言谬矣!”刘越大笑道:“县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武帝废郡县之兵,敢私募者罪同谋逆固然不错,但你却忘了律法中还有另一句:遇事则征,以备非常。什么叫遇事?介山被据,冠爵津受阻,胡骑围城欲攻者凡五六日,这就叫遇事。 兵法有云:好战必亡,忘战必危,介休居秦晋之要道,扼平阳之咽喉,若无强兵以镇胡虏,一旦胡人生出轻慢之心,郝散之祸必将再起,胡人悍然而屠县邑,则西河c平阳c上党三地皆危矣!西河王之所以在授我主簿之后又让我领中尉司马,原因就在于此。” “再说,本司马虽看似募兵,实际上不过是拣选现有的曹卒以充兵c贼两曹而已。两曹强横则盗贼匿迹,此乃介休当务之所急。若再像此前一般徐徐图之,过不得几日,我辈就将尽数沦为胡贼的奴隶了。”说完,刘越看也不看韩奎一眼,对着众曹卒喝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请诸位深思而熟虑,早做抉择。” “小,小人愿意追随司马,弃业从戎。”李二激动地跳起身来,单膝跪在刘越身前,涨红着脸大叫道:“恳请司马收留!” “好!”刘越大叫一声,拊掌笑道:“你既有此心,本司马又如何不成全于你!即日起,我暂辟你为司马从事,你将这二十余人中愿弃业从军者登记造册,明日交于我和韩县尉以备拣选。” “但你要记住一点,那就是去留自愿,绝不强迫。凡父子俱在者,不录其父;兄弟俱在者,不录其兄。”刘越看了李二一眼,继续说道:“这两日我暂在县中官驿内歇脚,你有什么事,可随时来与我商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九章 三要三没有县 刘越话一出口,满以为李二会忙不迭地应承下来,谁知过了半晌也没听到他的回应,他诧异地抬头望去,却见这个瘦削的杀猪匠正用惊疑不定的眼神看着自己。 “怎么了?”刘越皱了皱眉头,沉声道:“你是不愿意做我的从事,还是不愿意听我的规矩?” “愿意,愿意!小人都愿意!”自己要被辟为中尉司马从事的消息被刘司马再一次确认,李二当即欣喜若狂地跪地连连拜谢,过了好一阵,他从极度兴奋的情绪里清醒了过来,趴在地上诚惶诚恐地说道:“小人不过是一介杀猪的屠夫,本来只想着能鞍前马后地随侍在司马身边就于愿已足,没想到竟蒙司马错爱,征辟小人为从事,惊喜之余一时失态,还请司马恕罪。” “原来你是因为这个啊。”刘越看了李二一眼,大笑道:“杀猪的屠夫怎么了?杀猪的屠夫就不能做从事吗?专诸c聂政,古之侠士,史称以屠为业;沛人樊哙,追随高皇帝之前以屠狗为生;汉灵帝时大将军何进,出身屠宰之家;蜀汉大将张飞张翼德,在未遇到家曾祖昭烈帝时,也不过是涿郡市上一屠夫耳!” 听着刘越的劝慰,李二心中油然生出了一种愿为之赴汤蹈火的感动,他呜咽着不断地以头抢地,口中却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站在旁边的韩奎见多了这种简单粗暴的笼络手段,心中对此早已生不了波澜,但他此刻的内心也被刘越话里透露出来的一个信息深深地震撼着。 “刘司马,你,你刚才说什么?!”韩奎看着刘越,结结巴巴地说道:“你是说,你的曾祖是蜀汉昭烈帝刘备刘玄德?你,你竟是大汉高祖c世祖的血脉?!” “亡国余人,破落门第而已,”刘越自失地笑了笑,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韩奎略略整了整衣衫,躬身正色应道:“失敬!失敬!” 刘越看着韩奎和四周众位曹卒激动的神色,他心中不由得泛起了一股异样的情愫,大汉朝从高祖到献帝,享国四百零五年,共历二十九任帝王,加上蜀汉两帝四十二年,刘氏之泽遍布草野,所以汉亡之后,山阳公的后代世袭罔替;蜀灭以来,安乐公的子孙散于朝堂。 虽说天下人心犹然思汉,但自从曹氏和司马氏继立之后,人心所思的已不是刘氏的正朔,人心所思的不过是天汉时代浓郁的文治和煊赫的武功而已。此时的韩奎和其他的曹卒之所以会对自己表露出非同一般的神色,是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中,同样是躺在先辈功劳簿上过日子的蠹虫,高皇帝的血脉比其他世族子弟更容易被他们接受而已。 “对了,你既暂居司马随从之职,就当有个合适的名字,李二虽出自你家中的排行,但却不适合场面上的官称,要不这样吧,我给你取一个,你觉得合适就用。”刘越跳出自己的思绪,开始回归到了起眼前的事上来:“如果说司马是军中的尺度,那么从事便是衡量尺度的规矩,你既是我刘越的从事,那就叫你李矩吧。” “小人拜谢司马赐名之恩,”李二伏身一拜,高叫道:“从此以后,我李二就不叫李二了,我就叫李矩!” “嗯,不错。”刘越点了点头,微笑道:“对了,你祖籍就是介休吗?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回司马,小人祖籍不在介休,小人乃司州平阳郡人,前些年为郡内豪强所迫,本打算举家迁居晋阳,行过冠爵津时,正碰上郝散之乱,不得已之下避祸于介休,胡乱平定后就在这里安下了家。”李矩躬着身子恭敬地回到道:“家中父母俱在,前面还有个兄长已成家,小人家世清白,身无牵挂,此后定会尽心竭力侍奉司马。” “尽心竭力侍奉司马?我找你是来做从事的,不是做奴隶的,哪里用得上你来尽心竭力地侍奉?!”刘越轻轻踹了李矩一脚,笑骂道:“男子汉大丈夫既然有弃业从戎的勇气,就该有纵横天下的志向!你虽然是我暂辟的从事,但谁又敢保证你日后不会飞黄腾达在我之上呢,所以说,李矩啊” 等等!刘越说到这,心中猛然一阵狂震,李矩,李矩?平阳李矩?历史上不是有一个威名赫赫的平阳李矩吗?据史书记载,李矩本是县中一介小吏,因讨伐氐人齐万年的战功起家,永嘉之乱后,以老家司州平阳郡为据地,坚持在北方率众抵抗刘聪和石勒,屡战屡胜,先后官至荥阳太守c司州刺史c安西将军c都督河南三郡军事,并封爵为修武县侯。 但历史上的安西将军李矩是因为以差吏的身份护送离职的县令到长安,得到征西将军c梁王司马肜的赏识之后才登上时代的舞台的,而自己眼前的李矩却一直在介休县里做着杀猪的屠夫,直到自己到来之前也不过是个被临时招募的曹卒,境遇相差这么大的两个人难道会是同一个人吗? 想到这,刘越压了压心头的疑惑,看似无心地朝韩奎问道:“我见这李二还算聪明机灵,为人也说得上谦恭有礼,若能加以雕琢,或许会是个可造之材,韩县尉以为如何?” “刘司马眼光果然独到,”韩奎苦笑了一声道:“实不相瞒,我原本是打算让李二在县上补个差吏的。朝廷已下了公文,拟调派温县令到长安转任征西将军府帐下参军,三个月后即会起行,县中随行人员不足,想让他到时也一并护送着温令到长安去的。” 哈哈,哈哈!什么叫运气好了连挡都挡不住?!哥哥我就是随随便便找个从事也能捞出一个历史上折冲千里的战将来!赚大了,这回可赚大了!不过,既然韩奎已经把李矩可能会面对的前途也坦露了出来,自己总还是要假惺惺地让他选择一下,否则的话,吃相太难看倒在其次,让这块就要光彩熠熠的璞玉心里生出嫌隙可就不好了。 想到这,刘越闪着目光朝李矩轻声问道:“韩县尉打算补你为差吏,我想征你为从事,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小人愿意追随刘司马!”李矩缩头缩脑地看了眼韩奎,犹豫了一下回答道:“小人家在介休,根在平阳,只希望能随着司马为驱逐境内的胡人尽一番心力。长安对小人而言就像是天边一样遥远,小人只能有负韩县尉之所望了。” “好!”刘越大笑着拍了拍李矩的肩膀,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他决定尽快结束这里的谈话:“胡人刚退,县城稍安,政事千头万绪,不容丝毫怠慢,大家迎也迎了,接也接了,一片盛情本司马铭记于心。诸位都散了回家去吧,好好同家人商量商量,愿意弃业从军的,明日一早到李矩李从事那里去登记。” “散归各家?”韩奎张着嘴讶然问道:“不守城了?万一胡骑再来进逼如何是好?依韩某看,是否撤下守城之备,还是等温令回城后再作决定吧。” “韩县尉多虑了,”刘越淡淡地说道:“我料胡人近期内不会再威逼县城了,这从刚才我驱散的那个胡人骑将那里得到了验证。临来时,郎中令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务必尽快肃清冠爵津中的胡人流寇,确保平阳入西河的通道不受任何威胁,所以,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招募壮勇,扩充武备,搜捕盗贼,清剿堡垒!” 韩奎上看了看一脸严肃的中尉司马,心中长叹了口气,刘越所说的他何尝不明白,但放弃守城,他下不了这个决心;重整武备,他耗不起这个心力,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力求稳妥地拖延,拖延到那个同样善于拖延县令来发号施令。 现在,这个西河王国的年轻司马打算开启他的雷厉风行,那自己不妨先站在一边冷眼旁观吧,韩奎自我安慰地想道:整顿武备可以算是军政,在军政上,王国中尉司马的话县尉也不得不听。 “韩县尉,在下初来县中,有些事还想请教于你,”刘越看着李矩领着那二十余名曹卒闹哄哄地往城中走去,转脸朝韩奎道:“介休虽小,但胡汉合算也有七八百户,为何竟养不得个像样一点的兵曹和贼曹?就算是十户养一兵,县中也可得近百精锐,为何如今连二十个曹卒都要临时招募,军械和战力更是惨不忍言?” “这个,一言难尽啊”韩奎张合了两下嘴,却只苦笑着摇头叹了口气没能回答刘越的问话。 “那我这么问吧,”刘越皱了皱眉头道:“县中的赋税征收可好?匠作规模几许?马匹蓄养如何?” “这么说吧,”韩奎扭捏了半晌,咬着牙说道:“汾水两岸几无可征之田,介山炉中不见可冶之铁,至于马匹,绵上原有官马百匹,自胡人乱起,尽为贼寇所掠,马场已被胡酋占据,就连小吏也被逐回了县里。” 这?这什么情况?!按这意思,介休竟是个要粮饷没粮饷,要兵器没兵器,要坐骑没坐骑的三要三没有县。刘越郁闷地想道:看来介休的水远比看起来的要深得多,也真难为这一令一尉两个活宝了,能在这种条件下凑出二十个人来守城,估计温如新和韩奎两个已经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了。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自己站在了这个城门之内,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是龙潭虎穴,自己也要硬着头皮狠下心来闯上一闯了,否则的话,依着刘越的预感,如果是真要是在这个地方掉进了坑,等待自己的恐怕会是一场难以承受的灾难。 “你先回城去吧,”刘越翻身上了马,朝韩奎点了点头道:“我想到城外去走走。” “去城外走走?如今胡人四处骚扰,介休境内几无良人落脚之地,司马还是以安全为重,早回城中歇息去吧,”韩奎苦口婆心地劝说道:“况且胡骑刚退,县中诸多事情急待处理,需遣人守备城门,需着人发榜安民,温令不在城中,韩某一个人只怕应付不过来。” “这些事就先劳烦韩县尉多多担待了,实在忙不过来的话,可以找我的从事李矩协助处理。”刘越眯着眼看了看头顶上的太阳,缓缓说道:“我要到冠爵津去走一趟,都说此地为秦晋锁钥,我想亲自去看看这里到底有多么崎岖险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章 闷棍打倒英雄汉 从晋阳到洛阳c长安两京有两条主要的驿路。 从晋阳至上党郡的祁县c铜鞮c潞县c泫氏c高都出太行关,入司州河内郡,过野王,经河阳县,渡黄河孟津可到京都洛阳。 从晋阳至祁县c中都,入西河国,经介休,入司州平阳郡,过平阳c临汾c皮氏,到龙门,再沿黄河至蒲坂,出蒲津关,入冯翊郡的临晋县,或过富平c池阳,或过下邽c新丰而到雍州长安。 可见,经介休至平阳不仅是由晋至秦的重要通道,更是据并州而入关中的必经之路。在这条约莫两百七八十余里的要道上,有一段近一百一十里的险峻隘路,隘路夹于两山之间,汾水中流,道出其中,上戴山阜,下临绝涧,或于崖侧磊石为路,或于高出水面一丈或五六尺之处凿山植木为阁道,其结构和秦岭子午谷c巴山金牛道中的栈道如出一辙,是北方陆路上罕见的险隘。 这条罕见的险隘就是冠爵津。 冠爵津,最初称“调鉴谷”,谐音做“颧雀津”,俗号“雀鼠谷”,其名称来源已不可考,今人只知道他名于汾水的渡口,意为崎岖陡仄唯有雀c鼠之类才能飞越。 介休地处晋中平地的边缘,自县城往西南到冠爵津入口处的十余里之间,都是被汾水润泽的平原旷野。刘越顶着日头出了城门,信马由缰地往冠爵津的方向迤逦而行,入眼处,除了白花花的太阳光之外,能看到的只有一垄垄蔫头巴脑略带焦枯之色的麦苗:近几个月来,介休雨下得极少,立在汾水河上的翻车也渐渐离开了水面,受干旱的影响,加之胡人闹了一个多月,今年夏天这一茬的收获想必会相当贫乏。 刘越无论是后世还是今生都没有料理民生的经验,对于如何应付粮食的歉收,他自认为并没有能力为当下的县民ti g一ng更好的办法,但对于要如何应对胡人的骚扰,刘越却有着比温如新和韩奎们更加积极的紧迫感: 从来天灾就是并称的,天灾之下,人无可食之谷,自然豪强蜂起,遂为,在有着众多匈奴部落的介休尤其如此,如果不能尽快对胡人形成强大的武力震慑,后果将会是难以想象的。这种紧迫感并非刘越在杞人忧天,要知道,历史上的并州,数年后因为大饥荒,司马腾为生计大肆倒卖奴隶,结果引发了羯人bà一 d一ng,石勒便由此称兵作乱。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想,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刘越眼前的风景顿时为之一变,原本由东往西的汾水河道折而向南,一座险峻的山崖陡然耸立,水入重峦之中,云横峭壁之上,绝壁高挑,远山幽丽,与之前所历的宽阔平地截然不同。这处险绝之地就是冠爵津的北端入口,名为“冷泉关”,关外以北为平原旷野,入关以南则左山右河,关夹险道,为冠爵津的南北咽喉所在。 刘越驻马于汾水之畔,极目往绝壁上的关城望去,但见炫目的阳光里,一座残破的土城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或许是因为距离的原因,断壁残垣里看不到一个人影,不知道上面有没有胡人占道盘踞。据温如新的介绍,郝散之乱后,介休县本在冷泉关设过关尉,驻县卒十人以备非常。但自从一个多月前的胡人之乱开始后,冷泉关很快就被胡人所围,关尉被迫回城,县卒四散奔逃,徒将一座漫漫雄关拱手让给了荒烟蔓草和蛇狐蚁雀。 看着眼前这座残破的关城,刘越心中不由得涌现出李白《蜀道难》中的诗句来:“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shā rén如麻。”只是剑阁乃蜀道之险,而冷泉为冠爵之关,仅仅只是荒废倒还自罢了,若其地利为胡人所据,那就真会“磨牙吮血,shā rén如麻”了。 显然在不清楚冷泉关上是否有胡人盘踞的情况下就贸然上山并非明智之举,但刘越此行的目的就是要探查冠爵津的实际情况,冷泉关自然是一个无法绕开的必经之地。况且冠爵津绝险一百余里,刘越一天之内也不可能走上一个来回,冷泉关遏要道之咽喉,又是县城西南最重要的险隘,将此处的虚实探查明白,对日后深入冠爵津和重整县内的武备都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刘越提枪在手,策马上关,一路上但见汾水咆哮于幽谷之中,走兽狰狞于崖壁之侧,抬头朝上看,巨大的岩石仿佛随时要砸落向头顶,俯首往下瞧,崎岖的山路似乎一直就垂落在脚下。就这样小心翼翼c战战兢兢地走了小半个时辰,总算勉强来到了关城之上,虽然走得很辛苦,但好在半路上没有遇到袭击,关城上也没有遭到阻截,可见胡人虽赶走了这里的关尉,但却并没有据险而守,占地为王。 刘越驻马于高高的悬崖之上,满身的汗水被山风一吹,通体上下顿时倍感清凉,他遥望着西南方绵延百里的群峰,心中的思绪就像蔚蓝的天幕下飘荡着的白云一般幽远:来到这个世界已将近一个月了,一个月的时间来,从蒸酒斗王勋,到劫囚闯大陵,再到仕官至司马,日子过得飞快但很充实,比起后世二三十年的行尸走肉来说,每一个经历都精彩得像是做了一场荒诞的迷梦。 近三十天的时间里,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不断地将原本还有所隔阂的两世人推向融合,也都在不断地将刘越初来时有些迷茫的想法推向清晰和成熟。作为一个离开了度娘之后理化知识就无限接近于零的穿晋人士来说,刻在脑子里的历史知识就是自己在这个乱世即将到来的时代安身立命的最大本钱。有鉴于此,刘越再一次将自己的人生三部曲进行了更为合理的规划和确认: 五胡之乱的罪魁祸首乃是匈奴刘渊和羯人石勒,他们的侵扰造成了永嘉之祸的惨状,他们的立国打开了胡人入主中原的魔盒,既然身在并州,将刘渊和石勒的崛起扼杀在萌芽状态就是当前最重要的历史使命; 但五胡之乱的根源却在八王,统治阶层的勾心斗角和血腥夺权从动用禁军最终扩展到了地方武装,他们打破了中央和地方的名义和界限,消磨了大量的晋人青壮和王朝民心,最终使得局面糜烂而一发不可收拾。倘若并州胡人能得到有效遏制,游走于洛阳中枢择其善者而辅之,不失为较为理想的第二阶段规划; 如果乱世之祸不可消弭,自己也就只能趁早布局,争取能在司马睿南渡建业时插足到“王与马共天下”的权贵格局当中去。如果条件允许,就联络各方义士,做一个在沦陷区抗击诸胡的带头大哥;如果中原大势已去,就无耻地偏安一隅,做一个欺男霸女c醉生梦死的勋贵巨富。 至于纵横南北c席卷天下c开疆扩土c荣登至尊这等超高技术含量的事,刘越暂时没去想过。西晋末年虽然国运多舛,但牛人将星也是光彩熠熠,只不过司马家的人太过窝囊,世人又只多看演义,所以像马隆c孟观c北宫纯c陶侃c祖逖c刘琨c苟晞c王浚等人虽武力卓绝却并没有多少人知晓,要是真在这个时代做逐鹿群雄的打算,只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就眼下的刘越而言,身为一个小小的王国中尉司马,混迹在一个连最起码的兵贼两曹都无法足员的虚弱小县,万里长征这才刚迈出第一步。他此刻想得最多的是,该从哪里弄十来个精干的兵卒守备这破败的冷泉关。 只有守住了冷泉关,才能把介山和冠爵津中的乱胡贼寇锁在介休之外,为县城扩充武备营造一个相对安稳的环境;只有守住了冷泉关,自己才有和西河国讨价还价的本钱,郭钦对他的要求是确保冠爵津通畅安宁,自己抓住了蛇头,也就有了谋篇开局的底气。 刘越劳心费神地思索了良久,终究没有找到一个好的解决办法,此时早过了晌午,他略一回神,顿觉腹内饥肠辘辘。刘越苦笑着揉了揉肚子,跳下马来,从挂在马鞍上的布囊内取出一张卷好的胡饼,坐在关城的残垣上大口地撕咬起来。正吃得起劲,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轻微的猫叫声,刘越疑惑地转过头去,只见一只通体棕褐色的大猫坐在一堵半倒的城墙边,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手中的胡饼。 嗬!豹猫?这家伙大白天的可真少见,而且这货性格凶暴,身形敏捷,捕食之际往往像老虎讲究一击必杀,一般不会像这样大白天地出来朝人喵喵叫唤,除非这是一只经人驯养了的豹猫。刘越抬头左右看了看,见四下里并无其他人影,又觉这小东西叫得凄婉可怜,不由得笑着站起身来,从布囊里取出一块肉干,迈步朝它走了过去。 刘越俯身将肉干悬在它嘴边,却见它并不张口来接,反而怯怯地缩头往墙内退去,心中不禁大为好奇。他捏着肉干,躬着身子追着豹猫来到了断墙边,头才伸过墙垣,突听到脑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风声,刘越心中大惊,还没等反应过来,脑后已经被钝物狠狠击中,他只觉眼前一黑,健硕的身子顿时扑地一声趴倒在地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一章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也不知过了多久,刘越悠悠醒了过来,他身子微微扭动了一下,发现自己的手脚都已被人用藤条捆了个结结实实,他暗暗用力挣了挣,手腕被磨得生疼,但勒在手上的紧绷感却明显得到了缓解。 大意了,大意了!刘越深深地吸了口灼热的空气,心中的惊惧慢慢地平复了下来。自打小心翼翼地来到这破败的城关,自己所有的注意力就都全部放在了提防随时可能会出现的胡人上了,没曾想胡人没见出现,到头来却被人用一只猫给算计了一回!不过万幸的是,看样子对方没有取人性命的意思,否则的话自己此刻恐怕是见不到这炽热的太阳了。 刘越蜷起身子往后靠了靠,勉强让自己尽可能地遮蔽在那堵半倒的残墙后面,他缓缓吐了口胸中的浊气,晃了晃痛得像要裂开似的脑袋,半眯着眼往前看去,只见一个身形瘦小的人正背对着自己坐在一方小半个人高的矮墙上,火辣辣的阳光斜斜地照射在关城最高处那块残破的门楼上,将一片巨大的阴影投射在他的周围,他就这样悠闲地坐在阴凉里,轻轻地晃动着身子,一双垂在半空的脚优哉游哉地踢打着墙面,看起来似乎心情非常不错。 矮墙下散落着刘越用来装胡饼和肉干的布囊,空瘪瘪的,像是被人拿光了里面的东西后随意丢弃在一旁。一只棕褐色的豹猫蹲伏在他的身边,时不时抬起头朝他喵喵地叫着,豹猫一叫唤,他就会伸手朝它嘴里塞一条肉干,紧接着会把刘越装水用的皮囊凑到猫的嘴边让它舔吸一口,然后又毫不在意地仰着脖子将皮囊里的水倒进自己的口中。 刘越本就在太阳下被暴晒了许久,这会被他手中皮囊里的水一激,顿觉口干舌燥得难受,他舔了舔焦枯的嘴唇,哑着嗓子说道:“这位郎君,你那皮囊里的水能否给在下留一口?” “呀!”背对着刘越的那人似乎没想到他这么快就醒转了过来,听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不由得惊叫了一声,这惊叫声短促而清脆,听起来不像是男子的声音,反而更像是一只春天山谷中宛转啼唱的清丽黄莺。 在刘越诧异的目光中,那人飞快地转过头来,一张满是污垢的脸顿时出现在刘越的眼前,这张脸上虽然横七竖八地涂着好几道黑褐色的尘灰,但脸型和五官长得都极为小巧,琼鼻朱唇,耳如琢玉,弯如远山的黛眉下,一双灵动的眸子光华流转c顾盼生辉,略微下陷的眼窝里荡漾着两泓浅蓝色的秋水,为这张精致的小脸增添了几分异族风情。这人见刘越有点傻呆呆地看着他,忙将手中拿着的水囊往身后藏了藏,展颜朝他一笑,一排编贝般齐整的牙顿时从殷红的唇边探了出来,玉光致致的煞是可爱。 这?这人是个女子?而且还是个胡人女子?!刘越略显呆滞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缓缓地落到颈脖处,如蝤蛴般白皙而细长的颈项上细嫩平滑,光洁如玉,没有半点凸起的痕迹。刘越的心脏不争气地猛跳了几下,突然觉得有一股火热的燥意从心底勃然生发了出来,他装作不经意地将目光再往下挪了挪,匆匆往他鼓鼓囊囊的胸前一扫,随即低头暗暗吞了口唾沫,哑着嗓子说道:“我渴了,想喝水,你手中的那个水囊是我的。” “我知道这水囊是你的,”那人眯着眼轻轻笑了一声,弯弯的眉毛就像夜空中的新月一样好看:“不过现在你是我的俘虏,也就是我的奴隶,你的水自然就是我的啦。” 说完,他从矮墙上腾地跳下地来,优哉游哉地走到刘越的身前,把头凑到他的脸上看了看,细声细气地说道:“哟哟哟,怎么了?生气了?!瞧瞧你,脸都气红了。”说完,他抬腿朝刘越狠狠地踢了一脚,竖着眉头娇斥道:“哼!活该!谁让你心里坏,想打我小花的主意!” 这人话音刚落,那只黄褐色的斑点豹猫随即呲溜一声窜到刘越的身边,龇牙咧嘴地朝他喵喵地怪叫了几声,仿佛是在向他示威。这货就是小花吧?刘越艰难地将目光从那人轻嗔薄怒的脸上移到这条趾高气昂c耀武扬威的畜生身上,心头的郁闷就像钱塘江春潮一般汹涌澎湃。 “我没有打你这只豹猫的主意,我只是见它孤零零地待在这废旧的城关上怪可怜的,想给它喂一块肉干罢了。”刘越没好气地申辩了一句,不满地轻声嘀咕道:“你一个娇弱的女子呆在家里做什么不好,为什么要跑到这胡人出没的冷泉关上来学人家盗匪们干这等绑人劫货的勾当?” “你,你说什么?!”那人听了刘越这话,一张涂满了污垢的脸顿时变了颜色,他用手指着刘越,轻轻颤抖着身子叫道:“你,你怎么知道我是女子?!” 拜托!这还用得着问吗?就你这幅打扮,只要不是瞎子谁还分辨不出来?!刘越看了眼那人剧烈起伏的胸膛,不由得狠狠吞了口唾沫:女扮男装想要不被人认出来哪有那么容易,别的不说,有你胸前这个本钱在,就算你把脸全部用污泥盖起来,人家只用脚趾头看看都能知道你是个女的。 也不知道这人是哪家胡人的女儿,不过从她这幅不谙世事,任性傲娇的做派来看,十有是介休附近某个胡酋家中的掌上珠。但即便如此,她能大大咧咧地跑到冷泉关山来设计抢掠一个身强体壮的男子也只能说明是她胆子太肥,运气太好。 据刘越所知,介山的杂胡群落众多,彼此间并没有一个能领袖群胡的大酋存在,各部落之间因为争夺财货物资也常有互相劫掠的事情发生,若她尽是这般胡乱行事,真要是撞到了一个对头的手里,就凭这娇滴滴的身子,只怕要被吃得连骨头都不会吐出来。 这胡女见刘越没有回答她的质问,只将一道道火热的目光在自己全身上下不停地来回扫视着,她那张掩藏在污垢下细嫩的iàn pi顿时涨得通红,她恨恨地用手一指刘越,转脸朝那只豹猫娇喝道:“小花,去!把这坏人的眼珠子给我抓出来!” 刘越见豹猫身子一躬便朝自己脸上猛扑了过来,速度之快实属罕见。他心中一凛,不敢托大,忙将力气聚于双臂之上,两腕一提一绞,此前就被他挣得松开了一圈的藤条应手而断,他双手闪电般探出,将那只已扑到眼前的豹猫钳在了手里。 那胡女见藤条被断,爱猫被擒,心中大惊,她反手从腰间摸出一柄短小的bi sh一u,指着刘越色厉内荏地娇斥道:“恶贼,还不快把小花放了!” “哈哈,好,好,好,小花还给你!”刘越放声长笑,手腕一翻,将那只不断挣扎的豹猫用力朝矮墙上掷了过去,他没等那猫落在墙头上,双腿一蹬,身子朝前猛地冲出,三两步来到胡女的身边,一手顺势夺下了她手中的短匕,一手却圈住了她纤细的腰肢。 “你!放手!快放开我!”那胡女瞬间被制,柔弱的身躯被一个强健的身子紧紧揽住,惊惧和娇羞顿时攫住了她的心神,她不顾一切地用力挣扎着,气急败坏地大叫道:“你这个登徒子,我要杀了你!” “登徒子?”刘越低头看着在怀中不断扭动的少女颈脖里娇嫩细腻的皮肤,闻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清香,脑中嗡地一声炸开了锅,一股压抑了许久的燥热在腹中不停的翻涌,他咬着牙深吸了口气,睁着略略发红的眼睛,用嘶哑的声音喃喃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二章 青萝一枝走天涯 “你才是贼,你是个大恶贼!大淫贼!”那胡女一边大声叫骂,一边在刘越的怀中不停地扭动挣扎着,也许是感受到了某个不同寻常的异样,她那张满是污垢的脸霎时变得殷红如血,她更加剧烈地挣扎了几下,抬起一双因惊恐和无奈而泫然欲泣的眼睛盯着刘越,恨恨地叫道:“你再不放开我,我就让刘虎哥哥来把你砍成七八块!” 刘虎?嗯?刘虎?!听到这个名字,刘越心头的微微停滞了片刻,他没有放开圈着腰肢的手,只是艰难地往后挪了挪身子,疑惑地问答:“刘虎?哪个刘虎?是大陵城里的刘虎,刘乌路孤吗?” “你既然知道我刘虎哥哥的名字,还不赶快把我放开!”那胡女感觉到了刘越在念这个名字的时候手上力道的放松,她趁机用力扭动了几下,虽然还是没有挣脱这男人的怀抱,但他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紧迫感却明显减轻了不少,她心中暗喜,继续大声嚷道:“我阿爹是匈奴的中部都尉,我刘虎哥哥是部落里最厉害的勇士,你如果胆敢对我无礼,他们一定会带着族人踏平你们的县城,把你抓起来大卸八块!” 她阿爹是诰升爰,她哥哥是乌路孤,那她就是号称艳冠南匈奴五部的阿青青扶罗了。刘越看了看怀中少女那脏兮兮的脸,心中暗想道:当日在大陵城和诰升爰谈论分赃时,自己曾想让乌路孤跟着一起去离石,乌路孤却以要寻找èi èi阿青为理由拒绝了他的提议。照眼下的情况来看,乌路孤想必还是没找到自己的èi èi,他也一定想不到他的èi èi青扶罗竟会离开了太原郡,跑到了西河介休县这座破败的冷泉关上来了。 “你是青扶罗?”刘越将搂着少女腰肢的手略略松了松,诧异地问道:“你不是住在太原郡的大陵城吗?怎么会孤身一人来到西河的介休?” 刘越怀中那少女扭动了一下身子,见自己还是不能挣脱他的环抱,不由得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问道:“你是谁?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你哥哥刘虎的朋友,我和他是在西河离石的邻家酒肆结识的。”刘越心中的旖念和在这一刻总算渐渐地消退了下去,他意犹未尽地轻轻拍了拍少女丰满的翘臀,收回了圈在她腰肢上的手臂,讪笑着回答道:“我叫刘越,西河离石城的刘越。” “你就是西河离石的刘越?!”青扶罗红着脸狠狠地瞪了刘越一眼,讶然惊叫道:“我听我刘虎哥哥说起过你。他因为大陵城五月祭的事往其他四部发请柬,回来时经过了离石城的邻家酒肆,因为盘缠不够,他把本来给我买的胭脂水粉卖给了你换成了酒喝。他还跟我说,你是他见过的晋人里最不同寻常的人。” “照我说,刘虎哥哥真是看走了眼。”青扶罗嘟着嘴怏怏地念叨道:“你哪里是什么晋人里面的好人,你就是个大恶贼,大无赖,大淫贼!” 刘越哭笑不得地看着面前这个娇俏的少女口无遮拦,心无城府的清纯模样,心中那股难以言说的燥意又有了暗暗滋长的势头,他忙吸气压了压这股恶念,尴尬地笑道:“误会,这都是误会。不过,你怎么会一个人跑到冷泉关上来了?看你这样子不像是出来游山玩水,怎么,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青扶罗瞪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刘越,见他问话间语气诚恳,神情关切,不像是有什么不良企图的样子,心中一软,还没来得及立起的防备的屏障顿时化成了一缕委屈的青烟。依稀之间,她面前仿佛出现了阿爹和哥哥溺爱而又焦灼的脸,她鼻子猛然一酸,含着泪轻声说道:“我把盘缠花光了,找不到吃的了。” 刘越看着阿青那副柔弱的神色,心中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情愫来,是怜惜还是疼爱,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心中一荡,忍不住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阿青的脸颊,柔声道:“不怕不怕,吃的喝的我这里多得是。” 青扶罗往后退了一步,闪开了刘越伸过来的手,红着脸瞪了他一眼,咬着嘴唇说道:“我出来之前本来是带着很多积蓄的,但因为走着走着迷了路,不知不觉就把盘缠都花光了,我本来想到介休城里去想办法,但听说他们关着城门在防备胡人,我就没往城里去了。后来我稀里糊涂地就上了这座关城,打算让小花帮我去找点吃的,再后来,就看到你在吃饼” 青扶罗说到这,抬头看了看刘越,见他正一脸古怪地看着自己,忙心虚地低下头,急急忙忙地接着说道:“我本来没想要把你打晕的,转念一想孤男寡女的在这荒郊野外不太放心,所以就” “不过,我并没有伤害你的意思,只是想要找你拿点吃的和水就好了。”少女前面一句话还没说完,后面一句话又追着赶了上来:“还有,我叫小花抓你的眼睛也只是想吓唬吓唬你,谁让你一双眼珠子到处乱看个不停。” 听了青扶罗的这番解释,刘越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异样的感慨:这少女讲述的虽然简单,但她所描绘的这些经历对于一个向来养尊处优的柔弱女子来说足可以称得上是一种巨大的挑战了。也不知道她到底因为什么原因竟会舍弃自己的家,心甘情愿地选择了这种颠沛流离的逃亡。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为外人道的秘密,刘越很自觉地没去询问,只是旁敲侧击地说道:“你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游玩终归不太安全,要不这样,如果你愿意的话,先同我到介休城中暂住,我找人通知大陵,让你刘虎哥哥来接你回去。这样安排,你觉得如何?” 青扶罗听了这话,脑海里猛然浮现出那晚大陵城城门楼上三个男人的对话,一个老迈而又丑陋的老年胡人的脸在眼前一闪而逝,她突然捂着眼睛尖叫了一声,面色苍白地看着刘越,颤抖着嘴唇喃喃道:“不要!千万不要告诉我阿爹和我哥哥!不要告诉他们我在哪里,好吗?” “好!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告诉他们你的行踪!”刘越看着这个惊慌失措的少女,心中不由得一痛,坚定地点了点头说道:“你既不愿意回大陵,那你可想好了要去哪里吗?” “我想去绵上,”青扶罗抿着嘴唇轻轻地说道:“南部匈奴的副都尉呼延灼叔叔与我家关系很好,他从小看着我长大,比我阿爹还要疼我,我打算过去找他。” “南部匈奴?他们不是在平阳郡的蒲子吗?怎么会在介山边的绵上?”刘越皱着眉头问道:“还有,我听说左国城刘渊的正妻就是呼延氏,你说的这个呼延灼和他有什么关系吗?” “你对匈奴知道的还挺多的,”青扶罗娇笑着看了刘越一眼,回答道:“呼延灼叔叔是刘大都督正妻呼延氏的远支族人,我以前听阿爹说过,原本晋人想要立他做南部匈奴的都尉,但由于刘大都督从中作梗结果他就成了副都尉,所以他和左国城的关系并不好。” “至于他们为什么在绵上,这我就不清楚啦。”青扶罗吐了吐舌头,俏皮地说道:“我也是在路上偶然听到有同族人说起才知道的。对了,绵上和蒲子哪个远一些?你知道绵上在那里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三章 从来chūn mèng了无痕 这?这青扶罗是真傻还是心大?连绵上和蒲子在哪都不知道,就叫嚷着说自己要去绵上,也真不知道她这一路上是怎么全须全尾地来到冷泉关的。 刘越觉得自己已经被这个天真无邪的女子彻底给打败了,他在心底叹息了一声,有气无力地说道:“绵上在介休县东南四十里的介山下,具体在哪个位置我也一时也没法和你细说,但是我想要告诉你,介山杂胡众多,你一个女子到处乱走非常危险,还是听我的,跟我回介休城里去吧,后面的路你想要怎么走,等安顿下来了之后再慢慢考虑也不迟。” “你休想把我骗到你那里去!”青扶罗鼓着腮帮子横了刘越一眼,嗔怒地说道:“杂胡十九种,都是我匈奴的旁支,大家同族同种,他们怎么会加害我。倒是你,没来由地无礼轻薄了人家一番,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 “我,我那不是把你当女贼了吗?”刘越尴尬地摸了摸脑袋,言不由心地回应了一句。 这世上有很多的人,他们一出生就成长在一个被爱意封闭的小笼子里,感受不到一丝一毫风雨雷电的侵袭,在他们的眼里,世界美好得就像自己无忧无虑的生活一般。只有当罪恶撕掉他们周围的ěi zhuāng,在他们身上留下一道道难以磨灭的伤痕时,他们才会意识到,这世间本没有什么岁月静好,之所以能安然度日,不过是有人在为之负重前行而已。 但这种成熟毕竟太过残酷与决绝,信仰坍塌带来的和精神上的创口最容易让人为之崩溃绝望。对于青扶罗这样一个美好的女子,刘越打心眼里不希望她要等到遍体鳞伤的时候才懂得什么叫现实。但想要强行扭转一个人的想法终究太过艰难,最好的劝慰方式也许是让她在能承受的损伤范围内撞一撞南墙。 “如果你打定主意一定要去的话,我也就不再劝你了,”刘越苦着脸朝青扶罗说道:“我这里有匹马,马上还有些盘缠和食物,你一并都带走吧,在这么崎岖的山路上行走,没了坐骑可是不行的。还有,上了冷泉关就算是上了介山,你只管往东南方向走,等翻过几座山顶到了块平地,那多半就是绵上了。” “你把马和食物都留给我了,那你怎么回去?”青扶罗好奇地看了刘越一眼,歪着头说道:“你这算是在给我道歉吗?” “你说是的话那就是吧,”刘越笑了笑,道:“我可以步行回城里去的,冷泉关到介休城也就十来里路远,走得快的话一个时辰左右就能到,走得慢的话,回去也还能吃上晚饭。” “既然这样的话,那我可就却之不恭了,”青扶罗朝刘越嫣然一笑,那一对好看的月牙儿又盈盈浮动在荡漾的秋水之上:“刘虎哥哥说得没错,你这人确实和其他的晋人不太一样,只是无礼起来也照样是一副很无耻的样子。” 刘越无语地看了眼青扶罗,却见这个娇柔的女子大大咧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伸手将那只豹猫捞起来搂在怀里,牵着马头也不回地朝关城外走去,轻风摆动着她的衣裾,她举起一只手随意地往身后挥了挥,那寂寥的背影,就像一只轻盈而又执拗的蝴蝶。 刘越仿佛从一场酩酊中醒过来,他轻轻往前走了几步,残破的关城门墙上,几树静放的花枝在炽热的阳光下摇曳出淡淡的光影。美人如玉隔云端,刘越抬头望向晴空,只觉仲夏里燥热的气息越发浓厚了起来。 刘越呆立了良久,撮嘴打了唿哨,不多时,一只翼若垂云的赤褐色巨鸟张着翅膀出现在了冷泉关湛蓝的天空之上。句渠梁他们应该也到了介休了吧,刘越看了看盘旋在头顶上的那只金雕,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匈奴句龙家族不是世代为虚连题氏驯养金雕吗?青扶罗出身大陵,身上背负的也是虚连题氏的血脉。 回到介休城时,天色已经很晚了,用自己中尉司马的印绶叫开了城门后,刘越没再惊动府衙中的任何人,独自寻到了县中的驿馆。刚经历过围城之扰的介休官驿还没从困厄和混乱中清醒过来,一个年迈得分不清男女老幼的驿卒强打着精神接待了他,刘越意兴阑珊地塞了几口晚饭,早早地便睡了下来。 当晚,刘越做了很多个旖丽的梦,他梦见自己与各式各样的ěi nu坦诚相见,抵死缠绵。古典的,现代的,娇柔的,奔放的,她们的面容大多模糊不清,仔细辨来,有人依稀是高丽婢的面容,有人依稀是青扶罗的模样。 醒来时天已大亮,刘越坐起身,看着阳光从破旧的窗棂中透过来,照在凌乱的被褥上,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安慰自己道,因欲而兴,此谓性;因人而兴,则谓淫,大抵来说,从身到心,自己还算是正常的,只是梦境虽好,精力虽泄,但胸中的那股躁意却像被凝练了一样,似乎越发精纯起来了。 虽说秋鸿来有信,chun èng了无痕,但像这样在梦境中折腾了一晚,加之睡前肚子填得又太过随意,饶是刘越这样龙精虎猛的健硕少年此时也顿感饥肠辘辘。他稍稍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物,慢悠悠地挪下了床,正要唤那掉光了牙的老驿卒准备朝食,却听见房外的廊道里传来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刘司马,刘司马!”脚步声到了房外便戛然而止,门外一个声音高叫道:“刘司马在馆舍内吗?小人李矩告罪,韩县尉让小人前来请司马到县衙中议事。” “是李矩啊,”刘越笑着拉开了房门,只见一个身形瘦长的男子正拢着手站在门外,见刘越一脚踏出了门,他立刻低下头来,神色恭谨地躬身就要下拜。 “打住,打住。你这都是哪里学来的规矩?”刘越皱着眉头制止了李矩的行礼,不悦地训斥道:“你是我的从事,又不是我的奴隶,平常见面平辈执礼即可,不必如此谦恭。” “韩县尉叫我去县衙议事?”刘越不等李矩回应,接着问道:“莫非是温县令已经回城了?” 李矩涨红着脸,手足无措地朝刘越深深躬了躬身子,恭敬地回答道:“回司马,温令今日一大早就到了城里。” “唔,这温县令还真是不辞劳苦,清早回城也不稍加休息就开始议事论政了。”刘越随口应了一句,转脸又对李矩笑着说道:“上任了半天,李从事感觉如何?我交办你的事处置得怎么样了?” “知遇之恩,恩同再造,小人唯有尽心竭力以报司马厚爱。”李矩因激动而略显哽咽的话语中蕴含着有条不紊的从容:“二十余名曹卒中,除去因父子c兄弟只取一人的之外,已有五人愿意弃业从军,追随司马驱胡立功。其余十余人,小人还想再去劝说一下,望司马能多给小人一点时间。” “罢了,罢了!能招募到五个人已经很好了,人各有志,就随他们去吧。”刘越朝李矩点了点头,摸着下巴上硬扎扎的胡茬叹道:“介休城小,胡人势盛,我们能募的人太少,也就只能在精字上下功夫了。 自愿从军的人,多是无畏生死之徒,只要多加磨砺,自可所向披靡。那些勉强被征的人却不同,他们心有畏惧,志在苟且,一旦对阵强敌就会奔溃逃散,这样的人纵然再多也无异于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四章 冷泉关的作用 李矩听了这番话,一个疑问从脑海里冒了出来,他看了看刘越的脸色,嘴唇扇动了几下,却没敢说出口。他低着头沉默了一阵,壮着胆子把心一横,仰着脸低声嗫嚅道:“可,可小人听说,将能将兵多者为上,比如淮阴侯韩信,能将者多多益善。” “这并不矛盾,”刘越欣赏地看了李矩一眼,不厌其烦地解说道:“十人战,凭力气;百人战,凭士气;万人战,凭军纪。淮阴侯能将兵,因他能用杀伐果断的军纪来约束士卒同进共退,但我们眼下却不行。我们能招募的人太少,你用军纪斩杀一个人,就是在替敌人消磨一分自己的力量。” “兵法上说:上下同欲者胜。你能明白他的道理吗?”刘越目光灼灼地盯着拘谨却又肃然的李矩,淡淡地说道:“百万执甲能覆军灭国,以赏罚使其同欲;十人横刀可纵横天下,以情义使其同欲,这就是我跟你说一定要让他们自愿加入的根本所在。” “上下同欲者胜!”李矩将这句话反复念了几遍,略显呆滞的脸上猛然跃起欣喜的神色,他站直身子,往后退了一步,拱手躬身朝刘越一揖到地,无比郑重地说道:“小人李矩,多谢刘司马教诲!” “呵呵,不要忙着谢我,我方才只不过是信口说了几句空话而已,你听或是不听,懂或是不懂都无关紧要,但是,我后面的话你得给我好好听清楚了!”刘越嘴角抽了抽,狰狞一笑,沉声说道:“三天,我给你三天时间安排好这五个人,三天之后,你带着他们去县城十二里外的冷泉关。你们的任务是,守在那个城关上,把介休城的咽喉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你不要忙着答应下来,我还有几句要紧的话要告诉你,”刘越淡淡地看着局促不安的李矩,平静地说道:“冷泉关的关城被胡人毁了,你们需要自己据险而守;我对冠爵津的胡人势力毫无了解,你们可能随时会遭受到胡人的攻击,但你也知道,介休城眼下并没有一兵一卒可以支援你们。” “小人小人明白。”李矩只觉得自己后背冷汗涔涔而下,瞬间就湿透了薄薄的衣衫,他垂着头不敢看向刘越,只将一张苍白的脸埋在胸前,闷声闷气地说道:“小心必死守冷泉关,绝不让胡人踏出关城一步!” “不要紧张,不要这么紧张嘛。”刘越看了李矩一眼,展颜笑道:“你们六个是我介休的兵种子,我怎么能让你们到冷泉关上去白白送死呢。再说了,之前的关尉领十几个关卒守在关口上都被人逐了回来,我还能指望着你们这几个人就能抗住胡人的侵扰?” “那”李矩瞠目结舌地看着刘越,结结巴巴地问道:“那为何司马还命小人带着五名县卒去守冷泉关呢?” “守不守是一回事,能不能守得住是另一回事。胡人肆虐近一月,县城被围五六天,介休之孱弱如此,实在令人痛心疾首。如今胡骑退去,冷泉残破,如果县中畏惧胡人之强而任凭险关残破,不敢重置守备,那么以后的介休将会成为胡人和贼寇们予取予求的场所,这后果绝不是县中数百余户良善所能承受的。” “所以冷泉关一定要守,守在冷泉关,既是对城中百姓的一种安慰,也是对城外胡人的一种威慑。但守要有守的方式和方法,假如胡贼来犯,未及交战就一触即溃自然是要受千夫所指的,但明知力不能敌也要死战不退以致全军覆没,更不是以弱御强的可行之道。” “毕竟,介休是西河的介休,是并州的介休,也是大晋朝的介休。我们除了有县卒,还有西河军,并州军乃至朝廷精锐的宿卫禁军!”在李矩的眼里,刘司马的话铿锵有力,落地有声:“所以,我对你们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两个字:敢战!” “敢战?敢战!”早在刘越的慷概激昂里迷醉得一发不可收拾的李矩将这两个字反复念叨了几回,正想开口请教它所蕴含的意图时,只听得刘越自问自答了一句,继续吹响了他动员的号角:“什么叫敢战?敢战就是哪怕敌人咬了你一口,你也要崩下他半颗牙来的气概和信念!” “所以,你此番率众守冷泉,我不望你们能杀伤几个胡贼,也不求你们能困守多少时日,只要你们能守敢战,不屈膝投贼,不望风逃散,坚持到能坚持的最后一刻,我就算你立了大功一件。到时候,我一定极力向郎中令举荐,升你为冷泉关关尉。但是,”刘越话锋一转,冷恻恻地继续说道:“你们若是没等接战就奔逃下关,你也就不要再在我面前出现了,如果你还留得命在的话,你可以继续去杀你的猪。” 李矩听到这,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就像沸腾了一般直往脑子里涌去,他瞪着赤红的双眼,拍打着单薄的胸膛大叫道:“小人要做冷泉尉,小人不做杀猪匠!” “好!算你小子有志气!不过我可把丑话说在前面,”刘越看了眼李矩,缓缓道:“不论是守是攻,是战是退,伤亡都是不可避免的,你替我告诉他们五个,但凡有亡故的,我将奏明西河王,一概以战殁之士对待。我的这些话,你可都听明白了?” “小人明白!”李矩单膝跪地,挺身大叫道:“小人誓死不负司马之重托!” 刘越看着眼前这个身形瘦削的从事,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千:他说他听懂了自己的意思,但愿他真的听懂了自己的意思。对于为什么要急急忙忙地派人防守冷泉关,刘越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但这却都只是他能冠冕堂皇地说出口的用意,而事实上,他是在筹划用这六人做棋子,向介休四周的胡人和贼寇们摆下一盘邀战的棋局。 从攻城的胡骑由多变少,到冷泉关残破却无人占据,再到青扶罗口中所说的南部匈奴副都尉呼延灼从蒲子潜到了绵上,介休附近所发生的这些事就像一团团浓雾一样将刘越裹在了一片迷茫当中。 如果介休的胡乱真的是郝散余毒的漫滋,那么胡人不可能表现得这般克制,要知道,郝度元在冯翊和北地的sā一 àn目前并没有得到有效遏制,反而有愈演愈烈的势头。根据历史记载,氐帅齐万年就是借着这股胡乱而席卷关中,进逼到了长安,直到三年后才在孟观的打击下溃败降服。 如果这次介休的sā一 àn是有人在暗中策划的话,那显然这个人并没有得到所有胡人部落的认同。根据那个在城下被刘越击败的胡人骑将所说,攻城之所以没有成功,就是因为有部落仓促间撤出了围城的力量。难道介休胡乱是由胡人内部的争权夺利而演变过来的?如果真是这样,呼延灼的存在就显得尤为关键了。 但不管怎么样,既然胡乱在介休,那么介休势必就是所有谜团的根源所在,而冷泉关是介休的咽喉门户,那它也就是根源中的关键,守住冷泉关,就是在往胡人的身体上打下一个锋利的楔子。 如果胡人真是在酝酿阴谋,敲动这个楔子,魑魅魍魉们迟早都会忍不住跳起脚来;如果胡人只是成群单纯的sā一 àn,那自己也可以据此要害,扩充军备,为扫清冠爵津,完成郎中令交办的任务打下坚实的基础。 胡人如果忍不住要来夺关,这样倒正好入了刘越的圈套:只要李矩坚定地执行了自己的指令,胡人势必将会在冷泉关上遭到阻击。斩关杀将,那可是等同于造反的罪行,以牺牲几个人的性命而招来西河乃至并州军剿胡,这看起来虽然很残酷,但却是一件高效率的万全之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五章 妖踪初现 话说到这份上,两人之间已再没了赘言的必要。刘越知道,李矩虽然只是个杀猪人家的子弟,但他头脑聪明,目光敏锐,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胚子,这从历史上他最终成长为一个坚守司州勇抗刘聪和石勒的方面大将就足可得到证明。 自己隐藏在话音之外的那层意思他应该是有所觉察的,否则他也不可能对自己说出“誓死追随”这样的字眼来。对此,刘越并没有打算做过多的辩解和掩饰,一个人既有为将作帅的志向,那就要有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勇气。 至于说做棋子,这本应该是一件心照不宣的事,他必须要自己想明白,这世间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别人手中的棋子,如果连一个小小的棋局都熬不出,挣不脱的话,那就说明他并没有与野心相匹配的能力和气运。譬如现在的刘越自己,何尝不是西河大佬们手中的一粒棋子? 但人终归不是任意拿捏的棋子,而是有血有肉的生灵,在以人为子的棋局里弈棋,除了谋篇布局外,更多地要讲究以心为用。后世忻口会战时的驱倭将军郝梦龄曾说过:“将有必死之心,士无贪生之念”,自己身为司马,也不可能将李矩他们几个扔到冷泉关让其自生自灭而置之不理,否则,让他们坚定敢战的信念也不过是一句空话而已。 因此,这位年轻的西河中尉司马亲切地拍了拍李矩的肩膀,笑着对他说道:“我本来也计划和你们一起上关防守的,但胡围刚撤不久,介休城中人心浮动,武备松弛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温县令和韩县尉为之殚精竭虑,我身领主簿一职,也只能暂居县衙以应付杂事。但你们放心,只要有胡人来犯,我一定亲自率人前来支援和接应你们。” “让司马心忧,乃李矩之耻也!”这个刚被刘越口头忽悠,还没正式被任命的司马从事红着眼拍着胸脯,咬文嚼字地大叫道:“司马但请在县中安坐,有李矩在,绝不会让胡贼们占了便宜去!” “好!壮勇可嘉!”刘越猛地拍了拍李矩的肩膀,大笑道:“那我就在衙中备好冷泉关关尉的推荐书,只等你驱胡立功,扬威险隘的好消息了!” 就在李矩正要激动地躬身表忠谢恩时,驿中那个须发斑白的老年驿卒咧着张没牙的嘴颤巍巍地走了过来,他睁开浑浊的老眼朝两人看了好一阵,这才佝偻着腰来到刘越身前大声嚷道:“上官就是刘主簿吧?韩县尉遣人前来催促,让主簿尽快到县衙里去议事。” “呀!差点把这事给忘了!”刘越懊恼地一拍脑门,朝李矩歉然一笑,说道:“那我们就说到这里吧,你只管用心把差办好,其他的事都交给我就好了。” “小人谨遵司马号令!”李矩郑重地朝刘越施了一礼,深深地躬下了身子。 刘越笑着点了点头没再说话,揉了揉隐隐作响的肚子,迈步走到呆立的原地的老驿卒身前,微微弯了弯腰,附到他耳边大声问道:“驿中可有充饥的早点?” 老驿卒缓缓地抬起头来,迟疑地看了他半天,转身走出了门。过了好一阵,他驼着背走了回来,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黑糊糊的粗面胡饼,小心翼翼地捧到刘越的面前。 刘越呆呆地看着老人手中那张饼,笑容顿时像结了冰一样凝固在脸上,心中强烈的震撼让他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巴:这,这哪是人吃的饼?这简直就是一块被踩了一脚的干瘪的牛粪!黑乎乎的饼面上渗着秕糠一样的麦麸,老人手捏的一端还留着几颗残缺的牙印! 城中的驿馆乃一县之脸面,如果连驿馆都g一ng yg不了食物,而驿卒也只能靠吃这种干牛粪一样的胡饼生存时,介休的民生又该到了何等艰辛的地步?!看到这,刘越只觉胸中翻江倒海一般的难受,他慌慌张张地推开了老人的手,逃也似地夺门冲出了简陋的驿馆,快步朝县衙的方向奔了过去。 介休县虽地处要冲,历来为秦晋之间商旅辐凑之地,但由于县城建在太行c吕梁两山夹峙之角,北面又有尽得汾水便利的中阳县分其优势,所以城池规模并不算大。 从地理格局来看,介休县衙居于城池的中轴线上,南屏介山,朝倚瑰丽之烟霞;北望汾水,暮观湍流之清波;其东西两边皆辟为集市,屋舍俨然,商铺林立,街巷规整,招幡如云,颇有青枝绿叶拱托艳朵红花之相。 按理来说,有此规制的城池必然是商贾云集c货殖丰盛之所,但由于受到胡人围城的影响,城中东西两市家家掩窗,户户闭门,行人绝迹,商贩不兴,这种凄凉萧索的情景与安定繁盛时摩肩接踵c人头攒动的街市比起来可谓有天壤之别。 刘越穿过几条沉寂的街巷,很快就到了县衙的门前,他看了看衙门前杂草丛中那两只斑驳的石狮子,摇头叹息了一声,心情沉重地跨进了大门。 介休县衙的内堂不大,一个略显幽暗的小房间里分主次摆着三张低矮的桌案,这就是掌领百里之内胡汉一并八百余户的县中上官们议事论政的地方。次位两案分左右对设,右边案几上空无一人,左边跪坐着一个神情肃然的戎装中年汉子,看其相貌,正是县尉韩奎。老迈的县令温如新端正地跪坐在主位上,苍白的头低低地垂着,身子还不时前后俯仰,似乎正在打着小盹。 刘越迈步来到主座前拱手正要行礼,那睡得前仰后合的温县令猛地坐直了身子,他睁着昏花的老眼看着刘越,呵呵笑道:“好!我们县的一枪驱胡刘司马来了!”说完,他指了指下首右侧那张空着的案几道:“来来来,这边坐,这边坐。” 刘越按制向温如新和韩奎两人见了礼,屈身跪坐在席子上,只见光洁的案几上放着一个精致小巧的瓷罐,里面装着一块圆乎乎的油光噌亮的饼状物体。刘越好奇地附身凑过去看了看,没有分辨出这东西的制作材料,只觉得有股清淡的茶香悠悠地传入了鼻端。 “这是?这是茶吗?”刘越抬头看了看温如新,疑惑地问道。 “刘司马不愧为世家子弟,居然连茶饼也能一眼识破。”温如新有点意外地看了刘越一眼,笑道:“刘司马初来介休,县中本该置酒相待。但久闻离石刘家老宅的杏花烧乃神仙佳酿,老朽既未能购得此等美酒,又不敢沽来其他劣品自取其辱,于是只好另辟蹊径,取几份巴蜀的茶饼聊表心意了。” “劳动温令,小子惭愧。”刘越忙躬身谢道:“小子此行仓促,没能随身带得些许杏花烧进奉官长,还请温令恕罪。小子即刻传书离石,让家中仆从酿几缸最好的送过来,望请县尊笑纳。” “刘司马好意老朽心领了,只是老朽年迈,口舌迟钝,纵有仙家绝酿入喉,只怕也品不出半点滋味来了。你的那些好酒,倒是可以留着给韩县尉他们。”温如新咂着牙叹息道:“老朽断酒已久,最近对这些青黄之叶倒更多些迷恋了。” 后世的刘越肯定是喝过茶的,一小撮干叶丢进沸水中,沉沉浮浮之间一杯酽酽的茶水就轻松地冲泡了出来。但眼下这茶饼却裹着厚厚的油脂,怎么看也不像能用来泡着喝的样子。刘越惊奇地用手指戳了戳罐子里的茶饼,问道:“这茶该如何饮用呢?” “将采摘来的茶叶用火焙之,至颜色变成赤色,用茶碾将焙好的茶叶碾成细末,加上油膏,制成茶饼,装入瓷器中保存。”温如新捋着胡须缓缓说道:“饮用时,待水烧沸,将茶饼碾成茶末后倒入锅中,再加上葱c姜等调料,煮好后即可饮用了。” 说到这,他轻轻拍了拍手掌,一个身穿青衣的年轻人从门外走了进来,恭敬地垂手站在堂中。温如新朝他招了招手,笑道:“来来来,俊忠,你且前来替我们三个煮上几杯茶来。” “诺!”那青衣人低眉顺目地答应了一声,趋步来到温如新案几前,将手中提着的竹篮放下,依次取出木炭c小炉c茶碾c茶饼和瓷碗,他动作轻盈,手法娴熟,行云流水地将烧水c碾茶c调料等工序依次完成,不大工夫,三杯芳香馥郁c热气腾腾的茶汤就摆在了温如新的案头。 “俊忠啊,你这煮茶的手艺越发精纯了。”温如新点头夸了那青衣年轻人一句,端起一碗茶汤走到刘越案前,笑道:“老朽以茶代酒,敬刘司马一杯!” 刘越本来就早已饥肠辘辘,此时一闻到这股带着葱姜香气的茶汤,腹中的那条饿龙便更加剧烈地在肚子里翻江倒海起来。他毫不客气地接过瓷碗,一仰脖便往嘴里倒了半碗,滚烫的茶汤带着油脂和调料哧溜一声滑进了他干瘪的胃里,一股热烈却充实的舒爽顿时传遍他的四肢百骸,刘越闭着眼长吁了口气,舒服得几乎就要叫出声来。 “温令,这人可是你新收的茶奴?”县尉韩奎显然是经常在温如新这里混吃混喝惯了,他啜了一小口茶汤,笑着对温如新说道:“这茶汤煮得比你之前那个叫浑奴的好得多了。” “他可不是老朽的茶奴。”温如新也端碗啜了口茶汤,笑着答道:“他叫孙秀,孙俊忠,是赵王司马伦帐下的小吏,因为一些事被朝廷治罪,现已被梁王赦免,正要回洛阳去呢。” 孙秀?孙秀!刘越听了这两个字,端着碗的手顿时突然一抖,一口滚烫的茶汤猛地荡了出来,可怜的中尉司马一边向被烫得通红的手腕哈着气,一边怪声怪调地朝那青衣人大叫道:“你是孙秀,琅琊人孙秀?五斗米道徒,赵王小吏孙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六章 貌美心毒的大叔 这还真怪不得刘越激动,孙秀这个人在西晋末年,尤其是在八王之乱中可谓是一个举足轻重的败类式的人物。 孙秀,字俊忠,琅琊人,世奉五斗米道,为道徒。起身寒微,野心极大,初为赵王司马伦小吏,因善于谄媚,工于文书而日益受到司马伦的宠爱。他一生中最大的“成就”就是为司马伦出谋划策,以离间计废杀太子司马遹,用宫廷政变剿灭贾太后一党,助赵王司马伦荣登九五之尊。他一手开启了八王之乱更为血腥和残酷的第二阶段的大门,也将司马氏诸王争权夺利的斗争从挟天子以令诸侯升级到了掌权柄而废帝自立的境地。 他除了是操弄权术的妖孽外,更是贪残污秽c睚眦必报的魔鬼。雍州刺史解系因他逼反齐万年,上表请求杀他以谢氐羌,他得势后,诛杀解氏兄弟,祸及妻子;西晋第一帅哥黄门侍郎潘安,因看不惯孙秀为人狡黠,在他父亲曾做孙秀的上司时鞭挞过他,及孙秀得势后,夷灭了潘安三族;西晋巨富,卫尉石崇家有宠妾绿珠,孙秀见后极为眼馋,遣人向他索要未果,于是诬陷石崇为乱党,夷其三族。 刘越见他而失态的一个原因,是为看到八王之乱的大搅屎棍陡然出现在自己眼前而深感意外:根据历史记载,元康六年五月,郝度元联合冯翊c北地的马兰羌人c卢水胡人一起叛乱。冯翊太守欧阳建上表朝廷,指责镇守关中的征西大将军c赵王司马伦指使宠臣孙秀逼反了胡人,搅乱了关右。 于是朝廷将司马伦调入洛阳为车骑将军,另派梁王司马肜为征西大将军c都督雍c凉二州诸军事,司空张华让司马肜杀孙秀以向氐c羌人谢罪。孙秀的朋友辛冉替孙秀向司马肜说情,说胡人造反乃是天性使然,并不是孙秀的过错造成,司马肜认可了他的说法,孙秀因此免去一死。 但免死归免死,这个时候孙秀的故主司马伦已经到了洛阳,他既留下了性命,按理说也应该是在从长安前往都城的路上,又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并州西河的介休县呢? 刘越失态的第二个原因,乃是为温如新c韩奎和自己三人不知不觉中成了这个大魔王的仇家而惊惧和心慌:且先不管孙秀是怎么来到介休的,现在的他居然身穿青衣被温如新叫来替人煮茶!这种青衣并不是士子闲人们用以标示清高的那身飘逸的磊落青衫,而是家中奴仆所穿有别于编户良民的一种卑贱的粗布短打。 这时候的人只要不是真的奴隶,往往将穿青衣裋褐视为极低贱的行为。西晋孝怀帝司马炽在永嘉之乱后被刘聪掳掠到平阳,刘渊公然让司马炽在大会之上为匈奴贵族青衣行酒,跟随在怀帝身边的晋臣庾珉异常悲愤,大声号哭不止。 甚至到了明朝,李贽在写《宋统似晋》时,说靖康之耻中的徽c钦两帝虽同样是被胡人所辱,但却比晋怀帝的青衣行酒要有尊严得多。由此可见,在他们的眼里,衣青衣而事杂役该是何等的一种奇耻大辱。 孙秀之前是司马伦的宠臣,属于赵王国属吏而非朝廷官员,朝廷对他能怒而不能杀,能轻而不能贬,所以张华虽有心想将他除掉,但最终依靠的却是继任的梁王而非朝廷的有司。因此,从身份上来看,只要赵王司马伦没有废夺他的职位,那他就还是名正言顺的王国庶吏,正儿八经的大晋士人,温如新让他青衣煮茶,无疑是在赤果果地羞辱他。 想想自司马伦后晋室诸王交相攻伐的混乱,再想想解系潘安石崇张华身受屠戮的惨状,刘越的心中不由得冒着一股股的寒气。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这是自古以来就颠扑不破的真理,但既然已经成了小人眼中的敌人,那么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一劳永逸地让小人失去报复的机会!刘越扫了低眉顺目的孙秀一眼,心中暗道:不管是于公还是于私,这孙秀必须要死! 温如新作为辱孙事件的当事人,既没有认识到撩拨一条毒蛇有多么的可怕,自然也更不可能体会到刘越这番因惶惧而狠辣的决心,他有些意外地看着刘越,惊疑地问道:“刘司马认得孙俊忠?” “倒也谈不上认得,”刘越笑道:“孙郎君深得赵王爱重,在关中诸郡声名赫赫,不但各将军c刺史对他礼敬有加,就连羌c氐之类的胡人也都因其望风而降,如此人物,刘某虽居偏远之地,闻此大名也是如雷贯耳,只是没曾想到他煮茶的手艺竟也如此了得。” 刘越话音刚落,感觉原本躬身垂头站在堂中的孙秀猛地抬头朝他看了一眼,他抬眼扫过去,四目相对之下,这才粗粗地看清了孙秀的面目:只见他剑眉星目,方口挺鼻,肤如玉质,面若皎月,容貌十分俊美,但两颊无肉,下颌瘦削,使得他风姿秀朗的脸上带着明显的阴鸷之色。两人眼神一碰,孙秀面色平静,神态恭谨,只是一双精光熠熠的双眸中似乎深深隐藏着几丝屈辱的怨毒。 之前不知是孙秀时,还以为这青衣人是个翩翩少年,知道他是孙秀之后,刘越不由得有点感慨流逝的时光对每个人并不是公平的:赵王司马伦僭位后,孙秀替自己原本从事贩马营生的儿子孙会迎娶了惠帝的女儿清河公主,当时孙会已经有二十岁了,照着样推算,孙秀的实际年龄至少应该在四十岁以上。 魏晋之时多风流雅士,疏狂放诞者有之,容颜娇美的也不乏其人:何晏姿仪优美,面如施粉;潘安仁c夏侯湛并有美容,人称双璧;王恭濯濯如春月之柳,而杜弘治明明是一个大老爷们,却被王羲之硬生生夸成了“面如凝脂,眼如点漆。”这孙秀历史上并未见夸耀者,或许是因为他人品太差的缘故,但单就容貌而言,四十多岁的他似乎并不多逊色于卫阶这等“珠玉璧人”。 有好事者传说孙秀是赵王司马伦的男宠,所以才能久得荣宠而不衰,今日一见他的面容,才知道此事恐怕不见得只是捕风捉影,司马伦有没有好这一口虽不清楚,但这孙秀却实实在在是有这个条件和本钱的。 听了刘越这番话,县令温如新和县尉韩奎的脸上顿时都浮起了揶揄和戏谑的古怪神色,只要稍微了解一点关中故事的人都知道,刘越这番说辞明显是一本正经的话说八道,将一个声名狼藉的人夸成了德高望重,这并不是一种客套和夸赞,而是在毫不避讳地抽打他的脸面。 但温如新终究没继续在羞辱孙秀的路上走的太远,他日以继夜地从离石赶回到了介休,为的并不是从一个无良小吏的身上寻找优越感,而是眼下县城中民心离散c百废待兴的困难局势。况且,在县衙大堂上公然议论他人的私德,也不是他一个以道德文章安身立命的一县之尊所应秉持的礼节。 于是,白发苍苍的老县令温如新轻轻摇了摇头,缓缓跪坐回软席上,微微闭着眼淡然说道:“茶汤既已饮了,也该谈谈正事了。俊忠,这里没你的事了,你且退下吧。” “刘某说话刻薄,孙郎君万勿介意!”刘越笑着朝躬身就要退出堂外的孙秀道:“你既来了我介休,便是我刘某的客人。什么时候准备动身去洛阳时,千万要记得知会我一声,刘某虽无贵礼相赠,但些许盘缠和几坛子好酒是定然要送的。” “戴罪之人不敢蒙刘司马挂怀,”孙秀身子微微一颤,停下脚步,躬着身子头也不抬地朝刘越说道:“刘司马总领县内军机,在下行前自然少不得要向你讨要关防文书。” 一一一 ps:这两天实在是有些事,所以更得像shi一样。但我真心不是想偷懒,实在是还有张口需要吃饭,依照现有的成绩来看,如果靠码字的话,估计活不到第三天早上。后面更新一定要稳!保1常2争3,希望各位书友多多支持鼓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七章 刘越的华夷观 “文书的事孙郎只管放心。只不过刘某初任主簿,班台草创,诸事未理,恐怕只能让你在县中多盘桓几日了。”刘越朝孙秀歉然一笑,问道:“不知孙郎在何处下榻?若文书办妥,我也好遣小吏为你送去。” 听了这话,孙秀的脸色猛然一变,随即又恢复了之前的谦恭,他飞快地看了刘越一眼,低着头拱手道:“贵邑振兴在即,主薄忧劳政务,孙某岂敢因一己之私而扰动官差?在下目前在县中珍妙轩的鹿吴暂住,日后,或将自来叨扰主簿。” 妙珍轩的鹿吴?这地方怎么听起来这么怪怪的。刘越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不动声色地笑道:“既如此,那刘某就在衙中恭候孙郎大驾了。” 刘越眼看着孙秀的背影消失在厅堂的门外,转过脸来,却见温如新和韩奎两人正用一种几个奇怪的眼光看着自己。这是一种很猥琐很八卦也很狗血的眼神,刘越看在眼里,心底不由得狠狠地鄙视了两人一番:别以为不说话我就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哥哥我三观正得不能再正了,绝对没有你们想的那等龌蹉的心思,之所以要问那老白脸住在哪里,还不是因为想救下你们这两条小命! 但这种事腹诽一下就好了,千万不能傻不愣登地开口去向人解释,否则的话,此地无银三百两之下,一个断袖之癖的恶名就妥妥地坐实了。刘越无奈地摸了摸鼻子,掩着嘴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温c韩两人见此,相互对视了一眼,温老头转过头来,朝刘越尴尬地笑了笑,花白胡须掩盖下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有说出一句话来。韩奎摸了摸脑袋,瓮声瓮气的话语打破了三人间微妙的气氛:“这孙秀乃赵王的小吏,而赵王与梁王又是同出于宣皇帝的手足兄弟,梁王既已赦免了他的过错,温令和刘司马为何还要故意羞辱于他呢?” “我的意思是说,”韩奎可能觉得自己一下子指责了两个上司实在不妥,于是又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孙秀要到洛阳上任去了,谋的自然还是赵王的那一路富贵。温令再过两个月就要到征西将军府就任参军,势必归属于梁王的帐下,两王本就是休戚一体,到时候你们彼此相见,少不得会心生嫌隙吧。” “你说的大抵是不错的,但老夫本没有想要羞辱他的意思。”温如新老气横秋地摆了摆手,朝韩奎微微一笑道:“老夫看孙秀此人出身寒微,但功利之心实在太重,因羌氐胡人之事在关中guān chǎng上和梁州刺史解系及冯翊太守欧阳建等人又闹得很僵,担心他回到赵王身边后故态重萌,为洛中诸贵人所不能容,坏了赵王的名声和威望。” “所以,老夫就想借着他在介休落拓的契机,故意捉弄教训他一番,也好让他能早日认识到自己的不足,懂得谦下恭顺之道。”温如新说着,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洋洋得意地接着说道:“但照他今天的举止来看,虽受青衣煮茶之侮而仪态甚恭,忍辱负重之下隐隐有古君子之风,老夫此前似乎是多虑了。” 这温老头还真是个宽厚长者,刘越在心底长叹了一口气,他想用羞辱来挽救一个人的心,却不知这片好心竟会把自己推向死亡的境地。这也怪不得他天真,这世上从来最难看透的就是人心,要不是刘越熟知历史,他也绝不会知道今天堂中的这个谦卑恭敬的青衣男子会是日后那个杀太子c屠贾后,翻手搅动诸侯间腥风血雨的阴狠小人。 “好了,好了,不说他了,县中之事千头万绪,我等就不要再在一个王国小吏身上耗费精神了。”温如新正了正身子,收敛起脸上那抹治病救人的自得之色,沉声朝刘越说道:“刘司马,我听韩县尉说,你要在县中征召兵卒?这,恐怕不太好吧。” “您和韩县尉是县中的旧人,按理来说,小子初来乍到,当以长者之语为良言,不应行此孟浪之举。但眼下县中武备废弛到了令人触目惊心的地步,再不着意稍加整顿,胡人若真有心攻城,我们就真的只有北面束手,引颈就戮一条路可以走了!”刘越朝温如新拱了拱手,大声道:“县尉说不可征召,温令也说此举不妥,那小子倒要冒犯一句:莫非两位上官是想安坐城头笑看胡虏自行殄灭吗?!” “黄帝c尧c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夷狄之人虽异于华夏,但他们慕中华之礼义而来,宜当推行仁德,崇尚无为,令家给人足,安居乐业。”温如新脸涨得通红,抗声回应道:“魏武之时,分诸胡而杂居之,女用为织,男用为兵,北方赖以安宁;世祖武皇帝平吴后,接纳降胡,置于关内羁縻之,分封诸侯,省罢郡兵,天下共享晏然。仁乃治世之本,疏于行仁而轻于用武,胡人之乱只怕会日益频繁而不可遏制了。” “哦?如此说来,温令牧守介休十余年,仁义之施已泽及草木了。那小子倒是要请教,为何温令十余年的仁义之政,到头来却依然落得个胡骑逼于城下的结局?”刘越冷笑了一声,毫不客气地说道:“温令星夜往离石求援,莫非求的不是带甲之兵而是守仁之士?” “刘司马请慎言!”韩奎在一旁见刘越话语如此尖刻,不禁开口驳斥道:“温令并非像宋襄公一样是个只会空讲仁义的迂腐之人,他在介休这么多年来,未尝一日不想着要振兴武备,但县中愿补兵c贼两曹的人实在太少,城外的胡骑实力又太过强横,城中青壮往往隐匿逃避,温令哀怜民力,又不忍心加以刑罚,所以介休武备就一直处于聚而易散,散而难聚的尴尬境地。要不是这次胡骑围城甚急,只怕连这二十余个临时的守城曹卒都拼凑不齐。” “大章,不要再说了。”温如新满面颓然地叫着韩奎的表字,心灰意懒地说道:“刘司马问得对,老朽也经常在质问自己,为什么老朽执守十余年,介休还是会落得个胡骑逼于城下的结局?这次从离石求援回来的路上,老朽走了一路,也想了一路,却终究没有想出一个头绪来。” “或许就是因为像你说的那样,十余年来,老朽未尝一日不想着要振兴武备,从而消磨了那颗孜孜于仁治的心吧。”温如新长叹了一口气,黯然道:“郝散之乱,因由是谷远令贾曾贪暴不法;关中祸事,传言乃赵王伦纵人索贿,可怜我温如新自诩以道德文章立身于世,结果却落得个治下之民揭竿而起的可悲下场。” “温令不可如此妄自菲薄,”韩奎在一旁焦急地分辨道:“胡人性气贪婪,凶悍不仁,财狼之心与鸟兽无异,这样的人怎么能称为治下之民?他们之所以祸乱介休,完全是因为其好乱乐祸的本性使然,与温令的道德品性全无半点关系!” “恕我直言,温令的治政并没有什么大错,胡乱频仍的根本原因,乃在韩尉和温令对胡人的认知之上。”刘越伸手指着自己的手掌,不急不慢地说道:“我听说过一句俗语,叫做手心手背都是肉,晋人,华夏也;胡人,夷狄也,两者就是一只手上的手心和手背。何为华夏?何为夷狄?究其根本,不在衣服体态面目上,也不在习俗言语饮食上,而是在文化礼仪和认同上。” “春秋时,楚国曾自称蛮夷,其后文明日进,中原诸侯与之会盟,则不复以蛮夷视之;而郑国本为诸夏,因行为不合义礼,亦被视之为夷狄。所以,以身出异域而分辨华夷,以心性禀赋而割裂华夷都是错误的看法。古人云:四夷之民有慕中华之仁义忠信者,虽身出异域,能驰心于华,吾不谓之夷矣。中国之民有忘弃仁义忠信者,虽身出于华,反窜心于夷,吾不谓之华矣。” “唯有认识到华夷可变这一点,才能正确地施以仁治。胡人迁于关内与晋人杂居,若他们因困穷而依附我们,我们在疏远和防备他们的同时也必须怜悯和保全他们的生命,不能乘机为谋取利益而肆意欺凌c使役c残害他们,汉朝放纵兵吏践踏蹂躏西羌而羌人为祸不断就是教训;但如果他们劫掠残害我们,而我们捕杀他们,那么杀得再多不损害我们的仁义。” “我们修整武备的目的,乃在防害民之贼,何为害民之贼?贪婪残暴c横行不法c好乱乐祸c巧取豪夺之辈,都是害民之贼。晋人中有此恶行者,谓之害民之贼,不能因其是晋人而认同其恶;胡人中由此恶行者,谓之害民之贼,但并不能因为此而归恶于所有胡人。除此之外,只要有心向善之人,不论华夷,都是我们的编户之民,都是我们治下的良善百姓。” “而介休县自令长以下都不加区别地认为胡人凶狠残暴,于是千方百计防备他们c孤立他们,只要有条件就欺压他们c侮辱他们,这样一来,胡人中的良善无处立足,胡汉间的对立也将日益激烈。如果我们能接纳良善,同心去恶,那么为恶的胡人将会变得无所依托,自然就慢慢磨灭了,而良善的胡人也会被晋人所接纳,自然也就慢慢同化了。这样下来,我们还会要担心胡人的sā一 àn吗?” 温如新目瞪口呆地看着刘越口若悬河地娓娓而谈,好不容易等到他把话说完,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年县令激动地一拍手,慨然叹息道:“尹公度真神仙中人也!‘卓尔不群’四字考语可谓贴切至极。以老朽观之,刘司马此论堪称谋国之言,非无双国士不能明之!” 刘越羞赧地朝温如新拱了拱手,谦恭地垂头默然不语。华夷之辨嘛,这是自先秦至于明清以来无数学者潜心以论的伟大话题。 古人区辨华夏或是夷狄,主要经历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c“天子有道,守在四夷”的血缘和地缘考量;“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夷狄而中国也,则中国之”的文化和文明考量。后论虽比之前有所进步,但其根源仍在于华夏正统,只不过这个正统发展到了可以纳蛮夷而入华夏的境界,不再将华夏之防局限在了血缘和地缘上了而已。 到了宋c明以后,胡人入主中原,华夷之辨打破了“中国之主”的文明界限,发展成了“今日能用士,而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的功利之论,为夷狄统治中国ti g一ng了理论依据。 到了明朝,士大夫们继承了以文化来划分华夷的传统理论,但却将目光投向了更为广袤的天地之中,著名学者王夫之就曾经提出过一个疯狂的想法,他认为在极远古时代,当中国处于混沌野蛮的时候,遥远的别处却在文明状态。他认为华夷之别是相对的,不应当仅仅看成是中国与蛮夷之别,更应该看成是文明与野蛮之别,这就将华夷之辨推向了更加悠远的境界。 但刘越更倾向于用华夏正统论来区辨华夷之防,在他看来,这一论断并不将夷狄孤立在华夏之外,但又坚定地维护了华夏文化的中心地位,这既是他自己的私心所在,也是这个时代的有识之士能够理解和接受的观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八章 排除万难的刘司马 “温令之赞诚非虚言,刘司马之论的确发人深省,令韩某有耳目一新的感觉。”县尉韩奎出身行伍,不善交际的他一言一行中总是带着些容易煞人风景的忧虑和现实:“韩某并非反对振兴武备以防害民之贼,只是根据县中的实际情况,通过征募民壮来补充士卒的方式并非上上之选。” “刘某觍居中尉司马,职在选练士卒,介休胡汉共八百余户,除去胡人之外,晋民户数也在五百以上,人说十人可养一兵,我们不妨来个十户养一兵,我只要凑出五十来个人。”刘越朝韩奎笑了笑,接着说道:“韩县尉熟知县事,既然认为征募之法并非上上之选,刘某自然也不应一意孤行,不征就不征吧。发狱中囚犯,选县内兵户,凑足五十人想必也并非难事。” “这个”韩奎一脸尴尬地看着刘越,紫黑色的脸庞上浮起一阵阵的潮红,他欲言又止地吐出了两个字,蠕动着嘴唇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怎么?”刘越深深地皱了皱眉头,满脸不悦地瞪了韩奎一眼,沉声道:“这也不可行?” “你就不要再难为大章了,”温如新在一旁长叹了一口,幽幽说道:“你是中尉司马,也是介休主簿,县中的现状等你接受文书图籍之后自然就会了解,但今天既然说到了这里,老朽就提前给你解说解说吧。” “介休是小县,县内除了胡汉之间的冲突和矛盾外,晋人里涉及刑狱的案件很少,多的无非是邻里纠纷c辱骂诽谤,偶有告到衙中的,双方各让一步也就解了,兴不起什么大狱来。至于伤人害命c偷盗劫掠之事多在城外,县中兵贼两曹长期缺员,侦办此类案件极为艰难,能被抓捕入狱的少之又少。所以,要发狱中囚犯以充军,不是不可行,而是无人可发。” “至于兵户,”温如新苦笑了一声,继续说道:“介休原本确实有百余兵户,但自郝散乱起,并州军赴介休平乱后,并州刺史为扩充兵源,将介休兵户尽数征纳入军,战乱平定后,这些军户也就跟着并州军迁往了晋阳,留在介休的十不存一,多是些年迈体衰的孤寡老者,只堪做些看门守户c迎来送往的杂事。你下榻的驿馆中的老卒,就是此类中的一人。” “温令为何不上书朝廷,在县中再定兵户呢?”刘越好奇地问道:“介休地接冠爵津,乃秦晋间交通要道,且多年来胡乱频发,难以遏制,想必朝廷不会就这样置之不理吧?” “平吴之后,武帝以海内大安,于是罢州郡兵,促民归农,原有兵户都渐次消减,又岂会为介休再起兵户?”温如新看了刘越一眼,沉声道:“老朽也曾向西河王多次上书,请求稍稍迁徙离石兵户至介休以备胡,但每次书上之后皆石沉大海,介休由此再无世兵。” “既然如此,”刘越沉吟了片刻,开口问道:“温令和韩县尉为何要多次阻止刘某征募县卒呢?囚犯及军户均废而不可用,难道除了征募之外还有其他途径可走?又或者说,两位上官还在为征募是否符合朝廷的法度而犹豫?” “若要增补兵员,除征募之外别无他法。”温如新轻轻摇了摇头,淡淡地说道:“你给西河中尉和郎中令的书信我早上也翻阅过了,无论是‘临事而征’,还是‘边远或有山险,滨近寇贼羌夷者,置弓马从事五十余人’,都切合朝廷法度,并无不妥之处。介休乱已至此,只要是为驱贼寇而征,用后即罢,想必西河王也不会置之不理。” 听了这话,刘越的颜色变得有些难看起来:“如此说来,温令和韩县尉认为征募之法不可用,倒不是因为其真不可用,而是认为刘某难以当此重任了。” “刘司马不要误会,”韩奎看了看温如新的脸色,转头朝刘越笑道:“温令掌领民事,韩某略涉军伍,但司马身为中尉僚佐,选练士卒乃份内之责,如果说司马不能征募士卒,那整个介休也都无人能行此职使了。” “少在这里跟我东拉西扯,虚与委蛇!”刘越心头压抑的怒火顿时勃然而发:“贼寇横行十余年,胡骑围城五六日,阖县士民无不翘首以盼我晋人能一展神威,驱胡雪耻。而你们却在这因侥幸解围而沾沾自喜,全然不顾介休武备残破c民心凋敝的悲哀现实,几次三番泄我士气,千方百计阻我大计,你们是想要将八百余户父老拱手让与贼寇吗?!” “我告诉你们,我是中尉司马,我有征募之权!”刘越从席子上跳起来,面红耳赤地朝温c韩两人大声道:“胆敢再有无故阻扰乱我军心者,休怪本司马辣手无情!” “刘司马息怒!”韩奎面色苍白地看了看温如新,只见这须发苍苍的老者摆着张黄连一样苦的脸朝他点了点头,他腾地站起身来,拱手朝刘越说道:“不是我与温令有异心,实在是二十余人守城六天,县中府库已耗尽矣!” 什么?府库耗尽了?!堂堂一个县衙这么多年来累积的赋税钱粮竟然只能够支撑二十几个业余的县卒守六天城墙?这还是府库吗?这比老鼠洞还不如好吧。刘越听了这话,顿觉有一万头羊驼在自己的心中疯狂地践踏,但他也知道,这事一说出来,九成九是真的了,要不是真揭不开锅,这两货也不会一听到“征募”两个字就一脸娇羞地跟自己打太极。 说到底,不管是那个年代,玩人玩的其实就是财货钱粮,话说,皇帝不差恶兵,阎王爷都不遣恶小鬼啊。真要一口气招上个五十来号青壮小伙,让他们在没有粮饷,没有缴获,没有战功的情况下拼了命去剿匪,保证用不到半天他们就会跑得连影子都不会让你找着。 “怎么会这样?”刘越吞了口唾沫,艰难地问道:“介休虽说不大,但好歹也是商旅必经之地,城里住着五六百户人口,汾水河岸还有那么一片田地,怎么就会穷困窘迫到了这个地步了呢?” “都是那些该死的胡贼作下的恶啊!”温如新胡子抖了半天,无力地骂了一句,长叹一口气道:“自从胡乱起来之后,介休就成了商旅们避之不及的罪恶之地,从太原往平阳的商旅受冠爵津胡人的骚扰日渐减少,不得已需要来往的,也都直接从冷泉关往北过汾水走了中阳。县中自有的商家被胡人所扰,也都纷纷积财自守,这就使得原本丰厚的关津商税再无一钱入账。” “再有就是租税,”温如新咂着嘴,吸着气,滑稽的神情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你莫看汾水河岸有那么多翻车,有那么多田地,其中十有七八都是县中巨户莫家和姚家的庄园,他们空占田产,手眼通天,佃户如云,奴仆如雨,却从不交半点租税,县中府库只能依靠除他们之外的其他农户。但自胡人乱起后,这些农户也都群起而效仿,拒不缴纳赋税,县中诸曹俱废,更是无力追收,府库于是更加空虚。” “除此之外,还有一项开支无法避免,”温如新苦着脸,用手轻轻地拍打着额头,惨然道:“县中佐吏曹属凡有出路者都争相外调,行前都会到府库中支取盘缠,这本是guān chǎng惯例,老朽念及情义也不便多加阻拦。” 这,这哪像是一个县治,这简直就是一个被打破了窗的房间。刘越目瞪口呆地看着温如新生不如死地解说着介休的财政危机,内心的郁闷就像大河之水一般汹涌澎湃,后世有个理论叫“破窗效应”,说的是如果有人打坏了一个房间的窗户,而这扇窗户又得不到及时的修补,那么其他人就可能受到某些暗示性的纵容去打烂更多的窗户。久而久之,这些破窗户就给人造成一种无序的感觉,在这种氛围中,犯罪就会滋生c繁荣。 要想摆脱这种无序的境地,就必须要把破掉的窗户修补好,再在窗户上贴上严厉的警告词,对于眼下的介休而言,这一补救的方法显得尤其重要和紧迫:府库越空虚,人心越浮动,就越要一支强悍的队伍来震慑。 刘越无奈地看了温如新一眼,心中恨恨地想道,看来自己从刘曜那里顺来的财货得要丢在介休这个水潭里了。那些钱自己本来是打算留着和莫含一起去绵上开马场的,但现在事态紧急,眼前的事毕竟要比身后的事更加重要。再说,种种迹象表明,介山下的绵上现在已经落到了呼延灼手里,如果手头上没有点实力也是抢不回来的。 “温令,韩县尉,我还是决定在县中公开征募士卒!”刘越一脸严肃地朝两位上官说道:“眼下我们的确困难,但我们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把这五十几个人招募起来,如果没有强大的武备,我们以后的情况将只会比现在更加艰难。” “老朽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温如新掩面长叹道:“我之所以到西河王那里去借兵,一个想法是能解介休之围;另一个想法也是想借着西河兵的威势,稍稍收拾一下县中的这个烂摊子,多少征收起一点赋税来,等西河兵走了,也好用来整顿一下武备。” “征募士卒倒不难,”韩奎没有用心去体会自家县令计划当中的用心良苦,他急切地朝刘越问道:“关键是府库空虚,我们该怎么留住他们。” “这个,”刘越咬了咬牙,沉声道:“我这里多少还有些家底,先把人选好,兵练起来,其他的再慢慢想办法吧。” “也只能先这样了,”韩奎默默地点了点头,轻声道:“韩某家中也能凑出少许钱物来,能撑得了几时就撑几时吧。” “对了,我的从事李矩三天后会带人上冷泉关,”刘越半眯着眼睛淡淡地说道:“我这里已经开始了,后面的事也该尽快跟上来了。温令不是说,县中有两个不纳租税的巨户吗?既然住在我介休,受到我军卒的保护,就不要想在我刘越眼皮子底下做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说到这,刘越的脸上显出了一丝狰狞的笑意:是该找个机会去结识结识县上的那些个富商大户们了,自己来到介休也有一天了,他们竟然连句话也懒得传,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介休的胡人太猖狂,把他们的胆都吓破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九章 拌着算计的真相 一颗棋子放在棋盒里时,它不过就是块圆润的石子,而当它被人执在手中落于棋盘中时,它就会变成一个衡量胜负的工具,此时此刻的介休,无疑正是一颗这样的棋子。 就在刘越c韩奎c温如新三人为如何征募县卒的事各抒己见的时候,同在西河的左国城五部大都督府里,一场比这规模还略小的谈话也正在进行当中。 匈奴五部大都督刘渊踞坐在他那张铺着虎皮的矮床上,用一双锐利却稍显温和的眼睛扫视了一眼跪坐在床下席子上的年轻男子,微微往前倾了倾身子,从床边的案几上端过一爵酒来,他伸手将酒朝那人递了过去,微微一笑道:“永明啊,最近的日子过得还清闲吧?来来来,尝尝新出的杏花烧,这酒真是越酿越精纯了。” 那被叫做永明的年轻人忙膝行两步靠了过去,双手将酒爵接了过来,轻轻放在身旁的地上,伏身朝刘渊激动地说道:“刘曜戴罪之人,不敢受都督赐酒。这几日罪人自囚于家中,无时无刻不为失散了那批财货而耿耿于怀,每念及此,往往心中如割,羞愤欲死。” “不至于此,不至于此!”刘渊抓着刘曜的手臂轻轻拍了拍,慨然道:“你父刘绿是我的族弟,你是我的养子,我们之间就不要这般见外了。”说到这,刘渊顿了顿,放开了刘曜的胳膊,叹息了一声道:“区区一批财货,虽然难得,但却并不紧要,丢了就丢了吧。只不过族中的几位勋贵心中不舍,故而对你有些意见,为父为顾大局,不得不停了你左部相的职位,让你在府上闭门读书,就是希望你能尽快振作起来,我的这番苦心,希望你能够理解。” “父亲对刘曜恩深如海,刘曜永铭五内,感念在心。”刘曜低头用脸碰了碰刘渊的脚背,恭声答道:“赏罚分明,治之要也!刘曜自知罪孽深重,唯恨受罚太轻,不敢心生怨愤。只求来日能再献微劳于都督帐下,以补此次轻佻之失。” “你能有这种想法,为父心中甚是宽慰。”刘渊赞许地朝他点了点头,笑道:“为父深知你智计无双,这次将你叫来,就是想要和你谈一谈介休胡乱一事,为父想听一听你对此有何见解。” “介休胡乱?”刘曜微微一怔,随即开口道:“父亲说的是开始于一个多月前的西河介休杂胡sā一 àn之事吧?此事曜儿在府中听人说起过。”刘曜是个聪明人,他自然知道刘渊这么问他就是想听听他对这件事的看法,于是,他稍稍沉吟了片刻,接着说道: “自郝散叛乱之后,谷远的杂胡遭并州军清剿,事涉介休c谷远c铜鞮等诸多临近县邑,除战死者之外,幸存的部落也都被蒲子的匈奴南部所收编。但郝度元兵起关中,一句流言就让远在西河的杂胡们哓哓而起,在没有左国城号令的情况下,公然围攻县城,无异于称兵作乱。以曜儿看来,此事必有蹊跷,或许是有人在后唆使挑拨,有人在后推波助澜,其目的就是想要嫁祸于左国城,使晋廷与我匈奴五部心生嫌隙。” “唔,你说的对。”刘渊赞赏地看了刘曜一眼,手指轻轻地敲打这床沿,沉声说道:“据我所知,你所说的这个推波助澜的人乃是匈奴南部副都尉呼延灼。他对我昔日阻止他统帅匈奴南部极为不满,趁郝度元在关中得势之机,散布谣言,策动攻城,企图将祸水引到本都督的身上。好在我及时饬令南部约束所领杂胡,来了个釜底抽薪,消减了他围攻介休的力量,这才勉强遏制了事态的进一步恶化。” “呼延灼?”刘曜轻轻念叨了一句,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刘渊的脸色,微微眯了眯眼,字斟句酌地说道:“如果说呼延灼是那个推波助澜的人,那居于幕后唆使挑拨的,难道会是大陵城的诰升爰?” “不,不会,不可能是他。”刘曜随即断然否定了自己的结论,他挪动了一下身子,接着说道:“诰升爰虽素有振兴虚连题氏的野心,但此人志大才疏,胆魄不足,借助五月祭对抗左国城已是他的智力之极,他是不可能有这么宏大的谋篇布局和果敢决断的。” “幕后指使者当然不是他,”刘渊冷笑了一声,淡淡地说道:“这幕后指使者乃原征西将军,赵王司马伦。司马伦野心勃勃,所图甚大,他在镇守关中时就一直对并州存有觊觎之心,曾多次派人到我府上劝我弃司马腾而依附于他。” “这事竟牵涉到了晋廷的两大诸侯王?”刘曜吃惊地看了眼刘渊,皱着眉头说道:“赵王莫非以为我匈奴五部是东嬴公司马腾的鹰犬爪牙?” “是不是鹰犬爪牙,随他们自己去揣度吧。”刘渊直起身子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漫不经心地说道:“他在关中遣人肆意向氐c羌诸部索贿,故意逼反了他们,随后借助他们的反叛散布流言,企图以此摇动并州匈奴各部而从中渔利。呼延灼只是他的一个马前卒,他还遣了个叫孙秀的小吏潜入了介休城以作内应。” “一旦呼延灼攻下介休,孙秀就会领介休县令,他们就可以以介休为据点,向西图谋平阳,遮断秦晋通道;向东勾连大陵,用虚连题氏的虚名取代我左国城,一举将匈奴五部收归麾下。如此一来,并州就成了他司马伦的囊中之物了。”刘渊脸上带着揶揄和不屑的笑意:“只是他太高估了呼延灼的能力,也太低估了我左国城的实力,如今他因氐羌作乱而被朝廷所征,呼延灼又攻城不成,退守绵上,我倒很想看他怎么为自己布下这个局收场。” “且让他们狗咬狗去吧,”刘曜摸了摸自己冒着胡茬的下巴,生硬地说道:“以曜儿之愚见,此事虽因赵王而起,但我们终究牵涉其中无法撇开。万一司马伦阴谋败落,朝廷追究起来,我们要防着他撇出呼延灼来反咬一口,诬陷左国城挑拨两大诸侯间的关系。而且,”刘曜顿了顿,看了刘渊一眼,缓缓说道:“此时事态未明,我们也不宜逼迫诰升爰太紧,万一他孤注一掷,真和呼延灼联起手来,那对我们来说也是个不小的麻烦。” “曜儿说的有道理,大陵那边缓一缓也行,反正他们也翻不了天。”刘渊心情愉悦地舒展了一下身子,笑道:“不过,他们只怕是联不了手了,西河王司马喜遣了个中尉司马到介休,虽然他顾全了司马伦的面子没增派一兵一卒,但也充分表达了他支持司马腾的态度。如今赵王被禁锢于朝堂,关中的根基都丢了,哪来的力量再争并州?想必他也会趁机就坡下驴,偃旗息鼓了吧。” “如此最好,”刘曜也跟着谦恭地一笑,道:“没了司马伦的支持,呼延灼困守绵上也就无所作为了。” “也不能让他就此去做一个安闲的盗匪,”刘渊一双精光熠熠的眸子里闪着凌厉的寒光:“他虽是呼延氏的远支,但从来都没将我刘渊放在眼里,这次犯了这么大的过错,如我再没有大义灭亲的决心,以后将何以统帅五部,坐镇王城?” 这,这都是你自家的事,我一个养子似乎不便于介入其中吧。刘曜垂下头,心中暗自嘀咕道,话说回来,你对呼延氏族人中的亲疏看得太重了,近者如呼延颢,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生生被你宠上了天;远者如呼延灼,明明有成为南部都尉的机会,却被你强行破灭了,你如此待他,难道还指望他对你感恩戴德? 就在刘曜对此腹诽不已时,刘渊那笑语盈盈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对了,我听人说,你在府中养了个色艺俱佳的舞伎,近来终日与她形影不离,是真的吗?” 刘曜惊愕的抬起头来,见刘渊正满脸含笑地看着自己,他脸色不由得微微一红,正要出言解释,刘渊却摆了摆手截下了他的话来,接着说道:“为父不是在责怪你,少年人天性风流本无可厚非,但你正妻卜氏出身豪贵,贤良淑德,实乃你之良配。舞伎虽佳,但闺房之乐,还是要讲究个雨露均沾才好。” “父亲明鉴,我与卜氏情真意切,绝非一舞伎所能疏远。”刘曜朝刘渊拱了拱手,正色道:“这舞伎名为庞媚,本是晋人良家子,因遭人迫害,与他兄长庞义一起投奔到了我府上。后来庞义在离石南川被西河纨绔刘越无辜杀害,这女子为报兄长之仇,多次在曜儿面前哀告哭求,但曜儿谨守父亲教诲,不敢随意触动晋人,只能狠心拒绝了她。 无奈之下,她得知刘越是个溺于美色之徒,于是自愿沦为舞伎,想借美色接近刘越伺机手刃仇人,曜儿非常钦佩她的胆识,于是将她留在府中,延请名师精心教导,以助她早日达成心愿。” “原来如此!”刘渊微微点了点头,略显沧桑的脸上堆起严肃的神色:“但为父要提醒你一句,刘越这人不简单,切不可因他在离石的纨绔之名而心生轻视之念。为父曾因他是蜀汉昭烈帝的后人而纵容王勋暗害于他,结果他不但没有死,反而借机推出了绝世美酒杏花烧,一举扳倒了王勋,让这个昔日在西河呼风唤雨的富商大贾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众人的眼中,至今依然生死不明。” “每次想到他带给我的那句‘狗肉熟了’,为父的心中就会生出一股惶惧之意,”刘渊捋着胡须轻叹道:“这次在孟门道院里,尹公度亲口给了他‘卓尔不群’的考语,可见他往日的荒诞不经都是迷惑世人的表象。得知西河王任他为介休主簿领中尉司马后,为父的心中就一直隐隐不安,总觉得有他在介休,极有可能会给我们带来不利。” “父亲且放宽心,曜儿深知苍鹰搏兔亦需全力的道理,之所以请名师调教庞媚,也就是为了确保能万无一失。”刘曜朝刘渊笑了笑:“父亲方才不是说不能让呼延灼安闲地做盗匪吗?如果刘越真的像尹轨说的那么有本事,我们还可以让他在死前帮我们顺手解决这个祸患。” “不要节外生枝。”刘渊未及思考,一句话脱口而出,他抬眼看了看面色平淡的刘曜,不由得又轻叹了口气,幽幽道:“罢了罢了,既是你调教的舞伎,你只管放手去做吧。只是介休方临大难,城内诸事皆废,你想此时把一个舞伎安排到刘越的身边去只怕不太容易吧。” “确实不太容易,但也不是没有办法。”刘曜咬着牙轻笑道:“听说介休有个地方叫妙珍轩,它虽不是专设的烟花之地,但却是全城最有名的风流冢c销金窟,在太平年月里,那里的伎乐甚至不比晋阳的万花楼差上多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章 刘司马月夜追孙秀 当通红的夕阳掉进西边连绵的群山当中之后,夜幕就悄悄地笼在了太行和吕梁相夹的小小山城上,徐徐的凉风带着汾水河上清新的水汽,悠悠地穿行在城中的大街小巷,将一扇扇紧闭的门后憋闷的人撩拨得抓耳挠腮。 黑暗虽是可畏的,但它们也阻隔了人们对城外胡人的恐惧,明晃晃的烛火跳动在每一个人的脸上,他们彼此对视着,相互在对方焦躁的目光里解读着一个消息的含义:介休五日不禁夜。 介休五日不禁夜!这是老县令温如新贴在安民告示里的最后一句话。 这份安民告示从晌午时候开始就已经贴遍了城中的各条街巷,那个老得没了牙的差役顶着日头站在木榜前,含混不清地向城中的百姓宣读了告示的内容:温县令从离石回来了;胡人不会再来攻城了;西河王派来的中尉司马到了县中,他会确保城中士民的安全;为了丰富大家的生活,县里研究决定从即日起,五天不进行宵禁。 一个人向往自由的力量是极其强大的,尤其是当他在过了五六天担惊受怕的幽闭日子之后又嗅到了一股香甜得令人陶醉的空气。不知名的角落里,一扇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这声响在寂静的夜里被传得老远。于是,更多的门被争先恐后地打开来,一群群一簇簇的人推攘着,哄闹着涌上了街头。 时值下旬,晴朗的夜空上,一轮半缺的残月静静地挂在云边,漫天的繁星在头顶闪着明灭的微光,众人仰视苍穹,一任激动的泪水在脸上肆意地纵横流淌。今夜,与热闹诀别了六天的介休,重新又找回了自己昔日的繁华。 刘越艰难地走在山海坊里的一条街道上,身前身后摩肩接踵的人群潮水一般裹挟着他,将这位身不由己的介休主簿兼中尉司马简单而又粗暴地推到了街尾一幢丝竹声声c灯火通明的楼馆门前。刘越好不容易从人潮中挤了出来,扫了眼大门口水泄不通的人群,摇头苦笑了一声,抬眼看了看门楼上的牌匾,三个龙飞凤舞般的大字顿时映入眼帘。 这就是妙珍轩?刘越暗暗嘀咕了一声,按照被憋了五六天的男人的尿性来说,此刻最让人趋之若鹜的应当是那些莺燕如云的风月场所才是,这妙珍轩本是住宿饮宴之处,虽也设有轻歌曼舞,但终究非其主业,为何受欢迎的程度反比正宗的烟花乐地还要高呢?莫非真像温如新所说,他这里的歌姬舞伎个个都色艺俱佳,艳而不俗,隐然已有冠绝并州之势了? 门前聚集的人实在太多,刘越有大事要处理,自然不想跟着人群慢慢往前挪,他用力扒开挡在身前的人墙,充耳不闻四周高声大叫的辱骂,就像条破风斩浪的铁船一般强势闯进了大门。这边的秩序显然要比外面好得太多,这扇朱漆的大门仿佛就是一条神奇的通道,他能让门外挤得面红耳赤狼狈不堪的人瞬间变得文质彬彬谦虚有礼起来。 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正点头哈腰地将鱼贯而入的客人引入坐席之上,他一眼看到刘越肆无忌惮地挤了进来,一张满是谄媚的脸顿时阴沉了下来,他躬身朝一个客人告了声罪,大步来到刘越的身前,怒声喝道:“你是怎么进来的,难道就不懂我妙珍轩的规矩吗?!” 刘越扫了他一眼,也不与他废话,伸手将自己中尉司马的印绶掏了出来,又从腰间解下一串大钱来,啪地一声将两样东西拍在柜台上,淡淡地说了句:“把你们掌柜的叫来。” 那小厮气急败坏地伸头朝柜台上一看,盛怒的脸上顿时堆起了难看的笑容,妙珍轩是介休顶级的消遣之地,身为小厮,他也是见惯了各色达官显贵和风流名士,要是按照以前的规矩,区区一个小小的中尉司马他是敢直接给呵斥出去的。但今时不同往日,按告示上的话来说,这姓刘的主簿兼司马可是县中大权在握的实力人物,整个介休城都仰息于他的庇护之下。 天子堂内白头王,不如眼前半个长,身为一个善于见风使舵的小厮,如何应付眼下的这种情况他可谓是驾轻就熟的。只见这厮小心翼翼地捧起印绶和串钱,满脸堆笑地塞回这霸王的手里,一边塞还一边谄媚地溜须道:“小人就说今儿个晚上怎么会有这么多贵客登门,原来是介休的保护神刘司马在这里坐镇!小人眼瞎,罪该万死,望请司马恕罪!” 刘越笑嘻嘻地接过印绶,却把那串铁钱往外划拉了一下,抬腿踢了这小厮一脚,笑骂道:“这妙珍轩还真是不简单,连你这样的小猢狲都精得像鬼一样。你家刘司马用不着你来阿谀奉承,钱你只管拿走,快给我滚进去把你掌柜的叫出来,我这有要事和他在这说。” “诺!”小厮笑得眼都眯成了一条缝,他麻利地把钱塞到袖子里,恭恭敬敬地给刘越鞠了一躬,转身就往后堂跑去。 趁着这个工夫,刘越缓缓地踱着步,把四周的装饰和布置细细地看了一遍:从柜台到前厅装扮得简洁而素雅,并没有能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只是前厅的拱门上悬着三幅手掌见宽的绢布,上面依次写着“醉傲红尘,舞冠并州,食绝天下”几行字,字写得虽不大气,但其间所张扬得那种傲然却大有无可遮挡之势。 刘越笑着摇了摇头,目光从前厅转到了柜台,整洁的柜面上摆着一叠账本和一个木制的方盒,方盒中齐整整地码着一摞细细的算筹,除此之外再无他物。柜台正后方的墙上悬着一块极宽大的木板,板上横平竖直地画着一排排的四方小格,每个格子上都按顺序标注着数字,数字下面,还写有三两个工整的小字。 刘越饶有兴趣地端详了一下这些小格子上的文字,只见都是些诸如扶摇c堂庭c猨翼c杻阳c青丘c长右c尧光之类,这些字上有的另悬着一块小小的木牌,有的却没有木牌,只剩下一颗似乎是用来挂木牌的榫子。再往下看去,最下一行小格中,有“鹿吴”两个字赫然出现在了刘越的眼中。 鹿吴?鹿吴!上午问孙秀住处时,他曾说住在妙珍轩的鹿吴,莫非这方格中所写的鹿吴,就是孙秀口中所说的鹿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个鹿吴又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妙珍轩的房号?! “刘司马大驾光临,敝轩蓬荜生辉,小人未及远迎,望祈恕罪!”一个浑厚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惊醒了陷入沉思中的刘越。他猛地转过身去,只见一个膀大腰圆的彪形大汉正恭敬地垂手站在前厅当中。 “你是妙珍轩的掌柜?”刘越好奇地打量了一下他的体型,语带犹疑地问道:“你确定你是这里的掌柜,而不是守门护院之人的头目?” “让刘司马笑话了。”那壮汉挠着头笑了笑,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在珍妙轩,不管是掌柜还是小厮,都是为前来消遣的贵人当牛做马的,力气越大的人越能更好地为贵人们效力,至于需要精心服侍的地方,自然有色艺俱佳的歌姬舞伎来代劳,这是我珍妙轩的规矩。” “这规矩倒也在理。”刘越笑着应了一声,指着柜台后那一墙写在方格中的小字问道:“你们这除了规矩新颖之外,我瞧着这个也颇为别致,不知这方格中的文字又有何特别的说法?” “回司马,这木墙上每一个方格都对应着轩中住宿用的房号,它们都是山的名字,来源于上古奇书《山海经》中的《南山经》。”那壮汉掌柜朝墙上看了看,恭敬地回答道:“如果一个方格上悬挂着木牌,就说明这个房间还没有人入住,反之则说明已经被人住下了。但是,这个房号为青丘的比较特别。” “房号青丘,是珍妙轩专为艳绝群芳的歌舞伎来轩中献艺而特意准备的,”掌柜指了指写着青丘字样的小方格,满脸期待地解说道:“过几天,将有个从洛阳来的绝色舞伎要到晋阳去为东嬴公祝寿,敝轩有幸请得她来介休小驻,因此特空出青丘客房,悬以红牌,以明示入轩的各位贵人。” “有意思,有意思!”刘越摸了摸鼻子,咧着嘴颇为猥琐地笑了笑,指着那个没有悬挂木牌的“鹿吴”两字问道:“按你的说法,这个鹿吴号客房还有人在里面住着?” “刘司马是想要住鹿吴吗?”收了刘越一吊钱的那个小厮冷不丁地从柜台后冒出了个头来,满脸歉然地朝刘越和壮汉掌柜道:“司马不愧是贵人,想要住个房都会有人赶着相让,原来住鹿吴的那个客人已经走了,你说巧是不巧。” 刘越和壮汉掌柜齐齐转过脸去,对着那滑溜的小厮异口同声地大声怒喝道:“什么?他走了?!”话一出口,壮汉掌柜诧异地看了刘越一眼,转头继续朝小厮大声训斥道:“人走了你怎么不及时把木牌挂上?我看你是越来越把轩中的规矩当儿戏了!” “掌,掌柜的息怒!”小厮白着一张脸,颤抖的手中紧紧地捏着一块小小的木牌,战战兢兢地辩解道:“那人刚走,也就和刘司马差了个前后脚。小人本来正要去把木牌挂上的,只是司马让小人去叫掌柜的过来,小人仓促之下没来得及挂,所以” “闭嘴!”刘越铁青着脸朝他暴喝了一声,怒不可遏地吼道:“他往哪个方向走了?!” “不,不,不知道啊。”小厮吓得双膝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上,他强打起精神,吞吞吐吐地回答道:“小,小人没敢问他。他,他也没有说。” “你这有没有马?越健硕的越好!”刘越哑着嗓子向掌柜沉声问道,那声音里分明散发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有,马厩里有一匹上好的定襄马,小人这就给司马牵来。”壮汉掌柜看了眼刘越,就像看到了一头张着獠牙的野兽,他身子一抖,不敢再多说半句废话,转身就往后院奔去。 “你站住!”刘越见小厮缩着身子也要往柜台外溜,当即大声喝止道:“你即刻去县衙,找到韩县尉传我号令,让他速遣”说到这,刘越猛然停住了口,一股无处发泄的暴躁在胸腔里肆意冲撞:速遣,速遣个屁!县中连一个能用的士兵都没有,自己就特么是个不折不扣的光杆司令! 女良的,shā rén要哥哥亲自动手,追人也要哥哥亲自动手,来到这么个破地方,也真是日了狗了。 刘越满腔幽愤无由派遣,只得恨恨地冲出了前厅,妙珍轩掌柜早已牵着马站在侧门外等候,刘越一言不发地走了过去,劈手夺过缰绳,一翻身上了马,朝着西城门的方向一路狂奔。 此时夜渐渐深了,繁星在天,残月当空,天地间的一草一木都笼在星月淡淡的辉光下,随风摇曳出模糊而又虚幻的影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一章 途中多崎岖(求收藏) 刘越单骑飞出西门,回头看了看倚在敞开的城门边打着盹的两个老卒,又望了望灯火璀璨人声鼎沸的内城,心中不由得把温如新骂了个狗血淋头,介休五日不禁夜,这该死的逸令才下了不到半天,孙秀这猢狲就泥鳅一样地从城内溜了出去。 不过话说回来,开放宵禁五天,这对于当下的介休来说也是至关重要的,它能释放掉六天来胡人围城给居民所带来的那种恐惧和压抑,对于迅速安定民心有着难以估量的作用;除此之外,在一个相对宽松而又缓和的气氛下征募士卒,能比在胡骑的高压之下招纳更多的青壮农人。这也是为什么刘越并没有反对温如新这条指令的原因所在。 说起来,还是孙秀这货太过精明了。他察言观色的能力堪称一流,自己不过就讽刺了他几句,问了他一句住在哪里,他就敏感地捕捉到了自己深藏在心中的那股杀意;他审时度势的水平也属绝佳,他先以需要开具通关文书为由稳住了自己,一听到不禁夜的消息后,他第一时间抽身而出,没有丝毫的犹豫观望和拖泥带水。就这份心性和算计,不去做个搞风搞雨的野心家还真是屈才了。 反观自己在这件事的处理上显然就表现得太过草率。在明知要尽快除掉这个祸害的情况下,如果说没能将孙秀当庭击杀是因为要考虑到温如新和韩奎的认知和态度的话,后面得知他住在妙珍轩的鹿吴也没能派人前往监视和控制就属于明显的失策了。 当然,自己手头上无人可用确实也是一个无可辩驳的客观事实。句渠梁善射箭,能隐忍,本来是个潜伏监视的绝佳人选,而且他手中的金雕也能在追捕孙秀的时候发挥极好的作用,但这一人一鸟如今却被青扶罗牵走了所有的精力;拓跋金刚虽性子大大咧咧,但观其在邻家酒肆闹事的那一场,也不失是个粗中有细的可用之人,自己出离石时,担心家中无人看护,便将他留在了刘家老宅坐镇辟邪; 唯有夔安c支雄c桃豹三个胡人随自己来了介休,但考虑到县中谈胡而色变的现状,不便将他们带在身边招摇,此时他们还在莫含产业下的一个农庄里暂住,就算能用,但事发仓促,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除了这三路胡人外,自己手里头能用的就只剩下李矩这几个新人了,他们这个时候正在为驻守冷泉关而做着各种准备,能用不能用倒在其次,万一用之不当,把这事闹得个沸沸扬扬就更加糟糕了。 现如今,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孙秀既先于自己逃出了介休城,这天大地大又黑灯瞎火的,该如何寻找,又该往哪里寻找?这个历史上可没有任何线索,只能靠自己去推测和摸索了。 孙秀的旧主赵王司马伦如今已被征入朝中,他这番出走目的地毫无疑问将会是洛阳。从介休到洛阳至少有两条路可以走:他可能出介休后南走,越介山直趋铜鞮,走屯留c泫氏c高都出太行关入洛阳;也可能经西南行,过冠爵津汾水河谷至平阳后折而下洛阳。 第一条路线固然更为竖直,但巍巍太行斜贯两县之间,从介山到铜鞮更需翻越险峻陡峭的介山。其间虽有间道相通,但多为盗贼樵夫们临时上下之险径,并无现成的道路,人马走入其中往往会迷失方向。再加之介山山势陡峭,绝壁如削,险崖如裂,想趁星月之辉而奔走殊为不易。因此,刘越推定孙秀应该不会行此奇险。 不会走铜鞮,那就必然要走冠爵津了,这条路虽然也是险径,但千百年来素为秦晋通道,自然无论是地理方位还是沿途休憩都比其他野径要齐备得多。 刘越既判定了路线,自然不敢多加迟疑,他扬鞭催马朝前疾奔,不多时上了冷泉关,温热的微风摇动关上满山的枝叶,微弱月光之下的残破关城显得越发荒凉。刘越无暇去体会这里的凋敝和孤寂,他勒马审视了一下城上的断壁残垣,想努力在其中找到些有用的线索,但很快他就失望了,看来孙秀并没有在冷泉关上留下任何的蛛丝马迹。 冷泉关再往西,就深入了真正的汾河谷道,冠爵津上悬险峰,下临绝涧,行走起来十分困难。刘越驱使着胯下坐骑,就着头顶巉岩枝桠间漏过来的星月辉光,小心翼翼地行走在这条这条车不方轨,马不并骑的崎岖山道上。 后世唐武德年间,秦王李世民曾由鼠雀谷北上击刘武周,追其将宋金刚,由霍县一昼夜趱行二百余里,战数十合,战战皆捷,在介休彻底击溃其残部二万余人。这种势如破竹的赫赫之威固然令人叹服,但当刘越亲身驱马行经此途时,心中除了叹服之外更多的是对自己追踪速度的羞愧:从冷泉关至此已过了一个多时辰,但自己走的路程却极短,粗粗估计,大约也就走了约四十来里。 但羞愧归羞愧,在险峻的小道上连续奔走了一个多时辰,就算是矫健的定襄马此时也已经是汗流浃背,呼气成云了。马背上的刘越精神状态虽然还不错,但追到这里也还没有看到孙秀的半点踪影,他心中不由得也微微生出了懈怠之意:或许,孙秀并没有走冠爵津这条路;或许,他就躲在了某个隐蔽的角落里悠闲地听着自己的马蹄声踏过。 再往前走了一小段路,一个小小的分岔路口出现在了刘越的眼前,往右依然是来路一样的傍水险道,而往左则是一条荒草杂树掩映的山间小路。两条分道的中间,一块高大的石碑斜斜地歪倒在山石上,石碑上爬满了藤蔓,有几条类似文字的笔画从藤蔓间露了出来。 刘越下马走上前去,用力扯开覆盖在石碑上的藤蔓,借着微弱的月光,依稀认得石碑上写着“神岩关”三个大字。 神岩关?这里就是神岩关?!刘越看着眼前这几个斑驳遒劲的大字,心中的郁闷之意就像潮水一般翻腾:这神岩关不是什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地,相反,从神岩关往西南行,有两条路可以抵达平阳,一条过夏门镇c越韩岭,经贾胡堡,这条路叫冠爵津,后称鼠雀谷;另一条则经高壁岭迂回取直,过仁义,抵达平阳霍太山之西麓,这条路叫千里径。 人常说由介休至平阳,冠爵津为其咽喉,但任何两个地方之间都不可能只有一条路可走。只不过有的虽险峻难行,但胜在有固定的途径可寻,而有些路则时兴时废,外人难觅踪迹,另有一些路曲折往复,往往路途遥远。 实际上,从太原至平阳,像这样的路至少有三条:其一为冠爵津,随汾水河谷而走,其途虽险但最为常行,历来为兵家必争之要道;其二为千里径,千里径原本是河东盐北上太原的盐商古道,其道处土塬之上,易受山水冲蚀,是一条时有时无的简易山道;其三是统军川,经铜鞮c谷远至平阳郡的杨县,完全绕开了介休的绵山hé pg阳的霍太山,这条路往往是在冠爵津和千里径重关严防难以突围时用作迂回之用。 神岩关乃是冠爵津与千里径的岔口,孙秀如果从冠爵津逃回洛阳,到了神岩关,他可能会继续沿汾水河谷西南行,也可能从千里径直接走霍太山到平阳郡的永安县。 刘越苦着脸摩挲着石碑上粗糙的大字,心头就像被堵了块大石头一样梗得难受,孙秀这次只怕是追不上了,他在心底苦笑了一声,暗道:好在他在洛阳还得做一阵子妖才能推司马伦上位而得势,这几年里,他的主子司马伦在贾太后和张华c裴頠的压制下没翻出什么大浪来,所以他就算有报复介休三巨头的心思也无由排遣,自己暂时应该还是安全的。 想到这,刘越原本因辛苦追赶而无所获的懈怠此刻更像是浇过春雨的青草一般疯狂滋长,他也不去着急返回去,站起身来牵着马,沿着神岩关前一片开阔的台地慢慢踱起了步来。其时夜已深沉,残月将坠,繁星满天,四下虫鸣兽吼,身侧水流湍湍,仰头而望,只觉天地悠悠,人身如芥。 就在他近乎要沉溺于神游天外之时,一阵如雷的马蹄声将他生生地拽回了现实当中,他惊疑地踮起脚尖循声望去,只见冠爵津崎岖的山道上,一溜明晃晃的火把从山石崖树间蜿蜒如蛇,似乎正朝自己所站立的方向快速移动了过来。 事出突然,刘越弄不清来者是谁,他轻轻拍了拍马头,牵着它施施然地闪进了一片高大而葱茏的灌木当中。刘越刚站定脚跟,就见两人两骑急匆匆地闯进了神岩关前开阔的台地上,微弱的星光下,刘越看不清两人的面目,只是隔得老远就听到他们急促的喘息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二章 护花使者空桐机 这两人没打火把,行色也极为惶急,显然不是自己方才看到的那一队骑士当中的人。刘越心中微微有些诧异,他摸了摸下巴,心中暗忖道,难道那一队骑士在追赶这两个人?他们会是什么人呢? 这边刘越的疑问刚起,那边两人很快就有了回应。其中一个人极力压制了一下剧烈的喘息,颤着声音焦急地叫道:“阿翚,怎么不走了?!胡骑马上就要追上来了!”这是一口纯正的洛阳官话,听声音,这人应该是个年轻人。他话音里虽有着掩饰不住的惊惶之色,话语间也带着些气急败坏的责问,但却是连人带马整个遮护在同伴的身前。 “贾郎,你自己赶紧逃命去吧,不要管我了,我还要等我哥哥的那名护卫。”另一个人掩着口咳嗽了几声,同样颤抖着声音道:“我瞧这胡人熟悉地形,又个个带着火把,我们这样一起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他们要抢的人只是我一个,我不能再连累你了。” 说话这人似乎是个女子!刘越愕然地踮脚望了过去,只可惜星辉太淡,距离又远,就算是运足了目力也无法看清她的面貌,只依稀可见那坐在马背上的身影纤细而玲珑,确定是个女子无疑。她语气虽急,但软糯有致,悦耳动听,若是与青扶罗的声音比较起来,似乎没那么清丽响亮,却别有一番温婉悠扬的味道。这样的声音再配上哀婉的话语,足有一种可令天下男子为之慷慨赴死的y一u hu一力。 刘越这边心头才微微一荡,神岩关前与她一并逃命的男子听了更是血气沸腾,他砰砰地拍打着胸脯,哇哇地大叫道:“阿翚,你这是说的哪里的话!我既与你同回西河,自然对你的安危责无旁贷,这些胡奴们如果胆敢对你有丝毫不敬,我贾游就算是粉身碎骨也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贾游激动之下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胸中的气息顿时紊乱,他伏在马上咳了个惊天动地,半天才好不容易停了下来。他抬眼看见女子正面带关切地看着自己,贾游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平和的气息,他长长地吁了口气,涩声道:“你放心,这里已经是介休县的地界,我们再往前走个三四十来里地,就是介休的冷泉关,冷泉关上有关尉和弓马手,一定能把胡骑打得落花流水。” 介休主簿领西河中尉司马刘越听了贾游这句话,心头的臊意烧得他的脸色比猴子屁股还要红,他苦笑着摸了摸鼻子,目光却倏忽一闪,只见另有一名骑士飞马朝两人停留的方向奔了过来。刘越伸手从腰上抽出一把精致的短匕握在手里,望向台地上的眼中精光大盛。 “两位贵人怎么还在这里?!”那骑士正策马往前狂奔,突见女子和贾游都驻马站在台地上,心中不由得大急,他扯着嗓子大叫道:“快走!快走!胡骑就要来了!”响亮的嗓音在河谷里的山峦间四下回响。 “哈哈哈,这个时候才想起要逃,你们还能逃到哪里去?!”那骑士话音才落,另一个粗豪的声音从冠爵津曲折的路径中远远地传了过来,说话之间,轰鸣的马蹄声瞬息而至,十余骑秃着头敞着胸的彪悍胡骑潮水般从阁道上涌进了台地,他们纵骑围成一个圆圈,将贾游等三人严密地裹在圈内,一边不停的奔跑,一边哟荷荷地放声怪叫着。 跑了十来圈后,为首的胡人在马上将手一招,所有的胡骑顿时一拉缰绳勒住了马,他们手中举着明晃晃的火把,指着圈中神情惨然的贾游和那女子,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那胡帅驱马缓缓走进圈子,肆无忌惮地打量这明亮的火把下那张白里透着红晕的如花娇靥,他咕嘟一声吞了口唾沫,狞笑着怪叫道:“嘿嘿,小美人,你是见了本大王舍不得走了,特意在这里等着本大王吧。” “放肆!”一旁的贾游见美人受辱,胸中的怒火顿时压制住了内心的恐惧,他双眼一瞪那胡帅,勃然喝道:“哪里来的胡奴,竟敢在我西河介休境内公然骚扰晋人,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胡帅怪眼一翻,不屑地看了贾游一眼,嘿然冷笑道:“你说的王法,是你大晋朝的王法,还是他左国城的王法?本大王告诉你!在这百里汾水河谷,本大王手中的刀就是王法,本大王手下的二十骑骑兵就是王法!”说完,他色眯眯地往前走了几步,伸手就要去摸那女子的脸。 “住手!”贾游见这胡骑首领丝毫不将自己的话放在眼里,心中不由得往下一沉,又见他意图对女子无礼,当即暴喝一声道:“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西河郎中令郭钦的爱女郭翚,她兄长乃是皇朝中护军麾下屯骑校尉,掌领着骁勇的近卫精骑。你胆敢对她无礼,近有介休兵马,远有天子禁军,就算你能上天入地,也逃不了我大晋朝的王师之诛!” 这女子竟是郭钦的女儿?!她怎么会在胡人sā一 àn的时候从冠爵津回西河,而且身边还只带着一个闷声不响的护卫和一个色厉内荏的士子?难不成,郭钦早就知道女儿会从冠爵津过,这才在临行时千叮咛万嘱咐地让自己无论如何都要确保冠爵津的通畅?如果这样的话,绝不能让她在这里出现意外,否则自己这个小小的中尉司马随时都可能被人搬掉脑袋。 更何况,这样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就是晋人多看他一眼自己都嫌玷污了,何况是这些个茹毛饮血c粗野鄙陋的杂胡贼寇!刘越狠狠地瞪了那胡帅一眼,轻轻折断了身旁的一棵手臂粗细的小树,他用短匕削着枝丫,两眼却密切地关注着场中的动静。 “介休兵马?哈哈哈哈”那胡帅听了这话,不由得仰天狂笑:“介休还有兵马吗?介休被围了五六天,如果不是左国城的人从中作梗,只怕现在都已经成了我胡人的天下了,你竟还指望介休的兵马来救你们,我看你们还是早点死了这条心吧!” “至于近卫精骑,本大王倒是能惧怕上两三分,不过嘛,”那胡帅看着郭翚,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狞笑道:“本大王藏身大山之中,就算禁军前来围剿又能奈我何?郭家小娘子成了本大王的侍妾,本大王就是郎中令和屯骑校尉的自家人了,到时候,本大王一定会备上厚礼到西河王府拜见岳丈,好好叙一叙你们汉人说的翁婿之礼。” 说着,他走近郭翚的身边,粗壮的手臂一圈就要上前来揽住她的细腰。贾游一张白脸涨得通红似血,他怒喝一声,策马就要冲上去阻拦,身方动,马未行,他就觉得自己手中的缰绳被人用力地拽了过去。贾游怒不可遏地转脸看过去,只见后来的那个骑士驱马缓缓地遮在了他的身前。 “我劝你最好老老实实地退回去!”骑士冷冷地看着那胡骑的首领,阴沉沉地说道:“我大晋朝的女贵人金枝玉叶,你一个卑贱的胡奴是绝不该心生不敬的。” “嗬,口气倒还不小!”胡帅用眼扫视了一下那骑士,狰狞的脸上浮现起一股暴虐的笑意:“你逃起命来跑得比本大王还快,想不到说起话来也比跟大王还要狂。”说着,他顿了顿,深深地看了那骑士一眼,咧着嘴森然道:“晋人,报上你的名号,我阿度勒刀下不斩无名之辈!” “空桐机,”那晋骑看也没看胡帅阿度勒一眼,自顾自地摆弄着手中一柄狭长的环刀,淡淡地回答道:“白身,现暂居屯骑校尉营中壮士,奉郭校尉之命护送女贵人安返西河。” 空桐机?!刘越缓缓削着树枝的手猛地一顿,握着的短匕都差一点掉落在地。他定了定神,抬眼望向场中蓄势待发的那名精壮晋骑,一双如星的朗目中爆闪出狂热而又贪婪的光华:这个武力值爆表的超级牛人,竟有幸被自己给碰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三章 牛人的战斗 空桐机,复姓空桐,单名一个机字,生卒年不可考,籍贯地望不可考,他在历史上仅仅只留下了极其简单的记载,记载只有短短十六个字:“五月,诏永饶冶令空桐机斩孟观,夷三族。” 而且就这短短的十六个字,说的也是西晋牛人孟观的结局,并非是专门为空桐机写的传记,但其中包含的两个信息却足以说明空桐机本人是西晋时武力超群的大牛。 第一个最直接的信息,就是空桐机受命斩杀了孟观。这孟观可是西晋有名的大将,后人史家曾将其与虽远必诛的陈汤c白衣渡江的吕蒙等量齐观,他起身殿中中郎,是拱卫皇宫的禁军里的中下级军官,因讨灭氐人齐万年而得封东羌校尉c右卫将军,后又升任安南将军。 这安南将军可不是什么杂牌将军,而是征c镇c安c平诸将军中的一员,正儿八经的三品武将。他这么一个手握重兵c身经百战的大将,就因为错误地为司马伦站台,最终在驻地宛城被接到一纸诏书的空桐机突入营中一刀斩杀,传首洛阳,由此足可见空桐机的武力和胆识是何等惊人。 第二个信息,空桐机乃永饶冶令。永饶冶,是设置在宛城的铁官,冶令是掌管铁器铸造和贸易的职属官。虽说这永饶冶不过是个打铁的机构,但其中从事铁器生产的人却大多是些身犯重罪的彪悍刑徒,他们生性凶残却又饱受盘剥,恃强造反之辈比比皆是。 西汉阳朔年间,颍川铁官徒申屠圣率一百八十人作乱,自称将军,夺取武库兵器,诛杀官府长吏,前后经历九郡,官军不能制,朝廷派丞相长史c御史中丞率兵才勉强镇压下去。宛城永饶冶是西晋时有名的铁官,其铁官徒的人数自然不会比颍川的少,能统御其下百十余凶横残暴的铁官徒的冶令空桐机其能力可以此窥斑见豹。 虽然空桐机在历史上只是没头没尾地惊鸿一现,但这并不妨碍刘越对他能力的垂涎和觊觎,想一想中尉司马连追杀孙秀这样的事都要亲力亲为,就可以明白为什么当他一听到空桐机的名字后就会眼冒绿光了。别的且不论,单单从这家伙一副静如闷葫芦,动如西北风的模样来看,就知道他一定是上马能明砍,下马可暗杀的双面人才。 但刘越心里清楚,是人才都有自己的脾气,文人有文人的高傲,武士有武士的血性,你一个小小的八品中尉司马外加一个不入品级的县中主簿,这时候打马走到他面前虎躯一震就想让他心悦诚服地伏地称臣,那不是脑子坏掉了就是坏掉了脑子。 先让他捱上一阵子吧,这近二十骑胡人虽说不过是些散兵游勇c乌合之众,但仗着他们的膀大腰圆和膘肥马壮,正面围攻之下多少也能给他带来不小的压力,自己只要注意着别让胡人趁乱伤了郭翚就好了。刘越猥琐地笑了笑,又操弄着手中的短匕削割起树枝来,只是手下轻缓了许多,整个人看起来竟有种天下英雄尽在吾彀中的志得意满。 胡帅阿度勒听了空桐机的话,不由得停下脚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阿度勒虽是冠爵津中的胡贼,但也不并不是一个狂傲得无所顾忌的人,身为曾经参与过郝散叛乱的胡骑小头目,他或多或少地知晓些晋人军制方面的事。 晋军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内军,即由中领军和中护军掌领的禁卫军;一类是外军,就是各处郡守及诸边郡关隘设置的地方军。自从晋武帝省罢州郡兵以后,晋军中的外军人数大为减少,但禁卫军的数量却略有所增加,逐渐成了晋王朝拱卫洛阳,制衡地方,威慑外邦的重要武装力量。 禁卫军中的壮士选募标准极其严格,除了少许贵勋子弟需要到军中积累功勋外,绝大多数都是晋人当中百里挑一的赳赳武夫。这空桐机既是白身,自然不会是那些安插在军中能力平庸的世家子弟;屯骑校尉让他千里迢迢护送自己的èi èi前往西河,也足可见他更是禁卫军中武力超群的精壮猛士。 真的要为了一个女人而去招惹一个禁卫军中的军卒吗?阿度勒心中略略有点犹豫,他不经意地扭过头去,一眼瞥见那个在火光的映照下娇柔而又魅惑的女子,脑中不由得升起一股火热的冲动。他又抬眼环顾了一圈围在四周的胡骑,贪婪和残暴的情绪终于填满了他欲念升腾的脑子:去他的禁卫军!难道我堂堂十七骑胡骑,还会打不过他一个孤立无援的晋人?! “大家听我命令,把这两个男人杀死,女人掳到寨子里去!”阿度勒狰狞的面庞在火把跳动的火光里胡乱地扭曲着,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择人而噬的凶残野兽,他把手一挥,大声吼道:“上!” “你们跟紧我,退到右边的石壁下去!”空桐机平静地看着四面围上来的胡骑,沉声朝郭翚和贾游两人交代了一句,他不等胡人逼近,当先驱马往前撞去,手中长刀狠狠向右挥出,一道凛冽的寒光在火光中猛然乍现。 靠神岩关石壁旁的两骑胡人顿觉眼前一花,胸腹间一股撕裂的疼痛潮水般涌入脑海,两人惊愕地低头一看,只见一条长长的刀痕深深地横贯于敞开的胸腔之上,暗红的血液如涌泉般喷射而出,两骑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身子一软,重重地从马上跌落在地。 空桐机一击得手,当即领着两人迅速突出了缺口,倚于石壁之下。空桐机勒马转身,单人独骑遮于两人身前,横刀端坐于马上,殷红的鲜血从他刀刃上缓缓地流淌下来,汇集在刀尖,再一滴滴滴落在坚硬的石台上,无声而又压抑。他双眼缓缓地扫视了一眼眼前骚动的胡骑,冷冷地说道:“有胡奴敢害晋人者,杀无赦!” “你!”胡帅阿度勒见自己这么多年来辛苦积攒下来的家当没一个照面就被这晋人给毁掉了两骑,心中又惊又怒,他用手一指空桐机,怒气冲冲地大叫道:“你竟敢杀我骑士,你死定了!我要把你的尸体用马蹄踏碎,丢进汾水里去喂鱼!” “废话真多!”空桐机轻蔑地看了阿度勒一眼,提刀在缰绳上轻轻擦拭了一下,沉声喝道:“要战就战,不战就滚,你空桐爷爷时间宝贵,没空在这里听你使气斗狠。” “好!好!好!”阿度勒气急而笑,他缓缓从腰间抽出长刀,用刀尖一指空桐机,咬牙切齿地下令道:“一起上!杀了他!” 话音刚落,便有六七骑从三面朝空桐机汹汹扑来,虽身后有了崖壁做倚靠,破解了敌人的四面围攻,免除了腹背同时受敌的危局,但郭翚c贾游两人一个是女子一个是文士,不仅毫无一战之力,而且还牵扯了空桐机大部分的精力,使得他只能据地而斗,不敢离两人身前太远,对战的机动性和灵活性因此大打折扣。 敌骑瞬间到了眼前,空桐机深吸了一口气,力贯双臂,右手持刀往上一架,挡下了正面之敌直砍下来的一刀,两刃相格,金铁交鸣,那胡骑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道从手臂处涌来,大惊之下,身子不由自主往后疾倒,他忙勒马狂退,却与紧随其后的同伴撞了个正着,一时间人仰马翻,狼狈不已。 空桐机一招退敌,刀式急转,反手一撩,又将身旁一名敌骑斩落马下。此时头顶风声呼啸,早有一柄长刀恶狠狠地朝他当头劈来,空桐机来不及回刀相抗,只得弃了兵刃,身子猛地一歪,滚鞍下马,险而又险地避开了那足可斫开天灵盖的凶狠一击。 空桐机双脚落地,伸手捞住那敌骑持刀下劈的手腕用力往下一扯,那人惊叫了一声,扑通摔倒在空桐机的脚下,空桐机抬脚往他胸肋上重重一踏,那人闷叫了一声,口鼻中黑血喷涌,眼见已是不活。 空桐机抬眼一看,只见头顶上刀光霍霍,如雨而下,他狂吸了一口气,猛一蹲身,双手用力扣住一匹马的两条前腿,在一声惊天动地的狂吼中,他将那坐骑生生拖倒在地,打着旋往四面舞动了一圈。一阵筋断骨折的脆响夹杂着一片鬼哭狼嚎般的惨叫,空桐机身边方圆十余步内躺满了嘶声哀嚎的马匹和鼻青脸肿的胡骑。 空桐机挺身跃起,翻身跳上了一匹无主的坐骑,他从容地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柄长刀提在手里,面无表情地扫了眼目瞪口呆的胡帅阿度勒,轻轻地喘息着,缓缓道:“有胡奴敢害晋人者,杀无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四章 杀胡立威(收藏啊,你快些来) “你!”胡帅阿度勒面色苍白地死死盯着空桐机,心中蓦然升起一股惊骇和懊恼之意,他早就料想到空桐机颇富武力,但他却怎么都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如此枭勇不可撼动。阿度勒扫了眼自己带出来的骑士,除了滚倒在地的死伤者之外,全手全脚的也就剩下不到七八骑,这该死的晋人竟然将他千辛万苦蓄养起来的二十骑骑兵打残了一半! 损失了五成的力量意味着什么,阿度勒心里明白得很,胡贼的世界里向来是以武为尊,一旦这个消息被夏门镇c韩侯岭或者高壁岭这几处临近的胡寇得知,自己在神岩关下的山寨将被人强势吞并,那些抢到山上的财货粮食,那些掳进寨中的美人娇妇,统统都将成为别人的囊中之物。而自己,就要卑躬屈膝地趴伏在胜利者的脚下摇尾乞怜,甚至这个趾高气昂的胜利者,会是自己强盛时连正眼都没有瞧过一次的人。 终究还是轻敌了!阿度勒在心中恨恨地大骂着自己,寨中的二十骑胡骑,那可都是抽刀能冲阵,弯弓可射箭的羯胡精锐,但自己却在一时激愤之下,舍弃了以弓制敌的明智选择,愚不可及地让他们一个个折损在了以刀对刀的短兵相接之中。 为今之计,也只有舍下命来孤注一掷了!阿度勒散乱的扫帚眉下一双三角眼中凶光暴闪,只要将这两个男人杀死,然后掳下郭翚到离石找郎中令郭钦lè su一一大笔兵器钱粮,再自毁营寨,在茫茫大山中另择他处落脚安身,广招亡命之徒以充爪牙,自己才有可能避免弱肉强食的悲剧,重振羯胡精骑的雄风。 “听我号令!”阿度勒手一挥,阴狠地喝道:“弃刀取弓,给我射死那两个男人!” 空桐机见余下的七八名胡骑纷纷开弓搭箭,引弦欲射,心知一旦箭雨袭来,倚于石壁之下的三人都将成为无处可避的活靶子,想要护得郭c贾两位贵人周全已难如愿,自己唯有以身相翼,以命相搏,或许还能为他们赢得一丝逃生的机会。 空桐机hu一 d一ng了一下提着长刀的手腕,侧过脸去朝郭翚沉声道:“小人无能,致使贵人身陷险地。事到如今,小人唯有拼尽全力拖住胡人,为两位贵人谋取一线生机了。”说完,这个终日沉默寡言的精壮汉子难得地咧嘴一笑,接着说道:“若贵人能脱得此险,烦请替小人投书郭校尉,小人自知罪孽深重,来生愿化作牛马,以续报今日未竟之使命。” 郭翚深深地看了空桐机一眼,没有回应他的话,她扬起脸来朝阿度勒朗声道:“你不就是想要掳走我吗?这样吧,我们来做个交易,我跟你走,你把他们两个放了,如何?” “本大王对这交易没兴趣,他们两个必须要死!至于你嘛,”阿度勒色眯眯地看火光中郭翚那艳如春花的美好面容,狞笑道:“等本大王享用了你的身子,自然会把你送回西河去。认不认得下岳丈倒也无关紧要,郎中令总少不了会打发本大王几个辛苦钱的。” “你!你无耻!”郭翚一张俏脸气得通红,她一翻手腕,将一柄铮亮的短匕抵在挺拔的胸膛上,一脸决绝地娇喝道:“我就算是死,也绝不会让你这可恶的胡贼如愿。” “寻死自然容易,但死并不是一个好办法,”阿度勒阴恻恻地一笑,丑陋的脸上那猥琐的神色看得直令人作呕:“本大王手下这群羯胡窝在寨子里憋了个把月了,对于你这样娇滴滴的小美人,他们想必会生死不忌的。而且,本大王也很想知道,郭郎中令见了一具光溜溜的尸体时会有怎样的表情。” “胡贼!我与你拼了!”贾游在一旁听了阿度勒无耻之极的下流言语,心头的怒火勃然而发,他双目尽赤,须发上指,也顾不得自己身薄力微手无寸铁,驱马就朝阿度勒直冲了过去,马过空桐机身边时,这个面色沉郁的禁卫军卒长叹了口气,伸手拉住了他手中的缰绳。 贾游坐骑受制,马不得前,他用力挣了几下,却怎么也拉不过空桐机控住的缰绳,他恨恨地将手放开,仰天长号了一声,低头看着空桐机,泪流满面地哀叹道:“壮士,壮士!任女博士受辱于胡贼,此乃贾游之耻,亦为大晋朝男儿之耻也!” “都说晋人骄纵而懦弱,今日一见,果然不假。”阿度勒轻蔑地看了贾游一眼,将手一招,冷冷地喝道:“准备放箭!” “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就在胡骑箭将离弦之际,一个清朗而又冷峻的声音从众胡骑身侧的灌木丛中蓦然响起,话音之中,一柄形如长枪的物体带着划破空气的呼啸,电一般朝胡帅阿度勒胸前射来。 阿度勒哪里会料到灌木丛中竟会有人暴起突袭,眼见长枪射到,全然来不及躲避,忙将坐骑死命拉起,用马遮蔽住自己的身体,同时拧身挥刀,截击来枪。手中钢刀刚一接触长枪,一股奇大的力道顿时传到腕间,将他握刀的右腕生生震折。 阿度勒暗叫声不好,慌忙舍了缰绳滚鞍下马,人还未及离鞍,便听噗地一声闷响,尖锐的枪尖轻而易举地撕裂了胯下健骑宽厚的胸膛,透体而出,去势不衰,直奔他坦露的前胸凶狠地扎来。阿度勒亡魂大冒,生死一瞬,他居然清楚地看到袭来的物体竟不是一杆长枪,只是一段前端被削尖了的细圆树枝! 想不到我阿度勒傲啸山林纵横半生,到头来竟会死在一截粗糙的树桩之下!阿度勒心中哀叹了一声,突觉胸口一凉,整个人被一道沛然巨力带离了马鞍。喉间一股甜腥味灌入口鼻,这个五大三粗的羯人壮汉仰头喷出一道暗红色的血泉,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石台上。 在众胡骑哗然的惊呼声中,一个身穿华服的魁梧少年一手握着几杆树枝,一手牵着匹健硕的高头大马施施然从丛林中迈步走了出来,他用凌厉的目光扫了眼不知所措的胡骑,冷冷地说道:“元凶已死,有敢提刀持弓立于我马前者,杀无赦!” 众胡骑被他气势所慑,无不凛然往后退了几步,纷乱之中,有一骑胡贼怪叫了一声,舞着长刀冲下台地,策马直向少年杀去。那少年冷笑着站立不动,不慌不忙,不闪不避,直等到刀光及顶时,他才鬼魅般闪身避过,手中树枝一挺,刁钻而又凶狠地将攻来的胡贼一杆扎落马下。 “世上总少不了这种不自量力的蠢货!”那华服少年将倒毙在脚边的羯人尸体一脚踢开,满脸不耐烦地沉喝道:“刚才那句话,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金,金龙探爪枪?”空桐机眼中精光大冒,他没去理睬这人狂傲得不可一世的神情,自顾自地轻声低语道:“他竟然用的是文次鸯的成名绝技,金龙探爪枪!” 胡人尚武力,晋人用武者却不仅尚力更尚技巧,所以鲜卑人视弹弓如邪术,杂胡们称名家为神仙。这帮胡贼先被空桐机的勇武所威慑,后又被这少年的神技所碾压,加之头领已死,挑事者也陈尸眼前,他们心头惧意一起,斗志随即溃散殆尽。听了少年这话,众胡人顿时面面相觑,纷纷将手中的刀和弓矢丢弃在地。 “嗯,很好!”那少年见众胡顺从地丢下了兵器,轻吁了口气,紧绷的神经也略略松了一松,他笑着点了点头,朝那六七骑进退失据的杂胡扫了一眼,朗声问道:“你们是哪里的贼寇,为何到我介休的神岩关追杀晋人?” “回贵人的话,我们是神岩关下五里处神岩寨中的羯人,”一个口齿稍微清楚一点的胡骑小心翼翼地回答道:“阿度勒寨主率领我们在冠爵津巡查,路上正巧遇到了几位贵人过境,寨主素来喜好结交晋人,于是想请他们到寨中暂歇。没想到两边起了误会,这才闹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巡查?误会?”那少年冷哼了一声,毫不客气地训斥道:“这种鬼话你们还是留着去糊弄别人吧。你们是看到胡人乱起,介休势衰,自以为无人能制,可以在冠爵津中横行无忌,肆意妄为了吧!” “还说什么喜好结交晋人,请他们到寨中暂住,你们这就是在掳掠良家妇女,而且,你们这次打算抢掳的人乃是西河国的官家子弟。”少年冷冷地看了那羯人一眼,沉声道:“按照大晋朝的律法,这条条桩桩,那可都是要杀头的大罪!” “贵人明鉴!”那羯人沉默了好一阵,抬头看着少年道:“这都是寨主阿度勒见色起意引起的,小人们只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小人们在寨中都有家小,如果贵人能放小人们回去,小人们定会带着家人离开山寨迁到介休去,哪怕是做个替人耕作的佃户奴隶,也绝不再犯这种违法乱纪之事。” “不行!不能放他们走!”贾游在一旁听了这羯人的话,心肺都快要气炸了,他跳脚暴喝一声道:“胡贼侮辱官家子,罪不可恕,首恶虽已伏诛,但帮凶爪牙同样罪在不赦。且胡人凶暴,性如豺虎,一日纵贼,祸及数世!” “你这胡贼居然还有这等好口才!”少年看了贾游一眼,没有理睬他的话,转脸朝那羯人笑骂道:“介休乃良善之地,容不得你们前去滋扰生事,你们还是老老实实在回你们神岩寨里呆着去吧。” “阿度勒并不是一个好的头领,他的死乃是咎由自取。”那少年双眼望向远处,悠悠说道:“在这个群贼争利的冠爵津,没有一个好的头领会很吃亏的,带着你们受伤的同伴回去吧,过不了一两天,你们会有一个优秀的新头领的。” 那羯人惊诧地看了少年一眼,正想询问他所说的新头领是什么意思,却听得一旁贾游怒不可遏地大喝道:“你是何人?!竟敢私纵胡贼,姑息要犯!” “不才西河离石刘越,”少年朝那羯人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转头和颜悦色地看着贾游,微笑着回答道:“现为介休县主簿领西河中尉司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五章 结识个皇亲国戚 “哼!介休主簿领中尉司马?好大的来头!看你这做派,贾某还以为你是哪一个持节的都督呢!”贾游怒气冲冲地盯着刘越,咬牙切齿地说道:“神岩关当属介休吧?你身受朝廷之恩庇,却不思修治武备以守土安民,不但放任胡贼横行要津,而且还擅纵盗匪,阴结私利,难道你想要养寇自重,图谋不轨吗!” 他这话问得义正言辞,却也问得阴毒狠辣,一句话就给人戴上了一顶谋逆作乱的帽子,这就是要把人往死里逼的节奏。都说文人士大夫们精于内争而懦于外斗,今日一见,果然古人诚不我欺也。 就算刘越佩服他的胆识,理解他的愤怒,但这番问话下来,心中也被他给激出了真火。刘越冷冷地扫了贾游一眼,生硬地回应道:“本司马的做法是否适当,自然有介休令尉两名上官鉴证,更有西河各衙署中的贵人们明察,无须一个在胡骑的践踏下狼狈奔逃的外人在此颠倒黑白,指手画脚。” “哼!外人?你我都是官身,事涉朝廷法度,与我而言就绝无内外之分。”贾游傲然昂首道:“你可知道贾某是谁?” 刘越将双手环抱在胸前,满不在乎地看着众胡骑忙乱地清理着台地上凌乱的战场,丝毫没有接下他话头的意思。贾游见此,羞怒交加,他驱马走前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刘越,大声道:“本人姓贾名游字彦将,现官居太子侍讲c员外散骑侍郎;家父讳模,为散骑常侍c侍中c平阳乡候。” 贾模?这货竟是贾模的儿子?!刘越有些不可思议地转过头来看了贾游一眼,心中不由得哀叹了一声,今天可真算是踢到块铁板上了。贾模是谁?那可是晋武帝时的大权臣贾充的从子,也是当今垂帘听政的贾太后贾南风的族兄,是不折不扣的皇亲国戚。 现如今大晋朝虽说明面上是掌控在司马炎那白痴儿子司马衷的手上,但天下人都知道,真正驾驭着晋帝国这艘大船的人乃是太后贾南风。照这样看来,能叫贾太后一声姑姑的贾游说天下事对他而言都不分内外,这话还真是一点毛病都没有。 刘越自然知道能跟着郭翚一起前往西河的人不是权门贵子就是豪族后辈,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颇有点血性的年轻人竟会是贾太后的族侄。自己在他面前事也做了,话也说了,梁子也已经深深地结下了,他如果真跑到西河王府去说上那么一嘴,自己恐怕就算不死也得要脱掉一层老皮。 怎么办?怎么办?!刘越着急之余,眼睛不经意地从石台上忙乱的胡骑身上扫过,他心中一动,轻吁了口气,暗暗咬牙道:实在不行的话,就按他说的办,强行将这帮胡骑给留下来!自己只要帮着空桐机好生护住郭翚就行了,其他的,就交给将做困兽之斗的羯胡们去忙活吧。 一个清贵不任职事的员外散骑侍郎死在介休,县中大小官吏自然难免要承受来自洛阳的怒火,但西河是司马氏的王国,于情于理都不至于会让贾氏的手伸得太长。双方角力之下,手中握有救下了郭翚这张王牌,自己认一个处事不当之罪就已经顶了天了。 郭翚毕竟是个心性良善的女子,她见刘越面有异色,神情尴尬,心中颇为不忍,于是温言劝慰道:“郭郎,刘司马既为介休主官,他这么做或许自有他的道理。你我本是过路之人,不幸被胡人所扰,这次能身脱厄难,都是空桐护卫和刘司马之功劳。这群胡贼虽有害人之心,但元凶首恶已被刘司马所杀,其他的人就任他处置吧。” “阿翚说得有理,”贾游强笑了一声,转头朝郭翚道:“但贾游之所以怨愤,并不是因为一己私恨。胡贼生性残暴,虎狼其心,若不加诛讨纵其离去,他日必将再次肆虐于冠爵津上,此途为秦晋门户,商旅士人来往频繁,贾某实在不忍见他们身陷胡贼之手。” 郭翚闻言默然,她虽是女子,但除恶务尽的道理还是懂的,自己被胡贼头领阿度勒言语羞辱时的那种愤怒和绝望现在想来犹觉后怕,她又如何不会对胡人的凶残暴虐而深恶痛绝呢。不过相比较而言,她似乎更愿意用善意去理解眼前这个叫做刘越的年轻男子,因为自他从灌木丛中走出来的那一刻起,她就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股亲切和安全的气息。 这种气息从何而来她不清楚,因何而生她也不明白,她只觉刘越这个人很熟悉,就像是一个驻存在某段记忆中的影子,但当她想要去搜检这段记忆时,却找不到与之对应的踪迹。这是一种玄妙而虚无的感觉,她可以用它来信任刘越,但却无法用它来反驳和回应义正言辞的贾游,于是她只能无奈地保持着沉默。 在一旁呆立了良久的空桐机将目光从胡骑的身上收了回来,他缓缓地转过身来,平静地说道:“各位贵人,我们该动身了。胡人狡诈,反复无常,虽一时被武力所慑,但毕竟常有暴虐之心,寇众我寡之下,若贵人们迁延过久,小人担心他们会再起害人之念。” 说完,他看了看面色铁青的贾游和一脸决绝的刘越,轻叹了口气,拱手道:“小人虽微贱鄙陋,但也曾听军中将校说过,兵法有云:穷寇勿迫,围城必阙。人有生机,便无斗志,刘司马纵胡自散,实乃不得已而为之。” 贾游听了这话,一张白脸红一阵黑一阵地不停变幻着,过了好久,他跳下马来,拱手朝刘越深深一躬,诚恳地说道:“贾某见机不明,误会了司马,愚钝鲁莽之言,还请司马不要放在心上。” “不敢,不敢!都是刘某没有把话说明白,让常侍生出了误会,其咎在我。”刘越忙趋步上前扶起贾游,躬身回了一礼,恭谨地说道:“关津不宁,守土失责,刘某官居司马,自然也难辞其咎。不过请贾侍郎放心,等你归身洛阳,再过介休时,所经之处将再无险厄,尽为坦途。如有虚言,常侍只管治刘某玩忽职守之罪。” “好!”贾游闻言击掌大笑:“若天下尉守都如刘司马这般勇猛精进,我大晋朝何愁贼氛不扫,何虑四境不宁!”说完,他又转头朝空桐机笑道:“想不到你一个小小的白身军卒也有如此胆略见识和文武才具,等回了洛阳之后,贾某定要致书郭校尉极力举荐你,以你之能,就算一举升任为司马督也毫不为过。” 这就不厚道了!你让一个中护军所属的屯骑校尉擢升他麾下的白身军卒为中领军所属的三部司马麾下的六品司马督,这不明摆着是在乱开空头支票吗?八品中尉司马刘越心中愤愤地想道,况且,这空桐机可是我刘越看上的人才,谁也别想着从我手中把他抢过去! 但腹诽归腹诽,正事却不能不做,刘越在羯人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倒毙在地的胡帅阿度勒身边,提起他冰冷的尸身丢在自己的马背上,转过身来,迎着众胡骑惊疑不定的目光,淡淡地说道:“阿度勒死有余辜,你们犯不着因他心生怨恨。介休城被围了五六天,只有挂一具胡人的尸体到城楼上,才能稍稍慰藉一下县中的民心。” 话音刚落,胡骑中一片哗然,刘越扫了眼蠢蠢欲动的几个羯胡,反手从阿度勒的尸体上抽出那根儿臂粗细的尖头树枝,一道暗红的血泉随之汩汩而出,沿着宽厚的马背大股大股地溅落在地上。 刘越手持树枝咧嘴狞笑了一声,冷冰冰地说道:“回去之后,你们告诉寨子附近的胡贼们,冷泉关已重新置守,介休城也募好了士卒,如果有谁想领教本司马的手段,只管叫他来叩关搦战!” 说话之间,空桐机早已护着郭翚c贾游两人上了冠爵津窄窄的阁道,刘越翻身上了自己的坐骑,他一手提着杆带血的树枝,一手托着阿度勒僵直的尸体,慢腾腾地跟在三人的后面,头也不回地朝冷泉关的方向走去。 胡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渐渐消失在黯淡的星辉之中,众羯rén iàn面相觑,人人攘臂喧叫,个个神情激愤,却始终没有一骑往前跨出石台半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六章 有美同行(收藏可同行否) 其时夜已深沉,漏在三更,残月半挂在疏枝之上,星辉乱洒于天地之间,四人担心胡骑追赶,没敢举火而行,个个屏息噤声,闷头赶路,曲折险峻的山道上,但见树影招摇于危岩之下,鸟兽惊啼于水声当中。 就这样走了约摸十来里路,神岩关已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四人知胡骑并未追来,心中都略略安定。贾游见刘越始终挟尸而行,想起他在神岩关下对胡骑说的那番言语,心中不由得大起钦慕之意,他勒马慢走两步,靠到刘越的身边开口问道:“刘司马以弱冠之龄而官至八品,纵横百里之地,想来祖上亦是世家,却不知我朝何人门中能出司马这等英雄人物?” “破落门第,不敢烦贾常侍挂齿。”刘越淡淡一笑,随口道:“家父讳虔,乃西河离石王府中庶吏,现为典书令座下九品治书郎。” 刘虔?西河王府九品治书郎?照这个出身来看,这刘越还真是堪堪摸到了世族的门槛,他能在这个年纪就做到八品中尉司马,要么就是他祖辈另有功勋,要么就是他自己别有奇遇。但不管怎么样,如果继续追问下去,难免会凭空多出不少尴尬和误会来。因此,贾游只得讪讪地笑了笑,自觉地终止了这次很不成功的搭讪。 郭翚在前头听到刘越自报家门,芳心不由得一阵巨震,她猛地扭过头来,一双光华四溢的妙目在刘越的身上扫个不停。原来他就是刘越,刘越就是他!少女在心底不停地念叨道,我说为什么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亲切和熟悉,原来他竟是三年前那个出手为自己解困的纨绔少年! 少女心慌地回过头去,三年前的那件旧事流水般在脑海中清晰地浮现:那时她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却出落成了整个西河离石县里一朵娇美的鲜花。有一天,她实在看厌了父亲堆在她书房里的各种诗书典籍,趁着家中老仆中午打盹的时机,偷偷潜出了家门,跑到南川河边去游玩戏水。 就在她踏水踏得正兴奋的时候,突然听到河岸上传来一阵猥琐而又轻浮的嬉笑声,她抬头看去,却见几个衣着艳丽的少年男子正提着她脱放在河岸边的罗袜在口鼻边不停地挨蹭狂嗅。见她往这边看了过来,这些无赖竟冲到水边,污言秽语地朝她比划着各种下流的手势。 深闺书房中的乖乖女觉得自己遭受到了世上最深重的屈辱,又羞又怒之下,她不禁哭得个梨花带雨,声嘶力竭。泪眼朦胧之中,她看到了一个少年,他从一匹枣红色的大马上飞身而下,把那几个欺负她的无赖们打得鼻青脸肿,抱头鼠窜。她不知道那个少年的名字,只是依稀听无赖们称呼他为刘治书家的纨绔。 从那以后,少女总是会有意地去听一些关于刘家纨绔的传言,虽然传言中的他总是被鄙夷成不学无术,道德败坏的无良浪荡子,但那个挺拔魁梧的少年,已经在她情窦初开的年纪,在她最娇柔脆弱的心里深深地埋下了一颗英雄的种子。 在洛阳太学里读书的日子,每当烦闷枯燥到了极点的时候,她就会从记忆里翻出这件小小的旧事来纾解自己孤寂无聊的心绪。三年多来,那个枣红马上的少年似笑非笑的面容已经渐渐淡化成了心底的一缕青烟,但那股亲切而又安全的感觉,却始终徜徉在少女的心间,慢慢地扎下了根。 “你,你就是刘治书家的纨绔?”似乎是久别之后的重逢,少女强压住心头的激动,轻声细语地问道,甜糯绵软的语音中带着微微的轻颤,就像轻风拂过一丝盛开的花蕊。 “看来刘某的恶名已经越过两山,穿过八陉,远播到了天子脚下了。”刘司马显然不想让自己英雄救美的光辉形象在小美rén iàn前轰然倒塌,他慨然长叹了一声,幽幽道:“刘某此前确实做了一些错事,但也并非世人口中所传的那么不堪。子贡曾说,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刘某视之为至理名言。” “你还治过《论语》?”少女欣喜地叫道:“左嫔妃曾对我说,当今世族豪门人人以谈玄说虚为贵,夫子之学日益衰微,有能笃行孔孟之道者,其人必不及于恶,我很赞同她这句话。《左传》中说,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周府君少年时与蛟c虎并称‘三恶’,一旦幡然悔悟,便成当世之贤。” 刘越这个人原本是不喜欢别人在他耳边聒噪一大堆劝人向善的大道理的,但此时被一个娇柔秀美的女子用关切的语气和动听的腔调劝慰了一番,他心中倒也升起了一股如沐春风的感觉。陶醉之余,听她话中突然提及周府君,刘越不由得一怔,讶然问道:“你认得周处周府君?” “当然认得!”郭翚回头莞尔一笑,自豪地说道:“在洛阳太学时,周府君还为我们讲过经,他老人家虽已到花甲之年,但丰神俊朗不输于洛中少年,他毫不讳言自己以往犯下的过错,品行气度令人心折。” 刘越看了看郭翚那张笑靥如花的俏脸,长长地吐了口气,幽幽说道:“我倒也希望像周府君一样,能把以前荒唐的往事当作言传身教的经历,而不将其当成失败者深夜痛哭的忏悔。” 话说到这里,气氛就变得沉重了。郭翚怕自己再惹刘越不快,刘越也不想把自己变成他人的谈资,贾游不希望少女与刘越变得熟稔,而空桐机,则是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就这样,四人的谈话到此戛然而止,深夜狭窄的阁道上,又只留下了山石花草c虫鱼鸟兽们自由奔放的喧嚣声。 又往前走了约莫三十余里,一行人终于踏上了冷泉关的关城。丑寅交会之际的冷泉关褪去了一身的暑热,破败的关城在山风的吹拂下苍凉而又萧瑟,四人驻马城关之上,仿佛迈入了肃杀的秋天。 “启禀两位贵人,”空桐机勒马站在郭翚的身侧,轻声道:“此关之下就是介休县城,越关城往北过汾水便可经中阳县径入西河离石,两位贵人是想在介休暂住一晚,还是继续北上赶路?” 贾游飞快地瞟了刘越一眼,朝郭翚笑道:“自平阳入山之后,我们与府上的书信往来已断了多日,郎中令想必在家中望眼欲穿了。依贾某愚见,我们不如径直向北而行,若真是困乏了,到中阳县去落脚休息也不迟。阿翚以为如何?” “郭郎说的是,我们就再走上一段,到了中阳县后再休息吧。”郭翚脸上的黯然之色一闪而逝,她转过头去,在马上朝刘越略略侧身施了一礼,轻笑道:“临别之际,刘司马可有口信要传到离石?小女子既蒙搭救,无以为报,愿替司马效以微劳。” 刘越呆呆地看着郭翚那俏皮中带着认真的如花美颜,以身相许四个字刚在心底一冒头就被自己狠狠地唾弃了一回,他腆着老脸轻咳了一声,讪讪地说道:“西河那边暂无事相烦,刘某倒是想投一封书信到洛阳郭校尉处,不知可否劳动芳驾。” “你要找我哥哥?”郭翚瞪着大眼睛看着刘越,讶然道:“你认识他?” 刘越苦笑着摇了摇头,指了指她身边沉默不语的空桐机,轻声说道:“刘某正着手在介休重整武备,惜于无人可用,想借郭校尉麾下壮士空桐机暂充县中贼曹椽,望校尉能不吝割爱。” “原来你打的是他的主意,”郭翚面色古怪地看了刘越一眼,轻哼了一声,也不答话,拨马便往关城下走,走出步外,她转身回眸一笑,娇声叫道:“这事得看我心情,你且在介休好好等着吧。”说完,她潇洒回身,一马当先地领着贾游和空桐机两人走下关去,不多时,三条模糊的身影渐渐融入了清淡的星辉之中。 刘越驻马关城,极目远望,山风轻拂,遍体生凉。他呆立良久,喟然长叹了一声,喃喃道:“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郎中令啊郎中令,你可得把你家女儿给看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七章 施惠与用威 介休出了件了不得的大事。 听说新任的县主簿领中尉司马刘越昨夜巡视冠爵津时,在五十里外的神岩关与十余骑羯胡遭遇,刘司马单骑大败羯人,阵斩羯胡首领阿度勒,还把他的尸体带回了介休,此刻正与他新征的从事李矩等人在东门楼上悬吊胡帅的首级示众呢! 这消息在弛禁了一夜的介休城里一传播,就像往沸腾的油锅里倒进了一瓢凉水,敞开身心放纵了一晚的男女老幼们听了,顿时都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连早食也顾不上准备,个个扶老携幼呼朋引伴急急忙忙地往东城门的方向奔去,好似去晚了就会赶不上这介休十多年来未曾见过的盛事一般。 也难怪县里的人如此激动,悬胡贼首级于城门之上,那可是自介休开始接纳胡人以来从未有过的奇事。虽说三年前匈奴人郝散作乱,并州军也在介休近郊斩杀过数百杂胡,但这些叛胡们的尸首都被军中将士收去做了表功的筹码,介休人人踏遍了汾水河岸,却连一根胡人的毛发都没有见着,各人也只能朝着谷远的方向吐几口唾沫聊当宣泄怨愤了。 叛乱过后,介休胡汉冲突并没有因此缓解,反而有日益加深的趋势,从太岳到吕梁,山高水险之处据寨劫掠的胡盗数量相比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就连原本在汾水河岸卖身为佃农和奴隶的胡人也都纷纷逃入山中化身为贼,最终导致了一个月前突然爆发的大规模胡乱。 围城六天,介休人对胡贼原本就解不开的怨仇在恐惧和绝望之下变得更加深沉,一旦遇到了一条小小的沟壑,立刻就会溃散成一泻千里的洪流。因此,当从四面八方聚拢到东城门的人一看到城门上悬挂着的那个高鼻深目的羯胡人头时,群情激愤得就像大山崩塌般地动山摇,他们哭叫着c喝骂着,将手中拿着的一切东西都毫不犹豫地朝那颗干瘪的头颅扔了过去。 刘越站在低矮的城墙上,看着城下沸反盈天的众人,轻轻拍打着城垛慨然叹道:“人心可用,人心可用啊!”说完,他转脸朝垂手侍立在一旁的李矩下令道:“擂鼓,摆案,招募士卒!” 李矩躬身一诺,转身走到城垛边,拿起一面小小的红旗迎风一招,一阵沉闷而又浑厚的鼓声随之响起。义愤填膺的围观群众被这战鼓声一惊,纷纷循声望去,只见正对着东门的那条街道上摆着张长长的书案,书案的后面站着四个神情肃然的捉刀汉子,五六个破旧的大木箱竖着摞在书案旁的地上,在明朗的朝阳里闪烁着金银玉器才有的璀璨光华! 谁把这么多的财货摆在大街上?!众人愕然之下,一个精壮的男子面无表情地走到木箱旁,伸手从腰间解下一方巨大的条幅,抖手展开在众人的面前,只见条幅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大字:募勇驱贼。一阵沉寂之后,围观众人爆发起巨大的喧闹声,潮水般往城中的书案前涌去。 刘越站在城墙上,略显青黑色的眼窝子满含着兴奋的笑意,他静静地看了一阵,转头朝李矩笑道:“好了,这里的事就交给你了,只要财货不被人抢了去,你自己便宜行事即可。”说着,他伸着一只手掌摇了摇,接着说道:“十五个人,我这次只要招十五个人,不要多也不要少。你要一个一个仔细甄选,多在勇力和胆识上下功夫,办好了差事,我给你记上一功。” “诺!”李矩躬身答应了一声,他略略犹豫了一下,抬头看着刘越道:“司马,小人之前听你和韩县尉说共需要征募五十来个士卒,小人看这些人里身体强壮的年轻男子不在少数,若条件稍稍放宽,五十余人并不难选,司马却为何只选用十五人?” “事要一步一步做,不要心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刘越看了李矩一眼,摸了摸冒着胡茬有些扎手的下巴,慢悠悠地说道:“你若是知道现在介休的府库是空的,恐怕就不会这么想了。今日之所以应募者云集,利用到了县人对胡贼的愤恨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最主要的,我想是他们亲眼看到了xiāng zi里装的黄白之物。” “府库,府库空了?”李矩闻言大惊,压低声音结结巴巴地说道:“那可怎么办?就凭我们手里的这些金银财货,就算只招十五个人也用不了多久,一旦钱财用完,好不容易募来的士卒们岂不是都要人心离散了?”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刘越看了李矩一眼,淡淡地说道:“你只要帮我招募好士卒交给韩县尉,然后带着你的人如期到冷泉关上办好你的差使就行了,其他的事情本司马自会处理妥当,断不会让你们在尽忠职事之余还要遭受短缺粮饷之忧。” “我要到城南的莫府走一趟,去见一个人,”刘越长吁了口气,轻轻地咬着嘴唇道:“介休的这些个豪门巨贾们,论起家财来比谁都要多,但缴起租赋来却比一个耕作的良人还要少;他们在税吏面前个个都凶狠得如狼似虎,但一听说胡人来了,倒缩起头来甘愿做一只自私自利的乌龟。” “平日里敲骨剥髓锱铢必较,乱起时却又指望他人慷慨赴死为自己守财,这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刘越瞳孔收了收,眼睛微微一闭,森然道:“士族珍惜自家子弟的性命,舍不得让他们去对抗胡人,这不违背朝廷的律法,本司马也勉强可以理解。但既然受到我介休的庇护,就该老老实实地给我缴纳赋税,谁想窝在家里做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本司马就不介意让他光着身子滚出介休城!” 说完,刘越冷哼了一声,也不与李矩打招呼,大袖一甩径直走下城去。李矩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一张瘦削的脸上尽是复杂的神色。这刘司马一说起粮饷租税的事来活脱脱就是一副盗贼的口吻,李矩心中暗道:可他的这番言辞,字字句句都说到了自己的心坎里。 介休地处汾水以南,地理上尽得土壤肥美之利,其城又居于要津之东口,路径上也兼有货通秦晋之便,因此并州四方豪贵都在县中垦有庄园,筑有楼馆,近来虽遭遇胡人之乱,但上位者们心怀侥幸之利,大多都还在苦苦坚守。其中繁峙莫家在县中的庄园和铺面极多,城南莫府乃他们在介休城一切产业的总领所在。 莫通是繁峙莫家里资历较老的外门掌柜,年过五旬的他自认为早已看惯了尘世间的一切喧嚣和浮华,所以当府中的小厮仆役们都在为东门胡首的事议论纷纷时,他却独自斟了杯沁香的葡萄酒,优哉游哉地坐在阁楼上翻阅着书籍。 在他看来,胡人们已经散了,所有的庄园和铺面都要着手重新运转,闲暇的时光难得而易失,及时行乐才是人生至高的智慧。至于打打杀杀的这些俗事,那都是低贱的武夫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君子固不屑预之耳! 一卷道德经在手中还没握热,从阁楼的楼梯处传来的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打断了他闲逸的心情。这群小厮越来越不像话了!莫通不悦地将书卷丢在案几上,心中暗骂了一声,抬眼朝楼梯口看去,只见一个身着白衫的年轻男子背着双手,笑盈盈地出现在眼前。 “莫掌柜好雅兴啊!”来人没有半点因搅扰了主人而心怀歉疚的觉悟,只是拱手朝莫通淡淡地说了一句,也不等他开口相邀,径直迈步朝书案前走了过来。他一边走,还一边饶有兴致地四下打量着阁楼中的各种布置。 小厮呢?!小厮们都死哪里去了?!怎么能不经通报随意让外人进入阁楼里来!都说小人闻乱则喜,最近胡贼作乱,家中的奴仆杂役们竟然都隐隐生出了不安分之意,看来再不施展点雷霆手段,自己在莫府中立下的规矩就都要毁在这帮无法无天的小厮们的手里了!莫通恼怒地看了来人一眼,冷冷地说道:“尊客何人?不请自来,怕是不合礼数吧!” “不合礼数吗?”来人嘴角一牵,揶揄地笑道:“莫含昔日在离石刘家老宅中曾对本司马说,到了介休,可把莫府当成刘某自己的家。既是自家,又何来不合礼数之说?” “你,你就是新来的刘司马?”莫通一张老脸顿时涨得通红,他咳嗽了一声,尴尬地拱手朝来人结结巴巴地说道:“既是司马大驾光临,自然无需拘礼,无需拘礼。” “看来莫含还真是没有骗我,”刘越大笑道:“前些日子刘某送了几个胡人到你的庄园里,自己却因公务繁忙,没能亲来拜谒莫掌柜,失礼之处,还请莫掌柜多多包涵。” “刘司马年少有为,未入城便立解介休之围,始下车便枪挑胡骑酋帅,介休能拨胡氛而见青天,皆赖刘司马之功也!”莫通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恭声道:“刘司马初来介休,老朽本应略备薄礼郊迎于城外,只恨老朽胆弱,慑于胡贼之威,终不敢出府门半步,此间惶惶之意,还请司马能哀而怜之。” “哼!少跟我咬文嚼字地灌汤,打马虎眼!什么胆气衰弱,什么胡贼之威,你不过就是看着大家都没动,舍不下你那张尊贵的iàn pi吧!”刘越毫不客气地朝对莫通直言道:“我与你家少主莫含相交莫逆,这些面上的鬼话你休要在本司马面前提起!我今天来这里,只有一句话,莫含说介休的莫家产业皆可为我所用,你对此持什么态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八章 莫家庄园的主人 “莫通不过是莫家看门守户之犬,少主之言自是金科玉条无可改移。刘司马在介休一日,就是莫通一日之主,不管仆从奴婢还是钱粮土地,只要是莫家庄园有的,就绝不会短了司马半分用度。”莫通抬起头来,拱手正色道:“老朽虽年迈昏庸,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还是略懂得一点的,刘司马驱胡护民之心人所共鉴,除去家族之命不谈,能为司马略效微劳也是老朽无上的荣光。” “这话说得就有那么点意思了,虽然有口惠而实不至的根子在,但至少从道义上来看,已是颇为周正的了。”刘越淡淡地看了莫通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据本司马所知,自三年前郝散乱起之后,介休县中排得上号的豪富们就开始减少了租税的缴纳,这当中就有你们莫家庄园在内。而从一年前开始,县中税吏从你们身上已经收不到半升粮米半匹绢帛了。” “就因为你们停缴了田租赋税,介休县中府库空虚,日常开销无以为继。温县令和韩县尉多方筹措c四处腾挪,终无力维持一县武备,胡贼由此强盛而不可遏制,最终酿成了胡骑围城六日的奇耻大辱。”刘越的话渐渐变得冰冷起来:“本司马很想知道,如果以暗通胡寇的罪名查抄了你们这些人的家产的话,会有多少介休人为你们掬一把同情的眼泪。” “刘司马说笑了,”莫通脸色略显苍白,但神情当中却深深藏着一缕傲然与鄙夷:“司马年纪轻轻就身居要职,祖上想必定是世家无疑,有个道理司马想必要比老朽明白得多:天下乃士族之天下,豪富巨贾们孜孜以聚毫末之财,虽货通天下c富可敌国之徒,也不过是权贵们予取予求的奴隶。司马想要绝人之奴而干人之利,不亦难乎!” “嗬!本司马眼拙,没瞧出来你们竟个个都是手眼通天之辈。”刘越冷笑了一声道:“难怪温县令和韩县尉不管怎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都撬不开你们紧捂着的钱袋子。能许你们在胡乱频频的介休平安无事的,来头定然小不到哪里去,说说看,你们这些人都攀上什么高枝了?西河王府?并州衙署,还是大晋朝廷?” 莫通听了刘越语带讥讽的问话,自知有所失言,话题也扯得有些远了,但话已出口,如果不硬着头皮回应一下,恐怕这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刘司马终不会与自己善摆干休。一念及此,莫通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哑着嗓子说道:“逐利之人最善钻营,司马所说的这三处,或许都有所牵涉也是有可能的。” “老朽不过是莫家一外放掌柜,身份低微,权责有限,能参预的机密要事极少,恐怕无法解司马之惑。”莫通迟疑了一阵,接着说道:“但老朽经营介休十余年,对县中的情势多少也有些了解,介休乱的是胡贼,斗的却是诸侯。除此之外,老朽再无半点可用之辞能献与司马了。” 乱的是胡贼,斗的却是诸侯?刘越深深地看了眼眼前这个举止拘谨的老者,心中暗叹了一口气:看来这小小介休城的水又浑又深啊。富商豪客们宁愿花更多的钱去走上层关系,也不愿缴纳一分钱的租税到县中,听凭县内府库空虚,武备弛废,胡贼横行,民不守业。 如果这里真的像莫通所说是诸侯相斗的战场,那争斗各方诸侯会牵扯到谁呢?胡人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温如新为县中事多次求助于西河王府,西河王态度为何如此暧昧?自己被选派到介休来,除了郭钦的一点小心思之外,幕后是否还有什么秘不可宣的内情? 刘越在心里将最近接触到的一切可疑的人都列了出来:司马腾c司马喜c刘渊c王端c郭钦c呼延灼,还有孙秀。渐渐地,一个若有若无,似清晰似模糊的可能隐隐地萌生在了他的脑中,只是这个可能像云一样飘忽不定,像风一样不可捉摸,远看之下似乎有迹可循,到眼前一抓,却总觉得欠缺了那么一点火候。 管他呢!刘越振了振精神,将这些杂乱无章的思绪强行驱出了脑海,暗自慨然道:疮疤不去揭,脓汁出不来。自己既已受西河之委派,又得到莫家庄园的支持,那就好好用起这些资源,痛快地干它一场!等介休强势崛起以后,不愁这些隐藏在暗处的人不自己冒出头来。 想到这,刘越朝莫通笑道:“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刘某倒觉得有愧于莫家太多了,你们本来可以无所顾忌地拱手坐看局势的发展,但现在却毫不犹豫地将介休所有资财尽数交于刘某之手,刘某何德何能可当莫家如此厚爱。” “刘司马无需过谦,”莫通干巴巴地说道:“少主天纵英才,慧眼独具,刘司马既然是少主诚心结纳的好友,也就是我繁峙莫家一致认可的主人,自然可支配介休所有的庄园和铺面的一应人力钱粮。” 刘越见他说话间神情有些不悦,知道他心中对此极为郁闷,这也难怪,莫通在介休经营了十余年,虽说背后有莫家雄厚的财力支持,但这份产业里的一粟一绢砖一瓦都是自己劳神费力辛勤开拓出来的,将它比作自己的孩子都不算夸张。如今受命举家奉于他人,个中愤懑绝非靠忠诚和理智就能化解得了的。 刘越是个既注重吃也注重吃相的人,他一直认为,碗里的食物越多,越要吃得慢条斯理文雅端庄,这样一来,自己能吃饱不会噎着,别人也不至于因反感而心生厌恶。更何况,中尉司马眼中的宴席可不只是莫家庄园这么大,毕竟在介休的豪富榜上,他们的头上还躺着一个神秘的大佬。 于是,刘越很猥琐地笑了笑,他轻轻一拍莫通的肩膀道:“既然莫家诚心以主人待我,那本司马也就却之不恭了。莫家如此公而忘私,实在是介休万民之首善,天下商贾之楷模!县中那些坚守不义之财而一毛不拔者闻之当愧死矣!”说着,刘越话题一转,随口问道:“你久在域中,当知如今介休第一豪富之境况吧,能否为刘某简要地说上一说?” 莫通一脸愕然第盯着刘越,见他话说得虽然无赖,但神色肃然,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心中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他怔了怔,缓缓说道:“据老朽所知,介休第一大户姓靳名宽,世居县中,为远近第一大族。产业以经营盐铁为主,庄园田地居次,其占田数量不少于莫家,汾水河岸上的翻车中有七成是靳家所设。” “靳宽?他姓靳?”刘越心中略惊,沉声问道:“你可知他是胡是汉?” 莫通沉吟了一阵,缓缓答道:“靳宽为西河望族,据传其祖乃高皇帝部属,因击破项羽部将钟离眛得封汾阳侯。以此来看,应当是汉而非胡。” 刘越闻言微微点了点头,不是胡人的话,那就应该和匈奴人没什么关系了。自己刚听到他姓靳的时候,竟下意识地在想他会不会是匈奴族的牛人靳准,看来最近见了不少活生生的历史人物,神经都变得有些紧张了。 “司马可不能轻视了靳宽此人,”莫通见刘越神色有异,猜想这中尉司马定然是在谋划该怎样把介休首富家的租税强势征入府库当中,深知富商大贾和上层权贵们盘根错节关系的老管家对刘越的年轻气盛颇感忧虑。 他迟疑了一下,担忧地说道:“靳姓乃是西河大姓,族人遍布四县乃至平阳诸地,且靳宽以贩盐起家,府中亡命之徒不在少数,加之他长袖善舞,广施钱财而结纳的贵人豪强遍布州郡及于诸侯,司马不可不深思而慎行啊!” 刘越笑了笑没有回应他的话,往前踱了几步,来到阁楼的一扇小窗前,迎着轻柔却又炙热的南风舒展了一下腰身,回头朝莫通笑道:“好了,本司马此番可谓满载而归,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们有什么要求就直说吧。能办的不能办的,还是提前说清楚的好,免得到时候误了你们的事,本司马可没东西吐出来还你们。” 一一 一一 ps:请大家不要放弃我,我会很认真地码字的。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没更,那肯定是因为去讨饭了。。没更的,当天不敢讨要推荐,但收藏大家能赏的话就赏一点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九章 莫通的计划 “我们要养马,”老管家莫通极为难得地没有多余的唠叨,言简意赅地直言道:“我们想要在介休经营一处马场。” 刘越看了莫通一眼,笑着点了点头道:“养马?这就对了,看来本司马来的的确是莫家的地方。当日我与你家少主在离石分别时,我一说要来介休养马,他当即就答应愿举全县之力支持我在介休大展拳脚,可见莫家对养马一事已近于迫切了。” “只是本司马颇为好奇,你莫家世代经商,在整个并州都算得上是有名的巨富之家,为何却要要花费如此大的代价在小小的介休谋取一块养马之地呢?”刘越疑惑地问答:“据本司马所知,并州新兴郡的定襄c九原c云中一带水草肥美,适合养马,三国时并州刺史丁原丁建阳就以定襄马组建过一支规模庞大的并州精骑,吕奉先的坐骑赤兔据说也是驯自定襄。繁峙地近新兴,莫家何必舍近而求远呢?” “定襄虽善,但其畜产都由并州衙署直管经营,所产良马除极少一部分供人贩卖之外,绝大多数皆由刺史府中所设的牧长统一调配,莫家世代收殖于土地田庄和丝绢杂货,在养马一途上并没有与人争利的条件和能力。”莫通语带惋惜地说道:“其实不仅是在新兴郡,并州其他郡县凡适合养马的地方或被郡县牧长所领,或为地方豪强所占,皆不是莫家能中途插足于其中的。” “但是介休就不同,介休地处汾水之南,介于两山之间,山中平阔能养马之处并不太多,再加之近年来介休胡乱频发,局势动荡,马场时为胡贼所掠,时为疫病所袭,马匹蕃息颇为艰难,因此并不被并州豪强所看好。” 莫通似乎为此专门做过调查研究,这个将庄园经营了一辈子的莫家掌柜说起养马来竟头头是道:“但唯有如此,莫家才有可能趁机组建自己的马场,只要上赖司马的雷霆手段,下有莫家的财力支持,莫家的养马事业就一定能从介休走向九州四海。” “这,”刘越仿佛不认识似的看着眼前这个兴致高昂的老者,奇怪地问道:“刘某虽从未经商,但也听人说过,买卖之道贵熟而忌生。莫家却为何自愿舍弃经营了近百年的田庄,转而望利于从未涉足过的养马之业呢?莫非家中出现了什么变故不成?” “莫含少主以为,时虽太平,然天下已有了将乱的迹象,一旦兵戈四起,莫家田庄将遭受灭顶之灾。”莫通一张老脸变得有些苍白起来,他沉声道:“因此,少主未雨绸缪,已开始将莫家产业从庄园田地全力转到了冶炼铁器和蓄养马匹上来。繁峙多产铁石,莫家之冶铁已颇具规模,唯有养马受条件所限一直未能开始。” 原来如此!刘越听了莫通的解释,顿时对莫含的眼光和魄力心生敬佩。能见微知著,能审时度势,能当机立断,能雷厉风行,这样的莫含想不成为史书所载的富商巨贾都难。想到这,刘越轻叹了口气,悠悠道:“好吧,本司马既收了你的田庄家产,自然对你莫家养马之事责无旁贷。 我此前对莫含说要一起到介山的绵上去养马,但根据这几天来对介休情况的了解,绵上如今有号称是匈奴南部副都尉的呼延灼盘踞其上,本司马眼下力量不足,敌情不明,不敢贸然打草惊蛇,短时间内恐怕帮不上你们什么忙。” 莫通躬身一揖到地,诚恳地说道:“少主专门有书信交代老朽,莫家与司马在介休乃是休戚一体,莫家视司马为介休之主,老朽也视司马为莫家之主,一应行动,皆唯司马马首是瞻。” 说罢,莫通颤巍巍地直起腰来,抖抖索索地从阁楼的书架上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绢布来,他抖手将绢布展开,只见这张泛黄的布面上用淡青色的粗细线条横起竖八地绣着一幅类似地图一样的图案。莫通小心翼翼地捧着这张图,咧着张几乎要掉光了牙齿的嘴朝刘越笑道:“绵上之田固然暂不可争,但老朽这里还有另一个地方,虽说大小比不上绵上,但却胜在平川阔野,水源丰沛,堪称介休左近首屈一指的养马之地。” “哦?”刘越朝莫通手中的图上扫了一眼,眉头微微一皱,沉声道:“这是什么地方?离介休城有多远?那里现在由谁所占?” “此地名千亩塬,即周语所称:‘三十九年,战于千亩,王师败绩于姜氏之戎。’的千亩所在,塬在介山西南群山之中,距县境约五十里,一马平川。塬上牧场靠近介山,山泉星布,溪涧奔流,草木丰美,实乃畜牧良马的理想之处!” 莫通一双浑浊的老眼放着亮晶晶的光,手舞足蹈地嚷道:“据庄园中的家丁所探,牧场现为一小群胡贼所据,有骑士约二十余人,所掠牧民之数与此相当,蓄养良马近百匹!” 千亩塬?好像历史记载上确有这么一个地方,隋唐之后称索度原,唐将裴寂曾北击刘武周麾下宋金刚于介休,驻军于塬上。宋金刚挖断了塬上来自介山上的溪涧水流,裴寂士卒渴乏,宋金刚纵兵击之,裴寂大溃,全军覆没。 史书记载这个叫千亩塬,也就是索度原的地方大小约有七千余亩,容纳千军万马转战腾挪都没有饮食匮乏之忧,如果真能据而有之,控制牧场上的百余匹马倒在其次,如果能将其作为县中练卒屯兵之所,不但能避开城中各路耳目的窥探,还能据其地势对冠爵津和绵上造成巨大的武力威慑。 想到这一点,刘越只觉心中生出了几分振奋与热切,他略作沉吟,爽快地说道:“好!如果庄丁们所探无误的话,我们不妨先把目光着眼于此。不过你先不要高兴的太早,拜你们这些不纳租税的人所赐,县中武备废弛严重,本司马虽尽力筹措,也不过征募了十余名新丁,如果想用他们来驱逐塬上的胡寇,还需要相当长时间的训练才行。” “时不我待啊,刘司马!”莫通着急地大叫道:“千亩塬乃是一个绝佳的牧场,眼下盘踞其上的鲜卑胡贼势单力孤,正是趁弱而取的绝好时机。一旦胡贼实力壮大,或者附近的其他豪强得到消息抢了先手,那我们再想要抢过来将会更加艰难了。” “你说的固然没错,但士卒新募,未及选练,不便驱之使战。”刘越长叹了一声道:“论语有云: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兵法也说:不教而战谓之杀。本司马虽有廓清塬上之志,却无祛除胡贼之力啊。” “这”莫通听了刘越的诉苦,一张皱巴巴的老脸上阴晴变幻莫定,过了好一阵,他咬了咬牙,似乎下定了某个决心:“刘司马既有此心,莫家也断无坐享其成之理。莫家在介休共有五处庄园,每庄中备有护庄男丁十人,近来略有减损,但收拢起来尚有四十余众,请刘司马选而将之,尽早为我们夺下千亩之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章 需谋定而后动 这老家伙果然在玩猫腻!刘越淡淡地看了莫通一眼,心中冷笑道:从取出地图用千亩塬y一u hu一自己,到极力怂恿自己用新募之卒强攻胡贼,他一直在试图让自己走进为他火中取栗的圈套之中。 假如自己一时头脑发热真的动起了以卵击石的念头,刚到手中的十五名新募兵卒无疑会全军覆没于千亩塬上,而莫通却可以凭着四十余名训练有素的护院庄丁轻松占据牧场,从而将千亩塬牧场的掌控权牢牢掌握在莫家的手中。 到那时,等待自己的将只有两个结局:一个就是随士卒一并战死在塬上;如果侥幸生还,因用乱命而致使募勇们死亡殆尽的自己只用一次毫无益处的战斗就耗尽了介休的民心,也将因此而丧失了东山再起的可能,只能仰人鼻息地寄居在莫家门下,用自己徒剩虚名的中尉司马之衔为莫家马场张势站台。 好在自己一听到莫通说起庄丁两字之后就对他生出了适当的防范之心,刘越暗自庆幸道:如今自己以消极拖延之法成功地反客为主,一举拿下了莫家的四十余名精干庄丁,不仅大大增强了日后与莫家合作时的话语权,也使得将来的可用之卒达到了近百之数,凭此武力,足以对介休附近的小股胡贼形成数量上的碾压之势。 刘越在算计着自己的优势,莫通却在哀叹着自己的失落,以手中庄丁之盛,莫家想要驱散千亩塬上的二十余骑鲜卑人并非不可能,但他们却有着一个无法避开的局限:师出无名。按照朝廷的律法,如果没有郡县官长的许可,擅自动用私人武装后果是极其严重的,莫氏家大业大,尤其树大招风,为了一个马场而陷整个家族于危险之中显然是极不明智的。 早在刘越来介休之前,莫通就曾以类似的条件分别y一u hu一过县令温如新和县尉韩奎,温如新以年纪老迈c行将离任为由婉拒了他的提议,而韩奎既没有据众图强的雄心,又心怀首鼠两端的犹疑,终使他只能眼巴巴地盯着这块难得的养马之地而无可奈何。 刘越倒是有魄力有干劲,但这个据说在离石品行不端的纨绔少年竟是个城府极深的狡诈之士。看来少主在书信中的告诫是睿智而英明的,莫通暗自长叹了一声:自己本想晾一晾他,为日后莫家在与他的来往中谋得一份主动,没曾想他就这么直接地闯进了门,三两回合就将自己逼到了无路可退的境地。 事已至此,再多的懊恼和郁闷也都无济于事了,如何把千亩塬上的牧场收入囊中才是双方眼下的当务之急,莫通长长地吐了口气,急切地问道:“刘司马打算什么时候动手?老朽也好通知各庄园里的庄丁们早做准备。” “不急,不急,凡事需谋定而后动。岂不知兵法有云: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刘越微微一笑,虽然自己已经是一颗顶过了河的卒子,但小卒子也该有自己的节奏和路数,他摇头晃脑地说道:“你先备好可支百人一月之钱粮,明早开市时分让他们从各庄出发,经东门到县衙前聚集。” 这是要闹哪一出啊?莫通疑惑地看了刘越一眼,却见他也正用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自己,莫通心中竟略有些惊慌,他忙垂头恭谨地应诺了下来。 “我放在贵庄下的几个胡人还好吧?”刘越在阁楼上轻松地踱了几步,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了翻,慢条斯理地问道:“他们本是为护送我和温令来介休的,如今事已办妥,也该让他们回去了。” “刘司马果然英武非凡,就连蓄养的胡奴都个个精干雄壮。”莫通讨好地笑道:“他们不在城外的庄园里,都被老朽安置在了府中的东厢房暂住,司马要见他们的话,老朽这就让小厮把他们带过来。” “不用了,”刘越笑着摇了摇头,转身朝莫通一拱手道:“叨扰了莫掌柜这么久,刘某也该告辞了,你让小厮领我去看看他们就好,我交代他们几句话就走。” 莫通依例挽留了一番,见刘越确有去意,便照他的意思唤了个小厮过来引路。两人粗粗约定了日后的来往时间,相互拱手作别。刘越紧跟着小厮下了阁楼,穿过莫府中曲折回旋的连廊,停在了一扇清幽而又雅致的雕花木门前。 小厮躬身朝刘越行了一礼,也不待他发话,转身轻轻拍打了几下房门,大声叫道:“几位壮士,刘司马来看你们了,快把门打开。”连叫了好几声,里面却没有丝毫的回应,小厮尴尬地朝刘越笑了笑,将耳朵贴在门口听了一阵,脸上的神色慢慢变得精彩起来,他有些恼怒地板起脸孔,用力地捶打着门板,提高声音叫道:“开门,快开门!刘司马来了!” “是谁在外面大吵大闹的,搅了你胡爷爷的好梦!”房间里一声暴喝,一个粗豪的声音带着迷迷糊糊的怨气高声骂道:“什么刘司马c刘司羊的,不是来送酒水吃食的,都给我滚一边去!” “嘿!”小厮一听这话,瞬间脸都黑了,他一捋衣袖,跳起脚来就准备与之对骂,话还没出口,只觉胸前衣襟往下一坠,他随手一操,触手的是一串黑油油的方孔制钱,他惊愕地抬起头来,却见身边的那位贵人一脸笑意地朝他努了努嘴。小厮心中顿时了然,他眉开眼笑地深深朝刘越鞠了一躬,掂了掂怀中的钱串,蹑手蹑脚地沿着连廊飞快地跑远了。 刘越悄无声息地在门口站了一阵,直到小厮的身影消失在远处苍翠的垂花门外,直到门内再没了骂骂咧咧的牢骚声,他这才淡淡地笑了笑,转身一脚踹开了木门,背着手昂然走进了房间当中。 “混账!”刘越一只脚才迈过门槛,一个愤怒的声音便突兀地在耳边炸响,怒喝声中风声飒然,一个黑乎乎的阴影带着风当头朝刘越的脑门砸了过来。刘越不闪避也不招架,只背着双手冷哼了一声,听凭那东西砸向自己的头顶。就在袭来之物离他的发尖尚有寸余远的距离时,一只大手猛地从旁边伸了过来,巧之又巧地堪堪截下了这凶狠的一击。 “豹子,你瞎了吗?!这是刘家兄弟!”一个膀大腰圆c高鼻深目的胡人顶着头乱得像草窝的金huáng sè头发,手提着一个简易的马扎子,满脸怒容地朝房中的床榻上喝骂道:“成天就知道拉着癞头两个喝得烂醉,要是伤了刘家兄弟,小心我揭了你两个的皮!” “刘家兄弟?!”一个浑身上下都鼓着腱子肉的胡人红着眼从榻上挣扎着爬起身来,醉眼惺忪地盯着刘越看了好一阵,猛地回手朝自己脸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嘿嘿地傻笑道:“你救了我的命,我却差点伤到了你,该打,该打!”说着,他伸腿用力踢了踢昏睡在他身侧的另一个紫面鼓眼的胡人,见他没有反应,嘴里嘟囔了一句,头一歪又瘫倒在了床榻上。 “蛮牛,这是怎么回事?!”刘越看了眼站着的那个胡人,眉头一皱,沉声问道:“豹子和癞头两个怎么喝成了这个样子?!” “让刘司马见笑了!”蛮牛夔安轻轻放下马扎,躬身朝刘越施了一礼,恭敬地回答道:“自我们三个来到莫府,全府上下似乎都对我们满怀戒备,每天除了送些酒水吃食之外,不许我们离开府门半步。我倒还好,只是豹子c癞头两个生性跳脱,心中憋闷之下只能整日以酒自娱。豹子醉后失态,冒犯之处,还请司马恕罪。” “叫什么刘司马,听着让人觉得生份!”刘越一拳捶在蛮牛强健的肩膀上,苦笑着摇了摇头道:“说恕罪就言重了,都怪我没安排好,让你们过得不痛快。不过你们放心,我这次就是来带你们离开这里的。” 说到这,刘越顿了顿,抬眼看了看床榻上烂醉如泥的两人,轻叹了口气,幽幽说道:“你是三人里头的主心骨,我这里有几件要事想和你商量。” ps:这两天丐帮帮主要整理内务,身为十八袋弟子的本丐被勒令去开了个然并卵的武林大会。开会的地方禁止一切没有必要的外界交流,故而无法码字。晚上回到家,立马更一章,看了大家给我的推荐和增加的收藏,惭愧得无地自容。何以为报,唯有码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胡人的用法 “刘司马有事只管吩咐便是,夔安一介粗鄙的胡人,当不得司马‘商量’二字。”夔安脸上的谦恭之色没有丝毫减退,他轻轻揉了揉被刘越锤击的肩膀,微微佝着腰诚恳地说道:“我c癞头还有豹子三个人的命都是司马救的,夔安虽不懂你们晋人那么多高深的道理,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话还是听说过的。” “你呀!”刘越看着夔安,摇头叹息了一声,无奈地说道:“别人都叫你蛮牛,你也说自己是粗鄙的胡人,但我倒认为你心思太重,疑虑过多,城府竟是我见过的胡人里最深的一个。” “我刘越并不是个市恩求报的人,”刘越扫了眼床榻上鼾声如雷的桃豹和支雄一眼,接着说道:“当时我之所以会冒险去救你们,一来是看在癞头忠义过人的份上,另一个原因,虽然我们胡汉各异,但这么多年的交情下来,我始终认为我们应该是朋友了。可你呢,你倒是与我隔阂如此,一口一个刘司马的叫着,生生冷了我的心。” 夔安听了刘越这近乎推心置腹的牢骚,脸上原本生硬的线条渐渐变得柔和起来,他沉默了好一阵后,闷声闷气地说道:“并不是我夔安不把你当朋友,只是你们晋人常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已经是一个有官身的人了,与我们走得太近只怕会招来不少麻烦。”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难道是我族类其心就不异了么?!”刘越冷笑了一声道:“别的且不论,单单说我刘越,在西河离石时,与我志趣相投的是你们这几个胡人,想要取我性命c夺我家产的,却是与我同种同源的晋人王勋,你告诉我,两者谁与我心异?”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只不过是弱者用来谋求自保的借口而已,强者从来不会把自己的生死盛衰推脱到关系的亲疏远近之上。”刘越慨然作色道:“你若真要是一颗任谁都能捏上一捏的软柿子,何止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是我族类同样其心必异。自古以来胡人趁乱烧杀劫掠汉人的事固然不少,但那些篡权的c夺位的c觊觎财产的c党同伐异的,被自己人坑死的难道还不多吗?” “至于会不会给我惹麻烦,我都没担心,你又帮着瞎操什么心呢?”刘越不满地瞪了夔安一眼,语带不悦地接着说道:“我要真有这个顾虑,就不会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去救你们;我要是有这个顾虑,也就不会把你们三个带到介休来;我要真有这个顾虑,此刻更不会出现在房中和你们说这些没用的废话。” “我”夔安在刘越连珠炮似的责问和埋怨下有种招架不住的感觉,他尴尬地挠了挠那头乱糟糟的头发,吞吞吐吐地嗫嚅道:“你,你误会了我的意思” “罢了,罢了!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你既然心怀疑虑,那就当我今天没来过这里。”刘越冷哼了一声,抛下一句话后抬腿就往门外走去,他抬脚跨出那扇破败的木门,扭头冷冷地说道:“还有,既然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这就到莫府去给你们准备好盘缠,你们自己想要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吧。” “等等,刘家兄弟,你别着急走啊!”一个焦躁的声音从床榻上猛然响起,此前一直处于酒酣昏睡中的桃豹和支雄两人骨碌一下翻身爬了起来,连鞋也没顾上穿,三两步冲到门口拦在刘越的身前,桃豹只是瞪着双牛眼眼巴巴地看着他,支雄却勉强在癞蛤蟆一般的脸皮上堆起一丝笑意,歉然说道:“刘家兄弟,你可不能就这么走了啊。” “你们”刘越满脸惊诧地看着眼前的两人,板着脸问道:“你们两个不是喝醉了吗?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这事”支雄心虚地垂下目光不敢看刘越的眼神,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站在他身旁的桃豹看不下去了,他把头一昂,指着房中目光躲闪的夔安叫道:“都是蛮牛出的馊主意,他见你当了官,到了介休后就一直没来看我们,莫家上下又天天将我们当贼人一样地防着,怕你会跟他们一样不能真心待我们,所以就作了这么一局来试探你的态度。” “至于我们,”桃豹憨憨地挠了挠头,嘿嘿笑道:“他怕我和癞头两个不小心说错了话,所以就干脆让我们装醉睡着不出声了。说起来,这莫家的酒也太难喝了,”这精壮的羯人将脸一垮,唉声叹气地埋怨道:“比起刘家老宅的杏花烧来,简直就是寡淡得无法入口!” “哼!试探,装醉?!你们三个玩的好手段!”刘越勃然作色道:“我刘越堂堂男子,自认无分胡汉,唯以赤诚之心待人,你们却因些许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对我乱生猜忌,横加质疑!如此不信不义之所为,刘某闻之实在寒心,嫌隙既生,多说无益,就此告辞,再勿相见!” “别,刘家兄弟,别啊!”支雄见刘越铁青着脸抬腿就走,忙闪身挡在他面前,一边小心翼翼地截住他的去路,一边焦急地朝咱在一旁进退失据的夔安吼道:“蛮牛,这事都怪你!你还不赶紧过来给刘家兄弟道个歉!” 夔安低着脑袋一步三挪地来到刘越身前,朝他深深地一躬到地,瓮声瓮气地说道:“夔安自作聪明,惹恼了刘家兄弟,但我绝没有疏离和轻慢的心思,还请刘家兄弟明鉴!”说到这,他偷眼看了看刘越,见他仍是一副气咻咻作势欲走的样子,夔安一咬牙,单膝跪倒在地,垂头叫道:“只要刘家兄弟你不舍弃我们,我和癞头c豹子三个自愿奉你为主,从此鞍前马后尽心侍奉,如生异心,他日必横死于刀剑之下!” “罢了,你的心思我明白,你的顾虑我也理解,我所不忿的是,你们有事应当与我直言,而不应该暗地里使这些试探窥测的勾当。”刘越长叹了一声道:“至于奉我为主之类的话,你们就当没说过,我也只当没听过。 一个鲜卑胡奴拓跋金刚已经快要把我刘家老宅弄得鸡飞狗跳了,要是再多出你们三个来,我刘家里里外外还不被你们几个给闹翻天去。你们若真心在意我们之间的交情,大家平常有事时能相互多帮衬着点,刘某就于愿以足了。” “看来拓跋金刚这小子比我们几个要xg 多了,”癞头支雄眯着眼轻笑了一声道:“不管是主仆还是朋友,你刘家兄弟这个人我们三个算是跟定了!刚才我好像听你说有事想和蛮牛商量,不知道是遇上了什么事,我和豹子两个是不是也能帮得上忙?” “瞧瞧!被你们这么一气,差点把正事给忘了。”刘越瞪了三人一眼,颇带着点神秘兮兮的表情道:“说起来,这事还真像给你们三个量身而设的一样。如果办好了,不但能助我在介休站稳脚跟,也能为你们拉起一支傲啸山林的强劲力量。” “哎呀,你就别卖关子了,”桃豹在一旁抓耳挠腮地跳脚道:“说吧,是让我们shā rén放火,还是让我们打家劫舍?” “滚一边去!”刘越笑骂了一句,朝三人正色道:“据县城约四五十里左右的冠爵津上,有个地方叫神岩关,关后有个名为神岩寨的贼巢,里面有着大约十来个羯人。他们的首领已经被我杀了,脑袋就挂在介休的城门上,我想让你们三个去接管了这个山寨。” 一 一 ps:萧无逸睁着昏睡的眼,大哭道:“我对不起这两天给我投了推荐票的书友们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谋事于胡 “这对我们来说的确是件难得的好事!”夔安眼中闪烁着欣喜的神色,他飞快地看了支雄和桃豹一眼,沉声道:“刘家兄弟且放心,区区十余个贼匪想必不在我们三个的话下。却不知拿下山寨后,你想让我们做些什么?”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刘越抚掌大笑道:“等你们接掌了这群羯人之后,我的确有三件事想让你们帮我去做。” “这第一件事,虽说是在帮我,但也是在帮你们自己。”刘越掰着手指头缓缓说道:“你们接掌神岩寨后,务必尽快训练部众,扫荡神岩关百里以内的所有贼寇巢穴,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并合诸贼,控制住从冷泉关到韩侯岭之间的冠爵津要道。” “我想让你们帮我的是,所有山寨贼巢中被掳掠过去的晋人,无论是妇孺还是奴隶全部释放,安排人马护送他们到冷泉关;所控制的冠爵津范围内禁止劫掠一切来往行人,如有违犯者,必须将其移交介休县衙处置,任何人不得姑息隐瞒。” 刘越说完,目光缓缓从夔安c支雄和桃豹三人脸上扫过,过了好一阵,他轻笑了一声,淡淡地说道:“怎么样?有什么问题吗?” “释放晋人和禁止劫掠两条我等自当遵循,没什么说的。”夔安沉吟了一下,轻声道:“只是要在短时间内并合各部贼寇,人马钱粮会是一个大问题。” “所有寨子中除了晋人之外,其他一切人口钱粮都归你们自己支配,介休县对此一无所问。”刘越平静地回答道:“还有,除了人员和马匹需要你们自己筹集之外,我可以为你们ti g一ng其他一切必要的财货支持。” “既然如此,我这里没什么问题了,吞敌拔寨无非勇力而已,只要我们三个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负你所托!”夔安坚定地表了个态,转脸朝刘越问道:“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是什么?” “第二件事跟第一件事差不多,但却比第一件事要来得迫切些。”刘越摸了摸下巴,眯着眼说道:“你们掌控了神岩寨后,我想让你们帮忙到一个叫千亩塬的地方去看一看,是不是有十来个鲜卑胡人在那里养马。如果是的话,你们要找个机会偷袭他们一回,不管打得赢打不赢,我都希望你们能帮我尽可能地消磨他们的战力。” 桃豹听了这话,满不高兴地在一旁大声嚷道:“刘家兄弟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区区十余骑鲜卑牧马贼,凭我们三个就能把他们打个稀里哗啦,哪里会有打不赢的道理!” “豹子,闭嘴!”夔安看了看面色古怪的刘越,转脸向桃豹呵斥道:“刘家兄弟如此安排必有深意,你一个成天只会耍刀弄棒的武夫,少在这里口不择言c狂妄自大。” “其实也说不上有什么深意,”刘越看了眼把一张丑黑脸涨成了紫红色的桃豹,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呵呵一笑道:“我只不过是想借他们磨一磨刀罢了。磨刀的要点想必你们都知道吧:磨刀石太坚硬,刀锋就脆弱而容易折断,但如果磨刀石太单薄,刀锋又会老钝不堪使用。” 刘越说到这,一眼瞥见桃豹脖子一梗似乎还想要犟嘴,忙截下了他的话头来,正色朝夔安说道:“蛮牛,这第二件事我就托付给你了,鲜卑人彪悍善战,尤其长于马斗,你们行事时务必要小心,切不可大意轻敌,挫了自己的锐气。” 夔安轻轻点了点头,沉声道:“你放心,这事我省得,你就别为我们担心了。” “那就好!”刘越长长地吁了口气,平静的脸色里渐渐浮现出冷峻的神情,他低哼了一声,缓缓说道:“这第三件事,就更简单了。介休县里有个叫靳宽的大富商,据说是靠着贩盐起的家,我想要盘一盘他的底细。” “县里庄园铺面我自安排人去查,他在外面的盐路就要拜托给你们了。”刘越幽幽说道,声音冷得就像从冰缝里吹出来的北风:“从河东到幽并的盐商过西河时都要经过千里径,神岩关当千里径和冠爵津两条道路的要冲,你们在那安排些人,帮我盯着靳家的盐队,不要松懈,不要暴露,也不要妄动,如有其他需要,我会及时遣人告诉你们。” “我需要你们帮忙的事都在这里了,”刘越长叹了口气,抬头看着门外高低错落的楼阁间湛蓝的天空,落寞地说道:“昔日在离石时,见地方政务阙失,总以为肉食者贪鄙无为,在其位而不谋其政。如今亲来介休,才知道俗务千头万绪,掣肘之处实在太多。虽有激浊扬清之志,却无只手补天之能,时时困在樊笼之中,事事囿于羁绊之内,人能不屈于现实,随波逐流,何其难也!” “刘家兄弟不必太过感伤,”夔安轻轻拍了拍刘越的肩膀,轻声道:“我和支雄c桃豹都是羯人,没迁来并州前,我们给匈奴人做奴隶,迁来并州后,我们又要给晋人做奴隶。我们地位卑贱,无国无家,无君无父,虽然不太能理解你的这番心思。但我们却一直相信,世上人无论是汉是胡,大多都是贪生畏死之徒,只要你手里握着能让人恐惧的力量,就能把阻挡在自己面前的一切障碍统统打得粉碎!” “在我蛮牛的心里,晋人大多贪于小利又刻薄阴险,对杂胡更是极尽侮辱,酷烈残暴。但你却与其他晋人不同,你愿意当我们是真正的朋友,我们也因此真心诚意地愿为你所用。在介休,你如果暂时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掌控局面,我们可以做一个为你施展抱负的拳头!” 夔安眼中的狂热象火焰一样跳动着,他挥着手激动地说道:“羯人虽多为奴隶,但他们的力量却是极为强大的,只要我们能并手合作,到了某一天,莫说是要奉你为介休之主,就算是并州之主乃至中原之主,也不会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打着,打住!”刘越眼中的精光一闪而逝,他将手一通乱摇,咧着嘴笑道:“我不过就是发了几句牢骚,你就把他牵扯到羯人的千秋功业上去了。我可告诉你,这话我们私下里说说还行,要真是传到好事者耳朵里去,刘某的这颗脑袋八成就要保不住了。”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你们稍作休整,自去神岩关下找那个羯人的寨子吧,如今介休人心不稳,我就不去送你们了。”刘越手一挥,堵住了夔安想要继续说下去的言语,也结束了这场不在掌控范围内的谈话:“你们在冠爵津中的一切用度需求,只需遣人到冷泉关上找一个叫李矩的人就行,他是我新辟的从事,目前暂领冷泉关守备。” “不过我有句丑话可要说在前面,”刘越扫了眼眼前的三个彪悍的胡人,压低声调沉闷地说道:“你们在胡贼的寨子里怎样折腾都行,但切记一不可骚扰晋人,二不可逼近冷泉。如果犯了这两条,到了兵戈相见之时,休要怪我刘越不顾情谊,不恤颜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又见张宾 六月初的天气炙热而善变,短短的时间里,原本艳阳高照晴空万里的介休转眼间已是风云奔走山雨欲来。 略带着些土腥味的风从层峦叠嶂的大山中吹过来,驱散了整个城垣里烦闷躁动的空气,一堆堆厚重的乌云海浪般堆积在县城四合的城墙上,仿佛随时就要将这座小小的山城吞噬在翻滚的暗潮里。远处的天幕上不时有耀眼的霹雳一闪而过,轰隆隆的雷声却早已湮没在街市上四处升腾的喧哗当中。 要下雨了,终于要下雨了!老天爷总算愿意睁开眼看一看片被骄阳流火荼毒了一个多月的土地了!苍头的耆老和结实的农人们仰面站在猎猎的南风当中,任凭风吹着汗水和泪水在黑黝黝的脸庞上肆意奔流:下雨,就意味着今年的收成终于有了指望,只有把一颗颗麦粒收进自己的粮仓,那颗提心吊胆的心才能真正得以重归安然。 刘越一脚跨出莫府的大门,当头而来的劲风便刺啦一声扯开了他宽大的青衫,他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只觉得浑身上下竟透着微微的寒意。他抬头看了看城墙上越发浓密的乌云,低低地长叹了口气,喃喃地说道:“我这回真是在饮鸩止渴啊!” 但这似乎是没有办法的事,人渴而欲死,明知鸩酒能致命,却往往不得不喝上一口,让自己迷失在毒发前短暂的清冽与润泽中。介休形势复杂,明面上内有武备之弱外有胡贼之强,暗地里上有诸侯之争下有豪强之阻,如果不依靠夔安他们三个去完成自己方才与他们商定的事,想要凭着手上微乎其微的力量破局几乎是绝无可能。 胡贼遮断冠爵津,据寨自守,巢穴星散,谁能提其纲而挈其领?豪富抗拒纳租税,联结权贵,蔑视县衙,谁又能诛其心而聚其财?多方交困,力有未逮;何以解忧,唯有三胡。只是夔安今日这番慷慨陈词却是出乎了刘越的意料之外,他这简直就是在照着历史书要把自己打造成另一个石勒! 但石勒本是羯人,与夔安等人同根同种,无论是目标还是野心,彼此都能一拍即合。自己却是晋人,虽说因为认知的缘故被夔安等人认可,但不管是从动机来看,还是从结果来说,明里暗里都透露着一股阴谋的味道,更是一出仗异族之凶威而祸乱中华的闹剧。 哪怕自己来自后世,眼界比时人更加开阔,对此也是坚决不能认同的:当日在离石南川,刘越见到张宾时,就曾暗中斥责他不顾大义奉胡人为主搅乱河北,事到了自己头上自然不能搞双重标准。 既然快要渴死了,鸩酒喝就喝了吧,大不了多锤炼锤炼肠胃,再想办法炮制些解毒的药物来,不让人毒发而死的鸩酒,说不定比白开水要有营养得多!刘越用力握了握拳头,心中暗道:胡人尚力,畏服强者,唯有比他们更强,才能赢得他们的敬畏和屈服。在使用夔安等人的同时,一支能强力遏制和慑服他们的力量就是自己饮鸩止渴的解药! 想到这里,刘越心中对人才的渴求更加迫切了。介休武备驰废多年,勇悍能战的可用之士实在太少,虽说巧合地发现了李矩,但现在的他离历史上那个坚持在北方沦陷区内抗击胡人的孤胆名将还有一大段路要走;好不容易碰到个空桐机,他又是个名草有主的闷葫芦,让人看得眼馋却吃不上嘴。 十几个新募的兵卒和莫家拼凑起来的庄丁里或许会有鹤立鸡群的人,但要摸出那根脱颖而出的锥子也并非是件信手拈来的事。总体上来说,想要打造好介休这把武力之刃,依然是路漫漫其修远兮。 刘越晃了晃脑袋,将四处发散的思绪重新收拢了回来,他抬眼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空,一道蜿蜒的闪电在头顶上蓦然绽开,沉闷的雷鸣声顿时将他的耳膜震得一阵发紧。 暴风雨快要来了,刘越抄起双手,顶着一路摧花折树的大风,飞快地往县衙的方向跑去,自己除了身任中尉司马之外,还顶了个县主簿的名头,大雨将至,温如新定然会在县衙中等着与他商议些关乎民生的事。 刘越才转过街角,忽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被风裹着直朝自己身前袭来,他忙探手抓住,却见一个约双掌合围大小的绸布灯笼已被自己捏扁在了手中,这绸布灯笼制作得十分精致,上面用粗黑的丝线绣着“靳府”两字,看样子是从大户人家的府门上吹落下来的。 “靳府?”刘越眼中精芒一闪,嘴角不由得微微往上一勾,轻声自语道:“这莫非是靳宽家被吹掉的灯笼?我本来打算过几天再去见一见这个眼高于顶的本地豪贵,没想到老天爷竟比我还心急。”说完,他轻哼了一声,随手将灯笼丢回风里,背着手迎风朝靳家大宅的方向走去。 靳家大宅与莫府同在西市的流花街上,两者相距并不远,但其府门的规格形制却比莫府要堂皇大气了太多,府门外是一个足可跑马的空地,空地上一左一右立着两只张牙舞爪的大石狮子,踏马石,拴马桩都用青石雕花,缨络为饰。门前进深足有半个房间大小,当面而立的是两扇紧闭的红漆大门,宽大而又厚重。大门上挑梁c拔檐c华脊c雕柱一应俱全,极尽华美之能事。 刘越缓步来到门前,手提圆环叩击了几声,清脆的金属敲击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传得老远,过了好一阵,朱漆木门缓缓打开了一条缝,劲烈的西南风随之肆意地灌进了门中。一个年轻的仆役被风吹眯了眼,他一只手用力地抵着大门,一只手揉着眼睛,满脸不悦地大叫道:“何人敲门?” 刘越沉声道:“介休县主簿领西河中尉司马刘越前来拜会贵主人。” 那仆役似乎被这一串官名给惊住了,他侧过身子避了避风,抬眼朝刘越看了一眼,兴奋地跳脚喊道:“刘司马?你是刘司马?!小人认得你,小人今早在东门城楼上看到过你!”说着,他一闪身就要将刘越让进来,才迈开一步,这年轻的仆役似乎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变,满脸歉然地朝刘越说道:“刘司马且稍候,容我去郎君那里禀报一声。”说完,他躬了躬身,缩回了门内,用力关上了大门。 刘越见此,心中不由得一阵恼怒,这靳宽虽说是介休豪门大户,但毕竟是个未入仕的商贾,在这个年代,商贾的身份是低贱而卑微的,敢将有官身的人拒于门外,那可是以贱凌贵的大罪。但转一念想,这靳宽身通朝中勋贵,平日里往来之人想必也都不是寻常之辈,自己新来介休,又是临时起意初次登门,这仆役闭门回去通报倒也并非无礼,怒气便又消散了不少。 刘越在门外站了好一阵,靳府的大门再次被打开了一条缝,那个去而复返的年轻仆役从门中探出半张脸来,歉然朝刘越说道:“刘司马恕罪,我家郎君今日不在府中,还请司马先回去,改日再来吧。”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刘越扫了仆役一眼,见他遮在门内的那半边脸上赫然显着一个泛青的手掌印,沉声问道:“靳宽在府中吧,他不想见我?” “司马请恕罪!”那仆役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头重重地撞着门板结结巴巴地说道:“郎君的确在府中,不过,不过他说,郎君说,有方士曾告诉他,大雨来时不能会客,否则将有大祸将至,所以” “很好!你就是因为这番话挨的打吧?”刘越强压住心头暴起的怒意,冷冰冰地说道:“你记住,这方士说得并不全对,大雨时会客有大祸,但不会客,大祸将会来得更快!”说完,刘越一甩手,返身大步离开了靳府的大门。 乌云遮蔽着天空,大雨眼看就要下来了,南风肆虐的流花街上空无一人,刘越胸中怒气沸腾,脚步如飞,横冲直撞地朝县衙的方向疾奔,经过一个路口时,一个人忽然斜刺里从一条小巷里跨出来,眼看就要被自己给撞上了。刘越心中一惊,猛吸了口气强行停下脚步,堪堪避开了来人。事起仓促,这人却不慌乱,他不徐不疾地踱到刘越身前,好整以暇地朝他拱了拱手。 “张孟孙?!”刘越惊诧地叫道:“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刘司马真可谓洪福齐天啊,”张宾没有回应他的疑问,只是神神叨叨地抬眼看了看天,微微一笑道:“久旱逢甘霖,就这么一场雨下来,那可是多少安民告示和胡贼头颅都比拟不了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驿中对(一) “久旱必雨,此乃天道,刘某不过是恰逢其会,有什么洪福不洪福的。”刘越咧嘴一笑道:“离石南川一别多日,你在五部大都督那里过得还好吧?而今你不在左国城为休屠各人鞠躬尽瘁,怎么有闲情雅致跑到介休来游山玩水了?” “左国城?”张宾瘪了瘪嘴,苦笑了一声,自嘲道:“去了没几日,我就被刘大都督给扫地出门了。如今张某身无分文,奴仆失散,听闻故人在介休大展拳脚,特来讨要点路资盘缠。” “都说刘都督乃胡人中的大贤,求才若渴之名震动幽冀,没想到竟也慧眼缺缺,竟连当世之子房都能失之交臂。”刘越看了张宾一眼,脸上的笑意越发浓厚了:“却不知你当日言之凿凿的天命气运,可还在胡人当中否?” “天命渺茫,气运晦涩,生灭有时,何窥何测?你就说今日这场雨吧,晨时朝阳满天,午后大雨倾盆,天机反复如此,岂是凡胎之人所能预知。”张宾淡然一笑道:“刘司马当真要和张某在这街市上一论长短吗?张某多经跋涉,已视栉风沐雨为寻常之事;刘司马身娇肉贵的,万一淋雨生出个好歹来,张某岂不成了介休父老眼中的罪人了?” “哈哈哈哈,走!跟我回驿馆去。”刘越长笑了一声,也没去管什么主客谦让之礼,一马当先冲在了前面,张宾摇头轻笑了一声,紧跟在他的身后,两人一前一后拔足往县中驿馆的方向疾奔而去。 此时的天色变得更加阴沉了,满街的风虽略小了些,但此起彼伏的雷鸣声中,一道又一道爆闪的电弧不停地撕裂着浓厚的云层,一股令人窒息的土腥气像巨大的铁盔一般压在头顶上。大雨,眼看就要来了。 刘越领着张宾到了县中的驿馆,县驿里依然没有其他人前来歇脚,老迈的驿卒手拄着一根发黄的竹笤,斜倚在大门上东倒西歪地昏昏欲睡,连续经历了一个多月的高温酷热,这行将就木的老者已明显觉得力不从心了,但他是军户,不到两腿一伸的那一刻,他就要在这破败的驿馆里继续燃烧着自己残烛一般的生命。 见刘越进了门,老驿卒艰难地睁开浑浊的老眼,将手中的竹笤丢在一边,颤颤巍巍地朝他躬身行了一礼,抖着胡须唠叨道:“这天马上就要下雨,贵人怎么还在外面跑?小人还以为你往县衙里去了,便没带着伞去寻你。贵人这要是在外面淋雨着了凉,小人罪过可就大了” “好了好了,我这不没淋着雨吗。”刘越苦笑着打断了老驿卒的话,抬腿往驿馆内走,一边走一边随口吩咐道:“我带了一个客人来,要到廊亭里去叙话,你去把我房间里的那坛酒和一些点心拿到亭子里来。” “酒?”张宾听了这话,眼睛一亮,抢声问道:“是杏花烧吗?” “我刘家的酒,自然是上好的杏花烧了,”刘越头也不回地笑道:“你喝过杏花烧?那你今日有口福了,我这的杏花烧,不是邻家酒肆的头道佳酿能比得了的。” 刘越所说的廊亭是驿中一个小小的观景亭,因位于驿馆西南角的花园当中,与馆舍之间有木制连廊相接而得名,由于长时间未加打理,廊亭四周花草乱生,杂树横斜,颇显苍凉之态。刘越c张宾两人入了亭中,各捡一清爽的石凳坐下,老驿卒弓身提篮而来,小心翼翼地端上了酒水点心。 此时天空中电闪雷鸣,沉黑如墨的云层如奔似走,一场酝酿了许久的大雨终于瓢泼而下,狂风裹挟着暴雨扫荡着介休城,肆虐在驿馆荒芜的园林里,将小小的廊亭摧折得像随时就要吞没在滔天巨浪中的一叶孤舟。 老驿卒脸色苍白地倚在亭柱上,两股战栗,目眩神摇,刘越和张宾见亭外雨泻如海,云腾如龙,心中豪气更生,逸兴遄飞。挥手斥退老卒后,两人趁着雨势杯来盏去,觥筹交错,举止间彼此大起平生知己之慨。 “你老实告诉我,这回到介休所为何来?是不是在这里又看上了哪一个了不得的胡人了?”刘越抿了口酒,看了看眼前这个岁数大不了自己多少却是一脸沧桑的史上著名谋士,直截了当地说道:“你不要跟我说什么找故人要盘缠之类的鬼话,我自认并非你的故人,以你只能,也断然不至于沦落到靠人接济的地步。” “看来你对我有事胡之心还是耿耿于怀啊,”张宾将半杯酒倒进口中,闭着眼陶醉了一阵,摇头晃脑地回答道:“胡人亦为华夏苗裔,与我而言,是胡是汉无关紧要,张孟孙从来不拘人种,只奉天命。至于我此番究竟为何而来,”张宾顿了顿,用手指了指刘越,故作神秘地低声道:“我特来为刘司马送富贵耳!” “为我送富贵?”刘越拿起酒坛给他满上了一杯,皱着眉头问道:“这话什么意思?你能为我送什么富贵?” “这个先不着急说,”张宾轻轻敲了敲石桌,笑道:“我且问你,你对当下司马家的天下有何看法?” “司马家的天下?”刘越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心中暗道,这话题也未免太大了点吧。看来古代的谋士们都有一种爱好,就是喜欢与人谈论天下大势以彰显自己的才能,著名的有姜子牙渭滨见姬昌,诸葛亮草庐说刘备,大抵在他们看来,不能对时局有自己独特见解的就不是合格的谋略家。刘越轻轻摩挲着酒杯,懒洋洋地说道:“圣天子在位,我能有什么可说的?” “圣天子?!”张宾听了这话,一口没咽下去的酒差点全喷在了刘越的脸上,他惋惜地举起沾了酒水的衣袖闻了闻,一脸古怪地对刘越道:“一个问华林园中的蛤蟆是因公鸣还是为私鸣的蠢货,一个见百姓饥荒而质疑为何不食肉糜的愚夫,你觉得他是个圣明天子?” “呃,这个”刘越大窘,司马衷是傻子皇帝的事可谓人尽皆知,看来这一把漫不经心玩得有点过分了。他尴尬地笑了笑,口是心非地说道:“我是说,当今虽天子暗弱,但朝中有贾后当政,重用张华c裴頠等世之名士,虽难现太康之盛,也可保九州之业。况且司马氏后代蕃息,太子司马遹虽有小厄,但武帝曾说他有祖上之风,一旦继位,想必也会有所作为。” “哼!有所作为,可保九州之业?”张宾将酒杯重重地顿在石桌上,冷哼一声道:“你真这么认为?我告诉你,晋祚已衰,司马家的子孙日后必有灭族之祸!” “哦?!”刘越深深地看了张宾一眼,沉声道:“此话怎讲?” “天命,司马家的人没有天命!晋之代魏乃逆天而行,天必不佑其长久。”张宾的脸色在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中显得有点狰狞,他喘了口粗气,闷声道:“高平陵之变,骗诛曹爽,树以私党;陵云台惨祸,弑杀曹髦,玉碎九重。曹操虽为汉贼,但其创业艰难百战功成,司马氏却恃宠而乱,诛杀名士,靠着先辈余荫和逆贼小人夺取大宝,这样的天下岂有长久之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驿中对(二) 张宾的这番话很尖锐,历史上司马家自己人也曾有过与他相同的认识:史载东晋时,明帝司马绍问王导前辈能得天下的原因,王导详细地给他讲了司马懿高平陵政变和司马昭弑杀高贵乡公之事,司马绍听后,羞愧地把脸埋到床榻上说:“若如公言,晋祚复安得长远!” 刘越默然良久,直到一个闷雷在亭外炸响,这才将他从思绪中惊了出来,他勉强笑了笑,略带点沙哑地说道:“天命之说未免太过虚无缥缈,据此而论难免有臆测之失。” “不说天命,那我们就说说人,”张宾淡淡地看了刘越一眼,悠悠道:“贾氏善妒而贪婪,与杨骏并无二致;张茂先华而不实,裴逸民欲而无厌,两人久居高位,不仅无异于国家,反而是祸乱之源。除此之外,司马家手握重兵而又贪暴跋扈的诸侯不下七八,远亲近贵封疆裂土,虎狼其心,一人作乱必群恶并起。到那时,内有萧墙之祸,外有夷狄之强,想要天下不乱无异于痴人说梦。” 眼界!这就就是顶级谋士的眼界!落叶而知秋,窥斑而见豹,他们的目光往往犀利得带着一种未卜先知的魔法,甚至让刘越这个带着上帝视角的人都不禁为之震颤和不安。刘越轻轻将酒杯放在石桌上,站起身来缓缓踱到廊亭檐下,亭外雨骤风狂,白茫茫一片看不清方向,瓢泼似的雨浇在亭子的檐角上,溅起的水花瞬间湿透了他的衣裳。 刘越呆呆站了一阵,转过头来盯着张宾,淡淡地说道:“就算司马家的天下不得长久,这与我一个小小的中尉司马又有何干?你若有拯救之志,应该到洛阳一展大才;你若有覆巢之忧,理当往山林中觅一隐地。你却两不相谋,跑到介休来见我一个八品微末之吏,还煞有介事地说要送我一场富贵,敢问这富贵从何而来?” “你且听好了,我这富贵实非凡品,”张宾自得地笑道:“我这富贵可分上c中c下三等,不知刘司马想要哪一等?” 矫情!刘越朝他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道:“你不将这三等富贵说与我听,我又哪里知道该如何取舍?” “倒也是,”张宾端起酒杯,将清冽的杏花烧凑在鼻子底下深深地闻了闻,满脸迷醉地分说道:“下等富贵,可让你身起介休,秩冠西河,名重朝堂,官封上品,此为仕官之富贵。” “名重朝堂,官封上品还是下等福贵?这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刘越眉开眼笑地说道:“这下等富贵都能让人心神迷乱,我倒想听听比这更好的又当如何。” “中等富贵又与之不同,我将其称为诸侯之富贵。”张宾没有理会刘越的插科打诨,自顾自慢条斯理地说道:“据千亩绵上而牧马,攫中阳介休以养士,北取西河,东入九泽,进而联结匈奴,兵指晋阳,全取并州,兼吞司c冀之北。然后塞八陉之险,凭山河之固,连和鲜卑以图幽州之地,由此乃开分疆裂土之基也。” 我滴乖乖,这哪是什么富贵,这不就是做反割据嘛!但刘越并没有因此而将张宾的这番话视为狂妄之言,他说的是计划,是战略层面的,要实现它自然需要与之相应的时机和多方筹划。事实上,这个占据冀州c幽州c并州的规划是历史上张宾为石勒所谋的翻版,只不过石勒以襄国为根据地,而这一版的计划则是以晋阳为根本而已。 “这个,听起来很不错,不过却要真像你所说的司马氏不能保其疆土时才有可能。”刘越笑着摇了摇头道:“你这中等与下等比起来,既已脱了朝廷的掌控成了搏命之举,那未免就显得格局小了点吧。” “司马氏必乱无疑!”张宾看了刘越一眼,淡然道:“否则治世之下,下等反是上等了。你既然嫌中等富贵格局太小,看来是想等着张某的上等富贵了。”张宾端起酒吸了一小半,将杯子夹在两掌间轻轻搓动着,缓缓道:“我这上等富贵,你可要听好了!” “既在此间谋划,自然还需据千亩绵上而牧马,攫中阳介休以养士,此为起家之地,”张宾用手在石桌上轻轻敲打着说道:“自介休西出,塞绝两径,直取平阳。过龙门,入北地,掠关内,驻长安,奋蜀汉之余威,收汉中巴蜀之地以为羽翼。 至此,可遣一上将起平阳,收上党,陈兵太行以窥孟津;另遣一上将浮江东下,夺荆襄之地以逼巨阙;司马自领大军出潼关以临虎牢,如此,洛阳三险尽在掌中,一鼓可下!随后大饷士卒,传檄四方,天下州郡自会望风归顺,如此,则大业成矣!” 据平阳而下洛阳,这是刘渊的搞法;占长安而谋巴蜀,这是苻坚的作为。但张宾的这个战略总体来说比刘渊和苻坚的都要高明,他没有刘渊直下洛阳的急躁,也就消减了晋室渡江而走的决心;他举巴蜀之地而下荆c襄,如此一来,就算南方偏安,也将时刻面临腹心之处的严重威胁。 顶级谋士不愧为顶级谋士,纸上谈兵的功夫果然天下无敌!刘越心中蓦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不过他被雨水浸湿的身子被风一吹,微微的凉意让他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此刻的孑然和单薄,他轻轻笑了笑,没有再对张宾的所谓上等富贵置评一个字,只是看着外面的大雨,淡淡地说道:“先生好意刘某心领了,富贵非我意,功名如浮云,刘越别无他图,安安稳稳做个官,能混到有脸回洛阳的刘家就足够了。”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英雄五霸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刘越慢悠悠地吟诵了一首后世的《西江月》,转脸朝张宾轻声说道:“我现在这里有个参谋的位置,你想不想屈就一下?” “这首诗听得让人气魄俱销。”张宾呆呆地坐在石桌旁,闭着眼沉默了半晌,长叹了口气,悠悠道:“张宾饱读经史,少有雄心,常对诸兄弟夸耀才比子房,只恨未遇汉高祖。可惜命运多舛,功名难就。早年曾任中丘王帐下都督,不得志,故而因病免官。病愈后,虽多方求仕,但豪门贵勋莫不视张某为下才,百言不能用其一二,整日文书案牍,四方奔走,事晋之心由此而竭。” “后偶遇一邋遢老道,极善观星测命之法,他对我说,时下井宿内天狼暴涨,弧矢动摇,或主天下将乱,胡兵大起之象,于是说我以晋命将终,天命出于胡,力劝我往并州一行。于是我越冀并之高山,历经万险投于刘渊帐下。谁知刘渊看似雄主,实多忌惮,结果一计未用而强被驱逐,足见这天命攸归,也是可遇而不可求。” “你一个小小的县主簿,中尉司马,自身尚且难主,却能许我一参谋之位,可见你的格局比左国城的大。”张宾一撩衣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掷杯笑道:“我也走累了,既你有收留之心,看在杏花烧的份上,张某就欣然应下了,权且在你这里混上一阵子吃喝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弃如敝履 介休六月的这场雨来势凶猛,去得却并不干脆。瓢泼般的大雨肆虐了近一个时辰之后,雨势转小,却始终纠缠不去,势若秋霖,就这样绵绵密密地延续到了掌灯时分,依然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 介休城虽苦夏已久,但天气如此,多数人心中也都生出了烦忧之意。受大雨的影响,通往城外汾水河河道的排水渠已被昏黄的雨水灌得满满当当,积水排流不畅,导致城内低洼处宛如一片泽国。地势稍高的街巷虽无水漫之患,但人们都一脸郁闷地看着眼前湿漉漉的一切,惋惜地慨叹着难得的不禁之夜就这样流逝在了潮湿而又沉闷的细雨之中。 同样是暴雨之后,山间的景物却与城中截然不同。离城东南四五十里开外的介山上溪涧如挂,流瀑如飞,奔涌而出的水龙在怪石嶙峋的峰峦石壁间横冲直撞,巨大的轰鸣声响彻山谷。壮美之外,更有高山巍峨,层峰苍翠,细雨迷蒙之间,连绵的群山水汽卷舒弥漫,将一座莽莽介山笼得就像一幅动静皆宜的绝妙山水卷轴。 史上著名的绵上之田就位于这幅奇伟的画卷当中。 绵上,古晋地,位于介休东南介山之下。公子重耳出亡时,在卫遇难,衣物资粮尽被盗贼头须所窃,几近饿死,从人介子推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采野菜一并煮成肉汤奉于重耳,救了一时之急。后重耳得秦惠公之助,回国夺位为晋文公,时值周室内乱,晋文公未尽封赏而出兵勤王,于是没有赏赐到介子推的身上。 介子推没有主动邀赏,且十分鄙夷狐堰c壶叔等人的追名逐利之举,于是隐于绵山之上,终身不食君禄并赋诗以明志。邻人解张为之不平,于是将介子推的诗连夜张贴在了城门上。晋文公见诗大悔,亲帅人马前往绵山寻访,介子推坚辞不出,晋文公纵火烧山,最终将其母子两人烧死在介山的一棵大柏树下。 晋文公大悲,于是将绵山改为介山,并封绵上之田为他的祭田,绵上之田由此而闻名于世。晋文公之后,晋悼公蒐于绵上以治兵,最终联宋c纳吴c镇齐c慑秦c疲楚,无敌于天下,八年之中,九合诸侯,将晋国霸业推至历代之巅峰。 只是眼下这一块浮云富贵之处c腾龙起蛟之所却沦为了异族的地盘,连绵起伏的群山中,平缓阔大的台地上满是圆脚尖顶的青黑色毡帐,每一顶帐篷里都透着昏暗的灯火,在这山光如染c细雨如丝的夜色里显得颇为别扭而又突兀。 被群帐簇拥着居中而立的是一顶规制宏大c格局迥异的垂褡牙帐,一柱高高的龙头杆矗立在帐门前,被雨水浸湿的旌旗聋拉着贴在旗杆上,就像是栖着一只落了汤的乱毛乌鸦。暗huáng sè的灯火从厚厚的帐帘里透出来,映照在帐门口两个站得笔直的捉刀汉子湿漉漉的脸上,泛起一道道诡异而又朦胧的晕光。 帐中分主次坐着三人,居中主位上坐着的是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晋人,色白少须,倒眉豺眼,面相颇为不善。分居其左右下首的是一老一少两个匈奴人,两人都散发短衣,袒胸裸臂,一副标准的粗莽胡装打扮。夏夜的牙帐里闷热潮湿,但账内却是门帘紧闭,密不透风,白面晋人手中摇着一把白羽扇,二个胡人却只是恭敬地跪坐在一旁,任凭汗水在脸上胡乱地流淌。 “张参军,你真的就要回洛阳去了?”左边座上的老胡人轻轻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瓮声瓮气地朝那中年晋人说道:“你要走了,孙秀也走了,赵王这是要把我呼延灼丢在绵上不管不顾了吗?”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赵王宽厚仁慧,岂是那放任麾下履身险地而不管不顾的人!”白面晋人眉头一皱沉声道:“只是赵王近来被朝中小人所谗,离了关中根基到了洛阳,为求自保,他需要暂时与贾后一党深相结纳,他之所以召我与孙秀回洛都,为的就是此事。一旦赵王在朝中站稳了脚跟,你所领的匈奴南部部众将会得到比现在更多的支持,你又何必因一时失势而如此心急?!” “赵王如此做派,让我阿爹如何不急!”右边座上的年轻胡人一听这话,跳起身来嚷道:“当日你与孙秀来蒲子找我阿爹时,信誓旦旦地说一定能让我阿爹在介休城做新的南部都尉。可现在呢?你把我们骗到绵上之后屁股一拍就走,倒把我们丢在这山脚下天天日晒雨淋,这难道就是你所说的赵王的仁义吗?” “放肆!”白面晋人勃然大怒,转脸朝呼延灼厉声喝道:“这就是你们呼延家的人对赵王的态度?!” “张参军恕罪!呼延赞年轻气盛,口不择言,还请张参军不要与他一般见识。”呼延灼面色一白,就势伏倒在地上哀声道:“不过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如今我呼延灼领着士卒百余人,部众数百口滞于绵上已有月余,前有坚城不可下,后有故地不可回,前跋后疐,进退维谷,还望参军能体恤呼延灼对赵王的一片向善之心,禀明赵王,施以援手,救我部众于水火之中。” “哼!救?你想要怎么救?”张参军厌恶地看着跪倒在身前的呼延灼,冷哼了一声道:“你会有今天这个局面,完全都是你自己造成的。当日围攻介休城时,你若是听从我的建议,只用本部百余人并力攻城,不出三日介休必下。但你却生怕折损了自己的兵力,生拉硬凑了一帮胡贼盗寇,硬生生把一个唾手可得的城池葬送在了一群乌合之众的手里。像你这种愚不可及的人,还有脸让我去求赵王的援助?” “我,我哪里料到左国城竟会把这帮胡贼给逼退了啊”呼延灼伏地不起,面色灰白地低声念叨道:“赵王若是不救我,我呼延灼就真要成了孤魂野鬼了。” “哼!你自己好自为之吧!”白面晋人冷哼了一声,大袖一挥,转身就往帐门走去。 “你!,你站住!”呼延赞低头看了眼神态萎靡的父亲,眼中的寒芒耀然如电,他身子一晃挡在白面晋人的身前,怒不可遏地大叫了一声:“不许走!” “你想要强留我?!”心头一惊,旋即镇静了下来,他平静地着看了呼延赞一眼,转脸朝呼延灼冷笑道:“呼延灼啊呼延灼,你有这样的儿子,离身死族灭也就不远了!” “你!”呼延赞须发上指,暴怒得像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他锵鎯一声抽出腰间的环刀,朝狞笑道:“去死吧!”说着,手中环刀一扬,兜头就要向的顶上砍去。 “赞儿住手!”呼延灼爆喝一声,抢步来到的身边,一伸手握住呼延赞即将下劈的环刀,厉声呵斥道:“休要鲁莽!不得对张参军无礼!”说完,他将环刀一把抢下丢在地上,转身恭敬地朝躬下身子深深作了一礼,却没再说出半个字来。淡淡地看了帐中二人一眼,嘴角微微一抽,转身撩开帐门,头也不回地朝帐外走去。 呼延赞蹲下身子,一拳头狠狠地砸在地上,望向背影的双眼中怒火如炬,他不明白,为什么昔日自命天之骄子的匈奴人如今却要战战兢兢地雌伏在晋人的嚣张跋扈之下。他父亲如此,虚连题家的诰升爰如此,就连左国城里的五部大都督刘渊也是如此。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呼延赞红着眼抬头朝他父亲嘶吼道:“我们是匈奴人,是汉人口中的天之骄子!为什么你们却对晋人如此畏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蝇营狗苟 “呵呵,天之骄子?”呼延灼怔怔地看着帐外湿冷的夜空,长叹一声道:“‘南有大汉,北有强胡。胡者,天之骄子也!’,能发出这等惊天豪言的也只有伟大的冒顿单于了吧。自呼韩邪单于附汉以后,单于子孙的铁血和荣光就日益消磨殆尽了,曹魏时分我匈奴为五部,更是连国家之名都不复存在。左国城刘渊坐拥五部之强,却束手坐视族人被晋人肆意欺凌,为父不过是一丧家之狗,除了昂人鼻息之外还能有何作为?” “嘿!”呼延赞恨恨地在自己手心上栽了一拳,他跳起身来,扑到帐中的长案上,一把抢过一坛子烈酒,仰脖往来灌了一大半,寡淡的酒浆一入喉,顿时将他呛得咳嗽连连。他顾不得衣襟上淋漓的酒水,提着酒坛转过身去,红着眼瞪着呼延灼哑着嗓子叫道:“现在司马伦不管我们了,难道我们就只有坐在这等死一条路了吗?!” “为父自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呼延灼的眼睛在帐内闷热的空气中闪动着狼一样的亮光:“晋人贪鄙好利,司马家各王尤其如此,所以从介休撤围的那天起,我就料到了必然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异族之人不足以谋大事,要想摆脱当前的困局,我们还是得依仗自己的族人。” “依仗自己的族人?”呼延赞眉头一皱,随即面带喜色地问道:“阿爹既然知道晋人不会真心帮助我们,莫非早已有了别的安排?” “当日在蒲子见到赵王派来的c孙秀两人之后,为父便深知他之所以会费尽心力拉拢我,无非是想让我呼延灼替他做一颗火中取栗的马前卒而已。如我们能攻下介休,赵王便能施展手段插足并州,如果我们攻不下城池,西河只是多了一次胡乱,赵王于此并没有半点损失。”呼延灼没有回应他儿子的问话,低沉的声音在密闭的帐篷内四下回响: “我之所以会答应他们,一来是想着一定能夺下介休,二来也是希望能借着赵王的实力为我们呼延家谋回那个本该属于我们的名份。但不管是胜是负是成是败,我的真实目的其实还是想西联诰升爰,奉虚连题氏为尊以与左国城,这也是为什么我在围攻介休时存心保留实力,不愿投入太多族中健儿的原因所在。” 说到这,呼延灼停顿了一下,欣然慨叹道:“汉人有句话叫做:‘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介休之围被刘渊暗中破坏,赵王也因征调回京不再支持我们,但受天狼神眷顾的我们却得到了一件最好的礼物。” 呼延赞闻言,茫然问道:“礼物?阿爹说的是什么礼物?” “青扶罗,就是天狼神赐予我们最好的礼物。”呼延灼微微一笑道:“这女子自小受诰升爰万般宠爱,这次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竟独自离家出走来了绵上。她父亲诰升爰历来谨小慎微,我曾多次向他表达过奉他为主的意思,但他畏惧左国城之强,总是敷衍推托,不敢应允。前几天,我让牙将成七儿赴大陵见诰升爰,并将青扶罗在绵上的消息带了过去,想必他这次断没有再拒绝的理由了。” “青扶罗?”呼延赞低低地将这个名字念叨了一遍,生硬的脸上渐显出柔和的线条来,他眯着眼掩饰了一下眼中闪动的贪婪和火热的目光,轻声道:“阿青来时不是曾请求说不要向大陵透露她的行踪吗?阿爹对阿青的宠爱比她父亲还要深,怎么会想起用阿青来作说服她父亲的筹码呢?” “我之所以宠爱青扶罗,是因为她是虚连题的子孙,是诰升爰的女儿。如今她不辞而别家门,孤身一人飘荡在外,家中亲长想必早已焦急万分,思虑如狂了,我不恤私爱而送她归家,这正合‘君子ài rén以德,小人ài rén以姑息’之义,怎么能说是用她来做筹码呢?”呼延灼嗔怪地瞪了他儿子一眼,淡淡地说道:“何况,举家追随我来绵上的部众多达数百人,我总不能因阿青的小女儿之怨就眼看着他们困于山林之中坐以待毙吧。” “话虽如此,但”呼延赞心虚地看了看父亲一眼,迟疑地说道:“孩儿还是以为阿爹此举颇为不妥。” “你的那点心思我自然明白,”呼延灼轻轻拍了拍呼延赞的肩膀,笑道:“只不过现在情势对我们极为不利,如何安置绵上的族人才是当务之急,至于男欢女爱之事,能缓一缓就缓一缓再说吧。”说着,呼延灼的脸色渐渐变得严肃起来,他抬头看了看帐顶上垂下的一柱红缨,低声道:“你自小对青扶罗的心思为父都看在眼里,你要相信父亲,只要我们能与大陵联合,我一定能让青扶罗做你的正妻!” 呼延赞大嘴一咧乐得一蹦而起,满脸喜色地举起酒坛,就着坛口将那还剩有大半坛子的酒水吸了个干干净净,他伸长脖子打了个大大的酒嗝,身子晃了晃,觍着脸正要和呼延灼说话,帘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喧闹声,听起来像是几个人在为些什么事大声争吵着。 呼延赞恼怒被人搅扰了好心情,红着眼三两步跨到帘门前,一把将毡布帘子掀起老高,厉声朝外喝道:“牙帐重地,是谁在外面吵吵嚷嚷!” “禀小将军,小人乃都尉牙将成七儿,因办完了都尉交代的公事回帐里来复命,”一个被两名壮汉架住胳膊正往外拖的瘦长胡人尖声高叫道:“这两个蠢货却说没见过我,死活不让我进来。” “成七儿?”呼延赞诧异地迈出帐门,帐外潮湿的细雨洒在他袒着的前胸上,竟让猛灌了一大坛子酒水的他感觉到了一丝丝凉意。他觑了那挣扎着乱叫的胡人一眼,抬腿朝一名护卫狠狠踢了一脚,大叫道:“瞎了眼的奴才,他是都尉牙将,你们竟然连他都要拦!” 那护卫眉头一皱正要分辨,却听帐内一个威严的声音沉声喝道:“放他进来,大晚上的在牙帐门前争执喧哗,成何体统!” 呼延赞狠狠瞪了一眼护卫,一把拖过成七儿,跌跌撞撞地将他带进了帐门。成七儿进了帐,轻轻挣脱呼延赞的手,双膝一曲跪倒在地,埋头大声道:“小人成七儿见过都尉,几日不见,都尉又清减了不少,小将军倒是比以往更加威猛了。” “起来说话吧,”呼延灼板着脸沉声道:“我交代你的差事办得怎么样了?大陵那边可有什么话带过来?” “这个,这个”成七儿头也不敢抬,撅着屁股趴在地上,吞吞吐吐地说道:“大陵,大陵那边,没有什么话带过来” “什么!诰升爰这个老混蛋当真是被刘渊给吓破了胆,缩在家里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呼延灼扭曲着一张涨得血红的脸,怒不可遏地厉声大喝道:“你就没将青扶罗在绵上的消息告诉他?” “小人,小人根本就进不了大陵城,”成七儿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他艰难地吞了口唾沫,颤着声音回答道:“小人在城门口才表明身份就被他们给轰了出来,连右贤王的面都没有见着。” “废物!”呼延灼一脚将成七儿踢了个趔趄,怒不可遏地指着他喝骂道:“连城都没进,你办的是什么差事?!你还有脸回来!还有脸在我牙帐护卫面前耀武扬威!”呼延灼心中焦躁,越说越气,他暴喝一声道:“来呀!给我把这奴才拖出去乱棍打死!” “饶命啊,都尉饶命啊!”成七儿丑脸一片煞白,他膝行两步伏倒在呼延灼的脚下,抱着他的双腿哀声叫道:“小人这次虽然没进大陵城,但却在祁县见到了右部的须卜都尉,须卜都尉让小人带话给都尉,他说祁县的大门永远向呼延家敞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 老奸巨猾 “祁县?右部都尉?你是说你见到了须卜孤淳那个老东西?”呼延灼挥挥手让闯进帐内的护卫退出去,皱着眉头朝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成七儿道:“这老东西还没死?你怎么会跟他的人碰上了?” 成七儿见护卫退去,心知此番捡回了一条命,听得呼延灼发问,他暗中长吸了口气,诚惶诚恐地回答道:“小人当时正与大陵城门吏交涉面见右贤王的事,正巧碰到右部都尉府的仆役在门下大声叫骂,说是要向右贤王索要青扶罗,门吏一怒之下将小人与那仆役一并逐出了城外五里。小人无意之中与那仆役说起了青扶罗的事,于是仆役便领着小人去见了右部须卜都尉。” “青扶罗?你是说,阿青?须卜孤淳那老东西也在找阿青?”呼延赞俯身一把提起成七儿,恶狠狠地吼道:“你这个混账!你竟敢擅自泄露青扶罗在我绵上的消息,我看你真是活腻了!” “赞儿,放开他!”呼延灼沉声喝道:“将青扶罗在绵上的消息散播到大陵,这是我让他干的,唯有如此才能让诰升爰真心实意地与我们联合。只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是,这消息没能惊动诰升爰,反而把须卜孤淳这条老狐狸给挑逗起来了。”说到这,呼延灼深深皱了皱眉头,惊疑地朝成七儿问道:“须卜孤淳可曾跟你说过他为何要找青扶罗?” “右部都尉说,青扶罗是他准备迎娶入帐的宠妾。当日大陵茏城祭典之时,右贤王曾亲口将青扶罗许配给了他,但大祭之后右贤王却遣人告诉他,青扶罗孤身一人离家出走,下落不明了。 因为这个,右部都尉一面四处打探青扶罗的行踪,一面不时遣人到大陵城向右贤王要人,但十几天过去了,两边都没有青扶罗的任何消息,须卜都尉为此非常烦闷。” 成七儿畏畏缩缩地偷看了呼延赞一眼,只见这个性情暴虐的年轻男子脸色难看得就像暴风雨即将来临前乌云密布的天空,可怜的牙将心中猛然升起一股仿佛被野兽盯上一般的无助与惶惧。 他虽是呼延灼的牙将,但这位极具城府的南部副都尉历来对自己的私事讳莫如深,他除了知道青扶罗是右贤王的爱女,备受呼延灼父子宠溺之外,再没能了解到关于这美貌的女子的其他任何信息。 因此,成七儿怎么也想不明白他的这番回话中究竟是什么触怒了眼前这个目光如刀的狂暴魔王,他翕动着苍白的嘴唇,下意识地接着嗫嚅道:“须卜都尉还说” “你给我闭嘴!”呼延赞心底郁积的怒火顿时勃然而发,他飞起一脚将成七儿踢得连翻了两个跟头,俯身从地上捡起环刀,他前趋几步,踏住成七儿的胸膛,将手中寒光闪闪的长刀抵在他不停颤抖的脖子上,厉声怒喝道:“阿青神仙一样的女子,须卜孤淳一个黄土埋到头顶的死老贼也敢打她的主意?!等我一刀砍了你这没用的混蛋,再去祁县取那须卜老狗的项上人头!” “住手!你想要干什么!”呼延灼铁青着脸跨步上前,劈手抢过呼延赞手中的环刀,指着他的鼻子喝骂道:“这里是都尉牙帐,不是你用来耍性子使脾气的地方!成七儿是我帐中牙将,岂容你这般随意侮辱?!你若再敢无礼,休怪为父对你动用军法!” 说完,他将环刀信手丢在桌案上,一把拉起瘫倒在地的成七儿,略带歉意地说道:“这混小子被我给惯坏了,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你方才说,须卜孤淳右部都尉还说了些什么?” “不敢,不敢,是小人不好,惹怒了少将军。”成七儿偷偷吞了口唾沫,心有余悸地扫了呼延赞一眼,见他只是环着手站在一旁气咻咻地发愣,心中不由得稍稍安定了一点,他低头看着帐内被夯得平坦紧实的地面,怯怯地说道:“他说,只要都尉愿意把青扶罗送还右部都尉府,他愿意接纳都尉所有部众,两家合力同掌祁县。” “哼!接纳部众,同掌祁县?”呼延灼默然良久,冷笑了一声,淡淡地说道:“祁县百里之地,须卜家虽安身其中,但真正做主的还是县中令长卫尉那一帮晋人,须卜孤淳这老东西不过是一只替人看门守户的胡狗,他哪来的底气能接纳我的部众?哪来的资格和我说同掌祁县?” “都尉不必担忧,须卜都尉在祁县的威势极大,绝不是在蒲子的南部能比得了的。”成七儿说到这,似乎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来,他佝偻着的身子竟向上挺了挺,满是惧意的眼中也闪现出了一丝傲然之色,他挪了挪身子,抬头看了呼延灼一眼,低声道:“须卜都尉投靠了齐王司马冏,小人在祁县时,曾亲眼见过齐王的使者。” 什么!须卜孤淳那老鬼竟靠上了齐王司马冏这棵大树!呼延灼闻言,心中的震惊之意就像山崩地裂一般猛烈:司马冏是谁?他可是生前号称“天下归心”的齐王司马攸的儿子! 司马攸是晋武帝时誉满朝野的一代贤王,武帝晚年,朝廷内外要求司马攸接替皇位的呼声比时为太子的傻子司马衷要高得多,武帝为了让太子继位,为此差点掀起了一场屠戮大臣的权谋闹剧。王夫之评论西晋历史时,甚至还发出过“西晋之亡,亡于齐王攸之见疑而废以死也。”的感慨,他认为,如果司马攸在朝,就不会有杨骏擅权,不会有贾后临朝,也就不会有八王之争,更不会有五胡之乱。 虽然司马攸最终抑郁而死,但继承了他爵位和封国的齐王司马冏无论是从人脉上还是从权势上来看,都是司马氏诸侯中首屈一指的一个,须卜孤淳能得到他的支持,其眼光和能力自然要强出守着个虚连题氏虚名的诰升爰太多。 况且,须卜家也是出过匈奴单于的,虽然那是王莽用来分化匈奴的一种手段,但这也足以证明须卜家有着丰厚的底蕴和实力。如果真像须卜孤淳所说,青扶罗是诰升爰亲口许给他的小妾,那也就说明两人之间必然存在某种不为人知的勾连。 如果能和须卜孤淳联合,祁县c大陵加上自己从蒲子带出来的这数百部众,自己这边就占有了五部中的一半,从规模上看足以和号称统领五部的左国城分庭抗礼了!想到这,呼延灼觉得自己已经能看得到刘渊那张愁容满面的脸了,他畅快淋漓地长吐了口气,脸上浮起一层古怪的笑意。 呼延赞在一旁看到了他父亲的脸色,他恨恨地瞪了成七儿一眼,幽怨地问道:“阿爹,你不会是听了这混蛋的话,打算把阿青送到祁县去吧?!” “起来吧,须卜孤淳连老底都露给你了,想必你这次在祁县收获不小吧?”呼延灼没有理睬呼延赞的话,低头朝依然趴伏在地上的牙将成七儿冷冷地说道:“我不想追究你在须卜孤淳那里得了什么好处,但我想送给你一句话,出卖旧主的人虽然能得到一时的好处,但死得最惨的人往往就是这种吃里扒外的小人。我的意思,你可明白?” “都尉饶命!”成七儿听了这话两股战栗,汗出如浆,他将头死死地抵在地上,哑着嗓子丝喊道:“小人不敢欺瞒都尉,须卜须卜老贼送了小人一袋黄金,他说,如果都尉不答应他的条件,他就让小人想办法把青扶罗暗中偷到祁县去。” “不过,小人绝没有这样做的心思,”成七儿连滚带爬地抱住呼延灼的大腿,滴泪交流地嚎叫道:“小人只是一心想为都尉分忧解难,想让都尉答应他们的要求,尽快离开这找不到吃找不到穿的偏僻大山。” “你的心思我自然明白,我也没有半点责怪你的意思。”呼延灼笑了笑,俯身拍了拍成七儿的脊背,半眯着眼说道:“我还想再劳烦你走一趟祁县,去告诉须卜孤淳,就说我呼延灼同意把青扶罗送还给他,但是,条件得按照我说的来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 色胆包天 “绵上离祁县太远,我南部诸落拖家带口的长途跋涉极为不易,同掌祁县的好意我就心领了。”呼延灼淡淡地说道:“让他禀告齐王司马冏,给我们在介休划一块地方驻留,正式任命我为匈奴南部都尉。如果做不到这两条,我就把青扶罗送到左国城去,找刘渊叩头认罪服个软,还到蒲子去老老实实地做我的南部副都尉。” 说完,呼延灼抬头看了眼面容扭曲的呼延赞,轻叹了一声,沉声说道:“你也别在帐中站着了,从现在开始到成七儿从祁县回来之前,你要全力护好阿青,绝不能让她有半点闪失,也不要把我们要将她送回祁县的事告诉她。” 呼延灼顿了顿,幽幽道:“这孩子之所以会从大陵逃出来,八成是听到了要将她嫁给须卜孤淳的消息,如果她知道了我们要把她送回去,我担心她还会做些别的出人意料的傻事来。” “虚情假意!”呼延赞两眼喷火地望着他父亲,低沉的闷吼声听起来就像是一只受伤的野兽:“青扶罗是我的,谁也别想带走她,谁也别想!” “放肆!”呼延灼见成七儿惊愕地抬头看着状若疯魔的呼延赞,心中一急,暴喝一声打断了他似乎还要继续下去的怨言,他板着张青灰色的老脸,挥手让成七儿退出了牙帐,霍然转身就要向呼延赞倾泻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刚转过脸去,却见昔日里横行无忌劣迹斑斑的儿子一双眼里竟饱含着亮晶晶的泪水,呼延灼心中一痛,暗中哀嚎了一声,长叹道:“痴儿,痴儿!你这又是何苦来哉?!” 呼延赞倔强地看着身前神情凄然的父亲,紧紧抿着的嘴唇动了动,说的却还是方才那句简单而又坚决的话语:“青扶罗是我的,谁也别想带走她,谁也别想!” “痴儿啊!”呼延灼咬着牙苦口婆心地劝说道:“你是我呼延灼的儿子,是匈奴人中贵族,是部落里的勇士,我从小就教育过你,身在族群之中,就要一切以族群的利益为重。男欢女爱c声色口欲这些终归是小道,少了不至于折损自身,多了却会有丧志消气的害处,你为什么总是执着于此,放不开手呢?” “我不管,”呼延赞毫不妥协地坚持道:“青扶罗是我的,谁也别想带走她,谁也别想!” “痴儿!”呼延灼耐着性子无可奈何地闷声道:“阿爹且不跟你说于公于私这些大道理,阿爹只想告诉你,青扶罗这孩子心气太高,你喜欢她只是一厢情愿而已,不要再浪费心力了。” “放屁!”呼延赞毫不客气地怒喝道:“阿青从小就知道我对她的好,我怎么就是一厢情愿了!” “阿爹比你年长,很多事情比你都要看的透彻。”呼延灼叹了口气,悠悠说道:“青扶罗的母亲是个晋人,生了阿青之后不久就死了。诰升爰为此特别溺爱阿青,生怕她像她母亲一样嫁给匈奴人受苦,于是从小就将她当成一个晋人女子来养育,为的就是让她长大后能嫁到中原去,过上晋人一样的生活。她这样的女子虽说未曾忘本,但却眼高于顶,匈奴人中无论多惊才绝艳的少年都入不了她的眼,你对她再好,她也终究只会把你当成胡家的亲族而已。” “放屁!”呼延赞梗着脖子大吼道:“既然这样,那为什么右贤王会把她送到须卜老鬼那里去作宠妾,难道须卜老鬼就不是匈奴胡人吗?!” “诰升爰为什么会把青扶罗嫁给须卜孤淳我们且不去管他,”呼延灼轻轻地说道:“须卜老鬼和你不一样,他要的只是青扶罗的身子,而你想要的却是她的心。要她身子的人,只需要把她洗干净丢在帐里就可以了,不需要去关心她的所思所想,不需要去在意她的喜怒哀乐,简单而又直接。 但想要她心的人却不是这样的,你会时时刻刻挂念着她,会因她的欢喜而高兴,因她的哀伤而愁苦,在你的眼里,她是你的一切,你会尊重她,爱怜她,舍不得看到她有一丝的委屈;但在她的眼里,你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物件,她可以捡起来,也可以丢弃掉,全无半点爱惜之心。” “不!不会的!阿青知道我对她好,她一定会喜欢我的!”呼延赞脸色苍白地听完他父亲的长篇大论,惊慌失措地跳起身来,三两步奔到案前想去抓那柄环刀,手刚伸出去,最终还是提起了满满的一坛子劣酒。他嘴里胡乱地叫喊着,没再看呼延灼一眼,返身踉踉跄跄地奔出了牙帐。 呼延灼长叹了口气,站在晃动的帘门前望着细雨中渐渐远去的儿子,胡子拉杂的脸上满是落寞和怜惜的神色,站了好半晌,他背着手走回帐中,呆呆地站在坐过的那个主位前,默然如一尊毫无生气的泥塑木雕。 呼延赞提着酒坛在细雨中漫无目的地四处乱走,坛子里的酒已被他灌下去了一大半,清冽的夜风和着细雨抚在脸上,看似温柔而俏皮,却在暗中猛烈地催发着他汹汹的醉意,四周或大或小的帐篷透着黯淡的晕光,朦胧中竟在他眼前变幻成了一张张青扶罗巧笑嫣然的俏脸。呼延赞只觉得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躁动,他红着眼嘿嘿一笑,跌跌撞撞地径直往东而去。 东边有一块较为开阔的平地,上面错落有致地扎着几顶造型和装饰都颇为精美的帐篷,这是部落中贵人们用来安置美妻宠妾和如花女眷的藏娇之地。其中一棵高大的花树下的那一顶缀着淡青色流苏的罗帐,就是青扶罗在绵上的安身所在。 呼延赞强打精神,踉踉跄跄地来到帐前,手中的酒坛早已被他喝空之后丢在了路上,他倚在花树下,只觉得浑身上下除了脑中还在勉力抵抗着醉意的一丝清明之外,就只剩下了从小腹一路蒸腾而上的熊熊燥热。 帐中的少女还没有歇息,她似乎在欢喜地逗弄着她那只精得像人一样的胖狸猫,昏黄的灯火在罗帐里轻轻地跳动着,将少女婀娜的身段映照在厚厚的毡布上,朦胧而又暧昧的光影刺激着帐外那个酒醉渐深的匈奴少年,他轻轻地喘息着,艰难地压抑着自己随时就要喷薄而出的。 呼延赞不止一次像现在这样倚在花树下看过帐中少女的身影,但往日的他虽眼中有欲,但心中更多的是一种只想远远地守望着的宠爱,但今天,他觉得自己更像是一只被欲火烧坏了脑子的野兽。也许是酒精作祟,也许,是阿爹刚才的那番话撬动了他用良善和怜惜铸造的心防。 阿青是我的!她的身子是我的,她的心也是我的!呼延赞思绪一动,燥意仗着醉意便轻松地冲破了他坚守的理智防线,他红着眼大步走向罗帐,双手用力一扯,顿时将两条垂着青络的帘门粗鲁地撕成了两片。 “谁?”帐中少女见帘门被毁,大惊失色,她飞快地将狸猫推到床榻下,转身朝帐外娇斥道:“谁在外面?!” “是我,我是呼延赞。”浑身冒着酒气的少年跳进罗帐,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薄怒微嗔的娇俏少女,过了好半天,他强压着身体的躁动,朝少女伸出一只手来,焦急地叫道:“阿青,快跟我走,我阿爹知道了你和须卜孤淳的事,他过几天就会把你送到祁县去。” “什么?!你,你说的可是真的?!”青扶罗一张俏丽的脸顿时惨白得就像一朵经霜的百合,她娇躯一晃差点瘫软在地上,忙强打精神拉住呼延赞的手,凄楚地说道:“你是骗我的对不对,呼延叔叔对我比阿爹还要好,他怎么会把我送给须卜家的恶魔?” 少女温润的柔胰在握,呼延赞心头狠狠一荡,脑中竟顿时清醒了许多,他怜爱地看着泫然欲泣的青扶罗,叹息了一声道:“我没有骗你,我阿爹从蒲子来绵上,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为了不让部众溃散,他不得不答应须卜孤淳那个老贼用你来交换祁县的支援。” “这,这可怎么办呀!”青扶罗惊慌地哭叫道:“我不要嫁给须卜那个老贼!赞哥哥,你一定要帮我离开这里。” 呼延赞见青扶罗哭得梨花带雨,心中早已不忍,他喷着酒气拍着胸膛大叫道:“阿青你放心,我就是来帮你的。我带你离开这里,我们离开并州,去一个他们谁都找不到的地方。阿青,我会照顾你的,”呼延赞轻轻摩挲着少女细嫩的手掌,深情地说道:“我会好好照顾你一辈子,永远也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不,我不要离开并州,我不要离开阿爹和刘虎哥哥。”青扶罗将手抽了回来,哀怨地看着呼延赞,柔弱而又坚定地说道:“我要去介休,找刘越,他是个晋人,也是我刘虎哥哥的朋友。赞哥哥,你帮我离开这里,好不好?” 呼延赞听到青扶罗说出晋人两个字,脑海中的那一丝勉力支撑的理智顿时被暴怒吞噬得一干二净,阿爹呼延灼的话闷雷一般在他的心头炸响,潜伏在四肢百骸中的燥热被这雷声一激,顿时像火山爆发一般肆虐开来。 “阿爹说得对,你的心我得不到,我就要了你的身子!省得便宜了须卜孤淳那个该杀的老鬼!”呼延赞赤红着双眼猛地向少女扑了过去,紧紧地将青扶罗娇柔的身躯强揽在怀里,他喘着粗气将少女用力抱起,跌跌撞撞地朝床榻走去。 “放开我,你,你放开我!”青扶罗惊恐地大叫着,她奋力扭动着身子不停地挣扎着,但自小娇生惯养的女子又怎么会是呼延赞的对手,挣得了一阵,她已是云髻散乱,香汗淋漓,而强压在自己身上的施暴者反而越发亢奋了。 就在少女的尊严将被彻底践踏的当口,心如死灰的青扶罗突觉趴在自己身上的呼延赞发出一声沉闷的痛哼,随即停下了所有动作,软软地歪倒在了床榻上。少女惊叫了一声,勉力拉过几条破布遮住自己裸露着的白嫩嫩的身体,一翻身藏进了榻上垂着的帘幕后面。 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床榻前,来人用一顶宽大的竹笠遮着脸,一手将呼延赞提起来扛在肩上,连看也没看青扶罗一眼,转身就往门外走去。 “收拾一下跟我走,我带你去介休找刘越。”来人跨出了帐门,但沉闷的声音却像天籁一般在青扶罗耳边响起。少女惊奇地伸长脖子往外看了看,迷蒙的细雨下,似乎有一只足有半人高的大鸟靠在帐外的花树上,轻轻地蹭着它黑褐色的羽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 微末的开始 黑夜是罪恶的温床,而白昼则是力量的猎场。 六月近半,斗柄南而偏西,时虽炎热,但酷暑已是强弩之末。 六月有小暑c大暑两大节气,五日一候,共分六候。小暑初候温风至,至就是极的意思,温热之风到六月小暑头五天已到了极致,其后天地肃杀之风渐生,所以二候蟋蟀居壁,三候鹰乃学习,说的就是万物感受到了天时之机,身有所动以迎天地气息的变化。 过不得十几二十来日,等居于壁中的蟋蟀远飞于野而争斗时,就说明肃杀之气已盛,时节也就该进入到初秋的序列了。 当几乎缠绵了一整夜的细雨渐渐停歇了下来后,介休城头上又照常升起了一轮炽热的朝阳,雨水清洗了县城久困之下的恹恹之气,阳光下的一切都显色格外的清新和生动。早起的人们陆陆续续地从自家的大门探出头来,眯着眼深深呼吸了一口甘冽的空气,沾满朝霞的脸上顿时浮现起畅快而又迷醉的神情,这样的情绪下,最适合发酵积极的人生。 “我说,赵瘸子,大清早的不在家搂着你家那口子睡觉,急匆匆的这是要往哪里去啊?” “上哪里去?到县衙去啊。你还不知道?介休出了了不得的大事了!” “知道什么?有什么事这么大惊小怪的?” “你没听说吗?倒夜香的钱愣子一大早就在满城里宣扬,说他早上过东门时,见到三四十个粗衣大汉,每人推着辆载满了粮食的大车,从城门街排着队径直往县衙的方向去,看样子像是去劳军。” “劳军?钱愣子尽会瞎扯!胡骑围城那么多天都没见西河或者并州来过一兵一卒,如今围都解了一两天了,就更不可能有什么军队可劳了。再说,三四十车粮食,算算顶多也就百来石,真要是上头有军队来了介休,就这么点东西人家又怎会看得上眼?!” “是你听岔了。钱愣子说这些粮食是从城外经东门运到城里来的,不是从城里运到城外去的,所以,劳的自然不是西河军,也不是并州军,而是介休县自家的兵丁。” “这样说来更荒谬了。介休有兵丁吗?当日胡骑围城时,温县令只身往西河求援,韩县尉召集起来的守城人不过是些临时拼凑起来的百工杂役,要说这些人就是介休的县兵,那真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赵瘸子说得没错,介休没有县兵那是以前。昨天上午刘司马在东城门下征募兵丁的事你难不成就忘了?那一xiāng zi一xiāng zi的珠宝财货磊在大街上让人看着都眼红,要不是家里有一大家子老小要照顾,我都想冲上去应征了。” “嗐,就你?得了吧!你以为钱财是这么容易拿的么,你去了也铁定应不上。我昨天可在人堆里看得真真的,百来号应征的人里,就取了十五个人,个个都是膀大腰圆的年轻汉子,下你这样的,那些县卒们瞧都不会瞧上一眼。” “这话刻薄是刻薄了点,说得倒也不假。依我看,这新来的刘司马和温县令c韩县尉一帮人全然不同,老汉我在介休也住了十几年了,向来只见过县兵解甲归农,还真没见过像昨天这样公开招募兵卒的。如今大雨刚下,暑热稍退,地里的庄稼侍总得趁机侍弄一番才好等着秋收,在这个时候把壮劳力都征了去,也不知道这刘司马打的是什么主意。” “你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偌大一个介休,少了他十来个人难道就会影响秋收了?如今胡贼虽然已经退了,但他们还没走远,都猫在山林子里红着眼看着汾水河边那一块块地呢。县里要是还像之前那样没个一兵一卒,这帮该杀的肯定又要来烧烧抢掠一番,到时候能不能保住命都成问题,更别说你辛辛苦苦侍弄的那一亩三分地了。” “李家二郎还是有见识的。告诉你们,我三舅家的大儿子昨天就被征上了,他说今天早上刘司马会在县衙前整队检校新卒,检校完之后会遣人上冷泉关。只要冷泉关上县卒们驻守,胡贼们想要出冠爵津抢掠县城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守冷泉关?我可还记得此前胡骑出山围攻县城时,冷泉关上的关尉连胡人的面都还没见着就带着兵丁们跑得没了影,就连关城都被胡贼们推倒了。这个时候还去守冷泉,他们守得住吗?” “照我看,刘司马这人不简单,不说别的,大家都在介休住过这么多年了,有谁见过胡人的头颅被挂在城门上?有谁见过县里用真金白银募壮勇?有谁见过民夫们推着上百石的军粮走街串巷?单凭这份胆识和气魄,就绝不是县中的这帮老人能比得上的。” 就在街市上的人为此议论纷纷之时,县衙的方向陡然传来一道低沉号角声,声音雄浑而又辽远,在这样阳光明媚的早上让人不自觉生出一股热血涌动的豪气。 “快走,快走!刘司马在县衙前检校新卒了,去晚了可就看不上了。” “等等我,同去,同去!” 介休县衙乃是临街而置,进深几乎与街面平齐,衙前并不开阔,格局紧仄。此时被四面赶来看热闹的人一围,狭小的衙门前顿时被挤了个水泄不通。拥挤的人群中,二十来个身穿粗布葛衣的汉子沿着官衙的府门排开成一个弯月,勉力地将不断推搡着的围观者挡在身后。 弯月围中整齐地排列着两队昂首挺胸的精壮汉子,居前的一队共有五人,个个腰挎环刀,背挂弓箭,目光犀利,神情肃然。五人正对面站着一个体形健硕的年轻人,剑眉星目,英武不凡,他双手环在胸前,微微翘着嘴角,神情淡然地看着眼前整肃的队伍和喧闹的人群。 五人中一个稍显瘦削的男子迈步向前,拱手朝年轻人施了一礼,大声道:“禀司马,我伍中士卒已整,请司马点较!” “唔,很好!”刘越刘司马满意地点了点头,挥手示意他归入伍中,仰脸大声道:“介休武备驰废已久,兵贼两曹空无一员,以致于胡人乱起,纵骑围城,百姓因之惶惧,盗寇据此骄横。本司马蒙西河王错爱,受命来此驱贼安民,赖县中长令威严,感四方百姓义气,不过二三天便得壮勇数十。今日聚众于此,有幸一阅诸壮士昂然之气c凛凛之威,心中深感欣慰。” “你们生于介休,长于介休,既是大晋朝的臣民,更是介休城的子弟,家国有危挺身相救,既是你们的责任,也是你们的荣耀。”刘越的目光从身前二十来个新募的县卒兴奋的脸上缓缓扫过,接着说道:“如今暑气渐消,秋收将来,但胡贼藏身河谷山林之中,无时无刻不想着前来掠我资粮,劫我财货,烧我庄园,杀我县民。当此之际,正是诸位壮士奋勇驱贼c护卫家园之时,你们可愿意与本司马一道,仗手中刀,驱壶中箭,蜷身山林,踏马河谷,为自己立一番名扬后世的不朽功业!” “奋勇驱贼,护卫家园!”二十几名新募的县卒听了刘越这番话,一个个激动地用地拍打着自己结实的胸膛,声嘶力竭地高声呼喝着。四周围观的人群受此感染,也都闹哄哄地叫嚷着随声应和起来,一时间,狭小的介休县衙前街顿时喧闹得沸反盈天。 人心可用,人心可用啊!刘越眯着眼躲开一缕从街边屋顶上漏过来的阳光,平静的心底泛起一道道的涟漪:二十几个新卒规模虽小,但却是来到这个世界后切切实实地触摸命运的开始,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大晋朝啊大晋朝,我刘越真的要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一章 胡人不足惧 刘越拢着手站在原地,面带微笑地看着在自己言语鼓动下激动而又亢奋的人群,过了好半天,当这股ji qg的声浪慢慢停歇下来时,他脸色略略一整,沉声喝道:“李矩听令,我以介休县主薄领西河中尉之名,暂授你冷泉关尉一职,限你即刻拣选士卒上关守备,不得有误!” “李矩生于介休,长于介休,与介休本是休戚一体,驱贼安民,份内之事,不敢妄受恩遇!”李矩前趋一步,单膝跪倒在地,垂头叫道:“李矩此前蒙司马厚爱擢拔为从事,心中本已惶然不安,冷泉关尉一职更加贵重,绝不是小人才德能力可以胜任。望司马收回成命,另选贤才,小人愿甘为驱使,誓死以报!” “介休不愧为风俗良善之地,你今日推脱关尉的举动,实有古贤谦让之风。”刘越微微一笑道:“但世易时移,不可泥于古意,世人虽颂谦让之美,但儒门之人也曾说过:‘当仁不让于师’。介休武备初整,四周胡贼窥视,男儿丈夫当以家国之事为重,攘臂踊身奋然争先,怎么能学人消极退避,自甘末流呢?!” 李矩听了这话,面红耳赤地抬起头来,心虚地看了看刘越,嗫嚅道:“司马,小人” “升你为冷泉关尉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这是县中温县令c韩县尉和我三人联署向西河王府推荐的。冷泉关当冠爵津要冲,是介休出入山地河谷的锁钥门户,你若能率众在关上站住脚跟,做好介休的看门守户之人,得一个关尉的名号并不过分。” 刘越拍了拍李矩的肩膀,扫了眼他身后的几名县卒,笑道:“温令已经在县中征集民夫,明日即可上关修缮关城;城中莫家遣人送来了百石粮食,加上昨日的那些钱物,粮饷自可确保无虞;县卒本司马还会继续招募,现有的十余人先随你等一起上关熟悉地形,日后也可随时接替补充你关上的人手,所以,你只管放心大胆地放手去做,不要有任何后顾之忧。” “具体的防务要领,我此前已经和你交代过了,你先遵照执行,如果遇到什么特殊情况,及时向我汇报即可。”刘越顿了顿,接着说道:“如果还有什么问题,你可以提出来,本司马定会想办法帮你解决。” “司马智算周全,小人再无半点疑虑。”李矩恭敬地行了一礼,慨然道:“小人唯有舍生忘死,尽忠职守,以报司马和县上的知遇之恩!” 刘越朝他笑了笑没说话,转脸朝身前的二十余名精壮汉子大声道:“人虽各有本份,但能舍身而为人的,都是英雄豪杰之辈,场中诸位壮士都是如此。你们能为忠义而不顾惜自己的生命,王国和朝廷又怎会吝啬区区功名爵位而不予赏赐?有功则赏,绝不贪冒隐匿,这是本司马的规矩,冷泉关尉李矩,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 “至于问题,李关尉说他没有,我这里倒是有一个,”刘越微微一笑道:“我想问一问大家,胡人究竟可不可怕?” 刘越这话一出口,场中的新卒们个个脸带疑惑,面面相觑,而场外围观的人群中更是哄地一声炸开了锅:胡人可不可怕?这还要问吗?胡人当然可怕,他们大多身强体壮,残忍凶狠,烧杀抢掳无恶不作,袒胸露背驰马如飞。 甚至还听人说,胡人中的羯人尤其凶暴酷虐,只要落在他们手里的晋人,男的被杀之后会被食肉寝皮,女的被掠之后更是身不如死,而冠爵津中的胡人据说大多数都是羯人。要不是害怕胡贼,原来据守冷泉关的关尉和兵卒们怎么会闻风溃散,致使介休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胡骑围城? “依我看,胡人并不可怕。”刘越等围观人群中的嘈杂声小了一点,这才笑着大声道:“我们并州的胡人多是匈奴及别种,以匈奴和羯人最为常见,此外还有为数不多的来自代郡之北的鲜卑人和关中以西的氐人,他们生于寒凉之地,不事农耕,历来以蓄养牲畜为业,世代逐水草而放牧,弱小者多半在迁徙途中就死了,所以存活下来的看起来都比较强壮粗悍。” “这与我华夏地域中的燕人剽勇c楚人果敢c齐人迟缓c越人轻悍一样,只是一种地理风俗,没有什么可怕的。”刘越接着说道:“并州分野为赵地,自古以来多慷慨悲歌之士,此地不仅是朝廷龙兴之处,更是历代制驭诸胡的军事重镇。 匈奴自呼韩邪投汉以来,无时无刻不臣服在中原的武力之下,偶尔有一小撮作乱的,旋即也被强势荡平。汉末三国纷争,匈奴胡人虽有心图谋振兴,但却多次败于曹操c袁绍诸将之手。梁习治理并州,把匈奴人彻底瓦解成了贵族和编户,胡人从此再无一战之力。之后曹操分匈奴为五部,匈奴胡人就此连单于都成了一个虚号。” “至此,没有恶意的胡人在为我们做佃户和奴隶,而有恶意的胡人则在山林河谷里做盗匪,这些人和我们晋人中的巨寇大盗一样,他们之所以劫掠县民,不是因为他们是胡人,而是因为他们是盗匪。我们堂堂一县官兵,秉先辈之荣耀与勇武,难道会害怕几群居无定所的乌合之众吗?!” “驱逐胡贼,护卫介休!”李矩神采飞扬地举臂高呼了一声,他身后的十来名新卒连同四周好事的百姓也都随着他一同挥臂乱叫,一时间,介休县衙前又陷入了激动和亢奋的浪潮之中。 “有勇气固然是好事,但也绝不能骄傲轻敌。”刘越没有去理会那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喝声,他往前倾了倾身子,在李矩的耳边大声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晋人在力量上或许比不上胡贼,但士气之外,我们还有他们难以匹敌的致胜法宝。” 致胜法宝?李矩诧异地看了刘越一眼,却见这一脸自得之色的中尉司马朝自己微微一笑,接着在耳边说道:“听韩县尉说,县中武库内还存有轻甲二十来具,虽多有破损,但有些还勉强能用,我一会到武库去走一趟,捡些完好的差人送到关上去。” 轻甲?这可是保命的好东西!司马说的制胜法宝莫非就是它们?李矩心头微微一震,看向刘越的眼神中带着难以言说的感动之色。护甲这东西可不像刀箭一般人手一份,县中兵贼两曹原则上是只带刀不戴甲的,除非遇到大的战事,需要从县中征调士卒随军打仗,这才能动用武库中的铠甲。 此前胡骑围城,韩奎韩县尉抽调百工杂役们上城防守,就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守城人都没能佩上轻甲,为了避箭,他们只能背负着沉重的木门板在城墙上费力地爬上爬下。这刘司马倒是真大胆,就连去守个小小的关卡都敢给军卒们佩甲! “这个,不太合适吧,”李矩小心翼翼地凑到刘越跟前,迟疑地说道:“司马,轻甲太过贵重,还是留在武库里比较妥当。” 刘越低头看了他一眼,平淡的脸上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他面朝众人举起双手往下压了压,嘈杂的喧闹声渐渐低沉了下来,他双眼平视着前方,朗声清喝道:“李矩听令!即刻率士卒前往冷泉关驻守。守关期间,所有人员无故不得擅离职守,违者以军法论处!出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二章 桀骜的武库吏 古人往往把全副武装出门打仗叫做“披坚执锐”,所谓披坚,就是戴兜鍪,穿铠甲;所谓执锐,就是提刀剑,背长弓。虽说这个词里坚c锐并称,但事实上在一场战争里,兵器的使用程度要远远高于铠甲。 兵器无论在哪个年代都是军卒手中不可缺少的制式u qi,只有起于草泽的枭雄之辈才会发出“斩木为兵”的无奈豪言。但就铠甲而言却远非如此,在武力强悍的两汉时期,军中着甲之士的比例不过四成,哪怕是到了后世的盛唐,这一比例也不过提升到了六成而已。在当下的大晋朝,一个军队中有一半人穿甲,那他们就是精锐中的精锐,足以让对面的敌军望之胆寒了。 究其原因,无非是制甲太过于耗费人力物力和财力了。按照时下的生产水平,以一个冶令手下的熟练工人计,要制作一副精良的铁质筒袖铠,需要耗费的时间不会低于两百天,而要在一天内修复这样一副铠甲,需要的工人至少要保证在四十人以上。若要打造更为精妙的两裆铠甚至明光铠,所需消耗的时间和花费远不止筒袖铠的一倍两倍。 正因为铁质铠甲的制作实在过于耗时费力,因此除了宿卫洛阳的内军之外,处于天下各王国及州郡的地方外军大多使用的是皮质铠甲,方才刘越对李矩所说介休武库中存有的轻甲,就是皮质铠甲的一种。 但不管是铁质铠甲还是皮质铠甲,由于资源的稀缺和防护上的优势,历朝历代各级官署机构都对它的使用和制造有着严格的管理:非紧急军事行动不得擅自动用,战事罢后必须及时整理归还,私造和藏匿兵甲者皆以谋逆之罪论处。 三国曹魏黄初年间,曹操病死,曹丕继位为魏王,曹植向他献上了一封书信,名为《先帝赐臣铠表》,表中说,当今天下已定,战事大减,于是自愿将曹操生前赐予他的铠甲全数上交到铠曹。曹植以此向兄长表达了自己的臣服之意,也企图消弭曹丕随时都可能向其发难的私藏铠甲之罪。 单从这一例就可以想见铠甲的管理是多么的严格,所以当李矩听到刘越说要把介休武库中的轻甲拣选一些能用的送到冷泉关给自己用时,内心的震惊无疑是相当强烈的:这刘司马到底是无知还是无畏?守个关都要配轻甲,那万一哪天打起仗来,岂不是每个士兵都要穿上明光铠了?! 当然,在得知刘越要行此疯狂的举动时,县尉韩奎内心的想法和李矩是一模一样的。而且韩奎自己也是一县中军政要事的主官,他需要考虑和规避的风险比李矩这样一个完全被动地听命行事的小小关尉还要多得多。 “刘司马,你真的考虑清楚了,一定要动用武库中的甲胄吗?”韩奎一脸苦哈哈的模样紧跟在刘越的身后,两人穿过县衙后院门外那条僻静的小巷,飞快地朝介休武库的方向疾奔而去。 “这是你第五次问我同一个问题了,这些皮甲放在武库里只会生蠹长虫,毫无用处,只有把他们披到士卒们的身上,才能发挥出它们真正的价值。”说着,刘越顿了顿,轻轻皱了皱眉头,脚步不停淡然接道:“而且按照我们现有的募兵计划,武库中的轻甲显然并不够用,我已经给西河郎中令郭钦上了书信,向他具言了介休的情况,请他协助调拨革甲五十具以作支援之用。” 还要调五十具革甲到县武库里来?韩奎一脸愕然地看着刘越,过了好一阵,他在心底苦笑了一声,暗叹道:少年人办事,真是天马行空百无禁忌。罢了,罢了!你是中尉司马,又有西河王府的眷顾,我一个无根无底的县尉就不和你抬杠了,这事真要到了追究起来的那一天,塌下来的天自然有个子高的人去顶着,如果板子真要落到自己身上,那也该是自己的晦气,谁让自己偏偏就遇到这么个油盐不进的魔王呢。 “司马既已和郎中令通了书信,韩某也就不便多言了,”韩奎暗自斟酌了一下,迟疑地说道:“不过,这次能不能把武库中的轻甲取出来还不能确定,武库吏那里只怕不太好说话。” “武库吏那里不好说话?”刘越停下脚步,扭头诧异地看着韩奎,奇怪地问道:“区区一个武库吏,不过就是个不入流的微末杂役而已,他还敢公然违逆县尉和主簿之命不成?” “这武库吏虽身份低微,但却是个大有来头的人,他在介休任职已有五年,却和县中上下交往极少,”韩奎苦笑着说道:“这人性子颇为古怪,温令和我都极少去使唤他。要是他真和你犟上了这件事,只怕他半点都不会顾及你我的面子。” “呵呀!”刘越冷笑了一声,怪声怪气地问道:“他究竟是什么人?!” “他姓杨名章,原为并州刺史府参军,据说于昔日权臣杨骏颇有渊源。元康元年杨骏被楚王司马玮及东安公司马繇诛杀,杨骏及他的亲党被夷灭三族,杨章受此牵连也在被杀之列,后因蒙东嬴公搭救逃得一死,被下放到介休充任录事一职。” 韩奎缓缓说道:“两年前,匈奴郝散起于谷远祸乱上党,并州出兵讨贼,东嬴公特地行文县中意图重新启用他,可他对此却毫不领情,严词拒绝了东嬴公的好意,东嬴公大怒,再贬他为县中的武库吏。” 和杨骏一案有牵连,难道这杨章也是弘农杨氏一脉?像他这样出身于高门大族,经受人生起落却依然桀骜不驯的人,如果不是真有本事的话就只能说明他脑子有问题了。刘越驻足于小巷之中,悠悠地看了眼前方不远处那间凋敝而破旧的矮小库房,心中冷冷地想道:这世上从来就不会缺少态度端正的有识之士,如果一个小吏就能挡下作为上司的县令尉长和司马动用武库兵甲,那是否还需要将他留在这里就是一个值得商榷的问题了。 “刘司马,前面就是介休武库了,”韩奎抬眼朝前方看了看,眯着眼说道:“你初来乍到的,对这情况不太熟悉,不妨在这稍等片刻,待韩某前去和杨章交代几句再请你过去。” “不用了,在我刘越这里就没有这样的规矩!”刘越沉声拒绝了韩奎的提议,抬腿径直朝武库的方向走去:“这武库吏究竟是何等样的人物,刘某倒是要去见识见识。” 韩奎见状一愣,随即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年轻司马的锐气他是领教过好几回了,与其自讨没趣地试图去阻止他,还不如任他自己去触一触这个霉头吧。两人就此不再言语,一前一后来到了武库的门前。 刘越和韩奎两人离武库还有十来步远时,只听的虚掩的门里一个声音暴喝道:“什么人,站住!武库重地,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话音刚落,一个身穿粗布葛衣的年轻男子手按长刀从库门中一步跨了出来,他个子不高,约莫也就七尺左右,塌鼻梁,扁嘴巴,两条不甚浓密的眉毛下嵌着一双小小的眼睛,粗看之下和大街上擦身而过的路人并无二致。 刘越见他长得如此其貌不扬,心中原本存下的一丝期待之意顿时烟消云散,他上下打量了杨章一番,实在没想明白这样的一副尊容如何能支撑得起他那藐视官长的孤傲,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淡的轻哼,不痛不痒地转脸朝一旁的韩奎问道:“韩县尉,这人就是你所说的武库吏杨章?” “此人就是杨章,”韩奎点了点头回应了一声,抬手朝一脸嫌恶之色的武库吏挥了挥,略带着些讨好之色笑道:“杨武库还认得韩某吗?” “原来是韩县尉,杨某眼拙,怠慢了。”杨章不冷不热地拱了拱手,朝刘越努了努嘴淡淡地问道:“韩县尉不在衙内署理兵政要务,为何却领着不相干的人在武库门前闲逛?” 韩奎尴尬地看了刘越一眼,勉强笑道:“这位可不是什么不相干的人,他是新上任的介休主薄,并领西河中尉司马刘越,乃是为介休胡乱一事从离石专程来县中坐镇的,韩某今日领他来,正是为了这武库中存下的二十来具轻甲。” “轻甲?你们要动用轻甲?”杨章深深皱了皱眉头,目光不善地扫了刘越一眼,冷冰冰地说道:“眼下介休的局面已经到了需要动用大军剿灭的地步了吗?却不知这次来的是西河的兵马还是并州的精骑?” 韩奎面色微微一变,正要开口解释,却见刘越往前跨出了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杨章,沉声说道:“身为武库吏,你的职责就是管理好库中的兵甲器杖,至于攻守进退这等军政要务,不是你一个看门守户的小吏所能动问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三章 化敌为友 “刘主薄好大的官威!”杨章眯着眼看了刘越一眼,冷冷地说道:“甲胄乃军国重器,虽说也归县中武库管辖,但如今天下太平无事,若动用前不报知晋阳冶令,少不了要担一个擅动甲兵的罪名。主薄前程远大,自然不会为了逞一时之快和自己的前程开玩笑吧?!” “刘某的前程就不劳你操心了,你还是多考虑一下该如何把你自己的差事做好吧。”刘越淡然说道:“我以西河中尉司马的名义,命你即刻清点介休武库中的轻甲数量,有残损不能用的,具册登记,以便日后发往晋阳冶加以修缮;可堪使用的,务必在今日日落前送至冷泉关守卒的手里!” “此乱命也,杨某不屑为之!”杨章轻蔑地扫了刘越一眼,转头朝站在一旁颇有点局促不安的县尉韩奎老气横秋地说道:“刘主簿年少轻狂不谙世事也就罢了,你一个做了两三年一县官长的持重之人,为何也跟着他一起来此胡闹!” 韩奎苦笑着看了看眼前这个比刘越大不了几岁,比自己要小上不少的武库吏倨傲的神色,心口被一股难以言说的愤懑堵得有点发慌,他讪讪地将脸凑到刘越的耳边,压低声音劝说道:“取武库轻甲的事我看还是算了吧,杨章说得没错,我们虽有管辖武库的权力,但也的确没有行文向晋阳冶令书面报备。万一哪天晋阳冶那边的人追究起来,终究会是个不小的麻烦。” 说到这,韩奎略迟疑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刘越无动于衷的表情,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哑着嗓子轻声道:“这杨章虽性子孤傲,却是东嬴公属意了许久的人物,虽说他眼下被贬在了介休做武库吏,但只要他自己愿意,随时都可以官复刺史府参军,若真到了那个时候,以他的地位和权势,想要对付你我实在是易如反掌。” “你既然不遵我号令,那就是以下犯上,目无尊长了。”刘越对韩奎的担忧和唠叨置若罔闻,将一双眼紧紧地盯着武库吏杨章,沉声说道:“从现在起,你不再是我介休武库吏了,将你的随身公物交还到库中去,即刻离开此地,不得迁延逗留!温令那里,我自会去和他说明。” 听了刘越这话,韩奎和杨章两人不约而同地扭头朝他看了过去,韩县尉一张沧桑的脸上写满了震惊之色,杨章也扭曲着张泯然众人的脸,一双撑得圆圆的小眼里跳动着两团愤怒的亮光。杨章就这样盯着刘越看了好一阵,忽然抽动了一下脸颊,生涩地问道:“你姓刘?哪个刘?” 刘越明白他问的这话的意思,扫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说道:“蜀汉刘。曾祖蜀汉昭烈帝,祖父前安乐思公,家尊讳虔,曾为奉车都尉,现任西河治书郎。” 杨章面色陡然一变,脸上的冷淡和桀骜荡然无存,他略略往后退了半步,拱手朝刘越轻施了一礼,讶然说道:“你,你竟是蜀汉昭烈帝后代?!失敬,失敬!” 刘越笑着朝他点了点头,这个杨章虽说是嚣张拨扈了一点,但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丢掉一个世族子弟应有的修养和规矩,自己和他言语间颇有龃龉,但当他提及自己的家世时,却只提及了昭烈帝刘备的名号而没有拿安乐思公刘禅的旧事来影射羞辱自己,这让刘越对他的印象顿时好了不少。刘司马脸上堆着笑,朝他拱手回了一礼:“惭愧,惭愧。亡国余人,破落门第,不敢承郎君眷顾。” “刘司马过谦了,”杨章笑道:“昭烈帝后代英杰辈出,昔日在洛阳时,不才曾听说西蜀刘家出了三个了不得的少年英雄,被时人誉为洛都的刘门三杰。其中一人善使祖传的雌雄双股剑;一人精研张桓侯的丈八点钢矛,另一人则独得东夷校尉文鸯文先生的青睐,亲传其成名绝技金龙探爪枪。不知刘司马可认得他们三个?” “让方家见笑了,”刘越呵呵一笑,回答道:“雌雄剑c点钢矛乃先人所传,族中男子人人皆需修习,其中精于剑道者乃袭爵安乐公的六伯之子,专于矛法的是家中四伯东乐乡候之子。不才囿于资质,剑法矛法皆无所得,于是拜倒在文先生座下左右侍奉而已。” 杨章闻言脸色一变,他躬身往后退了一步,拱手朝刘越长揖道:“杨章眼拙,竟不知师兄在上,言语冒犯之处,还请师兄多多见谅!” “师兄?”刘越愕然看向杨章,却见他正躬身低头拘谨地站在自己身前,不由得惊疑地问道:“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误会?论长幼,你应当大我几岁,若是说师承的话,文先生除了我之外似乎并无其他入室弟子,却不知这师兄之称从何而来?” “确是在下高攀了,其实我并非文先生的入室弟子,只不过寄居洛阳时,曾有幸得先生点播过一两句而已。”杨章尴尬地笑了笑,挠挠头应了一句,随即疑惑地问道:“方才听司马说,令尊现为西河治书郎?据我所知,刘家虽稍有挫折,但自武帝以来就倍享恩荣,安乐公子孙辈或授之以奉车都尉,或爵之以乡候之名,司马为何竟会举家流落到并州西河,为诸侯做起案牍文书之事了呢?” “此事一言难尽啊,”刘越轻叹了口气,幽幽道:“文先生事涉杨骏一案,因受歹人构陷,祸及三族。家父担心我受此牵连,于是舍下东阳乡候之爵,带我远来并州投奔西河王。” 事涉杨骏一案,杨章听了这话,脸上顿时青一阵白一阵地变幻不停,观其神色,似乎正在勉力压制着心底翻腾奔涌的某种情绪。过了好一阵,他长长地吐了口气,轻轻抽了抽嘴角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洛都虽好,终是是非之地。师兄如此年纪就位列八品,受职司马,也可谓是少年得志了。以师兄之才,日后若多经政事,勤加磨砺,功业成就必不会在洛中诸兄弟之下。” “不过,请恕杨某直言,甲胄乃国之重器,非遇紧要之事不可轻用。”杨章皱了皱眉头,沉声道:“今日师兄意图强取武库轻甲,此事实为不智。” “紧要之事?什么才算紧要之事?”刘越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戎有对阵之戎,也有守备之戎。胡贼之围方解,县中之民一日数惊。如今暑热即去,秋收将来,胡贼日夜窥于丛林之中,马蹄不需半日便可踏破城垣,屠戮百姓。我募新卒而塞冷泉,望他们以血肉之躯遏胡贼之锋芒,如果这不算紧要之事,那还有什么是紧要之事?” “原来如此!”杨章听罢沉吟了片刻,慨然说道:“刘司马爱民如子,视兵卒如手足兄弟,如此胸怀见识,杨某佩服之至。武库中的轻甲你只管取用便是,若晋阳冶那边怪罪起来,杨某不才,愿为师兄排忧解难。” “这可如何使得?!”刘越笑道:“大丈夫行事但求问心无愧。若晋阳冶令真要追究起来,刘某与他打着一场官司便是了,岂敢劳烦足下为此忧心。” “无妨的,”杨章叹息了一声道:“如今并州自东嬴公以下,贪虐之风日渐彰显,此事一旦进了官署议论,只怕再难分说清楚了。杨某虽素无才德,但昔日在并州做刺史府参军时也认得几个朋友,料理起来倒也费不了什么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