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夜边际》 正文卷 第一昼 人屠的刀 铃声。 迷茫而又空灵。 他心中忽然升起一丝不安。 他本以为这铃声能让他平静。 因为,他在这一望无际的沙漠中走了很久。 至少,他觉得他走了很久。 有铃声的地方就有人。 而他已经太久没看见人了。 所以他更不明白,为什么这铃声反而让他如此烦躁。 他抬起头。 太阳居然是绿色的。 他舔了舔嘴唇,可是干枯的舌头却刮得他龟裂的皮肤生疼。他的鼻中,似乎闻到了自己脸上一股焦糊的味道。 这铃声,迷茫得让人绝望,空洞得让人发狂。不知何时,铃声变得无处不在,仿佛是来自最遥远的天边,又仿佛是来自最地底的深渊。在铃声之中,他隐约听到恶魔放肆的狞笑,在他的脑中不断地回响,爆炸,让他头痛欲裂,也让他的灵魂被一点一点地撕碎。 太阳,也开始悄无声息地扭曲、膨胀,伴着那摄魂夺魄的铃声起舞,张狂地要吞噬整个世界。 他强壮的身躯不知何时已经瘫软在地。他大张的嘴一开一合,可是发不出一丝声音;他用尽全力睁开双眼,却看到自己被那遮天蔽地的绿掩埋;他拼命地在滚烫的沙上翻滚、挣扎,然而这只能让他更像一条窒息的鱼。 他的视线逐渐模糊,而在朦胧之中,他竟然看见一个男人挂着诡秘的微笑向他走来。 他不得不向男人伸出手,发出最后的嘶吼。然而他却绝望地发现,不论是手还是嘴,都无法再凝聚一丝一毫的气力。 然而幸运的是,男人真的走到了他的身边,依然微笑着望着他的双眼。 他突然觉得,男人的眼神实在是令人生厌。 男人弯下了腰,抓住了他的脚,竟然一把把他拎了起来。 他翕动着嘴唇,想要发出无声的抗议,可是就在下一瞬间,他的瞳孔猛然收缩。 他看到了,男人手中握着的,不是脚,而是一条鱼尾。 他,只是一条鱼。 就在这时,他猛地坐起。 太阳,还是红色的。 那只不过是一场梦。 他颤抖的擦拭着额头上的冷汗。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的恐惧依然萦绕不去。 “白石,你醒了?” 他抬起了头。 他看到了一个女人。 女人静静地坐在桌前,淡雅而又清新,仿佛一片荷叶。 她的眼中,半是期待,半是担忧。 他记得这个女人是他的妻子。 他轻轻道:“荷影?”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的声音里有着一丝犹豫。 荷影的眼中,刹那间放出了一片光彩。 “你今天睡了好久。” 白石摸了摸自己的脸:“是么?” 荷影笑了笑:“你最近太累了。既然醒了,就喝一碗粥吧。” 白石缓缓下了床,坐在荷影的对面。荷影开心地笑着,小心翼翼地盛了两碗粥。 白石拿起桌上的勺子,在粥里搅了搅。 他皱起了眉头:“这粥……好稀。 荷影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我们搬到这个小镇已经两个月了,你还没找到活干,我们没有饿死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白石没有再说话。他望着那碗水一般的薄粥一言不发。 过了半晌,他终于抬起头:“对不起。” 荷影淡淡说道:“听说今天衙门里要招捕快,不如你去试试。” 白石一愣:“捕快?” 荷影点了点头:“捕快。” 白石默然。 荷影道:“你的武功本来就不弱,要在这小镇当个捕快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白石点了点头:“说的也是。” 他轻轻地把身前的粥推到了荷影面前。 荷影抬起头:“你?” 白石站起了身,走到门口:“等着我回来。” 荷影的声音说不出的温柔:“外面下着雨,别淋湿了。” 白石应了一声,抓过门边的蓑衣斗笠,穿戴整齐。 他顺手往腰间一摸。 突然他的身躯定住了。 荷影猛然抬起头:“你怎么了?” 她的眼神,闪过一丝惊惧。 白石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低下头向腰间看去。 那里,什么东西也没有。 白石呆呆的站着。 不知为什么,他的心中很不安。 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终于他叹了口气:“没什么。” 他打开了了房门,大踏步走了出去。 ----------------------------------------------------------------------------------------------------- 风,呼啸而过。 雨,淅淅沥沥。 黝黑的车夫宿醉街头。 干瘦的裁缝哀叹不已。 白石已站在一扇大门门口。 他抬起头,望着朱红牌匾上的“县衙”两个大大的金字。 雨在疯狂的倾泻着。 这绝不是一场小雨。 雨水顺着他早已湿透的蓑衣流进了他的脖子。 白石不禁打了个寒战。 好冷。 真的好冷。 白石抬起了腿,迈向县衙。 可是他的腿还是没有迈出去。 因为他突然发现,在县衙的门边站着一个女人。 不,那仅仅只是一个少女,一个苍白的少女。那尚未发育完全的身躯瘦弱而单薄,在迷蒙的雨雾中静静伫立。她没有撑伞,没有披蓑,明明长满青苔的屋檐近在咫尺,可是她却只是任凭冰冷的水滴狠狠地浇在额头,流过发梢,顺着修长却纤细的脖颈,放肆地淌遍身上那一袭黄衫的每个角落,再悄然跌落在泥土里。 白石凝望着少女,可是少女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低垂着眼皮。她没有看向白石,也没有看向任何什么东西,仿佛一切都与她没有丝毫关系。 白石终于笑了笑:“为什么不躲雨?” 少女没有任何表情:“躲与不躲,也没什么区别。” “为什么?” “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 少女又叹了口气:“不明白的人,在这个镇子是活不下去的。” 白石愣了愣,他刚要再开口,可是少女却突然皱紧了眉头,望向了街道的另一头。 白石顺着少女的眼神望去。 从街道的那头,走来了一个男人。 不,那也算不上男人,那也只不过是一个男孩。 可是也却是白石见过最沧桑的男孩。 男孩身上的衣衫破烂不堪,而他的双脚,就那样赤裸着行走在泥泞里。 可是他脖子上的斗篷,却牢牢地裹在背上,在磅礴大雨中竟没有一丝污秽。 男孩在天真的笑着,他的眼睛,黑的发亮。 白石皱了皱眉。 他仿佛感到了男孩身上有一种让他很不舒服的气息。 或者说,一种格格不入的气息。 白石转向了少女:“那你说,他会明白么?” 少女哼了一声:“他明不明白都不重要。” “为什么?” 少女淡淡道:“因为他注定不能活着离开。” 白石愕然。 男孩却已走到少女身前,抬起了头。 然而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了双眼,对着少女咧嘴一笑,露出了森白的牙齿。 少女仿佛微微一颤。 白石的心却紧了一紧。 那男孩笑容如此纯真,却又让人无法接近。 沧桑的男孩,淡漠的少女,在残破的屋檐下显得如此突兀,几乎刺地白石睁不开眼睛。 白石努力定了定神,望向了男孩。他仿佛要说些什么,才能驱赶出身体内的那份不安:“我叫白石,你呢?” 男孩依然死死盯着少女的眼睛,口中却发出了两个模糊的音节。 “小……良……” 那声音,却是苍老而又沙哑,让白石的不安变本加厉。 白石勉强笑了笑,转向了少女:“那么你呢?” 少女却没有说话,也没有再看一眼小良,只是依然像一座石雕般立在那里。 白石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县衙的大门却缓缓开了。 那刺耳的吱呀声显示着破败的县衙早已年久失修。 而那残旧的大门也如同从门缝中走出的佝偻老人一样摇摇欲坠。 “进来吧。” 老人又转过身,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门洞里。 少女和男孩不知何时也悄然不见,只剩下白石默默站在雨中。 他竟然觉得,那漆黑的门洞,仿佛要将他吞噬。 而雨,依然在疯狂的倾泻着,穿透他的蓑衣,将他浑身浸湿。 突然他听到了一声轻笑。 他猛地转过了头。 在他的身后竟站着一个年轻的书生。 书生的身上湿的更透。然而他却只是笑吟吟地站在那里,打量着白石。 书生笑着道:“你是来做捕快的?” 白石道:“是。” 书生叹了口气:“为了那几钱银子,要在大雨中受这份罪,真不知道值不值得。” 白石道:“难道你不是来做捕快?” 书生道:“你以为现在这种鬼天气肯来县衙门口的,还会有别的人?” 白石笑了笑:“但是看样子,你受的罪比我的更多。” 书生却问道:“你为什么要穿蓑衣?” 白石道:“因为我不想像你一样成个落汤鸡。” “所以这对于你来说才是受罪。”书生笑了笑,“而对我萧落木来说,在雨中漫步是人世间至高无上的享受,又有何罪可受?” 白石笑了:“你是我在这个镇子里第一个遇到的这么有趣的人。” 萧落木眯着眼睛,一字一顿:“可是你却是我在这镇子遇到的第一个人。” 白石皱起了眉头:“你说你在这镇子,再也没有遇到过人?” 萧落木伸出一只手,放在雨下。 他静静地凝视着那溅在他手指上而四分五裂的雨珠,仿佛在想着什么。他缓缓说道:“这么大的雨,也许本就不该遇到人。” 白石犹豫了片刻:“也许吧。” 萧落却又笑了:“这里真是一个蹊跷的地方。古语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说我们是不是该回去?” 白石道:“该。” 萧落木道:“那你还不走?” 白石叹了口气:“该是该,可是不能。” 萧落木道:“哦?” 白石道:“我要银子。你呢?你怎么不回去?” 萧落木的笑的更开心:“因为这里的人实在很有意思,我舍不得回去。” 白石也笑了:“我看你才是最有意思的人。” “我有没有意思是我的事,”萧落木仰天大笑,“你看的准不准,那是你的事。”。 他背着双手也走进了门中。 白石叹了口气。 这里真是个是非之地。 也许他真的本该回去。 可是在这一刻,他想到了家里那碗稀薄如水的清粥,又想到了荷影那双期盼的眼神。 他没有选择。 他明白。 -------------------------------------------------------------------------------------------------------- 镇子是小镇,可是县衙绝对不是小县衙。 在白石的脑海中,北京大名府也不过如此。 而零落的几个人更衬出大堂的空旷。 小良早已静静的靠在墙边。 而他的眼睛,依然死死地盯着另一个角落里的少女。 萧落木却笑了:“想不到女人也来做捕快。” 少女缓缓道:“既然瞎子都能来,女人为什么不能来?” 角落里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你这是在说我么?” 白石这回简直呆住了。 在门边的墙角下里,居然真的坐着一个老瞎子。 老瞎子一只手拄着一把二胡,另一只手摸索着墙壁,缓缓地站了起来:“我虽然是个瞎子,可我不是聋子。小姑娘说话可要小心。” 少女的双眼一片空洞,没有再说话。 老瞎子却不依不饶:“就算是真的聋子,也未必不能做捕快,你说是不是,老聋子?” 瞎子的头转向了另一个墙角。在那个墙角耸立着一个虬髯大汉。 萧落木却忍不住又道:“跟一个聋子说话的人,我看不止是瞎子,而且是一个傻子。” 大汉的低沉的声音却响起:“我虽然是聋子,可是我能看得懂唇语。” 萧落木望着白石微微笑了笑:“现在你是不是还觉得我是这里最有趣的人?” 白石叹了口气:“我现在觉得你是这里第二正常的人。” 萧落木到:“哦?那第一呢?” 白石笑了:“当然是我。” 萧落木没有说话,只是又眯起了眼。 这时从内堂传来了一个声音:“诸位久等了。” 一个人缓步走了进来。 虬髯汉子立刻笑容满面:“原来是胡衙役。” 胡衙役笑了笑:“哦?镇北打铁的李铁匠,还有镇南算命的王瞎子,你们居然也来了。” 瞎子叹了口气:“现在世道艰难,大家都不信命了。瞎子我也要另谋生路了。” 胡衙役略一颔首,又望向了少女。 突然少女开口道:“你已经跟了我很久了。” 胡衙役一愣。 男孩却答道:“是。” 少女又问道:“也看了我很久。” 男孩道:“是。” 少女冷冷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男孩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白石望着男孩,他愈发地觉得男孩的牙齿有些特别。 少女空洞的双眼一片漆黑,几乎看不到一丝白睛。那双瞳仁,空洞而又看不到底。然而她的声音却从口中传出:“你不说也没关系,反正你再也说不了了。” 男孩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却没有一丝畏惧的神情。 少女的手指微微一颤。 不知从少女身上何处飞出一道影子,射向小良。那道影子快得几乎令人看不清。可是小良的身影居然更快,他纵身而起,不知何时已经向少女扑去。 萧落木猛地抬起了头。他的双眼直盯着小良那微微飘起的斗篷,发出了异样的光。 然而就在那一刻,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红云。紧接着小良的双脚已经重重地落回了地面,就连地上的大理石,也轰然多出几条裂痕。 小良没有说话,只是从嘴里发出了一声莫名的低吼。 他面前的是一个男人,一个披着火红大氅的男人。 胡衙役做了一揖:“原来是叶捕头到了。” 叶捕头没有答话。他只是伸开自己的左手。 哐啷。 一块已经被捏得看不出形状的废铁颓然跌落。 萧落木笑了笑:“是个用暗器的女人。” 叶捕头没有理萧落木,他盯着小良。他一字一顿的说道:“在我叶鸣蝉的眼下没有人可以杀人。” 小良的声音生涩得有些僵硬:“我……不想……杀她。” 叶鸣蝉缓缓放开了还按在小良肩头的右手。 小良死死地盯着叶鸣蝉,嘴唇不住的颤动。 终于,他还是退后了两步。 萧落木却叹了口气,声音中满是遗憾。 叶鸣蝉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转过头对着少女道:“你也一样。” 少女没有再说话,她的眼睛突然瞪得极大,浑身战栗着,死死地靠在墙角,把披散的长发遮紧了自己的脸,半张着的口深深地喘息,却没有再发出一丝声音。 叶鸣蝉轻轻地挥了挥手。 火红的大氅又仿佛将他笼罩在火焰之中。 胡衙役再一作揖:“叶大人,接近午时,现在应征捕快的人已经有六个,还望大人定夺。” 叶鸣蝉冷冷道:“还是等黎大人来吧。” 胡衙役陪笑道:“可是黎大人至今未见,现在这里就您最……” 叶鸣蝉依然没有丝毫表情:“是么?” 胡衙役一愣:“叶大人您……” “哈哈哈哈哈哈!真不愧是叶捕头!” 从角落的屏风后,一个青衣男人缓步踱出。 白石愣了一愣。 为何这个男人,竟隐约有一丝熟悉? 胡衙役大惊:“风师爷您原来早就到了!” 叶鸣蝉道:“看了那么久,风师爷不出来露两手?” 风师爷摆了摆手,轻笑道:“我风化柳那两下只能用来防身,怎么敢在本县第一高手叶捕头的面前班门弄斧?” 叶鸣蝉只是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胡衙役却道:“风师爷,只能麻烦您也稍候了。” 风化柳摇了摇头:“不用了。” 胡衙役奇道:“哦?” 叶鸣蝉却扬了扬眉毛,望向风化柳。 风化柳面上突然一片戚忧。 “黎大人今日咳疾转剧,无法前来,选拔捕快一事,就由我代劳了。” 胡衙役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风化柳望向了叶鸣蝉:“叶捕头?” 叶鸣蝉淡淡道:“一切按黎大人意思办吧。” 风化柳点了点头:“那就按原来的计划吧。” 叶鸣蝉没有说话,却突然猛地一跺脚。 在那一瞬间,桌上的令筒中竟飞出六支令签,分别射向六人! 女人的手指轻轻动了一动,又仿佛没有动,令签却莫名断成两截。 小良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他的双眼依然还在盯着对面的女人,然而不知何时,令签已然被他随手拨开。 萧落木笑了笑,轻轻地偏了偏头。他伸出两个指头,从口中取下了衔住的令签,随手掷回了令筒:“好好一支签,可不要浪费了。” 瞎子皱了皱眉,扬起了二胡。令签钉在二胡上,发出了金铁相撞的声音。 聋子却猛地大喝了一声,令签正正地打在他的胸膛,然而却只能刺破他的衣衫。 白石闪身躲过令签,望向叶鸣蝉的双眼写满惊愕:“你们,这……! 叶鸣蝉只是抬起眼皮望向风化柳。 风化柳笑了笑:“好武功。做捕快绝对够格。” 萧落木笑道:“你就不怕真的把我们杀了么” 叶鸣蝉淡淡道:“我出手是有分寸的。” 风化柳接道:“既然诸位都身手不凡,那么从今天开始,就要听候差遣了。” 瞎子叹了口气:“还没做捕快就差点要了我这条老命,想来这是份刀头舔血的差事。” 风化柳摇了摇头:“那也未必。你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盯住这镇上所有可疑的人。” 白石略一沉吟:“难道这镇子有什么异常?” “其实这镇子一直以来都相安无事,”风化柳轻轻踱了两步,突然,他抬起头望向白石,微蹙眉头,“只是最近,镇子里的陌生人实在太多了。” 陌生人?不知为何,白石心里仿佛闪过一丝奇怪的光。 聋子突然低下头,望着自己布满老茧的双手:“我已经好久没看见过外乡人了。” 风化柳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折扇,轻轻摇着:“黎大人上任不过数月,镇子里就突然出现这么多陌生面孔,只怕未必是好事。” 白石想了想:“不论如何,这件事听上去似乎也没有那么难。” 叶鸣蝉发出了一声冷笑。 风化柳瞟了一样叶鸣蝉,接着说道:“可是第二件事,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白石道:“哦?” 风化柳道:“从今夜起,你们每夜要有两个人留在衙门里。如果发现谁擅闯县衙,格杀勿论。” 白石一愣:“为什么?” 风化柳尚未答话,叶鸣蝉斩钉截铁的声音已然响起:“保护大人。” 风化柳点了点头:“本县县令黎大人,就住在这县衙的后园里。” 萧落木笑了笑:“这简单。如果你没有意见,那么今夜就是我俩吧。” 萧落木望向了小良。 小良微微闭上双眼,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白石道:“那明天我来。” “明天你和聋子,”叶鸣蝉望向白石,却又伸出一个指头指向少女,“后天她和瞎子。” 少女的身子轻轻的颤了颤。 瞎子却皱了皱眉:“为什么?” 叶鸣蝉冷冷道:“因为她是女人,而你刚好是瞎子。” 瞎子没有再说话。 ------------------------------------------------------------------------------------------------------- 零星的雨滴从肉铺上方的油布下滴落,在这寂静的街道上偶尔发出沉闷的声音。 白石望向躺在肉铺后的屠户,缓缓把一贯铜钱放在了木板上:“老板,买肉。” 大雨稍停,整个肉铺,不,甚至是整个集市上上,似乎只有这一个活人。 屠户微微睁开眼睛:“你要买肉?” “我要买肉。” 屠户一个鲤鱼打挺跃起,眼中流动着异样的神彩:“你要什么肉?” “哦?你有什么肉?” 屠户笑了,精赤的上身也随着笑声抖动:“我这里有三十七种肉,只要你说得出来的,我全都有。” 白石想了想:“今晚包饺子,我要二十文的猪肉。” 屠户伸手抓过一块肉,反手抄起一把猪肉刀:“既然是包饺子,那就一定得剁得够碎。” 屠户的手快速地挥动,一刀又一刀,均匀得仿佛白石的呼吸。 留在砧板上的刀痕,一道又一道,整齐得好像屠户的发际。 突然他的刀停了。 屠户的刀不会轻易的停下来。 绝不会。 除非他不得不停下来。 屠户的手,正被另一只手死死地按在了砧板上。 那是白石的手。 屠户的眼中满是迷惑:“客官你?” 白石道:“不用切了。” 屠户奇道:“为什么?” 白石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那砧板,那刀,和那手。 终于,白石的嘴里缓缓吐出几个字。 “你,不是,屠户。” 屠户却笑了。 “我不是屠户,难道是渔夫?” “你是什么我不知道,可是你不是屠户,绝不是!” 白石猛然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屠户的双眼。 屠户凛然一惊,奋力想抽出被握紧的手。 可惜白石只是巍然不动。 屠户喘息着:“为什么?” 白石叹了口气:“其实如果砧板上的刀痕不是每道都一模一样,就连深浅都分毫不差的话,我绝不会怀疑你这个‘屠户’手稳得实在太过头。” 屠户却又笑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哦?” “连刀痕的深浅都看得那么仔细,就证明你要买的,也恐怕不是这二十文的猪肉。” 白石皱了皱眉:“那是什么?” 屠户猛地把脸凑到了白石面前。 他咧开了嘴,露出森白的牙。 “你要买的,恐怕是我的人头。” 突然,桌子断开了。 桌子是不会自己断开的。 一把巨刀从桌子的断口处猛地穿出,挑向白石的咽喉。 白石的瞳孔骤然收缩。 而他的身影也在那一瞬间向后挪了两寸。 两寸绝不算远。 可是却已足够。 足够白石没有被开膛破腹。 然而足够不死,却不代表足够不伤。 白石的胸口一痛,嘴里涌出一口腥甜。 屠户缓缓地扭动着自己的右手。 他望着右手腕上的一片青紫,又笑了:“你的力气很大,大得像一头牛。” 屠户双手把巨刀举在身前:“所以这把屠牛刀,最适合你。” 白石的额头微微浸出一滴冷汗。 好猛的刀。 然而白石只是缓缓道:“把刀放下,跟我回衙门。” 屠户瞪大了眼睛,仿佛听到天下最好笑的笑话:“跟你回衙门?难道你是个疯子?” 白石摇了摇头:“我不是疯子。我只不过是个捕快。” 屠户仿佛已经笑得快要断气:“捕快?你说你是个捕快?” 突然他手中的刀刺向白石的眼睛。 而屠户的脸上,瞬间只剩下一片狰狞。 屠牛刀在空中不断地挥舞,飞沙走石,卷起了一阵阵风暴,猛得可以屠尽天下间最强壮的牛。 白石突然有一种感觉。 一种奇妙的感觉。 他面对的已经不再是刀,而是浪。 一座座如山的巨浪,让渺小的白石一眼望不到浪巅。 白石只有奋力的在巨浪的缝隙中穿梭,寻找着每一个可以容身的角落,在那毁灭性的呼啸中苟延残喘。 当他清醒过来时,他居然发现自己的身影,在屠牛刀的刀影里闪烁,没有损伤到一片皮肤。 屠牛刀在第十七刀停了下来。 屠户仿佛没有感到丝毫疲累。 然而他的眼中却露出了一丝意外。 “你不但力气大,动作也很灵活。” 白石依然只是缓缓道:“跟我回衙门。” 屠户叹了口气,却没有再笑,只是眼中露出了一片怜悯:“原来你真的只是个疯子。” 他把屠牛刀猛地插在身前,侧身又抓过一把刀。 刀的形状小巧而又流畅,刀尖仿佛还有一股淡淡的血迹。 “既然你滑得像条鱼,那么就试试这把杀鱼刀吧。” 在那一刹那,屠户已然出手。 杀鱼刀在他的五指间飞快的跃动,翩跹起舞,绽放出一朵朵刀花,快得可以杀光天下间最灵活的鱼。 白石的呼吸不禁有些滞涩。 好快的刀。 快得白石根本看不清。 巨浪在一瞬间化为了成千上万的浪花。 浪花精致而又美丽,却带着致命的锋芒从四面八方,九天十地向白石包来。 白石避无可避。 然而就在下一刻,白石发现他根本不需要避。 因为浪花碎了。 在一瞬间全部碎了。 杀鱼刀停了下来。 屠户的刀不会轻易停下来。 绝不会。 除非他不得不停下来。 屠夫的刀,被一柄扇子死死地夹住。 而那柄扇子,正握在一个青衣人手中。 白石一愣:“风师爷?” 风化柳扇子一抖,反手搭住了白石的肩,一起飘然退开了三丈。他望着白石,嘴边有着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 白石喘息着道:“这个假屠户很难对付,你要小心。” 风化柳却摇了摇头:“他不是假屠户。” 白石惊道:“他真的是屠户?” 风化柳望向了屠户:“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屠户却笑了。 风化柳接着道:“只不过,他是一个‘人屠’。” 人屠笑的越发猖狂:“没想到,在这穷乡僻壤里,居然有人知道老子的名号。” 风化柳望了望屠户的肉铺:“恐怕你的三十七种肉,有不少是人肉吧。” 人屠的笑容愈发瘆人:“三十七种,全部都是。” 白石猛然发呕。 人屠却仿佛在展示着自己的收藏,两眼射出了极度亢奋的光芒:“人肉,也是分很多种的。像那些穷书生的肉,就酸得同醋一般;而那些商人的肉,肥得满嘴流油……” 砧板上那半块剁成肉酱的“猪肉”的气味,仿佛从白石的鼻子直闯进白石的嘴,在他的食道和胃里融化,又和他的血液结合在一起,让白石呕得要把五脏六腑通通呕出来。 风化柳却只是盯着屠户手上的杀鱼刀:“听说你16年前就是用这把刀亲自把你后爹的皮生生剥了下来。” 人屠的表情愈发狰狞:“他不给我饭吃,所以我干脆把他吃了。” 白石的嘴里已经呕得发苦,而他的胃,却依然在不停地抽搐,不知何时才能停息。 人屠仿佛想起了什么:“你知道的事情不少。” 风化柳微微一笑:“很多年前,我也曾属于江湖。” 人屠望着风化柳的扇子,笑容渐渐收敛:“你是‘铁扇居士’?” 风化柳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人屠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他的脸上,换上了满面凝重。 他一把把杀鱼刀插入了砧板,却从肉案下又抽出了一把刀。 刀锋闪耀着令人眩目的光芒。 人屠平举起刀,正对着风化柳。 “既然是‘铁扇居士’,”人屠的嘴又咧了咧,“那就有足够资格接我这把斩骨刀!” 风化柳摇着头:“我的扇子,接不了你的刀。” 人屠叹了口气:“那你至少有资格成为我的第三十八种肉。” 风化柳却眯起了眼睛,望向人屠身后:“你想要切碎我的肉,只怕先要斩断他的骨头。” 人屠皱着眉:“谁?” 风化柳淡淡道:“一个骨头比我扇子还硬的人。” 人屠猛然回头。 一片火红迷乱了他的眼睛。 也让宝刀的光华晦暗。 叶鸣蝉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人屠,没有一丝表情。 人屠倒吸了一口气。 他脸上的凝重已然变成了肃穆。 叶鸣蝉冷冷道:“投降吧。” 人屠没有说话。 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 他只是一动不动。 因为他明白,他现在不能露出一点破绽。 连最小的一点也不能。 叶鸣蝉简洁的话掷地有声。 “拒捕者,死。” 那片火红已瞬间撩动。 斩骨刀穿过了叶鸣蝉的右胸,被鲜血染得和叶鸣蝉的斗篷一样红。 可是叶鸣蝉的手已经击碎了人屠的头颅。 人屠的身躯无力地倒下,就像他屠杀过的每一个猎物。 白石的呕吐尚未止住。 风化柳望着叶鸣蝉喷涌的鲜血,脸色一变:“叶捕头你…” 叶鸣蝉没有说话,只是抬起了左手,一把把斩骨刀抽离他的身体。 他拖着长长的血迹,一言不发地瞬间消失在了夕阳里。 ------------------------------------- 白石轻轻推开了门。 荷影猛地转头。 “你回来了!”荷影的脸上写满了欣喜。她冲到了门边,摘下了白石头上的斗笠。 白石从蓑衣里掏出一个纸包:放在荷影眼前。 荷影迷惑地看着白石。 白石笑着点了点头。 荷影轻轻地剥开纸包。 纸包里,静静地躺着一堆猪杂。 白石笑道:“我求师爷赊给我的薪俸,这下我们饿不死了。” 荷影的眼中居然留下了两行泪。 白石轻轻抬起荷影的脸,擦拭着她的泪痕:“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荷影伸手抱住白石,声音中还有一丝哽咽:“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白石抚摸着荷影的长发:“别说了,我们快开饭吧。” 荷影早已似哭似笑,泣不成声。 黄昏已近。 白石缓缓地嚼着一块猪杂,愣愣地出神。 荷影为白石盛上了一碗汤:“在想什么?” 白石咽下了牛肉:“这个镇子,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哦?” “你知道么,今天来做捕快的人中,镇东算命的王瞎子和镇西打铁的李聋子居然都是高手。” 荷影笑了笑:“瞎子和聋子?” 白石点了点头:“除此之外,书生,女人,男孩,什么人都有。” 荷影道:“那他们的武功怎样?” 白石想了想:“不知道,都还没见底。” 荷影皱了皱眉:“那是有些奇怪。” 白石的表情中浮现了一丝惊惧与厌恶:“而且这个镇子里居然出现了一个专门杀人的‘人屠’。” 荷影望着白石的眼睛,写满了温柔:“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一些奇怪的事,谁也不能保证一辈子遇不上。” 白石沉默了。 他仿佛陷入了深思,表情却愈发地难以捉摸。 终于,他抬起了头。 他望着荷影:“你说的没错。可是,确有一件最匪夷所思的事让我怎么都想不通。” “什么?” 荷影竟有一丝莫名的忐忑。 “最匪夷所思的是,”白石的脸上,惊疑得无以复加,“除了我以外,没有一个人觉得这个镇子很奇怪!一个都没有!” 没错,奇怪的事未必奇怪,可是对奇怪的事视若无睹的人,比奇怪的事本身还要奇怪! 荷影愣住了,仿佛也已被这句话惊呆! 然而,那也只不过是瞬间。她把汤碗推到了依然目瞪口呆的白石身前:“算了,别想那么多。你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行了。汤快凉了,趁热喝吧。” 白石定了定神。 他低头闻了闻:“好香,什么汤?” 荷影笑了笑:“猪肺汤。你最近累坏了,喝完早点睡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一夜 黑猫的爪 他猛地睁开双眼。 漆黑的房间内,就连月光也是如此狰狞。 他缓缓地抬起双手。 好一双手。修长而有力。 可是这是谁的手? 他想不起来。 他头痛欲裂。 突然一个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别看了,那是你的手。” 他喘着粗气:“可是,我又是谁?” 声音飘渺而怪异:“你是谁,你自己还不知道么?” 他猛地转头,仿佛才注意到那个声音。 那是在房间角落的一片黑暗。他眯起眼睛,可是怎么也看不清。 声音又道:“你不用看了,你看不到我的。” 他低吼道:“你是谁?” 声音却笑了:“你想知道的,不是你自己是谁么?” 他的双眼,逐渐被迷茫占据。 声音叹了口气:“我告诉你吧,你以前的名字,叫做蝎子。” 他低头沉吟:“蝎子?” “没错,蝎子。” 蝎子抬起了头:“那你又是谁?” 声音沉默了。 过了片刻,声音再次响起:“我是神。” 蝎子仰天大笑:“神?这个世界上有神?” “神”道:“至少我是你的神。你的过去,你的现在,包括你的未来,都在我的手中。” 蝎子一凛:“你知道我的过去?” “神”笑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敢自称为神?” 蝎子猛地从床上跳起,向黑暗中走去:“那我就要看看你这个神的真面目。” 突然“神”的声音变得严肃而可怖:“你如果再敢往前走,你就永远不可能知道你的过去。” 蝎子停住了脚步。 他咬着牙道:“那你要怎样?” “神”笑了笑:“只不过有几件事让你帮我,当你做完了之后,你自然会知道你到底是谁。” 蝎子冷笑道:“神也要凡人帮忙?” “神”淡淡道:“我说过了,我仅仅是你的神。” 蝎子没有犹豫:“好,不过如果你骗了我,我马上杀了你。” “神”只是笑了笑。 蝎子冷冷道:“那你说吧。” “神”道:“在镇东的尽头有一座庙,庙里有个和尚。” 蝎子静静的听着没有说话。 “神”顿了一顿:“你去杀了他。” 蝎子道:“杀一个和尚?” “杀一个和尚。” 蝎子点了点头,转身向门外走去。 突然“神”道:“等一等!” 从黑暗里飞出一个黑影。 蝎子向后一摆手,轻轻接在手里。 那是一个面具。 “神”道:“戴上它。不要被人看见你的脸。” 蝎子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面具居然正合适,仿佛是专门为他打造的一般。 “神”道:“还有,千万不要受伤,如果受了伤,你的过去就会被永远埋葬。” 蝎子皱了皱眉。 “神”道:“放心吧,这个镇子里绝没有人是你的对手。甚至没有人能让你受伤。” 蝎子吸了口气:“看来你是真的很了解我。” “神”笑了笑:“去吧。给你一个时辰,足够了。” ---------------------------------------------------------------------- 蝎子抬起了头。 布满蛛网的牌匾上有三个大字。 “一座庙”。 蝎子不禁笑了。 “虽然是废话,但是也是实话,对不对?” 微弱的声音是从庙里传来的。 蝎子推开了门。 他的眼皮一抖。 这里是庙,也是个灵堂。 庙的正中有一具大大的棺材。一个老和尚坐在棺材后一动不动。 他的背影削瘦而单薄。 单薄得就像一条咸鱼。 蝎子皱了皱眉。 老和尚艰难地站起。 他的动作迟缓而颤抖。 颤抖得就像烛火的残影。 蝎子没有说话。 老和尚却抬起了头,望着蝎子:“你是谁?” 他的声音苍老而衰颓。 衰颓得就像深秋的虫鸣。 蝎子冷笑道:“你已经没必要知道了。” 老和尚叹了口气:“看来你是来杀人的。” 蝎子道:“看来我已经不是第一个来杀你的人。” 老和尚艰难的摇了摇头:“可惜,你要杀的人一定不是我。” 蝎子不禁一笑:“只怕我要杀谁,不是你决定的。” 老和尚狠狠地喘了两口气:“我已经太老了,已经没有人会想要杀我了。” 和尚的身影和这腐朽的古庙一样干瘪,没有一丝生机。 蝎子却也微微一愣。 老和尚的确是太老了。 的确没有人会想要杀死一个随时就木的老人。 蝎子犹豫了片刻:“可是这里似乎只有你一个和尚。” 老和尚浑浊的双眼突然瞪大:“你说你要杀的人,是个和尚?” 蝎子皱了皱眉:“难道你不是那个和尚?” 和尚却笑了,可是他那破败的喉咙却让他的笑声如同狗吠,断断续续。 老和尚把头伸向了蝎子:“你仔细看看。” 蝎子眯起了眼睛,突然,他愣住了。 老和尚那似乎寸草不生的头上,没有戒疤,却稀稀拉拉地飘着几根毛发。 似乎这个动作用尽了和尚老迈身体里的所有力气,和尚挣扎着说:“你看,我不是和尚,我只是个秃子。” 蝎子竟有一瞬间的迷茫。 秃子?和尚? 老秃子缩回了头,颓然倚在棺材上:“我早说过,不会有人想杀我这老得快死的秃子。” 蝎子的眼睛却闪过了一丝冷酷的光:“不论你是和尚还是秃子,死的总比活的好。” 老秃子又摇了摇头:“你杀了秃子,就杀不了和尚。” “为什么?” 老秃子叹了口气:“因为只有我,知道和尚究竟在哪里。” 蝎子眯起了眼睛。 老秃子的手摇曳着摸向身后的棺材。 “他,就躺在这里。” 蝎子的瞳孔顿时收缩。 “他已经死了?” “死了。” 蝎子凝望着棺材。 终于他开口了:“我不信。” 老秃子苦笑:“不信你自己看看。” 蝎子摇了摇头:“你,去把它打开。” 老秃子脸上闪过一丝犹豫。 可是当蝎子锐利的眼光割在他的身上,他抖得如同筛糠。 他不得不艰难地伸出枯瘦的双手,拼命地推动着棺盖。 直到棺盖落地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中轰然响起。 老秃子趴在棺材边拼命地喘息,仿佛要爬进去,永远地躺在那里。 蝎子向棺材中望去。 棺材中居然真的有一个和尚。不过是个死和尚。 老秃子道:“你来看看,这是不是才是你要杀的和尚?” 蝎子没有动。 老秃子道:“你放心吧,他真的是个死人。” 他颤抖的双手在死和尚身边吃力地摸索,终于掏出了一把匕首,向死和尚的大腿上狠狠一刺。等匕首拔出来时,上面只有乌黑的淤斑。 看来真的是个死和尚。 蝎子这才走向前,凝视着棺材里的尸体。那是一个高大的和尚,身上的肌肉盘根错节,结成了一个个铁一般的疙瘩。 蝎子道:“他是谁?” 老秃子道:“一个杀手。一个很有名的杀手。可是最后他还是死在了杀手手里。” 蝎子又道:“那你呢?” 老秃子沉默了。 许久都没有说话。 蝎子皱了皱眉,回头望向了老秃子。 他愣住了。 老秃子居然已泪流满面。 他终于开口了,可是却泣不成声:“我…我是…他的…父亲…” 蝎子张了张口,可是终究还是没有说话。 老秃子的泪水顺着枯黄的脸颊滚滚而下,滴落在尘埃里。可是他却断断续续地坚持着说下去:“你…还是…收手吧。看到…你,我就…想起…想起我的…儿子,如果…他不是…不是…去做杀手…他也就…也就…不会…你想想…你的父亲…也许…他也…会像我一样…为你流泪…” 蝎子却冷冷打断了他:“你不用再说了。” 他的眼中流露出了压抑不了的杀意。 老秃子仿佛察觉了什么,脸上开始有些慌乱:“我的儿子已经死了。” 蝎子道:“我要杀的人就是你。” 老秃子笑了,然而却笑得很勉强:“我只是个快死的老人,你连一个老人也要杀?” 蝎子叹了口气:“我只不过想起来一件事。” “什么事?” “我听说过,修炼西域的‘阴阳交泰轮回大法’的人,虽然运功时肢体可以伸缩如簧,可是会让身体衰老的速度远远快于常人,是不是?” 老秃子的脸色一变。 他干瘪的身体突然刹那间鼓胀起来,甚至比棺材里的和尚还要魁梧。在那一瞬间,他的拳已向蝎子的脸挥去。 然而他那惊怒的表情瞬间变为了痛苦,因为他的拳已被蝎子紧紧地捏住,甚至连指骨也被捏得粉碎。 蝎子望着他冷冷道:“如果他真的是你儿子,你又怎么会舍得在他的尸体上动刀子?。” 老秃子强忍着疼痛:“是谁叫你来的?他们给你多少好处我都可以加倍给你。” 蝎子道:“好啊,你能告诉我我是谁么?” 老秃子咬着牙:“我怎么会知道你是谁?” 蝎子叹道:“那我就无可奈何了。” 老秃子深深吸了一口气:“你真的非杀我不可?” 蝎子笑了:“不是你。是你们!” 老秃子涨红的脸变得死白! 就在这时蝎子已经回头! 他看到在棺材上有一个和尚正挥拳打向他的后颈! 这就是刚刚躺在棺材里面的死和尚! 然而这个和尚不但没有头发,而且没有双腿! 和尚虽然没有腿,然而蝎子却有腿。和尚的手还没有碰到蝎子的身体,蝎子已经一脚把和尚踢回了棺材。 和尚发出了一声惊叫。 蝎子迅速地盖上棺材,又一脚踩住。他冷笑道:“不论是阴阳交泰轮回大法,还是千日龟息神功,一样逃不过我的眼睛。” 蝎子转头望着依然在哀号的老秃子:“一个没有腿的人,再配上一对真正尸体上的腿,真可以算得上天衣无缝。” 老秃子大口喘着气:“这么多年来,我和死和尚的配合从未失手,能看破的只有你。” 蝎子一笑:“过奖了。你说我是先杀他呢?还是先杀你?” 老秃子摇了摇头:“他的命就留给你了。至于我的么……” 话音未落,他的右手已断。 斩断他右手的,是他自己的的左手。 江湖中最重要的是手。在江湖中,手几乎和生命一样重要。 然而,几乎毕竟只是几乎。更何况,他还剩下一只手。 喷涌的鲜血模糊了蝎子的视线。 老秃子的身影在一瞬间又向窗外飞去。 蝎子一把抹去眼前的鲜血,也紧跟着跃出窗口。 然而他的身影在窗外停住了。 因为他看到了老秃子就在他的眼前。 不是活人,而是尸体。 不是一个,而是四个。 老秃子的尸体居然分成四份,散落在血泊里。 自断一臂绝不致命,相反只有这样才能救自己的命。 可是为什么秃子却在片刻之间丢了命? 蝎子迅速地环视着四周。 什么也没有。 蝎子走到了尸体边。 他蹲下来仔细的观察着尸体的断口。 三个断口从额头一直延伸到下身、脚底,仿佛被利刃切隔,竟然如此整齐。 可是蝎子明明没有看到任何人的身影。 难道有人能逃过他的眼睛? 血逐渐蔓延,流过蝎子的脚边,慢慢渗入土地里。血的腥气和泥土结合在一起,腐败的气味让蝎子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突然蝎子的瞳孔猛然收缩。 他分明看到,逐渐稀释的血液下,居然露出了三个脚印! 不!那不是脚印! 那是爪印! 动物的爪印! 那形状,就仿佛是一只猫的爪痕! 蝎子屏住了呼吸。 在一片死寂中,除了远处此起彼落的狼嚎,没有任何声音。 突然蝎子想起了一件事! 一件本就该想到的事! 这里本不该这么安静! 因为这里,还有一个人! 蝎子刹那间已经闪进了庙中。 棺材依然和他走之前一样。 蝎子掀开了棺材盖。 果然,和蝎子想的一样,死和尚这回真的归了西。 蝎子凝视着死和尚的额头。 在死和尚那锃亮的额头上,居然有一个爪痕!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蝎子突然转头。他仿佛感到身后有一阵若有若无的声音。 就在他的头完全转过去的那一瞬间,他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因为他看到。 在墙角,只有一只猫。 一只黑猫。 蝎子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他似乎听说过,黑猫有时候不仅仅只是黑猫。 而是绝望。 而是死亡。 而是冥府的信使。 而是地狱的仆从。 可是黑猫却很悠闲,甚至惬意地抬起了前爪,轻轻地擦着自己的脸。 蝎子瞪大了眼睛! 黑猫优雅的前爪上,竟然沾满了鲜血! 那片黑色中的一抹艳红,红得让人窒息。 他猛地低头,望向了和尚的尸体。 在和尚额头上的伤口,和这猫的爪子一模一样! 难道杀死这和尚的,真的是这只黑猫? 蝎子的拳猛然握紧,再次抬起头! 黑猫却早已放下了爪子,死死地盯着蝎子。 蝎子的脊背一阵发凉。 突然黑猫弓起了背,全身的毛如刺一般倒竖了起来,口中发出了凄厉而尖锐的叫声,仿佛要将黑夜撕裂! 蝎子深吸一口气,缓缓后退了两步。 黑猫的叫声戛然而止。 它居然笑了,轻轻地笑了,仿佛在讥笑着蝎子。 蝎子的头皮一阵发麻。 这不是人世间的猫!这简直是一个幽灵! 黑猫带着邪魅的微笑,慢慢退回了墙角后的黑暗中,转瞬间不见踪影。 良久,蝎子才回过神。他缓缓走到黑猫消失的位置。 他蹲下来,望着那地上淡淡的爪痕,若有所思。 --------------------------------------------------------------------- 蝎子回到了他醒来的地方。 “你受伤了?”阴影里传来了“神”的声音。 蝎子嘴角微微翘了翘:“你不是说这里没有人能让我受伤么?” “那你脸上的血?” 蝎子淡淡道:“那是和尚的。” “神”笑了笑:“你只用了半个时辰。” 蝎子道:“一个阴阳交泰轮回大法,一个千日龟息神功,你这回还真给我找了很难缠的对手。” “神”沉默了半晌:“原来他们有两个人。” 蝎子冷笑道:“看来‘神’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神”叹了口气:“也多亏是你,不然就算再去多少人也未必能活着回来。” 蝎子道:“那你该履行你的承诺了。” “神”道:“我要你做的事,还没做完。” 蝎子冷笑道:“你果然是在骗我。” 他的拳头,开始不安的骚动。 “神”却笑了:“你放心吧,我虽然不会把你的过去全告诉你,但是我也不会让你失望的。” “哦?” “神”淡淡道:“你可以,向我的方向走三步。” 蝎子没有说话,只是抬起了脚。 他已经向阴影走了三步。 “神”道:“怎么样?” 蝎子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他仿佛感到在那黑暗的深处有一股他曾经非常熟悉的气息。 “神”笑了:“你应该明白,我没骗你。” 蝎子猛地点了点头道:“你的确没有。” “神”突然道:“已经三更了。” 蝎子望向了最深处的那片黑暗。他看到那里一双淡蓝的眼睛,正在凝视着自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昼 病无药的舞 白石喝完了最后一口稀粥。 荷影笑得很腼腆:“好喝么?” 白石笑了笑:“你熬的粥,当然好喝。” 荷影的双颊飞红:“晚上早点回来。” 白石沉默了片刻:“今晚要在衙门守夜。” 荷影点了点头:“没关系,明天我在家等你。” 白石摸了摸荷影的脸,起身走了出去。 雨,比昨天还要大。 白石低着头,在泥泞中缓缓走着,积水已经没过了他的脚踝。 突然,他停住了。 他从斗笠下,看到了一双脚。 一双赤裸的脚。 白石轻轻的抬了抬斗笠。 小良就站在他的身前,一动不动。 白石笑了笑:“怎么?昨夜没发生什么吧。” 小良没有说话,只是清澈的双眼中居然露出了一丝杀意。 白石心中一惊,向腰间一摸。 小良突然露出了森白的牙齿,双腿猛地一跃,扬起双手扑了出去。 然而白石没有动。 因为他看到小良并不是扑向他,而是一个后翻,扑向了他身后的一个白影。 白影轻轻闪过。小良的双手狠狠地击在了地面上。 萧落木望着地面上深深的指印叹了口气:“你出手可真是一点都不留情。” 小良抬起了头,死死的盯着萧落木的眼睛,没有说话。 萧落木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微微笑着。 突然他开口道:“你的斗篷下面,有一把剑。” 小良不假思索:“有。” 萧落木又笑了:“不如把你的剑借我看看?” 小良道:“不可能。” 萧落木笑着抬起了一只手:“说的也是。” 他掏出一快手帕,轻轻的擦拭着自己的手指。仿佛一个剑客在擦拭着他的剑。 “借不借毕竟是你的事,可是看不看——”,萧落木望着小良似笑非笑,“却是我的事。” 突然萧落木猛地一指点向了小良的额头。 萧落木的这一指绝对碰不到小良的身体。 可是从指间弹出的雨水却如利箭一般。 不,不是利箭。 是利剑。 小良就地一滚,额头被指风擦出了一道血痕。 萧落木笑了笑,又抬起了另一只手。 小良却狠狠地咬住了牙,任由血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从额头流下。他的喉咙中发出了含混的嘶吼。 突然,白石的身后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剑指。” 白石回首。 风化柳的身影缓缓踱来。 白石忙道:“风师爷,你看……” 风师爷却没有说话,只是笑着摇了摇扇子。 萧落木的手指突然开始极快地抖动,雨水不断从他的指端弹出。萧落木的动作轻盈而又优雅,飞向小良的雨箭清澈而又晶莹。 小良却不断地在泥泞中跳跃、翻滚,他瘦骨嶙峋的双手青筋毕露。 白石突然有了一种感觉。 这小良的动作,声音,眼神,包括那森白的牙齿,都像极了一样东西。 可是究竟是什么? 他想不起来。 小良已经被逼到角落,萧落木的一指直直地戳向小良的眉心,没有丝毫犹豫。 然而他的手在离小良半寸处停住了。 萧落木皱了皱眉。 他本来没有打算收手的。 可是他不得不收手。 因有他的指头已经被一只手捏住,无法再向前一分一毫。 那不是小良的手,那是白石的手。 白石道:“适可而止吧。” 萧落木没有理他,只是他的指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挣脱了白石的手。 他还是望着小良:“怎么,就算死也不给我看一看么?” 小良狠狠的咬着牙:“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 “我不信。”萧落木一声冷笑。 他的手向地下一划。 积水突然溅起,射向了白石的眼睛。 白石急忙抬手。 就在这时,萧落木的身影早已越过了白石,扑向了小良。 白石一把甩开了水幕,可是他已然来不及阻止萧落木的这一击。 小良发出了一声狂吼,吼声中充满了愤怒!他双眼变得血红,睚眦欲裂。他的双手疯狂的挥舞着,可是却只是在萧落木的背上留下了两道爪印。 萧落木的手却已经握住了小良的剑柄。 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微笑,意味深长。 刹那间小良的佩剑已被拔出。 那是一柄古剑。 一柄漂亮的古剑,散发着青紫的光泽。 可是萧落木脸上的那种极度亢奋却在顷刻间化为失望。 然而在接下来的一瞬间,萧落木的身影竟重重地跌在地上。 古剑也呛啷落地。 小良抄起古剑,瞬间插回了剑鞘里,望着倒下的萧落木不住的嘶吼。 在萧落木和小良之间,出现了一片火红。 叶鸣蝉的表情依旧冷峻。 他望着萧落木的手:“你的武功很特别。” 萧落木闭着眼睛:“是么?我看特别的恐怕是你吧。” 叶鸣蝉道:“哦?” 萧落木道:“能一招就把我这特别的人打倒,那你岂不是更特别?” 叶鸣蝉淡淡道:“那当然,我是本镇第一高手。” 萧落木依然躺在地上,却动了动双手:“本镇第一高手?只怕未必。” 叶鸣蝉道:“你不相信?” 萧落木睁开了眼睛:“我的意思是,就算在江湖上,你恐怕也算得上是佼佼者。” 叶鸣蝉冷冷道:“我不是江湖中人,我也不知道什么江湖。我只知道我是这个镇子的捕头,我决不允许有人在我眼前杀人。” “我杀不杀人是我的事,”萧落木轻叹着从泥泞中爬了起来,白色的长衫全是污泥,“但是有没有人会杀了你们,就不是我的事了。” 叶鸣蝉道:“哦?” 萧落木没有回答,只是微微闭上眼,淡淡一笑。 仿佛一切都再与他无关。 包括从他嘴角渗出来的鲜血。 萧落木转身飘然而去。 白石望向叶鸣蝉身后。小良早已不见踪影。 叶鸣蝉却转身走向远方:“跟我走。” 白石一愣:“去哪?” 叶鸣蝉没有说话,也没有停下脚步。 风师爷却淡淡道:“镇东出了两条命案,我们一起去瞧瞧。” ------------------------------------- 风师爷锁紧眉头:“可怕。” 胡衙役点了点头:“一个人死在棺材里,致命的伤口在额头,而另一个死在庙外,被切成了四份,却留下一只断掌在庙里。我从小生在这里,捕快也做了十多年,也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死法。” 风师爷摇了摇头:“可怕的不是他们的死法。” 胡衙役问道:“那是什么?” 风师爷脸色愈发凝重:“是他们的活法。” “活法?” 风师爷凝视着两具尸体:“这棺材里的,生前练的是千日龟息神功,而那个被分尸的,练的更是阴阳交泰轮回大法!” 胡衙役满脸茫然。 而叶鸣蝉的脸色,却微微一变。 他转头问道:“尸体是谁发现的?” 胡衙役犹豫着没有说话。 叶鸣蝉皱了皱眉:“嗯?” 胡衙役终于踟蹰着道:“是…李聋子。” 叶鸣蝉一愣。 他转身望向李聋子:“是你?” “是我。”李聋子朴实的声音平静如水。 叶鸣蝉又问道:“怎么发现的?” 李聋子的回答很简单:“今早我来,看见他们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 “寅时。” 胡衙役皱了皱眉:“你来做什么?” 李聋子轻轻一笑:“上香。” 胡衙役似乎有些恼怒:“寅时就来上香?” 李聋子叹了口气:“因为我是个聋子。” “哦?” “聋子听不到鸡叫,实在不知道该什么时候起。” 胡衙役还想再说什么,然而叶鸣蝉摆了摆手:“你没动过尸体?” 李聋子摇了摇头:“一个指头也没有。” 叶鸣蝉紧紧盯着尸体,没有再说话。 终于,他淡淡道:“你们几个有什么看法,都说说吧。” 胡衙役忙道:“凶手的力气很大,而且很残忍。” 叶鸣蝉道:“哦?” 胡衙役道:“看这断掌的伤口,是被用手生生斩断的。只有力大而残忍的凶手才会做出这种事。” 叶鸣蝉没有说话,却皱紧了眉。 白石摇了摇头:“只怕这只手未必是凶手斩下来的。” 胡衙役道:“为什么?” 白石道:“这断掌的指骨尽碎,这说明和尚断掌之前整个手都被捏在凶手手中。可是接下来和尚却逃到了窗外才被分尸,这说明凶手没料到和尚还能逃脱他的掌控。” 胡衙役点了点头:“有道理。看来是和尚为了逃生自己斩断的。” 白石道:“和尚左手上的血迹也证明了这一点。” 叶鸣蝉的脸上竟然稍稍有了一点光彩:“说的不错,还有呢?” 白石道:“棺材里的尸体致命伤在额头,而且伤口的形状……很奇特。” 胡衙役道:“这……像猫的爪印?” 白石点了点头:“也许这是一门特别的兵器吧。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地上的脚印。在和尚断臂后,凶手居然后发先至,在和尚刚刚破窗而出的那一霎那把他杀死在窗边,又回来杀死了这棺材里的和尚,这样的动作实在太快。” 风师爷拍了拍手笑道:“精彩,精彩。” 瞎子却冷哼了一声。 胡衙役望向瞎子:“你什么都看不到,难道还有什么话想说?” 瞎子却道:“你知道我是怎么瞎的么?” 胡衙役冷笑道:“总不会是你自己戳瞎的。” 瞎子满面森然:“的确是我自己戳瞎的。” 胡衙役愕然:“看来你不但是个瞎子,还是个疯子!” 瞎子没有回话,只是继续说道:“我戳瞎自己的肉眼,只是为了换来一双天眼。” 叶鸣蝉突然冷冷道:“哦?天眼?你有了么?” 瞎子的声音嘶哑而又可怖:“他是第一个死的人,然而,绝不是最后一个。” 叶鸣蝉道:“这世上本来每天都有人死。” 瞎子道:“那今晚我们之中谁会死,你猜得到么?” 胡衙役勃然大怒:“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瞎子却阴恻恻的笑了:“我算了几十年的命,这是我最准的一卦。” 叶鸣蝉没有再理他,而是望向了聋子:“尸体是你发现的,你又有什么想说?” 聋子微微一笑:“这还有什么好说的。杀他们的根本不是人,是猫妖!” 叶鸣蝉眉头紧锁:“猫妖?” 聋子伸手一指:“你看那。” 他的手指向了墙角。 叶鸣蝉缓缓走近。 叶鸣蝉慢慢蹲下。 他看到了,在那里,有四个猫的爪印! 淡淡的爪印! 叶鸣蝉回头道:“你的眼力不错。” 聋子笑了:“一般聋子的眼力都很好。” 叶鸣蝉站起了身:“猫爪未必就是猫妖。” 聋子道:“你还有更好的解释么?” 叶鸣蝉冷笑道:“故弄玄虚。” 聋子道:“你是本镇第一高手,但是你能同时对付这两个高手而且还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杀死两个人么?” 叶鸣蝉面色铁青:“我不知道。” 聋子叹了口气道:“所以我劝你们还是不要追究这件事了。妖怪之力,我们永远无法企及。” 叶鸣蝉哼了一声:“搬回去,让风师爷验尸。” 他大踏步向门外走去。 突然,他转过头死死盯着聋子:“就算是猫妖,我也要让它,杀、人、偿、命!” 聋子微微闭上眼睛。 他笑了笑:“当然。” 诸人各自散去。 除了白石。 还有少女。 少女从一开始就静静的站在那里,轻轻的倚着那颗枯树,没有说一句话。 雨点又悄然飘起,打在少女身上,溶入了她的肌肤,却依然没有带来丝毫的生机。 突然少女眉头微微一颤。 她抬起了头。 那有一把伞。 最普通的伞,却赐予她一片宝贵的静谧。 白石静静的举着伞,站在她的身前道:“你怎么还不走?” 少女没有答话。 她的眼睛只是深深的望着那正被雨水冲刷的大地。 白石又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还是没有说话,仿佛她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白石叹了口气:“伞留给你,早点回去吧。” 少女抬起低垂的眼皮,静静地看着白石的眼睛。 白石只得笑了笑。 少女随手在空中一抹。 她的两指不知何时挟住了一片叶子。 枯黄的叶子。 少女默默地把嘴凑近了叶子。 轻轻一吹。 很轻。 真的很轻。 然而叶子却不知飘到了哪里。 “我叫叶子。叶子的叶。叶子的子。” 叶子还是没有接过白石的伞。 她转过身,单薄的身躯在瑟瑟发抖。 就好像是一片在风中飘摇的叶子。 ---------------------------------------------------- 淅沥的雨声噼噼啪啪。 噼噼啪啪。 飘渺的歌声咿咿呀呀。 咿咿呀呀。 白石皱起了眉。 他没想到山中的雾竟这样的浓。 浓得他什么都看不见。 浓雾早已把下山的路隐藏。 也早已把白石的喘息埋葬。 然而似有似无的歌声却穿过了重重浓雾的封锁,传到了白石的耳边。 咿咿呀呀,咿咿呀呀,勾魂的癔语咿咿呀呀。 咿咿呀呀,咿咿呀呀,轻声的呢喃咿咿呀呀。 咿咿呀呀,咿咿呀呀,哀婉的泣诉咿咿呀呀。 不由自主,白石的脚仿佛不由自主。 一步,一步。 歌声若隐若现,忽左忽右。 白石的眼中一片迷蒙。 仿佛走进了人间仙境,却又仿佛只是一场虚无的幻梦。 直到白石看见一个身影。 女人的身影。 女人的身影在浓雾中竟然是如此的清晰。 女人不停地旋转,跳跃,口中的歌声未曾间断。 女人身上仿佛散发出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和迷蒙的白雾缠绕在一起,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女人穿着五颜六色的薄纱,红的像血,紫的像烟,在单调的死白中是如此的刺眼。 这样的歌声,这样的香气,这样的身影,这女人究竟是白日飞升的仙人,还是落入凡尘的山妖? 白石屏住了呼吸。 他轻轻地,轻轻地向着女人的背后走去。 一步,一步。 突然他的脚步停止了。 他的双眼猛地睁大,瞳孔却骤然收缩。 他看到了。 女人身上的薄纱,竟然如蝉翼般透明! 而那五颜六色的,竟是她自己皮肤上的色彩! 而那凹凸有致的酮体,散发着原始而又致命的诱惑。 就在这时,女人居然转了过来。 她的脸上也涂满了油彩。 她仿佛早已察觉白石在身后,竟然摇摆着婀娜的纤腰向白石走来。 一步,一步。 白石深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的香气却仿佛因为女人的靠近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白石想要向后退。 然而却做不到! 他的胸口突然一阵憋闷。 难道昨天人屠给他留下的内伤偏偏在这个时候发作? 女人已经走到了白石身边,她的手轻轻地搭上了白石的肩膀。 她把嘴凑到了白石的耳边。 她嘴里浓郁的香气让白石一阵眩晕。 女人开口了。 她的声音魅惑而又放荡:“我跳的好看么?” 白石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 他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舌根却似乎在不住的颤抖,发不出丝毫声音。 女人笑了:“脚挪不开,话也说不出来,你不会是对我一见钟情了吧?” 白石想要大口的呼吸,可是喉咙也仿佛持续地痉挛,进不去一点空气。 女人媚笑着退开几步:“既然你那么迷恋我,我就再跳支舞给你看吧。” 女人的身影又舞动起来。 只不过这一次,她的舞蹈却热情而又张狂。 而白石的心脏也随着女人的舞蹈一上一下,在胸腔中剧烈地跃动。 白石的双腿一阵发软。 他已然半跪在地上。 然而他还是拼命抬起头,望着女人逐渐模糊的身影。 他的眼前逐渐昏暗,头也痛得要命。 他仿佛感到,他的生命力在一点一点地流逝。 就连山谷中偶尔的风声在他的耳中也越来越飘渺。 一切,仿佛都要归于寂静。 直到,一个平静的声音在白石的脑海响起,划破那一片混沌。 “你答应过我,再也不这样的。” 白石仿佛闻到一股浓烈的酒香随着声音钻入他的头颅,让他的痛楚也一并麻痹。 白石勉强着抬起了眼皮。 随着色彩逐渐回到白石的视野,他已然看清浓雾中走出来的男人。 男人脸上挂着一抹温和的微笑。 男人腰间挂着一壶香浓的美酒。 女人的舞蹈骤然停止。 她冷笑一声:“生亦欢,你又多管闲事。” 生亦欢的脸上笑容不变,却是叹了口气:“我本不想管你病无药的事,可是你的确答应过我。” 病无药冷冷地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然而她的舞蹈又随着她的歌声响起,愈加狂野。 生亦欢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解下了酒,狠狠饮一口。 他转头望向了喘息的白石。 “看样子,你不舒服?” 白石终于挣扎着发出了嘶哑的声音:“是…有点…” 生亦欢蹲了下来,笑着把酒壶抬到了白石眼前。 “好酒,要不要来一口?” 酒香扑鼻,竟然把女人身上的香味也盖去。 白石低下了头,望着眼前的酒。 浑浊而微黄的酒浆在壶中卷起一个又一个漩涡。 转啊转。 转啊转。 转得白石筋疲力尽。 转得白石头晕目眩。 白石抬起了头,望着身前的人。 笑容温暖而静谧。 白石犹豫了片刻。 “我不会喝酒。” 生亦欢眯起了眼睛,笑盈盈地望着白石。 他抬着酒壶的手依然没有放下。 白石又深深地吸了两口气:“我真的不会喝酒。” 生亦欢死死盯着白石的嘴唇。 那嘴唇渐渐由紫黑变得红润。 “不会喝就算了吧,”生亦欢直起腰微微一笑,脸上露出了一种莫名的得意与满足,“反正,已经够了。” 白石的呼吸渐渐顺畅。 他的眼睛和耳朵也仿佛已经回到他的身上。 白石站了起来,然而尚未完全消退的眩晕依然让他的脚步有些虚浮。 他勉强笑了笑:“虽然我没喝酒,但是我闻得出来是好酒。” 生亦欢笑道:“酒当然是好酒,至少,不会比你的舞差,是不是?” 他的眼睛,望向了病无药。 病无药的舞蹈早已停止,她那七彩的面容下隐隐泛起一层铁青。 白石轻轻揉着还在发胀的太阳穴,定了定神:“既有好酒,又有好舞,想不到这个镇子居然还有这么风雅的人。” 生亦欢望着白石的眼睛:“风雅的人,往往也是最危险的人。” 白石笑了笑:“哦?那危险的是你,还是她?” 生亦欢也笑了笑:“你看我们像是危险的人么?” 白石望了望生亦欢,又凝视着不远处的病无药:“你倒不像,可是她,却不是个寻常的人。” 生亦欢道:“那当然。” “哦?” “她,是个戏子。” “戏子?” 生亦欢抬起酒壶,满饮一口:“世上最好的戏子。” “哦,是么?” 生亦欢的眼中绽放出一种光芒:“对,世上最美丽的戏子。” 白石不由得讶异地又瞟了瞟病无药。 他看到听到的,只有不见真容的脸,不明所以的歌声,和不知所谓的舞。 他又转回了头,却看到生亦欢的脸上一片狂热的虔诚。 白石只得叹了口气:“我本来以为自己既不懂戏,也不懂舞。” “那现在呢?” “现在我才明白,我竟连美也不懂了。” 生亦欢哈哈大笑:“你不是不懂美,你只不过是不懂生命,和死亡。” “哦?” “我亲眼看着她受尽千般折磨,万般苦痛,却总是死而复生,日复一日,这由死向生的美,你又怎么会明白?” 白石讪讪一笑:“那你呢?” 生亦欢脸上的痴迷渐渐退去。 他望向白石的眼神中却还带着一丝亢奋。 “我?我当然是个观众。” “观众?” 生亦欢轻轻地抿了了一口酒。 “观众。她一个人的观众。” 白石笑道:“那你一定是个最忠诚的观众。” 生亦欢也微微一笑:“不但是最忠诚的观众,还是最好的观众。” “哦?” “为了做好这个观众,我从天南跟到地北,整整跟了她十四年,你说我是不是最好的观众?” 白石赞叹道:“绝对是。想不到在这个小镇,不但有最好的戏子,还有最好的观众。” 生亦欢摇了摇头:“还不止。” “哦?” 生亦欢眯起眼睛,望向了浓雾外那一片未知的广袤:“这里,还有这世上最好的戏台。” “最好的戏台?” 生亦欢回头凝视着白石的眼睛:“在这个戏台上,什么精彩的事都有可能发生,是不是?“ 白石却叹了口气:“我想,如果你能告诉我下山的路,那才是世上最精彩的事。” 突然白石的身后响起了病无药那柔媚的声音:“这么说,你是从山上下来的?你是衙门的人?” 白石愣了一愣。 不但因为病无药的悄无声息。 还因为,她声音中抑制不住的深深敌意。 白石猛然转身。 病无药那色彩缤纷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表情。 可是白石的声音依然沉静:“没错,我就是本镇的捕快白石。” 生亦欢走到病无药身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他的声音也依旧蔼若春风:“那你一定知道老秃子和死大师怎样了?” 白石叹了口气:“死了,都死了。” 生亦欢和病无药对视了一眼,脸上的表情复杂得捉摸不清。 病无药的声音有一丝颤抖:“居然有人能杀得了老秃子和死大师?” 生亦欢的眉头紧锁:“这世上,什么都是有可能的。” “没错。”白石淡淡的声音传来。 生亦欢奇道:“哦?” 白石平静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冰冷:“比如说,你们马上要跟我回衙门,也是极有可能的。” “为什么?” 白石仰起头叹了口气:“不为什么。只不过能说出死者名字的人,就算不知道死者死时发生了什么事,也至少能告诉我死者生前究竟是什么人。” 病无药冷笑道:“可惜你没法把我们带回去了。” 白石盯着病无药的眼神目光如炬:“你要拒捕?” 病无药的眼角写满了不屑。她身影轻盈地转了个身,双臂在空中即将舒展。 可是却有一只手牢牢地把她按在地上。 那不是白石的手。 而是生亦欢的手。 生亦欢笑着摇了摇头。 病无药脸一沉:“生亦欢,你要明白,他毕竟是个捕快。” 生亦欢笑道:“放心吧,他带不走我们的。” “哦?” 生亦欢突然把手中的酒壶抛向了白石。 白石吃了一惊。 他的右手扬起,把酒壶打得粉碎。 酒浆淋在白石的脸上、身上,竟也让白石的脸微微刺痛。 然而酒香四溢,却温柔的就像生亦欢的声音。 “你带不走我们。我们只是你的一场梦。” 白石愣住了:“梦?” 生亦欢闭上了眼睛,微微点了点头:“没错。我们只是你带不走的梦。” 生亦欢和病无药的身影越来越淡,逐渐透明,仿佛要与茫茫大雾融为一体。 白石一惊,猛地向前几步。 可是生亦欢和病无药已经悄然无踪。 白石张皇四顾。 在这山林间,早已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点声音。 仿佛只留下了他一个人在这死寂的天地间尽情孤独。 -------------------------------------------------- 光与暗的交界,黑与白的边缘。 那就是黄昏。 黄昏中的县衙却意想不到的阴郁与压抑。 晦暗的屋檐散发着腐败的气息。 而在那屋檐下。 站着一个人。 白石。 白石望着破败的大门,一动不动。 终于,他伸出了手,轻轻推开了门。 然而也许是大门太过陈朽,吱呀的噪音还是惊起了屋顶的群鸦。 白石缓缓走进。 突然,他的脚步停住了。 因为他听到一个声音。 冷漠而生硬,没有一丝感情。 “你终于回来了。” 白石的眼睛在空旷的黑暗里迅速扫过。 然而他的眼神也马上停住了。 因为,他分明的看到,一个魁梧的身影缓缓站起。 就算是眼力再好的高手,也很难在这样的黑暗中把人看清。 所以白石也看不清。 可是他却分明的知道,那里的确是有一个人。 一个熟悉的人。 因为,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空洞之中,竟然有一张脸比黑暗更加深邃。 魁梧男人的脚步缓慢而沉重。 一步,一步。 终于,两个人的脸已近在咫尺。 可是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他们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对方。 直到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以一种奇妙的角度映在两个人的脸上。 白石的表情和叶鸣蝉一样平静。 只不过白石的平静中,交替着错杂的迷茫与疑惑。 而在叶鸣蝉的平静中,却蕴藏着一股股蓄势待发的暗流。 终于,白石开口了:“我回来了。” “你去哪了?” 白石低下了头,脸上的表情愈加复杂。 又过了许久。 “不知道。也许,只是做了一个梦吧。” 叶鸣蝉从鼻孔冷冷地哼了一声。 他的身影已向屋外走去:“今晚轮到你值夜了,别给我出乱子。” 白石没有再说话。 因为他知道他没有必要再说话。 在黑暗中,他的眼睛虽然已没有那么锐利。 可是他的耳朵却更加的灵敏。 他早已听到,叶鸣蝉的脚步已经远远的离开了。 就在刹那间。 很远很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夜 生亦欢的酒 白石依然一动未动。 直到黑暗再次被皎洁的月光撕碎。 而他的身边又出现了一个男人。 镇北铁匠李聋子。 李聋子的大手准确地落在了白石的肩膀上。 他的声音粗重却又诚挚:“你怎么了?” 白石转过了头,脸上的迷惑早已经一扫而空:“没事。” 李聋子憨厚一笑,望了望窗外:“又下起雨了。” 白石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还会下多久。” 突然窗外一道闪电划过天际。 白石微微闭上了眼。 刹那后隆隆雷声在白石耳中炸裂,李聋子也是微微一颤:“雷声大,雨点小,看来这雨下不了多久了。” 白石点了点头:“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么大的雨了。” 李聋子却笑道:“在这个镇子,每年这时候都是雨季,老聋子我可是见惯了。” 白石犹豫了片刻。 突然他开口道:“你在这个镇子多久了?” 李聋子想了想:“二十多年了。” 白石愈加踟蹰:“今早那座庙,你常去上香么?” 李聋子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也有十多年了吧。” 白石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你有在那座山里迷过路么?” 李聋子愣了愣:“年轻时有过吧。” 白石还不死心:“那你有没有在那座山里见到过两个人?” “什么人?” 白石微微皱起眉头。 他的头似乎又开始有些疼痛:“一个浑身涂满油彩的女人,还有一个随时提着酒壶的男人。” 李聋子的嘴张的有半个脸大:“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 白石的神情逐渐缓和。 他脸上的迷茫又逐渐浮现:“难道,这真的是一场梦?” 李聋子疑道:“梦?什么梦?” 白石没有答话。 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听到。 他的眼神迷离而又飘渺。 因为,他的灵魂,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白雾茫茫的山谷。 ------------------------------------- 就在病无药和生亦欢莫名消失后。 山谷逐渐化为狰狞的獠牙,遮天蔽日,向白石噬来。 白石疯狂的嘶吼,在这日月无光的异境中歇斯底里。 然而没有人回应他。 甚至也没有任何人看得到他无谓的挣扎。 那獠牙又仿佛利刃一般穿透了他的身体。 那无比的剧痛从他身上的每一条神经汇集在他的大脑,让白石的嚎叫撕心裂肺。 而他的灵魂仿佛正在被那洪荒宇宙化成的巨兽贪婪地吸食。 白石在最后的扭动中转过了身体。 然而他的瞳孔瞬间收缩。 他看到了,在那巨兽口中,竟然还有一个人! 而那个人,竟然就是他自己! 一个脸色苍白,双目紧闭,血肉模糊,状若死尸的自己! 白石惊讶地伸出手,想要触摸那具身体。 可是他做不到。 他再也不能控制的身体,却逐渐失去重量,向天外云端飘去。 难道,他的灵魂真的已经和身体分离? 白石再也控制不住恐惧,彻底沦入了无尽的绝望。 直到,那道剑光劈开了巨兽的上颚,劈开了无尽的混沌。 白石惊讶地抬起头。 他看到了,那道剑光。 蓝色的剑光。 蓝得让天地之间再也没有别的颜色。 剑光过后,天地间仿佛又归于一片静寂。 白石趴在地上拼命地喘息。 他伸出了手,时而握紧,时而松开,仿佛要证明他又能控制自己的身体。 他抬起头,看到了身前的人。 那个男人,闪耀着蓝色的光芒,然而却背对着他,让白石看不清面容。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崩塌的天际,撕裂的大地,异化的山川仿佛在他面前只不过是沙漠中最无足轻重的一颗沙粒。 白石缓缓地站起,向前走了一步,想要看清男人的身影。 然而在下一刻,他却呆立在原地。 因为在他根本看不清的一瞬间,男人居然反手以一个最奇异的角度把手中那道蓝光刺入了他的眼睛。 蓝光在他的眼睛不断地中碎裂,充盈,直到把他的眼睛也染成一片湛蓝,让白石除了那一片蓝意,什么也都看不清。 他就那样静静站着,直到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天塌地陷的痕迹成为沧海桑田,就连茫茫白雾也随风散去。 直到。 黄昏降临。 ------------------------------------- 白石幡然惊醒。 他尴尬地一笑。 那不知是梦,还是幻觉,亦或是真实的记忆总是在他心头,把他拉入那似真似幻的泥潭,萦绕不去。 而李聋子已然缩在墙角,鼾声大作,沉沉睡去。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然而天空并没有放晴。 月光时不时地从云间漏下,稀稀疏疏。 寒夜凄凉。 白石走到了窗边。 他看到了大门旁的小屋居然还亮着灯光。 他回头看了一眼李聋子。 聋子的鼾声越来越微弱,最后只剩下了均匀的呼吸。 白石恍恍惚惚,走出了门去。 他是如此的恍惚,以至于他甚至没有听到,李聋子最后的那声叹息。 白石走出了大堂,穿过了夹道,来到了小屋外。 他从窗内望去。 他看到了那个看门的老人,正静静对着炉火,一动不动,仿佛一座风化的石像。 白石敲了敲门。 老人嘶哑的声音传来:“是谁。” 白石道:“新来的捕快。” 老人道:“进来吧。” 白石推开了门。 屋内很暖。 暖地白石倍感惬意。 老人从床下搬出了一把小破凳子:“坐吧,很少有人来我这里。” 白石道:“这么晚了,还没睡么?” 老人望着炉火:“老人的睡眠都不多。” 白石望着老人稀疏的白发:“您今年至少七旬了吧。” 老人叹了口气:“明年就八旬了。” 白石道:“那您何不回家享享清福?” 老人闭上了眼睛:“我没有家了。” 白石语塞。 老人继续道:“我在这小屋已经呆了三十年了。我的三个儿子都曾经是这里的捕快。可是他们都死了。” 白石道:“三个儿子?都死了?” 老人叹了口气:“没错。我叫他们离那后园远一点,他们就是不听。现在都走了,只剩下我老瘸子一个人半死不活地留在这里。” 老人的眼中留下了两行浑浊的老泪。 白石惊道:“后园?你说后园?” 老人没有再说下去,他已低下了头,泣不成声。 白石叹了口气,轻声道:“逝者已逝,节哀顺变吧。” 可是老人不知是再也无力回答,还是没有听到,那单薄而削瘦的肩膀只是在不停地颤抖。 白石伸出了手,想要拍一拍老人的肩膀。 然而就在这一刻,白石冷的仿佛坠入冰窖。 那种寒意,从他的大脑,蔓延到全身,冻得他浑身麻痹。 他的手,生生地僵在半空,动弹不得。 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件极其可怕的事! 老人那干枯的身影,让他想起另一个画面! 一个就在不久前出现的画面! 李聋子那高大强壮的轮廓,和老人渐渐重叠了起来! 然而! 那时在李聋子身前的,不是白石。 而是窗外的那道闪电! 闪电并不可怕。 绝不。 最可怕的是,闪电过后的那阵雷声中,聋子那微微的一颤! 一个聋子也许可以从正面通过嘴唇的动作读懂别人的语言。 可是! 聋子绝不可能,会被雷声惊地一颤! 即使他面对着那道闪电! 他也不可能预料到雷声传来的时间! 白石额头的冷汗连绵不绝,滚滚而下! 他拼命抬起冰凉的双腿,飞一般地射出了小屋之外! 就在这时,他听到远方仿佛传来了一阵奇特的声音。 那是群狼的嚎叫。 凄厉而又尖锐的嚎叫。 白石一阵毛骨悚然。 他急忙奔回了大堂。 白石眼角猛地一抽。 聋子不见了。 然而,墙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扇门。 一扇白石从没有注意到过的门。 门和墙壁是一样的土灰色,甚至没有把手。 然而,此时此刻,门却是开着的。 白石慢慢地走到了门口。 里面一片漆黑。 不知为什么,白石心头泛起一股无可压抑的恐惧。 他突然觉得,这种感觉他很熟悉。 在门的后面,究竟是什么? 白石猛然回头。 小屋内的炉火已经灭了。 黑暗笼罩了大地。 难道老人已经睡了? 白石又看了一眼门内。 门内和门外一样死寂。 白石勉强笑了笑。 反正都看不清,门内和门外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终于走了进去。 穿过一条不长的走廊,他闻到了泥土的味道。 这时他的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 他看到了,自己正站在一个园子里。 他的头皮一阵发麻。 难道,这就是老人说的后园? 白石静静地打量着四周。 园子里高大的树木让他什么都看不到。 这似乎不是个小园子。 白石抬起脚,慢慢地在园子里踱着。 突然,他看到了身前有一行脚印。 他顺着脚印望去。 脚印从身后那扇门一直通向园子的深处。 这就是聋子的脚印? 白石俯下身,仔细地查看着。 他努力地回忆着白天在庙里看到的脚印。 似乎是,似乎又不是。 白石叹了口气。 管他呢,先找到聋子再说吧。 白石站起了身。 他顺着脚印继续往前走。 然而片刻之后,他又不得不停了下来。 脚印,居然没了。 脚印就那样莫名地消失了! 白石迷茫地望向四周。 不但没有脚印,而且连抹去脚印的痕迹也没有。 聋子呢? 突然,白石仿佛闻到一种特殊的气味。 这股气味,熟悉却又让人有着些许的不安。 白石略一沉吟。 他的鼻子轻轻地吸了吸。 接着他猛地高高跃起,站在了树梢的话。 白石也默不作声。 直到,烛火的最后一点微光被黑暗蚕食殆尽。 黑夜多少撕去了老者些许的气势,让白石的神智略微恢复一丝清明。 白石道:“你是黎大人?” “是,又能怎么样呢?”老人叹了口气,“今夜,一样都要死。” 白石惊道:“死?为什么?” 黎大人的脸上却有一丝意外,他在黑暗中死死盯着白石的脸。 空气,仿佛也已凝固,将白石牢牢的封住,不能动弹。 终于,黎大人缓缓道:“你,不是来杀我的?” 白石大惊失色:“我不是杀手!我是新来的捕快!” 黎大人的表情竟然愈加古怪。 终于,他苦笑一声:“说的也是。你如果是杀手,老朽我早已是个死人。” 白石一脸严肃,他猛然站起身来:“黎大人,这后园,究竟潜伏着怎样的危险?” 黎大人勉强笑了笑。 突然,他拼命地咳了起来。 鲜血,从他的指缝中缓缓渗出。 黎大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虚弱:“没什么,也许我病得太久了,精神太紧张了吧。” 白石看着黎大人瘦长的手指后变化莫测的神情,没有再说话。 黎大人的眼神黯淡无光:“我太累了,需要休息了。今夜,麻烦你费心了。” 白石转过身,缓缓走下了小楼。 黎大人没有死。 而刚刚白石陷入迷幻的时间足够病无药杀死一百个黎大人这样的颓弱老人。 难道他们的目标不是黎大人? 那又会是谁? 那他们又去了哪里? 他们这时又在做什么呢? 白石转头望向了那阴郁的月。 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走出了很远。 突然白石脸上一阵冰冷。 白石伸出一只手指轻轻滑过脸颊。 那是一滴雨。 冰冷的雨。冷得像冰。又像是死尸。 白石抬起了头。 一道闪电划过了天际。 随着一声霹雳,白石仿佛又隐隐约约听见了狼嚎! 就在那一瞬间,狂风骤雨仿佛失控般,疯狂地向大地倾泻! 白石扭过了脸,伸出一只手挡住了眼睛。 在风雨中就连他也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白石的脑海中闪过了黎大人那枯瘦的身影。 那两个杀手,会不会杀个回马枪呢? 白石的双脚已动。 想要知道一件事可以有很多种方法,其中有一种就是亲自去看一眼。这种方法也许不聪明,可是却一定最直接。 而白石明白,最直接的办法,却往往是最有效的办法。 而他更明白他的双脚一旦动起来,也往往比别人更有效。 然而这一次他错了。 风雨中他根本什么都看不见,也辨不清方向。 不知在风雨中跌撞了多久,他猛然抬头。 在他面前的,是一座假山。 白石又猛然低头。 大地一片泥泞。 然而,竟然却有过脚印的痕迹。 难道说,李聋子真的来过这里? 抑或者是生亦欢? 雨越来越大。 白石的浑身早已湿透。 一阵狂风吼过,白石不禁连打了几个寒战。 突然他看到了假山上有一个洞。 白石忙一个闪身,跃进了洞里。 他脱下外衣,擦净了脸上的雨渍。他长长松了一口气,静静地望着洞外。 真是好大的一场雨。 雨虽未停,乌云居然缓缓散去,露出了月亮的半个脸。 然而寒风却是越来越凛冽。 白石又是一阵战栗。 他不由得向洞内又退了几步。 突然他的脊背上一阵发凉。 第四次。 今夜的第四次。 不是因为寒冷。绝不是。 他的脊背,碰到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手。 不,那只是一个指头。 在这种时候,比一个指头还要可怕的东西已不多。 甚至对白石来说,也是一样。 所以白石一动不动。 洞内一片黑暗,他进洞的时候根本没有看到有人。 而且,他竟然也没有察觉到这人的气息。 白石对自己的听觉一向很自信。 所以他现在也就更加惊恐! 当人的自信破灭的那一霎那,往往也就是他彻底崩溃的那一刻。 然而白石没有崩溃。 因为他所自信的,并不只有听觉。 白石猛的猱身。他对自己的身手也很有自信。 那只手已从他的背上滑开。 在这一刻白石的拳已从胁下打出。 身后的人没有动。甚至他那只手还直直的指向前方。 难道他想硬接白石这一拳? 然而白石的拳在半空中停住了。 而且他笑了。笑得很开心。 笑并不代表什么。可是正常的人绝不会莫名其妙的笑的。 不正常的人往往是疯子。难道他疯了? 但是一个正常的人,也是绝不可能莫名其妙发疯的。 然而他的确莫名地笑了。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他认出了面前的人。 可是白石并没有认出面前的人。 不过至少白石看得出来,那是一个死人。 那样僵硬的动作,那样冰冷的手指,那样迟钝的反应,只可能属于一个死人。虽然白石看不见他的脸,然而他确信那只是一个死人。 死人当然不会有气息。更妙的是,死人不会让活人丧失气息。 白石长长吁了一口气。他紧张的肌肉统统放松了下来。 然而这时洞外猛然一道闪电。 白石的心跳在那一刹那几乎停止。 他忘了惊讶,忘了恐惧,甚至忘了呼吸。 因为他看到的一切已几乎超过他能承受的极限。 电光在一瞬间又消逝。 洞内又是一片漆黑。 白石还是一动没动,他的双眼死死地盯着身前的人影。 不知又过了多久。 寒风渐停,暴雨骤歇,乌云散尽。 阴惨惨的月光一点点侵蚀了山洞。 这回白石看得分明。 在他面前的,是李聋子的笑脸! 不,那不能算作笑脸。如果那能算笑脸的话,也是世界上最可怕的笑脸! 李聋子的嘴已经咧开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仿佛要把他的脸撕成两半。而他的眼睛,鼻子,耳朵和嘴,都早已被凝固的鲜血所掩盖! 白石的脸早已发白,而他的嘴唇却比他的脸还白。 他终于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向后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 他转过头,顺着李聋子那直挺的手指望去。 他看到在洞壁上刻着一首诗。 不,那仅仅是一句诗。甚至连诗都算不上。 那洞壁上,清清楚楚的写着几个鲜红的大字。 “无可奈何花落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昼 风师爷的扇子 “已经是第三条人命了。”风师爷皱了皱眉,而他的手,亦在李聋子的尸体上不停地摸索着。 “而且还是本县的捕快。”叶捕头的声音低沉而冷静。 风师爷直起了身子:“昨夜丑时,六脉俱断而死,和前面两个死法不一样。” 叶捕头皱着眉:“看来不是同一个凶手。” 风师爷眯着眼睛:“杀人的手法不一样,可是凶手是不是一个只怕谁也说不准。” 突然响起了一个阴冷的声音:“老聋子的话没错。” 白石的头轻轻地偏了偏。 瞎子继续缓缓道:“老聋子一身横练金钟罩,我实在想不出有谁能震到他六脉尽断。” 萧落木一反常态,没有看向小良,却微微瞟向了叶捕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看至少叶捕头你震死他不是什么难事吧?” 叶捕头哼了一声:“我做不到。” 萧落木绕着尸体缓缓地踱了几步。 突然他猛地抬起头,似笑非笑地望着叶子:“那你呢?” 叶子淡淡道:“我只是个女人。” 萧落木眯起了眼睛:“女人杀起来人来,比男人要可怕得多。” 叶子和小良一样,没有再说话,只是陷入了沉默里。 白石望向了尸体。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杀手绝不可能是叶子。没有一个女人愿意看见这样的一具尸体。 甚至也没有一个男人愿意。 就算是现在,就算是白石,也不愿多看这尸体一眼。 尸体那可怖的表情,居然还和昨夜一模一样。 究竟他死前见到了什么,居然让他做出了这样能够超越人类极限的表情? 而那表情,究竟是疯狂?还是恐惧?抑或什么都不是? 白石想不明白。 在场的人也许都想不明白。 也许。 突然风师爷“咦”了一声。 叶捕头猛地抬头:“怎么?” 风师爷仔细端详着刚从舌头上拔出的银针:“好像有种奇怪的东西。” “什么?毒?” 风师爷的嘴唇翕动了两下:“不知道。就算是毒,也不是致命的毒。” 叶捕头眉头紧锁:“这就更奇怪了。能把他轻易震死的人为什么还要用毒?” 风师爷笑了:“这就是叶捕头您该想的事了。” 白石凝视着尸体:“如果说,凶手不用毒,就没有能力震死他呢?” 叶捕头望向了白石,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表情。 白石愕然。 风师爷的脸却轻轻地抽了抽。 这时洞外突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看来这里发生了很多事。” 胡衙役扶着一个老人缓步踱来。 老人满头银发,神情中有着说不出的疲惫与倦怠。 这老人,赫然就是白石昨夜偶遇的黎大人。 黎大人望着地上的尸体,喉头里发出了不快的咕哝。 他皱着眉望向王衙役:“把尸体搬回殓房。” 王衙役应声而去。 黎大人狠狠地咳了两声:“你们先出去吧,在洞口候命。” 他的眼睛却又转向了白石:“你,留下来。” 白石愣住了:“我?” 黎大人点了点头:“没错。是你。” 须臾之间,众人散去。 黎大人缓缓地走到石壁前,一动不动。 他的双眼逐渐变得浑浊而呆滞,无力地凝视着石壁上的七个字。 而他的双唇也在蠕嗫着,不断地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无可奈何……奈何……花……落去……” 他的表情是如此的痴迷。 他的眼角是那样的朦胧。 他的银发在寒风中凋零。 他的五感仿佛已经丧失。 在他的脑海中,只有那七个血红的大字在盘旋。他的鼻子已经闻不到还弥漫在洞内的血腥,他的双耳也听不到寒风吹过洞口的呼啸。 白石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是我?” 黎大人仿佛从梦中惊醒。 他转身望向白石,嘴边尽是苦笑:“因为你是个聪明人。” 白石摇了摇头:“这个镇子里的聪明人着实不少,说不定我还是这里最笨的人。” 黎大人点了点头:“也许吧。可是你同时也是最值得信任的人。” 白石满面迷惑:“可是我们昨夜才是第一次见面。” 黎大人的笑容却露出一丝得意:“你别忘了我是本县之主,想要知道什么事早已不必亲自看见、听见了。” 白石却叹了口气:“看来你没有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糊涂。” 黎大人苦笑道:“糊涂人虽然糊涂,却也有糊涂的好处。” 白石道:“哦?” 黎大人又望向了石壁:“至少,糊涂人不会绞尽脑汁的想要破解这里的秘密。” 白石顺着黎大人的眼光望去:“这七个字有秘密?” 黎大人道:“不但有秘密,还有魔力。” 白石道:“这世上真的有魔力?” 黎大人又猛地咳了两声:“如果没有,那这三个月之内为什么已经有几十个高手为它而死?” “死?又为什么?” 黎大人深深叹了一口气,他粗糙的手掌抚摸着同样粗糙的石壁:“因为人人都想得到这个秘密,却又总是不希望别人得到这个秘密。” 白石许久没有说话。 很久很久。 他为什么沉默了那么久? 黎大人皱了皱眉。 他缓缓地转过了头。 他看到了白石的脸上,竟写满了纠结的迷惑。 黎大人深深皱了皱眉:“怎么?” 白石仰天叹了口气:“我只是想不通一件事。” “什么事?” “一件我从昨夜起就觉得奇怪,却又说不上哪里奇怪的事。” 黎大人的眼角闪过了一丝奇异的光芒。 白石又徐徐说道:“如果真的死了那么多人,可是你凭什么还活着?” 白石的面色凝重,一动不动的盯着黎大人,连眼睛都未曾眨过。 可是黎大人却笑了。 白石微微一愣。 黎大人轻松地直起了身子,甚至还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他望着白石,眼里居然充满了怜悯:“看来你果然还是太年轻了。” 白石道:“哦?” 黎大人笑道:“你以为他们敢动我?” 白石道:“为什么不敢?” 黎大人正色道:“得罪一个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得罪一群人。” 白石道:“难道你背后有什么组织?” 黎大人点头道:“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 白石皱了皱眉:“你不是个糊涂人,可是说话却总是糊涂。” 黎大人笑了:“就是因为我不糊涂,所以才爱说糊涂话。” 白石道:“那你背后到底是什么组织?” 黎大人的脸色突然变得异常严肃。 “你说天下最大的组织是什么?” 白石低头沉吟了半响:“丐帮?” 黎大人笑着摇了摇头。 白石又道:“难道是当年的‘天星’?” 黎大人还是摇了摇头。 白石叹了口气:“那我就想不出了。” 黎大人盯着白石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当、今、朝、廷!” 白石沉默了。 他哑口无言。 没错,再大的江湖帮派,又怎能及得上朝廷之万一? “没有人愿意轻易得罪朝廷,就算是再凶狠的亡命之徒。”黎大人继续道,“所以也没有人敢取我的命。” 白石没有再说话。 虽然,他还有很多话想说。 他只是伸出了一只手,缓缓地向那血红的几个大字摸去。 然而他的手腕被扼住了。 被一只苍老而干枯的手。 然而就是这样的手,却恰恰能停下白石的动作。 黎大人抬起了疲惫的双眼:“离远点吧。不然你也会像我一样,无法自拔,纠缠至死。” 白石依然沉默。 黎大人叹了口气,松开了手,转身向外走了出去:“你知道的,已经够多了。这个镇子,也许就只能靠你了。” 白石的手却僵在半空。 默然无声。 ---------------------------- 洞外的阳光已经逐渐有些刺眼,刺得白石的眼睛有些睁不开,也刺得胡衙役的脸色青里透白。 就像不久前他运走的尸体一般。 黎大人的脸上居然失去了不久前的圆滑与老练:“你…你说什么?” 胡衙役的表情在这灼灼烈日下竟如此惊惧:“不,不见了!真的不见了!” 黎大人的脸色也逐渐煞白。 白石奇道:“不见了?什么不见了?” “昨天那两个死人的尸体从殓房消失了。”萧落木却微微笑着答道,“这下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 瞎子却喃喃道:“据说,在这个镇子,有着嗜食腐尸的妖魔。” 然而,他的话,却仿佛没有人听见。 突然白石的面前一片比烈日还灼眼的火红。 接着是那比寒霜还要冰冷的脸。 叶鸣蝉道:“昨天值夜的是你。你难道什么都不知道?” 白石低头沉默了片刻。 终于他咬了咬牙:“如果真的有人把尸体偷走,那就一定是那两个人。” “哦?” 白石抬起头盯着叶鸣蝉的眼睛:“一个喝酒的男人,和一个涂满油彩的女人!” 叶鸣蝉冷笑道:“在这个镇子里,我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两个人。” 白石没有再说话。 他明白,就算在这个奇怪的镇子里,那也绝对是最奇异的两个人,也是最让人无法相信的两个人。 如果不是那种头痛欲裂的感觉刻骨铭心,也许就连白石也会以为那奇异的经历只不过是一场梦。 不。 两场梦。 那么,又有谁会相信白石的梦? 有。 居然真的有。 风师爷居然笑了笑:“到底是谁偷走的尸体,找到他们不就知道?” 叶鸣蝉转过了身:“哦?你有办法找到?” 风师爷没有说话。 他抬起头,眯着眼睛望着即将升到头是不是?” 叶鸣蝉没有转头看他一眼,只是死死地皱着眉,望向熊熊燃烧的树林:“那你说,我们是绕过树林呢?还是钻进火海?” 风师爷摇了摇头:“都不用。我们把这个林子围起来就足够了。” 叶鸣蝉道:“哦?” 风师爷笑道:“既然他们知道‘午日兰花’的弱点是火,那么他们也一定能发现,我风化柳的‘午日兰花’无懈可击,无绽可破,与其拖着两具尸体被我们追上,还不如在大火中以逸待劳,各个击破。那我们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林子围死,等到大火烧尽,视野开阔,他们二人也不过是囊中之物。” 可是一个斩钉截铁的声音却打断了他:“不行。” “哦?”风师爷转头望去。 那声音,竟然来自白石。 风师爷淡淡道:“难道你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白石摇了摇头:“没有。” 风师爷皱了皱眉:“那为什么不行?” 白石望着大火,满面坚毅:“因为,我要进去。” 风师爷面色愈加凝重:“不行,这太危险了。” 白石决然摇了摇头:“你们没有和他们交过手,你们不明白。我绝不能再给他们那么充裕的时间。” 风师爷还想说什么,可是白石的身影,已经跃进了熊熊大火,转瞬间消失不见。 ------------------------------------------ 白石第一次明白,火,其实没有那么可怕。 因为烟,比火还要可怕一百倍。 大火虽然让他的皮肤感到一阵阵的焦灼,可是那滚滚浓烟却呛得他连呼吸都成了问题。 然而他明白,就算这里是人间炼狱,他也一定要闯进来。 因为,他必须要见到那个人。 生亦欢。 可是为什么? 白石自己也说不清。 他只是觉得,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在引导着他。 而生亦欢身上的某种东西,也许就是那力量的源泉。 他在大火中拼命地搜索着。 尽管浓烟中的‘午日兰花’奇臭无比,可是他依然在大口大口地嗅着,想要从中分辨出一丝生亦欢的酒香。 不知道在大火中忍受了多久,终于,他做到了,他凭着那一丝几乎被掩盖殆尽的酒香,找到了那个安静却又危险的男人。 生亦欢,就站在他不远的身前。 只不过,生亦欢面对着的,不是白石,而是另一个男人。 一个让白石做梦都想不到的男人。 那是萧落木。 一向置身事外的萧落木,竟然站在生亦欢的面前,津津有味地望着眼前的猎物。 他轻笑着瞟了瞟目瞪口呆的白石笑道:“想不到被我抢先了。” 白石也幡然惊醒:“被谁先找到也没什么区别。” “那可未必。” 这声音,竟来自第四个人。 风师爷。 风师爷从火幕外缓缓踱来,随手摇了摇扇子,竟然扇开了一片火光,划出了一圈静谧。 他深深吸了口气:“现在这里的空气可好多了。” 生亦欢只是静静地喝了一口酒,淡淡道:“又来了一个。” 他抬起了头,环视着面前的三人,露出了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只不过你们三个,来找我的目的恐怕都不一样吧。” 萧落木笑道:“他们找你做什么,是他们的事。可是我要找你,是我的事。” 生亦欢淡淡道:“你要问的事,我刚刚已经告诉你了。” 萧落木摇了摇头:“可是你没有全告诉我。” 生亦欢道:“我已经把我能告诉你的,全告诉你了。” “那么不能告诉我的呢?” 生亦欢叹了口气:“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萧落木眯起了眼,没有再说话。 风师爷却转向萧落木:“哦?看来你还有自己的打算?” 萧落木轻轻把一个指头放在自己的嘴边:“那是我的事。” 风师爷笑了,笑得无所不知,笑得不可捉摸。 萧落木笑了,笑得无法无天,笑得不屑一顾。 生亦欢笑了,笑得无可奈何,笑得不假思索。 白石也笑了,笑得无所适从,笑得不知所措。 四个爱笑的男人就这样笑着,笑得天昏地暗,笑得沧海桑田。 突然,萧落木的笑停住了。 他嘴边的笑意还没完全散尽:“既然我能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说罢,萧落木的身影随着浓烟飘走,不知所踪。 四个爱笑的男人,只剩下了三个。 生亦欢望了望风师爷,又望了望白石:“你们两个呢?我先解决谁的事?” 风师爷收起扇子,怡然自得:“我们俩都为公事而来,不分彼此,没有先后。” 生亦欢望着风师爷的眼神似笑非笑:“哦?你说你为了公事而来?” 风师爷波澜不惊:“那是自然。” 生亦欢又转向了白石:“那么你也是了?” 白石略一沉吟:“不错。可是,我还有几件私事必须要问你。” 生亦欢点了点头:“你的理由,可比那只老狐狸可信多了。” 风师爷只是微微笑了笑:“如果我们之中真有一只老狐狸,那绝对是你,要不是我这老猎人特制的‘午日兰花’,恐怕就要被你这只老狐狸逃了才是。” 生亦欢叹了口气:“我的确从未想到,我生亦欢竟然栽在了这里。” 白石打断道:“在你真的‘栽了’之前,我想知道,我明明已经喝了解药,为什么最后还是中了毒?” 生亦欢望着壶中物,笑道:“因为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哦?” “没错,病无药的确杀了你两次,而我也救了你两次。”生亦欢笑望着白石的眼睛,“可是你不知道的是,我这壶中之酒,叫做‘大梦难觉’,虽然是病无药那剧毒的唯一解药,可也是天下最可怕的迷药之一。” 白石尚未开口,风师爷却脸色剧变:“迷药?” “没错。所以你其实并不是中了毒,而只不过是陷入了幻觉之中。” 风师爷倒吸了一口冷气。 白石却仿佛想起了什么:“那你每天都在饮酒,岂不是…” 生亦欢笑着叹了口气:“没错。其实我早已分不清幻觉和现实。” 他突然转过头望着风师爷:“就像世人也早已分不清生命与死亡,你说是不是?” 风师爷点了点头:“说得有道理。” 生亦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了,私事现在是解决完了。那么该轮到公事了?” 风师爷淡淡道:“你带走的尸体哪里去了?和你一起的那个女人呢?” 生亦欢笑着摇了摇头:“尸体早已被烧成骨灰,病无药也早已走了。偷尸体和搬尸体的都是我,你的‘午日兰花’病无药一点儿也没沾上,你们再也找不到她了。” 风师爷的手死死地攥紧扇子,青筋毕露。 白石突然道:“这么说那两个死人你真的认识?” 生亦欢点了点头:“不但认识,还是同伴。” “也是杀手?” 生亦欢又饮了一口酒,抬头望着火红的天空,仿佛想起了什么往事:“不但是杀手,而且是很有名的杀手,更是很特别的杀手。” 白石叹了口气:“连你都觉得特别的人,那一定是世间罕有。” 生亦欢尚未从沉思中醒转:“那已经是另一个故事了。” 白石没有再说话。 他静静地看着生亦欢。 他仿佛有着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似乎觉得他也许再也见不到眼前这个谜一般的男人。 而生亦欢始终望高高仰着头,一言不发。 仿佛整个世界也陷入了沉默。 就连通天的火焰也只是跳着无声的舞蹈,把三个男人围在中间。 终于,生亦欢转头望向了白石。 他把酒抬到了白石眼前。 “还要再来一口么?” 白石低下了头,望着眼前的酒。 浑浊而微黄的酒浆在壶中卷起一个又一个漩涡。 转啊转。 转啊转。 转得白石筋疲力尽。 转得白石头晕目眩。 面对这只手,他曾经拒绝,也曾经接受。 那么今天呢? 白石缓缓接过了酒壶。 “酒,我是要喝的。但不是现在。” 生亦欢的眉头轻扬:“哦?” 白石笑道:“这杯酒,下次见面,我会去牢里陪你喝。” 生亦欢微微一愣:“你难道还要我跟你走?” 白石淡淡道:“你必须跟我走。” “为什么?” 白石深深叹了口气:“因为据说没有一个拒捕者能从叶捕头的手下活下来。” “这么说,你不想让我死?” 白石点了点头。 “这又为什么?” “为了你,”白石不由自主的望向天边,眼中流露出了莫名的茫然和迷惑,“也为了我。” 不知为何,风师爷的嘴角略微有一丝抽搐。 生亦欢却笑了,那笑容依旧温暖得没有一点苦涩。 他没有再问下去,白石那奇怪的话,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疑惑,仿佛一切都了然于胸。 他摇了摇头:“可惜,我还是不能跟你走。” 白石张开了嘴,正要说些什么,可是一个突然出现的声音宛若五雷轰顶。 “这么说,你是下定决心拒捕了?” 那是叶鸣蝉的声音。 生亦欢的表情却异常平静:“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叶鸣蝉火红的斗篷和烈焰纠缠在一起,融为一体,难舍难分。 他从烈火中缓缓走出,没有被烧焦一根毛发,宛若铁铸的金刚,不败的战神。 生亦欢的头缓缓转来。 白石的手却匆匆伸出。 风化柳的眉渐渐舒展。 可是。 一切都已是枉然。 因为在那一瞬间,叶鸣蝉已然出手。 生亦欢的身影在空中划过一道狼狈的弧线,伴随着仿佛凝在空中的血痕,重重地跌入那无尽的焚天之火。 在他被烈焰彻底吞噬之前,白石看到了他的眼神。 那清澈的眼神带着无比的满足,又仿佛看透了白石的五脏六腑,看穿了他掩藏在内心最深处的灵魂。 他就带着那样的眼神,那样令白石迷惑的眼神,坠入了另一个世界。 风师爷淡淡问道:“我们需要进去确认他的尸首么?” 叶鸣蝉的声音如同机械一般冰冷:“不用,他活不了了。” 他再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自己的手,似乎这世上,早已没有什么能让他顾忌的东西。 而那大火,只得在天地中尽情地燃尽自己灿烂的生命。 就像那尸骨无存的生亦欢。 ---------------------------------------- 白石静静地坐在桌边,一动不动。 他安静得就像一个死人。 除了一个地方。 那就是他的眼睛。 他双眼中的光彩在不停的流动着,跳跃着,时而纠缠在一起,时而又在整个眼珠内弥漫。 荷影盛了满满的一碗汤,放在白石身前。她柔声道:“吃饭了。今晚我给你煮了你最爱的猪肺汤。” 白石嘴里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机械地将汤一勺又一勺的送入口中。 荷影轻轻坐了下来。她扶住白石的肩头:“怎么了?” 白石似乎这才发现荷影就在身边。他忙淡淡一笑:“没什么。” 荷影望着白石的眼睛:“你答应过我,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俩都要一起面对。” 白石沉吟了片刻。 终于他开口道:“这个地方越来越奇怪了。” 荷影道:“哦?” 白石转头望向了窗边,目光却愈加深邃:“在这个镇子里最有趣的人,却被一把大火烧得尸骨无存,你说奇怪不奇怪?” 荷影淡淡道:“是人便都会死。既然都要死,是被火烧死还是被雷劈死也都没什么不同。”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生有其欢!死无其苦!’,既然生亦欢早已勘破生死,那么他在死亡面前,为什么会有那么复杂的眼神?”,白石的眉头锁得越来越紧,“究竟是为什么?” 荷影叹了口气:“无论为什么,死人都已经死了。尸骨无存的人,已经无法再给你答案。” 白石猛然把头转向了荷影:“可是,他真的死了么?我能相信,他真的死了么?” 荷影猛然一颤。 他看到白石的眼中,闪耀出一抹几近狂热的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夜 神的恩赐 蝎子睁开了眼睛。 他猛然坐起。 他抬起双手,放在眼前,仔仔细细地端详着。 “又忘了你是谁了么?” 蝎子动了动十指的关节:“我是蝎子。” “那我呢?” 蝎子皱着眉头,声音中满是厌倦:“神。” “神”笑了:“怎么?相信了?” 蝎子没有说话。 他又想起了昨夜的那种感觉。 在他一步步逼近神的时候。 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那种气息……那种熟悉的气息…… 仿佛空气中每一丝气体,都蕴藏着他的一切。 他的名字,他的过去,他的记忆,他的一切一切,都仿佛在空气中跃动,膨胀!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这样就可以把他的灵魂吸进现在的躯壳! 不够! 一口不够! 那奔涌而来的灵魂,他要全部吸回去! 他伸开双臂,在空中挥舞着。他要抓住那看不见的气息! 他张大了口,使劲的吸着,他恨不得把他的胸吸满,把他的肺胀爆! 可是还是不够! 远远不够! 他向前冲了几步! 他在黑暗中死死地搜寻着那气息的源头! 他已经顾不得一切,他只要把那气息全部占有! 可是结果呢? 为什么今夜他还是躺在这里? 蝎子皱紧了眉头。 他似乎感到头痛欲裂。 那天晚上,还发生了什么? 他强忍剧痛,仔细地回忆着每一个细节。 他在逐渐靠近“神”。 对,就在那时,他看到了“神”的眼睛。 那在黑暗中闪耀着蓝光的眼睛。 那幽幽的蓝光,柔和而又美丽。 可是,那光却灼伤了蝎子的眼睛。 或者其实只是灼伤了他的心? 他没有想过。 但是他记得,这双眼睛,是他在记忆里最后看到的东西。 接着呢? 接着蝎子就再一次醒来了。 那些气息仿佛就没有存在过。 他的过去,依然是一片空白。 蝎子咬了咬牙。 他猛然跳起。 他愤怒了。 明明他曾经那么接近失去的灵魂。 可是如今他依然只是一个空壳。 一个没有过去的空壳。 不,它不但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没有过去,又何谈未来? 甚至,他连现在都没有。 没有现在的人,是什么人? 没有现在的人,只有死人。 可是他不是死人。 但他明白,他和死人唯一的区别就是:他还没有死。 蝎子再也遏制不住,他猛地向黑暗挥出一拳。 他不知道他的拳究竟有多可怕,但是他知道,那晚的和尚连他一招都接不住。 可是这一拳仿佛石沉大海一般,没有激起任何浪花。 黑暗中“神”淡淡道:“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蝎子闭上眼睛,捏紧双拳,无尽的愤怒充盈着他的躯体,抖动着他的每一块肌肉,激荡着他的每一滴血。 “神”仿佛没有注意到这一切。 “神”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我要你,去县衙后园,找一个山洞。在洞中,有一个石壁。而在石壁上,有七个字。血红的大字。” 蝎子依然没有动。 那冰冷的面具从黑暗中跌出,落在白石的脚下,发出了机械而无情的声音。 “神”的话音还在继续:“我不想重复我上次说过的话。你只有一个时辰,自己选吧。” 蝎子仰起头,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吼声! 那吼声,甚至盖过了山里群狼的嚎叫! 他想要的,只不过是本来就该属于他的东西! 他的名字! 他的过去! 他的记忆! 蝎子的嘴角逐渐抽紧。 “神”的声音依然不断地传来:“我可以告诉你,你从前不但是个杀手,还是个不一般的杀手。” 蝎子冷冷道:“我只知道天下只有两种杀手。” “哦?” 蝎子道:“第一种是杀得了人的杀手。” “神”道:“那第二种杀手一定就是杀不了人的杀手。” “错。杀不了人的杀手根本不叫杀手。” “哦?” “第二种是不但能杀人,还能不被人杀的杀手。” “神”笑了笑:“有道理。” 蝎子道:“那我究竟是哪一种?” “神”淡淡道:“都不是,你是第三种。你既杀得了人,也不会被人杀,而且你还能告诉我,那七个大字之中,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蝎子皱了皱眉:“为什么?” “神”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曾经破解过这世上最精妙的机关,去过这世上从来没有人能够踏进过一步的禁地,如果说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找出那七个字的秘密,那一定是你。” -------------------------------------------- 蝎子轻轻地贴着墙,和黑暗融为一体。 他几乎已经确信“神”没有骗他。 他的确是个杀手。 只有杀手才能把阴影掌握得这么完美,没有丝毫破绽。 他甚至觉得他不该叫“蝎子”,而是“影子”。 他和那最深的夜,交织在一起,无懈可击。 墙后面,就该是县衙的后院了。 蝎子缓缓抬起头。 墙高三丈。 蝎子轻轻掂了踮脚。 他的身影已然落在了墙内。 “神”果然没有骗他。 至少他的确不是一般的杀手。 突然蝎子的耳朵动了一动。 他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 蝎子闭上了眼睛。 脚步。 那是脚步。 而且是三个人的脚步。 脚步声远在三十丈之外。 蝎子微微皱了皱眉。 他的身影闪了闪,瞬间遁入那一片黑暗。 眨眼之间,墙头飘下三道黑影。 虽然黑暗之中根本看不见他们的面容,不过那三个模糊的轮廓却逃不过蝎子的眼睛。 三个影子却紧紧地缩在墙脚,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过了许久,墙角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韩大哥,似乎已经没人跟着我们了。” “嗯。” 沧桑而又低沉。 突然一个青年轻轻一笑:“三妹你就是太谨慎了,这一路上我们已经干掉了七个,至少今夜没人和我们抢了。” “袁二弟不要大意,传闻中这个后院已经葬送了江湖上数十成名高手了。” 青年又笑了:“我看那是因为他们各怀私心,自相残杀。我们三人兄妹齐心,岂是那些乌合之众能比?更何况我三人的太乙三才剑阵,已然是天下无敌。” 长者缓缓捋着颈前长须,未置可否。 女人的声音又响起:“袁二哥,就算我们能独占这个园子,只怕也未必能参悟其中的秘密。” 青年哈哈大笑:“也许别人不行,但是韩大哥可是神机居士的唯一传人,只怕论到破尽天下机关消息,无人能出其右!” 长者沉吟了片刻:“不论如何,我们还是前去一观,再作打算。” 女人和青年对望了一眼,点了点头。 三个人的身影刹那间如鬼魅般闪动,在山石间穿行。 蝎子冷冷一笑。 他尾随在三人身后,不远不近。 如果说三个人是鬼魅,那他就是幽灵。 明明似乎就在你的身边,可是当你回头张望时,却怎么也望不见。 蝎子有这个自信。 绝对有。 他相信就算他离三人只有五步之遥,也绝不会被发现。 可是他却没有靠近。 因为不知为何,他心中有着一丝的不安。 他仿佛觉得耳边总是偶尔传来微弱的呼吸。 如果说他是幽灵,那么那呼吸仿佛是幻影。 你明明已经看见了他,却不得不承认那一切不过是虚幻。 蝎子猛地转头。 四周一片空旷,没有半个影子。 难道真的只不过是他的幻觉? 还是他听到的,不过是自己的呼吸? 就在他分神的片刻,三人已经来到了洞中。 青年环视四周:“应该就是这里。” 女人却发出了一声惊叹,一把拉住了青年,一手指向了石壁。 “无可奈何花落去”。 青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七个血红的大字,手指微微地颤抖。 长者此时已然走到石壁边,摸索着每一个缝隙:“这里危机四伏,我们一定要尽快行事。” 青年和女人点了点头。 青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跃上了洞话,只是笑了笑,露出森白的牙。 女人转瞬间隐入了身后的黑暗里。 男孩却突然以一种匪夷所思的姿势扭过了头,鼻子不住地耸动。 他面露疑惑,斜斜的瞥了一眼蝎子:“你?” 蝎子心中一凛。 他的呼吸竟有些急促:“你认识我?” 男孩却仿佛对他再没有一丝兴趣,转身向着女人离开的方向跃去。 然而他的身影在空中硬生生地落下。 因为蝎子已然按住他的背。 蝎子的双眼通红。 “你是不是认识我?!” 男孩转过了头。 他的喉咙中发出了野兽般的呜咽。 他的脸瞬间变得扭曲而可怖。 他咧开了嘴,口中那破碎却又尖锐的牙狠狠向着蝎子噬去,让蝎子触目惊心。 男孩口中发出了声嘶力竭的长啸,不断地回荡,此起彼伏,在蝎子周身的每一个方向,无孔不入,冲击着蝎子的耳膜,钻入他的大脑。 那声音仿佛冲破了云霄,撕裂了天空。 蝎子的头一阵剧痛。 他放开了男孩,他似乎觉得他的意识渐渐模糊。 而男孩也在转瞬间不知去向。 蝎子咬了咬牙,跃出了后园,只留下了孤独的月光,仿佛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静夜。 所以,他没有看见,逐渐靠近后园,与男孩应和着的,那一对对血红的眼睛。 -------------------------------------------------------- “神”淡淡道:“说完了?” “说完了。” 神轻叹了口气:“原来越复杂了。” 蝎子道:“没错。就连我也难以接近那个石壁。莫名出现的高手太多了。” “神”点了点头:“做的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没有我的命令,千万不能贸然出手。” 蝎子的双目射出精光:“那么,我的回报呢?” “神”笑了:“回报?有,当然有。” 黑暗中仿佛有一片白光在闪耀。 “神”道:“你有没有看到过你自己的面容?” 面容? 蝎子愣住了。 是啊。 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 “神”缓缓道:“这里有一面镜子,你自己过来看吧。我允许你,取下你的面具。” 那一片白光瞬间像蝎子射来。 蝎子猛然向前两步,一把抓住镜子! 他退到窗边,摘下面具。他借着月光,仔细的端详着镜子中的脸。 这张脸……是他的脸? 怎么会那样的陌生? 他伸出一只手,在自己的脸上抚摸着。 镜子里的脸也伸出了一只手,模仿着他的一举一动。 没错,这是他的脸。 突然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感觉。 这张脸虽然陌生……可是却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 蝎子苦笑了一声。 废话,这是他自己的脸。 他望着镜中的脸,似乎把周围一切都淡忘。 他的脸离镜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仿佛他要把自己的脸和镜子融为一体。 他是那样的痴迷,那样的专注。 以至于他依然没有发现,在镜子的深处,出现的一双眼睛。 只不过这次。 是一双闪耀着妖异蓝光的眼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昼 怨憎会的拳头(上) “前天两个,昨天一个,今天……”白石略微一顿,“居然有三个。” 萧落木的脸上居然写满了极度的疲惫,然而他也只是淡淡道:“那么总共就是六个了。” 叶鸣蝉背着双手,静静望着天边:“这三个是怎么死的?身份查清了没有?” 王衙役脸色青灰,仿佛像吞下了无数的苍蝇:“叶…叶大人,你还是亲自看看吧。” 他弯下腰,一把掀开了尸体上的白布。 白石倒吸了一口凉气。 尸体不可怕,白石早已见过无数尸体。就算白石之前没有见过尸体,可是他这两天所见的尸体也许比有些人一辈子见过的还要多。 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吐出来。 残缺的尸体他见的已够多。 没头的尸体自然也见得不少。 可是白石在这一刻才明白。 有时什么都没有,反而是一件好事。 就像尸体上有一个粉碎的头,比没有头要让人恶心千万倍。 瞎子却不断地嗅着,仿佛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局促不安地掐捏着自己的指头。 叶子依然站在墙边,眼神空洞而寒冷,就像严冬的雪。 叶鸣蝉瞟了一眼尸体,没有任何表情:“风先生,你看看吧。” 风化柳微微一笑:“这是我份内之事。” 他缓缓走到尸体边,慢慢地蹲下。 他仔细地检查着三具尸体的每一个角落,脸上没有丝毫不快:“头颅碎得太彻底,已经不可能认出来了。” 王衙役道:“但是至少,从三人身旁的佩剑,和他们的手指看,可以知道他们三个人是用剑的高手。” “都是绝对的高手。”风师爷点着头。突然,他愣住了,“这…” 王衙役道:“怎么了?” 风师爷仔细端详着一具男尸的手,脸上竟写满了惊诧。 叶鸣蝉也不禁皱了皱眉:“风先生,到底怎么了?” 风师爷一言不发,依然死死地盯着男尸的手,却把掌心翻了过来。 身边的王衙役看着尸体的手掌,奇道:“这具尸体手上的茧子,似乎有些不同。” 白石勉强望向尸体:“他掌上老茧虽厚,然而指上的老茧却也不薄。难道,他还是个指法高手?” 风师爷摇了摇头,又展开了尸体的手指:“他指上的老茧,不但遍及指腹,竟然连指背也有,就算是兼练指法,你们不觉得还是太奇怪了么?” 王衙役点头道:“没错,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风师爷又道:“那是因为他的这些老茧,既不是因为练指,也不是因为练剑,而是因为他平生喜欢研究消息机关。” 白石惊道:“你能看出这么多?” 风师爷却笑了:“不但如此,我还知道他用的剑,叫做雪凛剑。” 白石愕然。 他茫然地望着风化柳那双狭长的眼。 这双眼,难道能够回溯过去? 还是能预知未来? 就在这时,萧落木却笑着开了口。 白石顿如醍醐灌都没有任何区别。 因为,他只不过是在等。 即使他再疲惫,也必须等。 等一个重要的人,和一件重要的事。 而这个人,已经坐到了他的面前,而那件重要的事,也即将要发生。 白石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萧落木,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任何表情。 萧落木却仿佛没有看见白石,依然自顾自地喝着酒。 终于白石开口了。 “这个镇子的七家酒馆的酒都被你喝光了,这已经是最后一家了。” 萧落木叹了口气:“如果你早些出现,我也就不必喝那么多酒了。” 白石淡淡道:“可是如果不是因为你一个人喝了那么多,我也就不会明白你其实等的是我。” 萧落木笑了:“哦?我等你?我为什么要等你?” “因为你有事想告诉我。” 萧落木眯起了眼睛:“我没有。” 白石的头却往前勾了勾:“那么,假如我有事想问你呢?” 萧落木的笑容渐渐收敛。 他也把脸凑近了白石。 “你想问什么?” “生亦欢去哪了?” “生亦欢,已经死了。” 白石摇了摇头:“不,他没有死。” 萧落木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哦?他没死?” “绝没有。” “那他去哪儿了呢?” 白石死死地盯着萧落木:“这个答案,只有你知道。” 萧落木不禁笑了出来:“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 “哦?” 白石的声音异常坚决:“你说过,‘生亦欢不可能回来杀人了’。” 萧落木只是淡淡道:“那句话是风先生说的。” “不,风先生说的是‘他不可能杀人了’,而你说的是‘他不可能回来杀人了’。死人,是不存在‘回来’或是‘不回来’的。” 萧落木笑道:“我说的,也许是生亦欢的鬼魂呢?” “你不信鬼神的。”白石摇了摇头,“你绝不会相信,这世上有鬼神。” 萧落木凝视着白石。 他的眼里,不停地闪烁着一种奇妙的光芒。 终于,他长吁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一定要找生亦欢?” 白石愣住了。 他为什么要找生亦欢? 为什么? 白石的眼中写满了犹豫:“我不知道。” 萧落木没有再说话,他只是微微侧过了头,仿佛在仔细聆听着什么。 白石也注意到,酒馆外似乎传来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萧落木脸上闪过一丝得意的表情。 “看来是他。” 他轻轻地把嘴放在白石的耳边。 “想找生亦欢,一切听我的。” 白石没有点头。 他也没有摇头。 他不明白萧落木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也没有时间去明白。 因为,脚步声的主人,已经站在了门口。 那是一个青年。 魁梧的青年。 青年黝黑又坚毅的脸上有着一双鹰一般的眼睛。 而那双眼睛,正直直盯着白石和萧落木。 青年打量了片刻,紧接着没有一丝犹豫,径直走了过来,猛地坐在了白石对面:“你叫做白石?” 白石尚未答话,萧落木却先开了口:“没错,他就是白石。” 青年眯起了眼睛,打量的更加仔细:“可是我听说白石是个很特别的人。” 萧落木道:“难道不是?” 青年摇了摇头:“我现在还没看出来,他究竟特别在哪里。” 萧落木叹了口气:“那你就错了。” “哦?”男人仿佛这才发现萧落木,把头转了过来。 “在这个镇子里,只有最不特别的人,才是最特别的。” 青年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眼神却愈加的犀利:“你又是什么人?” 萧落木轻轻啜了一口酒:“我是他的朋友。” “朋友?” “没错,最好的朋友。”萧落木放下酒壶,“那种同生共死的朋友。” 青年却冷冷道:“我也有朋友。也是同生共死的朋友。但不是一个,是两个。” 萧落木没有丝毫表情:“既然你也有朋友,何不邀来一起喝两壶?” “他们已经来了,”青年慢慢地抬起了双手,“这就是我的朋友。” 萧落木没有再说话,他只是仔细地凝视着那双手。 那双粗糙又坚硬的手。 青年接着缓缓道:“而且,我的朋友也想认识一下你的朋友。” 萧落木的眼神依然没有离开男人的手:“只怕我的朋友不想认识你的朋友。” 青年叹了口气:“该认识的,迟早都会认识,无论如何也避不开。” 萧落木微微闭上眼,摇了摇头:“我的朋友,是绝不会避的。” 男人皱起了眉,他又望向了白石:“你真的不会避?” 白石点了点头:“既然我的朋友说我不会避,那我就绝不会避。” 青年没有说话。 因为,他的朋友已经替他说了。 青年的铁拳瞬间已经狠狠打向了白石的鼻子。 白石没有避。 白石真的没有避。 世上没有人敢面对着这样一双铁拳不闪不避。 除非他是傻子,或是疯子。 可是白石既不是傻子,也不是疯子。 至少,在青年眼里,他不是。 所以,他愣住了。 他脸上的表情,比他凝滞在白石面前的拳头还要僵硬。 青年不禁奇道:“你为什么不躲?” 回答的却依然是萧落木:“既然知道你会停,那又为什么要躲?” 青年收回了拳头,却又把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萧落木疲惫的双眼中却半是戏谑,半是从容。 青年的声音愈发的无情:“这一次,我就不会再停了。” 萧落木笑着摇了摇头:“不,你会停的。” 青年的脸硬得像铁,冷得像冰。 就在那一瞬间,他又已出手。 拳风刮得白石的脸生疼。 青年的拳头离白石的鼻尖只有一寸。 一寸,是个足够危险的距离。 危险到白石的每一根毛孔都感觉到死亡的气息。 可是白石没有避。 他依然没有避。 他只是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因为他已经清楚地看到,一寸,绝不是这个屋子里最危险的距离。 萧落木指尖发出的微光,几乎在同时贴紧了青年的咽喉。 只有半寸。 青年的拳头硬生生的停住了。 他不停地躁动、颤抖,仿佛在拼命地克制住那如火山一般的冲动。 萧落木只是轻轻笑道:“我说过了,你会停的。” 青年的脸色突然一变。 他仰天大笑:“我现在终于知道这个家伙特别在哪里。” 萧落木不禁好奇道:“哦?” 青年放下了拳头:“他之所以特别,一定是因为有你这个最特别的朋友。” 萧落木指尖的剑芒也缓缓消逝:“毕竟,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同生共死的朋友。” 青年望了望白石,又望了望萧落木,又大笑起来:“既然大家都有那么特别的朋友,是不是该好好地喝一壶酒?” 萧落木点了点头,却又望着桌上的酒壶愁容满面:“的确应该,可惜,最后一壶酒也已经被我喝完了。” 青年摇了摇头:“看来,你不经常喝酒。” “哦?” 青年笑道:“如果你经常喝酒,你就会明白,只要你想喝,在酒馆里就绝不会找不到酒。” 他随手抄起一个酒坛,掷向了门边的柜台。柜台被打得轰然粉碎,露出了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伙计。 青年得意地哈哈大笑:“你说是不是?小二?” 伙计慌忙抬起了脸,恐惧让他的脸一片死白。他颤抖着爬起,拉开了一个地窖,从里面抱出了一坛酒。 他使劲地咽着吐沫,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走到了桌边:“这...这是小店珍藏的最...最后一坛...” 终于他狠狠地打了一个冷噤,没敢再说下去。 因为青年的眼神又变得如利刃一般:“要是再废话,你就连滚的机会也没有了。” 伙计早已屁滚尿流消失得无影无踪。 青年又哈哈大笑,他满满地斟上了三碗酒:“不要管那些无谓的人,我们三人满饮此杯!” 话尚未尽,酒已入喉。 “好酒!”男人仿佛意犹未尽,抱起酒坛痛饮起来。 青年的笑声爽朗而又粗犷,狠狠地冲击着白石的耳膜。 然而白石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的那碗酒。 酒里没有漩涡。 他的身前,也不是生亦欢。 可是那感觉,却依然似曾相识。 白石的瞳孔仿佛在不由自主地收缩,正如他的胃也在不住地痉挛。 他突然明白,他的身体在提示他一件事情。 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 他突然醒悟,那熟悉的感觉,是来自病无药! 来自病无药的毒! 白石猛然握住萧落木的手腕:“慢着!” 然而,他还是晚了一步。 萧落木碗中的酒,已经一滴不剩。 萧落木转过头望着白石。 他脸上的笑意一分未减。 直到那笑容和他的身体一样僵硬。 萧落木的身体直挺挺地仰倒下去。 在看到萧落木紫黑的嘴唇那一瞬间,白石顿时如坠冰窟。 这的确是病无药的毒! 白石的手不由自主开始微微地颤抖。 他当然明白,下毒的人绝不会是他自己,更不可能是萧落木。 所以只可能是一个人。 唯一的一个。 白石拼命忍住五脏六腑的抽搐,头也不回,反手挥出了拳头。 然而这一次,凝滞在半空的是他的手。 因为他突然发现一件事。 青年的笑声,不知何时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不止笑声。 空气不知在何时突然如此安静。 静得,只剩下寒风呼啸的声音。 白石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他缓缓地转过头。 他的心脏仿佛要跳出他的胸口。 他看到了青年倒在了粉碎的酒坛和流溢的毒酒之中。他的身影甚至比之前还要魁梧,几乎占据了整块肮脏的地板。他脸上的笑容依旧豪迈,豪迈得就连那青紫的嘴唇也掩饰不住。 两个倒在地上的男人依旧在僵硬地笑着。 一个还在站着的男人却怎样也笑不出来。 世上最讽刺的事莫过于此。 可是,究竟是谁下的毒? 无边的寂静似乎给白石的的头脑带来了一丝清醒。 他突然有了几个莫名的想法。 那个伙计的脸,究竟为什么那么白? 难道真的是因为恐惧? 他究竟是不是一开始的那个伙计? 这个伙计,现在又在哪里? 难道,他是病无药的人? 白石的头开始隐隐作痛。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 想不通的事情,就不必再想。 白石一向是个简单的人。 至少他自己这么以为。 毕竟,目前还有更重要的事。 他伸手探了探萧落木鼻息。 萧落木的呼吸虽然急促,却依然有规律。 幸好,这不是致命的毒。 那另一个呢? 白石走向了青年。 青年似乎饮下了太多毒酒,僵硬的笑脸逐渐变得紫黑。 白石急忙伸出二指搭上他的手腕。 然而就在那一刻,白石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笑的人未必真的想笑,可是想笑的人,迟早都会笑。 正如萧落木此时笑得够开心,可是他却未必想笑。 而高大的青年的确想笑,所以他真的笑了出来。 青年充满力量的手迅速地捏住了白石的手腕。 而另一只铁拳已经结实地落在了白石的额头。 白石终于认识了青年的朋友。 昏厥是什么样的感受? 白石不知道,也从来没想过会有知道的一天。 如同中了病无药的毒,头痛欲裂;又像饮了生亦欢的酒,亦真亦幻。 就在白石失去意识前的一秒钟,他望了望萧落木。 他看到了萧落木的眼角竟然也传来了一丝笑意。 也许,那只是幻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昼 怨憎会的拳头(下) 太阳,是绿色的。 白石扑腾着,喘息着。 它拼命地弯起了身躯,想要看清提着他的男人。 它更想在那讨厌的男人脸上狠狠地打两拳。 可是他做不到。 他只不过是一条鱼。 一条离开水的鱼。 干燥而锐利的鳞片摩擦着他皴裂的皮肤,让剧烈的疼痛从一道道血痕中迸发出来。翻滚的沙漠在炽热的烈日下仿佛一个无尽的炼狱,蒸腾的热浪让白石无色的血液瞬间融入令人窒息的空气之中。 可是白石还是不停地扭动。他宁愿跌入这炼狱,也不愿被男人拎在手中。 男人却笑了。 笑声沙哑又刺耳,和那无处不在的铃声交织在一起,撕扯着白石的灵魂,仿佛要把他拉出这具早已丧失活力的躯体。 白石终于精疲力尽,闭上了眼睛。 等到他的眼睛再次睁开,他头不尽的温柔与爱怜。 “不,‘那个人’是我的,我不让他死,谁也杀不了他。” 爱别离叹了口气:“那只能希望他们永远找不到这里。” “不,他们会找到的。” 爱别离僵硬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诧异的表情。 五阴盛一脸不屑。 怨憎会满面惊愕。 就连求不得的背影也微微晃了晃。 因为那声音,不属于他们任何一个人。 而是白石。 病无药纤长的手指锁紧了白石的喉咙,表情再度狰狞的扭曲:“你说什么?” 白石的脸因为窒息憋得通红,他挣扎想要开口,可是闭塞的喉头让他发不出一丝声音。而病无药脸上的笑容却愈加残忍,愈加狠毒。 不知何时,求不得反背着的手已然伸出,捏住病无药的手腕:“你现在就想杀他?” 病无药冷笑道:“求不得?怎么这时候你反倒要来掺上一脚?” “你错了,我是想帮你。”求不得平静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你越想杀他,也许偏偏就越杀不了。不如,听他说完吧。” 病无药瞟了一眼已无力抽搐的白石,缓缓松开了手指:“也好,反正我还有千百种折磨他的办法。” 白石猛烈地咳嗽起来,刚开放的气道仿佛还没做好迎接空气的准备,在剧烈的挛缩中传来阵阵的灼痛。 他艰难地喘息了片刻,缓缓抬起头来,盯着病无药那美丽却无情的眼睛,没有丝毫畏惧。 然而他没有继续再说下去,而是转头望向了求不得的背影:“生亦欢在哪里?” 不知为何,他只相信这个背对着他的男人。这个从未存在,也不会留痕的男人。 病无药仿佛已经忍耐到了极限,身上的色彩忽明忽暗,不知不觉间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五阴盛冷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可是怨憎会却按捺不住,大踏步上前提起白石的衣领:“你是不是真的不想活了?” 白石却没有在意,他还是死死地盯着求不得的背影:“生亦欢究竟在哪里?” 怨憎会提起了拳头。 这次,再也没有人阻止他。 他的拳头狠狠的落下,打在白石的肚子上。 白石的肌肉和脏腑仿佛都已被那股巨大的力量冲击的七零八落。他不知道他张嘴呕出的,究竟是食物还是血,抑或是他的胃。他的身体重重地撞在石壁上,痛得他几乎要再度晕厥。 怨憎会捏着拳头,放在他面前握得咯咯作响:“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然而白石依然没有在意。 他挣扎着直起了身。 他依然喘息着望着求不得的背影,眼里流露出一丝希冀:“生亦欢到底在哪里?” 怨憎会的脸色铁青。 可是他却没有再出手。 病无药也没有。 因为求不得居然转过了身。 他淡淡地望着白石,俊美而白皙的脸上平静如水:“生亦欢的确已经死了。” “死了?” “死了。叶鸣蝉的掌力实在太可怕,还没等我们赶到生亦欢就已经死了。” 白石低下了头,他的表情瞬间变得说不出的哀伤,就连嘴角边的血迹在这一刻居然也显得那样的凄凉。 “那他的尸体呢?”白石仿佛心有不甘,接着问道。 “没了。” “没了?” “在那样的大火中,除了灰烬,什么都留不下来了。”求不得淡淡道。 白石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的脸,在极度的悲戚之下竟然还掩藏着一分莫名的绝望。 “既然生亦欢的下落你已经知道了,”五阴盛却突然冷冷道,“那你也该说说什么叫做‘他们会找到的?’” 白石微微抬起了头。 片刻之后,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这群不要命的杀手,脸上居然现出了本不可能有的诧异与惊惧。 杀手,是这个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之一。 古老得几乎忘记了什么是恐惧。 只有当某些很特别的时候,他们才会回忆起那些已经遗忘了很久的东西。 有时,是面对着一个更可怕的杀手。 而有时,却只是因为一句话。 一句简单到平淡的话。 一句从白石口中说出的话。 “这里,就是树林的地下,是不是?” 爱别离瞬间睁大了枯井般的双眼。 五阴盛脸上率先露出了掩饰不住的慌乱:“你...你怎么知道?” 见到白石一言不发,怨憎会的拳头仿佛又在蠢蠢欲动。 然而,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怨憎会的肩膀。 那只手仿佛对怨憎会有着特别的魔力,轻易地安抚了他躁动不安的情绪。 那是求不得的手。 求不得只是淡淡道:“他会说的。” 一切,正如求不得所料。 白石缓缓开了口。 只是不知为何,他的双眼却没有离开病无药。 他的声音平静得如求不得一般,却流露出一份深深的落寞:“你有没有注意过生亦欢的眼神?” 病无药冷笑一声:“我和他相依为命那么多年,他什么眼神没有见过?” 白石沉默了片刻。 “不,你只是看过。但是从来没有注意过。” “哦?” “生亦欢的眼神,永远都是那样的清澈,没有一分悲喜。” “我当然明白。” “不,你不明白,”白石沉重地摇着头,“因为他还有另一种眼神。” “什么眼神?” 白石抬起头,仿佛在望着那看不到的天空,又仿佛在搜寻着什么久远的记忆:“那种眼神,我只见过三次。” “哦?” “第一次见到的时候,我正在山谷与你们巧遇。那次,也是我第一次闻到了‘大梦难觉’。” 病无药冷笑一声:“那一次,你就本该死的。” “第二次见到的时候,是在衙门的后园。那次,我终于饮下了那壶‘大梦难觉’。” 病无药脸上尽是不屑:“多事的生亦欢又救了你一次。” 白石突然收回了目光:“没错。恰恰每次就在他救下我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欲望,可是却有着最纯粹的满足。” 怨憎会重重点了点头:“自从生亦欢来了以后,他从未让我们再杀过目标之外的人。” 白石接着道:“可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在生亦欢死之前,他眼中的那种满足却前所未有的炽盛?” 爱别离缓缓道:“生亦欢既已勘破生死,也许死亡对他来说不再有恐惧,而是一种解脱。” 白石断然摇了摇头:“生亦欢虽然对死亡没有恐惧,可是他却对生命有着异常的期盼。他那种眼神,绝不是因为死亡的到来,而是因为生命的延续。” 五阴盛冷冷道:“哦?那他延续的,是谁的生命?” 白石叹了口气:“曾经我以为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还有一线生机。可是直到我知道他真的死了以后,我才明白,延续的生命另有其人。” 病无药的眉毛微微挑了挑:“那是谁?” 白石猛然伸出一个指头,指向了病无药。 “他用自己的死换来的,就是你的生!” 病无药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事,她弓起身子,笑得如疯似癫,笑得歇斯底里。 她也伸出了一个指头指着自己的鼻尖:“我?你说他救的是我?” 白石却高声道:“没错,是你!” 病无药拼命压抑住自己的笑意:“为什么是我?” 白石的眼中浮现出了点点血丝:“如果他不死,就无法掩饰你其实也沾上了‘午日兰花’。” 病无药笑的喘息不止:“所以呢?” 白石的额头上青筋毕露:“所以如果他不死,也掩饰不了你根本无法逃远。” 五阴盛的脸上异常阴冷,他看向白石的眼神仿佛两把锥子:“然后呢?” 白石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种奇异的表情:“既然你根本没有逃走,那你唯一的可能就是还留在这片树林。” 怨憎会仿佛恍然大悟:“而这片树林大火后唯一可能藏身的地方就是在这地下!” 病无药冷冷道:“不要上了他的当。他说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种可能而已。” 白石冷笑道:“没错,的确只是可能。不过...” 突然求不得打断了白石:“不过风化柳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 爱别离枯尸般的身体猛然一颤。 他干涸的眼窝转向了病无药:“求不得说得对,此地已不可久留了。” 病无药略一思忖:“没错。可是在走之前,我还有最后一件事做。” 她转过身,残忍地望向白石,身上的油彩突然时明时暗:“你死之前,我会让你死得明白。” “哦?” “生亦欢要救的人,不是我,而是你们。” “我们?” “没错,”病无药得意的笑着:“如果昨天你们真的找得到我,死的,只会是你们所有人。” 不知何时,病无药附近的空气已变得和她一样万紫千红。 白石的目光中流出了一丝诧异与震惊,可是转眼间却又仿佛在不经意地瞟着病无药身后的某样东西。 病无药脸上露出的阴狠让爱别离都不禁浑身一抖,她接着说道:“现在,你可以选择,是想经脉尽断,手足俱废活活饿死?还是想让血慢慢留上三天三夜而死?亦或是你想眼聋耳瞎,被群狼撕咬而死?” 白石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病无药轻盈的脚步,离他越来越近。 白石仿佛已看到,她身上各色的油彩,在空气中渐渐凝聚,化成一只巨手,带着令人窒息的腥风,慢慢地握紧,将要把白石捏得粉碎。 但不知为何,白石突然变得那样的平静。 平静得就像爱别离的身体。 平静得就像求不得的灵魂。 平静得就像萧落木的剑芒。 闪耀着幽蓝的光。 不定你真的猜对了呢?” 萧落木大声喘着粗气,他仿佛因为紧张和恐惧消耗了太多的力量:“那我就只好放手一搏了。” 求不得淡淡道:“请。” 萧落木死死地盯着骰盅,眼皮不住的颤抖。 “我猜,”萧落木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是一。” 怨憎会的的笑容瞬间凝固! 接着猛然变得煞白! 不!是死白! 萧落木却笑了。 而且笑得很开心。 笑得前仰后合。 萧落木脸上的惊恐早已一扫而光。 取而代之的依然是往日的轻松与狂傲。 萧落木望着依然一动不动的求不得:“怎么,很奇怪是不是?我居然猜到了。” 求不得平静的声音中夹杂了些许的意外:“你怎么猜到的?” 萧落木又道:“你的手法的确无声无息,让人听不到骰子丝毫的声音。可是却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求不得叹了口气:“那就是重量最轻的一点一定会在最上面。” “你明知道存在这个缺陷可是还是用了这个手法,那是因为你太过自信,自信没有人会看破你这个自创的手法。”萧落木笑了笑:“只可惜一件事。” “什么事?” “这手法其实不是你第一个自创的。”萧落木春风满面,“在八年前,我就已经发明出了这个手法!” 求不得的眼中,竟然流露出了震惊与不信! 萧落木笑了。 他很喜欢这种表情。 很喜欢。 特别是当求不得这种无喜无悲的男人脸上也出现这种表情。 求不得的手开始微微地颤抖。 他似乎已经丧失了揭开骰盅的勇气。 萧落木微微一笑,向前探了探身子。 他的手缓缓伸向求不得身前的骰盅。 突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 “不,不是一。” 萧落木皱了皱眉。 这是白石的声音。 沉默已久的白石的声音。 萧落木没有理会。 他的指尖,离骰盅只有一尺。 白石的声音居然充满惊恐:“不要开!那不是一!” 萧落木只是笑了笑:“不是一,难道一点也没有?” 他的指尖,离骰盅只有七寸。 “一点也没有?一点也没有?”白石双眼茫然地喃喃自语。 萧落木摇了摇头。 他的指尖,离骰盅只有三寸。 突然白石眼中放出了精光:“对!就是一点也没有!” 萧落木脸上露出了极度的厌烦:“他的手法,只可能摇出一。” 他的指尖,已经轻轻搭上了骰盅。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都死死盯着萧落木的手。 仿佛,在那骰盅下,沉睡着一个天使。 或是恶魔。 萧落木轻轻一笑,抬了抬手。 但是,他没能抬起那小小的骰盅。 因为不知什么时候,白石已然出现在他身边,死死地按住了他的手。 萧落木皱了皱眉:“放手。” 白石双眼通红:“你不相信我?” 萧落木扬了扬眉毛:“我只相信我自己。何况……” 他转过头来对着求不得笑了笑:“买定离手,是不……” 然而他的笑容在那一瞬间仿佛被极速地冻结。 他看到了求不得的眼中,居然充满了自信。 他脸上的呆滞呢?双手的颤抖呢?统统去了哪里? 萧落木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越来越冷,越来越暗,仿佛要将他吞噬,迫得他无法呼吸。 求不得淡淡道:“你说的没错,赌场上的规矩,买定离手。” 求不得轻轻拨开了萧落木僵硬的手指,自己紧紧握住了骰盅。 可是他也没能揭开骰盅。 因为他的手也被白石的手死死按住。 白石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我也要赌呢?” 求不得一愣:“你也要赌?” “我当然要赌。” 怨憎会的声音响起:“你凭什么赌?” 白石指了指一边呆若木鸡的萧落木:“他凭什么赌,我就凭什么赌。” 五阴盛冷笑:“他可是那个剑客要找的人。” “不,他不是。”白石微微抬起了眼皮,“我才是。” 五阴盛愣了愣。 然而病无药却哼了一声:“你以为我会相信你?” “你未必会相信我。”白石叹了口气,“可是你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不信我。这,就够了。” 病无药死死地盯着白石,脸上的表情忽而愤怒,忽而疑惑。而她身上的色彩也随之忽明忽暗,难以捉摸。 白石没有再理会病无药。 他转头望向了求不得。 “我,可以赌了么?” 白石仿佛听到求不得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而他的眼里,更是流出了说不尽的悲伤与颓丧。 “你赢了,我们去后洞吧。” 求不得缓缓说道。 他望向了爱别离,微微点了点头。 爱别离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然而他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 他干枯的身躯一动不动,却凭空向旁边移开了三尺。 在他的身后,竟然还有一个洞口。 白石放开了两个人的手。 在那一瞬间,骰盅顿时寸碎。 而剩下的,没有骰子,只有一堆齑粉,随着萧落木沉重的喘息刹那间在空中化为尘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夜 快剑三的剑(上) 火光忽明忽暗。 求不得的身影忽长忽短。 病无药身上的色彩在阴影中几乎看不出颜色。 这条通往后洞的道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月,也许已经升起。 可是白石看不见。 萧落木也看不见。 但他的脸早已恢复了血色。 所以萧落木的声音和以往一样轻快而从容。 “你怎么知道骰盅里一点也没有?” 白石笑了笑:“很简单。” “哦?” “因为我根本不会赌。所以我不会被他奇异的手法所吸引,因为在我眼里那手法并没什么特别之处。” 萧落木叹了口气:“看来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复杂,而是简单;不是陌生,而是熟悉。” 白石笑道:“对于你,也许是。” 萧落木摇了摇头:“不。对于所有人都是。” 他接着又道:“不过,这次得多谢你保住了我的手。” 白石也摇了摇头:“保住朋友的手并不是我的本事。” “哦?” 白石的笑和煦得仿佛春日的阳光:“你以后会发现,我还很擅长保住朋友的命。” “朋友?” “你说过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同生共死的朋友。” “所以你为了救这个朋友,居然敢骗我?”病无药森然的声音突然传进了白石的耳朵。 白石笑道:“我知道你不会杀我。” “为什么?”病无药突然停住,转过头望着白石,眼里放出两道寒光。 白石没来得及说话,萧落木却打断了病无药:“因为那个剑客不想让我死。而我,不想让他死。这个理由难道不够?” 病无药的眼睛又望向了萧落木:“那他又怎么知道,你不想让他死?” “你难道没有听到?”萧落木忍不住笑了出来,“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同生共死的朋友。” 白石和萧落木相视大笑。 在他们两人之间,仿佛有什么奇妙的东西在迅速地蔓延。 突然求不得的声音回响在甬道里:“希望你们出来之后,还能够笑的这么开心。” 白石收起了笑容,望向了求不得的身前。 他们停在了一扇门前。 紫色的门。 紫得仿佛落日下的晚霞。 求不得接着刚刚的话道:“如果,你们还能出来的话。” 白石皱了皱眉。 萧落木却仔细地端详着门扇上的每一条花纹。 求不得缓缓把手搭上了大门。 他的脸上,竟然有着前所未有的谨慎与专注。 就仿佛,在门后的,是一只择人而食的巨兽。 又或是嗜血如命的恶魔。 求不得双手猛地一推。 沉重的门声响起。 好暖。 在这十月深秋,这洞内的暖意居然让白石的胸口沁出了微汗。 而在这暖流之中,白石居然还闻到了一股香气。 一股似曾相识的香气。 他望了萧落木一眼。 萧落木却异常坚决,抬步迈了进去。 白石紧随其后,却愣住了。 门后不是地狱。 而是天堂。 不见边际的瑶池中一汪琼浆,散发着淡紫色的雾气,充满了整个洞窟,和紫色的帷幕混在一起,仿佛从天上垂下,又仿佛从地里涌出,却全都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白石伸出手,轻轻地摩挲着那铺天盖地,层层叠叠的幔帐。 好滑。 好软。 宛若少女的肌肤,没有半点瑕疵,让白石的手不忍离开。 萧落木也伸出一个指头,白皙的手指在那抹淡紫上轻轻游过,没有留下丝毫痕迹,淡淡道:“这样极品的丝绸,连我也是第一次见。” 白石放开了幔帐,缓缓蹲在了池边。 池水中有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漩涡。 转啊转。 转啊转。 转得白石筋疲力尽。 转得白石头晕目眩。 他仔细地嗅了嗅,脸上露出惊讶之色:“这池水...全是‘大梦难觉’。” “没错。” 这是病无药的声音。 然而却依依稀稀,几不可闻。 白石猛然抬头。 病无药不知何时已经走进了池中。 她的胴体在紫色的仙气中折射出各种婀娜的身姿,宛若瑶池中的仙女,诱惑却不带一丝情欲。 萧落木却笑了:“居然想到用这种办法困住那个人,真不愧是生亦欢。” 求不得淡淡道:“不是生亦欢,而是病无药。” “哦?” “这样一来,只有病无药自己能够见到他了。” 萧落木眯起了眼睛。 他仿佛看到,病无药身上的色彩在渐渐地变淡,她的头上,也渐渐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而那漫天的紫雾,也逐渐变得透明,再也阻挡不了任何人的视线。 萧落木叹道:“想不到不但‘大梦难觉’能解病无药的毒,反之亦然。” 白石却没有搭话。 他的眼直勾勾地向前望着。 不是望着病无药。 而是望着瑶池尽头的一个身影。 一个男人的身影。 男人颀长而又健硕的身躯披着紫金交织的长袍,慵懒地斜卧在一张极具奢华的玉榻上,古典的脸庞棱角分明,使得他的神情威严而祥和,就好像是这洞中仙境的神。纵然是最耀眼而华丽的孔雀,在他面前也要黯然失色。 男人藏在金色长发下的那双碧绿眼眸凝望着萧落木和白石,没有说一句话。 可是不知为何,白石的目光仿佛被他那深邃的眼神紧紧地吸住,无法挪动。 然而男人却笑了。 男人微微的翘起了一边的嘴角。 白石的心猛然一跳。 那笑容…… 迫人敬畏,无法直视! 这是什么样的笑容? 这又是什么样的人? 白石忍不住瞟了一眼萧落木。 萧落木的呼吸居然也有一丝急促。 可是他的头依然高高昂起,傲然望向那个男人。 他分明的看到,在那男人长袍下的腰间,隐约有一把剑。 一把长剑。 煜煜生辉的长剑。 不,那煜煜生辉的,也许只是剑鞘罢了。 又不知何时,病无药竟然伏在了男人的脚边。 像一只兔子。 一只最温顺的兔子。 病无药的眼中含情脉脉,仰起头来望着男人的脸。 男人的眼中却流露出了些许疲惫。 他轻轻抚着病无药的头:“怎么今天带那么多人来看我?” 病无药的声音温柔而羞涩,像将嫁的少女。 “三郎,”她伸出一个指头轻巧的指向萧落木,“他说他是你在找的人;他还说,你也是他在找的人。” “哦?”男人仿佛颇有兴致,抬起眼皮,望向了萧落木。 不,他没有望向萧落木。 至少,他没有望向白石熟知的那个萧落木。 因为,萧落木的表情变得异常的凝重。 却又隐含着蓄势待发的亢奋。 萧落木捕捉着男人的一举一动,甚至一个眼神,仿佛在解读着什么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讯息。 终于,萧落木开口了:“想不到被困在这里,你还如此逍遥。” “反正我也出不去,这里既有美酒,又有美女,我又何不安心享受呢?”男人笑着伸了个懒腰,低沉而磁性的声音充满着魄力:“你说,你是我在找的人?” “你在找的人是谁,那是你的事。”萧落木淡淡道,“我只在意,你是不是我要找的人。” 男人笑道:“那么,我又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我不知道。”萧落木摇了摇头,“你是不是我要找的人,那要取决于你究竟是什么人。” 男人对萧落木的无礼似乎毫不在意。 “你有没有听说过‘快剑三’这个名字?” 话音刚落,萧落木的脸上却写满了意外与失望:“你就是那个让太湖三百水盗一夜之间消失的快剑三?” 快剑三笑了,仿佛他早就预料到一般:“你知道的看来不少。” 萧落木继续道:“我不但知道的不少,而且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多。” 快剑三挑了挑眉毛:“哦?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萧落木思忖了片刻,“有人说快剑三之所以叫快剑三,是因为他出手杀人,刚好三剑,不多也不少;又有人说快剑三之所以叫快剑三,是因为他的剑法排行天下第三。” 快剑三眯起了眼睛:“能知道这么多的,在江湖上也绝对不是普通人物。” 萧落木傲然一笑:“我萧落木如果是普通人物,又怎么敢一个人面对‘人间八苦’?” 快剑三不禁叹道:“像你这么特别的人,要找的人一定更是个惊世骇俗的人。” 萧落木的的眼神逐渐飘忽,仿佛沉浸在了极其精彩的往事之中:“绝对是。” 快剑三笑道:“既然如此,我倒也不介意做那个你要找的人。” 萧落木的脸上却浮现出了奇异的笑容。 “你知不知道,如果你是我要找的人,会怎么样?” “哦?会怎样?” 萧落木笑的愈加诡秘:“我会杀了你。” “为什么?” “为了我自己。” 快剑三哈哈大笑,口中却说道:“那看来我还是不要和你扯上瓜葛比较好。” 萧落木又摇了摇头:“你错了。如果你不是我要找的人,你还是会死。” “哦?又为什么?” “为了生亦欢,”萧落木眼中露出了杀意,“这,才是我和他真正的交易。” 病无药却大叫起来:“不可能,生亦欢不可能让你杀了三郎!” “不,他会的。”萧落木的声音斩钉截铁,“这就是生亦欢最后的遗愿。如果你的三郎今天不死,迟早有一天,你就会因他而死。” 病无药冷笑道:“我这么爱三郎,即使他不爱我,也绝不会伤害我。” “正是因为你太爱他,而他却偏偏不爱你。”萧落木淡淡道,“爱的多一些的人,也总是会死的早一点。” 病无药笑了,笑得歇斯底里。 她望着萧落木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生亦欢的确是个白痴,而你,更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蛋。” “哦?” “三个时辰早已经过了,你以为你能杀得了他?”病无药狠狠地咬着牙。 “生亦欢曾经告诉过我,你是个聪明的女人。” “所以呢?” “聪明的女人,绝不会在自己最爱的男人面前杀人。”萧落木轻笑着望向快剑三,眼中没有丝毫畏惧,“更何况,你也绝不是一个需要女人替你出手的男人,是不是?” 快剑三笑了。 他轻轻地抚摸着病无药光滑而缤纷的脊背,那双充满魔力的手仿佛安抚了她躁动不安的杀气。 “既然无论如何我都要死,那我更想知道,我究竟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我不知道。”萧落木依然摇了摇头。 这次意外的人轮到了快剑三:“可是你已经知道了我是什么人。” “快剑三只不过是一个代号。你可以叫快剑三,我也可以叫快剑三。”萧落木还在摇着头,“我想要找的人,可以叫快剑三;我不想找的人,还是可以叫快剑三。” 快剑三皱起了眉:“那可又怎么办呢?” 萧落木却不紧不慢:“那也很简单。” “哦?” 萧落木缓缓掏出一块手帕:“你只要做一件事就可以了。” “什么事?” 萧落木仔细的擦拭着自己的手指:“你介不介意,把你的剑借给我看一看?” 快剑三一脸淡然:“我的剑可不是轻易能看的。” 萧落木却一声轻笑:“我的手也不是轻易会出的。” 快剑三抚弄着自己下颌的短须:“凡是见到我的剑的人,都活不到第二天。” 萧落木叹了口气:“我这个人别的烦恼都没有,就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 快剑三点了点头。 他仿佛很满意。 然而在下一刻,屋内的空气瞬间飞速的流转。 因为,他的声音如同他的剑一样快。 “那我就满足你。” “锵啷!” 声音低沉而又干枯。 快剑三的身影已然出现在萧落木眼前,宛若翱翔天际的雄鹰。 他的剑离萧落木的眉心不到三寸。 可是萧落木的双指已然挟住了快剑三的剑尖。 “好剑。”萧落木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手指。 快剑三道:“的确是好剑。” 萧落木又道:“好剑法。” 快剑三眉毛一挑:“你见过?” 萧落木摇了摇头:“没见过,所以是好剑法。” 快剑三也望向萧落木的手指:“似乎你的指法要更好。” 萧落木道:“那是因为你的剑似乎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快。” 快剑三也道:“你的手指却比我想象中的要硬一点。” 萧落木抬起了眼皮,盯着快剑三的脸。他的声音似乎充满了讥讽:“我记得你说过,凡是见过你的剑的人,都活不到明天。” 快剑三再次仰天大笑。 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怒容。 他轻轻地放开了手。 剑柄还在不住的颤抖。 快剑三望着萧落木:“但是,这把剑已经不再是我的了。” “哦?” “既然你这么喜欢我的剑,我就送给你了。你已经有了这个资格。” 萧落木却也笑了:“不用了。看一眼,就足够了。” 快剑三向后退了几步,坐上了玉榻:“别人碰过的东西,我不会再用了。” 萧落木叹了口气:“可惜。” “可惜什么?” “这么好的一把剑,真是可惜了。” 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从剑柄到剑身,一点一点,慢慢的龟裂,粉碎。 白石望着地上的粉末赞叹一声:“好内功。” 萧落木没有说话。 他只是抬起了头,不知望着何方。 萧落木依然只是淡淡笑着。 笑得那样的淡。 那样的飘渺。 飘渺得逐渐透明。 白石的笑容却逐渐僵硬。 他突然觉得,在刚刚那一瞬间,仿佛还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他看不见,也听不见。 萧落木的眼睛,静静地看着病无药。 “我突然有一件事情很想不通。” 病无药也笑了,笑得很开心,也很残忍:“什么事?” “假如有个人突然手脚冰冷,这是怎么回事?” 萧落木轻轻向前迈了一步。 病无药笑道:“也许他中了毒。” 萧落木仿佛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他究竟中了什么毒?” 他又轻轻向前走了一步,很慢,很慢。 病无药想了想:“如果手脚冰冷,也许是中了‘丹鹤黑猫带来厄运,白石一定不会相信。 可是如果说黑猫带来恐惧,白石却深信不疑。 但是有一个前提。 这只黑猫是一只……会笑的猫! 会笑的猫? 世上有这样的猫? 有! 绝对有! 这只猫那样的真实,真实得仿佛如同白石的一呼一吸,却反而衬得这云莱之地犹如幻梦一般。 黑猫迈着婀娜的身子,轻轻地踱着,曼妙得仿佛出浴的少女。 它的头却不时望着他们,惨惨地笑着。 快剑三的眉头紧锁,他双手死死地握着手中的剑,指节已然攥得发白。 白石盯着猫的眼睛,一动不动。 他的心中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非常不详。 他似乎看到,那只猫游移的眼神逐渐坚定,直直地望向一个人。 病无药。 猫又笑了。 笑得很开心。 白石不知道猫开心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但是他至少看得出,猫的嘴咧得很大。 大得几乎露出了所有的牙齿。 甚至是它的喉咙,它的食管,以及它的胃。 它的牙齿死白而又尖锐,就像是折断的骨头,仿佛还渗出了丝丝血迹。 白石出手了。 他不得不出手。 尽管他很恐惧。 可是他也很勇敢。 勇敢的人也会恐惧。 可是恐惧绝对吓不倒勇敢的人。 而且他实在是不得不出手。 因为他看到了黑猫高高跃起,扑向了病无药。 它那狰狞的面容,仿佛要将病无药吞噬。 所以他终究是出手了。 他早已算准了黑猫的来势。 白石很少出手,但他一旦出手了,却也很少失手。 可是这次他失手了。 至少他明白自己即将失手。 因为有一个人比他出手更快。 快剑三。 一个人的名字也许什么都不能代表。可是一个人的绰号却往往能说明很多问题。 快剑三不是名字。 绝不是。 尽管白石也不清楚。 可是他已然明白,快剑三的剑的确够快。 所以他宁愿相信,快剑三是一个绰号,而不是一个名字。 快剑三的单手剑已足够让白石赞叹。 可是他的双手剑却比单手剑还要快上一倍! 白石的拳还未击出,快剑三的剑至少在黑猫身上斩了七下。 所以白石明白,他的拳,只能失手了。 如果,他没看到下一秒钟发生的事。 他的确可以这样以为。 可是,他还是看到了。 猫在空中随意地翻滚着,扭动着。 在它和快剑三的身影交错之后,居然没有留下一丝伤痕。 而它的爪子,直直探向了病无药的额头。 黑猫居然躲过了快剑三的剑? 难道说这黑猫真的不是来自人间? 但是无论如何,白石已然不需收手了。 他的拳,猛然击向黑猫的胸口。 可是病无药却没有动。 即便她似乎已经感到,那黑猫的爪子,即将印在自己的头顶。 自从她的泪和快剑三的血融为一体那一刻,她的眼中,已只剩下了苍凉的灰暗。 可是黑猫的爪子竟没有碰到病无药。 因为病无药的身子,竟然向一旁移开了三尺。 即使病无药一动不动。 白石心头一松。 因为他看到了推开病无药的那只手。 那只苍劲而纤长的手。 求不得的手。 一只无处不在,却又无处可在的手。 一只难以察觉,却又不可忽略的手。 白石不禁又望向了黑猫。 他不禁毛骨悚然。 因为他看到了。 那只黑猫狭长的瞳孔,竟然也在望着他。 而且,那双猫眼中,写满了讽刺与讥笑。 这是为什么? 很快,他便得知了答案。 答案就是。 病无药的一声惊呼。 不。 只是半声。 这个答案,让白石的脸上露出了极度的惊骇。 因为他分明地看到,病无药绚丽的脖颈突然裂开,血液喷涌而出,在空中挥洒,竟然映出了更加绚丽的颜色。 宛若一道彩虹。 和病无药的身躯交相辉映的彩虹。 美得,仿佛一幅画卷。 一幅缓缓合上的画卷。 白石看着自己的手,眼里充满了不信。 如果仅仅是因为他的拳,没有碰到黑猫的一根毫毛,他也绝不会露出这样的的眼神。 可是如果说,他根本没有看见黑猫是怎样接近已然跃出三尺的病无药呢? 那他是否还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而且,那只黑猫,现在就站在他的身前,把那充满死亡气息的笑容,再次绽开。 白石的手第一次有些颤抖。 他仿佛觉得,有什么东西把力量从他的手臂中缓缓地抽走。 因为他明白。 他深深地明白。 他的拳没有被黑猫躲开。 绝没有。 可是他的拳却从黑猫的身体上穿了过去。 这只猫,一定来自地狱! 黑猫仿佛看穿了白石的心。 黑猫浅浅一笑。 这笑容中,居然仿佛有着赞许。 可是更多的,是怜悯。 那怜悯,残忍得让人头皮发麻,让白石的胃都忍不住地抽搐。 这种抽搐的感觉从他的胃开始,传染着他的五脏六腑,甚至骨骼肌肉。 可是白石早已顾不上了。 因为黑猫已再次跃起。 它那双巨大而又黑暗的瞳孔注视着白石的额头。 白石奋起全力。 他的双手拳化为掌,掌又化为指,在一瞬间已出了十九招。 然而他的毛孔还是在下一秒全部收缩。 尽管他心中隐隐早有预料。 他的手,再一次穿过了猫的身体。 而猫的爪子,早已在白石额头上按下。 白石在那一瞬间,终于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 白石眼前的一切都在漂浮,正如他的灵魂,仿佛正在被扯离他的身体。白石的双膝早已丧失了力量,他的双手勉强地撑住了地面,头也软软地垂下,甚至连呼吸的力量也已消失。 他仿佛看到,黑猫化为了死神,在向他微笑,招手。 “嘀嗒”。 “嘀嗒”。 一滴又一滴。 那滴落的不是血。 而是地狱的邀请函。 可是白石的脑子却猛然清醒。 因为他在这滴血声中,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呻吟。 虽然他早已分辨不出声音是不是出自他自己的口中,可是他至少能分清,那是一个女人的呻吟! 难道是病无药? 病无药没有死? 白石抬起头。 病无药的喉头,早已断开。 断开的喉咙是不会发出声音的。 那又是谁? 白石回过了头。 快剑三离他不远。 也离那个女人不远。 一个黑衣女人。 一个肩膀上滴着血的女人。 快剑三手中的剑依然在轻颤。 他的剑颤得有多欢快,他的脸色就有多凝重。 雾气依然在弥漫。 白石恍惚中觉得,那女人朦胧的身影依稀有些熟悉。 可是白石突然觉得,似乎少了什么。 猫呢? 那只黑猫呢? 那死神的化身呢? 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究竟发生了什么? 白石想不通。 他只是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没有血,也没有伤口。 刚刚的那一切,难道都只是幻觉? 难道从来就没有过那梦魇般的黑猫? 可是为什么病无药的血,染红了一池清泉? 究竟哪一部分是梦,而那一部分又是现实? 快剑三的声音却没有丝毫的虚幻:“这种能扰乱视觉的武功天下只有一种。” 女人没有说话。 快剑三微微一笑。 他的身影旋即跃起,与剑光交织在一起,将纱帐般的雾气瞬间撕裂。而女人的身影也如同幻影般闪烁,就如同那只黑猫,妖异而又美丽。 两个黑影已然停止。 快剑三的剑再次沐浴在那一抹殷红之中。 白石却惊呆了。 那女人…… 是叶子! 那清隽的面容,单薄的身躯,分明就是叶子! 那在寒风中瑟瑟奋发抖的叶子! 叶子的脸上,居然还是一片淡漠。 她肩头的两处伤口,依然还在汩汩地流着鲜血,可是她却没有丝毫在意。 仿佛那已然不是她的身体。 不。 那从来就未曾是她的身体。 快剑三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剑,眉宇间微微地露出一丝庄严,似乎沉浸在遥远的往事之中。 “化气为物,扰人耳目。”终于他开口了:“你用的是‘沆瀣一气’。” 叶子依然没有说话。 快剑三接着道:“你趁我们被黑猫所吸引,在暗中布满了银蚕丝刃。所以不管病无药向哪边躲避,都会正中你的毒手。” 叶子依然没有说话,她只是握紧了自己的双拳。 在她的十个指头上,套满了银白色的指环。 刚好十只,不多,也不少。 就像猫的爪子,娇小却又锐利,温柔却又凶残。 快剑三抬起了头,微微一笑:“可惜,我和‘沆瀣一气’交过手。” 他的双剑缓缓抬起:“而且不止一次。” 叶子微微抬了抬眼皮。 她轻轻抖了抖双手。 银幕刹那间将她的身影掩藏。 快剑三双剑已出。 “锵啷啷……” 银色的指环落在地上,沉在水中。 刚好十只,不少,也不多。 然而叶子却消失了,正如同没人看见她的到来,也没人看见她的离去。 白石猛然转身。 求不得呢? 求不得的身影已然消失。 而病无药绚烂却又逐渐泛白的躯体,还在地上苦苦挣扎。 他断裂的喉头不断抽搐着,已不再涌出鲜血,而是一个个血色的气泡,从喉管喷出,却又在空中消逝。 就像病无药那短暂而激烈的生命。 快剑三不知何时已轻轻伏在病无药的身边。 他凝视着病无药的双眼,露出了一种白石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的神情。 而病无药的眼中,也露出了一种复杂的光芒。 不过,快剑三却仿佛能够看懂。 他看到了,那怨恨的眼神中,似乎还保留着一丝渴求。 白石叹了口气:“她需要你。” 快剑三没有说话。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俯下了身子。 他吻上了病无药的唇。 然而他的眉头却突然猛然一皱。 因为病无药的脸上露出一种极度厌恶的表情。 她的牙齿也死死地咬住快剑三的唇。 咬得鲜血直流。 咬得皮开肉绽。 快剑三却毫不在意。 他就那样盯着病无药的眼睛。 那样深情。 渐渐地。 渐渐地。 变得释然。 他仿佛终于明白了什么。 他的眼中,也闪过一丝黯然。 病无药却笑了。 虽然她已经无法再笑。 可是快剑三知道。 她的确笑了。 因为他明白,快剑三已经懂了。 她,已经得到了。 得到了她最后想要的东西。 病无药放开了牙齿,眼中的光芒渐渐晦暗。 快剑三叹了口气。 这时,他做了一件事。 做了一件白石无论如何都猜不到的事。 快剑三的手刹那间已插进了病无药的胸膛。 病无药的胸口几乎没有流出血。 因为病无药的血早已流干。 然而她闭上了眼睛,安详而满足,没有一丝痛苦。 留下的,只是面无表情的快剑三和满面愕然的白石。 快剑三又叹了口气。 “她知道我不可能爱上她。所以她不要我的吻,而却宁愿死在我手里。” 快剑三望向目瞪口呆的白石,面上竟然露出一丝凄然:“至少,是我送她最后一程,你说是不是?” 白石被震惊得语无伦次:“这...你究竟是爱她..还是恨她?” “这不是爱,也不是恨。”快剑三仰首昂然:“这,是我的恩赐。” “恩赐什么?” “解脱。我快剑三,亲自赐予的,完美无憾的解脱。” 白石哑然。 可是快剑三却是一凛。 因为他听到了,洞外遥远的石阶之上,传来了足以惊心动魄的哀嚎。 他紧接着笑了笑。 “看来,我们今晚的故事,还远没结束。” 白石也静静地望着那两扇紫色的洞门。 洞门也许是被叶子打开,仿佛恶魔的口,将要把一切吞噬。 白石本来以为,这扇大门之后,一定是地狱。 只是他现在才知道,地狱,不是在大门的里面。 而是外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夜 快剑三的剑(下) 那种想呕的感觉白石已经逐渐地习惯。 自从今夜开始。 他相信今后他再也不会呕了。 因为在这半个晚上让他想呕的事情已经实在太多。 可是他还是呕了出来。 连着他的心,连着他的肝,更连着他的胃,一起呕了出来。 至少,他以为他可以。 白石很想闭上他的眼睛。 也许这样,他的胃就可以停止那可怕的无规律的颤动。 因为只要闭上了眼睛,他就不会看见那副令他一生难忘的景象。 尸山。 和血海。 前洞已成了坟场。 一个时辰前还在冷嘲热讽的人,现在已经成了尸体。 新鲜的尸体。 五阴盛苍白的身体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也失去了最后一点生灵的气息,俯在地上,流出的血将白石的脚踝淹没。 豪情万丈的怨憎会,早已被切成了八块,魁梧庞大的身躯散落在地,就连一具尸体也算不上。 而形若枯骨的爱别离,也真的成了一具枯骨,而且是头身分离的枯骨。 唯一剩下的生气,就是重伤的求不得,颓坐在被鲜血浸透的石壁边,捂着自己被切断的右手,望着死去的同伴,眼里尽是绝望。 白石相信,就连世上最坚强的守墓人,也绝不可能在这种地方清醒的呆上十秒。 如果非要在这里呆上十秒,那么只有两种结局。 一是疯。 二是死。 然而白石的眼睛依然大大的睁着。 也许他已未必清醒。 可是他却舍不得闭上眼睛。 因为在这尸山血海中,还有一个完整的活人。 而且是个女人。 叶子。 叶子的轻功不快也不慢,使得白石一路上刚好能嗅到叶子身后残影留下的气味。 直到那股淡淡的香气被血腥掩盖。 而叶子现在正坐在尸体之间。 坐的那样淡然。 仿佛每一具尸体,都只不过是瓶中的一束花。 或是墙上的一幅画。 仅此而已。 令白石不可思议的是,叶子坐在这杀戮的地狱里,却是那么的美。 宛若地狱之花。 美得让人叹息。 也让人窒息。 美得让白石舍不得闭上眼睛。 叶子却笑了。 “你追我追到这里,是想杀我,还是想要我?” 白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浓重的血腥呛得他无法呼吸。 可是至少他停止了喉头的颤抖。 “你真的是叶子?” 叶子偏着头,玩味的眼神饶有兴致:“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她脸上的笑,天真却又魅惑。 白石又道:“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叶子没有回答。 她却轻轻地站起身来,走到白石的身边。 白石的眼睛直直望着前方,一动不动。 叶子伸出一只手。 她手上细细的血管,仿佛叶子的脉络,却更显得那只手白得刺眼。 叶子轻轻抚着白石的脸。 她的声音空洞又虚无:“叶子能飞多远?” “叶子生于树枝,死于树下,怎么能飞呢?” 叶子叹了口气,她的手顺着白石的下颌不断地游移。 “那落叶呢?” “风有多远,落叶就能飘多远。” 叶子的眉头微蹙,她的手上下玩弄着白石的喉头。 “那风呢?” “风?风总有停的时候。” 叶子的瞳孔,已然是望不见底的深渊。 她的五根水仙般的指头,骤然缩紧。 白石仿佛听到一声碎裂的声音。 可是他没有动。 他知道死亡就在眼前。 可是他还是无法动弹。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每一块肌肉都保持着最完美的状态。 可是他不想动。 不知为什么,在这一瞬间,他突然觉得死亡是一件不那么可怕的事情。 甚至,死亡本身,可以美得让人舍不得闭上眼睛。 不只是眼睛,还有他的皮肤,也在享受着死亡的每一刹那。 如果说这就是死亡,如同叶子的手指一样,微微的发凉,却又柔软得如同梦境,那么他宁愿永生沉醉在这濒死的快感里。 然而,这快感无论如何也不能永恒。 甚至说连一刹那也无法奢求。 因为死,真的是一件很快的事。 快到犹如快剑三的剑,刺进叶子的肩头。 叶子依然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 她的脸上也依然没有半分的痛苦。 白石只知道,当他清醒时,快剑三已然挡在他身前:“多陪了病无药片刻,来迟了实在抱歉。” 紧接着他凝视着叶子叹了口气:“想不到我的双剑都杀不死你。” 叶子只是轻轻的“哼”了一声。 快剑三又道:“那我也别无选择了。” 他转过头望着白石:“你知不知道我究竟为什么叫做快剑三?” 白石摇了摇头,他背上的冷汗早已把长衫浸透。 快剑三接着道:“既不是因为我是天下第三剑,也不是因为我杀人只用三剑,而是因为……” 快剑三没有继续说下去。 因为他已不能张口。 不能张口的只有哑巴和死人。 快剑三虽然不喜欢说话,可他也绝不是哑巴。 白石明白,快剑三更不可能是死人。 所以快剑三只能是第三种人。 嘴里咬着剑的人! 快剑三的嘴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剑! 他周身的剑气,又比之前更盛一倍! 快剑三的眼睛死死盯着叶子。 他眼里流露出来的不是杀气。 而是霸气。 就连叶子仿佛也不敢直视。 不但不敢直视,叶子的周身居然开始发抖。 簌簌发抖。 她的脸上居然流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难道快剑三的第三把剑,真的让这地狱的魔女也无法承受? 就连她那虚无的瞳孔中,居然也第一次露出了某种情感。 那究竟是什么? 白石不知道。 但是他的确很想知道。 可是他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因为快剑三的剑已出手。 当快剑三只有一把剑的时候,白石已觉得他的剑法天下罕有;当快剑三的左手也握住剑的时候,白石才明白快剑三之前的剑法根本不算什么。可是当快剑三有三把剑的时候,白石已经没有语言可以形容快剑三出剑的速度,因为白石早已看不清他究竟是何时出的剑,又是如何出的剑,甚至他是否已经出剑。如果说世上还有一把剑的速度能够快过快剑三的第三把剑,那么就只可能是他的第四把剑。 白石不知道快剑三究竟有没有第四把剑,可是他知道,他自己绝对躲不过这样的一剑,就像叶子也绝不可能在这样的剑法中还能活下来。 叶子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发出了凄厉的尖叫。 恐惧,从她的瞳孔中喷涌而出,无法阻挡,甚至将她的叫声也一起湮没。 可是快剑三的脸色却变了。 死人,是不会叫的。 特别是死在他这样快的剑法下,更是连发出死前的呻吟也来不及。 所以叶子还没有死。 快三剑的三把剑,居然没有染上一滴血。 快三剑的剑的确够快。 可是他自己明白,他的速度还远远做不到剑过无血。 而且他的双眼早已看得分明。 他的剑,被人紧紧地捏在一只手中! 三柄剑! 一只手! 这世上,居然还有人能够抓住他的剑? 有! 绝对有! 至少,他面前的这个男人就可以! 这个黑衣男人的脸离他只有半尺,可是不知为什么,快剑三却根本看不清他的五官。他的周身仿佛围绕着一层看不见的气流,就连空间也为之扭曲! 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就那样凭空地出现在叶子身前,仿佛他从一开始就站在那里一般,为她挡下了这至快的三剑! 然而叶子的尖叫没有停止! 反而愈加刺耳! 那绝望的声音,不知传得究竟多远,究竟多快,就连远方的山林,似乎也传来了狼嚎般的应和! 白石的耳膜似乎也已不能承受。 他用力地捂住自己的耳朵,似乎想要把那穿透他手掌的音波驱赶! 他咬着牙,抬起头来望着叶子。 他惊讶地看到,叶子脸上的惊悚,并没有因为男人的出现而消失,反而愈加的蔓延!她仿佛见到了世上最可怕的东西一般,眼里充斥了无法抑制的恐惧,恐惧到她的身体也痉挛地扭曲!紧着她的身体仿佛被刺破的气球,在一瞬间逃命般缩进了山洞的角落,蜷曲着瑟瑟发抖! 快剑三的脸却微微有些发青。因为他发现他用尽全力也无法拔出手中的剑! 男人的脸色虽然无法看清,可是他的声音中却充满了讥笑:“速度还不错,可惜力量差了一点。” 快剑三突然松开了自己的手。 还有嘴。 剑又在一瞬间碎裂,化为齑粉。 快剑三的身影飞速地后退,可是男人的掌还是狠狠的印在了快剑三的胸口上,发出了沉闷的声音。 快剑三狠狠地撞在了石壁上,嘴角流出一丝鲜血。他微微闭上了眼睛,仿佛在重新积攒着力气。 他勉强笑道:“世上能接下我第三把剑的人,已经没几个了。” 男人看看了看自己的手。 那只手仿佛铁铸的一般,没有半分伤痕。 男人没有再理会快剑三。 他扭头望向了白石。 不知为什么,虽然白石看不到,可是在男人望向他的那一刹那,他感觉到了,那眼神中,唯一有的,就是死亡。 他的声音也仿佛经过了那气流的扭曲,奇异而又浑厚:“你,害怕了。” 白石狠狠地舔了舔嘴唇。 紧张的神经让他的口腔异常的干燥与苦涩。 然而一个声音轻轻地传进了他的耳朵。 “让我来。” 一只颤抖的手搭上了白石的肩头。 那是求不得的手。 剩下的那只手。 求不得不知何时,已然站在白石的身边。 他扭曲的脸仿佛还在因为肢体的断裂而抽搐,可是他的眼神中却写满了坚定。 白石望着求不得的残肢:“可是你......” “你不要忘了,我是求不得。” “哦?” “我若求死,偏偏就不会死;我若求苟活,那一定活不下来。”求不得站在了白石的身前,坚决的话语不容置喙:“更何况他杀了我们人间八苦,就一定要死在人间八苦手中。” 男人哈哈大笑:“什么人间八苦,这个蠢货有勇无谋,轻易落入了‘丝刃杀阵’,简直是废物中的废物!” 他的左脚向前迈了一步,踩扁了怨憎会支离的残躯。 求不得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男人笑得愈发猖狂:“这个老鬼算是内功深厚,可惜那个废物一死,老鬼就方寸大乱,取他性命还不是易如反掌?” 他的右脚向前迈了一步,踢开了爱别离破碎的头颅。 求不得的眼中喷出了血花。 男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这个还算识相,可是他以为他能逃得走?随便一掌就可以要了他的命。” 他的双脚站在了五阴盛的尸体前,仿佛要将这唯一一具完整的尸体摧毁。 求不得的口中发出了最后的吼声。 在那一刻他的身影已经扑了上去。 可是白石似乎看见,在求不得疯狂的表情下,却掩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信与得意。 仿佛,面前那可怕的男人只不过是一只兔子。 一只落入他陷阱的兔子。 然而,那也许只是白石的幻觉罢了。 或者,是求不得的幻觉。 因为在下一秒,男人的掌又印在了求不得的额头。 在求不得倒下去后,他的双眼也未能合上。 而那双眼中留下的,只有出离的不信与愤怒,仿佛被什么人深深地欺骗。 可是白石没有在意。 也无法在意。 因为男人的目光再一次穿透气流,灼烧着白石的脸。 男人没有说话。 似乎也没有动。 似乎。 仅仅是似乎。 突然白石的躯体直直向后飞去,重重撞在墙上。 白石半跪在地。 他已不再是呕,而是喷。 黄绿色的液体与已干涸的黑血混合在一起,再次浸湿了大地。 然而他拼命地抓住男人的手臂,不让他再向前一分一毫。 男人嘶哑着笑了:“力量倒还不错。” 突然,他的手腕一翻,掐住白石的咽喉,将他死死地卡在洞壁上:“不过一样要死。” 如果怨憎会的拳头算得上可怕,那么这个男人的手就已然是可怖。 他只不过出手三次。 已经倒下了三个人。 男人又笑了。 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 在白石的耳中愈来愈模糊。 可是他依然紧紧抓着男人的手,没有丝毫放松。 男人仿佛也有些意外。 他深深叹了口气:“你其实早就害怕了,对不对?早点投胎转世,就不用怕了,又有什么不好呢?” 白石没有说话。 他也无法说话。 它的喉中已无法再挤出一丝气体。 他的眼前也一片黑蒙。 然而就在他以为自己将要丧失意识的那一刹那。 他的耳中突然传来了一声怒吼。 就连地洞也随之震颤的怒吼。 是男人的怒吼。 白石喉咙上的压力刹那间消失无踪。 他重重地跌落在地上,勉强喘息着抬起了沉重的头。 他居然看到了。 男人背后插满了银丝,血如泉涌。 而银丝的另一头,竟然在叶子手中。 为什么? 这是为什么? 男人救了叶子。 可是叶子却伤了男人。 白石不明白。 他也不想明白。 他只想,快点爬起来。 他想在男人的头上来上狠狠的一拳。 他起的的确够快。 可是他却没有出手。 因为,男人出手比他更快。 只不过,不是向白石。 而是向叶子。 男人翻身跃出,不顾银丝在他背上划得鲜血淋漓。 他的掌反手按上了叶子的额头。 叶子没有动。 她的脸上,没有痛苦,有的只是无尽的恐惧。 她煞白的脸上,大睁的双眼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男人,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男人却笑了。 男人背后撕裂的伤口张牙舞爪,露出了狰狞的面孔,可是男人扭曲的声音竟然又有着一丝莫名的温柔:“你又不乖了。” 叶子仿佛受惊的小鸟。 又仿佛绝望的囚徒。 她僵硬的四肢不住地抽搐。 男人伸出一只手。 一只沾满血腥的手。 他轻轻地抚摸着叶子的脸,望着她痉挛的脸笑了。 “等我解决了他们,就带你走,好不好?” 叶子没有说话。 她没敢说话。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抽动越来越强烈。 直至她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衣服,抓挠着自己的躯体,眼里只剩下了混沌与迷蒙。 男人站起了身,走向了白石。 一步。 一步。 又是一步。 白石别无他法。 他只有握紧了拳头。 “等等。” 男人的脚步停住了。 这是快剑三的声音。 男人转过了身。 快剑三嘴边的血丝已被拭去,仿佛安然无恙。他的脸色异常平静,似乎还带着一丝揶揄:“你要不要试试我的第四把剑?” 男人冷笑道:“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快剑三,不是快剑四。” 快剑三也笑了:“所以和我交过手的人,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去了哪里。” 男人沉默了。 快剑三叹了口气:“你的武功的确很高,你的‘沆瀣一气’也臻于化境。但是你也没有把握接住我的剑,对不对?” 男人依然没有说话,可是他周身的气流却更加的扭曲。他的气势在一瞬之间暴涨,填满了整个房间。就连白石的骨骼,仿佛也在这重压之下咯咯作响。 然而不知何时,快剑三的双手和嘴里又各出现了一把剑。 男人道:“你的第四把剑呢?” 快剑三的嘴巴没有动,可是声音却依旧从他的喉咙传出:“我的第四把剑,叫做无形剑。” “无形剑?” “没错,因为在它没出鞘之前,没有人看到过它的样子。” “那它出鞘以后呢?” “它一旦出鞘,就必定深深地插入你的身体,一样不会有人看见。” 男人嘎嘎地笑了,声音仿佛暗夜中的鸱枭:“我还是不相信你有第四把剑。” “哦?” “如果第四把剑真的有你说的那么可怕,你又何必跟我多费唇舌?” “我的这第四把剑太贵重,”快剑三淡淡道:“我实在舍不得让它染上你的血。” 男人又沉默了。 白石虽然无法看见,可是他仿佛感觉到,男人的嘴角出现了一丝犹豫。 空气,突然凝固一般的死寂。 那种感觉,就像是悬在喉边的利刃。 也许它会切入你的喉咙。 也许不会。 可是不管它会不会。 它总是在那里。 不曾离去。 打破寂静的,不是男人。 也不是快剑三。 更不是白石。 而是来自天边的狼嚎。 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逐渐逼近。 白石仿佛感到了男人身上的一丝焦躁。 终于他冷笑了一声,缓缓向门外走去。 他的每一步落下,都仿佛有千斤的重量,撼动着整座山,仿佛要将它踏得粉碎。 就这样,男人逐渐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如同一只威严而迅捷的猎豹,绝尘而去。 白石已然倚在墙边,不住地喘息,他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他努力地调整着呼吸:“你其实根本没有第四剑,对不对?” 快剑三随意地把剑插进了长袍:“你说呢?” 白石笑得很费力:“我记得你说过,被别人碰过的东西,你绝不再用。” “所以呢?” “像你这样洒脱的人,又怎么会在乎一把剑有多贵重?” 快剑三叹了口气:“你的脑子看起来比你的武功好用很多。” 白石摇摇头:“我只是一个普通捕快。就凭你能吓走他,我就远远不如你。” 快剑三没有说话。他只是径自向门外走去。 白石不知哪来的力气,他的手猛然抓住快剑三的衣襟:“你不能走。” “为什么?” “因为你是这场凶杀唯一的幸存者,我一定要带你回到衙门。” 快剑三的眼中突然露出一丝嘲笑。 这让人无法直视的眼神,代表了终结。 白石突然感到颈部传来了一股巨大的冲击。 他的灵魂伴随着那种无法抗拒的眩晕破体而出,在这充斥着血腥与死亡的房间里旋转飞舞。 在他失去意识之前,脑海中莫名浮现了一张张的脸。 一张张陌生却又熟悉的脸。 这些脸白石似曾相识,却又实在记不起来。 可是,为什么这些脸里,好像总是少了些什么? 白石很疑惑。 真的很疑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五昼 小良的牙 白石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躯体。 他一丝不挂,赤着脚站在广阔的草原中。 这是哪里? 他努力地回忆着。 对,他不是死了么? 难道这里就是死后的那个世界? 他抬起头。 天空中有一片云,光彩夺目的云。 好高的云。 白石不禁眯起了眼睛。 一阵寒风吹过,在白石的身上居然凝起一层霜。 薄薄的寒霜。 可是白石一点也不觉得冷。 突然,他觉得身上有些潮湿。 他伸手一抹。 薄霜化成了水。 他抬起头。 那片云也无影无踪。 也许是因为云散烟消,太阳在不停地膨胀。 白石的额角开始流下了豆大的汗滴。 他舔了舔嘴唇。 嘴唇居然已开始干裂。 不知从何方,响起了铃声。 这铃声,仿佛是在招魂,围绕着白石,无止无息。 白石的头目又是一阵晕眩。 在恍惚之中,他仿佛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呢喃。 缠绵而诱惑。 那是魔女的喘息。 他仿佛感觉到,一个冰凉而柔滑的东西钻进了他的衣衫。 就像是一条蛇,愈来愈紧,和白石的每一个毛孔紧紧结合在一起,让白石难以呼吸。 他猛地睁开眼睛。 那又是一场梦。 然而此时此刻,他的怀中,真的有一具身体。 女人的身体。 单薄而洁白的身体。 原始的冲动让白石的身体瞬间燥热起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久得自己都忘记了该做什么。 女人的手顺着白石的胸口移到了白石的咽喉。 柔顺的触感刺激着白石的每一寸神经。 突然,她猛地一口咬在了白石的肩头。 鲜血,顺着白石的肩膀渗进了女人的贝齿。 鲜红与洁白,毫无保留的展示着自己那血腥而异样的魅力。 白石竟发出了意想不到的呻吟。 女人笑了。 咯咯的笑了。 她抬起了头。 那竟是叶子。 她是沉默的少女。 也是冷酷的杀手。 可是更是叶子。 随风飘落的叶子。 她的双眼微闭,双手在白石身上不停地探索。 叶子的声音仿佛微风的呢喃,细不可闻,却又连绵不断。 “带我走。” “快带我走。” “只要带我走,我都给你。” “不管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那是魔女的勾引。 那是原始的诱惑。 那是男人的死穴。 可是,那是叶子的脸。 而不是荷影。 突然,白石的耳边传来了了荷影温存的声音。 他猛然睁开了眼。 他更猛然地,一把推开了叶子。 叶子抬起头,眼里充满了惊诧。 可是紧接着,那份惊诧变了。 变得恐惧而涣散。 就仿佛在那地洞里一般。 她抽搐。 她颤抖。 她歇斯底里。 她声嘶力竭。 她的嘴边流出了涎液。 她的眼角涌出了泪水。 她拼命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她尽力地划着自己的肉体。 她在地上翻滚着,扑腾着,留下了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白石。 直到,一个轻快的声音响起。 “看样子,她是毒发了。” 白石猛然惊觉,在这里,不只有他和叶子。 一个男人,一直坐在不远处的篝火旁,笑吟吟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从头至尾,未离开过。 那是萧落木。 “毒发?” “一种奇怪的毒。”萧落木眯起眼睛端详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叶子,“一种能上瘾的毒。” “你认识这种毒?” “当然认识。” “那你能帮她?” “你要帮她?” “当然要。” 萧落木笑了:“既然你要帮她,那我就帮她。” 萧落木的身影刹那间闪到了叶子身旁。 他的指头轻轻地点在了叶子的后颈,闪过一阵蓝光。 叶子的喘息逐渐平静,四肢逐渐松弛,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她昏睡过去,至少一个时辰不会发作了。” 白石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脸色一变:“刚刚...你都看见了?” 萧落木笑道:“你指的是她那样对你,还是你那样对她?” 白石脸色又是一沉:“既然你都看见了,为什么不阻止她?” 萧落木叹了口气:“我本以为你会喜欢的。早知你不喜欢,快剑三也不必多此一举了。” “是快剑三救了她?” “不止她,还有你和我。” 白石环顾四周。 这里仿佛是镇边那终年被浓雾包绕的山谷。 “那快剑三呢?” “不知道。”萧落木摇了摇头,“那是他自己的事。” 白石叹了口气。 昨夜的一切,仿佛依然历历在目。 就像是一个噩梦。 然而却是最真实的噩梦。 白石甚至以为那真的只不过是一个噩梦。 可是,他的身前,却又分明睡着一个叶子。 噩梦里最恐怖的叶子。 白石紧紧皱着眉头。 他突然想到了,是谁让他经历的这个噩梦。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你迟迟不见醒转,我怎能弃你而去?”萧落木的笑容异常的和煦,“我们可是最好的朋友,同生共死的朋友。” 白石猛然一颤:“我记得上一次你说这话,似乎是为了骗我吃怨憎会的拳头。” “这次不一样。”萧落木的表情渐渐严肃,“这次,我们真的是最好的朋友,同生共死的朋友。” 白石凝视着萧落木的眼睛。 那双眼里,有的是白石在这个镇子从未见到过的赤诚。 白石叹了口气:“我相信你。” “哦?” “毕竟,我们昨天真的同生共死过,是不是?” 萧落木摇了摇头:“只是同生,未曾共死,毕竟我们也还都活着,是不是?” 白石和萧落木都不禁哈哈大笑。 毕竟,活下来是最值得庆幸的,是不是? 白石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做梦也想不到,在这个奇怪的镇子,居然能找得到你这样一个朋友。” 萧落木的笑容却停止了。 他的眼睛里闪耀出了一种犹豫而疑惑的光芒。 白石不禁一颤。 萧落木的眼神让他浑身发毛。 萧落木却叹了口气。 “难道你真的不明白?” “明白什么?” “在这个镇子里,最奇怪的,甚至唯一奇怪的,是你。” “是我?”白石皱起了眉,“这个镇子那么奇怪,你居然说奇怪的是我?” 萧落木没有再说话。 他低下了头,静静地望着面前噼啪燃烧的篝火,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终于,他缓缓道:“白兄,你觉得,究竟什么才是奇怪?” “这个镇子,每天都在出现奇怪的人;这些奇怪的人每天都在做着奇怪的事;最后他们每天又都在奇怪地死去;最可怕的是,居然没有人觉得这一切是奇怪的。你说,这难道不叫奇怪?” 萧落木又叹了口气。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奇怪,还是不奇怪,其实都在一线之间。” “哦?” “关键的问题在于,”萧落木抬起了眼睛,“这些奇怪的人,做这些奇怪的事,究竟有没有一个不奇怪的理由。” “难道有?” 萧落木面色凝重的点了点头:“当然有。” “哦?什么理由?” “据说,这个小镇,埋藏着二十三年前天下第一大盗‘飞天狐狸’留下的宝藏。”萧落木的声音轻快而随意,望着白石的双眼却蕴含着一份凝重,“所以,一切都不奇怪了。” 白石愣了愣:“你的意思是,这些人都是为了宝藏而来?” “十有八九。” 白石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究竟是一笔什么样的宝藏?” 萧落木眯起了眼睛,仿佛在努力地拼凑着记忆:“你有没有听说过曾经的‘大冶’?” 白石摇了摇头。 萧落木口中的每一句话,都让他觉得新鲜而陌生。 萧落木便接着说道:“那是天朝边陲的一个小国,二十三年前在一场足以令其灭亡的战争中,向天朝求援。为此,他们派出了十二个高手护送,献上了国家最贵重的珍宝。” “结果呢?” “没了。” “什么没了?” “财宝没了,人没了,国也没了。”萧落木叹了口气,“财宝被‘飞天狐狸’夺走了,护卫全死光了,国家得不到救援,也就灭亡了。” 白石沉默了许久。 终于他咬着牙道:“那飞天狐狸呢?” “从那以后,就没有人再听过这四个字了。”萧落木挑了挑眉毛,“如果不是一年前江湖上传说飞天狐狸已经死在这里,也许永远不会有人再回忆起来了。” 白石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那你呢?这也是你来这个镇子的理由?” “不是,不过也是。”萧落木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那宝藏我毫不在意,可是我要找一个人,一个为了宝藏来到这个镇子的人。” “那究竟是什么人?” 萧落木突然抬起了头。 他望着茫茫的浓雾,眼中也映射出了同样的迷离。 那眼神里,露出了一种复杂之极的感情。 那感情,比期待更加兴奋,比不甘更加痛苦,却又比敬畏更加虔诚,就像萧落木自己一样,神秘得让白石头痛不已。 “相思剑客!” “相思剑客?”白石满面疑惑。 萧落木的眼中缓缓泛起一抹蓝光,他仿佛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他只是自顾自地说着:“有人说他其实就是武当双剑之一,也有人说他的真实身份就是寒霜剑客杜白霜,可是没有人真的知道他究竟是谁,也没有人真的看到过他的脸。江湖上只知道,凡是有名剑出世的地方,就一定会有他的身影,而只要有他的身影,那把剑就一定会成为他的囊中之物。” “而他,就在这镇子里?” “我一路追寻他,从江南去到漠北,从关外又来到岭西,直到他来到这镇子百里之内,才失去他的踪迹。”萧落木道,“自此之后,江湖上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可是他又有什么理由来到这个镇子?” “人相思,剑亦相思,人剑之间,更是相思。而据说那笔宝藏,里面刚好有‘大冶’的镇国宝剑。你说,他是不是一定会在这里?” “那只怕也未必。” “那么,岭南三剑的死呢?” “难道他们三人是死在剑下?” “不。”萧落木摇了摇头,“要杀死这样三个一流的剑手,未必有更可怕的剑;可是要在这样可怕的剑阵下活下来,一定要比他们更加懂剑。” 白石叹了口气:“就算他真的在这里,可是没有人知道他是谁,那又怎能找到他?” 萧落木的嘴角时而紧绷,时而抽搐,眼中露出森然的幽光:“只要让我看到他的剑,他的剑法,甚至只是留下的剑痕,无论如何遮掩,我也能一定看出他的影子。” “你为什么要找他?他是你的仇人?” 萧落木眼中的蓝光渐渐黯淡,仿佛被什么往事占据,变得深邃而戒备:“这,是我的事。就算是生死与共的朋友,也总有些自己的事。” 白石叹了口气:“我明白了。” “我说的话,你都明白了?” “你说的话,我一句都不明白。”白石摇了摇头,“可是我却明白另一件事。” “什么事?” “你要找的人,就是我要找的人。”白石望向萧落木,眼神坚定不移,“从今天起,在这个镇子里,你就多了一双眼睛。” 萧落木笑了。 他本该笑的。 这世上没有比拥有一个朋友更值得开心的事。 可是萧落木的笑却异常诡异,笑的让白石头皮发麻。 白石不禁皱紧了眉头。 萧落木指着白石笑道:“帮我之前,你是不是该先解决自己的事?” “我的事?”白石愈加疑惑。 然而,疑惑在下一瞬间化为了惊惧。 因为白石分明的感到,有一只冰凉的手扯住了他的脚踝。 白石猛然低头。 那只手臂,纤细而苍白,仿佛是墓园中的枯骨,却又蔓延着片片瘀痕,宛如腐躯上的尸斑。 那是叶子的手。 叶子不知何时已然醒转。 她混沌的大脑似乎仍未清醒,她只是死死拉住白石,口中发出断续的低语。 “带我...走...” 白石慌乱得不知所措。 他只得又望向了萧落木。 萧落木的笑早已停了下来。 不知为何,他的表情,渐渐变的凝重而警惕。 白石不禁叫道:“你到底是不是我的朋友?” 萧落木道:“当然是。” “那你为什么还不出手?” 萧落木叹了口气,抄起一大片树枝,丢进了篝火里。 “她中毒实在太深了,我也无能为力了。” 白石又叫道:“那你至少也得帮我一把。” “我就是在帮你。”萧落木的脸色愈加阴沉。 “哦?” “我把这把火烧旺,那就已经是救了你的命了。” “为什么?” 萧落木伸出了一个指头,指向了白石的身后。 “你看。” 白石没有回头。 因为,他不敢回头。 他分明的从萧落木的眼睛中,看出了掩饰不住的凛然。 那是一种绝不该在萧落木身上出现的感情。 面对人间八苦,他从容无惧。 面对快剑三,他挥洒自如。 甚至面对自己的死亡,他也只不过一笑置之。 可是如今,他的眼中竟然一片凛然。 那他的身后会是什么? 白石不知道。 他也不想知道。 他更不敢知道。 他背后的凉意麻痹了他的神经,甚至让他感觉不到叶子不住的抓挠。 可是他偏偏不得不去知道。 因为他明白一件事情。 一件要命的事情。 对于恐惧,只有两种选择。 面对。 或是死亡。 他缓缓转头。 在无边的薄雾中,渐渐浮现了一对眼睛。 不,不是一对。 也不是几对。 而是几十对! 上百对! 血红的眼睛! 在悄无声息中,竟然已经离白石那么近! 近到白石已经听到那些喉中咕哝的呜咽。 近到白石已经感到那些鼻中粗重的喘息。 近到白石已经看到那些眼中残忍的杀意。 那是狼。 上百只野狼。 嗜血无度的野狼。 不知不觉中,白石已然极寒彻骨。 他的脚步虽然没有后退,但是他忍不住又转头望向了萧落木。 不知何时,萧落木仿佛成为了他最可靠,也是最值得信任的臂膀。 萧落木却只是静静地往篝火里添着干柴,肃穆的神情中却有着一份镇静,安抚了白石那慌乱的心。 狼群仿佛也和萧落木的眼神一样平静。 它们只是静静地围着白石和萧落木,伸着猩红的舌头,释放着恶意的气息。 萧落木随手将最后一根枯枝丢进篝火中,然而那篝火的微光在血一般的目光中那样的微不足道。 萧落木站起了身,轻轻地拍了拍手上的尘。 他淡淡道:“我跟了你那么久,早就知根知底了,不如直接见面吧。” 谁? 他在和谁说话? 和狼么? 白石不懂。 狼群却懂。 它们渐渐地让出了一条路,而他们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一种野兽才有的恭敬与服从。 在那条路上,缓缓走出一个影子。 不是狼。 而是人。 一个白石熟悉的人。 小良。 他终于明白了,小良那森白的牙齿究竟像什么。 像极了一头狼。 小良身上的气势居然和快剑三一般威严,却又比快剑三多了一份苍凉与野蛮。 仿佛,他就是这群恶狼的王。 “传言中,这附近的群山之中,有被狼养大的孤儿,”萧落木望着白石愕然的脸缓缓道,“后来,便真的成了狼王。” “我...被狼养大,但...不是孤儿...”小良的声音异常生涩,“我有母亲...四岁那年...死的...” 萧落木深深叹了口气,眼睛却没有离开蠢蠢欲动的狼群。 他的手轻轻的抚过篝火,五个指头顿时燃满了火焰。 然而萧落木似乎没有丝毫的痛楚,他炽热的手指猛地指向狼群,吞吐的火焰似乎在高声嘶吼着,几乎压下了狼群的气焰。 “你是不是孤儿,那是你的事。”萧落木浅浅笑着,“可是你的兄弟们是不是饿着肚子,恐怕就关我们的事了。” 小良也笑了。 笑得纯真而血腥。 他伸出了一个指头,指向了白石脚下的女人。 “它们不吃...你们...我要她...” 白石却突然开口了:“不能把她交给你。” “为...什么...” “因为他是这个镇上凶案的凶手,”白石眉头紧锁,“而我是这个镇子的捕快。” “只有...我...才能...救...救她...”小良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焦躁。 他突然呲开了惨白的牙。 狼群仿佛收到了至高的命令,纷纷伸出了冷酷的舌头,舔舐着贪婪的嘴唇。 他们的眼中没有畏惧。 有的,只是对死亡的期待。 不论是敌人。 还是自己。 白石的脸瞬间煞白,他张开的嘴动了动,仿佛还要说些什么,却被萧落木按住了肩头。 “你说你能救他?”萧落木脸上按捺不住的好奇。 “我...能...” 萧落木拉着白石后退了几步:“这样的话,就带她走吧。” 白石大惊失色:“可是...她是凶手...” “活着的凶手才是凶手,”萧落木摇了摇头,“活着的捕快,也才是捕快,你说对不对?” 白石叹了口气,又闭上了嘴。 “谢...谢...” 小良背起了尚在呓语的叶子,在群狼的簇拥下转过了身。 “等一下。” 不知为何,白石又开了口。 小良微微侧过头,紧锁的眉头仿佛昭示着忍耐的极限。 “她的身边,有个足够可怕的人。”白石仿佛想起了几个时辰前被恐惧支配的那个夜晚。 “哦?”小良没有丝毫表情。 “你打不过他的。”白石摇了摇头。 “打不过他。”小良笑了笑,“那就...撕碎他好了...” 然而就在那一刻,小良猛地抬起了头,尚且稚嫩的喉管中,发出嘶哑的吼声。 群狼紧接着一个又一个,咆哮惊天动地,震得白石心惊胆战。 许久之后,小良的脸色才渐渐恢复平静,和群狼一同缓缓消失在山涧之中,只留下了惊魂未定的白石。 还有一言未发的萧落木。 白石深深呼出一口气。 他却又笑了。 “我们又同生共死了一次,是不是?” “也许吧。” 萧落木也笑了。 只不过,他这一次,笑的有些许的勉强。 因为他的嘴角,竟莫名泛出了丝丝血迹。 白石目瞪口呆。 萧落木仿佛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 他伸出白玉般的手指,轻轻拭去那一抹殷红,却又抬到眼前,一动不动的凝视着,眼中流溢着复杂的感情。 那种感情,让白石有一种错觉,他仿佛看到了周围的空气在逐渐地扭曲,一切都慢慢在渐渐淡化、消失,而另一幕景象却又渐渐地展开。 直到最终,白石仿佛回到了城边的那个酒馆,而萧落木就坐在他的身边,面对着暴躁的怨憎会,脸上露出的笑容,神秘莫测。 那笑容,预示着不久后白石无法想象的一切。 可是现在的萧落木,并没有笑。 甚至在他的脸上,连一丝可以称作笑容的东西都没有。 可是白石为什么还会有这种错觉? 为什么? 白石吃吃道:“萧兄,你...” 萧落木的视线依然没有变化,可是手指却开始微微的颤抖。 “不必多虑。”他抬起头施然一笑:“也许我实在太累了吧。” 白石却依然放不下心。 他思忖了片刻:“不如,你来敝舍暂住几日如何?” “哦?”萧落木轻轻挑了挑眉毛。 “你难道忘了,你说过我是这个镇子最奇怪的人?” “所以呢?” “既然我是这个镇子最奇怪的人,那我家一定就是这个镇子最奇怪的地方。”白石笑道,“而这个镇子最奇怪的地方,恰恰就不会发生奇怪的事。” 白石又伸出一只手拍了拍萧落木的肩膀:“更何况,我夫人做的汤,你一定要尝一尝。” “在这个奇怪的地方太久了,我早已见怪不怪了。”萧落木哈哈大笑,“不过,尊夫人的汤,我倒的确有兴趣尝一尝。” 然而在下一刻,萧落木却皱起了眉头。 不是因为他看到了白石刹那之间改变的脸色。 而是因为,他也听见了,那一声轻轻的叹息。 是谁? 那是谁? 难道还有谁在这浓雾之中窥视着这一切? 当然有。 而这个人,竟然已经渐渐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男人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缓缓走来,就如同在三天前的那场大火中一样,手中的扇子轻轻摇动,所到之处,浓雾尽散。 那是风化柳。 风化柳一步步走到了萧落木的身边,他的嘴靠近了面无表情的萧落木的耳朵,眼睛却直勾勾的盯着白石惊诧的脸:“你要是真是去喝那碗汤,你可能就再也没有喝汤的机会了。” 白石脸色铁青:“你是什么意思?” 风化柳笑了。 “不要在意,我的意思是,”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不论是这个破山涧也好,还是你家也好,他现在哪里都不能去。” “为什么?” “因为能救他的,只有我,”风化柳一脸淡然,“所以,他唯一的选择,就是跟我走。” “救他?为什么要救他?” “为什么?”风化柳笑了。 他转身抓起萧落木的手,鼻翼轻轻的翕动着,仿佛在嗅着什么只有他闻得见的气味:“他不懂,你呢?” “我?”萧落木微微闭上了眼睛,笑了笑,“懂不懂,是我的事,可是你到底有没有把握帮我,那便是你的事。” “把握?”风化柳放开了萧落木的手,“当然没有。不过,我可以赌一赌。” “哦?”萧落木愣了愣,随即嘴边露出了一抹嘲弄,“你既然没有把握,我又凭什么要陪你赌?” “因为我们出身江湖的人,总是喜欢赌上一赌的。”风化柳突然合上了扇子,弯下身把脸凑近了萧落木,“更何况,就算你不陪我赌;你一个人也要赌的。” 萧落木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犹豫。 风化柳又笑了笑,直起了腰,扇子在他的手中又突然绽开,就像一朵刹那间盛开的茶花:“你要明白,做一个决定是很简单,也是很难的;我不会等你,毒不会等你,你要找的人,更不会等你。” 萧落木眯起了眼睛:“看来你知道的的确不少。” 风化柳苦笑着摇了摇头:“如果耳朵能像眼睛一样可以闭上,我想我就不必知道太多不想知道的事情。” 萧落木没有再说话。 许久之后,他缓缓点了点头。 风化柳笑了。 满意的笑了。 他转向了一脸懵然的白石,却又瞬间满面担忧:“至于你,早些回去休息吧。已经快要晌午了。” 风化柳顿了一顿。 “别忘了,你的夫人,还在家里等着你。” 他的脸上,在不经意的瞬间,似乎闪过了成千上万种感情交织的光芒。 --------------------------------------------------------------- 白石从来没有想过,在十二个时辰之内,他居然会经历那么多事情。 简直比他一辈子经历过的还要多。 他曾在偏僻的酒馆里,尝过致命的铁拳; 也曾在阴暗的地洞中,面对着最可怕的杀手; 更曾在尸山血海中,和快剑三一起死里逃生; 最后在凶残的狼群前,也算是有惊无险。 他没有尝试挑战命运,可是却一直被命运所挑战。 他未曾惧怕,也未曾退缩。 可是在他推开门的那一刹那,他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攥住。 后厨的猪肺汤传出的肉香、荷影身上的清香和窗边袅袅升起的线香混合在一起,竟然发生了微妙的反应,变得喷香扑鼻,浓烈无比。 可是,冷汗依然顺着他的面颊,沾湿了衣衫。 因为他分明的看到,一脸苍白的菏影,双眼微微地闭着,静静地伏在桌边。 荷影是他的夫人。 夫人,本是没什么可怕的。 然而,荷影的脸,实在是太白了。 白得,就像一张薄纸。 却依然那样的美。 美得,又像皎洁的月。 白石疯狂的嗅着,想要探查空气中是否有丝毫的血腥。然而他的嗅觉仿佛已然在那股辛辣的香味中麻痹。 他只得屏住呼吸。 他放轻了脚步。 一步。 又一步。 轻轻地靠近。 他害怕了。 仿佛是在害怕,打破了什么。 却又更是害怕,他什么也打不破。 在他渐渐接近荷影的时候,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这次看的更加分明。 荷影垂下的右手。 握着。 一把刀。 一把利刀! 白石的眼睛死死地瞪着。 他突然一阵眩晕。 仿佛天地都开始旋转了起来。 难道...荷影已经... 等等。 等等。 白石突然又想起了什么。 这世上最可怕的刀,并不是最锋利的刀。 而是染血的刀。 然而荷影手中的刀,却白得就像她的脸。 白石猛地抱住了荷影。 他仔细的检查着荷影的身体。 没有一丝伤痕。 而荷影,竟在这时睁开了眼。 她的气息,虚弱却惊喜:“你回来了?” 白石望着荷影手中的刀,心有余悸:“你...你这是...” 荷影的声音有气无力:“你一夜未归,我好担心;若你终不能归,我便随你而去。” 白石的喉头有些许的哽咽:“我是捕快,这不过是我的分内之事;而你又何苦...” “保护镇子,是你的责任,”荷影站起了身,抱过白石的头,手温柔地抚着白石的脸颊,“可是我的责任,就是爱你。” 白石转过了头,没有让荷影看到他瞬间发红的眼眶。 荷影却似乎没有在意,只是转身从厨房盛出了一碗汤。 白石直勾勾盯着香气四溢的热汤,愣愣地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你最喜欢的猪肺汤,还不快喝口暖暖身子?”荷影吟吟轻笑。 “是啊。好久没喝到你的汤了。”白石仿佛从梦中惊醒,端起汤碗一饮而尽。 白石似乎喝得太急,呛地猛一阵咳嗽。 然而荷影没有看到,在白石掩嘴的衣袖下,一股暖流浸湿了大衣的衬里。 因为不知为何,那碗热腾腾的汤,竟然在他的眼中急剧地扭曲,异化,直到娇嫩的猪肺,破碎得仿佛怨憎会零散的残肢;圆润的杏仁,苍白得就像爱别离孤单的头颅,对着白石不住狞笑;就连那香浓的汤汁,也化作了五阴盛的鲜血,淹没了他的脚踝,又淹没了他的胸口,最后淹没了他的头顶,却还是排山倒海,永无止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五夜 荷影的泪 白石已经倒挂了很久。 真的很久。 他几乎已经放弃了挣扎。 血液,不断涌入他的脑颅,让他的头愈发胀痛。 他的双眼一片模糊。 他索性闭上了眼睛。 低头,不过是绿阳蔽天。 抬头,尽且是漫地黄沙。 毕竟,他只是一条鱼。 在沙漠中快干的鱼。 一条在人手中倒挂的鱼。 一条在铃声中发臭的鱼。 铃声。 铃声。 那无处不在的铃声。 那扰人心魄的铃声。 那魔鬼摇动的铃声。 铃音冲撞着,纠缠着,却又无论如何也不肯停歇,在白石的双耳不停地游荡,不停地旋转。 转啊转。 转啊转。 转得白石头痛欲裂。 转得白石郁郁寡欢。 他再也忍受不了。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然而他的大脑里还是一片空蒙。 刚刚他到底做了一个什么梦? 他想不起来。 实在想不起来。 唯一不同的是,在那个梦里,仿佛有种声音在他的耳边环绕。 那声音温柔而和煦,就像是荷影的梦呓。 白石轻轻搂过荷影。 可是……. 荷影呢? 为什么白石抓了个空? 白石猛然坐起。 荷影不在他身边。 床居然是那样的干净,整洁,没有一丝睡过的痕迹。 荷影去哪里了? 白石再次向窗外看了看。 漆黑的夜,苍白的月。 现在这个时候了,荷影究竟哪里去了? 白石忍不住想跳下床,去找荷影。 可是他没有。 因为他马上就听到了荷影的声音。 “你终于醒了。” 那声音,冷淡而萧索。 可是那的确是荷影的声音。 绝不会错。 白石皱了皱眉。 他向声音的源头望去。 他看到荷影静静地坐在屋内的角落。 是那样的静,静得要和阴影融为一体。 他看不到荷影的面庞,可是那轮廓除了荷影不会是第二个人。 他不禁轻声唤道:“荷影?” 在那一瞬间,荷影猛然一颤。 白石急忙跳下床,两步走到荷影身前。 “你怎么了?” 白石心中一紧。 荷影的眼中…… 是写不尽的惶恐! 她的眼睛瞪得极大,浑身战栗着,把整个脸收进了阴影里,半张着的口深深地喘息,却没有再发出一丝声音。 白石脸上一阵彷徨。 难道他说错了什么? 突然他的心中一动。 这一幕,为何如此的似曾相识? 可是他又偏偏地想不起来。 在刚刚那一瞬间,究竟是什么,像闪电一般在他的脑海中燃起了一片光明? 他死死地盯着荷影的眼睛,拼命想要看明白那如潮水般汹涌的情感。 他试探着问道:“你在...害怕么?” 荷影的脸色逐渐恢复了平静。 然而却平静得可怕。 平静到已不再是平静。 而是死寂。 “我刚才做了一个噩梦。” “梦见什么了?” “我忘了。”荷影的眼皮低低地垂下,正如她漆黑的长发。“是可怕的梦。” 白石沉默了。 荷影却缓缓地走到窗边。 她轻轻地推开了窗。 窗外的风是那样的凉。 陪伴着荷影飘散的发。 和白石涌动的思绪。 突然,白石深深吸了口气,声音有着一丝颤抖。 “不,你怕的,不是噩梦。” 荷影望着窗外; 白石看向脚尖。 “你在害怕什么?” 荷影没有回头; 白石不敢睁眼。 “你是在害怕我么?” 荷影一言不发; 白石无止无休。 “今天萧落木告诉我,我才是这个镇子最奇怪的人。” 荷影嘴唇轻咬; 白石喉头颤抖。 “他说的是真的么?” 荷影终于转过身,嫣然一笑:“你的确很奇怪,真的。” “为什么?” “大好春宵,良辰美景,你偏偏要大煞风景,枉自辜负。” 荷影的手轻轻抚上了白石的胸膛。 “你,是不是喝过生亦欢的酒?” 白石愣了愣。 “他的酒,是不能随便喝的。”荷影抬起了头,“答应我,以后不要再喝了。” 白石望着荷影的双眼,竟有诱惑千般,风情万种。 荷影的眼波,悄悄的流转。 流转。 转啊转。 转啊转。 转得白石醉生梦死。 转得白石流连忘返。 白石的手,终于忍不住捧起了荷影的脸。 站在窗边的荷影,衣裙微微地飘起,仿佛正要从窗外飞去。 她的发丝,就像仙女般,迎着微风舞动。 荷影望着他的眼睛,嘴边带着浅浅的笑意。 那笑意,如此温馨。 却又如此动人。 白石猛然一把将荷影拉进了怀里。 荷影的头深深埋进了白石的胸口。 白石似乎感到,在荷影身上那层单薄的布下,暖暖的身子在微微地颤动。 白石的身体突然起了一种反应。 一种奇妙的反应。 白石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只是那种感觉,熟悉却又陌生。 就像他昨夜昏倒前看到的那一张张面孔。 明明曾经很接近,可是偏偏又想不起来。 可是他不需要想起来。 绝不需要。 他只需要知道该怎么做。 毕竟,他已是一个男人。 而不是男孩。 荷影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响在他的耳边。 白石似乎感觉到了,荷影那单薄的躯体下,也等待着和他一样的爆发。 激情的爆发。 白石似乎觉得,自己的神智有些不清。 他体内的冲动越来越难以压抑。 仿佛有一个不属于他的灵魂,在猛烈的呼啸,要冲出这脆弱的躯壳。 白石猛地把荷影按倒在床。 月色下的荷影,片刻间如同一只白羊。 只不过却泛着一层绯红的霞光。 白石吻遍了荷影的每一分肌肤。 那如绸缎般的手感,让白石欲罢不能。 在灵与肉交融的那一刹那,荷影偏过了头。 她紧紧闭着双眼,睫毛不住地抖动。 她的眼角,仿佛在闪闪发光。 白石的动作规律却并不机械。 他眼中的光越来越热切,越来越狂野。 甚至,已不再是他自己。 而荷影的喉咙中,也逐渐发出含混不清的呻吟。 她的手,无意识地在白石的左臂上抚弄着,无止无休,而她的眼神却早已陷入一片迷蒙。 荷影猛然翻身,把白石压在身下,化为了一只野兽。 她的眼睛,渐渐变得一片湛蓝。 而在那片湛蓝中,仿佛有着一股无穷的力量,吸引着白石的灵魂,仿佛要将它吞噬。 她不顾一切地蠕动着,起落着,纠缠着,嚎叫着,以至于,白石也无法再分清,荷影脸上的,究竟是汗,还是泪。 这个世界上,仅仅剩下了两个疯狂的生命。 不,也许只有一个。 就在白石即将释放的那一刹那,他突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他的头的是一件世上最荒诞的事情。 “那不是月亮。” “那...是什么?” “那是地狱的大门。”白石脸上的肌肉死死的绷紧,“病无药就在里面,正在向我招着手。” 荷影半张着的嘴,疯狂地想要吸入空气,可是恐惧仿佛堵在她的喉头,呛得她的不住地痉挛。 “别怕,别怕,她出不来的。”白石却突然笑的前仰后合,“生亦欢也在那里,她出不来的。” 荷影的脸上,竟然流下了两行清泪。 “白石?” 白石兴高采烈。 “白石...” 白石手舞足蹈。 “白石。” 白石歇斯底里。 “你还爱我么?” 白石戛然而止。 月光下的疯狂瞬间化为一出默剧。 沉默的,不止有白石与荷影。 还有肆意倾泻的泪。 白石闭上了眼。 刚刚还形若疯癫的脸庞,只剩下了疲倦与颓丧。 不知过了多久。 “当然,”白石笑了,却略有一丝苦涩,“为,什,么,不,呢?” “真的么?” “你不信么?”白石仿佛下了最艰难的决定,“那么,你看。” 他睁开了眼。 他望向了荷影。 他的瞳孔,就那样大睁着,不曾移动分毫。 不论,那蓝色的光茫。 有多么耀眼。 有多么华丽。 有多么璀璨。 他也不曾。 移动分毫。 直到,时间的尽头。 直到,世界的末日。 直到,人生的终结。 或者直到,静谧的毁灭。 就像那不知何时飘来的琴声。 若痴若狂。 若疯若癫。 若泣若诉。 既让白石陌生。 又让白石熟悉。 就在这一片死寂中。 举手投足之间。 轻而易举地。 毁灭了静谧。 唤醒了白石。 业已沉睡的瞳孔。 只不过,在那之中,竟有着罕见的迷茫。 荷影的脸,却愈加的苍白。 白石突然抱住了荷影的双肩:“夜太寒,你该回去了。” “那你呢?” 白石把头转向了琴声:“我得去看一看。” “可以不去么?”荷影的声音,仿佛如同哀求一般。 “不,我一定得去。”白石深深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 “我不知道...”白石犹豫了片刻,“但是,我得去看一看。” 荷影的双臂环住白石的腰际:“那如果,我不让你去呢?” 白石,静静地站了很久。 真的很久。 荷影的温度,很暖。 真的很暖。 可是白石却只是低下头,望着荷影轻微颤抖的睫毛。 那睫毛上,仿佛挂着若有若无的露水。 “可是,我还是得去。”白石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感情,“至少,我得去看一看。” 他缓缓地。 缓缓地。 拉开了荷影的手。 紧接着却深深的拥住了荷影。 “等我,我很快,就会回来。” 白石转过了身。 他会有一丝不安么? 那,还重要么?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琴声现在还萦绕在他的耳边。 而那琴声的来源,似乎,离他不是太远。 至少,他的耳朵,能够听见。 更幸运的是,他的眼睛,也能够看见。 就在不远处,他看到了一个身影,倚在了树边。 然而白石却站住了。 他没有再靠近。 因为,他眼前的这一幕,竟是如此诡异。 诡异得,就连他这几天做的各种噩梦都无法与之相比。 他居然看到,瞎子靠在枯树边,静静地拉着手中的二胡。 可是他的另一只手上,竟然没有琴弓。 没有琴弓! 那么他耳边的旋律,究竟是怎么回事? 白石不知道。 他轻轻地向前挪了两步。 那旋律,居然真的愈来愈响。 瞎子却突然笑了。 他转过了头,面向白石,仿佛在嘲笑着他的震惊。 “你...听得到?” 白石没有回答。 他不需要回答。 他脸上的愕然足以回答。 瞎子也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回答。 他又咯咯地笑了:“这个镇子,越来越疯狂了。” 白石肃然道:“你拉的...是什么曲子?” “我拉的,不是曲子。” “那是什么?” “是故事。” “谁的故事?” “每一个人的。” 白石愕然:“那你...怎么能知道每一个人的故事?” “我不需要知道每一个人的故事,”瞎子的手停了下来,“我只要拉出所有的故事,那自然便能拉出每一个人的故事。” 他摸索着直起了身,蹒跚着想要离去。 “等一等。”白石突然开了口。 “哦?”瞎子微微偏过了头。 “那么,你的故事呢?” “我,没有故事。” 白石的表情愈发沉重:“没有故事的人,绝不会无端装成一个瞎子。” 他的手,在不知何时偷偷握紧。 瞎子冷笑了一声:“这个镇子,没有人不知道我就是瞎子。” 白石摇了摇头:“聋子既然可以不是聋子,那瞎子,也未必一定就是瞎子。” 瞎子的脸,藏在黑暗中,看不出任何表情。 “你不但不是瞎子,而且...”白石死死盯着那一片漆黑,“你刚刚,就在我的屋外窥视着我,对不对?” 瞎子没有说话。 沉默,永远都不是最好的结果。 甚至,不是结果。 沉默,是一口足够深的井。 井下的,也许是水。 也许不是。 你总会有一天知道的。 只是,你不知道的是。 那口井,究竟有多深。 就像白石,永远不知道,这个瘦小佝偻的瞎子,究竟会沉默多久。 更不知道,他面上那两口封死的枯井中,究竟是水。 还是血。 终于,瞎子静静地向前走了两步。 在那里,月光恰好打在他紧闭着的双眼上,显得奇诡而可怖。 紧接着,他做了一件事。 一件让白石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的事。 甚至让白石后悔他说了上一句话的事。 瞎子。 睁开了眼睛。 那的确是两座枯井。 一对干涸的眼窝中,早已没有了眼球。 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虚空。 那已不再是奇诡。 亦绝非可怖能够形容。 那仿佛是妖魔的两张嘴,在不住地狞笑。 笑得白石毛骨悚然。 然而无可置疑的是,这样的一对眼窝,也许能看透未来,也许能窥破命运,可是偏偏不能看到眼前的白石。 瞎子原本紧闭的嘴,也渐渐咧开。 “你要不要再走近一点,看个清楚?” 白石没有说话。 他甚至连呼吸都已经停止。 他仿佛觉得,自己每一次噏动双唇,都会惊动一个最可怕的魍魉,将自己拖入暗无天日的深渊里。 还好在他窒息之前,瞎子再次闭上了眼睛。 “我说过,我舍弃了肉眼,换了这对天眼。” “那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死亡。” “谁?” “无尽的死亡。”瞎子仰起了头,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没有人,能躲得过。” 白石的喉头仿佛有些痉挛:“你既然看得见,你为什么不走?” “走?”瞎子的嘴仿佛已经咧到了耳根,“走不掉的,没人能走掉。” “为什么?” 瞎子突然把头往前一探。 恰好,把嘴伸到了白石的耳边。 “告诉你一个秘密。”瞎子的声音干枯而刺耳,仿佛食腐的夜枭,“这个镇子,是活的。” 白石的瞳孔骤然收缩。 “死亡,只会一个,接一个。”瞎子依然喋喋不休,“直到,喂饱这个镇子。” 突然,瞎子又桀桀的笑了。 “可惜的是,镇子永远不会饱。” 他终于转过了身,踏着暗夜中的梦魇,无声无息的,消失不见,只留下了白石,呆若木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六昼 叶鸣蝉的愤怒 白石手中的勺子,慢慢地搅着面前的稀粥。 荷影静静地坐在桌前,淡雅而又清新,仿佛一朵荷花。 “今天的粥,还喝得惯么?” “当然。”白石轻轻地啜着白粥。 “那么,”荷影不免有些小心翼翼,“昨天的汤呢?” “哦?”白石仿佛有些意外。 他思忖了很久。 终于他笑了笑,温暖而歉疚:“我最近,不想看到荤腥。” “是么?”不知为何,荷影突然笑得异常开心,“那今晚,我给你煲素汤好不好?” “好啊。”白石笑得,竟比荷影还要灿烂。 他站起了身:“我该去衙门了。” 荷影的声音说不出的温柔:“外面下着雨,别淋湿了。” 白石应了一声,抓过门边的蓑衣斗笠,穿戴整齐。 他顺手往腰间一摸。 那里,什么东西也没有。 有什么不妥么? 没有。 完全没有。 -------------------------------------------------- 风,摇摆不定。 雨,缠绵不清。 和他第一天走向县衙时,一模一样。 红面的车夫宿醉街头。 结实的裁缝哀叹不已。 只不过,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前,少了一个人。 叶子。 白石抬起了头。 门前,少了一个叶子。 天上,有着无数叶子。 有的,是随秋风飘落的叶子。 有的,是被狂风碾碎的叶子。 还有的,是在枯树上挣扎着,迟迟不肯离去,渐渐萎黄、挛缩,最后消逝不见的叶子。 叶子,卷过了白石的脸,拥着白石的发。 白石闭上了眼。 他,仿佛觉得,自己就是叶子。 既是那面色苍白的叶子。 又是那在风中飘落的叶子。 可是白石明白。 如果他再不出手的话。 他也许就会成为,被狂风碾碎的叶子。 所以他出手了。 然而这世上总是有不同的手。 就连这镇上,也有着太多的手。 人屠的手,是鲜血与死亡的手。 生亦欢的手,是爱与罪的手。 病无药的手,是生命与消逝的手。 而在下一刻抵在白石额头的这只手,绝对更是一只非同凡响的手。 那样白皙而有力的指头,只会属于一个人。 萧落木。 “你的反应好像慢了点。”萧落木的脸上神采飞扬。 “你的手,倒是和往常一样快。”白石叹道。 “那是当然。”萧落木笑吟吟地望着白石,“如果这双手不够快的话,恐怕就不能多喝几碗尊夫人的汤了。” “萧兄想要尝尝内人的手艺,随时在镇西寒舍恭候。”白石也笑了,“看来,风先生真的能帮到你?” “我若是帮得了他,那是他命不该绝;若是他该逢死劫,那就算是我风化柳,也未必能救得了。”风师爷不知何时,已然举着一把油伞,静静地站在萧落木的身后。 萧落木的神情却渐渐浮现出一丝落寞。 他收回了手,却又平摊开来,望着一滴滴雨水落在他的指上,又溅得粉碎。 “也许吧。”萧落木淡淡道,“也许老天知道,这场雨,我还没享受够呢。” 风师爷却摇了摇头:“只怕这雨再下下去,你就说不出这样的话了。” “哦?” “这世上,没有人会觉得,在这种鬼天气到一个全是尸体的地洞里,会是一种享受。” “地洞?”白石愣了愣,“难道我们要去...” “没错,叶捕头等了你们很久了。”风师爷叹了口气,“叶捕头今天心情很差,我们还是尽快去会合他吧。” ----------------------------------------------------- 白石皱起了眉。 他从没有想到,焦黑的土地和纯净的雨水,混合在一起,竟然能散发出这样浓重的腥味。 而那股腥味,在胡衙役奋力撬开一块焦土时,就愈发浓重了。 重得让白石仿佛感到,那一股腥味仿佛如同一群群冤魂,张牙舞爪,拼命从他的鼻孔中钻进他的身体里,撕裂他的灵魂,占据他的肉体。 那不是土腥。 而是血腥。 胡衙役望着黑暗而狭窄的洞口:“堂堂的人间八苦,居然会躲在这里?” 他转头看了看白石,眼中半信半疑。 萧落木笑道:“他进去的时候不省人事,出来的时候人事不省。你若要问他,不过是夏虫语冰。” 叶鸣蝉却冷冷道:“多说无益。我们都下去。” “不,不能下去。” 这是瞎子苍老的声音。 瞎子的脸上,丝毫没有昨夜的神秘与奇诡,有的,只是莫名的惊惶与畏惧。 “你又要做什么?”叶鸣蝉脸色铁青。 瞎子局促地抓捏着手中的胡琴,指节攥得发白:“那下面,是魔鬼!无尽的魔鬼!我不能!我绝不能下去!” 叶鸣蝉冷哼了一声,没有再理会瞎子,而是转头死死盯着胡衙役。 “你,先下去。” 胡衙役脸上现出一丝犹豫。 他望着那幽深的地洞,双脚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 仿佛,那便是猛兽的大口,即将把他吞噬。 这世上的恐惧,大体不外乎两种。 一种恐惧,让人几乎忘记一切。 而另一种恐惧,却能让人忘记第一种恐惧。 当胡衙役抬起头的那一刹那,他看到了叶捕头的目光就像两道冰冷的利刃,刺入他的五脏六腑,几乎将他的骨髓与思维也一起冻结。 所以胡衙役猛地一颤,身不由己跳入了地洞里。 然而,同样颤了一颤的人,却未必只有胡衙役一人。 甚至,白石的颤抖,来自内心更深处一种无以名状的情绪。 恍惚中,他仿佛觉得,在胡衙役脸上,看到了什么最为可怕的事情。 可是他想不起。 实在想不起。 萧落木却似乎误会了白石。 “怎么,”他轻轻拍了拍白石的肩头,“还没有恢复过来么?” 白石愣愣地看着萧落木,没有说话。 萧落木笑了:“没关系,我先下去。万事有我。” 说罢,他也翻了下去,轻盈得,就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白石却从混沌中猛然惊醒。 他伸出手去,徒劳地在空中一抓,仿佛要将萧落木留住。 可是,他甚至没有触碰到萧落木在空气中残留的任何一丝气息。 白石呆住了。 他的手僵在半空,仿佛错过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 他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一天会知道。 他只觉得,一种曾令他安心不已的东西,正从他的指缝间一点一点地逝去;又仿佛,空中有着一个隐藏的幽灵,伏在他和萧落木之间,一寸寸地啃食着那条无形的纽带;再或者,萧落木的身影竟渐渐模糊,逐渐化为一个触不可及的虚像,随着风的呻吟,即将在下一刻,碎裂为不曾存在的幻影。 风化柳似乎特别在意白石的怪异。 他缓缓把白石凝在空中的手按下。 “走吧,不要想太多,”他直视着白石的眼睛,瞳孔中放出异样的光,“我们一起下去。” 白石没有再说什么。 他闭上了眼睛。 他纵身一跃,仿佛那洞口通向的,是另一个世界。 一个曾经熟悉,却早已被他遗忘的世界。 ----------------------------------------------------------------- 萧落木的脚步轻快而有力。 左脚。 右脚。 又是左脚。 白石跟随着萧落木,一丝不苟,一步不差。 仿佛是萧落木的影子。 这又让白石心里的惶恐,慢慢地平静。 刚刚那一刻,恐怕只不过是错觉吧? 他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要找的人...找到了么?” “快了。”萧落木的脚步依旧不紧不慢,“虽然还没有,但是我已经感觉到,就快了。” “是么?”白石笑道,“那就恭喜你了。” “到时候,”萧落木的声音仿佛也有些兴奋,“恐怕你还要为我做个见证。” “什么见证?”白石不禁奇道。 “到时候你便知道。”萧落木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望着白石,眼里绽放出一种狂热的光芒,“也许,你这一生,再也见证不到这么精彩的故事了。” 白石还想问些什么。 可是,来自洞窟深处的惨叫打断了他的思绪。 那是胡衙役的声音。 叶鸣蝉脸色一沉,猛地挤开众人,冲入了前方的黑暗。 萧落木和白石对视一愣,也紧随而去。 就在不远处,胡衙役的惨叫已然萦绕在耳边。 可是白石却没有看到胡衙役的身影。 因为,就在刚刚的一刹那,叶鸣蝉手中的火折突然从手中跌落在地,让洞窟又堕入一片黑暗。 然而白石感觉得到。 这,就是那个洞窟。 那个人间四苦葬身的洞窟。 然而洞窟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什么,让铁一般冰冷的叶鸣蝉,竟也拿不住手中的火折? 仅仅是因为,那四具不成人形的尸体么? 这一切,马上就有了答案。 因为风化柳也来了。 风化柳从怀中掏出了火折,缓缓打亮。 摇晃的火光依稀地映出了他们的影子,居然如瞎子口中一般,像来自地狱深渊的魔影,不住地狞笑,疯狂地舞动,面对着堕入它们掌中的猎物。 然而白石却不禁颤抖起来。 他甚至希望,这唯一的一点光明,未曾出现。 跌倒在地的胡衙役,仿佛已经丧失了最后一点理智,他疯狂地嚎叫着,拼命地把身躯挤向背后的石壁,如同要钻进去一般,而他的下身,已被不可知的液体或是体液浸个湿透。 熟悉的石洞,依旧布满了干涸至黑褐色的血迹,仿佛引来了方圆十里内所有的蚊虫鼠蚁,在血迹上轰鸣着,拥挤着,和不可忍受的腥臭混合在一起,化为有形的物质,冲破了耳膜,刺穿了眼球,撕裂了鼻孔,又从喉管里爆炸开来,折磨着每一个人的五感。 然而,最可怕的,绝不止于此。 对于白石来说,最可怕的是,在那一片片血迹、蚊虫、鼠蚁之中,竟然——没有一具尸体! 一具也没有! 支离破碎的怨憎会,血流成河的五阴盛,粉身碎骨的爱别离,甚至连死不瞑目的求不得,竟然通通都消失不见! 白石终于明白。 尸体,有时候并没有那么可怕,恰恰相反,尸体在它该在的地方,才最令人安心。 风化柳忍不住摸出折扇,皱了皱眉:“这里,果然不是一个让人享受的地方。” 萧落木却注意到了白石的异样:“你怎么了?” “人间四苦,”白石神色木然,“本应该死在这里。” 风化柳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 萧落木却笑了。 “是么?”他轻轻地在洞窟中踱着,仿佛想要发现些什么蛛丝马迹,“这可就怪了。难道,是快剑三做的么?还是,他口中那个看不到脸的男人?” 是谁呢? 究竟是谁呢? 白石不知道。 他甚至没有听到萧落木究竟在说什么。 因为,他正在死死盯着一个人的脸。 这个人的脸上,露出了一种表情。 一种让白石极其熟悉的表情。 因为,那种表情,和白石自己脸上的,一模一样。 那双眼中所封藏的,是震惊,是迷惑,是不知所措。 这本不该在这张脸上出现的表情,让白石的世界,只剩下了一片黑白。而在黑白之中不断闪回的,是一幅幅他本该遗忘,却不知被谁从记忆中抽出的画面。胡衙役的恐惧,荷影的颤抖,叶子的尖叫与沉默,在他的眼前不断地循环。而又仿佛有一只手,用一根细细的丝线将这一副副画作穿成一串。突然在某一个瞬间,这一片黑白霎时被涂满了颜色,向白石昭示出了一切的本源。 叶鸣蝉厌恶地瞥了一眼依然失魂落魄的胡衙役,转身向洞外走去:“我们走。” “去哪里?”风化柳随口问道。 “尸体,是不会走的。”叶鸣蝉冷冷道,“但是如果他们走了,那我们也该走了。” 叶鸣蝉的身影,已快要没入洞口。 然而他却停住了。 叶鸣蝉是不会轻易停下的。 除非,他有不得不停下的理由。 而现在,他就有。 不是因为挡在身前的白石。 而是因为白石脸上的表情。 那是一种异样的愤怒。 又是坚毅的悲痛。 那表情仿佛有着一种无与伦比的力量。 让叶鸣蝉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叶大人。”白石的声音沉重得仿佛千斤岩石,“不用走了。” 叶鸣蝉没有说话。 “前天夜里,你去了哪里?” “这不关你的事。”叶鸣蝉脸色愈加阴沉。 “那好。”白石不紧不慢,“那么,叶子为什么那么怕你?” “哦?”萧落木不禁奇道。 “叶子在你面前,没有说过一句话。从来没有。” “这世上总有些人,是不爱说话的。” “但她看你的眼神,那分明就是内心最深处的恐惧。”白石终于想起为什么今晨的胡衙役,昨夜的荷影,甚至那一晚的叶子,眼神都让他那样的熟悉。 “胡说八道。”叶鸣蝉冷哼一声。 “是么?”白石紧接着道,“那你刚刚,究竟是在惊讶什么?是不是因为你也有些意外,那些被你杀了的人,为什么没有躺在这里?” “说的很有趣,”叶鸣蝉不怒反笑,“不过,我没空再听你的故事。” 他的巨掌已然按上了白石的肩膀。 “让开,”叶鸣蝉的眼睛里流露出了可怕的杀意,“我最后说一次。” “哦?”萧落木扬起了眉毛,身影却不知不觉中靠近了白石,“叶捕头就这么急着走么?” 风化柳紧紧攥住了手里的铁扇,面色凝重,一言不发。 胡衙役却仿佛终于从惊吓中回过了神,握着手中的棍棒,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白石依然纹丝不动。 他甚至没有看一眼叶鸣蝉的眼睛。 “我要看一看。” “你,想看什么?”叶鸣蝉紧紧咬着牙。 “我至少要看一看,你的身体。”白石丝毫没有在意那逼人的杀意,“那一夜,我亲眼看见,叶子在那个凶手背上,留下了‘银蚕丝刃’的痕迹!” 他突然抬起了头,死死盯住了叶鸣蝉的眼睛! 而在这一刻,整个宇宙仿佛都处于一种极致的平衡,任何一个细微的改变都会将一切破坏、爆炸、坍缩,直至归于死寂。 没有人再说话,没有人再呼吸,甚至没有人发出一丝一毫可能会打破这份平静的声音。 这世上,唯一能绽放出色彩的,只有目光。 三个人的目光。 萧落木,风化柳,和白石。 而不知是人为,抑或是天意。这三道目光又恰好都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又恰好在不同的位置以一种神奇的排列构建出了一种微妙的均势,维持着这个世界的完整与秩序。 白石的目光,射进了叶鸣蝉的眼里,仿佛要在他的双眼急速地游走,直到他的内心,解开他埋藏在最深处的隐秘。 萧落木的目光,钉住了叶鸣蝉的双手,分开了他的肌肤,错开了他的骨骼,就连肌肉间最细微的颤动也尽收眼底。 而风化柳的目光,却飘忽在叶鸣蝉的头的?”。 突然,叶鸣蝉狠狠地瞪大了双眼,仿佛把心中的那股凶悍刹那间化为了他无尽的生命力:“你们不要忘了,老子才是本镇第一高手!” 巨大的吼声在狭小的石洞内激荡回旋,竟仿佛凝成了一把把利刃,刮破了风化柳的衣衫,又聚成了一柄柄大锤,敲击着风化柳的胸膛。 就在那一瞬间,叶鸣蝉高大的身影猛然站起,鲜血兀自从他的额头不住地流下,可是他却似乎感觉不到丝毫的痛楚,转瞬之间,他的手已挟着风雷般的呼啸,挥向了风化柳的胸口。 风化柳已无退路。 他也不需要退路。 他知道叶鸣蝉有一双铁一般的手。 可是他更知道,那并不是真的铁手。 所以,他挥出了手中的铁扇。 然而在下一刻,他就明白,他错了。 这世上真的有人的手,是比铁还硬的手。 比如说叶鸣蝉的手。 在那沉闷的声响过后,风化柳的脊背狠狠地撞上了山洞。 他碎裂的衣衫下,左臂上奇特的刺青流淌着浑浊的血,竟是狼狈至极。 叶鸣蝉纵声大笑,顺着这一掌之势,隐没在了洞口外,再也看不到踪迹。 风化柳伸出颤抖不已的手,慢慢地抹去了嘴角的血渍,脸色失望之极。 他转头望向了白石:“可惜…” 然而他没有再说下去。 因为他看到了一幅奇异的景象。 他看到了白石脸上的表情。 白石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叶鸣蝉是生还是死,甚至究竟是不是还在这里。他竟然只是愣愣地望着萧落木,脸上写满了惊疑。 那萧落木呢? 风化柳的眉头紧锁,又偏了偏头。 他心中竟是一沉。 如果白石的表情不过是奇异,那萧落木的样子已然称得上奇诡。他修长的手指凝在半空,却是不住的颤动,仿佛已耗尽了他全身力气。他的双眼涣散而空灵,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看着什么,抑或是没有在看着什么。似乎此时此刻,那个飘逸洒脱的灵魂,已不愿被束缚在这具朝不保夕的躯体。 白石终于如梦初醒。 “萧兄?” 萧落木没有说话。 白石缓缓走近。 “萧兄?” 萧落木依然没有说话。 白石死死地盯着萧落木的双眼。 渐渐地。 渐渐地。 他看到了。 他分明地看到了。 白石从萧落木的双眼中,看出了一种奇特的感情。 白石猛然打了个冷战。 不,不是一种,而是十种,百种,千种! 无数种难以言说的表情在瞳孔中那一片无尽虚空里混合、交融、发酵,最后竟酿成了一谭毒酒,泼在白石的眼前。 转啊转。 转啊转。 转得白石惊慌失措。 转得白石毛骨悚然。 突然,萧落木的嘴微微咧了咧。 他的口中喷出了一道黑血。 他的眼中却只剩下了一片苍白。 他的头重重地跌落在地,发出了沉闷的声音,在洞中回响,久久没有消散。 ------------------------------------------------------- “你今天,见到叶捕头了么?” 矮胖的裁缝睡眼惺忪地抬起了头,只看到白石脸上隐不去的一片怅然。 “没看见。”裁缝眯缝的双眼里尽是不满。 “是么?”白石沉默了片刻,“如果你看到了,记得来衙门报官。” “知道了。”裁缝大大地打了个呵欠。 白石机械地转过身,走向了门外。 突然,他的脚步停住了。 他缓缓转过了头,目光瞬间扫遍了整个铺面。 裁缝皱了皱眉:“怎么?” “叶捕头出什么事了,你不想知道么?” 裁缝笑了:“我只是个裁缝。” 白石踱了两步,来到了一堆布匹旁边。 他伸出手,擦拭着布上的灰尘:“看来你的生意不太好。” “这个世道,还有什么好做的生意?”裁缝淡淡道。 “既然这样,”白石轻轻摩挲着花布上的片片殷红,“我来照顾照顾你的生意如何?” 裁缝却笑了,他望着白石身上的差衣:“差爷要要的话,拿去便是了。” 白石摇了摇头:“只可惜,我白石从来没有不问自取的习惯。” “你已然问过,”裁缝淡淡道,“而我也已然答允。又怎么会是不问自取呢?” 白石放下了花布,一步步走到了裁缝的面前。 他的眼神渐渐森然:“我既然要拿裁缝的东西,只怕,还是要问裁缝本人比较好。” “我说了,我就是裁缝。”裁缝的眼里竟然流露出了些许不安。 “是么?”白石猛然抓起了裁缝的手。 那双老茧密布,却苍劲有力的手。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裁缝,会有这样的手。” “哦?”裁缝没有丝毫的慌乱,却伸出了一个指头,“那你又有没有见过一个车夫,会有那样的脸?” 白石顺着裁缝的手望去。 路边的马车上,长须白面的车夫,竟在不住地冷笑,显然注视他们已久。 “这可就麻烦了,”白石叹了口气,“一个假裁缝,一个假车夫,你说我是先顾哪一头好呢?” “他是不是车夫,并不重要,我是不是裁缝,也不重要。”裁缝再次眯起了眼睛,“重要的是,差爷你,究竟是不是捕快?” 白石愣了一愣:“我是不是捕快,你跟着我去衙门不就知道?” 裁缝却笑了,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那倒不用,我现在就知道你绝不是一个捕快。” “为什么?” “因为一个死人,是做不成捕快的。” 裁缝的另一只手突然拍向了白石的胸膛。 然而他的手腕却在一瞬间被白石死死扼住。 白石叹了口气:“看来你这双手不但粗得做不了裁缝,而且慢得连人也杀不了。” 裁缝狡黠的挤了挤眼睛:“杀人的手,未必是够快的手。” “哦?” “你知不知道,够多的手,也一样杀得了人?” 白石奇道:“这么说,你有三只手?” “我一个人当然只有两只手,”裁缝摇了摇头,“可是如果我有两个人呢?” 白石心中一动。 他突然听到了背后那若有若无的破空之声。 白石只得放开了裁缝的手,侧身闪过。 三片树叶擦过了白石的脸颊,又狠狠钉在了墙板上,粉身碎骨。 裁缝哈哈大笑:“多谢相助!” 他猛然撞开了身后的墙,刹那间在后巷消失不见。 车夫冷哼一声,随手又射出几片树叶,反身几个起落,也无影无踪。 白石略一踟蹰,便从后巷追了出去。 然而,就在他的脚踏出墙洞的那一瞬间,他呆住了。 后巷,竟然是一个小小的市集。 沽酒的汉子矗立在酒桶之后,声高气粗。 售鸡的小伙蹲坐在竹笼一旁,挤眉弄眼。 献艺的师傅纵跃在火盆边缘,大汗淋漓。 卖菜的老农委顿在担子中间,无精打采。 白石在人群中一步步的走去。 剃头摊子、糖球摊子、馒头摊子... 可是,却没有人注意到他,甚至没有人看得到他,他仿佛只是一个游离在尘世之外的幻影,不属于这个市集,而市集,更不属于他。 突然,白石的脚步停住了。 他呆呆地站在市集中央。 他的心里,渐渐地升起一丝不安。 而这一丝不安,逐渐地氤氲,扩大,飘散,占据了他的五脏六腑,侵入了他的四肢九窍,最后把他的每一个毛孔、每一个发丝,都填得剩不下一点缝隙。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白石抬起了头。 灰蒙的天空在他的眼前竟开始不住地旋转。 转啊转。 转啊转。 转得白石心烦欲呕。 转得白石神迷意乱。 他实在忍受不住。 他张开了口。 他仿佛听到自己的声音飘渺虚幻,宛若来自遥远的天边。 “各位乡亲,你们...” 突然他的声音也停住了。 因为在他张口的那一刹那,喧嚣的市集竟然变得鸦雀无声。 白实侧耳聆听,竟然连一丝呼吸也没有。 白石张皇四顾。 然而,这却让他的头目一阵眩晕。 就算这些日子经历了生与死,地狱与天堂,他依然不敢相信他的眼睛。 十余个小贩,居然停下了所有动作,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白石,那眼神中的敌意,仿佛在盯着一个来自异界的怪物。 白石的眼前有一些模糊。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只有这样,他才不至于马上晕厥。 而这一口气,也让他的眼睛再度明亮。 可是,他马上就后悔了。 因为更明亮的眼睛,自然就看得更清楚。 而当他看清楚的那一刻,他的头脑中蓦然升腾起一片白色的水雾。 他分明地看到,那十余张脸,竟然有着同样的面容,同样的表情,甚至是同样的眼神! 那些漂浮在水雾中的诡异的脸,竟在同一时间,向着白石狞笑,不住地狞笑,仿佛天塌地陷,放出了九天十地中,无穷无尽的鬼怪。那笑声越来越远,直到水雾渐渐散去,只留下了白石一人,静静地站在原地,仿佛这里从来就没有裁缝,没有过车夫,没有过小贩,甚至没有过市集一般。 然而就在那一刹那,他突然明白了一句话。 一句瞎子说过的话。 -------------------------------------------------------------------- “你回来了?”风化柳站在衙门口,手中缓缓摇动着折扇。 “我回来了。”白石竟有着一丝落寞。 “没能找到叶鸣蝉么?” “没有。”白石机械地摇了摇头。 风化柳的声音冰冷如雪:“那你回去吧。” “他们怎样?” “萧落木和胡衙役我自会照看,无须你担心。” 突然白石打断了风化柳的话:“那么,黎大人呢?” “哦?”风化柳不禁有些意外。 “我要见黎大人。”白石的话斩钉截铁。 “黎大人自然是在洞中,”风化柳略一沉吟。“你要见他,便自己去吧。” 白石缓缓向后园走去。 而风化柳就站在那里,静静望着天际,不知所思何事。 当白石和风化柳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他停住了。 他突然转过了头,注视着风化柳清瘦的侧脸。 “怎么了?”风化柳从脖子到眼角,一动未动。 甚至白石没有看见,他的嘴,究竟到底有没有张开过。 “听说风师爷来这个镇子已经很久了。” “我退出江湖三年,”风化柳平静如水,“就在这个镇子呆了三年。” “看来你很喜欢这个镇子。” “没错。” “为什么?” “因为这个镇子足够无趣,”风化柳淡淡道,“而一个金盆洗手的人,恰恰需要这么一个无趣的镇子。” “哦?是么?”白石挑了挑眉毛,“可是萧落木说过,这个镇子已经越来越有趣了。” “有趣,那是对他们江湖中人说的。”风化柳终于瞟了一眼白石,又缓缓把眼神移了开去,“可惜,我已不是。” “那么,对黎大人呢?” 风化柳对这个问题似乎毫无兴趣:“你亲口问问他,不就知道了?” 白石沉默了。 他又凝视了片刻风化柳那僵硬的面孔,终于拔腿离去。 风化柳的周身竟弥漫着一股危险的气息。 这究竟还是不是真正的风化柳? 是不是那个,从人屠手中救了他一命的风化柳? 黎大人在洞中佝偻的身影打断了白石的思绪。 他的双脚,仿佛已被死死地钉在那里,落地生根,从来没有离开过。而他的手,依旧在那几个血红的字上不住地摩挲。 白石轻轻地走近了几步:“黎大人?” 黎大人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依然只是在喃喃自语:“无可奈何花落去…无可奈何…花落去…”。 白石把嘴凑近了黎大人的耳边:“黎大人?” 黎大人恍若梦醒,他转过了头,却让白石心中一惊。 不过是数日不见,黎大人干枯的眼窝已深深陷入了头颅中,宛若炼狱中的饿鬼。 白石定了定神:“它死了。” 黎大人浑浊的眼睛露出了一点微光。 “谁死了?” “镇子。”白石的话仿佛千斤般沉重,“这个镇子死了。” “你,都看到了?”黎大人的声音止不住的颤抖。 “我都看到了。”白石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那些可怕的景象,“现在的镇子里,已经没有一个镇民了。在裁缝铺,在车夫家,在每一个屋子里面,我都找到了不止一具尸体。他们,全都被替换了。” 黎大人又沉默了。 他转过头,望着石壁,未发一言。 “你是本镇的县令,”白石接着道,“你,不应该不知道的。” 黎大人长叹了一口气,半是羞愧,半是绝望:“我的确知道。” “那,他们是因何而来?”白石步步紧逼,“他们,又是因何而死?” 黎大人蹒跚着挪了两步。 他的手无力地搭上了石壁。 “他们,是因它而来;也是因它而死。” “哦?”白石满面疑惑。 “时至今日,我不得不告诉你。”黎大人望着那句诗,渐渐变得满面痴迷,“留下这句诗的,便是飞天狐狸!” 白石回忆起了萧落木的话:“二十三年前,绝迹江湖的飞天狐狸?” “没错,”黎大人干枯的手指,顺着那七个字的笔画缓缓游移,“传说中,这是飞天狐狸唯一留下的线索。只要掌握了这七个字的秘密,就能在每年的立冬之夜,让那笔宝藏重见天日。” 白石的脸色一沉,哼了一声:“那么,你要的也是那笔宝藏?” “宝藏?”黎大人突然笑了。 那笑声,竟愈来愈凄凉,愈来愈萧索,最后竟化为了呜咽和悲鸣。 “我要的,不过是我的命。” 白石愕然:“你的命?” 黎大人仿佛已然神智混乱,他不停地用额头和双手拍打着石壁。一道道血痕和七个血红的大字混为一体,再难分离。 “两天了,只有两天便要立冬了,”黎大人不住的胡言乱语,“圣上,绝饶不过我。” 白石心中又是一惊:“圣上?难道说你…你是…” 突然,黎大人停住了。 他的身体僵直在半空,仿佛一座朽木雕成的人像,一动不动。 然而,又仿佛有什么神灵赐予了这座雕像生命与活力,让它不停地的生长,饱满,充实,最后又在这具躯壳中灌满了坚韧的魂魄,化为了一个饱经风霜的睿智老者。 黎大人昂起了头,他仿佛突然想起了自己究竟是谁,究竟从何而来,又究竟为何而去。他眼中的混乱与迷惑一扫而空,居然现出了一股难以名状的坚毅与果敢:“不错!我便是皇上特命的密使,来此地调查二十三年前被劫走的贡品。我已向皇上立下军令,若是不能功成,便献上此头!” 白石惊得张口结舌。 “我甫一踏入镇子,便已发现杀机四伏。各路高手互相杀戮,就连我的随从,也都死于人间八苦之手;我本想以这残破之躯诱敌在前,大内第一高手叶鸣蝉黄雀在后,却万万没想到…”黎大人脸上一片黯然:“万万没想到,叶鸣蝉竟也见财起意,悍然叛走…只怕,我孤掌难鸣,再难为圣上分忧…” 黎大人仰天长叹一口气,却向白石挥了挥手:“你走吧,要为这个镇子陪葬,我一人足够。” 然而白石却一言未发。 他甚至也一动未动。 然而片刻之间,他的脸上竟闪过了几十种复杂难解的感情。 那感情中,有着对荷影的愧疚,有着对叶鸣蝉的愤怒,有着对镇民的怜悯,更平添了对黎大人的敬重。这些感情,仿佛在争夺着对白石大脑的控制,无尽无止,至死方休。 然而,再狂的飓风也终会停止,再猛的浪涛也终会平息,白石的感情终在出其不意的一瞬间定格,渐渐化为实体,将白石的脸塑得无比坚定。 他笑了笑,从容而无谓:“既然尚有两日,我们未必没有机会。” “我们?”这次轮到黎大人愣了愣,旋即又放声大笑,“你有这份心意足够,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黎大人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这七个字实在有着太可怕的魔性,就连我也差点不能自拔,又怎能让你也堕入这诱惑之中?” 白石默默地抬起了头。 他望向了那七个字。 无可奈何花落去。 无可奈何。 花落去。 白石越走越近。 越走越近。 近得让他的鼻尖已然感受到了石壁的冷漠。 然而,无论他如何调整自己的情绪,那一笔一划,都仿佛丑陋的蜈蚣,又好似蠕动的蛆虫,亦极似石壁的伤疤,引动着白石的胃,让白石恶心欲呕。 “是么?”白石紧紧地皱着眉头,“这七个字,在我看来不过是一副毫无意义的图画罢了。” 等等。 等等… 图画? 图画! 白石突然觉得,他的脑海中突然被一束莫名的光映得雪亮。那道光从他的双眼中直射而出,投射在那七个大字上。它们仿佛具有着无穷的魔力,让那歪曲倾斜的笔画一个个仿佛被从无尽的沉睡中唤醒,扭动着,雀跃着,离开了他们本应坚守的位置,却不顾一切的首尾相连,钻入了白石的脑中! 那已不再是七个晦涩的大字! 而是一幅清晰分明的! 地图! 白石猛然转过了头! 他看得分明! 在黎大人的眼里! 闪烁着和他一模一样的光芒! --------------------------------------------------------- “今天的汤,还合你的胃口么?” 荷影似乎漫不经心地搅动着面前的粥,眼角却偷偷地瞟着白石。 “当然。”白石笑了笑,“不然,我会喝得一滴不剩么?” “那就好。”荷影笑靥如花。 荷影伸出了玉手,想要收走白石面前的碗筷,却被白石一把抓住。 “怎么…”荷影满面飞红。 “我们走吧。” 荷影愣了愣,没有说话。 白石的眼神却是异常的严肃:“过了立冬,我们就走吧。” “过了立冬?”荷影笑了,“好啊。”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 “我又何必知道呢?”荷影淡淡笑着,“你想走,我便陪你一起走。” 白石也笑了。 笑的那样开心。 笑得那样灿烂。 笑的那样自由。 他紧握着荷影的手。 他抚摸着荷影的发。 他凝望着荷影的眼睛。 仿佛那是一片星空。 最美的星空。 他看着群星此起彼落。 他看着群星交相辉映。 他看着群星忽暗忽明。 他愿意,就这一辈子沉睡在这里。 永远不醒。 永远。 不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六夜 蝎子的孤独 “你终于醒了。” 蝎子只是沉默了三秒。 在这三秒钟内,他已经把一切都想起。 “我还是宁愿不醒的好。”蝎子的声音,是那样的疲倦与麻木。 “神”笑了:“放心吧,我只有最后一件事拜托你了。” 蝎子冷冷道:“你以为我还会再相信你么?” “神”叹了口气。 这次,从阴影中浮现的,不是一样东西。 而是两样。 在那熟悉的面具旁,静静地躺着一把剑。 一把闪耀着奇异光芒的剑。 一把仿佛有着生命的剑。 剑仿佛是一个美人。 绝世的美人。 而且,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 美人在对他微笑,对他招手。 美人浑身赤裸,极尽诱惑。 蝎子忍不住伸出了手,一把抓住剑柄。 就仿佛抓住了美人丰满的胸部。 在那一刻,一股奇妙的触感从他的指尖绽放,流进了他的四肢百骸,那犹如爆炸一般的快感让他几乎无法压抑住发自内心的嘶吼。 他死死地攥着剑柄,再也不肯放开。 “怎么样?” 蝎子的呼吸断断续续:“这……这是?” “这是你的剑。” 蝎子喃喃道:“这是…我的剑?” 剑气在他的手中舞动,在黑夜里闪耀着惊人的光芒。 蝎子闭上眼睛。 他在聆听。 仔细地聆听。 他在聆听着,剑的呻吟。 那时而缠绵旖旎,时而销魂蚀骨的呻吟。 在他挥剑的那一刹那,剑颤抖着,挣扎着,痉挛着,把自己和蝎子一起送上了喷薄而出的巅峰。 “神”好像已经看透了他的心:“这次,你信不信?” 蝎子狠狠地喘着气,仿佛还在享受着那高潮后的余韵:“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神”缓缓道:“我要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在县衙的东南三里,有一棵枯树。” “这就行了?”蝎子满面疑惑。 “神”轻笑了一声:“当然不是,你找到以后,还要帮我杀人。” “杀谁?” “神”的声音古井无波:“所有人。所有你看到的人。” 蝎子冷冷道:“然后呢?” “三天之后,你就能知道你的过去。所有过去。” “神”的声音充满了诱惑。 蝎子望着手中的剑。 “三天。” “没错。三天。” “成交。”蝎子抬起了眼睛。 “神”笑了:“我知道你一定会答应的。 “为什么?” “因为我是神。”“神”淡淡的笑着,“而你,是蝎子。” 蝎子的声音却冷得像冰:“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了。” “神”的笑声是那样得意:“当然是最后一次。我保证。” ------------------------------------------------------ 苍凉的古树下,坐着一个男人。 一个长须白面的男人。 任由月光穿过树隙,洒在他的面庞。 男人曾无数次的站在树下。 也曾无数次的等待。 可是这一次却有一点不同。 只有一点。 突然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树后传来:“‘飞花公子’花满天。” 长须男人笑了笑:“‘五丁开山’丁五。” 树后又走出了一个矮胖的男人,搓着自己粗糙的手:“你这次等得似乎很焦躁。” 花满天笑道:“那是因为,我第一次等男人。” 丁五道:“怪不得听说飞花公子风流多情,原来从来只愿意等女人。” 花满天脱口而出:“总共等过三百零九个女人。” “这么说我丁五真是荣幸之至。” 花满天不住冷笑:“你不止荣幸之至,恐怕更要受宠若惊。” “哦?” “我花满天不但不等男人,更绝不会救男人。” 丁五又是一笑:“今天若不是你的‘飞花摘叶’相助,恐怕我的确没那么容易摆脱那个难缠的捕快。” “那你说,你是不是受宠若惊,该不该感恩戴德?” 丁五却摇了摇头:“受宠若惊的确不假,感恩戴德那可未必。” “为什么?” “你本不肯救男人,可是你却救了我;你本不肯等男人,可你又等了我;既然你救我等我,那必然是有求于我;既然你有求于我,那便是公平交易;既然是公平交易,我又何必感恩戴德?” 花满天不禁抚掌大笑:“既然你不愿感恩戴德,那你便一定肯帮我。” “帮你便是帮我,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帮你?” 花满天眉头一皱:“这么说,你知道我找你做什么?” 丁五点了点头:“你既然约我来此,我又怎可能不知道你找我是为了那笔宝藏?” 花满天猛然一惊:“这么说,你也知道那批宝藏就在这树下?” “现在整个镇子都已知道石壁上那七个字的笔画就是那批宝藏所在之地的地图,我又焉能不知?” “那你为何还不动手?” 丁五叹了口气:“自从来到这个小镇,唯一认出我的人就是你,只怕就算我拿走了宝藏,也瞒不过你的眼睛。” 花满天笑了笑道:“不但瞒不过我的眼睛,也逃不过我这双舞花弄蝶的腿。” 丁五又道:“那你为何也不出手?” 花满天也叹了口气:“就算我拿到那批宝藏,也未必能活着走出这个镇子。” “所以,你也需要我这双开山劈石的手?” “多一个同伴,总比多一个敌人好。”花满天眼睛一转,“既然我们已经合作,何不今夜就动手?” 丁五却面露犹豫:“可是传闻中,不到立冬之日,便没有人能找得到那笔宝藏。” 花满天不禁笑了:“丁五啊丁五,要不是我和你合作,你恐怕连宝藏的影子都见不到。如果那幅图是真的,难道宝藏被埋在这地下,还会逃走不成?” 丁五尚未回答,一个阴冷的声音传进二人的耳朵里。 “那笔宝藏,的确会走。” 那声音,分明来自同一个人口中,可是却从每一个方向传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将两个人的动作、声音和思维同时冻住。 丁五和花满天的头一点、一点地转了过去。 他们的四只眼睛。 分明地看到。 十三个人。 十三个有着一样容貌,一样表情,甚至口中发出一样声音的人。 “我们早就翻遍了这里,可是什么都找不到。”十三个人又同时张口,“而你们,也再也不会有找的机会了。” 飞花公子竟结结巴巴:“你...不...你们是...幻影刀皇!” 十三个人同时仰天大笑:“不愧是飞花公子!不过从今以后,你就只能改名叫落花公子!” 花满天的脸色铁青。 丁五却怒吼一声,双掌推出。 然而换来的只有惨叫。 自己的惨叫。 他的双掌被切成了二十八段。 十三个人冷笑着把刀送入丁五的咽喉、胸口和腹部:“你连我们一个人都未必打得过,还想打十三个,可笑!” 他们的眼睛斜斜瞟着花满天:“至于你……” 花满天嚅嗫着双唇,想说些什么,可是却说不出。 十三个人一齐笑了,声音刺耳而无情:“你也只有死。” “没错,只有死,统统都得死。” 花满天已经被吓得瘫倒在地。 可是他没有死。 至少暂时还没有死。 甚至连想让他死的人都没有。 因为幻影刀皇已来不及让他死。 因为刚刚那句话,不是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说的。 “是谁?!” 幻影刀皇的声音嘶哑得像一只惊惶的夜枭。 可是没有人回答。 静悄悄的小镇,没有一点声音。 就连鸟叫的声音都没有。 幻影刀皇转过身,皱了皱眉。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张开了嘴。 可是这时,他突然感到一丝不安。 为什么? 究竟是哪里不对? 突然,他的声音堵在了喉咙里。 冷汗,从他的皮肤直沁他的五脏六腑。 他终于发现,这个小镇实在是太静了。 静得反常。 静得,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 幻影刀皇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从转身的那一刹那起,就再也没有听到…… 他同伴的呼吸! 幻影刀皇想转过头。 可是他转不了。 因为他发现,他的脖子僵硬得像一块冰。 又冷又硬的冰。 接着他又发现,他已经不用转头了。 因为一只手已经搭上了他的肩头。 就像那把剑穿了过他心脏。 在他胸口流出的血亲吻在地面的时候,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他那十二个同伴的眼神,甚至连恐惧都来不及完全凝聚。 蝎子望着十三具尸体,冷笑了一声。 他没有拭去剑上的血。 因为他仿佛听到了,那把剑渴求的声音。 原来,这是一个嗜血的美人。 蝎子的心中,默默地叹着。 他笑了笑。 “真是好伙伴。” 他听“神”说过,这把剑有一个很特别的名字。 这把剑的名字叫做。 孤独。 蝎子又笑了:“你,孤独吗?” 他伸出手,轻轻地摩挲着剑身。 就像是在抚摸着情人的肌肤。 “从现在开始,我们又不再孤独了。” 蝎子从来没有过这么开心。 那些肮脏的血,反而衬得孤独更加美丽。 他甚至宁愿就这样一个人,一把剑,在这树下静静地坐着。 坐到天荒地老。 坐到海枯石烂。 如果说,可以的话。 仅仅是如果。 因为,他还有一件没做完的事。 他转过头,斜睨着颤抖不已的花满天,眼光阴冷得宛若一条毒蛇。 那毒蛇缓缓地爬过花满天的脚踝,又顺着他的双腿缠绕而上,栖在他的肩头,伸出冰凉的舌头,舔舐着花满天苍白的面容。 花满天鼓起了最后的勇气,突然拔地而起。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快的剑。 但是他相信没人有自己那么快的腿。 他这一生中遇到过致命的情况已经有十七次。 而这双腿也已经救了他十七次。 他也从不怀疑,这双腿能拯救他第十八次。 然而这一次却有些不一样。 不论他如何不要命地狂奔,他总是能感到脑后那股如影随形的凉意。 这不可能。 这绝不可能。 这究竟是杀手充满杀意的气息,还是他自己恐惧中的幻觉? 他不知道。 可是他忍不住想知道。 花满天脚下毫不松懈,头却缓缓转了过来。 而在他转头的那一刹那,凉意仿佛瞬间突破了他的一切防卫,冷到了他的心底。 因为他看到了不可置信的一幕。 无论他如何闪转腾挪,蝎子又只是闲庭信步般地缓缓踱着,他却无论如何也甩不开,和蝎子只有一丈的距离。 花满天慌不择路。 蝎子的剑躁动不已。 花满天穷途末路。 蝎子对剑温言软语。 花满天上天无路。 蝎子挥剑身首分离。 花满天的残躯散落在谷底中的密林。 蝎子的孤独痛饮着已凝结成冰的污血。 蝎子笑了。 开心地笑了。 他仰头看着漫天繁星。 一颗两颗。 三颗四颗。 十颗百颗。 好像黑夜的泪。 血红如妆的泪。 蝎子的剑突然嗡鸣不已。 它仿佛在提醒着蝎子。 星,是没有红色的。 蝎子当然明白。 他更明白,那不是繁星。 那只是。 狼的眼睛。 群狼的眼睛。 群狼无处不在。 在山腰,在林间,在石上,在这个山谷的每一个角落。 注视着。 呜咽着。 愤怒着。 然而蝎子毫不惊慌。 他的指头,轻轻地安抚着孤独。 安抚着它的激昂。 不是因为群狼。 而是因为,被群狼重重围住。 不,或许是重重围住群狼的一个人。 一个魁梧的男人。 “那不是你的猎物,”蝎子轻轻把嘴放在了孤独的耳边,毫不担心那锋利的剑锋划伤自己的嘴唇,“那,只是我们的同类而已。” 孤独不明白。 蝎子明白。 所以蝎子让孤独坐在了他的身边。 他们静静地。 静静地。 看着这一出,在哭泣的天空下,上演的一出,最精彩,最精彩的戏剧。 魁梧的男人站在谷底最阴暗的树下。 阴暗得,没有人,也没有狼看得清他身上那一袭火红的大氅。 而在他的肩上,静静地躺着一个少女。 蝎子眯起了眼睛。 他依稀记得,那是一个少女,也是一只猫。 一只狡诈且危险的猫。 而这只猫,已被男人稳稳地挟在肩头。 少女的声音略显虚弱,可是却异常的坚韧。 “叶鸣蝉,没想到你居然能找到这里。” 叶鸣蝉的声音居然温柔如水:“你在的地方,我又怎么会找不到呢?” 少女歇斯底里地笑着:“你来了,你以为你走得掉么?” 男人的声音低沉而谨慎:“不要理那些畜生。跟哥哥走吧。叶子。” “我不走。” 叶子的眼里没有丝毫的恐惧。 仿佛,她的灵魂,已经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彻底地洗礼。 她瞪着和狼一样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叶鸣蝉,没有丝毫妥协。 “怎么能不走呢,”叶鸣蝉皱起了眉头,责备的眼光仿佛在看着淘气的孩子,“师父,还在等着我们呢。他还有很多事,要等着我们去办呢。” “叶鸣蝉,放下她,是我的。” 叶子的眼中骤然放出了光彩。 她听得出来。那声音,来自王。 狼群中的王。 小良。 叶鸣蝉冷笑着回头:“就凭你么?” 小良只是依旧重复着:“她,是我的。” “你不明白,”叶鸣蝉洋洋得意。“她离不开我的。” “她,不需要,你。”小良的声音一字一顿,“换了血,你的毒,没用了。” 叶鸣蝉大惊失色:“你给她换了血?” “没错。”小良抬起了脸,迎向月光,却比银月还要苍白,“我的,还有它们的。” 叶鸣蝉脸色铁青。 他望着叶子的脸。 叶子的脸,红得仿佛要喷出血。 “她,会死的。”叶鸣蝉咬牙切齿。 “我明白。”小良点了点头,“她,也明白。” 小良平静似水。 他望着叶子的眼。 叶子的眼,亮得胜过皎洁的月。 叶鸣蝉真的愤怒了。 他轻轻把叶子放在树旁。 那样的轻。 仿佛生怕把她摔坏。 紧接着他的身影已然猛地跃向了小良。 然而。 王,不见王。 数不清的野狼,倒在了叶鸣蝉的掌下。 而叶鸣蝉的大氅下,也多出了数不清的齿痕。 叶鸣蝉不得不承认。 他遇到了,有生以来最棘手的困境。 嗜血的狼。 没有恐惧。 叶子哈哈大笑。 疯狂地大笑。 嘲笑着叶鸣蝉的无可奈何。 嘲笑着叶鸣蝉的徒劳无功。 叶鸣蝉只有退回树下,怒不可遏:“你,为什么?” 小良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也许是他作为人类不多的感情。 “我,喜欢,她,眼睛,像,我,母亲,我想,它,放出,光明。” 这段由几个散碎的词汇组成的话语,不知早已在小良贫乏的大脑中经过多少次锤炼。 “是这样么?”叶鸣蝉竟突然的笑了。 他轻轻地蹲在了叶子身边。 他伸出了手,温柔地抚着叶子的脸。 “你听到了吗?”叶鸣蝉软语温存,“他只是喜欢你的眼睛。只有哥哥,才会永远爱你,不顾一切地爱你。” 叶子没有说话。 她的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她忐忑地看着叶鸣蝉的手指,在自己的脸上游动,像一只躁动不安的鱼。 游啊游,游过她削瘦的脸颊。 “可是,他偏偏不把你还给我。”叶鸣蝉一声轻叹。 游啊游,游过她高耸的颧弓。 “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叶鸣蝉眉头紧锁。 游啊游,游上她血红的双眼。 “我有办法了。”叶鸣蝉笑逐颜开。 叶子幡然醒悟。 可是已然来不及。 她惨叫的声音凄厉地划破夜空。 她那双漂亮的眼睛,已经不在原本的地方。 而是在叶鸣蝉的手心。 叶鸣蝉转身将两颗眼珠掷向了小良,落在他的脚边。 “既然你喜欢眼睛,那就给你。” 小良呆呆地望着两颗苍白的眼球。 那双美丽而圆润的眼睛,曾经有过绝望与无助,又曾经燃起过期盼与希冀,然而就在一瞬间,仅仅是一瞬间,丧失了一切生气与活力,仿佛那双眼睛中,从来就没有过喜悦,没有过哀愁,就像跌落在尘埃的皇冠,腐蚀生锈的宝剑,丧失了一切能被人记起的回忆,和一切值得被人遗忘的感情。 小良怒了。 真的怒了。 发怒的野兽,是很可怕的。 小良嘶吼着,嘴里露出了残缺却锋利的牙。 他纵身而起,牙爪并用。 叶鸣蝉却笑了。 得意的笑了。 这,就是他想要的结局。 唯一的结局。 他的手已然挥出。 叶鸣蝉颈上的伤口深达寸许。 他紧紧地捂着伤口,向后退了两步。 然而群狼开始呼啸。 因为倒在地上的,是他们的王。 狼王小良。 恐惧不是唯一致命的情绪。 愤怒,也是。 这让叶鸣蝉的掌,准确而要命。 这就足够了。 就算是狼王小良,也避不开他的掌。 小良蜷缩着的身体逐渐变得苍白,冰冷,既像那两颗空洞的眼珠,又像一匹孤单的狼。 他背上的古剑,也从斗篷中滑落,碎裂开来,就好似他被无情击碎的梦。 叶子的情绪逐渐崩溃。 她仿佛从千百声沉重的呼吸中,分辨出了小良的气息已从这个世上消逝。 再也没有人,能带她走了。 血,从她的眼窝中汩汩而出,伴着撕心裂肺的哭号,挑动着群狼的杀意。 狼群,终于失控了。 它们前仆后继地,舍生忘死地,跃向了仰天长笑的叶鸣蝉。 他们用致命的牙,锋利的爪,把叶鸣蝉的骨头、血液、肌肉、皮肤,一点点,一丝丝地分离。 彻底地分离。 然而它们厚实的皮毛,坚硬的身躯,也在无声地承受着叶鸣蝉的每一次重击。 叶鸣蝉的大氅早已被撕得粉碎。 如同他残破不堪的躯体。 他站在血染的大地上。 他站在血色的红月下。 他狠狠地扭断了最后一只狼的脖子。 他皱了皱眉。 他脚下的尸体,似乎比他想象中的要少了许多。 他抬起了头。 他看到了,他的身前,站着一个男人。 蝎子。 蝎子的剑并没有太过亢奋。 狼的血太纯,也太浓,它不喜欢。 蝎子也并没有告诉它。 恶魔可以死。 然而,绝不是在狼的嘴里。 叶鸣蝉是。 他蝎子也是。 叶鸣蝉木然地望了望蝎子。 然而他终究一言未发。 他转向了精疲力尽的叶子。 他白骨嶙峋的身躯本已不可能支撑他再走下去。 可是叶鸣蝉竟向往常那样,脚步沉稳得,就像一座山。 他伸出手,抚摸着叶子的头。 “它们都死了。我们,终于可以走了。” “我不走。”叶子咬牙切齿。 “你为什么那么不乖?” “因为我要你死。” 叶鸣蝉的声音变得高亢而颤抖:“为什么?我可是你的亲哥哥。” 叶子的嘴角迸出了怨毒:“所以你就不准我离开你的身边?” 叶鸣蝉的眼神瞬间变得阴冷:“你想离开我?” 叶子死命地点着头:“没错。你疯了。你彻底疯了。” 叶鸣蝉叹了口气。 他的表情是那样的痛苦。 却又是那样的决绝。 “那就别怪哥哥了。” “喀啦!” 叶子发出了一声惨叫。 叶鸣蝉,已经生生把她的腿骨折断。 “对不起,弄疼你了,不过另一只,我会小心的。” “喀啦!” 叶子仰面倒地,气若游丝。 叶鸣蝉笑了。 开心的笑了。 他抱起了四肢瘫软的叶子。 “没了腿没关系,没了眼也没关系,就算是再没了手,哥哥也能照顾你一辈子。” 叶鸣蝉的声音,温柔得,就像一场梦。 他居然轻轻地吻着叶子的唇。 吻得那样深情。 那样沉醉。 沉醉得,忘记了一切。 甚至忘记了,剑锋穿过心房那一刹那的冰冷。 恶魔死了。 死得不声不响。 死得满脸笑意。 也许,他死得心甘情愿。 因为他可以死在叶子的怀里。 尽管,那不是为他准备的拥抱。 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他为自己选择的结局。 因为事到如今,他已经无法想到更好的结局。 蝎子从叶鸣蝉的背后抽出剑,冷冷地望着那魁梧的尸体。 就算同为恶魔,也总有忍受不了的东西。 叶子艰难地从他的尸体下扭了出来。 她的手在空气中胡乱的挥舞着。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张皇失措。 然而她渐渐地发现了一件事。 叶鸣蝉的气息,也彻底的消失了。 叶子笑了。 笑得撕心裂肺。 笑得昏天黑地。 她明白了,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努力地倾听着。 她缓缓地把脸转向蝎子的方向。 “来吧,靠近我。” 蝎子望着叶子可怕的脸。 不知为什么,叶子的请求让他无法抗拒。 他走到叶子身边,轻轻地蹲下。 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女人。 而是一片叶子。 一片随风飘落的叶子。 一片瑟瑟发抖的叶子。 蝎子突然觉得,叶子不单单是叶子。 也是蝎子。 叶子的双臂搂住了蝎子的颈。 她的两片红唇凑到了蝎子的耳边。 “谢谢你。” 蝎子没有说话。 他不知道,这份谢意他究竟是否承受得起。 叶子的双唇碰上了蝎子的面具。 她愣了一愣。 只是微微愣了一愣。 紧接着蝎子的脸上突然一凉。 那是深秋的寒风。 那是暗夜的露珠。 那是叶子的血泪。 不知不觉中,叶子已经扒下了他的面具。 他的双唇仿佛碰到了什么东西。 柔软而温暖。 那是叶子的唇。 叶子急促的呼吸中夹杂着呢喃:“我什么都没有,就只好这么回报你。” 蝎子没有动。 那种感觉,是那样熟悉,让他无法动弹。 叶子紧紧闭着眼睛,她的双手胡乱的揉着蝎子的脸与发。 她的舌头,死命地钻进了蝎子的嘴,狠狠地裹在一起。 然而就在此时,冰冷的面具,也和无情的大地狠狠地吻在一起,发出的嘡啷之声,竟不似销魂的呻吟,而是低沉的咒语。 “如果被人看见你的脸,你的过去,就会被永远的埋葬。” 蝎子突然瞪大了眼睛。 就在那一刻,他的剑已经送入了叶子的胸膛。 叶子抖了一抖。 可是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就在她的头软软地垂在蝎子胸膛的那一刻,蝎子才想起。 叶子,早已没有了眼睛。 拿下他的面具,只是为了能够触碰到他的唇而已。 仅此而已。 他杀死了叶子。 可是他也没杀死叶子。 或者说,他杀死的不只是叶子。 因为,叶子只是叶子。 一片飘落的叶子。 既是蝎子,也是叶子的叶子。 蝎子突然有了一种感觉。 一种令他很不舒服的感觉。 一种本不该有的感觉。 这感觉,让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要从眼眶涌出。 甚至,无法遏制地涌出。 就像现在的天空。 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落在染血的大地。 也落在染血的心里。 -------------------------------------------------------------------- “你怎么了?” 蝎子没有说话。 蝎子一向是沉默的。 “神”当然明白。 可是“神”更明白一件事。 蝎子,绝不该对“神”沉默。 绝不该。 除非,他不是蝎子。 可是,在他面前的那股与生俱来的杀意,绝对只可能属于蝎子。 所以蝎子一定会开口。 而蝎子真的开了口。 只不过这次开口,却让“神”愈发地不安。 “吻我。” “你说什么?”“神”的声音竟有一丝不该有的慌乱。 “我说,吻我。” “神”沉默了。 “你不愿么?”蝎子冷笑一声,“那你该告诉我,我究竟是谁?” “你是蝎子。”“神”似乎恢复了平静。 “蝎子?蝎子是什么人?” “蝎子是杀手。绝顶的杀手。” “你骗我。”蝎子的话没有一丝犹豫。 “哦?” “杀手,是不会动感情的。绝顶的杀手,更不会。” “你动了感情?”“神”稍稍有些好奇。 “我今天,杀了一个不该杀的人。” “这镇上,没有你不该杀的人。” “真的么?” “真的。” “所以包括你?”蝎子发出一声冷笑。 “我不是人。我是神。” 蝎子摇了摇头:“可是你不会再是神了。” “为什么?” “你,即将是鬼。孤魂野鬼。” 蝎子的眼睛望着黑暗的深处,坚定不移。 “神”轻笑一声:“你不会的。” “为什么?” “一旦我死了,你的过去,也就死了。” “要杀死自己的过去,的确是很难的。”蝎子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过杀死一个吻过自己的人,却就更难了。” 蝎子的剑轻轻从他的衣袖滑入他的掌心。 他笑了。 他分明的听到,剑也同意他的决定。 他没有过去,也许也不会有未来。 蝎子猛然一跃,向着黑暗中那两点光芒刺去。 但是,至少他可以把握现在。即使只有一刻,就已经足够了。 就算,这真的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剑,顺畅地滑入了“神”的咽喉。 “没有吻我,”蝎子望着“神”那对渐渐熄灭的生命之火,竟不禁问道,“你后悔么?” “神”没有回应。 “神”无法回应。 而“神”的双眼中最后留在人世间的感情,竟然不是恐惧,不是愤怒,不是悲哀,不是悔恨。 而是解脱。 这是为什么? 蝎子毫不在意。 蝎子毫不留情。 蝎子甚至也毫不开心。 “神”从他的生命中被轻易地抹去。 就仿佛从来没有过“神”。 蝎子转身离去。 然而他竟然看到了一件极其匪夷所思的事。 在屋子中的另一个更深的黑暗之中,竟然又亮起了一对眼睛。 一对和“神”一样,蓝得让蝎子烦躁不安的眼睛。 难道“神”复活了? “神”,真的是神? 蝎子没有丝毫的畏惧。 在他的眼里,这不过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小事。 甚至,这件小事还激起了他的好奇。 杀一个人,一剑就够了。 那么,杀一个神呢? 蝎子的剑再度出手。 这一剑,比上一剑更快,也更狠,向着那双绽放出蓝光的双眼刺去。 就在那一刹那,蝎子突然感到,意识有一点点模糊。 也许,不仅仅是一点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七昼 白石的绝望 冰冷的海水抚慰了白石被黄沙熨焦的鳞片。 湛蓝的幽暗治愈了白石被烈日灼伤的双眼。 白石惬意地摇摆着尾鳍。 他是一只鱼。 他喜欢做一只鱼。 一只遨游在大海之中的鱼。 静谧的大海中,没有绿色的太阳,刺耳的铃声,更没有一个讨厌的男人拎住他的尾巴。 一想到这里,白石就忍不住要笑出来。 而且他真的笑了出来。 他笑得大张着嘴,任由海水倒灌进他的鼻孔,他的口腔,以及他的肺叶。 突然白石的笑容凝固了。 鱼,是没有肺的。 他的胸口突然传来一阵憋闷。 白石的手狠狠地捏住自己的喉咙,仿佛想要从里面挤出那些危险而致命的海水。 所以他发现了另一件事。 一件更可怕的事。 鱼,是没有手的。 他的身体仿佛在一刹那间伸展开来。 光滑的皮肤,颀长的四肢,以及窒息的恐惧,无时无刻不在证明一件事。 他是一个人。 而不是,一只鱼。 人,是无法在海底生存的。 所以白石抬起了头。 在遥远的穹...你要我去救的是萧落木?” 白石讷讷地点了点头,却又被风化柳的眼神死死地吸住。 他看到风化柳的眼中充满了一种奇怪的光芒,半是愤怒,半是讶异。 紧接着风化柳笑了。 笑得没有一丝笑意。 笑得让白石不寒而栗。 突然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风化柳的表情又变得冰冷如旧:“既然这样,你就等我片刻吧。” 他转身跨过了花丛,扯下长衫,一把丢在空中,遮住了天,蔽住了日。接着他又扬起了铁扇,将长衫划作了片片破布,从空中纷纷飘落,宛如浅冬的初雪,落在风化柳的头上,刹那化为齑粉,落在白石的脸上,瞬间就被灼透。 不久之后,风化柳将会后悔,他即将做的这件事。 做了这件最不该做的事。 不,也许是白石将会后悔。 看到这件最不该看的事。 风化柳推开了殓房的门。 他本应该,却没有发现,白石的眼中,倒映着的是他左臂上的妖异刺青;白石的鼻中,嗅到的是殓房中弥漫的袅袅香烟;白石的脑中,闪动着的是一幅幅,和他似乎并不相关,却又被一根根看不见的丝线连为一体的种种画面。 风化柳从数十件一模一样的长衫中随手抓起一件穿上,走到了药柜边,伸出了手。 就在此时,他突然有了一种感觉。 一种熟悉的感觉。 也是一种危险的感觉。 这种感觉,他记忆中的,便有三百四十二次。 这就代表着,他已经他已经从绝境中幸存了三百四十二回。 这种感觉,从来没有骗过他。 而只要有一次,他没有在电光火石之间相信这种感觉,他就再也没有机会站在这里。 可是这一次却有些不同。 他非但没有动,甚至连嘴都没有张开。 因为他也明白,白石是个直接的人。 直接的人,自然有最直接的方式。 “还我。”白石的声音,沉寂得像末日前的片刻宁静。 “还你什么?”风化柳暗暗拈过一缕香。 “荷影,在你这里。” “谁是荷影?”风化柳缓缓将香点燃。 “那一夜,在我屋外的人是你。” “不知所谓。”风化柳轻轻把香吹的更旺。 “你是她的情人,你们每夜都会相会。” “莫名其妙。”风化柳慢慢把香插入香炉。 “我每天喝的汤里,都被你们做了手脚,可是你们却没有料到,那一夜我没有喝那碗汤。” “你想的实在太多。”风化柳微微皱起了眉头。 “你总是更换长衫,因为你总是害怕留下午日兰花的味道。” “你不要再胡言乱语。”风化柳悄悄抽动了嘴角。 “可是你还是太过谨慎,所以我的家中和你的殓房,总是充斥着各种各样的香味,才能掩盖你的气息。” “你说够了没有?”风化柳冷冷一声轻笑。 “亲热的时候,她一直在抚摸我的左臂。可是我的左臂什么都没有。你左臂的刺青,却很漂亮。” 风化柳没有再说话。 他的身体却开始难以抑制地颤抖。 那是因为真相被拆穿的恐惧?还是对蒙上不白之冤的愤怒? 白石死死地盯着风化柳的背影,等待着下一刻的来临。 是恼羞成怒的铁扇?亦或是苍白无力的辩驳?甚或是问心有愧的忏悔? 可是白石马上就发现,他做的一切,不过是徒劳。 因为风化柳笑了。 他笑了。 他居然笑了。 没有愤怒,没有恐惧,没有愧疚。 有的只是嘲笑、讥笑和谑笑。 风化柳转过了身。 笑得眼泪狂飙。 笑得昏天黑地。 笑得歇斯底里。 白石的脸渐渐涨得通红,血一般的眼中,喷射着滔天的怒火。 他突然感到身体里充斥着一股从没有过的力量,那力量没有通过他的大脑,没有通过他的心脏,而是直接驱使着自己的拳头,挥向了风化柳那张笑到扭曲撕裂的脸。 他相信他从来没有过这样快的一拳,也没有过这样猛的一拳。 所以他也相信,风化柳绝对躲不过这样的一拳,也绝对接不住这样的一拳。 可是他忘了一件事。 风化柳总是风化柳。 至少现在,他证明了他还是那个神秘而可怕的风化柳。 他手中的铁扇,在刹那之间变换了一个极度微妙的角度,轻而易举地将白石的手臂牢牢地钳住。 白石不是一个反应迅捷的人。 从来不是。 所以当风化柳的嘴贴近他的耳边的时候,白石才不禁打了个冷颤。 “我不知道谁是荷影,更没有见过什么荷影。”他听到了风化柳的声音阴冷的像冰,又恶毒的像蛇:“但是我最后警告你一遍,你要是再发疯,我就宰了你。” 白石扭过了头,他的怒火尚未发泄殆尽。 可是在下一瞬间,他便如堕冰窟。 因为他分明地看到,风化柳眼中的愤怒,竟比他更加激烈,更加汹涌,也更加可怖。 那已不再是愤怒。 那,是怨毒。 那深深的怨毒仿佛一场毁天灭地的暴雨,将白石的怒火彻底浇灭。 风化柳终于松开了扇子。 他闭上了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在为自己的失态而懊悔。 “你走吧。”风化柳轻轻摆了摆手。 不知为何,风化柳的声音和动作,竟突然间具备了某种神奇的魔力,让白石丧失了反抗的勇气,也吞噬了留下的意义。 ---------------------------------------------------------- 白石回到了家中,失魂落魄。 酒,还在桌上。 萧落木却没在床上。 甚至也没有在屋内。 萧落木去了哪里? 他难道不是中毒了么? 白石皱了皱眉。 床上是那样的整洁,整洁得仿佛没有人睡过。 白石弯下了腰。 却有荷影的声音和味道。 难道是幻觉? 萧落木是幻觉,抑或是荷影是幻觉? 又或者,一切皆是幻觉? 为什么,荷影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越来越淡,淡到透明? 白石的眼前逐渐一阵眩晕。 也许,是悲伤过度了吧。 白石扶着床沿,慢慢坐下。 他实在是太累了。 他深深地喘息着。 他头痛欲裂。 那种要把自己劈开的感觉,让他再也无法忍受。 他的意识,正在逐渐地模糊。 模糊得让他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已丧失。 他只有躺在那里,像一具死尸一样躺在那里。 直到夕阳的余晖斜斜渗入。 直到眼前的白雾略略散去。 直到萧落木的声音响起:“风化柳呢?” 白石睁开了眼睛。 萧落木站在床边,脸色苍白而晶莹。 就像一个幽灵。 飘渺的幽灵。 可是他不是幽灵。 幽灵,是不会在白天出现的。 白石突然觉得,萧落木是那样的真实。 即使,他是那样的单薄。 白石看着萧落木眼中复杂的光。 “似乎,你已经不再需要风化柳了。” 萧落木微微合起眼睛:“是么?就像你也不再需要荷影了么?” 白石怒了。 至少他本来是想怒的。 可是不知为何,他一点都怒不起来。 他只是想听。 静静地听。 他仿佛觉得,萧落木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越来越浓。 浓得他无法自拔。 萧落木看着白石那空灵的眼神,却叹了口气。 他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了窗。 “夕阳真是美啊。”萧落木笑了笑。 “的确很美。”白石的眼睛也望向了窗外。 “可是,偏偏这夕阳马上就要沉没了。” “世上的事,总是该有始有终。” 萧落木拍着手:“好一个有始有终。” 他转过了身:“话说,你答应过帮我找相思剑客。” 白石点了点头:“我答应过。” “怎么样?找到了么?” “没有。”白石道,“不过我想,快了。” 萧落木眯起了眼睛:“我想也是。” 白石叹了口气:“你说话还是那么高深莫测。” 萧落木却笑了:“高深莫测?我?喜欢玩猜谜游戏的,难道不是你么?” 白石淡淡道:“真的是我?” 萧落木点了点头:“真的是你。” 白石道:“难道你猜得出来?” 萧落木笑了:“谜,总会被猜出来的。” “哦?你怎么猜的?我也想听听。” 萧落木随手一指白石的身后。 白石扭过了头。 那是一堵墙。 一堵空墙。 至少曾经是空的。 然而现在,在那空墙上,有了一个痕迹。 剑痕。 剑痕是那样的淡,淡得几乎看不出来。 萧落木笑了笑:“你应该没有注意过吧。” 白石走下了床。 他走到剑痕前,仔细地看着,一丝不苟。 萧落木淡淡道:“你不在的时候,我一直在找它,找了很久,很久。” 白石对着墙壁站了许久。 他伸出手,在剑痕上抚摸着。 终于他缓缓道:“就是这道剑痕?” 萧落木没有回答,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 白石望着那剑痕,眼中闪过了五颜六色的光。 那剑痕仿佛是一个口子,一个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开口。 而从那个世界,正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逸出,争先恐后地逸出。 而那些东西,纷纷逃入了白石的眼睛,没有止尽。 白石似乎觉得,自己的血也早已沸腾。 这一刻,终于来临了。 他等了太久了。 虽然,他也许还并不知道他在等什么。 他的头又开始痛了。 可是这一次,他没有痛苦。 有的只是期待。 令他窒息的期待。 这窒息让他的灵魂渐渐升到空中,化为虚无。 直到,虚无中又诞生另一次生命。 这一切,不过是周而复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卷 第七夜 萧落木的指头 不知过了多久。 残阳早已消逝。 而月,正把那静谧的光洒满大地。 洒在萧落木的发上。 洒在白石的手里。 白石缓缓放下了扣在剑痕上的手指。 他笑了。 “你说得对,的确是它。” 萧落木嘴角一翘:“究竟是不是它,你难道还不知道么?” 白石淡淡道:“我知道。至少我现在已知道。” 萧落木叹道:“你终于承认了。” “你呢?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就在你刺穿叶鸣蝉身体的那一刹那,我就认出来了。” 白石叹了口气,转过了身。 他脸上神采,竟已截然不同。 萧落木的双眸死死盯着白石,目不转睛。 “好久不见。”萧落木的眼神,逐渐虔诚。 “我根本记不得曾与你相见。”白石思忖了片刻。 “那是当然,败在你剑下的人实在太多。”萧落木苦笑一声,“就连十年前枉称江南第一的我,在你手下也走不过一合。” 白石不由得哈哈大笑:“你和我既交过手,又找了我那么久,居然却不认识我。” “怪只怪你的那一剑,”萧落木摇了摇头,“实在太过璀璨,又有谁还记得住你的脸?” “所以呢?你要复仇?还是要拜师?” “都不是,我,要成神。” “这世上没有神。” “有,你,就是神。” “为什么?” “因为我是你的信徒。最虔诚的信徒。有信徒,当然会有神。不过只要杀了你,我就成了新的神。也只有杀了你,我才能成为新的神。” “不,你成不了的。” “哦?” “神死了,就不会有神了。信徒,是永远成不了神的。神要是死了,那么你,就只是一个没有神的信徒。” 萧落木沉默了半晌。 终于他还是勉强笑了笑:“我没有做过神。若是不试试,又怎么会知道呢?” “既然你要弑神,那还不出手?”白石冷冷笑道,“难道,你还要挑个良辰吉日么?” “时辰我算过了,今夜正合适。”萧落木缓缓舒展着手指,“不过,这地点嘛,我却另有安排。” “哦?” “毕竟,今夜我们俩总有一个要死。”萧落木一脸肃穆,“我总得为咱俩挑个好坟。” “既然你已安排好了,”白石满面漠然,“那我也只好盛情难却了。” “这样最好,那么,”萧落木吁了口气,“就跟我走吧。” 他转过了身,大踏步向远方迈去。 月,太明。 星,太繁。 就像是一双双瞳孔,望着这出大戏的序幕,不忍眨一下眼。 白石跟着萧落木,就像是影子紧紧跟随着主人,亦步亦趋,没有丝毫的瑕疵。 不。 也许不是。 他不是跟随着主人的影子。 而是跟随着影子的主人。 明明白石走在萧落木身后,可是他的步伐居然偏偏快了那么一刹那。 那么快的一刹那。 快得没有人能发现。 除了萧落木。 萧落木皱了皱眉。 他不得不调整了自己的步伐。 可是他无论如何调整,无论步频是快还是慢,步辐是近还是远,无论他如何挣扎,反抗,那步伐总是像归巢的倦鸟,最后又回到原点,和白石的节奏融为一体,化为一念。 终于,萧落木愤怒了。 他停下了脚步,转过了身,面对着淡然的白石。 “弑神,不但要有弑神的勇气,”白石仿佛早已知道萧落木在想些什么,“还要有弑神的本事。” 萧落木默默掏出了一块手帕。 他伸出手指,仔细地擦拭着。 擦得没有一点尘埃。 他没有回应白石,却反问道:“你知不知道我练究竟的是什么武功?” “难道不是剑指?” “错。”萧落木眯起一只眼睛,伸出一个指头指向了白石的额头,“我练的,是指剑。” “哦?”白石似乎被提起了些许的兴致。 “这十年来,我走遍名山大川,天涯海角;我去过所有传闻中你曾经战斗过的地方,也去挑战过所有曾经和你交手的剑客。”萧落木闭着双眼,仿佛在回忆着这心无旁骛的十年,“可是不论我的剑法到什么境界,我总觉得还是及不上你击败我的那一剑。” “所以呢?” “所以?所以我最后找到了寒霜剑客,杜白霜。”萧落木淡淡道,“我在他的寒霜楼住了三年,也挑战了三年。” 白石终于略微一惊:“最后你败了他?” “不。我杀了他。”萧落木终于睁开了眼。 气氛,终于在这一刻有了些许的变化。 “你杀不了他的。”白石沉默了半晌。 “相不相信,那是你的事。” 萧落木笑了。 笑得异常开心。 他没有再说什么。 因为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他转过了身,继续向前走去。 只不过这一次,他的步伐竟像是脱缰的小马,又像是踏青的孩童,欢快而轻巧,在这洒满月光的大地上奔跑跳跃。而白石的步伐,却在沉稳之中平添了一份本不该有的沉闷,落在厚重的泥土中,没有激荡起一丝声响。 终于,萧落木停了下来。 “这里,就是我为咱俩选好的坟场,”萧落木张开了双臂,“你喜欢么?” 白石驻足。 四顾一望。 没有山丘。 没有树桩。 没有知了。 没有恶狼。 天幕地席。 莫道荒凉: 白月光当欢庆的焰火。 深秋风成挽歌的回响。 天狼星做忠实的观众。 剑相逢为英雄的绝唱。 萧落木是危险的对手。 相思客是待宰的羔羊。 再来一个够格的证人。 称得上旷世好戏不枉。 正如那笔直矗立黑影。 是快剑三在舞台中央。 “我等你们好久了。”快剑三似乎瘦了不少,脸上却依然挂着不可一世的笑。 萧落木躬身做了个深揖:“能得快剑三做我们二人一战的见证,萧某三生有幸。” 快剑三略一回礼:“能得见二位当世剑神一战,我也不虚此生。” 萧落木点了点头:“那,便有劳了。” 说罢,他回过了身。 四目相对,不知倒下的会是谁。 “还不出手么?”白石不禁问道。 “还是你先出手吧。”萧落木淡淡道,“我怕我一旦出手了,就再也看不到当年那一剑了。” “那便如你所愿吧。” 白石深深吸了一口气。 突然,他的身上,迸发出了一股剑意。 通天彻地的剑意。 那剑意,遮住了白月光,驱散了深秋风,吓呆了天狼星,也惊艳了快剑三。仿佛天地之间,再也没有任何生灵能够在这剑意下还有呼吸的权利。 “这,就是当年那一剑?”萧落木的表情却从期待变为失望,“太普通了。” “不,”白石的声音,威严而锋利,“现在才是。” 那通天彻地的剑意突然坍塌,如同山崩地裂,又有如滔天巨浪,向萧落木的头顶压来。而那剑意所经过的地方,竟像是凝结了空间,静止了时光,把一切生物或是死物,紧紧禁锢在一个不可抗拒,无法逃逸的维度之中。 在这样的剑意之中,没有人能够活得下来。 更没有人可能笑得出来。 而萧落木却笑了。 惬意得笑了。 他的双手轻盈地挥舞,仿佛在安抚自己最心爱的宠物;他的十指灵活地跃动,仿佛在弹奏一曲欢快的乐章;他仰起脖颈,在剑意的最中心旋转着,欢笑着,仿佛庆典中最受欢迎的少女,在迎接着肆无忌惮的热情与仰慕。 而那一道道本张牙舞爪,凶猛绝伦的剑意,在接触到萧落木的那一瞬间,竟突然变得温柔而羞涩,就像一只只被驯服的白兔,围绕在萧落木的身边,深深地垂下了头,莫说是触碰萧落木的脚尖,就连仰头瞟上一眼萧落木的发梢,也成了至高无上的荣耀。 萧落木终于停了下来。 他赤着双足,他披散长发,他衣衫飞舞,他摊开双臂,仿佛是要拥抱,拥抱那已经出现,和尚未出现的神。 他的左手轻弹,扯过一缕剑意,编成了头上的皇冠;他的右手微张,捋下半点剑气,锻成了周身的珠光。 他开始一步步走向白石。 似乎每走一步,他的身影就膨胀几分。 当他走到白石身前时,他的头已经顶到了最遥远的天空,如同下凡的天神。 白石终于支撑不住。 他的双膝已承受不了那远超人力极限的重压,跪倒在地。 他拼命地仰起自己的头,尽管他已听到即将断裂的颈椎格格作响。 “你这不是剑气,不是剑意,究竟又是什么?” 萧落木的声音仿佛天雷一般从云外滚滚传来。 “这是剑秽。这是天下万剑,在我面前的自惭形秽。” “好一个剑秽。”白石终于俯首。 “你说我,今日能不能成神?” 白石没有说话,他只是闭上了眼睛。 “至于你,是愿意成为新神的祭品?”萧落木的手轻轻放在白石的头顶,一脸肃穆,仿佛在进行着一个极为庄重的仪式,“还是愿意成为新神的信徒?” 白石的胸腔被压缩得几乎难以说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可是他还是拼命从嘴角挤出了几个字:“你…成…不…了…神…” 萧落木叹了口气,仿佛在为了白石的冥顽不灵而惋惜。 他伸出了指头。 一个自九霄云外,从天而降的指头,撕裂了夜幕。 这一指,代表着神话的开始,也代表着传说的结束。 可是,就在这个指头即将把白石轧为齑粉的一刹那间,却突然停住了。 而萧落木的身影似乎也在急剧的萎缩,变得干瘪而枯瘦。仿佛九天十地的所有魔鬼,为了阻止新神的诞生,合力抽去了他全部的力量。 他死死地盯着另一个指头。 不是他自己的指头。 而是白石的。 白石的指头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这个指头,早已紧紧贴住萧落木的喉咙。 萧落木的眼中,写满了惊诧与不信。 愤怒,犹如火山爆发一般从他颤抖的咽喉中喷薄而出:“你!这是!什么剑!” “这不是剑,”白石已然耗尽了自己所有的力量,“这是刀。” “是刀?” “刀。”白石挣扎着抬起了眼皮,“最普通的一刀。” 萧落木苦笑着退了两步,眼中闪过了一丝不甘:“早知道成不了神,还是有一个同生共死的朋友好。” 白石正欲冷笑,可是却顿住了。 因为他分明的看到,萧落木的眼神。 比深夜更黑暗,比凛冬更寒冷,比死亡更孤寂。 他曾经在幻境中看到过天塌地陷,看到过海枯石烂,可是论及惊心动魄,却怎样都比不过眼前,萧落木脸上愤怒的火山在刹那间凝成了绝望的冰川。 那绝望,深入骨髓,将一切光明与期待,都湮灭至粉身碎骨,一丝不剩。 “做回白石,已来不及了。”于是白石沉默了片刻,“可是要杀相思剑客,尚来日方长。” “不,”萧落木脸色惨白,笑的愈发凄惨,“一切,都来不及了。” 萧落木的身子软软倒下。 他的嘴角,竟流下了血。 这次不是鲜血。 而是黑血。 黑得,仿佛无尽的夜。 白石的脸色微微一变,想要扶起萧落木,可是萧落木却摇了摇头。 萧落木望向了快剑三:“看来病无药还是骗了你。五步离魂,真的无药可解。” 快剑三没有说话,嘴角却写满了哀伤。 萧落木的脸上却绽放出了最后的一点纯粹而无悔的容光。 萧落木笑道:“你…对不起…病无药,病无药…杀了…我,我…又没能…完成…和你的…约定,这样…谁都…没有…亏欠谁,是不是?” 话音未落,萧落木的笑容竟渐渐凝固。 他终于可以在自己选好的坟场,孤独地长眠。 最后一点光芒从萧落木的眼中逸出,晶莹剔透,直冲云霄,化为了一颗最耀眼的最纯粹的星。 他的眼里,再也没有,也不会再有那哀伤与遗憾。 可是,白石的眼里却有。 他的眼中刹那间划过了沧海桑田。 他是不是正在回忆,他也曾有过这么一天,匍匐在地上,绝望地泪流满面? 只不过,他活到了今天;而萧落木,却死在了今天。 快剑三突然发现,白石的表情,仿佛有着萧落木的痕迹;而萧落木的脸上,竟然也有着白石的影子。 他们就仿佛是同一个人的过去,和未来。 快剑三深深叹了口气。 他凝视了萧落木的尸体半晌,终于转过身去,蹒跚着走向远方。 “慢着。” 这是白石的声音。 坚硬如铁。 冷峻如冰。 “哦?”快剑三停下了脚步。 “萧落木,和你有什么约定?”白石的声音不紧不慢。 “你想知道?”快剑三回过了头。 “不止想知道。”白石淡淡道,“而且,我要替他办到。” “哦?”快剑三居然面露喜色,彻底转过了身,“为什么?” “因为萧落木是我最好的朋友,生死与共的朋友。” “可是萧落木的朋友是白石。”快剑三眯起了眼睛,“而你,只是相思剑客。” “没错。”白石点了点头,“不过从现在起,他也是我相思剑客的朋友了。” “既然如此,那便再好不过。”快剑三欣然抚掌,“萧落木答应我,作为见证你们这绝世一战的条件,他会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陪我去找一个人!” “哦?”白石皱了皱眉,“在这个镇子,居然还有你找不到的人?” “找到一个人不难,”快剑三叹了口气,“可是找到这个人后还能活下来,那可就难了。” “为什么?” “因为这个人,实在太过可怕。” 白石冷笑道:“这个镇子,还有比我相思剑客更可怕的人?” “活人之中,恐怕已经没有了。” 白石大笑不止:“难道那个人,会是个死人?” “死人还不够可怕,”快剑三摇了摇头,“可是,如果是你我都亲自见证过的死人,那又够不够可怕?” 白石的瞳孔骤然收缩:“死人,是不可能活的。” 快剑三叹了口气:“可是,如果是这个人,他无论活多少次,我都不会意外。” “那,究竟是什么人?” “五阴盛!”快剑三口里吐出的三个字惊得白石目瞪口呆。 白石愣了愣:“他…当真没有死?” 快剑三一脸肃穆:“他的确未死。” 白石不慌不忙:“也罢。找一个活人未必容易,找一个死人也未必困难。” 快剑三笑道:“既然阁下肯出手相助,那我便多谢了。” 白石却叹了口气:“谢倒不必。” 快剑三奇道:“哦?” “你既然迟早要死在我的剑下,那又何必让你谢我?” “你这是什么意思?”快剑三的眼角微微抽动。 “没什么意思。”白石淡淡道,“只不过你不要忘了,萧落木还答应过另一个人,另一件事。” “什么事?” “他答应过生亦欢,要杀了你。”白石的声音平淡如水,却可怕如斯。“既然都是萧落木许过的承诺,我岂有厚此薄彼之理?” 快剑三沉默了。 终于,他开口问道:“难道没有别的选择?” “当然有。”白石伸出食指向自己的鼻尖,“那就是杀了我。” 快剑三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怎么?”白石嘴角露出一抹讥笑,“知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是也罢,不是也罢。”快剑三摇了摇头,“无论如何我也绝不能杀你。” “哦?为什么?” “因为杀了你,我就不能活着见到五阴盛。” “这么说,你宁愿一死?”白石不禁感到有些意外。 “如果别无选择,我只能一死。”快剑三眼中露出了钢铁般的坚毅,“不过,你能不能让我活过立冬?” “什么理由?” 快剑三没有回答,却反问道:“你知不知道人间八苦究竟为什么来到这个镇子?” “难道不是为了那个宝藏?” “人间八苦是杀手,最顶尖,也最纯粹的杀手,”快剑三摇了摇头,“纯粹到只为了杀人而存在的杀手。” “那他们要杀的人,究竟是谁?” “没有人知道。而且那也并不重要。” “哦?” “重要的不是他们要杀的人是谁。”快剑三双目炯炯有神,“重要的是,他们究竟为了谁而杀人。” “为了谁?” “我也不知道。”快剑三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低沉,“不过,人间八苦得到的酬劳,也就是洞中那张玉床,竟然来自当年那笔宝藏!” “飞天狐狸!”白石脱口而出。 “如果真的能找到飞天狐狸,”快剑三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那我一死又有何妨!” 白石恍然大悟:“这么说,其实你一直在找的人,其实是飞天狐狸?” “不错!我已经找了他整整十年!” “那,又是为什么?” 快剑三眼中竟流露出了从未有过的一丝怒意。 “报仇。”快剑三又紧接着反问道:“你知不知道我究竟为什么叫快剑三?” 白石略一踟蹰:“难道不是因为,你的第三把剑?” “不!”快剑三傲然仰首,“我之所以叫做快剑三,是因为我乃当今圣上第三子!而我的母妃,就是当年大冶国的公主!” 白石不禁愕然! 快剑三深深叹了口气:“当年要不是飞天狐狸趁火打劫,先皇必然发兵相助,那么大冶也不会…” “够了。”白石淡淡道。“我不想再听了。” “怎么?”快剑三的瞳孔骤然收缩,“你还是不肯退让一步?” “国破之恨,家亡之仇。这个理由,已经足够。我已没必要再听了。” 快剑三不禁有些讶异:“你不怕我骗你?” “萧落木这么纯粹的剑客,决不会邀请一个虚伪的见证玷污我和他的一战。我若不信你,那便是看不起萧落木。”白石似乎有些迫不及待,“何况明日便是立冬,我也无须等待太久。我们即刻动身,莫要耽误了明天一场好戏。” 快剑三却面露犹豫,没有挪动脚步。 白石不禁奇道:“怎么?” 终于,快剑三长叹了一口气:“实不相瞒,就算我请萧落木相助,本亦是九死一生。” 白石身上剑意昂然:“那么,现在呢?” 快剑三苦着脸:“现在,已然是十死无生。” 白石连声冷笑:“你这是看不起我相思剑客?” 快剑三摇了摇头:“相思剑客剑意通天,可是对病无药的毒,也只能束手无策。” 白石的瞳孔骤然收缩:“病无药已经死了。” “可是五阴盛还没有死。”快剑三紧接着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人间八苦,求不得一始,五阴盛一终?” “哦?” “怨憎会的拳,恨别离的气,病无药的毒,生亦欢的酒,”快剑三不禁发出一声赞叹,“人间八苦的绝技,五阴盛就算未得真传,竟也得了十之五六。” 白石没有再说话,他只是低着头,仿佛在默默思考着什么。 快剑三又叹了口气:“如今生亦欢和萧落木先后身死,大梦难觉绝迹江湖,这个镇子再也没有人能解此毒。” 突然间,白石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哈哈大笑。 快剑三愣住了。 因为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白石究竟有什么笑的理由。 可是他没有再问。 因为他在白石的笑声中,竟然听到了一个本不该听到,也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 那是琴声。 沙哑的琴声。 瞎子那佝偻而蹒跚的背影,竟从毫无遮挡的地平线上走来。他的脚步极度的缓慢,可是几个眨眼间便来到了二人的身旁;他的琴声远在天际,可是数度回响后竟萦绕在二人的耳边。 瞎子仿佛根本不知道这里有人,他只是那样慢慢地,慢慢地,路过了萧落木的尸体,路过了白石的剑意,又路过了快剑三的碧眼。 “老瞎子,你拉的究竟是什么曲?”白石终于按捺不住。 “悼曲。”瞎子波澜不惊。“有死人,当然就有悼曲。” “不用了。”白石冷冷道,“我们已经悼念过了。” “看来我算的命真的很准。”瞎子笑了,“这个镇子,很快就再没有活人了。” 白石不禁冷笑:“哦?那我呢?” “你?”瞎子伸出了手指,胡乱的掐算着,突然橘皮一般苍老的脸上露出了极度惊惧的表情,“你早已是个死人!” 快剑三忍不住笑了出来。 白石却沉默了。 终于他叹了口气:“老瞎子真有你的。” 瞎子反而也笑了。 他的笑是那样的难听。 难听得让盘旋的乌鸦也一哄而散。 瞎子疯狂地舞动着手里的琴弓。 白石皱了皱眉:“我说过,我们已经悼念过了。” 瞎子道:“这首悼曲不是为死人拉的。” “哦?那是为谁?” “是为了即将死的人。” “那,又是谁?”白石的眼睛死死盯着瞎子的脸。 瞎子的手突然停住。 琴弓崩断。 “他们,都在这里,你看得到么?” 瞎子哑哑地笑着。 他突然张开了脸上那两个无底的黑洞。 一边是暗夜,一边是深渊。 这仿佛是命运之神,给予白石最后的预言。 -------------------------------------------------------------- 白石见过无数的门。 也进过无数的门。 在进门之前,没有人能知道门后究竟是什么。 不确定的事,总是会让人恐惧的。 白石应该也不例外。 他出神地摩挲着那扇紫色的门。 三天前的他,绝不会想到,快剑三正在门后迎接着他的到来;更不会想到,三天后,快剑三却在门外,与他一起到来。 快剑三只是好整以暇地站在白石的身后,饶有兴味地审视着白石的背影。 “看来老瞎子的话,根本吓不到你。” 白石没有说话。 他本不是一个多话的人。 现在更不是。 快剑三笑了。 他仿佛觉得现在的白石是他这辈子见到过最有趣的人。 简直要比萧落木还要有趣。 “你说,五阴盛会准备了什么意外,来迎接我们呢?” “我相思剑客的眼中,从来都没有意外。”白石淡淡道,“他唯一可能给我的意外,就是他根本不在这里。” 快剑三摇了摇头:“不,他一定在这里。” “为什么?” “因为我在这洞外守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快剑三道,“除了昨日进洞搜查的你们,再没有人出入过。” 白石哼了一声:“想不到堂堂三皇子,竟不要锦衣玉食,却在此以身犯险。” “在江湖中,至少我的剑够快,就能够活下来。”快剑三的笑声洒脱中却又有一丝苦涩,“在皇宫里,不论我的剑是慢还是快,总有人能让我死的不明不白。” 白石没有再说话。 他仿佛听得懂,却又仿佛听不懂。 只是,他再不愿多言。 他伸出了手,向大门推去。 然而他的手却被另一只手拦住了。 快剑三的手。 “还是让我来吧。”快剑三笑了笑,“毕竟,这算是我的家。” 吱呀。 门里汹涌而出的,却是无尽的黑暗,和腐败的气息。 快剑三缓缓走进了那个曾经禁锢住自己的囚牢。 “他们在这里。” “谁?”白石的声音就在他的身后。 “人间八苦。”快剑三轻轻嗅了嗅,“活的,还有死的。” “嘻嘻嘻嘻嘻嘻嘻…” 白石停住了脚步。 虽然他什么都看不见,但是他听得出来。 这不是快剑三的声音。 而是五阴盛。 “两位贵客远道前来,恕我招呼不周了。”五阴盛阴阳怪气的声音,在洞窟中不住地回荡。 突然,快剑三掏出了火折,轻轻抛了出去,刹那间洞壁上的火把被一点弧形的火光点燃,把洞窟照的通明。 “从我的位子上,滚下来。”快剑三的脸上,竟覆着一层薄冰。 五阴盛瘦弱的身躯斜斜靠在那玉榻之上,竟显得有些滑稽。他愈加苍白的脸上现出了一种如疯似癫的笑意:“想要你的位子?那你就自己来拿啊。” “别人碰过的东西,我不会再要了。”快剑三淡淡道,“只不过你的血要是流在了上面,那未免可惜了一张玉床。” “啊哈哈哈哈哈…”五阴盛仰天大笑,“这你可以放心,这么大的玉床,只有用尽你们俩的血,才足够洗的干净!” “只怕我们二人的血加在一起,都及不上你,”快剑三冷笑道,“流了那么多血,还能撑到今天,我真差点服了你。” “你那时候就知道我没死?”五阴盛满面讶异。 “不错。” “为什么?” 快剑三的脸上露出得意之色:“你不觉得,那一夜求不得实在太奇怪了么?” “求不得绝不会不明白,自己绝没有赢的可能。”五阴盛叹道,“可是他还是执意独自出手,那是因为,他自以为他尚有后着。” “他的后着,就是假死的你,如果你暴起突袭,也未必没有一击得手的可能。”快剑三点了点头,“只是他没有料到,你背叛了人间八苦。” “人间本就只有七苦,他们的死活,与我何干?”五阴盛冷笑道,“只不过,你为什么没有说破?” “如果我说破了,”快剑三轻笑,“谁引我去见飞天狐狸?” “飞天狐狸?”五阴盛想了想,却又笑了:“可惜,我根本就没有去找他。” “你既然不肯去找他。那我只能进来找你。”快剑三的左手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剑,“你究竟是想告诉我飞天狐狸的下落呢?还是想尝尝我快剑的味道?” 五阴盛却又笑了。 他仿佛拼命地想要忍耐,可是却又终于忍不住,捂着肚子狂笑起来。 五阴盛一只手拼命拍打着床沿,仿佛在宣泄着压抑不住的笑意,一只手却指向了萧落木:“你说你能杀我…哈哈哈哈…你说你能杀我!” 快剑三的右手又多了一把剑,可是他的脸色却略微有些阴沉。 五阴盛边笑边抹着眼泪,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你快剑三孤傲如斯,如果能杀得了我,又怎会找帮手一起来?” 快剑三的脸色愈加晦暗,眼中射出了刺骨的杀意:“如果不是你从病无药那里学了些皮毛,你以为你还能活到今天?” “你害怕病无药,是么?”五阴盛的笑声渐渐平息,脸上却又浮现了一股极其令人厌恶的神情,“不过,你怕的不是她的毒,是她的冤魂。” 五阴盛的手指向了洞顶,神色怪异得令白石也不禁发毛:“你对不起她,所以怕她的冤魂,就在这洞窟之中,死死地盯着你,连眼也不曾眨一下,对不对?” 快剑三没有说话,然而他的手却轻轻的颤了一颤。 五阴盛的眼神愈加阴森:“她真的,就在看着你,他随时,就要缠上你的身。” “胡言乱语。” 话音刚落,快剑三的口中,又多出了第三把剑。 从来没有人能轻视快剑三的第三把剑。 就连白石也不能。 因为他的第三把剑,实在太快,快得没有人能看见。 如果谁不把快剑三的第三把剑放在眼里,那么只有两种可能。 他是疯子。 或是傻子。 那么五阴盛呢? 他究竟是疯子?还是傻子? 抑或,两者都是? 快剑三不知道。 白石也不知道。 五阴盛却知道。 他马上就给出了答案。 他竟然,脱下了自己的衣衫。 快剑三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分明地看到,五阴盛身上的皮肤,竟然色彩斑斓! 五阴盛又发出了那刺耳的笑声。 “我早就说过,她正在看着你,因为她已经和我合为一体。现在,我才是真正的‘蝶衣毒后’了。”五阴盛的脸,笑得不似人形。 快剑三的声音竟不住的颤抖与哽咽:“你…你…!” “这样,我们人间八苦就能在一起了,你明不明白?”五阴盛狰狞的面容,仿佛是炼狱中的魔鬼,“她的皮在我身上,他们的肉在我的肚子里,我没有背叛,我们自始至终,都在一起。” “他疯了。”白石再也忍受不住。 五阴盛却充耳不闻,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脸上竟露出了不屑之色:“只可惜爱别离的肉太少,怨憎会的肉太硬,病无药的肉太毒,求不得的肉又一点味道都没有。” 他的眼中刹那间爆射出贪婪的光,望向了快剑三和白石。 “不知道你们俩的肉,味道怎么样呢?” 白石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你还指望得到飞天狐狸的消息么?” 快剑三苦笑着摇了摇头:“飞天狐狸在哪里都好,只要我不在这个疯子的肚子里,恐怕就要谢天谢地了。” 白石的眼神和快剑三瞬间发生了一个微妙的交换。 在刹那间,二人已然出手。 三点寒光,一道剑气,向着五阴盛的咽喉如流星一般划去。 这世上,没有人能在这两人的夹击下活下来。 绝没有。 除非这两人的剑停了下来。 或是不得不停下来。 而这两人的剑,真的就停了下来。 甚至还没有出手,就不得不停了下来。 白石的身影重重地跌倒在地,不住地喘息。 而快剑三更是痛苦地扭动着身躯:“这是…‘血海无涯’!” 五阴盛那扭曲的脸,却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死死地盯着挣扎的二人,冷笑了一声。 “自寻死路。” 他缓缓走下了玉塌,却没有急着走到二人身边,他的手在前方的空气中挥舞了几下,竟取下了几缕细不可见的银线,接下来他才慢慢地踱到了快剑三的身边。 “一个时辰后,你们就要化为血水。”他爱抚着自己新的肌肤,仿佛得到了天下最为珍贵的宝物,而他的神态,竟像极了病无药:“你以为我会给你们出手的机会?看来疯的不是我,而是你!” 快剑三死死的咬着牙,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飞…飞天狐狸…到底…在哪里?” “哦?你死到临头还想知道?”五阴盛狞笑着道,“那我就成全你。” 他俯下了身,贴近了快剑三的耳朵。 “我也不知道。” 快剑三瞬间瞪大了眼睛。 “只有求不得知道他在哪里。我只知道,他要我们在立冬之日,杀了这个镇子的所有人。”五阴盛狂笑着抬起了头:“看到你死也不能瞑目,我实在是太开心!” 突然,五阴盛的笑声仿佛被一把铁铰齐根简短,戛然而止。 因为,在他的身后响起了一声轻笑! 五阴盛猛然转身! 他竟然看到,白石站在他的身后,脸上写满了嘲弄与讥笑! 五阴盛惊得瞠目结舌:“不!不可能!萧落木已死!再没有人能配出‘大梦难觉’!” “萧落木的确死了。”白石晃了晃壶中剩下的半壶酒,“可是他死之前,在我家留下了最后一壶‘大梦难觉’。” 五阴盛大张着嘴,喉中发出了呀呀的声音,却终于没说出一句话。 白石的剑意不知何时已抵住了五阴盛的咽喉:“如果你真的说不出怎么找到飞天狐狸,那你就真的已没有再说话的必要了。” 五阴盛的脸上,不住地流淌着如瀑一般的汗珠。 死亡带给他的恐惧,让他的整个身体都筛糠一般颤抖。 可是白石却锁紧了眉头。 他居然没有从五阴盛的眼中,看到一丝怯意。 这,是为什么? 他的剑意不禁向前顶了半分,浅浅地划开了五阴盛喉咙上的皮肤。 毕竟五阴盛是个疯子。 而白石不是。 疯子,总是会出意外的。 而五阴盛现在就给了白石一个最大的意外。 原来他不是疯子。 他只是个傻子。 五阴盛不退反进,他竟然挥出了手。 如果他不向前一尺,他的手就绝不可能碰到白石的一根头发;可是只要他再向前一寸,剑意就会刺穿他的咽喉。 这,又是为什么? 白石在那一瞬间,心中闪过了无数的念头。可是当他看到五阴盛眼里那份狡狯的时候,他脑海里却被唤醒了一份混乱中的记忆。 而就在同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明白了五阴盛究竟是怎么活到了今天,更明白他为了活到明天,他即将会做些什么。 那是阴阳交泰轮回大法! 老秃子的阴阳交泰轮回大法! 五阴盛的手突然暴长了一尺!他指尖突然弹起的指甲如利刃一般刺向了白石的额头! 江湖上能在此时此刻,躲过这一招的,绝不超过五个人。 令白石庆幸的是,他绝对是这五人之一。 白石的上身后仰,而手中的剑意刹那间倾泻而出。 世上已没有人能接下这样一招。 绝没有。 所以五阴盛的身体顿时千疮百孔,支离破碎。 就算是死大师的千日龟息神功,也绝无复生的可能。 可是白石却只是呆呆的站在原地。 他愣愣地望着五阴盛头颅上那双已毫无生气的眼睛,那眼睛竟像是在得意地嘲弄着他的失败与无能。 而白石眼中写满的,竟不是幸免于难后的庆幸,不是不得不出手的无奈,甚至不是一剑封喉的快意。 而是懊恼、自责、悔恨、痛苦。 以及恐惧。 因为他明白了一件事。 五阴盛死了。 可是却赢了。 因为他的目标,本就不是白石的喉咙。 而是白石手中的酒壶。 或者说,是快剑三的命。 酒壶被五阴盛轻易地打碎,浑浊的酒浆落在地上,没有溅起一点水花,而是逃命一般地在泥土中遁去。 白石的头脑一阵空白。 他不知道这都是为什么。 他不知道他还能做什么。 他不知道他还知道什么。 他为没有看穿五阴盛的意图而懊恼;他为没能保住大梦难觉而自责;他为他的轻敌而悔恨;他为害死了快剑三而痛苦;最重要的是,他恐惧,他害怕,他颤栗,因为就算他是相思剑客,就算他的剑意通天彻地,就算他能一刀击败萧落木,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死神,或是死神的仆人,肆意的从他握紧的手中夺走任何一条生命。 他就那样站在原地,任凭那交织着的复杂情感如同利刃一般地切割着他的躯体,折磨着他的灵魂,却又让他的意识加倍的清醒。 没有人能挽救他。 绝没有。 因为没有人能和他一样,感同身受那地狱般永无止尽的痛苦。 除了一个人。 一个真正看到死亡的人。 一个真正在地狱边缘挣扎的人。 一个真正本应该恐惧、害怕和颤栗的人。 快剑三艰难地站起了身。 然而又瞬间不支倒下。 他拼命拉住了白石的手。 白石却似乎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他依然只是愣愣的望着五阴盛那已全然失去光泽的眼睛。 快剑三拉扯着白石的衣襟,终于勉强把嘴凑到了白石的耳边。 “他只是打破了一壶酒。”快剑三勉力笑着:“还省得你相思剑客亲自杀我,是不是?” 白石轻轻一颤。 这世上最讽刺的,莫过于站在地狱最深处的人,竟然还在安慰着遥望地狱边缘的人。 可是白石还是没有动。 快剑三轻叹了一口气。 他拍了拍白石的肩头。 “今日这世上已经走了两个绝世的剑客,”快剑三摇了摇头,“如果再走了第三个,那也未免太过可惜。”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蹒跚着跌向了那张玉床,准备迎接他自己的命运。 白石就那样无助的看着,看着快剑三,亲眼看着他在这短短的几丈里,仿佛走过了日月星辰,走过了人生四季,从,走向了终局。 他看着快剑三在春天的笑语中降生,留下了富贵荣华,带走了潇洒飘逸;他看着快剑三在夏天的愤怒中惊醒,留下了国破家亡,带走了沉稳坚韧;他看着快剑三在秋天的轻抚中邂逅,留下了皮囊枯骨,带走了一腔深情;他看着快剑三在冬天的绝望中下坠,留下了片语只言,带走了壮志未酬。 “我听说你有一种剑法,可以让剑意穿过心脏的时候,没有痛苦和伤痕,只留下一抹淡淡的酸楚,宛若情人分别后的相思。”快剑三勉强笑着,“来吧,现在轮到你,给我你的恩赐。” 白石记不得他是否出了手,他只是看到了快剑三倒在那本属于他的玉床上,和曾经的多少个日夜一样,张开颀长的双臂,用宽厚的胸膛将病无药揽进怀里。随着他化作的血水,将玉床洗得通透清灵,他的身躯也逐渐,逐渐地化为透明的幽灵,就这样和病无药一起,消逝在虚无之中。 “好酒,要不要来一口?” 生亦欢不知何时站在了白石的身边,笑着把酒壶抬到了白石眼前。 这次白石没有低头。 “看来,这壶酒,你已经喝够了。”生亦欢笑了笑,身影渐渐化为虚幻,“既然酒醒了,那就一起走吧。” 白石的灵魂,突然一阵恍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