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九里》 第零一章 噩梦 天边的一道闪电划破峻黑的天幕,随后便传来暴怒暗沉的雷声。未等人反应过来,天空像被人划了一道口子,豆大的雨珠便向倒黄豆般倾泻而来,地上狂风大作,雨幕时左时右。 唯一不变的,是地面上血的流向。 充斥的血腥味令人作呕,女孩的视线被雨水打的模糊,身上的衣裳被浸湿,重重的贴在颤抖的肌肤之上。 “大哥,我们要去哪里?”她抱着大哥的脖颈,一双肉乎乎的小手掐着他的肩膀。 “九儿莫怕,大哥带你去找姨母。”少年紧了紧手臂,将小女孩背的更实。 她偷偷的回头,还能看见身后密林里几道鬼魅身影,怎么甩也甩不掉。 埋在大哥颈窝,汲取他不多的温度,才能让自己更加心安。她暗自的想,如果她是个男孩就好了,这样才能保护家人。 还未等到她筹划如何变成一个男孩,身下的躯体便传来一阵闷哼。紧接着,两人都摔在了地上。 “大哥,你没事吧…呜呜呜都怪九儿太重了。”女孩急忙忙爬到大哥身边,只见大哥俊朗的面庞血色不再,随手摸到大哥的胸膛,是温热湿腻的,她低头一看,手掌染上了片片血迹,“你流血了…” 大哥痛苦的闭上眼,忍受着腿上的钝痛,“九儿,大哥走不了了,你往东南方向跑,不要回头。” 迅疾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一下惊醒了少年,他猛地睁开眼,“快走!”说罢,便用了最后一阵内力,将女孩甩到远处。 女孩哭的说不出话,只一味的摇头,她看见大哥所躺之处,皆被染红。 “努力活下去,这是大哥对你最后期望。”他挣扎着半仰起身,嘴角像从前般肆意的扬起,注视着他最珍贵的宝物,“九儿,我们家交给你了。” 活下去? 活下去! 女孩的心里响着这句话,她咬牙,从地上爬起来,胡乱的擦了擦脸,“九儿听大哥的。” 当她再见到大哥时,他的身体浮在水上,面容还似以前般俊逸,只是身上华服不再,被血染红的锦袍像结了无数颗她最爱吃的樱桃儿,扬在水波上,飘飘洒洒。 · “大哥——”九里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底下的木板咯吱一响,让她明白自己所在何处。 她望望周遭,像被人卸了力般又跌回被窝里。 她摸摸额头,全是密密麻麻的汗珠。背后的衣裳也湿了一半,冷冷泽泽的,粘腻非常。 又想起大哥了。 她翻来覆去,心底全是些血腥的场面。索性不睡了,外头星辰幕落,不如去泡个澡吧。 说走就走,九里拿上皂豆儿和换洗的衣裳,离开木屋,穿过一片田野,到了溪边。 她刚解开鹅黄色的褙子,便觉得周遭的环境有些怪异,好像有人注视着自己。 哪里来的血腥味?难道自己还在梦里? 她皱皱眉,重新系好褙子,蹲下身来用手划了划水面。 这处河流没有名字,有天九里看见河边长出了一种霜色的草,能入药用,驱邪避寒,她便将这种草命名为霜草,河名为霜草河。 霜草河顺着她的手荡起一阵阵波纹,清凉舒爽。 九里捧起一手水,随意一挥,霎那间,几道丰盈的水珠奔向一颗巨石之后,将粗糙的石面砸出几粒小坑。 石头背后的人身子一倒,露出了冰蓝色的衣袖。 九里注视着石头,心里一惊。 居然有人能闯进雲姨母布下的机关咒术,此人是多有能耐!不过此人是好是坏,还需小心。她抽出腰间的匕首,小心翼翼的走了过去。 九里悄无声息的走到石头背后,只感觉此人气息混沌,周身血气,好似受了重伤。 她心一喜,放下周身戒备,直接大剌剌的撑着石头翻了个筋斗,利落的落在那人前—— 是个少年。 还极为俊俏。 她蹲下身,仔细打量已经不省人事的华贵少年。 他半倚靠在巨石边,穿着一身冰蓝色银边祥云纹路的玉绸劲装,腰间系着金銙银蹀躞带,其上挂着一块质感极佳的温润白玉,上面貌似还刻有几个小字。若是他的衣裳没被水泡的那么肿胀,顶上的小银冠也安稳的戴在头上的话,再打理一下散乱在额间的黑发,最后将双腿从水里移出来,那简直就和话本里的绝色翩翩公子一般了。 少年约十四十五岁的样子,眉目清冷,虽紧闭着双眼,但也能看出他的微微上翘的眼形极好,左眼角还有一颗褐痣,更添了一些不羁,长长的睫毛低垂着,还沾着水珠儿,在微亮晨曦下闪闪发光,鼻梁英挺,巧夺天工宛如刀刻,朱唇紧抿,原是被丝丝残血给染红了,虽面容非凡,但掩不住连日奔波的沧桑劳累,也不知在水里泡了多久,面无血色,好似被妖精吸干了血气的俏书生。 欣赏够了,九里撑着膝盖起身,看看周围,只看到一只拳头般的松鼠蹦蹦跳地路过。 看来他是顺着霜草河漂过来的,霜草河上游乃是高耸入天的望崖瀑——姬空谷与外界的唯一的联系。 姬空谷乃是姬姓后人生活了百年的桃源之地,经历了十八代子孙,如今姬空谷的姬姓人只剩下姬雲姨母一人,而自己则是六年前被姨母救入谷的亲戚罢了。 姬姓嫡系子孙,只能与姬姓同宗成婚,且要生生世世守谷不离,保姬氏血脉。——这是九里在谷中灵璧里看到的姬姓祖训。 姬空谷曾被姬姓祖宗设下机关咒术,百年来只有含姬姓血脉的人能通过望崖瀑进入谷内。 这个少年怎么会无意间闯进来,就算从望崖瀑掉下来,应该也会顺着南边的邺河流去,不会流进霜草河的。 九里踢了踢少年的腿,他身形本就摇摇晃晃的靠在石头上,这一踢反而让他倒在了九里的脚上。 “喂——”她本来想移开脚,但却蹲下身摸了摸少年的脉搏,脉有歇止,止有定数。看来还有救,只是脏气衰弱,有元气不足之象。 她又快速的点了点他的膺窗穴、乳中穴和商曲穴,少年无意识的仰吐出几口水,带出一些黑紫的血丝。 九里“咦”了一声,扒开少年的唇,果然闻到一丝苦杏仁的味道。 他中毒不止一年了。 真是个可怜人。 她感觉这样的动作不太文雅,于是手松开少年的唇,转而掐住他的下巴,迫使他张开嘴。 这样冰凉的触感,太熟悉了。 九里无力的闭上眼,想起了漂在河上的哥哥,毫无生气的那样漂着,若是当时有人能救他,是不是哥哥也不会死。 罢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九里拖起沉重的少年身体,艰难的往木屋走去。 · 木屋。 九里将少年搬到榻上,他水淋淋的衣裳沾湿了褥子。 她额头上已经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比噩梦醒来更甚。更愁的是,她没有男人的衣裳,可是这样湿透了的衣裳也不能一直穿在身上,不然可能会引起高热。 九里一咬牙,直接把少年的衣服给扒了下来,果然够讲究,这衣裳弯弯绕绕的,足足脱了一炷香的时间。 脱到最后一件中衣和亵裤时,九里闭上眼睛,只触摸到了少年劲壮的躯体,然后用毯子将他一圈圈包了起来,像炸春卷一样。 她睁开眼,还是看见了少年强健的肩膀和深凹的锁骨,她深吸一口气,又搬出一套被褥,将他严严实实的盖了起来。 虽然住在这无人之境六年,但从小教导的男女之防观念还是十分深入人心的。 九里拍拍热透了的脸颊,不由得看着少年俊俏的脸颊发呆。 直到站得腿酸了,九里才回过神来,又贴心的帮他在屋内生了火,虽是迟夏,但山谷之内还是有些阴凉,为了防止他生寒病,屋内还是温暖点好。 九里打点好一切,虚虚掩上木屋的小门,脚尖点点,踏上屋顶,使了轻功往山上跃起。 · 古树参天,枝叶婆娑。 姬空谷内共有三座大山——绝云山、负天山、狐茗山。 绝云山高耸入云,山腰间便有云雾松绕,九里至今也未能登上山顶,总爬到陡崖处便喘不过气来。 负天山土质清奇,气候多样。活物众多,万物可栽,经过姬姓子孙的代代相传,此山上已栽植数万种草木植物,九里花费三年,只认识其中三千七百二十种植物。 狐茗山最矮,但却最聚山间灵气,也是姨母姬雲谷主闭关之处。 九里绕过九九八十一弯,终于抵达了狐茗山山鞍处的长缨泉,此泉早已干涸,唯剩下一片凹地。 凹地内设一血佛玉台,姬雲便在玉台上打坐修行。 九里将受伤少年的事解释一番,然而玉台上的人并未说话。 她悄悄抬眼,只见玉台上的貌美女姬神色如常,仿若未闻。螓首蛾眉,肤如凝脂,一身如火般的鹤氅披在肩上,犹如鬼魅红狐,如墨般的长发未做梳妆,幽幽的散在肩头,一倾千里。进谷六年,姨母的容貌没有丝毫变化,还宛若双十年华。 她不禁想起被救那日,她匍匐在草丛当中,浑身颤抖,眼见穿着夜行衣的狰狞男子持剑向自己走来,剑刃距自己仅三寸。就在此时,一身红装袍服的女人从天而降,她葱指一弹,一颗松子便直刺入刺客胸口,“噗”的一声,刺客应声倒下,瞬间无息。 刺客的长剑落在她身侧,她只看了一眼,便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她天资聪颖,赋性灵慧,从小跟随父亲及哥哥们入军营、谋战事,在长辈的耳提面命下,熟知天下武器,阅尽各派功法,一眼便知那是皇家所铸造的武器。 “莫怕,姨母来了。”红衣女子自黑暗中走来,行至她面前,伸出手将她提起,身后是将亮的旭日晨曦,时间仿若静止一般。 九里回过神来,不知何时,坐在玉台上的姬雲已经睁开了眼。 她眉目清冷,神情孤傲,鹤氅随风扬起,越看越像一位仙人。 “九里,往日之事不可追,你心有杂念,实在难成大器。”她朱唇微启,语气淡淡。 “九里明白,”九里袖中的手握成拳,却还是松了开来,她又补充道,“那少年……” “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姬雲一笑,却摇摇头,“你且好好安置那少年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零二章 狐皮 九里饮了姬雲一滴心头血,便从望崖瀑顺着山阶入了尘世。 离开前,她先回了一趟木屋,见昏迷的少年沉睡无碍,她戴上一方斗笠,又捎上从前猎来的白银狐皮,好换些银钱添置少年的衣裳。 距离姬空谷最近的城邑乃是大梁城,此城虽不大,但是商贸发达,人流颇多,时不时还能看见一些身高马大的胡人或者是奇装异服的南蛮商贩,十分有趣。 九里身材娇小,衣着朴素,肩上提着的白银狐皮却十分惹眼。只见那狐皮在阳光照耀下莹莹发光,狐毛更是饱满顺滑,随风摇动,一看便是不凡之物。 “五姐,你快看那毛皮!”茶馆二楼,穿着一身缕金百蝶五彩褙袄的女孩扯着年龄稍大的青衣少女,口中叫囔,“便是去年上贡的中山白额金鞍狐皮也比不上!” 青衣少女抬眼向窗台看去,抿了一口茶,“确实不错。” “不行,我得买下这毛皮。”金衣女孩跳下凳,“可别让这小贩消失了去。” “不成,你可别忘了,哥哥们让我们候在此处,哪里也不能去。”青衣少女看了看守在四周的护卫,安抚着像猴一样乱窜的妹妹。 “晚了一刻,这狐皮可能就被人抢走了!”金衣女孩走向门口,毫无疑问的被护卫拦下。 青衣少女思忖片刻,唤来一个婢女,轻声说了几句话,随后起身拉住跃跃欲试的女孩,“我已经让清秋派侍卫守着那小贩,再等半个时辰哥哥们便会回来了,到时让他们陪着我们去找人,你说这样可好?” “五姐的法子真好!”金衣女孩挽着她的手,笑嘻嘻的吃下一枚金稞酥。 · 九里行至大梁城的自由集市,便感觉到身后有人在跟着自己,许是这白银狐皮太招摇了,下次还是拿件普通的狐皮来卖就好。 她占了一小块空地,拿着石头在地上刻下——“价高者得狐皮。” 九里也不知这白银狐皮能卖得多少钱,怕随便定价会亏,但又不好狮子大开口,于是想着若是谁出钱多便卖给谁,皆大欢喜。 不一会,就有一丹凤眼的少妇袅袅前来,出二十两。 九里摇摇头,指了指地上的字,示意不卖。 连上次随随便便捕的红狐皮都卖了五十两银子,如今这难得的白银狐皮怎可只卖二十两! 然而这丹凤眼少妇乃是大梁城太守儿子卫浚的妾侍高氏,平时就借着太守的名义仗势欺人,更何况见了如此珍贵的狐皮,自然不肯轻易放过这小贩。 她瞧了瞧这半大不小的女孩,打量着她身上穿着的粗布滥裤,猜想是不知哪家农户的女儿,偷了狐皮出来卖钱。她摸摸荷包,想了想自己的月例,舍不得花更多的钱,嘘咳两声,便道:“你可知我是何人,你若是还想在这集市里过下去,便二十两卖给我,否则后果自负。” 九里抬了抬斗笠,看着高氏尖酸刻薄的样子,立马想到了话本里那些尖嘴薄舌的愚蠢妇人,声音淡淡:“我若是不卖,你奈我何?” 高氏看见斗笠下的一张小脸,不禁大吃一惊,天下竟然有如此标志的可人儿! 虽是黄口小儿的年龄,但若再养几年,怕是能出落成天仙模样,她转念一想,唤了一个丫鬟吩咐几句。 丫鬟听完,盯着九里看了好几眼,悄悄退了去。 · 茶楼里的金衣女孩听侍卫禀报:有人为难小贩,硬要二十两买了狐皮,不禁大怒,拍了一掌桌子,将茶杯里的茶水都震了出来。 青衣少女实在拦不住,唤了数十侍卫跟着金衣女孩直奔集市去。 “钰婉——” 听见呼喊,金衣女孩回头,稍稍慢了脚步等着青衣少女。 “五姐,这人实在太仗势欺人了,那狐皮卖两百两都算少了,那妇人只出二十两,实在过分!”陆钰婉气急道。 “是是是,你等等五姐。”青衣少女好不容易跟到钰婉面前,拍拍胸口顺过气来。 两个少女周围围着近二十个侍卫,好不壮观,引来众人侧目。 陆钰寒拿手帕掩了掩嘴,又让婢女拿了两个帷帽戴上。 · 九里看着围着自己的六个家仆,冷笑一声。 “你若是愿意进府为婢,伺候我家少爷,我便让你这辈子享尽荣华富贵!”高氏手挽着姗姗来迟的卫浚,心里想将这豆大的小美人收进府里,讨卫浚的欢心。 面前一身大红金钱蟒纹锦袍的男子便是太守之子卫浚,他眼神眯着,肆无忌惮的盯着只到自己腰间高的少女,要是好生打扮一番,果真是个小仙女。 九里站定,只瞧了一眼周围的壮汉,便了然他们的战斗力。之前围着看热闹的小贩也都散了去,离得远远的嗑着瓜子。 她双眸似水,却含着丝丝凉意,眼神里透出不屑,嘴角却勾起一丝笑容。她伸手解开斗笠,如墨般的头发微松,有几搓散在白皙的脖颈后,虽有些凌乱,但不散漫。 卫浚对上九里寒凉的眼眸,心却似漏了一拍,随后却越跳越快,又欣喜又心惊。 高氏看着眼神迷离的卫浚,心底暗骂他色鬼,口中却指挥这些家仆:“还不快上,和这个小女孩瞪来瞪去的作甚。” 眼见一个黑面家仆扑了上来,九里一跃而起,直接一脚踢向他,凌空翻了个身,直接跳到男仆身后,反手抓住他的双手,咔的一生钳住他的手腕,将他双手都拽得脱臼了。 剩下五个家仆面面相觑,却无奈在卫浚的指挥下一齐冲了上去。 九里拉住黑面家仆,让他成了一个肉盾挡住攻击,又猛地推倒了两人。这两人在地上诶哟一声,便装晕不动了。 她抬头看向卫浚,卫浚一脸惊讶,想不到如此小女竟有如此大的力气。 一个身材瘦小的家仆从背后袭击,九里急枞转身,一个手刀拍向他的脖颈,这男子眼冒金花,摇摇晃晃就要倒下。又来两人上前,成左右攻击之势,九里腾地跃到一个走贩的架子车上,那扑空的两人撞到一起,又迷迷糊糊分开,原先倒在地上的三人也起了身,都朝自己奔来。 真是麻烦。九里暗蹙一声,弹出腰侧的匕首,凌空握住,无声无息地直接落在地上。 卫浚看着脸不红心不跳的九里,挠了挠耳朵,觉得有些麻烦了。 · 陆钰婉和陆钰寒赶过来时,便看到九里从架子车上跃下的情景,虽然她一身嫩青素衣,手持匕首,却不染一丝尘埃,气势凛然,但被陆钰婉脑补成了一个走投无路的良家少女。 “都给我住手!”陆钰婉大喊一声,令全场安静下来。 九里望向稚嫩声音的来源,只见一个与自己一般大的金衣少女,腰背挺直的站在一群侍卫中。 她定睛一看,飞鱼服绣春刀,乃是皇家的锦衣卫。她手指微蜷,将匕首收进腰间,弯腰捡起自己的白银狐皮,挂在手臂上。 卫浚也认出了锦衣卫的身份,暗道不好,卑躬屈膝道:“不知是哪家贵人?” 陆钰婉哼了一声,“我是哪家人管你何事!我听人说,你们在此借着大梁城太守的名号仗势欺人,用二十两便要抢了这狐皮!” 卫浚连忙解释,“没有的事,是我们不懂买卖,坏了规矩。”说完,狠狠地剜了一眼高氏。 高氏自知惹了祸,硬是落下泪来,“是妾身做错了……” 陆钰婉在和卫浚说话时,陆钰寒却撩起惟帽一角打探着拎着白银狐皮的少女。 少女扎了一个花苞髻,双耳和脖颈后随意地散落着几搓墨发。光洁白皙的脸庞却看不出一点表情,深邃如星的黑瞳充斥着冷傲,红唇齿白却无一丝笑容,本应该是个巧笑倩兮的少女,却浑身带着骇人的寒气。 陆钰寒想起一句诗,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 “五姐,你说,该如何惩罚这卫浚和高氏?”陆钰婉低声问道。 陆钰寒转过头看向两人,道:“便让他们向这位小娘子道歉吧。” 陆钰婉觉得五姐说的甚有道理,赞同的点了点头。 卫浚连忙弯下腰来,拱手道:“适才多有冒犯,在下向您赔罪了。”心想着这小贩不足为惧,可是这锦衣卫护着的两位少女定是皇家之人,千万得罪不了。 高氏也咬牙切齿道,虽说是向九里道歉,但人却朝着陆钰婉和陆钰寒:“小的该死!冲撞了几位小姐!” 陆钰婉看着面无表情的九里,难得一怔,挥手让那两人离开了。 九里心想今天定是出门忘了看黄历,不仅遇见难缠小人,竟然还撞上了皇家之人,眼看小人离去,她抬腿也打算离开这是非之地。 陆钰寒向清秋使了一个眼神,清秋马上上前拦住了九里,“这位小娘子,我家主子想买您手中的狐皮,您看两百两够吗?” “可。”九里点头。 “可让我看看这狐皮先?”陆钰婉上前,离得近的打量着九里,她接过狐皮,细细摸了一阵,“果真是千年难得一见的白银狐皮!”说罢,便欢喜的跳回陆钰寒身边。 这是,旁边一个卖炒栗子的小贩高声问道,“小姑娘,你这狐皮从哪猎来的?每回都见你拿着上等的毛皮来换钱!” 九里杏眼微抬,眉头却皱起来,敷衍答道:“城外的山上。” 众人皆看出九里是随意回答的,陆钰婉却生了好奇,心里想着定要问出狩猎之地,好让哥哥们明天带着自己去再捉几只银狐来。 “你若说出在哪捕猎的银狐,我便再加一百两!”陆钰婉道。 “无可奉告。”九里乌黑的眸子盯着陆钰婉,倒让她生了些怯意。 陆钰婉还想再说些什么,九里不耐烦,硬生生道:“这生意你做还是不做?” 还从未有人用这种语气和陆钰婉说话,她倔脾气蹭的一下冒起来,抱着狐皮,“你若是告诉我,我便五百两银子买下这狐皮,若是你有所欺瞒,这狐皮你便拿不回去了!” 九里被气笑了,清冷面庞上浮现一丝笑意,让好几个锦衣卫都看愣了。 “若是我定要拿回狐皮呢?”九里收起笑容,眸中渐渐升起杀意,“皇室子孙,就是这般肆无忌惮的抢人东西吗?” 话音刚落,九里腰侧的匕首便凌空而出,她抬手一抓,周身寒气尽出,没人看清她是如何将匕首顺顺当当的握在手中。 锦衣卫见状,直接列阵护住了两位少女。 陆钰婉自知无理,但是撂不下面子,大声喊道:“你若是能在锦衣卫之下抢回狐皮,算你厉害!” 陆钰寒轻叹一口气,带着锦衣卫出行,本该低调低调再低调,却让这个小贩看出了自己是皇家公主的身份。她想劝解几句,还未来得及开口,却听“锵”的一声,那素衣少女直接抬起匕首和最前方的锦衣卫斗了起来。 周恒乃是这群锦衣卫的头领,他本也对这个小女孩颇有怜意,真是倒了大霉,才拿着狐皮撞到了刁蛮七公主陆钰婉面前。 十六位锦衣卫护着两位公主,他一人挡上九里,他原本对这小女孩不甚在意,以为她不过使得是市井功夫罢了,却差点未躲过她凌厉一挥的匕首。 “你使得是什么门派的功夫?”周恒心道不好,这小女孩不过十岁多一点,内心却超出常人深厚,他提着绣春刀挡着匕首连连退败,哪知还未接过三招,匕首在少女的疾速突袭下,砍的绣春刀应声断落,一半刀身落在地上,发出巨响。周恒一愣,醒过神来却发现她近在咫尺。 九里悬身一落,收起匕首,手肘奋力一击,只冲周恒而去,周恒顿时全身酸麻无力,直接弃刀跪下,吐出几口淤血。 锦衣卫见周恒摔落,无不惊讶,像看什么妖魔鬼怪似的看着九里。 九里落定,盯着拿着白银狐皮的陆钰婉。 陆钰婉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却还是嘴硬:“锦衣卫全给我上!” 好几个锦衣卫直接冲了上来,匕首上冷光一闪,九里犹如闪电般直接飞跃入锦衣卫中,可惜锦衣卫刚列好的阵还有一处缺口。 周恒大骇,她居然直接看出了列阵的漏洞,想从这一处直逼公主。 九里直接冲入阵中,打退好几个锦衣卫,枞身落在陆钰婉侧旁,抬手想抢过狐皮,却敏锐的察觉到右侧方疾驰而来的暗器。 她左手五指运劲,抛开匕首打落暗器,右手干净利落的抓过狐皮,翻身而去。 “大胆!”陆钰婉甚至还未回过神,就看见九里抢走了原本在自己怀里的狐皮。 陆钰寒抓着想冲上前去的陆钰婉:“是七妹过分了,不要再闹了!” 九里身形闪动,往那暗器所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两个翩翩少年走来。 高个的少年头上束着白玉镂空紫金冠,穿着一身暗紫云纹玄色缎子的八团袍,腰间系着五彩刻丝玉石,身子欣长,如一枝琼树。走近了看,这男子鬓若刀裁,眉眼如画,气质颇为儒雅。年纪稍小的少年则一拢红衣,衣裳同样华贵,可惜毫无儒雅之气,笑容颇为风流,瞳孔灵动,直直的盯着九里。 “四哥、六哥!”陆钰婉大声叫囔,跑到他们身边,指着九里,“就是她抢走了我的狐皮……”随后似乎意识到有些不妥,越说越小声。 九里冷笑一声:“是谁抢了东西?” 陆钰寒也走上前去,喊了声“四哥、六弟”,将陆钰婉拉至一边,将实情委委道出。 也罢,本不该和皇家之人扯上关系。就在他们交谈之时,九里收起匕首,抖了抖狐皮,转身就走。 “这位小娘子请留步。”高个少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有何贵干?”九里回过头,戒备的看着他。 陆茫之看着背脊挺直的少女,走到她面前拱手道:“这件事是吾妹做错了,还请小娘子不要怪罪。” “罢了罢了,就当无事发生过。”九里摆摆手,语气不耐烦。 “不如这样,在下五百两买下这件狐皮,无其他任何条件,小娘子看可否?”说罢,便掏出五百两银票。 “钱货两讫,”九里迅速抢过银票,将狐皮随意扔向陆茫之,看了看他和后面的几人,“后会无期。” “这位小娘子稍等——” 九里皱眉,抬头望去,眼神寒冽:“还有何事?” 说话的人是那位风流少年,“不知小娘子如何称呼,家在何处,以后若是还有见面的机会——” “没有。”九里果断拒绝,戴上斗笠离开,还未再等人开口,便消失在小巷当中。 “派人跟着她。”陆茫之淡淡出声,有人应声追去。 “四哥?”陆钰寒瞧瞧他的神情,疑惑他为何要派人去跟一个小娘子。 “跟着好啊,这小娘子倒是很有脾气。”陆引之随即笑的凤流韵致,目如秋波。 陆茫之看着笑的是十分佻达的六弟,将狐皮递给陆钰寒,随手给了陆引之脑袋一个爆栗。 陆钰婉仍然看着九里消失的方向,目不转睛,突然好似想起了什么,转眼看着陆茫之:“你们找到表哥的消息了吗?” 陆茫之摇摇头,陆引之的笑容也逐渐淡了下来。 · 筒富客栈。 一身玄色衣裳的男子驾马而来,停在客栈前,翻身跃上了客栈二楼。 “卑职有罪,未能跟到那位小娘子。”周原单膝下跪,微喘着气,语气有些遗憾。 陆茫之挑了挑眉,放下手中的书信,示意他继续说。 “那小娘子拿着银票去了云裳阁,入手了几件男子衣裳和被褥毯子,又去了西街的集市买了许多龙须糖和蜜饯米糕,接着出城进了郊林,便消失不见了。”周原咬了咬牙,“她轻功了得,路行诡异,实在难以捉摸。” “男子衣裳……”陆茫之敲了敲桌子。有谁能驱动脾性奇怪的她去亲自购置衣裳? “属下还有一事禀告。”原本沉默在旁的周恒开口,“我被那小娘子打了一掌,初时觉得全身麻痹无力,但运气后却发现经脉全通,十分舒畅,缠了属下多年的淤躁之象好像消失了。” “哦?”陆茫之嘴角微翘,眉间浮现一丝笑意,“倒是有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零三章 少年 九里撑着手肘,看着卧在床上的俊美少年,不由得再次看呆了。自从将他湿淋淋的从水里拣出来后,她就无数次看他看的入神了。 说是卧床,但其实就一块平扁扁的木板,上面铺了一床已经褪了色的布垫,少年安静的躺在上面,盖着一席锦被,要不是胸前有微微的起伏,还真像一具尸体。 尸体……九里垂眸,虚握着的右手蜷了蜷,食指敲敲大拇指侧边,决心还是不要让他成为一副冷冰冰的尸体。 “水……”嘶哑的嗓音传来,九里一惊,看向少年。 少年眼皮滑了滑,高挺的鼻梁似乎随着深呼吸微动几下,貌似用力的咽了咽口水,喉结从上而下滑动。九里用刚刚给他灌完药的碗接了一层浅浅的水,他五脏俱损,目前还不能大量进水进食。 “你可能睁开眼?”九里坐在床头,稍抬起少年的头,将水缓缓送了进去,看着少年没有睁开眼的意思,又问道:“若能听见我说话,便回应下。”。 少年的唇慢慢的嗦了嗦,像一块干涸了许久的沙漠,瞬间便把清水都吸光了。 他的唇形也是极好看的,此时微张了张:“能……”还是一如既往的喑哑。 九里满意的点了点头,又想到他看不见,说道:“那你已经神志清明了,可惜从望崖瀑掉下来,你的身体损伤严重,五脏六腑几乎都被震伤了,又不知被河流冲了多久,水入胸腔,差点溺亡。” 少女的半个手掌贴住他的侧脸,接触之处竟有些发烫,少年微微一动,敏锐的感觉到了虎口处的手茧,竟然是个习武之人。 九里想放下碗,身体一起来,手松了他的头。少年的脑袋咚一声撞到木枕上,发出好大一声响。 少年:“……”。 这枕头也太硬了吧? 不对,这是枕头么? 等到若干天后,他才发现这还真不是枕头,而是个凇成木做的方木块,有凝神聚气、养颜安神的功效。 九里看着微微皱眉的少年,不好意思的抿了抿嘴,“抱歉,我想给你倒点水的。” 少年沉默不语,感受后脑一阵发痛,他想说一声无碍,但每一开口喉咙便像刀割一般剧痛,还是不要说话为妙。 九里又装了一碗水,想着这人脾性还挺大,边喂边解释道:“你目前尚不能大量进水,因为你还要喝药,你的…出恭问题尚不能解决…所以水还是少喝为妙。” 少年差点一口水喷出来,索性灌水不多,他直接咳嗽连连,就咳嗽了三下,仿佛用了全身力气似的。 这里就没有别人在吗?少年内心疑惑,仔细听了听周遭的环境,只能听到鸟啼虫鸣,再无别人之声。 九里看着脸色潮红的少年,仿佛知道了他内心的疑惑,“这谷中,只有我和姨母在。”顿了顿,又道,“你从水里出来时,衣裳…也是我帮你换的。” 少年大骇,脸色红极了,睫毛微微颤抖,好像听到了匪夷所思的消息一般。 九里也有些害羞,轻轻放下碗,抽离了他,连退三步,“我给你煮、煮药去了。”说罢,还用了轻功直接窜出了房门。 少年听见九里磕磕巴巴的声音,倒对她生了好奇。他一醒来,便闻到了浓郁的药香,他还以为自己在哪家府中或是医舍,这少女应该是伺候的丫鬟。 现在看来,自己掉下崖后应是随着瀑布坠入深渊,随后漂流至了某一村庄内,被这平民小女孩救起。 可这里是哪里,为何没能听见其他人声。他所得到的舆图上并未显示望崖下有村庄,且手下煜炀回报时只说望崖下是深不可测的骇谷,瀑布又是何处来的?又该如何从这深谷中爬山回去? 他越想越疼,感觉脑袋全是混沌,又晕晕乎乎睡过去了。 · 九里在灶台上炖好药盅,掩门离开,走入密密浅浅的森林当中。 一条青白相间的小蛇从大树侧窜出,九里蹙眉,直接掏出药侧的匕首,凌空划了一道三字,这条青蛇便摇摇晃晃的在空中坠下,软趴趴的蜷在地上,蛇身已经被划成六道。 “可惜了,本来可以入药的。”九里弯腰探了一下,原来是乌梢蛇,心道自己的功力还是不够深厚,蛇身切口处不够凌厉,这样的伤口怕是会被姨母训斥,她踢了踢落下的黄叶,掩住了蛇的尸体。 她继续往密林深处走去,越走越快,快到洞口时已经使了移形换影,一步三米远。 进了洞口,周遭便变得阴冷干燥许多。 洞口深处放着一道玉质的棺奁,玉身散着莹莹的光,发出冷息,一看便知道十分珍贵。 九里轻移棺奁的宝盖,里面躺着的是一位清秀俊朗的少年,可惜面无血色,近乎无色般苍白。 “昨天未能给大哥请安,请大哥赎罪。”九里靠坐在棺奁旁,杏眼眨啊眨,看着毫无气息的人,缓缓解释道,“前天打水之时,我在溪涧旁看见一位溺水少年,我本不想救他,但是看见他,就好像看见了大哥。” 眼睛逐渐润湿,九里抬头闭眼,晶莹之色一晃而过,睁开眼后只剩清明,她又幽幽补充道,“我也想起了二哥,那少年穿着云纹的锦袍,华贵无比,当年大哥二哥也是如此。” 若是不提二哥,有一天在天上碰到了,也不知醋缸二哥会不会生气。 “那位少年日后醒了,我怕是要一直守着他,可能不能天天来向大哥请安了,请哥哥勿要见怪。” · 木屋。 少年再次醒来,终于吃力的睁开了眼。 原来是一幢木屋啊… 屋顶颇矮,还缠绕着细细树藤,看多了红砖绿瓦,这样的木屋还挺具清新之气。他用尽力气,稍稍侧头,看见一方红木桌椅,一桌三椅,桌上还摆着一小碗,和一道药蛊。剩下的一张椅子摆在稍远处的巨大柜子下,看来是拿来垫脚的。柜子也是红木制的,和桌椅一样颇有些年份了。柜子七道九格,共六十三个方格,每个方格内都放满了东西,多是瓶瓶罐罐,也有细针火折,还有些蛇身药酒。少年沉思,随后便听到远处传来的脚步声,他闭上眼睛,打算假寐。 九里急匆匆的将滚烫的药盅端进来,烫的手指发红,她重重的放下药盅,将解救成功的手指贴上耳垂,脚步不由得蹬了几下。 “看来练成铁砂掌也是十分必要的。”少女自言自语,脚步不停。 躺在床上装睡的人心里暗笑,却不能表现出来,只能微微弯了唇,露出一道好看的弧度,又慢慢恢复。 九里脚步一顿,望向床上的人,看见他神色如常,并没有苏醒的迹象,又转头打开了药盅。 少年心里赞叹她的察觉,如此微小的气息波动竟也被她发现了,心里不由得有些羞愧。 九里背对着床,将药盅里的汤药倒入碗中,药味顺着水流倾泻而出,瞬间弥满了整个木屋,倒不难闻,只是有些馥郁了。 他敛住周身气息,睁开眼打量眼前的少女。 看着身高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扎着随意的双丫髻,两颗圆圆滚滚的髮球搭在脑袋上,十分天真可爱。 在京城里,扎双丫髻的大多是丫鬟奴婢之流。 看她发髻简单,单单只用了一条暗红的发带,没有一丝珠翠花钿,素净非常。 露出来的双耳和细脖白皙纤嫩,倒又不像他以前见过的农家少女,她穿着一件朱红色的马甲褂,没有花纹,是寻常街市卖的糙布,针脚也十分粗乱,内搭着洗得发白的袄子,下身穿着同色系的裙衫。背挺肩薄,倒也十分亭亭玉立。虽然朴素,但掩不住身上的年轻朝气。 九里猛地转过身,不知如何速度便覆在了他的床前—— 一张白皙精致的脸庞闯入少年眸中。 黑白分明的杏眼水润晶莹,睫毛翘长浓密,一眨一眨的倒是十分惹眼,仿佛能说出话来,惊鸿一瞥后便移不开眼。挺翘的鼻梁却给整张稚嫩的脸添了些英气,底下一张秀美玲珑的樱桃小嘴一张一合: “你醒了么?” 九里歪头打量少年,果然是个倾国倾城的货色。 俊俏的桃花眼世间难得,堪得上是剑眉星目,再仔细一看,他的眸色稍浅,近乎栗色,再深看下去,宛若星辰。 不能再看下去了,她移开眼神,径直走了过去,手搭上他的额头,测了测热度,见他不出声,手下移又摁了摁他的喉咙。 喉咙上传来的痛感让他回过神来,他合上眼,心道冷静冷静。 他以为在这深郊野林里,不过是个普通小女照顾自己,哪里知道是如此绝色的少女。 虽不过金钗之年却已经如此惹眼,难保再过几年,会惹来多少男子倾心。 又想起她曾经帮自己换除衣裳,他刚安抚下来的心思又炸开来,脸上浮现一丝诡异的红。 “怎的又发热了?”少女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猛地睁开眼,喃喃道:“无碍。” 九里见他眼神清明,虽不像刚刚如此爽快,倒是含了些不明意味。 真是个奇怪之人。 随后看见自己覆在他喉结上的小手,立刻抽回。 心底疑惑,这人不会是介意自己帮他看诊吧,便假装随意解释道:“看诊皆要望闻问切摸,我看你的喉咙如今也无大碍,你活动活动,看四肢是否有反应?” 九里看他神色一变,便知他除了脑袋能动,锁骨以下皆无感觉。 他复杂的看了九里一眼,“无反应。” 九里暗叹一声,但嘴上还是安慰他,“你从高处跌落,虽落至水中,但难免波及内腹,你须得慢慢将养,我会给你针灸按摩,无须担心。”问题不大,但每天都得给他脱光了针灸,还得按摩,真是累啊。 少年神色更加复杂,脸色忽白忽红,倒是让九里看呆了。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九里突然正襟危坐起来,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和她稚嫩的脸十分不搭。 “你说。”少年淡淡出声。 “你是谁,为何会从望崖瀑上跌落?”九里问道。 “我名为陆星…因被人追杀而坠崖,至于怎么掉入瀑布,我也不知。”自称为陆星的少年答道。 “你被人追杀,可是有仇家?”九里转了转黑瞳,打量他一眼。 “他们觊觎我家财产,欲将我这个继承人杀之痛快。”陆星很干脆的回答,倒不像骗人。 “这么说,你并非大罪大恶之人,只是白白的被人觊觎了银子。”九里垂下双眼,双手无意识的绞着,随后抬眼,盯着被褥,“倒是同病相怜之人,我家也是被人觊觎了。” 陆星一愣,看出了九里眼中极重的悲伤神色,缠绵悱恻,令人十分动容,“你是哪家人?待我回去后替你抢回来。” 九里苦笑,摇了摇头,“我无名无姓,你随我姨母都唤我小九吧,”似想起了什么,眉眼才多了一分喜色,“我姨母在闭关练功,还有三十八日才会出关,若我治不好你,还有我神通广大的姨母,你大可放心。”随后,九里便把已经有些凉了的药盅端来,似早晨一样喂他喝下。 “多谢。”陆星喝完药后,见九里用手帕替他擦了擦嘴角,隐隐约约闻到了一股薄草香味,和京城里那些胭脂水粉的味道十分不同,他无意笑笑,俊俏的样子仿若是日月光辉。 九里怔愣一下,马上回过神,像只兔子捧着碗弹开。 于是,陆星的后脑勺再次受到重创,砰的一声落在木枕上,一阵麻痛。 九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零四章 刮痧 九里嘘咳一声,将碗放至木桌上,走到药柜边,踏上垫脚的四方椅,从柜子里拎出一块布囊。 布囊里是几块玄铁石刀片,色泽鲜亮,边缘锋利。 “你可知这是何物?”九里举着几块刀片,在陆星面前晃了晃,接着燃了屋内的火炉,将刀片半边放在火上炙烤。 “玄铁石…?”陆星有些不确定。 玄铁石可是上好的锻打武器的材料,世间难得,怎会被她打造成小铁片般的模样。 九里看了一眼陆星,心想此人倒是个见过世面的,“不错,等会我会用玄铁石为你刮痧,疏通你的经络,调气行血,活血化瘀。”顿了顿,又补充道,“至少要在你想出恭前,将你上半身给调好。” 陆星闷声不吭,脸又红了大半。 其实他现在就挺想出恭的…… 将玄铁石双面都烤了一番,再等它凉透,九里便双手持着铁片走到陆星床前。 她轻轻掀开陆星的被褥,又解开他的中衣,慢慢褪至腰处,将他翻了一个身。 陆星高挺的鼻梁撞到木枕上,闷哼一声。中衣敞开的更大了些,露出了他健壮的背脊。 九里手心有些烫,还有些发汗,定是玄铁石太热了。 对,一定是这样。 “你忍耐些,可能会有些疼。”九里叮嘱道。 “无妨。”陆星脸埋在褥子里,声音喑哑低沉。 九里运行内力,将玄铁石深凹进陆星的背骼之中,顺着他的经脉逆行,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红痧血痕。 床上的身体微微颤动,肩颈慢慢渗出汗珠,覆在点点红星上,宛如血珠。 “你若是痛,便叫出来吧!”九里停下手中的动作,轻轻的摸了摸陆星的头发。 “无碍。”仍然是简短的两个字。 陆星紧绷的身子慢慢软了下来,本来痛痒难忍的背部好像也因为少女的安抚感觉没那么疼了。 九里看着他烧红的耳廓,暗叹一声,心里居然有些不舍得让他受苦。 用玄铁石刮痧了约莫一柱香时间,九里终于停下,将玄铁石放在一边,脱鞋上了榻,两腿分开,跪坐在陆星身上,两人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被褥。 陆星心里正奇怪是什么重物上了床,突然一个温热的东西坐在了他的大腿之上,他意识背后的人是九里,瞬间感觉背脊一阵酥麻。 “小九……你要做什么?”这还是陆星第一次主动喊她的名字。 少年语气里有些羞迫,声音像蚊子般弱小。 “我还能做什么?”九里歪头,“当然是帮你疏通经脉!” 话还未完,九里便疾速点了他背上的肺俞穴、大椎穴和风门穴,又将精纯内力注入手掌,用手掌底部摩挲按捏他肩部和背上的肌肉,微凉的指尖覆在灼热的皮肤之上,一冷一热的刺激让陆星内心暗爽。 他感觉背部椎骨一松,好似全身血脉全都流向背部似的,极为舒服。 陆星哼了一声,又觉得颇为羞耻,咬着牙握了握拳。 握拳? 他才发现,自己能够舒展手部了。 他松开拳头又握上,又动了动肩膀,除了有些吃力,与从前的行动自如毫无区别。 “别动——”九里隔着被褥抓住了他晃动的手,“你许久未动,突然有动作,容易痉挛。” 陆星一怔,“嗯”了一声,淡淡的语气里似夹杂了一些欢喜。 她跳下床来,又将陆星翻转过身,拢了拢他敞开的中衣,指尖微微拂过他的胸膛,让陆星感觉心间一阵瘙痒。 陆星看着专心致志系中衣带子的少女,她水汪汪的眼睛不同寻常般轻盈,反倒有些赤红。 “你可是内力有损?”陆星猛地握住九里的手,又不好意思的放开,神情复杂,眼神飘到了远处的药柜上。 九里一怔,看着被放开的手,喃喃道:“无甚大碍,不过是因为你体内的阻气太甚,我费了些心神罢了。” “下次不要用这种方法了。”陆星又将眼神转回来,凝视着九里。 “唔,确实不能再用了。”——有些地方可刮不了。 九里瞧了瞧陆星的下半身,思忖着下半身该如何疏通经络。 · 大梁城内。 太守卫糠不动声色的打量着眼前的少年,缓缓道:“微臣惶恐,在城内并未找到殿下所说的那位姑娘。” 陆钰婉在旁边气的抖脚,咬唇道:“怎么会找不到呢……” “请公主殿下赎罪。”卫糠的腰更加弯了。陆钰婉气哄哄的离开了。 待到卫糠退下,周恒出声道:“殿下,大梁城果真是藏龙卧虎,不如早日回京……” 陆茫之抬眼看了他一眼,神色冷到了眼底。 “属下多嘴。”周恒单膝跪下。 “你可知我们为何来大梁城?”陆茫之走到窗前,手指抚上一片长青叶。 “因为…前朝皇室后人最后一次现身乃是在大梁城内。”周恒答道。 “前朝太祖弘华帝出身武林,据说曾是余恨真人的亲传弟子,弱冠之年便已经集武林之学大成,而他的皇后萝伽氏则是西域魅城城主之女,极擅医药术理,而他们的独女如芙公主,一降生便天降祥兆,五彩云现,万鸟贺朝,更有秘传此女是仙人转世,能够点石成金,”陆茫之手腕一收,折下青叶,“观我大顺朝五域六疆两百一十八座城池,百年以来,惟大梁城海晏河清、人寿年丰,从未受过天灾人祸,如今成了一个人人向往的不夜城。” “殿下的意思是说,这大梁城是受了…前朝后人的庇护所以…”周恒皱眉。 “你看那大梁城的太守卫糠,可有过人之处?”陆茫之将叶子握在手中,再张开手,只剩下翠色的粉末。 “确实匪夷所思,大梁城历来的郡守不过庸碌之辈,如何能将此城打理的甚好?”周恒想起贼眉鼠眼的卫糠和他那色胚儿子,眉皱的更深了。 “所以我此次前来,就是为了找到前朝后人的踪迹,绝不能让那人比我们先找到。”陆茫之拍拍手,将粉末撒在了地上,“那个小娘子,许能成为我们的线索。” “殿下的意思是说,那小娘子小小年纪就内力深厚,轻功了得,还能医人于无形之处……” “不错。若说她和前朝毫无关系,说什么我也不信。”陆茫之想起那日目如寒星的小娘子,嘴角勾了勾,“可惜啊,是只喜欢玩捉迷藏的小猫。” · 又过了几日,陆星感觉近几日九里对自己甚为冷漠,好似并无从前那般热络了。一天也见不到少女几回,每次都是来去匆匆。 除了端来一日三餐和每隔三个时辰的汤药,有时会在药柜里寻些药,九里出现在木屋内的时间很短,话也甚少。 陆星感觉有些憋屈。 他半靠在床头,手里翻着原本堆在床脚下的话本儿,眼睛却偷偷瞄向了在屋外的九里。 她总是会朝西北方向望去,一看便是半个时辰,沉默无言。 今天天气甚好,在这谷中不知几天,他发现日日都是晴天高照,微风习习。 从十字窗内只能微微看见九里的侧颜,她今日穿着一身白色素服,没有梳理发髻,一头散发状如鸦羽,肤白胜雪,只是一双杏曈似云顶积雪,寒意浓重。不知过了多久,她转头轻轻扫过屋内,却与陆星四目相对。 陆星慌乱的垂下眼,手握成拳在嘴角边嘘咳一声。 “你的书拿反了。”九里踏进屋内,语气调侃,但脸上未有一丝笑意,转身去了小厨房。 陆星脸色绯红,手忙脚乱的将书摆正。 “今日只有素斋。”九里端着食盒出来,将里面的小菜放在床榻上的小桌子上,自己也爬上了榻,跪坐在软软的褥子上。 十四年来,陆星谨遵家教,恪守礼制,从未在床上吃过东西,可是在这山谷之中,他竟然觉得在床榻上进食,有一种别样惬意的感觉。 陆星用筷子夹起一片珍菇,入口清香,他再仔细看了看桌子上的菘菜、野芹和葫芦瓜,都是滚水烫熟,没有一丝油水。 他抬眼看了看乌发明眸的少女,一身素服毫无褶皱,只夹了了几口菘菜入口,突然心生一个疑问。 “今日可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他问道。 九里执筷的手一紧,过了半晌,缓慢的吐出几个字:“家中忌日。” 果然如此,陆星有些后悔问出这个问题。 “那你今日可有什么祭拜礼?”陆星夹了一块珍菇到了九里碗中,她一怔,抬眼看了看他,又低下头默默吃下珍菇。 “我戌时会去霜草河放花灯。”九里指尖微微一颤,温声道。 “我能否也去为我娘放个花灯?”陆星又夹了一块葫芦瓜给她。 九里眨了眨微涩的眼眶,答道:“好。” · 霜草河。 “我娘自生产后便一直体虚,在我五岁那年被我父亲的新侍妾气吐血了,当晚便去了……”陆星骑在一匹通身雪亮,粗壮匀称的白马之上,断断续续的说道。 九里手里捧着五盏莲花灯在田野里走着,静静听着马上少年的低语。她时不时抬头看看,他穿着自己新买的象牙白灵芝纹镶金袖际的袍子,腰间束着缟色腰带,虽然十分朴素,但却遮不住他的风华绝貌。 从她的角度抬头看,正好能看见少年锋利的下颌棱角,若有若无的笑意挂在嘴边,“后来我从扬州买了几个瘦马,直接送进那男人房中,将侍妾也气得半死。” 他没有说完,他后来还将那侍妾扔入冷院里的井中,让她在黑暗中无力的挣扎垂亡,活生生饿死。 “你的父亲有很多房侍妾吗?”九里轻声问道。 “五房姨娘,通房无数。”陆星扯扯嘴角,眼底却满是冷漠。 九里皱皱眉,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陆星,随后放下花灯,将陆星从马上接下。 陆星整个身子倒在九里面前,两人虚虚的贴着,她手环着少年的腰际,用力将他带去河边。 他扶着少女的肩膀,有些局促,低低喃了一句,想解释道,“我定不会成为他那种人。”陆星呼出的热气喷洒在九里耳边,她突然觉得耳廓有些痒,却无法分开手挠挠。 九里将陆星放在河边,将一朵花灯递给他,点了火折子,五盏花灯亮起,照亮了两张泛红的脸庞。 “我父母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我还有两个哥哥,都十分厉害。”九里一路上都不怎么开口,这是她今晚第一句主动说话。 陆星脸上的神情有所松懈,“一生一世一双人啊……” “我爹爹在一场流民之乱中救下我娘,两人情投意合,婚后不久便生下的大哥,紧接着又生下二哥和我,可惜我家遭贼惦记了,被人血洗了全府。”九里背着陆星放下四盏花灯,嘴里念念有词,声音渐小,似在祈愿祝祷。 陆星看着她的娇小的背影,突然觉得胸口一哽,十分憋屈,油然升起一股想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 “你怎么还不放花灯?”九里转过身,歪着头。 “这就放。”陆星说罢,便把手中的花灯放入河中,凝望着花灯向下流漂去,“不知这河系是怎么纵横的,为何我从崖上跌落,却误入瀑布之内,又漂流到这条河?” 九里欲言又休,抿了抿嘴才道:“大顺东南河系众多,交繁复杂。这有何奇怪的?” 真是如此吗? 陆星沉默,坐在丛边,看河水滔滔向东流去。 煜炀曾说望崖下是深不可测的骇谷,何来一处如此广阔的平原? 这片平原人杰地灵,为何只有九里和她姨母两人居住? 她的姨母又是何人,为何从来未见过? 九里又是何人,不过小小年纪便习得如此轻功和医术? 正在他思忖之时,九里似乎感受到了他心绪浮动,便靠坐在他身边。幽幽水声中,他能闻到少女身上隐隐传来的薄草香味,似有些上瘾了。 “我知你心中多有疑问,但天地之大,无奇不有,你便将此地当作是一处秘境吧。”九里眼神明澈,语气坚决,“我救下你也算是有缘,但是不该知道的,你也无需打探。” 陆星看着九里的侧脸,眼中浮出点点笑意,将她漂在颊边的几缕碎发勾在她耳后,低声回应:“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零五章 丹青 自从霜草河一夜后,陆星和九里的关系似亲近许多。 九里再也不像从前那样不知所踪,而是常常留在木屋前的院子里练功习武。 而陆星则在床榻前看书,时不时抬眼看窗外持剑起舞的少女,兴致来时还能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好不惬意。 桃花流水,一静一动。 木屋上的绿藤越缠越多,窗下的绿萝繁叶垂下,微风拂过,不知是叶动,还是风动,亦或者是心动。 · 少女用力一甩手中的剑,像游鱼般滑向前方,一步便是八尺,动作干净利落,随后翻身将剑一收,又猛地往前刺,她侧身一翻,在空中半身转折,利剑一砍,凌空将数米外挂在篱笆上的豆子尽数砍成对半。 坐在院子石凳上的少年鼓起掌来,大喝一声“好!” 随后用手挑起脚边的一枝枯枝,握在手中成剑,猛地抬起,凌空一道破声,枯枝上的激荡之力不容小觑,他虽是坐着的,但上身却随着剑招动着,只见他在空中指了几道,远处的篱笆便应声倒下,裂成两半,他手中的枯枝也岌岌碎裂,撒在了地上。 “你原本的招数杀力太弱,手腕要用力,这样才能置对方于死地。”陆星桃花眼眸中似乎闪着流光,直戳戳的盯着九里,又在手中比划了几道。 九里脸上微红,看见倒下的篱笆便气冲冲的跃到陆星身边,揪了揪他的耳朵:“谁让你毁了我的篱笆!!” 陆星诶了一声,才意识到闯了祸,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无端端生了一股戏谑狂狷之气,他拿下揪着自己耳朵的小手,双手握着,“好小九,是我的错。” 她凝视着陆星的眼睛,竟然忘了将手抽出。 “小九,不如我为你做一幅丹青吧。”良久,陆星开口打破这旖旎沉默。 · 今日的白马有些兴奋,因为它身上正载着两人,少女和少年一前一后,一马两人正往着绝云山去。 少女穿着藕色的褙子,少年穿着紫酱色长衣,甚是合配。 陆星以将少女拥抱在怀中之姿牵着缰绳,下巴靠在九里的发上,感觉薄草之香更加浓郁。九里今天梳的是飞仙髻,明艳的脸上还留着一丝稚气。她感受着背后滚烫的热源,胸口中渐渐升起了一股充盈之感。 “绝云山是此谷内最高的一座山峰,我从未登顶过,每次爬到半山腰便喘不过气了。”九里闷闷的说道,“你如今身体还未痊愈,我们只去到山脚上的松花亭去就好。” “一切依你所言。”陆星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并不像从前一般气宇轩昂,反而有些急促。 “你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适?”九里就要转过头看。 陆星稳住她,只道无碍,过了一会又低声问道:“我有些困倦,能靠在小九肩上吗?” “可以。”九里毫不犹豫,直接答道。 过了半晌,陆星才慢慢将头埋在九里肩窝,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眨眼,眼睫毛刷来刷去,九里只觉得被他倚靠的地方甚痒,还有些发热。 他紧了紧手臂,将九里收的更紧,少女的香气似乎也染到了自己身上,他只觉得呼吸越来越重,好像快要窒息了一般。 “松花亭到了。”九里抖了抖肩,转过脸,示意陆星该下马了。 陆星猛地抬起头,才发现九里的脸庞近在咫尺,两人呼吸交错,皆是一愣。 “我……”陆星头微微一低,只要再一触便能一亲芳泽。 九里只觉得这感觉太陌生,甚至有些被侵略的不适之感,霎时间便跳下了马,恢复镇定。 “有些渴了,我喝点水。”九里从马袋上取下水囊,囫囵饮了几口,又将画具取出,自顾自的朝松花亭走去。 “九里…”陆星在身后呼唤,语气有些委屈,“我…还没下马…” · 松花亭由四根滚圆的石柱子和琉璃红瓦屋顶组成,石柱之间凿有长椅,内有一圆台石桌和四圆凳,古朴素雅,站在松花亭内,可以看见绝云山一景,绿树掩映,百鸟翠鸣,山涧两道瀑布合纵而下,一泻千里,流向霜草河。 九里半倚石柱,斜坐在长椅之上,一条腿搭在上面,另一条腿却在空中荡来荡去,手里拿着一本针灸全集,时不时瞅瞅坐在石凳上的陆星。 他手持一支狼毫笔,坐的十分端正,时不时抬眼看上一眼,眸含笑意,好像他所看之处,都衍生出无限风情,令人沉醉。 怎么感觉如此奇怪。 九里心想,好像心底里有些东西不受掌控的蔓延了,又酥又痒,还有些心悸,本来应该是不舒服的感觉,但她却不由自主的笑了。 陆星看着偷笑着的九里,想起古人所说的“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太阳逐渐偏移,将要隐没在绝云山后。 “你可画好了?到了喝药的时辰了。”九里看他半天再没有动作,懒懒的问道。 “好了。”陆星收笔。 九里跳下长凳,走到石桌前俯身看画。 画纸中没有其他风景,只有椅上懒洋洋的少女,仿佛是来人间游过一遭的清丽谪仙,只有半个侧脸浅浅一笑,最令人难忘的便是那一双灿然清澈的杏眼,仿若幽兰,身姿曼妙,飞仙髻下的黑发倾泻而下,明艳不可说。 “你…只画了我呀?”九里拎起画作,仔细端详。 “小九入画足矣。”陆星道。 她暗暗翻了一个白眼,早知道只画人,何必跋涉来着绝云山。 两人下山,却只剩下陆星一人骑在马上,他看着走在马侧的九里,手摸了摸怀中的画作,嘴角微微翘起。 · 谷内的气候十分奇怪,陆星记得自己是六月十三日坠崖,进谷也不过二十日,但从绝云山回来后,他忽然发现谷内的气温骤降,明明不过七月,却已经像十月般萧瑟寒凉了。 他看九里神色如常,也没有多问,只觉得这秘境十分神奇,倒有些像是仙境了。 九里用手测了测霜草河的水温,遥望远方的狐茗山,想来姨母出关的日子也快近了。 维持姬空谷成为桃花秘境的机关术法乃是西域远古咒术中的无重咒,每代谷主闭关修行都是在为无重咒灌输灵力维持其效用,而这灵力乃是汲取了万物灵气凝聚而成的力量,待谷主修行出狐茗后,这谷中具有灵气的花草树木和飞禽走兽都将成为咒术的滋养之源,漫天飞雪,万物寒枯。 万重再加一重,年年如此,周而复始。 这种现象倒难以和陆星解释,但既然姨母同意安置陆星,应该也有办法化解此事吧。九里暗暗想道。 · 又过了数十日,姬空谷内变得天寒地冻。 夜落星辰,九里从柜子里翻出一套加厚了的锦被给陆星加上,她在窗下剪烛,打算离开。 陆星却在黑暗中叫住了她:“九里,这么冷的天,你是在哪里就寝的?” 九里思索道,“在负天山山脚下有一烤火山洞,我就在那里睡觉的。” 陆星蹭一下坐了起来,“你竟然在山洞里睡觉…”听到这里,陆星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过分了,居然让一个小姑娘委身于山洞之中,而自己却待在屋子里烤火享福。 九里点点头,反问道:“有何不妥?”她从前还在田野里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睡过好几夜呢。 “这天气如此寒凉,你不如留在木屋罢。”陆星建议道。 一室陷入沉默。 然而未等有人再开口,柳絮般的雪便飘然而至,窸窸窣窣的声响打破谷内的静谧。 “下雪了。”陆星目光朝向窗外,七月银天雪,无花只有寒。 “好。”九里在黑暗中准确的爬上了床榻,只是随手将陆星扔在一旁的腰带放在了床榻中间,以此为界。 在外侧的陆星将原本九里给自己加上的被褥还给她,徐徐躺下,转了个身背对她。 九里因为练功一天,十分劳累,不一会就睡了过去。 听着床榻内侧传来均匀的呼吸声,陆星小心翼翼的翻了个身,注视着仰躺熟睡着的九里。 他从被褥里伸出手,遥遥隔着一条腰带的距离,在空中临摹着她精致的面庞,喜不自胜,怦然心跳。 放眼望去,整个姬空谷仿佛被包了一层白色糖霜,山林田野之上都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被,木屋内的火炉熊熊燃烧着,焰火肆无忌惮的在壁炉里窜着,忽上忽下,时而爆裂出啧啧响声,时而窜出星星火花,少年的心思就和这赤铁红舌一般,即将燎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零六章 相克 九里醒来时,陆星还在睡着,眼底似有些青影。她想了想自己醒来的睡姿,感觉自己睡的挺老实的,应该没做什么对不起陆星的事情吧。 她畏手畏脚的从陆星身上爬出去,尽量不碰到他的身体,但冥冥之中—— 就在她爬过他身上时,九里的长发从肩际滑落,准确的落在了他脸上。 感觉到脸上阵阵瘙痒,陆星懵懵懂懂的睁开眼,就看见九里双手撑在他身侧,两人大眼瞪小眼。 初醒的少年双眼水汪汪的,还有些柔弱,声音也比平时稚憨许多:“你要对我做什么?” 九里吓了一跳,连爬带滚的离了他身边,坐在床边穿鞋,嘴里嘟囔:“我能对你做什么?” 刚准备起身,却被人从背后一把抱住了,九里身体猛地定住。 “好困……”陆星双手环着她的腰,头抵在她的肩窝上,空中洋溢着一种说不出的粘腻。 奇怪的是,九里竟然没有立刻把他推开,反而静静坐在床沿边,双手撑着榻,感受着自己的体温在一点点上升。 这种被缠着的感觉,有点像小时候捡来的一只田园犬? 等了片刻,耳边传来陆星均匀的呼吸声,她悄悄回过头,才发现他又睡着了。 九里把陆星又放回床上,帮他掖好被子,顺手勾了勾他的头发。 嗯,确实像在撸狗毛。 · 在谷中已经待了一月有余。 陆星的下身依旧无法动弹,只有腰部以上才有知觉。他虽没抱怨什么,这几日来渐渐变得沉默寡言。 几乎每天,她都能在窗外看到陆星撑着床榻想要站起来,却无力地跌回床上,她却不敢兀自进屋扶他起来。 陆星坐在院子里的石凳已经两个时辰了,他看着东北方向的绝云山,一言不发。九里将一件崭新的白银狐皮大氅披在陆星身上,他抿了口热茶:“多谢小九。” “我今天给你换新药了,看看是否有作用。”九里也给自己倒了口热茶,坐在陆星身边,望着西北方向。 “你为何总是望着西北方向?”陆星点头,随后问道。 “那是…我的家乡。”九里无意识的揪了揪自己鹤氅的系带,一不小心就把玄色大氅给扯了下来。 “嗯?”陆星疑惑的看着九里,看她大氅将落,直接侧身一把将她拉近,两只手在她脖颈前缠缠绕绕,为她系紧了襟带。 九里想起了以前在府里的场景,幼时顽劣,她常常爬树摘果追逐野猫,身上披着的大氅也不知掉在哪里,父兄总是会温柔的唤自己过去,拿出新的大氅给自己披上,再仔细的系结实襟带。她眼眶一热,转过头继续看着西北方向。 陆星帮她系好襟带,顺便为她裹了裹大氅,也和她一起看着西北的天空。渐渐的,谷中又下起雪来,以前飘絮般大的雪花变成了如今的鹅毛大雪,洋洋洒洒,天地间马上变得一片白茫茫。 陆星回屋,九里在小厨房煎药。很快,浓郁的药苦味传到了木屋内,陆星皱眉,感觉这新药的味道实在难以形容,初时闻着有些腥苦,闻久了还有些令人反胃。 “这是大血藤、土鳖虫和山大颜浸了泥销蛇酒,有破瘀血,续筋骨之效,良药苦口,你别不敢喝。”九里将药从盅内倒出,怕陆星不肯喝,又念叨了好几句此药的功效。 陆星捏着鼻子一口气喝下了一碗药,口中味道十分恶心,仿佛嚼了生蛇般酸恶。 九里像变戏法一样掏出了几颗龙须糖,这还是上次出谷时买回来的蜜饯呢,“你赶紧吃了,就不苦了!”直接捏了一颗糖塞在陆星嘴边。 他一怔,听话的张开口咬下了糖。 她还以为自己像小孩一样需要糖哄吗? 陆星看着这个身高只到他下巴的小女孩,脸上隐隐现出一丝宠溺的笑容。 九里将五颗龙须糖都塞进了他嘴里,一开始脸上笑嘻嘻的,喂到最后一颗时笑容已经不见了,眉头微皱,好像还有些不开心。九里拍拍手里的糖渣,心里有些郁闷,本来龙须糖就贵,她就没买多少,现在倒好,剩下的一溜烟全喂了陆星,自己一点也不剩了。 他也不矜持点,还真把糖全吃了…… 陆星深深的看着九里,嘴里还念着:“挺甜。” 九里眉眼微微下垂,陆星不解,他其实并不爱吃糖,但是看着她兴高采烈哄着自己吃糖的样子颇为可爱,他才硬是把五颗龙须糖全咽下肚了。 “小九,你怎么……” 陆星才刚开口,就觉得胸口一阵翻涌,随后喉间便呕出一口黑血。 一滩黑血喷在地上,陆星还未反应过来,又一口鲜血顺着喉头喷涌而出,顺着他的嘴角流下,白色的锦袍沾染了丝丝血痕,分明鲜艳。 九里见此情景吓得面容失色,她回过神来,马上扶住几近虚脱的陆星,拿出手帕擦了擦他的嘴角,浑身颤抖,“怎么会吐血…怎么会?” 陆星额间已经冒出虚汗,沾湿了前发,他用内力抑制住腹腔中翻来覆去的疾流,反手握住九里颤栗的手,用气音安慰她:“别慌,小九别怕。” 九里惶惶点头,不断心念镇静、镇静、镇静,等手终于稳住,她把住了陆星的脉搏。 “相克之状?” 九里满心疑问,她怎么会将相克的食物同时喂给陆星,大血藤、土鳖虫、山大颜、泥销蛇酒皆不相克,难道是龙须糖? 不对,龙须糖自己也吃过,不就是普通的糖果吗? 中午吃了猪肉,茄子、大白菜和乌鸡汤,皆不相克。 “你可背着我吃了何物?”九里将陆星放平在榻上,又仔细的擦拭了他的脖颈,将血迹擦干净。 陆星无奈的笑笑,虚弱的回答:“我怎么会背着你乱吃东西。” 也是,陆星根本走不出去木屋,哪里能吃到相克之物。 那如何会有相克之状呢?难道是那些药物存放太久了? 九里看着脸色渐渐恢复的陆星,也不像刚刚那么慌乱,又握住他的手腕,静心感受着脉搏跳动。 确实是食用了相克之物的脉相,但却有些奇怪,仿佛还夹杂着中毒的迹象。 她歪头思考,手却未拿开。陆星抬起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小九的手很冰。” 九里一怔,更不好意思看向陆星了,她垂下眼睫,感受着手中传来的滚烫体温,他开始发热了。 发热? 吐出黑血,伴有发热现象。 九里茅塞顿开,黑瞳转了一圈,才想明白吐血原委,“阿星,我在霜草河畔救下你时,你五脏俱损,除了从高处坠河的因素,还有一点…是因为你已中毒颇深了,早已损了经脉,所以才会导致一开始的全身瘫麻!”她撑着下巴,“若我诊断的不错,那毒中含有草乌叶。” 陆星第一次听她喊自己叫做阿星,颇为有趣,脸上硬扯出了一丝微笑,随后听到九里提到中毒,脸色立刻沉了下来,“草乌叶?” “没错,草乌叶是蒙古族惯用的药材,有清热解毒效用,其味涩平,又因其毒性微小,所以加在汤药中很难被人察觉,”九里又补充道,“我估计你已经服用草乌叶将近一年了,若再吃上三个月怕是身子渐虚,六个月后便性命难保,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 陆星心沉,自嘲一声:“有人想杀我于无形,居然敢在府里的汤膳下毒。” “本来我还不太确定你所中何毒,但经过今天吐血,我才确定是草乌叶,”九里又拿过一张手帕,擦拭他额间的汗珠,“草乌叶与腥膻之物相克,平时的鸡鸭鱼肉倒无所谓,可是我刚给你喂了泥销蛇酒,这种蛇类泡成药酒后最为腥膻辛辣,尽管你体内的草乌叶已经所剩不多,但是对上极腥之物,终是激出了相克之状。” “多亏小九了,不然我连自己如何死的都不知道。”陆星感叹一声,也不知道自己坠崖是福是祸。他看了一眼正在处理一滩黑血少女,心里却颇为庆幸。 若是用一双腿换来和九里相遇的机会,也是值得。 只是她会不会嫌弃自己? 陆星的心狠狠一痛,觉得嘴里越发的苦涩。 一个时辰后,九里又端来一碗汤药和数颗药丸。 陆星一股脑全部吞下,觉得脑袋混沌,头昏眼花,眼前的少女居然都出现了好几个幻影,他嘴里念叨着苦,然后沉睡在暖和的榻上。 · 苦啊…… 九里凑近陆星嘴边,扇扇手风,嗅了嗅,解相克之状的黄连和水蛭尸干确实味道不妙。 她抿了抿嘴,突然想起了刚刚的龙须糖。 若是他醒来便能吃到糖,定会欢喜的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零七章 围剿 九里凭着上次姬雲给的心头血再次出发大梁城,骑着白马过了望崖瀑。她将白马暂留在城郊的一处客栈马厩内,丢了两粒银裸子给小厮,那小厮看着白马金贵,连声答应会好好照顾这匹宝马。 距离上次入城已经一月有余,大梁城仿若没什么变化,但九里还是敏锐的察觉到,守城的巡卫变多了。她心里隐隐感觉有些不安,但还是入城直奔西街,也不知陆星什么时候会醒,还是早去早回为好。她戴着皂纱帷帽,穿着寻常的霜色褙子,瞬间便隐没在热闹的人群当中。 巨大的红匾上用大金颜料写着“寿喜光杂铺”,里面糖仁蜜饯种类挺多,九里藏在皂纱下的脸露出了鲜少的笑容,她摸了摸荷包里剩下的银钱,嘴里念着纹银数目,想着能买多少龙须糖。 寿喜光杂铺是大梁城里著名的糖果蜜饯铺子,铺子主打做喜糖,专门承包婚宴上的小吃食,广受城内贵人的喜爱。 九里一踏进铺子,就有一个人高马大的店小二迎了上来,脸上堆着笑,她挥挥手示意无须麻烦,她自己逛逛即可。那人看见她人小鬼大的模样,倒也不靠上来了,但眼神还是直直的盯着她,还和铺子门前的掌柜掩着手悄悄说了几句话。 也罢,自己穿得寒酸,怕是被他们看成是进铺子偷吃糖果的穷家小孩。九里撇撇嘴,继续选她的糖果。 · “龙须糖七两,娇娇果三两,撺丝金银果八个,八仙盒套装蜜饯一个……”掌柜手里的算盘啪啪直响,“共计十四两银子。” 九里从荷包里翻出银子,直接扔在掌柜手里,她目不转睛的看着掌柜旁边的小男孩将她的糖包好在纸袋子里,一眼也不曾眨过。 她将糖果纸袋子收入到自己的褡裢中,稳稳当当的背起来。 九里满心欢喜的走出寿喜光杂铺,另一只脚还未踏出门口,心便沉了下来。 她摸了摸腰间佩剑,想着今天可能要晚点回去了,怕是赶不上给陆星做晚膳和药膳的时辰。 她回头看了看刚才一进铺子便迎上来的店小二,那店小二早已经没有刚刚曲躬哈腰的模样,他的脚步沉稳,匀衡有力,分明就是习武之人。 九里的帷帽被风吹起一角,微微露出了她勾起的唇角,漾起一个看似天真的笑容,无人知道,此刻的她眼神凉薄,眼角犹带杀意。 · 真是烦人的臭鼬鼠!九里心想。 那群人已经跟着自己走了九条街道,十五处商铺,可惜甩不掉他们。那群人穿着常服,但是极有阵型,总是采取八角阵围着自己所在之处,且轻功都不在自己之下,丝毫找不到攻略之地。 是谁要跟踪自己?这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她进了一家成衣铺子,假装挑拣布料窜进他们的后庭,一个闪身便跃进了小巷,不料迎面就来了一个九尺大汉。 “你们是谁?”九里大声喊道,随即抽出了自己的佩剑。 “我们家公子想见你,冒犯姑娘了。”那九尺大汉也抽出剑来,直接刺向九里。 九里一个侧身,躲过他的剑招,随后便抢上身去,直欲往他脸上划去。大汉退后,以剑挡剑,可惜晚了一步,有些踉跄。 “果真是个泼辣的小娘子,”那大汉一笑,“我本想独吞了这份功劳,既然你如此不识相,也别怪我们以多欺少。”接着便扔出一颗火石,在高空一炸,隆声震耳。 是信号石。 大汉的同伴很快便会前来支援,她心一沉,想起那天陆星所教的杀招。她右手腕使出全力,猛地抬起利剑,凌空一道破声,闪身而上,直接刺向大汉胸前,大汉没料到九里小小娘子竟有如此剑术造诣,心道不好,腾空向后翻去。 九里挑了挑眉,料定了大汉会往后退,直接收剑,一个箭步趁他还没站稳,踩着巷边的竹篮跨跃至他身前,一个肘击直捣他的脑袋。 砰一声响,大汉大叫一声,随即捂着头倒在地上,剑应声落下。九里也没讨着好处,她甩了甩麻了的手肘,这男人,脑袋和粪坑里的石头一样硬!巷后传来他同伴的脚步声,九里踩了一脚大汉的胸腹,跃上墙跑了。 · 她边跑边想,他家公子是何人? 公子? 她想起上次入大梁城时遇见的两男两女,乃大顺朝皇室中人。 糟糕,事情一旦牵扯到皇室便会变得复杂。 霎时间一道飞镖凌空射来,她弯腰一躲,飞镖恰恰擦过她的帷帽。帷帽的皂纱落下,只剩下一帽顶。她暗骂一声,这可是姬空谷内最后一顶帷帽! 身后近十人飞步跟着她,她看着无人的后巷,心生一计。 九里转身出了后巷,直接飞奔去了西街。西街人声鼎沸,集中着不少走街窜巷的商贩,九里身材娇小,像鱼一般窜入了人群当中。身后的追踪者脚步一顿,只见领头的人低低说了几句,剩余的人如炸开的水花般分别从不同位置潜入了西街当中。 西街第三拐口有一家春潮楼,是大梁城著名的风月场所,她七岁第一次进城,还以为春潮楼是什么风雅俗地,曾不小心闯进来,直到看到了些不该看到的东西,她才意识到此楼名为春潮的深意:一夜春风,心潮澎湃。 正是因为这一次误闯,她才撞见了春潮楼顶楼的九宫廊构造:九曲九回,七弯八拐,参差错落,迷离错乱。 若非提前知道厅廊构造,便很难寻到真正的出口。而春潮楼正是用这种方法将贵客引至顶楼,待他们宠幸一夜后出门又会“偶遇”到其他的貌美妓妾,兴致一来,再战一回。 她好不容易看到了春潮楼的招牌,终是放下了心,她直窜入春潮楼二楼,将里面正在弹琴跳舞的艺妓给吓了一跳。 等她们反应过来,九里早就奔上了顶楼,她边跳边跑,还听到底下春潮楼妈妈的尖利的嗓声,想是那些臭鼬鼠已经跟来了。 果真,底下一群女人叫骂—— “这是哪家贵人呢…诶别撞我诶哟!” “杀千刀的,长得人模狗样,还嫌弃咱家姑娘,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什么贼样!” “来人啊,有人砸馆子了!!!” “老娘活了三十年,还没见过有人来青楼里找什么小姑娘的,去你奶奶的……” 楼下沸沸扬扬的,九里忍不住在心里大笑,想着那群人还被困在春潮楼底下,她颇为舒心,打开九宫廊尽头的窗子,打算跳上屋脊,往城门去。 · 她一跃上春潮楼的屋脊,却发现已经有一个男子站在前处,听到声响翩翩转过身来。 九里脚步一顿,慢慢握紧了腰间的佩剑,盯着眼前的男人。 “又见面了。”陆茫之手中的玉扇展开,“想见小娘子一面真是艰辛。”他穿着墨色竹叶纹的缎子锦袍,站在距她十步左右的前方,遥遥若竹。 “看来公子是春潮楼的常客。”九里知他内力深厚,也不跑了,站定了便嗤笑一声。 “常客说不上,但春潮楼的老板,也要叫我一声主子。”陆茫之倒也不恼,还慢悠悠的给自己解释一番,春潮楼乃是他的私人产业。 “你费了如此的力气留我,想得到什么好处?”懒得和他胡诌,九里直接坐在了屋梁上,看也不看陆茫之,遥遥的望着整个大梁城的风貌。 “那我敢问小娘子,你和前朝后人有什么关系?”陆茫之收起扇子,敲了敲手掌。 九里浑身一僵,眼角瞥到他的衣角,懒得废话,直接跃起,宝剑出鞘,纵然至他身前,想要削他持扇的右臂。陆茫之抬手用那泛着青光的玉骨扇挡住她的剑式,内力相冲,直接打回了九里。她右脚一踢,想要攻他下盘,却始终难以近身,她提气甩了几脚,逼迫陆茫之连连往后退。可惜几招回合之下,九里讨不到好处,反而觉得有些气喘。 她心急,怕在此处耽误太多时间,看着陆茫之肃然的脸色,她衣袖舞动,又闪身近他身侧,未来得及出剑,却被那玉骨扇狠狠地戳入肩骨,那扇寒如冰铁,从她肩侧带出时还沾染了她的血。 “冒犯了。”陆茫之收起玉骨扇,只见那扇顶骤然闪出八股银光利爪,九里的血还染在那暗器表面,顺着扇脊流下。 九里冷哼一声,额间冒出冷汗,依旧欺身而上,剑招力度不减。 陆茫之看着九里的唇色渐渐淡下,心生不忍,有些懊恼,招式也出的慢了些。两人已经过了八招,九里渐渐发现他心绪浮躁,想着时机到了。 她暗中往腰间一摸,见他的玉骨扇一挥,九里躲开,身形一晃,直接跃至他身后,裙角在陆茫之发冠上拂过,他隐隐闻到一阵十分清新薄凉的香味,他一怔,正疑惑她为何突然要在背后偷袭自己,转身,却只见白茫茫一片。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便觉得鼻尖一阵瘙痒,喉间阻塞,他猛咳了一声,“这是什么?!” 九里已经站在了另一房屋脊梁处,大声笑道:“这可是你春潮楼的宝物!”她收剑,扔掉手里的玉瓷瓶,拍拍手掌。 刚刚在春潮楼的九宫廊穿梭时,她不小心闯入了一间暖房,只见床上纱间人影交错,她面红耳赤的退出,看见桌上有一瓶药粉,玉琢瓶上还精心刻着一副避火图,一看便知是助兴云雨之药。她心想,若是无法摆脱那些大汉,便拿着这药粉诓骗是毒药,吓唬吓唬他们,没想到还真用到了。 陆茫之正疑惑是何宝物,突然感觉下腹感觉有异,背脊阵阵骚麻。虽还未娶妻纳妾,但母亲早已给他送了几个通房婢女,他对男女之事也有所了解。他心一恼,想用内力去镇压这火灼之感,却没想到这火不降反升。他越想越气,心想定要抓了这小娘子来泻火,却发现鳞次栉比的屋梁之上,早已没了人影。 · 九里直奔城门,还是遭了两通拦截,她右肩有伤,还在混战中了一掌,却依旧持剑硬拼。 东城门口,周恒和周原一起持剑对抗九里。两人是双胞胎,左右一站像照镜子一般。周原看着脸色惨白的少女,好心建议道:“小娘子失血过多,何不乖乖和我们回去!” 九里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呸了一声。随后一个剑招,削了周恒小撮长发。 周原见哥哥被削发,心中发怒,趁九里和周恒缠斗之时,偷偷使了飞针暗器。九里难以分心,感觉胸背上一阵发麻,骇然转过身,随后便感觉刺骨般扎疼。 九里知道自己中了有毒暗器,想着实在不能再拖下去了,见天色渐黑,再耗下去城门便要关上了。她手指放在嘴边,一道长吁声响彻天空,清啸袅袅不绝,余音绕城。 周原周恒两人一怔,四目相对,不知这是何意思,难道她在城中还有同伙? 九里奋力一击,将两人挑开,又步步紧逼,周家兄弟被堵在城门旁的巷道内,竟拿她没办法。她听见远处传来的疾疾马蹄声,终于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往城门跑去,边跑边将巷道内的竹篮晾衣杆等杂物扯落,堵住他们追上来的步伐。 城门口的士兵见血染素衣的少女奔跑而来,全都拿着武器涌上去,九里双目猩红,发髻散乱,身上又多出几道新伤口。她杀出一条血路,见远处一道白马身影疾驰而来,她大喝一声,耗尽全身气力一剑挥下,好几个冲上前的士兵被她的内力所慑,跌在地上。九里一个跟斗翻身上马,持鞭纵横,沾了血和泥的裙裾在风中翻飞,翩翩而去,一步千里,瞬间便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周原和周恒追出来时,只看见一道肆意狂奔的身影在天际间泯没。 周恒的样子虽十分狼狈,但他还是在心里暗暗赞叹这位小娘子的魄力,眼神久久未能从她消失的方向移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零八章 照顾 陆星大汗淋漓,猛地睁开眼睛。 已经天黑了。他透过窗子看外面的天幕,繁星点点,月落霜天,大约已经亥时了,早已过了他服药膳的时辰。 屋子里并没有人,而且也没传来日常的药膳味道。他嘘咳几声,没得到九里的回应。 九里不在? 她去哪里了? 陆星坐起身,习惯性的用上半部分的力量拖着双腿移动,他倏地一起,突然感受到下半身一阵痉挛。陆星心中大喜,尽管双腿抽的生疼,他却对这久违的触感甘之如饴。他运气调理经脉,慢慢压住了抽筋之状。没想到去除了在体内挤压已久的草乌叶之毒,阴差阳错的将自己的半身不遂也给治好了。一轮运气完毕后,他感觉周身舒畅,心旷神怡,双腿的触觉越来越敏感,渐渐恢复正常。 他掀开被子,缓慢的下地,直到双脚踩在寝鞋之上,他才感觉到重新恢复自由的畅快。 爽!他俯身穿好鞋,在木屋内慢慢的走着,一开始还需撑着木桌慢慢移动,不到一柱香时间,他已经能正常行走了。 陆星穿上一件青色圆领锦袍,走出木屋,抬头望着远方黑沉沉的山脉,感受着谷中刺骨的寒风,朔风越来越猛,将四周的灌木吹的沙沙作响,他蹲下身来观察,院子四周的植物大都慢慢干萎了,只剩下枯枝残叶。欣喜过后,他起身,沉下心来,思考这谷中的异状,以及九里到底去哪里了。 他右耳微动,听见涛涛风声中夹着些马蹄声,越来越近,直到一白一黑的身影疾踏而来。 马上的少女急急下马,身形却不稳,差点跌倒,她踏进小院,抬眼一看却愣住了,白马在身后焦急的围着她转着,马尾不停的扫过她的血衣。眼前的少年站在灌木丛前,白衣黑发,发尾和衣襟都随风扬着,一双桃花眼里似乎有光泽流动,直直的盯着她,身后是亮了红烛的木屋,点点暖光在身后摇曳,他笑着说:“小九,我好了。” 九里才醒过神,攸的抬脚想向他走去,却觉得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小九——”陆星向前一跑丈余,堪堪接住倒下的九里。一靠近,闻到极为浓重的血腥味,他定睛一看,才发现她浑身是血,一身霜色素衣已经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他惊慌失措,将她抱进木屋。 九里额间的汗沾湿了头发,双眼紧闭,呼吸浊重,双唇失色。他轻轻挑开她的浸满了血的衣襟,才发现她右肩上居然有好几块呈十字形的创血伤口。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他将她的中衣褪下,只留下薄薄肚兜,见她双臂有好几道深浅不一的剑伤,背部还有好几处细微的黑血针孔。他呼吸一滞,觉得胸口密密麻麻的疼痛,好像被人扼住了心脏,连喘口气都十分艰难。 好在九里曾经在闲暇时给他介绍过柜子里的药物,他翻出金疮药和纱布,将药粉仔细的撒在她的伤口之上,轻口吹着,用纱布仔细包好,扎成一个漂亮结实的结扣。将伤口都处理好,他想起背后那几个黑血小口。 若伤口呈紫黑色,一般都是中毒之状。 他在药柜前踱步,拿出两罐药瓶,却不知道哪一瓶是解毒丸。他曾听九里介绍,其中一瓶是用雪莲制成的解毒之王,能解天下寻常的百毒,而另一瓶则是用血莲制成的龙葵丸,有散淤血、除水肿之效。他不敢随意给九里下药,于是斟酌一番,随意选择了一瓶药丸,倒出一粒浑圆的药丸,自己吃下了。 若是他一炷香后身体无碍,则吃下的便是解毒丸,若身体有异,则吃的是龙葵丸。 他守在床前,看着气息凝重的九里,将浸湿了的手帕轻轻覆在她额间,轻轻擦拭不断渗出的冷汗。 未过几时,突然觉得鼻尖一阵瘙痒,似流涕之状,他摸了摸鼻子,却发现掌心一片血红。这么说来,他吃下的应该是龙葵丸。 他来不及处理自己的异状,将解毒丸送进九里嘴里,直到她艰难咽下后,他才拿着手帕擦拭自己的脸。陆星走到铜镜前,差点没被自己吓一跳,镜子里的他七窍流血,满脸鲜红,实在骇人。 · “殿下,那小娘子消失在城郊的密林之中,不知所踪。”周原在客栈二楼禀告。 客栈房间被一道佛禅红莲木座屏风隔成净房和卧房,水声从屏风内传出,时不时还有几道闷哼。 陆茫之坐在浴桶之中,双眼猩红,好像在极度忍耐着什么,他咬咬牙:“再来一桶冰水!“ 周原一愣,反应过来,招呼店小二再送进去一桶冰水。不一会,他端着一桶冰水进了房间,低声问道:“殿下,需不需要属下去找两个清白……“ “滚!“一个花瓶从里面砸出来,周原一躲,那白瓷物件便砸在地上,裂的粉碎。 暴怒的陆茫之听见周原告退的声音,松了身子,感受着冰水的寒澈透骨,他低吼一声,脑子里浮现那素衣小娘子的一举一动,他面热心跳,难以自持,却始终无法将她的音容相貌从心里除去。 他紧紧握拳,在心里发誓,势要将今日之耻加倍送还给她,要将她…将她挫骨扬灰! 一个时辰后,他才从净房里出来,唤了周原和周恒前来。 周原见殿下神色恢复,才将下午如何在城门口围捕九里的详细过程说出来。 陆茫之紧紧的握着手中的茶杯,关节发白,随后松下手劲,“罢了,经过此事后,她定不会再随意出现了。“ “她受了很重的伤,不如属下派人将大梁城周围的医馆都给守住,等她……“周原建议道。 “很重的伤?“陆茫之抬眼看着周原,语气甚凉。 “除了右肩被殿下所伤,两臂也有不同程度的剑伤,属下最后对她使了、使了六蜂针。“周原声音渐小,不敢直视眼前之人。 周恒皱了皱眉,六蜂针乃是锦衣卫旗下剧毒暗器之一,针尖状如蜂针,其间毒液乃是取万千毒蜂王的毒液浓缩精华制成,针身极长,刺入便深入人的骨髓,若不能得到及时救治,毒素便会顺着血脉流向全身,不治而亡。 “六蜂针?!“陆茫之也想到了此针极毒,将手中的茶杯狠狠的打向周原,“你倒是杀人不眨眼!“周原额间马上破了一道口子,血流成柱。 “殿下息怒,周原也只是想尽快擒住那小娘子,并无恶意。“看见周原匍匐在地上,周恒也单膝下跪为弟弟求饶。 “周原擅自行事,自去领三十道棍罚吧。“陆茫之站起身,眸似寒冰,心里却隐隐担心着九里。 她受了重伤,还中了六蜂针之毒,骑着马闯入密林,又能去哪里取得解药呢? · 此时九里正躺在床榻上,呼吸逐渐平稳,也不再流汗,只是唇色依旧淡薄,毫无血色,像个瓷娃娃般安静的睡着,嘴里还冒出几句呢喃。 陆星坐在床边,低头看着九里的脸。屋外又飘起雪来,他舍不得将视线移开,只一抬眼,看了看忽大忽小的雪花漂在天地之间,随风飘曳。 “冷……“九里缩了缩肩膀,无意识的吐出一个字。 陆星将被子都结实的给她盖好,又走到窗前,将原本开了一丝缝隙的窗户仔细关上。他甫一关上,才发现手掌心里躺着一朵即将融化成水的雪花,六边棱角迅速消失,最后只剩下一小滩水渍在手中。他又看着窗外逐渐变大的雪,院子里的灌木丛上迅速变得一片白茫茫,原本飘坠在地上的枯枝落叶很快被雪所覆盖,层层雪花铺垫,像微尘般消失在这世间中。 待日出渐暖,纷飞雪化,枯叶复何在? 他竟然也有悲天悯人的一天,陆星苦笑一声,将视线收回,转身去了火炉前,将烤火生的再大些。 陆星没看到,远方被白雪覆盖住的狐茗山上闪过一道火光,红影渐渐下山来。 他回到床边,坐在床头,继续看着熟睡的人儿。 九里睡的迷迷糊糊的,只感觉到身边有一道热源,她恍然覆上去,将暖和的东西抱住。陆星也有些困倦,瞌睡虫袭来,他撑住不断下坠的上眼皮,身子还是顺着被子滑下。少女微凉的身体突然贴了上来,陆星猛然清醒,他看着抱住自己手臂的九里,嘴角不由自主的勾起,娇俏小脸近在眼前,陆星隔着被子拥住了九里。 两人面对面的躺着,气息交错。陆星心头一痒,逐渐变得心猿意马。 佳人不可觅,已觉春心动。 陆星低下头,缓缓的吻上了九里的额头。她的肌肤温热,他的双唇冰凉,两者相接,却变滚烫。 自懂事以来,他如一个背负沉重行囊的旅人,脚步匆匆,未有停息。宗族的使命像沉重铁猩的枷锁束缚在他身上,越挣扎越难过,如今他一朝坠崖,却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他自知不该沉醉,却仍甘心如芥。 千里冰封,毁于一触。 陆星将九里紧紧抱住,狼狈的卸下全身防备,却心生畏怯之感,他不知道明日该如何面对九里,她若是知道了自己的心思,两人还能像之前那样和睦相处吗?但转念一想,她对自己那样的好,许是也对自己抱有几分好感的吧。 虽然晨光未至,他却心向往之。 一夜大雪,覆了白头,曦光渐出,冰雪消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零九章 姬雲 火炉里的柴火早已烧尽,只剩下干裂的灰烬。桌上的金炉余香袅袅,从壁炉缝隙中探出丝丝瑞烟。 陆星感觉睡的全身通透,以往下身不可动,他总是保持着仰躺的姿势,如今再无麻痹,他弯了弯腿,抱紧了怀中的被子。 锦被温热柔软,还隐隐传来九里身上独有的薄草香味。 九里。 九里? 陆星迅速睁开眼,小心翼翼地掏了掏被子,却发现里面并没有人。他骤然坐起,发现房间里也空无一人,他又嘘咳一声,只有阵阵回音响应他。 许是九里先醒了,见两人紧紧拥在一起,不好意思见自己。他不禁在心里埋怨自己,昨天实在太莽撞孟浪了,怎么能直接抱着她睡觉?想到这里,一丝红晕悄然爬上陆星的耳廓,他眼底万浪翻滚,光芒清亮,似蕴藏着无数耀眼星火。 当陆星穿好锦袍踏出木屋时,他连婚书该如何写都已经想好了,若有一面铜镜在前,他定能看到自己嘴角咧到耳边的灿烂笑容。 然而当他抬眼时,却看到院子里一抹陌生的娇俏红衣身影背对着他,正折下攀附在墙上的一条早已枯萎的柳枝,气质独特,风华无双。 他一怔,开口问道:“来者可是姬雲姨母…”语气中有些不确定,因为这背影实在太过年轻了,袅袅娉婷之姿看起来就像一位二八少女,怎么会是九里口中所说的在谷中修行数十载的姨母。 姬雲转过身,带动她的衣襟在空中翻飞。她穿着一身如成亲般的正红色蝉丝红烟衫,裙摆处绣着极为精致的飞舞凤凰,一席金枝长裙席地,落在雪地上十分鲜艳明媚,她梳着繁杂的惊鸿髻,发间只用了一根金丝琉璃五彩飞天玉簪,却显得十分华贵,细长剑眉底下的双眸如天上稀星,凉薄红唇微抿,打探了陆星半天,平静的眼底渐渐变得波澜翻滚,一开口便意味深长的反问:“你与大顺朝的成安王是和关系?” 陆星惊愕,未来得及思考,便开口答道:“成安王乃是家父,我是成安王世子陆星除。” 姬雲早猜到了,点点头,又问道:“你母亲呢?” “慈母九年前便因病去世了。”陆星答道。 “司徒涟真是短命。”姬雲摇摇头,语气很是遗憾,捏着枯枝,转身打算离开。 听见母亲的名字,陆星双眸渐寒,原本松懈下来的心顷刻间便竖起了万分防备。“敢问姨母,九里何在?”他心底虽然十分疑惑,却来不及打探姬雲与自己父母的关系,如今他只关心九里在哪,身上的伤可无碍? “你叫我什么?”姬雲斜眼看着他,“我是你姨母么?” 陆星一愣,说不出话。 “你叫我谷主即可,扯劳什子亲戚关系,我才没有成王府的亲戚!”姬雲低哼一声,拎起裙摆准备离开,又回头补充道,“你收拾收拾,天黑前我就送你出谷。” 出谷?陆星心底升起抗拒,连忙道:“谷主,我还想见九里一面,可还能在谷中暂住几日?” 姬雲打量着陆星,那双潋滟桃花眼简直和他的母亲司徒涟一模一样,她越看越不耐烦,“你的腿不是好了么,毒也给你解了,你还想赖着不走了?” 陆星见再住无望,只央求能再见九里一面。 “九里中毒难治,我将她带上了绝云山山顶的药泉上泡着,你若是今天能登上那绝云山,你就去见她罢。”姬雲懒懒的答道。 “中毒难治?”陆星不解,“我昨天已经给她喂了解毒丸,怎么还会…” 姬雲将枯枝狠狠丢在地上,恨恨道:“你应该去问你们皇家的锦衣卫,为何要对一个小女孩用上剧毒的六蜂针!” “锦衣卫的六蜂针?”陆星怔住,待他回过神来,姬雲早已消失,她脚下的枯枝也不见了,只留下一句话回荡: “陆家小儿,你若是在绝云山上丢了性命,我可不会像小九那般好心救你一命,你最好能挨到明日卯时,留下一口气让我将你丢出谷。” · 陆星在院中微微愣神,过了一刻钟后才醒神。回到木屋,看见桌上摊开的那副丹青,他温柔摸了摸画上女子的脸,眼神决绝,眸光闪烁,他将画卷仔细折好,收进胸前。他转身,眼角却瞥见了昨天被他扔在地上的褡裢。 昨日九里到底去做了些什么?为何会重伤归来?他心底疑问窦出,捡起褡裢打开,将里面的东西放在了桌上。 他一眼便认出了纸袋上寿喜光杂铺五个字,只见褡裢里散落着各种各样的糖果蜜饯,可惜大多碎成小粒,连装着蜜饯的八仙盒都已裂成了两半,不知是被剑气劈开还是摔在了地上导致的。 陆星瞬间了然,身体止不住的战栗,瞳孔微微放大,他握着拳猛地砸在了桌上。 桌上的蜜饯糖果震了一震,又散开来。看着染了血斑的龙须糖渣,他僵硬的塞了颗完整的龙须糖入嘴,龙须糖入口即化,隐隐缠着些腥味,他闭上眼,身体顺着桌脚滑落,狠狠地捶着自己的胸口。 陆星如坠冰窖,心底深处涌上一拨又一拨的懊悔和内疚。 他为什么要埋怨药苦,若不是他,九里也不会出谷为他买糖,陷入如今病危的境地! “你赶紧吃了,就不苦了!”耳边还回响着九里清爽稚嫩的声音,他心中苦涩,觉得这龙须糖也不像以往般甜腻了,还有些发咸。 · 一炷香后。 陆星如僵硬的木偶一般走出木屋,眉眼间尽是晦暗之色,修长白皙的手里点点星星的沾了些突兀的黑墨。 木屋内,一张红纸被麒麟镇纸压住,一角随风飘飘,上面的墨迹还未干透,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婚书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羣祥既集。二族交欢。敬兹新姻。六礼不愆。羔鴈总备。玉帛戋戋。君子将事。威仪孔闲。猗兮容兮。穆矣其言。 此证 陆星除 · 陆星望着高耸入云的绝云山,想起那时两人同骑一马,她似有些委屈,抱怨自己爬不上绝云山。 连她都爬不上绝云山顶,那他可以吗? 陆星从怀里掏出一颗蜜饯,塞进嘴里,他慢慢嚼着,感受弹牙口感,嘴里甜的发腻。 情之所至,甘之如饴。 · 姬雲将熬制好的药盅端到温泉旁,看着少女在泉内静谧的躺着,捏了捏她的鼻尖。 “你这小祖宗真不省心,我出关还没来的喘口气就赶来伺候你,真是个小混蛋!”姬雲直接将一颗灰靛色药丸合着汤药粗暴的灌进了九里嘴里。 九里呛了几口,眉眼微蹙,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少女初长成,眉眼已经十分像当年的旧人了。姬雲拂起自己腰间的长发,坐在了温泉旁,在热烟氛氲中,她想起天未亮时走进木屋看到的一幕。 俊朗少年隔着锦被紧紧的拥着少女,下巴靠在她的脑袋上,两人青丝交错,缠绵如画,少女拥着他的手臂,两人双手紧握,如胶似漆。 她一眼就看见少女唇色全无,呼吸绵长近似无声,好不容易将两人分开,她一搭脉,发现九里身体寒凉,毒入骨髓,再晚来两个时辰,就算将老祖萝伽氏请出来都没用!姬雲吓得心都差点不跳了,赶紧费了全身精力将九里带到绝云山顶的沾若泉泡着,将其体内毒素逼出,再服下保命金丹,终是将九里从地府里拉出来了。她刚刚去木屋可不是去散步的,而是为了折下最后一根拂天鹧鸪柳枝,做成保命金丹的药引。 “果然碰上陆家人定没好事儿,就该让那小子也受点苦。”姬雲瞥了眼九里,“还想见你一面,做他的黄粱大梦去!” “阿星……”姬雲刚准备起身离开,就听见九里嘴里呢喃着少年的名字。 “你个小没良心的,也不看看是谁救了你!”姬雲捡起几块石头,扔进温泉里,“和你娘一模一样!” 绝云山耸入云霄,爬到山腰便能人累的脱皮削骨一遭。绝云绝云,不单单是因为山脉入云,更是因为能绝了别人的命去。她费了好一通力气才连带上九里上山泡泉,又跑下山去给她折了拂天鹧鸪柳枝,这一天两趟下来简直要了她一条老命,放眼天下,还有谁能对她这样豁出了命般的好! 石头噗通的掉入泉水中,溅起几波水花。 “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大罗金仙转世,哪来这么多泛滥的善心?!”姬雲就地坐下,调理心脉,“还不是因为姬空谷连半分鬼影都无,我是没事做啊…没事做闲的!”。 姬雲刚一入定,便听见山中响起尖利的鹰唳,响遏行云,她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神色复杂,顿了顿喃道,“倒和他那人面花萝卜心的色胚爹不一样,愿意为了一个女子进绝云山,还挺勇敢,”又转身看了看朱唇微张的少女,无声的叹了口气,“也罢,留他一条命,日后好相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十章 绝云 绝云山异常陡峭,根本无法运用轻功跃山,陆星甫一进山,便听见一阵能够撕裂人心的鹰唳,他静心调息,将不停环绕着自己的夺命啼声当作普通鸟叫。 还未到绝云山山腰,陆星就觉得山间气息微薄,令人窒息。只走了不到一个时辰,他的胸口便骤跳骤停,心跳状如鼓擂,脑袋发晕,四肢也不听使唤,每走一步便像拖着千斤顶般沉重,整个人十分疲倦,几欲晕厥。 绝云山间并无小道,全是参差入天高的密林和灌木,他靠在一棵需要三人合抱的大树旁,拿着九里的手帕一把擦拭脸上豆大的汗珠,隐隐能闻到那股熟悉的薄草味道,他唇角微勾,浑身又充满了力量。他坐在树下运气,手成拳状握着锦帕,软似柔荑。 他起身,从怀中拿出一颗碎成两半的龙须糖吃下,也不知道为什么小女孩都喜欢吃这些甜腻蜜饯?不过若是九里想吃,他便买下整个京城的糖铺送给她! 陆星再次出发,他遥望已经看不见了的山顶,心中发涩,也不知道何时能攀爬上去,他想马上见到九里,一刻也不想耽误。 又走了两个时辰,陆星倒在一座凉亭之中,他扯了扯领子,感觉自己已经无法呼吸了。 他头疼欲裂,又想起与九里合看的西游记话本,那顽猴孙悟空的紧箍咒发作,是不是也像这般疼的炸裂。陆星抬手猛砸自己的脑袋,却完全无法纾解其中一毫。 陆星在亭中低吼,几近声嘶力竭,若是能再见到九里,他定要让她帮自己揉太阳穴揉上一个时辰。 九里… 九里… 九里… 他在内心想着这一个月与九里相处的日常,逼迫自己继续向前走。 离了凉亭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便觉得腹腔有股难以抑制的气息,喉头难哽,他提气忍住,却毫无作用。 踉踉跄跄,他跪在灌木中,将先前所吃的蜜饯和糖果都呕了出来,最后只吐出了一些酸水。 将腹中之物尽数吐出,他开始庆幸自己这两天并没有吃下多少东西,若是像寻常一样用膳,他定然要吐得更加难受。 又走了半个时辰,太阳消失,天幕将黑。 他扯了扯已经湿透了的锦袍,觉得有些山间之风寒凉刺骨。 身体似乎像适应了这种窒息之状似的,陆星已经不像刚入山一般难受,只是头疼发晕,全身无力。 他一步一个脚印,在绝云山的灌木丛中留下一路印记。 · 月明星稀,夜幕已出。 陆星终于走到了一处视野开阔之地,他往下望去,看见了山底下延绵流长的霜草河。 他心一喜,想起那夜两人共放花灯的场景。 九里一定没见过扬州河,在那里放花灯才是顶顶的好看。若能再见,他一定要带九里出谷看遍天下繁华。 他顿时觉得气涌丹田,又往山上走去。 越走越寒,他心生疑窦,这谷中的气候确实难以让人理解,七月无故飞雪,山涧寒风刺骨,实在是天下奇闻。 陆星紧了紧衣裳,加快了行走的步伐。 直到天降小雪,他才发觉自己已经冷得没有知觉了。他像拔萝卜般移动自己的双腿,麻木的向前走去。他每喘一口气,便呼出一道冰气,渐渐的,他的眼睫毛上都粘上了雪霜,连之前被汗水浸湿了的衣裳都已结冰,硬如铠甲。 整个人越来越重,他望着前方的树影,隐隐好像看见了九里的身影。陆星欣喜的喊出小九的名字,往前扑去,却发现只是一道幻影。 他明白过来,无奈苦笑,却一个酿跄倒在了地上,再无力气爬起来。 陆星翻身仰躺,看见满天飞雪落在自己身上,他听见着雪花叠在自己身上的声音,窸窸窣窣,他想自己是不是会像那院子里的枯枝残叶一般,被大雪覆盖,终将不复。 他动动早已僵硬的手指,从怀里掏出已经被汗湿了的画纸,丹青早已模糊,只剩下一处还是明晰的。他轻吻着少女的眼睛,眼神无比缱绻。 小九,我实在累极了,让我睡一觉可好。 他在心里默默念道,眼睛还未全阖上,却听见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白马应声而来,用脚蹄子踹了踹地上意识模糊的少年,发出一阵马鸣。 陆星睁眼看见一团白蒙蒙的影子,听见是白马的声音。他突然笑了出来,面容翩若惊鸿,眼里透出奇异的光彩。 陆星艰难的仰身站起,身上的雪尽数落下,洋洋洒洒。 他一个翻身跃上马背,白马马身一抖,风驰电掣般向山上奔去。陆星已经再无力气挺直背脊,刚刚的上马一跃已经让他心力尽损,他趴在马背上,几乎想要睡过去。 每当他一阖上眼,底下的白马便像了然一般,发出一阵低低的嘶吼,将他从沉睡中唤醒。 马不停蹄近一个时辰,陆星终于看见了山顶一阵烟雾缭绕,那不是云雾,而是热气蒸烟,难道那就是姬雲姨母所说的温泉? 他心神重新振奋,却发现白马奔跑的速度逐渐变慢,直到一座铁锁链桥前,白马止步不前,绕着原地踱步了许久。 陆星心中了然,白马不肯过去定有它的原由,能够送自己一程,也是这通灵白马有情有义了,他俯身拥住白马健壮的躯体,说道,“白马,若是有朝一日我和小九大婚,我定要骑着你去接新娘!”随后翻身下马,摸了摸马头,“多谢!” 陆星在马上已经休息了多时,如今早已恢复了体力,临近山顶,四周却不像刚才那样寒冷,许是有温泉的作用,他满心欢喜,准备踏上铁锁链桥。 白马突然在背后一阵嘶吼,用马嘴叼住陆星的衣襟,不让他走。 陆星困惑不解,看着白马焦躁不已的样子,他才开始重新打量这道铁锁链桥。 链桥表面看去完好无损,颇为坚固,底下是深不见底的山涧。他才意识到,绝云山上气候潮湿,人迹罕至,根本无人护理,铁链如何会不生锈,依旧如此崭新? 陆星安抚的拍了拍马身,将脚下的一颗石子踢入铁锁链桥。 石子刚一碰到铁链,那链桥便像玻璃一般一碰即碎,整条桥像炸好的酥饼一样碎裂,石子坠落,还未等到隐入黑暗之中,便听到灿灿水声,突然有若干锋齿大鱼一跃凌空,直冲铁链桥上,最猛的一条大鱼将石子吞入腹中,霎时间又沉入暗中,快如闪电,仿佛毫无声息。陆星再定睛看那铁锁链桥,竟然又变成毫发无损的模样。 原来这竟是幻境吗?陆星了然,这山涧下其实是一条难以直视的暗河,而所谓的链桥根本不存在,若是盲然渡桥,定会坠入那无尽深渊,被那些模样丑陋的大鱼分食。是谁在这里布下幻境,竟然要引人走过去,落下一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如果他不闯过去,又如何能见到在山顶上的九里? 无力之感再次袭来,陆星倒坐在地上,他环顾四周,除了前面那条不存在的桥梁,根本再无上山之道,气恼的拔了拔地上形似芭蕉的草叶。 芭蕉草叶… 好像是叫做吟无草。 他一向对这些花花草草不感兴趣,但他却记得这吟无草,他想起和九里去负天山采药的晴天。 “这种地上的草叶形似芭蕉,叫做吟无草,”九里从地上拔起一叶吟无草,卷成小小管状,放在嘴边,微微吹着,“你听!” 陆星从来只是想和九里待在一起,对这些林中长得并无二般的草草叶叶不感兴趣,但见她兴致勃勃的样子,他懒洋洋的骑在马上,也假装自己十分好奇的样子,认真的凝神静听。 只听一阵宛转悠扬的管乐之声在林中响起,虽没有什么优美动听的音调,却令人心生向往,连白马都起蹄走到九里身边。更奇异的是,一只通体红色,只额间一撮白毛的小鸟儿飞到九里肩头,嘴里也传出嘤嘤鸟啼,宛如在和九里合奏。 九里眉飞色舞,吹的更加悦耳,又引来几只稀有小鸟,飞在附近的枝梢上也叽叽喳喳叫了起来。 她吹得有些吃力,脸色潮红,终于放下了唇边的吟无草,看着马上眸含春色的陆星,炫耀道,“你可知为何我能吸引这么多鸟儿?” 陆星看出来是这吟无草的功劳,却迎合她道,笑着说“不知。” “以内力催动吟无草,吹出曲调歌儿,就能吸引鸟儿来和你共鸣。”九里喜滋滋的将手中的吟无草管递给陆星,示意让他也来吹一首。 陆星接过吟无草,也不避嫌,直接将九里触过之处放在唇边,悠悠启唇,他心想着自己笛艺超绝,在京中也倍受盛名,这吟无草肯定也十分容易驾驭。哪知声音一出,噪声入耳,直接将原本因九里聚过来的鸟儿吓走了,还引来一条小黑蛇,那蛇半身吊在树枝上,弯弯垂下头来靠近陆星,结果将白马吓了一跳,直接带着陆星奔向远处,只留下九里在背后笑到气喘。 ·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从陆地上走不了,那便飞过去。 陆星简直想仰天长啸,但害怕引来那吃人不眨眼的大鱼,只在内心小小狂欢了一下。 他依稀记得吟无草是如何折的,像模像样的将这叶子折成了管状,放在唇边,以仅存的内力驱动,结果响起的还是难以形容的声音。他微微蹙眉,将闻声慢慢爬来的蟑虫踢飞。白马似乎也极为嫌弃这声音,慢慢悠悠的踏着马蹄走到了另一处,甩了甩马尾,背对着陆星。 陆星耳尖稍有些红,他匆忙放下吟无草,猛地咳嗽。他昨日误食了龙葵丸,七窍流血导致体内气血虚空,又跋山涉水登上绝云山,如今内力寥寥无几,他现在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可惜这吟无草只引来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爬虫飞蝇,还让他咳嗽不止。好不容易顺了气息,他又凝神聚气,硬是吹奏起了吟无草。 这一次的音调比上一回稍有进益,可惜仍然有些嘈杂,他想吹奏一曲水调歌头,但怕是底下那群锋齿大鱼也不稀罕他的曲调。 · 姬雲从入定中醒神,听见底下传来的一阵阵吟无草奏出的乐音。 她微微蹙眉,又佩服又嫌弃。 真没想到这小子已经爬到了最后一关,可惜这天分也忒差了,吹的什么索命的水调歌头,真是魔音绕耳。她站起身,手放在唇边吹了一哨子,一只展翅翱翔的大雕呼啸而来,落在姬雲身边,她从怀里掏出一颗小丸子,随意的扔在地上,“你去将那小子接来吧。” 浑身赤黑体型粗壮的大雕迅速的吃下那颗丸子,扑棱的抖了一下身子,随后振翅向底下飞去。 “再让他吹下去,我都要走火入魔咯!”姬雲面无表情的堵着耳朵,走到温泉旁,为九里穿上衣服。 · 陆星耗尽最后一丝内力,只能吸引几只小雀儿在旁边蹦蹦跳跳。 他靠在白马脚边,只能用气音吹着吟无草,可惜已经发不出任何乐声,偶尔传出的响声也只是陆星在咳嗽。他的手无力垂下,落在地上,带起细微尘土。 “哇——”一阵长空鸣叫响彻整个绝云山。 陆星睁开眼,看见一只长相骇人的大雕落在了自己身边,他心一沉。 自己还没死呢,就有动物来抢着吃肉了?! 真是太丢脸了,若是被九里看见自己被一只大雕欺负,他这一辈子也别想再抬起头了。 九里… 算了,若是能再见她一面,又有什么脸面不脸面的呢? 他看着绝云山顶,始终不肯移开视线。 白马轻踹了陆星两脚,将他不动声色的踢到了大雕身旁。大雕扑棱着身子,直接飞到陆星上方,如鹰钩般的大爪直接刁住他的领口,腾空飞起。 陆星瞬间清醒过来,原来这大雕是来接自己过去的!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吟无草,嘴角得意的翘起来,他就知道,他笛艺绝冠京城的名头可不是白来的。 少年在空中飞跃,衣襟在空中翻飞,他眸中一片欣喜,忽闪着明亮的光芒。 沾若泉在烟雾中渐渐明晰,他看见密林之下的少女,九里穿着一身不合适的正红色圆领裙褥倚在一棵老槐树下。还未等他再仔细看着,大雕猛地一降,在离地还有三四米的地方就松开了爪子,少年愣是直直摔在了地上,还未等痛感传来,他就看见了触手可及的少女。 九里仍是闭着双眼,但唇色已经恢复红润,呼吸均匀有力。 陆星顾不上膝盖的肿痛,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他猝然上前,将少女抱在怀中,细细碎碎的吻落在她微湿的发上。 “小九没事真是太好了。”陆星喃喃自语,倚在九里身边,脑袋靠在她肩上,两人紧密的抱着。 “阿星……”九里嘴里突然吐出陆星的名字,他颊边现出点点潮红,捧着她的脸细细看着,发现她还是睡着,刚刚的两个字只是无意识的呢喃。 他又吻了吻少女的脸颊,紧绷的弦总算是松下了,全身脱力,意识一空,陆星晕晕沉沉的睡在了少女身边。 一席红裙从老槐树上垂下,树上的女人静静的看着他们握紧的手,叹了口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 出谷 霜草河。 姬雲坐在船边,半个身子探出去玩水,她左手拉起金边云纹扬州水袖,右手撩了些水撒在沉睡少年的脸上。 水珠儿顺着流进了少年鼻内,将他呛个半醒,“咳咳咳……” 陆星睁开眼,看见一片碧蓝的天空白云。他眼角瞧见一片大红,猛地坐起,看见姬雲双手撑着下巴正看着自己。 “谷主这是……?”陆星声音嘶哑,还未说完,他就明了姬雲的意思,“要送我出谷么?” 姬雲笑了笑,“不然呢,你以为我在陪你游湖赏景?” 他打量着四周,发现自己身在一片水域之中的扁舟上,姬雲坐在船头,而自己刚刚则躺在了船尾,旁边则放着自己入谷时穿着的玉绸劲装、小银冠、金銙银蹀躞带和成安王世子的白玉腰牌。湖面似一块无暇的碧玉翡翠静阔无波,两人沉默的乘舟行进,谁也没有打破这古怪的静谧,陆星甚至不敢呼吸,害怕姬雲再说出什么戏谑之词。 直到一阵微风拂过,乱了水面,姬雲见状起身,百合锦靿靴已经踏上扁舟顶,陆星才忍着心中的酸涩,问道:“九里她如何了?” 姬雲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你还记得九里?” 陆星错愕,“谷主什么意思?我为何会不记得九里?”说罢,他突然感觉心弦一断,念着九里的名字,“九里…是谁?” 姬雲终是笑笑,直直盯着船尾少年,状似遗憾的摇了摇头,“你不必再记起她了。”说完,纵身一跃入湖中,水面扬起涟漪,又迅速平静下来,好像从未有人入水。陆星想捉住眼前红衣女子的裙角,却只触到一片虚无。 他脑海中一片空白,胸中更是感觉被人硬生生挖走了一块心肠。一瞬间,悲由心生,他失魂落魄地跌回船内,心里十分悔恨内疚。 他在自责什么?毫无印象,无处可寻。他心如刀绞,整个人好像被人用力从高处扔下,跌的粉身碎骨。 九里到底是谁? 不能忘记她。 九、九什么? 他感觉脑中的记忆就像手中的流沙一样慢慢往外倾泻,陆星猛地拿起小银冠,将冠上一角狠狠一掰,银冠边缘翘起一道泛着光芒的银丝。他和行进的扁舟争分夺秒,陆星在手掌内颤抖地刺下一个九字,两道笔画贯穿了陆星手掌中的生命线。鲜红的血丝渗出,带走了所有的缱绻缠绵,短短两笔便抽光了陆星所有的力气。 最糟糕的是——他彻底忘记了刻字的原因。 陆星怔怔的望向潺潺流水来源处,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最珍贵的东西,他却再也不能毫无牵挂的奔去寻找,他乃是大顺朝成安王世子陆星除,身上背负着避无可避的宗族使命。 远方山叠重峦,云海盈盈,一副春和景明的模样。 可惜春光无处藏,云愁雨恨不可追,三千青丝已相忘。 · “世子殿下!”煜炀从大梁城一处府邸中策马而出,自从听到暗探禀告自家主子回来了,他悬了一个月的心终是放了下来。 陆星除穿着一件十分朴素的青色锦袍从街角走来,腰间系着世子玉牌,与从前华贵风流的样子颇有不同。 煜炀翻身下马,单膝跪下,望着眼前脸色惨白,身形狼狈的世子,眼眶微酸,“属下无能,未能及时前去救援世子……” 陆星除挥挥手,打断了煜炀:“先回去给我备水沐浴。”举手间,又闻到了身上的酸臭味,他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如何混成这个模样的。 煜炀一怔,眼中的泪硬是憋了回去,自家世子洁癖的性子还真是改不了,也不知道这一个月是如何过来的。他凑近世子殿下,鼻尖微动,眉头瞬间拧成了一道川字。 陆星除边进净房便脱衣服,随意的将一身青衣扔至衣桁之上,立马跳进温水浴池当中,除了周身舒爽,手心还有些隐隐刺痛,他没入水中,每个毛孔都被水珠填充饱满,这种凫水之感异常熟悉。他唰的起身,微微喘着,靠在池边,余角瞥见那件青色锦袍,心跳微微加快。 他穿上煜炀提前准备好的玄色刻金如意云缎长袍,两只手指拎起青色锦袍,喊了煜炀进来,“将我这身衣裳洗干净送回来,我要留着。” 煜炀疑惑的“啊”了一声,对世子的举动十分不解,自己主子的想法还是依旧我行我素,随后点了点头,双手接过粘泥带土的衣裳。 一幅画纸摇摇晃晃从锦袍中落出,轻轻的掉在地上,两人皆是一愣,煜炀先捡起来这张纸递给了世子,他无意间瞧见这是一幅丹青画作,大部分的墨迹被晕染开来,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整张画作中只有一双明媚似水的灵动杏曈是清晰的,煜炀一眼便看出这副丹青是出自自家世子之手,他抬眼看了看世子,却见陆星除脸上也是一副疑惑之色。 陆星除的目光一对上这双笑若嫣然的眼睛,便感觉浑身一僵,仿佛被人狠狠的掐住了心脏,胸腔之处又酸又涨,他镇定的将画纸折好收入怀中,斜眼瞧煜炀:“还不快去命人把我的衣裳洗干净,愣着作甚,你还没看够我?” 煜炀笑着退下,却被陆星除又喊住,他戴上一顶精致的白玉发冠,向煜炀低低吩咐了几句。 “还是世子殿下想得周到,煜炀这就去办。” 陆星除站在浴池边,摸着之前挂着青衣的衣桁,觉得心底怅然,说不清道不明,甚是揪人。 半个时辰后,陆星除和一名穿着白袍的男子站在书房议事。 “世子的意思是,一月前你追踪那群黑衣人到城郊密林,被其中一人打下悬崖跌进水潭,幸好被一位农家大汉救起,因为你头部撞到了暗礁,从此记忆断断续续,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在那农家待了月余才记起?”白袍男子脸上一副并不相信的模样。 “没错,”陆星除单手捧杯喝了一口茶,回味无穷,喝完自顾自的捧起一本书看,也不看面前之人,“还是这白毫银针深得我心。” 白袍男子附和几句,笑吟吟的退下了。 待他的身影消失,陆星除倏地将手中的书放下,看着白袍男子离去的方向,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煜炀从旁上前,道:“世子殿下,演戏的人都安排好了。” 陆星除低嗯一声,问道,“陆茫之这一个月有什么动作?” “四皇子这一个月来都守在大梁城,并无什么大动作,只是…他前几天突然出动锦衣卫在城门口围剿一个小娘子,可惜让那小娘子逃走了,”煜炀将秘册献上,“属下无能,还未查到那小娘子的身份。” “陆茫之居然让锦衣卫十六暗使来了招瓮中捉鳖,”陆星除快速的看了一眼,合上册子,低低笑了一声,“继续查那小娘子的身份。” “世子殿下觉得这小娘子是什么身份?”煜炀问道。茫茫人海中查一个无名无姓的小姑娘,可谓是大海捞针。 “能让陆茫之如此大费周章,要么是他看上了这小姑娘,要么就是和那件事有关。”陆星除忍不住皱起眉头,他心里莫名的不想将陆茫之和那位小娘子牵扯在一起,看了一眼煜炀,又吩咐道:“你待会速去查那青衣长袍的来源。” 煜炀怪异的看了陆星除一眼,也不知道过目不忘的世子是如何将自己一个月以来发生的事情都给忘得干干净净的? 他应下,又将京城诸位世家贵子这一个月来的一举一动禀报给陆星除,随后退下。 一室寂静,陆星除一跃侧坐在窗台上,拿出怀中的画像,垂眸看着。 这幅画像的确是出自他手,可他是在什么情况下作的这幅丹青,这眼睛的主人又是何人? 他端详许久,仍是什么都想不起,将画纸折好收入怀中,想想不妥,又掏出这幅画像,放在了一个精致的荷包内,挂在腰际。 · “可派人去那农家核实过了?”陆茫之听完属下的禀报,忍不住蹙眉。 “回四皇子殿下,大梁城下的陈家村确实有一户砍樵老汉,月前从水里捡了一个俊俏少年,已经暗地里查访过周围的邻居,核实无误。”周恒答道。 “呵,陆星除倒是命大,跌进万丈深渊还能完好无损的回来,”陆星除嗤笑一声,随后似想起什么,目光一沉,才缓缓道:“看来人都被他打点好了。” “殿下的意思是?”周恒不解。 “你去查访的那些村民已经被陆星除买通了,他料定我们查不到什么,找了一帮人和我们演演戏罢了。”陆星除手指敲敲桌子,答道。 “这…”周恒无语,转头将一封传书递给了陆茫之,“这是今日京城来的书信。” 陆茫之打开看了两眼,眼底寒意流动,淡淡道:“准备三日后返京。” · 姬空谷内。 “阿星…”少女躺在榻上,嘴里喃喃,不一会便艰难的睁开了眼。 她用手肘撑起上半身,又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还在木屋的床榻上。窗外日悬正空,已经过了午时。她定睛一看,外面雪水初融,状似早春,一道红衣在院中飞舞。 “姨母!”九里掀开被子,连鞋子也未穿就跑了出去,“姨母可是出关了?” 原本在院中赏景的姬雲闻声回头,看着脸色依旧苍白的九里,将自己身上的红色鹤氅解开,披在她的身上,“我出关三日有余,可惜你一直昏睡,错过饮下绝云山顶初融雪水的机会。”说罢,捏了捏她的鼻尖。 九里才不在意,拢了拢鹤氅,牵着姬雲进了木屋道,“那能养颜驻美的雪水也就姨母一年渴望巴巴的。” “你个小没良心的,要不是我每年都给你灌初融雪水,你能勾的那小子恋恋不舍?”姬雲呛声道。 九里的耳廓悄悄红了,一双乌亮的大眼睛望着姬雲,“陆星呢?我醒来就没见到他。”她想起晕倒前看见了恢复行走的陆星,心里一阵狂跳,她想马上见到陆星。 姬雲看着一双晶莹透澈的杏眼,不好意思的咳了一声才道,“他走了。” 九里初时直愣愣的盯着姬雲,眼神满是不解,随后双眼放空,一副无力的样子,轻声道,“他走了…?” “他的腿都治好了,还留在姬空谷作甚?”姬雲不忍直视九里,转身想将刚折下的梅花插进桌上的陶瓷花瓶里,她眼角瞄到一张红纸,待看清楚前面最大的两个字,也愣住了。 “他还没有和我道别就走了。”九里回过神,脸上苦笑,随后坐回榻上,眼神木木的盯着前方。 姬雲将手中的一枝梅花直接扔在了桌上,语气甚差,“他是被我赶走的!” “啊?”九里不解。 “你中了毒,我将你背去绝云山顶的沾若泉泡着,他为了见你独自上了山,抱着你亲了一通也晕了过去。”姬雲看着脸色渐渐绯红的少女,心里一阵懊悔,“趁着他还没醒,我将他扔出了谷。” 九里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姨母,你、你怎么能……” 还未待她说完,姬雲就打断了她,“你可知他是何人?!”也不等九里回答,姬雲便厉声道,“他骗了你,他的真名并不叫什么陆星,他乃是大顺朝成安王世子陆星除!” 九里懵了,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就被姬雲砸过来的一张红纸迷了眼睛。 “不信你看,他走前还给你留了婚书,你看看那上面的名字!”姬雲道。 婚书…?他为何要给自己留下婚书。 九里接过红纸,细细的读着上面的每一个字,心里却没有一丝欢喜。 婚书最右的三个字宛若扎手的刺,逼的她马上放下了这张烫人的纸。她眉眼低垂,双眼失了往日的灵动风采,嘴巴僵硬的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口里阵阵发苦,酸涩入心。 姬雲抬眼看着茫然的九里,突然想起了她的母亲姬婳。 姬婳和姬雲本是异卵双胞姐妹,两人在姬空谷内长大,长老们都说姐姐姬婳沉稳娴静,适合继承谷主之位,妹妹姬雲天真活泼,可任长老从旁协助谷主。两人十六岁生日时,姬雲缠着姐姐一起背着宗族长老出了谷,却因滁州的流民之乱导致姐妹分离。姬雲被谷中长老所救,姬婳却不知所踪。 三年过后,姬雲才打探到姐姐姬婳已在姑苏城与一异族男子成婚,还育有一子。姬婳很快被长老带回了谷内,她以死央求妹妹放自己回去一家团聚,姬雲原本恨极了这个罔顾姬氏使命的姐姐,但她还是放姬婳走了,独自在沾若泉的祭坛前发誓生不离姬空谷,死不忘姬姓魂。 自那以后,她虽厌着姬婳,但还是想念两人一齐做伴成长的年少时光,她不解姐姐为何要抛弃桃源之地般的姬空谷,跑到那勾心斗角的尘世之中。她既埋怨又担心,每隔一段时间便会跑去姑苏城偷偷探望姐姐。她时常翻到姑苏王府院墙边上,看姬婳和她的夫君傅申斗武比剑,看两个侄子虎头虎脑的吟诗作画,看他们一家人尽享天伦之乐。看了十来年,她竟然也觉得这繁华世界比姬空谷热闹真实多了,谷中长老也发现了她的摇摆,竟然生了要除掉姐姐姬婳的心思。姬雲恼羞成怒,又不满长老成天逼婚,一气之下将三位长老赶出了谷,谷内剩下的宗族同脉也觉得这一代谷主姬雲实在难成大器,纷纷离谷出世。 自此,姬空谷只剩下姬雲一人。又过了几年,姬雲再没有去探望姐姐,可是六年前的一天,她突然发现狐茗山长缨泉一夜间枯涸。长缨泉是象征着姬姓血脉的灵泉,灵泉枯,姬姓亡。她意识到姐姐出了事,快马加鞭奔去姑苏,跑死了三匹白马,才在路上救下姐姐唯一的血脉——傅家九里。等她去到了姑苏王府,才发现阖府皆亡,血流成河,而她的姐姐和姐夫拥抱在一起,尸身僵硬,难舍难分。 普天之下,有谁能一夜间灭了战功赫赫、举世闻名的姑苏王府呢?只有当今坐在龙椅上的那位万岁,那位至尊万岁。 “陆星…陆星除是成安王世子……”九里终是泄了气,闭上眼睛,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捂着眼睛,“我记得爹爹与这位成安王十分交好,但、但是……” 姬雲叹了一声,没让九里继续说下去:“交情再好,成安王终究姓陆。”她上前抱住九里,“昨日不可追,来日犹可为。”她虽不问世事,但也知道成安王乃是当今圣上的左膀右臂。成安王府有没有参与六年前的那场灭府惨案,姬雲不知,但看九里的神色,怕是其间千丝万缕,终难理清。 “你身体还十分虚弱,躺在床上再休息休息,姨母给你炖一盅天山五莲雪蛤汤可好?”姬雲刮了刮九里的鼻尖,问道。 九里在她怀里点点头,钻进了被子里,姬雲给她掖好被子,九里鼻头一酸,拉着她的衣襟抬头问道,“你将陆星除送出去,可担心他说出谷中之事?” 姬空谷大隐隐于市,不为外人所知,谷内的一道灵河、三座宝山、上百座藏着前朝武功和药术秘籍的洞穴皆可能成为乱世祸因,还有那引无数人赴死如归的姬氏咒术,万万不能有所泄露。 姬雲手指揪住被子,不敢看着九里的眼睛,低低答道,“我对他使了孟婆咒,他出谷时就忘了姬空谷的一切了。” 九里闻言沉默,一会儿突然笑了,“也好,忘了好。”她躺下,背对着姬雲。 姬雲理了理她耳边散落的碎发,起身离开,退出木屋。 一个时辰后,姬雲端着汤罐进了木屋,发现九里已经坐了起来,双眼微红。 “过来吧,”姬雲将温热的滋补汤药放在桌子上,扇了扇汤面,让味道飘得更远些,招呼九里过来喝汤,“如何,香不香?” 九里抿了一口汤,笑着说道,“姨母的手艺还是谷中第一。” “你个油嘴滑舌的小刁猴!”她眉眼一弯,也笑起来,余光瞥到刚升起的火炉,“还觉得体寒么?” 九里失神,随即乖乖点头。 火炉内红舌叠起,殷红的火苗肆无忌惮的吞噬着薪柴。大火堆旁还有一道淡橘色的孱弱火焰,颤颤的烧着一角红纸,火光一窜一跳的燃着,将那倾注了无数情意的婚书烧成灰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 地动 少年一身白衣走来,剑眉下的一双黑瞳空灵澄澈,眼睫微眨,水润含雾,英气的鼻梁高挺,微翘薄唇似笑非笑。 姬雲乍眼看去,还以为又是哪位谷外俊俏公子哥闯了进来,她迎上去,打量着眼前人,“我的乖乖,你就是这样出谷的?” “对呀,姨母之命九里不敢不从。”说罢,九里便将包袱里的胭脂水粉给拿了出来,“这是云妆阁的碧柳金枝胭脂匣,这是桃花潋滟乌鸡血面膜……” 姬雲双手抱臂上下扫眼看着女扮男装的九里,嘴里啧啧感叹:“你这一行,不知给多少无知少女灌了迷魂汤?” 九里一顿,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对上姬雲的目光,她干咳一声,“的确收到了不少路边抛来的香囊荷包,所以下次姨母还是别让我去买这些了吧,怪引人注目的。”说罢,浑身还起了鸡皮疙瘩。她一想起云妆阁里那些不断挤上来的千金娇娘,和那扑鼻刺激的胭脂水粉味道,就一阵恶寒。 “切,得亏我俩独守在这谷中,”姬雲拎起一片黄灿灿的金箔纸,最适合用来做花钿,细细掂量着,“一旦出谷,我们定会被那些俗人称为恃美行凶的雌雄双煞,当然,我是雌,你是雄哈。” 九里一贯受不了姨母的自恋,转身打算去练功,接过一把被她拦住,“我的好九里,你的易容咒术改不了眼睛,姨母教你一个法子!”说罢,便搂着她到了梳妆镜前,姬雲狠狠的将九里摁在椅子上,脸上浮现出一个颇有深意的笑。 “你给我把眼睛闭上。”姬雲拿着一条小拇指粗的柳枝干,枝头被削成圆锥模样,她蘸了蘸新买来的远山崇明螺黛子,柳枝头便染黑了。 九里认命的闭上眼,任凭姨母在自己的眼皮上画来画去。 自从五年前九里出谷被锦衣卫所伤后,姬雲就让她在谷中闭关习武三年。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让九里易容变装最为保险,于是亲自教授了她易容的咒法,可惜九里体内姬氏血脉不纯,只能学成五六分易容,虽然别人已经认不出她的少女容貌,但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始终无法变幻,到底让姬雲有些不安。 直到九里武功进益、变装自如后,姬雲才允许九里出谷去大梁城添妆置物。从前九里年纪还小,女扮男装后只是像个书童模样,如今人像水葱一样拔高,竟也有几分邻家少年郎的俊朗清逸,每次出谷都能惹来一些以貌取人的莺莺燕燕。 “睁开眼。”姬雲站在九里身后,双手撑着她肩上,轻声道。 九里睁开眼,铜镜里的少年眼角微微上翘,不再像圆匀的大葡萄,一双桃花眼恣意天成,却又透着浑然的风流雅韵,“姨母…这…” “我的妆艺果然出神入化,瞧瞧你这模样,都能去当驸马了!”姬雲让九里站起来,语气十分骄傲。十六岁的少女生的比她还高出了半个头,姬雲还需要抬头才能看着九里。 九里和普通的娇弱女子不一样,她自小习武,每日练功,虽无婀娜多姿之态,但也生的亭亭玉立,练出一身挺拔姿态,肩薄背直,腰肢纤盈,步履生风,穿上一身潇逸男装,实在令人赏心悦目。 九里看着铜镜里的面庞,心绪却飘到了远方,这双桃花眼…实在和他太像了。九里深呼一口气,又慢慢吐出,将心里的酸涩压下,她看着一脸喜色的姨母,心里却有些愧疚。九里能感觉的出来,姨母并不想让自己练习咒术,但自她得知姬雲给陆星除施了孟婆咒后,她曾经悄悄潜入狐茗山洞穴里私自学习孟婆咒。 她也快记不清陆星除的模样了。 不知道是因为五年时光太长,还是她阴差阳错的将孟婆咒用在了自己身上。 斯人犹在,却两相忘。 “我若是去当了驸马,姨母怎么办?”九里看着铜镜里的貌美女子打趣,虽说姬雲已经年过四旬,但看起来还只是二十多年岁的模样。尽管如此,九里还是敏感的察觉出,这几年来,姬雲的脸色并不像以前那样好,肌肤的红润只是用腮红拍出来的罢了,让她隐隐有些不安。 “你若是成了驸马,当然是要首先将你姨母接去大顺皇宫里享福啊!“姬雲狠狠的拍了一掌九里,她本想像九里幼时那样拍在她头上,结果发现身高不允许,转而拍在她腰间。 话毕,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因为姬雲不可能离开,今生今世再无出谷可能。 九里正想说什么缓解气氛,却发现妆奁上沾了黛子的柳枝干微微颤抖,随后木屋内所有的东西都晃动起来,发出阵阵响声。不过微时,便恢复如常,一室寂静。 “姨母,这…“九里转头看姨母,一脸疑惑,却发现身后的姬雲脸色发白,浑身僵硬。 “地动了。“姬雲嘴里吐出三个字。 · 京城。 一辆刻着如意云纹的黑漆金边平头马车慢慢驶过大街,马车上镶着白玉的窗牖被乾泰祥蚕织錦裹着,时而被微风带起一角,露出一张矜贵慵懒的俊朗脸庞。 这辆马车内坐的正是成安王世子陆星除,陆星除虽还未及弱冠之年,却颇受皇帝宠信,已经官至正三品的京畿大都督。 拉车的马儿是皇帝特赏的藩国贡品阿哈马,俊美健壮,皮顺滑亮。 陆星除半倚在软垫上,手里拿着腰际的荷包把玩。马车一个猛地踉跄,他由于惯性往前倾,但是在向前的一瞬中,他就已经警惕地摸上了腰间的玄玉沧水佩剑。听见外面没什么动静,他坐正,用食指撩开錦帘,问道:“何事?“ 煜炀一拜,回道:“世子殿下,前面…兵部尚书谢家小姐的马车坏了,停在路中间。“顿了顿才道,“我们是否要…” 陆星除还未听完,就将帘子放下,转了转拇指上的玉戒,悠悠道出四个字:“关我何事?” 煜炀见主子脸一寒,就知自己说错话了,派了个小厮去和前面的马车交涉,“请世子殿下稍候。” · 谢凌碧坐在马车里,听见有脚步声越来越近,心跳逐渐加快。马车外悉悉索索传来人声,复而消失。 见贴身侍女椿喜撩开帘子进了马车,谢凌碧问:“如何?” 椿喜吞吞吐吐道:“小姐,成安王世子让我们…让我们让开,不要挡了路,影响了他们的脚程。” 谢凌碧脸色一红,面带羞愧,吩咐道:“罢了,让几个小厮移开马车吧。”说完,自己带好帷帽下了车,站在路边。 待小厮将谢家马车移开后,成安王府的马车悠悠行进,直接路过了谢凌碧。椿喜暗叹一口气,看着小姐的侧脸。 谢凌碧隔着帷帽直直盯着成安王世子离开的方向,目不转睛。 谢凌碧是大臣兵部尚书谢冀道最为宠爱的女儿,放眼京城,谢凌碧乃是数一数二的名门闺秀,可惜她一颗心挂在成安王世子身上,如今都已十九芳华,却还未定亲,只因为她仍对陆星除不死心,想着总有一日能成为世子妃。她昨日才从父亲那打探到陆星除刚办完公差回京,今天早晨便又听哥哥谢凌徹提到金陵城疫病爆发,他要随大皇子前往金陵救援染疫的灾民,同行的还有成安王世子。 她心里担心陆星除甚过担心哥哥,连忙守在陆星除回府的路上,想将亲手缝制的荷包和香囊赠予他,表明自己心意,所以假借自己马车坏了的理由,想见他一面,结果却连成安王世子的衣角都没见着。 “小姐,这成安王世子刚从津洲回来,又要和大皇子和大少爷赶去金陵城,也不知待多久才能回来。”椿喜在一旁道。 谢凌碧垂下眼,手里握紧了香帕,吩咐回府。 · 因为谢家马车挡在路中,陆星除晚了半柱香时间回府。他刚回到书房,便听到丫鬟来报,父亲成安王在正厅等自己。 陆星除没搭理她,换下朝服,穿着一身清爽的深色劲装,才慢悠悠的过去,他看见成安王陆乾坐在正厅,脸色微怒。 “你要去金陵,为何不先和为父说一声?”陆乾开口便问。 “和你说了会如何,不与你说又如何?”陆星除没正眼看他,反而走到窗边用食指逗着一只囚在笼中的小黄雀。 “你…”陆乾隔空狠狠地点了点陆星除,“你可知金陵疫病有多么严重,你怎能如此不珍惜自己的身体!” 陆星除才转眼看着座位上的父亲,嗤笑一声,“若是我死在了金陵城,不是正好便宜了孔氏那个贱妇?”随后拍了拍手,“让她再为你生一个世子,岂不是正合你意?” 陆乾怔住,随后底气全无,说道,“都过去多少年了,你怎么还提那个女人,我都将她打发去寺里修行了,你还不满意么?” “没了孔氏,还有赵氏、钱氏、孙氏、李氏,”陆星除道,“若是我不小心死在金陵城,你娶几房侍妾,多生几个孩子,挑一个能够拿捏的封作世子,对你来说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么?” “你给我闭嘴!”陆乾吼得脸皮发红,随后泄力,僵硬的靠在老爷椅上,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你此去金陵,万事多留个心眼。” 陆星除抬眼看了陆乾一眼,告退的话也不说,直接离开。陆乾看着远去的身影,一双深陷眼窝的褐瞳微微颤抖,他将脸埋在手掌中,无声的叹息。 煜炀候在正厅外,自然听见了父子俩的对话,他跟在脸色暗沉的世子身后,犹豫道:“世子殿下,成安王也是在担心您的安危…” 陆星除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一眼煜炀,双眸没有温度,语气更是瘆人:“你,太多话了。” 煜炀马上道,“是属下逾越了。” “罚你一天不许吃饭。”陆星除正了正衣襟,又吩咐道,“准备沐浴。” 煜炀恭敬的退下,心里却疑惑世子阴晴不定的性情。自从大梁城回来之后,世子待人接物的态度就变得十分冷漠阴鸷,好像没了七情六欲,只有在见到成安王时,脸上的表情才有所起伏。煜炀从七岁就跟在世子身边,知道他们父子俩的感情虽一直都不冷不热,但世子对父亲还是恭敬有加。直到五年前,世子明目张胆的给倍受成安王盛宠的侍妾孔氏下毒,虽然孔氏被太医救活,但从此瘫痪中风,躺在床上无法动弹,被成安王送去了京郊的佛寺修行。成安王并没有因此怪罪世子,只是两人的关系更陷一层,凡是见面就会互相呛声,每每都会提到孔氏,最后都是不欢而散。 · 陆星除沉在水中,水面浸过他的脸庞。每次沐浴,他都喜欢躺在浴池底部憋气凫水。只有在这种时刻,他的脑海中会浮现出一些叠岭层峦的景致,让他心中一暖,异常满足。他浮起身,看见挂在衣桁之上的成安王世子白玉腰牌,自嘲一声。 哪有什么担心安危? 陆乾只不过是看重自己现在在朝中的势力罢了。尽管陆乾是成安王,是世子陆星除名义上的父亲,但如今父不得不依附于子,任凭他拿捏。 若是自己还像当年那样弱小卑微,只能被人随意玩弄。一旦展露出小小锋芒,就会被周围的人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一样除去。 只有强大起来,才能让守护住自己所珍视的东西。可是他想守护什么呢? 他再次沉入水中,放空一切。 半个时辰后,陆星除穿着一身玄色长袍独自出府,驾马直奔郊外的一处佛寺。 一个面色白净的小和尚道了一声阿弥陀佛:“殿下,您来了。” “哪个女人在何处?”陆星除问道。 “殿下请随我来,”小和尚带着他走到佛寺后山的一座小平房边,“她便在里面。” 陆星除推门进去,看见满脸皱纹的女人躺在木床上,盖着一床全是补丁的粗布麻被,屋子里传来一股阴暗潮湿的霉味,他不禁皱眉掩鼻。 “谁啊…”嘶哑的声音从床上传来,那女人正是孔氏女,她抬眼看清来人,瞪大了眼睛,“你来做什么?!” 陆星除远远的看着她,整个人处在暗处,看不清脸,他没有说话,像前来索命的黑无常。 孔氏大喊来人,却只有她空空荡荡的声音回荡在平屋内,她喊得累了,喘不过气,猛咳几声,然后惊恐的说道:“我都被你害成这样了,你还要我怎样?” 陆星除一步一步走向她,口中道:“我母亲被你害的郁结而死,她是如何在床上待着的,我就要让你比她更痛苦的躺着五年!” 孔氏喘着气大叫,“没想到司徒涟这个贱人生的儿子如此…” 还没说完,陆星除就拔剑刺向孔氏的脸,划下一道血痕,“你竟然还敢辱骂我母亲。” 孔氏猛地闭嘴,眼睛紧闭起来,一会儿又松下紧绷的脸,复开口:“陆星除,我的确是让桃弥去找了司徒涟,但并不知道司徒涟已经有了自尽的心思,我哪知她那么脆弱,你要怪只能怪你那花心无情的父亲!” 孔氏原本是司徒涟的远方表妹,借探望表姐之由爬上陆乾的床,转身便成为了成安王府的姨娘。抬进房不到一个月,孔氏将司徒涟的丫鬟桃弥送给了陆乾,哪知那承了宠的桃弥转眼便跑去和司徒涟床前炫耀。那天晚上,心如死灰的司徒涟便割腕自尽,一命呜呼。 翌日,陆星除便把桃弥千刀万剐后扔进了井中。 孔氏眼角沁出一行泪,“我自知对不起表姐,所以将你视为己出,我对你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闭嘴,你对我好只不过因为我是成安王世子罢了,”陆星除冷斥一声,“你若真心待我,又怎么日日给我送来那金银花枸杞汤?” 孔氏神色一变,“那金银花枸杞汤清热解毒,你每到夏天便容易起疹子,我是特地给你熬制的理气汤……” 他俯身猛地掐住孔氏的咽喉,“你还不和我说实话么?那草乌叶莫非也是你特地加进去的?” 孔氏一怔,久久才讥笑起来,脸上的皱纹颤抖得可憎,她道:“也是,成安王世子如此聪慧,怎会不知草乌叶是谁下的?”她哈哈大笑,眼角流出更多泪水,“我只是一房姬妾,怎么有能力让全府上下都瞒着你的人,在汤膳里对你下毒?人人都羡慕成安王世子,可是你多么可悲啊,连你的父亲都想置你于死地!” 孔氏一开始的确是想借表姨的身份接近陆星除,向他示好。她知道陆星除属于易躁体质,专门下厨熬了金银花汤向他献殷勤。她孜孜不倦的熬了一年的汤膳,陆星除才勉强接受了自己的好意。她怎么也没想到,突然有一天,成安王陆乾身边的亲信私下交给她一包草乌叶,让她每次加少许入汤,孔氏才知道,原来成安王并容不下他的嫡长子。 因为锋芒毕露而无法被敬重的父亲容下,陆星除实在是可悲! 孔氏心底深处居然也有些怜悯这位世子。然而事情败露,她终究是帮成安王背了这个黑锅,落到如今境地。 陆星除缓缓放开她的喉咙,抽出錦帕擦了擦手,平静的样子像是没听见孔氏的话一般。他起身离开,背影一如既往的冷峻无情。 “处理掉她吧。”陆星除对在外面候着的小和尚说道。他早就猜到了事情真相,如今还来送一趟这个女人,只不过是想让自己彻底死心而已。 他想起白日里成安王惺惺作态的模样,内心一阵厌恶。 小和尚点点头,捧着一碗已经凉透了药进去。平屋内传来一阵撕裂的挣扎喊叫声,不一会儿,黑夜恢复平静。 陆星除策马在无人的官道上,隐没在无穷的黑暗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三章 秘闻 姬雲和九里上了狐茗山,见那长缨泉竟然有了活水。水源渐渐盈满长缨泉,没过了血佛玉台。 “这是怎么回事?”九里看着长缨泉曾经干涸了的裂缝慢慢被湿润泉水覆住,无数水流渗入地下。一声凌空唳声响彻姬空谷,无数鸟儿从林中尽飞上天,遮天蔽日,天色逐渐暗下。仔细一听,远处传来无数动物倾巢而出的脚步声,竟有种震天撼地之感。 姬雲沉默的看着眼前奇异景象,心中一片了然,却不知从何说起,“你随我来吧。”她将九里带进了长缨泉背后的一处隐秘洞穴中。 洞穴里昏暗不明,道路狭窄,只能令一人通过。九里跟在姨母身后在暗道里穿梭,她不认路,不如姬雲走的熟练,总是撞上壁岩,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见到星星微光,视野越来越广阔,直到她们走到洞穴尽头,一处光亮的平原之地逐渐展现在她们面前。 九里首先看见了平原之地中央的血佛玉台,这红色的血佛玉台比长缨泉处的玉台更加红艳刺眼,定睛一看,仿佛真有鲜活血液在玉台内绵延流动似的。玉台上放着弯月形状的金光玉匣,盒子边缘雕刻着奇异文字,若她没记错的话,这是已经失传已久的西域文字。玉匣四周摆着十二颗八卦黑白星珠,此处的光亮正是由这些星星的白卦发出的。这些星珠并非固定不动,若仔细观察,则发现每隔星珠都在缓慢移动,每隔一阵时间便改阵换成一个星座图像。九里犹记得小时候,母亲姬婳就常常在藤椅上抱着自己,数着天上的星星,教自己辨认星座。所以她对这些星珠的变幻十分敏感。 她再抬眼一看,发现这个洞穴乃是半圆形状,弯凹的穴壁上盛放着近四十个灵位牌碑,金玉长方碑,红字诉衷肠。最上方的牌位最大,金玉上雕刻着精致的九龙飞舞,上面写着璟朝弘华帝姬珩之位,旁边略小的金玉牌位上浮刻着六凤朝天,上面写着璟朝清璎皇后萝伽氏之位。 九里了然,这里是前朝璟朝的皇室宗祠,历代姬姓皇帝皇后的牌位都摆放在这里。直到约莫二十个牌位后,双牌位的摆放方式变成了单个,应该是因为璟朝覆灭,姬姓宗族来到姬空谷内避难,只有历代的谷主才能将牌位放于此处,所以变成了单牌位。 “这些都是我们的老祖宗哟,”姬雲对着一面牌位拜了一拜,自言自语道,“想来应该是没人帮我做牌位了,二十三任姬空谷谷主就只有我没办法受后人祭拜,想想真是不爽。” 九里猛地抬头,一脸错愕,“姨母这是什么意思?” 姬雲没有回答九里的问题,招呼她靠上中间的血佛玉台来,打开了金光玉匣,里面是一本已经残破了的书籍,每一页都是用树皮制作,翻开后还飘有一阵古朴的木香,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西域文字,九里并看不懂。 “若是璟朝未被大顺朝所灭,九里如今也是皇室公主呢,”姬雲摸了摸九里的如墨般的头发,“可惜,我们都是亡国公主。” “想来你也看不懂,还是别让你琢磨了。”姬雲将这本树皮书又放在匣子里,捋了捋裙摆,直接靠着血佛玉台坐下,她一倚上台壁,里面流动的血液都逐渐涌动至她附近,她让九里坐在对面,细细讲述着璟朝的故事。 “我们最老的那位老祖宗弘华帝,名唤姬珩,年少时原是武林中人,传说他武功盖世,无人能敌,连当时的皇帝都十分忌惮他,找了不少刺客想要他的命,他逃到了西域,和西域魅城城主之女萝伽氏一见钟情,两情相悦。两人成婚后一直在被昏庸善妒的老皇帝追杀,姬珩忍无可忍,联合藩国反了旧朝,自己当上了皇帝。弘华帝登基不久后,萝伽氏便诞下如芙公主,那漂亮公主早慧,六月讲话,一岁识字,两岁便过目不忘,三岁便博览群书,反正是个顶厉害的角色,可能真如天下人所说的是仙人转世吧?” “总之她小小年纪,就自创了一套心法,内含武功秘籍,也有医药术理,最匪夷所思的是还能算人心知天命!可惜太过邪门,大家都将公主的心法称之为咒术。如芙公主饱受争议,最后跟着外祖去到了西域魅城生活。又过了几十年,弘华帝将帝位传给幼子姬璃,和清璎皇后回西域去寻自己的女儿,却没想到魅城早就被一场沙尘暴覆灭了,原本繁华的西域魅城化作无尽沙粒,却留下了一本以西域魅城字形为载体的心法秘籍。” “从那以后,以血脉相传,唯有姬姓嫡系才懂得如何解密这本心法秘籍,”姬雲指了指玉匣里的书籍,“听起来倒挺邪门的。” 九里点点头。 姬雲继续说:“许是姬姓人天资聪颖,一代一代的心法传下来,竟然比原来丰富许多,像孟婆咒,就是你太爷爷的爷爷烜黄帝想出来的,因为靖乙皇后早逝,他整日以泪洗面,所以费尽心思弄出了这能叫人忘情之咒。” 九里闻言,手指微蜷,“既然这心法如此厉害,为何璟朝还会覆灭?” “东西太好,总会引来别人觊觎。”姬雲冷笑一声,“世家贵族知道皇家有这本秘籍,起了贪图之心,竟然污蔑这种心法是巫咒,不少平民受了迷惑,各地逐渐起义,璟朝最后一任皇帝慕康帝不忍镇压黎明百姓,主动将皇位让给当时的权臣陆涯,带着姬姓宗族隐遁在姬空谷。” “正是因为这心法能够知天命,我们的老祖宗早知今日情景,于是提前带人开辟姬空谷,就等着有朝一日退位让贤,隐于世间,”姬雲看着一脸茫茫的九里,笑了笑,“不然你以为,姬空谷内三大山的植被动物、庄稼药材,都是天上掉下来的?” 九里恍然,问道:“既然心法能预知未来,为何老祖宗们不提前做好准备应对?” “你还真以为我们是神仙呐?”姬雲垂眸苦笑,“我们只能知天命,而无法改命格。若是逆天而为,则会不得好死。” “我和你母亲自从知道这本心法后,早早探得了我们的未来,然而我们都不信命。”她忆起年少岁月,自嘲道。 “你母亲对我说,她从心法中预知,她未来不会成为谷主,而是长老。但因为她是长姐,从小就将继承谷主之位作为使命,所以炼出一副仪静体闲的性子,其实我知道,她是想将枷锁放在自己身上,让我自由快活点。而我也算出来,我会成为谷主,然而却是最后一任谷主。那时候的我不懂事,真以为姐姐想当这谷主,便开玩笑的和她这样说定了。于是她越发的沉稳,我越发的调皮捣蛋,就连谷中的长老都以为谷主之位定是姐姐的。” “十六岁的生辰便是谷主继承礼制,姐姐确实被我们的母亲选成下一任谷主。我心里十分对不起你母亲,硬是在生辰前一个月拉着她出了谷到处游历,想让她感受一遭外面的热闹。然而我们在滁州遇到了流民之乱,不小心分散,我立刻被长老寻到,而你母亲不知所踪。在十六岁生辰那天,长老们还是没能找回姐姐,于是我就被推上了继承礼。” “又过了三年,长老们带回了你的母亲,我才知道她在滁州遇上了真命天子,也就是你的父亲姑苏王傅申。你母亲过惯了烟火日子,不想再回到姬空谷,我劝她回来,像心法算出来的那样成为长老,但是你母亲拒绝了,以死相逼,我才将她放出了谷。后来,姐姐……确实走的不够安详,真是逆天改了命,却不得好死。” 九里紧咬着下唇,身体微微颤抖,想起那倾盆大雨之下的尸山血海。 “其实放你母亲离开后,我又给自己算了一算,发现这姬空谷最后会毁于一场巨型地动之中,尸骸蔽野,血流成河。于是我假装蛮横无道,将长老和谷中的宗族都给赶了出去,保他们性命,徒留我在这谷中守着这桃源之地。”姬雲安抚着九里,“我也算是学姐姐逆天改命了一遭。” “姨母,你、你随我出谷吧,离开这里,我们去寻一处…”九里抓住姬雲的衣袖,就要哭出来,却被她一根食指点住双唇。 “话不能乱讲,这么多老祖宗看着我们呢,你居然怂恿我弃岛出走?”姬雲用锦帕擦干九里满脸泪水,“我带你来这里讲了这么多故事,并不是想让你带我出走,你也别哭啼啼的,我给你画好的桃花眼线都花了!” 九里哭的伤心,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那怎么办?我不想……我不要姨母死!“ “我也活了四十多年了,早就活腻了,早点投胎,我定要好好找个人家,再也不要整天只对着你一个小娘子!”姬雲起身,将九里也拉了起来,“姨母从未求过你什么,但是我还有最后一件事交代你做,你答应姨母不哭了可好?” 九里摇头,紧紧的搂住姨母,将头埋在了她肩窝上,眼泪决堤,沾湿了姬雲的肩头,整个人颤颤巍巍的,从一开始的小声啜泣到后来的哇哇大哭,哭声回荡在整个壁穴里,空旷绝望。姬雲看着眼泪不停的少女,将她抱在怀里,她和九里相依为命在谷中生活十一年,早就将她当作是自己的女儿,看她眼泪哗哗的,姬雲心底的酸楚也被她勾了起来,心性不似往常豁达。 “我知道,你悄悄学了那孟婆咒是吗?”姬雲问道。 九里泪眼朦胧的看着姨母,点了点头,“我…” “十一年来,我天天督促你练功习武,就是怕有一天将你牵扯进前朝旧事中难以自保,我想劝你离大顺皇宫远远的,但我知道不可能。”姬雲捏了捏她红透了的鼻尖,“你本应该在十一年就命陨姑苏的,可是姨母还是将你从阎王爷手里抢了过来,你可要好好珍惜自己的命。” “姨母你别说了,我们现在就逃出谷去,管它什么地动,好不好?好不好?”九里拉着姬雲,跌跌撞撞的往暗道跑去,“我不要再一个人了,求你了姨母…” “人活在这世上,本来就是一个人来,一个人走,谁都不能一直陪着你的,”姬雲捧着九里的脸,看着这张与姐姐姬婳有三分相似的脸,“我的傻九里。” “我知道你出了谷后定会去京城为你傅家报仇,我拦不住你,”说着,姬雲将一块透着光芒的紫玉饕餮腰牌递给九里,塞进了她手里,轻拍着她,“拿着这腰牌,去金陵城寻鹿山门,他们会助你一臂之力的。”她知道,十一年来,九里未有一日忘记过当年的灭门之仇。她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让九里靠近京城,但是她隐约能算出,冥冥之中,九里确实与陆家有着难解之缘,命中注定逃不开。如今,她能做的只有给这个小女孩多一个助力,愿九里这条路走的更容易些。 九里怔怔的看着温和笑着的姬雲,姨母这是将自己的后路都安排好了吗? “我不要,我不要,我只要姨母陪着九里…”九里狠狠的抱住姬雲,不肯撒手。她已经长大了,她十六岁了,她不会再看着唯一的亲人无力的离开,她紧紧的搂着十一年来唯一的倚靠。她记得那个骇人雨夜翩然而至的红衣女子,她记得无数个夜晚哄着她入睡的温柔声音,她记得一身华衣在逼仄厨房里烧菜的身影,她还记得院中飘逸舞剑的一身金缕衣,她记得大笑着在田野上放风筝的娇媚面容。 “该走了,九里。”姬雲牵着九里穿越暗道,一路无言,只能听到身后隐隐的哽咽声。 她知道,这一场分别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说实在太过突然。她也想继续陪着九里长大,她无数次梦见九里成婚生子的场景,许是姐姐在给自己托梦,提醒她早该放九里出谷,但她却不舍得终日寂寞,将黄粱一梦抛之脑后。可惜,一觉梦醒,繁华皆是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四章 谷灭 四皇子府内的书房前种了一排的薄叶,青草摇曳,散发着幽幽的清新香气。 一阵脚步声打破了府里的宁静,周原匆忙的闯了进去,将一封密信交给陆茫之,喊道:“殿下,大梁城地动了!” 陆茫之手中的兔肩紫毫笔落下,他打开密信,脸色阴沉。 ……九万伤亡,房屋尽毁。 “这几年还是未有那位小娘子的消息,如今我们安排在大梁城的七十九名暗探,三十六位身亡,剩下都受了重伤。”周原犹豫了一会,又补充道,“那位小娘子,许是早就没了。” 陆茫之手里紧紧拽着信纸,额头青筋微微跳动,许久才松开拳头,淡淡道:“好好安葬,还能回来的人就让他们回来吧。”随即,他独自走到丛丛薄叶前,低垂眼睫,目光酸涩。 自从在房梁上闻到少女身上的那股芳馨时,他便发了疯似的派人钻研调制这种香料,却始终不得。直到有日他路过京郊的一处广袤农田,熟悉的味道钻入鼻尖,他不顾属下反对,跳入沃野,一亩一亩的寻找香味来源,直到身上的锦袍都被露水沾湿,他才在山野旁寻到一簇薄叶。原来竟是这种紫脉青茎的小草,他心下一喜,将此处的薄叶都移植到了书房前,派了专门的花农悉心培养,十分珍惜。 “竟然再无机会见你一面了,我的仇还未报呢……”陆茫之低低呢喃,随后吩咐周原,“将这些薄叶除了吧。” 周原一脸吃惊,他还记得前几日大雨之夜,四皇子担心这些纤细草儿被风吹雨打歪了根茎,亲自在雨中搭建布蓬的场景。他担心自己听岔了,又确认了一遍,周原看着陆茫之走进书房的背影,挠了挠耳朵。 待周原除完了这一丛薄草,正好迎面碰上周恒,两人四目相对,点了点头。 周恒得了允许进屋,单膝跪下道,“禀告殿下,成安王世子一个时辰前带着属下策马出了京城,看他行进的路线,貌似是要赶去大梁城。” 陆茫之听罢,双手交握,陷入沉思。周恒知道自家殿下正在思考,他也沉默不语,不敢打扰,始终跪在地上。 许久,他才低笑一声,让周恒起身,说道:“他倒是放心陆顺之自个去金陵。” 周恒不解,问道:“殿下,成安王世子此举是何意,他难道不怕大皇子在金陵有所图谋吗?” 朝野皆知,大皇子陆顺之最是贪生怕死,此次他主动请缨前往金陵城救灾,也不知道是何居心。皇帝本就对这个庶子出身的皇子有所怀疑,于是派了成安王世子陆星除跟着大皇子一同前去,名义上是保护皇子,实质是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然而陆星除一听到大梁城地动,居然敢不顾圣旨,抛下大皇子前往灾区的行进队伍,独自就出发大梁城。 “陆星除到底和大梁城有什么关系?”陆茫之对这个问题困惑了五年。五年前,陆茫之从幕僚陈茂月口中得知前朝传说,借体察民情之由带着六弟陆引之、妹妹陆钰寒和陆钰婉南下大梁城,假装野游,其实是暗寻百年前璟朝皇室的未亡人。碰巧的是,他们竟也在大梁城遇见了前来探亲的陆星除。 他倒是也听说过,成安王年轻时是个拈花惹草的风流纨绔,在任户部郎中时巡查大梁城,对大梁城司徒家的独女司徒涟一见钟情,硬是向先帝要了一道赐婚圣旨,将司徒涟娶进了府。可惜成安王本性难移,一房一房的侍妾抬进屋子里,导致司徒涟在生产陆星除之时抑郁难产,虽留下一条命,但也哀莫大于心死,躺在床上郁郁五年,不到二十三岁便香消玉殒了。 陆星除前往大梁城探亲不错,可是这时间却太巧了。陆星除十四年未去过大梁城,偏偏五年前和他们四人一起去了大梁城。更奇怪的是,在大梁城约莫待了两三天,陆星除便消失了,千寻不到,直到一个月后才回到他们居住的客栈,说自己是追踪一群黑衣人至山崖处,不幸落水还失忆了。这样蹩脚的理由真是让人哭笑不得,但却无法寻到一丝纰漏。 “殿下,有没有可能是成安王世子殿下手里已经有了前朝的线索,所以他才如此慌张的赶去大梁城?”周恒答道。 “不像,陆星除一向行事缜密,若他一开始便生了寻前朝后人的心思,定是步步为营,不会在外人面前露出一点尾巴,”陆茫之摇摇头,眉头一挑,“他此番不顾一切的奔向大梁城,一定是有别的打算,你派人尽力跟住他,不要打草惊蛇。” · 冬日寒凉,刺骨冷风迎面而来,吹起男子的发,他策马疾驰在官道上,铁蹄飞扬。他遥望着东南天空,看那万里长空,深浅流云,心里恨不得自己能成为天上的鸟,从京城飞去大梁城。到了一处驿站,他一跃下马,让马儿吃点饲料,随后才打开囊袋喝了点水,清润的水流滋润着他快要裂开的唇。他坐在树下,微仰头,看远方的峰壑争秀。 半个时辰后,煜炀才策马姗姗来迟,喘着粗气,跳下马:“公子,你也忒急了。” 陆星除看他一眼,靠在树下不说话,一条腿伸直,另一条腿曲着,手随意的搭在膝盖上,虽一脸疲倦之色,但丝毫不想入睡。 煜炀喂好马,在他身边坐下,“公子,刚接到密报,大皇子和兵部员外郎谢凌徹的车队昨日已经出发金陵城了。” 陆星除点头,手撑着下巴,道:“谢凌徹和谢家也派人盯着,有什么动作马上告诉我。” 煜炀应下,看了看世子的脸色,忍不住说道:“世子殿下为何这么急着去大梁城,万一地动不断,岂不危险?”又嘟囔道,“更何况,万一大皇子对金陵城下手,我们身处大梁城,远水可救不了近火。”金陵在京城西南方向,快马约八天路程,大梁城在金陵东南方向,从京城出发快马约要十多天,而从大梁城再赶去金陵,则又要花费五天左右。他家世子这一趟跑来跑去,也不知是什么心思。 陆星除笑道,“金陵太守姜叔则不是个好拿捏的,陆顺之若是想做些什么,怕是不容易,且他那般趋利避害,敢主动深入疫区,定是寻到了解决之法,先让他花些时日解决那疫病,无须着急。”随后起身,利索上马,“你若是体力不支再休息一会,我先行一步。” 煜炀看着扬尘而去的世子,捏了捏僵硬的脖颈,狠狠地叹了一口气,他是如何摊上了这个干劲冲天的主子的?! “也不知世子年年去大梁城做什么,那绿水青山有何好看的,京城又不是没有……”煜炀也踏上马,追着陆星除而去。心里疑惑道,为何世子自五年前去了大梁城后便对那不夜城念念不忘,几乎每年都要抽空去大梁城一趟。入城倒也不是去游玩的,只策马在城外郊林转转悠悠,似乎在找什么,但每次都是空手而归。 · 虚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暂息。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 高山深涧处,一叶扁舟悠悠飘荡着。舟上的少女手指蜷动,听见四周巨响的流水声,她微微睁眼,只见远处一道银白色的飞瀑,瀑布注入深潭,溅起无数飞珠,随即碎入水中,向下游流去。少女的眼眶湿润,一行泪从眼角缓缓流下,遗留下一道泪渍,隐没在耳廓之中。她揪着酸胀的胸口,无声的抽泣。直到漂了许久,她才怔怔的看着遥遥的瀑布,那是望崖瀑。昨日她在狐茗山哭的眼睛通红,在姨母的怀里睡着了,醒来便发现自己是这样的处境,她顿时了然,姨母趁自己哭睡后将她送出了姬空谷。她全身无力,只能任凭小舟漂流,盯着日升日落,面无表情,直到自己入了邺河。 小舟似撞到了暗礁,猛地一震,便停着不动了。九里花了一番力气起身,转头便触到一个冰凉的东西。 她身体微微一僵,那是—— 大哥的棺奁。 她轻抚着冰凉的玉制长方棺奁,手指微微颤抖。 白马站在棺奁前,轻扫着马尾,也发出阵阵低哑的嘶鸣。九里抬眼,见白马身上还有一个大包裹,她转眼凝视着远方的三座大山,静默不动。不一会,白马突然变得焦躁起来,在狭窄的小舟上踢了踢腿,她正想起身安抚白马,刚走过棺奁,还未站定,突然听见远处巨响。 远处的山脉如暴怒的青龙在空中抖动,轰隆噪声连绵不断,似千军袭来,似万马奔腾。三座大山顷刻间便尽数倒塌,震起尘土,黑雾迭起,狂风起,野火袭,风卷云涌,烈火燎原。赤红的焰火张牙舞爪,似呲牙咧嘴的巨兽。火海弥天,吞噬一切。 她跌跌撞撞想走到舟头,却被马蹄一拦,扑倒在棺奁上。奁盖稍移,露出里面沉睡之人的脸庞。九里慢慢跪下,身体不停的打颤。她突然明白为何姨母会将大哥棺奁一同送出来的原因了。 姬雲要九里记住傅家之仇,万不可因为她去送死。尽管姬雲多么希望九里能忘记这一切,做一个快乐简单的小女孩。但她知道,若要一个人坚强的活下去,心里总要留着一些念想,哪怕这念想会将她推下万丈深渊。所以她将侄子傅柏青的棺奁从寒玉洞穴里拿出来,将他们一起送出谷,让九里在谷外好好埋葬大哥,为了傅家,活下去。 九里看着远方如凤凰般直冲入天的炎炎烈火,她绝望的眼神里映出滔天巨浪。 凤凰涅磐,浴火重生。 · 大顺朝宁诚二十年冬十一月,有人目睹大梁城邺河东北下游突现三座大山,天火尽燃七天七夜,然而一场大雨过后,未有人能在邺河流域见到过有火烧的痕迹,众说纷纭,街谈巷议,不少人认为这是上天降罪的暗示。 金陵爆发疫症,大梁城突降天火,半个月后,宁诚帝下罪己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五章 陈家 陈无斜和陈天真是大梁城底下陈家村村长陈实的一双儿女,今儿是十五月圆日,因为前些日子地动,大梁城几乎都闭市了。村里的邻居都出去避难,家里存粮不足,哥哥陈无斜被母亲刘氏叫去郊林打些野鸡野鸭回家,妹妹陈天真跟着哥哥顺便去采些地上的蘑菇和树上的果子。 两人嘻嘻闹闹进了郊林,兄妹俩在陈家村住了十多年,对这里的地形十分熟悉,闭着眼都能走出这茂林。陈无斜放心的让妹妹在一处潮湿低阔的野地里摘蘑菇,他扛着一把自制的粗糙弓箭去了密林深处。岂料地动之后,这片郊林有好几处山体滑坡,陈无斜乱了方位,在捕到一只野兔后便迷了路,转转悠悠好久都未能找到妹妹陈天真。 眼见天就要黑了,他拎着一只野兔急了,在密林里大喊妹妹陈天真的名字。 而此时的陈天真因为哥哥久久未回,提着一筐蘑菇也去了哥哥打猎的老地方,然而天色已深,她误闯进一片深林之中,满头大汗。 远处传来几声狼嚎,陈天真差点没被吓尿了裤子。乱走了许久,见前面有点点亮光,她飞奔而去,却发现一个女子跪在地上的亭亭背影,顿时停脚。 那女子立刻就发现了身后有人,转过身,声音清脆:“是谁?” 陈天真握了握拳,看见了女子前面的小土包,脑中顿时闪过无数念头,颤颤道:“你、你是人是鬼?” “我是人。”那女子听见是个小孩声,果断答道,举着火烛上前来,“你可是迷路了?” 陈天真借着亮光看见了那女子的脸,她咽了咽口水,真是个像天仙儿一样的小娘子,她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姐姐,“你是从天上来的吗?” 九里一愣,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她看着眼前穿着粉色布衣的小女孩,又看见一篮蘑菇,心已了然,随便编了个身份,“我是从大梁城来的。” 陈天真点点头,有些紧张,“我的哥哥还在找我,你能带我出森林吗?” 九里摸了摸她的花苞髻,温声说道,“放心,我会送你出去的。”她拉住陈天真的手,往前面走去,捡起一个包裹背在身上。 陈天真看了看旁边的土包,发现土包前是一块无字碑,她抬头问道:“姐姐可是来埋葬亲人的?”看见对方点头,陈天真开始同情这个美貌的姐姐,“前些天地动,大梁城已经死了好多人,天灾真是太可怕了,好些人说是因为皇帝做错了事,所以老天爷在给咱们惩罚呢。” 她见对方没有回答,皱了皱眉,许是提到了这位姐姐的伤心事,毕竟人家刚失了家人。她转了个话题,开始介绍自己,“咳咳,我叫陈天真,是陈家村村长的女儿,姐姐你呢?” “单名九。”九里答道。 “酒?可是喝酒的酒?”听到这个发音,陈天真一下联想到自家爹爹最喜欢喝酒,甜甜的问道,“那我便叫你小酒姐姐可好?” 九里一笑,点头。不久,她便听到了密林之中有人在大喊陈天真的名字。她蹲下身问道,“你听听,可是你哥哥在叫你?” 陈天真使劲听了许久,才隐隐约约听见哥哥的声音,她大喜,“对对对,是我哥哥!哥哥——我在这——” 九里带着陈天真往声音源处走,很快便见到一个小麦肤色的高大少年。 那浓眉大眼的少年想必就是陈天真口中的哥哥陈无斜,他一见到妹妹便奔了过来,一把将小女孩举了起来,“吓死我了,你怎的乱跑?哥哥叫你好好待着,你不听——”声音戛然而止。他看见了立在旁边亭亭玉立的女子,顿时脑袋一片空空,陈无斜的脸像火烧一般红了起来,拍了一把怀里的小女孩,又偷偷瞅瞅她,悄声问道:“这是谁?” 陈天真稚嫩嗓音响起:“这是我在森林里遇见的小酒姐姐,是她带我出来哒!” 九里看着兄妹俩在一起的画面,心里涌起几分酸涩,对着陈天真说道:“既然你找到了哥哥,那我先走了,小妹妹。”又转眼看着陈无斜,道:“森林里说不定有豺狼虎豹,以后还是不要让天真一人待着为好。”说罢,转身就离开了。 陈无斜呆呆的看着远去的清冷少女,想开口却不知说些什么,他怀中的陈天真锤了哥哥一拳,说道:“那小姐姐十分可怜,家里刚没了人,刚刚在森林里埋人呢!不如我们请她在家里吃一顿?她这么晚回大梁城,路上不知多危险!” 陈无斜看了看陈天真,忽然觉得他妹妹从没这么上道过,他追上九里,气喘吁吁,“这位小娘子,如今天色已晚,你对舍妹有、有救命之恩,不如来…寒舍吃、吃个饭,。”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九里淡淡道,然后有些想提步离开。 陈无斜脸红的像是能滴出血来,他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挽留的话,一张嘴似成了摆设。倒是陈天真开口了:“小酒姐姐!你看着天色,很快就要变天了,怕是你还没入大梁城的城门便会变成落汤鸡的!”陈天真扯住九里的衣襟,不让她走。她想留下这个小姐姐,若是能让这个漂亮的姐姐成为自己的嫂子,生个也和她一样好看的小娃娃,就能有人和自己做伴了! 此时,天空很应景的飘来几片乌云,丝丝小雨落下,准确的落在了他们三人脸上。 九里:“……” · 当刘氏看见兄妹俩带了个标致人儿回家时,听陈无斜解释后,她怔怔问道,“这是哪家姑娘啊?” 陈天真笑嘻嘻的拉着九里的手,说道:“这是小酒姐姐!” 刘氏打量了她几眼,“小酒?” 九里对上刘氏审视的目光,说道:“我姓赵,单名一个酒。”她随意取了百家姓中的首位,给自己编了个名字。 赵酒?她爹娘取名字可太随便了,陈无斜本来觉得自己和妹妹的名字——“天真无邪“已经够随意了,没想到居然有女孩子单名酒的。他同情的看了一眼九里,又悄悄移开,不能再看下去了,他摸了摸鼻子,突然有点害怕自己会流鼻血。 刘氏早看到了儿子闪躲的目光,她用脚趾头想都知道陈无斜什么心思,谁不想要个天仙儿般的媳妇。可是眼前这少女面无表情,眼神寒凉,她总觉得这女孩身上的煞气太重了。可是儿子看她的眼神,那可是看到心里去了,她暗叹一声,先将人迎了进来,“前些天地动了,家里没什么吃的,姑娘先将就些。“ 九里点点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她没有和长辈交流的经验,以前和姨母姬雲待在一起时,两人更像姐妹。如今她有些局促,看着眼前大眼瞪小眼的兄妹,感觉更加尴尬了。 陈天真对着哥哥挤眉弄眼,示意他和小娘子说会话,奈何陈无斜对这些男女之事太过愚钝,他看着妹妹,疑惑道:“你眼睛怎么回事,挤来挤去作甚?“陈天真简直想仰天咆哮,她懒得理哥哥,转身邀请九里娶她的闺房看看。 陈家是个小规制的三进四合院,陈天真拉着九里穿过游廊,一路上问着她的情况:“小酒姐姐可还有亲人?“ “…没有了。“九里答道。 可能出不起嫁妆了,但胜在家中关系简单,陈天真想道,又问:“小酒姐姐可曾定亲?“ “…未曾。“九里又答,若是她还不知道陈天真的心思,那她真是白看姬空谷那么多话本子了。她觉得有些有些不妥,忙转移问题,问道,”陈妹妹,你可知金陵在哪个方向?“ 陈天真惊讶的看了一眼九里,说道:“金陵在大梁城的西北方向。如今金陵疫病爆发,小酒姐姐问这作甚?“ 九里闻言沉默,随后道,“我在大梁城已经没有亲人了,想去金陵城寻个远方表亲。“陈天真听罢,更加可怜九里了。 陈无斜本已经走到了天真房间门口,陡然听见九里这句话,停了脚步。 “可是金陵城太危险了,你此刻前去岂不是去送命。“陈天真问道。 “我本就是无家浮萍,也顾不得什么危险不危险了。“九里答道。 陈无斜沉思了一会,便转身去了厨房,看见正在炒菜的娘亲,他嗫喏道:“母亲,我对赵酒姑娘……” 刘氏拿着一把菜刀转身,看着这个面带羞涩的儿子,心里埋怨他忒不争气,不等他说完便呛声道,“你对人家有意,人家还不一定想理你!“边说边将兔肉扔进锅里,恨恨道,”那小姑娘细皮嫩肉的,一看便知她不是出自平民之家,也不知是大梁城哪家的落魄千金,你爹只是陈家村的村长,撑破肚皮也只能在村里耀武扬威,去到大梁城屁都不是。我们家何德何能娶得了这样一位天仙,你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陈无斜被骂的面色涨红,也不知道哪来的底气反驳母亲,“她家人都没了,连个好风水的山坟都选不起,只能巴巴的葬在郊外那片密林里,算什么千金!“说完也不等母亲回答,兔子一般窜出了厨房。 刘氏听完举着菜刀追到门口,嘴里呸了一声小兔崽子,转身又喃道,“倒是个可怜的。“ 这一场地动,不知亡了多少人家。 陈无斜边走边想,感觉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村里有不少女子巴不得嫁给自己呢,赵酒不就是长得好看了些,声音好听了些,身材也甚是不错……好像哪哪都挺好的。他转过廊厅,便看到妹妹带着赵酒在和自己的父亲陈实陈村长说话。 “爹,您回来了。“他上前给陈实请安,随后又将眼神放在了赵酒身上。她虽然穿着一身白色素衣,发上只插着一根清雅的玉簪,却丝毫掩盖不住那出色的五官。 九里这厢刚应付完陈实,又要忍受陈无斜的目光,她暗暗的抖了抖身子,觉得甚为难受。 陈实捋了捋胡子,对赵酒十分满意。他刚刚已经被女儿陈天真拉到偏房解释了一番,明白儿子对这位小娘子一见钟情,他心想着若是能有这样一位儿媳,说不定也能给陈家诞下一个贼俊的小孙子,带出去也颇有脸面。 用膳时,陈实将菜碟都放在了九里附近,方便她夹菜。陈天真也给她夹了一条自己最爱吃的红烧兔子腿,就连陈无斜都给她盛了一碗丰盛的蘑菇肉汤。因为还在丧期的缘故,九里都拒绝了。总之这一餐她应付的颇为难受,只吃下了一些米饭和野菜,但看着陈家合家欢乐的模样,她眼眶一热,想起了和姨母一同用膳的情景,竟红了眼睛。 刘氏见九里眼神温和许多,又看儿子那殷勤模样,暗暗的摇了摇头,想着这事儿许能成,心里算了算该给多少聘礼,又叹了一口气。 · 入夜,九里在陈家厢房里草草沐浴一番,趁夜深人静之时跃上屋顶,仰躺着看着天上星辰。她抬起手在空中画着星系,却听见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若她没猜错,来者应该是陈无斜。 只听那脚步声的主人停在他房门前停下,叩了叩门,道:“赵酒姑娘,我是陈无斜,深夜前来搅扰姑娘了。我有些话想和你说,你不必开门,只听即可。“ 九里转了个身,侧耳倾听。 “我初见姑娘,便觉得一见倾心,知姑娘遭逢家难,我甚为怜惜。若是姑娘愿意嫁入陈家成为我陈无斜之妻,我此生定珍之爱之,一辈子只有你一人。“陈无斜咽了咽口水,收起手中的纸,幸好他在房中已经反复练习朗诵数次,如今才没有卡顿。 九里低笑一声,又叹了口气,恢复仰躺的姿势,双手枕着头。陈家是她出谷后遇到的第一户人,虽然对待自己的心思不纯,但也都是好人,她十分感激陈家,但知自己不可能安稳度过余生,又何必再和他人有所牵扯。 又听陈无斜在底下说道,“我在你门口的花盆旁放着一个玉簪,我见你头上也有一个…觉得你应该是喜欢这种素净玉簪的。若你有意,明日戴上我送你的簪子可好?“说罢,他待了一会才离开。 九里听着他离开的脚步声,翻身下了屋顶,捡起发簪进了屋子,不一会,房中蜡烛被她吹灭。 · 翌日,陈天真敲了许久厢房的门,都不见有人应,她推门一进,屋内没人。桌上玉簪压着一张纸,纸边还留下一粒干净通透、毫无杂质的玄色石珠,珠子上刻着凸起的蚣蝮模子,她捡起这颗珠子细细端倪,这珠子拿在手里便渐渐生热,看起来是件不凡宝物,她把玩了好一会,才转头看这张纸,她喃喃念道,“无以为报,留下顽珠,承蒙错爱,后会有期。“ 随后,一声“不好啦“从房内传出,陈天真急急忙忙的从厢房里出来,正好撞上前来的陈无斜,“哥哥,小酒姐姐走了,她还留下了一颗珠子。” 陈无斜怔怔的看着妹妹送来的纸条和玉簪,脸色阴沉,一会儿便默然背起弓箭离家而去。 闻声而来的刘氏和陈实还一脸疑惑,直到陈天真将东西都奉上时,刘氏才了然,“这赵酒姑娘倒是出手阔绰,也不知这珠子能值几个钱?”她心中又有些懊悔,早知这姑娘身上还有此等好物,昨天对她的态度应该再热切些! 陈天真听罢连忙抢过珠子,揣在怀里,“娘亲说的什么胡话,这小酒姐姐送我们的东西,可千万不能丢了!” 这厢陈实接过纸条细看一番,摸了摸胡子,感叹道,“真是一手好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