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起传》 正文 楔子 一匹灰马与一匹白马健步如飞,铁蹄激起飞砂无数。它们背部虬结的肌肉一松一紧,骑着的人也随之上下起伏。 两匹马并肩而驰,马上人四目相对。 迎面扑来的风中夹雨,打在铁质的兜鍪上乒铛作响。雨水沿着兜鍪上的凹槽成股流入灰马骑士的领口,他却毫不在意,透过呼啸的风雨声,他依稀能辨别对面的同伴嘴中在说些什么。 ——“千万别跟丢了!” 转头向前,这灰马骑士极力睁大双目,被风雨搅浑的视线直指前方。如幕细雨中,尚有个身影狂驰在十余步外。 那一人一马,便是他俩的目标。 天空无比灰暗,轰的一声,一道闪电劈开黑云,电光照亮了前路,转角处,赫然矗立着一块巨大的岩石。 “运道!” 灰马骑士听见侧畔的同伴欣喜地叫了一声。显然,山体崩塌的落石堵塞了道路,再往前已无路可走。 被追逐着的那名骑士同样看见了巨石,马速也随之逐渐减了下来。他的坐骑是一匹黑马,通体漆黑,若非蹄端都长有白毛,几乎要与暗淡的景色融为一体。 黑马长鸣一声,刹了步子,在巨石前焦躁地踏步。黑马骑士使劲拉扯着缰绳,力图安抚自己的坐骑,但看得出,他自己的紧张有过之而无不及。 夜色深得很快,雨势也骤然转大,豆大的雨滴从黑马骑士的笠帽蓑衣上坠如连珠,他调转过马头,正对慢慢接近的两名追击者。如此气氛之下,他已浑然不知,自己脸上密布着的无数水珠是雨水还是汗水。 “那匹踏雪乌骓马挺俏。”灰马与白马并立,缓缓踱步向前,马上的骑士随之抽出挂在鞍鞯边的腰刀。又是电光一闪,白光打在刀刃上,反射出透心凉的寒意。 黑马骑士终于稳住了躁动不安的坐骑,凝望着在十步外驻立的两名追击者。夜色深黑,无人可知大雨之下,他脸上挂着的是何种表情。 “怎样,动手吗?”灰马骑士舔了舔嘴唇,握着刀柄的手也微微颤抖,似乎早已按耐不住心中的激动。 白马骑士左手一立,沉声道:“不急,他有话说。” 灰马骑士纳闷着看了看他,随即又看向那黑马骑士。 如注暴雨下,却见那黑马骑士翻身下马,没有抽出刀,看来他的确有话要说。白马骑士一声不吭,同样跳下了马背,灰马骑士虽心有疑窦,但也照做不误。二对一,不怕对面耍花样。 二人脚踏泥泞,一步一停。对面的黑马骑士并不退后,反而迎了上来。 “阁下还有什么要说?”对方虽是穷途末路的残兵败将,白马骑士的言语中依然带着几分尊重。 天空中突然炸起巨大的响雷,紧随而至的闪电将四野在一瞬间照亮如同白昼,伴随着山崩地裂般的震响,似乎天地都为之色变。 也就在这短短的片刻间,黑马骑士说了一句话。灰马骑士的瞳孔骤而放大,他嘴巴微张,诧异地看向同伴。白马骑士同样愣住了。 滚雷再起,电雨交杂,狂风似啸,渐渐将对峙的三人淹没在无尽的黑暗之中。一切似乎都在预示着这个雨夜的不同寻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一 战场(一) 一夜暴雨肆虐后的黑水峪,并没有如预想中那般云销雨霁,天空中依旧夹杂着丝缕乌云。 吴蒙看了看暗弱天空下那杆随着微风略略起伏的大旗,叹了口气。褶皱间,依稀可见那用黑线绣出的一个“明”字。抬头的时候,几滴水珠打在了他的额前,引起的激灵令他收回了原先略有些呆滞的眼神。 旗一晃,吴蒙不自觉将目光移向身前那名紧握旗杆的汉子。与当下大部分人精瘦干枯的体态不同,这汉子的身躯却是异乎寻常的健壮,不说他有着如小山一般魁伟的肩背臂膀,就单看那燕颔虎须的粗犷相貌,怕也能让从未照面过的生人肝胆儿颤上几颤。 然而吴蒙对他并无半分畏惧或是敌意,相反,汉子那金刚怒目般的面庞令他倍感亲切。 “蒙哥,落雨了。”汉子的嗓音散发着和外表一致的粗莽之气。 吴蒙点点头没说话,轻轻拍了拍那汉子的肩头,随即环顾四野。苍茫而又辽远的偌大野地上,如今堆积着无数突兀的小堆,它们东一簇c西一簇的一个接一个遍地都是,直铺陈向视线的极处。肆意横流的血水混杂着泥水从小堆们的周围延伸开去,仿佛一幅幅泼墨图案。然伴随着这景象弥散袭来的,是极为浓重以至于令人作呕的腥臭味——那层层叠叠堆积在黄土大地之上c不可胜计的小堆们,实则都是由残肢断臂垒成的个个尸堆! “咳c咳!”那面貌凶猛的汉子遽而咳嗽起来,手握着的大旗却是纹丝不动。吴蒙清楚,自己这个好兄弟身体一向康健,如今无端咳嗽,一定是因为所见所嗅的关系,引发了生理上的恶心与不适。 “和尚,实在难受就吐点,吐点出来就好。”吴蒙苦笑着再次拍了拍那汉子的肩膀,安抚他。即便已经是近十年的老行伍,但身处于如此尸山血海之间,浸淫在这令人窒息的气氛当中,到底还是难以长时间坚持。人非草木,夕阳下,目之所至皆是极尽惨绝可怖的地狱景象,又有谁能平心定气呢? 只不过,那被称为“和尚”c手持大旗的汉子似乎并不在意。他干笑两声,摇头道:“别人吐得,咱吐不得。咱是军中的红旗手,这仗都打胜了,还学个婆娘般上吐下泻的,岂不叫旁人笑话!” 吴蒙微微一笑,没再说话,因为他深知自己这个名唤“赵车师”的好兄弟的秉性。让赵车师从腿上割块肉未必是难事,但要让赵车师放弃红旗手的荣誉,作出有损自己猛男形象的弱态,痛苦远胜千刀万剐。 “和尚就是和尚。我看是读经书读秃了瓢,读傻了脑瓜。”斜侧里,一瘦汉抽冷子走来,走路间不时高抬起脚,小心翼翼的怕给地面上横七竖八的尸体绊到。 等那瘦汉一走一停到了近前,吴蒙笑道:“老薛总算回来了。” 对方尚未回应,赵车师嘀咕道:“瞅他胸前,满满当当鼓的像个婆娘,定是搜括到了不少好处。”说着不忘讥笑一句,“老薛是祖师爷赏饭,这老本行当还是做得顺手的。” 吴蒙闻言定睛看去,果然见到那瘦汉胸前鼓出好大一个包,隔着葛布料子,呈现出不少棱角,很是突兀。那瘦汉或许是怕胸前藏着的东西下坠,左手还一直托着不放。这形态与他尖嘴猴腮的瘦削身材相映衬,像极了市井间的小贼。 那瘦汉对赵车师的讥讽满不在乎,反而一脸得意:“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若不是老薛我手快,哪有咱兄弟吃香喝辣的。”说着,询问吴蒙,“蒙哥,你昨日外出,就是一宿不见人,怎么快活不带上兄弟?” 吴蒙没有理会他,反倒指着他胸前的凸起笑道:“把东西塞胸前多难受,不如这里扯块布一并包了提手上,也省些力气。” 那尖嘴猴腮的瘦汉点点头,便抽出匕首开始从脚边的一具尸体上割扯布料。吴蒙看着他,轻叹两声。那瘦汉耳朵尖,听到了,手上动作不停抬眉疑问:“好端端得,蒙哥叹什么气?”说着斜睨见吴蒙那兀自有些湿漉漉的头发,追问,“可是昨夜累坏了?” 吴蒙摇摇头道:“没啥事,只是突然想到,如此一场大战,咱兄弟仨得天幸全无意外,多少有些感概。”一句话出口,正巧一阵野风吹来,扬起了赵车师手中的大旗。大旗迎风招展,遮住了上端被稀松的云彩挡住大半的阳光,布下阴影,给萧瑟疮痍的战场更添几分悲怆。 大明朝崇祯九年七月,陕西省盩庢县黑水峪,明朝官军与流寇发生了一场激战。名震数省的流寇领袖闯王高迎祥失利被俘。而作为参战官军,吴蒙和他的数十手下也都是这场战事的经历者。 吴蒙是幸运的,作为胜利者中的一员,他目前是大明朝陕西巡抚孙传庭军中的一名把总,把总职级不大,与管队旗牌相比在军中倒算是个刚入流的武职。 眼前与他交谈的二人中,赵车师为军中材官。材官是一种身份象征,只有公认矫健雄壮的勇士才有资格获取,通常也都承担擎旗或是护卫主帅这类比较光荣的任务。赵车师凭借出众的身形以及过人的勇武,众望所归得到了擎红旗的“红旗手”这一份相对稀缺的职位,虽然没有实权,但在军队单论地位与待遇,与吴蒙这个把总也相去不远。 另一个瘦汉,则磕碜多了。他名叫薛抄,在行伍中摸爬滚打多年,至今仍然不过一个小小管队,比之吴蒙与赵车师是大大不如。只不过,他与吴蒙感情深厚,所以虽仅仅是个不入流的小管队,但在吴蒙的队伍里,实际地位超然。 赵车师留个寸头,定期会打理,曾自称早年出过家,受过戒律,所以相熟的人都唤他“赵和尚”。可瞧他荤素不忌c嗜酒如命的脾性,大伙儿又都认为他夸大其词。想来当初未必是正规寺庙中修过禅,顶多个野和尚罢了。赵车师一向大大咧咧,唯独对自己曾出家的履历极为在意,若有人就这事敢当面质疑数落他,甭管谁人他都必会报以拳脚。众人畏惧他强悍,吃了几次亏后再无人敢去捋虎须。但明的不敢声张,不少人还是暗地里笑话他杀生造孽这许多,就见了佛祖爷爷也超度飞升不了。赵车师倚仗一身蛮力,平素在军中是谁也不服,就连本营总兵标下坐营都司葛大人和同僚喝酒吹嘘时都常以部下有此猛人为傲。可就是这一个心高气傲的人,却唯独对吴蒙敬服有加,这也令军中人不得不对吴蒙另眼相看。 薛抄的身世相对而言简单许多,家族是世代安东中护卫的军户。早年乏善可陈,他长到二十岁最远还没出过平凉府城地界,在当地是赫赫有名的浪荡子弟,整日价不是偷鸡摸狗就是吃喝嫖赌。别人家都娶妻生子的年纪,他不仅家徒四壁还欠了一屁股无头债,父母双亡后,宁愿四处颠沛过刀头舔血的日子也不愿再回家乡当过街老鼠。说来也怪,这薛抄过安生日子不会,杀人玩命反倒是一把好手,尤其因家族世代充职卫中马场的马倌,故他自小就有一手过人的骑术。也因有这个特长,他还一度因功升到了军中中层。只是数月前,新任陕西巡抚孙传庭裁汰旧兵组建新兵,他因与千总灌虎不和,被穿了小鞋,直接被打落云端,成了个小管队。吴蒙虽然有心帮他说话,但当时二人身处的甘肃兵乃是陕西三边总督洪承畴调拨来的外来户,风雨飘摇中没有任何倚仗。而那灌虎在整编后既成了吴蒙的顶头上司,又与再上一级的坐营都司葛勇私交甚笃,所以即便吴蒙有心为自己这个兄弟鸣不平,也投诉无门。 赵车师与薛抄都是吴蒙多年相交的老伙计,三人恩若兄弟,即使如今地位有差,但是好歹还在一营中任职,而赵c薛又都在吴蒙的手下,所以有吴蒙罩着,这二人实质上的权力地位超过了那些旗牌队长之流,成为人人心照不宣的吴蒙的左右手。 这时节,没兄弟,就活不下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一 战场(二) 距高迎祥的最终被俘已经过去了近二个时辰,曾经地动山摇的战场喧嚣散尽,得胜的官兵们一开始激动几近癫狂的情绪稍复平静,却依然难掩内心的兴奋。偌大的战场上如今只剩满目无言的尸体c慢慢开始干结的血滩以及那些散落无计的甲胄兵刃。俘虏的敌人包括最显赫的闯王高迎祥都已被陆续押解离开,夕阳下,仅有少量的官兵有秩序地在长官的指挥下来回游弋巡视,更多的游兵则散布于荒野的每个角落打扫着战场。 吴蒙作为把总,带着手下数十人奉命搜罗指定区域敌寇尸身上的有用之物。吴蒙到底是军官,这种脏活累活当然不必躬亲去做,发落手底下那些百总管队旗牌完成即可。赵车师需要时刻立旗明示,故而也无需动手,二人就站在一块青石边上闲聊到此时。薛抄虽然只是小管队,但地位超然,原本划划水也没人会讲他的不是,只不过他天生爱财,每逢剽掠从来不甘于人后,是以眼前这个绝好机会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的。 可头前负责传达军队命令的中军祁功伟发过话,传达本营总统副总兵盛略口谕,此次打扫战场,谁人都不许私藏一针一线,一旦违反查实,立打十军棍。十军棍,若着实了打,就老牯牛也瘫了半截,哪个敢说自己骨头硬的上去试试?吴蒙一干人听到这命令伊始,都很有些讶异。想自己这帮人跟着副总兵盛大人从甘肃打到陕西,若是打了胜仗,兵士们必能分得些战利品,就算打输了,盛大人也会绞尽脑汁为兵士们某些好处,怎么今日突然转了性,变得如此不徇私情起来了? 内中蹊跷,别人不知道,吴蒙却有幸窥知一二。今早出勤前,吴蒙曾就不许私藏战利品这道军令询问了与传令中军祁功伟关系较好的总兵标下旗鼓守备邓万钟。邓万钟没有正面回答,但言语中大概透露出盛大人之所以这么做,也非本意,实在是受到了上峰的压力。 上峰是谁,不言而喻,新任陕西巡抚孙传庭是也。 吴蒙虽然位卑,但在陕抚辖下也有一年了,当然也对孙传庭的为人有所耳闻。听说这孙大人极是严苛无情,军令如山,稍有不如意处即会拿人问罪。在他治下多有宿将老人叫苦抱怨,开春时甚至出了受命去商雒一带山区剿贼的千总贺汝雄等勾结贼寇半道占据lt县反叛的乱子。 虽然这场风波最后因陕西巡按谢秉谦的处理得当,避免了危急事态的进一步扩大,但在上任不到一年就发生这样的意外,足可见孙传庭平素治军手腕之酷烈。 吴蒙对孙传庭印象也并不好,他和赵车师以及薛抄等都是甘肃的官兵,跟着甘肃副总兵盛略在洪承畴帐下听用。孙传庭去年在西安各州县自募秦兵一千走马上任,朝廷方面对他寄予厚望,生怕他初期根基不牢有所闪失,特令三边总督洪承畴分所辖兵力给孙传庭打底。为他人做嫁衣,洪承畴自然不爽,但碍于面子及朝廷方面的施压,讨价还价后,勉强将盛略这支二千人的甘肃兵划给了孙传庭。 常言强龙不压地头蛇,但这孙传庭却反其道而行之,上任三板斧,先着手清兵,西安府前c后c左三卫旗军统共一万二千余人被他清退四分之一,清出的可用精勇除一千余修工军分拨各处城池关卡出工外,剩下还有千人不到充入标营。 这些对本地兵丁的整肃手段本不干吴蒙什么事,岂料孙传庭同时又将清兵的手伸向了甘肃兵。二千多甘肃兵经过裁汰,只留了一千五百多人,吴蒙等人因为骁勇善战被留了下来,但让他不能接受的是,与他相交多年的一个过命兄弟却因变故被清理了出去,自此再无音讯。每每提到这事,吴蒙c赵车师以及薛抄都郁愤不已。尤其是薛抄,经过这一次整编职位大跌,更是对孙传庭咬牙切齿,私底下称呼都是“那姓孙的”,全无尊敬之意。 孙传庭由自募的不到千人c各州县解到的千人以及清理卫所屯军所得的千人组成了三千人的标兵营,此外加上甘兵一营,统共不到五千人便是陕西巡抚衙门目前全部家当,而在这几营兵中,最受用的当然是孙传庭自募的标兵营,虽然训练不到一年且缺乏实战,兵丁质量差是差些,但数量占大头且到底算是西安本地土兵,颇得重用。唯独这甘兵是外来户,在孙传庭帐下逐渐受到了冷落。然而暂时统带甘兵的副将盛略是个小心谨慎的人,没有和孙传庭对抗的意思。上行下效,自然而然,落到吴蒙这一级,对于孙传庭的军令再看不惯,也不敢公开支吾半句。 战场的硝烟早已散尽,但吴蒙的耳畔犹自隐约回响着初到战场时的山崩地裂。实际上,孙传庭的主力部队并没有直接参与击溃流寇的主要战斗。他的部队起初一直在战场的外围对流寇进行游弋堵截,偶有战斗规模也不大。直到洪承畴派来的部分兵力开始向被拖延住的高迎祥发起全面进攻,以及援剿总兵祖宽率领三千骑从侧翼冲击流寇,这场意在歼灭闯王高迎祥的战斗才算进入真正的。高迎祥被俘后,主体战事宣告结束,洪c祖二军都因为要驰援别处而先行离开,这追击溃兵乃至于善后的一任职责,就全落在了孙传庭的肩上。 像追杀早已没有了斗志的敌人这种必胜之仗,吴蒙所在的甘兵是排不上号的。是以当甘兵营被获准开进此地时,这片地区除了静而无言的尸体外,已没有一个敌人的踪迹。吴蒙以及一众甘兵也就成了收拾战场的主力。 即便薛抄不断用“不杀人也就不死人”来宽慰自己,但大家伙儿哪个不清楚,如此的顺风仗,换一群伙夫上阵都不会吃半点亏,说什么能保全自己性命当真是场面话聊以自慰,辛苦赶到这里却得不到半点功劳才是真伤人心。 只是甘兵们为了最后的尊严没有一个人肯开口说出真相,大家都默不作声,低着脑袋清理搜括着战场。不时从侧方或者远处传来的笑声,不用看也知道,必是那些在战阵上砍得了几个脑袋,正边走边耀武扬威自夸自卖着的其他营兵。 “个狗日的,神气什么,老子第一次砍人脑袋的当口,这小子还不知在哪里嘬奶!”薛抄瞪着一队路过的官兵小声骂道,好不服气。那队里头有个看着颇为年轻的兵士在眉飞色舞,不用听也知道其人定是在与同伴们吹嘘自己方才的“神勇”表现。 吴蒙倒没有凑趣,他稳重,在营中也以少年老成著称,人人都说,甘兵营那个姓吴的年轻把总,脑袋里装的主意绝不比那些舞文弄墨的夫子来的少。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自从莫名其妙穿越到这个时代,吴蒙就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适应与融入。这具身躯的原主人年富力强c弓马娴熟,且性格洒脱有着不少知交好友,这些优点都被吴蒙原封不动继承了下来。而来自另一个时代的见识与思维方式,也从此让吴蒙这个人由内而外焕然一新,助他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杂兵不到一年就爬上了把总的职位。自助者天助之,这是吴蒙一直笃信的信条。现在,他已经与这个时代融为了一体,一日复一日,穿越的秘密也渐渐被埋入了内心的最深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一 战场(三) 薛抄刀法娴熟,三下五除二就割下一大片麻布。麻布的边缘,还带着不少已经干透的黑红血迹,但薛抄对此并不在意。方才路过的那队官兵已经走远,薛抄开始从怀中慢吞吞地向外拿东西,梳子c印章c小珠子等等应有尽有,虽然都不是什么特别值钱的玩意儿,但想从穷困潦倒的流寇尸体上搜出这些,想必薛抄还是花了一番功夫的。 吴蒙眯眼带笑,兴致勃勃看着全神贯注将怀中“财宝”小心放进铺在地上麻布内的薛抄。赵车师看薛抄不断拿出不同的东西,眼睛都直了,嘴里不自觉喃喃:“你个老薛,真有两把刷子” 薛抄掏到一半,伸入怀中c不断动作着的手突然戛然而止。吴蒙问道:“怎么了?可是皮甲勒住了?”之前为了往胸前塞更多的东西,薛抄把套在最外层的皮甲从领口处敞开了不少,吴蒙说着,就想伸手帮他把皮甲再打开一些。 “不必,不必。”薛抄摇摇头,突然变得机警起来。他向左右看了看,靠近了吴蒙一步,俯身低语,“实不相瞒,兄弟我得到一件极品宝贝。” “极品宝贝?”吴蒙晓得薛抄穷归穷,因为早年游手好闲,眼界却不低,值钱的东西也是见过不少的,从他嘴里说出“极品”二字,很是少见。 薛抄的手在自己胸前揉了揉,游出自己的领口。吴蒙的眼神随他的手看过去,只见一个碧绿的玉镯赫然出现。 若说镯子,吴蒙也见过不少,可实话实说,如此苍翠欲滴的玉镯倒真是头一遭见。尤其是这镯子在夕阳的映射下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光泽,更让吴蒙觉得此物不同凡响。 “我适才游荡到那边的山口,听旁人说,高闯的先锋刘哲死在那一带,尸体却还未搜到。我留了心眼,反复转了许久,果然在个偏僻的溪涧中发现一具尸体,盔甲齐全。”薛抄说话时双目放光,看得出颇有几分自得,“我不动声色,上去摸了一阵,当真摸到了宝贝,就是这成色超凡的玉镯子。” 赵车师性子直,说道:“那尸体恐怕就是刘哲。” 薛抄撇撇嘴:“或许是吧,管他是不是呢,反正又不是老子的功劳。”转而又对吴蒙道,“我摸了镯子,就赶紧走了,果然不久后,那具尸体就给人发现并拖走了。” 吴蒙闻言,点点头,心想这薛抄果然心思缜密,认定刘哲阵亡地区会有大好处已显出他过人的判断力,发现刘哲尸体后还能稳住心神不动声色则更加难能可贵。赵车师说他是“祖师爷赏饭”,名副其实。 “这镯子”薛抄看着手中的镯子良久,眼中流露出极为羡慕的神情,但转目再看吴蒙时,表情一变,顺手将镯子塞到了吴蒙怀里。 “老薛,你这是做什么?”吴蒙拿着镯子,讶然问道。 薛抄“嘿嘿”笑了几声,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蒙哥,老薛是个破落户,收些破铜烂铁足够了。这镯子,你更需要,正好送去那里不是?”说到“送去那里”四个字时,他的眼角泛出几丝狡黠的光芒。 吴蒙愣了愣,旋即骂道:“好你小子,特地来取笑你蒙哥不是?我这种人,这种身份,就拿了镯子,又顶什么用?” 薛抄闻言,忽然改颜换色,肃声道:“蒙哥何出此言,你是什么人,我老薛最了解。这金c金麟岂是池中物,宝玉配英雄,大大合适不过了!”说完,看了一眼赵车师,“和尚,你说是不是?”赵车师立刻点头称是。 吴蒙哭笑不得,正想说“金麟岂是池中物”怎能用在这里,脑后却遽起短促的马嘶。甘兵营马军占九成以上,吴蒙c薛抄等都是长年累月与马相处的练家子,对马匹的习性与特质再熟悉不过,一听声音就知道这嘶叫绝非出自自家营中的马匹。赵车师眼如射电,先见到了那边的来者,沉着脸道一声:“是标兵营的人。” 标兵营是孙传庭赖以为根基的主力部队,马匹的装配比例也超过三成。吴蒙心一凛,扭头看去,但见一骑已经走到了身前,马上的骑士居高临下,扬鞭而坐,姿态极为倨傲。另有几骑随后跟着,在几步远的地方驻马等候。 这领头的骑士全身带甲,圆饼脸c小细眼,嘴唇两侧垂着两根老鼠须也似的胡子,翻眼乜视马下的吴蒙。吴蒙认识他,忍住心中不快,对他拱拱手道:“原来是桑千总,好久不见。” 这桑千总没搭话,只把一双小眼勾勾盯向吴蒙手中的镯子。本来,如有人对吴蒙如此无礼,直率的赵车师必会出来抱不平,然而当下他虽一脸愠怒,却也忍着一声不吭,足见对这桑千总有些忌惮。 薛抄见来人,暗中叫苦,他也认得这个马上的千总。此人名叫桑杰,不是汉人,具体出身无人知道,反正是塞上别部野种,最早是跟着援剿总兵祖宽的夷丁家将之一。孙传庭组建新军,缺少对于统御训练马军有经验的军官,祖宽做了个人情,从自己帐下送了几个老辣之辈供孙传庭调用驱驰,而这桑杰,又是这些人中的翘楚。孙传庭很欣赏他,任命他在标兵营当个马军千总。 吴蒙虽是把总,比千总低级,但与桑杰不在一营,其实也无需怕他。此刻低声下气,出发点仅仅就是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过这桑杰貌似并不领情。 “你这镯子”桑杰起鞭一指,小眼溜溜的转了转,“哪里偷来的?” 一句话出口,吴蒙余光觑见薛抄的脸刷一下红了,于是赶忙先开口道:“桑千总这说的是什么话,吴某听不懂。” 他这话中暗含讽刺,这桑杰是夷人出身,固然在辽东汉地生活了很久,但汉话说的到底不地道,加上还带着极重的辽东腔调,所以在吴蒙等常年混迹西北的人听来,并不习惯。 桑杰不傻,听出吴蒙话中带刺,脸一沉,眼睛瞪大了些,声调也抬高了八度:“爷爷说的话听不懂咋地?这镯子非比寻常,怎会在你几个崽子手里?” 吴蒙冷冷道:“这镯子就滚在我脚边,我拾起来而已。” 桑杰闻言,十分不悦,歪着嘴道:“把镯子给我,上头有令,不许私藏战利品。” 薛抄大怒,一句“你他娘的要明抢”呼之欲出,却见吴蒙给自己投来眼色,当即把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他知吴蒙做事一向稳健,很信服他。 “上头的命令吴某心中透亮。”吴蒙冷淡说道,“甘兵营奉命打扫这一片,我几个搜罗战利品是分内之事,该怎么做无需桑千总提醒。”言及此处,目光一抬,直视桑杰,“我听说标兵营现在还在向东搜索藏匿到山林沼泽中的贼寇散兵,敢问桑千总你现在出现在这里,是个什么由头?” 桑杰怒咆一声:“我”但是一个字出口后声调急转直下以至于再无后续。吴蒙的话正戳中他软肋,他其实就是偷溜出来的。战局大势已定,追剿搜寻散落四野的散兵游勇是体力活,桑杰是老兵油子,自然不想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所以趁着上官不觉,偷偷带着自己的十余心腹,想来这里捞点油水。 “嘿嘿,看来桑千总的收获也不小啊。我几个比起来,完全是小巫见大巫。”吴蒙眼睛很尖,一眼就望见那立在后方的几名骑士的鞍鞯边都悬着一个大包裹,里面装着什么,不言而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一 战场(四) 面对咄咄逼人的吴蒙,桑杰怒不可遏,却没有当场发作。他不傻,知道自己渎职的事见不得人,别人不举报尚可,一举报,按照当下孙传庭治军从严的法则,他定然落不着好。他的本意,是想用气势出其不意给吴蒙个下马威,实质上,他那些包裹里的“战利品”好些就是通过这手段沿路敲诈勒索来的。大部分把总之流的小军官本来就胆小怕事,欺软怕硬,又忌惮桑杰是蛮狠的夷人,害怕之下自然乖乖就范。这吴蒙他之前没打过交道,但在几次军议上都照面过,原以为不过个年轻人一唬就成,岂料居然是颗硬钉子。 “不如硬抢?”这个念头在桑杰脑中一闪而过,但立刻被他自己否决了。若只说眼前实力对比,他有着绝对的自信。自己这边七八马军严阵以待,对面三个虽然也是马军,但马匹都不在身边,真斗起来,直接用马踩倒了事。只是,他的考虑更多。 首先,他这次出来,往小了说不光彩,往大了说是玩忽职守,这种事情军队中常有,没出大事,别人对他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倘若因为自己的过激举动声张开来,引起了不必要的注意,那便真是自个往火坑里跳的缺心眼儿了。 其次,虽说处理吴蒙三个绰绰有余,可别忘了,眼下这片区域,可是甘兵营在驻防负责。他桑杰新来陕西巡抚衙前不久,连自家标兵营同僚的脸都认不全,更何况交集更少的甘兵营。眼瞅着四周远远近近不断有其他甘兵营的兵士来回,只怕头前先制服了吴蒙,后脚自个儿就得被抓了个现成。 桑杰如此想着,眼珠骨碌碌地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吴蒙见他先怒又缓,心知他有所顾忌,当下毫不迟疑,一个箭步大跨上前。 如此突然的举动,令桑杰陡然紧张起来,左手勒紧了缰绳,右手也不由自主按住了胯部的刀柄。不只他,赵车师与薛抄见此状况,均以为吴蒙要先发制人,也各自抢上前了几步。 看似一触即发的当口,事态却峰回路转,吴蒙并没有如众人预料那样暴起发难,而是从怀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包,扔向桑杰。 桑杰按刀的手一扬,反射性地接住小包。小包入手,他的表情突然间就缓和了下来。 他经验十足,不拆包也估算得出,小包内至少有着十两银子。把总级别,每日饷银一钱,一个月便是三两上下。千总每日饷银多个四分,所以这十两银子几乎相当于桑杰两个多月的饷银,他岂能不喜? “让桑千总起了误会,是吴某的不是,桑千总大人雅量,还请多多包涵!”吴蒙笑着对桑杰抱了抱拳。 桑杰想了想,自己今儿个若盯死了那玉镯子不放,恐怕最后结果便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落不着好处,但就这么走了,在众人面前又委实搁不下这张脸。原先还在犹豫,现在好了,吴蒙主动认怂,还送上赔罪礼物。老实说,自己一帮人辛苦搜罗这么久,那几个包里的破铜烂铁加起来也未必够足这十两,得了好处又能顺坡下驴,何乐不为? “走了。”桑杰想透这一点,又摆起了臭脸,故作姿态。但是旋即将缰绳一拎,掉转马头就走,临走前不忘甩一句:“姓吴的,我听说过你,可惜了。” 吴蒙仰头微笑,又对他拱了拱手,目送桑杰一彪人绝尘而去。 赵车师眉头一皱,望着远方桑杰等骑的背影,道:“他说什么可惜?可惜什么?” 薛抄这时候窜上来,颇是怒气冲冲:“蒙哥,你和这野种客气啥,方才就应该将他揪下马来,狠狠抽上一顿,好让他知道咱甘兵营不是好惹的!” 他话音刚落,站一边的赵车师斥道:“你好大口气,刚才怎么没见你动手?要不是蒙哥挡在前面,以你这臭脾气,早给人对面踩成肉饼了。” 吴蒙摇摇头道:“好汉不吃眼前亏,这话听出了老茧实则蕴有大道理。尤其是老薛,千万别忘了。” 薛抄嘀咕一句:“我没忘” 吴蒙看他气色难平,又道:“陕西官兵何止千万,就说巡抚衙门下,也有个好两万,咱们只不过是这茫茫多军卒中不起眼的几个,无权无势,能到今天还安安稳稳的,靠的就是遇事三思而后行。” 赵车师这时插话道:“蒙哥所言在理,但这话对老薛不顶用。要不是蒙哥你经常三思而后行,就老薛那个脾气,哪里轮得到三思,一思过后恐怕就没有再思的机会了。” 薛抄听了,恼怒瞪了他一眼,但转念一想,此话倒并非没有道理。就拿几个月前甘兵营裁汰事件来说,要不是最后吴蒙为了自己跑前跑后,竭尽了全力,自己或许就如同那个被清退的好兄弟,现在都已经没有资格站在这杆“明”字大旗下了。 这也是为什么,他和赵车师都将吴蒙看做了自己最好的兄弟。 吴蒙这时接着道:“这桑杰我打听过,是个狠人,别瞧他五短身材配一张晦气脸,真动手,让他在马上,咱们恐怕没有一个能制得住他“他说着,瞥了赵车师一眼,明显看到赵车师有点不服气,故作不见,“此外他还带着七八骑,实难应付。更重要一点,他是孙大人点名要的人,这种人,咱们能避则避。”当说到“孙大人”时,赵车师原本充满斗志的眼神明显一黯。若只论单打独斗,他不惧任何人,但当诸如权力地位等因素掺杂进来时,他就会瞬间感到自己的渺小与无力。 “输赢暂放一边,一旦起了冲突,军中私自斗殴,可是死罪。他桑杰或许还能靠孙大人的赏识或是那祖大人的面子饶个罪,咱们必死无疑。”吴蒙总结道,“是以,对他,不可力敌,只能逼退。” 薛抄点头道:“还是蒙哥有板眼,我老薛服气!”但继而眉头一皱,眼神中流露出不甘,“可蒙哥,你为啥还送他银子?那些银子” “哎,这个不必提了!”吴蒙手一摆,打断他的话。他很清楚薛抄在可惜什么,他送出去的,可是十两银子,要知道,这十两银子,是他当初辛辛苦苦凑了大半年才得来的。这倒还是次要,最紧要的是自己省吃俭用攒下这些银子的目的,是为了做另一件事。 薛抄急了,脸再次涨红起来:“蒙哥,我,全怪我!我这次搜来的东西,全给你!” 吴蒙怒道:“你我兄弟,扯什么银子不银子的!要是你被那姓桑的羞辱,我他娘就被法办,也要给你雪耻,更何况这狗屁倒灶的银子!” “蒙哥”薛抄听罢,眼角都略有些湿红起来。 吴蒙心情平复下来,声音转为平和:“桑杰这类匹夫,一看就心气极高。我若不给他个台阶,难保他为了面子,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不过区区十两银子而已,身外之物,换个风平浪尽,划算!” 薛抄眼睛一热,几乎就要落泪,但男儿本性还是让他强忍了下来。 吴蒙这时候走近他,拍拍他的背道:“再说了,用这十两银子,还换来了这个宝贝,你说咱们是亏了还是值了?” 薛抄看着他手中那在夕阳下依旧散发着迷人光泽的玉镯子,哭丧着的脸上不禁泛起了笑意,哭笑相交之下,说不出的难看:“这么说,蒙哥,你,你是答应收下了?” “嗯,当然,不然我那十两银子打水漂不成?”吴蒙调笑道。 赵车师也凑过来道:“你看老薛那脸,猢狲的屁股一样红,丢人不丢人。” 薛抄恼道:“去你个秃驴!” “是,我是秃驴,你是猢狲,咱俩刚好配一对!”赵车师撇嘴说道,还不忘办了个鬼脸。 薛抄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连带着吴蒙与赵车师,也跟着笑了起来。 然而,想起桑杰临走时说道那句话,吴蒙欢愉的脸上不禁蒙上一层阴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 回军(一) 大战结束的三日后,驻扎在黑水峪一带的官军陆续开拔。三边总督洪承畴派来的兵马早两日已经返回陕北继续追剿李自成等流寇,而援剿总兵祖宽也已出了潼关,进入河南。目前依旧滞留在战场的,就只剩陕西巡抚孙传庭的人了。 孙传庭本人一直在凤翔,所以前线的总指挥并不是他。虽然名义上,孙传庭以甘兵营总统副总兵盛略“老成持重”,委以主将之责,可实质是,一并出战的标兵营兵马根本不听指挥。盛略倒也知趣,老老实实带着自己的甘兵营收拾战场残局。到了今日,收拾清理的任务大体上完成,分兵追击逃散流寇的标兵营人马也先后返回。 战场中的小路旁,薛抄抹了把汗,等列如长蛇一般的羊角车们全被推走,走过来如释重负道:“这批送走,就算结了。” 吴蒙看着那被民夫c杂兵推着渐远的无数羊角车,点了点头。那些羊角车上头都盖着一层特制的大毡布,防水又防火。毡布下面藏着的,兵甲器械c衣衫鞋袜等等什么都有,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一件件看貌似都是破烂,但对于新立不久c尚称拮据的陕抚衙门而言,积水成河聚沙成塔,把它们凑在稍加整理,就能以最小的代价得到一批极为丰厚的物资。 薛抄长舒口气,将头巾一拉,湿漉漉的头发立马就散开了:“乖乖,忙这三日,昏天黑地的可比打仗还累。” 吴蒙也道:“上山容易下山难,有些事看着轻松,真做起来,未必和想的一致。” 薛抄摇摇头:“让我选,还不如上阵杀敌。一就是一c二就是二,你死我活来个痛快,也好过磨磨唧唧熬这三日。” 赵车师鄙夷道:“看你那毛躁样,就成不了大事。早听咱一声劝,多看看咱那本佛经,沉心静气下来,就没那么多牢骚了。” “哈哈。”薛抄干笑两声,反唇相讥,“那佛经是你老婆,每夜都塞在裤裆里睡觉的玩意儿,还怕别人抢了去?你自和那佛经过日子,老子还要找个美娇娘给老薛家延后呢!” 赵车师他生平最厌恶旁人玷污与佛有关的任何事,当下勃然大怒,两眼瞪如铜铃,凶神恶煞的样子活似庙里的法王。 薛抄见状,有些害怕,赶忙道:“我不识字,你就算强塞给我,我也认不得。” 赵车师重重哼一声道:“你当咱识字?除了那旗上的大字,咱一个不认识。可这算啥,当初师父教咱,一句一行带咱诵读。咱读了百遍千遍,如今一看那佛经上排字的顺序形状,脑子里自然而然就出现的佛语佛偈。” 薛抄嘿然道:“我没你聪慧,寻常人哪有和尚你根骨过人。瞧你都聪明绝顶了,老薛我是望尘莫及。” 前半句赵车师听着受用,怒气稍减,后半句又听出薛抄又在挪揄自己,气的伸手就要去抓他。吴蒙适时出声道:“别吵了,邓大人来了。” 一听“邓大人”,赵c薛二人登时改颜换色,不再争吵。这邓大人便是甘肃总兵标下旗鼓守备邓万钟,且是吴蒙的乡党,多次为吴蒙说过话,两人关系不错。吴蒙在甘兵营中有一席之地,这邓万钟也算是个小靠山,故而当下无人敢怠慢。 “哥哥。”吴蒙笑着迎上去。 邓万钟三十五六岁样子,脸上褶皱很多,皮肤黝黑,不少角落还有皲裂迹象,颇显沧桑。他皱眉摆摆手:“都说过几次了,不要叫我哥哥,叫旁人听见了不好。” 吴蒙笑着点头:“是,邓大人。” 赵c薛也笑着上来见过礼,吴蒙道:“什么风把邓大人吹来了?” 邓万钟回答:“两件事。头一件,此片区域清理的任务大体都做完了。剩下掩埋尸体的苦活不劳咱兄弟们辛苦,省城里会调拨民夫过来掩埋处置。” 薛抄闻言点头道:“这倒不错,光搜罗的这三日,老薛我骨头都散了。” 邓万钟瞪他一眼,嗔怒啐骂:“我看你是骨头痒!” 薛抄“嘿嘿”笑着低下头,吴蒙说道:“所以咱们要撤?” 邓万钟颔首:“是,祁大人刚散塘兵传令,全军撤回,今夜先去盩厔过一宿,明日会有新命令。”说着加一句,“标兵营的人已经在山口那边集结,很快就要出发了。咱们营慢点,至迟一个时辰,手上的余活必须全干完,等号令集合。” 赵车师不满道:“盛大人才是主帅,标兵营来了不打声招呼,去了也就拍拍屁股,真不把咱放眼里。” “你个和尚,懂些什么,乱嚼口舌,小心板子伺候。”邓万钟看上去架势十足,立即斥责他道。赵车师虽然知道对方不会真拿自己怎么样,但也不敢再说了。 吴蒙这时道:“此事我知晓了,还有一件是什么事?” 邓万钟这时候突然小心翼翼起来,吴蒙不解,又问:“难不成是军机要事?”再一想,也不对,自己不过个芝麻绿豆大的把总,哪轮得到参赞军机。 谁知邓万钟居然微微点了点头,吴蒙立即紧张起来,却听他道:“这事说机密也不机密。你等只需知道便可,外人面前也无需过多言语。”继而清清嗓子,接着说,“刚得到的消息,是追缴残寇的标营兄弟带回来的。说就在三日前的夜里,高闯在一山洞中被俘。”这里的“高闯”无他人,只能是新近被击败的流寇渠首闯王高迎祥。 “啊?”赵车师与薛抄几乎异口同声表示出了震惊,吴蒙的脸色却猛然间黯淡了下去。 “我听说,那高闯不是在三日前的大战中,给祖大人当场打落马下了吗?”薛抄一脸不可置信,“这事肯定写进塘报里了,难道祖大人” “不要妄议大人!”邓万钟对薛抄的话十分不满,“祖大人来去匆匆,当日也未辨明落马之人的身份。高闯何等狡诈,怎能没有多个替身!那日在战场上被俘的,是个西贝货。” “还有这等事?”薛抄不禁张大了嘴。 邓万钟正色道:“此事千真万确,听说那日晚间,标兵营的千总贺大人捉得一名逃窜的流寇票帅,从他嘴里撬出了高闯的真实藏身之处。擒获高闯后,几方辨认,确认无误,才敢将这消息通传开来!” 赵车师抚掌笑道:“那这么一来,这生擒巨寇的功劳,可就是咱陕抚衙门的了!” 薛抄白他一眼:“是陕抚衙门孙大人的功劳,干你个举旗的什么事?” 邓万钟看看他们,目光不意间略过吴蒙,才发现他一直低着头,面目有些阴沉。 “怎么了阿蒙?有心事?” 吴蒙回过神,忙道:“没有没有,这件大功落在咱们军中,我实在欢喜得很。只不过今早恐怕吃坏了,昨夜又受了些凉,肚子忽然有些难受。” 邓万钟不疑有他,点头道:“嗯,就这两件事我都说完了。前一件才是正事,你们赶紧忙完手头上的活儿,准备起来。后一件知道便可,旁人那里也不要去多嘴多舌。”说完,看着吴蒙补一句,“对了,我前面见着你姐夫了,他没事。你自个保重身体,衙门里百废待兴,孙大人接下来励精图治,要用人的机会很多,你自己这里可别出什么差池。” 吴蒙笑了笑,同时拍拍胸脯,道:“省得了,大人放心。等回去了得闲,我来找你吃酒。” 邓万钟没回答,咧了咧嘴算是回答,拱了拱手跨上马就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 回军(二) 甘兵营各部分散较开,若是集合一处,难免多费时间。所以邓万钟走后不久,吴蒙又接到上头下达的军令,全营人马将分几拨陆续离开。而因为所处位置的缘故,吴蒙以及他的一帮手下,属于最晚退出的几部之一。 薛抄又是老大不忿,嚷嚷着要去找邓万钟主持公道,但上蹿下跳蹦跶了一番,不见吴蒙与赵车师的任何支持,也就逐渐消停下来。等他们整装待发之时,天空已开始转暗。 广袤的黑水峪山林现在已经没有了多少人,渐渐寂寥下来。满打满算,依然滞留的,加上吴蒙这部,恐怕也不到五百人了。天色晦明之际,又间或落下几滴雨水,看来,狂风暴雨尚未远行,还有复来的可能性。 吴蒙派人去其他几部联系,其他几部的把总们都回话已经开拔。吴蒙粗略判断,到达盩庢恐怕要到深夜,所以本着尽可能让弟兄们睡饱觉的原则,他也勒令部下全体兵士,就算手上还有事没做完,也不要做了,集合准备动身。 军令传达下去,却看薛抄捧着几把刀急匆匆跑来,赵车师瞥他一眼:“你做些什么?” 薛抄面朝着几个兵士骂道:“说多少次,刀刃上沾了血或水,务必擦拭干净,否则生起了锈,坏了一把好刀事小,临战之际拔不出来反害了自家性命事大!” 吴蒙点头道:“老薛说的很有道理,这不擦刀的习惯要不得,往后要是再有此事,必揪出明知故犯者,严惩不贷!” 薛抄将那一捧刀扔在地上,说道:“这些刀我看了纹路,有几把倭腰刀c滚刀,成色很正,是中上之品,须得好好打理。我这里先将它们擦拭干净,等到了盩庢再做计议。蒙哥你们先走一步,我脚快,随后跟上。” 吴蒙暗自点头,晓得薛抄打得什么主意。这倭腰刀与倭滚刀都是仿造倭刀而产,质量较之真倭刀并不差多少。明代前期官宦富贵人家以收取倭刀多为夸耀,后来倭国颁“锁国令”,倭刀作为一项重要物资严禁出口,获取难度一下子大大跃升,更显珍贵。而作为仿制品,倭腰刀与倭滚刀本身质量与外形都不差,所以即便不是真货,但也是颇受欢迎的收藏物。薛抄说这些刀好,定然不是为了将这些刀重新派上战场,他的想法十有是想用这些刀作为馈赠打点的礼物。 吴蒙看破不点破,对赵车师道:“和尚,你和几位百总先带人走,我与老薛在此处理完,就会跟上来。” 赵车师略微犹豫,随即点头:“晓得了。”而后扯开嗓子大吼一声,传遍四野,震耳欲聋,队伍中几名百总提心吊胆带着人聚过来。很快,几声唢呐一吹,队伍集合整备完毕,推着大小车立刻开拔,往盩庢县方向而去。 吴蒙目送队伍离开,回过身走到薛抄边上,蹲下身,和薛抄一样,拿起一把刀,慢慢将刀刃抽出刀鞘,啧啧称赞:“这刀果然不同凡响,听说其中的上品佳品,甚至会被选入羽林,供禁军使用。” 薛抄仔细擦着刀,不以为然道:“给京城那帮酒囊饭袋,也是枉费了一把好刀。”说着忽然眉头一皱,骂了声娘。 吴蒙看过去,原来薛抄不注意,用力擦拭时磕到了刀刃上的缺口,划破了皮,流了些血。 “他娘的,打仗打个几天没见贼寇半个影子,血倒流了两滴,却还是给自己害的。”薛抄骂骂咧咧着,语气中半是不忿半是失落。 吴蒙知道他这几天以来心态不平衡,也没多说,扯了块布条递给他。薛抄接过布条,先用嘴用力吸了几下伤口,吐了口血水,再将布条缠了上去。处理这种小伤,驾轻就熟,见怪不怪。 “你看这缺口形状偏细且有尖角模样,绝不是砍人或是甲胄砍出来的,定然是断刀斫枪而成。”吴蒙趁薛抄包扎的空档,将那把刀拿过去替他继续擦。 薛抄“嗯”了声,似乎对吴蒙的话漫不经心。他三两下扎好了伤口,看着吴蒙道:“蒙哥,三天前的傍晚,你去寻王千总,那时说去去便回,怎么后来直到清晨才归营?那时我与和尚心里急,差些冲到标兵营去要人。” 吴蒙闻言,没有吭声。此时,茫茫荒野山林早已完全陷入的无边的黑暗之中,偶尔打破寂静的,只有时不时的雨滴声以及轻轻的风吹声。似乎天地之间,只剩下自己和薛抄两人而已。 薛抄等了一会儿,不见吴蒙回答,又拿起一把刀,边擦着边道:“你可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 吴蒙摇摇头道:“没,只是和王千总许久不见,唠些家常,不知不觉就晚了。” 他刚说完,却见薛抄一下子将手中刀摔在了地上,怒道:“当我三岁毛孩吗?两个有军务在身之人在军营中聊家常一宿?”说话间,又重新将刀拾起来,“咱们兄弟三个,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同生死共进退,蒙哥你是不将我老薛看作兄弟,要一直瞒我下去?” 吴蒙叹了口气,面露难色,摇着头道:“兄弟见谅,非是我有意隐瞒,实在是此事牵扯太大,不想将你们卷进来?” 薛抄双眉倒竖:“什么狗屁牵扯?可是惹上阎王爷了?就算是他派厉鬼来索命,我老薛也定将他们打回阴曹地府!” 吴蒙看了看他,沉吟小会儿,终于是叹了口气,道:“既然你都直截了当问出口,我也便和你说吧。” 薛抄将刀往地泥里一插,拍拍手起来:“你说。” 一阵夜风吹来,吴蒙呼了口气,道:“那日咱们不是从咸阳出发,行到骆谷水一带。我听说我姐夫也恰好在那一带执勤,就想趁着全军暂时休整的空档见上一面。这事那时候与你说起过,你当知道。” 薛抄点头道:“不错。咱们是后发的部队,王千总他们标兵营此前已经在外围与流寇交手数次了。” 吴蒙继续说道:“我见着了他,与他聊了几句。只是他那时候正是要出勤巡查营地北端,聊不多时,他就临时接到一个军令” 薛抄预感事情的重点要来了,左眉一挑:“什么军令?” “我”吴蒙张嘴正欲将事情的本末和盘托出,眼角处忽然黑影一闪,他心念电转,猛一偏头,只听“咻”一声厉啸,一支羽箭贴着耳垂飞掠过去,直直钉在了对面的树干上。箭柄兀自剧烈颤动,可见来势极猛。 “还有贼寇!”薛抄跃出三步,早已绰刀在手,朝箭来方向望去。却见黑夜之中,一个身影转身钻入丛林。 吴蒙大喝一声:“小心!”早已箭步在前的薛抄打个激灵,绷住了步子,又是一支羽箭从他的头顶飞过。 “敌暗我明,且有弩机在手,不可轻追,你我快快上马!”眼前是一片茂密的丛林,有着齐人高的大灌木,吴蒙的意思并不是逃跑,而是利用自身有马匹的机动性,来回游弋,令对方无所适从,转被动为主动。 薛抄怒骂:“狗日的贼寇,让老子逮住,非扒了你的皮!”说话间,两人已经飞奔到几步外的拴马处,娴熟地飞身上马。 二人上马,刚催动马匹,却听灌木那边也是骤起马嘶一声,继而是铁蹄踏地“笃笃”作响,看来对方也是有马的。薛抄一夹马腹,吆喝着就要飞驰追出,却不料被吴蒙喝住了。 “蒙哥,咋了?” “我觉着,咱们还是不追了。”吴蒙扯了扯缰绳,皱眉郑重道,“月黑风高,山林险恶,对面什么情况咱也不清楚,又是个有马的,咱们没有优势。万一落入彀中,得不偿失。此地不可久留,为今之计,先带上这些刀,赶上大部队再说。” 薛抄看了看吴蒙,又看了看远方黑茫茫深不见底的前路,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 回军(三) 夜色漆黑如墨,吴蒙与薛抄心无旁骛跨马飞驰,一路上并未再遭险情,不多时,赶上前方黑暗中的点点灯火光,与赵车师及大部队会合。 赵车师见二人脸色不好,问道:“出什么事了?” 薛抄看了看吴蒙,吴蒙回答:“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等到了盩庢,咱兄弟仨从长计议。” 赵车师见二人面色凝重,知有要事,心里有数,只点点头没再说话,随即将脸一板,又大声训斥偷懒的兵士去了。 黑水峪就在盩庢县境内,距盩庢县城也不远。但兴许是这几日收拾战场的甚为辛劳以及连夜的滂沱大雨令路面泥泞难行。总之吴蒙带人抵达盩庢县城下时,东天已经发白。一众兵士疲累不堪,个个垂头丧气,或坐或蹲在墙根休息。吴蒙拿出符敕路引,与守城的兵士交涉,验完身份后,守城的兵士说还需一个时辰才开城门。 吴蒙行伍多年了,岂会不明其中的道理。这开城门的规定时间可能确实是一个时辰后,但若是外出作战的部队回归,未必不能开个特例。但看守城那小军官眯眼捻须的期待模样,吴蒙心知肚明,暗中给薛抄递了个眼色。薛抄心领神会,从怀中摸出几粒水丝,呵呵笑着走上去握住了那小军官的手,顺便熟练地将水丝银统统塞到了对方的手缝中。 “老哥辛苦了,我等一班弟兄急着回去复命,还望老哥赏个脸,关照关照。”薛抄笑道,说这些话时仪态动作极为自然,毫无半分做作痕迹。这也没办法,做得多了,自然就熟了。 他和吴蒙都是军旅摸爬滚打许多年的老人了,深知这些老兵油子的伎俩。诚然,论军职,这要亲自站岗守城的小军官顶多不过个管队,完全比不上吴蒙,但所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人家是守城军,没有出击野战的功劳可取,只有从自己的本职上捞点油水。吴蒙虽然职位比他高,但在陕西既不是一个系统也不属一个衙门,况且说起来自己还是客军,真想要报复回去,恐怕没那么容易。对于这种地头蛇,吴蒙向来是不愿意招惹,似这种花点小钱不给自己添堵的买卖还是划算的。 那小军官收了钱,立刻就笑得见牙不见眼,态度也瞬间谦恭起来。他向吴蒙抱拳道:“吴大人,贵部的其余人马半夜时都已入城了” 吴蒙点点头:“我知,我等走岔了道,绕了些路。现在弟兄们很是疲惫,需得及时休整。” 那小军官说话间,城门早已“吱吱呀呀”开了一条二人宽的缝。他用大拇指往后指了指道:“最近周围道路不靖,又是湿滑难当,县尊大人弃了城外的营地,特地在城内开辟了干燥舒适的营房,供贵部休息。” 吴蒙笑道:“如此甚好。”一般而言,为了维持治安的稳定,城内一般是不对他们这种野战部队开放的,通常部队只能在城外的营地休整。然而这次不一样,吴蒙早就从邓万钟那里听说,这盩庢的知县是个十足的马屁精,平日里的主要工作不是处理政务,而是为陕西巡抚孙传庭歌功颂德,甚至发动县内几个庙宇,集体为孙传庭祷祝。 想也无人天生是贱骨头,吴蒙暗中听到过风声,说这知县私下里其实并不检点,曾有过不少贪墨。联系不久前孙传庭严惩了署zy县事庆阳府推官何守谦等一批贪官污吏的雷厉风行,这盩庢知县有如此表现倒也不足为异。将陕抚衙门的兵马安排进县城内休整,恐怕也是他刻意为之。 虽说这对于自己以及部下是桩好事,但为了腾出这么多空屋,势必会驱逐一些无辜的百姓暂时流离失所。如此念头在吴蒙心中一闪而过,依然令他略微有些难过。 但他并没有在这事上面多想,出神片刻便又听那小军官殷切道:“小人这里安排了一个小厮,专领大人等去营房处,不至于绕路,可早些休息。” 如此看来,这小军官拿钱办事,安排很到位,“职业素养”还是不错的。吴蒙朝他拱拱手,道了声谢,叫赵车师与薛抄两个将似乎在墙根下坐着生了根的兵士们都赶鸭子般赶起来,一并带进了城。 入城走不多时,吴蒙与那带路的小厮交谈数句,回过头对赵车师与薛抄说:“你俩带人去营房,先去找祁中军报个到,流程你们都熟悉的,我去找我姐夫。” 薛抄没说话,赵车师道:“蒙哥,你也走了一晚,岂不劳累?不如回去休息再说。” 吴蒙摇头道:“大部队在盩庢停不了多久,如果到时候继续开拔,行军路上我是万万走不脱的,还是趁现在去。我找我姐夫有正经事。” 薛抄点头道:“你去吧蒙哥,这里我俩担着没事。” 赵车师听到吴蒙说“我找我姐夫有正经事”,又见薛抄如此表态,忽然想起吴蒙昨夜和自己说过“等到了盩庢,咱兄弟仨从长计议”的话,料定这些事之间必然有着联系,是以再想劝慰的话也憋了回去,附和着薛抄点头称是。 吴蒙牵着白马,沿路问询,兜转不久,来到一片宅院。宅院前有一棵老松树,树前的拴马桩下拴着一匹灰鬃马。宅院门开着,守门兵士听到响动,探出个头来,见着了吴蒙,问道:“阁下是?” 吴蒙自我介绍了一番,那兵士打量了他片刻,也没进一步盘问,说道:“这宅院里暂住着几位千总大人,不过适才有军令来,几位大人都去开会了。” 那兵士说完,见吴蒙盯着大门上的牌匾,解释道:“这宅院的当家在去岁的贼乱中被害,女主家里做主将这个宅院典卖了,给咸阳一个走商的盘了下来,那人近期内却不住,这当口就暂时让给衙门安排。” 吴蒙微笑着点点头,暗想“暂时让给衙门”,这轻描淡写一句的背后恐怕也少不了一番“腥风血雨”,他的目光顺着牌匾向下,又来到那匹灰鬃马身上,疑问:“这里还拴着一匹马,是有哪位大人没走吧?” 那兵士见了马,一拍脑袋“哦”了声道:“是的,小的却是忘了。宅院中尚有王千总没有动身。” 吴蒙继续说道:“王千总?是王万荣吧。”那灰鬃马他再熟悉不过了,见马一如见人。 那兵士点点头:“是。”而后又道,“不过王大人现正抱恙在床” “抱恙在床?”吴蒙眉头紧锁,“怎么回事?”言罢拔腿就往里走,“我就是来找王千总的,劳烦引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 回军(四) 标兵营千总王万荣是甘肃庄浪卫世袭百户,一年前娶了吴蒙的胞姐。他本也是甘兵营的军官,后来整编期间被调到了标兵营。此人说话慢条斯理,很有些文绉绉的派头,所以军队中常戏称他为“王夫子”。 亲戚关系加之王万荣生性随和,所以吴蒙把他看作自己为数不多在军中比较亲近的人之一。想前几日见他还是生龙活虎,当下却忽闻卧病在床,吴蒙心中顿时感到有些蹊跷,脚步随心而动,立刻也急了起来。那兵士本来在前头带路,到后头吴蒙脚下生风,听了指引便三两步早将他甩了。 院子不大,过了一进的前院,王万荣的房间就在二进左侧的一个厢房中。吴蒙见门虚掩着,在外头唤了声后就径直推门而入。里头王万荣身穿便服,正弯腰倒水,见了吴蒙,有些惊讶:“阿蒙,你怎么来了?” 吴蒙没有回答,首先自上而下将他细细打量了一番,但见他脸色煞白,嘴唇发青,神容甚是憔悴,走过去扶住他:“姐夫,你咋就病了?” 王万荣怔了怔,叹了口气,转而偏过头,继续倒水:“我也不知道,自昨夜进了盩庢,就感到头晕欲裂,浑身泛酸,躺了一宿,微微好些,却是不能走动。尤其出了门,吹些风就难受得紧。”说话间,吴蒙觉察到他拿着水壶的右手都在颤抖。 吴蒙说道:“难不成是恶风?” 王万荣摇摇头道:“那倒不至于,我想兴许是前几日吹风淋雨,受了凉,加之贪赶夜路,过于疲惫了。休息几日,当无大碍。” 吴蒙转视周围,皱眉道:“喜贵呢?这厮此刻不在身边服侍,去哪里胡混了?”他所说的,是王万荣的家仆,叫做王喜贵。王万荣家中虽然不富裕,但也有一两个仆役做事,这次随军出来,也带了王喜贵这么个机灵的左右打杂。但吴蒙素来不喜欢王喜贵,觉得他贼眉鼠眼,浮躁得很,不像良善之辈。但王万荣念着王喜贵跟自己十多年了,对吴蒙的不满也从未放在心上。 王万荣咳嗽两声,刚想解释,门外一个人就跑了进来,因为走得太急,左脚磕在门槛上,差些摔个马趴。吴蒙冷眼看着来人撞撞跌跌的样子,质问:“你不在这里贴身照顾,跑哪里去了?” 来的就是王喜贵,但看他又小又矮,瘦骨嶙峋的模样,很容易令人联想起钻洞的耗子,观感确实难以恭维。他见了吴蒙,连忙堆笑,连连打拱,躬身而立显得更加瘦小:“郎君来啦,小人该死,未及远迎,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吴蒙冷言:“你不迎接我倒没什么,疏忽怠慢了你家老爷,出了差池,才是罪该万死!” 王喜贵连声诺诺,并不敢反驳,抬眼见着王万荣手中拿着水壶,赶忙抢上前去,夺过水壶,顺便扇了自己一个巴掌,骂道:“小人该死,一泡尿的当口,居然劳老爷亲自倒水,该死,该死!”说着,立刻将放在桌上的茶杯倒得满满当当。 王万荣这时也道:“阿蒙,他适才解手去了,我恰好想站起来活动活动,怪不得他。” 吴蒙见王万荣有心庇护,暗想别人家事,也不好插嘴太多,就也没再说什么。先小心翼翼扶着王万荣到床沿坐下,而后又亲手端过茶杯,递了过去。王喜贵则战战兢兢立在一侧,垂手看地,动也不敢动。 吴蒙搬了条凳子,坐在王万荣身边,细眼观察之下,愈发觉得对方状态不对,正想开口,可王万荣似乎猜到了他要讲什么,抢先出口道:“你来这里,可是为了几天前的那件事?” “嗯有这个意思。” “这你就不必担心了,人家说了,那件事除了咱几个只有天知地知。咱们不多嚼口舌,人也不会主动寻咱们麻烦。” 吴蒙有些不快:“可是这事分明就是敲诈咱们。” 王万荣摇摇头道:“这你就不懂了,就算当时没出那茬子,对咱们而言也未必是幸事。” 再看吴蒙依旧有些忿忿不平,继续道,“枪打出头鸟的道理你不会不知道,你我都是外来户,在陕西巡抚衙门里可谓根基全无。你想,那事咱们若是独吞了,将有多少牛鬼蛇神看咱不顺c这些人又将会想多少手段来作弄咱们?有些东西,你拿了容易,想护住恐怕没那么容易!所以这事,我觉着,所谓失之我幸是也!” 吴蒙轻叹一声:“你能这样想,也再好不过,只是,我总隐隐感到,这件事,恐没那么容易了结。” 王万荣闻言,苦笑道:“阿蒙,你心思活泛,这我早就晓得。但你也无需多想,听哥哥一句劝,往后将精力放在公务上。你还年轻,前途无量,往后机会多多还大有可为,完全不必在这一个点上耿耿于怀。眼下军中正是用人之际,你只要卖了力,尽了心,该是你的,终究还是你的。” 吴蒙一时有些语塞:“我,我不是我只是,担心” 但王万荣似乎不愿意再提这事,又咳嗽了两声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姐夫,你” 王万荣手一摆:“没事,没事,这头痛来得快去得也快,我多休息休息便可。” 吴蒙“嗯”一声,立刻对王喜贵喝了一句:“药买了吗?” 王喜贵被吓了一跳,连声道:“买了买了,治风寒腹泻的药,已经都在煎着了!” 吴蒙转回头,又寒暄了几句,对王万荣道:“姐夫,你好好养身体,我就不打扰你了。” 王万荣微微一笑:“好,你自己也保重,最近湿气重,又忽冷忽热的,你身子骨结实,却也还是得多小心。”说完这一句,想起一事,“我听同僚们说,再过一两日,部队要移驻咸阳,说富平c三原一带最近有大贼肆虐,你也提前做好准备。” 吴蒙听到“富平c三原一带”,想起一事引得心中大震。标兵营得到消息向来快一步,王万荣既然能对自己说出口,恐怕真实性也不离十,感激道:“多谢姐夫。”说完不忘关心一句,“届时你不如先回西安将养将养。” 王万荣“哈哈”笑道:“不必不必,风寒小疾,跨一夜就过去了,你姐夫虽然不比当年强健,却也不是驴粪蛋子表面光。” 吴蒙点头起身,又说了几句保重的话便即告辞。临去了又讲了王喜贵几句,王喜贵唯唯诺诺只是答应而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 抓药(一) 王万荣说的果然没错,来到盩庢的第三日,吴蒙就接到军令,跟着部队开拔移驻咸阳。主要原因便是陕北诸贼趁着陕西官军将重点放在南部从而重新活跃起来,其中有混天星等部袭扰富平c三原c泾阳等县,出于西安c咸阳一线安危的考虑,孙传庭准备先将主力部队收缩起来,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吴蒙所在的甘兵营在八月初抵达了咸阳,驻扎在咸阳东面的营地。标兵营则直接入城了。薛抄大感愤怒,嚷着要直接上访孙军门评评理,但吴蒙一句“孙大人不在咸阳在凤翔,你自己去找他吧”,就把他给堵了回去。 虽然知道薛抄的举动太过激烈,但吴蒙c赵车师等人其实对上头安排的偏袒也颇有微词。只是上头对此也给了解释,说此次标兵营将拆为几部分,本地仅会留下七百多点人由暂任咸阳驻防参将尤捷统领,专事守城,其余标兵营的兵马都将再度开拔向凤翔听从孙传庭的进一步安排。 也就是说,七百多的标兵营兵士充当了守城军,那么入城驻防也无可厚非。而这同时也表明,驻扎城东营地的甘兵营一千五百余人将成为日后驱逐在北面数县作乱的流寇主力野战部队,这对于渴望沙场立功的吴蒙等人来说,是好事。 当吴蒙带着人按部就班在城东安顿完后听到个坏消息——最终还是随军来了咸阳c且跟着标兵营进了城的王万荣身体一落千丈,现在基本上已经没有了意识,从昨晚上床后至今昏迷不醒。 吴蒙闻讯大惊失色,当日便和千总灌虎c中军祁功伟c坐营都司葛勇请了事假,拿着条子入城探望。 咸阳城里倒没有因为部队的进驻而有混乱,秩序还算井然,可见孙传庭法令的功效着实显著。不过吴蒙心急如焚,没空多感慨这些事,边走边问路。城内本来就有东西两片专供驻军休息的营房区,吴蒙没多费周折就摸到了王万荣住的东边营房。但是找到王万荣后大失所望。 这次的王万荣状况比上次差了许多,躺在被窝里,双目紧闭,根本无法与吴蒙交流。吴蒙呼唤几声无果后,瞅见侧畔的王喜贵,问道:“怎么会成这样?” 王喜贵哭丧着脸回话:“来咸阳前一日,我家老爷身体已大有起色,甚至可以穿着甲胄走动了,可谁能想到,来了咸阳,只一夜,就成了这般光景,小人也是十分纳闷。” 吴蒙怒从心中起,一把揪过王喜贵,厉声斥责:“你这厮,好生该死!自家老爷的身体,难道不该无微不至的照顾?就汗毛少了根,也需觉察!你倒好,老爷身体垮了,什么原因不知道,自个儿还是生龙活虎模样,还嫌闲饭吃得不够多吗?” 王喜贵被他声色俱厉的神情唬的抖如筛糠,一叠声告饶:“小人知错,小人知错!只是我家老爷忽然之间就垮了,小人也是无计可施!” 吴蒙看他凄惨到泫然欲泪的模样,也冷静了下来,但想就这么逼问王喜贵,也于事无补,便大手一张,放开了他。王喜贵一屁股摔到底上,也不敢“哎呦”叫唤,灰头土脸起来,哆哆嗦嗦站在边上。 “来咸阳前后,你家主人可见过什么人?”吴蒙瞪着王喜贵问道。 王喜贵不敢看他,小声回答:“老爷这几日身体不好,旁人也都知道,是以前前后后来探望的人不少,小人,小人脑袋愚鲁,记c记不住那许多面孔”说完眼睛一闭,耸肩缩脑,就等着吴蒙来打自己。 吴蒙无言,转头又看了看双目紧闭c抿嘴昏睡的王万荣,转而想起自家姐姐,不禁伤心,以至于眼眶都有些红了。 “叫大夫了吗?”吴蒙怒视而问,且想着要是王喜贵连这点基本工作都没有做到,自己必然先暴揍他一顿。 好在王喜贵还是有点心眼的,忙点头道:“叫了,叫了” 吴蒙见他欲言又止,很不耐烦,问:“怎么?” 王喜贵心惊胆战道:“只是城中大夫不多,大部分都被征召去了凤翔,剩下几个今日都有出诊的安排,要来我家主人这里,最早,最早也得明日清晨。” 孙传庭本人现在就在凤翔府,而从他最近从各处抽调兵马往凤翔集结的态势看,大夫c工匠等随军人员也必不可少。咸阳距离凤翔不远,又是大邑,会临时征大夫前去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吴蒙不是不讲理的的人,这种客观因素怪罪不到王喜贵头上,所以他也没有继续为难王喜贵。他仔细想了想,既然大夫未到,自己不懂医术,继续滞留无益,所以开始想,明日还需要再向上级请个假,专程来照顾王万荣。 计议已定,他也不想再浪费时间,起身便走。走之前,将王喜贵拎过来,郑重告诫他今夜务必全身心照顾好王万荣,就打瞌睡也不许。此外还撂下狠话,倘若明日来见王万荣,情况进一步恶化,恶化到什么程度,就将王喜贵料理到相同的程度。 其实吴蒙平素无论对上级还是下属乃至仆役,都很和气,但唯独对王喜贵此类人,从没有好脸色。因为他很清楚,像王喜贵这种喜欢卖弄小聪明的狡猾之辈,必须以强力压制,否则以王喜贵欺软怕硬的秉性,定然会偷奸耍滑。 回到眼下,至少从表面看,王喜贵答应的毫不含糊,吴蒙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先走。 回到城东营地,赵车师与薛抄正在吃晚饭,赵车师端了一碗早已打好的饭菜过来塞给吴蒙道:“蒙哥,还热乎,凑活着吃吧。” 吴蒙“嗯”着答应一声,默默捧着碗,心不在焉吃了起来。 赵c薛也多少知道王万荣的事,现在看吴蒙闷闷不乐的样子,就问:“可是王千总那边出了状况?” 吴蒙胸闷,吃不下饭,将碗放到一边,面露忧色:“今日见他,已全然下不得床了。” 薛抄愣了愣,道:“王千总身体向来强健,我记得向年营中举办演武大比,他可比我强多了,一石弓在马上也是说拉开就拉开。怎么个小小风寒,就能将他折磨成这样?” 吴蒙连连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我总隐约觉得,他当初染上的,或许并非风寒。” 赵车师问:“找大夫看过了吗?” 吴蒙回答:“找了,然而大夫最早明日到,我在想,又得向灌大人他们请假。” 赵车师这时抚掌道:“赶的早不如赶的巧,蒙哥你去城里了不知道,刚祁大人传下军令,明日开始连续三日,各部轮休,明日,咱们几个刚好无事。” 吴蒙心中一喜,道:“那再好不过了。我总请假,背后已经有人开始嚼闲话,这道军令一下,正好解决我一桩难题。” 赵车师这时又是咧嘴一笑,同时眼神瞟向身旁:“可是,某些人就没那么舒坦了。” 吴蒙顺着他视线看去,见薛抄垂头丧气在那里,便问:“老薛,你出什么事了?” 薛抄叹口气,赵车师抢着说道:“我替他说了吧。蒙哥你离开不久,祁大人就派人来找他,说灌大人向上级抱怨说部下总有人怀二心c不服管教” “祁大人”是中军祁功伟,负责传达副总兵盛略c游击赵用彬等上级派下的军令以及对于军纪的维持监督。“灌大人”则是千总灌虎,也是吴蒙的顶头上司。薛抄当初就是因为与灌虎有矛盾,被降职观察,所以平日里没少说灌虎的坏话。而又因为薛抄是甘兵营的名人,且有吴蒙全力罩着,所以即便灌虎比他职位高了不少,但忌惮薛抄的名气c吴蒙和吴蒙的靠山旗鼓守备邓万钟,也不敢直接下手整治。只是灌虎对薛抄这大嘴巴实在恨得牙痒,最近忍无可忍之下,凭借着与坐营都司葛勇的关系,找到了祁功伟告了一状,由此,才有了祁功伟找薛抄谈话这件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 抓药(二) 在吴蒙看来,被祁功伟找去谈话,并不是什么需要特别担心的事,因此他对薛抄也仅仅报以了一个同情的眼神而已。 赵车师拍了拍薛抄的背道:“老薛,别丧气,你要什么,明个儿老哥我去城里帮你买。” 薛抄对赵车师暗中嘲笑的态度很是不满,不甘示弱,气呼呼着硬着嘴顶回去:“我要一个秃头!” 赵车师无言以对,自讨了没趣。 吴蒙将碗重新端起来,边吃饭菜边说:“明日开营我就得去我姐夫那里,不在他身边,我着实放心不下” 话未说完,赵车师跟着道:“我也去。” 吴蒙想了想,点点头:“也好,你跟着我,到时候搭把手。” 是夜,吴蒙心烦意乱辗转反侧,直到四更天才迷迷糊糊睡去。翌日清晨,吴蒙精神却不错,带着数十人与其他几名把总一起,先在小校场上听千总灌虎假前训话。薛抄情绪很低落,压根没来集合,灌虎虽知道倒也并未提起。等灌虎话讲完,吴蒙等头一批轮休的军官兵士都三三两两散去。 左近的咸阳城选址建设始于元代,在县城东二三十里的范围内,分别还有秦代c前秦以及唐代所设历代咸阳城池的故址遗迹。 吴蒙与赵车师先到东门,城门没开,打听之下得知往后几日只开北门。二人便沿着城垣向北绕行。咸阳县城周长八里多,当二人抵达北门的凤凰台城楼下,太阳已然高升,城门内外人群熙熙攘攘,颇有几分热闹。 赵车师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眼神中熠熠生光,只不过偶尔与街上走动的年轻女子有眼神接触,便会立马触电也似垂头看地。 吴蒙看在眼里,调笑道:“怎么和尚,可是看上哪家的姑娘?不如哥哥我给你说个媒去?你英姿伟岸,又是军中受人尊敬的红旗手,只要有这个心,放出了话,姑娘们可不争着抢着跟你走?” 赵车师脸一红,埋怨道:“蒙哥怎么说话和老薛似的没个正经”说话这时,一个模样周正的小娘子翩然而过,又引得赵车师不自觉将目光跟了上去。 吴蒙心中好笑,却也没有再戏谑,通过人流量最大的城门洞子,再转过一个巷口,人迹明显就冷清了许多。赵车师问过一个行人后指着前路道:“前面直走,到头向左拐,再直走百步,就能见到东边营房的牌坊。” 二人刚要继续动身,忽然身后马铃“铛铛”作响起来,转头看去,却见一群人朝着这边过来。这群人皆着甲持械,阵仗俨然,看着明显就是官军,行人纷纷向两边闪避,躲之不及的屁股上都会重重挨上一脚。 官军中领头的一人骑马,那人看见了吴蒙,愣了愣神,而后翻身下马,牵着马上前拱手道:“哦,原来是吴大人,幸会幸会,今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同时斜眼看了看赵车师,似乎觉察到什么,眉毛抬动“咦”了一声,“这位莫不成就是甘兵营有名的赵和尚?” 吴蒙拱拱手道:“贺大人。”继而又道,“小人左右不过是个把总,何德何能敢当‘大人’称呼,贺大人休要再讥笑小人了。” 赵车师打量了这个“贺大人”,见他三十出头模样,瘦长身材,虽身为官军,却是一脸的匪气,心中已有三分不喜,又发现吴蒙神情冷漠,就也不多说客气话,只也拱了拱手:“在下便是赵车师,见过贺大人。” “贺大人”笑了笑道:“我说前方怎么有两人身材格外魁伟,走近了才发现是吴把总和赵材官。啧啧啧,果然是我军中英杰,不同凡响。” 吴蒙冷冷道:“贺大人过誉了。” 那“贺大人”向前看看道:“今日我当值,巡逻城北内外。二位这走向,莫不是要去东城营房?” 吴蒙点了点头:“嗯,今日我营中公假,所以来城里转转,听说城中营房修缮甚佳,就想去瞻仰瞻仰。” “贺大人”打了个哈哈,道:“实不相瞒,东西两边营房真比起来,还是西边更新更规整,二位要看,我可以带路。” 吴蒙说道:“多谢贺大人美意,只是我二人闲着无聊,四处闲逛漫无目的,消磨时间罢了,这里就无需大人费神费力了。” “贺大人”笑笑道:“不打紧不打紧,二位真有需要,直接提了便是。咱们都是孙军门帐下的袍泽,无分彼此。”说到这里,突然有个兵士从后方急急赶了上来,与他耳语几句,“贺大人”边听边点头,之后面露出抱歉的神色,“哎呀,二位见谅,北门钟鼓楼突然有些突发事故亟待处理,在下只能先走一步。” 吴蒙连连摆手道:“无妨,公事要紧,大人请便。” “贺大人“闻言,露齿一笑,对二人拱手后重新跨上马背,往后招了招手,一大队官军跟着他很快消失在了巷口。 赵车师挠挠头,板寸长头发的脑袋“沙沙”作响,他道:“这个贺大人,莫不是那个贺英?” 吴蒙默默点头道:“是。” 赵车师又道:“难怪,我听说他在生擒高闯的行动中立了大功,高升了标兵营的都司,现在被分配协助尤参将守城吧。啧啧,看他年纪不大,真是前途似锦。” 吴蒙冷笑道:“这算什么,我还听人说,他送了分守关西道副使李公门李大人一匹缴获来的好马,李大人已经收他为义子,只怕再过不久有希望调到关西道,成为分守关西道标下守备了。” 赵车师撇撇嘴,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继而喟叹一声:“当真应了那句话,‘会文会武不如有个好爹’。亲爹不济事,找个干爹也一样好乘凉。” 吴蒙笑道:“想不到你个和尚还有这么多心眼。” 赵车师“哼哼”道:“老实讲,咱最看不上的就是这种人。他在,咱尊称他一声大人,他不在,在咱家眼里,狗屁都不是。蒙哥,你凭本事真刀真枪干到这把总的职位,在咱看来,分量比他一个认爹认来的都司c守备重了太多!” 吴蒙苦笑着摇头:“和尚,你性子直,这种话也就对我说说,旁人面前可千万休提。” 赵车师努嘴道:“这个咱明白,咱又不是老薛,没头没脑没遮没拦的,读了那么多经文,也不是白瞎来着。” 吴蒙大笑:“你这话也别和老薛说吧。” 赵车师“呸”一声道:“咱还不稀得说他!” 二人边走边说,转眼间就到了东边营房。这次王喜贵很机灵,提前站在王万荣的厢房外等候,见了吴蒙不等他说话,先迎上来道:“吴爷,大夫已经来了,现在就在里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 抓药(三) 前来给王万荣看诊的大夫是个小老头,长得干巴巴的像条萝卜干,说话间也经常词不达意c不知所云,吴蒙深切怀疑在孙传庭征召完咸阳城中优秀大夫后,留下来的这些大夫水平究竟如何。只是,比起门外汉,这个大夫好歹也是懂医术的,吴蒙也只能选择相信他。 大夫看诊的速度很快,最后总结王万荣确实是因为风寒所累,而且体内原有一些病灶,只不过都因这次风寒而并发,是以造成了巨大的损伤。吴蒙将信将疑,拿着大夫开出的方子仔细看了看,感觉似乎比较地道,疑云稍微消除。 今日王万荣的状态似乎好了一些,偶尔能勉强睁开眼,转转眼珠。也因此,吴蒙看向王喜贵的眼神也缓和了不少。 大夫说三日后再来复诊,等他走了,王万荣眼皮颤动,突然呻吟起来。吴蒙十分激动,叫了两声却没得到任何应答,思忖之下,将那方子交给赵车师道:“和尚,你帮我个忙。拿着这方子,去药房抓些药来。我看我姐夫今日状况有异,我这边还是时刻候着为妙。” 赵车师将写有方子的纸折了塞进衣襟,拍着胸脯道:“蒙哥放心,这事包我身上。”说罢,毫不耽搁,大步流星跨出了屋。 贩卖药材要经过官府许可认证,咸阳城正规的药铺统共就那么几家。赵车师健步如飞,在城北转了转,买了一些药,但不全。又去城南,补了几味药材,却仍然少了一味草药。城南北的店铺都走了个遍,并没有这草药可售,赵车师不甘心,坚持问询,终于从一老者的嘴里得知城西还有一个小药铺子。 在咸阳城中来回兜转这么久,赵车师早已是满头大汗,若换做普通人,恐怕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但他浑然不觉疲惫,心中所想的只有将这欠缺的最后一味草药补上。是以虽然自己身在城东,但既然有了希望,还是半点迟疑没有,飞脚继续往城西赶。 城西的这家小药铺果然偏僻,赵车师反复寻找,才终于在一个小巷的拐角处找到了药铺的入口。他火急火燎,掀开门帘进去,却不防里头正有人出来,只听“啊呀”惊呼一声,对方却是被结实如牛的赵车师顶了个四仰八叉。 这药铺的老板是个矮胖子,见状赶紧从柜台那里小跑出来,扶起那被撞翻的人,赵车师心里着急,见对方没受伤,就也没多过问,粗着嗓子径直问掌柜:“你店里有这个药吗?”说着摸出药方,塞到了那掌柜手里。 那掌柜看着方子,见上面绝大部分的药材名称上面都有一个勾子,皱眉问道:“这些勾去的是你已经买到的吧?” 赵车师点点头,道:“你只需看看最后那一个,我就缺那一种药了。药的名后是剂量。”说着,余光瞄见那个被撞倒的人正怒气冲冲,直勾勾看着自己。 正眼细看,那人大概三十五六年纪,留着个山羊胡子,中等身材十分瘦削,一身长衫且戴方巾,颇为斯文是读书人打扮。 见对方是个读书人,赵车师还算客气,躬身拱手,道了声歉。那人掂量了一下,发觉自己和赵车师身材差距过大,原先的一股怒火因此消了七八分,暗想自己也没受伤且对面也道歉了,便不再追究。一拍长衫,冷哼一声,飘然而去。 赵车师要事在身没空管他,继续问那掌柜:“药有吗?” 那掌柜忽然面容尴尬,吞吞吐吐道:“原是有,有的。现在,现在没了。” “什么玩意儿?”赵车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现在有没有的,你店里要有,就赶紧把药凑出来,咱没空和你磨磨唧唧。” 那掌柜叹气道:“壮士,实不相瞒,你要的这药,存货不多。今日仅剩的一点,已全给人买走了。” “买走了?” “是,最后的一些,都给方才那个先生买去了”掌柜手一摊,无奈摇摇头,“要是不急,本月中走川滇的脚商会来补货,你那时候买,要多少有多少。” 赵车师吼道:“等十几天后,黄花菜都凉了!”声若滚雷,充盈满室,小小的药铺梁上的灰尘似乎都被震了下来。那掌柜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吼吓得脸色煞白,还没反应过来,却见赵车师出林猛虎般,早已窜出了铺子。 方才被撞的那中年书生走得慢,忽然听到背后炸响,心中一凛还道是打雷了,一阵风眨眼间闪到面前,定睛看去,正是刚才那撞了自己的莽汉。 “你”看着赵车师恶煞如罗汉的表情,那中年书生不禁倒退两步,“我不与你计较,你还待怎地?” 赵车师见他惊恐模样,怔了怔,立刻稳了稳心神,调匀呼吸,强装和善道:“这位先生,恕咱冒昧,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听到赵车师有事求自己,那中年书生的神情一下就变了,脖子伸长,负手在后,丹顶鹤一样,一派傲然姿态。 赵车师弯腰打拱道:“先生手上有一味药,正是咱所需,还请行个方便,将那药让给我。” 那中年书生摇了摇头,迈步要走。赵车师抢上一步将他拦住,再求道:“先生雅量,头前如有冒犯还请包涵。咱走街串巷,遍访药铺,如今只差这一味药,救人火急!” “你我素昧平生,我如何便相信你?”那中年书生头一昂,睥睨而言。 赵车师闻言直挠头,想了想只能道:“先生若不信,我可在前引路,带先生去病人处。” 那中年书生冷笑一声,不再多言,拔脚又想走。赵车师急了,起手一掌,粗鲁地将那中年书生推回了原地。 “怎么,你想动武?”那中年书生感觉受到了极大的冒犯,气得七窍生烟,但是说话间,又因害怕碎步后退了些。 赵车师脸一虎,略带威胁的口吻道:“咱向来先礼后兵,先生若执意不答应,咱就只能无礼了。” 那中年书生望着铁塔一般的赵车师,心里着实有些怵,勉强镇定住,沉吟片刻,道:“这样吧,你要的药,我好歹也是花钱买来的。你执意要的话,花三倍价钱向我买了,也算公平。” 赵车师嚷道:“三倍价钱如何有公平可言?” 那中年书生正色道:“怎么就不公平,我费心费力从住处出来,花了好大气力,来到这里,又费了不少口舌与掌柜的讨价还价,历经艰辛才得到这些药。现在你要我转手,我答应了你,但加些价钱补偿我的辛苦,无可厚非吧?” 赵车师一呆,暗想这人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自己竟是无力反驳。对方固然要价过高,但自己执意要买,对方坐地起价,也并没有强卖的意思,说来说去,若不答应,还是自己这边理亏了。本来,听中年书生的一番口舌,赵车师已有了拿钱的念头,但手刚伸入布囊,立刻停住了。想自己布囊里不过区区剩下几个铜钱,哪里还够用。如此一来,这花钱买药的念头登时就打消了。 那中年书生话说出口,本来甚是得意,不料发现赵车师的表情陡然变了,心知不妙,向后退着,颤声道:“野和尚,你,你想怎样” 赵车师来来去去本就花费了不少时间,一想到吴蒙与王万荣正苦苦等着自己,不禁急从心来,打定主意不和那中年书生再啰嗦下去,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但手刚搭上对方的肩膀,脑后突然有人喝断:“大胆刁民,怎敢为难郦先生!” 此言犹如当头棒喝,令赵车师浑身巨震,他回头一看,只见两人跨马,背后跟着数十官兵蜂拥而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 抓药(四) 马上的军官赵车师倒是认识,一个是前边见过的贺英。另一个则是标兵营的参将尤捷,现在负责总统咸阳城上下的驻防。想咸阳守城军的一二把手自己半天之内都见了遍,赵车师也不由对自己的“运气”暗自感叹。 这尤捷来历不凡,是陕西榆林县靖边营副将尤翟文的家丁出身,因为敢死善战,被逐步提拔到了参将。榆林卫尤家颇有名,族中除了尤翟文,还有尤世威c尤世禄c尤世功等皆为明军高级将领,可谓满门将星。不看僧面看佛面,尤捷本身就不是个水货,加上榆林卫尤家的后台,在西安府,没有几个人敢和他对着干。 赵车师硬着头皮上前低头行军礼自报了家门,尤捷马鞭一挥,在空中卷起打了个漂亮的鞭花:“我还道是什么无知乡民在城中撒野,居然还是行伍中人。光天化日之下当街行凶,你眼中还有军纪?还对得起材官这个荣誉吗?” 那中年书生这时候可神气开来,手插着腰,大摇大摆走到尤捷边上,指着赵车师道:“这野和尚头前将我撞翻,我没理会他,到了后来,蹬鼻子上脸,追来堵我路,更要进一步夺我药材,真个是凶蛮异常。如此匪类,在我大明军中,岂不是老鼠屎坏了好粥?” 赵车师听这中年书生言语以及尤捷对他的态度,暗暗叫苦,料想今日定是触了大霉头,无奈之下,抱拳说道:“小人愚鲁,冒犯了先生,这里先赔礼了!” 尤捷冷哼道:“这位郦元仲郦先生,是盛大人幕中记事,说起来和你还是同营为事的,你都不知道。” 赵车师好生惊讶,“盛大人”自然就是总统甘兵营的副将盛略,没想这叫郦元仲的居然在为盛略做事。 早在元末乱世,群雄割据,许多天资有限或对仕途不再抱有信心的读书人为了生计,开始以“私人幕客”的形式成为上到一方诸侯,下到土豪乡绅的入幕之宾。所承担职责从教师c文章主笔乃至出谋划策等等都有涉及。 到了明代,早期内阁大学士c六科或是总督巡抚等衙门为了应付繁重的工作,经常会私下聘请一些饱学之士以“门下客”c“掌书记”的名义为自己分忧解难。自明代中期以后,府c州c县等地方衙门聘请幕宾佐治,也形成了一时风气。 越往后,聘请幕宾几乎蔚然成风,自然而然也在武将中普及开来。武官们多以聘幕为荣,他们对读书人水平的鉴别能力相对较低,慢慢就有了不少寄希望于混口饭吃的山人杂流投入军中为将帅效力。且因这类人唯利是图,所以流动性很大,一日换数名东家的例子俯拾皆是。赵车师之前也曾见过盛略的几名幕宾,但想来那些人要么早已被清退了,要么自己跳槽了。 郦元仲就是这些“混饭文人”中的一名典型代表。他本是河南汝州的不第秀才,感觉仕途无望后为当地的官员做事,而后昌平副总兵汤九州援剿进入河南,途经汝州时随军的两个幕客前后病死,郦元仲经人介绍,投入帐下。本年二月,汤九州被流寇围攻战败而亡,郦元仲侥幸存活,九死一生下被临洮总兵孙显祖所救,随军进入陕西。孙显祖有自己固定的班底,对郦元仲没有兴趣,而且又要去汉中一带,郦元仲便找了个借口留在了凤翔,短暂为凤翔县知县杨大勋做事。直到最近两月听说孙传庭在广招人才,就离开了杨大勋,想来孙传庭这里碰碰运气,可是孙传庭只见了他一面就没有了音讯。他并不放弃,从凤翔辗转想去西安,中途来到咸阳落脚,阴差阳错恰好听说盛略在招人,就投了名剌。盛略大老粗一个,没什么文化,和郦元仲聊了几句,就聘用了他。所以现在他是甘兵营盛略幕下记事,专事为盛略起草些文书塘报之类的。 盛略几天前刚到咸阳,就摆了个宴会,邀请尤捷c贺英以及咸阳知县c县丞等一二把手熟络熟络关系。为了给自己撑场面,特地带上了郦元仲,尤捷因此认得郦元仲。 一想到对面这个看似风中弱柳的中年书生可是三天两头能在盛略面前说话的人,赵车师冷汗都出了好些,他虔诚再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实是不知先生的身份,要不也不会猪油蒙心,犯下这等罪过。还请先生大人有大量,不要与小人这等蠢夫计较。” 郦元仲戟指他道:“你这种人怎配在我甘兵营,时日一长,我甘兵营的风气岂不都给你败坏精光?盛大人日理万机,平素无暇顾及军务细节,回去我可是要提醒提醒他,队伍中混入了宵小之辈。” 赵车师心中恼怒,但还是忍气吞声:“先生教训的是,小人省得了。” 贺英却在这时候插话道:“郦先生,这厮在城中犯事,理应由我等处置。我等这就将他带走,好好让他长些记性。”说完,眨巴眨巴眼睛,续言,“先生自去做事便是,这里就交给我们。” 郦元仲确实身有要事,看看臊眉搭眼的赵车师以及义正词严的尤捷,缓缓点头道:“那好,这里就有劳二位大人费心了。”说实在的,他也着实不想和这帮粗鄙的匹夫再纠缠下去。 临走前,郦元仲还不忘狠狠瞪了赵车师一眼,赵车师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只能轻叹了几声。郦元仲一走,药就没了,这还不算,瞧尤捷那与郦元仲沆瀣一气的架势,自己是否能安然脱身还是个未知数。 头顶,尤捷又打了一个响亮的鞭花,一直低着头的赵车师满眼忧郁地看向跨马高高在上的尤捷。 “你有什么话说?”尤捷面无表情。 赵车师摇摇头道:“犯错愿罚,大人要将小人带走,小人认了。” 尤捷脸色深黑,似乎下令缉拿的话呼之欲出,赵车师却在此时看见贺英打马上前两步,与尤捷并马而立,小声与他交谈了几句。 听着贺英的话语,尤捷的脸色竟是慢慢缓和了不少,到了最后,看过来的眼神中已全无之前的凌厉。赵车师疑窦丛生:“大人” “你走吧。”尤捷目视远方的房檐,似乎赵车师不在眼前而在那里,“我不拿你,你自己也小心些别又给那臭老九碰上。” 赵车师不敢置信,想要进一步确认,尤捷有些不耐烦道:“快走,要是慢一步老子变了主意,再后悔就迟了。”说完,小声嘀咕一句,“你甘兵营的破事,老子可不想掺和。” 赵车师闻言,哪还敢再说其他,叽里咕噜嘴里念了几句什么感谢的话自己都不知道,脚下抹了油也似片刻就不见了人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 线索(一) 赵车师回到东边营房时日影西斜,正午已过。 王喜贵殷勤迎来道:“赵爷,小人适才领来了饭菜,可将就吃点。” 赵车师闷不作声,默默将手中提着的一串药包放在桌上,吴蒙见他垂头丧气模样,心里已猜到了七八分,问道:“药没抓齐?” “唉,就差一味药。”赵车师叹息一声,显得十分落寞。同时将在城中遇到的事说了一遍。 吴蒙听罢安慰道:“事出突然,也不是你的过失。” 这时候,躺在床上的王万荣忽然呜呜咽咽起来,吴蒙将头凑上去皱着眉头侧耳倾听,最后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赵车师有些讶异:“王千总他” 吴蒙起身回答:“今日状况好了一些,偶尔能说些话。” “他说了啥?” “说咸阳城他熟,几家药铺实则都是县丞老婆家里人的产业,供货也是一并供的,所以一种药几家都没有很正常。” 赵车师呼口气摇头道:“早该想到这茬。” 吴蒙继续道:“不过城外还有几家野药铺。官府查得严,这些药铺只能偷偷经营,知晓渠道的人不多,但药物种类及品质方面很有保障,比城里的药铺差不了多少。” 赵车师颔首道:“蒙哥,你的意思是,咱再去城外走一遭?” 吴蒙思忖片刻,乃道:“我和你一起去吧。等去城外将药买到,估计也到了归营时间。” 赵车师略有疑惑:“如此,岂不是要白忙活一场?” 吴蒙说道:“不然,咱们买了药带回营中,明日找个轮休的熟人,托他带药到这里即可。等过几天,我再抽空来看看。” 赵车师沉吟道:“怕也只能这样了。” 王喜贵瞧见吴蒙将视线转向了自己,没等对方说话,三两步蹦跶过来道:“二位爷放心,有小人在这里,定会好好处置。” 老实说,这次见王喜贵,因为王万荣身体好转的缘故吴蒙对他的态度有所改观,看来自己的此前敲打还是很有效果的。对于王喜贵信誓旦旦的保证,他难得和善道:“嗯,这里就交给你了。明日若有人送药来,你再按大夫开的方子煎药,定量服侍,不可有半分懈怠。” 王喜贵点头如捣蒜自不待提。 吴蒙又嘱咐了几句,便与赵车师出了东边营房径投城外。途中吴蒙问道:“你说又遇见贺英了?” 赵车师回道:“是,若非他给咱开脱,恐怕咱已被尤捷逮下了。” 吴蒙默然无语,赵车师则问道:“蒙哥,你前两日说,有事要和咱与老薛从长计议,是什么事?” 二人身前有一队官军骑兵,吴蒙抿嘴不语,等骑兵们擦身而过,吴蒙才道:“不着急,今夜回营,叫上老薛再说。” 吴蒙的估计没有错,等二人在城外终于寻到一家药铺——与其叫药铺不如说就是个农舍——如愿买到了最后的那味药后,红日已经开始西坠。灌虎训话时强调过,日落之前必须归营报道,吴蒙不愿给他抓住小辫,与赵车师加快了脚步。路过咸阳北城门时发现城楼上的暮鼓也在“咚咚咚”震天作响。看来时局纷乱,城中宵禁的时间也提早了不少。 回到营中报了道,才发现薛抄正盘腿坐在地上仔细数着铜钱,身畔包裹摊开着还有不少细软首饰。 赵车师问道:“老薛,你在干啥?” 薛抄嘴里“一五十”在算着什么,听了问话并不抬头:“在算兜里还剩几个子儿,明日去城里找个当铺,将这些东西当了,换些铜钱。” 吴蒙不解:“你明天进城?” 薛抄这时候喜笑颜开道:“想不到吧!亏得我老薛能言善辩,今日到祁大人那里走一遭,啥事没有,祁大人还给我哄的心情舒畅,最后破例准许我明日将公假给补回来。” 赵车师听了,啧啧称奇,吴蒙笑道:“有老薛这张嘴,我便毫不担心。” 薛抄“嘿嘿”笑了几声,转问:“蒙哥,今天你与和尚进城,王千总那边怎么样?” 吴蒙回道:“说好也不好。”接着便将王万荣身体稍微转好以及买药的过程都大略讲了一遍。 薛抄听完立即道:“正巧我明日进城,也不需找别人,这药,我带去王千总那里便是。” 吴蒙点头道:“我正是如此想的,若你去,我最放心。” 薛抄笑了笑,脸色却沉下来,道:“按理说不过风寒小疾,王千总常年打熬筋骨之人,怎会一病就是这许久。”赵车师听了,难得一见,连声附和表示出了和薛抄一样的意见。 吴蒙轻咳两声道:“这事我亦纳闷,心中有种想法。” “什么想法?”赵c薛二人几乎异口同声。 此时帐内只有吴蒙c赵车师与薛抄三人,澄黄的灯豆在油灯中跳跃,三个人的身影映在昏暗的帐面上,气氛一时显得诡异起来。 吴蒙走到帐门口,掀幕探头确认帐外无人后,方才回过身,将赵c薛二人招至一处,低声道:“我觉着,我姐夫恐怕是给人害了。” 赵c薛二人皆惊:“何出此言?” 吴蒙面沉如水,道:“最近一段时间,遇到了不少事,不得不令我多个心眼。” 赵车师听了,说道:“蒙哥,你之前说要告知我俩的事,难道也和王千总这事有干系?” 吴蒙道:“这个我也不能确定。只是短短十天左右,许多事都凑到了一起,有些蹊跷。” 薛抄说道:“我记得数日前,蒙哥你去找过王千总,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吴蒙叹口气道:“实不相瞒,那夜我原意的的确确本是找他说些家事,只是中途他接到一个军令,说发现流窜的贼寇,需要追击。他知我身手不错,就顺口邀我同去,我那时也没多想,一口答应了下来。” “我与他及十余名马军弟兄向西奔驰了大约五里,便遇上一股贼寇,当时判断是从黑水峪战场溃散的败军。贼寇一见我们就乱了,那十余名马军四散开来,分头截杀逃窜的贼寇,我则与我姐夫一并,追击这股贼寇的票帅。谁想这票帅马术极为娴熟,胯下所乘也是一匹出类拔萃的良马,我两人苦赶多时,始终难以追及,不知不觉中渐渐便与大部队脱节了” 薛抄凝眉道:“你的白马也不是驽劣之物,居然会大落下风,看来这票帅不是一般人。” 吴蒙道:“我当时也甚是纳闷,只不过形势紧急,无暇多想,只是紧紧跟随,不让那票帅脱离了视线。” 赵车师问道:“后来怎么?” “当夜天降大雨,我与姐夫苦苦追赶,几次都差点跟丢,都是凭着直觉抄了小路才勉强赶上去。也是柳暗花明,经过一条山隘小路时,有落石阻塞了前进的道路。那票帅无法再逃,才算被我两人给堵了个结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 线索(二) 描述至此,赵车师与薛抄二人的兴致已完全被带动。薛抄问:“那贼寇票帅到底是什么来路?”他天生对值钱的东西敏感,故而当听到那票帅拥有一匹好马时便认定对方定然有些背景。 吴蒙摇头道:“此人具体姓名我亦不清楚,只知道他是高闯身边的体己人。” 薛抄应声道:“我看十有乃高闯的亲眷。” 吴蒙继续往下说道:“你猜怎么,那人退无可退,生死关头却道出一个大秘密。” “什么?” “他说当日在战场上被击落下马的并非高闯真身,高闯本人实则混在乱军中,逃出生天了。” 赵车师与薛抄两个听到这里,均是无比震惊。只是他们之所以震惊,不在于高迎祥狡兔三窟这个早已知道的事实,而在于吴蒙居然与高迎祥被俘,有着莫大的关系。 薛抄心里砰砰巨跳,转眼看看赵车师,额角也是渗出了几滴汗珠。但想自己此前一直追问吴蒙那晚究竟发生什么,吴蒙只推说“干系重大”,当初不信,如今听来,的的确确是超出想象的大事。 赵c薛二人的反应全在吴蒙的预料之中,他轻咳几声续道:“那人自称是奉了高闯之令,带人侦查附近情况。我与姐夫正要拿他,他却求活要紧,自愿说出高闯的藏身地以换取一条活路” “蒙哥,你该不会答应了他?”薛抄瞪大了双眼,伸着脖子问道。 吴蒙略略点头,叹口气道:“我那时觉得,这就是天上掉下的一桩富贵。想我几个甘兵营的,现在巡抚衙门里混得怎样你我都看得见,倘若抓住了机会,未必不能一飞冲天。” 薛抄抿嘴想了想,道:“也是,换我一样愿意搏上一搏。” “我和姐夫两个答应了他,由他带路重返黑水峪西麓的山中搜寻高闯,直到后半夜,转到一处山坳。那人指着半山腰说上边有个石洞,高闯以及他身畔的几员得力干将都在那里,再想要他带路,他是万万不肯了。” 赵车师冷笑道:“背主求命的腌臢货,倒也顾些廉耻。” “我让姐夫守着他,上到山腰处偷偷查看,果然见到有灯火迹象。返身回来,却突然听到不远处有马蹄声骤起。我俩以为中了贼寇的埋伏奸计,有些慌乱,各自抽刀备战,那人却趁我俩不注意,跨上黑马跑了。” “跑了?”薛抄目瞪口呆。 吴蒙很有点懊丧道:“是,当时头顶便是高闯贼窟,四野黑暗又大雨如注,忽闻大队马蹄声来,不由得我俩不紧张。而那人弓马极为娴熟,一上马,那匹黑马拔足就飞驰了出去,漆黑中压根追不上。况且,大敌当头,自保要紧,我也无暇再去管他。” 赵车师对薛抄道:“人之常情,换你我也是一样。” 薛抄听得入港,面色焦急道:“来的是贼寇,蒙哥你们如何脱身?” 吴蒙摆摆手道:“说来惭愧,也是当时太过紧张,我俩自己吓自己。等来人到了面前,才发现不是贼寇,而是标兵营的人。” “标兵营的人?”薛抄一皱眉,“也是,他们负责追剿四散逃亡的高闯余孽,会搜到这里不奇怪。” “标兵营大概来了百骑,领头的就是贺英与桑杰。” “居然是桑杰。”薛抄嘴一歪,苦笑两声,“谁来不好,偏是这个瘟神。” “那个逃走的跑不多远就给桑杰撞见了,所以桑杰只与我打了个照面,便分带出十余骑,去追那人了。”吴蒙说到这里,又是轻叹一声,“我那时候也并未多想,只是考虑到仅凭我与姐夫两个未必能捉住高闯,而今标兵营的人来得正及时,就和他们说了高闯的事,贺英当即便带人上山去捉高闯了。” 赵车师与薛抄说道:“原来如此。” 吴蒙轻摇其头:“再往后的事,你俩也都知道。高闯真身被捉,参与行动者大大小小都有赏赐” 薛抄一拍大腿道:“不对啊,这能活捉高迎祥,最大的功劳在你和王千总。标兵营的都有赏赐,怎么你和王千总半个子儿都没见?” 吴蒙道:“标兵营的私下来找过我,说我私放要犯,本是重罪,念我寻到高闯藏身之处有功,功过相抵,既往不咎”说着补充一句,“后来有消息,高闯帐下票帅中,除了被杀被俘以及明确逃出的,尚有两人下落不明。一个是其胞弟高迎恩,一个是其小舅子拓攀高。以此看来,当夜那个骑黑马逃跑的,当是这两人中的一个。” 赵车师不悦道:“岂有此理,要罚就罚,要赏就赏,什么功过相抵,明明是来抢功劳!” 薛抄冷哼道:“人标兵营树大根深,他要抢功,你又奈何?” 吴蒙看两人愤愤不平的样子,又道:“事情就是这样。如今看来,我是无功无过,倒也自在。你们听了就是,万不要去动那抱打不平的心思。” 薛抄苦涩一笑,自嘲道:“我俩就有这心思,也没那实力。桑杰不必说,标兵营马军的红人。贺英则平步青云,春风得意得紧。哪个咱惹得起。”转看赵车师,也是一脸不忿,捏紧了拳头,徒然自恼罢了。 吴蒙顿了顿,却道:“这都罢了。什么功劳什么的不要也罢,只是” “只是”薛抄与赵车师都不傻,听出了他弦外之音。 “只是,有些事,身不由己。你觉得算了罢了,别人可不许。”吴蒙微微咬牙。 薛抄面色如铁:“蒙哥你的意思是” 吴蒙声音一沉:“你还记得黑水峪那晚,有人在林中伏击咱俩的事?” 薛抄猛然醒悟,微微点头:“我知难不成那兴许不是贼寇,而是而是有人想算计咱们” 吴蒙正色道:“不是我杞人忧天,但这事加上我姐夫没来由的一场大病,没来由凑在一起,难道不怪吗?” 薛抄看了眼赵车师,突然怒道:“我看是一定是桑杰那野人从中作祟!” “桑杰?” “不是他是谁?这人出了名的贪婪凶狠,那日蒙哥你虽然用言语将他逼退,但他没有得到玉镯子又折了面子,肯定怀恨在心。而且他也是标兵营的人,又是那晚上的知情人,实有百般理由来作弄你!” 吴蒙不置可否,说道:“现在说这个太早。今后咱们都留点心眼,切莫让宵小之人钻了空子。咱们见招拆招,早晚能发现住对面的马脚。” 赵c薛二人闻言皆肃声答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 线索(三) 次日日丽风和,薛抄因是补假,故而无需再去听上级的训话,早早就出营入城。 薛抄玩心甚大,昨夜就从旁人那里打听到城内有赌坊暗娼,心痒难耐。但转念想到吴蒙的嘱托,便定下心性,准备现将手上药送到了,再做计划。 咸阳城还是一样热闹,这里处于西安府治下,兵灾不多,西安府外围的好几个州县中有不少人都来此避难。当然,能来避难的都是有些家底的殷实人家,更多的就是像薛抄入城时所见,那些住在城门洞子两端,结成简陋窝棚比邻而居的流民们。 这些流民一无所有,半靠乞讨半靠官府救济苟活。说是“救济”,实际上官府每日仅仅能做到一人一碗稀粥,勉强吊着一口气不死罢了。但看这些有气无力,骨瘦如柴,双目空洞望着来往行人的流民,薛抄居然有些气愤。 他气得不是官府对这些人救济不力,而是气这些人甘为鱼肉,完全没有半点自救之心。那些妇孺病残倒也罢了,他分明看到,有着不少四肢健全的中青流民,也一样颓然坐卧在地上,神情漠然。照薛抄看来,这些人有胳膊有腿,给碗饭吃,力气也有了,做什么不好,偏生在这里消磨等死?说句违心的话,就去做贼,打家劫舍,也比这窝囊样好上百倍。做贼死了,左右说起来,可能还夸句“好汉”,就这样烂在窝棚里,死在苍蝇堆里,可真连草芥都不如。 若我没离开平凉府,恐怕现在也和他们一个熊样,薛抄暗想。 平凉府这些年来来回回被兵无数次,看自己家那底子,十有支撑不下去,乡里乡亲又素来看自己不顺眼,恨不得自己早点死,绝不会出手帮助,自己沦为流民的可能性很大。 什么样的人走什么样的路。薛抄对自己抛弃祖业,投入行伍的决定从没有过后悔。在他看来,这就像一场豪赌。豪就豪在,自己什么本钱都没有,白手起家,赢一分是一分,输了不过脖子上碗大个疤。从这点上看,自己能活到现在,而且活得还算滋润,已经稳赚不赔了。 窝棚的一端,还比较热闹,薛抄扒开人群看了眼,原来是有牙人在卖人。走投无路下,鬻儿卖女这种事并不鲜见。而这几个牙人之前挨家挨户做流民的思想工作,说动好几家,出了妻c子甚至姐妹给他,统一带到这里一排跪着,头插草标,等着主顾到来。 咸阳县城里人虽多,但真有钱的都跑西安府城去了,剩下的自给自足尚可,再想添置奴婢仆役,也没那个条件。所以,虽然围着看的人很多,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真正找牙人谈价钱的却没有。 那几个牙人倒也不慌不忙,嘴里叼着干草悠然坐着。对他们而言,这些出售的男女,只要卖出一个,中间佣金有足够他们一个月的开销了。 薛抄饶有兴致看了看那些跪在地上,垂首无言的“货物”,发现其中真有两个小女孩长得还算标致。只是营养不良饿脱了人形,看着难受。若带回去将养将养,白胖一些,想来不差。再看四周看客,也大都将目光对着那两个小女孩,其中不乏猥琐之辈,交头接耳,眼神中流露出十足的淫亵。 又等了一会儿,薛抄见无人出价,也感无趣,想到还有事在身,迈步欲走,这时人群中却忽然鼎沸起来。抬眼看去,只见三个汉子劲装结束,腰间佩刀,他们将人群分开一条道路直通牙人,而沿着这条道路走出来的,是一个衣着光鲜的少年郎。 “这人” 那少年郎面如朗月,顾盼生辉,唇红齿白的模样十分周正,与地上那些个蓬头垢面c衣不蔽体的男女形成鲜明的对比。看客们这时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他身上,偷偷议论着是哪家权贵的少年公子。薛抄精神也是一振,但脑海中思绪飘飞,居然微微感到对面这个少年郎有些面熟。 不过苦苦思索之后,不得要领,薛抄便将思绪暂放一边,他看着少年郎缓步走到牙人身前,交谈了几句,那几个牙人的脸上登时浮现出喜悦的神情。紧接着,其中一个牙人快步上前,麻利地将跪地一排人背后插着的草标都摘了。 “什么!”老成如薛抄见状也不由自主呼出声来。不止他,围观的人群此时也已是哄然一片。插标卖人,人卖了,草标也就摘了。如今牙人一次性将这些男女的草标都摘了,岂不表明这些人全被卖了出去? “各位!”正当人群骚动的当口,一个牙人抱拳四顾,“今日生意歇了,如有需要,还请择日再来。”说完,满脸堆笑看着那少年郎。那少年郎则面无表情,身边护卫的一个汉子很快掏出一个包裹,扔到了牙人手中。 薛抄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就凭护卫扔包裹c牙人接包裹这一来一去二人所使出的力道,他敢打包票包裹里装得银两定然不菲。如今这世道,能旁若无人,公然携带这么多银两招摇过市的人,没有几个。 “这人是”薛抄又开始绞尽脑汁,但还是毫无头绪,他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曾见过这个少年郎。 人卖了,也就没有热闹好看。于是乎,伴随着对那少年郎出手阔绰的嗟叹以及对他家庭背景的羡慕与猜测,人群逐渐散离。薛抄不甘心,想要上前去问问情况,好解开自己心中的疑惑,但才跨一步,对面一个护卫就挡在了他身前。等他再将目光投向那少年郎,对方却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一个护卫留在原地,和牙人一起将这些陆续站起来c满脸疑惑的男女慢慢善后。 家丁护卫犹如一家之鹰犬,他们或许宁愿死都不会透露主人家的半点情况。而贩卖人口的牙行则也从不透露主顾的信息,否则祖师爷传下的这碗饭就算是砸了。这些江湖规矩,薛抄心里都透亮。是以,既然那少年郎已经离去寻不到踪迹,他也就只能暂时作罢,摇了摇头,同样转身离开了此地。 一路走到东边营房,经人指点,薛抄顺利抵达王万荣所居的小院。然而还没入院,一股强烈浓重的气味就冲进了他的鼻子。他心中一惊,立时感到有些不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 线索(四) 疾走入院,薛抄头一眼便看到了王喜贵。其时他正拿着一柄小蒲扇,在屋檐下煎药,忽闻耳畔响起一声大喝:“住手!”心惊之下,七魂六魄都散了大半。 “哎呦!”王喜贵下意识后退两步。 薛抄凶神恶煞,抢上前去,揪住王喜贵道:“你就是王千总身边的小厮?” “是,是”王喜贵面色苍白如纸,颤声答应,“军爷,你是“ 薛抄瞥了眼炉上那蒸煮着的药壶:“谁让你煎药的?” 王喜贵听薛抄如此问询,又偷眼看见他另一只手上提着的药包,想起昨日吴蒙离去前的嘱托,当即明白了,急忙解释:“军爷松手,小人正是为我家老爷煎药。” 薛抄干笑两声:“你这厮,怎敢糊弄你爷爷?爷爷这最后一味药没送到,你便开始煎药?煎的是些什么?”他反应很迅速,迅速到王喜贵听他这么说方才回过神,暗暗自责失言。 “我看这药,先别煎了吧。”薛抄放开王喜贵,冷笑着跨步上前,将药壶从炉上提到了地面。 “军爷,昨日吴爷嘱咐过” “他与我说过,这副药必须得所有药材备齐,缺一不可。按量配比完后方可开始煎煮。” 王喜贵愣道:“哦哦原来如此,这个吴爷倒是未曾提起。今日我瞧老爷痛苦不堪,心中着实难受,就壮着胆子煎些药,想着能给老爷缓缓劲也是好的。” 薛抄皱眉道:“此话当真?” 王喜贵猛点头道:“事关我家老爷,小人怎敢胡来!” 薛抄没搭理,撇下他自去房中查看,不一会儿出来问道:“你家老爷还未醒?” 王喜贵答道:“昨夜醒来几次,今晨就一直昏昏沉沉睡着。小人叫也叫不醒。若非如此,小人怎会心急,擅作主张煎药?” 薛抄看看他,踱步来到药壶边上,蹲着掀开壶盖,探头嗅了嗅气味,抬眼再问:“你懂医术?还是胡乱放了点药材?” 王喜贵脸上惊慌一闪,俄而回道:“小,小人在庄浪卫服侍老爷时,偶尔与大夫来往,略微懂些医理” 薛抄打个哈哈道:“王千总好福气,还有个这么聪明能干的伴当。” 虽然他语气带着嘲讽,但王喜贵哪里敢出声质疑半分,也只能讪讪陪笑着。 “你,过来。”薛抄忽然朝王喜贵招招手。 王喜贵不明所以,走上来道:“大爷有什么吩咐?” 薛抄又嗅了嗅药壶,似笑非笑道:“赶巧,我爹就是大夫,故我对这草药也略知一二。不如你和我说说,你下在这药壶里的,有哪些药?” 王喜贵哪料到他突如其来会有这一问,当即懵了,只不过,他有些小聪明,急中生智,想起昨日吴蒙与赵车师的对话中曾提过一些草药名,脑筋急转之下,随口就报了两个,报完后忐忑看着薛抄。 薛抄不想王喜贵居然真能说出些门道,略有惊讶,想了想再问:“你刚才提的药里,怎么没有雄黄?我记得方子上可是写得明明白白的。” 王喜贵闻言,不假思索,忙不迭道:“对,对,小人一时忘了,是有个雄黄!” 薛抄笑笑道:“你不会忘放雄黄了吧?” 王喜贵直摇头:“不会不会,如此要紧的药材,小人定然是放了的。” “哈哈。”薛抄抚掌一笑,眼神却在一刹那凶狠起来,“你这厮,满口胡言乱语的是来哄你薛爷爷吗?” “军c军爷此话怎讲!”王喜贵心头一震,有些不知所措。 薛抄面带寒霜:“雄黄温中带烈,血虚之人大忌用它,这等浅显的道理我这种不懂医术之人也知道一二,大夫会开给你家老爷c吴爷会对这等药方视而不见?我看,你家老爷若真服下了雄黄,恐怕连今夜也撑不过去!” 王喜贵当即大惊,口齿颤抖:“这,这该当是,是小人,记c记错了吧” 薛抄不依不饶:“我刚去屋内,看过那几副新药,包裹都完完整整,全无拆开的痕迹。你这里煎的药又是从哪里来的?” “重新买的” “重新买的?那好,老子这就带你去药铺对质,你需得一五一十对出所有药方!”薛抄眼如利刃,步步紧逼。 王喜贵目光闪躲,端的是汗流浃背,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然:“这药,这药” 薛抄这时候已老大不耐烦,拔出腰间的匕首,“笃”一下插在廊庑的木圆柱上,愠怒道:“我早闻你这厮是个不老实的,看来不错。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你煎这药到底意欲何为?再敢说假话,说一句老子切你一根指头!” 王喜贵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登时腿都软了,双唇发白c满脸汗珠,嘴唇嚅嗫着就是说不出话来。薛抄双眉倒竖,怒道:“出不了声是吧?爷爷帮你!”话落手起,抓着王喜贵的胳膊肘只一扭,王喜贵当即疼得杀猪般叫了出来。 “能出声不?”薛抄咧嘴咬牙,狞声而言。 王喜贵额前鬓角豆大汗珠渗出无数,哀求道:“大爷饶命,小人实无歹心,只是,只是今晨有人突然来找” 薛抄将手一松,追问:“什么人?” 王喜贵嘴里“哎呦哎呦”喘着急促的气,揉着生疼的胳膊肘,眼泪汪汪:“小人不认识那人,那人只说是我家老爷的朋友,前来探望。那时候老爷睡得熟,那人看了看,没有多待,只是给我几个药囊,要小人放在药壶里煮,到点了就把药给老爷服下。” 薛抄哼道:“他说什么你便做什么?到底谁是你老爷?” 王喜贵头摇得如同拨浪鼓:“那人先是说乃老爷的挚友,这几日来探访老爷的亲友很多,小人便也没多想。他又说药煎好了小人可以先尝尝无妨,只是保健用的方剂,没太大药性,完全是用来给我家老爷补补身体。小人听他这么说,也就更加放心了” 薛抄上下打量他片刻,抬脚在他屁股上踢了一下,道:“你现在就去取个碗,勺这药壶里的药水尝尝!” “啊?”王喜贵愕然,本来他对这药水并没有什么怀疑,但经薛抄这么一闹,他都不由得不对这药壶里的药水产生恐惧。 薛抄看他犹豫,脸一黑,喝道:“磨蹭什么?再敢磨蹭,爷爷就切你手指。” 王喜贵吓得屁滚尿流,只得去取碗,刚迈两步又被薛抄叫住。 他还没发问,就发觉薛抄一双手已经粗鲁地塞到了自己怀中,惊惧之下立刻喊了起来。 薛抄骂道:“喊什么!”话刚出口,手一抽,就从王喜贵的身上摸出几颗碎银子。 “军爷,你”王喜贵看到薛抄手中的碎银,欲哭无泪。 薛抄则歪嘴笑着再在他屁股上踢一脚:“好你个破落户,无怪煎起药来这般卖力,原来是收了人家的好处。可惜了,遇上了你薛爷爷,这不义之财藏得再好,也难逃爷爷的法眼!”说着陡然转怒,“还不给爷爷快些?” 王喜贵无言以对,又真怕薛抄“切了自己”,除了自认晦气也别无他法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 线索(五) 一个空碗把匕首c几颗碎银子放在眼前,王喜贵怔而无言。他现在心里是叫苦不迭,想这薛抄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就在自己煎药之际到来,心中恁是直呼晦气。 薛抄面色悠然,但点点杀光在眼角时隐时现,王喜贵噤若寒蝉,哆哆嗦嗦等着他发话。 “你还要命吗?”良久,薛抄如此问道。经过适才王喜贵喝下药水的反应,薛抄已经十分肯定,眼前煎起来的一壶药水,药性极烈。或许对于普通人而言确实有活血化瘀的功效,但可以想见,倘若身子骨虚弱的王万荣喝两口这药,定难以承受。说会加剧病情恶化还是小的,薛抄往更坏里猜测,认为这要药怕是有针对性,或许与大夫开的方子相冲,二者入体立成毒药。 备受煎熬的王喜贵听他的问话几乎是本能反应:“要命的,要命的!” 薛抄“呸”一口道:“见利忘义的卖主鼠辈,我若将这事抖出去,可知道你的下场?” 私家奴仆与财货无异,尤其是在当下礼崩乐坏c法纪废弛的时节,寻常人家性命都如同草芥,更何况一个奴仆?王喜贵生于斯长于斯,深知自己因此事将会招致的下场。加上从前,他也曾亲眼见到过不少犯事的家仆奴婢给主人家打得死去活来甚至一命呜呼的场面,所以想想就觉不寒而栗。 “小人差些害家里老爷遭殃,本罪该万死。但小人从始至终受人蛊惑都蒙在鼓里。要是知道那人怀有半分歹意,小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收下这药的!”为了活命,王喜贵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道,看上去分外凄惨。 薛抄瞪着他,自思:“这贼怂的虽说不老实,可好歹是跟着王千总十余年的老伴当,应不会为了这区区一二两银子就害了自家人的性命。况且清官难断家务事,王千总的家仆还需他自己发落管教,我在这里过多惩处,恐怕日后蒙哥那里做人为难。” 如此一想,心里即便有了计划,乃道:“听你言语恳切,暂且饶你这一次,不过嘛,这壶药不必再煎了,这不义之财嘿嘿,也没收了。” 王喜贵猛点头道:“该当的!” 薛抄麻利地将面前的银子抄到自己手里,放入怀中,然后正色问道:“今晨那个送药的人,怎生打扮?” 王喜贵挠头回忆了一下,回答:“那人个子不高,身着淡青的直裰,体格健硕,脸上胡髭边上长了颗黑痣,听谈吐,不像读书人。” 薛抄暗暗点头,板着脸道:“你若说谎” 王喜贵没等他说完,“啊呀”就叫了出来,泪如雨下:“小人不知造了哪辈子的孽,让大爷们如此不信任。小人就得了失心疯,也不会再说半点假话。大爷若不信,小人现在举天发誓,若是” “罢了罢了!”薛抄摆摆手打断他,“我懒得和你瞎扯。这样,你现在换个壶,将我带来的药并昨日吴大爷的药煎了。那捆药包内每种药的大包里都装了小包,你各取一小包混一起煎煮即可。煮完了就喂你家老爷吃下。就如此每日煎一次喂一次,直到药都用完,可听清楚了?” “小人听得明明白白!” 薛抄骂道:“答应倒快,过了心吗?若出了岔子,下场你知道。”吓唬完转身背对着他,“我外出转转,散散心,等我回来你事没办好,要你好看!”说罢,大步出院,扬长而去。 他这一去,目的自然不是散心闲逛。实质上,经过这件事,薛抄已经完全打消了一开始想在城中玩乐的计划。因为现在的他已经的的确确感受到了吴蒙昨晚所说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很显然,有人想搞王万荣,而综合种种事情,薛抄很容易就能想通,对方针对的,其实并不只限于王万荣,还包括吴蒙。 惹别人可以,想惹老子的兄弟,还请自求多福。薛抄如是想。 东边营房出去,只有两条巷子,薛抄都问了一遍,最后在一个晒太阳的老汉口中,问到了蛛丝马迹。他根据指引,继续往下找,沿路小心打探并时刻留意四周。和他想的不差,因距离清晨并不久,且咸阳人口不少,所以一个穿戴整齐c身材健壮的中年男子还是很容易引起旁人的注意。 断断续续打听下,薛抄来到一家酒楼。 这家酒楼装修很气派,在颇显土气的咸阳城中别具一格。薛抄入城前就有耳闻,这是咸阳县主簿家里的的生意,和县丞家开药铺一样,因有官府背景,是以生意看上去颇为兴隆,来来去去的客人络绎不绝。日头渐高,薛抄有些口渴,就寻了个座位坐下来,点了一碗茶一碗酒。 等主人家上茶酒的当口,他环顾四周,发现来此消费的,居然不少身着皂服的胥吏官差,看来,这家酒楼背后县主簿的面子,很多人也不敢不卖。当然了,里头还有些甘兵营的熟面孔,怕也是今日放假,慕名前来消遣的。 “哎呦,陈大人来了,赶紧里面请!” 不远处一个官员走来,看还穿着官服的模样,定是公衙里办公刚出来寻地方吃午饭。站在门口一掌柜模样的一见那人,也不管对方还在十余步开外,当众就吆喝了起来。声音高亢嘹亮,生怕别人听不到也似。 “你两个快去里头先布置,这是典吏陈大人,往后我如不在,你们几个也要有点眼力见!”薛抄听到背后那掌柜吆喝完后,小声提醒身边的小厮。心中暗自冷笑不过个没品级的绿豆官,有什么好神气的。 四周在吃饭喝茶的有些与那“陈大人”认识或是有关系的,都站起来表示敬意。薛抄撇着嘴看着这帮人,一脸不屑。然而,也就是一瞬间,他发现,隔着三桌,有个站起来的汉子,瞧着颇为显眼。 “身着淡青直裰,圆脸上长着胡髭”薛抄瞪大了眼,直勾勾盯着那人,再细瞧之下,那人的胡髭边上,确实长着一颗黑痣。 “就是这厮!”薛抄暗自低语,同时撤回了眼神,压下脑袋。还好,在场众人包括那圆脸汉子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陈大人”身上,没人注意到薛抄。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薛抄暗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 线索(六) 衙署公务繁忙,那位神气活现的“陈大人”并没有在酒楼耽搁太久,吃了碗面,两个馍馍就起身离开了。 就这短短一段时间,薛抄眼睁睁看着有着不下十人前前后后前往“陈大人”的桌边堆笑寒暄,更别提那时时刻刻鞍前马后c殷勤备至的酒楼掌柜与小二们了。薛抄虽说没少见过这些场面,但每每见到都是有些看不上眼。若非心知眼前这些个来来往往的皆是城中有头有脸的官吏乡绅,以他的直率脾气怕是早大声讥讽了。 但让他意外的是,那圆脸汉子似乎对这“陈大人”没有那么在意,即便他此前也随众表达了一番敬意,但看得出,他埋头快速吃着碗里的面条,似乎有事在身。 “陈大人”离开不久,薛抄眼角瞄见那圆脸汉子也开始结账。他等圆脸汉子出了酒楼,叫过小二:“一碗酒碗茶,结了。”顺手将几个铜钱甩在了桌面上。 小二笑言:“看大爷雄赳赳一条好汉,怎么吃点水就够了?小人这里面c馍c米c粟应有尽有,大爷何不来些垫垫肚子?” 薛抄瞪他一眼:“要吃多少,爷爷心里清楚,要你提点?”说着推开那小二快步追出了门。但听那小二在背后冷笑,似乎在说什么“果然臭丘八个个是穷鬼”,心中一恼,脚步顿滞,几乎返身回去。但定了定神,轻吐口气,终究没再计较。 可就是因为这稍稍的一停,等薛抄出了门,左顾右盼之下,居然不见了那圆脸汉子。眼前人群川流不息,薛抄往东走了十几步,没有结果,回头再往西走,不出十步,又是个分岔路,无奈中只能再次拦住过往的路人问询。可这一带是咸阳最繁华的地段,人口稠密远超过处于边角地区的东边营房,他口中所谓“身着青衫”c“胡髭旁有痣”的信息完全没有用武之地。有个被问的老人甚至说他见过三四个与此特征相近的人,而他们则分别往不同方向去了。这样的回答对薛抄的继续追踪没有任何帮助。 薛抄心浮气躁地在街上又徘徊了好一阵子,徒劳无功,自思这样盲目苦寻也不是办法,只得怏怏走回了东边营房。 王万荣所居的院子中,满是草药的气味,重新开始煎药的王喜贵见到薛抄,关心道:“薛爷,你回来了?” 薛抄阴着脸:“嗯,回来看看你这小子是不是在偷奸耍滑。” 王喜贵立马道:“薛爷你放一万个心,这药壶里在煎着的,完全是你嘱咐过的。” 薛抄提醒他:“不是我嘱咐,是吴爷开来的方子。” 王喜贵连连点头:“是,是,是吴爷的方子。” 薛抄没再理他,自己耷拉个脑袋,走到青石台阶上坐下,望着地面出神。他面目不善,王喜贵也不会去自找不痛快,小心地在一旁的药壶边掌火。 又过一会儿,日上正空,王喜贵肚里“咕咕”叫了起来,斜眼看了看薛抄,试探道:“薛爷,你可要吃饭?” 薛抄问道:“你营里有饭给我吃?” 王喜贵回道:“营里只发两份饭,一份我家老爷的,一份小人的。只是老爷他身体不好,这几日硬饭都难以下咽,所以他那份薛爷你吃就是。小人再去讨些稀粥,等老爷略微醒来,喂他吃点。” 薛抄如此一听,寻思自己跑这一趟,好歹能省顿饭钱,何乐不为?于是点点头:“那好,我那份饭里多加些酱,太淡了老子可吃不下。” 王喜贵笑道:“小人明白。”说着拍拍屁股起来,准备先去领饭,可是还没动步,又被叫住了。 “薛爷请讲。”王喜贵知道薛抄喜怒无常,心里好生忐忑。 薛抄手指轻轻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今晨那人走前,说了什么没有?” 王喜贵一愣:“说了什么” “比如再来探望之类的话?”薛抄盯着王喜贵,提示道。 王喜贵被他盯得很不自在,目光游移,但脑袋飞转,想了一会儿,道:“似乎,似乎是有过这类话,但具体怎么说,小人实是记不起来了。” 薛抄一挥手道:“我只随口一问,你去吧。” 吃过午饭,又熬到了一个时辰,新药算是煎好了。在薛抄的监督下,王喜贵小心翼翼地把药水给依旧处于半昏迷状态的王万荣灌了下去。期间,薛抄试图与王万荣说上两句,但很显然,王万荣完全没有意识。 薛抄在院中百无聊赖又坐了片刻,起身就走了。按经验,王喜贵本以为薛抄也会像吴蒙那样对自己叮嘱一番,但出乎他意料,薛抄只是简单说了句“往后每日煎药”,拍拍屁股就不见了踪影。仔细想想,吴蒙好歹与王万荣是亲戚,更多关心理所应当。而这薛抄真说起来与王万荣八竿子打不着,之前关系也泛泛,关切少些也在情理之中。 次日清晨,王喜贵记着薛抄的话,一早起来便将药煎煮了下去。有昨日的经验,他判断正午时分药就能成,基本能赶在午饭前给王万荣服下。 药自煎着,王喜贵回屋给王万荣擦脸,今日王万荣的脸色看起来好了不少,王喜贵心想莫非是昨日的配方起了效果,心中颇为舒坦,轻轻呼唤了两声,发觉王万荣眉头微跳,似乎有所反应,更加欢喜。正想给他喂些稀粥,屋外却有人来。 迎出屋外,来人一袭淡青直裰,看那圆脸以及胡髭边上的黑痣,可不就是昨日清晨送药来的那汉子。 那圆脸汉子见着王喜贵,笑笑道:“小兄弟,咱们见过。” 王喜贵想起昨日种种,心中甚是慌乱,勉强镇定,答道:“是,大爷昨日来过。” 那圆脸汉子依旧带笑:“我昨日回去,心烦意乱,晚上也是没睡好,满脑子想的都是我这个兄弟的身体。唉,到头来还是放不下,今日特来看看,又捎带了些药,更加滋补。”说着,加问一句,“王兄弟好些了吗?” 王喜贵心直跳,紧张道:“好,好多了。” “好多了?”那圆脸汉子一怔,随机微微再笑,“那敢情好,我心甚慰!”说着,拔腿就想往里走。 王喜贵赶紧将他拦住,道:“大爷且慢,我家老爷现在,现在不太方便” “不太方便?”那圆脸汉子看着虚掩着的屋门,一脸疑惑。 王喜贵点头道:“大爷知道,我家老爷身体不适,连带着有些事,也不听使唤。小人前面起来,发觉,发觉他他失禁了” “失禁?”那圆脸汉子瞪圆了双眼,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王喜贵认真点头道:“不敢欺瞒大爷,现在屋内臭气熏天,满床满地都是污秽,所以适才说好些了,只是不想让大爷你担心。” 那圆脸汉子听到这里,沉吟半晌,还是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进去了。”他之所以不进去,屋里污秽难当自然是个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即便他不嫌弃,可一旦进了屋,就是对王万荣的极大不尊敬,这一点他不会不清楚。 “这个药,你先拿去。你家老爷病得重,寻常药剂没用,还得从身体上滋补”那圆脸汉子叹气道,“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你家老爷命不该绝,这些药,就收下吧。”言罢,拿药的手已经伸了过去。 王喜贵对他拱拱手道:“多谢大爷好意。等我家老爷转好一些,我必将大爷的义举告知他。”末了,不忘问道,“不知大爷如何称呼?” 那圆脸汉子笑笑道:“我和他情如兄弟,这些事都是本分,本就不求报答。你只要将这些药好生喂你家老爷吃下去,我拍胸脯保证,不出一个月,他就会好了。到时候我自会找他把酒言欢。” 王喜贵感激道:“那小人这里先替我家老爷谢过大爷仗义!”说完,郑重对那圆脸汉子行了一礼。 那圆脸汉子四下看了看,看到正在煎的药壶,问道:“你这是?” 王喜贵解释:“是昨日大爷带来的药,还剩些没煮干净,小人怕浪费了,所以今日继续煎煮,午饭时给我家老爷服下。” 那圆脸汉子十分满意,道:“这样最好。王兄弟有你这样尽心尽责的家里人,也是福气!”继而转身道,“那这里便交给你了,我还有要事在身,择日再来探望。希望那时,你家老爷已经又是生龙活虎一条好汉了!”言讫,快步走了。 王喜贵看他出了院子,长吁了口,看着手中提着的那一串摇摇晃晃的药包,摇了摇头。 “哈哈哈哈,你家老爷要是知道你污蔑他拉了一床,可得把你揍死。” 王喜贵正待进屋,这冷不丁的一个声音突至,将他当场吓了个魂飞魄散,回头看去,却见一个影子从院门外闪了进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 泾阳(一) 一早醒来,吴蒙的眼皮就跳个不住。晨操散了,赵车师忧心忡忡找过来道:“蒙哥,没见到老薛,看来他一晚上都没回来。” 吴蒙说道:“嗯,点卯也不见他,还好我给含混过去了,灌大人应当没有发觉。” 赵车师看着很焦急:“老薛该不会出事了吧?你知道他,滥赌好色,没准是陷在了赌坊或者青楼里?” 吴蒙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我只盼他这旷夜不归,可不要是因我的事。若如此,那就棘手了。” 二人说说谈谈,慢慢走回营房,赵车师眼皮一抬,却见墙角站着个熟悉的身影,忍不住道:“你小子可算回来了!” 吴蒙亦叫一声:“老薛!” 薛抄拿食指竖在嘴前,提示他们小声些,四下看看,见无他人,才跳出来,道:“今日守营门的是我同乡,偷放我进来的。可别叫旁人看见。” 吴蒙拉过他,与赵车师一同钻进营房。薛抄见二人面色忧虑,说道:“蒙哥,和尚,我知你们要问啥。我昨夜没去别的地方,都在王千总那里。” 赵车师瞪他一眼:“你莫不是找准了地方蹭饭?” 薛抄摇头道:“不是,我昨日一进城就去了王千总那里,本想送了药就走,孰料,碰上了桩怪事” “说来听听。”事关王万荣,吴蒙自然多留一份心眼。 于是,薛抄就将王喜贵煎药c如何发现所煎之药有问题c逼问出送药人的信息以及跟踪送药人等一系列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赵车师听到最后,怒拍大腿:“那贼怂定然是来害王千总的!”那拍击声响很大且力道十足,薛抄看着后怕,但想这一掌若是拍在自己身上,恐怕骨头都要散了。 吴蒙问道:“你说最后跟丢了那圆脸汉子?” 薛抄答应道:“是,那圆脸汉子脚步极快,步伐又大,很明显是练家子,我没跟上他。”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转而道,“不过,我寻思着,这贼怂既然有心想药死王千总,自不会放任不管,所以,我觉得,他还会回来。” 吴蒙听他这么说,表示赞同:“你说的极有道理。撒网收网,从来密不可分,这圆脸汉子蓄谋已久,定会有始有终。”说着,不忘夸道,“没成想,老薛你还有这心眼。” 赵车师也难得表现出几分佩服:“这一点,换和尚,是想不到的。” 吴蒙这时候忽然想到些什么,看着薛抄,颇有些惊讶:“慢着,听你这么说,难不成你一夜不归的缘由,就在这里?” 薛抄“咳咳”两声,有些不好意思,道:“还是蒙哥神机妙算。我既认定了那贼怂会回来,就不想倏忽半分。故而,吃完午饭,我假意离开,实则一直潜藏在不远处的偏陋草堆中,观察形势” 吴蒙眉头一紧,起手打断他话:“你午时就走了,也就是说,从那时开始,你就一直躲在草堆里?” 薛抄笑了笑道:“是,我生怕那贼怂阴险狡诈,挑什么刁钻的时间过来以至于看漏了,是以在草堆中一待就到今日肚白。期间也没吃喝什么,就解手,也就地解决了” “老薛,你这又是何苦”吴蒙听到这里,不禁一声长叹,摇着头,缓缓转过身去。 薛抄看他一脸黯然,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忙道:“蒙哥,可是我” “你没错。“吴蒙又转回来,”我只是在想,姓吴的有此兄弟,夫复何求?“言语中,眼角都略有些湿红起来。 薛抄抿了抿嘴,欲言又止。赵车师这时候走上来,拍了拍薛抄的肩膀,朝他点了点头。 吴蒙轻咳一声,复道:“看样子,那圆脸汉子,是今晨才来的?” 薛抄道:“是的,那时我等得心焦,肚里又饿,几乎要出去寻些吃食,也是那什么‘有志者事成竟'是这么说的吗?总之给我等到了那贼怂。’” “我躲在墙边侧耳细听,这贼怂此次来,一来探听王千总虚实,二来贼心不死,又带了一副药,巧言令色交给了王喜贵。真是不死不休!” 吴蒙面色阴沉,插话问道:“王喜贵怎生表现?”他对王喜贵一直抱有怀疑态度,想着若是这次王喜贵与那圆脸汉子同流合污,自己说什么也要帮王万荣除了这个家贼。 薛抄“哈哈”笑了起来:“这小子有点意思,几句话就把那贼怂闷了个晕头转向。” 吴蒙道:“竟有此事?” 薛抄摇着头道:“先不说他,那贼怂走后,我就跟了上去,这次跟得紧,没跟丢。”说到这里,神秘兮兮探过头来,“你们猜,这贼怂最后去了哪里?” 赵车师骂道:“你说书来着?有屁快放,磨磨唧唧卖什么关子!” 薛抄摇头道:“你个和尚,忒也性急,哪有半点出家人的淡泊沉稳?” 赵车师撸起袖子,喝道:“再废话,醋钵大的拳头给你尝尝。” 薛抄小声嘀咕句“莽夫”,转而续道:“这贼怂居然去了宋园。” “宋园?”吴蒙与赵车师对视一眼。人尽皆知,这宋园是尤捷在陕西的产业之一,曾经的拥有者因为“贪渎”给孙传庭革职查办,而驻防参将尤捷凭借着与陕抚衙门的“良好关系”,以极低的价格将此宅拿下,并暂时租给了初来乍到的桑杰。桑杰的家眷眼下并不在西安,都在这里。照此情况看来,那圆脸汉子,极有可能是桑家的人。 “蒙哥,看来我之前猜的不差,桑杰那鞑子,果是对你恋恋不忘。”薛抄说道。 抓捕高迎祥的那个夜晚桑杰就在现场,只有又因为玉镯子的事与吴蒙产生过龃龉,临走前还抛下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联系到其人生为异族,又凶狠残暴,薛抄认为他想加害吴蒙,并非凭空猜测。 只是吴蒙问听此话,没有第一时间附和,而是手托下巴,陷入了沉默。 赵车师道:“蒙哥,咱也觉得姓桑的可疑。” 吴蒙叹口气道:“光凭这一点,到底还是难以下定论。”说着,目视二人,“你们想,桑杰前两日早去了凤翔,这咸阳城中的事,他如何能时时把控?如此有着重大干系的事,实难想象桑杰会放心交给他人代办,以及在应付军务的同时还能有精力照应两端。” “况且,目前看来,我与桑杰之间的仇隙也仅仅在于玉镯子一事而已。和我姐夫并无联系,他若因为这事动了害我与我姐夫的心,未免有些小题大做” 薛抄与赵车师互看一眼,也都觉得有理。薛抄问道:“那么蒙哥你觉得此事到底是谁在从中作梗?” 吴蒙轻轻摇头道:“仅凭眼前的事,尚扑朔迷离。敌在暗我在明,不好轻举妄动。咱们静观其变,总能像这两天一般,揪出些狐狸尾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 泾阳(二) 或许是大夫开的方子起了效果,抑或是因王喜贵的贴身照料,总之到了八月底,王万荣的身体已经开始慢慢好转。当然,吴蒙更相信这一切只不过是王万荣仰仗强健的身体自我痊愈罢了。当吴蒙再一次见到王万荣时,自己这个姐夫早先的颓然枯槁之气已经一扫而空,虽说现在身子最多恢复了不到五成,但看着王万荣渐变丰润的面庞,吴蒙总算能松了一口气了。 通过与王喜贵的谈话,吴蒙了解到,这期间,那个圆脸汉子又来过一两次,只不过,因为已有戒备之心,王喜贵每每都能凭借伶牙俐齿圆过场去。就这几日,兴许是觉得投药无望,那圆脸汉子的身影很久没出现了。 与吴蒙聊了一会儿,王万荣起身去花圃莳花,边整理着泥土,边问:“阿蒙,部队是不是要开拔了?” 吴蒙回答道:“不错,上头刚下命令,二日后全营赶往泾阳。所以今日休息一日。”说到这里,补充道,“据我所知,尤大人也要拨些人马助战。” 王万荣呼口气道:“我昨日和两个同僚谈话,听他们说,过天星不久前被左c曹二位大人从中部c宜君一直赶进了淳化c三水,之后躲入了麟游的山中。”这里所说的“左c曹”乃是固原总兵左光先与山西参将曹变蛟,目前隶属于洪承畴麾下,都以勇猛善战著称。 吴蒙接口道:“正是,过天星力单势孤,最新消息他又向西与闯将会合,现此二贼皆藏匿于汧阳c陇州一带的群山中。那里是他们的巢穴,苦心经营多年,堡寨林立,暗道密布,很不好打。洪大人正调集重兵过去,孙大人的兵马不日也将在凤翔集结完毕,想来到时候要配合一起行动的。” 王万荣将小锄头放下,拍拍灰道:“我想也是。高闯一灭,现在陕西的诸贼寇中,也只有闯将还算个人物,不过我看也是日薄西山,命数不久喽。” 吴蒙笑道:“那是自然,有洪大人与孙大人运筹帷幄,他李自成就算是孙猴子,也逃不出五指山。”话虽这么说,但对于目前尚自称“闯将”的李自成的命运,吴蒙其实并不敢确定。但只从眼下形式分析,李自成的势蹙,的确是看得见的。 自洪承畴任三边总督以来,陕西的流寇日子便不好过了。洪承畴不但运筹能力强,御将的水平也颇高,凶猛桀骜如曹变蛟c贺人龙等骄兵悍将,在他手下也服服帖帖。即便有一两个骨头硬不服的,也早晚被他以各种理由弹劾压制。 对内抓得紧,对外,洪承畴也同样不含糊,周边诸如六省总理卢象升c河南巡抚玄默c山西巡抚吴甡c四川巡抚王维章等督抚都与他保持着较为良好的关系,各方合作也颇为流畅通达。 所以,在内外兼修的洪承畴这几年的努力下,对于流寇而言,陕西的形势是一年不如一年,早些年在陕甘叱咤风云的众多巨寇都相继离陕发展,唯有闯将李自成等寥寥少数依旧坚持在陕西。强如闯王高迎祥,离开陕西也有好两年了,直到近段时间,或许是被卢象升打得急了想回来与李自成合营,又或许是想来试探试探陕西官军的强度,总之带着人马重返走上陕西,没成想却走上了黄泉路。 而如今,除却洪承畴又来了个孙传庭,这“两尊神仙”往陕西一放,陕西立刻被众流寇视为险途。不算一直活跃在诸省交接的深山中的山匪流寇,单说近期想要归陕的流寇几乎没有,更多的是当初留在陕西的想冲出重围,去河南c山西c四川c湖广乃至甘肃发展避难。而依旧坚定滞留陕西的流寇,当中知名的屈指可数,不过闯将c过天星c满天星等几个营头而已。 然而就这几个“独苗”,目前看来也很有被掐灭的可能性。洪承畴调集大兵,将李自成等困在山中死死的,大有一举荡平的意思。可以想见,陕西流寇中仅存的扛把子若灭,陕西的贼寇形势势必跌落谷底。 这些事吴蒙都有了解,却也没有过多想法。他现在固然是一般人眼中“年轻有为”的青年军官,可仍然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把总。大明朝如今就连总兵都遍地走,他这把总更是多如牛毛,不值一提。他目前要做的,就是好好活下去,有机会能往上爬当然最好。在这职责高如总兵也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时节,他别无选择,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吴蒙继续说道:“闯c过二贼既然被围了,西安府内依旧活跃的大寇,也只有满天星一家。此人近来盘踞泾阳c三原等县连续袭击城池村堡,尤为嚣张,所以我营奉命前去清剿。” 王万荣想想道:“仅凭甘兵营和尤大人的助战之兵,恐怕有些不够。” 吴蒙笑了笑道:“那是的,不过上头说了,此次行动,东面的孙守法和高杰两部,也会助战,有他们,这事就稳了。” 王万荣撇撇嘴:“高杰?去年那个降将?咳咳,听说他现在跟着贺疯子混,哼哼,洪大人也真是知人善任。” 吴蒙笑道:“蛇鼠一窝c臭味相投。管他呢,反正能帮忙打打仗也是好的。”说着,转过话题,“我听说姐夫这次留在咸阳养病,所以一来探望加辞行,二来也想提醒几句” “哦?怎么说,提醒什么?” 吴蒙稍稍踌躇,还是道:“便是上次那事我觉得,有人想搞咱们。” “谁?” “暂时还不确定,但是前几日” “唉!”王万荣一声短叹将吴蒙的话打断,眼神中略带责备,“我说阿蒙啊,你这是怎么了,自上次与你聊完,就一直神神叨叨的。整日疑神疑鬼徒费精力,不如把力气转到正事上。” “我是” 吴蒙刚想解释,王万荣摇着头已经开始说:“我那时候让你少操份心,全是为你着想。你说有人要害咱们,却又举不出确凿的人来,这样胡思乱想有何益处?伤神还是小事,如若给人听去,告咱们诽谤,那后果可就严重了。” “姐夫,我也是考虑到事情严重,所以才不敢妄下定论。”吴蒙说着连脸都红了。 王万荣看他眼,迈步走开:“事情如何,我自己心里也有数,你出征在即,只管管好你自己,不要再瞎操心了。” 吴蒙跟上去道:“姐夫,我真是”但说着话,发现王万荣依旧往屋内走去,脸带不耐,不禁大失所望,本想说的话,此刻也只能吞了回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 泾阳(三) 八月底,驻防在咸阳的甘兵营休整完毕,向北开拔。临行前,王万荣身子已经康健了泰半,甚至还带着王喜贵来甘兵营给吴蒙践行。吴蒙看他精神日益抖擞,紧绷着的心终究是放下了不少。 眼下肆虐于西安府北部的流寇主要以满天星为首。这满天星名唤周清,是陕西清涧人,素称狡诈,曾不止一次投降明军又降而复叛。被洪承畴痛打了几次后消停了不少,几个月没有风声,不过最近因官军又将注意力转向了闯王c闯将c过天星,他也重新活跃起来,已经连续一个月剽掠西安府北部地区。 若非有巨寇闯王高迎祥要全力面对,当初接到府北如雪花般飘飞而来的火急塘报的孙传庭是绝不可能对嚣张的满天星坐视不理。而今好了,高迎祥兵败营散,李自成等又被重重围困在山里,陕抚衙门总算得以抽出手来对付满天星。 依附跟随满天星的小营头不计其数,规模从数十人到上千人不等,满天星并没有那么强的能力将他们很好地控制管理。所以,名义上的满天星营头就是一盘散沙,各部流寇广泛流窜于西安府北部的各州县,行踪无定。要想将他们一一歼灭,难度不亚于将水紧紧抓在手中。所以出征前的军议上就曾再三明确此次出征的战略目的,不在于杀伤多少贼寇,而在于保卫府北州县的同时,搜寻满天星老本营的位置。 射人先射马c擒贼先擒王,只要能将满天星端了,那么如此一来,府北群贼失去了凝聚力,自然树倒猢狲散,再难成气候。 从咸阳向北,最近的就是泾阳县。 经过泾河时,眼望缓缓流淌犹如静止的河水,薛抄不禁叹息:“过了河就要到县城了。看到这条河,就想到老傅。唉,想去年咱们哥几个经过这儿,还下水嬉闹了许久,一晃眼,就剩咱仨了。” 赵车师也道:“是啊,感觉就和昨天一样。也不知道,老傅现在怎么样了,过得还舒坦不?” 薛抄冷笑道:“舒坦?老傅走时就说过,今生不会再回来了,你说他心里能舒坦吗?”说话间,脸色慢慢变得有些愤怒。 赵车师脸一红,道:“咱说的不是那时候,说的是现在。不知他现在做些什么。” 薛抄继续回道:“你看老傅闷葫芦一个的,说个话怕是都结巴,除了两膀子力气,还有啥?卖力气的活,你说会舒坦吗?” 赵车师不快道:“老傅话不多,脑子可好使,比你整日脑子里都是邪门歪道的靠谱多了。我觉着他不会差。再说了,卖力气,咱们现在干的这行当,难道就不卖力气了?” 薛抄嘴一斜,冷冷道:“卖力气?咱们干的可是卖命的活。” 吴蒙这时插嘴道:“你俩小点声,姓灌的可就在不远,他听到难保又闹出什么幺蛾子。” 薛抄轻蔑道:“怕他?就他告到盛大人那里去,我也不怕。”话是这么说,可声音照样小了下去。 才压下去个薛抄,不想赵车师又愤愤道道:“要不是姓灌的从中作梗,哪轮得到老傅离开?不是咱吹嘘,这营中,论身手c论脑子,有几个比得上老傅?要咱看,当初最该走的,还是那姓灌的。” 薛抄附和道:“正是,也不知道葛大人看上了姓灌的哪一点。要说他长得水灵些,细皮嫩肉的,老薛我还能懂,可姓灌的的脸和树皮一样糙,又是沟壑又是坑洞,怕是每晚洗脸都要花上一个时辰。”说着,和赵车师都是戏谑一笑。 吴蒙道:“好了,这些话也再休提了,咱们和老傅是兄弟,我信他早晚会来找咱们。我可不想因为你俩嚼碎嘴,又让我失去一个兄弟。” 薛抄打个哈哈道:“蒙哥就是太谨慎,我当初指着姓灌的鼻子骂,也没见他把我怎么样了。” 吴蒙不悦道:“那你说,若不是你数月前演的那一出,现在日子是不是好过多了?” 薛抄闻言一愣,继而挠挠头,嘀咕:“那倒也是” 吴蒙又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谁知道别人抓了你这把柄会用在什么时候,凡是还都得留个心眼。就像”说到这里将声音压低,“就像前几日我和我姐夫接连出事,也是想不出由头的不是?我做事从来小心,还是没奈何惹上这一身骚,你俩往后也得多注意些。” 薛抄点头道:“说的是。只是我觉着,姓灌的使这些手段,就是想把咱们兄弟拆开,前面有老傅,后面又来搞我,恐怕下一步就要”说着看了一眼赵车师。 赵车师一捏拳头,龇牙道:“让他试试。” 吴蒙摇摇头道:“你俩别瞎扯呼了,前面快到城垣,早做准备。” 薛抄手放额前,作瞭望状,故意大惊小怪道:“哦,是啊,泾阳快到了。和尚,你高兴不?” 赵车师不明就里,但见薛抄一脸坏笑也是猛然醒悟,“嘿嘿嘿”憨笑起来。 薛抄接着道:“不过啊,我看,这全营将士中,恐怕只有一个人最是欢喜了!”说着,又将目光落在了吴蒙身上。 吴蒙脸上一热,佯怒道:“你是想挨揍!”骂着就将手臂举了起来。 薛抄立马弹开三步远,嗷嗷怪叫着跑了,边跑边坏笑。赵车师没跟他去,但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吴蒙,欲言又止。 吴蒙哼了两声,低着脑袋继续行路。无意间发现赵车师一直盯着自己,十分不自在,道:“和尚,你看什么?我脸上有娘子?” 赵车师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黄牙:“你脸上没有,心里有。” “你”眼见一向憨直的赵车师都开始油腔滑调,吴蒙也无话可说。 赵车师抬眼看向前方,说道:“蒙哥,你这次去,不会像上次那样吧?” 吴蒙摇头:“我不知道,但但有那个玉镯子,但愿能排上些用场。”言毕,脸上浮现出些许忧郁,与淡淡的喜悦混杂在一起,表情说不出的复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 泾阳(四) 地处西安府北的泾阳县不大,但因有着近在咫尺的西安府的翼蔽,故而少遭兵乱,这几年有不少外地避难的百姓迁徙此地重新安身立命,很大程度上促进了县城的发展,所以到了现在,其繁荣程度较之咸阳城,有过之而无不及。 和在咸阳时一样,甘兵营初到,短训一日后开始轮流放假。吴蒙这次是头一批被放出去的。听上头传来的消息,盛大人的意思,公假一过,立刻分成几股开始搜寻扫荡泾阳以及周遭州县的流寇,没有完全歼灭满天星的老本营就不会罢手。按照以往的经验可以想见,面对神出鬼没化整为零的流寇,甘兵营在府北的行动必将是一场持久战,结果如何尚未可知。 临战先放假,是盛略的惯例,甘兵营的老兵们都心知肚明,战前这公假放得越久越勤快,就说明盛大人对此战越重视,心中越不踏实。也许,让军将们在漫长的煎熬乃至于身殁沙场前还有机会放松放松长年累月的羁旅疲敝,是盛略这个沉浮沙场数十载的老将对于手底下袍泽们的仅能做到的眷顾了。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得过且过。这是甘兵营乃至绝大部分行伍中人的想法。军队中,没有到一定级别,根本没有渠道知悉上峰的想法以及军队下一步的计划。是以广大的军将们对于队伍接下来要开拔向哪里,要和谁作战,压根没有概念。他们只知道,当开拔行军的命令下来,他们就得系好了草鞋与绑腿一门心思地走路;当作战的命令下来,他们就要全力以赴准备作战厮杀。更多的想法?没有了。 当然也有脑袋活络的雏儿,入营伊始会四处打听,希望能了解多一些信息,不再盲目。但在经历了无数次的碰壁c诘责甚至是警告责罚后,再坚韧的人也终会失去坚持的勇气与信念,如滴水入海彻底融入进军队,泯然众人。 吴蒙曾无意间听到过盛略与其刚入伍不久c在军中锻炼的幼子的谈话。 幼子问:“放了公假,这些兵将都会去哪里?” 盛略答:“一半人去,一半人去赌博。” 幼子又问:“你怎么知道?” 盛略笑答:“我在军中四十余载,什么没见过?” 幼子再问:“就没人干些其他的?” 盛略答:“没有,你若不信,可以跟着看看。” 只是寻常短短几句问答,吴蒙的心中却大受震撼。他之前很难想象,自己身边那一个个鲜活且各具特点的人,原来在盛略等人的眼中,都是清一色的皮囊罢了。虽说听着不舒服,但盛略说的没有错。公假很短,兵将们又多是外地人,在人生地不熟的他乡还能做些什么?也只有吃喝嫖赌而已。 可是,要不是听了这段对话,吴蒙压根就没想过,自己以及广大的营中兵士,居然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完全麻木了。就拿薛抄而言,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一生中最大的乐趣就是公假的到来。等公假到来后,他又会一遍又一遍做着和前次别无二致的事。在放假的日子,赵车师甚至能掰着手指头,算出薛抄此时此刻在城中做着什么。 习惯会使人麻木,吴蒙隐隐有些后怕。因为有着与邓万钟以及王万荣的那些关系在,他的消息比寻常军官要灵通不少,有时候还能提前知道些“机密情报”。但即便有了这些,吴蒙越来越觉得还不够,他有一种很强烈的危机感,一种自己的命给他人掐的死死的感觉。 他害怕,但同时也努力寻找突破这种桎梏的途径。既为了自己,也为了赵车师与薛抄等兄弟。 吴蒙踏入泾阳县城,目之所至,还是和当初一样的街坊景象。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来这里,所幸,泾阳县免于兵灾的幸运令他对这里还不至于陌生。 和盛略所说放假兵士的日常活动有所不同,吴蒙没有径直去寻欢作乐,而是沿着街道,拐了一个又一个的巷子。 其实从东门走,他很快就能到目的地,但是他故意选择了西门。他虽然很想到达那个自己想去的地方,但隐隐的紧张却驱使着他鬼使神差想在路上多走一会儿。 今日赵车师与薛抄也放假了,但吴蒙没有和他们结伴而行。他俩倒也识趣,并无多言。不过薛抄在分开前曾提醒吴蒙有关于玉镯子的事。吴蒙骂了他一句,不过那时手却下意识地摸住了塞在腰带间的玉镯子。 兜兜转转,熟悉的一棵老槐树赫然在目,吴蒙的脚步随之放缓。小踱几步,便走到了一扇木门前。 这里是一座宅院的后门,人迹罕至,老槐树上,不知什么鸟在叽叽喳喳叫个不住。吴蒙看了眼槐树,转过头对着门吁了口气,清了清嗓子后,起手扣动了铜质门环。 起初无人答应,吴蒙不由有些心焦,扣门声逐渐重了起来。不一会儿,门内传来“沓沓”的脚步声。紧接着,木门打开半人宽的一条小缝,有人问道:“什么人?”同时探出个头来。 “兴哥儿,是我。”吴蒙看着眼前这个圆脑袋的小厮,笑着说道。 那兴哥儿怔了怔神,才算反应过来,眉头一皱:“吴爷,是你。你今日怎么” 吴蒙面带微笑道:“部队驻扎城外,我就顺道来看看。” 兴哥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略有些踌躇道:“吴爷,不是小人不帮忙,只是我家老爷吩咐过,你” 吴蒙点头道:“这我晓得,我不进去,只是” 兴哥儿抿着嘴,思索了片刻,道:“可我家小姐,怕也” 吴蒙一听,忙问:“她也来不了吗?” 兴哥儿缓缓点头道:“嗯是。她今一早陪夫人出城,到庙里烧香还愿了。” 吴蒙“哦”一声道:“原来如此。”脸上立时浮现出些许落寞,“她什么时候回来?” 兴哥儿答道:“听说今夜就住在庙里。” 吴蒙嘴角流出一丝苦涩,暗叹自己运气实在不好。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居然不偏不倚,扑了个空。但想自己今日黄昏之时就得回营,不由苦闷。 兴哥儿似乎对吴蒙有些同情,咬咬唇道:“吴爷,你要是有什么话转托,说给小人就好了。” 吴蒙脸上浮起笑容:“多谢你了兴哥儿,我这里话没有什么,但有一样东西,希望你能帮我转交给你家小姐。”说完,手往腰间一摸,就将玉镯子摸了出来。 阳光下,那玉镯子反射出令人炫目的绿光,饶是兴哥儿,也从未见过如此品相的镯子。他迟疑了一下,没敢立即接去。吴蒙抽出一块手帕将玉镯子包了,伸手递给兴哥儿:“就是这个镯子,务必要带给她,感激不尽!” 兴哥儿愣着接过镯子,一脸疑惑着看着吴蒙,吴蒙知道他为何疑惑,正要开口解释,岂料就在此时,从巷口传来一声,声调拖长且傲气:“哟,又是你这乡巴佬。这次倒是没带破烂,像个宝贝。恐怕是偷来的吧?” 吴蒙闻声一惊,手一抖,差些令未完全放开的镯子摔落地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 泾阳(五) 原本人迹罕至的小巷内,也不知何时,突然出现了近十人。众人簇拥之下,是一个衣着雍容c俊美秀气的少年。 兴哥儿原本都在门内,见了这少年,立即就蹦了出来,毕恭毕敬道:“少爷,你回了。” 转看吴蒙,自然也认得这少年,不过他脸色并不好看,勉强挤出个微笑,拱了拱手。 那少年神气十足的走到吴蒙身前,却不看他,反倒是转过身问兴哥儿:“我记着爹说过,这后门没他允许就不得擅自开启,你怎么又开了?” 兴哥儿尴尬地瞅了瞅吴蒙,低头小声道:“小人一时忘了,请少爷责罚。” 那少年瞥他一眼,昂首道:“我不罚你,但这后门我昨日和爹爹说过,家中养的两条大黄狗今后还是可以走这里的。”言毕,冷眼看向吴蒙。 吴蒙知他意欲挑衅,心中对他的刻意侮辱虽然着闹,却并没有表现出来。那少年身后的一群家丁显然是沙场老手了,本都攥紧了拳头蠢蠢欲动起来,却见吴蒙无动于衷,不由泄气,一个个都看向那少年。 那少年见吴蒙不中计,又故作姿态,对兴哥儿悠悠道:“此前不是吩咐过了,后门也是门,所有制度一如大门。大门前的道路天天清扫,怎么到了后门,就不管不顾了?” 兴哥儿忙道:“后门前的街道,左右各一百步直到巷口,小人日日清扫,半点不敢懈怠。今早也不例外,都是细细打理过的。” “细细打理过?”那少年双眉一怂,满脸不屑,同时将目光再次对准吴蒙,“你这小子不学好,怎么学人说起假话来,是来了泾阳后学油了吗?你瞧,这在道路中央,不还有块大大的污垢,你怎么就看不见,不将他给清了?” 兴哥儿一听,脸登时红成了一片,偷眼看向吴蒙,见他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那少年偷觑吴蒙变色,很快反应,赶忙回退几步,迅速躲入了自家家丁们的庇护中。也就在此刻,巷口处爆起一粗豪的呼声:“怎么,大丈夫敢做不敢当?” 这句话才说完,另一声又起,声音却甚是调侃戏谑:“不,你错怪他了。你瞧他毛都没长齐,压根不是什么大丈夫。我瞧他细皮嫩肉的模样,或许是个小娘子吧?”说完,二人都肆声大笑起来。 吴蒙听到这两个声音,低头暗叹,果然,眨眼间,有两人跃至身前,分立于他左右。一个赵车师,一个薛抄。 那少年见了二人,神情略有些局促起来,赵车师对薛抄道:“老薛,还是你机警,看到这小子,就知道没有好事。如果不听你的暗中跟来,还不知道蒙哥在这里吃亏。” 薛抄冷笑:“我之前在咸阳,与这‘小娘子’有过照面,那时候想不起谁人,这下倒想起来了。哼哼,原来是崔家的公子哥。叫什么来着,哦记起来了,好像叫什么崔怀钰,哈哈哈,果然是婆娘家的名字,又酸又软。” 对面那少年闻听薛抄每字每句都在讥讽自己,登时怒不可遏,旁边一个急于表现的家丁察言观色,不等命令,抢先上去欲擒薛抄,岂料身还未至,半道上就给一张大手生生挡了下来。他一抬眼,正好与赵车师那双铜铃般大的牛眼相对。 赵车师顺手扯住他的腰带,只一拉,那家丁瞬间就失去了平衡,赵车师不等招式用老,反手又是一推,那家丁只觉巨浪拍上了自己的后背一般,全然没有反抗的余地,“啊”一声大叫中,早已飞出五步开外。 这一来一去,犹如电光石火,等众人反应过来,那家丁早伏地不动,而赵车师则稳如泰山,仅仅拍拍手c清清灰罢了。 薛抄不悦道:“和尚,这人冲我来的,你咋就给我抢了?这大半个月没互动过筋骨,手痒得紧呀!”说着,带着十分的挑衅,睥睨看向那少年以及一群家丁。 如果说,只自己一个,面对近十敌人,吴蒙尚无取胜把握,可如今两个兄弟都在场,凭着多年战场浴血厮杀出来的三兄弟的手段,吴蒙有十足的信心可以将对面这些只经历过街头殴斗的家丁全部撂倒。 那少年似乎也看出今日的形式急转直下,他又往后退了两步,恼怒道:“何方凶徒,光天化日竟敢当街行凶,还有王法没有?” 薛抄骂道:“个黄毛小子,居然还反咬一口来着?王法自然有,但在此时此地,我三个,就是你的王法!“话音还未落,箭步上前,当先的一个家丁全然没料他会猝起发难,张皇失措下颔下中了一手刀,身子一软当场瘫倒。 剩余的家丁大惊失色,下意识拥护着那少年后退几步。他们都没想到,看似瘦瘦的薛抄竟会如此凶悍,下意识中全部只想着后撤自保,近十人在这一刹那几乎被薛抄一人的气势完全压服了。 那少年到底年轻,这时候已经流露出十足的慌乱,他口中叫嚷:“你等再敢行凶,休怪我去叫官府主持公道。你等可知道,我爹与” 话说一半,就被薛抄不耐烦地出言喝断,面对色厉内荏的这个少年,他全无惧色:“我说过,在这里这个后门这条街,我就是王法。你要找官府,自便,只是在官府给你主持公道前,还需老子先给你主持主持!”说完,又往前跨了一步,显露出极强的侵略性。 正当形势趋向于最终的爆发时,吴蒙却叹口气道:“老薛,罢了。”边说,边走上前,攀住了他的肩膀。 “蒙哥,这臭小子对你出言不逊!可得好好给他些教训。”薛抄眼放凶光,死死盯着惶恐不已的少年。 吴蒙摇头道:“不必了。他不过个乳臭未干的少年,逞一时口舌之快而已,也未对我造成什么损伤。我等不必与他斤斤计较下去。” 赵车师插嘴道:“你要计较,我们就和他计较下去,大不了打进府里,揪出他老爹计较!” 吴蒙摇头苦笑良久,道:“罢了,罢了。” 赵c薛二人向来对他马首是瞻,听他这么表态,也各自点头。薛抄朝着那少年面前的地面狠狠吐了口唾沫,赵车师也放下了撸起来了袖子。 吴蒙朝躲在人群后头,战战兢兢的兴哥儿看去,见他两手空空,暗自放心。于他而言,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确实不必再纠缠下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六 云变(一) 凉州崔氏,祖上本陇右人,再往上则源出清河,唐末为避兵灾,分出一支于凉州落脚。虽然起初族人稀少,但凭借家族世代优秀品质,白手起家,慢慢在甘肃开枝散叶,及至明初已然又成一大族。 这一族中,又有一偏房分家临洮府,是为临洮崔氏。眼下临洮崔氏的家主叫做崔淇,有功名在身,却从未岀仕过,继承了家业,安安心心在家打理。然而自天启年开始,陕西民变愈演愈烈,陕甘宁川等地几乎都被先后席卷,临洮交通要地,自也不可幸免。 崔淇老成守业,聚家中老人商讨后认为,家族亲眷还是暂时迁居西安府较为稳妥。西安府乃大明朝整个西北的核心地区,西安在陕西在c西安失则陕西失,守备最称森严。躲在那里,安全系数无疑是最高的。所以在崔淇的拍板下,临洮崔氏的主要亲眷都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先后搬到了距离西安府不远的泾阳。这里有着崔家的好几处产业,算是崔家在府中的一个最重要据点。至于临洮的祖业,崔淇只留了几名心腹打理,自己定期派人去查验布置而已。 吴蒙祖上是甘肃永昌卫的守堡旗军,逃亡后流落在临洮府混了很久,到他祖父这一辈,在临洮府靠给人打短工维持生计,他老爹好一些,不仅想方设法搞到了临洮府的民户户籍,还攒了二亩薄田的产业。吴家才算是在临洮府站稳脚跟,安居立命了下来。 只是好景不长,吴蒙幼时老爹便不幸身染重病,她娘为了治病,典卖了家产,哪料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悲愤交加下,随夫君共赴黄泉。吴蒙出生时老爹已经年过半百,爹娘去世时他也仅十五六岁,无依无靠,几乎饿死街头,幸得命大,给人捡了回家。 而那出手相助的不是别人,正是临洮崔氏的二老爷,崔淇之弟崔法。这崔法与儒雅守旧的哥哥性格大相径庭,不爱读书,平生只爱舞枪弄棒。崔法遍访名师,练就一身好武艺,更兼急公好义,在临洮乃至整个陕西的江湖上,都有些名号。 崔法虽然不事产业并极爱折腾,但因崔家家底殷实,崔淇倒也不太管他。崔法将吴蒙带回崔家后,看他剑眉星目c身段颀长,品相相当不凡,就起了惜才之心。吴蒙那时如风中飘萍并无半点依靠,也希望有人帮扶,两方一拍即合,吴蒙当即拜崔法为义父,两边以父子礼见。 既认为了父子,崔法对吴蒙自然疼爱有加,不但教他习武,同时也授以一定程度的文化。吴蒙本身悟性就很高,有了机会又肯卖力钻研,所以不到两年,整体素质突飞猛进,已经堪称崔法的左右手。 然而,看似一帆风顺的人生,却在一天迎来了转折。 一直以来,崔淇虽对崔法并不过多约束,但却也从不亲近。反之,崔法实则对自己这个循规蹈矩的老哥也颇看不上眼。两边关系平平,平素极少走动。但是崔淇c崔法两兄弟又没有分家,所以崔法平常一直住在崔家大宅西北角的一个别院中,走的最多的是院后通往后街的小门,通往宅内部的月门也拿门板隔开了,几乎从未打开过。 跟着崔法的两年中,吴蒙要么在院中,要么走后门去外边,压根就不知道过了月门是番什么景象。直到有天,崔法外出讨债,吴蒙在院中照例习武,一不小心,健身的石锤脱手,飞砸到了月门上。那遮掩月门的木板遭受了许久的风吹雨淋,显然早已虚有其表,挨了石锤的重重一击,当即分崩离析。木门支离破碎的同时,还传来一声惊呼。 吴蒙以为伤到了人,忙抢上去查看,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极为秀丽精致的园林,那水榭楼阁c花石廊庑几乎令吴蒙以为自己来到的清秀的江南水乡。 正当他沉浸在讶异中时,旁边惊呼再起,只不过这次的声音明显小了许多。 吴蒙转头看去,不禁怔住了。但见出声的是一个女子。那女子年纪不大,十六七岁模样,皮肤白皙,瓜子脸c新月眉,身段窈窕,身着一袭素色衣裙,正满脸惊恐地望着吴蒙。 那是吴蒙第一次见到她,后来他才知道,那受到自己惊吓的女子名叫崔期颐,是崔淇的独女。其曾祖父以期颐之年得一独曾孙女,遂起以“期颐”为名。崔淇本身也算是中年得女,自然奉若掌上明珠。说崔期颐得崔家万千宠爱于一身,并不为过。 但是,崔期颐却并没有富家小姐那种傲慢及疏离感。虽说吴蒙后来努力将门修补了起来,但是自打那以后,吴蒙却发现,崔期颐经常会躲在门那边,透过破洞,偷偷窥视自己习武。他有时即便发现,也装作不见,不出声继续练习,崔期颐倒也不说话,就静静看着他。可她一旦发现吴蒙看到了她,就会立即遁去。 有次,吴蒙在院中读古诗,当读到李商隐的一句“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时,却突然听到门板那里传来“格格”的笑声。 他有些不快,问道:“你笑什么?” 崔期颐依旧笑着,答道:“笑你读错字。那个字念‘夏’,与上句‘芙蓉作裙衩’的‘衩’以及下句‘悬知犹未嫁’的‘嫁’押韵。” 吴蒙愣了,说道:“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卸是了,难怪之前我读来一直不通畅,原来错在这里。”说着又喃喃道,“这样一来,与下句‘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可谓天作之合!”才说到一半,到了“悬知犹未嫁”几字时,却发现崔期颐的脸忽地就红了。 “看来义父的诗词功底,也是半吊子水平,哈哈。”吴蒙说笑一句,却见崔期颐已经头也不回走了很远。 这是他与崔期颐的第一次交谈。崔法回家后,发觉吴蒙脸色有些不同寻常,问道:“你怎么了,有些魂不守舍。” 吴蒙从不隐瞒他任何事,如实将自己与崔期颐的见面说了。 谁知崔法听了之后,脸上没有半分喜悦之情,反而阴沉了半边,沉默良久,方才缓缓开口:“你离她越近,你就越是危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六 云变(二) 吴蒙那时不过十七,对崔法的警告并不能理解。嘴上诺诺,但每当崔法外出时,便会刻意在院中活动,心里期盼崔期颐的再次到来。 说来也怪,自打上次不辞而别之后,崔期颐似乎就再也不曾来过。吴蒙嘴上不言语,心情却是日渐低落,有时跟着崔法外出办事,也常心不在焉。崔法偶尔会以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他,但倒也没说过什么。 正当吴蒙以为,崔期颐将一去不复返时,某日清晨,他正自锻炼膂力,眼神飘忽之时竟然无意间掠见木板那边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他当即大喜过望,撂下器具,三两步跳了过去,长久的郁闷终于在这一天有了拨云见日的感觉。他张嘴想要说话,却发现崔期颐的脸上愁云惨淡。 “你咋了,可c可是受了什么委屈?”虽然和崔期颐并没有过多的接触,但是日复一日心中的惦念令吴蒙下意识地将崔期颐当成了一个熟悉而亲近的人。 “没有。”崔期颐摇了摇头。 “那你为何c为何到了今日,才c才来?”吴蒙磕磕绊绊说道,心中“砰砰”直跳。他不知道自己何出此言,但这句话就这么顺其自然讲了出来。 崔期颐抬脸看了看他,转而又低头看向那破碎的门板洞子,摇着头没有回答。 吴蒙只觉她萎靡的状态与之前所见的活泼大相径庭,不由茫然,想要再说些话,却又不知该如何出口。 “没事,我我只是来看看,你自练习吧,不必管我。”崔期颐慢慢说道,挤出一个微笑。 “我” “你练呗,愣着作甚,甭管我。”崔期颐看他犹豫不决的样子,忽而粲然一笑,那朱唇皓齿不禁令吴蒙想起了红中透白的桃花。 “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吴蒙突然喃喃吟诵起来,这是他新学的一句古诗,但觉用在此处,再恰当不过。 崔期颐又笑了起来,声音很好听。她边笑边道:“你别在这儿说些稀奇古怪的话冒傻气,快去练吧。” 吴蒙摇摇头道:“不了,我怕再回来,就见不着你了。” 崔期颐叹口气道:“不会的,我明日还来。” 吴蒙喜道:“真的?你莫骗我!” 崔期颐颇有些无可奈何道:“我不骗你,骗你,骗你我就学狗叫三声,行吗?”说着,睁起明闪闪的双眸,理直气壮的地瞅着吴蒙。 吴蒙听了,这才放下心,咧嘴笑道:“好,我信你。”这才重返院中。 继续练习时,吴蒙心中挂念崔期颐,每练一会儿就把眼看向门板,生怕崔期颐趁他不备走了。几次过后,看崔期颐并未离开,一直静静待在那里出神,也就渐渐放松了下来。几招几式练起来,渐入佳境,心无旁骛下不经意间就将她给忘了。 等他耍完一套拳法,利落收招回式,自认很是漂亮,不自觉又看向门板处想从崔期颐那里得到些肯定与鼓励,但一看之下,心登时凉了半截。只见门板洞子那边,空空荡荡,哪还有半个人影? 吴蒙大步流星,凑到门板边上,透过空洞向那边看去,可是,除了那些精致又奢华的亭台楼阁,偌大的园林中,再也寻不见崔期颐了。 他心中大急,脑袋一热,一股无名的勇气瞬间涌上心头,居然驱使着他萌生了穿过月门进到宅院里去的想法。只可惜,他还未行动,后门起了响声,是崔法回来了。 “你在做什么?”崔法将刀顺手放到院中的兰锜上,发现他神情古怪,便问道。 吴蒙连忙解释:“并无他事,只是今日不知怎么,练习时喘不上气,就撑在这里休息休息。” 崔法面无表情点了点头,随即说道:“你今日就不用太过勤练,只要好生休息就是。明日随我出趟远门。” “出远门?” 崔法“嗯”一声道:“庄浪卫那边有个弟兄给鞑子害了,仇人乘机找上门,欺侮他的遗孀幼子,我得去帮他。” 行侠仗义,是崔法的日常工作,吴蒙早就见怪不怪了。只要是被崔法认作兄弟的人,无论有什么困难,崔法都会尽全力帮助,吴蒙对崔法非常佩服,对他做的事也很认可。若在平时,义父的要求,他责无旁贷必一口答应,只是今日,吴蒙却有些难以决断。原因无他,只因崔期颐。 他本就觉察到崔期颐最近状态似乎不对,而她适才的不辞而别又进一步加深了他的看法。他放不下崔期颐,满脑子只想着尽快找到她,将事情原委问个明白。 可是,一向严苛的崔法似乎并没有“体谅”他的意思,淡淡道:“庄浪卫的那个兄弟,是我多年的至交好友,我就是豁出命去,也要帮他。而他的仇人,实力不俗,我单独一个,不太稳当,你必须与我同去。” 吴蒙从来不曾忤逆崔法,崔法的这个要求又在情理之中,他总不能将实情说出来。可以想见,如果崔法知道他会因一个接触不久的女孩而对自己的要求产生动摇,将有多么失望。吴蒙是重情重义之人,不忍心伤到一向将自己视若己出的义父。 崔法似乎心事很重,又说一句:“你擦擦身子,就回去收拾行李。下午睡一觉,咱们傍晚出城赶路。现在路上蟊贼多了起来,走夜路反而稳当些。” 吴蒙没法子,点头答应。等到崔法回房后,他也只能满怀惆怅看着那破木门板发怔。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晃间这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就如同那时候一样,吴蒙此刻也看着崔宅那紧闭的后门默然无语。 崔怀钰虽张狂,却也不是不识时务之人,一见形势不妙,得到了机会,便立刻躲进了家里当起了缩头乌龟。崔宅后门的街道上,只剩吴蒙三人,又恢复了平静。 薛抄见吴蒙一直盯着那门看个不停,问道:“蒙哥,可是后悔了?不打紧,我与和尚两个将门撞开,咱们重新打进去!” 一句话,惊醒了尚自沉浸在过往中的吴蒙。吴蒙定定神,深吸了口气,略有庆幸。刚才他想到的地方,正处于一道分水岭。他与崔法离开临洮后的事,才是真正埋藏在他心灵深处的伤心。那一年是天启七年,次年便是崇祯元年,就短短一年时间,酝酿已久的陕西民变终于爆发,而他吴蒙的命运也在那一年彻底改变了。 那些事,本尘封已久,吴蒙这么多年来从未主动去想过,有时候甚至会刻意逃避回忆。因为他清楚,那记忆的盒子一旦打开,随之而来的就是那痛彻心扉的悲伤。也只有到了这里,触景生情,他本坚如磐石的意志才会稍稍动摇。 还好,有薛抄抽冷子的一句话,使他在一霎那又将自己的蠢蠢欲动的旧思尽数打了回去。 “该办的事,我都办了。咱们走吧。”吴蒙凝重的表情重现舒展,微笑也浮了上来。 薛抄笑嘻嘻道:“我那镯子,派上了大用场吧?” 吴蒙闻言,想了想,说道:“这是自然。” 薛抄登时大喜,顿时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等明智又能干的人,盛气之下,复去赵车师面前自夸自擂起来不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六 云变(三) 吴蒙三人此前来过多次泾阳,故而对于城内街道算是熟门熟路。一路逛逛玩玩,说笑中,吴蒙原本有些糟糕的心情渐而转好。 泾阳茶叶交易最称发达,《秦疆治略》中记载,“泾阳县官茶进关,运至茶点,另行检做,转运西行,检查之人,亦有万余。”足可一窥其茶业之盛。 三人经过一条小巷,巷内清一色皆为茶铺,吴蒙笑着调侃:“老薛,你不买点茶,下次也好拿来孝敬上头。” 薛抄不屑一顾道:“就咱营里,哪个吃茶?都是大碗吃酒大块吃肉的主顾,谁稀罕那文绉绉的一套。”说着一拍脑门,“哦,不对,也是有喜欢那调调的,不过想来,嘿嘿,恐怕也只有盛大人一个罢了。但他盛大人何等身份,怎会轻易见我?是以想来想去,买了茶,纯属亏本生意。” 吴蒙笑道:“老薛,你这算盘子打得,可精明得很呐。” 赵车师在旁道:“那可不,他是没有本钱,要有本钱,在这条巷子里随便开个铺子,运作一番,哪还有其他人的生意?” 薛抄听他故意讽刺,毫不介意,反而站定了躬身拱手道:“多谢和尚抬举。” 赵车师一拳打在软钉子上,也无可奈何,只能摆摆手道:“不谢,不谢” 这条巷子走出去,就到了北城门,穿过临近城门的一大片臭气熏天的窝棚区,薛抄将一直掩在口鼻上的手拿下来,深吸几口气道:“贼怂的,真他娘的臭,这管事的官吏,也不来治治。” 吴蒙摇头道:“西安府内,尚且不免有大量此等污垢之地,何况个小小的泾阳?” 赵车师这时有些不忿道:“同样是来泾阳逃难的人,他崔家就能深宅大院,与世隔绝一般过得舒舒服服,这些百姓,却只能如穴鼠般在此苟延残喘,何其不公平!” 薛抄对他的言论嗤之以鼻:“怎么就不公平?他崔家有钱,能把自己照顾周全,是他的本事。反观这些这人过得连猪狗都不如,此等下场,全因自己没有本事,哪能怪别人?” 赵车师不满道:“同样是我大明朝子民,怎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同胞受难而置之不理?他崔家要是有良心,就该拿出钱粮,赈济灾民!” 薛抄不住哂笑:“没看出来,你还是个真和尚,倒有些悲天悯人之心。可实话告诉你,就算他崔家良心发现,拿出米粮救济这些人,就完全掉进了个无底洞。他崔家产业再大,撑得起一千张万张嘴吃上一年c三年乃至十年吗?没了粮食,这些坐吃山空的废物还是会死,而他崔家,也把自己给活活拖死了!这些人就是蝗虫,粮食浪费在他们身上,还不如给有用的人。” 赵车师怒道:“你这是说那里话,还有点慈悲之心没有?这些人难道就不是人了?他们的命就不是命了?他们有了粮食,就有了力气,有了力气,自会好好生存下去。你说那些,纯属无稽之谈!” 薛抄冷冷道:“赵师父,你端坐莲台,念你的佛经,却从未与他们接触过自是不知道内中实情。在离开庄浪卫前,我就是与一帮这类人混居在一起。据我所知,这些人,外面看着一个个老实巴交,实则是这世上最为贪婪狡诈之辈。他们仅仅为了一口吃食,就可以把老婆儿女甚至老娘都卖了,毫无亲情怜悯可言。他们成日想着的,不是如何靠自己的手脚赚取钱粮,而是无所不用其极,从弱小的同伴手中将钱财与食物全都据为己有。死的永远是他们之中的弱小者,你期盼崔家帮助这些弱者,那为何不能先看看,这些人中的强者是如何对待弱者的?” “你胡说八道!”赵车师怒不可遏,要不是吴蒙隔在中间,只怕他的铁拳早已招呼到了薛抄脸上,“若不是官绅土豪逼之太甚,他们怎会沦落到这一步?哪有人生下来,就是这样的?” 薛抄却是全然不惧,再道:“‘龙生龙凤生凤,耗子儿子会打洞’这句话你不会没听过,这些人已经废了,连着被他们带大的孩子,你还能指望他们高明到哪里去?难道你相信,再过十年,从这片窝棚里,还会生出个状元郎来?” 他见赵车师已经气得数不出话来,继续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指望仅靠着微薄的施舍就能让这些与枯草无异的人再活起来,改头换面,怕是比登天还难。几年前,杨大人的事你忘了,以及后来那些个腌臢事,你也全忘了?” 这里的“杨大人”不指别人,赵车师很明白,乃是数年前负责平定陕西民变的陕西三边总督杨鹤。那时候朝廷方面一意主抚,作为官方代言人的杨鹤同样也奉行招抚优先的策略,对陕西的流寇处以怀柔的态度。结果就是,流寇们中有些营头的确安稳了一阵子,可到了后来,他们又与不甘受抚的流寇同流合污,重新扯起了造反的大旗。朝廷方面遭受当头一棒,杨鹤也被当成替罪羊,被撤职拿办。而“后来那些个腌臢事”则说的是往后流寇中惯用的诈降复叛的普遍现象。 接替杨鹤的洪承畴,是坚决的鹰派,对于流寇他从来只有一个字——杀。不管流寇们是真降还是诈降,从来都是杀光了事。在他的铁腕围剿下,陕西贼氛为之一肃,不少知名巨寇因此出走他省避风头。从效果上看,剿杀的效果无疑占据绝对的上风。薛抄经历了所有这些事,深有感触,所以是“人性难改”论调的坚定拥趸。 吴蒙看赵车师都已经脸红脖子粗,出来帮他打圆场,对薛抄道:“老薛你咋越扯越远了。这些人好歹都安分守己,和那些凶残的流寇不能同论。朝廷的策略也一直剿抚并重,这是阁老们定下的策略,自有他的道理。” 薛抄点点头,但还是忍不住嘀咕:“要赈济,官仓都不开,还指望他崔家,岂不是痴人说梦。” 眼见二人拌嘴个不住,吴蒙也有些头疼,他承认赵车师与薛抄的想法都有可取之处,但也觉得他二人的看法都有失偏颇,所以即便想要为此争论下个定论,也无从下手。而反观赵c薛,通过这话题,彻底发现了双方之间存在三观的不合,之前一直积攒的矛盾也通过这件事,被抬到了明面上。 遇到这种情况,吴蒙心里清楚,他两人必须到了分个高下的时候。 正当他准备放手一次,让二人一决胜负时,不远处城楼上的钟声突然响了起来。而且一声接着一声,作响不绝,甚为急促。这样的情况,吴蒙三人都不是头一次见,他们在这一瞬间立刻抛下了所有无关紧要的思绪,全都绷紧了神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六 云变(四) 城门爆发巨大的响动,那一瞬间产生的震撼直令吴蒙以为是天崩地裂。急促的钟声中,是百无头绪的纷杂喧嚣。四散惊逃的人接连不断,这混乱的场景从城门那边一直波及到吴蒙等人的眼前。 “贼怂的,出啥事了?”薛抄顺手揪住一个奔跑中的中年人,喝问。 那中年人满头大汗,一个劲儿摇头道:“有贼,城门那边c那边有贼寇!” 三人闻言,面面相觑,薛抄手稍一松,那中年人赶忙就溜得没了影,赵车师睁大双眼,以一种不可置信的口吻道:“咱家营头就驻在城外,这些贼寇怕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吴蒙表情凝重道:“瞧眼下这乱象,怕是真的来了贼,咱们先去城门那边瞅瞅状况。” 虽然公假外出,三人都未带刀,但却并不影响他们的自信心。他们都是沙场上最为坚毅刚强的老兵,就算手无寸铁,面对敌袭,也不会有半分畏惧。 那中年人的话没有错,越接近城门,局势就越混乱。豕突狼奔的百姓们犹如个个无头苍蝇,只顾逃窜,毫无章法可言。逆行着的吴蒙三人在这杂乱无章中就像一股清流。要不是三人的身板都够强健,怕早已给慌不择路的几个百姓撞翻了跟头。 快到城门,才发现不远处有一队官兵在维持秩序,领头的吴蒙认识,是个姓袁的把总。他大跨步上去,唤一声:“老袁,出什么事儿了?” 那袁把总忙得焦头烂额的,一看到吴蒙,立刻哭丧了脸,道:“有贼。你说老哥我点背不?眼瞅着明日放假,今日执勤却摊上这档子事!看来再想放假,定然没戏了。” 这节骨眼,这袁把总还想着放假的事,吴蒙多少有些哭笑不得,但事态紧迫,他也不当回事,又道:“我营分驻几个城门,巡逻从无间歇,这贼寇是哪里来的?” 那袁把总说道:“前刚得到的消息,说是城内巡检司巡城,在一户人家中发现几个看似不良之辈,就想带回去盘问,谁知那几个果真是贼寇,怕进了巡检司再无活路,暴起行凶,当场格杀了几名弓手。后又觉压不住火了,索性召集了城内同伙,开始突围。” 吴蒙点头道:“原来是藏匿在城中的贼寇,数量多少?” 袁把总抹把汗道:“你问我我也不知道,这些奸滑之徒很有些手段,先行虚张声势,焚烧庐舍,搞乱了城中治安,他们即混在惊散的百姓中,想浑水摸鱼出城去!”说到这里,指了指城门,“我带着人,就是想守住城门,一个个检查过去,不容一个漏网之鱼!” 薛抄这时候笑道:“人这么乱,你怎么检查?”环顾四周,虽有着官兵极力维持弹压,但很显然收效甚微,不断有着百姓成群结队朝城外涌去,无论官兵怎么喝骂阻拦,都无济于事。 袁把总咬牙道:“我也没料到形势居然如此恶劣,我已经着人去请支援了,就我这点人手,派不上用场。” 吴蒙道:“你在这个城门,其他几个门,也都有人去守了吧?” 袁把总点点头:“那是自然,动乱起于城西,我这边只受了波及。你看西面,那边情况一定更坏。” 吴蒙举头看去,果然见西面鳞次栉比的房屋背后,远远有无数黑柱腾起。光天白日之下,空中都隐隐映射出火光。 “不过,西面及南面有贺大人和桑大人看着,有他俩在,贼寇休想掀起什么大风浪。”袁把总满怀信心说道,双眼亦是闪闪发光。看得出,他对那“贺大人”与“桑大人”都十分敬畏与佩服。 此前,甘兵营奉命移驻泾阳,咸阳的守城军也分拨出一部分随征,统领者正是都司贺英。后来,也许是考虑到北面战事的复杂,陕抚衙门随即又下达了一个军令,着标兵营的千总桑杰带着五百骁骑也来泾阳支援。 薛抄之前都埋怨过,认为桑杰就是个瘟神,走哪跟哪,阴魂不散的。不过吴蒙考虑到王万荣现在咸阳,又日渐恢复,也没什么特别担心的。这贺英与桑杰两部,按照安排,分别驻防在泾阳靠西以及靠南的两个城门处。 袁把总呼喝了一阵子,口干舌燥的,转眼看到伫立着的吴蒙三人,眼珠一转,说道:“老吴,你能否帮哥哥一个忙?” 吴蒙平时与这姓袁的没什么交情,但同营为事,免不了低头不见抬头见,也不想坏了和气,心里固然知道对方话无好话,但还是道:“什么忙?” 袁把总说道:“现在城内乱成一锅粥,几方各自为战,情况都不明朗,哥哥知道几位兄弟身手好,就想请你几个去贺都司c桑千总那里转转,了解了解情况,返过来再和我说,我好见机行事。” 薛抄闻言不悦,低声对吴蒙道:“蒙哥,这姓袁的分明是想把咱们往火坑里推。城里这么乱,谁晓得里头藏了多少妖魔鬼怪。咱们是来放假的,不是来打仗的。” 赵车师点头道:“他要去,自己派人去便是,何必找咱们。” 薛抄接着道:“这姓袁的长得就一副虚头巴脑的模样,平日里营中都说这人不地道。我看他兴许是看蒙哥你平步青云,眼红了想使绊子,才想出这个鬼点子。” 看样子,薛抄与赵车师都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不想去。 说到吴蒙自己,其实也不太想接受袁把总的请求,理由当然不是薛抄胡口乱扯什么“姓袁的想害人”这种臆测,他更在意的是贺英与桑杰。这两人都是抓获高迎祥之夜的在场者,吴蒙对他们总不太信任。 只是,袁把总的这个建议,却突然让吴蒙想到了崔期颐。当然,崔期颐现在城外寺庙里,所以吴蒙担心的是崔家。对于崔家,有些往事让吴蒙对它有种切齿的痛恨,但一想到,崔期颐回家如果看到自己的家人受到伤害,会有多么痛苦,吴蒙就感到自己绝不能作壁上观。他认为自己有义务为当下崔家的安危负责。 “好,我去。”在薛抄与赵车师的惊讶目光中,吴蒙说出了自己的选择。 不为其他,只因崔期颐这一点,就足以令他下定决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六 云变(五) 崔家的宅院在城中偏东,所以吴蒙从东门去西c南两处会经过那里。和离开时不同,本很是寂静的崔家后门小巷匆匆而过的行人多了不少。 薛抄皱眉道:“往西面来的人愈发多了,当中有几个蓬头垢面,还有血渍在身,看来那边形势不佳。” 赵车师说道:“咸阳驻防兵马本就不多,听说这次贺英带来的人顶天了只有两百。东门影响最小,姓袁的快两百人尚且弹压不住,他姓贺的就三头六臂怕也兼顾不过来。” 他二人虽说不太赞成重返城中,但既然吴蒙拿了主意,也就不再说什么。“兄弟同心c其利断金”是薛抄一直挂在嘴边的话,而他和赵车师也将这句话贯彻的很彻底。因为他们都知道,在这样一个时节,能找到交心的兄弟是有多么的幸运与不易。 吴蒙闷不作声,带着二人又走到了崔家的正门。正门一如往常是闭着的,连着侧旁的偏门也紧闭了起来,门前的拴马桩上已经没有了马匹。这一切都表明,崔家已经知道了城中的混乱,并且做好了相应的准备。 崔家家大业大,家丁为数不少。吴蒙在崔家待过一段时间,对崔家的自保能力有一定的了解。认为凭借家丁以及宅院内的防御措施,一般贼寇想要攻进宅院,必定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而眼下贼寇们突围要紧,定然不会失心疯来死磕崔家自寻死路。故而,吴蒙的担心完全放下了。 薛抄左右看看道:“就这深宅大院,咱们纠集百十人,不花上半日光景怕也攻不进去。蒙哥,我看你就不必操这份心了。” 吴蒙点点头表示同意,说道:“那咱们现在就去贺大人那里。城内局势不明,不可久留,咱们速去,从见了贺大人,从西侧出城,绕再去南面。” 薛抄与赵车师答应道:“这样最好。” 确认了崔家没有大碍,三人当即足不点地,飞奔向西。正如此前预料的那样,到了城西,逐渐映入眼帘的就是无数燃烧着的屋舍,尤其是城西那一堆堆的窝棚,因为全都是草木搭建,所以最早被烧成灰烬,大量的流民从窝棚中逃出来,灰头土脸跟被炭抹过般,相互簇拥着战战兢兢挤在一起,或是咳嗽,或是哀嚎,亦或是眼泪汪汪看着路过的人发怔。 赵车师长叹一声,面现不忍:“这可苦了他们,好不容易有了容身之处,现在又得遭受日晒雨淋了。” 薛抄斥道:“咱现在自顾不暇,你还是收收善心吧!” 吴蒙提醒道:“你两个也小心点,我看这附近都是大乱,人走屋空,已经没了秩序。”他点到为止,但赵c薛二人心知肚明。一穷二白的人,为了活命什么事都做的出来,尤其是那些已经打心底里绝望的人,是不会有任何道德约束的。有秩序时,靠着强权,尚能弹压住他们,可一旦失去了压制,这些人就会与出笼的野兽无异。 根据以往的经验,吴蒙他们都知道,现在这一群群看上去可怜巴巴的流民之所以无动于衷,是因为他们还没有摸清形势,也因为缺少一个出头鸟来挑动。等这两个条件都成熟了,这些流民就将在一瞬间从羔羊变为野狼。所以,当务之急,必须要尽快通知到负责西面的贺英,在搜杀贼寇c维持百姓秩序的同时,不可忘却处理这些流民的问题。 吴蒙可不想与这群随时会爆的火药桶共处太久,一阵浓烟袭来,引起三人剧烈的咳嗽。薛抄红着眼透过烟幕看去,发现远处几间屋舍中有荷枪持矛的身影来来回回,开口道:“前头有官兵,咳咳,就在那几间屋子那里。” 三人快步流星,冲过浓烟,等能睁开眼,果然见到熊熊烈焰中,成排的屋舍正在燃烧,黑烟从屋中不断飘出,屋外,是一队官军在大声疾呼。 “这位兄弟!”薛抄当前跳过去,寻到个貌似领头的人打个招呼,“你们可是贺大人帐下的?” 那队官兵原本心无旁骛在忙活着,突然听到声音,无不一惊,那领头的下意识就将腰刀拔了出来。随即,个官兵聚到他身畔,也都警觉地拔出了刀,挺起了枪。 “这位兄弟切莫误会,我几个是甘兵营的,想寻贺大人说话。”吴蒙见对方有敌意,拱着手上前解释。 “你你们找贺大人?”那领头的听了来意,打量着吴蒙三人,稍稍放松,但腰刀依然提在手上,“贺大人不在这里,你几个找他有什么事?” 吴蒙看他们神态有些异常,心中纳闷,正想再说,突然听到“咔吱”一声巨响,明显是侧边房屋内的梁子断了。紧接着三两官兵叫唤着从屋内窜出来,口中骂道:“屋内那老儿死活不肯说出银子在哪儿,老子一时兴起,送了他一程。本想着自己搜搜屋子,岂料那横梁”话未说完,看到吴蒙三个,顿时噎住了。 那领头的神情顿时变得很不好看,对着吴蒙不耐烦道:“你们找贺大人,回过头走右手边的巷子便是了。” 可是吴蒙当下的焦点,却已经完全不在那什么“贺大人”身上,他分明看到,刚刚从屋中出来的几个官兵手上,都提着一个血淋淋的脑袋,其中一个脑袋须发皆白,岂不就是官兵所说那个不听话的“老儿”? 薛抄这时也看明白了,拍手大笑:“几位兄弟原来在做这番买卖。趁乱劫民,杀良冒功,好熟练,好自在!” 这种事,并不鲜见,甚至薛抄之前也曾参与过,但那已经是很早的事了。自从出了崇祯四年副总兵赵大允在韩城避贼不战,却受迫于朝廷的压力,斩妇人之首充数这档子事后,明廷对于军纪愈加重视,而陕西三边总督洪承畴c陕西巡抚孙传庭都是很看重军纪之人。故而在他们的要求下,陕西官军的风气与纪律整肃了不少。 受他们影响与约束,陕西绝大部分的将领都不再敢像从前那样公然纵容军队烧杀抢掠,即便素称军纪最差的祖宽c贺人龙c左良玉等部,慢慢也只敢偷偷摸摸地做些小规模的杀掠了。毕竟这事,目前是朝廷的红线之一,不捅出去还好,一被捅出去,丢面子事小,主帅收到严厉处分事大。 盛略为人谨慎,自从知道朝廷严禁官军私掠后,就再也没有允许过纵兵抢了这种事发生在甘兵营。现在看来,似乎贺英以及他手下们,依然狗改不了吃屎。 城内大乱,作为官兵不去全力维稳,却第一时间开始烧杀劫掠。若说单纯看着屋里没人捞一票也就罢了,竟然还公然杀人枭首用以冒功。这份歹毒,纵然吴蒙这等久经泼墨染缸之人,也感到极端的憎恶。 那些官军似乎也看出了吴蒙等人的鄙夷之情,当下那领头的前后看看,有小声与左右的兵士们说了几句,继而举起了刀,傲然道:“对面的兄弟,我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我只奉劝一句,这里的事,你少管。要找贺大人,择路去找。” 只这一句话,吴蒙知道,对面的“袍泽”们,已经起了杀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六 云变(六) 背后,熊熊燃烧的烈火噼啪作响,吴蒙心弦紧绷,将手按在了刀柄上。再看赵车师与薛抄两人,也是默契地往自己这边靠了过来。 对面官兵中领头的左右递个眼色,他手下的十余官兵放下手中的战利品与人头,全都面露凶光。看得出,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了。 巷道狭窄,左右又是不断腾动的火焰,面对数倍于己的对手,吴蒙并没有死磕的打算。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虽厌恶对面的卑劣行径,却也不想在这里平白流血。 “这位兄弟,今日事就此作罢,我三个只当不见。咱们分道扬镳可行?”吴蒙大声说道,同时向后退了一步。赵车师与薛抄则微微前跨一步,各自横刀。 可是,那头领的目光却忽然变得极为凶残起来,他狞笑道:“原来可以,只是老子被你说得烦了,想改主意。”此前,他尚且顾忌吴蒙身后或许会有其他援手,但对话良久,并未如预想中看到其他人赶来,心境顿时变了。 他们做这事,心中其实也很清楚并不光彩,甚至有违军纪。倘若是被同营的人发现,当然不打紧,但给来自甘兵营c八竿子打不着的吴蒙等人发现,则后患无穷。他们完全不信任吴蒙,所以决心出杀手,将事情彻底解决干净。 吴蒙经验丰富,也知道今日是进了狼穴,凶多吉少,所以在谈话的同时,已经与赵车师与薛抄摆出了个楔型的小阵。他三人同甘共苦c并肩作战多年,已经到了无需交流,单凭默契就能统一行动的地步。用这个楔型小阵,赵c薛二人在前抵挡,守御为主,吴蒙居中在后,负责进攻,刚好能填满小巷的道径宽度,从一定程度上抵消对面的人数优势。 那领头的心急,呼哨一声,身后两名长枪手立刻抢步上前。他们手执长兵,意图再明显不过,即是想利用“一寸长一寸强”的优势,当头打乱吴蒙的小阵。 吴蒙实战无数,当然想到了对手的套路。这还不算,因为久在军中,他十分明白,以明军训练惯例,秉承“教师之法,一打一戳,余皆花法也”的准则,长枪手的科目,最多只有两招,即用枪柄打和用枪头刺。 战场与街斗不同,更注重组织度,个人的突出对于军队的整体战力没有帮助,甚至还有危害。即便你曾经是能飞檐走壁的大侠,到了军中,也只能老老实实练规定的一招两式。刀盾手有刀盾手规定的动作,弓箭手有弓箭手的动作,各司其职,分担战场的各个职责。回到长枪手,去繁就简,精炼到只剩两招——一军之兵,成百上千,免不了素质参差,动作太过复杂,总有人学不会,也总难统一步调做到整齐划一。 吴蒙身为把总,也算是到了军中最基本的管理层,平素里也没少训练手下的兵士。他一眼就看得出,眼前这两个张牙舞爪抢攻过来的长枪手素质并不强,至少他们持枪的姿势就完全没有做到“枪刺一条线”的基本原则。 若是近十年的老长枪手,两个突刺过来,吴蒙还有些担忧,但这时丝毫没有畏惧,呐喊一声,赵c薛二人突然向左右一撤,吴蒙也同时后跳一步,中间空出了好大一个空档。 那两名长枪手没料到吴蒙三人突然变阵,回式不及,刺了个空,因为惯性,又踉跄了几步,正待调整,吴蒙三人早迅如闪击,用刀柄将他们分别重击在地。 才放倒二人,后头紧随而至一名长刀手飞跃至前,尖啸着劈头盖脸就朝吴蒙砍来。几乎是眨眼间,吴蒙已经反应,因来不及横刀抵挡,他随机应变抄起地上的长枪,直直对了过去。 这时候,长枪的长度优势就展现得淋漓尽致了。那长刀手还算灵活,见势立刻绷紧了身子,生生将步伐停住,如果再犹豫片刻,恐怕在他的刀劈到吴蒙脑袋之前,长枪的枪头便早将他贯穿了。 “中平枪,枪中王,当中一点最难防。”吴蒙忽而说道,“这点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怎么上阵杀敌?” 那长刀手闻言一怔,下一刻,他腿窝上给赵车师用力一踩,惨叫声中毫无抵抗力地倒了下去。薛抄眼疾手快,在他脑后补了一下,就此也将他给放倒了。 吴c赵c薛轻描淡写几下,已经造成三人倒地,这仅仅是几个呼吸间的事。对面那领头的见状,惊讶非常,身边剩余的官兵,也多少露出恐慌之色。 不过,吴蒙却没有被短暂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他很清醒,趁着对面惊疑不定的时刻,暗道一声:“走!”三人同时掉头后撤,急速向巷外跑去。 那领头的这才意识到中了吴蒙的伎俩,也赶忙下令追击,这又中了吴蒙的计策。善于用兵者,既会进攻,也会后撤。后撤毫无章法的,皆可称庸才,而因进攻自乱阵脚的,称为蠢才也不为过。 吴蒙料到自己假意的后退会令那领头的着急追赶,从而失去对手下的控制,所以在退了几步后忽然又与赵车师与薛抄转身结成了小阵,并且凭借这个小阵,击倒数名立足不稳急急追来的对手。那领头的见势不妙,重新收拢自己的手下,吴蒙等则故技重施,又开始跑。吃了次亏,那领头的明显不敢追得太近,而这正是吴蒙希望看到的。 一方全力逃跑,一方犹犹豫豫,双方的距离越拉越大,眼瞅着再过至多半炷香的工夫,吴蒙等就将完全摆脱追兵。谁知就在此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从另一个巷子中,不期又涌出了一队人马,这次人数颇多,略微观察,便不少于三十人。来人正巧挡住了吴蒙逃跑的路线,吴蒙见此规模阵势,料是官军,反而欢喜起来。有人主持公道,自好过被人追得窝囊。 这队人见了吴蒙三人,不知什么来历,以为是逃窜的贼寇,立刻紧张起来,十余刀盾手瞬间结成个弯月形阵型,将吴蒙三人半包围了起来。 吴蒙三人停住脚步,自报了家门。随后,大队人马后有一人穿阵而出。这人身材瘦长c面目阴沉,正是此次前来支援甘兵营的咸阳驻防都司贺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六 云变(七) 贺英的出现,并没有让吴蒙感到意外。这里本就属于城西,是贺英部队的守御范围,可以想见,那些追杀自己的官兵也十有是他的手下。 “哦?吴大人,你怎生在这里?”贺英见了吴蒙反倒颇为惊讶。 吴蒙驻步,等调匀呼吸,黑着脸道:“贺大人,你真是带了一手的好兵!” 贺英愣了愣,问道:“此话怎讲?” 他话音方落,后头那一直苦苦追赶的官兵们就先后冲杀了过来。他们一见贺英,当场全都傻了。面面相觑中,进不敢进,退不敢退,在原地踌躇,进退维谷。 吴蒙冷冷道:“要不是姓吴的脚快,只怕现在早已给这些‘骁勇善战’的壮士剁成了肉泥!” 贺英瞪直了双眼,前后看看,似乎大致明白了些,随后大声喝问对面官兵的行伍。果不其然,那十余名官兵,正是他营中兵马。 吴蒙又道:“我几个受守东门的袁把总的委托,来此寻贺大人你了解城西贼乱的情况,谁知走到半途,遇到这些人在烧杀抢掠,看不过去斥责了几句,不想却惹上了杀身之祸。”说着补一句,“贺大人,衙门里可有严令,滋扰百姓者是什么下场,你该当知道。” 贺英看着他,没说话,额角渗出几点汗珠。当初孙传庭开会时提起过“上梁不正,上好下甚”的问题,同时强调,只要帐下有人犯事,那作为上峰者难辞其咎,一样要受到惩处。倘若真如吴蒙所说,自己手下有人行凶被当场抓住,那么捅到上面,自己必然也要受到极大的牵连。 但想自己眼瞅着再次高升指日可待,本来泾阳这一趟就是为了混资历混功劳,现在看来,很有落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下场。这般想着,贺英余光瞭向愤愤不平的吴蒙三人,心中是越来越浮躁。 与此同时,他的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出另一个想法。 吴蒙看他神情诡谲难测,略有些担心,主动道:“贺大人,怎么?你还不信?” 贺英瞥他一眼,依旧没有说话,因为他现在心中如火烧般炽热,连带着面庞都泛起了兴奋的红光。 薛抄凑到吴蒙耳畔,低语道:“蒙哥,这姓贺的看上去想护短。” 吴蒙暗自点头不语,他也想到贺英想护短,就为了他自己的前途,想不护都不行。也因为看透了这一点,吴蒙滋生了另外的想法。 贺英发现吴蒙一直盯着自己看,有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心中一震,也猜到几分:“这姓吴的莫不是想以此来要挟我?”眼珠转了几转,脸色逐渐紧绷。 吴蒙这时高声说道:“贺大人,听说你即将往关西道高就,如此顺风顺水的一桩美事,想来不愿意在此栽了跟头吧?” 贺英被他说到痛处,很是恼怒,但脸上强装平静,压低声音道:“你想和我算账?” 他既然把最后一层窗户纸也捅破了,吴蒙也不再做作,同样咬牙低声道:“不是和你算账,只想讨个公道。” 贺英闻言,不怒反笑,眼神中尽是轻蔑,吴蒙只听他言语冷似寒冰,一字一顿:“公道?和我讨公道的人,都已经去阎王爷那里点卯了。” 吴蒙怒从心中起,气血冲头下不由“哐啷”拔刀,而赵车师与薛抄二人见状,也随之重新将刀抽了出来。 此时贺英低缓而幽沉的声音再至:“现在你要向我讨公道,那也就怪不得我手黑了。” 吴蒙才听完,却见贺英神情陡然一变,大声问向那群官兵:“他说你等在烧杀抢掠,可有此事?” 那群官军当然不肯承认,领头的哭丧着脸道:“天见可怜,我等见那后头的巷子火势冲天,又听有人哀嚎,就奋不顾身前往救援,谁料被他们撞见,却诬陷我等于不义!” 贺英若有所思道:“哦?你说他诬陷你等?” 那领头的点头不迭:“是,小人等日夜听从教诲,怎会知法犯法,都是被冤枉的!” 贺英点头道:“嗯,我知,但他与你等萍水相逢,无冤无仇的,为何要诬陷栽赃你等?” “为何要诬陷?”那领头的呆了呆,很明显被贺英的这句话给问住了。他有些摸不清贺英何以如此打破沙锅问到底。自己本来就是随口扯谎,抱的是能混则混的心态,他却这般质问,如此一来,不是将自己往绝路上逼吗? 然而,彷徨无计间,那领头的却突然看见贺英对自己使了个眼色。只这一个暗示,立刻让他如打通了任督二脉般豁然开朗。他在一瞬间明白了贺英的“良苦用心”——之所以将自己逼得这么紧,就是为了逼自己走唯一可走的一条路。 “是,是他们,是他们在劫财害命,被小人等发现!”那领头的戟指吴蒙。 这,就是贺英想听到的话。 “对,对。是他们,小人等奉命巡查,在背后巷子里听到惨叫,就立刻过去救援,却见他们三个在那里杀人抄掠,小人等以为是贼寇,就去缉拿他们,哪想他们眼疾手快,甚为狡猾,竟然冲突了出来,小人不敢放松,紧追至此。没曾想,居然还是官军!”那领头的一席话如行云流水般说了出来,愣是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一派胡言!”听对面在那里信口开河,赵车师脸都绿了,暴起怒喝,“无耻鼠辈,怎敢胡乱攀咬!” 那领头的似乎找到了感觉,毫不退让:“我等秉公执法,在城西地界在情理之中。你几个看来是其他营头的人,在如此混乱的情形下居然还在城中游荡,不是想浑水摸鱼是什么?”说罢,转向贺英拱手道,“大人明鉴,那边巷子里还有这三人的赃物以及所害百姓的尸首。要不是心虚,他们又怎会夺路狂逃!” 赵车师怒不可遏,眼见着要上去拼命,被吴蒙与薛抄死死拉住。 贺英听完这番话,手捋胡须,眯着眼道:“如此看来,这三人,才是真正的恶徒了。” 此言一出,不仅赵车师,吴蒙同样也怒火中烧,他咬着牙关,对贺英道:“贺大人,你当真如此混淆黑白?” 贺英摊手说道:“不是我混淆黑白,是他们说得有理有据。你要不服,拿出反驳的理由。”说完,低声再道,“姓吴的,你逃的了一时,逃不了一世,不论你再说什么,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吴蒙怒目圆睁,低咆道:“我猜的果然不错,从黑水峪到咸阳,都是你在捣鬼。你总想嫁祸给桑杰,我却也没那么傻。” 贺英冷笑道:“你的确不傻,可惜还是我动作更快一步。你放心,结果了你,我也会让你姐夫服服帖帖甘愿受死。一个勾结贼寇的罪名,总是够大了吧?”言罢,仰面得意干笑起来。 吴蒙盛怒之下已经说不出话来,但听贺英忽然一提音调,振声高呼道:“叛逆吴蒙勾结城中贼寇作乱,行凶被当场查获,现将他缉拿,立我大明军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六 云变(八) 在军队中,吴蒙一向非常自律。他虽然思维活泛c能力卓然,但从未如薛抄那样,利用自身的这些优势来挑战军纪与律法的权威。这也是为什么,他能一步一个脚印,以短短一年的光景,从底层小兵火箭上升到了把总的位置。 如果光光有能力,但是却循规蹈矩的老实人,是不可能让赵车师与薛抄这般的强悍之辈服膺的。赵c薛二人心里都很清楚,看似良善的吴蒙绝不是甘受人欺的软弱之人。就拿王万荣一事而言,连受害的王万荣自己都刻意逃避现实,吴蒙却不。很少有人有他这种魄力,敢于直面躲在暗处且很有可能拥有极强实力的对手,并不顾凶险,毅然维护自己的利益。扪心自问,遇上这种事。赵车师没能力去追寻线索,薛抄则没有胆量去挑战强权。所以,他们对吴蒙都很服气。 赵车师金刚怒目,背靠吴蒙,问道:“蒙哥,怎么说?” 值此危急时刻,吴蒙却反常的平静,他一面将双眼死死观察着四面蠢蠢欲动的对手,一面沉声道:“对不住了二位兄弟,姓贺的要害我性命,我绝不可能坐以待毙。今日无他路可走,只有杀出重围一条。” 薛抄干笑两声道:“既如此,老薛我反倒放心了。总而言之,杀他一个卵朝天便是。”说着,抬眼看了看赵车师,“是吧和尚?” 赵车师毫不含糊:“正是如此。” 三人同心,其利断金。吴蒙从始至终没有说过半句要他两人离开c自己独立承担的客套话。因为他知道,就算自己说了,他俩也只会当作耳边风。 贺英后退几步,从人堆里钻出几名刀盾手,举盾架刀,将他紧紧护在身后。 薛抄见了,讥笑:“贺英,亏你也是沙场厮杀出来的。临战在即,不思身先士卒,反而当起缩头乌龟来啦?” 贺英面无表情,并不理会他,右手先是缓缓立起,而后猛然一摆,十余名官兵呼喝着拥杀向吴蒙三人。与此同时,吴蒙背后的追兵们也同样夹击而来。 吴蒙低声吩咐道:“寡众悬殊,咱们不可力敌。东面有条巷子,咱们往那里去。” 薛抄点头答应:“好,出了巷子,直奔东门,那边是咱们营头的人,当有回旋余地!” 三人定计已毕,一众官兵早杀至身前,吴c赵c薛三人背靠着,各自挥舞腰刀。只见刀影闪烁,寒光四射,激斗之下,已有两名官兵倒地。对吴蒙三人而言,这当口已是生死攸关的当口,招数再无保留,是以每出一刀都是杀招。他们都是经年累月尸山血海中闯出来的精锐,招式利落c锐利无匹,贺英手下官兵虽多,战力却远远比不上三人,故而虽然双方人数差距甚大,一时间却也互不退让c难分伯仲。 吴蒙固然是小军官,但对于身体的锻炼从未懈怠过,赵车师则更不用说,能当上大旗手,打熬筋骨乃是日常必修课。相较二人,薛抄差一些,但他地位较低,有时还是需要披坚执锐冲在第一线的,所以实战经验能很好弥补自身身体素质的短板,加上有吴c赵两个强力援手的策应,所以一时也并不吃力。 三人不断移动,但所聚成的小团阵型却始终密不可分,四面八方杀来的刀枪很多,倒也无隙可钻。不过,吴蒙三人心里都清楚,这样的拉锯战,顶一时可以,绝无法长久支撑,自身的体力是一方面问题,另一方面一味逗留原地,给予贺英找来更多援兵的机会,是他们更不想看到的场面。 贺英毕竟有经验,看三人且战且退,缓缓移动,便知吴蒙心里打什么主意。他左右指挥,不断添置兵力朝三人的东面冲压过去,意图抢先一步堵住向东的巷子口。 薛抄一刀挑开两个枪头,满头大汗道:“蒙哥,姓贺的想断咱们退路!” 激战至今,吴蒙也免不了有些气喘吁吁,心想若不能尽早逃入小巷,那么等体力不济,将更加难以突破重围。若想要以蛮力挣脱包围,可眼到处,尽皆是攒动着的乌泱泱的人头,官兵们挤成一面又一面的铜墙铁壁,又哪里是那么好打破的。 粗粗一算,在场围攻吴蒙三人的,足有近五十名官兵,贺英立于远处冷眼观看,其实对于今日自己的胜利已经十拿九稳。他现在已经开始盘算,杀了吴蒙三人之后,将如何去甘兵营以及陕抚衙门等处周旋。 “难道今日真得死在这里了?”远处的火焰不经意间已经蔓延到了四面,一股一股的热浪从燃烧着的屋舍里不断袭来,令吴蒙颇有些焦头烂额。四面八方的喧嚣声更让他心烦意乱。他不是怕死,而是死有不甘。一想着贺英这样的奸邪之辈居然能在自己死后照样平步青云并再去加害王万荣,吴蒙原本已经有些力沮的臂膀就会在瞬间因为愤怒重新积满力量。 眼看着形势愈发恶劣,吴蒙却在不经意间发现,身畔不远,一间燃烧着的屋子似乎有倾倒之势。他正想提醒距屋子最近的赵车师当心,但心念电转间,忽然心生一计。 “和尚!”百忙之中,赵车师的耳边忽然传来吴蒙的声音。他以为自己有些恍惚产生了幻觉,没有反应,岂料吴蒙又一连叫了几声。 “蒙哥,你说!”赵车师用力踢开一个官兵,回应道。因为力大勇猛,威慑力很强,所以赵车师面对的压力是最小的,官兵们都愿意留空他而猛攻貌似最弱的薛抄那一点。因此赵车师尚有余力来应付吴蒙的话。 吴蒙一边抵挡如暴雨般不断袭来的攻击,一边说道:“你看见那屋了吗?就在你眼前。” 赵车师顺着他的提示看了一眼,道:“看到了。” “那屋子快塌了,现在仅靠着被火燃烧着的一根柱子勉强支撑”官兵逼得紧,吴蒙无法长时间讲话,所以点到为止。 赵车师不笨,听到这里,就基本明白了吴蒙的意图。他当即说道:“好,咱晓得了。待会咱喊一身‘走’,你和老薛就往外面躲。” 吴蒙答应一声,薛抄无暇说话,也用背顶了一顶,表示听到了。 于是,三人不语,但有默契地开始慢慢往那燃烧着的屋舍挪去。那屋舍临近东面巷口并不远,是以他们的行动,未曾受到贺英的特别关注。 “哼,困兽犹斗。”贺英看着兀自全力奋战着的吴蒙三人不屑说道。他洞如观火,已经看出吴蒙三人的体力在慢慢流失,招数的频率也随之下降了不少。看来,连一炷香的功夫都不要,他们就将束手就擒。 只可惜,事情并未如他料想中的那样演变。 他自觉稳操胜券,正自神驰千里,浮想联翩,不远处的战局中突然平地炸起一声“响雷”。 那正是赵车师的咆哮! 只见俟近了屋舍的吴蒙三人中,赵车师在霎那间,突地脱离了阵型。被打得措手不及的官兵们面对如蛮牛般冲撞过来的赵车师,下意识地纷纷闪避,赵车师半步不停,只一个眨眼的工夫,就奋不顾身冲入了那剧烈燃烧着的屋舍。 众人见状,无不讶异,正自惊疑间,却听“咔嚓”一声巨响,伴随而来的是赵车师那震耳欲聋的吼声:“走!” 一声既出,只见黑影一闪,赵车师早已从火海中鱼跃出来,连带着,吴蒙与薛抄,也都陡然回身后撤。 浓烟大起之时,但听轰然巨响,被火焰包裹着的那件屋舍瞬间坍塌。火星激射四溅中,几乎有近十命靠近屋舍的官兵给从天而降的火焰瓦砾压埋在了底下。黑烟灰尘四散弥漫,伴随着无尽的哀嚎声,宣告了吴蒙计划的又一次顺利实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七 前路(一) 空气中弥漫着焦臭的气息,惨绝人寰的哀嚎不绝于耳。百忙之中,薛抄斜眼瞭见身侧赵车师,笑道:“和尚,你本便黑,如今当真成个黑炭头了!” 赵车师骂道:“咱舍生忘死,拼出这条生路,你小子还有闲情取笑?” 适才,因受吴蒙指派,他奋不顾身,顶着凶猛的火焰,冲入那剧烈燃烧着的屋舍,舍身一撞,撞断了本来就摇摇欲断的最后一根梁柱。火屋遽然崩塌,避之不及的官兵顿时丧生十余人,而吴蒙三人则提前避开,趁着官兵们大乱当口,一举冲出包围,钻进了向东的小巷子。只不过,纵然再快,赵车师穿过火海时也免不了给肆虐飘腾的火舌舔到,他如今须发皆焦,一张脸也如同锅底漆黑如墨,脸侧甚至还起了几个水泡。 吴蒙脚步如飞,边跑边凝神静听后面的情况,但听身后喊杀声接连不绝,他认定,气急败坏的贺英定然在全力追赶。 这条巷子他们从城东来时走过,所以并不陌生,途径几个岔路口都未曾迷失了方向。三人在逼仄巷子中左绕右拐,心中暗自庆幸城西的火势没有那么快蔓延过来。否则,如此狭小的巷子给火一堵,恐怕不等贺英追杀上来,吴蒙三个先期就给烟火熏死烧死了。 终于,健步飞奔许久,冲出一个街口,眼前豁然开朗,不少百姓神情紧张地在主道上来回奔走。沿着主道向东看去,泾阳县城的东城门遥遥在望。 薛抄喜道:“蒙哥,到城门了!”谁知,话音放落,脑后两股“飓风”袭来。赵车师眼疾手快,将薛抄扑倒在一旁,电光石火间,几匹快马正正好好擦着二人飘起的衣角疾驰过去。 “贼他妈的贺英!”薛抄吃了一口泥,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他不用看也知道,定然是贺英出动了骑兵。想那贺英倒也有几分智谋,知道吴蒙三个的目的地就在东门,所以,这几名骑兵没去狭窄曲折的巷子里自讨没趣,而是直接沿着大道奔赴过来,不偏不倚,正赶上吴蒙三人现身。 对方有骑兵,吴蒙便不敢再贸然撤退。他喊了两声,与赵车师与薛抄聚到一处,复与他组成了三角小阵。那大概七八名骑兵一击未中,立刻兜马回望,却也不再进攻,而是分成了两三股,游荡在吴蒙三人周围。这是骑兵对付步兵典型的围困战术,即便不攻击,单凭机动力的威慑,步兵为了自身安危,也不敢动弹半分。 虽然知晓此中道道,可吴蒙等没有机动优势,一时间也无可奈何。又对峙了一小会儿,薛抄听到不远处喊杀声慢慢靠近,显然是贺英追上来了,不由暗暗叫苦。转眼看向吴蒙与赵车师,他们同样面色铁青。 那几名骑兵等贺英等靠近,重新汇成一股,聚到了东面,堵住了吴蒙三人再往东逃的道路。与自家的步兵形成钳制之势。 敌众我寡,还有骑兵助战,眼看着前方就是生路,现在却是可望不可即。不仅赵车师与薛抄有功亏一篑的失落,就连吴蒙也不免颓丧。 贺英打马而出,胯下的枣红马如同他一般傲慢地打着响鼻,他吐了口痰,面有怒色,厉声骂道:“吴蒙,你不但抗捕,还杀伤官兵,罪无可赦,我就当场将你正法了,上头知道了也不会说半个不字!” 薛抄不输气势,反唇相讥道:“房屋倒塌,乃是天祸。更何况被火烧着,倒塌更在情理之中。你自己蠢如猪狗,不会提前判断,反而怪在我们头上。可笑可笑!” 贺英冷笑道:“几个将死之人,不劳老子多费口舌!”说罢,指挥左右,步兵们挺枪立刀c骑兵们夹紧了马腹,便要开始新一轮的围杀。 “给我“贺英右手一抬,正准备配合着最后的“杀”字挥下,谁知话未出口,骑兵那边却先乱了。 众人齐刷刷看过去,只见这时候,从城门那边,突然涌来了大批的官兵。 “袁把总!”这新来的一批官军中领头之人吴蒙再熟悉不过,便是先前委托自己办事的袁把总。看到了同袍,吴蒙的心中的希望顿而死灰复燃。 贺英眉头一皱,看着对面来人,粗粗估算,也当有近二百人。这些都是甘兵营的人,与自己没什么交情,如果他们一意维护吴蒙,今日这事,怕就要黄了。 于是,不等吴蒙说话,贺英便打马上前,寻到袁把总,问道:“阁下是?” 袁把总本来看着眼前场面发呆,被贺英一问,半晌没回过神来,等贺英先满脸不快自报家门,他才说道:“在下是甘兵营的把总,奉命驻守东门”说着,看着吴蒙三人,不解道,“贺大人,这是怎么了?” 贺英也不下马,直接居高临下回答道:“叛逆吴蒙,趁乱进城抄掠,且屠杀百姓,被我部当场发现,夺路狂逃到了这里。” 袁把总闻言大惊,脸色“刷”一子白了,哆嗦着嘴唇道:“还,还有,这,这等事” 短短两句话,贺英就看出,这姓袁的把总是个胆小怕事的庸才,所以气势上更盛了几分,中气十足道:“我听说这吴蒙是你派来找我的?可有此事?若是真是如此,报到上面,你怕也要受些牵连。” “冤枉,大人,我冤枉!”袁把总一听要搭上自己,什么都顾不上,先自慌了起来,“我并不知道吴蒙会做出这种事,当初仅仅是想找个传信的罢了!” 贺英点点头道:“嗯,我看你面相良善,不似奸佞之徒,所说之言,我也姑且相信。” 袁把总登时放心,不住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贺英接着说道:“你的事,我可以只当不知。但逆贼就在眼前,你须得配合我捉拿吴逆归案,也算是戴罪立功吧!” “这”听到这里,袁把总又不经犯难,同时思维也慢慢转会到正常,“不是在下有意相拒,只是认为,吴蒙这事,是不是还需再商榷” 贺英大怒,斥道:“还要什么商榷!吴逆犯案,人赃俱获,你这是有意包庇!” 袁把总急忙道:“大人错怪了,在下绝无此意!” 吴蒙听到二人对话,心中着急,高声呼道:“老袁,你别听他鬼话连篇,这人奸诈无比,想要嫁祸到我头上,你将他赶走,上头找来,我一力扛住!” 贺英鼻孔冷哼,对袁把总道:“吴蒙三人杀良冒功,犯下滔天重罪,已是铁案。你以为案子真压下来,吴蒙他扛得住,你又逃的了干系?你现在帮我捉了吴蒙,万事皆休,不然等我回去,将事情如实禀报上去。届时一纸敕令下来,你故意维护重犯,与吴蒙两个谁也别想落着好!” 袁把总胆战心惊,他并不知道此事到底是什么情况,他只知道,自己可不能将身家性命都押在吴蒙身上。毕竟,得罪了吴蒙,大不了往后多个仇敌,但牵扯到了案子里,那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内心的软弱,最终驱使着他做出了妥协。贺英看着他态度渐渐软下去,露出满意的神情。然而,正当袁把总想要做出自己最后的选择时,身后那原本等候着命令的大部队中,忽然有人鼓噪了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七 前路(二) 现实有时候十分出人意表。就拿当下来说,吴蒙c贺英乃至袁把总都没有想到,事态到了这一步,居然还会再起波澜。 吴蒙等人在离开东门时,袁把总以人手不足为由,同时差人往营地请求支援,而下百余人的援兵就在眼皮底下,这其中,却有近三十人人,是吴蒙的部下。 本来,吴蒙不在,他的兵并不该随意调动,只是上头指派,这救援的差事落到了千总灌虎头上。作为吴蒙的顶头上司,他依然有权利调动吴蒙的部分兵士,以事急从权为由,挑了三十人掺入了这支二百人规模的支援队伍。 原先,跟着袁把总的兵士们不明就里,看着袁c贺二人交涉静候指令。但到后来,有眼尖的兵士发现了受困的吴蒙c赵车师与薛抄,气氛登时就变了。 时下不管是流寇还是官军,只要在军队中,最奉行的一套就是拉山头站队伍。新人入伍,第一件事不是学着怎么打仗,而是被前辈带着,找到属于自己的山头,效忠入伙。只有寻找到了自己的山头,之后在营中才有兄弟帮衬,才有同派的大哥愿意提携。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毕竟世道乱,仅靠自己一个,绝难混出头,寻个依靠c有些臂助,是人在孤立与无助时的普遍选择。 吴蒙在军中的靠山是旗鼓守备邓万钟,邓万钟则倚仗着在军中任职中高层的一票乡党成为甘兵营中永昌卫派的魁首,与坐营都司葛勇为首的另一派分庭抗礼。吴蒙作为邓万钟的得力干将,在永昌卫派中也有很高的地位,所以即便职位不高,但在军中,也少有人敢直接挑战他的权威。 自然而然,吴蒙手下的数十军兵,也全都是永昌卫派这一系的。人有了党派,就有了归属感,就如同后世出现的哥老会那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对自己的人维护格外强烈。这也是为什么,灌虎会对吴蒙怀有极强敌意,换谁,有个号召力极强下属,都会不安。 袁把总耳朵灵通,分明听见自己的队伍里有不少人因为吴蒙而叫嚷躁动起来,心中不禁慌了起来。 “别营的锤子想害把总大人,贼他妈的!” “把总大人给人困了?” 诸如此类的不忿之情瞬间在队伍中弥漫开来,贺英看了一眼惶恐不已的袁把总,暗骂废物。同时不得不驱马上前,扬鞭高声质问:“尔等鼓噪什么,是要与逆贼为伍吗?” 吴蒙三人闻言,只觉不能再坐以待毙,也同时高呼起来:“这厮心怀鬼胎,陷我三人于不义,弟兄们万不可受其蛊惑!”这句话一出,原本气势上被贺英有些压制的吴蒙部下们又重新激动起来。 贺英怒道:“与逆贼同流,谁也别想落得好!” 吴蒙这时亦大呼:“我吴蒙对天发誓,绝未做过对不起天地良心之事,若有半点诳语,立时被雷电劈死!” 仅此一句话,登时令袁把总的队伍炸开了锅。吴蒙是什么人,接触过的都清楚。对上尊敬有礼,对下宽厚公正,平时话虽不多,但总给人如沐春风之感。故而在他手下的兵士都愿为其效死。现在,让吴蒙的手下们在吴蒙与不断威胁恐吓着的贺英之间选一个,结果如何,不言而喻。 当然,大部分人同情吴蒙,并不代表他们愿意赔上自己的前途与性命。放到现场吴蒙的那近三十名手下中,也只有十余人情绪格外激动。 吴蒙看了看躁动不安的队伍,又看了薛抄一眼,薛抄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干柴已就,只差一把烈火而已。 贺英正待继续利用言辞弹压兵士,哪料还未开口,不远处喊杀声遽起。他暗叫一声糟,拨马就要走,可马蹄才踏两下,耳边暴喝迭起:“这群贼怂要加害吴把总!”当即冲上来几人,扯住了他的辔头。 人在关键时候做出选择往往只取决于一瞬间,尤其受到情绪的影响。吴蒙对这一点很清楚,他之前已经观察到,自己的部下中多有对自己的遭遇愤怒不平者,这些人大多是粗豪直率之辈,做事全凭一股意气,如果给予他们足够的时间考虑,他们想的越多,恐怕未必会再站在自己这边。故而,吴蒙趁热打铁,与赵c薛孤注一掷,故意主动挑起事端,将事态推向紧张的巅峰。 果不其然,吴蒙三人动手后,袁把总的队伍中立刻鼎沸起来,十余名吴蒙的坚定拥趸义无反顾,受到潜意识的驱动,气冲云霄,开始狂乱。焦灼的气氛下,他们已经红了眼,首当其冲,先攻向离自己最近的贺英。 “把总,这,这可如何是好!”眼睁睁看着队伍受到搅动,秩序瞬间崩溃,左右看向袁把总。然而,袁把总事到临头,同样脑中一片空白。此前,他带着近百人尚且无法控制住东门胡乱奔走的百姓,而今是二百名官军乱起来,他更无驾驭能力。 吴蒙看到贺英落马,形势大乱,朝赵c薛二人大声疾呼:“生死在此一举,咱们向北突围!” 赵车师与薛抄皆明其意。东门虽然近在咫尺,但追兵早有防备,且有骑兵虎视眈眈,想从那里出城,难如上青天。相较之下,泾阳城还有一个位居东北的小门,开在城垣的拐角处,距离此处并不远。是战事作为出奇兵的通道,从那里走,无疑是更好的选择。 袁把总满头是汗,扯着嗓子急急呼道:“先救贺大人,先救贺大人!”此时局势已经完全失去了他的控制,他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无论如何也要保证贺英的安危。 袭击贺英的十余名兵士中,一半左冲右突,逐渐朝吴蒙那边靠拢;另一半则继续围杀跌在人群中的贺英。贺英以马为屏障,挡了几刀,那马虽是他生平的爱物,但自个儿命悬一线,也顾不得许多。枪刺刀捅中,那马满身是血,悲鸣着跪了下去,但贺英也趁着这个空隙,抽刀跃起,且战且退。那一意攻击他的几名兵士固然拼命,但眼见最佳机会已经丧失,而贺英的骑兵也正朝自己这边赶来,便也不再恋战,返身追随吴蒙去了。 贺英侥幸得活,一把揪住躲在一旁的袁把总,声色俱厉道:“你的人呢?赶紧随我去捉拿逆贼!” 可袁把总脑袋直摇,是有苦说不出。照现在情况看来,二百人的队伍已经完全没有了秩序与纪律,他所能指挥的,仅有周边不到五个伴当,哪里还能帮上半点忙。 贺英无心与他多费时间,所念只是追击吴蒙要紧。适才身处险境,自家的兵马虽多,但不见他的情况,无人敢妄动,时间虽然短暂,但如脱困虎豹的吴蒙等人,早冲出了包围,投北而去了。 “纠集弓手,见了人直接乱箭射死!”贺英急了,重新下令。很快,数十名轻装弓弩手被他挑选出来。这些人都是军中精锐,无不是身体矫健之士,贺英复跨上马,引领着数名骑兵以及数十名轻装弓弩手,继续快速追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七 前路(三) 泾阳城北部地区居民较少,大多是公仓官署以及一些官营作坊。这里屋舍排布较为稀疏,且发自西南的火势也未曾蔓延过来,故而吴蒙等人进展颇速。 薛抄忙中偷闲,回顾后方,对吴蒙道:“蒙哥,姓贺的贼心不死,又追上来了。” 吴蒙说道:“他追来速度甚快,定是抛下了长兵手,只带了轻甲弓手。”说到这里补一句,“咱们既缺甲盾,也无弓箭,为今之计,只能出城为先。城北外头是一片山林,进了里头,贺英的弓c骑拿咱们就没辙了。” 二人正谈,后头忽而传来惊叫声,紧接着马嘶几声,队伍为之一滞。 薛抄察看了情况,对吴蒙道:“道路宽敞,贺英的骑兵已经撵上来了。死了两个弟兄,还有三四个与之纠缠在一起。” 赵车师急道:“这些骑兵明显谁来拖延咱们的,咱们若回头,不过多时,贺英大队赶将上来,咱们都难逃一死。” 薛抄此时面色如铁,沉声道:“咱带几个人,去后面挡着,蒙哥和尚你们先走。” 吴蒙点头道:“自己小心。”说完,和赵车师以及少数几人,毫不迟疑走了。这并非是他无情,而是事到临头,不由得他不果决。撤退断后,是掩护的必要措施,总得有人去做,如若婆婆妈妈的反而坏事。这项重要的任务,交给别人吴蒙不放心,薛抄人机灵,又是行伍老人,吴蒙对他的能力以及分寸的拿捏有着充分的信任。 但听后方的喊杀声越加喧沸,吴蒙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想他,心无旁骛继续撤退。 走出一条街道,前方是一片开阔地,视线豁然开朗。吴蒙认得此处,左侧不远的宅院正是泾阳县官仓。宅院前有数名官兵驻守,见了吴蒙等人,主动上前问道:“西边情况如何?”他们只知道城西c城南起了贼,失了火,并不知道吴蒙的事。 事到如今,吴蒙只求快速通过此处,敌人多一个不如少一个,他故作无事,挤出笑容上前道:“有贼寇流窜到了城北一带,在下奉命搜查。” “哦?城北居然也来贼了!”那几个官兵听了这话,有些畏惧之色,交头接耳起来,“若如此,还是让郦先生先走吧,万一遇上了贼寇,太不安全。” 赵车师听到“郦先生”三个字,心头忽然一震,眼看向吴蒙,吴蒙也是若有所思。他问那几名官军道:“郦先生?可是甘兵营的郦元仲?” 那几名官军点头道:“正是,兄弟认识他?” 郦元仲赵车师哪能不熟,早前为王万荣抓药时就与他起过冲突。后来说给了吴蒙和薛抄,故而吴蒙也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 吴蒙看了一眼来时的街口,转目说道:“不瞒几位,我几个都是甘兵营的。在下姓吴,是营中把总,这位是大旗手。” 能混到把总c旗手,在军中都已经算有地位了,那几名官兵哪敢怠慢,连忙见礼。吴蒙马上又道:“我等来时,城北已经乱了。城中贼寇甚众,且与外贼勾结,恐怕过不多久,贼寇就将袭来。若郦先生要走,我等刚好护他周全。” 那几个官兵点头道:“这样最好。”他们都是城内的守军,被派来照应郦元仲。闻听贼势浩大,已有三分恐惧,现在巴不得扔了郦元仲这个烫手山芋,自己好躲入宅院,紧闭大门,“吴大人稍等,小人去叫郦先生出来。” 郦元仲身为盛略记室,今日之所以入城,为的是与县衙商讨供给军需的事宜。他上午和知县谈好了事情,就来这官仓清点物资,孰料中途听说城中贼乱,他胆小怕死,现在虽然早就做好了点记工作,却不敢出宅院,只想等着城内情况平稳下来,再做计议。 而下,他正在院中坐立不安等待着外头的情况,忽然听说自家营头派人来接,当即大喜。衣冠都来不及整理,慌慌张张就跑了出来。 吴蒙一面等着郦元仲,一面不住往那边街口看去,还好,街口尚是风平浪静时,急于脱困的郦元仲已经来到了身前。 “郦先生。”吴蒙对他拱了拱手,但发现郦元仲的脸色有些难看。 “怎么是你”郦元仲的目光看向赵车师,对他印象很深,赵车师也有些尴尬。 “郦先生,情况紧急,我几个现在就护你出城。城南方向贼势滔天,咱们走城北的门。”吴蒙不想郦元仲在赵车师的事上多纠结,说道。 “你们是甘兵营的?”郦元仲明显对吴蒙与赵车师不太信任。 吴蒙从腰间掏出号牌给他查看,道:“在下任职营中把总,此前没和先生照过面,所以先生可能看我脸生。”说到这里,神情一肃,“先生,情况危急,咱们速速动身,再晚恐怕要惹祸上身!” 郦元仲分得清主次,即便对赵车师与吴蒙没什么好印象,但性命要紧,叫上了两个一起出营的随身伴当,背好行囊,随吴蒙离开。 走出十余步,看到熟悉的道路,吴蒙知道北门在望。可就在此时,远处的街口忽起大乱。郦元仲听到响动,又见无数人从烟尘中奔踊出来,十分紧张,结结巴巴问道:“是c是c是贼寇来了?” 吴蒙的紧张并不下于他,敷衍答应一句,抬首看去,但见乱马交枪中,当先一人正是薛抄,他满身是血,带着七八名同样狼狈的兵士朝自己这里跑来。而他们的背后,相距不过二十步,十余名弓箭手正拉弓搭箭。 “老薛!”吴蒙与赵车师同时喊道,话音放落,十余名弓箭手齐齐放箭,薛抄没有中箭,但他身后的兵士则有两人痛苦倒地,惨号不已。 薛抄到了近前,气喘如牛:“走,快走,姓贺的手辣,抵挡不住。” “你受伤了?”吴蒙焦急问道。 “没有,但折了四五个弟兄。”薛抄回道,同时往后看去,只见街口,还不断涌出来更多的弓弩手,几名骑兵也混在队伍里。 吴蒙目测了一下距离,自己这边十余人距对面最近的一排弓弩手不过五十步,倘若只顾逃跑,无疑会成为活靶子。他心有定计,将薛抄往前一推,喝道:“你们带人先走,我断后!” 薛抄惊道:“对面放箭,蒙哥就成了筛子,拿什么断后?”他只道吴蒙无甲无盾,说要断后,几乎与送死无异。 吴蒙摇头道:“事已至此,别无选择。你放心,我虽无十足把握,但尚有信心全身而退。” 薛抄摇头道:“你别蒙我,我不信。” 吴蒙叹口气,突然将惊魂不定的郦元仲扯了过来,郦元仲措手不及,几乎跌倒。他下意识想要呵斥无礼,但突然感觉有些不对。耳边但听吴蒙说道:“有了他,我还怕什么贺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七 前路(四) 泾阳县官仓前的开阔地上,贺英走马阵前,他的身后,数十弓弩手严阵以待,而数名骑兵则分列两侧。他手抚额上,疑惑地看着对面吴蒙那奇怪的举止。 按照吴蒙的吩咐,赵车师与薛抄无奈带着十余兵士先走,只留下了吴蒙以及惊恐万状的郦元仲。 “你,你要做什么?”郦元仲尝试着挣脱吴蒙的控制,但吴蒙的手犹如铁钳,将他制得死死的,他努力几下,见全无效果,就也死了心。 吴蒙说道:“先生放心,我绝无伤害先生的意思。只不过形势逼人,暂且需要先生为我挡挡刀箭。” 郦元仲就像掉入了冰窟窿,浑身打颤:“帮,帮你挡刀箭?那,那我怎么还有命在?” 吴蒙笑笑不答,与此同时,贺英身边人道:“大人,贼寇逃了许多,要追吗?” 贺英骂道:“追不追我自会说,轮得到你来提醒我?吴蒙这厮诡计多端,手下两个小鬼也都不是省油的灯,定是设下了什么陷阱等我去钻。” 左右唯唯诺诺,噤若寒蝉,贺英沉吟片刻,指示身后的弓弩手道:“起弓!”随即喃喃自语,“管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先射他个七荤八素,他吴蒙再有能耐,也不是腾云驾雾的神仙!” 然而,当第一排弓弩手张弓搭箭,准备齐射之时,却有人从侧里焦急大呼:“不可放箭,不可放箭!” 贺英循声看去,只见有两名官兵连滚带爬,从官仓方向跑来。 “你们是什么东西?”贺英很不高兴。 那两名官兵搓手顿脚,急切道:“小人都是官仓的守兵。对面是郦先生,若放箭,必害了郦先生性命!” “郦先生?”贺英一听,倒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具体何人了,“哪个郦先生?” “是甘兵营的郦元仲郦先生。他今日奉了盛副将的命令,来城中公干,不料马失前蹄,给吴大不,吴蒙捉了”他们眼睛不瞎,看了当下形势也基本能判断出,贺英在追的正是吴蒙。他们虽然不知道吴蒙具体犯了什么事,但贺强吴弱,他们下意识就站到了贺英这一边。 “郦元仲?”贺英听了这名字,再眯眼朝对面吴蒙身边的人仔细看去,双眼顿时瞪了起来,怒骂道,“居然是他。他奶奶的,早不来,晚不了,偏生这时候来。不是找死是什么!” 想最近一次与郦元仲见面,还是在几日前的咸阳城里,贺英哪会忘了。他更忘不掉的是,郦元仲目前是甘兵营副总兵盛略眼前的红人,颇受倚重。自己眼下再春风得意,也没那个胆量直接无视盛略。倘若当真触怒了盛略这个目前陕抚衙门的实力派,在官途上不要说再度晋升,就保住当前这个都司还未可知。贺英最看重自己的乌纱帽,如此一来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他娘的”箭是不能放了,贺英很确定这一点,心中是不断咒骂坏自己好事的郦元仲。他的手下没有神箭手能一箭射死吴蒙却不伤到郦元仲。即便有,老实说,贺英也不敢赌。而吴蒙似乎就抓住了贺英的这个痛点,一边拽着郦元仲,一边开始向后撤退。 “大人,他要跑了!”左右看得心焦,相继说道。 贺英首先让弓弩手收了箭,左右寻思如何才能打破吴蒙的挟制。侧旁有人提醒道:“不如让骑兵上?” 这时候,贺英已经无心摆弄架子训斥手下人擅自发言,他想了想认为这相对于乱箭齐发,不失为一条稳妥之计,于是招呼过来三名骑兵,对他们道:“你三个,立刻出动。千万不可伤到了郦先生。记住,解救郦先生为先,击杀吴逆为次!” 那三名骑兵应诺,立刻催马朝吴蒙二人冲过去。吴蒙听到背后有响动,忙将郦元仲抵在了身前,却见来的是三匹快马,念头一动c心中一横,径直将郦元仲推了出去。 那三名骑兵本来以为,吴蒙会以郦元仲为质,原地固守,这样的话,他们就能从容分成三路夹击。就算吴蒙有郦元仲,也不可能同时顾三方周全,慢慢周旋,总会找到破绽。可谁想,吴蒙铤而走险,舍了郦元仲,这样一来,立时化被动为主动。 郦元仲早吓得傻了,猛然被推出去,跌跌撞撞走了两步便瘫倒在了地上。而那三名骑兵中,两名靠得较近,且行经路线,正对郦元仲,忽见郦元仲堵在路上,一时都慌了,都下意识地用力拉扯辔头,以防踩踏到了他。 这停滞的时间很短,但其中一名骑兵才缓过神,眼前亮光一闪,等他看清眼前,胸口上已经插进了一把钢刀。身前马匹的脖子也被划伤,那马吃痛之下,开始癫狂地原地跳跃,将自己的主人摔到了地上。 吴蒙飞掷一刀得手,十分振奋。郦元仲魂飞魄散,趴在地上不敢动弹,那狂躁的马跳跃时不防一蹄子擦到了他脑门,他顿时抱着脑袋“嗷嗷”叫着滚到了一旁。 此时另外两名骑兵全神贯注,继续驱马撞向吴蒙,吴蒙俟其中一匹将至,纵身跃向一边,那骑士的刀锋在他的腰间带出一条血痕,他咬牙坚持,利用惯性滚了两滚,到了那被刀插死的骑兵尸体边,拔出刀来。 这时另一匹马也欺到身前,马上骑兵甩出套索,正中吴蒙左手,吴蒙还不及挣脱,早给一股巨力拽了出去,幸好他还没下意识地发力反抗,否则两力相抗,他这条胳膊就不被扯断也必然废了。 吴蒙在地上被拖行数步,起手一刀,将绳索砍断,此时他半边衣衫已经全部破碎,皮肉也多有擦伤。马上的骑兵突然失了力,摇晃两下,稳住身形,同时拔出腰刀,兜转过马头,想要再度冲击吴蒙。 可吴蒙那容他再来,飞跑过去,扒住了马鞍,控制住了马匹。那骑士侧对着他,不好挥砍,吴蒙生死关头,气壮如牛,奋力推搡那骑士,那骑士对抗不过,仅凭着脚勾马镫,方不至于被推下马背。吴蒙见状,怒吼一声,使尽全力反手一刀,将那骑士的脚踝剁了下来。那骑士惨呼落马,伤口激射而出的血液撒了吴蒙满脸。 吴蒙顺势上马,此时,最后一名骑士也到扬刀而来。到了马上,吴蒙更无畏惧,熟练地闪过一刀,并在两马擦身而过之时,回身一刺,将刀刃不偏不倚插进了对方的背脊。 他抹了一把黏在睫毛与眼皮上的血渍,视线却依旧朦胧。朝前看去,只见不远处,气急败坏的贺英嘴里大嚷着什么,已经全军出动,直扑自己而来。 他嘴角冷笑,转过马头,小驰两步来到兀自哆哆嗦嗦的郦元仲身边,斜身用力攥住他的腰带,将他提到马上,横放在自己身前。 背后,贺英声嘶力竭的喊声越来越清晰,他却充耳不闻,“驾”一声夹紧马腹,催马如离弦之箭飞驰而出。透过眼前红色的血迹,此时,他看到的天空并不是蓝色,而是暗淡的灰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