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匪》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楔子 延安府,几近干涸的西川水边,一中年男子负手而立。他虽衣衫染有风尘,但面色红润,体态精实,与周遭萧索凄清的光景格格不入。 “马大人……”那男子蹲下身,抓起河岸边的一抔黄土,细细凝视。左右两个背弓挟棍的随从不明所以,小声劝道,“土脏,别污了大人的衣衫。” 那男子不理他们,自深思片刻,俄然抛土起身,长叹一声:“二位不知,我虽在朝为官,锦衣泰然,却出身于此处。祖、父一生与此物打交道,供我读书科举。侥幸得蒙圣恩,我才得以弃耕入仕。这土生我养我,我若嫌弃,岂不成了数典忘祖之辈?” 那两个随从互看一眼,相对无言。他们受府中指派,一直贴身保护这个名叫马懋才的大人。可这位大人与旁官不同,不坐明堂,几日来反而一直在府中各乡各镇走动查访。他俩疑惑,也不敢多嘴,因为据府中胥吏透露,这马大人虽然官不大,这次出来,竟是奉了当今圣上的亲旨,是能够上达天听的人物,万万得罪怠慢不起的。 知晓了此中利害,他二人这一路端的是勤心勤力,丝毫不懈怠。 他们的小心没有错,因为这位马懋才的确是皇帝特意派出巡查地方的几个“兵备行人”之一。 去岁大明天启帝朱由校驾崩,其异母弟朱由检受遗命上位,在当年底便一举击灭为乱一时的阉党,成功稳住了内部局势,并于本年初改年号为“崇祯”。 新帝初立,就剪除大阉,好生意气风发,内部渐靖,自然将目光转向了外部。其时明廷外在有着两大隐患。其一,屡犯边境、虎视于关外的后金;其二,荼毒于陕地的天灾民乱。这二者中,又分内外,后金为外,陕事为内。 攘外必先安内,治国之理。崇祯理政伊始就将陕地的灾情列为首要的关注目标,也因此派出了包括马懋才在内的一些人作为朝使,行耳目之责,来地方上考察灾情。 马懋才早年外出游学,自天启五年中进士后,已多年未曾回乡。他是延安府安塞人,记忆中,横亘安塞县境内的西川水虽不大,可也终年流淌,深没及膝,少时自己没少在河水中嬉戏。可现在,若非亲眼眼望着几近龟裂的西川水河床,他打死也不信这条养育自己长大的河水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陕地天灾,自天启年间便已经开始,到了今年旱魃为虐、草木凋零,从清涧自肤施沿路而行,目及所在,无不是赤地千里、十河九枯。然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旱情未了,蝗灾、瘟疫接踵而至,百姓无食且病,饿殍枕藉,惨毒万状。 马懋才这次专程回乡看了看,因为有着自己的关系在,家中以及几个亲近的亲戚日子还算过得去,然而更多的百姓因走投无路不得不掘草根、采白石为食以至于为了一点儿口粮卖子鬻妻。更令他悚然的是,听说有些地方甚至“人相食”。 这已经不是人间,而是阿鼻地狱! 马懋才在五月间结束了对陕地灾情的考察,并以自己所见所闻,详实记载在了《备陈大饥疏》,上奏崇祯帝。 其中不但有着“民争采山间蓬草而食,其粒类糠皮,其味苦而涩,食之仅可延以不死”、“最可悯者,如安塞城西有粪场一处,每晨必弃二、三婴儿于其中,有涕泣者,有叫号者,有呼其父母者,有食其粪土者”等等惨绝人寰的描述,更有如“民有不甘于食石以死者始相聚为盗,而一、二稍有积贮之民遂为所劫,而抢掠无遗矣。有司亦不能禁治。间有获者亦恬不知畏,且曰:死于饥与死于盗等耳,与其坐而饥死,何若为盗而死,犹得为饱鬼也。”的言语。 人为盗。 也许在此时的朝廷各级看来,只不过是些饥民而已。他们却浑无法想象,在一年、三年以至于十年二十年后,这些饥民将会与各地逃兵、矿徒甚至白莲教徒等等合流,使反抗朝廷星星之火终成燎原之势! 而这一日,很快就到来了。 崇祯八年,在马懋才写下《备陈大饥疏》的八年后,陕、晋、豫、川、楚、淮等地叛逆愈演愈烈,遍地皆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1金岭(一) 赵当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又睡了多久。迷蒙中,他只觉左臂上一股钻心的疼。 耳朵听到身畔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以及时起时落的叹气声。他想睁眼看看周遭情形,那一对眼皮儿却直似有千斤沉,丝毫不动。 “我的手臂。”左臂上又泛起一阵生疼,苦得他忍不住呢喃起来。 “当哥儿,当哥儿!” 一个兴奋又略显青稚的声音传入他耳,这声音甚是熟悉。但脑中一团混沌,琢磨了半天愣是没想起此者为谁。 而后,又是昏昏沉沉,不省人事,左右发生了什么,赵当世根本无从得知。直到一个石破天惊的声音忽然炸响—— “大小曹又来啦!” 几乎是条件反射的,赵当世猛然开眼,弹身坐起。头一个出现在他眼界里的却是一张肮脏不堪的面庞。 “当哥儿,当哥儿!你醒了!”那张脸上浮现出一种极为快乐的表情。赵当世看得分明,除却泥灰外,那被土灰附着的面庞上还混杂着大量的血渍。理应美好的笑容,出现在这样一张污黑扭曲、甚至还带着一口暗黄龅牙的脏脸上,和谐感顿时荡然无存。 眼前的人叫王来兴,与自个儿一个屯出身,打小就是身边的跟屁虫,今年年岁不过十六。 王来兴的出现使得赵当世脑海中冗杂的记忆瞬时间连成一线。他用力眨巴眨巴眼睛,强振精神,出声问道:“来哥儿,嘛呢?” 王来兴还未及回答,身边一个汉子飞跃而过,不意间擦到他肩头,径直将又瘦又小的来哥儿带倒在地。 “狗日的剐怂,贼你妈!”王来兴狼狈地爬起身,狠狠骂道。怒眼看去,那人却不知已经跑到了何处。 一句骂人话出口,赵当世便想起自己自己眼下的窘困处境。这地儿名唤金岭川,地处陕西商州。就在不久前,自己跟着营中千户官在不远处的五峪埋伏官军,说是埋伏,结果稀里糊涂打了一仗,反倒大败,连夜逃至此处,昏厥方醒,连口水都没喝上,官军似乎又撵上来了。 赵当世扶着身畔一块大青石立起来,便见一名骑士策马驰来。那骑士在他边上勒停了马,也不下来,居高临下俯视道:“千户官令,召集手下马队断后。”冷冷撂下一句后便打马而去。 “当哥儿,咱撤吧。”王来兴眼瞅那骑士驰远,呸了一口道。 赵当世并不答话,先左右环顾了一下。眼下官兵尚未至,左右同伴便都已经四散,各自奔走,留守原地者屈指可数。 “老五、老杨呢?”这两人都是队长,在身为百户的赵当世手下做事。他四下看看,并没有发现俩人的身影。 “老五前边碎了,刚埋。”王来兴脸上颇有些沮丧,“老杨在五峪就没影了。” 赵当世不作声,又问:“除了咱,身边还有几个弟兄?” “十六个,九糕七芽儿。里边五个还挂了彩。” “个狗日的。”赵当世咬了咬牙。自己身为一个百户,鼎盛时期也不过带两百来人,其中一半还是裹胁而来的妇孺。现在倒好,手下死的死、逃的逃,人数连个小旗都不如。 “若非大头领与闯营、献营他们的人都去了西安,咱还怕那些丘八?” “说这些不济事。”赵当世拍了拍愤愤不平的王来兴,“你且去千户那边瞅瞅情况。” 王来兴点点头,转身就跑。他跟着赵当世这许多年,知道话中的意思。那千户是个不靠谱的,若他单溜跑路扔下自己一帮人当炮灰喂了官军,这买卖决计做不得。 说话间,隶属于赵当世部下的人聚拢了过来。赵当世点了点,只有六个人。听说有五个挂了彩的走不动路,没啥战斗力。非常时期,也只能抛下伤员任其自生自灭。还剩几个没来的不用想也知定是随大流跑了。 “当家,直娘的锤子撵来了,咱往哪跑?” “王扒灰、上炕头几个早溜了。” “东南林子深,合着咱们往那儿钻?” 几个仅存的部下七嘴八舌起来。在他们看来,大伙都跑了,眼下自己也只能选择跑路,所谓王扒灰等,均是其他百户。身为积年老寇,打得赢就干、打不赢就走,这已经被证明是作为一个合格流寇的基本素质。 “千户那边情形不明,我已经差来哥儿去打探。若狗日的真想坑害老子,咱便走他娘的。” 一个部下嚷道:“听说老回回早前便去了西安,闯营、献营的人马也都尽数拔去,留在商洛一带的弟兄不多,这分明就是想让咱们替他挡着大小曹。要俺说,咱吃喝不如那些回回、打仗倒总冲在前头,索性反他娘的,趁此脱离罢了。” 赵当世细瞧那人,识得这个叫侯大贵的破落户。此人细目宽颌一脸匪气,原是延川一屯堡的旗军,早先杀了守堡官,投了紫金梁王自用为小头目,后王自用死,余部被闯将收编,这厮被削弱,心生不快,便自带几十人自立。崇祯六年九月与蝎子块、一盏灯等合兵高平,被山西总兵张应昌击溃,复投上山虎,又被左良玉大败,仅以身免,无奈只得投奔闯将,最后辗转归老回回马守应至今。 马守应为回民,其下所任多回部军民,侯大贵郁郁不得志,又性情暴烈,自然得不到赏识提拔。饶是他经验丰富,果敢擅斗,在回营待了许久,还只是个小小的伍长。 他早有去心,只是苦于平日无人同谋,如今有此机会,一个人又不敢单溜,便来怂恿赵当世。 赵当世知此人反复无常,平素里虽不信任,但也惜其能干。今日他不走,仅仅是怕落了单任人宰割,日后一旦得了机会,想来是绝对不会屈居自己一个名不副实的百户手下的。 眼下自己人数虽少,但好在身为马军,左右看看人手一匹马还是有的——毕竟是保命的家伙,每人的手里都紧紧攥着缰绳。 “敌势不明,我等暂不可轻动。左右逃窜的不过是些杂毛,千户的标兵去留未定,是走是战,权等来哥儿回来再说。” 他所说“标兵”便是千户手下的一干亲兵。这些流寇作战虽然多无章法,但军中却不乏原先服役明廷的营兵、守城军等,如王自用、马守应、罗汝才以至于这个侯大贵均是行伍出身,故而编制建制基本沿袭了官军兵制的那一套,偶有不同也万变不离其宗。 “也罢……” 赵当世发话,这些部下也只好乖乖受命。与其说他们听赵当世的话,倒不如讲他们都是老兵油子,深知脱离组织的祸害。陕西流寇云集,弱肉强食,强则合伙、弱则互并,一旦落单,不论遇上官军还是流寇,都只有死路一条。故此侯大贵没走,其他人也不敢走,何况自己手上还有马。 众人又等一会,看着不断后逃的袍泽,心中都是焦虑万分。中途还有几个逃命的想上来抢马,都被赵当世等人毫不犹豫地砍死。 好不容易等来了王来兴,还没等张口问,却见他隔老远便开始挥手,并扯嗓大呼:“千,千户死啦。小曹和姓白的抄上来了!走、快走!” 他才说完,众人便已经娴熟地飞身上马。“小曹”是参将曹变蛟,“姓白的”则是都司白广恩。此二人分别为援剿总兵曹文诏、陕西三边总督洪承畴部下骁将,曾数次击败流寇,流寇闻名皆畏。 千户既死,自己手下寥寥数人,负隅顽抗没有任何意义。赵当世上了马,扭头去看王来兴。却见他忽地坠马,再看之下,竟是右臂上中了一箭。 “当家,走吧!”侯大贵见赵当世迟疑,急催道。他造反早,曾多次与曹文诏交战,深知此人骁悍。此次曹文诏复出,骁勇不减当年,他一想到此前的惨败,便怕得打颤。 “不成,我得去救他。” 赵当世一拍马,毫不迟疑地赶向王来兴那里。王来兴年纪虽小,却是自己身边唯一值得信赖的弟兄。赵当世不是薄情之人,不忍眼睁睁看着这个小伙伴从此离开自己。 “你等先走!”走前,赵当世抛下一句话。 两个手下闻言拨马就要走,侯大贵横梃一拦,冷冷道:“当家都没走,你俩没锤的货急着投胎咋的?” 这几个手下平时就畏惧侯大贵蛮狠,此刻心中虽怕官军怕得紧,面对眼露杀光的侯大贵,却也不敢说走就走,一干人便驻马朝赵当世那边望去。 再看王来兴中箭落马,不敢停顿。经验告诉他,背后不远定然有双贪婪的眼睛在盯着自己项上的首级。他连滚带爬地起来,望见赵当世纵马而来,挥起手边跑边叫:“当哥儿救我!” 话音方落,却见赵当世在马上举起木枪,龇牙睁目,大喝一声。伴随着喝声,木枪离手破空而出,从王来兴头顶掠过。 王来兴下意识地回头看去,只见距离后背十步远的地方,一名官军骑手急急勒马刹了步子——那木枪虽没有投中人或马,却恰好插在了马前一步,那马受了一惊,不顾骑手催逼,原地乱踏起来。 王来兴刚将头转回,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觉肚上一紧,自己整个人竟被赵当世从地上抄起来,也亏得他身小体轻,才能使飞马而过的赵当世一把成功。 赵当世将王来兴放在身前坐下,护着他俯下身来,脑后传来骂娘声,紧接着又呼啸着自后飞过几支羽箭。幸得运气好,几支箭都擦着赵当世的青衣过去。 侯大贵见状,招呼众人道:“走了!” 八人伏鞍,拼死赶马飞飙,任凭背后喊杀震天,只作不闻,唯听耳边风声呼呼,经久不绝。 七匹马狂奔至暮,直到左右寂静,只剩风声鸟鸣,才敢慢慢停下。 众人寻了一处水源,下马歇息。赵当世将王来兴扶到一树下,剥开衣服,查看右臂伤势。 侯大贵在溪边猛喝了几口水,又洗了把脸,转来王来兴这里,看了看伤口,对赵当世道:“当家,只是入肉,没甚大碍,拔了便是。” 赵当世点点头。王来兴中的这箭并未伤及臂中大脉,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众人都是刀头上讨生活,对于这种皮肉伤早已经见怪不怪,多少有些应对的经验。当下用燧石生了一堆火,赵当世取了短刀,放在火上炙烤一番,而后拣了一根木枝让王来兴咬着,自己用刀细细剐了伤口沿边的烂肉,并顺着箭镞入口,切了个小口子,最后慢慢将箭矢拔出。 王来兴年纪虽小,却颇为坚强,饶是疼的额头冒汗,也并未支吾一下。只是将嘴中木枝差些咬折。侯大贵在旁看着,笑着赞道:“来哥儿果然是条汉子,哥哥早前看错你了。” 王来兴吐了木枝,粗喘两口气,瞪了瞪侯大贵骂道:“去你娘的。”他自小营养不良,虽已十六,但身板依然极其单薄。就是放在基本上都是瘦骨嶙峋的流寇、饥民中也显得弱小。侯大贵此前就因此嘲笑其为“娘子兵”。 赵当世又将伤口处理一下,扯条破布简单给他包扎一番后,见二人还在拌嘴,对侯大贵道:“行了,别吵吵了。咱们虽然暂时逃离,但并未到懈怠之时。既要防着官军,也要防着其他营头的人来趁火打劫。侯伍长,劳烦你带两个弟兄四下看看,提防着点。” 侯大贵经验老道,这侦查放哨的事交他来做目前是最合适。侯大贵倒也不推脱,爽快应了,临走又贪婪地看了看倚着树干的王来兴。 赵当世知道他几个月没尝过荤腥,心术不正,也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打发他走,不让他围在王来兴身边燃起邪念。 王来兴喝了别人递来的水,稍复精神,赵当世就在他身边坐下,用毡布细细擦着腰刀。 他看了看身前不远处跳动着的篝火,又看了看赵当世,轻轻叹了口气,细声道:“当哥儿,咱接下去咋办?” 赵当世听了这话,擦着刀面的手慢慢停了下来。许久没有回答,最后微微摇了摇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2金岭(二) 一刀劈头盖脸而来,避无可避,赵当世猛然睁目,长呼了口气,缓缓坐起身来。适才只是一个惊梦,而下头。”赵当世将狐疑的众人招揽一团,“金岭川一败,兵马四散。被杀者不少,跑了的也定不少。咱们能摸到这儿,别人难道就不行?一山不容二虎,村子就巴掌大点地方,容不得许多人马。倘若已经有人进了村,咱没防备的进去,凶多吉少。” 众人听他如此说道,心下合计确实有理,各自沉默不语。 侯大贵不傻,纵然心如猴挠,也还没丧失理智。自己人太少,在没有搞清楚状况前,确实不能贸然行事暴露踪迹。想到这里,他抬眼瞥了眼赵当世,心下嘀咕,没想这破百户勇则勇矣,竟还是个有主意的。 “还是赵当家的有板眼。”侯大贵适时逢迎一句,顺便偷眼睃了睃赵当世——适才自己太过兴奋,热血冲的,准给他些皮肉快活。” “先不说这些。”赵当世也对杨成府没担当的表现相当不爽,但他分得清主次,“你说是王扒灰,他手下点子多少?” 侯大贵呸了口道:“这孙子在金岭川跑的快,粗略点了点,倒还有四五十号人。”末了补充一句,“不过没马。” 赵当世这个百户是统率马军的,而王扒灰则是步兵百户,没马正常,可杨成府他们赖以为生的马怎么也没了,这倒有点稀奇。只是眼下并不是纠结这些细节的时候。他想了想,有了主意,便低声吩咐大伙。 王扒灰本是延边一民户,因祸害了儿媳妇,得了个“扒灰”的诨号,他在乡里混不下去,没奈何投了流寇。此人打仗无能,逃跑倒是一流。经过五峪、金岭川两场惨败,他和一帮手下只靠着两条腿生跑,居然也不过死了七八人而已。 在山林中没命跑了一日后,他撞了大运寻见这村子,谁知杨成府等接踵而至,他便一不做二不休仗着人多势众将这些“姗姗来迟”的袍泽们一网打尽。杨成府等人骑的几匹马也被他尽数宰杀。 此刻村中的打谷场上,他正眯眼来回巡视面前几个身型尚稚的女孩以及鹤发鸡皮垂垂欲坠的老妪傻乐。这些人虽然老的老小的小,终究是货真价实的女人不是?于他而言仅此便足够了。他来回挑选,将手伸到裤裆里揉了揉那物什,又吃吃笑了出来。 几个蓬头垢面的妇人看到王扒灰当众做出这般粗鄙无状的姿态,也猜到自己的下场,都浑身吓得乱抖,哭将起来。她们这村子的人丁属于附近的一个百户所。陕西流寇兴起至今,这百户所前前后后已被洗劫了七八次。丁壮都被掠走,妇女也被裹入军中,若有不从均被杀了个干净,余下村里的老的老小的小,原还有数十口人的村子如今仅仅只剩二十多个老弱病残。可如今,瞧这贼渠的做派,似乎连自己这些苟且偷生的老弱都不打算放过。几个围在王扒灰身边的亲信看着王扒灰急不可耐地将裤子褪下,都羡慕地舔了舔唇口。 很快,王扒灰用飘忽不定的眼神挑中了个瑟瑟发抖的女孩。他身随心动,一个翻身朝她快步跳去,势若饿狼。 “当家饶命,当家饶命!”那女孩瞧模样不过十二三,一看到王扒灰那张因为极度兴奋而扭曲的脸面和裆部那团黑黑的物什,就吓得尖叫起来。这凄厉的呼喊却令王扒灰想起了当年侵犯儿媳时的场面,反倒更加激发了他的兽性。 “婶子,婶子!”女孩的脸因为恐惧而一片死白,捂着脸声嘶力竭地呼救。她的婶子就在一边,但已然骇得抖如筛糠,空洞的双目呆滞地盯着脚边干裂的黄土地,对女孩的呼喊充耳不闻。 “让你叫唤!”王扒灰面露凶光,狞笑着扯过那小女孩,啪啪先扇了两耳光,将个小孩打得七荤八素,嘴角都渗出了血渍。 “娘……”小女孩原本就因为营养不了身体虚弱,再受此重击已然神情恍惚,口中呢喃呼唤着那早已不在的母亲。 王扒灰再接再厉,一把将小女孩摁倒,顺手她扒了劣质的麻布裤子,看着两个因为饥饿连盆骨都瞧得见的白瓜瓣子哈哈大笑起来。 他正欲挺枪上阵,却闻脑后有人惊叫:“水漫了,扯呼!” 逃到了这里竟然还有追兵!王扒灰打个激灵,一脚踢飞那小女孩,提起裤子,扭头看去,果见不远处七八骑从山坡上冲下来。 他下意识地拔腿要跑,但却突觉那几人似乎有些面熟。再次转头辨认,才看清对面冲在最前头的不是那狗日的赵当世又是谁?这小子自五峪一战便损兵折将,逃到金岭川不过十来骑,自己五十来人,怕个鸟。 当下他左右呼喝,阻止了想要奔逃的部下,大声道:“不过是赵当世那狗怂,弟兄们随老子贼他妈的。” 左右听说是赵当世的人马,瞬间心定,几个胆大的吆喝着就捡起了刀枪,返身杀了回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3金岭(三) 赵当世一马当先,挺矛冲在最前。身体的原主人马上功夫了得,也被他继承了下来。 王扒灰的一名手下怪叫着朝他扔了两块石子,他略略偏头便闪了过去。那人见马来得快,心中害怕,丢了刀想跑。赵当世却不容他走脱,借着马势将木枪掷出,不过准头差点,只擦到了那人的左腿。 那人脚下一绊,打了个趔趄,赵当世驱马赶到,顺势拔出腰刀,趁他抬头之时,于他脑后轻轻一撇。那人的头颅便飞了出去,骨碌碌落在了七八步远的地方。 侯大贵也不甘落后,嗷嗷叫着,提溜着一根三十斤的长梃冲入人群。那长梃虽沉,在他手上却轮转如飞。说起这长梃倒还有个来历。此前他曾在山西见到贼渠高加计使此兵器大显身手,好生艳羡,后也抢了件,没成想还挺趁手,便弃了刀枪,将此物作为常用兵器。 这等钝器,若使用者力大,抡起来就连铁甲也难以抵御,更何况这些全无甲胄,只有单衣蔽体的流寇。一时间,侯大贵所到之处,血肉横飞。 王扒灰握着一柄短刀,躲在远处观望。赵当世一帮人虽说勇猛,但毕竟人寡。自个当流寇这许多年,没学会以少打多的兵法,这以多打少的本事还是有的。大不了多死点人,多填点命罢了。 厮杀一阵,王扒灰手下死伤了十几个,赵当世一伙虽仗着马力,没有伤亡,但终究是有些疲敝,眼见力有未逮,侯大贵忽然扯嗓高呼一声:“当家,援兵咋个还不到,不是放咱鸽子吧!” 赵当世随即回应道:“莫急,曹参将就在后边。曹守备与侯守备也会兵夹攻!” 对话完,两人似乎吃了定心丸也似,心无旁骛,继续奋战。 两人的话不但传到了王扒灰耳中,在场的每一个流寇也都听得真切。听赵当世口气,这孙子竟是投了官军,充了向导,曹文诏手下参将曹变蛟以及守备曹鼎蛟、侯一位都已经距此不远。 “这狗怂咋就投了官军,就他这般的,曹总兵也看得上?”王扒灰还没想清原委,惶惶自危的手下们瞬间丧失了斗志,已经开始溃败。 这些流寇跑了一天一夜,对抗纵马冲突的赵当世等人本就吃力,原仗着人多勉强与战,如今听闻官兵又包抄上来了,根本不辨真假,心中所想,唯有一个“逃”字。 “参将说了,斩一级赏银一两,大伙可别手软让后来的丘八占了便宜!”侯大贵见对手中计,心中窃喜,不失时机的又加一句。 做戏做十分,凭借着精湛的演技,赵当世和侯大贵一唱一和唬得王扒灰的这些手下全无战意,纷纷转头奔逃,无论自家的百户官如何弹压都不再理会。 左右败兵拉扯不住齐齐溃退,王扒灰脑袋早懵了,心中害怕,也准备撒丫子跑路。赵当世岂容他溜掉,拍马直驱,紧追不舍。 王扒灰丢了短刀,手脚并用舍命狂奔,慌张间只听得脑后马蹄声越来越近,也不敢回头,肝胆俱裂之下,竟然抱着脑袋往地上一蹲,口中直呼:“乡党饶命!” 他忽来这么一出,赵当世也没反应过来,那马也扯不住,当时就径自从王扒灰身上踏了过去。风声中。赵当世分明听到“咔咔”几声脆响,想必那马蹄下的可怜虫已然断了好几根骨头。 他兜马回来,跳到地上,去看王扒灰,满脸是血,显然已被踩死。便割了首级,拴在鞍边上。 王扒灰既死,唯一几名负隅顽抗的硬骨头也软了。赵当世等人驱驰冲杀有顷,直到夜幕降临方才罢手。 激斗过后,大伙儿无不气喘如牛、浑身湿汗。这仗加上王扒灰,砍了足有二十多个脑袋。俘虏了十人,全捆了扔在一边。剩下跑了的也没精力追杀。 赵当世解了杨成府等人的绳索,又派人去把安置在林中的伤员王来兴接来。 那杨成府是个滚刀肉,脸皮厚的要命,见到赵当世,首先噗噗磕了两个响头,而后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衷肠。说到后来,尽是些委屈,那临阵脱逃的腌臜事反倒被他轻轻掩过。 赵当世懒得和他计较,只说饿了,杨成府十分机灵,当即带人去各家各户搜刮粮饷。此前王扒灰在时,便已将生米下锅,杨成府等人的马也被他们宰完炖了。此时赵当世等人倒直接捡现成的。把熟饭、马肉取了,每人都饱食一顿。 水足饭饱过后,赵当世又让侯大贵去把村里的居民全都聚集起来,自己亲自去那十个俘虏处招降。眼下人员紧缺,这十个现成的兵力不吸收实在可惜。 那十个俘虏也有奶便是娘,墙草随风倒,赵当世招揽的话还没出口,便一个个涕泪纵横大骂王扒灰种种不是,骂得恶毒,还扒出好些连赵当世都没听说过的丑事。赵当世不愿听这些人胡说八道,见他们愿意投降,就着人放了。 那十人感恩戴德,再听说有吃的,又连滚带爬的去了。赵当世摇摇头无言以对。如今乱世,凭的便是个实力,谁拳头大,谁就混得开面。自己现阶段首要任务便是壮大实力,扩充人马,要不就算到了回营,再当不当的上百户还两说。至于这些手下的忠诚,暂时没办法保证。 信步走到村中的一处打谷场,只见在侯大贵连催带打下,村里老幼都被聚集到了一处。 赵当世注意到一名神情恍惚的小女孩,就是前番差些被王扒灰侮辱的那个。见她瘦的皮包骨头,就如一只小猴,不由心生怜惜,走前两步想要安慰。怎料那小女孩却抱头尖叫两声,而后嘻嘻傻笑,竟似是疯了。 赵当世呆立半晌,默然无语,只能轻轻叹气,停下了脚步。 侯大贵吐口唾沫,俟近道:“当家,人都在这了,怎生处置?” 赵当世细细打量了一下这些军户,具是些老翁老妪,要不就是年幼的孩子,中年的丁口竟是一个也无。再瞧他们身板,个个瘦骨嶙峋,神情迟滞,回想到方才大伙一顿饱食,怕是要吃掉这些可怜人两三月的口粮,当下便有些负罪感。 他面现不快之色,被侯大贵看在眼里,妄自揣测,以为自家百户看这些颓丧的军户不顺眼,当即凶相毕露,指挥左右道:“肥田。”所谓“肥田”乃流寇黑话,即是将这些人尽数活埋。 “日你娘的瓜皮。”赵当世勃然大怒突然骂将起来,不单侯大贵错愕。那些不知情的军户也被他吓了一跳,均以为自己今番必死无疑,有亲近的早就三五个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侯大贵没头没脑给骂了一句,好生委屈,他不知这百户心中所想,愣是忍气吞声了下来。换作往日,要有人敢如此骂他,他必然暴起与之拼命。但今日一战,赵当世沉着布策,以少胜多,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震撼。钦佩之下,他对这位上官的看法有所改观,不敢再随性耍横。 “从王扒灰那里缴了多少银子?”正唯唯诺诺间,赵当世忽然问他道。 他傻了傻,旋即反应过来,回道:“个破落户,平日里吆五喝六装挺阔,搜遍上下也不过十两银子,全给来哥儿了。” 王来兴是赵当世信得过的人,所以被指定负责管理钱财。侯大贵其实抢到了二十两,他自己吞了一半。 赵当世心里清楚这厮必有吃独食,却也不点破,只压低声音道:“今晚、明早吃喝完,给村里留五两银子。人不许杀一个,屋舍也不许烧。若办不到,老子先办了你。” “这……”侯大贵惊疑的瞧着眼前这个百户,像看个怪物。这货行事从来不按常理出牌,现下留给这些破落户银钱,又是闹哪门子鬼。 不过他并非不懂变通之人,左右不是花自己的钱,给就给呗,只当是百户脑子进虫了说胡话。于是连声答应,将那些军户驱散了。 赵当世吩咐完,前脚要走,侯大贵后脚却凑过来,满脸堆笑道:“当家,咱,咱还有一个请求,这不几天憋得实在难受……” 赵当世知道他要唱哪出,这厮精‘虫上脑,若不让他泄泄火,难保他又弄出啥幺蛾子。这些人干流寇这种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营生,追求无非就是两样:酒肉和女人。若是不能满足他们的原始需求,以目前赵当世对他们的控制力来说,恐会酿成哗变。值此多事之秋,他实在不愿意再捅这个篓子。想了想,对他道:“也不是不可,但你得答应我两个条件。” “啥条件,直说。” “其一,不可玷污了村中小孩和老人。其二,完事后要给些银钱作为补偿。” “啥?”侯大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先说前一条,他本以为这百户顶天了就不允自己侵犯孩子,那群老妪虽不比少女鲜嫩,然非常时期哪还能挑三拣四,灭了灯火忍忍也就过去了。但现在连老妪也碰不得,这破村里还剩什么?难不成自己找女鬼快活去?后一条他就更无法接受了。自个身为战胜者,有权利蹂躏这村里的人,又不是逛窑子,还得给钱,传出去岂不给人笑掉大牙。故此他支支吾吾,就是不肯答应。 他一犹豫,赵当世便佯怒起来,斥道:“现下咱们命都悬着,你还整日价想着那玩意儿快活,也罢,你要去你去,自今日起便不必再跟着我了。” 他撂下狠话,侯大贵一听就急了。他脾气暴,投了好几个头领都不受待见,也只在赵当世手下有些存在感。他想的也是把赵当世作为垫脚石往上爬。若没了赵当世,自己就算返了回营,也不定能混下去。再者,这几日赵当世的表现已经隐隐让他感觉到有些盼头。远的不说,就说去西安这事,若没这上官,只怕今日自己就要折在此地,至少跟着赵当世,找到大部队的几率很高。综合以上,他认为现阶段还不是离开赵当世的时机,是以他一听此话便着了急。 再一想,给银子就给呗,反正又没说给多少,自己身上还有十两呢,足矣。再三思忖之下,还是服了软。 赵当世皱眉犹如嗅到恶臭,对他道:“后头茅厕边上拴着个女人。我问过是营中奴‘妓,给王扒灰带着到这里,要留在村里。你找他去吧,完事了给她些银子,怎样?” 侯大贵大喜过望,连声道:“甚好,甚好!”接话时几乎是眉飞色舞。 听他信誓旦旦保证过后,赵当世才勉强饶他去。他高兴地哼着小调自寻快活去了。赵当世则转回王来兴那边,检查他的伤口。 情况看起来还不错,因为刀烤了火、包扎也紧实,伤口没有继续化脓,手下又在村里寻了些刀枪药给他抹了,已经开始有结痂的趋势。经过休息,王来兴的精神状况也不错。赵当世看着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五味杂陈。这个年纪,在自己之前的那个时代,本该享受懵懂青涩的无忧时光,在这个时代,竟然已经开始拿命讨生活了。 王来兴心思细腻,看出赵当世心情不佳,于是便先夸耀了一番今日的大胜,而后又道现在人数陡增,一定可以成功找到回营,试图安慰他。 赵当世知他心意,虽心里苦闷,却强装笑颜。据他所知,此次洪承畴为了彻底清剿陕西流寇,几乎动用了所有家底。在关中汇集了左光先、贺人龙、刘成功、张全昌乃至于曹文诏等诸多部队,老回回等营兵马虽众,但面对这些拥有强悍家丁、套丁甚至夷丁的官军,胜败实在难说。这先不论,除了关中,洪承畴还和陕西巡抚李乔、河南巡抚玄默、四川巡抚王维章、湖广巡抚唐晖以及郧阳巡抚卢象升等合作,调集豫、川、楚等地兵马于四省交界处分守各处关隘,意欲形成关门打狗之势。 如此一来,西安一战便成关键,老回回等赢了,自然好说。一旦输了,恐怕就得面临灭顶之灾。到那时,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诸如赵当世这等小鱼小虾想来也不会有啥好下场。 赵当世知道洪承畴这厮厉害,但并不知西安之战的结果。就算提前知道了也无济于事。自己只不过是个小小的百户,淹没在无边无际的军势之中,又能掀起什么波澜。 “今夜早些睡,明儿天一亮,咱就赶路。”良久,赵当世淡淡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4金岭(四) 沿着蜿蜒曲折的山中小路绕出冢岭山,便进入了蓝田山麓。这一路上众人只顾赶路,并无多话。 才出村时,侯大贵几次找理由离开,都被赵当世盯得死死的。他晓得这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定是心疼在村屯留下的银子,想折回去再抢回来。 受到了严厉监督的侯大贵试了几次无果后,心情沮丧,又见离村渐远,便也收起了那点破心思,专心行在前方探路。 走了良久,赵当世寻了片草甸让众人歇脚,才喝两口水,侯大贵就急急跑来说情况不妙。 赵当世令在场所有人安静,自趴下去,耳朵贴地听地面响动,心中估算,怕真是有一两千人正朝自己这边赶来,双方距离不过一二里。 他卜一出口,顿时引起一阵骚动。现下所有人加起来也不过二十六七,如何能是这许多兵马的对手?人人自危之下,已经开始呈现想要四散逃亡的迹象。 赵当世咣当拔刀,先是厉声威胁几句,好不容易将躁动的人给镇压住,而后带着众人,牵了马,迅速窜入左近林中躲避。 众人在林中屏息静待,须臾,两骑先至,但视其装束,似乎并非官府中人。 赵当世与侯大贵对视一眼,仍自按兵不动。他俩皆知虽同为流寇,但各营之间分分合合,合作敌对从无定制。倘若眼前这批人马是回营亦或者是八队、西营八大王等麾下的,那还好说。如若不是,贸然出去,定然凶多吉少。 那两骑在草甸上兜转一番后转了回去,过不多时,一彪骑队骤至,观其规模,当在五百人上下。为首一将虬髯黑脸,头戴范阳毡笠,握着马鞭,一边听着旁人述说,一边四下观察。 赵当世细看那人,并不认识。但看他穿戴,至少算是营中票帅级别,正自掂量,侯大贵暗暗扯了他衣角。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后排陆续跟来的骑手中,有一汉煞是面熟,不是在金岭川与王扒灰并列为逃跑冠军的上炕头是谁?此人也是个马军百户,不想在这里遇见。 这等怂包都混得好好的,看来眼前这支部队并没有太大威胁。赵当世又见那黑脸汉指挥左右,似乎要彻底将四处搜查一番,自忖也藏不住,便索性带着人马从林中出来。 乍一露面,倒将草甸中那支人马吓了一跳,全都抽刀举枪严阵以待。赵当世先吆喝了几句陕西黑话,套些近乎,而后报出了自己的名号。 那黑脸汉闻言,向后一张望,后边上炕头识相,赶忙打马上前,指认赵当世。那黑脸汉边听边点头,不疑有他,朝赵当世招招手。 赵当世连忙将马给了侯大贵,一溜小跑上前跪下。只听那黑脸汉粗着嗓道:“尔便是姓赵的百户?” 他随口再最后确认一番,赵当世当然应了。 赵当世跪在马前,不敢抬头,那黑脸汉显然对他的恭敬极为满意,缓缓道:“金岭川一战,尔也有些苦劳。罢,起来。” 赵当世起身又谢,口称:“谢当家。小人粗鄙愚夫,愿闻当家虎名。” 那黑脸汉跨在马上哈哈大笑,声音大的几乎都有了回声,笑毕,用马鞭点了点赵当世的脑袋道:“爷爷便是回营先锋官‘飞上天’,尔可听清了?” “小人省得。”赵当世点头如捣蒜,心思原来这狗东西就是回营猛将张雄飞,好家伙,敢拿马鞭点自个的头,张狂若斯,要非人在檐下,必将他拖下马来痛打一番。眼下却也只能忍气吞声,“飞上天之名威震四省,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便是小孩夜哭,闻得当家名号,也胆破无声了。” “嗯,是个懂事的。”张雄飞昂首傲然道,骑马围着赵当世兜了一圈,看到他身后还跟着一群人、几匹马,起了心思,“尔辛苦来投,也不能亏了尔等。这样,你便继续当你的百户,不过,这总得有个名目不是?” 赵当世发现他盯着自己仅剩的那八匹马,生怕被抢了去,纳头又拜道:“多谢当家仁义无双,小人感激涕零。还请当家少歇,等小人准备完备了必再来问安。” 他既如此说,张雄飞就先按下了向他索马的言语,不再理他,吩咐左右原地休整后,拍马自去。那上炕头意味深长地瞧了赵当世一眼,也紧随着走了。赵当世吁了口气,这才略略安心。 众人听闻赵当世转达来的话,才渐宽下心来,也去寻了一片阴凉地休息。 张雄飞等人很快又飞马返回了草甸子。瞧这状况,他这支马军可能只是开道前锋,大部队还在后边。 赵当世寻了一个骑士问询,了解到老回回等在西安作战失利,被迫撤退。对于失败的结果,他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又得知此次虽败,但诸路巨寇元气未伤,各营联盟尚不至于灰飞烟灭。如此一来,倒使他微微欣慰。 随即他又找到王来兴,询问还有多少银钱。王来兴将银子全数给了他,点了点,只有二十余两。 那张雄飞不是个善茬,贪财好色之名早就在外。赵当世怕给的少了他不乐,反而坏事,索性狠狠心,从中抽出大致十五两碎银子,带着去见张雄飞。 走到一片高草丛畔,张雄飞正与一帮人围成一圈议事,赵当世自觉位卑,不敢打搅,就站在圈外静静等着,顺便侧耳倾听他们讨论内容。 “这回不利,幸老掌盘未动筋骨。不过关中条‘子始终逼得恁紧,早晚不是个主意。老掌盘的主张,咱们出蓝田,折回商洛,复去河南。河南也还有好些弟兄盘踞在山里,只要咱一回去,必定群起响应。”张雄飞其实坐在一块小圆石上,但石头被他的大屁股全遮住,倒像是蹲了个马步。他平素虽是言语粗鄙,但提及老掌盘马守应,口气却甚是敬畏。 左右听众基本都是张雄飞的亲信,大部分都对局势不清楚,略有明白些的也向来唯其马首是瞻,更听到是老掌盘的主意,想都不想尽皆点头称是。 “不可!” 正当张雄飞兴致勃勃准备陈述下一条观点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突然横插进来。 张雄飞拿眼疑惑地瞥去,只见是前边那个姓赵的百户,却忘了名字,只将眉头一结,睁目质问:“你说啥子?” 赵当世前边听到老回回要去河南跳火坑,一时间心急失言,这当口已是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朝张雄飞一拱手道:“小人赵当世见过张当家。” “少打岔子,老子问尔刚喊啥来着?” “小人说不可去河南。” 赵当世才说完,张雄飞呼一下站了起来,将身抵近他道:“个瓜怂敢在老子面前扎势?” “不敢。” “这是老掌盘定下的计划,你倒谍活,都骑到他脑袋上去了。”张雄飞冷笑着嘲讽。他最烦旁人在他高谈阔论时插嘴,乃至否定他的想法。不过个卑微的破百户,没大没小实在让人着恼。 边上就有伶俐的亲信上来道:“此人无礼,不如摘了他瓢。”说着,便将腰刀拔了出来。 “不急。”张雄飞一摆手,先制止了那人,而后朝向赵当世,“那倒要看看他晓不晓事了。” 他话中之意昭然若揭,赵当世哪能不懂,忙将十五两散碎银子一包取了,递给张雄飞:“小小心意,还请当家原谅小人不懂规矩。” 张雄飞掂了掂银子,晓得大概数目,笑了笑,露出黑黄的牙口:“你这厮还算个识相的。不过诚意不足。罢了罢了,就饶你死罪......”言及此处,眼中流出邪光,话锋陡转,“不过活罪难逃。来啊,鞭子伺候!” 他往后一伸手,一条马鞭立刻就递了上来:“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老回回平素最常教诫咱们的就是规矩二字。你既初来乍到,免不得需长长记性。不然下次冒犯了其他管队、掌盘,可不是一顿鞭子就能混过去的。”言讫,猛然挥鞭。 那鞭子劈头盖脸打来,落在赵当世头了啥,惹了这份打?” “小人只是说,说不该去河南……”赵当世好容易将话说出口,他现在随时都会瘫倒,仅仅凭着意志勉强支撑。他心里清楚,眼前这人是自己求生的唯一机会,倘此人也与张雄飞般不讲理,那自个今番真要去阎罗殿排号了。 谁知此言一出,那人却没了声响。赵当世暗自叫苦,只道又惹恼了他,难逃一死,正彷徨间,那人却松了手,淡淡说了一句:“饶了他吧。” “这……”张雄飞见那人一来就要拆自己的台,心中有些不快。 “好歹自家弟兄,打坏了谁养?”那人的口气隐隐透着一股不容置喙,“老回回让我来找你,有要事相说。” 张雄飞似乎不敢和那人叫板,只得强按下火气,狠狠对赵当世啐一口:“以后本分些!”言罢,转身与那人走了。 众人见没热闹可瞧了,或是讥笑或是嗟叹也都先后散去。侯大贵与王来兴见张雄飞走远,连忙冲上来,七手八脚将赵当世抬到一边。 王来兴边哭边检查赵当世的伤势,侯大贵心里烦闷,骂道:“哭个锤子,奔丧也似,晦气!当家年轻体壮,不过受些皮肉伤。还好村里搜来的药草有剩,赶紧给他上了。” 赵当世一松下来,便立刻昏了过去。王来兴叫了几声没反应,抖着手要去掐他人中,被侯大贵一掌拍了。杨成府拿水慢慢灌到赵当世嘴中,又给他抹净了脸,他才逐渐苏醒过来,但只一小会,便又闭了眼。 侯大贵摇摇头道:“当家需要休息,便让他睡吧。”顿了顿,带着敬佩的口吻道,“不过他今日倒真是硬气,的确是条汉子,好生杀了张雄飞那直娘贼的气焰。” 杨成府四下看看,确定没有他人偷听,也低声道:“那姓张的畜生,打官军脓包一个,打自己人还真拿手。” 王来兴有些担忧道:“你们说那姓张的还会不会来寻当哥儿麻烦?”说着小心翼翼又瞟眼去找那张雄飞的身影。 杨成府恨恨道:“那可难说。不过只要有方才那位当家在,他应该不至于当面拆台。” 王来兴闻言,默然无语,心里是又气又悲。自己这些人好容易寻到了本军,啥没捞到,银子送去,还平白遭受一顿毒打。若非初来乍到不敌那姓张的势力大,说不得,贼他妈,给当哥儿报仇。如此想着,看着赵当世惨白的脸庞,他又忍不住流下了眼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5祸福(一) 一顿鞭挞,伤了身体,却带来了好运。 翌日晌午,赵当世正靠在树下养伤,便有人前来传话,言称左金王送药。众人一听,都是呆了。想那左金王贺锦乃是陕西赫赫有名的强寇,如今与老回回合营也是坐第二把交椅的渠首,怎会知晓赵当世的名字? 赵当世创口上了药,又休息一夜,虽说年富力强,却仍然虚弱,躺着起不了身。王来兴替他接了药,那送药之人又说此药极是珍贵,专治创伤,抹完三两天伤口必可结痂。 赵当世不知贺锦因何如此,但不论对方有何打算,礼节绝不可耽搁。身子起不来,口上连连感激,只说等伤养好一定亲去拜谢。王来兴机灵,见赵当世给自己使眼色,心领神会,取了一两水丝塞到那送药人手中。 那送药人得了好处,立时欢喜的见牙不见眼,美滋滋去了。赵当世目送他离开,忍不住叹了口气。 侯大贵走过来道:“当家,这可邪门,想那左金王身为三省有名的大掌盘子,和咱又不沾亲带故,咋无缘无故送了这名贵药来?” 赵当世摇头道:“我亦纳闷,不过适才与那伙计交谈,倒不似有伪。” 侯大贵一脸疑云,边走边念叨着“邪门”,转身走了。走不几步,想起一事,重新回身道:“当家,听最近风声,过不了几日,部队就要转移。” “去哪儿?” “不清楚。小人今早转了转,这进草甸子的人马越来越多,已经蔓延到那边山口。瞧这阵仗,老回回必定也在这一带。” 赵当世闻言不语。他仔细想过,河南是绝对去不得的,如果回营人马真要趋商洛再入河南,那自己便脱离出去,投奔别处。这事他只和王来兴说过,真到了那时,如侯大贵等人,他管不了也不想管。 继续躺了两天后,赵当世已然能起身行走。杨成府给他送水,咧嘴道:“左金王的药就是给劲,这才用了两天,当家你伤快好全了。” 赵当世笑笑道:“不过结了痂,若稍用力,就得疼出泪来。”顿了顿,“你倒提醒了我,左金王一片心意,可得好好谢他。” 侯大贵听到二人对话,凑上来道:“那可不。有这门路接近左金王,机会着实难得。当家你一表人才,左金王见了准保青眼有加。”他既然打定主意先跟着赵当世混,心里自然与有荣焉。左金王的名号可是响彻三省,似他这等小人物根本无缘可见,虽是羡慕眼红赵当世,却也真心希望他借机攀棵大树。 赵当世眯起眼,轻拍侯大贵肩头道:“所言甚是,然而左金王非同常人。我去见他,保不齐要纳些孝敬……前番打发那姓张的已将银子花尽,侯伍长,你富名在外,可得拿些出来资助。” “啥?”侯大贵愕然无语。 左金王贺锦的营帐在草甸子西侧。赵当世经过多方打听总算是摸到了那里。卫兵问询了来历后,入帐传报,一阵爽朗的笑声立时传到了赵当世耳中,紧接着一人从帐中走出,一眼瞧去,竟是那日阻止张雄飞鞭笞自己的汉子。 当日神情恍惚,赵当世并未细观其人,现下再看,只觉对方四十左右年纪,容貌平平,中等个子,黝黑的皮肤看上去像个老实本分的庄稼汉而非名震一方的强寇。他仅穿了件亵衣,似乎午休刚醒,赵当世赶忙下跪道:“小人赵当世见过左金王。谢掌盘子赐药,更谢救命之恩!” “行了,起来吧。”贺锦扶起赵当世,乐呵呵的,竟无半分杀伐之气,“你尚未痊愈,进帐坐了说。” 两人进帐,贺锦提来俩小马扎,就相对坐着聊天。他是河南荥阳人,说话带着很浓重的口音,赵当世连蒙带猜勉强能听懂。实际上,贺锦造反得晚,又非陕西人,早些年势力根本无法与那些陕、晋出身的贼渠相提并论。不过因为这两年陕、晋两省官军逼得紧,原先诸如神一魁、张存孟等大寇相继覆灭,其余人马入豫发展,他占了地利,才逐渐壮大,跻身为一方巨寇。 这年头流寇遍地都是,但要找出真正可以和官军硬碰硬的,也屈指可数,不过闯王、西营八大王、老回回、曹操等寥寥数家罢了。故而名声强如贺锦者,也不得不依附于老回回马守应发展。 起先,因为身份相差悬殊,赵当世还颇有些拘谨,贺锦问一句,他答一句。聊到后来,发觉贺锦甚是平易近人,便也没了顾虑,亦开始侃侃而谈。他合两世所学,贺锦这个大老粗如何讲得过他。到了最后,便演变成了贺锦只顾点头,并不能再插一句嘴。 赵当世直说到嗓子冒烟方罢,此时自觉似乎怠慢了眼前这个左金王,正有些担心,却见贺锦双眼精光闪动,接着便是一句:“赵兄弟果然是个奇才!” “奇才?”闻得如此赞誉,饶是脸皮厚,赵当世脸颊上还是隐隐发热,“胡言乱语罢了,掌盘子千万别见怪。” 贺锦摇头道:“得劲,听兄弟你一番言语,绝非平常出身。定是读过书的!” 赵当世想了想,觉得若说自己目不识丁也圆不过去,便胡诌道:“掌盘子慧眼,小人不才,少时的确看过几本歪书,不过都是旁门左道,上不了台面的。” 贺锦哈哈笑道:“歪书好啊,看看赵兄弟你,再看看那些整天之乎者也的措大屁用没有,真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下。”他从贼多年,多么武勇刚强的人都见识过,可皆是些有勇无谋只会厮杀的莽汉。偶尔抓到一两个读书人,要么刚烈自尽、要么吓得全无气节,如赵当世这般可与自己谈笑风生的博识之人当真见所未见。 既然遇到了,贺锦就不打算放过。他听过说三分,晓得刘备此人前半辈子颠沛流离,直到遇到了诸葛亮才得以咸鱼翻身。他有心混出个模样,能独当一面,但却不知如何着手,赵当世的出现让他如获至宝。相对于自己那些三棒槌打不出个屁的部众,这赵当世一定就是上天派来辅佐他的卧龙军师。 当听闻贺锦意欲邀请自己当左营的军师,赵当世整个人无比尴尬。自己仅仅高谈阔论了一番,竟然真将这个威名赫赫的左金王给唬住了,哭笑不得之下,他故作惶恐模样:“小人何德何能,可堪此重任!” 哪料贺锦正色道:“兄弟何必自薄,你可知当日张雄飞鞭打你时俺为何相救?” “小人愚鲁,请掌盘子明示。” “俺且问你,那日你缘何被打?” 赵当世不明所以,依实而言:“此事掌盘子不是知道,就因为小人妄言不可入河……”“南”字才到口边,他幡然醒悟,“难道……” 贺锦瞧他茅塞顿开的模样点头道:“兄弟果然是个聪明人。那日俺来寻张雄飞,正是老回回传令,要转军南下。” “转军南下……”赵当世略微沉吟,“莫不是去兴安所?” 贺锦抚掌笑道:“兄弟料事如神,老回回之意,放出东去风声,实则是要避内乡、卢氏之官军,转入兴安、平利等薄弱地区。” 赵当世闻言大悦,人传老回回足智多谋果然名不虚传,还是很能够通晓敌我强弱的态势。兴安、平利官军设防不多,如若南下,很可能扯动河南等地官军的部署,到那时,原本就不稳固的官军合围之势定然会出许多漏洞,要去湖广还是河南那就能从容选择了。话说回来,自己仗着两世见识,有时候也是太过小觑了这些古人,如不及时摆正观念,日后必要吃亏。 贺锦看他沉默不语,便出言道:“兄弟来我营中,俺就让你坐第二把交椅。”他既然将赵当世看成了诸葛亮,自己便也得做出十足的刘备模样,才能相得益彰。 赵当世对他信誓旦旦的样子颇有些感动,自己不过一个领着二三十人的小小百户,只因几句话就能让贺锦如此信任,这份宽大,就算放到历史中也足以让许多号称“用人不疑”的名将汗颜。但感动归感动,他扪心自问,却并不愿意就此加入左营。 所虑者三:其一,自己无功无绩又没啥背景,只凭三言两语当上了这左营二当家,纵然贺锦同意,他手下那些厮杀汉绝不会服气。乱世之中,口头的承诺可保一时,却无法保一世。万一贺锦有啥三长两短,自己也绝无法独善其身。其二,赵当世有心图王,所谓王,兵强马壮者为之,当这劳什子的军师看似光鲜,但却未必能称心如意的招兵买马扩充势力,这便与自己一贯以来的目标与理念背道而驰。其三,回营与左营同为营,但规模差距太大。自己如今名义上是老回回的手下,贺锦实际上也是老回回的手下,只不过人马多些罢了。投入左营无异于自陷囹圄,混得再大也只能是左金王的下属,发展受到限制,这买卖从长远来看绝不划算。 综上三点考虑,赵当世决定拒绝贺锦。当然,考虑到贺锦的头面自是不能直接说出,他思忖片刻,乃道:“多谢掌盘子好意,但此事却有三难,行之不易。” 贺锦波澜不惊,并没有有什么不悦:“哪三难?” “小人本属回营,在帐下效力多年,掌盘子一夕将我招去,只怕回营不快,此一难;小人虽只是个小小百户,但手下仍然有些得力的弟兄,来左营,他们只怕不会答应,此二难;小人虽然愚蠢,但平生所乐,依然是陷阵杀敌,运筹帷幄的军师着实是当不来,此三难。有此三难,还请掌盘子酌情。”赵当世说完,便忐忑地瞅着贺锦。此人适才和颜悦色只因要招揽自己,而下遭到拒绝,保不准就会当场暴起。说实在的,对这些大老粗出身的流寇,赵当世从没奢求过他们通情达理。 果不其然,婉拒之言一出,贺锦的脸色刹时间黯淡下去。这“三难”说的郑重其事,如果逐一辩驳,无一不是搪塞之言,不是傻子都听得出话中敷衍之意。他沉默了好一阵,帐内安静的落针可闻,赵当世只感觉一颗心在胸腔内狂跳。自打来到了这时代,每一天他都在经历生与死的考验,他只盼这一次自己也能顺利渡险。 末了,贺锦将脸一绷,招呼左右道:“来,取俺刀来。” 赵当世一听,几乎当场跳起来,但他还沉得住气,任凭脸色变得铁青,也只咬唇不语。 小一会儿,左右便将一柄腰刀带上,正要交给贺锦,谁料他将手一摆道:“给赵兄弟。” “给我?”赵当世惊疑之下,迟滞了一会,才抖着手接过那柄腰刀接过。 正惶恐间,却听贺锦道:“赵兄弟,你非常人。这刀乃是俺掠官府武库所得,削铁如泥,也非常刀。非常人配非常刀,大大合适。” “这、这怎么过意的去。小人无功受禄……” 贺锦大手一挥,制止他道:“不必再说,此刀就算是俺给兄弟的见面礼,俺与兄弟有缘无分,也不可强求。但兄弟记着,以后如若遇到难处,只管来寻俺,俺左营大门永远为兄弟敞开。” 他话说的很是诚恳,在那一刻,赵当世几乎就要改变主意,但还是稳住了心神,也不顾身上伤势作痛,扑通跪地,供刀于顶道:“掌盘子之恩没齿难忘,往后但有机会,必效犬马之劳。” 贺锦扶起他,大笑道:“中,这话俺爱听!” 两人既将正事谈妥,便没了其他顾忌,又闲聊好一会儿。赵当世忽想起一事,询问:“老回回言南下,何时动军?” 贺锦看了看他,嘿嘿一笑道:“就在明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6祸福(二) 离开贺锦营帐的次日,张雄飞引前部军马折向南行,穿过终南山进入镇安、洵阳地界。一路上并未遭遇大股官军,偶有少量官军在部队周边打转,但也只是距离很远观望着,并不敢轻举妄动。 从蓝田到镇安不过百里,沿路却有大批人马不断投奔入回营,仅仅张雄飞一部,就吸收了千把人。他们之中有好些是被打散的流寇,杂七杂八,也不知原属何处,穷苦百姓也有些,然而所占比例不多。 赵当世也借机招揽了些人,一举将手下人马扩充到五十人,人虽少,也得按规矩来。便提拔侯大贵补缺当了队长,从金岭川到蓝田这一路,他多有效力,升他一级也在情理之中。 侯大贵地位骤升,瞬间便威风起来。他早看杨成府獐头鼠目的模样不顺眼,只不过碍于职位差距,未敢动作。如今二人地位相当,他便理所当然开始对杨成府颐指气使,稍有不如意,即破口大骂。好在杨成府脸皮也厚得很,畏惧侯大贵,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还整日一口一个“哥哥”叫着,如此,两人之间也并没有闹出太大的龃龉。 过不多日,有消息传来,勋阳巡抚卢象升为防流寇入侵湖广,特与川中援兵配合,调石砫总兵秦翼明领两千川兵前往蛮川、丰阳关一线布防。又差湖广总兵许成名领筸兵三千六百由宝康、房县移驻竹溪。 且不说这三千六百的筸子兵是有名的剽悍之兵,那两千川兵也是早先由前总兵邓玘所带,在京畿、辽东多处历经战火的强兵。两支军马人数虽少,但提前控扼险要,以流寇的战斗力,要强行击败之,难度甚大。 因此,张雄飞带着前部抵达兴安、平利一带后,并没有继续前进,而是原地踏步四处打粮,老回回等则基本屯驻在终南山沿麓,攻击堡寨、招徕游民以及积累粮草。更闻近日邢红狼等部流寇先一步窜入了商洛,老回回这么做,未必没有观望的意思。 一开始,赵当世只能伏在马上随部队移动,经过多日休养,他的伤逐渐好全,已然可以如以前般纵横驰骋。 眼下陕西流寇已经多达二三十万,自临洮、巩昌至西安,二三千里连绵不绝,声势虽大,然全都困在关中一隅,受官军步步紧逼,难以发展。赵当世有预感,过不了多长时间,流寇就将会有大动作。 一连数日淫雨霏霏,这日晌午,赵当世与往常一般哨完粮,带着几十号人躲在一破庙中避雨,上炕头忽至,给他带来一个重要消息:去平凉、庆阳一带联系闯王、西营八大王等部,并带去老回回与这些人的事先约定的暗语。 赵当世初听之下,有些疑惑,要说此事事关重大,自己又非回营嫡系,何以当此重任。上炕头则三言两语令他豁然开朗。 原来老回回将此事交给张雄飞负责,张雄飞亦有点主意,在派出嫡系的同时也派出了数支杂牌,目的不言而喻:此去庆阳等地沿途官军环伺游寇遍地,可谓极凶险。往好了说,多派出几支人马,成功的可能性大大提升;往坏了说,派出一些非嫡系的杂牌掩护,成功最好,不成功也可混淆官军的视线,为真正的精锐争取空隙;再说的难听点,派赵当世出去,就是让他当炮灰。 “哥哥也被派出去了?”当下赵当世见上炕头面有愁容,便问。 上炕头红着脸,哀叹一声,突然扯住赵当世道:“赵兄弟,外头官军恁多,咱这一去,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老哥晓得兄弟你向来有板眼,就想和你搭个伙,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赵当世沉吟不语,未几,紧紧盯着上炕头,目光如炬:“你照实说,张先锋指派的人马中究竟有我没我?”既是重任,何以会派上炕头代为传话?他感觉其中有些蹊跷。 “这、这,我、我……”上炕头心里有鬼,被他看得慌张,低首嚅嗫着说不出话来。 “唉。”瞧他这般做派,赵当世已知真相,甩开上炕头的手站起来,面向庙外,“我当老哥是亲兄弟,老哥你却与我耍心眼。” 他冷冰冰抛下这一句,庙内的气氛刹那间凝重起来,双方人马无人敢大气呼吸,几个心急的甚至都暗暗拔刀。 “兄弟呀!” 正当大伙都绷紧心弦之际,这上炕头却不知怎地,哇啦一声哭将出来,同时一把抱住了赵当世的右腿。此情此景,饶是见惯了阵仗的赵当世也是措手不及。 “姓张的指下这差事,便是让老哥将脑袋别腰带上往火坑里跳。老哥别人不熟,能求的只有你了,你若帮老哥这一次,老哥日后当牛做马孝敬你!”上炕头说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一张老脸皱得如同槐树皮一般,在一众手下面前完全不顾自己百户的形象。 赵当世皱着眉头,几次想将右腿抽出,无奈上炕头猴子上树也似将腿抱得死死的,死活不撒手,无奈之下只能温言抚慰:“你我袍泽多年,凡事都好商量,何需这般。” 上炕头涕泪四流道:“你不助我,我便死了。今日你要么拿刀砍了我,要么答应我,陪我一道出去。” “放屁!”侯大贵不知从哪跳出来,怒不可遏,“你自个要去送死,还想拉上咱们垫背?当家,甭听他的,赏他一刀便了。” 此言一出,庙内立刻躁动起来,赵当世与上炕头两边人都拿起兵器剑拔弩张,时刻准备火并。 “贼你妈,怎敢对老哥如此说话,还不滚一边去!”侯大贵的话并没得到赵当世的共鸣,反而遭了骂。 侯大贵一愣,但见赵当世面有杀气,晓得他是动真格的,嘟囔两句不敢再说话,灰溜溜地躲到了一边。 赵当世好容易扶起上炕头,与他一块坐下,和颜悦色道:“老哥话说的见外,咱兄弟之间,哪有什么死不死的。你的事,便是我赵某的事。” 上炕头闻言,立刻收了哀容,喜上眉梢:“这么说兄弟答应了?”变化之快、之从容,完胜赵当世曾见过的所有演技派。 其实就在这片刻之间,赵当世心中便生出个大胆的想法,这个想法倘若实现,前途大有可为。如此一想,这上炕头倒并非是个瘟神,还算是个送财童子。 “说答应也答应,说不答应也不答应。”赵当世面无表情,淡淡道。 上炕头听得云里雾里,有些急眼:“兄弟你就别再卖关子了,答不答应明说吧。” 赵当世睃他一眼,用指轻敲泥地,缓缓道:“去也可以,不过……需我替老哥去。” “替我?”上炕头呆若木鸡,想这畏途人人皆避之不及,这姓赵的怕是脑袋进虫了说胡话,“兄、兄弟说清楚些。” “此去传信,老哥便不必劳身,全权由小弟代行。此事小弟会去知会那姓张的,想那姓张的并无拒绝的道理。”张雄飞瞧赵当世不顺眼,若非贺锦罩着,必是不容他在回营。如今赵当世自趋凶险,他定是一百个同意。 “不过老哥你得答应小弟几个条件。” “啥条件?” 翌日天刚肚白,赵当世便带着手下出营而去。果不其然,张雄飞见他主动请缨,满口答应,高兴之余还允诺这趟来回若是成功,立升赵当世为麾下千户。 这些对空画饼的话赵当世并不在意,口头感激两句,拍拍屁股便走。待出了营,看着身后那五十骑手,嘴角才由衷扬起微笑。 不得不说,上炕头这厮打仗不行,却着实是个大混子。他在张雄飞手下待的时日并不算长,却每每能分上一杯羹,手下不但人丁颇众,马匹不管好赖也有个几十匹。昨日赵当世与之相约,可以替其去冒死,但作为补偿,必须给予自己些人马作为报酬。 人马没了还能再抢,命没了可就啥都没了。上炕头这点想得很通透,自己终归也不打什么硬仗,只要腿脚麻利些,别人打胜了仗,多捡些漏子,打输了,跑快些逃命,所谓精兵猛将都是浮云,赵当世这二愣子喜欢,那就给他些无妨。 赵当世细选了自己手下的五十人,留下一些,又从上炕头那里挑了一些,最后组成了一支相对算是“精锐”的马队。有了这样的硬实力,他才有联系别部的底气。除了人马,他顺带要了些银钱。这种身外之物,上炕头更不在意,爽快给了五十多两,有了这些,带足了干粮,赵当世才心满意足。 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小小家底固然有了,但这素质良莠不齐的五十骑和动辄成百上千的各方势力而言无疑微不足道,赵当世有自知之明,故而此行的重中之重乃是路线。 没有舆图并不妨碍赵当世挑选路线。他手下多是陕西人,来源也颇庞杂,其中不乏汉中、西安等地土著。将他们召集起来,每个问问,大致就能勾勒出陕西局部的地域。 为集思广益,赵当世叫上王来兴、侯大贵和杨成府三人,一起参详。说是叫来三个,实则杨成府在侯大贵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唯唯诺诺而已。王来兴年纪小,见识短陋,也没啥主见。赵当世知道侯大贵有能耐,便主要和他商议。 对于赵当世自告奋勇揽下这份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侯大贵其实是很反对的,然而眼下木已成舟,再瞧自己这个百户又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他便也只能按下怨言,专心筹划。 一番商定,先往西北过马岭关入石泉,再偷渡洋县,进入傥骆道,穿过秦岭,进凤翔,最后从凤翔绕到平凉、庆阳。这样行路,貌似兜了个大圈,但无疑是最稳妥的做法。回营人马扰乱汉中东南的兴安、平利,左近石泉等地的官军早就望风而逃,往汉中孙显祖处收缩,穿过此地当无大碍。而选择走傥骆道而不走子午道,则是考虑到不久前西安大战,洪承畴曾令贺人龙、刘成功、王永祥等部分截子午谷南北,现下很可能依然遗留有官军在那之间游弋,相比之下,稍远的傥骆道更加安全。至于凤翔方面的情况,以赵当世等人现有打探得知的消息,难以窥见全貌,也只能等到那里再见机行事。 如此定计,赵当世、侯大贵等才稍微心安,而其余杂兵见领头的一副处之泰然模样,自也不会担心到哪里去。 借着马速,只一日,至迟暮,一众人达到马岭关。马岭关,古称方山关,明代改称,离关口不远还有个马岭驿,不过和关卡一样,早已是人去楼空。 众人拾掇了驿站,便将就着在大堂卧下休息,才闭眼一小会儿,却听得驿外人沸马嘶,竟是来了一票兵马。 杨成府当即吓得跳起来,赵当世一把将他摁下,同时沉声令大伙不得惊慌。先前他为防着这类突发事件,下令将马匹全都栓到了驿站后方的空地上,此刻驿站前的那些人应当不知这驿中有人。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目下黑灯瞎火的,对方来历不明,在不知对方虚实之前,赵当世并不想轻举妄动。他给侯大贵使个眼色,又朝院中看看。侯大贵心领神会,小声招呼一半人悄悄撤到院中左厢房中,赵当世则带人躲入右厢房中。掩好了房门,透过小孔向外边偷瞧。 不多时,院外人马进来,当头几个举着火把,借着火光,赵当世发现领头的眼熟,乃是张雄飞的一个亲信。这亲信目测也是被派出往庆阳一带传递消息的,不消说,定然就是需要赵当世等炮灰“掩护”的“精锐”了,不想他们竟也走了这条路。 领头之人举着火把在院中转了转,显然对这个露宿之地还算满意,正想走进大堂,从院门外匆匆赶来一人,面带焦急与他附耳交谈片刻。那领头的脸上顿显惊惧之色,只见他边往回走边大声道:“快走,驿里有人!” 看来驿站后的马已经被他们发现,赵当世思忖片刻,做出了一个令所有手下惊讶的举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7祸福(三) 对方既然是友军,又背负同样的使命,那么直接走出去相见便可——至少侯大贵等人是这么想的。 然而,赵当世的决定,却再一次颠覆了他们的三观。只见他一脚踢出门,当头一刀将那张雄飞的亲信砍翻在地,口中兀自高呼:“贼寇哪里走,官爷在此!” 黑灯瞎火之下,对方并不知赵当世底细,又闻得“官爷”二字,当即便吓破了胆,只道是官军提前在此埋伏,当下立刻一哄而散。 侯大贵等见赵当世冲了出去,也无暇犹豫,跟着呼喝杀将出去。对方不知来了多少“官军”,无心恋战,被杀十余人,其余的都纵马跑了。赵当世下令将尸体堆到一处,搜完钱财,全都砍了脑袋。 侯大贵问道:“砍这些脑袋作甚?” 赵当世不答,只道:“叫弟兄们带上脑袋,咱们今夜换地方。” 侯大贵满腹疑虑,但见赵当世铁毅的神情,不再多嘴,依他办了。当夜众人马不停蹄转移到他处休息。 半夜侯大贵翻来覆去睡不着,起来解手,尿到一半,却暗暗听到王来兴询问赵当世为何痛下辣手。 只听赵当世冷冷道:“弱肉强食,本便是天理,今夜我不杀那人,那人却未必容得下我。为众人计,只能先下手为强。再者,此去庆阳传递消息,颇多队伍。其余人马我不管,这伙人却与咱们同路,少一队人便少一份人抢功。” 王来兴半晌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小声道:“当哥儿你做什么咱都跟着你。” 侯大贵听到这里,抖了抖下身,赶紧往回走,边走犹自心惊,不想这百户平时看着老实,实则也是个狠人,自己今后在他手底下做事,可不能和之前一般跋扈,若不多个心眼,只怕到时没好果子吃。 离开石泉,继续赶路,随着与汉中的距离变短,遇见官军的频率逐渐变大起来,最险一次,若非赵当世提前判断,众人便要直接与数百官军迎头撞上。为保险起见,赵当世领众人遁入洋县北部的兴势山中,意欲赶夜路。 侯大贵等四骑先行,前往傥骆道南口打探一番后回报,言称南口有数个墩台,遥遥相望,内中守军数人至数十人不等,己方五十余骑通过,只要引起一个墩台的警戒,那么烽火相传,官军大部队定会追杀上来。 众人听罢,多露畏难之色,赵当世则波澜不惊,又仔细询问几处墩台守备人数情况后,下令即刻出发。 杨成府急忙上前低声道:“当家且慢,此事绝不可轻动。咱们虽可能制住其中一两个墩台,但若有疏漏,让官兵点燃了烽烟,这傥骆道就走不成了。”往日里,他小心谨慎,从不敢轻易在赵当世或侯大贵前表露态度,当下也是十分自危,这才不得不出言相劝。 侯大贵就走在赵当世脚跟后,这话他也听到了。换做他时,不管杨成府有理没理,定会插嘴嘲讽奚落几句,可现在,连他都成了个闷葫芦,不声不响。 赵当世看看杨成府,再看看侯大贵,微微一笑道:“二位队长且请宽心,我姓赵的不会去干那跳火坑的勾当。” 王来兴走快两步追上来也道:“当哥儿向来有板眼,咱信。” 杨、侯二人对视一眼,无话可说,各自转开,但始终低着头,颇有些沮丧意味。他们的担心,赵当世体谅的来,汉中官军虽不多,除却守城军外只有孙显祖的一千五百野战标兵,但相比只有五十一人的己军,也已可称为庞然大物,更遑论这一千五百兵马均是从山西打流寇一直打到陕西的历战之兵。 众人各怀心思,在赵当世的催逼下借着月色投傥骆道南口而去。 根据侯大贵的侦查报告,赵当世选择了一个相对落单、人数十余人的墩台作为首个突击目标,俟近那墩台一里地,赵当世已经能看到墩台上的点点火光。那火光在一片漆黑的夜里毫不起眼,如同大海中的孤舟也似,但无论是谁都不敢粗心大意。 赵当世让众人下了马,隐藏在一片矮树林中,挑了十五名身手矫捷的弟兄作为突击队,亲自带着,趁着乌云蔽月之时,瞅着火光,在黑暗中摸过去。 墩台上的官军显然没有想到赵当世等贼寇敢跑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照他们看来,关中流寇接连遭失利,不久前还在左近的子午谷大败,当是再无胆量靠近汉中一带,精神上很是放松。 墩台上十六个墩军中,余丁、乡夫占了大多数,余下几个是附近卫所的旗兵。他们战斗力实在不行,故而被打发来放哨。其中有一两个年纪大的,正喝着葫芦里的清酒,向小辈们吹着牛逼。夜里风大,大伙都不愿意站在外边值守,加之无人监管,故而当赵当世等人逼近不到十步时,这群墩军兀自浑然不觉。 赵当世仔细查看了墩台的守备,再确定了外面无恙后,带着手下一窝蜂冲入了墩台内。 这些墩军猝不及防,没奈何都乖乖束手就缚。赵当世朝他们看了一眼,问道:“尔等中谁是领头?” 蹲在地上的墩军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都将目光落在了一个老兵身上。那老兵适才喝了不少酒,满脸通红,眼神迷离,但发现赵当世瞧向自己后,顿时来了精神,颤声应道:“是、是小人。” “你要死要活?”赵当世也不与他废话,径直道。 那老兵那还有的选,立时涕泪四流,匍匐在地上,将一颗斑白的脑袋磕地砰砰直响,完全没了不久前吹嘘时的“豪气干云”。 “老头还算个明白人。”赵当世冷笑两声,“有几个墩台的瓜皮糊涂得紧,老子没奈何都给宰了。” “当家威武!”那老兵吓得癫痫犯了也似浑身乱抖,趴在地上偷眼去瞄,却瞧见赵当世身后一众人提溜着的十几颗人头,怕得叫出声来。 赵当世笑笑道:“你既然识时务,我便有话说。” “当家但请吩咐,小人无有不从!”那老兵汗流如豆,后悔不迭。此刻他心中已经打定主意,今夜要能得活,从此再也不会为了那几份小钱,再为官府干看守墩台这档子破事了。 只听头此前他还还隐隐有着挑战这位,连顶上也是破败异常。这档口,雨水穿过庙顶的破洞打将进来,只一小会儿,便湿了众人一身。 赵当世招呼大伙躲于一面目全非的佛像下,挤在一处或蹲或坐,堪堪熬过一宿,湿冷之下却是无人能够合眼。邻近黎明,那雨势倒小了,淅淅沥沥的连绵不绝,也不知要下到何时。 这光景虽然凄惨,但五十余人却并无一人生出怨言。当了这些年的流寇,都或多或少见过世面、吃过大苦头,淋点雨、饿肚子亦或是连续行路数天数夜都不过是家常便饭。 侯大贵腿被他人压得麻酥酥的,好不难受,不愿意再坐在地上,揉揉眼推开旁人站起来伸懒腰。透过残破的庙门向外看去,水气弥漫的傥骆道山峡氤氲迷蒙,似雾非雾。有几处斜坡还产生了小小的泥石流,自半山至道上一片泥泞。 这番景象,让他想起了无数次的死里逃生。在官军的追击下一连奔逃三天三夜、为官军所逼困陷于山谷之中、被自己人背叛滚落下山崖、伏于尸堆之中躲避追捕…… 然而他还是活下来了。 上天给了老子机会,能够继续驰骋在这世上,哪能这般轻易就放弃机会?他闯王、老回回也是土坷垃出身做到今天这副身家,同为娘胎肉长我侯大贵就不行? 侯大贵眺望远方雨雾中若隐若现的泥路,如是想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8祸福(四) 事实证明,凡事多一份小心总没错。赵当世等人离了山庙,到竹林里采摘了些竹叶藤蔓,胡乱编起来遮挡在头上,冒雨继续赶路,岂料半途便与一股官军不期而遇。 这股官军只有大概百人,马军寥寥,自西北方迤逦而来。因被大雨淋着,虽说都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他们还是一个个拄着兵器,焉着脑袋有气无力,观其动向,目的地应当是汉中一带。 侯大贵跃马在前,首先见敌,拨马返身示警。那股官军也在同一时间发现了前方的动静。领头的一个把总模样,慌忙呼喝手下准备接战。 照理说,这股官军挡在了自己的必经之路上,要想过道,今番免不了一场血战。但赵当世却不愿意将精力与人力糟蹋在此处。一来自己任务在身,似这等不速之敌能避则避,要是见一股干一仗,只怕还没到凤翔,自己手下这五十骑的家底就得打没了;二来自己人淋了一夜雨,正是人困马乏精神萎靡,这峡谷小道狭窄,又无法发挥马力机动的优势,面对两倍于己、不明战力的官军,他没有取胜的把握。 雨依然下着,两边人马就在狭道里隔着百十步对峙,双方头目都在仔细掂量对方的斤两,谁也不敢首先动手。 又过一会儿,官军里有眼尖的,提醒把总道:“那边来人了。” 那把总拭了拭眼边的雨水,皱眉瞧去,果见一骑驰来,却不知此人单枪匹马而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军爷辛苦。”来人便是赵当世,他在二十步左右驻马,向把总这边挥手致意。 “起弓。”那把总低声吩咐左右,身侧数名弓箭手依言张弓搭箭,瞄向赵当世。 “军爷且住,小人等皆是良民,前去北面讨生活。”赵当世见对方丝毫不放松,满脸谄笑着解释。 “放你娘的屁。北边打成一锅粥,讨生活,我看是讨死去吧?”那把总冷笑着说道,“这般糊弄,当爷爷还在吃奶不成!” 赵当世这边人人有马,还备有兵械,如今世道敢这般上路的不是官军就是流寇,在把总眼中他们显然属于后者。 赵当世也知演不过去,讪笑数声道:“军爷好眼力,小人佩服。却不知军爷和手下这一班健儿是否都是凤翔过来去往汉中的?” 那把总闻言不答,却将两只眼往赵当世前后扫去,只怕他这流寇故意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好搞什么幺蛾子,但瞅来瞅去始终瞧不出名堂,便骂道:“你个贼人,嘀嘀咕咕放屁,进又不进退又不退,却待怎地?” 他色厉内荏模样赵当世尽收眼底,心知眼前这个把总心虚得紧,自己人虽少,但毕竟是五十余骑兵,气势上还是胜过一筹。那把总犹豫不决不敢力战,这便有机可乘。 “军爷,此处也没旁人,小人就敞开天窗说亮话。为官为贼,不都是在刀口上讨生活。平时有上官盯着,自要卖份力,眼下却何苦相互为难?”赵当世一本正经道。他这话倒非信口开河。这时节,各省官军中客兵为多,论起军纪实则大部分比流寇好不到哪去。往往是贼劫一处,官军随至,流毒更甚,以至于有“贼梳兵箆”的说法。 官军习惯于跟在流寇后边捡漏子,有时流寇逃不过去,就会抛下一部分资财,吸引官军,官军也会默契地纵其自去。更狠毒的则会以清剿流寇之名,屠掠村庄聚落,杀良冒功,早几年甚至还有个叫赵大允的副总兵在韩城杀妇女冒功,虽说事败被审,但也折射出了明廷官军现今的腐败。 那把总听了赵当世的话,心底深以为然,下意识地扶了扶头上戴着的斗笠。眼前这支流寇人手不多,却人手一马,貌似精锐,真个较量起来,自己这边未必讨得着便宜。更别提后队还有二十几名鸟铳手因为大雨发挥不了作用。 把总这一级,职位不高,却也不是说做就能做到的,随机应变是必备技能。自己不过带着班军移防汉中,实在没必要节外生枝,若是折在了这里,纵然侥幸能拾条性命,这军职只怕也做到头了。 况且,在军中混了这许久,这把总也并非吃干饭的,他也能瞧出这伙流寇急于通过此地,自己没把握取胜,对方也同样踌躇,若是能抓着这个机会敲上一笔竹杠,那可就赚大发了。 他眼珠一溜,故作严肃,板着脸道:“朝廷养咱,就是为了打流寇。功名利禄,都得从流寇身上挣。眼下放你们去了,让我手下弟兄们喝西北风?” 赵当世明白这话中道道,只要自己诚意送到,今日这事就算是谈成了。笑了笑,在马上拱拱手道:“军爷哪里话,小人早便说过并非流寇。反倒是在路上清剿过一小股流寇。这不,首级还携在身边,本想带去凤翔请功。而今与军爷聊得投机,索性分了,也好结个交情。” 那把总本想着捞到点碎银子之类的好处,哪料得到对方竟有人头相送。银钱还好说,这人头却是实打实的战功。有赏银不说,数量达标、关系打点到了,跃升一级也并非不可能。摸爬滚打这许多年,本以为做个把总也就话,只是轻轻叹气。 赵当世知他所想。相较于其他流寇,自己这支部队的凝聚力已经非同凡响了。他能理解手下的感受,风里雨里赶了这许多路,命都差点搭进去,所谓的希望却还遥遥无期,换做是谁,都会郁闷不忿。 又赶了大概三十里路,队伍例行休整。众人唉声叹气,屁股还没沾地,赵当世却忽地弹身而起,大呼:“抄家伙!” 久违的号令登时令所有人精神为之一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9一曹(一)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伏击。 赵当世呼声刚出,众人便听见“砰砰砰”一连数响,旋即两名尚未离鞍的手下闷声坠马。 “是鸟铳!”另一个手下嚷道,打了好些年的仗,这声音再熟悉不过。此情此景,势必是中了埋伏。 队伍顿时骚乱起来,有几人复跃上马意欲逃窜,赵当世起手将领头的从马上拽下,拔刀威压,并道:“敌暗我明,咱们自乱就正中点子下怀。” 侯大贵战斗经验丰富,也晓得此刻慌乱不得,扫了一眼两具尸体中弹的位置,心中有数,扯嗓道:“全都躲到马后边去,点子在西边。” 当下众人手忙脚乱,纷纷藏在坐骑一侧,中途西面又传出两响,好在无一命中。 回过神来,众人心绪稍定。赵当世偷偷朝西面瞧去,只见三十米外的一片小树林中人影浮动,想来敌人必就躲在那里面。 鸟铳仍然是火绳枪,装填步骤极为繁琐,一发过后,就算熟练的老铳手也得花上近一分钟装填。赵当世等人战场混迹多年,深谙此道,立刻分成两路向林子包抄过去。 接下来的发展却出乎了赵当世的意料。两拨的人马才靠近林子,还未动手,便有五人手举鸟铳从中走了出来,口称愿降。 侯大贵缴了鸟铳,将这五人连赶带打到赵当世面前道:“当家,细细查过,林子里就这五个,另外还有七把鸟铳。” 赵当世勃然大怒,一脚踹翻当先跪着的人,怒斥:“狗日的瓜怂,区区五人也敢伏击老子,真当咱是老掉牙的柿子一戳就烂?白白害了两名弟兄性命!”气愤之下,举刀要将他们当场处决。 那被踹的倒还算镇定,“啪啪啪”先给赵当世磕三个头,而后道:“当家息怒,这确实是小人不自量力。咱等凭着这招,一路逃来,吓跑了好几股流……不,好汉。不想遇见当家神威无敌,也只能认命。” 这番话一入耳,赵当世杀意反减。眼前这厮虽死到临头,却不慌不忙,还在话里布下悬疑,引起自己的兴趣。再看他这虚张声势的计谋,似乎有些能耐。所谓愿者上钩,赵当世便顺势问道:“瞧你等似是官军?” 那领头的点头道:“当家好眼力。小人贱名徐珲,在宣府总兵张全昌手下任千总。张总兵不久前在张家川大败,田应龙、张应春二位都司战死,小人与这几名弟兄幸得免,逃到这里,本想着退到西安找部队,这不……” 赵当世细细听着,复又狐疑。他不过略略一问,这自称徐珲的便倒豆般说了这么多,实不像个有城府的人,远难匹配谋策这场伏击的心计。再瞧其眼神闪烁、始终不敢正视自己的姿态,便料定这其中虚言不少。 他也不点破,继续问道:“你等五人,鸟铳却有七把,之前莫不是火器营的?” 徐珲点头道:“是,是。小人便是专带鸟铳队的。” 赵当世笑笑道:“既能为火器营军官,这火器方面的造诣自然不浅。可巧,我对鸟铳也有些研究,有几点不明之处还请千总大人教我。” “这……”那徐珲脸上顿时显露出为难神色,眼神也飘忽起来。 “请问千总大人,这点火前膛内填药,压几分药子为好?” “这……” “那好,或许此问过于精钻。如若雨雪天引线受潮,如何处置为宜?” “……” 赵当世冷眼看着这面如土色的徐珲,一连问了几个有关鸟铳的问题,对方竟是一个也答不出来,到了最后,眼见谎言败露,那徐珲扑通跪倒,一边哀求一边扭头指着身后一人道:“当家饶命,小人不是有意相欺!小人不过是个镋钯手,和另几个弟兄在路上遇见这厮,这厮花言巧语,小人等听他教唆脑袋一热就......就吃了熊心豹子伏击当家……” 赵当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跪在后面的一方脸汉子面色铁青,牙关紧咬,一言不发,只将目光死死瞪着那“徐珲”。 “你才是真正的徐珲。”赵当世微微一笑,绕过前面几人,来到那汉子身边,手肘轻轻搭在他肩头。 那汉子还是不语。 “小人与这几个弟兄从张家川败退,寻不见主将,遇到了他,晓得也是同军弟兄,职位又较高,便听他的,随他偷回战场附近捡了七杆鸟铳,一路向凤翔退却。这厮倒有几分歪门邪道,好两次都提前判断设伏,吓退流寇,不,敌人,小人等才得以平安到达此处……”那汉子不说,不代表别人不说,前面那个“假徐珲”眼见瞒不过去,保命心切,索性把事情来龙去脉和盘托出,希望以此来换得赵当世宽恕。 “那这鸟铳……” “这些鸟铳的装填都是他提前装好。用时我等就不必费太大劲了。当家大人有大量,放小人条生路,小人甘愿当牛做马报答当家与诸位好汉。”说到后来,那假徐珲一把鼻涕一把泪,已经完全没了人样。 相较之下,那汉子淡定许多,依旧挺立上身,紧抿双唇,一副视死如归的派头。 赵当世又拍了拍那汉子肩头:“瞅瞅,你救了他们性命,到头来他们却反咬你一口。唉,好人没好报。” 话音方落,那汉子突然开口道:“要杀要剐来个痛快的,不必磨磨唧唧地挖苦嘲讽。老子摊上这班软蛋是走了背字,认了。只盼来世再投官军,杀尽你们这些直娘的流寇!” 他这话说得极冲,侯大贵当即跳起来,戟指喝骂:“婢养的货,死到临头还敢聒噪。老子倒要看看,是你嘴硬还是这刀硬!”言毕,抢上前就要用刀刃去搠那汉子的牙口。 “慢着!” 赵当世拦住侯大贵,又对那汉子道:“我姓赵的宝刀不杀无名之人。敬你是条汉子,报上名号来。” 那汉子闻言,呵呵一笑,睥睨他道:“你道老子不敢说怎地?顺风子撑大喽,老子便是徐珲,在张总兵手下任个小百总,职虽小,却也砍了不少你们这些流寇的脑袋,如今死了却也不亏,哈哈!”说到后来,竟是顾盼自若,仰天大笑了。 侯大贵性子急,跳过来道:“当家,这厮满嘴放屁,让咱将他一刀结果了,也省的闹心。” 此言一出,流寇内脾气暴躁的也都点头附和。这徐珲嚣张至极,死到临头还敢辱骂挑衅,绝留不得。 赵当世则另有打算。他朝杨成府招招手,对方便很乖巧地一溜小跑上来,听了几句吩咐,带了两人将那徐珲押到另一端。 众人见此情景,不明所以。侯大贵挠挠头,正想询问,但联想到此前经历的种种,还是多了个心眼,生生将话咽了下去。 那兀自跪在地上的四名官军见徐珲被带走,以为是拿去杀了,吓得不轻,都稀里哗啦的哭了起来。 王来兴冷笑道:“瞅你们那副窝囊样,还官军。若官军中都是似你等的这般怂包,他老朱家也撑不了多久了。” 赵当世摇摇头道:“都是苦哈哈出身,几位弟兄的心情我能理解。也罢,萍水相逢一场,也就不为难几位了。把身上值钱的物什抛地上,散去吧。” “当家!” 侯大贵等本满心希望杀了这些官军祭奠死去的两位弟兄,忽听赵当世要放他们一马,无不震惊,那四个官军则是欣喜若狂,又哭又笑着爬起来,向着赵当世连连道谢。 官军们搜刮上下,好不容易将身上值钱的物品清出来,赵当世一看,却只是些木梳、簪子之类的平常东西,心中对这四人鄙夷至极——性命都将不保,却还惦记着身外之物将值钱的东西藏着掖着。这些个心思要都用到正道上,又怎会落到现今这落魄田地。 赵当世心中所想那四个官军并不知道,正欲跑掉,只见另一端杨成府疾跑过来,低声与赵当世交谈一番,赵当世随即大喝一声:“且慢!” 那四个官军受了一吓,惊恐的望向赵当世,又将目光掠向远处的徐珲。见徐珲还好端端地坐在那,心里嘀咕这贼头又想搞什么花样?四人战战兢兢,走不敢走,尴尬地站在那里踯躅。 “四位军爷,可不巧,事情有变。有个好消息和个坏消息。” “……” “那徐珲方才说了。愿意投降,不过得将你们几个除去才可。” 四个官军面面相觑,又惊又怕。中有两个咬牙切齿道:“好个徐珲,自己降了也就罢了,还拖上咱几个,好不狠毒!”剩下两个脑袋一懵,几乎瘫倒。 “四位休慌,刚才这是坏消息。想我姓赵的混迹多年,别的不管,信义二字最是看重,既然答应过放四位生路,也不会食言。故而这好消息便是你们推两个出来受死,算是给徐珲一个交代。” 人到末路,为求一命,往往会暴露出原始的卑劣与丑恶。当下四个官军不假思索,为了活命,开始相互厮斗,拳脚之勇猛完全超出在战场上的表现。各自捉对直打得个个鼻青脸肿、头破血流,才推出两个已经奄奄一息的牺牲品。 赵当世也不废话,上去一人一刀,将两人砍了,朝另二人喝道:“你俩滚吧,走慢了小心爷爷马军撵上来。” 那二人得以逃出生天,四足并用连滚带爬跑了。赵当世朝他们的背影吐了口唾沫,令杨成府将徐珲带过来。 徐珲面色惨然看着倒在血泊之中的那两个同伴,忍不住叹了声气。 赵当世将刀收回刀鞘对他道:“徐百总,如今可愿降?” 这厮是个硬骨头,刚才不降,难道还能用这种场景唬住?侯大贵不解赵当世为何执意招揽徐珲,也不解他何故再做徒劳之事。 谁知徐珲沉默了一阵,竟缓缓道:“如此,我不降又能怎样?”他是个聪明人,看到赵当世将四人杀了一半、放了一半便知自己今日不得不降了。而且连诈降都不行。 赵当世哈哈大笑,亲手将他扶起来,拂去身上尘土,道:“百总见谅,不得以出此下策。我赵当世保证今后必不薄待百总。” 徐珲摇摇头,满面幽怨,嗟叹道:“从今日起,我便不再是什么百总了。只可怜我那老母若知我从了贼,还不……”说到这里,已是潸然泪下。 赵当世肃然道:“百总忠孝赤诚,赵某佩服。然而世道无常,今日为寇,明日未必不能为官,古来更替,不乏先例。老朱家气数已尽,倾覆只在旦夕,徐百总不肯轻易而死,想来也是不愿就此埋没……” 说到这里,赵当世转向众人,正色朗声道:“赵某不才,在此对在场的所有弟兄立誓,往后若得飞黄腾达,必不忘诸位。诸位若是觉得我赵某不济,自可离去,赵某绝无半分怨言!” 众人闻罢,联想起一路来的相互倚靠,尽皆热血沸腾,王来兴觑得机会,首先叫道:“誓死追随当家!”余众跟着,也都叫嚷起来。几十人虽少,但齐声呼喊下,声势依然响彻长空。 徐珲怔怔的瞪着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流寇小头目,竟不知说什么才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10一曹(二) 徐珲早前跟着张全昌在陕西一带转悠,对大小流寇的势力分布多少也有了解。远的不提,近的便是新来于巩昌清水县张家川击败官军的混世王与蝎子块。这俩人合军一处,挟新胜之势急速扩充军马,已经在临洮、巩昌一带拥众十余万。 这两人赵当世不熟,也不敢轻易与之接触,其中蝎子块原为不沾泥张存孟部下四队闯将,张存孟死后依附高迎祥,但独立性极强。比起这人,他更关心的是闯王与西营八大王的下落。 徐珲也是客军,对陕西地理方位不甚明了,只是依稀知道在清水北边的平凉、庆阳亦有强寇盘踞,以至于混世王等不越雷池一步。合情推理下去,这股强寇十有八九便是闯王他们。 有了这些信息便足够。赵当世由徐珲领着,袭击了清水北端几处屯堡,抢掠了些钱粮补给,队伍士气复振。 自清水北境出,便到了平凉。赵当世本以为在此地寻到闯王部众的可能极大,不料从华亭自泾州一路行来,几乎没有遭遇大股流寇,偶尔遇见,也只是几人到十余人不等的小规模游寇。 徐珲虽说投了流寇,但几乎不怎么出声,除了赵当世基本上不与他人搭话,脸上也时常阴郁沉沉。由官变贼,反差太过巨大,心里的不平衡赵当世理解,只希望时间能逐渐消除他心中芥蒂。 才过泾河,于路携家带口的流民突然增多起来。他们瞧见赵当世五十骑驱来,腿脚还灵便的惊惧四散,跑不动路的老幼病患则就趴在灰土里瑟瑟发抖。 侯大贵拖了两个老汉回来,仔细盘问才知官军与流寇在宁州襄乐一带混战,官军大败,流寇趁机四处大掠。再追问官军与流寇分别的营头字号,老汉们就不知晓了。 赵当世纵去老汉,召集众人商议,话没说两句,便听前方人沸马嘶,流民惊叫奔逃。举目望去,只见不远处飞尘蔽日,估摸着至少有千人规模的马队往这边过来。 部下顿时慌乱起来。放在往时,凭借经验,可以就近钻林子藏身,而今四周皆为荒原砂砾地,半人高的小树也无,却谈何躲避?事到如今,赵当世呼喝弹压,也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 当先过来的有百余人。远远瞧去,都是一副蓬头垢面,狼狈不堪模样。徐珲眼尖,偏头低声说道:“当家,是官军。”他做贼数日,今番头一遭以流寇身份与昔日袍泽对峙,谈吐间尚觉生硬。 再看了看,皱皱眉,又补上一句:“貌似是溃军。” 赵当世点点头:“适才那老翁说官军大败,这必是其中一支。既是溃军便不足为惧。”想了想,续道,“然而还不可轻举妄动。他们如此狂逃,瞧这飞尘阵仗,背后定有追兵。” 徐珲默然不语。 那溃逃官军远见赵当世一众骑兵立在那里,以为是迂回包抄来的的追兵,登时大乱。跑在前面的急忙止了步伐,跟在后面的慌不择路,不明情况,全都收不住脚,与之撞到一起,前扑后倒。一时间,哀嚎声、骂娘声四起。 就这么一停顿,突然间便有十余骑从后抄来,刀挥枪捅,后背洞开的溃军们纷纷扑倒在地。几个骑手见有逃的远的,便将枪横在马上,取弓劲射,竟也有八成以上命中率。 眼见不到二十骑在半炷香不到的时间便收割了数十条性命,一种从未有过的威胁感忽地涌上赵当世的心头。他从贼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数万人的对决也曾经历,却也没有眼下的震撼。若非亲眼所见,打死他都不信流寇中居然还有这等精锐。 王来兴不安地看了看赵当世,见他一脸铁毅,目不转睛盯着前方,不禁更加担心起来。一支连当哥儿都面露忌惮的军队,若非友军,那今日难保不会有一场殊死搏杀。 一炷香不到,那股溃军又给打散,十余骑分出去继续截杀,另一拨则在一黑马将的带领下冲赵当世这边奔驰。 赵当世扶住侯大贵正要挺起兵器的手,自打马上前高呼两句。 那黑马将见赵当世等人并无敌意,也抛下部下,独自驱马与赵当世交谈。二人聊了一会儿那黑马将便打马自回,赵当世转身朝延后的众骑挥挥手招呼他们跟随。 随后侯大贵等才从赵当世那里了解到,眼前这支规模不大的马队,正是一直以来苦苦寻觅的闯王部军。领头的那黑马将名唤党守素,隶属于闯将麾下。 提起这闯将,赵当世真是再熟悉不过,便是那原本历史中鼎鼎大名的李自成。不过这当口还不是日后的“闯王”,而是当下“闯王”高迎祥附庸之一的闯将。早年李自成与蝎子块拓养坤类同,在不沾泥张存孟手下为八队队将,张存孟覆灭后依附高迎祥,说为部将,实则李自成独立性不下蝎子块等,他与高迎祥的关系更像是联合而非上下级。 李自成能打,带军入陕西后不断裹胁扩充,及至此时已有近二万人马,但其中最精锐者不过千余。这千余人有个名目,叫“老八队”,以区别其他新附兵士。其中者不但勇猛善战,更追随李自成日久,深得其信任。 李自成军在襄乐大败刘成功、艾万年所部官军,更斩杀仇人艾万年。党守素作为老八队中的一名队官此前正是奉命追击逃散的官军并搜寻重伤逃脱的副总兵刘成功、游击王锡命等人。 “原来是李自成手下王牌精锐。”赵当世暗自点头。这些人虽然不多,但足为一军骨干。被官军击败几次没甚大碍,只要这些骨干还存留,大军便能重新裹胁振作起来,这也是原本历史上流寇杀不尽剿不灭的症结之一。 高迎祥与马守应交情不错,此前也多次合军,同样的,李自成也将马守应视为一个强力的伙伴,由是党守素一听赵当世是回营来的,当即便亲自引路,带见闯将李自成。 李自成军本营就驻扎在襄乐九龙川一线,除却其本军外,还有临时组团的乱世王、过天星两部流寇,总兵力合计达三万余。 赵当世等初到大营,李自成恰好不在,党守素自有差事,便另安排兵士带着众人至一大营帐暂时等待。 侯大贵也曾在李自成军中混过,此次再来,却并无故军故人的感慨。赵当世问他是否感觉有所不同时,他摇摇头直道:“不同,不同。”至于差异在哪里,他想了半天愣是说不出来。 反倒是徐珲低声道:“方才从前营至后营一路走来,景观果然陡变,尤其是中军营一带,似有官军气象。”他说到“官军”二字,脸上忽然一紧,就低下头去,不复再言。 他的意思赵当世明白。李自成将全军分为五营,即前中后左右。其中左右两营分为乱世王、过天星等杂部驻扎,众人没经过,不好评判。但前中后三营的军势一目了然——前营最差,后营次之,中营最精锐。而实际上,单论兵力数量,前营则占据绝对大头。凭借着多年行伍的经历,按着营帐数,赵当世估摸着前营少说也有万余人,中营最少,是张雄飞派来,也不说自己在回营的职务,自是要暗中提高自己的身段。 那人扶过赵当世道:“赵兄不必如此。你我同抗官府,便如兄弟般相对,无需那些繁文缛节。” 他这话一说,赵当世等人对其观感大好,心中也亲近起来。流寇基本上都是苦哈哈出身,有人一朝得势,哪怕是些小势,就会学着当初欺压自己的那些官员吏僚般欺压他人,似张雄飞便是典型例子。丑恶嘴脸大伙儿看得多了,冷不防来个这等和气的,自是让人刮目相看。 那人接着报上家门道:“在下高杰,米脂人,承蒙弟兄们瞧得起,平日里也有个‘翻山鹞’的诨号。嘿嘿,如今说出来真丢人得紧。” “原来是高大哥,小弟有眼不识泰山,久仰了!”赵当世抱拳致意,心中却警惕起来。他对此人在原本历史上的履历不是很清楚,但大致知道绝非善类,其所作所为绝对与此时的笑脸判若云泥。 高杰怎知他心中思虑,仍是笑盈盈的:“赵兄弟是从回营来的,却不知分属哪家营头?”回营与闯营差不多,是由多家势力联合而成,直属于老回回的部下待遇地位可比其他杂牌要好上不少。 赵当世波澜不惊,也微笑着道:“小弟不才,就为老回回本人做事,在中营滥竽充数个哨官。” 流寇编制混乱,名目繁多,但基本与明朝相仿。哨官一职在明朝军中不常设,通常统带三四百人,在流寇中统率上千人的也不是没有。他给自己安个哨官,高杰也探不出虚实。 侯大贵等也不是没脑子的人,知道现正值紧要关头,个个也拿出十二分演技,或垂首不语,或面无表情。 高杰点点头,四下看看,故作惊讶状道:“赵兄弟身为哨官,怎地手下只有这几个弟兄?” 听到这里,赵当世表情忽地悲伤起来,连叹数声道:“此次老回回为与闯王等联系上,特派了小弟带本部五百健儿出来。那五百健儿虽说个个勇悍,却怎奈自陕南至陕北官军哨卡密布,一路艰险下来,却是折的差不多,只留下小弟与这些个命硬的弟兄,拼死也要将暗号带到。”顿了顿,还用手拭了拭眼角,“待见了闯王、闯将,结了任务,小弟便要与剩下的弟兄同官军拼命,以慰数百在天之灵!” 高杰闻言,沉默一阵乃道:“兄弟们一路辛苦,也不白给。待闯将到了,自会给诸位弟兄一个公道。” 末了,又说一句,直将赵当世当场唬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11一曹(三) 正当赵当世以为脱险之际,高杰忽地又来一句:“在下有个旧识兄弟也在老回回帐前效力,却是许久未见了,不知兄弟识不识得?”随口报出了那人名讳。 赵当世一愣神,旋即瞧见高杰那逼视而来的如炬目光,心念电转道:“小弟孤陋寡闻,高大哥的这位旧识倒没听说过。”历经多次险境,赵当世已然能够控制住面部的表情,所以饶是一颗心突突狂跳,外人也看不出啥端倪。 不单是他,赵当世背后那些部下中,稍微晓点事的人都是万分紧张。这高杰明着一派和气,暗地里却是步步藏刀,之前已经撒了谎,倘若不再继续编造下去,今番大伙指不定都得吃滚刀面。 赵当世不是个嗜赌之人,但造化弄人,有时候不得不赌。对于高杰说的这人,他的确不知道,冒着被继续盘问的风险说认识,倒不如实话实说搏一把。 帐内气氛一时凝结,须臾,高杰首先呵呵笑了起来:“也是,我那旧识不过回营个小小队长,地位低微,赵兄弟哨官身份,两个想必难以结交。是在下孟浪了,哈哈,请勿见怪。” 赵当世闻言,方才舒了心,勉强挤出笑容客套两句。侯大贵等人也都暗自把已经放在刀柄上的手收了回来。 高杰目前在李自成军中管军需,营中大将多数跟着李自成出战去了,剩下能做主的也就数他,是以他作为营代先招待赵当世等人。跟在他身后的兵士哼哧哼哧抬上来好些木桶、大缸,里边装着满满的面条馒头以及猪牛肉。 在陕南时,众人东奔西逃,无非吃些肉干、飧饭,仅能果腹,要说什么滋味那是半点也无。此番见着这些食物眼睛均是一亮,哈喇子都涎了出来。 大伙儿都是莽汉出身,并不懂什么礼节矜持,急切的几个不等碗筷上来,直接用手便从缸里将大肉捞起来大快朵颐。高杰也坐在一边陪着吃,中途试探着询问赵当世暗语内容,赵当世只说面见李自成才可言,含混过去,他便没有继续追问。 吃到一半,从帐外走进一人,身段苗条,观其模样,竟是个妇人。再看左右兵士,见了那妇人均是低头行礼,甚是恭敬,赵当世正不知所措,高杰起身道:“你怎么来了,没见我招待客人。” 那妇人毫不在意,并不顾忌帐中有他人,径直道:“你从后营领走了这许多猪牛饭食,不与我报账也罢,还如此言语,真当俺妇人可欺?”口气甚为矜傲。 高杰难堪地左右环顾一圈,给了赵当世递个抱歉的表情后拉过那妇人,小声细语。那妇人边听着,不时打量赵当世等人,神情逐渐缓和下来。到了最后,那妇人甩开高杰,大喇喇走到赵当世面前抱拳道:“不知兄弟是回营来人,妾身失礼了,请多担待。” 她着一身对襟比甲,然语气动作几与大丈夫无异,更姿色艳绝,竟给人种英姿飒爽之感。 连高杰都对她唯唯诺诺,甭管此人身份为何,赵当世都不敢托大,连忙回礼,顺便赞道:“闯营果然名不虚传,汉子骁勇剽悍,就连女眷也是一番巾帼气势,赵某真是大开眼界、不枉此行!” 那妇人听罢,手不掩嘴哈哈大笑起来:“兄弟说话文绉绉,不像厮杀汉,反倒像村中整日掉书包的措大,难不成回营人马都是如此斯文工整?女子今日也算是开了眼界!” 高杰轻咳两声,插到两人当中介绍道:“这位是闯将夫人,现在后营主管报账拨付等事。适才闻知赵兄弟等来,在下走得急,确实忘了通报夫人。” 他低着脑袋,当着众人瓮声瓮气又道了一声歉,那妇人并不言语,只是嗔怪地看了看他,眉目之间居然有些暧昧。 然而一转眼,那妇人改回颜色,恢复了豪爽直率的派头,说道:“妾身娘家姓邢,在营中也干些不大不小的差事。听说小哥此番过来是专程寻掌盘子的?” 看来高杰是把事情都告诉她了。赵当世暗自诧异,不知这邢夫人有什么厉害手段,竟能将高杰这等与李自成平起平坐的悍将收拾得如此服帖。再看身后侯大贵等人,个个呆若木鸡——这些个色中饿鬼,都还没和这邢夫人搭上话便已经哈喇子流了一地。 高杰不瞒她,赵当世也识趣将马守应与高迎祥等人相约之事与她说了,邢夫人无甚反应,只淡淡道:“掌盘子方才已差人传信过来,言归营就食,想来须臾便将到了。小哥等稍候即可。”言毕,飘飘然走出了营帐,临了看了高杰一眼。高杰又给留候的几名兵士吩咐两句,便也很快告辞了。 侯大贵等一干单身汉本未吃饱,但见了风姿绰约的邢夫人后,是个个食之无味,心猿意马。也难怪,这一段时间羁旅赶路凶机四伏,人人自危之下哪个还有精力去想女人的事,但这时稍稍安定,大家便想起已经三两月没碰过女人,更兼邢夫人这等颜色挑动,哪能不胡思乱想。 七情六欲,人之常情。赵当世自己在邢夫人面前犹自口干舌燥,哪还会义正词严的命令手下一帮汉子收起那副腌臜样。 一码归一码,邢夫人的突然出现固然让大家眼前一亮,但赵当世更在意的还是高杰的作态,确切的说,是他和邢夫人之间的关系。 满腹狐疑之下,他拉过侯大贵问道:“我看高杰与那婆娘的关系有些不同寻常,你在八队待过,可知其中蹊跷?” 侯大贵嘴里塞满了食物,好容易囫囵下去,压声说道:“当家就是当家,初来乍到便能瞧出端倪。”他用手抹了抹油光发亮的口嘴,续道,“小人虽在八队中是上不了台面的人物,但当初也嗅得些风声……”说到这里,瞅了瞅不远处静候的八队兵士,确定无人偷听后才道,“传言那李闯将是个天阉,胯下玩意儿无力,早年未反前,老婆便与人通奸。这邢夫人却是第二任了。是闯王从临洮城外掠来,当礼物赠给他的……嘿嘿,却是也免不了偷上汉子……” 赵当世诧异道:“你说高……与邢夫人有一腿?” 侯大贵满不在乎摇摇头:“不是小的说,是营中上下都这般传。你想呀,姓高的仪表出众,兼得骁勇善战,女人见了哪个不喜?你是没见过李闯将,那模样,不说比姓高的,就连……就连徐珲也比不上。”他本想说“比不上我”,但好歹有些脸皮,也不敢说赵当世,就拣了个队伍里模样稍微靠前的徐珲说事。 赵当世仍然不太相信:“照你说法,那么闯将定也知道此事,他一方枭杰,怎会这般怂包任由老婆跟人家眉来眼去,遭人背地里笑话?” 侯大贵撇撇嘴:“这事小的也不清楚。不过这姓高的在营中地位颇高,闯将又没捉奸在床,总不能直接将人一棒打死吧?” 根据前世残存的记忆,赵当世知道高杰日后要投官军,至于他为何如此,细枝末节的内容并不清楚。不过看今日情况,没准就跟这邢夫人有着莫大关系。 “红颜祸水……”想到这里,他不由喟叹一句。 侯大贵并没听清他说什么,而是陷入了自己的想象中,喃喃自语道:“要是能与邢夫人那等骚货睡一个晚上,就算将老子阉了也值啊。”边说边摇头。 “那可不成,你个瓜怂想让老子手下有个没卵的队长?”赵当世抽冷子来一句。已而,二人相视大笑,直让旁人以为他俩精‘虫糊了脑子。 众人风卷残云将各桶各缸中的食物一扫而空,那静候着的一批八队兵士便将空空的器皿抬了下去。又懒洋洋趴了一会儿,有信传来,闯将已归营,急请赵当世见面。 赵当世留下侯大贵等人,只身一个出了营帐。抬头看看天,灰蓝蓝已是薄暮,营区内各帐都已埋锅造饭多时,还有不少兵士正在熄火。途经老八队营地时,大批的兵士刚归,正在脱甲卸盔,目见赵当世这么个生面孔,其中好些都毫无忌惮地投来挑衅的目光。凶悍之气溢于颜面。 李自成才到营帐,是以身边还围了一帮战斗归来的弟兄。见了他真容,赵当世方知侯大贵那厮并非信口开河。眼前的闯将完全不像后世小说中描写的那样高大伟岸,相反又瘦又黑,也不甚高,可以说貌不惊人。相比之下,早前遇见的那个高杰更符合赵当世心中那个李自成那高伟正的形象。 依然穿着肮脏的甲束的李自成本正与一帮弟兄高声谈笑,余光瞄见有人进来,便撇下众人,径走过来道:“阁下便是回营来的兄弟?”他一抬眼,赵当世忽而感觉到心头一震。那双眸子与一般浑浊无神的流寇不同,竟是异常澄澈锐利。 “在下赵当世,奉老回回之命,为闯将带来约定暗号!” 不等李自成答话,一个汉子忽地从斜边插进来,粗声道:“哈哈,你是老回回的人?老子听说那厮被官军痛打,只能缩在终南山的山坳坳里当老王八。如今叫你来,必是想搬救兵,是也不是?” 赵当世瞧那人,膀大腰圆,留着八字胡,颌下也有浓须,甚是粗犷,便问:“还未请教……” 那汉挥手打断他说话道:“我只问你是不是。” 赵当世原与李自成聊得好好的,这汉突然插嘴不说,还不依不饶咄咄质问,不把赵当世放在眼里的同时也直似李自成不存在般。赵当世惊其跋扈,偷看李自成,却见他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并无阻拦之意。 “不是。”赵当世果断道。他初来乍到,绝不想就此给人看扁了,“这位将军,在下不知你的名号,但听你所言所语,似乎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啥?”那汉陡然色变,从得意洋洋瞬间成了恼怒。 李自成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赵当世,欲言又止。 那汉上前两步,欺到赵当世面前,戟指他道:“你找死!” 赵当世毫不畏惧,正色道:“陕西官军四伺,我等各营连枝同气,如不合力迎敌,单凭闯营,将军以为真能打下西安、打破潼关?” 那汉不屑道:“老子才杀官军回来,要拿西安、潼关也不过反掌观纹般简单。” 赵当世冷笑两声道:“既然将军如此英勇,那么凤阳之战怎不见将军英姿?” 所谓凤阳之战,便是数月前发生的事。那时各营兵马被官军合围在河南一隅,焦头烂额,幸有张献忠率军奔袭中都凤阳,打乱官军部署,才令各营兵马得以逃出包围网。此千里奔袭的险招,非智勇过人者不能为,张献忠也因此事声威大震。高迎祥与李自成虽然也参与了此事,但基本属于跟在后边捡便宜,城破之后才姗姗而至。 那汉闻言,一时语塞,好一会儿才嚷起来:“那是老子没得机会!” 赵当世继续道:“那么西安之战时将军又有何表现?” 这一句直接戳中那汉软肋,他再无所言,脸上青一阵紫一阵,悻悻站那儿。 李自成对“西安之战”四个字也很敏感,见那汉的气焰被压了下去,便打圆场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我等各营本便是一脉。早先入陕前老回回与闯王就约定过暗语,说好的要共襄大义,当下就是时机。” 赵当世撇下那汉,转道:“掌盘子所言极是。洪承畴那厮会同周边各省不断向陕地添兵,企图重现河南围困,咱们绝不可坐以待毙。” 早前众营流寇由河南突围入陕西伊始,就相互定下了职责,为的便是避免再一次出现山穷水尽的地步,高迎祥以及张献忠、罗汝才、马守应等势力较大者都为此交换了暗语。李自成作为高迎祥的得力将领,对此也知悉。 是以赵当世附耳与他说出暗语后,他便微微点头,表示了然于胸。不过,他没有着急询问赵当世回营在陕南的部署情况,而是弓起了眉头,道:“要配合老回回打通郧、豫等地道路,眼下却还有一件棘手的事要处理……” 赵当世拱手道:“请掌盘子明示。” 李自成摇摇头,苦笑道:“一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12一曹(四) “军中有一曹,西贼闻之心胆摇。” 自崇祯三年入陕剿寇始,曹文诏历战大大小小无数仗,不但击灭击败王嘉胤、点灯子、红军友、满天飞等横行一时的强寇,死在他手上的小寇更是不计其数,有他在处,远近百里太平,堪称流寇最为畏惧的官军将领。 本年五月,闯王高迎祥与西营八大王张献忠合兵围攻凤翔,企图强行打开一个缺口,同时又约过天星张天琳与蝎子块拓养坤为策应围困平凉以分官军兵势。屯兵西安的洪承畴见招拆招,派刘成功救援平凉的艾万年,张全昌、贺人龙解围凤翔。 闯王退却,洪承畴以曹文诏为先锋亲自向北追击,张全昌与贺人龙向西推进。但天不遂人愿,先是张、贺二将在清水张家川遭到伏击败归,而后刘、艾二将也为诈退的流寇吸引,从平凉追击至襄乐被围困于巴家寨,同样大败,艾万年本人亦战死殉国。 如此一来,两面受挫,官军的气势为之一滞,洪承畴便迟疑起来。但曹文诏并不在意,他坚持认为应该继续向北挺进。两人之间因此产生分歧。其实一直以来,曹文诏与洪承畴并不对付,早年任陕西巡按的吴甡就曾看出二人龃龉,私问其故,曹文诏答曰:“制府为人,煦煦小仁,御士无诚心,遇事无雄略英断。文诏从军数年,有功将吏不录一人。”大抵认为洪承畴赏薄,同时也对这个文人出身的统率有几分小觑。 关宁军出身的曹文诏虽然忠贞烈胆,但免不了有许多武人类似的跋扈性格,看不上洪承畴很正常,洪承畴自己也心知肚明。曹文诏早先为山西总兵,如今为援剿总兵,都不受洪承畴节制,所以通常两人都是能合作则合作,曹文诏不想合作,洪承畴也没办法。这次亦如常,既然洪承畴踯躅不定,曹文诏干脆撇下他,独自率领二千兵马北上。 洪承畴自己不想动,见曹文诏气势正盛,正好观望,承诺一句伺机支援后便作壁上观。 洪、曹二人所想,李自成并不知道,但他认定,曹文诏这个人一定要除掉。此人与普通官军不同,以往能打如邓玘、左良玉部等,固然杀流寇众多,但多少都有“养寇自重”的小心思,并不将各部流寇往死里整,偶尔双方还会合作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遭遇这样的兵痞,尚有生路,但如若碰上了“诸将在阵,于胁从者纵令逃去,文诏必尽杀,无一存者。变蛟亦然”的曹文诏,那就只能自求多福。此人打仗永远一根筋,即不将流寇尽数斩杀绝不罢手,有时可以追击败退的流寇一连数百里,对于这种人,李自成只有你死我活的想法。 游荡在南部的哨骑早便来报,说明军援剿总兵曹文诏带领兵马北上,目标很明显便是李自成等一干盘踞在庆阳、平凉一带的流寇。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重要消息——明军的后继部队似乎并无动静。 曹文诏孤军深入这一点引起了李自成极大的注意。眼下宁州一带流寇众多,单论人数,是曹文诏的十倍也不止,他心思活泛,便有了彻底解决这个心腹大患的打算。 想法归想法,曹文诏威名在外,李自成也不敢单军妄动,是以他邀请乱世王蔺养成与过天星张天琳二人共商此事。这二人实力相较李自成,要差上许多,他们都依附八队存活,其中张天琳比较信任李自成,对此没甚意见,蔺养成则颇为犹豫。 他原本想法,既然曹文诏那杀神来了,上策自然是溜之大吉,实在不用与之死磕,在他看来,曹文诏手下那些兵已经不是人,特别是其中的八百家丁,可怕程度与阴间上来索命的厉鬼无异。 李自成已经决心与曹文诏决战,威压之下,蔺养成勉强答应担任后军。这件事就发生在赵当世面见李自成的第二天。 听说李自成要和曹文诏大战,赵当世当即决定留在八队效一份力。他这个危险的想法立马招致了以侯大贵为首的三分之一强部下的极力反对。就连一向沉默的徐珲也表示曹文诏不好对付。 “曹总兵之兵,俱为关宁之百战精兵。总数不逾三千,其中过半为马军。马军中又有数百家丁,尤为凶悍,称以一敌十也不为过。”徐珲仔细回忆印象中的曹文诏部兵马,“这些家丁中多为辽人,亦有三百左右套丁,每战争先,所至敌皆披靡。其中小曹之兵最为暴横。” 赵当世问道:“你可见过曹部战法?” 徐珲想了想道:“见过,极为简单,最多不过以锐卒冲击中阵,各部义军兵马素质参差,曹部锐卒往往能透阵而出,后队步卒乘势接上掩杀,继而席卷左右,无往不利。” 赵当世暗自点头。各部流寇大多不谙战术,每每逢战就是散阵乱阵,偶有略知兵马事的也只是结成几个松散而杂乱的方阵,这样的阵型能挡住曹文诏的中路冲击是不可能的。所以曹文诏一招鲜吃遍天,凭借过硬的军事素质与极大的装备差距总能大败流寇。话说回来,这也与流寇首领中少有造反的明军高级军官有关,大家都是野路子半路出家,对打仗更有有天赋的且运气更好的才能熬到现在,就比如李自成、张献忠这种。 他尚在沉思,侯大贵走过来苦着脸道:“当家,你当真要打?” 赵当世抬眉瞅他一眼,应道:“正是。”末了,加一句,“怎么?侯队长有顾忌?我赵当世从不强人所难,若是有弟兄意见相左不愿随我干这一仗,取了盘缠费,自择去处便是。” 侯大贵愣了愣,俄而咬了牙关,狠狠道:“从商州到这里都趟来了,还怕个锤子。左右都是打,便打他狗日的曹文诏。欺负老子这许多年、害了身边这许多弟兄,是时候该他血债血偿了!” 他自知道赵当世要留下的意思,昨夜是一夜没睡,心中天人交战,苦苦衡量是去是留,直至破晓时分才下定决心一条路走到底,从此跟定赵当世。 他能说出这番话,倒出乎赵当世意料,以他原先从无定心几次换主的做派看来,值此风口浪尖也很可能自保为先。不想大事当头,他的表现却让人刮目相看。 赵当世也不知说什么,只能不痛不痒来一句:“知道了。”便将他打发了下去。而侯大贵瞧他一副安之若素的面容,更加确信赵当世在李自成那里听到了什么有利的消息才胸有成竹,从而对自己一晚上的这个决定庆幸不已。 队伍里倒也有些想走的,譬如杨成府。但他善于察言观色,侯大贵都不走,他也便不走。他二人一定心,原先还有些骚动的众人登时平静下来。再无人提出要走。 李自成本想派人送赵当世回去,但听说他也要留下后倒也没拒绝,便将他安排在了刘良佐手下听用。 刘良佐因常乘一匹花马故而有绰号“花马刘”,早先跟着高杰一起投奔李自成,与高杰分别负责外营与内营的防卫。而刘良佐又跟着刘宗敏为一路。这刘宗敏便是早先与赵当世相怼的那糙汉,如今赵当世这五十骑归置到他部下,他也没什么意见,心胸倒比那张雄飞阔得多。 李自成将赵当世留下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想让他作为回营的一个代表,替老回回做个见证,形式上也是两营协作,加深友谊了。 当了代表,赵当世这个在回营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竟也像模像样的参与了八队中军营帐内的高级会议。直到现在,赵当世还在庆幸张雄飞派出的其他各路信使实在怂包,直到现在竟也没有一个赶到。 眼瞅着自家的百户昂首挺胸与八队其他大哥一并跨入中军营帐,侯大贵、王来兴等无不一脸自豪。侯大贵甚至还对杨成府露出了久违的微笑——虽然他笑起来的模样直让杨成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在会议上,八队的将官从高到低一一发表了对接下来作战的想法,李自成并未表态,只是静静听着。赵当世认为他一定早有了主张。 说到最后,帐内只有赵当世一个没有发言了。李自成将目光投向他,帐内其他将官也齐齐看将过来。交叠的目光让赵当世心中起毛。 良久,李自成缓缓道:“赵兄弟似乎有话要说,不妨说出来大伙一并参详参详。” 赵当世确实好好想了一番话,但他还是知道深浅的,赶忙拱手推脱道:“各位都是见识过大阵仗的宿将,见识经历都远超在下。在下怎敢在各位面前班门弄斧?” 营内众人基本都是苦根出身,平素最喜听人奉承。赵当世这话虽是朝向大家的面子话,他们也听得顺耳。几个对赵当世尚存敌意的将官闻言,面色也都缓和下来。 李自成呵呵一笑道:“赵兄弟这说哪里话,回营与我八队本便是兄弟营,老回回于我更如父兄般。在这营中,你的话就等同于老回回的话,不必有太多约束。说到点子上,弟兄们为你喊一声好;说错了,咱们也只当听了一个屁,挥挥手就过去了。” 此言一出,帐内顿时一片哄笑,刘宗敏也笑道:“昨个儿你小子不挺能说的吗?这下怎么就瘪了?就你这样的,日后有了老婆也跟别人上炕去啦!” 他本应景来一句笑话,岂料疏忽之下戳中了李自成的痛点,李自成当即有些尴尬,帐内其他几个老成的也都敛容不语。 赵当世怕紧要关头八队内部还出什么幺蛾子,便快速接过话茬道:“如若藏着掖着,还真被各位兄弟取笑。也罢,在下就恬不知耻,胡扯几句。” 他虽如此说,帐内诸人却大多不当真,只道是李自成做做样子,全都面带讥笑等着看这回营来的破落户笑话。 “在下以为,要破曹文诏,必要做到三点。”赵当世开始说话,立刻换上严肃的面容,“曹部与他部官军不同,马军极其精锐,冲击力尤强。其所用战术多为当中突破,即冲破中阵,使敌自乱。一旦被冲击阵线开始混乱,其后队步卒紧跟而上,与马军前后夹击,便可获大胜。故此我等与之对阵最首要的,便是要防范其中路的突击。只要中阵不透,便可反击。此为第一要点。” 说到这,赵当世偷眼瞄了瞄众人,只见此时他们全都改了容,不再以嬉笑对己,取而代之的是惊讶与疑惑。 “抵御住曹部的冲击后,为争主动,务必要截断其前军马队与后军步卒之间的联系。没有了步卒策应,陷入阵中的马队不足为虑。此为第二要点。” 此时,营帐中已然寂静无声,只有赵当世洪亮的声音不断响起,看着众人以及李自成的沉默,赵当世越说越有自信,“第三点。曹部毕竟是多年打出来的强军,即便陷阵,以其能力以及我军之战力,也不能说能够一战而擒之,所以在下斗胆请求掌盘子多布兵力,不求以一地困死曹文诏,只求各路各地不断杀伤其有生力量。如能办到以上三点,曹部官军亦不可畏。” 一大通话说完,赵当世口干舌燥,惴惴不安地望向帐内众人,特别留意了李自成的反应。 但过了很久,都没人说话,李自成也阴着个脸,一声不吭。赵当世没法子,只能道:“在下口出狂言,所说多有谬误,诸位若是听不惯,只当是听个笑话便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看向李自成。李自成轻咳两声,这才轻轻开口道:“你所言甚有道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13黄土(一) 昨夜下了一场小雨,至晓方歇。马蹄踩踏在泥泞的道路上,飞溅起无数泥水。湿润的土地没有扬起黄沙飞尘,极目望去,偌大荒原上数里外的景观都尽收眼底,视野极是优良。 领兵在前的曹变蛟一边策马,一边深深吸了口气,他四顾身边随行的兵士,盘算着此次出击能够捞到多大的战功。他今年还不到而立,就已位至参将,且深得叔父曹文诏倚重,在旁人看来,说前途不可限量尚显保守,许多人都认为他日后成就定不会在曹文诏之下。 他自年少时随叔父击寇至今,也有七八年光景,一场场血战磨砺了他的意志、锻炼了他的能力,将他从一名青涩的少年铸造成了一位硬如铁铸的青年将领。无数次的胜利令他对流寇的战斗力极为轻视,按着以往的经验,他认为这次的北击无非是给自己军事履历上再添一道功勋罢了。 在马背上转头回望,不远处,外裹着红蟒袍的叔父曹文诏正意气风发地与游击冯举并马交谈着。冯举亦是追随曹文诏多年的老部下了,两人同为大同籍出身,关系密如亲人。早前洪承畴几次按功不报,全亏曹文诏在吴甡面前为其抱不平,才得以叙功。故而饶是冯举年龄长于曹文诏,却也从不因此自矜。 今日全军已行入真宁县境,守备侯一位几次请示是否泊军休整,都被曹文诏拒绝了。根据哨骑回报,宁州、真宁一带流寇四窜,行无定踪,在没有寻找到李自成军主力前,绝不可轻易转换行军队列,故而曹文诏宁可令全军减速推进,也不答应停下休息。 这些兵士俱为征战多年的百战老兵,数百里的急行军也经历过多次,对于这般强度的推进也无甚感觉,每个人都很放松,脸上没有丝毫紧张的意味,仿佛他们此行不是去打仗而是去郊游。 然而曹变蛟的心中却总隐隐有种不安,他总觉得这一路行来有些诡异,确切的说是太过顺利。哨骑曾多次探得前方有流寇行踪,但等部队按战斗队形推进过去,每每却只有空荡荡的荒原。 难道是流寇慑于曹家军的威名,闻风而逃?曹变蛟内心深处希望如此,但那份惴惴不安依然挥之不去。 “八队闯将……” 百无聊赖中曹变蛟又想起这个名号。他听说过太多的流寇名号,也终结过太多的名号,这个“闯将”之前倒也屡次出现过。想来再过不久,此号应当再也不会出现了。 他正这般戏谑的想着,一哨骑驰至,禀报前方五里出现大股流寇。 一路上这种报告听多了,半点也没刺激到曹变蛟的战心,他吩咐哨骑再探,又派人形式般去曹文诏那里请示。 曹文诏倒不松懈,立马中断了与冯举的交谈,依惯例令全军进入备战状态。曹变蛟只觉叔父多此一举,但也依言整顿前队。他部下八百套丁全是从塞上各部落招募来的勇士,一人双马,皆披双层重甲。御敌对阵,每每冲锋在前,摧枯拉朽,无往不利。如今军令既下,他们全都下马,从驮马上取了披在最外面的厚棉甲,相互帮助着仔细披挂完备,重新跨上战马。 虽然经历了无数次的战斗,但只要身处于这样一群精锐的猛士之中,曹变蛟依然会感到心情激荡,腔内一股热血逐渐沸腾起来。 “只盼这次莫再扑个空。”他在心中默念,同时向左右喝道,“与我来!” 同一时间,前队响起清脆的竹哨声,八百骑兵开始以相似的节奏速度小跑起来。 待曹变蛟的前队骑兵跑出一段距离,后队步卒队中也响起了响亮的唢呐声,随即十几面三角小旗从各队中扬起,跟随着靠前的一面大旗整个后队也开始结成密集紧致的阵型小跑前进。 随着部队的移动,哨骑回报的频率越来越频繁,到了最后,曹变蛟透过眼前层层人头,已能望见远方正在匆忙列阵的流寇。 最后一班哨骑归来,曹变蛟问道:“此地名唤何处?” 那哨骑答道:“据乡人所言,此地名为湫头岘子,离此不远即为湫头镇。” 曹变蛟暗自点头,复看那群流寇,只见纷纷扰扰的步军阵中杂乱分布着不少骑兵。看来前番一路勾诱己军的就当是他们了。看他们这阵势,似乎是想与步兵合军后与自己决战。 但看对面那无头苍蝇般乱走的步军,不但列阵无方,个个也是形销骨立,衣不蔽体,便如弱不禁风的芦苇般模样,又如何能与自己手下这些百战精兵抗衡。 他在心底嘲笑了对手一番,命令前队暂停不动,等待后队步兵跟上合适距离,与此同时,派出十余骑,朝敌阵疾冲过去。 这十余骑顷刻间便冲到了距离敌阵不到一百步,顿时引起流寇步卒一阵恐慌,流寇的前队甚至还起了一些小骚乱,全凭监阵的流寇骑兵弹压才镇压住。 曹变蛟此时仔细观察着敌阵的情况。他让这十余骑佯攻试探,逼近到一百步内,对方只是零星射出几支箭矢,亦不闻铳响,以此可见,要么这群流寇缺乏远程武器,要么是训练极为精良——他当然不会认为是后者。再从对方阵前的骚乱可知,这帮流寇基本上毫无战斗经验,也许那些流寇的骑兵是善战老寇,但单凭他们是不可挡得住自己骑兵的冲击的。 那十余骑完成任务,驰马在流寇阵前划过一道弧线后轻松驰回。他们无一不对流寇的战斗力不屑一顾,劝说曹变蛟直接以前队骑兵冲击,尽快结束战斗。 曹变蛟心里始终有些不安,没有采纳他们的意见,耐下心来,慢慢等曹文诏率后队跟上。 曹文诏带领着步兵登上距流寇不远的小土包上,下马眺望,数百步开外,流寇排成了一个巨大且凹凸不平的方阵,在这方阵之间零星散布着总数不超过一百的流寇骑兵。再看那些流寇步兵,熙熙攘攘的,全无阵仗当前的令行禁止,作战素质也可想而知。 身边的冯举也皱着眉头瞅了一阵,凭着多年经验,他对曹文诏道:“这帮贼人不过是退无可退才不得已列阵迎战,行伍之间几无纪律,可让前队直冲,我等掩上即可。” 曹文诏素以果断敢战著称,目测了一会敌阵周遭,只见茫茫荒原,没有遮蔽,当无伏兵之虑,便着中军亲兵旗手挥动总兵营正兵旗,以旗语指示进攻。土丘不远的曹变蛟处也以旗帜相应,之后,前队马蹄翻动,开始准备进攻。 曹文诏在土丘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队动向,只见随着距离的迫近,骑兵们逐渐由一个较为紧密的阵型展开,到将近一百步时形成大致楔形的冲击阵型,与之相对,他们的马速也开始提升,进入一百步后已然冲锋起来。 流寇阵中零星射出几支箭矢,但纯是杯水车薪根本无法对官军骑兵造成任何阻碍,眼见洪流般的骑兵以高速冲向自己,还没接仗,流寇前三排就已经松动。不少人惊叫着抛下手中的木棒、片刀,转身就跑。那些压阵的流寇骑兵起先尚能通过斩杀逃兵来威慑其他人,但随着官军的不断逼近,这些作战素质极为低下的流寇们已经在本能的驱使下不顾一切地往后退。那些流寇骑兵的砍杀呼喝在此时就如螳臂当车般,完全无法阻止溃逃的人流。 不过流寇骑兵也确实有着丰富的经验,眼看着步军不济,领头的唿哨一声,分散在步兵阵内众骑兵便在一瞬间似被线牵引了一样,齐齐向阵后集中。 伴随着一通闷响,流寇前队尖叫声四起,曹变蛟率领前队官军铁骑无情地撞入阵内,一时间,那些只有单衣蔽体,手持简陋短兵的流寇就像秋后的麦子,被风行草偃地带倒一大片,整个流寇前阵乱成一锅粥,原先好不容易摆布起来的松散阵势也在一冲之下荡然无存。 曹变蛟持骑枪冲倒一个流寇,脆弱的枪柄咔哒折断,改拔腰刀,呼喝道:“追马军!”他心里清楚,这支流寇的核心是那一百骑马的家伙。不除掉这些家伙,自己今日杀再多的步兵也无济于事。 官军骑兵就像一把利刃,穿纱破纸也似冲透重重流寇,往阵后逼去。 那群流寇骑兵显然早有准备,他们对四散奔逃的步兵们没有半分眷顾,带过马头,转身就走。 曹变蛟看看后边,土坡上,曹文诏正带着步兵冲下来,便不再顾忌身边混乱的流寇,径直带人追击那些流寇骑兵。 那群流寇骑兵虽说大多骑着劣马,但胜在轻装简行,加之拼死鞭策,身披厚甲的曹变蛟等一时竟还追不上。 眼见与步兵越离越远,曹变蛟有些警觉,便萌生了退意,孰料那群流寇骑兵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竟然驻马取弓,回头劲射了一排箭矢。双方相距上百步,骑弓劲道又偏弱,纵有几支箭矢射到曹变蛟这边身上,也都被最外层的棉甲弹开了去,但曹变蛟却勃然大怒。 他出道至今,所到之处流寇皆望风披靡,逃亡尚自不及,那还有人敢如此挑衅?他回头看看自己援兵营旗上那个黑色的“曹”,从牙缝里怒迸出一个字:“追!” 后队曹文诏带着步兵赶到乱阵中,砍杀一番后忽然不见曹变蛟,大惊,坐营官守备侯一位眼力好,禀报说曹变蛟追杀去了。 眼下流寇步兵已经崩溃,曹文诏便分给弟弟曹文耀与侄子曹鼎蛟二百人继续追剿步兵,自带一千人赶去支援曹变蛟。 那边曹变蛟等骑苦苦追赶那拨流寇骑兵,数次几尽撵上,却都被他们及时逃脱了去。曹变蛟年轻气盛,哪受得了这份憋屈,心无旁骛,只铁了心要将这些轻视自己的流寇一网打尽。 绕过一处山坳,眼前景象大变,一片密林在远方出现,那群流寇骑兵此刻突然停下马来,齐转马头,成一字型面对曹变蛟等。 “看你再往何处跑!”曹变蛟咬牙切齿,攥紧了手中的腰刀,正准备下令厮杀。猛然间,几声鼓响,又是惊天彻地的铜锣声,紧接着就见无数流寇从林中钻了出来。 “晦气!”曹变蛟一边打量着眼前乌央乌央络绎不绝钻出林子的流寇,一边骂道。 然而面对突如其来的这些流寇,他与手下一票骑兵依然没有半分慌张。流寇终究是流寇,人再多也不过是虚张声势。 流寇们逐渐向这边逼来,曹变蛟昂首跨马,岿然不动。八百骑兵也一个个按马而驻,对方的人数已超过己军不知多少倍,但这些咬铜嚼铁的汉子依旧神情淡然,只是静静看着人潮涌动。 那群流寇骑兵见曹变蛟十分沉稳,知道找不到破绽,也不轻举妄动,只是立在原地观望。 “冲!”过了许久,直到那群流寇骑兵都已钻入大部队隐没不见,曹变蛟冷峻说道。骑兵队中竹哨声再响,骑士们一齐催动马匹,开始新一轮的冲锋。 这一次和上次不同,流寇以一个弯月状的阵型主动杀上来。曹变蛟觇得对方两翼突出,便知其目的是想包抄自己,当即分为两队,一路向右路冲击,他自己则带一路直冲弯月当中。 他这一招,很快收到效果,流寇的阵线便如同被击中了尾部的毛虫般,开始向中右侧急速弓缩。曹变蛟见目的已经达到,带兵勒马一转,却不冲阵,反倒退了回去,冲击右路的那四百人也同样回归。 一个小小的虚枪便使流寇阵型松动,曹变蛟自认已有了七成以上的胜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14黄土(二) 李过从未如今天这般兴奋,硬要说的话,还得追溯到几年前在叔父李自成的带领下第一次杀人、杀了自己的仇人时。 彼时,他面对的是自己的私仇,而如今,对面那支不断冲击撕扯着己军阵线的则是整个流寇集团的公仇——曹家军。 曹变蛟所领前部马军的战斗力确实惊人,自刚才打那一仗又追击至此奋战多时,仍无半分疲惫迹象。他们手中的镋钯、雁翎刀、漆枪肆意翻飞,不断收割着惊惧万分的流寇们的性命。短短一炷香的时间,李过所部前排便堆叠起了不少小尸堆。 虽然流寇们人数众多,但胜利的天平并没有因此向他们这边倾斜。在发现自己手中那些简陋的木枪、棍棒、片刀对于内穿锁子甲、外披棉甲,连胯下马匹都有着面帘、当胸等具装的官军骑兵没有半点伤害时,流寇们的崩溃也就不可避免了。 李过带着一百骑兵驻立阵后,冷静的看着前方的混战,对于那些精神上已几近失常,近乎被屠杀的袍泽没有半分怜悯。这数千人本就是在李自成安排下,从各营中抽出的诱饵。他们的使命与前番那些人相同,都是以自己的性命换取官军的判断失误。 曹变蛟的目标就是李过,他数次带领如狼似虎的骑兵冲透乱阵,但却总被机警的李过抢先一步遁入他丛。直觉告诉他,这次的对手极为狡猾,如不能就此处斩草除根,放虎归山的严重后果他可以预见。 “流贼渠首何号?”曹变蛟的甲胄与兜鍪已被飞溅的鲜血染红了大半,他用手将被血水糊住的眼帘抹开,扯嗓大声问左右。 左右骑士也都忙于应付马前马后应接不暇涌来的流寇,但还是有人觑到了李过的旗号,回喊道:“禀大人,似是‘一只虎’!” “要得!”曹变蛟闻言,不禁大喜,起手搠翻一寇,勒马大呼,“切勿恋战,随我来!” “一只虎”李过的名号他听说过,此人乃李自成之侄,少年老成,曾在崇祯五年冬破辽州及傍郡县,名盛一时,他既在此督战,说明李自成定在不远。不管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要能干掉李自成,就如断高迎祥一臂,给予陕西流寇以沉重一击。如此大功,平时难觅,今番自个送上门来,岂能放过。 “建功立业就在今日!”曹变蛟气血翻腾,顿时勇猛无比。他陷阵多时,周身早已插满箭矢、飞勾甚至是断柄的刀枪,刺猬一般,然赖得重甲护体,愣是没受半点皮肉伤。众流寇见他这般模样依然锐不可当,都十分惊惶,直以为活阎罗在世。 流寇依然保持着人数上的绝对优势,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相比于一把利刃般左右冲突的官军骑兵,乱如群蚁的流寇败势已显。 看着一往无前的曹变蛟,立马而观的流寇骑兵皆色变,摇头嗟叹道:“本便闻曹部官军不是善茬,哪料骁悍如斯。彼等数不到千人就有如此威力,倘有数千,今日必是我等死期。” 李过不答,纹丝不动,直直看着军阵中掀起的阵阵波澜,俄而谓左右道:“再拖一炷香时间便退兵。” 左右闻言面面相觑,以他们看来,眼下己军秩序全无,覆巢之势分明,说再坚持半炷香尚显托大,哪还敢期望更加一倍的时间? 不断有溃兵从李过马旁逃过。起初众骑还下意识地挥刀斩杀以儆效尤,但到得后来,面对溃堤般涌来的袍泽,他们也只能选择放弃。 前线的抵抗逐渐零星起来,曹变蛟等的压力都减轻不少。厮杀了这么久,他的外甲染尽血水,内衬亦被汗水浸濡湿透,不时有热气从腹部顺着脖颈间的甲胄缝隙冲上来。 他不知自己挥砍了多少次,握着刀柄的右臂极酸楚,连那把上好的腰刀刀锋上也布满了缺口折刃。 “不必再追!”曹变蛟粗喘两口气,扔了那把破刀,又从腰上抽出备用刀,指示左右,“此等杂兵,徒追无益。暂且休整,不过得盯紧了那贼头,休叫他们溜了。” 曹变蛟手下官兵虽猛,到底也是肉长的人,虽无大伤,但披着厚甲驱驰冲杀恁久,早已疲惫,就连胯下的坐骑,也有不少嘴角冒出了白沫,耷拉着脑袋。照这么打下去,人不死,马都要累死。 当下曹变蛟带人兜到附近一片空地,几个实在疲了的索性就跳下了马,躺倒在地。仅有寥寥几人在外围警戒。 饶是如此,流寇们依然不敢上前邀击,他们畏于对方强大的战斗力,没逃跑的就在百来步外再次结阵观望。 就在这时,李过吆喝一声,催马而出。左右骑兵见他出战,也无暇细想,一并紧紧跟上去。 前头的流寇步兵分开一条人缝,给他们让出道路。马蹄急奔,只一小会儿,便与曹变蛟等相距咫尺。 “贼人又来了!” 曹变蛟觑得亲切,翻身上马,恨恨道:“这群杀不尽,打不死的飞蝇,今番定得拿你!” 他正欲冲出,马前亲兵拉住缰绳道:“参将少歇,流贼狡诈,分明就是想使疲兵之计。晾他区区百骑,衣衫褴褛,怎是我军铁骑对手,可抽五十人,俟其近驱散就是。” 曹变蛟被他一说,冷静下来,当即指划五十骑出击。 李过等见对方出马,果然拨马便走,走前乱放一轮箭矢,毫无用处。那五十骑见流寇如此孱弱,各自轻视,其中更知道当先那个乃是李自成手下名寇李过,都想着争其首级好立大功。 曹变蛟本意是就近赶跑李过骑兵,为自己主力争取休息时间,然而派出的那五十骑却如中邪也似,越追越远,心知不妙,再想召回,却已鞭长莫及。 李过钓着那五十骑朝己方阵线退去,那五十骑则对不堪一击的流寇步兵毫不在意,他们的眼中只有李过的项上人头。 流寇步兵们再一次闪开道路放自家骑兵入内,面对紧追在后的五十骑还是一如既往起了骚动。那五十骑个个咆哮着如若无人般冲入阵中,劈开一道又一道纷乱不堪的人墙。 “流贼到底是流贼!”轻蔑的声音再次在官军骑兵的心中响起,周围的流寇们还是纸糊一样不禁打,惊叫声充斥着他们的双耳。然而这些凶悍的官军并没有注意到,随着入阵越陷越深,他们就如进入了沼泽,机动力越来越弱,直到坐下的马匹完全刹住了步子,他们才如梦方醒。 举目望去,四周茫茫都是黑漆漆攒动的人头,各式各样的兵器举在半空中就如同密林一般,不远处,原本被自己追击着的李过等骑也扯住了马,回看过来。 八百骑尚有足够大的冲击力穿透这无边无际的人海,而现下,他们不过才五十骑,在人数对比悬殊到这个地步后,他们才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 “弟兄们,得官军首级者赏百金!”李过不失时机地大声鼓动焦躁不安的手下,密集的人群闻声向着孤立无援的官军涌动。 那五十骑官军,勒紧缰绳,四顾寻找空隙脱身,却突听不知哪里传来尖利刺耳的唿哨声,紧接着十数条麻绳套飞甩过来,当场就将七八名官军硬拖下马。 跌下马的官军尚未回过神来,早有无数兵械戳扎而来,饶是他们甲厚,此时也不可能再抵御住攻击,伴随着官军的哀嚎与流寇兴奋地呼喊,这些人成了第一批战死的官军骑兵。 曹变蛟在远处眺望,但见阵内兵器如林、人影缭乱,也不知陷阵的手下情形如何,他数次意欲出击救援,都被左右亲兵拉了下来。直到最后,李过一伙再次出阵前来,并将数十颗血淋淋的人头甩在他的面前,他瞪圆了双眼才敢相信,跟随了自己数年,为自己、为曹家军浴血奋战的这五十骑,竟然在此全部阵亡! “操儿八蛋,老子干‘死你!”曹变蛟惊怒交加,飞身上马,带领余部径冲向耀武扬威的李过。李过早有防备,拨马便走。 这一次,曹变蛟看来是真被激怒,铁了心要灭了李过。 李过再一次躲入阵中,但并没有如前逗留,而是招呼左右,脱离了步卒继续向东跑。满腔愤怒的曹变蛟部洪流一般将散乱的流寇步卒阵线冲溃,亦是马不停蹄地继续追击。 两方一前一后又追逐近十里,只见两侧的山林愈加茂密,曹变蛟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今日若不斩了这李过,不说曹家军的威名被自己给堕了,于心对那五十名战死的手下,他也得给一个交待。 他正想间,密林间忽然炮声炸响,旋即箭雨四下,十余名官军坠马身亡。 曹变蛟打个激灵,知道有诈,赶紧转马躲避,左右炮声连连,回荡于山谷中震耳欲聋,官军坐下战马多有惊蹶,前后踯躅,完全无法再行追赶。 数轮箭雨过罢,官军死伤二十余,战马也被射死射伤不少,观这架势,这拨流寇的装备素质较之此前的无疑上了个台阶。 “原来在此给老子下套。”曹变蛟咬牙想着。虽说年轻气盛,但曹变蛟也没有鲁莽到昏头,对方准备充足,在没有搞清状况前,他可不想让自己的弟兄暴露在远程武器的打击下。 此时依靠着一片岩石与高草的掩护,官军尚能自保,然而是战是走还得快点拿个主意。曹变蛟观察四周,发现此地地形较狭窄,乱石灌木丛生,不利于部下数百骑兵展开冲击,看来流寇为了此战预谋已久,处心积虑将自己引诱过来,目的不言而喻。 “好个李过,好个李自成!” 部下们全都下了马,东一簇西一簇四散躲避。流寇那边零星的箭矢还偶有射来,但看得出,面对躲避起来的官军,他们也不愿意浪射。曹变蛟仔细琢磨,己部固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元气未伤,凭借精良的装备与强悍的战斗力,混战未必输于流寇。只要能坚持到叔父的步卒赶到,他完全有自信与之相合,再次击破流寇的包围。 紧接着又听两声炮响,官军们下意识抬头环视,只见原先还风平浪静的山林中相继竖起无数旗帜,喊杀声充斥整个上空,不计其数的流寇从山林中的坡上冲杀下来。在这样的地形中,难以组织起大规模的阵型,所以他们不必担心用以混战的散阵会被官军冲溃。 “直娘贼,还真有两下子。”曹变蛟看着如蚁如蝗前仆后继出现的流寇,冷笑道,随即他传下命令,“以队为单位,各自为战,擅退者斩!”骑兵一队二十五人,以此单位作战,当不至于为流寇各个击破。 此地不利驰骋,所以当下曹变蛟等均拴马步战。不出他之所料,就算没有了机动力的优势,单凭步战,流寇也毫无胜算。头一批杀下坡的流寇很快就向后溃退,官军乘势占据了几处有利地形。 他们或围成圈或围成月牙状,保护着马匹不受流寇杀伤,然而肆意纷飞的飞斧飞锤等还是无情地击中了战马。流寇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将官军尽数歼灭在此地。据险而战的官军虽能抵挡住潮汐一般一波接一波的流寇,但他们的体力也在不断被消耗。 双方鏖战有顷,曹变蛟忽见远处赶至一彪人马,观之旗帜阵容,不是叔父曹文诏部是谁?精神复振,正欲大声激励部下士气,哪料又一支人马不知从何而至,径直将两边截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15黄土(三) 这是与曹文诏部的决战。前一宿,李自成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他想过击败曹文诏后如何乘势在关中打开局面,更想过此战若败,自己将如何面对接下来的险恶局势。 心绪繁杂下,睁着眼捱了一夜,至此时,虽是黑圈环目、血丝满眼,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疲怠,自湫头趟子坳开战始,他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远处的战场。 李过陪着叔父立在高处观察着战事,眼下,曹文诏所率的千余步卒与前部曹变蛟的数百马军被己方从中生生截断,两方虽不过咫尺之距,却各陷囹圄,根本无法接触联系。而作为插入二曹当中的这根楔子,其主力便是李自成引以为柱石的“老八队”,配以数千健卒,在八队猛将刘芳亮以及李自成老营心腹田见秀的率领下顽强抵抗着来自曹文诏与曹变蛟两边的压力。 李自成为了此战精心布置,不但选择了这样一处地势狭窄不利骑兵驰骋的地段进行决战,还细心调配兵力,以乱世王蔺养成部为前锋,自率精锐居中,过天星张天琳殿后,发动所有战力,以期一战而胜。 曹变蛟的骑兵们下马步战多时,虽尚能确保阵线不失,却也无法争取主动,更别提与曹文诏合兵一处。为打破困局,曹变蛟临时起意,从各处抽调了近百人,配给战马,令其发动冲锋。 作为围困曹变蛟部的主战部队,蔺养成很快发觉了对方的企图。他一面着人摇旗,一面安排人手进行阻击。 那百骑均是曹变蛟手下精锐,九死一生的境地也不是头一遭碰见,都明白自己身负重任,人人心中亦存必死之心。遥望见蔺养成号旗招展,便集成密阵,打马冲去。 这一冲起来,抵抗在前线不成队列尚在混战的蔺营步卒瞬间溃退,曹变蛟觑得时机,乘势又集结了几股分散的小势力,重新构建防线。 蔺养成的本阵就在不远处的小坡上,骑兵疾驰,须臾便近百米。此时号炮炸响一声,原本布置在林中的数百鸟铳手倾巢而出。 这些鸟铳乃是李自成费尽心思搜罗而成,其中不止鸟铳,还有火铳、十眼铳等各式各样的火器,全都是流寇们抄掠各地官府武库所得,被集中起来,作为预备队伺伏林中,现在全都分布到了蔺养成本阵两翼。 那百骑也都看见了这支突然出现的火器队,他们之中有的已觉不妙,想要勒停坐骑,但冲锋之刻,又在狭窄地域,战马之间摩肩接踵,其前进后退完全不受骑手控制,只是随着群体一个劲朝前猛冲,待到五十步内后,只听“砰砰砰砰”一阵清脆响亮的铳响,浓密的硝烟在蔺养成阵前腾起,随即便传来刺耳的马嘶与哀嚎——密集的官军骑兵中弹者无数,翻覆的战马与官兵搅乱了冲锋的阵型,将近一半的骑兵因为中弹或是受到阻碍而无法继续冲击。 剩余的数十骑则在硝烟散去的那一刹那,一头扎进了陷阱——蔺养成阵前早已掘好的十余个大土坑。土坑下插满了尖锐的竹签与铁蒺藜,跌落的战马与官兵在坑底发出了令人心悸的惨叫声。 压阵的张天琳时刻关注着蔺养成部的动静,他手下有着近万人的预备队,随时准备投入战场,此刻闻得炮响,又见旌旗招展,毫不迟疑,立刻派遣两翼上前增援。 还是有十余骑冲到了蔺养成面前,马速在这一刻达到了最大值,被迎面撞上的火器队刹那间向四面炸开,官军在马上悲愤地嘶吼,疯狂挥舞着手中的兵器砸向马下的流寇,毫无防御的火器队肢体横飞,四散奔逃。 蔺养成铁青着脸,坐在马上纹丝不动。事到如今,他也忘却了生死,镇定的表现令手下胆气陡增。只见他左手一摆,喝道:“弟兄们,牲养的曹文诏就在前边,有胆气的就给老子扒他的皮、吃他的血!” 一声令下,他部下亲兵队就冲了出去,眼前的官军骑兵已不足五十人,己部人马加上后军来援的密密麻麻不下五千人,此刻不干他个球朝天更待何时?此前掌盘子可是许过诺,杀一官军者赏十两,若得有名官军将领则赏百金,擢拔三级,发财发家就在此时! 曹变蛟派出的一百精骑很快就被如狼似虎的流寇吞没,眼见流寇中阵守备愈加厚实,他也感觉到今日之战要想取胜已是奢望。不过,他仍然不认为流寇能挡住自己的突围。他现在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那边叔父曹文诏的战况。他的部下几乎都是步卒,突围的难度可比自己高多了。 越来越多的流寇不断从各个方向加入战阵,曹变蛟又试图组织了几次冲锋,想要打通与曹文诏的联系,但流寇的顽强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在损失了十余人后,他不得不放弃这个想法。 李过看到李自成紧绷的面颊慢慢开始缓和,也微笑着指向曹变蛟那边道:“官军终究支持不住,想要突围了。” 李自成没有立刻回应,又看了一会儿方道:“传令下去,纵官军马军自去,集结兵马围困官军步卒。” 李过一惊,不解道:“这是为何,将二曹困住实属不易,怎可轻易放其归去?” 李自成摇摇头道:“曹部军马皆精锐,骑兵锐利而步卒耐战,当下我方虽取优势,却并不能兼顾。若欲完全击溃一部,当有所舍弃。倘若贪心不足,到头来只怕两边都留不住。” 正如李自成所言,曹文诏手下的步卒确实耐战。区区千人面对数倍的流寇围攻,依旧不落下风,反而不断组织反击,向外突围。也亏得刘芳亮、田见秀等拼死力战,方不至于为其冲破。 曹变蛟不明曹文诏形势,但手下伤亡甚众,又疲惫不堪,再战下去,绝非上计,只能收拾伤员,下令撤离。 因李自成有令,故曹变蛟部很快便突出而去。蔺养成受令带领五千人马佯装追击,实则占据各处险要,布置兵马,以防官军回援。除却张天琳领三千人在外围布防待命外,其余兵马全都围攻曹文诏。 此时坐营官侯一位已经战死,冯举也已负伤累累,曹文诏眼见流寇越杀越多,自觉不妙,亦寻机退却。 “流贼蓄谋已久,不可恋战!大人先走,属下断后!”冯举兜鍪被击落,斑白的须发皆张,奋力疾呼。说间,一把扯破曹文诏所披红蟒袍,覆于己身。 以冷色调为主的乱阵中,这件鲜红的蟒袍极为刺眼,流寇不识曹文诏面目,便只道披红袍者为其人,如今全都朝冯举攻去。 “大人快走!”冯举引着本部兵马死命抵抗住豺狼般上涌的流寇,睁目龇牙喝道。他这支步卒装备精良,骁勇剽悍,舍生忘死之下,硬是将密不透风的包围打出一条缝隙。 事已至此,曹文诏别无选择,他大喝一声,挺矛当先亲自投入厮杀,所过之处流寇纷纷躲避,原本铁桶也似的包围圈此时竟开始松动。 李自成发觉有异,着令李过道:“官军死战,如不速战,其必突围而去。不过曹文诏尚困阵中,你快带人将其攻杀,其余官军可任去。”他站得高远,看不清阵中人物面目,也只能依据那红蟒袍依稀判定曹文诏的位置。在他看来,曹家军可虑者不过曹文诏一人而已,将其击杀,余不足虑。 李过受命而下,带领百余马军冲下山坡。聚拢的流寇见自家马军杀下来,皆鼓舞欢欣,闪开道路。 冯举吸引了对方注意力,心下甚为欣喜,高声大呼:“贼人听着,你曹爷爷在此,降者免死!” 他这一声下来,就像扔了颗火雷,流寇顿时炸开了锅。人人争先,都想斩其首级,立下不世之功。李过于马上亦高声笑道:“曹总兵死到临头,尚口出狂言。不若乖乖将首级给咱,卖个人情,往后清明寒食,咱也为你点上一柱香火!” 冯举刚想大骂,怎料胯下战马伤势过重,趔趄几步跪倒在地,他没有防备,加之腰部多处创伤,竟被颠了下来,扑倒在泥泞中。 冯举挣扎着想要爬起再战,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七八杆长枪从个个方向刺入了他的身体,冰冷的枪头在身体里搅动,就像一团团火焰不断灼烧着他。鲜血从紧咬着的牙齿的缝隙中渗出,他用尽全力抬起头,想要找寻曹文诏的身影,口中兀自喃喃:“总戎……”可惜剩下的话还没能出口,无数刀枪就接踵而至,他的热血与期盼在这一刻只能永远湮灭在尘土之中。 冯举既死,流寇们无不疯了一样,争抢着他的尸体,顷刻之间,完整的尸身就被砍剁撕扯成了十几块,对着这些残缺的肢体,流寇们甚至都开始自相残杀。李过挥刀砍死数人,将躁动的手下弹压住,取过冯举的首级,用衣角擦拭其脸细看,陡然色变,击髀痛呼:“此人绝非曹文诏!”再想去寻正主,曹文诏却已经带着数百人穿阵而走。 李过转回坡上,来到李自成前跪下:“掌盘子,属下无能,认错了人,叫曹文诏那厮跑了!” 李自成面色阴郁:“暂且起来。你下坡去,让蔺养成和张天琳继续打扫此地,教芳亮、见秀带领精锐,继续追击,务必要杀了曹文诏!” 没能在此地就除掉曹文诏固然可惜,然而李自成也不是那种斤斤计较之人,他看了看曹文诏逃跑的方向,心下并不担心。 刘芳亮、田见秀带着八队精锐紧紧追击曹文诏,他们几乎人手一马,追起步卒为主的曹文诏部速度上占据优势。不过曹文诏从军多年,也非易与之人,不但追击拿手,撤退也有一套。于路尽挑些崎岖难行的道路,并不断留下部分兵力,据险阻击追兵。 要说他手下这些官兵也确实忠心耿耿,眼见大势已去,并无一人怀有二心,虽知被留下断后乃是死路一条,却没有半点怨言,依旧拼死而斗。李、田二人追了数里,击杀断后官军近百人,自己居然也伤亡近百人,并且眼见与曹文诏的距离原来越远。 曹文诏兜兜转转,好不容易将追兵甩远,一路向西,到得娑罗寨地面,才想休息,不防乱箭四出,竟还有伏兵在此,强作精神,列阵迎战。 一通乱箭射毕,流寇两面包围过来,为首渠帅张狂至极,单人匹马脱阵而出,扬鞭大笑:“曹总兵,你也有今日!快快下马受降,尚可给你留个全尸。” 曹文诏大怒,聚兵力战,一来曹部兵马鏖战半日,又跑了许久,早已疲惫非常,遇上这支养精蓄锐已久的战力自然占不到便宜;二来追兵在后,若执意混战,待流寇集结完毕,胜算更低。故此,战不多时,曹文诏就传令再退。 这一退,却没了在趟子坳时的齐整,人困马乏的曹部兵马士气降到了最低,在流寇咄咄逼人的攻势下,撤退已经完完全全成为了溃退,大部分官军战死,最后仅有数骑亲兵随着曹文诏逃出。 曹文诏一败再败,落荒而逃,也不知跑了多久,终于力竭,滚鞍下马,在地上喘息多时。附近有些百姓,见着数人狼狈模样,都远远遁走。亲兵追上去问询,才知此地为烟村堡子沟的红泥城地带。又打听到不远处的姬家山山高林密,地势陡峭,可以躲避,便架着曹文诏往姬家山跑。 才登姬家山,背后流寇便已追至,当先为数十马军,为首一将年纪轻轻跨黄马在前。他单人匹马来到山下喊话,要求曹文诏投降,并承诺若投降,必不会加害。 曹文诏看看山下的流寇,再看看左右血迹斑斑的亲兵,俄而仰天大笑起来。左右亲兵见状皆潸然泪下。又过一会儿,只见曹文诏慢慢走到一颗松树下,扶树低泣片刻,猛然拔剑自刎。 山下那年轻流寇将领见状,急令手下弃马登山。那数名曹文诏亲兵抱着主帅尸首大哭,还未等流寇逼近,便也都自刎而死,短短半炷香不到,所有人都已伏尸于老松之下。 夕阳渐下,余光照映着远处苍茫山脊,辉腾的阳光如同给它镶上了层耀目的金边。赵当世走到老松下,看着死不瞑目的曹文诏,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悲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16黄土(四) 斩总兵之首献于阙下,赵当世理当居功第一。但他却不敢受这功。 这次能取得曹文诏的首级,纯属运气。若无李过的一路诱敌、蔺养成与刘芳亮等人在趟子坳的顽强血战以及之后的不懈追击,消耗了曹文诏几乎所有的战力,这功劳怎么也落不到仅仅只有五十骑的赵当世头上。 是以他坚决将取得曹文诏首级的主功推向刘宗敏、刘良佐二人,只说二刘布置得宜,果敢冲杀,方能令曹文诏授首。 他这一步退让走得还算明智,既得到了“亲手”击杀赫赫有名的曹文诏的名声,又不至于引来八队一班宿将的嫉恨。强龙不压地头蛇,赵当世尚未有“龙”这个级别,但进退的道理还是懂一些的。 在他的强烈推辞下,此战的首功算到了刘宗敏的头上。刘宗敏乃八队大将,素来蛮狠,此役赵当世又是归置在他的部下听用,认他为首功,他人纵有不满,也不敢吱声。次功则给了诱敌入彀的李过。其余刘芳亮、蔺养成等分居余功,各有封赏。 此次大破曹文诏,李自成还是付出了一定代价,其中老八队精锐便死伤二三百人,其余杂兵以及蔺养成、张天琳等部人马伤亡则不可胜计。虽说让曹变蛟带着数百骑兵跑了,但击杀了曹文诏这等强人,又缴获上好甲胄数百,李自成依然十分振奋。 更重要的是,曹文诏既殁,官军气势为之一沮。官军中愿意主动出击流寇的人马原本就不多,有此先例在前,各部官军都会掂量掂量轻重,更加消极,陕中的局势定会因此而改变。 心情大好之下,李自成对待赵当世的态度也更加客气,甚至起了招揽之意。赵当世当下有着自己的考虑,并不想就此进入闯军的系统,他婉拒了对方的好意,甚至连赏赐下来的金银细软也只取了一小部分,相反,他向李自成请求补充兵马,好让他这个“哨官”名至实归。 眼下流寇气焰正盛,处于一个高速膨胀的阶段,各营各队都四处剽掠人丁充实自己的队伍,如今就连八队中一个小小的百户,手底下的人也多达三四百,赵当世自诩为回营哨官,区区五十人的人马实在捉襟见肘,扩充人马也在情理之中。 但这拉壮丁的事,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何必劳烦李自成?对此,赵当世有着自己的看法。关中连遭兵祸,不要说二三十岁的壮丁,就连下至十四五,上到耳顺的弱老也都早被来来去去的各路流寇官军筛选了个遍,自己再刨地三尺也未必能拉到上好的兵员。相反,李自成的八队势力强大,其中的兵员质量在各部流寇中也属上乘,赵当世自忖正处于草创阶段,基础兵力的素质还是要保证的,所以才打起了八队的主意,希望李自成在高兴之余能赏几个子儿。 李自成怎能不知赵当世的心思,但他也没有拒绝。一来赵当世所要求的人数不多,硬要拒绝反显得自家小气,人前坏了义气;二来他也想乘此机会敲打敲打几位不太安担的部下。故而在应承之余,首当其冲,就从高杰的部下抽出一百人,随即又分别从其他几名宿将手底下调人,凑成五百人,交给赵当世。 那些营中宿将与高杰都是当初与李自成合兵的元老,颇多部曲,平素地位几乎与李平起平坐。李自成对他们也很纵容,但一山难容二虎,在被敲打数次后,他们也逐渐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对于这次抽人,因为数额不大,亦不敢怨言,然而其中,当然有人对此类的行径感到厌恶。 这且不提,再说赵当世成功要到五百健儿,直比淘到金矿还要欣喜。刘宗敏闻知此消息,也想着对于赵当世此次让功有些报答,便从营中收拾了百余副甲胄运来,这意外之喜又免不得让赵当世登门拜访感谢。 有了这五百人为底,赵当世的信心大增,他采用营伍制,将统共五百五十多人编成一营,营中分一司以及独立的一哨,暂时自任千总。一司为步兵司,辖五百人,分五哨,领司的把总以侯大贵任,兼领坐营官。一哨则为马军哨,辖五十骑,分两队,既充为标兵也承担哨探任务,领哨的百总以杨成府任。 关于是否让杨成府为百总一事,赵当世还是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鉴于早前杨成府曾在五峪抛下众人单溜,他实在很难信任他将最精锐的马军交出去。然而自商州一路行来,杨成府的忠心又有目共睹,再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之前,赵当世还是只能将百总之职交给这个滚刀肉。 在听到赵当世决定让自己担任五十骑的统率时,杨成府几乎遭了雷劈般目瞪口呆半晌,俄而喜极而泣,又哭又笑,一个劲儿地给赵当世磕头,直道今后就算刀山火海只要千总一句话,他爬也爬过去。 侯大贵看不惯他窝囊样,直道他高兴傻了,揪起他来想要打两巴掌,却被赵当世拦下。杨成府只听赵当世那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在头上响起:“这次我信你,但你记着,五峪的事若再犯一次,追到天涯海角,我也会将你碎尸万段。”杨成府闻言,唯唯诺诺,颤抖着身子只顾点头。 王来兴年纪小,不堪战,赵当世便着他做个中军,负责宣传号令。至于徐珲,在他没有完全摆脱官军的阴影前,赵当世不敢给予他任何实权,只将他留在身边充个参谋。徐珲知道自己不受信任,闷着个脸也没吱声。 这来自各营的五百人成分复杂,既有天启年间就开始闹的老革命,也有近些日子才从山里被逮出来的新兵;既有出身几代赤贫的农家子弟,也有在边关当过兵、闹过饷,投奔过无数队伍的老兵油子。赵当世虽对其中的一部分人不太满意,但不得不承认,李自成还算仗义,这五百人单看体格,放在官军中也属上乘。 家底薄就别想着挑肥拣瘦,赵当世没有嫌弃任何一个人,看着这五百张朴素平凡的面庞,他只觉自己已经迈出了重要的第一步。 这五百人被送来时,都手无寸铁,后来李自成是送来一些木枪、扁刀,但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不能达标。赵当世带着侯大贵等人一处一处、一营一营的讨,或是利用金银进行交换,好不容易才凑齐了三百来柄木枪,上百把各色刀斧,以及寥寥数把劣弓,至于鸟铳盾牌等物什,那更是少得可怜。此前刘宗敏赠给的百件各类甲胄,也都分挑着,优先配给了马军以及司、哨军官。整个营的装备虽甚是简陋,但已经比绝大多数的流寇队伍要好上不少。要知道,强如李自成,他的前营也还有四分之一的人手无寸铁。 赵当世依照后世的军训混以明代的军队操练开始对这五百人进行简单的行伍训练。这一做法顿时引来了所有人的关注。看着五百人在赵当世的教令下进行着许多奇奇怪怪的练习,其他诸营的人都颇感新奇。就连李自成也闻讯来参观了一两次,不过他们绝大多数都不以为然,看看笑话也就过去了——就凭现在这五百人的训练水平,连列个队都歪七扭八的,的确是个笑话。 赵当世对外界的看法毫不在意,他深信有志者事竟成的道理,只要训练能一直坚持下去,这五百人终有一天能够做到令行禁止。 为将官者须为表率,这可苦了以侯大贵、杨成府为首的一批军官。他们在普通士兵们训练完后,还得被留下加练到深夜。偶有怨气,给赵当世瞪上一眼,也就不敢再出声了。 本月间,闯王挟胜进兵,于淳化、耀州一带与屯驻三原的洪承畴、曹变蛟等对峙。曹文诏战死的消息传遍陕西,各部官军不敢撄闯王锋,大多拥兵观望。洪承畴在西安能够调动的仅有标下关门军二千五百以及曹变蛟逃回沿途搜罗而成的散兵二千。共计五千不到的人马想要挡住意欲南下攻打西安的闯王高迎祥,无异于飞蛾扑火。无奈之下,洪承畴只能故布疑兵,虚张声势。高迎祥不能测其虚实,又惮洪承畴昔日狠辣,竟也不敢再进。 高迎祥召集李自成等干将商议,决定不冒进,另择去处,遂引兵向东,欲图走同州、朝邑,出潼关。为了确保己军的行动不受干扰,同时指派混世王、蝎子块由平凉南下进入凤翔、盩厔一带剽掠,威胁西安以牵制洪承畴。 闯军先过富平,而后直奔同州,与此同时,还派出不少分队往各处县城剽掠。赵当世就被分到了一支攻打澄城县的队伍中。这支队伍规模万人,领头的是闯王高迎祥手下一名亲信将领,李自成也派出了一批人马协同,另外还有不少杂牌。 说起澄城县,城不大,却是鼎鼎有名。天启七年澄城知县张斗耀催征税粮激起民变被杀。事情规模虽小,却通常被视作陕地民变的正式开端。闯王要打此县,一方面为得是拔除周遭官军据点以及掠夺粮草细软,另一方面未尝没有纪念“革命先烈”的意思。 澄城知县毛昂霄才上任,出去面见上官,县城无主,就遭到流寇攻击。城中却也未尝惊慌失措,官府反倒组织军民据城死守,等待各地援军。那闯王的将领是个急性子,挥军猛攻三日皆不克,反折了不少人马,正在郁闷,忽有人夤夜自城中钻出求见,只说愿为内应,里应外合拿下澄城。 那闯王将领却犯了难。按说这是个拿下澄城的好机会,但他生性多疑,就怕是官军下了个套,诱引己军入彀。他踌躇一夜,拿不定主意,次日一早便召集各路票帅,商议此事。 说实话,此次派来攻打澄城县的人马中,杂牌占了绝大多数,他们既非闯军系统,自不愿意为闯王舍生忘死,心中考虑的只有自家的利益安危。跟着大伙打顺风仗,烧杀抢掠他们高兴,但真要叫他们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那种有去无回的勾当,还真不乐意。 闯王将领睁着牛眼,扫遍帐内多达数十人的各路头领票帅,一肚子窝火。这帮孙子出征前各个踊跃积极,嬉笑怒骂,如今到了节骨眼上,则均是霜打的茄子,焉着脑袋,一言不发。 正当帐内气氛凝结时,一名将领向前一步,跨到正中,拱手道:“我去。” 闯王将领拿眼一看,见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心下又惊又喜,问道:“你叫啥?” 那年轻将领道:“小人赵当世,部下五百勇健愿听调遣!” “赵当世?”那闯王将领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便是那个斩了曹总兵的赵当世?” “正是。”赵当世面不改色,微微抬了抬头。他分明能听到左右站立的那些票帅渠首中发出了嗡嗡的议论声。 “果然是大名之下没假货!”那闯王将领本想说“盛名之下无虚士”,但一时间想不起来,就用自己话代替进去。在场的都是些粗人,也不懂什么文词,越粗俗的话越听得懂。 “过奖!” “赵将军愿意出马,那是再好不过!”那闯王将领对赵当世的主动请缨颇为满意。这厮勇名在外,麾下部队的规模也不多不少,正适合来打头阵,“既然赵将军自荐,便就这么定下来了。”他生怕赵当世反悔,急急忙忙提高声调,在众人面前宣布。 “且慢,小人还有个请求!” “说。” “小人兵马入城后,所占地块,其他营头不可相争,这可要得?” 闯王将领以为他会提出什么要求,原来是这个,不由哈哈大笑起来:“此事易耳,放心,有我在,没人能动你的物什。” 言毕不忘朝交头接耳的众人喝道:“尔等都听到了吗?” 众人纷纷点头,这赵当世再能也不过五百人,还能将全城都占了去?当下一面暗笑着赵当世初生牛犊不怕虎,一边已经开始盘算入城之后的劫掠计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17摇旗(一) 作为一名新起的将领,赵当世现在迫切需要两方面的支持——名声与钱粮。这二者缺一不可,要想混出名堂,不被茫茫如海的流寇势力所淹没,他有时只能选择赌博。 这一次,他赌对了。 通过内应,流寇很快攻破了据守多日的澄城县城,作为头一股冲入城中的势力,赵当世首先指派侯大贵等控制了县衙、仓廪与武库。 县衙乃知县治所,仓癝与武库乃一县钱粮兵甲的贮所,赵当世当先占领这三个地方,也就把整个城池最有价值的三个位置给控制在了自己手中。 知县毛昂霄早前便出谒上官去了,城内暂时由县丞李可受、主薄戴一相主事。这二人心怀忠烈,坐在衙中等待流寇。属下好些官吏寻到县衙,问询去留,岂料听到这二人死社稷的提议,当场便有多人大哭起来。正欲各自奔逃,赵当世兵马早到,全都捆了个结实。 对于这些人,赵当世不想杀。流寇的队伍里从不缺勇士猛汉,最缺的就是这些舞文弄墨的文人。讽刺的是,流寇们造的是这些官员吏僚的反,到头来无论是李自成还是张献忠等,都不得不起用这些他们生平最恨的文士。事实证明,任何一个单纯以武人作为主体的政权都不可能长远,事实上,没有知识分子将政务系统化的政权也不能称之为政权,充其量只能是土匪武装。 面对赵当世的招揽,从李可受、戴一相始而下,并无一人答应。李、戴二人甚至不畏刀枪斧钺,开始破口大骂。这些深受程朱理学思想熏陶的文人,都将忠君爱国放在首位,命可以不要,但名是绝不能败坏的。 不单赵当世,也有好些流寇头目有意识地想要招揽一些知识分子为自己效力,但真正获得成功的却少之又少。纵然有好些贪生怕死之徒慑于威逼而入伙,但其中大多只是些夸夸其谈、才不堪用之辈,精英凤毛麟角。在这方面,拥有正朔的明廷对于人才精英的收揽有着无与伦比的优势。 赵当世不甘心只做一个土匪流贼,他求贤若渴。在他的计划里,只要有机会就要对这些衣冠士子进行招揽,哪怕一次两次都徒劳无功,但坚持个几十上百次,总能收到些有用之人。 赵当世围着被逼着跪伏阶下的众澄城县官吏转了好几圈。途中,李可受、戴一相二人的辱骂贯彻整个衙门。侯大贵性子躁,数次抽刀要搠他们的嘴,都被阻止。最后,赵当世觉得不给这帮人下些猛药收不到成效,冷言道:“尔等听着,现投降为我效力,一切无事;如若继续顽抗,不单尔一人,尔等阖家上下一个也甭想活命!” 他发起怒来,声势之间自有一股威慑,众官吏闻言,胆小的已经抖如筛糠,只有李、戴等寥寥数人毫不在意,兀自高骂。 赵当世见依然无人应答,便给侯大贵使个眼色,侯大贵手痒多时,二话不说,揪过李可受,手起刀落,砍了脑袋,鲜血顿时喷溅满整个石阶。 几个官吏肝胆俱裂,惊呼着便吓晕过去,戴一相脸色煞白,唇齿颤动:“贼寇就是贼寇,你便杀了我,我也不会屈从!”话音刚落,就被侯大贵提溜过去,割鸡般割了脖子。 血淋淋的两颗人头摆在阶前,余下诸官吏要么已经昏厥,要么惊恐的说不出话来。赵当世望着他们,知道今日之事绝不可拖泥带水,着人将昏过去的人泼醒,高声道:“我赵某素敬读书人,今诚心求贤,只为打破朝廷昏庸统治,还百姓一个公道,给天下一个太平,尔等之中只要有才能者,不计人品身份,我都愿录用。”顿了顿又道,“不瞒诸位,今纵然将诸位释去,于衙外为其他人马所得,死相定然较此二位要难看百倍。今日诸位愿意为我赵某施展才能者入伙,不愿的,我赵某也当个好人,手快刀利,痛快送尔上路。” 这番话说完,底下各官吏多黯然垂泪。赵当世等得焦急,又看了看侯大贵,侯大贵心领神会,呼道:“送尔等上路!”挥舞腰刀,眨眼间便劈倒两人。那些官吏虽然心中惧怕非常,但也不知怎地,就是没人开口求饶。眼见阶下已经伏尸七八具,血流成渠,赵当世好生失望,转身要走,却有人高呼:“小人愿为将军效力!” 赵当世心神一荡,急看过去,但见后排一着青衫者正挺立上身,朝自己这边看来。侯大贵恰好杀到他这里,闻听此言,愣了神,抬眼看向赵当世。 赵当世三两步走到近前,扶起那人,细细观之,只见那人四十左右年纪,身材瘦削,獐头鼠目的,颌下还留着几根凌乱的胡须,形象气质十分符合赵当世脑海中对“奸商”的定义。 “敢问先生尊讳?”观感不佳并不妨碍赵当世接纳此人,万事开头难,不管好歹,现今已有第一人主动投顺,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小人何可畏,见将军陈词激昂,甚为之动,心情涤荡之下甘愿为将军召,衔环负鞍,尽绵薄之力。” 此人脸皮之厚,尤胜杨成府。赵当世在心里给了他头一个评价,脸上如沐春风:“何先生深明大义,足见智虑过人。赵某需要的便是先生这般知进退、明是非的英才。”紧接着道,“先生家居何处,我立刻着人前去保全尊府上下。” 那何可畏要摇摇头道:“承蒙将军好意,小人父母早亡,妻子亦没,已经孜然鰥居多年,只有草庐一座,微不足道。” 赵当世暗自点头,这厮光棍一个,怪不得毫无顾忌。此人其他不明,单凭这张厚脸皮以及胡乱放炮的那张臭嘴,倒似有可用之处。 当下他不再追问其他,派了几名手下跟着何可畏,令他回家收拾细软,顺便再招降剩下的几人。剩下的几人见何可畏带头,也降了三个,只不过这三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毫无人形,只顾磕头求饶,这般表现,比起前番何可畏来无疑差了许多,也瞧不出什么特别之处,赵当世没有在意,只是按例收了。 侯大贵带人将县衙搜刮一通,没发现多少有用的东西,而后仓癝那边来报,也言钱粮不多,赵当世心瞬时凉了半截。好在武库传来消息,说是有着许多甲胄兵刃,铳炮也有一些,心情复振。 赵当世准备去武库盘点,前脚才跨出衙门,后脚就有人急报,言负责仓癝的杨成府正带人与他部殴斗,形势险恶,便旋即改变主意,转马过去瞧个究竟。 尚未至仓癝前,便已听到那里喧嚣。赵当世连抽数鞭,催马近前,只见人群沸乱,大致可以观察出是两股人在对峙。 赵当世一出面,现场安定下来不少。几团正在捉对混斗的兵士都被拉开,惟有一处,兀自厮斗。 “此乃何人?”赵当世看着眼前景象,吃惊不已。只见一个满颊虬须的偌大汉子,壮如铁塔,正以一敌四,与自己手下的健儿徒手搏斗。想自己手下那四名健儿身体也算不错,眼下竟然被那大汉完全压制,毫无还手之力。 杨成府边轻轻摸着自己被打肿的右颊,哭丧着脸道:“千总,这黑汉可恶至极,一言不合便拔拳相向,弟兄们已有三四人为他所伤,左右遮拦不住。” 赵当世错愕地看着那汉。见他挥舞着钵盂般大的双拳虎虎生风,五六步内无人敢立。自家四个健儿气势穷蹙,眼见是要败了。 关键时刻,赵当世提气喝断:“壮士且住!”一连喊了数声,那汉子战斗正酣,只作不闻,最后还是那四个健儿瞧见赵当世,连滚带爬过来求助。 “壮士且休动手,敢问尊姓大名?”赵当世走两步上前,挡在来势汹汹的那汉身前。 那汉走近,几乎高赵当世一头,见对方穿挂整齐,又出言客气,便收了拳头,粗声问道:“你是何人?” 一开口,一股浓郁的酒气登时喷在赵当世脸上。看来,这汉此前在城内抢了不少酒喝。 别人都忙着劫掠衣裳金银,他却两手空空,满脸酒气,赵当世觉得此人大大有趣,笑道:“在下赵当世,观壮士出手不凡,想必是有名人物,特来求识。” 那汉未答,旁人先替他说了,只听有人道:“他姓郝,没甚大名,在军中任一名掌旗手,逢战摇旗格外卖力,都称他郝摇旗。” “郝摇旗?”赵当世一怔,似乎曾有耳闻。很快回想起来,此人不就是日后夔东十三家之一的郝永忠吗?原来此时尚只是个小小的掌旗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想在这里遇见。 不说赵当世心下思虑,那郝摇旗听到“赵当世”三个字,也是肃然起敬,收了狂态,亦拱手道:“原来是斩了曹总兵的猛将,姓郝的失礼了。” 正说间,又有数骑赶到,领头者翻身下马,赵当世看去,原来是那闯王将领。 那闯王将领四下看看,心中便已了然,哈哈笑着走上来对赵当世道:“误会,误会。我手下这些小的们不认路,走错了地,冒犯了赵将军。我这就叫他们滚球,赵将军给我个面子,切勿见怪。” 他破城前当众宣布过赵当世拥有所占区的绝对控制权,不好食言,手下这些牛鬼蛇神惹是生非,使他脸上着实无光。尤其是那个郝摇旗,本来好好的一条猛汉,勇冠三军,却有个嗜酒的毛病。不沾酒还好,一闻到酒味就迈不开步子,喝上了头就要发酒疯。大好的前程数次被这破毛病断送,混迹多年到头来还是只能在闯营当个名不见经传的掌旗手。 他想着回去后要好好教训教训郝摇旗,杀鸡儆猴,哪料赵当世忽道:“那叫郝摇旗的汉子甚是投我脾气。将军若愿相让,小人可以美姬交换。”末了补充一句,“适才小人的人在县丞府上得其一美妾,妖艳非常,绝非凡品,将军见了定然满意。” “嗯?”那闯王将领看鬼般看着赵当世,不知他生了个什么脑袋。这郝摇旗是有名的刺头,最能来事,闯王当初将他安排到自己麾下自己已是千八百个不愿意,却一直没得机会踢了他。这姓赵的小子不知哪根线搭错,竟然愿意以以美妾换这样一个糙汉——看不出,年纪轻轻,口味却这般重,果真是年轻才俊,我不及也。 当下思忖片刻,便即答应,召唤郝摇旗上前。郝摇旗一听自己归属赵当世部下,甚为欣喜,完全不顾原来上级的难看脸色。他在原先的营头中颇受打压,发展艰难,如今换个天地,正好再展雄风。 赵当世轻易要到了郝摇旗,心情甚佳,又与那闯王将领胡言乱语几句后对方便带着人马离去。杨成府听闻那郝摇旗被千总收到帐下,又气又恼,满脸怨恨地瞪着郝摇旗,却是敢怒不敢言。 澄城县不大,被万余豺狼虎豹剽掠一宿,自是为之一空。清早走在县城街道上,仍有些不尽兴的流寇还在忙碌。主街上几个人忙着搜罗死人身上的物什,但屁都没有,他们很不满意,嚷骂着离开,有气愤的甚至拔刀乱砍,把一具本便模糊不清的尸首卸成了好几块。另一边几个被轮‘奸了一夜的少女基本都没了人样,但依然不断有人对着她们血迹斑斑的身体忙活。她们双目空洞无神,面色惨白死寂,头歪向一边,静静地看着从身边走过的人们。是死是活都无人在意。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赵当世不是圣母,但他还有良知,澄城县这犹如修罗地狱的景象他见过无数。但如今的他尚无力改变这种情况。他能做的,只有快步离去。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若自己尚为砧板上的鱼肉,又怎能改变其他鱼肉的境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18摇旗(二) 七月底,在洪承畴的催逼严令之下,各部官军终于不再作壁上观。左光先、张全昌、赵光远、贺人龙、尤翟文等陕地各路人马陆续应召前往西安至潼关一线集结。 洪承畴觉察到高迎祥、李自成意欲东向出关,遣张全昌、曹变蛟抄小路提前赶到渭南、华州地面,加固关防、扼守山路,并于出关的各条道路设兵游弋,进行骚扰阻截。此时高迎祥与李自成正围困颌阳,久战不下。俄而派一支偏师往潼关进行试探性的进攻,在红乡沟为亲自督战的洪承畴击退。二人忧虑官军势大,遂撤围分兵,一路复西去平凉,一路南下富平。 官军集中兵力对付闯王闯将,陕东南的流寇复炽。老回回于商洛一带休养逾月,又与西营八大王、闯塌天、掌世王、整齐王等合兵,声势浩大。混世王、蝎子块在西安周遭讨不到便宜,便由商山道、洛南道南下,合于诸流寇,由是商洛一带,流寇遍布,漫山遍野,不下数十万。 老回回等既强,东扣丰阳关,为监军道苗胙土及副总兵贾一选、周继先所拒,不得入。又走关后小径罩川口,复为勋阳巡抚卢象升部下周士凤、秦翼明所破,只得转攻朱阳关。 朱阳关参将徐来朝部下天津兵三千,日日思归,不愿随徐来朝入山,西营八大王张献忠引众袭来,天津兵索性哗变四走,为流寇所灭,徐来朝独逃。流寇遂入屯河南索峪,尤世威带五百关宁军守兰草川山隘,与之对峙。怎料军士水土不服,军中大疫,战力全无,与流寇战大败,尤世威以及游击刘肇基、罗岱皆负伤而逃。自此陕、豫道路复畅通,流寇来往无忌。 明面上这段时期流寇多面开花,占了上风,然从长远来看,赵当世并不认为继续滞留于陕豫边境是明智的选择。 李自成等人有他们的想法,陕豫边境众寇麇集,结营而行,用庞大的兵力优势来对抗官府的不断围剿。这样做无疑比各营单独行动更具有安全保障。不过弊端同样明显,一来各部团簇,地狭人多,早已被反复剥削过的陕豫之交对于流寇们的承载能力已经到了极限。作为他们之中的一份子,赵当世对这样的困境有着深切的体会:只看各部流寇中实力最强的闯王部,也只有中营亲兵等精锐部队尚可保证一日二餐,其余杂部说用稀粥吊着性命已是夸耀,更多的只能四处挖掘野菜、采集野果,捉些虫鼠勉强度日,虚浮的步履、浮肿的躯体根本无法支撑起常规的战斗。赵当世部众不多,又与李自成、刘宗敏有些关系,故而此时境遇还行,但如此长久下去定非上策。二来官军目前势蹙,然而朝廷还在不断添兵,洪承畴等人已经开始重新布置战场,面对步步紧逼的官军,困于方寸之地流寇实则处境险恶。三来关中各路势力来回拉锯角逐,各个目标太过明显,发展空间已无,如赵当世这般的小队人马如不依附于大势,旦夕必亡。赵当世不愿意继续留在李自成手下被他逐渐吸收到闯军系统中去,他需要一片新天地。 目标有三:山西、湖广、四川。 湖广被首先否决了,原因很简单,卢象升在勋阳。欲入湖广,必经勋阳,凭赵当世这点本钱,怕还不够给这个绰号“卢阎王”的巡抚塞牙缝。山西也很快被排除。因为据赵当世打探,山西巡抚吴甡为防流寇复窜山西,已经着虎大威等悍将以精兵把守蒲津渡等沿河各处渡口险要,要想过去,犹如过天堑。最后剩下四川,可以考虑。 当下明朝廷的焦点集中于陕豫,不暇顾忌川蜀,川中亦有不少如摇黄贼之流的贼寇,多出赵当世一伙,未必会引起注意,在那里也许能得到更好的发展。 赵当世只把他的想法说给了王来兴与侯大贵。出乎他的意料,侯大贵竟然对此事颇为赞成,照他的话说,便是早就受不了在闯营中的鸟气,尤其是那老八队的人,个个都跟磕了枪药般,见人就瞪,若非寄人篱下,早入他娘的。 侯大贵没意见,赵当世便放心了一半,这厮缺点多多,却不妨碍他能帮着拿个主意,有他在,便有个帮手,省心不少。 主意虽然拿定,眼下形势不明,赵当世也不想贸然行动,暂且耐心等待时机。知情的三人均守口如瓶,是以全营上下五百来人全都被蒙在鼓里。 李自成自与高迎祥分兵,就在富平一带转悠,他不骚扰官军,官军也不来打他。两下虽有些小摩擦,但大体上相安无事。高迎祥又破咸阳又围扶风,动静闹得很大,吸引了官军的注意力。 赵当世在李自成营中也无有战事。除却派出马军定时哨粮外,便整日操练兵士,大半个月下来,手底下那些不谙纪律的兵士已经稍有模样。尤其是侯大贵等人,在赵当世日夜不停的催逼练习下,姿态动作有了很大的提升,俨然已能作为表率进行示范,如此一来,赵当世压力陡减,不必再时时刻刻陪着众兵士训练出操、充当示范了。 列队、报数、齐走,这些动作虽然简单,但却是一支可战之军的基本素养。令行禁止,说来容易,真正做到的军队却寥寥无几。赵当世需要的不是这些兵士的个人武勇多么强悍,他要的是一支可以如臂使指的军队。 很快到了八月,月初,下了一场小雨,断断续续持续了一整天。次日清晨,赵当世便令兵士于营外空地列队操练。 今早的负责人是徐珲。他名义上是赵当世的参谋,实际上毫无实权,不过手下这些兵士对此并不知晓,又见他终日板着脸,严肃异常,还是非常畏惧他的。徐珲此前在张全昌手下任个百总,大小也是个军官,对操训兵士的章程自然熟稔,由他主持操练的那天,效果都比侯大贵等人要好。他似乎有心改变在赵当世心中的印象,每逢训练,分外卖力,直要将这些兵士练到双腿打颤,双臂酥麻方罢,因而兵士们私底下给他起个“徐灵官”的绰号,意指其犹如道观里的灵官般铁面可畏。 那在澄城县投顺的何可畏也时常来观看。每每都情不自禁地啧啧称赞,直将这五百兵夸赞到天上去,说就算昔日所见督抚标下军马也没这般齐整。又顺势赞叹赵当世治军有方,有古来名将之风,甚至以前朝戚少保为比。 赵当世知他溜须拍马,根本无甚反应。何可畏热脸贴上冷臀,摸不着这上官虚实,当初在县中官场的那一套也施展不开,心中惴惴,一举一动都无比小心,只恐哪天说错句话,做错件事,就被拖出去剁碎喂狗。 赵当世暂时用不着他,便让他跟着王来兴,记录营中入账开支。他前在县里便常做府库银钱来往的事,这会儿操持老本行,那叫一个得心应手。王来兴不识字,有他为辅,清闲不少。又知赵当世识字,却也不敢徇私作祟,还跟在小他二十多岁的王来兴屁股后边,一口一个“中军大人”叫着。 何可畏又奉承几句,得不到回应,好生失望,怏怏离去。那边一个人影匆匆走来,走到近前,附耳对赵当世道:“当家,大事。” 赵当世瞥他一眼:“侯把总啥时候也学会搞这神神秘秘的一套了?” 侯大贵弓着眉头:“当家休要戏言,确有要事。” 赵当世瞧他模样,与平日里大相径庭,说不得真出了事,便与他走到一僻静处道:“说。” “高鹞子要反水。” “哦?”赵当世一惊,高杰与李自成貌合神离他早就料到,叛变也是迟早的事,但没想是在这个当口,“你从何得知?” 侯大贵一本正经:“属下适才小解,侧房亦有人,乃高杰营中亲兵,与人交谈,被属下听个分明。”为了防止人畜胡乱排泄引起疫病,八队诸营皆建有简陋的茅房。赵当世人少,又初来乍到,被安排在后营,紧邻高杰部,是以便溺处也共用。 “高杰营中俩夯货在隔壁屙屎,属下侧耳倾听,其中一人乃高杰近侍,只说高杰趁李闯出营之际,常与邢夫人私通狎欢。又说那邢夫人心中有鬼,害怕东窗事发。高杰却劝她安心,言自已与官军接洽,早晚就在这些天便要脱离闯营投官军。” “此话当真?”赵当世难以置信地看着侯大贵。此人就连上个茅房也能探听到这等重磅消息,这份敏锐果然不同常人,自己确没看错他。 “千真万确,属下要有一句诳语,便叫天阉了,从此生不出带把儿的。” 他发这种毒誓,看来高杰要反之事无疑了,只不过到底何时,却要搞清楚。 “这属下就不知了。那俩货来得早,只闲聊一小会儿便相继离去,具体情况不得而知。” 早在去年九月,李自成将副总兵贺人龙围困在陕州时,以高杰与贺人龙同为米脂乡党,令之招降贺。但贺人龙反劝高杰归降,并在往来书信时,派人先见高后见李。李自成本便对高杰不信任,当下疑窦丛生,立将其从围城部队召回守御老营,另择良将代之,高杰因而惊惧非常,与李之间嫌隙愈大。 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其实也在情理之中。高杰的能力在与李自成联合的诸营头领中过于出挑,又与邢夫人有着讲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他不反,李自成迟早也会除掉他。 高杰猛鸷悍将,如今在八队里只能呆在后营管管后勤,这份打压,落在任何一个气血方刚的汉子头上哪个受的了?赵当世想到这里,又有些同情高杰。然而,换个方向思考,这倒有些好处。后营囤积粮秣钱粮,军械兵甲,高杰掌管这些,又与邢夫人狼狈为奸,不消说,油水定捞得不少。赵当世营地与其营毗邻,也曾出入过他营多次,当中兵士个个穿戴齐整、脸上油光水滑的,待遇极好。除此之外甲胄火器也有不少,甚至连弗朗机、虎蹲炮、过山鸟之类也有个二十余尊。其余什么金银财物那就更无需多言。这些可都是令赵当世眼红的。 也许能趁这个机会狠狠赚上一笔。 赵当世心中活泛,不断盘算。侯大贵被晾在一边,见其沉默良久,忍不住道:“当家,咱们、咱们要不将此事禀给姓李的?” “不急!”赵当世猛一摆手,压低声音,“此事暂不可对任何人说起。泄漏半分,拿你是问!” 侯大贵茫然的看着他,不知虚实,但看千总那似曾相识的模样,便料定对方一定又怀了一肚子坏水,故不多言,只道明白。 “你探得这等情报,也算立功,暂且记下,日后加赏。”赵当世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可以离开了,却在他转身前加一句,“把老杨叫来。” 侯大贵愣了一愣,随即快步离去,很快,满头大汗的杨成府就匆匆赶了过来。 “属下见过千总!” “军中无需多礼。”杨成府见了人就要行礼,赵当世挥挥手示意他不必。这些日子,干活最卖力的既非侯大贵也非徐珲,而是这个滚刀肉。他既任了马军哨百总,直像变了个人,无论哨粮、侦查乃至训练兵士,都是使十二分的力气。也许是为了对得起这份军职对得起赵当世的信任与“知遇之恩”,又或许是有危机意识怕被他人取代,总之一天到晚都是忙忙碌碌的不见休息。随口问两句,便知他方才正处理一批外出侦探的斥候回禀的报告。 赵当世并无任何嘉奖的话。他认为杨成府这样的行动才足以担负起一个马军哨百总的头衔,若他还似往日般好吃懒做、偷奸耍滑,下面代替他的人不是没有。让他保持在这样的状态对他个人、对整个营都有好处。 “千总召见有何吩咐,属下洗耳恭听。” “有一紧要任务你仔细听着。在每日外出探查的斥候里遴选些机灵的,专负责监视高杰营中动静,一有异常,立刻来报。” “高杰?”杨成府一听,双目立时瞪得浑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19摇旗(三) 杨成府有预感,这次是取得赵当世信任的最佳时机。侯大贵原先不过是不入流的一个小小伍长,谁知仅短短二三月,他竟已爬到了自己的上头,整日价吆五喝六的好不威风。千总大人倘若有事,必与其商议,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姓侯的已经是营中当仁不让的二把手。 细细想罢,还是得自省。姓侯的一路来不畏风雨,屡屡请缨充当哨探、值守乃至于冲锋陷阵,几次死里逃生,这卖命的本事大伙儿瞧在眼里,当上把总那是名至实归。反观自己呢?往往贪生怕死,懒惰颓丧,与侯大贵相较,高下立判。更别提自己此前还有临阵脱逃的污点。 好在千总仁厚念旧,非但不惩罚,反而擢升自己为马军百总。这份恩情,岂是道声谢、磕个头可报?要知,底下还有不少人都巴巴望着这个位置。他杨成府好歹也是个赳赳男子,再不振作报恩,岂非禽兽?无论为己,或是为赵当世,他都必须改头换面。 在强烈危机意识的驱使下,杨成府发了狠,甄选出马军哨内十名名骨干,要求他们远近散布在高杰营外,日夜不停地监视,一日十报,即便高杰解个手也得第一时间上报过来。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这般日夜勤查,果真有了收获。一日,斥候来报,言称从高杰营中溜出三骑,径投东去,斥候暗中跟随数里,眼见彼等进入官军控制区,方才撤回。 杨成府得信,大为振奋,一扫几日来的疲倦,脚下生风就向赵当世禀告。目前屯驻在东面的官军乃是贺人龙与孙守法两部,联系到贺人龙此前就曾经与高杰互有往来,高杰在这两天行动的可能性极大。 那三骑在贺人龙、孙守法那边逗留一日,于夜间倍道赶回营地,但在中途便被久候多时的杨成府等擒获。三骑无一脱逃。 面对审问,那三骑将高杰与贺、孙二人约定的投诚时间以及路线等具体事项一五一十地托出。这也亏得赵当世以李自成为幌子恐吓这三人,若只是以赵当世自己的名头,他们未必甘心轻易求饶。 这三人同时还提供了另一条重要消息:刘良佐也要投降。 这刘良佐与高杰当初一齐来投李自成,如今又同降官军,还真是共始终、不离弃的好兄弟。 原本历史中,刘良佐是在高杰投降后不久才寻机复归官军。也许因为赵当世的横空出世,产生了小小的蝴蝶效应。 赵当世只说闯王闯将已知高杰反水,旦夕必先清内贼,后破官军,说着拔刀就要剮了三人。三人吓得屁滚尿流,求饶不断,直呼为高杰威逼利诱,不敢不从,若给个机会,定改过自新、将功赎罪。 赵当世闻言收刀,好言抚慰几句,旋即令三人如常回营,且吩咐回报高杰只可提官军那边的接洽,不可显露半分异常。那三人命悬一线,岂能不答应,点头如捣蒜,赶紧应了,连道必遵闯将之命,戴罪立功,灭了叛徒高杰。 从那三人口中了解到,高杰与刘良佐此次投敌,分为两路。高、刘二人带领主力人马走一路,高杰部将李成栋押运营中积攒下的金银珠宝、兵器甲胄、钱粮布匹等物资行另一暗路。赵当世的目标便是李成栋的那一路。 李成栋,军中绰号“李诃子”,骁勇多智计,深得高杰信任,由他押送辎重,对付起来还真有些棘手。然富贵险中求,不冒风险怎能得到超乎寻常的利润?赵当世乃胆大之人,并不因此有半分退缩。 又过了两日,李自成例行亲自带兵出营往四周探查,高杰的部队便在当日深夜悄悄动身,他也算是心思缜密,从组织部众到率部离营,诸多事项预先都思忖过一遍,是以整个过程进行的极为隐蔽,若非赵当世特意派人监视,恐怕一早起来就只能看到一座空营。 赵当世得报,坐营不动,只让侯大贵、杨成府整饬军队候命。待斥候又报高杰部已走远,方开始部署兵马,同时派人前往刘宗敏处,通报高杰叛逃一事。 刘宗敏正搂着三四女子睡得正酣,忽闻此事,大惊失色,弹身而起,火速传令部下集结。他先派人去高杰营中查看,果见除了不知情的杂兵外,高杰已经带着五十余家丁人去营空,而后马不停蹄赶到赵当世这里询问详情。 赵当世也作迷茫状,只道也是巡更的兵士发现,方才得知。李自成不在营中,刘宗敏便全权代表决断,当下也不迟疑,带兵径追。他追的,却是高杰、刘良佐所带主力,赵当世则带人去追李成栋。 黑夜茫茫,小道蜿蜒,李成栋带着百余人趁着月色埋头赶路。除却三十名家丁亲兵,手下尚有数十推夫推着数十辆羊角车。这些羊角车上部全用麻布遮盖,下面则堆积着各种物件以及粮秣,甚是沉重。有几个推夫稍有迟滞,随即便会遭受一阵猛烈的鞭挞。 李成栋边喝令队伍加快速度,边朝后瞧去。这时已经离八队大营甚远,再赶一会儿路,进入官军势力圈,贺副将与孙游击自会派兵马接应,那时就不必再提心吊胆了。 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不想到头来竟还能摇身一变成为官军,李成栋心中可倍儿高兴。他尚沉浸在对从良之后锦绣前程的幻想中,脑后却传来一阵尖啸声。 这声音他听到过无数次,几乎是反射性地滚下马大呼:“敌袭!”动作虽快,却也免不了肋下中了一箭。 李成栋的人在飞箭之中乱成一锅粥,进退失据。在李成栋拼命大呼下才慌慌张张点起火把查看。前番漆黑一片,中箭者虽有,但并不多,当下火光一朝,登时又引来万箭齐发,中箭者无数。 李成栋挥刀砍断腰间箭柄,立刻下令将羊角车推到一起,以车为栅围成个半圆形的防御阵,同时聚集起弓手铳手,开始反击。 “贼怂的东西,坏老子好事!”眼看就要将辎重成功护送,岂料杀出这么一遭,李成栋哪能不气急败坏?但他也非等闲,很快便定下心,在他的组织下,原本有崩溃之虞的部下重新收拢起来,依托车阵进行抵抗。 侯大贵在暗处觇得敌情,心里还挺佩服这李成栋,同时又想果不出千总所料,这姓李的的确是根难啃的骨头。当下暂停攻势,提嗓大呼:“前面的弟兄听着,高杰叛逃,与尔众无干。掌盘子已分遣大军追来,若识相的趁早解刀卸甲,以免徒劳丢了性命!” 一连高呼数声,李成栋只作不闻,相反还招呼左右:“给老子狠狠打这狗怂!”他手下那些铳手依命朝着侯大贵声音传来的方向密集乱轰,在这种黑暗下,鸟铳射出弹道为直线的弹丸命中率较之弧线轨迹的箭矢无疑大上许多。侯大贵没料到李成栋来这么一手,只听两耳边“嗖嗖”声不绝,急忙伏地爬开,身边一个百总却中了一弹,满头是血被拖到了后边。 “他奶奶的!”战事初起便损失了一员百总,侯大贵勃然大怒,这是他头一次带这么多人作战,敌明我暗还吃了亏,如此表现传到赵当世耳里他形象焉在?盛怒之下他大喝一声,即令部下冲锋,“随老子冲他娘的!” 头一批近百人挥舞着刀斧、挺着枪矛呼喝着向车阵冲去。李成栋不为所动,严令部下不得妄击。待目测对方近到十余步,方一声令下,伴随着“噼噼啪啪”的铳响,冲锋着的近百人中十余人当场被打死。 剩下的赵营兵士冲到车阵前时,李成栋早已换上了长枪手守在前面。他们将长枪透过羊角车的空隙不断刺出,收割着意欲爬车跳进阵内的赵营兵士性命。双方隔着车阵胶着有顷,侯大贵这边未能突入一步,反倒损失不小。损失了五分之一的人后,第一批冲锋的赵营兵士只能撤退。 在阻击追兵的同时,李成栋也不忘派人继续向东求援——前进的路上并没有阻碍,自己只要继续坚守,等官军援军赶到,依然可以保全这批物资。 侯大贵很快组织起第二波攻势。这次他吸取教训,将弓箭手摆在前面,刀斧手紧随其后,徐徐推进。弓箭射出的箭矢绕过羊角车,不断命中蜷伏于车后的高营兵士。 李成栋不甘挨打,重新调集铳手回射。他部下大多是鸟铳手,弓箭不多。威力虽大,射程却差了不少。这倒不是说鸟铳射不远,只是侯大贵颇为狡猾,只让弓手列于八九十步处。在这个距离,加上赵营兵士处于暗处,手执鸟铳的高营兵士在对射时明显精度不足。 对方的弓手不断发射着箭矢,而车阵里的铳手光填装便得花费上许久。不单是羊角车,李成栋的身前的地面上也插满了箭柄,他感觉再这么坐以待毙下去不是办法,便点了一批人越出车阵肉搏,意欲驱散对面的弓箭手。 这可正中侯大贵下怀,他早在左右预备了人马,此时高营兵士自己出壳,当即指挥夹击上去,两下混战在一起。 混战时,侯大贵的弓箭手尚可抛射杀伤前阵后的敌军,而李成栋的铳手则只能干瞪眼。李成栋很快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想要亡羊补牢已来不及。那些出阵的高营兵士们被对方死死缠住,根本无法脱身,若想重拾主动,只能退守阵内,但这么一来,那些出阵兵士的性命就白白送掉了。被套牢的李成栋不愿眼睁睁看着自家亲兵被围歼,只能不断从阵内抽调兵力驰援,连推夫脚夫亦尽数拨上,以期在阵外就能击垮对手。 侯大贵的人马就如同磁铁。不断吸引着李成栋添兵。随着车阵内的守军不断减少,他所设的这个车阵也已形同虚设,一场防御战至今已然演变成了一场完全的混战。 侯大贵身先士卒,提梃衔刀冲在前面。他人多,且个个争先骁勇,气势上并不输于高营。双方你进我退、你退我进,缠斗良久,胜负难分。 李成栋心中焦急,不断看向前路。那里依旧黑漆漆的,毫无声响,他多么希望此时能从那里冲出一队兵马,帮自己解围。 眼前的这支小军队好应付,但对方也说了,闯将大部队就在路上,若不能及早和接应的官军会合,拖下去凶多吉少。李成栋一面观察着战局,一面默默祈祷援兵早一刻到来。 也许是他的诚心起到了效果,猛然间,从东面道路的黑暗中似乎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李成栋以为自己精神出了问题,拍拍脸仔细听,那边分明就是有人来了。 援军到了! 他大喜之下正欲高声呼喝鼓励己军,威慑敌军,谁知当先一骑从东面黑影里跃马而出,同时将两颗人头飞抛过来:“李诃子,瞧这是啥子?” 左右拾起人头查看,随即苦着脸说道:“不好了,援军来不得了!” 那两颗人头正是属于早前被派出求援的使者。李成栋怒喝一声,张弓便朝那人劲射,口骂:“赵当世,你个婢养的,尽做这等腌臜事。老子与你无冤无仇,何苦相逼!”两营相隔不远,他认得马上这个嚣张的骑士就是赵当世。 赵当世不答,偏头一闪,一挥手,身后数十骑兵铁蹄翻腾,径冲过来。李成栋见阻拦不住,飞身上马便走——他左右兵士此刻都已被派去混战,护卫的亲兵寥寥,无法抵挡。 原本历史上,李成栋甘为鹰犬,为清廷射死隆武帝、生擒绍武帝,更一手策动了嘉定三屠,虽最后有反正之功,却瑜不掩瑕,过大于功。这等反复无常、凶狠毒辣之人,赵当世不打算轻易放过。他留下大部分人马夹击高营兵士,自率七八骑追赶李成栋。 李成栋伏鞍策马狂奔,跟随的手下逐渐稀疏,到最后只剩单人独骑尚自逃命。他发现赵当世穷追不舍,心下叫苦不迭。眼见要被撵上,却有一彪军从斜里冲出来,直接将他撞于马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20摇旗(四) 李成栋摔得七荤八素,在地上滚了两圈,须发皆散。他自以为被闯将所俘,挣扎着偷眼向上看,却见当先马上那名将官明军军官打扮,背后旗手所擎旗上斗大的一个“孙”字,当即心念电转,伏地磕头道:“孙游击救我!” 来人正是游击孙守法。高杰投诚官军,他依照约定在此附近负责接应,等来等去不见人来,便引军向前,不想却碰到李成栋这么个光杆。 赵当世也发现了孙守法。这姓孙的在曹文诏手下混过,个人武勇极为突出,善用一条铁鞭,无人能敌。自己势单力孤,还是及早脱身的好。 孙守法问明李成栋来由,分遣左右去追赵当世,但天黑路狭,敌情不明,他也不愿浪战,于附近兜转一圈,即要离去。李成栋大惊疾呼:“游击不可,我营军资及贡朝廷之钱粮尽为其所劫,当火速遣兵往夺。” 他苦苦哀求,孙守法也颇有些心动,正欲调兵,贺人龙处来人急禀:“副将与贼激战,胜负不明,特请游击驰援。”贺部负责对高杰、刘良佐进行接应,此时正与追赶到的刘宗敏战作一团。 当下孙守法将手一摊:“你也听到,贺副将遭贼,情况紧急。非是我不愿夺辎重,只是事有经重缓急,主次得分清,你家将军若有个差池,岂非得不偿失?”话毕,不再多言,勒转马头,喝令全军行动。李成栋无可奈何,只得将一口怨气咽下,跟在后边。 待赵当世再次兜来,原地只剩下寥寥五六辆羊角车——之前他曾吩咐,将大部分的物资转移隐匿在他处,由侯大贵全权负责。如今事成,就与杨成府带着剩下的人马推车回营。 天刚麻麻亮,刘宗敏也带人回来了。赵当世领人推着羊角车,提着一大摞人头,赶去见他。却见刘的精神状态很不好。详问经过,原来他本已追上高、刘二人,正与之激战,官兵忽至,两下又打,过不多久,又来一支官军,双方一直厮杀到后半夜,他感到捉叛无望,乃返。这折腾一夜,人没截住、好处也没有半分,自家兄弟倒死了不少,怎能不气。 复问赵当世如何,赵当世已有措辞,只言亦与官军相逢,混战一场,虽击退其众,却也无力再战,只夺得一些物资,斩杀些叛军人头,全数奉于帐下。刘宗敏心情不好,满脑子想着该如何与李自成汇报,便指示手底下人去清点物资人头,打发赵当世下去。 又过一日,李自成回,其早得刘宗敏报高、刘及邢夫人等奔官军事,不及卸甲解鞍,便又点起兵马东攻贺人龙、孙守法。贺、孙二人已有防备,于富平马家窑邀击,将其击败。李自成苦闷难当,遂引兵西去。 赵当世趁此机会向李自成提出暂时脱离的想法,道:“闻掌盘子、八大王向年于陕南、川中活动时,曾多留部曲,彼等与川中义军相合,为数甚众,今特请命为掌盘子西去联系其人,若能说得其人来归固好,若因山道阻隔、官军逡巡而不能来,亦可联合其众在川中起事,与掌盘子遥相呼应,以分官军势。” 田见秀时为李自成主要参谋,与之私语道:“高杰新叛,赵当世便着急离去,事有蹊跷。曾闻当夜其与刘将军共追叛贼,如今见来,刘将军一无所获,其必赚得盆满钵满,可阴为其饯行,就席上将之拿下,逼出物资所在,也好劳军助饷。” 李自成沉默良久,后道:“当世虽狡,却不失豪杰,若拿之问不出军资下落,岂不寒了弟兄们的心?再者其非我营人马,擅将之处置,日后老回回那里难以相见。高、刘二贼新近背叛,军心浮动,为今计,实不宜再同室操戈。” 田见秀见他无杀意,想了想又道:“掌盘子仁厚。”复谏,“既然不动手,那么便可做个顺水人情,施恩于其,令之感激,日后不论成败,对于掌盘子都是好的。” 李自成点点头,不再说话。 赵当世自不知李、顾二人谈话。他向李自成提出申请后便惴惴不安,呆在营中不敢妄动。次日傍晚,李自成差人来请,说已摆下宴席,用来为赵当世饯行。 杨成府心有顾虑,他做贼心理,生怕李自成等察觉端倪,摆下鸿门宴,力劝赵当世以不适为由拒绝。赵当世思虑再三,觉得还是答应。自己势单力孤,李自成要捏死自己还不需这般大费周章,若推三阻四,反而显得自己心里有鬼。 心中定计,便大步流星前去赴宴。他曾数次遭遇如今一般的险情,心理素质早非常人可比。将脸一绷,几乎就是影帝水准。席中众人,知高杰叛逃当夜内情的仅有李自成、田见秀与赵当世三人,赵当世泰然自若。李、田二人又只作不知,其他人又怎知三人心事,故而一场饯行宴尽欢而散。 赵当世在席上不敢多喝,但装酩酊大醉,田见秀找两伴当背了赵当世,亲送回赵营。半道,见四下无人,扶下赵当世沉声道:“将军可以醒了。” 这一言如醍醐灌,李自成希望同赵当世保持密切的关系。 这也太看得起自个儿了吧?赵当世不禁汗颜,想着手下凄凄惨惨的五百人,又想想前往川中的山峦叠嶂,能发展成什么样自己心里都没底,他李自成就断定自己一定能做大做强、甚至与张献忠相提并论? 然而换个方向想,万一自己有小成呢?闯营遍掠陕地,陕西各地官营苑马寺、监及卫所养马、民养官马甚至驿站驿马无不被掳劫一空,单看闯王麾下,正规兵士无论骑步几乎均是一人二马甚至三马,李自成营兵士亦然,反观官军,洪承畴在上疏朝廷时可怜巴巴地说“马三步七”,对比鲜明。在骡马如此余裕的情况下,分拨出五百匹来,简直是九牛一毛。至于那符印,基本只能看做形式主义,李自成天高路远,川中那些土贼纵与之有些交情,买不买账还两说。是以李自成仅用自身极小的代价、高杰的嫁衣裳以及田见秀的一番口舌便能让自己感恩戴德,这处理方法比起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来说,无疑上了一层楼。 利益本便是相互的,说得难听些,李自成现在投资了赵当世,就是赌他日后将带来更多的利润。 虽然对方的本意是想笼络人心,但毕竟对于赵当世来说,实是给了他一个机会。赵当世不是寡恩少义之人,也乐得将这些只想做纯属李自成的一番好意。以他现在的处境与实力,能攀上李自成这么一颗大树,绝对利多弊少。 赵当世与李自成在石门分道扬镳,李自成继续北上攻打真宁,赵当世则西去。 侯大贵已得消息,他奉命带着百余人将缴获的羊角车尽数推入山中隐匿,现在与本营合军,车上辎重是半分没少。 推着这许多载满辎重的羊角车,行走在崎岖蜿蜒,陡峭险峻的陕南或是川中定然极不方便,赵当世已有定计。关中战乱不绝,多失去编制的无主游兵,他分遣杨成府、侯大贵等四出,招徕游兵流民千余人,就利用缴获来的辎重将他们装备一新,重新组了两个司,分别以郝摇旗与徐珲为把总,杨成府的马军哨也由数十人增加到百余人。这样一来,部队负担大为减小,仅需留下少量羊角车,载些钱粮细软之类。 说起郝、徐二人,一个武勇出众、一个早为教官,他俩晋升把总,足以服众。这二人对于赵当世的提拔,均是感激于心。郝摇旗不用说,原在闯营中卖命多年,只能是个小小掌旗手,今遽尔跃升管制五百人的把总,哪能不感恩戴德。而徐珲凭借努力表现,终被认可,自也无比欢欣。更令他振奋的是,因他熟谙火器,赵当世将营中的所有铳炮战车均归置在他司下使用,是以他这五百人是一个独立的火器司,这份提点与器重使他原本还残留的一些“委身于贼”的不忿之心也慢慢消融了。 赵营人马在邠州三水一带逗留整顿了数日。因夹在高迎祥、李自成二强寇之间,故当中并无官军前来寻衅。赵当世利用这段时间,和侯大贵、徐珲等“高层”将领仔细商议了入川诸事宜,以期做足准备。 大伙都明白,下一步,将是个崭新的开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21入川(一) 由陕入川有路数条,曰金牛、米仓、荔枝、巫盐、阴平等,赵当世与众人商议过后,决定选择走金牛道。 金牛道始为秦惠王伐蜀所开,由沔县南下广元、剑州、梓潼等地即可径入成都,在川陕诸道中称最便捷。 赵营人马于九月中绕到汉中一带,沿途遇到官军,无论大小一律躲避,又听说闯营破扶凤,西安一带彤云密布,吸引了官军的大部分注意力,是以己军的行动并未引起汉中官军的关注。 赵当世着令全军在沔县南部五丁山屯驻,一面休整,一面搜括粮草为入川做准备,但这片地面却已有势力盘踞,其渠首称“小红狼”,实力不俗,在陕西诸寇中亦颇有些名声。 小红狼在赵营到来的隔日便派了一支百人上下的小部队前来探查情况。因同属义军又是前辈,赵当世并不想与其有什么冲突,好生接待了那支小部队,并请其人传话小红狼,只言自己只是途径此地,并无久驻打算。 小部队回报小红狼种种,其中提到赵当世人马颇雄壮,甲械也甚是精良,这便令这位贼寇起了别样心思。他在汉南活动很久,虽在汉中眼皮底下,但汉中的官军只作守态,并不来犯,而不远的宁羌州则因久经战乱,无城堞,又处乱山中,也无法对他构成威胁,他在本地没有敌手,一来二去,竟动起了攻下汉中的心思。 但一个现实问题却使他望城却步——他没有攻城器械。小红狼麾下虽有近万部曲,但大多衣衫褴褛、战斗力非常低下,而仅有的一众老寇却限于装备只能野战,现听说那姓赵的手里有不少火器铳炮,倘夺到自己手里,那岂不如虎添翼、攻城有望? 他越想越觉得靠谱,当下召集心腹密议,其中一名见过赵当世军容,有些担心道:“姓赵的依山构建车营,又分左右分据险要,相互策应,当是知兵之人,且其部下兵甲齐全,气象不弱,若强攻只怕难下。” 小红狼能在官府的围杀、同袍的倾轧下存活至今并在汉南夺下一块不小的根据地,自也非武断冒进之辈,他以手托颌,沉吟片刻道:“你所言倒不能不顾,听说这姓赵的在真宁杀了曹总兵,想来也不是善茬,若攻击不胜为其反咬一口,非我愿见。” 那心腹奉承道:“掌盘子高明,我等不及。”旋即献计,“适才小的在赵营中观察,发现其辈虽雄,但数日兼程,已显疲态。姓赵的既说途经此处,那么不过几日必要开拔,今夜其众定安卧休息,咱们正好趁其松懈之际出手,姓赵的无备,翻掌可灭。” 小红狼轻抚颌下,似有赞许:“夜袭之计甚妙。”俄而眉头一弓,“不过既要做事,便要有十分把握。姓赵的远来,不明底细,未必疏于防备。咱们前番才掠得一批川中美酒,你可带人载上几车,以慰劳之名送去。其见我送礼,必不会再对我等存戒备之心,又见佳酿可口,说不得还要喝上几大碗一醉方休,如此一来,我等进兵,自然无虞。” 众心腹闻之皆叹服:“掌盘子之机神鬼莫测,想孔明转世也不过如此了。” 当日午后,小红狼就命一名心腹带百人,推着载有美酒的小车,送去赵营。 “友军”送礼来,赵当世自是欢迎,亲自出营迎接,口中不断说着感谢。那心腹受小红狼嘱咐,一个劲儿的自夸所带美酒,直把这些酒说成是天上的琼浆玉露,并且力劝赵当世尝尝。 赵当世以军务繁忙推脱,那心腹却不依不饶,非得与赵当世饮上几碗。赵当世见他盛情难却,心下感动,豪气上来,也就不推辞,与其到中军帐内坐下,拿来大碗,斟满对饮。 一口下肚,果真清冽甘纯、香气满鼻,赵当世军途羁旅,平日里喝上口水也少,似这般的美酒还真是许久没碰了,酒瘾一发,又连干三大白,并极赞好酒。那心腹曲意逢迎,见赵当世入彀,笑成了一朵花。 时下杨成府、侯大贵与徐珲均在外边各处巡查军务,帐中作陪的只有王来兴与郝摇旗,那心腹见郝摇旗身躯雄壮,料是营中大将,也不疏忽,连声招呼他过来同饮。 那郝摇旗是酒中饿鬼,甫远远一闻酒香,就已经垂涎三尺,又见赵当世喝得痛快淋漓,哈喇子早便流到了胸口。他看对方招呼,咽了咽口水,喉结翻动,可怜巴巴地望向赵当世。 赵当世知他已经十余天没碰酒,怕他憋死,只微微一点头,郝摇旗便如出猛虎般跨到了案前,抄起一空碗给自己满满倒上,随即仰头一饮而尽,喉头不断发出“咕咕”的满足声。 那心腹见郝摇旗这般作态,心中狂喜,强自镇定对赵当世道:“这位兄弟看来是酒中豪杰啊!” “见笑了。”赵当世摇摇头,无奈地瞧了瞧正准备喝第三碗的郝摇旗,又朝侍立在侧的王来兴招招手,“来哥儿,你也来一口。” 王来兴闻言,一张干枯蜡黄的脸上瞬间浮现出无限的快乐,他高兴的笑出了牙龈,一颗颗歪七扭八的黑黄牙齿镶嵌在上面就如同一个个有气无力的流民。他却不比郝摇旗,知道先朝赵当世行个礼:“多谢千总赐酒!”而后才端起酒碗,悠悠喝上一口。他一口喝得极少,甚至如喝茶般轻呷,生怕将碗里的酒喝完也似。与已经不知几碗下肚的郝摇旗形成鲜明对比。 赵当世看着他这样,心中却一阵忧伤。酒再喝到嘴里,却不知为何竟有了些苦涩。 几人正痛饮间,忽有人撩开帐幕,朝赵当世使了个眼色。那小红狼的心腹背对坐着,并未发觉此事。赵当世假意如厕,让王、郝二人陪着那心腹,自出帐外。 到了帐外,来人却是侯大贵。他负责带领百人扼守东面一处险要,现在本应在那边督促守备,不知为何来此。 “何事?” 侯大贵沉声道:“小红狼不单往中军营送酒,属下与杨百总、徐把总那边也收到了几坛美酒,其人百般劝酒,似乎热情太盛。又属下来此,发现小红狼来人均四下张望,如侦查勘测状,属下以为,其中有诈。” 赵当世了然,沉默一会儿对他吩咐几句,侯大贵连连点头,不久即快步离去。 回到帐内,却是热闹非凡,郝摇旗喝得兴起,满面红光的正与那小红狼心腹划拳斗令,那心腹倒是行家里手,郝摇旗与他连对三把皆北,嘿嘿憨笑着又喝了三大碗。 那心腹见赵当世进来,嬉笑道:“缘何现在才来?你营大将已经败于我手,要胜须得你这个主帅出马啦!” 赵当世浑不顾侯大贵方才所言,摩拳擦掌:“那可不成,我营兵将个个豪杰,怎能说败就败?今日要不赢回来,我这张脸便没处搁。”言罢,几步走到那心腹面前,将袖一撸,“来来来,我与你大战三百回合!” 当下几人划拳喝酒,直到入夜,一番苦战下来,那心腹见赵当世、郝摇旗、王来兴以及后来叫进来几个助兴的赵营兵士都已东倒西歪、烂醉如泥,方才满意,起身告辞。 赵当世歪在案前,左手还搭着一酒坛,朦胧着双眼,口中不住呢喃:“别,别走,再,再来,再……”左手下酒坛一溜,却是整个人趴到了地上,形容煞是狼狈。 那心腹冷笑不已,自觉目的已经达到,口言:“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赵当家今夜少歇,来日方长,咱们择日再战。”再看那赵当世,早已是鼾声震天,不省人事。 待出了赵营,会合了其他几路送酒人,得知侯大贵、徐珲、杨成府等都已如赵当世般酩酊大醉,自觉大功告成,急急回来禀告小红狼。 小红狼闻报大喜,拍案而起:“姓赵的已是猪狗模样,此时不取更待何时?”随即集点早已准备着的千余兵马出战。他心中急切,途径侯大贵、徐珲把守的几处险要,见无人阻挡便也不管不顾。似他这类贼渠,军事素养很低,行军打仗从无整队的习惯,故而队伍越走越散,到了后来上千人仅靠着双眼张望方能跟紧队伍,若说秩序那是半分也没有。 俟近赵营,小红狼激励左右:“擒得赵当世者赏百金!”传令兵登上高处,吹起刺耳的天鹅喇叭,上千散乱无状的流寇蒙头径冲。岂料赵营中早有预备,旋即竖起无数火把,光亮如昼。小红狼尚不及反应,三排赵营兵士已然在辕门后排成序列,一时间箭铳齐发,密集如雨,当前的小红狼部下兵士立时伏倒一大片。 “有,有诈!” 小红狼大惊失色,手足无措,前方己部的冲营兵士一阵大乱,不少人都调头向后败退,与仍然向前的袍泽挤在一起,场面登时狼藉。 他哪里料到自己会功亏一篑,慌乱之下督兵迎战。谁知原本跟在他左右的那些心腹这当口都不知去了哪里,呼喝半天竟是无人回应,此时背后又有赵营兵马袭来,喊杀阵阵,骇然之下,他也只能催马择路而逃。 侯大贵、徐珲等也先后赶到,夹攻之下大败小红狼部人马,斩首无算,杨成府引马军追击,直追出十余里方回,早前那个送就来营中的小红狼心腹也被活捉,捆成粽子被扔到了赵当世面前。 赵当世高坐椅上,俯视他道:“抬起头来。” 那心腹哆哆嗦嗦,勉强抬头,直道:“小人有眼无珠,冒犯将军虎威,将军宰相肚里能撑船,饶小人一条狗命!” 赵当世哂笑道:“就你那点微末酒量,如何是我对手?今后必抽空与你见个真章。”言毕,与侯大贵、徐珲相视而笑,而后挥挥手,着人带下。 “将郝摇旗带上来!”赵当世原本含笑的脸庞此刻遽然一虎,声音中也透出怒意。左右见他如此,也都收了笑,挺身站直。 不多时,满身酒气的郝摇旗就被兵士押了上来。他原本还醉醺醺的高卧帐内,就是方才交战,也未曾吵醒他,此刻惊而酒醒,木然看向赵当世,看向在场的众人。 “你,你们怎么在这,这……”郝摇旗看到侯大贵等,好生疑惑,他们都分驻在外,这会儿怎生齐聚一堂了? “混账!”赵当世陡然大怒,一掌打在身前案台上,郝摇旗浑身一悚,呆若木鸡。 “你身为一司把总,今又负责中军防卫,可知有罪?”赵当世双目怒睁,青筋虬结,模样甚是可怖。 “这……” “只因你贪酒误事,小红狼才敢猝起发难,夜劫我营,若非我提早一步作了安排,只怕兵士惊散无主,现在我等都做了阶下囚!” 郝摇旗恍然大悟,又羞又惊,心中百般悔恨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扑通跪下:“属下失职,万死难辞,请千总军法!” “你身为把总,不想着以身作则,却每日为私欲驱驰,见酒便瘫,如此怎能服人?酒气熏天又怎能上阵杀敌?若以我本意,正是要斩你以儆效尤!”赵当世声色俱厉道,右手按在腰间佩刀上,似乎随时可能暴起。 侯大贵见状,知道自己出场时间到了,前跨一步,拱手恳求:“千总息怒,郝把总新来我营,想是在旧营中有些陋习未能根除,念他乃是初犯,值此用人之际,望留下性命,戴罪立功!” 徐珲、杨成府等见状,也都上前求情,赵当世起初不允,但见众将极力乞求,郝摇旗又泪流满面似有悔改之意,乃道:“罢了,看在这许多人为你担保的份上,便饶你一命!” 郝摇旗峰回路转,欣喜之下还不及谢恩,赵当世又道:“但你记着,军中吃酒可以,但须我允许,且不可贪杯误事,若有下次,二罪并罚,军法处置,绝无通融!” 郝摇旗还能说什么,唯有顿首诺诺而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22入川(二) 小红狼吃了大亏,却咽不下这口气,回寨收拢残兵,尚有千余。他稍作休整,便卷土重来,带着千人再次挑战赵营。 流寇不成文的习俗,双方掌盘子单枪匹马出阵会晤,若谈得来,今日这场仗兴许就免了;若谈不来,各回各阵,沙场上见个真章。赵当世引众列阵,于马前拱手道:“掌盘子息怒,昨夜乃是双方误会,在下过后也追悔莫及。再过两日我便率部离去,绝不赖在汉南给掌盘子添忧。” 小红狼满脸怒容,持鞭指道:“姓赵的,你昨夜施阴谋诡计,才得以占些便宜,今日对阵,老子必要将场子给找回来。识相的留下辎重兵器,尚可活命,不然斗争一起,追悔莫及!” 赵当世好意给个台阶,不料对方还蹬鼻子上脸,当下也是微微一笑,道:“既如此,那便无甚可说。常言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若掌盘子非要为了这口气而坏了两家交情,那在下也只能奉陪到底。”说完,策马转入阵内。 小红狼见他处变不惊的神情,怒火更盛,即令部下立刻冲锋。赵当世观其兵只一拥而上,与打架无异,暗自摇头,即令中路郝摇旗带人迎击,同时指使侯大贵、徐珲以左右翼包抄上去。 小红狼自以为兵力不输赵当世,已立于不败之地,孰料中路在赵营兵士的抵抗下只形成了一道颇为狭窄的接触面,他人虽多,却只能前后拥堵,挤作一团,并不能凭众往前推进。而赵营右路徐珲已带人绕到侧翼,他自成为把总后,一心扑在军务上,利用生平所学,严苛要求部下兵士习练火器,到此时,虽不能称为精锐,但操持起铳炮来也颇有几分门道。 近百名铳手手持鸟铳、三眼铳等物,在一声令下后集火向熙攘不堪的小红狼部射去,这惊天的响声一起,小红狼部伤亡多少不说,首先便已慌乱。流寇火器少,而官军火器多,是以铳炮几乎成为官军的代名词,这些流寇天生便对这些响声巨大、威力惊人的武器畏惧,当下已有惶惶之势。 侯大贵不甘落后,他手下这五百人均是当初从李自成手下抽调出来的精壮,战斗力较之普通流寇强上不少。赵当世视这五百人为骨干,是以兵器甲胄都优先配给,侯大贵平日训练又以严酷著称,故而小红狼这些鱼龙混杂、各自为战的部下在面对他们时,难以组织起有效的防御。 赵当世驻马锁眉,战局一目了然,从态势上看,小红狼部的溃败已在旦夕之间。他同时也对手底下三司兵马作了大致评价:侯大贵的前司不用说,是营中精锐,无论兵员素质还是武器装备都是翘楚,战斗力最足;徐珲左司下兵士本身没有侯大贵精锐,但他扬长避短,大部分利用火器进行远程打击,只有少数近战兵马抵在前方,亦能占据优势,若假以时日,战力必更强;只有郝摇旗部,略显不足,在与小红狼部的对抗中前后争夺,未能完全占据上风。不过这也和他部下本身兵员素质以及正当敌军之锋有关。好在郝摇旗知耻后勇,今日作战极为勇猛,若非赵当世派人劝阻,他数次都几乎要冲到第一线去了,这般,中路稳固。 胜利的天枰正逐渐向赵营倾斜,小红狼不是瞎子,他也看出了己军的不利局面,想要将队伍拽出。但他作战,向来是一鼓作气、一拥而上,缺乏建制指挥,如今战事胶着,凭他一个人大呼,是根本起不到作用的,由是只能焦急等待。 赵营部队却游刃有余,侯大贵密切注视着前方的战斗,并按照批次轮流替换兵士上前作战,这般轮替休整,极大保证了己军的战斗力不下降,同时也控制住了伤亡率不会因为兵士脱力而陡然增加。 左右两翼的夹击,使得被夹在当中的小红狼部兵士更加向内攒动,场面混乱不堪,而侯大贵与徐珲二人趁机逐步向后迂回,隐隐有将小红狼部包围的势头。小红狼焦虑万分,敌军的动向使他不得不带着亲兵队不断转移,实际上,他已经失去了对主战部队的掌握,他只是在等待一个结果。 他正怅然间,忽有一骑奔驰,马上人见到小红狼,滚鞍下马,灰头土脸,带着哭腔诉道:“掌盘子,有贼偷袭大寨,我等抵御不住,大寨已被贼人点了!” 小红狼胸口一阵刺痛,在马上晃了晃几乎栽下马,好容易定了定神,抬眼望向大寨那边,果见黑烟腾空。他自率兵马与赵当世决战,寨内所留不过些老弱病残,来报之人又是自己亲信料来没有谎报。气闷之下不由仰天大叫一声,却是再也无心观战,拔马而去。 那烧寨之人,便是杨成府一军,他在小红狼部战俘的引导下,早先便潜伏寨外,待小红狼远去,即开始突袭大寨,寨内兵马四散奔逃,偌大地方转眼就被占领。他带人劫掠一番后便纵火烧了寨子,连在寨后发现的为小红狼囚禁的十几名女子也一并付之一炬。 掌盘子既逃,被圈住的那些兵马也很快被击破,便如水银泻地般四散崩溃。大局已定,赵当世也不愿追杀那些残兵,就将投降的俘虏压着,收兵回营。此战杀敌无算,己方损失却不大,还抢得了近百匹骡马,算是个不小的收获。不久,杨成府归来,同样牵来了数十匹马以及一些金银细软。 小红狼元气大伤,近期内当不会再来衅事。赵当世从容在汉南呆了一阵,休整完备,南下入川。 入川第一关乃是七盘关,关上有弗朗机炮三门,守关兵一营数百人。时下官军各路兵马精锐者都掌握在各路总兵、巡抚等标下,这些守关的兵士大多是各地卫所征调凑数之辈,战斗力极差,平素也没有操练,仅仅守着关卡,收些过路商旅税钱,做做样子罢了。 赵营人马于黎明时分倏至,七盘游击罗文垣领兵在外,只有守关千户尚在梦乡,就被五花大绑捆个结实,押到外边,底下那些守关兵早就鸟兽散了。 赵当世当众砍了那千户的脑袋,振臂大呼。这是他们入川以来与官军的第一仗,对手次是次了些,但好歹也是官府中人,旗开得胜,有助于消除兵士们对于官军的畏惧、提振军队的士气。 赵营兵马没有在七盘关多做停留,稍稍休息便继续赶路,登上朝天岭。朝天岭为金牛道沿途最高峰,山势陡绝、奇岩巉立,岭上有多个隘口,其中主干道上有关曰“朝天关”,正处要冲。 守关军官已闻七盘关失守,心中戚戚,但未敢擅离信地,凭险据守。赵当世兵到关下,先温言招降,反遭守关将怒骂。徐珲见对方抗战,主动请缨,带人上关,调出司下四门虎蹲炮,开始轰击朝天关关墙。 那守关将不想赵营还有火器,被虎蹲炮轰了两轮,关上土石飞溅、地动城摇,石墙最外层几已塌陷。他还算是个有胆的,带人出关逆战,意欲抢夺虎蹲炮,不防徐珲着令手下推着两辆独轮车,车上弗朗机炮正对关口,那守关将甫一露面,两炮齐轰,在朝天关洞口炸开。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中,那守关将以及前排数人都被轰成齑粉。如此,朝天关亦克。 连克两关,不仅赵当世,赵营上下也是信心大增。原本还对独立进川不看好的一些人也闭上了嘴。 翻过朝天岭南下,便是广元。在广元近侧,有利州卫指挥所。七盘关与朝天关的官军溃卒奔回禀告,广元知县大为紧张,立刻派人去请利州卫指挥使,商议御敌策略。 利州卫指挥使底下兵额有个四五千,但到这时节,死的死跑的跑,整个卫所已经不足五百户。他们所有人都已经成为了指挥使等人的佃户,实实在在的农民,只保留了名义上的卫所旗兵头衔。 当年朝廷置下这利州卫,便是看中了广元地势奇险、易守难攻的要紧地位,是以广元知县一听有难,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左近这个卫所。 可指挥使是有苦说不出,卫所里的情况他比谁都清楚,他吃了绝大部分的空饷不说,卫所里仅剩的那些人也都是形如饿殍、步履轻浮,更别提训练作战,要他带着这群乌合之众上战场玩命,他可不干。 但架不住广元知县的苦苦哀求,况且贼势逼来,他若没有动作,一来恐有渎职之过、二来辛苦搜括了这许多年的钱财也要拱手让人。无奈之下,他只好答应了出战请求,从卫所里勉强拉出四百人。广元知县也不闲着,他一面从城里凑了三百多由余丁、快手、帮闲组成的队伍,交由指挥使统一指挥,一面差人飞马往剑州方面报讯,请求增援。 指挥使聚集起这七百余名“官军”,统一训话。但看着这些个有气无力、两眼无神的人,他准备的那些保家卫国的豪言壮语却是半分也说不出,双方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最后他五味杂陈地挥了挥手,让手下两名指挥佥事统带着向北而去。 那两名指挥佥事也非有眼无珠之辈,他们追随指挥使多年,别的没学会,察言观色的本领还是有些的。北来贼寇既能连破二关,定是凶悍之寇。这数百名佝偻身子、骨肉如柴混杂着泼皮无赖的队伍如何能是敌手,风一吹都要刮倒一大片。他们一路行去,毫无秩序,队伍里熟人与熟人一起并肩而走,仇人与仇人间互相打骂,嬉笑怒骂皆有,好些人甚至不知前往何处、又要干些什么。 队伍迤逦行到大漫天岭下,那两名指挥佥事就再也不愿向前一步了。当即下令所有人就地坐下休息。他二人从指挥使口中得到风声,说已派人往剑州乞援,故而一心想着只是拖延时间,坐待援兵到来。 哪知援军未至,赵当世的人马就已经赶到,当下侯大贵与郝摇旗两路并进,抄掠至官军两侧,徐珲带人放了一排铳,官军们就已经炸开了锅。赵营人马不费吹灰之力,便围歼了这支官军,并将两名指挥佥事也生擒了。 两名指挥佥事贪生怕死,对赵当世纳头便拜。赵当世故技重施,胁迫着他们带路前往利州卫。利州卫指挥使并不知道己军已经败殁,正在卫所中的宅邸里催促家人赶紧收拾行李,以备不时。赵营兵马鬼魅般忽至,只一炮便轰塌了利州卫久未修缮的泥墙,兵士鱼贯而入,卫指挥使挥剑自刎,一家老小并收拾好的金银珠宝都被一网打尽。 自从在汉南击败小红狼开始,赵营中的俘虏日益增多,等到占领了利州卫指挥所,俘虏的数量已经超出了赵营的承载能力,若带着这些人一起走,不但粮草消耗不够、机动力也必将大大下降。这一点上,何可畏主管粮秣支出,他已经不止一次借王来兴的口提醒过赵当世。 但将这些人全部吸收进来也不现实,赵当世追求的是精兵,大量吸收这些素质不齐、来历冗杂的人进营势必会影响整个营的质量。所以他在与侯大贵等人商议后决定,在俘虏中拣选出强干、有技艺之人,补充进各司哨,剩下再择选五百人,在前、左、右三个司的基础上再添加一个司,是为后司,这后司的主要任务不在攻城野战,而是行路时搬运物资、管理辎重,扎营时驻守营盘并看管俘虏缴获、筑造工事,相当于是个后勤司。这样的配置与李自成的前后左右营盘类似,只是规模小一些罢了。 这后司的主官,赵当世思虑再三,还是交给了王来兴。他曾想交给更有经验的何可畏,但一来何可畏儒生出身,未必弹压的住手下那些丘八,二来后司主钱粮大事,赵当世亲眼看到了八队中邢夫人与高杰的勾当,不想将之交给一个还不信任的人。但王来兴年纪尚小,便依旧令何可畏辅之,充个主簿。与何可畏在澄城县一并投顺的几个吏僚也都在他手下任职。 何可畏本在赵营中无权无势,担惊受怕,见谁都不敢抬头,今一跃成为一司副手,名义上带领五百人马,腰杆立刻就硬直起来,说话的声调也不知不觉高了三分。赵当世既然委以他实职,说明他已经在营内站稳了脚跟,从此不必再每日价担心赵当世一朝发怒就将自己拖下去砍了。 赵当世让他和王来兴到俘虏里挑人,何可畏那是一个老妈妈逛菜场,挑三拣四,嫌这嫌那,遴选半日,还只得百人。赵当世恼怒起来,厉声呵斥之下,他才屁滚尿流,夹着尾巴赶紧将剩余的人数补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23入川(三) 与前番几次战斗不同,这一次,在利州卫中,还有着不少女眷。尤其是指挥使家中两个小妾和一个女儿,更是让侯大贵等看得眼睛都直了。 何可畏无良文人,为讨好侯大贵等营中军将,向赵当世提议就在后司中安置这些女眷,一来可以干些针线活、二来也可以充当营妓供兵士们发泄。 他虽动机不纯,但所言却并非没有道理。实际上,在营中布置一些营妓,可以有效控制部队在流动作战时的恶行——一个憋了大半年的兵士在面对手无寸铁的女性时是很难保持理智的。所以营妓虽然不人道,但对于军队的稳定作用显著,一直到近现代的军队里依然有保留。 赵当世现在考虑的是如何生存壮大,就算有些圣母思想也只能向现实屈服。他让何可畏在利州卫选了几名容貌稍好的妇女并指挥使的两名小妾充入后司,对指挥使的女儿却网开一面。对方毕竟是官宦出身,太过玷污也于心不忍。只说营中将领情愿娶其为妻者,方可得之。 这样一来,原本盯着那小姐的凶光立刻少下去大半。最后,侯大贵司下一名军官娶了她,就在她爹惨死的当天在赵当世的主持下举行了简陋的婚事。 利州卫虽下,但赵当世志不在此,赵营兵马小驻半日,遣散了其余俘虏,便朝广元开拔。 广元知县早得消息,已然紧闭城门,与当地乡绅合作,招募乡勇,上城列守。广元县城不比利州卫脆弱,城池倚嘉陵江而建,城周九里,外墙包砖,城上铳炮多有。 赵当世照例跨马至城下喊话招降。那广元知县就站在城楼上,戟指大骂,同时秘令官兵调转炮口,朝赵当世发射。 “嘭”一声响,城上白烟飘起,炮弹砸到距离赵当世十步远处,激扬出许多土屑碎石,它凹陷在地里,兀自冒着青烟。 赵当世坐骑受惊,不断跳跃,安抚好一会儿才平静下去。此时日头正烈,他一手扶额,一手指向那知县,笑道:“雕虫小技,还来献丑?”言讫,以眼色指使徐珲。 徐珲当下推过一尊虎蹲炮,亲自操作,瞄准了城上。那知县尚在惊疑间,只听一声脆响,头顶城楼飞檐同时炸裂,竟是这初一试炮就打在了他顶上咫尺距离。瓦片木屑自上刷刷落下,知县与左右几名乡绅多有被砸伤,东倒西歪,灰头土脸的异常狼狈。官兵们害怕下一炮来几人粉身碎骨,立即将他们请下了城楼。 赵当世哈哈大笑,兜马返阵。这广元知县有胆魄,上下齐心,凭城据守,不好攻打。在此城下蹉跎时间于赵营不利。他的目的就在于震慑对手,使之不敢轻举妄动。 侯大贵领命,带着一司兵马屯驻在广元县城附近,密切注意其动向。剩下人马则转向剑州。昭化县知县王时化派将官张起明、张虎率兵阻击,一战即溃,退回城中。此县中兵力薄弱,赵当世也不想为之多耗时日,只留少部分人盯梢,绕城而过。 此前赵当世已得消息,知剑州援兵将至,此时当先令杨成府哨下马军分布开来,截杀广元附近塘兵,不令此间消息传过去。 剑州的援军在翌日清晨赶来,赵当世伏军小剑戍,出其不意,大败官军,并乘势抢占苦竹隘。官军残部退保剑门关,与守关百户所合军。剑门关险绝难入,赵当世不欲强攻,留部分兵力守住苦竹隘,退到嘉陵江一带休整,并议进计。 逡巡两日,进退不得。期间,剑门关官军来攻一次,广元县城也出兵两次,都被击退。赵当世心中苦恼,若不能及时想出对策,等到川中官军调度得当,自己坐困两城之间,形势危急。 无奈之下,他派人往军中找寻当地土人,问询是否还有小道可走。一问之下,却如久旱逢甘霖,令他拨云见日。原来由广元去剑州果不止剑阁一道,沿嘉陵江向南数里有小道可绕过剑门关直趋剑州。 迟则生变,赵当世令郝摇旗右司在苦竹隘一带虚张声势,自从望喜驿绕路经泥溪、青强店直抵剑州城下。剑州兵马尽数被小剑戍方向吸引,全部聚集于剑门关,州城守备极为疏松,赵当世率部攻城,只一日,便将城池攻陷,知州徐尚卿被俘,带领兵马守备在剑门关的千总吴鸣凤风闻剑州已失,魂飞魄散,立刻带人撤离。侯大贵与郝摇旗探得剑门关一空,知赵当世已经得手,次第率部来归。 剑州乃川中咽喉要地,此城一失,成都北面门户洞开。若非入川事急,赵当世是万不想闹出这么大动静引起川军注意。然木已成舟,眼下要务乃是搜括城中物资以及招揽人才,这是赵当世攻陷一处都必做的事。 知州徐尚卿骨鲠正直,自被俘后闭目闭嘴,不发一语。赵当世派何可畏去游说,反被喷了个狗血淋头,回禀时头摇得如拨浪鼓般,只说徐尚卿绝不可能投顺。赵当世不欲浪费时间,亲自招抚一番无果后令兵士将其推出斩首。 徐尚卿一死,剑州城群情激奋,吏目李英俊与城内乡绅合计,率领民众暴动,冲击赵当世所在州衙。赵当世大怒,分遣侯大贵、郝摇旗镇压,杀散民众。他有心震慑民众,正想令二将全城逮捕暴动者斩尽杀绝,何可畏闻之大惊,在他的极力乞求下,屠杀之事方罢,仅仅将李英俊与为首的几个乡绅砍头了事。 自徐尚卿以下,大多官吏都拒绝投降,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底层吏僚磕头投靠。这些人赵当世看不上,拨归后营安置了事。剑州为军事重镇,武库、仓癝颇为丰饶,王来兴与何可畏奉命拣选兵甲、输运粮秣,几乎将赵营上下整备一新。 在城内整顿军务的同时,赵当世也时刻注意远近诸地官军的动静。他并不打算长据剑州,自己人数太少,坐困孤城无异于自陷绝地。只要官军反应过来,自己必将遭受到源源不绝的打击。 自崇祯七年张献忠入川来,川中虽仍然留有不少贼寇,但却未曾有做到如赵营般连续克关拔城之辈。四川巡抚王维章听闻剑州已失,惊愕之余直以为是张献忠或是高迎祥、李自成等巨贼入寇,待打听清楚才知对方名号不显,似非陕中渠魁。 但若说其为川中的流寇,那也不像。川中诸寇多称“棒贼”,以其无坚甲利刃为称,战斗力很差,向来躲避于山峦沟涧之中,游击为生。绝不可能有攻陷坚城的实力。又闻这占剑州的贼寇部中颇多火器,来历倒是大大可疑。 王维章为抚臣,生平最怕辖下流寇如同陕、豫连成一片。他分遣兵马守住进出川要隘,已经年余无恙,可坐观陕豫乱局,谁料这时候杀出个程咬金,将他的部署全盘打乱。 决不能让这股贼寇再向南一步。他巡抚这两年,已被弹劾多次,再要是对付不了眼前的这股流寇,那他的乌纱帽想也不保。 赵营兵马在剑州第三日便有斥候来报,言官军黎雅参将罗尚文率军一千五百已抵剑州西南青林口。黎雅就在江油、梓潼之间,距剑州颇近,是以当其到了眼皮子底下才被赵营发觉。 罗尚文暂驻青林口重镇,同时招徕剑州一带四散无主的游兵,前番在剑门关弃关而逃的吴鸣凤率部往依。短短两日,罗尚文手下可供调配的兵力就达到了三千余。 赵当世不知其底细,令侯大贵出击试探。 侯大贵部下乃赵营翘楚,他屡立战功,数破官军,很是自负。司下五百人径投西去,连哨探也懒得派出。 剑州与青林口间有小潼水,河宽水深,仅窄桥一座可过。侯大贵求功心切,令有马者牵马从桥上过,无马者直接下河涉水。八九月间剑州地面雨多,小潼水多有涨水,下水的那些兵士走到河中,河水几乎漫过胸口。河底暗流湍急,兵士们脚下不稳,多有在河石上滑跤者,若非前后牵着手,极力救援,都要被水势卷走。 侯大贵在后压阵,看着部下勉强渡河,心下有些紧张,只觉自己太过托大。但此刻已有数十人渡到了河中央,成命难收,仅能故作淡然,同时暗自祈祷一切顺利。 谁料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头一批涉水的兵士才要抵对岸,忽见对面道口扬起一道烟尘,转出一支部队,奔向岸边。 对方未打旗号,但见来势汹汹不必说定是在此蹲候多时。侯大贵心中一紧,即刻传令停止渡河。第一批赵营兵士已经登岸,忽闻鸣金之声皆大惊,争先后退。原先渡到半途的兵士们也是慌张,手忙脚乱之下秩序全无,互相推搡间好些人都跌倒在水中,无人救助。再看那窄桥上,也是进退失据,人马多有跌落下桥者。 杀来的人马正是罗尚文部。其官军距离二十余步远开始射出箭矢,同时飞梭、标枪、短斧等漫天齐发,在岸边散开的赵营兵士没有指挥,豕突狼奔,被杀甚众。官军又向河中投掷绳套、钢爪、飞叉等物,钩到立足不稳的兵士身上,就如钩鱼般将之勒倒,当其时,小潼水上浪花四溅、哀声遍起。 侯大贵气急交加,一边组织尚在这面的人马朝对岸射击,一边派人接应掩护退回的兵士。但情急之下,两岸乱矢对射,反倒好些落到了河中的赵营兵士身上,哭骂惨嚎声充斥了小潼水的整个上空。又过一会儿,就连河水都显出淡红,侯大贵见军心已乱,自知无法再战,只好接应了过河的少许兵士,带着余部败退。罗尚文并未追击,只是纵兵清剿来不及跑走的赵营残兵。 败兵归城,点计清楚,损失了百余人,伤者亦众,而后即使有十几名自行逃回的兵士陆续归营,也无法掩盖此战的惨败事实。这是入川一来赵营首次受挫,却发生在了赵当世最为倚重的前司,他内心的愤怒可想而知。 只不过让侯大贵去试探试探,谁知却弄假成真,得了这么个“大战果”。赵当世立刻下令,将罪将侯大贵捆打四十。着实打了二十棍,侯大贵惨呼一声,昏厥过去,诸将立刻上前求情。赵当世想了想,念在侯大贵往日多有功绩,便暂记下二十棍,责其吸取教训、戴罪立功。 当下兵士将昏迷的侯大贵扶下去,赵当世便与徐珲等商讨应对之策。 徐珲的态度很明确,他认为罗尚文只是川军初芒,继续在剑州迁延下去,只会引来更多的官府正规军,以赵营目前的势力,尚无法正面对抗主力官军。更重要的是,剑州城中民众闻得官军救援,内中不安定分子重新开始蠢蠢欲动,整个州城在李英俊等被杀后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徐珲负责城内令行禁止,对这一点是再明白不过了。 外有强敌,内又不稳,怎么看,这仗都不应该再打下去。他同时提议在官军尚未派兵守御东面并封锁东向道路时尽快向东面山区转移。 赵当世对他的意见十分看重,侯大贵急躁,而徐珲沉稳,一个能断事一个善谋事,有他俩相辅相成,才有赵营今日气象。虽如此,赵当世却有个心结,便是他起兵至今,尚未胜过官军的正规军,所谓正规军,便是各督抚、总兵、参将等手底下的标兵、家丁。这些人才是大明军队如今真正的主力。看似都是明军,若没有实打实的与这些人交过手,赵当世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斤两。故此,再三思虑之下,他还是准备再与罗尚文打一仗。只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他选择婴城自守,面上稍稍占据些上风。 他既决心一战,部下将领也不好说什么。守城令一下,全城征调土石、民夫、钩索铳炮,整个剑州城都忙碌起来,为那理想中的胜利做起准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24入川(四) 官军在破晓时抵达剑州城下。剑州州城甚大,凭高据险,界山为门,城墙最高处丈六,内外均青石垒砌,密不透风。全城共有城门六座,罗尚文不愿太过分散兵力,即领本部军驻南门外,以吴鸣凤等后来会聚的各路杂兵分盯正西、西南两门,却是留空三门。 赵当世以侯大贵、徐珲两部主力守南门,郝摇旗与王来兴两司分守其他几门,自坐南门钟鼓楼,临高掌控全城守备。罗尚文这次出战仓促,攻城器械没有太大准备,因而开始只在城下叫骂,激赵当世野战。赵当世自不可能受他引诱,一面在营中找几个嘴毒的回骂,一面安排徐珲从城上放炮。几炮下去,准头差了些,只在罗尚文阵前掀起好几大块草皮。 侯大贵受了一顿捆打,皮肉伤未愈,行动不便,卧床休养。其司下兵马便交悉数交付徐珲统一指挥。 官军受了几炮,虽没甚大碍,但因缺乏铳炮,气势上被压了一头。罗尚文以为兵锋正锐,不可轻挫,见赵当世守城心坚,便开始传令攻城。 他手下这一千五百人中有大部分是从川中各土司卫招募来的土兵,装束奇异与一般明军不同。他们其中甚至有不喜穿鞋,披发跣足,却也健步如飞,上下山坡如履平地,更胜过常人。这些土兵往往出自穷山恶水之地,不务农桑,生平全赖刀头舔血的活谋生,是以个个闻战则喜、凶残异常。 徐珲凭城眺望,发现官军阵中调动,知道敌势将至,激励守御南门的兵士道:“杀人放火金腰带,弟兄们要想出人头地,便在今日!”战前,赵当世早便通告全军杀敌有重赏,如今徐珲再次提及,南门上的赵营兵士心中都是一荡,虽有害怕紧张,也一下子被激动盖过。 随着官军阵中传来阵阵浑厚的鼓点声,官军开始进攻。这批官军前后两人一组,拎着简陋的木梯竹梯,脚步竟是极快。南门上本有牛耳炮、劈山炮、子母铳等五台,徐珲又从营中抽出两台佛郎机,一共七台炮铳向城下轮番猛轰。 炮弹就重重砸在那些官军身畔,土砾翻飞、砂石四溅,弹打在人身上。好些人被激射的土石击伤。然而这些土司卫出身的官军似作不觉,凭借着敏捷的身法躲避着城上打来的弹箭,依然朝前猛冲,嘴里还不断发出犹如山魈般令人心悸的怪叫。 炮放几轮,仅有两发打中,炮管发烫,暂时无法继续使用。徐珲早有准备,组织铳手分成三组,在正面不断阻击官军,同时布置弓手于左右向外突出的马面对战场进行抛射。 弹丸箭矢交织成一道密集的火力网,官军三面受敌,加之城下被赵营洒下不少铁蒺藜、木签等物,攻势为之一滞。 罗尚文驻剑观望,见势不妙,急忙鸣金收兵,城下官军陆续撤去,第一波攻势宣告失败。 官军既退,徐珲立令百人出城,分别占据城门左右两处高地,以为犄角策应——此前他看出官军欲图登高据险,是以此时提前占领,为下一战做准备。 上午进攻失利,官军伤亡不大,故并未打消罗尚文的攻城念头。正午日头一过,他便传令进攻。这次,他从其余各处抽了好些杂牌兵,令之在前,以吸引城头火力。 徐珲并不知他底细,如常守御。几门炮铳上午用过,下午再用,只射一两发便不可再用。 前排的杂部官军在箭林弹雨中死伤惨重,伤亡率较之上午大大跃升。剑州南门下伏尸一片、血流成渠。箭矢弹丸的呼啸声、兵士的喊杀声、垂死之人的哀嚎声在此刻融为一处,此起彼伏,再看城下,断臂残肢、血肉横飞,惨不忍睹,直让人恍入修罗场。 徐珲从军至今,也从未打过如此惨烈之仗。此前,只要一方得势,另一方要么伏地乞降、要么四处奔逃,哪像现在,双目迸血、舍命相搏,当真是以命换行、不死不休。 随着前排官兵基本死绝,罗尚文终于换来了他想要的机会。他本部官兵们相继将梯子搭上城墙,衔刀举盾,顺向上爬。城上赵营兵士也不甘示弱,有用撞杆去那些杂牌兵,自己本部人马也抛下少说百具尸体,锐气已折,夺城无望,是以他再度鸣金,城下那些官兵且战且退,又留下十几条性命后方才脱身出来。 一场血战,至此告一段落。 不说罗尚文收拢各门兵马,退去青林口驻扎。剑州城内,赵营点计伤亡,前、左两司合计,竟又伤亡百余,这支官军战力由此可见一斑。 罗尚文攻城时,剑州城内又起了骚动,意欲呼应外援,内外夹击。郝摇旗不断带人搜杀镇压,加之官军败退,城池才又安定下来。 官军虽暂去,但日后定将以更大兵势与甚于今日的准备复攻剑州。赵当世已经见识过了对方手段,便打算趁着夜色开东门退却。 撤退次序,以后司为先,前、左二司居中,最后郝摇旗带着右司断后。杨成府领马军来回策应。赵当世自居右司,一并指挥撤退。 城内乡绅觉察到赵营人马撤退,快马加鞭前往青林口请罗尚文追剿贼人。罗尚文本对剑州高墙深壑头痛不已,听闻赵营主动撤去,大喜过望,也不顾白日劳累,点起本部人马,拼死追赶。 官军于苍溪县境内追上赵营,赵当世已有防备,据险死战。郝摇旗的右司白天没怎么接仗,精神极佳。反观罗尚文,部众鏖战一日,夜间不得休息更兼来回赶路,实已疲惫。两下交战,难分胜负。 鏖战半夜,罗尚文见无机可乘,首先向苍溪县城退却。杨成府佯追一阵,确定对方无复来之意方归。及至天明,赵营撤到苍溪西北大获山沿麓,已是人困马乏,只能择地休整。 赵当世分遣郝摇旗、杨成府护卫警戒,又去看了看徐珲伤势,知无大碍后寻到一棵大松树,坐倚着休息。但不知是白日战事太过激烈受了刺激还是怎么,只要一闭眼,他的眼前就不断浮现出兵戈相交、城头血战的场面,同时耳边也会隐隐响起拼杀呐喊声。闭目养神一会儿,只觉更加心烦意乱,索性起身,招呼左右三个兵士护卫,乘马往附近转转散心。 兜转之下,却发现此山还有些名堂。借着月色,密林如盖的山峰犹如披了雪貂毛皮,一片银白。林木之间溪流跌宕,淙淙水声在一片寂灭的山坡上清晰可闻。偶有夜枭振翅而过,更为此山添了几分诡谲。 赵当世越走越出神,牵马漫步于山间小道,远离纷嚣,心境为之沉静,原本躁动不安的心绪也逐渐平复下来。 三个兵士发现远离了部队,连声音也听不见半点,有些担心,劝道:“千总,此间黑灯瞎火的,恐有猛兽毒蛇出没,还是及早回去的好。” 赵当世点点头,此时心绪平静了不少,官军的威胁还未摆脱,自己这个主帅一直游离在外也不妥,当即便要调头原路回去。岂料他才一迈步,便觉脖间一凉,脑后传来威胁声:“若动一下,人头落地。” 竟是遭劫了!赵当世本为贼寇,却为这山间剪径小贼所挟持,顿时哭笑不得。再看那三个兵士,也各自被兵器抵着,不敢妄动。 “好汉慢来,我等本是一家,不必刀兵相见。”赵当世把手从腰间举到胸前,以示投降。 “哼,谁与你这些狗官军为伍?”背后那人重重道,把刀更向内压了压,“瞧你四个兵甲精良,还有好马,定是附近官军,保不齐还是个大官。如今自投罗网,却要将你等解到掌盘子面前,听从发落!” “误会,误会。”赵当世急忙解释,背后那人却不听他辩解,指示其他人将四人绑了。 趁他分神之际,赵当世将头向后一摆,撞在那人门面上,同时转身一勾,将之撂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25棒贼(一) 赵当世猝起发难,挣脱了挟制。那三个兵士都是营中身手了得之辈,也在对方呆滞的那一刹那施展擒拿,将背后之人放倒。 “呸,这等蟊贼,也敢……”一名兵士话未说完,便觉不妙。只见身畔草丛中猛然升起无数火把,几乎将整条路照个通亮。赵当世等同时也看清了对手的数量——竟是不下百人! 赵当世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模样就被纵身扑上来的三四个人压倒在地,那三个兵士二人被执,只有一人奋不顾身从道旁草坡滚下去,生死不明。 “将这三个不知死活的狗官军带回去!”刚才被赵当世撞到的那人揉着淤青的面颊从地上爬起,恶狠狠道。赵当世敢肯定,若非对方认定自己是个值钱的大官,他早就将刀砍了过来。 出乎赵当世的意料,这大获山上居然还有座大获城。这大获城在前宋乃是阆州治所处,而今荒废已久,缺乏修缮,城中本还有些居民,去岁有贼寇上山,夺了此城,据险击退乡兵,遂为贼巢。 赵当世被五花大绑,缚上城去,他不以己身安危考虑,反而惊奇于这座丛林掩映下的城子。这城子年久失修,杂草丛生,城垣也多残破,但观其大貌,仍能遥想昔日险要雄伟。 赵当世从城门洞子走入,抬头一望,见旁侧一座哨塔上插着一面白色大纛,时有微风,纛旗飘扬,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夺食王”三个大字,扭头问道:“你家掌盘子号‘夺食王’?” 那汉瞪他一眼:“狗官军,怎敢直呼掌盘子名号!”说着,用力在赵当世腿上踢了一脚。赵当世挨这一下,知其恨自己挣扎,刻意报复,便也不再多说。 时辰已晚,大获城的掌盘子夺食王正搂着女人在梦乡中。听报手下解来“大官”,瞬间来了精神,也不穿衣服,光着膀子就来看赵当世等。似他这等“棒贼”,实力不济,无法攻城略地,收获的来源主要便是不定期前往各村堡劫掠,以及绑票没有防备的官吏乡绅等勒索财物。 “尔姓甚名谁?在哪做事?位居何职?”夺食王一只脚跨在椅上,斜靠歪脑,连问三个问题。 赵当世瞧他猥琐模样,好生不屑,本以为这些盘踞川中的“棒贼”也有些能耐,现下一观,单说气度,便比关中诸寇差远了。 “小人倪大业,途径贵地,无意冒犯掌盘子虎威,还请掌盘子看在同道中人的份上,给个面子。” 那夺食王听罢,双目一睁,疑道:“你说同道中人?” 赵当世还没回答,左侧那被他撞花脸的汉子厉声道:“掌盘子,你休听他放屁。你看他装束打扮,分明就是官府中人!” 夺食王拿眼在赵当世等人身上溜了一溜,颔首道:“不错。这等甲胄,便是袁天王也有不及。川中掌盘子数十人,老子都识得,瓜娃的满口扯把子,当老子是莽子不成?”想了想续道,“想得给你个龟儿子些手段,方晓夺食王之号不是白给。”说完,指挥左右,就要将赵当世摁下猛打。 赵当世见势不妙,赶紧说道:“掌盘子息怒,是小人说错话。小人这就招供……”话到此处,念头一转,“小人乃是黎雅参将罗尚文底下将官。罗大人带兵来剿大获山,特差小人趁着夜侦勘地形。” “什么?”夺食王把脚一收,坐正了身子,“黎雅参将?” 那被赵当世打花脸的汉子在大获山是个“领哨民”,地位不低,仅次于夺食王,他想了想道:“确实有个叫罗尚文的,前两月震天王与逼反王在黎雅与他打过,吃了点亏,掌盘子难道忘了?” 夺食王点头道:“不错,姓罗的有两下子,不好对付。”而后恨恨又言,“沈国复个虾子,搞不过老子却去叫帮手,早晚把他绑来剖了。”他口中的沈国复是苍溪知县,曾多次组织乡兵来夺大获城,都被棒贼击退,两边关系十分紧张。 他看了看赵当世,又想了想,心中忽有了主意,对那被打花脸的汉子道:“老子缚了姓罗的部将,以此要挟他退兵,你说如何?” 那被打花脸的汉子摸了摸尚自疼痛的面颊有些顾虑:“只怕姓罗的心狠手辣,不管这厮死活。” 赵当世此时忙道:“掌盘子有所不知,小人与罗大人还有亲戚关系,罗大人的正房即是小人大姐。” “哦?”夺食王听到这个,不由大喜。这倪大业说话有理有据,不似随口胡诌,将他留下要挟罗尚文,可解眼前之危。 “掌盘子,你可不能轻易听信此人胡言……”那被打花脸的汉子深恨赵当世,一听要留他做人质,那么自己凌虐报复的想法定没了指望,所以极力劝阻,就是要将赵当世变作一个可供勒索的普通将官。 不过夺食王可不管许多,伸手打断他话,懒洋洋道:“老子困倦,不想再说,把这三个押下去,关到那个好些的房中。”这倪大业与罗尚文关系匪浅,有利用价值,不好动他,是以特意吩咐,警告那被打花脸的汉子不可胡来。 那被打花脸的汉子没办法,一双眼直似要喷出火来,悻悻将赵当世带到一房中,一脚将他踢入,重重关门。另两个兵士则被押到了别处。 这房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赵当世的上身被紧绑,也不能干什么,只得长叹一声,侧卧下来。幸亏自己灵机一动,把罗尚文牵扯进来,不然现在准保已被打得没有人样。 但纸终究包不住火,一旦夺食王发现自己是假货抑或是将自己送到罗尚文手里,所谓的皇图霸业便真成黄粱一梦了。只盼赵营中人能及早寻到大获城,将自己救出去。 他又叹了两声,闭上眼,正准备闭目养神,却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这位军爷,还安好吗?”声音娇糯婉转,竟似是位弱女子。 赵当世霎时惊出一身冷汗,这大获山果然诡异,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怎会有女子与自己共处一室,乖乖,想必是遇见鬼了。 “军爷,军爷……”那女声连连响起,勾魂摄魄,说不出的动人心扉,但赵当世只道有女鬼,愈加恐惧,身子也不由自主蜷成了一团。 “娘子、娘子是什么人?”那女声见无回应,却不再唤,取而代之是轻轻的一声叹息。赵当世勉强定神,不禁自嘲起来。想着自己乃是二世为人,竟还担忧什么怪力乱神,当真枉活数十年。这声音虽来源蹊跷,但十有八九是人。想了片刻,尝试着问道。 闻赵当世回应,那女声再度响起,此时话语之中明显带着一丝喜悦:“军爷,你进门时奴家都看见了。奴家已被囚禁在此两日,今日才第一次与人说话。” 毫无疑问,说话之人是个实实在在的女子。赵当世心下稍安,却疑窦丛生,乃问:“这位娘子,这荒山野地的,你缘何在此?” 一问之下,黑暗中却传来低低的啜泣声,赵当世最怕女人哭,赶紧劝道:“你莫哭,我不问便是。” 那女子抽噎片刻,乃道:“不瞒军爷,奴家前几日来苍溪娘家省亲,归途上被这伙贼人抢到山上。意欲向奴家夫君勒索钱财。”说着,自觉伤感,复嘤嘤低泣起来。 赵当世暗自点头,这绑人勒索本便是棒贼惯用伎俩,也是这女子气运不佳,要从这大获山下过。 如今共陷囹圄,赵当世安慰两句,止住那女子哭泣,后问:“这两日可有你夫君消息?”这女子进来得早,说不定有什么经验可以借鉴。 那女子哽咽道:“这两日来奴家都被幽静在这黑房之中,那伙贼人日日只给一碗稀粥,除此之外别无他话,外头的消息却是半分也传不进来。” 听她虚弱声音,这两日定是受了有些苦,赵当世心中有些怜惜,摇了摇头道:“想你夫君,现在必也焦虑万分。说不准再过两日便将你赎了出去。”俄而心中一动,“敢问娘子夫君乃是何人?” 那夺食王一看便是个浸淫酒色之徒,听这女子口气,似乎只是被囚于此处,未尝受过什么凌辱。又想到自己所在的这个房间在棒贼口中算是“好些的房”,说明这女子也颇有来头,不是普通乡绅家中女人。 一说起她夫君,那女子的脸上登时浮现出一丝喜悦,不过赵当世看不见。她犹豫片刻,还是回道:“奴家夫君是广安的父母官。”原来她夫君竟是广安知县,无怪那夺食王不敢轻易猥亵。 “哦,是堂尊家里人啊,倒是在下失礼了。”赵当世并不知广安知县是哪位,故作姿态。 “军爷认得奴家夫君?”那女子显然十分惊喜。 “嗯,是曾有一面之缘。不过在下行伍之人,粗鄙武夫,堂尊他瞧不上眼。” 那女子闻言,突然有些焦虑,连忙道:“怎么会,定是误会。奴家夫君平日最是待人以公、一视同仁了。就连府上的婢女,他也从不肆意打骂。” 她虽急于解释,但一番话在赵当世听来,却无比刺耳。什么“一视同仁”、“从不肆意打骂”,言语之间透露出股强烈的优越感。也许这女子无心,但自小养尊处优,使唤丫头仆役惯了,随意几句就能让赵当世这种社会底层出身之人心生不快。 赵当世的不悦,那女子自瞧不见,她等不到回应,很是惶恐,又道:“可是奴家夫君他言语之中,有什么冒犯了军爷的。若得出去,奴家必劝他给军爷赔罪。” 让堂堂一县之尊给自己这个武夫赔罪?赵当世哑然失笑,钦佩于这女子的天真烂漫,但同时也隐约觉着有些不对劲。这女子乃是知县夫人,早晚必将脱困,但说话之间一直流露出对自己这个新来之人的曲意奉承,究竟为何? “不知军爷在何处高就?”当下赵当世不答话,黑乌乌的房内很是沉寂,使那女子不安,故寻话题。 “只不过干些卖命的苦活,无足道哉。”赵当世懒洋洋道。 那女子轻吁口气道:“奴家身边一个婆子、两个侍婢都被分押别处。两日来只有军爷一人被投送在此,想来也是有法子的人,不知军爷是否已有脱身之计?” 赵当世恍然大悟,绕来绕去,这女子是看上了自己身份可能不一般,可以利用。但她堂堂知县之妻,自当有他夫君营救,何必费尽心思求助于自己。越想心中是越加狐疑。 为了一探究竟,他思忖片刻道:“对着夫人,也不好隐瞒。在下实是黎雅参将罗大人手底下将官,来大获山剿贼,先行探路,不料时运不济,疏于防备,以至于着了贼寇的道儿。” “哦!原来是罗参将手下。罗参将奴家也随夫君瞻仰几次,风度翩翩,是栋梁材。”那女子似乎十分惊喜,尤其是听到“剿贼”二字,更是失声呼出。 赵当世对她嗤之以鼻,哼哼道:“棒贼闻我乃罗大人手下,不敢为难。留我在此间住上一宿,明日便会送我下山。不然我大兵冲上山来,顷刻踏平此处。” 此言一出,那边却没了声响,许久,正当赵当世有些奇怪,那女子的声音又再度响起,这一次,口气却煞是怯生生:“奴家,奴家有个请求,还望军爷答应。” “夫人请讲。” “军爷得释后,可否、可否让罗大人看在奴家夫君面上,将奴救下山去?” 果不其然,那女子终究还是开口求助了。赵当世冷哼一声:“你若是堂尊家里人,为何要求助于我?诳我这许久,当我好消遣吗?” 那女子大急道:“军爷说笑了,奴家自顾不暇,哪还有余力消遣军爷,只是,只是此间有难言之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26棒贼(二) 难言之隐再难言,这会儿也没什么好掩饰的了。 据那女子坦白,自己实际不是广元知县马乾的正室,仅仅是马乾来川中任职后纳的一个小妾。马乾为官正直廉洁,家中积蓄无多,而这些棒贼开口索价即是几千两银子,他怎可能拿得出来?就算拿得出来,以他耿直嫉恶的性子,也必不会为了一个小妾而与贼寇私下做交易。 似马乾这般自诩“正人君子”,绝不能容忍自己拿钱与贼寇交涉的事情传扬出去。那女子想来也是深知夫君秉性,无可奈何下才乞求于赵当世。 赵当世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但听那女子话中带泪、殷切凄凉,竟是有了些同情。也不忍拂了她一片真切,便道:“在下若得出去,必不独留夫人于此虎狼穴中。” 那女子登时巨喜,只觉抓到了救命稻草,不住地朝赵当世许诺,说什么回去让马乾给赵当世加官进爵之类的胡话,赵当世笑笑不以为意。那女子说到后来,才想起连对方的名字都没问。赵当世仍以“倪大业”搪塞。那女子念念有词读了两遍,似乎要牢记在心,不过后来突觉异样:“这名字……怎么听上去有些……” 赵当世暗想你倒比夺食王还聪明几分,肃道:“名字乃父母所起,有何不对?” 那女子将身家性命都押在了赵当世身上,自不敢吐露半分真言,唯唯诺诺应了,却是不敢多说了。 大获城内的这间黑屋四面皆封死,仅有几个朝下的通气孔,门若不开,便是长久暗无天日,不知白天黑夜。赵当世在黑暗中数次惊醒复又睡下,几不觉过了多久。 期间,那女子断断续续又哭了几次,赵当世听在耳中,更是烦闷。有数次那女子尝试挑起话题,想探听赵当世虚实,却都被震天响的鼾声逼了回去。 早前听闻棒贼每日会送一碗稀粥进来,赵当世一直等着,都未等到。暗自估算,怕是关了一日也没到。但在这黑房之中度日如年,就如同已经熬了三四天一般难受。 屋内虽黑,但隔音效果却不见得好。赵当世卧在靠近门处,常常听到外边守门的两个棒贼交谈。所聊内容大都粗鄙下流,不堪入耳。且数次涉及那女子。从他们口中可知,那女子恐怕容貌颇佳,若非背后有马乾这么个朝廷知县撑着,早被这些人给生吃活剥了。这样一想,反倒有些敬佩黑暗中那个听似柔弱的“狱友”。倘换做一般女子,只怕早就整日里哭天抢地的惶惶不可终日,那还能想出利用自己脱险这般计策。 赵当世想着想着,倦意袭来,又睡了过去,等再度昏昏沉沉醒来,却是被那女子给唤醒的。 “军爷,军爷!你听外边!”声音中掩盖不住的激动欣喜。 赵当世陡然一震,奋力扭起身子,靠到门旁,凝神细听,果然清楚听到外面有喊杀声。 又过不久,喊杀声越来越大,直到“嘭咔”一声大响,门被踢开,光线照射进来,直耀得赵当世睁不开眼。他用手遮眼,勉强从指缝中看去,只见门塌处灰尘四散,一大汉提刀,向内张望。 那汉一见赵当世,喜不自禁,急忙过来用刀割了绳索,扶他起来:“千总,你受苦了!”不是别人,正是赵营把总郝摇旗。 赵当世好容易适应阳光,呸了两声,拍拍身上灰土道:“不碍事,战事如何了?” 郝摇旗未答,门外撞撞跌跌冲进来一人,见此情形,上前一把抱住赵当世,又哭又笑:“当哥儿,你没事,你没事就好!” 赵当世呵呵一笑:“不过些棒贼,能奈我何?”转言,“夺食王呢?” 王来兴咬牙切齿道:“这狗怂不知死活,还在负隅顽抗。徐把总与杨百总正在围攻,必要卸了他的狗头!” 赵当世正欲迈步出门,忽闻房间那边传来嘤嘤声,抬眼看去,只见一女子灰头土脸的,正缩在角落惊恐地望着三人。逃出生天之刻好生欢喜,一时间竟是将她忘了。 郝摇旗皱皱眉,把刀一举,指向那女子:“千总,这位是……” 那女子见其粗鲁异常,更是吓得面无血色,直把一双眼可怜兮兮地看着赵当世。 赵当世摆摆手,低声与二人吩咐两句,二人得命,又瞥一眼那女子,相继出门。 那女子仔细打量了一番面前这个年轻将领,确定他并无恶意,这才有胆开口:“军爷,可别抛下奴家。”她虽满脸尘土,头发凌乱,但一双眸子竟是澄澈如镜,看向赵当世这里,和着微弱的乞求,便如只受伤的幼兽。 赵当世不由心中一动,呆看那女子片刻,才被户外杀声震醒,快步走上前,替她将绳子解了,将之扶起。谁知那女子被绑日久,筋酥脚软,摇晃两下,却不由自主瘫倒在了赵当世怀中。 赵当世正没奈何间,杨成府脑袋从门外探进来,刚想打声招呼,见此架势,心领神会,飞脚离去。 那女子搭在赵当世身上,也觉大大失态,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一张小脸蛋儿虽脏乱不堪,却也泛出红来。 正在这时,门外又跑进来几人,来人一见那女子,就“哇啦”哭开了,全都簇拥上前。共是一个老婆子和两个小女孩,应当就是那女子曾提及的家仆了。 赵当世将那女子交给她们,走出门外,招呼几个兵士让他们保护屋内人,自大跨步奔赴战场。 夺食王手下的虾兵蟹将在面对赵营兵士的进攻时几无抵抗之力。他们无论从组织上还是装备上都还只有五六年前陕西流寇的水准,战斗力不值一提。 杨成府迎上来,略略陈述了战事经过。当夜赵当世一伙被俘,那一个奋不顾身跳下山坡的兵士几处骨折,竟然没死。好不容易摸回了营中,禀报此事。徐珲等相顾大惊,立刻点起人马来攻大获城,就连尚在养伤的侯大贵也挣扎着想爬起来效力。 但大获山道路崎岖,徐珲等又不谙路径,寻到天边肚白,才找到大获城。这城子虽破,但据有险要,又被夺食王经营了一阵,确有几分难攻。但也幸得棒贼战力实在低下,郝摇旗领一部敢死冲锋上城,他们随即便土崩瓦解。如今不过打扫战场罢了。 “千总,你说好笑不好笑。我等攻上城来,你知这些棒贼口中呼喊什么?”杨成府一脸痞笑,直与赌档里的混混无异,“这些没锤的竟是以为官军来袭,口中所喊无不认为咱们是附近州县剿贼的官爷。哈哈哈!” 赵当世咧嘴一笑道:“比起他们,咱可不就是官军吗?”那夺食王早先被自己误导,事到如今还以为是罗尚文来攻。这么一来,川中棒贼的仇恨便引到了罗尚文身上。 “夺食王抓到了吗?” “未曾。”杨成府面有憾色,“这厮跑得快,只拿住了他手下一个领哨民。” 赵当世沉吟道:“驱散棒贼后不必穷追。官军屯于苍溪,虎视眈眈,我部未可轻动。你等打扫完战场,便着力整修这城子,多设障碍、查探高地。” 再向东,便要进入连绵群山,之前赵当世可以借着马力与罗尚文周旋,但一入山间小路,他并无把握跑得过那些攀援如飞的土兵,故而决计以大获城为依托,再与罗尚文打一场。 目前战事已近尾声,多看无益,赵当世信步走回到大获城中最“奢华”的建筑玄妙观中休息,向夜,夺食王就是在这里审问他的。 徐珲、郝摇旗等接踵前来汇报战果、军务,一一处理过后,门外却又迈进一人。 张眼看去,竟是那女子,而今在婆子的搀扶下缓缓走进观中大殿,再看她脸,只稍稍梳洗过后,便焕发出容光。又换了身干净衣服,端的是柳目黛眉、纤肢蜂腰,只是双目因为哭泣有些红肿,纵如此依然堪称国色。与汇报完的郝摇旗等擦肩而过,直让这几个粗汉忘了走路,中了邪般驻足痴望。 那女子走到近前,赵当世发现其双臂上因绳勒过久,有些瘀青,便道:“军中有些活血化瘀的草药,待会着人带给夫人敷上。” “有劳你了。”那女子淡淡道,“妾身此来,只是想问问你,何时送妾身下山?” 她神情倨傲,口气也与之前大相径庭,目光斜向一边,竟是正眼也不看他。 赵当世心中不喜。这女子一朝得救,翻脸比翻书还快。思来她必是还以为自己乃罗尚文部下武官,口吻也直似命令般。 他别有计划,并不将真实身份托出,反而堆笑:“夫人少歇。时下大获山一带仍有不少棒贼流窜,为了夫人安全,必须完全清理。只要局势稳定下来,必第一时间送你等去广安。” 那女子高傲地昂着头,只拿余光看人,闻之此言,略显不悦,但回想起之前遭遇,还是决定稳妥起见,也不说答应不答应,反倒讲起另外一事:“对了,城东的屋子太脏,妾身怕得病,你赶紧让人拾掇拾掇这个玄妙观,妾身与婆子、婢女就先在这殿后房中住着。”她已经听说部队要暂驻大获城,之前赵当世给她安排的住所不称她意,她又是不愿受委屈的主,便来提要求。左右是些低贱的厮杀汉,还敢反驳自己不成? 郝摇旗等莽汉闻言,均是不忿,但此前已听了吩咐,又见赵当世给了眼色,便都默不作声。 赵当世微微一笑道:“这倒是末将冒昧了。夫人千金之躯,怎可居住在那等偏陋阴湿的场所。我这就叫人替夫人收拾厢房。” 那女子这才略微满意,旋即又问:“罗尚文呢?怎么没看见他?” 赵当世解释道:“罗大人与末将分别防备苍溪县与大获城,扼守津要,务使不令棒贼再西出一步。” 那女子对军事地理一窍不通,但也不愿在这些丘八面前失了面子,装模作样点点头,也不再多说一句话,在婆子、奴婢的陪伴下扬长而去。 郝摇旗看赵当世对一个妇人低三下四,好生不平,待她离开,问道:“千总,这妇人无礼太甚,不若将她投入后营,也让她知晓我营中子弟厉害。” 赵当世嘴角一扬:“你一个偌大汉子,还与她个妇人较什么劲?留她在营中我还有用,你等只能忍让,不可动手动脚的。” 他一本正经,杨成府却泛起坏笑:“还是千总有眼光。这妇人风骚得紧,我等活了大半辈子,却是见所未见。说什么‘我还有用’,怕是千总留着自个儿享用吧!” 赵当世脸色一黑,骂道:“胡说八道,看我不撕了你这张鸟嘴!” 杨成府脸皮厚,不以为意,嘻嘻笑着与郝摇旗退了出去。只留赵当世一个静静坐在殿中,心中波澜万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27棒贼(三) 罗尚文部官军于苍溪县城外驻扎二日后,开始进攻大获山。苍溪知县沈国复本便深恨盘踞在自家域内的这些个流寇,亦派出乡兵五百助阵。在剑门关不战自败的千总吴鸣凤被王维章责令将功补过,故也与罗营一道听从节制。 大获山一山在苍溪北面,亭亭独耸,大江左绕,长溪右横,占尽地利。山上城子有四门,西南两门曰“长庚”、“阜财”,东北两门曰“启明”、“锁錀”,各具奇险。罗尚文围三阙一,主攻长庚门,以吴鸣凤部攻阜财门,苍溪县兵攻启明门。 此山绝对高度并不高,仅三百余米。赵当世觇得官军部署,以前、左两司为主力,徐珲统制,着重布防西南面,每隔百米高设下哨卡一座,紧守隘路。后司择出精壮守备东北,由王来兴带领,郝摇旗临时调去担任副手。而右司与马军哨则在赵当世的亲自指挥下坐镇城中待命。 赵当世于山话,当下又气又恼,想要下山,却贪生怕死,畏惧那没杀尽的“贼寇”。杏眼圆瞪,却无言反驳。久之,一跺脚,转入房中,将门户紧紧闭上。 赵当世见状,哂笑一声,迈步离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28棒贼(四) 大获山的山火在次日逐渐减小,到了晚间,又下起了小雨,明跃的火焰已经看不到,只在暗处角落尚有点点余烬。这一烧,使大获山西南面突兀的多出一块焦黑地段。 罗尚文元气大损,但抚台那边的压力让他不敢提出撤兵,又接到消息说七盘游击罗文垣不久将来支援,便在两天后再度包围了大获山。只不过这一次,他完全没有了攻山夺城的雄心,而是分配兵马,在大获山麓下修筑工事、切断水源,控扼各条下山要道,企图将赵营困死山上。 赵当世在前番的战斗中已经占了便宜,自不可能继续坐困山城,他传下命令,全营收拾辎重行李、厉兵秣马准备突围。期间,侯大贵伤势好转,摇摇晃晃前来要求为前锋,将功赎罪,赵当世看他模样似乎连马也骑不了,断然拒绝,将突围先锋一职交给了郝摇旗。 侯大贵好生失望,耷拉着脑袋缓缓挪开,他如今已是万般后悔,后悔自己当初的大意轻敌。若非那一时失算,让罗尚文这宵小占了便宜,还轮得到徐珲那厮在大获山风光无限,这郝摇旗夺取先锋位? 他的垂头丧气,赵当世都瞧在眼里。这厮桀骜难驯,若不时常敲打,其骄慢之心必会日益滋生。在自己之下,可以有二把手,但只能是一个忠诚坚定的二把手。这侯大贵若能以此事为鉴,慢慢改善自身,那是再好不过。倘其因受些许冷落怠慢而萌生不二之心,那赵当世自忖绝不会手下留情。 这且不提,再说赵营定下突围计划后两日,全军准备妥当,正欲分兵行动,却传来山下官军大乱的消息。 赵当世与众将立高远眺,果见官军西南营寨的东北面一片糜烂,一支人马分三路攻入营中,纵火四突。又见其众旗帜纷杂,装束凌乱,似非正规部队,倒极像此前见过的棒贼。 赵当世心念电转,立刻下令全军停止突围准备,以后司坚守大获城,其余前、左、右三司以及马军哨都随自己火速下山。 马张氏原本都坐上了一辆由牛车改装的马车,倏遭变故,惊疑不定,站在车辕边,怔怔地望着赵当世。 赵当世从马车边走过,无意间瞥见她,乃停步拱手道:“夫人勿虑,安居城中,等末将捷报!” 他外着罩甲,后披一猩红战袍,临战之际,剑眉星目,风度夺人。那马张氏生平所见,无论官场文武还是乡绅公子,哪个有过眼前这年轻将领般的气度?就是广安县内的夫君,与之一比,也颓然失色。恍惚之下,一言不发,一双妙目停留在赵当世坚毅似铁的面颊上,竟是痴了。 赵当世以为她受了惊吓,又说了两句宽慰的话。马张氏这才如梦方醒,侧背过身,对着马车微声道:“妾身等候军爷凯旋归来。”说话间,双颊之上,已然滚烫。 军事紧急,赵当世并未注意她语气有变,更看不见她此刻已然羞赧满面,吩咐完几个兵士好生保护马张氏等后,疾步而去。马张氏听他走远,方才慢慢转过来,眼睛的尽头,只捕捉到赵当世随风飘扬红袍的一角。她双手捂颊,轻轻叹了几声。 赵营兵马休整两日,势若猛虎般冲下大获山。罗尚文正调集军队抵抗东北来犯之敌,虽对赵营的趁火打劫有所准备,但毕竟元气已伤,左支右绌,设立下的几道防线都被突破,赵当世带人直踹罗尚文中军大营。 吴鸣凤本负责西面防务,接到罗尚文命令,急匆匆地带人赶向东面,行到半途,大彪人马从斜里突袭过来,径将其部截为两段。他扯马大呼,但将官星散却是无人回应,茫然中,两支利箭破空而来,不偏不倚,正中其坐下马头。 那马吃痛,原地乱蹦,吴鸣凤受不住剧烈颠簸,滚到地上,手忙脚乱正要起身,早被刀刃逼住,只能乖乖受缚。 在两路兵马的冲击下,罗尚文支撑不住,勉强杀出血路,与残部西窜。郝摇旗杀得兴起,眼见东营尚有大队兵马,二话不说便要接仗,幸得赵当世赶来,两下调解,双方才不至于动手。 这时,赵当世才了解到,攻打官军东营的兵马乃是川中巨寇争天王袁韬的部下,而其余两路,则为震天王白蛟龙与逼反王刘维明。 袁韬三十左右年纪,高瘦身材,颌下留着短须,皮肤黝黑,说话带着汉中口音。他“革命”很早,崇祯元年就追随呼九思等在陕西起事,不过一直以来都不成气候,而后投靠张献忠。崇祯七年张献忠、姚天动、黄龙等途经四川,他便留了下来,结果发展迅猛,如今已稳坐川内诸棒贼中的第一把交椅。 他活跃于川北、川东一带,其余棒贼大都以他马首是瞻。数天前,夺食王王友进来到巴州通江的他老巢处哭诉,只道罗尚文欺人太甚。这之前,白蛟龙、刘维明二营也曾在罗尚文手底下吃过瘪,诸棒贼群情激奋,他便新仇旧恨一起算,会合各路人马,来攻大获山。 赵当世与袁韬此前从未谋面,但这并不能妨碍两人之间炽热的“革命友情”。只见他们手把手,并肩走入罗尚文的中军大帐,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友般。 袁韬在观察赵当世,赵当世也在观察他。 两人各怀鬼胎在帐中面对坐下。 “早前风闻有一股势力自北入川,连破关隘,就连剑州也给打了下来,如今一见,应便是赵当家了吧。”袁韬面带笑容,目光不断地在对面那个年轻将领的身上来回扫视。 “正是不才。”赵当世感觉自己像个小媳妇似的被他盯着,有些不自在,便在位上挺了挺身,“久闻川中袁天王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罗尚文素以敢战著称,面对天王兵锋,也只有丢盔弃甲的份。” 袁韬贼贼的笑了一笑道:“当家说笑了,我等不过穷山恶水里的山匪土寇,怎能与赵当家这等年轻才俊相提并论?”顿了顿,续问,“却不知赵当家出身何处,来我川中有何计较?” 起初,流寇们虽是为了反抗强权贵胄而起事,但延续至今,却也形成了诸多山头派别,一样讲究出身。一开始是王嘉胤、王自用一脉最受重视,但后来起起伏伏,各方势力此消彼长,到了今下时节,却是闯王、闯将、西营八大王、曹操、老回回这五家名号最为响亮。如非这五家势力出身,而是独门独派的泥腿子,不但受到各方排挤轻视,还可能面临被他部吞并消灭的危险。 赵当世晓得袁韬是西营出身,却也不怵,好整以暇道:“不瞒天王,赵某一直为回营做事。后奉命出使八队,这次入川,正是受了闯将的委托,来川中联络各路豪杰。”轻描淡写两句,就与老回回和闯将都攀上了关系。 袁韬眯眼看他,似有不信,赵当世便从怀中取出当初田见秀交给自己的“闯将符印”,递给他道:“天王请看,此为凭证。” 兵士将符印拿给袁韬。袁韬不识字,见符印上龙飞凤舞画些字号,也不明就里,但见赵当世一派自信,当下便信了三分,打个哈哈,交回符印道:“赵当家英雄不凡,我甚佩服。但所谓‘联络各路豪杰’,是为何意?” 赵当世正色道:“朝廷无道,天下分崩。先有紫金王等首倡义旗,而后闯将、八大王诸雄并起,四方响应,黔首庶黎望我义军如望父母。但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官府中人,穷凶极恶,勾结土豪劣绅,四面残杀我义军,诸路掌盘子虽均一时俊杰,但无奈分布太散,终难逃被各个击破的下场。故赵某此来,便是要团结川中诸路豪杰,呼应陕、豫,共襄大义!”他说毕,仔细察看袁韬反应,但见其面色陡变、嘴角微颤,似颇为骇然。 袁韬强压情绪,自思不管这姓赵的出身八队也好回营也罢,其目的竟然是想整合川中所有义军势力,这不是赤裸裸地挑战自己的权威是什么?只这一点,便不容他再呆在川中。 他的表现,赵当世尽收眼底。川中大寇,以袁韬为最,若能与之合作,自然是好,但目下看来,其人貌似并无远大志向,只想在这川东、川北保持他棒贼领袖的地位。一山不容二虎,自己既然敢于当面向其说出此话,那便是做好了与其翻脸的准备。 帐内的气氛一时间急剧紧张起来。这时,从帐外走进一人,一见赵当世,瞠目结舌,指着他道:“你、你,不是、不是……” 那人却正是当初被赶下大获山的夺食王王友进。他带人追杀官兵方回,不料才入帐就看到了那个阶下囚“倪大业”。 袁韬看看两人,疑问:“你与赵当家认识?” 王友进勃然大怒,抽出佩刀,叱声道:“正是这厮诳我,引兵偷袭,格老子好些弟兄都折在了他手里!”他方才想回大获城看看,但被人挡下来,说已被赵营占了。赵营是什么他纳闷之下正想来问袁韬,见这番场景,顿时豁然。 他提刀上前,要砍赵当世,不防暗里被侍立在侧的郝摇旗绊了一跤,摔了个狗啃泥。他一边大骂,一边爬起:“你个龟儿子,不把话说清楚老子和你没完!”再想动手,袁韬早使人将他箍到了远处。 赵当世满脸尴尬,讪讪道:“赵某新来乍到,与这位兄弟有些误会。但那时保命要紧,只能说些丘黎鬼话,还望见谅。” 袁韬一听,对赵当世更为侧目。这厮年纪轻轻,手段忒狠,一来便将王友进打下山,夺了大获城,若假以时日,还不知要搞出些什么把戏。细思恐极,自危之下,杀意渐浓。 “哈哈,我等义军,具是一家人。这大获城无论谁拿了,都是一样的。”袁韬忽然笑了起来,王友进不服,伸着脖子还要争执,忽见他一眼瞪来,心下一凛,顿时低首不语。 赵当世连连摆手:“这怎使得,这大获城本便是赵某无奈接管,如今夺食王复来,自是要物归原主的。只不过我营中物什繁多,要收拾完,恐还要数日,还请夺食王给个面子,容我准备。” 王友进焉在那里,垂首看地,一言不发。袁韬替他道:“这是自然,赵当家远道而来,我们待客本便不周,这点通融还是有的。”言语之中,根本不把王友进这个事主放在眼里。 “不知赵当家接下来如何计划?”坐在袁韬下手处的震天王白蛟龙忽然发问。赵当世朝他看去,赫然发现其眼中好似带着某种期盼。 赵当世想了想道:“我前边已说,愿同川中各掌盘子一路,凝心聚力,共图大事。当先传信四方,联络各部,徐图后举。”说着,瞥一眼袁韬,“天王义薄云天,想来必会助在下一臂之力。” 袁韬无言以对,只是汗颜:“那,那是自然……” 二人心思各异,又谈了一会儿,话不投机,赵当世即告辞回山。临走特意走到王友进前打声招呼,王友进冷哼两声,头也不抬。 及赵当世离去,他才挣脱束缚,小跑两步上前,跪在袁韬面前,泪如雨下:“天王,姓赵的这个外来户狂妄无比,目中哪还有咱们川中这些老人?今日他能抢我大获城,明日未必不会骑到天王你头上。若不尽早将其除去,我等将永无宁日!” 袁韬心中有气,一脚将他踹个底朝天,狠声骂道:“你个夯货蠢材,怪不得要丢大获城,姓赵的兵甲整齐、士气如虹,又仗有大获山险要,如何便能攻打?强如罗尚文,不一样只能顿兵山下?姓赵的狡诈,绝非一日可除,还得从长计议。” 王友进见天王动怒,唯唯诺诺不敢再言,只是在心里咬牙切齿——这自己的东西说什么也得要拿回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29如虎(一) 要说这些年谁的胆量能让赵当世佩服,不是赫赫有名的强寇李自成,也不是勇冠三军的杀神曹文诏,而是放在四省名不见经传的王友进。连袁韬对大获山都望而却步,这位号称“夺食王”的王友进却愣是敢“虎口夺食”。 自打罗营大帐一别,赵当世率部回山,毫无松懈,以之前防官军般防袁韬等,各处哨卡关隘守备之重更胜往昔。袁韬则有些踌躇,说撤,咽不下这口气,不想眼睁睁看赵营就这么在川中站稳脚跟;说打,罗尚文都攻不下来的山城,他更没有把握拿下。而他身边,则是各种声音均有:白蛟龙与刘维明都主张与赵营联合,将阆中、苍溪一带地盘划出去给对方经营。王友进则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坚决要求铲除赵营。双方争执不下,他心中也拿不定主意,就暂时分营屯驻在在大获山沿麓。 王友进部驻扎在东北面。赵当世夺了他城,他没有一天不是怒火中烧。茶不想饭不思,满脑子所想,都是将巢穴夺回,并把赵当世大卸八块。煎熬几日,他终于下定决心,求人不如求己,不要袁韬相助,仅凭一己之力将大获城夺回来。 会萌生这个想法的原因很简单,那便是他发现赵营人马主力都布防在西南一面,与袁韬、白蛟龙、刘维明三营对峙。自己这边的启明、锁錀二门防御相对薄弱。如若打对方个措手不及,未必不能取胜,退一步讲,就算败了,不还有其他三营弟兄庇护?到时候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只推说误会罢了。 本着“有枣没枣打三竿”的想法,王友进开始暗地里调集人马,图谋夜袭山城。他本以为一切都人不知鬼不觉,实际上,赵当世一直都对他十分警惕。东北面之所以看上去疏于守备,这正是赵营营造出来的一种假象。杨成府的哨探几乎每日十报,向大获城内反馈王友进部的动静。 王友进为了这次的袭击做了精密安排。他熟知大获城各点分布,在营中挑选了百名跳荡敢死之士,各携薪烛,当先登山,只要一突破城门,就立刻散往各处纵火,之后营中主力再上,趁着敌方混乱,一举奠定胜局。 他的敢死队在月黑之夜悄悄摸上了启明门,不知是赵营松懈还是怎么,城上竟是空荡荡的无人驻守,领队头目大喜过望,暗呼天佑,令矫健之人首先越墙而入,打开城门。既已入城,正欲按计划行事,猛听天空数声响箭划过,眨眼间,无数兵马明火执仗,从四面围来。 敢死队又惊又慌,血战后退,好不容易撤到城外山坡,回头一望,心顿时凉了半截。只见山下自家大营中火光冲天,映照天空恍若白昼,杀伐之声不绝如缕,自远传近,萦绕耳边——原来赵当世早有安排,先将王友进的敢死队及主力赚上山来,而后暗度陈仓,遣郝摇旗率一支兵马从锁錀门偷偷而下,直取空虚的王友进大营。 王友进遮拦不住,本人死于乱军中,首级被枭,其主力困于半山,前后皆敌,自知不济,除了小股抵抗外,大部当场倒戈投顺。天尚未明,川中有名的一方势力就此落下了帷幕。 等袁韬领兵马赶到东北面时,战事已经结束。赵当世留下几人在早已被付之一炬的王友进大营的废墟中等候,陈述事情经过——无非就是王友进不顾义气,以私仇大举犯城,赵营为了自保,无奈反击,只是不巧王友进本人被流矢射死云云。反正一派说来,赵当世倒成了最大的受害者。 木已成舟,袁韬纵再恼怒,也不会鲁莽到直接攻山。他接过王友进已经泛青的首级,喟叹数声,明的是为这个并肩作战多年“袍泽兄弟”哀叹,暗地里却是追悔自己优柔寡断,一再为赵当世这厮赚得先机。 他总不能杀了这几个赵营使者泄愤,只能一面装出痛惜的表情,一面好言与使者交谈,表现出自己并无责怪赵当世的意思。经此战,赵营的实力已经表现得很明显,王友进再不济,在川中也是名震一方的渠首,竟旦夕被灭,本人也身首异处,足见赵当世的心狠手辣与营中兵士的精锐。眼下山下虽尚有三营人马,但惊慌之余,袁韬已然没有信心再和赵当世周旋下去。 他回到营中,招来白蛟龙与刘维明,商议退兵事宜,出乎他的意料,这二个一向听话的家伙竟然唱起了反调,都不赞成。难不成他们真被赵当世那一派看似激昂的胡言所迷惑?抑或是被赵营的战斗力所震慑? 无论如何,袁韬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安全感,他甚至觉得,白、刘二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都怪怪的,好似虽是都有可能将自己绑了,拿去献给赵当世。惶惶之下,他更确定要尽快离开这里。 袁韬部在十月下旬尽数拔去,震天王白蛟龙与逼反王刘维明两部则继续滞留山下,并向赵当世传达了联合的意愿。 赵营人马相较于川中其他势力虽然较为精锐,但毕竟人数少,禁不起消耗,迟早还是得扩大化。眼下白、刘二人有心归顺,却有两点好处,第一点如前言,为自己增添力量,而第二点在赵当世看来更加重要,便是向川中其他掌盘子传达了一个信号,即“你们除了袁韬,还有另一个选择”。白、刘二人都是本地数得着的强寇,有他们做表率,无疑是一个好的开始。 这两部的人马,赵当世暂时不敢放上山,他在山下选了两个营地,供他们屯驻,同时邀请白、刘二人上山叙话。 这二人久历战阵,手下兵马不甚强,但也是见过世面的。当下他们在赵营兵士的指引下,沿着山道板石阶拾级而上,沿途经过几个哨卡,只见守备森严,兵将目不斜视,都颇为惊诧,待从长庚门入城,观察到岿然守立上下以及整齐列队经过的兵士,更为咋舌。在他们的印象中,先不论战斗力,光这副作风,怕是连抚台的标兵也有不及。若不是斜眼看见城头上插着一面赵营大旗,他们甚至以为自己走进了京营。其实他们不知,这时节,朝廷的京营早已糜烂不堪,与地方军队根本无法比较。 赵当世亲自出迎,微笑着左右把住二人的手,并肩迈步走进一所大宅——之前的指挥所玄妙观被马张氏强行占去,无法再入。他高坐上首,白、刘分居其下。 眼前这个面色和善的将领虽然年轻,但眉宇之间时时显露出一股卓尔不凡的英气,顾盼生辉。白蛟龙阅人无数,不是自夸,无论闯王、闯将等大寇还是地方上的各路巡抚、总兵,他都曾窥见不少,却无一人有赵当世这般的气势。对方手下不过两千余人,谈笑间却大有手握百万雄兵的架势。 赵当世发现白蛟龙颇为局促,笑问:“白大哥怎么一直皱着眉头,可是小弟有怠慢不周之处?” 白蛟龙这才从自己的沉思中挣脱出来,摆手忙道:“怎敢怎敢,将军待人如与春风,我深有宾至如归之感。”身边的刘维明闻言,也连声附和。 赵当世笑了笑,不以为意,乃问:“早闻二位都是川中一等一的大英雄大豪杰,小弟才疏学浅,又是初来乍到,不知二位可有何良策教我?” 白蛟龙看了看刘维明,转道:“‘教’字不敢当,不过我二人久慕将军威名,倾心已久,今有幸得见真人,足慰生平。将军若想在川中打开局面,我二人愿为将军衔环负鞍、持鞭坠蹬,效犬马之劳!”言毕,二人又对视一眼,如早先排练好般同时起身,单膝下拜。 赵当世急扶他俩起来,抚胸道:“二位大礼,小弟何以克当。小弟之前在袁天王面前也说过,此来川中,不为其他,就是要会聚各路掌盘子,同心共策,如陕、豫般打开局面,令各路官军四面不能兼顾,疲于奔命。”说到这里,忽显出些许悲容,“可惜袁天王似乎另有打算,倒让小弟好生失望。” 袁韬并未明确反对赵当世的提议,但白、刘二人混迹多年,怎会听不出弦外之音。赵当世分明已经将袁韬当成了竞争对手,只怕接下来就会采取相应的行动。而这之间,就是他俩发挥的最好机会。 刘维明这时也面现不忿之色:“袁天王做派,咱俩也瞧在眼里。眼下陕、豫二省乃至于山西,义军势力都颇有起色,只有咱们川中,还是分分散散各自为战,不成气候。不怕将军笑话。那王抚台与侯总兵压根就没将咱们放在眼里,平日里弟兄们剽掠,连营兵也不屑出,只让各地堡民、乡兵自行驱散了事。什么劳什子的‘摇黄十三家’,唤起来好听,真正有几斤几两,哥几个心里都透亮。” 王抚台即川抚王维章,侯总兵则是四川总兵侯良柱。他话语中虽带自嘲,但也基本属实。川中流寇固早已有之,但在张献忠入川前规模都太小,只能算作土匪。待袁韬等人留下后,经过两年多的发展,才逐渐形成以汉中贫民与本省土著为骨干的“摇黄贼”。然而,纵使他们人数发展迅猛,但直到如今,装备操练还是极为落后,不要说与官军营兵对抗,就是放到同为本家的陕、豫等地流寇中,也着实上不了台面,也因为这个“无戈甲束骑”缘故,才有了他们“棒贼”的称呼。 这些人中,大部分都没有什么政治目的与远大志向,只想着剽掠杀人,苟活一天算一天。但鱼龙混杂中,也不乏白蛟龙与刘维明这样,稍有志气的掌盘子。他们看着陕、豫等省义军势力风起云涌、如火如荼,都十分心驰神往。因此不满足于只做整日打家劫舍的盗匪,也有追求。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不奢望能混到似闯王、八大王般风生水起、名号如雷贯耳,至少也求在外报出名号,旁人都能竖起大拇指,叫一声“好汉”。 当初之所以留在川中追随袁韬,就是希望能在这片新天地中打开自己的局面。但他们渐渐发现,袁韬似乎不是那个值得继续辅佐下去的人。而赵当世的出现,则让他们已经开始冷却的心,又重新炽热起来。 “将军有所不知。我俩其实早就不愿呆在袁天王手下了。”既然已经决意投靠赵当世,白蛟龙就不想给自己再留什么后路。他想到之前的种种经历,一双眼因为怒气竟是充满了血丝。 “哦?此言何意?” 白蛟龙双目通红:“昔日西营八大王出川,留下的各家掌盘子中,实力最强者,本首推‘摇天动’与黄龙两家。这‘摇黄十三家’之名,也因此而起。袁天王当时,也不过是与我等类似。”说到这里,摇摇头,“谁想袁天王颇工心计,曲意逢迎姚、黄,得二人信任扶持,逐渐成了川中诸家第三号人物。其后又不择手段,挖二人墙角,收买兵将,等那二人觉察,其人已经势大难制。” “竟还有此事。”赵当世听到这里,多少有些惊诧。原以为袁韬这厮一早便是渠魁,不想也有这一番以下克上的故事。 刘维明接过话茬:“此事千真万确,其他掌盘子也都心知肚明,只是畏于袁天王势力,无人敢言。而姚、黄失势,在川中又屡受袁韬排挤打压,实在待不下去。就在月前,分别率部出川去了。” “原来如此……”赵当世知此原委,不禁沉吟。姚天动与黄龙原先也是川中响当当的头领,入川这些时日,却是很少听到他们的消息。刘维明说他们已经出川,鉴于在之后的历史上几乎再也听不到他们的消息,想来也是很快就被官府给捕杀了。袁韬这么做,等于间接害死了两个“恩人”,如此忘恩负义,无怪白、刘二人冷齿了。 “非但如此,袁韬得势后,大肆排除异己。原先各部为了避免被官军剿杀,都聚在几个地区共同进退,他却将巴州地区占为己有,反将呼九思等赶往南江,王高等驱向南部,实在令人寒心。” 王高等还不提,这呼九思可是当初在陕西带着袁韬出道的大哥,竟然也没能避免被他倾轧。世事无常,赵当世在嗟叹之余更是坚定了灭掉这个袁天王的信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