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国梦》 第2章 绵绵女儿心 夏秋之交时节,江南的雨也多了。 顾婉凝把一只青瓷碗放在窗外面的台子上,从房檐处滑下来的小雨滴滴在瓷碗里,她听着雨水淅沥沥滴在瓷碗里的声音,心里也跟着谱出曲子来,这样反复揣摩一会儿才作罢,挪回到八仙椅上,拿起织了多半的围巾继续织起来。 有一个丫鬟端着水盆从外面进来,婷芳利落地关上了房门阻挡外面的寒气。 那丫鬟把水放在铜架上笑嘻嘻地说,“就快九点钟了,婉凝小姐趁热洗脸休息吧。” “好,劳烦你了。”婉凝满脸笑靥地走过来,单手触了触盆中的水,竟还有些热,不免向她投以一个感激的眼神,“外面雨下得大,姑娘等一会儿再走吧。” “哪里敢叨扰您休息,我们干粗活的丫头没那么娇贵!”她虽嘴上说着,腿下并不挪步,婷芳看她的样子,心领神会地说,“我家小姐既留姐姐,姐姐就呆一会儿吧。” 她低头沉吟了半秒,才为难开口说,“顾小姐,我这会子不想走,是有件事想求您。” 婉凝眉头微蹙,说道,“姑娘别慌,先说事情,看看我帮不帮得上忙。” “嗯。原不是什么大事。”看她焦急的样子,婉凝却觉得事情不小,“顾小姐可能不知道,刘府的规矩,住家的丫鬟婆子不能随便看大夫,必须等到每月两次的专日子才行,偏生我娘偏头痛的毛病犯了,下午到现在疼得发昏,我想请顾小姐去求求老太太,帮我娘找个大夫瞧瞧吧。” 婉凝还未发话,婷芳便利落道,“锦里姐姐你这是为难我家小姐呢,先不说老太太这会子早就躺下了,再说,我家小姐不过是来小住的,刘府的规矩,我家小姐如何去破?” “婷芳姐姐说得在理,可我娘真的头痛得厉害。平日里头痛也没疼成这样,近来瘟疫横行,我怕她是染了瘟疫啊。”锦里低着头站立难安,“顾小姐最得老太太喜欢,顾小姐要是提,老太太没准就会应的。” 婉凝看她的样子,很理解她对自己母亲的担心,但真的求老太太找大夫来看看,她也没什么把握,最好的方法就是佯装自己生病,差人找了大夫来瞧,顺路去看看锦里的娘。 “顾小姐那么聪明,一定能想到好法子。”锦里似是早就替婉凝想好了法子,看到婉凝还有些迟疑又恭维道。 婉凝正思索着说辞,刚巧老太太差人来找她。 “婉凝小姐睡了吗?”是老太太身边的得利丫鬟芮香。 婷芳笑嘻嘻地开门去迎,“这个时辰了,芮香姐姐怎么过来了?” “芮香姐你坐。”婉凝客气地邀请芮香。 “不坐了不坐了。”芮香客气道,“来找姑娘是有事要讲。怎么锦里这会儿子也在?” “噢,刚刚锦里姑娘帮我打水进来,外头下着雨露重更深,寒气正盛,我留她在暖暖再走。” “嗨,婉凝小姐真是体恤下人。”芮香一边笑吟吟地夸赞着婉凝,一边又说,“你瞧,我差点忘了正事。三少爷又来信了,邮差局的伙计知道老太太最宝贝三少爷的信,便一刻不拉地给送了来,可给老太太欢喜的呦。这不,让我来看看婉凝小姐是不是睡了,要是没睡,请去给老太太念念信吧。” “怪不得老太太现在还没睡下?”婉凝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加了件外衣,又整了整头发。婷芳帮她理好了毛线团。 “哪啊,她老人家啊,是躺下了又起来的。婉凝小姐快些吧,老太太可等得心急了。” “走吧。” 婉凝往外走时,锦里略拉了拉她的手,有些祈求地眼神像是在说,“请您帮帮忙。” 婉凝回了一个安慰的表情。 出了门,芮香请婉凝和婷芳先往前走,她略停了停和锦里说两句话,“外面有多几步路,多走几个穿廊也淋得了什么雨。这么晚了,还叨扰顾小姐休息!” 锦里只有挨训的份,谦卑地听着芮香训斥不敢出声。 婷芳回头看看她俩的架势,明白了两分,小声对婉凝说,“小姐,您真的要帮锦里么看样子芮香没准儿也知道锦里娘的事,这会儿正训她呢。” “别人有事有求于你,能帮自然要帮。” “可你看刘家有刘家的规矩,咱们顾家人怎么好横加干涉?也只能托说小姐突发风疾,找个大夫来顺道去看看她娘。” “你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可芮香若真的起了疑心,咱们还能在这当口突发风疾么?不是太巧了?小姐乐于帮忙自是有的,可这毕竟不是咱们府上,一切还是谨慎小心的好。” “我知道,可病来如山倒,病理之事,我们医家最懂得,能帮就帮吧。” “小姐自然是医者父母心,可刘家也未免奇怪些,下人生病都不能找大夫来瞧,实在奇怪得紧。” “一家有一家的规矩,莫要评说他人是非。”婉凝颇有些责备地回头看看她。 “知道了,小姐。那小姐准备怎么办呢?” “一会儿见机行事吧。” 进了门,老太太正披着一件大氅端坐在香妃塌上数佛珠。 婉凝甜甜地叫了声“阿奶”,老太太才睁开眼,欢欢喜喜地招呼她往自己身边坐,“这么晚了还把你叫来,辛苦我孙女啦。” 婉凝家和刘家是世交,婉凝的阿奶和刘家老太太是多年好友,只是婉凝的阿奶走得略早,所以刘家老太太一直把婉凝当成亲孙女宝贝着。 “阿奶不也是这么晚了都没睡,阿奶这样才辛苦。” “一晚上晚睡不打紧,快给我读读你三哥来的信。” 婉凝接过信,脸上不自觉地挂起了红晕。 信是在德国读书的刘家三少爷刘文琮寄回来的。 刘文琮是她的娃娃亲。两家因为世交的缘故在她还在娘亲肚子里时便结下了这门亲事,那时候民国刚刚成立,娃娃亲还非常流行,顾家又是中药世家,作风守旧,一直恪守这门亲事的约定,婉凝便是在这样的氛围中长大的。 “你也想你三哥了是不是?”老太太看出她的心事,慈爱地笑着问。 “哪有。阿奶听我给您读信。” “阿奶,敬颂颐安。德国夏日凉爽又短暂,不比上海夏日之难熬,阿奶可以放心。吾毕业之事稳步行进,文章也日见完整,此要感谢阿奶之神秘小友倾囊帮助。” 读到此处,婉凝脸颊更加红润,稍稍停顿了一下,刘老太太也笑意更浓地看着她。 文琮用于博士毕业论文的一些史料是婉凝辗转苏州、昆山等地乡下,从乡长老那里一一收集和整理的。 婉凝假装咳嗽一下,清清嗓子又接着念道,“夏日潮热难熬,阿□□疾常发作否?风湿之症缓和否?阿奶之身体为孙儿最最惦念之事矣,每念及此,常自责吾不能膝前尽孝,唯愿阿奶不必挂念孙儿,保重身体第一。毕业归国在即,繁琐事务少不得一一挂念,此信恐是归国前最后一封,请阿奶勿念。不日,孙即承欢膝前,共续天伦之乐也。康健安好,孙,文琮敬上。” 婉凝意犹未尽地读完这页,重新翻了翻信封,再没多一页。自打住进刘家,已替阿奶给文琮写了三封信,阿奶每次都特意提起婉凝来家里小住之事。但文琮寄回来的两封信中都对此只字未提,婉凝少不得有些失望。 “你三哥毕业事多,才写得这样短吧。”老太太早看出她的心事,又并不点破,只说,“你三哥心眼实,在外面求学艰苦不易,儿女之情恐是还未来得及想。你不要往心里去。” 婉凝知道老太太有意安慰,笑着说,“阿奶竟逗我,他想不想儿女之情与我有什么相干。这次,还要再回一封信么?” “当然要回,这是规矩啊。” “可算算日子,三哥也快回来了呢。我们再写一封,他怕也收不到了吧。” “哎,对啊,算算,确实快回来了。是哪天来着?” “三个上次信上说,估摸着9月20日能到。” “9月20日是哪天?你们这些新新人类,放着老祖宗的黄历不要,偏要用洋人的历法。”老太太撇撇嘴,又掐着手指想算清楚9月20日到底是哪天。 “阿奶,是八月十八。” “奥,那也便就在这个月了,不必回信了吧。” “好,这么晚了,阿奶早些休息吧。” “好,你也早些去休息吧。这些天更注意点身子,要变天了,早晚的露水重,少出门。” “哎,婉凝记下了。”婉凝浅浅笑道。 婉凝看老太太神色倦怠,不想再拿给下人请大夫的事烦劳她,只伺候老太太就寝便回了房。 婉凝到房间喝了口茶,又想了想,跟婷芳说,“婷芳,你拿了药箱带我去看看锦里她娘吧。” “小姐,我还以为您不想管这事儿了呢。” “怎么能不管?学医的,明知道有人生了病,还不去看么?” “可小姐何必去趟这趟浑水呢?要我说,锦里她娘也常犯头痛的毛病,挺挺不就过去了。”婷芳说道,“再说,若真是瘟疫,小姐去了感染了瘟疫事可就大了。” “若真是瘟疫,我不去事情才会大呢!如果不及时控制、隔离,让和她接触的人感染上,后果你是知道的!” “好吧好吧,反正您是小姐,您说去咱们就去呗。一会儿给您拿个帕子蒙住口鼻,若真是瘟疫,多少也有些防护措施。”婷芳无奈地妥协。 婷芳是婉凝家账房先生的女儿,从小和婉凝长在一起,虽名义上主仆,却更像是长婉凝一岁的姐姐,言语间也没有特别多禁忌。 婉凝满意地对她笑笑由她带着来到锦里娘的房间。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章 海上贵千金 “顾小姐,我娘怎么样了啊?”锦里很急切地问道。 “噢,婶子没什么大碍,可能前些日子太劳碌了些,加上这几日天气阴冷,偏头痛比平日严重。” “顾小姐怎么知道我娘前些日子太劳碌了?” “我看婶子脉象沉涩,面色又极蜡黄,所以如此推测。”婉凝缓缓道。 “我娘,真的是太劳碌了!”锦里突然哭道,“我娘本是厨房的厨娘,可过年那会儿大少奶奶来宅子里住时熬坏了她带来的燕窝,大少奶奶一句话就把我娘打发去做杂役。说是杂役,其实就是厨房的事都要干,那些婆子丫头知道大少奶奶不喜欢我娘,就使劲儿地作践她,这几个月的活儿比过去几年都多,可把我娘累成这样了。” 婉凝看着锦里哭诉的样子,很心疼地说,“官家也不管么?” “大少奶奶是上海交通局局长家的千金,就连老太太也要给她几分面子的,我们娘俩不过是粗使的丫鬟婆子,都是轻贱的命,没被逐出府已经是万幸了。” 婉凝暗暗叹了口气,婷芳扶了扶她的袖子,摇了摇头。 婷芳想嘱咐婉凝不要多管闲事。 婉凝帮锦里娘施了针,又开了一剂食疗的方子,嘱咐道,“这几日让婶子能歇就歇歇吧,方子上的材料都是常见的,每天记得给婶子做着吃。” “谢谢顾小姐,谢谢顾小姐。”锦里如获恩人,激动得想跪下谢恩。 “你不必这样,我只是尽到医者的责任,但能帮的也只有这样多,嘱咐婶子多保重吧。” 婉凝知道最后一句不过是句客气话,等锦里娘清醒过来,还是会有很多活干,她不过是帮她缓解病情,但源头上的事是一点都帮不上的。 想到这,不禁又幽幽地叹了口气。 “小姐快洗洗脸睡吧。都快十一点钟了。”婷芳担心婉凝的身体,关切道。 “嗯。” “还在想锦里娘的事么?”婷芳知道婉凝有心事,一边帮她梳头发一边道。 “是。” “小姐快别心疼吧。这宅子大了,人手多自然事也多。做下人呢,有做下人的规矩,可也有下人的默契。锦里和她娘现今这样遭难,兴许是以前做了得罪人的事呢?” “嗯?”婉凝很疑惑地看看婷芳。顾家宅子很小,婉凝的娘前两年去世了,主人只有婉凝的爹和婉凝,下人也只有四五个而已。婷芳的爹娘也住在顾家宅子里,婷芳爹管药铺的生意,婷芳娘算是宅子的总管。她们宅子里自是没有刘府这些勾心斗角,大家都和和气气,相安无事。 “哎,我说了你也未必明白,总而言之,锦里和她娘并不一定值得小姐这样心疼。”婷芳利落地总结发言,却又想到了什么。 “倒是那位大少奶奶,官府千金,来头不小,小姐以后可要小心相处。” “平日里怎么对旁人,也怎么对她就是了。”婉凝没听出婷芳话中有话,一边换睡衣一边道。 “话虽是这样说,可小姐还是要小心,她这样跋扈,以后可别受了她的欺负。” “哪里有什么以后?我和她怕是也见不得几次面吧。” “小姐和刘三少爷本就是有婚约的,老太太又是这样喜欢你,小姐害怕没有以后么。” “呶,三哥。”婉凝被婷芳说中了心事,盯着铜镜里的自己傻傻地发愣。 “这怕是,离了八丈远的事,以后,莫要再提起。” 大少奶奶赵静怡是去年夏天嫁进刘家的,刘家老爷和太太在上海做生意,也把家安置在了上海,所以交通局千金的婚礼也是在上海举行的。只在今年过年,赵静怡才跟着刘老爷一家回到乡下正式拜见了老太太,且一到家里就打发了锦里娘,给府里仆人一个下马威。 她本人确实也不好相处。 婉凝与赵静怡第一次相见,便见识了这位上海市交通局千金的架势。 几日后的下午,婉凝正在院子里拾掇老太太教人新培植的几盆海棠花。几个手脚麻利的下人大箱小箱地往后院搬东西,走在后面的一个伶俐的大丫鬟指挥道,“你们可得仔细点,我们大少奶奶的箱子可都是专门从英格兰订回来的。” 丫鬟身旁的年轻女子身上穿着艳红色新派旗袍,镶嵌着珍珠的盘扣、真丝料子的滚边还有蕾丝料子的蝴蝶袖,无一不是精心裁制。 “这就是婉凝妹妹吧。”婉凝还来不及反应,静怡已然寒暄道,“妹妹未见过我,我却是旧闻你大名了。” 婉凝颇不习惯静怡这般亲热,只上前几步,礼貌地行礼道,“大少奶奶好。” “哎呦,叫我大少奶奶作甚。该叫大嫂吧。”静怡拉着婉凝的双手,欢喜地上下打量着婉凝,婉凝是一身水蓝色纱料的裙子,□□的设计显得更轻盈有灵气,雪白的左腕挂着一件玉镯子,看得出也有些年岁了。 “妹妹果然气度不同。”静怡笑盈盈道,“怪不得阿奶这么喜欢你。” “大嫂过誉了。”婉凝红着脸道,“老爷太太,还有大哥小妹可是也到了?” “爸爸有些事情处理,所以晚一班火车的,妈也陪爸爸一起来。约摸晚饭的时候就会到的,我和你大哥先来打打头阵,安置些东西。他却是个闲不住的,才下了车就到夏官家那里查账去了。小妹的学校才开学,她到学校请假还有些手续办呢,估计要迟来两天。”静怡一边跟她说着话,一边还眼观六路道,“那件竹箱子可是大少爷的宝贝,单独放到大少爷的书房去,一会儿让桂萍去收!” 下人们喏喏地答应着,行动间不敢丝毫懈怠,婉凝也很有眼力道,“嫂子这会儿子先忙吧,我回去喝口茶。” 跨过月亮门走到西跨院,婷芳才说道,“这位大少奶奶真是不一般,这第一次见面跟您倒像是时常见面的好姐妹似的。” “我觉得她还蛮亲切的,不像你说得那么玄乎。” “小姐是个善心的,看谁都觉得面善了。” “你以后莫要多嘴胡说旁人是非。”婉凝提醒她道,“这种习惯可不好。” “是,我记下了。” 刘老爷和刘太太果然快到晚饭时才到,在老太太房里歇了歇脚,一大家子便开始吃晚饭。 刘老太太高兴得狠,嘱咐厨子专门做了酱鸭、醉鱼、东坡肉这些文琦爱吃的。 老太太乐呵呵地让芮香往文琦碗里夹菜,“多吃点,我这大孙子可不是都在上海累瘦了。” “阿奶,我怎么觉着这白米饭比上海的香?”文琦问道。 “那还不是用了咱们自家深井水的缘故。”刘老太太啧啧嘴道,“上海宅子那儿哪有这么好的井,也不知道上海有什么好,一个个的非得跑到上海去。” “母亲,上海自然是有上海的好。咱们的生意不都在上海嘛。”刘老爷说道。 “咱们在陈墓也有房有地有产业,也不见你们谁回来打理,都是夏管家帮忙看着。”老太太嘴上不高兴。 “娘,沛霖不是这个意思。爹原来到上海开辟生意,打下了那么大的家业,临终时也是嘱咐过沛霖的,沛霖也不能放着不管。”刘太太何敏芝笑道,“娘若觉得闷得慌,便来上海与我们同住,或者我和静怡回来住一阵子陪陪您。” “是啊,阿奶。文琦一个月都三四次回来看账,今日不也是一样,一下了车就去看账了,咱们祖上这些产业,自是有人管的。”静怡是最不愿离开繁华的大上海跑到这穷乡僻壤陪着个无聊老太太过日子的,又说道,“再说了,这上海也有上海的好处啊,昂贵的好东西也比这里多,文琦每回给您带回来的极品燕窝可是从马来运过来的,只有上海有得卖呢。” 刘老太太抬眼看看她,又道,“知道你会说话,好一张巧嘴。” “嘿,左右还不是全为着您高兴!”静怡陪笑道。 刘太太看到老太太乐呵呵的,心里松了一口气。 静怡颇得意地看着大少爷文琦,文琦却认真吃饭没有回应。 吃过晚饭,老太太还有精神,便留下大太太、静怡和婉凝在她房里喝茶说话。 “刚才当着你爹和你男人的面还没来得及问你,可是有好消息了?”老太太拉着静怡,认真地问道。 静怡早知道老太太会问这个,按着准备好的说辞说道,“还没有。文琦他平日工作忙、应酬多。” “应酬还不都是他老子安排的。”老太太回过头跟大太太说,“明儿你告诉沛儿,别让他安排太多应酬给文琦,都大半年了,也没个动静,旁的事也都该放一放。” 太太在一边喏喏地应承着,婉凝却害羞地红了脸,推说不舒服,想早点回去休息。 “这些话也早晚轮到你,你多听听无妨。”老太太知道婉凝是有意避讳,对她叮嘱道。 婉凝脸颊更燥红,说道,“阿奶竟愿意取笑我。” “你跟文琮的婚事,是你爷爷和文琮的爷爷早就定下的,你阿奶和我便是见证。如今这拨子人只剩我一人了,事情必须按照说好的办。”老太太又对大太太说道,“今儿个你们也都在,我就当着你的面儿说清楚,婉凝是我心里最好的孙媳妇的人选,等文琮回来,他跟婉凝的婚事也要合计合计了。” “我跟娘想到一块儿去了。婉凝懂事乖巧、温婉贤淑,我也早认了这个儿媳妇的。文琮毕了业也有二十六岁了,这个年龄,早该娶亲了。” “老太太、太太,你们就别拿婉凝说笑了。”婉凝脑子一片发蒙,嘴上就只这几句话反复说道。 太太越看婉凝越觉得满意的样子让静怡心里颇不舒服。当初她跟文琦结婚的大日子,都没见得老太太和太太有这般欢喜,偏生婉凝就那么招人喜欢,只是女人间私下里商量个事情,都能欢喜到西天去了。 说白了,婉凝不过是个乡下郎中的闺女,小门小户,哪里能和大上海赫赫有名的交通局局长家的千金相提并论。再者说,刘文琮本就是他们三兄弟中最出色的,自小文武双全,又自己考到公费名额出国留学,是光耀门楣的人中之龙,顾婉凝一个连洋学校都没上过几年的乡下丫头跟刘文琮是哪里说来的般配呢? 想到这,静怡心里就气不打一处来,可表面上还是对早已羞赧透顶的婉凝道,“妹妹就快放心吧,左右有阿奶和母亲给你做主,不必担心的。这几日你可要吃好睡好,三弟就快回来了,你可要美美地跟他见面呢。”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相见两不言 静怡窝着火气回到房间,看到文琦在听小曲,更气道,“天天就是个不务正业!上个月的月租都算完了?” “田上的租金有夏官家算,你知道的,做做样子就是了。”文琦摇晃着红酒杯,坐在静怡身边,笑道,“夫人要不要也来一杯?” “起开!” “呦呦呦,你这又是看谁不痛快?” “还有哪个?就是你那个准弟妹。” “婉凝啊,婉凝一个小丫头,怎么招惹了你?”文琦极疑惑地看着静怡道。 “这丫头也不知是哪里好?你妈和你奶奶可都是宝贝得狠啊。这三弟还没回来,就把他们的亲事定的死死的。” “嗨,我当是什么事,就是为了这个。婉凝跟三弟的婚事是早就定下的啊,这么些年我们都知道,现在三弟马上学成归国,当然也要考虑婚事了。”文琦以为理解了静怡的烦闷,往静怡身边坐坐,拦住静怡的肩,把头靠在她颈间,说道,“我们不是也一样?我从英格兰回来,就办了婚事。” “哼,她顾婉凝能跟我比么?我是什么出身,她又是什么出身。” “你在这儿等着呐。我的大小姐,你的出身能有几个可比的?何必跟她一个小丫头置了气呢!” “可老太太偏那么欢喜得狠啊!” “阿奶还不是恋旧?婉凝的阿奶和阿奶是一辈子的好朋友,说到底,阿奶也是爱屋及乌。你快别生这没来由的闷气了。”文琦实在不明白静怡为什么这样生气,只想着夫妻之事。 静怡哪里有这个兴致,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只把他往外推,“去去去,满身子的酒气,书房里醒醒酒去。” 文琦只觉得她不可理喻,却也不敢违抗她的意思,摇摇晃晃地往外头走。 静怡啐了一口文琦,关上门,靠在床杆子边上发呆。 去年这个时候,是她第一次见文琮。 她和刘家少爷的亲事,是父亲亲自安排的。刘家的三位少爷,都少年时即在外面求学,低调谦虚,很少参加沪上名流的派对应酬,却都是好评声名在外的。 静怡的父亲虽是民国官员,却很讲究旧社会的婚嫁礼仪,刘家少爷上门提亲时,她也只能躲在屏风后面,偷偷地看上两眼自己的夫婿。 那日一大早她就梳洗打扮好,吃了午饭便盼着上门提亲的人,刘家的少爷,人尽皆知的美男子,又留过洋有“学富五车”的才识,怎么想也觉得是极好的结婚对象。 所以春城告诉她刘家人已经到的时候,她便欢天喜地地去看了。 男子穿着白色的新式西服,浅蓝色的光面衬衫、黄底条纹的领带和白黑相间的欧式皮鞋,眉目俊秀,极为挺拔。 她出入新新人类的派对已有几年,见过的英俊潇洒的公子哥自是不少,可都觉得跟眼前的少爷相比,那些都暗淡没有神采,所以也顾不上注意男子身边穿黑色西装打暗红色领带的公子,便极羞涩地跑到后院跟她母亲说道,自己很愿意。 可那时候,谁都不知道,静怡看上的,是文琮,不是文琦。 立秋之后的夜,夜深露重,最是女儿心思缠绵之时。婉凝一只手举着书卷,一只手却托着腮看着窗外的月亮发呆。 婷芳端了洗脸水进来,把洗脸水放在铜架子上,又走到窗边,把窗子随手关上了。 “都仲秋了,晚上开这么大的窗子又不加一件衣裳,小心感染风寒。”又收拾着婉凝散放在桌上的书卷说,“多早晚了,姑娘快去洗洗脸歇了吧,上海那边来传话了,三少爷明晌午就回来了。” “噢。”婉凝才回过神来,对婷芳笑道,“时间倒算得刚刚好,说是20日,真的就是20日。” “可不,三少爷也是个守时的人,姑娘就放心吧。” “我放心什么?”婉凝一边用软巾子擦着脸一边对婷芳说道。 “守时的人必然信守承诺。姑娘只需要等着三少爷归来娶你呀。”婷芳嬉笑道。 “你这丫头,就知道胡说!”婉凝嘴上不饶,心里却很开心,坐在镜子前解开头上的发髻,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问婷芳,“前几日百~万\小!说有些贪晚,气色没太差吧?” “没有,没有。”婷芳捂着嘴笑道,“小姐还嘴硬,快睡吧,不然明天真的气色差了。” 婉凝第二日比平时起得还早些,吃过早饭,估摸着老太太也用过了早饭,才到老太太屋里去陪她说话。 临近晌午,负责去接文琮的一个小厮先回来报信,说三少爷和四小姐已经下了车,一会儿就能到家。老太太欢喜得要亲自去迎,一大家子便都站在宅门口,迎着文琮文钰的车。 车子停定,文琮先从车上下来。他穿白色的西装和白色衬衫,没有打领带,头发被梳到脑后,肤色也晒到比以前黑些,整个人比以前更加精神利落。 后面下车的还有两个穿着洋装的小姐。较年轻的穿着浅粉色纱料连衣裙戴小阳帽的是刘家四妹刘文钰,也是婉凝儿时的玩伴;旁边的穿着淡蓝色翻领收腰连衣裙配白色镂空羊皮高跟鞋的女子却看着很面生。 老太太看到疼爱的孙子,一手杵着拐杖一手拉着婉凝走上前去,文琮看到阿奶,几个大步就走到老太太面前,“阿奶,孙儿回来了。” 老太太一把搂住文琮,道,“我的儿,一别又是一年啊。” 文琮一边抚着老太太的背,一边看着老太太说道,“阿奶别伤心了,这次孙儿毕业了,不走了。” 老太太仔细地端详着文琮道,“你若要再走我可不能再依,总跑到外头去受罪。你看不是又变黑了,也瘦了。” “黑点瘦点没什么不好,重要的是学到了知识,得到了历练。”文琮深邃黑亮的眼,极严肃地看着老太太道。 老太太虽极为心疼,也很明事理,满意地点点头,又抚着文琮的肩,说道,“这次回来,在宅子里住上一月两月的再作打算,可要好好陪陪阿奶。” “孙儿知道了。”文琮一口答应道。 “快见见你爹娘。” 文琮又上前一步,给父母问了安,又给长兄长嫂问了好,又怕老太太站久了累得慌,便扶着奶奶往屋里面走。 婉凝看着这“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场景,也发自内心地高兴地狠。 “琮儿,这位小姐是?”在房内坐定,老太太又开口问道。 “阿奶、父亲、母亲,我竟忘了给你们介绍。这是江曼莉小姐,是我在德国时的朋友。”文琮又对江曼莉一一介绍,却独独略去了婉凝,“lily,这是我阿奶、我父亲、我母亲、我大哥和大嫂。” 婉凝看到文琮给曼莉介绍家人时的神情,颇有带媳妇见公婆的意味,心里早就凉了大半截,面子上还强撑着站在老太太身后。 “奶奶好、伯父好、伯母好、大哥好、大嫂好,我是江曼莉,你们可以叫我曼莉或者lily。”江曼莉对他们一一问好,又转身问道,“这位小姐怎么称呼?” “琮儿,还没见过你婉凝妹妹。”老太太先发了话,“可是有两三年没见,就有些不认得了?” “还认得,顾妹妹好。”文琮很礼貌地向婉凝打招呼。 婉凝才笑着跟他打招呼,“三哥好。” 文琮便转过身对江曼莉说道,“这是我家世交顾世伯家的小女儿顾婉凝妹妹,她也是阿奶的小友。” 婉凝和曼莉才算是正式见了面,都是笑着寒暄一声不再说话。 “我有好几年没见婉姐姐了,婉姐姐可还好?”文钰却跟婉凝难得亲近,走到婉凝身边拉着她的手小声道。 “都好都好。”婉凝也轻声回答。 “江小姐的家是广汇银行的江家吧?”静怡思维敏捷,沪上的一些常参加派对的贵家小姐条条目目都存在她脑子里。 “是,广汇银行是我父亲名下的,只是一家小公司,跟刘伯父在上海的产业比不得的。” “江老兄教女有方,谦逊有礼。”刘沛霖笑道,“你父亲是商业奇才,我很佩服。” “伯父夸赞了,家父也很敬佩您,总是和家兄与我说起您呢,只是以往生意上的往来不多,大家都忙,就见得不多呢。” “你这倒提醒了我,回去上海可要约你父亲出来听听戏。” “极好!家父若是知道,也会很开心的。” 江曼莉的出现成功抢过了婉凝的风头,赵静怡看在眼里,竟也十分开心。文琮刚刚回国,就把姑娘家一同带到老宅子来,颇有“自己择定结婚对象”的意味。而父亲母亲也对曼莉更为满意,自己横竖也觉得眼前这个江曼莉比顾婉凝与文琮更加般配。 婉凝看着文琮和曼莉的互动,满腹的心事,又只能表面上陪着老太太、太太玩笑几句,一同吃了晚饭,才回到自己屋子里去。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章 不如不相见 进了门,走在半路时眼眶里打转的泪花便不争气地流下来了。 她一边拿出帕子给自己擦眼来,一边暗暗恨自己不争气。他们一定是恋人么?自己甚至都不敢走上前去问清楚,就要闷在屋子里抹眼泪。 婷芳后脚端了一碗银耳莲子羹进门,婉凝便转过身想抹干净泪。 婷芳微微叹了口气,才道,“姑娘再吃两口银耳莲子羹罢,刚刚在饭桌上,统共也没吃几口东西。” 婉凝摆摆手道,“罢了,我也吃不下。” “你就看在我求了张婶子好久才求来的份上吃两口吧。” 婉凝知道这两日老太太都要求做了大菜,厨房早就忙得底朝天,除了老太太和文琮少爷房里要求的东西,旁的一律都不做了。 婉凝感激地对婷芳笑笑,拿起瓷勺子,勉强吃了一口。 婷芳坐在她身边,一边帮她倒水一边说道,“这三少爷也未免太无情,明知道您在这儿,还偏要带什么江家小姐来!” “你碎嘴的毛病又犯了么?又要混说!” “哎,姑娘,你还要说我。少爷这样胡闹,你还为他说话!” “他怎么胡闹是他的事,跟咱们有什么相干?”婉凝用勺子在碗里轻轻剜了又剜,也不见往嘴里送,“以后,也别再说我和他怎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说它作甚。” 知道婉凝嘴硬,也不再争辩,又看着她吃了两口羹,嘱咐她早睡。 婉凝前些日子答应给老太太画几幅花鸟图,老爷太太一行加上文琮文钰一行纷至沓来,画就给耽误了,用了早饭又看了半小时的书,她才想起了那几幅花鸟,让婷芳准备了笔墨纸砚。 “婉凝姐姐,你的花鸟图是我见过的画得最好的呢!”文钰不知何时站在婉凝的窗边,探出头来说道。 “你快进来。”婉凝笑着邀请她进来。 “这会儿子来找姐姐,姐姐不觉得烦吧。”文钰带了一个小纸袋子,笑吟吟地走进来,“就是觉得好久未见姐姐了,昨日坐了一天的车,吃了晚饭就回去睡了,刚起床吃了早饭就来看你了。” “快坐。”婉凝用笔搁压住还未完工的画,拉着文钰在圆凳上坐下,倒了一杯茶给她,“婷芳刚沏的雨前龙井,只是不知道妹妹还喝不喝得惯。” 文钰笑道,“喝倒还是喝得惯的,阿奶每次差人送去的,爸妈也常泡着喝。不过,爸公司引进的英格兰红茶和印度红茶也好喝得狠,最近上海又流行喝咖啡,特别是上了洋大学的学生,最时髦的就是周末约三五好友去咖啡馆里喝咖啡。” “咖啡?是什么味道呀?” “姐姐没喝过么?”文钰小小吃惊下。 “没有。”婉凝略收下颚摇头道,“镇上哪里有这些时髦的东西,我只听人说过,还没机会尝。” “那还真巧了,我这次给姐姐带的东西就是这个呢!先是我一个同学带我去的这家店,味道真是好,知道姐姐也在宅子里住着,就想让姐姐也尝尝新鲜东西!” “那可好!”婉凝让婷芳接了收好。 文钰还叮嘱道,“我都让人给姐姐磨好了,姐姐想喝的时候只让婷芳姐姐剜一勺子粉出来,用这么一小壶水煮了喝就好。” “原来还要熬着喝,便像熬药一样么?” “噗!”文钰才喝了一口水,被婉凝一逗差点喷出来,又想想婉凝确实没见过煮咖啡,自然不懂,“应该差不多吧。可惜这宅子没有咖啡壶。” 婉凝知道自己说错了,低头笑道,“瞧我傻的。” “没有没有。不过,要是姐姐能跟我们去上海就好了,我可以给姐姐煮咖啡喝,还可以和我一起去咖啡馆!” “你去上海去上学的,我去做什么呢?” “什么都可以做啊,我可以上学,姐姐也可以上学呀!” “又说笑,你去上洋学堂,学的都是洋文(文钰是英文系的),我去听天书么?” “哈哈~”文钰又被婉凝逗笑,吃的两口桂花糕还堵在嘴边,便又倒了一杯茶水喝。 文琮走到门口,看到文钰堵着嘴的样子,也忍不住笑她。 文钰咽下了桂花糕,看到三哥在笑自己,生气道,“三哥,你还笑我,你忘了小时候你吃小枣子噎住的事了么?要不是我急中生智地给你拍背,你还不知道要噎到什么时候呢!” 婉凝只顾着给文钰抚背顺气,刚才没注意到文琮走进门,文钰听到文钰这样说才抬头看他。 他换上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衫,浅黄色的纹路,细腻而不张扬。 他站在门口,柔和的阳光打在他的左脸上,棱角分明的五官更显得精雕细琢,明亮的双眼中有复杂的神采,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每次他回到老宅,阿奶总是要求他穿长衫。 只是他不知道,二十岁之后穿过的长衫都是她给他做的。 她欣赏地对他笑道,“三哥请里面坐。” 文琮还有些愣在原地,他心里还有迟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三哥还愣在那儿干嘛?快来坐呀。”文钰看文琮傻愣着,便走过去拉着他坐下,“三哥是因为太想婉凝姐姐了么?见到真人竟不知道怎么自处了。” “三哥来有什么事么?”婉凝给文琮倒了杯茶,又让婷芳去再泡一壶。 “没什么大事,在外面时给你买了这个,给你送来。”文琮也拿了一个极漂亮的纸袋子给婉凝。婉凝还没来得及去接,就被文钰抢了去,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条月白色的真丝围巾,围巾上还绣着两朵百合花,是欧洲的针法,精致又洋气。 文钰细瞅了瞅,不无遗憾道,“还以为上面会绣着玫瑰,竟然只是百合!” 文琮瞟了她一眼,又对婉凝说道,“记得你爱清淡的颜色,也不知你会不会喜欢,可想着得给你带些礼物,就到百货公司买了这个。” “喜欢喜欢。”婉凝连连笑道,“三哥有心了。” “哥哥应该再带些朱古力送给婉凝姐姐,人家都说朱古力是象征爱情么,哥哥送姐姐,最相配了!” “这个已经很好了,我很喜欢。”婉凝低头笑着说,半掩着欢喜,也不去看文琮。 文琮看到她这个样子,心情更有些复杂,对文钰说道,“我有话要跟婉凝说,你先去玩吧。” 文钰以为哥哥要跟婉凝共诉前情,识趣道,“我去陪阿奶说说话,婉凝姐姐,你这花鸟画完,也送我一幅吧,让我拿回去在同学面前显摆显摆!” “知道啦,你快去吧。”婉凝笑嘻嘻地对她讲。 文钰也不想打扰他们俩,一溜烟跑出门去。 过了两秒文琮才一本正经地对婉凝说道,“婉凝,我想跟你说说关于我们的事。” 文琮开门见山,让婉凝很不知所措,只低着头听着他说。 “昨晚阿奶和母亲都找过我。”文琮又喝了半杯水道,“她们希望把我和你的婚事提上日程。” 婉凝的脸颊瞬时燥热起来,掩饰着心里的欣喜,由着文琮继续讲。 “我想问问,你的意思。” 婉凝惊奇地抬起头,正迎上他认真瞧着她的眼神,明亮的眼眸可以照出她的样子,却看不出对她的疼惜。 “我有什么意思,全凭老太太和我爹做主吧。” “你难道自己没有什么想法么?”文琮有些急切地追问道,“这是你自己的婚事,关系到你半辈子的幸福,你真的不想问问自己是不是愿意么?”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婉凝笃定道,“再说,你与我的。。。婚事。。。是老太爷和我爷爷那辈子就定下的,还管什么自己愿意不愿意的。” “你就一点自己的想法都没有么?”文琮有些不甘心,焦急道。 “那哥哥是有什么想法呢?”婉凝突然意识到文琮的来意,将话头抛给他,看他到底有多绝情。 文琮也没料到婉凝这么快把话头抛给自己,微微咽下一口气,鼓起勇气说道,“我在外头这些年,接受的都是新式教育,相信的是“民主”和“科学”。民主就是说,民众要有自主选择的权利,说到婚姻上就是恋爱自由、夫妻平等。” 婉凝早耳闻过“德先生”和“赛先生”的大名,可没想过这也可以用来阐释恋爱婚姻。只顾认真地看着文琮说话,并不回话。 “所以说放到女子身上也是一样,在民国,女子不缠足、也要上学堂、上大学,甚至像lily一样可以出国读书,女子也可以出去工作,所以女子也有选择婚姻的权利,不应该再任人摆布了。”文琮越说越激动,像平时在学校上演讲课一样,“在上海,已经有很多女子中学毕业、大学毕业进入公司上班,女子的日子可以像男子一样,不止是围着锅台过一生了。所以,妹妹该也去外面看看。” “所以哥哥出了国、留了学,便嫌弃我没有见识了么?”婉凝只听出文琮大大崇拜新世界的意思,心里很委屈道。 “不,不。我自然不会嫌弃你的。”文琮不知婉凝怎么会这样理解,看到她快哭的样子也没了主意。 “那是觉得江小姐留过洋,作风时髦,所以比我更好?”婉凝急得快哭了,很渴求文琮给她答案。 文琮看着晶莹的泪水在婉凝汪汪的眼睛里打转,更加失魂落魄,小声安慰道,“也不是。” “那又是因为什么?哥哥怎么就突然嫌弃我了?”到底还是把心底的话一股脑问出来,虽然还止不住地掉眼泪,但婉凝觉得自己这样直截了当地问出个所以然来,肯定是比闷在心里瞎猜忌得好。 文琮叹口气,幽幽道,“你怎么就不明白,我并不是嫌弃你,只是觉得我们没有感情,不该由着父母的命令,草率地结婚。” 婉凝哽咽地看着他,由他继续说道,“你先镇静下。坦白说,小时候,我带你和文钰出去玩,总觉得你是大妹妹,文钰是小妹妹。后来我上外面读书,见得也少了,每次阿奶信里提到你,也只觉得家里多了一个妹妹挂念着,感动是感动,可真做了恋人,却感觉怪怪的。” 文琮疑虑地看着婉凝的脸,知道这些话一定会伤害她,可若他不讲,只怕日后对她伤害更大,原没有爱情的两个人,贸然走进婚姻,会幸福么? 泪水终是滑过脸颊,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婉凝别过身,不想让文琮看到她伤心失望的样子,控制着声音,像往常一样平稳道,“那让我自己想一想,你先走吧。” 文琮到底有几分担心,也还没些话要说,但听到她下了逐客令,就乖乖听话回到自己房里去。 婉凝还有一句话僵在嘴边来不及问。是,那你对江小姐的感觉是恋爱的感觉么?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章 禅院喜相逢 自那过后的几天,婉凝都可以避免和文琮见面,赶上一家子吃饭不得不见时,也只顾着跟文钰说话,不去看他。文琮觉得自己的话也有几分力度,若是婉凝真的认真思考她人生的意义,真正独立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老太太也看出他们两人的尴尬,建议明天让婉凝带文琮、曼莉和文钰四处逛逛。 曼莉和文钰都十分高兴。曼莉对老太太说,“早就听闻陈墓有好多好风景,想好好看看呢,就是不认识愿意带路的本地人,婉凝妹妹愿意带路同游,可真是没事一桩。” 婉凝略微对曼莉笑笑。 老太太却道,“婉凝可是个好向导,那些历史典故、传奇故事都是信手拈来的。” “婉凝姐姐,那我明天可要缠着你给我讲故事了。”文钰开心对婉凝道。 “好。” 屋里只剩文琮一个不大乐意的,却又不好意思回了阿奶的意,只勉强递给婉凝一个礼貌的眼神,婉凝看了他一眼,就匆匆低下了头。 那也算是他们几天来唯一一次的眼神交汇了。 文琮站在莲池禅院的门口,有些左右为难。他在德国求学的时候,常去教堂做礼拜,是信仰天父的,莲池禅院毕竟是佛教圣地,跟自己的信仰属于不同的派系。可要去看陈墓的风水眼所在的“陈妃冢”,必须要经过莲池禅院。他还站在发愣,文钰走到他身边说,“哥哥是呆子么?” “嗯?怎么是呆子了?” “那为何这么不会变通?”文钰只有162的个子,跟185的哥哥说话总要使劲仰着头,“不过是借人家的路进去瞻仰一下陈妃冢,这样子的踌躇不前作甚?” “噢。”文琮一时没话回应,听着文钰说。 “谁规定信仰天主基督的人就不能踏进佛家半步,若真是如此,这信仰也未免太狭隘了。天主教人博爱,却没教人狭隘。”文钰有些逞能地教训哥哥,文琮却觉得听之有理。 曼莉也在一旁笑道,“是啊,不过是借道而已,不必这样担心吧。”又对文钰道,“你哥哥是太虔诚,你可别再取笑他了。” 婉凝看三人言及于此,才说道,“那我去请小师傅通融了?” “好。”文钰和曼莉异口同声,文琮虽还有些迟疑,也勉强点点头。三人跟着婉凝踏进了莲池禅院。 婉凝先去上了一炷香,又跟领头的师傅说清楚情况。 另三个人却先是在一旁挪不开眼地仔细观察寺院里的一砖一瓦。 只有文钰很小的时候跟她阿奶进过寺庙,却早已忘记内部长什么样子。文琮和曼莉都是第一次进寺院,少不得新奇。 文琮的博士论文研究的就是中国古典建筑,用英文阐释了很多古典建筑的元素,见到寺院里独特的斗拱、廊画等元素,也不免为之吸引了注意。 婉凝走过来,要带他们往里面走,文琮还专注地观察着宝殿外的廊画。 文钰又笑他道,“哥哥原还不想进来,进来之后又是目不暇接,看住好东西就不想走了。” “这些廊画是请前两年住持请了一位老画师画的,听闻画师画了半辈子的廊画,颇有些研究。”婉凝见文琮看得极认真,说道。 “嗯。这些画颇有韵味,郑重却不呆板。”文琮回头看看婉凝,欣喜道。 婉凝也看到他脸上的神采,看起来比戏文里的“金榜题名”更甚。 这是他们那晚之后第一次正面对话。 婉凝又转头对文钰和曼莉道,“我们快些进去吧。跟小师傅说定了时间,在里面停留一刻钟就要往回走的,毕竟是佛门圣地,不能太过打扰。” 曼莉和文钰虽不懂佛门的规矩,却很懂得礼貌尊重,点头跟着往里走。文琮也跟在她们后面。 穿过长廊,走进后院,看见几株粗壮的古树。文钰看到又极新鲜,左手拉着婉凝,右手拉着曼莉,跑到树前道,“我们三个试试能不能环住这棵大树!” 婉凝和曼莉想努力够到彼此的手,却总是差一点点。又努力了一下下,终于算是拉到,虽只有半秒就被迫松开,两个女孩却都为了这意外的默契和共同努力开心。 文琮看在眼里,有些遗憾地说,“竟忘了带照相机来。这个画面,很值得拍一张!” 文钰又附和道,“可不是,难得的美景美人,哥哥竟忘了把照相机带来。” 文琮摸摸文钰的头,怪她说得太直白,文钰却一边推着文琮的手一边跟着婉凝和曼莉往前走。 走过一条十眼长石桥才能到“陈妃冢”的观赏地。 石桥两侧的湖水里,荷花都已经盛放,湖水的尽头是晴空万里、白云点点,再加上这拂面的微风习习,整个人都觉得畅快开阔。 “这荷花真好看,我倒想起一句诗来,叫做“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文钰又脱口而出。 “妹妹还能脱口而出古诗,我可要想了又想的。”曼莉有些遗憾道,“现在我倒也觉得没有相机给我们拍张照片是有些遗憾了。” 文琮有些自责道,“今早出来时有些急,就给忘了。” 文钰看到不远处,有两个拿着照相机的男子正背对着他们拍荷花,古灵精怪道,“嗨,这有什么难的,找他们帮忙拍一张就是了。”一边说着就往男子身边走,轻轻拍了一下其中一个男子的后背道,“这位先生,能不能帮我们拍张照片。” 男子有些被她惊吓到,睁大了眼回头看看他。 好俊秀的男子!瘦削的面庞,白嫩的皮肤,紧抿的唇和瞪圆了的颇有精气神的双眼。 文钰竟有些羞涩,降低了半分声调,又道,“对不住,我和哥姐出来玩,忘记带了相机,见到这美景,想拍个照留做纪念。” “噢。没关系。”男子说道。 “文钰?”男子身边稍微年长的男子也回过头来,认出了她。 年长男子穿了格子背带裤配白色棉质衬衫,脖子上也挂着一架美国的新式照相机。 是赵静怡的哥哥赵景然。 “景然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竟不知道。” “也就十天吧。原都在家的,前天跟我这学弟出来玩。”景然给文钰介绍道,“这是我中学的学弟沈家骏。” “家骏,这是我妹妹夫家的小妹妹,刘文钰。” 文钰伸出手,用新式礼节和家骏打招呼,家骏很开心地回礼。 文琮也认出了景然,带曼莉和婉凝走过来与他们相识。 年轻人在一起总是很容易熟络,又拍了几张照,几个人又同行往“陈妃冢”走。 “那就是陈妃冢了。”婉凝柔声说道。 “原来她是葬在水里了。”文钰唏嘘道,“那些白莲花远远望去倒像是美人姐姐的倩影了,真应了那句粉雕玉琢。” “婉凝,她也是个为爱牺牲的痴情女子吗?”曼莉一边盯着远处的白莲,一边问道。 “是。据传,南宋孝宗皇帝被金兵追击,流落至此。陈妃阵亡,孝宗皇帝降她水葬于这五保湖中。皇帝下诏建了莲池禅院为其超度,并改锦溪为“陈墓”。老人们总是说这些白莲是陈妃所变。” “噢,所以陈墓原有个这么诗意的名字。“锦溪”。”文钰啧啧称奇。 文琮却插了一句嘴,“陈妃所变的白莲是违背科学常识的。” 文钰瞪了他一眼,悻悻道,“哥哥真的没有半点罗曼蒂克,这是个美丽的故事。”婉凝和曼莉也都被文琮的实诚逗笑了。 文琮幽幽止住口,景然开解他道,“这会儿女孩们都被美丽传说感动了,哪里还顾得上科学不科学。” “这皇帝倒也算是痴情。可这封建女子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更是可叹了。”曼莉心酸道。她还想感叹自己生在了一个好时代,但想想身边的婉凝依旧是“死生由命”的封建小姐做派,便把这句话又咽了回去。 “可要我遇上这么痴情的男子我也愿意了。”文钰低头小声说道。 “不知你们注意没有,这禅院里的莲花除了寻常的“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冷傲的品性,倒多了几份孤清的禅意,不知是否是禅院里的气氛和凄美故事烘托的缘故。”婉凝有意转移话题,“若真是如此,游人能欣赏其中几分,也对得起故人几百年的痴守了。” 三个女孩站在栏杆前,男子站在她们后面。文琮和景然都不自禁地欣赏婉凝的侧脸。文琮看到了“蕙质兰心”的才气,景然品到了“啼花惜春”的慈悲。 凭栏碎语过后,几个人又往馆子里吃了饭,文琮做主,把景然和沈家骏都请到老宅做客。 景然因着家骏的关系本推脱拒绝,文琮却说,“大嫂若知道我和文钰遇见了你,吃了饭,还让你去外面旅社住一定会怪我们的。家里院子也大,多学弟一人不会挤,阿奶和父亲又很喜欢跟年轻人往来相处,你便不要拒绝了吧。” 文琮的话无懈可击,文钰又在一边争取,便应承下来。家骏也本有些推诿,但文琮和文钰的盛情难却,只好由文琮景然做主,来到刘家老宅子做客。 老太太知道有客来,嘱咐厨房做了几道特色菜招待,宾主尽兴。吃了晚饭,还请来唱曲儿的唱了一个时辰的小曲儿,算是款待。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章 游园惊梦人 六个年轻人中只有婉凝是常听曲的,所以一曲《游园惊梦》起承转合,听得牵肠挂肚,千回百转。 文钰坐在婉凝身边,看到婉凝偷偷用帕子拭去眼眶边上的泪花,小声问道,“婉凝姐姐怎么哭了?” “不妨事,风起吹到了叶渣子就迷了眼,不妨事,妹妹继续听戏吧。” “我能说我其实听不懂么?”文钰低着头嘟着嘴道,“姐姐给我讲讲吧。” 婉凝轻笑道,“妹妹上午还吟诗来的,怎么这会子却把老祖宗的东西都给忘了。” “姐姐别笑我,快给我讲讲。让我也感动一把。” “这《游园惊梦》是《牡丹亭》里的一回,讲的是宰相千金杜丽娘和上京赶考的书生柳梦梅的爱情故事。他们梦里相见,上演了一段天上地下的缠绵传奇。” “上天入地,听起来倒是个凄美的爱情故事。”文钰失神发怔,嘴里还念叨着戏文,“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不过是个封建社会的戏文,刘小姐何必如此悲春伤秋呢?”沈家骏一直关注着文钰的一举一动,看到她失神至此,问道。 “沈先生可错了,这不只是个封建社会的戏文,汤显祖先生写这篇戏文却是意在批评“存天理、灭人欲”的程朱理学呢!用现在新新人类的话讲,这也是时代文艺革命的先驱。”婉凝平时也会偶尔关注报上时事,有意纠正家骏的想法。 文琮和景然不禁向婉凝投来称赞的目光。尤其是文琮,原以为婉凝也是个“因循守旧”的固执的封建小姐,却没想到她能说出“革命”、“先驱”这些字眼,可想到婉凝口中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还是惋惜她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说到“程朱理学”真是害人不浅,清末的官宦家能有几个没有沿袭了那些坏毛病?女子裹小脚便是其一。”曼莉也讲到,“我听闻江浙一带的闺阁小姐里,还在流行缠足呢!想想梁启超先生二十几年前便不给自己的女儿缠足,只能感叹,思想革新之艰难啊。” “顾小姐莫不会也是小脚吧?”沈家骏听到此言,想到顾婉凝也是昆山小姐,不免好奇。 文钰却抢话道,“婉凝姐姐没有缠足,我前年还和婉凝姐姐一起买过皮鞋,她和我穿一样的码。” 婉凝听了颇为脸红,她受过的传统教育里,在大庭广众讨论女子的脚,是一件极不能登上大雅之堂的事。 景然也看出婉凝的不安,只觉得家骏太鲁莽没礼貌,训诫学弟道,“真正的绅士怎么能公开讨论淑女的脚?” 家骏有些不服气,“已经是新社会了,讨论鞋子的尺码也不算是忌讳的事吧。” “在新式派对上自然不是什么忌讳事,但请沈先生顾及身处我家老宅,又当着老祖母的面上,稍有避讳吧。”文琮明面上不想叨扰祖母,实际为婉凝出头,婉凝听了,心存感激,又不想大家因为自己的脚而扫了看戏的雅兴,另寻了话头道,“大家仔细听戏吧。阿奶特意请了最好的师傅来唱,就是平时专程到茶楼去点,也是不易遇上呢。” “既是难得的耳福,当然要好好听了。”景然笑道。 刘老太太早有些耳背,加上戏曲的缘故,更听不清年轻人在讲些什么,但看到文琮和婉凝有了些言语、谈笑,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一曲戏没听完,就说要早些休息地退了场。 几个年轻人又听了会儿,一曲终了也就散了。 第二天天气大好,曼莉、文钰和家骏因昨晚吃了些黄酒的缘故,有些贪睡。文琮大早上随父亲兄长往家里的田地走马观花一圈,景然跟妹妹静怡一同吃过早饭后一个人在花园里闲逛,正遇上婷芳。 景然知道婷芳是婉凝的贴身丫鬟,礼貌地打招呼,“婷芳姑娘这是往哪里去?” “噢,我家小姐让我把这东西给锦里她娘送去。” 不过是随口而出的话,说出口才有些后悔。这位赵公子可是大少奶奶的亲生哥哥,锦里娘又是大少奶奶特别“关照”的人,若是他把这话告诉大少奶奶去,怕是要让大少奶奶误会了婉凝。 于是又解释道,“锦里娘偏头痛,前些天锦里来求了我家小姐给看看,我家小姐觉得锦里娘颇有些可怜,才嘱咐我把收拾出来的何首乌给她送去。我家小姐心善。” “顾小姐体恤下人,确实心善。听闻顾小姐家里是开医馆的,不知顾小姐是否也会医术?” “倒会的,也是给锦里娘开了方子的,左右还是担心婶子的身体,才让我送去这个。”婷芳说道,“赵少爷,我送了东西还要回去,就先告辞了。” 景然又是个礼貌的回礼,道,“婷芳姑娘走好。” 景然留学美国,学的是西医,早就对中国的医术很有兴趣,知道婉凝也懂医,便想着能否与她聊聊。 他穿过九曲桥,又过了长廊,往婉凝、文钰和曼莉住的西跨院来。 婉凝还在画一幅花鸟图,因着外面日头不毒,风也不大,索性将画具都搬到了屋外。她很专注,景然都走到跟前,才发现他。 “赵先生。”婉凝礼貌道。 “我看顾小姐画得认真,就没出声,可是不是还是打扰您了?” “并没有。”婉凝笑道。 传统教育中,闺中小姐不能随意单独见男客,她有些矜持。 “先生吃过早饭了么?” “吃过了。”景然看到婉凝颇为矜持,也有些不自然,“我只是随意在院子里走走,不是专程来找你。” 婉凝被他逗笑,也不说话。 景然又接着说道,“其实,也算得上是专程来找你。刚刚看到婷芳姑娘,跟她说了两句话,才知道顾小姐也精通医术,很想来请教。” “精通说不上,只是家里做药材行,略懂一些而已。” “顾小姐好谦虚。不知顾小姐对西方的医学了解多少?” “说来惭愧,家父对西方医学很不认可,再者,我并没有太多机会接触西方医学,所以不太懂的。”婉凝惭愧道,“赵先生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噢,我在美利坚留学时学的是医学,求学时对中西医学的比较研究很有兴趣,知道顾小姐也懂中医医理,很想请教。” “那恐怕要让您失望了,婉凝知之甚少,不敢妄加评论呢。” “没关系。能跟顾小姐说会儿话,也很好。” 婉凝听了有些愕然,景然也察觉自己的失礼。婉凝毕竟是深闺中的传统小姐,这些太露骨的恭维难免会让她不自在。 婉凝莞尔一笑,道,“赵先生谬赞了。” 景然看到婉凝似不介意,又鼓足勇气道,“我刚刚在想,我们虽初相识,但颇有缘分,我妹妹是文钰的大嫂,你又是刘家的世交,算起来也很有渊源,你是不是可以直呼我的名讳?称呼赵先生总觉得陌生又疏远。” 婉凝原本一直低着头,听到他言辞恳切,不由得抬起头看他,正迎上他专注注视自己的眼神,诚恳中带着期待,才答应道,“那赵大哥也叫我婉凝吧。” “那当然好。”景然豁然开朗地笑道。 文琮从外面回来,正要去找文钰,看到桂花树下的一对男女,笑语盈盈地看着彼此,男的眼底温柔,女的巧笑嫣然,心里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却不知怎么形容。 看到景然和婉凝,自然要打招呼。婉凝面对文琮还有些尴尬,又见景然和文琮颇有些话聊,道,“这几幅画我答应阿奶好些日子了,不能再拖了,你们先聊吧,我进去画完。” 于是请送东西回来的婷芳帮她把东西搬进屋去。 景然和文琮见状也帮忙拿东西。 景然拿了她画的半幅花鸟道,“婉凝的画风清丽,真是画如其人。” 文琮也是第一次近距离欣赏婉凝的画,心里由衷称奇,但又不愿面上表露,只帮忙拿了砚台,又折回来等景然去喝茶。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章 戏院赏新戏 家中多了好些年轻人,老太太也很欢喜,晚上又大开筵席,叫六个年轻人并文琦和静怡到园子里吃饭。 饭桌上,文琦和静怡动作极快,老太太道,“吃恁快,急着作甚去?” “噢,听闻镇上开了间新戏院,头一次听说陈墓也有戏院了,想带静怡去看看。” 老太太笑道,“难得你有心对媳妇儿体贴。” “大哥对嫂子自是没话说的。”文钰也笑道,“我倒也想去看看,我也有日子没去看戏了,若算算,还是上个月跟大嫂去看过电影了。” “可不是,我也是许久没看电影,有些闷得慌。”静怡对文钰说道。 “文钰,你去,你去多不好。”文琦有些为难,计划着要带静怡去罗曼蒂克的,文钰要去,自然是尴尬。 “我去怎么不好嘛?”文钰还没想到那一层,只觉得大哥“有了大嫂就忘了妹妹”,转而又说道,“三哥,你看大哥要陪大嫂去,不带我,要不你带我去吧。” 曼莉见此,也通情达理道,“其实,我倒也想去看看。既然是陈墓的头一家,咱们都去凑凑热闹吧。” 家骏听说,也很想凑凑热闹。婉凝还有些迟疑,毕竟她平日里也很少出门,住进刘府已有三月,除了初一十五代老太太去庙里进香,只前几日跟文琮文钰等出了趟门,所以只坐在原处不说话。 老太太看出婉凝的心思,对年轻人道,“那就让你大哥带你们去看看,到了地方,各看各的戏,别烦了他们。” 众人都很开心。 婉凝又看看老太太,确定她是否同意,看到老太太笑呵呵地点点头,才完全放下心来。 陈墓镇的戏院建得颇有些洋戏院的样子,又有中式建筑的气派。 他们到达的时候,戏院刚刚剪彩完。文钰觉得错过了一场好戏,幽幽道,“早知道就更早些了,晚饭少吃些又有什么关系?” “妹妹是真爱看戏,还是爱凑热闹。”曼莉取笑她道。 “不要紧,还有戏看。”文琦一边说,一边拉着静怡走到售票台子处去买票。 “先生,我们今日开业大酬宾,男士带女伴入场看戏的,女士可以买半价票。” “你们可真会做生意。”静怡笑道。 “女士过奖了。请问您两位是不是要两张票?” “不止两张。你请先等等,我要跟弟妹们说一声。”文琦说。 “他们说男士带女伴进场看戏,女士的票是半价。我们要几张全价票,几张半价票呢?”文琦对身后的几个人问道。 文钰先回答道,“我们刚好四男四女,就四张全价,四张半价吧。” “哎呀,你倒是替你大哥省钱,我和你大哥自然是一对,剩下的要怎么配对呢?”静怡用手抵着鼻子,笑道。 几个人还在面面相觑,文钰开始乱点鸳鸯谱,“三哥和婉凝姐自然是一对。曼莉姐,就和景然哥暂时凑一对吧;剩下我和沈学兄,便一起咯!也不是一定要给大哥省钱,只是觉得这个规定倒还挺有趣。” 景然看看曼莉,两人都很大方地跟对方笑笑,算是听从文钰的安排,家骏也说道,“今日出来就是为了凑个热闹,我就随了学妹的意了。” 婉凝见文琮并不怎么欢喜,心里也觉得别扭。 文琮却开口道,“我还是和lily凑一对吧,毕竟。。。毕竟lily是。。我请来的客人。” 婉凝没想到他拒绝得如此干脆,身子不由得微微向后闪了一下。 文钰错愕地看看他,立刻偷偷握住婉凝的手,小声说道,“姐姐没事吧。” 婉凝笑着对她摇摇头,又道,“那我便和赵大哥一组吧。” 少女仰着头对景然微微一笑,景然满脸幸福道,“自然好。” 文琮的心里闪过一些小情绪,有些出神地盯着他们,曼莉看到文琮的样子,又想及时化解尴尬的场面,“既然分组已经确认,有劳大哥去买电影票吧。” 静怡摆摆手道,“好了好了,不过是个暂时的分组,别在这而耽误功夫,好好看电影吧。” 原来是场爱情电影,成对进场的男女可以坐进情侣座位里。 婉凝不习惯与男子坐得太近,只努力靠在长椅右侧的扶手上,略坐一边,景然很识趣地等灯暗后,跟文钰互换了座位。 电影是她在上海已经看过的老片子,有感于中间情节勉强撑到了结尾,回家路上忍不住跟婉凝抱怨道,“这片子原在上海见过,明星倒是俊男美女,故事却一般得狠。” “这洋戏竟都演得这么直白露骨么?”婉凝小声问道。 “姐姐指的是故事还是人物呢?”文钰摸不清头脑,心想着有什么露骨的呢? “故事也曲折,里面的男女也。。。”婉凝不好再往下说,又转移话头道,“这洋戏我总归看不惯的,倒还觉得茶楼的曲儿更好。” “姐姐便有所不知了,现在时髦的小姐都流行看电影,你看大嫂和曼莉姐,都是十天半月就要去看的。” 婉凝抬头看看走在她们身前的曼莉和文琮,似是很热烈地讨论刚刚的剧情,微微低下头道,“倒是的。” 文钰也看到此景,不想婉凝太难过,道,“曼莉姐以前在外头读书,想是电影看得多,颇有些见解吧。” 婉凝点头表示赞同,低着头很失望。 “姐姐有空也去上海住吧,我带姐姐去最好的戏院看外国的电影,保证姐姐会喜欢的。” 婉凝知道她一片好意,勉强笑笑,却一路再无话说。 到了家,各归各处。文钰晚饭吃得急,根本没吃多少,又是走路回家,肚子早就饿了。 老太太房里总有各式各样的点心,她看着老太太那屋还亮着灯,就往那边去了。 “芮香姐姐,阿奶还没睡吧?” “没有没有,老太太本就想等你们回来,便叫了管家账房家的婆子们来打了会儿子牌,刚散。”芮香笑道,“姑娘快进去吧,我去给姑娘拿些吃食。” 芮香也知道文钰最爱吃零嘴的,每次到老太太屋里来,不管早晚,总要吃些。 “阿奶。”文钰悄悄跑进房间,一下子钻进老太太怀里道。 “哎呦,混账小东西,又来吓唬阿奶。” “阿奶,我哪敢吓唬您,跟您闹着玩嘛。” “你呦。”老太太在文钰嘴上轻轻捏了一下,又用手磨蹭着她的头发道,“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我不是想阿奶了么?” “才刚吃过饭,外面玩一圈就想了?”老太太故意板着脸正经道,“莫不是想我这的点心吧。” 文钰知道自己糊弄不了阿奶,古灵精怪道,“阿奶这里的点心是最好的,多早晚都想吃的。再说,这会儿子若还缠了王婶子她们帮我做食,不也是为难了她们?” “倒还学会了体恤下人。” “阿奶,天父说,众生平等,下人也是人,自然也该体恤了。”文钰也正经道。 “又要给阿奶上洋课了。”老太太假装恼怒道。 “我可不敢。”文钰一副好委屈的眼神,又看到芮香端了好些吃食来,急忙拿起一块桂花糕放在嘴里吃起来。 “仔细不干净吃坏了肚子,快去先洗洗手。”老太太打了她的右手,训诫道。 文钰只得听了话,洗个手又回来吃。 “四姑娘可慢点吃吧。”芮香也笑道,“左右都是你的,吃这么快作甚。” “这孩子,真是一点闺阁小姐的样子都没有。”老太太念叨着,也不真的恼,帮她搅着芝麻糊,想弄得凉一些可以吃。 “那还不是因为东西好吃。现在正是桂花的花期,这时候的桂花糕最好吃了。” “这桂花糕是婉凝小姐亲自做的,闻着都比厨房的婶子们做的香。”芮香也说道。 “芮香姐,你也吃一块吧。”文钰一边说着一边就往芮香嘴里送。 芮香连连回绝道,“四姑娘这可使不得。” 老太太笑着摆摆手,让芮香放心尝,芮香这才敢接过来。 “婉凝姐姐可真能干。”文钰感叹道。这几日却感觉三哥并不是特别喜爱婉凝,自己也暗暗为婉凝抱不平。 “刚才去看戏,你三哥和你婉凝姐姐怎么样?”老太太开口问道。 “怎么怎么样?”文钰假装打马虎眼。 “你这丫头!他们可还都高兴?” “高兴高兴。”文钰心想,若告诉老太太实情,老太太怕又要不高兴,索性打擦边球,把事情遮掩过去,就又把戏院半价票的事给老太太说了一遍,老太太听了大为放心,又让文钰陪自己坐了会儿,才去睡下。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章 言尽心底事 “婉凝姐姐,说好了你要到上海来和我玩,不要忘了。”文钰只请了十天假期,稍不留神,就到了要回校的日子。家骏、景然、曼莉也要回上海去,索性同行。 婉凝微微点点头,把一个精致的食盒给她,“昨晚上新做的桂花糕你拿着路上吃。还有两包自磨的芝麻粉和藕粉,可以在学校吃。” “姐姐这是要我哭着回去么?”文钰嗔怪道,“姐姐这么想着我,就记得早些来上海陪我。” “别瞎说了,我去上海做什么?你在上海好好上学,也别竟想着去喝咖啡和看电影。” “噗,哈哈。姐姐早晚要跟三哥成亲的,成了亲难道还要住老宅么?自然要跟三哥到上海去的。” “八字没一撇的事,别再瞎说了。”婉凝看到不远处文琮和曼莉在话别,又是微微叹了口气。 “曼莉姐虽然和三哥很相投,他们却并不适合。再说,即便三哥真要和她在一起,阿奶自然是第一个不同意的。” 婉凝从没想过文钰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觉得很稀奇,“妹妹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洞察世事了?” “姐姐还当我是小孩子么?”文钰看到婉凝的笑脸,也极满意道,“刨去三哥不说,你自然也可到上海与我同住的,你是我的客人又有什么不行?早就是民国新社会了,姐姐也该多出去走走。” “文钰,东西都给我吧。”沈家骏本就是文钰的同校学兄,这几日常在一起相处,已经很熟络。 “车就要开了,你们再说两句就上车吧。”景然也提醒文钰道。 “总之我们说好了,你快点到上海来找我啦。”文钰快刀斩乱麻,对婉凝总结陈词。 婉凝无奈地笑着点点头,让她快些上车去。 临上车前,景然对婉凝说,“婉凝,希望能在上海再见你。” 婉凝笑着说,“赵大哥多保重。” “保重。” 文琮有些不甘地看着车子发动。 婉凝以为他是不舍得跟曼莉分离,还开解他道,“离别短暂,哥哥做做旁的事便过去了。” “嗯?”他其实想早些回到上海把自己的设计所张罗起来。归国之前,已经跟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商量过合开建筑设计事务所的事情,还有很多细节并未商定,眼下他们还在上海等着他,归心似箭的很。 “三哥真是动了情么,暂时的别离都这样惦念。” “不是的。”几乎是脱口而出,转念一想,让她这样想也不失一件好事,至少她会绝了和自己成婚的念头,更有机会选择不同的人生。 于是又说道,“曼莉自然是很好。” 他竟这样坦白,婉凝只呆坐在车后座失了神。 文琮一看到她这个样子,就很手足无措,只顾盯着前面稳稳地开车。(他们来时坐了两辆车,到达后两个司机先开了一辆车走,剩下一辆给文琮和婉凝。) 过了半分钟,婉凝才说道,“是因为江小姐留过洋有见识么?” “并不全是。”车里本就他们两个人,话说到这,文琮也很想一口气说清楚,在路边停下车,很认真地说,“婉凝,有些事,你并不明白。我理想中的太太,应该是一个与我志同道合的灵魂伴侣。我们可以聊艺术、聊人生,也可以共同处理生活上事业上的难题。我希望她是站在我身边的平等独立的人,而不是。。。而不是,一个隐藏在身后只会做家事的女人。” 那我是个只会浆洗劳作的旧时代的女人么?还是觉得我是个连洗衣做饭都不会的旧时代的寄生虫? 文琮回过身,正视着她的眼睛,严肃地像训诫学生的私塾先生,“你可知道,有很多学习了新知识新文化的已婚女人,都会挣脱封建婚姻的捆绑、挣脱旧时代家庭的束缚,去上学、去留洋、去革命?吕碧城先生、秋瑾先生,都是她们中的代表。民国已经成立十八年了,连陈墓都满大街尽是洋货,为什么人们的头脑还没有革新呢?” “哥哥到底还是嫌弃我是个旧社会的女人,不够时髦,也不够洋气。”婉凝似懂非懂,总结道。 “你怎么还是不懂。”文琮失望地叹叹气,“说了许久,又回到原处了。并不是我嫌弃你,而是你也应该学学那些女子,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想想我到底是适不适合你。并不是我嫌弃你。也不是只要我愿意娶你,我们就可以结婚,也要看你自己愿不愿意选择我。” 婉凝看到文琮深邃眼睛中的自己,惶恐不知如何自处。文琮已然说得明白,他并不愿意和自己一起,即使真的成了亲,只怕也会悲剧收场。人生的前二十年,都是在“我会成为三哥的妻”的信念中度过的,刘文琮字字珠玑,他棱角分明的脸一片冷寂,肃杀的氛围中,他更像是一个无情的郎中,宣告她既定婚姻之夭折。 她很快想到了刘老太太,她一直当做是亲人的长辈,确信她就是刘文琮的妻子的人。若是老太太很坚持他们的婚事,凭她的魄力和说一不二的作风,就算中间颇有曲折,她也可以嫁给他。父母不也是盲婚哑嫁地过了半辈子,自是举案齐眉,虽未白头,却情深意切。只要自己真心对他好,他不会动容么? 刘文琮知道自己说重了话,恐是真的伤害了她。 她今天穿了一件浅蓝色的纱料裙子,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本就明亮温柔的眼睛因着泪花的缘故更加情意款款,鼓足勇气,放下自尊,有些祈求地对他道,“三哥,我会听你的话,也会好好照顾你。我不止会做饭,我还懂医理,我也读过乐益女中,那也算是新派学堂吧。” 文琮也感觉自己太过无情了,在他的印象里,婉凝是个心气很高的姑娘,长辈宠爱、同辈称赞,从没有这样低声下气地讲话。到底还是不忍心,安慰她道,“婉凝,你也很好。你聪明灵慧,又很愿意学习。我并不是恼你烦你,只是,你还不到二十岁,就这样结婚生子并不值得。以你现在的才识,若继续上学,一定会长大见识,有大作为的。” 婉凝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不说话,他也没有他法,只好继续开车。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章 月上柳梢头 入秋后难得的大晴天,日头也不算毒,刘老太太差人在庭院里支了一张躺椅,过了晌午,坐在躺椅上晒太阳,婉凝坐在一边的小椅子上跟芮香一起剥莲蓬。 “你三哥从小就喜欢吃莲子汤,今的莲蓬新鲜,正好给他熬汤喝。”老太太满意地看着婉凝说道。 婉凝略笑笑,并不抬头说话,麻利地剥着莲蓬。 老太太看出婉凝情绪不高,又问道,“这几日啊有和你三哥出去玩玩?” 婉凝有些羞怯地笑道,“三哥忙,恐是没空去的。” “呆在老宅,不用他忧心田租日税的,有什么可忙的?”老太太气道,“又是到哪里瞎跑去了吧。” 刘沛轩这一房的三个孙子中,文琮是儿时极贪玩的一个,游泳、打拳、骑车都不在话下。前三四年回老宅小住时,他甚至骑着大哥买来却不敢骑的摩托到镇上耍了一圈。 只这两年,可能是年龄渐长的缘故,性子沉稳不少,但心思不归家,老太太仍觉得他野得很。 “去,叫琮儿过来。”老太太对一个下人道。 小丫鬟腿脚利落,去了一小会儿便来回话道,“三少爷房里看差的下人说,三少爷一早上就出去了。” “可说去做什么?” “说是,去写生。”小丫鬟并不知这两个字是什么含义,只是既要传话就要传得仔细。 “写生?”老太太也不懂。 婉凝便回道,“便是去照着景物画画。那日去陈妃墓时,三哥说过觉得那里的房子很有意思。” 文琮学习建筑学已经有六七年了,婉凝多多少少也了解到一些建筑相关的术语和知识,只是她交往的圈子极其有限,“建筑”一科又是很新兴的事物,专门的图书更是少之又少,她也知之者甚少。 去年,医馆来了一位回乡探亲的大学毕业生,刚刚从苏州工业专科学校读了建筑科回来。他每次来医馆抓药,婉凝都要借机向他讨教一点点,建筑到底是什么,学这个是要做什么的;他们平时怎样上课,怎样学习。只要是她能想到的关于建筑的问题,她都会问,婉凝的父亲差点以为她对那个毕业生有意思,还呵斥过她。但在她觉得,自己能多了解一些“建筑”,便能跟文琮更近些了。 “家里的房子多得很,偏要到外面去画。”本来要留文琮在家里住一段,就是想让他和婉凝多相处些,老太太也不想□□□□,说一不二地让他们马上办婚事;她知道,文琮在外面单独过惯了,愣一下多个媳妇儿他不习惯,但他这样天天往外跑,完全跟婉凝无交流却不是她想要的结果。老太太替婉凝着急,吩咐道,“去,找两个小子去把琮儿叫回来。” 老太太言语凌厉,小丫鬟喏喏地领了命去办事。婉凝劝道,“阿奶,我听人说,学建筑,要时时搜集一些灵感,三哥看见镇上的房子稀奇,去搜集灵感了吧。三哥上进,阿奶还不开心嘛。” 老太太拉起她的手,无奈的笑道,“我的儿,阿奶替你忧心,你还来劝我。” 婉凝才领会老太太的好意,笑道,“阿奶心疼孙儿,孙儿知道,可婉凝也知道有些事情强求不得,若是婉凝没有那个福气,就罢了。” 老太太猜想一定是文琮对婉凝说过些绝情的话,才使得她如此悲观,又心疼道,“行了,剥了这些也够了,让她们拿下去吧,你去洗洗手,来和阿奶吃茶。” “哎。”婉凝照着做了,才在老太太躺椅边的瓷凳子上坐下,老太太让芮香拿了蒲团垫着,免得坐着发凉。 才吃了半块菱粉糕,文琮便背着画夹从外头回来,他穿着白色的西装裤子、白色衬衫和月白色亮面马甲,衬衫袖口稍稍挽起,左边手腕上还带了一块洋表,挺拔的身子显得更有神采。 老太太让他坐下歇会儿,又不悦道,“你老子才嘱咐的让你多在家呆着,他前脚一回上海,你后脚就天天往外头跑。” “阿奶,我是去学习的。”文琮解释道,“咱们陈墓的建筑确实有意思,我想多临几幅画,保不准以后就用得上。” “可毕业了还不歇一歇,净想着学习。”老太太啧啧嘴,又说道,“难得婉凝在家里住,你也要多带她走动走动。” 文琮刚从外面回来,口渴万分,仰头喝完了一杯茶水,婉凝便递上另一杯,老太太这边发号施令,婉凝那边也递上香茶,他尴尬地对她微笑,她也不正视他的眼睛,看他接过茶杯就把头偏向一旁。 老太太看到两人的互动,难掩笑意,对文琮道,“文钰讲,你们上次去看电影,很开心,一会儿早点用了饭,再带婉凝去看吧。” 婉凝知道他不乐意,不等他开口,自己先找理由拒绝道,“阿奶,三哥才从外面回来,晚上让他好好歇歇吧。” 老太太瞅瞅婉凝,似是责备她不争气,婉凝对她微微摇摇头。老太太想,文琮一定对婉凝说了拒绝的话,婉凝却还在为他找理由,想到这一层,更替婉凝可惜。于是她严厉道,“你别替他找理由,可惯他不得!” 又吩咐下人说,“跟厨房说,提前半个时辰开饭,琮儿和婉凝早早吃了好去看电影。” 文琮见婉凝开口都没用,只好答应下来,晚饭时略略吃了几口,不太情愿地带婉凝出门。 文琮只顾走在前面,一言不发;婉凝只得迈着小碎步,紧紧地跟他保持着这半米的距离。 “刘文琮?”迎面走上来一位极英俊挺拔的青年人,他穿着一身裁剪精良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一支圆圆的眼镜,棱角分明的脸上多了几份亲和和可爱。 “大酉兄!竟能在这里见到你!”文琮兴奋道,“怎么跑到陈墓来了?” “和朋友到周庄去拜会长辈,其中有一个想来看陈妃墓,就取道陈墓了。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你!”章大酉也难掩兴奋,又问道,“文琮老弟怎么也在这里?” “噢,陈墓本是我的老家,祖母还住在这里,毕业回国,就先在祖母这里小住几日。” “噢,难得难得。”章大酉性情活泼爽朗,看到杵在文琮身后的婉凝又问道,“这位是?” 文琮尴尬道,“奥,是世交家的一个妹妹,也在祖母家小住。” 章大酉微微点头,上前一步,用西方礼节绅士道,“您好,我叫章大酉。” 婉凝紧握着双手,礼貌地微笑道,“您好,我是顾婉凝。” 章大酉出于社交礼仪,握住婉凝的一只手,行吻手礼。 才被他握起一只手,婉凝尴尬地挣扎,问道,“章先生这是做什么?” 文琮迅速解围道,“大酉兄,婉凝没读过洋学校,不懂这些礼仪。” “哦,抱歉抱歉。”章大酉连连道歉。 婉凝飞快地收回自己的右手,藏在左手下面,垂下头不敢看对面这位初次见面的先生。 章大酉知道自己有些冒犯了传统小姐,满脸歉意地对婉凝说道,“顾小姐,真对不起,你看我这在外面上了两年学,竟忘记了咱们传统的规矩,罪过罪过。” 婉凝只是有些惊吓,看到章大酉和颜悦色地赔礼道歉,大方笑道,“不妨事的,章先生。” 转而又对文琮说道,“三哥既然跟章先生好久未见了,不如找个地方坐一下,喝杯茶?” “如果两位没有别的要紧事,倒是蛮好的提议。”章大酉笑道。 文琮疑惑地看看婉凝,婉凝投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回道,“本就没什么事,是我烦着三哥带我出来听戏,先生只顾去和三哥喝茶去吧,我自己去听戏就好。” 文琮颇对婉凝另眼相看,但又想到她平时极少出门,天色已晚,让她一人出入书院总归有些不方便,提议道,“大酉兄可愿意和我们一起去听听戏?” “也好。”章大酉看起来是个极好说话的人,连连答应。 于是约会地点从戏院换到了书院,两人相约变成了三人之约。为了说话方便,文琮订了个楼上的包间,虽然清静好说话些,但因为离戏台子太远,曲儿自然不像下面听得清楚。 婉凝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戏,又听不大清,只能边喝茶边听另两人说话。 “听说大酉兄在上海开了自己的事务所,还没来得及拜会。”文琮敬慕道。 “奥,是跟朋友合作,还在起步阶段。”章大酉说道。 “万事开头难。” “说是这样,这两年上海开了好几家洋人的设计公司,一些大的公司还有自己的建筑科,本土的设计师并不好做。”章大酉少不得叹气,又问道,“你既然已经毕业,对未来怎么打算?” “不瞒您说,我也有开办设计所的想法。”文琮认真道。他知道,章大酉算是最早一批从国外留学回来的建筑师,他原在美国一家很有名气的设计所工作,已经有些名气,回国后又在洋人的建筑公司工作了将近一年,现在自己独立经营设计所已经诸多不易,自己要贸然开办设计所,恐怕更是没什么生意。想了想,又说道,“但看目前的状况,可能先找家大公司工作也好。” 章大酉沉吟半刻,很严肃道,“老弟,我是过来人,少不得要嘱咐几句,先不说这个职业在上海还算是新兴事物,再说洋人公司的实力,确是咱们单打独斗不可比的,你才回国,就要自己支一个摊子,确实有些冒险。” 文琮知道章大酉出于好意,言辞恳恳,认真地点点头,“今日还多亏了大酉兄的指点。但我也相信,到底是咱们自己国人更了解中国人的品味和需求,假以时日,咱们一定能在自己的土地上生存下去,设计出让国人骄傲的作品!大酉兄,你的实力也是有目共睹的,用不了多久,你应该就能在上海滩站稳脚跟。” 章大酉听得很开心,爽朗地笑道,“那就借老弟吉言了!” 婉凝虽然听不大懂他们的对话,却也很为他们高兴。章大酉很绅士地对婉凝笑道,“顾小姐不要嫌我们净聊些正经事,冷落了您。” “哪里有。”婉凝笑着说,“我确实不太能听懂你们聊得事。可我知道“皇天不负有心人”。看到你们相互勉励,又对未来充满信心,真心为你们高兴!” “顾小姐真是好见识,好口才。”眼前的女孩子还是上裳下裙的传统打扮,不施粉黛、身上也没有上海小姐中流行的外国香水的味道,完全“清水出芙蓉”的闺阁小姐的样子,自然又赏心悦目。章大酉不由得赞美道。 “章先生实在谬赞了。”婉凝羞怯地低下头。 文琮笑着对章大酉说,“我这妹妹有些害羞。” 章大酉只笑笑,不再说话。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章 若能同甘苦 跟章大酉告了别,从书院出来,他们并肩走在路上。 “三哥,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么?”沉默良久,婉凝怯怯地开口问。 “什么问题?”文琮有些惊奇,回头问道。 “刚才三哥和章先生说的设计所,便是帮人家设计房子的么?” “对。”文琮不知道她到底想问什么。 “便是人家想要什么样子的房子就能给设计出来什么样子的?然后还能盖出来?”婉凝相当好奇。 “也并不是人家想要什么样子就能做出什么样子,要看地理位置、天气、周边环境等等,是综合考虑的结果,会加入设计师的想法和思考,当然肯定会考虑住户的想法。”提到专业,文琮便很认真地说回答,转念又问婉凝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觉得你们说的很有意思,想问仔细些。”婉凝笑道,“原来房子是可以设计的,原以为就是请工匠到家里来盖了再说。不过是有钱的大户套间多些,院子大些,竟不知道还能按照自己的意思,请专人设计呢!” “其实建筑设计在中国也来源已久的,只是没有这样一个专门的职业,像是木工、石匠都承担了一部分这个工作,像是一些特别的宅院,也都是园主人和施工匠人共同的心血。” 婉凝专注地看着文琮,文琮看到她心领神会的笑脸,也情不自禁笑起来。这是他回国后第一次向她由衷地绽开笑脸,婉凝看到他神采飞扬的眼睛,在黑夜下,显得更加明亮。 “先生,小姐,行行好吧。” “老先生,您先起来,使不得。”文琮弯下身子搀扶着面前的乞讨老者。 “先生,请给点吃的吧,已经两天。。。两天。。。没有吃饭了,我家老太婆。。。还在病着。” 文琮很同情地说,“老先生,您慢点。” 婉凝从小摊上买了一碗馄饨,递给老者道,“老先生,您先喝一点馄饨汤,慢慢讲。” 老乞丐颤巍巍地从婉凝手里接过瓷碗,由衷道,“小姐真是好人啊,这么香的馄饨,油腥这么大。” 又要鞠躬道,“谢谢!谢谢!” 文琮连忙扶住老者,“老先生,不要客气呢。” “这么好的馄饨,得带回去给我老婆子吃,谢谢你们!”老者一步一颤地往回走,婉凝紧走一步跟上去说,“老先生,您安心地坐下来吃吧,我再去买一碗给您太太。” “小姐,不用了,我们吃一碗就行了。我出来有一会儿了,老婆子肯定饿坏了。” “那我们陪您回去吧。”婉凝忧心道,“我来帮您拿着馄饨。” “好好,谢谢你。” 文琮又到还未关门的点心铺买了些点心,几步小跑追上了他二人。 老者所说的“家”不过是一条弄堂尽头、一户许久未住的人家后门口用两卷草席搭起来的巴掌大的地方,一位老婆婆躺在草席下面的烂铺盖上,一条已经看不清花色的棉絮外漏的旧棉被盖在身子上,一动不动的身子,让人有种已经咽气的错觉。 老者匍匐在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欣喜道,“老婆子,你快醒醒,今天运气真好!有馄饨吃!” 老婆婆缓缓睁开了眼,惊喜地看看他,由着他撑着身子,挨着墙根慢慢坐起来。 婉凝一直细心握着那碗馄饨,可走了一会儿路,十月份的晚风凉意阵阵,那碗馄饨已经不暖了,老者恭敬爱护地从婉凝手里接过馄饨,想一口一口地喂给老婆婆。 老婆婆伸出手,推着老者的手,把盛着一颗饱满晶莹的馄饨的瓷勺子往老者的嘴里送,嘴里念叨着,“你吃你吃。” 婉凝的眼泪在眼眶打转,但眼前的模糊没有让她忽略老婆婆手上的冻疮,不过才是秋季,冻疮已经重得发紫,已经能看出溃疡和腐肉,一片模糊。 “阿婆,这里还有点心,是店家新出炉的,还热着呢。”文琮从怀里拿出他刚买的点心,递给老婆婆。 “谢谢!谢谢大善人!”老婆婆哆哆嗦嗦地从文琮手里接着点心,婉凝得以仔细观察老婆婆的手。 见婉凝和文琮一直在边上,老婆婆还有些不好意思,推诿着不肯吃馄饨。 婉凝看出老婆婆的羞涩,拉着文琮小声说,“三哥,我们先去前面走走吧。” 又对老者说,“老先生,我们先去前面走走,一会儿再来看你们。” 老者知道婉凝是好意成全,感激地笑着答应。 她和文琮走到巷子口的正要打烊的中药店。 “我刚刚看到阿婆的手上长了冻疮,想给她买点药。”婉凝直奔药店,跟老板利落道,“老板,不好意思,我急着买罐冻疮膏。” 文琮欣赏地注视着婉凝的侧脸,仿佛见到了不一样的顾婉凝。 “走吧,阿婆他们应该也吃完了。” “好。”文琮从她手里接过药膏。 她柔声对老婆婆说,“阿婆,我刚刚看到您手上生了冻疮,我买了冻疮膏。” 老婆婆不好意思地将双手藏在身后,“小姐,这太麻烦你了。” “没关系的,阿婆,冻疮要及时治疗的。”婉凝耐心道,“现在我们先涂抹一些,这瓶药膏给您,以后您每天按时涂抹,慢慢会好的。” “这位小姐,我们不知道修了什么福分,能遇上您这样的大善人,这药膏一定很贵吧。”老婆婆还有些迟疑,不肯接受。 “阿婆,您安心用吧,我妹妹一番心意,您不要拒绝了。”文琮也宽解道,“再者,您身体好了,老先生才能放心,还能帮老先生分担。” “小先生说的倒是。”老婆婆笑着看看身边的老者,老者也点头认可,她才接受道,“那又要麻烦小姐了。” 婉凝一边开始帮老婆婆涂抹伤口,一边笑道,“不麻烦的。” 又对老者道,“老先生,你看清楚我的手法,以后每天这样帮老婆婆上药,一天两次,不要忘记了。” “好,好。” 上好了药,又帮老婆婆耗了脉,了解她的身体状况。 “阿婆的身体还好,只是身体太虚弱。”婉凝忧心忡忡,自己这样号脉送东西也不过帮得了一时,并非长久之计。 文琮适时拿出了几块大洋,对老者道,“老先生,这些钱不多,您先拿着,这几日给阿婆买些吃的和补品。” “这。。。可使不得了。。。已经吃了你们的东西,小姐还这么好心地给老婆子号脉,钱实在不能再拿了。” “老先生,您拿下吧,阿婆这身体,需要多吃些有营养的东西。”婉凝劝道,又从自己的手包里拿出一些零钱,“这里是一些零钱,若觉得拿那些银元去买东西不方便,就用零钱吧。我们也只能做到这些事,说来也是惭愧了。” 两个人苦口婆心地劝了多时,老者才答应拿下了那些零钱和五块大洋。 跟两位老人道别后,婉凝一直闷闷不乐。 文琮只觉得她太过仁慈,忍不住开解道,“这样的事并不稀奇,上海有些巷子,便是贫民巷,从乡下逃难来的、做生意失败的、劳动力意外身亡的,贫苦的乞丐多得很,要救治,并非我们一人之力或者几人之力就可以解决的。” 婉凝沮丧地看着文琮,幽幽地叹气。 他不是第一次看到她落寞失望的样子,可这一次竟觉得格外心疼。又说道,“不知你有没有听过过,有些专门的机构可以专门救治需要帮助的人。” “是政府的机构么?”婉凝感觉到丝丝希望,迫切地询问道。 “并不全是,有政府倡导的,也是一些有识之士开办的。有育婴堂、新普堂等等,有的专门救治婴儿,有的专门救治老人,有的包罗万象。” “真的么?” “是,我刚刚说的两间都在上海,文钰有一次信里说的,她们学校组织学生过去活动。这些的机构,在欧洲和美国也有很多。” 婉凝听到心坎里,又有些遗憾道,“那真好!” 文琮以为她没了兴趣,也不继续话头,好在没几步路便到了家门口。 才跨过大门的高门槛,就有老太太房里当差的小丫鬟急匆匆地迎上来,“少爷小姐你们可回来了。” 看到文琮和婉凝脸上的疑惑,又补充道,“老太太偏要等两位回来一同吃夜宵,这会子还等着呢。” 婉凝知道老太太的脾气,也顾不上换下刚才弄脏的衣裙,当下就跟小丫鬟往老太太房里走。 文琮只能跟上去。 “哎呦,婉凝,快来。”老太太慈爱地招呼着婉凝,又对芮香吩咐道,“快去把燕窝端来。” 婉凝乖顺地笑道,“都这个时辰了,阿奶怎么还没睡?偏要等我们。” “等不见你们,阿奶不放心。”老太太宠爱地抚抚婉凝的头发,又问道,“怎么样,看戏还开心么?” 婉凝看看文琮有些尴尬的脸,又对老太太笑道,“开心。” “怎么耽误到这晚才回来?又去了旁的地方么?” “噢,阿奶,我遇上了一位旧友,去喝了杯茶。”文琮解释道。 老太太笑道,“噢,怪不得。”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章 风波又起时 “老太太,燕窝来了。”芮香笑语盈盈地端了一件极精致的食盘进来,又对婉凝说,“老太太宝贝了很久的上等官燕,叮嘱了厨子小心熬了给姑娘留着。” “你这碎嘴。”老太太指指芮香,又对文琮道,“本是给你婉凝妹妹准备的,看你今天表现好,便让你妹妹赏你半碗吧。” “阿奶,您又笑话我。”婉凝嘴上这样说,却先给文琮盛了大半碗燕窝,一来确是顺从老太太的安排,二来是她真的吃不下这碗昂贵的燕窝。 两位寄居在草席下的乞丐老人为了一碗馄饨谦让有加,如获至宝一样地想让对方多吃一口的景象还历历在目,没过了多久,她和文琮就回到富贵堂皇、灯火通明的家里享受一碗天价官燕熬制的佳品,真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般的悲凉。 文琮却也喝不下,可眼见着阿奶定要看着他二人喝下精心准备的补品才能安心睡觉的执着,勉强一饮而尽。他都来不及感觉燕窝的味道,因为这在他的生活中,这并不算是太精贵稀有的东西,虽然从小在外读书,但阿奶和母亲都会想尽法子每周让他喝上一碗,实在没有特别品尝的心思。刚刚看到两位老者分享一碗馄饨的样子,竟觉得有些羡慕。 老太太看到他们都满怀心事,又见他们身上都有些污渍,以为他们撞上了什么不好的事,少不得叮嘱两句,“琮儿,你才在老宅住多久啊,剩下的日子你少乱跑了,在家里好好陪陪婉凝和阿奶。” 文琮心里还想着心事,没听清楚老太太的话,就连连应承下。 老太太才很满意地松了口,让他们各回各的房间好好休息。 婉凝才回到自己房间,婷芳快速关上了房门,拉着她小声讲话,“姑娘怎么去了恁久。” “路上遇上些事情便耽搁了,怎么这样心急火燎的?”婉凝才有时间审视自己刚刚弄脏了的外衣,裙角上粘上了大片的污渍,衣裳上也有很多小油迹,婷芳这才注意到,忘了刚才的心急事,吃惊道,“姑娘这是往贫民窟里走了一圈么?怎么弄得这样脏?” “你说对了一半。”婉凝示意她关好门,自己往屏风后面换上干净的裙子,一边对她道,“我跟三哥遇上一对行乞的老夫妇。才几月份,那个阿婆竟生了冻疮,我就给阿婆擦了药,索性,又给她耗了脉。” “哎呦,我的姑娘呦,你是最善心的了。怎么什么人都要管?” “父亲教我医理时就告诉我,医者,该心有大爱,有疾病处就该有医。”婉凝已经换上新的衣裙,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再说,这样可怜的老人家,谁见了都会动容啊。” “是啦是啦。”婷芳接过婉凝换下来的衣服,为难道,“就是不知这上些个脏东西能不能洗得掉了。这可是老太太才命人新给姑娘做的,上好的手艺人手工的丝绸料子,要是东西弄不掉,怪可惜的。” “那你请有经验的婶子好好弄弄,看看能不能弄干净吧。”婉凝早没有想到这层,听婷芳一说才心疼道。老太太单单赏给她的独一份的料子,她不够悉心爱护,这样糟蹋了确实会让老太太寒心。但转念想到老太太若知道她做了善事,也会觉得积福积德,进而不会怪罪她吧。 这才觉得心上放下了一件要紧事,坐下喝了口茶,又问道,“刚我一进屋你急得狠,出了什么事了?” “噢,我倒给急忘了,亏得你提起来。”婷芳又压低了声音道,“锦里她娘,又来找姑娘去给瞧病。” “锦里她娘的偏头痛不是已经好多了?怎么又来找我?”婉凝拿起小竹篮子里的织了多半的围巾,继续织道。 “这次是锦里病了,她娘火急火燎地来请。要我说,姑娘你太照顾她们了,才让她们这样有恃无恐。”婷芳提起锦里,总是没有好脾气。 “锦里?” “是啊,本来我是替姑娘回绝了的,可这锦里娘每隔一刻钟就要来咱们屋里走一次,死缠烂打地赶也赶不走,这让老太太房里的人看了,还以为咱们跟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呢!总归是不好!” 婉凝点点头表示同意,又思索道,“几次见锦里,向来都是好好的,怎么就突然病了?要我说,咱们还是去看看吧。” “姑娘这是号脉上瘾了么?” “你别瞎说!再说了,孙婶子要是还一直来请,咱们不答应,就让她这么来来去去地么?” “不是想和姑娘商量个对策么?”婷芳有些委屈道。 “那依我看,就去给她瞧瞧。” “姑娘不过给她娘看了一次病,她是吃也吃了咱们的,拿也拿了咱们的,有个头疼脑热的就来烦劳姑娘,赶明旁的婆子丫头的知道了,还一个一个地都给他们看呢?” “好啦,别多嘴了。上次孙婶子疼成那样,锦里没了法子才来找我,这次恐怕也是有苦衷的。”婉凝一边说着一边把围巾小心翼翼地收好,又取出小药箱,要往锦里处走。 “姑娘左右等老太太那屋黑了灯,下人们睡得差不多了再去吧,别再闹出旁的事来。” 婉凝思索一会儿,也觉得有道理,等到可靠的时机,才往下人房走。锦里和她娘似是知道婉凝一定会来,早在穿廊上等候多时。看见了婉凝,锦里就把她二人引到比较僻静的亭子里才很歉意地说,“抱歉顾小姐,这么晚了还辛苦您走这一趟,本该是我去找您的。” “哎,你可别再去找我们小姐,要是让不该看见的人看见,可又给我们小姐填了一桩子麻烦。”婷芳毫不留情道,“便是什么情况,自己说个清楚,我们小姐也好诊断,快刀斩乱麻。” 婉凝给她一个住嘴的表情,婷芳才止住口,将药箱放在石桌子上,退到边上等婉凝给锦里瞧病。 “听孙婶子说是你病了,能描述一下具体的状况么?”婉凝还是言语温和,全然不提给她看病如何艰难等等,只想专心快速给人瞧病。 “我也不知怎么描述。”锦里有些难以启齿地说,“便是。。。老想作呕,有十来天了,吃得极少。” “前两日是大夫上门瞧病的日子,老太太心善,每次大夫也给三四个丫鬟婆子号号脉,可这次又没轮到我们锦儿,她这样乏力嗜睡也有十天半月了,就怕是有什么病啊。”锦里娘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竟拿出帕子抹起泪来。 “孙婶子,你先别激动,等我瞧了再说吧。”婉凝一边安慰一边开始把脉。 锦里的脉象似乎比她想象得复杂许多,她迟迟没有结论,微锁眉头,停下来仔细瞧了瞧锦里的面色,又开始思考。 有一句话,终于还是问出了口。“可是有很久未来月信了?” 毕竟是闺阁里的小姐,又没有正经坐过堂给人诊断。婉凝的看诊实践都停留在晚饭后父亲的刻意训练。她觉得自己应该诊断有误,可心中却有一骨“十分确认”的声音;纠结良久,还是问出这句话。 锦里似被说中了心事,低着头,声音极轻缓道,“确是推迟了一月有余了。” 婉凝竭力保持着镇定。 孙婶子心里闪过最坏的消息,等候婉凝最终发落。 锦里却急于知道答案。婉凝刚要抽手,锦里却一下拉住她的手,道,“顾小姐,您快告诉我,我到底是得了什么病?” 婉凝沉吟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锦里,孙婶子,我平日里只给我爹把过脉,也许我的诊断不准的。” “可是您给我开的药方确实很对症啊,又是易得的食物和药材,您的医术可是高明的啊。”锦里娘恭维道。 “婉凝小姐,您只管讲就是了,我心里有准备的。”锦里虚弱的声音很有力道。 婉凝很为难。 婷芳却很心急道,“小姐,多少给她个痛快话吧,都这时辰了,办好了事赶紧回屋里歇着吧,仔细坐久了冻坏身子。” 婉凝无奈地回头看看婷芳,一时半刻想不到旁的话来敷衍这对母女,只能小声道,“从脉象来看,似是喜脉。” 锦里娘突然很绝望道,“顾小姐啊是断错了?我姑娘还不到十八岁,还未许配人家,怎来的喜脉?” “孙婶子,我刚才说过,也许我断得不准。”婉凝更加为难,也不知如何安慰她。 锦里只顾低着头不讲话。场面冷寂又尴尬,起初也被吓到的婷芳想了一下,说道,“嗨,婶子,这种事自然不能在外面浑说的,可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关上门问清楚就是了。” 看当事人都不说话,婷芳又麻利道,“旁的大夫一时半会儿又进不了宅子,要么您好好编个理由带锦里出了宅子找个好大夫再仔细瞧瞧,要么你就跟你家姑娘好好问问吧。” 锦里娘只剩下叹气,锦里听到婷芳这一席话,竟有些悲愤地抹着眼泪跑走了。锦里娘也顾不上再跟婉凝客气,仓促地行了礼也跟着锦里往下人房那边跑。 婉凝自然追不上她们,牵挂着锦里站在风口目送两人的背影,还在思索可是自己的诊断确实出了问题。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章 忆青梅竹马 婷芳更是看不过,收拾了药箱,又对婉凝道,“姑娘快别担心锦里了,谁出了事,她也不会出事的。” “听到这样话,哪个姑娘家可以不放在心上呢?” “旁的人我不敢说,她肯定是个没事的。”婷芳劝道,“走吧,再走完了,哪个婆子把西院的门锁上了咱们就回不去了。偷偷跑出来的,还是谨慎行事吧。” 婉凝答应着也往回走。一边走,还一边说道,“你好像很讨厌锦里?跟你有什么仇怨呐,非要这么说她。” “我跟她没什么仇怨,只是比姑娘跟她接触得多些,也就更了解而已。”婷芳说道,“说来说去,还是一句话,她不值得姑娘这么上心牵挂的,姑娘听我一句劝,别再有下次了。” “可我真的感觉到是个喜脉。”顺利进了屋,婉凝坐在床上把手伸进枕头下面取暖,小声对婷芳说道,“这样的事情,实在是难以启齿的事了。” “姑娘真的确信么?”婷芳也严肃道。 “那脉象跟书上说得一模一样,我又反复了多次,每次都是一样的。”婉凝回忆道。 “那想必是真的了。”婷芳一边帮婉凝铺床一边说道,“姑娘也许没注意,刚刚你说是喜脉的时候,锦里脸上还有喜色呢。” “你胡说的吧,外面的灯笼那么暗,你站得好远,怎么看得清?” “我的眼睛打小便好用,你又不是不知道的。”婷芳正经道,“保不准,是锦里偷偷跟谁好上了,一来二去有了孩子。” “你快别说了,还是个大姑娘,竟也不知道避讳。”婉凝的脸早就红了大半,不想婷芳再提。 “我在咱们医馆耳濡目染的,还听得少么?再者说,现在咱们是民国新社会,我听文钰小姐说,现在洋人的医院都是男大夫接生呢!说说这个又怎么了?”婷芳知道再多说两句婉凝又要生气,才刹住了车,又嘱咐婉凝道,“反正无论是怎么一桩事,小姐都不要再去管,不要想、不要问,她孙锦里的死活,跟咱们没关系。” 婉凝知道跟她说不通这个道理,也不去辩驳,洗了脸很快换上睡衣休息。其实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今天她做的事比平时多了太多,折腾到这会儿,她真的困了。 “芮香姐,阿奶起床了么?”婉凝一大早便来老太太房里请安,走到院内,问站在外头的芮香。 “已经起了,这会儿子常婶子正给老太太梳头呢!”芮香原是在外头吩咐早饭,这会儿子老太太屋里用不上她,便站在外头跟婉凝聊天,“姑娘来得好生早,昨那么累,怎么不多睡些。” “昨儿倒是比往常累些,但想到也有好两三日没给阿奶请早安,便早起了。” “姑娘真是有心了。”芮香笑道,又靠近了两步,轻声说,“姑娘,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咱们府上呢,有些不成文的规矩,想必姑娘也知道,还是不要触碰的好。” 婉凝觉得芮香好聪明,她好像有三头六臂,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婉凝对芮香说道,“姐姐好意相劝,婉凝都记下了。” 芮香又道,“我也是为姑娘好,在府上住着,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婉凝勉强挤出个笑脸,只道,“谢谢姐姐。” “进去吧,老太太这会儿子也该用早饭了。” “好。” 婉凝给老太太请了安,又陪着老太太吃了早饭。 早饭有小笼包、小米粥、素什锦的小菜和酱菜。 老太太说文琮最爱吃小笼包,嘱咐婉凝亲自给文琮送些去,婉凝拿了厨房新出锅的小笼包,便往文琮屋里走。 文琮在整理昨天在外面画的几幅写生。 婉凝端着食盘站在门口,欣赏他的背影,旭日初升,朝阳的余晖从窗子洒进来,映在他的指尖、画上,还有他因穿了长衫更显得颀长的身子上,格外有诗意。 她怕他会先发现自己,轻轻扣了门。 他这才转过身来看到她,放下画纸,去接她手里的食盘。 她一边笑着拒绝,一边走了两步路将食盘放在小圆桌上,说道,“早上王婶子新蒸的鲜虾陷的小笼包,阿奶说你爱吃,让我趁热给你端过来。可是还没吃过早饭呢?” “急着整理昨天的画,还没顾上吃。”文琮一边说,一边洗了手坐到圆桌前,飘香的小笼包还有正好的温度,他也饿了。 “再用功,饭都不能少呀。”婉凝把包子、豆花、小碗馄饨一一排开,说道,“哥哥快趁热吃吧,再呆一会儿就凉了。” “好。”文琮笑着答应道。 他想起小时候吃早饭,有大哥、二哥、文钰和婉凝。文钰最爱跟他抢鲜虾陷的包子,一屉统共□□个,先一人碗里夹一个,剩下的他和两个哥哥三个男孩子一抢就没了,这时候文钰就要哭闹,文琮受不得妹妹哭,只能把他抢到的让给妹妹,自己又没得吃了,只能再等。这时候,婉凝都会把自己碗里还没动的那个转给他。 他记得也是这句话,“哥哥快趁热吃吧,再呆一会儿就凉了。” 想到这,他很自然地对婉凝笑着说,“还是小时候的味道!” “自然是了,王婶子在府上蒸了二十年的包子了,这年头都比我的岁数大。”婉凝半托着腮,笑意浓浓地看着他,他吃得又香又开心,她看得也好满足。她想,古人说的“举案齐眉”,大概就是这样的光景吧。 “妹妹要再来一个么?”文琮大概是觉得婉凝这样瞧着自己,让他颇不好意思,又问她。 “哥哥吃吧,刚在阿奶房里吃了早饭,饱了。”婉凝知道他有些别扭,便走到书桌边去看他那些画。 都是黑色笔触描绘出来的建筑,有两种不同材料形成的笔绘。婉凝知道其中一种是洋铅笔,另一种像是用墨水的钢笔,但又不全像。 她拿起那一幅,问文琮,“这是用什么笔画的?似乎不是钢笔?” “对,这是针管笔,是一种外国生产的专门用来画建筑图纸的笔。” “竟还有专门的笔?”婉凝感觉很新奇有趣,“洋画和咱们的画也大不同。” 文琮看她颇有兴趣,又对她解释道,“西洋画有很多种分类,有一种分类就是根据作画所用的笔和颜料分类的。不同的笔就有铅笔画,也可以说是素描,钢笔画,但不正规,也许不能算是画种;还有用水彩颜料的水彩画、用水粉颜料的水粉画和用油画颜料的油画。” “好像很复杂。我们的画只有内容不同和手法不同,用的还都是笔墨纸砚啊。” “确实有些复杂,有机会我可以慢慢给你讲。”文琮有些疑问,“但是,你喜欢听么?” “当然喜欢。”婉凝脱口而出,又矜持道,“但也要三哥有空呢,耽误了你的事便不好了。” 文琮觉得婉凝身上有超过这个年龄女子该有的冷静。也许是因为自己接触的女孩子大多是接受新式教育的女子,像曼莉、文钰;也许是因为自己接触的女孩子其实并不能算是很多吧。 父亲对他们兄弟三个管教严格,自小就很少出入浮躁的社交场合,早早进入洋学校学习洋文和科学,这样度过小学、中学,又到欧洲美国读书。他在德国七年,班上也很少有女同学,再加上留学德国的中国人并不算多,相熟的女子便更少了。江曼莉可能是他除了文钰、婉凝外接触最多的少女,但也是近三年曼莉到英国读书后常到德国探望她哥哥时有些交往,严格算起来,时间也少得可怜。 他还在想,婉凝到底是不是真心想听他讲西洋画的。 却有个小丫头在门外头说,“三少爷,顾小姐,老太太请顾小姐去祠堂一趟。” 一般没有大事,老太太不会让小孩子们随意出入祠堂的,可今天不是初一十五,也不是特别的祭日,这个时候叫文琮和婉凝到祠堂见她实在反常了。婉凝虽跟文琮自小就有婚约,但因是未过门,多少有些忌讳之事,老太太很少让她踏入祠堂的。婉凝心中更多了一份极不好的预感,脸上的神色也严肃和忐忑。 到了正厅,看到老太太坐在正中间的八仙椅上,相当肃穆地注视着文琮和婉凝走进来,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慈爱。有一个纤细的丫鬟跪在厅堂上,身子还在瑟瑟发抖。芮香站在老太太左边身后,脸上挂着有些无可奈何的表情,婷芳则站在芮香的左前侧,直给婉凝使眼色,告诉她一会儿不要实话实说。 婉凝瞬间明白了几分,跪在地面上的丫头,就是昨晚求她瞧病的锦里。 很往常一样,给老太太请安,“阿奶。” “阿奶,这是出了什么事?”文琮还不知其中原委,一脸疑惑地问老太太。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章 医者赤诚心 老太太发号施令道,“文琮你先坐下。” “好。”文琮照做,坐下后才想到婉凝还站着,问道,“阿奶,也让婉凝坐下吧?” “她不能坐,我有事问她。” 这么些年来,婉凝经常逗留刘家老宅,特别是婉凝奶奶和母亲接连去世的那一年,刘老太太给了她最温暖的母性的爱护和照顾。老太太极少对婉凝发火,每次都是和颜悦色地慈爱和关心。这些年,都没见过老太太对自己这样发火,婉凝突然认识到昨晚的事确实可大可小,是自己考虑不周,低估了后果。 可谁能想到,锦里并非生病,而是有了身孕?!! “婉凝,你可知道阿奶今天把你叫到祠堂,为的是什么事?” 老太太话音刚落,婷芳就使劲儿地做出个不要承认的表情,婉凝虽早就注意到,却略想想,道,“昨晚上我偷偷给锦里耗了脉。” 出乎意料地痛快,老太太略略颔下下颚,又说道,“你可知道刘家的规矩?” “婉凝知道,下人不得私自看大夫。”婉凝停顿半刻,又道,“可是婉凝不是外头的大夫,锦里她娘一直求我,我很怕锦里会出什么事。” “一个厨房里做杂役的婆子求你几句话,你就能动摇?!”老太太的声调提高了几声,婉凝下意识地身子一颤。 文琮极少见老太太这样生气,对婉凝这样更是见所未见,问道,“阿奶,这到底是怎么了?您喝口茶缓缓,慢慢说。” 芮香从边上提醒道,“老太太,您消消气吧,身体要紧啊。” 老太太瞥了她一眼,又对芮香道,“你跟她说。” 芮香略略点点头,接着道,“婉凝小姐,刚你前脚刚走,后脚锦里姑娘就往老太太房里求情,说是自己。。。怀了。。。大少爷的孩子,还说是你亲自给诊的脉,不会有错。” “大哥的孩子?”文琮很吃惊,第一个站起来求证,“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老太太,三少爷,确实如此啊!”锦里终于开了口,梨花带雨地喏喏道,“昨晚上婉凝小姐亲自给诊的脉,你们不信,问顾小姐就知道了。” “收起你的狐媚样,哭给谁看!”老太太呵道。 文琮满脸疑窦地看着婉凝,婉凝只低着眼,承认道,“昨晚上我确给锦里诊过脉,从脉象上看似是喜脉。” 芮香不明白婉凝为何还要这般嘴硬,一时竟不知再如何问话了。 婷芳只觉得功亏一篑,心里念叨着,干嘛要承认啊干嘛要承认啊。 “芮香,先把锦里给我带下去!”老太太命令道。 芮香得了令,找了两个站在外头等候命令的下人来,将锦里拉下去。 老太太并不糊涂,早就吩咐了芮香,先要悄悄再找两个大夫来给锦里号号脉,是不是真的有了喜,那边还要赶紧给文琦去通电话,问清楚是不是真有这么回事。这种事,虽是家丑,可要真的是文琦的孩子,自己也不能狠心。毕竟,文琦和静怡已经成亲两年,还没有好消息。 婉凝还站在原处,听候发落。 老太太也颇有怒气地盯着她,紧闭着嘴不说话。 芮香又开口道,“老太太,婉凝小姐也站了许久了,让她坐一坐吧。” 老太太却严厉道,“芮香,你吩咐下去,顾婉凝触犯家规,罚她诵经五日,以示惩戒。” 婉凝心里的石头这才落下,有了惩罚反而让她更心安。 文琮却抗议道,“阿奶,婉凝并不是刘家的人,为何要接受这样的责罚?” “她早和你定有婚约,婚约是在祠堂里在祖先的见证下订立的。再者,她住在刘府,就要守刘府的规矩。” 文琮一时想不到旁的话劝说老太太,婉凝却点点头道,“婉凝应该受罚。” 文琮觉得婉凝很不可理喻,自己明明并不算是刘家人,为什么要接受这样的惩罚?而且,刘家的这个规定又算什么呢?为什么不允许下人找大夫看病,非要等到固定的日子?下人和普通人和主子并没有分别的,有急症也不能给看吗?外头是日新月异的新社会,可老宅里还要遵从如此陈旧的规矩,顾婉凝是个跟民国同岁的上过新式中学的女子,却还在逆来顺受旧社会的责罚。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生了哪一层气,只觉得肚子里的气性越来越大。 发落了婉凝,又着急跟文琦通话,见到婉凝答应得痛快,老太太便扶着芮香回了房去。 婉凝当下就要跪在祖宗图下念经,文琮却制止道,“为什么要接受惩罚?” “做错了事,自然要接受惩罚的。”婉凝淡淡道。 “你做错了什么?你学医救人,简单得狠。有人找你瞧病,难道不给他瞧么?昨晚上在外头见到乞丐婆更是如此,何况是府上的丫鬟呢?” “我知道三哥也是为我好,可是你还是别管了吧。”婉凝劝他道。她心里还有想不明白的事,也好精心想一想。 文琮很无奈,又没有更好的法子,只能离开了祠堂。 五日诵经的惩罚,要求婉凝除了进食、睡晚觉以外,都要跪在祖宗相下,诵经反思罪责。而晚上要念叨西洋时间的十一点钟才能回房,隔天早上的五点半钟又要接着念。 这样的责罚,对于婉凝来说,确实重了些。 秋风扫落叶,吃过晚饭的时候外头也风头正劲,婉凝跪的地方正是祠堂中穿堂风的所在,瑟瑟秋风下,纤细的身影更显得单薄。 芮香帮老太太捏着肩,看到老太太面色沉沉,旁敲侧击地说,“老太太,外头起风了,您听这呜呜的声音。” 老太太半睁开眼往外头斜瞟了一眼,道,“一会儿把夏天新做的那套厚棉被给婉凝拿过去吧。” 芮香早知道老太太到底心疼婉凝,应承着,又说道,“才一会儿功夫,外头的风竟这样大!婉凝小姐还在外头跪着呢,老太太也心疼了吧。” “你这个丫头,百灵鸟作的心思。”老太太笑道,“她娘生她时难产,我和她阿奶看了一天一夜盼来的,那时候琮儿都快七岁了,我们家一直没有女孩,这是好容易盼来的妹妹。” 芮香笑道,“婉凝小姐也最是跟您亲近呢,又是个知轻重,懂心思的。” 老太太叹气道,“婉凝乖,可就是心太软,又实诚。” “顾家世代行医,所谓“医者父母心”吧,顾老爷就这么个闺女,少不得把医者的心思、精髓都要传给她呢。”芮香听出老太太不是真心处罚婉凝,又劝道,“可要少罚些?” 老太太笑道,“左右让她跪上两天,这其中的道理婉凝丫头也悟得出来。” “老太太您疼爱婉凝小姐,她那么聪明,肯定也能悟到其中的道理。”芮香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又问道,“只是,锦里那边该怎么处置呢?” “哼!大小子胆子也大!”想到锦里,老太太又是一肚子怒火。上午跟文琦通了电话,文琦也承认在宅子里住的时候,有两晚跟静怡闹不痛快,是跟锦里过的夜。锦里是刘家的家养丫头,自小跟着她娘长在刘家,十来岁时也曾在文琦的房里做过粗使丫头,她生得很是标致,皮肤也比一般下人白皙很多,人也机灵,所以那时候文琦对她便有过注意,那两晚的欢愉,竟对她也有了几分疼惜,知道她有了孩子,更是十二万分的欢喜,一边求着阿奶好生照看着锦里,一边就要放下手上所有的公事,马不停蹄地回来看她。 文琦确定的消息,老太太也不知是喜是忧,或者说,算是喜忧参半。 刘家终于有了第四代人,当然是大喜。刘家虽然孙子多,但都求学海外,学成归来,年龄都超过二十五岁了。老大三年前从美利坚回国时已经二十有六,今年已经接近而立之年,世交家这个年龄的男子的孩子都已经会走路,老太太自然是心急的。 但天意弄人的是,赵静怡跟文琦成婚已经三年都无所出,而按照文琦的说法,孙锦里只两次便怀上了。赵静怡是上海市交通局局长家的千金,自古经商的害怕当官的,且刘家在上海做的是进出口的买卖,生意上少不得赵静怡父亲的打点,再论静怡的脾气,小不点的事都能争出个天来,这样大的事搁在她身上,后果更是可想而知。 想到这,老太太更觉得头疼,只吩咐道,“先让她住在偏房,吃喝上照看着些。其他的等老大到了家再说。” “记下了。”芮香轻声道,“大少奶奶那里少不得有些怨词,上海那头的常婶子说大少奶奶也跟着来,我让人好好打扫她们房间。” “她最是个不省心的,可谁叫她命苦,快三年了也没有消息。”老太太想到这更加头痛,芮香伺候她喝了汤药,才勉强睡下。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5章 秋风扰我心 文琮心里虽不理解婉凝为何要乖顺地接受惩罚,却也颇有些担心她。吃过晚饭,丫头们撤下碗碟开门出去时眼见着狂风大作,脑子里便不由得想起婉凝跪在祠堂里瑟瑟发抖的样子。 他在房间里踱了好几圈,盯着衣架上的羊毛大衣看了许久,还是拉下来拿着到祠堂去看婉凝。 远远地看见婷芳拿着棉披风在祠堂外头来来去去的,下人不得随意踏入祠堂,她只能站在外头干着急。 婷芳也见了文琮,却也有些犹豫。这些日子,她什么事都看在眼里,知道文琮对婉凝总是拒之千里的意思,所以刚刚自己那样焦急,也没想到要去找他。 “三少爷。”礼貌地请安,不知他此时到祠堂来的意思,心里还在犹豫要不要请他转交披肩。 “婷芳你也在这。”文琮看到她手里拿的东西,自然明白她在此的原因,说道,“把东西给我吧。你早点回去给婉凝打些热水,再灌个汤婆子放在棉被里。” 婷芳想不到他也能如此贴心,连连道谢,“谢谢三少爷,请三少爷务必让我家小姐披上,我家小姐自幼体寒,禁不住冻。” “你放心就是。”接过东西,文琮大步流星地往祠堂里面走去。 祠堂里只有婉凝一人,她却一丝不苟地跪在地上,没有丝毫的放松懈怠,劲风下,纤弱的身子微微发抖,不知她自己知不知晓。 她很专注地出神想着事情,根本没在意身后的脚步声,直到羊毛大衣披在身上才知道是有人来了。 只不过没想到是他。 文琮蹲在她身边,又把婷芳拿来的棉披肩铺在她腿上,她抬起头看到微弱烛光下他严肃的脸,她觉得,他在关心自己。心里的甜涌上心头,感激的笑挂在脸上。 他看到笑容言行间还有两分局促和尴尬,抑制着心里的担心,只跪在她身边。 “哥哥这是做什么?”婉凝不掩饰自己对他的担心,说道,“干嘛和我一起跪着。” “你既是跪着,难道要站着或者坐着跟你讲话么?”文琮也不去看她。 “哥哥吃了饭没事做,所以来和我说话么?”婉凝瞧出他还端着架子,故意气他。 文琮道,“当然不是。是。。。是不懂你为什么要接受这种不合理的惩罚?你给人看病,哪里错了呢?” 原来他还在纠结这件事,婉凝叹气道,“并不是不合理,没来由。” “我不明白,府里这种规矩本身就是有问题的,都是封建礼教的束缚。” “封建礼教?这种便是新潮的说法么?可礼教之事本就是严肃的事情,各家有各家的规矩,规矩怎么会是错的?”婉凝直视着他的眼,说道,“存在了恁多年的规矩,自然有它存在的道理。” “若这样说,按照封建礼教,现在我们孤男寡女,也不应该共处一室。你也不该接受我给你带的御寒物。” 他说得极认真,颇有些学者追究一个历史难题的样子,婉凝盯着他停顿片刻,忍不住笑起来。 “哥哥竟也会这样小气。” 文琮看到她笑,才缓下精神,又说,“不是真要你还,你披着吧。” 婉凝很满意地瞧着他,这样的体贴让她想起很多年前,他们冬天在宅子里看雪景。那年冬天有难得的大雪,她六岁、文钰四岁,刘家的三个哥哥都已经十几岁。哥哥们还有几个亲戚家的小子在院子里打雪仗,她和文钰本站在屋里看,文钰想玩雪,没穿棉外套就跑出去,婉凝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给她戴上,自己挨冻,文琮看见了,许是自己也跑热了,便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婉凝披上。婉凝想不起当时自己的脸有多红,只记得当时大家都不再追闹,停下来围个圈起哄,“顾婉凝嫁给刘文琮,顾婉凝嫁给刘文琮!” 那是她第一次很确定地知道长辈已经把自己许配给了文琮,也第一次清楚地相信,这辈子,她顾婉凝是三哥的人。 婉凝转过头偷偷地看文琮,他抬着头,很仔细地研究着前面厅堂里被故意抬高的梁柱,目测到底有多高。 也许他心里最牵挂的,是建筑,各式各样、丰富多彩的建筑。 心里悠悠地叹了口气,又有些自责。祖母让她在祠堂思过,她却想着和文琮的美好回忆,狠狠捏了自己的手。又问道,“阿奶后来一定问了大哥,三哥知不知道答案?” “什么?”他还沉浸在建筑世界中,没听清她的问题。 “锦里的孩子到底是不是大哥的?” “这个。。。我不知道。”文琮一头雾水,“上午我也觉得很意外。” “在那之前我也不知道孩子是大哥的。若是真的,大少奶奶得是多伤心呢?”婉凝小声说,她印象中的大哥是个很懂分寸、知礼仪的人,她百思不得其解他为何做出这样的事,难道是留过洋的缘故么?她也听人说过,洋人在这方面作风很是开放,父亲不再让她上洋学堂也大抵因为此。想到这,她又问道,“哥哥觉得呢?” “觉得什么?” “大哥的事。” “到底是不是大哥的孩子还要等他证实。若真是大哥的,确实对大嫂不公平,但我也相信,大哥也有他的理由。” “所以,你支持他和丫鬟暗通款曲的做法么?” “若是真爱为何不可呢?你也说过,丫鬟也是平等的人。” “是。是平等的。。。”婉凝话里有话,却不知如何继续。他也没听出她的隐忧,道,“你不要多想了,明日听阿奶如何定夺吧。” 他又道,“我去求了阿奶,让你晚上早点回去休息吧。” “不要了。”婉凝缓声道,“我懂得阿奶的苦心,她这样责罚我才能服众。我自然也要认真。” 说话间又把棉披肩帮他披在身上,冷道,“哥哥别在这里陪我了,再过一会儿,我也回去了。” “一个人在这么大的院子里,你也不害怕?”文琮环顾四周,祠堂里还没安上新式的点灯,只点着煤油灯,昏暗暗的光衬得偌大的院子迷雾重重的样子。 “怕什么呢?刘氏的祖宗只会保佑我们呐。”婉凝很认真道。 文琮并不相信鬼神之说的,他从小学习西方科学,并不相信神怪。看到婉凝煞有介事的样子,只觉得封建旧物颇有些毒害人心。 “阿奶说过你几点可以回房吗?”文琮看看手表,已经九点多了,夜深露重,他还是担心婉凝的身子的。 “要到子时,西洋时间便是十一点钟。”婉凝又转念一想,“应该还要一会儿,哥哥要不先回去吧。” “你怎么总是着急赶我走?”文琮觉得婉凝有意回避他,想是之前他跟她说过的话在她心里有极重的分量。 “阿奶罚我,你何必跟我在这里吹风呢?”婉凝其实担心他。 “并不是陪你,我也想吹吹风,静静心。”文琮注视着堂上悬挂的祖先画像,跪在婉凝身边不讲话。 婉凝看他面上冷淡,可觉得他的心也是热的,脸上也挂上甜甜的笑。 可能是有人陪伴,虽然后来两个人一直没有讲话,婉凝也觉得时间过得格外快。过了十一点,文琮送她到房间,才自己回房。 婉凝进了屋,看见芮香和婷芳都在房里等她。 “小姐可冷了吧。”婷芳第一个心急,拉着婉凝的手,迅速把汤婆子放到她手上,“新煨的汤婆子,姑娘快好好暖暖手。” 婉凝接过汤婆子捂在手里,又对芮香笑道,“这么晚了,还劳烦芮香姐姐在这里等着,姐姐也辛苦了。” “嗨,我们下人哪有个辛苦的?只盼着主子好,我们就好了。”芮香道,“老太太让我来等姑娘的,还让我拿了今年夏天新做的棉被来,从上海买来的新棉花,可是厚重呢,老太太是真心疼姑娘。” “阿奶厚爱我,可我还是做了让她烦心的事。”婉凝幽幽道。 “姑娘也别自责了。”芮香握着她的手,开解道,“姑娘心善,老太太也是知道的。” 婷芳在一边道,“我家姑娘哪里都好,只是心善得不管不顾。” 芮香多少算是个外人,所以婉凝立刻当面呵斥道,“你这嘴怎么管不住,又要浑说了!” 芮香笑道,“婷芳这一张利嘴。” 芮香知道婉凝有些在她面前做样子,婷芳从小跟着婉凝,婉凝上乐益女中的时候,也是跟着上的,从中就可见婷芳在顾家非同一般的地位。 “可姑娘也不要怪我多嘴,婷芳说得多少在理的。”芮香长婉凝一岁,却比婉凝懂得很多的道理,“心善慈悲自然是难得的品质,可在别有用心之人眼里,也是可利用的工具。” 婷芳听出了芮香话中深意,递给她一个认可又感激的眼神。她觉得自己对婉凝的关于锦里之事的规劝,无凭无据,又是一家之言,可能不具备说服力,但芮香这样八面玲珑的角色也和自己口径一致,在婉凝心里肯定也更有说服力。 婉凝也领会了其中深意,认真地点点头。 芮香觉得自己果然没有看错婉凝,她的灵气和悟性比她想象得还好。可还是少不得再叮嘱两句,“姑娘可千万别因为这件事对老太太不满。” 婉凝笑道,“姐姐放心吧。我知道阿奶有意罚我,是为了维护家规,平众人之口。” 芮香叹道,“再没有比婉凝小姐更聪慧懂事的人了!” “只是婉凝还有一事不明白。”这一番言语下来,婉凝也听出芮香的真诚,问出了自己心中一直疑惑的一句话,“为什么府上规定,下人不能随意就医呢?若真要出了大疾,事情不是也会可大可小的么?” 芮香的面色突然阴沉下来,思索半刻才道,“这便说来话长了,有些事我也是听我阿奶和我娘说的。”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6章 秋风扰我心.下 婷芳听出了芮香话中深意,递给她一个认可又感激的眼神。她觉得自己对婉凝的关于锦里之事的规劝,无凭无据,又是一家之言,可能不具备说服力,但芮香这样八面玲珑的角色也和自己口径一致,在婉凝心里肯定也更有说服力。 婉凝也领会了其中深意,认真地点点头。 芮香觉得自己果然没有看错婉凝,她的灵气和悟性比她想象得还好。可还是少不得再叮嘱两句,“姑娘可千万别因为这件事对老太太不满。” 婉凝笑道,“姐姐放心吧。我知道阿奶有意罚我,是为了维护家规,平众人之口。” 芮香叹道,“再没有比婉凝小姐更聪慧懂事的人了!” “只是婉凝还有一事不明白。”这一番言语下来,婉凝也听出芮香的真诚,问出了自己心中一直疑惑的一句话,“为什么府上规定,下人不能随意就医呢?若真要出了大疾,事情不是也会可大可小的么?” 芮香的面色突然阴沉下来,思索半刻才道,“这便说来话长了,有些事我也是听我阿奶和我娘说的。” 婉凝和婷芳都很好奇,听得格外仔细。 芮香咬着下嘴唇,想了一会儿,才道,“早以前大清国还在时,咱们府里的家规很严,府上的女子家眷都不能随意看大夫的,似是自古便有的规矩。后来到了老太太那一辈上,规矩松动些,老太太的上一辈的主事太太很开明,要打破这项规定,可不成想,破了规矩没两天,就有两个丫鬟前后被检查出来有了身孕。” “啊?”婷芳吃了一惊,忍不住惊讶道。 芮香无奈地向她点点头,“原来是丫鬟跟小厮互通款曲,一来二去有了孩子。这只是其中一个,倒还能遮掩。” “大不了做个主,让二人完婚就是了。”婷芳插嘴道。 芮香点点头,又道,“可另一个颇是棘手,那个是跟小住府上的另一家的公子做了苟且之事,那家公子的夫人找上门来,主事太太觉得自己有辱门楣,竟悬梁自尽了。” 婉凝觉得吃惊又恐怖,可她并不记得刘家有位太太死于非命。只等着芮香继续往下说。 “姑娘别怕,主事太太后来被救下了,不过交了主事权,下半辈子每天都在祠堂诵经祈祷。可自打这件事后,府上的规矩就更严了,丫鬟们的行为都要格外拘束,还有就是,不得随意就医的规矩是铁打不能破的了。” “可不能就医不是治标不治本么?”婷芳道,“像锦里这样的,不归束自己的行径,就算是不能就医,也能想旁的法子折腾出来。” 婉凝解释道,“事情是此项规矩松动时生出来的,这样规诫,一定是管理者的首先想到的了,再者,规诫此项,也能让府上的人闻之想到这两桩事,倒是个警戒。只是过了几代人,这事情让人淡忘了,社会又进步新潮了,才让人一时不能理解罢了。” 婷芳这也明白几分,又问道,“那这两个下人,后来如何了?” “听我娘说,这两个的孩子都打掉了,且终身未嫁。”芮香说到此,也有些伤感。 “跟府上下人的,竟也不能成亲么?” “刘家的女人,大清国时,向来也是以“贞洁”镇服乡里的,刘家的男人治国经商都是好手,女人便在家里相夫教子,谨守妇道。事情坏就坏在两人同时有孕,若宽宥之一,惩罚之一,恐怕难以服众。” “那不是苦了当时在府上当差的小哥?”婷芳唏嘘道。 “是啊,后来小哥离开了刘家,据说跑到西边荒凉之地了。” “这也是一段情伤。”婷芳颇同情故事的主人公,低头道。 婉凝一直在想着旁的事情,突然问芮香道,“芮香姐姐,阿奶可跟大哥通过电话了?” “通了。”芮香说到这里,更是忧愁,“上午老太太从祠堂出来,直接坐车去了镇上的电信局,亲自给大少爷打的电话。” “那大哥怎么说的?”婉凝也无法掩饰自己的焦急,急着等芮香揭晓答案。 “大少爷。。。大少爷说确有此事。”芮香又补充道,“老太太看大少爷好心急呢!说是明日就买最早的票回来。老爷和太太也要回来。估计太太也跟大少奶奶说了,大少奶奶恐是会跟大少爷坐最早一班的车回来。” “这个锦里,可是比我想的更厉害。”婷芳道,又转念一想,“可大少奶奶若现在知道了,少不得回来一通闹,那我们小姐。” 婉凝低头思考着事情,听她说到这,才抬头看她,让她放心。 “小姐。。。”婷芳觉得她淡定得不是时候,“虽说这事情全在锦里,你不过是好心好意地给她瞧病,不想中了她的套。可大少奶奶未必会懂这一层,就怕她直接把事情牵连到你这。” “你放心吧,阿奶已经重罚了我,大少奶奶就是有怨气也不能直接找我的事的。” 芮香少不得对婉凝刮目相看,也颇为释怀。老太太的苦心,婉凝都猜到了,她欣慰老太太没看错人,也庆幸自己对说了那些实话。 芮香已经完成了此行的目的,笑道,“哎呦,你看咱们光顾着说话,也没在意时辰,都这么晚了,姑娘快点休息吧。明一早,还是要按时去祠堂领罚的。” 婉凝感激地跟她说了几句,关上门,才脱了外衣,钻进被窝。刚在祠堂的时候她专注地想事情,并没有注意冷热,这会儿到了被窝里,才觉出身体里的冷。 婷芳还没完全明白老太太的用意,只心疼婉凝辛苦,又碎道几句,婉凝少不得也给她解释和提点。 第二天一大早,婉凝就乖乖按照时间往祠堂领罚。 芮香一边伺候着老太太起床,一边给老太太汇报昨晚的事情。 老太太满意地点点头,“婉凝这丫头,悟性高,希望她通过这件事也悟出了不能有难就帮的道理。” 芮香笑道,“老太太有意培养婉凝小姐,用心良苦了。昨我还听婷芳说,三少爷晚上带着羊毛大衣去看过婉凝小姐,后来婉凝小姐回房的时候,我也是亲眼见到三少爷去送的。” 老太太笑道,“这小子倒也不算是呆子了。只要他有心思担心婉凝就是好事。” 芮香笑着回应道,“是呀是呀,只是我看婉凝小姐也没领会到您的这一层意思。” “他们小两口能顺顺利利地过日子就好。” “老太太您放心吧,婉凝小姐人美心善,又懂事知礼,更知道心疼体贴人,三少爷怎么能一直不动于衷。他们多多相处,三少爷就知道她的好了。” 老太太还有几分担心,道,“那小子洋墨水喝多了,想法也不同寻常家的少爷了。” 但又想到,“他们的事情还有日子慢慢来,也不知道琮儿什么时候才能开窍。” 反正文琮这次并没有按祖母所想的开窍。他吃过早饭,就出门去了镇上的邮局,寄三分自己准备好的简历到上海市三家有名气的建筑公司(建筑设计所)。那晚和章大酉详谈,加上这两日的思考,他也决定先去大的公司历练历练。章大酉毕业回国前还在美利坚工作了两年,可自己毕业即回国,算是毫无工作经验了。想进大的建筑公司还是要早作打算。 邮寄之前还要叮嘱办事员几句话,负责的小哥常替刘老太太送信,看到是刘文琮三字就问道,“可是东头刘家的三少爷?” “是。” 小哥说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三少爷好风采,一看就是干大事的。” “过奖了。”文琮笑道,“你怎么知道我?” “老太太和您常有书信来往,当然记得清楚。”小哥一边麻利地干活,一边 笑道,“还有那位常来给您寄信的顾小姐,心地好,每次来都送小食给我们吃。” “顾小姐?”文琮感到惊讶,他一直以为信是阿奶差了家里的小厮寄的,“可是顾婉凝?” “也不知道全名。”小哥摸摸头,“嗨,寄信人都要签字的,我给找找。” “好。” 小哥找到婉凝签字的一页递给他。上面写的是“东头刘府.顾”。卷面上的蝇头小楷和他收到的信里的字迹一模一样,他原以为是芮香代笔的,还纳闷芮香的字如何精进良多,原来都是婉凝写的。 小哥笑道,“顾小姐是您家亲戚?” “噢,她是。。。”文琮不知如何解释,又道,“对,是亲戚。” “那正好了,上次顾小姐送我儿子两本书,我儿子做了个风车想送给顾小姐,但这些天顾小姐都没有来,风车还一直放在这,麻烦您给顾小姐带回去吧。” “这。。。好。” “麻烦您了,我还想顾小姐怎么好久没来,原来是您回来了,不必再寄信。”小哥又说,“这几份您放心吧,三天之内肯定送到的。” “好,麻烦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7章 西医妙诊断 从邮局出来,拿着风车走在大街上还有些局促。一会儿把手背在后面,一会儿又放到前面,也觉得别扭。 更别扭的不止这些,走了没多久,他就听到父亲叫他的名字,“文琮!” 自家的车子驶到他身边,他父亲伸出头来问他,“这个时候不在家里陪你阿奶,街上瞎走什么?” 第二句话便是,“多大的人了,还拿个风车消遣。” 父亲和母亲都面色阴沉,他们的车子后面还跟着另一辆,车上坐的是大哥文琦、大嫂、景然,还有另一个老先生。这才明白,他们应是为锦里的事来的。 他木讷地不讲话,母亲缓声道,“还站着作甚,上车吧。” 从这里到老宅没太远的路,可车里阴郁缭绕,竟觉得路程更远了。 下了车,父母领着那男子急匆匆地往大厅走,大哥大嫂跟在后头,他悄悄找了个丫鬟让她暂时保存风车,才跟过去,追上了景然。 景然冲着他哑然一笑,他看见景然手上也拿着药箱,便明白了他跟来的意思。 景然也笑着解释道,“昨天我母亲知道消息,派我跟着来。” 文琮理解地笑笑,和他一起走进厅堂。 文琦才踏进厅堂,老太太便由芮香扶着,几步走到他眼前,右手拿着拐杖,削他的腿,“不中用的东西!亏你还留过洋,还做出这样败坏门楣的事!” 文琦没想到阿奶打得这样用力,可又不敢出声求饶。 静怡猜老太太只是做戏给自己看,也不去求情,冷冷地站在一边看好戏。 刘太太心疼自己的儿子,仔细数着次数,觉得差不多了才拦着老太太道,“娘,身体事大,仔细累坏了身子,一会儿让他老子好好教训他! 老太太这才作罢,芮香搀着她坐到主位的八仙椅上。 “娘,沛霖昨晚已经教训了老大,为今之计,是不是先看看锦里的肚子里到底有没有孩子?先前只是婉凝的诊断,她也没坐过堂,兴许就诊错了?”刘太太先开口道。 老太太默许,刘太太才让人把从上海带来的老中医请进来。 “沛霖从上海最好的中医所请来的妇科的专家,几十年来没有误诊的。” 老太太让人把锦里也带来。 静怡的眼睛都在锦里身上,她倒要好好看看文琦看上的女人到底长了怎样的狐媚相。 柳叶眉桃花眼、弱柳扶风的身条、胜雪的肤色,罩着一身缎面苏绣的晚清式衣衫,确实是个魅惑的美人。 静怡狠狠地剜了文琦一眼,文琦的心思也都在锦里身上,全然没注意静怡的眼神,静怡更觉得气愤。 锦里还按照下人的礼数一一行礼,又按照老太太的吩咐,坐下来让老中医给号脉。 来之前刘家老爷给老中医讲得清楚,这个脉象要仔细瞧,慢慢断。他不急着下结论,过了许久,收了手,又喝了口茶,才缓缓道,“嗯,寸微小,呼吸五至。是喜脉,从脉象上看,受孕将近两个月了。” 静怡手上的还未剥开的柑橘突然滑落到地上,她的丫鬟赶紧捡起来,遮掩过去。 刘太太的脸上颇有喜色,但还掩饰着听老太太发落。 老太太让下人把老中医请到客房休息。 静怡终于按捺不住,说道,“如今医生也不止中医一家,西医诊断更准确,偏巧我哥哥就是学医的,也让我哥哥给你诊断诊断吧。” 锦里满是惊恐的表情,看看老太太,又看看刘太太,柔声道,“锦里全凭老太太、太太做主。” 当着老太太的面,太太自然不敢多说一句,干坐着等老太太发话。 老太太第一个不愿意瞧西医,但这件事若不能让静怡来个心服口服,处理稍稍不当,耽误的是刘家的生意,马虎不得。于是她说,“既辛苦景然走一趟,当然要看看的,景然你只管看,也让我们见识见识你从美利坚学来的高明医术。” 景然谦虚地说,“老太太,我学的西医只是和中医瞧病的方法不一样,分不上高明不高明,老太太吩咐了,景然用心瞧病就是。” 景然从医药箱里拿出听诊器,坐在锦里的面前,俯下腰将听诊器放在锦里的肚子上。 锦里下意识地向后坐坐,不好意思道,“赵家少爷,您别离我这样近,男女授受不亲的。” 景然理解锦里的尴尬,但解释之词当然不该自己说,只听文琦说道,“锦里,你别胡闹,洋大夫瞧病就是这样的,乖乖坐好。” 锦里这才羞涩答应,微锁着眉目瞧着景然,不知他会有怎样的判断。她并不是担心自己并非有孕,因为在婉凝替她瞧病之前,她已经偷偷找寻例来瞧病的大夫给瞧过了,而且行房事之前,她早就吃下了有助于受孕的药,万无一失才敢找婉凝“请君入瓮”的。 景然听了好一会儿,才收好听诊器,面色阴沉下来,又问道,“锦里姑娘的月事推迟多久了?” “已有近两个月了。”锦里非常羞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起月信,她只能涨红着脸配合。 “那近来大小便还正常吗?” “赵少爷,您给我诊断有没有喜事,怎么和那些脏东西扯在一起?” “让你说你就说,下贱坯,还要争辩脏与不脏。”这次还没等文琦发话,静怡先说道。 锦里看屋里的其他人也不搭言,知道必须自己说明,才道,“倒是觉得上茅房的次数更勤了。可近来也总有些便秘。” 屋子里几个当值的小丫鬟先笑出了声,只听见老太太闷哼一声,众人再不敢造次。 景然点点头,又问道,“那□□可有刺痛、膨胀和搔痒感?” 锦里的脸涨得通红,说道,“哎呦,赵少爷,您怎么还能问这个?我是下人,可又不是窑姐,您怎么能随便启齿这些?” 太太看过西医,知道不过是寻常问话,但老太太早就觉得景然此举没有体统。 锦里料定了老太太一定也很介意,又对老太太说道,“老太太,您可要给锦里做主啊,赵少爷虽然是大少奶奶的哥哥,可也不能凭白侮辱锦里的清白啊。” 老太太也迟疑道,“景然,西医还要问这些吗?” “是。”景然的表情极认真,看不出半点轻浮,老太太选择相信他的医术。 文琦又说道,“阿奶,在西房医学里,谈及病情时,人的器官部位都是不应回避的,景然问的问题都是合理的。” 老太太勉强点头答应,锦里看文琦都这样说,又看到景然执着地等待答案,实在逃不过,硬着头皮,回想半分,才很不情愿地点点头。 景然微锁的眉未舒展开,只是不再问问题。 文琦便问道,“景然,如何?” 景然先看看静怡,又对老太太道,“老太太,锦里姑娘应该是怀孕了。但若想验得更仔细,还是要到医院里去用先进的医疗仪器再验。” 锦里没想到赵景然这么坦率,还以为少不得一通周旋,瞬间喜上眉梢。 刘太太长吁了口气,虽然不是静怡所怀,可毕竟是儿子的骨血。 老太太自然不会让锦里去医院再验,觉得中西医都确诊怀孕已是松了一口气,道,“既是这样,芮香啊,先带锦里下去吧,让丫头好生伺候着。” “慢着。”静怡阻止道,“老太太,府上的一个丫鬟,说怀了大少爷的种便就算是刘家的血脉么?” 老太太凌厉地扫了她一眼,刘太太疑虑地看看她,一屋子的男丁并不说话。 只听静怡又说道,“不过是府上的一个粗使丫鬟,谁知道肚子里怀的是不是文琦的种?” “大少奶奶。”锦里一下子跪在静怡的面前,带着哭腔说道,“大少奶奶,锦里是粗使丫鬟,一条贱命,您说什么锦里都认了,可这孩子千真万确是大少爷的,您可不能侮辱它的清白啊。” 她一会儿低头乞求着静怡的原谅,一会儿又抬起头满眼委屈地看着文琦(文琦坐在与静怡只隔着一张桌子的地方),文琦心疼地说道,“静怡,你又搞什么鬼?锦里怀的孩子若不是我的,还能是谁的?” “刘文琦,你傻不傻啊?她说是你的就是你的?别是随便跟哪个下人有来有往的,怀上了塞到你这里。” “大少奶奶,我虽是下人,可还知道礼仪羞耻,那样的事我可做不出来。” “你做不出来?你有什么做不出来?勾引了少爷,你不就是想飞上枝头么?现在在这儿装可怜,不就是装可怜给男人看么?” “好了,静怡,你别这么凶,锦里这么哭,对孩子不好。”文琦又劝道。 “嗨!刘文琦,你跟我逞什么能?”赵静怡越说越大声,“我跟你结婚三年了都没有,她怎么就那么顺利?你不觉得很蹊跷么?刘家是什么样儿的人家,莫说是昆山,便是在大上海,也是数一数二的商贾人家,怎么随随便便认了下贱胚子的种呢?” “够了!刘家是什么样的人家轮不到你评头论足!”老太太呵斥她道,但心里也明白静怡说的不无到底,只是转头对芮香道,“先把锦里带下去。” 静怡被老太太的怒气震慑到,眼睁睁地看着锦里走出厅堂。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8章 莫辩婚姻事 一直没有发话的刘老爷说道,“文琦,文琮,你们跟我到书房来。” 女人们知道男人们有正事要谈,目送着他们离开。老太太留下刘太太说话,静怡便悻悻地往外面走。 静怡拉着景然走到院子里一处僻静的地方,还有些不甘心地问道,“大哥,你忘了来之前我妈怎么叮嘱你的?怎么能说她肚子里有个孩子呢?” 景然一脸严肃道,“医学是不容许开玩笑的。我只答应大妈,会确确实实地诊断,如果她没有孩子,我会打破谎言,可如果真的是怀孕了,也不能偏说没有。” 静怡气得直跺脚,小声念叨着,“到底是下人生的种,就知道替下人说话。” 景然知道她以为自己没听到,也不气恼,劝她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不舒服,但孩子到底是文琦的,你也不要做出太出格的事,像是刚刚说的那些话,实在没有礼貌。” “大哥就不能说两句我爱听的话么?最委屈的人可是我!他刘文琦忘了么?当初我们在教堂里举行婚礼,他当着上帝和神父的面发过誓,今生只爱我一个的!” 景然微微叹气,缓声道,“文琦确实做得不妥!但从男人的角度看这件事,这个时候你越是发狠,他就越会心寒了。” “笑话,这是什么说法!他做了错事,还要我体谅他!天下可没这样的事!只要我在一日,那个小贱人就不能有好日子过!” 景然终于明白这时候怎么劝她都是徒劳,索性不再说话。 静怡又说道,“还得把这件事告诉父亲,他们刘家这样待我,一定得让父亲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又是何必呢?”景然还是劝道,“现在你最该做的,是跟文琦好好聊聊,你们是夫妻,发生这样的事情,更应该开诚布公。” 这句话倒说到静怡心里,她也很想向文琦问清楚,自己到底差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文琦要这样作践自己,偏要跟下人有了孩子。 刘老爷坐在书桌前,阴沉着脸,文琦和文琮站在书桌前等着父亲训话。 父亲一向话不多,但每次将他们叫到书房训话,都少不得严肃认真。 垂头丧气的文琦先开了口,“爹,我知道错了。” 刘老爷闷哼一声道,“错在哪里?” “错在。。。错在。。。私通下人,使其怀孕生子,让家族蒙羞。” “亏你自己还说得出口。”刘老爷又道,“静怡是你自己选的妻子,又是在神父面前起过誓的,你做出这样的事,不止让静怡寒心,更是对婚姻的背叛!” 文琮想不到父亲能说出这样的话,对父亲的敬意更浓。父亲一直做进出口贸易,经常和洋人往来,想法和作风都越来越西化,也越来越开明;而且父亲也是虔诚的基督徒,认同一夫一妻的婚姻关系。 “是。”文琦道,“可是父亲,锦里怀的是您的孙儿,您不开心么?刘家终于有后了啊。” “你从小读的是洋学堂,又留洋读了那多年的书,脑子里怎么还有这种糟粕思想!”刘老爷嘴上教训着文琦,心里还是有两分高兴的,毕竟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是人人向往的人生乐事。 文琦也想不到父亲比自己更加前卫,居然能视传统的伦常为粪土,本以为可以搪塞过去,让自己免于责罚,却不想弄巧成拙了。 “你祖母一定舍不得罚你,但总该给你些教训,就罚你回上海后到码头的厂子工作三个月,把厂子这三年的账重新算一遍!” “父亲,眼看着没两个月就过年了,能不能过了年再去?” “不能!什么时候学会跟老子讨价还价!” 文琮从后面拍了拍自己的哥哥,让他赶紧服软答应下来。刘老爷看出了他的小动作,又对他说道,“还有你。回国也有两月,到底想好了日后的出路了么?” “父亲,我还是想做建筑师。”文琮恭敬道,“我也知道父亲很想让我到公司帮忙,可我觉得自己所学并不能帮公司做什么有价值的事。” “觉得公司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么?”刘老爷笑着开玩笑道。 虽然父亲面色缓和不少,但文琮仍不敢怠慢,继续解释道,“当然不是。公司主要做的是进出口的买卖,实业生意,但我出去读了几年书,学的都是建房子的知识,到了公司恐怕只是瞎填乱了。再说,大哥是学经济的,有大哥在公司里帮父亲,也用不上我了。” 文琦知道文琮有意帮自己说好话,少不得递给弟弟一个感激的表情。 刘老爷对文琦的才能不褒不贬,只对文琮又问道,“想好是要单干还是给旁人打工了么?” “想好了。我现在只是空有一肚子学问,却没有实际的工作经验,贸然单干可能闯不出什么名堂,想先进大公司试试。” “公和洋行、苏生洋行,还有华信工程司、彦记建筑事务所,要去哪一个?” “都是难得的好公司,但当然是公和洋行最好。”文琮很认真道,“其实我今天上午已经往公和、苏生还有华信工程司都邮寄了材料了,看看哪个公司会给我消息。” 刘老爷笑道,“你动作倒快。你林叔叔在公和做经理,让他问问你有没有机会吧。” “父亲不用了,我想如果我资质合适,他们一定会聘用我;但如果我资质不合适,就算能去上班,也会别扭。但我的条件还是不错,德国认证的建筑师的资格,整个上海滩也没几个的。” “你这骄傲的脾气倒和你哥哥们一样,戒骄戒躁,才能成大事。”刘爸爸不忘教育他们。 两人连连点头,刘爸爸又说道,“工作的事情解决以后,婚事也要开始考虑,你阿奶和你母亲光替你操心,你自己还要快点表态,把事情定下来。” “父亲也希望我和婉凝成婚?” “既定的婚事你要反悔?” “父亲,您刚刚批评大哥有负于自己选择的妻子,可到了我这里连自主选择的权利都没有?”文琮才觉得父亲难得的开明,可言及自己的婚事,没想到父亲也和阿奶一个态度。 “文琮你少说两句吧。”文琦看刘爸爸的心情刚缓和下来,文琮又要添油加醋,就赶紧制止他。 文琮不想顶撞自己的父亲,便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刘老爷又说道,“男人在外头做的是大事,家里头的女人、小事都要安稳顺利,你们以后记住,家和万事兴,家庭和不和睦,对男人来说,也是一门学问。” 父亲说的话,文琦和文琮都听到心里,但目前的他们还不能完全理会。文琮心里的理想伴侣仍是一个在学识、能力上都可以与他比肩的“精神伴侣”,而文琦现在只想要一个在外面打拼累了,回到家中可以对他温柔相待的贤惠女人。 文琮还不能体会兄长的左右为难,他心里还装着父亲刚刚说的话,只能勉励自己说,先把自己的事业建立起来再去想男女之事,反正时间还长的很,日后再想吧。 文琦看到他很有心事,说道,“你看上别家的姑娘了?” “啊?并没有。”文琮连连否认,“只是不想这样轻易安排了自己的婚姻。” 文琦笑道,“精挑细选的又怎么样?当初也觉得你大嫂很好,可现在不还是有了锦里。” 文琮看着文琦复杂的神色,并不能明白他的心境,想了一会儿,才问道,“大哥,你爱锦里么?” “爱?我说不上来。但锦里比你大嫂温柔许多。” “但你还爱大嫂么?” “你一个大男人,如何总“爱来爱去”的,结婚久了,谁还天天想着爱不爱呢?”文琦有些不耐烦,又道,“你小子快点跟婉凝成婚,就能体会了。” 文琮不明白为什么家里的人都要把自己和婉凝绑在一起,连开明的父亲和与自己受相似教育的大哥也不例外,可他没再辩白,悻悻地回房去了。 中午时一家子连同上海请来的老中医,围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厅堂里的“半月桌”拼成“大圆桌”,文琦一直给坐在身边的静怡夹菜,西湖醋鱼、八宝鸭,都是她爱吃的,静怡虽对文琦还心存怒气,又不好当着外人的面发作只能慢慢吃下。文琮坐在婉凝的对面,才两日的责罚,竟消瘦了好多,他颇有些担心。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9章 得理不饶人 赵静怡却不想领老太太的情,她晚上回到房间越想越气,不止是因为锦里怀上了文琦的孩子而自己没有,更因为刘家摆明了想要这个孩子,一家子要牺牲委屈自己。 文琦这时候推门进来,静怡直接随手拿了只枕头丢到他头上,嘴里还啐道,“还回来作甚?找你的相好去啊!” 文琦本也不想回房和她睡,可一来想到这时候到锦里房去更加不妥,二来母亲又一直劝他回房好好安慰静怡,才拖到很晚才回来,一进门就是这种待遇,心情也很不好,但他还耐着性子,哄道,“好了,我回来就是给你赔不是的。” 说话间,把他早先准备的礼物盒(是他准备圣诞节送给静怡的)拿出来说,“空口白话不行,请夫人一定收下小的专为你选的大礼。” 静怡轻撇他一眼,还有怨气,但看到他送的礼,心下想着却觉得不拿白不拿,又道,“可别想用着这点小礼就搪塞过去,原不原谅,得看后面的表现。” “夫人先收下再说如何?”文琦觉得此事有商量的余地,很殷勤地把礼物盒递到她手边,柔声道,“快打开看看吧。” 静怡撇着嘴,接到手里一把拿开,一道红色的光夺目而出,是两颗黄豆大小的红宝石项坠,虽然形状不算大,但看得出品相和切工都是上乘,她很识货懂行明知道这是在上海滩都少有的稀罕物,已经喜上眉梢了。 文琦又见缝插针道,“给你戴上试试吧?” 静怡连忙点头。 文琦拿起项链,从前面绕过,绕到静怡后颈,小心翼翼地扣上链扣,道,“我太太的脖颈真是又白又长。” 静怡知道他故意说些甜言蜜语,却又觉得分外动听,对着镜子仔细瞧了半天,才转身对他问道,“这么好的链子,你从哪儿淘换来的?” “请一个法国朋友从法国订来的。”文琦如实禀告。 “可是要花大钱了?”提到金钱,静怡有些心疼,又转念一想,“这几月给你的花费可是多了,还有闲钱买这个?” “哎呦,我的太太呦,天地良心,这可是预支了今年的年终红利,给你买的。” “什么?那今年咱们可是拿不到半点红利了?” “你别急,总还是有的,但也不多。” “你偏要做主买东西作甚!” “我太太倾国倾城,出门应酬也得换换花样么。”文琦的甜言今日对静怡颇有效果,静怡颇享受地随口问道,“可也会给那丫头下这些?” “当然不会。只有我太太的气度才配得上这样的宝石啊。” 静怡斜瞪着他,才笑道,“以后也不许给她买这些。” 文琦笑着眨眨眼表示领会,又把她拦在怀里。 静怡一边磨蹭着颈间的项链又一边问道,“你打算怎么安置那丫头?” “这恐怕到底还要听阿奶的吧?” “你自己就没半点主意?”静怡将他推开,不高兴道,“好你个刘文琦,你也打算学旧社会的老爷,三妻四妾呢?!” “天地良心,我哪有?” “你敢有!总之这事得听我的,你可不许纳她当妾,更不许带她到上海去!” “可孩子既然是我的,总还得让她生下来。” 静怡又说道伤心之处,却也明白自己一人之力动不了弄不掉这个孩子,才说道,“孩子是孩子,她是她,你不许因为孩子心疼她!” 文琦不想和她争辩,索性哄她道,“好了好了,不心疼不心疼,我累了,睡吧。” 静怡没再赶他,枕着他的手臂睡了一晚,但一大早就跑到电信局去给母亲打了电话,把昨天诊断怀孕之事一五一十地说清楚,又抱怨大哥不是一母同胞,不能给她撑腰,希望父亲和母亲给自己做主。 确定了母亲过两日就会到陈墓来,心里才舒坦些。她想起母亲教她左右在老太太面前卖个好,别再罚婉凝,一来显得自己明辨是非通情达理,二来毕竟以后和婉凝都是妯娌,收做己用可比相互为敌的好。 回去路上想了一路,还是去跟老太太说,“婉凝也是好心看病,罚了三日也够了,别再罚了。” 老太太还在面上迂回几句,静怡有很坚持,才让人通知婉凝。 吃晚饭的时候,全家人对婉凝都很关心,一直给婉凝夹菜,就连自己的哥哥也在晚饭后极关心地让她喝些暖汤,滋补身体。 她想,到底是“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景然是乡下丫头生的子,也会跟乡下女格外亲近。她端着一盏燕窝走到景然和婉凝身边坐下,笑道,“大哥和婉凝聊什么呢?聊得这么开心。” 景然大方道,“也没聊些什么,向婉凝请教一些中医的医理。” “你瞧我这大哥,多好学!”静怡感叹道,又对婉凝说,“婉凝妹妹,听闻你跟顾伯父学得一手好医术,我也很佩服。我想请你帮个忙,不知你愿不愿意?” “大嫂请说吧。”婉凝道。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啊,我前抓了几副药,春城笨手笨脚地误加了陈皮和山楂两味进去,妹妹精通医术,肯定分得清药品,就请妹妹帮我把这副药的陈皮和山楂都挑出来吧。” 说着就示意春城把那副药拿到桌面上,婉凝打开包一看,陈皮和山楂都格外碎屑,夹杂在大包别的药材里,很不好挑选。 景然不认识中药材,但看包里的药繁杂中“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就知道静怡是估计刁难了,他对婉凝摇摇头,不想她答应。 婉凝想了想,还是答应道,“好。” 静怡又笑道,“啊,那就有劳妹妹了,还有啊,大夫嘱咐明日早晨七点服药,妹妹可要在六点之前把挑好的药材交给春城啊。” 婉凝不动声色继续道,“好。” 静怡走得老远后景然才歉意道,“静怡她从小父母娇惯了,说话办事有时没有法度些,你多担待。” 婉凝笑道,“我知道大嫂心里还有气,也理解几分。但凡是女人,摊上这样的事,心里都是很难过去的。” “你真体贴。”景然由衷感叹,又道,“这些药一定很难分吧,我帮你一起分吧。” “不用了,我让婷芳和我一起分就好。” 景然又道,“既是我妹妹让你做这麻烦事,你就当是我这个做哥哥的帮她赔不是了。” 婉凝听他这样说,知道他的心意,成全道,“好吧。” 但天已经全黑,在院子里挑一定极冷;可要在婉凝房里或是景然房里挑都不能避嫌;但又要挑个僻静的地方,别让阿奶知道这件事,坏了静怡的形象,婉凝思考再三,还是决定在她住的西院里的亭子里挑。 景然也明白她的心思,但他想不到十□□岁的女孩子竟然这样进退得宜,不由得更加刮目相看。 婷芳看到碎得极其彻底的陈皮和山楂夹杂在同样小的药材里,幽幽地叹口气,“大少奶奶也忒狠心!这么小的颗粒得要分到什么时候啊。” 婉凝给了她一个闭嘴的眼神,“大嫂心情不好,撒撒气反而是好事。” 婷芳却不理会,又说,“小姐理解大少奶奶,她怎么就不理解小姐?孙锦里的事,跟小姐有什么关系?说到底都是小姐心善。” 婉凝制止她道,“一人有一人的立场,能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固然好,但想不到这一层也是人之常情。” 又对景然笑道,“让赵大哥看笑话了。” “噢没有,没有。”景然连连说,“婷芳姑娘心直口快,但其实婷芳姑娘说的很对,这件事本来就不是你的错,静怡找你麻烦,是她太没有礼貌,你不怪她,还答应她无礼的要求,实在是太感谢你了。” 婷芳笑道,“赵家少爷果然明理,可比大少奶奶强多了。” “越说越没规矩。”婉凝说道。 景然却说,“不妨事。快告诉我哪个是陈皮,哪个是山楂,还有怎么处理比较快。” 婉凝把陈皮和山楂都找出来给他看,又道,“你先找些大的好找的,找完之后给婷芳再找一遍。快的法子可真的没有,只能一点一点地找。” “好。”景然照办。 三个人就开始围坐在一张桌子边,埋头分理药材。 文琮吃过晚饭去街上办婉凝交代的事,可走到原来的地方并没有那对老夫妻,又在附近的地方找了又找,仍是没找到,又找问了附近的店家,才回家。 他看西院的灯还亮着,便想早点给婉凝回信。进了院,就看到他们三人在灯下分理什么东西,三人还很有说有笑,也笑着走过去看。 “你们在做什么?” “要把陈皮和山楂从药里挑出来。”婷芳脱口而出。 “为什么要理出来?” “还不是。”婷芳话没说完,婉凝用脚在桌子下面制止她,又对他问道,“没什么,赵大哥想认识药材,我教了陈皮、山楂两味,让他从药方里给分出来。” “噢,景然哥学贯西医,对中医也有兴趣吗?” “是啊,都是医理,很想比较学习。”景然笑着回答道。 “三哥这时候过来有事?”婉凝问道。 “我去找过那对老夫妻了,没有找到,又问了附近的店家,他们说老夫妻前天离开了。” “走了?”婉凝还有些担心他们,又想了想,说,“若要是能找到地方自食其力也是件好事。” “既然人已经走了,你也别担心了吧。这样的事,你担心也担心不过来。”文琮开解她道。 “嗯。”婉凝答应道。 “那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你们也早点休息。”文琮看景然和婷芳正是带劲的时候,也不方便多呆,急着告辞。 婉凝又送了他几步,继续分理那些药材。 三个人用了三个多小时才完全理清,已经是十一点多,才头昏眼花地回去睡觉。 婷芳一大早把药材给静怡送去时,静怡还有些吃惊,随手检查了一会儿便让春城给拿下去,换了另一包药材来拿回去让婉凝分,这样连着三天,她气性才消一些。 还有一个原因是第三天的时候静怡的母亲来了,她态度明确,要老刘家给她姑娘一个说法。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0章 后宅烦心事 后宅的家事刘老爷一向不参与,又因为临近年关,家里的生意少不得要多照看,早早回上海了;静怡母亲到的时候,由太太主理招待一事,老太太坐在一旁算是陪同。 待静怡母亲坐定,太太先发了话,“亲家姆妈,今年上好的雨前龙井,你尝尝喝不喝得惯。” 静怡妈拨弄着手上的彩釉茶碗里几片翠绿的叶子,眼睛也不抬一下。 刘太太见她略抿了抿,又问道,“可还喝的惯?” 静怡妈这才缓缓道,“在上海喝惯了印度阿三的咖啡和英格兰的红茶,到了乡下尝尝鲜也是好的。” 刘太太倒也不尴尬,大方笑笑,“上海喝茶更多的是情调,陈墓喝茶,喝得还是清新。” “刘家姆妈说得倒是很在理。”静怡妈轻轻扬起涂了香奈儿烈焰红唇的嘴,“可惜,上海呆惯了的人,偶尔尝尝鲜倒也没什么,可骨子里还是离了情调就活不了。” 刘太太又笑道,“那倒是的,不过偶尔尝了鲜,也不值得大批特批了。” 二人都话中有话,顾左右而言他,老太太只坐山观戏。 刘太太见静怡妈还没答话,便乘胜追击道,“其实文琦和静怡这对夫妻实在恩爱得狠,一个下人是断断没什么能耐介入的。” “刘家姆妈既然把话挑明了说,也不必拐弯抹角。”赵太太把茶杯放下,微微转头看着她说,“静怡和文琦这门亲事,可是当初张家太太替你来求我的,我们静怡,在沪上也是拔尖的官家小姐,嫁到你们这样的商贾之家,那也是添砖加瓦的大事。” 刘太太早知道她会把陈年旧事一五一十摆在台面上,不论时间过了多久,只要静怡爸还在交通局任上一天,只要赵家的政府势力还在,这门亲事,在赵家眼里也都是高攀。所以,她只按捺着不讲话,只等看静怡妈会把话说到什么地步。 静怡妈知道自己点住了刘家的死穴,眼底子微微闪过一丝愉悦,又摆弄着前几天新买的宝石戒指,慢悠悠道,“小辈的事,原我们都不该管,可事情闹到这样的地步,若是做长辈的还不出面,真不知还要闹出多大的事来。” “就是说,文琦和静怡,虽也是我们牵线搭桥,可也算是自由恋爱,情深意切的事,倒也轮不到我们操心,确实还是孩子,不太懂事。” 静怡妈也知道分寸,觉得时机已到,又说道,“话虽这么说,但事情已经闹出来了,我们总归是不能不管了。今天刘老太太也在,我也把话说明。” 老太太微微颔首表示认可。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1章 何能话相思 赵太太又说道,“静怡跟我说,那下人确实是怀了孩子,也不知老太太和亲家姆妈是不是已经认定了就是文琦的种。” 刘太太当即跟老太太交汇了个眼神,老太太微微一瞥,不急不慢地说,“血脉之事,马虎不得。虽然当事的两人都一致认定,但也草率不得。” 赵太太已经心里有数,又补充道,“噢,那我就明白老太太的意思了。其实血脉之事,现在西方医学已经很好判断,等那下人把孩子生下来,自有法子断明。” 静怡妈言下之意,锦里肚子里的孩子明面上可以平安落地,刘太太相当诧异,却多多少少松了一口气。 老太太满意地笑笑,给赵太太机会继续往下说。 赵太太也笑道,“其实我们静怡进门也有一年半了,一直没好消息,别说是老太太,就连我也是心急。若那下人生下来的就是刘家的血脉,也算是好事一桩。” 刘太太更加愉快,已经难掩喜色。 赵太太又严肃道,“其实我们都明白,不管是赵家的地位,还是刘家在商界的影响,一个下人终归是上不了台面的,下人生的孩子,一辈子也没有机会。静怡是文琦明媒正娶的太太,上海市长亲自做了主婚人的。若要给孩子一个好前程,最好的出路还是认静怡当妈。老太太心疼重孙子,自然也不会想不到这一层的。” 赵太太知道府上的大事还是老太太做主,最后一句特意说给老太太听。 “这也都是后话。不过,我岁数大了,好容易盼来的重孙子,还小的这几年,最好能养在陈墓陪着我。” 赵太太轻轻一笑,“老太太,孙子宝贝是要宝贝,可还是要送到大上海去接受好的教育呦。” 刘太太开始打圆场道,“嗨,亲家姆妈,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自然要回到上海的,不过是在陈墓玩耍两年。再者,这都是后话了,先等孩子平安落地再做打算不迟的。” 赵太太微微点头,两家也算是达成了一份共识。 老太太和刘太太可以如愿抱得了孙儿,静怡妈也帮静怡争取到了一个不费力的孩子,若孩子还是男孩,便是长房长孙,更不能便宜了巧意钻空子的下人。 静怡却想不到母亲细心周全的这一层,只顾着在母亲面前闹小性子。 “姆妈,侬来可是要给阿拉做主的,怎么能让贱种生下来,还要我养?!!” 静怡妈叹叹气,揪着一块真丝的帕子帮静怡抹眼泪,“侬介杠度,有个孩子好傍身,侬晓得吧?” “不晓得不晓得,我只晓得刘文琦他对不起我!” “侬耍恁小脾气?!”静怡妈一边教训她一边自责。她和赵家爹结婚快三十年,只生了两个女孩,第一个还早早夭折,赵家现在的两个公子,其实都是乡下的“小夫人”所出。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对静怡溺爱过多,养成了她过于任性的性格。 “阿拉哪里有耍小脾气,阿拉说的都是事实。侬替下作胚养崽还不够,现在又要我给小贱人奶儿子!!!” “闭嘴!”静怡妈呵斥道,“侬个小册老,轮到你教育老娘!” 两母女吵得不欢而散,偏这个时候,刘家在美国的二少爷一家也传来了好消息,二少奶奶已经怀孕近两个月。静怡这才紧张起锦里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也多多少少明白了母亲的苦心。 临近年关,刘家好事成双,年夜饭也要大大操办。 婉凝帮老太太拟好采办单才回家准备过年。 文琮十一月份便回上海面试,他如意地进入公和洋行任职,一切就职手续得当,只等着年后上班;关于二人的婚事,两家长辈也约定年后详谈。 婉凝把手上的围巾重新打开,换了一个花样再次折好。婷芳端了一个针线盆进来,笑她,“姑娘都叠了多少次了,统共几个折法,再弄也弄不出什么花样的。” 婉凝笑着掩饰,“这袋子有些小,得想个法子把围巾妥善放好。” 婷芳又笑道,“姑娘索性今天赶紧寄出去吧,眼看着晚上就要下雪,雪后邮递不便,耽误给三少爷取暖。” “你只会笑话我。”绯红瞬间在婉凝的脸上漫延,她虽嘴上这样说,手里却仔细地将围巾包好,“也不知三哥喜不喜欢。” “姑娘到底时时刻刻想着他,可惜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有没有姑娘你!一边时不时地带着江家小姐出出入入,一边又偶尔对你献献殷勤,倒像是个黑心的男人。”婷芳从她手里接过包裹,麻利地捆上麻线,想把它包得更结实些,“一会儿我就让润生哥给邮局送去,免得夜长梦多。” 婉凝不悦地瞥瞥她,阻拦道,“那条麻线未免太粗些。”又从针线盆里拿出一条用来编彩结的丝绸绳替换了麻线。 “姑娘的心意算是一五一十地都挖出来给他看了,他还这么忽冷忽热的,做什么姿态呢?” “婷芳,你少说一句话行吗?”婉凝还是寻常不愠不火的语调,反问道。 “知道了。”婷芳知道自己碎嘴的毛病,也知道自家姑娘格外容忍自己,可到底是个急性子、直肠子,话说不都说出口,憋在心里实在难受。 事实上,她是真的为婉凝着急! 终于把围巾交代给了润生。 润生伸出他有些发红的手递给婷芳一封信,又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包裹,“还是上海刘公馆寄来的。” 润生是婉凝家厨娘的独生子,从小长在婉凝家。婉凝两三岁时,每每婉凝爹教她认字,润生和婷芳都在边上跟着学,那时婷芳五岁,润生也有七八岁了,他比婷芳反而学得更认真些,所以认得的字也比婷芳更多。 “刘公馆寄来的管什么?是刘家的小姐又不是刘家的少爷!”婷芳拿到信瞟了一眼封面脱口而出。 润生憨憨一笑,“妹子快给小姐拿去吧,兴许小姐看完更高兴呢!” 润生确实说对了婉凝的心思。 文钰和婉凝分别也将近两个月,两个人一直保持着书信联系。 文钰的信总是活泼生动,内容又是无所不包。大多数时候是学校和同学的事;有时候是和朋友出去玩的事;有时候是家里的趣事,她说,爸爸有时中午晒太阳时会在摇椅上睡着,她会悄悄偷走他的烟斗藏到他找不到的地方;大哥和大嫂吵架时,大哥晚上下班必然要带回一束玫瑰用以赔罪,以至于家里的玫瑰常开不败;三哥近来喜欢闷在房间里勾勾画画,若要缠着三哥做些什么事,只消捏着他的图用于要挟,他必然就范。写到这里,她也会俏皮地说,若三哥再敢欺负你,你就扬言把他的图稿撕掉,他便再也不敢了!极偶尔的时候,她也会写一些少女心事,因为青春忧愁和春心萌动的小心思她都会细细写给她。这个时候,婉凝在回信中,除了扮演一位合格的倾听者,还要充当一名很有经验的开导者。 文钰有时问,为什么有情之人总要受别离之苦?杜丽娘和柳梦梅历经艰难险阻,梁山伯和祝英台只能化蝶相伴;焦仲卿和刘兰芝遭遇棒打鸳鸯,罗密欧和朱丽叶双双殉情。 婉凝回信说,因为苦难让人更加珍惜身边人,越是千难万苦,越觉得爱情之珍贵。 文钰又会问,那为什么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 婉凝又回信说,大概是存有遗憾的爱情更能引起观众之共鸣。 可婉凝有时也会拿着文琮送她的丝巾,借着小窗下明亮的阳光,细细辨认之中纹理,大抵也怀着“横也丝来竖也丝”的心境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2章 如何过年关 临近年关才迎来今冬的第一场雪。 婉凝挽着父亲的小臂走在人影稀松的石板街上,父亲的右手执一把油纸伞来以抵御雪花的侵袭。 一路上能听见两人走在积雪上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和雪花窸窣地落在一切静物上的声音。 父亲向来少言寡语,今日却分外话多些。 “万事预则立,未雨绸缪总是要的。” 婉凝低着头仔细看着婷芳娘新纳的绣花棉布鞋踩在刚撒过白砂糖样的雪地上印出的圆润的坑,点点头以示记在心上。 父亲不必转头看她就知道她已然记在心上,继续道,“往后嫁到别人家,夏收冬藏的老传统也不要忘了。” 若在往日,婉凝听到这些早就面红耳赤,气父亲开自己玩笑,可今日却格外听得认真,她微抿着嘴,缓缓抬起头看向父亲那棱角分明却写满了岁月痕迹的侧脸,收获很久远很深邃的嘱咐。 这条街,他们每年要走多次,可这一次她竟觉得很长、很踏实。 走过这条街,就到了镇东药材铺的董掌柜家。 年关当头,意外事故也频发些,顾大夫要多囤一些中药材以备不时之需;但年关及至,再从外面买进药材已不能成行,便到董掌柜这里匀一些。 董掌柜早在门口迎着婉凝父女,他们一向准时,看好时间出来,不用多站一会儿就一定能迎到。 “董叔叔好。”婉凝礼貌地向董掌柜问好。 “婉凝如今可真是亭亭玉立了。”董掌柜笑着对顾父讲。 十几岁的少女长得快,一年一个变化。 顾父谦逊地笑笑,跟着董掌柜往屋子头走。 董太太早备好了小食招待这对父女。紫苏千层糕、杏仁山药粥,还有小麻糕和推酥麦饼(董太太是鸿山人),都是掐着时间精心备下的。 董太太热情地笑着说,“婉凝姑娘,快坐快坐。” 顾父对董太太行了旧礼,便和董掌柜走在后厢选药材。 婉凝和董太太对视一笑,“今日不见雅芬妹子。” “她呀,她跟着同学出去啦。这冷的天,不好好在家呆着,偏要出去白相。” “妹子这年龄,正是爱耍的时候。”婉凝喝了一口热粥暖暖身子。 “我可不愿意她天天去白相。”董太太吧唧着嘴,说道,“眼看着也有十六岁了,仔细找个好人家才最打紧。” 婉凝又喝了一小口粥,略低着头不说话。 董太太转念想到,“若是像你一样找个好人家,我也不用这么发愁了。” 婉凝笑道,“董家妈妈又要拿我说笑了。” 董太太又道,“婉凝,我跟你说正经事呦。眼看着你妹子一天比一天大,她的婚事我怎能不操心呢?” 婉凝迟疑地看着董太太,“董家妈妈有话直说吧。” “哎呦,我就知道婉凝是直爽人。”董太太把手上的半块小麻糕扔到碟子里,认真地说,“你也知道,咱们镇子统共就这么大,家家户户都是知根知底的,谁料也没个门当户对的适龄男孩跟我们雅芬相配。” 婉凝微微抿着嘴点点头。 董太太又说,“你的未婚夫,听说是陈墓的首富,又在上海做大生意的,肯定认识很多达官贵人。我们家呢,做得是小生意,可祖上也有不少田产,不瞒你说,我娘家的陪嫁也很丰厚。我就想呢,你能替你妹子也找个上海的公子哥?” 董太太说得这样直白,婉凝不可能没有听懂,停顿着不知如何回答,又听董太太说道,“你别为难,也不求非得找个刘家那样的大家子,你妹子不如你聪明有学识,进了大宅院也怕是撑不住。只要是个上海本地的家世,在上海有房有地有买卖就行。” 董太太捏着婉凝的手,极真诚地说道,“你叔叔做了一辈子生意,也没认识几个上海的商户,实在是没什么路子,我想来想去,也没了旁的门路,才来拜托你。” “为什么偏是上海人?” “像刘少爷这样在上海有房有地有产业的新上海人更好呀!现在谁不知道,那上海滩可是个“淘金场”啊!我娘家的好几个穷亲戚早些年跑到上海滩讨生活做生意,现在都发财啦!劳烦你费费心,给你妹子也找个好婆家吧。” 婉凝笑道,“董家妈妈抬举我了,我哪有什么门路的?且不说我自己的婚事也没尘埃落定,那上海滩我可是连去都没去的,哪有什么能力给雅芬妹子找婆家呢?” 董太太知道婉凝不是虚伪之人,迅速在头脑中思考片刻,觉得应是她真是自己未有着落,便开始关心婉凝的婚事来。 “怎么还没定下日子么?听说刘家少爷回国也有些日子了。”董太太一边搅着粥一边关切道。 董家和顾家有通家之好,自然消息格外灵通。 婉凝也被说到心事,微微叹口气又淡然一笑道,“他不过在陈墓待了一个月。近来他一直忙着某差事,是想先立业再作成家的打算。” “嗨,古人都说,先成家后立业,这刘家少爷怎么非得倒着来呢?” “难得的好机会当然要先定下来。再者,还有两日就是除夕,好歹也要过了年再做打算了。”婉凝大方笑道。 董太太赞同道,“这倒是了。再说,左右都是你的男人,跑又跑不了的。等过了年开了春,你爹就要去上海选个好日子咯!” 婉凝回家后,顾父倒去过陈墓一次,但回来后也没有旁的消息,扰的婷芳和婷芳娘都替婉凝着急。婷芳爹便开导她们,老爷也想多留姑娘些日子,毕竟相依为命这么多的独生女,还要嫁到上海去。 今年婉凝在家里过年,最开心的似乎还是婷芳娘。 婷芳娘把老鸭汤端上桌,笑吟吟道,“老爷,菜齐了,您动筷子吧。” 顾父微微点点头,又把放在自己右侧的一套餐具小心翼翼地重新摆了摆,才说道,“大家动筷子吧。” 府上下人少,正好围坐在一大桌,下人们先感激顾老爷一年的照顾,等老爷夹了一块食物才敢落筷。 这是顾家一直以来的风俗。 酒过半巡,顾老爷兴致更好,和婷芳爹划起拳来。 婷芳小声对婉凝说,“今年姑娘在家里过年,老爷开心。” 婉凝半托着腮看着饮酒的父亲,想到小时候年夜饭时父亲与人划拳母亲从旁倒酒的样子,母亲兴致好时,也会小饮两杯梅子酒以祝酒兴。父母相守十年,虽未能白头,相守的每一日也都是夫唱妇随、举案齐眉,所以母亲早逝后,尽管上门做媒之人纷至沓来,父亲并没再娶,其中原因不止是担心后娘亏待婉凝,更是由于父亲心底对母亲的放不下。 那时婉凝太过年幼,对母亲的些些回忆也都是父母共同留下的。她曾经以为父母亲是人世间最幸福的神仙眷侣,可现在她也想问一声,为什么有情之人总要忍受离别之苦?! 父亲已经微醺,却不忘往属于母亲的碟子里夹菜。那些母亲喜爱的菜,婉凝在父亲一次又一次地念叨下已能倒背如流。 父亲看向碗碟的眼神里带着一抹不常见的专属于母亲的温柔,婉凝想,世间最落寞之事,便是,我倾尽温柔,却无人领会。 婷芳爹说,“老爷喝多了,我送老爷回去吧。” 顾父摆摆手,轻轻说,“不要扰到玮如。” 婉凝的眼泪从心底涌上眼眶,她跟在婷芳爹的后头,又给父亲沏了一杯自制的醒酒茶。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3章 无事不登门 大年初一的一清早,润生利落地打开院门,拿着打笤帚清扫门前的鞭炮屑。顾父不喜放鞭炮,往年润生会点上一两鞭,预示来年好运,但近两年润生成熟稳重些也知道好运霉运,与鞭炮无关,便也省了。 润生娘一边拿着大抹布擦拭着门口的小石狮子一边念叨着,“也不知是哪家的,偏在我们门口点这么多炮仗,昨晚呦,我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润生憨笑道,“过年嘛,人家准是想让老爷也沾沾运气。” 润生娘又往鞭炮屑上稍稍洒一点水,让润生好扫些,“动作快点吧,要是有人来拜年,看到顾府外头这么乱不好的。” 润生点点头,卖力清扫。 有两个年轻人架着一个小伙子急速跑过来,润生抬头一看,被架着的小伙子浑身是血,连忙一边让他娘去请顾老爷和姜掌柜,一边带着两个年轻人把人往里头送。 年轻人一边急速把小伙子往里头送一边还客气道,“对不住对不住,大过年的打扰你们,看你们前街的铺面没开,就找到家里来了。” 润生先安顿好病人说道,“不碍事,先让他躺好,我们东家这就过来了。” 顾老爷正好走进门来,年轻人立刻对他说道,“顾先生,我弟弟刚刚被鞭炮炸伤了,请您一定救救他。” 顾父粗略检查了病人,对年轻人说道,“你弟弟右手、左臂还有两条大腿都有炸伤,但万幸的是没有伤到筋骨,你们可以放心。” 两个年轻人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又说道,“烦劳顾先生了,请一定治好我弟弟啊,我们背着婶娘带他出来放炮仗的,他开春还要去苏州上学呢。” 顾父严肃道,“鞭炮是很危险的东西,你们带他做危险的事情,为什么不先征得他父母的同意呢?再者说,身为哥哥,怎么能带弟弟做危险之事呢?” 年轻人被顾父训诫到,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答。 婉凝开解道,“他们也是过年高兴的,玩耍起来全忘了这一层吧。” 年轻人连连点头说,“顾小姐说的正是。” 顾父还板着脸,说道,“性命之事,一定要谨慎,因为贪玩而危及性命,是什么好道理?” 年轻人又温顺道,“顾先生教训的是,我们都记下了,以后不做了。” 顾父专心给小病人处理伤口,又对婉凝说,“再取些上次备好的药来。” 婉凝认真地点点头,到药材室取。 不知从何时起,她就是父亲最得力地助手,家里的一应药材她都烂熟于心。 她心想,幸好那日和父亲才去了董叔叔家里买了药材回来,又和父亲连夜加工好以备不时之需。想来父亲早有担忧,年节之时,总有意外事故发生,一些药铺医馆又不照常营业,顾家医馆确实格外忙碌些。 她跨过月亮门,往客房走,隐约听到身后有人叫她。 她觉是自己幻听,紧走两步赶紧给父亲送药去,却又听到声音。 “婉凝?!”这才回头去看,却是景然! “赵大哥?”婉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赵景然和一位年龄稍长的先生站在大门口,微笑致意。 “实在冒昧了,我们敲门之后一直没人应,还是进来了。”景然礼貌地笑道。 “没关系。”婉凝也笑道,“家里来了病人,我爹在处理,润生哥也去帮忙了。” 又有些心急道,“我这会儿急着给我爹送药去,赵大哥请先在院里等等。” 景然点点头,又听到景然身边的中年男子说,“我们可以一同去看看吗?” “若不介意,请一同来吧。” 中年男子追逐着顾父的动作,生怕遗漏任何一个关于用药的细节。赵景然却不时在少女助手身上分神。 她像是刚起床的样子,家常的衣裙,从容又有些随意地挽着长发,还有一些发丝自然地垂下来,在她专注的侧脸上俏皮地跳动。 顾父处理好所有伤口,又对年轻人说道,“你弟弟的伤口都处理好了,伤口需要一定的恢复期,这段时间伤口不要沾水。一会儿你们一人送他回家一人跟姜掌柜到医馆拿药。” 年轻人连连感激,又问诊费和药共要多少钱,想估计下二人身上的钱加起来够不够。 顾父淡定道,“诊费姜掌柜会跟你们算清。” 两人又推诿着不肯走,原来是为“谁送弟弟回家跟先去跟家里人解释”的事上犯难。 顾父这才笑道,“父母只会关心孩子的安危,不会真怪你们胡闹。” 两个年轻人也释怀地笑笑,又道了谢才带着弟弟走出去。 顾父脱掉罩在外头的长布衫,又洗洗手。婉凝才对他说,“爹,有人来访。” 顾父注意到西服革履、手上拿着礼品的二人,谦然道,“二位久等了,请到客厅小坐。” 待几人坐定,婷芳沏茶倒茶后,来人才自报家门,“顾先生您好,在下魏礼安,这位是在下外甥赵景然,久闻顾先生大名,今日特来拜会。” “在下不过是一乡下郎中,何谈大名?”顾父先对来人礼貌地行了揖礼,说道。 魏礼安又说道,“顾家世代名医,整个昆山几人不知?顾先生不计名利、隐居市井,悬壶济世、造福一方,实在令人佩服啊!” 顾父笑道,“魏先生请有话直说。” “顾先生好生爽快。”魏礼安原以为长衫老先生温吞迂腐,没想到进展如此之快,“既然顾先生已经发话,那我也直说。在下在上海做点制药的小生意,药厂呢,准备研制一些中成药材,久闻顾先生大名,想讨教一二。” “魏先生恐怕是找错人了,在下从不用西药。”顾父言辞决绝。 “顾先生不要误会,我们只是想聘请您做我们的中药顾问,监督和评估药剂的容量标准,并不是想借用您的药方。”魏礼安知道中医世家都在意自制药保密,特意提醒到。 “魏先生实在抬举在下。在下无才无德,担不起您所说的大任。再者说,在下从未用过西药,对西方制药一事更是一窍不通,实在不能担此重任。” “顾伯父,西方制药只是用机器替代制药过程中人工不需参与的步骤,但所制之药,还是中药不是西药。而且这样做可以提供缩短制药时间,提高制药效率,也可以降低制药的成本,降低成药的价格,实际上是造福更多人的好事。”赵景然谦恭道。 “制药需谨慎,并没有不需人工的部分。若想多产出,只需制药者多勤奋。”顾父斩钉截铁地否定景然。 景然又争取道,“我明白伯父的意思,药是给病人解危救困的,必须严谨谨慎。药剂凝结了制药者的心血和苦心。可是,西方的机器看似冷漠,其实操作上非常精准,只要设置好操作标准,机器就可以加班加点准确无误地完成,精准度可能会比人工更高更可靠。” 顾父不悦道,“病者身体各异,用药不能一概而论,多一分少一分都是学问,哪里是机器可以衡量的。” 婉凝看出父亲的不高兴,笑道,“魏先生,赵大哥,我们家铺面小,生意少,接的病人各个不同,实在无法统一用药标准,也做不来统一标准的事,再者,我爹从未接触过西药,对西方制药的方法更是毫无了解的。” 顾父补充道,“所以阁下二位确实找错了人,这事情在下实在做不来。” 魏礼安看顾父如此坚持,婉凝却圆润很多,想在婉凝处制造突破口,“我知道顾先生做中医大夫多年,对西医不太了解,但我也想请顾先生给西医一些机会,实地去了解西医和西方制药的方法步骤,再做打算。另外,您看,我外甥和贵千金本是旧识,我们两家也算有些交情,请顾先生也再给我们些机会,先去考察过,再做最后定夺?” 顾父看了婉凝一眼,又说道,“魏先生莫要为难在下,在下岁数大了,接触新事物太慢,早不愿意动了,您还是另谋他人吧。” 赵景然早听出顾父话中的“送客”意味,想来今日再多停留无益,略递给舅父一个眼神,起身告辞,“顾伯父,大年初一就来叨扰,实在抱歉,我舅父特意准备了些上海特产给您带来,请您务必笑纳,近几日舅父和我都在茜墩旅舍居住,您若改变主意,请务必差人去寻我们。” 顾父略点点头算是回礼,又让婉凝跟着婷芳爹去送客。 婷芳爹拿了自酿的药酒,一盒小麻糕,并方肉、鱼干、虾干搭配的礼盒放到景然的车上,算是对他们的回礼。 婉凝和景然还在车边盘桓两句,“抱歉赵大哥,我爹一直对西医有所抵触,刚才的话未免重些,你别往心里去。” 景然大方地笑道,“伯父身为中医,有这样的反应很正常,舅父和我都能理解,不会放在心上,你也放心。” 婉凝才释怀地笑道,“好。这才过年,赵大哥就要出门张罗生意,也太辛苦罢。” “舅父的生意,因我是学医的缘故让我多操持些,也是给家里人帮忙,不提什么辛苦不辛苦。”景然觉得自己一直保持一种叫做“傻笑”的表情。 “怎么会找到我们家呢?” “舅父听闻昆山顾氏有一支族脉,世代名医,各方打听,才知道这一代的传人住在茜墩。我们一路开到茜墩,逢人便问顾大夫,人人都指镇西顾氏医馆,好容易就找到这里来了。可巧正是你家!” 婉凝自豪一笑,道,“茜墩镇小,镇上医馆本就两三家,又只有我家医馆年号长,稍有些名气吧。” 景然欢喜笑道,“你和你爹一样谦逊。” 婉凝未在恭敬之语上纠缠,只又问道,“要在茜墩待几日呢?若有时间,我再请爹张罗一桌席,也算是尽尽地主之谊。” “那可好!若是喝了酒就能请得动顾伯父便最好!”景然欣喜地开玩笑道,“原计划是呆个五六日的,但一时请不下顾伯父,一时也是走不了的。” “那这样说,你们要在茜墩安家落户了么。”婉凝也玩笑道。 景然先是有些遗憾,却转而开心道,“请不到伯父出山确实遗憾,可若能多看看茜墩的美景也是好的。” 婉凝又笑道,“赵大哥真会说话。魏先生等得好久了,先上车吧。” 景然才反应起舅父还在等自己,转而跟婉凝告别。 刚坐到车上,魏礼安便问道,“何时认识了顾家小姐?” 景然尴尬道,“顾家和静怡的婆家是世交,我也是通过刘老太太认识的。” 魏礼安似又发现了新大陆,“那倒更好办些,可以看看刘老爷能不能帮忙请得动顾先生。” 景然劝道,“舅父还是量力而行,随随便便找刘家办事,恐怕我妈会不开心吧。” 魏礼安被景然无情提醒,想了想说,“是要再做打算。” 婉凝回到院里,父亲还坐在厅堂里等她,“何时认识了那个年轻人?” “在刘家认识的,他是刘家大哥的大舅哥。” “若他们有时间,我们到茜墩酒楼请他们吃顿饭,也是尽到地主之谊。” 婉凝笑道,“我已经和赵大哥说过了。” 顾父笑道,“你倒快。”又目光一凛道,“不过,以后少和西医往来,点到为止。” 婉凝都乖乖答应下来,心上却一直很奇怪,为什么父亲那么排斥西医?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4章 恨不相逢早 暖暖冬日,赵景然起了个大早,一路从茜墩旅馆溜达到顾家所在的小巷,昨晚刚刚下过小雨夹雪,石板路上还是湿漉漉的,空气里有湿润而清新的香气。明明身上还担负着“请顾大夫出山”的“母族”重任,可走在路上时却极舒适放松。 婷芳在门口拾掇着两株婉凝新移植的腊梅花,早见到景然的身影,笑着招呼他,“赵家公子来得好早!” 景然有些近视,略走近些才看清楚是婷芳在跟自己讲话,倒有点“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味道。 他看到婷芳正在侍弄的腊梅,欣赏道,“真真是顾家的腊梅,好难得的风姿。” 婷芳笑道,“赵公子真会说话,怎么顾家的东西到了赵公子嘴里都更好了?” 景然略愣了愣,又问道,“这会儿可方便拜会顾先生?” “我家老爷去柜上了,只有小姐在家。昨日跟魏先生约的不是十一点钟在茜墩酒楼见面?赵公子怎么来得这样早?” 景然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九点钟便出门一路走到了婉凝家。昨天下午看到舅舅收到顾父的拜帖时恐怕就已经按捺不住了。 嘴上却回答道,“看今日天气好,早起些出来散步,走走停停便过来了。” 婷芳便笑道,“既来了,进门见见我家小姐吧。” 景然跟着婷芳踏进月亮门,婉凝正坐在院子里的白色丁香树下处理着“板蓝根”、“鱼腥草”两味药材。柔和的冬日阳光斜斜地打在白衣少女的身上,在漫砖地板上剪出优雅的倩影,她微微抬手将垂在脸颊上的发丝,继续杵着药材。 “小姐,赵公子来了。”婷芳跟婉凝报备道。 婷芳高亢的嗓子搅乱了景然静静欣赏的美丽画面,婉凝抬眼处的莞尔一笑又将他拉近静谧如画中。 “我起早了些,呆在旅舍没事做,就一路溜达过来了。”没等婉凝开口问,景然先解释道。 “噢。”婉凝的手还放在药罐上,稍稍尴尬道,“我爹去柜上了,赵大哥若是有空先坐下喝杯茶吧。” “那就又要叨扰了。”正合心意,景然笑道。 “何来叨扰不叨扰?”婉凝笑着对景然说,“安溪的铁观音赵大哥喝不喝得惯?” “喝的惯的。” 婷芳去沏茶,景然便坐在婉凝对面看她继续杵药材。 婉凝略停顿下,不好意思道,“对不住,手上的活暂时停不下,这就做完了。” 景然道,“不碍事,只是觉得看你处理这些中药很有意思。” 婉凝会心一笑,“赵大哥真的对中药很有兴趣。” “我虽在国外学了几年西医,却一直觉得我们中国人自己的医术却是博大精深的。再者说,不论西医、中医,只要能救人性命便是好医了。” 婉凝赞同地点点头,“我虽不懂西医的医理,却也很赞同你的话,对医者来说,最重要的事莫过于救人性命了。” 婷芳将香茶奉上,又从婉凝手中接过药罐,安置了药材。 婉凝给景然倒好茶,说道,“还是去年春天的茶叶,虽然细心储藏着,恐怕味道也不如新茶好。” “不妨事。”景然笑道,“其实我这些年在外头逛,不会品茶,茶叶差一些些并没什么关系。” “家里也有咖啡粉,文钰妹妹送的,婷芳帮我细心藏着,要不要煮来喝?” “不用不用,我正好借这个机会,向你请教请教茶道呢!”景然推辞着,“以后诊所来往的怕多是喝惯了中式茶的,我也要学习应付。” “赵大哥自己开诊所么?”婉凝问道。 “也是和我舅父一起做的,舅父出资,我算是入股,又做主诊医师。”景然说道,“原在公济医院工作了一阵,舅父一直有开诊所的想法,我又一直有此夙愿,所以一拍即合了。” “那赵大哥也是心愿达成了。”婉凝笑着说,又转念问道,“留洋回来的人是不是都有自立门户的想法?” 景然也会了她的意,小心问道,“你是说文琮么?” “也不全是。”婉凝敛下眼,并不看着他,说道,“有日和三哥出去,碰上他的一位故交,留洋回来的兄长,现在在上海和人合开建筑事务所,便联想到这了。” 景然笑道,“也许是因为我们确实学到了一些新的技术和知识,希望能通过自己的能力对社会做一些贡献,而自理门户又是最自由又最好掌控的吧。” 婉凝理解地点点头,又道,“就是“万事开头难”,赵大哥辛苦。” 景然又笑着做拱手礼,道,“那请顾小姐帮我劝劝顾先生,出山做我们的中成药顾问吧。”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婉凝假装生气道,“我好心好意关心赵大哥,赵大哥则能趁机提这样的要求?” “你权当一句玩笑话吧。”景然道,“我自然知道,顾伯父若是不愿意,我们也强求不得。但我也是想,古人“程门立雪”,今日我也该“三拜顾门”吧。” 婉凝觉得他又好笑,又真诚,开解他道,“我爹一直很排斥西医,其中原因我也不清楚。” “噢。”赵景然颇有些失落,转瞬又开朗道,“不碍事,若是求不得,便算是我来给顾伯父拜年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5章 天涯沦落人 “你权当一句玩笑话吧。”景然道,“我自然知道,顾伯父若是不愿意,我们也强求不得。但我也是想,古人“程门立雪”,今日我也该“三拜顾门”吧。” 婉凝觉得他又好笑,又真诚,开解他道,“我爹一直很排斥西医,其中原因我也不清楚。” “噢。”赵景然颇有些失落,转瞬又开朗道,“不碍事,若是求不得,便算是我来给顾伯父拜年了。” 婉凝垂下眼笑笑,想给景然再倒一杯铁观音,突然觉得手上没力气,茶杯轻巧地从手中滑下去,赶紧垂手去接,景然见此,也赶紧伸手去接,可匆忙间只听见茶杯落地的声音,景然握住婉凝的手感觉到一点点小液体的温度,她右手的虎口不知滑到了哪里,有一条细长的刀口,鲜红的血液便从白嫩的皮肤里渗出来。她麻木地任由景然握着她的手,看着落地的碎茶杯,那一刻,脑子似是被完全掏空了。 没过太久,润生从外头急匆匆地跑进来,边跑还边喊道,“小姐,老爷的速效救心丸收在哪里?” 婷芳正拿着创伤药跑出来,大声回答道,“小姐收在药房里药架子上第一层的。柜上没有了么,怎么这会子回来找?” “老爷常带的瓶子里只剩了一丸,吃了不见好,姜掌柜让我赶紧回来拿。”润生跑进药房一通翻弄,婉凝瞬时感到自己的心被一种超时空的力量揪扯起来,她跑进药房熟练地找出救心丸,一面说,“我跟你去。” 润生原觉得婉凝的脚力肯定跟不上自己,可情急之下也反应不出这么多,只和她前后脚跑出去。 景然还担心婉凝的手,见她如此惊慌匆忙更是放心不下,也跟着跑出去;婷芳手上还拿着创伤药,见此状只得也跟上去。 婉凝根本感觉不到自己跑得多快,跑了多久,只记得自己跑进柜上的画面。 顾父平躺在地板上,左手按压着自己的心脏,虽努力忍受着疼痛却仍双眉紧皱着,没人知道有多疼。 婷芳爹一面帮他抚胸顺气,一面很焦急地看着门口等着顾父的解药。 婉凝迅速从手上的小罐子里倒出两颗救心丸,给顾父服下,顾父已不能顺利吞药,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样子更加难受。 景然见状一面请婷芳爹和润生帮顾父保持平躺的姿势,一面双手按压在顾父的左心室进行急救。 婷芳这时候才赶到,整个人惊吓在门口,手上的小药瓶坠落在地上发出极刺耳的响声。 顾父还有丝丝的意识,突然拉住婉凝的手似是有话要说,婉凝颤颤巍巍地凑近父亲的嘴边,只听到父亲气息微弱断断续续道,“照。。。顾。。。自。。。己。。。” 有一丝眼泪不争气地划过她的右脸颊,她拼命秉着气、忍着泪,不想体味那种叫做“失去”的东西,可还是,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父亲闭上了眼睛。 她双眉紧锁地瞪大了眼睛秉着不争气的泪,可明明面颊上已经泪如雨下。 还下意识地去探寻父亲的鼻息、体温、骨骼,一丝丝可以作为生命征兆的东西,可只剩下她的心和他的身体一道,慢慢地慢慢地变凉的结局。 甚至心底里早已经知道、早已经确认,他,再不会醒过来。 他再不会坐在阳光底下,慢悠悠地拿着烟斗等她吃早茶。 他再不会偶尔心情大好,慢慢熬一锅天麻土鸡汤,给她下面吃。 他再不会言语谆谆地教她医者哲学,背着她叹息没有可以继承衣钵的儿子。 母亲去世的画面在头脑里还很清晰。 初冬时阴郁的天气,母亲也是这样心绞痛,蜷着身子一点一点没了活着的征兆,她那时还是个不懂生死的躲在祖母怀里的孩子。那一年冬天,先是母亲,然后是祖母、祖父,那种叫做“失去”的感觉一下子蔓延过她整个身子,充斥着她的生活。 这么多年,父亲是她唯一的依靠,是她最后的避风港,是她想努力抓牢却时时害怕丢失不见的人。 她伏在父亲胸上,瘦削的身子发冷而颤抖,眼睛里的泪早已不受控制。 景然抽出的一只手已经感受不到顾父的鼻息,另一只手还被婉凝枕在头下承担她痛苦的泪;他和她离得极近,可以细腻地感受到她无助的身子微微发抖的样子。 这样的画面、这样的感觉怎么会不熟悉?! 他想,整间屋子里,他恐怕是最能理解她的人。 寒冬催人老。 冷寂的冬夜,相依为命的女人在睡梦中再没醒来;冷彻骨髓的冬季清晨,他一个人站在狭小的院子中,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处理女人的后事、搬弄着家里的东西,极尽毁灭他单薄却开心的生活。四岁的男孩子,好像一夜长大,早早学会了低眉顺眼、“人在屋下要低头”。 停在半空的一只手,终是忍不住,轻轻地抚过她的发,停在她的肩膀给她支持和力量。 婷芳爹还不能接受现实,伸出手想努力感受到顾父的鼻息,直到自己也能确信“一切只是枉然”,才跌坐在一边,嘴上念叨着,“老爷没了。” 婷芳、润生和一屋子的学徒、患者都觉得晴天霹雳、震惊惶恐,闻名昆山的一代杏林高手竟然如此殒命、命丧黄泉。 婉凝跪在堂前,眼神空洞地给前来拜谒的人回礼。 顾父是闻名遐迩的名医圣手,又因为青年时好交结,“往来无白丁”,远近闻讯前来拜谒的人也格外多。葬礼之事有婷芳爹和润生张罗,又有景然和魏礼安帮忙打点安排,还算顺利。 魏礼安本还打扮得仪表堂堂准备赴约,刚要出门时接到旅社跑堂的通知还很不敢相信,直到亲身赶到顾家院子亲眼看到顾父的遗体才不情愿地接受这个事实。如此,聘请顾父做制药厂的中医顾问一事断然再无余地,工厂的进度还要早早重新安排,可念及顾父一代名医又对自己以礼相待,又可怜婉凝孤弱少女一人,更看景然似要全身心帮助婉凝度过偌大的家庭变故,便也多在茜墩停留两日,算是送顾父最后一程。 景然在昆山日报上发了顾父的讣告,又等婉凝拟好顾父生前“亲朋好友”名单后给各家传了消息。 写至“上海刘家”时,婉凝还提醒景然要写上“自己一切还好,请刘伯父安心过年”一类的话,早被婷芳背着她要求景然给抹了去,还叮嘱景然要特别以他人的口吻写上“顾小姐悲伤过度,不能自处”之类的言语再发出去。 婷芳着实担心婉凝的身子。从顾父去世当天上午到现在,已经是一天一夜,婉凝已是颗粒未进,只靠喝些白开水撑着。 婷芳看着她娘给婉凝熬蔬菜粥一边抹眼泪,“姑娘的命怎么就这么苦?早没了阿爹阿奶和妈,现在连老爷也走了。” 婷芳娘深深叹了口气,幽幽地说,“自打太太过了世,老爷便格外劳碌,身体却一天比一天差,似是撑着半个身子养大了姑娘。” “虽说姑娘现今长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可老爷到底也不亲眼看到姑娘出嫁,就早早走了。”婷芳止不住泪,一直替婉凝心急,“如今顾家也没了可以做主的人,姑娘和刘家的婚事怎么办呢?” “能怎么办?顾家人丁兴旺,偏偏老爷这一房人丁凋落,只剩姑娘自己,旁的亲戚实在也是八丈远的沾亲带故,现如今能做主的恐是只有老族长一个了。”婷芳娘用帕子拭去泪水,叹道,“老爷这么一走,姑娘还要守丧三年,往后的日子可是要更苦了。这些天,你在旁边多机灵些,能让她歇歇便歇歇,来日方长,这么熬着,没几日就会垮的。” “我何尝不着急?白天有做不完的事,晚上只跪在灵堂里给老爷守夜,怎么劝也是劝不动的。” “姑娘是太执着。” 婉凝何尝只是执着?!她脑子里早就悬着一条绳,她要提着一口气,对付所有突如其来的变故。 今年今日,她只剩下自己。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6章 天涯沦落人.下 她眼神空洞呆滞地盯着方方正正的大门口,看到一群所谓亲故的男人走进院子。为首的是老族长(父亲的小叔公),跟在老族长身后的一左一右两人,左边是他的长子,也是家规的执行者,右边的是极陌生的年龄稍长一些的男子。 一行人先是对顾父的灵柩行礼,又对婷芳爹说明来意。 婷芳爹听后略沉吟半刻,又走过来对婉凝说道,“老族长有要事跟姑娘说,姑娘这时。。。” “叔爹放心吧,我挺得住。” 心底那些不安的分子终有机会暴发。 婷芳爹是外乡人,却在茜墩生活了三十年了,早就融入顾家,他跟在婉凝身后,垂手站在祠堂后厢的门口,旁听老族长发落。 老族长坐在首位,执行者站在他身后,逆着光形成压抑的黑影。他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缓缓开口道,“你父亲走得太仓促,我们也很难过。” 婉凝垂着眼,恭敬地低着头,又听老族长道,“但是死者已逝,后生的事迟早也是要解决的。我们顾氏,向来人丁兴旺,只你父亲这一房实在人数寥落,好在你父亲在世时认下一子,总算是有子送终了。” 老族长边说着边示意让进门时跟在他身后的年龄稍长婉凝的男子上前一步,给婉凝介绍道,“这是你五堂叔的长子伯铭,去年,五堂叔已经把他过继给你父亲了。” 沉闷又沙哑的老人嗓音,宣告一件似是很平淡的事实。 父亲去年认下了一子! 他怎么会瞒着婉凝偷偷地认下一个“儿子”! 但婉凝不愿开口吐露一个字,只是直勾勾地看着老族长,眼神所及又像是在盯着空荡荡的某个空间。 从出事到现在,她还尽力保持着一个闺阁淑女该有的修养,她记得在母亲的葬礼上祖母曾经的谆谆教诲:一个真正的淑女,一定要宠辱不惊,泰山压顶岿然不动;在任何时候,不动声色都比喜形于色更有力量。 房间里被一种静默又诡异的氛围笼罩着,有两种无形的力量暗暗较量比拼。 终是老族长先松了口,他清清嗓子,重新露出和蔼地笑,“嗯,婉凝,这两天你辛苦了,你哥哥原在南京做生意,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你别怪他。” 那个人称她的兄长的少年适时又殷勤地闪出身来,谄媚地笑,“是啊是啊,妹子,你可别怪哥哥,但哥这会儿子来了,剩下的事绝不让你操心。” 婉凝并不开口,也许,她已没有可以开口的力气,她缓慢地缓慢地点点头,强撑着一口气站在原处。 “看你也是很累了,剩下的事交给你哥哥你可以放心的。”老族长严肃地正告着,“前头还有事要处理,你们兄妹便先过去吧。” 婉凝的四肢轻飘飘不知有无出错地相互配合简单地行礼后慢慢移出了房间,还没走过穿廊,整个身子晃晃悠悠地栽倒在旁边的美人靠上,声音极轻,若是没有特意关注她行踪的人,根本不能发现。 从小到大,她以为属于自己的东西到最后都不属于自己。 母亲、祖母、父亲,甚至文琮,明明我拥有一切,可为什么这么快我什么都没有了?!! 她的面前是一尊掌管人世万物的佛,她用尽全身力气呐喊着、质问着:“为什么?!为什么?!” 眼前的佛却越来越暗、越来越暗,似是要被一种黑暗的东西吞噬掉,她陷入了一个深邃黑暗却力量非常的漩涡,想要挣脱却永不得。 “婉凝,你醒了?”一张很柔和阳光的男子的脸,是赵景然,可她多希望这是属于另一个男人。 她微微抿着嘴想要挤出一个宽慰观众的笑脸,可到底没有力气。 “姑娘可算是醒了,先喝点热水吧。”婷芳一面急切又关切地说,一面倒了半杯温度刚好的热水递过来。 景然本坐在婉凝的雕花床前,帮她摆好枕头让她可以比较舒服地喝点热水。 “谢谢。”婉凝虚弱地挤出两个字,景然微微一愣,才柔声道,“不要对我这样客气。” 本是一句客套话,却极难得地认真又亲昵的感觉。 婷芳又道,“姑娘喝点粥吧,我去让我娘给你熬点粥。” 婉凝还没回答,婷芳又道,“姑娘别犹豫了,不吃东西身体只会更差的。”话音未落,便跨出房间关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婉凝和景然。她一点一点地仔细喝着手里的热水,景然先温柔地笑着看看她,才开始低着头把摆在外头的温度计、小药罐等收在随身携带的小药箱里。 “烦劳赵大哥了。”才恢复了些力气,又客气道。 “不必这样客气的。”景然依旧用很柔和的声音道,脸上夹杂着不易察觉却又很想被察觉的失落和遗憾。 婉凝垂下眼,停顿半秒,才开口道,“瞧我多失礼,竟栽倒在半路上。” 景然幽幽叹声气,经过几番深思熟虑,才道,“失去了最亲最近的人,怎样做都不算失礼的。失去亲人的感觉就像大雪中走进一个黑暗的死路口,又冷又怕,却不知道能往哪里走。” 婉凝缓缓转过头,空洞的眼终于有了几分神色,很认真地看着他,听他继续讲。 “我以为我只能和他们一起离开,我活着做什么呢?!”婉凝轻微地皱着眉头,微微眯着眼,听得有些出神。 那年的寒冬,她跪在人来人往的穿堂上,眼睛所能捕捉的世界只有抬眼时可以看到的鹅毛大雪洒在一口深褐色的楠木棺材上的样子和低下头时额头便一遍又一遍地接触着冰冷的雪。她明明被裹了很多层,却还能感觉到冰一样的东西从她的脚趾尖渐渐蔓延全身,找不到一丝温暖和保护。 景然的眼睛里闪烁着极罕见的凄冷忧伤,微微僵直了脖颈,似是给自己多点鼓励,又说,“其实,活下来比离开更难,但是,还是要活下来,哪怕是已经离开的人,也希望,我们能好好活下去。。。” 婉凝出神盯着景然的眼里有晶莹的东西在打转,有人完全懂得自己,是人生头一回了。 “姑娘快喝一口菜粥吧,我娘特意熬的。”婷芳就在此时端着蔬菜粥推门进来,似是没有察觉到两人之间静静蔓延的情绪,给整个房间轻易地增添一分热闹。 “好。” 景然也是一边释怀地笑着,一边站起身让婷芳能够坐下来。 婷芳认可地看看景然,坐在婉凝身边,用瓷勺子剜了一口粥,先放在嘴边吹吹,再送到婉凝嘴边,“姑娘吃吧,我娘熬得久,好消化的。” 婉凝微微抿了一口粥,过了很久才勉强咽下去,她确实很久没有吃东西了,需要慢慢地慢慢地适应食物的感觉。 “姑娘还是要多吃些,吃了东西才有力气去对付那些老家伙。” 越大的家族越没有秘密,凭空在灵堂里出现的陌生人早被当成重点关注对象认真研究过了。 婉凝默默地又咽下一口粥,忍不住,还是让眼泪掉在婷芳的手背上。 婷芳心疼地把碗放在一边,抽出手绢帮她拭泪。 “老爷不会做出这样的事的。”婷芳难得安静地说。 “有时候,我爹的确很感叹我不是个男孩子。”婉凝靠在婷芳的肩上,想了一会儿,才说道。 “可是老爷从来没有后悔过你不是个男孩啊。若老爷想要儿子,这么多年,大可以续弦再生,何必认个外人当儿子?”婷芳坚信顾父不会认领儿子,此事一定另有蹊跷。 “也许他觉得我不能继承衣钵,又实在觉得很遗憾。”婉凝一字一句地说,好像每一个字都在她心上划出一个口子,她绵绵的泪水淌在婷芳的衣襟上,细细颤抖的身,似是忘记景然还站在一旁。 “怎么会呢?这些年,老爷都认真悉心地培养姑娘,别人不知道,我爹可是最清楚的。再说,姑娘虽不对外公开行医,可你的医术老爷早就是认可的。只要继承了医术,是不是对外行医哪有那么重要?” 婉凝轻轻推开婷芳的手,不愿再吃,婷芳无奈地叹口气,缓缓地说,“姑娘别费神了,好好休息才是最要紧的。” 一直垂着手靠在一旁的景然也开头宽慰道,“婷芳说得对,你不要胡思乱想。若真是顾伯父本人的决定,也一定有些不得不做的理由,一定是迫不得已的。我虽和伯父只见过一面,可也能感觉到他对你的慈爱,你所担心的事也仅仅是你的担心。”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7章 只恐风波恶 婉凝知道,这些话,只是在她失望低落时他们出于关心所说的漂亮话,可也许也是事实。 这个所谓“长兄”的陌生人,怎么看都不像是父亲亲选的。 这天晚上,前来拜谒父亲的人还是有增无减,他虽表面上身在灵堂上应付打点,眉眼无忧反而面露喜色。 他出入灵堂的那天晚上,有一个穿桃红色旗袍的女子来找他,对婉凝自称是“大嫂”。婉凝出于礼貌对她点头示意时,她只扫了一眼,又敷衍地点了一支香插在灵位前的香座上,后重新走到婉凝面前说,“妹妹,人已逝,你伤心自然正常,可在世人的事也要算算清楚的。” 她看到婉凝只看着自己不说话,于是又说道,“你也不要跟我装糊涂,父亲可是远近闻名的名医,看这灵堂大摆三天的排场也知道咱家医馆的生意一定不错的。” 她插着左手,右手抵在左手上,指尖微合、欣赏着新染的蔻丹,说,“你别怪嫂嫂无情冷漠,我娘家是生意人,嫁给你哥哥又是跟着做了几年的生意,比你知道钱是钱的道理。父亲自然是没有了,再怎么伤心都是没有的,可钱不一样,早点算清楚,拿钱再生钱,可是源源不断的。” 婉凝明白她的来意,面无表情道,“要算也不是这个时候。” “自然是了,现在宾客多,把他们晾在一边去算账当然不好,等明天父亲出了殡就算算清吧。” 婉凝的眼从她的肩上扫过,挪过身去招待一群从北平专程赶来的叔伯,旗袍嫂子勾起一抹笑,拍拍身上的香灰,走进里间休息。 父亲出殡那天在长辈眼里算是很风光的。 “孝男”、“孝女”俱在,族人支持、朋友众多。出殡后,老族长坐在厅堂上颇满意地匀开瓷茶碗里的青绿色茶叶,慢悠悠道,“婉凝你也看到了,家里有了男丁便会不一样。乡里乡亲都在称道你父亲身前积德,儿女送终,家族庇佑。” 婉凝低着头,嘴角不自禁上扬,勾勒出一抹罕见的冷笑,顷刻间却又小心遮掩过去,紧紧地勾着手不讲话。 已经换上深绛色旗袍的“大嫂”适时地用手肘戳戳站在一旁的大哥,大哥便“恍然大悟”般,笑嘻嘻道,“叔公太夸奖了,儿子为父亲送终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难得你深明大义,让你父亲风光大葬,也可以没有遗憾了。”老族长又品了一口茶,觉得已经了却了一桩大事。 “给父亲送终本就是应该的,所以伯铭可是放弃南京的生意一路快马加鞭地回来啊。我们南京的生意现在正是关键期,可是一刻都马虎不得的。”大嫂从旁补充道,“叔公您看,现在父亲已经出殡下葬,是不是该解决的事也赶紧处理好?” 老族长思考半刻、沉吟道,“嗯。” 于是又对婉凝道,“婉凝啊,虽然你父亲刚刚下葬,但也是入土为安了,你大哥从南京赶来也是不容易,有些事情确实应该解决解决。” 婉凝开始冷笑道,“族长请说。” “你父亲留下来的天地、宅子、钱也得分分的。”老族长沙哑的声音直截了当道,“去年你父亲向我提出过继子嗣的问题时就说过,他希望把后事财产留给顾家人。” 好一个顾家人!顾婉凝姓顾又如何?早晚要嫁人的女儿终会变成“泼出去的水”。可父亲也是这样想么? “你可能不懂。按照顾氏家族的规矩,女子不能继承遗产,无子之人的遗产都要上交顾氏宗祠。” 所以父亲是因为这个才要认下这个从天而降的哥哥么?!!! 可他是不是选错了人?! 婉凝坐在窗子前冷眼看着不知哪里跑来的“哥嫂”瓜分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老族长最终定夺,由他们“兄妹”自行解决遗产之事,话中之意希望顾伯铭不要贪得无厌,多少给顾婉凝留点钱财嫁妆。 早已换上石榴裙的嫂子满院子地搜罗着值钱的物件,也终于轮到婉凝的房间了。她指着梳妆台下一个非常精致的楠木盒子说,“看不出来,姑娘年纪不大,像样的东西真是不少,到底是这么多年的独生女儿,顾老爷可是把好的值钱的东西都用在你身上了!” “不许动那个!”婉凝突然站起身,大声呵道。 “呦,那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亏得姑娘什么都不在乎,偏在乎这个。” 说话间就要打开盒子,婉凝见状直接一股脑冲上去,抓住盒子的一角往自己怀里拉。 顾伯铭推门进来的时候正看见两个女人激烈抢夺一个不大不小的楠木盒子,他媳妇的这样自然是见多了,可婉凝的如此举动着实让他大吃一惊! 一定是可大可小的事。 他赶紧跑上前去,抱住自己的老婆劝道,“什么大不了的东西,要跟妹妹抢?妹妹若是特别喜欢的东西,你别要就是了。” “她别的东西都不抢,偏这个抢得厉害,一定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你先别抢,别抢。”顾伯铭一边使劲让她放手一边说道。 她角力不得,迫不得已松手,婉凝却因为极大的冲力直接跌倒在地,手里的楠木盒子也在地上摔成两半。 不过是两三件主子手串,一件描金线的小枕头并几条苏绣的方巾,再仔细看看手串的材质,一件珍珠的算是值钱之物,还有一件是玳瑁、一件是青金石。 大嫂颇失望地撇嘴道,“不过是几件旧物什呀!” 婉凝淌着泪先拾起楠木盒子的一半,一件一件往里面收。 外头下着不大不小的雨夹雪,从半掩的门扉闯入的寒气侵袭着婉凝的身体,她努力平伏着颤抖的手,苛责自己如何还没收完。 刘文琮和婷芳是这个时候推门进来的。 一身缟素、身子纤细非常的女子还坐在花砖地上,一点一点地收拾着散落在地上的不可言说的心。 “你们对我姐小姐做了什么?!”婷芳抢先一个身位冲进来,径直站到坐在木椅上翘着二郎腿的大嫂道,“你算是什么人,轮到你在顾府撒野?!” 顾伯铭大概觉得媳妇有些过分,假装责备道,“多大的人了非要跟妹妹抢东西?闹成这样你愿意了?” 大嫂从椅子上跳起来,叉着手吼道,“我怎么了我?我是顾婉凝的大嫂,现在我是顾府的女主人!” 婷芳简直火冒三丈,抡起手臂直往她脸上砸,顾伯铭见势赶紧抓住了婷芳的手,还一脸谄笑道,“姑娘莫急、姑娘莫急。” 又对他女人喝道,“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妹妹的闺房怎能让你大闹?!” 他女人一脸“什么时候轮到你教训我了”的表情,睁圆了眼使劲瞪着他。 他抓到时机急着靠近她小声道,“你没看见么?刘家少爷来了,这可是上海的摇钱树。” 他女人瞬间会了意,笑吟吟地闪到婉凝身边想扶她起来,却被婷芳拦住,随意一甩,跌坐在一边,“哪里轮到你来扶?” 文琮的眼和心思自始至终都在婉凝身上,他不敢急于扶她起来,因为她拾起那些散落在地上的东西时一直是“不可侵犯”的样子。 她感觉到他在靠近自己,却不敢抬起头转过脸去看他,本就颤抖的身子感到更加虚弱。 他俯下身蹲在她的身边,她能感到他的气味和体温,如果,他的气味和体温能够感染她该有多好? 顾伯铭夫妻看出文琮和婉凝这会儿根本没空理睬自己,识趣殷勤道,“妹妹,你看你大嫂就是这么个混账样子,她跟你闹着玩呢,你千万别忘心里去。” 婷芳冷哼道,“谁跟你们闹着玩?不长眼的东西,还不快点滚出去!” 大嫂道,“哎呦,婷芳姑娘你可不能诬陷人,更不能得理不饶人啊!” 顾伯铭又急急忙忙拦住他女人,道,“婷芳姑娘也是爱闹的,跟你闹着玩何必当真呢?那刘少爷先跟妹妹说话啊,我们先出去,我们先出去。” 婷芳成功赶走了二人,也后脚跨出门,守在门外方便文琮和婉凝说话。 婉凝还坐在地上,一手拿着装齐物什的盒子底,一手拿着摔坏的另一半哭着发呆。文琮皱着眉细细地看着她,不知过了多久,无奈地一手抱起她的上半身、一手抱起她的腿,小心翼翼地把她安置在雕花床上。 她冰冷而颤抖的身子几乎没有重量,轻飘飘地降落在绵软的绣花棉被上。 她的脸上还淌着泪。 他凝神坐在床边,默默地、自然地让她的头伏在自己的肩上。 他们再次见面的画面,她曾设想过多次,却没有一次是如此狼狈的雨夹雪的傍晚在一片孤冷萧瑟中哭红了脸的样子。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8章 便尘埃落定 相见两无言并非第一次,可这次却有温暖踏实的感觉。 至少,此刻,他是心疼她的吧。 他的肩膀很宽厚、很踏实、很奢侈。 十几岁的时候,文琮要往德意志的那日午后,婉凝痴痴地坐在葡萄架下流泪,他们总是聚少离多,这一次不知他会不会记得昆山老家,还有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盼他归。 自然是知道他定归来,可还觉得他们,已经,越来越远了。 葡萄花架下,意气风发的男子有些局促地坐在她身边,她知道,自己再没有贪恋的理由,因为他和那些已经故去的亲人一样,始终都不会属于自己。 还有片刻的贪恋,转而只好擦干了眼泪,柔声细语地斩钉截铁道,“哥哥,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文琮有些出神,听到她的话还有些不敢相信地愣在原处,转头细看一眼才恍然道,“好。” 站起身、心事重重地踱步出去,轻轻合上了门,甚至还来不及告诉她,“我请了律师朋友同来。” 婷芳自然早就想到这一层,一见到文琮从里头出来便迫不及待地将他拉到一旁问个清楚。 “三少爷有没有跟我家姑娘说啊?” “说什么?”文琮的心似是丢在房间里。 “您的律师朋友啊。”婷芳很气文琮完全不在状态,“不是说律师可以帮我们姑娘抢回财产?” “倒不是抢回,按照民国法律,女子应有平等的遗产继承权。。。。” “你就不要掉书袋了。”婷芳更急切道,“我顾不上什么民国法律,什么继承权,老爷的钱本来就是姑娘的,你只要能给姑娘要回来就好。” 文琮的心思根本不在这里,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而一直在几米外的穿廊上踱步的景然也走过来问道,“她还好吗?” “不算好。”文琮深深地叹了口气。 景然的眼早已暗淡下来,转头对婷芳道,“这些天好好照顾她吧。” 还执着于如何要回本属于婉凝财产的婷芳被问及婉凝,才乖乖道,“会的。” 久久未发言的文琮突然问道,“那个楠木盒子有什么特别意义吗?” 景然一脸疑惑,知道自己错过了某些重要的东西,只听着婷芳说道,“是夫人过世前最喜欢的几件物什,小姐想夫人的时候都要拿出来看的。” 文琮哑声点点头,才转头对景然说,“我请了安东来,要不要去见见?” “倒好,我们还是去年见过。”景然仍是他往日得体的微笑,又对婷芳说道,“财产的事交给我们,你照顾好婉凝就好。” 婷芳半信半疑,可相信的成分毕竟多些,她细想想自己干着急确实帮不上忙,不如让她娘给婉凝熬些补身体的药汤更加实在,于是偷偷在窗边扒个小缝确认婉凝一切都好,便去找她娘。 文琮请来的律师黎安东是他和景然共同的朋友,黎家是沪上有名的律政世家,刘家、赵家的世交,安东早年在日本早稻田大学学习法律,后又到美利坚哥伦比亚大学学习,可谓学贯中西,未到而立之年已经是沪上小有名气的律师了。 文琮和景然都觉得黎安东出马,事情一定会解决,但结局却格外出人意料,甚至有些大跌眼镜。 婉凝在婷芳的苦口婆心下终于同意提交所谓的“法律诉讼”,镇长见牵扯此事之人尽是昆山及上海名流,不敢掉以轻心,拿到诉讼立即请来镇中名流乡绅及顾氏族长等旁听审理。 茜墩镇根本没有专门的法务部门,民国虽已成立将近二十年,却一直军阀混战、政治更迭,《中华民国民法通则》刚颁布未久,追溯起来,“茜墩竟无法律可言”。 当日,只见一个挺拔周正的戴眼镜的青年男子对着一屋子的阁老引经据典、侃侃而谈,而这群老者或吸烟或闭目养神或把弄自己手里的小物什,任眼前小子如何滔滔不绝,大有“泰山压顶岿然不动”的架势。 最后结局也是不说自明。因为南京国民政府没有颁发过详细规定和记录女子继承权的法律,经本镇阁老乡绅商定讨论,顾父的遗产由其长子顾伯铭继承,但顾婉凝父母为其准备的嫁妆须归顾婉凝所有。而所谓“父母为婉凝准备的嫁妆”,其实谁都说不清到底哪些算,哪些不算,最后只能顾氏族长定夺。 老族长沉吟片刻,才决定将婉凝母亲房间的一套红漆家具、一个檀木小箱里的几件首饰及摆件,并婉凝房间的楠木盒子算作“嫁妆”,还有婉凝父亲的一些书画,又规定婉凝出嫁时,长兄应为其准备两千块的嫁妆费。 原属于婉凝自己的衣装首饰体己,自然还属于她自己。 一场劳师动众的官司算是盖棺定论,阁老们不耐烦地起身扬长而去,顾伯铭的妻子许氏趾高气扬地走到婉凝跟前说道,“姑娘平日沉默寡言的,竟也是个狠角色。可好在咱们茜墩是讲理讲法的地方。姑娘你也别觉得哥嫂无情,咱们家看着生意大,其实爹没挣下什么大钱,等你出嫁,还有两千块的嫁妆可是不亏的。” 本站在婉凝身后的婷芳直接闪身出来冷笑道,“收起你的漂亮话回去给族长听吧。拿了别人的钱看你晚上会不会被鬼敲门!” “哎呦,婷芳姑娘你可别嘴上不饶人,也不怕下地狱被割舌头。” “我没做亏心事,可不怕鬼敲门。”婷芳撇嘴道。 顾伯铭拉住他女人对婉凝和婷芳笑嘻嘻道,“妹妹你嫂子就是个不管不顾你别往里去,茜墩礼法如此,咱们都没有办法不是?不过,我和你嫂子这就回南京了,家里的房子你先住着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那么大的房子,要是租给别人可以收一笔不小的租金呢!”许氏直接闪身道。 文琮看看一直静默坐在原处的婉凝,替她道,“哥嫂的意思我们明白了,后面的事先容婉凝想想,在这里长待也不是什么正经事,还是先回家再说。” 顾伯铭夫妇看是文琮出头周旋,大气不敢多出,敷衍道,“好吧。” 景然对婉凝道,“事已至此,先回家再另作打算吧。” 婷芳随口道,“还回什么家?刚判给别人了!” 景然皱着眉头制止她,她才知道自己这次有些过分了,赶紧凑到婉凝身边道歉,“姑娘,你知道我不是那意思。。。” 婉凝苦涩一笑道,“你说得对,我们,已经没有家了。” 顾婉凝的家被顾氏族长判给了旁人。 她仰头盯着门楣上的“顾宅”二字,恍惚间鼻头一酸,泪水便止不住得流,来不及气自己不争气,只是觉得父母亲带自己在这个门楣下追逐风车的画面仿佛发生在昨日。 不情愿地掏出手绢拭去泪花,转头对润生道,“润生哥,辛苦你把他摘下来吧。太爷爷写下的字,想好好存着。” 顾家的下人们站在前厅院子里,表情肃穆地等着一身缟素的少女发话。那个承欢于顾老爷膝下的寡言少女似乎一夜长大了。 婉凝言语轻柔却有很有力道,让人不敢拒绝,“各位叔伯婶娘,顾家近日发生变故,承蒙众位不离不弃,家里家外一切顺利。但如众位所知,现今这个宅子,已归我。。。兄长。。。顾伯铭所有,一应安排,怕也要重新来过。” 婉凝稍微定定神,让自己可以平静地说完,“婉凝无能,未能保护好我爹留下的家宅,更对不起众位。” “大小姐,您这是说哪里话?我们这些人,全靠老爷恩惠照顾,顾家就是我们的家,我们都是应该做的啊!” “婉凝在此谢过各位了。” “大小姐,我们自然明白的,如今这宅子分给了旁人,换了主子,自是不能再呆,可到底要等着大小姐有了去处,才可放心走啊。”婷芳娘说道。 其他几位也连连点头。 泪水在婉凝的眼眶里打转,可她尽力平静着道,“各位放心吧,婉凝自有去处的,只是突然让各位另觅去处,实在对不住,一会儿请各位轮换领些小钱,权当是给各位的盘缠了。” “大小姐,这种情况下,我们还怎么能拿您的钱?!”润生娘说道。 顾家就这么大,下人也只有几个,婉凝的遭遇自然无人不晓。 “钱并不多的,你们都在顾家工作十几年,若不带着工钱走,我爹也是不依的,各位就看在我爹的面子上领了去吧。” 婉凝越说到后面声音越轻,可在站的几个人还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大小姐体恤下人,明明一夜之间没了家产,还要变卖体己,给下人们发放最后的遣送费,几个人纷纷领了钱财,感恩戴德。 变卖体己之事,旁人全靠猜测,但婷芳爹娘当然清楚。婉凝托婷芳爹变卖了几件有些年头的摆件才凑得了这些工钱,所以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肯拿这笔遣送费。 “姑娘,这些年,我们全家全靠老爷才有这样的生活,若再拿了您这笔钱,可是要遭天谴的。”房间里只剩婷芳一家和婉凝四人,婷芳娘才对婉凝道。 “婶娘,您把我当自家人,我也是一样,这些钱是我替我爹给的。” 婷芳娘深深叹了口气,还想把手上的钱往婉凝手里推,坐在一边吧嗒着老烟袋的婷芳爹才开口道,“姑娘让你收着,你就收着吧。” 婷芳娘无奈地看看婷芳爹,再看看婷芳,勉强收下,又问道,“姑娘可想好了,要往刘家宅子去么?” 婉凝垂下眼不讲话。 婷芳娘又道,“虽说是早就定下娃娃亲的,可毕竟还未过门,现今家里也没了可以做主的长辈。。。” 婷芳爹磕磕烟枪杆子,道,“你少说两句吧。” 婷芳看看婉凝有些悲戚的脸,也给她娘使使眼色。 婷芳娘还执着道,“婚姻之事你们哪里能懂,我是怕姑娘这样到了婆家无依无靠地挨欺负。” 婉凝的脸上勉强绽出柔和的微笑,她握住婷芳娘的双手,安慰她,“婶娘担心我,我怎么能不知呢?不过婶娘放心吧,刘家本就常去住的,再说阿奶又是真心疼我的。” 婷芳也说道,“娘你放心好了,不是还有我么?我不会让别人欺负咱们姑娘的!” 婷芳娘哪里能够放心,又说,“你别给姑娘添麻烦就行了,刘宅子可不比咱们这里,一切都是规矩,你可不要强出头。” 婷芳难得温顺地答应,“放心吧,我会看着办的。” 婉凝哪里不明白婷芳娘的担忧,这些忧虑都是她在向文琮开口前就已深思熟虑的。可到事到如今哪里还有更好的法子?更何况,刘家老太太知道了婉凝的变故立时差芮香来接婉凝同住。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9章 奈何月儿明 文琮在婉凝房门外的小穿廊上踱步良久,终于见婉凝推门出来。 她似是没有发现他,呆呆地望着月亮出神。 好难得的银盘圆月,都说月圆是团圆之兆,可为何自己却已无可团圆之人。 她抬着头,想努力分辨出月亮的美丽之处,泪水,却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和自己的心,抱紧双臂任泪水肆虐。 他的心被她牵动着,身体也慢慢靠近,手上的小圆子早已没了温度,却还没想过用体温温暖她的心。 她知道是他,可已经无暇理会,抱紧了双腿,将自己都埋进泪水里。 他蹲下身子,弓着背皱着眉头看着她。 不是第一次见她哭,可这次也觉得那么怯懦和无助。 他只知道她命途多舛,却因为种种原因无法感同身受。他知她悲伤,却不知何其悲伤;知她无助,却不知如何帮助。 便想起祖母对他的交待,婷芳早就把突然冒出的兄嫂欺人太甚之事传到刘老太太的耳朵里,临行前老太太也早就嘱咐了要把婉凝带回去。 他怕她透支掉仅存的体力,有力的手掌扶住她的肩膀,柔声道,“跟我回去吧。” 她体力所剩无多,强撑着一口气,又不像他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顾自慢慢擦掉眼泪,平复情绪才道,“回哪里去呢。哪里都回不去了。” 他叹气,不知如何安慰她,只能想起祖母的教训了。 “刘府还是你的家,去陈墓住吧。” 她冷笑,“三哥跟我说得明明白白,我自然是懂的,刘府如何是我家?” 他自然想不到她会造次变故,更想不到,那些话,她比自己预想得更要在意,后悔自己对她冷酷决绝,可他还记得,自己说思来想去的答案是,不能接受这包办的婚姻,让彼此都没机会选择。 “可你是阿奶的孙女,阿奶说过,顾家阿奶去世前托付她好好照顾你的。陈墓就是你家,阿奶便是你的亲人,不对么?” 自然是的,可原是故交往来,现在变成寄人篱下了。 她默默地不讲话,他以为她倒是愿意的,她连礼貌笑笑的力气都没有,勉强站起身挪回房间去了。 他们身后的穿廊上,犹豫的景然端着婷芳熬好的参汤杵在原处。他总是慢了一步,而这一步,到底要走多久? ————————————————————————————————— 顾宅已不宜久留,婉凝两三日收拾了细软,就随着文琮回到陈墓刘家。分家时分到婉凝头上的东西不多,只一套家具和匾额难带些,婷芳的父母这些年的积蓄早在苏州阊门附近置办了房子,家具和匾额也请婷芳爹带到苏州去。 婉凝自小总会在刘府小住月余,早就在小跨院有自己的房子,横遭变故,老太太分外心疼,差人重新修整一番,装饰换得清淡些,佣人也安排得少些,想婉凝更清净。 婉凝到了刘府更加不爱出门,除了偶尔到老太太房里吃个晚饭,几乎都在自己屋里写字发呆。 文琮是请了假往茜墩去的,安置好了婉凝便急匆匆地往上海上班。 文琮和婉凝的婚事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冲淡了。一是老家风俗,家有丧事三年不嫁娶,刘家是最讲究老祖宗的规矩的,连下人中都有人开始同情婉凝小姐要再挨三年的苦;二是婉凝受此劫难,她和文琮又有些门不当户不对了。顾家是茜墩的世家望户,又世代行医,到婉凝父亲这一辈早就声明在外,顾氏医馆百年的行医卖药的买卖,加上世家大户的田产,外人猜测也是一笔巨富,婉凝是独生女儿,出格时顾老爷定会备上丰厚嫁妆,虽跟刘府上海之贸易相比总有些不值一提,却也是很相配的婚事;现今今,落魄千金怕除了家族的那点虚名和与老太太的特别关系再无旁的相配可言了。 婉凝到刘府不过月余,传言已经四起,众人都猜测刘府可能借此机会重新考虑三少爷和顾家小姐的婚事,毕竟对事业蒸蒸日上的刘家三少来说,上海有大把的更显赫的世家小姐可供挑选,借住在他人屋檐的顾家小姐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好的结婚对象,更何况,顾家小姐先后丧母丧父,会不会命数太硬,容易克夫。 婷芳自然是消息灵通之人,听到这些传闻只替婉凝着急,也不敢贸然请老太太做主,少不得跟芮香念叨。可“屋漏偏逢连夜雨”,眼看着婉凝父亲就要“七七”,所谓的长子顾伯铭迟迟未归,发去南京的电报更是一概不回,婉凝和婷芳赶回茜墩老宅,老宅早已转租他人,面目全非。 父亲“五七”时,只有婉凝和婷芳两个做“五更夜饭”而已。旁的都能省略,可“尾七”如何能省?!! 那日傍晚回陈墓的路上婉凝遇见常去买药那户的婶婶,婶婶装作不认识她刻意回避,虽眼前一副车水马龙的热闹光景,她却只觉出黑压压得一片。 “七七”仪式还是在刘府做了,刘府下人一律披麻戴孝,送别“亲家老爷”,街坊四邻有的称道刘家老太的英明大气,刘顾两家的婚事板上钉钉跑不了;也有好事之徒议论这是刘府心虚故意行事。 仪式结束后,婉凝和婷芳坐在院子里整理孝服。 “姑娘,把老爷送走了,你自己的事也得考虑考虑。” 婉凝小心翼翼地折上自己的孝服,连上面的灰尘都舍不得掸。 看见她沉默不语,婷芳更是干着急,又说道,“姑娘你不知道外头的人都怎么说咱们。他们。。。。。。” 婷芳还没来得及说完,只见锦里由下人搀扶着,挺着“七个多月的肚子”跨进月亮门来,一边走着路,一边嗲声嗲气道,“顾小姐好兴致,外头闹炸了,你还真能沉得住气。” 婷芳是第一不想招呼锦里的,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道,“这时候正是起冷风的时候,锦里姑娘怎么还过来串门子?” 锦里身后的一个叫紫霄的丫头道,“什么姑娘,这可是我们小姨奶奶!” 听到这种大玩笑,婷芳哪能控制住自己,“噗”一下笑出了声。 紫霄指着婷芳没好气地说,“你这人!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 锦里制止道,“紫霄!够了,你们先下去,去那边候着去。” 和刚刚搀扶锦里的丫鬟都往一旁站定。 锦里笑盈盈对婉凝道,“外头风大,顾小姐不请我到屋里坐坐?” 婉凝自是不好拒绝,微微点头,道,“里面请。” 锦里一手扶着腰,一手覆在肚子上,往里头走。婉凝又让婷芳拿了软垫给她靠在身后,又给她倒了温在炉子上的热茶。 “都开春了,顾小姐屋里还点着炉子呢。”锦里坐定后道。 婉凝略笑一下,问道,“今日来是有什么事吧?” 锦里倒觉得婉凝过于木讷,那时有孕之事也算是利用了婉凝,她至今日也不恼不怒,反而还照顾自己,心里也有些感动。“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婷芳在一旁道,“少猫哭耗子假慈悲了!再说,你有什么资格跟我们小姐这样说话?!当你自己跟我家小姐一样呢?!” 锦里也不怒,反问道,“可不是一样吗?都是寄人篱下!虽是吃好的穿好的,可到底在这宅子里名不正言不顺。” “哼,你倒也知道自己名不正言不顺?也不知道是谁让跟着自己的丫头背地里叫小姨奶奶呢!” “婷芳你少说两句吧。”一直在专注喝茶的婉凝这才开口。 锦里跟婉凝目光对视处,小声对她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应该多为自己打算些。” 婉凝细密的睫毛垂下来,微微盯着手中的清茶。锦里还想再争取些,接着道,“整日呆在大宅有什么用?什么都是老太太说了算,可说到底,还是个“天高皇帝远”的。” 婉凝抬起眼,仔细盯着锦里,锦里觉得颇有机会,又道,“其实你我都清楚,靠自己怎么靠得住?我们,还是要靠男人。” 婉凝已经听出她的来意,但她不能再搅入这趟浑水之中,于是勉强笑道,“你倒是抬举我了,顾家与刘家本就是世交,我在刘府上住最自然不过,哪里有寄人篱下的说法?你也未免太担心些。还怀着孩子,切莫思虑过多。” “呵呵,事到如今,你何必强颜欢笑呢?顾家老宅都不在自己手上了,你那哥哥连老爷子的“尾七”都不回来过,你还当这是你自己家呢?”锦里笑道,“今日我把话说到这里,也不怕再挑明,是聪明的,还是赶紧想办法去上海吧,在这跟老太太耗什么功夫?!” 话才说完,锦里慢悠悠地站起身往外头走。婉凝站在门口看锦里的背影,觉得虽怀有七八个月的身孕,却意气风发得狠,脚步稳健有力,气场胸有成竹。 她竟有些佩服锦里,至少她在试着掌控自己的未来。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0章 且往大上海 春回大地,刘家院子里桃李斗艳,海棠也长出几个花骨朵伺机绽放。刘老太太让芮香剪了些花枝来,让婉凝给插在花瓶里供她欣赏。 婉凝心里明白,老太太想给她找点事做,免得整个人一直阴阴沉沉的,难免颓唐。 她想起小时候,顾家阿奶和刘家阿奶坐在院里喝茶,由着她侍弄一株株宝贝的花花草草,听阿奶们说说她们年轻时的事,日子悠闲自在,一转即逝;今日此时,手上侍弄的花是早春开新枝,弄花人已经全然不同了。 还努力做出开心的样子,也想老太太更放心些。 老太太自然能看出她的心事,也并不说破,不急不慢地喝了一口茶,问芮香道,“别院那头怎么样了?” “前日又看了大夫,又是开了些保胎的药,说是娘胎的身子弱,一时半会补的这些东西,孩子都吸收不了。” 老太太点点头,又听芮香补充道,“想是她也是个娘胎不足,早些年又常坐粗活吧。” “那依大夫看,胎能保住么?” “似是也不好说,大夫说的很是谨慎。”芮香凑近了些,继续道,“上半个月镇上的洋大夫也到家里来瞧过,说这胎不好生,还建议去上海的好医院里生。” “医院里生也没什么,琮儿就是上海的医院里生的。” “老太太是因为别院那头还是个下人么?” “这倒是其次,她到了上海少不得给那边家里添乱。” 芮香点点头。 “左右关系到肚子里的胎,马虎不得。”老太太用茶杯盖磨了磨茶杯,又对婉凝道,“婉凝,你过来。” 婉凝走到老太太身边,老太太才道,“锦里的身子可能不大好,你去给她号号脉看看。” 婉凝道,“阿奶,我没什么经验的,怕敲不准。” 老太太看着她笑道,“你去瞧瞧就好,你去瞧瞧我也放心。” 婉凝点头会意,“那我现在就去瞧瞧吧。” 婷芳跟在婉凝后面发愁,“姑娘你怎么又能答应给锦里号脉?上次的喜脉明摆着是锦里利用你。” 婉凝回头小声对婷芳道,“你心里知道就好,别乱嚷嚷,走过路过的人都得知道了。” 婷芳很吃惊,觉得婉凝终于懂得了算计,才小声道,“那姑娘这次怎么还答应老太太呢?” “刚才阿奶跟我说话的意思你没听出来?一直听闻来号脉的大夫给锦里开的都是保胎药,却总也不见好。其中也一定有什么原因吧。” “那可能是锦里自己搞鬼?”婷芳更加小声猜测。 “到底是不是,咱们去看了就知道了。但毕竟是刘家的孩子,左右也马虎不得的。” “哪一定是刘家的,兴许是锦里跟哪个野男人怀上的呢。” “这个话你在别跟第二个人讲了。”婉凝制止道。 婷芳知道自己的鲁莽,可更多时候都是自责而却没有其他办法。 婉凝落座在锦里的房间,对锦里道,“阿奶关心你,让我来瞧瞧你。” 锦里斜靠在美人榻上,印度进口的丝绒毯刚盖到肚子的位置,这样的进口丝绒毯一定是文琦从上海让人带来的。 文琦自从过年之后便没再回来一次,两三个月的光景,锦里少不得心虚了。 她还笑着对婉凝讲,“老太太体恤,婉凝小姐费心了。来的正是时候,可帮我号号脉吧,我也不知是怎么了,吃了大半年的保胎药,大夫还说这孩子可能有危险。” 婉凝没想到她如此情愿地让她瞧病,示意婷芳放好药枕,给她号脉。 西式高脚柜上的瑞士石英钟“嘀嗒嘀嗒”地往前走,婉凝的思绪却是反反复复。 过了良久,婉凝才收了手,婷芳很有眼色地把药枕放回到小药箱。 “先前的大夫都开了什么药?方便让我一并看看么?”婉凝道。 “自然的,药方我都让紫霄用心收着呢。”锦里一边用眼色指挥紫霄去拿药方,一边对婉凝道,“药都是老太太请专门去抓的,托老太太的福,都是季恩堂的上等药材。紫霄,你把今天没拿去熬的药一并拿来给婉凝小姐看。” 锦里从紫霄手里拿过药方递给婉凝,说道,“我心里也是急呀,就盼着早点找到缘由,肚子的胎怎么说都是刘家的胎,一时怠慢不得呀。” 婉凝细看了看药方,又查了查草药,才对锦里道,“你的胎像确实疲弱些,但可能是本身身子不算康健的缘故,应是没有大碍的。先前几个大夫的药方却都是保胎药,但可能并不很对症,所以你吃了不大见好,这一副想来还好。” 锦里略点点头,似笑非笑地对婉凝讲,“您这样说我便放心多了。” 婉凝略笑笑,喝了半杯茶,就以要及时向老太太报备为名离开了。 返回的路上,婷芳还沉不住气地问,“姑娘你不觉得今天锦里很奇怪么?好像太过殷勤了。” 婉凝回道,“她有求于你自然百般殷勤了。” “那姑娘打算怎么跟老太太回话呢?” “照实回话就是了。” 婷芳还有些听不明白,听着婉凝把跟锦里说过的话又跟老太太说了一遍。 老太太沉吟片刻问道,“这样说来,难产的可能性大不大?” 婉凝道,“这个很难说,但胎位胎像确实都有些问题。” 老太太又道,“那到底是咱们自己的产婆子保险些,还是上海的洋大夫呢?” 婉凝羞红了脸说,“这个我就不敢说了。” 老太太才笑道,“我倒竟把你当成小大夫,忘了你还是个小姑娘呢!” 老太太喝了口茶,又对她道,“这些日子跟你三哥有没有联系?” 婉凝还能感觉到自己面颊的红润,对老太太勉强笑道,“阿奶怎么突然又问起这个来?” 她脸颊的红润瞬间被愁容代替,又道,“如今我这样的情况,怎么还能想这样的事?!” “好孩子,来,到阿奶身边来。” 婉凝的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又往老太太身边坐近些,像小时候一样,往老太太怀里扎。 老太太贴着她的额头,抱着她的肩膀,磨蹭着她的臂膀道,“年纪轻轻的就遭到这些变故真是苦了你了,不要说你这嫡亲的女儿,我这隔着肚皮的干妈都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啊。可这人啊,总是要往前看的,人不在了,活着的人更要保重才是。” 婉凝的泪水早从眼眶里喷涌出来,她也许还应该庆幸,有老太太这位永远宠爱、谆谆教导的亲人在。 “你三哥呢,在外头野了几年,心思还是个小孩子,他说的话你不要句句往心里去。他虽虚长你几岁,却不如你沉稳成熟,那些混账皮子玩笑话,你就当让着他,别跟他一般见识。” “阿奶,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在阿奶心里呀,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是我唯一认准了的孙媳妇,我老太太别的本事不大有,看人的本身还勉强过得去,你们啊,自然是般配的,别因为旁人的话或是旁的杂念影响自己的未来。” 老太太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如果婉凝再说些丧气话,倒显得她分外矫情了,可她又不知说哪些旁的话才好,于是只点点头并不讲话。 老太太这时又转过头来与她四目相对,严肃地问道,“若是让你去上海呢?你愿不愿意去?” 婉凝的脸上满是吃惊的表情,老太太又从容道,“锦里的胎怕是要到上海才能确实稳定下来,这个丫头不是这院子能栓得住的。到了上海,任她蹦跶,她就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婉凝有些失神地听着老太太讲话,老太太又对她道,“你带着她去上海住些日子吧。到了那边,可以常常见到琮儿,让钰儿多陪陪你,散散心,也开开眼界,要是实在不适应,或者住得烦了,再回来就是。” 婉凝低着头还有些思索。漫长的思索后,才确定地点点头。 上海 俗话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上海早就是川流不息,一片欣欣向荣的商业景象。 顾婉凝和锦里走出上海火车站,看到站口处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层层林立的高楼,还有些恍惚。 高楼大厦、摩肩接踵,这就是上海! 文钰见到婉凝甚是开心,挂着笑脸跑到婉凝身边,脚下的高跟鞋哒哒作响。 “婉凝姐姐,终于见到你了,接到阿奶的消息,我们都很担心你,你愿意来上海真是太好了!”文钰挎着婉凝的手臂,灿烂地笑着讲。 婉凝回上淡淡的笑脸,“今天不用上课么?怎么跑来接我们?” “原是要的,不过是一节绘画课,我已经交了作业啦。”文钰笑着回答,转而又想到婉凝家的变故,再细细瞧瞧婉凝的脸,竟比上次见面足足小了一圈,沉下脸,暗淡道,“姐姐还想着关心我,我竟也忘了问姐姐这些日子过得好不好。” “还好的。”婉凝拍拍她的手,让她安心。 锦里只觉得火车站里人龙混杂,衣着褴褛之人也分外多些,很怕碰到胎气,直接打断道,“先回家再说吧,爸妈还在家里等着吧。” 文钰时常听大嫂念叨这位住在老家的大哥嘴里的“小嫂子”,却还是第一次见面。她对锦里微微一笑,又点点头,后亲密地拉着婉凝上车。 车子从闸北火车站驶出,穿过霞飞路富丽堂皇的大街,也驶过马斯南路旁侧不知名的小巷子,又开进一处尽是花园洋房的街弄,婉凝在心里仔细数着数字,开到第三家车子便驶进门去了。 下了车,站在花园里主建筑的大门前才得以观察眼前的这栋楼。高门、多柱、拱券、花窗,典雅而富丽。早有小厮迎接并拿行李,跟着一位着深色朴素旗袍的中年女士穿过挂着西洋画的长厅,上到二楼起居室才见到刘太太和大少奶奶。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1章 何事扰春风 下了车,站在花园里主建筑的大门前才得以观察眼前的这栋楼。高门、多柱、拱券、花窗,典雅而富丽。早有小厮迎接并拿行李,跟着一位着深色朴素旗袍的中年女士穿过挂着西洋画的长厅,上到二楼起居室才见到刘太太和大少奶奶。 刘太太穿的是改良的时尚旗袍,坐在正中的沙发上喝红茶,看到婉凝进来,笑眯眯地招呼婉凝往她身边坐,一边握着她的手,一边还上下打量她。 屡遭家庭变故的婉凝比她想象得还要羸弱,毕竟是看着她长大的长辈,文钰没出生的那几年也是将她当作女儿地疼,见她这个样子少不得心疼。 “孩子,这段时间可苦了你了。到了这,就是到了家了,等住下了,让钰儿多陪你四处走走,熟悉熟悉。吃的用的,你一概跟你大嫂说,不要客气。”刘太太边说着边指指一直倚在边上长沙发上一身法国时装的赵静怡,赵静怡这才放下手里的西洋瓷杯子,勉强笑道,“妈说的是,以后你有什么想吃的要用的尽管跟我说就是。” 婉凝礼貌笑道,“婉凝先谢谢太太和大少奶奶。” “怎么有些日子没见,竟生分成这样?叫什么太太?还像往常一样,唤我寄母吧。” 婉凝未出世之前已与文琮有婚约,满月后顾刘两家又认了干亲,一直唤刘太太为寄母,后来婉凝生母、阿奶相继去世,又常住刘家,刘老太太索性让她唤刘老爷和刘太太“父亲”和“母亲”。 婉凝低下头有些思忖,文钰坐到婉凝身边,道,“姐姐这是怎么了?叫了我妈这多年,真住到上海来却要改口了我听你叫了这些年早习惯了,可不能改口!”婉凝看看她,才笑道,“是了,谢谢寄母。” 刘太太才笑道,“你这舟车劳顿的,先回去歇息吧,你大嫂带你去。” 赵静怡饶是不愿带婉凝回房间,但为这小事烦了刘太太并不值得。她自知道刘太太并不想当着她的面安置狐狸精,识趣地早些带婉凝走才是上策,但她对刘太太此举更没有好感,这至少说明刘家对锦里肚子里的孩子,喜多过恶,刘文琦对自己无情,刘家对自己更无情。 不动声色地瞅了锦里一眼,转瞬之间狠狠地剜两下。小狐狸精,等你孩子生出来我再收拾你。 “文钰,你也跟婉凝上去,去帮帮忙。”刘太太又支开了文钰。 静怡又面带笑意,带着婉凝上楼,绕过两间双扇门的开间,有穿过庭廊才走到最里面的一间小开间。 静怡全程无话,倒是文钰一路都在说。 路过一二层中间旁梯时她说,“这是家里的书房,一般的藏书都在这里,爸爸鼓励我们女子读书,所以把书房安置在我们楼下,倒是方便些。丫头奶妈也能进呢,不过要提前打报告就是了。婷芳姐想来读书,提前跟管家婆子说就行。” 婉凝点头记下,婷芳更是感激答谢,“谢谢四小姐。” 路过两个大开间文钰又说,“这两间一间是我的房间,一间本是给小三哥准备的。听说那时都期待三哥是女儿,预备着家里养两三个女儿才把这几间靠花园的留下了,没想到竟是个男孩,不过妈也宠三哥,外头那间妈给三哥做书房了。” 三哥的书房,婉凝少不得多看两眼,可大门紧闭,什么都不得见。 “三哥这会去洋行了。”文钰怎么猜不出婉凝的心思,“他进了公和洋行建筑科,正参与外滩的一个项目,不得空呢。不然,自然是他去接你的。” 婉凝才微微低下头,继续往前走。 赵静怡不想多费口舌,但听文钰说了这些也很烦躁,快走几步开了尾间的门才道,“顾小姐以后住这里吧,家具都是新换的,知道你喜欢清静,装饰摆设都以清淡为主,旁边有个小开间是给婷芳姑娘准备的,你也好照料顾小姐。” 婷芳环顾四周,整间房间算上她自己睡的小开间还不如刚刚刘家那个最小的起居室大,房间里只有一张西式的大床、一个衣柜、一个梳妆台并一张单人沙发,若是有人来婉凝房里坐,怕都得坐在她床上;家具都是乳白色西洋样子,显得典雅素净。 “谢谢大嫂。” “哪用这么客气呀,侬以后就放心住着,缺啥少啥再跟阿拉讲哇。” “好“婉凝微微颔首,诚挚表达感谢。 静怡自然不想在她房里瞎耽误时间,又寒暄两句走了。 文钰在房间踱了几步,就说,”素净是素净,就是有点小了。这里只一张沙发,我来了姐姐屋里都没得坐。“ 房子都是静怡负责装饰的,文钰当然管不着,今天也是她第一次进来参观,样子她不满意。还想为婉凝出头。 “明天我跟妈说,加个圆桌和沙发吧。“ “你别费心了,这样蛮好的。“婉凝劝她。 “这事姐姐别管了,这房间本就不大,但家私少得可怜,倒显得屋子空旷没有人情味了。“ 婉凝坦然一笑,”左右不过一个住的地方,不能要求尽善尽美的。“ 文钰又说,”怎么能亏待了姐姐,我现在就去跟妈说,折腾了一日姐姐也累了,今天就先早点休息,明天我带姐姐上百货公司挑去。“ 婉凝坐了大半天的火车,确实疲累许多,自打她爹爹过世,她身体也大不如前,才在床上靠了靠,整个人都瘫在上面似的。 婷芳麻利地收拾了家软,她们从顾宅搬出来行李本就不多,又料定了在上海只是小住,细软就更少了,婷芳动作极快,没出一小时就收好,走进小开间收拾自己的床铺。小开间一面是门,三面都是密不透风的墙,外头阳光普照里头也是漆黑一片。外头那间桌面还算干净,想来是有人天天打扫的,里头这间铁架子床上竟然蒙着灰,婷芳忍不住叹了叹气,但她声音极低,怕被婉凝听到。 婉凝斜靠在床上闭目养神,听到她在里面心气不顺,微微道,”里头不通气用来放些物件吧,你晚上和我一同睡。“ 两人在乐益女中上学时曾经住过一间,不过也是分床睡的,虽然婷芳在顾家成长,像是婉凝的姐姐,但骨子里还有些”主仆有别“的顾忌,婉凝这样说第一反应有些顾虑。 “你要睡在里头呼吸不畅,还因为潮湿长红疹么?“婉凝从床上下来,对着镜子理理头发,又看看气色,”若收拾好了,我们去花园逛逛。“ 已经是仲春,刘家花园里专职花艺工人侍弄的牡丹海棠争奇斗艳,唯有南墙边几株晚樱开得优雅高洁。 婉凝先在海棠圃边逗留片刻,又挪步到晚樱树下,微微出神。 “这几株晚樱是日本品种。”过了许久,她听身后有人如是讲。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却没有勇气转身回眸,莞尔一笑。 你明明没有惦记我,何必来扰我? 他也没多言,只是与她并肩站在树下,沉默发呆。 她敛起暗淡的眼,微笑对他,“三哥回来了。” 他穿一身灰色西装,扎墨兰色领带,头发用发蜡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英俊的脸上挂着意气风发的深情。是职场新贵的英挺模样。 “婉妹这些日子还好么?”他的眼睛比以前更沉,想必是职场阅历渐长的缘故。 她细细地看着他的眼,脸上流畅微笑,道,“好的。” 虽听她嘴上这样,但心里如何不明白?光看她藏在宽大旗装里面的细瘦的身子,就知道她受了多少苦。 文琮此时心里感觉非常奇怪。当初把婉凝带回刘宅就回上海继续工作,工作时脑子里心里日夜装着的都是建筑设计;也许偶尔听父母文钰说起婉凝时才能想到一些关于她的画面。她与他出门听戏给拾荒老人买药看病的事;她被阿奶罚跪,固执守祠堂的样子;还有她父亲出事,被无端生出的兄嫂欺负,又倔强又不盈一握的样子。而刚刚回家后如往常到花园小憩,看到晚樱树下的背影,心里莫名就动了一分,疼了一分。 曾几何时,她还站在陈妃墓,赏莲叹思,而现在竟有种换了人间的悲凉。 晚樱花瓣无声息落在她鬓边,她未察觉还对他痴笑,他莫名地想拥她在怀,可嘴上只一句,“婉妹在这里安心住下,让文钰多陪你散心。”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2章 海上一粒沙 顾婉凝站在偌大的充斥着拱顶、圆柱的校园里,抬头望着她面前的塔楼上的西洋终盘出神。高耸的不知属何建筑风格的塔楼前的自己,心中竟有莫大的戚戚然,耳朵里忽然有前日在火车站听到寻常人家的少女的对话中的句子,“醒醒吧,这里可是上海。” 这里是上海,是企业家的淘金场,是冒险家的乐园。不知对她这个无依无靠的乡间少女,更是意味为何。 她摇摇头,顺着台阶往下走,往来文钰也该下课了,她得走回文钰上课那撞楼的走廊附近去。 昨天文钰说好了要带她挑几件新家具,但文钰上午还有一节课,就请婉凝过来等她上完课同去。婉凝本在在教室外面旁听了一会儿,却都是她听不懂的洋文,虽觉得洋文发音柔美,却如何也听不懂的,只能在教学楼的长廊来回走了一会儿,又顺着台阶走到了塔楼前面。现在算算时间,文钰倒也该下课了, 走过种满月季的转角花坛,竟见许多学生扎堆围观,放眼一看,男学生竟比女学生还多些,大家都张望着校门口,议论纷纷,等的人到底何时才到。看这场面,竟像是某位大人物即将到访。婉凝没心思凑热闹,穿过人群,终于到了文钰的教室所在的长廊。 一辆时髦的白棕色相间的小轿车这时从校门口驶进来,与人群所在保持着一定距离,轿车倒没那么好的运气,早有一名捧着鲜花的男学生挡住轿车的前路,似是希望让司机下车攀谈。 司机倒也眼明手快,转动着方向盘,眨眼间轻易地辟出新的去路,顺势留下优雅的弧线和轿车的背影。 手捧鲜花的男学生和旁的围观学生一样,只能目送轿车的背影,喃喃道,“恐怕是最后一次见她了。” 司机转动着方向盘的那一刻,婉凝才注意到轿车的驾驶者是一位女子,而车上也再无旁人。她戴着优雅的小礼帽,也看不清全脸,只觉得眉目间还很年轻。婉凝想,不会是这所学校里的学生吧?便也再仔细地看着轿车的背影,倒是注意到轿车身后的车牌上有“84”的字样。 “那是我们学校著名的校花,人称‘爱旳花’,原因就是师姐不止人美,却也是我校第一个开车上学的女学生。”已经下课的文钰不知何时出现在婉凝身边,讲道。 “女子也能开车?”婉凝见过轿车,也坐过轿车,却从没见过女子开轿车的。 “民国政府倒没有什么驾驶要求,只要买得起车子的家庭,都能开车。”文钰身边的沈家骏说道,“顾小姐未免孤陋寡闻了些,在这上海滩,女子能做的事太多了,更不要讲这只是开开车子。” 沈家骏一边讲一边投给文钰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文钰冲他眨眨眼睛,又对婉凝说,“婉姐姐,今日我刚好同沈学兄一起上英语课,这么巧的事,不如请沈学兄一起喝杯咖啡去。” “那日老宅一别,倒是许久没见过沈家公子了。”婉凝客气地笑道。 “顾小姐,不必唤我公子,我可不是戏文了唱的那些几百年前的贵家公子,也不是那些出身豪门的纨绔公子哥。”沈家骏直言不讳道。 沈家骏这样直白,更近似无礼,婉凝倒一时半会儿想不到回应的方式,而文钰这次也听出家骏言语中的鲁莽,嗔怪道,“沈学兄你也未免太酸腐了,同我婉姐姐争什么称呼?英文课的,’sitdoesn’all.’” 沈家骏撇撇嘴,也不表示赞同还是不赞同,倒也不等两位女士启程,自己先转身往前走。文钰又替家骏跟婉凝道歉,“沈学兄喜慕西洋文化,思想新潮,表达直接,姐姐可莫怪他。” 婉凝安慰她说,“不是什么大事,无碍的。”可心里想,文钰着实犯不上为沈家骏道歉,怎么她这样的举动,倒显得沈家骏同文钰的关系却是比婉凝同文钰的关系还要亲近一些了。 从震旦大学出来转过两个路口,沿着大路再走一段话,便来到一家舒适的街角咖啡馆。透过极净透明的窗便可以看到铺着红白格子桌布的桌子上,别致的杯子里倾斜着颜色饱满的玫瑰花。而窗边一桌两侧坐着的两个人却是分外眼熟。 文钰比婉凝更先发现了,于是撇下婉凝和家骏,进了咖啡馆里,直接挂在坐在一侧的男子身上,笑盈盈道,“三哥常说近来公事忙,竟被我逮到躲在佛租界喝咖啡。” 文琮没想到文钰会来这家咖啡馆,更没想到婉凝和家骏跟她同来,更没想过让他们撞见自己和曼莉聚在一张插着玫瑰花的桌前喝咖啡。 曼莉的反应却比他快许多,直接站起身大方地跟婉凝和家骏打招呼,又拉着婉凝坐下,客气道,“早听文钰说你要来上海住,还不来得及去家里拜会,就在这里遇到你了,今天正可以好好坐坐。” 婉凝只对她笑笑,也不多一句话,眼睛却一直盯着桌上那一朵娇艳的玫瑰花,她在那日看的外文电影里见过玫瑰花的模样,也记得电影里说,玫瑰花象征爱情。 文钰却对文琮说,“三哥今日不用上班么?怎么大下午的,跑到佛租界里同曼莉姐喝起咖啡了?”文琮供职的公和洋行位于公共租界,若只是工作间隙寻一杯咖啡,附近自由大把的咖啡馆,自是不必大老远跑到佛租界的,文钰想,可能三哥同江曼莉之间真的有感情,虽然婉凝是同自己一起长大的姐姐,也是一直被自己当作未来三嫂相处的人,可若是三哥无论如何也爱不上婉凝姐,执意与曼莉姐在一起,她也会支持三哥的。现在想想确实江曼莉同三哥更加般配,毕竟他们都在欧罗巴生活了多年,都受过西洋的科学教育,后才一人转向建筑工程,一人转向经济的,但一定更有共同语言。 文琮不喜欢文钰这种咄咄逼人的询问,本没什么事的,被她这样措辞地询问,倒像是他同曼莉之间存在不清不楚的关系,不管他说什么,都像辩解了。 只是照实说,“我司同江伯父家的工程司有合作项目,曼莉是这个项目的经理,有些公事需要沟通;而曼莉又在你们学校研修法律课程,只能由我到这里来找她。”文琮的言语似是回应文钰,但他的目光却一直有意无意地放在婉凝身上。 曼莉又笑道,“怎么觉得文钰妹妹一直在拷问你三哥呢?我们老友出来坐坐,倒也不行了?” “哪有,我逗我三哥呢!”文钰也笑道,“lily你不知道,这几日三哥在家常常饭都来不及吃的,只说是为了洋行的一个项目。可我们都不太懂得建筑这一门,只知道他为了工作不吃不喝,今日撞见他这么悠闲地喝咖啡自然要好好盘问下,回去我也帮他同父母解释下。” “原来刘工如此敬业呢,只看你废寝忘食这一项,我司也会好好考虑贵司的提案的。”曼莉打趣文琮道。 文琮在公和洋行的职务是方案设计师,曼莉是江氏工程司的副总经理,按照职务职能规定,两人确是不必直接接洽施工上的问题,但一来洋行负责施工项目的英格兰大班对上海的施工环境缺乏了解,二来江氏工程司的项目主理人也有狐假虎威,借公家路子谋自家财的意味,文琮一眼看到问题的关键,决定直接约曼莉解决事情,避免因为江氏下属工作不力给双方带来的损失。 文琮是直截了当的西式工作思维,但曼莉比文琮考虑的层面多些;谋自家财的项目经理已在公司供职五年多,父亲不会一直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却还留他在项目经理的岗位上,一直与外事洋行合作,不会没有打算,而这些打算使得她对此事一定要从长计议。 曼莉又对婉凝、文钰和家骏笑道,“我们上次见面还是在陈墓刘宅呢,难得相聚, 还是不谈公事不谈公事。” 文钰和家骏都点了杯咖啡,又照顾婉凝可能喝不惯咖啡,给她点了杯大吉岭红茶。 曼莉的咖啡有些见底,也追加了一杯大吉岭红茶,又对文钰道,“每次喝外面的红茶,都想你家的红茶,伯父做进出口生意,想来品质好的红茶都在你家呢。” 文钰笑道,“那些生意有什么用,都是男人做的粗野事,不像你学经济学管理就能到自家公司帮忙。” “还不是我家人丁单薄,上面只一个哥哥,下面还有三个妹妹,若像你也有这些个哥哥,我还用这么奔波。”曼莉开解她。 “我大哥二哥都是忙自家生意的,唯独三哥替人家英格兰人赚钱,倒比大哥二哥还忙呢。”文钰说笑道,“我的专业也跟姐姐比不上,学英文的本就做不了管理。不过沈学兄不同的,他是学经济的,姐姐也在我校念课程,自然知道我校的经济多有名气,沈学兄今年夏天便毕业了,到时候可以到姐姐那里供职啊。” 曼莉没想到文钰会突然向她推荐沈家骏,在陈墓第一次遇见沈家骏时她们已经聊过,她后来也在震旦大学的教务部查过他的履历,成绩平平,但政治倾向非常严重,且在政治社团中参加过许多民国政府的活动,她一直信奉“经济莫谈政治”,自是不会启用政治倾向明显的员工,更何况他专业成绩实在一般。 于是只对文钰笑着说,“还要你沈学兄愿意屈就我司呢。” 哪知沈家骏很不识趣道,“ms江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更属意政府部门。” 婉凝自然听不太懂众人的谈话,她只是把目光停留在桌上的玫瑰花瓣上,心里早有希望之花的花瓣一瓣一瓣地飘落在漫无边际中。 文琮适时询问文钰她们出行的目的,才知道要帮婉凝买新家具,于是带他们去了朋友的百货公司挑了一些品质高的合适家具。 婉凝全程没什么心思,却问文钰那位开车的校花“爱旳花”的故事。文钰说,“她在舞会上认识了她做外交官的先生,刚结了婚,准备陪她先生去国外上任。”婉凝记得文钰说,“她擅长社交,精通外文”。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3章 叹寄人篱下 等到了家里已经是傍晚,因是刘老爷和文琦都难得晚上没有旁的应酬安排,刘太太早早安排了席,几个小辈到了家,换了日常的衣服便也入席。 “姑娘怎么同三少爷一起回来?”婷芳一边侍候婉凝换衣裙,一边问。 “不过是文钰学校外头遇上了,怎么?” “姑娘你别明知故问,我心里想的事什么时候瞒得过姑娘。”婷芳有时候有些恨婉凝的温吞,从来不说好,还是不好。 “明月照沟渠,用你的话说,是强扭的瓜不甜。”婉凝换了件改良的居家白色纱料旗袍,浅绿色的玉珠子耳坠搭在立在脖颈处的盘扣两边,映得她银盘似的脸多了些些神采。 “文绉绉的话我是不懂得,但我早还记得一句‘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婷芳拿起一个金线缠珍珠并玉珠子的样式发卡把婉凝的头发拢成盘发,剩下一些头发垂在两肩,有对她说,“姑娘也该像四姑娘一样烫个卷发,时髦些,我看刘府上几个帮忙的丫鬟都烫了卷发呢。” 婉凝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的黑直发,也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值钱的物样能收着就收着,寄人篱下,又是在上海,一切吃穿用度还是节俭些好。” “姑娘也知是在上海,连刘府的下人都是一副时髦打扮,姑娘怎么还做寻常打扮呢?” 婉凝的眼皮一垂,她怎么不知道婷芳说的这些事,白天跟文钰出门,文钰穿了一双白色缠带小羊皮高跟鞋搭藕荷色真丝洋装,江曼莉则是深蓝色系带牛皮鞋配深蓝色纱料半裙加白色真丝上衣,看服装的剪裁便知道都是出自西洋裁缝之手,都已不是她们在陈墓刘府时的样式,可见是赶在春天新做的样子,而她穿的不过还是在陈墓禅院里相识的那一身,配了一件浅色玉质的胸针和一对浅玉色的耳钉算是新鲜的,脚上那双皮鞋,还是她两年前跟文钰在永安百货选的样子。 拿起篦子又梳了两下侧面额间的碎发,才对婷芳说道,“等吃完饭回来你把咱们的物什细软都拿出来清点一下,我爹留下的字画不动,旁的估个钱出来,再看看该怎么花。” “临出门时,芮香姐代老太太给了五千块大洋,可看这上海的物价,虽说咱们不必为吃住操心,但日常开销加上人情回礼再加上给姑娘置办衣裳的事,怎么也是不够的。”婷芳嘴上这么说,却还有几句话藏在心里没有讲,能怎么花,没田没地没房产的,若是不早点把跟三少爷的事定下来,婉凝没有别的收入来源,便也只能是坐吃山空了。 婉凝略点点头,又对婷芳道,“咱们从家里带来的几匹新料子,你看看花色,先配着做两件新衣裳,明天再去百货公司选几件发卡。” 婉凝边说着边从梳妆台的抽屉里的景泰蓝的方盒子拿出几张票子,“今天看永安百货里的发卡真真好看,却也拿捏不好你的喜好,明天你自己去挑吧。” “姑娘怎么还有心事操心我?”婷芳又气又急,“姑娘分家时本就给我分了钱的,在陈墓时刘老太太总没少过我工钱,再说,我爹我娘在苏州也开了个药铺子,好歹也是有收入的,姑娘哪里要操心我。你看看对院的锦里,人家也是初来乍到,可那风光劲儿,今天恨不得把全上海的好东西都搬进对院小楼里了。姑娘倒在这里心疼我。” 婉凝自是叹气不说话,偏巧这时文钰来敲门。 “婉姐姐换好衣裳没?”文钰软语绵绵消解刚刚横在房间里的火气。 婉凝又褪下手上的一支珍珠手环,只留一件母亲留下的玉镯子,面带微笑地开门去。 文钰换了一件家常的湖蓝色底秀橙色花蕾的真丝连衣裙,汤好的黑发梳成高马尾,一对蓝色宝石短耳坠坠在耳朵上,可爱中添了两分温婉。 “今天黎家安东哥哥来家里作客,妈让咱们早点入席,别失了规矩。” 婉凝笑着跟她往饭厅里走。 当初黎安东在陈墓帮婉凝打官司,却没能赢回本该属于她的财产,知道她从陈墓来上海长住,自是要择机前来拜会。 还未入席,黎安东便对婉凝深深一拜,道,“那日在陈墓,安东未能帮顾小姐保存家财,实在惭愧。” 婉凝理解笑道,“黎先生不计报酬,甘愿为婉凝奔走,这方义气,婉凝已经感激不尽了。” “黎家与刘家本就是世交,文琮和景然又都是安东儿时诤友,安东与顾小姐也是一见如故,于情于理,安东都是责无旁贷。” 婉凝懂了黎安东的心思,只福身回礼。 倒是文钰笑道,“四哥喝了那么多年洋墨水,说话却偏要咬文嚼字的,像三哥小时候上的书塾里的老夫子,听着真累的慌。” “文钰你又无理。”刘老爷适时制止文钰。 文钰冲她父亲吐吐舌头,赶紧粘到父母身边。 刘太太又开口道,“文钰这孩子,虽说已经上了大学,却还是小孩子脾气,安东你别见怪,只当还是你妹妹跟你说的玩笑话吧。” 安东只答道,“刘伯母言重了,文钰妹妹向来古灵精怪,安东怎会介怀。” 黎安东极绅士地笑着讲,话音起落间,又大大方方地对文钰温柔一笑,可文钰恰好看向一直沉默寡言的文琮和婉凝一对。 他们坐在起居室的同一张沙发的两端,文琮的手在扶手上随意地画着,应该又是在思考他的图纸,婉凝则看着文钰笑,又好像不是在看文钰,而是看向更远的地方。 文琦和静怡姗姗来迟,刘老爷板着脸很在意他们的失礼,这对夫妻的脸也全程沉郁,席间只是默默吃饭。 席间多是刘老爷和刘太太与黎安东交谈,文钰插科打诨,文琮偶尔与利,安东聊上几句,婉凝和文琦、静怡夫妻权当是陪客的陪衬。 因是坐在文琮边上的关系,婉凝享受到文琮疏淡的殷勤,她爱吃的龙井虾仁和四喜烤麸都在他的左手边,夹到坐在他右手边的她的碗里,水到渠成。而她一句未少的是,“谢谢三哥。” 她曾想过对他恭敬有加,学梁鸿孟光的“举案齐眉”,现在却是淡然冷漠的路人了。 虽然他加进碗里的菜都是她的最爱,她却有些反感的,好在宴席不长,下了桌,她可以安静地坐在一边吃茶。 她们下午在永安百货选的家具这会儿刚好送到府上,文钰正与黎安东讨论法语的《麦克白》,她房里的一个丫鬟在她喝茶休息的间隙过来耳语了几句。 锦里本就很芥蒂自己上不了刘家的宴席,看到运输工人送的欧式的越白色家什,也不管到底是谁的家私,就直接让工人送进自己房里。这个家里的男子都没空管这些后宅事,现在刘家太太都要忌惮她肚子里的孩子几分,更何况肚皮一直没有动静的赵静怡。 给婉凝添家私的事本就是文钰在张罗,文钰听了丫鬟的话,便直往锦里房里去。 “锦里姑娘,这些家私是今下午我陪着婉姐姐挑的,你要是喜欢,大可以找大哥给你买去,不必抢别人的吧。”文钰觉得锦里不管不顾抢东西实在不够礼貌,言语间也表现出气愤的态度。 哪知锦里比她气性更大,“你从小长在深闺大院里,上洋学堂,用美利坚的香皂,法兰西的化妆品,穿法兰西、意大利裁缝手工定制的衣裳,吃英格兰的蛋糕,喝印度和锡兰的红茶,你自然说话可以轻声细语,定夺事情三心二意。可我不是,我所有的东西都是喊来的、抢来的。” 莫名其妙,你有气你跟大哥大嫂发去,跟我撒气算是怎么回事。 文钰倒也不照顾锦里的意思,直接让丫鬟拿了百货公司的□□单给工人看,又吩咐着都送到婉凝房里。 文钰不想理睬她这发了疯似的的小嫂子,但挺想告诉她,中央香皂厂的檀香皂就挺好用的,而且,洋人的香皂还是法兰西的好。 她回到起居室时黎安东正要告辞,随着家人送黎安东到门口,安东先跟她说,自己要去北平处理两个案子,有三个月不在上海,才对刘家父母兄嫂、文琮、婉凝告辞。 送走黎安东,文琮自是继续闷在房间里开始工作。 婉凝走在他身后。想起下午在街上,东洋人横冲直撞的汽车差点撞了她,全靠文琮机敏地将她揽到他的另一侧,她七分在他怀里,看着他很少落在她身上的眼,就像现在她看着他的背影,猜不到他的心。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4章 察言观色间 婉凝一路沉默地回到房间,打开房间门,一股淡淡的霉味扑面而来。这间房子视野不好,外头繁茂的香樟直长到窗台,影影绰绰的,婷芳嫌太不吉利,整日紧闭窗子又挂着窗帘才好。可立夏已过,上海的黄梅天也紧随而至,才一天的时间,又混杂着新送来的家私上的木头味,整个房间的味道便不算好。 文钰跟着婉凝来到房间,说,“就知道这几件家什跟这间房相配,倒没想到这么相配的,e嘛。” 婉凝温柔一笑,几分感激,几分倒笑她可爱,“今日多谢妹妹了,你白日还要上课的,还辛苦陪我逛这些东西。” “姐姐怎么跟我客气呀,再说我不过把姐姐带到了三哥身边呀,今下午,三哥倒选得比我仔细。”文钰半抬着头,笑着看婉凝,想捕捉她脸上的反应,文钰倒不是格外细腻的人,她只是单纯想观察婉凝的反应,因为下午他们在永安百货时,文钰能感觉到文琮的格外细心和对婉凝的照顾。 三哥的审美和鉴赏力从小就不错,至少在其他三兄妹之上,但他出了自己平日频繁使用的日常用品外,一应物什,从来不上心,因为他觉得那样很是浪费时间;而今日下午,他们挑选了一张舒服的椅子、一张可以容纳两个人的沙发和一张小茶几,文琮无一不用身体尺度细心丈量,又关注制作工艺、又关心制作日期;挑下的几件都与婉凝房间的家具如此相配,想来在婉凝入住之前,文琮也是到这房间看过的,如此细心之至的文琮,着实破天荒了。 如果放在以前,她只会认为是因为三哥有感于婉凝家里的变故,才对她照顾些,可如今,她倒能从文琮的反应里看出几分对婉凝的格外偏爱。她原本还在思考江曼莉可能与三哥更相配,可文琮的身体倒诚实许多,现在来看,文琮可能对婉凝好感多些。细想想三哥沉默寡言却主意最大,或许想要一个温顺知礼的妻子吧,这样的话,似是婉凝更配些了。 婉凝倒没正面对上文钰的话,只是说,“有了这些家什,妹妹来坐坐便更方便了。” 文钰转而很严肃地盯着婉凝,过了许久,才说,“婉姐姐,你和大嫂不一样!” 婉凝被她逗笑了,却也觉得她是话里有话,“人和人哪有一样的?” 文钰又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才说,“我是说,你和一般的封建主义的大小姐不一样!” 婉凝收敛了笑容,对她道,“怎又和封建主义联系在一起?” “我原以为,像你们这些没有上过洋学堂的女子都是一样的,可你不一样!” 婉凝并不知道她的意思,侧过身子,想听她说个明白。 “大嫂每天的消遣不过是陪着母亲、亲戚们打打麻将、听听戏、再就是跑到百货公司买鞋买衣了!” “人不相同,爱好自然也有差异吧。”婉凝淡淡道。 “你还愿意给孙婶子她们看病,不像大嫂,只会对婶子们颐指气使。” “医者父母心,我虽做不到如此,却也时时以此为行事一大准则,不会明知道她们有病无处医而坐视不理啊。” 文钰的脑子里又闪过一些信息,兴奋过后又低沉着说,“姐姐若是念的懂英文,极爱看电影便更好了。爱多亚路上新开的家南京大戏院,放的都是美利坚、法兰西的新片子,片子新潮,女演员也都时髦的很。” “我也是想念英文的,可却是没有机会的。”婉凝想起女中的生涯,眉眼间不无遗憾。 “这有什么难,我倒很愿意教姐姐的。”文钰转着眼珠,又说,“我记得姐姐之前在苏州上过女中吧。” “上过乐益女中。” “可姐姐后来为什么没有再读?论年纪,姐姐该是大学二年级了!” “爸爸觉得洋学堂太乱,就不让上了。”婉凝低下头,揪着绣片的一角,淡淡地说。 “洋学堂怎么乱呢?你爸爸也太古板了!”文钰叹气道,“可惜姐姐这么好的才华,要是上了洋大学,姐姐一定是轰动全校的名媛呢!” “就你说话好听,我这么个不爱出头的性子,恐是下辈子都做不了名媛罢!”婉凝用手比划着绣样,一边玩笑道,“倒是妹妹这人见人爱的性子,在学校是不是很有名气啊!有没有小伙子喜欢呐?” “才说姐姐是封建闺阁里的小姐,怎么也随随便便把男女之事放在嘴上!” “那都是你给我安得名目,我可没承认呢?”婉凝故意偏坐在那边,笑道。 文钰也不真恼,摆摆手道,“倒是有几个追求者,可惜我都看不上!” 送走文钰,婉凝也早已放下绣片,从衣柜中还没完全来得及收拾好的行李里找早些时候配好的香囊。 婷芳早就会了她的意,只是嘴上念叨着,“当时只晓得上海临海,黄梅季怕是要更潮湿些,才配好了这个的,但不想是派上了这种用处。” 婉凝不想她又抱怨,一边在欧罗巴铁架子床上挂香囊,一边对她讲,“择日不如撞日,你先把我们带出来的钱算一算,多多少少也得有些安排。” 饭前婉凝提起这件事,婷芳便放在心上了,却没想到婉凝如此心急,本来今晚晚饭就是宴客的大局,再加上文钰刚在房里逗留的时间,已经过了十点钟,搁在平日婉凝早该睡了,今日却如此坚持,婷芳自是不敢不听。 “好在平日里你都理得极好,只消理一理,大概的数额就清楚了。”婉凝整理木箱子里的细软,她最珍惜的母亲穿过的真丝旗袍下面,是文琮从欧罗巴给她买回来的丝巾,她眼波停留半分,便把那丝巾收在床头柜的抽屉里。 婷芳看着她的动作,倒不是格外细致的,随手一置,却在床头柜里,也说不清姑娘心里的文琮到底有几分。 婉凝看到她分神,刻意严厉说,“今晚算好再睡,明日你收拾收拾,去苏州找个可靠的票号存好了。” “怎么要存起来?还是放在身边吧,姑娘有什么花销,手上总归宽裕些。” “钱放在票号里,才能生钱,不管是多是少,总归比没有强,再者,阿奶每月会汇零用来,这里不用太多的。” “为什么不在上海找家票号,非得舍近求远。” “上海富贵人家多,有钱人家存的钱比我们多几倍几十倍,哪里会善待我们这份薄利。” “那还存以前老爷在苏州存的汇□□号吧。” “汇□□号与我家来往三十年,最了解我家,又最知道我家的变故,掌柜不是事情少的人,说不好会不会克扣盈利。你先去回家,姜爹爹(婷芳爹)和婶娘在苏州安家置业这些年,总知道几家稳妥的票号的。” “好。”婷芳早知道婉凝心思细,却从没见她对钱财如此上心。她也不免默默感叹,此一时彼一时啊。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5章 奈何动情时 已经日上三竿,婉凝还倦在床上,感觉全身都没有力气。还是盛夏时节,她却觉得身子冰冰凉凉,婷芳给她盖上了两层丝被还有些瑟瑟发抖。婷芳担忧地摸摸婉凝的额头,只觉得滚烫得紧,不安道,“小姐,还是去看看大夫吧,怎么喝了姜糖水,又蒙了这么大的被子也不见好,头反而更烫了。” “不打紧的,我还懂些医理,自然知道自己并无大碍。”婉凝勉强挤出个笑脸,不想婷芳过于担心。 “小姐,你别逞强了。我知道,你是不想让大少奶奶知道。”婷芳嘟着嘴,恨婉凝事到如今还不想有求于人。今日刘老爷和文琦一大早出公差,老太太去了南京路上新开的华懋饭店搓麻将,文琮上班,文钰上学,家里倒只剩下静怡、婉凝和锦里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婉凝虚弱道。她也听出自己嗓子轻飘飘得没有半点精神,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她迷糊间还听到外头丫鬟嚼舌根,昨晚锦里为了家具的事跟文琦闹别扭,静怡那里怕也是没好气的。 “姑娘,现在不是独善其身的时候,咱们在这儿又是人生地不熟,眼下也只能求她给您找个大夫,你也别为着别人找的不痛快,忍着让自己受罪。” “不必去。”婉凝还强撑着,只是已不能多说几个字了。 婷芳又在床前守了约摸半个钟头,看着婉凝的样子,还是下定决心往文琮的事务所里打了电话。 “哪位找刘经理?” “刘经理家里有事找他。”婷芳想说是刘经理的太太,可又想到婉凝的嘱咐,修改道。 “奥,刘经理早晨与江小姐出去了,还没有回来。” “江小姐?哪位江小姐?”婷芳心下不悦。 “广汇银行江家江曼莉小姐。”电话那头说得极有底气,婷芳这边更是又急又气,只粗粗地说了句,“好,知道了。”便放下电话。 其实她早知道三少爷那边是求不上的,任婉凝有多少个不愿意,这个节骨眼,她也只有去求了大少奶奶赵静怡,总不能由得小姐这样病下去,“良医不自医”,婉凝也未必知道自己的病情,若是耽误了医治时间,真的也生出别的病来,吃亏受罪的还是婉凝。 想到这,婷芳更加严肃起来,一吸气一跺脚,径直走到赵静怡房间门口。 赵静怡房间的老妈子秦妈将她拦下来,扯在一边说道,“大少奶奶这会儿不见人,姜姑娘还是一会儿再来吧。” 婷芳早就听府上人讲起,这个秦妈是静怡从赵家带来的陪嫁婶娘,总觉得赵家都是当官的,比刘府做买卖的金贵得多,平日里最喜欢狐假虎威。 婷芳知道不用跟她多费口舌,一本正经地就事论事,“麻烦婶子进去给大少奶奶说一下,我家小姐生病了,请大少奶奶给请个大夫。” “病了?昨晚上吃饭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病了。” “昨日是强撑着吃了晚饭,有黎家公子在,不敢扫了老爷和太太的兴。” “哎呦,倒是你家三少奶奶最体贴人心,昨日怕扫了姥爷太太的兴,今儿啊,也别扫了大少奶奶的兴,索性啊,忍忍吧,啊。” 婷芳早知她刻薄,倒没想到她刻薄得不识抬举,虽然静怡对婉凝没什么好感,却从没正面交锋,眼前的秦婆子倒好对付多了。 婷芳却也不恼她,嘴上挂着冷笑,反而不紧不慢道,“辛苦婶子去说一声吧,左右我家小姐是刘老太太派专人送来的,是老爷、太太的客人,太太不过是华懋饭店去了,下午回来见了我家小姐病成这样,大少奶奶恐怕也是说不过去的。” 秦妈听出婷芳话头的道理,还左右为难着,景然却从房门里出来了。 两个人几乎是同一时间看到了彼此,对视之间,婷芳开口道,“赵家少爷,辛苦你快去看看我家小姐吧!” “顾小姐在这儿吗?”景然明知故问的,他向来不喜欢跟主母来刘府探望静怡,反而跟刘老爷、文琮、文琮二哥文璟的走动多些,今日他跟着主母来刘家,便是醉翁之意了。虽然情理中,他早就该知道婉凝住在刘家的,可礼节上,他不能表现出知道的样子。 “是啊,来了几天了。”婷芳没功夫跟他解释,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说,“您先跟我去看看吧。” 婉凝还在昏睡,厚重的棉被罩在她身上,她的脸显得极苍白虚弱,多了几分忧郁忧伤的气质,全然没了那日气定神闲的样子,景然看着很心疼。 “她睡了多久了?” “从昨晚到现在,断断续续的,有时醒着跟我说几句话,多半时间都在睡。” “借你的丝帕一用。” “啊?”婷芳来不及思考,慌忙拿出丝帕递给景然。 景然接过丝帕,将它铺在婉凝的额头,才去试探她额头的温度,眉头深锁起来。 顾不上太多,翻开婉凝的眼皮查看了下,略显尴尬地说道,“给你家小姐换身出门的衣服。要赶紧去医院。” “您不是大夫吗?怎么还要去医院?我家小姐不喜欢去西洋医院。”婷芳讲。 “我今天出门没带医药箱,现在开车去比我回家拿了药箱最来看病快许多。”景然一面说,一面往外头走,“我现在出去守着门,你先快速地帮顾小姐穿戴整齐。” 婷芳虽然心上还有犹豫,但已经开始麻利地帮婉凝套上外衣,景然说得极有道理,现在最重要的事便是弄清楚婉凝的病情,不让她出事。 “给顾小姐拿条毯子盖一下吧。”待婷芳为婉凝穿戴整齐,放他进门后,景然看婉凝虽然衣衫较厚,但还有些不放心,于是一边嘱咐婷芳,一边往外面走。 “今天多亏了景然少爷。”婷芳一边为婉凝盖上毯子,也没忘记多说句客套话,虽则从陈墓的交往情形和茜墩的相助看,景然对婉凝的关心、照拂已经超过寻常朋友,但景然毕竟是大少奶奶家的兄长,又曾请顾父出山被拒,她自然要保持礼数上的客气。 另一边,正与母亲细聊刘家事的赵静怡见兄长出门这么久没有回来,少不得找下人问问,却听到下人说去了顾小姐房间,还将顾小姐横腰抱出了门,气鼓鼓地跟着老娘和妹妹出门看个究竟。 “大哥?你这是做什么?”静怡看景然将婉凝抱到自己车上。 “顾小姐病得厉害,得去医院瞧瞧。”景然马不停蹄,边说着边做到驾驶位子上准备发动车子。 “哎?大哥!”静怡话没说完,景然已经驾车驶出门去。 “静怡,这位顾小姐便是上次在刘家老宅见的那位?”静怡的母亲淡定问道。 “是,就是那个。”赵静怡酸溜溜道,“刘老太太给刘家三少爷文琮订的娃娃亲,茜墩乡下郎中的女儿,前段时间刚死了爹,房子又被不明来路的哥哥给占了,只能投奔到夫家来,才来几天,就整出这么多事,那小贱人昨晚吵得厉害,也是拜她所赐。” “既是刘三少爷的未婚妻,你哥哥将她抱在怀里成何体统?” “我大哥什么时候清楚过,都是糊涂惯了,你还强求什么?不过,当初在陈墓时,我已经觉得景然苗头不对,我还没来得及讲,倒有现行的大戏看了。我去医院瞧瞧,太太这就去一天的麻将应酬,要是顾婉凝真生出什么重病,有什么不测,也是不好的。” 静怡母亲微微点点头,很认可女儿的做法。 静怡送走了母亲,也往慈爱医院赶。 景然将婉凝安顿在特护病房,极熟练麻利地拿过听诊器和温度计等给婉凝做详细检查。 婷芳极心焦地站在一边,注视着景然的一举一动,却不敢吐出一字半句。 “顾小姐发烧有几日了?”景然面色沉稳,很专业地道。 “约摸有一天多些了吧。昨儿吃过早饭小姐便有些不痛快,先是头晕目眩,接着便无精打采地没有力气。大概午饭过了额头就有些发烫,开始并不厉害,小姐也没往心里去,还跟文钰小姐出去转了转,晚上还陪老爷太太吃了晚饭。”婷芳仔细小心地陈述着病情,生怕说错一点点细节。 “可有咳嗽?” “并没有,但小姐一直说嘴里发紧,食欲很差,身上却也是冷着。”婷芳从景然脸上也瞧不出婉凝病情是否严重,更加焦急,“景然少爷,我家小姐不会有事吧?” 景然思量一会儿,缓缓道,“她是感染了流行性感冒。” “流行性感冒?是什么意思?” “嗯。跟我们常讲的“风寒”相似,但也不相同。”景然给护士开了方子,又对婷芳道,“流行性感冒可大可小,因为顾小姐烧得太厉害,现在必须先给顾小姐打些点滴退烧,可能要再观察两天。” “打点滴?是要用西药么”婷芳认真道,“顾家是中医世家,我家有一条家训便是不用西药。只怕这。。。” “不用西药?顾小姐得的是流行新的感冒,若不用西药快点控制住病情,耽误了时间,损坏了肺部,可就真的耽误了。” “肺部?痨病?”婷芳全然被景然吓到,惊恐道。 “倒不至于痨病那么严重,但肺部感染病毒,导致肺炎也是很有可能的,所以,一时耽误不得。” 婷芳大概只听懂一半,但她明白,若是现在不立刻用西药,小姐可能会病情恶化,导致更坏的后果,可家训也是违抗不得,摇摆之间,景然已经做了主,让护士给婉凝打了点滴。 冰冷的液体流进婉凝的血液里,婉凝的面色却是更加苍白了。 景然前前后后地忙着打点,他本在慈爱医院任过职,打点专家又给婉凝做了些关联的观察,又筹划着等婉凝身子好转后做些关联的必要检查,争取一定确保婉凝并无大碍。 等打点妥当,他才静悄悄地走进病房,倚在门框上,看着她的面庞微微发呆,思绪却辗转游走: 第一次见你,在莲花池畔,湖蓝纱裙,巧笑嫣然,是画上走下来的女子,一语道尽美景之意境,是为慈悲脱俗;第二次见你,在刘家老宅,棉布衣衫,树下作画,抬眼之处,微微浅笑和树上玉桂相映成辉,宛若惊鸿仙子。 我的生身母亲,一生都在大夫人的压迫下过活,大夫人以供我出国为理由,克扣尽母亲的金银钱财。父亲跟母亲欢爱,却要保留大夫人的名分,由于大夫人的威严,母亲不能以自己该有的身份出门,在人前只能说自己是我的乳母。别人都以为我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公子哥,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家族、我的生活,到底有多肮脏! 任思绪如何辗转,却有熟悉的明朗的男子声将景然拉回现实,“婉妹身子如何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6章 奈何动情时 下 “小姐,你终于醒了。”婉凝勉强睁开眼睛,虽然房间里开着暗戳戳的灯,可还觉得刺亮。 “我睡了好久吧。”婉凝口舌干燥,涩涩地开口。 “你已经昏睡了一天了。”婷芳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说,“姑娘先躺着,茶壶里的水凉了,我再倒点热的来。” 婉凝眨眨眼睛,却没力气再讲话。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还在刘府的房间里,可明明感觉自己白天时曾经移动过地方,接触过许多人。 再推门进来的人却是文琮,他端正地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一只西洋茶壶并一碗热米粥。 却不想是他亲自端来,只轻轻唤了声,“三哥。” 他还微微皱着眉头,又转而温柔地笑。 二十岁后的他已经极少对她笑得这么温柔,她只与他目光交汇一刻,便垂下眼,细细地撮着手,他给她倒了杯水,用手试了试温度,才递到她面前,“慢慢喝。” 婉凝接过茶杯,缓缓地喝,又转眼看他,见他认真地盯着她喝下去热水,好像回到了她七八岁时光景。 她娘生产时曾经难产,她从小脾胃就弱,又有受凉干呕的毛病,这个小他八岁的妹妹每每到老宅小住总会卧床几日,照顾她的任务自然落在他的头上,久而久之,他对她的体质、习惯都极为了解。 她还要一杯水,不等她开口,他已经补上一杯,再看她喝完。 这样的互动,让婉凝有一瞬回到十几年前的幻觉,可她却告诉自己,时迁事异,早就换了模样的两个人,别再强求。 可她不没有先开口。 他却清清嗓子才说,“我与lily出去,是都城饭店施工的事。” 想来她昏睡时婷芳给文琮打过电话,婉凝还不知该如何回复,婷芳和文钰已经进来了。 文钰急着坐到文琮身边看婉凝,“婉姐姐你醒啦,真是对不起,早知道你昨天不舒服,我就不带你去百货公司了。” “是我自己身子差,怎么能怪你,更不要往心里去。” 婷芳看婉凝还没动请文琮拿进来的热粥,便插话道,“姑娘趁着有些精神,先吃点粥吧。” “婉姐姐,我来喂你吧。”文钰端起碗,舀了一勺,学着以前长辈喂她吃的样子,先吹了吹才往婉凝嘴边送。 文琮站起身,走远一些,才问婷芳,“可给景然报过信了?” “打过电话了,今日也是麻烦赵家公子折腾。” “可惜景然哥不了解婉姐姐的体质,差点闹出大事来。”文钰倒挺得很清楚,口无遮拦,婉凝却不知她为何如此说,又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文钰,别让你婉姐姐费神,爸不是要检查你的的西洋象棋,还不快去?”文琮直接打断文钰,“让婷芳照顾你婉姐姐吧。” “噢,那婉姐姐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其实文钰也刻意口无遮拦,她多少看出三哥对婉凝的心意。原以为三哥属意江曼莉,便觉得曼莉与三哥更般配些,可现在看出三哥对婉凝的心思,倒更愿意促成这对璧人,说到底,文琮和婉凝才是祖母二十几年前定下的官配啊。 更何况,赵家一向跋扈,并非好婆家。 婉凝和文琮目送文钰出门,目光交汇,会心一笑。 而文琮的目光落在婉凝的左臂上,先前那只白玉的鐲子已經取了去,不用飾物襯托的手臂也是凝脂白玉,可那纖細的樣子不免讓人心疼。 白日时,就是因为这份心疼,他回到事务所,又给家里回了电话,弄清状况,便赶到慈爱医院了。 她躺在病床上,冰冷的液体通过一条管子,堂而皇之地流入她的身体里,他也难如往日平静,让护士停了点滴,就想为她裹好毯子,带她回家。 她向来脾胃弱,却极少感冒的,他摸着她的手,却越握越凉,他便知道景然判断失误了。而自文琮自己也想不到,他对她的熟悉程度,远远自己的估量。 景然接到婷芳的电话,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来,散在桌上的一叠不合逻辑的医嘱根本来不及收,晃悠到酒柜边取了一瓶不知什么酒,也不用倒在高脚杯里,揭开了盖子就仰头饮下。 白天文琮进门时,他还想质问他为何对婉凝如此漠不关心;可文琮却比自己更了解她;自己倒像个笑话。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7章 感情亦难辨 绮丽的上海转眼已经是盛夏,刘府的起居室有一扇通透明亮的落地窗门,一早上,温柔的阳光洒进来,照得人温暖而舒服,文琮坐在窗边看图纸吃早餐,都城饭店的项目已经施工,洋人公行里的主理设计师的图纸和中国营造司里的施工者在图纸规范上有很大出入,所以施工过程极易出现问题,工程进展因此比较缓慢,这是文琮回国就职后的第一个项目,投资方又是华懋地产这样的大户,一切都不得不尽心尽力。 他有些头疼,停下来喝两口咖啡再继续。 文钰这时从后面一下环住他,笑嘻嘻地说,“三哥今日既休假,带我们去玩吧。” 文琮刚刚想问题太过精力集中,竟没注意文钰从落地窗外的花园里走进来。 “嗯,我想想。”文琮故意调她胃口。 “还要想什么?”文钰心急道,“爸总让我们多读书,要我看,读书也没什么好,大哥、二哥和你,都是越读书越换了性情。大哥以前总是一本正经的,现在却是酒色风月占尽;三哥则是三位哥哥里最懂得劳逸结合的,也是最会嬉玩享受的,怎么现在竟是围着破图纸转了。” 文琮笑她多话,收起图纸,又喝了一口咖啡,才说,“缺司机便直说,哪里来的这些话。” 文钰在女校时的一个女同学家里有一处别墅,景观别致,甚是清凉,这个天气他们常去别墅吃早午餐。文钰不会开车,又不喜欢坐不能遮风挡雨的黄包车,文琮在家时她都缠着他开车带她去,文琮长文钰几岁,一般不会与她的同学同玩,每次都是载了她去,便找个书屋或酒吧泡着躲些清静。 “还是哥哥最懂我了,我们约了九点半在岚溪家别墅见面,快要来不及啦。” 文琮收了图纸,起身往自己的房间走,说,“去车房等我吧,这几日你婉姐姐身体也好些了,去问她要不要出去走走。” “好。” 文琮拿了钥匙下楼来看到婉凝正坐在花厅里的沙发上百~万\小!说,走进才看到是他游玩法兰西时买的一本画集。 他走近了婉凝才看到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收了画集才道,“有日去文钰房里看到这本画集,看里面的画跟三哥在陈墓时画的风景画风很像,便借来看了。” “噢。还看得惯么?” “颜色倒比我们平日里画的画鸟山水丰富些,给人很平静又很幸福的感觉。” 他看着她绽开的笑脸,有些沉醉。 婉凝和他求学时接触到的其他女子不同,她虽然还不满二十岁,却总是沉稳谦卑地笑,给人安静平和的感觉,在这一点上没有人可以超过她。他在欧罗巴时交过两个女朋友,她们都热衷于各种交际酒会,那些和逛百货商店一样,仿佛是生活里最不可或缺的仪式活动,实则繁华过后,没什么趣味。 想到这里,他心下愉快很多。于是他笑意更沉,问道,“文钰刚才有没有跟你商量,我要送她去赴约,之后去黄兴路上的书店画坊逛逛,下午还约了人在国立同济大学,便是上次在陈墓见过的大酉兄,你有兴趣同往吗?” 她没想到他会主动邀请她,不过这两日婷芳回了苏州,她一人在家也没有说话的人,再加上她因为久病,在家里闷了好久,确实该出去走走了。 于是应承下来,又回房换了件纱料的连衣裙。 文钰换好了衣服拿了坤包去找婉凝,发现婉凝已经换好衣服准备出门,自然吃惊不小,想来三哥也是发现景然哥对婉姐姐的意思,怎么能让自己指腹为婚的媳妇儿跟了旁人呢? 可也听说过霓裳时装店的老板便是被父母之命的先生抛弃了,带着儿子到上海来开了时装店养家糊口;竟也不知媒妁之言的爱恋和自由恋爱,哪一个才最能功德圆满,可她想自己还是幸福的,因为父母从没像干涉大哥、二哥和三哥的婚姻那样干涉过她,给她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公子,一切都是自由的,那还是不要去想复杂的情感之事,跟着直觉走吧,像此刻的婉凝一样。 不知道是因为盛夏的阳光还是因为有了文钰相随,婉凝和文琮这一路上好像突然多了很多话讲。 他们本从文钰的同学开始聊,少不得谈到文钰这次聚会中的同学,再就又聊到文钰班上系里有没有喜欢的男孩子,倒都是文钰讲,婉凝只顾听着,文琮时不时插两句话,倒也轻松愉快。 话不多间,就快到了文钰的目的地,文钰突然让文琮靠边停车,不必开到同学家门口,小妹既有吩咐,文琮便照做了,只是等文钰下了车好一会儿才发动车子掉头。 婉凝看文琮似是出身,便问道,“三哥?怎么了?” “噢,没什么事,文钰这懒姑娘倒从没这么早下过车,哪次都要直接开到门口。” 婉凝微微点点头,道,“也许姑娘家有了小秘密。”婉凝的话不是无心之言,但也非有十足的把握,不敢胡乱猜测,只得如此隐晦地表述。刚才文钰下车后,婉凝也追随着文钰的身影,看到她与一个男子共同走进了同学家的别墅,虽然只是背影,却觉得很是熟悉,再联想婉凝来上海前文钰在书信往来中的言辞以及到到上海后文钰的言行举止,也能猜到她已经春心萌动,但是否对方就是今天刚刚跟文钰一起步入别墅的人,婉凝自是没有把握,且自己虽然作了文钰十几年的姐姐,却也不该插手这件事,只是暗暗如此表达,算是提醒。 文琮其实也看到文钰是等着沈家俊、一起进入别墅的,文钰是个不愿多走一步口的骄纵小姐,为了不让家人看到自己和沈家俊同进同出,甘愿多走了这些路,沈家俊在她心里的位置可见一斑了。沈家俊的家世,江曼莉是调查过的,她之前也在有意无意中谈起,文琮心里大概有数的,但抛去沈家俊的家世不谈,只说他个人的才德,文琮也觉得,沈家俊为人处事上面,还是欠些火候,但若是文钰执意跟了沈家俊,自己还要不答应吗?他是口口声声反对父母之命的,但眼下看着文钰的背影,倒双重标准起来,觉得还是父母兄长物色考察的,才觉得放心。 文琮笑自己自己可笑,发动了车子,才说,“小姑娘总有些小心思小秘密,她从小便是乖巧的,想来出不了什么大事,索性先由她去玩吧。” 婉凝微微一笑,知道也不好再过问,便看窗外的风景。杨浦区地处偏乡野的位置,富贵人家在杨浦建了好些英式风格的自家别墅,一路所及,皆是风景,婉凝坐在车子里,来往其中,觉得甚有乐趣。 文琮见她心情舒畅,自己也跟着舒畅了许多,先前一直忙于建筑司的琐事,事事皆紧张,一时关注不到婉凝,又觉得既然并不愿与婉凝修成正果,但不如从一开始敬而远之,在两人关系上竟是他疏忽了,今时今日婉凝如此憔悴的身姿,倒让他有几分自责,于是总要找些话题先行开口,“你看的那个画集,是法兰西的一些画家的作品,这些画家不是按照物体实际的样子反复求证作画,反而靠一时的印象随意作画,故而叫作印象主义impressionnism。” 婉凝听得认真,又觉得英文单词甚是优美,只可惜自己并不会念,也不知道如何回应文琮最好,也只是微微笑着不讲话。 文琮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脱口而出婉凝听不懂的英文,想自己为什么像香港人一样,中文里夹杂着英文,中不中,洋不洋的,给婉凝徒增烦恼。 “对不起,我说话不注意。。。” “没关系的,我听着洋文,也觉得甚是优美呢,其实我有意学习洋文,只是不知道是该请位老师,还是去报个课程,正好请教三哥的意见。” 文琮听婉凝如此表达甚是欢喜,婉凝如此好学,亦求上进,竟是他未有想到,看来自己先前对她知之甚少,所以现在稍稍听到她的决定,都觉得意外而新奇吧。 他说,“请老师到家里来,免去了不少不必要的麻烦,但在大学里学习,有同学相互鼓励和玩笑,倒学得轻松些,不过一切还是由你自己把握的。若是你真有兴趣,课程报名之类我都可以替你张罗。” “如此更好了,我先汇报给寄父,之后还要劳烦哥哥奔波。” 文琮暗叹婉凝做事情稳妥。 “一会儿我们去国立同济大学,你可以先去教导处咨询一些课程,我在会客厅有些事,中间你可能不方便去;但若你觉得不舒服,也可先在会客厅的别厅看百~万\小!说,等我那边结束再陪你去咨询课程。” “三哥若不方便,我自己去问也是一样,只是我对此事不在行,总觉得有懂行的人陪着才踏实。” “如此,就辛苦妹妹在别厅先等等我。” 婉凝的确照做了,她跟文琮到了国立同济大学的会客厅跟章大酉以及另外四位男子打了招呼后便先到别厅去了。其他男子的姓名文琮倒也没一一介绍,只是粗略介绍姓名,但其中之一婉凝倒记得,好像前几日去刘府拜访过,姓董名家骅,亦是一位建筑设计师。 约莫过了二十分钟,文琮一行人从房间出来,告别了董家骅等,只剩下章大酉,章大酉同婉凝在陈墓见过面,对这位清新脱俗的姑娘颇有印象,大老远便笑盈盈打招呼,“我还在猜今日文琮老弟为何神色匆匆,原来有佳人等候。” 上次见面,婉凝已经大概领略章大酉活泼风趣的性格,也不恼,亦不羞,大方回应道,“大酉兄,别来无恙。” 文琮不禁对婉凝另眼相看,他看着她的侧脸上眼睛里泛着的光,觉得晌午刺眼的阳光都温柔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8章 人心多难测 晨露熹微,婉凝还倦在柔软的床上,婷芳打了热水进门,看到她在盈盈浅笑。 婷芳想,前几日自己外出时婉凝与文琮出门,定是相处得不错。 “姑娘今天难得,倒比平日赖床些。” 婉凝微微一笑,轻盈地站起身披上一件棉布料子的外衣,用清水仔细地洗了脸,又坐到梳妆台前篦头发。 也不知几年了,长长的头发从没有剪过,今日微微注意,发现长发已然垂在座位之下,发梢的地方,因着近几月疏忽打理,已经干黄,婉凝觉得甚是扎眼。 “婷芳,明日有空,给我剪剪头发罢。” 婷芳笑道,“提醒过姑娘多次了,怎么今天突然提起来?” 婉凝抚着发梢道,“着实长得长些,平日倒没留意。” 婷芳笑着走到婉凝身后,帮她篦着一边头发,“在苏州见到新的发式,回来时也在上海的街上留意过,不多见的,今日给姑娘试试新的发式吧,正好也试试我娘新做的头油。” “好。”婉凝打开四方形的玻璃瓶盖子闻里头头油的味道,淡淡的广玉兰香,想来姜家婶娘必是拿去年秋天收集的广玉兰花里练出来的油做出来的,香而不腻,味道妥帖得刚刚好,“婶娘做的头油却比三花牌的发油还好。” “还不是太太以前教的手艺。”婷芳仔细地篦着头发讲,“我娘常说,太太心细手巧,什么东西一看就能知道关窍,一上手就会了;又格外细心好脾气的,教会了她们好些个好东西。” 婉凝想,这倒是的,她娘跟婷芳娘相处的时间倒比自己多了许多,可也是因着这层关系,娘也总活在她的世界里,好像没有远离过。也许,她也开始体悟如何面对生死别离。 看看玻璃镜子里的自己,她还没到二十岁,面色已经苍白无力,身体纤细,似是弱不经风,怎么看都不够招人喜欢,又看看发丝上梳后露出的额头,也已经没有了光洁的灵气,于是微微地叹了口气,转而又对镜中的自己笑笑,从匣子里拿出一件母亲留下的镶珍珠的发卡,梳在发髻上,又照了照,才道,“昨日你回来说姜爹爹和婶娘过得好,我便放心了。” 婷芳哪里不知婉凝是想自己的父母了,也着实心疼她,尽量轻轻地拂拂她的肩,“早饭吃枣泥拉糕和云片糕吧,厨房的沈妈也是昆山人,我带来的拉糕和云片糕,她都给热好了。” “嗯。” “顾小姐,有访客。” 是刘府一个寻常丫鬟叩门,这么一大早也不知是哪个来访,想想她们在上海也没什么老相识,更是奇怪了。 “哎哟,这么一大早,是哪位来访呀?”婷芳开了门便问道。 “是赵家大少,大少奶奶的哥哥。”那丫头捂着嘴笑,好像知道了独家秘闻,婷芳瞪瞪眼睛,搞不清楚赵家少爷不来访自家妹妹、刘家大少奶奶,跑到刘府找婉凝做甚。 “我家小姐没进早饭呢,烦请赵公子稍作片刻罢。” “巧的很,赵家大少也在饭厅同大少爷大少奶奶和三少爷喝咖啡吃黄油面包呢。” 婉凝早在门后穿好了外衣,又随手拿了一对白玉耳钉戴上,微笑道,“现在便下去。” 景然是上海刘府的常客,坐在饭厅与刘家小辈吃饭谈笑似在自己家中。 婉凝走到饭厅门口时,他们正谈到有趣的政治问题,远远看去,到有些云淡风轻、谈笑风生的意味。 面对着大门坐的赵静怡先看到婉凝,笑盈盈地起身道,“婉妹起来啦,快来这边坐。” 一边说着一边示意让身边的文琦坐到景然身边,把自己和文琮身边的座位让给婉凝,而原本四人原本围着四方桌坐下的格局使得婉凝和景然近似面对面。 也是赵静怡先开了口。等丫头们帮婉凝上了清粥小菜和餐具,才道,“今天趁着大家都在,我们兄妹要向婉凝妹妹道歉,那日婉凝突发风疾,是我疏忽没有及时发现,我哥哥景然尽了医者本分,却对婉凝身子缺乏了解,差点出了大事,真是对不住婉凝妹妹。” 婉凝得体一笑,“病来如山倒,谁也不曾想到的事,大少奶奶何必自责,且我也该好好感谢赵家少爷出手相救,不过我自小中医看惯的,身子也偏中式了。” “确实是我考虑不周,不过幸好顾小姐一切安好,否则,我真是难辞其咎。” “赵家少爷真的不必自责了。”婉凝淡然一笑,对景然说,“我倒想到,中医和西医有不同诊病的法子,想来可对症医治的,也有很大不同罢。” “倒是的。” “哎呀,行了行了,歉也道了,和也说了,好好吃早饭,哪天等文钰也空了,再叫上些朋友,阿拉出去白相。”文琦摆摆手,出行游玩的事他最是起劲的。 景然和婉凝的眼神交流,文琮也看在眼里,心里倒也有数了。 自打那日景然怀抱婉凝冲出刘宅大门匆匆往医院去,府上的丫鬟不免议论纷纷,他随醉心建筑,可放开耳朵去听,也是能听到些风言风语的。 而赵静怡留意自己“兄长”看婉凝的神情,比文琮领会得更要深刻些,那日春城跟她说起丫鬟们的流言蜚语,再配合慈爱医院看到的场景,心里便有谱了,赵景然和顾婉凝,一个乡下狐媚生下的贱胚,一个乡土郎中的寒酸女儿,倒般配得狠,遂了赵景然的意,保全一个朗朗清风、温润如玉的贵公子刘文琮,不失为上上之策。 “我看我这大哥跟婉凝妹妹也真是投缘呢。” 文琦还“圈外人惑”似不明所以,和事佬般,“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 却听着文琮说道,“婉妹性子柔顺,投缘者亦甚多。” 婉凝听了文琮的话,心里自是欢喜,可看看整张桌子上其他四人都是餐刀餐叉、黄油面包加美利坚咖啡,只自己用搪瓷勺子一口一口地舀着白米粥,怎么觉得与这些人都甚是陌生而疏远呢。 ——————————————————————————————————————————— “你要去国立同济大学念书?”劉太太面露拿不定主意的樣子,對婉凝講,“你哥哥們和你妹妹念什麼學校、什麼專業都是和你寄父商量,這件事,恐也要你寄父做主,你寄父這幾日往香港去了,等下月回來,你與他商量再從長計議吧。” 婉凝微微垂下头,也不似点头,亦不似不点头。她下了去念书的决心,是很早之前的事,只是反复思虑,才择机与刘太太提起,先前亦是没有把握刘太太能否同意,却不想刘太太拒绝得如此干脆。 房间里的珐琅西洋钟稳稳地敲了八下,婉凝的手也跟着一下一下地勾来勾去,拿不定主意,这件事若文琮跟他母亲提起,她一定会同意的,可婉凝缺不想主动去求文琮。 文鈺心血來潮做了馬芬蛋糕和阿華田,便端著前年去法蘭西玩時買的描金点翠的餐盘走到母亲的起居室。走到外头时看到婷芳站在门口,便问,“婷芳姑娘怎么站在这里?婉姐姐是在里面吗?” 婷芳笑嘻嘻地把文钰往边上拉拉,才稍稍降低了声音说,“我家小姐找太太商量去国立同济大学念书的事。” “婉姐姐计划去念书吗?”文钰真真替婉凝高兴,又问道,“婉姐姐选了什么科?为什么偏偏选了国立同济大学?我们震旦大学也挺好呀,怎么不去震旦呢?” “哎呀,原本我们在上海就是人生地不熟的,念书选学校的事更是一窍不通啊,还不是三少爷帮我家小姐参谋的,先前带了她去同济大学,便看好了学校,这几日又给她参谋选科的事。只是不晓得太太那里同意不同意的。” “这样的好事,妈怎么会不同意呢?我父母最是重视教育的,而且婉姐姐这么聪明,不念书多可惜呀。”文钰极欢喜道,“我先进去啦。” 可进门一看,房间里的两个人脸上都是不高兴的神采。 看来,母亲似是没有答应婉凝的。 “妈,我做了马芬蛋糕和阿华田。”文钰把食盘放在白色描金的茶几上,给二人都倒了一杯饮品道,“不知道婉姐姐也在,不过好在我煮了一壶。” “妈和婉姐姐聊什么呢?” “噢,不过陪寄母闲聊的。”婉凝此话显然不想让文钰知道她要去念书之事,刘太太虽然不园同意婉凝出去念书一事,但婉凝的反应她还是认可的,细想想现在刘府上发给婉凝的零用数目较小,若婉凝乖顺听话,不再提出去念书的事,她倒可以每月再多给她些。 可文钰此时又道,“婉姐姐有没有跟妈妈说要去同济大学念书的事啦?” “嗯?”婉凝虽惊讶文钰此话,可细想想,定是婷芳在外头提前跟文钰提了这件事。 “噢,你婉姐姐想去念书自然是好事,可她还没想清楚到底念什么科目,你也知道的,选科目这些事都是你们爸爸给参谋建议,如今,你爸爸去了香港,还得等你爸爸回来再定。” “可下月便是开学月了,若准备修课,自然要提前选好缴费的。”文钰放下手中的阿华田讲道,“我选科时都是三哥帮忙参谋的,便让三哥带婉姐姐去选不就好了?况且,这些日子,三哥一直帮婉姐姐参谋呢。婉姐姐在家里这样闷着也不是什么好事,出去念念书,多认识些朋友,扩大一下社交圈多好呀。” 刘太太又笑着对文钰讲,“你倒比你婉姐姐更着急,她与你不同,她不过在乐益女中念过两年,基础不似你扎实,选科不是儿戏,还是等你父亲回来商量稳妥些。” “噢。”文钰还想替婉凝争取,可看婉凝自己也没有争取的意味,也就作罢了。 婉凝向文钰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却又微微摇摇头,示意她不必再多言。 而刘太太又说道,“我也有些倦了,你们去玩罢。” 婉凝颔首着微笑,拉着文钰出了门。 披星戴月似的工作,对文琮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像往常一样坐在饭厅吃夜宵,也不知道厨房今天是不是换了新厨子,虾肉大馄饨做得比平时都好,竟有些陈墓老家的味道。 刘太太拿着一个精致的铁盒子并一碗红豆沙走来坐在他身边,笑着看他吃。 “妈,您还没休息。”文琮看看左手上的天梭表,已经过了十点钟了。 “最近几日回来得更晚了。”刘太太嗔怪文琮,“努力工作没有错,可也要注意身体,更要有个人生活。” “忙完手上的活可以轻松些,现在还想不到休息。” “什么时候也没见你这么认真过,你小时候可是三兄弟里最淘气的一个。”刘太太笑着回忆道。 “是妈最宠我,小时候不管玩到什么时候回家,妈都给我做红豆沙吃。”文琮开始吃红豆沙。 “你却不像小时候听话了。”刘太太慈爱地摸摸文琮用发蜡输得利落的背头,说道,“别一门心思放在工作上,周日你林阿姨作东开party,你也带文钰去热闹热闹,你林阿姨热心,要给你介绍女朋友,人家的照片都提前送过来了。” 刘太太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铁盒子,拿出些衣着华丽的名媛照片。 “这是惠丰银行蒋叔叔的二女儿,在中央国立大学念商科,明年六月份便毕业了,跟你很合适。” “这是。。。” “妈,婚姻之事,我现在还不想考虑。”文琮打断了母亲,道,“未立业不成家。” “哎呀,哪里要你成家,小伙子小姑娘多出去白相白相,不要一门心思投在工作上。” “都城饭店的项目是我回国第一个项目,我想好好完成。没时间也没心谈恋爱,别耽误了人家小姑娘。”文琮理由直接,刘太太也不好往下说,又岔开话题,“其实江曼莉小姐也不错,听文钰讲,你们也常见面。” 文琮听母亲千转百转,话里有话,又说,“先前妈还和阿奶催我和婉凝完婚,现在怎么又换作蒋小姐、江小姐?” “你不喜欢婉凝,我现在也不强求你,何况婉凝还在服丧期,三年之后,早就来不及了。” 文琮不知道为什么母亲改了心思,不过提到婉凝他想起她要去同济大学念书的事,不知道她有没有跟母亲商量过了,现在自己又不便提起来,可想起婉凝,他心下还软了些,又对母亲道,“周日我带文钰和婉凝去聚会,妈就别操心了,这么晚了妈快去休息,睡得晚不利于保养的。” 刘太太还想多说几句,文琮倒先起身拿了西装外套上楼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9章 洋场初见欢 “婉妹,一会到了林宅,让文钰带你认识一些朋友,我有几个旧友要见,不能时时陪着你们。”文琮顺了母亲的意,带婉凝和文钰来到林宅参加 party,一边开车一边对坐在车后座上的两个妹妹讲。 “好啦好啦。”文钰先回答道,“三哥你就放心吧,有我呀,你便放心去玩吧。” 想想三哥真是唠叨,原本在家里嘱咐过一遍的话现在又要嘱咐一遍。 “你婉姐姐没参加过party,你多照顾。” “三哥放心吧,我又不会丢。”婉凝听着文琮的嘱咐,没觉得心烦,反而觉得心里暖暖的,他是真的在关心她,这种关心,让他们的距离比前几个月近了很多。 Party地点是离家里不算远的小别墅群,听文钰讲,虽然这里离家里不过几条街的距离,实则已经属于公共租界了。 “Godfrey,Cindy你们来啦。” “Aunty Lin好久不见啦,想死你啦。”文钰先跑上前去抱住着藏蓝色真丝改良旗袍、戴蓝宝配饰的年轻少妇。 “侬个小姑娘,si啊si的挂在嘴上,老不吉利啦。”年轻少妇亲昵地佯装扯文钰的嘴。 文钰只顾开心地笑,还是文琮礼数周全,对年轻少妇讲,“Aunty Lin,这位是我家世交小妹顾婉凝。” 年轻少妇先自然放开文钰的脸,又走上前一步讲,“Susan一早派人打过招呼了,顾小姐会跟你们兄妹同来。” 又上前一步轻轻挽了婉凝的手臂说,“欢迎顾小姐。” 婉凝则乖顺微笑道,“多谢Aunty Lin。” 林潇潇眼波一转,已经把眼前的小妞上下打量一番,浅蓝色的洋装,白色羊皮编织高跟鞋,头发随意梳在后面,露出光洁的额头,淡黄色的珍珠配饰,是个清淡雅致的姑娘,顺着文琮文钰叫Aunty,也是聪明。 这样的小姑娘不会不讨人喜欢,不过刘太太做娘的考虑也是周全,家里没了人的独生女,以后结了婚万事都是要靠夫家的,可林潇潇却也不认可这些筹划,女孩子家,心气高能力强的,做个独立女性倒也不见得比男子差。 “你别看Aunty Lin平日总是笑眯眯的,她可是个狠角色。”到了party里,文钰从waiter那里随手拿了一杯北冰洋汽水加果酱的饮料给婉凝,自己拿了一杯Coca Cola加少量葡萄酒的。 “这些都是汽水,没有酒精,喝了不会上头的。”文钰插了一句话,又接着说,“Aunty Lin是妈妈以前的护士,好像是十年前的事了,当时她只有十几岁吧,是一位德国医生的助手,德国医生是外婆家的家庭的医生,AuntyLin就成了妈妈的护士,妈妈说她聪明又上进,后来德国医生资助她念了圣约翰大学的医科,后来她开始给英美大班们做私人医生,又过了两年就嫁了现在的先生。” 婉凝把文钰的话一一记下,又抿了口手上的汽水,甜甜的果味加上令人兴奋的气泡,让她的心像一个刚吃完稀缺水果糖的孩子。 “不过Aunty Lin现在是单身。” “嗯?”婉凝以为她是一位幸福美满的自在少妇。 “那个大班家里出了事情,回英格兰去了,留下了这间别墅和一些财产,还有一家矿产公司,与别人合股开的,听说,广汇银行的江家也是有股份的。” 婉凝当然记得广汇银行就是江蔓莉家。而此时的文钰提起江家来像是在说一群陌生人,她不知道,在文钰看来,生意上的往来和事情,是没有亲缘情分在的,“亲兄弟明算账”是父亲从小教导他们的生意场箴言。 “那她靠什么生活呢?”婉凝淡淡地问道。 “靠现在这个营生啊。”文钰指指眼前这个灯红酒绿的场子,又补充道,“那个英格兰大班听说是英格兰的贵族,早几年就有很多英格兰的贵族啊、商人啊、政客啊来别墅小聚,后来英美大班、商人、香港商人、有头有脸的上海政客商人都来这里,一是结交朋友,二是也能知道很多政事和商场上的新消息。那个大班回英格兰后,AuntyLin索性就这么开着,自有人帮她操办,给她银钱,而在她这得了利的商人,自然也会给她好处。不过现在来这个party的人也更杂了些,像是一些记者、演员也会来了。好在来的人都是Aunty Lin知根知底的人。” 婉凝不由得啧啧称奇,这是她闻所未闻的事,却也可以想见,这位AuntyLin是位多么八面玲珑的人物。 “你们常来这里吗?”婉凝想起刚刚进门后文琮和文钰都是相当娴熟地进场、和人打招呼,而文琮更熟练些,直接穿过人流,找到自己的朋友,又跟朋友去了比较隐蔽的包间。 “像我这样的lady呐,一般是16岁就可以出入社交场合了,也有说18岁,不过是顺应西方还是东方的问题,爸不喜欢我们太过流连各种社交场,但这里是每月都会来的,一则爸和大哥会来这里social,二则妈妈和AuntyLin十年的好友,现在又是标配的牌搭子,每个月都要来串门呢。” 婉凝明白地笑笑,文钰又讲道,“姐姐也知道三哥从小是个爱玩的性子,虽则爸管得严些,但这些场合他都是驾轻就熟了,不过姐姐也别恼他,这样的场合,也是社交功课啊。” 婉凝自然明白,可文钰肯讲得这么细致,又处处照顾她的心思,婉凝不禁感动,笑着握握文钰的一只手,道,“我知道的,不过还是要谢谢妹妹提醒。” “这位小姐是新客吧?你好,我是PeterWu,好高兴认识你。”一位梳着背头,身穿法式深棕色西装的年轻人走到婉凝和文钰面前对婉凝说道。 婉凝微怔,思索如何回复,文钰缺却早替她答道,“Peter,这是我三哥的未婚妻,顾婉凝小姐。” “原来是刘三少爷的未婚妻,如此别致动人,刘三少真是好福气。”男子收了手,又说道,“我那边还有客人,就不叨扰三少奶奶和刘小姐了。” 婉凝也看得出这男子的举止略轻浮,却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洋场上的常事,若是如此,她恐怕也是难以适应。 “PeterWu是顺安药业吴家的小儿子,虽在美利坚和日本都留过学,学习却不怎么好,赌马听戏养小演员却是样样在行的,不过顺安药业和我们家是有生意往来的,也不能得罪,所以才说你是三哥的未婚妻,吓退他。” 婉凝不得不对文钰另眼相看,虽然文钰这丝丝入扣的精细盘算对婉凝而言说不上好与不好,但她的视野和思虑都带着原生家庭给的优势,放在此时此景,婉凝觉得,自己重新认识了文钰。 说到重新认识,更要说文琮,她才想起,他每个假期与她或在陈墓相处的二十几天或在上海匆匆一瞥的几日光景里的文琮,并非完完整整的文琮、真真正正的文琮,真正的文琮远比她认识的丰富而复杂,而自己,是不是真的要与这样一个人共度半生,是不是还有别的选择? 文琮此时正与友人从包间出来,婉凝的目光盯在他的身上,看到他送走了友人又被一位曼妙女郎截住寒暄,女郎的穿着打扮跟文钰的画册上的时髦女子相若,婉凝听到文钰在旁边解释道,“那位小姐是电影演员蓝萍,她干爸爸是大世界游乐场的股东。” 而文琮跟女郎笑语寒暄,说了几句,还微微点头,饮了半杯酒才走回她们身边。 “三哥我们走吧,现在的场聒噪得狠,既然你事情办完了,我们便回去吧。”婉凝没想到文钰先提了打道回府。 “婉凝呢?”文琮一双黑亮的眼睛盯着婉凝。 “嗯,回去吧,也是有些闷了。” 文琮才点头答应了。 林潇潇在包间里接待贵客,三人也没来得及跟她打招呼,只知会了林家别墅的管家,出了门,文钰又道,“现在还早,三哥带婉姐姐去逛逛吧,我让司机来接我了,让他先带我回家。” 原来文琮跟林家管家告辞时文钰已经给家里挂了电话。 “是你心野了,要自己去玩吧。”文琮道。 “那你还不是借着带我们出来party的名头办自己的事情。”文钰仰着头对文琮道,气势上倒比文琮咄咄逼人。 两人说话间,自家车子已经停在别墅门口,文琮先去跟司机打好招呼,若是四小姐想去买点夜宵吃食便由着去,若是想去别处,一律不行。 又走回来对文钰讲,“略微逛逛就老实回家。” 文钰嘻皮笑脸地上了车,又对文琮道,“今天PeterWu知道婉姐姐是你未婚妻,明天估计全世界都知道了,记得待你未婚妻好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0章 洋场初见欢(下) 仲夏的晚上是极闷热的,而今日不知是因为天气还是心情,文琮和婉凝都觉得更闷热了。才走了几步路,额间便有丝丝汗迹。他和她还笑文钰的古灵精怪,又几乎同时想到,“未婚妻”。 婉凝初入他们家族比较常出入的社交圈,就被文钰冠以“未婚妻”三字,而文琮比婉凝更懂得PeterWu的为人,他极高频次出入各色社交场所,又是逢喝酒必醉,醉后必吐真言的性子;明天一大早,全上海的大大小小的社交圈,上到刘家都可能极少涉足的极高段位的商政圈子,下到高级交际花汇聚的白相之地,可能无一不知,上海进出口贸易大户刘沛轩家的三公子,有一位作风中式、中规中矩的未婚妻。 “未婚妻”的字眼在文琮的脑海里闪过,感觉,怪怪的,不是好,亦不是不好;不知是好,亦不知是不好。 但带她去林宅之前,他也不是没有心理准备。 “文钰没有章法惯了。”他开口开解她。 她红着脸,低着头微微地点头。 她的心里有些复杂。 便岔开了话题,“刚才在林宅,Aunty Lin叫你Godfrey,那是你的洋文名字吗?” “嗯,在外头上学时,署名是Fohjien Godfrey。”文琮转而惊喜道,“你的英文发音很好,听一次就记住了?” 婉凝笑着颔首,并非点头,又道,“文钰曾给我一本入门书,Father,Mother,Uncle,Aunty,我会念。” 她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头看他,自然而然地撞上了他的眸子,他黑沉沉的眸子里有她的影子。 就这一下,两个人极有默契地,停下脚步,正是一棵桂树下,桂花似开非开,已有微微芬芳。 “噢,去国立同济大学念书的事,你跟母亲提起过了?” 她又垂下头去,缓缓开口,“提过了,寄母说要等寄父从香港回来定夺。” 她前几年从父亲的旅行书籍里看到过“香港”,好像,是在广东更南边的地方;从上海坐火车去南京都要几个小时,从香港到上海,要几天吧。 “父亲是公事往来,可能还要去南洋、台湾,等他回来,秋季开学的报名已经赶不上了。”文琮严肃道,“前些天也带你看了些,你可有很想念的课目?” “倒也没想好。”婉凝笑道,“我知道些药理、算术也学过些心算,旁的便没什么了,想来像哥哥一样念理科,不是很适合。文学上父亲早教过许多,倒也没太大学习的必要。” 她对功课之事,心里有数,文琮心下更愉快,又道,“绘画一类,婉妹国画造诣已经颇深,若为功能上的考量,我不建议你再念绘画。” 婉凝点头同意,又惋惜道,“还是先等寄父回来再定吧。” 文琮不知母亲为何拖延婉凝念书之事,文钰大学选科时,父亲、大哥在美利坚,二哥在德意志,只他放暑假回上海,便帮文钰选了科,父亲亦是满意的。 “不如先念英文课程?”文琮一直留意身边的婉凝,她的脸上写着惋惜和微微难言之隐,既然她遵从母亲意见,不如先上一些迂回课程,曲线救国,“而且,你讲的英文,很好听。” “嗯。”婉凝柔声应道,声音不重,却隐隐很有力气。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离刘宅两条街的弄堂,文琮有意无意地选了一条安静的梧桐树茂盛的小路,而婉凝完全是跟着他的步伐,不知所处何处。 这样不用察觉周身环境,只有在跟父亲一起散步时才会有。 “脚上累不累?”文琮突然开口问道。婉凝穿了一双蛮高的白色羊皮高跟鞋,他才留意到,而他们步行时的脚步顺序,竟然是一样的。 她可以跟上他的步伐。 “不累的。”婉凝抬头回应,文琮放心点头,下一刻,却又愣住了。 弄堂里有个做了很多年的馄饨摊子,他们兄妹幼时便常吃的,现今有时追忆童年,文钰也会缠着他来夜宵。 穿了浅黄色蕾丝连衣裙的少女正坐在摊前,藏在一个小伙子的怀里,笑嘻嘻地吃热滚滚的小馄饨。 只是背影,铜铃笑声,他也能辨识出,这个女孩子是四妹文钰。 而那男子,是谁? 送文钰回家的司机小路和遮风挡雨的家庭轿车,又去了哪里? 婉凝也看到了如此画面,看那男子的背影和侧脸,便是在陈墓有过交集的沈家俊! “沈家俊。”婉凝小声道。 文琮微簇着眉,眼波沉沉,身体僵直,双手已经握紧拳头。 婉凝站立在他身旁,静静地,未开口再言。 他们就这样在文钰两人看不到的地方,待文钰跟沈家俊告别回家,才跟在文钰身后,护“送”文钰到了刘宅。 婉凝不知道他们站了多久,她顾不上看一眼文琮左手上天梭表盘上的指针;文琮不知道他们站了多久,他的眼都在沈家俊身上,他的妹妹,不容许任何男子侵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1章 变化多端时 三层刘府大宅今晚灯光通明,文琮和婉凝进门时,看到刘太太正坐在大厅堂的沙发上,神情一反往常地严肃。 文琦和赵静怡亦坐在一旁,两人间隔了些位子,静怡磨蹭着手上的一只黄金镶彩宝的镯子,转动着的镯子在灯光的照射下,时时映出刺眼的光晕,刘太太呵斥道,“得了个彩宝俗气的镯子偏要这么宝贝着,窝里给谁看?!”静怡瞥眼瞪着文琦,文琦却也不看她,直着眼睛,右手指在左手腕的手表上敲出“哒哒哒”的声响。 前脚进门的文钰也倚在刘太太身侧的沙发上,懒洋洋的目光瞥了瞥文琮和婉凝,示意他们坐下来。 管家告诉文琮和婉凝,侧院里的小姨奶奶要生了,现在私家医生和接生婆都在侧院屋里头呢。 文琮和婉凝对管家点点头,便走到文钰身边的沙发上坐下。文钰许是一晚上玩累了,婉凝坐下来后,便顺势靠在婉凝的肩头,眼睛半开半闭,似是要休息了。文琮便从茶几下面的抽屉里拿出斯里兰卡进口的毛毯和真丝棉芯的靠垫,轻柔地帮文钰盖上,又拿一个靠垫放在婉凝身后,让她舒服一些。 婉凝向感激微笑,映在他眸子里的自己,好像也明媚了些。不知不觉间,文琮已经悄悄把自己的手臂搭在婉凝身后的沙发背上,为了她不舒服时,还可以靠一靠。 客厅内的气氛低沉沉的,极为压抑。 这可能是刘家第四代的第一个孩子,从锦里怀胎的各式反应来看,应是一个男孩。上周陈墓才传来消息,切记善待锦里的孩子,保证母子平安。刘家长辈皆极为重视,理由不必细想。刘家第三代受教育时限的影响,都是过了二十五才开始考虑婚恋问题,大哥文琦、二哥文璟现今都过了三十岁,长辈们等了太久了。而刘家今年命理好,除去锦里这个孩子,远在美利坚的二哥文璟和二少奶奶也在差不多的时候有了下一代,亦还不知是男是女。 刘太太嘴上是念叨着男孩女孩都一样的,可背地里自然还是偏爱男孩多些;家族的延续,男孩子总比女孩子多担待些。女子是家族关联的筹码,男子却是载放筹码的实体。 文琦见侧院一直没有消息,不自觉地站起身后,前前后后地踱着步子,双手不知往哪里放。 静怡早就乖乖褪下了那只黄金镶彩宝的镯子,手上寂寞,又扣着真丝靠垫上的丝线,涂了新式法兰西指甲油的红色指头在深蓝色的真丝靠垫上来来去去,倒是一片小小的奇怪景致。 文琮和婉凝看着焦急的大哥大嫂,竟都生起一种复杂的心绪。 文琮想的是男子立业成家生子,无一不是人生重要节点;立业成家,总有几分胜算是把握在自己手里,可生子一事,全在女人的临产一痛。 婉凝的心绪更复杂些,大概有女子婚姻地位与出身、子嗣的关系,男子与女子的婚姻关系的影响因素等。 文琮歪头看着身侧的两个妹妹,文钰已经舒服地窝在婉凝身边安稳入睡,婉凝则微簇着眉,纠结着嘴角,入神思考,他不知道婉凝的心绪为何,却格外想帮她拢拢额间的碎发。 接生婆这时跑进门,向刘太太和文琦汇报,“姨奶奶的胎位不正,怀孕时母体又缺少营养,心思过重,难产,现在血流得多,姨奶奶没有力气。” “吴医生怎么说?” “吴医生在给姨奶奶打针,他说还是要送到医院去。” “为的就是医院太麻烦,把吴医生接到家里来,医院最好不要去的。”刘太太说道。 文琦已经慌乱了,“妈,这是你第一个孙子,不能有闪失,还是送到医院去吧。” 刘太太一个凌厉的眼神,文琦没继续往下说。 刘太太又问婉凝,“你记不记得快回血的方子,家里有药材,给锦里熬了喝下去。” 婉凝缓缓开口道,“倒有的,就是不知与吴医生的西药针剂冲突不冲突。” “那你到侧院屋里头看看吧,看看帮不帮的上忙。” “妈,婉凝还是个小姑娘,不太合适吧。”没等文琮开口,文琦先顾虑道。 “婉凝是大夫,锦里的喜脉都是她把出来的,生产时尽尽力,哪里不合适?” 没等文琮替自己开口,婉凝先道,“我这就去看看。” 于是轻轻放下文钰,让她枕在文琮的腿上,褪下手上的饰品放在文琮手上,便跟接生婆往侧院去了。 一声清脆的男婴哭喊响彻刘宅天际,一场十几小时的拉锯战也自此结束。 方才还集中了全部精力的婉凝霎时放松下来,走出锦里房门那一刻,竟差点跌在地上,好在她房间边上有个梨花木雕,她扶着木雕,以做支撑。 婷芳本去换热水,听到了男婴的哭声,也无须再换,直接跑回楼上找婉凝,见婉凝的样子自己先在心里恼了。干嘛要蹚这浑水,大房的事,刘宅的事,自该他们自己去解决。 可最紧要的是婷芳真的心疼婉凝,一边搀着婉凝,一边念叨着,“咱们回屋吧。” 小姨奶奶和小少爷母子平安。 稳婆往大宅厅里汇报时,一屋子反应复杂。 刘太太的脸上看不出“好”或“不好”的表情,把手上一直把玩着的十字架项坠放到自己丫鬟手里,撂下一句,“文琦、静怡,你们快去看看孩子罢。” “妈,您辛苦了,我送您回去休息吧。”静怡先答道。 文琦点点头算是回应自己的母亲,转而兴奋地撞了一下文琮的手臂,三十几岁的他,终于做了爸爸,他迫不及待看看自己的还长得像不像他。 还在打盹的文钰,亦从男婴的哭声中醒来,那声音清脆响亮,她微怔地听着男婴的哭声,有些出神。 婉凝和婷芳还没下到楼下,便撞上了文琦和文琮,文琦先看到婉凝,便是双手握拳一福,“婉妹子,今天可多亏你帮忙,你小嫂子和你侄子才能母子平安,这份人情,大哥我这就记下,等你们大婚,大哥一定送分大礼。” 婉凝知道此时跟文琦解释多句都是无用的下耽误功夫,让文琦快速看到锦里母子才是正经,于是笑道,“什么人情、大礼的,以后咱们慢慢计较。医生和稳婆都是辛苦的,现在还在屋里忙活,大哥先去感谢外人罢。最重要的还是屋里头床上的一大一小呢。” 文琦才恍然大悟,道,“哎呀,我可高兴得糊涂了,竟不如妹子想得周到。” 文琦紧赶慢赶地往楼上走。 文琮周正地站在婉凝下面一阶楼梯上,却还是比婉凝高些,他黑幽幽的眸百感交集地看着她。 她总是让他应接不暇,或者说,不必“士别三日”,每次都让他刮目相看。 婷芳领会了二人的眉目之间,便识趣地退到一边,还叮嘱文琮道,“三少爷,我家小姐累坏了身子,麻烦照顾一下。” 文琮的眼落在婉凝神色倦怠的脸上、有些凌乱的发梢上、她用力扶着楼梯扶手的还沾了些血迹的手上,心里早已不是滋味。 可嘴上还轻描淡写,“我替大哥谢谢你。” 婉凝莞尔一笑道,“原来三哥只有这一句话,要对我说。” 文琮也笑自己,在外头也说过些走心没走心的花言巧语,怎么到了此情此景,便只剩这无关痛痒的一句。 他们之间,应该有很多话说。 比如,文钰和沈家俊到底是怎么回事?二人的关系到底进展如何? 比如,文琮昨晚在宴会中到底见了什么人?他和那位艳光四射的女明星到底是什么关系? 再比如,婉凝到大学念书一事到底该如何安排?婉凝选哪一科最合适? 而文琮此刻头脑里闪过所有问题的答案,开口却还是一句,“让你一个小姑娘在生产现场里忙活,真的辛苦了。” 噢,原来你只是这样想。 婉凝嗔怪地笑道,“三哥不必跟我客气。” “婉凝,怎么回事?他不哭了?”楼上传来文琦的声音。 婉凝和文琮连忙往楼上跑。 婉凝环顾房间。 文琦不知所措地斜夹着新生儿;锦里还昏躺在床上;刘家的私人医生和护士背对着文琦收拾医药箱。 婉凝一把从文琦的怀里抢过男婴,连手在他的屁股上、背上不轻又不至于很重地拍了又拍,又在他背上顺着气。 终于,他重新开口啼哭起来。 文琮会意了婉凝的颜色,客气地对医生说道,“今天多谢蒋医生,二位辛苦了,文琮送二位回去吧。” 医生的脸上依旧是多年不变的微笑,与护士客气地离开了。 “大哥,这样抱孩子,他才会舒服,呼吸特顺畅。” 文琦按照婉凝教的方法,重新小心翼翼地抱着自己的骨肉,又笑着对锦里道,“你辛苦了。” 婉凝领会到文琦的眼神中,流露出丝毫没有遮拦的感激。 “大哥,锦里现在最需要休息;你要是不放心,也可以陪着她。”婉凝纠结半天,还是决定如此开口,因为可能没人比她更知道,锦里此次生子,是如何的虎口脱险。 而这新生儿,一日两日间,只能先在锦里房里养着;刘太太和静怡对侧院一向是关注的,预计生子的日子,她们心里也是有数的,却迟迟未找到合适的奶妈。 文琦抱着他的儿子,对文琮和婉凝讲,“婉妹子,今天我们三人都要感谢你,你也累坏了,文琮,你快陪婉妹子回去休息。” “大哥,婉凝不过一个小姑娘,开了些防出血的药给小嫂喝而已,别这么夸她。”文琮提醒文琦道,“小嫂和侄儿都需要休息,我们就不打扰了。” “婉凝。”锦里虚弱地声音从婉凝背后传来。 婉凝回过身子,见到锦里微微坐起身,认真地看着她,道,“谢谢。” 婷芳不理解婉凝为什么要答应刘太太上楼,也不理解婉凝为什么要救活锦里。可她对结果并不意外,“医者父母心”,是婉凝学医理时念的第一课。彼时彼景,想来,婉凝别无选择。 而婉凝,想到挣扎的锦里用她最后的力气对她道,“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 那是一个被逼绝望的女子,最后的请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2章 世界共此时 婉凝倚坐在书桌上,面对着书桌后面的繁复雕花装饰的窗子,仲夏夜的点点微风从窗口吹进来,书桌上躺置的书微微翕动。一本是徐志摩的新诗选,一本是苏文公文集。一本上写着“我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一本上是“归去,一蓑烟雨任平生”。 父亲曾告诉婉凝,婚姻是生活的一个小小部分,在某个时间遇到某个人,都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她转过头翻动了两下书,才发现文琮一直在房间里画画。 这原是他的书房,不过走廊那头的书房里多种通俗类书籍,以供丫鬟婆子翻阅,他房间的原版书多些,上次从国立同济大学回来后,他便专门许她随时随地进出这件书房。 用文钰的话讲,“这是三哥给婉姐姐的优待。三哥的书房可都是他的图纸宝贝,能随意进出的,除了父亲再没有旁人了。” “要不要下去吃晚饭?”文琮看她换了姿势,想往他这边走来,便先收拾了画板,并问她。 早饭才吃了两只小笼,午饭是一碗米粥,从早上到现在不过是龙井未断而已。 他着实有些担心,想她晚饭能吃下德意志的牛排香肠,或者,至少是两只东坡肉。 婉凝这才反应过来,从锦里生产到现在,他们俩也已经在楼上闷了一天了。 所谓“躲清静”,可能便是这样的光景。 “下去看看文钰吧。”婉凝才想起昨晚他们看到文钰和沈家俊的那一幕,两个人若说是没什么,谁也不会信的,可婉凝既然看在眼里了,却也是不能不管的,沈家俊何种为人做派,婉凝也是有接触的,这样的男孩子,怎么都觉得跟文钰,是不般配的,可若要说上一五一十的理由,婉凝却也无法细细分析。 “你一直没怎么休息,吃了晚饭,便先回房休息。” 也不记得这是不是他回国以来第一次如此关心她,他与她互动太少,少得让她把每一次对话都视为恩典了。 她也没回话,便先往楼下走。 家里这种光景,她怎么睡得下。 小嫂子锦里生产虚脱,却被孩子折腾得不可休息;大嫂子缠着大哥时而分析家里形势,时而据理力争,争夺长房长孙的抚养权,时而“一哭二闹三上吊”,埋怨大哥对她不公,四处拈花惹草。 母亲一会儿认同静怡,一会儿又帮文琦说话,家里上窜下跳,不得安宁。 刘太太、文琦、静怡和文钰坐在饭桌前,刘太太看到文琮和婉凝,还招呼道,“琮儿,婉凝,来坐下吃饭。” 文琦和静怡的脸上尽是疲惫而不甘的神情,而文钰脸上的倦怠感更甚。 刘太太发话道,“都别愣着了,早些吃了晚饭,各自回房休息吧。”又看看婉凝道,“婉凝你也辛苦了,你侄儿的出生,你自是功不可没的,一会儿子早点上去休息。” 婉凝连连点头,但怎么也注意到文钰很是无精打采的样子。 怎么觉得文钰忽然之间,十分反常? “文琦、静怡,你们吃了饭,也好好回去休息,夫妻没有隔夜仇,别因为一个外人伤了和气。” “妈,这里都没有外人,我也有话直说,锦里再怎么是外人,也给你生了个孙子,你不能觉得孙子是自己的,daughter in law就不是。” “Daughter in law?她也配是daughter in law?”赵静怡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说道,“刘文琦,跟你在神父面前发誓的可是我,她算什么相干?小蹄子生的崽,还说不定是哪个的。” 婉凝和文琮竟相视无奈,文琮用勺子小心翼翼地给她剜了一勺龙井虾仁,轻轻道,“婉妹先吃点正经东西。” 婉凝略略点头以谢好意。 文钰看大哥大嫂如此,也不由得要开口讲。可尚未开口,嘴里一阵恶心,捂着嘴干咳两下还不得,便起身往卫生间去了。 热闹的饭厅霎时安静下来,众人看着文钰的背影,意味深长。 在婉凝的常规认知中,她无法想象一个女孩子未婚先孕,将面临着怎样的境遇。在她的世界里,祖父母辈自不必说,父亲和母亲、刘老爷和刘太太亦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就连海派家庭出身的刘文琦和赵静怡的婚事,也是两方父母的安排。 而她,从出生之日起,便是刘文琮的妻。 先是锦里,后有文钰,让她始料未及。 她摸着文钰的脉,前后思量,都是一副喜脉。 而站在她身后的专职伺候文钰的小丫鬟唯唯诺诺地,早就供出文钰已有三月未来月事的秘密。 刘太太和赵静怡一向知道文钰行事西化,却不想她早就跟人暗通款曲,还有了小肉疙瘩。 不用等婉凝一句话,都是女人,谁还看不懂文钰刚刚的反应。 可还在等婉凝的那一句话。 刘太太也不知道此时此刻,为什么那么在意婉凝的一句话。 还是赵静怡先开了口,“怎么样啊,婉妹子,我们文钰小妹真的是怀啦?” 婉凝下意识地咬着下嘴唇,微微点了点头。 刘太太倒还站得稳稳当当,只是一直磨蹭着手上的那串十字架手串,像是深思熟虑着什么。 赵静怡又道,“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像上次一样,让我家大哥再过来看看罢。” 刘太太迅速地摆摆手道,“也不必麻烦你哥哥,让蒋医生便好,文钰从小到大都是蒋医生看的,她身体怎样,蒋医生最是清楚了。” 静怡撇撇嘴笑笑,倒没继续讲话,刘太太话头里的意思,她是很清楚的,所谓“家丑不能外扬”,刘家和赵家,自是泾渭分明。 一向以“家规森明”闻名的刘府上近来丑闻丛生,刘家大少私通老宅丫鬟之事还未公之于众,倒像是家里多了个来路不明的孩子,现在刘四小姐又在念大学时不知被谁搞大了肚子。 刘府算是乱成一锅粥了,而她的姆妈——赵家太太终于可以在牌桌上顺利扳回一城。 可不巧的是,说曹操曹操便到了。 赵景然不请自来,来通报的婆子说,赵家大少爷来访,已坐在客厅了。 已经过了九点钟了。 按照刘赵两家这类摩登家庭的日常作息来看,这个时候正是晚饭后文娱活动的尾声,若是有社交活动,也是比较接近散场时刻。 赵家大少此时拜访,怎么都有点像算好了时间来看笑话的。 刘老爷不在家,文琦和文琮兄弟在客厅招呼景然。文琦的心思还都在锦里及他刚出生的儿子上,都是文琮和景然你来我往,文琦倒成了作陪。 原来是景然舅舅魏礼安的诊所的一笔大单被海关扣留,交了常规的进口税还不够,分出条目又生出许多费用来。 魏礼安不是太斤斤计较的商人,又在商场浮沉多年,各路神仙的门道规矩,哪个不知,可上下疏通了一边,这笔单还是没有退回自己手上。下了重本从美利坚调的货,又花了那些钱财、关系和精力去疏通的,就这么放手了怎么也不甘心,想来中国官家、英国官家还是法租界的神仙,只要是上海滩跟海关扯上关系的黑白两道,若有刘文琦搞不定的,却没有刘父刘沛轩搞不定的,这事来求刘老爷应是找对了门路。 可惜刘老爷还在南方一带走动,赵景然此行是扑了个空。 文琦全程神游,文琮不由得多替他哥哥担待些,景然并无多留之意,从他的匆匆神色上看,被海关扣押的药品一定“价值千金”。 “景然兄放心,此事我定第一时间与父亲商量对策,刘家定尽力而为。” 景然自知不该过多叨扰,已然起身告辞,而赵静怡却此时迈进客厅,“大哥你来得正好,文钰病了,你一并给看看罢。” 景然还有所迟疑,便听到婉凝玲珑婉转地道,“景然哥怎么这时候过来?” 景然倒先回应了婉凝,“有些事想请教刘伯父,不巧伯父外出。” 婉凝微笑颔首,景然又补充道,“文钰身体抱恙么?” 婉凝先答道,“刚给她看过,还好。” 景然的表情放松了些,“婉凝妹子近来看起来精神好多了。” “都是大嫂悉心照顾,三哥、文钰常带我外出走动的缘故。” 景然点点头,又向婉凝、文琮、文琦、静怡一一道别,又代问刘太太好,才告辞,他出了刘宅大门,心下总有些复杂意味,可舅父船上的那批货实在告急,他也得再想想旁的法子。 景然刚走,文琮便给父亲打了电话。按照父亲出行前的行程,三日前他便宿在广州,往广州新华大酒店打了电话,先报上家里有大事发生一句,又详说了景然的事。听父亲的口气,锦里生产的事,母亲尚未告知父亲,而又多出文钰未婚先孕的一层。 刘父在电话最后才道,“文璟刚得了女儿,你二嫂给起了名字Candy。” 婉凝端着陈皮红豆沙站在文琮书房的门口,从微掩的门缝中看到文琮的侧身,像触电一般微震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3章 百感交集时 刘家二哥文璟十六岁远渡重洋往美利坚念书,二十五岁时已经获得了工学博士学位,现在是美利坚一所古老名校里担任教师,近两年文璟钻研学术,很少回上海,二嫂贝艾龄来自早年移民美利坚的广东家庭,毕业于鼎鼎大名的卫斯理学院,与新任国民政府委员会主席的夫人同校。 婉凝与刘家二哥交往较少,单几次在陈墓老宅见过,印象中是个喜欢钻研新鲜西洋玩意的哥哥,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文璟把刘家阿奶房里贵重的西洋立钟拆了,只为搞清其中关窍。刘家阿奶倒也没恼,只让寄父早些把文璟二哥送到外面念科学课程。 二嫂产子本该是件开心的事,可为什么三哥反应那么反常? 婉凝一点一点挖着红豆沙,三哥未开口时,她也不敢先开口的。 文琮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手上一圈一圈地转着他天天不离身的瑞士机械手表。 也不知二人的动作重复了多久,文琮才猛然站起身来,从衣架上揽了西服外套便要往外面走。 他才发现一直与他共处一室的婉凝。 “婉妹,夜深了,你先回去休息罢。” “哥哥是要去找沈家俊还是替景然哥走动?”婉凝才开口,便后悔了。 无论是哪件事,都是棘手之事,却也都是她帮不上忙的。 “景然哥”。 也不知道婉凝何时与赵景然如此亲近了。 刚刚在楼下两人互动的样子,婉凝倒像是很属意赵景然的。 赵景然算不算一个好归宿? 是刘文琮无论如何都无法评估出来的事。 而他先前坚持的所谓“两情相悦”现今却也多站不住脚。 文钰与沈家俊,定是有情的;可无论如何,他都觉得不般配。 家里的掌上明珠跟人未婚先孕,任他如何西化,也无法接受。 她眼里有很急切又担心的光,一夜之间,刘家发生的这些事,着实让人招架不住,倒只能靠他先一一解决了。 “我去趟海关。”文琮淡然说。 “噢。”婉凝自然知道去海关是办什么事,又补了一句,“哥哥早点回来。” 文琮此刻对婉凝的心绪极为复杂,表面上只是走得离她更近些,还是忍不住地,轻轻地,帮她拢过鬓间碎发,柔和地笑着说,“这两天辛苦了,乖乖去休息,事情我来处理。” 他动作很快,拢过她发丝的手起手落,便大步流星地下楼去了。 她又觉得他的动作很深刻,他指间温暖,又轻柔温和。 为数不多的温柔,她不知该不该收藏。 他下了楼,启动了车子,脑子里还盘旋着几个字“未婚妻”。 不过是文钰应付PeterWu的一句玩笑话,是家里人常常提在嘴边的几个字,此时此刻却在他心头很有分量。 也许他不想自己看着长大的妹妹被别人糟蹋。 他对文钰是这样,对婉凝,亦是一样。 上海海关总局出入境管理司的司长,是刘父多年的好友,文琮一通电话过去报备,司长伯父也知道这批被扣留药品的事,文琮便知景然舅父这船药品,绝非寻常药品。 刘家向来不谈政治,此事于情于理都是要插手的,但如何插手,文琮电话请教了刘父才心里有些谱。 海关与交通局之间信息传递得快,偏生出事时两方的高层又在一张桌子上喝酒,早就传唤了消息,此事赵父尚未出手干预,其中关窍要先探明。 这倒是他第一次为家里走动办事,心里顿时生出了奇妙的责任心。 夜深人不静,大概最能形容刘家大宅此时此刻的氛围,一家子内忧外患的糊涂事,真可以用“剪不断理还乱”形容。 婉凝还坐在文琮的书房里,手上翻弄的是一本《苏东坡文集》,还是那句“归去,一蓑烟雨任平生”,可心绪是乱的,如何“任平生”? 倒是文钰推门进来,白色的蕾丝边的真丝睡衣,披散着头发,有几分西洋剧里的“女鬼”模样。 “怎么了?”婉凝起身想扶她,又觉得不该让她觉得与往常不同。 文钰先坐在裹着青色丝绒布的沙发上,开口道,“婉姐姐,三哥去哪里了?” “他出去办事了。”婉凝想理由瞒过去,可她无论如何,也是不会说谎话的。 “是我的事罢。” “不是。”婉凝为文钰倒了一杯茶,又说道,“你找三哥有事?” “我想,家里这些人,只有三哥最能体会我了。”文钰转过头盯着婉凝道,“你一定看不起我罢。” 按照昆山乡下的祖例,未婚先孕的女孩子,是要族规惩罚的,有要浸猪笼的,也有被绑在柱子上受族人鞭打的。 可是那都是宋代以来的“程朱理学”的思想,也有人反驳这是“存天理灭人欲”。 婉凝垂下眼想了想,才道,“昆山乡下,确实对女子的贞洁极为重视,都是宋明时,男子外出做工,女子独自在家,保全贞洁,侍奉乡里,才让男人无后顾之忧;二则,男子外出征战或行商,出了事故,家里以有守节的女子为荣,因有天子官员打赏,光耀门楣,百年传下来的风俗,是为约定俗成。但任约定俗成良多,实在抵不过人心人性。我没有什么看得起看不起的,我现在只有担心,生儿育女是件大事,锦里难产的事好像还在我眼前。” 文钰听得认真,她竟想不到婉凝能说出这么多话来,印象中的婉凝总是寡言少语,好像周遭发生的事都与她无关。 她看着婉凝,希望婉凝再说些什么。 婉凝拿起身边的丝绒毯子盖在文钰身上,又道,“男女之事,我也许不如你有经验;可人间冷暖却比你多体会些。父亲突然离世,凭空多出的哥哥,自己家变成了别人家,还不过是因为一些“历法”和约定俗成的道理。所以,很多事,不是你如何想就可以如何做,人言可畏,是老祖宗们在《诗经》里就言明的道理。” 文钰又说,“沈师兄说他会和我结婚的;而且,我们是民国大学生,是新时代的年轻人,这是时髦。” 对于文钰口口声声说的那些“新时代”的思想,婉凝也有些接触,她对此没什么建树看法,只是觉得“未婚先孕”这一项背后的东西,还是太重了,而这种沉重,想来文钰也是知道的。 再多说无益,她帮文钰掖掖绒毯,道,“仔细些,现在是一个身子两个人,千万别着凉了。” 文钰噢了一声,又道,“你看云裳时装公司的老板便是自己带着儿子过日子,也见着很幸福的,若沈学兄不跟我结婚,我便独自抚养这孩子好了。” “学业呢?”婉凝问道,“还有两年才能毕业的。” “休学嘛,班上也有个女同学,休学一年半,去结婚生孩子了。” 婉凝不置可否,终是笑了。 并不知道如何回应她,只在心里感叹,若是什么事情都如想象一般简单,大概时间万物,芸芸众生,都不会有烦恼了。 管家的助手丫鬟来敲门,“四小姐,婉凝小姐,你们在这里啊,让我好找。” “什么事?”婉凝先问道。 “来了一通电话,说是《申报》的记者,要找三少爷的,门房阿哥说三少爷出门了,我就想着来找你们。” “《申报》找上我们?我去接电话。”文钰一边说着一边出门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4章 患难见人心 “婉妹,你有喜欢的人了么?”文琮从外头回来,已经是凌晨,文钰接了电话,深知事情可大可小,可无奈身体太乏累,早就倚在婉凝身边睡着了,婉凝又将电话里的信息转述给文琮听。 《申报》的副主编谭笑生是文琮多年的好友,傍晚时报社接到跟刘家有关的不利消息,传到谭笑生处,谭先压下来传给文琮,消息总共有二:一则刘家长房少奶奶、交通司的千金赵静怡小姐慈悲心肠,从仁爱医院抱来弃婴抚养,听闻大房成婚三年未生,是大房少爷有异症的缘故;二则刘家小姐效仿新新人类,在学校与人野合,已有身孕。 爆料人电话一通主编,且情节翔实,谭生言下之意他无力阻拦,只是暂时压下,还得刘家自己想想法子,婉凝一时没有头绪,只得一字不拉地转述给文琮听。竟不想文琮开口却是这句话。 “三哥怎么这会子问这个?”婉凝一时摸不着头脑,发愣着问文琮。 “我原跟你说过,民国女子,讲究民主自由,该自由恋爱。”文琮一本正经地回答她,“若你有喜欢的人。。。我” “婉凝有喜欢的人,三哥岂会不知道?”婉凝还顾念着谭生电话里的要紧事,打断文琮道,“可三哥为何现在与我讲这个,想来《申报》的事才最要紧。” “我便只问你一句,你可喜欢景然兄?” 婉凝不知文琮为何此时偏要执拗于此,但她也很认真地回应着摇摇头。 文琮这才又道,“如此,现在与我去见大哥大嫂罢。” 婉凝这才意识到向《申报》爆料的应是赵静怡,或者说是赵静怡的家人,她的母亲,她的姐姐,或者,是她的哥哥赵景然? 应不是景然罢,若是景然求刘家不得而先下手为强,怎么想也不是景然的行事风格。 文琦在锦里房里陪新出生的孩子,自是未眠,而静怡穿着起居旗袍披着坠珍珠的披肩坐在大房起居室里的沙发上的时间,亦是不长。 文琮如实陈述谭生电话里的信息,文琦噔地站起身,指着静怡道,“赵静怡,侬可以呀,侬这样作践我刘家,却有何好处?” 赵静怡也不推诿,笑道,“你们兄弟都是聪明人,一事若不通,明日二条之事一定响彻上海滩。” 以前只觉得赵静怡泼辣刁蛮,却不想她竟会如此阴狠算计,婉凝家里横遭变故,也见过许多不善嘴脸,可赵静怡此时此刻的样子,仍旧让她心下一惊。 不过是锦里产子一事,却可用文钰的名声和刘家的名望来威胁,这场婚姻原来也这是交易,还未真的大难临头,却已然出卖刘家。 文琮的脸上扫过一瞬的嘲笑,却又严肃道,“大嫂,傍晚时景然兄来府上相求之事,我已经问出眉目。你可能也觉得奇怪,海关司扣押的货船,景然兄不直接找令尊,反而来求助我父亲。” “那有什么?想来是我爸爸不想管他的烂事。” “那艘货品明着是令舅诊所的供需。” 听到“舅”字,静怡缺有些担心了,舅父魏礼安是母亲最亲近的弟弟,上次舅父往东北走动摔伤了腿,母亲急得跟什么是的,如果这次舅父有事,恐怕母亲又是禁不住的。 可爸爸为什么不管舅舅的事?静怡觉得事情可大可小,可面上不能太着急,耐着性子道,“那就如何?” 文琮笑道,“此中原因,大嫂若还想不出,也无妨;只想想伯父是否方便出手就是了。” 文琦刚才的心头气消了大半,他看着自己这个小弟,才发现他也要接近而立之年,倒也有几分欣慰。 静怡左思右想,觉得事有蹊跷,问道,“你跟我说这个干嘛?” “大嫂聪明过人,应是明白,魏先生那船货品,除了刘家,全上海滩再无第二人可相助;至于那船货品是否重要,大嫂可以跟家人求证过再做决定。” 赵静怡冷笑道,“刘三少爷想与我做笔交易?竟也不想想,这种事情怎么威胁得了我?” “大嫂还是静心想想罢。”婉凝道,“三哥刚刚是从海关司回来的。” 文琦还站在静怡坐着的丝绒沙发一侧,婉凝却转坐在静怡身侧,小声又道,“左右两件事情都是熬不过几个小时的,等天微微亮,《申报》就要投递到千家万户了。若真把钰儿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如何向寄父寄母交待?破坏了赵家和刘家的姻亲关系,伤了你与大哥的感情多不好。” 静怡低着头似是思忖着,婉凝便又道,“你与大哥是多年情分,锦里之事如何定夺,是否还得等寄父归来,从长计议?” 静怡将信将疑地抬起头直视着婉凝的眼眸,竟没想过这乡下丫头有一天如此跟自己讲话。 哼,若不是你帮锦里生产,这孩子现在是不是早就夭折了,你还来做中间人说些不咸不淡的话?!刘家和赵家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中间调和? 面上还冷笑道,“倒是辛苦未来三少奶奶操心了。” 婉凝又温柔笑道,“《申报》那边,还请大嫂从长计议,这么晚了,我们就不多叨扰大哥大嫂,若是惊动了寄母,事情终归是更复杂的。” 文琮于是站起身,向文琦和静怡微微低头示意,又牵了婉凝的手出了门。 不是第一次被文琮牵着手,却是他们成年后的第一次,婉凝的步子比文琮略慢些,看着他挺直的背,不经意间,脸红起来。 到了婉凝的房门口,文琮才转过身来对她道,“这样的未婚妻的日子,妹妹可做好准备了?” 婉凝轻笑着看他道,“哥哥可做好准备了?” 文琮没想到她会反问自己,一时想不到如何,便顾自笑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5章 初见名洋场 偌大的教堂里,赞美诗放的回声形成奇异的重奏,正如婉凝此刻的心情,一只脚刚踏进一个全新的世界,奇怪怪又空荡荡。 还是盛夏,竟不想这大鼻子的教堂里比外面冷上许多。婉凝下意识地用右手握握自己的左臂,又不想让站在身边的官宦商贾及其家眷名媛们看到自己的不得体。 “未婚妻”三个字,在她心里,有沉甸甸的地位,她是刘文琮的“未婚妻”。 上海进出口贸易大户刘沛轩家的三公子刘文琮的未婚妻,才得以出席民国政府重要外事人员的婚礼。 而婚礼的主人公,她其实也是见过的——她初至上海时在文钰学校,开着洋汽车自成一道校园风景的著名校花“Eighty Four”便是这场婚礼的新娘,而新郎,是民国政府将委派至欧洲的外交官、湖州大丝绸商杨家的公子杨正铨。 赞美诗正唱到高潮,婉凝更感到从心头到周身的寒意,她把目光转到新娘的西式婚纱礼服上,以转移些注意力,整件礼服上有大量的轻薄而又绣着花朵等好看纹样,这种面料坠在纱料上,宛如开在裙摆上的暗纹花;伏在女子的皮肤上,遮盖下的皮肤若隐若现,更增添了几分神秘感。文钰说这种面料是从法兰西国进口的,译名为“蕾丝”。因为生产工艺极复杂,加上进口税费的问题,这种面料成本极高,一些成衣店的老板将这种面料用在成衣上,也不过是当作花边装饰,大面积使用这种面料的极少。而文钰也不过有两三件真丝的连衣裙上坠有丰富层次感的蕾丝面料而已。新娘的这件婚纱上,坠有丰富层次的蕾丝,仔细辨识,每一层的面料并不相同,但诸多层次的纹样,竟相得益彰,形成一幅和谐的中西合璧的画作。 更有趣的是,新娘头上戴着同样用蕾丝装饰的头饰,衬得她的五官更洋气。 婉凝的目光又移到坐在自己两点钟方向(婉凝竟也学会了看写着罗马数字的西洋表盘)的唐家二小姐身上,听闻她父亲是沪上名医唐又安,而她此时穿的是一件用蕾丝面料裁剪得非常得体的改良式旗袍。 文琮的西服外套轻轻落到她肩头,婉凝才从唐家二小姐的身上收回了眼。她转头看到的却是他端正的右脸。文琮的皮肤比刚回来时白了些,也细了些,眉眼间的英气也更足了。明明细心地关注着她的,却又故作端正地不看她,婉凝突然觉得三哥似是比以前更可爱了。 “刘三公子跟顾小姐真恩爱。”他们坐在大华饭店宴会厅里吃喜宴时,范氏建筑事务所的老板RobertFan的太太范萧爱莲如是说。 RobertFan一对伉俪是上海社交圈里很是活跃又作风细化的一对,RobertFan的事务所刚刚拿下八仙桥青年会馆的项目,竞标的图纸,文琮也曾见过,外观是非常传统的中式风格,但内装设计非常华丽,在设施上,有配以最先进最便捷的国外设施,设计完整又创新,让文琮有眼前一亮之感。 回溯RobertFan的背书也不难理解八仙桥方案的设计思路。RobertFan的家族似是来自广州南洋一带,他本人曾在圣约翰大学建筑系受教,后又留学美利坚,是美利坚历史悠久的著名学府宾州大学(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建筑系的优秀毕业生。宾州大学的建筑系教学扎实,又深受到费城(Philadelphia)两百年的新美式艺术的滋养,与文琮因受教于德意志、且先学习工程机械、后转科建筑不同,RobertFan的设计风格在重视空间和实用性之外,更重视整体的艺术感,甚至说是华丽的ArtDeco的风格。 文琮和RobertFan对彼此都是早有耳闻、旧闻大名的,却不想两人第一次的交流竟是从家眷开始。 “范兄谬赞了。”文琮笑着说,“我看过你的八仙桥方案,听闻即将奠基,佩服。” RobertFan笑说,“老弟原是建筑痴,如此盛景,又有佳人相伴,却还不忘讨论方案,担心冷落佳人,回家便有的好看了。” 文琮还未反应过来,婉凝先道,“我这三哥,倒也通情趣的,但若为建筑故,两者皆可抛了,更何况在好好前辈面前。‘ 范太太莞尔道,”倒也是你懂他、宠他的缘故,你们若有公务讨论,烦请择日事务所会面,今日便都是朋友闲聊。“ 婉凝会心一笑,于是文琮便与范氏夫妻从股票经济聊到马会娱乐,婉凝又与范太太从时尚杂志聊到电影明星,很是热络。 婉凝知道这位范先生定是文琮很重视的一位建筑前辈,自然在言语举止间,更为小心仔细,从喜宴回家的路上,还不忘多向文琮请教。 文琮于是将RobertFan的背书经历一一说明,起初他只像蜻蜓点水,一笔带过,却见婉凝听得认真,又问题多多,不知不觉越说越详细。 也不知说到哪一处时,文琮下意识地牵起了婉凝的手,让她自然地挽着他的手臂,两个人便这样亲昵地走到了刘宅附近。 屋外的文琮还徜徉在建筑的海洋里,可刘宅大屋却是烦恼多多,赵静怡碍于舅父魏礼安的关系最终未让《申报》报道绯闻一事,而刘太太第二日却向家人报喜,称文琦夫妇前往育婴院领养一子回家,称是天父的恩赐,文琦夫妇因此回陈墓老家还愿,而文钰也以身体抱恙为名暂时告别社交圈,所以今日的重要婚礼场合,是文琮婉凝陪刘老爷刘太太出席。 不过好在刘父同意婉凝前往同济大学念书,学费也由刘父资助,先念英文课程,修完学分后再做旁的打算。 这一层让刘太太更为头疼,虽然长子和幼女的事已经让她多了一把白发,可文琮和婉凝的格外近亲,似是最让她烦恼的所在。今日喜宴结束,文琮和婉凝未和他们一起回家,倒单独开了车往外白渡桥方向去,也不知文琮着从小被宠大的幼子的脑子是不是瓦特啦,偏偏这时候要跟婉凝相好,却想到许久没和广汇银行的江家太太搓牌,于是拿起电话,约了江太太去浦江饭店喝茶。 刘沛轩却忍不住提醒他太太,“琮儿自有打算。” “事到如今了,你还在说说这个,文琦和钰儿,哪个自由出了好名堂?只有文璟和爱玲,让人放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6章 另眼看世界 “顾小姐今日的分享很别致,《中西方对风寒之理解比较》着实让我等受教了。”婉凝的一节中西方文化比较课结束,班上已有准追求者上前。 “王同学夸奖了。” 婉凝只当他是恭维,略笑笑,便如往常,看文琮三哥是否已在教室外等她了。 文琮才走到门口,看婉凝身边围着几个比他小几岁的油头粉面的男孩子,便走过去,“夫人可收拾妥当?” 几个男孩子中有几个与婉凝同班的,自是知道这男人天天来接婉凝下课的;也有几个慕名而来的男孩还在疑窦眼前的男人是谁。 婉凝从座位上拿了皮包,文琮也自然地接过,还要牵了她的手才往门外走。 这一下,婉凝的脸却红了。 说好了的,我们在人前要相敬如宾些,却没说过还要牵手呀。 原是为了让婉凝顺利入学,文琮和婉凝商量了个默契——以后他们在人前便保持未婚夫妻的关系,婉凝出入学校和社交场合都能从容方便些,而文琮,也可无太多后顾之忧,安心建筑事业。 那时家里事多,刘太太根本无暇顾及,刘老爷倒显现出赞许,做主给婉凝安排了往国立同济大学修读英文课程的事;而文琮又担心婉凝会多有不适,从婉凝开学到现在,已有月余,每日都是亲自接送的。 走出很远,两人的手还牵在一起,婉凝软绵的手在文琮的手里更是柔而静的,初春时节,和煦的阳光倾斜地打在手上,他也觉得心下多个些暖暖的安慰。 家中的多事之秋未完,职业上也横出几多枝节,这种安静的片刻,对他来说,才是难得。 嘴上却念叨,“才不过几年,这些男同学好的不学,倒学了洋人轻浮作风,早知你是有未婚夫的,却还老是借机搭讪。” 婉凝笑他,能当三哥是在吃醋么?可想来,他吃哪门子醋;不过是文钰的事情一出,心上对妹妹们的责任也更重些了。 却想到这月余的时光,他比以前游手好闲得多,便问他,“哥哥近来洋行里事情不多么?总是三四点钟来接我。” 文琮才停下来,手也松开了,不过淡淡地说,“都城饭店在施工着,旁的事还未再接。今日正要去看块地,妹妹愿意同往么?” 婉凝知道文琮进来不愿早归家,怕刘太太日日念叨,便随了他。 车子开了很久,从公共租界开到佛租界,又开出佛租界,往城西走。 “原来出门少也是不知道的,似乎路上乞讨的人比反常多许多。”婉凝看着车窗外,自言自语。 “确是比往常多了,一是外来的人等多,二是赌博、吃□□、破产的人也多了。” “哦。” 婉凝却看着窗外若有所思。 “也听朋友说,近来传染病多发,一些染了病败光了钱,又无处修养的人,只得留宿街头了。”文琮知道婉凝对这些事多关心些,便多说了几句。 “前几日去校立医院找何医生讨论病例也听到此事,校立医院也在无偿医治一些人,可仅凭一院之力,效力还是微弱得狠。” “一会要见的朋友倒和这事有些关系。”文琮又道。 文琮的这位朋友是他在德意志求学时的好友,从德意志求学归来的医学博士丁文康本就出身医学世家,自求学时就开始自立门户,经济也极为宽裕;偏巧他从英格兰朋友处得了块荒地,希望建个医用建筑,找了一圈人才想起自己在德意志的好友便是出身建筑,才请了文琮来看看实地,把谋划再往前推些。 “倒是极为方正的地皮。”文琮看着楼下的一块地皮,说道。 丁文康端着咖啡递给他道,“确是难得的地皮,价钱也极为合算的,不过过户手续难办些。” “我倒不管过户手续等旁的事,便告诉我准备做什么罢。”文琮与丁文康多年好友又志趣相投,说话也少礼些。 丁比文琮还大几岁,已过了而立之年,比文琮持重些,道,“这过户采买等琐事,老弟日后也要上点心,纵使我们在德意志学的都是技之长,怀有一技之长,便可心无旁骛,是德意志的作风,在中国,却是不同;再者,老弟日后若要筹备自己的事务所,事必躬亲,还需早日思虑。” 文琮自然领略丁的好意,也笑自己近来总有自立门户的心思,是比往日浮躁。 “我是想做成疗养院。”丁教诲了两句又转到地皮的规划上来,“大概便是传染病症人员的疗养场所,我的助手做了一些实地调研,上海倒还没有这样的地方,专院专用,倒像是未来的趋势。” “这倒是新奇,此处的坐标、风向、光照,倒也适合。只是欧罗巴的一些疗养院,都是政府手腕的工具,丁兄在日后经营山应要稍稍注意才是。”文琮还没正式做过这种医用建筑,不过在求学时做个一个落地的疯人院的改造项目,切切实实地感受到德意志宗教对知道丁文康家族与国民政府的几位高官都亲密过甚,又不知此处地皮的来历,再加之丁文康一再强调过户手续的问题,怕是与政府安排有关。 “老弟只管做好筹划,旁的事我自会解决;我只愿能建成一座疗养院,专症疗养,兼顾社会弱小。” 婉凝只坐在屋内,听他们在阳台上的一番筹划,想来三哥若是接了丁文康的这番事,公和洋行那边又要如何安排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7章 人杰大抱负 “若是还没倦了,我便再带你去一处地方。”自从家中变故,文琮少来如此情绪高涨,婉凝索性依着他,再往旁处走走。 “一会儿要去的聚会非常难得,都是极为优秀又极为有趣之人,你到了只便多听多笑就是。”文琮兴奋中不忘嘱咐,言语中足见对此聚会的重视,婉凝微微颔首微笑,“一切都听三哥的安排。” 文琮极为重视的这场聚会是“建筑师协会”的聚会,上次他带婉凝到国立同济大学看课程,实则要办的正经事就是加入这个行业组织;而此刻,何为“中国建筑师”,却还没有定论。 说是这次活动难得,倒不是因为协会是特别神秘或稀缺,不过是这次会议请来的一众建筑师,实属难得。 有东北大学建筑系的创系教授梁生、林女士,以及他们的诤友也是东北大学建筑系的教授Benjamin Chan,也有春天开业的南京大戏院的联合设计者陈深先生。 把天南海北的建筑师聚在一处实属不易,而会议上几位建筑师关于学术和商业的辩论更是火花四溅。 Benjamin Chan属于他们之中非常活跃的一位,他端着高脚杯站在屋子中间开阔地区道,“我与梁生、微音是多年好友,现如今我们选择不同不是意见相左,而是各自情况不同。众所周知,梁生父亲是大儒,梁生和微音想做的事情是兼济天下的学术开拓,Open Visions,所以他们可以应军阀之邀,放弃北平优渥的生活条件,到东北去,创立一个学系,这是惠泽几代人的开天辟地般的大事,这也是我一个人江南小子,愿意追随至东北的原因。但现在形势有所变化。” 婉凝觉得Benjamin有些微醺,他一番高谈阔论已经面色红润,只听他又道,“现今东北局势不稳,军阀终归是军阀,古往今来,有几个武人舞文弄墨,能做到不东施效颦,只看这两年的学制建设,便知道不过是学些皮毛,不成气候不成气候。” Benjamin的祖父是前清的翰林院士,父亲是杭州之江大学的创始人,书香世家的公子哥又在28、9岁的年纪,又在美利坚这种自由开放之地呆久了,言语间百无禁忌些。 他们之中章大酉较早回国,近来又在参与国民政府的建造项目,更加持重,于是道,“老弟所说,尽是肺腑之言,然吾认为,为建筑者,政治二字,心知肚明即可。” 梁生的父亲是当年参与了公车上书的遗老,他比在座所有人更深知“文人莫谈政治”的道理;也可能正是因为此,梁生夫妇虽则是美利坚宾夕法尼亚大学的优秀毕业生,却未曾接过商业的设计项目,他们夫妇不仅不谈政治,也是莫谈商业,一心只为圣贤书。 “多谢大酉兄提醒,Benjamin的烦忧,我跟微音是第一个清楚明白的。”梁生道,“Benjamin本就与我们不同,他自在浪漫些,如今上海市场繁荣,建造需求也与日俱增,洋人们不知分了多少杯羹,我们在座都是留学欧美的正经建筑生,学了洋人那么多的先进知识,所谓师夷长技,定也要做出一番开疆辟土的大事。而且正如Benjamin 所说,东北形势紧张,既是上海有机会,也不失为好去处。” 梁生饮了些红酒,看起来情绪有些低落。 此时林女士又补充道,“森成和我也有旁的打算,早几年父亲教他重修《营造法式》一书,有些许实践知识并不深究,此时正有时间,我们也想考证一二。” Benjamin深深点头,自知这对学术伉俪心念传统建筑与学术科研,是他等无法望其项背的。而他们此次来沪,除了参与“建筑师协会”的聚会之外,实际更重要的是考察,东北局势已经愈演愈烈,东北大学的光景也并不好过,他们这些殚精竭虑的创系教师也在为学系寻找出路,上海学术繁荣,城市日新月异,大学众多,大厦大学与中央大学都向他们抛出橄榄枝,希望中华民族史的第一个“建筑学系”可以花落自己家。 而Benjamin自己,也在考虑是否转战沪上,多积累些实战经验;在教学二字上,他与自己的诤友看法不同;梁生家学渊源,又从小精通哲学、历史,喜欢回溯前事,深究道理,他则信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认为建造一事,细节源自实践,亲身观战才有源源不断的经验和知识传与学生。更何况,叔父的好友,浙江兴业银行的经理已经向他发出过几次邀约,希望他为同乡设计一处现代的银行大厦,为乡里在上海树树威风。正如叔父所说,洋人在上海圈地查旗已有几十年,最早的礼查饭店、沙逊大厦、工部局大楼,现在南京西路上的诸多大厦,都出自洋人建筑师之手,你们既从外头学了那些个建造的本领,便更应该在划给洋人的地界上做些中国人的现代大楼。 于Benjamin来说,回沪上做些事情,情理之中,理据充分;而他们的大师兄——早几年回沪并已有设计作品落成的陈深则想的是自立门户的事。倒不是因为他性格独特,一定要自己说了算,只是他与RobertFan在设计理念上有些不同,想做的设计项目也不尽相同。 婉凝也注意到,上次与文琮相谈甚欢的RobertFan并未在聚会之列,他也是唯一一个婉凝见过面却不在“建筑师协会”聚会上的建筑者了。 其实陈深思考的事,也是文琮在思考的事;而文琮又与陈深、Benjamin情形不同,与章大酉却还算相近些,他们从外头回沪,第一选择是进入洋人的体制中做大型建筑项目,在洋人掌控着话语权的上海建造界,学习显性的和隐形的洋人建造规则,也不失为迅速融入沪上建筑界的好选择。 1930年的秋冬,越来越多的归国建筑者考虑着自立门户,开设专属华人的私人建筑事务所,像洋人一样买卖土地、设计大楼、运作项目,也算沪上一道独特风景;这几年里,华人巨贾、众筹资金纷纷进入地产界,资金具备、人才具备、市场具备,中国归国建筑师在沪上、乃至全国的大作正要拔地而起了。 回家路上,文琮心下大快,提议去中央饭店带了文钰最喜爱的英伦餐点才返回刘宅。 进了门,早有管家太太提醒,文钰小姐的那位学兄来了多时,老爷吩咐,三少爷若是回来就到偏厅去参会。 文琮知道事关小妹终身大事,马虎不得,又问,“文钰呢?” “文钰小姐在花厅,与太太和大少奶奶同在一处。” 文琮将点心转给婉凝,边往偏厅去;婉凝则带着点心,到花厅找文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8章 神女梦成真 “我与刘学妹之事,全然是发乎情的自由恋爱。国民政府成立了十几年,自由民主之风早就吹遍大江南北,更何况这里可是上海,东方小巴黎的上海,上海的大学生,时髦的大学生,也该走在时髦之列。”沈家高谈阔论,论证自己与文钰的感情绝对是“时代的标杆”。 然而家俊的言语措辞欠妥,刘父还未开口,文琦先开口道,“按照沈先生的说法,家妹被你引诱之事却都是合情合理了。” “文琦兄词话何讲?文钰是个有理智有意识的正常人,何来引诱二字,男女之事本就你情我愿,这点关窍,想来刘大少爷比我懂。”沈家俊原在陈墓刘府小住了几日,也知道锦里和文琦之间的绯闻,他又与上海的几家小报的记者打得火热,上次《申报》绯闻一事他已有耳闻,再后期猜想加工,便也八九不离十了。 这个沈家俊也是个不好对付的,文琦转念,少不得更为自己的妹妹叫屈。 文琮更是第一个耐不住性子的,也不管他错过了哪些事情,只管跟沈家俊要一个说法,直接道,“那么沈先生今天来是何意?” “刘三公子可能半道插进来,还不知我意。” “不止我三弟不知,我们听了你一小时的高谈阔论也竟不知你此来何意。”文琦又道。 其实他哪里猜不出沈家俊的意图,只是沈绕了这么大的弯子,也该点到主题了。 沈家俊倒也不再拖沓,福着手转身正面对着刘父道,“请刘伯父成全我与文钰的婚事。” 刘父却并不着急表态,过了几秒钟,才道,“你说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文琦先意会了父亲的意思,替父亲下了逐客令,“今天就先到此为止,父亲也累了,这事过两天再谈。” 沈家俊嘴角微微一笑道,“今日我先离开倒也没什么,不过刘伯父和文琦兄也要明白,文钰想来也有三四个了,纸包不住火,把她闷在这刘府宅院总归不是什么好办法,送回陈墓,估计更是人多口杂。我们本就是两情相悦,再者我这毕业也有两月有余,马上前往南京赴任,多少可以比避风头;倘若刘伯父还能在政府里运作一二,我能谋一个要务差事,想来也没多少人敢议论政府要员明媒正娶的太太。” 明媒正娶? 沈家俊此话在清王朝时恐怕只是痴心妄想,一个出身市井的孤寡少年,与江浙巨富的大小姐,如何联姻?民国之后,都说“人人平等”,所谓“民主”也。然则在淘金场之上海,确常有出身草莽,一夜暴富的富人;也有出身寒门,一朝得道的大小官员,然则世家贵族仍坚持与门当户对之族通婚,是自古以来约定俗成的规矩。 沈家俊离开不久,刘父即与文钰单独面谈,文钰一向在父亲面前淘气撒娇,如此严肃正式还是首次。 文钰态度决绝,坚持道,“这些时日我已经想得很明白了,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文钰的坚持,刘父并不意外,但他看着眼前被整个刘家宠大的少女,也在思考是不是都是自己,太宠爱的缘故? 文钰的性情与她姑姑相近,由着性子惯了,从不考虑太多。而文钰的姑姑,刘父唯一的妹妹,亦是执着之人,在民国刚刚成立之时,追随革命党人,远赴俄国,十几年来并无音讯。 文钰见父亲并未表态,又接着说,“父亲也已经见过沈学兄了,他的心思父亲也明白了。” “他如何的心思筹划,你懂么?”刘父开口道。 文钰如何懂? 文钰问这一句,实则多少有不踏实的缘故,她一直不知道,沈家俊是否会与她结婚;或者说,他们新新人类交往时,到没考虑过结婚一事;可是她也困在家里这么久,父亲管的严,交代了管家和丫头,不准她跟外头交流,不止不允许她出门,不需用电话,就连送出去的信都要一一排查的;如此失联几月,沈家俊还能上门,却知应是好消息吧。 父亲和母亲还是太老古董了,思想传统,赶不上摩登时代的时髦思维,但父亲一定是爱我的,只要是我求了父亲的事,父亲也一定会答应的。 于是文钰又继续道,“我们本就有结婚的打算,只是您一直在外,没来得及跟您讲;而且出了这种事情,确实是始料未及,但我和沈学兄自由恋爱,心思已定,父亲和母亲也请成全。” “与他成了婚,便是天南海北,都要跟着他了,你可做好准备了?” “那还要做什么准备么?从小,父亲便是带我们走过天南地北的,再者,哪里没有我们家的生意、朋友,纵使我到了美利坚、欧罗巴,父亲又怎么不能差人照顾?” 刘父也知道了文钰的心思,摆摆手,让她先去休息。 女儿若执意如此,父母强加管教确实不近情理,可思来想去,沈家俊都不是最合适的人选,然则文钰尚年幼,如何知道为父者的良苦用心,只得按照帮扶,让掌上明珠的日子好过些。 刘父早就让人查过沈家俊的,他读书用功,是在复旦大学出了名的;在校时参加过些许学生活动,在国民政府的一些部门、上海学界亦是有名;往南京开始政途,应是学校教务的安排,奈何他出身偏低又在政府无门,想来分配之后,起步不高,他于是一通电话了解,果然只是在南京国民政府供给处安排了普通秘书的职务。 国民政府供给处的普通秘书,月薪10块钱,还买不起文钰一双羊皮高跟鞋,清贫如洗的小夫妻,如何度日? 不当家,未知柴米油盐贵,他的这个女儿,把一切想得太容易了。 但刘父终是做了让步,在《申报》上刊登了婚讯,又给国民政府的朋友做了申请,为沈家俊安排了经济处处长秘书的职务。 原本想着趁早办一个西式婚礼,可秋冬季节本就寒冷,文钰还怀着孕;又则沈家俊也忙着速速到南京赴任,婚礼倒被排后,沈家俊作为女婿到刘父宅院里吃顿饭,又请了刘家在沪上的一些重要亲朋吃了顿饭,便是仪式了;饭食一律在南京大戏院旁的大华饭店安排,又包场免费放了一天的电影,也算是小小轰动一番,当然,所有开支,都是刘父花钱,餐后的礼钱归小俩口自己分配。 典礼过后,沈家俊便要付南京就任,文钰也不愿在家耽搁,只想着与沈家俊同去,刘母虽然极为心疼孩子,可无奈如何也劝不动她,也知道她在家里闷得太久,去了南京也算是好事,于是安排了一个利落靠谱的婆子,并文钰的丫头,一起往南京去。 文钰离开上海时,婉凝和静怡都去送了,文钰那时倒是心满意足,笑得开心,静怡觉得也是免去一番麻烦,不疼不痒,婉凝却心下还是为文钰担心。 她也说不清到底担心什么,只是回程路上,仍是眉头紧锁;便让静怡先回了刘宅,她在静安寺的街上慢慢走。 文琮原在静安寺街上的凯司令蛋糕房,见到窗外的婉凝,便先让黎安东等等,他自己把婉凝从外面请进来。 黎安东几月前去了北平,又因为一些事务琐事去了趟美利坚,如此路途周折,倒过了小半年才回来上海,他才一到上海,便约了文琮打球喝咖啡。 可巧文琮也正为法律之事烦忧,两人见面到现在都在讨论法务事宜,黎安东见到婉凝才问起,“文钰妹子近来可好?” 文钰之事,详情不能多说,婉凝只讲文钰与沈家俊订婚,刚离开上海。 黎安东很是吃惊,道,“四妹刚走?” 婉凝点头,又看了看手表,道,“车子已然开了半个钟头。” 黎安东又问,“四妹如何这么快订婚了?” 婉凝见他神色不如之前老成淡定,与之前不同,问话也稍有不妥,却不好不答,只说,“怕是婚姻之事,只有当事人最为懂得。” 黎安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文琮与黎再谈公司股权之事,只觉黎有些心不在焉,想来黎刚从国外回来,时差无律,水土不服,送黎回他在大华路上的私人公寓休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9章 沪上正飘雪 婉凝觉得,1930年的冬天,来得更早一些,虽不及29年冬天冷得彻骨,却早得让人心下发寒。 刘家沪上大宅没了夏日的热闹和欢声,文钰嫁往金陵,文琦料理西北生意长时间不在家,锦里和静怡时时起些争执倒成了宅院里唯一的热闹。锦里的身份成了宅院里隐晦的秘密,许是生产耗尽了她大半命力,产后三月有余,任凭静怡带着幼子并奶娘出入社交场所,也并不曾出挑闹事。 也许这便是刘老太太所言,等她(锦里)到了大上海,便知自己几斤几两。锦里本就住在刘宅的偏院,自生产后更是深居简出,连花园都极少去逛;有一日,下了小雪,婉凝和婷芳把花园里一株养在花盆里的冬青移到廊上,匆匆瞥见锦里的背影,她本呆站在枯了叶子的银杏树下,听到她们的声响便又躲回偏院去了。 等婉凝和婷芳回了暖屋,婷芳一边在壁炉旁烤烤手一边道,“人也是真奇怪,以前我多讨厌她啊,现在竟还觉得有点可怜她。” 婉凝无奈一笑,“你倒也能体会到她的难处了。” “我哪能体会她的难处?不过刚才见了她那样子,有点可怜她罢。这是不是也算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婷芳帮婉凝支好烫衣服的架子,又往熨斗里放了些炭火,道,“姑娘何必亲自做这些?三少爷的这些衣物,左右有丫鬟婆子收拾的。” 婉凝也不回应婷芳,只顾自熨烫着文琮的英格兰格纹毛衣,虽然他们不过表面情侣,可她还是愿意为他做这些。 婷芳又道,“锦里算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可人,还是要为自己打算的,倘若三少爷真真没有旁的想法,姑娘也要为自己打算。” 婷芳此言,不是第一次说;婷芳也不是如是劝她的第一人,可婉凝的打算并没有完完全全要跟文琮泾渭分明。 原是商量好的,他们以未婚夫妻的身份遮掩,文琮便少了安排相亲等一应麻烦,婉凝也能合理正当地出入沪上社交场所,进学上进;而再远的事,她却也没完全盘算过。 “前些日子,景然少爷的诊所出了大事也算是顾不上,可近日他的诊所算是都落定了,他的诊所又与姑娘学校相近,如果。”婷芳站在烫衣架旁,极认真道,“我想,赵家少爷对姑娘还是有心的。” 赵景然与婉凝,确实话题更多些;景然又在同济大学兼任客座教师,若是有心,一周也能与婉凝见一两次面;可大概是婉凝身份的缘故,景然也对婉凝刻意避会些。 “知道你替我操心得狠。”婉凝一边仔细地熨烫着毛衣,一边道,“我的事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难得进学,先顾好学业罢了。倒是你,平日我到学校去,你留在宅子里确实无旁事可做,你可有旁的打算?” “我有什么打算?我一个下人……”婷芳本靠在壁炉旁吃杏干,听到婉凝此言,下意识地停了手,看似漫不经心地回复她,却也不看她眼睛。 “以前在乐益女中时,我记得你算术格外好,实科也不错的。”婉凝在苏州九如巷的乐益女中上了几年学,婷芳是陪读,亦是同窗;虽则婷芳长婉凝两岁却低她一级,但也打好了基础教育的底子。 婉凝烫好了毛衣,把余温未退的熨斗竖着搁在桌上,又道,“日日提醒着别人要为自己筹划,可曾也为自己筹划过。” 婷芳这个年纪的姑娘,若在昆山乡下,该是孩子可以出街买黄酒了;她幼时乡下还流行裹小脚,不过她性子硬的狠,一直反抗着爹娘才作罢;大脚的姑娘在乡下更是难以婚配,她确实一时没考虑过婚配终身之事,可若是未来出路,也真真从未从长计议过;只是近日她见了锦里落寞的样子,再回想发生在锦里身上的种种事,倒有几分自省意味;都说是“自由民主”的中华民国了,可丫鬟的出路到底在哪呢? 一时想不通,却只嘴硬着,“我是顾家养大的丫头,我们全家吃的都是顾家的饭,当然要一直跟着姑娘,除非姑娘嫌弃我了,不然我就ze么跟着姑娘。我听文钰小姐说,岭南有丫鬟把头发梳成辫子,一辈子跟着雇主,不嫁人,自己养活自己;我也梳个辫子,伺候姑娘。” “混话。”婉凝极少有的怒火,转而又平和地看着婷芳,“姜爹爹和姜婶婶只有你和亭卫哥两个孩子,亭卫哥又早去从军,日后能承欢膝下、帮扶照顾的只有你一人;一非无高堂侍奉,二非亲情寡淡,做什么自梳女?” 婉凝极少生气的,婷芳与她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了,也只见过三次;前两次,都是因为顾父在柜上与人瞧病,忘了吃药。 此时婷芳也不知如何回应,只垂着手,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子,才弱弱道,“姑娘也是知道的;我读书少,虽比你大几岁,可完全没你的思虑见识。这种未来筹谋的事前,你才像姐姐。” 婉凝道,“景然兄的诊所缺一个配药结账的,若你愿意,先去帮帮忙罢?” 婷芳一听“景然”二字,转而一笑道,“原我还在操心姑娘和赵家少爷,还想不到你们早有联系。” “景然兄是同济的客座教授,带过两节我选的中西医比较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0章 亭亭玉殿春 “霓裳片片晚妆新, 束素亭亭玉殿春。 已向丹霞生浅晕, 故将清露作芳尘。” 春回大地,三月沪上,已有片片玉兰着新装。 婉凝从同济大学放学,略微步行一段,便到了景然的诊所。近来文琮诸事繁忙,无暇接她下课,但婷芳已在景然诊所就职,且诊所与学校路程较近,多是婉凝下了课到诊所小坐,等婷芳下班一起回刘宅。 婷芳幼时多跟着顾父及婉凝习得许多中医护理知识,又跟着其父在顾家药房柜上张罗忙活,初到景然诊所也很快熟络业务,除去拿药收费一事,护理之事也能兼顾。 这日婉凝到诊所时,婷芳正与诊所内的何医师学习扎针。医师讲,“扎针讲究快准狠,若你犹豫不决,患者也会受罪;若是未准确扎入血管,恐患者也有性命之忧。” 婷芳听得认真,想着赶明买只兔子勤加练习。 中医也有外科手术之说,只是也算少见;扎针点滴一事,婉凝在一旁也跟着受教了。 景然送病人出门,看到婉凝正往她自己的左手上抹酒精,便摘下袖扣,挽起衬衫袖子,把手伸到婉凝眼前道,“烦请顾医师试验。” 婉凝先是发懵,又道,“景然哥开什么玩笑?也不怕被新手伤了。” “谁不是从新手来的?”景然笑道,“我刚学医时,天天给自己打葡萄糖呢。” 婷芳知道景然说的是玩笑话,但想来婉凝未必能懂他的冷笑话,倒是婷芳自己心里有些奇怪感觉;自己学扎针也学了快一周了,何时见过景然伸出手来,让她试试看呢?她也提过一两次,学习扎针却没有试验法,医师只教她回去抓个老鼠、买个兔子来练习,景然倒是连监督教学都没有的。 景然常说,人无高低贵贱之分;可为什么,他对婉凝、对自己,倒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呢? 景然喜欢婉凝,婷芳也是知道的,可估计婉凝对景然,却没有更多的意思了。 也不想自己去景然和婉凝面前讨没趣,只是对何医师摆摆手,“今天不学了;我去买只兔子再练。” 婷芳说罢,便拎了包,想拉着婉凝往外面走;偏巧文琮此时从外间进来了。 景然还挽着袖口横着小臂,等着婉凝试验。 在场的所有人还没来得及捕捉文琮脸上转瞬即逝的诧异、气愤,婷芳先开口道,“三少爷今日来得早。” 景然才折回手,扣好袖子,道,“何医师教扎针,让拿我试验。” 文琮笑道,“好老师啊。” 景然、婉凝也跟着笑。 婉凝便提议告辞,跟文琮从诊所出来,车子开了好一会儿,文琮才打破沉默,“这几日是我太忙,竟忘了去接你;这几日都是等婷芳下班才回家么?” 他第一次主动道歉;却不是明知故问;他每日回家都是深夜,到家之后,还一头扎进书房,挑灯夜战。 只是他不一定知道,每晚厨房给他温着的莲子糖水,是她睡前熬好又拜托厨房给温着的。 她点头算是回答,又道,“左右只周一、周三、周五有课。” 无课时其实婉凝很少出门,最多跟同学一起到学校图书馆看书;逛百货公司、看电影、喝咖啡之类的社交少之又少;她的社交活动,大多还是不得不陪着他出席的。 他心里觉得有些愧疚。 “下周我要去南京一趟,你跟我一同去?你可以去看看文钰。”文琮问道。 婉凝有些吃惊,一时未回答。 文琮又补充道,“若是有课,我提前替你去请假。” 他已经下了决定,替她下了决定。 “好。”婉凝道,“我自己去请假就好。” 他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她却不想他包办她的事。 但婉凝大抵是开心的;她还未去过南京,她也很担心想念文钰。 刘太太却是如临大敌。 文琮和婉凝这对“社交未婚夫妻”对刘家来说,只能算是雪中送炭,好在婉凝还在三年丧期内,文琮也在一回国便拒绝这门婚事,刘太太还有些时间选择更满意的儿媳妇,可他们要同游南京却是不好的信号。刘太太先是差人给他们在中央饭店订了两个套间,又安排管家儿子同行,好帮忙拎包和开车;原想着再给婉凝配个丫头,又要避嫌,左右便算了。 文琮对母亲的安排,有些哭笑不得;他能懂得母亲担忧的事,可觉得母亲也未必担忧过度,他对婉凝,在他想来不过是兄长对妹妹的关心和爱护,文钰的事情在先,让他更觉要照顾好还在身边的婉妹。他是公事走动南京,却也想趁着这次出行,去看看文钰,此事带上婉凝,也会周全些。 文钰和沈家俊在南京的住所,是一间闹市区内的小公寓,公寓楼在离总统府三条街的市区,共有三层,是南京为数不多的高层建筑,联排公寓楼,每层一户人家,沈家在二楼;起居室、厨房、浴室和卧室一应俱全,两间里间,一间是卧室,一间沈家俊的书房。 文钰怀孕已有六个月,穿着一件法式连衣裙,头发随意挽着,在上海时还有些微胖的身材却瘦的不成样子,只靠在沙发上,还笑着张罗,“三哥你喝茶。” 文琮还笑着说好,看看这张极硬的以前的文钰坐都不会坐一下的沙发,打开皮箱,拿出他和婉凝在百货公司挑的英格兰绒毯和印度产的靠枕放在文钰身后,“试试这个舒不舒服。” 文钰离家时赌气,只带了两个皮箱,装两件冬季的大衣,也就再装些衣物、首饰而已。想想她以前在家里的床单被褥都要指定的,现在却是此一时彼一时。 “三哥还记得我喜欢英格兰绒毯。”文钰低着头小声说。 “你婉姐姐挑的。” “你跟婉姐姐,近来可好?” “我们么?”文琮不知如何回答文钰。 文钰便觉得她这哥哥是藏着明白装糊涂。 “婉姐姐你不要忙了,过会子家俊回来我们去吃馆子。” “给你配个些药膳,温平滋补的,给你分罐子装好,罐子上都写了纸条,你按照纸条上写的量,煮着喝就好。”婉凝从厨房走过来,“对南京也不熟,临时买的药壶,你先凑合用。” “婉姐姐别忙了,我都挺好的。”文钰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还强忍着,不想抹眼泪。 婉凝这才在她身边坐下,在腿上放个枕头,拉着文钰的手号脉。 索性文钰胎象平稳。 沈家俊猛地打开家门,把公事包扔在玄关的鞋柜上,走进起居室看到文琮、婉凝陪笑道,“三哥、三嫂来得倒早。” “婉凝极想念文钰,所以来得早些。” 家俊看到英格兰绒毯,又笑道,“钰儿一向都好,我们小户人家,虽不及刘家锦衣玉食,却也不敢亏待她。” 婉凝笑道,“文钰刚才还在跟我们讲你的好,你们夫妻和美恩爱,家里人自然放心的。” 家俊这才关心婉凝给文钰把脉,“三嫂,钰儿的身体也还好吧?我找了人,每两周都带她到中央医院检查的。” 婉凝略微点点头。 “那我便更放心了,三嫂在妇产一科也是颇有经验的。”家俊道,“钰儿,你去收拾收拾,我在中央饭店订了位子,我们请三哥三嫂到中央饭店吃晚饭。” 文钰点点头,起身往里屋走。 家俊很关心地目送着,又对文琮道,“中央饭店是去年冬天开业的,中西餐都有,还有棋牌室、舞厅、弹房,今天我们吃国民政府专餐,等吃好饭,我再陪大舅哥好好消遣消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1章 亭亭玉殿春(二) “这中央饭店本是中西餐都有,西餐专门请的法兰西和葡国的厨子,做不同的菜系,上月带钰儿来吃过一次,钰儿说不如里札饭店的味道正,且想来三嫂更吃的惯中菜。便还是在中餐厅定的位子。”家俊边帮文钰拉好椅子,等她坐定,边道。 婉凝也享受着文琮的同样礼遇,坐定后又向家俊微笑着表示感谢。 “真是不能更周到了。”文琮道。 文钰只低头陪笑并不做声。 众人坐定,沈家俊提前订好的菜便上桌了。清炖蟹粉狮子头、金陵盐水鸭、松鼠桂鱼、水晶肴肉、文思豆腐、大煮干丝,都是淮扬菜系的代表菜;茶是有名的金陵雨花茶,女士还有应季的乌梅汁;这一顿可见沈家俊要破费不少。 “淮扬菜将就一个是精细,二是食材新鲜,所以清炖、蒸、煮较多。”家俊笑着给婉凝文琮介绍,“特别是这文思豆腐,极讲究刀工。不过这文思豆腐,起源于扬州,金陵人也是后天学习又发扬光大罢了。” 家俊说罢正要为婉凝装汤,文琮抬起手先拿起婉凝的碗,盛了两勺文思豆腐羹。 家俊顺势给文钰装了些羹,又道,“夫人可再需要些醋?” 文钰微微点头。 “酸儿辣女” 文琮和婉凝都是知道的。 “可给你母亲带过信?”婉凝问道。 “跟母亲每周都通信的。”文钰先替家俊答道。 家俊又道,“我母亲非常关心钰儿,不过我外婆前段时间病了,她一直在浦东照顾外婆,过段时间母亲便来照顾钰儿,直到生产。” 沈家俊父亲早逝,又是独子,跟自己的母亲相依为命,想来感情是很好的。 “那是好事。”婉凝道,“寄父寄母其实也挂念四妹,原是大哥的孩子小,陈墓规矩也多,开春事多,忙好这一阵,寄母也想来看看四妹的。” 文钰与刘太太本没什么隔阂,刘太太只她一个女儿,原也是宝贝得紧,只是一直按照西洋lady培养的女儿这么嫁了个浦东乡下“孤儿寡母”又要吃软饭的后生,怎么想都不能满意接受。文钰离开上海的时候,也堵着气,竟也没跟自己母亲正式道别,现在想想大抵也要后悔的。 家俊笑道,“岳母若是要来,我们自然提前准备,双手迎接;我在工作上也极为努力的,想来钰儿生子,两家家人若要过来,现在的房子断然不够住的,到时候再换租间大一些的房子。” 在民国,租公寓楼是一件时髦的事,特别是在南京、上海等洋人、大班、买办之类的新新人来聚集的城市,可家俊的心里却也有奇怪的感觉闪过,可想想却也比在上海住在刘宅要好得多了。 文钰倒觉得没什么,想来,就算是在上海,家俊也未必住在自己家里;可若在上海租房子,悠悠众口却是难处理的;到了南京倒好,家里亲朋在南京的还算是少的,家俊也心安些;对于文钰来说,这也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家,她有绝对的权利装饰打扮,不必兼顾母亲、大嫂、小嫂、婉姐姐等人的想法,她觉得喜欢就好。 “我倒觉得现在的房子蛮好,闹中取静,去买东西方便,去逛花园也方便。”文钰笑道,“三哥,你是建筑师,你来说,那地段是不是极好?” 文琮笑着点点头,“在地段上确实极佳。” 你觉得好便好。文琮想,若是沈家俊能真心待文钰,文钰也过得开心,虽则他们在一起的方式未必人人接受,可终于幸福,又有什么可求的呢? 可心下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晚饭毕,文琮又道,“素闻这中央饭店好样很多,家俊,我们晚上再去找点项目。” “那我先送文钰回去。正好,三哥也送三嫂回。”沈家俊道,“我打个电话,让处里的车来接。对了,你们住哪?” “就住这里。” 文琮道,“想来她们也有体己话说,先让文钰留下来陪陪婉凝罢。” “正是,我一个人住还有点怕呢。若是四妹今晚能留下陪我,便更好了。” “你们没有住一起啊?”文钰问道。 “嗯。”文琮先回答。 婉凝微微点头,脸先红了。 “好是好,但钰儿晚上起夜多,睡觉也不老实,怕扰到三嫂。”家俊又笑道。 文钰又道,“我好久未见婉姐姐,很是想她,晚上你跟三哥又不知要玩到几点,今晚便让我留在婉姐姐这罢。” 如是,家俊也微微点头算是应允。 文钰与婉凝自幼亲近,婉凝虽不及她念洋学校、社交多见识广,在她与家俊的事情上,却是最理解的;现在又好久未见,更觉得想念了。 她与她,有好多话说;婉凝早备好了她爱吃的桂花糖藕、菱粉糕、海梨膏糖、五芳斋糕团和杏花楼的杏仁酥,还让饭店厨房给煮了阿华田。 文钰一看到这些糕点,眼睛里竟含着泪花,吸着气、忍着泪对婉凝道,“还是婉姐姐想得周到。” “来得急,蝴蝶酥、红绫酥还忘了买。” 文钰吃着杏仁酥,斗大的眼泪眼泪也落了下来;以前也跟父亲出过门,可从未在外停留过这么长时间,南京虽也同属江浙,却和陈墓上海风气习性大有不同,吃食不同,又则文钰在南京无亲无故,刘家的几个亲朋都顾及刘太太的面子,少与她往来,之前的大学同学更是有意避之,文钰长到快20岁,才算知道什么是不如意。 婉凝看到这样子的文钰,也心疼心酸,又道,“慢点吃,原是我不好,下午便该给你带到家里去,在这卖什么关子。” 她和文琮是想对文钰百分百的好,可又怕家俊觉得娘家人以为文钰过得不好。 文钰又如何不知? 文钰又道,“我要谢谢姐姐啊,不然哪里吃到这么多样吃的,以前三哥也托朋友给我带过两次杏仁酥,家俊知道了,不太开心,我也就没让他们再来。” 婉凝是不知道这些事情的,这样一听,更是心疼文钰的懂事,那个活泼的小女孩,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 “可我也想杏花楼的卤味、功德林的素食、荣顺馆的油爆虾,还有沈大成的青团;还有还有,妈妈做的八宝辣酱,那时候我上学时也常带着的。”文钰说到母亲,又道,“妈妈过得好不好?家里那些个不顺心的事,都解决了么?父亲好不好?阿奶好不好?大哥大嫂还吵架么?” 婉凝帮她莫抹泪,又道,“我们一件事情一件事情地讲。” 这才靠在柔软的真丝沙发上慢慢说话。 她们也不知道说了多久的话,是谁先睡着,更不知道文琮几时回到隔壁房间,家俊何时回家。 等到翌日醒来,已经日晒三竿,婉凝和文钰梳洗好到饭厅吃早饭时,文琮早出门办事了。 中餐馆的中式早点已逾时,两人便在西餐馆吃brunch;文钰吃得少,多半的时间一直看着婉凝,许久才道,“婉姐姐吃brunch,竟也如此娴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2章 金陵又海棠 时间能改变一个人,大概是人的习惯变了;而人的习惯改变,不过是下定决心做出改变,又花了时间坚持练习。 然则,成年人习易改,而心性难移。 婉凝独自走在莫愁湖边,满池湖水,内自有波澜。 她名义上的长兄顾伯铭请人送了拜帖,婉凝把文钰送回家,便独自赴约;长兄约在玄武湖边的鸡鸣寺膳堂,长嫂主持会面,长兄算是作陪。 婉凝第一次见长嫂穿素色旗袍,亏得顾伯鸣先解释道,“今日是你嫂嫂父亲的祭日,我们每年都在这里上香;让你专程。。。” “呜…婉凝妹妹…”嫂子呜咽道,“原是我们不好,父亲七七时你哥哥和我去了广州谈生意,你知道的,我们小门小户比不上你未婚夫刘家,背景深厚;你哥哥也比不上父亲,德高望重,口碑在外,不过讨生活而已。” “哎呀,你今天都哭了几回了;出来见妹妹,本是开心的事,怎又哭哭啼啼的?”顾伯鸣嗔怪她道。 婉凝也不去看轻抹眼泪的嫂嫂,只用杯盖拨弄着杯里的雨花茶叶,那是一支完整的叶芽,看着它,仿佛能想象叶芽在茶树上的形态。 长嫂以为婉凝心不在焉,便又道,“姑娘莫不是还在怪罪我们没有给爹爹做七七法事?如果姑娘是这样想,今日恰在鸡鸣寺,寺里有最持重的住持,再有几日便是清明,便让你哥哥给父亲做场大法事。” 一缕阳光照在茶水表面,绿芽浮动,阳光微照,也有波光微微。 “我们顾家的姑娘怎么是这种小心眼之人。”顾伯铭见婉凝也不回应他妻子,半是为其搭台阶,半是给自己争取免于破财。 婉凝还是不讲话。 顾妇顿时觉得自己有些自讨没趣,又不甘心冷场作罢,便又道,“姑娘性子柔,本就不爱讲话,我知道,我们说的话,你都听在耳里,记在心里;姑娘心性豁达,又将是贵门之妇,定不会跟我们小门小户计较。我们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想着都是顾氏一门,伯铭又是你名正言顺的亲哥哥,我们的难处姑娘不会不帮着。” 婉凝知其来意,才抬起眼,平淡地看顾妇。 “于我们而言,是安神救命的要事,于刘家来说,不过言语之间,顺势说几句好话罢了。南京城里有间私人票号正在整修,你哥哥新买的营造厂也在投标之列。现在都说营造业好干,你哥哥偏也跟了风,听人说有中标的把握,花了大价钱,学人家搞投资,玩股份,可谁成想,营造业水深得不得了,你哥哥一没门路,二没专业,现在真是瞎子一抹黑,眼看着钱也投了,料也备下了,竟不知道政府招标要走那些个程序,这一拖,钱怕是要收不回来了。”顾妇说着又有些戚戚。 顾伯铭此时又道,“好妹子,去年的事,是哥哥对不住你;还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们计较,请你跟刘家三公子说说,帮哥哥内在里运作运作。” “你们恐是找错人了。”婉凝道。 文琮家里却有几个亲戚在南京经商或教书,政界,除了家俊这个新晋妹夫,倒真的再没其他,如何帮顾伯铭运作? “妹子这就有所不知了,你不知道?刘家三少已经是国民政府行政院院长的座上宾了,刘家的女婿又在财政部担任机要秘书,这私人票号本就是财政部一位要人在外头差人看着的营生啊。”顾伯铭急得口干舌燥,饮了杯茶,又道,“想来沈秘书在票号里也是有股份的,若真如你嫂嫂想的,左右都是甥舅家事,中标一事,还不是板上钉钉了?如此,一解燃眉之急,顾家也能爽气。” 顾妇又补充道,“姑娘兴许还不知道你哥哥赔了多少;上个月光是上下打点就花了几千块,再这么下去,我们只能变卖爹爹留下的字画了。” 哥嫂这幅嘴脸,婉凝头次见,可他们约她,她还要来,怕也就是为了父亲留下的一些字画了。 婉凝坐在玄武湖边,回想着“天外飞兄嫂”的一唱一和,忍不住冷笑一声。 “想什么可恶的事呢?竟第一次见你这样子。”婉凝想得太出神,没注意文琮已站在她身边。 她赴约之前在饭店前台留了口信,说好了她在玄武湖等他。 他心想,幸得他返程早,不然,姑娘家天黑时也要在湖边等他,哪会不怕? 她倒也不避讳他,一五一十地把鸡鸣寺的事给文琮讲了。 文琮听完道,“你如何回应?” 婉凝道,“刘家没有如此通天的能力,婉妹在刘家也没有这样的位份;但见哥嫂蒙难,也于心不忍,为今只能有偿购买字画,已助兄嫂度过难关。” “怎么有偿购买?” “比外面当铺高三成。” 文琮笑她机灵,却又道,“不划算。” “你以为人人都和我爹一样?”婉凝道,“我爹收藏的都是一些市面上叫不上价的字画,对他们来说,还是换成银子实在。” 文琮又笑道,“钱够不够?” “想来是够的。”婉凝道。 她哪有什么钱?他忽然觉得自己不太称职,竟从未问过她,钱够不够花。 她虽然吃住在家里,可穿着用度、校园杂费都是自己负担,想来阿奶一定给她零用钱的,不知道母亲有没有也给些。 可他关心起来,她却回答得干脆,不留丝毫机会。 他来南京的目的,他与政府的关系是否真如顾伯铭夫妇之言,她竟也并不关心;可她却能敞开心扉,把兄嫂之事分享与他,他却对她各处保留,顿觉自己不够真诚。 于是又对她道,“他们确实灵通,此次南京之行,确实…” “三哥…”婉凝道,“我把此事说与你,并非希望你去做什么,只是分享心事;你也不用为他们奔波麻烦。” 文琮略点点头。 若她为了所谓的长兄抢夺遗产之事耿耿于怀自是人之常情;若她是为了不麻烦他,他却更觉婉凝温婉懂事;但无论是哪一层,此时都更觉婉妹之动人可爱,更觉自己肩头责任。 满园海棠盛开,春日正好,佳人在侧,文琮疲累了一天,才觉得舒爽畅快;可见这春光美画中的女子,又默默: 金陵又海棠,入画已非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3章 三月雨潺潺 过了农历三月,江南的雨也如约而至,婉凝倚在欧式长椅上听着雨声,手里还握着一本西洋画集。 自从进入同济大学读书,她涉猎的书籍也比往日更广泛些,西洋画集、翻译后的西洋小说、诗集,也读些浅显的英文原版小说。 近日春雨连绵,从南京回来后,她除了往学校上课之外,极少外出交际;雨中凝思,倒有春闺心事之感。 文琮从外面回来,把车子停在车房,又取道花园进门,抬头收伞时正看到窗边的婉凝,先前清瘦的脸颊更有圆润之态,凝神之处,眼中更有落落风情。 从南京回来已有半月有余,他和她却只在每周的家庭晚餐时同桌吃饭而已。 今晚又是阖家晚餐之日,文琦从西北归来,静怡也带着孩子从陈墓回沪,因着婉凝和文琮南京行的调剂,刘太太与文钰的关系缓和大半;一家子终于又恢复了和和美美。 近日更是有喜事两桩。一是老二文璟夫妇正从美利坚回沪长居一段;二是,文琮即将开办自己的建筑事务所。 刘父对这个一向“擅自作主”、主意极大的小儿子少有夸赞,“老三这次做得不错。不过自立门户,也要自担风险;往后要更加勤勉,对雇主负责,对董事负责,更要对房子的使用者负责;建一座房子,供几代人使用,这笔生意,还是要看得远些。” 文琮比刚归国时沉稳不少,他认真听着父亲的教诲,略微点头。 “西北的茶叶生意,文琦处理得也很好;但西北一隅,民风、生意经都与上海极为不同,更要格外仔细。” “好不容易全家聚会,侬只顾着教训孩子。”刘太太嗔怪道。 刘父笑笑,只听刘太太张罗。 “琮儿的事务所若定在这月26日开业,要好好筹划筹划;多请些亲戚朋友热闹热闹;琮儿自己的朋友也要请;还得有人帮着琮儿张罗周全才好。” “倒是有婉凝妹妹呢。”静怡把咖啡杯放在茶几上,用手帕擦擦嘴角道,“我还想着,二弟二妹回来,在家里搞个party,可是安桐还小,我实在顾不上,不过想来三妹这几个月也涨了许多见识,也能帮助家里操持要事。” “婉凝她。。。”文琮刚想替她婉拒,刘太太又道,“倒是呢。” “我看我哥哥诊所上月做的义诊活动很是成功,一问才知也是婉凝帮着操办,外姓的活动都能办得尽心尽力,家里的事自是不会差的。”静怡勾勾地瞅着婉凝,盈盈笑道。 哦,她还帮着赵景然操持事情,这倒是很意外。 于是文琮先帮她应下了,“也好。” 婉凝不好回绝,只是微微点头,倒是刘父道,“需要帮忙之处便找你大哥、三哥商量;你们这次都得尽心,配合婉儿把活动做好。” 文琦想,母亲此举实在有些严苛。 于是回房前还叫住文琮、婉凝小声道,“婉妹有任何需要帮忙之处,尽管找我便是;你大嫂怕是指不上了,如今锦儿的身子已大好,不过也是闲在家里,你若愿意,也可让她帮忙。” 婉凝点头答谢,“先谢谢大哥。” 静怡却赶上前,挽了文琦的手臂,道,“侬别瞎耽误三弟三弟妹光阴,小夫妻要花前月下呢。侬刚从西北回来,也不想哦呀。” 文琦只好与静怡先回她的房。他们房间原本就是套间,文琦的书房里也有张榻,以前吵架,文琦睡在榻上,亦是家常便饭;但锦里到了刘府,文琦也常住在别院,锦里生产后更是如此;算上他去西北的这些日子,倒有几月未进她房了。 房间布置一改往日的欧式华美风格,变得雅致清淡许多;中西合璧风格的布置显示出她自成一格的审美态度;她靠在沙发上,身上还披着他从西北带回来的毛皮毯子,她的手滑过毯子上柔顺的皮毛,道,“这几日下雨,身上寒的很,多亏你带回来这个。” 文琦瞬时觉得在她房里舒服许多,锦里虽然对他柔和,却很小家子气;静怡虽然泼辣,却高雅时髦。文琦在她身边坐下,柔声问,“在饭桌上没好问你,我在西北的这段时日,你在陈墓可好?” 静怡委屈地瞅着他,不过两秒,豆大的泪花便划过脸颊,“侬还有心思问我?你说我过得好不好?老太太本就宠婉凝比我多;如今父亲也这么宠她,不过是办个party,倒让你们做大事的帮她张罗。” 文琦本想夸她温柔,不想她还记挂着这层,有些哭笑不得,于是揽了她的肩,让她靠着自己,道,“母亲有意让婉凝历练,父亲不过关心尔尔。都是一家子,你嫉妒什么?” 刘太太心里很清楚,刘沛霖因着自己旧友的关系,对婉凝格外照顾;他与她意见相左,不是罕见事,但她终归心下不爽;等回了房,她边簏头边道,“我不过给婉凝机会,让她折腾历练,宅门里的媳妇,大场面都撑不下来,日后如何处事?孩子们不懂这份用心,你倒也装着不懂,别弄得孩子们以为我待她尤为苛刻。” 刘沛霖笑道,“你刚嫁到陈墓时,娘让你主理堂弟的婚礼,倒有二婶、二姨娘并舅舅舅妈帮你料理,如今只差了两个糊涂小子予以配合,左右还得看婉凝自己的本事。” 刘太太放下梳子,坐到刘老爷身边笑道,“三十年前的老黄历你提来做甚。” 刘老爷不再多言,刘太太自然也不糊涂,可她千想万想,都有更合适文琮的适龄女孩子,文琮若能从此事里看出婉凝的不合适,未尝不是件好事。 文琮虽有些赌气地替婉凝接下任务,可终归放心不下;他换了长衫,见书房还亮着灯,就知婉凝还在书房伏案。 “写什么呢?” “在想事务所成立当天,都要做什么事。” 文琮见婉凝用钢笔在笔记本上写了好几页纸,每一页是流程一环,每一环下有许多分支,文字图形并茂,连起来竟像一部电影。 他笑着坐在写字桌上,对她道,“原想着你会哭哭啼啼来找我帮助,不想你倒像模像样。” “哥哥原来是想我出丑。”婉凝放下钢笔,抬头对他道。 “哪里想你出丑?是想。。”文琮觉得自己好笑,也不再往下说,“我看看你写得仔细不仔细。” “我正想和哥哥商量。那日陈深和BenjaminChen的华盖建筑司开业,我看请了政府官员,有上海的也有杭州的,还有大酉兄、梁先生夫妇一些建筑界的朋友,嗯。。却没有RobertFan,这是为何?那我们要请RobertFan的话,是不是也要有所安排?那位子便安排得远些吧。” 文琮看着认真的婉凝,笑道,“妹妹安排得很好。邀请名单还欠缺些,我帮你补上。这两日理好名单,定要请父亲母亲过目。” “知道的。寄父生意上的朋友,有些位份太重,要请寄父亲自去请。还有大哥的朋友们。”婉凝道。 “他们的朋友来不来都是一样,不必专门去请。”文琮道。 婉凝懂得文琮的志气,不需父兄的人脉替自己铺路,想自己闯出些明堂,就连事务所起初集资招股时,文琮也婉拒了父兄,除了自己存下的一些钱财入股外,对外还招了五家股东,婉凝又道,“那股东呢?” 文琮也不避讳,直接在纸上一一写下股东的名字: 张远东、曹次骞、唐树屏、江树笙、贝麟。 江树笙,应是广汇银行家的大公子,江曼莉唯一的哥哥。 婉凝一一记下这些名字,又问道,“事务所可定下名字了?” “有;叫启明。启明建筑师事务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4章 小荷露尖角 “上海这么多饭店,怎么26号都被订出去了?”婷芳放下电话,在笔记本上把上海饭店划掉,气恼着。 婉凝眼波一暗,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婷芳又道,“这大华饭店、华懋饭店、礼查饭店、上海饭店被订出便算了,连杏花楼所有包间都被订了就说不过去;还有呢,前天我去订车,偏巧遇上交通局的行车审查和管制,车行都不敢出车了。” 婷芳转头看看景然,又继续道,“想想也知道是谁搞事情。” 婉凝冲她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 景然先道,“想来大家都知道是谁在搞事情。你不必替她遮掩,我还要替她先行赔罪。” 婉凝勉强一笑,若这点小事,赵静怡都要发动父亲,动用公事关系来横加干涉,是否太小题大做了呢? “静怡从小便是这么个不管不顾的性子,又是父母亲的掌上明珠,时不时发个大小姐脾气,还请多担待。”景然边说着便起身向婉凝鞠躬道歉。 婉凝赶紧起身去扶景然,喃喃道,“景然哥,你何必如此?” 婷芳却笑道,“赵老板,你这是给我家姑娘添堵。按理说,这三少爷的事情,左右是刘家的事情,是大少爷的家里事,也是大少奶奶的家里事,向来夫荣你荣,夫损你损,怎么大少奶奶还要给自己婆家找麻烦?要不就是想让全上海滩都知道,她刘家大少奶奶有个好娘家,刘家有点什么正经事,没有交通局赵家帮忙,就搞不成了。” “婷芳。”婉凝恼了,即严厉地呵斥她。 婷芳哪里不知道自己多说了几句话,却也执意让景然听听,让全诊所的员工听听。 婉凝又起身道,“先想解决的法子要紧,旁的先放放。” 刘家定了本月26日举办“启明建筑师事务所”的开业仪式,仪式便在文琮的事务所举行,但午饭的饭店却一时订不到,几个有档次的饭店只说包间已订出,那几日后厨太忙,不能向外出餐;而活动用的车辆也因为交通管制无法调度租用倒有些“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之感了。 景然道,“这样,婷芳你先统计统计那日有多少人需要安排车辆,确定在什么时间,大概需要多少车辆,排个单子给我,我找找家里有车的朋友,协调车辆当天来帮忙。” 婉凝却道,“景然哥的想法很好,但这局面你不好来出面协调吧。” 景然如何不知,同是赵家人,一个搞事,一个解事,倒像是一出自导自演的闹剧了。 “你也不必担心,我已然想到了解决的法子。” 婷芳倒还担心婉凝是逞强,暗暗使眼色,小声道,“姑娘这时候就不要好强。” 婉凝却道,“确实有法子。” 确认过眼神,婷芳才道,“是啦是啦,知道赵老板顾及我们姑娘的心思,但既然姑娘也有了法子,赵老板只顾看戏罢。” 从景然诊所出来,婉凝才对婷芳道,“刚才在诊所,我知道你是好心,但当着诊所员工的面,你最该顾及景然哥的脸面;道理跟你刚才说的一样。况且,景然哥还是你的老板。” 婷芳有些恍然,也不知怎么,近来她对景然竟越发没大没小。 从诊所出来,婉凝先去电话亭给文琮打了通电话,事务所还在装修准备,然电话机早就装好了。 “下午若没事,带我去Aunty Lin那里一下。我在窦乐安路上的凯司令等你。”婉凝娇声婉转,却单刀直入。 文琮也没有任何思考停顿,只应了声,“好。” 婷芳大觉纳闷,可转而一想,看来我家姑娘还是更偏向文琮些,遇到事情第一反应还是联系刘三少爷。 文琮来得也快,婉凝和婷芳叫的栗子蛋糕还没吃完,文琮便到了。 “也不想今天竟是如此艳阳高照,让妹妹辛苦了。” 婉凝笑着摇摇头,“倒还能吃得上一块栗子蛋糕。” 婷芳又道,“听着你们说话总是怪心急,26日那天交通局车辆管制了,现在车厂都不愿意租给我们车辆,酒店也定不上了。” 文琮今天一早也知道了消息,但他没想到,婉凝会第一时间来找他。 有些喜出望外,却还要面上遮掩。 “我想了个法子,跟哥哥商量合适不合适。”婉凝道。 “你讲。” “既然酒店订不到包间,又订不到车,那就在事务所里午餐,就像上次你带我去的AuntyLin的晚宴那种。想来,AuntyLin也未必家里一直养着那些厨子,应也是从外面请来的吧,也不知道现在托了她去请还来不来得及。另就是,请了厨子到事务所搞午餐会,事务所里是否有空间呢。” 文琮从西服内口袋拿出钢笔,又拿了张餐巾布画布局图。 “这个空间旁边是个转廊,倒是可以做冷餐,不过这个位置有个大廊柱,需规避。” 婷芳见两人的样子,确极有“举案齐眉”之感,于是也不愿再耽误功夫,“如此有了解决的法子,你们该找人的找人,该做事的做事,三少爷看事务所里还有哪些需要我做的,我就帮帮忙吧。” 文琮先看看婉凝,婉凝对他略点点头。 “倒真有,事务所这几日正需要买花,所里都是男人,怕是想得不周到,劳驾你去看看吧。” 婷芳吃完栗子蛋糕便起身告辞,“如此,蛋糕钱烦劳三少爷给付一下吧。” 文琮略笑笑点头,先跟林潇潇约好了会面时间,又叫了一杯咖啡,慢悠悠地喝着咖啡看婉凝把蛋糕吃完才一起往林潇潇处。 婉凝的解决方案着实聪明,文琮暗想;此举不仅解决现在的困局,却也能测验母亲在此事上的态度,若母亲也是帮凶,林潇潇必定也会为难,但无论母亲是否真的是帮凶,林潇潇依旧要给文琮和婉凝面子从中解决。 一个二十岁的小姑娘,心思这么如此深沉? 或者,她只是求助无门,刚好想到Aunty Lin? 然文琮依旧觉得今日到算是重新认识了婉凝。 林潇潇极为大方,问清楚了时间、地点,还特意打了电话交代,并安排文琮合婉凝去试吃;又给婉凝梳理了些宴会的注意事项和对政府官员、外籍外交官员以及外籍商务人士的接待礼仪,再梳理了帮佣等事情才作罢。 婉凝也因此如有神助,庆典也如期举行。 庆典当天,上海政商界的名人纷纷到访,文琮也得体接待,却只是寻常得体微笑,婉凝站在他身边,便知这些还是刘父的面子。 建筑界人士,章大酉、BenjaminChen、陈深、RobertFan、梁生夫妇悉数到场,还有郭雋、王廷宝两位算是新交,还有外籍设计师邬达,应是文琮的股东邀请而来。 婉凝与这些建筑师一一打过招呼,留文琮与他们交谈,自己去检查茶歇餐点;有个穿格子西装的男孩子正端着香槟与主厨用法语交谈。 他大概听到了婉凝的高跟鞋声,转身跟她打招呼,极明朗又极年轻的脸,举着一杯香槟像是提前庆祝,却又仿佛身边的觥筹交错,都与他无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5章 不关风与月 “嗨。”年轻男孩子很自然地跟婉凝打招呼,手里还摇晃着香槟杯,自然地、有些许欣喜地看着她,又极不露痕迹地上下打量了下她,在这场完全西式的开幕仪式上,穿着改良轻纱□□旗装的婉凝显得更为中式而矜持,他白皙的脸上嘴角上扬,弧度颇大,露出整齐的奶白色的牙,唇红齿白的年轻模样,用“当世潘安”四个字似乎并不为过。 “顾婉凝你好。”年轻男子先跟婉凝打招呼。 他认得她,而她只能猜到,他是文琮的五个合伙人之一,不然,哪有主人还未揭牌,客人已经先开了香槟庆祝的道理。 “贝麟你好。”婉凝没有片刻惊讶,自然地回应他。 文琮事先给过婉凝基础背景资料;五个合伙人中,只有贝麟的年龄最小。 贝麟的脸上也没有多少意外,只是在心中,生出一些不一样的,她比他想象得更聪明些。 “贝少爷好兴致,美酒在握,佳人在侧。”贝麟还想跟婉凝开玩笑,却被PeterWu打断了。 扫兴。 “哟,Peter。”贝麟笑道,“好久不见,今儿真是难得,多久没见过的人,竟在这不搭嘎的场子撞见。” “我们家跟刘家也是世交,刘伯父亲自上门请父亲,我们当然要来捧场。” “我说呢,我还纳闷顺安药业什么时候也投身房产事业。”贝麟边说着便走到婉凝身边,与婉凝站在同一侧面,面对着PeterWu和他的女伴。 婉凝原在林潇潇的家宴Party上见过PeterWu,当时他被文钰描述成轻浮之人,婉凝自然敬而远之,而他身边的女伴却让婉凝更加吃惊。 是昆山董家药房的女儿董雅芬,而婉凝与她也有两年多没见了。 “家里的生意事,你我向来不问;不过你从今日起算是不同了,还得先恭喜贝少成启明建筑事务所的股东,从即日起,也做起了时髦生意。”PeterWu说着,便要举杯祝贺,贝麟却从身后的法国大厨的操作台上抓起两瓶香槟,边跟婉凝说,“走罢,去开香槟了”,边径直从PeterWu和雅芬身边走过,脸上挂着的还是他标准的纨绔一笑。 怎么会有个性如此张扬的人。婉凝不免有些担心文琮的事业,怎么找了这样的合伙人? 其他几位合伙人还是谦和靠谱许多的。 六个人站在厅堂正中开香槟时,婉凝又细细观察。唐树屏和张远东两位已经人过中年,唐树屏是位戴着琥珀色圆框眼镜的老先生,主管事务所的财务开销;张远东是六人中唯一穿长衫的,他是九江首富张谋之长子,家里在九江做的便是房产生意;江树笙背后是广汇银行江家,又是建造司江家,似是事务所最有力的支撑了;而端着香槟笑得最开心的曹次骞和贝麟,却看似与这买卖无关的狠。曹家是做盐业生意起家的,而贝家的生意也多与实业有关。 景然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婉凝,想着,多久、多久之后,他和她也能合伙一间药厂?这是近两年前未竞之事业,若有当初,现今应也是如火如荼了。 江曼莉便站在景然旁边,三人在她的视角中更易被解读为三角形,她嘴角微撇,有点苦涩地饮了一口泡沫刚流淌过香槟,静怡却幽幽道,“给你创造了机会你却只当我们是别有用心呢。” 江曼莉淡淡笑道,“左右是文琮的大日子,顺顺利利最好。” 静怡又道,“万事俱备的时机不是时时都有,抓不到机会,便只能白白把男人拱手让给别人。” 这话是说给江曼莉,大概亦是给静怡自己听;她看了一眼另一边忙于招呼宾客的文琦,只暗自想自己当初可算是一步错,步步错。 景然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已经没有任何办法,或者,对于她在任何公开的或是非公开的场合说的那些不得体的话,他都选择了听之任之,或者说是,不予理睬。一如他无法选择的原生家庭。 觥筹交错之间,宾客兴尽而归,主人却意犹未尽;张远东和唐树屏两位与客人一起离席,剩下四个又转在会议室白酒徐徐。 婉凝送走了宾客又折返事务所,却见江曼莉也迟迟未走;她有个非常非常恰当的理由——我放心不下还在与同伴饮酒的亲哥哥。 于是与她在外间坐下说了会儿话。 “你做得很好。”江曼莉坐下后许久才道。 “谢谢。”婉凝笑道。 婉凝对她,大概是既敬佩又疏远的;敬佩她的能力,又因为她对文琮的情感而自然对她疏远。 婉凝自然不知她为了他才缠了父亲收购营造厂接了他在公和洋行的第一个设计项目,也不知道为了他又缠了兄长投资了启明建筑事务所;可她此时是个单纯的女人,无意间已对爱恋自己心上人的女子淡淡疏远。 聊着、淡笑着,男子们从里间出来,原是曹次骞的夫人一通电话到来,几人均要听令,酒兴正酣也要戛然而止。 文琮看到婉凝,便笑道,“曹兄有夫人差人来接,我却有夫人坐等,想来还是我更幸福些。” 贝麟却摆摆手道,“未婚妻,未婚妻,纵是未来夫人,却还是未婚。” 文琮只笑他是羡慕嫉妒,由着婉凝扶着他外间走。 曼莉搅着没加过糖和奶的黑咖啡,也不先去扶江树笙,只是坐在原处,默默地注视着文琮和婉凝的背影,心中升起羡慕嫉妒,没有恨。 子时刚过,文琮的酒已大醒;到外间倒水,才见婉凝倚在长榻软垫上,浅眠。 这样睡如何能舒服,又怕叨扰了她,索性轻声唤她,婉妹。 她本就是浅眠,唤了几声,她便醒了。 她也不恼,只是睡眼惺忪,淡淡一笑,便想换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下。 “别在这里睡,困了到床上去睡。” 话一开口,便后悔了。 这是他的房间。 “噢。”婉凝倒比他想象得清醒得快,先迅速检查确认自己周身整齐,又微微自身,斜靠着背板,只觉他手里拿的是为她斟的茶,自然接过,呷了一口,又还给他。 他倒也未停留,只把剩下的多半杯,一饮而尽。 可喝完便觉得有些尴尬。 “我不是有意喝这些酒。”文琮先开口破了尴尬,“吓到了罢。” “吓倒不吓,重倒是老重了。”婉凝笑道。 文琮也笑了,转身从高脚台上拿了茶壶和茶杯坐下,又从榻边抽屉里拿出丝毯盖在她腿上,“这里有毯子。” 他又倒了杯茶道,“森成和微音这会应在去山西的火车上了。” “山西?” “对。他们要效仿西方学者,去山西,找古建,做田野调查。” “田野调查”,婉凝从未听过,但从字面上,已理解了大概。 “我们搞的事务所,不过是受人雇佣,安身立命之间做些情怀之事,而梁生夫妇,做的才是伟大的事业。”文琮轻笑自己,“我有些羡慕他们。” 婉凝看着他的侧面,这几年的历练,他的侧脸比以前更棱角分明。 他复杂的眼神,有坚毅、有不甘;她轻叹了一声,又过了几秒,才道,“婷芳喜欢说一句话,龙生龙,凤生凤。” 婉凝的手负在文琮的手上,看着他说,“梁生的父亲是公车上书之大牛,看得无得都是大道,是哲学。他生在日本,长在东京、北京,又求学于美利坚,学的是追本溯源建筑历史,要做的是传世之学问。三哥生于商贾之家,长在上海,求学于德意志,初学实科,又转工程,再学建造,为的是实例中检验真知。一如燕京大学和同济大学,前者擅长历史文学,后者偏重医科、工程,术业有专攻,却都福泽社会。” 她懂得,她竟懂得。 何其惊喜,何其有幸。 可她终究未想到更深的一层——梁生夫妇于此时动身,向西而行,是因为东三省的日本人越来越多,局势越来越紧,中国第一所设立建筑学系的大学——东北大学也要沦陷了。 1931年春夏,东三省即将进入漫长而黑暗的历史一瞬,而上海的建筑业,方兴未艾,大有欣欣向荣只希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6章 疏影水清浅 “侬晓得伐,二少奶奶的娘家,老厉害啦;二少奶奶这次回来,大少奶奶还不得夹着尾巴做人。” 一大清早,婉凝到一楼餐厅吃饭,刚走到楼梯转角,便听到两个小丫头在楼下碎嘴。 熟悉的形式,不过内容有变。 但刘家二少奶奶贝爱玲,确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物。 她与二哥文璟谢绝了家中好意,免去回国party一应俗事,把风头全留给了小弟文琮,低调而归。 然二少夫妇此次归国,都担任公务职位:二少文璟担任国立同济大学工学院教授,兼任国民政府顾问,二少奶奶贝爱玲则被聘为《玲珑》杂志女刊主编,兼任济良所副会长。 刘太太对这对归国小夫妻,满意的很,在饭桌上又问,“Linlin,侬休息好了伐?刚回来,着急报到做撒?” “原规定的日子是十天前啦,拿人家薪水,也不能一拖再拖啦。” “侬真是好活力,能搞出恁多花样来,能折腾。”赵静怡不冷不热道。 “我是个怕闲着的性子,这杂志的主创本都是好友,好友邀请,又是喜爱之事,自然顺水推舟了。” “侬要是精力旺盛,也该多为家里操持操持,家里这些人的吃穿用度,阿拉都要替姆妈分担,而且安楠又小,你竟也放心到外面去做事。总有穷人家的媳妇出去贴补家事,倒没听说富贵人家的少奶奶,出去谋生的道理。” 贝爱玲本在切培根,听到静怡话至于此,便放下刀叉,正视她道,“于大嫂而言,赚钱便只是一份谋生手段而已。” “难道不是?还有其他?”静怡喝着牛奶道,“侬想一想,爸爸、文琦、文璟、文琮,哪个男人出去工作不是为了赚钱,文琮么,赚钱不赚钱我可不知道,可若没有文琦帮着爸爸管理公司,这一家老小,等着喝西北风么?” 爱玲笑了,道,“我们都喜欢大哥为家里做了非常大的贡献,这样早出晚归,替父亲分忧,为我们辛苦。” 静怡又勉为其难道,“谁叫他上辈子不会投胎,偏生得早,做长房长孙。若都有文琮的福气,从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行事向来随意,一间建筑事务所,说开就开了。” 刘家男子都有公务,早餐用的早,这会子都已经出门;本是女眷的早餐会,静怡口无遮拦惯了,但此话一出,刘太太有些不高兴,道,“就数你个伶牙俐齿的,吃饭时也闲不住。” 静怡身子一扭,切了小块煎蛋往嘴边送,又抬头看看坐在一边沉默寡言的婉凝,闷葫芦假装听不到的样子,也不知是做给谁看。 婉凝一直在想爱玲刚刚的问题,赚钱便只是一份谋生手段而已么? 此刻于她而言似乎是的。 来上海之前,她是不知道女子也可以出门工作的,后来为婷芳牵线到景然的诊所里工作,也是为了让她既能远离刘宅丫鬟这种闲言碎语的宅门生活,更能有安身立命的营生,日后也更易嫁人;而婉凝自己,要不要也谋份工作呢? 语言预科也快要念完了,念完书她要去干什么呢? “听闻婉凝妹妹也在国立同济大学念书?”爱玲问道。 “是,念英文预科。”婉凝答道。 爱玲笑道,“那一会与我一起出门罢,我的杂志社离同济很近,下课后还能与你二哥一起回来。” “好啊。”婉凝看着时髦的爱玲,心里竟升起亲切之感。 “语言预科好像到六月毕业罢?婉凝妹妹可想好后面要不要继续进学了?”爱玲问道。 “嗯…”婉凝放下刀叉,擦了擦嘴边,又说道,“还没有。” 刘太太喝着牛奶,微微一笑道,“Linlin你虽然工作繁忙,不要忘记兼顾家庭,如今大大小小也有十口子,开支用度都得盘算,家里家外都要操持;过两个月呢,钰儿也要生产了,我下月便到南京常住,从今天起,你得帮着我主持家务。” 爱玲一脸懵,又大方笑道,“姆妈,侬就知道我能操持家务?” “侬在外头独立生活那么久,又是高学历的高材生,这点小事还能难得倒?” 爱玲又笑道,“那我便试试罢。” “婉凝六月毕业么?”刘太太有对婉凝道,“正好钰儿六月底生产,你若是有空,便同我一起去陪你妹妹罢。” “好。”婉凝不假思索,一时做不了的决定,不如交给旁人帮她决定吧。 爱玲看了看左臂上的万国表,又道,“哎呀,时间不早了,婉凝妹妹若吃好了,我们便走罢。” 婉凝点点头,又起身对刘太太、静怡微微福身,从偏厅的沙发上拿起书包,跟着爱玲往外走。 “听说大少奶奶一直想要主持家务,太太一直没答应,二少奶奶这才回来,太太就交代给她了;啧啧啧。”花厅里的小丫鬟又在碎语,爱玲和婉凝穿过花厅,谁都没说什么。 婉凝竟有些佩服爱玲,主持家务,也许是个烫手山芋,而爱玲当下接过,没有推诿,也没给静怡留下些许薄面;这是婉凝无法做到的。 爱玲走到门口,让司机摇下车窗,对他道,“你不必去了,我自己开车。” Eighty Four般的女子,婉凝暗叹。 “嗨,婉凝,早。” 一辆白棕相间的小轿车在婉凝身后开过来,停在她身边,里面坐着的朗目公子哥,是贝麟。 婉凝只是微微抬手,算是打招呼问好。 “我来接你上学。”贝麟从车上走下来,插着手站在婉凝面前,开朗地笑着。 阳光斜打在贝麟仔细涂了发蜡的背头上,也打在婉凝额前细碎的发丝上,贝麟想,此刻的自己,一定很帅。眼前这个女孩子,一定不会拒绝自己。 “不必了。”婉凝直接笑道。 “哟哟哟,还以为这是谁家的勤奋小开,一大清早,不务正业,狂追女孩。”爱玲走过来,手臂上挂着香奈尔皮包,插着手,憋着笑,瞪着贝麟,“原来是我们家的贝大少爷。” “姐。上班啊。”贝麟下意识地摸着头,奶声奶气地对爱玲道,“我来接你上班啊。” 姐姐?文琮的不靠谱小合伙人贝麟贝大公子是二嫂贝爱玲的弟弟? “舍弟顽皮,妹妹莫怪。”爱玲挎起贝麟的手臂,把他拉到一边,小声道,“你怎么回事?你瞎追小明星,我都不管你,但不能是婉凝。” “做撒?”贝麟摸不着头脑地问,“你啥时候管过我?” “刘家老太太把婉凝安排给文琮,你就别想了。” “未婚妻而已嘛。” 贝麟耸耸肩,又走到婉凝身边道,“不是专程来接你上学,我来接我姐的,让你搭个顺风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7章 应是故人来 “同学们,以上就是这门课程的全部内容,请大家记录好论文要求和时间,不要迟交了作业,影响结业。感谢你们选择这门课程,以后也欢迎你们随时来找我讨论问题。”中年教授扶扶自己的眼镜,温和地笑道。 “谢谢先生。” 婉凝合上笔记,将本子和钢笔都装进皮包里,才一转身,发现贝麟一如前几日,坐在教堂最后一排,身边早就围满了三三两两的花痴少女,而他,穿过人群,冲着她咧着嘴笑。 契而不舍,他这样陪着她上课,已经一周有余。 也不能假装看不到他,也不愿故意去迎着他;只是稳稳当当地往外头走,等他快步走到身边时才道,“怎么又来了?” “今天是最后一节课,你人生中这么重要的时刻,我怎么能缺席?” 婉凝想,贝麟大概极擅长花言巧语。 有些尴尬地微微一笑,又道,“便没什么事做?” “陪着你是我最重要的事啊。”贝麟笑着,伸出手要帮她拿皮包。 她的手下意识地往另一边收,微微拢着发,继续往外走。 “顾同学你好,这封信请你务必收下。”有位男同学走到婉凝面前,双手递上情书。 未等婉凝反应,贝麟先道,“顾小姐已经有主了。不过你勇气可嘉,品位…也不错。” “顾小姐的未婚夫好像并不是阁下,”男同学又道,“不过已有婚约并非阻碍,自由之民国,婚约亦是可以随时解除的。更何况,顾小姐这样的姿貌,应是从不缺少追求者。大家可以公平竞争。” 婉凝尴尬一笑,“这位同学,多谢你的好意。” 未等婉凝话音落下,贝麟先道,“不好意思,我们还有要事。”于是一只手挡住站在婉凝面前的男子,一只手拉着婉凝的小臂往外走。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让婉凝先坐上自己的车再说。 到了车上,婉凝先笑了。 贝麟看她笑得开心,自己也痴痴地跟着笑,过了几秒,却又觉得摸不着头脑,问道,“你笑什么?” 婉凝顾自笑着不讲话,贝麟又道,“好吧,去哪里?” “去同福巷。” 同福巷?那是外白渡桥边的小弄堂,弄堂口到弄堂尾不到百米,却住着上百人。 “同福巷是什么地方?”贝麟问道。 “你开到外白渡桥,找个地方停下车,我们走过去。” “噢。” 她发号施令的样子,好可爱啊。 按照她的吩咐,把车子停在外白渡桥边的礼查饭店,跟着她穿过外白渡桥,往同福巷走;五月上海的午后,天气微热,太阳正盛,可走在她身边,贝麟觉得一切都是自然舒服的。 穿过两条街,又转了三条巷子,才走到同福巷,贝麟看到倚在巷口的周身褴褛的小孩子,意外地看向婉凝,她似乎很熟悉这里,温柔地跟巷口的男孩子打着招呼,问,“你爷爷呢?” 男孩子拉着更小的男孩子跑到婉凝身边,很有礼貌地问好,“小姐姐,你来啦,赵先生在里面给我爷爷瞧病。” 而那个更小些的男孩子,伸出自己的小脏手,拉着婉凝的裙摆,咦咦啊啊地念叨着,“糖,糖。” 贝麟站在一边,往里面看,晦暗的散发着酸腐味的巷子里,隐约可以看到很多躺在路面上、靠在墙角边的乞丐,所有入眼的东西,竟都是黑色的。 他觉得很恶心,但他深呼了一口气,平复着情绪,从裤兜里掏出几颗糖,俯下身,塞了一颗在小男孩嘴里,又把剩下的放到大一些的男孩子的手里。 “小姐姐,这个新来的哥哥好好看。”大一些的男孩子道。 婉凝看着贝麟,他也天真地对她会心一笑;婉凝牵着男孩子们的手往巷子里走。 景然和婷芳已经在巷子的中段给一位老先生体检,老先生看起来瘦骨嶙峋,周身似是被一层黑色的皮包着。 应该就是两个小男孩的爷爷了。 “姑娘来了。”婷芳跟婉凝问好,眼睛却都在贝麟身上;事务所开幕当天她见过他的,比文琮更精致也更纨绔的公子哥竟也会走到这种贫民窟里。 婉凝蹲下身,问景然,“张爷爷的病有好转么?” 景然微簇着眉头,沉吟道,“听着还是有病灶,但声音比以前小些了。” 婉凝握着老爷子的左手,开始号脉;从脉象上看,确实有好转。 婉凝从皮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药包,对婷芳道,“之前给张爷爷吃的药应是奏效了,再定期给他吃着。” “好。” 景然欣喜地看着婉凝,这是她成功挽救的第五条生命,竟比他自己第一次挽救病人生命还开心。 景然和婉凝给巷子里的人体检,一个用听诊器,一个号脉,配合得似是很默契,贝麟坐在一边墙角,边陪两个小男孩玩,边看着他们配合看诊,心里还嘀咕着,刘文琮这呆子,再不留神,女人早被人撬走了。 不过,她专注看诊的样子,似是有圣光。 “你很喜欢做这件事。”贝麟蹲在婉凝身边帮她扶着一位老者。 “嗯。”婉凝帮老者包扎伤口,随口回答着。 贝麟有些心疼地看着她,她额间的汗,她身上的油渍,她微皱着的眉头;便跟在她身边,看着她需要做什么,就帮着做什么。 “哎,姑娘你把这么个公子哥带来,做撒?”婷芳趁着贝麟扶一个老妪到一旁休息,小声问婉凝。 “搭他车来的,不晓得他竟也愿意跟着来。” “好伐。模样倒蛮俊俏的。”婷芳笑道,“性子也比三少爷好。” 婉凝无奈,“想什么呢。” “一会你还是搭贝少的车子走伐,我们还要去顺福里,时间晚了,回去还得被刘太太念叨。” “知道。”婉凝与景然交谈两句,示意贝麟往巷子口走;贝麟与释重负,才走到巷子口,转了个弯,便扶在墙边吐了。 他迅速拿出插在外口袋的手绢,捂着嘴,避免自己在婉凝面前太过失礼。 婉凝慢慢抚着他的背,帮他顺气。 他可怜兮兮地对她说,“对不起,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不该让你过来。”婉凝道,“该喝些热水,再好好休息一下。” “走罢。”贝麟整整衣服,又恢复往常光彩。 “去哪?” “我家。” “啊?” “去喝杯热水,再好好休息下;并且,你也得稍微梳洗下再回家罢。” “可……” “放心罢,我家就一个帮佣;是我自己的房子。”贝麟想了想又觉得不太对,便又道,“是女帮佣。家里还有很多我姐的衣服,你可以换一间干净的再回家。” 婉凝还迟疑着,贝麟又道,“不然我去电话亭给我姐打个电话,让我姐陪你一起回。” “那还是走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8章 磐石无转移 车子驶过竞马场,驶入法租界,路痴如婉凝,也能感觉得出贝麟的车子越开越远了。照他现在开出的路程,倒不如回景然的诊所来得快。 之前婉凝从学校出来到同福巷看诊都是回景然诊所梳洗再回刘宅,却比贝麟所谓的“家里”顺路些。 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婉凝竟不知道留洋几国的世家高门的公子哥儿会对她“别有用意”。 却也不动声色,由着他,往霞飞路的南边开。 贝麟本也没打算带她来武康大楼,只是刚从一片狼狈中逃离,由着性子一直往远处、再远处开。 所以他说错话了,现在他们去的公寓,没有女佣,也没有贝爱玲的衣服,有几件女士洋装,是贝麟从云裳时装随手拿的准备送影院小明星的绝版样衣。他思来想去,竞有些局促,自己不仅食言,还会把那么不算美好的一面展现在她面前;她在他心中的分量,不知不觉间,又轻易辗转腾挪到更重的位子。 这算不算是爱情电影所说的“Fall in Love with First Eyes”? 终于还是到了,贝麟把车子驶入武康大楼的门房,才开口,“到了”。 婉凝倒比贝麟镇静得多,边下车边道,“先前路过这里,便觉得这幢楼像一艘船,还想着哪天请三哥带我来看看,没想到今日倒有幸船中游一番了。” 贝麟更觉婉凝可爱,引她边上电梯边道,“这是一个匈牙利人设计的,专为欧罗巴国家的大班在上海任职居住;我这套本是我英格兰姨丈的,他带姨母到印度处理公务,我也是代管。” 婉凝略略点头,礼貌微笑着,他说这些做甚? 电梯刚停稳,未待他们走出,便有一对男女摇摇晃晃着冲撞进来,女子是金发碧眼高鼻梁披散着金黄卷发的外国女郎,男子略披着西服衬衫,领带斜挂在脖颈上,领口上、脖子上挂着几颗大小不一的红唇印。男子进了电梯,便是一通乱按,与此同时,又有一个穿着和服的女子站在电梯外拉扯着刚冲入电梯的中国公子哥,嘴里还念叨着“Come Anthony,Come”。 好大的洋酒味道,伏特加香槟清酒加赤珠霞,想必已经喝了不只一天一夜。 诺曼底公寓,西洋大班聚集之地,也是日夜笙歌的地方。 贝麟下意识地将婉凝挡在自己身后,不让些许污秽靠近她,而她却拉开他的臂膀,急着上前把眼前的Anthony看得仔细些。 眼前这个衣衫不整,左手抱着酒瓶,右手搂着洋妞的浪荡贵公子,便是那年在茜墩帮她打官司的黎安东! 哪里还有心思梳洗换衣,便想跟着黎安东看他为何颓落到眼前境地。 “婉凝,我们下电梯了。”贝麟按着开门键,想拉她的手带她离开“是非之地”,却还有些迟疑。 黎安东倒不像认识婉凝的样子,将门外的和服女郎一把拉进电梯里,将本楼层以上的楼层都按了一通,贝麟拉着婉凝的手往电梯外走,下了电梯又帮黎安东按了关门键,才道,“黎哲睿先生家的公子,沪上律政名流,在公寓里几套房子,近几个月夜夜笙歌惯了。” 婉凝见他面上别无异色,似是司空见惯了。 “你不会是被吓到了吧。”贝麟见婉凝恍恍惚惚地放空着的样子,心下发急,“是我疏忽了,竟让你见到这么污秽的事;并且,我平时可没做那些事。” 贝麟拿出钥匙开了门,却见婉凝依旧放空着,也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进门,又道,“你裙子上沾了泥,盥洗室里有刷子,我拿来帮你弄一下。” 婉凝见他如此,竟觉得有些好笑,“他那个样子有几个月了么?” “他?谁啊?”贝麟被她问得愣愣的,“你说Anthony?你认识他?” “嗯。” “也有四五个月了罢。那时我刚回来,有次跟父亲和他父亲、他姐姐还有他一起吃饭,他就这个样子。那次文琮文琦也在的。” 噢,所以文琮是知道的。 黎安东如今这个样子,文琮是知道的。 “哥哥最近见过黎安东么?”文琮难得在家吃晚饭,吃过饭陪父母亲在起居室说话,婉凝跟文琮边倒着大吉岭茶边说。 “你今天跟贝麟出去了?” “你最近见过黎安东没有?”婉凝也不回答他。 可他在意她跟贝麟出去,却没跟他讲;却拗不过她,便道,“上个月事务所开幕时见过。” 事务所开业时,黎安东与父母、姐姐前往,婉凝当时也见了,确不是今日所见,可他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 “你今天跟贝麟出去见了安东么?”文琮又问。 婉凝也不回答他,把茶壶端到刘老爷刘太太面前的茶几上,给刘太太倒了半杯茶,静怡便加了半杯牛奶到茶杯里,冲成奶茶。 刘太太少见她们配合默契的样子,加上明日要启程去南京照顾文钰生产,心情大好。 “婉凝,侬行李可收拾妥当了?” “姆妈不知道,婉凝今日在学校刚交了结业论文,明日又一大早火车,够折腾了。”爱玲道。 刘太太确然不知这一层,也有些心疼这个脾性清淡的姑娘。 文琮先道,“我后日也要到南京出差,姆妈和婉凝不如与我一同去。” 文琦又道,“姆妈想钰儿,不如我明日陪姆妈先去南京,正好去拜会几位朋友。” 静怡斜凝着文琦,你要拜会哪门子的朋友,不提前跟我讲? 刘太太见这些人替婉凝说请,并不好拒绝,不过文琮也往南京倒是好事,让文琮见一下南京一位远亲家的亲戚女儿。 文琮和婉凝第二次一起出行,比上一次更有默契些。 她早早在餐厅吃了早饭等他,他起的晚,只能喝了半杯咖啡吃了半片面包就草草上车。 等他们上了火车,在包间内坐定,她才从手上一直拿着的大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食盒,“呶。” 文琮接过来看,盒子里是蝴蝶酥、杏仁饼、青团子,都是他爱吃的小点心。 她又让人拿了壶茶,一脸无奈地给他倒茶。 他会心一笑,掰了小块杏仁饼,往她嘴边送。 她从他手里拿过杏仁饼,把茶杯往他眼前推了推,转过头,也不看他。 闹脾气么? 为了能陪她去南京,他昨天在股东会上特别调整了项目进度,把南京国民政府的项目提前,才能有现在的行程,她这会儿跟自己闹什么脾气? “怎么了?”文琮放下杏仁饼,问她。 “没什么。”婉凝把杏仁饼放在食盒里,又从包里拿出一本西文的外科书来看,便不再理他。 不会是为着昨晚上问她是不是跟贝麟出去的事跟自己过不去罢?出去便出去了呗,难道他真要追究她不成?可他不能问问么?毕竟她是他的未婚妻呀? 可还是要跟她没话找话,“如今都能看这么艰深的西文书了?妹妹进步很大。” 婉凝也知道他是没话找话,敛了书,对他道,“我昨天在永康公寓见到黎安东了,他不是很好。” “嗯,知道的。” “你知道还……”婉凝疑惑地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才道,“用情至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9章 将心向明月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一出《琵琶记》,唱的是书生与乡下原配及丞相女儿的爱情悲剧。文钰边听戏边问婉凝其中典故,便知了其中情理,直想跟刘太太埋怨,自己的婆婆、沈家姆妈如何选了如此不吉利的曲子,可又不好当着两家姆妈的面换戏曲子,于是拿了折子有意无意地翻着。 下面点的便是《荆钗记》、《拜月亭记》并《牡丹亭》,越看越觉得没意思,于是起了身往外间去。 他们本在戏园子的二楼雅间,一楼都是些寻常来听戏的普通人家,来来往往的,人多得很,婉凝不放心文钰这个快临盆的孕妇,便跟着下楼去,“折子戏嘛,大多是情情爱爱的悲欢离合,不过博人眼球,供人消遣的。” 文钰道,“婉姐姐,你最聪明了。我这么出来,确是不得体了,可我听着就烦。” 婉凝一直注意保护着文钰,怕经过身边的人不小心碰到文钰,等走到戏园子门前的小院儿里,才对她道,“烦闷便把气消出来,憋着气再把我小外甥憋出病来。” “噗。”文钰笑道,“是啦是啦,从姨娘这里论还是从舅妈这里论,便都是你外甥。” “你也就取笑取笑我。”婉凝道,“都临盆的人了,能避着便避着些,左右你生产后沈家姆妈也不会长呆的。” “什么都瞒不过姐姐的眼睛,我也知道那是家俊的姆妈,左右都该敬重的,可实在一起生活不来呀。不让我用法兰西的香皂便算了,中央皂厂的檀香皂都要切成小块节省着用,早饭牛奶只让我喝一杯,家俊一杯半,剩下的半杯她都要倒在包子粉团里;这些便都算了,还不让我化妆,出门哪能不化妆呢?姆妈说她怀着我的时候还跟阿嗲去广州、去香港、去福建,还穿着礼服参加宴会呢。” 虽然人人都不愿承认,可家庭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一定会折磨婚前爱恋深深的一对人儿,正如戏文所述,改朝换代,千百年,仍旧如此。 婉凝有些啼笑皆非,只是安慰她道,“再忍忍,还有一周便到了预产期,小外甥出生后,一切都会好的。” “你们怎么站在外头吹风?”文琮和家俊从戏院门口走过来,原来是文琮到国民政府开会,出政府门时正遇上下班的家俊,两个人便一起来戏院接女眷们吃晚饭。 晚饭仍旧选在金陵饭店,沈家姆妈听说金陵饭店有西餐,变道,“哎呀,天天在家里做糖醋小排、四喜烤麸,想来钰儿也吃烦了,牛排我倒是不会做的,上次钰儿想喝蘑菇汤,我怎么都不会做,还是让家俊专门到这里买回家的,一小碗老贵了,我们都没舍得喝……” “不如就吃西餐伐?”刘太太道。 “西餐老贵了,上次……” “亲家姆妈放心伐,家俊赚得那些钱都不够他们小两口花的,以后还要养孩子嘛,今天让琮儿请,钰儿的三哥来看妹妹,怎么有不请客吃饭的道理。” “哎呀,那真是要让三少爷、三少奶奶破费啦。” “沈太太您不要客气,我应该做的。”文琮道。 落座点菜后,刘太太又道,“亲家姆妈,我们钰儿从小家里娇惯惯了,蘑菇汤是从小喝到大的了,还有红烩汤啦、老火靓汤啦,这孩子从小吃得杂,嘴巴都吃得挑剔狠。” 家俊妈妈边喝着蘑菇汤边陪笑道,“不麻烦不麻烦。我就是怕我们沈家的饭菜粗淡,不合钰儿的胃口。” “妈,钰儿是家中独女,上面又有三个大哥,自然是被宠大的,我们家虽然没有刘家条件好,但我娘和我,也一直宝贝一样宠着钰儿,我娘更是一直提醒着我要把最好的东西都给钰儿。”沈家俊道。 刘太太点点头,“家俊这工作还不到一年,上上下下需要打点周全的也多,生活上小两口未免拮据些;不过我们钰儿从来不是吃苦的命,再苦的条件都不能苦了钰儿,这是根本。当然啦,沈家现在确实没什么条件,所以钰儿生产前后的一切费用,我都安排好了,今晚钰儿便搬到圣玛利医院去住,钰儿的表姨夫是圣玛利的院董,他们会找国外的专业医生专门为钰儿服务的。” “哎呀,要么怎么说我们家俊命好呢,这安排,老好了。”家骏妈妈先道。 “姆妈,你安排之前为什么不问我一下呢?”文钰道,“谁要去圣玛利医院?便在金陵医院也蛮好的呀。” 婉凝忙拉了拉身旁文钰的衣袖,摇头示意。 刘太太在饭桌上发号施令纵然可能会伤了家骏的自尊心,但文钰这时候反对自然更加不妥。 文琮才道,“还不是你从小身体太弱,弱得一大家子替你担心,各种安排。也是巧了,表姨家就在南京,圣玛利离家里又近。” “噢。” 家俊也笑着对文钰道,“家里人一片好心,我们就好好享受吧。” 而后席间便是一些不咸不淡的交谈,最后决定明日文钰再到圣玛利待产,把家俊一家送上车,刘太太便道,“你们早点上去休息。” 月上柳梢头,她倒是也拦不住年轻男女出去走走,许是今日饭局让她心情大好,于是放下这一句便先上楼休息。 因是再游南京,文琮便想起婉凝那对荒唐的兄嫂,才道,“倒是有段时间了,也不知道顾伯鸣的生意可有好转?” “哥哥想支持他的生意?”婉凝倒比以前直接些,“哥哥在南京已经有生意了。” “国民政府的一个项目,你是知道的,上次来,也是为了这个。”文琮也不想蛮她,上了学又在外面历练了些,这些事情她也该知道,“却没有支持他们的打算,顾伯鸣没有经验、没有财力,不适合做建筑工程。” “他大概也是悟到了这个道理,已经收手不做了。”婉凝道,“那些玉兰花真好看。” 文琮便随了她,走到饭店前面的路边,赏一树玉兰。 她还是这样,看了花便走不动了。 文琮想起他们很小的时候,在陈墓老宅里,他还帮她种了一棵桂花树,快二十年了,也不知道树长大了没有。 “我倒想他还闷在葫芦里继续投钱,父亲还有一幅《雪中玉兰花盛开》图在他手里。” “找个机会,再赎回来。”文琮道。 “算了。”婉凝顺着玉兰树,有意无意地往前走。 “父亲来过这里。” “嗯?” “父亲房里有个上锁的皮箱,他以为箱子里有值钱物件,早早拿走了,手上没钱时撬开一看,里面不过是父亲的寻常日记,我连带皮箱赎回来才发现,父亲一直有记日记的习惯。”婉凝笑道,“父亲日记里记着,他十七岁时随祖父来过金陵,还识得一个终身难忘的女子。” 婉凝的语气越来越轻,“那个女子,不是我母亲。” 文琮默默听着,心似是突然被揪起来,他下意识地,很想,很想,握着身边女子的手,一起走。 他看着她的侧脸,眼睛里、鼻尖上泛着好看的光。 她那么好看,又那么让人心疼。 “所以还是算了。”婉凝转过头来,对他笑道,“哥哥说的对,除了嫁人,还有好多事,我都可以尝试着做,我想和哥哥一样,做些生意发挥所学,也让顾家几代人的积淀后继有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0章 月绽浮云里 文钰生子几乎是刘家近一年来最大的家事,预产期的日子,一家子前前后后齐聚金陵,在圣玛利医院的套间病房的外间,或坐或站,喝茶聊天,等待掌上明珠的掌上明珠降生。 在文钰怀孕、成婚、生子的事情上,刘老爷本与刘太太持不同态度,他一向认为,文钰“少女不知愁滋味”完全是长辈太过宠爱的缘故,未体察过人间疾苦的闺中少女,既选择出嫁贫寒人家,便应该专注体味“贫贱夫妻百事哀”这种老生常谈的坊间旧事;何况家俊在南京国民政府的任职,已经是破例空降,酌情提拔,才不过半年多,沈家在南京城已不算普通人家。 左右拗不过爱女之心,刘老爷本也是把幼子“扔到外面”读书长本事的狠角色,可在文钰身上,全然变成宠爱,本还在武汉谈生意的刘老板,接到电话便紧赶慢赶到了南京。 一下船,也不想旁人觉察他对文钰的挂念,只慢悠悠地问婉凝,“婉凝英文课程结课后有何打算?可想继续念大学?” “倒想继续念书的,可恐是错过了今年入学申请的时间,而且,要读哪一科,现在也是一筹莫展。寄父可以提点一下么?”婉凝不知刘老爷为何突然问起她上学的事,只是照着问题如实回答。 “想过学习德文么?”刘父侧着头,看着乖顺的婉凝,他有三儿一女,可觉得身边最让他放心的孩子却是他的义女,贴心懂事又蕙质兰心,只消稍稍提点,便知其中关窍。 “听人说,德文与英文起源不同,属于不同语系,我英文的底子只打了皮毛,又要学新的语言,不知会否吃力。”婉凝道。 文琮温柔笑道,“我学德文之前也曾有这样猜测,可只消掌握方法,便可区分二者,也能与汉语区分开来;其实就像你日常生活中的抽屉,不同抽屉放不同文件,掌握了基本规律,文件便不会放错。” 刘父笑道,“确是没白这些年的圣贤洋书。” 文琮又道,“但其实种种语言,一则掌握听说读写,能读懂他方知识,了解对方所思所想,进而了解对方文化,助益沟通;二则掌握语言背后的逻辑规律,一通则通,更有甚者,便无师自通了;精通多国语言的人,大概如此。比如,二哥。” “语言是一种工具,君子要善假于物。” 文琮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又对婉凝道,“学习语言,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不一定是为了拿到学位,我还是之前的意见,念课程比念学位对婉凝益处更大。” 刘父笑着点点头,“你们商量罢,我支持婉凝的决定。” 婉凝印象中的寄父,对她总是温暖而疏离,可此时此景,她却觉得分外亲切;父亲的温暖,往往是深刻而绵长的。 文琮和婉凝陪刘父到圣玛利医院时,文钰还在生产手术中,刘父走到刘太太身边,轻轻拍了下刘太太的肩膀,刘太太的手负在刘父放在她肩膀上的手上,“钰儿进去六个小时了。” 刘父坐在刘太太身边,让文琦给母亲倒杯红茶。 沈家姆妈看到刘父到场,先来寒暄,“刘老爷来啦,文钰真的老辛苦啦,她对阿拉沈家,功劳比天大。” 刘父笑道,“沈家姆妈照顾文钰这些天,劳心劳力,也辛苦了。” “照顾自家媳妇、孙子,自然不辛苦哒。” 刘太太勉强对她笑道,“沈家姆妈快坐,家俊,快让侬姆妈坐呀,休息一下罢。” 沈家俊头次做父亲,此时已经如坐针毡,可全屋子的刘家人让他不得不顾及着礼貌、周全着母亲的言行举止,他示意母亲尽快坐下,自己却在一旁心急如焚地踱来踱去。 静怡坐在一侧的沙发软座上,盘着腿喝着茶,似笑非笑地看好戏: 不过是生个孩子么,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 可即便如此,为什么?为什么我就不能也生个孩子呢? 静怡觉得无趣,拉着文琦往外头走,“侬看呀,生孩子的事侬又不是没见过,呆在那里做撒,我都困了,阿拉出去走走伐。” 文琦担心着妹妹,又想起锦里生产时地九死一生,便又问婉凝道,“婉妹,你给钰儿号脉时,她有没有特别情况?怎么进去这么久啊?” 家俊也被问的越发担心,他道,“每次产检都很正常的话,应是没问题罢?” 静怡道,“哎哟,侬伐要再gang啦,多大的事,却被你们搞得老严重了。” 多大点事?文琦无奈地拉着静怡道,“侬少说两句罢,莫要添乱。” 刘太太摆摆手,让孩子们安静些。 手术医生这时推门出来,对刘老爷刘太太笑道,“It’s boy ” 刘老爷问道,“How About My Daughter?” “She’s well, in goo’s Sleepy.” “Thankyou Doctor.”文琦由衷感谢外籍医生。 沈家姆妈对家俊道,“他们说的洋文是什么意思?我孙子呢?快问问呀。” 家俊道,“一会儿便能看到了。” 两家人都沉浸在文钰顺利产子的喜悦中。 文琮却先到姨丈办公室打了一通电话到上海,“文钰母子平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1章 沉沉未须臾 “文钰如何如何,自有她先生、她父母,她阿奶,你们老刘家上上下下,大大小小一众人管着,我只在意我的婉凝。”贝麟坐在车子里,边挽着衬衫袖子,安着他鎏金的袖扣,边跟爱玲笑道。 “大概父亲对你的约束起了反作用,哪来的这些个不得体的论调?”爱玲道。 “姐姐又要gang婉凝是文琮未婚妻的陈词滥调了。”贝麟笑道,“在美国时,也没见你如此墨守陈规。” “中国人有句古话,此一时彼一时。到了中国,到了上海,就要守上海人的规矩。Do As Romans Do” “呵呵。”贝麟两三下把袖扣戴好,又边抓抓自己的背头边在车窗上欣赏自己帅气的样子。 “呆会到了饭店,你可要收敛些,若让父亲母亲见到你对婉凝别有用心,以后你怕是都见不到她了。” “晓得啦。”贝家实则广东人士,贝麟虽在上海出生,但从小随父亲母亲满世界迁居,只在北京、纽约两地停留时间最长,他说话一向是南腔北调的,只有跟家人开玩笑时才喜欢说几句上海话。 贝爱玲还不忘嘱咐,文钰孩子百岁宴刘家可谓是极为重视,一家子专门从上海到南京张罗着,还包下南京饭店整整一层雅间,给邀请的前来赴宴的亲朋好友居住。 整个宴席会场被摆满了鲜花,除了刘家的亲贵,大有南京国民政府的一些政要出席宴会,足见得不到一年,沈家俊在政府内的风头已不可小觑。 刘太太笑着招呼着远道而来的亲朋,并一些政要的亲眷,不管之前是否相熟,她张罗这些事自然是毫不费力,只是扭过头再看看家俊的姆妈,纵是套着金线串珍珠的高价旗袍,依然佝偻着身子,谈笑间一副穷酸的样子,孙子满月之事全靠媳妇娘家里外打点,她本来因家俊请得动多位民国政要的好心情于是都被他上不得台面的老母亲给冲淡了,不过是继续带着得体的微笑,左右逢源。 刘太太有时候想,锦里和静怡的分别,大抵如此;而婉凝与蔓莉的分别,也大抵如此罢。 但婉凝也不免给了她不少惊喜,她不得不承认的是,婉凝进步极大,已经可以独当一面,陪着几家亲戚和生意上朋友家的少奶奶,讨论好莱坞的电影、法兰西的洋装和国民政府新发起的女性运动,也许是借了爱玲的光,她俨然一个知识女性,讨论起英国诗人雪莱的英文诗句,都滔滔不绝、落落大方。 静怡与文琦已经许久没有共同出席刘家的社交活动,此时此景,她早就准备好,上演一出夫妻恩爱的戏码,让暗潮汹涌的流言不攻自破。 爱玲和文璟却各有各的圈子,觥筹交错之事本就不是文璟所爱,更何况长期以来,刘家大哥负担着“小刘老板”的角色,他和文琮都能有许多空间做自己喜欢的事,而爱玲却是个十分擅长交际的,不过今日是文钰的好日子,她更多地站在刘太太身边,给刘太太打辅助。 文钰穿着法式长纱裙,抱着沈名哲,家俊则站在文钰身边,笑道,“各位前辈同僚、各位亲朋好友,感谢大家来参加鄙人幼子沈名哲的百岁宴,各位的盛情家俊十分感激,今日略备薄酒,忘各位莫嫌弃。” 静怡对文琦道,“伊一个乡下人,没成想倒挺像个样子。” 文琦不爱听她的酸话,只转头过去,当作没听见。 静怡却也不觉得无趣,顾自笑道,“也不知道侬的宝贝侄子会抓什么东西?抓个笔杆子倒算了,若是抓个算盘,谁知道会不会来跟你儿子抢家产呢?” 文琦想,女人真是神奇的生物,在争风吃醋上头从不会从长计议,但一提到儿子和家产,从来都是未雨绸缪。 再看看文璟一对、文琮一对,似都比自己家有趣些,舒坦些,于是顾自喝了杯酒,也去围着看小侄子到底抓了什么物件。 说也神奇,沈名哲对离他近的算盘、钢笔、金钥匙都没什么兴趣,对稍远些的馒头吃食也全然不放在眼里,目的明确,路线精准,直勾勾地冲着一本《本草纲目》去了。 这本书原是文钰为了凑数胡乱放的,却还故意放在离沈名哲最远的地方,怎么偏偏拿了这个? “想来小少爷是想做杏林妙手。”一位政要太太说道。 众人频频点头。 文钰也笑道,“若能成为医者,未尝不是好事。” 家俊只顾着陪笑,抱起沈名哲交给他姆妈专门找的奶妈。 这位奶妈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岁出头的样子,生得极白净,模样也很娇俏,文琦都不免多看几眼。 静怡是第一个跟文钰打听奶妈来历。 “家俊姆妈从浦东乡里找来的,听说身世可怜的紧,刚生的孩子没多久就夭折了,丈夫也因此离家出走,了无音讯;原本姆妈一直建议我母乳的,可我奶水本就不多,家俊这位亲戚又偏生如此可怜,便应允了。” 爱玲却道,“我还是建议母乳为主,奶妈为辅。Candy我一直是自己带的,因为母乳时的互动其实对孩子的成长大有裨益,对你的身体也会好。” 婉凝更是多了一层不放心,“虽然奶娘育子,古来有之,但这位女士体质如何,最基本的检查还是要做的。” 文钰扑哧笑道,“婉姐姐如今在诊所挂牌问诊,确是三句不离医理了。” 静怡道,“你婉姐姐现今啊,可是上海滩的红人,因着我父亲的关系,我哥哥的诊所本就老有名气的,如今挂个‘中西医诊所’,中医还要排在西医之前,足见你婉姐姐在我哥哥心里的位置。哎哟,你看我这是说什么呢?倒是忘了现如今,外头的人还得唤一声‘三少奶奶’不是?” 婉凝和爱玲相视一笑,未回应静怡,婉凝又对文钰道,“幼子夭折很可能是先天不足的缘故,母体也许还带着病症,你还是自己多留心。” 文钰还有些犹豫,爱玲又道,“不是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孩子都生下来了,还担心母乳让身材走样?那些个话都是坊间乱言,母乳有诸多好处。你若不信,我再送你两本书,好好研读看看。” 爱玲又对婉凝道,“我倒想起来,我们可以发起一次‘鼓励母乳’活动,在《玲珑》上公开发表相关文章,诊所提供医学知识作为支撑,再请一些时髦的已婚女士亲身说法,文钰,你可愿意亲身分享自己的经历呢?” 文钰笑道,“这倒有意思的;对了,二嫂的共济会在南京有分会么?我整日在家也怪闷的,若能在共济会做些好事,也可排遣排遣日子。” 爱玲道,“共济会在南京早有分会,你若想,自然欢迎你到共济会帮忙,我跟南京分会的会长说一声便是,只是我还想问你,还有两年的大学还要不要继续读了?” 文钰没想到二嫂会突然像父亲一样严肃地问她学业之事,只是拉着静怡道,“大嫂,我前日看杂志,现在都流行你这种妆容,你快教教我。” 爱玲笑着摇摇头,婉凝宽免她道,“二嫂何必心急呢,若是钰儿能体会到开心,我们便也替她开心罢。” 爱玲笑婉凝善良,却不能赞同她这种所谓的包容心,她一向要强,事事都要计划周全,步步为营;婉凝呢,也不过是知道努力进取而已,终还是放不下“为了文琮而生的”的桎梏。 贝麟全程被各种适龄小姐围追,颜料大王贝家的公子哥,有颜有钱有趣,初到沪上,便已成为被“围追堵截”的钻石王老五;他应付得极心不在焉,时不时地瞄着婉凝,若不是能见到婉凝,谁想来这种无趣的百岁宴? 文琮早就看明白贝麟的心思,对他道,“少打歪主意。” 贝麟道,“我这是光明正大的正经主意,若你还觉得我是歪主意,现在便再跟你刘三少当面说一次‘我要追求顾婉凝小姐’。” 文琮笑道,“好啊,时间会说明,你终是徒劳。” 贝麟道,“你倒不用防着我,我总归光明磊落,你应该防着赵景然兄,毕竟人家现今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文琮却道,“婉凝早与我说过的,她不喜欢景然。” 贝麟笑他,“世间的喜欢和喜欢,都是人的感情,感情难道会是静止的么?别的不论,单说你对我姐,难道还和三年前一样?” 文琮被他问住,沉吟着,不回应。 “果然被我猜中了,对婉凝如此不冷不热的,原还是放不下我姐姐。” 文琮这时才道,“那位才有静止的喜欢之情呢。” 贝麟知道文琮指的是站在边上角落、一直在喝闷酒的黎安东,道,“今天这场面,他怎么还是一副用情至深的情种相?不都是些小孩儿抓周的开心事儿么?” 文琮道,“因为,他用情至深的人,便是钰儿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2章 冰壶玉界上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一个稚嫩的女娃声,景然循声走进诊所里间,看到婉凝正拿着一本《唐诗三百首》教病床上的女娃读诗,而爱玲依靠在旁边的床栏上,微笑着看着她们。 见到景然走进来,爱玲笑道,“真对不住,又把你们诊所当共济会的病房了。” 景然温和地笑着摆摆手,走到女孩病床前,拿起胸前的听诊器听女孩肺部的病灶。女孩乖顺地看着景然,他长长的睫毛上泛着柔和的光,温和细腻地像个天使。 “天使叔叔,我好一点了么?”小女孩问景然。 景然笑着点点头,给她盖紧被子,又转头看看婉凝,问小女孩道,“今天跟婉姐姐学了哪些诗?” “学王昌龄的诗。” 小女孩又开始背《芙蓉楼送辛渐》,景然笑着看着婉凝,竟有些出神得觉得若他和婉凝能有一女大概也会有这么岁月静好的样子。 婷芳从外间走进来,道,“赵医生快去给看看罢,5床的病人又咳血了。” 景然和婉凝都转到另一间病房看症。 东北战事不断,大量关外人早早选择南迁;本月中时,日本人侵入东三省,关外流民更如同过江之鲫,不少一路逃到上海滩,身体好些的,还能勉强在码头上做活或拉黄包车,身体差些的,便在街头讨饭吃,实在朝不保夕的,把家里的女儿卖到书寓的也大有人在,景然诊所里的这两天收治的两个小女孩都是黎安东从书寓赎回来的。 婷芳在景然旁边边打下手边道,“这诊所都快成收容所了,长期这么干,是得赔钱罢。” 景然道,“医者本就是治病救人的,力所能及之时,对人伸出援手也未尝不可。” 婷芳能理解景然所谓的医者父母心,这与婉凝天天念叨的道理一个样子,她撇撇嘴,继续给女孩测体温,景然写好病例才到外间去。 爱玲道,“婷芳说得也对,诊所确实不是收容所,现在的情况确实不是长久之计;我们杂志的记者这些天也做了很多调研,这样的女孩子不在少数,就算是安东个个给赎出来也没有地方安置,还是得从长计议。” 景然点点头,“安东能遇到的情况即便再多,实则也是一小部分罢,若是在社会氛围做些呼吁,想来成效更显著。” 爱玲道,“这倒不难,我们杂志社会将调研结果整理成专稿报道,做一些舆论导向;若是政府能出相关条例,规定书寓不得买卖16岁以下的女童,便可大范围内解决一些问题。” 景然暗想,爱玲虽正义有担当,却因为刚刚从国外回来,并不了解国情,即便爱玲资源上可通天,政府又如何会做这种条例说明,他道,“还可以从另外的角度考虑,给书寓奖励,一个女孩奖励5块大洋,只要送到某个地点就给奖励,也许更能解决问题。” 婷芳和婉凝正在收拾中药柜,听到她们的对话倒觉得很有意思,婷芳想,赵老板确不是个呆子,慈善的事情都从做生意的角度考虑,着实有趣;婉凝却不禁对爱玲更增一层敬佩。 “收容地我倒想起一个人来,我约个时间,一起去聊聊罢。” 爱玲说的人,便是丁文康。 那日爱玲、景然、婉凝同去找丁文康时,恰逢文琮和贝麟在丁文康办公楼里聊丁文康在虹桥的那块地的设计方案,贝麟见到他们,全然看不到家姐,急着跟婉凝搭话,“婉凝你来啦~咦,你到这里做撒?” 爱玲跟丁文康调侃自己的弟弟,“看他,都跟人合着做生意了,还这么不稳重。” 丁文康会心笑笑,“难得大家走在,不如一起吃个便饭。” 文琮道,“还差安东。” 爱玲又道,“平时不一定知道安东在哪里晃荡,但今天他一定在复旦大学。” 这日,黎安东的表姐、民国第一位女律师郑毓绣在复旦大学有一堂轰动全城的演讲,演讲主题便是女性权利与社会地位的法学主张。 婉凝在国立同济大学上课时,女教授并不多,女性演讲更是少之又少,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如此鼓舞人心的女性演讲,而台下的女性学生、女性听众之多,让婉凝更加啧啧称奇。 爱玲笑着对丁文康道,“听闻郑律师擅长离婚案件,说不定你也会麻烦她。” 丁文康哭笑不得,却幽默道,“郑律师是Feminist,恐怕我占不到便宜哩。” 饭局安排在红房子西餐厅,文琮和贝麟展开了“切牛排比赛”,切得又快又好的那位优先把自己切好的那份换给婉凝,到底是受过西医训练的,景然却快人一步,先把自己那份牛排并刀叉换给婉凝,婉凝瞬时脸红得狠,拢拢额间的碎发,端起杯水喝起来。 文琮又把自己那盘与婉凝眼前这盘调换,“这盘切得细些,婉妹吃这盘罢。” 而贝麟则先叉起自己切好的牛排中的一块,狠狠咬了一口。 安东和文康相互瞥了一眼,无奈笑笑,着实也不知道贝麟为什么要淌这趟水。 爱玲却及时终止了这场闹剧,道,“今日难得大家聚得齐,主要还是要讨论一下疗养院的事,近来关外来的难民多,买卖幼女的现象也多,婉凝和景然诊所里收治了两个,但也不是长久之计,我想,丁兄这里一定能帮上忙。” “如今我太太的康济院里还有些床位,想来可以解决一些燃眉之急,爱玲你与她商量即可;再有,便是虹桥那块地皮,我确实也有做疗养院的想法,不过在建筑功能规划上,倒要仰仗文琮、贝麟二位老弟了。” “那我和婉凝妹子便走个后门,请刘三少爷、贝小少爷给共济院的留些位子。” 贝麟原对虹桥疗养院的case没有丝毫兴趣,开会前还埋怨文琮为何一定拉他同去,不想竟有能与婉凝共事的乐事,于是痴痴地咧开嘴笑得开心。 文琮却暗暗不爽,现在想想拉贝麟来,倒不如拉张远东;但想想能与婉凝一起工作,却也美滋滋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3章 安知燕雀志 七月流火,立秋之后,秋老虎似还在上海打盹,迟迟不肯退去;这日傍晚天降大雨,才觉得天气舒爽些。婷芳站在诊所门口看倾盆大雨,道,“姑娘慢走些吧,一时半会雨也停不了;若赵医生在诊所,还能送送你。” 婷芳已有一段时日不住在刘宅了,一则她每日在诊所工作,正经工作,住在刘宅本就尴尬;二则诊所常有夜诊,婷芳住在诊所附近,帮忙照应到底方便些。 景然的医术早蜚声沪上,有许多达官新贵甚至指名请他做自己的私人医生。这日,他又登门看病去了。 “赵医生的这位客人也古怪得狠,每次偏要到外头的茶馆、艺坊、客栈去瞧病,每次还不一样,神出鬼没的,真要去寻他,都寻不到。”婷芳又言。 婉凝还在收拾中药柜子,这是她每日下班前的惯常工作,从不例外。 她在出神,倒不是因为外头的倾盆大雨,是因为这日刚上班时PeterWU和董雅芬来找她和景然聊开药厂的事。 景然和他的投资人舅舅魏礼安本有西医药厂,顺安药业吴家做的多是中药药材的选配、买卖生意,中成药是两家无过多经验却一直想涉足的新兴市场,两家联手,虽为互补,却还有个无法突破的技术问题,此突破口便是婉凝,顾氏医馆开了上百年,定有许多惯常的方子。这桩事,景然和魏礼安曾为此三顾顾氏医馆,后景然也再与婉凝说过一次,但仍是不了了之;尽管PeterWU论据论证充分,有备而来,但婉凝全程都有些抽离。 父亲坚持不做中成药,她虽然不知父亲内在的原因,却也一直记着,不敢忘记,更不敢违背。 “怎么在发呆呢?”不知文琮什么时候走进中药间。 “三哥?”婉凝有些意外。 文琮微卷的头发尖上和防水风衣还滴着雨水,正微笑着看着她,“今日下班早,想着雨大,你兴许没走,便来接你。” “三哥有心了。”婉凝拿起包包,又跟婷芳交代了下,才跟文琮出门去。 文琮撑了伞,让她坐到车上,才自己上了车。 “今日下班早,路过凯司令,给你买了栗子蛋糕和丹麦卷。”文琮指了指车后座上的纸袋子,“饿了的话,便先吃些。” 婉凝转头看看他,倒觉得有些意外,“今日发生事?三哥心情这么好。” “虹桥那块地批下来了,我的初步规划也确定了。” “那真是喜事。”婉凝笑着,侧身去拿车后座的纸袋子,都是她喜欢吃的,他还记得。 窗外雨大,他开得格外慢,看看腕上的表,已经快七点钟了;看这雨路,到家怕得七点半钟,家里应该已经吃完饭了,便问婉凝,“要不在外面吃罢,你想吃什么?” 婉凝笑道,“倒没什么想吃的。” “你想想,想吃什么便说。” 婉凝笑他直接,道,“雨这么大,只想喝汤。” “要么去杏花楼吃鸡汤面。”文琮道,他记得,她爱吃鸡汤面。 “好。” 她今天兴致不高,想来是有些累了,“今天便简单吃些,早点回去休息。明天再带你去吃好吃的。” 婉凝有些怔怔地,他突然又对她上心,想来又有一件重要项目尘埃落定。 “三哥,我想学开车。”等面时婉凝突然说道。 “噢,也好。”文琮道,“不过六点后还是要人去接更安全。” 婉凝点点头,开始吃面。 “三少爷、三少奶奶好,今天的面还好伐?”杏花楼的经理跟他们寒暄道。 文琮客气地点点头。 “那就好,这是我们老板送的小笼包,请二位慢用。” 等经理走远了,文琮无奈笑笑,“下次我交代他们,不必送旁的东西,免得浪费。” “三少奶奶。”婉凝顾自念叨着。 “怎么了?”这姑娘今日不知道怎么了,也不是第一次被叫“三少奶奶”,怎么今天反复念叨。 婉凝把PeterWU和董雅芬去诊所聊开药厂的事前前后后讲了一遍。 “你跟景然合伙诊所,是怎样的合伙方式?”文琮一向不过问婉凝的公事,“若景然用诊所合伙药厂,你要考虑。” 婉凝懂得他的考虑,一边喝着面汤,一边道,“父亲当时不想参与药厂之事,我也不会答应的,我想景然哥也知道这一点。诊所是魏先生投资的,我现在还是被景然兄雇佣的身份,所以我的选择,是不是还很多。” 文琮满意地笑着,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头。 她也不由着他摸头,避着他的手,道,“雅芬家里和我家算是世交,父亲常从董家买药,小时候我也常与雅芬一起玩。” “我知道。” “今天我才知道,雅芬和PeterWU在一起,到上个月才有名份,算是在外头开了房,背着家里正室的姨太太。” 说是背着家里正室,实则姨太太常陪金主出入各种生意场所,正室又是如何不知。 “董家只有这一位掌上明珠,心高气傲,竟不想也会答应到吴家做姨太太。”婉凝道,“我想不通,为何要做姨太太?” 是因为这件事才闷闷不乐么?她也认为婚姻这种事,应该是相爱的一夫一妻,再容不下第三个么? “我大概无法接受,女孩子去给人家做小。” “你是个要强的女孩。”文琮道,“但能有一技之长,可以养活自己的人不多,女子更是少之又少;有些人大概没有可以安身立命的技术,也没机会学习能安身立命的知识,而有些人,大概付不出旁的辛苦,不过想舒服着做些事,赚些钱,或者,只靠别人养着。你我和这些人不同,我坚持做建筑,是想做些符合中国文化价值和实用功能的建筑;你要做中医诊所,除了要自我生存之外,还想做些救人的好事。但我们不能用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别人,你只要做好你坚持的事就好。” “噢。” “当然,谁都有用自己的标准衡量别人的时候,比如我,曾经让你不要缠着我,要自己做选择。” 窗外依旧下着雨,婉凝看着文琮的侧面,有很单纯却很欣慰的笑,这样的三哥,似是大不同了。 “人都是会变的,希腊的哲学家说,人不可能同时踏入同一条河流;因为事情也是会变的。”文琮道,“你还小,很多人、很多事,慢慢理解。” “我今天好像个小孩子哦。”婉凝笑自己。 文琮拿起车钥匙起身往外头走,边走边笑着自言自语道,“可是这样的你,真可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4章 岁月不待人 入了秋的江南总是小雨淅沥,清贵人家的公子小姐自有消遣之地,可居无定所的流民,便是度日艰难了。 婉凝近来和爱玲为着共济会福利社的事情四处走动奔波,日子充实许多,难民情状不同,让她对现实更多了几层理解体悟。 1931年的9月,有一件大事,牵动着所有中华儿女的神经,9月18日夜,日本关东军铁道“守备队”炸毁沈阳柳条湖附近的南满铁路路轨,嫁祸给中国军队;而后日军“师出有名”炮轰沈阳北大营,东北军阀张作霖之子张学良下令军队“不抵抗”;这个事件在历史上被称为“九一八事变”(又称“奉天事变”或“柳条湖事件”)。 刘家世代从商,对于政治总是敬而远之;但此次事变除却对刘家在东北的皮草及山参的贸易生意有所影响之外,更关心国际形势对整个家族生计的影响;更一层面,民族情绪似也在家族里蔓延。 “九一八事变”后的一周,是这年的中秋月夜,阖家团圆在陈墓老宅。 这年与往年不同,难得文琦、文璟、文琮都在国内,文钰也能回家团圆,孙辈们都自己组成了家庭,除了文琮,都有了四代人,含饴弄孙,天伦之乐的光景,她终是赶上了。 刘老太太合不拢嘴得笑着看刘安桐、刘安楠和沈名哲在香妃榻上爬来爬去,道,“这个年纪的小宁老好玩哩。” 刘太太、静怡、爱玲和锦里都在旁边陪着笑,文钰和婉凝也微笑着看着小孩子们。 刘老太太又转过头来,示意婉凝坐到她身边,拉着婉凝的手道,“如今只差你和琮儿,阿奶年龄大啦,也没别的心愿,只希望你们赶紧生个曾孙。” 婉凝只点头,文钰却替她道,“现在婉姐姐要不要选三哥还不一定呀;虽然现在三哥比之前体贴些,可婉姐姐倒不是没有追求者呀。” 静怡也顺着文钰的话道,“我大哥便是其中之一呢。可如今那些亲朋好友、生意伙伴,哪个不知道刘家的三少奶奶?要我说,婉妹子也该收收心了,刘家三少奶奶与赵家大少爷和开诊所,像什么样子?” 刘太太觉得自己的头疼病又犯了,文琮和婉凝之事,她本就不看好,或者说还有些左右为难,赵静怡的性子和言语让她更觉心烦,“怎么又年长一岁,还是没长进?还是ze么不会说话。” 刘老太太笑而不语,让芮香叫了孩子们的乳母来带孩子们去午休,多看了文钰从南京带来的乳母一眼,又道,“爱玲,回来有些日子了,这次和文璟便不走了罢。” 爱玲这才回复道,“文璟这次回来,本就是受人之托,推不掉的事;他又是个顾家的性子,还是想长期在阿奶和父母身边的。” 爱玲夫妻回国一段日子了,文璟少不得抱怨国内学术环境远不及美利坚,爱玲也少不得嫌弃国内各种生活设施、文化氛围远不及美利坚;爱玲还好,父母都常年在美利坚和上海两地生活,刘家虽在美利坚也有近亲,可长期不在阿奶和父母身边,文璟确实是放心不下的。 刘老太太微微点点头,摆摆手道,“你们都去休息罢,让婉凝再陪我说说话。” 等众人都散去,老太太又对芮香说,“让人把三小子叫过来。” “阿奶。”婉凝柔声着,撅着嘴细看着老太太。 老太太笑道,“你这孩子,只想着心疼他。阿奶几时责罚过三小子,还不都是为着你。” 婉凝抓着老太太的袖子,心里甜甜的,若说世上还有谁能让她全然放下外在,单纯处之,便也只有刘家老太太了。 “阿奶。”文琮从外间走进来,恭敬地叫了声老太太;回到陈墓,他又换上了月白色长衫,梳着油头,黑亮的眸子有些许温柔神情。 老太太招招手让他走近些,坐到婉凝身边的楠木椅上,又让婉凝坐到他身边去。 文琮笑他阿奶的心思,道,“阿奶您放心吧,如今谁不知道我们刘家准三少奶奶。” “你这小子仍不老实,什么时候把准字去掉?” “那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更何况。”文琮想到婉凝父亲过世守孝的一层,又怕说出来让婉凝伤心。 “你们这对小祖宗,竟从不让我省心。”老太太佯装心绞痛,道,“总要气得我。。。” “阿奶,您怎么样啦?景然哥给你备下的西药按时吃着么?”文琮焦急地半跪在老太太的塌前道。 “恁要再提景然。那小子竟不想还打了我孙女的主意,你小子多操操心,媳妇都跟人家开店了,再往后,跟着跑了都不知道。” 文琮和婉凝默契地交换了个眼神,竟觉得哭笑不得;刘家老太太已经近八十岁,语气和言语越来越像小孩子。 “阿奶,我不会跟景然跑的,您放心吧,可景然给您备下的药还是有效的,若觉得胸闷气堵,可以吃半粒,不要多吃了。”婉凝慢条斯理地说着,又帮老太太顺顺气。 芮香这时候端着食盘走进来,急道,“老太太这是怎么了?” 老太太又摆摆手道,“没事了,芮香,快把燕窝给婉凝拿过来。” 又对文琮道,“你妹妹身子弱,平时要多仔细她的身子,虽说现在也是个正经大夫了,自己的身子却向来不操心的。” 文琮认真地点点头,看着婉凝正在从芮香手里接过食盘的纤细背景,好像被点醒了一点点。 “吃好了甜品便和你妹妹到园子里逛逛,你们小时候种的那棵桂花树,长得很高了。” 文琮想起来,那棵桂花树是婉凝两岁多时,两家的父亲带他们一起种下的,算算日子,已经二十年了。 那时候,带婉凝出去玩,他都是拉着她的手的。 岁月确实是很神奇的东西,在你不经意间,斗转星移,周而复始。 刘家如此齐全的中秋团圆,已经十年未有过了。 刘家人丁不薄,但刘沛轩只有一姐、一妹和一个小弟,长姐嫁到外交官家庭,常驻欧洲,小弟长年在香港,还有个小妹,早些年跟进步青年离家出走,了无音讯;后听闻是去了大北边。 这日刘家叔叔刘滓轩一家也回到陈墓团圆,又逢老太太八十大寿,一大家子好不热闹。 刘父早早定下戏班子,咿咿呀呀地评弹小调,《赏中秋》,菊花酒,黄壳蟹,寿桃糕,长衫旗袍,常年在外漂泊的游子都换上传统的中国服饰,习惯了西洋餐食的味蕾都尝回陈墓味道。 蜃楼海市落星雨,火树银花不夜天。 星云变幻几重外,今夕何夕未分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5章 岁月不待人(二) 人言秋悲,大概是说从盛夏之热烈转至秋日之阴郁,时光骤然走进另一个阶段了。 中秋夜后的清晨,文琮走到他和婉凝栽下的桂花树前,却见婉凝也站在树前发呆,他便走近,笑道,“清晨露中,婉妹穿得太少。” “三哥来啦。”婉凝温柔道,“若不是昨天阿奶说起,我都忘了这棵树是我们小时候种的。” “你那时候才两岁,怎么会记得这些事。”文琮笑道,那年他快九岁了,皮得很的年纪,心思全在栽树上,哪里记得两岁的婉凝小不点,也不过是算算年龄差,想来她那时才两岁多些,“别竟在寒露里站着,难道回来,走罢,陪阿奶去吃早饭。” “好。” 两人还是下意识得一前一后地走着,文琮许是想起了什么,走了一会儿便放慢脚步,等她跟上他。 婉凝笑他可爱,微侧着头,看看他目视前方、一如往常严肃的侧脸,更觉可爱。 “往常这时辰,老太太早起来梳洗好了,准备吃早饭了。可今天都到了这么晚,还倦在床上,我已经让去请大夫了,婉凝小姐来得正好,快先给老太太瞧瞧罢。”他们才到刘老太太的院子里,听芮香说。 “快。”文琮抓起婉凝的手,赶紧让婉凝进屋给阿奶瞧病。 刘家老太太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嘴唇发紫,盖着棉被;婉凝将手搭在刘老太太的手腕上,只感觉老太太脉象虚浮,阳亏阴积,再看面色,大概知晓其病理,老太太气虚肾亏,是上了年纪的缘故,日常需特别保养,昨日螃蟹宴,老太太不仅多食了几只螃蟹,还贪多了几杯菊花酒,身体本就湿寒,菊花酒寒上加寒,无疑雪上加霜。 “阿奶如何了?”文琮焦急地问道。 “阿奶是气血凝郁。”婉凝道,“我给阿奶开个方子调养一下。” 老太太慢慢地睁开眼,瞧着跪在床边的挨得很近的小两口,艰难地挤出笑脸,道,“大清早的,都围着我一个好婆子做撒?” 文琮看到阿奶醒了,长吁一口气,道,“我带着婉凝来给您请安呀。” 老太太看婉凝微簇着眉,再看看屋外头的天气,笑道,“不过是昨晚上贪杯多喝了些,不碍事的。” 老太太又磨蹭着婉凝的小脸,道,“傻姑娘,看这小脸,竟比年初更瘦了。” 泪花瞬时在婉凝的眼眶里打转,她又不敢在老太太面前表现得太过惊慌担心,于是把脸偏到另一边,文琮看她别过头不敢看他和阿奶,放佛瞬间懂得些什么,又有些心疼她,笑着开解道,“都是我不好,一大清早惹得妹妹生气。”还揽过婉凝的肩头,细看看她,终是没有落泪才放心。 “想来还没吃过早饭罢。”老太太的声音有些许低沉沙哑,“芮香,让人摆早饭罢,昨天安排的鲜虾小笼、蟹粉小笼、蟹黄面都让送过来,给琮儿和婉儿。” 芮香如往日笑脸,道,“早安排好了老太太,昨儿个吩咐过厨房,今天一大早我就差人去请了三少爷和三少奶奶来。三少爷和三少奶奶先请到外间等候,我伺候老太太梳洗。” 婉凝和文琮坐在外间,小丫鬟们一如往常一波一波地端着早饭进屋,老太太摆晚饭比平时晚些,小丫头们只觉是节日当头,老太太心情舒畅,贪睡了些,只有婉凝和文琮两个,惴惴不安。 文琮见婉凝一直搓着手,便伸出手握住她的,道,“怎么?觉得冷么?” 婉凝无助地看着文琮,惊慌中带着落寞,文琮宽慰道,“阿奶一会儿便出来吃早饭了,无论如何,不要这样子。” “好。” 婉凝走到书桌前,给老太太写了一剂药方,又叫了小厮,到镇上给老太太抓药。 刘老太太比平时梳洗的时间长些,由芮香扶着,强撑到饭桌上,婉凝让人做了小米粥,放在老太太面前;老太太却不依不饶道,“我的蟹黄面呐?这时节的蟹黄面最是新鲜。” “阿奶,这蟹黄面鲜爽,我要多吃一碗。”文琮有些撒娇道,一边把老太太面前那碗面抢过来,想倒在自己碗里。 “多大的人了,还跟阿奶抢面吃。”老太太笑话文琮,又对芮香道,“那让厨房再盛一碗来。” 芮香也是个机灵的,陪笑道,“昨天宴会的黄壳蟹就剩这么多,今儿的新鲜黄壳蟹还没送来,厨房统共做了八碗蟹黄面,按照您昨天安排的,二老爷房里送了两碗,大少奶奶、二少奶奶和四小姐房里送了一碗,便只剩这三碗了。” “好啦好啦,你这混小子,又占了个便宜。”老太太指着文琮的脑门,笑道。 文琮满足又幼稚地笑着,仿佛还是二十几年前那个总是可以在老太太面前有求必应的孩子。 蟹黄面的滋味,婉凝一点都没尝出来,总有各种幼时画面在脑海中闪现着,都是小时候在陈墓,她与文琮承欢在刘家老太太膝下的事;她气自己,怎么今日如此追忆往事。 从刘老太太房里出来,两人在长廊上静默地走了好久,文琮才问婉凝,“阿奶的病情如何?很严重么?” 婉凝又含着泪,把头别到另一边,文琮此时更加心焦,急道,“怎么了?今天好好的,怎么一直哭哭啼啼的?” 婉凝再也止不住眼泪,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文琮一时心慌,不知如何安慰她,便道,“要不,我带你去镇上听戏。” 婉凝有些哭笑不得,又道,“阿奶的身体比去年差许多。” 文琮微微叹气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但我们,能为她做的,能帮她保养的,更要尽力。” 婉凝微微点点头,开始擦眼泪,文琮也心疼地伸出手,轻轻帮她拂着泪光。 “哈哈,被我们撞见啦,三哥欺负三嫂了嘛?害得三嫂抹眼泪。”刘家叔叔的一对龙凤胎儿女文珹和文琇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笑道。 这对还不满十二岁的双胞胎是文琮叔叔家的活宝,也是老太太的心头肉,只是长年累月在香港生活,每次回来都有些慢热。 “你们跑到这里来干嘛?”文琮给婉凝擦好了泪,才对这对可爱的弟弟妹妹道。 “五哥在和二哥辩论,二嫂让我们来找你。” 文珹和文琇异口同声道。 刘家老五和文钰不过相差几个月,还是上大学的年纪,在港大念大三,主修经济学,自己在港大又辅修了国际政治,他与刘老二主修专业相去甚远,辩论论点竟在中国东北战事。 “九一八”发生未几,刘家在东北的生意便节节败退,“撤出东北”是刘老爷刚刚对东北分公司做出的战略部署,刘家叔叔与其哥哥虽与其兄长意见不同,想着东北局势虽不稳,却未到撤资的地步。 “东北军队不该坚持‘不抵抗’策略,关东军长驱直入,沈阳都快失守了。”年轻的文珹情绪激动,“还有听闻,是南京的蒋公下的命令。” “不抵抗是牺牲局部,顾全大局,一则张学良的军队未必有硬碰硬的实力,二则还要顾全全局。战事一起,教育、医疗、社会治安都随之被影响,战争的破坏是惨痛的,若能达成共识,养精蓄锐,等时机合适,再反噬入侵者,也未尝不可。”文璟从社会治安角度分析道。 “中国军队竟如此软弱,外族侵略境内,竟还说是友人之间的小摩擦,关东军虽在东北生活延续了一代,但关东军入境与当年的八国联军又有何区别?”文珹更加激动。 文琦却从中劝和,“哎,有何争吵的,不过是放掉东北的山参皮货生意,对阿拉家的生意终是无碍的。侬gangsi不si啦。”文琦让文琮也跟着劝劝和。 文琮却若有所思,一言不发。年初时,Benjamin陈便从东北大学离职,到上海教学并合伙事务所,上个月又听闻梁生夫妇也有从东北撤离的打算。建筑圈的朋友和自家的生意,同时撤离东北,绝非偶然;他一向不喜政治,可不问□□势,在如今的中华大地,似是绝非可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6章 月明人尽望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1931年整个秋季,刘家两代游子都难得长时间停留陈墓,不是因为难得齐全归家,而是因为刘家老太太病危了。 病来如山倒,上了年纪的老人的突发病症,全家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刘家叔叔亲自给文珹和文琇请了假,又让老五文瑄自己跟港大教务处告了假。 刘家老五是极执拗的性子,他近来选修国际政治,任课教授师出法兰西,喜欢针砭时弊,近来中国东北战时吃紧,教授一定会分享最新战局,并对国际政治点评一番,说不定还会穿插政治家的小八卦,给冷峻的国际政治增加一味戏谑佐料。文瑄流连佳课,还不解地问父亲,为什么让他请假在留在陈墓。 刘家叔叔刘淄轩凄然道,“幼时送你去中式学堂,你也学过‘父母在,不远游’,我少年离家,也是你祖父的安排,为着扩展家族的生意,后遇到你母亲,才落在香港,想来你祖母未必情愿的;这二十几年,陪伴你祖母的时间寥寥无几,你与珹儿、琇儿也不过几年回来一趟,怕是都要忘了自己是陈墓儿女,如今才说得出这样的混账话。“ 刘老爷还宽慰自己的弟弟,”他不过不足二十岁,如何懂得乡愁?你二十岁时,偏要到法兰西留学,父亲请了全族的叔伯来劝,都是劝不动的;哪里还有精力去关注阿dia和阿奶的病症,阿奶走的时候,你还在意呆利游历罢。” 刘淄轩惭愧笑道,“现今也更明白大哥的用心良苦,左右也嫉妒大哥做了好选择,上海离陈墓不过几小时,若有急事,索性自己开车也能到的。“ ”他叔叔,若能像你一样,找到拔尖的本地姑娘,把‘异乡当故乡’未尝不是好事“。刘太太笑盈盈宽慰道。 刘家婶婶曹月禾本是广东人家,祖父一代往来香港做贸易生意,后留居香港,月禾的外公是香港殖民地第一届港督的幕僚,母亲是英国人与Macau人、福建金门人的混血,到月禾这一代,已经说不上是哪族人,只知道是英国公民、地道香港人,样貌上多保留了西方人的棱角感;在饮食上,也是“万国口味”;语言上,除却英文和国语官话之外,倒也会些广东话和客家话;又因为在英国剑桥大学学习了会计学,在生意上更能帮忙到刘淄轩。 拎得清的人大抵心里十分清楚,刘家能在五年之内在粤港两地站稳脚跟,除却刘淄轩本身的勤奋努力和父兄的鼎力支持,也要仰仗曹氏家族在粤港地区不容小觑的政治、经济实力;印度、锡兰的贸易生意更是刘曹两家联姻的结果。 刘太太深谙此道,也更因此要为三个儿子安排门当户对的太太。 曹月禾不是健谈之人,不过是喝着阿华田陪笑。 刘太太想,香港人真是奇怪得狠,中不中,洋不洋;夸你的时候,偏像洋人一样,最多只是敷衍一句“THANKS”;喝茶时,也喝不得上顶尖的毛尖、普洱、龙井、铁观音、正山小种……阿华田这种朱古力加牛奶加七七八八的街边东西真是爱的很。她也跟刘沛轩到过粤港地区吃早茶,茶点倒多的是,可茶也不过是菊花、香片(茶叶沫子)和茉莉花绿,如何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也不过尔尔。 赵静怡早听出刘太太的话中话,她和文琦的婚姻,早就是沪上家族联姻中的一段佳话,结婚几年来,除却锦里之事“如鲠在喉”,倒也没什么不完美;她笑呵呵道,“爸爸妈妈和叔叔婶婶都是我们学习的榜样,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就是这样的模样了罢。” 静怡不忘给文琦使个眼色,让他也跟着附和两句,但此时刘安桐刚好啼哭起来,文琦让奶妈把孩子抱到眼前,仔细检查孩子到底是饿了,还是尿了。 曹月禾还不知道孩子并非静怡所出,还笑道,“这小两口,竞还是男孩子更细心些。静怡麻麻,还像个少女。” 静怡尴尬一笑,又对奶妈呵道,“侬搞撒?肿么让大少爷亲自安排?” 奶妈慌张道,“大少奶奶,偶错啦偶错啦……” 检查过尿布,并无异样;看来孩子是饿了,如今安桐已经一半人乳一半辅食,这个时辰,倒是可以给些辅食;也不想听静怡啰里啰唆,文琦摆摆手,不让奶妈跟着,自己抱着安桐到隔间去冲辅食,亦或者,只是想,抱着儿子,随便在花园里走走,让她不要再哭闹。 才从信雅斋出来,穿过穿廊,见文钰、文璟、爱玲和文琮正坐在花园小湖边的亭子里喝茶,文钰和爱玲的孩子在旁边的木质摇摇床内爬来爬去。 “原来你们在这里躲清闲。”文琦抱着刘安桐走过来。 “我们这些小辈,还上不了台面跟父母、叔婶喝茶谈心。”文钰笑道。 “都当娘的人,还改不了贫嘴顽皮。”文琦道。 文琦把安桐放到摇摇床里,安桐和安楠、沈名哲玩得融洽,他便也坐下来喝杯茶。 文琦捏了个杏干放在嘴里,又问文钰道,“你男人呢” “哎哟,我男人可比不上各位哥哥,要么自己当老板,要么学校里教教课,说不去就不去的;衙门里的苦差事,到了上班的时间,总要去报到的。“ “四妹这张嘴,若不去讲段子,真是可惜了。”爱玲笑道。 “让她去讲段子?她一个白雪公主,哪能讲出老百姓爱听的段子?“文璟一边给文琦倒了杯茶,一边笑道。 “二哥还带挖苦人的?“文钰道,”小时候也没见你有这本事,我印象里的二哥可是最善良的哥哥了。“ “混说,最善良的哥哥不应该是我么?小时候天天带着你玩的,想来是我罢。“文琮把手上的电报仔细收起来,才道。 “你哪里是带我玩,是带婉姐姐玩,顺手带上我罢?“文钰瞥了他一眼,又道,”想来也真是奇怪,小时候你多喜欢带着婉姐姐玩,有什么东西,都要给婉姐姐一份;每次婉姐姐从家里回来,你都要给婉姐姐准备好多印度糖,因为她爹爹在家不许她吃;后来你去上中学,每次回来还要给她带栗子蛋糕回来,若不是婉姐姐提醒你,你都会忘了给我带。“ 文琮早就记不起这些细节,16、7岁之前的事,如今已经过了十几年了;再者,幼时大多养尊处优,没什么精彩、特别的事,后来少年离家求学,特别是远渡重洋,还要自己打工度日,那些日子才是最难忘的。 “你这伶牙俐齿,竟是夸大其词。“ “这还真没有夸大其词,我也记得。”文璟给爱玲添了些茶水,又道。 文璟比文琮只大一岁多些,在陈墓的很多记忆,都是重叠的,更何况,幼时,他也很喜欢婉凝。他和文琮性格不同,幼时文琮比较活泼好玩;他则比较沉默寡言,终日喜欢研究陈墓老宅里的各式西洋物件,拆了装、装了拆,十岁的时候,他已经会自己组装表芯;后来,文琮跟父亲要了辆摩托车,车子坏了,也是文璟修的。文璟对弟弟妹妹,总是有与生俱来的谦让和爱惜,尽管他幼时极喜爱婉凝的娴静聪颖,却也时刻记得顾婉凝以后会是刘文琮的妻子。 爱玲静静地看着这对兄弟,若有所思。 文琮一时语塞,脑海里在各种重温历史画面,想印证文钰和文璟的话。 文琦又道,“婉妹确实是个惹人怜爱的小姑娘,侬也不造是哪根筋搭不对,守着这么好姑娘不要,偏去招惹这个江小姐、那个盛小姐、黎小姐的。” 文钰托着腮,想着儿时的这些事,眼眶竞不自觉湿润起来,道,“如今我们都有孩子了;原来,阿奶都八十岁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7章 但愿人长久 仲秋的陈墓,月光皎洁,晚风中夹杂着淡淡桂花清香。婉凝在刘氏祠堂门前的院子里徘徊着,左右为难。 刘老太太病榻缠身的这几日,婉凝一直照料在侧;又有刘老爷请来的西洋医生推敲诊断。刘家的家庭医生诊断出刘老太太的肾部有明显病变,又嘱咐刘老爷请来北京协和医院的医生专程来会诊;明天医生到达陈墓后,需将刘老太太带到镇上的私人诊所拍X光片,如何说服刘老太太是一件极棘手的事。 一件羊毛外套挂在婉凝肩上,“从小怕寒,竟还站在风里。” “三哥。”婉凝垂着头轻声地唤了声。 文琮的声音有些沙哑,“想来连晚饭都没吃罢。钰儿熬了粥,大家在等你。” 婉凝自傍晚第一时间接到西洋医生的诊断,便躲到祠堂门口,自然顾不上吃晚饭。 “走罢。”文琮知道她心里苦,可更不想她一个人站在风里,牵起她的手,往文钰和婉凝住的小跨院走。 “有板栗瘦肉粥和冬笋火腿粥,你们要哪个?”文钰见文琮和婉凝进门便问道。 爱玲先拉着婉凝坐下,缓缓道,“再大的事情也要吃饱了一起面对。” 文璟示意文钰给婉凝盛一碗冬笋火腿粥,又把清炒茭白、酱黄瓜、卤汁豆腐干移到婉凝手边,又示意文琮夹到婉凝面前的小碟子里,让她多食一些。 文琦则把桂花糕移到一侧,想等她食过粥再吃这些零食。 时光似乎流转到十几年前,几个孩子每每上学回到陈墓,第一顿饭,老太太一定安排了清粥小菜,还不许多食。那时候小孩子们喜欢躲在一处让厨房给开小灶,可如今才理解老太太的良苦用心。 “婉姐姐,如果是肾病,阿奶会不会……”还是文钰憋不住,婉凝才吃了两口粥,她便迫不及待问道。 “我也不知道。”眼泪在婉凝的眼眶打转,可是她不想在哥哥们面前哭鼻子。 文琮也小心翼翼道,“不论如何,都要说服阿奶到镇上诊所让协和的专家好好检查一下。” 爱玲和文璟也点点头,只有文琦皱着眉头,迟迟没有回应。 刘家阿奶自民国以来,日常也是由西洋家庭医生问诊照料,但近两年,年事已高,反而有些讳疾忌医,每次日常问诊,都要婉凝哄劝,可婉凝现在也是愁眉莫展,他料想这可能真的是件十分棘手的事。 爱玲见大家都死气沉沉,道,“不要阿奶还没出事,我们先自乱阵脚;不过是要到镇上照个X光片。大家想个法子,一起哄哄阿奶便过去了;再不济,一起演场戏罢。” 文钰也道,“是啊,我记得阿奶很新潮的,二哥哥用的那些新奇的机械玩具,都是阿奶让阿嗲给二哥哥买的呢~” 文璟也道,“那我们便一起想个法子,婉凝主攻,我们辅助,先让阿奶接受第一步仪器诊断。” 第二日一早,几个孩子便相约到刘老太太房里来吃早饭。 老太太也极欢喜的,乐呵呵道,“我便说没事的,不过是食多了蟹,躺几日便好了。不过倒也好,让你们能多在陈墓呆几日。” 老太太又往文瑄的碟子里夹了个鲜虾小笼道,“知道你吃惯了虾饺,尝尝陈墓滴小笼包,不比虾饺差滴。” 回来的这些日子,文暄还是第一次有机会,静下心来,仔细端详自己的奶奶。他努力在脑子里搜寻着关注奶奶的记忆、画面,竟都是模糊的碎片。他看到奶奶的脸上,苍白的纹路,闪着岁月沉淀过的光,一个极陌生却极和善的面孔。 他有些出神,刘家阿奶却又道,“功课忙么?听你阿爹说,你成绩很好。” “爹地却从未当我的面夸我。”文暄低头嘀咕道。 “你爹地和你阿嗲一个样,不骂你便是觉得你做得很好。” 文暄笑着,眼眶却不自觉湿润了。 刘阿奶这时又问假装很心急吃饭的爱玲,“侬做撒这么心急?” “镇上的王医生诊所,新置办了一台人体照相机,哪里不舒服,只要给身体照个相就能,查出来。我这几日总是肩膀疼,又不是劳累的缘故,想着吃完饭好好去照照呢。” 文璟也帮道,“你是应该好好检查一下。以前在美利坚,还能每月做个常规检查,如今这事都省了。以后每月都要来检查,正好回来陪陪阿奶。” 文钰道,“二嫂,我也与你一起去给身体照个相,我肚子不舒服。婉姐姐,你也去吧。” 文琮道,“想什么呢?你婉姐姐家训第一条便是,不信西医。” 婉凝却道,“我倒也想去体验体验,景然一直想买一台那个机器,但一直没下决心,我正好去体验下,权作是回去给景然分享些经验。” 刘家阿奶在听到景然时还看看文琮的神情,小三子的婚事,才是她的心头大患。 还沉吟着,文钰突然道,“阿奶你也去照个相罢。” “好.”刘老太太几乎脱口而出。 “那走罢。“文钰掺了刘家阿奶,慢悠悠地起身;爱玲则示意芮香赶紧给老奶奶穿上外套,往外头走。 “做撒”刘老太太哭笑不得道,“竟养了这些个小催命鬼。” 芮香赶忙道,“呸呸呸。老太太长命百岁。” 连文琦都跟着道,“呸呸呸,奶奶长命百岁。” 拍X光在民国本就是件新鲜事,更何况是生在刚开阜初时的耄耋老妪,镇上诊所的医生护士都不自禁向刘老太太竖起大拇指,回程时老太太还笑着对婉凝道,“老太太也算赶了趟新潮。” 婉凝笑着点点头道,“阿奶一向时髦有远见。” “侬便只顾天天给我盖高帽子。” 婉凝还撒娇着,心下却忐忑难受着。 这辆车上本就只有婉凝、文琮、刘老太太三人,文琮开车。 老太太见婉凝面色隐约忧愁,还道,“你俩的婚事,也要排排日子,天赐的福气,小三子也休要作了,我还等着抱重孙子。” 文琮这次也不反驳,却也不急着正面回应。 刘老太太又道,“当年便给你俩算过生辰八字,可是百年难遇的天作之合。” 婉凝默默点点头,才抬起头看看三哥的背影。她想起很久之前,他和她送文钰上了回上海的火车,也是在这辆车里,他对她说不合适。时间过得竟是那样快,他和她早已不是当时的模样,他离她的距离好像近了,可她离他的距离好像远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8章 风和意已春 腊月风和意已春,时因散策过吾邻。草烟漠漠柴门里,牛迹重重野水滨。多病所须惟药物,差科未动是闲人。今朝佛粥交相馈,更觉江村节物新。 寒冬料峭,所幸刘家老太太在一众孙儿的陪伴和轮流照料下,一身无虞。这一闹,也算是收获颇多,顶头的便是刘家二老爷和二太太定下规矩,每月必从香港飞到上海,再转火车转汽车到陈墓刘家老宅;而上海的这些个孩子们,也时时结伴来老家探望祖母,一呆总是几日,刘老太太的身边多了些年轻气息,感觉周身年轻许多。 这日几个年轻人还聚在祖母房里陪祖母吃早饭。 芮香在桌前忙活着,鲜虾小笼便放在三少爷面前,鲜鸡汤浇头的细面要给大少爷多盛一碗,牛奶、牛角包、黄油便放在二少爷和二少奶奶手边上,甜豆花和枣糕是顾小姐最爱的。 老太太乐呵着道,“你们常常来看看我,我也高兴呀。” 爱玲笑道,“祖母开心,我们便再常来些。” 文璟也道,“原先不常回来,倒不晓得姑苏人家,好不惬意。前日去爱玲家在吴县的园子,景致别出心裁,夜游更是别有一番滋味。等过了冬,开了春,阿奶也去赏赏花伐?” 刘老太太笑道,“那园子我年轻时原去过的,那些奇珍怪石不晓得可是大动了?” “祖母记忆力真好,听闻,我很小的时候,我祖父刚买那处园子时,确实重修过景致。祖母如何去过?莫非我和文璟也是青梅竹马?” “便也算是吧。你祖父与他们阿公,原是同僚,约莫有两三年伐,都在一起做事情,走得近,后你祖父到广州去了,往来便少些,再往后啊,二小子拍电报回来说是跟贝家的姑娘定亲了,你们父亲稍一打听,便知道是元和贝家的小孙女了。” 爱玲恍然大悟,“哎哟,原来还有这么一段缘分,祖母,这太increasing!” 芮香笑呵呵道,“要么怎么说,孙悟空逃不过如来佛的手掌心呢。” 刘老太太又对芮香道,“你别忙活了,带着她们几个小姐妹下去吃饭伐。” 芮香点点头,又给老太太续了半碗燕窝粥,便带了还在外间服侍的几个小丫头出了房门;每日早饭,老太太极少放芮香先去吃饭,众人疑狐地看看祖母,只听老太太道,“你们的芮香姐,跟着我也有十几年了,她小时候,原是她娘伺候我,她娘命苦,走得早,只留下这么个可心的孩子,你们都叫她姐姐,她其实比三小子还小两岁呢。原是这么说,可这岁数的大姑娘,也该找个好人家。可都怪我这老婆子,天天拴着她屋前屋后地忙活着,竞没让她能有机会认识知心的人。” 爱玲想,老祖母这是要闹哪出?不要像安排文琮和婉凝一样乱点鸳鸯谱到文璟身上才好,这样的戏文,她也是听母亲讲起过的。 文琦更像是世外之人,家里还有个让人不省心的锦里,想来祖母如何也安排不到自己头上的。 文琮在看邮局一大早送来的《申报》、《新民丛报》和梁生给他拍的电报,碗里的粥,也有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嘴里送,婉凝却细心一些,还时不时给他加一些腊八粥。 “我一个老婆子,只得请媒婆给芮香寻着门当户对的,可不曾想,人家说芮香是刘府的大龄丫头,难寻如意郎君,昨日,那媒婆仍是这么说,可被我赶出门去了。我今日也要对你们说,芮香以后便是我罗氏的亲外孙女,刘府的表姑娘,你们的表妹了。” 众人面面相觑,还是爱玲反应最快,笑道,“好事呀。个么表妹的婚事,我们也会上心的。” “早就有婉凝这么一个可心的姑娘,现在又多了个爱玲。”老太太笑道,“婉儿时时给我读些新报纸,也说起现在不时兴丫鬟婆子、主仆之分,都要一视同仁。琦儿啊,打今天中午开始,你便也叫你房里那位来这里吃午饭,如今她比静怡跑得勤,天天躲在房里自己吃饭由什么意思?” 文琦愣愣地点点头,猜不透祖母今日算是哪出,还是文琮表扬老太太道,“原以为婉妹最近这些日子时髦不少,竞不想,都带着阿奶进步了。” “你婉妹大小带着的婷芳不也是早早得放出去做事,我听说都是洋诊所里的护士啦?前阵子,我到洋诊所照片子,那些护士真是能干哩。” 说曹操曹操到,婷芳风尘仆仆地由芮香领着从外间走进来,先对老太太,“老太太,打扰了。” “才说起你这小妮子,你倒像从地理变出来地。” 芮香笑道,“婷芳丫头才从吴县过来,说是要接了婉凝小姐一道回上海去。” “原不想这么风风火火地叨扰老太太,只是眼看着年下了,诊所事情多,我们姑娘救扶的巷子里的人年下更不好过,诊所年关也要总结、营收,赵医生希望我们姑娘早些回程。” 老太太瞥了瞥刚把电报收好的文琮,才笑道,“诊所竞这样忙,倒都催到我这老婆子的房里来。” 婉凝赔笑道,“阿奶,婷芳性子急,您又不是今日才知道,;偏偏又是最没计划的,想来是前日赵医生便托了她回来寻我,她又在吴县父母家耽误了时间,才至于现在慌慌张张得没规矩。” 文璟会心一笑,婉凝的兰心蕙质,怎么文琮偏是装作看不到呢? “我吃了早饭,给阿奶读完报纸,再启程吧。” 文琮道,“那时候回去,哪有火车,我开车带你们回去罢。” 老太太这才笑着点点头。 爱玲又补充道,“你们说的巷子里的人的事,我们杂志社也有所耳闻,眼看就到年下了,睡在石板路上如何过冬呢?前几个月,杂志社的同仁也诸多奔走,我们也想办一个济困社,位置便在司克特路25号,到时候你们兄弟便也要资助资助噢。” 老太太点点头,“这个好,若是爱玲和婉儿要去做,我也支持些银两。” 两人给老太太独完报,从老太太房里出来,文琮才对婉凝道,“你知道阿奶不愿意听你和景然哥开诊所的事,也要提醒婷芳。” 婉凝低头笑笑不讲话,只顾往牵头走。 文琮摸摸后脑勺,又觉得自己无聊,便大步流星地追上婉凝,“去收拾东西罢,半小时后出发,我在门口等你。” 文琮近来更愿意陪着婉凝办事情,毋宁说,他近来对与赵景然相关的事更敏感些。车子开回上海刘宅已是下午,婉凝将箱子放上楼,也来不及吃上饭,换了身更轻便的衣服,便要出门,文琮不过洗了脸,就等在客厅,只等她下楼,继续做她的免费司机。 “婉妹不吃些东西再走?” “不了,原是我记错了,今日是诊所总结会议的日子,缺席不得。” “这么着急的事情,我带你去罢,外面黄包车的人腿总跑不过汽车。” “好。”婉凝也不拒绝,只带了婷芳速速上车。 景然与婉凝合开的中西医诊所规模日渐扩大,所有员工加起来,也有四五十人,婉凝虽只是技术合伙,却被众人恭敬着叫一声“顾老板”,婷芳心想,“幸好没大家没叫赵医生老板,叫婉凝老板娘,不然,文琮非要气得背过气了。 “顾老板,您来了。“ 婉凝与同事一一点头,才对景然道,“我来晚了,抱歉。“ “刚刚好,马上要派年底红包了。”景然对文琮温和地点头笑笑,又对婉凝道,“大家仿佛更希望顾医生给派红包。” 婷芳从里间拿出一个棕色木质的盘子,盘子里放着许多红底金色花的红包,文琮仔细看那花纹,竟是狼毫细笔描金的小金猴。 明年是农历壬申猴年,这是要讨个好彩头,文琮一看这功底,便知是婉凝描的了,四五十只红包,也着实费力气。她总是这样,愿意为了身边的人,花时间、花精力、花心思。 等把众人的红包派完,众人先往新亚大酒店准备吃晚宴,景然才给婉凝也派了红包,“今年着实辛苦你,明年我们合伙之事,等你有空之时,再深聊。” 婉凝点头道,“等合适时机罢。你和婷芳先去新亚酒店,我送了三哥便来。” “文琮也一起过来罢。”景然笑道。 “赵医生,我们先走罢。”婷芳会意着要带景然先撤场。 等二人走远了,两人回到车上后,婉凝才道,“走罢,我们先去先施百货。” “去那里为何?” “赚钱了呀,给哥哥买块手表当新年礼物。” 文琮傻笑道,“这么好?那我也给婉妹买个新年礼物。买串珍珠项链好不好,我看远东兄前几日也给嫂子买这个。” “若哥哥真想送我,便也送我一块手表罢。” “女孩子怎么喜欢手表,不喜欢首饰嘛。” “手表能时时提醒守时、守诺,还能快速知晓时间,把握时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9章 新符换旧符 1932年的春节可谓“多事之冬”,年前的秋冬,日本军队长驱直入,从东北入境,沿着辽东半岛、渤海湾、胶东半岛,一鼓作气,深入中华之腹地,在一片懵懂之中,民国军队连连失守,民国政府也在年前暂时迁都洛阳;但对刘府而言,这一年冬天,却难得美满幸福,刘家老太太终于熬过了寒冬,身体日渐好转,三个常年求学在外的游子都在国内过年,这已是十年未有的大事。这一年的春节,四代刘家人同在陈墓守岁,而婉凝也是第一次以刘家人的身份在刘家老宅里过年。 刘家的除夕夜饭从酉时吃到亥时,免去戏园班子咿咿呀呀的纷扰,宅院里的下人都能坐下来吃顿年夜饭。 “小冤家,慢点吃。”刘老太太笑呵呵地对刘二老爷家的一对双胞胎道,“真真是长在南粤之地的小宁,八宝饭竞这么好吃的?” “是啊,这位常年在外的老游子也是心心念念呢!”二太太笑道。 “在美利坚的那几年,每到过年,文璟也是最馋八宝饭和蛋饺。”爱玲笑道。 文钰笑道,“二哥哥大概忘了小时候他是最不喜欢吃八宝饭的,我记得单单是有一年,婉姐姐在宅院里住得时间长,做了八宝饭给我们吃,二哥哥倒是吃了不少,也就是那一年罢,二哥哥便去了美利坚,再就很少回来了。” “婉儿还有这样的手艺,快教教我,我回去也给你二叔做。”二太太道。 “好。”婉凝乖顺地笑道。 文琮听着文钰的话,还若有所思,又给婉凝添了些老鸭汤。 文璟也笑道,“都多久远的事情了,我竞都忘记了。” “今天的八宝饭也是你婉妹妹做的,多食一些。”老太太又道。 “吃好了要跟阿奶、伯父、伯母、兄嫂们报备才能离席呀。”文珹和文琇急着食饭,原来是想到院子里放鞭炮,二太太也不拦着孩子们,只是叮嘱孩子们若要提前离桌,得先跟长辈们报备。 文珹和文琇一一请示过,老太太又笑道,“去罢去罢,吃了这些时辰的年夜饭,小宁们早就坐不住啦。” 文珹和文琇不过豆蔻年纪,平日里二太太管束又多,回到老宅后有老太太宠爱,又多了许多乡野趣味,急着食好了年夜饭到院子里放鞭炮烟火。 文瑄站在廊上看着这一对胞弟、胞妹,若有所思地感叹,“少年不知愁滋味”。 文琮笑他五弟,不过二十出头的初生牛犊的年纪,却要老成地“五十步笑百步而”,于是拍拍五弟的肩膀道,“愁什么呢?” 文瑄叹气道,“我们都要成亡国奴了。三哥还记得几个月前,我与二哥也是在这廊上争执,二哥还解释国民政府不抵抗是为了国计民生的大局考虑,可现如今,短短几月过去,辽东半岛已经饿殍遍野了罢?我听说,上海有许多从东北关外逃难而来的难民,是这样么?” 文琮下意识地叹气道,“的确如此。”其实不止沿海各省,他年前收到梁生夫妇从山西拍来的电报,亦有难民逃到中原腹地,生活堪忧。 “谁要做亡国奴?”文琦和文璟也走到廊间,便听到文瑄忧国忧民的感叹。 文琦摸摸文瑄的后脑勺,“小伙子,国家好与不好,还轮不到你忧虑和拯救。你现在的年纪,应该优先完成学业。” 文瑄不以为意,还想跟大堂哥理论一番,思路却被屋顶上摔落在宅院里的碎瓦片声打断。 原本被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遮盖的梁上君子的脚步声在鞭炮暂定的一瞬格外明显,文琦和文琮赶紧跑到廊下护住文珹和文琇,文璟却走到院中,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晚饭时阿奶给的银元红包,向顶上一扔,又道,“微微心意,阁下惠存,清白商贾之家,祖母年事已高,还望体谅。” 文瑄不解道,“二哥,你这是为何?” 文璟覆手示意文瑄不可生出旁的枝节。 只听顶上有人道,“刘府仁爱之家,上海难民增多,亦望照拂。” 原以为是因世道不济,单纯鸡鸣狗盗的梁上君子,竞不想是刻意带话。 赶到的护院正要上房驱逐,文璟摆摆手道,“人已经走了。” 此事蹊跷,刘老爷两兄弟商量举家返回上海,老宅虽有众多护院,可留老太太一人在家,也着实不放心;上海的家,毕竟在公共租界,受租界的国际警察保护,一家子在一起,更妥贴些。老宅的一应事务便交付给芮香和夏管家一家,老太太原不愿离开老宅,却也经不住众多孙辈的轮番撒娇、规劝,临行前,又给芮香和夏管家的刚从黄埔军校毕业的二儿子办了订婚宴席才肯住到上海。 刘家举家到上海后,回想起除夕晚上一事,仍不免心有余悸,文钰本计划元宵节后带着阿满(沈名哲)到洛阳与沈家俊会和,经此一事,刘太太便不再同意文钰单独出行,索性在家里住下,陪在老太太身边。 爱玲兼任会长的共济会本就有增设孤儿院和女童救济院的打算,大量难民拥入上海,一时之间,增设综合类救济院更为迫切;也来不及另找土地从头开始建房,先与叔父挪借了公共租界里的一处仓库,又请文琮的启明建筑事务所改造出多个隔间,请了圣玛利亚医院的医生来问诊,又请了景然、婉凝日常看诊,再拉着文钰到相熟的名流朋友处募捐。 文钰与爱玲又请林潇潇一起帮忙,“相信我,到AuntyLin家里吃几顿下午茶,便能募得不少钱!” 林潇潇为此策划组织了茶叙。 “文钰,阿满(沈名哲)的乳母呢?”三人在林潇潇家等候宾客时,林潇潇不经意问道。 “回乡过年的话,也该回来了伐?”爱玲也恍然问道。 “噢,跟婆婆回浦东啦,本计划着去洛阳找家俊的,她们没出过远门,本不打算跟着去了。”文钰道。 “我看侬自己带着阿满蛮好的呀。”林潇潇宠爱地捏捏沈名哲的小脸,“让他跟着侬做善事,从小积德修善。” 文钰略笑笑便去招呼陆续到访的宾客好友,一些久别重逢的宾客原还疑惑和好奇文钰忽然退学、从沪上社交圈消失,又忽然与爱玲、林潇潇一起召集下午茶叙等种种,可一见可爱的沈名哲,旁的事早就被抛到脑后了。 “AuntyLin~”江蔓莉的妹妹江茉莉一进门便极为高调地与林潇潇打招呼,行过西方的脸颊礼后,自然地略过爱玲,径直走到文钰面前道,“哎哟,文钰,真是好久不见。” 文钰拉起沈名哲的小手对茉莉笑道,“名哲,跟茉莉阿姨问好。” “哈哈,这一年多没见,侬便变出这么大的儿子来。”茉莉捏捏名哲的脸蛋、胳膊、小手,又摆摆手,喊黎安东到她们身边,“安东,侬来看呀,文钰的儿子都这么大啦。” 黎安东才踱步往文钰面前越走越近,浑然不知插在西服裤兜里的手心里的汗。 “安东哥哥。”文钰略微小声一些,道。 茉莉的手臂自然勾着黎安东胳膊道,“不晓得侬要回来,都没来得及跟你讲,我与安东下个月便要订婚了。” “噢,恭喜啊。” 茉莉笑着转过头对黎安东道,“安东,你快把订婚请柬给文钰呀。” 黎安东这才道,“我忘了。” “啊?”茉莉赔笑道,“文钰侬看他,还是小时候的毛病,健忘的哟,哎呀,你儿子多大啦?看这情形,侬啊是在校的时候便怀孕啦?哎哟,侬时髦的哟。” 文钰不想多生事端,但也一时不知如何解答昔日同班同学这样的疑惑,若说当初父亲劝解她时所说的种种结果,她此时此刻,才能体会一二。 黎安东却有些喝止的意味,“Molly,跟刘家二嫂打过招呼没有?” “啊,对噢,我去跟贝家姐姐打个招呼啊.” “祝贺啊。”文钰抱着沈名哲,略微低着头道。 “我能抱抱他么?“黎安东道。 “你会抱孩子么?“文钰略笑道。 “你教教我。“安东温柔道。 江茉莉跟爱玲寒暄时,爱玲正面对着文钰和安东的方向,捕捉到这样的画面,她脸上还带着礼貌的微笑,心下早泛起些些思虑涟漪。 “二少奶奶,令弟有急事找您。“林潇潇的助手接到救济院的电话,匆匆来找爱玲。 “茉莉,我先失陪一下。“爱玲微微一笑,边往外间走,边问林潇潇的助手道,”有说是什么事么?“ “并没有说得很仔细,但好像是顾小姐被人砍伤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0章 相近无相知 爱玲放在电话,来不及告知文钰,便急匆匆地从林潇潇家赶到救济院里。 才踏进救济院的外院,便见贝麟对文琮大打出手,一院子工作人员和伤员围观着,真是好不热闹。 “刘文琮,你是怎么照顾人的?家里人被人砍伤了,到这会儿才来看啊!这么危险的事儿你让婉妹妹一个人面对?”贝麟边出拳边大声忿道。 文琮也不就地受拳,不止觉得他突如其来的“挺身而出”没来由,更觉得毫无立场。 “你是婉妹的什么人?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兴师问罪?”文琮还口回问,惹得围观之人也更加好奇,“介个格子西装大背头是顾大夫的啥人?说哥哥吧,又长得不像,说男人吧,顾大夫不是跟赵医生相好么?” 爱玲见状,赶紧上前拉架,又特意再大声道,“你们在这儿打哪门子架呢?大舅哥找顾家姑爷麻烦,便回家去找,在救济院里瞎闹腾什么?本就是休养生息的地方,怎能吵吵闹闹的?” 又走近俩人,再小声问道,“你们便只顾着在这里找麻烦么?婉儿怎么样了?” 还是文琮先道,“你只顾拦着我,跟我干架,现在谁在里面照顾婉妹呢?” 贝麟才收手,摸着脑壳道,“我竟忘了。”转身便往里间跑去。 却见急诊室里,景然正给婉凝的手臂上药,棕色的粉末被小心翼翼地撒在婉凝半个小臂的伤口上,婉凝强忍着痛,下意识地眉头紧皱起来。文琮和贝麟均迅速地来到婉凝身边,婉凝却轻唤道,“三哥。” 文琮便站到她未受伤的手的那一侧,柔柔地环住她,只怕弄疼她,忍着心疼道,“我在。” 景然心里还有些戚戚,处理伤口的手却更快速而温柔,只要她好着,不就是好么? “真的不用缝针么?”文琮问。 “刀口不大,却好在不深。”景然边用纱布包扎着伤口边道,“且,婉凝也不愿缝针。“ “外伤也要小心谨慎为好。”文琮关切道,“即便留下伤疤,我…我也不会嫌弃。” “呵,现在还满脑子留不留疤的事?”贝麟急吼吼地,“当初知道救济院里有那等泼皮无赖要找麻烦时,如何能让婉妹妹只身范险?”憋在心头的另一句便是,亏得婉妹刚才疼入心尖,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你! “我心里有数,不用缝针。”婉凝缓缓道,“大家都安心。” 爱玲见景然处理好伤口,才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下午一点多时,有人冲进救济院闹事,先是打砸东西,又要赶人,大家都吓坏了,我跟赵大夫本在里间给一个伤员检查身体,刚赶到院子里,就看见我家姑娘被一个小无赖砍了。“婷芳道,”赵大夫回屋拿了枪,那些小混混许是被吓到了,都被吓跑了。“ “可看见闹事的人长什么样子了?穿同色衣服的还是都穿得不一样?穿长衫的还是穿西装?“爱玲冷静问道。 ”当时太乱,我没看清楚长什么样子,但记得都是穿着黑色长衫的。“ 爱玲略点点头,又对婉凝和文琮道,”原是我疏忽了,一二八运动后,救济院伤员太多,老院落不够大,便急匆匆找我叔叔找了这间仓库,安排欠妥。“ 婉凝还不知其中原委,原想劝说爱玲不必自责,贝麟却仍有些气急败坏,“婉妹妹被人跟踪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你竟也不知道?” 文琮疑惑地看着爱玲,“有这样的事?” 爱玲也有些疑惑,“我竟也不知道。” 贝麟只觉得无语,又道,“这些人跟着婉妹妹好几天了,想必也知道婉妹妹是住在刘宅的,无论是哪路神仙,敢在贝家和刘家的地盘动土,还能有好果子吃?走,我们去法租界警察局报案去。“ “先别报案。“赵景然经爱玲一问,仿佛想起什么,若有所思后道,”这事情先不要让洋人搅进来。“ 文琮也略有深思,刘家在上海也算是有些份量的人家,无缘无故跟踪刘家人?还是说近来上海工人运动多,初来乍到的把人误伤了。左右婉凝无大碍才最重要,又对婉凝柔声道,“若没事了,我们先回家罢。” “你家也不安全,不行,我不放心。”贝麟道,“我家在这附近有个公寓,住的都是西洋大班,治安极好,婉妹妹先去那里住罢。“ ”瞎安排什么呢?刘宅怎能不安全?你瞎操什么心?“爱玲斜聍着贝麟,真想给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弟弟一拳,又道,“你也少操心,早点回家去。” 婉凝受伤的事在刘家自然是瞒不住的,好在近些日子没什么重大节日,婉凝文琮也不必与老太太日日同桌吃饭,又为着能瞒住老太太不让其担心,便找了由头,在屋内食饭。 她的右手受了伤,只用左手不熟练地用勺子喝粥。 他夹了些牛肉,送到她嘴边,她有些受宠若惊。 文琮也微微有些羞怯,安慰道,“你手臂受伤了,夹菜不方便。要多吃些肉,才好得快。“ 又略顿了顿,又道,”知道你喜欢吃鱼虾,但有了创伤,禁食鱼虾才好转得快些。“ “好。“ ”你明日开始,先不要去救济院了,我也与二嫂说过。“文琮又夹了些青菜给婉凝,“如果觉得闷,可以同我一起出门,陪我一起工作。“ 不去救济院的安排可以理解,但与文琮一起工作,想必既帮不上忙,又有些尴尬,”还是不要了。“ 可如果一直呆在家里,老太太迟早是要知道她的伤势的,也是不好。 “下周要去天津出差,你也可与我同去。“ “噢。“ 见她还在迟疑,文琮微微叹口气道,”我原以为我们这些日子,日渐亲近了,竟不知道……“ “哥哥不必在意。”婉凝还想宽慰他。 他自嘲地笑笑,“你还想安慰我?”又给她加了些牛肉,才道,“多吃点,才好得快。” 经此一事,婉凝每日都与文琮一起到启明上班,文琮本就是事务所的总经理,又是出了名的工作狂,可如今“携妻上班”倒成了事务所新的风景线。过了两三日,原本不常到岗的几个股东也开始日日不缀地到事务所报道,其中最“勤奋”的便数贝麟了。也不知贝麟从哪里变出的骨头汤,每日中午除了从杏花楼叫来的午膳外,都非要盯着婉凝全部喝完才准许她离席。 江树笙看在眼里,不免回家劝说妹妹蔓莉,刘文琮的事情也该放一放,不管文琮与婉凝未来如何,这趟浑水,都对江蔓莉无益,近来北平费氏一直追求蔓莉,他倒觉得两家甚是般配,蔓莉应该调转方向,兴许能有属于她的幸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1章 另一番天地 春日的上海总免不了淅淅沥沥的雨,唐树屏敲敲自己的烟斗,看似抖着烟斗里因潮气混在一起的烟丝,实则提醒发呆的贝麟专心些。贝家入股启明建筑所,多是为着将贝家漆料在建筑上推广使用,明眼人都知道贝麟不过是贝家安在建筑所的贝家代表,想是贝家族老也有意锻炼锻炼这纨绔公子哥儿,给寻个差事打发时光罢了,可偏唐树屏是位科举出身的老先生,早就看不惯贝少中不中、洋不洋的做派,便是从他的口音都辨不出到底是北京人、是上海人还是广东人。 贝麟哪里领会他的意思,只顾盯着隔窗外、评图室旁的图书间里,婉凝穿梭在书架间,似在找一本书。 “纪念塔眼看着便要完工,虽中间横生出一些枝节,好在终有个好结果。”江树笙道,又喝了口茶,有些忧虑道,“只是这工程尾款竟不知什么时候过账了,年初这一场运动,政府竟迁都到洛阳,听说还要西迁到西安,把西安做成陪都?” 众人这时都转向张远东,张远东的亲妹妹是宋子文的太太,若按照大清朝的规制,那是嫁到“国舅”府上做主母,不管多大的国家大事,想来不过是那样家庭午餐席上的几句闲言碎语。张远东喝了一口茶才道,“你们知道的,小妹自从出嫁,便很少回来,每每通电话,不过是问候父母健康、家庭合睦,我又是个不关心政治的。” 曹次骞觉得张远东没说实话,但说不说实话又有什么打紧,左右张远东这层关系在,政府也断断少不掉工程费的,可他也是个八卦的,忍不住追问,“这《确定行都和陪都地点案》也出台了,西安陪都筹备委员会也成立了,个么阿是要变天了?好在,上海便还是上海,政治动荡,便少接些政府的案子罢了,章大酉事务所出的洋洋洒洒的“大上海计划“如今被搁置,还便足以例证,政府自身难保,自然没有闲钱营造建设,像是哈逊、哈同这样的大地产商,合该多往来走动些。” “商业地产项目,并非我专长,只能case by case了。”文琮温和道。 贝麟看似全程出神,实则不曾错过他们的对话,不过自言自语,”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方为正道。“ ”东家快下楼看看罢。“事务所的大管家原在张远东家里营造厂做了十五年的账房,如今在启明也尊董事长张远东为启明的大东家,大管家也是见过许多风浪,如今跑步上楼,脸上多少也有些慌张,”三鑫公司的东家来了。“ 众人从窗边往街上看,只见街上停着十几辆小汽车,一直停到街尾拐角处,为首的车门正被打开,有穿着长衫的青年人从车子上走下来,撑着黑色油纸走到门口,抬头看着门口的匾额道,”启明。“ 还是张远东走在启明五杰之首,深深行了中式礼仪,”杜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长衫先生面无颜色,淡淡道,”来得急,未曾下拜帖,原是杜某失礼了。杜某上门,意在替义父赔礼道歉,着实心焦,差了规矩,还请诸位先生莫怪。“ 启明这些人,向来做的都是台面上的生意,与三鑫公司的事业绝无相干,倒是江家的广汇银行与中汇银行有些往来,却也从无纠葛。 众人还疑糊着,只听长衫男子道,“听闻顾婉凝小姐人在贵司,不知可否出来一见?” 文琮心下一凛,不知婉凝何时与那位“沪上罗刹”有所接触,先问道,“内子不过是毕业不久的女学生,小先生从何时知晓内子名讳?“ ”刘三少爷放宽心,今日小人登门拜访,原是为了向顾小姐赔礼道歉,刘先生只请顾小姐出来相见便是。“ 婉凝从内间出来,先见了礼,又大方道,“我与这位先生未曾谋面,不知在哪里见过?” 长衫先生也不恼,竟面露微微悦色道,“我倒早知晓顾小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风姿绰约,当是大家闺秀。” 贝麟倒有些恼了,想来大名赫赫的小杜老板并非来认亲寒喧的,莫不是动了旁的心思,打了婉凝的主意罢? 只听长衫先生又道,“去年关东搞事情,进关逃难到上海的小赤佬多些,码头上讨生活的关东人竟结成码头帮,想效仿丐帮,占仓库、夺海货,“占山为王“,青帮向来以和为贵,手下的一些兄弟起初下手轻,多少还给口饭吃,不想这些小赤佬不懂规矩,打上贝家仓库的主意,前几日,竟扰到刘家二少奶奶和顾小姐的善事,还伤了顾小姐,个么真是罪过。今日,义父特拆鄙人前来代为赔罪。” 婉凝怎么也想不到救济院里的这场是非,背后竟有这么复杂的理由,眼前这位小杜先生的架势、他义父杜先生的威名,她也略有耳闻,却见小杜先生代杜先生在自己面前行此赔罪大礼,面上挂不住,连连道,“可不必,可不必。” 长衫男子挥手示意,见几个穿长衫的弟子端了一些黑色楠木盒进门,一一打开,只见一盒里是玉如意,一盒里是珍珠链子,一盒是百雀羚的香水,一盒是苏绣的绸缎,一盒是稻香村的点心,还有一盒,长衫男子快手覆在盒上示意不必打开,“不洁净的东西,不必脏了顾小姐的眼睛。闹事者共五人,并常跟踪顾小姐的二人,兄弟们都已料理干净。刘三少爷和顾小姐大可放心。“ 婉凝听出其意,“这……” 文琮勉强笑道,“杜先生如此客气,刘家先行谢过。”言罢便是躬身行李,而后又道,“近日之事,内子也是误打误撞,如今事情都已平息,我们也无功不受禄,断断当不得如此大礼。” 长衫先生嘴角一撇,不了解他的人,着实不清楚他在微笑,“都是些小心意。也不知道顾小姐喜欢什么,我便照着家中大小姐喜欢的备了些。” 婉凝也道,“着实是无功不受禄,且我也向来粗糙胡闹惯了,单是好吃的这项不能少,不如我便收下这食盒稻香村的点心,旁的还请先生带回去罢。” 小杜先生略顿了顿,他原就在面对着婉凝看她说话,听到此言,仍又细看了看她,便摆摆手道,“罢了,既然顾小姐最爱这口吃的,改日我们再做东,请顾小姐一定赏光。”又转身对张远东、江树笙等人道,“你们开业时义父偏巧在嘉兴办事,近日义父刚拿了块地,改日还请你们去看看,也盖一座阿拉中国人设计的大楼。“ 又对贝麟道,”侬回去也跟侬姐姐说,左右以后放心,没人再敢打救济院的主意。“ 贝麟只得面上赔笑,等人都走了,又连连道,”好大的排场,只为了道歉?“ 张远东扶了扶眼镜道,”哪里是为着道歉,这是为了立威。你们以为那最后没打开的大盒子里是什么?八成是那些闹事者身上卸下来的。“ 唐树屏哑然失笑,贝麟和文琮都不免打了个激灵,虽然大家刚刚都想到了这一层,却没人敢承认。 “小杜先生如此排场,是在替杜先生宣示主权,谁动到青帮的地、物、人还是人脉关系,都是跟杜家作对,而这些人便是下场。不过,此事对婉凝倒算是因祸得福,想来那些打了救济院主意的,亦知道胳膊拗不过大腿,日后也不敢登门闹事了,你竟不知道,这也许比六二少奶奶请公董局的洋人大兵庇护更实用些。“ 可贝麟和文琮想着更有后怕,回到刘家大宅,在主桌上用完饭,便与二少夫妇在二少房里的起居室细细研究。 贝家在沪上的生意也算是盘根错节,与杜家明面上、暗地里多少有些联系往来,不过生意场上的利益你来我往,顺顺当当地维护着各自的体面,倒算事井水不犯河水,今日这事,倒有把不在场的爱玲拉成主角的意味,爱玲决定由叔父出面,给杜府送了回礼,下次姚夫人玩票唱堂会,爱玲再包个场送些花篮便是,又嘱咐她弟弟,近来减少走动。不日,又以照顾西安的生意为由,让贝麟跟着叔父往西安出差。 而文琮也以带婉凝散心为由,自己去天津考察公事、顺路去北京探望梁生夫妇为名,不日也带婉凝离开上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2章 心中自沟壑 “哒哒”的马蹄响彻在天津法租界的天空,离地一米多高的欧式大马车似将富人和穷人自然区分开,婉凝跟文琮坐在马车里,还有些好奇地掀起棉线钩花蕾丝的窗帘,看看天津租界和上海租界里有一样的风景,他们下了火车一路坐马车而来,也经过了码头、平顶民宅聚集区,又进入“万国建筑群”,这些建筑大多以欧式花园式为主,与上海不同,这些“万国”建筑,大多为私人住宅,洋楼的数量不如上海多,却比上海密集。 文琮见她看得出神,也寻着她的目光往外张望看看,笑道,“看出哪些不同?“ 婉凝笑笑不语,心里却想,上海的车子也比这里多些,才几月份,这里却有许多或穿草鞋、或赤着脚的黄包车车夫。 “我们把行李放下,便得到Kiessling与吴兄夫妇会面,舟车劳顿,又要吃西餐,辛苦婉妹了。“ Kiessling是一家德国人开的餐馆,菜式虽有所改良,却与沪上的英式、法式西餐厅中的餐食有许多不同,婉凝见满桌的各色各式香肠、炸土豆、硬面包和番茄、土豆、洋葱乱炖在一起的汤,才更明白文琮刚刚话中的深意,勉强食一些,婉凝席间主要微笑和听文琮与吴氏夫妇回忆旅德往事。 吴氏夫妇早文琮近十年前往德意志,在德期间曾经亲身经历第一次世界大战,对于战乱、饥饿、流离失所都有切身体会,言谈中亲身经历的事情都能声情并茂地讲起,让听众也自然感同身受。 从战争再到局面分析、联系政治经济,推理联想,由个人体会推到国家、世界,不可谓不宏大。 婉凝暗暗赞叹,又听吴大维一本正经道,“德意志1918年还是战败国,可你自19年到德意志也有体会,其工业进步、经济发展不可谓不快,大抵是合理利用资源,注重发展科技和工业的缘故。自民国以来,各家各派各种师夷学说,却都逃不过一句实业兴国。我们建机械厂也是出于这个目的,之前找本土营造厂做厂房规划,总觉得不慎妥当,后也是玉清提醒我,国人没有建厂经验,我们该跟德意志学学建厂的学问;我们便想到你了。“ 文琮微微点头道,”厂房不是只有作坊、仓库即可,大量务工人员、一天轮班排产,保障工人食宿也尤为重要,再者,现在多少不太平,所以加固、自我保护等功能亦不能少。还要看过场地,地势、土质、水源、风向等一一不能少,土建、构造等方面,倒可多询问本地营造厂的建议,这方面,他们是专家。” “明日上午我们先去安排安排,明日下午派车来接老弟实地考察。”吴大维道。 吴太太王玉清对婉凝道,“场地在东郊,北方乡下,脏乱得狠,我明日陪弟妹在市内街上逛逛罢。” “不妨事的,我也跟去看看罢。”婉凝莞尔道。 “都好。”吴太太笑道。 文琮记得森成曾与张锐参与天津市的规划,其成稿的《天津特别市物质建设方案》中也提到这块土地所在区域的地块安排,确实被划归为工业用地,且在不到20公里外规划了机场,若规划能成行,对机械厂的发展也将助益良多,场地地势、土质亦属优良,文琮虽则胸有成竹,仍以“回沪后与诸股东商议后再做决定”为由,未与吴大维当下签订设计合约。 吴大维还以为是费用之事不妥,现场加价一成,文琮却推说,“大维兄也是在做造福社会之事,启明也如何能唯利是图,只是事务所有多位股东,大型项目自然要与股东商议后再行敲定。” “哥哥喜欢这个项目。”从天津到北平的火车上,婉凝见文琮时而手上摆弄着钢笔,时而在速记本上画几笔天津东郊场地的地势图,便边倒茶边漫不经心道。 文琮笑她机灵,手上不曾停笔,道,“我在德意志时初入TU Darmstadt,再入Technische Universitaet Berlin,皆以工业见长,德意志的工业建筑也是赫赫有名的,日常课业中,我对工业建筑亦有兴趣,只不过国内少有需求,便不好多提而已。“ 婉凝托着腮,若有所思,文琮见她不回语,才抬头看她,莫非自己又说多了,说到她不懂的事。 “哥哥所学遵循的是实用主义。“婉凝笑道。 文琮忍不住笑,觉得她颇有天赋。 虽同为归国建筑师,但文琮与以梁生、Robert Fan为代表的从美归国的设计师,以及以于敦桢为代表的从日本归国的设计师略有不同,后两者回国后大多任教于高校,以古建研究和中西方建筑比较见长,多从城市格局上切入,兼作城市之大型规划;在设计实践方面,他们多早早自立门户或在华人事务所任职,在国内推行洋派建筑。文琮则从英美的大型事务所切入,在大型项目中积累实战经验,自立门户后更多思考国情实用性,在建筑类型上也多选择的民用住宅、医院、公共建筑等;文琮无意高校,喜欢从各处基本情况入手,若一定要用一个词汇总结其行事规律,那便是“实用”。 这一层奥义,婉凝在梁生家里的一场讨论中体会更深。 初到北平那日,婉凝跟着文琮到总布胡同的梁家四合院食完饭,文琮提着事先让婉凝备好的江南茶叶、法国香水等礼物,婉凝则捧着一束兰花,坐着北平大街上“盛产”的双人黄包车赴会。 北方春日的夕阳,晚霞千里,自有一种雍容风骨,很多年后,婉凝追忆往事,依然忘不了那样的北方春日黄昏,那场称得上如沐春风的高谈阔论。 宴会上除了文琮、森成,还有郭雋、王廷宝,后者皆为“中国建筑师协会”和“中国营造学社”成员,另有金龙沐、胡适之、陶仲和;金龙沐研究哲学、胡适之研究文学、陶仲和则是社会学教授,聚会主题自然也不限于中国建筑。 “本以为你们今年春天会到山西去,这次带婉凝到北平来,也想着是碰碰运气,昨日通电话知道你们在家,可把我高兴得。”文琮手上还拿着《营造学社汇刊》,对森成道。 “如今局势不清,我们又刚从东北回来、女儿又小,去年底又发生那样的事,微因的身体不好,就先作罢了。宅在北平也有诸多好处,微因写成了《论中国建筑之几个特征》,我也把唐代佛寺与宫殿的研究做了些总结,都在这本汇刊里。” 文琮点头笑道,“我可是一进门就忍不住拿起来拜读了。” “要我说,这世界常有无独有偶式的事情发生,我国有森成、微因梳理中华文化中的建筑之大成,追本溯源,美利坚亦有建筑史学家Henry-Russell Hitchcock和Philip Johnson讨论The International Style of Architecture Since 1922;他们只有十几年的历史,我们却能从上千年的文明中找到建筑精髓。”郭雋道。 王廷宝道,“这份《国际式》确实可以对理解国际范式、对讨论现代化建筑大有启发,想来,古今中外,都有以史为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的好习惯,哈哈。“ 郭雋又道,“中国古建,确实有诸多益处,结构、范式、地域风格,都无一不凝聚着诸多智慧,这几日修复文渊阁,更能窥见前人从现实出发的智慧。“ “中华文化确实有独特的智慧与风格,这些智慧大多从劳动者的实践中来。”胡适之扶扶眼镜道。 便于适之兄所主张,“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治学如此,做事亦如此。“陶仲和笑道。 “可现今的学生却没这份小心和耐心,学生搞革命、闹运动,甚至要去参军,既想不到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也顾不上胡校长的小心求证了。“金龙沐话锋一转,聚焦到近来时政之事,在场的除了文琮、婉凝,皆在高校任职,金龙沐所提到的情况,正是实实在在发生在他们身边的学生,甚至家里亲人身上。 “学生接受教育,得以开化、启蒙,关注人权,面对如今局势,发动运动、关注人权,实属正常,但学生尚在学校,学业当属第一要务,且学生当属弱势,又为寡小之群,不应成为革命主力,人权教育应普及到工人、农民的队伍中,无论贫穷、富有,男女老少,人人都能接受基础教育,人人都知人权为何物,人人都能为自己当家作主,国之意志亦可重塑坚定,比如晏阳在河北定县推行的识字运动,已初见成效。“陶仲和道。 婉凝也曾听爱玲提起这场在河北定县推行了十年的平民教育,昆山乡下亦有多人效仿,足见其影响之深远,爱玲对这位耶鲁大学的师兄颇为推崇,认为他是中国社会公益事业之先锋,而今日听陶仲和从”平民教育与强国“的角度解读,更觉豁然开朗。 从梁生家出来,已是深夜,金龙沐坚持让学校派车送文琮和婉凝回旅店,”北平不比上海租界,各色讨生活的人太多,小心才得周全。“ ”北平学界与上海还是不同,今日二哥若在,一定也会大呼过瘾。“文琮对婉凝道。” 婉凝笑道,“哥哥曾跟我说,外面有很大的世界,今天,我好像有点懂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3章 陌上花开迟 婉凝和文琮的北平之行,基本是白天见人,晚上会客,临回上海的前一天,文琮才空闲下来陪婉凝往大栅栏逛逛,买些新鲜特产带回去。 婉凝和文琮走在街上,婉凝见他很是心不在焉,不知道是对昨晚在宴席上见到江蔓莉与北平费氏二公子出双入对,产生了小情绪。 文琮不主动开口,婉凝向来也不多过问,但他有情绪,她也兴致不高,走了一会儿,见到稻香村的招牌,才对文琮道,“三哥我们去买点点心罢。” 婉凝在诊所时听在北平当过兵的军官讲过北平稻香村的点心可谓京城一绝,本就爱甜食的她那时便日夜想着能亲身体验北平稻香村与苏州稻香村是否一样。店面里玲琅满目的点心着实让她一时挑花了眼,在店员的热情推荐下,婉凝每种都尝两口,不经意就耽误了些功夫,她按照刘太太、静怡、爱玲、文钰、林潇潇等人的口味挑好了几个礼盒,请店员一一包好,才发现文琮一直坐在一旁,看着她傻笑。 她赶紧摸摸嘴角,想来不会是刚才贪嘴,点心屑粘到嘴边了,文琮见她如此,便也起身走到她身边才道,“脸上没有脏东西,我笑你做事周全。” 婉凝也不知是夸是贬,却索性佯装使小性地道,“可是比江蔓莉小姐周全?” 文琮登时被她逗笑,知道她今日在闹小脾气,却还摸不清楚是因为什么缘由,这下才知道闹在这小点上。 “昨晚你也看到,蔓莉跟费家小哥定亲事了;且你原也知道,我与蔓莉,本就没什么事。那时带她到陈墓,本是故意想你觉得有事,自动退出的;是我错了。后来在公和洋行的项目上,也是不得不合作往来,等她家树屏兄从南通回来后,业务往来都是通过树屏兄的,再后来合开事务所,你也都知道的。“ 婉凝没想到他能说出这些话来,有些哭笑不得,且还在人家的店里,虽然店员装着开票办事,不敢靠近他们,但想来也是听得到些详情才不敢靠近的。 婉凝便道,“哥哥快去交钱罢。” 文琮傻笑道,“哎,好。” 不是蔓莉的事,那想来是天津卫吴先生项目的事,婉凝虽不曾过问文琮事务所的事,而跟着文琮上班养伤的日子也耳濡目染看出了些门路。几个合伙人之间,是有分歧和异心的。想到这层,婉凝便觉得自己心眼有些小了。 但文琮似乎开朗不少,结完账,安排店员把糕点都送到他们住的六国饭店,便大步流星地走到婉凝身边道,“今日难得开心,你又吃了这些天的洋餐,一定心烦了,我带你去烤肉宛吃烤肉去。” 婉凝长那么大,从没如此过瘾地吃过烤肉,又跟着文琮微抿了几口酒,傍晚时分,从烤肉宛溜达回六国饭店,春日晚风拂面,夹着桃李芬芳,倒也极为自在。 刚回到六国饭店,便有前台侍应前来相告,“刘先生过,令妹电话过来说,家中有要事商量,请您回来后务必给她回电。” 文琮原本微醺,听到此话,酒却全醒了。 文琮接了电话,又给北平的友人致电,托人买好了这日子夜从北平出发的车票,又对婉凝道,“上去收拾东西,咱们连夜回去。” 文钰电话来说,刘老太太病情反复,家中担心老太太时日不多,速招兄回。 婉凝和文琮一大清早到了家,便直奔老太太的屋里,见老太太还昏睡着,越发担心起来。 刘太太见婉凝和文琮风尘仆仆,便先道,“你们刚下火车,先去梳洗休息下,你们祖母一天大多昏睡着,休息片刻再来看她不迟。” 婉凝哪愿意离开老太太,她伏在老太太身边,还想伸手给老太太把把脉。 芮香却也道,“三少爷、顾小姐先回房洗个澡松快松快罢,耽误不了多少功夫,清爽些,老太太醒了见着也高兴。” 婉凝看看芮香,见她眼睛多眨了几下,似是话里有话,便应允着,跟刘太太道,“是我们太心急了,也恐外面染了不洁净的回来,先回房清洗才是正事。“ 芮香又道,“我这两天害喜,外头的大夫总是不敢去瞧,过会子也劳烦顾小姐给看看。” 婉凝点点头,便回房去了。大约过了二十分钟,芮香又到婉凝房间,关上门才轻声道,“姑娘,老太太这次生病恐是不寻常。” “我刚刚没有仔细察看阿奶的脉象,却也看了她的面色,印堂发青,是极寒之相。” “恐是被人下了药。”芮香单刀直入,话音刚落,吓得婉凝差点摔了杯盏。在自家府内生活,都是儿孙在侧,怎么能被下药? “这话不可随便说得,姐姐还有别的凭证么?” “我原是跟我家那口子来给老太太送春笋,偏生我来的那日,大少奶奶的奶妈来说老太太在睡午觉,我跟了老太太二十年了,老太太几时睡午觉、几时起床,我都是烂在肚子里的,她也不是第一次回上海来住,不会因为到了上海便改了时辰。我料想,这是不想我进门罢。” 婉凝凝重地对她点点头,又鼓励她继续往下说。 “人家不让我进门,我自然也不会赖着不走,前半个月,老太太还让四小姐帮她往老宅子给我打电话,我猜想,四小姐兴许还在家里,我就和我家那口子去街上找了个电话亭,让他装成四小姐在南京的朋友,给家里打电话。” 婉凝听到其中曲折,又对芮香道,“芮香姐姐很机灵。” 芮香又道,“可这电话一打,才知不妙。四小姐本不愿来接电话,说是老太太中午吃过饭,睡下没多久就口吐白沫,刚请了家庭医生去看,我家那口子便托说是四姑爷有事,又幸得接电话的小丫头很是负责,这百般周旋,才跟四小姐通上话。您想想,若不是有人存心要害老太太,怎么老太太病了,瞒着不说便算了,却还不让我入门呢?” 婉凝自然听得出其中蹊跷。 “你记得是大嫂房里人来婉拒你的?” “是……“芮香又轻声道,“大少奶奶何时操心过老太太的事?她奶妈又能私下做得了那么大的主么?” “哦,想来也是家里乱成一团,又不想你担心阿奶,便临时找个不忙碌的,来回话而已。” 芮香不可思议地看着婉凝,又道,“这几日我也想打听老太太那日吃了什么东西,也没有结果。” 婉凝便握了她的手,谨慎道,“正是呢,既然现在什么证据都没有,全凭猜测,便不宜多说,只得静待其变。” “三妹妹,我让你带的蜜丝佛陀的口红,你可带了没有?”静怡没敲门,脚下也没什么声响,直接推门进来,好在婉凝本就是芮香耗着脉,她不急不躁地对芮香说,“姐姐的胎位有些偏,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需多多卧床修养,切忌劳碌。这些日子,若能少走动,便多躺躺多歇歇。” 婉凝对静怡笑道,“找了三间百货公司,才找到这个颜色,大嫂果然眼光独到。” 说着便从皮箱中拿出一个木匣子,又从匣子里拿出一支没拆封的口红和一瓶没拆封的香水,对静怡道,“我见大嫂用过这香水,便多买一瓶给大嫂备上,还有从北平稻香村买的点心,可送到大嫂房里了?” “送到了,送到了,妹妹有心了。”静怡说这话便拉着婉凝往屋外头走,走了一会儿才又回头对芮香道,“表姑娘看着身子强干,却没想到也是个身子虚的;若体虚,便再住些日子,就是得听三妹妹的话,多卧床休息,少些劳碌罢。” 尽管静怡让人起疑,却无任何证据,芮香也是干着急。 而刘府又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老太太的病症还不见起色,家中又遭了内贼。 先是静怡发现自己平日吃的燕窝粥近半个月总比之前的稀许多,后又发现自己放在房间的散碎银钱总能少几块大洋,她原觉得这些都是小事,但三日前要去参加民国交通司司长盛家四女儿举办的酒宴时,找一条南非钻石项链出来戴,却发现,项链不见了。静怡又检查了几个放首饰的盒子,发现每个盒子里都少了几件东西,她又跟刘太太说了情况,刘太太却也发现自己的妆盒里少了几件老货,想来家里出了内贼的事,不是一日两日,即使有心要查,也恐内贼早就销赃了事,查无对证,但事情一出,都是爱玲管家的疏忽,爱玲却也大方,当着刘老爷、刘太太和几个同辈的面直接恳请刘太太让大嫂重新管家。 关起门来,文璟虽也替自家夫人闹不平,总觉得此事,爱玲实在有“背锅”之嫌,却也说不得什么话,只是格外对她关注些,免去很多应酬不谈,每日回家,还会带一束鲜花,以慰佳人心意。 爱玲却乐得自在,“原就不想管这个家,且如今报社事多,且救济院也日渐有所成就,也是时候往前一步,不管你家这些琐事,着实多了许多光阴做大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4章 风雨兴于焉 仲春之季,上海的雨水便多了,入了夜,淅沥小雨里还夹杂着冰晶,婉凝和爱玲坐在爱玲房里的起居室里,规划共济社第三分社的床位和医疗空间;屋外忽然起风了,婉凝起身去关窗子,有点恍然。 她原见雨发愁,大多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闺中女儿情态,可如今,换做是救济伤病、扶助弱小的未雨绸缪。 “算来算去,第三分社最多只能放300个床位。我看,还是得让三弟再给规划规划。在国外,医院、诊所、护理院都需要有相应设计经验的建筑师设计规划的。”爱玲发现手边的茶壶中没热水,正要起身去倒水,偏巧听到敲门声,“请进。” 锦里和文钰一起端着一壶大吉岭红茶和一壶热牛奶走进门来。 锦里和文钰素来没来往,一起来找爱玲,让人好不惊奇。 爱玲向来与小嫂井水不犯河水,从前管家时,循例的零用都是完完整整包个红包交给小嫂的佣人紫霄,连除夕、中秋这样的大节日都没在一起吃过饭,更莫说几句交谈了。 文钰先开口化解众人猜测中可能出现的尴尬,“二嫂,你与婉姐姐一起筹划的共济社新社进展如何啊?” 爱玲道,“这不还在画图筹划么。哎,你二哥哥和三哥哥回来没啊?” 锦里看到爱玲手上的空杯子,赶紧上前先给杯子里倒一些红茶,“二少奶奶这些日子可是辛苦了。” “姨奶奶坐呀,你们这是?”爱玲先对锦里客气道。 文钰先拉着婉凝也一起坐下,又看看爱玲才道,“共济社如今已经开了第三间了,大大小小的事情层出不穷,二嫂和婉姐姐自然是能干的,却也未必事必躬亲、面面俱到,总要有帮手的,小嫂整日在家中虚度时光,不利于身心健康,她在上海又没什么朋友,更没什么亲戚,不如让小嫂到共济社帮帮忙吧?” 锦里一脸真诚地看着爱玲,爱玲却只是微微一笑,道,“如今一社、二社运转平稳,人员充足,三社还在筹划中,若有需要麻烦姨奶奶的,我自当提前跟你商量。” 锦里似是没看出爱玲的赶客意味,还想请婉凝再替她美言一二,文钰却先道,“也对也对,三社还在筹划,来日方长,今天也夜深了,小嫂先回房休息吧。“ 待锦里出门,爱玲又起身将门关紧,又问文钰,“你这是唱哪出?” 文钰倒了杯热牛奶,靠在婉凝肩膀上,无奈道,“大哥哥交给的任务,我也是看在他每日给我儿子做早教的面子上。” “你这个懒丫头。”爱玲登时走到身边,伸手往她脑门上一戳。 “你下次找二哥哥呀,二哥哥也教安楠学功课。”婉凝笑道。 文钰又道,“可我也觉得小嫂子挺可怜的,外面的人不知道,可咱们家里都知道,小嫂子生的孩子整日只能养在大嫂身边,以后等孩子长大了都未必知道自己的亲娘到底是谁。原我也不知道大嫂和小嫂如何相处,这些日子住在家里,或听或看,也知道了大嫂对小嫂结缔颇深,先在大嫂管家才几天,便听说她故意克扣小嫂用度的事。也是大哥哥让我平日多带小嫂出去转转,说小嫂原也是做过粗活的,若能到救济社帮忙,也算是有自己的社交和生活。” 婉凝专注地调着奶茶,文钰便又道,“婉姐姐你自不会是还在生小嫂的气,若你还生气,她生孩子的时候,你也不会管是不是?” 婉凝便道,“左右是大哥的家事,我们有什么管不管的。我刚才听到车子的声音,估计是你三哥回来了,我下去看看。” 爱玲看到婉凝的反应,便大概明了,便跟文钰道,“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这事以后再议。” 婉凝倒也不是为了躲避文钰故意岔开话题,下楼迎着加班回家的文琮,祖母病重、文琮却工作繁忙,婉凝每日中午都要给文琮电话汇报祖母的病情,晚上要一起到祖母房间看一眼祖母才安心。又因着共济社房屋规划的事,两人的话题更日渐多起来。 今日先进门的却是贝麟。 “婉凝~你特意来迎接我的嘛~”贝麟刚从西安回来,才走了不到半月,却瘦了许多,婉凝淡淡一笑道,“我以为只有三哥一人。锅里只有一碗红豆沙,要不你俩分而食之?” “这样很戳心的。”贝麟道,“刘工加完班还邀请我回他家里继续加班,我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答应他的。” 文琮刚进门来,便听到好友对婉凝的表白,瞬间翻了个白眼,直接绕过他,捏着婉凝的手臂往楼上走,对她道,“婉儿你等我换件衣服,一起去看看阿奶。” 才上了两节台阶,又转身对贝麟道,“你可以先去看看你姐姐,我们十分钟之后再继续。” 贝麟无奈地冲他背影做了个鬼脸,也不敢大声说话,怕吵到刘家老爷太太,便只坐在会客厅里,差了个小丫鬟倒杯咖啡。 这一晚,可是可能决定他们未来的一晚。 启明建筑事务所正在面临成立以来合伙人之间最大的分歧,六个合伙人现在基本分为三派——张远东、曹次骞代表的政府项目和大资产主的私人住宅派,文琮为代表的工业建筑、公共建筑派和唐树屏、江树笙为代表的为赚钱论派,贝麟勉强算是中立派,当然,于公于私,中立之余,他与文琮一派。刘文琮是整个事务所的灵魂,没有了刘文琮,建筑事务所无论是走营造老路,还是重新寻找一个新的设计师,都将有很长一段时间一蹶不振,甚至可能错失新兴的建筑产业崛起的红利。 上海自开阜以来,全球淘金者,尤其是犹太人来到上海,开发土地,先是欧美、日本的大型跨国公司急需建造房屋,而后越来越多的西洋大班和洋人来到上海,西式生活滋生了诸如教堂、公寓、戏院、医院、银行、商会、学校等建筑需求,上海社会分层日益加大,富人购置土地,私人房产设计的需求也日益增多。哈同花园、丁香花园便是如此。 上海的建筑业中,建筑设计的工作长期被大型跨国洋行的建筑设计所或外籍独立设计师把持,中国土生的营造师主要从事考量样式、结构等方面的工作,其着眼的视角、思维方式与西洋建筑师有本质区别,而文琮之类的留学归国建筑师,如何扎根国内土壤,融汇贯通中西式哲学和技法,解决实际建造需求,确实还在摸索成长期。 启明自成立之初,承接的主要是南京国民政府的项目,比如纪念塔、政府银行等,但纪念塔项目完结却迟迟不支付尾款,文琮好友章大酉“大上海计划”中首先启动的新市政府建设因“一二八运动”和淞沪会战停滞,可见国民政府的建设事业一波三折,但随着私人地产买卖增多,私人别墅项目确实大有可为。 文琮在公和洋行从业时参与过都城饭店、储蓄银行的项目,但他坚信国人广泛的建筑需求存在于方兴未艾的实业经济和大量崛起的middle class中,工业化和现代化进程中,中国会建起大量的新工厂、新公寓和新公共空间,广阔的非租界土地资源掌握在中国人手里,中国建筑师要为国人设计符合国情和经济建设需求的中国建筑群。 “我知道你很看好天津的工厂项目,但启明在天津供应商资源少,南方施工和北方施工又有许多不同,启明目前的资源做那个活儿,便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且工厂建设周期长,回报慢,设计费低,细节用料以经济为主,远东兄和树笙兄自然是极力反对的,这个项目,说不定前期我们还得垫资,次骞兄在股市套牢的钱刚有解套的眉目,这时候他也是最不愿再垫资的,所以这项目虽好,却还不到时机。”贝麟呷着咖啡,对文琮说。 文琮料到启明的几位兄台未必愿意承接吴大维的项目,却没想到今日开会时直接给他安排了好几处商业公寓的地产项目。文琮没做过地产项目,且对商业地产有本能排斥,说白了,商业地产中影响设计的因子太多,设计师的自主权比较低,不利于成长中的建筑师的发展。 文琮随意翻着国民政府在西安兴建办公地点的标书。 贝麟见他没反对排斥的意味,便接着道,“你不要嫌弃我叔父,他和那些来大上海淘金的投机者、资本家还是有区别的,我姐这么热心社会事业,是因为我们家学如此,我叔父也捐资筹建过五县城东幼儿园和中华职业学校,现在共济社在苏州河、在长宁仓库、在闸北的会址都是叔父资助的场地。叔父对中国古典文化造诣很深,苏州的宅子都是他看着修葺的,他虽有自己独到见解,但为人也很随和,只要是道理,也很好沟通的。既然大家坚持开始做私人地产项目,不如先从我叔父在霞飞路上的那块绝佳地皮开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5章 惜纵横捭阖 “贝家的排面向来大气,贝家千金的订婚宴,新上任的不喜交际的国防部次长夏长声都前来道贺。“ “我听闻啊,夏长声早年在欧罗巴学习时便认识贝先生了,贝先生还资助过夏次长的学业。“ 贝麟和文琮从侍应的托盘上拿起高脚杯,相视而笑,贝笑道,”我竟不知道叔父还有这么多小故事。“ 贝麟的叔父贝公亦是做实业起家,后涉足银行业、金融业,20年代末,中国商人开始学习外商自己买地建银行时,贝公便在其列,如今,沪上名流喜高层公寓楼,他也敏锐嗅到商机,想将霞飞路上那块绝佳地段的地皮筑为商业公寓。虽说国人常言“肥水不流外人田”,但启明一直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他早些年与邬达克相识,极为欣赏他,而这次贝麟悉心引荐的小友刘文琮却亦给他留下颇为深刻的印象,甚至让他对中国建筑师的看法有所改观。他以往接触的中国建筑师要么在纹样上颇为留心,要么对营造技法及其着迷,能够融会贯通,从使用者需求角度出发思考问题的,文琮还是第一个。 贝公与文琮的对话中,文琮一直安静的倾听,只在对话之初,抛出了一个直接的问题,“什么样的人会住在这幢公寓里?” 贝公言简意赅,却字字珠玑,贝麟及时插科打诨,“叔父也不必看在我的面子上大开后门,该招标招标,该汇报汇报。” 贝公也简约开明,“让中国人设计中国人的住所未尝不是好事,但项目规划和项目进度都要公事公办。” 贝麟与文琮举杯相庆,这对少年同伴从未感觉到如此惺惺相惜。可每每想起婉凝,贝麟总想责怪父亲当年搬到广东,若还留在元和老家,现在与婉凝有婚约的也许就是自己了。不过此时,贝麟和文琮更需要共同对敌,赵景然前几日正式邀请婉凝一起兴办药厂,并专设中成药产线,聘请婉凝为首席专家指导中成药的研发,药厂股东亦有顺安药业吴家和景然的舅舅魏礼安,顺安药业背后股东复杂,吴家更是家族庞大,关系混乱,这样的股东团怎么看都有点难搞,贝麟看着景然、婉凝、黎安东和PeterWU坐在角落里有说有笑,给文琮一个眼色,“你的未婚妻都要被人拐走了。” 文琮却毫无波澜,“婉儿心里有数。” 贝麟在他脸上看出高深莫测的意味,而文钰只觉得自己的三哥哥故作排面,不过是抹不开脸,说不出口吧。 文琮的心里也是有谱的,婉儿若想出来做事,选择值得信赖、能够合作的老板和合伙人也是她自己该学习的功课,毕竟工作上的大多数事都得她做决定。但她若真做了错的决定,他也有他的方法。 文琮对贝麟说,”婉儿却有做一番事业的才华和心性,可她才见过多少世面,接触过多少人,有多少人资本,原你姐姐可以好好带她,可她确是日理万机,主掌《玲珑》便罢了,现在又多了教育部社会教育司文化宣传处处长的职务,再加上共济社的事,她哪有时间再“ 贝麟听出他话中的意味,笑道,”这有何难。“ 于是走到黎安东身边,道,”打扰了诸位,Anthony,我有事找你。“ 文钰此时也极为默契地把婉凝拉走,”婉姐姐,今日的《E小调协奏曲》多应景呀,你跟三哥应该共舞一曲呀。“ “文钰,我与景然兄还有事情要谈…“ “你们做撒?“两人轻微拉拉扯扯刚好撞见姗姗来迟的爱玲和文璟,爱玲笑问道。 “二哥二嫂来的这样迟。“文钰笑道。 文璟颇无奈道,”你二嫂今日本还有公干。“ 文琮的脸上闪过有些无奈的表情,走到婉凝的身边道,”我们一起去向贝伯父贝伯母道贺。“ 婉凝已经习惯在社交场合扮演准三少奶奶的角色,贝太太似乎对婉凝也很欣赏,笑着道,”确是很有风采,贝麟也经常和我们提起你们,以后也要常来家里坐坐。“ 寒暄间,便有人通报夏次长夫妇正在门口下车,贝公夫妇走上前去迎接,文钰也拉着爱玲往前面走,好奇是哪路神仙。 夏次长不过40岁上下,中山装大背头,鼻梁上架着金丝边眼镜,斯文中透着睿智,夏夫人穿了一件白底棕色竖条的真丝旗袍,淡妆卷发,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眉眼间自带笑意,很有亲和力。 贝公夫妇对夏次长夫妇礼节周到,迎入大厅。 夏次长是本次订婚仪式的公证人之一,他们夫妇站在舞台上,文钰还若有所思道,”怎么觉得夏夫人很面熟呢?“ 文璟叹气道,”你自然会觉得面熟,她是我们的姑姑。“ 文钰震惊道,”二哥你在开玩笑么?“ “二哥什么时候会开玩笑。“文琮也道,”姑姑离家时不过十四岁,那时候二哥十二岁我十岁,你算算你几岁。谢天谢地,你还能稍微记得姑姑的感觉。“ 刘家的小女儿刘绮琳离家北上,对外只说送出国上学了,十三岁还未参加社交活动的小女儿,见过她长相的也不过是亲戚族老和关系十分密切的几个刘家的朋友了,想来记得她长相更没几个。近二十年来,她从未跟家里联系,刘父辗转打听,也杳无音讯。 “消失了近二十年的人,为什么突然回来了?“文钰问道。 文琮不曾言语,但他想起来请柬上公证人一栏有一对夫妇的名字是”夏长声&夏褚媛“,真的是小姑姑么? 众人的疑惑在十天后的家宴上才解开,夏褚媛女士来到刘宅作客,探望刘老太太,并与兄嫂闲话家常。 原来她离家后随学兄们前往俄国学习,后又与学团去了日本,在日本与夏长声成婚后,跟随他前往美国学习工作多年,刚刚回国。 刘太太动容道,”每每如此不容易。这么多年怎么不与家里联系?“ 刘老爷倒比较了解自己的胞妹,她性子强,这么多年不联系也不过是绕不过”情面“二字,早两年,他有朋友从圣弗朗西斯科寄信来说见到了他妹妹,他便留心了,后来调查了夏长声家后便更坚信夏褚媛女士便是自己的胞妹,可等到夏长声回国就职,又偏巧遇上刘老太太重病,刘沛轩才有把握可让胞妹愿意重回家门。于是只打破沉默道,”吃饭罢。“ 刘太太见他不愿重提旧事,便在饭桌上关心时事,实则也是家事。国民政府迁都洛阳,又有迁往西安之势,她既不愿意文钰跑到西北边陲生活,也不想看到文钰和家俊长期两地分居。听闻国民政府近来有回迁之意,又见政府重新任命了夏长声、贝爱玲等年轻海归官员,便更大胆猜测,”妹妹啊,政府是不是又要迁回南京啦?“ 褚媛也大方道,”确有此事,只是时间未定。“ 政府将迁回南京,对其名来说可谓喜忧参半,一方面,南京纪念塔的尾款应是指日可待,可另一方面,西安陪都之事搁置,《确定行都和陪都地点案》和办公点建造标书也成了一纸空文,启明平白丢失了很多项目,正是青黄不接之时,贝麟极力想说服合伙人们先接下霞飞路住宅的项目。 ”Avenue Amherest 安和寺路1925年之前就是农田,现在如何繁华,全是洋人建的住宅“。贝麟道, “都1932年了,民国21年了,大清王国灭亡21年了,《南京条约》签订90年了,上海开阜90年了,外滩上一幢中国人设计的建筑都没有,我们要设计地标,要设计能传承百年的建筑,而非在建筑经济中迷失自己。这是文琮这些建筑师的心愿,也是中国商人们的心愿,承接商人们的项目,市场大有可为。” 张远东默不作声,曹次骞和江树笙却心有反骨;曹次骞的心思都在触底反弹的证券市场,建筑业本就不是他的兴趣所在,生钱速度又远远比不上金融业,他早耗尽了耐心。江树笙本是看在江蔓莉的面子上参与启明,如今蔓莉远嫁北平,茉莉的婚事又间接因为刘文钰而受阻,启明的建造司又不能与江氏营造厂绑定,于公于私对他都不划算。 霞飞路住宅的项目中轨算是尘埃落定的,文琮给公寓起了一个舒服的名字”COZY康綏公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6章 后生马蹄疾 “整个公寓共四层,底下一层是商业空间,东立面宽14.6米,南立面长76.8米,西立面宽14.6米,北立面长75.95米,总高度21.1米,北立面门牌号由东向西编为甲、乙、丙、丁、戊、己号,甲号是一梯三户,其余均为一梯两户,为了最大化采光,在南侧采取了尽可能大的窗口化设计,同时扩大每户对于景观的可见性。整体装饰风格外部追求简约典雅,运用反腐蚀石材,耐用稳重,内部追求材料的忠实性,体现材料本身的质朴美学,暴露出结构用水门汀,水门汀将使用云南产的花岗石材……“ 文琮和贝麟在项目进度汇报材质时,提到花岗石材下意识地停顿,文琮规划之初,并没有提及云南花岗石材建造水门汀,但在细化方案时,又觉得花岗石材不易变形、硬度高,使用寿命长,且花岗石材特有的自然典雅纹路,与公寓的整体气质相符,纠结不定时,贝麟便劝文琮留着方案,若贝叔父问起,只说叔父想要的ArtDeco的装饰奢华,较费银钱,旁的事只由他来搞定。 贝润生在调一块机械手表,似并未察觉文琮的停顿,于是文琮又微敛面色,继续道,“上次评稿时,贝公建议公寓内饰使用一些ArtDeco的元素,我在设计细化稿中也重新改进了,在大堂、电梯入口、电梯出口、公寓客厅都加入了纹路元素,使用黑色钢铁装饰和金漆细部描摹,纹路形态上考虑与公寓整体气质的融合。” 贝公面无异色,拿起钢笔在进度稿上似要签字,又微微停顿问道,“刚才你说水门汀用什么材质?” “花岗石材。”文琮答道。 贝麟从未如此紧张过,正酝酿解释花岗石材的诸多益处,只听他叔父先道,“非承重墙壁也都用花岗石材罢。” 贝麟极其兴奋道,“叔父真慧眼识英,COZY一定会是最炙手可热的新新公寓。静安别墅的租金如今都要金条来付,COZY的设计足以与静安别墅比肩噢。” 贝公笑道,“建造图的进度需加紧了,下月准备让营造社开工了。” 贝麟料到叔父会选用自己参股的营造厂承制公寓,却没想到开工日节奏安排得如此之快,只顾快速应承下来。 贝麟和文琮年龄相仿,家世类似,却因不同的成长路线造就了不同的性格。文琮从小品学兼优,由公费赞助出国求学,虽有贵公子的脾性却仍知金钱非平白无故所获,亦懂“花在刀刃上”的节俭道理;而贝麟则从小“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惯了,少了零用钱便从哥姐、父亲母亲处随意取些就是;独立谈项目经费,与金主谋买卖生意,于他们还都是第一次。 贝麟当初劝说文琮接下贝家的案子时,曾强调,“公寓是新新事物,无过多前人经验效仿,全凭你去创造探索,不正是你最想要的机会么,且我叔父开明睿智,会给我们很多试错的机会。” 现在想来,倒全被贝麟言中了。 贝少心情大好,便要到跑马场要一场跑马,文琮全无兴致,往他相反的方向走,贝麟拉他道,“今儿我的马上场,一起去支持支持。” “不去了,我有别的事。” “什么重要的事?” “比跑马重要的事。” 以文琮合群的性子,怎么可能平白无故拒绝贝麟的娱乐邀请? “是不是去找婉婉?” “婉婉是你叫的么?” “我跟婉婉这么要好的朋友。我该怎么叫怎么叫,想怎么叫怎么叫。” 文琮无奈一笑,不言一语,看看腕上的手表,再不去要来不及了。 出门前问过文钰,今日碗凝要与景然及几个股东正式签约药厂公司,下午三点在霞飞路52号潇湘咖啡厅,想来最慢二十分钟也结束了。 “今天婉儿跟景然签约,我去接婉儿。” “那你得等等我。最近吴家跟日本商人打得火热,虽然商业不谈政治,可《淞沪协定》刚签完,我们不能跟仇人一起赚钱罢。”贝麟将马场全盘抛到脑后,开着车一路狂奔,十分钟内便将车子停在潇湘咖啡厅门口,停了车,急冲冲往咖啡厅里走,“一位美貌仙女和四五个西装先生在哪个包间?” 服务生示意走廊第二间包房,却见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陌生男子先出包间内出来,景然走在他身旁,跟贝麟和文琮点头示意,先送陌生男子出门。 碗凝此时也从包房走出来,PeterWU和董雅芬及魏礼安和名伶明珠后她半分钟走出。 “婉婉。”贝麟急切中带着懊悔,“我竟不知道,你今天有…有…有安排如此重要的事。“ 碗凝先与雅芬、魏礼安再次告别,才走到文琮和贝麟面前道,”你们怎么都来了?“ 文琮笑道,”我们在附近开会,完事了便来接你吃下午茶。“ 贝麟看其他人等都已出门,赶紧拉了碗凝的小臂道,”婉婉啊,你还是签约了吗?你拿多少股?股东一共几个人?他们人品、业务几何,你都了解清楚了吗?你若是那么想开药厂,不用和他们一起啊,我给你钱,我给你地,我给你开。“ ”可是我没签字啊。我也没想要开药厂啊。“婉凝懵懵地道。 “嗯?“贝麟有些哭笑不得。 ”共济社的事我还没上手,本就头疼麻烦,如今二嫂又当起政府要职,共济社的事我要做的便更多了。我哪里有时间做别的事。“ 文琮微微侧目,贝麟连连点头。 婉凝见他们面露喜色,又问,”想来你们的事情谈得很顺利。“ 贝麟摸着后脑勺,”我们…我们。“ 文琮这下拉了婉凝的手又道,”时间不早了,不在外面瞎耽误功夫,该回家看阿奶了。“ 贝麟又道,”那我…” 文琮拉婉凝走得急,却不忘对贝麟道,“你这时间去跑马场,应赶得上。” 回家路上,文琮又取道杏花楼买了杏仁酥、红绫酥、白绫酥,带给文钰。 “今日COZY的汇报很是顺利。”文琮边开车边像自言自语,目不转睛地正视前方,“项目赶得急,下月就要开工…“ 婉凝的手里还捏着半盒杏仁酥,犹豫着要不要偷吃一个,见他专注着开车,她便应了一声,”嗯“算是附和,捏了半个杏仁酥放在嘴里。 ”共济社的建造还顺利吗?是不是已经快施工了?“文琮又努力找话问道。 “嗯。“婉凝极少在文琮面前如此自在,她转念一想,还是收敛些更好。 “红绫酥是不是也好吃?“ “嗯?“婉凝回头看看文琮,见他一本正经道,“以后若每日都到共济社上班,我每日送你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7章 黑风吹海立 “三少爷?您与三少奶奶…” 文琮和碗凝坐在某女童福利院内小教堂旁的办公室内,明明已用心乔装,却还是被熟人认出。 碗凝微微嘟嘴,暗暗在心里嗔怪文琮,”你什么时候如此著名?“ 文琮歉意颇深,却也得勉强演完这场戏,便勉强笑呵呵回应道,”我们先来了解了解情况。“ 不想那人十分不客气地大步走来,对年轻的办事员道,”这是北京路上启明建筑事务所的刘三少爷和三少奶奶,你这有眼不识金镶玉的,还不去给三少爷三少奶奶冲上好的咖啡。“年轻办事员一脸歉意地起身去倒咖啡,这人便一下子瘫坐在文琮和婉凝对面的位子上,扶扶胖脸上的眼镜,一脸殷勤道,”听闻三少爷和三少奶奶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呀。“ 文琮的脸上还保持着和善的社交微笑,暗自庆幸,今日陪婉凝来的幸好是我,若是顺了贝麟的意,岂不是真的遂了他的心思?! 文琮转瞬道,”杜先生,听闻贵福利院的女童可以申请领养,内子…一直有个心事,想领养大一些的女童…“ 婉凝低着头不说话,生怕自己忍不住,笑出声来。 殷勤的胖先生眨眨小眼睛,谨慎问道,”恕在下直言,听闻刘家已有长房长孙,刘二少爷育有一女,三少爷为什么不领养一个年岁稍长的男孩子?“ 婉凝越听越羞涩,终于抬头道,”先生误会了。不是我们领养,是家中兄长,成婚五年未有所出,家嫂喜欢女儿,托我在上海找个文静的小姑娘。“ “噢,原来如此。“胖先生又沉吟道,”个么据在下所知,三少奶奶主理的共济社也会收留小女孩吧,便没有找到如意的?“ ”家兄…“婉凝愈加感觉难以启齿,硬着头皮按照出门前文钰帮他们排练好的台词道,”家兄爱好特别,嗯…在共济社…“ 胖先生突然一副懂得的表情道,“了解了解,那么请三少爷和三少奶奶稍事休息,我吩咐后院准备准备,您们先喝个咖啡,坐一坐哈。” 文琮和婉凝面面相觑,眼前这胖先生反应古怪,不得不让人浮想联翩。 原是婉凝听婷芳说她去苏州河旁的棚户里送药时听来的闲言碎语,说是有间俄国人参与的专门收留女童的教堂福利院里被领养的女童,尽是被单身西洋大班或家世风流的新贵收养,有人说看到某个风流新贵收养后带出去的少女后来出现在四马路的巷子里,也有人说有的西洋大班回国、转任之后,少女流落街书寓附近的街头,甚至还有人在街上看到过少女的尸体。 婉凝决定去看看。她不是一时起意的正义感,只是觉得孤女已然不易,若再被欺凌,着实不忍。 她宁愿相信这不是真的,若是真事,凭她的能力,断然解决不了。 无人商量时,她先与爱玲分享了秘密。爱玲先劝从长计议,“先照拂好三间共济社的老弱病残已属不易。” 隐忍了半月,还是决定来这间福利院一探究竟,但绝不能只身前往打草惊蛇,于是跟文琮、文钰、贝麟袒露了心声;主意原是贝麟和文钰想的,可无论二人怎么一拍即合,一个是高调公子、一个已是人妇,都不便出面,一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文琮索性陪婉凝一行。 此行除了一下“原形毕露”,被人猜测三少爷和三少奶奶偷偷留意收养小姑娘似是“好事将近”之外,更有别开生面的场景,让文琮手足无措。 胖先生并一个混血面孔的高大女子带文琮和婉凝走进内院,穿过挂着西洋画的狭长走廊后,走进一个高挂水晶高灯、上好大理石地板、摆着比人还高的金体雕塑的穹顶开间,开间内围站着几十个适龄少女,东方面孔、西方面孔、东西方混血面孔皆有,却清一色清瘦苍白,文琮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小女孩,有些下意识地拉起婉凝本挽在他小臂上的手,微微低下头与她对视两秒,掩饰自己的局促。婉凝捏捏他的手,让他放松一些,她却注意到女孩子们虽然都穿着长袖长身连衣裙,但衣裙都格外瘦小,仿佛只消微小动作,胸前的扣子都能被撑开。 婉凝微微与领路人点头,又放开文琮的手,略拍了两次让他安定,又走进女孩们,在她们面前踱着步,似是要把每个女孩都看得更仔细些。 果不其然。 文琮和婉凝回家路上想起福利院的遭遇,还觉得自己羞赧又好笑,又担心婉凝贸然行事,问她,“想来你也是心里有数了。此事你打算怎么办?” 婉凝苦恼地摇摇头,坦言,“还没想好。” “先不要跟钰儿讲。” “知道的。” 文钰耐不住性子,这样的事,恐怕爱玲都无法以一己之力安排地清清楚楚,更何况是他们,确是从长计议为佳。 文钰近来操心的事接踵而至,确也无暇顾及。 政府不日将从洛阳迁回南京的消息早已穿得沸沸扬扬,但家俊迟迟未给文钰回程消息,甚至连家书都比往日少些、迟些,偶尔通话也只说“公事繁忙”,没说两句便要放下电话。文钰起初还愿意理解,但次数多了,便觉得家俊未免冷漠,她先时喜欢家俊,就是喜欢他对自己殷勤,从未期望他要有什么事业家业,便做个二哥哥那样的清闲教授顾问,多好。家俊偏生如此上进,她只能带着孩子往洛阳去追随,刘太太哪里舍得让女儿走这么远路吃那些苦,更何况战事刚平,出了租借都是不安生的。 文钰只能缠了婉凝,与她安排一些共济社的事情做。 “这一家子都是忙忙碌碌的,就连锦小嫂子如今都能搬到马当路上的公寓单住,进了戏班子演演小龙套。单单我是个闲人,二嫂嫂、婉姐姐,你们也行不行好,给我些事情做嘛。“ 爱玲一边看着《国富论》一边笑着对婉凝道,”现在都是你婉姐姐主事,她同意我便没有意见。“ ”婉姐姐…“文钰转而对婉凝撒娇,”不过,姆妈和大嫂嫂竟然答应让锦小嫂子出去另立门户。真是奇事。“ 锦里本就是刘太太心头大患,现在愿意跟刘家划清界限搬出刘宅跟长房长孙断绝关系全凭自己的造化安身立命,自然求之不得。文琦虽然小事糊涂,但常在商场游走,也自知爱惜羽毛,除了静怡的心病,他们小夫妻也多了更多相处的机会,各处比较都是一件好事。而静怡似是跟文琦做了长期的谈判和交易,才允了文琦这样的决定,锦里与刘家断绝关系,写好契约,拿了一笔钱财出去自生自灭。 爱玲心知肚明其中原委,看文钰已然为人妇为人母竟还如此单纯,不禁要为她担心。 婉凝想起锦里搬出家门那日,一身素净棉布旗袍,齐耳学生头显得分外青春,晃然间还能看到三年前陈墓老宅里我见犹怜的样子。 ”婉婉,疗养院的三稿图纸是不是在你这里?“文琮没料到爱玲和文钰还在婉凝房间说话,比往日急躁些,推门而出道。 文钰嘴里的阿华田差点吐到婉凝新买的竹编凉席上,顾不上吞咽这口阿华田,满脸疑狐地看着文琮和婉凝,想来自己也是天天与他们一处吃饭聊天打闹的,怎么似乎错过了诸多好戏,他们什么时候,如此亲密? 若放到平时,这种场面,文琮定要迅速寻个借口,匆忙抽身离开,可这日想来他确是找图纸心切,先是发懵地看看爱玲和文钰,又对爱玲微微点头问好,“二嫂好”,便走到婉凝放手提包的柜子旁,拿起她平日常带文件用的手提包翻找;文钰和爱玲见状,便尽快离场。 他们,自然是合适的,爱玲想;走到门口时,还忍不住回头看着两人正默契地整理在婉凝桌上的一堆共济社图纸,亦曾相识的场景,确是不同风格的画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8章 恐同室操戈 文琮和贝麟相识于1926年深秋的波士顿,文琮作为德意志国际桥牌社青年学生代表赴哈佛交流,贝麟是美利坚学生代表,彼时只有十七岁,尚未步入大学;两人赛场相逢,又是那一年竞赛中唯二华裔,足以结下不解之缘,赛后已成为一见如故的好友。 文璟于哈佛求学,常在电报中描绘这所有着近三年历史的学术殿堂之美,文琮因着兄长的特殊攻略,徜徉在哈佛的几日里,带着贝麟领略了不少绝妙风景。而后的冬假,贝麟更是特邀文璟、文琮两兄弟,到纽约的贝宅做客,文璟和文琮便是那时与爱玲结识的。 文璟翻着从美国带回的相册,恍然间已是五六年前的他们;那时的爱玲是为数不多求学于韦尔斯利女子大学的华裔女孩子,独立有主见自不必说,与生俱来的矜贵和傲气才是她身上特有的气质,她又是热衷社团活动的活跃分子,自是轻易吸引全场目光的“初恋女神”。 但把女神娶回家有时也会是件头疼的事,比如她关心事业比关心家庭多百倍千倍,比如她对待选民亲之又亲,对待自己的先生则有些招之即来、呼之则去了,比如她的社会声望扶摇直上,轻而易举比先生更高一筹。此刻,爱玲在江汉饭店国宴厅里激情高昂地演讲时,他却没有兴致就坐前台,为之拍手称赞,只是在后方休息室里,边追忆前尘往事,边心理建设:爱人追求的事业,便该是我爱的事业。 立夏过后,上海雨水渐多;共济社三社的工程进度也因此放慢许多,一社本就是临时用地,空间有限,床位较少,二社为陈旧仓库改建,通风设施老化,摆满床位的休息间的地面上、铁床上长了好些青苔,更有几处房顶,因改造工期仓促,只用了茅草混泥土简单遮盖,大雨过后已然大规模漏雨,住宿环境一天比一天差,且在有更多新增需要救济人士来寻求救济时,无法收治。 婉凝近来日日都在共济社内工作,除了给人医治之外,更多了诸如床位分配、财务开支管理等事务性工作,更有甚者,要抽出时间协调院内被救助人士之间的矛盾和个别被救助人士的心情情绪问题。人与人相处难免有摩擦,本着“和气”的原则,花些时间多聊聊解决矛盾便罢了,可个别人士闲来无事便无事生非才让人烦忧。另一层心腹大患便是共济社粮仓减瘪,经济压力增大。她的愁眉不展,却不能半点展现给共济社内部的员工,还挂着日渐千篇一律的微笑,在二社巡院。 雨天补瓦,总有“多此一举”之嫌;她上午不过出门时跟文琮多嘴念叨几句,文琮便差了人来修补,总也不能驳了他的面子,便仔细叮嘱注意安全,任由泥瓦匠施展。 她从里间走到外间西跨院,又从西跨院通过穿廊走到东跨院,期间淋了些雨也全然不知,又从东跨院走回办公室,看了看表,收了衣架上的手提包和薄风衣,往外走。这几日景然都在下午三点准时报道,为的还是合开药厂之事。先来景然也承认,舅父魏礼安、顺安药业PeterWU等参股的药厂确实成分复杂,他自能理解婉凝的一番疑虑,可与婉凝合作之事,亦是多年宿怨,他还坚持着,“舅父那里我自去交代,这些年,诊所赚了些钱,其中也有你的功劳,如今现代药厂是大势所趋,我们合伙操持,一定能有一番作为,再者,共济社日常开支用度,皆需银钱维持,政府救助、社会捐款都是外来之物,唯有自生经营,才可立足更生。以药厂之利支持共济社之事业,何乐而不为?” 旁的便罢了,可自力更生一事,着实有些诱人。 撑了伞往外走,才出门,便见文琮的车子停在门口。 车子熄火了,他来了一会子了么? 他在吸烟,细长的烟丝,才燃烧了三分之一的样子。 见她来了,便迅速掐了烟,有些局促道,“今日想见你,就来得早些。” 她微微点头便上了车。 “三哥,我们去吃烤肉罢?” “嗯?” “心情不好,很想大快朵颐。” 你怎知我心情不好,是难得见我吸烟么? “好,带你去老饭店吃新上的烤肉盘和八宝鸭,阿好?“ ”好。“ 他的烦心事比她的棘手些。 COZY公寓的方案稿还未全盘落定,营造工作便已开工,营造厂自然是贝润生名下的产业,一改启明的案子皆由张远东家营造厂承建的惯例,张远东本就对公寓住宅的项目半信半疑,现在设计费还没完全落袋,营造又花落旁人,心有不甘,而初尝股票市场甜头的曹次骞更对周期长、回利慢的建筑业不抱过大希望,伙同江树笙提出异议,要求连本带息,提前撤股;且不说启明自成立起接的都是政府项目,回款不爽利,为保证交付质量,前期投入又大,并没有曹江提出的十分利之多;当初拟定了三年为期,却才过了一年,便有“兄弟阋墙”之兆,不免让人寒心。 唐树屏从中调和,“西洋大班喜住新式公寓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可近来新贵及二世祖们也流行住西洋公寓,足见公寓买卖仍有可为,各位吵归吵,但自然都不愿与钞票过不去,现今运动过去了,政府又兴土木,张家、江家的营造厂行启明之名,接些纯粹的营造业务也未尝不可,而商业公寓方面,也可接些商会巨鳄的委托项目,一个COZY出来,如法炮制即可。 事从权益,与商业挂钩,便无纯粹二字,文琮出身商贾之家,如何不懂得,只是是否随心随性,在他当时的年龄,还无法自然处之。 答应了唐树屏要去拜会宁波商会的老会长,宁波商会在杨树浦新拿了一块地皮,想做现代高层公寓,唐树屏本就是宁波账房先生出身,会长家的二公子又是曹次骞的连襟,近来杨树浦水厂扩建、电厂改造,几处工程都交给江家营造司承包,这样的买卖,对平衡事务所内利益关系,着实有益,文琮也只能硬着头皮,换上中式长衫,“欣然”赴约。 有半年多未着长衫,找出在陈墓时常穿的两件换上,都觉得手臂处有点发紧,请了家里针线活最好的越阿姨给改动,越阿姨却犯了难,“这是隐形线,原做衣时针线一环压着一环,阿拉现在拆开,恐缝不上去啦。我见顾小姐缝过这种线,三少爷找顾小姐给改伐?“ 这是婉凝跟刘家阿奶处学的针线法,又加了些小习惯,自然是旁人不易破解的,她把衣服放在烫衣板上,用剪刀在线头处剪开一个小口,把线拆到需加肥处,放开一些布料,穿上针,便继续缝。其手法之娴熟,让文琮不免啧啧称奇,他竟不知道,婉凝的阵线活也这样好。 “我竟不知道,陈墓的老裁缝也有如此巧心思,弄出这么有趣的针法,原以为他知道这些长衫都是她为他做的,他竟以为全是陈墓老师傅之手,便有些嗔怪他道,“哪里的老师傅有闲情逸致,还在衣服内里绣上竹子、兰花,还在袖间留好内衬,用来访香囊,还能精选易于留香的料子,果真是有七窍玲珑心了。” 她说完他也有些懂了,放下报纸,盯着她恍然大悟道,“自是我家妹妹蕙质兰心,又娴熟老道。” 她缝好袖口,便将长衫一股脑塞到他怀里,推他回自己房间试穿,她也快步走回自己房间。 今天是婷芳每月回刘宅看她的日子,婷芳还在房里等她。 “这是姑娘存在苏州银号里的银钱利息,姑娘存好。再有便是赵医生药厂开业典礼的请柬,他请姑娘务必过去。” 婉凝略点点头,还问她姜家爹娘是否安好,她却不愿岔开话题,道,“我知道姑娘心里本就没有赵医生,可姑娘和三少爷眼下的光景,也合该让赵医生见见,也能死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9章 日新又月异 赵景然主理的药厂开业时间定在端午节这日,文钰换上香云纱的新式旗袍,她新烫的卷发被挽在后头,用一枚珍珠发卡别住,配上新买的绛红色蜜丝佛陀唇膏,甚有风情。文钰拎着小皮包出了房门,先往楼下起居室望了一眼,见文琮和婉凝已经坐在沙发上等她。文琮一身常规黑色西服,只一对星星的袖扣有些小波澜,婉凝则是一件浅棕色真丝改良旗袍洋装,是月初文钰陪婉凝新选的料子,刘家常用的裁缝定制,腕间的Channel小手包叻是新款。婉凝在帮文琮整理袖口,文钰也不免感叹一声,形势变化,时间可以彻彻底底改变很多东西。正要下楼和他们会合,便听到起居室里的电话响了。 婉凝接起电话,沉吟片刻后,才道,“今日上午有活动,下午晚些回去。” 近来婉凝日渐掌管共济社,社里的大部分人大小事情都要请示了婉凝拿主意,原便觉得紧张的时间更加显得稀缺了。 所谓管理,管人管物管事,总要小心翼翼、精打细算,还要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管理和治学,真真是背道而驰的两回事。爱玲主攻政事后,婉凝的身上凭白多了好多主理的担子,好在幼时父亲刻意训练她的算数,又早早学了些看账的本领,也算是用得上。 爱玲也早知社会捐赠不足以支持共济社等社会福利机构的长期发展,力主在政治上予以推动,向上推动民国政府相关立法修缮,向下宣教演讲,并利用一些主流品质媒体进行传播,培育社会舆论,爱玲近来在武汉、重庆、西安等中西部地区奔波,也为了这一件事;可这终归是一个漫长又艰难的过程,在获得长期政府救助金之前,共济社要先想办法活下来,首先得学会自救,自打粮食、自产血。 在婉凝的人生经验中,用一技之长做买卖生意,好好经营,一家子是可以活下来的,但是自己开诊所还是跟人合伙,时至今日,却也无定论。 可这日挂牌营业的圣瑞元药厂股东关系复杂,让从头到尾也参与过筹办谈判的婉凝也不免再次为之一惊。除却顺安药业吴家、景然舅舅魏礼安、景然之外,还有两位东洋人士,药厂挂名的法律顾问,则是文琮、文钰的旧友黎安东。 文钰右手挽着婉凝的小臂,左手还端着一杯气泡酒跟婉凝八卦,“听闻黎家看好药业生意,又想卖圣瑞元药厂的之一股东广汇银行江家的人情,早些日子真金白银认购了药厂的股份送给安东哥哥和Molly做新婚礼物,可不成想,安东哥哥却拒绝了这门婚事,前几日还上《申报》登了解除婚约声明,真叫人唏嘘。” 黎安东解除婚约的内中原委,婉凝倒真能猜出几分,只是不能在此刻提起,便只能尝试自然地岔开话题,“这位珍珠小姐的嗓音可真好,听闻今年她还有彩色电影上映呢。” “去年的有声电影便是名震上海了,确是每年都有新的惊艳。今日的排场,竟能请得动珍珠小姐,景然哥哥也是好本事了。”文钰突然想到除了入门时与景然点头示意外,她还没再见过景然,在人群中一通好找,才觅得景然、文琮、贝麟等的身影,他们都围在一位红衣群女子身边,职业微笑,瞬间没好气道,“那是谁?” 婉凝顺着文钰的手指抬眼看去,道,“出门前三哥说过,蓝玉,孙公子的红颜知己。” “自称是苗疆公主的蓝玉?”文钰啧啧道,“原只常常听闻她,今日一见,果然红颜风流。” “那不如当面叨扰几句。”婉凝边说道,边向蓝玉走去。 敏感如蓝玉,可能只是发现她们在看自己,自然地转过身来,带着天生的女性骄傲,朝着她们的方向微微举杯示好。 婉凝暗生感叹蓝玉的容貌,真当得上天生的“美艳不可方物”,她都愿意为之倾倒。 “蓝小姐,这是内子婉凝,这是舍妹文钰。”文琮先介绍道。 贝麟撇撇嘴道,“蓝姐姐,你别听他乱讲,文琮与婉婉还未成婚。” 蓝玉看看贝麟,再看看婉凝和文琮,笑道,“早听赵医生和姜护士提起过您,您也许不知道,我也在用您搭配的治疗偏头痛的药方。” 婉凝大方地笑道,“还有这一层渊源。能帮到您就好。” 文琮前些日子跟她提起过,蓝玉拿了一大块地皮,想盖一片现代公寓集群,沪上小有名气的中外建筑师都在跃跃欲试,日夜准备标书;蓝玉却放出风声:只请中国建筑师设计。这让国人建筑师感到大大的振奋,却也带来不小的压力,要如何证明国人建筑师能设计出适合沪上最时髦的中外大班居住的公寓? 文琮和贝麟面对这样的压力,竟有些志在必得,近日夹击在建筑事务所的内忧外患之中,却愣是挤出些许时间集中准备竞标方案。 药厂开业,江家作为股东的一应事务也由江树笙代理,江树笙一时间又多了许多分割精力之事务,对启明的经营更少过问,只要求每月看看账目而已;曹次骞牵线的宁波同乡会的营造生意极为顺利,张远东主导用启明签下契约再转包给张家的营造司,曹次骞明着从事务所拿了事务补贴,暗地里又从指定的几家料厂吃了回扣,全凭一张嘴,一个项目上便赚得盆满,不免更加不解文琮、贝麟之做法,什么国之情怀、什么设计新生,别人家明星建筑师的炒股本金从哪里来?独栋别墅又从哪里来?行规里早已默契之事,刘文琮和贝麟竟也能搞出特别来。 有时候合伙便跟谈婚论嫁相似,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都不重要,价值观相和,能相互迁就相互包容相顾扶持着走到最后的真不多。价值观如此玄妙的词汇,和与不和,纯粹是一起经历磨练时从临时反应中观察而来的。比如婉凝和婷芳近来也经常审视婉凝和景然在事业上的默契程度。 以前的诊所中,婉凝虽受景然雇佣,却常常被需要做很多决定,甚至诊所要不要购置新的手术器材、要不要用新药替换旧方这些婉凝并不擅长的西医事宜,景然也希望婉凝参与决议,甚至帮忙印证景然决策的合理性。自从婉凝离开诊所,婷芳则日益代替婉凝,扮演这样的角色,诊所和未来药厂的经营性账目,景然都愿意交给婷芳处理。而婉凝在创业初期,更需要一个可以带领她影响她的领路人,却不是一个处处需她做不擅长决定的合作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0章 欲知岁何晚 景然诊所的席宴到午后才散,婉凝与蓝玉、景然打过招呼后先回共济社料理事务,文钰同行;文琮、贝麟还留得晚些。 景然邀请文琮留下喝茶,贝麟也因还要与文琮回事务所商量旁的事,便也留在万国饭店找些乐子。 景然的几个东洋合伙人在万国饭店舞厅寻欢作乐,正给一个陪人跳舞的女郎灌酒,四五个男子灌一个女郎总不免让人无语,贝麟叫了侍应说,“换首舞曲,再找几个舞女去邀请那些东洋人跳舞。“ “好的,贝少爷。“ 贝麟感觉气不打一出来,见舞女把几个东洋人都拉去跳舞后,才移步上楼叫文琮回事务所。 景然和文琮在对峙。 “你若真的心疼婉凝,便该早早与她完婚,给她名分。“贝麟听到景然说。 文琮没有回应他。 景然却更咄咄逼人,“她一个女孩,寄人篱下,命不由己,连安身立命的营生都不曾有,还要在你那错综复杂的家庭关系里左右逢源,屡陪笑脸,其中辛酸,可曾向外人倾吐一二?你若不心疼她,也不该总是用三少奶奶的名分吊着,让她在外人面前空有虚名,你竟不知道,她每日出席各种场合,要忍得住多少嘲笑。“ 文琮拎起西装外套,直视景然道,“我的家人,我自会照顾。“ 贝麟却觉得文琮不该在阵前输人,推了门道,“你自认为很了解婉婉,很知道婉婉需要什么吗?婉婉需要的不是银钱,不是名分,不是社会虚名,她要的是生为顾氏医术传人的价值和一步步走到文琮面前的经历。开个诊所、药厂于她有何难?顾氏医学也不是毫无根基,可为何偏生要跟你一起开药厂?让东洋人入股很是潇洒么?东洋人去年才侵害上海的军队,抢我华人店铺,杀我华人军人,你和你那娘舅做生意前也不遴选遴选么?再说家庭关系,刘家比得上赵家家庭复杂?” 文琮满脸疑狐地看着贝麟,他是在跟我抢太太,又不是跟你,你这么激动做甚? 竟被贝麟逗笑了,无奈地笑着摇摇头,拉着贝麟往外走。 他想给婉凝的,是可以自由选择的权利和底气;不论婉凝今生是不是他刘文琮的夫人,她都会是受人尊重的顾小姐和有一技之长可安身立命的顾小姐。他知道他坚持的是什么,所以他不必辩解。 “知道你木讷沉闷,没想到关乎婚姻大事你还能风平浪静。”贝麟感觉真真摸不到头脑,“你这闷驴,今天还能继续视察工地么?” “Of Course。” 景然竟也被贝麟说懵了,坐在休息室内发愣,婷芳送完最后一批客人才走回房间内对他道,“客人都送完了,下午未安排手术和会议,赵医生可以先回家休息。” “好,好。” 爱玲从武汉回沪,才下了火车便奔到共济社三社,一是监督工期,二是与婉凝分享她从武汉筹得捐赠的好消息。 婉凝自是喜上眉梢,却也和她商量另一件事,近来上海营造之事盛行,营造工人缺口大,她想推荐共济社休养的青壮年和被退伍的散兵往营造工地谋差事,而上了年纪的,也可以到营造工地上去送绿豆汤、小馄饨,自食其力,在谋生初期,共济社依旧提供床位;另,鼓励念过书的少年参加中学会试,成功入学的则替他向学校申请助学劳动和助学金,一来解决共济社床位和经济吃紧的问题,二来慢慢真正做到“授之以渔”。 文钰又提议共济社可以开设手工药皂厂,一方面供社内使用,若有余量也可卖给弄堂邻居,添补用度。 爱玲啧啧称赞,不想婉凝进步颇大,为之高兴。事不宜迟,爱玲、婉凝、文钰三人便按照婉凝的思路,规划行动,兵分三路安排执行。 近来刘府还有一件喜事——芮香的孩子在陈墓老宅降生,是一个早产男孩,取名夏锋。夏管家本是刘府住家远亲,如今亲上加亲,刘父又送了夏家一家米铺、一家茶叶铺子,因着老太太长期卧床,不见起色,文璟、爱玲又忙于公务,便让文琦一家、文琮、婉凝并文钰回老宅贺喜。 午间吃了席面,众人见过芮香和满月的男娃,便自由活动应酬。 静怡却拉着文琦在偏厅没人处道,“什么八杆子的亲戚,一个是你爹早出了五福的远方亲戚,一个是你阿奶随口认了的干孙女,生个孩子便领得两处铺面,你生儿子时都不见有这么好的待遇!“ 文琦不愿听静怡碎碎念,安慰她道,一个是在绍兴的米铺,一个是在福建的茶叶铺子,平日里都听你嫌弃那些地方偏远闭塞,不愿走动的,让夏叔叔家去打理,不也省事?“ “这能一样嘛?原来夏管家打理,是为着刘家打理,银钱进的是刘家的口袋,现如今,他是为自家打理,银钱进的是夏家的口袋。原芮香和夏家成亲时老太太也是送过嫁妆的,现在又…“静怡插着双臂又道,“我竟也忘了更重要的事,你家乡下的这些产业都是夏管家在管,父亲原让你每月查账对照,你是不是从未用心做过,不知道内里还有多少亏空罢?” 文琦只觉得头昏脑胀,无奈道,“可算是回老宅安生一日,侬能不吵架伐?” “真真是不中用啊,看来以后老宅的账,我要替你拿拿主意的。”静怡摇着头回房去了,晾着文琦自觉无趣。 芮香抱着孩子与文钰、婉凝在花厅逗孩子,夏至秋则和文琮在外头下棋,二人言谈间也聊到实事变化、昆山经济、营造兴起,聊到起劲时,夏至秋又对文琮道,“近来有些承接营造的散户生意并不顺意,听闻三少奶奶家茜墩的老宅也在待价而沽。“ “怎么回事?“ “顾氏在金陵做营造生意,本就赶鸭子上架,去年政府西迁,烂尾工程颇多,今年刚有好转,顾氏却已经被拖垮了,老宅放出消息来也有两周时间了,若要入手,现在算是好时机。“ 文琮沉吟不语,放下棋子,才道,“找人帮我做件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1章 山中有桂枝 孟夏时节,江南烟雨多。民国20年和21年之交,整个上海周边都笼罩在阴郁中,刘家老宅里的早生儿却带来不小的喜悦,许是暂时的小喜事能冲淡心中烦忧,文琦和文琮一对在这一月内返回陈墓三次,而文璟夫妇、文钰也在第三次回到陈墓,正巧芮香的早生儿这日满月,夏管家让人安排了三日的流水席,乡里往来,带一小篮红鸡蛋归家,小镇民众无不在直呼芮香的好福气。听闻这是刘家老太太从莲池禅院门口拾到的孤女,从小养在老太太身边,起初也是做些浇花等粗使的事,后学了理账、采买、管人,慢慢俨然内宅的女管家,后又被刘老太太收了义孙女,配了管家家里受了新式教育的军官,生了胖小子。若说人可以凭借努力和一点点运气改变命运,过更好的日子,想来刘宅里的芮香姑娘该是留下姓名的。 静怡双臂交叉在胸前隔着圆窗看着院外流水席啧啧道,“一个乡下的孤女,这辈子能遇上这样的光景,也只能发生在你们刘家了。你说你阿奶是不是对乡下孤女感情不一般,前有个顾婉凝,后有个芮香。” 文琦不知道静怡为什么年岁越长,越喜说一些刻薄的话,前几年他只觉得这是贵小姐的骄纵,可后随着年月见长,阅人更多,只越发觉得贱内似乎有着一部分有钱少妇共有的愚蠢,可他已经体味会不爱惜羽毛的滋味,锦里之事在前,他可不想再讨个小老婆或寻个外室给自己添麻烦;可若要流连书寓、俱乐部这些烟花之处觅得什么“红颜知己”,多半逢场作戏,自欺欺人,更没什么滋味;他心里,多半是羡慕文璟文琮的,一对看似举案齐眉,一对看似渐入佳境,所以更多时候,文琦找到机会,会讲些婉凝的多般好处,莫提什么“娘家提携”了,有时候太太家里人要帮忙要分利甚至要抢生意,都够棘手的了;就连贝家这种识大体的姻亲,不也差点让刘家卷进三鑫公司的江湖恩怨么。但文琦日渐接近“不惑之年”也更参得男女之事,也不过是那么回事而已,家庭之事哪有那么多喜欢与不喜欢,勉强维持着相安无事和尽量把日子过得美满些便足够了。 文琦近来更愿意花功夫在公事上,一来父亲确实心力不如以前,想多为父亲分忧;二来他关心生意,静怡心情更佳,便也能消停些。旁的精力,他便放在儿子和兄弟身上,他是大哥,对弟弟妹妹们,也是有责任的…… 文琦勉强宽慰了静怡两句,不忘叮嘱静怡一句,“今晚和弟弟妹妹们一起吃饭,若下午去镇上听曲子打麻将,记得早些回来。” 日前文琮托了文琦帮他安排些许琐碎精致的事,他这会儿要去后院检查小厮们的完成情况,再去前厅看看文琮自己的准备进度。 后日是婉凝的生日,文琮想在陈墓,没有长辈在时,提前帮婉凝过个生日。 到今日,文琮第二次给婉凝过生日,上一次,听二哥说是婉婉十岁的生辰,顾伯父出门远游,婉婉住在陈墓老宅,阿奶特别为婉婉安排了一个小型的生日宴会,彼时文璟和文琮即将出国留学,专程从学校归宅,为婉婉庆生,时光一转,已是十二年了。 二十二岁,本不是特别值得庆祝的年岁,可这一年,文琮送她一份特别的礼物,文琮第一次想,把所有她想要的、所有美好的事物都送到她怀里。 这日婉凝从早上便在芮香房里帮小娃娃做保健,不得不感叹身体底子好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芮香的宝宝不足七个月降生,除了生产当日有些难产外,母子竟都平安无事,婉凝给她们都号过脉,脉象安稳,底气十足。 “原我也是不信的,父亲说若母体强健,孩子早生些并不碍事。” 芮香笑道,“本是个人有个人的造化,以前老太太常讲,每个人出生时早就被安排好了人生。” 婉凝虽不相信鬼神之说,却相信每个人的心性会决定后天面对不同境遇的选择,慢慢地也会寻着某些与历史相似的规律慢慢发展下去,而所谓八字相合,也许正是心性相投,选择的轨迹相近,越往下走,越走成了同道中人。 婉凝笑道,“姐姐真真是有福分之人,也多是姐姐积德行善,后天努力的缘故。” “婉儿姑娘比我良善得多,也一定会有好的造化。”芮香心疼婉凝道。 文钰从外间走进房门,道,“这光景了,两位姐姐去吃饭罢。” 这一日都在芮香房里做事说笑,竟没关注外头都天黑了。 芮香请奶妈照顾着夏锋,便随婉凝、文钰一同到前廊饭厅去吃晚饭。 文钰领她们从后院莲花池子边的九曲长廊上走,婉凝道,“怎么走了这条远路,芮香姐姐这才恢复,仔细走太长夜路,感上风寒。” 文钰笑道,“今日廊上有好光景,姐姐们不去瞧瞧?” 芮香也道,“出门前罩了外衫,我也陪姑娘去见见好光景。” 婉凝有些夜盲,只见不远处的长廊上悬挂了好些个灯盏,确比往日明亮许多。 走近一看才发现其中韵味。 是用竹子编的竹节灯笼,灯笼上用的是染了银粉的宣纸,轻薄通透,光晕柔和。宣纸上画着老宅附近的中式建筑,婉凝再走近一一观摩,又发现每一盏灯上的建筑样式不一,却好像都是陈墓、茜墩、上海、天津、北平、金陵等地,她与文琮去过的某些地方。 三哥这次真的有心了,婉凝暗想。 “你们看,湖上也有荷花灯。”文钰道。 “谁家的师傅手真巧,好逼真的荷花灯。”芮香也道。 “我看好像是真荷花。”文钰好奇地走到石阶上,蹲下身子捏了一朵荷花,“是涂了荧光粉,又让人提前用细线牵引着,才能随波漂浮,甚有趣味。” 文钰暗叹,冷山三哥哥一旦有情趣起来,确实发挥了从小钻研国画的优势,比大哥哥的浪漫有趣味,比二哥哥的浪费有意境,比家俊的浪漫有文化,关键是,这对佳偶,真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的心意,全中了她的心思。 这才是前情铺垫,估计后面,还有好戏,于是牵了婉凝的手,往饭厅走,文钰倒想看看,饭堂里又安排了哪些花样。 饭堂里除了多加了好些剑兰金桂的鲜花,却是一同往日,饭桌上的菜饭确实十有八九都是婉凝爱吃的。 见她们进门,文璟和夏至秋有些起哄地把文琮推上前。 文琮看似面色如常,却在心底好一下自己鼓舞,对婉凝道,“今日没有家长在,给你提前过个生日,希望你欢喜。” 婉凝盯着文琮的眸子,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只顾含着泪,微微地点点头。 多少年了,她都忘记了自己的生辰之日,更险些忘了小时候,他对她也是用过心,有情份的。 从文琮手里接过一个楠木的盒子,“这是生日礼物,回去再看吧。” 文钰好奇问,“三哥哥是将自己的产业、积蓄都交给婉姐姐了嘛?” 静怡暗自嘲笑,他有什么产业积蓄? 文琮笑道,“比那些有分量。” 爱玲这时拉着婉凝到桌边道,“镇上只有两家西式糕饼店,没有像样的蛋糕,我和钰儿一起做的,你别嫌弃。” 婉凝眼眶里的泪滑过脸颊,却还笑着对爱玲和文钰道,“谢谢。” 静怡本是蒙在鼓里的,但傍晚回家看这架势,又问了文琦便明白了,她自诩不会为了给婉凝庆生奔波,却也埋怨文琦未提前通知她准备像样的礼物,索性这次回来带了几件还没拆封的丝巾、香水,找了个有意思的萧氏包铺的竹编匣子,将一件较为清淡的丝巾和双妹的桂花香水包在匣子里,算是仓促备了一份礼,还算不太别扭地推到婉凝面前,“呶。生日快乐。” 婉凝也得体地道,“谢谢大嫂。” 文琦送的是一套派克钢笔,文璟送了一方好砚台和墨石,芮香夫妻则送了一套香器。 满桌的年轻人把酒微酌,仿佛回到了年少时,有欢笑有吵闹。 三兄弟喝多了,文琦和文璟还开玩笑对文琮道,“你别和我们耽误功夫了。良辰美景,快去和你夫人共度良宵。” 文琮是有些焦急和婉凝团聚,他想看到,她打开礼物盒子时的欢喜,因为那里面,放着茜墩顾家老宅的房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2章 情深人不知 “三哥哥给婉姐姐买下了顾家老宅?!!”文钰听到芮香的话,竟有些不敢相信,“顾家老宅不是在婉姐姐不知哪里蹦出来的大哥手里么?” 芮香一边抱着孩子一边笑道,“至秋从茜墩乡里处知道顾家老宅对外售卖,便跟三少爷讲了一声,三少爷当下便极为上心,让至秋找旁人冒充外地人去与顾家人交涉,想来顾家人也确实手头紧,缺银钱,才交涉了两次,第三次便成交了。“ “顾家老宅想来也蛮大的,三哥哥有那么些银钱么?”文钰又问道。 ”两亩地罢,三万。“芮香又道。 “天爷哟,三哥哥也是大出血了。“文钰道。 ”三少爷用了三日筹钱,听闻黎家少爷还给了三千圆。“芮香又喝了口香片茶,对文钰道,”我和至秋也还纳闷,黎家少爷出钱做甚?“ 文钰转念一想,道,”那时安东哥哥替婉姐姐输了官司,造成家产旁落,他于心有愧罢。“ 心下却觉得柔软温暖的,这样的黎家哥哥确还是儿时的暖男模样。 “三哥哥去年自立门户想来花了不少钱,年底光景差成那样,不知道赚不赚钱。他前两年都给西洋人打工,能存下什么银钱,估计也动用了不少家里的这些分红零用。“文钰叹道,”三哥哥对婉姐姐,真是用心啊。“ 芮香叹道,”若老太太知晓了,定会极高兴的。老太太常说,花言巧语不可信,唯有实际行动才看得出男人的真心。“ 文钰笑着点点头,不再说话。她的男人,似乎也是在意她的,他们初到南京时,他薪水不多,却也愿意租住市中心的新式公寓里,也愿意每周带她去金陵饭店开荤,也愿意带她到最好的公立医院做产检。虽则从未给她买过贵重的礼物,可他愿意把他薪水的大多数,花在她身上,便也足够了罢。 芮香又道,”四姑爷还没有消息么?什么时候回来?“ 文钰便笑着摇摇头,”许是太忙了,还是上个月通过话。“ 芮香原不想过问文钰和家俊的家务事,但近来与文钰相处时见她少提起家俊,昨日又听至秋说镇上他几个随政府西迁的黄埔同学都回乡里休假了,便不禁隐隐担心家俊怕不是有事瞒着文钰,只顾无意中过问一句两句,试探文钰。 文钰的回复让芮香心里头凉了一大截,便又嘱咐道,”姑娘还是自己仔细些,长期分居,男人多半是管不住的。“ 文钰笑笑道,”他是个极有进取心的,工作太忙,顾不上家里是肯定,再说我在自己家里,安稳自在,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文钰嘴上虽只说说,但从芮香房里出来,便到客厅侧房里,拿起电话往洛阳政府办公室打电话,”请帮我接财务院办公室。“ ”请问您是哪位?您要找哪位?“ “我是财务院办公室主任沈家俊的太太刘文钰。“ “沈太太您好,财务院上月底已经搬家啦,沈主任启程回上海啦。“ 短暂的沉默。 ”好,谢谢您。“文钰勉强礼貌结束对话,手抖着缓缓放下电话。 电话那头的接线员放下电话,还一脸疑惑,沈主任的太太不是姓孙么? 文钰放下电话,便急匆匆赶回房间收拾了行李,又差了小丫鬟去找文琦。 “小祖宗,又发什么疯?“文琦见她麻利地收拾着细软。 ”大哥哥,我今日要回上海,侬给我安排辆车子罢。“ ”怎么这样急?“ “侬伐要管啦!“文钰急得眼眶红红的,”我今天就是想回上海。“ “好啦好啦。“文琦见文钰焦急的样子,想来事情也是可大可小,便先安慰道,”侬别心急,只顾把东西收好,我们吃过晚饭,带你回去。“ “嗯。“文钰撅着小嘴,一低头,眼泪就滴在真丝被上,她却也顾不上擦。 文琦叹了口气,又走到文钰身前,轻轻摸了一下文钰的头,”好啦好啦,我们回去,噢。“ 文琮和婉凝先他们两日回上海的。 丁文康在虹桥的那块地终于要开工了,开工前,文琮要去拜会疗养院的大股东——丁文康的父亲丁兆海。 丁兆海与刘家老爷刘沛轩本是老友,丁兆海能轻易答应采用文琮的方案,其中也有大半原因是看在刘沛轩的面子,这一点文琮其实也颇为介意。 席面上有丁兆海,丁兆海之妻文氏、刘父、刘母、丁文康、丁文康太太盛华宜、文琮和婉凝。 刘母见盛华宜正怀着身子,好不羡慕道,”丁先生、丁太太,你们真是好福气,华宜这是第三胎了罢?“ 丁文氏笑道,”确是第三胎了,前两胎都是男孩,只想着这胎能是个女儿。我们就文康一个孩子,只盼着他能开枝散叶。不及你有福气,三个儿子都这么有出息。“ 刘太太笑笑道,”只这个小子让人头疼些。三十岁的人了,还没成家。“ 丁小太太笑道,“我看婉妹与文琮兄弟恩爱得紧,莫不是还想多享受些二人世界?“ 她们都注意到,文琮和婉凝席间多数时候,是拉着手的。 刘母面色如常,笑道,”婉儿家里有些事情,耽误了些时间。“ 丁文康又道,”刘老弟常言先立业,再成家,这两年的一番作为,我甚是佩服。“ 刘母便安慰地陪笑。 丁兆海和刘沛轩则碰杯饮酒。 赴宴前,刘老爷与刘太太深聊过文琮和婉凝的婚事。 按照茜墩的乡俗,婉凝要为父亲守孝三年,5个月便要到期限了,文琮和婉凝下一步的安排自然是要考虑的。 既然刘太太努力了三年依然无所获,先不说文琮和婉凝以未婚夫妻出入社交圈也已有两年,再说近来二人日日同进同出,俨然恩爱小夫妻的样子,刘老爷便也更认定了这个三儿媳。 “侬是琮儿的姆妈,比我更了解这小子,他看婉儿的神情也能看出来,心里有多喜欢。若是孩子们各有各的想法,我们自然不能勉强,可若真是两情相悦,自然是要成全的。“ 刘太太虽不太满意这桩亲事,还想着自己这优秀自立的三小子怎么也配得上豪门千金,怎么能随随便便娶个乡下女子?可近来婉凝在沪上的一番经营确是进步不小,甚至对文琮事业有所助力,再一味阻止,倒显得不近人情了。 ”这孩子命太苦,还不知道是不是命里带煞,克身边的人;再者,顾家人人丁单薄,多早丧,想来也是先天不足,年岁不永的,若不好生养,又疾病缠身,岂不是耽误了我们的琮儿。“ 刘父笑女人多是头发长见识短,为儿子的一番考虑看似合理却不免纠结。”人生在世,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的喜悦,琮儿正是娶妻生子的年岁,我只希望他能享受与心爱之人组建家庭的体验,做这个年龄该做的事。“ 刘太太不再反对,若文琮认定了婉凝,她也愿意善待的。门当户对联姻确实各有利弊,静怡与文琦已是先例,能如文璟、爱玲这般的着实不多。 这场席宴,丁兆海对文琮和婉凝是有考量的,宴席过后,他让丁文康给启明的银行账户打了项目的定金;丁文康与文琮开玩笑说,”弟妹可是你的lucky girl。“ 宴席散后,文琮和婉凝还要去赴建筑师协会的约。 今日BenjaminChan是主讲,他汇报了国内高校的建筑学生培养情况,“中国自己培养的建筑学生,大多钻研营造,甚至桥梁和铁路,苏州工业专门学校建筑科、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的育才公学普通科、江苏省铁路学堂建筑科、北洋大学木土工程系、复旦大学土木工程系、交通部上海工业专门学校土木系,中华铁路学校、北洋武备学堂铁路科等都是如此,但融会贯通艺术、规划、营造的architecture还未有建立,在座诸公都是建筑设计实践的先行者,希望日后多多录用和培养建筑学子,为国人建筑事业添砖加瓦。” 婉凝想到共济社内有位辍学生曾在苏州工业专门学校建筑科度过一年书,后因无力支付学费而辍学,受BenjaminChan启发,便问文琮是否可以让其去虹桥疗养院的项目上帮帮忙,文琮笑着回应,”自然可以。“ 文琮这日只觉心情大好,二人从国立同济大学出来,还去凯司令买了栗子蛋糕才回家。 买栗子蛋糕时,婉凝想要主动付钱,文琮却不甚,阻止她道,“哪有太太付钱的道理?” 婉凝却调侃他,“先生的钱都上交了,莫不是存了私房钱。” 文琮微微发愣,由着她付了钱,还刮着她的鼻尖道,“淘气。” 惹得收银的小姑娘边打包蛋糕边低着头笑。 盼天长地久 婉凝坐在共济社二社的院长办公室里,手臂搁置在桌子上,扶着额头发呆,自从主理共济社,她发呆的时候越来越多,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回过神来,抽出手臂下压着的一打对账单,心算总数是否对得上,总数无误的,才用文琦送的派克钢笔签上大名,放在一边。 “顾院长,您现在有时间吗?”门口有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怯怯地问她。 婉凝微微点头让她进门来。 小姑娘怯生生地走进门,又转身小心翼翼地虚掩上门,走到她面前,轻言轻语道,“有件事情,我觉得必须要请教顾院长。” 婉凝看着瘦小轻言细语的小姑娘,突然想到不知以前寄母每次在陈墓时见到她时是否也有相似的印象——一副受人欺负的模样,确实很难联想到“得体”、“独立”这般的词汇;婉凝又定定神,对小姑娘讲,“你讲。” 小姑娘正正衣角,昂头挺胸问道,“请教顾院长,我们做药皂拿出去卖,每块大小不一,药量不同,都没事吗?“ “当然不是。“婉凝合上钢笔,见她问的一本正经,也严肃回答道。 小姑娘还正色道,”院长敢发誓吗?您并不认为,共济社做的药皂,因为我们都是弱者,所以每块大小不一、药量不同也没关系的,别人也会原谅的。如果院长真的说了类似的话,院长就生重病。“ 小孩子怎么如此关注药皂的标准化? 婉凝先是严肃道,”当然要按照标准,大小统一,药量统一。“又问小姑娘,“你发现什么事了么?“ 小姑娘明显变得轻松不少,”我相信顾院长不是那样的人,顾院长也没说过那样的话。可有人这样狐假虎威。“ 婉凝明白了,她柔声对小姑娘道,”谢谢你的监督和提醒,我也会去注意。“ 小姑娘灿烂一笑,又向婉凝鞠躬后,才离开办公室。 一个月前,婉凝定下药皂的比例和标准,又规范了产线的要求,便交给共济社里一位热心开朗的北方大娘管着,这个月多在兼顾三社的工程和虹桥疗养院的规划,是她疏忽了。想来北方大娘倒不是刻意克扣用料,只是以前糊涂惯了,不愿意死守着标准做事。下周找个时间,佯装突击检查,查一查药皂产线便是了。 今日家里还有家宴,她仔细将手上的几个账单签完字,让账房的主事先生拿走,”还有一张采买米面的单子放在我这里,明日上午九点请厨房的管事来办公室。“ 账房先生拿了单子,又听到这话,自然是明白的,恭敬地说了声”好“就赶紧撤了,原以为刘家二少奶奶精明,三少奶奶木讷,这日子长了,才发现三少奶奶起初不动声色而已。 婉凝听到外头有车子的声音,看看手表便知是文琮来接她;穿上风衣,拿着提包往外走,便又看见文琮在吸烟。 文琮见她出来,敛色掐了吸烟,对她道,”抱歉。“ ”近来是怎么了?“婉凝坐在车上,关切问道。 ”树笙和次骞要撤资。“文琮发动了车子,才道,”他们要尽快撤资,要求把之前几个政府项目的分红和疗养院的分成带走。“ 政府项目已经做完,只是尾款未付,但若是结账有结余,撤资分红也能理解,可疗养院的项目刚开始做,项目是赚是赔还未可知,现在撤资便要带走分成倒有些不近人情吧。 “多少钱?”婉凝问。 “不是小数字,但事务所出得起。”文琮道。 不是钱的问题。 “旁的人是什么意思?你们商量过了?“婉凝问。 “贝麟自然是不同意他们带走疗养院的分成,他又觉得疗养院的项目旁人没有尽力,坐等分钱不合理。“ “那倒也不能这么认为的,当初大家合伙,出钱出力的,占了多少份额,收多少成,确也天经地义。“婉凝道。 文琮点点头,又对她道,”贝麟血气方刚,看不过而已。他自然也不是为了钱的事情。江家现在不安宁,蔓莉刚嫁到北平,茉莉的婚事又被取消,现在只树笙一个助益家业的,他想收收精力专注做事,要理解。次骞之前放在股票市场的钱一直赔得惨,近来终于赚了些钱,听他说股市又在低位,只要买入,几个月之后就多有回报,他太太又是极铺张的习惯,缺银钱又对建筑没兴趣,也要体谅。“ 婉凝听他碎碎念着,看来他都想得明白了,只是想跟她念叨几声。 ”这群人聚在一起不容易,这不到两年,竟就有人先退出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婉凝宽慰道。 文琮眼底黯淡,又转了一个路口,便到了刘宅的院子里。 “四妹夫今日也回来了,一会哥哥若心情不佳,吃了饭我便陪哥哥再出来走走。“婉凝提醒文琮今日有外人在,不要吊着脸。 文琮转而笑道,”又不是小孩子。“又停好车,跟在婉凝身后进了门。 ”就等着你们回来开饭了。“爱玲见二人进门,先来迎接道,又给婉凝使个眼色,婉凝往文钰和家俊那边一看,家俊正抱着沈名哲逗趣,文钰则拉着名哲的小手,俩人虽面色如常,身体互动却很别扭。 饭堂里的大桌子上已摆满了山珍海味,刘老爷已坐在首座,文琦、静怡、文璟还站在座位旁,等母亲落座后才落座,刘太太则走到了客厅,道,”沈姑爷来吃饭伐。“ 等待众人都落座后,静怡又对文琦嘟囔一句,”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你姆妈以前看人家多不顺眼呀,现在人家高升了,便这般殷勤。“ 文琦给她夹了一块糖醋小排,意在提醒赶紧吃饭堵上嘴,静怡却不领情,又问道,”我听说四妹夫又高升了。“ 家俊刚敬了刘老爷一杯酒,竟饮一杯后才对静怡道,”大嫂夸奖了,西迁时财务院办公室主任因年事高辞职了,我这是捡漏。“ 文琦心想,呵,两年的政府历练,确实比以前学会了面子上的谦虚。 众人笑,爱玲更关心他的行踪,于是问道,”四妹夫什么时候回上海的?“ 家俊看看文钰,才道,”这月月初才到。“ 文钰板着脸,听到他这样回复,又转头挖了他一眼,往他碗里狠狠夹了块红烧肉,不说话。 家俊还陪笑道,”谢谢太太。“ 家俊咬了一口红烧肉,举起酒杯对爱玲道,“还没恭喜二嫂出任政府官员。” 爱玲跟他碰了杯,略饮一口,“不及四妹夫有前途。” 家俊连连道,“哪里哪里。”又问刘父,”我听闻新上任的外交次长的夫人是我们的姑姑?“ 刘父之点点头,还是刘太太道,”你姑姑早年就出去上学了,跟家里的联系也不多。“ 家俊会意点点头,转移话题又对文琮和婉凝道,”听闻三哥和三嫂的事业都一片大好,我也敬三哥三嫂一杯。“ 文琮先道,”你三嫂不饮酒,我先干了。“ 家俊又跟文琦文璟聊起政治、时事,席面上一片和乐、侃侃而谈。 席面到十点才散,家俊和文钰又都饮了酒,便留在刘宅休息。 回到文钰的房间后,家俊扯着衬衫,拉着文钰便想亲热。 想到她前日到了家俊浦东家里看到沈母和家俊的行李,逼问了沈母才知道家俊上月中就回了上海,一再逼问才知道家俊跑到大世界去了。 等文琦带文钰到了大世界,问了管事,一路往指定的包间里走,确实隔着门看到了不想看到的。 文钰瞬时一阵反胃,把家俊推开,自己靠在高脚柜旁喘着大气。 “哟呵,几个月不见涨脾气了?”家俊跌跌撞撞地往文钰身上扑。 文钰低呵他,“这可是在我家,爸妈都在,别乱来。” 家俊听了这话,酒醒了大半,冷哼一声,“你以为你是什么高贵货色?我不在时,不也跟黎家公子打得火热?你以为我不知道?洛阳政府里都传开了,黎安东跟江茉莉解除婚约,都是为了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3章 相忘于江湖 南京国民政府回迁的日子定在这年的12月份,家俊则要在10月中返南京任职,在上海还能停留的月余,正是社交积累人脉的好时机,他家原在浦东,来往黄浦江实在麻烦又费时费力,又想维护与文钰的夫妻体面,便索性留在刘家小住。文琦是支持家俊的决定的,他私下里还开解过:夫妻哪有十全十美的,越是过日子,越要学会相互包容。家俊正值事业上升时期,一时的膨胀和迷糊都是有情可原,有些时候还要顾全大局。文钰虽觉得大哥一番论调,均源自亲身经历,并发自肺腑,可多少觉得大哥是男人,自己是女子,天生的视角有异,很难感同身受。 她近来往云裳时装店跑得勤些,家里只觉得她是小别胜新婚,更喜打扮些,却没察觉,她是为着和云裳的女老板讨论婚姻事。除去云裳,她也喜欢到婉凝的共济社找她说话,更像是打发时间。她时不时在归家途中也总是提醒婉凝,结婚前还是要诸般考察和思考,嫁人不是儿戏,左右考量、从长计议才是上上大吉。 婉凝有时也会调侃文钰,“果然结婚生子很能让人成长,怎么三年前我和你三哥时时和你念叨的话,现在你又念给我听。”也会开玩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亲妹妹,与三哥哥并不相熟的,总是背着他说要考察他的话。” 文钰总觉得婚姻这种东西,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婉凝有时也将文钰的诸般对婚姻的思考说与文琮听,她的本意多半是担心文钰与家俊之间有其他变故,因为芮香与她说过陈墓其他政府人员早早休假回乡的事,也说过文钰那日从陈墓回沪,形色极为匆匆,又联想文钰与家俊在家宴上的别扭模样,加之文钰与她的一通念叨,总有些不好预感。文琮却全然没领会婉凝的担心和思虑,他理解着,二人成婚前,是不是该坦诚相待,全然交付,不该有任何隐瞒的。所谓“心心相印”,大抵要先做到信息“互通有无”。 这日文琮特意早下班,到共济社里接上婉凝便往杏花楼走。 “今日是什么特殊节日?还是哥哥有什么喜事?”去杏花楼的途中,婉凝还不解问道。 “是对我很特殊的日子。”文琮边开车边道。 婉凝想,大概文琮又拿到更大更能显示他的建筑设计能力的项目,想与她提前分享和庆祝。 “哦。” “你放心,我与母亲报备过这天不回家里吃饭的。”文琮以为婉凝担心未与家里报备行踪,便又补充道。 近日四姑爷住在家里,刘太太还要去子女们若没特别安排,一定要回家里吃饭的。 文琮早订下了杏花楼僻静的包间,到了店里停好车就有经理来迎,“三少爷和三少奶奶来了,快里面请。” 带他们进了包间,已经布好了冷盘,又问文琮,“三少,我现在先让上菜了。” 文琮点点头,又帮婉凝移好椅子,等菜均已上桌,坐定,示意经理可以退下。 经理又小声对文琮道,“都嘱咐过了,若不专门唤人,都不会上来的。” 文琮满意点点头,等人都撤远了,才对婉凝道,“今日我要喝点黄酒,可以吗?” 婉凝被他逗笑了,道,“小醉怡情,哥哥若喝醉了,我开车回家也是一样。” 说着便帮他倒酒。 文琮等她倒满酒,先饮下半杯。 “又没有外人在,哥哥别喝这么急。”婉凝劝慰道,说着又帮他盛了一碗鸡汤,“喝点鸡汤罢。” 文琮这时又正视她道,“婉婉,我要向你坦诚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以前喜欢过别人。” “我知道呀。”婉凝云淡风轻地夹着酱鸭吃,似乎并不意外。 江蔓莉早之前给文琮派过电报,文琮也特意给婉凝看过,里面三个主要内容:一是江树笙撤股一事全然因为江家事多,江家大哥已无暇顾及旁的生意,请文琮千万不要生气;二是茉莉与黎安东解除婚约一事,外面虽然盛传多是因为文钰,但江家并未做此联想,且茉莉现在与她在北平生活、也算是散心,她已经与茉莉长谈过多次,茉莉也并没有责怪文钰的意思,更不会迁怒于刘家;三是,北平费二公子虽有一官半职,心思却不在建功立业上,多半精力放在玩乐上,变着花样的乐子样样在行,蔓莉与费二公子刚成亲不久,已经觉得“话不投机半句多”。 第一、第二条便罢了,第三条怎么听都有些别有用心的意思;可你都跟我报备过了。 文琮小心翼翼地说,“不是蔓莉,是二嫂…” 婉凝刚夹起来的桂花糕直挺挺地落到蒸笼里,她一时不知是该夹起桂花糕还是放下筷子,停顿了两三秒才又将那块桂花糕夹起来道,“什么时候的事?” “现在想想,有六年了。”他又饮下半杯酒,盯着她的眼睛道,“我到波士顿交流时,贝麟是美利坚学生代表,他带我和二哥去了纽约贝宅,认识了二嫂,我们在贝宅停留了十几日,分不清二哥和我谁先动了心。后来我回德意志上学,二嫂在Wellesley College求学,二哥在Harvard,我和二嫂通了一年的信。不过,1927年底时,二嫂的最后一封信上,写了她要与二哥完婚。那时我只觉得二哥近水楼台,有时休个周末都能专程开车去陪伴二嫂,可现在想来,我觉得也许是因为二哥与二嫂更合适。” 他极认真地补充着一切能想到的细节,也不敢看婉凝的脸,却又怕她以为自己心虚逃避,只得硬着头皮,握住她的手严肃地直视着她,“这样想来,我也必须承认我与她可能曾经是男女朋友关系,或者有那么一些可能性。那么,那么,你介意我曾经有过一个女朋友吗?” 只这么一句,他却越说声音越洪亮,眼神也更加笃定。 她一直看着他,将他的神情都尽收眼底。此刻也正瞪圆了眼,涨红了脸,下意识地诺诺道,“我介意又有何用?说这些子话,跟我有什么相干。” 转而放开他的手,侧过身不再看他。 他颇有些受挫,隔了几秒才说,“这是我唯一一次曾对人动过心。但我可以向天起誓,现在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人!” 她听了有些动容,却还嘴硬地打趣道,“不是只信神父么?向天起誓是跟谁起誓呢?” 他急得满头大汗,“我的心思你还不懂么?” 她看到他这副模样,知道自己有些过头,又重新拉起他的手,低着头不再讲话。 他看到她面颊上的红晕,豁然开朗,一把把她拦在怀里,笑道,“我会对你好的!不会再做些混账事了。” 婉凝这时也酝酿后才道,“说一生所爱总有些幼稚和言过其实,人生的每个阶段,大抵爱的形态是不同的,二十几岁的哥哥也许没将我视为理想伴侣;三十岁的哥哥却愿意坦诚地向我表露心事。但我若能做得了哥哥的一生所爱,也需要两个人共同用心经营的。”婉凝如是道。 文琮在揽她入怀,在眉心一吻,动情地一字一句,“我也想努力,作你今生唯一。” 婉凝只淡然一笑,点点头。 刘府上的人都能看得出文琮与婉凝好事将近,有日爱玲与婉凝在共济社三社(虹桥疗养院的工地)监督工期时,两人越走越深,又没让旁人跟着,工地的工头着急回家吃晚饭,旁的几个工人都是迷糊的,过了七点,两人竟被锁在楼上的套间里出不去了。 处暑之日,七点事夜幕已经微微降临,爱玲起初怕婉凝会害怕便与她讲起美利坚的旧事,讲着讲着,她又停顿了下,才道,“我与文琮,是通过一年的信的,我对他,也曾动过心,他也与我讲过,昆山老家有一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妻。我最终没有选择他倒不是因为他早有了未婚妻,却是觉得他与我并不合适。但时至今日,我觉得你们是合适的。” 黑暗中,婉凝能看到爱玲格外亮的双眸,她笑道,“谢谢二嫂。” 若在三年前,文琮说喜欢她她也是不信的;若在三年前,想来她会像主动与蔓莉做比较似的再与爱玲作比,并得出自己没受过新式教育便处处落后于人的结论。可此时此刻,她想到只是一句,“在对的时候遇到对的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4章 缘来不似侬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入了秋的上海依然暑期正浓,若逢今日天公心情不佳,还会劈头盖脸地洒下一场艳阳雨,种种天气都给营造之事带来不小麻烦。启明近来有几处工地开工,共济社三社因含在虹桥疗养院的地皮上,却比虹桥疗养院先开工些,爱玲为了避嫌,也索性委托给丁文康,丁文康本委给李顺记营造厂,但李顺记近来常出现疏于监管的事,前几日还曾疏忽了把爱玲和婉凝关在工地上,还是文璟文琮见她们过了九点未归家,到共济社又寻不到,问了共济社的秘书处主任,才知道二人去了工地,进而才发现了爱玲和婉凝。 爱玲去了李顺记营造厂三次,前两次都未见到正主,第三次才见到厂长,厂长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精干中年人,只说老板长期在外公干,一应事务都委托给他了,可一说到需要做决断之事,厂长又打起太极,爱玲想丁文康总不至于故意坑共济社,想来老丁事忙失察,而她们若能提前鉴别李顺记的不中用,也得提前绸缪,帮疗养院恁大的项目排除些危险因素,如此,这日她便约了文琮、贝麟和婉凝一起前往李顺记营造厂一探清楚。 几人故意选了上班日,也不预约,直接到李顺记,以求堵住李顺记的老板。 李顺记的办公地点在霞飞路后身的一处高楼里,一层为商铺,二层往上有住户、有旅店,也有一些公司办公地点,行至前台,贝麟先向前台的二八女郎派了名片又对她道,“约了你们李老板聊新案子,请通报一声罢。” 女郎淡定地拿起内线电话,微转着涂满蔻丹的手指,等内线接电话,“林秘书,这里有位建筑所的曹先生找老板聊新案子。” “哦,知道了。”女郎放下电话,朱唇微启,对贝麟等道,“诸位请随我来。” 于是带贝麟一行走进公司,一路往里走,众人见办公室内多有办公桌,却只有三四个人坐在桌旁,四人走过时,无一不抬头看他们,并没人专注手边工作,文琮留意看了,那些人的桌上要么摆着报纸,要么放着杂志,清一色均无图纸。 来到套间里面一个独立的房门口,女郎推门让众人进去,转身回前台前,还不忘变出一张名片交到贝麟手上,并在他耳畔小声道,“这是我家地址,贝公子有空去坐坐。” 众人进了门,只见一位近七十岁的老者坐在房间内办公桌旁,爱玲记得李顺记的老板李长顺不超五十,看年龄,这老者并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而老者看到文琮和婉凝却眼神中颇有异样,老者有些谨慎地问,“这位先生、这位太太,三年前在陈墓镇上,是否救过一对老夫妇?” 文琮早把事情抛到九霄云外,婉凝想了想,才道,“大约是还没入冬之时,一天晚上,随三哥到镇上会客,遇上一对老夫妇,那位老奶奶手上、脚上都生了冻疮,脉象上看肺部有顽疾。” “这位太太当时还给老妇人上了药,买了小馄饨,小先生还给了银两。”老者又道。 文琮也恍然想到,“后来过了三日我还去镇上去寻,竟没再寻到。” 文琮想起那时婉凝因锦里一事被罚不能出门,却还很关心那对夫妇,托了他好一通寻找,却再寻不到,又见眼前这位老先生竟然知道如此多的细节,莫非那日的老先生就是眼前这位?于是他道,“莫非?” 老者微微点头,又向文琮和婉凝行礼道,“感谢二位当年相助。” 婉凝颇为急切问道,“那老奶奶还好吗?” “托小太太的福,内人身体还好,现在还能日日给我做饭吃。” 贝麟不想听老者与文琮、婉凝“认亲”耽误功夫,或者说他还有些嫉妒文琮与婉婉竟有那么多让人意想不到的美好共同回忆,故意岔开话题问,“还得麻烦这位老先生,李顺记的老板在哪里?您又是?” 老者回道,“在下林恩福,是李老板的秘书兼账房先生。诸位贵客找我家老板何事?” 贝麟这时道,“幸会。在下贝麟,这几位是我的合伙人,我们有笔生意委托了李顺记承建。明人不说暗话,近来工地屡屡出错,我们想请李老板出面给个交代。” 林先生听出贝麟的用意,想来几位贵客也都是明眼之人,婉凝又是自己的恩人,于是他回道,“诸位刚才想必也留意到了,营造社不景气,已经两个月没有发薪水,李老板怕追债的来逼迫,上个月便逃到乡下去了。” 爱玲心里凉了大半,文琮又道,“我记得李顺记的业务极好,在本土的营造社中,向来以‘用料实,用力足,不欺诈’闻名,李顺记的口碑在沪上也是数一数二的,怎么会有债务纠纷,并如此不堪一击。” 林先生见文琮似是懂行的,叹气道,“小先生想来也多少了解行情,现今上海虽然开工工地颇多,但多委托给中洋合资的营造厂,人说这叫professional,李顺记在一二八运动之前,业务已经大不如前了。而李老板家里在一二八运动也受了重创,他家里的小儿子学人家闹革命,罢课□□,竟在大马路上,被人活活打死。老板娘见到尸首,一口气没提上来,也跟着去了,李老板从那时起便染上了鸦片,每日要靠鸦片度日。鸦片这东西,消费太高,任你有黄金千两,也禁不住‘日日享用’,加上效益不好,人心浮动,有人便怂恿老板去买股票赚钱,可老板对股票一窍不通,所托现在看来也是个欺诈的,一来二去,竟赔了多半。” 林老先生一片唏嘘。 文琮这时道,“林先生,实不相瞒,我们是虹桥疗养院项目的负责人,凭李顺记现在的光景,想来这项目也做不下去了,但拖欠两个月的薪水怕还要补发,外头的这些人您肯定也想照顾周全,您不妨跟我们交个实底,看看我这位做金融投资的朋友能否帮的上忙。” 贝麟这时也向林老先生点点头。 林老先生想,文琮和婉凝都是大善之人,如果能伸一伸手帮助李顺记度过难关,李顺记还能接下虹桥疗养院的项目,自然是件好事,他于是便把共济社项目承建的现状、账面上的情况都跟四人交了底。 文琮又是多心的,又问了老先生和他妇人的情况。 原来他们本是徽州人士,儿子娶了悍妻,容不下老夫妇,二人便拿了盘缠往苏州投奔亲戚,不想在火车上被人偷了盘缠,妇人又患病,便委身在陈墓乞讨。遇上文琮婉凝时,林老先生也在四处找工作,他原本在徽州家族的票号里做过几十年账房理账,虽少出房门,却账目理得极清,李长顺当时在陈墓的工程上招账房,林老先生便应上,后来又带着老妇人来到上海,安顿下来。 文琮一一记下了,回去路上,还让贝麟找两个得力的,把每一处都侦查落实。 临走时,他们还嘱咐林老先生尽快找到李长顺,与李长顺约见一面;林老先生也记下了贝麟的电话,有消息会第一时间联系。 若都如林老先生所说,李顺记再无力承担虹桥疗养院的项目,他们也得尽早通知丁文康,早做安排。 回去路上,文琮和贝麟一路无言,爱玲心下不爽,唯婉凝还想着这晚家里还有席面——刘老太太前日终于有精神起身,还能下床走动走动,一天中醒着的时间也有九十个小时,比前两个月可谓是大好了,事情本一直瞒着刘家二叔,但临近中秋,二叔一家昨日也从香港回到上海探亲。而刘家小姑姑也带着夏次长回刘宅提前吃这顿中秋阖家团圆宴 。 贝麟这时很是不悦,“你们仨都要回家团圆,可怜我一个孤单寂寞。” 爱玲这时颇恨铁不成钢,“所以你也要尽快找个靠谱的成家立业。” 贝麟仍旧坚持道,“姐姐也不是不知道,我是喜欢婉婉的。” 他又对文琮道,“便是你们成婚之后,若我发现你待婉婉哪里不好,我也是要抢回来的。” 文琮笑他,“放心,不会。你早日找到你的Soul Mate才是正理。” 今年的中秋夜宴是刘家人头最齐全的一次,文瑄是32年底前往巴黎留学,后又到德意志,后因为种种原因,至死都再没踏入过中国内地,而刘家这一脉后来也完全西化,就连刘姓(Lau)也被西化的后人误解成陆(Luk),后人于千禧年后再回内地时,已改“陆姓”。 虽然自己的儿孙都曾留洋,也有在海外结婚生子的,但文瑄这次留学的消息让刘老太太心情很是不佳,吃过晚饭,老太太看着几个曾孙闹了一会儿,便又上楼休息。 夏褚媛(刘绮琳)离家时本与老太太置了气,老太太卧床那些日子,她时时来陪伴,才缓解些,这时便陪了老太太上楼开解。 文瑄和文琦、文璟、文琮、家俊坐在一处喝咖啡闲聊。 文璟推推眼镜,关心小堂弟,“先前只听二叔说你喜爱政治经济学,不想你竟报了实科。” 家俊笑道,“莫不是二叔安排?” 文瑄严肃道,“是我自己选的。” 文琦安慰道,“你小子终于长大懂事些,知道商贾之家,不谈政治的道理。” 文瑄这时又一本正经道,“我发现,只学政治理论和弄权平衡之术是救不了国的,现在国家需要的是工业和实业,赚钱、自立,自己救自己。如何造枪炮、如何造飞机、如何造工厂、如何造铁路、如何造房屋,诸如此类,政治经济学教不得人,但实科、工程科学会教给你。若说法兰西有法兰西的政治经济、美利坚有美利坚的政治经济,俄国有俄国的政治经济,中国也有中国的政治经济。若几十年前,清王朝有枪有炮有实力有魄力,现在香港也不会被英国人把持;若现在,国家有枪有炮有实力有魄力,日本人也不会随意在关东、在上海动武。要救国,要先实干。” 文琦和文璟啧啧称奇,天知道从小在香港长大,接受英式教育的小堂弟如何学到这一通爱国的道理,却也感到甚是欣慰;家俊则撇撇嘴,心下暗叹,果然是从小锦衣玉食养起来的富家少爷,一番言论实在理想得如乌托邦;而文琮只是拍拍文瑄的肩膀,鼓励道,“加油!” 刘家的女眷们则在一旁吃着水果茶点,聊些时髦风尚,谈笑间享受着已经渐圆的如瀑月光。 同一片月光下,赵景然和婷芳还在药厂加班理账。 景然拨动完最后一颗算盘,将账簿的尾页一翻,如释重负,他低沉的嗓音似是鼓舞自己,“欠舅舅的钱,终于要还清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5章 灯火阑珊处 景然拨动完最后一颗算盘,将账簿的尾页一翻,如释重负,他低沉的嗓音似是鼓舞自己,“欠舅舅的钱,终于要还清了。” 婷芳端了一碗莲藕冬菇排骨汤走到景然身边,“赵医生趁热把汤喝了吧。” 月光下的赵景然,仔细整理过后的胡须略显疲惫、落寞,一个从十七岁就欠下巨额内债的老男孩,用了可能是人生中最拮据却最渴望成功的十六年,一边积累知识增长才干、一边建功立业,一边时时刻刻谨记着劳动所得都将成为他人的囊中之物,这中间的压力和辛酸,实在不足以为外人道。 赵景然和赵静怡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赵家是旧式家庭,赵老爷娶妻之前即已纳妾,但无论是比正妻先进门的两个妾室,还是赵静怡的母亲,都没能生下男丁,景然是母亲是赵家老太太在庙里求过签后,几经辗转,在花桥老家戴家村寻得的孤女,寻得那孤女时,竟与挂相上一致,在溪边为人浆洗衣物;戴姓孤女到了上海不出一月便有孕,一举生下景然,之后被遗弃在戴家老宅,三年后便染重疾去世了。而景然,明面上上是赵太太的儿子,在赵太太和赵静怡心里却是阴沟里见不得人的环境下出生的私生子。赵家给他安排了一条大概率飞黄腾达的官宦仕途,可他一来对日本学术氛围丝毫不感兴趣,二来也极为迫切摆脱赵家的摆布。 他留洋之前,西医医学在留洋圈里极富盛名,他选择这学科时,正和赵家老爷、太太“事事要争头冒尖”的心思和做派,可赵老爷安排下来的用于景然留洋的学费和生活费每每经过赵太太的手里,都克扣了大半,赵太太的娘家胞弟魏礼安是个毕业于早稻田大学的新新人类,却也不知是出于怜悯,还是精于计算,魏礼安在景然十七岁起便资助其在美利坚的一应开销,起先,景然并不知道这些资助都在他所不知晓时用他所不知晓的方式标好了价格。所以,在美利坚,要帮小舅舅买股票、买烟草、买地皮、买一切赚钱的东西;回国后,开着西医诊所,帮小舅舅私下运送稀缺西药和中草药,搜刮民间药方合成某些特殊战时药品……就连如今风光无限的药厂,也是魏礼安在背后主导的大戏。 赵景然来不及辨别汤碗里的药材,也顾不上品尝其中滋味,一饮而尽,又对婷芳客气道,“天色不早了,回去路上多加小心。” 婷芳原租住在士庆路的弄堂宅院里,后杨树浦的药厂开业后,便又搬到药厂附近的水厂宿舍人家楼上租住。水厂宿舍大多居住水厂职工,家家户户知根知底倒也方便,但周边除了厂房,便是荒地和正在施工的地皮,这一路回去,特别是月黑风高,确实需要多加小心。 婷芳微微点头,却也先嘱咐道,“明早七点半,圣玛利亚医院有会诊。上午十一点,药厂股东会议,会议上要用的账目表我都已经处理好了。”于是又把账目表放在景然的办公桌上,客气道,“你也早点休息。” 婷芳知道,景然并不想她见到他这种既喜又忧,还要自我感叹一番的颓唐模样,安排好工作,尽快撤离实为上策。 秋夜凉风阵阵,她用新买的博柏利外套裹紧自己,似乎用自己的劳动赚钱买回的洋货会让人格外暖和。 从药厂到水厂宿舍中间,有段路程没有路灯,路况坑坑洼洼,若这天白天下过雨,一不小心,极容易掉进水坑,且虽在公共租界的管辖范围,却实为郊区,施工地的散工输了牌、喝了酒,就极容易闹事,为着能顺利走完这段路,她自从随药厂搬迁到此,便再没有穿过她喜欢的高跟鞋。 她捏着姜阿爹在苏州城里的洋货店里花重金买的英国手电筒小心翼翼地走着,心想,还有一点点,走过这么一小段就好了。每每走到临近大门的那一刹那,她都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幸福感,似乎在告诉自己,不管这一路多灰暗多泥泞,终有一个临时的港湾,为自己点亮;而那个明亮灯塔的意义,似乎让她一路如履薄冰,都被赋予不同凡响的意义。 婉凝刚躺下,便听到有年轻女孩子敲门,“顾小姐,顾小姐,小少爷不好了。顾小姐,顾小姐。” 婉凝从床上坐起,把脚塞进绣花棉布的拖鞋里,迅速开门,便见到文钰房里的一个丫鬟抱着沈名哲趴在她的房门上,见到她,眼睛直冒光,“顾小姐,您快给看看,小少爷这刚躺下没多久就开始发热,才过了半个小时,全身烫个不行,身上也在冒小泡泡,四小姐和四姑爷这刚走,小少爷就出了这样的事,我可怎么跟四小姐交代呀。” 婉凝从丫鬟怀里抱过沈名哲,细看看他身上的小泡泡,不是一般湿疹,可能是水痘;初步判断完,也顾不上那么多,婉凝抱着沈明哲往书房去找文琮,“三哥,你快收拾一下,我要带阿哲去圣玛利亚医院。” 文琮本还在细化虹桥疗养院某处床房的图纸,见婉凝慌慌张张地跑进书房,也顾不上收图纸,只下意识站起身,问,“怎么了?” 婉凝抱着沈名哲,直跑到文琮面前,摸着沈明哲的小脸,心疼道,“像是水痘,圣玛利亚医院现在有治疗方案和隔离措施,事不宜迟,家里还有两个小人,我也怕耽误了时间,把那两个小的也传染了。” 文琮自然不懂小儿病症,但看着婉凝顾不上衣衫整齐,抱着沈名哲一路小跑额头上出了窸窣汗迹,当下安排着,“给我备辆车,让司机跟着出去。”他先给管家打了内部电话,又对照顾沈名哲的丫鬟说,“给小少爷换件干净好穿脱的棉布衣服,再找件厚实的袍子裹着,小少爷的奶瓶、尿布、衣物带上两三套可换洗的备好,要快。我与顾小姐带小少爷去圣玛利亚医院,你们不必跟着去了,在家里连夜把小少爷这几日用过的物件全部清理一遍,用热水烫过再丢出去。” 文钰房里的两个丫鬟点着头一一记下。 婉凝还嘱咐着,“那些物件扔出去之前,万万仔细用铜锅和热水烫过消了毒之后,再扔到外面去,若是被人拾了去,又染上水痘便不好了。” 丫鬟这时抱着沈名哲回房去换衣服,等房内人都退去了,文琮又对婉凝道,“婉婉,你也去换身衣服,仔细受凉感冒了。” 婉凝才意识到自己穿了睡衣袍,头发披散着,着实有些狼狈。她顶着瞬时红透的小脸,赶紧回房换衣衫。 圣玛利亚医院离刘宅不算近,好在夜深人静,一路畅通无阻,离家前,婉凝给圣玛利亚医院打过电话,确认夜诊可收治水痘婴幼儿病人,一番思考后,也给她熟识的呼吸病症专家的家里打了电话,希望参与会诊,不要贻误沈名哲的病情。 一路上,文琮见婉凝都极为小心地抱着沈名哲,时不时帮他擦掉额头的汗,还用白酒在他手心和脚心擦拭着帮他退热。 过了小一会,他对她道,“我来抱吧。” 默契配合了好一会,才抵达圣玛利亚医院医院,参与会诊的西洋大夫竟比他们到得还早些,一行人直奔急诊,一通检验排查下来的,便也晨光熹微,所幸只是普通水痘,在古代确也算不小的病症,但于此时已经不算什么大病症了。 一路检查,都是文琮抱着沈名哲,婉凝在旁盯着大夫护士一通操作才算安心,确诊后,医院给沈名哲安排了专门的隔离病房,婴儿被放在玻璃房内隔离,婉凝甚是担心地站在玻璃房外张望着。 文琮给司机交代了到外面电话亭给文钰和沈家俊参加宴会活动的叶家打电话告知沈名哲病情,他们是连夜赶路去的湖州,算算时间,合该到了,又让司机打完电话自己吃好早饭再回来。而后才又走到婉凝身边,把她身上披的羊毛披肩往肩头拂了拂,又拦着她的肩,道,“若累了,就靠一靠。” 景然和婷芳七点半在圣玛利亚医院呼吸科参与会诊,他们习惯性早到了半小时,便见到这一幕,婉凝歪头靠在文琮肩膀,正躲在他的臂弯里。 婷芳想,所谓相濡以沫,便是这样,有了不如意的大事,两个人靠一靠,相互扶持着便走过去了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6章 忽如远行客 “Doctor Zhao,what‘s your opinion?DoctorZhao?”英籍医生又喊了赵景然三遍,见他依然没有回应,才确定赵医生真的走神了。Kennedy大夫与景然共事一年半了,这是第一次见他走神,甚为惊奇。 婷芳抻抻景然的衣角,对他小声道,“赵医生,肯尼迪大夫在问你的意见。” 景然这才回神道,“can not agree more.” 婷芳又替景然对Kennedy大夫道歉:“Sorry,may he wasn’t well slept.” Kennedy大夫先用左手写好医嘱,又对身旁的护士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示意景然往外间走。这天要会诊的病人只有三床,眼前的是最后一个。走到了外间,Kennedy大夫一边收着听诊器,一边对景然和婷芳开玩笑道,“You two falledin love with each other.” 婷芳的脸瞬间便红了,景然却还怔怔地,过了两秒,才摇摇头。 “Just kidding.”Kennedy大夫言罢,又绕过几间病房,到沈名哲的病房外,对婉凝道,”Ms. Gu,how about your Son?“ “looks fine now.”婉凝感谢地笑笑,十分感谢Kennedy大夫昨晚接到电话后就连夜赶来帮忙,为沈名哲会诊,却还要解释下下,“He’s m’t my son.” “Well,you two like parents looking after the kid.” 文琮本在跟返回的司机说话,这时便走到婉凝和Kennedy大夫身边,道,“Thankyo” 文琮实际早晨已经写好了支票,让司机送到Kennedy大夫府上,这时又正式道谢。 “M about your father and brothers” Kennedy大夫又对文琮道。 “They are all as usual,ha.”文琮对Kennedy温和笑道,Kennedy又给沈名哲检查,确认无恙之后就告辞了。 景然这时对文琮道,“我们谈谈。” “要对婉婉好。”两人站在病房区外头的阳台上,景然盯着文琮,一本正经道。 “会的。”文琮微微笑道。此时的景然倒不像是情敌,却像是婉凝娘家远房的大舅哥。 景然这时转过身,不看文琮,只是看着道路两边的几棵梧桐树道,“其实婉凝一直在等你。我努力了那么久,从没有一点机会。不论你在哪里,她都在等你,等你转身,等你走到她身边。所以,别再让她等待,也别让她的等待终成一场空,否则我不会这么好说话。” 文琮的心里也微微一怔,婉婉的心,似乎确实一直在等他,为他而敞开。 何其有幸。 却还宽慰景然,“你也会找到那个愿意一直等你的人。” 景然自嘲地笑笑,拍拍文琮的肩膀,走开了。 从出生起,他所获得的一切都事先标好了价格,他没那么幸运,没有什么是“为你而留”和“理所当然”。 而他也知道,也许两年多前,他为舅舅到刘府登门求救的那一晚,他已经永远失去婉凝了。 文钰赶到医院时,已经是下午三点有余,其间文琦、文璟、爱玲都来医院看过沈名哲,两家都是有小朋友的,婉凝让他们在外间透过看看沈名哲,又交代了回家要仔细消毒自己后就让回去了。一直挨到文钰来到医院,文琮见她只一个人过来,先问到,“怎么就你一人回来?沈家俊呢?” 文钰幽幽道,“叶家的酒宴关乎晋升,家俊留在那里了。” 文琮有些气愤,又觉得有些可笑,孩子的舅舅舅母竟比父亲着急得狠,又对文钰道,“安排人手来伺候罢,你婉姐姐一夜没睡,中午只吃了碗粥,撑到现在,让她回去休息;我下午还有事。” 文钰道,“我让司机去接紫芬、紫华了。” 可待文琮和婉凝离开后,文钰见文琮和婉凝出双入对的样子,竟也又觉得有些委屈,好在刘太太和刘二太太都赶来陪她,才好转些。 回家路上,文琮一路捏着婉凝的手,见她在车上也不愿休息的,便顾自对她道,“一会到家,你好好休息一下,这几天也许少不得去陪伴文钰,却也要顾及自己的身体。我下午还要出去一趟。” “去做什么?哥哥也一晚没休息,昨晚跑东跑西的,比我还辛苦些。”婉凝关心文琮道。 “和贝麟约好了,去谈李顺记的收购。”文琮淡淡道,“约的四点半。” 婉凝这才发现副驾驶座位上放的西服套装,想来文琮是托了司机回家取的。 “噢。”婉凝还想多问两句,可想想他的公事,一向自己安排得极好,便没在开口。 文琮在公和洋行工作时,只是在营造过程中,有些些机会与营造厂做技术沟通,洋行的大项目通常责任明确,等级森严,设计师原只顾着做设计,对建造之事知之甚少。在启明,也有张远东兄、唐树屏并曹次骞操心营造和外包委托之事;到了Cozy项目上,因着业主贝润生主导营造,又有意让贝麟参与、锻炼,文琮才也有机会跟着学习了解一些门路。到了虹桥疗养院□□济社的施工中,遇上李顺记这桩事,才意识到掌握营造厂,才算是把建造整个环节打通些,建筑从设计到建造才算是可以闭环的,又则近来曹次骞、江树笙撤股的事,启明开始复盘每个项目,张远东和唐树屏查出来曹次骞在几桩小的采买事宜上,数字相左得厉害,而曹次骞也坚持说张远东、唐树屏手上也并不干净,文琮才真真切切看到营造采买上的诸多门道。听闻沪上很多独立设计师是会公然在采买事宜上吃回扣的,又亲眼查验过,同样一款产于云南的大理石,价格可有上下50%的浮动,着实吃惊不少。文琮想来,掌握营造事对成本控制、效率控制、质量控制助益颇大,又逢李顺记遭此一劫,却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口碑在外,正是收购的好时机,于是与贝麟便不谋而合,两人决定合股收购李顺记。李顺记在天津、武汉、昆明亦有分社,如是,也能为日后承接吴大维的厂房设计项目做好准备。只是,这一通谋划,是文琮和贝麟背着启明其他股东做的。 婉凝临下车时,文琮还嘱咐婉凝道,“此事是我和贝麟的筹划,要替我保密。“ 婉凝点点头,却还是忍不住问出口,“哥哥的钱还够吗?“ 婉凝记得芮香与她说过顾家老宅的房价,也听文钰讲过三哥自立门户的这两年,行业形势一般,启明又多承接国民政府的项目,未必盈利。 “贝麟手上有些钱,我手上有些,也与父亲、二哥先借了点。“文琮又对婉凝道,”莫担心。哥哥还是养得起你的。“ 婉凝被他逗笑,又宽慰道,“我也能赚钱的,哥哥一时周转不开,我们也有饭吃的。“ 婉凝自父亲离世后,便养成了精打细算的习惯,近三年了,储蓄、投资并刘老太太给的零用等,确实存了一些钱,可文琮既然要出资做厂,她在共济社开药厂的事就要先搁置了。 为了让共济社中有劳动能力者自食其力,婉凝和爱玲早商量要在共济社开设一些可营利、自产血的营生。近来共济社中肥皂的营生运转良好,她和爱玲便想着购置两台机器,协调更多劳动力制药;场所可以放在共济社二社的地点——贝家仓库,但购置机器,着实需要大量银钱。 婉凝只能找了些理由与爱玲说明,合股药厂的事恐怕要从长计议,贝麟说过,若婉凝做生意需要银钱,他定慷慨相助,爱玲左思右想,还是问她道,“若我弟弟想替你入股,你觉得如何?“ 婉凝婉拒道,“他若是想入股,二嫂做主便是,我没有意见;替我入股,便算了。婉凝不才,也有些配药的手艺,加上平日经营管理的辛苦,不知是否能折些干股?“ 爱玲自然明了婉凝的想法,又想着贝家在此事上已经出力不少,不让贝麟参与其中,恐怕更是件好事,便也就此作罢,只是购置设备,着实是笔不小的开支,思来想去,爱玲便问刘家二婶婶是否有兴趣参与。原来刘家二太太刘曹月禾在香港慈善界也是颇有名气的活动家,更是保良局的院董。 刘曹月禾起初参与慈善之事,颇有些功利,在香港,上至港督家庭,下至各式西洋大班,及新派中国家族,都以热衷善事为傲,甚至很多生意都是放在慈善晚宴上交谈对接;但曹月禾参与其中之后,也从慈善之事中找到诸多乐趣,久而久之,更觉是肩头亦有责任的,每每与爱玲和婉凝交流起来,也觉得想法相投,听了爱玲的宏愿,又听婉凝描述了具体设想,当下便答应现金入股,支持善事,曹月禾还在刘太太面前极为赞赏爱玲和婉凝的想法和能力,这让刘太太也觉得颇有面子。 中秋节后,婉凝还专程到昆山走动,联系了几家旧日为顾家诊所供药材的药材商人,正顺路往吴中平江巷看望婷芳的父母,恰逢婷芳回家进药的日子,便与婷芳说起她要开设药厂及曹月禾入股药厂的事,婷芳便说与姜阿爹,姜阿爹又拿出一笔给到婉凝,姜婶婶替他道,“那日姑娘给的银钱,我当成是您入股这间药材铺,这间药材铺也多亏了老爷的方子和旧日的口碑,运转甚好,这三年,也赚了不少,现今姑娘有用处,就好好收下。” 姜阿爹一家如今都自食其力,家有余粮,婉凝甚觉安慰,也没计较姜婶婶放在她手上的是几多银钱,却再没拒绝。 婉凝对姜阿爹、姜婶婶感恩地笑着,又看着婷芳在前台柜上张罗着,“这些从上海药厂进的西药平日卖卖就是,送到北边那笔大单的药,还是要进口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7章 庭前花开落 难得秋高气爽的天气,婷芳安排好前院柜上琐碎事务,回到院子里跟婉凝说话。婷芳看着桌上的姜婶婶从昨天上午知道婉凝要来,便忙前忙后地准备的桂花糕、桂花千层饼、万三糕、青团子,啧啧道,“我娘还是更宠姑娘些,换成是我,过年都吃不到恁多好吃的。” 婉凝捏了一小块桂花糕塞到婷芳嘴里,笑盈盈道,“左右是有这些好吃的,快吃罢。” 有多少年,没有像小时候那样亲昵无间,婷芳开怀一笑,道,“想想小时候在家里,姑娘、我、我哥、润生哥常在一处,老爷教我们识字,我爹教些功夫、手艺,我哥最爱吃青团子,可又不敢偷偷吃,偏等着姑娘赏了他才敢吃。” 婷芳的哥哥亭卫比婷芳大三岁,比婉凝大六岁,十年前与姜老爹一言不合,便离家参军去了。那时候她们都小,军阀混战、军制极乱,她们并不知道亭卫是参了哪支军,甚至不知他是生是死。 想到这里,婉凝不由得叹了口气,她也听广播、看报纸的,知道在中国的其他地方,常有战乱纷争,有些是国民政府与日本对抗,有些却是中国人打中国人。 婷芳这时怔怔道,“也不知道现在西北是什么天气,想来那等黄沙地带,定没有可口的青团吃。” 西北?可是有亭卫的消息了? 婉凝来不及多问,前院却有跑堂来传话,“刘家三公子来了,刚下车。” 那跑堂正说着,文琮便从院外走进来;他穿着黑色细纹的西装和西裤,戴着一副眼镜,手上提着一个小皮箱,眉眼间风尘仆仆。 婉凝上前接过他的皮箱,问,“三哥怎么来了?” 文琮也不把皮箱交到她手上,道,“仔细重。我给姜伯父、姜伯母带了些小礼物,让旁人来拿罢。” 婉凝见他甚是有心,也极高兴地,婷芳则笑着走到文琮、婉凝眼前道,“我皮糙肉厚力气大,三少爷把箱子给我便是。三少爷真是有心了,让我们全家沾沾姑娘的光。” 文琮把皮箱给了婷芳,见婷芳识趣地提着皮箱往里院走,又捏着婉凝的手,认真道,“我要与贝麟出趟长差,明晚就走,怕见不到你,来接你回家。” 婉凝有些羞涩地别过头,却还关心他的行程,“怎么这样急?何时回来?” 文琮揉搓着婉凝的小手,拉她坐回竹椅子上,道,“还是李顺记的事,少说半个月。文钰那里,我让安东去帮忙了;你这些天忙归忙,要按时吃饭、早点休息,没事别去招惹大嫂,有空多陪陪阿奶。” 婉凝见他难得说这么多话,便一直歪着头笑着等他说完,等他说完又道,“我们都知道安东对文钰有感情,这时候让他去帮忙,恐怕不妥罢。总是要避嫌的。” 黎安东对文钰用情至深,是这个圈子公开的秘密;可文钰与沈家俊是不是婚姻危机,只是文琮和婉凝各自心中单方面的猜测了。 “自家的兄长都不是出差的就是公事繁忙的,世交家里的哥哥,去帮小妹跑前跑后,于情理倒也说得过去。且,幼子染了水痘,可大可小的事,沈家俊都要以事业为重,若他们夫妻之间真的发生什么事,也是沈家俊不懂珍惜,没抓住机会。”婉凝没料到文琮这样小心眼,毋宁说,他心里对沈家俊和文钰之事,还是很有自己的看法的。 婉凝摆摆手,不与他争辩,因为她的心思里,也是向着黎安东的。 “姜婶婶知道我回来,特地准备了晚饭,我们吃好再回去罢,别辜负婶婶一番心意。”婉凝有些商量着道。 姜婶婶再用心准备的晚饭,在文琮看来,可能不过粗茶淡饭,而且吃好晚饭后再开夜路回上海去,对明晚就要出差的文琮来说也未免辛苦。 他却不假思索地点点头,“好。” 姜婶婶知道文琮要留下吃晚饭,又多准备了好几道菜,直到婷芳实在看不下去让她娘停手,“人家今晚还要开回上海,别耽误了时间”才算是心甘情愿地收手。 “三少爷第一次在我们这样的人家吃饭罢?我们是小户人家,饭食粗糙得狠,三少爷可别介意。”姜婶婶还小心翼翼道。 婷芳看着满桌的蟹膏粥、油闷虾、炒三白、红烧肉、鲫鱼汤、笃腌鲜、爊鸭、卤鸭舌、清拌芥兰,实在与“粗糙”二字联系不到一起,不过文琮也算是识货懂礼,连连道,“甚好甚好。婶婶以后叫我文琮就好。” 他是跟着婉凝唤姜婶婶为“婶婶”,婷芳也跟着满意微笑。 这时一直沉默寡言的姜老爹,才端了面前的小酒杯,对文琮道,“你要开车,就饮一杯罢。” 文琮赶紧拿起眼前的小酒盅,微微起身,杯子下沿略低于姜阿爹的酒杯,碰杯道,“谢谢您二位对婉婉的照顾。” “你别客气,婉儿本来就是我家的姑娘。”姜老爹摆摆手笑道。 姜婶婶则也开心地陪着喝了半杯黄酒。婷芳看着这一幕,想,怎么父母有种岳父母看女婿越看越满意的模样? 文钰的事,真被婉凝言中;沈家俊从湖州叶家应酬回沪后,先回到自己家里换洗一番才准备到医院看望,沈母见文钰没跟着回来,还质问道,“侬老婆呐?怎么,回了上海,做回大小姐,嫌弃阿拉家破,不愿意回来啦?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你不在的时候,她都不来看我的!哪有这样的儿媳妇哟。” 家俊一身疲惫,不想母亲闹腾,只淡淡道,“名哲生病住院了,她在医院呢。”知道沈名哲生病住院,沈母登时坐不住了,虽然常是由着文钰带着沈名哲,却好歹是沈家的乖孙,生病之事却没第一时间告诉她?!! 沈家俊并没什么精力和自己姆妈扭着干,想着好歹多个人多双手,照应些总归是好,便带着母亲一道来到医院,正好撞见黎安东端着粥,劝文钰吃晚饭。 “乖,就吃一些。”安东柔声着,仿佛声调稍微高一度,都会惹文钰更心烦,“你若是再不吃,哥哥要喂你了。” “哎哟喂,狗男女真是心急火燎,儿子还在里头躺着,便在外头打情骂俏。”沈家姆妈捏着腔调,叉着腰,边走边道。 黎安东却好似没听到沈家姆妈的话,还在专心致志地要她吃晚饭。 沈家俊这时也在气头上,他虽不像他姆妈在人前发作,却也不制止沈家姆妈,并气冲冲地走到安东和文钰面前,抢安东手中的碗,“真是让黎家公子费心了。” 安东自然不会由着家俊抢,握着碗,还在对文钰说道,“钰儿好歹吃一口罢。” 家俊这时道,“我的太太,还轮不到异姓的大舅哥关心。” 沈家姆妈这时不嫌事大地道,“大家都快来看啊,堂堂进出口贸易大户刘家的四小姐,趁着老公不在家,儿子生病,公然在这里偷男人,偷男人!一口一个哥哥妹妹,当别人都是傻子呀!” 圣玛利亚是家英籍商人投资的天主教堂私立医院,医生、护士绝不会公然围观患者家的丑事,却有些八卦心重的富贵人家的病患和家属,不自觉地走到沈名哲病房外,“欣赏”好戏。还有人小声议论,“这是哪家的疯婆子?黎家和刘家本就是世交,黎家四少爷跟刘家四小姐从小就是异姓兄妹罢?”还有些不知沪上旧事的新贵道,“儿子生病,不让自家婆母、丈夫来帮忙,却找外人,就算是有什么兄妹之情也着实过份。” 沈家姆妈还在叫嚣,“都来评评理,当初我儿子娶刘家四小姐回来,我以为是多大的大家闺秀?谁承想,竟是个未婚先孕、婚内勾三搭四,总是不回家的水性杨花哦!” 文钰便沉默寡言着,泪花直往自己手背上掉。 安东被沈家姆妈惹急了,转身揪着沈家俊的领口,准备上去就是一拳。 刘太太这时在病房门口道,“都闭嘴!谁吵到我孙子,我让谁好看!” 那些围观着知道刘家不是吃素的,赶紧悻悻地散去,沈家姆妈虽然故意犯浑,却极怕刘太太地闭了嘴。 黎安东见刘太太来主持公道,便收了手,把沈家俊推得一米多远,又走到刘太太身前,恭恭敬敬地向长辈行礼。 沈家俊知道他家也并不在理,只是懦懦地道,“妈,您来了。” 刘太太先对安东道,“安东,这几日辛苦你们兄妹轮着来照顾你四妹,等忙过这段,我带他们亲自到黎府上向你母亲道谢。今日事情多,你先回去罢。” 黎安东点点头,又颇心疼地看看文钰,再往外头走。 刘太太这时又走到文钰面前,正想开口说些什么,文钰则捏着自己的手提包,径直地也往外头走。 她曾是何等骄傲的大小姐,怎么会经历今时今日这一通荒唐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