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绝》 1.章一、式微(1)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关无绝带那青衣药人归教之日,恰好正是冬至。风夹着大雪,呼啸的紧。 天是微阴着的,厚厚的云层几乎透不下多少光来,只不断地刮着雪沫;地面却被白皑皑的雪照的极亮,仿佛洒了一层月辉。就在这明暗交接的蒙蒙天地间,一点红色忽地出现在远处,恰似燃起了一抹惊心动魄的烈火。 高大矫健的红鬃马仰头嘶鸣,马蹄驰过殷红的赤川,所到之处将那冻住的河上一层薄冰都踏裂开,冰下红色水珠乱溅,竟似一路溅血而来。 神烈山高耸巍峨,山路崎岖难登,落在如此风雪交加之日更是凶险,这神驹却如履平地,载着两个人疾行在黑压压的山峦间。 关无绝一只手执着缰绳,另一只手扶在他身前之人的腰侧。他的手瘦削、白皙而修长,骨节在皮肤下微微凸出优美的痕。再往上,是赤金游龙纹的软革护腕,已经在一路的奔波中积了薄薄的一层霜雪。 这是一双惯于拿剑的手,虽然作为杀人染血的江湖客来说,似乎是过于修美了一些。但至少,从来不会有人质疑这双手执剑时的力量。而曾经质疑过的人,也会在看过他身后那两把剑出鞘之后,乖乖地闭上嘴巴。 烛阴教四方护法关无绝,一袭墨梅红袍,背负双剑,左手雌剑“披星”,右手雄剑“戴月”,使得好惊艳的双手剑法,性子也极为潇洒不羁。那传言里淡泊寡情的烛阴教主云长流,几乎把所有爱重都给了这位俊美张狂的红袍护法。教内外的大小事务,凡那些不至于危及烛阴教根基的,均可由四方护法经手决断,真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然而就在一年前,这位得了教主盛宠的关护法,却被遣离了位于神烈山息风城的总教。明里的说辞,是四方护法代教主巡视督查各地分舵,然而到底是远离了总教,颇有些明升暗降的意味。 这事出的毫无征兆,当时还惹得江湖上好一阵议论,直感叹那云教主竟舍得把一直搁手底下宠着的护法往外派出去,又有不少有心人暗自猜度,是否那烛阴教内出了什么变故。 只不过烛阴教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孤高沉默的作风,流言嗤语也就渐渐地沉寂下去了。 呼啸的风雪掠过年轻护法的眉角发梢。沾了雪粒的眼睫下,关无绝一双黑沉幽深的眼底晃过几缕莫名的情绪。 直至感受到手底下越来越厉害的颤抖,他才总算将舍得一直凝望着前方的目光往下一扫,“这么冷” 他的嗓音清朗而散漫,带着一丝并不刻意,但又确实存在着的居高临下的威压。配合着他那足够称作是锋锐逼人的眼神,竟比着恶劣的鬼天气更叫人发冷些。 坐在关无绝身前那人裹着厚厚的斗篷,里面则是一件被北风吹得簌簌乱摆的青翠衣衫。从兜帽下头传出一个很温润的,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声音,明显冻的发着抖,却仍是倔强地道,“不,不冷。” 与在这冰天雪地的山路里骑行也能保持腰身挺拔的关护法不同,出声的这人明显不通骑术,只能瑟缩着在宽大斗篷下尤显得纤弱的身子,紧紧抓着骏马的鬃毛,靠着身后关无绝的扶持才勉强掉不下去。 关无绝轻轻地笑了一声,道“神烈山巅常年严寒,烛阴教人均有内力傍身,自可御寒。只是你可要忍受好了。既然决定了要做教主的人,娇娇弱弱的成什么样子” 那斗篷底下的人闻言一震,硬逼着自己挺起背来,“是护法大人放心,阿苦知道。我我不怕冷,我很能忍的。” 马匹沿着山路往上,周身的寒气也遇加地重起来。饶是关无绝内力深厚,在这些天连续的劳累奔波之下,如今也觉得身上有些泛冷。他胡乱将外袍拢了拢,再次向自称阿苦的青衫药人体内打入一道内力为他御寒。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红袍护法冷峻的面容终于还是柔和了些许,对阿苦缓声道“不过么,你也不必过于担忧。教主一直在寻你,他会对你好的。” “从今往后,你要好好伺候教主,切不可恃宠而骄,不可失了规矩,知不知道” 阿苦连连点头。 两人一骑又走了小片刻,大雪弥漫的前方隐隐显出一座城的轮廓来。火红的马儿拐过又一个山路,那轮廓便立马变得清晰起来。 数十丈高的乌黑城墙挺立于山间,阴森之中更有着凛然不可侵犯之威。两侧墩台各悬着一点灯火,城门正面是斗大的三个字息风城。 穿云神烈山,九曲赤川血。巍峨息风城,鬼泣烛阴教。入了息风城,便是到了烛阴教的管辖之地了。 城上的人早就远远认出了四方护法的红鬃烈马和那一袭墨梅红袍,这时早就有一排人下来接着。眼见着关无绝的面容在风雪中清晰起来,那数十人便分往两侧跪拜,口呼“烛火卫见过四方护法,恭迎关护法归教” 关无绝将缰绳一勒停住了马儿,黑眸往两边一扫,淡然道“都起来。教主可在教中么” 为首的出列,恭敬答道“回护法,教主三日前便已闭关,如今仍未出关。” “闭关这时候” 关无绝心下一黯,半晌又觉出几分酸涩和可笑来。云长流的修为他很清楚,天纵之资,离瓶颈之阻还差的老远,哪里用得着这时节闭关教主大约是烦了自己三天两头请归的书信,才想了这么个法儿清净清净。 他带了几分自嘲地暗想只可惜教主的清净,马上就要落空了。 眼前那名为首的烛火卫上前一步,又扫了一眼斗篷底下冻的一阵阵打寒战的阿苦,语气间略有迟疑“关护法这便要进城了不敢隐瞒护法,不知为何,小等尚未收到教主的旨令,是否派人去” 关无绝将眉一挑,悠悠道“哦,不必去问了。” 他语调平淡地陈述道“本就没有什么旨令。” 那人愣了一下,“那,那护法该是有教主的手谕” “没有。”关无绝漫不经心地一笑,“本护法擅自归教,教主自然是不知道的。” 擅自归教 这四个字一出,那名烛火卫首领登时就瞪大了眼睛。 周围那些低着头并排的烛火卫们,也逐一露出类似于不可置信的惊惧面容。 只不过,那惊惧的表情很快就转化为一种十分微妙的,难以言说的矛盾与纠结。 教主亲自下了命令外派出去的教众,居然擅自归教,这事儿往大了说就是抗命不遵,图谋不轨。 他们作为烛阴教鬼门下率的烛火卫,理应立刻拔剑大喝一声“大胆逆贼,还不束手就擒”然后一拥而上把人绑了才是正理。 但是问题是,这事儿还能往小了说,尤其是落在眼前这位大人身上。 比如“关护法思念教主情难自禁,偷偷回来是为了给教主一个惊喜”什么的。 别问寻常人会不会认这种破理由,教主铁定是第一个认的。 烛火卫首领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虽然这话听着大逆不道,但是如果非要他选,他是宁可去绑了教主,也不敢去绑眼前这位四方护法。 他躬身行礼道“那可否劳烦护法稍候,小的去回禀教主” 关无绝气定神闲地坐在马上,斩钉截铁道“不行。我有急事要面见教主。误了事,你等如何担待得起” “”烛火卫首领深深地喘了几口气。 他勉强伸手,指着斗篷里那个看着柔柔弱弱的身形,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关护法恕罪。按教里的规矩,不可擅自将不明身份者带入息风城。您又没有教主的旨意在身” 俊美的红袍护法神色一冷“怎么,你敢阻我进城” 那首领闻言跪倒在地,“不敢护法进城,小的岂敢阻拦,只请护法暂且将这位公子留下。” 不料关无绝却微微眯起眼,理直气壮地挑起唇角,“嗯,你说他啊。” “他是本护法带给教主的礼物,怎么就不明身份了” “” 一片沉寂。 阿苦惶恐地扯了扯关无绝的衣袖,大约是没见过有人敢在规矩森严的烛阴教内耍无赖耍的这么大胆,他声音都吓的有些变了调“护、护法大人” 然而,他劝解的话还没出口呢,就听关无绝冷笑一声“没出息的,你怕什么” 就仿佛刚才叮嘱说“不可恃宠而骄,不可失了规矩”的,和当下这位并不是同一个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章二、式微(2) 令阿苦没想到的是,那位烛火卫首领把头那么一低,思索了几息,便释然把身一侧,让出路来,“既然如此,护法请吧。属下这就差人向教主禀报一句便是,谅也无甚大碍。” “早该如此。”关无绝笑了一声,“本护法先走一步,你等继续守城。这几日天气寒冷,你等万万不可懈怠。” 说罢,他双腿一夹马腹,火红的马儿如箭似地窜了出去,立刻消失在黝黑的城门之前。 有着四面的城墙阻挡寒风,息风城内倒是暖和不少。城内大道平整,殿阁罗列,每隔十余步便点着一柱火炬,显得极为庄严。沿途的烛阴教众,见到关无绝无一不低头行礼。 “护法大人,方才的烛火卫怎么怎么这般轻易地放我们进来了” 直到现在,阿苦还有些无法相信他们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进了城。 这可是有着江湖上“难攻第一”之称的烛阴教息风城,守城的可是烛阴教鬼门培养出来的烛火卫精英,竟真因着关无绝两三句话,就随便放了人进来了 关无绝道“因为他知道,如果不放我进城,我就会硬闯。他又打不过我,何必自讨苦吃。” 这样的理由自然无法让阿苦接受,“可是” “蠢。”关无绝摇了摇头,心说他带回来这个小药人,脑子也过于单纯了些。 只不过换个角度想想,本就是准备放在教主身边伺候的人,心思简单些倒也好。这么一想,他又觉出几分满意来,也难得地耐下性子,缓缓道 “你以为息风城这几丈高的城墙,驻扎于此的数百名烛火卫是做什么的他们防的是大批人马的进犯,而不是一两个高手的挑衅。教主对自家人仁慈的很,这些烛火卫挡不住的,从来不会叫他们白白赔了命去挡。” 阿苦发出似懂非懂的叹声。 “你还没明白啊”关无绝歪头露出一点慵懒的微笑,束起的长发尾梢随着他的动作散落肩头。他唇角那一点弯起的弧度,恰到好处地糅杂在两侧火炬的光亮与飘零的碎雪之间,恍惚如有蛊惑人心的美感。 “息风城与那凡俗城池可不一样。凡间的城,守城的士兵是唯一的屏障,城破了,里头的老百姓就是待宰的羔羊;这息风城里住着的可不是平头百姓,且不说神功盖世的教主,单说那鬼门中近百阴鬼、近千烛火卫,左右使者,两大长老,那可都在城里头呢。” “他们这边放我进去,那边就会立刻将此事通报教内。如果上头的人觉着不妥,教中自会有人来捉拿你我。” 阿苦这才恍然,衷心感叹道“是这样总教果然不同,是阿苦太蠢笨了。” 方才关无绝只是随口嘲讽了一句,这人反倒认真地检讨起来,语气间全是小心翼翼的愧疚与惶恐。 关无绝敛眉扫了他一眼,嗓音低缓下来,在刺耳的风声中多少显得有点模糊不清“倒也不全是。擅自归教这事可大可小,烛火卫们轻易放行,最大的原因还是在于他们并不知道一年前教主派四方护法离开总教时,那是怎么个派法。” 他一只手覆上自己的前胸,指尖慢慢滑下,仿佛在描摹一道陈旧的疤痕。 “呵,如果他们知道,我当初是挨了教主二十来道碎骨鞭,气若游丝地滚出息风城的大概就不会再容我这般放肆了。” 这息风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城门处离教主云长流的养心殿有些距离,至于教主闭关之处位于山顶,常年覆雪的卧龙台,那就更远了。 如今云长流闭关不出,关无绝稍作思考,还是决定先带阿苦回自己的住处,至少那儿冻不着这个没有内力御寒的柔弱药人。毕竟,这么一路用内力护着另一个人实在消耗太大,关无绝已经开始觉着有些吃力。 他循着记忆驱马前行,却在熟悉的那处小筑映入眼帘猛的沉下了脸色。 那地方已经变了样子。 一年前,这里还栽满了最好的朱砂梅。如今正应是开花的好时节,入目却尽是一片被毁尽的枯枝残桠。当初教主亲手写就的“清绝居”三字的牌匾滚落在尘埃里,似乎还沾着几个黑乎乎的脚印,取而代之的是高挂的“水月殿”的金匾,被打磨的亮堂堂,闪着光泽。 关无绝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之景,像是一时怔住了。 有那么一刻,他的脸色倏然变得惨白,隐忍之色一闪而过,仿佛在承受着某种剧烈的痛楚。 就这么过了几息,他才无声地呼出一口气,闭了闭眼。阿苦惊惶地碰了碰他的手指,“护法大人,您” “没事。跟我走。” 关无绝睁开眼,神情已经恢复如初。他带着阿苦下了马,冷着脸走上前去。曾经很是清净的门前立着四个带剑的粉裙女婢,一见到他便叽叽喳喳地哄然笑起来,青葱似的小手指指点点,嘲讽的意思毫不掩饰,声音娇俏 “看看看看,丧家之犬往咱这边儿来了呢。” “什么四方护法嘛,沦落到连自家住处都给丢了。” “嘻嘻嘻,好可怜哦” 紧接着,似应和这些女婢一般,门里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转出一个秀美如画的少女来。青丝挽发髻,眉心红花钿,肩搭白狐裘,樱粉长裙飘摇曳地。周身绫罗玉饰发着光辉,捧得本就动人的少女更加地千娇百媚。 那少女一望见关无绝,便假装做十分惊讶的样子,俏生生地倚着大门道“啊呀,这不是关护法么护法大人怎么到这儿来了莫不是把本小姐的水月殿,误认成你家清绝居了吧可惜可惜,长流哥哥一年前便将这地方赏了本小姐,你不能再在这儿住了呢。” “无绝见过婵娟小姐。” 关无绝又上前一步,仿佛没听到云婵娟语中的的讽刺,也没有听到那些婢女们的嘲笑,神情自若地行礼。 这让云婵娟皱了皱眉。 她似乎铁定了心要在这位年轻的四方护法脸上看到屈辱的神色,忽然扬眉笑道“关无绝,你呢也无需担忧,既然护法大人归教,我长流哥哥必定另有给你安排住处才是” 关无绝不说话,只是淡然看着她。 云婵娟仿佛很吃惊地抬手掩了半边儿红唇,“怎么难道教主哥哥给忘了哎呀,这可不好办了” 她很苦恼地皱着眉,忽然将掌一拍,乌黑如星的眼睛亮起来,笑吟吟道“啊,对了我记得这水月殿里有个叫阿吉的小厮昨儿出城采办去了,不如关护法你就先委屈委屈,住他的房间吧虽然可能不及清绝居舒适,不过想必也是很不错的,你可千万不要嫌弃来来,若是关护法找不到地方,本小姐也不是不能大发慈悲,给你指个路的。” 这样的侮辱实在令人难堪。那四位粉裙婢女又开始窃笑着指手画脚起来。 阿苦不安地将目光投向关无绝,却只见他忽然低笑一声,轻叹着摇头道“这倒是不必了。小姐如此心胸宽大,竟甘愿住一个被逐出总教的下属用剩下的屋子,无绝实在是比不上。” 轻飘飘的一句话威力甚大。 云婵娟脸上的得意立刻凝固成一种扭曲的表情。 “关无绝你你这个无礼狂徒” 少女美貌的脸“噌”地红了起来。她是什么人烛阴教主云长流同父异母的妹妹,尊贵惯了的大小姐,向来都是别人任她打骂,哪里受过这等嘲讽 云婵娟气的七窍生烟,往腰间一摸,嗖地抽出一柄胭脂软鞭来,在寒风中一甩,柳眉倒竖地嗔道“果然是天生的逆贼、叛徒、贱骨头一年前是教主哥哥仁慈,没把你活活抽死。今儿你竟还敢回来,那我倒要教你尝一尝你家小姐鞭子的厉害” 话音未落,那鞭子卷起风声,冲着关无绝面门毫不留情地抽来。 关无绝唇角一勾,左手把阿苦往后边一推,右手手掌扬起,白皙修长的五指一合,只听“啪”地一声响,那胭脂软鞭就被他牢牢地抓在手中,似被铁钳箍住一般。任云婵娟惊叫着,如何羞恼地用力拉拽,也不能动弹分毫。 “小姐自重。” 关无绝冷笑一声,凛然目光往那些意欲上前救主的婢女身上一扫,便把这四个小姑娘吓得哆嗦着不敢上前,“教主的鞭法自是极妙,只可惜小姐这般使鞭子可不好。平日里与这些丫头奴婢玩玩也就罢了想要教训无绝,却着实差的远了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章三、式微(3) “关无绝你给我放手”云婵娟双手死死拽着自己的鞭子,涨红了脸,“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就是擅自归教,这可是天大的违命之罪居然还敢对本小姐不敬,等教主哥哥出关,一定要叫你好看” 关无绝看着小孩子撒泼一般的小姐,颇为无奈地叹息一声,正欲开口,后面却忽然传来怒喝。 “关无绝你在干什么” 关无绝眼角余光往后一瞥,便看到了一身蓝袍的烛阴教左使萧东河。 左使大人那张俊朗的面容正在止不住地抽,冲一年不见的知交吼道“关无绝,你要不要命了快放开小姐” “啊,萧左使,别来无恙。”关无绝回头,散散地应了一声,顺势把手一松。那头的云婵娟一下子失了平衡,惊叫着跌坐在雪地里。 “无恙个屁你小子怎么一回来就惹事” 萧东河简直不忍直视这般惨状。他赶过去扶起云婵娟,给那嘴一扁就要掉眼泪的少女拍拍身上的雪,好言好语地安慰,“好了好了小姐,快起来,您别跟这疯子一般见识” 关无绝只当没听见那句疯子,上前一步,将手上马儿的缰绳塞到萧东河手上,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本正经地道“萧东河,你来的正好。如今我无家可归,流火暂借贵府宝地一宿。放心,你尽管好好养,若是火儿到时候瘦了,割你的肉赔我。” “”这人还真是半点都不客气。 “我说,”萧东河接过缰绳,死拧着眉打量着眼前人,“怎么在外一年,也没把你这性子打磨打磨。” 云婵娟整个躲在萧东河后面,咬牙切齿“哼,一定是吃的苦还不够,欠揍呢喂 ,姓关的 ,你身后那个人是谁你怎么敢乱往息风城里带人” 听到这句话,一直乖巧地垂首站在一旁的阿苦抬了抬头,恭敬地上前跪下,开口便是悦耳的声音“见过小姐、左使大人。奴乃教中药门下属药人阿苦,十年前被流放教外,如今是奉四方护法之命,归教服侍教主的。 ” 说着,阿苦缓缓伸出双手,将头上斗篷的兜帽放下,露出一张清秀脸庞。 云婵娟和萧东流同时看去,只见这药人生的眉目雅致,皮肤如玉,虽远称不上什么绝色,却也极为养眼。 尤其他举止恭谨守礼,自称“奴”也觉不出多少卑贱,反而很惹人疼。浅浅软软地温顺一笑,显得尤其好看,与教中那些卑贱如尘的药人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云泥之差。 “真是没想到,药门还能养出来这等人物,”萧东流性子直爽,当即便眼睛一亮,不由得赞了一声,“关无绝,这孩子真是你那百药为妻的养父教出来的人” 关无绝摇头,“他很小就被送出教了,几乎不能算是药门门下,我是从分舵把他找出来的。 ” “什么那岂不是更一一”萧东河目瞪口呆,吞下那个没说出口的“惨”字,看向阿苦的目光立马多了几分怜惜。 江湖上都知,烛阴教下直属两门。一为鬼门,门主为长老薛独行,统率死士“阴鬼”及禁卫“烛火卫”;二为药门,以长老关木衍为门主,门下养了数百药人,为教众所用。 关木衍又被称作“百药长老”,是个醉心医药,性情孤僻的神医,据说无妻无子无友无仇,只十年前破天荒收了个养子,正是当今的四方护法关无绝却也不知为何,关无绝并未从父学医 ,而是入了九死一生的鬼门。 这百药长老性格冷漠,训出的门下药人,或成了练功炉鼎,或养血以为奇药,都是活的极为凄惨。若是废了身子,便会从息风城中逐出,送往分舵。如此以来地位更低,只能在日夜苦熬中被榨干最后一丝价值,然后悲凉地死去。看阿苦这弱不禁风模样的身子,大概没少受人摧残。 “萧左使别看了,这是教主的人,你可别想碰。”关无绝皱了眉,一把将阿苦的斗篷给他拉下来,又转向云婵娟行了一礼,道,“既然这里没有无绝的容身之处,那属下也只好直接上卧龙台等候教主出关了。小姐,无绝告辞。” 说罢,他牵着阿苦,红袍一扬转身便走。 后面云婵娟冷冷哼道“好,你有本事最好在卧龙台一直等到教主哥哥出关” “唉,无绝你小姐”萧东河左右为难,苦着个脸,觉得自己头都大了。他没法子,匆匆拜别了云婵娟,便朝着关无绝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外面的风雪并无停息的迹象,很不好走路。幸好关无绝并未动用轻功,萧东河小跑几步便追上了人。 “无绝你且等等” 萧东河伸手拦了红袍护法,扯了无绝衣袖,小声急切道,“关无绝,你这到底是气昏了头了还是在路上被冻傻了,小姐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教主他真的没” “我知道。” 关无绝把他横在眼前的手臂扒下来,唇畔不知何时荡起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叹道,“婵娟小姐也实在天真了些。也不想想,教主宠她这个妹妹入骨,怎么可能将他人用过的住所赐她退一步,就算真赐了,那旧牌匾又怎会在大门口搁上一年那梅花的残枝怎可能一年都无人打扫” 说着,关无绝忍不住好笑地摇了摇头,语气中带了几分无可奈何,“欺负个人都漏洞百出。有教主那样宠着,小姐还是长不大。” “原来你不是赌气。那又为什么” “怎么会气我感谢小姐都来不及。若不是她,我去哪里找这么个好理由去卧龙台守着待教主出了关,万一他不愿见我躲起来了,我可无处去寻” 萧东河听的一愣一愣的,这时节他也闲来无事,说着说着话就不自觉地跟着关无绝走上了去往山顶卧龙台的路。恰好半途遇见巡视的烛火卫,便命来人把关无绝的爱马送回了自己的住处。 随着他们往上走,寒风也更加刺骨。萧东河逆着风走了几步,就觉得吃了一嘴的冰碴子,这才忽然想到阿苦一个孱弱药人,如何能受的住这般寒冷 他转头一看,却发现关无绝已经牵上了阿苦的手腕,一边运着内力为阿苦驱寒,一边若无其事地说着话,“只不过那些朱砂梅,我倒还真是心疼。是当年教主赏下来的,养了好几年了,长的那么好” 关无绝与萧东河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后者偶尔也会和那个安静的小药人搭上几句话,阿苦一一恭敬地回了。这么几番下来,萧东河对他的印象倒是很不错。 不久雪白的山路渐窄,通向一处幽静松林。两个身姿笔挺的黑衣少年守在这儿,见到来人便抱拳行礼,“见过四方护法,左使大人。前方卧龙台重地,闲杂人等不得擅入。” “我在这里等候教主出关,”关无绝走到路边,一掀衣袍下摆,也不管地上厚厚的积雪,径直单膝跪下,对两个少年淡然道,“你两个继续值守,不必管我。” 这下,萧东河与那两个少年侍卫都愣了。 一个少年为难地说“关护法,教主闭关向来是没个时辰,如今又是这般风雪,您” 关无绝摇了摇头,道了声“无碍”,他竟是真要跪到教主出关为止的意思。 旁边阿苦见了也急忙跟着要跪,被他抬手拦了。四方护法自嘲地垂下眼睫,遮住了眼中几许黯淡了的流光,低声对阿苦道“我是擅自归教,有罪在身才如此。你不必学我跪着,只是大约要叫你陪我站上许久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章四、式微(4) 神烈山巅,万年覆雪。 谁都知道,神烈山的最高处不是山峰,而是烛阴教主的卧龙台。 卧龙台宽约五丈,着实不算大,四周立着八根石柱,暗合阴阳八卦之象。石柱间拉起层层叠叠的白幔,挡了外边呼啸的风雪,也挡了里面的人影。 就是这么个小小高台,如今已是教中戒备最森严的禁地。不为别的,此处乃教主闭关之所,容不得半点马虎。台下守着的十二只“阴鬼”,均是鬼门所出的最强死士。教主近侍温枫一身白衣,垂首立于卧龙台下,不敢有半点松懈。 一位黑衣的少年侍卫从遥远的松径那头跑来,被一只阴鬼带到温枫面前。 少年附在温枫耳边低声禀了几句,后者的脸色便立刻变了。 关护法居然擅自归教了 还直接找上了卧龙台,现在已经外面跪了大半天了 温近侍当即就犯起愁来。 教主闭关时,无紧急大事绝不可打扰。按理来说,不过是外面多跪了个人,就叫他跪着呗,反正于教主不痛不痒 才怪了。 若真是个无关紧要的外人,或者仅仅是个普通下属,哪怕跪死在外面,温枫也不会多作半点理会。 可关护法就不一样了,烛阴教的什么规矩礼数,到了这一位跟前,往往都不可以“按理来说”。 作为近侍,教主的心思那温枫是绝不敢胡乱揣摩,可这并不妨碍他看出这两人之间非同一般的感情。 毕竟,以当年教主那简直要把人宠的没了边儿的架势,只要是长了眼睛的都能觉出来点儿什么。不夸张地说,烛阴教主与其护法的真正关系早已成了江湖上茶前饭后的谈资之一,亦成了说书人口中常提起的故事。听说那时候花挽花右使,甚至已经筹划着给教主和护法置办喜酒红绸子了,若不是一年前那桩子事儿 一想到一年前,温枫只觉得自己的头又疼了起来。 他默默地想,教主近侍这种活儿真不是人干的。 于是,“不是人”的温近侍揉了揉太阳穴,刻意装出惊讶的声音,向着那少年侍卫反问了句 “什么关护法如今就在外面” “是。”少年不明就里地点点头,暗想着,莫非自己刚刚没说清楚话 又想道不对啊,卧龙台前不是禁止放声言语的吗 “好,我知晓了,”温枫却若无其事地笑着点点头,指了指外面,一举一动都带着作为教主近侍的优雅从容,“你下去吧,待教主出关,自会妥善处理。” 一头雾水的少年稀里糊涂地遵命退下,很快身影消失不见。 温枫抬头,看了一眼依旧安静地随风而动,似乎永远不会有所变化的九层白幔。 他低下头,开始面无表情地在心底默数。 教主这回也不知能忍多久呢 一时之间,似乎连雪落的声音都听得见。 终于,待温枫数到两百九十七的时候,远远地,一个极清冷,极凉薄,如玉石相击般通透的声音,飘渺地透过层叠交错的白幔传来。 “温枫。” 成,被唤的白衣近侍早就等着这一句呢。 他立刻低低伏下身子,叩首,向着高台之上白幔之后,应声道“是,教主。” 那声音又传来,依然是极清冷剔透,不容置喙地吐出两个字“上前。” “是。” 温枫小心地爬起身,低头弯腰,一步步走上高台,双手逐一掀开那遮挡的白幔。 卧龙台共九层的白幔,温枫入到了第六层,便垂首跪下不敢再动。 这位年轻的烛阴教主性子孤高冷情,不喜旁人近前,闭关之时尤甚。那卧龙台后三层白幔,迄今也只有关无绝关护法掀开过,至于其他人,再没有了。 不过,入到这里,已经可以隔着纱幔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颀长清逸的背影盘膝而坐,身姿修挺笔直,如白莲出水。从后方看不见五官,只可见那乌黑长发仅于背后松散地一束,如流墨般在雪白的华袍上流淌而下,遮住了白底丝绸上游弋的赤金烛龙纹,发尾随意曳在卧龙台的玉质台面上。 正是当今烛阴教主云长流。 只听云长流淡然问道“外面何事” 温枫在心底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这是赌对了。 然而下一刻,又不由得在佩服自己机智的同时暗暗腹诽教主您真的不是因为听见了那个“何事”才叫我进来的吗这还装呢 当然,这些鬼心思,他面上是分毫不敢显露的。温近侍立马就拿出一本正经、公事公办的态度,恭谨地回话“回禀教主,关无绝归教,似有要事,正在卧龙台下候着教主出关。” 那谪仙似的雪白背影冷哼一声,声音虽然依旧平稳,却能听出带了微微的愠意,“擅自归教,倒是大胆。” 温枫低头不敢说话。 云长流也不说话,似乎只是随口评了一句,并不准备对此事做什么处理。 云长流与温枫,就这么一个里边坐着,一个外边跪着,沉默弥漫。 这便是烛阴教主了。性子孤高清冷又少言辞,不喜与人交谈,能闭嘴的时候绝不开口,能用眼神手势吩咐的绝不下令;好容易某一刻开了尊口,又往往话说到一半就没声儿了。 而最折磨人的还是,在教主面无表情地沉默良久的时候,下头的人并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幸好云教主这性子虽然孤僻,但御下并不甚苛刻。一般来说,教主不愿意主动张嘴说话的时候,下属们就哆哆嗦嗦地试大多时候也能试出来。 譬如这时候,还是得温近侍开口“如此,可要属下劝关护法回去” 云长流淡然摇头道“凭你,还劝不走他。” 温枫哑了一下,硬着头皮继续试探“那可要命阴鬼逐他出去” “阴鬼均是搏命的死士,岂是鹰犬之流”云长流冷笑一声,抬手一指四周,“再者,真打起来,这里半数的阴鬼齐出,都不是关无绝的对手。白白丢脸罢了。” “温枫失言。” 原来一年过去,教主随时随地夸护法的习惯依然没变。 口头上告罪的温枫在心内如是想。 “罢了。” 白幔之内,云长流一拂袖,缓缓合了眼。不辨喜怒,低声念道“随他去,随他去吧” “温枫遵命。”温枫顿了一顿,恭谦的声音转成略带迟疑,“只是如今毕竟风雪严寒关护法样子瞧着不太好,若是任他跪至力尽昏厥,是叫人抬下去,还是” 不知是哪一句触了心弦,一直安然端坐,宛如古朴静钟般的烛阴教主云长流,手指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 他向后侧头,露出半边轮廓疏朗而深邃的侧脸,清雪似的凉眸一瞥,语气严厉,“他一直跪着” “是。” 温枫的声音依旧温润谦卑,只是深埋的脸上,唇畔已悄悄地挂了笑意。 堂堂烛阴教主啊,装绝情装无谓装了一年,现在关护法人一来往哪一跪,这可不装不下去了么 “有多久了” 一直寡淡的声音终于有了起伏,急切之情几乎掩饰不住。向来冷静的教主倏然起身转向温枫,眉峰间的情绪竟是极少出现的焦怒。 “为何不早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章五、山有扶苏(1)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在那黑衣少年侍卫看不下去向温枫通报之前,关无绝已经跪了两个时辰。 头顶的天色从明到昏再转暗。他一动不动地跪着,牵着阿苦的手,内力的渡入从未有一刻间断。关无绝的神情一直轻松自若,很是有序地给阿苦把烛阴教里的规矩又从头到尾嘱咐了一遍,只是唇瓣上一点点褪去的血色,却已经昭示了他极糟糕的状态。 “关无绝,你疯够了没”萧东河已经在旁边跳脚了,“我告诉你,以你这样的折腾法,最多再过一个时辰,你就能把自己给耗晕过去到时你护体内力消磨一空,在这雪地里断气根本不用多久” 关无绝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倒是毫不在乎,还有心思和萧东河开玩笑“有你在这儿,我想断气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阿苦不安地咬了咬唇,他本来已经站的腰酸腿疼,听完萧东河那番话才隐约意识到或许关无绝比他更难捱,急忙就想把被关无绝握着的手抽回来,“护法大人,您您歇一歇吧。阿苦能撑一会儿的。” 关无绝瞥他一眼,不咸不淡地斥道“闭嘴,这里轮不到你说话的份儿。” 阿苦求助似地望向萧东河,后者苦恼地叹了口气,软下声调来劝“我真不明白你这是图什么呢你以为这样就能逼教主出关见你么你可醒醒吧,教主以前是对你好,如今可不一样了。丹景少爷再不济也是教主连着一半儿血的弟弟,是婵娟小姐的亲哥,他死在你手里才一年” 大约是红袍护法一脸无动于衷的样子实在太气人,说着说着萧东河的声音又忍不住拔高起来 “护法大人,关大爷,我叫你祖宗了这才一年呐一年前教主留你一命已是大恩,你不早早的识时务乖顺点儿,竟还敢在这儿招惹教主私自归教,罔顾上命,不敬小姐教里规矩你都知道,这样大逆不道的罪名化成刑罚落下来,就你那挨过碎骨鞭的身子能撑得住几个嗯” “萧左使管的太宽了。教主待我如何,我心里还是有数的。最多再打我二三十下碎骨么,”关无绝幽幽道,“皇帝不急太监急。我都不怕,你吆喝个什么。” “何况,”他神情忽然一冷,杀气便有如实质,“云丹景那个白眼儿狼,本就死有余辜” 萧东河指着他气的发抖“你你这人真是不知好歹” 左使大人实在是不明白,事到如今眼前这人怎么还能如此悠然。 一年前那晚,他现在回想起来还觉着后怕,一向冷淡沉稳的教主暴怒失控,险些将关无绝当场抽死在丹景少爷的尸身前。当事人倒好,被往外赶了一年,回来和啥事儿没发生似的,该什么脾气还是那脾气 热血上头,萧左使怒吼道“我跟你赌,若是今晚教主还存有半分怜惜之意,能宣你进去我萧东河就是狗狗,听到了吗” 一身白衣的温枫从松径那边拐过来,正好听见萧东河这句话。 “”温近侍用惊人的毅力憋住想捧腹大笑的冲动。他一脸正直地走到三人面前,声音平稳地道“教主有令,传四方护法关无绝觐见。” 萧东河呆若木鸡。 阿苦尴尬地错开眼。 关无绝长笑一声,他撑着膝盖站起来,内力一震,红袍上积满的落雪便簌簌四散。他支起腿时疼的直哆嗦,却还不忘朝萧东河颇为快意地吐出一个字“狗。” “我” 萧东河悲愤地抡开拳头就要上去拼命。 温枫急忙往中间拦了,苦口婆心地劝架道“好了好了萧左使,教主还等着护法呢行了行了消消气儿”再说每次真打起来你也打不过护法嘛,何必呢。 关无绝嘲讽爽了,不顾萧东河恨不得杀人的目光,很是潇洒地牵了阿苦就要走。 那边温枫才疑惑地指了指青衣药人“嗯这人是” “哦,他啊” 关无绝深深地看了一眼阿苦,缓缓地笑了笑,俊美的眉目间有一瞬的放松。他把药人往前推了推,“温近侍,你也认识的,这是阿苦。” “什么” 没想到,只此一句便叫温枫瞳孔紧缩。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性子温吞的不行的白衣近侍,不敢置信地猛然抬头直直望着关无绝。他脸色变了又变,指着阿苦反问“你你说什么他叫什么” 关无绝拍了拍温枫的手,“他就是当年的药人阿苦啊。意外么他还活着,我也是偶然才寻到他教主会很开心的。” 不料这句解释却让温枫更加失态,他竟开始语无伦次,一把抓住关无绝的衣袖,哆嗦着嘴唇,“关无绝,你疯了你疯了么你在胡说些什么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怎么回事”萧东河脸上也沉下来了,目光凌厉地望向阿苦,“这药人到底是什么人” 阿苦神色躲闪了一下,低着头,双手默默地绞紧了。他忽闪的睫毛轻轻掩住了乌黑剔透的眼睛,纤细的喉结动了动,声音微小却清晰地呐道“我是要为教主死的人。” “温近侍冷静些,你听他都这么说了。”关无绝明显对阿苦这个回答十分满意,他对温枫缓声道,“我没有疯,今后也不会疯,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温枫,我知道你向着我,可教主如今非他不可我的意思是,不仅教主心里没他不可,教主的病情也必须这个药人的血不可你明白吗” 温枫一时愣住,神色变幻不定,咬紧了牙关。那边萧东河“啊”地叫了一声,张大了嘴巴“等等,难道他就是教主的那个,那个一直记挂着的” 他把险些出口的“少时相好”四个字咽进肚子里,望向关无绝的眼神一下子变得诡异起来。其中深意十分难以描述,硬要说的话,就好像在看一个为情郎猎艳的小姐。 关无绝装作没看见,又转向阿苦,推了推他,“这位是教主的随身近侍温枫。你今后服侍教主,要多多向他请教。还不见礼” 青衣药人低垂着眼睫,上前行礼“阿苦见过温近侍。今后还请温近侍多多提点教导。” 不料温枫脸色铁青,勃然怒视阿苦,骂道“大胆你这无耻之徒,还敢在我面前讨巧” 话音未落,温枫眼中暴起杀气,一掌席卷着风雪,朝阿苦的心口拍去。 关无绝怎么也没想到一向和善谦逊的温枫居然气的直接动手,还是这般毫不留情誓要夺人性命的招式。正面拦截已是来不及,关无绝果断劈手朝温枫手腕骨侧面一击,堪堪赶在那惊人一掌贴上阿苦前胸之前,将温枫的攻势扭了方向。 只听“嘭”地一声巨响,温枫的手掌击在旁边一颗松树上,直接断开碗口粗一根枝桠。 阿苦吓得脸色发白,萧东河也给这一出骇的不轻,可他这时候反倒不吱声了温枫是个什么性子的人,烛阴教上下都清楚,能叫这个自幼随侍教主身旁的白衣近侍露出这般杀意,不可能没有缘由。 反倒是关无绝猛地怒起来,一把揪住温枫的衣襟,低喝道“温枫我意已决,一切后果也由我担。你若再敢动他,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奇的是,这时候角色似乎掉了个个儿,刚才淡然沉着的关护法怒火上头,刚刚还要杀人的温近侍却没了脾气,这时候默默捂着手腕,竟换上了一副悲哀神色,道“关无绝护法你真要这么狠么怎么就非他不可,真没别的法子么” “没错,”关无绝面容冰寒,每一个字都咬的很重,听起来充满了决绝的戾气,“只有这样。” 他不再理会温枫,紧紧地抓住了阿苦的手腕,以一种肃然而又不容反驳的语气,道,“走,随我去见教主。” “等等关无绝你站住” 全程晕头转向的萧东河这时才回过神来,急忙叫了一声。可惜关无绝那种性子,来了脾气任你天王老子的面子都不给的,他理都不理萧东河,转眼人就不见了。卧龙台禁地,没有教主令擅入乃是大罪,萧左使也只能远远看着那红色的背影骂娘。 又听身侧一声闷响,这回是温枫恨恨地拿拳头往一旁树上砸去,直叫枝条颤动不止,积雪轰然而落。萧东河吓的一把拉住,温枫的右手已经是鲜血淋漓。 萧东河感觉自己快疯了“温枫” “你们这到底怎么回事儿” 白衣近侍闭着眼,长叹一声,“无可奉告。” 萧东河心里陡然一沉。 他放开温枫,看着温枫步履沉重地消失在通往卧龙台的松径深处,总觉得刚刚关无绝和温枫的对话中似乎有什么自己忽略掉的问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章六、山有扶苏(2) 沿着青白交加的覆雪松径一路往上,很快远远见着了卧龙台。 关无绝留阿苦在下面等,自己理了理衣衫,顺便也理了理心绪,低头踏上了阶。 山上清净,落在阶上脚步声就显得清晰无比。关无绝垂首默声,一步步拾级而上。方才的轻松洒然已经消失不见,他罕见地敛了周身骄傲锋芒,显得顺从而恭谨。 他对萧东河说了谎,其实自己心里头一点儿底都没有。 他对教主最后的一眼印象,还停留在那撕皮裂肉、血沫飞溅的剧痛里,停留在如惊雷般连连炸响的,刑鞭碎骨的破空声里。教主呢教主对他又是怎样想的,是否已经种下了无法拔除的憎恶,将过往的情分一刀两断 他不知道,一点也摸不透,心里又怎么可能真的不怕 只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关无绝在外面跪的太久了,如今右腿每动一下都是钻心的疼,没几步额上就渗出了冷汗。幸而卧龙台的石阶不长,几息过后,关无绝已经站在白幔之前,一撩衣袍跪了下去,仍是低着头,眼前只能看到冰冷的台面和积雪。 这时候他其实非常地想抬头瞄一眼教主的脸色,只是身上纵横的碎骨鞭伤又不合时宜地疼起来,仿佛在嘲笑着他的放肆。关无绝心里悄悄纠结了几下,到底没敢抬眼,只是深深地叩首行礼,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带上嘶哑。 “四方护法关无绝归教,恭迎教主出关。” 飘摇的白幔之内,云长流已经转过身来。 烛阴教主神色淡漠,居高临下地望着一年未见的四方护法一步步走上前来。大约是认定了关无绝不会抬头,云长流放任自己的目光肆意地流连在故人身上,眸中情绪如翻滚不息的暗潮,久久不能平息。 一年不见,这人似乎消瘦了些,苍白了些,大约过的不怎么舒心;但倒也不算过分憔悴,至少在云长流眼中,仍是那样地好看。他本以为被逐出息风城对关无绝来说是钻心的打击,暗地里云婵娟的打压欺负也少不了,可如今这样看来,应该没受什么大苦 云长流不愿承认,这一刻,他竟是微微松了一口气的。 待得关无绝在卧龙台上跪下,云长流猛地绷紧了色泽好看的薄唇。他眼睁睁看着护法若无其事地跪地行礼,却在双膝落地时几不可察地因疼痛而颤抖了一下。 云长流眸色一暗,心想这个人,一年多前还能毫无顾忌地揽着自己笑的神采飞扬;如今只是为了见自己一面,在那样冷的雪地里跪了两个时辰。到了自己面前,也不敢抬头,不敢多说一句,还是这么安安静静跪候着。 明明是那么骄傲的人,以前自己都不舍得叫他行跪礼的。 这么一想,他便觉着呼吸发堵,一股酸麻的疼痛从心尖儿蔓延至手指上。 不管当初再怎么痛恨,舍不得的人,终究是舍不得。 云教主轻轻掐了一下指尖,告诫自己不可心软。他在记忆里搜寻,让诡谲的血腥和被烧焦的尸身一点点从封存了的黑暗深渊里爬出来,让这些妖魔般的影子在心口撕扯、啃噬。直到它们把自己对眼前之人那残存不去的缠绵绮念逐一咬断了,和着血吞下去。 他酝酿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将所有心绪都压进冰冷平淡的语调里“本座不记得有允你回来。” “关护法擅自归教,可知何罪” 关无绝以额触地,任鬓发被掠过的风吹乱。他周身开始发冷,却不敢表现出半点,“事出有因,无绝甘愿领罪,只求教主听属下一言。” 云长流淡淡道“说。” 早听他说完那所谓的要事,再把人送出去两不相见,这才是上上策云长流是这么想的。 可是心中却还是无法控制地烦躁起来。 那些吞下去的软念似乎又不甘地漫上来,丝一般将他缠住。一转念的功夫,教主又心道不成,他受过碎骨鞭的重刑,再这么跪下去,怎么挨得住 云长流很快给自己找了个完美借口交心之义已断,主从之道犹存。虽然他对关无绝早已没了什么旧情,但作为烛阴教主,也不至于真把自家四方护法逼的跪废了腿。 于是他便迫不及待地改了口“起来,上前来说。” 关无绝身形一顿,明显踌躇了一瞬,这才应了声“是”。 他谨慎地掀开白幔往里走来。许是这么又跪又起的太折磨人,才走了两步,红袍护法就忽然一个踉跄,用力扶了一下膝盖才直起身来。 “” 云教主吸了口冷气,猛一下子站了起来,用几乎是惊慌的目光看着关无绝。 巨大的不安如浪潮般冲入了他的脑海 怎么回事以无绝的内力,跪上两个时辰应该也不过是吃点小苦头而已,怎么就到了走路都走不稳的地步 他怎么了 是伤了病了难道碎骨鞭真的损了根基他那时竟下手这么重还是这一年里出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意外 云长流止不住地慌起来,几乎无法维持表面的冷静。那边关无绝自然不知,见他这么突然起身,只以为是自己失态又惹恼了教主。正心说糟了,就见云长流雪白出尘的身影往这边快步走来,他下意识地心上一抖就又跪下去了。 只不过,这一回膝盖还未触地,就被一股力道稳稳地托了起来。 关无绝微讶,教主一只手已经探了过来,含怒道“本座要你上前,你跪什么” 关无绝“属下” 云长流无意听他说完,一俯身握住关无绝的手腕,竟觉得冷的不似活人的温度,脸色便猛地沉了下来“你内力怎么会亏空至此” 关无绝“属下” 事实证明,烛阴教主不单单自己不喜开口说话,同样不听别人说话。云长流一推关无绝后背,不由分说摁着人坐下,自己也盘膝在他身后坐了,仍是冷着个脸道“别说话了,先运气调息。”两指并拢提气,先是点开关无绝几处穴位,接着双手迅速抵上他的后背,渡入浑厚的内力。 “唔”关无绝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灌入周身大穴的内力一冲,不禁浑身一颤,没说完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闭着眼绷了半晌。直到云长流的内力在他周身经脉里走了一个大周天,温暖而坚决地把盘踞在体内那股寒意化开了,这才松弛了上身,垂下头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 那口气起初是冰凉的,慢慢才转的带了些暖意,雾蒙蒙地氤氲在眼前那一片地方。 关无绝慢慢睁开双眼,隔着那一点雾气转过脸去,看到了云长流的面容。 这时他才有点明白过来,有些茫然地想原来教主还是愿意护着他的。哪怕他宰了教主那个不成器的弟弟。 这一刻,无法无天惯了的护法忽然破天荒觉出那么一丁点儿愧疚来,他转过去面对着教主,低下头轻声道“谢教主。无绝有愧。” 关无绝这是压根儿没考虑到,一个平日骄狂不羁的人一转眼顺从下来的样子,叫熟人看着能有多难受。云长流被他轻轻的那么一声震的心都颤了几颤,连忙被烫了似的快速收回手,神色反而更冷硬了些,“不必。你解释吧。” 其实他本想站起来再背对着关无绝走几步以示疏离,又觉着那样一来这人怕不是又得跪下,这么一想还是没能狠得下心。 仿佛看出了教主的犹疑,关无绝主动地往后撤了一段距离,道“回教主,属下擅自归教,是因” 云长流打断他“本座让你解释的,是你内力为何亏空至此” “” 这也亏得是关无绝习惯了他家教主,被频频打断也只愣了一下就能立马重新接上话头,“是,是因属下为教主带了一个人来。那人没有内力,若一路上不护着,早在半途便冻僵了。” 四方护法这话说的可谓极精妙,这样的回答,任哪个正常人下一步便该问这人是谁 这样他便能顺其自然地把阿苦的名字带出来。 只可惜,云教主那是什么人岂能与凡夫俗子同流合污 “胡闹” 只听云长流毫无征兆地厉声斥起来,声音在空旷的卧龙台上尤其清晰,“本座逐你出城,是叫你自省罪过静心戒骄,不想一年过去,还是这般任性妄为你要不要命了” “任你带什么人,本座一概不见” 关无绝“” 阔别一年,他忘了跟自家教主只能打直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章七、山有扶苏(3) 关无绝沉沉地叹了口气,垂下头哑声道“教主息怒,无绝命不足惜,只是不敢误了教主的大事。” 云长流正恼着呢,一句也不搭理他。 关无绝却反而松下一口气,知道教主没出言喝止就已经算是默许了,“此前教主曾对无绝提起过的那个药人听说教主还在寻找他的身世过往和入土之处。” 云长流神色微微一变,欲言又止。 十年前的一个春天,他遗忘过一个少年。 据说,那是个与他两情相悦,承他一生之诺,却又为他而死的药人。 音容皆忘、共处的时光全失,只有一个名字在不久前从记忆里复苏阿苦。 如果没有这个名字的执念,江湖上流传的那些烛阴教主和他护法的绮想,大概早就成了真了。 “这个名叫阿苦的药人,”关无绝微笑起来。 “也是因缘巧合无绝找到他了。” 说罢,护法又诚恳地补上了一句“啊,自然不是骨灰,是活的。” 沉默蔓延。 “不要闹了。” 云长流淡漠地望着一本正经的红袍护法,明显不是相信的样子。 他轻叹一声别开眼,声音还是一贯的冷肃,“站得起来么时候不早了。若还能走,便先随本座下山。” 关无绝站起来,侧开身让出路,“属下不敢拿这等事与教主开玩笑。人就在卧龙台下。” 云长流一拂袖把手往背后负了,率先走下去,一边走,一边说道“阿苦已经不在了,本座再如何想念,也不至于自欺欺人。” 关无绝跟在教主后面走下来,发现温枫已经不知何时在底下了。近侍还是那副温雅有礼的样子,仿佛不久前失态的一幕并未出现过。 云长流瞥了关无绝一眼,对温枫道“伞。” 虽然云长流不常用伞,但是作为教主近侍,自然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备齐主子可能会用上的一切东西的温枫含着浅笑行礼退下,不过几息时间就神奇地从不知何处抱上来一把纸伞。 没想到云长流冲关无绝一摆手,“给他。” 大约是教主旁边的人都被磨炼出来了,温枫面不改色地把伞给关无绝递过去,“护法请” “”关无绝没法子跟心情明显不好的教主讲道理,只能把伞打开撑起来,“教主,您不是说记不清小时候的事了既然不是亲眼所见,怎能确定那药人一定死了” 云长流道“本座问过。所有见过他、知道他的人都说他死了” 关无绝“他们都诓您呢” 云长流冰冷地剐他一眼。 关无绝咳了一声,立刻改口“无绝的意思,或许是他们都弄错了温近侍,你可验过那个药人的尸身没有” 温枫表情一僵,颇为不甘地道“没有。” 觉着雪似乎又大了点,关无绝不动声色地把手里的伞往云长流那边斜了斜,哪怕立马被后者推回来了也面容不改,“教主说过,这药人不仅是您喜欢的人,还是您的救命恩人。这些年他过的十分不好,身子也毁了,若再被送回分舵,决计没一两年活头了。” 云长流不说话了,他微微皱着眉尖,清逸的面容仿佛覆了一层初冬的薄霜。 关无绝又上前一步,几乎贴上了云长流的肩,锲而不舍地劝着,“而且也不是无绝找到他的,是他找到属下跪着磕头,求我告诉他教主怎么样小时候的毒素解干净了没有,如今身体好些了没有身旁有良人了没有。” “他还爱慕着当初的长流小少主。听闻我要带他归教,二话不说就应了,只是为了再见教主一面。您真不看一眼么” 云长流被他说的思绪一乱,脚下突然就站住了。他开始觉得有些头疼,记忆深处的那道断裂的缝隙开始隐隐作痛,那是被他遗失的,十五岁以前那模糊而混沌的少年时光。它在叫嚣着想从深渊中冲破出来。 与此同时,又有另一种焦躁和云长流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愠怒冒出来。 他还是下意识觉得关无绝在骗他。 教主有些恹恹地暗想再说这关他关无绝什么事,要他这么殷勤地费心 他就那么想往自己身旁塞一个人来就因为一年前弄得两人情谊尽毁,连朦胧的情丝都灭的干干净净这人就索性搞这么一出来闹腾自己 真是荒唐,有这么赌气的么。 然而就在这时,下头忽然传来一个文弱的细声。 “教主” 这声音又软又轻,云长流面无表情,关无绝却敏锐地察觉到他全身都紧绷了一下。护法轻声道“教主,您的人来了。” 云长流转过头去。 他的视线撞上了极剔透的一双眼睛。 阿苦瑟瑟地背靠着一株青松,宽大的斗篷并着里头的青衫都被风刮的有些凌乱。他仰着脸,那双本就透澈的眼睛忽然湿润起来,含了泪荡漾出一层又一层的虔诚与倾慕来。 斗篷坠在雪地上。青衫药人跪倒下去,细瘦的颈子抬成一道柔弱的曲线,啜泣着道“药门下药人阿苦参见教主,恭迎教主出关。” 云长流呼吸一窒,好像被这声音蛰了一下似的。 他怔怔地望着阿苦许久,碰了碰身旁护法的手背,低声诧道“他” 关无绝点头“是他。” 他冲下面将下巴略一扬,高声道“药人阿苦,还不上前来见过教主” 云长流不可置信地看着关无绝,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再转回眼去的时候,白皙清秀的青年药人已经来到他的五步远处,再次安静地跪下。 关无绝忽然踏前一步,右手的“戴月”剑毫无征兆地出鞘,剑刃的寒光伴着一声铮鸣,在飞雪中滑出一道弧线。 阿苦的衣衫“哧”地一声,被凛冽的剑气裂开一道缝。 劲风立刻将布料吹得向两侧大开。体质虚弱的药人被冷气这么一灌,嘴唇冻的青紫,连连打了好几个寒战。但他仍是恭顺地一动不动,任自己的左前胸暴露在人前。 那是瘦弱到可怜的胸膛,皮肤下肋骨的轮廓清晰可见。就在左侧心脏跳动的地方,有一点凹进去的深色疤痕,仿佛是曾被什么极其细长的东西深深插入肉里一样,触目惊心。 这疤痕是药门穿心取血的伤疤 云长流瞳孔一缩,脑中传来一阵令人战栗的剧痛。 他扶额低低哼了一声,只觉得一阵晕眩。关无绝从背后一把扶住他,“教主” 这下一直安分地跟在后面的温枫可捏着了把柄,冲上来就跟关无绝急道“关护法教主体内的逢春生去年才刚复发,你又不是不知道,还从外头找些不三不四的人刺激他这下好了” “温枫,住口。” 云长流喘了喘气,喝止了温枫又轻轻把关无绝推开。 他脱下外袍,手掌带着内力往前一送,雍容胜雪的华袍便稳稳地落在阿苦身上。教主目光沉静地望着他,问“你是什么人” 阿苦轻轻哆嗦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将身上的衣袍拢起来,却又不敢裹紧,仿佛是怕弄碎了什么珍宝。他一眨眼泪就掉下来,哽咽道“奴是教主的药人阿苦,无论教主记不记得,奴这一辈子都是教主的人。” 云长流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觉得如坠梦中。 他有些恍惚,向阿苦的方向走了一步,又转回头去看了一眼关无绝。后者神情自若,唇角噙着一点舒然的笑意,垂下眼睑避开了教主的视线。 一个念头闪电般冲入云长流脑海中 这人不是赌气,是认真的。 他的护法,真的把被自己遗忘的少年情人找回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章八、绿衣(1)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 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云教主找回了他幼时心悦过的小药人了 人还是关护法给找出来带回教里的 这件神奇的事在片刻之内传遍了烛阴教高层,简直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惹出一片鸡飞狗跳,据说右使花挽当时就嘤嘤地哭花了妆。 只有关无绝这个当事人依旧自在。云婵娟毁了他住处那桩子事他也没跟教主说,悄没声儿的跑萧东河那里去了。巧的是那时候萧东河恰好外出,左使大人家的下人都知道自家主子和护法交好,笑嘻嘻的把人请进去了。 于是,等萧左使回来准备歇息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床上已经窝了个人,差点没吓的大半夜一嗓子叫出来。 他瞪着个眼,拳头举起来又放下,想着好友在卧龙台下跪的落了一身雪的样子,还是没能忍心把床上那人揍醒,最后自己气呼呼地抱了被褥去书房打地铺了。 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萧东河睡起来还想找人算账,哪儿还能找的见关无绝的人影 “关护法一大早就走了。” 左使的大侍女玉楼站在自家主子面前回话,“护法临行前让奴婢转告左使大人,说他今晚不出意外就留在药门关长老那儿,叫您可以回来睡主房了。” 萧东河目瞪口呆“他,我” 这个清晨,愤怒的萧左使砸了自家书房的文房四宝,又提着剑发泄式地练了一个上午。左使大人家里一众下人十分欣慰,私下里纷纷表示,自家主子还是得有关护法在才有精神。 在息风城里,药门并不能算是个清冷的地方。 上有卧龙台的空旷寂静,下有鬼门的阴森压抑。这么一比,药门那大片大片的药田,倒也能算作风景秀丽了。这里无论四季都是常青,哪怕这一阵子刚下过大雪,那些寒性的药材还是照样生机勃勃。 在药田深处有一间竹屋,两层高。旁边枯草丛生,明显是许久没人打理过。屋子门旁立着一块石碑,春夏会生出翠翠的青苔,如今却落了雪,上头任性地写着八个斗大的字 活人勿入,死了不埋。 关无绝从远处走来,第一眼就看到了那石碑。 他像是对待老朋友一样亲切地上前拍了拍,心道一声好久不见,又从怀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解毒的药丸吞下,这才上前推开这竹屋的门。 门还未完全推开,就听里头鼾声如雷,同时一股奇异的糜烂香甜气味传了出来。 四方护法面不改色地走进去,只见竹床上躺着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头,正坦胸露腹、四仰八叉地呼呼大睡。床边的桌案上、桌案旁的地上,都杂乱地摆满了各种瓷瓶药皿。墙角则是堆着一卷又一卷的医书药方,大多都是被翻烂了的。 而在这一堆里头,最显眼的是一个灰不溜秋的药钵,里头盛着黏糊糊的褐色液体,捣药的药杵同样灰不溜秋地泡在里头。那股糜烂的甜香,就是从这玩意儿里传出来的。 如此诡异的情景,关无绝却早已司空见惯。他熟练地穿过地板上东倒西歪的药瓶走到竹床前,淡定地把掉在地上的被子捡起来,扔在床上那个邋遢不堪的老人身上。 然后他又走过去盯着那个药碗看了半天,端起来嗅了嗅。 “里头加了十三味药。” 忽然,一个苍老古怪的声音从竹床上传来。床上那邋遢老头没有睁眼,连那不雅的姿势都没变,只是张嘴说话“猜吧。” 关无绝也没有回头看,他随意晃荡着药钵里的药,漫不经心地道“麝香、苦玄参、思仙、满山香、蛇咬子” 百药长老关木衍懒洋洋道“还有。” “唔红柴、痕芋头还有蟾酥真是奇了,你这算什么方子” “还有呢,继续猜。” 关无绝皱起眉,小心地拿食指蘸了点药液放在舌尖上舔了,忽然脸色微变,“你加了火蜘蛛的毒腺啧,我还道这气味怎么甜腻成这样你到底在配药还是配毒” 亏得他进门前还记得服药,火蜘蛛毒那可不是开玩笑的,哪怕他没尝仅仅是闻了气味,现在也得趴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活人勿入,死了不埋这还真不是空话。 用百药长老自己的话说,这是他难得大发慈悲的善意劝告。 关木衍哼了一声,拍了拍床头扯着嗓子吼“是药三分毒,是毒三分药。小子别打岔,还有四味药呢” “猜不出了。”关无绝轻轻笑了一声,把那药碗扔回地板上,半滴也没洒出来,“老头子,我早八百年前就说了不和你学医了。今儿是兴致好才陪你玩一把,别得寸进尺。” 这对养父子也是奇怪的很,当爹的不像爹,当儿的不像儿,父子俩相处起来却浑然不觉有何不妥。关木衍打着哈欠翻了个身,向关无绝招手“好好儿的资质不学医偏学剑,没出息。来来,手伸出来。” 关无绝走到关木衍床前,把右手递过去。后者便搭上两根指头,半闭着眼摸脉,半晌,这老头嘴里咕哝了几句,忽然把手一拍“好啊,一年不见,小子离鬼门关又近了几步。” 关无绝凉飕飕地把手抽回来“不劳关长老给我收尸。我问你,我离教这一年,教主体内的逢春生究竟怎么样了” “就知道你小子过来是为了问这个。”关木衍又哼了一声,没好气地抬了抬眼皮,“能怎么着,还是老样儿。逢春生,逢春生,春风吹又生,哪儿是那么好根除的一年前那次发作,差点没把我这把老骨头折腾散了架,这也是教主内力深厚才能压制的住,唉” 关无绝沉思不语,目光往散落一地的药瓶望去。 他心里也明白,这一年来关木衍大概每日都是这样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地配药,然而无解的逢春生,依旧是无解。 关木衍又问道“听说,你从外头找了个药人回来” 护法心里还想着教主的事,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地淡淡道“没错,说起来那还是你被老教主请出山后,亲手养的第一批药人。能活下来是他命大,也是时候苦尽甘来了。” “哦”关木衍摸了摸胡须,花白的眉毛抖了抖,“我记起来了,是那个小孩儿啊,他现在还爱慕着教主呢” “可不是么”关无绝笑。 “喂,小子。”关木衍奇怪地打量着自己名义上的养子,“你这个时候带他见教主,究竟是存着什么心思他离教那么久,想必药血已淡现在开始服药也来不及了吧” 红袍护法眨一眨眼,笑着指了指自己 “我这么做,其实有十三种深意,百药长老猜一猜” “滚” 关木衍翻了个白眼,忽然又怪异地哼哼了两声“小子别跟我玩儿这一套。如果你闲的难受,我可以告诉你,你不在的这一年,万慈山庄端木家有不少动作,嘿,当年那茬子事儿东窗事发啦。” “事发了不可能,消息从哪里泄出去的”关无绝神色微微一变,难得地认真沉思起来,许久才点了一下头,“也罢,我会去一趟瞧瞧形势。” “这才对嘛。这些烦心事儿,就交给你们这些后生们操心去喽。”关木衍咧嘴一笑,抬头看了一眼外头的太阳,抓了抓肚皮嚷嚷起来“饿,饿死我了小子,我的饭呢” “”关无绝抱胸冷笑,“我不在的时候,你是靠啃草皮活下来的” 话是这么说,最终关无绝还是叫了外头的药人熬了粥送进来。 关木衍唏哩呼噜地喝完,抹了抹嘴道“呸,呸,难吃” 这时候关无绝正弯着身,利索地收拾着地上那一堆瓶瓶罐罐,将其逐一归位。等竹屋里稍微整洁些了,他又从床板底下翻出来个新的瓷药瓶,把药钵里的那不知是药是毒的东西小心地倒了进去,这才慢悠悠地开口 “别吵了,中午我做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章九、绿衣(2) 息风城,养心殿。 桌案前没有点灯。烛阴教主云长流散散地披一件鹤氅,里头是极素简的白底长衫,清隽颀长的身影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他垂首低眸,一只手穿过散下的黑发撑着额角,另一只手掌中摩挲着洁白莹润的玉佩。 玉佩品质上乘,雕工精致,很精细地绘着五彩祥云、凤凰展翅的图样。只是只有半块。 这是一块被分开了的龙凤呈祥佩。 养心殿里空旷而安静。按理来说,尊贵无双的烛阴教主,身旁伺候的下人不说成群,至少至少也该有那么个能用的人。然而云长流性子孤僻,就是不喜欢那些婢女、侍从跟着搞得偌大一个教主寝殿空空荡荡,实在是冷清的很。 “嗒”地一声。 玉佩被放在案上。云长流的目光投向合拢的门,波澜不惊地开口“进来。” 哪怕殿外的那个,方才已经足够小心翼翼地放轻了动作,可毕竟云长流的内功已臻化境,自然能听得见有人跪地的声音。 “奴药人阿苦,参见教主” 一身青衣的阿苦就这么低低地埋着头走了进来,无措地往教主身前走了两三步就又想跪下。 云长流的眼神微不可察地柔和了些,招手道“不必,你再过来些。” “教主”阿苦很轻很轻地叫了一声,软软的,“奴可是扰到教主了” 云长流摇头,见阿苦蹭了几步又不敢上前了,索性自己走过去,牵了那药人的手腕,感觉到手底下瑟瑟地一颤。 他不善言辞,盯着这小药人清秀的脸沉默了许久才问出一句“这两日,住的可还习惯么” “蒙教主恩赐,一切都很好。”阿苦急忙小幅度地点头,他想起那天卧龙台下落在身上的衣袍,脸颊略微有些烧红。躲躲闪闪的目光里,那点惹人怜惜的惊惶还是抹不去。 云长流不禁迟疑着暗想道莫非自己这般可怕,把人吓成这样 自那日后,他将阿苦安顿在养心殿旁的暖阁,吃穿用度尽按贵客的规格,可阿苦每次见他都拘谨的厉害,像是生怕做错了什么又被遗弃了一样,叫人好不心疼。 云长流又问“已过了二更了,怎么还不歇息” 或许是自觉这语气严苛了些,教主想了想,添上一句“前日关长老诊过你的脉,不是说你这些年气虚血亏,根基有损,嘱咐你好生将养着些” 这么说着,云长流自己也不禁心生怜惜。那晚关木衍来给阿苦把脉,把药人身上的伤病数了个遍。阿苦的情况很糟,除了最要命的心脉之外,他的右手筋脉被人断了,导致一条手臂几乎不能使力。他曾受过寒湿,害伤了骨;分舵无节制的取血令他血气不足,如今时不时便会晕眩昏迷;而常年劳累、短衣少食又落下一堆脏腑的毛病。 云长流几乎听不下去,只觉得心里头沉甸甸地压抑着这些年来,自己好端端地做着那尊贵的教主,救了他一命的阿苦却在外头被糟蹋了那么久,这太不像话了。 阿苦却受宠若惊,连忙惶恐地跪下道“教主仁慈,可阿苦是来伺候教主的,怎么能怎么能反倒享起福来了呢阿苦本就是卑微的药人,能这般站在教主身前,其实已经是僭越了。” “求教主给奴分配些事做,奴一定会做好的。” 云长流脸色沉了沉,“这话是关护法同你说的所以你才这般心神不宁” “不不,护法大人待阿苦很好。” 阿苦见教主脸色不对劲,将头埋得更深,“奴能来侍奉教主是求也求不来的福分不,仅是能再见上教主一面,奴也已经” 说着,他声音一哽,眼眶渐渐红了。 云长流不忍看他这般卑微,上前拢住阿苦的手扶他起来,声音低沉悦耳,“胡说。你既然回来了本座身边,我自能从此保你无忧的。你的药人奴籍我已替你除去,不必再受累于身份了。” 他从半途便改了自称,更是叫阿苦吓得心下乱跳。待听到奴籍已除,不禁如遭雷击等回过神来,已经是热泪滚滚落下,轻呼道“教主” “至于四方护法,你不必理会他。护法那脾气” 云长流摇首轻叹,神情竟是有些懊恼的样子,“他若要因着这个欺负你,你便同他说是本座的意思我的话,他多少还是听的。” 阿苦刚拭干泪水,便听的有些发愣。他毕竟自认身份低贱,一个护法一个教主之间,又哪儿能留有他说道的空隙呢 他也只能含糊地乱点点头,蒙混过去。 心中却忍不住地觉着,教主好像只有在谈到关护法的时候话才会变多些,周身那生人莫近的冷意里,也能多带点人气儿。 三更时分,关无绝依旧是那一身墨梅红袍,独自站在了烟云宫之外。 息风城依山而建,这宫殿的地势也颇为独特。例如教主闭关的卧龙台,就是山顶上立了个台子;又比如这教内禁地之一的烟云宫,在关护法眼里,那就是把个山洞给凿开了建起来的。 两边的烛火卫向他见礼“老教主请四方护法进去。” 关无绝抬头看了一眼稀疏的星点,他其实并不想来。是关木衍那老不死的一遍遍在他耳边叨叨,烦的他没办法了,才三更半夜的来这么个鬼地方,去见这位难缠的大人。 他走进去,沿着“山洞”的石壁往里,外头天上的星光与地上的雪光在他身后合拢,前方就变成黑漆漆的一片。 随后那片黑暗又忽然宽阔起来这就算是进了烟云宫的大门,到了宫殿内了。 关无绝眯起眼,隐约地透过黑暗看见了最里头那把高大的御座。 座椅上斜坐着个人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更看不清面容,却无端地给人一种深不可测、不寒而栗的压力。 而座椅的后面,又站着个人,气息更加隐蔽,鬼魅般阴森森的吓人。 这烟云宫其实比养心殿还要宽阔几分,关无绝脚下不停,一直走进了殿中央才单膝跪下,朗声道“四方护法关无绝,参见老教主。” 一片黑咕隆咚中传来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来了起吧。” 四方护法站起来,眼神忍不住往四下的黑暗里一扫。 他实在想不通,教主这对父子俩怎么都喜欢在大黑天不点灯 说来也神奇,仿佛是看透了关无绝心中所想,那个声音又低低道“温环,给本座掌灯罢。” 一个男人的声音应道“是。” 随即“呼”地一声,一点烛火就亮了起来。 掌灯的是方才应声的男人,也就是那个一直鬼一样站在座椅后面的影子。 灯亮起来,才看见这人一身侍从的白衣长袍,容貌与温枫有几分相似。他双手托着灯盏,极为恭敬地将它缓缓地捧向自己的主人。 黑暗被那一圈儿灯烛的光晕驱散。 首先被照亮的,是奢华堂皇的镶金雕龙椅;随即是盘龙的靠手,以及随意垂在上头的一只掩在黑绸袍袖下的手臂;再然后是滚着赤金烛龙纹的宽袖黑袍;最后,才是一副冷峻深邃的面容轮廓,一双狭长冰冷的双眼。 放眼整个烛阴教,敢自称“本座”的,除了养心殿里那个过分年轻的现任教主,就只剩下云烟宫里的这一位当今教主云长流的生父,二十年前一条逐龙鞭打遍江湖无敌手的传奇,云孤雁云老教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章十、绿衣(3) 老教主云孤雁其实并不能算老。 他年纪尚未过知命,而从那威严深沉却不失英俊的外表来看,竟只像是三十来岁的壮年人云孤雁的煌冥神功早在数年前便已突破至第九重境界,连无情的岁月,都无法在他的脸上刻下哪怕一条皱纹。 “你回来了,”云孤雁悠悠开口,他望着站在底下的红袍护法,目光幽暗不能见底,“回来也好。这一年,也是委屈你了。” 关无绝俯首,“老教主言重了,无绝惶恐之至。” 他表面上答的漂亮,脸上也的确做出了一副郑重的样子。 然而事实上,这时关无绝心里却觉得十分好笑。 一年前,小少爷云丹景图谋不轨,趁教主体内的逢春生之毒发作昏迷,竟欲筹划一场叛乱夺权。 关无绝不眠不休守了教主三天,得知这消息时直接气的一口血吐出来。当时他那叫一个恶向胆边生,居然敢没领教主的令,也没知会老教主,就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点了一百零八名阴鬼,一把火烧了云丹景的骄阳殿。 那可是老教主连着血的亲生儿子,教主云长流同父异母的弟弟。等教主从毒发的昏迷中清醒过来,骄阳殿只余一片废墟。不可一世的小少爷身首异处,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焦尸。一向那么惯着他的教主,为着这个差点没把他亲手刑杀了。 可如今老教主居然还替他委屈。 关无绝便暗叹,不好了不好了,老教主这偏心已经偏到身子外头去了。 云孤雁忽然嗤笑一声,拉回了关无绝的思绪。 “护法啊,”老教主说话时总有些懒慢,显得有气无力,只是眼中却精光逼人,如锋锐无匹的神剑般叫人不敢直视,“敢在本座面前走神的,教里还没有第二个。” 关无绝答的毫无诚意“啊不,无绝不敢。” 说来也奇怪,关无绝这次算是戴罪归教,连在云长流面前都谨慎地收了性子,如今在向来狠厉的老教主面前,态度却反而似乎随意了许多。 而向来孤傲的云孤雁,竟似乎也默认了年纪轻轻的四方护法在他面前这般胡闹。 这便是烛阴教内只有少数的几个人才知道,并且为之暗地里津津乐道的几个秘密之一了其实无底线地宠着护法的还不仅仅是教主,老教主也得算一个。 原因未知。 云孤雁忽然大笑起来,连连摆手道“别装啦,护法。你心里想的什么,本座一清二楚。” 老教主忽然把笑声一收,一字一顿地道 “也不妨告诉你,本座就是偏心,就是单单疼流儿。” 关无绝忍不住眼角一抽。 这回云孤雁没看他,而是将手探入衣襟内,从胸口处扯出一根红线来那红线末端系着的,是半块莹白玉佩。上头雕刻的是祥云与游龙,刀法线条与云长流的那半块如出一辙。 云孤雁凑近了灯火专注地抚摸着玉佩,那动作仿佛是倾注了所有的温柔与缅怀,喃喃道“一如本座也从来不惮告诉林晚霞,本座就是喜欢阿彩。” “本座这一辈子心就单单是阿彩的。” 任谁也不会想到,当年叱咤风云的一代豪雄,竟会在退隐江湖之后,窝在一个黑暗空寂的宫殿里,对着灯下的一块死物露出这样的柔情。 众所周知,当今被烛阴教上下尊称为夫人的林晚霞林夫人,并不是老教主云孤雁的第一任妻子。 云孤雁昔日的爱妻蓝夫人闺名宁彩,不是江湖中人,只是个温婉腼腆的清丽琴女。蓝夫人性子温软,不喜争斗,每日只是平平淡淡地在教坊里弹琴唱词,只因才貌出众,在江南一带颇有名气。 按理来说,一个武功盖世、强悍孤傲的江湖诡教教主,与这么个性子恬淡善良的琴女,是决计不会有半分交际的。 然而天意弄人,云孤雁与蓝宁彩偏生偶遇了足足三次,一次起意、两次动心、三次情深。蓝姑娘一个温吞了二十年的平凡琴女,竟毅然扔下琴跟着云孤雁私奔上了神烈山息风城,出嫁时全身上下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一块祖传的龙凤白玉佩。 而老教主云孤雁当年更是年轻气盛,为了心爱之人硬是抗住了教内上下的压力,撕毁了与三大武林世家之一玉林堂林家的婚约。如火的红绸布不按丈裁按里裁,从山脚下一路蜿蜒铺至巍峨的息风城门。云孤雁堂堂一教之主,亲自把蓝姑娘背上花轿,以最隆重最盛大的礼节将娇妻娶进了门。 再然后,息风城新辟了暖阁,温玉砌成,四季如春。教主与新夫人举案齐眉、夫妻恩爱,一年后蓝宁彩便有了身孕。 只可惜世事无常,福祸旦夕,就在次年开春,桃花满开的季节,云孤雁携已有近九个月身孕的蓝夫人于神烈山下踏春赏花,却遭了教内的叛徒泄密。 烛阴教虽不是什么天怨人怒的邪魔外道,但江湖上混的哪儿没几个仇家蓝宁彩遭了身份不明的刺客暗算,虽有云孤雁护持并未受什么严重外伤,却中了无解的奇毒“逢春生”。 逢春生之毒何其霸道,蓝夫人一介平凡女子,中了毒本应活不过一日。谁成想烛阴教主居然疯魔了一般,日日为蓝宁彩传输大量内力强行续命,竟要拼着先把自己耗死,也不愿叫爱人先去一步。 而蓝夫人也是个外柔内刚的烈性女子,她不忍看夫君白白为她赔上性命,竟在一个深夜,自己咬着被褥以小刀剖开肚腹诞下胎儿,任自己血尽而亡。 婴孩的啼哭惊动了教主,然而蓝宁彩死志坚定,将肚腹的伤口开的极大,抢救已经于事无补。教里的老人回忆起那夜,都说教主哭的撕心裂肺,蓝夫人却是直到最后合眼前,都是静美无比地微笑着的。 俗话说的好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更大的打击转眼间降临在了悲痛欲绝的烛阴教主身上。蓝宁彩拼死产下的小少主云长流,居然自娘胎里带了那逢春生之毒。教内所有医师都断言,小少主必然夭折,最长也活不过十五岁。 这意味着两件事。 其一,云孤雁一生挚爱所留在世上的最后一抹骨血,将会再次眼睁睁地在他面前死去。 其二,逢春生之毒无解,假若云孤雁不再续弦,就意味着教主之位将要后继无人。教内必然因此大乱,甚至有可能会给烛阴教带来灭顶之灾。为了教内稳定,他必须再娶一位妻子,并诞下新的子嗣。 云孤雁没有答应请教主再娶的谏言,他苦苦撑了一年寻觅解毒之法。甚至请出了隐居多年的怪医关木衍任教内药门长老,研制各种奇方异法。 一年,实在已是极限了。一年后,云孤雁终于迫于烛阴教自上而下的压力,不得不娶了玉林堂林家的小女儿林晚霞。 又四年,林晚霞诞下一对龙凤胎,分别以日月为名,就是后来的云丹景、云婵娟兄妹。 然而自那以后二十来年过去,云老教主对待林夫人永远是冷冷淡淡;而对待丹景、婵娟兄妹虽说不至于多么冷酷,但父子间的情分连对云长流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 这种偏爱已经到了一种偏执的地步,可以这么说只要是熟悉老教主性子的,都丝毫不会怀疑假如有朝一日,有人要用这对双胞胎兄妹死来换云长流活,老教主绝对是第一个提着刀砍下去的。 尤其是后来,有药人阿苦以心头血为云长流压制了逢春生之后,云孤雁更是没了后顾之忧。在云长流刚及冠之年,他便以雷霆手段扶少主继任了教主之位,自己则退隐于偏僻宁静的烟云宫中。万幸云长流实在是争气,既继承了父亲卓越的武学天赋,又继承了母亲沉静柔怀的性子。虽说人冷了些,话少了些但着实是个难得的好教主。 仅剩的隐患,便是那依然无解的逢春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章十一、绿衣(4) 烟云宫内,云孤雁审视着关无绝。 他将那半块龙凤呈祥白玉佩在手底下翻来覆去地把玩,状若无意地问道“听说,你从外头找了一个当年的药人。” 关无绝摇头叹道“老教主,无绝这次回来,每遇见个人都要来问上这么一句,下一句不是骂我疯了,就是问我什么意思。” 云孤雁抬了抬眼皮“既然如此,护法也早早坦白了罢” 关无绝侧头想了想,很认真的样子。 然后他抬头,从表情到声音都一派冷静地开口回答 “其实,属下是为了给教主找个念想。教主心性寡淡太过,又忘记了十五岁以前的事,没尝过爱恨,想必对世间执念不强” 云孤雁“” 在老教主逐渐阴沉下来的脸色中,四方护法镇定地继续胡说八道“逢春生之毒难熬的很,说不定教主找回了他喜欢的人,有了执念,便不舍得过那奈何桥了。” 云孤雁诡异地盯了红袍护法半晌,悠悠地开口道“你对关木衍不肯说实话,对本座也不肯么”还至于找个这么蹩脚的借口,逗小孩儿呢 同样是自称“本座”,于云长流而言,这仅仅是闲淡如云的一个自称;然而于云孤雁口中吐出,却带了如山岳般居高临下的威严与肃杀,震慑之势非比寻常。 “不敢。”关无绝敛眸,单膝跪地道,“别的什么人,属下瞒也就瞒了,老教主这里是万万不敢糊弄的。” 云孤雁满意地点头,“那你说罢。” 四方护法明显是个得寸进尺的,老教主脸色稍微那么缓和一点,那胆大包天的本性又了显露出来,“为了取那药人的血,给教主解毒救命” 云孤雁目光如炬,逼问道“此话当真已经过去那么久,这药人的血还能有效用” 关无绝“假的,不能。” “你究竟说不说真话” “真话说过了,是老教主不信,”护法一本正经,还一副极其无辜的模样,“给教主找个念想” 这人果真是逗他玩儿呢 云孤雁脸倏地就黑了,怒不可遏地断喝一声“混账东西” 他猛地站起,宽袖顺势一卷一扫,磅礴到恐怖的劲气便带着劈山引浪之势,径直向关无绝轰然袭来。 关无绝不躲不闪。 云孤雁的功力何其霸道,他硬接了那一下,身子一歪,嘴角一线刺眼的鲜红就淌了下来。 一直和个影子一样站在云孤雁身后的温环惊道“老教主不可” 关无绝勉强撑起上身慢慢抬头,一手紧紧地扣着胸口,脸色苍白地喘了几口气才缓过来,沾了血的唇角竟露出一点笑容,“咳,无绝谢老教主手下留情了。” 他刚刚未做丝毫防御,如果云孤雁当真含怒出手,这一下怎么也能要了他半条命;而如果云孤雁使上十成功力,他如今大概已经没气儿了。 云孤雁盯了他半晌,慢慢坐了下去,身周暴虐的内劲逐渐从狂浪平息成静湖。他郁沉沉地侧过头去,半边脸都隐在黑暗之中,面容隐晦不清,“你既然知道本座不欲伤你,那么也该明白,为了流儿,本座从来都是不择手段。” 关无绝用手背抹去唇角的血迹“无绝明白。” 说罢,红袍护法又微笑起来,这一回带了点不正经的戏谑意味,本就俊美好看的眉眼一下子就染上了夺目的神采。 他用细若蚊呐的声音,自言自语般地轻轻地吐出四个字“我也一样。” 说这四个字的时候,他的神情是那样地深沉而炽热,就像是奔涌于厚重无声的山峦之底的岩浆,磅礴、滚烫而赤诚。可惜关无绝是垂着头的,将这一抹笑藏进黑暗之中,没叫人看见。 云孤雁耷拉着眼皮,用手指描摹着玉佩的纹路。 许久之后,他才开口“既然护法死不开口,本座也不逼你。” “本座知晓你有自己的心思。” “不过不要紧,只消你对流儿忠诚,你再怎么折腾,本座都忍得。” “无绝谢过老教主宽仁。”关无绝深深地俯下头去,从心底谢了恩,“无绝会保教主长命百岁。” 老教主哼了一声,抬起一只手像赶苍蝇似得挥一挥,“滚吧。” 关无绝没有急着滚。他还记挂着关木衍同他说的那句话,“老教主请慢,听说万慈山庄端木家知道当年的事了” 云孤雁眯起眼冷笑起来,“看来关木衍都与你说了。他那张嘴,着实没个遮拦。你看着办吧,想去看看就去一趟,懒得去也随你。谅他端木南庭也掀不起什么波浪。” 关无绝又问“不知属下离教这一年,教内” 云孤雁一摆手“本座已经不管事啦,你问流儿去” 关无绝沉默了,教主要是能告诉他,他也不至于跑老教主这来探口风。 不仅仅教主不会告诉他,他回教第二天就私下里找过温枫,想问几句教主的近况,结果白衣近侍很抱歉地来了句“教主什么都不许我说”,叫他半点法子都没有。 最终,关无绝也只能无奈地一叩首,退了出去。 片刻之后,烟云宫再次只剩两个人。温环仍捧着那一点灯烛,望着关无绝离去的背影,轻柔地叹道“这是个好孩子,老教主心里一定还是舍不得的。” “可不是么”云孤雁摇头嗤笑,“可惜了,可惜啊。” 他伸手拉住温环的胳膊,叫他靠近了自己一步。随即并指一点,熄灭了那人手上的灯盏之上晃动的烛火。 烟云宫再次陷入了一片黑暗。 半晌之后,云孤雁忽然对温环道“本座是不是许久没有弹过琴了” 温环道“自从上回教主毒发,老教主便没动过夫人的琴了。” 云孤雁道“拿琴来。” “” 温环很古怪地沉默了一阵子,才道“是。” 过了一会儿,黑咕隆咚的烟云宫里响起了鬼哭狼嚎般的“琴声”。 断断续续、嘶哑刺耳、呕哑嘲哳。 简直每一个蹦出来的弦音都能叫人泪流满面。 云孤雁豪气冲天地“弹”了半晌,音调越来越折磨耳朵。或许是温环也忍不下去了,上前劝道“老教主也有大半个月未曾瞧过教主了,不如下回让教主来弹夫人的曲子吧。” “怎么啦,怎么啦,本座还奏不得自己女人的曲子啦”云孤雁佯怒地瞪了温环一眼。 他随即把琴一搁,在弥漫的夜色中笑了起来,“不过你说的是极,自然是流儿弹的好听,不输他娘亲。” 笑着笑着,老教主的目光飘渺起来,仿佛沉淀了沧桑的千山万水。而在山水交接的尽头,仿佛还停驻着一抹水蓝的身影。 “若是彩儿也能听见该多好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章十二、绸缪(1)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关无绝从烟云宫回到药门的时候,这一个晚上也差不多过去了。 息风城建在高山上,远离了凡尘烟火却离天很近,夜里一抬头就能看见许多细小的星子镶在天幕上,像是在黑布上撒了一把银沙。 关无绝看着星星,忽然懒得再回去睡觉,就在药田前后随便走了走,嗅着略清苦的草香思索接下来的打算。有细嫩的虫鸣一声接着一声,就像凄凄泠泠的弦音起伏,饮了酒似的醉人。 这是药门里饲的异虫“冬听”,寿命极短,性习寒,只活一个冬天,只在冬夜里鸣叫。 当年老教主四处为云长流搜集解毒救命之法,这小虫冬生春死的习性恰好与“逢春生”相对,云孤雁便命人逮了几只饲在药门。一晃已有二十几年过去,如今药门里每逢入冬,就有冬听在寒夜里细细地鸣。 又过了一会儿,虫鸣渐息,关无绝便知道是要破晓了。 天果然一点点亮起来了。 黎明时分的白光逐渐驱散了夜的暗色,四周的草叶渐渐在土壤上投出影子,风一吹就沙沙地大排摇晃。 风停的时候,关无绝听见了无比熟悉的脚步声。 他看见云长流牵着阿苦,穿过药田间的小路朝这边走过来。 自卧龙台那次之后,关无绝一直有意无意地避着云长流,这回却是撞了个正着。这就没法子了,关无绝随便整了整衣袍,迎了几步,略低一低头算见礼“教主。” 云长流见到他反倒明显怔了一下,牵着阿苦手腕的手指便是一松。 阿苦的脸被晨光照的很白净,他已经换了衣服,虽然仍是青色,却不是药人的薄布衫,而是上好的丝绸料子了。只不过人还是那么乖,恭恭敬敬地将膝盖往前一弯,就要按药人的规矩给关无绝行礼“奴见过护法大人。” “不必。”关无绝一伸手想扶他。 他手才伸出来,云长流已经先一步将阿苦往身后带了一带,淡然道“怎么嘱咐你的从此不许再用奴的自称,也不许乱行跪礼,不记得了” 阿苦一惊,不知该怎么接话,怕驳了关无绝的面子惹他生气。护法却很自然地把手收回去,歪头“呵”地一声笑起来道“教主好会疼人。” 云长流的唇动了动,却没说话,只是冷冷看着关无绝。 他被这句笑语搅得有些心烦意乱,却不知道这种烦躁是从何而来的。 教主微微皱起眉尖,不悦地暗想本座以前难道没疼过你么 明明是你做下那样的事,叫你我不复从前,逼得本座不能好好疼你怎么现在还说这种话。 朝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三个人的影子被拉的细长。数日前的那阵大风雪已经过去,这些天慢慢地回暖了些,药田的雪已经化的差不多了。 半晌过去,云长流依旧没有应话。他不是不想说,是说不出;他实在不知道如今究竟该和关无绝怎样说话。 他有这么一种憋闷的感觉就好像嘴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只要一张口,冒出来的话绝对不会是心里想的。 所以他只能一派冷漠地与关无绝对峙,等对方先说点什么。 果然,四方护法从来不会叫他家教主在这方面难堪,关无绝赶在气氛发展到尴尬的境地之前开口,很随意地问了句“教主该是来找百药长老的” 云长流悄悄松了口气,这话总算可以接。他看一眼阿苦,点头道“为他施针治伤,须一整天。” 关无绝眼神一亮,感叹道“教主竟要陪一天么真是难得,能得教主用心至此,这药人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云长流又一怔。 他只是清晨闲来无事,便与阿苦说说话顺便将人带来药门,怎么就成了要陪一天了 “啊”阿苦也懵了,急忙瑟瑟地摆手,“阿苦不敢的,教主只是送” “你也不必过分自卑了,”关无绝微笑着,很强硬地打断了小药人的辩解,颇有深意地看向阿苦,“药人本来就是低贱如泥的奴籍,是教主生性仁慈又念着旧情,不嫌弃你出身卑微,还这么为你操劳。这份恩爱千万人求也求不来,你也要受的起才是。” 四方护法这嘴是真毒,这几句话下来就把云教主的路给堵死了这时候云长流若再说什么“只是来送他一程”,岂不是要打了阿苦的脸 云长流脸色立刻就变了。他虽不善言辞,可他并不迟钝,几乎立时就反应过来关无绝这是故意坑他。 可问题是,他虽然不迟钝,但的确不善言辞哪怕知道被摆了一道也没办法,只能做个被塞了一腮帮子黄连的哑巴。 这滋味绝不会有多好受,哪怕如云教主这般的寡淡性子,也觉得一阵憋火。 他其实以前从来就没跟护法真正闹僵过关系,这是第一次;也知道这人伶牙俐齿,却没想到有一天会被他拿来对付自己,还把阿苦也卷了进去,那样肆意地讽他出身卑贱。 云长流越想心下越恼,一拂袖将阿苦护在身后,冷声对关无绝道“阿苦于本座有恩有情,本座自应关怀,护法有心思置喙这些,还不如不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叛逆之罪。” 其实这话刚一出口,云长流就心口一跳,自觉说重了。 然而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哪里收得回来 “” 关无绝敛下眼。 他慢慢退了一步,道“是属下僭越了,教主恕罪。” 云长流像是从头到脚被浇了一桶碎冰,透心透骨地泛凉。 是他气糊涂了。关无绝跟随他已有五年,虽然性子不羁,但在大节上从来都是谨慎有度,从不含糊也从不逾越,为了烛阴教出生入死,重伤浴血多少回。哪怕是一年前犯下大罪,初衷也只是为了护他这个教主。 再怎么样,“叛逆”这两个字也不能随便往关无绝头上扣的。 更何况,这还是当着阿苦这么个外人的面前。他不忍叫阿苦没脸,却并不愿把无绝抵出去当代价 云长流一下子悔的不行,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巴掌。可是话已出口再急也没有用,他只能强自镇定 “昨晚阿苦的药奴籍已除,从此他就不再是教内药门的药人,亦不属你四方护法统领之下,一切只听本座的意思。” “不知者不罪,这回便罢,阿苦之事以后就不劳护法费心了。” 云长流自认为已经缓和了语气,关无绝听着却吃了一惊。 其一是讶于向来能少说一句是一句的教主这回居然为阿苦说了这么一大段的解释;其二却是,若按教主这说法,阿苦不再是药门下的教众,跟着教主却不属于近侍的身份,又只需要遵教主的心意 这意思,不就是要把阿苦直接划入后室了么 这意义可就大不相同,他刚才那番言语若是对一个药人讲,还可算是上位对下位的敲打和提点;可若是阿苦在教主那里有了名分,那他胆敢干预教主后室私事,可就犯下了不敬教主的僭越之罪 他只是想着推这两人一把,没想到竟把自己给赔了进去。关护法当机立断地选择低头请罪“不敢,属下冒犯教主,甘愿领罚。” 云长流表情更加沉寒莫测这怎么就说不清了自己明明是想解释 他藏在袖子下面的手心微微出汗,“这件事就此揭过,不要再说了。” 但紧接着云长流还是觉着不妥,继续道“你既已回教,就该恪守规矩。如此本座也不会为难你” “如若还是不改性,本座必不轻饶” 关无绝默然看着云长流,半晌才答了句是。 连阿苦都听不下去,悄悄地拽了一下教主的衣袖。 云长流猛然意识道不对,我究竟在说些什么 说着要揭过,怎么还威胁他 如若是责备,还说什么不会为难 云长流瞬间觉着自己怎么说怎么错,干脆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极生硬又极突兀地挤出来一句“时辰不早,本座该走了。” 关无绝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真的跟了云长流太久,因此并不是听不出来此刻教主的言辞混乱只是源于对那一语失言的后悔。 若是以前,他一定早早儿的主动去哄着教主了。然而如今,他只是很恭谨地向云长流行了一礼,道“恭送教主。” 云长流一急,脱口而出“慢着” 话一出口,教主心内又不禁直埋怨自己。 我叫住他做什么这下该说什么好 关无绝闻声站住,微偏过头来。 “”云长流只能逼着自己张嘴说话。他将一双长眸微闭了闭,选择问出一个这几天一直勾在他心上的问题。 “听闻护法这几日都是宿在药门” 数遍一整个息风城,就数护法的清绝居离养心殿最近,而药门却远的很。其实云长流真正想问的问题是明明是你自己回来的,怎么又这么想躲着我 关无绝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明了之色。 他的目光在云长流与阿苦之间一扫,叹道“教主不必多言,无绝这就走,不打扰教主与” 他看了一眼阿苦,想到云长流刚才那番话,有点别扭地换了个称呼,“阿苦公子。” 说罢,他又向云长流一礼,道一声告退。然后毫不迟疑,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章十三、绸缪(2) 看着关无绝离开的背影,云长流闭上了眼。 全乱套了。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笨的连句话都不会说;一如他也不知道关无绝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就铁了心的把阿苦往他怀里塞。 如果说他只是替自己找回了念念不忘的旧人,那勉强可以算作护法对教主的忠诚。可是世上有哪个下属,会不惜一次次顶着违逆僭越的大罪,也要把主子和一个药人撮合在一块儿 更何况,他与无绝又不仅仅是主从的情分。 云长流忽然问阿苦“护法从外面接你回教,对你说了什么” 阿苦不解,云长流便又严肃地追问道“他究竟要你做什么” “护法大人要阿苦来伺候教主。” “伺候本座仅此而已么他到底要你伺候什么,怎么伺候” 阿苦的脸一下子红透了,支吾着不说话,只是低头望着教主的衣摆。 云长流不明就里,“你不必怕他,实话实说” 阿苦咬着嘴唇,眼神躲躲闪闪。 他双颊晕红,用细若蚊呐的声音道“阿苦阿苦爱慕教主” “护法大人又说,教主也还还想着阿苦的” 云长流如遭雷劈,完全呆愣在那里了。 他目光有些迷蒙地去追关无绝已经看不见的背影,听见阿苦怯怯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来 “听闻教主后室还没有人的。护法大人要奴不,我他要我做个娈侍,为教主解忧” 恍若一道明光掠过脑海。 云长流脸色煞白。他觉得自己明白了关无绝的想法。 说起来,竟还是他的错,怪他先对自家护法动了别样的心思。 是说情不知所起,他这些年来朦朦胧胧地收着这份意,从未挑明过什么,却也未曾故意遮掩教主喜欢护法,所以就使劲儿宠着,这事全教都知道。 他一直与关无绝维持着一种心有灵犀的默契。直到去年的暮春,桃花红艳了整个山腰。朱色飞檐的亭下,他把他的护法压在桌上亲的时候,酒壶和酒杯都被扫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透明的液珠却往上溅,落上如墨的鬓角又沿着发丝滴落下来。 那是在他存有的记忆中,自己第一次喝酒,第一次吻另一个人的唇虽然也只是一口,只是蹭了一下。 那时候是怎么了呢他只记得是关无绝先同他胡闹,拈着一片桃花拿话逗他,支着一条腿没规矩地坐在石桌上,还歪着头笑的那样好看。 只记得自己被闹的有些生气,情不自禁的热意拱上胸口,炸的五脏六腑都乱乱缭燎地烧啊,像烟花又像烈火,最像的还是辛辣的酒。他被烧昏了头了,也烧坏了心肝儿肺,根本不知道怎么就做出了那般荒唐事。心照不宣的最后一层朦胧就这么被他挑破了。 后来他才觉得不好,很不好。记忆的裂缝在深更半夜疼痛起来,他从原本一片混沌的少年记忆里,猛地想起一个叫阿苦的名字,想起自己还有个许诺了一辈子的青衫药人。那几天他浑浑噩噩,几乎要疯了,竟是护法反而来劝他,叫他不必牵怀,漆黑清亮的眼底一片柔和与宽慰。哄的他也自欺欺人,便当这事真的是一时魔怔下的失控。 他本想找到阿苦的尸骨与身世,将故人好生安葬,抚恤阿苦的亲眷,还罢这份情债,再仔细思量与护法的事情。 可后来,桃花儿谢了。 再后来,桃叶儿落了。 就是那年秋天,关无绝杀了他那不成器的弟弟,提着滴血的双剑跪在他面前,淡然地请罪。 二十七道碎骨鞭自他手底落下来,然后就什么都没了。 如今他与关无绝闹僵成这个样子,再不可能容得下什么额外的感情。这一份若即若离的情丝,反而成了隔绝两人的屏障云长流看不透、想不清,只能把人往外赶了求个清净。若不是这回关无绝擅自回来,还不定要赶多久。 关无绝想必是不甘的。 偏偏这么个时候教主体内的逢春生毒复发,云丹景叛乱被杀,林夫人与婵娟小姐记恨入骨,总教内只会越来越乱。在这么个时候被外遣分舵,基本上息风城内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不可能知道,更没法子插手。 他宁可受更重的酷刑,也不愿以这种形式被疏远。 所以关无绝就索性搞这么一出。将功折罪还是次要的,最主要是叫云长流断了对他的念想。无论教主对阿苦是动了真情还是为报旧恩,只要云长流心属别人,他们俩的那一遭事,总算能揭过。 云长流不必因矛盾的心思把护法往远了赶,关无绝就能回来,好好地做一个纯粹的下属。把该领的罚领了,该偿的罪偿了,还有可留在息风城做教主手底下的一把刀。 交心之义已断,主从之道犹存。 那一天,卧龙台上云长流拿来为自己的心软所找的借口,原来关无绝早就想到了。 隆冬的日光穿过流动的云层偏移,倾斜在刚刚融雪的大地上。身上明明该是渐渐暖和起来的,云长流却觉得一阵冰寒彻骨。面对这样的“算计”,他竟没有办法生气,只有铺天盖地的无力感汹涌而来。 事到如今,他该拿阿苦怎么办,又该拿关无绝怎么办 “教主” 阿苦还以为是自己方才一番剖白,惹的生性冷淡不沾情爱的云教主不喜。一时又是羞愧又是不安 “是、是阿苦放肆妄言了,教主息怒” 云长流回过神来,定定地望着阿苦“不是你的错,我也未曾生气。” 他有些恍惚地轻叹一声 “该走了,今日陪你。” 于是,等长老关木衍准备好给这昔日的小药人治病的时候,愕然地发现后头还多了个失魂落魄的云教主。 云长流因这先天带的毒,可以说从小就是关木衍一口口拿药给灌大的。再加上关木衍那不拘小节的怪脾气,他和这位百药长老实在没什么好客气的,一进去就随处找了个座椅,坐下合上眼支着额角不动了。 关木衍一头雾水“不是,这教主这是怎么了” 云长流道“关长老为阿苦施针便可,本座在这儿陪着。” 也不知是跟谁置气,又冷硬地吐出四个字,“陪一整天。” 云长流不是个喜欢情绪外露的性子,能把他惹成这样的人根本没几个。百药长老挠了挠头,试探着问了句“唉哟对了教主,您老人家可见过我家那小子没有” “”云长流被准准地戳了一把痛处,没应声。 这时候不应声,其实就等于是承认了。 关木衍净了手,把他的针匣逐一摆开,口中还嘟囔着“真是奇了怪了,小子昨晚被我赶去烟云宫见老教主了,怎么到这个时辰了还不回来嘿哟,可别是又气坏了老教主,被一掌打的爬不起来了吧” 云长流陡然变色“他去见我父亲了” 关木衍奇怪地看了教主一眼,道“是啊。” 云长流露出痛苦的神色,低声自语道“他他可是害了云丹景的命,怎么还敢真是不要命了” 两个青衣药奴在一旁点上一根蜡烛,把将要用的银针在火上烤过一遭,又小心地放回匣子里,捧好了送进治疗用的内室。关木衍对一直垂手低头跟在教主身后的阿苦招呼了一声“那边那个小子,你过来吧。” 阿苦走上前来,不安地望着关木衍。其实他自一进了屋子看见这老怪医之后就有些惶惶,似乎在努力压制着恐惧的情绪。老人嘿嘿一笑,指了指内室的方向,故作神秘地道“一会儿治疗要用针,长针。怕不怕”他立起一根食指,在阿苦的心口比划着做了个穿刺的动作。 阿苦狠狠地打了个激灵,脸色苍白地喘了几口气,半天才道“不,不怕”虽然这么说着,他眼瞳却已经有些涣散,人也无助地发起抖来,想要缩成一团。 药门的穿针刺血何其残忍,冰冷的长针硬生生穿透心脉的巨大痛楚和绝望,足够让有幸不死的药人们经历过一次便镌记在心,成为永生难忘的噩梦。 “你怎能这么吓他。”云长流看不下去,皱眉走过来握住阿苦的手。 阿苦忍不住低声啜泣了一下,他的手又凉又发着抖,想往云长流怀里蹭又不敢的样子,像只受了惊的幼兔崽儿。 关木衍不以为然“教主,我这不得先试一试他嘛。万一待会儿施针的时候他吓的哆嗦起来了,老人家手不稳,这长针一偏,那可就真不好办了。” “而且呢,心脉有损的人最忌惊悸。我瞧他这样子是真受不住,还是先用些安睡的药再施针才好。我这儿有一味醉仙乡,叫他喝了吧。” 阿苦迟疑地看了一眼教主,咬牙拒绝“我,我能忍的我真的不怕,不必浪费药了” 云长流叹道“用药吧,少叫他遭些罪。” 教主说的坚决,阿苦又推拒了两声,没有用,也就不说话了。关木衍很快叫他手底下的药人调好了药,又为了稳妥起见,点上了两根有催眠效用的安神香。阿苦在内室服下药,没一刻钟就在榻上昏昏地睡过去了。 云长流守着阿苦看他睡着了,稍稍松了口气。 忽然肩上被拍了一下,只见关木衍笑嘻嘻像个老顽童似的凑近了教主,没个正经地道“行了,教主别看了,这位已经睡着了,你陪不陪也没啥用处了想去找什么人,还不趁现在快去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章十四、绸缪(3) 关无绝推开了清绝居的门。 他果不其然地看到了一地混乱。 云婵娟年纪不大,心眼儿是真狠。临走前叫人把清绝居里能砸的都砸坏了,能摔得都摔的稀巴烂。 那些文房四宝、玉瓷摆件等小物是自然,连桌、椅、床、柜都不放过,全都只剩下一地断木碎屑。至于什么被褥、炊具、衣物等等日用品,更是被搬得一干二净,什么都没给主人剩下。 当然,婵娟大小姐也不至于光往外搬她还往里送了些原来没有的新东西。 关无绝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只碗口大的黑耗子嚣张地吱吱叫着,从一边儿跑到另一边儿,沿途中惊走了三四只蟑螂,还踩死了好几只蚂蚁。 两只癞蛤蟆浑身散发着来自泥水沟的恶臭,趾高气昂地蹲在被砸烂了的床头,冲护法高声叫道“呱呱呱” 来自这个年纪的骄纵少女的恶意,自然比不得江湖争斗的凶险,但是叫人恶心的本事却是一流的。 关无绝看了一眼,淡淡把门一合转出去了。 他现在实在没力气也没心情拾掇这烂摊子。更何况,他说不得马上就要再度离教了,这地方既然已经住不得,便也不必住了。 他在廊下随便坐了,斜斜地靠着柱子往庭院里看。 院子里是被毁了的朱砂梅,每一株的树枝都被一根根掰断,嫣红的梅花儿被狠狠踩进黑乎乎的泥雪里,现在都烂了。只有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幽香萦绕在廊下,也已经快散尽了。 关无绝看久了觉得有些难受。这些朱砂梅是当年云长流送他的,每到隆冬时节便开花,美的像打翻在雪里的红胭脂,香的在教主的养心殿都能闻得到。 他本以为这次一回来就能见着的。 没想到就这么没了。 有些东西,真是说没就没了。 关无绝慢慢觉着有些累了,他从昨日清晨到现在都没合过眼,又挨了云孤雁那一下,牵动着旧年的暗伤也在隐隐地痛。若是以前还好,就这一年又受了刑又是在外辗转,常常觉得体力实在熬不住。 他以手掩唇低咳了几声,闭上眼,想先小睡一会儿。 也不知道迷糊了多久,关无绝在半梦半醒中感觉到有气息接近,似乎有人伸手要来触碰他。 宛如一道利刃在脑海中穿梭而过,常年保持的警觉性一下子让他惊醒过来。关无绝猛地睁眼,右手下意识地往腰后去摸佩剑,左手化掌为刃,带着凌厉的杀机逼向来人却在认出熟悉面容的下一刻急忙收力。 关无绝的手掌,最终轻轻地抵在了云长流雪雕玉砌般的脖颈上。 云长流一袭赤金龙纹的宽袖白袍,眉目仍是那般凉薄清净,隽美如仙君神祇。他略略俯着身,还停留在伸手想要去触碰关无绝手腕的姿势。 “教主属下冒犯,请教主恕罪。” 红袍护法着实一惊,急忙就想后撤站起,却被云长流轻轻地按住了那只颈间的手,瞬间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向来淡泊的教主全然不在意自己的命门被制,目光却一动不动地凝在关无绝按上剑柄的另一只手,嗓音有些艰涩地道“你你怎么了” 关无绝顺着云长流的视线往下一看,看见自己右手心处好几点鲜血,还在沿着指缝往下滴,蜿蜒地淌在暗金色的剑柄上。 他懵了好一会儿,才想到可能是刚刚昏沉中咳出的淤血。 “属下” 云长流还在等回答,可关无绝委实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把老教主惹毛的过程,只能笼统地一语带过,“属下昨夜冲撞了老教主” 他心虚地清了清嗓子,假装沉稳地道“得了警醒,罪有应得。” 云长流脸色十分地差,他又开始盯着关无绝不说话。 关无绝就很犯愁。他家教主本来就不会说话,现在还故意地屡次不跟自己好好说话,这根本就是让他为难。 尤其是这一回,他也一头雾水阿苦在药门施针,教主居然没陪着 按理来说,被自己拿话一套,教主必然是要跟阿苦进药门的。到时候见了阿苦对长针那么大反应,教主这个外冷内软又顾念旧情的性子还能舍得把人独自仍在关木衍那儿 护法自然不知道他是被自家养父给下了套。问题是云教主死也不说话,还那么一副情绪万千的表情看着他 关无绝实在不忍心看自家风姿绝世天纵无双的教主被这么个毛病憋死,叫了句,“教主” 没想到这回云长流主动打断了他,轻声道“去烟云宫做什么你害死丹景怎么还去招惹我父亲” 关无绝“”其实老教主打伤自己根本不是因为丹景小少爷这码子事儿。 “你真是”云长流皱着眉,声音却意外地轻缓,似是想责怪几句,说了几个字就又不忍心,“你有没有在听本座说话 “受了内伤,就不管不顾在这里坐着” “云婵娟做下这样卑劣的事你怎么就任她欺负到你头上” “你真是你这是在同我置气不成” 原来教主已经进去清绝居里头看过了,难怪这个样子,现在大概心里愧疚难受的不行了吧。 这么想着,关无绝沉默地飘开了眼。他这时候忽然有一种冲动想回呛一句是极,我这不是怕您再罚我几十下的碎骨鞭刑么语句到了嘴边儿,还是默默咽下去了。 这话太狠,他哪儿舍得往教主心上戳。 所以关无绝就垂着头不说话,他已经许久都没有享受过“自己不说话听教主说”的待遇,方才在药门算一次,如今勉强也算一次,也不知道今后还能不能有。 他望着庭院里委顿的朱砂梅脑子有点放空,心说谁知道会不会哪天说没就没了 其实关无绝很少当着教主的面这样失仪,他只是还有些困倦。他真的很想继续睡一会儿。 云长流立刻看出他没心思听,转眼就沉默下来了,线条优美的薄唇抿成一条线。 关无绝有些失望地暗叹,果然没有了。 忽然间,一片阴影打在他脸上。关无绝把低垂的眼睑一掀。是云长流又往前走了一步,低下头凑近了他。 云长流站着,关无绝坐在廊下,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子贴的很近。 庭院里残雪未消。 几只麻雀蹦蹦跳跳,忽然把翅膀扑棱棱一扇,齐齐飞走了。头顶有棉絮似的云在慢慢地流动,周围一片宁静。 看关无绝没什么反应,教主便很仔细,甚至有些小心地去看他的神情,态度一下子软了下来,在人耳畔轻声吐字的时候,就像初融的春水在岸边浅浅地拍 “堂堂四方护法,为几株梅花伤心成这样么” 关无绝动了动唇,低低道“没有。” 云长流愧疚道“对不住本座再赔你新的,成么” 关无绝没什么力气地笑了一下“教主,无绝不至于这么没出息几株树,有什么好赔的呢。” 云长流“看,你就是在和我置气。” 关无绝心说,这都什么跟什么,明明是您一年前打我还赶我走,这次回来又一直和我摆冷脸子怎么就成了我置气了 云长流看他垂眼不吭声就觉得要糟,暗自悔道我又说错话了又把他惹恼了 教主一抿薄唇,忽然低身一揽衣袍,在护法面前蹲了下来,迫使关无绝看见他的脸,“早晨是我说错了话。” 关无绝并没有意外。他家教主就是这么个性子,但凡觉得自己做错了的,对不起人了的,如果不妥善解决就会一直记挂在心上。 他曾私下里对温枫说过,教主绝不是优柔,只是太念旧太长情。所以会因小少爷的死而怒到情绪失控,所以会忘不了为他险死还生的阿苦,所以现在会蹲在这里。 关无绝轻轻地叹息,教主蹲着他也坐不下去了,索性顺势单膝往云长流身前跪下,“在属下面前,教主永远不必说错这个字;对不住更是不必。” 云长流便道“那你起来,跟我走。” 说着,他轻轻碰了一下关无绝的手臂,没太用力地拽了一下,这是示意他起身的意思。 然而这种无意识地带了亲昵的示意,却让关无绝感觉胃里走过一阵抽搐的痛楚。 他真不想这样,他和教主不能再这样就是为了停止这种事情,他才费尽心思找来这么一个阿苦的为什么不知不觉又打回原形了 关无绝捂住半侧眼,声音哑哑的“教主,求您别” 云长流打断他“你不能在这儿睡。” 关无绝不说话了。 教主微微忧虑地叹息,耐心地劝道“只是给你找个地方睡觉,行不行” 关无绝很无奈地,扶着柱子慢吞吞站了起来。 云长流的话,他从来都很难违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章十五、绸缪(4) 天色将暮的时候,温枫站在养心殿的门口。 他在找云教主。明明教主早上说送那个小药人去药门,结果大半天没见回来。温枫去药门找人的时候,又听那边说教主早就回来了 回来了可问题是人呢 找不着啊 教主他究竟回哪儿了 别不是在自家教内给走迷路了吧 温枫觉得自己年纪轻轻就快操碎了心。 云长流是他从小就近身伺候的,他最清楚这个看起来高岭之花的教主其实一堆毛病。比如不爱说话,比如不认路。 温枫抱着微薄的希望叩了两下后推开养心殿的门,他希望能看见教主已经乖乖儿回来了,那样他就不至于大晚上的提着灯笼找他主子。 养心殿内极其安静。 天边摇摇欲坠的夕阳点燃了红霞,而红霞的光正流动在雕花的窗棂上,缀出的影子透过床头系着流苏的薄纱丝幔,映在被褥间散着的几缕黑发边上。 门口的温枫差点没脚底一滑给跪下。 那那那教主的床上睡着的人,不是护法吗 他还生怕自己看错了,三步并作两步地赶过去掀起幔子。 关无绝侧躺在床上,很安稳地闭着眼,半张脸都埋在层层交叠的被枕间。他的发冠被取了下来,如墨的黑发铺在玉瓷似的脸侧,精致的眉目也褪去几分锋利,长睫浅浅地在眼底扫出一片阴影,显得安静又柔软。 温枫半边儿脸都僵硬了,几乎维持不住一贯的风度翩翩。 他撩着丝幔的手一松,幔子就哗地一声落下来。 似是被声响惊动,关无绝眼睑轻轻颤动一下,慢慢睁开一条缝,乌黑深邃的一双眼带着刚被弄醒的茫然,慵倦地望向温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嗯” 温枫表情更加诡异,压低了声连连摇手“你继续睡继续睡我这就走” 关无绝半合着眼盯了他几息,才在一团被褥里动了动,不紧不慢地撑起身来。被子随着他的动作从清瘦的脊背上滑落,里头有些褶皱了的雪白里衫便露出来,漂亮的锁骨若隐若现。 温枫有一种捂住眼的冲动明明是无比正常的一幕,发生在教主的床上就显得异样地暧昧 他问“关护法,你怎么会在这儿的” 关无绝还是一副倦倦的样子歪在床头,一只手攥着被角不吭声。温枫忍不住抱头长叹,“我的好护法哎,你睡醒了没知不知道这是哪儿啊” “知道,养心殿么。”关无绝不轻不重地揉着眉心,一手把散下的长发别到耳后,目光渐渐清明起来,“教主呢” 温枫道“我正要问你” 关无绝道“我怎么知道。” 温枫崩溃“那你怎么在教主的养心殿” 关无绝很无辜地耸耸肩“我没处睡觉,教主就给我找了个地方。你也知道教主那性子,我拗不过他,又实在困的不想和他拧就随他喜欢了。” 温枫“教主留你在养心殿睡觉,那他去哪儿了” 关无绝“你都说了我在睡觉,还问我” “” 温枫闭嘴了,他觉得在四方护法面前自己仿佛像个傻子。或者说,四方护法就是有这么一种本事,能把所有和他对话的人变成傻子当然,除了教主以外。 就在他正要放弃与这家伙对话,准备认头再去找的时候,忽然听见背后门口处传来轻而稳的脚步声。 白衣近侍转头一看,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进来的不是他一直在找的云教主又是哪个 云长流面容淡然,单手端着一个檀木托盘,托盘上是一碗药。教主淡淡瞟了床上的护法一眼,走过温枫身旁时便对近侍不咸不淡地责了句“你吵醒他做什么。” 温枫瞬间觉得他委屈的不行“教主我” 云长流径直走到关无绝面前,将手里的药碗一递“喝药。” 温枫“” 关无绝往后缩了缩。他不想喝药,吐了口血就用药,对于他们这样血雨里来腥风里去的江湖人来说,实在是过于小题大做。这道理教主明明也应该知道。 于是他尽量恭敬地把药碗往回推一推“谢教主,这药还是不必了。老教主意在警醒,未曾真的伤到属下。何况” 云长流坚持道“喝药。” “何况,”关无绝也在坚持,他试图提醒教主自己作为神医养子兼亲传徒弟的身份,“真有重伤,无绝自己不会不知道。” 云长流“你喝不喝。” 窗边的霞光将两人的影子缠在了一起,双方的坚持在对峙。 可惜这对峙只持续了不到几息,其中一方便迅速地瓦解败退。关无绝把被子往里一推,坐好了,双手接了药碗“是。” 云长流这才满意地收回手。 药有些烫,关无绝低头小口小口地喝。不知是因为内伤还是因为劳累,他唇上略欠了些血色,如今又是散着发,身上就一件薄衫,未着鞋袜的双脚贴在冰冷的地上,这样一看真的显出几分病人的苍白单薄来。 云长流不知怎么就看不下去关无绝这样子,冷脸伸手把被子扯了,往他肩上一裹,趁关无绝没反应过来就背着手转过去了。至于那人究竟什么反应,他索性来个眼不见心不烦,竟是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掩耳盗铃。 一旁的温枫简直没眼看。 教主您不是和护法闹掰了么 难道对您来说给护法盖被子的时候不看他,就算是闹掰了么 还是说,来送药的时候不顺带给人递块糖,就算是闹掰了么 关无绝在温枫难以名状的目光下喝完了药,他那碗刚一离开嘴边,云长流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转身过来把空碗捞走了,再一转身就出了门。温枫瞪了关无绝一眼,就急忙追着教主也出去了。 关无绝知道,云长流这是心里还矛盾着,不愿与他多说话。他轻叹一声,自己束了发,将衣服一件件穿好,便取了挂在床头上的两把佩剑想离开养心殿。 不料刚往门口走了两步,便见两个穿戴精巧的侍女款款而入。女孩子手中捧着食盒,向关无绝福身行礼“护法请留步。教主有令,叫护法用完晚膳再走。” 说罢,两位侍女也不给关无绝拒绝的机会,快速而有序地拿搭在食盒上的抹布擦净了桌案,把食盒的盖子揭开,香气和热腾腾的白雾就一起弥漫开来。 “你们罢了。” 关无绝看着侍女把精致的菜品点心逐一往案上摆的架势,就知道这又是走不了了。他只能把佩剑再挂回去,认命地坐下去拿玉箸,问“教主叫我在养心殿用膳,他自己呢” 这两个侍女年岁不大,是一对亲姐妹,大的叫金琳,小的唤银琅,都是温枫手底下管教出来的,专门伺候教主已有四五年之久,和四方护法也算熟稔。 妹妹银琅性子活泼些,闻言笑出两个梨涡“奴婢听教主同温近侍说,要去药门接那位绿衣的公子。只是临走前又拿了琴,大约今晚是要去烟云宫看老教主呢。” “这倒是好事。”关无绝自言自语了一句。他若有所思,忽然拿手里的玉箸点了点眼前琳琅满目的饭菜,抬对这俩姐妹微微一笑,“嗯,教主既然不在,便无须太多规矩了。你们两个也坐下一起吃么。” 金琳和银琅吓了一跳,连连推说不合规矩。关无绝毫不在意地道“怕什么,这么多我也吃不完,可惜了饭菜不说,等教主回来看见,说不得还要骂我,你们就当帮帮忙了。” 护法这话说的十分恳切,年纪较小的银琅便率先开始馋的吞口水了,不住地朝姐姐打眼色。 这一趟她们送来的膳食都是教主用的规格,寻常人家一辈子也不见得能饱一次口福。而云长流虽然对待下人并不严苛,但以他那不喜亲近人的性子,招侍女一同用膳这种事情,哪怕两姐妹已经跟了教主很久也是绝无可能的。 于是金琳也被妹妹巴望得犹豫起来,心想以关护法的为人,总不会拿她们两个侍女找乐子。话都这么说了,想必不至于事后怪罪。最后便迟疑地点了头。 很快桌上又添了两幅筷子,两姐妹到底没胆子和四方护法同席,便捧着碗小心翼翼地站着用了些,倒也吃的津津有味。 一桌饭菜,三个人很快便用的差不多了。 关无绝盘算着是时候了,便把玉箸轻轻一搁,以一种循循善诱的温柔语气道“好了,你们该吃的也吃了,现在本护法问问你们,这一年来,教主是怎么过的” 金琳与银琅不约而同地把眼睛惊愕地眨了两眨,望向悠然自若的四方护法。 一种不详的预感在姐妹俩的心里升腾起来。 关无绝温和地笑着问 “小姐呢林夫人呢” “教里可曾出什么大事” “丹景少爷的旧部教主处理过没有” “息风城可有什么重要的客人来访,或者教主亲自接见过什么人” “不急,你们两个慢慢想,慢慢说。” 银琅呆呆地吞咽了一下。 她欲哭无泪地咽下了嘴巴里最后一口清甜的金丝枣蓉糕,感受着肚腹里可称幸福的饱意,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两个词。 第一个词叫“借花献佛”。 第二个词“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章十六、绸缪(5) 云长流自然不知道,就在自己留关无绝在殿里用膳的这么一小会儿时间里,他身旁两个小侍女就被护法套尽了话。他回到药门的时候阿苦的治疗已经结束,人却还没醒,在内室的床榻上睡着。 关老神医吊儿郎当地扳着脚丫子坐在椅子上,眯着老眼挑灯烛,看着是教主进来了才稍微收敛了些,嘿嘿笑着把脚放下去。 云长流见怪不怪,走近了看着烛灯映照下阿苦蹙着眉的睡颜问道“他怎么样” 关木衍伸了个懒腰,哼哼着站起来“急不得,急不得哟,慢慢儿养着吧” 云长流点头,又嘱咐了几句,大致都是请长老尽心医治、不必吝啬好药材这些话。关木衍应罢,忽然想起来问了句”对了教主,给您配的那包药,您真给我家那小子灌下去了” 云长流道“自然。” 关木衍便挠着头“那小子在我面前从来不这么乖。不想喝的药死也不喝。” 云长流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难得语气间带了些愉悦,甚至似乎还有些自豪的意思“本座命他喝的,他还敢不喝么” 温枫抱着云长流的琴跟在后边,这时才听明白了些。原来教主把护法带回养心殿之后,自己又专程转回药门取了药,怪不得他哪头也找不到人,大概是很巧地错开了。 温近侍还没来得及感叹一遭,话头又转回阿苦身上。云长流问道“他还要睡很久” 关木衍“醉仙乡的药效有五个时辰,他身子虚,会比常人久一点。不过算算也快了。” 温枫上前一步对云长流道“不如教主先去烟云宫,温枫在这里守着,待他醒来便送他回去” 云长流淡然摇头“说好会陪他一日,是本座食言了,如今又怎能先走。” 于是教主与近侍便在这里等,不久关木衍便先行告退,又去捣鼓他的药去了。云长流则是在外间坐下,自温枫手里将自己的琴接过来,趁着这点等待的时间开始调弦。 颀长如玉的指节落在弦上,云长流轻拨几音,感受着琴身回应的震颤而调转琴轸。 云长流自幼习琴,于音韵一道的精通并不次于武学。片刻后调弦已毕,他随手弹弦几声,天籁般的泠泠琴音便于十指之下倾泻而出。 他弹的曲子幽静而不凄凉,在这样的夜月初升的窗下烛前弹来意境更是极佳。药门外的冬听虫又在细嫩地鸣叫,配合着琴声,宛如一幅泼墨画卷徐徐打开,其间深林疏星,古潭映月,一弯冷溪淙淙流淌于这远离俗尘的山中,令人心旷神怡。 忽然,琴音突兀地一顿。 小溪骤然干涸,山林星月皆化烟而散。 是云长流按弦止音。原来是阿苦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一身青衣站在内门处。他似乎全心沉浸于曲子之中,直到琴声突然停断,才惊怯地抬头道“教主阿苦失礼了。” 云长流抬手止住了欲行礼的的阿苦,“无碍,过来吧。” 阿苦笑了笑,小心翼翼地走过来跪坐在云长流身边,温温糯糯地道“许久未曾听过教主弹琴了小时候阿苦也是同教主一起学过音韵的。”他看着教主身前的琴,眼睛很向往地忽闪了一下。 “很想弹么”云长流看他这样,便将手底下的琴递给阿苦,“这把琴名情苦,倒是很配你的名字。你来试一试。” 阿苦眼里闪过惊喜的光,却又立刻黯淡下来,他摸了摸自己的右手腕,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阿苦多年没碰过琴,又毁了右手,怕要污了教主耳朵,弹是万万不敢的如若教主恩慈,可以让奴摸一摸琴吗” “要称我,怎么又忘了。”云长流替他将琴放在案上,又为阿苦让出地方,“弹几下也无妨,不可累了手伤到自己。” 温枫上低声道“教主,老教主还等着您” 云长流看了近侍一眼,略加重了语气道“时辰还早。” 温枫不喜阿苦,他并非看不出。只是温枫毕竟从小跟他,算是半个兄长,云长流不愿说出来驳了温枫的面子,只好以细微处的态度来做小小的警示,温枫心思细腻,不会听不出来。 果然,白衣近侍略低下头,“是温枫多嘴了。” 云长流看向阿苦,阿苦正缓缓抚摸着他的情苦琴,动作几乎可以说是虔诚之至。 这把情苦长三尺六寸,以上品梧桐木制成,前端宽广而尾端略狭,其声如叩玉,如碎冰,极为清冷通透,倒是与云长流的性情气质颇为契合。阿苦的手指从琴尾抚至琴首,最后虚虚搭在琴弦上,酝酿许久,才拨弦起音。 阿苦的右手无力,琴音响起来时略失纯正圆润,但曲调却是完整纯熟的。 几个音弹下来云长流便认出来了,他微怔,半晌才道“是母亲的曲子,答君恩。” 阿苦其实只弹了一个小节,但脸上已经是十分幸福满足的样子。他习惯性地低下头,含笑将琴双手奉还,“多谢教主,阿苦愚钝,如今只记得这一首了。” 云长流的神色柔和了些,对温枫道“今后给他置一把琴吧。” 温枫应下。云长流并指一点,“嗤”地一声熄灭了屋内的烛火。他抱琴起身,对阿苦道“本座送你回去。” 阿苦站了起来,有些踌躇地开口,“教主阿苦可否求一个恩典” 说这话的时候他心虚到了极点。其实今晨云长流的态度便让阿苦隐隐觉出了一些东西,但此时他还是把心一横,鼓起勇气开口恳求道 “阿苦不想回暖阁,我、我还是想想侍奉教主。若教主看不上阿苦的身子,可否求教主允我入养心殿做一个普通侍仆” 温枫脸色一变,险些就要斥一句大胆。在他心中,阿苦再怎样也不过一介奴籍的药人,怎敢与教主讨价还价提要求 只是想到云长流方才刻意加重的字句,近侍还是强忍下嘴边的话,去看教主的脸色。 云长流的脸色倒是没什么变化,连一点惊讶之色都无,只是平淡地道“今日已晚,明日再说。” 阿苦提起来的心思一下子落在了空处。 “是。” 他默然低下了头。一丝哀伤像一阵密密麻麻的电流般掠过心上,带来全身的震栗。 云长流的语气不软不硬,阿苦却恍惚地明白了,隐藏在教主平淡语气之下的,是绝不容他撼动丝毫的否决。 待云长流与温枫从烟云宫里走出来时已经月上中天。 云孤雁的烟云宫里极少留人过夜,哪怕是云长流这个疼入骨子里的亲儿子也没破过几次例。只有老教主昔日的近侍温环也就是温枫的父亲,才拥有宿于烟云宫的唯二资格。 而温枫跟着教主往烟云宫里跑熟了,就总有些大逆不道的念头冒出来教主这么白衣负琴,暮进夜出的样子,简直就像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清倌人 他急忙甩掉这可怕的想法,跟着云长流走了几步路便问“教主今后要将这位阿苦公子怎么办难道真要收他入” “温枫。”云长流打断了白衣近侍的话头,“慎言。” 教主望着前方,手却缓缓下滑,落在腰间系着的半块玉佩上。 月华在玉佩的凤凰翅膀上缀着温柔的微光,宛如几十年前那位江南琴女柔软了红尘的一道倩影。 “本座从未见过母亲,”云长流回头看了一眼,永远寂寥黑暗的烟云宫已经被他远远抛在身后,“但是又常常觉得母亲就在身旁,她在遗下琴曲和父亲的眼里。” 从小到大,云长流就是看着云孤雁那双沧桑而哀伤的眼眸长大。他总是能在父亲的眼中,寻到素未谋面的娘亲的音容笑貌。 云长流将玉佩握紧在手心,淡然道“本座此生若娶,只需有一知心人相伴身侧便足矣,绝不纳妾收宠。” “本座若许阿苦,许的便必然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这诺太重,如今本座尚记不得从前之事,许不起这一诺。” 温枫道“教主对阿苦只有报恩之愿、怜惜之感,却无情爱之心。” 云长流犹豫地摇了摇头,“本座曾经是心悦过阿苦的,这么说着实对他不公了。” 白衣近侍的脸上挂起了温润的浅笑,语气坚定“对温枫来说,对外人不公,总好过叫教主委屈。” “你总是这样向着自家人。” 两人话说到这里,前方已经隐约看见了养心殿的灯光。 殿前守卫着的烛火卫看到教主齐齐行礼。云长流摆手示意免礼,携温枫走进里去。 殿内自然早就没人了,云长流还下意识往床上望了一眼。温枫刚替教主把情苦琴擦拭好了,回头便见云长流在出神。 近侍无奈地劝道“恕温枫直言。人死不能复生,教主真要为了一个从不拿您当兄长的丹景少爷,和护法这样僵下去么” 云长流望着空荡荡的养心殿,默然不语。 只是心口忽而涩涩地疼的厉害。 他从温枫手里接过琴,横在自己膝上。 弦动三两声。 曲未成,情先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章十七、扬之水(1) 扬之水,不流束楚。 无信人之言,人实诳女。 数日后的一个清晨。 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怎么,你这就要走了,也不辞过教主” 烛阴教左使家的马厩里,体态高大的红鬃烈马在原地踢踏了两下,很精神地从鼻子里喷着气。关无绝在爱马的脖颈处紧了紧辔头,漫不经心地回答身旁之人的问话“我回来的时候就没知会教主,如今该走了,还辞他做什么” 萧东河背后倚着马厩的木门,蛮有兴趣地看着四方护法捣弄他那匹叫“火儿”的红鬃马,问道“你还准备去外头挨个转那些分舵” 关无绝此时正半跪下来查看马蹄铁的状况,闻声一抬头,从下颔至脖颈的线条就分外明晰,“当然不可能。” 萧东河便摆出一副“老子就知道”的模样,“那你是要去哪儿” “去南方,万慈山庄。” “万慈山庄”萧东河的眉毛跳了跳,“三大武林世家之一的端木家那个敢自夸“戏阎王”的医药世家他们怎么招惹你了” “不是他们招惹我,是我我们,”关无绝贴心地纠正道,“我们烛阴教招惹了他们,人家现在要找回场子来了,你懂不懂” 萧东河疑惑“不懂。” 但很快他又添上了一句“难道又是老教主昔年的仇家” 不怪他这个反应。当年的云孤雁实在是悍极,为了娶蓝夫人,跟原本定下婚约的玉林堂林家翻脸,在江湖上闹了一波;为了救云长流四处搜罗解毒之法,逼急了什么强取豪夺、坑蒙拐骗都不在话下,又闹了一波。 现在这位算是消停了,钻进烟云宫里什么事也不管。可是当年惹的那一屁股债还欠着而且,连老教主自己也搞不太清究竟欠了多少。 以至于烛阴教中人有个心照不宣的共识,那些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烛阴教仇家,十有八九都是老教主当年揍过的。 或者阴过的。 “差不多吧。”关无绝一叹,站起来的时候顺便揉了一把火儿的脑袋,“这事说来话长,教里知道的人也没几个。我就长话短说了,话说当年我们云老教主” 萧东河被他这么神秘兮兮的语气钓的也有点好奇,忙追问“老教主怎么” 关无绝颇为惆怅地道“偷了端木家的孩子。” “” 萧东河足足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哈” “不是,我你等等” “偷孩子老教主” 这一句话炸的左使大人混乱不堪,什么偷孩子偷什么孩子 是是他想的那种偷孩子吗 他一瞬间脑子里掠过万千乱七八糟的念头,但是又没那个胆子把这些场景与烟云宫里那位联系起来。最终萧东河拍了拍脑门,“你还是长话长说吧成不成” “成啊。”关无绝洒然地一挑眉,“就是说当年老教主为了给少主也就是如今咱的好教主治病,把我养父那老不死的请出了山,最终选择用取药人血的法子缓解毒素。” 萧东河催促道“没错,然后呢” “药人也不是那么好当的,萧左使。”关无绝慢悠悠地说着,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火儿的耳朵。那马也是真亲近主人,被他这么玩着躲也不躲一下,反倒开心地去蹭主人的手掌。 “药人需要从小培养,六七岁左右的孩子,每日大量服用特制的烈性药物,本就对身体负荷极大。少主的毒又要求他们隔三差五地被割腕取血,甚至是被刺穿心腔取心头精血,这很难熬的。” “当时我家那疯老头子弄死了少说得有十几个孩子,几个侥幸没死的也差不多废了。他就跟老教主说,他需要一个体质强健的小孩,最好还是自幼习武的那种比如端木世家的孩子,自幼食药膳、沐药浴,还有上等的内功心法修炼,这种就很不错。” 关无绝摸了摸下巴,很佩服地感慨道“据说老教主当时把头那么一点,半个月之后,端木家主的小儿子就被绑进了烛阴教。” 萧东河脸上的肌肉抽了抽,心道不愧是老教主果然神人也。 他又问“后来呢” 关无绝淡淡道“没后来了,那个小孩儿被用了几次,死了。” “死了”萧东河向红袍护法投去极度狐疑的眼神。 他很清楚关无绝这个人,看着无拘无束自在随性,其实心思重的很。一旦遇上不想说实话的时候,就七分真掺上三分假地糊弄人,基本上是谁也摸不清。 萧东河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关无绝带回来那个温顺的药人,暗道那不会就是端木家的小公子吧;又想想,觉得实在不可能,那么个身份的人物,哪儿能轻易就流放到分舵去 关无绝“嗯哼”地一声,“其实这事儿以前算是个秘辛,端木家主一直以为自己的小儿子是在一场意外中早夭而亡。不过如今这个秘密,被人泄露出去了,万慈山庄正在追查这件事情。” 说着说着,护法的语气骤然阴狠起来。咬牙切齿地按上腰间的佩剑,冷笑着自言自语“真是要命,偏偏在这种麻烦时候要是让我找到泄密的” 他的五官天生线条锋利,真正怒起来时从眼角眉梢都带上了凛寒的杀机,就像一把精美而危险的刀刃。 萧东河毫不怀疑关无绝未出口的话是“要是让我找到泄密的龟孙子一定生剥活剐了他”。他无奈地去把好友的手从剑上扒拉下来,劝道“好了好了,我大概明白你去干什么了。我可得劝你一句,带伤奔波可是大忌。这可不比分舵,你要是在外头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谁也救不回来” “这不碍事,我有分寸。”关无绝冲左使微微一笑,“要不咱俩打一场比比” “去你的。”萧东河翻了个白眼给他,“你就造吧,总有一天报应到头上来。” 关无绝轻松自若“不急不急,到了再说。” 这人倔成这样子,萧东河也拿他没办法。左使长叹了一口气“得,不说别的了。万慈山庄离咱这儿可距离不近,快要到年关了,你跑这一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我看你还是去跟教主道别一声才好。” 关无绝立刻又转过去抱他的马,把脸贴在火儿的脖侧,闷声道“去什么去。教主现在一见我就为难,话都不会说了,最后还不得我来哄。我何必再上赶着叫他心里添堵” 只是他这句话说到一半,语气里的坚定又消去了些。似乎自己也在犹豫不定。 萧东河哪里听不出来,无奈地拍了拍他“去吧。你这么一言不发地走人了,才是给教主心里添堵呢。” 关无绝把玩着火儿头顶一撮鬃毛,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眼。 好半天,他才状若无意地道“也是。总不好让教主误会我这个四方护法弃教叛逃,再给我罪加一等。” 这话就是再明显不过的借口了。哪怕全烛阴教的人都信了他关无绝会背叛,云长流也是不可能信的。 说到底还是自己放不下,想着要干干净净一刀两断,却又忍不住藕断丝连。既然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总还是愿意珍惜些,能再贪一刻是一刻,能多看一眼是一眼。 毕竟,“来日方长”这四个字,于他和云长流之间,已经不适用了。 关无绝便自暴自弃地想,大不了不跟教主见面,就远远地瞧他一眼,再托温枫传句话也就是了。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当关无绝真的来到养心殿前的时候,没见着云长流和温枫,倒是看见了另两位熟人。 “真是没想到呢,一个卑贱的药人居然也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一天。怎么,居然敢在本小姐面前恃宠而骄吗” 曲折的回廊一角,云婵娟一只手叉着细细的腰肢,藕粉色的裙摆款款摇曳,眉间的花钿点出一派妩媚风情。 阿苦被她逼的后退,背后已经抵上了白石雕刻的栏杆,仍旧恭顺地垂首道“小姐息怒,阿苦不敢。” “不敢”云婵娟柳眉倒竖,娇气地哼道,“本小姐方才问你话,你一个低贱的奴才,居然敢以我自称,这还叫不敢吗” 阿苦将嘴唇抿得很紧,秀气的面庞低垂,“是教主已经将我的药人奴籍除去,不许阿苦以奴自称,望小姐明鉴” 这倒是叫云婵娟惊讶了一下,凑近了一步打量他,“哦,除了奴籍啊。看来教主哥哥对你还是挺上心的么” 阿苦低头不语。 看他这样子,云婵娟就嘻嘻地笑了起来。娇媚的少女高傲地仰起头,看着阿苦的眼神就像是看着一只可以随意逗弄的小猫咪“可是那又怎么样在这神烈山息风城里,本小姐说谁有罪,谁就有罪” “你,给我掌嘴。本小姐要听个响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章十八、扬之水(2) 一句话如晴天霹雳,让阿苦如坠冰窟。 他忍不住露出哀求的眼神“小姐” 云婵娟笑吟吟道“快点。不然本小姐就去告诉教主哥哥,说你对我不敬哎呀,你觉得教主哥哥是更疼你呢,还是更疼他的亲妹妹” 阿苦面色苍白,冷汗涔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婵娟小姐是教主唯一的妹子,而他不过一介卑微的药人,这如何能比得说到底,他是个奴命,因主子的一句话驱逐甚至处死一个奴仆,那难道不是再寻常合理不过的事 见阿苦已经完全被吓住,云婵娟暗自爽快。她忽然调皮地一眨眼,用手在自己发髻上抓了几把,弄得金钗委顿发丝凌乱, “或者我可以对哥哥说,你欺辱我,对我动手动脚” 紧接着,玉手贴上衣襟,大有一言不合就撕开的架势,“这么一来,你觉得你还能在教里呆几个时辰” “小姐”阿苦惊惧已极。他身份低下,在分舵受人欺辱刁难并不是罕见的事。只是此刻却牵扯到他在息风城的去留,不由得他不心魂欲碎,双膝一弯就想跪下,“别,求您” “小姐。” 忽然插入的清朗声音,让趾高气昂的小姐脸色猛地黑沉下来。 云婵娟恨恨地转过头,果然看见那一袭令她日夜憎恶的墨梅红袍。十几步远处,关无绝背后倚着白石雕栏,双臂横抱在胸前,是一个很自在闲适的姿势,似笑非笑地挑眉道,“怎么,小姐欺负我这个四方护法还不够尽兴,连这样一个药人也要吓唬么” “哟,刚刚没听见他说吗”美貌的少女回以一个冷笑,猛地伸手将阿苦拽的一个踉跄,不顾他的惊呼强硬地揪着人往关无绝那边走过去,“这位公子现在可不是药人了,他是烛阴教主的新宠呐。” 其实关无绝说的一点儿也没错。她本来只是一时起兴,想吓唬吓唬这个新来的“教主哥哥的旧情人”。 然而,就是这种随便玩玩寻个快活的心态,却在看到害死亲兄的仇人的这一刻转为了刻骨的痛恨,让云婵娟浑身的血都沸腾起热意来。 她走到关无绝身前,将阿苦大力往他面前一推,“喂,姓关的。我刚刚问了这个药人一个问题,现在本小姐觉得不好玩了。我要换一个更有趣的问题,你来答” “你说教主哥哥是更疼你呢,还是更疼这个奴才” 关无绝答的毫不迟疑,快的像是没过脑子话就从嘴里出来了“教主自然是喜欢阿苦,这是他曾经亲口对我说的,还能有假么。” “噢”少女讥讽地勾着唇角,漂亮的剪水眸眨呀眨的,说出来的话却带着一种故作天真的恶毒。 “那你说,如果教主哥哥看见你欺负这个家伙,会不会再拿碎骨鞭打你呀” 话音未落,云婵娟忽然将袖一抖,一柄镶了红玛瑙的精致短剑便滑落在少女的素手间。没有半点停歇,短剑无声地出了鞘,阳光在刃尖滚过一抹刺眼的亮光,带着杀气直直地逼向毫无防备的阿苦。 “”关无绝只道云婵娟针对记恨的是自己,却没想到她对阿苦发难。千钧一发之际,他眼疾手快地扯住阿苦的肩膀往后猛地一带,剑锋擦着阿苦的下巴尖儿过去,留下一小道血痕。 下一刻,关无绝反手使力一托,将阿苦整个人甩出了栏杆外头。 “啊”曾经的小药人心腔本就有伤,这一下背后结结实实地撞上硬石的地砖,只哀哀地发出一声痛极了的呜咽,就蜷起来不能动了。 “小姐凡事有度,你过了。” 关无绝神色沉寒地吐字,他顾不得去看阿苦,正欲上前先动手将云婵娟的剑给卸下来。却不料云婵娟把短剑往衣袖里一收,瞬息间换上了一副愤愤不平的面孔,指着他大声叫起来 “关无绝你害死我丹景哥不够,现在还要害长流哥哥好容易找回来的心上人,还想对本小姐动手我看你真是活腻了” 关无绝的动作猝然一顿。 他若有所觉地回头。 隔着曲折的回廊间矗立的柱子与栏杆,关无绝看见云长流颀长清逸的身影。 教主面容淡漠无波,凉冰似的目光却凝在他的身上一动不动。 护法心里明镜似的,立刻什么都明白了。从云长流那个角度看不见云婵娟拿着短剑的身影,看见他把阿苦甩出去的这一幕倒是绰绰有余。这位婵娟小姐也不知道是从哪家的江湖话本子里学会的低劣伎俩。别说,这离间计用出来倒还有模有样。 两三个呼吸的对视后,云长流将视线从关无绝身上移开,将雪白的宽袖一拂负于身后,径直向这方走来。 “长流哥哥”云婵娟捏着时机扑出来,层叠的柔柔裙角飞扬得像一只粉蝶。她方才恐吓阿苦时弄散的发髻并未整理,又这么一副楚楚可怜的声调,真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一般,“你知不知道,刚刚” 云长流将手一抬,止住了妹妹的话语,淡声道“不必,本座全都看见了。” 他已然走到这边,却先低下身去将阿苦扶抱起来,略忧地蹙眉低声问他“还好么疼的厉害” “教、教主”阿苦哪里敢让教主扶他,急忙抓着身边的雕栏站起身。他无措地回了一下头,看见云婵娟从一个云长流看不见的角度冲他摇了摇食指,威胁地做出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敢说实话,你就死定了。 阿苦艰涩地吞咽了一下,瞬间脑子里嗡嗡一片。 他实在怕极了小姐会记恨上他,叫他在总教里再无容身之地;可他更不愿忘恩负义,昧着良心欺骗教主。 然而云长流却轻轻拍了一下阿苦的肩膀,仿佛看穿了他内心中的全数恐惧和无助,平静地道“你也不必说话。” 随即云长流站起身来,望向他的护法。 教主往前迈了一步,低声问“你说” 关无绝散漫地往身后的柱子上一靠,镇定自若“既然教主都看见了,还要属下说什么。” 云长流深深地看了关无绝一眼,点了一下头,步伐平稳走过去,经过护法身旁的时候劈手一捞。 他把关无绝配在左侧的披星剑,连剑带剑鞘地给抽走了。 护法却是没料到这个“教主” 云长流恍若未闻,走到云婵娟面前。 “砰”地一声闷响 带鞘的长剑重重地砸在少女的背脊上。 “啊” 云婵娟登时就是一声惨叫,背上的劲道压得她膝盖一弯,重重地跪在了地上。她小脸煞白,痛出来的泪水立刻就啪塔啪塔砸在地上,“长长流哥哥” 关无绝在心底叹了口气。 虽然说猜到会是这般结果,但是 他的剑分量着实不轻,用这个打小姐,看来这回教主是真被惹火儿了。 果然,云长流打这一下实实地用上了七分力。他手指紧紧地扣着披星的剑鞘,用力到挣起了青筋,明显已是怒极,冰冷地训斥道“荒谬至极,愚蠢至极” “你堂堂烛阴教小姐,就是这么恃强凌弱的么” “又是哪个给你的胆子,连陷害一教护法的事也敢做得出来了” 云婵娟面如死灰,无言以对。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云长流明明没有看见,却仿佛什么都知道 算起来云教主绝对是个少说话多干事的,这么骂了几句手底下自然也没饶过,连着三四下把亲妹妹揍的嗷嗷直叫。 云婵娟那细皮嫩肉的哪儿受得了这种打,想逃又挣脱不开云长流的桎梏,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梨花带雨好不可怜“别打了,长流哥哥,别打我好疼,我疼” 关无绝无奈地摇摇头,用手一撑翻到栏杆外面去看戏。 阿苦还一脸的愕然,护法看了顿觉又好气又好笑,懒洋洋地凑过去耳语道“阿苦公子,虽然我们家小姐是有些蠢,教主可是不蠢的。下回别再犯傻叫人家给唬住了。” “教主身边儿的人,膝盖是能随便弯的吗再叫我看到,可饶不了你。” “是,是”阿苦惊魂甫定,望着云长流的眼神简直充满了无与伦比的崇敬与感激,以至于完全没有意识到四方护法正在十分恶劣地一边要求他“不可被人唬住”,一边“饶不了你”地吓唬人。 他小声问关无绝“可是教主是怎么知道” 关无绝指了一下阿苦下巴上那一小道被短剑带出来的血痕,“小姐的那把袖剑还是教主送的,能看不出来么” 阿苦瞬间明悟。 他小心地碰了一下伤口,想起刚刚云长流伸手扶他的力度,心里陡然泛起一阵促人落泪的暖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章十九、扬之水(3) 云婵娟哭的那叫一个惨,她很快嗓子就哑了,也没力气再挣扎。云长流压着剑鞘的力度这才稍微松了松,道“道歉。” “我错了呜婵娟错了,我不该骗哥哥的” 江湖上世上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侠有许多,可惜烛阴教的婵娟小姐却绝不能算在内。 云婵娟这个没骨气的当即服软求饶,可怜巴巴地握住剑鞘的一端,“呜呜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长流哥哥饶了婵娟这次吧” 云长流不为所动,内力一震便将妹子甩开,“我是你的亲兄,还稀罕你一声错了么还有呢” 到了这时候,云婵娟居然还在避重就轻,如果轻易宽恕了这次,下一次还不知要做出什么事情来。 教主手上的剑高高扬起,就要再一次落下。云婵娟怕的面无人色,尖叫起来“我、我不该欺负阿苦可我只是想开个玩笑” 云长流沉声道“还有。” 关无绝一直在边上看着,这时候却突然地开了口“教主,差不多算了吧。” 他知道云长流要的是哪一句话。 其实大可不必。如果真和小姐撕破脸皮,最后还是难受在教主心上,多么不值当。 云长流恍若未闻,冷冷怒视着云婵娟,“你陷害四方护法的事又怎么算” 云婵娟结结巴巴,堆在眼角的泪珠顺着粉颊掉下来“我,他我” 云长流便重复道“道歉。” “我不” 云婵娟本来已经哭的眼睛通红,却在听到这一句时抬头大喊,声如泣血。她转手一指红袍护法,愤恨骂道 “我才不他关无绝算个什么东西,明明就是我们云家的一条狗,竟然敢害死我丹景哥哥本小姐向他道歉呸他配么他只配去死,千刀万剐地死” “当真是不知悔改”云长流被她这噼里啪啦一大段给气的扬起手就要再打。那头关无绝悠悠的声音又插进来“小姐别弄错了,无绝是狗,也只是教主一个人的狗。和云家有什么关系” “胡说八道什么你闭嘴”云长流心头更怒。这家伙,刚刚叫他说话连多一句解释都懒得,这种时候倒是张口就来 “长流哥哥,你还回护他” 云婵娟红着眼,不敢置信地惊叫,漂亮的面容扭曲起来,“丹景哥做错了事也是你的亲弟弟,他被这个姓关的活活烧死,你非但不替他报仇,还和仇人缠缠绵绵” 她哇的一声,孩童似的哭出来“你才不是我的哥哥你混蛋,你根本就不是人” 云长流脸色铁青,浑身发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多么好笑他一直捧在手心里疼的妹子,从小到大没给她吃过半分委屈,金枝玉叶地养着养到这么大,今日居然反过来骂他“不是人” 关无绝眼神森然,长腿往前跨了几步,二话不说就要往云婵娟身上踹他自己再被怎么骂都能只当耳旁一阵风,可哪个敢在他面前对教主不敬,那就是活腻歪了 “无绝”云长流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用力把关无绝推到自己身后去,低声道,“你不要掺和。” 云长流心内是自责的。此前云婵娟再怎么顽劣,也还算知道分寸,然而一年前那个火光冲天的冬夜,她没了云丹景这个亲哥哥,哭的几次昏厥过去。林夫人失了儿子,从此只把女儿当心肝儿肺的疼,溺爱的没了底线。而他心里怜惜这个妹妹,小事上也就都顺着她的心意。 没想到只一年下来,就把她纵成了这个样子。 长兄如父,是他管教不当。既然如此,当然也该他亲自教训。 云长流沉声道“也好,既然不认错,你便认罚罢。你是烛阴教小姐,掌刑人想必不敢罚你,便由本座亲自动手。” 教主将手腕一转,披星剑带着劲风朝云婵娟背上招呼过去。 他的力道拿捏的很精确,每一下又快又狠,看似狂风暴雨一般,其实都落在能叫人疼又不至于伤筋动骨的软肉上。 云婵娟的威风气焰马上又不见了,她哭着伸手去挡,剑身却总是能落在她挡不到的地方。小姐终于又开始抽噎着求饶,“不要长流哥哥不要打了” “呜呜好痛我受不住了,饶了我吧” “不要,啊不要打了,呜呜” “啊哥哥哥哥救我” 云长流的动作陡然一顿。 云婵娟叫他,从来都是“长流哥哥”或者“教主哥哥”;只有在叫云丹景时,她才会不带前缀地叫一声“哥哥”。 他神情有一瞬间变得极为复杂,冷声问道“知错了吗还敢吗” 云婵娟已经被打的全身都疼的哆嗦,却在听到这一句时,泪痕纵横的脸上再次堆满恨意。 她死死瞪着关无绝,撕心裂肺地叫道“我就是恨不得杀了他,怎么样你有本事真的打死我啊” “你” 云长流气到极点,胸口剧烈地起伏,死死盯着蜷缩在地上啜泣的云婵娟。哪里料到曾经掏心掏肺的疼爱怜惜,有朝一日竟会成了妹子反过来威胁他的资本 这小姑娘啊,功夫不济学的一身花拳绣腿,可于如何戳人心窝子一道上却已然登堂入室,生生把人扎的痛彻心扉。 “你” 云长流只觉得无可发泄的怒火已经冲的他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面容一下子变得惨白,握着剑鞘的手指骤然痛苦地痉挛起来,用力到骨节发青。 咣当一声,披星剑重重地坠落在地上。 云长流身子一晃,站立不稳地往边上踉跄了一步,吃力地扶住了身旁的白石栏杆。 “教主” 关无绝心里倏然咯噔一下,一丝不详的预感毒蛇般阴冷冷地窜过脑海,骤然心口就凉了大半截。变故突发时他身体比脑子快,先抢上去把云长流扶进怀里,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件可怕的事 逢春生发作了。 “教主”关无绝又叫了一声,他人还算镇定,只是这回嗓音已经在发颤了。 逢春生发作时,痛楚蔓延至四肢百骸,如遭凌迟,生不如死。云长流额上冷汗淋漓,艰难地呼吸着,根本没法回他的话。 护法咬了一下舌尖,逼迫自己头脑冷静下来,猛然回头怒喝道“还愣着快去药门叫人” 云婵娟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蒙了,反而是阿苦先一步反应过来,拔腿就拼命往药门的方向跑。 云长流拼着全数的毅力才从剧痛的酷刑中挤出一丝清明,握住了关无绝的手,吃力地吐字,“不不碍事” 其实他很想多说几句不碍事,不会有事。挨过发作的这一阵就好了,你不要怕。 然而又一阵令人颤抖的剧痛席卷了全身的经络,宛如亿万铁刀接连割在他的骨肉上,除了痛以外脑海中再不剩其它。四肢像是被猛一下子抽干了力气般瘫下来,云长流这回却是真的只能靠着关无绝撑着他的力量才不至于跌倒了。 脉搏激烈地跳动,尖锐的耳鸣响起来,眼前一片晃动的黑斑。 有那么一小会儿云长流几乎是失去了意识,渐渐地又清醒过来一点。 他的神志仿佛被分成两半,一半被连绵不断的毒发的痛楚折磨得昏天黑地、生不如死;另一半却又依稀地感知到他被人抱起来,他听见关无绝焦急含怒的嗓音,连略显仓促的脚步声落在石板长阶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隔着合拢的眼睑,他感觉到明暗交替。 是他的护法抱着他穿过沿途的阳光与阴影。 云长流的意识在逐渐脱离。 五感开始迟钝,他知道自己快要陷入昏迷,然而唯有关无绝抱着他的力度还是那样坚定而清晰。 他竟是在这时再一次安心地知道,哪怕天意再怎样地残忍苛刻,哪怕再有千般落魄,万般苦楚加诸他身,也会有这么一个人,会永远坚定不移地撑着他,陪他拨开尘世间的一切悲凉,一直走下去。 直到这冥冥命途的尽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章二十、扬之水(4) 云长流并没有昏迷太久。 当他的意识渐渐回笼,首先恢复的感觉依然是绵绵不绝的痛,以及蔓延至全身上下的虚弱感。然而他自幼被逢春生毒折磨着长大,这样的痛苦已经完全在能够耐受的范围之内。 第二个在脑海中苏醒过来的认识,是他经脉中充盈着一股浑厚的内力,助他再次将这逢春生的毒素压制了下去却不是自己的。 这内力属于谁不言而喻。 云长流心内像是被刺了一下,这种疼惜的感觉哪怕是在逢春生肆虐之中也无比清晰。 他神智还有些模糊,就这么闭着眼混混沌沌地想无绝身上还带着内伤呢,碎骨鞭的折损也不知道痊愈了没有他就这么消耗内力,怎么吃得消。 又暗暗地想是了,方才毒发之前自己是不是叫了他“无绝”来着 怎么就叫出口了呢这么一来下回又该怎么叫 等等,究竟是叫了还是没叫来着 又过了小半刻,云长流稍稍缓过来一些。他勉力睁开眼,熟悉的养心殿映入眼帘,这才发觉自己躺在床上。 视线再往下一撇,教主就看到了心念着的人。关无绝就半跪在那里,几缕发丝随着他的动作在耳垂边上微微摇晃,红袍衣角曳在地上。 他明显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云长流的视线,却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快速却不慌张地拉开床头梨木柜的第二层,三两下从里头翻腾出一个铁匣子来,这才抬头望向床上,“教主醒了” 云长流面色苍白地盯着他。 好半天,他才纠结地蹙起眉,气虚地吐字“你怎么知道” 那个铁匣子里面,其实是一套银针。 去年深秋时节,他体内沉寂了多年的逢春生突然发作。从那以后关木衍就送了他一套银针,叫他在养心殿里留着。为的就是万一哪天教主突然毒发,关老神医能最快地赶过来救人毕竟以百药长老的作风,天知道会不会哪天就把自己的针扔的找不着了。 那时云长流便随手收在床头这个梨木柜里。除了当时他身旁几个人看见了,连关木衍应该也不知道这盒针具体放在哪里。 实话说,如果不是这次毒发,连他自己都不一定还记得清楚。 但是,问题是 明明那个时候,关无绝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于是云教主一时之间就不知是该怒该悲还是该叹这人从分舵回来才几天的功夫,怎么就又把他的事都摸的门儿清了 连身旁的温枫都被他下了封口令,无绝他从哪儿知道的 此时此刻,关护法正无比庆幸自己提前从金琳银琅那对侍女小姐妹口中套了话。要不然今天毫无征兆地来这么一遭,饶是他也得慌。 他轻车熟路地打开匣子,也不敢浪费时间点火了,直接运气于二指之间,竟是要直接以内力烤针。 这已经近乎是疯子的行径了。哪怕内力再深厚的高手,要将指间一点缝隙的温度提热至与火焰等同,那损耗可是极为惊人的。 偏偏关无绝半点踌躇都无,抬手就是干。等云长流反应过来简直被他骇的魂儿都要飞了面上再怎么装冷那也是面上,真到心疼起来的时候什么都忘了,就和在卧龙台上那次一样。 “你做什么停下咳咳咳” 云长流猛地探起身,急的一口气没上来,爆发出一阵呛咳。他这时候身上根本没什么力气,却硬是把关无绝给扯了过来,喘息着道,“咳咳够了等药门过来叫他们施针你给本座安分待着” 一句话断断续续地说完,云长流硬挺着绷起来的力气也松了,人就软软地要往护法那边倒。 “教主”关无绝大惊,慌忙把人扶住,见云长流只是脱力并未再昏过去,这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才算落下来,后知后觉地急道,“您您乱动什么” 云长流脖颈无力地后仰,闭眼把头靠在关无绝肩膀上,“莫慌已经不碍事了” “怎么会不碍事”关无绝被教主这次毒发刺激得整个人神经都炸起来了,现在要是来个人惹他,他随时都能拔剑往来人头上砍,“方才只是用内力将毒素暂时压了下去,不尽快用针,万一再发作起来” 这时候唯一还能逆着他脾气说话也不会挨砍的,自然只有教主本人了。 只听云长流斩钉截铁地道“不行。” 关无绝所指的那种“用针”,和平常人家所以为的大夫用针,那可全然不是一种东西。 先以针入穴,再以内力灌入银针震穴通脉,这便是俗称“银针渡穴”的功夫,是内功与医术双双修至精湛之人才能使得出来的绝学。且对施针者的消耗极大,每次关木衍用完针都是满头大汗,累的和去了半条命似的。 关无绝刚刚助他压制毒素想必就没留力,再来这么一遭铁定吃不消,云教主哪里舍得。为示严肃,他甚至还特意重复道“本座说不行就是不行。” 凭良心说,云长流这几句命令下的威严全无。 没办法,先不说毒发虚弱中气不足的问题,就说教主他人还理直气壮地歪在护法怀里呢,开口时吐息浅浅扫在人颈窝边上,不带出几分旖旎缠绵已经算是好的,哪里还能剩得下震慑威胁之意 但关无绝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极其无奈地将云长流扶回床上,将软枕塞在他颈后,“教主,只是简单运一下针。这点小事无绝还是不成问题的您就暂歇一歇,马上就完。” 云长流躺回去的同时顺势握住了关无绝的手腕,半合着眼淡淡道“怎么,你当本座是心疼你吗” 关无绝“” 难道不就是吗 “自作多情,”云长流把头一偏,咳了一声道,“本座明明是在罚你。” 他捏了捏关无绝的手,觉得那指节有些凉就又皱起眉来,“罚你方才胡言乱语怎么,四方护法家里养了狗会给主子扎针么” 关无绝“” 他自己都被教主毒发给吓得什么都忘了,怎么教主还惦记着他随口一句话呢 护法哭笑不得。不过看着云长流还能有心思这么戏自己,气色也渐渐转好了些,倒也稍微放下心来。看来这回发作虽来势甚急,却并不算严重,至少比去年一昏迷就三天三夜人事不省那次已经好了太多。 教主态度这样坚决,关无绝不敢再引他动怒,也只能苦笑着道“是是,那无绝领罚,您快别说话了。” 听了这句,云长流又警示地看了他一眼,这才总算合上了眼。不久呼吸渐趋平稳,似是睡过去了。 关无绝在床边守了一会儿,只觉得时辰流的比往日慢了不知几倍。 他又恨云婵娟不懂事,又气温枫关键时刻不知去了哪里,又急关木衍还不赶来没一会儿眼神便又忍不住往针匣子那边飘。 又等了几息,关无绝按捺不住,放轻了动作站起来。 然后,他手腕就猛地一紧。 云长流幽幽把眼一睁,启唇道“关护法” “” 关无绝僵了一瞬。不过他向来有几分急智,这时候很自然地一伸手把云长流揽起来,开始脱他身上衣袍,“教主这样睡身上不清爽,无绝替教主更衣吧。” 毕竟是熟悉到骨子里的人,云长流哪儿能不知道关无绝的鬼心思。只不过他也懒得拆穿,任护法三下五除二把自己被冷汗打湿的衣衫给扒了。 就在这时候,养心殿的门被人推开了。得了消息的温枫满面焦急地冲进来,“教主” 然后他的脸色就如几天前那样变得无比精彩。 上次是看到护法在教主床上睡觉,这回就看到护法脱教主衣服这进展似乎也略快了些呸呸,不对不对,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还是那句话教主和护法不是闹掰了么 所以您两位所谓的闹掰了,就是一个个的在外人面前做出一副绝情断义痛不欲生的样子,只在对方面前一如往昔么 那他这些天究竟瞎操的什么心哟 后头的关木衍一把将白衣近侍推开,带着身后两个青衣药人就往里闯,“去去去快让开。咋了,这就呆了护法和教主卿卿我我的样子你见的还少了啊” “” 这时便看出云教主同关护法的心有灵犀来,两人极有默契地选择对刚进来的两人置之不理。关无绝迅速地给教主换好了里衣,小心放他躺下再暖暖地裹上一层被子,这才不紧不慢地直起身来望向温枫道“近侍大人来的好早啊” 他整个人气势一变,阴森森地跨前几步“教主出这么大的事,你人呢,啊” “逢春生发作起来凶险至极,一点差池便是生死攸关。你身为教主近侍,居然现在才到万一这中间耽搁了,你拿十条命抵也抵不起” 温枫被这一手先发制人打的哑口无言。关无绝犹不消停,又转向自己名义上的养父,横臂冷笑“百药长老,教主可就躺在床上,您老人家还满口胡言当初第一个说逢春生毒最忌心神大动,旁人万万不可刺激的,又是哪位神医来着” 关木衍目瞪口呆“你小子,我我我嘿,真是反了你了” “无绝,好了。” 到底还是云教主心肠软面子又薄,看不下去护法这么欺负人。只不过那语气倒不像是喝止,反而哄劝的意味更多一些,“下去休息罢。” 于是温枫与关木衍两人便不约而同地想 噢 好么,教主已经开始叫护法的名儿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章二十一、殷其雷(1) 殷其雷,在南山之阳。 何斯违斯,莫敢或遑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 温枫刚出了教主寝室的门,便听见外头一阵阵窃窃私语的嗡嗡声。 教主毒发的事已然传开。这时候,基本上教内有头有脸的人物能来的都来了,无法亲自赶来的也均派了副手前来问问情况。 只不过大部分人都被养心殿门口的烛火卫拦下了。能有资格进得养心殿里守在外堂等消息的,其实一只手便数的过来。 温枫打眼一扫,左使萧东河与右使花挽正面带忧虑之色小声低语。鬼门门主薛独行薛长老向来公务繁忙,这回并未前来,来的是副门主单易,也是一脸的焦心。 老教主的随侍温环也来了,温枫上前一礼,低声唤了句“爹。” 温环摆一摆手,“烟云宫那边已经得信儿了,教主怎样了” 温枫正欲回话,只听外头一阵嘈杂的声音。关无绝脸色阴沉地跨入门内,养心殿的小侍女金琳赶着小碎步跑在他身旁,附在护法耳旁说着话。 这时候的关护法气性那可不是一般的大,就听他一边走一边勃然怒道“什么,小姐要见教主叫她滚哭了拖出殿外叫她哭去,哭昏了就拖走” 金琳期期艾艾地道“可是就在方才,林夫人也来了” 关无绝冷笑一声,黝黑的眼瞳压成一线,便有凛寒的锐光闪过。他一字一顿道“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准进让殿门口的烛火卫都守严实了,哪个敢打扰教主休息通通给我揍出去” 金琳一哆嗦,福了个礼退出去了。 关无绝入得内堂来,闭眼靠在墙角不吭声。温枫走过来拍了拍他肩膀,“呵,护法好威风。” “外头的人太吵,我都叫他们散了。”关无绝深深吸了口气,白皙的手指拨开温枫,又用力按了一下眉心,“教主情况如何关木衍那老不死的怎么还没出来” 有那么一刻,温枫仿佛在他隽秀的眉宇间看到了不堪重负的疲倦,却又在转瞬之间被收拢的干干净净。 温枫细细地拿眼打量着关无绝,说道“关长老说这回已无危险,只是下次发作时怎样便不好说了,他要再守着教主看看情况你还撑得住吗” 关无绝垂着头叹了口气,声音有些沙哑“能有什么的,我只是后怕啧你别扶我,当真没事” “什么没事,你是没见自己脸色白成什么样,这时候再添个病人可不要命么” 温枫没理会他,搀着关无绝把他摁在座椅上,老妈子似的担忧地劝,“你且珍重些自己的身子吧,可莫要叫教主醒了之后再心疼。” “不妨,我有数着呢。”关无绝摇摇头,转而望向温环道“温大人” “温环明白。”温环微笑颔首道,“林夫人有我来劝回去,护法放心才是。” “多谢。”关无绝抬手一礼,暗道和心思灵透的人说话就是省事,“劳烦了。” 温环还以一礼,便从容步出了养心殿。 话说这位林夫人林晚霞,那可不简单。她当年与年轻的云孤雁订婚之时不过豆蔻年华,乃是以暗器轻功为江湖称道的玉林堂林家的小小姐。 当年的林晚霞,容资窈窕美艳,性情高傲泼辣,痴恋大她六岁,当时还未继任烛阴教主的云孤雁。自幼在武林世家里长大的小姑娘也甚是大胆,当众扬言非君不嫁,乃至求着爹娘主动促成了这段婚约。 按理来说,这两人足称得上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武林世家之间订亲许婚也是最常见不过之事。哪知道数年后云孤雁却对一位温吞纯善的平凡琴女动了真心,林晚霞百般不甘、万般痛恨,又自觉受了侮辱颜面尽失,一度立誓与云孤雁此生不两立,在当年闹的沸沸扬扬。 只是冥冥之中阴差阳错,林晚霞终究还是成了云孤雁的妻子,烛阴教独一无二的教主夫人。 林夫人向来强势,这些年更大有向着刻薄发展的势头。金琳一个小侍女自然应付不来。温环虽无实权,但他是贴身侍奉了老教主几十年的人,基本上他的话就是云孤雁的意思,哪怕是当今教主也要给上三分薄面,由他出面再好不过。 关无绝目送着温环的背影稍微松了口气,往后倚在椅背上。忽然,眼前伸出一双雪白柔嫩的手,捧着一杯热茶递来。纤纤十指红蔻丹,颜色煞是惹人心动。 关无绝放空的目光聚焦起来,沿着那双涂了蔻丹的柔荑向上,浓妆艳抹的和朵牡丹一样的烛阴教右使正冲他笑“护法辛苦,喝几口茶润润嗓子” 关无绝抬眼清朗一笑,“这不是花右使么,多谢了。” 烛阴教左使萧东河司刑罚,右使花挽司情报,这群人都是熟到不能再熟的关系。关无绝毫不客气地接了茶喝了几口。温枫在一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看着关无绝喝完了才说道“咳,如果温枫没记错,这茶该是教主的” 关无绝捧着茶杯又啜了一口,唇瓣离开杯沿时总算带了些湿润光泽“那又怎么,教主又不至于小气得连口茶都不给喝。” “不”温枫艰难道,“这茶杯教主早晨刚沾过口” 关无绝“” 四方护法眉尖一抽,把茶杯往手边儿的桌案上一搁,皮笑肉不笑地假诚恳道 “花右使,挽姐姐,我等都知道你娘家世代都是干的媒人,你无法女承母业,心有不甘也是情理之中。不过我和教主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已经不成了,你呢若是非要做你的红娘,不如思量思量这位新来的阿苦公子” “” 明眼人温近侍觉得这两天下来他的眼睛已经被教主和护法“明”的快瞎了。 花挽便摇头晃脑地笑起来,盘成螺髻的云鬓上,珠翠步摇叮当直响“呵哟哟,关护法,这话听着怎么你比我更像是红娘呢” 瞧着这边谈笑得热闹,萧东河也凑过来。左使抄着手斜眼看了护法半天,终于忍俊不禁道“还别说,这么一看红是占了,这个娘么” 花挽掩唇笑着接话“咱护法天生丽质,叫姐姐给打扮打扮,可不得胜过那些庸脂俗粉百倍不止呢。” 鬼门副门主单易终于也忍不住蹭过来了。其实他年纪比关无绝等人都稍长些,只因薛独行薛长老是个不苟言笑的冷面阎罗,单易平日里在鬼门憋坏了,见到这帮年轻人就忍不住嘴贫一把“哎呀,花右使的易容术这些年是愈加精妙了,小护法大可一试,说不得便有意外之喜” 关无绝被这群人你一眼我一语地调戏,气的额角一跳,当时就想拍案而起,惦记着教主还在里头睡着才忍下,冷笑道“诸位都这么闲呐” “既然教主无碍,还不赶紧散了,是等着养心殿开饭么,嗯” 眼看着四方护法被惹毛了开始赶人,这几个打着哈哈急忙告辞。温枫逐一把他们送出了养心殿,趁机在门口往外瞧,果然不见夫人小姐的身影,想必是温环已经把人劝回去了。 不一会儿外堂也清静下来,只剩下关无绝和温枫两人。 关无绝将杯里剩下一点茶水一饮而尽,站起来悄悄往里间瞄了一眼。 云长流在床上沉沉睡着,一截修长的手腕从被中探出来,虚虚搭在床沿。关老神医坐在床边把着脉,时不时伏案疾书,大约又是在冥思苦想新的药方子。 他就这么看了会儿,身旁的白衣近侍忽然小声问他“护法,我问你,你带回来那个药人呢这时候他不正该派上用场吗,人呢” 关无绝道“现在还不行。药人养血需要服药一段时间,他的血里药性还淡着,没多大用。” 温枫脸色有些难看“你骗我” 关无绝失笑道“什么话,我何曾骗你了” 温枫顿时气急“你回来那日,卧龙台上你不是说带他回来是教主需要他的血要不是以为他能救教主,我早就” “他当然能救教主,而且非他不可,只不过还需要一点时间。你别急么” 关无绝把温枫拉到边上,安抚性的拍了拍他,“我也是时候先走一步,教主这里就有劳你了。” 温枫露出意外之色“你不在这里守着” “我要离教一段时间。原本今日就是来同教主辞行的” “你说什么离教” 温枫更加吃惊。教主时隔一年突然毒发,这种时候关无绝居然还要离开,不由得他不怀疑,“你做什么去这么个时候,能有什么事比教主更重要,非你亲自去不可” 关无绝笑了笑“找药。” “什么药,连我教药门都没有” “自然是能救教主的药。” 关无绝又往里间看了一眼,轻声道,“你该知道,凭药人的血只能压制逢春生毒,再过数年还是会前些日子我答应了老教主,会保教主长命百岁。” 温枫轻轻倒吸了一口冷气,接二连三的冲击,终于让他脸上的表情转化为彻底的惊愕。 当年教主还是少主之时,曾以药人心头精血解毒。当时几乎所有人都以为逢春生毒已然除尽,然而只在九年后逢春生便再度复发,打得众人措手不及。 逢春生,逢春生,春风吹又生。 如不根除,何谈长命百岁 “你你说的可是真的”温枫激动地一把扯住关无绝的衣袖,“莫非你找到能根除逢春生的药了” 白衣近侍且惊且喜,“如若当真有药,哪怕倾尽全教之力也要这事教主知不知道关长老和老教主呢对了,你到底要去哪里” “不要急。”关无绝攥紧了温枫的手腕,眼神微沉,郑重道,“不要急,你要信我。” “神烈山越过赤川往南,医药世家端木氏的万慈山庄自号戏阎王。万慈山庄三百年传承,且素来以搜罗天下奇药、奇毒、奇方闻名。” “在那里有我想要的东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章二十二、殷其雷(2) 云长流下沉在深深的梦里。 光怪陆离的景象从他身边穿梭而过,却不停留。 他似乎淹没在冰寒刺骨的深海之中,被可怖的与水流吞没。残存的感觉被一次又一次拍击在海底的巨石暗礁上,每一次都是粉身碎骨,每一次都是窒息濒死。 他总是无法彻底地昏迷过去,因而无法解脱,只有苦痛永无止境。 一个漆黑不见光的屋子里,年幼的长流小少主盘膝而坐。 小少年一身胜雪的华袍,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每一寸都精致秀美得如泼墨古画中走出来的仙童。 然而那张稚嫩的面容上,却是毫无生气的清冷淡漠。他从屋子里望着窗外,浅浅地抿着唇,安静得像一尊白玉铸成的雕塑。 这个从娘胎里带了剧毒的孩子,自出生在这世上的那一刻,就注定要承受无穷无尽的痛楚的折磨。 逢春生毒最忌心神大动,不可大哭大笑,以至于随侍少主的下人都是古板恭谨的老者。随时都有发病危险的小少主不可劳累,不能外出游玩,没有同龄伙伴,每日咽下的最多的膳食就是或苦或涩的药,每隔日便要经受一次凌迟般的剧痛。 在这间孤寂无比的屋子里,无数次地痛到昏迷,再无数次地痛醒过来。浑浑噩噩,感受着生命在日复一日的枯燥中磨损。 逢春生的可怕正是在于这种无穷无尽的绝望,多少中毒者根本撑不到被毒疴磨尽生机,便因忍受不了毒发时生不如死的痛苦选择自绝而死。 小少主在一片黑暗中向窗外望去。 他的眼瞳澄明灵澈,单纯如婴孩,却已经阅尽了多少人一生也无法想象的辛楚。 为什么还活着呢 是在等什么人吗 有谁会来吗 “唉你就是婵娟的另一个哥哥吗” 清脆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来。 屋内还是一成不变的寂寞;屋外却是春暖花开,鸟雀呼晴。 粉雕玉琢的女孩踮着脚,白嫩的手指努力地扒着窗沿。一双水眸好奇地一眨一眨,亮的像星星。 坐在窗边的白袍小少主怔怔地望着她。 “咦你为什么不说话呀你不认识婵娟吗” 婵娟小姐奇怪地歪着头,初春的暖阳在她扎起的环髻上金绸般流动,闪着点点碎光。 女孩儿的声音软软糯糯的,用一根指头点点他,郑重地道“你是我哥哥,我是你妹妹呀。” 锦衣玉佩的丹景小少爷跑过来,撇着嘴去拉他的妹妹“婵娟,你别理他。这家伙怪怪的,是个哑巴” 云长流薄唇动了动,凝视着窗外的一对小兄妹。 他想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已经太久没有同龄人这样和他说话。 许久之后,小少主才轻轻地吐字 “不是哑巴。” 云婵娟就笑的像得了糖果一样甜,一手拉着云丹景,一手指着云长流“丹景你听你听,他不是哑巴呢你是哥哥,他也是哥哥” “哇,真好婵娟有两个哥哥啦” 有银铃似的笑声自远而近。 “长流哥哥,长流哥哥” 小小的云婵娟裙摆飘扬的像一只粉蝶,她怀里抱着一大簇新鲜的野花儿,蹦蹦跳跳地一直跑到窗前。 “今天娘亲带我们出去玩啦。你看你看嘛,山花儿开的可好啦你怎么不和我们一起出来玩啊” 云丹景手里提着一个小竹筐,里面是满满的野枣子。小少爷梗着脖子哼道“都说了他是哑巴哥哥,还是病秧子哥哥,当然没法出来玩啦。” 云长流依旧坐在窗边,依旧不说话。 只是他向外看的眼神却是那样地温柔安宁。 云婵娟也不介意,笑得天真烂漫,将短短嫩嫩的小胳膊努力一扬,一朵开的最盛的花儿就隔着那扇窗被抛了进来。 “婵娟的花花分给你” 那花儿划过一道圆弧向下落。 云长流便向上伸手,将那朵不知名的野花接在他苍白的掌心。 他垂下眼睫,很认真地低头去嗅花香,是清甜的味道。花瓣上还挂着亮晶晶圆滚滚的露珠,似乎还带着阳光与泥土的气息。 那样的生机勃勃,于别人俯仰可拾,于他却是可望不可即。 无论是娘亲,还是出去玩 他都没有,永远不可能有。 “喂,哑巴哥哥” 咚咚的几声响,又有东西从窗子里被抛进来。 小少主侧眼一看,几颗鲜红的野枣子滚落在他身旁,压的白袍起了褶皱。 云丹景在窗外高高地昂着脖子,奢华的锦衣沐在阳光和斑驳的树影底下,冲他扮个鬼脸“才不是要分给你的啊,是我们摘的太多了,沉死了,带不回去没法子咯,赏给你吃了吧。” 云婵娟皱起鼻子,小声道“明明是你非要绕路过来看长流哥哥的” 云丹景的脸刷地通红,恼羞成怒“我我我才没有小丫头胡说八道,看我不揍得你屁股开花” 夏天是火热的季节。树影浓绿,云淡风清。 两个小孩子笑着闹着,转眼间跑远了。 留下的只有空荡荡的屋子。 还有带着盛夏气息的,野花和枣子。 枯黄的落叶坠在一摊触目惊心的血泊里,顷刻间被染成血腥的红。 冲天的火焰,弥散的浓烟,都像一团团沉郁的色彩,干涸在这个肃杀的秋夜。 焦黑的尸首。 背叛与死亡。 云婵娟站在骄阳殿的废墟前,已经是少女的样子,她依旧是那样美,那样楚楚动人。只是依旧美貌的脸上笑容不复,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狠毒的恨憎。 “长流哥哥丹景死了,我哥哥死了。” 血泪从她的双眼中淌下来,如罗刹恶鬼般骇人。云婵娟声音嘶哑,字字泣血,“你为什么不为他报仇,为什么为什么” “你不是” 骤然风声呼啸,将少女的声音埋得很轻很远。 “你不是我们的哥哥吗” 云长流浑身冰冷,动弹不得。血腥味灌满了胸腔,令他无法喘息,又仿佛要将他的心脏绞碎。 他想说话,想呐喊甚至怒吼,却又一次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竟恍惚地看到关无绝跪在他面前。 染血的红袍,染血的双剑。 而云婵娟不知何时从后面一步步逼近,她的手里也提着一柄剑。 “长流哥哥,求你为丹景哥哥报仇。” “要不然,你就不是我的哥哥。” 她从后面环住他的腰,把剑塞进他手里。 云长流双目失焦,僵的像个木偶。 他的魂魄已经疯狂地挣扎起来,却被束缚在不能动作的躯体里,无法反抗。 “杀了那个仇人,杀了他。” 她握着他的手,逼他拿起剑。 她推着他向前走。 关无绝依旧跪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 也不抬头看他一眼。 “杀了关无绝。” 云婵娟猛地一推他的后心。 剑尖直直地刺向了关无绝的胸口。 “不” 云长流猛地一挣,如避蛇蝎般将手中的长剑远远扔开。长剑却在这场诡梦中幻化了形体。扑通坠地的,赫然是那条血淋淋的刑鞭碎骨。 周围开始下雪。 刑鞭落地的几步远处,有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倒在雪地里,一动不动。 尸体身下的血在不停地流,洇在皑皑白雪中红的刺眼。 纯白的雪,鲜红的血。白红纠缠,竟似昔年隆冬与什么人一同栽下的朱砂梅。 “不,”云长流肝胆俱裂,只觉得天旋地转,胸口如压巨石,喘不上气来,“不,不” 不是这样。 不该是这样。 不可以是这样 “无绝” 他一声惊叫,从梦魇中醒来。 睁开眼的时候天光乍亮。 香炉里的安神香悠悠地燃着一缕白烟,养心殿里宁静如常。 “教主” 温枫守在床头,眼圈都熬红了。担忧与安心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在他面容上交织,最终化为带了哽咽的一句,“睡了将近一天,您可算醒了” 云长流冷汗浸透了衣衫,神思仍是昏沉恍惚的,张口就问“无绝呢” 温枫心里酸涩地一痛。 一年前那次教主亲自对护法动了大刑,鞭子刚一离手人就昏过去了。再醒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人还迷糊着,却是一开口就问,“无绝呢” 然而这个时候,护法大概已经骑着他的乖乖小流火儿越过那九曲的赤川下了神烈山了。 温枫怕实话实说再扰了教主心神,只能硬着头皮撒谎“护法昨晚守了一夜,今早温枫劝他回去休息了” 云长流缓了缓神,任自己慢慢放松下来躺在枕上,平复着凌乱的呼吸,脑子里这才渐渐清晰了些许。 养心殿外云婵娟的刁蛮任性,落下的剑鞘与含着恨意的哭喊,毒发时生不如死的剧痛,还有是了,他唤了无绝的名。然后 看教主不言语,温枫从手旁的案上拿了巾子,细细地替云长流把额上的冷汗擦干了,转过身想替教主倒杯水,却忽然听得背后细响。 温枫转头。云长流已经缓慢却有力地撑起上身坐了起来。 他面容仍略显憔悴,汗湿的长发贴在耳畔,直视着温枫的目光却已然镇静而锐利,嗓音清冷冰彻“你在说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章二十三、殷其雷(3) 冬日熹微的阳光在雕琢精致的窗棂上抹下灿烂的一笔,在入得室内后又陡然打开,映得清早的养心殿内一片明亮。 云长流坐在椅上,柔软的白绒毡毯盖住了手臂,松松地搭于他的膝盖。宽大的雪白华袍之上,那象征着教主身份的赤金烛龙纹在灿阳中闪着流动的金光,竟仿佛活过来了一般。 逢春生发作虽然痛苦,但是一旦毒素被压制下去,中毒者便与常人无异。 云长流自幼习惯了逢春生的折磨,连痛楚过后的虚弱也摆脱的很快。距从梦魇中醒来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他已经行动自如,恢复到旁人无法看出丝毫不妥的地步。 温枫在几步远处垂手低眉。 主仆二人相对无言。 许久的沉寂之后,温近侍才用看似恭敬,实则十分愁苦的语气道“教主,温枫知道的,真的都坦白了。” 所以您再这么一言不发地盯着我,我也交待不出别的了啊 “” 在持续多时的沉默之后,在近侍诉苦般的的眼神之下,烛阴教主总算肯轻叹一声,打破了僵局。 “护法离教,你为何要瞒着本座。” “这般欺瞒,误了事你可担待得起么” 云长流的手指一阵收紧,座椅手柄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无绝竟是独自去了万慈山庄 为何不肯待自己醒来哪怕不肯等,从教中调些人带走也好再怎么,他也不能就这么一个人走了 此前这一年,他虽说将关无绝赶出了息风城,可视察分舵那也是在自家里转,四方护法总不会有安危之虞。 可这回,这人是单枪匹马地往别家的老窝就去了。万一那碎骨鞭刑的伤真的还未痊愈,在外头遇上点什么事 云长流连想都不敢再想,目光在看向温枫时便隐隐带了责难之意。温枫也知道自己做的不妥了,当即跪下“温枫知罪,请教主责罚。” 云长流淡然道“今日日落前去刑殿找左使领罚罢。十鞭,算作小惩。” 温枫一怔。教主说小惩,那就真的是小惩。十鞭,若掌刑人手底下松着些,连见血都不会。尤其温枫这等习武之人康复更快,背上疼个天便是最多的了。 这种责罚,其实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温枫叩了个头,“谢教主宽恕。” 云长流望着眼前自幼陪自己长大的白衣近侍,淡声道“起吧,知晓本座为何罚的轻么” 教主甚少发这样的问,近侍摸不清上意,只迟疑着回道“温枫不知。但教主从来都是宽仁的” 教主却摇头道“错。”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此次毒发之后,本座自知时日无多” 云长流向来如孤峰冰雪般清逸寡淡的面容上,忽然浮现了一丝微笑,“我就要死了。” “教主” 温枫心神大震,哪里想到云长流这般直白地将生死挂上了口。他骇然抬头,一时喉头哽咽“不” 云长流合上了眼,白皙隽秀的脖颈微微后仰在椅背上,平静地呢喃道“本座死后你们可如何是好呢”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胸口骤然一阵细密的酸楚。 逢春生所带给他的二十余年的折磨在脑海中交织,似乎终于要迎来一个注定的终点,他却无法释然地离去。 当年的云孤雁执念过深,将太多东西系在了他的身上。这份重量,他活着的时候还能背的起来,并且一直尽力地背得稳一些,再稳一些 可他就要死了。 本以为上天还能多留给他几年的活头,没想到身后之事的安排竟已迫在眼前。 他死后,教主之位空缺。然而老教主早已心灰意冷不涉俗事,云丹景已死,云婵娟心性单纯顽劣无能,而他自己莫说子嗣,连娶妻都无有。如果当真传位于云婵娟烛阴教便等同于落入了林夫人的掌控之中。 然而林夫人林晚霞与云孤雁早已不存着半点情谊,她是玉林堂的小姐,私心向着哪方不言而喻。云长流死后,云孤雁或许还能震慑着她,但老教主毕竟手里早无实权哪怕退一步说,云孤雁能够掌控大局,可岁月向来无情,曾经威名赫赫的云老教主也会老去。待得那时,又该如何是好 “巍峨息风城,鬼泣烛阴教”,江湖上威名赫赫数十年的烛阴教,天知道会不会在下一任教主时沦为玉林堂的附庸。 云长流的视线凝在温枫身上。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如一闪的火光般窜过脑海 哪怕拼着烛阴教主从此不姓云,他也不能把他的人推向林晚霞的控制之下。 那么 要过继一个孩子么 亦或是更狠一些,直接禅位 “教主莫要过分忧心了,”温枫柔缓的声音适时地打断了云长流的沉思。 “还未至山穷水尽之时,怎么就先说起不好的话来了呢药门的方子还能再换,关长老的药研制了一整年也该有不少成效了是了,护法临行前还曾对温枫说,他会保教主长命百岁呢” 长命百岁 云长流闻言无奈地轻笑了一下,他将腿上白绒毡毯掀起,从座椅上站起来。 长命百岁自是不可能了,幸而,应该还有时间还有一点点时间,留给他做转圜的余地。 只不过在考虑后事之前,总算还有一件眼前之事不放过他。 “去鬼门传本座的话。”云长流道,“点二十只阴鬼跟上护法。无论如何,至少要保证把人给平安保回来。” 温枫应诺,行了一礼便欲退下。 不料他刚走出养心殿的大门,便又听得教主的声音遥遥从后面传来“慢着。” 近侍疑惑地转头,只见教主负手站在窗畔,沉默地向外望着若有所思。 温枫又等了少许,才听见云长流启唇“罢了,护法那边,你不必管了。” “还是本座亲自去把人带回来。” 息风城那高大宏伟的城墙依旧是乌黑阴森的样子,城头上巡逻的烛火卫刚交接了一班,退下来的几个汉子聚在一起喝酒。 “就说首领老大果真是英明,” 墙角下,一个黑脸的青年憨憨地笑着把酒袋子递给身旁的首领,“前几天关护法突然归教,还说没有教主的旨意,可把俺们几个吓坏了。” “当时这心里头就打鼓啊,心说这是放呐还是拦啊,放进去教主降罪可咋办啊嗨呀,还是首领明白。放人进去之后啥事儿没有,教中那些大人们,一个个都和压根不知道这事儿一样” 首领接过酒袋子灌了一口,顿时热辣辣的从喉咙暖到肚子,叫他爽快地长吁了一口气,“你们这些毛头后生,不懂咱护法和教主那关系,能是一般人比得上的么教主喜欢顺着护法,那其他人更不得跟着教主的意思走咯” 黑脸青年憨厚地笑着,挠了挠头“说起来昨儿晚上关护法又离教了。有够奇怪,也不知护法这回来一趟是干什么的,这么急着连夜赶路离开又是为什么” 首领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他的头,把酒袋子递还回去“小兔崽子,这是你管的事儿吗好好巡逻守城,干好了争取早日调进城里,你资质还不错,日后能有幸被派去守教主的养心殿也说不准呢。” “哦”黑脸青年摸了摸脑袋,也咕咚咚喝了几大口烈酒,偶然间抬头随意往城下瞧了一眼,顿时瞪大了眼,“噗” “噗咳咳咳咳”青年嗓子里一口酒全喷了出来,咳个不停。他在首领看傻子一样的目光中哆嗦着站起来,用手拽着首领往城下看,“首领你快看下头啊俺的个亲娘,那那那不是教主吗” 首领定睛一看,顿时脸色大变。 只见一匹毛发如雪无垢的骏马自城内的大道冲出,一路踏着晨光绝尘而来。不是教主的坐骑“飞雪”又是哪个 云长流白衣飞扬,执缰驭马。往常只于背脊散散一束的乌黑长发,如今一丝不苟地以玉制长冠结于脑后,愈显风姿凛然,气度洒落。腰间一柄隐隐含光的银鳞长鞭,正是昔年云孤雁云老教主所用的逐龙鞭。 距他身后不远,又有影影绰绰的几十个黑点慢慢地变得清晰。都是清一色的黑衣长剑,黑甲罩面是鬼门的阴鬼。 云长流的飞雪脚力非凡,一路快的像是马蹄下卷着旋风。而这群阴鬼,竟是无有马匹,生生凭着轻功跟在教主身后鬼门倾心培育出的死士之精良,由此可见一斑 “”烛火卫首领呆若木鸡地懵了大约两三个呼吸的空隙,忽然跳起来咆哮“列队休息的都滚起来快快列队恭迎教主” 城上顿时一片喧嚷,烛火卫们立刻匆忙却不失秩序地调整了队形就往城下去迎。只有那黑脸青年还一脸恍惚的表情 “首领老大我没做梦吧,咱咱咱们教主看这架势是要离教吗” “教主他他有几年没出过息风城的大门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章二十四、车邻(1) 既见君子,并坐鼓簧。 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冬季总是干燥,凹凸不平的黄土路上飞扬着细小的沙尘。土路两侧都是稀疏的杂树,枝干都枯秃着,在寒风中簌簌地抖。 这不起眼的荒郊野路是通往神烈山的必由之径,路边上有个不大不小的酒肆,立着高高的木杆挂个酒旗迎风招展,上书“缘来酒肆”四个大字。 酒旗下列着七八木桌,三三两两地聚着客人。有的安安静静喝酒吃菜,有的和同伴们高谈阔论,生意倒是很兴隆的样子。 这地方的过客鱼龙混杂,有提刀佩剑的江湖中人,有赶路的商人和押镖的镖师,据说偶尔还会有不远处的山贼跑到这里来打几两酒,切几斤肉至于付不付账,那便是两说了。 关无绝已经在这里呆了将近一盏茶的时间。他捡了张靠里的桌子坐着,随意要了些粗酒和一碟点心,披星戴月双剑就搁在桌上。 他昨晚连夜出了息风城,主要就是怕教主醒来再多添麻烦,等真的离了烛阴教反倒放慢了脚程。 这个缘来酒肆,关无绝是很熟悉的。因为从神烈山往南行,直到下一个镇子的这一段路程里,只有这一所酒家。烛阴教众外出办事,基本上都是在这里歇脚。 而关无绝又尤喜这里自酿的土酒酒味冲,劲儿猛,虽失绵厚醇香,却能叫人热辣辣晕乎乎地爽上头。刚裹了一身寒意从神烈山上走马下来,在这里灌上几大口烈酒,就能把全身都给暖了。 既然喜欢,关无绝自然来的多,不知不觉也成了这酒肆的常客。酒肆的老板姓杜家中排行老四,熟客们就叫他杜四儿也识得他的身份。 关无绝还记得有次他替教主离教办事,在外头奔波了足足三个月才把一切都料理的干净利落。回教的途中也是在这里歇息吃酒。 那天恰好杜四儿不在,却遇上个陌生的年轻说书先生在说书,正讲到不远处那神烈山息风城。四方护法顿生好奇之心,饶有趣味地听下去,却不由得哑然失笑。 本以为要谈那刀光剑影之秘辛、江湖夜雨之恩怨,怎料这位说书先生不是个正经的,讲的都是风花雪月情万种,偷香窃玉春宵度,红烛软帐,鸳鸯交颈真真是胆大包天到了极点,竟把烛阴教中人当作了谈情说爱的话本子里臆想的对象 而其间着墨最多的,赫然是烛阴教主与四方护法的情爱纠葛。 说来这说书先生还真有几分歪才,把话本子写的那叫一个凄婉幽怨又感天动地,听的关无绝几度想上前揍人又憋不住笑出来破了功没法子,想想从自家教主那张嘴中说出缠绵入骨的情话儿的模样实在是消受不起。 后来他便动了坏心思,找那说书先生买下了这册话本子,带回去逗教主 关无绝想起以前一些事情,嘴角便不自知地带起了柔软的弧度。 他慢悠悠饮了两口酒,忽然听见希律律的马鸣是栓在外头的流火在鸣叫。 流火是烈马,但很有灵性,平日很少无端地躁动嘶鸣。关无绝起初没答理,听它鸣叫不止便觉出点异样,不由得转头去看外面。 就是在他抬头的同时,酒肆中响起了低低的惊叹声。 映入眼帘的,便是酒肆之外缓缓而来的白马。风姿卓然的俊美白衣人紧勒了缰绳,于缘来酒肆的十几步开外下了马,牵着马儿就朝关无绝拴着流火的地方走过来了。 没办法,流火的样貌实在太出挑,寻常人路过也不由得啧啧赞叹一句好马,偏偏这马儿眼尖又认人,远远的一瞧见教主就扬蹄儿叫唤。云教主可不早八百里开外就认出它来了。 马儿在此,马儿的主人自然也在此。云长流将自己坐骑的缰绳往流火的旁边系了。那匹名唤飞雪的白马便立刻去嗅关无绝的流火,两匹马儿互相蹭起来,好不开心。 云长流任这两只玩闹,自己抬腿便进酒肆里去找他的人。他气质过于孤冷清绝,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当然事实上只是在山上待的太久几年没出家门的缘故很容易便引起酒肆里的客人一片低声的窃语。 “” 关无绝眼睁睁看着他家教主跨进了酒肆的门槛,手一哆嗦,碗里的酒泼出来好几滴。 “这位公子请。”酒肆老板杜四儿迎了上来,他是个竹竿似的瘦子,唯独一双眼睛生的很大,一看就是个机灵伶俐的猴精儿。 杜四儿在这地方做了快有十年的生意了,一看云长流就不是寻常人,急忙堆起最热情的笑脸点头哈腰“这位公子,可是要吃酒吗” “不必。”云长流风轻云淡地一指外头的流火,“我来寻这马的主人。” “哦,您是”杜四儿瞪大了眼,一下子就猜到是烛阴教里的大人物驾到了,“哎呀贵客贵客,快快里头请” 其实云长流也不用他来请。这酒肆占地没那么大,教主打眼一扫就看到了人,走过去时没有丝毫的停顿,连在关无绝对面坐下的动作也流畅无比。 “”关无绝沉默良久,终于动作僵硬地把酒碗放下,面上露出极其难以言喻的,仿佛是生无可恋般的神色望向云长流,低声道,“教您怎么来了” “出门在外,你便唤我一声公子吧。” 云长流十分平静,他往桌上看了一眼,若无其事地捻起一块核桃酥放进口中细细咀嚼品味。 “公子先别吃”关无绝急切地一把握住云长流的手腕,“您先告诉我,您这是要往哪里去” 其实他自看见云长流这一身利落的装束和腰间的逐龙鞭就知道要糟,教主平日里不配兵器,这回却把老教主亲传的逐龙鞭都带上了身这大概就不是开玩笑的事了。 “自然是你去哪里,我便跟你去哪里。”云长流拍了拍,示意关无绝放手,“怎么,莫非世上有什么地方,只有你去得,我去不得” “可是您的逢咳,您的病情” “我的病,发作间隔并无那么短。” 云长流斯条慢理地把那核桃酥吃了,又颇为优雅地挑了块颜色青翠可人的绿豆糕,一口咬下去,“至少护你这一趟不成问题。” 关无绝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您这什么话,属下怎么就还要公子来保护了” 他长叹一声,劝道,“您听我的,还是回去吧” 云长流道“不回。” 关无绝“” 这怎么直接开始耍赖了 云长流又道“你不需要我保护,那我便看着你不惹事。你这一趟去做什么我已知晓,若是敢闹出什么乱子,我决不能饶了你。”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教主手头那块绿豆糕也被他吃掉了。 “是是是”关无绝认命地从盘子里挑了个卖相很可爱的枣丝卷递过去,“公子,您是不是今晨还没用早膳” 云长流伸手接过来,点头道“嗯。” 关无绝转头叫了一声“杜四儿再来一盘点心,沏一壶热茶” 杜老板早就悄悄关注着这边呢,一见有吩咐立刻应道“哎好咧马上就来” “所以您”关无绝又转过来,无可奈何地压低了声音问,“就这么一个人出来了温枫呢” 问完这一句,他又举碗喝了一小口酒。心里暗自感慨道,幸好教主从来不饮酒的,要不然自己这得是吃的喝的都让出来了 “没叫他跟着。带了二十只阴鬼,都隐在后面。”云长流看了护法一眼,指了指盘子虽然里面已经没剩下几块点心了,“怎么不吃” 听了带着阴鬼关无绝才定了定心,二十只阴鬼齐出,只要不是碰到那种极凶险的埋伏,应该没有应付不了的局面。 他只顾放心,却还没意识到,教主弄这么大阵仗其实是为了护送自己。 关无绝嘴上含糊地应了几句,心里愁着可把教主这尊大佛怎么办好,从盘中剩下的点心里头随手捡了半块,也没心思看是什么花样就往口里递,只觉得连本应甜美的点心似乎也变得苦涩起来 云长流“那是莲子糕,苦的。” 关无绝“” 教主低头一瞧,恰好自己手上的枣丝卷最上头的那颗蜜枣还没吃,就轻轻掰下来递过去,“嗯” “公子我不” 关无绝刚想谢恩婉拒,云长流猝不及防地手撑着桌上身往前一倾直接把蜜枣塞进了他嘴里。 关无绝瞬间如遭雷殛,他全身都动不了了,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怔怔地叼着那颗蜜枣儿,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地叫嚣教主这是干什么怎么了 不是说好不再这样亲近了吗不是说好以后只做主从吗不是说好有云丹景那层血恨隔着从此以后都不能好了吗 好吧冷静想想似乎从来未曾有过什么“说好”,但是教主明明一直是这般表现的 云长流慢慢收回手,敛下眼睫盯着自己刚刚捏过蜜枣的手指,一阵酥麻之意自指尖涌上心头。 不知道方才一瞬之间,是否触到了那人的唇舌。 这时候杜四儿终于将新要的点心和热茶端上来了。关无绝仿佛得了救一样,急忙站起来给教主沏茶。 云长流看着他有些慌张地倒茶,忍不住低头悄悄含了一下自己的食指,蜜枣的淡淡甜意顿时在口中扩散开来。 云长流的胸口就莫名地冒出些毫无道理的难过来,心说虽说一年前出了那样的事可如今本座这就要死了,你连吃我一颗枣儿都不愿赏个好脸么 于是教主便下定决心 这就是最后了。 刚刚那就是这辈子最后一次的放纵了。 真的是最后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章二十五、车邻(2) 之后,四方护法苦口婆心地劝了许久。然而不知为何,云长流的态度坚定的可怕要么一起走,要么一起回,除此之外想都别想。 最终的最终,关无绝还是没能把教主赶回去。 既然赶不回去,那也只能带着了 好在云长流有一句话说的没错,逢春生复发的时间间隔不会那么短,而毒素潜伏之时于人体并无影响,只走这么一趟应该不至于真的犯起来。 “话说回来,公子您” 酒肆之外阳光明媚,关无绝倚着流火,望向云长流摆出一个“十分忧虑”的笑容,“您还会骑马么” 云长流“” 其实关无绝这句话真不是单纯的逗教主。毕竟云长流真的已经很久很久不外出了,更少有纵马驰骋的机会。飞雪现在还没肥成个球,那真的得亏着烛阴教的人天天的牵它出去溜弯儿 云长流不言语,凉凉地剜了他一眼,动作潇洒地翻身上马,居高临下道,“怎么,比一比骑术” “不敢不敢”关无绝急忙连连摆手。不过他也知道教主不过随口玩笑,当即跨上了流火,徐徐驱马前行。 两人就此离了缘来酒肆,沿着那条土路继续向着南方走下去。 然而只走了大半个时辰的路程,他们便发现其实讨论骑术如何,实在是没有必要。 因为 他们走的实在是太慢了,马儿根本跑不起来 其实说起来好笑的很。这两个人,原本无论哪个单独出行,都不会走的这么慢。可他们偏偏凑在了一起 于是关无绝挂着教主的逢春生毒,云长流又惦着护法的鞭刑旧伤,都怕把对方累出个什么毛病来。 于是两人便越走越慢,越走越慢,越走越慢 最后已经到了,看见路边有个什么馆子铺子有座儿能歇脚的地方,就要进去逛一逛的地步。吃吃喝喝闲谈几句,再慢悠悠地上路。看上什么新鲜的小玩意儿,说不得还要买下来揣进包袱里 这哪里还有半点办事来的样子,简直就像是两个人携手出来游玩的 转眼间日头已经从偏东转向了偏西,这季节天黑的早,周围已经挂了层很薄的暗纱。赤红的太阳还没完全落山,月亮已经在天边显了那皎白的身姿。 这条路并不怎么平整,但还算宽广,飞雪与流火并排不紧不慢地走着。 关无绝一手松垮垮地兜着缰绳,另一只手里揣着一小袋路边买的芝麻糖。他想想这一天下来的路程,自己也觉得荒唐,冲云长流道“不过公子,您这么跟着属下,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他说着自己含了块糖,又远远儿的给云长流抛过去一块,微笑道,“您若只是想吃糖,无绝给您带回教里去不就是了” 一般来说,两匹马走在路上,马背上的人自然颠簸不止。不过这两人都是武功练到江湖上首屈一指的境界的,他们这么抛着糖吃,完全不用担心准头不足把糖掉在地上的问题。 云长流一抬手,糖就乖乖地落进他修长的两指之间。教主含进口中,其实他有些嫌弃这芝麻糖太粘糊手,虽然味道不错 突然一个念头就冒出来如果无绝他直接扔到自己嘴边就好了。如果他们还一如往昔,这等事完全 等等,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云长流心里有些乱,他用牙一点点把糖咬碎,心说刚刚在酒肆里已经下定决心最后一次了,怎么还胡思乱想个不停当真没出息。 先不说那些云丹景和阿苦那些乱七八糟的纠结矛盾,单单以自己这命不将久的身子,再去招惹人家岂不是造孽么 “公子公子” “教主” “嗯。” 被关无绝一连叫了好几声,云长流才总算在某一刻回神,茫然地望向护法。 后者无奈道“算了,您实在不愿说便罢了” “没有不愿说。”云长流面无表情,他方才只是在发呆,“方才酒肆里已经说过,本座跟去看着你。” “这有什么好看着的” 关无绝反问了一句,他看着路上无人,便还是把对云长流的称呼转了回来,戏谑道,“莫非教主信不过无绝,怕无绝里通外贼” 云长流脸色一沉就要骂。护法眼见不妙急忙又抛了块芝麻糖过去,抢先告罪,“是无绝胡说八道,教主息怒。” 这也是云长流和他处的久了,习惯了这人张口就来的性子,火气上来才那么一两息就又消了。云教主选择安心吃他的糖,唇齿间香甜渐浓,他的心思却渐渐飘远了。 为什么他要亲自跟去,而非选择只派阴鬼护送 自然是因为,他对关无绝此行的目的十分怀疑。 什么长命百岁,云长流自是不信的。最好的设想,便是能在万慈山庄求到些压制逢春生的药哪怕只是多留给他一两年的时间,处理后事也能轻松很多。 可问题就在于 万慈山庄奇药、奇方再多,烛阴教药门却也不差。当年云孤雁为了救他,能想的法子都想了,能找的药都找了。如今药门明显已经要束手无策,关无绝在这个当口跑到万慈山庄去哪怕真的能找到有用的药,那也绝非凡品。 而万慈山庄那跟烛阴教的过节可是大大的。这事要论起来,端木家小少爷还是因为云长流给丢了的,现在搞得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若是这样还能把药双手奉上那他们万慈山庄就不叫“戏阎王”了,应该改名叫“活菩萨” 所以关无绝走这一趟,云长流就很不放心谁知道这夸下海口要他“长命百岁”的家伙,到时候要折腾出什么来 关无绝自己的安危自然叫云长流焦心,更有一样万一这人把整个烛阴教拖下水,和三大武林世家之中历史最久,底蕴最厚,与江湖其它势力之间关系也最多的的万慈山庄真刀实枪的干起来,那也煞是愁人。 教里老教主、温枫那一帮人,为了解他的逢春生什么疯狂事儿干不出来 烛阴教内部教主的继任问题本来就隐患重重,内患再加上外忧,这还得了 云长流不由得一时氐惆,淡声叹道 “本座自知命数将尽,逢春生在身还能赚得这些年岁,也该知足。再苟延残喘,也不过多添些苦痛烛阴教内如今已经够乱,你们可莫要叫我死的不瞑目。” “”关无绝凝视着前方渐暗的天际,看到远山处还坠着几抹彤红的火烧云。他略显艰难地一笑,声音一下子低落下去,“无绝明白教主的意思,只是这话说的实在诛心了。” 云长流微怔。 “对不住,本座” 教主一时语塞,好久之后才道“我知晓你从来都是为我好。” 夕阳在静谧之中一点点下沉。 两匹马儿的影子交汇在一起,而前方的路还那么长,仿佛能一直一直供他们这样走下去。 关无绝忽然低声道“教主,如若” 他说这话的时候唇角浅浅含着笑意,好看的眉眼忽而变得柔和到有些哀伤的地步,呢喃一般,嗓音低低哑哑地问 “如若无绝为了您好,做下一件让您很伤心的事,能否” 云长流呼吸发窒,胸口像是被狠狠地揪紧了,一阵令人发麻的酸痛流遍了四肢百骸的每一寸。 他是在说杀了云丹景的事 云长流几乎以为关无绝下一刻便要说出“能否不要恨我”、“能否原谅我”这种话。 然而红袍护法却只是又笑了一下,自马背上侧过头望向云长流道“能否求求您,不要那么伤心” 云长流顿时心中五味杂陈。他眸光澄明,定定地望向护法“你明知道我伤心,还要这样做么” 关无绝不说话了。 他垂下眼,轻轻地咬着颤抖的唇。 云长流一下子就心软的一塌糊涂。 他心想这是何苦呢,自己这都半只脚入土的人了,怎么还在揪着过去的事刺伤他呢 够了吧,已经足够了吧。 “无绝” 关无绝沉默着,云长流便唤了护法一声,探手够到流火的缰绳往这边拽了拽,将两人间的距离又带近了些。 教主踌躇起来,斟酌了好久言辞,才放软了语气,轻声细语地开口哄道“罢了,那只要你不要再惹我,好生认错,往后不要重犯,我便答应你尽量少伤心些行不行” “教主说真的”关无绝忽然很惊喜地抬起头来看他,虽然是笑着,眼角竟微微红了,“说好了” 云长流心疼的一颤,再也顾不得别的,急忙道“说好了。” 关无绝闻言立刻心情变得很好,又开始和教主分那一小袋糖。云长流也不知道他都那么大个人了怎么就偏好这些甜兮兮的小吃,不过瞧着无绝兴致高,他也就乐得顺着了。 慢慢的路旁两侧的枯草老树,影子渐渐消失不见。夜色渐沉,云层间又飘下了小雪。关无绝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道“教主,雪紧起来便不好行路了,我们赶快些,记得前方有个小镇子今晚便在那边找个客栈宿夜” 云长流好几年没下过神烈山了,而且他还是个天生不怎么会认路的,这一道上都是跟着关无绝走。这时更不会有什么异议,手上轻轻一抽缰绳,飞雪便加快了速度。 关无绝也轻喝一声“架”,双腿一夹马腹,流火心领神会,窜到飞雪前头带路。 一白一红两匹骏马都不是凡驹,关无绝自不必说,云长流再怎么被护法调侃,那骑术也绝非凡俗武夫可比。两人一旦加快了速度,当真是要把那北风也抛在后头。 很快,小镇的轮廓便在前方变得清晰起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章二十六、车邻(3) 一进了小镇, 就热闹了起来。虽说又是夜晚, 又在下雪, 但带着斗笠匆匆而过的行人仍是不少, 还有些顶着风雪吆喝的小摊小贩。 云长流与关无绝各牵着自己的马, 远远便望见镇上客栈挂的两个大红灯笼。 关无绝手中扯着马缰绳,转头对云长流道,“公子, 待会儿您可否答应无绝一件事” 云长流就走在他身旁,一听关无绝这话说的模糊不清, 就知道里头一定有什么套子等他钻。 但教主心上还记着路上差点没把他家护法惹的掉泪那事儿,一想起来就心虚, 一心虚就暗暗对自己道, 就随无绝他想怎么就怎么吧。于是便点一点头“可。” 关无绝手指已经近在眼前的客栈大门道“那您进去要间房。” “”云长流一下子站住了, 向来冰寒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崩裂。 他从来不喜与生人开口说话,这是小时候被关在房间里与人隔离太久的缘故, 至今都没能扳回来。 教主轻咳了一声,道“换一个别的。” 护法八风不动“您方才答应了。” 小片刻的沉默僵持过后,云长流再次迈开步子,开口时不辨喜怒“比起前几日刚回来那时,倒是大胆了不少。” 关无绝含笑问“待会儿进了客栈里头, 无绝再给公子跪上两个时辰” 云长流脸色微沉,不轻不重地甩袖打了一下他的手臂, 低声恼道“还敢提” 两人说着已经走到客栈门口, 红彤彤的纸灯笼就挂在他们头顶。里头有眼尖的小二迎上来替他们把马牵到后头去了。 关无绝趁势凑到教主身旁, 无辜道“那时以为您再不愿见我了,怕的很” 云长流薄唇压成一条线,锁起眉。 他没说话,却率先朝客栈里头走去这就算妥协了。 这个时辰,在客栈外堂里吃饭的人有不少,谈话声熙熙攘攘,有两三个小二穿梭在各桌之间。 关无绝曾是鬼门阴鬼出身,后来被教主亲封了四方护法后又常在江湖上奔波,因此早就习惯了掩藏自己的气息。然而云长流作为高高在上的烛阴教主,却并不通晓此道。他这么一走进来,就和上午在缘来酒肆一样,引来人群惊羡的目光。 更何况那缘来酒肆坐落于神烈山附近,道路险要,敢从那里过的人基本上都是在江湖各道上混的。酒肆老板杜四儿见多识广,连和堂堂烛阴教的四方护法都能混个脸熟。 这个小镇子可就不是这样了。客人们见到随身带着兵刃的,大多都会忍不住抖三抖;而见到那气质雍容的天潢贵胄,更会心生畏惧。 掌柜的是个胖胖的中年人。他眼睁睁瞧着那仙君般孤高清冷的白衣公子走过来,目光如寒冰幽潭往这边一扫。他小腿发麻,正拨拉着算盘的手也不自觉停了。 “呃这位,这位客官” 在掌柜的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云长流直到柜台前站定,缓缓启唇,嗓音如冰“要两间” “咳。” 突然,旁侧有人轻咳。 这胖掌柜僵硬地转头看去。这不看还好,一看又吓一跳只见离柜台几步远的一张桌旁,不知何时斜靠了一位红袍佩双剑的年轻人,其眉眼之俊美凛冽,气势非凡,竟不输面前这位白衣公子。 胖掌柜心里一跳,知道今晚这是来了两位身份不凡的客人。只见那红袍公子面上挂着一抹含了三分戏谑和七分无奈的笑意,伸出一根食指在勾起的唇前摇晃了一下,小声道“一间。” “” 白衣公子看着是个极冷漠不好相与的,却在红袍公子开口后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便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嗯,一间。” 说完“一间”两个字,他就闭上了嘴,不再说话。不过胖掌柜早已被这两位周身气质远超凡人的贵客所慑,也没功夫思考为什么两人只要一间,一叠声地应道“啊是是客官是要住最好的天字号房么” 白衣公子冷冷淡淡地点头道“是。宿一晚。” 胖掌柜立刻摸出房门钥匙递上,冲客栈小二道,“快送这两位客人去天字一号房” 听小二“哎”地应了,他又陪着笑脸问道“两位客官赶路辛苦,可要吃点东西吗” 云长流却没答话。他接了钥匙,转身往后几步塞进关无绝手中,皱眉低声道“可以了么” 教主这意思,当初只答应了订房,如今客房要下来了,剩下的他就甩手不管了 “可以了可以了”关无绝痛心疾首地走上前来,把云教主往自己后头一推,“我二人明早辰时出发,今晚记得将马料加足了。饭菜都送上楼去,我家公子喜静,给我管好你家客人,别扰了我家公子休息。” “是是是客官尽可放心” 掌柜的忙不迭地点头,眼角余光看见那位冷面的白衣公子没事人似的躲在红袍公子后面,竟似松了口气的样子。 “看什么呢眼珠子不想要了” 关无绝恨恨地一掌拍在柜台前,“砰”地一声,吓的掌柜的脸上肥肉乱颤“不敢不敢,小的不敢” “你再叫人去替我买件东西。我要一副医馆里用的那种银针,去这城里最好的铺子买,绝不可出半点差错,听见没有” “是是是,听见听见” 客栈的天字一号客房之中,关无绝抱臂靠在门边上。云长流则是坐在床沿,语调冷淡地抱怨道“你都叫我公子,自称属下,还要我说话。” “可是公子,您这样子不成啊”关无绝头疼地叹道,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您也不能总呆在息风城里不出来,以后您在江湖上行走,要和很多人打交道的。” 云长流就觉得很没道理。 他暗想自己哪里还有什么以后。 关无绝看教主心不在焉就猜到他想在什么。护法眼神一黯,有再多想说的话也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天命总是如此不公。 他的教主明明那么好,那么好。在关无绝眼里,无论从天资、心性乃至容貌哪一个论,放眼江湖再也没有第二个能与教主比肩的人物了可这逢春生偏要种在他身上。 别家儿郎尽可鲜衣纵马踏春花,逞翘勇,夸豪纵,弯弓走犬嬉笑怒骂。可有人却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枯坐山间,在一次次的痛苦折磨中熬着命,从当年的长流小少主熬到如今的云教主,却还是逃脱不了宿命的魔爪。 关无绝叹了口气,千言万语化作一句 “您这叫属下怎么放得下心离开” 云长流被护法叨叨的再多也能不放在心上,这一句却敏感地警觉起来,皱眉反问道“离开你去哪里” 这时房门被叩响,有客栈小二进来送上饭菜、沐浴的浴桶并关无绝要的银针。 关无绝正好在门口,便把针匣子接在手里,看着小二把东西送进来又出去。等那扇门一合,他却发现云长流还在盯着他,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护法便苦笑起来,他将银针检查了一遍,妥帖地收在床头,这才无奈地抬起脸,“不去哪里属下现在连自己去挑一副好的针都不敢生怕您毒发了连叫人找医师都不会叫这还能去哪里” 听着关无绝近乎埋怨的话,教主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奇怪地安定了下来,摇头道“你只要一间房也是为了这个毒发不会这么快。” “话虽如此总要以防万一。” 在云长流的事上,关无绝简直放一万个小心都觉得不够。他要是真放开了跟云长流叮咛嘱咐,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只不过想想远在息风城的温枫,护法还是坚信老妈子的职责交给近侍更加合适。 随后两人简单用了些饭菜。这等小镇客栈的吃食自然比不得烛阴教内,幸而两人都不是挑嘴的,再者一路上零零碎碎入口的小吃也不少,便很快地饱了腹。 待云长流还端着一小盅汤不紧不慢地喝着,关无绝已经撂下筷子了。他看着时辰也比较晚了,随口道“公子待会儿沐浴么我叫他们提热水上来。” 云长流嗯了一声,啜了口汤道“你先。” 不料关无绝却道“属下不必了,身上不脏,今晚就不洗了。” 云长流皱眉道“还是要洗。” 关无绝笑道“不要。” “” 云教主敛下眼。 他慢悠悠摇晃了一下手中只剩下一小半的汤,又谨慎地拿唇碰了碰觉得温度的确不冷不热,之后 他神情自若地一扬手。 把汤泼在了关无绝胸前。 “你洗不洗” “” 关无绝目瞪口呆。 “不是教公子您” 护法脑子瞬间卡壳儿了,他感受着汤水沿着衣襟黏黏糊糊的往下淌,简直不敢相信刚刚发生了什么 这这这,怎么还能这样儿的 眼前这个一脸淡然地撇开眼的人是谁 他家那位向来纯良正直的教主呢 而云长流只当无事发生,任护法的盯着他的目光越来越惊悚。 半晌的沉默过后。 “行吧。” 关无绝黑着脸站起来,“那就恕属下失礼先用浴还请教主回避一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