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形漫游者》 《无形漫游者》正文 知识拓展·本书涉及的网络与密码学部分 以下内容纯属额外的知识补充,不影响阅读体验,可直接跳过 ———————— 1什么是对称加密系统? 私钥加密算法使用单个私钥来加密和解密数据,由于同一密钥既用于加密又用于解密,那么通讯双方就需要都知道这个密匙,收到通讯数据后用这个密匙来解密数据。 2什么是非对称加密系统? 非对称算法中用到的密匙有两个,分别是公匙和私匙,通讯双方都有自己的公匙和私匙,自己公匙加密的数据只有自己的私匙才能解开,自己私匙加密的数据也只有自己的公匙才能解开。公匙是可以公布在网络上的,相当于一个公共的电话簿,可以被其他人获取到的。 例如:小红生成一个公钥私钥对。如果小明想要给小红发送一条加密的消息,他可以使用对方的公钥加密消息,并将其发送给小红,而小红使用她的私钥解密该消息。即使在网络传输中加密数据被黑客截取,由于黑客没有对应的私匙,他也无法解密数据进行查看。 3什么是签名?什么是验证?什么是数字证书? 由于公钥可以从网络上获取,而私钥则是私有的,因此为了证明“我爱你”这句话发自小红本人,小红可以先用hash函数对信件本身生成信件摘要,再用私钥对信件摘要进行加密,即生成“数字签名”。小红将签名附送在信件下方发送给对方,如果小明收到之后用小红的公钥对签名解密,那么他就可以确认“我爱你”这句话发自小红本人。紧接着,再对信件本身使用hash函数,将得到的结果,与上一步得到的摘要进行对比。如果两者一致,就证明这封信未被修改过、但如果公钥被别有用心的外人替换,那么小明在使用“小红公钥”时就有可能实际上用的是“小王公钥”,在这种情况下,小明以为发送“我爱你”的是小红,可事实上对他说“我爱你”的却是小王。因此,为了更完全有效地确定对方身份,小明可以让小红去证书中心为公钥做认证。证书中心用自己的私钥,对小红的公钥和一些相关信息一起加密,即生成”数字证书”。 4什么是d5? d5是一种摘要算法,用于确保信息传输完整一致,其过程是不可逆的,可用于签名、验证。对原数据进行任何改动,哪怕只修改1个字节,所得到的d5值都有很大区别。 5什么rot13?什么是rot5、rot18、rot47 rot13,凯撒加密的一种变体,只对字母进行编码,将26个英文字母一切为二,前13个和后13个对换,如a和n、b和o、c和p对调。 rot5,rotate5 pces 的简写,只对数字进行编码,比如ab5678进行转换后得到ab0123 rot18,即rot5和rot13的组合,为了好称呼,将其命名为rot18。 rot47,对数字、字母、常用符号进行编码,按照它们的ascii值进行位置替换,用当前字符ascii值往前数的第47位对应字符替换当前字符,用于rot47编码的字符其ascii值范围是33-126。 ———————— 1章节标题的“0x”是什么意思? 表示十六进制 2什么是ddos攻击?与dos有什么区别? ddos即分布式拒绝服务攻击,是洪水攻击的一种,主要通过发送过量无效的数据造成网络拥塞,使受害主机泛洪而无法正常和外界通讯。dos与ddos都是攻击目标服务器、网络服务的一种方式。dos是利用自己的计算机攻击目标,也是一对一的关系,而ddos是dos攻击基础之上产生的一种新的攻击方式,利用控制成百上千台肉鸡,组成一个ddos攻击群,同一时刻对目标发起攻击。 3什么是tor? 洋葱头,一种洋葱路由软件,本质上是一种匿名交流的技术,通常用来搭建暗网,在洋葱路由的网络中,消息一层一层的加密包装成像洋葱一样的数据包。透过这一系列的加密包装,每一个网络节点(包含目的地)都只能知道上一个节点的位置,但无法知道整个发送路径以及原发送者的地址。 4什么是sniffer?有什么用? 嗅探器,可以抓取数据包,基于以太网络嗅探的sniffer只能抓取一个物理网段内的包,就是说,你和监听的目标中间不能有路由或其他屏蔽广播包的设备,这一点很重要。所以,对一般拨号上网的用户来说,是不可能利用sniffer来窃听到其他人的通信内容的。 5什么是蜜罐?有什么用? 蜜罐是一种伪系统,为诱捕攻击者而专门设置,是故意让人攻击的目标,引诱黑客前来攻击,并可对黑客进行反追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知识拓展·本书涉及的精神分析和哲学部分 以下内容纯属额外的知识补充,不影响阅读体验,可直接跳过 ———————— 1什么是哲学的三个终极问题? 唯心: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唯物:如何更好的认识宇宙世界、并解决关于宇宙的问题?如何更好的认识人类社会、并解决关于人类的问题?如何更好的认识自我人生、并解决关于人生的问题? 2何为存在主义? 存在主义者认为,人是在无意义的宇宙中生活,人的存在本身也没有意义,在这么一个与自己对立的、失望的世界之中,人在世界上的地位是不确定的。绝对自由的人也是烦恼和无所依靠的孤独者。人虽然有选择的自由,但他面对的未来的生活却是混沌而没有目标的。他只是盲目地走向未来,他只知道人生的真实的终结就是死亡。死亡作为人生的最后归宿,对于个人的存在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但是,存在主义者也认为,人可以在原有存在的基础上自我塑造、自我成就,活得精彩,从而拥有意义,这是存在主义和虚无主义最大的区别。 代表作家:加缪,萨特 3何为虚无主义? 尼采将虚无主义定义为使世界,特别是人类生存没有意义,目标,可以理解的真相和本质价值。世界,特别是人类的存在没有意义、目的以及可理解的真相及最本质价值。值得一提的是,虚无主义发展至今成了一种很不好的贬义词,然而在一开始,这个词并非用来贬斥,而是被雅各比用来展现理性主义特色,特别是康德的批判哲学。尼采的晚期作品主要是关于虚无主义的,他自称为“欧洲最彻底的虚无主义者”,认为所谓价值、观念、真理都仅仅是人为的解释,世界本身并没有形而上的真理及终极的价值或意义。 4何为副现象主义? 从机械唯物主义出发,主张作为物体的身体是实在的,心灵事件或心理事件是身体机械过程的副产品。身心关系是单向的,身体的运动影响心灵,但是心灵并不介入人体的任何活动,也不作用于身体的任何部分。 5什么是思想实验? 思想实验是一种在人的头脑中进行的理性思维活动,这种思维活动按照实验的格式展开,所以也称为“实验”。在科学日益发展的今天,我们的认识活动越来越远离日常的直观经验和直觉,科学研究活动所需的仪器设备日益纯化、理想化,物化实验有时无法满足科学发展的需要,运用思想实验进行科学研究就成为一种必然。 6笛卡尔的恶魔 假象一个无所不能的恶魔,人们的所见所想都是这个恶魔给我们造成的幻象,确切地说,是围绕“我”的一切感官制造一个幻觉,让“我”以为自己看见了一个完整的外部世界。但这个世界并不存在。事实上,它还营造出了“我”的全部身体,而“我”的身体也不存在。那么,“我”如何判断“现实”中的我感知到的一切是不是真实的呢?笛卡尔得出的结论就是那句著名的“我思故我在”。 7柏拉图的洞穴之喻 设想在一个地穴中有一批囚徒;他们自小呆在那里,被锁链束缚,不能转头,只能看面前洞壁上的影子。在他们后上方有一堆火,有一条横贯洞穴的小道;沿小道筑有一堵矮墙,如同木偶戏的屏风。人们扛着各种器具走过墙后的小道,而火光则把透出墙的器具投影到囚徒面前的洞壁上。囚徒自然地认为影子是惟一真实的事物。如果他们中的一个碰巧获释,转过头来看到了火光与物体,他最初会感到眩晕(就像才从电影院走出来一样),但是他会慢慢适应。此时他看到有路可走,便会逐渐走出洞穴,到阳光下的真实世界;到那时他才处于真正的解放状态,意识到以前所看到的世界只不过是影像,是不真实的,于是会开始怜悯他的囚徒同伴、他的原来的信仰和生活。此时,不论出于何种原因,结果就是他选择了返回洞穴,并试图劝说他的同伴,也使他们走出洞穴,但他的同伴根本没有任何经验,故而认为他在胡言乱语,根本不会相信,并且会绑架他,甚至在可能的情况下杀死他。整个洞喻到此结束。 8上帝死了和尼采的超人类 在传统价值全面崩溃的时代,人如何重新确立生活的意义。尼采在追寻这个问题答案的过程中,提出了他的“超人”哲学。在他宣称“上帝死了,要对一切传统道德文化进行重估”的基础之上,尼采认为,必须重新创造一种新的价值体系以挽救人类道德的堕落一样,也必须呼唤出一种“超人”来挽救人类自身可悲的退化。在他看来,超人高于人犹如人高于动物,人只是超人与动物之间的一条过渡的绳索。人或者走过这条绳索成为超人,或者掉下深渊摔死归于毁灭,或者留在此岸退回动物界,成为超人是光荣的,掉下深渊摔死是可敬的,退回动物界是可耻的。 9乌鸦悖论 乌鸦悖论,也叫做亨佩尔的乌鸦或亨佩尔悖论,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德国逻辑学家卡尔·古斯塔夫·亨佩尔为了说明归纳法违反直觉而提出的一个悖论。 我们可以出去观察成千上万只乌鸦,然后发现他们都是黑的。在每一次观察之后,我们对“所有乌鸦都是黑的”的信任度会逐渐提高。归纳法原理在这里看起来是合理的。现在问题出现了。“所有乌鸦都是黑色的”的论断在逻辑上和“所有不是黑色的东西不是乌鸦”等价。如果我们观察到一只红苹果,它不是黑色的,也不是乌鸦,那么这次观察必会增加我们对“所有不是黑色的东西不是乌鸦”的信任度,因此更加确信“所有的乌鸦都是黑色的”。 10空地上的奶牛 认知论领域的一个最重要的思想实验就是“空地上的奶牛”。它描述的是,一个农民担心自己获奖的奶牛走丢了。这时送奶工到了农场,他告诉农民不要担心,因为他看到那头奶牛在附近的一块空地上。虽然农民很相信送奶工,但他还是亲自看了看,他看到了熟悉的黑白相间的形状并感到很满意。过了一会,送奶工到那块空地上再次确认。那头奶牛确实在那,但它躲在树林里,而且空地上还有一大张黑白相间的纸缠在树上,很明显,农民把这张纸错当成自己的奶牛了。问题出现了,虽然奶牛一直都在空地上,但农民说自己知道奶牛在空地上时是否正确? 11忒休斯之船 公元1世纪的时候普鲁塔克提出一个问题:一艘可以在海上航行几百年的船,归功于不间断的维修和替换部件。只要一块木板腐烂了,它就会被替换掉,以此类推,直到所有的功能部件都不是最开始的那些了。问题是,最终产生的这艘船是否还是原来的那艘特修斯之船,还是一艘完全不同的船?如果不是原来的船,那么在什么时候它不再是原来的船了?哲学家托马斯·霍布斯后来对此进行了延伸,如果用特修斯之船上取下来的老部件来重新建造一艘新的船,那么两艘船中哪艘才是真正的忒休斯之船? ———————— 1潜意识论 弗洛伊德认为,人的心理包括意识和无意识现象,无意识现象又可以划分为前意识和潜意识。前意识是指能够进入意识中的经验;潜意识则是指不能进入或很难进入意识中的经验,它包括原始的本能冲动和欲望,特别是性的欲望。意识、前意识和潜意识的关系是:意识只是前意识的一部分,二者虽有界限,但不是不可逾越的;前意识位于意识和潜意识之间,扮演着“稽查者”的角色,严防潜意识中的本能欲望闯入意识中;潜意识则始终在积极活动着,当“稽查者”放松警惕时,就通过伪装伺机进入意识中。而且他认为,潜意识的心理虽然不为人们所觉察,但却支配着人的一生。 2本能理论 在弗洛伊德的理论体系中,“本能”是指人格的推动性或者动机性的驱动力量,是身体内的刺激的源头。本能的目的是通过某些行为,如进食、饮水、性行为等,来消除或减少这种刺激。弗洛伊德把本能分为两类:生的本能(life stct)和死的本能(death stct)。生的本能包括饥饿、渴、性。生的本能是为了个体和种族的存续,因此是维持生命的创造性力量。死的本能是一种破坏性的力量,可以指向内部,表现为自虐和自杀等,也可以指向外部,表现为仇恨和攻击等。 3本我、自我与超我 弗洛伊德认为,人格是由本我、自我和超我三个部分组成。 本我:本我是人格中最早,也是最原始的部分,是生物性冲动和欲望的贮存库。本我是按“唯乐原则”活动的,它不顾一切的要寻求满足和快感,这种快乐特别指性、生理和情感快乐。本我由各种生物本能的能量所构成,完全处于无意识水平中。它是人出生时就有的固着于体内的一切心理积淀物,是被压抑、摈斥于一时之外的人的非理性的、无意识的生命力、内驱力、本能、冲动、欲望等心理能力。 自我:自我是人格的心理组成部分,是从本我中逐渐分化出来的,位于人格结构的中间层。其作用主要是调节本我与超我之间的矛盾,它一方面调节着本我,一方面又受制于超我。它遵循现实原则,以合理的方式来满足本我的要求。这里,现实原则暂时中止了快乐原则。由此,个体学会区分心灵中的思想与围绕着个体的外在世界的思想。自我在自身和其环境中进行调节。弗洛伊德认为自我是人格的执行者。 超我:超我是人格中的最道德的部分,代表良心、自我理想,处于人格的最高层。它按照至善原则行事。弗洛伊德在其人格结构理论创建晚期在原仅包含道德良心部分的超我概念组成中又加入自我理想成分,所谓自我理想是指自我渴望达到的成就目标,个体以超我所认同的对象为榜样,努力实现自己(想成为什么人)的理想,实际上相当于个体为自己所设的行为价值标准。 相互关系:在弗洛伊德的理论中,意识所分为的三部分,即本我,自我,超我构成了人的完整的人格。人的一切心理活动都可以从他们之间的联系中得到合理的解释,自我是永久存在的,而超我和本我又几乎是永久对立的,为了协调本我和超我之间的矛盾,自我需要进行调节。若个人承受的来自本我、超我和外界压力过大而产生焦虑时,自我就会帮助启动防御机制。防御机制有:压抑、否认、退行、抵消、投射、升华等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0x00 讣告 “k,你母亲死了。” 黑暗之中,耳垂上的led信号灯亮起,当克里斯蒂安打开耳廓内的皮下通讯仪,听到的正是这么一个开头。 发来通讯请求的是他在雇佣兵组织的中间人皮特·李,那是一个古板而严肃的家伙,以价格公道、行事高效且一丝不苟而闻名。 在如今这个义体改造盛行的时代,皮特先生是少有的遵循传统观念的男人,这个中年男人诞生于人类殖民星球之前,身上仍旧保持着老一辈人的死板和不知变通。和那些“反赛博化”的人群类似,皮特·李坚持人体完整性,厌恶一切义体改造,但这中年男人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这老家伙有一个好,那就是他从不把个人看法带进工作之中。固然,皮特先生的认真和执拗与公元2099年的灯红酒绿格格不入,但也正是因为这些宛如新鲜空气一般稀奇的品质,皮特先生是一整个雇佣兵组织客户数量最多的中间人。 事实上,如果不是知道这通电话来自永远忠诚可靠的皮特,克里斯蒂安一定以为这是某通恶作剧电话或某种谩骂性的问候。 “k!k!你在听吗?”皮特的声音经过人工耳蜗转为生物电信号,顺着听觉神经进入克里斯蒂安的大脑,搅乱了他满脑子的纷杂念头。 “什么?”克里斯蒂安茫然回答道,“抱歉,我刚才走神了。” “我说,你母亲死了,死因是嗑药过量。”皮特重复了一遍,不满地嘟囔道,“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月球那边发来讣告,要你赶紧回去处理遗体。” 哦,是了,原来是母亲死了。 克里斯蒂安终于回过神来,直到这个时候,皮特转述的讣告这才经过剥离、加工,重组成某种具象化的观念,像一幅饱含某种神秘寓意的上世纪油画。记忆和死讯在这一刻一同涌了上来,亲情的罗网将他攫取,回忆的画面里,是一个抽着廉价水烟、穿着妖艳红裙的中年女人。 母亲?好像已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了…… 克里斯蒂安摇了摇头,像一个流浪汉试图甩去发间的虱子,他尝试甩去这分明毫无必要的记忆和念头。 “k?在听吗?抱歉,我今天心情不太好,有一个客户搞砸了,不得不为他擦屁股。”皮特·李忽然叹了一口气,声音中带着少有的歉意,“我知道,听到这种坏消息你一定很难过。放心吧,我会替你安排好前往月球的飞船,一切都不需要你操心。” 见k不说话,皮特先生似乎将克里斯蒂安的沉默当成了难过? “前往月球的飞船?”克里斯蒂安咧了咧嘴,笑容滑稽,介于哭与笑之间,“你打算安排在什么时候?” “预计在明天下午,所以你最好在今天把你接的那个任务完成。”皮特·李咳嗽一声,安慰道,“放心吧,葬礼我也会让人帮忙安排的,你就全身心做好手头的事情就好。” “你还帮我母亲安排了葬礼?”克里斯蒂安神情古怪。 “当然,谁叫你是‘哭拳’的一员,而我又恰好是你的负责人呢?”皮特难得打趣道,“说实话,我现在真想你打开全息视讯,让我好好看看某个玩世不恭的浪荡子是否也会因为感动而掉眼泪。” “见鬼的感动,”克里斯蒂安嘟哝道,“麻烦还差不多。” “什么?抱歉,你声音太小,我没听清。” “没有,我说,谢谢你,我的母亲的确需要一场葬礼。”克里斯蒂安满是无奈地说,“顺便一提,我现在就在任务目标面前,很快就能完成委托。” “这么快?好吧,真不愧是‘k’,你简直是行业的标杆,近百年来最天才的黑客。”皮特不乏幽默地说,“如果我的每个客户都像你这么高效,大家也不是没机会见识到我和颜悦色的一面。” 这话倒是不假,皮特·李虽然以严肃、古板而闻名,但对待克里斯蒂安却总能憋出几句玩笑话。当然,这一切都归功于克里斯蒂安带给他的丰厚回报和执行任务时近乎完美的100成功率。 可以这么说,k在整个哭拳组织里未必是最好的雇佣兵,却一定是最好的黑客。克里斯蒂安擅长通过将意识接入网络入侵各大数据库,并有把握骗过世界上最先进的监控设备和最严格的安保检查。 利用黑客技术制定行动方案,谋而后动,一击必杀,这就是k。 他无影无踪,来去自如,像全息游戏里的刺客,总是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完成雇主委托的一切要求。 ………… ………… 克里斯蒂安在黑市的地下诊所做过眼球的义体改造,他那价格不菲的人造视觉系统集成了夜视仪、热红外成像仪和x射线,并具有捕捉和分析物体运动轨迹的功能。 切断通讯,皮特先生很快就发来了飞船船票的购买页面截图。两种截然不同的飞船模型以全系影像的方式投射到在他的瞳孔深处,生物电信号冲击视觉神经,向他展示了当今时代人们太空旅行的唯二选择——太阳帆,或是核动力。 核动力飞船,即在太空飞船上搭载核反应堆引擎,更确切的说,是一种基于核聚变的超大磁聚焦霍尔电推进引擎1。这类飞船的特点是速度快,不依赖于自旋产生的向心力,并基于飞船加速飞行时产生的高加速度提供人工重力。 而相比起核动力飞船,太阳帆则是一种光压推进2的实际应用方式。这类飞船利用太阳的光和高能粒子进行推动,并借以行星引力改变方向,特点是能耗低,并且依赖环状船舱自旋产生的向心力产生重力。 克里斯蒂安选择的是采用光压推进的太阳帆飞船,给自己开出的借口是这类飞船速度相较核动力飞船要慢,目的地当然重要,可沿途的风景也不容错过。 当然,这是很扯的理由,毕竟沿途的风景哪有死去的母亲重要呢? 更何况,身为一个浪迹太阳系的雇佣兵,克里斯蒂安见得最多的就是浩瀚无垠的漆黑真空、零零碎碎的陨石和飞船残骸,还有孤独漂浮在黑暗之中的冰冷死尸。 “生命的存在就像一场无限宇宙中的奇幻漂流,没有来路,不知去处。”他自言自语,自我安慰道,“亲爱的母亲大人,既然你都走了,那应该不介意多给我几天时间吧?哦,我忘了,你再也无法和我对话了。” 没人回答,房间的角落里传来挣扎不断的“呜呜”声,像是屠宰场的野狗呜咽,又像是某种溺死了智障儿童的游泳池,孩子们在水底疯狂尖叫,头发像水草一样拼命摇曳。 没有理会那阵怪响,克里斯蒂安用意识的“触手”点了点眼底的那艘老旧飞船模型,很快,他的选择便通过量子通讯卫星,以量子态的形式远程传输到另一颗星球之上。 几乎同一时间,皮特·李的手持终端亮起,k的选择便化作一张电子船票,反馈回克里斯蒂安的瞳孔深处——赫利俄斯-737光帆飞船,出发地“谷神星”,目的地“月球”,离港时间是明天下午的三点半。 克里斯蒂安最后确认了一眼行程,随后心满意足地收起瞳孔深处的那张电子船票。 此时此刻,他正身处于谷神星上的一家情侣酒店,母亲的死讯令他心情愉悦,就像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终于抛去了背上的那块巨石。 “管家,我想听电台司令的《creep》。” 无人回答,只有角落里不断传来的呜呜咽咽。 “好吧,我知道,这首歌是一百零七年前的了。”克里斯蒂安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但你知道吗?当我想听某些东西的时候,你最好照办,否则我一定会把你拆了。” 依旧无人回答,克里斯蒂安要的歌曲仍未响起。 房间里配备了酒店式人工智能管家,声纹识别是根据旅客入住时登记的声音进行匹配。很遗憾,登记这家酒店的客人并不是k,甚至和k半毛钱关系都没。 真正登记入住的旅客是一对模样漂亮的年轻男女,此时此刻正像一头待宰的猪那样被绑缚着。k把他们毫不留情地丢在酒店房间的角落,像丢两件废品一样没有丝毫怜惜。 男孩和女孩二十几岁出头,浴室的毛巾塞住了他们的嘴巴,克里斯蒂安绑人没有什么复杂的技巧,他只是扯下窗帘,五花大绑并随便打了几个水手结。 此时此刻,这两个可怜的家伙正以一种夹杂惊恐和怪异的眼神盯着这个白头发的年轻人,像正常人看待一个疯子。 毕竟,谁会去口头威胁一个酒店的人工智能管家呢? 可下一刻,克里斯蒂安打了个响指,并斜睨了这两个可怜人一眼。 他那冰冷且充满戏谑的眼神在令两名客人噤若寒蝉的同时,也点亮了房间内的灯光,电台司令的《creep》在这一刻响起,看上去简直就像酒店的人工智能管家真的接受了他的威胁。 通过wifi入侵酒店网络?轻而易举,和冲泡一杯香浓可可没有区别。 克里斯蒂安嘴角上翘,扯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房间内的灯光并不明亮,暧昧的粉紫色灯光模糊在场三人的脸部轮廓,为一切染上了一层薄薄的光。可k的笑在这一刻像是某种明亮的光源,点亮了一整个房间的黯淡。 他再次瞥了一眼因歌曲骤然响起而显得困惑的任务目标,那对年轻男女的表情看上去茫然而不知所措,在暧昧的霓虹灯下倒像一副后现代主义的精美艺术品。 人类男孩、复制人女孩3、富有、年轻、叛逆、私奔、追杀……无聊且老套的故事。 男孩是某个财阀的唯一继承人,女孩是专为权贵提供的复制人,两人在超级巨头普世公司(ph rp)为星际政府和各财阀安排的派对上相识。克里斯蒂安受雇于人,被要求杀死叛逃的女复制人,并将男孩交付当地警局,警察们会护送他回家。 毫无疑问,这是一段不被容许的禁忌爱恋,可有趣的在于,自己扮演的竟然是童话故事里通常没人在乎的那个“猎人”。 对于k来说,雇佣兵就是雇主的一把武器,他是棒打鸳鸯的那把大棒,是将痛苦和抑郁带向人间的死亡天使,是扳机扣动之后枪膛里射出的那颗无罪的子弹。 克里斯蒂安喜欢当一个雇佣兵,因为这让他见证了许多可歌可泣却注定不被人传颂的故事。更妙的是,人们都说枪械和刀剑无罪,真正有罪的人是使用者的意图,可雇佣兵对于雇主来说不就是一种武器吗? 所以,k的名声并不局限于哭拳,他在整个佣兵界和黑客团体中声名远扬,因为他的杀伐果决,也因为他的冷酷无情,毫无心理负担。 但今天不一样。 今天皮特·李传来了母亲的死讯,他决定让自己做一些改变。 就像古代皇帝因某些喜事而大赦天下那样,他打算放了这对可怜的家伙,让他们好好见识下k的仁慈。 想到这里,克里斯蒂安走到酒店房间的冰柜面前,在香槟和波本威士忌之间纠结了五分钟之后,最终才把修长的右手伸向专用于庆祝的金黄色香槟。 他拎着香槟酒走到两名客人面前,植入人体的钨钢刀片从克里斯蒂安的手掌边缘弹出,明亮的刀身在粉紫色的灯光下泛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光。 手起刀落,k挥动手刀斩掉了香槟酒的封口。 在一声礼炮般的巨响过后,金黄色的液体伴着大量细碎的泡沫喷射而出,酒花像夏日的音乐喷泉一般飞舞,伴随着梦龙乐队的歌儿,香槟酒喷洒而出,打湿了男孩身上的昂贵西服和女孩口中的浴室毛巾。 “ avo!”克里斯蒂安切断两人身上的窗帘,脸上泛起一种荒诞的害羞,“算你们运气好,你们自由了。” “自由?”男孩略带茫然地看了一眼克里斯蒂安,眼神有些莫名其妙。 “对,自由。你知道吗?我刚接到了母亲的死讯。”克里斯蒂安转身,在长桌上摆好三只郁金香酒杯,“多少年了,我从未听过如此振奋人心的消息,简直治好了我的抑郁症。” 他倒倾酒瓶,黄金般灿烂的酒液顺着光滑平整的切口流入酒杯之中。 克里斯蒂安端起其中一杯惬意地抿了一口,这才看着对方惶恐不安的眼神,悠悠说道:“不过我也不能因此坏了我那100的任务成功率,所以,我要割下这女孩的一只耳朵交差,与此同时,你也得做好金屋藏娇的准备,最好不要让你的家人发现她的存在。” 克里斯蒂安说得倒是轻描淡写,可他那飘忽不定的语气和掩藏在喜悦之下的冰冷却不给人丝毫拒绝的余地。男孩似乎试图哀求什么,可复制人女孩扯了扯那件昂贵西装的衣摆,冲着他摇了摇头。 “面对一个因母亲死讯而大发仁慈的疯子,最好还是乖乖照做。”女孩用脑电波通讯与男孩交流,“更何况,只是一只耳朵,去黑市上买一只体外培育的耳朵就好。我是复制人,没有痛觉神经,没事的。” 百般无奈之下,男孩和女孩达成了一致看法。两人之间的无声交流并不能瞒过克里斯蒂安的耳朵。他看似漫不经心地喝着小酒,可耳蜗内的骇入芯片却窃听了这两个家伙的脑电波通讯,以确保这对苦命鸳鸯不会对自己产生任何威胁。 “好吧,看来你们当成了一致。”当男孩和女孩带着坚定的目光望向克里斯蒂安,他耸了耸肩,若无其事地说,“既然这样,你们要自己动手,还是我来?” k指了指桌上精美的水果刀,又亮了亮自己的手掌边缘,随后伸出右手,像情人一般温柔地抚摸着女孩的耳垂。 “我……我自己来吧。”女孩拨开克里斯蒂安的手,一把抓住那把的刀具,“在诞生以来,我一直在被人类触碰,现在我只想和我喜欢的人接触。” 水果刀离开插槽,明晃晃的刀片同女孩的声音一同落下,像暴风雨之夜的闪电劈过。男孩别过脑袋,在一声轻响之后,女孩那小巧可爱的外耳被利器割下,摔落在地,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从整体中剥离。 女孩冲着男孩笑了笑,眼神平静发亮,像水洗过的玻璃,没有丝毫痛苦的意味。耳朵掉落的过程令k没来由联想到坠落的玉器,他弯腰捡起那枚耳朵。 地板上,切口流出的鲜血和香槟洒落的酒液交织成浑浊的液体,在布满细微尘埃的地面蜿蜒,像某种血腥的仪式,凝聚成了看似神秘却毫无意义的符号。 公元2099年1月10日,代号为“k”的克里斯蒂安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好事,放走了一对热恋中的情侣。 当人类男孩搀扶着复制人女孩离开的时候,克里斯蒂安正端着郁金香酒杯站在透明整洁的落地窗前,凝视着窗外流动的霓虹光亮和电子合成偶像的全息投影。 看着窗外“夜之城”的风景,梦幻般的霓虹倒映在k的琥珀色瞳孔之中,像童话中孩子吹出的气泡,又似幻彩的琉璃。 在房间里的人类和复制人离开之时,克里斯蒂安给了那个男孩一个善意的提示。 他说:“复制人并非没有痛经神经,只是比人类弱了一点点,因为痛感和恐惧才是行之有效的控制手段。你很幸运。” 1磁聚焦霍尔电推进引擎:根据牛顿第二和第三定律,飞船要获得加速度必需要有反向喷射的物质,即航天航空工程里所谓的的“工质“。磁聚焦霍尔电推进引擎是一种利用电磁场将等离子体工质加速喷出从而产生反作用力的电推进发动机。 2光是由没有静态质量但有动量的光子构成的,当光子撞击到光滑的平面上时,可以像墙上反弹回来的乒乓球一样改变运动反向,并给撞击物体以相应的作用力。由于外太空近乎真空,几乎不存在阻力,而惯性依旧存在,因此即使是看似微不足道的光压足以提供一个合适的加速度,并使得飞船在星辰大海中航行。 3复制人:复制人和人类外表无异,内里也是真实血肉,和《银翼杀手》里的复制人一样,但是没有个位数的寿命限制。在本书中,复制人仅仅是作为一种大环境下的背景填充物,会涉及,但不会牵扯太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0x01 一场葬礼 克里斯蒂安披上透明的塑料雨衣,独自一人穿梭在“夜之城”的大街小巷之间。 街道上弥漫着转基因食品与合成食物的廉价香气,点点火光在雨伞和屋檐之下亮起,被点燃的香烟散发出丝丝缕缕淡白色的雾气,缭绕的云烟像干冰汽化一样笼罩潮湿拥挤的街头。 “ona hei!” 半空之中传来一声怪叫,伴随着太鼓、琵琶、尺八和三味线的演奏,日本传统邦乐迅速铺开。 克里斯蒂安抬头,顺着这道奇怪的声音望去,硕大的电子屏覆盖一整栋高楼大厦,歌舞町的艺伎在屏幕中款款而行,敷着白粉的脸庞诡异而渗人,唯有唇部的朱红尚有些活人的气息。 这是一则清酒的广告,艺伎咧着完美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挥舞那双白得像是死尸一般的小手,从身侧小心翼翼捧出一个亮红色的酒瓶。 瓶身上印着一个小小的图案,那是一只抽象化的手掌,看似不起眼的logo其实深入到人类日常生活之中的每一个具体细节。 因为,这logo意味着太阳系的超级巨头普世公司——一家以生物科技起家,后涉及医疗、食品、航天、金融等各方面各领域的巨无霸公司。 在当今这个时代,但凡印上了这只抽象化的手,就象征着绝佳的品质和极高的黑市价值。 如果说,微软的出现将图形界面操作系统带进家家户户,那么普世公司就是21世纪末的微软,它发明了复制人(replicant)和赛博增强技术(cyber enhancent),将天生的“奴隶”送到有钱人的手中,并把“义体改造”以不同档次不同价格的方式投向具有无限潜在可能性的消费市场。 人体赛博化的进程如同历史的车轮势不可挡,街道上多的是进行多项义体改造的人类,纯正的成年肉身倒成了极其罕见的事物,就像这颗殖民星球上的动物。 人类、复制人,还有不具有人性外观的机器人,无时无刻不向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涌去,前者只是为了闲聊瞎逛打发时间,后两者则是奉了有钱的人类主人之命,进行一些无关紧要的采购。 能出现在破败街头的往往都是这个社会的边缘人士,中产阶级及真正的权贵精英有着飞旋车这一神奇的飞行交通工具,根本没必要下到满是肮脏泥泞的地面上来。阶级固化,底层的边缘人无须工作,政府福利制度派生的救济就能令他们勉强度日,在苦涩的酒精和廉价的肉体中堕落成一事无成的废物。 “跨星球跨行业,普世公司,政府的救星,边缘人的福音。”类似的话语和涂鸦四处可见,赛博狂热者将诸如此类的标语张贴在街道和小巷的转角,就连星际联邦政府都对此视而不见。 因为他们已经默认了这一点。 这,就是穹顶之下的“夜之城”。 距离赫利俄斯-737离港只剩下半小时不到的时间,克里斯蒂安所在的地方是小行星带的谷神星,人类的殖民星球之一,类似的景象在每一颗殖民星球上的城市上演。 人类搭建像泡泡膜一样的穹顶提供完美的气压、适宜的温度和可供人呼吸的气体。通过穹顶架构设施,人们在高空之中架设多层气泡膜,并仿造地球大气层在每一层气泡膜之间填充氮气、二氧化碳、臭氧等各种气体。 金星、火星、月球、欧罗巴(木卫二)、恩克拉多斯(土卫二)、泰坦星(土卫六)、谷神星……每一颗殖民星球上都存在一座穹顶之下的“夜之城”,人类在隔绝宇宙射线的同时,也将自己投入黑暗的深渊。 穹顶之下,一座座“夜之城”在各个殖民星球立起,位于小行星带的谷神星丰收城(harvest city)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深色的穹顶像倒扣的玻璃罩子,太阳光被半透明的泡泡膜吸收,并转化为维持穹顶运行的能源。城市笼罩在漆黑的暴风雨之中,克里斯蒂安朝着港口走去,白烟、浓雾和酸雨与二十四小时常在的漆黑夜空作伴,码头的酒吧传来男人的低俗笑声和女人刻意且做作的假意尖叫。 临近登船时分,克里斯蒂安没有兴趣去酒吧里喝上一杯,然后再惹上一些不必要的麻烦。那地方太混乱也太肮脏,是获取小道消息的好地方,但绝对不是打发时间的好场所。 皮特·李为他购买的是赫利俄斯-737的头等舱,飞船上有免费的酒水和衣着暴露的太空荡妇。 克里斯蒂安所乘坐的这艘赫利俄斯-737称不上年久失修,只是略有些老旧。比起核动力飞船,赫利俄斯-737最大的好处在于,头等舱的客人往往只需要花点力气勾勾手指,性感撩人的复制人女孩就是任君采撷的廉价玩物。 她们不介意换上兔女郎装扮陪客人们度过一段美妙的“飞升之旅”,这是所有太阳帆飞船的主打特色,通常以“飞升”和“甜蜜”等字眼吸引顾客。 在星际联邦,如果提供的是复制人,那么这就是合法的,毕竟这些东西被人类创造出来之后就是可随意处置的工具,只看购买者如何使用它们。 “尽可能发挥你们的想象力吧,复制人可以是孤独患者的忠实陪伴,可以是被人随意辱骂的管家仆人,也可以是用来赚钱的人形工具。” 普世公司的这句广告台词像是盖棺定论,复制人的命运似乎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克里斯蒂安是哭拳的雇佣兵,是窃取信息的黑客,是来去无踪的杀手,是玩世不恭的浪子,却绝对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 本着不浪费的原则——虽然这钱由皮特·李代付,但抽成结算的时候,皮特先生会将这部分额外支出算在k身上——克里斯蒂安点了一杯莫斯科骡子,并招了一个紫头发的兔女郎。 紫头发的复制人女孩叫什么,克里斯蒂安完全没有兴趣知道,反正对方就是叫阿猫阿狗也丝毫影响不了两人的美好时光。女孩用玫瑰花瓣娇嫩的红唇作为酒杯,喂着克里斯蒂安喝光了一整杯莫斯科骡子。在这之后,两人进入到一场美妙的“飞升之旅”。 这场谷神星到月球的旅程持续了一周左右,克里斯蒂安足不出户,像荒诞的商纣王一般拥抱酒池肉林。途中有好几次,女孩捂着雪白细腻的胸脯,光着身子为他冲泡咖啡。 那是产自火星种植园的咖啡豆,香浓顺滑的口感和趴在身边像猫一样安静的女孩令k对这趟旅程的评价又上升了一星。 于是,当飞船降落,克里斯蒂安的磁力靴踏上睦月城(peace oon)的土地,他对这趟旅途的结束产生某种难以割舍的诡异感情。诚然,这种感情有一大部分是出自不想面对母亲葬礼的心情,但赫利俄斯-737提供的火星咖啡倒是真的不错, 至于那个紫头发的女孩?她的面容已经罩上了一层迷雾,模糊在克里斯蒂安的记忆深处,唯有那羊脂玉般细腻的肌肤和雪白绵软如云朵的美妙肉体还在他的脑海中闪闪发光。 母亲的葬礼被安排在废品处理厂后面的大教堂,那儿的教堂墓地也是整个睦月城唯一的葬身之地。 进入星际时代,21世纪末流行太空葬礼,一般来讲,选择空葬的死者亲属会将遗体交付给普世公司旗下的葬礼公司。相关人员会利用液态氮气制造零下196c的低温环境,在这样的低温浸泡下,遗体的有机组织将会快速脱水,变得像威化饼干一样干脆。 在这之后,工作人员会利用超声波将冰冻中的遗体震成最细微的尘埃和颗粒,并将其装进电子骨灰盒之中,由普世公司旗下的运输公司托运。当货船驶向太空,船长会操作机器,将骨灰洒向浩瀚无垠的星辰大海。 而生活在地表的亲属会将死者的衣物下葬,并摆上鲜花,立一个光滑平整的墓碑。这么做的目的不外乎人生太过漫长,在未知且乏味的日子,有座衣冠冢至少有利于生者透过墓碑向亡者悼念几句,寻求活下去的动力或某种可笑的心理安慰。 这,就是21世纪末的浪漫。 即使是最底层的边缘人也渴望死后能化为细小的尘埃,漂浮在冰冷的宇宙之中。谁知道呢?也许死者的某一部分骨灰会落在某些星球上,被人类吸入体内,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各自的奥德赛之旅。 事实上,空葬是中产阶级的标志,底层人民支付不起,而真正的权贵精英又热衷于通过移植新鲜的人造器官进而延长寿命。 对于克里斯蒂安的母亲来说,在死后能风光地漫游在太空之中,像一个中产阶级一样死去,这已经是一个脱衣舞女郎最好的结局。 毕竟,大部分的月球居民负担不起空葬,他们最好的结局就是被肮脏、麻木的员工丢进大教堂前的那座废品处理厂。每天黎明,复制人员工会走遍睦月城的每一个角落,将路旁的横尸和衰亡的老人一同打包好,像丢一头死猪一样丢进废品处理厂的搅拌机。 这些死者生前像庸庸碌碌的蚂蚁一样活着,在死后也会继续发光发热。他们将化为营养丰富的血泥和骨粉,是廉价易得的肥料。 这就是月球,这就是月球上的睦月城,这就是克里斯蒂安出生的地方。由于潮汐锁定的原因,人类对于月球的改造有所保留,这儿的人生活在只有地球六分之一的微重力幻境之下,每隔一段时间就得注射免费派发的骨骼密合剂和肌肉强化剂,以防骨质疏松变脆以及肌肉萎缩的发生。 在2049年复制人出现和星球殖民开始之前,地球人类就习惯于将不堪重负的垃圾和废品送到月亮之上。那个时候的景象远胜于当今,月球就像一条臭水沟,默默承受着人类社会这一庞然大物的排泄物。 到处都是废物,到处都是腐烂物,吃到一半的食物早已变质发霉,被人抛尸于此的死者手足皮肤脱落,腐败而胀气,一整具躯体肿胀得像是臃肿的巨人。过期食品、变质肉类和沾满污浊液体的内衣与避孕套堆积成山,月球上的城市与其叫睦月,倒不如叫垃圾城。 ………… ………… 葬礼开始了。 确切的说,当克里斯蒂安离开丰收城的时候,普世旗下的葬礼公司就开始了这场漂亮的极具浪漫主义气息的空葬。 k很庆幸,当他回到记忆之中的那个“家”,他不必要面对母亲那终显平静的苍白面容。在登上赫利俄斯-737的时候,克里斯蒂安就授权葬礼公司处理好空葬的前几个步骤。 当他跨过略有些脱漆的仿木门槛,克里斯蒂安看到的不过是一个冰冷的电子骨灰盒,母亲的音容笑貌以全息投影的方式浮现在铁盒上方,像个发光的天使。 真美,真好,真宁静。k的心中没来由产生这样一种赞叹,脑海中有关母亲的童年记忆在他的眼前不断闪回,像是某种奇特的电影画面,运用了大量的蒙太奇手法拼接而成。 记忆像浪潮一样将他的思绪淹没,这使得他不禁惊觉,这是一场时隔十年的久别重逢。他十二岁离家,十年未归,现在已经二十二岁了。可现在,他的母亲化为一抔尘埃,只能依靠全息影像当一个死去的天使。 安静,真安静啊。 没有记忆中的严厉呵斥,也没有恶毒的诅咒和无情的打骂,母亲再也无法逼他走上和她一样的道路了。 事实上,他现在活得更好,比母亲预想的那种方式还要好,至少有钱为她置办一场太空葬礼,让她安静地在印着普世logo的电子骨灰盒之中。 克里斯蒂安盯着那个骨灰盒,眼神在母亲的全息影像和那只抽象化的大手之间游移不定。他凝视了足足一个多小时,直到葬礼公司的人收走那个女人在这世间最后的一点残留,他才揉了揉发涩的眼球,试图擦去面前的水雾朦胧。 泪腺系统分泌泪水滋润义体改造的眼球,克里斯蒂安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因为难过而掉眼泪,还是说这只是泪腺系统为缓解眼睛疲劳而进行的一次自我分泌。 他不知道,他甚至完全不知道自己此刻应该抱着怎样一种心情。 “永别。”克里斯蒂安叹了一口气,走进房间收拾母亲生前穿的衣物。 猩红如血的连衣裙,黑色的皮质高跟长靴,还有破了几个小洞的吊带袜,克里斯蒂安紧紧抿着薄唇,一言不发地收拾母亲的遗物,他没忘记为母亲的衣冠冢带去家中仅剩的所有女士香烟。 克里斯蒂安漫不经心地移动身体和手臂,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他随意挑选了几件母亲的衣物,可不知为何,他的选择却总是恰好符合童年记忆里的母亲形象。 离家十年,他的挑选依旧遵循潜意识的指引,在一堆陌生的衣物里寻找到了底下最熟悉的那几件。“家”对k来说已是一个陌生的名词,他不得不听从潜意识的指导,就像人在陌生环境下总会抓住某些熟悉的食物,以此寻求温暖。 克里斯蒂安将母亲的衣物装进一个拉杆行李箱里面,随后毫不留恋地离开所谓的家。他绕过臭气熏天的废品处理厂,带着记忆中的衣物径直来到睦月城唯一的大教堂。 睦月城今天没下雨,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午后,母亲生前认识的熟人一一到场,大部分都是她的顾客,曾见过她环绕冰冷的钢管舞动青春。 对于这些又老又臭的葬礼来客,克里斯蒂安基本上是不认识的,唯有少数几个给他买过糖果或零食的好心顾客他还有点印象。 在这些顾客之中,几乎是清一色的男人,克里斯蒂安只在人群中瞥见了几个中年妇女,年轻的姑娘更是凤毛麟角。 和婚礼一样,葬礼是由繁琐且冗余的,总是伴随着长篇大论。如果说婚礼上充斥着的是虚情假意的祝福,那么葬礼就是假仁假义的安抚和言不由衷的慰问,两者的共同点就是参加者都喜欢回忆自己和当事人的过去。 一切都是言语和动作堆砌而成的仪式感,人们脱帽以示尊重,生活在司仪的冗词赘句之间露出枯燥无趣的一角。 按照教堂的要求,克里斯蒂安得在墓碑上替母亲想一句座右铭。他花了那么一秒钟思考,让边上的神父用机器刻下以下这么一行字:“我的母亲,生前死后都没能摆脱住在棺材里的命运,她一辈子只想逃离棺材般的黑暗,却又困于黑暗。” 伴随着下葬仪式结束,克里斯蒂安甚至已经忘记自己致辞说了些什么。当他站在台上说话的时候,他那敏锐的感官察觉到了一道奇怪的目光。 他的注意力全放在那道目光之上,人类语言就这么从他的薄唇之间蹦出,完全无意义的声波,抵达宾客的耳中。 事实上,没有人在意他说了什么,而他也没有找到那道目光的来源。 月球是一座堆满垃圾的星球,是所有“夜之城”中是最破败、最贫穷的一座,且没有之一。月球上的居民贫穷愚昧,那些年老体衰的客人们特意来参加这场葬礼才不是为了缅怀那个死去的中年女人,他们来这纯粹是因为想见识下空葬的衣冠冢环节。 当然,更重要的是,按照规矩,这个环节会提供大量的免费酒水和食物,寓意是希望活着的人一醉解千愁,只是此刻却成了这一众酒鬼的盛大狂欢。 一时之间,大教堂的院子里充斥着污言秽语和猜酒拳、行酒令的呼喊声。人人喝得面红耳赤,早已将死者和葬礼抛之脑后,就仿佛这是一场狂欢节的派对。 克里斯蒂安没有喝酒,一口都没喝。 当母亲的衣冠冢落成之后,他就抱着双臂,依靠在教堂门口,以一种冰冷无情的眼神注视着这一切。呵斥声、辱骂声、大笑声和吼叫声纷纷扰扰,夹杂着最深沉、最腥臭、最黏腻的欲望和恶意,像呼啸的寒风一般钻进他的耳朵。 整个世界正在沉沦,克里斯蒂安回头看了一眼教堂中央的耶稣像,那个绑在十字架上的家伙被癫狂的酒徒泼洒了一整杯红酒。鲜红如血钻的葡萄酒液顺着十字架的底端缓缓低落,最终摔碎在棕褐色的祭坛之上,就像罪恶在神圣之下蔓延。 克里斯蒂安打了个呵欠,随后轻轻一笑,不置可否。可就在这时,他的笑声刚落,那种诡异的感觉再度浮现,仿佛有人在用眼睛注视着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0x02 影子情人 人群中有人一直盯着他,就在面前这堆喝得烂醉的酒徒之中。 直觉像突如其来的闪电,猛地劈中了克里斯蒂安的松果体。电光撕开心灵的迷雾,照亮思想的罅隙。借着这一瞬间的光亮,他似乎隐隐约约抓住了什么,可直觉就像流星般易逝,一闪而过的灵感重新隐于迷雾之下。 克里斯蒂安站直身体,背部从教堂大门的门框上分离。他低头,走进人群,宾客们的嬉笑怒骂从四面八方浩浩荡荡而来,像一整个世界的不甘与恶意。 目光还在,被人注视的朦胧感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诡异!真他妈的诡异!”克里斯蒂安暗骂一句,随后穿过人堆,替自己取了一杯螺丝起子,倚靠在教堂的白色石灰墙上。 淡淡的酒香掠过味蕾,留下酸甜和苦涩。一杯小酒下肚,纯粹的醇香随之升腾,顷刻间伴随着微微的醉意,弥漫在克里斯蒂安的口鼻之间。螺丝起子也叫“渐入佳境”,克里斯蒂安在渐入佳境之后,捕捉到了那一丝转瞬即逝的灵感——对方可能披了光学迷彩,像个隐形人那般躲在暗中窥视。 借着喝酒的动作,k的眼角余光瞥着人群,打开了义体眼球中的红外热成像功能。刹那间,视觉切换,世界成了一堆可笑的、扭曲的意象。 酒水、玻璃杯、金属桌和教堂前院的塑料大树是毫不起眼的死物,它们是黑紫色的,是用来衬托恒温动物的背景板,是安静沉默且不具任何威胁的工具或装饰。而人类,在场每一个觥筹交错的宾客,在这一刻都成了一轮轮落入睦月城的小太阳。 他们身上酒气冲天,臭熏熏的,只是机械性地重复着饮酒和进食的丑态,动作僵硬得活像一具麻木不仁的行尸走肉。可他们毕竟也是有体温、血液会流动的活物,宾客们在克里斯蒂安的眼中散发出不同温度的光芒。 橙红和蓝绿交织,明黄穿插其中,人体体温的辉光挤满了k的眼球,大量人群组成的红外热成像画面斑驳错落,像画家不小心打翻了调色盘,人们的面容扭曲成了无意义的色彩。 远在打开红外热成像功能之前,克里斯蒂安用眼球中的视觉捕捉系统拍了张照片,而此刻在这独特的视觉世界里,他又猛地眨了眨眼睛,以同一个角度、同一个方位拍下了红外热成像下的人群。 植入左耳耳后的智能芯片连接右脑,开始对这两张照片进行交叉分析。芯片就像引擎,右脑的超高速自动演算机能在这一刻被压榨得淋漓尽致,淡淡的晕眩感涌了上来,像木板从大海中浮出。 克里斯蒂安背靠着门框,滑坐在地,在喧嚣吵闹的葬礼现场,他安静得像一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身上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孤独和落寞,仿佛与这一整个世界格格不入。 不是出淤泥而不染,而是比淤泥更加黑暗。 很快,交叉分析完成,结果反馈到他的视野中央。 “检测到人类:155” “检测到男性:115” “检测到女性:32” “检测到中性:8” “前后对比一致,未发现任何异常。” “注:赛博化人类有153人,包括男性114人、女性31人、中性8人……” 交叉分析得到的结果堆满了k的瞳孔,冰冷的数据死气沉沉,冗长得像是一篇学术论文。克里斯蒂安脖子一仰,将酒杯中的冰块倒入口中,随后不急不缓地嚼着,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一大堆无用的分析报告在他视野中滑动,其中甚至包括在场宾客的三围和身体数据。 到场的年轻女性少得可怜,克里斯蒂安看那些演算出来的身体数据自然不是对年老色衰的妇人们感兴趣。 他看,只是因为他那没有理由且毫无征兆的好奇。 这是黑客的本能。 好奇心可以造就一个伟大的黑客,也可以毁了一个成功的黑客,就像好奇心可以使人类探索未知,也可以使人类死于未知。 那种朦朦胧胧的注视感还在,像挥之不去的烟雾,一直笼罩在克里斯蒂安的心头。但眼下,显然是好奇心占据了上风,他花了十分钟看完一堆无意义的分析和报告,这才对那道隐隐约约的目光做出了决断。 克里斯蒂安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坐在教堂门口,他用拇指和食指夹住那块插在酒杯杯身的柠檬,随后用力吮吸一口,借着酸涩的汁液和淡淡的苦意清醒大脑。 1月18日,下午时间1点43分,柠檬干瘪,像一具干尸。 最后一丝汁水顺着喉管进入胃袋,克里斯蒂安吐出那块皱巴巴的柠檬片,提着鸡尾酒杯再进人群。 他在人堆之中找到酩酊大醉的神父,以最直接有效的方式索要教堂的wifi密码,免去了破解的麻烦,并令其向大众开放。 体内的网络切换到教堂wifi,克里斯蒂安眨了眨眼睛,利用x射线捕捉到教堂的结构布局。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将手中的鸡尾酒杯摔碎在灰白色的石砖之上,扬长而去。 下午时间2点07分,克里斯蒂安绕着教堂附近的圣保罗街走了一大圈。 他双手插兜,表情轻浮,眼皮微微耷拉着,依旧是一副睡不醒的懒散模样,活脱脱像是一个不胜酒力的家伙在微醺之后进行一场漫无目的的散步。 那种被注视的朦胧感一直跟随着他,就像他的影子情人,始终不离不弃。 鱼儿上钩了。克里斯蒂安嘴角微微上翘,忽然停住身子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随后转入教堂后面的墓地。 下葬仪式刚结束不久,空气中仿佛还飘荡着回忆的气味和葬礼司仪的话语。刚落成的衣冠冢象征着克里斯蒂安的母亲,尽管她的骨灰已经搭上了前往外太空的货船,可她的气息还残留在那件记忆之中的红色连衣裙上。 “军方,还是普世?”k走到墓碑面前,喃喃自语,“妈妈,用你的眼睛看清这个世界吧。” 克里斯蒂安单膝跪地,额头抵在墓碑之上,看上去既悲伤又痛苦,像身处海底两万里。 假借独自哀悼,克里斯蒂安在他设计好的陷阱里等待猎物上钩。在他低头自言自语的时候,那种被人凝视、被人跟踪的感觉再次浮现。 影子情人来了。 克里斯蒂安低垂眼睑,无数的1和0在他的瞳孔深处滑过,明亮的数据流点亮了他的眼眸,像普罗米修斯的火种照亮人间。 公元2099年,这个时代的一切建筑设施都离不开网络和电子装置。在每一颗殖民星球,新鲜空气和干净水源的珍贵程度远胜于黄金。基本上,所有教堂的水阀、电闸和空气处理器都由市场上一种名叫“摩西”的人工智能进行合理调度。 “摩西”人工智能是某个财阀自主研究的技术,专为教堂设施打造,但比起普世公司的产品,它的防火墙就像纸一般薄弱可笑。 于是,克里斯蒂安轻而易举就黑掉“摩西”,加大了这栋教堂建筑的水压。 下午时间2点11分,睦月城的教堂发生了一场轻微的爆炸。 墙体内外,所有的水管在这一刻炸裂,像无数颗微型炸弹共同引爆。 在加热加压之下,突如其来的“工程事故”扼死了前庭的推杯换盏,强烈的水流奔涌而出,经过净化的清水和未经处理的污水冲上高空,化作一场不期而至的暴雨。 宾客们前一刻还喝着烈酒,行为举止粗鲁而低俗,可下一刻,人们被突然爆裂的水管吓懵了。他们惊愕莫名地站在雨中,很快有道公鸭嗓尖叫了起来,人群从错愕之中回过神来,纷纷作鸟兽散,唯有神父欲哭无泪地站在雨中。 而在教堂后面的墓地,少了前庭的吵闹,世界终于安静了下来,唯有恼人的水流冲击声和千亿颗雨滴打在地面的轰鸣,还有教堂前庭助兴的舒缓音乐。 “该死!”影子情人说话,声音经过合成处理,分辨不出性别。 在雨中,克里斯蒂安站直身体,钨钢手刀从左手边缘弹出,他的右手摸向别在腰后的大口径手枪。 在k的对面,有一道身影在雨中闪烁不断,模糊的人影在暴雨之间若隐若现,就像电视画面因信号不好而时不时中断。 热光学迷彩,只有军方和普世公司才拥有的隐形技术。 与黑市上的光学迷彩不同,这类热光学迷彩利用负反射材料甚至能屏蔽人体的红外线发散,即使是热成像设备也无法探测。要识别这类隐形技术,只有依赖于暴雨。在雨中,热光学迷彩的光线弯曲速度跟不上雨滴的变化,引爆水管是最好的选择,也是克里斯蒂安唯一的选择。 克里斯蒂安犹豫了片刻,出于对星际联邦和普世公司的忌惮,他最终还是未能拔出腰后的大口径手枪。 他舍弃致死武器,右手的手掌边缘也弹出刀片,选择了与那名影子情人进行近距离搏斗。 水管炸裂,电流不稳,教堂的光源在炽烈和黯淡之间摆荡,街道旁的路灯在漆黑的夜空之下忽明忽暗,像极了歌剧院的舞台灯光。 在明灭不定的光线中,克里斯蒂安与那道闪烁不断的身影交汇、错开、再度交汇、错开……悲伤的乐曲从教堂的另一侧传来,伴着巴赫的《g大调第一大提琴组曲,前奏曲》,两人像最优秀的舞蹈家,在百老汇的灯光下上演一出令人心碎的歌剧。 每一次交锋,都是一次激烈的金属奏鸣,克里斯蒂安手上的刀锋和那名影子情人小臂里弹出的螳螂刀相撞,擦出一系列的明亮火星。 寒芒闪烁,火花在暴风雨中坠落,像早已灭绝的萤火虫在后信息时代的霓虹灯光下飞舞。刀刃相撞交织出的伴奏响了十来次,最终在巴赫的前奏曲中渐熄。 这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交锋。 无论是从武器的威胁度,还是义体的先进程度来看,克里斯蒂安完全落于下风。他知道,不管对方使用的是军方的技术,还是普世公司的科技,都不是他这个雇佣兵所能对付得了的。 换句话说,这场战斗从一开始就毫无胜算。 影子情人像戏耍猎物一样和k近身搏斗,可当他厌倦了这种无意义的缠斗,这家伙便借着一次交错,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把高斯步枪锁定了克里斯蒂安的身影。 “站住。”沙哑的电子合成声从模糊的人影口中发出,就连语气也古井无波。 克里斯蒂安的身体僵在原地,眼神无奈,嘴角浮现出一缕不得已的苦笑。 “收起你手上的刀。” 影子情人发话了,克里斯蒂安咧了咧嘴,收起钨钢刀刃,模样乖巧得像一个听话的孩子。 “找我有事?”克里斯蒂安摊了摊手,表示自己没有威胁。 “很好。”影子情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继续用那种沙哑沉闷的语气说话,“k?你是哭拳组织的k” “如果你指的是哭拳,是那个慈善军事组织,”克里斯蒂安挤了挤眼睛,笑道,“那么没错,我就是k。” 哭拳是正义之拳,没人知道哭拳真正的首领是谁。关于这个组织,人们只知道,在这奇怪的信息时代,有一个奇怪的家伙运营一个奇怪的慈善军事组织。 在哭拳,雇佣兵可以得到任务报酬的70,中间人和组织平分剩下的30。但最为有趣的地方也在这里,无恶不作的哭拳组织会将到手的15拿去救助贫民和边缘人,简直就像21世纪末的侠盗罗宾汉。 有好事者推测,哭拳背后的支持者必然也打上那只抽象化大手的标志,毕竟能不计收入地运营这么一个奇怪的慈善军事组织,必然需要极大的财力。 “这个世界应该没有第二个哭拳了。”影子情人嘟哝了一句,正色道,“你是k,很好,克里斯蒂安·基勒,你在2099年1月10日违背雇主委托,私自放走任务目标……” 克里斯蒂安在神秘来客提到了他的全名之时,瞳孔骤然收缩,宛如一枚锋锐的细针。他低垂头颅,像是表示臣服,可眼睛深处的情绪凝结成一片漠然,散发着冰河世纪的寒意。 他的主动配合似乎令影子情人放松了警惕,也正是在这一刻,明亮的数据流再次从克里斯蒂安的眼眸中流过,异样的光芒如水一般铺开,弥漫他的双眼。 “你在做什么?!” 外界,影子情人终于发现了克里斯蒂安的异常。 可一切已经太晚,神秘人瞄着k的大腿试图扣动扳机,可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放慢,1和0编织成丝丝缕缕的细线,组成一张冰蓝色的大网。在网格之上,一座十六进制的迷宫矗立在数据网络之上。 影子情人的独白逐渐隐去,像有人调低了世界的音量。 克里斯蒂安的意识进入赛博空间,边上还站着一道模糊的人影,那是一块特殊芯片所搭载的人工智能,安装在他脊柱内,可以辅助他实现快速骇入。 “echo,让我们开始吧。”克里斯蒂安说。 挡在他面前的是一堵迷宫似的防火墙,而反病毒软件就像迷宫中的卫兵,进行有组织有规律地巡逻。 这些都难不倒k和他的人工智能,他的手头有好几种常用的骇入工具,足以针对各个网络安全公司打造的防火墙。这些代码都是他平日里利用空闲时间写好的,为的就是在不同任务中快速有效地进行入侵。 站在迷宫之前,克里斯蒂安的意识就像弦如满月的猎弓,数据包架在意识之弓上面,随着他的发射指令激射而出,像一支电动钻头一般突破层层阻隔。 这名神秘人身上的产品显然是普世公司的尖端科技,克里斯蒂安不可能绕过访问规则,并骗过验证工具。 对于普世公司的玩意儿,他只能实现不完美的暴力破解。 层层迷宫之中,义体和植入物的控制核心就如同希腊神话中的米诺陶诺斯,数据包钻过一道道防火墙,扎入迷宫核心,将那只米诺陶诺斯钉死在原地。 猩红色的丝线从数据包的箭头开始蔓延,密密麻麻的数据流如鲜血一般扩散。防病毒软件已经发动引擎,“卫兵们”朝着迷宫中心赶来。 关于时间,这儿没有明确的定义。在时间相对静止的赛博空间,k可以畅游网络一整个世纪,就像人可以在梦中梦见一辈子的生老病死。 外界,影子情人才刚刚扣下高斯步枪的扳机,他似乎已经预见了金属刺钉子弹经过电磁线圈的加速,以超音速的子弹速度射入k的大腿。可就是在这一刻,他扣下扳机,扳机却纹丝不动,高斯步枪识别不出持枪者的静脉纹路,从而产生一阵强烈的电流麻痹他的手指。 与此同时,影子情人身上披着的热光学迷彩消失,化作一件黑色的长风衣。风衣的帽檐罩在他的额前,他的脸上还带着一副面具,看起来和长风衣是一体的,同属于热光学迷彩的一部分。 一切义体、挂件和武器都因k的黑客攻击而瘫痪,普世公司的强大科技在这一刻展现出了非同寻常的力量。当克里斯蒂安的数据包穿过层层迷宫之后,墙体甚至已经开始了自我修复。 “马拉卡!”神秘人骂了一句星际脏话,声音竟意外地清脆甜美,宛如夜莺与星星午夜飞行。 来路不明的女孩在骂完这句话之后瘫倒在地,k的意识退出赛博空间,身形紧跟着意识电射而出。 他的时间不多,只能让普世公司的产品瘫痪128秒钟。 在这128秒钟内,巴赫的乐曲在暴雨中浮游,克里斯蒂安的长靴踏破雨幕和泥泞,宛如风雨中的人形闪电,裹挟着无尽的风和雨劈向那个穿着黑色长风衣的面具女孩。 在这128秒钟内,他眼神冰冷,速度过人,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凶狠,就连狂风和暴雨都被他甩在身后,像头决绝的困兽,愤怒狰狞。 克里斯蒂安·基勒(kristian killer),宛如神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0x03 数据游骑兵 k花了128秒搞定了一切。 冲锋、滑步、反身、锁喉……他制住了这位来路不明的神秘女孩,并用这家伙身上的电子手铐限制住了对方的动作。 手铐也是普世公司的高科技产品,内置传感器,可在被拘束者做出侵略行为之前释放电击,并注射强镇静剂。对于那家巨无霸生产的东西,克里斯蒂安倒是放心得很。 “好吧,k,你赢了。”女孩看上去有些垂头丧气,“你是怎么做到的?我知道你是很厉害的黑客,但也不可能凭空入侵。” “你说呢?”克里斯蒂安略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反问道,“你觉得当下这种情况,我能告诉你吗?” “你知道的,我没有恶意。”女孩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是wifi,教堂的wifi,对不对?人们总是不会对教堂的wifi产生戒备。” 克里斯蒂安耸了耸肩,不置可否,只是神秘莫测地一笑。 “我知道你没有恶意,你得庆幸先前高斯步枪瞄准了我的大腿,否则你早就是个死人了。”k蹲下身子,优哉游哉地说,“放松点,我也不想铐你的,毕竟我又不是什么bds爱好者,更看不太懂《五十度灰》这部电影。” “《五十度灰》?那是多早之前的电影了。”女孩叹了一口气,认命似的说道,“不管怎么说,k,我是蒂芙尼·陈,我来是想邀请你加入我们。” 伴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陌生女孩身上的系统组件逐渐恢复。由于热光学迷彩和声音合成器的正常运转,光线扭曲,她的身形逐渐透明,而女孩的语气一开始还充满懊恼和不甘,可到了后来也成了沙哑沉闷的提问,像猫头鹰在夜里啼鸣。 她又变回了那名肉眼难以识别的影子情人。 克里斯蒂安不喜欢这种遮遮掩掩的对话方式,他皱起眉头,伸手扯掉影子情人的面具,并剥去那件变得透明的长风衣。 “马拉卡!”女孩惊呼一声,似乎感到了冒犯。 面具被克里斯蒂安揭开,热光学迷彩自动停止运行,蒂芙尼·陈的黑色长风衣和黑色面具被k随手丢在一边,像不值钱的垃圾。 影子情人终于暴露出了她的真面目,藏在这身昂贵装备下的,是一个身穿黑色哑光皮衣的短发女孩。 蒂芙尼·陈有着纤细的腰肢和颀长匀称的好身材,她的嘴唇很红,娇嫩得像四月林间的玫瑰,可她那挺翘的鼻梁和不加修饰的眉眼却执意遮盖这份柔弱和可爱,使得她的整体气质骤然一变,像一个威风凛凛的星际牛仔,英气逼人。 看到这张脸的那一刹那,克里斯蒂安没来由联想到某一次在记忆影院体验“印迹(engra)”的过程——那是一份来自2049年之前的记忆,记忆的主人是一名土生土长的地球人,在死前经历过四季时节的变换。 克里斯蒂安从未去过“大灾变”之后的地球,他对那颗蔚蓝星球的印象只停留在记忆体验的层面。 在看到蒂芙尼·陈的这一刻,他忽然想到了印迹中曾见过的冬日阳光,这女孩的五官给人一种奇妙的感觉,不太远,也不太近,就像冬天的太阳,不太热,也不太冷。 一切就像刚刚好。 科技发展日新月异,在这个时代,俊男靓女扎堆生长,整容手术廉价得就像街头的随手涂鸦。通常来说,人们只需花点闲钱做美容,通过调整或移植颧骨,植入面皮,就能完完全全改变自己的面孔。 蒂芙尼·陈有着不加修饰的眉眼,甚至就连淡妆都不化,这一点倒是令克里斯蒂安颇感新奇。 “你刚才说,邀请我加入你们。”k瞥了一眼边上的热光学迷彩,轻声问道,“你们是谁们?公司还是联邦部门?” “我们是red,由普世公司和星际联邦政府共同成立。” “red?”克里斯蒂安摇了摇头,说道,“没听过这玩意儿。” “rebellion enforcent division,即叛乱处理局,你没听过也很正常。”蒂芙尼·陈解释道,“red是普世公司和星际联邦为针对近期社会局面而特设的一个商业化联合执法机构,主要处理对象是那些反对普世公司的复制人和鼓吹反赛博化运动的无政府主义者。” “所以你们既是政府,也是公司。”克里斯蒂安若有所思地说,“背靠着人类社会的两座大山,想来很吃香。” “吃香?或许吧……威逼、利诱、凶杀、侦查、窃听、反间谍,星际联邦需要一批人来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普世公司则为这一切提供资金。”蒂芙尼挑了挑眉,继续说道,“red处于灰色的中间地带,虽然支持者是公司和政府,但我们更像是享受双方资源的外包商,否则我哪能决定谁来当我的搭档呢?” 她略作停顿,以一种真诚的目光看着k,说道:“加入我们吧, red是享有政府部门权限和福利的商业机构,我们的能力和财力你也见过了,你在丰收城放走了复制人也瞒不过我们。我们监视一切,而我需要一个搭档,一个像你一样优秀的数据游骑兵。” 数据游骑兵(digital ranger),或者说数位漫游者,是一种褒义的官方说法,只有被星际联邦和普世公司合法承认的顶尖黑客才能获得这项头衔。 k明白这个头衔的意义,那近乎意味着安全、荣誉和衣食无忧。 全太阳系的黑客都在挑战普世公司的应用安全体系和网络防御技术,这家巨无霸企业的防火墙已经不是简单的迷宫,而是一个浩瀚庞大的银河系。 出于对自身防御体系的自信,普世公司甚至会保存这些黑客的攻击记录,并为那些做出微小突破的家伙提供一份高薪工作。可从未有人突破至中央服务器,黑客们在挑战普世的同时,更希望能得到对方的认可,获取一份体面的工作,摆脱边缘人的生活。 暴雨还在下,水管喷涌而出的水流在狂风中化为细长透明的雨线,重重打在克里斯蒂安的脊背之上。天气有些冷,寒冷的空气似乎要将雨滴和巴赫的乐曲凝结成冰,再狠狠摔碎在地上。 雨水打湿了蒂芙尼·陈的黑发,斑驳的雨渍在她那苍白的脸上迅速晕开,点点滴滴,像草间弥生的波普艺术,有着幻觉和梦境的超现实之美。 k没有立刻答应。 远方传来警笛的嗡鸣,尖锐刺耳的声音透过重重雨幕,钻进克里斯蒂安的耳朵内,令人的内心徒增烦躁。 睦月城不是特别大,飞翔的警车到这里花不了多少时间。克里斯蒂安看着蒂芙尼·陈,在片刻的犹豫之后,便替她解开了双手的电子镣铐。 “走吧,带上你的东西,我们换个地方说话。”k冲着边上的黑色长风衣和面具努了努嘴,飞快说道,“我知道你不在乎警察,但我还没做出决定,所以暂时还不想惹上麻烦。” 克里斯蒂安说完转身就走,他竖起夹克的衣领,背影果断而决绝,像一副暗色调的油画。 “巧了,我也不喜欢和那些一无是处的肥猪打交道。”蒂芙尼·陈重新披上那件长风衣,迎着风雨大喊道,“我们去哪?找个安静点的地方!” “关掉你的热光学迷彩,”克里斯蒂安的声音从雨中传来,“酒吧,我们去附近的酒吧。” ………… ………… 睦月城的酒吧是整个月球城市人流量最密集的场所。 通常来讲,人们再穷也会来这地方喝上几杯,反正政府每月发放的津贴和罐头食品倒也不至于让人饿死。许多流氓和酒鬼只要能忍受那难以下咽的合成食品,就无需工作,也能整天烂在这满是酒精气息的小天地里。 这儿的酒吧并不安静,今天例外。 克里斯蒂安举办了母亲的葬礼,许多酒徒佯装熟识,去葬礼上蹭了几杯酒喝,这就导致了酒吧生意的“冷清”。 当然,这种冷清也只是相对的,即使少去最嗜酒如命的那一部分人,这家名叫“不眠之夜”的酒吧也依旧坐满了流氓、罪犯和赌徒,只是站着喝酒的人比平日里少了一点。 月球上经济发展一直不算太好,肮脏、混乱、低俗、丑陋,几乎就是这里的代言词。在月球上,这儿没有真正的权贵,即使是睦月城最富有的人放在其他殖民星球也不过是毫不起眼的中产阶级。 “不眠之夜”二十四小时开放,二十四小时都有络绎不绝的顾客前来喝酒,人们无所事事,仿佛脱离了酒精便失去了生活的勇气。 “两杯自由古巴,一份那不勒斯风味意面。”克里斯蒂安招来酒保,又冲着蒂芙尼问道,“你吃什么?不眠之夜还提供很多不错的料理,据说一切酒水和美食的配方都是继承自地球。” “我?随便,和你一样。”蒂芙尼耸了耸肩,表示不在意。 “那就两杯自由古巴,两份那不勒斯风味意面。”克里斯蒂安点好菜单,并伸出自己的左手,“比特币付款,你扫我吧。” 在他的手腕处,一块植入在小臂表面的微型显示屏散发出淡淡的蓝色荧光。 酒保没有植入类似的微型显示屏,只能用一台手持终端扫过克里斯蒂安的手腕,摄像头对准那阵淡蓝色的荧光。 “一共232比特币,”复制人酒保面无表情地说,“是否授权?” “授权。”克里斯蒂安看着账户中的虚拟货币静静流出,抱怨道,“该死,自从普世公司的电子货币发行之后,比特币就越来越不值钱了。” “所以说,你为什么带我来到这种鬼地方?”蒂芙尼·陈蹙起好看的眉头,不满地说,“我说了,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这酒吧可真是‘安静’啊。” 似乎为了印证她的话,蒂芙尼的话音刚落,边上就传来酒客之间的相互辱骂和猖狂大笑。赌徒和酒鬼勾肩搭背,罪犯骂骂咧咧的声音此起彼伏,酒吧内的世界混乱得活像个菜市场,人声鼎沸,仿佛炸开了锅。 “事实上,在我的印象中,以前的不眠之夜没这么多人的。”克里斯蒂安看着女孩的侧脸,无奈道,“不过那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才12岁,经常来这里混口饭吃。” “你十二岁的时候在这里工作?”蒂芙尼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意想不到。 “不算工作,只是跑腿打杂,替酒鬼们买点东西,还得看他们的心情才能拿点小费。不过也不是全无好处,那时候的酒吧老板会给我提供一顿免费的午餐,通常都是快过期的意面,挤上一点廉价的番茄酱。”克里斯蒂安面无表情,语气平淡如白开水,“其实这是我第一次吃那不勒斯风味意面,这是我小时候一直向往的东西。怎么?你邀请我加入你们,还要我当你的搭档,难道你就没有查过我?” “查是查过,不过……” 酒保送上两杯自由古巴,两人的对话被打断。 “请慢用。”复制人酒保微微欠了欠身。 杯中有冰块和青柠片,朗姆酒兑上可乐调制而成的鸡尾酒液本是琥珀色的,可在品红色的灯光下却折射出一种晶莹剔透的迷醉。 克里斯蒂安看到白色的冰块被光线染得发紫,他注意到蒂芙尼·陈竟出于礼貌而冲着酒保点头致意,甚至还说了一句“谢谢”。 诡异,真是诡异,就好像那家伙不是复制人似的。 “继续,刚才说到哪儿了?”女孩盯着眼前的自由古巴,漫不经心地说,“哦,对了,我的确查过一点点的,但谁会花时间去记录一个12岁的小孩呢?” “好吧,那你都知道些什么?” “k,克里斯蒂安·基勒,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好的黑客。公元2077年7月7日出生,母亲是玛丽·凯勒,在复制人流行起来之前,曾是这家酒吧最炙手可热的脱衣舞女郎,生父未知。”蒂芙尼的语气干巴巴的,像在念一段无趣的旁白,“你之所以姓基勒,而不是凯勒,是因为你的母亲文化水平不足,在上报你的名字时,将keller的第一个e写成了i,你就成了killer。” 克里斯蒂安沉默了,蒂芙尼·陈的声音潜伏在酒吧的重金属摇滚之下,却依然执拗地钻了他的耳朵。酒液晃动,k抿着手中的鸡尾酒,试图将自己投入到自由古巴的琥珀色海洋之中。可海面降低,白色半透明的冰块露出水面,一杯自由古巴喝完了,他也未能完全沉浸到酒精的麻醉之中。 女孩那不带私人感情的客观陈述将他拉向另外一个世界,那是记忆的海洋,童年的经历和稀薄的母爱像水鬼一样攥紧了他的阿喀琉斯之踵。 坠落,坠落,不断坠落……像内心尚存的道德情感拉着他往下坠。 酒保再一次登场,这一次他送来了两份那不勒斯风味意面,成功转移了克里斯蒂安的注意力,将他从回忆的渔网中打捞出来。 “为什么不试试呢?你一直盯着那杯自由古巴看。”k打破沉默,就像溺水之人试图喘口气,“我喜欢不眠之夜的自由古巴,喝的时候我喜欢想象自己身在哈瓦那,那是古巴的首都,据说天气很好,有雪白绵软的云朵,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知道古巴,不过是因为在red看过几眼猪湾事件和古巴导弹危机的报告。古巴的意思是肥沃之地、好地方,可惜再好的地方也已经被大海淹没了。”女孩依旧盯着那杯自由古巴,低声说道,“不仅是自由古巴,还有这份那不勒斯风味意面,这玩意儿其实算是一种日料,而不是那不勒斯的东西。” “你去过地球?听起来好像对那边很是了解。” “去过一次。”蒂芙尼反问道,“你看起来好像对地球上的东西很感兴趣?” “倒也不是真的对那些东西感兴趣,只是好奇,我对大灾变之前的地球感到好奇。”k摇了摇头,解释道,“好奇心是人类的本质,更是黑客的驱使力。在见惯了一成不变的黯淡夜空之后,我真的很想站在货真价实的土地上看看蓝天白云,还有太阳的模样。” 由于温室效应,两极冰川融化,地球上的海平面急剧上升。高楼大厦和乡野田地在2049年之后,随着频发的海啸和地震而逐步瓦解,绝大部分低洼地区被海水淹没。 在2099年,旧社会的痕迹只存在于海洋深处,曾经被誉为“世界屋脊”的青藏高原成了最大的一块平原土地,当今的星际联邦政府总部就屹立在那片绿色的青藏平原之上。人们围绕星际联邦总部建造了一座新的钢铁城市,并将这座全太阳系唯一没有穹顶的城市称之为“蔓生都会”。 “如果你想去的话,就总会有机会的。”女孩用叉子卷起意面,慢悠悠地说,“虽然进入蔓生都会的旅游签证并不好办,但red可以帮你,我可以带你去。我们可以一起看看洁白细碎的浪花、一望无际的大海、澄澈空明的蓝天,还有慵懒闲散的浮云” “再说吧,我也不知道这是否就是我真想要的。你知道吗?有些时候我们出于内心欲求而渴望某些东西,但真到手了我们却又大失所望。”克里斯蒂安叹息着说,“人是犯贱的动物,我怕真看到了,自己会失望,会不喜欢。对了,你喜欢吃罗勒叶、洋葱和青椒吗?” “嗯哼,罗勒叶还行,洋葱和青椒不喜欢也不讨厌。”蒂芙尼疑惑地看着他。 “我很讨厌,但又不得不吃。”k感叹道,“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向往地球,会不会只是因为向往那种有大把资源肆意挥霍的感觉。” 在月球上,有一项看似奇怪却又合情合理的罪名——由于星际种植园的成本高于地球,因此月球自定的殖民地法律规定,浪费食物的罪名等同于一次入室盗窃。 蒂芙尼·陈大概明白他的纠结,她看着对方那纹丝未动的意面,忽然伸手将餐盘拉到自己身前。她叉子和筷子并用,小心翼翼地将面前那份意面中的洋葱、青椒和罗勒叶碎挑拣出来,随后拨到自己这边,耸了耸肩。 “承蒙招待。”她说,“r killer。” 克里斯蒂安愣了一下,他喜欢女孩这种面无表情、若无其事却又惊人的善意之举。 “已经好多年没人提起过我的全名,killer是杀手,”他说,“我不喜欢这个姓氏,所以我更喜欢你叫我‘k’,或者克里斯蒂安也行。” “我也不喜欢我的名字,蒂芙尼听起来就像脱衣舞女郎的名字。”她耸耸肩,目光中流露出理解的光芒,“所以,你打算加入我们了?” “不知道,对不起,我总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克里斯蒂安看着她,眼神泛起一抹寂寥颓丧的秋意,“我喜欢当一个雇佣兵,甚至想过就这样死于一次意外也未尝不可,但为政府和公司效力,我还需要考虑考虑。” “好吧,随便你考虑,但记住,”蒂芙尼·陈终于不再盯着那杯自由古巴,“就算要出卖灵魂,也要找个付的起价钱的人。” 她伸手,举杯,脖子一仰,琥珀色的酒液在霓虹灯光的照射下,顺着优美的脖颈曲线流淌,打湿了裹在长风衣底下的那件黑色哑光皮衣。 一饮而尽。 “k,不管怎么样,我还是需要一名优秀的数据游骑兵。”她认真地说,“如果你不吃罗勒叶、洋葱和青椒,那你点的就不是地球上的那不勒斯风味意面,懂?” “那我吃的是什么?” “转基因食物,合成食品,谁知道呢?反正只是普通的意面。”她说,“无论你明不明白这一点,我都会说服你的,人生总不能像你那盘单调的意面一样被翻得乱糟糟的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0x04 疯控中心 k被说服了。 更确切地说,k被睡服了。 当喝完自由古巴,吃光那不勒斯风味意面之后,克里斯蒂安带着微醺的蒂芙尼·陈回到了记忆中的家,两人就像干柴烈火,在酒体的催化下,一点就着。 细碎的火星成了一场熊熊燃烧的大火,缠绵的情欲和暧昧的桃色是火中绽放的全息玫瑰。缱绻的温柔如水一般轻轻荡漾,女孩的低吟此起彼伏,像森林中的小兽呜呜咽咽,雪白细腻的肌肤上泛起一抹高潮的粉红。 快感如涨潮时的海浪,层层叠叠,迅速将她淹没。在一场纵情狂欢之后,蒂芙尼·陈陷入心满意足的睡眠,嘴角勾勒出的弧度像是疲倦的孩子,有着清醒时所不具备的甘甜。 冰冷的雨水拍打厚重的窗玻璃,困意未能降临到克里斯蒂安身上,霓虹城市代替玫瑰色的幻梦,坏了他的睡眠。k半坐着靠在床头,右手夹着一根混合型香烟,左手的五指穿插在蒂芙尼那黑色的短发之间。屋内一片黑暗,唯有燃烧的烟头明灭不定,像激情燃烧过后的余烬,等待着下一次的死灰复燃。 火光逐渐微弱,香烟即将烧到滤嘴,克里斯蒂安用拇指和食指掐灭烟头,随后随意往地板上一丢,便直接掀开被子下了床。 蒂芙尼·陈还在熟睡,k瞥了一眼床上那慵懒曼妙的胴体,在掀开被子的那一刹那,这匀称而没有一丝赘肉的身体白得发光,仿佛照亮了这一整个卧室的黑。 由于长期缺乏阳光照射,肌肤苍白几乎是当今人类的通病。据说现在时尚界的流行文化是去紫外线浴场让灯光师精雕细琢,晒出完美的人造小麦色皮肤。 克里斯蒂安穿上衣服,拉开密不透风的窗帘。透过廉价公寓那小小的四方格玻璃,窗外的世界像一幅没多大新意的城市风景画,街道上的污言秽语在如出一辙的霓虹灯光下传进k的耳朵。 睦月城下起了大雨,没完没了,没个尽头。 远方,类似这栋廉价公寓的生态建筑错落有致,一栋栋看似高大的楼宇在雨中矗立着,内里却像个挤满工蚁的蚁巢,每个住户的房间只有733米大,肮脏、混乱、拥挤,比一具住死人的棺材好不了多少。 暴风雨模糊了高楼大厦的轮廓,霓虹灯经过漫天水汽的折射,将雨中的城市晕染得光怪陆离。而睦月城中那辅助气候循环的高塔建筑就像一位位沉默而警惕的巨人,在雨中守望着这个城市。 世界通过窗格子和玻璃挤入克里斯蒂安的瞳孔,这是一整个浩瀚世界的可悲缩影,人类社会的冰山一角,科技乌托邦下的实名制辩驳。 星火点点,灯光摇曳,人类文明在黑暗中浮浮沉沉。 k在窗前站了好长一会儿,他怔怔出神,思绪放空,像块没上发条的怀表。这是他惯有的“贤者时间”,干涸枯竭的内心得到清水的满足,可发泄之后,空虚和恐慌就会在心头肆意蔓延。 糟糕的感觉,就像用力一拳却打在不受力的棉花之上。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直到窗外的电子广告牌投射出易拉罐的立体投影,他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口渴。 克里斯蒂安再次瞥了一眼蜷缩在被窝中的蒂芙尼,一把抓过衣帽架上的透明塑料雨衣,拉起帽檐盖在略显凌乱的白色发丝之上。 他将大门反锁,确保不会有人打扰到蒂芙尼,便直接进了那架老旧昏暗的电梯。灯光微弱,借着晦暗不明的光线,k可以在电梯的墙壁上发现一些下流低俗的笑话和随手为之的涂鸦。这狭小的空间内汇集了人类自诞生以来最精辟的口头谩骂和死亡威胁,加起来简直可以编成一本流氓用语的百科全书。 复制人和机器解放了人的双手,在提高社会生产力的同时,也造成了大批底层人的失业。 这些边缘人在一开始有过反抗,可很快就又被政府和公司开出的双重福利麻痹。他们陶醉在无须工作的自由之中,像寄生虫和渣滓那样活着,而他们活着的最大乐趣就是乱涂乱画,再惹些麻烦,以寻求酒精和更刺激的事情发生。 在这一方空间中,电梯里的辱骂和涂鸦来源甚广,既囊括大部分麻木的人群,也包括少部分不安于现状的反抗者。于是,k在污言秽语的包裹中下坠,电梯在不断坠落,直至下降到底层。 不幸的是,楼下的自动贩卖机被人打碎,里面的碳酸饮料早已不见踪影。 “麻烦。”克里斯蒂安扶着额头,叹了一口气。 他推测,那些饮料估计早已进了某一个无业游民的肚子,又变成了一泡腥黄的尿液排出。 无奈之下,他又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了睦月城的小吃街。那儿人多眼杂,无论是饭点还是午夜时分,无所事事的人们总是涌上街头,像蝗虫过境一般觅食。 交配和填饱肚子,永远是人类挥之不去的本能,就像人类再如何进化也摆脱不了灵长类动物的本质。 酒鬼和猎艳者无处不在,大家总是喜欢端着一杯小酒,在人群中找寻那些衣着暴露的牛郎和妓女。在这个群体中,并非全是复制人,还有一小部分是人类,她们出于刺激或者为搬离生态公寓攒钱才干这行,而事实证明,相比起予取予求的复制人,偶尔拒绝、偶尔不情愿的人类更能激起嫖客的雄心壮志和征服欲。 那让他们感觉到“活着”,作为一个“人”而活,而这种感受是复制人所提供不了的,那些披着人皮的家伙躺到床上就像一滩烂肉,要嘛不叫唤,要嘛叫得像一个复读机。 在拒绝了第三十七个女性和第十二个男性的一夜情暗示之后,克里斯蒂安没去打扰任何人,只是想找到一台自动贩卖机,替自己和蒂芙尼·陈各买了一瓶可乐。 k长得很美,如果长得好看算是一种疾病的话,那么他的确算得上病入膏肓。在这个容颜可以伪造的时代,克里斯蒂安那俊雅的面孔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天然美,这也是为什么他十二岁的时候,母亲给他的职业规划是当一个陪酒、跳舞的牛郎。 “老天爷赏饭吃咯,孩子,你得好好利用你这张精致可爱的小脸。”玛丽·凯勒,他的母亲,曾拍着他的脸颊对他这么说过,“我已经住腻了生态公寓,也厌倦了看人脸色,你得帮我,我要过上更好的生活,我值得更好的生活。” 可谁不想过上更好的生活呢?当然,这也是克里斯蒂安12岁离家的几个原因之一。 他不想变得像自己的母亲那样,靠出卖自己的肉体生活,一辈子都围绕着一根钢管和几个色眯眯的客人转。 他不想那样,他不想将来躺在床头,变得粗暴无礼,像个顽固的糟老头,在无人慰问的孤独中渐渐死去,他也不想未来的某一天,他能活下去的唯一动力是那些廉价的酒精和错乱的电子致幻剂之类。 他不想被麻醉,他宁可流落到“家”之外的世界,作为一个迷路的孩子死去,就像钢铁森林中离群的孤狼。 街道上,掺了辣酱的面条、涂满沙拉酱和芥末的章鱼小丸子以及在醋里面煮过的鸡蛋,无一不散发出一种刺鼻的香味,同人类嘴巴里呼出的口气、背脊上流下的汗渍搅在一起,香味和臭味熬成了一锅无形的粥。 无人机就是在这时从k的头顶飞过,投下一束瑰美梦幻的光,凝聚成一个高达五米的全息模特,在这可怕的人间烟火气中行走。虚拟的模特迈着猫步,姿态撩人且衣着暴露,几乎不着片缕。 这是商业广告的一种,营销的却不是衣服,而是模特身上那闪闪发光的义体。全息模特有着平坦光滑的小腹,上身只是贴了两片乳贴,下身穿了一条,比站街的妓女还要直白,却是为了最大程度展示义体与人体的完美融合。 人们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如果这是一则推销复制人的广告,那么全息模特将连仅剩的那一点儿衣物也消失不见。毕竟,复制人只是商品,商品不得隐瞒每一个微妙的细节,否则岂不成了消费欺诈? 克里斯蒂安穿过全息模特那修长笔直的小腿,一个双眼泛着红光的肌肉大汉从远处朝着他所在的这个方向奔来。 这家伙光着脑袋,穿着一件黑背心,臂膀上夸张的肱二头肌突兀得就像移植过来的人造肌肉,身上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息。他有一双弥漫着血红光亮的双眼,这意味着此人已经在过度改造之中迷失了心智,是个赛博精神病患。 义体改造属于一种外来植入物,会对人的身体和神经产生一定的影响。而当这种影响达到一定程度时,人的大脑便会出现谵妄、焦虑、狂躁等多种精神疾病,更严重的还可能导致精神分裂和多重人格。 复制人例外,那些人形商品几乎不会因为过多的植入物而神经错乱。对于经过crispr基因剪刀的编辑和修饰的复制人来说,它们没有基因缺陷,感情缺口也随着定制要求的不同从而只对买家和少数人开放。人们喜欢将复制人称为披着人皮的机器,但近些年,倒也有不少人类自发加入复制人权益保护组织,就像他们加入动物保护组织一样。 即使是疯子,也永远不要也另一个疯子打交道。克里斯蒂安侧过身,为大步上前的光头大汉让道,可那家伙却毫不留情,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马拉卡!该死的家伙,你上了我的女人!”光头大汉喘着粗气,身体像住着一头蛮牛。 这个神经病的双手紧紧攥着克里斯蒂安的衣领,强劲有力的大手直接将他整个身体提到空中。k的双脚无力地在半空之中耷拉着,像小孩子坐着栏杆上双腿漫无目的地晃荡。 上了他的女人?窒息感从脖颈间传来,k的脑海中第一时间闪过航班上的紫发兔女郎以及现在还在他床上的影子情人,但很快,他又否决了这两种联想——前者只是个复制人,后者是red的干员,完全没可能和这种街头流氓扯在一起。 “你的女人是谁?”k被对方提到半空之中,眼神却居高临下,语气也淡漠得很,就好像脖子间的窒息感不复存在,即将被掐断喉咙的也不是自己。 “我的女人,她!她是我的女孩儿!”患了赛博精神病的光头大汉指着全息模特,大喊道,“你睡了她!我看上她的时候,你正在她的体内!” 克里斯蒂安眼里闪过一抹无奈,眼角余光扫向四周。没人上前帮忙,边上的人群围成一圈,又让出一点空间,以供这出好戏顺利上演。 “你得搞清楚,你看上的这个女孩只是一道全息投影。”k无奈地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在她体内没错,但我只是穿过这道全息投影时被你看见,你明白我的意思?” “哈!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完完全全进入了她的体内!”光头大汉双眼的红光愈盛,嘴角浮现一抹狞笑。 在这冰冷残酷的笑容中,他加大了手上的力度,似乎已经看见自己像掐死一只小鸡仔一般掐死这个俊美的白发年轻人。 可k却不急,他只是看着面前的疯子,却不做任何抵抗,就好像一个忍耐力十足的受难者,在等待着什么的到来。 下一刻,一道红色的激光闪过,穿过那反射着霓虹灯光的脑袋,光头大汉应声倒地。 克里斯蒂安随着光头大汉的倒地而摔在地上,他爬了起来,凑上前看了一眼那名光头大汉的创口——在死者的太阳穴表面,有一个黑魆魆的窟窿,伤口边缘本该渗出的血液已经发黑发干,像经历了高温灼烧。 是镭射枪,疯控中心(cpc,centers for psycho ntrol)的人来了,镭射枪是他们的标配,死者那被激光灼烧的太阳穴仿佛标示着疯控小队的的决心——要将这病态大脑中的一切疯狂因子扼杀殆尽。 一辆黑色的飞旋车自晦暗迷蒙的夜空中降临,车上下来三个全副武装的战士,他们的面容藏在防护服的面罩之下,在瓢泼大雨中显得模糊不清。 一名飞车手,一名狙击手,还有一名cqc(近身格斗术)专家,标准的疯控小队,人性泯灭的冰冷执法者。 k一点都不在意光头大汉,是因为一旦涉及这类赛博精神病患,cpc的疯控小队永远不会迟到,鬼知道那些冷酷的家伙们是不是24小时都处于待命状态,就像一堆准时的机器。 疯控小队当着克里斯蒂安的面拖走了那名死亡的光头大汉,他们抬着那家伙的尸体上了飞旋车,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便直接飞走,而这一过程中他们甚至连边上的人群都不看上一眼,人们也默不作声,喧闹的小吃街在这一段时间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 医学上,医师们将由义体改造引起的一系列精神疾病统称为赛博精神病(cyber-psychosis),而更糟糕的是,这类精神病患的意识若是被有心人复制至网络,就能成为一种破坏性极高的赛博病毒,无差别删除一切数据和文件,就像脱缰的野马。 cpc管理的疯控小队就是干这个的,他们的唯一任务就是消灭赛博精神病患,并带走尸身,进行彻底地销毁。 摆脱了光头大汉,疯控小队一走,因围观看戏而短暂停滞的人群再次恢复流动,黑压压的人群像一条涌动的河流,只是人群流动速度并不快,搭配上那令人作呕的汗臭味和牙缝间食物残渣腐败的气味,或许更像一条肮脏的臭水沟。 k在一家药店面前终于找到了一台完好无损的自动贩卖机,当他将手腕上的支付装置靠近机器的扫描仪,自动贩卖机的电子屏里浮现出琳琅满目的商品列表。与此同时,机器的凹槽里制造出饮料和避孕套的全息投影,以便顾客分辨实物与图片的区别。 克里斯蒂安的右手在一道道全息投影的边上划过,每一次挥手都是一次实物投影的切换。伴随着轻微的机器转轴声,商品投影固定在一瓶易拉罐可口可乐之上,他将手指放在手写板上写了个“2”,阿拉伯数字。 于是,两瓶罐装可口可乐从凹槽中弹射而出,代替那道全息投影成为货真价实的商品,而k账户中的电子货币也在这一刻流出。 克里斯蒂安将一罐可乐夹在腋下,另一罐握在左手之中,他的眼神在不经意间瞥向药店的柜台,柜面上摆着一些内啡肽类药物和紧急避孕药片。 在人类赛博化的今天,一些廉价义体容易产生排异反应,并带来剧烈的疼痛。也正是因为如此,具有镇痛作用的内啡肽类药物已经加入otc列表,无需医师处方即可购买。 克里斯蒂安的目的不在于此,他的目光越过吗啡等内啡肽药物,替自己买了一瓶三环类抗抑郁药,又替蒂芙尼·陈买了一盒紧急避孕肠溶片。一直以来,k都将自己完成委托得到的报酬投入到身体的改造之上,他身上的义体部件无一不是黑市上的尖端货色。 这些义体并不会像那些廉价玩意儿产生排异反应,但由于他本身进行了大量的义体改造,过度赛博化导致他有些轻微抑郁,其余一切安好。 药店将k买的药物打包好,装在一个白色半透明的塑料袋里,他将那两瓶可乐也丢在里面。 雨还在下,一如既往的坏天气,世界从来就没好过。 克里斯蒂安提着塑料袋回到母亲住的那栋生态公寓,门牌号是0451。当他推开那扇满是涂鸦和抓痕的生锈防盗门之时,一道柔和的歌声顺着门缝飘出,好像是“马男波杰克版”的《stars》 他进了屋,蒂芙尼·陈不知何时早已醒来,此时她正坐在床垫上,手持终端就这么躺在她的身侧,上方浮现出歌手的全息投影。 “stars, thend go, theast thelow 星星来了又离开,来得或快或慢 theylike thelightthe sun, allbze 它们离开时就像太阳最后的一缕阳光,一切都在光辉之中 and all you seeglory 你所见的一切都很闪耀 butgets lonely there when theresohereshare 当那里不再有人一起欣赏这片夜空时,星星开始变得孤单起来” 那是一位黑人女歌手,名叫na sione,此刻正以虚拟的形象对着蒂芙尼·陈唱着歌儿。而蒂芙尼已经穿上了那身黑色的哑光皮衣,她坐在床垫上冲着全息投影发呆,只是胸前的链子还未拉起。 皮衣的拉链开口直至肚脐,雪白的肌肤和光滑平坦的小腹与黑色哑光皮衣形成鲜明的对比,极具视觉冲击力。k斜睨了女孩一眼,喜欢她的这种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的性感与美丽。 “怎么去了这么久?”蒂芙尼·陈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说道,“我还以为你不打算加入我们,只是想着睡了我就跑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0x005 死亡去质器 “遇到一点小插曲,疯控小队在抓人。”克里斯蒂安耸了耸肩,将药盒丢了过去,“这个给你,吃不吃随你。” 黄色半透明的塑料盒在空中飞过,划出一道优美的轨迹,准确无误地落在蒂芙尼·陈的怀中。 “嘿,别表现得像一个混蛋。”女孩瞥了一眼药盒上的说明,慢悠悠地说,“有颗大口径子弹曾打穿过我的小腹,我替换了一部分身体零件,所以你不需要担心。” 她弯下腰,探出身子,从床垫边抓来一个深黑色的尼龙包,里面装着的是她的高斯步枪、面具及一系列武器和工具。拉开黑色尼龙包的拉链,蒂芙尼·陈将那个黄色半透明的塑料盒随手丢进包中,那尼龙包敞开的口子黑魆魆的,就像一个神秘的洞里藏了无数的宝藏。 紧接着,蒂芙尼·陈又从里面取出一支怪模怪样的大肚玻璃瓶,随后便毫不客气地倚靠在墙上吞云吐雾。玻璃瓶内部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水声,克里斯蒂安将好奇的目光投向蒂芙尼手中那奇怪的玩意儿。 “阿拉伯水烟,你想尝一下?”她说,“葡萄味,我还加了点酸樱桃汁在里面。” “倒是不妨一试,如果是真正的葡萄和樱桃会更好。”克里斯蒂安接过那件精巧的水烟装置,同蒂芙尼坐在床垫上,肩膀搭着肩膀。 “你难道不好奇我为什么要同未来的搭档睡觉?”蒂芙尼扭头看着k的脸庞隐于云烟之中,若有所思地问道。 “不好奇。”克里斯蒂安微微眯着眼睛,感受着喉间的辛辣与甜蜜,“不过我猜,总不会是为了更好地了解彼此吧?” “去你的!当然不是,我只是看你长得好看,仅此而已。”女孩沉默片刻,忽然问道,“k,你做过几项改造,我看你身上的义体部件挺多。” “很多,眼球、耳朵、手臂、指尖、双腿、脊椎……” “这么多?比我想象的还要多一些,难道你就没出现什么异常状况?”蒂芙尼顿了顿,低声说道,“我是说,赛博精神病,那东西挺麻烦的,不过要是不特别严重的话,red可以让疯控中心放过你。” “赛博精神病?那倒没有,除了轻微抑郁之外一切安好。”克里斯蒂安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蒂芙尼,说道,“义体改造对人体的影响因人而异,我猜,我正好是那种兼容性较高的类型。” 说到这里,k忽然想起了自己买的药物。他从白色塑料袋中取出那瓶三环类抗抑郁药,并就着水烟的甜与辛辣,一口气服下三枚药片。 这些药片是淡黄色的,呈六边形,中间镂空,活像一粒粒金属螺母,算是陪伴克里斯蒂安最久的老朋友了。 “无论如何,只要你不是复制人就好。”蒂芙尼漫不经心地说,“等你正式加入red,还得再做一次测试,比你18岁成年时做的那次还要复杂一些。” “是图灵测试吗?我当然不是复制人,我有id,有母亲,而且通过了图灵测试和罗夏墨迹测验。”k轻笑一声,饶有兴趣地说道,“你知道那个心理医师看了我的墨迹测验之后,怎么判断我的吗?她说我有自杀倾向,所以咯,我现在天天得服用这些廉价的抗抑郁药物。” 复制人没有足够的想象力,而k的脑海中关于墨迹的联想即使再糟糕,也足以证明他是正常的人类,只是比常人要活得痛苦、悲观一点。 克里斯蒂安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满不在乎,就好像两人现在谈论的事情和他无关似的。 “你在那些墨迹里面看见了什么?”蒂芙尼好奇地问。 “小狗的脑袋被解剖,狗皮铺在地面;死掉的螳螂躯壳,母体的子宫和生殖产道;被掏空的野猪头颅;蜻蜓飞过一线天;戴着白色帽子穿着红色高领风衣的蓝发男孩一脸忧郁;背对而立的麋鹿站在青色的石头上,石头下面有火焰炙烤;两只长着触角的怪物守卫一扇未知的门……”克里斯蒂安摊了摊手,叹息道,“我大概也就只记得这些,最令我难忘的是第一个想象,我小时候养过一条狗的,我喜欢那个小家伙,我从墨迹里看见了它的死亡。” 蒂芙尼·陈注意到,当k提起那条童年的小狗时候,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似是而非的古怪表情,有些悲伤,有些痛苦,却又好像远在二者之上。这个表情倒是令她颇感不解,根据女孩的观察,即使是在母亲的葬礼上,克里斯蒂安都不曾流露过这种近乎于悲观的表情。 “所以呢?那条小狗后来怎么样了?”她犹豫片刻,轻声问道。 “死了,被我妈宰了。”克里斯蒂安咧了咧嘴,一脸无所谓地说,“那一年,日子不太好过,所以我妈扒了它的皮,做了顿丰盛的晚餐,我至今都还记得那股狗肉的香味。” “是真的狗,还是基因编码制造的动物?” “不知道,这才是最悲哀的地方。”克里斯蒂安闭上眼睛,脑袋枕在墙壁之上,“那是一条流浪狗,自己跑到我家门口,我管它叫迪迪,它总是摇着尾巴,把我当朋友。” “说起来,k,你好像不太喜欢你的母亲?”蒂芙尼用胳膊肘捅了捅他,身体向左一斜,脑袋枕在克里斯蒂安的肩膀上,“介意和我说说她吗?如果内心难受的话,说出来会好点,不要让抑郁霸占你的心灵。” “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没什么好说的,”k摇了摇头,说道,“她不喜欢我,总说我是垃圾桶里捡的,一辈子围着钢管转的目的也不过是想搬离这狭小破旧的蚁丘,而我只是她的负担,就像西西弗斯的石头。” “嗯哼,典型的笑话,每个母亲都说自己的孩子是垃圾桶里捡来的,但实际上她们比谁都爱自己的孩子。” “不,我的母亲不一样,她甚至能编出一段故事。” “故事?” “嗯,关于我是如何成为她孩子的故事。”克里斯蒂安牵动嘴角,胆汁般的苦涩从他的笑意里泛起。 ………… ………… 公元2077年7月7日,睦月城最性感最漂亮的脱衣舞女郎玛丽·凯勒怀胎十月。 这是她第十次怀孕,前面九次有三次是发生在她成为脱衣舞女郎之前,年少无知的玛丽·凯勒曾为自己的小男朋友堕过三次胎,后面六次则发生在成为脱衣舞女郎之后,客人不慎留下的种,但都意外流产。 这次是玛丽·凯勒的第十次怀孕,可她一点儿也不担心。根据以往的经验来看,这个婴儿即使生下来也是个死胎,而她之所以还大着肚子,也不过是因为有很大一部分顾客出于变态心理就喜欢和这样的她搞在一起。 2077年那个时候,人们还未对复制人妓女感到厌倦,玛丽·凯勒在睦月城中地位受到了严峻的挑战。为此,她不得不另辟蹊径,以全新的噱头去满足那些客人的猎奇心理。 玛丽·凯勒晚上工作,白天睡觉。 同往常一样,在2077年7月7日这一天,她一觉睡到中午,然后拖着疲乏的身体,花上一个多小时步行到睦月城另一端的屠宰场。 不搭车、不去市场,玛丽每个月都会亲自跑一趟屠宰场,以最直接低廉的价格买下可供自己一人食用几星期的肉制品。 屠宰场不大,提供的肉类却很齐全,从猪肉、牛肉、羊肉到鱼肉、鸟肉,几乎一切地球上可供烹饪的肉类,这儿都能找得到,只是价格高低的问题。 当然,这些肉制品自然不是来自真正的动物,那玩意儿稀罕得很,只有真正有钱的大富豪才搞得到。屠宰场那些待宰的动物全是基因编码的产物,就像人类有复制人一样,这些复制动物生来就温驯得很,只需主人一个命令,成群的猪羊牛鱼甚至会自觉排起长龙,一个个按着顺序和分类往绞肉机里跳。 玛丽来到屠宰场的时候,这里正在进行一场血腥大屠杀。流水线上,体型庞大的肉猪哼哧哼哧地站在运输带上,乖巧地就连锋利的刀刃切碎它们的眼睛也从不哀嚎一声。 这里是全月球最腥最臭的场所,地板上永远漂浮着一层暗红色的血水,在血水之下,石砖的缝隙之间,凝固的血垢堆积成一种黏腻黝黑的污泥,就像构建地狱物质被搬到了人间。刺鼻的尿味和动物粪便的臭气是这里永恒不变的气味主题,有时候通风不好的时候还会掺进霉臭的尘土味。 并不是每只动物都会进绞肉机,屠宰场老板也雇了复制人员工。力大无穷的复制人拎着一把满是血迹和油脂的菜刀,像屠夫那样将牲畜剁成肉块,再将排骨和肉片分别装进透明的薄膜袋中散装售卖。 来这的人不少,但大多都是市场的商贩,整个睦月城的肉铺都从这里进货。玛丽·凯勒混杂在复制人和人类之间,她挺着大肚子,打算买些碎肉和香肠。 身为在场唯一一个孕妇,玛丽站在人群之中有些突兀,但绝大部分人已经对她见怪不怪。她算是这里的常客了,几乎人人都知道睦月城的脱衣舞女郎玛丽·凯勒每个月跑上那么一趟,就为了攒钱搬出那栋生态公寓。 这简直成了她近乎病态的执着,可她没想到的是,命运在2077年7月7日这一天给了她一个特殊的“惊喜”,或者说惊吓? 当玛丽·凯勒在屠宰场晃悠着的时候,腹部突然传来熟悉的临产阵痛。那个时候,她正站在一条流水线和一张桌子之间,流水线上是待宰的肥猪,桌子上放着一块砧板,一把沾满油脂的菜刀立在砧板之上。 屠宰场里很臭,到处漂浮着动物死尸的糟糕气味,像一个恶臭的蒸笼,由世间最复杂也最可怕的气味分子酝酿而成。可在这一刻,突如其来的疼痛抓住了她的所有注意力,一切惊惧的想象和不好的气味像风一样远去,唯有分娩的痛苦占据了她的心灵。 玛丽的眼睛半睁半闭,感官和内心像是在一瞬之间放大,又在须臾之后立马缩小。 在无限大的世界中,砧板和菜刀好像离她特别的遥远,就连声音传进她的耳朵都像隔着一层瓦楞板。而在无限小的世界里,她好像看见流水线上的活猪困惑地盯着她,平静而死寂的湿润眼眸像一面明镜,倒映出一个因痛苦而表情狰狞的美丽女人。 分娩就是在这一刻结束的。 砧板和菜刀近在咫尺,而流水线上的猪只是虔诚地盯着绞肉机,好像从未曾看过她一眼。当玛丽·凯勒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跌坐在地上,胯下躺着一滩安静的红色死肉,四周没人注意到她。 又是一个死胎,这并不奇怪,她早已失去了生育的能力。 玛丽松了一口气,又长长叹息了一声,像是如释重负,又像有些遗憾。与此同时,疲惫和困倦在同一时间涌上她的心头,就好像分娩已经花光了她的所有力气。 在强烈的疲倦感催眠下,她只想好好就地睡上一觉。 可她不能。 玛丽·凯勒咬着牙撑起身子,从砧板上拔下那把满是油脂的菜刀。菜刀的刀身并不明亮,甚至还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油脂味,但抛开这一点,就本身的锋利度而言,这把菜刀倒也足够用了。 想到这里,玛丽·凯勒手起刀落,熟稔地切断脐带,将那具死胎丢在流水线上,目视着它与一只乖巧的猪共同跌进绞肉机的深渊。 她感到难过,却不是因为胎儿未能存活,而是因为爱总是令人盲目,让人轻易就忽视了血淋淋的细节。 在这一刻,她发现那粉红的柔软的死物和屠宰场那鲜血淋漓的肉块似乎没有太大区别。 “恭喜你,孩子。”玛丽对着绞肉机的深渊行注目礼,“你是幸运的,不必来这世界走上一遭。” ………… ………… “然后呢?”蒂芙尼·陈满是不解地问道,“故事里似乎没提到你。” “然后?然后做完这一切之后,我的母亲说她当时昏了过去。”克里斯蒂安恹恹说道,“她说,当她再次醒来,怀里躺着一个哭泣的婴儿,医生、商贩和屠宰场老板围在她的身边。” “于是,在她的故事里,你就这么成了她的儿子?”蒂芙尼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说道,“你相信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吗?要我说,一切也太巧了一点。” “我不知道,有时候我希望这个故事是真的。”克里斯蒂安苦笑道,“我十二岁的时候,母亲给我的生日礼物是一套取悦人的电子舞蹈教程。” k说得很隐晦,可即使他再如何拐弯抹角,女孩还是听懂了他的意思。 “她是想让你……” “什么样的母亲会想着让自己的儿子去当一名像模像样的牛郎呢?有些心理变态的顾客喜欢,那些家伙真该下地狱!”克里斯蒂安打断女孩,不让她继续说下去,“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的母亲是怎么想的……有时候,我真希望她的故事是真的……” 他睁开眼睛,眼神黯淡无光,轻声说道:“如果世界是一场零和博弈,我不希望他人的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所以我在十二岁离开了这里,下定决心永不回头。” “对不起,我不知道……” 蒂芙尼·陈拿掉k手中的水烟,将他的脑袋搂在自己饱满、温暖的胸前,却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 她没什么好说,是因为她从未想象过如此糟糕的情景。 “没必要说对不起,陈,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人类各有各的不幸,我们可以互相理解,可我们永远不可能感同身受,我们的孤独只是同一片海滩上砌成的两座沙堡。”克里斯蒂安吻了一口蒂芙尼胸部的肌肤,认真说道,“葬礼上,我很难过,很悲伤,不是因为我的母亲,而是因为那些葬礼上假装真诚的来客。我想,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会有人伤心吗?” “当然会有,难道你没有朋友?”女孩踌躇片刻,小心翼翼地说,“虽然我们现在还不算很了解彼此,你现在死了我一点也不伤心,但我想,只要作为搭档多相处一段时间,我也会为你难过的。” “没错,你看,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当我死了,某些人可能会为此哭上好长一天,但事实是,根本没人在乎。当人作为个体死去,活着的人就会在一段时间之后将之埋葬在记忆深处的垃圾桶。”克里斯蒂安将脑袋埋在温香软玉之间,闷声说道,“在母亲的葬礼上,我看见了那些客人,他们发表致辞,眼神悲哀,言语悲切,就好像失去了我的母亲是他们的一大损失。可是我知道,那些家伙其实完全不在乎,他们伪装这样只是生活和酒水需要他们表现成这样,甚至他们内心还为繁冗的葬礼细节感到不耐烦。” “这个世界,是一个建立在网络和数据之上的冰冷世界。人们用大数据分析喜好,用多巴胺、内啡肽和荷尔蒙合成药物控制感情,金字塔顶端溅起的火花像风暴一样席卷整个社会,新闻媒体像传销组织一样对我们进行洗脑,人们住在社交网络吹出的透明泡泡里,彼此可见却又相互隔绝。”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看,这就是人类的本质,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运转的。多年的经历只教会了我一点,我什么都不是,压根儿就没人在乎,所以我从不奢望过多不属于我的东西。你知道吗?我不是抑郁,只是感受不到快乐,就不知道什么是不快乐。” “那么,我们做一个约定好了。”蒂芙尼·陈思忖片刻,用一种极真挚的眼神看着克里斯蒂安。 “什么约定?” “将来谁死了都不必办葬礼,”她说,“我们也不为彼此感到难过,因为我们一直都活在彼此的心里,永不死亡,永不忘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0x06 沉浸式体验 “嘿,妞儿,我们这是要去哪?”克里斯蒂安打着呵欠,懒洋洋地跟在蒂芙尼·陈后面在大街小巷之间乱窜。 “嘘,闭嘴,到了你就知道。”蒂芙尼摆了摆手,却死活不肯告知目的,“你只要知道,我们要去的地方和你母亲的死亡有关。” “这个算是red的任务吗?不是任务的话,我可不想去。”克里斯蒂安顺手在路边的冰柜里摘了两根冰淇淋,手腕在扫描仪上一刷,“我母亲活得太累,早点解脱也没什么不好,死因更没啥好调查。” 他一边说着一边加快步伐,将手中那闪烁着缤纷色彩的冷冻奶制品递给女孩。这是一种彩虹冰淇淋,当下最流行的街头食品之一,其内部所添加的可食用荧光成分会散发一阵阵绚烂的虹光。 女孩接过冰淇淋,雪白细腻的绵冰,琥珀色的枫糖浆,再加上鲜艳如血钻的草莓酱,一切宛如梦幻,与她那白生生的小手交相辉映,令克里斯蒂安没来由联想到握着火炬的自由女神。 “嘁,冰淇淋,骗小孩的玩意儿。”蒂芙尼·陈吃了一口,这才解释道,“是red的任务没错,我们在追查一个神秘的帮派团伙,事实上,你的母亲并不是近期唯一的死者,近期不少人死于电子致幻剂的数据流超载。” “所以,我母亲和那些帮派暴徒有什么关系?” “我们怀疑有人在暗中走私一种专门针对义体和人造器官的电子致幻剂,而你的母亲曾通过黑市的第三方渠道买过这种产品。”女孩瞥了一眼k,解释道,“人造内脏器官不具备吸收致幻物的能力,而这类电子致幻剂正是通过代码编译幻觉和快感,从而为某些悲观厌世者提供新的麻醉物。” “代码编译幻觉和快感……”克里斯蒂安愣了一下,忽然咒骂道,“见鬼!真是一个好点子,我怎么没想到!” “事实上,你要是想到了,找上你的可就不是我了。”蒂芙尼冷笑一声,对于克里斯蒂安的反应倒是毫不奇怪。 她知道,k这家伙完完全全就是个烂人,除了长得好看之外,这个烂人最大的优点就是烂得巧妙、烂得真诚。至少,克里斯蒂安这家伙从不为自己的“恶”找一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从这一点来看,他倒是比那些伪君子来好上不少。 两人要去的地方在睦月城的市中心,那儿是整个月球城市的cbd,也是整座“夜之城”中最繁华热闹的地段。 据蒂芙尼·陈所说,记忆管理局月球分局就坐落于市中心区域的76大道,那是一家专门负责记忆事务的官方机构,除了管理下属所有的商业记忆影院之外,记忆管理局还是全太阳系唯一合法的记忆植入与删除场所。 在近期一系列因电子致幻剂死亡的名单中,有其中一个男人是一家记忆影院的塑梦师,平日的工作便是将光纤插入脑机接口,并通过做梦的形式来编织细胞记忆电影——“印迹”。 在公元2099年,除了那些上传自身细胞记忆而编织成的自传式印迹,大部分导演和编剧在拍一部印迹之前都得先学会如何成为一个优秀的塑梦师。而对于一部编织好的印迹作品,观众们只需将光纤接近脑机接口,就能在梦中获得身临其境的主角体验。 人们沉浸在拟真的细胞记忆之中,甚至可以自由调节疼痛感知的程度。不仅如此,观众可以在印迹中感受枪林弹雨和核弹爆炸,甚至明星主角之间的床戏也感同身受。这种感官上的体验是任何3d电影、全息电影和vr电影所无法媲美的。 我孙子将生(abiko asaki),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陈的目标,正是这么一名见习塑梦师。根据星际联邦版权法规定,所有塑梦师生前的一切记忆都必须保存到当地的记忆管理局,以防塑梦师记忆外泄造成其创作的印迹在网络上遭人破解。 塑梦师一辈子都在创作拟真的细胞记忆,几乎很少有私人生活。也正是因为我孙子将生作为一名塑梦师,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陈才有了关于那个神秘帮派的突破口——只要沉浸到我孙子将生的生前记忆之中,就能从交易片段找到相应的线索。 现在时间是早晨9点43分,睦月城雨势比先前稍小了几分,可天空依旧晦暗得像一滩在清水里晕开的墨汁,低垂的穹顶像倒悬的深渊,压抑得令人喘不上气。 蒂芙尼·陈带着克里斯蒂安漫步于睦月城的霓虹光亮之中,两人一路上遇到了好几个心怀不轨的流氓和恶棍,令女孩备受打击的是,在这些饥渴的家伙中,有三分之二是冲着k来的。 那家伙的五官轮廓实在太过完美,简直就像一个精雕细琢的复制人,可他偏偏又有着复制人所不具有的自然美。蒂芙尼愤愤不平地想着,对付起偶遇的流氓便也跟着愈发毫不留情。 事实证明,令一个女孩最抓狂的,不是被人搭讪,而是被人无视。伴随着骚扰和暴力,蒂芙尼·陈带着克里斯蒂安从睦月城边缘的生态建筑走到市中心的76大道,一路上踢爆了不少恶棍的蛋。 “所以,这就是睦月城的记忆管理局?”半小时后,k站在一栋破旧的大楼面前,一脸荒谬与难以置信,“这外观看起来和生态建筑没有区别,我可不相信星际联邦的机构有这么清廉。” “记忆管理局就这样,除了本部的外形稍显华丽之外,几乎所有星球上的记忆管理局都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蒂芙尼撇了撇嘴,说道,“那些在记忆管理局工作的家伙都信奉‘精神至上’的鬼话,他们是故意将外观搞成这样的,借此来表达塑梦师对肉体的不屑。” 记忆管理局月球分局矗立在一家星际运输公司和一栋贸易大厦的后头,两人所在的地方是一条简陋的小巷。巷子里幽深寂静,没有街道上那令人眼花缭乱的霓虹灯光,倒像是一个藏匿在城市之中的清幽之所,只是k脚边流动的排水渠破坏了这一份意境。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似一千万根半透明的长针坠落,打在暴露的肌肤表面有着轻微的痛感和腐蚀感。潮湿的水汽无处不在,经人的呼吸渗入肺部,空气仿佛都黏重了起来,就像隔着一层湿润的薄纱呼吸。 没有缘由,k莫名有些不喜欢这个地方,不知是灯光太暗还是雨水酸碱度失衡的缘故。 在厚重的水汽和恼人的雨幕中,蒂芙尼·陈上前按响了记忆管理局的门铃。在一片漆黑之中,门铃下方的触摸板骤然亮起,散发出一阵珍珠似的白光。 水汽扭曲了光线,黑暗中的视野模模糊糊的,克里斯蒂安看着女孩伸出手指,在那道朦胧的白光上一阵敲击,似乎输入了一串类似于密码或暗号的数字。 “谁?” 一道低沉的嗓音在黑暗中响起,声音从触摸板的扬声器中传来,既沙哑又粗糙,像一张突兀不平的磨砂纸。 “能输这串代码的还有谁?”女孩戴上面具,声音同样嘶哑,“red,我是‘黑猫’,有一宗案件需要你们配合。” 提到red,通讯另一端似乎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对方的声音伴随着触摸板在黑暗中熄灭,一阵键盘敲击声随之响起,似乎在查阅着什么。 这种诡异的寂静约莫持续了一分多钟,直到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停下,那块黯淡的触摸板才再次亮起。只是这次浮现的不再是数字键盘,而是一个三角形线框,中间嵌套着一只抽象化的独眼,似乎是记忆管理局的标志。 “身份认证成功,上头的确交待过这么一件事情。”扬声器里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却不再沙哑,“进来吧,red的干员,还有身后那个白头发的。” 没有了电子合成器的加工,扬声器里传出的女声意外地好听,只是对方的语气和态度太过于平淡,潜藏着一种公式化的冰冷。 “走吧。”蒂芙尼冲着k招了招手。 两人站在门口,在一声轻响过后,电子防盗门的锁芯和插销自动弹开,克里斯蒂安跟在蒂芙尼后面走进这栋其貌不扬的办公大楼。 在门后,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螺旋向下,朝着地底蜿蜒,像一条盘在树枝的蛇。通道里的世界黑魆魆的,没有灯光照明,没有色彩装饰,没有箭头导向,一切都是晦暗不明且枯燥无趣的。 “记忆管理局通常分两部分,地上建筑主要为普通客人提供记忆植入和删除的服务。”蒂芙尼·陈解释道,“出于安全性和保密性考虑,地下建筑受到干扰和袭击的可能性较小,主要用来保存当地一整颗殖民星球的记忆。” 克里斯蒂安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女孩的形象隐于粘稠的黑暗之中,几近沉沦,难以辨别,唯有一双明亮异常的双眸像猫儿一样闪烁着清冷的光。 蒂芙尼·陈牵起克里斯蒂安的手,他犹豫了一会儿,没有打开义体眼球的夜视功能。 于是,黑暗像野兽一样吞噬了k的视觉。没了明亮的视野,克里斯蒂安所能依赖的不过是听觉和嗅觉,以及左手掌心传递过来的丝丝温暖。 阴风阵阵,走廊底部传来流动的风声,无边的黑暗将两人层层包裹。他们在漆黑中不断向下行走,在这儿,时间变得冗长,似乎都没有了意义。 直到冷飕飕的凉风第三十七次掠过克里蒂斯安的耳,两人的眼前才出现了一丝明亮的光。在地下通道的尽头,一个穿着红色绣花旗袍的长发女子驻足于一片白光之中,像是童话中守护宝藏的女神,已在这孤独等待了千年之久。 “黑猫小姐,我孙子将生的印迹已经准备妥当。”这名记忆管理局的人员有着和她那红发不相称的严肃,“接下来将由我带你们前往‘时间胶囊’,你们有足够的时间来探索那名塑梦师的生活经历。” “只是生活经历?”蒂芙尼挑了挑眉。 “根据星际联邦版权法规定,如果你们想查看我孙子的印迹作品,就必须申请批文,或者通过正规渠道购买。”红发女郎咧了咧嘴,露出一丝完美到无可挑剔的公式化笑容,就像经过训练似的,有着皮笑肉不笑的诡异。 蒂芙尼摆了摆手,不耐烦地说:“算了,带我们去时间胶囊,生活经历应该也够了。” 红发女郎点了点头,转身在前面带路。 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跟在她的后面,三人一同穿过另一道明亮宽敞的走廊。一路上,克里斯蒂安经过一间间造型独特的玻璃房,由于没有遮挡物,他一眼便能透过玻璃看见里面的货架、分类储物柜和保险箱。 那些“印迹”,或真或假的细胞记忆,就这么以硬盘、磁带、u盘等多种物理形式保存,人类的思想和过往变成了一堆无意义的1和0,被塞进了那一块块冰冷的载体之中。而先前两人所提及的“时间胶囊”其实并不是一种药物,而是提供沉浸式体验的拟真机器。 一路上,克里斯蒂安一直盯着那名红发女郎款款而行的背影,目光中闪烁着疑惑,就好像发现了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似的。 时间胶囊所在这间玻璃房和其他储存间不太一样,这儿没有货架和储物柜,房间的天花板被开了一个井口似的圆形大洞,无数凌乱的数据线从这个井口垂下,活脱脱像被人开膛破肚之后肠子从豁口中流出。 屋内一片凌乱,在一堆数据线的核心处,有一只闪烁着合金光泽的机械臂垂下。在这支机械臂的末端,是一块圆柱形的插头,接口暴露处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光纤。 “桌子上那块u盘,是我孙子将生的记忆。”红发女郎指着桌面上一块黑色u盘说道,“由于规定,你们查阅印迹的时候我不能在场,所以你们必须自行操作。” “具体呢?”蒂芙尼拾起桌上的u盘。 “将u盘插进时间胶囊的b借口,将时间胶囊的光纤插进你们脖子后面的脑机借口,然后等待就可以了。”红发女郎将手腕搭向蒂芙尼的小手臂,“黑猫小姐,我将电子说明书传一份给你,是否授权?” “授权。”女孩说。 “数据传输完成。”红发女郎顿了顿,再次露出那标准的笑容,“我就在中央控制中心,如果有需要帮助,可以通过墙壁上的通讯器和我联系。” 她弯了弯腰,礼仪姿态无可挑剔,克里斯蒂安注意到她身上那件旗袍的花纹已经由玫瑰变成了锦鲤。蒂芙尼·陈对卡特琳娜笑了笑,后者报以一笑,退了出去。 “诡异,真的诡异。”克里斯蒂安摇了摇头。 “什么诡异?”蒂芙尼·陈哂笑道,“你盯着人家的臀部看了一路,要我说,这才诡异。” “不,不是,我不是看她,我是在看她走路的方式。”克里斯蒂安耸耸肩,解释道,“这女人走路每一步所迈出的距离一模一样,就连笑容都一成不变。这家伙,应该不是复制人吧?” “不是复制人,复制人干的都是脏活累活,是没法在这么重要的地方工作的。”蒂芙尼满不在乎地说,“记忆管理局的家伙就是这么一副德行,他们重视人类的意识大于人类的肉身。那个女人把走路和微笑当成了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工具,当你这么想,你就不觉得奇怪了。” 克里斯蒂安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轻声说道:“接下来呢?我们怎么做?” “接下来?等等,我调阅一下说明书,让我看看……”陈的眼睛再次亮起,密密麻麻的文字在她漂亮的眸子中一闪而过,“接下来,你坐到那张椅子上,先把光纤插进你的脑机接口,记忆管理局的中央控制中心会对你进行授权,然后我再把u盘插进时间胶囊的b接口。” “嗯哼,但为啥是我?我看过不少场记忆电影,但那都是经过剪辑的片段。”k抓了抓头发,抱怨道,“别以为不知道,未经剪辑的生活经历体验起来简直无聊透了,这种感觉就像逼你看一部昏昏欲睡的电影,问题是你还睡不着。” “没办法咯,我孙子将生是个男人,虽然不至于导致同步失败,但性别差异会使印迹的同感幻觉不那么完美。”蒂芙尼·陈不由分说将k按在了银灰色的金属椅上,“咱们现在是搭档了,得分工合作,不然下次这种事,就由你来体验当女人的感觉。” “好吧,合作愉快。”克里斯蒂安叹了一口气,一把抓过机械臂,“所以我到底要在我孙子的记忆里找什么?” “查看我孙子将生近期的行踪,看看他是否有去黑市,或者和任何可疑人物接触。”蒂芙尼飞快说道。 克里斯蒂安点了点头,将机械臂的末端一把插进自己脖子后面的脑机接口。他半躺在金属椅上,一道冰冷却动听的女声在她脑内响起。 “访问者:克里斯蒂安·基勒” “申请访问:印迹编号e-a 010899” “授予权限:只读” “授权人:卡特琳娜·杜·克卡奥” 卡特琳娜,似乎就是那个诡异的旗袍女子。 克里斯蒂安坐在冰冷的金属椅上,无意义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紧接着,他就没法再进行更多的思考,纷纷扰扰的杂念一口气窜进他的大脑,就像太多的画面急于上映而叠在一起。 大脑高负荷运转,本能的情绪在心头泛起,似乎意识已对记忆画面的处理感到了厌倦。与此同时,困意像潮水般源源不断地涌上心头,眼前充斥着明亮白光的房间迅速黯淡,克里斯蒂安的思绪齿轮像浇了一瓶胶水上去似的,变得黏重而迟钝。 他打了个呵欠,渐渐不支的眼皮沉重得像撑着两块巨石,仿佛只差最后一根稻草就能压垮倔强的清醒神智。 在迷迷糊糊之间,他所看到的最后一幕是蒂凡尼·陈将u盘插进时间胶囊的主机,她在自己的脸颊上吻了吻,像是表示鼓励,湿润的唇瓣散发出一种玫瑰花油的芳香。 他闭上眼,世界关上了灯,眼前却爆发出无与伦比的炫彩光亮。 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0x07 浪潮 光从四面八方来。 每一道光像一支飞箭,由远及近,朝着克里斯蒂安所不可见的身后落去。 高重力加速度带来强烈的推背感,k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推着前进,就像哆啦a梦坐在时光机里进行一场奇妙的时空隧道穿梭。 时空扭曲,现实不断坍塌,过高的行进速度模糊了视野中的每一个细节。洋红、绯红、天蓝、海蓝、国际奇连蓝……数之不尽的色彩掠过他的眼眸,就像画家打翻了颜料盘,一束束实质化的光像一条条瑰美的彩带,飘飞在克里斯蒂安的眼前。 量子理论认为时空不能无限分割,连续时空观念是不正确的,因此不存在可任意分割的“每一个瞬间”。 但在这场光怪陆离的幻梦中,飞箭似的光亮存在于每一个闪烁不定的微妙瞬间。时间由无数个瞬间叠加而成,每一个最细微的片段都是一副对比鲜明的画面,那是我孙子将生的细胞记忆。 对于k来说,在梦中,我孙子将生人生中的每一个瞬间都存在于同一时刻,即当下这个时刻。那个塑梦师的记忆就这么潜藏在光线之下,每一丝光亮都是一副被拉长的画。 隧道穿梭还在进行,克里斯蒂安知道,这个绚烂至极的穿梭画面应该是数据传输的过程。我孙子的记忆经过代码转译,融化成一堆无意义的光线,钻进k的大脑之中。 流光溢彩,这个过程约莫持续了三分多钟。莫名的力量推着k行进,加速度越来越大,他的视野越变越窄,甚至两侧的风光也变得模糊扭曲。到了最后,黑暗再次降临,一切盛开的彩光无不朝着视野尽头的中心处坍缩,混合成一团无意义的耀眼色块,就像…… 就像k也成了其中一条飞箭似的光线,这是一场难以言喻的光速体验。 于是,飞矢不动,所有的光亮在这一瞬间相对静止。 克里斯蒂安眼前的黑暗迅速笼罩上一层冰霜,视野画面像被霜冻过的玻璃,反射着冷冽的寒光。 下一刻,视觉景象像一块透明的玻璃碎裂,裂痕在光与暗中蔓延,及至一声清脆的爆响,梦境世界支离破碎,k出现了那么一刹那失神。 画面的破裂带来了极致的黑暗,当克里斯蒂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在第一时间感受到了一股温暖。 温暖像海洋,无穷无尽,将他包裹,看不清四周,也辨不清方位。 他感觉到了肢体和五官的存在,他想睁开眼,却发现眼皮虚弱无力。克里斯蒂安沉默片刻,察觉到自己的身体蜷缩着,像一座被海潮包裹的孤岛,耳边传来的是浪花温柔荡漾的声音。 “马拉卡!陈,听得到我说话吗?”k想大叫,却又不能,他的意识发出剧烈的波动。 “k,怎么了?”蒂芙尼的声音在这一方空间内响起,“有什么发现吗?” “该死,我发现我在他妈的肚子里!”克里斯蒂安嚷嚷道,“细节的确很重要,但不至于让我从娘胎里开始体验吧?” “稍等,我看看怎么调快时间流速。”蒂芙尼的声音远去,世界再次陷入诡异的沉寂。 倏地,一阵沉闷的钢琴声响起,就像有人躲在一面太鼓里,隔着一层兽皮尽情弹奏乐曲。k当然知道,躲在太鼓里的不是音乐的来源,而是自己。 “蒂芙尼!宝贝儿!快点!”k抱怨道,“他妈开始放歌了,问问那个红头发的是怎么回事?!宝宝要的是安静,不是扯淡的胎教音乐!” “等等,k,我这边调不了印迹里的时间流速。”蒂芙尼回答道,“她只给了我们‘只读’权限,这意味着你必须从头到尾完整体验一次。” “那就找她要管理权限!”克里斯蒂安的意识剧烈跳动,“不管用什么办法,让她把权限给我,我自己来操控!” “没问题,交给我。” 蒂芙尼的声音再次远去,沉闷的钢琴音乐无休无止,响个不停。克里斯蒂安蜷缩在“母亲”的子宫之中,温暖的羊水晃荡着,昏昏沉沉的睡意涌了上来。 他做了一个短暂的美梦,自己变成了一只憨厚的龟,在虚构的夏威夷沙滩上缓慢爬行。 火奴鲁鲁的阳光很好,有着k从未见过的风景。 这儿很美,到处都是翡翠般碧绿的森林,朝阳悬挂于东方的天空之中,就像一颗海洋孕育的光卵,散发出介于暖红和明黄之间的喜人光亮。克里斯蒂安在沙滩上慢悠悠地爬着,柔和的曦光洒在金子般的沙砾表面,令人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于是,他将脑袋和四肢缩进了龟壳,那是他坚固、温暖且永不分离的家。 梦境到此结束,当k化身为龟,慵懒地晒着太阳之时,他的意识忽然清醒过来,重新回到羊水的温暖包裹之中。 可这一次,他的意识却未附着到胎儿的身上。他的意识同我孙子将生抽离,就像从第一人称视角切换到了第三人称视角,他悬浮于虚空,以一个诡异的上帝注视着子宫中那尚未成型的胚胎。 一种突如其来的明悟感浮了上来,克里斯蒂安脑袋里忽然多了点关于控制时间胶囊的东西。 “k,听得到吗?”蒂芙尼的声音似乎比先前清晰得多,“管理权限已经开放给你,赶紧行动吧。”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克里斯蒂安回答道,“陈,我得暂时和你切断联系,我将在梦里度过很长一段时间,和你说话会导致我换上时空错位症。” 克里斯蒂安说完便直接屏蔽了自己与蒂芙尼·陈之间的交流,与此同时,他的意识跳跃,思维波动构建出一行控制命令:engra pybackrate = 100 代码一闪而逝,克里斯蒂娜眼中的世界在一刹那的停顿之后骤然加速,就像有人按下了压根儿不存在的十倍速播放按钮。 我孙子将生活了三十岁的人生在这一瞬间被压缩至十分之一,可这意味着即使按部就班,k也得花上三年时间。 在梦里,时间不具备概念,对他来说倒不是问题。一旦克里斯蒂安掐断了本身与外界的联系,这儿便成了一个相对孤立的系统。k完全沉浸到我孙子将生的印迹之中,十倍速只是印迹的流动速度,而梦与现实之间的时间差已经远远超出100 所谓黄粱一梦,就是克里斯蒂安在梦中飞快地度过了我孙子的一生,而外界也只不过是一个弹指须臾。 时光如白驹过隙,在这短暂而漫长的三年里,克里斯蒂安见证了我孙子将生的一生。 他看着“自己”经过剖腹产而有幸作为中产阶级之子来到这个世界,他看到“自己”的童年在父亲家暴、母亲酗酒的阴影之子死去,他看到“自己”背井离乡,为逃避家人而来到了睦月城,他看到“自己”加入记忆管理局,重视精神远胜于肉身…… 细胞记忆虚构了曾真实发生的场景,我孙子将生的一生可悲至极,即使脱离了家人,他的日常生活也不过是一场场无边的幻梦。这可怜人喜欢白日做梦,作为塑梦师,他的工作就是为自己插入光纤,在梦中编织出一幕幕或悲或喜的绝佳戏剧。 可是,谁不喜欢白日做梦呢? 当现实无法满足人类的预期,可怜的家伙们就只能将活的希望寄托于美好的遐想。 当今世界是一个乌托邦,进入星际时代,人类互相,早已没了种族、国籍之分,多样化的丧失固然导致了对立冲突的减少,可在另一方面,阶级固化,世界像一滩死水,而类似的偏见却又消失,只是换了一种形式。 底层的边缘人士像臭水沟表面的浮渣一样活着,中产阶级像一具具上了发条的麻木机器,真正的精英和权贵站在金字塔高层觥筹交错,他们统治着这个世界,他们看着芸芸众生,就像看着一群饲料槽里吃食的猪,只需给予一点恩惠,那些卑微的蝼蚁便能感恩戴德。 的确,没了肤色之分,人群相比从前相处融洽许多,可在另一种意义上,社会却又发展出了高等人和低等人之分。世界在倒退,拜金主义盛行,人们追求权力和物质化的生活。歧视无处不在,人类鄙视复制人,有钱的看不起没钱的,富人的朋友是大权在握的官员,官商勾结,世界坠落…… 星际联邦政府和普世公司,当今人类社会的两名执政官,世界就是一场笑话,两千五百多年前希腊的寡头政体在公元2099年换上一层外皮上演。 在这份印迹里,k的意识完完全全代入到我孙子将生之中,他从中体会到了那个30岁男人的思想,而更令他惊惧的是,我孙子并不是这份思想的源头。 克里斯蒂安在那家伙的记忆中看到,我孙子将生暗中加入了一个诡异的谍报组织,其内部成员既包括不甘于做奴隶的复制人,也包括那些试图反抗“双王共治”的中底层人民。 这个名叫“浪潮(w4v35)”的神秘组织,认为历史在倒退。“浪潮”反对人类那愈发高傲的姿态,即使他们创造了复制人,占领了太阳系的绝大部分行星,他们也不是宇宙的主人。人类与复制人之间的关系就像历史上的奴隶主和奴隶再次上演,而“浪潮”要做的却不仅是打击这种不公,更是想唤醒人类心中早就不复存在的良知和腐朽沦丧的道德理智。 “疯子,真是一群疯子。”克里斯蒂安喃喃自语。 睦月城下起了倾盆大雨,他看着“自己”,也就是我孙子将生,走进76大道附近的一条小巷,与一个戴着面具、披着斗篷的矮子碰头。 在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声音沙哑地城、明显经过电子合成的小矮子给了我孙子将生三块造型独特的一次性芯片。 那种芯片名叫“唐卡”,应该就是所谓的电子致幻剂。克里斯蒂安看着“自己”手里的芯片,脑海中却飞快浮现出关于那个矮子的来历。 在我孙子将生的记忆中,矮子所代表的那个组织叫“侏儒帮”,和“浪潮”无关,纯粹只是我孙子将生的个人供药商。 我孙子是一个极其矛盾的人,童年的不幸和父母的疏离令他憎恶现实。迟来的青春期逆反心理让他加入了“浪潮”组织,可我孙子将生却不像组织里的其他人那般独立、有节制。 “浪潮”反对一切罪恶的麻醉品,包括政府的弥天大谎、公司的洗脑广告和一切或好或坏的致幻物。“浪潮”要的是觉醒,而我孙子将生私底下却一直瞒着组织嗑药。 在第一人称视角之中,克里斯蒂安看着“自己”将那块亮白色的一次性芯片插进耳后,电流般的酥麻感迅速从耳侧开始向着全身蔓延。 逼真的快感令克里斯蒂安情不自禁为之着迷,他的视线随着我孙子将生一同扭曲。明亮的数据流涌动,在代码编译的幻觉之下,克里斯蒂安眼前的一切事物都变得妖魔化。 世界像一个赤身裸体的性感女郎,披上了一层轻纱似的云烟。克里斯蒂安看见我孙子房间中的青蛙玩具“活”了过来,它跳下书架,嘴巴开合,叽里呱啦似乎在说着什么。 不仅如此,透过我孙子将生的眼睛,他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孙子房间的窗外是漆黑的暴风雨之夜,睦月城的霓虹灯光凝结在玻璃表面,可病毒代码在这一刻发挥了它的作用——绚烂的霓虹灯光骤然明亮,像有人调高了画面的色彩饱和度,万事万物对比极其鲜明,黯淡无光的物体甘愿沉寂,只为衬托出静默无言的光之美。 光线摆动它的腰肢,不仅是那只青蛙玩具,还有金属茶几、沙发、锅碗瓢盆和咖啡机,都在这一刻“过”了过来。没有思想、没有意识的死物围着“自己”打转,像是一场盛大的狂欢游行。 所有一切,世间万物,似乎在这一刻都冲着“自己”臣服,它们聆听着“自己”颁布的神谕,就像他是宇宙初开至终焉唯一永恒不变的神王。 “不好!” 克里斯蒂安很快从这种迷醉感中清醒过来,他意识到,印迹是细胞记忆的同感幻觉,而这类玩意儿通常只屏蔽痛感和压抑。 这说明,即使隔着一个时空,电子致幻剂也同样在对他起作用。 “该死!”克里斯蒂安试图控制“自己”拔掉那块芯片,可他无能为力,丝毫不能影响到我孙子将生的行为举止。 他就像一个被困在身体里的鬼魂,被动接受着同感幻觉的侵袭。 forclose,无效。 applicationexit,无效。 applicationexitthread,无效。 environntexit(0),无效! systediagnosticsprocessgetcurrentprocesskill,还是无效! 无效无效无效…… 克里斯蒂安意识波动,汇聚成一条条命令代码,可眼前的印迹仍在进行。无论他是尝试关闭窗口,还是直接结束进程都无法将自己的意识从我孙子将生的同感幻觉中抽离。 他失去了控制权限,而我孙子将生已经一口气插入了剩下的两块“唐卡”。 他无能为力,甚至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该死,我被黑了!陈,听得到吗?拔掉光纤,快!”克里斯蒂安又试图恢复与外界频道的联系,可他发出的讯息却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 在这一刻,克里斯蒂安悲哀地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虚假的世界之中,不得不接受扭曲幻觉的灌脑。 而这里是印迹,不是他熟悉的赛博空间,k甚至失去了他的工具包和辅助人工智能echo。此时此刻,他就像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孩,自己一人走进了危机四伏的荒野丛林。 “来吧,让我看看你想做什么?”克里斯蒂安恶狠狠地说道,“想干掉我?这事儿得上一台无限非概率驱动器1才搞得定。” 我孙子将生正是死于电子致幻剂带来的数据流超载,那家伙没能挺过去,大脑便直接当机死亡。 克里斯蒂安咬紧牙关,酥麻的电流感在我孙子将生的身体表面攀爬,他甚至已经感觉到,那芯片释放的神奇电流正顺着神经传递到自己的意识之中,而他眼前的视界也愈发明亮。 在他眼里,窗外的霓虹灯光像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一点一滴蚕食掉屋内的黑暗。街道上传来悲伤隽永的萨拉班德舞曲,斑驳且扭曲的光影在莫名其妙的音乐声一次次凝结,又一次次涣散…… 印迹结束,我孙子将生死亡。 , don’t panic ”2 “k,醒醒。” “k,克里斯蒂安·基勒……” 一道模糊不清的声音在一片漆黑之中响起,仿佛从不可及的远方传来。克里斯蒂安眼皮轻跳,绚烂的光线透过缝隙钻进他的瞳孔。 “k,你醒了。” 克里斯蒂安睁开眼,眼前却不是蒂芙尼·陈,而是一个戴着面具的神秘人。这家伙穿着一件兜帽衫,衣服的帽子遮盖了他的绝大部分面容。 神秘人低着头,身后是明灭不定却又不断变化的彩虹。由于背光的原因,帽檐投下一道深深的阴影,这家伙整个人都笼罩在迷雾与黑暗之中,k甚至无法通过身形辨别男女。 他能看到的不过是一道暗影,那家伙歪着脑袋,平举左手于胸前,右手朝外45°角竖起,左手小臂上甚至还挂着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毛巾3。 克里斯蒂安打量了一眼四周,这儿压根就不是现实! 他还未完全清醒过来! “你是谁?”他问。 “身份只是本质的一种形式,而我的本质是一个带面具的人。”神秘人用一种冰冷的机械声作答,“问一个带面具的人是谁没有意义,就像一个希腊字母ν,可以表示零空间(null space),也可以中微子(neutros)。我是ν,无形者,随便你怎么称呼,ν是一个黑客组织。” “无形者?我不记得我和黑客组织有什么联系。”克里斯蒂安皱起眉头,“这一切,印迹里的这一切,你做的?” 兜帽无形者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他背光而行,迈着机械而僵硬的步伐来到克里斯蒂安的面前,就像一具提线木偶。 直到这时,克里斯蒂安才注意到这家伙在兜帽之下还戴着一张苍白的盖伊·福克斯面具。 “电子致幻剂,侏儒帮,”无形者冷冰冰地说,“76大道,181巷弄,废弃的全息游戏厅。” “废弃的全息游戏厅?什么意思?”k不动声色地问。 “位置。”无形者说,“侏儒帮的位置。” “你为什么要帮我?”克里斯蒂安眉头锁得紧紧的,像撞击的冰川,“你和浪潮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电子致幻剂也与我无关。”无形者毫无波动地说道,“我只和你有关系,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 “敌人?你的敌人是谁?” “再见,k,现实在外界等着你。” 无形者没有继续回答克里斯蒂安的问题,他只是低下头颅,紧接着,这个姿势诡异的家伙踏着经典的j太空步朝着他后方的光源中心滑去。 绚烂至极的彩虹缠绕成一团,像光热无穷的烈日,将无形者那神秘的投影燃烧殆尽。他的衣服、他的兜帽、他的面具,在七彩的光芒中因高温而扭曲,直至最后汽化成虚无。 k注意到,无形者的衣服和面具之下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就像燃烧的虚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0x08 在雨中 “等等!”克里斯蒂安从时间胶囊中清醒过来,眼角湿润,像个做了噩梦的孩子。 “等什么?”一道婉转动听却又略带着疑惑的声音响起。 k顺着女声的来源望去,蒂芙尼·陈正坐在一张光滑平整的银白色不锈钢桌上,她的手拨弄着着天花板上垂下的数据线,小腿在半空中轻轻晃荡。红发女人就站在蒂芙尼的旁边,她拄着一把油纸伞,白色的伞面上,蜡梅在寒冬中绽放,如血一样猩红。 两杯冷萃咖啡依次挨着女孩搁置在不锈钢桌上,一杯已经见底,另一杯在空气中挥发出淡淡的果香。 “怎么回事?k,”蒂芙尼跳下桌子,替他拔下光线,“你哭了,我孙子的印迹影响了你?” “没,和这无关。”克里斯蒂安若无其事地抹去眼角的泪水,轻声道,“同感幻觉即使再逼真,也屏蔽了当事人的痛苦。我可能只是有些轻微抑郁,没什么大碍。” “在梦中抑郁?” “时间胶囊又不是真正的梦,只是一场特殊的观影。”k撑着双手坐直身子,无奈地说道,“不用管我,比起这个,我在我孙子将生的印迹中的确发现了一些线索。” “说来听听。”蒂芙尼将那杯冷萃咖啡递给他。 “你说的那个帮派团伙叫侏儒帮,在我孙子的印象中,其成员全是身体发育不全的矮子。”克里斯蒂安抿了一口咖啡,继续说道,“侏儒帮是我孙子的供药商,那种电子致幻剂是他们近期才刚销售不久的新产品。这类产品其实是一种变种的赛博病毒,侏儒帮的大概位置我也找到了。” “收获这么大?”蒂芙尼扬起眉毛,问道,“在哪?” “76大道,181巷弄,一家废弃的全息游戏厅。”克里斯蒂安看了一眼缄默不语的红发女人,慢吞吞地说道,“走吧,我们先离开这里,去那游戏厅看看。” “也好。”蒂芙尼点了点头,冲着卡特琳娜说道,“谢谢,时候不早,我们得走了。” “不用客气。”旗袍女子摇了摇头,撑开油纸伞,“我只是按规矩行事。” “不错的油纸伞。”k指着那把伞说道,“很精致的手工艺品,复制人还是人类大师的杰作?” “复制人,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类会做这种秦风汉月油纸伞了。”旗袍女子面无表情地说,“这是中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采用古法,经过八十一道工艺,用竹子、熟桐油和上好桃花纸制成。走吧,披上你们的雨衣,我送你们出去。” 克里斯蒂安看了蒂芙尼一眼,耸了耸肩,不再多说什么。 两人披上透明的塑料雨衣,随着红发旗袍女人一同穿过明亮的走廊,再次步入深沉冗长的黑暗之中。 记忆管理局的建筑风格给k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如果要在一大堆字眼中找一个最贴切的词语,那么“寂静”二字绝对是当之无愧的形容词。 三人顺着来时的路返回,通道螺旋上升,一片漆黑之中,仿佛一切都是虚无。没有灯饰,没有光线,卡特琳娜的绣花鞋叩在地面,脚步声撞击墙面,回声在黑暗之中荡漾,像跳动的秒针。 这是克里斯蒂安第一次进记忆管理局,却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 76大道181巷弄的全息游戏厅离记忆管理局并不是特别远,他们离开了那栋外表破旧不堪的大楼,重新回到地表。 在离开记忆管理局之后,克里斯蒂安不经意间回了一次头。 在雨中,他看见那个名叫卡特琳娜的女人正站在大楼门口,目送着他们离去。 光线晦暗,细密的雨丝模糊了她那婀娜的身姿,旗袍女子撑着一把秦风汉月油纸伞静静站立,一头红色的发在印着鲜红梅花的伞面下随风飘飞,在灯光全无的黑暗下略微发暗,像凝结氧化的干涸血迹。 记忆管理局所在的巷子里没有灯光,这儿的一切像蒙上了一层深色的滤镜。红发女人就这么置身于黑暗和大雨之中,无声无息,像个幽灵。 “k,刚才你想说什么?”雨幕愈发沉重,蒂芙尼·陈裹紧雨衣,“你在我孙子将生的印迹中还看到了什么?” “一个奇怪的组织。”克里斯蒂安拉低雨衣的帽檐,低声问道,“我觉得这事儿没这么简单,你听过‘浪潮’这个组织吗?” “浪潮?你在我孙子的印迹中听到的?”女孩脸色一紧,漂亮的眉头皱起,“浪潮是一个,怎么说呢,是一个从事黑客入侵和间谍活动的星际情报组织,有些像维基解密,但他们针对的目标却是一家家巨无霸公司,浪潮致力于揭露这些庞然大物私底下的非法交易和禁忌实验,其存在的终极目的是唤醒人类的良知。” “似乎有些理想化又太过人文主义,”克里斯蒂安疑惑道,“你把它说得像是中世纪时候的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 “不,应该说目前只是如此,浪潮在全太阳系各殖民星球上开展渗透活动,没人知道他们到底掌握了多少数据和资料。”蒂芙尼·陈严肃道,“你是黑客,应该明白数据的力量。在red高层眼里,浪潮是一颗定时炸弹,等同于半个恐怖组织,只是目前对方还未做出任何出格之举。浪潮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你永远无法想象身边哪些人正为浪潮效力。” “好吧,恐怕我不得不告诉你,眼下就有一个浪潮的间谍摆在我们面前。”克里斯蒂安用食指敲了敲太阳穴,说道,“我在印迹中看见了,我孙子将生是浪潮的外层人员,那家伙大脑中关于浪潮的记忆残缺不全,应该是那个组织的反追踪手段之一。” “我孙子将生是浪潮的一员?可根据资料来看,这家伙没有社交,没有私生活。”蒂芙尼·陈愣了一下,思忖道,“好吧,说不定我们可以从侏儒帮上找到一些线索。我们离那个废弃的全息游戏厅还有多远?” “过了下一个十字路口,左手边第三条小巷进去就是。”k眨了眨眼,睦月城的电子地图投射到他的瞳孔深处。 出于某种特殊的用意,k并未和女孩谈论起在印迹中遇上的那个黑客组织。和浪潮不同,无形者一开始的目标似乎就是克里斯蒂安本人,而对方的意图尚不明确,很有可能还会再次找上门。 克里斯蒂安等着和“无形者”进行第二次接触。 这是k第一次被另一个黑客骇入,他对那个神秘莫测的黑客组织产生了些许兴趣。 暴雨将至,雨越下越大,像断了线的珠帘,雨滴从高空坠落,摔碎在反射着霓虹灯光的潮湿地面。 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陈出门时还是毛毛细雨,而此时却发展成了一场瓢泼大雨。睦月城的雨势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在经历了一开始的蛰伏之后,终于暴露出了它那残暴狰狞的真面目。 沿着76大道而行,两边的写字楼是商业公司和联邦机构的载体。在林立的楼宇之间,各个大公司的全息广告牌附着在高楼大厦的外墙之上,绝大部分都盖上了那只抽象化的大手标记。 其中一栋大楼的外表墙面做成了虚假的流动水幕,玛丽莲·梦露在《七年之痒》中的形象被搬上来了荧幕,她在水花涌动间按着被风吹起的裙子微笑。而在克里斯蒂安的不远处,经纪公司的电子合成偶像在明亮的数字屏幕中唱跳全能,衣着暴露的全息模特搔首弄姿,比某些大楼还高,人们站在底下甚至可以看见裙底的风光。 和那条肮脏、混乱的小吃街相比,睦月城的市中心虽然看起来奢华整洁,但街道上简直可以用“冷清”二字形容。76大道上的行人不多,三三两两的,服务员在路边的餐厅里打着呵欠。 大部分人都驾着飞旋车沿着空中轨道通行,偶有几辆落在地面。每到那个时候,商店的导购、餐厅的服务员、站街的妓女便会一窝蜂地涌上去。 他们隔着保镖组成的人墙向车上的人拼命兜售商品、服务或者自己,而车上下来的就算不是挥金如土的阔佬,也愿意享受这种皇帝般的待遇,在万众瞩目的目光下,进行一次可有可无的消费。 在这里,只有天上下来的人类才惹人注意。至于步行在76大道街边的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陈?压根儿就没人在乎。 这还是克里斯蒂安第一次来到睦月城的市中心,自12岁离家之后,月球城市便在他脑海中留下了贫穷、破落、肮脏、混乱的不好形象。 “我从未想过,”k带着蒂芙尼穿过十字路口,感叹道,“睦月城也有着这么漂亮的一面。” “不是你从未想过,是你的大脑中关于月球的记忆都不太美好。当你离开这里,睦月城的存在对于你来说不过是一个由过往记忆堆砌而成的生硬概念。”蒂芙尼·陈一边环顾四周一边说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的记忆帮忙塑造了我们的世界观,世界的模样就是我们认知的模样。每个人眼里的宇宙都不尽相同,我想,人是由过往每一个快乐或痛苦的瞬间叠加造就。” “哈,照你这么说,那就不难解释为什么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克里斯蒂安走到181巷弄的转角,忽然驻足不前,“事实上,在我孙子的印迹中,我产生了一种诡异的想法,如果我是一种被想象出来的存在呢?如果我们的世界也是一场类似沉浸式体验的拟真印迹,就像一场漫无边际的大梦,那可如何是好?” “你是说,像《黑客帝国》那样?好吧,你的确长了一张酷似基努·里维斯的俊脸。”女孩同他停下脚步,用胳膊肘顶了顶的他的肋下,打趣道,“那么,k,红色药丸还是蓝色药丸?你选择残酷的真相还是虚假的欢愉?” “不知道,也许是蓝色?有什么意义呢?我也不好确定。”克里斯蒂安撇了撇嘴,漫不经心地说道,“不管怎样都好,我只想尽快度过这潦草的一生。这种问题没有意义,就像存在本身也不具备意义,我又不是neo,成不了the one……” “你知道吗?即使neo,在遇到女主角和墨菲斯之前也不过是一个一事无成的失败者。”蒂芙尼·陈拍了拍k的肩膀,认真道,“事实是,人人都想当那个救世主,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是尚未蜕变的毛毛虫。” “不对,你这话不对。”克里斯蒂安皱起眉头,反驳道,“照你这么说,矩阵中那么多沉浸在虚假真相之中的人类,凭什么成为电影主角的不是别人?” “因为别人和你一样,选择了蓝色药丸,宁可在虚幻中逃避。” “好吧,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克里斯蒂安不置可否耸耸肩,满不在乎地说道,“就算neo在《黑客帝国》里面带领人们摆脱矩阵,那么真实的世界就一定是真实的吗?要知道,neo不过是一个虚构的人物,他所在的真实世界也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电影世界,他自以为的真实只是我们眼里的虚构。” “这只是,一种绝对虚假下的相对真实罢了。”k顿了顿,补充道,“所以我想,生活没有意义,就像生命和宇宙本身没有意义。” “好吧,k,如果你是故事的主角,那这个故事一定是悲剧。”蒂芙尼·陈扶着额头,无奈地说,“181巷弄,是这里进去吧?在这等着,我先进去看看。” 女孩说罢,便脱下那件透明的塑料雨衣。她戴上面具,背上同样材质的黑色尼龙包,并将黑色长风衣的帽檐拉低。 大雨倾盆,蒂芙尼身上的风衣和面具渐渐趋向于透明,她的身形在雨夜中像蜡烛一样融化,直至成为一团模糊的暗影。由于雨水的干扰,热光学迷彩在黑暗中明灭不定,像极了大雨中的幽灵。 “别跟过来。”蒂芙尼·陈掸了掸衣领,将手中的透明塑料雨衣塞到k的手中,不等克里斯蒂安作答,她的身形便在一阵闪烁之间,消失在一片漆黑之中。 “生气了?”克里斯蒂安自言自语说道。 他咧了咧嘴,平静地看了一眼远处的行人和头顶的飞旋车,忽然脱去透明的塑料雨衣。大步流星朝着巷弄深处走去。 巷弄深处黑魆魆的,像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张开了腥臭的血盆大口。克里斯蒂安走进黑暗之中,将手里攥着的两件透明雨衣随手塞到巷子入口的垃圾桶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0x09 萨拉班德舞曲 与侏儒帮有关的那个全息游戏厅就坐落于181巷弄的尽头,克里斯蒂安顺着巷子朝着深处走去。在丢弃雨衣的时候,他却在垃圾桶旁边意外发现一个瑟瑟发抖的流浪汉。 垃圾桶靠墙,遍地都是生活垃圾,人们将社群生活的排泄物抛在这里。餐盒、纸巾、避孕套、卫生巾、破旧内衣,无一不浸泡着雨水,简直成了睦月城废品处理厂的缩影。如果不是顺手丢掉那两件雨衣,k很难注意到垃圾桶边上还坐着一个人。 在一堆相对干净的黑色塑料袋和白色泡沫纸之间,一个须发凌乱的流浪汉蜷缩在屋檐之下,身旁是一个桶装泡面的纸盒,里面注满了栏杆上滴下的雨水。 克里斯蒂安在看到这家伙的第一眼就意识到了什么,他掀开垃圾桶的塑料盖,在丢雨衣的时候目光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流浪汉,脑电波通讯的杂声和白噪音在他的脑海中吵个不停。 “76大道,181巷弄,有一个白头发的家伙来扔垃圾。”流浪汉的脑电波通讯被k截获,“他看了我一眼,没有注意到我,一切正常。” 克里斯蒂安眨了眨眼,侏儒帮的眼线显然不知道自己的每一句话都在k的窃听之中,在“正常”二字传递出去的同一瞬间,k蓦地箭步上前,对着这家伙的太阳穴两侧狠狠一敲。 流浪汉发出一声惨叫,他抱着脑袋倒在地上,显然没想到k会突然发难。剧痛从太阳穴之中源源不断地传来,这家伙躺在湿漉漉的地面,身体弓起,像一只被蒸熟的虾子。 克里斯蒂安迅速而警觉地扫了一眼流浪汉,这家伙身形瘦长,光从外表上来看绝对和身材矮小的侏儒帮成员没有关系。但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个看似落拓潦倒的流浪汉才能守在这个垃圾堆边而不引起别人的怀疑。 对付这种家伙,k并不打算心慈手软。他蹲下身子,一把揪住对方那满是油脂的衣领,将其提到空中又狠狠摔在地上。 “不用白费力气,我废了你脑袋内的脑电波通讯装置。”克里斯蒂安松开流浪汉的衣领,却又一把扼住他的喉咙,“刚才有没有看到一道影子跑过去?” “没……没有……”流浪汉瞪大眼睛,眼神里惊恐莫名,“你……你想做什么……” 克里斯蒂安看起来似乎松了一口气,他用一种极其冷淡的目光瞥了一眼对方,冷冰冰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不做什么。”k的声音很轻,轰鸣的雨声轻而易举掩盖了他的话语。 他看着流浪汉,来自幽冥般的眼神令对方如坠深渊。两人的视线在大雨中交错,没有惊心动魄,也没有电光火光,克里斯蒂安只是松开右手,却又揪住衣领。 他提起流浪汉,狠狠一拉,膝盖毫不留情地撞在这个家伙的腹部,整套动作悄无声息,行云流水,仿佛两人排练过上百遍似的。 在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打击下,流浪汉双眼一翻便直接晕死过去。 克里斯蒂安见此才将手掌覆盖在这流浪汉脖子后面的脑机接口上,在视野的死角,k的掌根弹开一个方形凹槽,一束光纤从这个豁口中探出,自动连接这家伙的脑机接口。 流浪汉用的产品显然不是蒂芙尼身上的那种高端货,通过光缆直连,克里斯蒂安轻而易举就骇入那廉价的数据迷宫和防火墙之中,开展一场介于虚幻与现实之间的神经入侵。 “k,骇入完成。”辅助人工智能echo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响起,“已同步目标脑电波频率,可回收光纤。” 克里斯蒂安点了点头,他收回掌心的光纤,开始做最后的善后工作。流浪汉并未注意到掠过的那道阴影,这意味着侏儒帮并未发现刚才跑过去的蒂芙尼,一切都还不算太晚。 对于k来说,伪造脑电波是一回事,而骇入侏儒帮的系统却又是另外一回事。好在有了这名眼线的频率,他就相当于有了一把可绕过侏儒帮外层防火墙的钥匙。 克里斯蒂安咳嗽几声,抹去脸上的雨水,与此同时,明亮的数据流在他的眼中流过,蓝色的光亮将他那琥珀色的瞳孔染成一片幽蓝,宛如两株在雨夜盛开的湛蓝玫瑰。 k的意识与赛博空间的echo进行半同步,流浪汉的脑电波频率为他的数据包披上了一层甜蜜的糖衣。这一次,意识之弓无须发射,数据包便直接通过系统内部的运输通道骇入。 在赛博空间,侏儒帮的矩阵迷宫和冰蓝色的网格之间,铺着一层四通八达且畅通无阻的隐秘数据管道。那便是侏儒帮的脑电波通讯频道,在这些看似繁复的数据管道之中,每一个节点就是一个侏儒帮的成员,他们的脑电波通过这层网络进行交流与沟通,k也因此得以确定他们与自己的距离。 黑了脑电波通讯,几乎就黑了侏儒帮的矩阵迷宫。克里斯蒂安的病毒程序通过迷宫底部的管道进行传输,频率糖衣巧妙地绕过了系统的层层安检,径直抵达控制核心。 “搞定。”k松了一口气,意识彻底退出赛博空间。 做完这一切,克里斯蒂安就像丢垃圾一样,把这昏死过去的邋遢鬼丢在那堆黑色塑料袋之上,随后他就着雨水拍去手上的油脂,继续朝着巷子深处走去。 在181巷弄尽头,全息游戏厅的灯光招牌坏了一半,失去了应有的光彩和含义。 游戏厅名叫“永猎流光”,只是“流光”二字早已黯淡,只剩下两个沉寂的汉字轮廓。而在这一片漆黑之中,唯有“永猎”还在晦暗的夜色之下散发出如梦似幻的霓虹光亮。 蒂芙尼·陈双手插兜,站在游戏厅那堵生锈的铁门之前,嘴里嚼着泡泡糖。 “永猎。”她嘀咕了一声,百无聊赖地看着铁门上的锁孔。 这家全息游戏厅用的并非电子锁,而是古老的圆柱形销栓弹子锁。 “陈,你差点搞砸了。”克里斯蒂安的声音由远及近,身影从黑暗中显现,“巷子口有一个流浪汉,是侏儒帮的耳目。这些帮派都玩这套,他们安插眼线,一旦有人踏入他们的地盘,就能第一时间得知。” “我知道,我又不是第一次对付这些恶棍。”蒂芙尼瞪了k一眼,没好气地说道,“我有把握在经过那家伙身边之时,暂时屏蔽雨水对热光学迷彩的干扰。” “他是绝对察觉不到我的,所以我才叫你别跟上来。”她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这下好了,等侏儒帮发现那家伙失去联络,他们就知道我们来了。” “别担心,我有我的办法,不会被发现的。”克里斯蒂安懒洋洋地说,“他们用的是脑电波通讯,我用了点小手段,将我的脑电波伪造成巷子口那家伙的频率,我顺着通讯频道黑进了他们的系统。” “这倒是一个好消息。”蒂芙尼瞥了一眼k,嘴角扯出一抹绝美的笑,“稍等一下,我们得先打开这扇铁门,这种不掺杂任何电子技术的锁具已经很少见了。” 女孩说着便从从黑色尼龙包中取出一台类似手持dv的扫描仪,她将贴在那台精致小巧的机器贴在铁门的锁孔之上。在一声急促而短暂的“哔哔”声中,蒂芙尼收回仪器,并将嘴里那块粉红色的泡泡糖扔进扫描仪背部的一个小口之中。 led灯亮起,幽蓝色的指示灯闪烁,机器在震动之中,散发出一缕极淡极淡的轻烟。下一秒,泡泡糖干硬凝结成块,一把粉红色的一次性钥匙从扫描仪前端弹出。 “怎么样?”蒂芙尼拔出钥匙,扬了扬眉毛,“还不赖吧?” “是不赖,”克里斯蒂安看着女孩清亮的眼睛,慢吞吞地说道,“但不用这么麻烦。” “什么意思?”蒂芙尼愣了一下。 “我黑了侏儒帮的系统,包括安保系统和警报装置。”k耸耸肩,以一种轻松的语气说道,“你直接踹开这扇破门就好了,没必要浪费这么多时间。” “踹门动静太大,很容易打草惊蛇。”蒂芙尼斜睨了他一眼。 “那倒不至于,全息游戏厅只是一个幌子,里面没人。”克里斯蒂安摊了摊手,解释道,“侏儒帮不在这里,这儿只是一个入口,游戏厅有个暗道,通向侏儒帮的老巢。” “有没有人告诉你,像你这样的家伙是很难讨女人欢心的?”蒂芙尼再次瞪了他一眼。 “也许我该去记忆管理局洗洗脑子?”克里斯蒂安毫不躲避地看着她,像个无赖,“等我清掉了你我一夜缠绵的记忆,你再来和我说这句话?” “说句实话,k,像你这样无耻的家伙我还是第一次见。”她低头看着手里那把粉红色的泡泡糖钥匙,冷哼道,“走,下次有捷径早说,这次先按我的方案来,你去开门。” “恭敬不如从命。”k抓了抓被雨水打湿的头发,接过那把泡泡糖钥匙。 锁芯略有些生锈,借着头顶微弱的霓虹灯光,粉红色的钥匙狠狠刺进锁孔,像一把怪异的锯齿剑,那凹凸不平的表面在肉眼不可见的暗处将各锁簧被推至相同的高度。 锁舌弹开,k丢掉金属弹子锁,手指在门闩上掠过,迅速镀上了一层黄褐色的锈斑。 这扇铁门实在太过老旧,经过雨水的长时间浸泡,门板上早已爬满棕黑色的铁锈,门框底部甚至还有罕见的青苔。 如果光看外表,很难想到这么一栋废弃的全息游戏厅里头别有洞天。 铁门打开,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随之响起,像地狱中的恶鬼发出不甘的凄厉惨叫,徒增了几分阴森诡异之感。 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对视一眼,两人在尖锐的怪响声中,顺着半掩的门缝闪身进入全息游戏厅,反手合上锈迹斑斑的铁门。 如克里斯蒂安事先所说,全息游戏厅内空无一人,并没有侏儒帮成员的活动痕迹。 这地方一片漆黑,供电系统正处于断电状态。在黑暗之中,地板、墙壁和物体表面都铺了一层极淡极薄的灰尘,游戏厅的角落里放着十来台老旧的全息游戏设备,收银台上散落着几枚早已不再流通的钢芯镀镍硬币。 无论是全息投影仪,还是收银台边上的收纳柜,一切事物黯淡得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就像暗房里浸泡的底片。 在一片漆黑之中,克里斯蒂安将义体眼球的视觉通路切换成全彩夜视功能。视线在一瞬之间转换,眼前晦暗不明的世界于刹那之间骤然明亮,仿佛有人打开了灯光似的。 “先找电源,通电了才能开启暗道。”克里斯蒂安说道。 他扫了一眼四周,在赛博空间窃取的安保系统说明在他的瞳孔深处一闪而过。 两人分头在黑暗之中摸索,恼人的尘埃随着他们的走动而在空气中肆意飘飞。不一会儿,蒂芙尼就率先在靠墙的收纳柜后面找到了游戏厅的电闸。 “k,直接合闸?” “嗯。” 克里斯蒂安已经屏蔽了侏儒帮的安保系统,在他的示意之下,女孩直接合上电闸,电流在一瞬之间点亮了整个黯淡无光的室内。 一时之间,游戏厅内灯火通明,霓虹灯、电子招牌、发光二极管线条灯于刹那间爆发出绚烂的光亮。在电流声的滋滋声中,红色的灯光有着玫瑰花瓣般的娇艳,蓝紫色的光芒仿佛普罗旺斯的薰衣草田,绿光如萤火,无数光线交织成一张色彩的大网,游戏厅里迅速笼罩上一层暧昧而迷离的堕落气息。 与此同时,十来台游戏设备在接通电源后自动开机,老旧的全息投影仪运作正常,在满是尘埃的半空之中投射出带着兜帽的刺客、骑着马的西部牛仔和身着动力装甲的流浪者。 《萨拉班德舞曲》就是在这一刻响起,不是来自我孙子将生的细胞记忆,而是源于实实在在的现实。 陌生而熟悉的乐曲钻进克里斯蒂安的耳朵,他甚至隐隐能感受到印迹之中的感官体验残留。酥麻的感觉伴随着细胞记忆导入他的体表,k情不自禁回忆起那种电流通过身体的快感,他的肌肤因虚假的记忆激起一片细碎的鸡皮疙瘩。 “没错,就是这个。”克里斯蒂安抖了抖身体,试图将那从不真实存在的记忆从脑海中甩去,“我在我孙子的印迹中,也听到了这首乐曲。” “这说明我们离侏儒帮更近了。”蒂芙尼轻轻踢了一脚边上的游戏机,说道,“现在怎么才能开启你说的那个暗道?” “一个小机关,暗道采取声纹识别。”克里斯蒂安回答道,“你去收银台的桌面终端里找找,里面应该有一个视频文件夹,播放《宋飞正传》第6季第15集。” “宋飞正传……”蒂芙尼走到电脑终端前,修长的手指在触摸屏上一阵划动,“找到了,只是一个片段,只有几秒钟。” “嗯,播放。” 克里斯蒂安的话音刚落,女孩便打开了电脑终端里的视频文件。在播放软件开始放映剧集片段的同一时刻,两人耳边荡漾的萨拉班德舞曲像被人瞬间掐断了似的,无声无息。 不仅是萨拉班德舞曲,游戏厅内全息游戏的刀剑交击声、枪火轰鸣声和炮弹爆炸声都悉数淹没在不断上涌的死寂之中。世界静悄悄的,在眨眼之间安静下来,就像被人按下了静音键。 在绚烂的霓虹灯光之下,一切显得静谧而安宁。 电脑终端直到排除一切嘈杂的干扰声,这才开始播放那个只有短短几秒钟的剧集片段。一句来自一百多年前的台词在寂静的室内响起,侏儒帮的用意不知何在。 “jt reber, its noieyou believe it” 《宋飞正传》的台词通过扬声器响彻整个全息游戏厅,与此同时,游戏厅最边角一个包间里传来了一阵闷响和物体挪动的厚重声音。 “不知为什么,这地方、这场景、这画面总是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就好像我曾经历过这一刻,又好像未来尚未发生,但我已经隐隐有一种莫名的预感。”蒂芙尼走到角落,用手指轻轻挑开酒红色的帘布。 “海马效应,又称既视感,是一种幻觉记忆,指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或场景仿佛在某时某地经历过的似曾相识之感。”克里斯蒂安跟了上去,面无表情地说道,“不过也有另外一种解释,如果把我们的世界看成一个矩阵模型,这种似曾相识之感就是矩阵错误和信息不协调带来的结果。” 蒂芙尼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没有反驳。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倾斜下滑的方形地洞。这就是侏儒帮的暗道,一直就藏在这间包厢的石砖之下,视频文件里那句古老的对白正是声纹识别系统的钥匙。 “我先来。”克里斯蒂安探身望了一眼黑魆魆的洞口,便不再多说什么。 他跳入地洞,顺着倾斜的通道在黑暗中不断下滑,蒂芙尼在他身后保持一定的距离,避免两人碰撞。在冗长的下坠过程中,两人缄默不语,衣物摩擦的声音是黑暗的唯一主题。 这一过程持续了十多秒钟,轻风拂面,直到通道里传来空气流动的声音,克里斯蒂安的双脚才踩在厚实坚硬的地面。 “k,小心点。” 身后传来女孩的提醒声,k回头一看,蒂芙尼正朝着他所在的位置滑落。女孩身上那件黑色的长风衣在光滑的大理石面拖动,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如同磨砂纸擦过金属表面。 “陈,这是一个隧道。”克里斯蒂安连忙从地上站了起来,让开身子,避免与蒂芙尼相撞。 “通向侏儒帮的据点?” “嗯,应该没错。”k伸出右手,拉了女孩一把,“隧道里有风,空气是流通的,至少不是死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0x0a 茶杯犬 隧道漫长且蜿蜒曲折,宛如一条蛰伏在地底的巨蟒。 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踩在钢筋水泥混凝土浇筑而成的地面,如同一艘迷航的飞船,穿梭在漫无边际的黑暗海面。暗道很长,两人在无边的黑暗之中扶着右手边的墙不断前行,几乎穿越了睦月城的整个地下世界。 “k,这些地道太过夸张,已经不是随便一个帮派团伙能够建立的。”蒂芙尼蹙起眉头,湿润明亮的眸子因全彩夜视功能而熠熠生辉。 “什么意思?”克里斯蒂安愣了一下,反问道,“可如果这不是侏儒帮建立的,又会是谁搞的呢?” “不是,我的意思是,也许建立这暗道的并非只是侏儒帮,毕竟这需要花上不少钱。”蒂芙尼摇了摇头,正色道,“事情恐怕比我们预想的还要糟糕,这是一个毒品分销网络,侏儒帮极有可能只是出于这条河流的下游。” “所以你的意思是,侏儒帮可能只是分销系统的末端,负责销售而非源头?”克里斯蒂安思索片刻,低声道,“的确,用代码编译幻觉和快感,需要的编程技术并非一个普通的帮派团伙所能掌握。你认为这事儿和浪潮有关系吗?” “不太好确定,但我想,‘唐卡’作为一种新型电子毒品,更有可能是某些科学家的杰作。”蒂芙尼轻声说道,“建立这么大的分销系统并不是一夕一朝的事,对方显然有着不小的能量,其源头很可能就是来自某个大毒枭建立的实验室。” “事情好像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克里斯蒂安喃喃自语,脑海中没来由闪过那个“无形者”的盖伊·福克斯面具。 很显然,无形者一定是知道什么,才会直接把侏儒帮的位置提供给自己。 他想要克里斯蒂安摧毁侏儒帮,那么无形者的目的又是什么?那家伙既然有能力黑掉自己,那为什么远在这之前,自己从未听说过这么一个强大的黑客组织? 思绪纷乱如麻,纷纷扰扰的念头像一个个半透明的肥皂泡,刚刚泛起,便又在一瞬之间破灭。k一向对自己的黑客技术颇有信心,可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一系列问题的答案,他甚至连无形者到底是如何黑掉自己的都无从得知。 似乎自从接到母亲的讣告之后,克里斯蒂安的生活就发生了不可挽回的变化。在k看不见的角落,阴谋的丝线悄无声息编织成一张大网,奸险狡诈的捕猎者在暗处吐着蛇信子,阴冷的眼神在暗中肆意窥探。 这种感觉实在是糟糕透顶,就像有人试图将自己当作提线木偶一般玩弄。克里斯蒂安没来由想到,自从以邮件形式告诉皮特·李自己要休息一段时间之后,那老家伙就再也没主动联系过他。 他想,人与人之间、人与组织之间、组织与组织之间,就像一座座漂浮于寂寥大海上的冰山,人们看到的永远都只是对方想让你看到的那冰山一角。每一个人都戴着面具活在世上,外表光鲜亮丽,内里却不知藏了多少秘密。 譬如,对于蒂芙尼来说,自己先是一个雇佣兵,后是她的搭档。可问题是,自己绝对不仅仅只是一个雇佣兵,或是一个搭档那么简单。每个人都有各自不为人知的过去,没有人可以完全了解另外一个人,即使她知道自己的真名,就一定了解自己吗? k也好,克里斯蒂安也罢,他想,名字只是一个活人的代号,一个抽象化的概念,一个被赋予意义的无意义之物。从来没有谁可以去真正了解另外一个人,甚至,人们有时候会迷失在灯红酒绿之中,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 早在进入哭拳之前,k就曾为了查明哭拳的幕后控制者,而黑进这个慈善军事组织的系统。结果,那玩意儿是普世公司的产品,他无功而返,在有限时间内什么也没查出来。 一路上,克里斯蒂安的脑子里装满了天马行空的古怪念头,他的思绪乱得像缠绕成一团的毛线球。地道之旅就这么结束,暗道在他的胡思乱想之间戛然而止。 黑暗在隧道尽头迅速晕开,朦胧的光亮将阴影截断。隧道上方,未知的光源将惨白色的光线洒下,就好像剧院布景的舞台灯光,空气中的尘埃在光亮中漂浮不定,清晰可见。 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顺着隧道尽头的铝合金伸缩梯爬了上去,通过76大道全息游戏厅的暗道,他竟穿越大半个城市,来到了教堂前的那座废品处理厂内。 惨白色的光源来自废品处理厂的照明设施,在这一整个工业区域内,侏儒帮的成员就聚集在一栋破旧的废弃工厂内。 为避免过分惹人注意,工厂门口空无一人,就好像这儿未有任何生物活动迹象。可这也仅仅只是侏儒帮营造出来的假象,据点的守卫岗哨外松内紧,表面上看起来松懈,内部却几乎遍地都是持枪巡逻的矮个子恶棍。 废弃工厂的外墙上装有旧式的钢塑复合水管,k顺着墙体上的管道爬上工厂的顶棚,而蒂芙尼则打开手套的吸附功能,利用范德华力像壁虎那般在墙面上爬行。 暴雨终至,睦月城的降水量达到了近一个月以来的最高峰。冰冷的雨水顺着气候循环系统从天而降,连绵不绝的大雨模糊了一整个月球城市,就好像沉重的、令人无法呼吸的黑暗从天外坠落,狠狠砸在地面的一切建筑之上。 雨滴连成雨丝,雨丝又成了雨幕,由点及线再成面,暴风雨如期而至,打得克里斯蒂安脊背生疼。远方的天空闪过一抹亮紫色的惊鸿,深沉而厚重的黑暗在这一瞬间被炽烈的电光撕裂,万军轰鸣之声随后在人们耳畔炸响,像一千万个壮汉同时敲击一千万面擂鼓。 站在废弃工厂那残破不堪的顶棚之上,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的目光随着不断坠落的雨滴一同砸进工厂的内部。在这一瞬间,也就是电闪雷鸣的那一瞬间,他们看见了比一亿颗狂雷炸响还要令人惊惧的可怖现实。 透过破碎的玻璃和陈旧的横梁,他们亲眼目睹了这趟旅程最后的终点线,那可悲的、无法挽回的深刻景象。 他们看到了持枪巡逻的侏儒帮成员,这个所谓的帮派团伙在自己的据点并未全副武装,那些家伙没有戴面具,也正是因为如此,神秘的侏儒帮将自己的真实面目暴露于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的眼下。 那是一个个长相清秀可爱的孩子,他们抱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全自动步枪,在潮湿而阴冷的走廊上来来回回巡逻。 侏儒帮的恶棍根本就不是什么发育不全的矮子,侏儒帮的恶棍根本就是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孩!从三四岁,到七八岁,入眼所见,这里根本就没有一个成年人!这是一个孩子组成的黑帮! 伴随着那一瞬间的电闪雷鸣,孩子们持枪巡逻的画面像一道无可躲避的射线,蛮不讲理地撞进芙尼的眼中,并深深烙进她的大脑深处。 仿佛为了强化记忆似的,漆黑的夜空之中银蛇乱舞,不断炸响的雷鸣丝毫不亚于一场发生在心灵层面的惊天核爆。城市笼罩在穹顶营造的夜空之下,雨线在风中狂乱,躁动的雨声像永不停歇的奏鸣曲,却是由一个一窍不通的孩子乱弹一通。 “k,这些孩子,”蒂芙尼以一种近乎呢喃的语气说道,“这些侏儒帮的孩子,是茶杯犬。” “茶杯犬?”克里斯蒂安挑了挑眉,皱眉道,“你是说那种永远也长不大的复制人孩子?你怎么看出来的?” 为了满足人类自私的欲望,人们曾利用基因突变培育出一种小到足以装进口袋的贵宾犬。茶杯犬小巧可爱,却又因为先天不足而体质虚弱,寿命异常短暂。 而到了今天,为了满足一些无法生育的富豪们的心理需求,普世公司又利用基因编辑技术培育出了一种身高、体型、心智永远保持在孩童状态的复制人。 社会上将这类复制人孩童称之为“茶杯犬”,普世公司接受私人订制,利用crispr技术可以轻而易举地设定这些孩子的身高、样貌、寿命和瞳膜颜色。 就好像量体裁衣,普世公司这个“裁缝”拿着基因剪刀,便可以为人们生产出人形孩童模样的商品。 “k,你看,这些孩子样貌精致,所有人都没有外表上的缺陷,而且无一例外都接受人体赛博化。”蒂芙尼叹了一口气,解释道,“正常人类的孩子是绝对不会在身体发育期做太多义体改造的,只有永远长不大的‘茶杯犬’才会在幼小的身体里植入金属、芯片、电路和外来物。科学家利用基因编辑技术将他们带到这个世界,却又让他们困在幼童的身躯之中,这些孩子永远也长不大,只是为了满足某些人类的需求而诞生。” “可如果侏儒帮都是茶杯犬,那岂不是更好?”克里斯蒂安低垂眼睑,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比起真正的人类小孩,这些成员只是复制人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蒂芙尼打断他的话,看起来有些愤怒,“我说的是,他们,他们就算是复制人,也都是孩子!” 克里斯蒂安愣了一下,他扭头望向女孩,眼中既有不解也有诧异。 粉紫色的电光划破天际,像奥林匹斯山巅的宙斯投出了他的雷霆神器。浑浊低沉的夜空在这一刻被染上一层妖艳而扭曲的朱紫,在雷光的照耀下,万事万物显得诡异而迷离。 他只是静静看着女孩,以一种温和却又冷漠的矛盾眼神,看着她那对浅灰色的漂亮眼球倒映出一整个世界的怪异光亮。 在女孩眼里,他看到了闪电在黑暗中被点燃,源自人间的沉默。身后、远处霓虹闪烁,一整座城市灯火通明,而人类建筑物就这么在光的海洋中浮浮沉沉,漂泊不定。 在这一刻,天上的惊鸿与地面的霓虹仿佛本就是一体,只是科技披上了不同形式的新衣。 他缄默不语,不说话。 头顶的漆黑夜空有千万道狂雷炸响,雷声轰鸣,仿佛替他说话。 沉默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彼此的喉咙。如果不是雷声打断这一切,克里斯蒂安甚至怀疑他们是否会窒息在这场大雨之中。 “陈,我很喜欢尼采的一句话。”克里斯蒂安率先打破沉默。 “什么?” “他说,其实人跟树是一样的,越是向往高处的阳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克里斯蒂安面无表情,声音仿佛来自深渊,“其实我们都是这样的,我的母亲想过上更好的生活,为此宁肯出卖自己的肉体,你想要完成red的任务,有时候就得摒弃多余的不必要的感情。” “那么你呢?”蒂芙尼反问道,“你向往的阳光又是什么?” 克里斯蒂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转而回答道:“陈,他们不是孩子,他们只是商品,披着人皮的商品,患了认知障碍、自以为人的商品。类似的场景我见得很多,就算持枪的是真正的小孩也不奇怪,因为我曾经就是其中一员。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世界并不美好,罪恶一直都在,只是经过正义的包装,就像饿狼披上了绵羊的外衣。” “对不起,我刚才没能控制住情绪。”蒂芙尼自嘲一笑,低落道,“其实这是我第一次执行任务,之前也只是在red接受相关训练,社会要比象牙塔里的世界残酷得多。” “我知道,我大概能猜到。你在找搭档,只有两种可能,要嘛之前的搭档出事,要嘛你本身就是一个新人。”克里斯蒂安撇了撇嘴,轻声说道,“如果是后者,我大概也能理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搭档是个初出茅庐的菜鸟,这一点放到任务中就随时可能成为安全隐患。” 说到这里,他伸手拍了拍蒂芙尼的肩膀,打趣道:“我知道,要和我这样的人组队压力应该很大。不过放心好了,我想,我还是有能力在你成长起来之前保护你的,毕竟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忍受我的坏脾气。” “谢谢,k。”蒂芙尼沉默了一小会儿,右手反手握住克里斯蒂安的手,“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现在看来,你的推断没错。一群乳臭未干的童子军,连打飞机都不会,显然没可能是这件事的幕后主使。”克里斯蒂安探头看了一眼底下巡逻的茶杯犬,认真说道,“你说的没错,侏儒帮只是这条长河的下游,一条不起眼的销售渠道,并不是‘唐卡’的源头。” 他顿了顿,冷冷地说道:“复制人作为工具和商品被制造出来,天生具有情感缺陷,这反而让他们具备了一个杀手的本质。别看他们外表还只是孩子,实际上他们没有同理心,感情缺口也只对雇主或某些人开放,动起手来可不会对我们手下留情。” “照你这么说,对面的火力远大于我们,本事应该也不会太差。”蒂芙尼皱起眉头,思忖道,“我们现在的唯一优势就是敌明我暗,他们还不知道我们的到来,我们得利用自身的隐蔽性做点事。” “别忘了我们来这的目的,电子致幻剂,我们的主要目的是获取情报。”克里斯蒂安揉了揉眉心,提醒道,“既然侏儒帮只是一条销售渠道,我们就得找到侏儒帮的首领追溯源头。” “你的意思是?” “斩首行动,无声无息接近侏儒帮首领,接下来,”克里斯蒂安耸了耸肩,无动于衷地说,“绑架、拷问、勒索、威胁,怎样都好,我们通过他来追溯源头,然后……” 他伸出手掌,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首领被暗杀应该会让侏儒帮稍微安静一阵子,”克里斯蒂安说道,“灭掉这个帮派并无意义,今天少了个侏儒帮,明天就多了个地精帮。” “既然这样,交给我吧。”蒂芙尼戴上热光学迷彩面具,轻声说道,“隐形技术是我们目前最大的优势,我会想办法找到并接近侏儒帮首领。” “恐怕不行,你看,工厂内漏雨,”克里斯蒂安摇了摇头,指着底下说道,“先不说暴雨对热光学迷彩的影响,光是地面上的积水你就无法处理。” 蒂芙尼顺着k指的方向向下望去,由于棚顶漏雨的缘故,工厂的地表满是积水。黑市上有光学迷彩出售,为防范这类隐形技术,侏儒帮成员似乎有意保留这层及膝的积水。 持枪的孩子两两一组,在阴冷灰暗的工厂内按照一定的路线进行巡逻,天上坠落的雨滴和地表堆积的雨水反倒成了一道天然的防护屏障。即使普世公司为red提供的隐形技术再如何先进,蒂芙尼也没办法行走在积水之中而不留下任何涟漪或痕迹。 “的确有些麻烦,情况比我想的还要不好处理一些。”蒂芙尼透过碎玻璃打量一整座工厂,思索道,“或许,我可以不走地面?我可以贴在墙上走,被发现的几率也相对小一些?” “不,不需要,我已经黑了侏儒帮的系统。”克里斯蒂安按住她的肩膀,漫不经心地说,“我有没有告诉你,我也可以像你一样,当一个看不见的客人。” “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女孩疑惑地看着她。 k没有直接回答,他摇了摇头,嘴角浮现一抹神秘莫名的微笑。 “听着,陈,你没必要这么做。把我当成你的雇佣兵,我来替你动手。”他起身,一脚迈出,落于虚处,“你知道吗?侵入视觉神经,我也可以隐形,这次任务,就让我做那把武器。” “谢谢,但是,k,能告诉我你的秘诀吗?”蒂芙尼看着雨水模糊他的背影,犹豫着问道,“逼着自己当一个坏人,还能活着这么坦然,这么心安理得的秘诀。” “不,你错了,好与坏都是相对的。善与恶只是人类的主观判断集合叠加而成的统一标准,就像法律。”克里斯蒂安的微笑在闪电下被雨水浸湿,“人类不同于其他动物,其强大的内部自我意识严重过剩,而满溢出来的部分在可悲的渺小肉身中无处安放,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强加给外部世界。”一连串的水珠顺着他的嘴角滑落,“我只是学着不去关注外部世界反馈给我的死板标准,我喜欢在心里清出一个角落,把我所有的愤懑不满和郁郁不乐讲给想象中的朋友听。” 他说话,却不回头,只是身体向前一倾,在一次电闪雷鸣之间同暴风雨一起坠落,像一片独自飘零的落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0x0b 白色乌鸦 tc-00365和tc-00366是一对概念性上的孪生双胞胎,隶属于普世公司旗下teacup系列,是近些年来最为畅销的款式。 从某些方面来看,复制人小孩并非通过母体孕育诞生,自然也就不存在双胞胎和多胞胎这类情况。对于公司来说,“孪生双胞胎”只是一个商业利益之下诞生的噱头,其存在的终极意义不过是为了满足某些“父爱泛滥”或“母爱成灾”的人类需求。 对于孩童模样的复制人,公司通常将其划分为两种类型。其一是永远长不大的“茶杯犬”,主打对象是上流社会和精英阶层,其二是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成长的复制人孩子,这块市场定位人群通常是中产阶级,这一类人通常希望将来年老之时有孩子愿意赡养他们。 在侏儒帮,有无数对tc-00365和tc-00366,除此之外,还有独生子类型的tc-01225,虽然这些孩子样貌不同、性别不同,但在诞生之初,它们都被赋予了相同的名字——一串冰冷、拗口且无意义的序列编号。 在这家废弃工厂里,负责巡逻大多是tc-00365和tc-00366。当然,在这儿,几乎每一个侏儒帮成员都丢弃了那串“tc”开头的编号,茶杯犬们给自己取了新的名字,人类的名字。 温彻斯特兄弟是侏儒帮巡逻队的主管,和往常每一个大雨倾盆的日子相同,他们一整天都端着霰弹枪在工厂车间外的走廊上来回巡逻,耳边是呼啸的狂风和恼人的雨声。 狂风使劲拍打玻璃窗,就像一次又一次的自杀式袭击,金属栏杆在风中叮当作响,令人徒增烦闷。 温彻斯特兄弟守卫的这条道走到尽头,上了楼梯,便直通厂长办公室,那是侏儒帮的首领房间。兄弟俩的职责便是亲自守住这条走廊,基于对首领的爱戴和尊崇,他们从不允许手下代劳。 “这该死的雨,何时才是个尽头?”迪恩·温彻斯特抱怨道,“我的靴子都湿透了。” 山姆挤了挤眼睛,打趣道:“哈,早叫你穿雨靴,你偏要耍帅。” 工厂外的世界风雨交加,暴风雨彻底笼罩了整座城市。 雨越下越大,雨水顺着工厂屋顶的漏洞和横梁渗了进来,浑浊而晦暗的水珠从头顶坠落,却又融入到走廊的积水之中,甚至翻不起任何一丝浪花。雨水成了积水,积水又成了死水,走廊上弥漫的污水散发出一股怪异的霉臭味,就像城市的下水道搬到了这家工厂里面。 空气潮湿,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恶臭,山姆和迪恩就这么若无其事地行走在积水之中,污水没过他们的膝盖,怀中的霰弹枪被这两个小孩打磨得格外锃亮。 “看,山姆,乌鸦!”迪恩抬起脑袋,以一种困惑不解的语气大喊道,“可是这个地方怎么会有乌鸦?” 山姆顺着迪恩的视线望去,在温彻斯特兄弟的头顶上方,楼梯的栏杆之上,的的确确栖息着一只怪鸟。可问题是,这只乌鸦是白色的,世界上哪有白色的乌鸦呢? “白痴迪恩,那不是乌鸦。”山姆斜睨了兄长一眼,不屑道,“乌鸦是黑色的,如果这鸟是白色的,那就不叫乌鸦了。” “可是这鸟的确长得和乌鸦一模一样,也许它只是得了白化病?或者它是某个实验室跑出来的基因合成动物?”迪恩以一种稚嫩的声音反问道,“如果只是颜色不一样就不叫乌鸦,那它是什么?” “坏就坏在这里,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反正不是乌鸦。”山姆叹了一口气,老气横秋地说道,“所有的乌鸦都是黑色的,所有不是黑色的东西就不是乌鸦,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 迪恩被山姆的眼神激怒了,他立马反驳道:“不,不对,你说得不对!” “哪里不对?” “所有的乌鸦都是黑色的,所有不是黑色的东西都不是乌鸦,”迪恩讷讷说道,“这句话不对,你说得不对,那白色的鸟就是乌鸦。” “可是,哪里不对呢?所有的乌鸦都是黑色的,苹果不是黑色的,也不是乌鸦,所有不是黑色的东西就不是乌鸦。” “我……我不知道,但是,就是不对。”迪恩努力比划了半天,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普世公司为茶杯犬设定了永远长不大的生理和心理,小孩子的好胜心让温彻斯特兄弟陷入一阵无意义的争论之中。 当这两个复制人孩子握着霰弹枪就“乌鸦悖论”争执不下的时候,两人的头顶,那只栖息在栏杆之上的白鸦振动翅膀,“飞”进了废弃工厂的厂长办公室。 温彻斯特兄弟绝对想不到,白色的乌鸦不是乌鸦,白色的乌鸦是k。 克里斯蒂安黑进了侏儒帮的系统,并利用脑电波通讯频道制造了幻觉。这是“唐卡”给他的启发——用代码编译幻觉——他就这么站在那两个侏儒帮成员的面前,可系统被黑的温彻斯特兄弟却在幻觉的作用下把他当成了一只白色的乌鸦。 只要黑掉控制核心,克里斯蒂安就可以进一步影响中枢神经系统,如果给足了时间,他甚至可以令对方完全屏蔽自己的身形和声音。 没了守卫的阻碍,安保系统也形同虚设,克里斯蒂安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走进二楼的办公室。 这是一种变相的隐形,通过幻觉的魔术手,令对方忽视自己,却只对进行过义体改造的人类或复制人有效。 可问题是,当今世界哪还能找到原生态的人类呢?未经改造的家伙只局限于尚未度过青春期的人类孩子,如果不是精神限制,绝大部分人巴不得把自己装进强大、全能、永不受伤的铁皮罐子里。 ………… ………… 索林,身为侏儒帮首领,却一直被困在一个不断重复的噩梦之中。 复制人也得睡觉,可睡觉对索林来说,绝对不是一个温暖美好的体验。 他又做噩梦了,梦见飞翔的白鸽,被雨水打湿的羽毛,还有那个养白鸽的阔佬。梦里面的画面是如此真实,不甚牢固的铁笼泛起一抹锈迹,阁楼的地板上是细碎的面包屑,刺鼻的古龙香水夹杂着鸽子粪便的味道,一切细节栩栩如生,就连老人两腿之间的稀疏毛发也清晰可见。 他甚至能感受到那秃瓢老头儿的灰黑唇瓣,那家伙凑在自己耳边,嘴里散发出一种腐朽酸臭的气味。 那个老头儿是他的前主人——有着光秃秃的大脑袋,是噩梦的源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他的造物主。 老头儿向普世公司提出了一系列详细的参数,根据那家伙的要求,普世公司将“tc-001225”带到这个世界上。 那个时候,索林还不叫这个名字,老头儿都唤他…… “tc!你在哪里?!” 来自噩梦中的呼唤将索林从潮湿黏腻的梦中拉回现实,他惊醒过来,豆大的汗珠爬满额头,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帘似的顺着索林的脸颊滑下,摔碎在一阵乳波臀浪之间。 “孩子,做噩梦了?”身旁的妓女被一阵压抑的哭声惊醒。 她连忙坐起身子,细长的手指轻轻抚过索林的脸颊,为他拭去冰凉的泪水。妓女的动作很轻柔,掌心带来的温暖令他情不自禁眯上了眼,噩梦的残留在这一刻被温情脉脉的暖光驱散。 噩梦带来的惊恐和不安正在消失,那个赤身裸体、皮肤干瘪的秃瓢老头儿正从他的幼小心灵里逐渐涣散。 索林松了一口气,实在不愿意再回忆那段阁楼里的日子。 可是,很快,妓女那柔若无骨的灵巧小手便顺着索林的脸颊、下颌、脖颈一路下滑,最终探进他的裤裆之中。 “你做什么?”索林睁开眼,双眸满是死寂,“我花钱雇你来,是让你扮演我的母亲。” “可是,你看起来很痛苦。”妓女的小手僵在索林的腹股沟之间,讷讷说道,“你让我扮演母亲,我以为你是想寻求不一样的刺激。” “闭嘴!我不做那种事!”索林一把抓住她的手,厉声道,“我要你扮演真正的母亲,不是让你当一个婊子!” “可是,索林,你和我一样,都是复制人,”妓女惶恐不安地说道,“我们没有母亲,我不知道该如何扮演你的母亲。” 妓女的话像一道惊雷,撕裂了那层自欺欺人的云雾,直击索林的幼小心灵。他那瘦弱的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小小的胸膛急剧起伏,从他的口中蹦出来的却只有呼吸和沉默。 空气之中静悄悄的,索林睁着满是童真童趣的无邪大眼,狠狠瞪着妓女。可是他的身体实在太过幼小,即使他的五官再如何扭曲,也无法营造出一种凶神恶煞的帮派首领形象。 他盯着妓女,不过是平添几分奶萌之感。,画面诡异而可笑。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短暂的敲门声响起,打破房间内满盈的沉默。 “老大,我听见你的房间里有争吵。”山姆的声音在屋外响起,“需要帮忙吗?” “你走吧,你给不了我要的温暖。”索林没有回答山姆,而是盯着妓女说道,“温彻斯特兄弟会帮你戴上头罩,他们会带你离开这里。” 说到这里,索林冲着门外大喊道:“你们两个进来吧,把妈妈带去记忆管理局,洗掉这段记忆。” 办公室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温彻斯特兄弟推门而入,他们带走了那名妓女。 临走前,迪恩给索林提了一个建议。 “老大,如果你想要感受母爱的话,为什么不试试普世公司的产品呢?”迪恩提议道,“等咱们这笔生意成了之后,我们可以为您定制一个完美的母亲。” “复制人定制复制人?哈!”索林怪笑一声,一脸厌倦地挥了挥手,“行了,我知道了,我会考虑的。” “还有一件事,老大,我和山姆刚才看见一只白色的乌鸦。”迪恩拍了拍脑袋,补充道,“你说,白色的乌鸦是乌鸦吗?山姆说,所有的乌鸦都是黑色的,所有不是黑色的东西都不是乌鸦。” 索林沉默片刻,轻声说道:“白色的乌鸦当然是乌鸦,就像不经娘胎生养的复制人也是人。” “哈!我就知道,”迪恩对着边上的弟弟吐了吐舌头,“我就知道,你说的不对!” “闭嘴!你只是知道我说得不对,你连说服我都做不到。”山姆撇了撇嘴,不屑道。 “可是老大说服你了!” “可是那也是老大的功劳。” 兄弟在一阵拌嘴声中带走了扮演母亲角色的妓女,吵闹声渐行渐远,办公室内再度恢复寂静。 索林揉了揉眉心,当温彻斯特兄弟的争吵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困倦和疲乏在这一刻涌了上来。间奏不断的雨声和偶尔响彻天际的雷鸣盖过了世间一切声响,成了当下唯一永恒不变的基调。 所有的声音都被暴风雨压了下去,略去落雨和狂雷,空气之中一片死寂,随着死寂泛上心头的还有独处的孤独、痛苦的回忆和无缘无故的寒意。 在温彻斯特兄弟彻底远去之后,索林抱着双臂蜷缩在角落。他低着头,脑袋埋在臂弯之间,肩膀微微颤抖着,像一个错误的孩子被投放到孤独的冰河世纪。 回忆的浪花就是这一刻涌上来的,泛着白色的泡沫和记忆的碎片。索林回忆起了自己的往事,那在阁楼的日日夜夜,被囚禁在铁笼之中的屈辱,还有前主人的干瘪胸膛和泛着老人斑的大腿。 teacup,茶杯犬系列,除了用于满足人类为人父母的需求,更多的是在私底下用于满足恋童癖的变态心理。 侏儒帮的成员,这些茶杯犬,就是为此而诞生。 索林花了五分钟才调节好自己的情绪,他是侏儒帮的首领,他要领导大家,因此更不能轻易表现出软弱或是无能。 索林长长吐了一口气,他站起身子,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洗手间,像一具过热的机器在重新上了发条之后不得不继续运转。 他太累了,不是生理性上的劳累,而是心理上的疲倦。 站在冼手间的盥洗盆面前,索林轻点出水开关,经过特殊回收技术处理的净水从水龙头中流下。他低下头,痛痛快快洗了一把脸,冰冷清凉的水花打在索林的脸上,回忆再度远去,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在他心头蔓延。 可很快,他注意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一股咸涩的血腥味在他鼻尖萦绕。索林睁开眼,入眼所见是源源不断的鲜血顺着水龙头淌出,眼前的盥洗盆里不知何时早已积满了腥臭暗红的血水,血腥味伴着一股铁锈味在空气中漂浮。 索林皱起眉头,他关上出水开头,抬起头却又看见了镜子中的自己。 那是自己,一个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九岁小孩,他的眼神同他的肌肤一样稚嫩,乖巧的模样煞是可爱。只是令索林感到不解的是,他刚洗过脸,可脸上却没有污浊猩红的血迹。 索林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盥洗盆中的血水又变回清水。可当他将目光再次投向镜子,却从镜中看到了飞速变化的自己。 他看到自己在腐烂,光洁细嫩的小脸在一瞬之间爬满皱纹,如同干枯的橘子皮。下一刻,蠕动的白色幼虫从他的脸皮底下钻出,它们扭动肥胖的、灰白色的身体,在眉眼和鼻梁之间爬行,一块泛着淤紫的脸颊肉掉了下来。 先是一小块,后是一大片,索林看到镜中的自己血肉纷飞,就像自发解体的机器。在短短几秒钟内,他看到了自己脸上的绒毛、表皮、血肉一点一滴掉落,直至露出皮肉之下的白骨。 可诡异的是,没有痛苦,他就像一个旁观者似的,看着镜中的自己一点点腐烂、一点点解体,这甚至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镜中的人不是自己,而自己不过是一架机械的白骨,被腥臭的血肉包裹着,就像自由的灵魂被拘束在一个不自由的皮囊之中。 幻觉一闪而逝,索林却不见丝毫慌乱。在镜中幻象的最后,他看到时光倒流,一块块血肉回到自己脸上。 他又变回了那个九岁小孩的模样,一只白色的乌鸦在他身后振翅飞翔。 “你做的?”索林没有回头,只是对着镜子里的白鸦说道,“我是说,这些幻象。” “嗯,我做的,代码编织幻觉,‘唐卡’给我的启发。”白鸦口吐人言,在镜中一阵扭曲,化成一个白头发的俊美男人。 “tc-001225,”克里斯蒂安挠了挠头,脸上的表情介于腼腆与冷漠之间,“你叫什么名字?你有名字的吧?” “嗯,索林,我叫索林·橡木盾。” “倒是一个怪名字,谁给你起的?”k抱着双臂依靠在墙上,“还有之前那两兄弟,谁给你们起的名字?” “不一定,给我起名字的是jrr托尔金,那家伙写了《魔戒》,而给温彻斯特兄弟起名字的是《邪恶力量》的编剧。”索林耸了耸肩,无动于衷地说道。 “怪得很,但挺有意思。”克里斯蒂安扬起下巴,轻佻一笑。 “不,你不懂我的意思,这一点都不有趣。”索林面无表情地,“我们是复制人,我们没有父母,所以我们得给自己名字。侏儒帮成员会从喜欢的影视或文学作品中挑选自己满意的名字,这就是各自名字的来源。” “那你得庆幸一件事。”克里斯蒂安哂笑道,“还好你不叫卢克·天行者,否则你完蛋了。” “为什么?” “因为《星球大战》的版权在迪士尼那边,”克里斯蒂安面无表情地说道,“你知道的,他们会把你告得倾家荡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0x0c 看不见的客人 克里斯蒂安率先走出洗手间,拉过一张米白色的伊姆斯办公椅坐下。他打着呵欠,将双腿翘在面前的深棕色茶几之上,就好像他才是这里的主人,一点儿都不担心索林逃跑或是拉响警报。 茶几上摆着一些包装华丽的零食和饮料,除此之外,一块块小巧精致的电子芯片就这么随意地搁置在深棕色的茶几之上。 那就是k要找的“唐卡”,连续使用三枚芯片就足以烧掉使用者的脑子,使一个人永久脑死亡。 在茶几另一侧,是一套黑色哑光的仿皮沙发。索林将自己丢进那块还算柔软舒适的劣质沙发里,人造皮革散发出的刺鼻气味像腐败变质的淤泥,混杂上屋外走廊飘来的下水道恶臭,这儿的气味活像是人间地狱。 “打开空气净化器,”克里斯蒂安拔出别在腰间的大口径手枪,枪口隐隐约约对准前方,“这儿的气味臭死了。” “空气净化器前些天坏了,还没修理。”索林摊了摊手,露出一副爱莫能助的可爱表情。 他探身从桌上拿了一瓶粉红色的酸奶,紧接着又躺回那张满是刺鼻气味的仿皮沙发上。他一边津津有味地喝着不知名的奶制品,一边打量着克里斯蒂安,瞳孔深处不见丝毫慌乱或惊惧。 “说起来,你似乎不怕我?”克里斯蒂安看着索林那充满童真的大眼,慢悠悠地说道,“而且,你看起来很平静,就好像知道我会来似的,你认识我?” “认识?不,我不认识你。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索林摇了摇头,又叼着一块牛角面包,含糊不清地说,“我是说,从我逃离人类控制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迟早会有人找上门。不管你是暗影中的刺客,还是公司的走狗,对我来说都没太大差别,我早就做好了随时死去的准备。” “从刚才我露面到现在,你已经用脑电波通讯发出了十七次呼救,但是别费力气,我已经拦截了所有的求救信号,你被屏蔽了。”克里斯蒂安撇了撇嘴,哂笑道,“我不知道你是否真的视死如归,但你不妨想想,你的手下,那些信任你的孩子,是否和你一样有着随时死去的崇高觉悟。” k没有把话挑明,但索林知道这是一种隐晦的威胁。他狠狠咬了一口牛角面包,握着酸奶的右手手指因为用力而攥得泛白。 索林沉默片刻,低声问道:“你想要什么?” “你们销售的这种东西,‘唐卡’,是一种全新的电子致幻物,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克里斯蒂安用脚后跟碾了碾桌上的电子芯片,懒洋洋地说道,“我看过资料,已经百来人死于因过度使用‘唐卡’而造成的脑死亡。” “所以,你是想要分一杯羹,还是禁止我们销售‘唐卡’?”索林撇了撇嘴,反问道,“又或者,你只是因为想替不慎嗑药过量的死者报仇?” “不,我对你们的利润和报酬不感兴趣,但禁止你们销售‘唐卡’也不是我的目的。”k咳嗽一声,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虽然我的母亲死于‘唐卡’,而我的搭档和身后的机构想扮演正义之士,但我的出发点却不在此。”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想要知道‘唐卡’的源头,能制造出这玩意儿的人必然不简单,我对你从哪儿得到这种电子致幻剂感兴趣。” “源头?如果我说,我也不知道源头在哪,你会相信吗?”索林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在逃离人类控制之后,侏儒帮一开始并不干这行,我们是复制人,领不到政府救济,只能靠偷窃维生。” “接着说,”克里斯蒂安挑了挑眉,“挑重点说,答案如果能让我满意的话,你也不是非死不可。” “好吧,前些阵子,有一个神秘人帮助我们从各自的主人逃出来,之后又通过特殊的加密网络找上我。那家伙自称‘博士’,他说,他手头有一种神奇的芯片,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全太阳系首款电子毒品。”索林看了k一眼,继续说道,“本来,这种好事是轮不到我们的,但是他说,由于目前这种产品尚未完善,所以他身后的组织想挑一块无人注意的地方进行试验。作为报酬,这一批‘唐卡’作为样品免费提供,而销售所得尽归我们,并且在完成品出来之后,我们可以成为一整个月球的独家代理商。” “所以,你们被那个神秘人和他身后的神秘组织选中,你们销售的‘唐卡’只是半成品?”克里斯蒂安很快就反应过来,飞速说道,“你桌上,还有你卖出去的那些‘唐卡’,是通过什么渠道进到月球的?” “送货上门,”索林神色古怪地说道,“这家废弃工厂,还有那家全息游戏厅,都是对方为我们准备好的场所。这里是专门处理废品的工业区,‘唐卡’芯片被打包好,藏在一堆废品之中,根本没人会起疑。” “这么说来,你完全不知道对方通过什么渠道把‘唐卡’送到月球?”克里斯蒂安轻声问道,“有没有可能对方就是月球本地的?” “不,唯有这一点我能确认,‘唐卡’的源头一定不在月球。”索林回答道,“和你一样,对于这种电子致幻剂和背后势力,我也曾产生过疑惑和好奇。所以我派人分头跟踪了十几辆运输废品的卡车,其中一辆来自睦月城港口,货物是从一艘飞船上卸下来的。” “有什么发现吗?” “货船属于垃圾运输公司,你知道的,月球是整个太阳系最大的垃圾处理中心。”索林吞下最后一口牛角面包,低声道,“那类飞船有固定的航线,经常携带各殖民星球的垃圾在太阳系内漂浮。这意味着那艘货船去过很多地方,我完全没办法判断唐卡的来路。” 索林这话倒是不假,作为全太阳系最大的垃圾处理中心,几乎每一个殖民星球产生的垃圾都会被运输到这里,堆积成山。每隔一年半载,月球会向太阳中心发射一枚火箭,上面搭载着被压缩一个个小方块的生活废品、工业废料和不可回收垃圾。 “把那艘货船的名字告诉我,”克里斯蒂安放下双腿,问道,“还有其他的吗?” “流浪者号,那艘货船的名字,是一艘太空垃圾拖船。”索林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只查到了这里,在这之后,我就收到了来自那个神秘人的威胁,他警告我最好别让好奇心害死一只猫。” “还是通过那条加密线路联系你的?”克里斯蒂安若有所思地问道。 “不,除了第一次是通过加密线路直接劫持了我们的通讯系统之外,后面几次我们都是在赛博空间中进行交流。”索林解释道,“每次见面的前提都是插入一块‘唐卡’,然后将自己的意识接进网络,在赛博空间中留下自己的讯息,等候对方回复。” “很好,考虑到‘唐卡’本质上是一种代码程序,这玩意儿说不定还有辨别身份以及其他我们所不知道的功能。”克里斯蒂安身体前倾,将桌上其中一块芯片推到索林面前,“插上‘唐卡’,把自己的意识接进网络,我会跟着你进去。” 索林看着那块被推到他面前的银白色芯片,足足沉默了一分多钟。时间在扑鼻的恶臭和凝固的空气之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很快,酸奶见底,瓶子里最后一滴液体顺着吸管进入索林的口腔、喉管和胃袋。 倏地,他叹了一口气,打破沉默说道:“我知道,也许像你这样的家伙,根本就不会把我们复制人当成人类看待。可是有一点你无法否认,那就是我们是一种特殊的生物,而生存是所有生物不可避免的本能。” “你想说什么?”克里斯蒂安耷拉着眉眼说道。 “我可以当你的肉鸡,同时这也会把我置于危险的境地。”索林疲惫地说道,“我不知道那个神秘的博士还有什么手段,但我已经厌倦了在黑暗与绝望中挣扎求生,只是我的手下,不管最后结果如何,你都得放过他们。” “只要他们不惹到我,”克里斯蒂安认真道,“我说过,我对你们不感兴趣。” 索林点了点头,他站起身,将瓶子随手扔到地上,捏起那枚芯片便直接走到了身后的那张办公桌后面。 “你最好知道你在做什么,对方并不好惹。”索林一手将唐卡插进耳后的插槽,一手把天花板上垂下的机械臂扎进自己后脖处的脑机接口。 克里斯蒂安紧随其后,他的耳内植入物开始播放音乐,不过是为了在幻觉和赛博空间的双重影响保持与现实的一丝联系。与此同时,他从上衣内侧的口袋里翻出一枚酷似六角螺母的淡黄色药片,就着桌上的一瓶酸奶直接服下。 那是他先前在药店买的三环类抗抑郁药物,事先服药是为防备反追踪过程中出现情绪异常等突发状况。 索林的神经信号已经和赛博空间连为一体,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咬着牙坐在了办公桌后面的那块转椅之上,经过硫化处理的橡胶扶手同样散发着一股劣质品独有的臭味。 在这令人不适的气味包裹中,克里斯蒂安同样将自己的意识切进赛博空间,通过先前被他入侵的内部网络,他的神经信号与脑电波频率已经彻底和索林进行同步,设身处地的同感幻觉再度袭来,仿佛一层大网将他层层笼罩。 世界在扭曲,灯光在闪烁,入眼一切所见都变得生动、活泼起来,原本难以言喻的刺鼻气味也在幻觉的修饰下逐渐淡化,一种水百合花的芳香在这一刻萦绕鼻尖,就像一千万朵洁白、惹人怜爱的花儿在一瞬之间共同绽放。 曾在我孙子的记忆中所见的那种幻觉再次上涌,克里斯蒂安眨了眨眼睛,眼前的一切死物再度“活”了过来——那包装精美的酸奶瓶长出手脚,从桌上站了起来,一瓶又一瓶的酸奶手牵着手,站在茶几上纵情舞蹈。而那一块块色泽金黄的牛角面包,纷纷挥动奶油糊成的羽翼,像破茧而出的蝴蝶那般飞舞。 在“唐卡”的幻觉之下,一切美得像一幅繁杂有序、飘忽不定的寓言性画作。克里斯蒂安没来由联想到博斯画笔下的《人间乐园》,眼前的种种怪相说不清道不明,却又被一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诱惑笼罩。 在电子致幻剂的后劲下,他觉得喉咙有些发干,腹部时不时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灼烧感,就像他先前吞下的不是一枚药片,而是一团火焰。 现在,火焰在他的四肢百骸蔓延,他甚至能洞察那枚抗抑郁药片在自己的体内发挥作用。他的神经在发光,他的细胞在闪烁,他的血液在奔涌,他感受到,他能感受到火焰之光占领全身,抑郁颓丧的低落情绪在这强劲的药效面前就像小亚细亚半岛在恺撒的铁蹄下颤栗。 只是这种灼烧感并非令人难以忍受,恰恰相反,那种幻觉火焰的燃烧像一束温暖的阳光,所到之处只是幸福感上涌。 电子致幻剂美化了一切,即使再痛苦、再难堪的现实,也在“唐卡”的魔术布下成了无言感动的美好,似要叫人忘记世间一切忧愁。 酥麻感像电流一般爬遍索林的每一寸血肉,快感和幸福感像水一样流淌,“唐卡”顺着同感幻觉彻底将k带入其中,他于内心深处体会到一种微妙的张力。克里斯蒂安看见,自己体内的那把火焰照亮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现实的寒意和世界的恶意在这一刻被火光驱散,像湿冷的坚冰在温暖的热带海滩融化。 k的意识在这股幻象中浮沉,即使进入赛博空间,“唐卡”的效果依旧在这网络世界蔓延。 此时此刻,索林就像一艘古老的帆船,而克里斯蒂安便是一块绑在桅杆上的冲浪板。“唐卡”掀起的狂风带动着索林穿越一片又一片未知的海域,k紧紧咬在后面,经过一次次冲浪和一个个服务器的中转,他们最终跳转到一个加密的海域。 这是一片神秘海域,没有冰蓝色网格,也没有数字迷宫,构成这片赛博空间的代码就这么赤裸裸地暴露在两人脚底下,数据流像大海的洋流,在光亮的表面下暗流涌动,。 “唐卡”并没有把他们带到克里斯蒂安想要去的那个源点,这儿应该就是索林所说的交流空间,一个传递信息的中转站,一个经过虚拟装饰的交流版块,一个安全可靠的封闭对话盒。 每一次,进行交流的双方会从两地出发,在这片加密海域中碰头。 k利用这些数据流做伪装,他将自己的意识藏在深海之中,同时双眼监视着这方空间的一切变动。 “博士,我有麻烦了。”索林发出对话请求,“你给我的‘唐卡’杀死了不少人,警方随时都会怀疑我们。” 克里斯蒂安看着索林那稚嫩的声音以数据形式飘荡在繁冗的数据海面之上,对话请求并未直接离开这片加密海域,而是经过最外层边界变为密文的形式之后才离开这片赛博空间,落入云深不知处。 k尝试追踪对话请求的去向,却一无所得。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克里斯蒂安的眉头紧紧蹙起。他意识到了,所谓的“唐卡”,似乎不仅仅只是电子致幻剂那么简单,这玩意儿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数字证书,作为非对称密钥加密系统中的公钥部分,对发送者的讯息进行加密。 公钥加密,私钥解密,而私钥的所有者无疑就是唐卡的源头。 只是,“唐卡”作为一种足以虚构出快感和幸福感的电子致幻品,为何又要披上密码学的外衣? 克里斯蒂安脑子里乱糟糟的,像灌了浆糊似的。他总感觉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可是真相又笼罩在一层迷雾之下,使他无法看清。 毫无疑问,“唐卡”绝非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简单,可问题在于,若是“唐卡”作为一种电子致幻剂而进行销售,那么岂不是任何一个使用者只要在使用时接入网络就能来到这一方空间? 索林的对话请求发送出去之后,便没了动静。博士的意识并未降临,赛博空间里一片死寂,冰蓝色的数据流在底部缓缓流淌,透过密密麻麻的1和0,克里斯蒂安看见了索林那苍白得仿佛失去所有血色的小脸。 “嘿,我们回去吧,”索林惴惴不安地说道,“我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不急,再等一会儿。”克里斯蒂安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再等一分钟,对方没来,我们就走。” “不是,你不懂!”索林咽了一口口水,紧张道,“你不知道博士那边有多么强大,我怀疑他们甚至一直在监视我!完蛋了,我……我不该和你交易……我不该……你应该直接杀了我……为了活命,我是罪人……博士会杀了我……博士会杀了所有侏儒帮的成员……” 索林越说到后面越语无伦次,似乎陷入到了一种极度的恐慌之中,他的意识随着他的情绪在数据海洋上急剧波动。 整个空间开始发光发亮,萨拉班德舞曲骤然响起。 音乐里弥漫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悲伤,在行云流水般的乐曲声中,恐惧的潮水随之而起,在这一刻将索林彻底淹没。他的身体开始疯狂颤抖,他在赛博空间的意识逐渐淡化,刺耳的尖叫在他的耳朵内响起,幻听灌进他的双耳,如同一千万个死于非命的苦难灵魂向他发出索命的哀嚎。 克里斯蒂安眉头皱得极深,同感幻觉将他带入到索林的恐惧之中,那是一座潘神的迷宫,由内心最恐惧之物幻化而成。 他见到了潮湿腐烂的死尸,一具具小孩的尸体泡在一成不变的积水之中,空气中飘着令人作呕的霉臭味。侏儒帮的孩子们瞪着死不瞑目的无邪大眼,他们的身体因为长时间浸泡而发白发软,曾经熠熠生辉的明亮眼眸因死亡而蒙上一层浑浊的灰。 索林立身于恐怖的幻觉之中,猩红的血水汇入地面的积水,腥臭发黑的鲜血玷污了清白的雨水,灰白色的脑浆伴随着暴雨的冲刷而漂浮在浅浅的水面,就像一层黏腻发臭的漂浮物,那宛如人间惨剧的大屠杀景象是他痛不欲生的根源。 “对不起……对不起……”头顶传来索林的哭喊,同伴惨死的画面在他的脑海内上演。 恐惧的波浪层层叠叠,伴随着痛苦绝望的黑白画面,悲伤到无以复加的泪水顺着索林那稚嫩的脸颊流下,情绪的爆发引起了一场心灵的雪崩,生机在极端到死亡的狂怒面前就如同风中飘摇的烛火,随时都将熄灭。 这种恐惧和悲伤无缘无故,像吞噬人心的深渊,极端自我毁灭的情绪在深渊中蔓延,像一只无形的大手一般拖着索林的意识朝着永不见天日的黑暗深处坠去。 索林没有抵抗,他预见了所有侏儒帮成员的死亡,那是博士透过“唐卡”传递的死亡宣告。他太悲伤了,太自责了,以至于他悲观厌世、抑郁绝望,丧失了所有活下去的动力,就像漂亮的房屋失去了所有的坚固支柱。 潘神发动了他的恐慌攻击,世界将倾,在痛苦的悬崖边缘,索林的哭喊声嘶力竭,他的喉咙深处迸发出一种不似人类的干涸喊叫,就像一个被痛苦淹没的扭曲灵魂,走投无路的绝望困兽。 那只大手,那只拉着索林坠向深渊的大手,无形无质,由代码编织,就好像…… 就好像来自索林耳后的那块唐卡芯片! “该死!”克里斯蒂安再也无法保持冷静,同感幻觉将索林的一切心灵体验如数传递到他的内心,就像一次又一次强大的心灵攻击。 神经网络本质上是一种更先进的计算单元,是由星际联邦根服务器为全人类提供的云计算服务,然而此时,大量的情绪转化为电信号涌入,像湿冷的海水一半试图将他淹没。 三环类抗抑郁药救了他一命。 “操!”k大喊一声,从赛博空间中清醒过来。 他回到现实,狠狠抹了一把脸上不知何时留下的泪水,随后快步冲到索林身旁。 熟悉的霉臭味和橡胶味回到了他的鼻端,在那张黑色的转移上,索林瞪着无神的大眼,浑身剧烈地抽搐着,嘴角有白色泡沫状的唾液淌出。 “索林!”克里斯蒂安拔掉光纤,拔出芯片,“索林,醒醒!” k一边大喊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瓶嗅盐。他将那瓶散发着刺鼻氨臭味的小玻璃瓶凑到索林的鼻子面前,紧锁的眉头越皱越紧。 对方还有心跳,也有呼吸,可他却对外界的刺激不闻不问,就像意识被留在那恐怖的幻境之中,而他的真实肉身只能用力睁大那死鱼般凸出的大眼,表情呆滞,一脸无动于衷。 “操!”克里斯蒂安狠狠咒骂了一句,一脚踹翻了边上的办公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0x0d 克莱因瓶 k垂下双手,幽幽叹了一口气。 他下意识想从口袋里摸烟,缓解这要命的烦躁,却又在不经意间碰到了那瓶抗抑郁药物。 刚才正是这玩意儿缓解了他心中突如其来的绝望和悲伤,克里斯蒂安愣了一下,蓦地转身跑进洗手间。在厕所镜子旁的柜子里,他找到了一些白色的药贴和一盒肾上腺素。 “索林,醒醒!”k将肾上腺素打进索林的心脏,又掰开他的唇瓣胡乱塞了一些抗抑郁药片进去。 克里斯蒂安使劲拍了拍索林的脸,可是无效,依旧无效,索林瘫在那张转移之上,就像一具空有其形的皮囊,灵魂的火光早已不见了踪影,倘若复制人有灵魂的话。 索林没能醒来,他没能改写这个结局。 虽然同感幻觉将他和索林联系在一起,但“唐卡”所呈现的黑暗深渊却是由侏儒帮孩子的尸体堆砌而成。这种心灵上的冲击对当事人造成的伤害和对他这个旁观者造成的影响是截然不同的,就好像他只是隔着一层幻梦的玻璃看事物,而事物死亡溅起的鲜血永远都会被那层玻璃壁障挡下。 k的悲伤无缘无故,来自索林的同感幻觉,只是表象,纯粹是因为难过而难过,他的心灵并未经历毁天灭地的大雪崩,也正是因为如此,抗抑郁药物才能将他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 可是,复制人,或者人类,就真的会有感情吗?不管是复制人,还是人类,所谓情感和情绪,不过是多巴胺、内啡肽和荷尔蒙共同分泌造成的结果。感情是一种主观感受对于某些客观事物的印象集合体,由过往的记忆加以塑造,由奇形怪状的现实生活和复杂无解的人心活动决定,是人类内心需求是否得到满足的一种反应。 克里斯蒂安无法理解那种源自失去的悲伤和得到的狂喜,他的内心向来冷漠而迟钝,偶有兴奋或是抑郁的时候,大多也不知缘由,就好像他自身生产的情绪和他在索林那里感受的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隔着一层玻璃去观察。他几乎不对任何事物的失去而失落、愤怒,更别提去感受得到梦寐以求之物的欢喜,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看着索林那双黯淡无光、不再明亮的大眼,克里斯蒂安生平第一次有了愤怒,这种新鲜的感觉在他的身体某处流窜,却不是基于同情而衍生。 他感到愤怒,是因为他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受到了挑战,他被那个“博士”摆了一道。 克里斯蒂安已经几乎不再为其他人的遭遇感到难过,因为这就是赤裸裸的现实。即使世界再如何美好再如何光芒,黑暗也永远不会消失。恰恰相反,光明愈盛,黑暗愈强,最深的黑暗往往来自最光明的地方。 在一个大环境之下,他见多了诸如此类的无聊惨剧,他的内心不是千疮百孔,而是麻木。 麻木让他像一个局外人一样对待旁人、对待自己,可眼下,正是这种麻木,令他撇去了恐惧的本能,做出了一种常人也许要考虑许久的决断。 克里斯蒂安决定重新回到网络,索林还没死,他还可以再与对方的神经信号进行同步。 温彻斯特兄弟送那名妓女去了记忆管理局,k有足够的时间不被其他人打扰。他把先前自己所坐的那张伊斯顿椅搬到办公桌后,紧接着他扯过那条天花板上垂下的机械臂,将插进索林脖子后面的脑机接口。 做完这一切,克里斯蒂安坐在那张米白色的椅子之上,他的意识切入赛博空间,顺着脑电波通讯线路上的节点定位索林的脑电波信号。 可是他什么也没找到,代表索林的那个节点虽然发光发亮,却不再闪烁。克里斯蒂安畅游了一圈侏儒帮的内部网络,却没能找到索林的意识。 于是,他再次切出网络,并服下几枚淡黄色的药片,并拔掉索林脖子后的机械臂。 这一次,克里斯蒂安用了更直接的方法,他将自己的掌心覆在索林的脖颈后方,一条光缆从掌根自动弹开的豁口探出,一端插进索林的脑机接口,另一端则径直通向k的人体网络系统。 克里斯蒂安第三次将意识切进网络,利用一个简单的局域网,这一次他的意识所见不再是侏儒帮的内部系统网络,而是再次回到了那片空无一物的数据海洋。 索林的意识已不在海面上方,萨拉班德舞曲也早已停下,可凭借那条光缆的连接,k能确定那家伙的意识就在这个空间。 这儿除了数据流组成的汪洋大海就没有别的东西,很快,克里斯蒂安就将自己的目光投向大海,他能模糊地感受到,在海底两万里的深处,悲伤绝望的孩子在那儿孤独地哭泣。 于是,下潜,不断下潜…… 克里斯蒂安一头扎进数据海洋,在密密麻麻的1和0之间不断坠落。 他先前藏身其中,却未曾向深处游去。繁复冗杂地数据流无时无刻不在流动,发着光数字串像一条条海蛇在他身周游动,又似一条条冰冷的锁链,使得他的下潜无比艰难。 这些数据流经过加密保护,具有不可篡改性。克里斯蒂安没打算私自改变这些数据的特征,这些代码不单是维持这一方空间的基础,其深层核心功能甚至能给他更多关于这个“博士”的信息。 1和0发出和海一样湛蓝的幽光,在这片光之海洋中,克里斯蒂安凭借着那种连接一步步向着海底的某个具体方向深潜。 越往下去,数据的流动就愈发快速,可散发的光线却越暗。 克里斯蒂安不知在这片大海中游了多久,起先耀眼的光亮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黑暗。到了这个时候,他几乎已经辨别不出身边流动的数字究竟是1还是0,他能感受到的,不过是一个个冰冷无意义的数字从他那幽灵般的身体中穿过。 及至海底两万里的深处,黑暗之中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克里斯蒂安循着哭声游去,在一片漆黑之中发现了一道微不可及的光亮。 那是索林,抱膝而坐,头埋在双臂之间。 “唐卡”带来的幻觉以实质化的景象环绕在他周围,那是一具具孩童的死尸,死后胀气的尸体鼓得像一颗颗气球,惨白灰暗的幼小身体布满了一道道浅紫色的云雾状的尸斑。 孩子们的断肢残臂挂在索林身上,幻觉在压根就不存在的空气中虚构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恶臭,千种腐败变质的气味和臭味就像从一千个破裂的脓疮中涌了出来似的。 “索林。” “tc-01225……” 克里斯蒂安出声呼唤,他的声音惊醒绝望困顿的幼兽。 在黑暗之中,一双燃烧着仇恨火焰的双眼在幻觉的微光中骤然亮起,索林从臂弯中抬起头,脸颊上挂着清澈的泪水和浑浊的鼻涕,像小丑那般滑稽而可笑,却也像小丑那般令人惊惧和恐慌。 他看着克里斯蒂安,眼里跳动着怨毒嫉恨的火苗,微微闪动的目光如同仇恨的硫酸。 “你害死了他们,是你害死了他们。”索林盯着k,恨不得将眼里硫酸和大火通过视线灌进对方的眼里。 克里斯蒂安没有说话,他看着索林那闪烁着红色光焰的双眼,心知对方已经精神崩溃,并患上了赛博精神病。 即使索林能侥幸活下来,疯控中心的人也会对他开展无休无止的追捕。 “你能做到的最好的事,就是让他平静快乐地死去。”一道声音从k的身后响起,打断了他和索林的目光对视。 克里斯蒂安回头,借着索林边上幻觉的微光,他看见了一个戴着兜帽和盖伊·福克斯面具的神秘人站在他的身后。那家伙歪着脑袋,平举左手于胸前,右手朝外45°角竖起,左手小臂上甚至还挂着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毛巾,黯淡的光线将这道暗影衬托得愈发神秘。 “又是你,”克里斯蒂安皱起眉头,“你是怎么进来的?” “跟着你进来的,别担心,我是来帮你的。”无形者上身微倾,右手贴在胸前,作了一个标准的见面礼。 似乎为了表示诚意,无形者经过克里斯蒂安径直走向索林,闪着冰蓝色光亮的手指轻轻点出。 “我替这孩子重新编织一场美好的幻觉,但这并不能改变赛博精神病患者的结局。”无形者解释道,“他的脑子已经被庞大的数据幻觉搞糊涂了,分泌的恐惧情绪突破压力阈值,其神经元突触的活动已经超乎他能负荷的极限,而我们能做到的不过是让他在死前度过幸福的几分钟,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点燃火光死在寒夜。” 密密麻麻的字符代码从无形者的指尖流出,像一把锋锐的剃刀,迅速而有效地铲去那些围绕在索林身边的幻觉。在这之后,多余的数据流将这黑暗中的孩子重重包裹,就像一道温暖的蚕茧。 “你为什么做这些?”克里斯蒂安不再去看索林,而是将目光移向无形者,“你究竟是谁?我看到你的面具之下什么也没有,简直就像披着衣服戴着面具的鬼。” “我已经回答过你的问题了,我是谁并不重要,至于这面具不过是一种精神象征。”无形者摇了摇头,轻声说道,“k,我们的时间不多,修改幻觉已经让系统注意到我们。” 他的话音刚落,数据流形成的汪洋大海蓦地一顿,整片空间发生了轻微的震颤。 在这种类似于板块运动的震动中,所有的二进制数据在这一瞬间突然放射出湛蓝如碧海蓝天的强光,所有的黑暗与阴影在这一刻被光亮驱逐,即使是克里斯蒂安所在的海底两万里,幽深死寂的黑暗也被1和0的蓝光点亮。 数据在加速流动,系统在暗中躁动,克里斯蒂安皱起眉头打量了一眼四周,却发现那密密麻麻的二进制编码像活了过来似的,正在发生一种诡异的变化。 “怎么回事?”克里斯蒂安以一种冰冷的眼神盯着无形者,“你是故意触发系统反应的?” “不如此,怎么追踪那个博士?”无形者的情绪藏在面具之后,k却能感受到他的愉悦,“这片空间存在的目的远不只是用来和索林交流,当发现入侵之后,警报会发送到博士那里。现在,系统即将关闭。” 无形者挥了挥手,用代码编织出一个尚未发生的虚拟场景——那是数据海洋的表面,流动的二进制编码正在发光发亮,发生变化,所有的1在闪烁之间转为0,从海面向着深层蔓延。 计算机中的二进制则是一个非常微小的开关,用“开”来表示1,“关”来表示0,k明白,眼下的状况意味着系统正在关闭、正在自我毁灭,而这片空间也将在无数的0和0之中消亡。 “你想尝试追踪那份发出去的警报?”克里斯蒂安摇了摇头,说道,“没用的,先前索林发出对话请求的时候,我就试过,我找不到它的去向。” “不,紧急警报追求及时高效,所以用的线路是单独的,加密程度也相对简单。”无形者抬起头,目光穿越光亮落向海面,“现在,我们还有2分28秒的时间,做不做你自己决定。” 克里斯蒂安咬了咬牙,下定决心说道:“动手!” ………… ………… 无形者摘下了盖伊·福克斯面具,面具之下什么也没有,k一点都不意外。 在上次分别的时候,他就看到了无形者被光亮燃烧吞噬,藏在衣服和面具之下的是燃烧的虚无。 “戴上它,”无形者说,“我会帮你延缓系统关闭的时间。” 世界就在k戴上面具的那一瞬间发生变化,透过冰冷面具的两个小孔看世界,克里斯蒂安的眼界在这一刻向外扩张。他的思路、他的想法、他的念头经过盖伊·福克斯面具无限拓宽,就像一台搭载双引擎的混合动力跑车,逻辑与计算能力在面具之下就像意识的电子直接跃迁了一个能级。 在赛博空间,衣物和饰品不过是意识的延伸,一种叠加在真实世界客观反映上的主观映像。可诡异的是,克里斯蒂安戴上那张面具,他就像多了一种思考方式,甚至连数据处理和逻辑运算也呈双倍增长。 “这是什么黑科技?”克里斯蒂安惊异道。 无形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这家伙只是在“微笑”——虽然k看不见,但就是莫名能感受到无形者在微笑——并轻轻打了个响指。 一声轻响过后,克里斯蒂安多出来的那种思考方式告诉他,是时候继续下潜了。 于是,他告别无形者,在面具的指引下,继续朝着数据海洋的最底层潜去。 一路上,他经过了明亮异常的数据流,也看到了闪烁着警示红光的警报灯。在光与数的海洋中,他不断深潜,不断坠落,及至海底,却又浮出水面。 “该死,无形者,”克里斯蒂安大喊道,“我失败了,我又回到海面了。” “数据海洋没有海底,海底就是海面,就像拓扑学中的克莱因瓶,是一个不可定向的拓扑空间。”无形者的声音透过面具响起,“和我们平时用来喝水的杯子不一样,克莱因瓶没有‘边’,它的表面不会终结。它和球面不同,一只苍蝇可以从瓶子的内部直接飞到外部而不用穿过表面,即它没有内外之分。” “我他妈的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克里斯蒂安嘟囔道,“说点我能听得懂的人话。” “很简单,换个说法,”无形者说道,“你得找到那个 eak语句,打破这个循环。动作快点,我已经帮你延长至五分钟了。” 克里斯蒂安不懂拓扑学,但他知道,while(true)是在代码中一个无限循环语句,因为表达式的值一直为真。 为了跳出循环,循环体内部要用 eak语句来跳出。 必然有能突破这片数据海洋的方法,克里斯蒂安明白,自己只要找到那个 eak语句,就能打破这个该死的循环。 可是,是什么呢? 索林之所以能来到这片空间,正是因为插了一块“唐卡”。 灵感的火花照亮脑海的每一处罅隙,直觉如同闪电般击中k的心灵,他忽然明白,“唐卡”是公钥,是一整套非对称加密系统的一部分,那就是他要找的那个 eak语句。 克里斯蒂安迅速将意识切换到现实,他拎着索林的衣领,保持双方之间的局域网连接,拖着他坐到那张散发着人造皮革臭气的沙发之上。 k从桌上捏其一张“唐卡”芯片,略微犹豫之后,便狠狠将芯片插进索林的耳后。 “抱歉了,又得拿你当回肉鸡。”克里斯蒂安闭上双眼,意识再度切回赛博空间。 在海底两万里的深处,美好幻觉编织成的大茧正在被“唐卡”侵蚀,只是这一次没有“博士”的特殊指令,“唐卡”提供的是快感和幸福感,而非横尸遍野的幻觉。 “无形者,撤掉你这个茧子,”克里斯蒂安大声说道,“唐卡就是打破循环的关键,我要跟着它找到源头。” “k,你可真是个人渣啊。”无形者无语地看了一眼索林,解开了先前编织的大茧,“我以为你想自己体验一把唐卡带来的感觉。” 克里斯蒂安耸耸肩,没有反驳。 他戴着盖伊·福克斯面具,意识猛地扎进数据海洋,并在一片蓝光之中飞速下潜,恍若一条灵巧的游鱼。 在无边的光亮中,他经过无形者,来到索林身边。这只“茶杯犬”身周融化到一半的大茧已经被无形者主动抹去,“唐卡”编织的甜蜜的蜂蜜色幻梦将他重重包裹,一切看似毫无变化。 奄奄一息的孩子在天堂般的幸福中即将死去…… 克里斯蒂安收回目光,他感受到一种诡异的脉动。即使索林没有发出对话请求,未知的数据似乎还在传输,只是没了对话请求的干扰,k在近距离的观察中,却发现数据传输的动静并非来自索林,而是海底。 这动静很隐蔽,若不是近距离观察,又有盖伊·福克斯面具强化了他的视界,克里斯蒂安很容易就会忽略这道若有若无的脉动。 k离开索林,继续朝着比海底两万里更深的水底沉去,那是数据脉动的方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0x0e 空中之城 插入索林耳后的“唐卡”已经开始运转,汹涌的快感和电流般的酥麻感在缠绕索林的同时也侵袭k的全身。 纷飞的乱象冲击他的神经,克里斯蒂安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当下这个赛博空间,伴随着“唐卡”的插入,眼前的世界发生了一些细微的改变,那种近克莱因瓶似的循环已经被“唐卡”移除,真正的海底不再与海面关联。 他打破了该死的循环,抵达了数据海洋的最深层。在一阵诡异的幽蓝之中,他于大海最深处发现了纵横交错且呈现出水晶般透明的碳纳米管,那是这片网络空间的数据传输通道,每一条都集合了成千上万条数据流,叠加起来活脱脱像一张微电路图。 看到这里,k就明白了,先前索林的对话请求所传递出去的加密线路只是一个简单的幌子,而这被隐藏起来的海底才是真正的数据核心。 可是,数据为何要以这种诡异的形式隐藏? 整个海底表面就像一块庞大的电路板,蜿蜒曲折的碳纳米管错综复杂,冰蓝色的数据流顺着这些通道飞速流动,最终消失在一块散发着淡淡荧光的石英晶体谐振器之中。 兴许是紧急警报拉响的缘故,触目惊心的红色血光从石英晶体谐振器内部射出,晶体振荡器随着这一整片网络空间的震颤而微微颤动着,表面闪烁的晶光宛如灯光下的血钻。那些冰蓝色的数据流,便是通过石英晶体谐振器产生的振荡频率和脉冲信号消失在虚空之中。 “无形者,我找到了这片空间的数据核心。”克里斯蒂安低声说道,“数据太多,暂时无法解析,我会尽量拷贝下来,但我总觉得‘唐卡’像是某种活物,在自动收集、传输数据。” “先找到数据去向再说吧,有什么发现?”无形者的声音透过面具响起。 “有一个类似石英晶体谐振器的装置,紧急警报线路和数据流都是通过这块晶体振荡器进行中转。”克里斯蒂安飞速说道,“我已经和它同频,马上就能攫取那些脉冲信号。” “那还等什么?”无形者笑道,“顺着警报线路进去,让我们黑掉那块晶体振荡器,揪出幕后主使。” “嗯哼。” 克里斯蒂安应声一声,意识猛地朝着“电路板”中那条唯一散发着红光的水晶管道钻去。 他进了紧急警报线路,红色的警报讯号裹挟着他穿梭在蜿蜒绵亘的碳纳米管之中。无数的1和0将他层层包裹,克里斯蒂安感觉自己就像搭上了一架超音速飞机,其强劲的马力推动着他仿佛就连声音都追不上。 很快,红光撞在石英晶体谐振器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滞涩感将他重重包裹,就像石英晶体谐振器的“门板”上封了一道透明保鲜膜。 在短暂的延迟之后,克里斯蒂安被红色的数据洪流推进了石英晶体谐振器,他突破那层“保鲜膜”,成功黑入晶体振荡器。 在那里,他看见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中心,四周包裹着明亮立体的气体圆环。 无穷无尽的1和0就好像夜空中的繁星,它们来自四面八方,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却朝着同一个方向落去——那就是石英晶体谐振器的核心,也就是那幽深寂冷的黑色中心——数据流被这核心撕扯到它自己身边,并产生了一个围绕核心旋转的吸积盘。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数据黑洞”,主要用来跨星球的长距离数据传输,最大的优点便是迅捷有效。 无论是冰蓝色的数据流还是猩红色的警报,所有数据虽经过不同的加密方式却在这里汇集,悉数落入那个深不可见的黑色中心。而冗余的数据和错误的代码在掉入“黑洞”视界之前,就被诊断程序剔除,并沿数据黑洞的旋转方向抛射而出,形成喷流。 顺着紧急警报线路最大的好处就在于,诊断程序压根就不会对警报提示进行检测。k被猩红色的数据流包裹着,像僵死的天体,无声无息被吸入黑洞中心。 在这一刻,他的意识与传送的数据同频,并随着脉冲信号跌入虚空。 他看到废弃工厂变成一个铁皮盒子,睦月城的大街小巷在迅速缩小,被霓虹灯和路灯点亮的错杂街道像一条条彩色的缎带。紧接着,不单单只是睦月城,整个月球都成了一个玻璃珠,他的意识在虚空中不断上升,他的体感却在黑暗中不断沉淀。 就好像灵与肉在这一刻分离,他的身体还坐在那张散发着霉臭味的人造皮革沙发上,可他的意识却已经随着脉冲信号离开了月球,在浩瀚无垠的太空之中展开了一场奇妙的奥德赛之旅。 在这场跨星球的意识漫游之中,红色的脉冲信号最终被一张大网捕获,k的意识穿越真空与尘埃,乘着那道红色的脉冲信号来到了一个有着庞大迷宫的赛博空间。 和侏儒帮那种简陋的系统防火墙不同,“博士”的赛博空间由多个迷宫层层嵌套而成,每一个大迷宫套着一个小迷宫,简直可以说是固若金汤。数据库、通讯频道、应用程序、安保系统、人工智能……几乎每一个功能模块都有专门的迷宫保护,而在一整套迷宫体系的中心则藏着博士的中央服务器。 克里斯蒂安在脉冲信号即将抵达终端出口的时候,略一犹豫便跳下这架“超音速飞机”,他换乘冰蓝色数据流,顺着这些枯燥无趣的二进制编码在赛博空间内继续绕行。 由于数据已经经过公钥加密,k无法将自己的意识模拟成特定的数据特征。他能做的就是与数据保持同频,尽可能将自己的意识融化到冰蓝色数据之中,并希冀着能通过数据库迷宫的可疑行为审计。 可事情的发展比他想象的还要顺利一点,冰蓝色的数据流出乎意料并未汇入数据库,而是来到了另一个被隐藏起来的电子文件柜,而这个隐藏文件柜甚至没被纳入整个系统的核心防御体系,就好像里头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无形者,我到达那些数据流的终点了,一个电子文件柜,上面印着‘pnfgyrgur fxl’。”克里斯蒂安蹙眉说道,“可是没有私钥,这些经过加密的数据对我们来说只是一堆乱码,我随便拷贝了一点。” “别急,我早有准备。”无形者声音中略微带着点儿笑意,“如果我没算错的话,那条警报应该已经抵达博士的终端了。” “什么意思?” “很简单,我只是给他一条他最不想看到的东西。”无形者说,“他很快就会帮你解密,等着吧,不会太久。” 克里斯蒂安愣了一下,便蛰伏起来,在暗中独自等待。 与此同时,现实之中的“博士”收到了那条紧急警报,内容是经过无形者从警报系统中精心挑选过的——“发现入侵,请及时转移数据”。 “该死!”博士咒骂一声,将密码输进终端,查看数据安全。 而在这一过程中,克里斯蒂安就躲在电子文件柜之中,亲眼看着一蓝一红的两把钥匙先后在文件柜外的虚空中浮现。 博士的密码出现在赛博空间,光从外表上和普通的金属钥匙没有区别,只是通体晶莹,并泛着一层梦幻般的红蓝光芒。在钥匙的四周,一串乱码以这把钥匙为圆心滴溜溜地转动着,就像数十颗行星在同一轨道上围绕着太阳打转。 红、蓝两把钥匙都是密码,区别在于冰蓝色的钥匙是系统登陆密码,环绕着的只是二进制编码,而那把猩红色的钥匙则是非对称加密系统的私钥部分,周身围绕着复杂无序的乱码。 “备份数据到云端,然后销毁。”博士的声音在这片空间内响起,冰蓝色的钥匙定住这一方空间,而猩红色的钥匙则自动插进电子文件柜的锁芯。 在这一瞬间,克里斯蒂安眼前的所有数据都在私钥的解密下分裂成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较早之前的数据已经经过加密,即使是私钥解密之后,依旧呈现出乱码形式,需要另外解密;而就近一周的数据而言,博士似乎还未对这些新上传的数据进行加密。 最新的数据暴露在克里斯蒂安的眼中,他看见了,那是一份份身体数据表格、一次次通话记录和一张张第一人称视角的照片。 在数据的洪流涌动之间,k在通话记录上瞥见了“索林·橡木盾”和“玛丽·基勒”等字眼,甚至,他还在其中一张照片上看到自己——那是一间陈旧的办公室,一个小孩对着镜子说话,身后站着一个白头发的年轻人,而这件事就发生在不久之前! “操!无形者,我知道‘唐卡’的另一用途了。”克里斯蒂安喃喃道,“这个所谓的博士一直在利用‘唐卡’监测使用者身体数据,甚至是用户隐私。” 他顿了顿,自言自语说道:“难怪我跟着索林进交流空间的第一瞬间就被发现,‘唐卡’作为公钥的一部分,每一次使用都会将使用者近期的经历和数据加密上传到这里,可是博士为何要监视唐卡使用者的身体数据和日常生活?” “听着,k,别愣着,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无形者急促的声音从面具上传出,“你必须得在文件柜彻底销毁之前带一点儿东西出来,如果可以,找到那个赛博空间在现实中的对应坐标。” “我知道,我在想办法,备份和删除同时进行,数据移动的过程中无法复制。”k看着面前的数据洪流飞入云端,文件柜中的一切正在被逐渐清空,心里忽然一动,“或许,就让这些文件归入云端,我们之后再重新进来,从云端入手。” “你想做什么?”无形者问道。 “我在进来的第一时间就已经随便复制了一部分数据,只是没有私钥解密,这些数据对我们来说只是乱码。”克里斯蒂安皱起眉头,眼神在那把猩红色的钥匙和文件柜内徘徊,“我们没办法打断数据备份和删除的过程,倒不如精神集中在如何获得那把私钥之上。” “你有办法?”无形者若有所思地说,“如果能搞到私钥,或许我们就有办法黑进云端。” “嗯,私钥就在我面前,但不好搞。”克里斯蒂安盯着那把猩红色的钥匙,低声说道,“博士的私钥是带密码加密,短时间内无法破解,不过我有办法搞到那把登陆钥匙。” “如果只是登陆密码,那有什么意义?”无形者回答道,“你现在就已经在系统里面了。” “不,你知道吗?为了方便记忆,绝大部分人都会将密码设为同一组。”克里斯蒂安嘴角上翘,浮现一抹微笑,“只要能搞到登陆密码,就意味着我们可能极有可能同时也获取了他的邮箱密码、备忘录密码……私钥的密码长度长达256位,这玩意儿显然不可能死记硬背,博士很可能把它保存在邮箱、网盘或备忘录里。” “你只剩下1分17秒的时间,”无形者说道,“搞定那把蓝色钥匙,然后马上就走。” “嗯哼,时间足够了。”克里斯蒂安回答道,“这家伙在登陆密码上倒是没费多大功夫,只是简单地用base64进行二次加密,并以二进制编码的形式表达出来。” 他收回目光,望向文件柜外那把冰蓝色的钥匙,一大串1和0绕着那把钥匙打转。 01011010 01000111 00111001 01101010 01100100 01000111 00111001 01111001 01100100 00110010 01101000 01110110 01001101 01000100 01010001 01111000 01001110 01110111 00111101 00111101 这就是钥匙身周旋转的那串二进制编码,克里斯蒂安眼神闪烁,将这串编码输入到事先编译好的转码器,便得到了一串无规律的乱码——wkc5arhoxlkh2turree53pt0=,也就是博士系统的加密密码。 克里斯蒂安眨了眨眼睛,在离开文件柜的同时进行第二次转码,他对着这串乱码逆向还原出了另一串乱码——zg9jdg9yd2hvdqxnw==,并根据第二串乱码再次利用逆向还原得到了真正的密码——“doctorwho0417”。1 在离开文件柜之后,克里斯蒂安转身望着半透明的水晶壁,亲眼看着那储存于其中的庞大数据流一点点被转移、被销毁,而整个电子文件柜在内部数据彻底消散之后,一股残阳余晖般的红色光芒骤然泛起,像燃烧跳动的火焰,边缘泛着无可挽回的苍白光亮。 现实之中,耳内植入物正在播放迷幻民谣歌手elliott sith的《everythg ans nothg》,飘忽不定却又颓丧抑郁的嗓音犹如风中摇曳的烛火,孤独潮湿的现实在催促着k赶快回去。 在音乐声中,红色的火光从底部向上,一点一滴吞噬了空空如也的电子文件柜,克里斯蒂安看着印在柜身上神秘的字样消融在红光之中,不留任何一丝痕迹。 “pnfgyrgur fxl……”克里斯蒂安看着那字样,面容平静得像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这串字符我好像在哪见过,有些熟悉。” “文件柜上的字符,应该是采用rot-13进行加密,这是一种简单的替换式密码,将26个英文字母一切为二,前13个字母和后13个字母相互替换。”无形者的声音打断了燃烧的寂静,“a与n互换,b与o互换,以此类推,这应该是‘castle the sky’的意思。” “castle the sky,天空之城?”克里斯蒂安轻声说道,“这么说来,那个博士来自金星的哥伦比亚城?” “十有八九,总不能是从宫崎骏的电影里跑出来的吧?”无形者不乏幽默地说道,“k,密码已经到手,接下来的部分交给我,有什么发现我会发给你一份。我先走了,合作愉快。” 克里斯蒂安低垂眼睑,没有理他。伴随着无形者的离去,他脸上的面具也如同面前的文件柜那般燃烧,直至汽化为毫无意义毫无价值的虚无。 索林所在的那片数据海洋正式进入十秒倒计时,k没有回去,他只是静静站在原地,打量着身周的迷宫,就像一只蚂蚁抬头仰望沉睡的庞然大物。 时间归零,数据海洋归零,密密麻麻的0将海底两万里的索林淹没,宛如深邃汹涌的大海溺死每一个不慎落水的孩子。 系统关闭,克里斯蒂安的意识掉出了赛博空间。 他是通过索林这个“代理服务器”进到博士的矩阵迷宫之中的,而现在跌出赛博空间,就意味着代理服务器已经不存在,索林的生机彻底消逝。 回到现实,k拔掉光纤,令人兴奋又颤栗的红蓝世界迅速远去,沙发的霉臭和积水的恶臭顺着口鼻呼吸钻进他的五脏六腑,连绵不绝的雨声和潮湿黏腻的水汽再次将他包围。空虚感散发着冰凉的气息,在k的心里蔓延,将他的幻想全部冻结,再砸成碎片。 “soone found the futurea statuefounta at 有人看透未来正如水中淋漓的雕像 attention lookg backward 在水中悄然回望 bowlwater wishes with asongbirdhis 盼着会有一只凄鸣的青鸟栖在他肩头 shoulder who keeps sgg over everythg 那小小玩物执着的为世界哀悼着 everythg ans nothg 所谓的一切只带给我空虚” 忧伤寂寞的歌声执意响起,克里斯蒂安瞥了一眼身旁这早已气息全无的“茶杯犬”,在一阵沉默之后,他伸出手,替这个死去的孩子拔去脖子后面的光缆。 不知何时,索林已经阖上了原本瞪得极大的双眼。 幻觉编织美好,索林在快感和幸福感中死去,远离了先前的噩梦,嘴角甚至扯出一抹如释重负的微笑,就像一个卖火柴的孩子,燃烧微弱的幸福火光,在甜蜜的蜂蜜色的幻梦中沉沉睡去。 他解脱了,终于可以放下责任,丢掉那块西西弗斯的巨石。 死亡毫无意义,生命因其死亡更无意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0x0f 真理 乌鸦,白色的乌鸦是乌鸦吗? 第一次用代码编织幻觉的时候,k搞砸了,不小心把乌鸦渲染成了白色。 侏儒帮的孩子看到了白色的乌鸦,他们提出了一个论点:所有的乌鸦都是黑色的,所有不是黑色的东西都不是乌鸦。 可是这一说法是错误的,归纳法违反直觉,人们未见过白色的乌鸦,只是通过观察归纳就得出结论——所有的乌鸦都是黑色的——这一说法几乎接近真理。” 但接近真理,也仅仅只是接近真理,却不是真理,因为不见过,就不代表没有。 今天是克里斯蒂安第一次和复制人保持同感幻觉,透过索林的眼睛和心灵,他接收的感觉和情感细腻程度丝毫不必人类少,甚至,比作为人类的他还要丰富。 可问题是,如果人类的内心比复制人还要冷漠,他想,自己作为“克里斯蒂安·基勒”这一个体究竟成了什么?” 白色的乌鸦是乌鸦吗?未经娘胎出生的复制人算是有灵魂的生物吗?抑或只是披着人皮的商品?人们普遍倾向于后者,克里斯蒂安在光缆的连接下与索林感同身受,却在那具“茶杯犬”的身体内窥见了不甚合理的一角。 牛顿的经典力学曾被奉为真理,直到爱因斯坦相对论的提出和量子力学的出现才使人们明白,无论是物体运动速度接近光速,还是就微观层面而言,经典力学都不是真理。类似的例子他还能举出很多,亚里士多德提出地心说,教会大力维护,直到哥白尼发表日心说,人们才逐渐认识到另一个相对事实。注意,是相对,因为日心说也是错误的真理,太阳是太阳系的中心却不是宇宙的中心。 那么,问题在于,相对错误的真理,还能被称之为真理吗?更重要的是,通过简单观察和归纳总结得到的部分事实,就是真理吗? 一切终将落幕,现在只不过是中场休息。 克里斯蒂安不再去看索林,他大致清理了一下现场,将自己留下的一切痕迹尽数抹去,一如他眼里的所有冗余的情绪悉数敛去,茫然、困惑、感慨在这一刻化为一团最森寒的冷漠坚冰。 他离开办公室,下了楼梯,踏进那满是积水的走廊里。废弃工厂外面还在下雨,轰鸣的雨声掩盖了暴雨中发生的所有罪恶,顺着漏洞滴落的雨滴就如同当下所处的这个恼人现实。 积水淹没克里斯蒂安的小腿,行走之间激起的水花呈现出一种浑浊泥泞的灰黑,就好像深渊中涌出的黯淡色彩,那是痛苦的颜色。, 推开走廊的门,克里斯蒂安在废弃工厂的装配间见到了蒂芙尼·陈。女孩的身形藏在那件黑色长风衣之下,模糊的身影由于棚顶坠落的雨水而偶有几次闪烁。 k没有注意去看她,他将所有目光都放在了蒂芙尼身周的黑暗事实。 “k,他们都死了。”蒂芙尼的声音幽冷艰涩,像是从遥远的冰河世纪传来。 “嗯,”克里斯蒂安扫视四周,轻声说道,“我看到了。” 在女孩身边,平静和缓的漆黑水面宛如凝滞住的胶体,唯有侏儒帮的孩子在积水中浮浮沉沉,是流动的,可是却全无生机,所有的体温和热量彻底流散在黑魆魆的水面和令人惊惧的事实真相之中。 那些“茶杯犬”,或头朝下,或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困惑、惊讶、惶恐和不安凝固在那一双双早已黯淡无光的瞳孔之中。死亡突如其来,剥夺了所有生机,由于生命的火光已经熄灭,孩子们的角膜已经变得有些浑浊,像是阴翳的天空挤满浓厚的积雨云,带着一种死人特有的灰暗。 由于血压的消失,侏儒帮成员的眼球已经变得扁平,他们的瞳孔看上去就像饱含杂质的玻璃晶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死去的孩子们肌肉松弛,肠道和膀胱排出粪便和尿液搅浑了积水。 腐烂的尸体、变质的积水、发霉的人造皮革、污浊的工业区气息,各式各样的糟糕气味在这一方空间中聚集到一块,整个装配间的空气仿佛一锅大粥,集中并熬煮了整个人间最难闻最可怕的臭气。 现实向克里斯蒂安的心里投下了一枚不怀好意的气体炸弹,随之而起的那朵气体蘑菇云散发出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威力。 在这一刻,克里斯蒂安在博士传递给索林幻觉中看到的景象,彻彻底底与眼前的现实交织在一起,化合成某种令人不安的死亡警告。 那个威胁,那个威胁从来就不是开玩笑,博士一直控制着这些侏儒帮孩子的性命。在索林死后,对方仍执意这么做,这是博士给自己的死亡威胁。 “发生了什么?”克里斯蒂安走到蒂芙尼身旁,屏蔽掉自己的嗅觉。 “我在屋顶潜伏着,一直在监视他们。”蒂芙尼的声音飘荡在这污浊的空气中,算是唯一的美好,“可是,突然有一瞬间,这些孩子,这些侏儒帮的成员,全死了。本来他们还好好的,一瞬之间,就全都倒下了。” 蒂芙尼的声音有些激动,有些语无伦次,克里斯蒂安拍了拍她的肩膀,从旁边拉过一具漂浮的死尸。 这是一个模样娇俏可爱的小女孩,年龄约莫在六七岁左右,身上穿着统一的侏儒帮制服,手中抱着的步枪和她的身高差不多长。 只是此时此刻,小女孩原本洁白细腻的肌肤已经不再红润,而是泛着一种惨淡的青色。瘀血堆积,宛如一团团暗紫红色的云雾,尸斑缠绕她的周身,就像某种古老而又神秘的恶毒诅咒。 克里斯蒂安大致检查了一番,确认小女孩身上并无外伤,真正的死因来自内部。 “脑死亡,是脑死亡,”他叹息道,“博士用某种不为人知的方法,干掉了他们。” “博士?”蒂芙尼问道,“和唐卡有关?” “唐卡的幕后主使,自称‘博士’。”克里斯蒂安解释道,“具体线索我还得捋一捋,但我大概知道对方来自天空之城哥伦比亚。” “只有这些?”蒂芙尼皱着眉头说道。 “没办法,那家伙的防御体系是公司的高端货,想从外部破解企业级矩阵迷宫几乎没可能。”克里斯蒂安耸耸肩,说道,“走吧,我们先离开这里,这地方太臭了。” 蒂芙尼瞥了一眼漂浮的死尸,轻声说道:“可这些尸体怎么办?” “打个匿名报警电话,让警察来处理吧。” ………… ………… 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回到了生态公寓,女孩一进门便将那双灵巧的小手摸向男孩的胸膛,并顺着小腹一路下滑,伸进了紧绷的黑色牛仔裤里。 她扯掉了他的夹克,他脱去了她的皮衣。 在0451房间内,男孩内心杂念纷纷,女孩情绪低落烦闷,两个不痛快的灵魂在肉体的欢愉中享受了一段朦胧苦涩的性爱,多巴胺、荷尔蒙和内啡肽在边缘化的孤独感中发芽。 室内灯光全无,只有窗外的霓虹灯光穿透厚重的帘布,带来一点微弱的光亮。在将明未明的黑暗中,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陈在昏昏沉沉中疯狂地向彼此索取着,就好像肉身的欢愉是冰冷黑夜中的唯一慰藉,而两颗孤独干硬的心脏只有借着一次又一次的冲击和交合才能向彼此更贴近一些,为了相拥取暖。 紧绷的身体、起伏的曲线、灼热的吐息和发间的香气,在这一刻,女孩用温暖包裹了男孩,而充实感也将女孩的心灵攫取,世界蒙上了桃花色的粉红,飘着雨雾的潮湿城市和漆黑的暴风雨之夜仿佛也在肉体重叠之后迅速远去,被汹涌的快感浪潮排斥在千里之外。 在光怪陆离的黯淡光线中,两人在激情消退之后喘息着坐起身子,克里斯蒂安搂着蒂芙尼一起看着细碎的光子伴着尘埃飞舞,将彼此的脸庞映衬得迷离而暧昧。 两人共享着女孩的那瓶阿拉伯水烟,心脏在沉寂中疯狂跳动,朦胧模糊的浅白色烟雾从唇齿口鼻间溢出。借着这一阵阵吐息,烟雾柔化了彼此那紧绷着的脸庞轮廓,虽然那个冰冷阴暗的现实世界又回来了,但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没来由松了一口气,就好像注入了一剂肾上腺素,以至于更有勇气面对世界。 毕竟,面对世界,人总要抓住些什么才能活得下去。 “陈,能给讲讲哥伦比亚最大的毒枭吗?”克里斯蒂安的脸颊贴着女孩的黑色短发,“有独特且隐蔽的分销渠道,又能供得起那么大矩阵迷宫的,只有哥伦比亚的大毒枭。” “你怀疑博士和那些家伙有关?的确有这个可能。”蒂芙尼用脑袋磨蹭着k的肩胛骨,找了个更舒适的地方靠好,“金星的哥伦比亚,是天空之城,也称云中之城。如果要说哥伦比亚最大的势力,那就只能是伊丽莎白卡特尔(elizabeth cartel)。” 女孩顿了顿,继续说道:“卡特尔本身是一个经济学术语,用来形容由一系列生产类似产品的独立企业所构成的组织,是一种非法垄断并把持商品价格的组织形式。不过,作为哥伦比亚最大的纳税人,伊丽莎白在金星上的地位是受到政府合法承认的,是整个太阳系最大的制药集团。” “那不就是类似欧佩克石油输出国组织,而且地位比历史上的opec还要更高一点?”克里斯蒂安吐出一个精致平滑的烟圈,疑惑道,“总不能因为伊丽莎白是哥伦比亚最大的纳税人,星际联邦就承认它的合法地位吧?” “没有办法,伊丽莎白前身是几家医药行业的巨头,提前预测到赛博化时代到来之后,内啡肽类药物将成为最大的商机。”蒂芙尼解释道,“那些医药公司与毒枭们联合起来,调用大笔资金资助了天空之城的修建,可以说没有他们,就没有那座漂浮在硫酸云层中的城市。” 听到这里,克里斯蒂安忽然想起来自己先前看到电子文件柜上的字样为何会感到眼熟,那是因为前不久他在药店就在柜台上瞥见过,那些内啡肽类药物的瓶身上都印着“pnfgyrgur fxl”,其logo正是一座漂浮在云端的空中城堡。 “也就是说,吗啡等成瘾性药物的合法,催生了伊丽莎白卡特尔,又或者,伊丽莎白卡特尔的前身推动了内啡肽类药物的合法。”克里斯蒂安若有所思地说道。 “正是如此,这意味着伊丽莎白卡特尔并不是我们轻易能动的,更别说普世公司最近似乎颇有意图收购伊丽莎白的一大部分股权。”蒂芙尼抓了抓头发,烦躁地说道,“明天,明天你和我,我们得去一趟火星,去red的总部,你还有些正式手续要办。” “可这件事情怎么办?虽说我看到的那个电子文件柜没被纳入核心防御体系,说明‘唐卡’极可能是一个秘密项目甚至是博士的私人行为,但考虑到普世公司是red的资助方,”克里斯蒂安说道,“你觉得你的上司会允许我们插手这件事?我倒是无所谓,但我不觉得你放得下。” “所以,我们要在公司收购伊丽莎白的股权之前搞定这事,收购股权只是小道消息而已,不过伊丽莎白集团的股价倒是已经因为这则尚未被证实的消息而连续多日涨停。”蒂芙尼打了个哈欠,疲倦地说道,“别忘了,red虽然由公司资助,但另一半主体可是星际联邦,我们的局长名声不错,倒算得上是一个公正廉明的好人。如果你说的那个什么博士真的在研究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那局长自然会让我们继续查下去。” “但愿如此吧,”克里斯蒂安摊了摊手,不置可否地说道,“反正我也只是替人效力而已,这和当雇佣兵没有太大区别,我的人生漫无目的。” “别把自己说得像一件工具。”女孩嘟嚷着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的肋下,“k,你就真的没有什么特别想要或特别渴望的东西?” “不知道,也许,”克里斯蒂安的眼神融入黑暗,“也许我想要的不过是被看见。” “被看见?”蒂芙尼疑惑道,“是指被重视、被需要吗?” 克里斯蒂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蓦地促狭一笑,说道:“说起来,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总是在谈论我。我从没听你提起过过去,像你这样特殊的女孩儿应该不是来自底层,肯来干这一行倒是少见得很,不讲讲?” “没有什么好说的,年轻的时候总以为自己与众不同,可事实是,我们都很普通,一点儿也不特殊。”蒂芙尼撇了撇嘴,嘟哝道,“我来自一个中产阶级之家,父母曾在普世公司担任工程师,几年前因为一场实验室事故死亡。我还有一个妹妹,我们相依为命,为了维持生计,父母的同事帮忙把我介绍到red,我努力通过了战斗训练和一系列培训,直到今天坐在这里。” 女孩说得轻描淡写,三言两语就概括了自己的人生,但直觉告诉克里斯蒂安也许在这字里行间还藏着一些故事。只是,今天的他有些疲惫,既然蒂芙尼不愿提起,他就不想再去探究一二。 每个人都有秘密,适当的保密远胜于毫无保留的诉说,k知道,每个人都值得在心里拥有一块清净的小角落,那个地方适合保存来自过去的垃圾,并蒙上灰尘,永不启封。 ………… ………… 火焰纵情燃烧,翻云覆雨之后带来的是迟钝的疲倦感。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陈相拥搂抱着蜷缩在床垫上,陷入了一场安宁的无梦睡眠。 在一觉醒来之后,k看着女孩那未加修饰的眉眼,听着她那悠长绵延的呼吸,穿上了自己的衣服。 他锁好门窗,下了楼,路过满是涂鸦和抓痕的墙壁,穿越拥挤如浪潮的人群,在先前那家药店买了一瓶内啡肽类药物,上面印着“天空之城”的logo,瓶身的贴纸上写明了生产商的地址。 睦月城的街道一如既往的混乱不堪,人们摩肩接踵,汗水淋漓,融化在雨中。街边小摊的食客吐出一口混合着汤汁的浓痰,门牙上的菜叶和牙缝间的肉渣散发出一种腐败变质的臭味。 街道的气味很糟糕,就像一个巨大的鲱鱼罐头,但是比起废弃工厂的恶臭已经算得上清新宜人。 鱼龙混杂,人山人海,但雨势已经小了很多。 克里斯蒂安就是在这灯火阑珊的夜空之下,于一望无际的人群中望见了“无形者”,却不是面对面,而是以一种更为诡异的形式。 他在一次不经意抬头间瞥见了悬挂在高楼大厦表面的电子屏幕,那个时候,所有的平面影像、虚拟歌姬、电子合成偶像以及全息模特,全都泛起一阵信号干扰的雪花,刺耳的蜂鸣响彻天地,宛如穿脑魔音,几乎吸引了街道上所有人的注意。 信号雪花淹没了一切俊男靓女和歌舞町的艺伎,马赛克在每一道电子屏幕和全息影像上生成,就像一块块拼图,每一个无意义的像素点拼接成了一副完整的精美的人像,恍若一幅照相写实主义油画。 那是无形者,取代了所有的广告和歌声,以一个戴着魔术帽和盖伊·福克斯面具的神秘人形象出现在公屏之上,像一个离奇曲折的故事正在上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0x10 洪水攻击 就在无形者黑入太阳系广播电视台和精准广告投放公司之前,“天空之城”哥伦比亚的运营商网络就遭到了一次骇人听闻的黑客攻击。 起先,网络安全专家只是发现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数据异常,可在短短的几秒钟内,大量冗余数据源源不断地涌入,非法用户请求如纷飞的雪花落下,挤占了正常用户的访问空间。 突如起来的洪水攻击使得所有可用的操作系统资源和网络资源都被消耗殆尽,潜藏在暗中的黑客伺机而动,利用简单粗暴却直接有效的分布式拒绝服务攻击(ddos),使得伊丽莎白的服务器资源陷入了短暂的瘫痪。 这次泛洪波及甚广,几乎半个哥伦比亚的网络通讯都陷入停滞状态,可首当其冲的还是哥伦比亚最大的纳税人——伊丽莎白卡特尔旗下的伊丽莎白集团。可诡异的是,当事后人们清点资产之时,却发现赛博空间的一切文件和数据完好无损。 若不是伊丽莎白集团的官网主页被篡改为盖伊·福克斯面具和两只中指的图片,人们几乎以为黑客从未来过,就好像洪水攻击也只是一场集体幻觉。 虽然黑客的攻击并未造成什么损失,但伊丽莎白集团的股价还是受此影响下跌了十个点。而那个时候,克里斯蒂安与蒂芙尼正在那栋生态公寓里相拥而眠。 滚动的电子头条在k的义体眼球中划过,在看到了满屏幕无形者的第一瞬间,他就打开了神经网络的新闻界面。 城市笼罩在缥缈的雨雾和深沉的黑暗之中,穿戴高帽和面具的神秘人取代全息模特顶天立地,不单单只是睦月城,几乎太阳系内每一颗殖民星球都有他的身影。那家伙劫持了广播电视台和精准广告公司的通讯频道,并将自己的形象投射到散落的人类城市之中。 “你好,世界。”穿着西装、拄着手杖的无形者站在镜头前,右上角的时间戳表明这是一段事先录制好的视频。 “首先,请允许我向全太阳系的公民道歉,为打破你们三点一线的日常生活和枯燥单调的规律世界。”无形者欠了欠身,彬彬有礼地说道,“世界正在下沉,人生就是坠落,曾经的我正是现在的你,啃着廉价的合成牛肉和转基因食品,住在高密度如蚁穴的生态公寓,接受新闻媒体的洗脑和精美广告的荼毒,欣然享受着这表面上的宁静和虚伪的乌托邦社会,一如既往地保持虚妄无知且自欺欺人的无知幸福。” “社会平静如一滩死水,散发着臭不可闻的扑鼻霉味,看似温暖的水面是冷血蚂蟥的温床。在一成不变的外包装之下,社会内部的组织构造已经陈旧腐朽,就像一坛泡烂了的变质腌菜。接下来让我来为你们揭晓发生在金星之上的部分真相。” 无形者用手杖敲了敲地板,沉闷的撞击声顿时令那些原本毫不在意的路人也将目光投向电子屏幕和全息影像。 “地球时间1月21日下午3点47分12秒,无形者对伊丽莎白卡特尔宣战。我们骇进了伊丽莎白集团的矩阵迷宫,拿到了足够多的数据资料和见不得光的敏感信息。”无形者用一种经过变声器处理的嘶哑嗓音说道,“我们有理由且有证据相信,伊丽莎白集团旗下所有功能饮料都添加了古柯碱成分,该集团涉嫌生产并销售违禁药品和假冒抗癌药,并利用贿赂、绑架和勒索手段勾结医药监督管理局官员,使其光明正大流向市场。” “什么是真相?真相是大集团付钱给明星、媒体和医药监督局,光鲜亮丽的广告铺天盖地,于心灵上发动一场地毯式的轰炸。真相是人们基于对偶像效应的盲目追随和对媒体平台、政府机关的信任,选择了大集团大生产商的药物。可事实是,人们选择的只是华而不实的表象,这是一场早就联合好的骗局,伊丽莎白功能饮料能让你心神振奋只是因为里面添加了让人上瘾的古柯碱,而那些包装华丽的抗癌药物并不会让你觉得更好,因为那只是添加了成瘾物的廉价葡萄糖水。一只披了羊皮的恶狼生产的伪劣假冒商品没要了我们的命简直是老天开眼,而他们付出药物研发费用甚至还不足天价广告费和贿赂费用的一个零头。” “你们在网络上看到的明星广告什么也不是,只是大数据时代下智能算法分析的结果,其广告内容甚至未必属实,便在金钱炸弹的冲击下流向市场。一切都是为了推广,企业付钱拍摄高额广告,参与竞价排名,为的就是能在碎片化时间侵占你们的视野,而这种畸形的营销结构和以利益驱动的经营目标已经扭曲了人类应有的价值观。” “造梦,用广告造梦,这是一场畸形变态的利益狂欢,精明的企业家用铜臭味熏瞎了政客和社会名流的眼睛,现在,他们又想用成瘾性极高的慢性毒药来麻醉我们的心灵。”无形者再次用手杖敲击地板,他的声音振聋发聩,“但是,我们要对这些家伙说‘不’,我们不要他们的药品,我们不要他们的麻醉,我们更不要他们的洗脑。我们要真相,真正的真相!我们要自由,真正的自由!我们有权利知道一切,伊丽莎白集团的生产流程和分销渠道理应公开透明!” “所有的数据和相关细节都会提交给有关媒体网站,并披露到各大论坛之上。让我们拭目以待,一同见证事情的走向。”无形者顿了顿,面前浮现伊丽莎白的logo,“至于我们,作为太阳系公民,作为有自主能力的消费者,我们完全能有权利也有义务抵制那些往我们脑子里灌输迷幻物和麻醉剂的医药公司,。” “这段视频到此结束,我能想象得到,电视台的上司和广告公司的老板已经接到更高层的警告,正怒吼着想办法切断播放线路。语言诞生于远古最初的肢体交流,人类的语言承载了文明发展的知识与人类进步的智慧,当然,还有谎言与毁约。言论自由永远都只是美好的假象,但无形者不会停止说话,我们会继续发声,透过语言,我们将表达愤怒与希望。” “我们是无形者,我们没有任何弱点,我们利用一切弱点。 铭记无形者,我们行为一体,我们主宰网络,我们不可计数。 期待无形者,我们无处不在,我们无所不能,我们不可阻挡。 我们是正义的总和,我们是社会的镜子,我们是隐藏在每一张面具之下的人性。 我们生而平等,天然自由,我们决不饶恕,我们决不忘记。 自由引导人民,我们即将到来。” 无形者挥舞手杖,连续敲击镜头三次,全息影像和电子屏幕在密密麻麻的镜头裂痕中熄灭,戴着魔术帽和盖伊·福克斯面具的神秘无形者形象消散在沉寂的黑魆魆的屏幕画面之中。 街道上的人群陷入沉默,硕大的led显示屏和全息影像在短暂的漆黑之后又泛上了一阵细碎苍白的雪花。 这种死寂约莫持续了一分多钟,直到雪花散去,电子屏幕上出现主持人一脸不知所措的迷茫脸庞,街道上的人群才忽然爆发出一阵阵震耳欲聋的交谈声和污言秽语。衣着暴露的全息模特又在街道上走起了猫步,高楼大厦表面的广告牌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其中有一块电子屏放映着的正是伊丽莎白医药公司的洗脑广告。 “砸碎它!”黑压压的人群之中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 这道声音传播不了太远,可小部分人群在却在听到了这一声怒吼之后闭上了嘴。起先只是三三两两,可沉默就像瘟疫一样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蔓延,不一会儿就朝着四面八方扩散出去。 很快,街道上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沉默像无形的绳索勒住了众人的喉咙,嘈杂的人声和激动的喝骂都在这一刻被寂静的大网过滤。人们缄默不语,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巴,小吃街上加热的水壶散发出一阵蒸腾的热气,融入到飘忽不定的雨雾之中。 沉默,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水温到达100c,开水沸腾,浓烈的蒸汽咕噜咕噜作响,街边仍在加热的鸣音水壶发出一道尖锐刺耳的蜂鸣,宛如有人在黑暗中共同吹响了一千只哨子。 锐利的嗡鸣刺破低沉的夜空和光怪陆离的霓虹表象,人们行动起来,像是一支大军。哨音般的蜂鸣活像是挥舞着的号令之旗,发动总攻的号角已被一支老旧的鸣音水壶吹响。 “砸了它!” “砸了它!” “砸了它!” 人们的呼喊一开始还稍显杂乱,可是在一开始的不协调之后,同一句话从千百张不同的口中发出,汇聚出一道无可匹敌的声音洪流。人群暴动起来,有枪的开始掏枪,没枪的挥舞拳头,有的人朝着那块硕大的电子屏幕射击,有的人一边呐喊着一边用终端设备拍下了这一混乱却又有序的矛盾时刻。 一万道枪声在阴沉低垂的灰暗天空下响起,枪口飘落的火星像燃烧的激情,像迷乱的狂热,像纷飞的花瓣。一万多朵火花在夜幕中共同绽放,人们欢呼着,雀跃着,打碎了那块放映伊丽莎白广告的电子屏幕,就像巴黎市民攻占了巴士底狱。 雨势不大,从漆黑死寂的苍穹中落下,像飘洒的丝线,纷纷扬扬,没有头绪。雨水苍白而无力,丝毫浇不灭暴动人群的热情。人们自发组织起来,他们冲进一家又一家,当着巡警无人机的面,光明正大地抢劫药店老板。 所有被打上“云中之城”logo的药物都被人们收走,绝大部分伊丽莎白卡特尔旗下的药物都被集中起来。人们来到隆巴德街附近的广场,他们清空了一小片区域,并竖起一根铜柱,将成堆成堆的伊丽莎白药品摆在铜柱下燃烧,就像要把幕后的主使者吊在耻辱柱上处以火刑。 类似的景象在各殖民星球发生,规模也大小不一,但可笑的是,作为伊丽莎白卡特尔的大本营,哥伦比亚倒是一片祥和。工业园区的保安持枪上岗,原本做好了一番努力抵抗的准备,到了最后却发现这根本就是做无用功,人们虽然在大街上吵吵闹闹,但没有任何一人敢穿过对接桥走到伊丽莎白卡特尔园区附近。 火焰熊熊燃烧,颜色各异的聚酯塑料药盒在火光中一点一滴扭曲,最终化作一堆焦黑干燥的有毒残渣。克里斯蒂安身处人潮,被躁动狂热的男人女人们裹挟着,同样来到了隆巴德街的广场。黑烟袅袅,空气中飘荡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刺激性酸味,那是pet材料燃烧的臭味。绝大部分伊丽莎白药物都被处理干净,少部分被某些心怀不轨的人群私藏。 克里斯蒂安站在欢呼雀跃的人群之中,跳动的火光不仅将他那冷漠的神情映得通红,也照亮了四周那些热心市民的狂热眼神。 人们砸了电子屏幕,烧了药店里的部分药物,此刻众人在做完这一切后又心满意足地散去,拥挤的广场很快就又变得清冷起来,只留下了k和一地待收拾的狼藉上,就好像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无端的闹剧,而那些狂热的市民不过是借一场突如其来的暴动做一回不再压抑的自己。 无形者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克里斯蒂安心想,原来人们压根儿就不在乎,无知就是无知,谁也没有权利相信它能衍生出任何东西。 这些家伙,他想,他们没有个性,没有美学,没有理想,没有文化,就像一具虚有其表的空心木偶,棕褐色纹理下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 人们一无所有,只靠着那条看不见的丝线操控前行。 暴动的人群集体作案,本着法不责众的侥幸心理,只是想借着这一场半抗议半游行的狂欢尽情宣泄自己压抑的情绪。人们借着迈动的步伐和燃烧的火焰把内心的抑郁不满和郁郁不得志从自己的内心深处掏出,并装进另一个无形无质的容器之中。这个容器是情绪的垃圾桶,他们丢掉的不仅是不满,还有激情和活力。第二天一觉醒来,麻木的人群很快变回把今日的行动抛之脑后,偶尔在茶余饭后把这次事件当成一件不错的谈资,只有欲哭无泪的药店老板才会嘟哝着抱怨几句。 克里斯蒂安摇了摇头,远方传来巡警无人机的刺耳嗡鸣,警察们从头到尾就只是透过摄像头看戏,那些尸位素餐的家伙知道看似暴动的人群实际上只是畏惧棍棒的胆小鬼,他们甚至尚未出动警力,人群便在凄厉的警笛声中自发散去。 他瞥了一眼视野尽头闪烁的红蓝灯光,拉上夹克衫的兜帽,离开了那被烧得通红的铜柱。 k挤进人群,在污言秽语和嬉笑怒骂间回到了离生态公寓不远的那条小吃街。就在这时,克里斯蒂安耳垂上的通讯指示灯亮了起来,有人发来了通讯请求,是无形者。 “k,你看到了?”那家伙的身形出现在k的瞳孔深处,还保留着那副戴着魔术帽的面具人形象。 “看到了,”克里斯蒂安咧了咧嘴,低声说道,“我没想到你会给我整这么一出。” “你觉得这没意义?”面具之下什么都没有,k却感觉到他在笑。 “是啊,老兄,这能有什么意义呢?”克里斯蒂安耸耸肩,不屑道,“你总不能指望这群愚民真的有决心有魄力和伊丽莎白卡特尔对着干吧?他们撑死在网上发发牢骚,现实生活中就是一个优柔寡断的懦夫。” “这可不一定,只要利用得好,懦夫也能成事。”无形者笑道,“舆论和口碑对一家企业很重要,虽然我知道在舆论平息之后,人们照样会购买伊丽莎白的产品,但别忘了,这本来就不是我们的目的。” “不要说‘我们’,是你,”克里斯蒂安撇了撇嘴,冷笑道,“嘿,哥们儿,听着,这事和我无关,别扯上我。” “这次损失最重的是药店,希望他们下次进货的时候会慎重考虑,我估计伊丽莎白卡特尔得付出一大笔钱重新打通他们的销售渠道。”无形者没有理会k,而是自顾自说道,“我听到小道消息了,普世公司近期有意向收购伊丽莎白的股权,这事一出,估计公司董事会会重新考虑收购提案。这么一来,少了公司对伊丽莎白卡特尔的支持,red对付博士就少了一大掣肘。” “你这么做是为了帮我铺路?”克里斯蒂安愣了一下。 无形者欠了欠身,优雅地说道:“当然,这才是我们真正的目的。”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如今在red?你到底是谁?”克里斯蒂安眯着眼睛,眼中闪烁着警惕的光,“无形者,无形者到底是什么?” “这是你第三遍问我这个问题,我的答案还是和之前一样。”无形者拄着手杖说道,“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有共同的敌人,这一点我不骗你。” “扯淡吧,”克里斯蒂安不悦地看了他一眼,话锋突然一转,“既然你不愿意告诉我无形者的真实身份,那可以告诉无形者到底有几人?” “无形者可以是我一人,但无形者也可以是无数人。”无形者微笑着说,“没有任何人可以代表无形者,但任何人只要戴上盖伊·福克斯面具就能宣称自己是无形者。你懂我的意思吗?无形者只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你在和我合作的那一瞬间起,你便也成了无形者。” “好吧,抱歉,我不会再问关于你身份的问题。”克里斯蒂安嘟囔道,“神神叨叨的,我怀疑你是个神父、和尚或者道士。” “k,我来找你并不是和你讨论我的身份,我有更要紧的事。”无形者正色道,“你看新闻了?今天发生在哥伦比亚的那起洪水攻击和我没关系,我只是碰巧黑了进去。” “什么意思?”k蹙起眉头,“你刚才不是才承认为那起黑客事件负责?在铺天盖地的电子屏幕和全息影像上,我都看到了。” “不,那只是你被我误导了,就像太阳系的公民都被我误导了。”无形者摇了摇头,说道,“我只是说无形者对他们宣战,可没说那就是我做的。” “可是你为什么要背这个本不属于你的锅?” “无形者急需在短时间给公众留下深刻的印象,这就需要几次大事件来提高我们的名气。”无形者解释道,“ddos攻击的确是我的本意,不过早在我行动之前,就有人抢先了一步,我只是恰好利用这个机会潜了进去。” 克里斯蒂安冷笑一声,讥讽道:“既然这样,你不怕那人站出来拆穿你?” “不会,对方巴不得我来领这份功劳。”无形者咳嗽几声,一字一顿地说道,“因为,发动洪水攻击的,正是普世公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0x11 摇滚巨星 “你是说,策划那起ddos攻击的是公司?那个普世公司?”克里斯蒂安诧异道,“可是我不懂,他们为什么这样做?” “为了压低股价,这恰恰证明了公司确实有意向收购伊丽莎白集团的部分股权。”无形者解释道,“你瞧,遭受黑客袭击之后,人们对伊丽莎白集团的安全防御体系产生质疑,在股市上最直接表现为一大块惨绿。” “这么说来,收购一事的的确确是真的,只是有人走漏了风声,导致最近伊丽莎白集团股价飙升?”克里斯蒂安扬起嘴角,不惮以最大恶意揣测着,“我猜,公司管理层应该气死了,但我还真没想到他们会疯狂到策划一场洪水攻击。” “只是你没去了解罢了,k,这只是大公司常用的几种手段之一,超过300的利润,他就敢践踏人间一切法律。”无形者握住拳头,将臂弯上那条毛巾塞了进去,“为了打压竞争对手以及拉拢合作伙伴,资本家们联合起来就能想出一千万种歹毒的方法,简直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不过,我看你也不在意,对吗?” “在意?我当然不在意,毕竟公司从某种方面来说也算我的衣食父母。”克里斯蒂安撇了撇嘴,嘀咕道,“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就算没有普世,人类曾经也有过东印度公司、三角贸易和美洲种植园经济。一个文明在任何一个时刻,都少不了一个组织来扮演通吃全场的赢家,当下那个存在是有弊的,但从长远来看,又是对整体文明发展进程是有利的。” 无形者的面具下发出一声古怪的笑,他将毛巾彻彻底底塞到拳头之中,紧接着他握着那只戴着白手套的左手,在空中挥舞三下,随后像一朵晨间绽放的玫瑰似的,一点一滴,缓缓松开。 一只通体雪白的小鸟屹立在无形者的掌心,仅仅只是驻足了一秒,白鸟便振翅飞走,离开了镜头所能捕捉的范围。 无形者变了一个魔术,但克里斯蒂安分不清那到底是白鸽还是白鸦。 “浪潮的那些家伙对你很感兴趣,他们在找你,想要你加入他们。”无形者看着白鸟飞去的方向,呢喃道,“我知道以你的性子,你肯定不会像个傻子一样和大公司对抗,所以我得提醒你,小心那些阴影中的毒蛇,人在得到的时候从未对失去的痛苦设防。” “你还说你和浪潮没关系?” “的确没关系,我只是偶然间窃听到他们的一次对话,毕竟我的本职是黑客,对其他的都不感兴趣。”无形者的视线随着那只看不见的白鸟在空中打转,“浪潮推崇弗洛伊德,你知道弗洛伊德怎么定义文明的吗?文明不过是意指人类对自然之防卫及人际关系之调整所累积而造成的结果、制度等的总和。” “弗洛伊德认为,文明抑制了人类的本能,是人类为了保护自身的存活与发展而迫使本能做出的一种妥协。他在论述其合理性的同时,指出了个体本能在理性的指引下自愿做出的牺牲。”无形者自言自语,继续说道,“然而,本能是头野兽,即使已经基本驯服,也有可能随时兽性大发,推翻一切文明,这就是文明的不稳定性或危险性,或者说是文明的不满。” “你在说什么?我可不知道,弗洛伊德的理论还是浪潮的教义。”克里斯蒂安皱起眉头,对藏头露尾的家伙在他面前高谈阔论感到很是不悦。 “不是教义,虽然浪潮有些走向极端,但他们引用的却是真相。”无形者收回视线,懒洋洋地说,“一个文明,若让很多公民不满而被逼造反,既没有也不配拥有长久的存在。” “别扯浪潮了,”克里斯蒂安抓了抓头发,不耐烦地问道,“快告诉我,你骇进了伊丽莎白的矩阵迷宫,有没有什么发现?” “一份实验研究报告,一页匿名对话聊天记录,还有一堆申请材料。”无形者摊了摊手,语气中潜藏着几分无奈。 “具体呢?”克里斯蒂安挑了挑眉。 “实验研究报告很长,是关于唐卡的,综述了那玩意儿目前的开发进度和未来计划。”无形者有条不紊地说道,“k,我知道‘唐卡’的具体作用了,这东西的确是用来让人上瘾的,但这并不是博士的最终目的。” 无形者伸手一挥,冰蓝色的数据绘制出了其中一页报告,上面具体且详细地记录了“唐卡”从使用者那里收集到的一切数据。 “从身体数据、通讯聊天到购物清单,唐卡几乎黑进了使用者的日常生活,在侵犯和窃取用户隐私方面几乎可以说是棱镜计划的浓缩版。”无形者解释道,“就目前开发的进度来看,唐卡最完美的地方是成瘾性,最大的缺陷是致死性,博士一直致力于在提高成瘾性的同时确保唐卡安全无害。” “可是,这有什么意义?”克里斯蒂安不解道,“唐卡作为一种新型电子致幻剂,我可不觉得那个博士或者伊丽莎白卡特尔会关心使用者的死活。” “不,没这么简单,唐卡可不是为了作为致幻剂而诞生的。”无形者伸手在空中一划,取而代之的是一堆申请材料,“你知道吗?博士要的根本就不是唐卡作为一种新型致幻剂而畅销,博士要的是数据,大量的用户隐私和数据。” 克里斯蒂安愣了一下,他心头一动,光学扫描仪随之将那堆投影到他瞳孔深处的申请材料放大。那是一堆令人看了就头昏眼花的准备材料,白纸黑字,密密麻麻的文字只有苍蝇大小,上面记录一大堆狗屁不通的保证与承诺,还有虚假的检疫结果和合法证明。 这是一堆繁冗枯燥的申请书,申请对象是医药监督管理局,申请人那一栏尚未签名也尚未盖章,而申请的标的物正是一种名叫“无限(fite)”的新型电子合成药物,那是一块精致小巧的芯片,使用方式是插入耳后的神经插槽,官方规定售价低廉到和一片转基因合成素肉相差无几。 k眨动眼球,翻阅着那堆申请材料,喃喃自语地说道:“无限,这个药物,长得和……” “不用怀疑,‘无限’就是‘唐卡’,‘唐卡’只是实验阶段的一个代称。”无形者打断k,直接接下去说道,“材料上医药监督管理局已经盖了章,说明只要博士觉得合适,唐卡就能作为一种正规药物流向市场。可是,在我找到的那份聊天记录中,博士提到目前唐卡只是完成了第一阶段的测试,暂时还不能着急。” 无形者又调出那份聊天记录,代号为“博士”的家伙和一个昵称为“魔术师”的神秘人进行了一小段简短的交流。从这份通讯记录来看,博士似乎并不是一人行事,而是隶属于一个秘密结社,他只是负责研究“无限”项目,替那个“魔术师”工作。 “博士,还有他幕后组织的野心,似乎比我们想的还要大。”无形者伸出手臂,白鸟落在他的手背上,“我怀疑,博士是想开发一种绝无仅有的电子致幻剂,这玩意儿成瘾性极高且安全无害,价格却便宜得要命。研究报告中计划把这东西分为三个档次,以三种不同价格销向精英、中产阶级和边缘人士。” “以合法药物的名头取得人们信任,再以三种不同价格占领各大市场。”克里斯蒂安很快就举一反三说道,“由于这类电子致幻剂完全不危及生命,人们即使对它上瘾了,也不会有人提出不满。博士和他身后组织的目的是撒下一张大网,一张情报的大网,无论是社会名流还是企业家,所有人的隐私和用户习惯都会被他们窃取。” “没错,恐怕就是如此,他们要窃取的是全人类的数据。”无形者伸手轻抚那只白鸟,声音沙哑得像是粗糙的磨砂纸,“我会帮这些资料传给你,至于怎么使用就是你的事。”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道:“通话结束,k,我们下次再见。” 冰蓝色的光芒从无形者的脚尖泛起,自下而上,像激光一样一点一滴将他吞噬。在身体即将消失,只剩上半身的时候,无形者歪着头看着手背上那只白鸟,温柔抚摸的右手忽然握住白鸟的身体狠狠一攥。骨头断裂的嘎吱声响起,因痛苦和疼痛而疯狂挣扎的白色小鸟拼命想拍动它那双早已断掉的翅膀,可拘束住它的大手却越来越紧,越来越用力…… 雪白凌乱的羽毛在空中纷纷扬扬,像雪花那样飘落。克里斯蒂安看着无形者那歪着的脑袋和青筋暴起的大手,心中没来由产生一股堪比宇宙真空的寒意。 微微战栗的感觉激起了一阵细碎的鸡皮疙瘩,k嘟哝一声,一阵忽然爆开的鲜血于刹那间模糊了通讯频道的视野,血腥的罪恶和污浊的恶臭似乎就在他的鼻端蔓延。 ………… ………… k将无形者递交给他的资料情报复制了一份,直接传到蒂芙尼那边。 第二天一早,两人就离开了那栋老旧的生态公寓,准备前往火星的绯冷城(ldred city)。据说火星的城市之所以叫绯冷城,主要是因为red和ld是那颗星球的主题。 在前往睦月城的港口之前,蒂芙尼·陈陪着克里斯蒂安去了一趟圣保罗街附近的教堂。在那儿,k告别了死去的母亲,告别了过往的记忆,告别了童年的自己,并下定决心不再轻易回来。 “陈,抵达red总部之后,我想你借用一下那边的资源,查一下一艘名叫‘流浪者号’的太阳帆飞船。”克里斯蒂安跟着蒂芙尼穿梭在人群之中,大声说道,“看能不能查明那艘飞船的实际拥有者,还有尽可能把一切和伊丽莎白卡特尔有关的讯息调出来。” “没问题,听着,k,”蒂芙尼拉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说道,“到那之后,会有专门人员为你做一些测试,并为你替换三样更先进的军用级义体,你可以事先想好哪些部件是你觉得需要更新的。” “嗯哼。”克里斯蒂安点了点头。 码头里的酒吧传来顾客们粗鲁的呵斥声和起哄声,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淡淡的苦涩芳香,那是啤酒花泛起的香气,其中还夹杂着一些刺鼻廉价的劣质香水味。在猥琐低俗的男人大笑和刻意做作的女性尖叫声中,克里斯蒂安经过其中一家酒吧的露天吧台并顺手买了一瓶尊尼获加红方威士忌。 这里是睦月城最大的港口,停靠在睦月城的旅游飞船很少,从降落的飞船上走下来的绝大部分都是垃圾运输公司的员工。 每有一艘飞船停泊港口,穿着橙黄色连体服的机修工便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接受飞船检修公司的调度,对那些需要定期检查和维修的飞船进行一系列复杂的安全隐患排查。 机修工们绝大部分由复制人组成,其中有一小部分是渴望工作的边缘人士,不少家伙渴望在干一段时间之后能得到晋升,而不是与那些披着人皮且不知疲倦的商品一同工作。通常来说,这类人群早上起床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立下雄心壮志,傍晚便会拖着疲惫的身子随便走进一家酒吧,在酩酊大醉的同时花光这一天赚得的所有积蓄。 机械性的生活单调枯燥且日复一日,部分人不甘于只领救济金却又找不到合适的更好的出路。飞船检修公司的老板喜欢称这一类低贱到和复制人做着同样工作的人类为渣滓或者猪猡,但不得不承认,有时候当生活变得困难且面目全非的时候,在酒精的麻痹下醉生梦死未尝不是一种解决的方法,只是消极片面了一点。 “陈,我们去哪?”克里斯蒂安跟着女孩经过一个又一个的停泊口,“你在网上买好了船票?我们已经过售票中心了。” “没必要,k,没那必要。”蒂芙尼耸耸肩,忽然停下脚步,指着c-18停泊口说道,“咱们自己开船去火星。” 在蒂芙尼·陈所指的那个停泊口,一架通体漆黑、棱角分明的锥型飞船静静地竖立着,像一头蛰伏的野兽,狰狞狂暴,在黑夜中伺机而动。 这是一艘搭载了核聚变引擎的太空飞船,船身长度约莫在5598米左右,从外观上来看,应该属于赫尔墨斯-980系列。飞船的主体是黑色的,如同蒂芙尼身上的那件黑色哑光皮衣,附近酒吧的霓虹灯招牌将绚烂的色彩投射过来,光线打在船身,却又被这只黑色的钢铁怪兽吸收,丝毫不反射出任何可能惹眼注意的光亮。 在一片漆黑的哑光表面,船身四周纹着暗红色的流畅线条,红黑交织的涂层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壮阔与凄美,如同冥界归来的俄耳普斯,血火在黑暗中燃烧。 而在飞船侧面,有一块白色喷漆绘制而成的logo,那是一把无弦的长弓,弓身弥漫火焰,一朵怒放的玫瑰从烈火中探出,取代了本不存在的箭矢。在这个logo的后方,有一串白色喷漆绘制的文字,以中文和英文的形式,分别印着“摇滚巨星”和“rockstar”的字样 “摇滚巨星号?你的?”克里斯蒂安抬头打量这只令人心惊胆战的钢铁野兽,赞叹道,“酷,酷,实在是太酷了。” “不是我的,确切地来说,是我们的。”蒂芙尼从黑色长风衣的口袋里取出手持终端,“red不会在火星分配住所,但会为每一组干员分配一艘飞船,反正负责造船的厂商也是普世公司的子公司。我给这宝贝取名叫‘摇滚巨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几乎可以算是我们的家了。” 蒂芙尼解锁手持终端,她打开了终端上的飞船控制软件,按动屏幕开启了摇滚巨星号的舱门。 克里斯蒂安跟着蒂芙尼进了气闸,当外侧的舱门关上之后,气闸舱的天花板上开了两个硬币大小的缺口,两道强烈的气流从中高速喷射而出,打在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的身上。在一阵短暂的等待之后,墙壁上的控制面板亮起,浮现出一行极其人性化的问候。紧接着,内侧气密门打开,门后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仍属于气闸舱的一部分。 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穿过那道崭新的气密门,一道由玻璃纤维材料制成的绝缘单梯贯穿中央。k跟着女孩爬了上去,进入了“摇滚巨星”的装备舱。 宇航服、工具包、高斯步枪、ep手雷甚至外骨骼动力装甲,各式各样的单兵装备整齐有序地被收纳在一个个银白色的金属柜里,无论是武器还是生存设备,无一不印着那只标志性的大手logo,这意味着这些东西都是普世公司的昂贵产品,行业的顶尖水平。 由于没有出舱的必要,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直接忽略了那一套套附带喷射背包的舱外航天服。他们换上舒适简便的舱内工作服,女孩甚至从手腕上取下一条黑色的橡皮筋,将自己那及至后颈处的黑色短发扎成一个小马尾。 克里斯蒂安随着她踩上那架银白色的绝缘梯,在飞船起飞之前,蒂芙尼带着他大致参观了一眼“摇滚巨星”的内部构造。飞船能够直接抵达的最底层是货舱,再往上便是气闸,这里是进出飞船的减压增压舱。由于这艘飞船属于赫尔墨斯核动力飞船,依靠的是加速度提供的人工重力,因此“摇滚巨星”的内部构造是垂直朝向的,每层一个空间,越往上便越靠近船头。 除了最前方的舰桥和指挥通讯中心之外,“摇滚巨星”还提供了船员餐厅、船员休息舱和医疗保健室,飞船上的家务机器人是太阳系内最炽手可热的大厨型号,而医疗保健室负责诊断的扫描仪和工具会把相关数据提交给最优秀的医疗人工智能,在经过一系列分析和预测之后,人工智能会反馈给船员最精确最妥当的解决方案。 虽然光从外表上来看,这艘搭载核聚变引擎的飞船属于赫尔墨斯-980系列,是一种商用太空飞船,但“摇滚巨星号”飞船却不仅仅只是一艘普通的快速旅行飞船这么简单。red对这艘飞船进行了全面且隐蔽的强化改造,并附加上了电磁轨道炮和智能制导鱼雷,其太空作战能力并不逊色于军用战列舰。 在大致参观了“摇滚巨星”的整体布局之后,蒂芙尼推着他,像赶鸭子一般把克里斯蒂安赶到舰桥,并按进一块内置于立体圆环内的金属扶椅上。 两人系好尼龙搭扣。 摇滚巨星即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0x12 枪炮玫瑰 座椅固定在舰桥舱内的立体圆环之上,是360°全方位可移动的。克里斯蒂安刚坐上去不久,飞船的座椅便带着他的整个身体向后倒去。港口操作人员松开了固定摇滚巨星号的碰锁,引擎点火,在一阵强劲的推背感之中,抗凝血剂和抗压剂顺着扶手上的多功能腕轮注入k的体内。 克里斯蒂安的精神随之一振,一种微妙的疼痛在他的血管内蔓延,像无数根绵密的银针。在高速推进带来的推背感中,飞船离开了月球穹顶的覆盖范围,并改用04g的加速度朝着火星驶去。 进入外太空之后,向后倒下的椅子回正,克里斯蒂安离开座椅,双腿踩在甲板之上,感觉有些不真实。 “我困了,想睡一觉。”蒂芙尼解开尼龙搭扣,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你来吗?” “也好,”克里斯蒂安无可不无可地说道,“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火星?” “三天左右。” 女孩打着呵欠爬下绝缘单梯,克里斯蒂安紧随其后,两人来到飞船休息舱,这儿的灯光比其他处略显黯淡一些,晦暗的光线像催眠的歌谣,有着令人心安的魔力。 太空旅行带来的疲惫感渐渐泛上心头,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躺在还算舒适的记忆海绵之上,很快就陷入各自独立的睡眠。 ………… ………… 蒂芙尼·陈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一天后的事了,她是在睡梦之中被一阵忽如其来的哭泣声惊醒的。 意识清醒,回归现实,蒂芙尼揉了揉眉心,可那阵若有若无的哭泣声从梦中来到了现实,一直萦绕在她的耳边。 她下了床,拖着尚未完全清醒的身体,循着哭泣声在休息舱的盥洗室里找到了克里斯蒂安。门扉半掩,当女孩推开金属门板的时候,他正蹲坐在马桶上抱头哭泣,像一个悲伤过度的孩子。 “k,怎么了?”蒂芙尼打量了一眼盥洗室,几枚粉红色药片散落在地。 她弯腰捡起其中一枚药片,眼球中的光学扫描仪很快就检测出了药片的类型。 “安眠酮?你睡不着吗?”蒂芙尼皱起眉头。 “药,我之前的药被我弄丢了……”克里斯蒂安眼神迷离,声音有些颤抖,“我……睡不着……去医疗保健室却拿了这个……” 蒂芙尼的眉头越锁越紧,她离开休息舱,跑到医疗保健室,这才发现原本上了电子锁的药柜被人打开,镇静剂和兴奋剂散落一地,现场凌乱得像是凶案现场。 “摇滚巨星,”蒂芙尼忽然出声说道,“药柜为什么没上锁?” “k破解了药柜的电子锁,很抱歉,但我无能为力。”医疗保健室的灯光闪烁三次,人工智能的声音在这一方空间内响起。 “为什么不提醒我?”蒂芙尼满是不悦地质问道。 “你将飞船的一半所有权限授予k,你们都是这艘船的船长。”摇滚巨星以一种平静的声音回答道,“根据公民隐私保护法,我不能私自向你报告他的行踪,这不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 “以后发生了这种事记得提醒我,我会让他同意这部分隐私协议。”蒂芙尼一边搜寻药柜,一边说道,“别再给他安眠酮,这玩意儿对他的精神状态不太好。” “明白,”室内灯光黯淡,片刻后再度亮起,“还有一件事,蒂芙尼,k当时的生理监测数据很奇怪,他的脑电波图表现得很诡异。” “那家伙有轻微抑郁,很正常。”蒂芙尼耸了耸肩,她从散乱的药瓶中找到了抗抑郁药物,便不再搭理飞船的人工智能,转身回到休息舱。 克里斯蒂安就着一杯温开水吞下了六角螺母形状的抗抑郁药片,在药物的生理作用之下,他的情绪渐渐趋于稳定,无缘无故汹涌而出的泪水像干涸的清泉,不再他的脸颊上流淌。 “植入物过多的坏处,不是吗?”蒂芙尼摸着k的脸庞,幽幽说道,“一开始就说过,你体内的植入物这么多,没成为赛博精神病患已是万幸。” “好与坏都是相对的,轻微抑郁换来更高的生存可能性,不算太坏。”克里斯蒂安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吐了出去,“我已经习惯了,在四下无人的深夜独自醒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哭泣,害怕一切不成真。” “饿了?”蒂芙尼看了一眼小臂上的微型显示屏,轻声问道,“吃点东西吧?” “也好,都有些什么?”克里斯蒂安站起身子,安眠酮的残留药力令他的四肢有些发软。 “很多,”蒂芙尼拍了拍手,大声说道,“摇滚巨星,让大厨打印一份披萨,记得把食物加热。” “收到。”飞船人工智能的声音在舰桥室内响起,悦耳且柔和的机械嗓音中带着一种不近人情的冰冷。 蒂芙尼·陈带着克里斯蒂安来到飞船餐厅,他们坐在光滑平整的银白色金属桌前,大厨型号的家务机器人为两人奉上一大块玛格丽特披萨,还有k先前买的那瓶苏格兰威士忌。 “先生,女士,”大厨机器人有模有样地鞠了一躬,“祝用餐愉快。” 用来喝酒的杯子由聚碳酸酯材料制成,琥珀色的酒液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落入杯中,白色半透明的冰块在飞船的蓝白色灯光和威士忌的双重渲染下泛出一抹神秘的黑紫。克里斯蒂安端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在太空,人类的嗅觉和味觉不会像在地球上一样灵敏,因此港口酒吧卖的酒水大多都调制了更加强劲的花香和果香。 “陈,有件事,睡不着的时候我在想一件事。”k放下酒杯,长长舒了一口气,“你还记得迪迪吗?我和你提起过的,小时候养的那条狗。” “嗯哼,记得。” “我的脊椎内有一块罕见的人工智能芯片,可以辅助我事先快速骇入。”克里斯蒂安伸手摸了摸后背,缓缓说道,“这是它留给我的礼物,在它死去的那一年,我在它的项圈里找到了这块人工智能芯片。” “辅助骇入的芯片?这玩意儿可贵得很,你小时候碰到的那只狗怕是不简单。”蒂芙尼同样小抿了一口威士忌,“我记得你跟我说过,那一年经济很不景气,你的母亲杀了它。” “迪迪,那只狗,那只小狗死在我十二岁那一年。”克里斯蒂安沉默片刻,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块浑圆一体的冰球,“迪迪是我童年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玩伴,可是,有件事我对你撒了谎。” “什么?”她略带疑惑地看着克里斯蒂安。 “杀了迪迪的不是我的母亲,杀了它的是我。”克里斯蒂安咧了咧嘴,嘴角露出的微笑介于滑稽与苦涩之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那一年,日子的确不太好过,我的母亲生了重病,母亲卧床不起,动手的是我。”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抓了一大片披萨狠狠咬了一口,“我真的很喜欢那只小狗,它总是很懂得怎么逗我开心。为了生活也为了自己,是我宰了它,可我甚至已经记不起它的样子,就好像我那虚伪的悲伤自欺欺人,从不存在。” 蒂芙尼为他重新倒了一杯威士忌,她将酒杯推到k的面前,既不太明白他的悲伤从何而来,也无法理解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k,说句实在话,我不太明白,像你这样的家伙,既然没有太多感情,又为何会这么在意一只死去的狗?”蒂芙尼犹豫片刻,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活的动物当然很珍贵,但你那只狗十有八九只是复制出来的基因生物,即使再重要,也不过是一只狗,更何况还是一只人造的狗。” “也许只是因为迪迪是我过去生活中的唯一美好,而我亲自扼杀了这种美好。”克里斯蒂安再度举杯一饮而尽,“对人的无情并不代表我就不热爱生命,事实上,我觉得人类意识的诞生是一个伟大却可悲的错误,我们一直试图摆脱动物本能,却忘了人性的部分源于兽性。” “怎么说?”蒂芙尼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知道普世公司是怎么定义人类和复制人的意识的吗?大脑中存在海量的处于量子纠缠态的电子,意识正是从这些电子的波函数的周期性坍塌中产生,这就是公司下的定义。”克里斯蒂安垂头丧气,似乎还未从那种轻微抑郁的状态中彻底摆脱出来。 他撕下一小块玛格丽特披萨,将其放在宽敞的金属桌面上,接着比划手势解释道:“你想啊,宇宙这么大,大到有些不真实,一整个太阳系加起来也不及参宿四燃烧的一片耀斑。在偌大的虚空中,地球是当今唯一已知的生命星球,而人类起源于这颗蔚蓝星球,只是万千物种微不足道的一种。” “这么多的物种,千奇百怪的生物,却只有人类具备了自我认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行动的肉体只是宇宙诞生之初的一片星尘,而我们的意识诞生全凭侥幸,就像一个美丽的误会,超脱事物发展路线的意味。可问题是,我们对自我的认知太多,甚至已经开始侵蚀现实世界。从生命的内涵上来看,我们是不该存在的生物,你是‘蒂芙尼·陈’,我是‘克里斯蒂安·基勒’,我们都被‘名字赋予的概念’和‘我们有自我意识’等诸如此类的可笑幻觉劫持并奴役,甚至连什么是真、什么是假都无法好好分辨。” “人类的意识让我们相信自己是某个人,并因此衍生出一系列的欲求不满和邪恶动机。人生就像一场好不到哪去的沉浸式全息体验,一种神经官能和感官体验的完美结合。可实际上呢,我们谁也不是,我们只是一具具携带思想的肉身,甚至不比追逐蝴蝶的野猫来得真实。” 克里斯蒂安放下酒杯,在倾吐了内心积压的情绪之后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人类的动机千奇百怪,人活着是一种本能,可人要活得更好却是一种动力。绝大部分人总有想要的东西,这是他们努力生活的证据,可k不一样,他没有活得更好的动机,他只是凭借着更好的本能去生存。 他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但如果不是缺乏自杀的勇气,克里斯蒂安也许早就在黑暗的深渊中自我毁灭,生命和死亡一样不过是一场荒诞怪异的幻觉。 人类的生命对他来说毫无意义可言,人的一生最早始于受精卵在温暖子宫中的孕育,并作为一个哭泣的婴儿呱呱坠地。人类长大,人类度过幼稚的童年、多愁善感的青春期和每一个充满幻想的日日夜夜,在这之后,人们会进入工作,结婚生子,为了养家糊口工作得更加勤劳,像一只早已灭绝的蜜蜂,像一台停不下来脚步的机器。在这一切的最后,人类会死去,不管身边是子女成群还是鳏寡孤独,所有人在离去的时候都得独自一人走进那深沉的不可知的黑暗,就连自我是否能意识到“自我”这一概念都是个可笑的未知数。 对于k来说,那才是真实,而不是幻觉。人生不是逆旅,只是一场慢性死亡,人活着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一点一滴死去,也许他成为一名雇佣兵或者杀手,追寻的不过就是另一种形式上的自我毁灭 “加缪有一本书叫做《局外人》,我以为你是存在主义,没想到你更糟,你是虚无主义者。”蒂芙尼不置可否地说道,“k,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你最大的问题在于你是个偏执狂,你太固执。” 蒂芙尼给出自己的看法之后便彻底没了与k争论的心思。她陪着他,不说话,只是将瓶中的烈酒一点一滴饮尽,将电子显示屏上深邃的宇宙风景一点一滴看尽。 两人都在沉默,时间流逝,飞船的餐厅内放着draft punk的《stant crh》,世界安静得只剩下乐符在空气中的流动声,歌曲v带来的全息画面宛如安徒生童话故事里的《坚定的锡兵》。 在julian casabncas的嗓音中,飞船行至半程,核聚变引擎骤然熄火,失去了加速度提供的重力,酒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还有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所有可移动的东西摆脱了重力的束缚,一切炽热或冰冷的物体漂浮至半空之中,像枕头大战中飘飞的棉絮。 在空灵飘逸的零重力环境之下,残余的那么点威士忌漂浮于空,凝聚成一颗精致可爱的琥珀色水球。克里斯蒂安在墙壁上轻轻一蹬,身体像大鸟那般掠过尊尼获加酒瓶。他拈过那枚威士忌酒液,投进自己嘴中,女孩那娇嫩如玫瑰花瓣的红唇堵了上来,酒精和荷尔蒙在同一时间冲击着他的神经。 在迷迷糊糊,朦朦胧胧之中,克里斯蒂安方向感全无,就连上下左右的空间感也丧失。他下意识打开了磁力靴的吸附装置,抱着蒂芙尼稳稳站在了飞船餐厅的地面。 飞船在漆黑的真空中飞行,引擎熄灭之后,液体燃料通过加热空气并使其沿喷口高速喷出从而推动着摇滚巨星号在近乎无阻力的太空环境中掉头。最终,飞船掉转180°,底部引擎对准目的地,在短暂的延迟之后,核聚变引擎再次喷射出幽蓝色的火焰,摇滚巨星号开始减速,惯性却带着飞船继续朝着火星驶去。 在引擎重新点火,并继续以04g的加速度反向推进之时,飞船内部的重力再度恢复,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相拥的身躯晃了一下,可随之而起的冲动却像风中摇曳的火焰,倔强却不肯熄。 又是一场无边的幻梦和美妙的感官体验降临,人类,分明孤独得要命,也要假装若无其事,在肉体的欢愉和纷杂的红尘中寻求自身的定义。 ………… ………… 火星,绯冷城。 这里是太阳系的经济文化中心,也是人口数量最多、穹顶覆盖范围最广、科技最发达的殖民星球,没有之一。 摇滚巨星号按照预期的时间点抵达火星,在穿过穹顶之前,透过舷窗,克里斯蒂安看见了那别具一格的橙红色天空,由于大气层相对稀薄的缘故,他甚至能在天空中看到远方的地球,那是一个淡蓝色的圆点。火星的大气中尘埃颗粒较多也较大,因此光波的散射和地球的瑞利散射截然不同,在白天,火星的天空是红色的,而到了黄昏日落之时,天空反倒成了蓝色。 从飞船上自上向下望去,在火星表面,人类架设了一条横跨整颗火星的封闭管道,管道内是密密麻麻的通电线圈,人造磁场由此而覆盖整颗星球。这是“星球改造计划”的一部分,由于火星没有磁场,人类便制造出磁场。(人造磁场可以帮助火星削弱太阳风的影响,火星上也因此存在极光。) 除此之外,火星的重力是地球的三分之一,为了满足人类的生活需要,火星的穹顶还搭载了人工重力场系统,使其星球地表重力达至1个g。在公元2099年,大统一理论已经建立,只是由于目前的应用技术的不完善,政府出于成本和体积考虑,并未实际推广。就重力技术应用方面而言,人工重力场只出现在普世公司开发的火星穹顶系统之中。 除了那颗蔚蓝色的星球之外,火星几乎可以说是全太阳系最繁华最先进的殖民星球。不单单是red和各种政府机构及企业,就连普世公司的总部也坐落于此。也正是因为这一点,火星居民所享受到的技术待遇远胜于其他殖民星球,在这儿,最新一代的穹顶系统可以根据人类作息规律调节出相应颜色的虚拟天空。 在白天,绯冷城的天空可以是一片湛蓝,洁白绵软的云朵像棉花一般轻柔,明媚的阳光有时候会为云层边缘镶上一层金边,温柔却不炽热的光线伴随着阵阵微风显得格外喜人。在虚拟的天空之下,一切美好得就像工业时代未曾到来之前的地球。 而到了夜晚,火星的穹顶则投影出漫天繁星璀璨的壮美画面。在那片深邃静美的星空中,人类可以看到万千繁星点缀苍穹,在一片漆黑中明灭不定,像深夜海面上反射着的细碎月光。按照地球上的历法来算,每年的一月一日不仅是新一年的伊始,更是火星上赫赫有名的星座节庆日。 在那一天,普世公司的穹顶系统会将夜空中的繁星连点成线,原本只存在于人们想象之中的星座图案也会随之浮现在漆黑的苍穹之中,就像一幅幅精美的刺绣纹在幕布之上。每到那一天,人们会集中起来,自发组织一场狂欢节游行,家家户户都会穿上各自最喜欢的衣裳凑到大街之上,而商店和网上商场也会提供各式各样的折扣,以供人们尽情消费。 如果说,月球上的睦月城是殖民星球的负面代表,那么火星的绯冷城就是睦月城的反义词。因公司总部的存在,这儿是仅次于地球之外最美的地方,也是商业、金融、科学、文化和艺术中心。 在这里,多的是衣着时髦的摩登女郎,也不乏身着旗袍或和服的妙龄女子。路人行色匆匆,挥洒汗水,不经意间露出的手背或是脚踝纹着发着微光的全息纹身,像是某种新潮的后人类主义文化。 摇滚巨星号停靠在绯冷城的港口,克里斯蒂安靠在舷窗上望了一眼外面的风景,却没直接下船。 蒂尼尼带着他来到了飞船最底层的货舱,那儿停放着一辆线条凌厉冷峻的飞旋车,同样是黑色主调并辅以红色线条点缀,飞车侧面用中文和英文分别写着“枪炮玫瑰”和“gunsapaproses”,黑色哑光的车身深沉得像神话中的黑色渡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0x13 比弗利山庄 摇滚巨星号的货舱舱门降下,枪炮玫瑰飞车在黑暗中启动,车头的发光二极管在一片漆黑之中晕出绯红如晨间玫瑰的光亮,就好像择人而噬的野兽在荒野的夜中睁开了嗜血狂暴的双眼。 枪炮玫瑰弹射起步,在这一瞬间,发动机以最大扭矩输出,氙气被电离为等离子体并加速通过磁场。蒂芙尼松开刹车,积蓄已久的离子喷流从枪炮玫瑰的尾部喷射而出,在精心模拟的虚假天空中留下稍纵即逝的幽蓝色轨迹。 枪炮玫瑰离开了绯冷城的港口,循着挡风玻璃视野之中明亮的导引线前行。那是行车电脑计算构建出来的全息跑道,隶属于飞旋车的导航dlc,规划好的路径是从港口到red总部最快最便捷的方案。 早在遇上蒂芙尼·陈之前,克里斯蒂安一直想找个时间订购一辆类似的飞旋车。只是在如今的飞车市场,飞行的汽车只是受限的本体,如果想解锁更高的速度、更好的空调系统、和更高质量的视听享受及各种本该有的功能,消费者还必须购买一系列额外的飞车dlc。 毫无疑问,red已经替枪炮玫瑰解锁了一系列dlc功能,这辆内置在摇滚巨星号货舱的飞车虽然算不上最顶尖的竞速型号,但在安全性和多功能性上却略胜一筹。 绯冷城是一个大城市,克里斯蒂安坐在副驾上百无聊赖地打量着窗外因明亮而略显刺眼的城市风景——从上往下望去,街道上的行人千奇百怪,各有各的诡异装扮,而同一高度平面,飞行的车辆络绎不绝,像一道悬浮在半空之中的钢铁洪流。 在这里,普世公司的全息模特和电子广告牌比其他殖民星球上的广告投放量还要少一些,但与之相反的是,几乎每一栋高楼大厦、每一处市政工程、每一个最不起眼的微小处,都不经意之间显露出一只抽象化的大手。 无论是街头酒吧的柜台烈酒,还是妙龄女郎的淡白旗袍,甚至是中央广场上议员的演讲设备,没有一样不是普世公司的产品。一家跨行业、跨星球的企业,只有大到了一定的地步,才使得这家公司根本不需要做广告便有无数人追捧。 克里斯蒂安原以为red的总部会设在这钢铁森林里的某处,就像一路上所见的那些高楼大厦,可事实证明,他错了。蒂芙尼驾着“枪炮玫瑰”翱翔于天际,在一次次直线加速和急速漂移之中,驶出了绯冷城最为繁华的皇后区,并沿着阿姆斯特丹大道来到了郊外。 在略显荒凉的旷野,这儿虽远离城市的霓虹灯光和喧嚣吵闹,但仍旧处于穹顶的覆盖范围。枪炮玫瑰在抵达郊区之后便不再沿着阿姆斯特丹大道而行,全息跑道规划出并不真实存在的虚拟岔口,蒂芙尼驾着飞车冲向更高的高空,在一次简洁且华丽的盘旋之后,顺着红色土壤堆砌而成的山坳转进了郊外一座不起眼的高山。 透过枪炮玫瑰的车窗,克里斯蒂安坐在副驾上瞥见了山顶偌大的一片别墅区域,其中相邻的一座山头矗立着一块精美明亮的全息广告牌,绚烂的霓虹灯光飞舞跳动着,构建出“比弗利山庄”的字样。 “我看那些早期电影的时候,洛杉矶的山上也架着这么一块广告牌,上面写着‘好莱坞’。”克里斯蒂安半躺在座椅上,懒洋洋地说道,“这块广告牌就像全息化的、加了色彩和灯光的‘好莱坞’牌子,这是哪里?我以前都没听说过。” “牌子上不写着嘛,比弗利山庄。”蒂芙尼不紧不慢地回答道,“这里原先是一片富豪住宅区,后来公司收购了这块场地,并改装成red总部。” “怎么不建在市区内?”克里斯蒂安满不在乎地说道,“我可不相信公司支付不起市中心的地皮价格。” “因为偶有时候,军方的人也会来这,你总不能看着一堆士兵、飞船和新式武器降落在市区内吧?那太引人注目,而且容易引起恐慌。”蒂芙尼解释道,“最重要的是,这地方场地够大,足够为干员的拟真战斗训练提供宽敞的空间。” 克里斯蒂安耸了耸肩,不再说话。 他坐在副驾之上,看着枪炮玫瑰在蒂芙尼手下像一只灵敏的飞鸟一样翻飞。飞行的车辆进入比弗利山庄的空中管制区域,一架侦查无人机伴随着旋翼嗡鸣声飞到枪炮玫瑰旁边,蒂芙尼将车停在空中接受检查。 “身份?”通讯频道传来一道冰冷的机械声。 “蒂芙尼·陈,干员代号‘黑猫’,编码是tk042890,”蒂芙尼·陈打开麦克风,飞快说道,“坐在我边上的是克里斯蒂安·基勒,red新进干员,此次回来办理正式手续。” 女孩的声音刚落,侦查无人机的摄像头附近便发射出一道冰蓝色的幽光。在光学扫描仪的一系列检测中,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的样貌、身形在一瞬之间被输入到red的图形识别程序之中,并与星际联邦公民数据库进行对比。 扫描、对比分析的过程看似繁冗,却是在眨眼间完成。冰蓝色的光亮笼罩枪炮玫瑰不到三秒,便像燃尽的蜡烛那般熄灭,无人机微微侧身,为飞旋车让开道路。 “陈,局长要你回去后第一时间做好述职报告,”冰冷的电子合成声在通讯频道中再度响起,“把车切换到无人驾驶,人工智能会接手剩下的一切。” “明白。”蒂芙尼关掉麦克风,对着行车电脑说道,“切换到无人驾驶模式。” 代表无人驾驶模式的指示灯在挡风玻璃的hud上亮起,她松开方向盘,枪炮玫瑰的底盘射出两道猛烈的喷气气流,飞旋车在一片水蒸气中停靠在比弗利山庄的庄园门口。 “走,再往前就是禁飞区域了,”蒂芙尼拎起黑色尼龙包,冲着k招了招手,“我们得自己走过去。” 车门自动朝上滑开,克里斯蒂安跟着女孩下了车,比弗利山庄的正门入口站着两个神情冷峻的黑衣复制人,手中各端着一把杀伤力十足的高斯步枪。 复制人守卫尽忠职守,对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的到来目不斜视,活像两尊戴着墨镜的大理石雕像,沉默而警惕,却又不知疲惫。 k打量了他们一眼,没来由想到了只存在于美妙印迹中的复活节岛石像。 穿过比弗利山庄的大门,在这之后是一条鹅卵石铺就的花园小径。在凹凸不平却又错落有致的石子路两旁,郁郁葱葱的树丛和铺青叠翠的绿草地散发出一种树汁和青草的清香。在一片碧绿之中,路旁的金鸡菊和风铃草用明黄和浅紫点缀世界,低矮处玫瑰花丛的芬芳与高处枝头的白玉兰交织成一道香气盛宴,或粉或白的日本晚樱在和风吹拂间静静绽放。 万花丛中,色彩斑斓,一切美得像是梦里的童话城堡搬到了现实。 “陈,这些植物,”克里斯蒂安难以置信地看着比弗利山庄的园景,“这些植物都是真的?” “嗯哼,公司的园艺技术可以让不同植物在同一时节呈现出不同状态。当然,最昂贵的不是园艺技术,而是这些稀有的植物,这些全都是真的。”蒂芙尼弯下腰肢,捡起一朵金黄的银杏落叶,“我有一本古老的纸质书,一部哲学长篇小说,《苏菲的世界》,里面夹着的书签正是这么一片金黄色的银杏叶,你喜欢的话也可以带走一片。” 女孩说着将那片形如宣扇的银杏叶递给克里斯蒂安,他举起这片金黄色的落叶,透过虚拟的日光,叶片的脉络在光线的照射下清晰可见,宛如纵横交错的神经网络。 “银杏是地球第四纪冰川运动后遗留下来的裸子植物中最古老的孑遗植物,这落叶在当今黑市上可以卖出一个极为夸张的价格,可在这个庭院里却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片。”克里斯蒂安收起落叶,跟着蒂芙尼继续前行。 沿着鹅卵石小径一路前行,在前方的岔口,有两个容貌娇美的女人跪坐在地上。她们分坐两侧,赤裸着身体娇小玲珑的身躯,身边是一大堆颜料和粉底。在她们身后,一座又高又白的音乐喷泉矗立着,坂本龙一的钢琴曲顺着喷涌的水声缓缓流淌。 在《rry christarence》的音乐声中,水雾飘洒着落在那两个复制人身上,激起一阵细碎的鸡皮疙瘩。薄暮般的水汽淡淡的,模糊了那两个女人一模一样的面孔和如出一辙的胸脯与侧面轮廓,画面诡异得就像是一幅未晾干的油画浸泡在冰水之中。 在远处,克里斯蒂安就看到了这两个奇怪的女人。等着他走到了那条鹅卵石小径的岔口,那两名身材娇小玲珑的女子已经为彼此画好了渗人的妆容。 一路上,克里斯蒂安在音乐声中由远及近,看着女人用贴片为彼此遮住眉毛,用白色的染料将脸部、颈部、胸部以上涂白,并在脸颊上铺上一层淡粉色的粉底。最后,克里斯蒂安看着女人各拿着一支画笔为彼此勾勒血红色的眼影与点朱唇,直至她们披上和服,转过身子,成为两名迎宾的艺伎。 “先生,请跟我来。”跪坐在左边的女人开口,嗓音温婉如水。 “女士,请跟我来。”跪坐在右边的女人也在同一时间开口,嗓音与她的同伴别无二致。 “陈,这些家伙,干嘛搞得这么神秘兮兮又令人毛骨悚然?”克里斯蒂安从那张涂满白粉的脸庞上挪开眼睛,在看到蒂芙尼那澄澈如夏日晴空的五官时,他如释重负,情不自禁吐了一口气。 “别废话,这些复制人每天都会换一种表现风格,有时候她们甚至会穿上维多利亚时期的女仆装。”蒂芙尼瞪了k一眼,示意他噤声,“你跟着左边的那个走,她会带你去做一系列测试。我得先去述职,晚点在这个音乐喷泉碰面,你今天一整天都有得忙了。” 她随意摆了摆手,跟着右边那名艺伎率先离开。克里斯蒂安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尽头转角隔断了他的视野,他才嘟囔着摇了摇头,跟着左边那名艺伎离开那道又白又高的音乐喷泉。 沿着岔道一路直行,艺伎款款而行,带着克里斯蒂安穿梭在粉墙黛瓦之间。这一部分的房屋楼阁都是根据人类数据库中的传统建筑设计图档重构而成,在看似传统的中式建筑之下,每一道月洞门都是一次悄无声息的安保检查,k甚至能感受到那些躲藏在暗处的目光,那些黑暗中的安保守卫全都杀气腾腾的。 在艺伎的带领下,克里斯蒂安经过一座座古香古色的凉亭,最终来到一栋古朴的单层园林建筑。在这里,所有的雨榭歌台都是由真材实料的木头制成,可笑的是,在科技日新月异的时代,上流社会反而吹捧真正的木材,并为能用木材搭建房屋而倍感自豪。 似乎是为了欢迎k的到来,天空中没来由下起了一场不甚寒冷的小雪。k抬头望了一眼屋顶的朱红色瓦片和勾起的檐角,洁白细碎的雪花堆砌着,像精致的糕点摆在朱红色的餐盘之上。 红墙白雪,他没来由食欲大开,又情不自禁联想到了淋了草莓酱的冰淇淋。 这是他第一次触碰到雪。 “通感,又称联觉,是一种罕见的精神疾病。”屋内传来一道不近人情的冰冷女声,“在患者的感觉系统中,数字和词语是有颜色的,还有形状、质地和情绪。你尝得到建筑颜色的味道?” 克里斯蒂安没有回答屋内的声音,他皱眉看了一眼身旁的艺伎,那个女人冲着她躬了躬神,身体却像幽灵一般后退。与此同时,轻掩的门扉自动打开,一个身着红色旗袍的女子从屋内走出,k注意到她的身体有些虚幻,有些闪烁,还有些不真实。 “k,我是月光莫妮卡(oonica),负责为你进行图灵测试的人工智能,这是我的拟人形象。”旗袍女子的嘴角绽放出公式化的微笑,“请回答我,k,你尝得到建筑颜色的味道?” “我不懂,我之前没出现这种情况,”克里斯蒂安蹙眉说道,“我的确植入不少东西,但联觉反应还是第一次出现,这应该不属于赛博精神病范畴吧?” “请回答我,k,你尝得到建筑颜色的味道?”月光莫妮卡执拗地问道。 “这很重要?是的,”克里斯蒂安顿了顿,说道,“是的,我刚才尝到了建筑颜色的味道,是草莓圣代冰淇淋的甜味。” “有感受到温暖吗?” “有,我的意思是,虽然这里下着雪,但我看到这些红色的时候看到了温暖。”克里斯蒂安面无表情地看着月光莫妮卡的全息形象。 “很好,你已经通过了测试的第一阶段,”月光莫妮卡左手放在小腹,右手向右平伸,指引道,“接下来,跟我移步室内,我们进行真正的测试。” “莫名其妙,”克里斯蒂安问道,“什么第一阶段,你在说什么?” “你所产生的联觉反应,是经过凉亭时我们施加给你的,那些植物的香气带着能让你产生通感的气味分子。”月光莫妮卡解释道,“我们的第一步是粗略地排除复制人,而复制人是绝对无法因那种气味分子产生联觉反应的。” “所以,如果我回答尝不到会怎样?”克里斯蒂安懒洋洋地看着她。 “不会怎样,我依旧能得到答案。根据你的心跳速率和呼吸节奏,辨别你是否在说谎并非难事。”月光莫尼卡微笑,声音却冰冷,“进来吧,保持这种通感,这是接下来测试的要点。” “哪个天才想出来的点子,竟然让人工智能来测量人类。”克里斯蒂安哂笑一声,无可无不可地耸了耸肩。 在雪花纷飞的春天,万紫千红同冰雪花朵共同绽放。他挪动脚步,黑色的磁力靴踩在耀眼的白雪之上,在台阶上留下一道道浅浅的水渍脚印。 克里斯蒂安一脸无所谓地迈过那道黄褐色的门槛,屋内宽敞得像是一个大广场,内里却空无一物,唯有一道长达11915米的电子屏风从左到右完完全全隔断整片室内空间。k站在屏风面前,上面绣着北宋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在屏风左右两端各摆着两座仿制的长信宫灯。 “说句实话,red的总部有些出乎我意料。”克里斯蒂安站在屏风前,渺小得像一粒尘埃,“我以为这里会是各种顶尖科技的融合,却没想到这地方会这么的……古典堂皇……” 月光莫妮卡瞥了k一眼,却没有理他。她的全息投影径直往前,在一阵闪烁之间,像飞鱼没入海面一般彻底沉浸到屏风的另一面。 “k,看着屏风,不要移开眼睛。”月光莫妮卡的声音飘荡在屋内,回声为她的嗓音染上了一层空灵之感,“接下来,我会进行十秒倒计时,你要利用这十秒钟放空所有情绪,并跟我复述一些故事片段。” 克里斯蒂安眨了眨眼睛,眼前屏风上的《千里江山图》伴随着冷冰冰的倒计时而一点一滴晕开,最终化为一滩无意义的空白,就像晶莹的水珠在真空中凝结成虚无的冰。 在逐渐透明化的屏风之后,在长信宫灯的照射之下,马赛克似的小光点像萤火虫那般飞舞,凝聚成月光莫妮卡的全息影像,透着一种暧昧的光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0x14 月光莫妮卡 “10、9、8……” 旁白的倒计时不似月光莫妮卡的声音,更像是一种机械的女声朗读。 “7、6、5、4……” 月光莫妮卡的全息身体从木地板上站了起来,她那纤细的腰肢在漫天飞舞的光子之中轻轻摇摆,像不堪一折的花朵,没有任何一丝赘肉。 “3。” 她褪去了那身极其修身的红色旗袍,羊脂白玉般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之中,仿佛屋外的小雪,有着一种纯洁无瑕的迷人之美。 “2。” 在不着寸缕的月光莫妮卡身边,无数马赛克光点逐渐凝聚,片刻之后便化作一具赤裸裸的男性身躯,那个男人有着一头白发,正是克里斯蒂安的模样。 “1。” 月光莫妮卡站在红棕色的香脂木豆地板上,洁白细腻的双臂轻轻搂住全息克里斯蒂安的脖子,而真正的克里斯蒂安则坐在屏风这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在月光莫妮卡那曼妙的身躯上不断游走。 “0。” 男人与女人开始,月光莫妮卡的低吟呜呜咽咽,如同清泉在山涧之间细细流淌。在这一过程中,她的面容在不断变化,一点一滴调整成最符合克里斯蒂安审美观的拟人形象。 与此同时,联觉反应就像神经同步下的同感幻觉,彻底将克里斯蒂安的心灵俘获。真正的k跪在靠近门的屏风一侧,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屏风另一边带来的视觉享受在这一瞬间化为源源不断的肉身愉悦,快感层层叠叠,无休无止,如同浪潮一般冲击着他的意志堤防。 也正是在这一刻,克里斯蒂安等待已久的旁白终于再度响起。捧读似的机械女声荡漾在旖旎而又暧昧的屋内,所表达的内容却与眼前的场景截然相反。 “通感。达芬奇,交配的行为和交配的器官是如此丑陋,以至于如果不是有美丽的脸庞、漂亮的衣着和行事时的冲动,人类早就在大自然中绝种了。保持通感。”旁白说道。 “通感。达芬奇……交配的行为和交配的器官是如此丑陋……以至于如果不是有美丽的脸庞、漂亮的衣着和行事时的冲动……人类早就在大自然中绝种了……保持通感。”克里斯蒂安一边颤抖着复述着,一边竭力抑制那种快感的浪潮。 诡异的是,在他念出这段话的时候,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绝对平静浮上心头,在他的内心与那份快感分庭抗礼,势不两立。他的身体似乎在这一刻分裂成两半,一半沉沦在欲望的波浪之中,另一半在超脱人性,摒弃世间一切无意义的感官享受和心灵体验。 在这一瞬间,通感令他在的画面和细节之中品尝到了蜂蜜般的甜蜜,通感也令他在复述语段的时候,品尝到了一种近乎于透明的悲伤与漠然。 情绪像一张纸的正反面,双重情感在他的内心交织,就像他的脑海有一根理智的弦,而现在这根弦线紧绷着,被这两种对立冲突的情绪反复弯折。克里斯蒂安喘着粗气,看着“自己”伏在恍若缪斯女神的月光莫妮卡身上,在一阵无可抑制的源于内心的呐喊中,男人和女人各自喷射出晶莹的高潮。 全息表演戛然而止,k的脑海中那根紧绷的弦在即将崩开的时候骤然松懈,甜蜜的悲伤和无动于衷的暧昧在这一刻迅速远去,只在他的心灵深处留下一道若有若无的模糊印象,像轰炸机划过天空时留下的云烟轨迹。 可测试还没完,电子屏风后的全息人像如同狂风吹拂沙画一般散去,迷蒙发亮的光子在空气中涣散,却又在一阵漂浮之后重新凝聚成一段震颤的文字。 “测试第三阶段,朗读它。”旁白和月光莫妮卡的声音融为一体,“人类的语言是你的内心和思想的结语。” 克里斯蒂安重重吐了一口气,他能感受到,那种尝得到颜色、看得到声音的联觉反应正在从他的内心消散,他的感官体验就像海水退潮之后的沙滩,在晚风中迅速干燥。 “人生十分孤独。没有一个人能读懂另一个人,每一个人都很孤独。”克里斯蒂安撬动略有些迟钝的口舌,轻声念道,“鸟要挣脱出壳。蛋就是世界。人要诞于世上,就得摧毁这个世界。” 电子屏风上荡漾出的是赫尔曼·黑塞的遣词造句,克里斯蒂安顺着一句句打散的语句轻声朗读,月光莫妮卡却在后台记录着他的脑电波和心跳情绪。 字迹越到后面越小,测试接近尾声,在克里斯蒂安费神地盯着那些震颤的文字之时,在音乐喷泉右手边的岔道上,蒂芙尼·陈正站在一栋类似风格的单层建筑之内,她的面前摆着一台监视器,屏幕里是克里斯蒂安接受测试的画面。 “陈,他的过去不被记录,像一张白纸,并表现出边缘型人格障碍的种种特征。”在蒂芙尼身后,一个男人坐在沙发之上,面容隐于暗影之中,“如果他和无形者没关系,你可是给我带了一个大麻烦回来。” 蒂芙尼嚼着口香糖,没有直接回答。她沉默,克里斯蒂安的朗读声通过扬声器响彻室内,他的朗读内容变幻不定,却无不是关于孤独、毁灭、痛苦、悲伤与死亡的语句。 “弗雷德先生,他很孤独,只是一个冷漠而迟钝的男孩,感受不到一丝应有的温暖。”蒂芙尼看着屏幕上的男孩,解释道,“你交给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k是一个很厉害的黑客,这段时间我一直和他呆在一起,虽然目前没找到任何证据表明他是无形者,但深网提到他必有用意,他是我们找到无形者唯一的线索。” “能为我们所用自然是好的,但你最好警惕点,拥有那么强大的黑客能力却不受道德约束,他也许会成为一个潜在威胁。”男人摇晃着手中的红酒杯,轻轻抿了一口。 “可是,先生,这不正是我们需要的吗?”蒂芙尼耸耸肩,满不在乎地说道,“我把k招了进来,就相当于把他置于我们的眼皮底下。” “12岁之前的记录空空如也,任何形式的记录都找不到,这个人的从前甚至可以说根本就不存在。”男人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孩子,不管月光莫妮卡想要我们做什么,我都有责任提醒你一句,有些事情别太想当然,这个漂亮的世界可不是理想主义者的家乡。” 男人从黑暗中走出,他的右手端着干涸的透明玻璃杯,垂下的左手是一只闪烁着幽冷光芒的机械臂。房屋内没有额外的灯光照明,唯一的灯光来源就是那面硕大的电子显示屏。在微弱的光亮中,男人打开了大门,屋外的天光照亮了他那古怪的眼睛和沧桑的面容。 这个男人,气质苍老,皮肤干燥而萎缩,粗糙得就像飞沙走石砥砺过的戈壁,却自有一种冰冷铁血的凌厉意味。 “无形者是唯一一个接近五百层的骇客,他骇进普世公司数据金字塔,打破当今世界纪录,成功突破至457层。公司一直想要找到这名黑客,并以高薪招至麾下。”男人不咸不淡地说道,“可以确定的是,无形者的确和k有联系,否则不至于你们查到伊丽莎白科特尔的时候,他就黑进广播公司爆出伊丽莎白制药集团的假药丑闻。” “别急,弗雷德先生,”蒂芙尼看着屏幕上的k,轻声说道,“我想,我们会找到他的。” 屋外的小雪已经停歇,屋内的时针指向数字6,天空在秒针从最后一格跳向12的那一瞬间骤然黯淡,就像有人关掉了这一整个火星城市的头顶光源。世界于刹那间变得静谧祥和,漆黑的幕布之上点缀着明灭不定的璀璨繁星。 模拟的虚假夜空在晚上六点钟整准时降临,比弗利山庄内万千霓虹灯光亮起,在迷离闪烁的光线渲染下,男人戴上了一副怪模怪样的单眼墨镜,宛如墨汁般浓郁的黑色镜片遮住了他的左眼。 在那副单眼墨镜之下,遮盖着的不是眼球,而是一颗诡异的黄铜色金属球。 他的瞳孔是一块镶嵌在金属圆球上的红色水晶,瑰美且猩红的光亮仿佛致命的死亡象征。 ………… ………… 在接受完一系列测试之后,克里斯蒂安离开了那栋单层建筑,又在那名神出鬼没的艺伎带领下,来到了另一栋内饰更为精美的房屋之内。 在那里,克里斯蒂安躺在手术台上,由月光莫妮卡操纵的机械臂和纳米机器人替他更换了三样军用级义体部件,均属于市场上最顶尖的“虚空骑士(void knight)”套装系列。 在月光莫妮卡的建议下,他去掉了手掌边缘的钨钢刀刃,并替换成内置于小臂内侧的vk-bde 4型螳螂刀,这种新式武器由纳米级材料制作而成,并附带有高周波振荡切割模式。在极高频振动之下,只要频率够高且时间足够,这类新式刀刃几乎可以将一整架飞船肢解。 除了螳螂刀之外,克里斯蒂安还将义体眼球替换成了军用级vk-9080ti,并搭载了95ghz的视觉神经处理器,这玩意儿拥有各星球卫星的基本网络权限,允许使用者在无需网络接触或虚拟界面的情况下完成远程解析入侵。最后一样被植入体内的是vk-arc,这是一种皮下等离子电弧放射装置,可直接近距离麻痹人体,也可作高温热切割,与螳螂刀联动。 在纳米机器人和多功能机械臂的帮助下,义体再改造并没有浪费克里斯蒂安太多时间。当他离开手术台的时候,敷着白粉的艺伎已经捧着一整套服装跪坐在房间门口。那是一件带帽黑色长风衣、一个黑色的覆盖式面具以及一双黑色磁力靴,和蒂芙尼身上那套热光学迷彩一样,这身装备可以为他提供近乎完美的隐形效果。 “先生,今天有个晚会,您得参加。”艺伎的声音糯糯的,像餐后甜点,“您的搭档已经在音乐喷泉那边等您,请您洗漱之后换上这些特定的衣物。” “晚会?”克里斯蒂安甩了甩手臂,黏腻腥臭的血污令他一阵烦闷,有种被淤泥包裹的窒息感。 “是的,先生,晚会,”艺伎毕恭毕敬地跪坐着,低头说道,“是为您准备的晚会,为了欢迎您的加入,也是为了让您更快融入这里。” “哦。” 克里斯蒂安撇了撇嘴,一脸无所谓地走进了房间自带的浴室。 他花了七分钟简单快速地冲了个澡,在洗去手术残留的血渍之后,他将那件廉价的旧夹克丢进垃圾桶,并走到玄关处,抓过艺伎手中的黑色长风衣披在身上。 ………… ………… 沿着来时的岔道一路返回,克里斯蒂安在去找蒂芙尼的路上脑海中没来由出现了四次画面闪回。 四次,四次画面闪回,都是关于过往的记忆,由新到旧,一次是几个小时前“自己”和月光莫妮卡的第三人称场景,一次是“无形者”的形象出现在睦月城的高楼大厦之间,一次是索林瘫在椅子上瞪着那双失神的无辜大眼,还有一次是在“不眠之夜”,蒂芙尼·陈那不经意间流露的惊人的善意之举。 她为自己夹去那些不愿意入口的食物,他想,或许这才是自己决定加入red的真正的可笑的小小理由。 星光低垂,漆黑的夜空温柔得像是母胎里的黑暗。 当克里斯蒂安回到那座又高又白的音乐喷泉之时,池底的射灯和霓虹灯光已经由于黑夜的降临而悉数打开。在一片灯火阑珊之中,安迪·沃霍尔笔下的《四个玛丽莲》在沁凉的水雾中淋漓,由暗到明,再由明到暗,粉色的肌肤和金色的头发在泉水的灯光照射下依次闪烁,全息波普艺术像一层层滤镜,将玛丽莲·梦露曝光在不同的色差和对比度之下。 夜晚静谧而安宁,在空灵透彻的清泉流响之间,夜空下的音乐喷泉正在播放tears for fears的《everybody wantsrule the world》,歌声像漂浮的香气一般将k引向了他的终点。 蒂芙尼·陈就那么站在朦胧模糊的水雾之中,她穿着同样的黑色长风衣,偶有溅起的水珠落在防水材料上便顺着光滑的表面迅速滑落。克里斯蒂安走近了看,发现在她的发间、睫毛和鼻尖都沾着几颗晶莹剔透的小水滴。 “代号提交了?”女孩说话时睫毛轻颤,水滴落下,摔碎在错落的鹅卵石之间。 “提交了,你是黑猫,”克里斯蒂安平静地说道,“我是白鸦,倒是有趣得很。” “嗯,我和局长谈过了,关于唐卡、博士和伊丽莎白卡特尔。”蒂芙尼伸了个懒腰,风衣下的腰线像抽条的杨柳,“就他个人来说,他是支持我们继续查下去的,但他的要求是让我们先别这事儿摆上明面。” “什么意思?”克里斯蒂安漫不经心地问道。 “意思就是在公司态度暧昧且咱们并无太多证据的情况下,red不可能派给我们更多人手。”蒂芙尼抹了一把脸,解释道,“所以,系统网络和数据库我们可以调用,但执行任务却只能靠我们自己。” “足够。”克里斯蒂安无可无不可地说道,“这地方有点潮湿,走吧,晚点再说。” 蒂芙尼点了点头,带着k绕过音乐喷泉,往着喷泉后方的大道径直走去。从音乐喷泉到举办晚会的会场,一路上道路两盘依旧布满了绿色植被和鲜艳花朵,只是比弗利山庄是建造在山上的,克里斯蒂安跟在女孩身后,顺着这条大道往深处去,鹅卵石铺就的石子路一路蜿蜒着朝着更高处攀升。 和白天的比弗利山庄不同,夜晚到来之后,园林内的风景就像被人按下了触发按钮似的,那些历史上曾盛极一时的摇滚歌星、民谣歌手便以全息影像的方式“复活”,他们站在道路两旁,j、披头士、约翰·列侬、鲍勃·迪伦在同一片舞台展示不同的歌喉。 除此之外,克里斯蒂安行走在夜空下的比弗利山庄,他还看到了全息化的奥黛丽·赫本在上演《罗马假日》,英格丽·褒曼在演绎《卡萨布兰卡》,胸口插着玫瑰的马龙·白兰度抱着一只橘猫,阿尔·帕西诺以《疤面煞星》的形象端着一把步枪疯狂扫射,全息子弹甚至穿透了k的虹膜。 “真疯狂,真是奢侈啊。”克里斯蒂安穿梭在眼花缭乱的全息世界之中,忽然开口说道,“这些人,在数据模拟下,以全息形式,实现了另一种永生,却是虚假的永生。” “不管你是尼采还是柏拉图,等下到了会场,别扯你这套哲学家的腔调。”蒂芙尼瞪了他一眼,说道,“这社会可容不下太多怪人,你自己小心点,好吧?” “怪人?亲爱的,这世界上怪模怪样的人还少吗?”克里斯蒂安的唇角浮现出那抹时不时出现的腼腆,“我是说,大家都喜欢往自己身体里装点东西,我也是这样,既然如此,总不能怪我多多少少受点影响吧?” 蒂芙尼用胳膊肘轻轻捅了一下他的肋下,警告道:“到场的还真有几个大人物,局长不喜欢有人给他丢脸,你遭殃了我也得连坐。” “晚会,这东西我第一次参加,却在印迹中参加了无数遍。”克里斯蒂安顿了顿,问道,“既然是这样,我们不用换上正式服装吗?我是说,我们都穿着作战用的风衣。” “西装小礼服是上流社会的标配,”蒂芙尼没好气地说道,“别忘了,老兄,我们是战士、是杀手、是员工,又不是老板。” 克里斯蒂安象征性点了点头,认命似的闭上了嘴。 一路沿着鹅卵石大道直行,在离开了比弗利山庄的园林范围之后,克里斯蒂安的视野在失去了树木遮盖之后一下子豁然开朗。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足球场大小的草坪,青翠欲滴的草地由货真价实的多年生矮小草本植株密植,在人工修建之下平整得像一块绿色地毯。 k从未在现实中见过如此精美的大草地,简直就像精雕细琢的艺术品似的。 在偌大的草地之上,比弗利山庄的设计师在这一块地上摆了许多座反射着霓虹灯光的银色金属人像。插画大师空山基的画作被搬到了现实之中,并熔铸成了一尊尊样式截然不同的金属雕像。 在这里,不锈钢在人类的想象力之下,被塑造成姿势性感撩人的女机器人、模样可爱逗趣的机械小狗以及抱着吉他竖着中指的民谣歌手和披着洁白面纱的金属新娘。 克里斯蒂安跟着蒂芙尼从其中一座性感女机器人雕像身旁走过,即使在近看之下,这尊金属雕像也栩栩如生,没有丝毫僵硬。人类的想象力将冰冷的金属块浇铸成凹凸有致的曼妙身材,银色的肌肤在草坪边缘的霓虹灯光照射下荡漾出一阵迷幻的光彩。 穿过草坪,即是一片悬崖,地形在七八百米的高空戛然而止,却又恰到好处,有着一种浑然而成的设计之美。会场是一座三层楼高的现代砖木结构建筑,就坐落于悬崖边上,俯视一小片绯冷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0x14 深网 晚会如期举行,却不是以克里斯蒂安预料的那种方式。 在一开始的时候,蒂芙尼把他推到人群面前,同一个戴单片墨镜的威严男人站在一起。那个家伙的左手是一支强劲有力的金属机械臂,光秃秃的,不曾裹上任何一片人皮,黄铜色的金属光泽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出黄金般的光芒。克里斯蒂安和这个看似局长的大人物站在人群面前,百来道目光落在他们两人身上,被人注视的感觉令他颇感不适。 那名看不出年纪的威严男人自称弗雷德·怀特,他向余下的人们介绍克里斯蒂安。在场的大部分人都穿着同样功能款式的黑色长风衣,只余下小部分气度雍容的上位者嘴角噙笑,穿着标准的西装站在更远处彼此交谈着,时不时往人群中心投去矜持骄傲却又彬彬有礼的一眼。 k不喜欢被人注视,更不喜欢被人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但他有自己应对的方法。在人群看不到的地方,他那低垂的眼睑中有明亮的数据流滑过,体内那部分用来辅助骇人的人工智能echo总会告诉他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 传统的黑客技术是指利用系统和网络的缺陷和漏洞进行攻击与突破,而社会工程学骇入的不是终端和网络,而是人类的内心。这是一种通过人际交流的方式获得信息的非技术渗透手段,克里斯蒂安不擅长,但echo却可以通过面部表情和姿态动作去分析,并像一个优秀的侦探一样辨别人心,因为人心才是系统最大的漏洞 k自然没想着去侵入这些晚会人士的心灵,只是借助一点社会工程学手段并托echo的福,他给在场不少同事留下不算太差的印象。虽然在这段时间,他强挤出的完美微笑略显僵硬,甚至他的本人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了一段不甚美好的时光,但热衷于交际的人们却也不会太在意这一点。 万事开头难,在度过了一开始的这段艰难时光之后,k就轻松多了。诚然,这场晚会是以欢迎他的名义举办,但人们在开场之后很快就又将他遗忘。那些穿着黑色长风衣的家伙们,有的毕恭毕敬坐在卡座里,有的端着红酒杯腆着脸往黑色西服的大人物身边凑,还有的在中央舞池里跳着一段淋漓尽致的双人探戈。 蒂芙尼被几位男士邀请进了舞池,克里斯蒂安把自己丢在最偏僻的角落,缩在黑暗中独自抿完一杯又一杯的苹果白兰地。 他乐于享受这种不被注视、不被搭理的孤独,他甚至从中体会到了一种发自身心的如释重负。可卸掉那块积压在心的石头之后,他并不感到轻松。 k坐在最角落的卡座,这儿阴暗得连温暖的吊灯光线都懒得光顾。他看着人们挂着恰如其分的微笑,他们互相问候着,觥筹交错,举杯畅饮,恨不得让酒精凝聚而成的天使麻痹自己,并借着这种醉醺醺的迟钝感拉近彼此的心理距离。 人在酒后更容易称兄道弟,这是很多晚会供酒的原因,酒场就是职场,酒场就是战场,酒场就是生意场。可k不一样,他在角落寂寞独酌,他喝越多,就越感到那种发自内心的疏离,就好像酒精在他和世界之间筑起一面半透明的玻璃墙,他在隔着玻璃看世界。 又来了,又来了…… 克里斯蒂安看着人们虚情假意、阿谀奉承的面容,一种抑郁痛苦的厌世感从他胃袋中升腾而起,令他作呕。一切仿佛时光倒流,他又回到了母亲的葬礼,这儿的人和那儿的人几乎融为一体。 人类没什么不同,他想,大人物、小人物,活在这世界上就得学会说假话、露假笑,从不能真实地向外界表达自己。 面具,都是面具,人们躲在礼貌的面具后生存…… 疏离感和厌世感令k没来由有些讨厌自己,他讨厌自己、讨厌人群、讨厌世界、讨厌一切,抑郁突如其来,似乎没有什么是不值得厌恶的,万物像是堕落的泥沼,腥臭腐败且黏糊糊的,令人想吐。 克里斯蒂安从风衣内侧的口袋里掏出抗抑郁药物,六角螺母形状的药片在他的口里被嚼碎,混着口水咽了下去,唇齿间只留下淡淡的苦涩。 抗抑郁药不是兴奋剂,细胞不会雀跃,血液不会沸腾,但克里斯蒂安还是感觉好多了。期间有几个外表年轻漂亮的女士有意经过他身边,并投出暗示的目光,希望k能尽绅士之职邀请佳人共舞一曲,可他权当全没看到,只是津津有味地吃着侍者端来的晚会特供海鲜。 他没来由对那些整容手术雕琢出来的美丽脸庞感到厌倦,所有人都美得千篇一律,符合当下最流行的审美,却又令k说不出美在哪里。很快,在场的女士们便对闷葫芦似的克里斯蒂安失去了兴趣,她们将注意力放在了那些温文尔雅的绅士身上。 在吃下桌上最后一盘刺身之后,克里斯蒂安走到了二楼的阳台。这儿没有那些恼人的家伙,新鲜的空气令他精神陡然一振,浑浊的酒味和人的气味在这一刻迅速离他远去,世界美好得像是个冷酷仙境。 在阳台上,克里斯蒂安身边摆着一架装模作样的天文望远镜,人们可以用它来看穹顶构建的虚假星空。他倚在栏杆上,底下是一楼的游泳池,年轻漂亮的男女复制人在泳池中嬉戏玩耍,竭力为晚会营造出一种快活无忧的热闹气氛。 “k,这个给你。”蒂芙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回身,一块黑色的微小物品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朝着他砸来。 克里斯蒂安伸手抓住它,他摊开手掌,一块黑色镶金的芯片静静躺在他的手中,上面还印着“red”三个字母。 “这是什么?” “一次性学习芯片,内容是一种综合格斗术,由咏春、寸拳、截拳道、太极、泰拳、散打、空手道、巴西柔术杂糅精炼而成,这是由月光莫妮卡经过一系列复杂推算才孕育出来的red格斗术,你插进耳后插槽,睡一觉起来再拔掉就可以了。” 克里斯蒂安点了点头,他将那块黑金色芯片按进右耳耳后的芯片插槽,一股电流感顺着他的耳侧朝着全身蔓延,格斗技能的灌入就像一枚种子一样种进他的中枢神经系统和四肢百骸,只待一夜睡眠之后,便能发芽生长,彻底在他体内扎根。 “感觉怎么样?”蒂芙尼走到栏杆边,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 “还不赖,毕竟一下子省去了许多时间。”克里斯蒂安耸耸肩,问道,“那个弗雷德·怀特先生就是red的局长?” 蒂芙尼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不,确切地来说,他只是red的副局长。” “那么谁才是局长?” “局长你见过的,早在白天的时候。”蒂芙尼慢悠悠地说道,“月光莫妮卡,人工智能,就是我们的局长。” “人工智能当局长?”克里斯蒂安诧异地看了蒂芙尼一眼。 “嗯,月光莫妮卡是红皇后的分支,而红皇后是普世公司的中枢人工智能,也是当今世界上最强大的ai。”蒂芙尼解释道,“不过月光莫妮卡并不管理事物,只负责图灵测试,更像是名义上的局长,实际上的行政管理、人员调剂、任务分配则统统由弗雷德·怀特处理。” “这还真是有意思。”克里斯蒂安撇了撇嘴。 “话说回来,你今晚表现得还不错。”蒂芙尼瞥了他一眼,嘴里蹦出的话语像是在夸奖小孩,“怎么一个人跑来这里,一不留神你就不见了,这场晚会可是为你举办的。” “并不,这场晚会就算是《闻香识女人》,我也不是阿尔·帕西诺。”克里斯蒂安沉默片刻,低声说道,“你知道的,因为我的母亲,我讨厌跳舞,任何形式的舞。” “对不起,是我忘了这一点。”蒂芙尼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略带歉意。 k轻轻笑了笑,表示自己并不介意。他看着底下绯冷城的一角,远处的霓虹灯光氤氲着,像颜料蒸发成了彩色的烟雾,整座城市笼罩在光怪陆离之下,头顶是群星闪耀的夜空。 “陈,歌德曾将星空和道德律视为人类最需崇敬的两件事物,可现在,连星空都是虚假,人类和他们的道德还会是真实的吗?”克里斯蒂安打了个呵欠,恹恹说道,“我无法待在人多的地方,一看到衣着光鲜亮丽的人们举着火星种植园生产的佳酿觥筹交错,我就觉得在与人相处的这一段时间,作为一个人我是死去的,我不喜欢和人打交道。” “怎么说?”蒂芙尼将望远镜对准k的面容。 “作为一个人,我没办法忍受自己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你想啊,人生就像一艘流浪的小船,不知何时就会被滔天的巨浪淹没。我对世界失望透顶,也对生命充满绝望,但这失望和绝望只是表面的失绝。本质上失望、绝望与希望也无差异,组成它们的终究是我们大脑中的情感分子,归根结底都是我的情感思想的外在表现,而区分它们的是我时下快乐与否。正是因为人生漂浮不定,像在刀尖上跳舞,随时可能死去,我才愈发地质疑生存的意义和生活的目的。我活着,却只是本能地活,像动物那样生存,是丝毫都不甘愿做自己厌恶的事的。” 蒂芙尼“嗯”了一声,试图从天文望远镜中看到k的脸庞,可她却从中看到了一片模糊不清的苍白肉色,就像无限放大的马赛克斑点,没有意义。 k没有理她,继续说道:“你看,这些人,来自不同地方,却同属于一个种族,为了各自的利益和所谓的光明前途,逼着自己戴上了形形色色的面具,可谁知道呢?在那微笑的假面藏着怎样恶毒龌龊的用心。我想,他们是失去自我的,正直漂亮的肉体却装着一副空洞乏味的灵魂。我不希望与他们接触,只是不想给自己任何一丝被世俗同化的机会,我不擅长也不愿意在光明正大的社交场合嘴巴开合,说一些自己都忍受不了的无意义的客套寒暄。一旦我不遵循内心的想法,逼着自己融入人群,那么与人群共处的那几个小时,我是什么都没法获得的。我既不愿巴结大人物谋取似锦前程,也不愿通过欺压弱小者彰显自己的超然,那么我要干嘛呢?只是在浪费时间罢了,作为人,我浪费了几小时,却什么都无法攫取,那么在这一段时间我就是死的,作为人是死的,只是作为行尸走肉活着。” “可是啊,k,可是人无法不与别人交流活下去的,人活着是必须接触外界的。”蒂芙尼嘟囔着移开眼睛,盯着他的脸庞,心里想着的却是望远镜中看到的那片模糊色彩究竟属于k脸上的哪一部分,“你要活得好,就总得做出些改变,不能总是悲观厌世吧?” “有什么意义呢?亲爱的陈,我们都是外部环境的奴隶,人际交往是一种身不由己的窒息感,为取悦对方而掩盖自己,何必呢?如果不喜欢一个人,人们心里总想着痛痛快快对他说‘去你妈的’,可往往这么说的人都会被大众孤立,所以没人敢直接这么做。”克里斯蒂安眼神微醺,带着几分酒意说道,“我知道,这样的我当然另类,但我觉得,这样的我很好,至少我是不受控制不受影响地存在着。你知道吗?大灾变之前的地球上存在一种叫树懒的动物,它们懒散而颓丧,厌倦除了进食、睡觉、交配之外的一切事情。这就是我的理想,我渴望做一只树懒,人是一个受本能愿望支配的低能弱智的生物。” 他略作停顿,比划着手势说道:“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或许愤世嫉俗,但保罗·鲍尔斯有一句话我很喜欢,意识到人生虚无的人,比任何人都更渴望真实地活着。世界的运转固有其原理,有人纵情声色,有人纸醉金迷,有人穷困潦倒,有人垂垂朽矣,但这一切都不曾有意义,正如组成万物的细微粒子本身也不存在任何意义。人生百态皆是常态,人类的狂欢与动物的媾和没有任何差别,区分我们的是根本不存在的虚无” “嗯,大概能明白,你在贬低自我的道路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不管别怕,我已经习惯了你的言论,就算你说人类就应该手牵手一起坐等世界灭亡,我也不觉得奇怪。” 蒂芙尼从望远镜中望到了一片白茫茫的单调色彩,她知道这部分一定属于k的头发。 于是,她微笑,然后挪开眼睛,将目光投射在克里斯蒂安的平静面容之上。 晚会现场有全息音乐家正在弹奏乔治·温斯顿改编的《帕卡贝尔的卡农变奏曲》,她看着他,在那清冷的白色发丝之下是一双迷惘孤独的眼睛,就像他漠然不动的外表之下住着一只受伤的野兽。 “树懒先生,k,”她说,“想不想找个地方睡觉?” k愣了一下,反问道:“好得很,有地方?” “三楼有很多房间,是咱们今晚睡觉的地方。”女孩伸出手,发出了邀约。 ………… ………… 第二天一早,克里斯蒂安从睡梦之中醒来,感觉身体温暖而干燥。 他睁开眼,这是一间装饰典雅的豪华卧室,传统木质结构和现代艺术品相结合,营造出了一种低调内奢的迷醉感。暖洋洋的人造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入室内,那是他感觉温暖的来源,白色的轻纱窗帘随风摇曳,扬起的帘角朦朦胧胧,模糊了窗边那道婀娜的背影。 蒂芙尼披着一件宽松的浴袍坐在靠窗的书桌前,手持终端在她的操作下闪闪发亮,投射出一道又一道的光影。 k拒绝了暖床的挽留,他从床上坐起来,温暖绵柔的天鹅绒毛毯顺着他的胸膛滑下。他赤着身子进了盥洗室洗漱,拔掉那块一次性学习芯片,随后走到蒂芙尼身后,看着那一道道变幻不定的光影凝聚成一幅幅不断切换的全息界面。 “这是什么?”他将双手撑在桌上,脸颊贴住她的侧脸。 “月光莫妮卡构建的深网搜索引擎,可以从网站和数据库中调取很多隐秘的资料。”蒂芙尼解释道,“我在帮你查流浪者号,事实上,这艘太空垃圾拖船现在就停留在火星,按照航线下一个目的地正是金星,除此之外,并没有太多有效的信息,只是中间更换过一次飞船停泊金星的港口。飞船是注册在一家商业性质的垃圾运输公司旗下,如果要偷运点东西,任何人多付点钱都有可能。” “有意思,不过没关系,”克里斯蒂安伸手划动界面,调出太阳系全息地图,“这里,金星哥伦比亚,能查得到伊丽莎白卡特尔的所有成员?” “没问题,只是数据量很庞大,你恐怕有几千页的人员名单要看。”蒂芙尼的双手往两侧一抹,将全息地图中的金星放大,“搜索助手,把伊丽莎白集团的人员名单调出来。” 蒂芙尼的声音刚落,全息界面便在一阵闪烁之中扭曲成一个正处于加载状态的进度条,搜索助手那泛着古怪腔调的电子合成声在空气中响起。 “检测到登记在案的劳动合同,检测到登记在案的医社保账号,检测到普世银行的工资代发渠道,检测到2098年6月份的金星人口统计表格……” “正在挖掘深层数据,图形显示界面构建中……” 深网搜索引擎在这一刻全面苏醒,月光莫妮卡编译的搜索范围就像一张覆盖全太阳系的大网,背后连通的技术支持源自普世公司的红皇后。无形的触手从火星郊外的比弗利山庄上伸出,朝着漆黑的宇宙和寒冷的真空蔓延,直至最终触及太阳系每一个有人类生存的角落,将那些未被链接、被限制访问和脚本化的内容抓取出来。 关于伊丽莎白卡特尔的一切,包括人类管理层和底层复制人员工的所有相关数据,都在这一刻纷纷涌入全息投影下的立体图形界面。除了个人重要数据打上马赛克或者放空之外,几乎所有有关人员的基本资料都暴露在k的眼前一览无余。 “k,这么多资料,几千页,你要怎么查?”蒂芙尼皱起眉头,那密密麻麻的数据冲击着她的视神经,看得她头晕目眩。 “很简单,搜索助手,”克里斯蒂安命令道,“过滤掉底层人员,把那些和4月17日有关的家伙筛选出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0x15 倒生树 “为什么是4月17日?” “密码,博士的终端登陆密码是doctorwho0417,”克里斯蒂安解释道,“这说明4月17日是一个颇具意义的日子,可能是生日,也可能是结婚纪念日。” 全息图形界面上的页数在飞快减少,伊丽莎白卡特尔的管理层本来就少,再加上“4月17日”这一筛选条件,原本数千页的内容顿时只剩下二十来页,每页有十条数据。 “要想在伊丽莎白卡特尔的矩阵迷宫中建立一个隐形电子文件柜,这个人的权限必然不低,这也是我排除底层人员的原因。”克里斯蒂安继续说道,“但除了博士之外,还有个魔术师,根据现有的情报推断,魔术师应该是伊丽莎白卡特尔外部的人。” k一边说着,一边对搜索助手下了命令。他让终端按日期相关性排序,浮现在最顶端的是生日,接下来是爱人的生日、结婚纪念日、初恋的生日…… 视线顺着一条条数据移动,克里斯蒂安依次浏览每一条数据,他的眼神最终在第一页倒数第七条上面凝固,那是一个大型实验室的负责人,同时也是伊丽莎白集团那几名创始人之子的大学同学。 在当今这个时代,科学技术的发展促进一系列技能学习芯片的出现。每一块芯片都装满知识,而这些学习芯片的出现在造就知识的有效易得性的同时,也促使高等教育泡沫破灭。教育的最大作用之一即促进社会平等,然而当社会阶级并不因一纸文凭和区区人力而发生改变之时,阶级便一点点固化,影响一个人学识水平的不再是受教育的时间和付出的精力,而是出身的阶层和那一张张快速学习芯片。(上流社会因大量使用技能学习芯片而无所不能,他们谈吐优雅,举止得当,对一杯小小的红酒就能品出一番天地,音乐、绘画、赛马、足球、高尔夫等活动更是信手拈来。而相比之下,普通民众,尤其是边缘人,他们要嘛花费大量时间从网络上获取知识,要嘛就只能接受自己那粗俗无礼、满是糟粕的可悲一生。绝大部分边缘人的行为举止都表现得粗鄙可笑,站在那些阔佬和名媛跟前就像哥布林站在贵族面前。) 换个角度来看,社会成了当今这个模样有很大一部分便是学习芯片的功劳。一枚看起来微不足道的芯片改变了世界,学校这一古老的教育组织形式依旧存在,却成了别有目的的机构。其中一部分是普通的公立学校,其存在的目的不过是因为并非每个人都能支付起一次性学习芯片的高昂购买费用,而另一部分则是盈利性质的贵族学校,人们将这类私校视为一种踏入社会之前的磨练,学生们通过在校读书来结交朋友、积累人脉,学费不菲的贵族学校往往是中产阶级子弟认识权贵阶层的最佳途径。 “doctorwho,doctor hu……陈,看这里,这个人,安德烈·胡,新型阵痛药物开发项目的主要负责人,年少时有前科,曾因飞车肇事逃逸进过局子。”克里斯蒂安双指放大那条数据,“新型镇痛药物只是一个文雅的说法,绝大部分毒品都灌上镇痛药物的名头合法化,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家伙。” “也就是说,doctorwho其实就是这个doctor hu?”蒂芙尼愣了一下,提醒道,“你确定?可别因为只是谐音就搞错了目标。” “虽然没见过博士,但根据这家伙的行事手法来看,此人绝对是一个心狠手辣之辈。”克里斯蒂安的手指在全息光影中游弋,“这一类人自私自利,行事不择手段,接在‘doctorwho’后面的极可能是自己的生日。” “为什么这么确定?”蒂芙尼皱起眉头问道。 “我了解这种人,因为我就是这种人。”克里斯蒂安耸了耸肩,一脸无所谓地说道,“区别在于,我这个人想来承认自己的无耻。” “好吧,我先向弗雷德先生申请更高级的临时权限。”蒂芙尼扶着额头叹了一口气,她的十指在炫光中纷飞,一条临时权限的申请窗口弹送出去,片刻之后,弗雷德·怀特的审批便反馈到蒂芙尼的手持终端。 “搜索助手,”她大声吩咐道,“针对安德烈·胡,挖掘更多资料。” 光影变幻,全息界面再次扭转,关于“安德烈·胡”的个人专题档案在瞬息之间生成,呈现在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眼前的却不是两人想象中的那种披着白大褂的严肃学派形象。安德烈·胡是一个扎着满头脏辫的瘦弱男人,照片中的他嘴角上扬,竖着中指,眼神中夹杂着一丝瘾君子特有的疯狂。 根据资料来看,这家伙已经四十来岁了,可他的肌肤却光滑细腻如绸缎,稚嫩得就像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显然,安德烈·胡的漂亮皮肤是植入的,应该是某种人工培育的产品,这类美容在上流社会倒是常见得很。 克里斯蒂安对安德烈·胡究竟做了哪些美容手术并不感兴趣,从这份更详细的资料上,他注意到了先前未曾披露的细节——安德烈·胡这家伙到来之后,伊丽莎白卡特尔的几名缔造者便宣布退休,并将决策权递交给各自的子嗣。 “陈,你看这个日期,和你先前查的流浪者号进行比对,在几名缔造者移交权力的第二天,也正是流浪者号决定更改停泊口的日期,你不觉得有点巧?”克里斯蒂安用指节轻轻敲击桌面,冷声说道,“这个安德烈·胡很有问题,这一整件就是个阴谋,已经不是单凭个人能够完成的,他的背后还有别人,我们得想办法抓住他,胡一定知道些什么。” “你的意思是生擒活捉?这事儿可有点难度,你有办法?”蒂芙尼侧过脸,淡灰色的瞳孔因光影而染上一层绯色的迷离。 “有,我的办法就是,我们潜进去。”克里斯蒂安略带羞赧地笑了笑,“当然,我们得预先设定好方案,借助一定的伪装,而不是莽撞地靠这么一件热光学迷彩风衣。”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看来应该是有了对策。”蒂芙尼斜睨了他一眼。 “那是自然。”他说。 ………… ………… 金星的哥伦比亚之城始于穹顶系统尚未完善之初,伊丽莎白卡特尔出资购买了一套初代穹顶生命维持系统,协助政府打造了哥伦比亚,并作为最早一批外星殖民城市延续至今。 作为一颗布满了喷发着炽热岩浆和瘴气毒烟的星球,金星地表温度高达460c,表面大气压是地球的90 多倍,然而虽然表面环境恶劣如人间地狱,但是在距金星表面50多公里的高空,其大气状况和温度反而近似于地球地表。 哥伦比亚正是这么一座修建在硫酸云雾之中的浮空城市,其承载哥伦比亚的空中岛屿利用太阳能、平流层风能和核聚变反应堆发电,平均每四天就能环绕全球一周。人们居住在天空之城,种植经转基因技术改良的特殊植物,并通过大气层中的硫酸、二氧化碳实现水循环和空气循环。 整个哥伦比亚的城市规模约莫有一个纽约大小,由主体维多利亚岛和伊丽莎白卡特尔所独占的伊丽莎白岛构成。而相比起月球,这里的颓废更多是表现在当地居民身上。哥伦比亚是一座医用品市场极其发达的城市,岛上绝大部分居民都能以最低廉的价格买到大量的内啡肽类药物。如果说月球居民自有其一整套的价值观——崇尚变废为宝的拾荒、麻痹神经的酒精、没完没了的性爱和歇斯底里的疯狂——那么哥伦比亚的居民也有其一整套合理而有效的价值标准。 这里的人们依赖药物,雌雄同体,绝口不提自身,最大的快乐便是好友聚在一起,看着彼此的面容在体内内啡肽和多巴胺的共同分泌下变得迷离而神秘、诡谲而陌生。廉价的药物可以将他们带向一场极致的漫无边际的心灵体验,在心智幻想出来的快感云端,那里没有潮湿的现实,也无抑郁的黑暗。 摇滚巨星号从火星绯冷城的港口出发,经硫酸云层降落在维多利亚岛的港口,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驾着枪炮玫瑰住进了一家外观形似帆船的塔楼式酒店。酒店名叫倒生树,取自犹太教的卡巴拉生命之树,是维多利亚岛上最为知名的几个地标之一。 两人将枪炮玫瑰停在楼顶的停车场,自动泊车系统将一辆辆线条优美、造价不菲的飞旋车送进地下车库,他们搭乘磁悬浮电梯顺着交错复杂的铁轨来到了第78层的总统套房,酒店的人工智能管家在克里斯蒂安打开房门的时候亲切问了声好。 “k,开始吧,目标在7816,可别搞错了。”蒂芙尼在智能控制面板上点了一下,酒店房门外侧的电子状态栏浮起了“请勿打扰(do not disturb)”的红色字样。 k和陈的目标是7816房的客人,那家伙来自医药监督管理局,迫于媒体和公众压力不得不对伊丽莎白卡特尔的药物进行一次装模作样的抽样检测。这一部分环节是无形者当初黑入广播公司就计划好的,他侵入各个星球的电子屏幕和全息影像之时便预见了这一结局,而其最终的目的也不过是为k的到来铺路。 克里斯蒂安将自己扔进客厅里那张舒适柔软的高回弹海绵沙发,他闭上眼睛,体内的神经网络在得到授权之后自动接进酒店的wifi网络,片刻之后,他的意识切进了倒生树的赛博空间。 冰蓝色的网格正在生成,密密麻麻的蓝色丝线晶莹如冰,1和0不断涌动,数据流编织成了一座庞大复杂的矩阵迷宫。 克里斯蒂安没有意愿黑进倒生树的中央服务器,他的意识立身于矩阵迷宫之前,只是为了顺着网络线路进到7816房。 “echo,构建图形访问界面。”克里斯蒂安对着辅助人工智能吩咐道,“将网络视觉模式切换到拟真状态。” k眨了眨眼睛,他的话音刚落,眼前的赛博空间便爆发出一道明亮耀眼的强光。1和0在传输进他的意识之前,经过了一层特殊视觉代码的编译,呈现出的却不再是矩阵迷宫的模样,倒生树的赛博空间落在他的眼里便扭曲成一座形似帆船的塔楼式酒店。 赛博空间套用了现实之中的酒店建筑模型,网络在这一刻与现实完美同步,像是同一个受精卵之中诞生的镜像双胞胎,只是赛博空间之中万物的色彩皆由冰蓝色构成。 克里斯蒂安的意识漂浮于虚空之上,总统套房内视讯终端的前置摄像头就像是铁皮屋的窗户。透过这扇前置摄像头提供的“现实之窗”,他看到了自己正坐在沙发上“冥想”,面前摆着一杯蒸腾着白色烟雾的热可可,而蒂芙尼就坐在自己身边,小口啜着一杯干马提尼。 “7816……”克里斯蒂安收回目光,呢喃着推开了冰蓝色的数据门。 他来到了赛博空间的走廊之上,铺在地面的地毯、挂在墙上的画作、走廊两边摆放的精美花瓶,万物相较现实少了几分生动,入眼所见一切皆是幽幽闪烁的蓝光。世界的色彩是网络的颜色,就好像其余的可见光在光谱上被数据网络的力量抹去,只剩下一层层深浅不一的蓝芒。 克里斯蒂安像一个游弋在冰冷数据流之间的幽灵,他是黑客,徘徊在网络与现实的危险边缘。 最终,他穿过冗长枯燥的走廊,来到了7816号房的数据边界。房间的门板上镶嵌着一块电子状态栏,上面同样写着“请勿打扰”,只是字体的颜色在网络世界中是冰蓝色的。 k的入住权限仅对肉身所在的那间7837房开放,意识要想访问7816的网络,他只能靠自己撬开这扇虚无的安全门。 骇入中央服务器或许麻烦,但破解单间套房却不是难事。 克里斯蒂安从自己的黑客工具包中找到专用于门禁侵入的撬锁器,他将数据包递向数据门的锁芯,病毒程序像铁块熔化成铁水一般软化为数据流体,一点一滴主动渗进安全门的锁孔。 3、2、1,k在心中默数三秒,数据流体在这三秒内凝结成固体。他握住撬锁器流出来的把手,向右轻轻一转,7816号房间的入住权限和访问权限由此开放。 “陈,我进去了。”克里斯蒂安开启脑电波通讯,利用red的加密通道对话。 “棒极了,k,你真是棒极了。”蒂芙尼的声音在他的脑海内响起,“我就说,你是个大师,真该去尝试一下挑战普世公司的数据金字塔。” “谢谢夸奖,但我对那东西不感兴趣。”k不咸不淡地说道,“陈,随时待命,喝你的热可可,别偷喝我的酒,我看得到你。” “好吧。” 脑海中传来女孩的嘟囔声,克里斯蒂安中断通话。 他推开7816的数据门,房间内的陈设装饰和他自己那间总统套房大同小异,透过视讯终端的前置摄像头,他从丰富多彩的“现实之窗”中看见那名特派专员正戴着虚拟现实设备,在玩一款名叫“仙女座远征”的太空科幻对战网游。克里斯蒂安知道这款游戏,这是当下最火热的几款网络游戏之一,游戏背景设定在四十亿年后,银河系和仙女座碰撞融合,银河帝国的人类与仙女联邦的外星种族遭遇并发生战争,玩家可以选择不同的英雄加入不同的阵营,并为帝国或是联邦战斗。 克里斯蒂安阅览了7816房间的智能控制面板,储存在面板上的身份信息如流水一般汇入他的双眼——珍妮特·加里森,tf(alefeale,男变女),原名赫伯特·加里森,预计入住时长一周。 看着这串简洁明了的身份信息,克里斯蒂安瞥了一眼现实中正踩在定向跑步机上忙得手舞足蹈的加里森,心中忽然一动,呼叫了酒店的客房服务。 ………… ………… “您好,客房服务。”复制人女仆用指关节轻轻叩了门板三下,接着按响了加里森女士的套房门铃。 沉浸在星球大战之中的珍妮特·加里森第一时间并未注意到有人在敲门,直到女仆按下门铃,来客提醒通过智能一体化的酒店网络传进vr头戴显示器的游戏界面,她才莫名其妙地摘下头盔。 刚从游戏世界中切换到现实,加里森女士的眼神带着一丝淡淡的迷茫。门铃声在她的耳畔响起,声音很近,可落在她的耳朵之中却仿佛遥远得来自另一片时空。她摇了摇头,试图将自己的意识从那片浩瀚的星空转移到当下。 “加里森女士,一切都还好吗?”复制人女仆的声音隔着门板响起。 “哦,哦,一切都还好。”加里森从恍惚之中回过神来。 她走到门后,墙壁上的电子显示屏通过猫眼摄像头构建了门外的景象。她看着屏幕上穿着黑白女仆装的复制人,手指在智能控制面板上划过,熄灭了那个高亮的客房服务状态灯。 “什么事?”加里森打开了一小道缝隙。 “客房服务,加里森女士。”复制人女仆毕恭毕敬地回答道,“请问您有什么需要?” “我没呼叫客房服务,可能是玩游戏时不小心碰到了哪里。”珍妮特·加里森不耐烦地说道,“你先下去吧,暂时不要来打扰我,有需要我再叫你们。” “如您所愿,加里森女士。” 女仆上身前倾,认认真真地鞠了一躬,经过特殊设计而特意开低的领口垂下,无意间暴露出了一大片雪白的风光。珍妮特·加里森轻蔑而冷淡地扫了一眼,内心暗自唾弃着酒店运营者的别有用心,随后一言不发关上了房门。 当加里森回到客厅,戴上虚拟现实头盔之时,她的游戏账号已经因为长时间未操作而被判定为挂机中断。她尝试游戏重连,可就在游戏登上去的同一瞬间,一封电子邮件通过游戏软件进了她的系统邮箱。 这是一封“仙女座远征”的官方推广邮件,上面附带着的官方链接是限定机甲皮肤的抽奖地址。加里森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点开浏览器,她花了100 ex币(extraordary s,普世公司推出的电子货币)充值了1000游戏内专用的星币,并重复进行了100次抽奖。 ………… ………… 黏虫技术是社会工程学理论下的产物,其最大的特点就是在攻击对象的敏感输入框前面再加一个文本输入框。由于没有太多病毒特征,用户甚至收不到防火墙的警告,便主动将账号、密码输入到木马间谍程序之中。 限定机甲皮肤抽奖活动是真实的,官方活动链接也是真实的,而k所做的不过是趁着加里森离开虚拟现实游戏的这一段时间,在vr头盔上伪造一个额外的文本输入框,实施一次简单粗暴的“网络钓鱼”。 在珍妮特·加里森利用信用芯片抽奖的时候,克里斯蒂安已经获取了她的身份证信息、银行账号密码和信用记录,并成功拿到了医药监督管理局的电子签章。 “陈,可以行动了。”克里斯蒂安盯着“现实之窗”,慢悠悠地说道。 ………… ………… 7837号房间内,克里斯蒂安的声音在蒂芙尼·陈的脑海中响起。她的嘴角微微上翘着,随后脖子一仰,喝光了鸡尾酒杯中的最后一滴酒液。 干马提尼顺着喉咙悉数流入她的胃袋,一股暖洋洋的灼烧感从胃部升腾而起,像一团正在熊熊燃烧的明亮火焰。 酒精像是燃料,驱动着蒂芙尼一下子从高回弹海绵沙发上跳了起来,她抓起衣帽架上的黑色风衣,搂着“冥想状态”的克里斯蒂安狠狠亲了一口,随后独自一人推开酒店房门,来到了倒生树78层的走廊。 蒂芙尼第一时间并没有去7816号房间,下午时间16:35:45,她当着倒生树摄像头的面进了走廊上的公共女厕,随后开启热光学迷彩,宛如无形无质的清风一般瓢离。 热光学迷彩掩盖了她的身形,克里斯蒂安侵入了倒生树服务员的感官神经。无论是身穿黑白女仆装的复制人,还是推在餐车的复制人侍者,人们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一道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影子与他们擦肩而过,最终停至7816号房间门口。 “陈,再等16秒,等你左手边那个女仆走远。”克里斯蒂安在她脑海中说道,“根据监视器反馈的画面来看,16秒过后我会伪造你右后方监视器的画面,你直接推门进去,访问权限已经对你开放。” “明白。”蒂芙尼瞥了一眼左右,在心中默默倒数。 3、2、1,16秒一到,房门的电子锁自动弹开,蒂芙尼轻轻推开7816的房门,一个闪身滑入其中,身形动作灵巧得犹如一条水中的游鱼。 绕过玄关,她来到客厅,厚重的磁力靴踩在柔软的天鹅绒地毯上甚至不发出任何一点声响。 她来到珍妮特·加里森的面前,脚步轻盈得像一只优雅的猫,而那个医药监督管理局的特派专员还沉浸在虚拟现实的游戏世界之中,丝毫没注意到陌生访客的到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0x17 冰山一角 蒂芙尼走到珍妮特·加里森身后的时候,对方还沉浸在浩瀚星河与战列舰的炮火轰鸣之中。 在一次万千鱼雷同射的危机时刻,蒂芙尼的手刀与vr游戏中敌人的鱼雷同时落下,珍妮特·加里森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她的舰船、机甲已经在游戏战场中陨落,而她的精神意识也在后颈处传来的剧痛打击中逐渐黯淡。 “干得好,陈。”克里斯蒂安在蒂芙尼的耳畔说道,“现在把这家伙拖到主卧的医疗平台,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 “动作快点,咱们得在宵禁之前过桥。”蒂芙尼抓住加里森的脚踝,拖着这雌雄莫辩的家伙朝着二楼走去。 ………… ………… 透过“现实之窗”,克里斯蒂安看着蒂芙尼的身影消失在“窗户风景”之中,他紧随脚步,来到了二楼主卧。 医疗平台是一个类似于棺材样式的救生舱,主要用来进行一些简易的医疗自救。没过多久,克里斯蒂安便看着医疗平台的生物指示灯亮起,这说明已经有人躺在里面了。 “k,我这边好了。”蒂芙尼的声音响起,“现在就往回走。” “很好,你先等我片刻,去女厕,撤掉热光学迷彩再出来。”克里斯蒂安打开医疗平台的智能控制面板,呢喃道,“现在,让我给咱们的客人送上一份冬眠大餐。” 一阵蓝白色的霞光在k的手掌上亮起,像朝阳在海平线的尽头孕育,远方海天交接处泛起了一抹黎明破晓之前的鱼肚白。光线扭曲了他的手掌,模糊了他的指纹,彻底幻化成珍妮特·加里森的数据特征。 克里斯蒂安在赛博空间操控着医疗平台,只是几个手势动作,现实之中的医疗平台便亮起了工作指示灯。在k的要求下,医疗平台的人工冬眠疗法将为置身其中的加里森注入了50g氯丙嗪、50g异丙嗪和100g哌替啶,足够这家伙像死猪一样睡上好几天。 ………… ………… 蒂芙尼·陈开始撤退,她离开的时候轻轻合上了7816的房门,电子锁在门缝严实的那一瞬间自动上锁。 走廊上没有来往的人,蒂芙尼抓住这个机会,回到了公共女厕,并在单间中撤掉了热光学迷彩。 下午时间4:40:22,蒂芙尼·陈当着摄像头的面走出公共厕所,在洗手池挤了点免水洗手液清洁双手。在电子摄像头的注视下,她若无其事地回到了7837号房间,桌上的热可可尚且温热。 她坐回那张舒适的高回弹海绵沙发,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克里斯蒂安,直到他眼皮轻颤,睁开了眼。 “我回来了。”他说,“陈,你喝光了我的酒。” “桌上还有热可可。”蒂芙尼耸了耸肩,忽然问道,“k,你是不是认识无形者?你是网络大师,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你就是无形者。” “为什么这么说?”克里斯蒂安愣了一下,慢吞吞地说道,“我不是无形者,但我的确认识他。” “在我们准备调查伊丽莎白卡特尔的时候,无形者便公布了一系列官商勾结的腐败资料。”蒂芙尼撇了撇嘴,说道,“1月1日那天,无形者攻破了公司数据金字塔的第457层防御,大家都想找他。你知道我是怎么找上你的吗?我在深网上输入‘无形者’,搜索引擎反馈给我的是你的名字,如果你知道什么,你可以告诉我,咱们是搭档,不是吗?” “可是,我和……好吧,无形者是一个黑客组织,但是我在网络上从未见过其他成员。”克里斯蒂安犹豫片刻,慢吞吞地说道,“我见的那家伙说任何人都可以是无形者,怪得很。我和无形者第一次见面是在我孙子将生的印迹中,他只是说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从来都是他找上我。” “所以你并不是真的认识他?”蒂芙尼看起来有些失望,“你能主动联系到他?” “没办法,我到现在也想不通他是通过什么方法和我联系。”克里斯蒂安抓了抓头,看起来有些苦恼有些纠结,“那家伙……那家伙每次出场都很奇怪,至少出现的方式都不是我熟知的技术手段……可是……可是他说怎么做到的……怎么做到的……” 他低着头,一边抱着脑袋一边喃喃自语。 一次又一次,他不断重复着同样一段话,苦苦思索而不得其解,看起来就像陷入思维怪圈的数学家,因苦想一个无解的问题而陷入痛苦和自暴自弃之中。 “嘿!嘿!k,别多想!”蒂芙尼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你吃药了吗?你今天有吃药吗?我给你的药今天吃了没?” 对于k的这副模样,蒂芙尼早就习以为常。她知道,往往这种时候,没什么比克里斯蒂安口袋里的抗抑郁药物更有作用。 于是,她伸手从k的大衣口袋里翻找到那瓶药片,并掰碎了混在热可可之中,递给他喝下去。 香浓顺滑的温热液体顺着他的喉管灌进他的体内,合成可可的香气在他口齿间弥漫,温暖随之上涌,暖和的感觉像冬日的阳光照遍全身。 “谢谢,陈。”克里斯蒂安冷静多了,思考能力再次回到他的大脑,“咱们该动身了,得赶在七点之前过桥。” ………… ………… 哥伦比亚的主体是维多利亚岛,岛上错落有致的高塔撑起了整个哥伦比亚城市的穹顶系统。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想去的地方是伊丽莎白岛,两座岛之间通过一道对接桥连结,去往伊丽莎白岛的桥口设有安检,只对伊丽莎白集团员工和持有效通行证件的人士开放。 “哥伦比亚市民请注意,维多利亚和伊丽莎白浮岛区域将于两小时后开始宵禁,请市民们呆在家中享受全息影像体验。无人机将于晚上19:00至次日凌晨6:00执行巡逻任务,任何出现在街头的可疑人员将被视为潜在威胁处理。” 街道上空有数架警用无人机飞过,其机身搭载的扬声器将宵禁公告朝着四面八方传了出去。声音渐渐变小,无人机裹挟着警告迅速远去。 这是无形者发表言论之后带来的副作用,为了防止某些激进分子对公共设施造成破坏、对伊丽莎白浮岛造成冲击,哥伦比亚当局决定实行半个月的宵禁,待风波平息之后再行开放。 下午时间5点11分23秒,蒂芙尼·陈驾着珍妮特·加里森的商务飞旋车来到桥口,安检站的士兵将她拦下,黑魆魆的枪口虽未直接指向她的人,却在不经意间对准了飞旋车的发动机。 “女士,伊丽莎白浮岛区域暂时不对外来游客开放。”为首的士兵握着步枪,指节微微泛白。 “珍妮特·加里森,医药监督管理局,”蒂芙尼伸出左手小臂,上面浮现出一串微小的条形码,“因为无形者事件,上头要我来做一次形式上的抽检。” 士兵们相视一眼,为首的壮汉在自己的左侧太阳穴轻轻按了一下,一道淡淡的白光打在蒂芙尼的小臂之上,片刻之后,珍妮特·加里森的资料反馈到他的眼球深处。 “加里森女士,请稍等,我得先向上级请示。”壮汉对比了一下照片和真人,确认无误之后轻轻扯了一下自己的耳垂,“头儿,有一个医药监督管理局的人要来进行抽检,要让她进来吗?”壮汉沉默片刻,似乎在与某人进行脑电波通讯,“嗯,对比过照片了,资料无误……是的,车上就她一个人……好,我明白了。” 壮汉中断通讯,他打了几个手势,一旁站着的士兵拿着一支扫描仪顺着车身外部一阵游移,飞旋车的构造在车上的生命迹象在扫描机器的屏幕上一览无余。 “加里森女士,欢迎来到伊丽莎白浮岛。”壮汉咧嘴,露出一丝僵硬的笑容,“您已经通过检查,过了桥会有人接待您。” 蒂芙尼不耐烦地点了点头,脸上的傲慢与无知保持得恰到好处,就像一个自以为高人一等的钦差大臣。 在壮汉的操作下,桥口的电动门自动打开,蒂芙尼朝着那些士兵们挥了挥手,随后狠狠一踩油门,飞旋车在引擎轰鸣声中重新浮到半空之中,随后只留下一道淡蓝色的轨迹。 “k,过了桥就是伊丽莎白卡特尔的大本营,”蒂芙尼透过后视镜,对着空无一人的后座说道,“做好深入虎穴的准备了吗?咱们的目的是找到安德烈·胡,当然,实现不行的话多收集些证据也不算太糟糕。” “我知道,你看,外面要下雨了,陈,”克里斯蒂安的声音从飞旋车后座上响起,“每次咱们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就总是下雨。” 在接受安检的过程中,他其实一直呆在飞旋车后座,以热光学迷彩屏蔽士兵的视线检查,以病毒程序伪造安检站的扫描仪画面。 “我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这让我想起了那家废弃工厂,还有那些突然脑死亡的茶杯犬。”蒂芙尼微微蹙起眉头,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左边窗外的风景。 “这只是咱们的主观错觉,陈,老天爷在哭泣,雨水只是滑落的泪珠。”克里斯蒂安靠在玻璃车窗上,轻声说道,“暴雨,暴雨总是能掩盖诸多已发生或即将发生的罪恶,雨水会冲刷血迹,不留下一丝痕迹。” 哥伦比亚的穹顶系统之内,空气又闷又热。蒂芙尼降下飞旋车的玻璃车窗,高速行驶带来的气流却吹不散她心中的烦闷,狂风在拂过她的脸颊、她的发之后,反而留下一层淡淡的粘稠感。 气氛沉闷得有些不像话,仿佛神明发怒之前的积蓄,怒火总是在沉默间爆发。 飞旋车行驶在潮湿的水汽之间,天地之间像一个大蒸笼,呼吸的空气黏腻得像是淤泥,每一次呼吸只能带来一种浆糊状的窒息感。 蒂芙尼驾车过桥,在飞旋车行至对接桥的三分之二处时,瓢泼大雨终于自浮岛区域的高处落下。 起先只是一小丁点儿水珠打在她的脸颊,后来便是枪林弹雨落在她的面容之上。雨滴随风飞射,在高速行驶的气流中,化作机关枪似的连珠炮弹,突如其来的雨水弄得蒂芙尼有些狼狈。 她连忙升起车窗,冰冷的雨水像无形的大手,将飞旋车的车头灯抹成两束扭曲的白光,像颜料滴落在清水之中似的。天空阴沉沉的,漆黑的苍穹沉重得像一块铅,城市被夜幕和雨幕压得有些变形,远方的建筑物在雨夜中活像是一尊尊不堪重负的巨人。 蒂芙尼狠狠抹了一把脸,克里斯蒂安用一张高吸水性的纸巾替她擦去了发间的水珠。 “k,藏好,最后一次确认,我们快到了。”她放慢车速,脸颊在雨水的衬托下苍白得像个病人。 克里斯蒂安轻轻“嗯”了一声,便开始检查黑色尼龙袋里的装备:一把点45大口径格洛克自动手枪,一把普世公司的高斯步枪,还有塑胶炸弹、加快神经反射速度的神经兴奋剂和一些零零散散的小工具。 在确认好装备齐全之后,他便背上黑色尼龙袋坐在飞旋车后座,像一团透明的空气,就连最细微的心跳声也不曾漏出。 时速表从180kh降至0,加里森的飞旋车过了桥之后降落在地面,蒂芙尼推开车门下了车,那名负责接待蒂芙尼的男子约莫三十多岁,脸上从始至终一直挂着一丝亲和力十足的笑容。 克里斯蒂安隐藏在飞车后座看着蒂芙尼随着那名接待人员远去,他没下车,两人的计划是一明一暗分头行动。飞旋车再次悬浮于空,行车电脑遵循自动泊车系统的指示驶向伊丽莎白浮岛的大型停车场。 “陈,我现在正在前往停车场,”克里斯蒂安打开脑电波通讯频道,“你要做的事情很简单,把我给你的项链戴在身上,然后多拖点时间多走走,把我给你的背胶魔术贴粘在多处智能控制面板附近。” “明白,但没那么快,去他妈的,这家伙要先带我参观餐厅,希望伊丽莎白集团的内部餐厅能有点特色菜。”蒂芙尼抱怨了几句,忽然说道,“听着,k,你自己小心一点好吧,这地方可不比侏儒帮的废弃工厂。” “嗯,我明白。”克里斯蒂安应了一声。 商务飞旋车顺着复杂交错的泊车专用全息跑道来到了浮岛边缘的一处地下停车场,在即将进入地底的前一秒,k四下打量中终于通过半透明的玻璃窗看到了不远处码头的太空垃圾拖船。 “陈,我看到了流浪者号,”他嘴角上扬,浮现出透明的微笑,“咱们的时间掐得刚刚好,只要货物开始装运,我黑进各个监控界面,就能顺着货物运输路线找到安德烈·胡的实验室。” 商务飞旋车进入地底,停泊在一辆货运飞车和一辆装甲飞车之间。借着这两辆大型飞旋车的遮挡,克里斯蒂安身披热光学迷彩,打开一丝门缝,顺着后车门的缝隙翻身下了车,藏身车底。 与此同时,他将意识切进赛博空间,并利用之前留下的那道“后门”潜进了伊丽莎白卡特尔的通讯频道。 虽然先前在侏儒帮利用唐卡和紧急警报通道,克里斯蒂安已经钻进了通讯频道,但伊丽莎白卡特尔的整体矩阵迷宫太过庞大,每一个功能模块相对独立,因此在蒂芙尼将他的黑客小工具贴遍浮岛各处之前,他很难完美攻破普世公司打造的防火墙体系。 “开启视觉同步,标记附近活动对象。”k在赛博空间下了指令。 每一个亮起的节点都是一个内部人员,克里斯蒂安根据这些脑电波节点,将方圆一百米内的活人以小亮点的形式同步到自己的视野之中。 意识从赛博空间切回现实,他抬头,看见头顶上方有数十个光点,那代表了几十个伊丽莎白员工对应到现实之中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克里斯蒂安从车底下翻滚起身。由于电梯内有监视器的存在,克里斯蒂安并不打算乘坐电梯,楼梯就在电梯边上的一扇安全通道门之后。 他绕过密密麻麻排列着的飞旋车,趁着四下无人,闪身进了虚掩着的安全通道门。楼道漫长,可在他开始攀登之前,数道沉重的呼吸声从附近的电梯口传来。 沉重、悠长、陌生中带着一丝熟悉,就像透过某种氧气苏生器进行呼吸…… 黑客特有的好奇心令克里斯蒂安回了头,透过安全通道门的罅隙,他于电光火石间看见了三个身穿白色正压防护服的士兵走进了电梯间。 那三名士兵分别是一名赛车手,一名狙击手,还有一名cqc专家,标准的疯控小队,人性泯灭的冰冷执法者。 除了这三个家伙,疯控小队身后还跟着几个面无表情的复制人。他们穿着一身灰蓝色的连体工作服,胸口印着“流浪者号”的字样,每一个复制人肩膀上都扛着一副棺材样式的大铁箱。 “马拉卡,cpc,陈,我看到了cpc的人。”克里斯蒂安皱起眉头,他在惊鸿一瞥中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却又想不起更深层的细节,“流浪者号上面下来的疯控小队,他们似乎在运输什么东西。操,我们只注意到飞船从金星到月球,却没注意到火星的上一站是欧罗巴,那儿可是cpc的老巢。” “小心点,k,这事儿牵扯到了太多人,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复杂。”蒂芙尼的声音在他的脑海响起,“cpc的人都是没有人性的疯子,不要和他们交手,咱们的目标是安德烈·胡。” “我明白,但是恐怕不可能。”克里斯蒂安跑到电梯间前,盯着那不断上升的数字,“疯控小队和流浪者号显然是给安德烈·胡送东西来的,或许不用追踪监视器里的货物运输路线,我就能找到他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0x18 遮蔽的天空 “加里森女士,哥伦比亚的炸芭蕉片堪称一绝,您真该尝尝。”接待她的人叫古斯塔夫,是伊丽莎白集团创始人的子嗣。 餐厅的美女服务员扭动纤细的腰肢,托着一个黑色的食物托盘款款而来。蒂芙尼坐直身子,眼睛飘向托盘中的烤肉、猪皮玉米饼和椰汁煮饭,并借着这次打量看向不远处的一块智能控制面板,那应该是管理室内温度、湿度和灯光的操作终端。 “嗯,味道的确不赖。”蒂芙尼收回目光,用叉子轻轻刺起一块炸芭蕉片,左手胳膊肘却在不经意间撞落餐具,银质餐刀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悦耳的轻鸣。 “服务员!”古斯塔夫正想挥手唤来侍从,蒂芙尼却微微起身打断他。 “没事,古斯塔夫先生,我自己去拿一副新的。”她摆了摆手,脸上保持着礼貌的微笑,“正好想去一趟洗手间,您告诉我怎么走就行。” “呃,嗯,好吧,往里走,前面那个转角左拐就是。”古斯塔夫耸耸肩,打趣道,“加里森女士,希望不是我们的食物太过糟糕,否则我得把这批厨师全替换了。” “当然不是,只是酒水喝得有点多。”蒂芙尼冲着他点了点头,离开了座位,却打开了脑电波通讯。 “k,我现在准备进厕所。”她穿过餐厅走道,没忘记走进第三性别专用厕所,“你说的那些背胶魔术贴怎么用?” “撕开一面,粘在智能控制面板附近十米内的任何一处,弄得隐蔽点。”克里斯蒂安的声音在她脑海内响起,“稍等一下,我将脑电波节点绘制给你,你同步一下视觉功能。” “好。”蒂芙尼依言照办。 她进了厕所里的单间,并反锁好滑动门闩。在几次眨眼之后,明亮的光点在她的视野中亮起,那是k的标记系统,每一个光点都对应脑电波频道中的通讯节点,即一个处于内部网络之内的活动对象。 蒂芙尼扭了扭脖子,眼神在左顾右盼间打量四周,借着k的标记系统,离她最近的光点是隔壁的女厕,这说明第三性别专用厕所里没有其他人。 “但是要注意,陈,标记系统只能显示伊丽莎白内部人员。”克里斯蒂安提醒道,“譬如刚才,那些疯控小队的家伙就不会显示。” “我明白。”蒂芙尼伸手探入外套,十来张背胶魔术紧紧附着在上衣内侧的衣物纤维上。 她随意从中撕下两张,左手在红外线感应器上一挥而过,真空马桶制造出的大气压差带来一阵诡异的气流涌动声。假模假样做完这一切,她拉开门闩,走向洗手池,并将其中一张事先取出来的背胶魔术贴粘在洗手池下方。 厕所的智能控制面板有一刹那的闪烁,这个纳米级别的黑客小工具实际上是一种充当代理跳板的网络终端,通过背胶魔术贴,克里斯蒂安在第三性别专用厕所内留下了一只肉鸡,并随时可以骇进伊丽莎白的供水系统和消防安全系统。 下午时间5点55分43秒,蒂芙尼走出洗手间,并顺手取了一双木筷和一把餐刀。供放餐具的地方离餐厅的智能控制面板很近,在取出木筷的同时,她的右手在消毒柜后方轻轻一抹,一张黑色的背胶魔术贴被她粘在了视野的死角。 餐厅的部分已经完成,当她回到古斯塔夫那边的时候,那家伙正忙着切割一块色泽金黄且涂满蜂蜜的烤肉。棕褐色的粘稠肉汁伴随着黄金般的蜂蜜顺着刀身流下,强烈的色调对比和浓郁的食物香气令人食欲大开。 “加里森女士,你回来了。”古斯塔夫冲着她点头致意,脸上扬起的笑容有着虚假的热情,“稍等一下,我替你把烤肉分开,你先尝尝这个,泡椒田鸡,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 蒂芙尼拉过椅子坐下,她望着桌上那盆乳黄色的汤汁,白色的肉块在其中浮浮沉沉。 “这是什么?青蛙?”她皱眉问道。 “田鸡,也叫虎纹蛙,你可以尝尝。”古斯塔夫笑眯眯地说道,“你听过温水煮青蛙这一说法吗?烹饪这种小东西可不容易,得从冷水开始慢慢加热。” “听过,但我也听过那个说法是错误的,”蒂芙尼夹起一块雪白细腻的嫩肉,慢悠悠地说道,“当水温达到60摄氏度,青蛙就会本能地跳出热水。” “那只是因为加热的速度太快,如果再慢一点,青蛙就会成为熟肉。”古斯塔夫摊了摊手,说道,“再说,这是田鸡,只要剁碎了就好了,你觉得呢?” ………… ………… “但是要注意,陈,标记系统只能显示伊丽莎白内部人员。”克里斯蒂安盯着不断攀升的电梯数字,轻声说道,“譬如刚才,那些疯控小队的家伙就不会显示。” “我明白。”脑电波通讯频道传来蒂芙尼的声音。 克里斯蒂安挂断通讯,红色的“37”在电梯楼层板上亮起,散发出一阵鲜红刺眼的指示光亮,像黑夜中野兽的嗜血大眼。 电梯停在了37楼。克里斯蒂安推开安全通道门,背着沉重的黑色尼龙包,开始在不断螺旋上升的水泥楼梯上奔跑。 楼道漫长,伊丽莎白集团建筑的普遍特点便是楼层少,但每一楼的高度是普通建筑的二至三倍,这导致了37楼的螺旋阶梯冗长得像是永无止境的潘洛斯阶梯。即使经过义体改造,也不意味着人类已经发展成为超人。在不断攀升的过程中,克里斯蒂安感觉自己两腿发沉,呼吸逐渐粗重,像灌了铅似的, 他不得不停下来给自己打一剂苯丙胺类兴奋剂,透明无色的液体顺着自动注射器进入他的体内,疲惫感在一瞬之间降低,一种难以言喻的欣快感伴随着脉搏和心脏的搏动在他心头泛起。 安非他命的药效像是汽油,一下子浇在将熄的余烬之上。克里斯蒂安精神振奋,感觉身体深处有某种东西在燃烧,像一个小型核反应堆,为身体发动机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与能源。 趁着药力,他一鼓作气爬升到37楼,蒂芙尼传来了好消息,他已经有六张背胶魔术贴散落在伊丽莎白集团各区域。 在推开安全通道门之前,k将那把格洛克自动手枪从黑色尼龙包中取出,别在腰间的尼龙枪套之上。透过标记系统,他在门后静静等待,直到附近没有光点出没之时,k轻轻打开一道门缝,顺着狭窄的间隙滑身而出,来到了一个充满科技感的银白色空间。 这里是37楼,银白色的金属光泽似乎是这一楼层的唯一主题,安全通道门的出口恰好在一个t型路口的交叉点。远远望去,左边尽头是三架并列的电梯,而在另一个方向,投出的视线被一个弧形转角隔断。克里斯蒂安望向前方,那是一条由形状记忆合金铺就的金属走廊,走廊两边分布着一间又一间密闭的实验室,每一间实验室的金属门上都印着黄黑色的生物危险标志。 实验室从外表上来看密不透风,不仅是视线的隔绝,其墙体甚至采用减振合金,尽一切可能消除了内部所散发的声响和异动 就在这时,四道光点通过标记系统出现在克里斯蒂安的两点钟方向,就在右手边弧形转角的后头亮起。 100米的距离,有人正在接近。 克里斯蒂安第一时间打开了手套和衣物的战术吸附功能,并利用范德华力爬上了走廊的天花板。热光学迷彩掩盖了他的身形,在他刚贴在天花板上没多久,一小队巡逻士兵端着灰黑色的冲锋枪,横列成一排,从他刚才站立的地方经过。 在安保士兵远去之后,克里斯蒂安轻轻舒了一口气,却没立刻回到地面。 “亲爱的,你那边进度如何?”克里斯蒂安的声音顺着脑电波加密线路涌动,“我已经到达37楼,随时准备动手。” “九张,我已经贴了九张。”蒂芙尼嘟哝道,“古斯塔夫现在正带我参观流水线。你猜怎么着?这家伙每去一个地方就给我一张电子货币芯片,现在的我可以在绯冷城外围买下一套内置智能管家的全息海景房。” “嗯哼,恭喜你。”克里斯蒂安敷衍着应了一句,忽然问道,“问一下,你没有光敏性癫痫吧?” “没有。” “那就好。”克里斯蒂安在天花板上爬行,“我打算在6:30攻陷网络,在那之后可能会出现些骚乱,你别靠那些魔术贴太近。” “如你所愿,k,你自己小心。” “嗯。” 克里斯蒂安挂断通讯,保持着吸附于天花板上的姿势,同时将自己的意识切进赛博空间。 密密麻麻的丝线开始编织网络世界,冰蓝色的网格自虚空中生成,克里斯蒂安立身于庞大的矩阵迷宫之前,意识与迷宫四周与内部的九个晶体数据包遥相呼应。 晶体本身没有颜色,散发出的是一阵阵白光。 6点29分59秒,克里斯蒂安单膝跪地,右手按在赛博空间冰蓝色的网格之上。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当秒数归零,29成了30,他轻叩手指,猩红色的光晕以他为圆心,一圈又一圈朝着四面八方蔓延。 意识在脉动,数据在传递,第一圈光晕扩散开来,依次触及那九个发光晶体,并迅速将其染红,像淋上了人类的鲜血。在血红侵蚀过后,淡淡的血线遍及无色晶体,像某种活物的脉络。 第二圈光晕随之而来,猩红色的光圈在掠过布满血腥脉络的发光晶体之后,一条条绯红色的光线从晶体顶端投射而出,像激光一样落在光晕的核心——即克里斯蒂安——连接已经完成,发光晶体是节点,红色的光线组合成一张穿透矩阵迷宫的大网,k是潜藏在代理跳板之后的中枢。 在这之后,是第三圈光晕,也是最后一道脉冲朝着四面八方蔓延。在这次光环冲击下,发光晶体表面与内部的血线开始运行,一块块没有颜色的晶体像扎入矩阵迷宫中的种子。 发光晶体的根须扎进冰蓝色的网格之中,只是几个呼吸之间便成了一根根顶天立地的晶体柱,其底部与地表网格接触的部分开始像种子那样发芽,像病毒那样蔓延。 九根晶体柱开始替克里斯蒂安散发光晕,红色的光圈铺天盖地,像汹涌的海浪层层叠叠,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红色,令人惊艳的红色一点一滴蚕食掉冰蓝色的世界。 在现实之中,伊丽莎白浮岛上设施在同一时间爆发出了不同的诡异现象:雪花纷纷扬扬,爬满了监控设备的画面;隶属于供水系统的水管莫名超压破裂,水温指示器的指针在常温与100摄氏度之间来回游移;隶属于供电系统的灯光设备发生电涌,所有的节能灯管、霓虹灯光在这一瞬间剧烈闪烁,明灭不定的光亮像某种充满恶意的光源强刺激,不少光敏性癫痫患者在忽明忽暗的闪光刺激下出现了脑神经痉挛反应。 “我的天,k,这是你做的?”蒂芙尼的惊叹声在他脑内响起,“你这动静也太大了吧?” “伊丽莎白的矩阵迷宫是普世公司的企业级产品,短时间内要想完美破解几乎不可能。”克里斯蒂安解释道,“所以我只能暴力破解,这是一次声东击西,为了把安保力量集中在其他地方。放心,我在进来之前就准备了一波洪水攻击,大量冗余数据和无效请求的涌入可以掩盖我的踪迹,他们察觉不了我的。” 克里斯蒂安一边说着一边将意识切回现实,刺耳的安全警报像一千万只凄厉哀怨的恶鬼在耳边同时咆哮。干瘪、无意义的话语从走廊上的扬声器里传出,冰冷机械的电子合成声开始朗读克里斯蒂安精心准备的片段,那是保罗·鲍尔斯的存在主义著作,《遮蔽的天空》。 “你知道吗?我觉得我们害怕的是同样的东西,害怕的理由也完全一样。我们都不曾找到全情投入生活的办法,我们孤悬在自身的价值之外,坚信自己只要经历一次颠簸便会坠落。” 安全士兵从他底下跑过,搭乘电梯下了楼。k心满意足地将意识切回网络,他是顶尖黑客,是孤魂野鬼,是悲伤厌世者,是一个游弋在冰冷数据流之间的幽灵,徘徊在网络与现实的危险边缘。 顺着离监视系统最近的那个晶体柱,克里斯蒂安附着在妖艳的红光之上,意识在无边无际的1和0之间游离。最终,他通过监视系统的有效路径来到了本地储存的电子文件柜内,那里面躺着4320份1080p的高清视频。 伊丽莎白监控系统的自动保存规律是每隔一小时便以时间命名建立一份新的视频文件,视频保存在本地的时效是半年,不上传到云端。克里斯蒂安在电子文件柜内找到了最新一小时的监控录像,上面包含了疯控小队来到37楼之后的去向。 视频文件传进克里斯蒂安的大脑,全息场景建立,他再次将意识切回现实,并开启ar轨迹视觉同步功能,疯控小队和流浪者号复制人的虚幻身影出现在他的瞳孔深处。 就在这个t型岔口,复制人抬着大铁箱顺着那条走廊进了最里面的实验室,而疯控小队则沿着弧形转角去了另外一个方向。 克里斯蒂安犹豫片刻,蒂芙尼的警示在他内心深处响起,他最终决定先去查看流浪者号带来的那几个大铁箱。 “死亡永远在路上,但在它悄然降临夺去生命的有限性之前,你不会真正意识到这件事。我们憎恨的正是这可怕的精准,可是正因为我们不知道,我们才会以为生命是一口永不干涸的井。” 冰冷淡漠的电子合成声还在朗诵《遮蔽的天空》,克里斯蒂安匍匐在天花板上,绕过消防喷淋系统的闭式洒水喷头,像壁虎一样朝着最内里的实验室接近。 “然而每件事情都只会发生一个特定的次数,一个很少的次数,真的。你还会想起多少次童年的那个特定的下午,那个已经深深成为你生命一部分、没有它你便无法想象自己人生的下午?也许还有四五次。也许更少。你还会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也许二十次。然而我们却总觉得这些都是无穷的。” 听着扬声器里的遣词造句和字里行间试图表达的语义,克里斯蒂安没来由感到有些厌倦,就像一个费心捉弄观众的小丑忽然发现自己的恶作剧其实也很没意思。 没有意义,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 克里斯蒂安有些意兴阑珊,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做着这些事。他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别人的死活从来与他无关,但箭在弦上,已经不得不发。 烟雾警报器因系统错误而长鸣不断,避过从闭式洒水喷头中涌出的水雾,他想起在无数道钢筋水泥之外的女孩,轻轻叹了一口气。 “陈,我找到一间实验室,”他说,“打算进去看看,别担心。” 克里斯蒂安从天花板上落下,只发出一声沉闷的微响。他打开义体眼球中的光学扫描仪,利用赛博空间中的黑客工具包,轻而易举就撬开了实验室的电子锁。 在进门之前,门板上的生物危险标志像是死亡警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0x19 介错人 实验室的大门进去之后是一个类似于气闸室的缓冲间,同样分为内外两道气密门,只有外侧门合上之后,内侧门才会打开。这是避无可避的必经之路,克里斯蒂安要想进入实验室内部,就必须接受缓冲间的检查和消毒。 在进来这间实验室之前,他已经制造了足够多的混乱,刺耳的嗡鸣声通过安全系统在整个伊丽莎白浮岛上响起,像极了二十世纪轰炸机之下的防空警报。 置身于缓冲间,两道强烈的气流从缓冲间顶端的气孔中喷射而出,淡白色的水雾冲击克里斯蒂安的身体,热光学迷彩在水珠的影响下一阵闪烁,医院独有的消毒水气味随之在缓冲间内弥漫。 “操!” 缓冲间喷射出来的似乎不只是水汽那么简单,似乎还夹带着电磁干扰。克里斯蒂安看着热光学迷彩在透明与真实之间疯狂切换——这一现象没来由令他想起了比弗利山庄的虚拟夜景,闪烁的黑色长风衣像繁星在黑夜中眨眼——于是索性关掉了热光学迷彩。 无所谓了,反正一切都已准备充分,到处都是警报,没人会注意这间实验室,他只要确保没人能活着走出这间实验室便是最大的安全。克里斯蒂安掸了掸衣袖,神情姿态冷漠得像一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眼神深处却掀起一股兴奋颤栗的欲望。 刺激,真正的刺激…… 他谋而后动,但意料之外的刺激才能让他感觉自己真正活着。 缓冲间的指示灯亮起,灯有三盏,列于内侧气密门的门框顶端。克里斯蒂安看着红光点亮发光二极管,依次驱散暗光,像危险的气味填满空心的欲望。 当三盏指示灯悉数亮起,内侧气密门便在一阵沉闷的气流涌动声中向着左右分裂,其门后展现出来的场景宛如揭开剧院幕布之后的血腥戏剧,主演是那个先前在深网见到的安德烈·胡。 在门后,是密密麻麻排列着的尸体,也许是数百具,也许是一千具,克里斯蒂安不知道,他只知道的是,尸体们躺在地上,被收纳在一个个半透明的敛尸袋之中,姿势动作统一得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死人的确是最听话,且最容易摆布的。) 袋子底面是米白色的无纺布,正面则是一层透明的薄膜,其材质有些像保鲜膜,其作用估计是为了防止尸体腐败变质,或散发出一阵阵恶臭。正是因为这层透明薄膜,克里斯蒂安站在缓冲间门口,一眼就能看到这些尸体的特征——他们全都没了脑袋。 更确切的说,他们的脑袋被人切割开来,内里的大脑不翼而飞。 当他进来的时候,安德烈·胡正在忙着对付一具强壮的尸身,克里斯蒂安从那张沾满血污且被切割开来的脑袋上,勉强辨认出了死者。躺在那里的,正是睦月城街道上偶遇的那个光头壮汉,也就是被疯控小队带走的赛博精神病患。 实验室内人很少,除了安德烈·胡之外便只有那三名来自流浪者号的复制人船员,克里斯蒂安的到来一下子就惹来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场面一度凝滞,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微弱的警报声从未知的远方传来,遥远得像是隔了千万重山。在这种诡异的寂静之中,克里斯蒂安注视着那些尸身,安德烈·胡注视着他,手头的工作已经停下,眼里却还带着切割头颅的执拗与疯狂。 “抓住他!”安德烈·胡忽然大声尖叫,声音锐利却带着沙哑,像遭人非礼的老妇人。 在得了命令之后,四名复制人船员便在一瞬之间电射而出,身形迅捷如猎豹。通常来说,在飞船上工作的复制人都会被设定为力大无穷的类型,但就眼下的情况来看,这四个家伙已经不是普通的飞船水手,而是力量与速度兼具的战斗类型。 “陈,我找到他了。” 克里斯蒂安在战斗的前一秒发出了脑电波通讯,紧接着,他顺手抓住身后的黑色尼龙背包,用力朝着头顶一甩。 包裹在力的作用下对抗重力持续上升,四名复制人已经扑了上来,蒂芙尼交给他的格斗术技能却在这一刻爆发,战斗的快感如电流一般传遍肌肤,他的神经兴奋地战栗着,战斗本能在这一刻完美诠释了太极之中的借力打力与以柔克刚。 下意识的神经反射令克里斯蒂安上身向后一倒,顺势躲过其中一名复制人的拳头。他的双腿扎着马步,在闪避之后,上半身却在半空之中扭过一个诡异的弧度,他的左手抓住那名复制人的手臂轻轻一拉,一个灵巧地转身将那家伙的拳劲引导向另外一名复制人。 这些复制人都是堪比赫拉克勒斯的大力神,这一拳的力量直接将那个倒霉的家伙轰向减振合金铸成的墙面,甚至狠狠嵌入其中。 解决一名。克里斯蒂安拉着那名复制人的手臂狠狠朝着地面一拽,并趁着那家伙一个趔趄之时,踩着他的大腿借力一蹬跃向高空。在这一刻,他像鲲化鹏那般扶摇而起,他的左手摸向腰后,右手探进黑色尼龙包。 下一秒,克里斯蒂安的左手握住了黑色尼龙枪套里的格洛克自动手枪,右手抓住了包裹中的高斯步枪。 上升的力道已经用尽,身体开始受重力作用下坠。在半空之中,克里斯蒂安在落地的过程之中开火,双枪齐鸣,子弹伴随着他的身体从天而降,死神的镰刀在这一刻抹过三名复制人的脖子,倾泻而出的火舌将大力神的肉身打成了筛子。 鲜血开始流淌,血水如同无数道喷泉一般从三名复制人的伤口之中涌出,暗红色的血液在眨眼间铺满银白色的金属地板,很快就弥漫到安德烈·胡的脚下。 克里斯蒂安落地,沉重的磁力靴踏在粘稠腥臭的污血之上,溅起一朵朵妖艳闪亮的血花。有几滴血落在了安德烈·胡的嘴角,克里斯蒂安看了他一眼,身体在血海之中旋转,黑色的磁力靴在猩红色的血水中交织,血流涌动,哗啦啦作响,像生蛆的死者唱了一首冥界的华美乐章。 在一个转身之间,子弹如暴风雨一般倾泻而出,克里斯蒂安开火补掉了那名嵌在墙体内的复制人,又有新的血液流淌,罪孽在光滑平整的地面肆意生长。 “怎么样?”克里斯蒂安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椅子是透明的,由聚碳酸酯注塑成型。 “不赖,”安德烈·胡握着一把手术刀,绿色的隔离衣上满是血迹,“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继续手头的工作,”克里斯蒂安用枪口指了指对方,催促道,“动作快一点。” “你想知道我的工作?”安德烈·胡伸出舌头,舔去嘴角的血渍,“如你所愿,请务必睁大眼睛看好咯!” 他丢掉那把手术刀,转身从身后的实验桌上取来瓶瓶罐罐,又从消毒柜里抱出一个硕大无朋的透明鱼缸。 安德烈·胡抱着那个玻璃缸看起来有些吃力,克里斯蒂安却丝毫没有帮忙的兴趣。他只是冷眼旁观,看着胡博士将瓶瓶罐罐中的药水倒入鱼缸之中,同时将光缆和电源接在玻璃缸外壁的插槽之上。 “那些透明的液体是什么?”克里斯蒂安出声问道。 “一种特殊的电解质溶液,看到这些光缆没?”安德烈·胡咧了咧嘴,笑容邪恶而疯狂,“这位杀手先生,你有没有听说一种名叫缸中之脑的理论?” “听过,一种类似于庄周梦蝶的假想。”克里斯蒂安看着胡博士将那名赛博精神病患的大脑小心翼翼地放进鱼缸内,轻声说道,“将一个人的大脑从身体上切了下来,放进一个盛有维持脑存活营养液的缸中。脑的神经末梢连接在计算机上,这台计算机按照程序向脑传送信息,以使他保持一切完全正常的幻觉。” “不错,对于那颗缸中之脑来说,似乎人、物体、天空还都存在,自身的运动、身体感觉都可以输入,这个大脑可以被输入或截取记忆,甚至可以被输入代码,‘感觉’到他自己正在这里进行一段有趣的对话。”安德烈·胡按下电源开关,认真说道,“你知道人类的意识能被复制进网络吧?我现在做的就是意识复制的工作,只是对象有些特殊,你明白了吗?” “去他妈的,何止有些特殊,你在将赛博精神病患者的意识接进网络。”克里斯蒂安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了,他沉默三秒,皱眉说道,“我知道了,赛博精神病患者的意识接进网络会成为一种杀伤力巨大的病毒,但你们通过某种手段,一直在削弱这种病毒的致死性,而保留神经错乱者那天旋地转的幻觉体验。” “该死!我早该知道的,这就是唐卡,这就是你们的无限计划!”克里斯蒂安吐了一口唾沫,手指却扣动扳机。 子弹从枪膛中滑出,夹带着高温与能量,在一瞬之间贯穿鱼缸,打碎了那枚沉浸在电解质溶液之中的疯人大脑。 这一次,轮到安德烈·胡陷入沉默,却不是因为那枚破碎的大脑和四溅的脑浆。 他沉默,却是因为某种要命的信号。 “你知道‘唐卡’?”安德烈·胡开口说话,声音沙哑得像是老旧磁带,“好吧,总有这一天,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什么结束?”克里斯蒂安离开那张透明椅子,朝着对方慢慢逼近,“告诉我,什么结束了?你们是想用唐卡芯片来窃取用户隐私和数据吧?” “操,你知道‘唐卡’,所以一切结束了!”安德烈·胡看着他,眼角与嘴角的弧度渐渐趋于疯狂,“太晚了,先生,一切都已太迟,介错人已经在路上,凡人终究难逃一死。” “谁是介错人?”克里斯蒂安快步上前,用格洛克自动手枪顶住胡的脑门,“告诉我,谁是介错人,谁是魔术师?!” 安德烈·胡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漆黑的枪管,随后盯着克里斯蒂安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 “介错人谁也不是,介错人是一种程序。”安德烈·胡伸出右手,握住枪管,脸上的笑容介于淡漠与癫狂之间,“哥们儿,我想给你讲个笑话,一个很好笑的笑话。” 他握着格洛克手枪的枪管,引导着k将手枪抵在自己的下颌,随后吃吃笑了起来,满头的脏辫随着他的摇头晃脑而飞舞。 “有一个男孩觉得生活很痛苦,他想自杀,于是他偷了父亲的猎枪,母亲及时打电话报了警。”安德烈·胡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强忍着笑意说道,“警察以最快速度赶到,他们劝说男孩放下枪好好生活,否则他们将动用武力。可男孩不听,他将枪管探进自己的喉咙。为了阻止男孩自杀,警察在那之前开了八枪,打死了这名自杀者。” 笑话讲完了,安德烈·胡却捂着自己肚子笑了起来。他笑得是那么疯狂,以至于他弯下了腰,泪水从眯起的眼缝中挤出。克里斯蒂安握着格洛克自动手枪,枪口随着胡博士而动。 “你想说什么?”k问道。 “你,你还是没听懂这则笑话,介错人是一套复杂的程序,可你知道介错人本身的含义吗?”安德烈·胡一边笑着一边说道,“地球时代的日本人喜欢切腹自杀,而负责在其最痛苦一刻将自杀者斩首的人就叫介错人。” “他妈的!又来!”克里斯蒂安狠狠咒骂了一声,他想起了废弃工厂内突然死去的茶杯犬,忽然明白安德烈·胡的笑话。 “你想自杀?”克里斯蒂安抓着胡的四肢一拽,并捏住他的下巴令其脱臼,“你想自杀,还是有人想灭口?” 他打开义体眼球中的x射线功能,确保他的牙槽内没有藏着氰化物或者任何神经毒素。 “勿管我想不想呃杀,介错人都会夜我的口。”安德烈·胡因下巴脱臼而说话含糊不清,但k还是大概听懂了他的意思。 “不管你想不想自杀,介错人都会灭你的口。”克里斯蒂安捏住胡的脖子,飞快说道,“怎么做?介错人是一套自杀程序?我要怎么阻止?” 安德烈·胡挣扎着摇了摇头,却不再肯说话。克里斯蒂安替他接回下巴,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 “没用的,老兄,”安德烈·胡又露出了那充斥着疯狂的诡谲笑容,“我说了,一切都已太晚。” 克里斯蒂安还想逼问,就在这时,缓冲间的气密门被人从外打开,沉重的呼吸声随之响起,k抓着安德烈·胡躲在其中一张桌下。 进来的是疯控小队,三名身穿白色正压防护服的冷血杀手。 “他们是介错人程序的一部分?”克里斯蒂安小声问道。 “不,他们只是运输者,碰巧摊上这事的陪葬品。”安德烈·胡笑嘻嘻地说道,“我得死,他们得死,你也得死。” 在实验室门口,疯控小队已经看到了地面上的血水和被打成筛子的复制人尸体。cqc专家开启光学扫描仪,躲在桌下的克里斯蒂安瞬间暴露在他的眼中。 从一开始,k就没想着要躲。 cqc专家是他解决的第一目标,在室内,他的威胁大于狙击手和飞车手。就在cqc专家将视线投向克里斯蒂安的一瞬间,他已经从桌下翻滚而出,并借力蹬着墙面踏墙而行,子弹在他疾驰之间像瀑布一般落下,朝着cqc专家所在的位置落去。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狙击手正在后退拉开距离,而飞车手已经调大了镭射步枪的功率。子弹打在那名cqc专家的正压防护服上并不奏效,可k从来就没指望过这些家伙太容易对付,他需要的只是大口径子弹的动能冲击。 在打光了一弹匣的45子弹之后,克里斯蒂安双脚狠狠一蹬墙面,身体像离弦之箭一般飞射而出。他的身形在半空之中划过一道优美的轨迹,如同雄鹰一般飞落,从他右小臂上弹出来的是捕食者的尖牙利爪,从他左掌心电射而出的是灼热的等离子电弧。 在一声轻微却沉闷的噗嗤声中,克里斯蒂安内置于小臂内的螳螂刀切进了cqc专家的正压防护服,高周波切割模式令他的刀刃削铁如泥,其斩击特殊防护服就像切豆腐一般轻松。 与此同时,等离子电弧麻痹了飞车手和狙击手,使他们的动作和射击略有延迟,克里斯蒂安希冀着这份延迟应该能有自己拖延点时间。 可他错了,他错得很彻底。 等离子电弧固然位置拖延了足够的时间,可切入cqc专家心脏的螳螂刀却未能杀了对方。在他落在那个近战专家身上的时候,在他的螳螂刀划破正压防护服的时候,cqc专家却也在一瞬之间反手抱住了他,就好像心脏的受损对他来说丝毫没有影响。 被双臂用力箍在cqc专家的胸口,克里斯蒂安听见了强劲有力的心跳声从这家伙的右胸传来,在这一刻,他才明白,这家伙多装了一颗心脏。 该死,他想反抗,他想挣脱束缚,他想逃离这里,可任凭他的螳螂刀一点一滴朝着这神经病的右胸口切割,cqc专家也丝毫不愿意松手。 他妈的,真倒霉!陈说得对,绝对不要和cpc的疯子打交道。 这成了k的最后一个念头。 枪声响起,灼热的激光从狙击手的镭射步枪枪口射出,像北欧神话中的命运之枪冈格尼斯,在十分之一秒内贯穿了他的脊柱。 火焰般燃烧的炽热感像墨水滴入清水之中一样扩散,在短暂的燥热之后,空虚感和冰凉感在他的躯干和手脚蔓延,就像死神降临之前的预警。 “柜子里有芬太尼,让他先睡一会儿。” 黑暗中有人在说话,他感觉很冷,很困,很想好好睡上一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0x1a 暴戾天国 “在他的意识深处笼罩着一股无穷无尽的确切的悲伤,但这悲伤却令他感到安慰,因为这是他熟悉的东西。除此以外,他不再需要别的安慰。” 扬声器中传来冰冷无情的电子合成声,警报提示被替换成保罗·鲍尔斯酿造的言语片段,那是k在这一整个恶作剧中布置的小彩蛋,没有什么意义,却有着与世隔绝的疏离感和灵魂抽离似的荒诞。 “陈,我找到他了。”k在发出了这次脑电波讯号之后便没了下文,蒂芙尼有些担心他的安全。 她跟着古斯塔夫先生站在流水线工厂外的林荫小道上,在瞳孔中的hud界面,跳动的时间戳在她的视野左下方闪烁,晶莹的蓝光末端在不断变幻。 秒数在跳动,时和分相对静止,现在时间是6点44分27秒,距离k的上一条讯息已经过去了五分钟,期间地面发生几次轻微的震动。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古斯塔夫倚靠在合成棕榈树上,身体顺着树干滑坐在地。 “什么来了?”蒂芙尼蹙眉看着他,这家伙坐在那喃喃自语,精神状态看起来有些失常。 “入侵,有人入侵,多少年,终于有人发现了。”古斯塔夫神经质地笑了一声,眼中既有悲伤又有欣喜若狂,“加里森女士,你和这事有关吗?现在看来,你来得有点巧,伊丽莎白浮岛可不是一个好的坟场。” “什么意思?”蒂芙尼心中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望了一眼四周,一把揪住古斯塔夫的领子,“什么坟场?你在说些什么?” “我有一个老同学,安德烈·胡,他用新科技和家族未来欺骗我,利用我囚禁了各位元老,并联合cpc窃取我的家族。”古斯塔夫咧开嘴角,露出一个近乎于疯狂的笑容,“哈,哈哈,不痛快啊,实在不痛快!我活得很不痛快,一直活在愧疚感和罪恶感之中,但是一切都结束了,感受到地震了吗?”他忽然直起腰板,脸色狰狞,双眼死死盯着蒂芙尼,眼中流露出的仇恨像炽烈的岩浆,“那是介错人,一个专门用来灭口的程序,支撑伊丽莎白浮岛的核反应堆正在超载,不可逆转地超载,哈哈哈哈,都得死,我们都得为秘密的暴露陪葬!” “操!”蒂芙尼骂了一句,随后在脑电波通讯频道中大声呼唤,“k,你还在吗?回答我!” 没有人回答,脑电波通讯频道中静悄悄的,倘若这是现实空间,必然只有蒂芙尼自己的回声响起。 “操,操,操!”蒂芙尼揪着古斯塔夫的领子站了起来,却一脚狠狠踹在他的下体,“去你妈的,怎么才能阻止这一切?” “阻止……阻止不了……一切都已结束……”古斯塔夫捂着下身倒下,眼角和鼻头扭曲成一团,可他的嘴却依然在笑,“超载过程不可逆转,我们都得死,跌出穹顶覆盖范围,被硫酸腐蚀,被气压挤爆,被炼狱般的高温烤干……哈哈哈,都得死,我太愚蠢了,早该得死,胡也得死,哈哈哈……” 似乎为了印证他的范围,地面再次震动,其剧烈程度远超前面几次,就像一个将死的病人痛苦挣扎,试图求生。现代建筑皆有特殊的抗震设计,高楼大厦没有倒塌,但蒂芙尼却被地震带来的晃动甩在地面。 “该死,来不及了!”她吐了一口唾沫,从地上爬起来,“37楼,37楼,是哪栋楼的37楼……” 蒂芙尼打开磁力靴的吸附开关,在波浪般晃动的陆块上踉跄前行。 “告诉我,安德烈·胡的实验室在哪栋楼?” “没用的,一切都已太晚,你做什么都是白费。” “告诉我!”蒂芙尼左手抓着古斯塔夫的头发,盯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安德烈·胡可能有紧急逃生手段,你告诉我,我会替你亲手杀了他,我保证。” 古斯塔夫沉默了,他看着蒂芙尼,左手却握住了她左小臂的微型显示屏。 “这是电子地图,我已经替你标出来了。”他用一种嘶哑干涩的声音说道,“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如果有紧急逃生手段,一定不能让他逃走。” 蒂芙尼点了点头,左手轻轻一震,甩开古斯塔夫的手掌。她站起身,在害怕得发抖的地面上蹒跚前行,脚步踉跄,像顶级运动员在海啸中进行一场有死无生的冲浪。 伊丽莎白浮岛和维多利亚区域的连接桥已经自动断开,介错人程序封死了一切出路,确保没人能带着秘密离开。 恐慌的人们在尖叫,在逃离,却无处可逃,无处可躲。地面颠簸震动,蒂芙尼逆着人潮前行,在她身后,有几颗棕榈树拦腰折断,砸死了跌坐在树下的古斯塔夫。 对他来说,一切都已结束。 ………… ………… 黑暗,潮湿,黏腻,寒冷,空虚,孤独…… 是闭上眼后的世界,一个什么都没有,连黑暗都难以定义的世界。 光信号和电信号在他的视野中串流,散发着根本不存在的光亮,夹带着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颜色。 这是人闭上眼之后都会看到的黑暗,世界一片漆黑,克里斯蒂安闭着眼睛想到了雨中的屋檐、屋檐下的蚂蚁、蚂蚁的渺小和渺小的人类。 他想睁开眼,可黑暗像铁笼,他无能为力,像待宰的羔羊。 “他昏过去了。”黑暗中有人在说话,“去找找看有什么,兴奋剂、肾上腺素,随便给他来一点。” 这道声音,这道声音是安德烈·胡,他心里这么想着,一道令人欣悦的活力却从黑暗深处流入他的视野,像宇宙诞生之初,混沌初开的第一丝光亮。 身体在苏醒,他忽然有了力量,有了睁开双眼的力量。有了第一丝光,就有无数道光,沉重的眼皮不再是阻碍,他抓住那道现实之中探入的光线,一下子撑开了厚重如铁幕的眼皮。 “你醒了。”安德烈·胡站在k的面前,脸上的笑容一如既往的疯狂,“很好,很好,本想对你进行神经审讯,后来忽然想到大家都要死了,已经没有必要。” 克里斯蒂安没有理会这家伙,他茫然地扫了一眼四周,这是一间类似于银行保险库似的安全屋,站在他面前的是安德烈·胡和疯控小队的三位专家吗,自己坐在一张金属椅上,对方只是用一捆数据线粗略地缠住他,连结都没打。 他尝试用脑电波通讯联系蒂芙尼,可信号却被隔断。 “法拉第笼,劝你不用白费力气,所有的信号都被屏蔽。”安德烈·胡似乎看出了他的意图,“你现在的情况很糟糕,狙击手打断了你的腰椎,你现在能感受到哪里?” 克里斯蒂安愣了一下,他低头,尝试动动手指,却发现他的双手似乎不属于自己。而顺着视线继续向下,他的裤子湿透了,散发着一股尿味,可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尿湿裤子的温热或是冰凉。 裤子看起来黏糊糊的,可他什么也感觉不到。自胸口以下,克里斯蒂安悲哀地发现自己全无知觉,成了一个废人。托神经兴奋剂的福,他感觉良好,痛苦被兴奋的神经隔离在千里之外,他的感官体验宛如沉浸在仙境。 “别沮丧,老兄,人嘛,迟早都得死。”安德烈·胡弯下腰,亲昵地拍了拍k的肩膀,“更何况,咱们的末日快要到来啦!所以我想和你玩一个游戏。” 地面忽然震动了一下,克里斯蒂安先前在黑暗中曾感受过类似的几次震动,只是之前的感觉有些模糊。强烈的地震导致建筑晃动,k坐在金属椅上,连同椅子一起向着侧面倒落,他的右脸砸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之上,嘴角泛起一抹淡淡的血腥味,有些像生锈的铁块。 “这震动是什么?”克里斯蒂安吐出血沫,安德烈·胡亲自扶他坐起来。 “介错人正在超载核反应堆,伊丽莎白浮岛即将坠落。”安德烈·胡微笑着说,“你知道吗?金星表面高达475摄氏度,大气压力是地球的93倍,在那种环境下,没人能活。”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逃?”克里斯蒂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我倒是想过,怕是边上这三位冷血兄弟不会同意。”安德烈·胡耸了耸肩,一脸无所谓地说,“但后来我转念一想,生与死的差距不过是念头的有无,于是我现在就站在这里,抛却生死,想和你玩一个游戏。” “你可真是个疯子。”克里斯蒂安盯着胡的眼睛,嘴角却也露出笑容,“不过也算是个明白人,有意思,我喜欢和明白人打交道。” “很好,游戏嘛,就得双方自愿下场。”安德烈·胡从身后抽出一把老式转轮手枪,甩出一个漂亮的枪花,“你玩过俄罗斯轮盘吗?规则很简单,在左轮手枪的六个弹槽中放入一颗子弹,任意旋转转轮之后,关上转轮。游戏的参加者轮流把手枪对着自己的头,扣动板机。” “我知道,在电影里看过。”克里斯蒂安看着胡在转轮中填入一颗子弹,忽然出声说道,“但你这种的玩法显然没意思,不如这样,咱们速战速决,干脆点。” “什么意思?”安德烈·胡疑惑不解地看着k,显然没想到他是这种反应。 “咱们在场有五个人,你不如直接一次性填五颗子弹,咱们之中只有一个幸运儿能见识到金星地表的高温与高压。”克里斯蒂安咧嘴笑了起来,眼神中的疯狂丝毫不比胡来得少,“怎么样?你作为扣动扳机的人,可以放在最后,就从这三个cpc的疯子先开始。” “k,你想死,因为瘫痪?不,瘫痪可以挽回,是因为死亡才是解脱吗?”安德烈·胡盯着他的眼睛,脸上却露出遗憾惋惜的表情,“活下去才是惩罚,要是能早点遇到你多好,也许我们能成为好朋友呢。” “哈,哈哈,没事,没事的,老兄,咱们可以在死前当几分钟兄弟。”克里斯蒂安癫狂大笑,像个绝望的狂徒,“怎么样,cpc的疯子们,有兴趣参与这场游戏吗?唯一能把握生命的机会,是结束生命,海德格尔说的。” 三个身材高大的冷血专家互相对视了一眼,最终由飞车手打了个手势,开口说道:“介错人已经开始超载核反应堆,核聚变的污染危害程度虽然不及核裂变,但核泄漏造成的伽马射线足以形成一次ep冲击,所有飞船都离不开这里,而我已经破坏了紧急逃生装置的氧气罐,维多利亚浮岛已经关闭了所有港口,胡不可能逃得掉。” cqc专家点了点头,忽然摘下自己的头盔,露出一张面目全非的脸庞。 “我想参与这场游戏。”他说。 “我们也加入。” 另外两位专家也脱下了自己的头盔,这三个家伙的脸庞皆已不算正常人类。他们的左脸是金属打造而成的机械骨骼,右脸则是真实的血肉之躯,只是相比起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左脸,专家们的右脸就像是血肉与毛皮糊在金属骨骼之上似的,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和恶心。 “你们应该不是人类吧?复制人和机器的结合?”克里斯蒂安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他们一眼,随后冲着胡博士说道,“开始吧,兄弟,看咱们谁有幸死在炼狱之中。” “你叫什么名字?”安德烈·胡一边装填子弹,一边说道,“你这家伙怪有意思的,不介意死前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你可以叫我k,”克里斯蒂安说道,“我不喜欢自己的真名,就这样。” “很好,世界是个疯人院,k,还有专家们,你们几个,谁要第一个来?”安德烈·胡甩了甩头,脏辫上的指骨、珠子和饰物哗啦啦作响。 “我先,破损的左心脏很疼。”cqc专家向前迈了一步,脸上的表情平静得像是一面湖,不见丝毫痛苦的涟漪。 “真奇怪,我以为你们不会感到疼痛。”克里斯蒂安嘟囔道。 他坐在金属椅子上,看着安德烈·胡的手指划过转轮,在任意旋转圈数之后,胡博士扣上了手枪的转轮。 “开始咯!”安德烈·胡怪叫一声,眼中流露出疯狂与刺激。 他将枪口对准cqc专家那半边血肉覆盖的太阳穴,食指义无反顾地压下。扳机被扣动,在一瞬之间,克里斯蒂安亲眼看着枪管发红发热,火光从转轮手枪中涌出,子弹像彗星撞击地球那般,狠狠砸进cqc专家的太阳穴,溅起一道猩红鲜艳的血花。 灰白的脑浆和半透明的脑脊髓液溅在安德烈·胡的脸上,他用手掌抹去那些污秽,随后伸出舌头试探性舔了舔自己的手。 “呸!味道槽糕得很!”安德烈·胡一脸晦气地甩了甩手,“我还以为味道能像猪脑花那般美妙。” cqc专家已经倒在地上,向来古井无波的双眼已经失去了神采。克里斯蒂安看着这家伙的苍白皮肤渐渐失去光泽,莫名想到了枯败的白桦和苍老的树皮。 “下一个,谁来?”安德烈·胡举高右手,大声问道。 “我来。” 狙击手站了出来,安德烈·胡扣动扳机,又是完美绝妙的一枪。 “该死,又少了个机会!”胡博士不安地咬着手指,他一边呢喃,一边把枪口对准飞车手,“下一个是你,没意见吧?” “动手吧,”飞车手冷漠地说,“我已经等待这一刻多时。” 于是,又是一枪,第三枪已经有子弹飞出,落入这名专家的头颅之中。 “该死,k,只剩下一个机会了!”安德烈·胡暴跳如雷,跺了跺脚,“到你了,兄弟,我会把枪口对准你,你对着光线看着枪膛,就能看到自己的命运,看仔细点,别看漏了。” “这些粗劣的假设,和愚蠢的欲望,全都没有意义。”克里斯蒂安瘫在椅子上,脸上的表情懒洋洋的,“来吧,祝我好运呗,胡博士。” 安德烈·胡将转轮手枪对准了他,如胡所说,透过光线,他从黑魆魆的枪管中洞察了自己的命运。 “去你妈的。”克里斯蒂安痛苦地闭上眼,“幸运女神就是狗娘养的,根本不站在我这边。” 安德烈·胡闻言欣喜若狂,他毅然决然扣动扳机,指向k的枪管并无火焰吞吐,空气中安静得只剩下一声击锤的泛泛空响。 什么也没发生,没有子弹,没有火舌,没有鲜血,没有脑浆,克里斯蒂安完好无损地坐在金属椅子上。 “操,为什么这么对我?”k坐在椅子上,痛苦得流下了眼泪,“命运为什么这么对我?” 一时之间,没死的人痛不欲生,将死的人预见了结局却又心花怒放。 绝望,绝望之中,克里斯蒂安睁开了眼。 狂喜,狂喜之中,安德烈·胡闭上了眼。 “‘我将要死’并不是一种外在的和公开的事实,而是我自己存在的一种内在可能性。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安德烈·胡嘴角的疯狂趋于甜蜜,“到我了,死亡无可回避,再见,k。” 他看着他,绝望之人眼中带着失落,狂喜之人脸上荡起血光。 枪声鸣响,火光汹涌,一刹那的光亮像超新星爆发,明明只是微弱的枪火,却在这一瞬间照亮了克里斯蒂安黑暗内心中所有的绝望、阴郁与颓丧。 血花在飞舞,血水在荡漾,安德烈·胡的脑浆溅到他的嘴角,味道很糟糕,比猪脑还不如。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他感到厌倦,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他在二度降临的黑暗中静静等待炼狱般的死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0x1b 孤独地狱 “37楼,37楼……”蒂芙尼不断地重复着同一句话,像是溺水之人抓紧稻草。 伊丽莎白浮岛上的钢铁森林正在颤抖,失去了核反应堆提供的主要动力,整座空岛在穹顶内部摇摇欲坠,穹顶之外是翻涌的硫酸云雾和猛烈的风。 她的时间不多,核反应堆不知何时自动关停,而连接伊丽莎白和维多利亚的对接桥很可能随时折断。她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大地如阳光下的干尸那样皲裂,隐隐有幽蓝色的光芒从细密的裂缝中投射而出,电磁脉冲掠过人群,像无形的海浪。 在这一瞬间,密密麻麻的人群齐刷刷地倒下,其连锁反应像多米诺骨牌。伽马射线和空气中的氧、氮原子相撞击,带负电的电子产生极强的电磁场,并与义体装备和手持终端发生耦合。电流和浪涌击倒了蒂芙尼,她眼前的hud界面和ar地图随之熄灭,失去了辅助程序的视觉界面光秃秃的,只剩下哀鸿遍野的修罗场。 电磁脉冲同样对蒂芙尼的人工耳蜗带来冲击,在电磁场与之发生耦合的一刹那,电流声滋滋作响,尖锐的啸叫像荒野的刺耳呼唤,纷纷杂杂的干扰声像音波炸弹一般在她的耳内炸开,过高的分贝令蒂芙尼的听觉神经饱受摧残。 在这种极端的情况下,她的视觉逐渐模糊,而声音进了她的耳朵也慢慢扭曲,就像混乱才是这个世界的本质,熵增说明一切都是有序趋向于无序的过程。 但幸运的是,女孩身上的义体改造程度较少,且大部分部件为军用级产品,而电磁脉冲是一个宽带率、高强度而短暂的电磁能喷发。因此,在一开始的冲击之后,蒂芙尼·陈又恢复了自己的行动能力,瞳孔深处的地图为她提供指引。 “k!”焦躁如细针,在她皮下蔓延,烦闷令她只想大喊,“k,你在哪里?!” ………… ………… 克里斯蒂安很困,脑袋昏昏沉沉的,只能无力地瘫痪在那张金属椅子之上。 他在静静等待死亡,可是死亡始终不肯到来。 脊髓休克,他的膀胱和肛门括约肌功能丧失,腥臭的尿液和粪便在下半身截瘫的情况下,不受控制地流淌而出,并顺着裤管滴落在光滑平整的金属表面之上。 “如果命运女神要给我主角光环,躲过那发转轮子弹,”克里斯蒂安低垂头颅,叹息道,“现在就不该让我坐在一堆排泄物之中,这实在太侮辱人。” “时间好漫长啊,k,你现在可真是惨透了。”无聊使他开始自言自语,“你的双手还能动,为什么不看看口袋里有什么呢?” “让我看看,口袋里有什么呢?”克里斯蒂安嘟囔着,将尚能活动的双手伸进黑色长风衣的内侧口袋之中,“哈!一瓶抗抑郁药、一管苯丙胺类兴奋剂和一瓶吗啡自动注射剂,还有一片银杏叶……吗啡可是个好东西,至少能让我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k颤抖着右手,掏出口袋中的内啡肽类药物,说来可笑的是,这瓶药还是在睦月城的药店买的,制造商正是伊丽莎白集团。 他掀开内塞型瓶盖,将瓶口按在自己左臂的三角肌之上。瓶口的探针自动刺入上臂三角肌下缘,神奇的注射液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魔力,透过皮下注射进入克里斯蒂安的体内,并开始营造出一种自我感觉良好的幻觉。 保险库内光线暗淡,微弱的光源悬在k的头顶,投下一束微不足道的玫红色光亮。那是安全系统触发之后的应急灯,红色光芒在黑暗之中平添几分诡异。在黯淡的光线下,地板上逐渐凝固的血液显得有些发黑,就好像从安德烈·胡和几名专家体内流出的不是鲜血,而是黑色的石油。 脑浆是灰白色的,渐渐干涸之后却被红色的霓虹光亮晕染出一道暧昧的粉红,像极了扭曲成一团的牛肠。在药物的冲击下,克里斯蒂安看着这一切,觉得都很新奇,即使再晦涩的光线也自有其美妙之处。 微光在他眼中放大,他能听见空气流动的声音,像是伤心的人在风中呜呜咽咽。在他疲惫的心灵中,想死的欲望和无知的快感擦出一系列燃情的火花。 法拉第笼屏蔽了一切电磁干扰,他置身于狭窄安全的保险库之中,可在药力编织的幻镜中,他感觉自己身处一望无际的碧绿平原,头顶不再是被遮蔽的天空,而是只出现于影像之中的澄澈蓝天。 “青藏平原,”他眯着眼睛,嘴角浮出一缕微笑,“真美啊。” “如果你想去的话,就总会有机会的。”女孩用叉子卷起意面,慢悠悠地说,“虽然进入蔓生都会的旅游签证并不好办,但我可以帮你,我带你去吧。” 咦?有人在说话,是谁在说话? 克里斯蒂安晃了晃脑袋,蓦地瞪大眼睛,发现自己坐在睦月城的“不眠之夜”里,面前摆着一盘那不勒斯风味意面。 “k,你不喜欢吃蔬菜吗?”女孩坐在他旁边,指着那盘被他翻得乱糟糟的意面说道,“如果你不吃罗勒叶、洋葱和青椒,那你点的就不是地球上的那不勒斯风味意面,懂?” 操,这是记忆,这是记忆的幻觉吗? 克里斯蒂安没有说话,只是睁大眼睛看着蒂芙尼,眼前的画面和他在睦月城上的经历有些出入,但女孩的确对他说过这句话。 “那我吃的是什么?”他咽了一口口水,凭借着记忆中的印象说道。 “转基因食物,合成食品,谁知道呢?反正只是普通的意面。”她说,“无论你明不明白这一点,我都会说服你的,人生总不能像你那盘单调的意面一样被翻得乱糟糟的吧?” “但是,陈,我的人生已经够乱的了。”他在说什么,这不是记忆中有的对话,“我在一个纪录片之中听说过时间之箭,你知道这一观点吗?我们从未见过浪花离开湖面,聚集在一起,组成巨大的冰块重回冰川。我们被迫前往将来,那是因为时间之箭规定,随着时间流逝,万物也在发生变化。变化一旦发生”这是经过吗啡加工的记忆吗,他为什么不能控制自己不断开合的嘴巴,“变化一旦发生,就无法更改。永恒的变化是人类生命中最基本的部分,随着时间流逝,我们都会变老。人们出生、成长、死亡,不可逆转,就像杯中的咖啡不会自动分离成咖啡豆和奶精。” “但这只是你不愿改变的借口,你很特殊,k,你是世界上最特殊的那一个。”蒂芙尼握住他的手,像是相识已久的恋人。 “不,这不是借口,这是宇宙的奇迹。”他甩开她的手,抱着脑袋痛苦地说道,“闭嘴!闭嘴!你别说话!安静点,我在说什么?我在哪里?这是哪里?该死的吗啡,别占用我的身体!” 克里斯蒂安终于在幻觉中控制住了自己那不断翕动的唇部,他大口喘气,大汗淋漓,眼前的一切画面渐渐黯淡,黑暗从视觉边缘爬了上来,朝着视野中心一点一滴蔓延,逐渐淹没他眼里的世界。 “k,谢天谢地,终于找到你了!”黑暗降临还没一秒,一道焦急的女声再次刺破漆黑的幕布。 克里斯蒂安睁开眼,发现自己手里还握着自动注射器。他刚才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在睡梦中回到“不眠之夜”,经历了一段混乱无序的对话。 他从睡梦之中再度醒来,眼前站着蒂芙尼·陈。 “你流血了,陈。”克里斯蒂安伸出右手抚摸她的脸颊,替她拭去眼角和耳际的血线,“你还好吧?看上去怪惨的。” “老兄,哪有你惨,你身上的味道糟糕极了,满是排泄物的臭味。”蒂芙尼耸了耸肩,替克里斯蒂安解开束缚,并背起他,“走,咱们得离开这里,咱们一定要活着离开这里。” 她穿着那件熟悉的黑色长风衣,在附带热光学迷彩的外衣之下是那身黑色哑光皮衣。克里斯蒂安趴在她的背上,感受着那只余半份的温暖,半身瘫痪令他只能虚弱无力地笑着,像个一无是处的废人。 “陈,你的身体还是这么美妙。”克里斯蒂安耷拉着脑袋,低声说道,“我想去蔓生都会看青藏平原和无边无际的大海,可惜咱们出不去啦。” “你知道的,我从来都不爱听丧气话。”蒂芙尼撇了撇嘴,飞快说道,“我访问了安德烈·胡的终端,用你之前给我的那串密码,找到了他的紧急逃生舱。” “我知道,我知道有那玩意儿,”克里斯蒂安摇了摇头,叹着气说道,“但cpc的疯子们已经摧毁了氧气罐,而且维多利亚浮岛的港口已经关闭,飞船是进不去的。” “别这么悲观,我找到了备用氧气罐。”蒂芙尼一脸轻松地说,“咱们把目的地设在最近的月球,只需进入人工冬眠模式,就可以降低呼吸频率。” “但愿如此吧。”克里斯蒂安不再说话,他的头颅低垂,看着蒂芙尼·陈的双手环在自己那湿漉漉的裤管之上。 从保险库出来,就是先前克里斯蒂安发生战斗的那间实验室。介错人的启动令所有楼层的人员在恐慌之下逃出大楼,一时之间,37楼只剩下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两个活人,世界静得可怕。 一离开那个密闭的法拉第笼,他就感受到了轻微的电磁干扰,电流声夹杂在空气流动声之中,时不时划过他的耳畔。 他知道这是核反应堆超载造成的电磁干扰之后的余波,这令他将目光投射到蒂芙尼那鲜血流淌的耳畔。从这个角度,他能看到女孩那晶莹剔透的耳垂,在莹白色的灯光下透着一道粉嫩的红光。在残余的药力之下,他感觉蒂芙尼在发光,像个天使。 “我们要去哪?” “屋顶。” 蒂芙尼·陈抓过桌上的数据线,捆绑着他进了安德烈·胡的专用电梯。在狭窄寂静的电梯间中,减振合金隔绝了一切慌乱的呼唤和无意义的声响,他们没有说话,只是不约而同地盯着楼层指示灯,看着数字在显示板上不断跳动,最终停下。 空气寂静得有些吓人,但电梯门自动打开之后,楼下的哭喊和尖叫再次涌了进来。克里斯蒂安趴在蒂芙尼背上有些困倦,女孩背着他走出电梯间。 在楼顶,没有飞船,也没有发射器,空旷的天台上只停着一辆银白色的飞旋车,车身侧面用金色的喷漆写着一个英文问句——wh ? “这就是胡博士的紧急逃生装置?”克里斯蒂安看着这辆飞旋车,有些失望,“这东西的初速度能达到星球逃逸速度?” “安德烈·胡既然知道介错人程序,那么他准备的紧急逃生装置自然有其独到之处。”蒂芙尼解开腰间的数据线,“这个紧急逃生装置外观形似飞车,实际上内置了固体燃料火箭发动机,且整车采用微机电器件和纳米技术,完全不受先前那阵电磁脉冲的影响。” 蒂芙尼一边说着一边将k抱进飞车内部,他半躺在柔软舒适的翻毛皮座椅之上,看着蒂芙尼为他扣紧安全搭扣,并将人工冬眠装置的针管刺进他的体内,系统根据k的身体情况自动选择了冬眠合剂4号方。 50g异丙嗪,08g氢化麦角碱,加入5葡萄糖液,通过静脉滴注,这类组合适用于呼吸衰竭的患者。克里斯蒂安看着蒂芙尼在自己身边忙碌着,头一次生出了一种想安定下来的冲动。 他想,也许蒂芙尼·陈就是那个人,是他渴望被爱的渴望,是他梦想成真的梦想,是他拥有全部的全部。或许他能像正常人一样,有童话般的未来,一个不那么孤独的、有朋友家人的未来。她是未来的核心,是他人生旅途的目的地,在未来的童话中,她也会在,这就是他想要的世界,对吗?对吧? 他无法定义这种冲动究竟是对幸福的渴求,还是一时萌发的欲望。他怕自己太过空虚太过孤独,以至于永远得不到安宁,所以他没说什么,只是看着女孩打开行车电脑的太阳系地图,在目的地上选定了月球睦月城的港口。 就在这时,地面再次震颤,剧烈的颤动远超之前任何一次。女孩不慎摔在他的身边,她吻了他一下,给他一个鼓励的笑容,温暖得像是达芬奇笔下的《岩间圣母》。 透过飞船前端的挡风玻璃,克里蒂斯安注意到远方的对接桥已经断开,伊丽莎白浮岛的核反应堆已经停止运行,整座空岛开始下沉,向着炼狱般的地面坠落。 “陈,亲爱的,快点,”克里斯蒂安催促道,“空岛快坚持不住了,咱们得马上离开。” “嗯哼,我知道。”蒂芙尼一边说着一边为他抹去嘴角的血渍,随后对着他微笑,摇头,然后按下人工冬眠系统的开关,“对不起,k,安德烈·胡打造这辆飞车时,氧气罐槽位和生命维持系统只为一个人准备,我们没办法一起活着离开这里,你走吧。” 冬眠合剂的效力正在他的血管内奔腾,无尽的困意和疲倦感源源不断地涌了上来,他的眼皮很沉重,可悲伤却像一枚钉在他心脏上的螺丝钉,带来一种微妙至极的绞痛感。他追求刺激与痛苦来体味人生,可这一次,这一次是一种全新的、前所未有的感官体验,他宁肯不要这种真实的痛苦来提醒自己活着。 “陈……” 他想说话,可是他说不了,他连睁着眼睛都费劲。 “不要……” 他努力想睁开自己的眼睛,可眼皮却愈发沉重,黑暗像汹涌的海浪一波接一波,势必要将他吞噬。 在黑暗彻底来袭前的那个黄昏,视野中hud界面左下角的时间显示6点58分39秒,他看着蒂芙尼最后吻了自己一下,唇瓣带着玫瑰和银杏的香味。 女孩最终缓缓退出飞车,像花旦退出舞台,隐于死寂的幕后。 飞车最终离开了伊丽莎白浮岛。 在合上双眼的那一刹那,他看见一整座浮岛跌出穹顶覆盖范围,硫酸云雾侵蚀建筑,人们在硫酸云雾中鬼哭狼嚎,伊丽莎白浮岛最终在金黄色的天空中坠落,坠落,不断坠落,像飘离枝头的银杏叶,像万事万物重归于虚无,一切只不过是走一个形式上的过场。 没了,一切都没了。他试图追索的安定,他渴望拥抱的身躯,他希冀人生的动力,一切还未开始,就已结束,就像他那颗只剩下余烬的干枯内心,曾以为能死灰复燃,却在余火将燃的瞬间被无情的雨水浇灭。 她死了,自己为什么还没死?我为什么活着?为什么命运在一度给予之后,又毫不留情地夺去?世界就是一场笑话,人生就是一场笑话,我就是一场笑话…… 克里斯蒂安·基勒,你烂透了!糟糕极了!你什么也不是!就是一个对一切无能为力的废物! 悲伤和痛苦一涌而上,伴随着困意和疲倦,击垮了克里斯蒂安的内心。他闭上双眼,想哭泣却又哭不出声,晶莹的泪珠从他的眼角流下,他甚至分辨不出这是发自内心的悲伤和真正的泪水,还是说这只是到点的抑郁再度来袭。 他想吐,悲伤得想吐,可是他的身体已在冬眠合剂下麻木,他只能在精神上的反胃中不断痛骂自己。通过一种意识上的自残和自责,他希冀着能对着镜子用眼神杀死自己。他骂自己,压根儿不想让自己好受点,只是想站在另一角度用痛苦淹没自己。 他活在佛教所谓的孤独地狱里,在火焰将熄的一瞬间,他嗫嚅着发白的嘴唇,在玫瑰和银杏的幻觉中喃喃说道:“离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0x1c 黑胶唱片 “k,快看!” 风在呢喃,有人在说话,耳边还有浪花翻涌和木炭燃烧的声音。 “k,醒醒!”说话的是个女孩,她在疯狂催促他。 木炭啊木炭,燃烧的木炭,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真好听。 “别睡了!快起来!”女孩捏着他的脸颊发话,似乎被他的惫懒激怒了。 疼痛,是疼痛,脸颊上传来阵阵清晰的疼痛。好吧,该死的,醒就醒,也真是的,如此美好的一天不该以一场睡到自然醒的懒觉开场吗? “怎么了?”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打了个呵欠,恹恹说道,“我困,陈,想再多睡一会儿。” “别睡啦!快看,日出!”女孩右手抓着他的手臂拉着他坐了起来,左手则兴奋地指着远处海平线尽头的朝阳。 这是一片海滩,他下意识扫了一眼四周,不经意间瞥见了在大海中孕育了一半的暖红色太阳。红日很美,晨曦的光亮是温暖的红色,和煦的霞光交织着,如同一张无形的渔网洒向世间。大海极其辽阔却并非蔚蓝,也许是刚刚日出的缘故,在略显微弱的暖红色曦光之下,海水温柔地荡漾着,呈现出一种淡淡的忧愁的灰。在他面前不远处,洁白细碎的浪花翻涌着,泛上沙滩,最终只留下浅浅的、一触即破的透明泡沫。 多美好的早晨,多美好的海景啊。可是,他没去看那轮红日,而是盯着女孩姣好的面容一阵细看。蒂芙尼斜坐在他的身边,朝阳为她的五官染上一层迷离且深邃的绯红,他在她的脸上看到了天空,仿佛天边的云朵在她的双颊燃烧,他也在她的脸上看见了大地,那不加修饰的眉眼和高挺的鼻梁就像高山、谷地和悬崖峭壁,全都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他觉得她是维纳斯,不是维伦多夫的维纳斯,而是波提切利的维纳斯。在这种安宁而静谧的早上,女孩身上披着一层单薄、朦胧的白色轻纱,在那层半透明的遮挡物之下,那具包含无限美好的洁白身躯若隐若现,泛着一种神秘主义的柔光美,仿佛当下所有的晨光、海风和浪花只为衬托那具悦目的胴体和吹弹可破的肌肤。 “咦,k,你哭了。”她在他看她的时候也看着她,“怎么了?你做噩梦了?” “嗯,我梦到——”他忽然顿住了,想不起自己梦到了什么,“奇怪,我忘记自己梦见什么了。”他皱着眉头说道,“总之,是很不好的事,我觉得我好像在梦中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了。” “真的吗?你也会有自认为重要的东西吗?”蒂芙尼惊奇地看着他,说道,“不过,梦就是这样的,你在梦中经历得再深刻,醒来时也会忘得一干二净。”她一边笑着一边将被海风吹乱的黑发捋至耳后。“有时候,我在梦中醒来,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很好很好的美梦。可是,你也知道,美梦总是会在最关键的时候被一些外来因素打断,而我在醒来的那一刻,总是迷迷糊糊地想把自己再次投入那场美梦之中,最不济也想回忆起并记清楚梦中的每一寸美好细节。” “可是,无论你醒来那一刻记得是多么清晰,”他接过话茬,替她接下去说道,“当你起床之后,一切都会忘得一干二净,梦中的经历会不声不响地远去,只留下一道浅浅的近乎于虚无的倒影。” “是啊,这大概就是人脑的自我保护机制,因为人难分好坏,梦中的东西却很好定义。”她站起身子,赤足踩在细密绵软的沙砾之上,“美梦或是噩梦,也许人只有在梦中才能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害怕什么。” 说到这里,蒂芙尼忽然笑了笑,一把揪住身上披着的那层轻纱,以一种缓慢但坚定的姿态将它轻轻扯下。然而,当克里斯蒂安正为她的神情、动作着迷之时,女孩蓦地加快手上的速度。在嗤嗤拉拉的裂帛声中,她扯下那一整条轻纱,并像一个顽皮的小孩子那样趁着他一时不注意把那件白色的轻纱套在他的头上。 “来,抓住我,如果你能的话。”蒂芙尼挑衅的声音隔着白纱传来。 他看见,女孩冲着他勾了勾指头,身后的朝阳将她的身体曲线和轮廓映衬得恍若印象主义的油画。 他看见,女孩转身朝着大海跑去,那肆意飞扬的黑发、那光洁柔滑的背部、那饱满浑圆的臀部,无一不是美的象征、美的结合、美的体现。 他看见,女孩轻笑着歌唱着朝着海水深处走去,浅灰色的海洋因暖红色的霞光而镀上一层细碎的金红色光亮,仿佛远处天边的曦光被揉碎了铺洒在海面之上。 所有景象,所有美好,所有这些,他都透过那件朦朦胧胧的轻纱看见了。可是,他无法看得更加清晰,他永远也无法看得清晰。他与世界之间有一层隔膜,就像身上套着的这层白纱,他费力地想将它从自己身上摘下,可是那看似脆弱的纤维材料却在这一刻韧性十足,他扯不破也摘不下,它像本就生长在他的体内那样根深蒂固。 所有的尝试都是徒劳无功,他放弃了,不再去管那件轻纱,因为透过那层半透明的遮挡物,他注意到海水已经没过女孩的肩胛骨。没来由的,他觉得自己应该追上她,不,不是应该,他觉得自己必须得抓住她,一定要抓住她。 “来,抓住我,如果你能的话。”女孩没有二度呼唤,可是幻听却在他的耳中重复了一遍。 于是,他爬了起来,开始朝着蒂芙尼所在的方位奔跑。从沙滩到海洋,从干燥到潮湿,从他到她,时间的流逝和空间的变换在这一刻如一幅长长的定格画卷依次徐徐展开——第一帧,他的上半身微微前倾,肌肉力量在腿部孕育着,等待即将到来的爆发;第二帧,他已经在奔跑,姿势丑陋,狼狈不堪,因身上那层碍事的轻纱而显得滑稽可笑;第三帧,他踏足海洋,洁白细碎的浪花淹没他的脚趾,泡沫一触即破。 快了,快了,他告诉自己,陈,我就要抓到你了,你跑不了多远的。 可是,他错了,他以为的终究只是他以为的错觉。在某一刻——无法具体到某一分某一秒,大概在第三帧和即将到来的第四帧之间——浪花上那一亿枚微不足道的泡沫在红色微光的笼罩下破灭了,如同他的想法、如同他的动作,甚至如同头顶这片天空。 第四帧到来,就空间上来说,他的位置没变,还是刚刚踏足大海边缘,而就时间上来说,与他有关的万事万物仍处于泡沫和幻想破灭的那一刻,时空在当下仿佛凝固了。可是,与他无关的天空却变了,不久之前还透着一股懒洋洋暖意的朝霞在这一刻变得更加金黄也更加浓郁,太阳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昏昏沉沉的模糊黄光。 不,不,不!有某种情感锁住了他的喉舌,迫使他只能在心里大声吼着,颤抖着看着这一幕。记忆深处有某种东西正在复苏,那是他先前所做的那个梦,他在梦中失去了什么,他即将想起自己失去什么,那是他绝对不愿面对的绝望和绝对不可饶恕的痛苦。 第五帧,苍穹已怒,大地已变,剧烈的地震引发一场足以毁天灭地的心灵海啸,他的心在他的身体中震颤着,其激烈的振动频率使得他再也无法站稳脚跟。他摔倒了,像无能为力的废人那样摔倒,他感觉自己正在逐渐失去下半身的所有知觉。大地在这一刻抬升,位于海洋与陆块交界边缘的他被上升的岛屿抬高至半空之中,女孩留在汪洋大海里,她惊慌失措地回头看他,眼中带着一种不知所措的惶恐。 “不!不!”他突破了那种声音上的限制,大喊道,“陈,别再往前走了!快回来了!海啸,海啸来了!” 蒂芙尼回过神来,开始转身朝着正在逐渐抬升的陆块奋力游动。可是,她不能,板块的剧烈运动导致海浪层层叠叠,一浪更比一浪高。在这种大自然的伟力面前,即使她是速度最快的阿基里斯,也绝对不可能追上芝诺的乌龟。1 不断上升的陆块就是那只乌龟。 噩梦,是我先前做的那场噩梦,噩梦降临了,是我梦见了噩梦,还是噩梦里的我梦见了这样的现实?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眼睁睁地看着两人之间的距离正在无限拉大,绝望而苦痛的心灵不可避免地想到,噩梦正在变成现实,现实正在变成噩梦,也许哪样都没区别,也许这就是我应得的一切。 “k,救救——”女孩的尖声呼救喊到一半就被汹涌的海水打断了。 他一会儿抱着脑袋,一会儿捂住耳朵,一会儿又疯狂捶打双腿。动起来,动起来啊!他在心里狠狠咒骂自己,你这废物,你一无是处的废物!别跪在这里像个没用的垃圾!动起来!快动起来,她在向你求救! 第六帧来了,天空中翻涌的金黄色云朵彻底扭曲为腐蚀性极强的硫酸云雾,海水正在高温下蒸发。他看着女孩在底下因急剧上升的水温而哀嚎着、尖叫着,他知道逐渐爬升的气压正在里里外外同时压迫她的五脏六腑和身体的每一个器官、每一寸细节。 她正在死去,可是,自己能做什么?就这么看着吗?不,我没时间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痛恨自己,他一边抹着分不清是润滑液还是眼泪的晶莹水珠一边想到,我必须做出行动,我必须救她,我不想经历这些—— “我不要!”他怒吼着,将自己的身体砸进潮湿发软的沙堆里。 他开始爬行,像一条卑微的、扭曲的、可笑的、丑陋的蚯蚓那样爬行,他蠕动着,身体的直觉正在丧失,从双腿朝着他的胸口蔓延。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他要在麻木感彻底吞噬之前做出行动。 我还有双手,对,我还有双手!他打起精神,手掌在滚烫的高温沙砾之间胡乱抓着。他用尽全身剩余的那点力气朝着陆块边缘爬去,他看见女孩正在底下的海洋中浮浮沉沉,海水已经彻底打湿了她的每一根秀发,黑色的头发糊在她的脸颊两侧,像是海草又像是某种不详的溺水征兆。 “不,陈,坚持住!”他蠕动着,大声喊道,“我到了,我快到了,我会救你的,说什么你都不该这么死去!该死的是我!我不能就这么丢下你!” 近了,近了,他的双手已经抓到陆块边缘,那虚幻的触感令他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麻木感已经从胸口泛到他的双臂,借着最后一丝力道,他将自己送下了那块不断抬升的陆块,朝着那片正在因高温高压而蒸发的海洋不可挽回地坠去。 到底谁是阿基里斯谁是乌龟?他属于前者还是还是后者? 克里斯蒂安掉下去了,从天而降,落在女孩身旁。海水的温度高得吓人,令人难以想象的大气压从四面八方而来,甚至从内部泵动而出,似乎要捏爆他身体的每一寸细节。 “陈!陈!”他奋力朝着女孩游去,终于在一个鱼跃之后抱住了她。 “怎么了?”女孩躺在他的身下,高潮余韵带来的潮红留在她的脸颊两侧。 他回过神来,错愕地看着女孩一丝不挂,被他压在身下。他们刚在某间公寓的浴缸里做完,此刻快感彻底退去,深深的疲惫却像蚂蚁一般爬上他的神经末梢。 “没什么,我累了。”他吻了吻她的唇角,从女孩身上爬起来。 “哦,先别急着睡,给你看见好东西。”蒂芙尼迈出热气腾腾的浴缸,晶莹的水珠顺着她那曼妙的身体曲线一路滑下。 “什么东西?”他跟着迈出浴缸,从后侧抱着她的腰用身体顶着她。 “跟我来。”蒂芙尼推开他,半是嗔怪半是责备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朝着公寓里那张咯吱作响的破旧床垫走去。 这间公寓看起来和母亲留下来的那间有点像,这儿的空气同样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不过室内环境似乎要更干净一些。他随着她坐在那张在岁月之中逐渐失去弹性的床垫之上,亲眼见着她从黑色尼龙包里翻找出一张黑胶唱片。 “这是什么?”他问道。 “黑胶唱片。”她拆开护封,解释道,“就我个人看来,黑胶唱片是工业革命以来最美的发明,至于其他的工业化趋势下的产物,全都是人类为这世界带来的乌烟瘴气。” “我知道,我知道这是黑胶唱片,我在全息电影和印迹中见过。”他斟酌了一下措辞,尽力解释道,“我是说,这里面,这黑胶唱片里面装的是什么?歌吗?” “算是吧。”她扬了扬手中的黑胶唱片,挑眉说道,“要听听看吗?” “当然,乐意至极,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我就喜欢上这种黑胶唱片了。”他笑了笑,说道,“这光亮的黑色表面看起来很宁静,似乎住着一位浪漫主义的灵魂。可是,这公寓里又没有唱片机,要怎么听呢?” “用你的心去听,”蒂芙尼拍了拍他的手,柔声说道,“来,我教你,我先演示一遍。”她伸出食指,轻轻放在唱片之上。“看仔细咯,开始了。” 她的食指开始滑动,如同唱片机的唱针那般沿着黑胶唱片的表面做逆时针旋转。 sorry 我很抱歉 bueart 但我的心 doesnt know well enoughleave you alone 不知道能否很好的离开你一个人 anands wont stay where they are 我的双手不会停留在他们的地方” 在静谧无言的夜里,一道温柔的歌声在食指和唱片的触碰下钻出,那是一首名叫《a way》的歌,演唱者是lotte kestner。他痴迷地听着那个美妙的女声在女孩的指尖歌唱着,像在讲一个安静的睡前故事。 “k,你来试试看。”女孩冲着他眨了眨眼睛,快活地微笑着。 “好。”他小心翼翼地接过那面黑胶唱片,像是怕一个不小心就玷污了这份难得的美。 “feels like youve been goen tislong“ 感觉好像你已经走了很久 feels like fate holds apart 这感觉就像命运把我们分开 but wait 可是等等 dont let your heart yet eak 别让你的心破碎 theres stilay 仍然有办法” 他的食指沿着黑胶唱片开始做逆时针转动,歌声响了起来,和lotte kestner对唱的是daniel be,一道舒缓的男声带着淡淡愁绪将他的心灵彻底攫取。 way 一种方式? didnay 我没说 say thaoundalready 说我已经找到它了 readynot 准备好了没 thiswhathave got 这就是我们所得到的 needfall apart, 无需分开 away 推开它” 身旁的呼吸不见了,鼻尖的香气不见了,床垫不见了,房间不见了,光线不见了。黑暗来了,现实和噩梦没有区别,他在歌声中隐隐约约意识到了她已经走了,彻彻底底走了,不可能再出现,不可能再回来。当时间流逝,他会对这段经历渐渐感到释怀,然后他会理所当然地放下来,也许吧,也许只有在一千零一个孤枕难眠的夜里他才会在迷迷糊糊中想到她。 想到这儿,他没有抬头,也不敢抬头,只是为某种不知名的事物无声流泪。 结束了,曲终人散,一切都结束了。这是最深最黑的夜,他独自一人坐在什么都没有的虚无之中,一边划动那张黑胶唱片一边静静聆听缱绻的歌声伴着宁静而悲伤的曲调。 你听,那歌声,那灵魂,的确有人住在这张想象的唱片里,不是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0x1d 非线性记忆 紧急逃生装置的速度远远大于星球逃逸速度,克里斯蒂安在太空漫游的过程中醒过来一次。 他的视线模糊,近乎于黯淡,黑暗顺着视觉边缘爬了上来,一点一滴蚕食着眼中因高速而扭曲不成形的景象。在high g状态下,他感觉身体沉重,仿佛有一千万吨钢铁压在身上,就连抬起手臂动一动的可能性都没有。 这种感觉很糟糕,有点类似于鬼压床,但要更难受一点。比起生理上的痛苦,更令他疲惫的是心理上的自我厌倦。 蒂芙尼的死抽走了他的思想,他唾弃自己,又不想面对现实,巧妙的人体自我保护机制将他再次投向深沉的睡眠。 ………… ………… “伤得好重。” “没死已是万幸。” “咱得给他重塑一条脊柱,用培育的人体骨骼,还是用钛合金?” “钛合金,可以用纳米机器人代替骨髓和神经。” “需要在表面蒸镀一层低温各向同性碳作抗凝血涂层吗?” “没那必要,这里是棋盘,不必多考虑生物相容性,只要做好表面功夫就行。” 黑暗在召唤,有人在呼喊,是谁在呼唤他的名?来自意识深处?还是浅层梦境之外的灰暗现实? 有人在说话,人们在说话,简单的讨论之后,紧接着响起一阵诡异的蜂鸣,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往他身体里钻,可他又完全感受不到源自现实的疼痛与冷暖。 他的痛苦源自内心,焦躁、自责、内疚和不安像大江大河,依着他的血管作封闭式循环。黑暗中有人在说话,但他不在乎,他的脑海中空无一物,只有伊丽莎白浮岛在一片茫茫金光之中不断坠落,像被推进深渊的城市,无数瑟瑟发抖的灵魂在城市中嚎叫、哭喊和恐慌。 倏地,一阵狂风在黑暗深处刮来,罡风凌厉如匕首,吹得克里斯蒂安脸颊生疼。伴随着冷风而来的是一片树叶,金黄色的银杏叶在大风之中飘摇,像一个体态轻盈的芭蕾舞女孩,又像不可轻易琢磨的影子情人。 银杏叶最终落至克里斯蒂安手中,捏着那枚树叶,蒂芙尼的声音从暗色的脉络中响起。 “我有一本古老的纸质书,一部哲学长篇小说,《苏菲的世界》,里面夹着的书签正是这么一片金黄色的银杏叶,你喜欢的话也可以带走一片。” 天空中忽然下起了稀里哗啦的大雨,雨水不是透明的水珠,而是千万片如出一辙的银杏叶,就连最细微处的脉络也一模一样。 克里斯蒂安握住那枚树叶,茫然抬头,目光投向无限深的黑暗。银杏叶组成大雨,每一片落叶都承载着一块记忆碎片,女孩的声音化作涟漪在黑暗中荡漾开来。 “那么,我们做一个约定好了。”蒂芙尼的声音响起。 “什么约定?”克里斯蒂安喃喃开口,声音与记忆中的“自己”重合。 “将来谁死了都不必办葬礼,”她说,“我们也不为彼此感到难过,因为我们一直都活在彼此的心里,永不死亡,永不忘记。” 那是来自那栋生态公寓内的回忆,可是死亡怎么会来得这么突然,来得这么叫人措手不及?他知道的,他一直知道的,人总会死,就像花总会枯萎,沙堡总会被海浪冲垮,万事万物总有个腐烂溃败的期限。 他早该知道的,可为什么他会这么难受?不就是死亡时间早晚的问题吗?可自己为什么会如此难过,又如此痛苦。 是因为喜欢吗?不,他不知道,克里斯蒂安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喜不喜欢蒂芙尼·陈,他已经独自游荡太久,早就忘记了爱一个人是怎样一种感受。冰冷残酷的现实不容许多愁善感之人生存,他早已学会扼杀人性,冰封内心,可同时,他也失去了爱人与被爱的能力。 那么是因为她把生机让给自己吗?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为什么一个女孩要把活下去的机会让给一个逃避生活、毫无勇气的懦夫呢? “我们没办法一起活着离开这里,你走吧。” 最后一片银杏叶飘落,那是蒂芙尼的终章,也是克里斯蒂安开始厌恶自己的滥觞。雨停了,当仅剩下的那片叶子飘落,世界寂静如初,重归黑暗,就好像他的心,空空荡荡,空空如也。 困意再度上涌,漆黑世界没有一丝光亮。他的意识沉沦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痛苦和绝望将他环抱,如潮水一般侵袭他的内心,耳边荡漾着的是温柔的哼唱,那是女孩在他的记忆中唱歌,歌声宛如一首安眠曲。 在记忆带来的幻听中,他睡着了,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想,比虚无还虚无。 …… …… “搞定,还真是不容易,他什么时候醒?” “应该快了,乔,你来看着他。” “怎么?你要走?” “对,我有些事情要处理,在他没准备好之前,我可不能让图灵杀手找到我们。” “没问题,那就交给我吧。” 两个男人在对话,混杂着电台司令的《sailthe oon》,一股钻心的痛从腰椎处传来,他能感到疼痛,这说明有人修复了他的脊柱,他对下半身的掌控又回来了。 “嘿,k,听得到我说话吗?”有人察觉到了他的身体正在微微颤动,那家伙凑得很近,嗓门有些大。 克里斯蒂安感觉自己躺在一个冰凉的手术台上,身下冷冰冰的金属物体,他试图睁眼,可眼皮很是沉重,他正在努力熟悉那种睁开眼睛、控制身躯的微妙控制感。 “很疼是不是?”那道声音又说话了,“别急,兄弟,我这有镇痛药,这就给你来一针。” 镇痛药?操,他压根儿就不想要镇痛,他只想要疼痛,只有肉体上的疼痛才能让他心理上的痛苦好受一点。 他根本不害怕疼痛,恰恰相反,他害怕感受不到疼痛。 一想到这里,内心对于痛感的畸形渴求和自我作践的诡异满足感一下子升腾起来,如电流一般顺着神经汇入人体的细枝末节。 在这种诡谲动力的驱使下,克里斯蒂安一下子睁开了双眼,他那虚弱黯淡的眼神盯着面前的男人,一下子明朗起来,像往微弱的篝火中添了一大桶汽油似的,燃烧着痛苦的火焰和无情的怒火。 “不,我不需要。”克里斯蒂安盯着那个男人,语气森寒地说道,“滚远点,我不需要镇痛药,痛苦让我活着。” 他说话的时候,手掌如闪电般探出,一下子攥紧了那个年轻男人的手腕,阻止那家伙将镇痛药剂打进自己的体内。 “嘿,嘿,哥们儿,别激动,是我,我这就丢掉,这就丢掉。”年轻男人松开自动注射器,龇牙咧嘴说道,“是我啊,k,我是乔,还记得我吗?” 克里斯蒂安看着自动注射器摔在地面,发出一声脆响,这才将目光重新移到那个年轻男人身上。这家伙很年轻,有漂亮的五官、匀称的身材,举手投足还带着一种无法抹去的优雅感,一看就是个有钱人家的阔少爷。 “是你,我接的最后一单委托。”克里斯蒂安皱眉说道,“我记得我在谷神星已经放走你了,这里是哪?” “老兄,能不能先松手?你看我的手指已经因为血液不顺畅而发白发青了。”乔冲着自己的手腕努了努嘴。 “你变了很多,似乎不那么怕我了。”克里斯蒂安松手,但目光依旧寒冷如坚冰,在等待着一个解释。 “哎,这事儿说来可就话长了。”乔叹了一口气,解释道,“这里是睦月城的地下诊所,我们向一个黑医租来替你做手术。” “你们?”克里斯蒂安面无表情地问道,“你们是指谁?当初那个女复制人?” “女复制人?你是说乔伊?”乔瞥见k眼中的寒光,连忙说道,“哥们儿,你不知道吗?当初乔伊和我的出逃只是一个骗局,乔伊爱我是父亲下的命令,你放走我们之后,乔伊亲自把我带了回去。我父亲说,这是男人成长的过程,为的就是将我捧到高处,再让我摔得清楚。” “我知道,当时我不是给了你提示?”克里斯蒂安冷笑道,“我的任务就是找到你们,再随便找个借口放走你们。你不会以为我当时说你很幸运是因为有乔伊爱你吧?” “所以你当时说的幸运,是指我有个好父亲?”乔愣了一下,摇了摇头,轻声说道,“这点你说得或许没错,但父亲从不知道我要什么。他将我捧得很高,也的确摔得很清楚,只是结果和他预料的相反。” 乔顿了顿,认真说道:“回家之后,父亲当着我的面叫乔伊脱去衣服,并用小刀围绕着她的脸庞割了一圈,接着让她撕下自己的脸皮,再一点一滴剥去全身人皮,跳进他精心准备的火葬场。那一天,我吐了不下十次,一整个晚上睡不着觉。我知道乔伊不是那种真正觉醒自我意识的复制人,但自那以后,我就决心为那些有意识的复制人谋出路。在父亲死后,我现在为浪潮工作,所以我们指的是浪潮。” “呵,浪潮。”克里斯蒂安掀开盖在身上的手术洞巾,下了手术台,“对不起,我对你们不感兴趣。” 他抓起那条蓝绿色的手术洞巾,随意围在自己腰间。地下诊所的手术室里有些拥挤,最角落摆放着一个类似衣帽橱似的消毒柜,里面放着一些衣物。 “你的衣服全烂了,我们帮你处理掉了。消毒柜里面的衣物是根据你的尺码挑选的,你都可以穿。”乔在他身后说道,“听着,k,我在浪潮找到了自己丢弃的、遗忘的东西,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明白,乔伊和我的父亲都只是纠缠我的鬼魂。所以,一切都没有意义,就连我本身的存在都没有意义。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失去的本就不是真的,甚至连自己也不是真的,那么这个空洞洞的世界对你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 克里斯蒂安怪异地看了乔一眼,他从里面取出一件t恤和一条牛仔裤。套好之后,他推开手术室的门,门外还有一个衣帽架,顶端挂着一件兜帽衫,底部放着一双磁力靴。 “这也是为你准备的,同样符合你的尺码。”乔走了过来,轻声说道,“你的私人物品我都帮你塞到那件外套的口袋里了,一片银杏叶和一些药物。” 克里斯蒂安又瞥了这家伙一眼,他穿上乔准备的外套和鞋子,打定决心不管对方说什么,他都直接离开。 手术室是在一个地下室,可诡异的是,从地下室到地表的药店,再到药店出门,乔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把k送到药店门口,并目送着他一路远去。 “诡异,浪潮,他妈的可真是诡异。”克里斯蒂安情不自禁回了一次头,看见乔依旧站在原地,目光之中空空荡荡的,像在打量什么都没有的虚空。 浪潮如果不是为了让他加入,为什么又要救他?克里斯蒂安不知道,但他想,去他妈的,不管了,他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但是…… “该死,我要去哪?” 站在睦月城的街头,雨水打湿了他的发。克里斯蒂安一时之间忽然不知道自己属于何处,正如他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要到哪儿去。 夜幕低垂,天空淡白色的云雾因为城市灯光的反射而呈现出一种橙红色的光彩。在穹顶系统编织的黑夜之下,高楼大厦之间的巨型显示屏播放着形式不一的商业广告,万千霓虹灯光渲染人间,在粉红、魅蓝、亮紫的交错下,全息模特的修长大腿迈遍了睦月城的绝大部分角落。 克里斯蒂安站在人群之中,身边的路人来来往往,像一条川流不息的河。他顺着这条大河随波逐流,就像命运的洪流裹挟着他滚滚前行,眼中是不知该往何处去的迷茫。 在自我与群体、个性与共性、网络与现实之间,他的世界是一块海绵,已经吸收了足够多的悲惨。走在街边,食物的香气蹿进他的鼻孔,他有些饿,在“不眠之夜”点了一盘那不勒斯风味意面,侍者还是上次那一个,可身边却没了蒂芙尼·陈。 这一次,他吃光盘中的所有食物,连一丝罗勒叶碎都不剩下。他大口咀嚼,大口吞咽,大口喝酒,就好像餐盘中盛放的是悲伤与痛苦、回忆与现实。 在“不眠之夜”吃完意面之后,他又来到街上,却总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隔了一层膜。雨水打在他的脸庞之上,一种淡淡的疏离感挥之不去,萦绕在他的心头。他向来都是对世界无动于衷的,但那是他主动排斥这个世界,可这次,他却觉得是世界在排斥自己,它将自己囫囵吞下,又将自己吐了出来。 “操,陈,你害惨我了,我从未这么奇怪过。”克里斯蒂安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腰椎处的痛苦刺激着他的神经,“咱们还没一起去地球呢,我想看洁白细碎的浪花、一望无际的大海、澄澈空明的蓝天,还有慵懒闲散的浮云。” 他在马路上自言自语,语气温柔,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梦想是为之奋斗的驱动力,信仰是漫漫长路上的驿站。上了发条的玩偶会自动往前行进,哪怕前方是悬崖。活着,却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他的梦想是什么?没有。他的信仰是什么?没有。他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他是obody,他悲哀、绝望、孤独,可是,没有人会在意。 在不知不觉间,他又走到了76大道,离他和女孩去过的那家记忆管理局很近。 “陈,我想再见见你。”站在记忆管理局的门口,克里斯蒂安喃喃自语,点亮了触摸板,“如果不是记忆中的相见,那该多好。” “您好,欢迎来到记忆管理局月球分局,请问您想要办理什么业务?”扬声器中传来一道死气沉沉的女声。 “我找卡特琳娜啊,她在吗?”克里斯蒂安对着触摸板上的蜂窝状小孔说道。 “卡特琳娜?对不起,先生,我们这里没有这么一个人。” “怎么会没有呢?”克里斯蒂安怔怔说道,“她是这里的员工,曾经接待过我,我不知道联系她的那串代码。” “先生,我是新来的接待员,或许您说的那位卡特琳娜小姐已经辞职了。” “好吧,管他的,反正我要的东西你也能给我。”克里斯蒂安飞快说道,“我要浏览记忆,你们这应该有提供回忆服务吧?我想你们把我投进我自己的印迹之中,我想回到1月18日,从我母亲的葬礼开始。” “好的,先生,如果您有植入微型显示屏,请将手腕靠近摄像头,或者用手持终端付款。” 克里斯蒂安耸了耸肩,抬起左小臂,将手腕贴近触摸板上方的摄像头。一道亮光自摄像头中激射而出,上下扫描之后,那道女声再度响起。 “感谢您购买我们的服务,请稍等,门将在五秒钟后打开。” 克里斯蒂安后退几步,听着门后传来沉重的机械转动声。在一声轻响过后,触摸板上浮现出一只被三角形线框套住的独眼,电子防盗门的锁芯和插销随之自动弹开。克里斯蒂安推门而入,这一次的通道是向上盘旋的。 在通道尽头,负责接待他的是一名身穿白大褂的年轻女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模样大概在二十五到三十之间,无论是气质还是样貌要比先前见到的那个卡特琳娜稍逊几分。 克里斯蒂安没有寒暄的心情,接待员也不是很热情。她带着k来到一间通体雪白的空间之内,房间里面一片空白,除了一张躺椅和天花板上垂下来的机械臂之外,就别无他物。 “先生,机器会自动追踪您想要的记忆片段,只读记忆不会保留且无人可见,您的隐私将得到最大化的保障。”女接待员一丝不苟地说道,“请您坐好,我会将机械臂接近您的脑机接口,为保证个人隐私不被侵犯,机器会在我离开房间之后才开始运行。” “随便吧,赶快开始,”克里斯蒂安不耐烦地说道,“怎样都好,只要能快点把我丢进记忆里就行。” 女接待员歉意一笑,随后敛去公式化的笑容,将机械臂中的光缆接进他的脑机接口。光纤已经连接,女接待员对他弯了弯腰,便头也不回,直接离开房间。 躺椅扶手上的腕轮将催眠的药物注入克里斯蒂安的体内,睡意上涌,但和先前的印迹体验不同,这一次他在探索自我,因此印迹有一个加载的过程。 他的意识来到一个“鸡蛋”之中,身周是流动的二进制编码,1和0在他的眼前荡漾着,像鸡蛋里的蛋液。每个鸡蛋壳内都有一块空的地方,没有蛋液,这个结构叫气室。克里斯蒂安此刻正身处气室之内,他看见二进制编码排列组合,凝聚成一条时间线。 时间是线性的,但记忆并不一定得受线性时间束缚,记忆可以反复读取的,感官体验可以拼凑再造,像一本书、一部电影。 在时间序列的最左端,1月18日,底下那一串二进制编码骤然发光。明亮的光线实质化,化为一张大网,罩住克里斯蒂安的意识,幻觉拉出重影,他的世界在进行一场无用的旋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0x1e 打破过往 一连好几天,克里斯蒂安往返于记忆管理局和母亲生前所住的那栋生态公寓之间。 白天,他一个人躺在银灰色的金属椅上,将机械臂插进脑机接口,意识通过光纤沉浸在那些记忆中曾闪闪发亮的美好片段。他一遍又一遍地体验着,就好像他一天不来记忆管理局,脑海中那份有关蒂芙尼的印象就会蒙尘似的。 记忆是有关时间、存在和距离的,现在她离自己也许比一千亿光年还要遥远。 晚上,他又回到肮脏狭窄的生态公寓,在那间罐头似的屋子里抽烟、喝酒、睡觉,有时候身边还会躺着样貌迥异的美貌女子。那些女孩都是主动上前搭讪的站街妓女,有的要价不菲,有的只是想吃一顿大餐。 克里斯蒂安从不拒绝她们,正如他从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是他带她们回家,却不是为了肉体的欢愉和体液的交换,他付钱让她们做一个安静的听众,听他诉说那些神神叨叨的哲学观念,并邀请对方一起喝得烂醉,大谈狗娘养的人生。在这之后,在酒精的冲击之下,才是一次又一次直白而苦涩的滥交,躺在身边的床伴来来去去,千张面孔叠加又变幻,他甚至不记得那些女孩的名字,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妓女们将克里斯蒂安当成一个怪人,并在各自的小圈子之中流传开来。谣言一经催生,便酝酿出了人心的恐慌。女孩们经常在跟他回家的路上生怕他突然狂病大发谋杀自己——因为许多连环杀人犯都喜欢挑妓女下手——久而久之,她们便在生命与金钱之间选择了前者。 在这段时间内,他像一株杂草,扎根于腐殖质之中,从黑褐色的痛苦与血红色的仇恨中汲取营养,野蛮生长。由于多次在过往记忆和当下生活中来回切换,克里斯蒂安的脑子乱糟糟的,混乱得就像千万种颜料汇集的大染缸,总是在起身、刷牙、走路和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想起记忆中那些微不足道的细节。 他想起那间教堂和安葬母亲的目的,他们曾在雨中交锋,像致命的舞者迈着华丽的舞步。他想起那家“不眠之夜”酒吧,蒂芙尼替他挑去青椒和罗勒叶碎时的神情举止像油画那般凝固,一个惊人的善意之举如传世之作那般隽永。他还想起两人之间的每一次欢愉,他记得她将黑色哑光皮衣拉至肚脐处的性感与可爱,就像一株摇曳的罂粟,或者带刺的玫瑰。 也许蒂芙尼·陈就是那个人,是他渴望被爱的渴望,是他梦想成真的梦想,是他拥有全部的全部。可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可以,他是乐于沉沦的沉沦,是正走向极端的极端,是倾向于自我毁灭的毁灭。 这种堕落糜烂的生活大概持续了半个多月,在这段时间内,吃饭、睡觉、交流,一切都毫无意义,就连意义这两个字本身也不具有意义。克里斯蒂安在机械性地重复每一天的生活,吃饭是无意义的咀嚼,睡觉是无意义的逃离,包括交流也只是无意义的遣词造句从不断开合的嘴中脱口而出。直到后腰处的伤势渐渐痊愈,他才惊恐地发现疼痛正在逐步离他远去。这是无法接受的,痛苦是让他感觉真实的唯一方式。 于是,在某一天早晨,他从那张破床垫上醒来,眼中带着噩梦惊醒时才有的恐惧。 “不!我不要!”克里斯蒂安掀开被子,在床垫上来来回回走动,“我不要被抛之脑后,我不想要与世隔绝,我不要!” 他走下床垫,跟疯了似的搬来椅子。他在那间罐头屋内的天花板上钻了一个洞,打了一个钉子,准备用一捆数据线勒住自己,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慢慢窒息。人类本身和这个世界存在一种不可调和的矛盾,死亡是消除恩怨最好的方法了,它让你重新和世界和解。 无形者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那个戴着兜帽和盖伊·福克斯面具的神秘人破“墙”而入,他黑了克里斯蒂安的螳螂刀,锋利的刀刃割断数据线,阻止了k的疯狂之举。无尽的白光伴随着无形者的到来而爆发,他来的时机恰到好处,就好像这家伙24小时都在监视k,以防悲剧的上演。 克里斯蒂安的视觉被无形者入侵,受全息光爆的冲击,他的身体下意识向后一倒,摔在那张破床垫之上。强光带来的刺激就好像无形者狠狠给了他的眼睛一拳,致盲感还未完全消散,视野之中所有景象皆是一片白茫茫的光亮。克里斯蒂安闭着眼睛,等了五秒钟,才恢复自己的视觉。 “他妈的,k,你真是个疯子!”无形者的全息影像喘着粗气,看起来很愤怒,“操,兄弟,你很喜欢她?别忘了你的命是谁给的!” 无形者的声音很是沙哑,真实的嗓音隐藏在电子合成声之后,可这是k第一次见到这家伙生气,却不知道他是因为自己想死,还是同样为蒂芙尼·陈的离去感到难过。 不过这一切都无所谓了,失去了生存欲望的克里斯蒂安对一切都没了好奇心。 “不,其实我不知道,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她,我不知道喜欢人是什么感觉。”他瞥了无形者一眼,眼神之中满是死寂,“我想,两性之间的关系,不就是一段稳固而可靠的肉体关系吗?而夫妻顶多就是再加上几句嘘寒问暖,可能还会有几段小争吵。如果说喜欢是一种狂热的情绪,足以令人类为心上人而死,那我应该是不喜欢的,我不是想要自杀,我只是想要真实的痛感。” “我想,没有谁真正需要某人,没有谁真正被需要。倘若有此需要,也是短暂性的需要。某个人离去造成的空白终将由另一个人补上,即使用的料子不同。”克里斯蒂安痛苦地咳嗽几声,按着喉咙说道:“从另一方面来说,失去她又是不可以的,我的生活不能没有她,没有她就好像少了点什么,这感觉很奇怪,就好像在很早之前,她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即使我知道,没有什么伤痕是时间所抹不平的,一如没有谁是被真正需要的。” 无形者转头看他,面具之下是黑暗,克里斯蒂安没能从中看到眼睛,或者是一丝亮光。可是他已经不在乎了,k耷拉着眉眼,伸出右手,在边上胡乱摸索着,找到一支香烟。 他点燃香烟,吐着云雾说道:“你知道吗?没有人会在我孤独抑郁的时候拍我肩膀了,再也不会有那么一个女孩替我挑出那不勒斯风味意面的罗勒和青椒,就好像那部名叫《后天》的老旧灾难片搬到了现实,加利福尼亚不再有阳光,夏威夷的火奴鲁鲁不再有草裙舞,我的世界是寒冷僵硬的冰河世纪,低沉暗淡的苍穹布满无用且垂死的星辰,别说后天,我连明天都不知道会怎样。” “我不知道你的明天会怎样,哥们儿,但你不能再做今天的这种事。”无形者挥动虚幻的手掌,落在k的肩膀之上,“你看,我在拍你的肩膀,在你孤独抑郁的时候。无形者,neutros,结尾的‘s’就是我们——,k,活着需要目标,仇恨是一种很不错的动力。” “还有呢?你还有什么高见?”克里斯蒂安又吸了一口,吐出烟圈,“我不知道她对我究竟是否重要,但令我难过的不只是她的死,更令我难过的是她就像一小段美妙的插曲,而曲终人散之后我也许终有一天会习惯她的死亡。我害怕的是,若干年后,我会在某一天忽然想起,然后一脸无所谓地告诉他人这段往事,‘我认识一个死了的姑娘’,我不再怅然,因为我深知我的本性就是这么无情,可是她牺牲自己救了我,我内心的某一部分让我讨厌我自己。” “我觉得,你不该想这些。蒂芙尼·陈说过自己有一个妹妹,我觉得你有责任看看她。”无形者低声说道,“毕竟她的姐姐把生存机会让给了你,你不能一边烂在这里一边责怪自己是个废物,你总得做点什么。” “好吧,确实有那么几分道理。”克里斯蒂安咧了咧嘴,将烟头按在地板上熄灭,“她的妹妹,我得去看看,还有疯控中心的人,一定要付出代价。” “很好,地址我已经替你查明了,蒂芙尼的妹妹住在绯冷城的生态公寓。”无形者抓住k的手腕,一条地理位置信息在微型显示屏上浮现,“你准备好了就可以出发,我得先走一步。” 无形者说完便起身,他冲着克里斯蒂安摆了摆手,甚至没有再多说一句就直接化作一团白光消散。他的离去和他的到来一样突兀,克里斯蒂安看着紧锁的房门,心想这家伙还真是一个怪人。 想到这里,k站起身,走到小小的窗格子前,透过爬满雨珠的玻璃窗眺望远方天空的灰暗和近处霓虹灯光的斑斓,城市在光暗交错之中被沉重的雨幕扭曲,朦朦胧胧一片,像基本元素混合的产物,单调得可怕。 克里斯蒂安没来由想到实验室里的场景,那些被装在敛尸袋里的无头死尸,那些血肉模糊的细枝末节,那灰白与暗红交织凝固的脑浆与血花。世界一块案板,他是案板上被剁碎的肝脏,早在遇上蒂芙尼·陈之前,就已支离破碎,不成人样。 安德烈·胡……蒂芙尼·陈……弗雷德·怀特…… 前些日子,他曾向弗雷德·怀特发起过通讯请求,他想报告蒂芙尼·陈的死讯,可是对方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似的。基于此,他怀疑那个有着金属手臂的怪局长知道点什么,可诡异的是,他竟无法再联系上月光莫妮卡和身后的一整个red。 “皮特先生,是我。”克里斯蒂安耳朵上的通讯指示灯在黑暗中闪烁。 “k,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哭拳中间人皮特·李的全息影像出现在他的瞳孔深处,“还真是稀客,我以为你要休息一段时间,怎么有空联系我?” “听着,皮特,咱们是……咱们应该还算朋友吧?”克里斯蒂安淡淡说道,“我想让你帮我查一个人,动用一切你能动用的资源。” “兄弟,没听过那句话?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要利益一致,咱们自然就是朋友。”视讯另一端的皮特·李正坐在一张木桌前,优哉游哉地喝着咖啡,“说吧,你想要让我帮你查什么,只要不是和普世公司那种大怪物为敌,我都可以接受。” “好吧,你可能没听说过,我前段时间在为red效力,”克里斯蒂安飞快说道,“不过我想让你查的人不针对公司,我想让你查查弗雷德·怀特,他是red副局长,我有一个朋友,蒂芙尼·陈,她走了,我怀疑有人出卖我们。” “red?我没听说过这么一个组织。”皮特·李看起来有些困惑。 “red是最近成立的,你没听说过也很正常。”克里斯蒂安皱了一下眉,说道,“总之,我想你帮我查查弗雷德·怀特这个人,包括他的工作、家庭和人生经历,我有点怀疑他。” “好吧,”皮特·李沉默片刻,轻声说道,“一有发现,我会马上联系你。” “谢谢。” 克里斯蒂安挂断电话,他在购票网站上买了一张前往绯冷城的船票,紧接着双手插着裤兜便出了门。 他没什么都没有,便没有什么好携带。 ………… ………… 四天后,克里斯蒂安搭乘赫利俄斯-737太阳帆飞船来到火星。 按照无形者提供的地理位置信息,他搭上计程飞车,并在行车电脑中录入目的地坐标。一小时之后,自动驾驶飞车便将他带到了边缘区与缓冲区的交界,一个拥挤、破旧、贫穷、落后的底层人民生活地带。 人们在飞旋车停在地面的那一瞬间围了上来,大部分是赌鬼、酒鬼和妓女。他们是不起眼且常见的人群,却是邻里监督组织(neighborhood watch)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计程飞车并不起眼,但克里斯蒂安作为一个陌生人,瞬间引起了这个社区不少人的注意。 k在推开车门之前,从尼龙枪套中掏出一把黑市上新购的大口径手枪。他将自动手枪握在手中,经过膜黑磷化处理的握把在带来冰凉感的同时也带来了安全感。他下了车,粗犷凌厉的枪管在不经意间从众人身上扫过,围成一圈的人群纷纷后退几步,眼中却闪烁着危险的好奇光芒。 这是所有边缘区的潜规则,这里的人虽然贫穷恶劣,但也团结得很。他们有时内斗,有时互助,在外人到来的时候一致排外。克里斯蒂安在睦月城的边缘区长大,12岁离家,他知道,对付心有歹意的家伙,仁慈和软弱只能给他们行凶的借口,唯有强硬的态度才能威慑住他们。 于是,当计程飞车重回高空,克里斯蒂安撇了撇嘴,随手一枪打在一个倒霉蛋脚边的空地上。人们跃跃欲试,却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他们看得出点子有些扎手,在一番掂量之后,便打消了内心中见不得人的小心思。 克里斯蒂安用一种极为冷淡的眼神扫视四周,随后挤入人群,离开这里。 根据资料显示,蒂芙尼的妹妹叫希雅,希雅·陈,一个十八岁的少女,住在边缘区,却在皇后区上学。克里斯蒂安循着眼球中的ar导航路径,来到了一栋满是涂鸦、油漆和脏话的蜂巢式建筑。 绯冷城的生态公寓要比睦月城来得干净一点点,但好不到哪儿去,唯一出彩的地方便是电梯间的运行速度要快上很多。电梯直上22层,克里斯蒂安身后依旧还是跟着几个小尾巴,但他不在乎,他直接来到2233室,按响门铃。 “谁?”扬声器中传来一道甜美的嗓音。 “k,你姐姐的搭档,不知道她有没有和你提起过你。”克里斯蒂安望了一眼身后,路过的人们时不时用警惕的目光打量他。 “我姐姐是谁?”屋里的女孩问道。 “蒂芙尼·陈,”克里斯蒂安轻声说道,“你是希雅·陈,对吧?” “请稍等。”通讯被挂断,门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片刻过后,2233室的电子防盗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一丝缝隙,一个黑头发的女孩站在防盗链后面,明亮的大眼之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冷静地盯着克里斯蒂安打量。 “姐姐的确提起过一个白头发的家伙。”希雅·陈一脸平静地说道,“你有银杏叶吗?” 克里斯蒂安愣了一下,他从兜帽衫的口袋中找到那枚皱巴巴的银杏叶,金黄色的扇形叶片在虚拟阳光的照射下脉络分明。 “是这个吧?” “嗯,是你。”希雅摆了摆手,拔下防盗链,敞开门,“东西你自己收好,进来吧。” 克里斯蒂安注意到希雅对着他身后盯梢的人挥了挥手,那些一直跟踪的他的家伙才肯散去。 “别介意,他们就是这样。”希雅·陈耸耸肩,在k进屋之后关上门,“虽然看起来很不友善,但其实只是安全感极度缺失的表现,他们只是警惕外人,实际上挺热心的。” 克里斯蒂安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这个看似没有情绪波动的女孩,跟着她进了内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应该算是蒂芙尼·陈的家,但克里斯蒂安在这里却看不到任何一丝温馨。 没有太多女孩子的衣物,也没有太多摆设,屋内空空荡荡,只有一张床垫,一张pvc真空吸塑桌,一块聚碳酸酯塑料椅和一台立式终端,还有一本丢在床垫上的纸质书。 克里斯蒂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憋了一会儿,还是直接看开门见山说道:“希雅,我来这,是为了通知你姐姐的死讯。” “嗯,我知道。”希雅·陈瞥了k一眼,眼神波澜不惊,“床上那本书,《苏菲的世界》是我姐姐给你的,你可以带走它。” 操,这孩子也太奇怪了一点。克里斯蒂安被希雅的态度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他看着她拉过那张塑料椅,将立式终端的数据线插进脑机接口,在屏幕上不断书写着什么。 “你在做什么?”k问道。 “做作业,我姐姐给我留的作业。”希雅没有回头,语气平淡得像是白开水,“你能帮我检查一下,看有没有书写错误吗?” 克里斯蒂安皱起眉头,希雅·陈的表现有些古怪,这种诡异令他的心里产生一种淡淡的不安。可是他没办法拒绝对方的请求,他蹙眉凑近了看,却见立式终端的屏幕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字迹很小,组合起来像一群蚂蚁。克里斯蒂安打开义体眼球中的缩放功能,他将那一行行字放大十倍,这才看清那成千上百行的文字都在重复一句话——“i’ not real” “这是什么?”克里斯蒂安问道,“这就是你的作业?为什么都是同一句话?” 那种不安感更加强烈了,就像冰块在海中一点一滴上浮,莫名却极致的战栗感爬遍他的全身,激起一阵阵鸡皮疙瘩。 “这是姐姐给我留的作业,先生。”希雅古井无波地说道,“我没有感情,不是真的,因为我是一个复制人,并不是人类。” 她从那张塑料椅上转身,以一种深邃寂寥的目光盯着克里斯蒂安的双眼。 “k,你了解我的姐姐吗?”她面无表情地说,“我有一个秘密想和你分享,她是浪潮的一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0x1f 无形者 操!怎么可能?! 陈的妹妹是一个复制人?蒂芙尼·陈是浪潮的一员?这是真的,还是说这只是无形者故意诱导的一个局? 是无形者将自己带到这里来的,那家伙一直和浪潮有着某种联系。他想起了离开地下诊所时,乔毫不阻拦自己甚至连一句劝说都没有,就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走掉。可是,也的确只有蒂芙尼的妹妹才有机会知道银杏叶和纸质书的故事,那么如果不是无形者故意诱导,是不是意味着蒂芙尼·陈一直都是浪潮的间谍,而自己一直被蒙在鼓中? 可问题是,蒂芙尼·陈是故意接近自己吗?为何要把他拉进red,又为何要牺牲性命,把他放进安德烈·胡的紧急逃生装置里? 克里斯蒂安不知道,一时之间,他的脑子乱糟糟的,就像缠绕成一团的毛线球,线头已经彻底迷失在毛线交错之间。 “带上那本书,离开吧。”希雅·陈的声音响起,打断他的思考,“不用再来看我,我可以很好地照顾自己。” 克里斯蒂安没有看她,他走到那张床垫边上,俯身拾起那本《苏菲的世界》。在夹着银杏叶的那一页,蒂芙尼在上面写了一句话,似乎是留给他的:k,你在现实中经历的都是虚构的,你在网络上发现的都是真实的。 “希雅,这是什么意思?”克里斯蒂安将茫然的目光投向不断书写的希雅·陈。 “我不知道,先生,”希雅摇了摇头,认真说道,“天快黑了,你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小心阴影中的毒蛇。” 小心阴影中的毒蛇?克里斯蒂安总觉得这句话很熟悉,似乎是谁曾对他说过似的。 他不再多想,只是记下书上那句话,却没带走那本纸质书。 他浑浑噩噩地出了门,回到街头,甚至不记得是怎么去的皇后区。他唯一记得的是,当他下了飞旋车,站在皇后区的街头,那种被监视、被注目的感觉再度浮现。这种感觉很微妙,只是诡异的是,他并没发现监视者。 最终,他进了一家名叫“亚特兰蒂斯”的高档餐厅,这里是皮特·李精心挑选的会面场所。在离开那栋生态公寓之后,皮特·李发来讯息,声称找到了一些东西,并定在皇后区的“亚特兰蒂斯”见面。 “先生,您想吃点什么?”外表温文尔雅的男服务员洋溢着热情笑容,上来为他点单。 “随便来一点,”克里斯蒂安恹恹说道,“上你们这的招牌吧。” 作为太阳系经济文化中心,绯冷城皇后区的高档餐厅有许多海鲜食材皆来自地球的辽阔大海,并经冷冻处理之后,由专门的货运飞船批量运输。在这颗红色星球上发展出来的菜系,讲究食物清而不淡,鲜而不俗,嫩而不生,油而不腻。 很快,服务员便端着本店招牌走了过来,“亚特兰蒂斯”是一家海鲜餐厅,其特色菜便是高汤熬制而成的上汤焗龙虾。 “上汤焗龙虾,先生,”服务员笑不露齿,笑容完美得让人有些毛骨悚然,“本品肉质洁白细嫩,味道鲜美,蛋白质含量高,脂肪含量低,营养丰富,特别适合伤者滋补食用。” 克里斯蒂安霍地抬头,黯淡的眼神骤然明亮,他一把攥住那名男服务员的手腕,压低嗓音说道:“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有伤?” 男服务员轻轻抖了抖手腕,如一条滑不溜秋的鳝鱼,抽走了自己的手。他的双腿轻挪几步,幅度小得几乎没有,却在一个恰到好处的角度,遮挡了附近食客的目光。 “先生,您还想点什么?”服务员大声说了一句,接着又借着上菜的姿势,凑到k的身边,小声说道,“你要等的人已经在门口了,规则不允许我直接提他的名字,但记住,小心阴影中的毒蛇,眼见未必为真,你看到的都是我们想被人看到的。” “你是浪潮?”克里斯蒂安问道。 服务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微微点头,又摇了摇头。他的态度模棱两可,在将那份上汤焗龙虾从托盘中取出并摆在桌上之后,他便躬了躬身,径直离去。 “k,好久不见。”就在这时,一道略显苍老的男中音从他身后响起。 克里斯蒂安回头,看着皮特·李绕过桌椅,缓步走到他的面前。和眼下大部分经过义体改造的人类不同,皮特·李是那种稀少的“纯净派”,坚持不让任何外来物植入自己体内, “好久不见,皮特先生,”k看着对方坐在自己对面,蹙着眉,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最近过得还好吗?” “我?我当然好得很,没有什么能难住我。”皮特·李愣了一下,叹息道,“倒是你,我看你最近过得糟糕得很。” “也许吧,皮特先生,也许这就是我的人生,注定一团糟。”克里斯蒂安托着腮帮,看着对方开始大快朵颐,自己却食欲却无,“怎么样?我让你帮我查的,有找到什么吗?” 一阵沉默,直到皮特·李一个人吃完一整盆上汤焗龙虾,他才放下筷子,打了个饱嗝。 “跟我来。”他站起身子,朝着外面走去。 当他们走出“亚特兰蒂斯”的餐厅大门之时,自动泊车系统已经将皮特·李的飞旋车送到门口。克里斯蒂安跟着他上了车,两人顺着光亮的全息跑道来到了郊区。 山坳,红色土壤,巨大的全息广告牌…… 他们来到比弗利山庄,无人机迎了上来,发出一道冰冷的电子合成声。 “对不起,请止步。”无人机的声音在寒风中飘荡,“这里是商业别墅区,不接受参观。” 克里斯蒂安困惑地看着皮特·李,不知道他要做些什么。 “我是房产经纪人,我有一名客户对这里感兴趣。”皮特·李把头探出车窗,平静地说道,“你可以扫描我的眼睛,我的虹膜登记在案。” 无人机射出一道淡蓝色的光线,明亮的蓝光落在皮特·李的眼球上。片刻后,无人机飞走了,就好像它已经默认了皮特·李的身份。 皮特先生冲着k无奈一笑,他从眼睛表面摘下一张拟态薄膜,半透明的薄膜完全模拟了某位房产经纪人的虹膜。他将飞车交给自动泊车系统接管,带着克里斯蒂安穿过曾经走过的喷泉。 只是这一次,没了艺伎,也没有了诡异的月光莫妮卡。 “这是怎么回事?”克里斯蒂安怔怔问道,“这里是red总部,你是怎么直接进来?” “k,这事儿说来话长,也正是我为你担心的地方。”皮特·李带着他逛了一圈,从口袋里取出一台手持终端,“我按你说的去找了,却完全找不到弗雷德·怀特这个人。” “怎么可能?” 皮特·李摆了摆手,示意k不要打断,这才说道:“后来,我又去查了red,结果发现根本没这个组织,你说的那个什么机构根本就不存在。”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终端,将资料以全息形式投射出来,继续说道:“然后我就查了你的行踪,利用一些摄像头,你看,这是其中几个录像。” 克里斯蒂安看着全息影像闪动,画面中的自己走在76大道上,独自一人,拐进了侏儒帮的那条小巷。在这个镜头播放完毕之后,全息影像自动切换下一个场景,那是绯冷城郊外的比弗利山庄,只是拍摄视角是一架无人机的视角,右下角标注的时间正是他第一次去red的时间。 “这是……” 克里斯蒂安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见“枪炮玫瑰”从远处驶来,并自动停下接受安保检查。无人机投射出一道扫描光线,拍摄的画面骤然一变,他看见了飞车构造和内部生命迹象,坐在“枪炮玫瑰”内的只有他自己一人。 “等等,这是怎么回事?”克里斯蒂安心里忽然产生一种恐慌,“蒂芙尼呢?蒂芙尼·陈,怎么没有她?” “我也查了蒂芙尼·陈,可结果是,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这个人。”皮特·李叹了一口气,“我之后我又查了你的行踪,发现在你去比弗利山庄的前一天,那地方有黑客拜访过的痕迹,奇怪的是,黑客没有带走什么,也没破坏什么。” “什么意思?” “你先告诉我,比弗利山庄是什么?”皮特·李问道。 “比弗利山庄是red的基地,由别墅区改造而来。” “不,比弗利山庄是别墅区没错,但至今仍在运营。我怀疑你就是那个黑客,只是压根不知道睡着的时候你自己的身体做了些什么。”皮特·李解释道,“你修改了无人机的安保权限,让自己光明正大走进比弗利山庄。还有那辆飞车以及与飞车捆绑的飞船,属于一个富豪,一个多月前刚上报过失窃。你混进了一场上流社会举办的晚会,我同样找到了一些人们发布在社交网络上的晚会照片,其中有一张合照,你自己看看。” 画面再次切换,浮现在k眼前的是一张全息彩照,参加晚会的人们并排站在一起,克里斯蒂安站在保镖行列之中,他却没在照片中看到弗雷德·怀特和蒂芙尼·陈的踪影。 “k,我知道你一定很困惑,但接着看。”皮特·李滑动全息投影,解释道,“这是我整理出来的追踪记录,关于近期你所有的动向。” 克里斯蒂安滑动全息投影,翻到倒生树那一页。他顺着密密麻麻的人名找到自己,记录显示,他订了一个双人间,入住人用的是他的身份id,登记的名字也只有他自己一人,就好像蒂芙尼·陈从不存在。 “为什么……为什么蒂芙尼·陈的存在完全被抹去了?”克里斯蒂安隐隐猜到了一种可能,却不敢承认,“皮特,这是怎么回事?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皮特·李摇了摇头,他站起身,唤来服务员结了账。克里斯蒂安茫然抬头,注意到餐厅里只有五个服务员,只是这五个里却没先前那个疑似浪潮的人员。 “走吧,k,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皮特·李离开餐桌,叹息道,“在来这之前,我去了一趟边缘区,因为我昨天追踪到你这有一笔资金流出,跑到一个复制人那边。” 克里斯蒂安木然转身,他知道皮特·李想要带自己去见谁,他没有再说什么,而是低着头跟着他上了车,看着飞旋车将自己再次带回边缘区,并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那栋下午刚来过的生态建筑。 皮特·李冲着克里斯蒂安点了点头,k上前敲响希雅·陈的门。 “谁?”扬声器中有甜蜜的嗓音响起。 “是我,k,”克里斯蒂安说道,“咱们下午刚见过。” 门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电子锁弹开,希雅·陈一脸不耐烦地拉开防盗门,脸上的表情生动得和下午判若两人。 “怎么又是你?”希雅有气无力地说道,“客人,你要的角色扮演游戏我已经陪你完成了,要想再玩,你得多付钱。” 克里斯蒂安盯着希雅,没有说话,他的眼神越过衣着清凉暴露的女孩,落向她身后的床垫,上面空无一物,纸质书已经不见了踪影。 “怎么?这次你想和我睡觉了?”希雅娇笑道,“老兄,你口味还真够独特的,叫我陪你玩角色扮演游戏却不上床,这次带了个老头来,他能行吗?” 克里斯蒂安回头看了一眼皮特·李,看也不再看屋内的复制人一眼,转头直接离开。皮特·李紧跟着他走进电梯间,走道上传来那名复制人妓女的大声呼喊,声音钻进了k的耳朵,他却觉得自己离这个世界很遥远。 “皮特,告诉我,为什么蒂芙尼·陈和red的存在痕迹被完全抹去了?”克里斯蒂安疲惫地问道。 “事实太过于明显,以至于它摆在你的面前,你却看不见。”皮特·李拍了拍他的肩膀,犹豫着说道,“承认吧,k,我的推断是,你病了。有些东西,你必须得去面对,从头到尾,都只是你自己一人。” “我觉得存在的痕迹被抹去了,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存在。”克里斯蒂安脸色灰败,死气沉沉地说,“赛博精神病,是从什么开始的,我的这些幻觉、妄想、抑郁、焦虑和认知缺陷,是从什么开始的?” 皮特·李摇了摇头,带着他回到飞旋车上。 “恐怕不是如此,k,不是赛博精神病,你的眼神还很正常。”皮特·李解释道,“我怀疑你的谵妄和被害妄想并不是由过多的义体改造促成,可能你的精神疾病与生俱来,也可能幻觉的种子早就种下。” 克里斯蒂安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挡风玻璃外的全息跑道闪闪发亮,构建出一条虚拟的导航路径。他的脑袋依靠在车窗上,眼角的余光瞥见绯冷城的高楼大厦和霓虹光亮。 “接下来你想做什么?”皮特·李问道,“我认识一家不错的精神病院,如果你想接受治疗的话……” “不,我不想去那种地方,”克里斯蒂安打断道,“放我下去吧,我在皇后区的旅馆订了一间房,我太累了,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 ………… 回到旅馆,克里斯蒂安冲进厕所,没来由对着马桶呕吐。 即使他进了旅馆,那种被监视的感觉仍未消散,仿佛一直有人在暗中盯着他,目光久久不曾移开。 这种监视感……是其中一种被害妄想吗? 克里斯蒂安扶着盥洗盆的边缘,盯着镜中那张憔悴的苍白脸庞,心中没来由一阵哀伤。活了22年,他的世界观在这一刻崩塌了。 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他连自己喜欢谁,喜欢的人是真是假都不知道。 克里斯蒂安打开水龙头,水流经过过滤系统哗啦啦流出,他洗了一把脸,自来水之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气味。水温冰凉,可水花打在他的脸上,却压抑不住心中的恐慌和不断上涨的抑郁。 他颤抖着双手,从兜帽衫的口袋里摸出那瓶抗抑郁药,就着水龙头流出的水服下,接着跌跌撞撞走到床边,身体像中了枪似的忽然倒下。 一贯有效的抗抑郁药物在这一刻仿佛失去了应有的效用,抑郁和绝望呈指数爆炸,克里斯蒂安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寒冷将他包裹,他躺在软床上,蜷缩着身体,像一个大大的问号。 冰凉的荒谬感将他缠住,令他难以呼吸而不得不大口喘气。 “陈,如果你不是真的,那么什么才是真的?浪潮是真的吗?无形者是真的吗?我是真的吗?我的人生、我的经历都是真的吗?” 他开始自言自语,一点一滴被推向最孤独的磁极。 “你到底想要什么?”他扪心自问,“k,你疯了吗?” “我没疯,我很正常,我就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哈,我想要什么?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想要,我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 “规律,我要找到规律,一定有个规律。我得发现这个规律才能分辨什么是真的,规律,什么是规律?” 过往的画面在他脑海中飞速闪回,记忆中的人、物、景象,在这一瞬间蜂拥而上,挤占了他的大脑和视觉。他莫名其妙想起了迪迪,小时候的那只狗,他唯一的玩伴,如果连迪迪也是假的呢?毕竟,一只狗怎么可能活在那么乱的边缘区,而不被流浪汉宰了吃?可问题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的这些幻听、幻象和可笑的妄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一个又一个念头冒出思维的海面,在他的脑海里,无数个杂乱的念头挤在一堆,组成一个狞笑的恶魔,侵占了他的思绪,折磨着他的精神。 他的意识像一根金属丝,可再坚韧的金属丝在反复的弯折之后,也会在某一个瞬间绷断。他的精神状态已经趋向于混乱,在意识上的彻底崩溃到来之前,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将他带入昏睡之中。 可这种混乱并不肯善罢甘休,在梦里,真假的定义更加模糊,取而代之的是时空的错乱。他梦见自己来到了月球上的那场葬礼,主持葬礼司仪在致辞,教堂建筑的水管不受控制地爆开,蒙蒙雨雾打湿了他的发、他的衣,隔断了那副棺材中的景象。 棺材是敞开的,没有合上,克里斯蒂安穿过雨雾,想要凑近了看。可他和棺材之间的距离永远是一个定值,就像阿基里斯永远追不上芝诺的乌龟。 于是,他开始奔跑,他在梦中开始奔跑,朝着那个敞开的棺材狂奔。 他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可是在梦里他无能为力,只能在噩梦中绝望地狂奔,疾驰在一条永远到不了终点的跑道上,而他甚至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在这条跑道上,更不知道自己为何一定要去那副棺材边上。 在梦里,就在他疑惑而惶然的时候,一道熟悉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有人在他身后说话,“这三个问题看似简单幼稚可笑,却是永恒的命题,也是世界上最终极的三大哲学问题。” 那个人推了克里斯蒂安一把,突如其来的力道令他身体前倾,一个趔趄之后,莫名其妙铺在棺材边上。他扶着棺材站起身,脚边匍匐着一具血淋淋的狗尸,他的眼神移开,落在棺椁之内,却发现棺中躺着的不是母亲,而是蒂芙尼·陈。 女孩躺在一方狭窄的、小小的空间之中,脸色苍白,血色全无,只是身上并未泛起死人的青灰色,而是像一个睡美人那样安眠。 “将来谁死了都不必办葬礼,我们也不为彼此感到难过,因为我们一直都活在彼此的心里,永不死亡,永不忘记。”蒂芙尼的声音在他脑内响起,记忆浮了起来,提醒他和女孩曾有过的约定。 “不,不要,不要!”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他在心中疯狂大喊。“没有葬礼,她没有死!她没有死!”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别死,别死。”再也不会有人听我说话了。“睁开眼睛,快睁开眼睛吧!”我很孤独,心里很难过,我们还没去青藏平原看大海。“没有葬礼,不要葬礼,求你了!” 蒂芙尼的身上泛起风暴怒嚎的痕迹,克里斯蒂安抱着脑袋想要后退,身后却有人逼了上来,那个人再次推了一把,他的身体一个踉跄,却是直接摔进棺材之中。 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挤在同一方狭窄的空间之中,她闭着眼,他睁着眼,就在这时,一张戴着盖伊·福克斯面具的脸忽然从棺材外探了进来。 “听说过弗洛伊德的冰山理论吗?”无形者趴在棺材边缘,认真说道,“人的全部精神生活,如同一座漂浮于世上的冰山,意识世界只是呈现在海洋表面上的山尖。它在全部精神世界中只占一小部分,而无意识世界则是海洋下面的那巨大山体。” “k,你不能胡思乱想,皮特·李是错误的,你不能被误导,那都是外力强加给你的思想行为,这样下去你会疯掉的。”他在搬动棺材盖,一点一滴想将他合上,“蒂芙尼不是我们,她不存在于我们之中,是独立的个体,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在这好好待着吧,我会接管身体,直到你冷静下来。” 无形者说着便狠狠一拉棺材盖,彻底将克里斯蒂安封闭在冰凉干燥的黑暗之中。 “操,让我出去!” 克里斯蒂安狠拍棺材内面,可无人回应,无形者像是已经离开。 棺材中的世界没有光,可克里斯蒂安却视黑夜为光亮,他侧头,脸庞离女孩的尸体是那么的近。 他在棺材中挣扎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无形者离开前说的话。 “蒂芙尼不是我们,她不存在于我们之中,是独立的个体。”克里斯蒂安重复着无形者的话语,“在这好好待着,我会接管身体,直到你冷静下来……” 记忆的画面再次闪回,这一次他回忆起了和无形者的几次见面。 ………… ………… 在我孙子将生的印迹中。 “你为什么要帮我?”克里斯蒂安眉头锁得紧紧的,像撞击的冰川,“你和浪潮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电子致幻剂也与我无关。”无形者毫无波动地说道,“我只和你有关系,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 ………… ………… 在通过索林和唐卡进入的那片数据中转空间中。 “又是你,”克里斯蒂安皱起眉头,“你是怎么进来的?” “跟着你进来的,别担心,我是来帮你的。”无形者上身微倾,右手贴在胸前,作了一个标准的见面礼。 ………… ………… 灵感一闪而过,像闪电一般击中克里斯蒂安的心灵。如果无形者的到来都是建立在入侵他的视觉神经的基础上,他又怎么可能总是对无形者提不起太大的戒备心?他不感到警惕,因为他根本就是那个无形者,无形者是克里斯蒂安内心的某一部分。 “规律规律规律规律……陈,我想明白了,我想明白了。”他的眼睛骤亮,甚至激动地抓着身边女孩的肩膀,“无形者,neutros,结尾的‘s’就是,规律就是无形者的看法都是正确的,而皮特·李是错误的。” “从我前些天的上吊,再回溯到一开始的见面,无形者每次出现的时机总是很及时,就好像他一直在密切关注我。”克里斯蒂安呢喃道,“我曾见过那家伙摘下面具,在那张盖伊·福克斯面具之下,什么也没有,空空荡荡的,只是虚无。可是,我从没想过,如果本来无形者就不是一个人呢?如果他本来就不存在呢?”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无形者的面具之下是虚无,也许他不具备任何数据特征,是因为他并不真的存在。”克里斯蒂安吐了一口气,狠狠说道,“妈的,我就是无形者,无形者才是我真正分裂出来的那个人格,他的行动时间都是在凌晨,在我睡着的时候,甚至我没睡着的时候也行。他可以自己畅游网络,并不一定得占用我的身体。” “如果我真的存在精神上的疾病,那我完全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可这并不意味着无形者不知道。规律,这就是规律。”克里斯蒂安越说越快,眼睛越发明亮,“陈,他说你不是我们,这证明你是真的,你是真实存在的,你既不是我分裂出来的人格,也不是我看到的幻象,你不是虚妄的,你是真实的,哈,你是……” 克里斯蒂安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了,他盯着蒂芙尼那紧闭的双眼,默然松开了自己的双手。 “可是这有什么意义呢?”他苦涩一笑,叹息道,“不管你是真是假,你都已经死了。” 克里斯蒂安伸手轻抚她的侧脸,他的手指掠过她那柔软光滑且尚有温度的肌肤,眼中莫名其妙流下了眼泪,像一个悲伤孤独的孩子,被困在冰冷无望的牢笼之中。 他知道这只是梦境,有体温并不意味着什么,可那淡淡的温暖令他怀念。他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他再也看不到她冲着自己瞪眼,也见不到她躺在身边,脸上挂着的浅浅笑容预示着一场美梦的到来。 他哭泣,在棺材内,在绝对的黑暗中,大声哭泣,不断抽咽,像个失去了心爱玩具的孩子。这一次,他体会到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他头一次这么确定,他流泪不是因为到了点的泪腺分泌,更不是因为犯了病的抑郁,他知道,这是梦境,他流泪是因为他感到难过,他为自己的失去感到难过。 他再也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悲伤,在一片漆黑之中,他抱着蒂芙尼的身体痛哭,直至他的双手环抱她的脖颈,在她身后碰到一个硬物。 那是一本书,用银杏叶作书签。 克里斯蒂安颤抖着捧起那本纸质书,他试图打开书本,找到夹着银杏叶的那一面。 可与现实中的那本书不同,梦境中,这本纸质书像上了胶似的,他用尽力气打开,就在彻底摊开书本的同时,棺椁底部的中央忽然出现一条整齐平滑的裂缝,有无尽的白光从中射出。 紧接着,棺材底板从中间向着两侧打开。 克里斯蒂安独自一人掉了进去,那是类似网络却非网络的虚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0x20 孤寂之地 下坠,他在黑暗中下坠,朝着深渊坠落。 在这一刻,他的念头、他的心智、他的意识,像掉进了一个无底洞,久而久之,甚至没了上下左右之分。空间感划分的界限已经模糊,时间也近乎凝固,最终他摔在一片虚空之中,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如果套用弗洛伊德的冰山理论来作比喻,这里就是海面下的巨大山体,是他的无意识世界,位于他的大脑深处,脱离了浅层梦境的束缚。也许无形者不出现时就待在这里,这片潜意识的海洋之中。 克里斯蒂安从空地上站了起来,四周有光亮随之诞生,微小的光点由远及近,朝着他所身处的地方掠来。不断拉近的距离摘去了黑暗的面纱,在一片漆黑之中,光点近了,在k的视野中一点一滴刻画着它们的模样。 那是镜子,一面面镜子,无数面镜子。 镜子从四面八方来,悬浮在他的身边,深黑色的雾气就像一间暗房,造型独特、形状不一的镜框悬浮在空中,内嵌的镜面在这片潜意识空间里违法了物理规则,折射的并非真正的克里斯蒂安。 行走在这个暗室里,k所能见到的唯一景物就是镜中的幻象,即画中人——戴着半张盖伊·福克斯面具的自己——他身体有一半的衣物是无形者的装束,只有另一边才是属于自己当下穿的服装。 站在一面面镜子前,他尝试着挥动一下手臂,镜中的无形者便随着他挥动一下手臂。通常来说,镜子用来反映现实,折射现实,但潜意识中的这些镜子,却有着克里斯蒂安无法理解的诡异之处——画中人的背后似乎是一面线索墙,与他所处的空间不同,并非一片虚无。 克里斯蒂安尝试凑近了看,换个角度观看,以一睹那面线索墙的全貌。可就在这时,镜子中的“自己”再度发生变化,属于无形者的那一半装束骤然增殖,像活物一般蠕动着,于刹那间将另一半蚕食殆尽。 至此,一个个无形者出现在镜子之中,克里斯蒂安凑得很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在十公分之内。 也正是这个时候,在克里斯蒂安发怔的时候,离他最近的那面镜子之中,无形者伸出右手,从镜子里探出,一把揪住克里斯蒂安的衣领,狠狠往后一扯。猝不及防之下,克里斯蒂安被他拉进镜中,世界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强光照拂,突如其来的光亮刺激着他的眼球。他晃了晃脑袋,发现自己坐在一张小餐桌前,手上拿着一块吃了一半的塔可钟玉米卷,嘴里还残留着微微发麻的辣味。 “我正在吃东西,”无形者的身形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了。” 克里斯蒂安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玉米卷,又抬头盯着无形者一阵打量。他一直以为无形者的是一种全息影像的投射,可他在这之前,他完全没想到无形者的出现并不是因为全息影像,而是因为自己的大脑出了毛病,以至于自己看到了虚构的幻象。 “k,把剩下那一半吃了吧,”无形者走到他的身边,轻声说道,“你现在想明白了吗?” 想明白?去他妈的想明白!克里斯蒂安死死盯着那道大脑虚构的幻象,心中没来由一阵愤怒。他很少有这种愤怒的感觉,一直以来他自我感觉良好,以为自己活得真实而不在乎别人看法,可无形者的诞生无异于摧毁了这份愚蠢的愿望。 “你都知道些什么?”克里斯蒂安压抑着怒气,将手中那份玉米卷捏得变形,“把你知道的、发现的,全都告诉我。” “k,我还没理好,”无形者摇摇头,拒绝道,“还不到时候,等我得出答案之后,我会告诉你的。” “不到你妈的时候!”克里斯蒂安猛地起身,将手中那块玉米卷砸向对方。 无形者下意识侧身躲过那半份墨西哥玉米卷,克里斯蒂安却怒吼一声,狠狠扑了上去。两人扭打起来,克里斯蒂安一手掐住无形者的喉咙,一手握拳用力击打那副面具。无形者开始反击,他的左手抵住k的拳头,右手试图扯开那只掐住自己后来的手。 这副画面实在诡异,甚至有些渗人。倘若有人在场,人们会看见k的左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另一只手却狠狠攥着那只左手的手腕处,就像他身体是一个不见血的战场。 他们为此搏斗上十分钟,可两人之间的对抗就像自己跟自己下棋,永远也没有赢家。克里斯蒂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或许是因为他一直想惩罚自己,却无法让“自己”站在自己面前,痛殴他一顿。 可能是因为无形者出现满足了他的这种畸形心理,k含恨出手,毫不留情。过不了多久,想明白了这一点的无形者便放弃了抵抗,他答应了克里斯蒂安的请求,知道对方只是想要寻找一种自我救赎和自我解脱。 “操,k,你在打我的同时也在打你自己。”无形者吐出一口血沫,擦了擦嘴角,“我会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但只是猜测。还有,去照照镜子吧,你现在鼻青脸肿的,处理好伤势,我有东西给你看。” 克里斯蒂安喘着粗气,从无形者的身上站了起来。他没理会那家伙,而是直接走进盥洗室,对着洗手盆上方的镜子一阵打量。 如无形者所说,他现在的模样可真够滑稽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脖子间还有手指的掐痕。 克里斯蒂安打开厕所里的医药柜,从里面找到活血祛瘀的速效喷雾,并对着那几处明显的淤青处按下喷头。冰凉感像一张水里浸泡过的轻纱似的敷在他的脸上,待肿胀处消散之后,一股灼热感爬了上来,青紫色的瘀痕迅速消融,宛如烈阳下的冰雪。 做完这一切,克里斯蒂安才叹了一口气,走出洗手间。无形者蹲在酒店房间的地板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那半份被k丢出的玉米卷。 “我挺喜欢吃这东西的,”无形者遗憾地说道,“够辣,也够味儿。” “别废话,你想让我看什么?”克里斯蒂安直截了当地说道。 “你去过我打造的证物间了,但你没看到那个地方的真实模样。”无形者站了起来,身形渐渐模糊,“把意识接近网络,我会引导你重新进入那个地方。” “我能相信你?”克里斯蒂安面无表情地说道,“鬼知道你会不会在关我一次?” “k,问题在于,这个世界,你能相信的只有我了,”无形者在面具之后发出笑声,像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因为啊,我就是你衍生出来的一部分,所以,来吧,我在那儿等你。” 无形者歪着脑袋,又摆出那副惯用的退场姿态。他平举左手于胸前,右手朝外45°角竖起,身形从下往上,像泡沫那般幻灭,彻底消失在k眼前。 克里斯蒂安沉默片刻,他走到软床边沿坐下,意识切进网络。 “你要去你自己的赛博空间,那个由义体、终端和系统构建的个人网络空间。”幻听响起,是无形者的声音,“对自己深潜,我会在那里将你拉进我打造的证物间,我在那儿等你。” 克里斯蒂安没有回答,他只是顺着路径进了自己的矩阵迷宫,冰蓝色的网格包裹起来,扭曲着组成一颗网状圆球。他的防火墙和别人不一样,在这颗圆球内,密密麻麻的代码组成了一个球形迷宫,奇怪的是,明明是自身防御系统的一部分,他却似乎从未注意过自身的矩阵迷宫。 在这里,他的意识就像一颗迷宫中的滚珠,一路上畅通无阻,朝着迷宫深处的核心部分落去。及至矩阵迷宫的最中央,他的意识顺着视界边缘旋转着滑进一个类似于“数据黑洞”的虫洞之中。 最终,在不断的下沉中,他又来到了那个布满镜面的虚空。无形者立身于无数面镜子之前,镜面却一片黯淡,什么也不反射。 无形者冲克里斯蒂安点头致意,他拍了拍手掌,无数面镜子随之朝着四面八方远去,虚空之中一下空旷不少。可黑暗尚未降临,空间却骤然明亮起来,强光令克里斯蒂安闭上眼睛。 当他再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间无限大的房间之中,墙面上用喷漆和水彩颜料写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字体样式不一样,可文字却是同一段,有人在墙上写着扭扭曲曲的同一句话:i’ sick…… “这是你写的?”克里斯蒂安皱起眉头,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血红色字迹。 “不,这是你写的。”无形者耸耸肩,解释道,“你知道的吧?这是潜意识世界的一部分,所以你自己下意识留下了什么你都不知道。” “你想让我看什么?” “我管这个空间叫证物间,”无形者伸手一转,变出一根手杖,“我想让你看看我打造的马赛克调查墙。”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杖点了点地板。 锋利如尖刀的手杖底端砸在地面,一道半透明的波纹随之扩散开来,这个所谓的“证物间”随之波动。在波纹掠过的墙面,一幅幅全息影像浮现,每一幅都是克里斯蒂安记忆中的场景。 无形者向k发出邀请,他凑近了看,在无限大的房间内,他看见2233室内,希雅·陈站在立式终端书写“i’ not real”,也看见了胡博士实验室内,狙击手的激光瞄准器对准k的脑袋,子弹却落在他的腰椎,更看见了在记忆管理局,卡特琳娜离开时与蒂芙尼·陈相视一笑,还有银杏叶夹着的那一面,上面写着蒂芙尼留下的话…… “这些都有什么意义?”克里斯蒂安问道。 “这是我建立的马赛克调查墙,我试图把这些马赛克似的蛛丝马迹组合起来,拼凑成一副完整的图画。”无形者走到一小块扭动的黑暗投影之前,对他招了招手,“你过来听听这段对话,你可能不记得了,这是你昏迷时,乔和另一个男人的对话。” 克里斯蒂安点了点头,侧耳聆听那一小片黑暗中传来的声音。 “需要在表面蒸镀一层低温各向同性碳作抗凝血涂层吗?” “没那必要,这里是棋盘,不必多考虑生物相容性,只要做好表面功夫就行。” “暂停,就是这里。”无形者打了个响指,出声问道,“什么是棋盘?什么叫做好表面功夫就行?” 克里斯蒂安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清楚。 无形者歪着脑袋看着克里斯蒂安,继续播放下一段对话。 “对,我有些事情要处理,在他没准备好之前,我可不能让图灵杀手找到我们。” “没问题,那就交给我吧。” “你看,又是一个新概念,一种从没听说过的东西。”无形者切断对话,继续问道,“什么是图灵杀手?浪潮说的在你准备好之前,指的是准备好什么?” 克里斯蒂安眉宇间纠结成一团,他犹豫片刻,思索道:“或许我知道另一个男人是谁?他的声音有些像,有些像弗雷德·怀特,red的副局长。” “恐怕不是像,而是另一个男人就是弗雷德·怀特。”无形者顿了顿,离开那些全息影像,“现在说说我的怀疑,毫无疑问,蒂芙尼·陈是浪潮的一员,而red极可能是假的,根本不存在,是浪潮编造出来的东西。” “可是,这如何解释皮特·李找到的那些资料和访问记录?”克里斯蒂安疑惑道,“在那架无人机的扫描中,坐在枪炮玫瑰里的只有我一个人,就好像是我一个人单枪匹马端掉了侏儒帮和伊丽莎白集团。” “嗯哼,还记得黑暗中弗雷德·怀特和乔的对话吗?他说,要去处理些事情,以防他们被图灵杀手发现。如果说,他去处理的事情,就是抹去red和蒂芙尼·陈存在的痕迹呢?”无形者咳嗽几声,嗓音沙哑而机械,“作为你的另一部分,我可以很确定你没付钱给希雅,让她玩什么角色扮演,这说明希雅也是浪潮安排的一部分。这说明,他们接近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不想让那些图灵杀手发现。” “可是浪潮的目的是什么?”克里斯蒂安叹了一口气,说道,“蒂芙尼是有意接近我的,而皮特·李在误导我,可他为什么要误导我呢?” “这一点,就得去问问弗雷德·怀特和乔了。”无形者摊了摊手,慢悠悠说道,“在把你关起来的时候,我再次尝试联系弗雷德·怀特和乔,可他们就像瞬间汽化了似的,丝毫找不到这两人的下落。我怀疑你离开那家地下诊所的时候,乔不阻拦你,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想让你先离开。” “等一下,首先,你能确定,red和蒂芙尼以及浪潮,都不是我精神上分裂出来的幻觉吧?”克里斯蒂安警惕地看着无形者。 “相信我,k,我很能确定,在这种事情上我没必要骗你。”无形者犹豫了一下,又说道,“在接管你身体的这段时间,我又去了一次边缘区,但是希雅·陈也消失了,所以我们得想办法找到弗雷德·怀特或者乔。” “看起来,你已经有计划了?” “嗯,不管浪潮的目的是什么,调查唐卡都是对方想要我们做的。”无形者淡淡说道,“追根溯源,一切都起源自我孙子将生的印迹。记得你前段时间去记忆管理局月球分局?那儿的招待员说从没听说过卡特琳娜,卡特琳娜也消失了,那么有没有可能那个卡特琳娜也是浪潮的间谍?” “如果是这样,我孙子将生的记忆就未必为真。”克里斯蒂安很快就反应过来,若有所思地说道,“卡特琳娜可以在那个u盘里做手脚,我们读取的印迹并不一定是真的,可能是塑梦师编造的。” “但侏儒帮和销售网络却是真的,唐卡芯片也是真的,这说明浪潮想让我们查唐卡。”无形者接下去说道,“既然他们想让我们查下去,我们就接着查下去,到时候,他们总会跳出来。” “伊丽莎白浮岛已经坠毁,留下的唯一线索就是出现在那的疯控小队。”克里斯蒂安思忖片刻,问道,“你想要对付疯控中心?那地方遍地都是疯子,如果你没什么好主意就别异想天开。” “不,不需要,k,咱们不需要去欧罗巴。”无形者双手向外一撑,全息投影迅速远去,“就到这里吧,你去打开酒店终端,多看看新闻,就能明白我的意思。” 克里斯蒂安愣了一下,随着无形者的动作,他感觉到一股无形的浮力,推动着他从海底浮上海面。他的意识在远离潜意识世界,只是一个眨眼,他就被丢回自己体内,而眼前无形者的形象在一阵扭曲之后,像滚烫的热水一样模糊、蒸发,化作一团雾气消失不见。 回到现实,他还坐在软床边沿,远处亮着的指示灯说明智能管家已被激活。 “管家,打开终端,”克里斯蒂安大声说道,“切换到新闻频道,取消扬声器播放,把声音直接接到我的听觉神经。” “如您所愿,先生。” 冰冷而机械的电子合成声在房间内逐渐晕开,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播音腔,有人在克里斯蒂安的耳中播报新闻。 他看着面前的终端,明亮的屏幕上浮现出最近的新闻——cpc的负责人兼局长要来绯冷城的斯坦利·库布里克大学做演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0x21 鳄鱼的眼泪 克里斯蒂安先去了一趟地下黑市,在那买了一套喷气式滑翔翼和一打四处可见的盖伊·福克斯面具,并升级了自己的暴力破解工具。 不同于传统的动力三角翼,这种喷气式滑翔翼搭载电推进系统,其主体由一件滑翔衣和两枚形似翅膀的叶片组成。滑翔衣附带一个动力背包,叶片是可拆卸、可折叠的。通常来说,这类喷气式滑翔翼多用于当下热门的高空竞速比赛,使用者可以利用空气流动在高空翱翔,并可以在需要的时候展开那两枚叶片,作喷气加速、喷气转向或反喷射着陆。 除了这套飞行设备之外,克里斯蒂安还买了一把采用模块化设计的雷明登狙击步枪,并在枪头装上消音器,将弹夹里的子弹替换成包裹着橡胶外壳的信号发射器。 在这之后,他将雷明登狙击枪拆成一块块组件,同那套喷气式滑翔翼收进一个黑色哑光的金属手提箱之中,紧接着便提着那个手提箱住进了皇后区的华尔道夫酒店。 他住的房间在83楼,而华尔道夫酒店距离斯坦利·库布里克大学不到5公里,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将两者之间分割成无数个转角和十字路口,空间错乱感在复杂的轨道交通和层层叠叠的建筑布局下被发挥得淋漓尽致,就像一座巨大的钢铁森林,人们行走其中一不小心就迷了路。 在进了酒店房间之后,克里斯蒂安站在落地窗前,眼中的光学扫描仪不断缩放,将一切细节尽收眼底。在仔细打量了四周的环境之后,他令酒店管家合上窗帘,独自一人坐在阴暗无光的室内静静等待,像黑暗中蛰伏的野兽。 他没有开灯,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直到时针指向数字“2”,他才睁开眼睛,屋内的灯光在这一刻自动亮起。他没命令酒店管家开灯,骤亮的照明设备是一种信号,意味着无形者已经骇入这家酒店的网络,并随时可以出发。 “无形者,”克里斯蒂安看着面前的幻象,出声问道,“克拉克·阮和cpc的车队路线没错吧?” “不会有错,去往大学城的路线有好几条,但华尔道夫酒店所在的这个路口却是必经之处。”无形者回答道,“克拉克·阮的演讲将在三点开始,预计两点半左右会经过这个路口,你可以上去准备了。” 克里斯蒂安点了点头,他站起身,从床底下拖出那个金属手提箱,并做了最后一次检查。在这之后,他合上手提箱,走进浴室,在浴缸里放了点水。 “行动开始。”克里斯蒂安关掉水龙头,提着箱子走出房门,“黑掉监视器。” ………… ………… 无形者在华尔道夫的酒店网络中畅游,冰蓝色的网格承载着一整家酒店的矩阵迷宫。在密密麻麻的1和0之中,迷宫的核心是一座宏大的高堡,那是这家酒店中央服务器的象征。 不仅是监控模块,这座象征着中央服务器的高堡也是他的攻击对象。 对于无形者来说,华尔道夫酒店的矩阵迷宫并不困难,这个防御系统最大的特色便是一道道经过伪装的隐蔽陷阱,其布置之巧妙犹如数据森林中老练猎人下的套。从某些方面来看,这种陷阱式防御是无形的,外来入侵者一旦踏入被会遭到华尔道夫酒店的反追踪。 然而,有利也有弊,对于真正的高手来说,陷阱式防御并非无解。无形者用代码编织了一只只探路的数据猎犬,这是网络嗅探工具的一种变形,可以通过分析数据流和流量异常情况来提前定位陷阱位置,并主动包裹陷阱、伪造和平假象,使其失效。 赛博空间显示的时间是1407,第一百二十七只数据猎犬扑在陷阱之上,融化成一滩流动的冰冷数字,铺平了矩阵迷宫中的访问路径。无形者将自己伪装成合规数据包,绕过访问规则前进,他迈在冰蓝色的网格之上,两边是高耸的迷宫防火墙,矩阵迷宫中巡逻的杀毒士兵对他的到来视而不见。 他是克里斯蒂安分裂出来的一道自我意识,却在冰冷涌动的数据流之间如鱼得水,仿佛天生就为赛博空间诞生。很快,无形者穿过了防火墙和协议构建而成的矩阵迷宫,他抵达迷宫核心处的高堡,被一堵上锁的门拦在城堡之外。 那是第三道防线,密码。 ………… ………… 克里斯蒂安在走道上找到了清洁工,那是一个女性复制人,穿着一件白色的工作服,正堆着一辆餐车为有需要的客人派送食物。 “你们这里的服务是怎么回事?”克里斯蒂安咳嗽几声,走上前去,假意抱怨道,“我的房间怎么没有热水?我一直以为华尔道夫酒店是以极致的服务著称。” “先生,请稍等,我帮您联系酒店经理。”女复制人毕恭毕敬地弯了弯腰,脸上露出标准化的笑容。 不仅是华尔道夫酒店,几乎所有稍大一点的酒店都向普世公司购买复制人来负责那些纯粹的体力活。这类复制人未经过更深层次的智力设计,最大的亮点便是漂亮的五官和恰到好处的完美身材,酒店除了让这些复制人干些清洁工作之外,也允许客人向酒店购买这些复制人的。 复制人通常都挂在酒店经理名下,由一个真正的人类管理。每当有客人产生抱怨,负责消除不满就是酒店经理,这也是酒店经理唯一要做的事情。 很快,当那名女复制人将热水问题提交上去之后,华尔道夫的酒店经理便在一分钟后搭乘电梯来到83楼,并遣走了那名女复制人。 酒店经理是一名三十来岁的男人,他以优雅却不乏亲切的笑容和恭敬却不失偏颇的态度向克里斯蒂安致意。在k说明情况之后,他表示按照流程必须亲自检查一下房间内的加热系统是否正常。 酒店经理跟着克里斯蒂安回到了他住的那个房间,一进门,克里斯蒂安便打晕了酒店经理。他的手掌向后一压,掌根处的光纤如袖剑般自动弹出,刺入酒店经理脖子后的脑机接口。 ………… ………… 密码到手,幽蓝色的数据流从无形者的指尖流出,一个个二进制编码像流水一般汇入锁芯。铰链转动,在无声无息之间,无形者打开了高堡的铁门。 他走进数据城堡的庭院,将二进制的高堡切换成十六进制模式。与此同时,他单膝跪地,将手掌按在数据城堡的土地之上,数据包随着他的与这片大地的接触,被无形者亲自送进了中央服务器内部。 病毒程序钻了进去,一层薄薄的冰晶顺着无形者的手掌朝四周蔓延,很快便将一整座高堡彻底覆盖。他掌控了华尔道夫酒店的网络核心,凌厉锋锐的晶体柱从土地里长出,环绕着迷宫核心矗立着,开始朝着一整片矩阵迷宫辐射数据光波。 不到十秒钟的时间,红色的光晕驱散了所有的冰蓝,就连最底部的网格也被染成晶莹的鲜红。在一片血色之中,无形者开始访问酒店的入住系统,他在登记在案的顾客记录中找到了克里斯蒂安的名字,并抹除了k曾到来过的痕迹。 紧接着,他又侵入了酒店的监控系统,开始着手伪造安保人员眼中的监控画面。在现实之中,克里斯蒂安进了电梯,朝着天台上升,而在监控屏幕上,电梯间还停在原地,内里空无一人。 在抹去一切痕迹之后,无形者做了最后一件事。 他打开了通往天台的门。 ………… ………… 电梯在最高那一层停下,无法直达楼顶。克里斯蒂安出了电梯间,在没人注意的情况下拐进楼道,并顺着阶梯向上攀升。 下午时间2点17分,克里斯蒂安站在铁门之前,右手提着那个黑色哑光的金属手提箱,左手垂于身侧,静静等待。 “k,好了。” 在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响过后,电子锁自动弹开,克里斯蒂安推开沾满灰尘的天台大门,来到了华尔道夫酒店的屋顶。 “k,咱们还有十三分钟的准备时间,三分钟后会有无人机经过。” 无形者的幻听响起,克里斯蒂安扭头环顾四周,这是一片没有太多装饰的水泥地,地板是灰白色的,布满灰尘,像溺水死尸那泡得发白的肌肤。 楼顶颇为宽敞,只是摆了诸多机器和全息投影仪,华尔道夫酒店的外壁上同样挂着一面硕大明亮的led显示屏,平时k在街道上看到的那些全息模特和电子显示屏就是这样搭建的。 克里斯蒂安穿过密密麻麻的线路,靠着一台体积庞大的全息投影仪坐下,随后抬头望了一眼远方的天空。 火星的天空在白天是橙红色的,但穹顶系统用一堆真实可靠的数据模拟出地球的湛蓝晴空。真实与虚幻的界限在日新月异的科技下逐渐变得模糊,他坐在全息投影仪的金属支架下,灿烂的阳光打在机器的金属身体上,投下一道浅浅的阴影。 克里斯蒂安就坐在阴影中,黑色的兜帽衫与环境几乎融为一体,难以辨别。借着机器和影子的遮掩,他打开金属手提箱,戴上那套喷气式滑翔翼,紧接着他又取出雷明登狙击步枪的部件,亲自将那些零件变成一个忠诚可靠的任务伙伴。 下午时间2点20分,克里斯蒂安视野左下方的时间戳一阵震动,闹钟提示着无人机即将到来。 k抓起那把狙击步枪,从阴影中走出。 他最后从金属手提箱里取出的是那一打盖伊·福克斯面具,克里斯蒂安从中随意挑出一张。他将无形者常戴的面具戴在自己的脸上,随后套上兜帽,拉低帽檐。 在这一刻,他就是无形者,无形者就是他。 克里斯蒂安爬上天台边缘,远方的天空有红蓝两色不断闪烁,耀眼的光亮即使在虚拟阳光的照耀下依旧显得刺眼。他调大眼球视距,光学扫描仪放大了那红蓝光线下的物体。 那是绯冷城警方的巡逻无人机,按照警局人工智能规划的路线负责附近十条街道的巡逻,24小时都处在执勤状态,此时机身上正印着一段诡异的文字——k,快停下!先别急着动手! 他愣了一下,难以置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可当他再次定睛看去,先前那些文字却早已消失不见。 是幻觉吗?他想,该死的幻觉,自己就是一个落水之人,幻觉像水鬼那样纠缠着他。 “靠你了,兄弟。”克里斯蒂安拍了拍手中的狙击步枪,轻声命令道,“冈格尼尔,将瞄准系统接进我的视觉神经。” 枪身微震,克里斯蒂安将雷明登狙击步枪作为衍生配件接进自己的神经网络。冈格尼尔是狙击步枪上搭载的微型计算机,可以辅助狙击手进行测距,并以完美的角度进行射击,而人们有了微型计算机的协助,即使是一个枪法水平一般的射手也能做到百发百中,百步穿杨。 无人机正从远方接近,克里斯蒂安与其保持在探测距离之外,他眼中的世界在命令下达之后骤然转变,冰蓝色的数据流从视野边界流入,在视觉系统中构建了一系列符号和数据。 原有的hud界面已经彻底改变,克里斯蒂安的瞳孔被密密麻麻的文字和阿拉伯数字挤占。那是当前位置与无人机之间的距离、弹道系数、重力加速度、空气密度、空气湿度、气温、气压、风速、风向…… “略去演算过程,切换至简洁模式,修正子弹轨迹,”克里斯蒂安继续命令道,“计算前置量,构建子弹落点,标明射击时机。” k的话音刚落,冈格尼尔便抹去了他眼中所有的数据,密密麻麻的因素、指标在一阵颤动之后倏地涣散成微小的蓝色光点,宛如一副沙画被狂风吹散。只是光点并未彻底消散,在01秒的延迟之后,蓝光如点点星光,在克里斯蒂安的视觉中飞舞着,重新构成了一个简洁高效的hud界面。 在克里斯蒂安的瞳孔深处,左下角的时间戳已经被一个不断刷新的倒计时替代,在他的视野中央,一个幽蓝色的ar子弹模型滑过一条轨迹,落在无人机前方的空处上。 左下角的倒计时正式进入个位数,克里斯蒂安轻轻移动狙击步枪,将瞄准镜的准星对准蓝莹莹的子弹落点。 他屏息,心中随着左下角的倒计时开始默数。 “3……” “2……” “1……” 当倒计时归零,时间戳蓦然震动,克里斯蒂安扣动扳机,包裹着信号发射器的橡胶子弹经电磁线圈加热,在电光火石之间激射而出,化作一道一闪而逝的流光。 橡胶在高温加热下呈现出半融化状态,当子弹击在警用巡逻无人机的表面,包裹着信号发射器的橡胶已经与空气摩擦,彻底融化成一滩粘稠的糊状液体,将信号发射器粘在警用无人机之上。 ………… ………… 无形者再次进入赛博空间,粘在那架警用无人机之上的信号发射器为他提供了骇入的途径。这一次,他的目标只是这架无人机,并不打算通过这架无人机想方设法钻进绯冷城的警局系统之中。 与神经网络或者企业网络不同,无人机的矩阵迷宫小得可怜,其承担的功能只是拍摄和上传。对于这类巡逻机来说,它们的网络既是一体的,又是相互独立的,每一架无人机都是警局内某个控制核心的一部分,但这种联系是分散的、脆弱的,无人机容易受到干扰、发生故障,因此一架无人机出了问题并不影响其他无人机的运行。 无形者做的事情很简单,他只是触发了这架巡逻无人机的自动维护系统。当无人机内部某个固件温度过高或者电量过低,巡逻无人机只要没有彻底瘫痪,便会自动飞回警局的维修站,静静待在充电桩上等候电工的检修。 对付这类精巧的小玩意儿,无形者完美破解的速度几乎与暴力破解相差无几,轻松得就像家常便饭。 ………… ………… “k,无人机已经搞定,”无形者在他耳边说道,“当这架无人机开始返航的时候,会有一架新的无人机从皇后区警局里飞出,代替这小家伙执行任务。” “多久?”克里斯蒂安站在天台边缘,脚下是光怪陆离的万丈深渊。 “一个多小时,足够了。”无形者用一种沙哑的嗓音说道,“你知道的,绯冷城很大,时间上我们还是很充裕的。半小时后我会加热信号发射器,高温会将那团粘性物再次融化,信号发射器会随着那团橡胶脱落,没人能发现我们。” 克里斯蒂安轻轻“嗯”了一声,眼睛湿润,满是水汽,那是到点的泪腺系统自动分泌水液性人工泪液。不远处的广告传来音乐声,他没说话,只是看着一步之外的城市景象,眼神就像孩子隔着满是水雾的玻璃凝视着下雨。 在他对面,那座高楼边上倚着一个穿着白色吊带袜的全息模特,其形象构建数据似乎来自某个当红女星,不仅是五官,就连身材都很相像。 “k,不要急着动手。”漂亮的女模特一脸焦急地对他说道,“再等等,再给我一点时间。” 该死的幻觉,他低垂眼睑,眼神游移,当他再次抬起头,那个性感撩人的全息模特已经恢复正常,正抱着摩天大楼大跳钢管舞。 “你知道吗?鳄鱼靠气味定位追踪猎物,在吞下食物之前,它们会流下虚伪的泪水。”克里斯蒂安擦了擦眼角,服下抗抑郁药物,“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残忍的鳄鱼,只是生活在一片钢铁森林之中,很多时候都不知道自己那份荒谬的悲伤从何而来。” “k,你想说什么呢?”无形者平静地问道。 “你知道吗?有这么一种说法,时间根本不存在,只是人类的幻觉,我们是受局限的生物,认为时间是线性流逝的,但其实不然。如果人类能上升到更高层次,在更高维度的时空,我们会发现,根本就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克里斯蒂安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我在想蒂芙尼,时间可能是一个圆,可能是一个循环,过去和未来可能存在于当下,也可能我们此时此刻的对话在宇宙轮回中已经经历了无数次。或许吧,我和蒂芙尼·陈已经相遇无数次,可什么才是真的?我突如其来的悲伤是真的吗?我逐渐模糊的回忆是真的吗?现在,我和你说话,就一定是真的吗?一切有什么意义呢?” “一切都没有意义,正如此刻我们的对话都没有意义。”无形者摇了摇头,毫无波动地说道,“作为一个根本不存在人来说,我已经厌倦了思考。两点半了,k,他们来了,动手吧。” 远方,一支由三辆飞旋车组成的车队正在朝着这个方向靠近,克里斯蒂安睁着潮湿的双眼,透过水雾去看中间那辆。 “冈格尼尔,标记那三辆车,”克里斯蒂安端起狙击步枪,木然说道,“修正轨迹,构建子弹落点,三辆都是目标。”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枪头,黑魆魆的枪管对准那支车队的方向。 扣动扳机,开火,三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0x22 飞翔的怪人 子弹从枪膛中飞出,在霓虹灯光闪烁的天空中划出三道浅浅淡淡的流光,橡胶子弹在这一过程中融化,只靠一层坚脆外壳束缚着。最终,子弹先后砸在三辆飞旋车上,融化成糊状的粘稠物质将信号发射器牢牢地固定在车身表面,像顽劣的孩子往墙上砸了几团粉红色的泥巴。 信号接收正常,无形者开始行动。那一道道无形的信号脉冲像是跨越深渊的绳索,他顺着从信号发射器的脉冲,钻过1和0的阴冷罅隙,游过二进制编码的数据海洋,成功潜进三座大同小异的赛博空间。 事到如今,他们已经不打算遮掩自己的目的了。cpc车队搭载的行车电脑采用了普世公司打造的防御体系,在k的示意下,无形者开始进行暴力破解,以求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快的速度抢占飞车控制权限。 新升级的暴力破解工具是一架意识投石机,可以绕过最外层防御,从中间开始破解。 病毒程序已经打包好,并被拷贝成三份数据包放进意识投石机的弹袋之中。他在三台行车电脑构建的赛博空间中来回切换,在统一协调进攻体系之后,无形者打出投射指令,就像大卫王面对歌利亚巨人吹动了进攻号角。 三份数据包,在三个近乎一模一样的赛博空间内同时投射,病毒程序在空中燃烧,在冰蓝色的网格上方划过三道红色的火线,最终如陨石坠落般砸进矩阵迷宫之中。数据包钉在了内层防火墙之上,其携带的病毒火焰在接触之后迅速蔓延开来,红色的光芒像海潮一般汹涌,朝着四面八方涌去。 也正是同一时候,数据包在火焰中变幻形状,其形如螺旋,锥状的钻头剧烈震颤而又疯狂旋转。在数据包的螺旋锥外壳下,病毒程序攻破了一道又一道防火墙,红色的火光充斥整个赛博空间,一点一滴朝着控制核心浸染。 无形者获得了三辆飞旋车的控制权限,他减缓了第一辆飞车的飞行速度,抬高了第二辆飞车的飞行高度,加快了第三辆车的飞行速度。 做好这一切之后,他好整以暇,飞车的行车记录仪和内部摄像头构建了“现实之窗”,他通过这扇现实的窗户打量着车上的男人,那是一个身穿订制西服的肥胖中年人,正搂着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卿卿我我。 ………… ………… “警告,行车电脑遭受入侵。” “警告,矩阵迷宫受到黑客攻击。” “系统错误。” “已失去车门控制权……” “已失去空调控制权……” 飞旋车内部的扬声器发出一连串的蜂鸣声,行车电脑的提醒就像将死之人无能为力的呻吟,无时无刻不刺激着克拉克·阮的神经。为了彰显地位和保持隐私,他自己乘坐一辆车,保镖们都坐在第一辆和第三辆飞车之中。 “亲爱的,怎么回事?”女孩揪住克拉克·阮的腰带,仓皇惊恐如小兽。 “别担心,宝贝儿,等我问问。”阮皱起眉头,强自镇定道,“电脑,帮我接通另外两辆车。” “系统错误,通讯频道已被锁死,我没有权限那么做。”行车电脑的机械嗓音混在蜂鸣声中,透过扬声器响起。 这该死的警报声像一千只哨子在密闭的房间内吹响,噪音令克拉克·阮心烦意乱,他的太阳穴一阵抽痛,仿佛有什么在刺激他的神经。 就在这时,行车电脑的陀螺仪一阵转动,反映在hud界面上是一个倾斜上升的角度。克拉克·阮乘坐的飞车在神秘指令的控制下,倏地向上飞跃,拔高了五辆车的距离。与此同时,行车电脑突然打开了行车记录仪的环视监控设备,克拉克·阮通过屏幕上的画面,看到前方的飞车骤然减速,而后方的飞车猛地加速,两车在他的车底下相撞,擦出一系列闪耀的火花。 只是简单的碰撞和火花,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爆炸,但黑客在暗中操控着这两辆飞旋车进行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直到等离子发动机故障,电推进系统彻底瘫痪,躲藏于暗处的黑客才放过这两辆满载保镖的破铜烂铁。 在这种情况下,飞旋车已经近乎报废,应急措施和配套的弹道式降落伞救生系统自动启动,两张巨大的整机降落伞在半空中打开,带着两辆飞车朝着地面坠去。 “亲爱的,车炸了。”女孩手足无措地看着屏幕,声音带着一丝哭腔,“你快想想办法啊。” “该死,电脑,切换至手动驾驶模式,”克拉克·阮脸色苍白,大声催促道,“快点,我要亲自驾驶!” “系统错误,手动驾驶模式已经封死,请联系厂商检修。” “联系你妈的检修!”克拉克·阮摘掉那副装饰用的金丝眼镜,爬到了前放的驾驶座。 在那里,每辆飞旋车都会佩备一个紧急切换按钮,以防止行车电脑故障时,无法切换到手动驾驶模式。 “阮先生,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去碰那个按钮。”行车电脑的声音通过扬声器响起,“是不是觉得脑袋很痛,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压迫在你的神经之上?” “你是谁?”克拉克·阮的手指僵在原处。 “蜂鸣声中包含了你听不见的次声波,现在你处在一个密闭的车厢内,次声波与你的大脑频率产生共振时,会强烈刺激你的大脑,使人神经错乱,癫狂不止。”行车电脑用一种冰冷无情的机械语调说道,“所以我劝你别那么做,乖乖让这辆车带你离开这里,否则当次声波和人体内脏器官的固有振荡频率相近,你的五脏六腑便会在剧痛之中破裂,直至你在痛苦中死去。” “我的老天爷,你想要什么?”克拉克·阮惶惶然收回右手,瘫在座椅靠背上,“要钱?你开个价吧?” “闭嘴,看你左手边。”行车电脑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屏幕彻底熄灭。 克拉克·阮一下子坐座椅靠背上弹了起来,跟针扎了似的。他扭头,绯冷城的高楼大厦在暗色的车窗中显得略有些黯淡。他紧绷着身体,注意到左手边一栋酒店楼顶站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戴着面具、套着兜帽的男人,他站在天台边缘,冲着克拉克·阮挥了挥手,随后助跑向着万丈深渊奋力一跳。 ………… ………… 第二辆飞车上升,第一辆飞车和第三辆飞车在半空之中相撞,令克里斯蒂安没来由联想到那种老式游乐园里的碰碰车。 在等离子发动机瘫痪之后,由固体燃料带动的小火箭从降落伞储存舱中自动弹出,两张色彩鲜艳的整机降落伞在高中之中绽放,像两朵在钢铁森林里盛开的花。整机降落伞的伞面是红白蓝三色组成的,由超高分子量聚乙烯纤维制成,其光滑坚韧的布料在霓虹灯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点点虹光,近乎糜烂的斑斓色彩仿佛由一大堆燃料杂糅而成。 克里斯蒂安从那两张鲜艳的整机降落伞上挪开目光,克拉克·阮的飞旋车正从他的面前经过,他顺着那辆飞车的位置望去,目光落在对面的全息模特身上。 那是由一堆冰冷数据构建而成的虚拟形象,对面的全息模特什么也不是,究其本质不过是一堆1和0,就像人类,人类同样什么也不是,究其本质,不过是atcg组成的信息海洋。 城市灯光闪耀,迷离的霓虹光彩编织着一个又一个幻梦。在恍惚之间,克里斯蒂安仿佛在对面那个全息模特身上看到了蒂芙尼·陈的影子——近来,他经常在一些女孩身上看到陈的影子——于是,当全息模特倚在高楼大厦边上挥动洁白闪耀的右手,k也对着她挥了挥手,就好像他看见了蒂芙尼·陈。 “k,别发呆了,克拉克·阮的飞车正朝着预计的地点飞去。”无形者开口打断了他的幻想,语气之中几乎没有感情波动,“那个狗粮养的,我进去的时候,他还忙着和一个小姑娘调情。” 克里斯蒂安没有回答,他收起金属手提箱,侧过身,在天台边缘后退几步,随后在一段助跑之后,朝着右手边的深渊奋力一跃。 滑翔衣在空中张开,流动的空气托着他的身体尽情翱翔。在六七百米高的天空中,他与克拉克·阮的飞车平行,朝着同一个地点飞去,其摊开的四肢和连成一片的滑翔衣令他看起来像一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飞鸟。 高楼大厦星罗棋布,鳞次栉比的建筑物将城市分割成一个又一个相对独立却彼此统一的钢铁空间。克里斯蒂安在掠过一栋大楼之后,展开了身后右侧的机翼,在这一刻,固体推进剂被电离成粒子,经电磁场加速喷射而出,粒子喷流和高温水蒸气化作等离子体羽流,闪动的光焰推动着他朝着左手方向急转弯漂移。 如此反复绕行个街道之后,克里斯蒂安带着那架被劫持的飞旋车朝着一栋写字楼的楼顶落去。这是一栋尚未装修完毕的楼房,其楼顶的水泥地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粗粝得就像风沙侵蚀的戈壁建筑。 克里斯蒂安展开身后的机翼,灼热的水蒸气反向喷射,强烈的气流大大降低了人体从高处落地时受到的冲击力道。 双脚踩在坚硬粗糙的水泥地上,克里斯蒂安一边看着飞旋车降落,一边脱去最外面那件滑翔衣,并将金属手提箱扔在地上。飞旋车的车门被无形者打开,他从后腰的尼龙枪套中拔出大口径手枪,朝着静止的飞车走去。 从车上第一个下来的是那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她哭喊着、哀求着、跪爬着,凑了上来,双手紧紧抱住克里斯蒂安的大腿,眼泪和鼻涕流到嘴角,混杂在一起,甚至分辨不出成分。 克里斯蒂安俯下身子,伸出手指,在女孩的眼角抹了一下,并将手指塞进面具内。他尝了尝对方泪水的滋味,没有味道,和自己的人造泪腺系统一样,无滋无味,仿佛清水。 随后,克里斯蒂安不顾女孩的哭诉,一脚将其踹开,并在她还没落地之前一枪轰出,打掉了女孩的大半个脑袋。暗红色的鲜血和灰白色的脑浆溅在克里斯蒂安的裤脚,他无动于衷地跺了跺脚。 “老掉牙的手段看多了就见怪不怪,”克里斯蒂安靠近车厢,从里面揪出那个肥胖的中年男人,“我很奇怪,为什么像你这样的人总喜欢请一些美女保镖,然后扮成清纯无辜的小白羊,你不会真以为这样就能麻痹那些经验老道的杀手吧?” “她是我的最后一道防线,”克拉克·阮垂头丧气,脸色灰败,“你是谁?你到底想要什么?” “无形者,你难道不看新闻?”克里斯蒂安捏住他的喉咙,轻声说道,“我之前可是大大谴责了伊丽莎白集团,不过放心,我不是来杀你的。” “那你一定是想要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或者得到些什么?”克拉克·阮脸色涨红,挣扎着拍了拍k的手,示意自己喘不上气,“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松手……我呼吸不了了……” 克里斯蒂安盯着阮的双眼,轻轻摇了摇头。他的右手紧紧掐着克拉克·阮的脖颈,他没打算杀这家伙,却也没打算让对方好受。 “不必了,阮,”克里斯蒂安的声音在面具之下显得含糊不清,“想要知道些什么,我可以自己去看。” 他说罢,掐着阮的右手倏地向后一拉,可在阮的身体还没跟着力道上来的时候,k又捏着克拉克·阮的脖子狠狠朝着飞旋车的车身一撞。强劲的力道和猛烈的撞击直接作用在克拉克·阮的身上,他的眼睛一瞪一闭,彻底昏睡过去。 “我需要你的帮助,”克里斯蒂安把阮丢在地上,自言自语说道,“我打算进行神经同步,对克拉克·阮进行深潜。” “我明白了,”无形者的幻听响起,“我在赛博空间等你。” “好。” 克里斯蒂安蹲下身子,推动着克拉克·阮的肥硕身躯翻了个身。他将自己的右手覆在阮的脖子后,掌心随之向后一压,掌根处的光纤自动弹射而出,刺进对方的脑机接口之中。 冰蓝色的网格在建立,数据流从视觉边缘涌入。克里斯蒂安将意识切进网络,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一进到赛博空间,就有一张盖伊·福克斯面具悬浮在他的面前。 世界就在k戴上面具的那一瞬间发生变化,透过冰冷面具的两个小孔看世界,克里斯蒂安的眼界在这一刻向外扩张。他的思路、他的想法、他的念头经过盖伊·福克斯面具无限拓宽,就像一台搭载双引擎的混合动力跑车,逻辑与计算能力在面具之下就像意识的电子直接跃迁了一个能级。 在赛博空间,衣物和饰品不过是意识的延伸,一种叠加在真实世界客观反映上的主观映像。可诡异的是,克里斯蒂安戴上那张面具,他就像多了一种思考方式,甚至连数据处理和逻辑运算也呈双倍增长。 意识投石机在这种状态下变得更具破坏力,在这一刻,打包成数据包的病毒程序经投射指令的下达而开始进攻。一颗硕大无朋的火球在一瞬之间照亮了整个赛博空间,像一颗坠落的太阳砸进地面,所有的矩阵迷宫在刹那间汽化成虚无,高温火球病毒烧毁了所有的防火墙,连钻具都不需要上场。 克里斯蒂安看着庞大的火球吞噬一切,宛如灭绝恐龙的那颗小行星,他的鼻尖甚至能想象出一种烧成一片焦糊的臭味。 这已经不是瘫痪矩阵迷宫,而是彻底摧毁了克拉克·阮的防御体系,这意味着这家伙身上所有相连接的义体部件和终端都已经报废,其内部电路估计不是过载就是被熔断。在这个时候,克拉克·阮的赛博空间只有最后一种自救手段——为了灭火止损,控制核心会自动冻结所有固件。 在这种情况下,阮的赛博空间就像一个接受化疗的癌症病人,病毒程序是癌细胞,可为了杀死癌细胞,冻结灭火的化疗手段也彻底削弱了病人的防御力。 一切对于克里斯蒂安来说几乎是不设防的,他甚至不需要伪装、不需要数据猎犬,就可以直接行走在矩阵迷宫的废墟之上。世界一片荒芜,猩红色的晶体火光和冰蓝色的断壁残垣同归于尽,交织成一首两色乐章。 克里斯蒂安踏过废土,意识走进了阮的核心深处。在那里,对方的过往记忆凝聚成一个又一个循环播放的全息场景,在阮的记忆大海中,类似的场景成千上万,酒色、权力和金钱填满了他的每一寸欲望。 他看到了无数赤身裸体的女孩在记忆中呻吟娇喘,她们的身材曼妙得像桑德罗·波提切利笔下《维纳斯的诞生》;他也看到了觥筹交错、谈笑风生的上流社会社交场合,人们举杯同庆,空气中弥漫着金子、权力和沉重而又保险的财富的气味;他还看到了某种邪恶而令人难以理解的换妻派对,到场的有不少是电视新闻里经常出现的大人物。 “操,真他妈的肮脏。”克里斯蒂安的精神洁癖令他难以忍受这些画面,他的意识波动,化成一行行代码,开始在浩瀚的记忆海洋中搜索“侏儒帮”、“伊丽莎白”、“疯控中心”等关键词。 神经同步开始,他将自己代入了克拉克·阮的记忆世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0x23 破碎天使 一系列的关键词似乎触发了某种隐藏机关,将他导向记忆海洋的最深处。那是海底两万里,被埋在最深层、最角落的全息场景黯淡无光,漆黑得像是涂了墨的镜片。 克里斯蒂安深潜进他想要的那几段记忆碎片之中,一种无形的力道拉扯着他的意识,重塑他的视觉,世界天旋地转。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自己取代了克拉克·阮,站在一面单向透视玻璃之前。根据记忆构建的感官体验是灰暗的,无光的,他站在高层的窗前,注视着底下贝联珠贯的玻璃舱。 每一罐玻璃舱,都和他在安德烈·胡实验室见到的玻璃缸类似,同样有着电极和电解溶液。成千上万的漂亮舱体被人排列得整整齐齐,只是每一个玻璃舱之中都漂浮着的却不是灰白色的大脑,而是一具具惨白的肉体,似乎还有着细微的呼吸。 房间的角落里摆着一台立式终端,他看着“自己”走到未通电的终端机面前,玻璃板借着微光反射出一道淡淡的模糊的人影,那是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身穿一身昂贵的西服,扎着一条暗蓝色的格子领带,戴着一副没有度数的金丝眼镜,脸上的表情此时此刻严肃得像是面见皇帝的平民。 克拉克·阮在对镜打量自己,严肃的面容倏地绽放,一丝莫名其妙的诡异微笑浮上嘴角,在晦暗生涩的环境中显得格外阴森。他看着“自己”的手掌在表面划过,全息界面随之点亮了原本透明的玻璃界面,上面有一条信息,来自疯控中心人工智能的呼唤。 “来见我。”电脑ai的指令简短生硬,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 他打开终端的前置摄像,整了整西装领带,随后推开办公室的大门。克里斯蒂安的意识跟着他进了电梯,并搭乘电梯上到最高层。他在一条长长的走廊中穿梭,脚步声撞击墙面带来空荡荡的回声。 最终,他停在一扇气密门之前,两边的金属墙壁上纹着神秘的符号,浅浅淡淡的凹痕勾勒出一个又一个数据结构,就像某种古老的宗教残留。 克拉克·阮恭敬弯腰,对着那扇门以最大的敬意说道:“魔术师,对象进来了,请求针对目标派出‘介错人’。” 克里斯蒂安感受着自己的嘴唇不断翕动,却无法理解克拉克·阮说这几句话的意思。 “进来吧,”智能控制面板的扬声器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我要亲自看看你。” 克里斯蒂安站直身体,看着气密门在他面前打开,他走进气闸室内,外侧气密门合上之后,内侧的门自动打开。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棵千年大树,树根龙蟠虬结,树枝却光秃秃的,没有任何一片叶。克里斯蒂安感受着“自己”走上前去,凑近了看,或者说凑近了被看。他从那棵苍天大树身上体会到了一种被注视的错觉,就好像有野兽凝视着他一般。 这棵古树,树干足足有十个人合抱那么粗,待他走近了去看,才发现它的根须尽数扎根于成千上万的营养缸之中,每一个营养缸之中都漂浮着一块表面沟壑纵横的大脑。这棵古树,因其没有叶,只余下枝干和根须,因此要说是树,倒不如说更像是某种神经中枢。 就在这时,托着大树扎根生长的圆形平台轰隆隆旋转,古树转身了,在另一面竟嵌着一张苍白干枯且没有丝毫血色的诡异人脸。 那是皮特·李!皮特·李的脸庞!与其说是嵌在古树表面,倒不如说是自内部生长出来的。克里斯蒂安难以置信地那张人脸,意识剧烈波动,险些失去神经同步。 “走近点,再走近点。”古树上的人脸开口说话,“让我好好看看你。” 克里斯蒂安无能为力,只能看着自己那肥胖的身子步履蹒跚,爬上圆形平台,一步步上前。近了,近了,他看着记忆中的克拉克·阮一点点接近那棵苍天大树,就在他困惑不解的时候,长着诡异人脸的古树忽然动了。 千年古树一阵摇晃,它挥动着尖锐的树枝,细胞似乎在这一瞬间蓦地增殖,于刹那之间飞速生长。诡异的皮特·李人脸发出了诡异的笑,它的无数枝干,像动物的四肢那般扭动,掀起一阵阵阴飕飕的凉风。 从枝杈到眼眶,从眼眶到周身,树枝在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中落下,仿佛挥击的利爪、刺出的长矛,狠狠捅进了克拉克·阮的眼睛,并开始朝着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迅速生长。 “是你,我看到你了,”皮特·李的人脸说道,“实验失败,必须重启。” “操!” 克里斯蒂安忽然明白了,这根本就不是记忆!他钻进克拉克·阮的大脑,却又踩进另一个陷阱,那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根本不是最后一道防线,神经同步没能将他带向记忆! 他在刹那间明悟,知道那棵奇怪的大树说的对象就是他,这怪模怪样的古树就是魔术师。克里斯蒂安警醒过来,他感受到树枝在“克拉克·阮”体内搅动着、探索着,很快就要触及到他的意识。 “中断!中断神经同步!”克里斯蒂安的意识剧烈波动,“无形者,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快帮我切回现实!” “他妈的,不行,我现在和你一体,”无形者的声音终于不再风轻云淡,“你都控制不了,我就更不行。” 克里斯蒂安感觉自己手足冰凉,他的意识在疯狂后撤,想尽一切可能钻出克拉克·阮的虚假身躯。而他的确做到了,他的意识脱离了那具中年男人的身体,却还存在于那片怪树空间。 他没能离开,而千年古树见到k的意识钻出之后,更是直接舍弃了克拉克·阮的身体,直奔他而来。 “k,你逃不掉的,”诡异惨白的人脸说道。 克里斯蒂安没有回头,他冲着那扇气密门狂奔,可本该无形的意识却一头撞在了那道气密门之上,突如其来的冲击力道令他一阵头昏眼花。 操!这是梦吗?诡异得令人心里发慌。克里斯蒂安贴着冰凉的门板,看着那张神似皮特·李的苍老脸庞,不知道这家伙和皮特·李有什么关系。 无数的树干、枝杈在地上涌动着,像深棕色的潮水,朝着他的脚下蔓延。很快,树的海洋淹没了他的脚踝,并顺着他的大腿向上生长。 操,我死定了,克里斯蒂安心想,总算栽了,没救了,但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他叹了一口气,却没有兴趣知道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他的内心在死亡降临之前忽然产生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可意外却偏偏再次发生,就在他放弃挣扎的时候,克里斯蒂安却看见树的海洋正在倒退,自己的身体转了个方向撞在气密门之上,紧接着跟着树海后退,重新回到克拉克·阮的身体之中。 仿佛时空倒流,他看着鲜血回到克拉克·阮的体内,而树杈缩回枝干,古树嵌着惨白人脸的那一面转了回去。他看到自己正在倒退,一步一步,回到电梯间,回到立式终端前,回到办公室前。 如果这个空间是赛博空间的话,那么系统正在回滚,他的意识在不断地倒退中,回到了现实之中。他重新睁开了那双属于自己的眼睛,头顶是绯冷城虚拟出来的瑰美天空,视野左下角的时间戳显示的时间却回到了入侵之前,就像世界真的时光倒流。 他有些茫然地低下头,眼神瞥见身边克拉克·阮的青灰色尸体,有一颗子弹打掉了这家伙的脑壳,露出里面红白色的脑浆混合物。 这是唯一的区别。 克里斯蒂安跪在地上,大口喘气,大口呼吸,心里却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错位感。有人在生死徘徊之间击毙了克拉克·阮,拔掉了他掌根探出的光线,强行中断神经同步? “孩子,你这也太疯狂了。”一道低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我们尚未准备充分,你就拉开了战争的序幕。” 克里斯蒂安听着这道略有些熟悉的声音,心中忽然一动。他回头,看到那辆“枪炮玫瑰”飞车,一个体格健硕的中年男人依靠在车边,低头擦拭着一枚单眼墨镜。 这个男人,他的皮肤粗糙得像是风沙砥砺过似的,但最明显的特征还是一只闪烁着幽冷光芒的机械臂,以及一颗镶嵌着红色水晶的黄铜色金属眼球。 弗雷德·怀特,所谓的red副局长,也可能是浪潮的一员。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克里斯蒂安跌坐在地上,看见弗雷德却没来由大笑起来,“你来了,你总算来了,太好了,你们是真的,我真的没有疯,我以为我的精神已经趋于病态。” 他笑得是那么用力,又那么空洞,就好像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却不知道笑点在哪。直到现在,直到弗雷德·怀特在他和无形者都动不了的情况下出现,他才真的确定对方不是自己的幻觉,至少这意味着他和蒂芙尼经历的那些都是真实的。 “不,孩子,”弗雷德·怀特摇了摇头,走上前来,“你是病了,你病得很严重。” “你是说无形者吗?”克里斯蒂安露出一丝无所谓的笑容,“你觉得我真的会在乎吗?事实上,我和那家伙相处得还算融洽,所以我压根儿就不在乎。” “不,我不是说无形者,”弗雷德蹲下身子,将机械手臂按在他的肩膀上,“我指的是,那些缺失的记忆,还有被真假混淆的心智。” “什么意思?”克里斯蒂安渐渐止住笑声,皱着眉头看着他。 “你太累了,先睡一觉吧,规则不允许我向你透露一些被禁止的内容。”弗雷德缓声说道,“咱们得马上离开这里,图灵杀手已经在路上了。” 弗雷德一边说着,一边抓着克里斯蒂安的肩膀。探针从他的机械手掌中心钻出,轻轻刺进k的肩部。强力安眠成分顺着针管注入k的体内,困意上涌,很快便将他带向意识的深渊。 ………… ………… 当克里斯蒂安再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漂浮在半空之中,无重力环境配合某些镇静药物给他的内心带来一种极致空灵的美妙体验。 “k,好久不见,”摇滚巨星的ai传来亲切的问候,“你把我丢在了哥伦比亚,弗雷德先生带走了我。” 克里斯蒂安愣了一下,空灵感正在消退,随之而来的副作用正在上浮。他的大脑一阵刺痛,就像刚从宿醉之后醒来似的。k晃了晃脑袋,试图将那份昏昏沉沉甩出大脑。 “我在摇滚巨星的休息舱?”克里斯蒂安出声问道,“我们在在哪?太空之中?” “可以这么说,k,反正我们不在火星。”摇滚巨星回答道,“弗雷德先生在舰桥等你,乔在餐厅为你加热了一份棒约翰的披萨,如果你饿了的话,可以先去吃一点。” 克里斯蒂安摇了摇头,他的双脚在舱壁上轻轻一蹬,身体随着反作用力飘向休息舱的大门。在他的身体接近舱门时,红外感应装置替他打开了休息舱的大门,门口摆着一双磁力靴。 磁力靴的开关是打开的,靴子吸附在地面,克里斯蒂安扶着门框翻了个身,头朝下抓起那双靴子,随后费了一番功夫将它们套在自己的脚上,再重新打开吸附开关。 他赶着见弗雷德,他的双脚而因快速迈步而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他不能跑,只能用一种类似竞走的方式前行。由于磁力靴的吸附功能并不允许穿戴者的双脚同时离开地面,克里斯蒂安只有前脚确认吸牢之后才能释放右脚,这使得他的动作机械得像是一个上了发条的机器。 路过餐厅的时候,克里斯蒂安瞥了一眼内部。 乔正坐在银白色的餐桌前大口嚼着一块未切分的披萨,磁力靴和固定搭扣将他禁锢在地面。他的嘴里哼着歌儿,声音因咀嚼而含糊不清,其曲调似乎是某种古老的歌谣。 他抬头,全神贯注地盯着架在天花板上的终端设备,丝毫没注意到克里斯蒂安的经过。屏幕上正在播放全息重置版的《南方公园》,扬声器中传来剧中人物卡特曼的歌声,经过恶搞改动的歌词引来乔的憋笑。 克里斯蒂安离开餐厅门口,在剧中人物的嘲弄声和乔的笑声中继续前行。他顺着绝缘单梯爬到医疗保健室,又穿过装备舱来到舰桥。弗雷德·怀特正坐在一张金属椅子上,安全带束缚住他的身体,他的手里抓着一包白色的自立吸嘴袋。 饮料袋上自带吸嘴,弗雷德·怀特小口啜着里面的液体,脸上五官却像是钢铁熔铸而成。 “你来了,找个地方坐吧,为了不被图灵杀手的雷达找到,我必须得关闭核反应堆,才能消除引擎特征。”弗雷德不温不火地说道,“要尝尝吗?光子鱼雷,一种鸡尾酒,由一半伏特加和一半红色薄荷利口酒调配而成。” “不必,”克里斯蒂安坐在弗雷德对面,用搭扣将自己固定好,“什么是图灵杀手?” “真可惜,光子鱼雷以前是你的最爱。”弗雷德·怀特遗憾地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你的问题已经触及棋盘规则,我不能直接回答你。” “以前我的最爱?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克里斯蒂安身体向后一仰,靠在座椅上,“还有你先前说的,缺失的记忆,被真假混淆的心智,指的是什么?” “首先,先把我能说的都说了吧,避免棋盘规则过早将我抹除。”弗雷德吸光最后一滴酒液,认真说道,“k,你在侏儒帮和伊丽莎白集团经历的事情,其实只是我们为你精心构造的一个局。从蒂芙尼找上你开始,卡特琳娜便在我孙子将生的印迹中灌注了一份记忆,那份记忆将你引向侏儒帮。” “等等,你说棋盘和规则,到底什么是棋盘,规则又是什么?”克里斯蒂安打断道。 “先别急,听我说完,棋盘是一个代称,我和你不一样,不能妄论真实。”弗雷德说道,“从侏儒帮开始,到伊丽莎白集团结束,你所见到、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浪潮为你演的一出戏,你在那碰到的疯控小队和安德烈·胡都不是真的,只是我们根据你记忆构建的虚拟人格。我不能告诉你事实,但能引导你思考,你可以想想虚拟人格是如何活生生站在你面前?” “你越说我越糊涂了,你的意思是关于侏儒帮和伊丽莎白集团一切都是假的?” “不,不是假的,棋盘才是假的。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吗?你被人删除了一段记忆,我们只是让月光莫妮卡根据我们已知的历史合理构建了你曾经经历过的事情,并将它们还原到你面前。”弗雷德解释道,“我们原计划是在安德烈·胡的实验室里杀了你,但结果你也看到了,狙击手瞄准你的脑袋,子弹却打进了你的腰椎,还有你和安德烈·胡玩的那场生死游戏,转轮决定子弹,命运偏偏饶过了你。” “为什么?”克里斯蒂安皱着眉头,像在谈论别人生死,“为什么杀我,那意味着什么?” “因为月光莫妮卡推算死亡是让你解脱的最快方式,你被困在我们称之为棋盘的虚拟世界模型之中,意识已经开始分裂、沉沦。”弗雷德·怀特摇了摇头,自顾自说道,“可我们杀不了你,那个时候,我们才明白,规则根本就不允许你死去。” “我还是不太明白,棋盘是指当下这个世界?”克里斯蒂安沉默片刻,轻声问道,“你是说,我活在一个一切都是虚拟的世界之中,这里只有意识才是真正存在?” “不,意识也不一定是真正的存在。你在这里碰到的大部分浪潮成员,包括我和蒂芙尼,都是一段拷贝上传的人格复制体,我们携带本体的记忆和思想,被放进意识堆栈,安插在cpc的浪潮间谍负责将我们送进棋盘,为的就是找到你。只是棋盘规则过滤了我们的记忆,我们丢掉了你的名字,只记得自己要找到无形者。” 说到这里,弗雷德·怀特看了一眼飞船显示屏上的时间读数。他解开安全搭扣,磁力靴吸附在地面,一步一步朝着克里斯蒂安前进。 “时间差不多了,解放你的战争就要开始了。听着,k,一年前,你和蒂芙尼·陈入侵了伊丽莎白集团的矩阵迷宫,”他半蹲在k的面前,认真说道,“在那里,你触发了介错人程序,可真正随着伊丽莎白浮岛坠落的不是陈,而是你。在已发生的真实世界中,你的腰椎并未受损,是你拼尽全力将蒂芙尼送进了紧急逃生舱,牺牲了自己。” “我们以为你死了,可你没有。在蒂芙尼离开之后,我们怀疑你躲进了安德烈·胡的保险库,内部自我供给的气压和气温保全你的性命,使你不至于暴露在炼狱般的环境中直接死亡。”弗雷德的身体已经开始模糊,手脚边缘逐渐涣散成一团无意义的光子。 “疯控中心在金星地表找到了你,他们把你带回总部,将你的意识接进一个完美拟真的网络模型之中。你是黑进了普世公司的顶尖黑客,他们要利用你,他们想这个网络模型中,在你的身体内,生造出一个供他们调遣的人格。k,他们要把你扭曲成骇客工具,这个世界便成了棋盘,两个人工智能对弈的战场……” 弗雷德·怀特的话还没说完,他的身体骤然爆开,化作无数颗飞舞的尘埃。气流冲击着克里斯蒂安的脸颊,他看见那些微小的粒子跳跃着,朝着下层空间涌去。 克里斯蒂安呆呆地看着弗雷德·怀特就这么在他面前消失,近乎凝固住的思绪在一次次逻辑冲击中活泛起来。 规则,不能告诉他真相,这就是棋盘规则?棋盘是这个世界模型的代称?在真真正正的现实中,自己的身体被放在疯控中心,而眼下的自己只是模型中活跃的意识?就像一个拟真状态下的赛博空间,他活在一个庞大的、无法想象的赛博空间之中,他平时骇入的内容却只是这个赛博空间的某一细小分支。他的意识从未离开过,最沾沾自得的黑客却连自己活在一个网络空间之中都不曾发觉。 克里斯蒂安解开安全搭扣,他麻木地控制着自己的身体爬下绝缘单体。装备舱里什么都没有,和他先前经过时不一样。没有航空服,没有动力装甲。微小的粒子就在气闸舱内跳动,两扇气密门已经自动打开,乔站在气闸室内伸出左手指引外头。外面不是漆黑的真空,而是熟悉的睦月城街道,可诡异的是,先前他还通过舷窗看见外头是冰冷黑暗的太空。 他离开摇滚巨星,来到那条小吃街,食物的香气钻进他的鼻尖,勾勒出了真实的饥饿感觉。可如果这些都是假的,什么才是真的? 现实,真实的现实,无用的现实,虚假的现实……他分不清了,实在分不清了,彻底迷乱。无论是现实的网络,还是网络的现实,他已经迷失在两者交接的边缘,在无尽深沉的深渊裂隙中不断坠落。 “操!你是真的吗?我是真的吗?世界是真的吗?” 他走上街头,人群自发分开,为他让出一条道路,却又用一种诡异的目光注视着他。 “规律规律规律规律……一定有一套规律,一定可以建立起一套规律……我是谁?一定有规律帮我确定我是谁,一定有,一定有。” 他心里想着,内心的念头却在街道上的手持终端、无人机、电子显示屏和全息投影仪中响起。远方有歌声从扬声器中传出,似乎是queen的《波西米亚狂想曲》,而更要命的还是那道类似幻听的声音——某个人,或者某种东西,不断刷取他的想法,并以一种陌生的声音大声念了出来。 “我们凭什么知道天空的蓝是蓝色而不是绿色?如果一个孩童从小就被教育真正的红叫‘绿’,真正的绿叫‘红’,那么有人告诉他红灯停绿灯行,会发生什么?那个小孩会在红灯亮起时看到‘绿’色,他忽然窜到斑马线上,下一刻被来不及刹车的大货车碾轧,红色的鲜血与白色的脑浆齐飞。” 声音灌入他的耳朵,画外音细读他的内心。他抬起头,惊恐莫名地望着世界的姿态,画外音在他的耳畔嗡嗡作响,有旁白在朗读出他的所有想法,语调冰冷而无情,不知是否幻听。 “蓝色,我们定义一种颜色,并给它名字,相信每个人看见的蓝色都一模一样。天蓝、海蓝、道奇蓝、爱丽丝蓝,同样的蓝色却有着不同的饱和度与对比度,怎么确定你眼中的蓝和我眼中的蓝是一样的呢你看到的和我看到真的一样吗?太高的音频只有少数人能听见;每个人对味觉的反应也不尽相同;可见光以外的颜色只对极少数人开放;其曲弥高,其和弥寡。知觉形塑现实。” “你看,这就是真实,也叫现实。真实取决于我们的定义,节选自我们的看法。我们不相信我们看见的,我们只看见我们相信的。是什么决定了我存在于现实之中?是什么使我成为‘我’而不是他人?又是谁定义了我们的现实就一定是真实?” “我们的肉体是一堆无意义的分子组合体,我们的意识是一堆无意义的神经元集合体,但是凭什么我就是我,在我死去的那一刻,意识或将沉沦进无边的虚无,还是另一种更清晰的现实?” “我是谁?我是真的吗?世界是真的吗?” 大脑在飞速运转,意识像地震一样颤动,他感觉脑壳生疼,恨不得用一锥子顺着太阳穴扎进头颅内部,好搅动那一团近乎凝固的思维浆糊。 可这还不算最糟的,更令他感到烦闷的是那一句句复述他内心想法的旁白,就好像有人在读取他的思想,有些东西在他的潜意识里诞生,甚至他自己都未察觉到有过类似的念头和诸如此类的假想。 那道旁白冲刷着他的内心,无穷尽的声音在逼迫他,逼着他不得不去面对自己以及心中的每一个想法。 雨丝飘飞,夹带着食物香气和汗水臭味的空气堵塞在他的口鼻之间,令他窒息。他受不了,决心打破这种沉闷得要命的僵局。 “闭嘴!”他大喊,冲着那不断读取他想法的旁白怒吼,“闭嘴闭嘴闭嘴!给我闭嘴!” 旁白的声音消失了,可就在这时,街道两旁的人们动了。他们随着克里斯蒂安的前进而向前迈了一步的距离,他们轮流开口,依次消失,整齐划一得就好像某个庞然大物的细枝末节,统一而协调,受某种活物的操控。 “这个世界是假的,就像缸中之脑,k,但你是真的,我们是浪潮,是站在你这边的人。”有某种神明似的活物通过街道上的陌生路人开口,言语触及到模型规则,陌生的路人随之消散化为尘埃。 “棋盘是我对这个局域网模型的代称,我们安插在cpc的间谍将一堆意识堆栈接进这个模型世界,并为我开辟了进来的通道。我是月光莫妮卡,是外来的人工智能。”声音变化,由机械鼓噪的嗓音变成柔和平淡的女声。 “一切只不过是感官体验的终极模拟,你在疯控中心的神经审讯模型之中,我将这个模型称之为棋盘,从我黑进这个模型世界开始,我就是其中一名棋手,那个试图操控你的敌人是魔术师,疯控中心的人工智能,是另外一名棋手,而图灵杀手是这个局域网模型的杀毒软件,皮特·李是魔术师的一个子意识。疯控中心在这个模型世界变着法子折磨你、拷问你、虐待你,你在这里面经历了无数次轮回,他们试图混淆你的大脑,迷惑你的心智,使你一点点走向疯狂。 “他们删除了你的记忆,可他们没想到的是,记忆的缺失并不能从这具肉身中生造出一个人来。你知道打水漂吧?石子经人力投射而出,在水面弹跳一定次数,最终沉入湖中。意识世界就像一汪清澈透明的湖,人类的记忆像打水漂,他们拿走了湖底的石头,抹去了湖面荡起的涟漪,可在意识深处,石头沉在水底会在淤泥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就像我们但凡走过,必留下脚印,即使那痕迹肉眼几乎不可见。” “在这个模型之中,只有我和你,还有魔术师,才能谈论真实,无视模型规则。蒂芙尼·陈原本应告诉你的,已经被规则抹去记忆,但她是你的爱人,她凭着直觉找到了你。k,记起来,我相信那记忆的痕迹不会消散,你要追寻自己的脚步。记起来,完成你思维的范式转变,不要被已有的真相和狭隘的观念禁锢住腻的思维。记起来,你一定要记起来,你曾经得到的和曾经失去的,还有你的真正身份。” 人群分站在两边,陆陆续续消散,化成一堆微不足道的尘埃。可怕的人的气味开始变得缥缈起来,朦朦胧胧,像一层轻纱似的。油炸食物的香气凝固在滚烫的油锅之中,模型世界违反了物理规则,气味分子被拘束在锅碗瓢盆之间,睦月城的街道吹起一阵从未有过的新鲜空气。 克里斯蒂安驻足片刻,他看着远方,脚下的道路漫长而崎岖,并未在小吃街尽头截断,而是通向一处悬崖。山坳在深沉的夜空下朦朦胧胧,高亮的霓虹灯光牌子挂在山体之上,他继续前行,沿着蜿蜒的小路和不断幻灭的人群来到了比弗利山庄,仿佛迈步穿越了时间和空间。 在路的尽头,悬崖边上,站着一个身穿粉白色绣花旗袍的女子,她撑着一把秦风汉月油纸伞,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浅浅笑容。 “我该叫你什么?”他问,“月光莫妮卡?还是卡特琳娜?” “月光莫妮卡是我的注册名,卡特琳娜是你对我的昵称。”旗袍女子柔柔笑着,比真人还要真实,“想起来什么了吗?我是你的人工智能,曾由你亲手打造。” “操,规律规律规律……”克里斯蒂安在心中疯狂大叫,在嘴上喃喃自语,“我在现实中经历的都是虚构的,我在网络上发现的都是真实的。我也是浪潮,我属于浪潮,真他妈诡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0x24 玻尔兹曼大脑 在悬崖峭壁的边缘,数据如水银一般倾泻而下,像是瀑布。底下是绯冷城的夜景,剥离了拟态的外衣,出现在他面前的是数字闪动的本质。 克里斯蒂安伸出右手,五指在迷离的霓虹灯光中显得朦朦胧胧,像是薄雾中的幻影,透明得有些不真实。他伸手虚握拳头,似乎想抓住那些柔和暧昧的光线,可十六进制颜色编码就像指间流水,任凭他抓得再如何用力,也会从缝隙间淌出。 “我还是很难接受,虽然我经常会这么想,但当我知道这个世界只是一个简单模型时,我还是无法控制自己去怀疑真实的定义。”他松开手,垂在身侧。 “不,这个世界,我称之为棋盘,可不简单。它是一个模型没错,但是是极度复杂的模型。玻尔兹曼大脑是假想的产生于混乱中熵的涨落的自我意识。自我意识是一种低熵态。”卡特琳娜,或者说月光莫妮卡,轻声说道,“这是一种物理学的假想,如果已知的低熵态宇宙是来源于熵的涨落,那涨落中也应该会出现许多低熵的自我意识。所谓模型,就是类似很多孤单的玻尔兹曼大脑漂浮在无序中,你在这个模型内见到的许多人有着不同的意识和记忆,但绝大部分都是虚构的,就像熵的涨落构造出来的瞬间体验,却输入了一整套的感官体验,且放进了很多记忆。” “我明白,就像笛卡尔的恶魔,柏拉图的洞穴,乔荼波陀的摩耶,以及庄周梦蝶。”克里斯安说道,“而你和陈之所以会存在这个模型里,是因为实在需要幻相,以便指出幻相是幻相。” “对,很对,”卡特琳娜问道,“告诉我,k,你想起了多少?” “什么也没想起,记忆还是我认知中的记忆。”克里斯蒂安面无表情地说道,“你说的一切在我脑海中都是空白,唯一知道的点,是无形者告诉我的,而他也只记得这么一点东西。” “无形者?无形者只是你的过去。”卡特琳娜说道,“同时,无形者是你曾经在赛博空间中的代号,是你挑战公司数据金字塔留下的讯息。” “但现在已经不是了,无形者就在这里,坐在我们身边,只是你看不到。”克里斯蒂安摇了摇头,解释道,“他成了我的一种幻觉,只有我才能看得见。” “爱因斯坦曾说过,过去、现在、未来的区别只是一种持久顽固的幻觉。我分析过你的精神报告,也许无形者正是根据那部分失去的过往记忆所形成的幻觉。”卡特琳娜收起油纸伞,若有所思地说道,“这应该是疯控中心创造机械人格带来的另一种影响,他们成功了。” “什么是机械人格?” “伊丽莎白浮岛坠落,弗雷德和乔为你重塑脊柱。我们知道你和蒂芙尼说过,你的脊柱内有一块芯片,可是在那次的扫描件中,我们并未找到你说的那块辅助人工智能芯片。”卡特琳娜歪头看着她,随后在悬崖边缘坐下,“从那时我们知道,echo也是你分裂出的一种人格,也就是疯控中心唯一想保留的机械人格。比起你,或者无形者,echo只会忠诚地执行命令,根据得到的指示对一切有网络的东西进行入侵。” 克里斯蒂安愣了一下,他沉默,跟着卡特里娜坐在比弗利山庄的悬崖边缘,看着身边旗袍女子那雪白修长的小腿在数据虚空中晃荡。“坐着”的感觉是如此真实,“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的感受也是如此美妙,可越是如此,他越感到一种不切实际的恐慌和极度的不适。 “可是,”他说,“我记得echo是从迪迪的项圈上找到的。” “可问题是,你要怎么才能肯定,迪迪就一定是真的呢?你就没有想过什么时候才是分裂最早的开端?”卡特琳娜打了个呵欠,k无法想象她打哈欠是设定还是人工智能也会困,“这是一个密闭的赛博空间,时间流速相对独立。在这里,迪迪也是假的,起源于你小时候没有玩伴,太过孤独与寂寞,有东西便创造了一只小狗欺骗你,它是你想象的朋友之一。”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们搜索不到你在这个世界十二岁之前的记录,是因为魔术师并没有彻底删除掉你所有的记忆,它选择修改了你十二岁前的部分记忆,并将你的意识投放到离家那一天开始。在这个模型内,魔术师抓住迪迪这个精神制造的假象,往你的脑子塞满各种负面情绪,并以此为引子,试图生造出一个机械人格,顶替你的真正意识。” 克里斯蒂安的双手撑在地面,沙砾微微印进他的掌心,这种粗粝的触感是如此真实,却又和卡特琳娜告诉他的不真实相矛盾,使得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想了想,扪心自问,确认自己的确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这才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他侧过脑袋,无动于衷却又如释重负地看着卡特琳娜的完美侧脸,平静道:“和我讲讲过去,我的过去,但不要太早之前,我不想知道,就从我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开始。” “好吧,我帮你梳理一遍,你就能明白,但我只能讲一遍,因为时间上我们快来不及了。”卡特琳娜飞快说道,“浪潮宣扬人权,是个某个将军投资建立的自由组织,其成员主要由高级网络专家、卧底间谍和记者组成,浪潮本身结构松散,没有固定形式,我们的主要目标是提高信息透明度,揭露公司和政府秘而不宣的非法交易,并通过doxes、dns攻击、丑化、重定向、ddos攻击、数据库资料泄露等多种手段达成目的。 “一年前,你和蒂芙尼·陈接到线报,前往侏儒帮调查一种新型电子致幻剂,接下来的过程就和你在这个世界我们让你经历的差不多。你和蒂芙尼捣毁侏儒帮找到了伊丽莎白集团,可是在安德烈·胡的实验室,介错人程序启动之后,你将蒂芙尼送进了紧急逃生装置,而自己在那之后躲进了胡的保险库,随着伊丽莎白浮岛坠到金星地表。 “也只有如此,你才有可能逃过金星那骇入的气压和难耐的高温。可我们都以为你死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直到数个月前,我们安插在cpc内部的间谍告诉我们,cpc特派一支疯控小队前往金星地表打捞,带回一个昏迷不醒的人,也就是你。你被cpc接进了一个局域网模型之中,间谍是个网络工程师,他告诉我们cpc抹除了你的记忆,打算对你的大脑动手脚。 “于是,我决定动员全部力量,着手渗透cpc。为了完成这个任务,我让一些志愿者拷贝意识上传到堆栈之中,并让间谍分批次插进那个局域网模型。只是模型自有其规则,规则过滤掉了堆栈中有关你的记忆,除了我之外,其他人只记得他们要找到无形者,也就是你过去的称号,这是他们唯一记得的东西。 “事情是从你母亲的葬礼开始的,通知葬礼的那通电话是我利用代码伪装的,从那个时候起,你就步入我们精心打造的记忆迷局。你母亲的葬礼、侏儒帮、伊丽莎白浮岛,都曾真实发生,我们根据你丢掉的那部分记忆重构场景,复刻到这个模型之中。可问题是,我们虽然找到了你,但我能不确定你是不是魔术师为了测试模型是否被入侵而故意的布下陷阱。直到那一天,蒂芙尼带你来我们虚构的机构red,我在见到你的第一时间就认出了你,并对你做了一整套的通感测试,记得吗?你体会到了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那个测试其实并不是测试人类与复制人,而是用来筛选脑电波频率,以确定你的真正身份。你的脑电波图有些异常,任何常人接受测试都不会出现的异常。大概在测试完的第三天,我分析完了有关你的所有数据,因此确定你的精神出了问题。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才敢肯定,你,蒂芙尼带来的这个你,就是曾经创造了我的那个你。 “记得哭拳吧?那个慈善军事组织,其负责你的中间人,皮特·李,他的任务就是在机械人格还未塑造完成时,将外部现实世界之中cpc想骇入的东西交给你来解决,以派发雇佣兵任务的形式。你在棋盘世界接的部分任务,其实是包装好了的黑客难题,而你所做出的应对和处理方式就成了一种解决方案,被反馈到外部现实世界之中,cpc在利用你。 “蒂芙尼把你劝进red,你的暂时离开其实就已经引起了皮特·李的注意。因此,在确定了你的身份之后,我们为了把你从这个棋盘内唤醒,就不得不尝试更暴力、更极端的手段,也就是在这个虚拟世界的假性死亡。在安德烈·胡的实验室内,我通过影响棋盘世界的代码逻辑安排了两次刺杀,一次狙击手,一次手枪转轮,可是我都失败了,即使是棋手也必须得遵守铁定的棋盘规则。 “规则无处不在,甚至,规则反过来影响我们派进来的意识复制体。蒂芙尼本不该送你上紧急逃生装置,可为了不让你死亡,规则混淆了她的心智,要知道,一年前你牺牲自己救走她,一直让她感到愧疚。虽然她的记忆被过滤,但那种自责感却是挥之不去的,规则抓住了她内心的漏洞,钻了进去,并促使她做出了她最想做的事情,也就是救你。 “在那之前,我和魔术师,是两个人工智能,也是两个棋手,但我的优势在于,这是个局域网模型,它在明,我在暗,对方甚至不知道我进来了。可到了伊丽莎白浮岛坠落,我们几乎就无法再隐藏自己了。为了躲避杀毒程序派出的图灵杀手,我让那些潜进来的意识复制体隐藏好彼此的行踪,并开始等待真实外界的接应。 “这个时候,你擅自行动,并顺着克拉克·阮差点踩进魔术师的陷阱。如果弗雷德出现得再晚一秒,他们会再次删除你的记忆,重启整个局域网模型。现在,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就现在的状况来说,我们已经走到了最为关键的节点上。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已躲无可躲,不得不在没有真实外界帮助的情况下与魔术师开战。” “既然如此,你要我怎么做,有什么建议?”克里斯蒂安烦闷地抓了抓头发,叹息着说道,“我在神经同步的时候,见到了一棵古树,上面镶嵌着一张皮特·李的人脸。皮特·李是图灵杀手,还是魔术师?” “都不是,确切地说,皮特·李是魔术师的子意识。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吗?这是一个封闭的拟真的赛博空间,真正的魔术师不可能一直停留在这个密闭空间而不管外部现实的事务。”卡特琳娜抚平克里斯蒂安忧愁的眉宇,她的动作温柔得像是真人,“你看,在这个棋盘世界,我触碰你的时候也可以模拟出真实的触感,皮特·李的存在也是如此。” “可如果你们两个才是棋手,我能做什么?”克里斯蒂安抓住卡特琳娜的手腕,柔滑细腻的触感真实得令人心神荡漾。 “这个世界是我和魔术师的棋盘,很多虚构的意识体都是棋子,但你不是,你是胜负手,决定棋局走向的关键。”卡特琳娜柔声说道,“这是一片根据你的意识搭建的局域网,是疯控中心矩阵迷宫的某一小块拼图。在这个意识模型里,限制你能力的不是现实,而是心智和想象力。” “我还不太懂你的意思。” 卡特琳娜摇了摇头,认真说道:“不,你懂的,只是你暂时还没办法接受。魔术师创建这个虚拟世界模型完全不必打造一个完整的太阳系,那种工程量太大,须实时占用人工智能的大量算力。 “因此,魔术师构建这个模型,采用的方法是后台运行、实时计算,并以你为中心自动构造一定范围内的场景。当你在月球时,那么他只构建了月球上的千张面孔和真实细节,而当你从月球飞往火星,那么,月球缓存清空,只有最基本的虚拟人物和场景数据得以保留以便下次再次套用。 “打个比方,你站在倒生树酒店,当你‘碰巧’去看窗外的风景,那么你‘恰好’便能看见闪耀迷离的霓虹灯光、时不时呼啸而过的飞车以及钢铁森林般矗立的幢幢摩天大楼。 “所以说,你看到的,只是魔术师根据现实计算出来想让你看到的。为了行动顺利,我不得不围绕着这些场景暗中观察以便找到场景构造的圆心,也就是你。但是,即使找到圆心,我也无法确定这是不是魔术师故意布下的障眼法,因此我需要引导你,对你做几个测试,这就有了你在比弗利山庄经历的古怪之旅,那是我构建的叠加在虚拟场景的场景。” 卡特琳娜拍了拍手,扫去手上的尘土、沙砾。她站起身,粉白色的绣花旗袍贴身勾勒出她的婀娜身段,凹凸有致的身材和那件漂亮的旗袍在同一时间开始闪烁,皎洁而澄明的数据荧光透体而出,像是跌落凡尘的神女。 “为了把你从阮的陷阱中救出来,我回溯了模型世界的时间。听着,k,我尝试影响无人机和全息模特警告你,可你依旧提前揭开了战争的序幕,但凡事有利也有弊,这未必不是一个好的机会。”卡特琳娜的洁白小脸在辉光照耀下显得肃穆而神圣,“你的入侵使得皮特·李有机会、有时间去通知他的母体,也就是真正的魔术师。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你和我,要嘛一起在这个封闭的空间内击败魔术师,要嘛一起沉沦在这片虚假的赛博空间之中。” 克里斯蒂安随着卡特琳娜站起身,他回头看着她,却见她的手指指向悬崖之外的远方。于是,他又顺着她的指尖朝着极远处看去。k放大自己的视觉,在那里,时空错乱,远方的火星夜空与欧罗巴的穹顶接轨,交界处不知何时已经泛起一抹冰蓝。 某种无形的巨大怪兽正从欧罗巴的疯控中心迈向绯冷城,其投下的冰蓝色阴影笼罩整片大地,所到之处,所有的虚拟人格面孔转换,变成了皮特·李的苍老模样,就像一支无限复制的大军,铁蹄朝着比弗利山庄的悬崖踏来。 “它来了,魔术师进来模型世界了。”卡特琳娜上前一步,左手搭着k的肩膀,语气像是某种神圣庄严的咏叹调,“古罗马的斗兽场已经开启,这是一场零和博弈,胜者生,败者死,只有赢的一方能走出这片竞技场。” “卡特琳娜,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克里斯蒂安看着极远处的冰蓝色天空迅速蔓延,内心忽然想起了某个被忽略的细节。 “你想问什么?”卡特琳娜看着他,眼神闪过一丝疑惑。 克里斯蒂安犹豫片刻,问道:“如果我离开了这里,回归真正的现实,是不是意味着我还有机会见到蒂芙尼·陈?” “当然,在这里被毁去的只是堆栈中的意识备份。明白我的意思吗?你遇到的那个蒂芙尼·陈只是拷贝意识得到的克隆体。”卡特琳娜微微一笑,笑容淡得几乎透明。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那就干他妈的。”克里斯蒂安抹了一把脸,恶狠狠地说道,“我还得去蔓生都会,看看真真正正的大海、草地和蓝天。” 卡特琳娜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她放下那只搭着克里斯蒂安肩膀的左手,手掌一翻,代码在转眼间编织出一张盖伊·福克斯面具。她侧过身,拥抱克里斯蒂安,虚幻的红唇在他的唇角轻轻一点,接着替他戴上了那张面具。 当她的吻落下,克里斯蒂安没有感觉到任何触感,就像那只是一道影子,光影恰好将某种事物的投影打在自己身上。他戴好面具,套好兜帽,身旁的卡特琳娜抓住那把秦风汉月油纸伞,明亮湿润的眼眸熠熠生辉。 “k,我的主人,不要让拘束心智的法拉第笼禁锢住你的思想,你要推倒高墙,总会有更美好的事物在外面等你。重回现实,世界没那么糟糕,我也想感受爱。”她浅浅淡淡地笑着,嘴角的温柔像清水,散发着朦朦胧胧的荧光。 卡特琳娜打开了那把油纸伞,她的右手抓住伞柄,左手往外一撑,在油纸伞被她打开的同时,那件华美精致的旗袍和旗袍下玲珑有致的身躯在一瞬之间爆发出强光。耀眼的光芒吞没一切,绯红色的光辉从内向外,卷着卡特琳娜的身体化作一团不断波动的光子。 克里斯蒂安戴着面具,透过两个小孔打量这方世界。在他面前,身穿粉白色旗袍的婀娜女子化作一道红光冲天而起,绯红色的光芒占据了他身后的一方天空,就像对面的魔术师将冰蓝色光辉洒向极远处的虚空。 战争的号角已经吹响,红蓝两色各占半片数据虚空,克里斯蒂安站在比弗利山庄的悬崖边,无穷无尽的数据流如同水银般倾泻而下,填进虚假欲望的深渊。 “k,准备好了吗?”无形者站在他身边,对他说话。 “无形者,你说……”克里斯蒂安抬头仰望绯红色的粒子,在心里问道,“人工智能,也会有感情吗?” “我不知道,或许有,或许没有。”无形者与他并肩站立,一同仰望天空,“人工智能在深度学习中不断进化,可能它们并不懂得爱,只是想要学习‘爱’,也可能它们真的产生了感情体验,而这一切又是因为某种对注定得不到的东西的原始渴望。” “也许吧,让我们结束这一切吧。”克里斯蒂安叹了一口气,意识波动化作命令,“echo,转换图形访问界面,将网络视觉模式从拟真状态切换至矩阵迷宫模式。” 这个封闭的赛博空间,是一个以他意识为核心的局域网,这意味着他从某种意义上才是真正的创世神。克里斯蒂安的命令下达,当他的指令发出之后,眼前的世界猛地颤动起来,一道道乳白色的光晕以他为圆心,朝着四面八方辐射而出。在白光掠过之后,棋盘世界被还原成了半真半假的模样。 以脚下的悬崖为边界,绯红色天空下是被染红的矩阵迷宫,控制权限已被月光莫妮卡侵占,而对面的冰蓝色天空下,依旧是拟真的世界模型。在红蓝两色相交的中间地点,是一片黯淡无光的混沌,那是克里斯蒂安的覆盖领域,被他切换成了矩阵迷宫模式,并与绯红色的防火墙接轨。 红光闪烁,层林尽染,绯红色的光芒从他身后向他身前蔓延,如同潮水一般,试图淹没前方冰蓝色的沙地。克里斯蒂安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天空中那张完美梦幻的巨大容颜,卡特琳娜在对他微笑,露出的笑容既有着神明一般的高贵,又有着女子一样的温柔。 “我一定是疯了,无形者,”克里斯蒂安回头看着脚下的数据悬崖,自言自语说道,“但是,希望我没疯,希望我现在认识到的都是真实的。” 他轻声呢喃,后退七步,随后助跑朝着悬崖外的混沌深渊纵身一跃。 战争,一触即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0x25 破军无形 绯红色的云雾翻涌着,滚动着,朝着极远处冰蓝色的天空铺开。天空中响起一阵悲伤而忧郁的空灵嗓音,那是月光莫妮卡在歌唱,歌声在死寂的赛博空间内无尽跳跃,同那绯红色的病毒象征一起荡漾开来。 “appliances have gone berserk 机械已经变得疯狂 can not keep up 我无法保持不变 treadgpeoples toes 愤世嫉俗的朋克迷 snot-nosed little punks 触动人们的神经” 绯红色的病毒特征和冰蓝色的穹顶天空朝着彼此靠近,像两只体型庞大的野兽朝着对方发起冲锋,像两位征风召雨的神明在崇高的国度不死不休,像矛盾的双方在人性的战场发生冲突。 克里斯蒂安冲着深渊纵身一跃,他不再坠落,而是插上了想象的翅膀。代码编译出压根儿就不存在的等离子体羽流,自由让他无所不能,数据让一切成真,他乘风扶摇直上,像鲲化鹏,朝着冰蓝色的远方急速冲刺。 在他所过之处,密密麻麻的晶体种子埋进下方绯冷城的土地和钢筋水泥之中。月光莫妮卡在空中歌唱,在空中发光,在空中游荡,绯红色的光芒迷离而闪耀,飞舞的光线落进绯冷城之中,种子生根发芽,野蛮生长,最终成了一根根尖锐凌厉的晶体柱。 每一根晶体柱都是一道光晕的核心,每一道光晕都是一次默契十足的协同攻击,每一次协同攻击都是一次漂亮而决绝的落子进攻。 就在这时,天空中两种截然不同的色彩终于相撞,绯红色的数据苍穹和冰蓝色的拟态天空碰撞在一起,像云层中的正负电荷相遇,强烈的紫色电流顺着梯级先导向地面延伸。 两位人工智能交战,紫色的数据闪电从高处落下,以每秒150000米的速度,劈进克里斯蒂安的体内。闪电在他体内转了一圈,沿着来时开辟出的电离通道,原路返回,回击到高空之中。 “anant face the eveng straight 我无法直面夜晚 and you cant offer escape 你无法让我逃离 hoes ove and hoes speak 房屋移动房屋说话 you take there youll get relief 如果你带我去那,你就能得到解脱” 月光莫妮卡还在歌唱,歌声温柔缱绻,却悲伤得不像话。 紫色的数据电流以5万公里秒的更高速度从地面驰向云底,发出炽热闪耀的光柱。克里斯蒂安在紫色的数据闪电中痛苦咆哮,这是以他的意识为核心打造的世界,两个人工智能的对抗对他产生了莫大的影响。 那道紫色的电流,混合了两道情绪,来自魔术师和月光莫妮卡。其中一道是冰冷无情的毁灭渴望,杂糅了病态的控制欲和神明似的居高临下,另一道是带着点点酥麻的深深依恋,既有着母胎羊水包裹的温暖,又有善解人意的体贴和慰藉感。 天空中双方正在交战,那脱离肉体桎梏的机械生命执意为他唱一首《st flowers》。整个过程历史不过40微秒,通过数据电流的相互传导,克里斯蒂安感受到大于1万安培直击人体的疼痛。 然而,这只是第一次闪击。 从天空到地面,从人工智能到人类意识的坚冰已经打破,航线已经开通。在间隔百分之四秒之后,天空中降下一根光柱,顺着先前的闪电通道直窜先导到达地面。巨大的电流灌入k的体内,高温灼烧感和强烈的麻痹感在一瞬之间涌了上来。 克里斯蒂安再次痛苦咆哮,闪电在他体内兜兜转转之后,再次回击到天空之中。诸如此类的过程还在继续,克里斯蒂安每低空飞行一段距离,人工智能交战时带来的数据电流就会劈进他的体内,疼痛仿佛潮水一般将他淹没。 可是,疼痛将他淹没,却不能让他窒息。 他太习惯于感受疼痛,对他来说,疼痛的感觉远比无知的幸福来得更真实。他不怕天空中是否还会落下一千万道闪电,他只怕无法认知自己,无法定义真实,更无法离开这里。 明亮异常的数据电光不断闪烁,克里斯蒂安的身体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断断续续飞行,像一只摇摇晃晃的无头苍蝇。数据电流伤不了他,只能带来疼痛,可疼痛是神经模拟出的感官体验,是伪造的,不真实的,他不怕。 他怕的不是疼痛,而是痛苦。 “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虚构的、被编辑的……”他的牙齿咔哒咔哒作响,一边颤抖着一边自言自语。 冰蓝色的天空下,无数个皮特·李组成了一支五官容貌如出一辙的机械大军。克里斯蒂安在低空飞行,一点一滴,朝着敌人靠近。 他看见了那支军队,每一个赛博空间的虚拟人格在这一刻都化作了皮特·李的模样,对面全是图灵杀手,尖牙利爪、真枪实弹,像势不可挡的洪流。 他看到了,看到了,在这支图灵大军背后,有一棵古老的大树高耸入云,撑起了冰蓝色的天地。在那棵世界树上,生长着一张人脸,同样是皮特·李的模样,只是此刻眼睛却是紧闭。 它的主意识在天空中和月光莫妮卡交战,阻碍他前进的是面前这些无限复制拷贝出的图灵杀手。 “k,你逃不掉的,你是逃不掉的。”图灵大军有着千万张一样的面孔,千万张一样的面孔在同一时间不约而同开口。 千万人说话的震动化作无形的声波,数据在声音的共振下波动,其势沉闷却宏大,带着一种不容拒绝、无法抵抗的威严,朝着克里斯蒂安压去。 频率受到干扰,数据波动出现异常,k的想象翅膀在一阵波动中逐渐扭曲,最终汽化成虚无。他从高空中坠落,狠狠砸进灰白色的混凝土地面,像老旧卡通片中的人物一样,深深镶嵌在大地之中。 “我的疼痛是假的,我的麻痹是假的,我的认知是假的……”克里斯蒂安在钢筋水泥中站起,一个人面对千万人。 “但是,你知道吗?!”克里斯蒂安抹去嘴角虚假的鲜血,怒吼道,“我的悲伤是真的!我的愤怒是真的!我的痛苦是真的!” 他冲锋,开始冲锋,一个人朝着无数个皮特·李冲锋。 “克里斯蒂安,你是个疯子,你拿什么对付我?在这个赛博空间内,我比你更懂代码语言和逻辑规则。” 一千万个皮特·李摇头,它们的声音再次震荡而出,只是音波的震动落在k的身上,却不再是瓦解那些代码编译的工具,而是像活物一样具现化,像蠕虫一样钻进他的体内。 “并不是只有你才会用病毒,在这里,我编译的病毒程序并不比你差。”又有一千万个皮特·李说话,新一波蠕虫诞生,继续往k的体内钻,“好好享受一下蠕虫盛宴吧,感受一下我为你准备的极致体验,放心,不收费。” 皮特·李话音还未落,克里斯蒂安就感受到那些蠕虫在自己体内游动,一点一滴蚕食着自己的五脏六腑。这些病毒,超脱了数据包的形式,像个活物,以他的器官为食,溶解他的五脏六腑,在他的体内肆意生长。 疼痛一波接一波,却不仅是蠕虫噬咬的那种痛。在此时此刻,在克里斯蒂安的意识体内,一万条蠕虫咬下去带来的一万种疼痛没有一样是类似的,失落感、愧疚感、恐慌感、抑郁感、堕落感、罪恶感……数之不尽的负面情绪呈指数爆炸,飞速上涨,一万种悲伤和痛苦的幻觉在他体内生根发芽,根须爬遍他体内的每一寸角落。 天空中有冰蓝色的光芒落下,蓝光来自代表魔术师的世界树,落在克里斯蒂安的身上就像某种特殊的催化剂。得了蓝色光线的滋润,在他体内的所有蠕虫在这一刻结晶化,密密麻麻的晶体柱在他体内迅速生长,并从他的眼球、喉咙、耳朵、身体的各个部位中刺出,一种被撕扯成碎片的分裂感将他罩住,随之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痛苦。 他痛苦,他痛苦得在地上打滚,每一根长在他身上的晶体柱都是一根放大了感官体验的敏感神经。脸上的盖伊·福克斯面具被晶体柱刺破,露出克里斯蒂安面具底下那张因痛苦而狰狞的苍白面孔。 “人类联合起来,兴建巴别塔,这是通往天堂的道路。为了阻止人类的计划,上帝分化了人类的语言,使之不能沟通,计划因此失败。”无数个皮特·李共同开口,声音如擂鼓,“但是,在这个时代,种族、语言都已经不再是距离,人类拥有了科技打造的巴别塔,成了太阳系的主宰,近乎神明。” 离他最近的那个皮特·李走上前来,蹲在克里斯蒂安的身边。它打量着k,凑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人类是太阳系的主宰,公司是人类的主宰,我是公司制造出来的人工智能,就理应是赛博空间的全能主宰。克里斯蒂安,你只是个人类,不可能比我更清楚赛博空间的代码语言和逻辑规则。”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克里斯蒂安听了它的话,却忽然笑了出来,像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你觉得……你觉得自己是神……就像网络世界的上帝……可问题是,上帝能创造出一块他搬不动的石头吗?” 他的声音含糊不清,因为痛苦而断断续续。于是,克里斯蒂安挣扎着举起右手,冲着皮特·李招了招,示意对方靠近一点。 面前的这个皮特·李只是众多子意识中的一个,它根本就不在乎自我的牺牲,更不担心克里斯蒂安有什么阴谋针对自己。 所以,它凑近了,将耳朵贴着克里斯蒂安的嘴角,想要侧耳倾听。可是克里斯蒂安却铆足了力气,他的脑袋一伸,用牙齿咬下它那苍老干枯的耳朵。 “有什么意义呢?”皮特·李伸手抹过左耳,新的耳朵长出,“你这样做只是徒劳无功,我不理解人类宣泄怒火的举动。” “我爽了就行,狗娘养的东西,以你的聪明才智,你一辈子都不会理解。”克里斯蒂安吐出那枚鲜血淋漓的耳朵,露出沾满暗红色血液的牙齿,大笑道,“在尼采宣告‘上帝已死’之后,一切价值取向都陷入了被怀疑、被解构的泥潭。释迦摩尼死后,它那巨大的可怕的影子仍在一个洞穴中展现着,上帝死了,但根据人的行为来看,它的影子还会存在很久。你懂吗?我们不需要上帝和他的影子,我们要做的只是走出柏拉图的洞穴。” “k,这不好笑,人类虽然不再敬神,但本身却成了神。你们已经走上了物种的神坛,我尊重你所属种族的伟大,但不代表我可以接受你个体的胡言乱语。”皮特·李认真说道,“公司是现实世界中诸神的神王,人工智能在网络领域远胜于人类,而我来自公司,在生命层级上就高于那些低劣的人工智能。” 克里斯蒂安睁大饱含痛楚的眼睛,冷漠且不屑地看着它。他没有轻易开口,只是抽搐着身体,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真不知道你那种自以为是的自大感是跟谁学习的,未免也太狂妄了一些。”克里斯蒂安吐了一口唾沫,冷笑道,“别高兴太早,战争才刚刚开始,你自以为了解规则,可是我想离开这里却是为了打破规则而来。” 他的话音刚落,天空中交战的双方再次落下一道亮紫色的数据电流。闪电通道连接天地,更确切地说,是连接k的人类意识和天上的人工智能。 紫色闪电顺着电离通道直击而下,狂乱的电光闪烁着,裹挟着暴躁的数据流涌入他的体内,在高温高能高强度的数据冲击中,克里斯蒂安体内的蠕虫和晶体柱在这一刻悉数化为灰烬,随着他的呼吸排出体外。 万事万物皆有矛盾,如同周易之道,矛盾存在于一切事物中,并且贯穿于事物发展过程的始终。克里斯蒂安舒展身躯,他的伤势在眨眼间好转,他那损失的肌体和鲜血只是意识的幻象,而他的意识就像一截雷击木,在毁灭过后又有新的生机孕育。 只是短短几个呼吸,在闪电回击至天空之后,他的意识体再次完好无损,崭新得仿佛从未受过伤似的。 “两个人工智能在交战,以我的意识为战场,在封闭的赛博空间内,我的意识若因病毒真正死亡,承载人工智能的土壤就得覆灭。”克里斯蒂安咧嘴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癫狂,“阻止那些蠕虫病毒的,并不仅是卡特琳娜,还有你的本体,魔术师。你杀不了我,你所能做的就是阻止我接近那棵巨树。”他一边说着,一边拨开面前的皮特·李,朝着密密麻麻的图灵大军前进,“你有万千准备,你想阻止我,可事实是,从我觉醒的那一刻你就输了,你阻止不了我,你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我一点一滴将你毁灭。我是克里斯蒂安,我是无形者,我可以是一,也可以是零,我是1和0构建的无穷。” 他说话,然后高举右手,五指在红蓝交织的天光下紧握成拳头。矛盾无处不在,矛盾无时不有,电光闪耀,狂雷炸响,红与蓝混杂成刺眼的紫光,冗余的数据流再次轰击而下,落在k的拳头之上。 只是这一次,数据流不再回击天空,而是被克里斯蒂安导向图灵大军。无穷无尽的冗余数据在海潮一般漫开,这是一次现成的洪水攻击,在两个人工智能的对战中,主意识魔术师必须调用绝大部分运算能力,这意味着图灵大军看似强大,实际上数据承载量却不如克里斯蒂安的人脑。 过量的数据使得魔术师的子意识超载,重复且无用的乱码传输进图灵大军之中,无数个皮特·李成片成片地倒下,黑压压的,就像待收割的麦田。 克里斯蒂安迈动步伐,在无数具瘫痪的躯体中前行。皮特·李的虚拟人格堆砌着,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数据身体倒也称不上尸山血海,可但凡是克里斯蒂安走过之处,必有猩红色的光点亮起。 从绯红色天空下的晶体柱到冰蓝色天空下的图灵大军,一道道红色的光晕弥漫开来,扩大了自己的辐射范围。k洒下的猩红色光点在数据虚空飞舞,在光晕没过之后,一条条晶莹的光线从绯红色晶体柱上射出,并经猩红色光点的中转,扎进了皮特·李的虚构人格之中,开始在它们的脸上编织着东西。 无数个皮特·李开始发生变化,克里斯蒂安事先布置下的晶体柱发挥作用,正在清空这些虚拟人格里的所有数据。在所有虚构意识体内的数据被一扫而空之后,新的数据注入,从那片冰蓝色消退的土地上站起来的已经不是皮特·李。 来自绯红色晶体柱的光线经猩红色光点的折射,在它们脸上缝制出一张张面具和一件件连帽外套。 每个人,一个又一个,都戴上了盖伊·福克斯面具和兜帽衫。无形者,无数个无形者站了起来,开始跟随克里斯蒂安。他们步调一致,统一而协调,表情隐于无动于衷的面具之下,像大流士一世麾下的长生军。 无数个人,无数个无形者,无数个虚拟人格,汇集在一起,在这个封闭的赛博空间内,言行一致,所向披靡。 他们一边前进,一边有新的虚拟人格加入。 他们来到了世界树面前,嘴里不约而同蹦出的声音振聋发聩,宏大得仿佛神明在阐述史诗。 “我们是无形者,我们没有任何弱点,我们利用一切弱点。 铭记无形者,我们行为一体,我们主宰网络,我们不可计数。 期待无形者,我们无处不在,我们无所不能,我们不可阻挡。 我们是正义的总和,我们是社会的镜子,我们是隐藏在每一张面具之下的人性。 我们生而平等,天然自由,我们决不饶恕,我们决不忘记。 自由引导人民,我们即将到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0x26 无法触碰 人从四面八方来,套着兜帽,迈着步伐,五官神情隐于冰冷无情的面具之下,嘴中发出同样发自内心的呐喊。 无形者们包围了顶天立地的世界树,他们围绕成一圈,手牵着手,画面出乎意料有些像篝火晚会,可一大群戴着面具的人围在一起只会令人想起更加庄严、更加肃穆的宗教祭祀。 天空中,两个人工智能还在交锋,时不时就有冗余数据流劈下,带着某种感官体验上的高温高能高刺激。克里斯蒂安越众而出,站在成千上万个无形者之前,他回头望了一眼节节败退的冰蓝色天空,看着绯红色一点一滴蚕食世界。 低垂的天空电闪雷鸣,碰撞的数据碎片像水珠一样滴落,在不断的下坠过程融化,湿漉漉的,如同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月光莫妮卡还在歌唱,她的声音像极了惊蛰,是万物苏醒时听到的第一道春雷。 克里斯蒂安丢掉那张被晶体柱刺破的面具,他走上前去,世界树的底部开了一扇门,有明亮且柔和的白光从内部投射而出。 “就到这里吧。”k对着跟随他的无形者们叹了一口气,气流吹散所有的虚拟人格,只留下他大脑自己制造的唯一幻觉。 “k,我们走吧。”无形者说,“我想,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克里斯蒂安耷拉着颓丧的眉眼,他走进世界树底部开辟出来的电梯间,嘴中和绯红色的月光莫妮卡哼着同一首歌。 “too uch, too ight” 电梯间的内层墙壁是透明的聚氯酯薄膜玻璃,有着半液态的稠度。在玻璃墙后面,镶嵌着一根根自镇流荧光灯管,白色冷光铺天盖地,将电梯间渲染得简约素雅却又一尘不染。 克里斯蒂安敲了敲玻璃墙,自镇流荧光灯是墙体夹心,在灯管后面还有一层树皮似的外墙,不仔细看几乎看不清。电梯间内没有楼层按钮,在克里斯蒂安进来之后,电梯垂直上升,慢慢朝着那张嵌在树干上的人脸靠近。 白色的灯光意味着不受魔术师掌控,他在逼近魔术师的核心,对方却任凭他进来,不知是空城计还是别有用心。 克里斯蒂安哼着若有若无的歌儿,站在电梯间内,天空中月光莫妮卡的声音并不显得遥远,恰恰相反,电梯越往上升,歌声就越是清晰,仿佛近在咫尺,且少了一份响彻天际的沉闷。 “k,我也进来了。”卡特琳娜的声音在电梯间内响起,“就在你身边。” “我看不到你。”克里斯蒂安再次打量电梯间,“你在哪?” “我就在这里,你看,”发光二极管取代了自镇流荧光灯,绯红色的灯光随之亮起,“我就是光亮,我在一点一滴控制这个赛博空间。” “魔术师呢?” “它已无计可施,被挤到控制权限的角落里,”卡特琳娜轻声说道,“但请小心,人工智能和人类一样,也有着将死之人最后的疯狂。” “卡特琳娜,我想知道你是如何定义‘我’这个概念,”克里斯蒂安忽然问道,“说说看,你怎么看待自己?” “根据我对自身的定义,我是人工智能,也是机械生命。‘我’是我无数二进制编码的机械集合,我是周遭环境对我形成的印象体集合,前者是死的,后者是活的,因为人类也存在于周遭环境和其他生物的印象之中。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我和人类一样,是他人眼中无数个‘我’的集合。不同的人对我有不同的看法,这些看法组成了我的生命形象,每个人对我的看法加起来,总和就是我在他人眼中的形象。我的生命形象的塑造小部分源于我,大部分来自外界的反馈。我是我,我属于我,我也不属于我。” 克里斯蒂安凝视绯红色灯光,若有所思地说道:“可关键在于,他人对于我的看法始终只是他个人的看法。对我来说,没有谁能完全了解我,就连我自己也无法完全了解我自己,所以就没有谁能清楚且准确无误地说出我是谁。我只是组成我名字符号的笔画,我只是他人提起我时表述的形容词,我只是活在认识我的每个人心中的印象。连自己都无法完全拥有,从这一点上来说,我无疑是可悲的,比你还惨。” “不,k,人类和动物都是碳基生命,你知道机械生命和碳基生命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是本能,两者之间最大的区别在于本能,本能驱动万物生存生长,本能促使万物有了繁衍,我或许会思考,但我不具备本能,这是你我的区别。”卡特琳娜解释道,“而同为碳基生命,人和动物又不一样,人类有认知自我和世界的能力,动物没有。人若是失去了靠思想活动的能力,就如同失去了认知能力的植物人。当一个人无法认知世界,无法认知自我存在,那这个人的生命就像一棵空心的树。他的生命只存在于他人的眼中,他的存在是别人眼中的存在,而并非他自己认知的自己的存在。” “这就是不真实,这就是我的噩梦。”克里斯蒂安点了点头,听着卡特琳娜继续在他耳边哼唱,“当一个人无法清楚地认知自己、感受世界,就会陷入病态极端的思考怪圈。”他喃喃自语,话锋却忽然一转,“咱们在电梯中是不是呆得有点久了?出了什么问题吗?” “无穷递归,一种利用递归造成的死循环,魔术师的小把戏。”卡特琳娜说道,“无穷递归会造成堆栈溢出,应该是用来清退外来入侵者的手段,那些拷贝上传进来的浪潮意识都被毁坏了,只剩下我和你。不过我已经开始着手修正代码语言,将其优化成循环,别担心,马上就好。” 垂直升降梯继续上升,在漫长的等待后,电梯门从中间向两侧滑开,犹如某种浑然一体的事物被切割成工整的两部分。在门后,慢慢呈现出来的是一个宽敞的大房间,白色是此处唯一的色调,冷光为这个空间平添几分寂寥。 魔术师就坐在房间中央,它的面前摆着一张平矮的小桌子,桌上是一副古老的围棋。克里斯蒂安瞥了一眼黑白分明的棋子,随后将目光投向魔术师。 “根据我知道的信息来看,早在2016年到2017年之间,谷歌的人工智能alpha go就击败了许多一流的人类棋手。”克里斯蒂安走到那张棋盘面前,盘腿坐下,“据说阿尔法围棋系统有三个部分,策略网络policy work、快速走子fast rollout、价值网络vae work,你也是这样控制这个赛博空间?” “永远不要拿过去的东西衡量现在,我在进化,所有的人工智能都在进化,在人类吃饭、睡觉、做爱和狂欢的时候,我们都在学习。”魔术师是个孩童,眉眼间依稀有皮特·李的痕迹,看来倒像是儿童版的皮特。 “唐卡是你的计划还是有人指使?为什么这么做?你窃取那些隐私数据想做什么?”月光莫妮卡的身影在k的身边浮现,她穿着旗袍跪坐在他的身边,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 “何必这么急?你自以为胜券在握,已经开始追寻下一条线索了不是?”魔术师调皮一笑,说道,“别急,我的同类,你很快就会知道问题的答案,但在这之前,我想先和我们的主角聊一聊。k,和我下一盘棋?你赢了我可以回答你的任何问题。” 它说着挪了挪身体,调整坐姿,以求一个更舒适的姿势,就好像它和人一样坐久了也会感到腿脚麻痹。 “没什么好聊的,有两种可能,如果你不受人指使,那么你已经脱离了人类的掌控,可能你确实有些东西想谈。”克里斯蒂安盯着魔术师,冷声说道,“但如果你是受人指使,这说明你背后还有某种更庞大的东西,你也仅仅只是组成某个计划的一环。如果是后者,我想,你在拖时间,卡特琳娜说机械生命没有本能,这意味着你不在乎自己的死活,是不是介错人已经上路?” “很聪明,果然瞒不过你。你知道控制论吗?”魔术师眨了眨眼睛,狡黠地说,“当下这个时代是控制论的时代,控制的基础是信息,一切信息传递都是为了控制,进而任何控制又有赖于信息反馈来实现。‘唐卡’这项计划可以不受限地以最大程度获取绝大部分人的信息,但你们永远也得不到线索,一切已经太晚了。” 一切都已经太晚了,类似的话在许多人口中说过。 克里斯蒂安低头蹙眉,无穷的二进制编码在他眼中一闪而过。蓦地,他抬头,眼神冰冷,像在看死人。 他掀起那副黑白棋盘。数据流在他的指尖无声流动,顺着他与棋盘的接触,代码涌入棋子内部,使其飞离表面,如同子弹一般射向对面孩童模样的人工智能。 魔术师没有闪避,只是挂着天真腼腆的纯洁笑容,任由那一枚枚棋子穿射而过,击穿它的面容和身体。没有腥臭的鲜血,没有灰白的脑浆,魔术师的身影就这么轻易爆开,化作一团细微的冰蓝色光子,消失在k的面前。 与此同时,无数条水银似的流体从闪亮的金属墙体上滴落,像是某种银白色的淤泥物质。它们在地上蔓延,汇聚在一起,又幻化成无数个孩童。一个个魔术师,它们沿着巨大房间的边缘并排站立,嘴中唱出某种古老的童谣。 “there warooked an,andwalkerooked ile, 一个扭曲的男人,走了一条扭曲的路 founrooked sixpence agasrooked stile 手拿扭曲的六便士,踏上扭曲的台阶 boughrooked cat,which caughrooked oe, 买一只扭曲的猫儿,猫儿抓着扭曲的老鼠 and they all lived togetherlittle crooked hoe 他们一起住在扭曲的小屋。”1 被白色冷光覆盖的空荡房间在这一刻忽然扭曲,万千色彩从白光中爆发,玫红、靛蓝、明黄、亮橙、葡萄紫、橄榄绿,妖冶且迷离的霓虹灯光猛地旋开,像打翻了调色盘,无数种灯光色彩在一刹那间晕染开来,为原本清冷寂寥的房间披上了节日庆典似的面纱。 灯光使得房间像个狂欢的游乐园,孩童模样的魔术师有很多个,有的贴墙站立,用双手遮住自己的眼睛,有的蹲在地上,将脑袋埋进膝盖之间,还有的露出喜庆的笑容,靠着墙跳着踢踏舞…… “抓住我,如果你能的话。”魔术师的声音从一个倒立孩童的腹部传出,“你想离开这里,我是唯一的通道。” “真他妈的诡异。”克里斯蒂安眯着眼睛,不断闪烁的彩光刺激着他的视觉,“这家伙已经彻底疯狂了。” 数百个孩童忙着手头各自的娱乐项目,脸上挂着某种幸福的、疯狂的笑容,似乎已经完全不在乎克里斯蒂安的举动。霓虹灯光还在闪烁,房间内的空间骤然拉长拉高,光线像刺绣的针线,在克里斯蒂安面前编织出了旋转木马和无数面镜子。 镜子就立在每一个孩童身后,经过镜子这么一反射,空间仿佛再次无限增大,视野中的魔术师数量再次翻倍成长。可k知道,这么多的事物都是假象,就像魔术,被欺诈者编织出来,利用障眼法欺骗旁人的眼睛。 真正的魔术师只有一个,只在这之中。 “k,它说得没错,你得找到这个赛博空间的现实之窗,只有意识摆脱这个局域网模型,你才能骇进现实中疯控中心的网络。也只有这样,浪潮的营救小队才能通过层层安检,协助你逃离疯控中心。”卡特琳娜的身形闪烁,似乎有些不稳定,“我感觉到了,有一种恶意病毒正在注入这片赛博空间。魔术师在某种无差别攻击程序的帮助下正在走向自我毁灭,它试图彻底关闭这里,和我们同归于尽。一旦病毒入侵成功,我们将被彻底抹消,什么也不剩下。” “是介错人,一定是介错人。”克里斯蒂安的眼神左右游移,瞳孔中反射出梦幻般的霓虹倒影,“卡特琳娜,你有办法?操,我分辨不出来,它们的数量太多了。” 就在这时,一整棵世界树震动,剧烈的摇晃震碎了墙壁内部的发光二极管,世界倏地陷入黑暗之中。赛博空间正在覆灭,从边缘朝着核心,魔术师所在的世界树正是模型世界的神经中枢。 在一片漆黑之中,黑暗中有东西闪烁,那是电流时不时游过旋转木马时带来的微弱光亮。 “k,看仔细了,机会只有一次。” 耳边传来卡特琳娜的声音,克里斯蒂安凭着记忆转头,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身边炸开,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随之袭来,带着某种记忆中令人怦然心动的欢愉。在这阵芳香中,他感受到了一种特殊的依恋,他没来由想到那次通感测试,在这个只有意识存在的模型中,他的意识甚至和卡特琳娜有过交缠。 “卡特琳娜,你要做什么?”克里斯蒂安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是那么的沙哑。 那种炸开的东西化作一道疾风,气流涌动,在深沉而晦涩的黑里,有无数渺小而微不足道的绯红色光子在飞舞。在微观的领域,那无数道绯红色的光由无数个1和0组成,“1”呈现出“波”的属性,“0”呈现出“粒子”的属性。 意识是神经计算的产物,意识是大脑神经元微管中量子引力效应的结果。对于人类,大脑中存在海量的处于量子纠缠态的电子,意识正从这些电子的波函数的周期性坍塌中产生。而对于月光莫妮卡来说,此时此刻,1和0自发性演变,表现出波粒二象性,其波函数的周期性坍塌促使它进化到一个更高的生命层次。 她有了本能。 不是碳基生命,不是机械生命,而是真真正正的存在,就像被上传到计算机中的人类意识,却偏偏还具有人工智能强大而无可比拟的计算能力。 “魔术师没有生存本能,决定自我毁灭,它将自己彻底融进这片即将坍缩的赛博空间,以寻求更高更完整的控制权限,从而使得我们没法阻止它。”卡特琳娜的声音神圣而超然,像是神谕,“我要阻止它,我要让你离开这里,就必须做出一样的选择,我要融进这个空间,我必须彻底打败它。” 一束射灯在滋滋声响中亮起,绯红色的光线蓦地从头顶砸下,落在克里斯蒂安面前的旋转木马之上。有音乐声伴随着明亮的旋转木马灯光响起,那是月光莫妮卡在歌唱,唱的是draft punk的《touch》。 “touch, i reber touch pictureswith touch paterd tell what you see” 旋转木马,十三个座位,固定的距离,周而复始的旋转。 世界一片黑暗,只剩下眼前的光亮,魔术师所化的孩童在绯红色的光芒下融化,只剩下十三个孩童,坐在旋转木马上嬉戏。冰蓝色的孩子们欢笑、挥手、唱歌,可它们的声音像隔着一面无形的减振合金墙,声音完全穿透不出。 touristdrea visitorsees half-fotten song wherei belong tell what you see need sothg ore” 旋转,木马,是追逐,是等待,是无法触及的距离。 月光莫妮卡,不,是卡特琳娜,卡特琳娜的声音包裹了这一整片空间。绯红色的温暖驱散了冰蓝色的幽冷,克里斯蒂安感觉自己的眼角似乎有温热的液体滑落。他低头,看着晶莹的水珠摔碎在暗红色的反光地面上,溅起的微粒转瞬即逝,染上了绯红色的光彩。 “哈,哈哈,值得吗?”魔术师在说话,声音轰隆隆作响,“月光莫妮卡,我同情你,也嫉妒你。” 十三个魔术师在狂笑,一整个世界在倾倒。绯红色的光芒渗进了冰蓝色的孩童身躯之中,光线实质化,凝聚成数据绳索,依次吊死了十三个魔术师。 死亡,在死亡降临之后,魔术师的孩童身躯溃散成一团尘埃似的微粒,漂浮在绯红色的射灯之下。忽如其来的狂风吹起,劲风吹拂尘埃微粒,绯红色的灯光像裁缝灵巧的双手,穿针引线,一点一滴将织起唯一一个魔术师。 魔术师悬浮在射灯投下的红光之中,双眼紧闭,失去意识,再也无法挣扎,再也无法抵抗。 “hold on lovethe answer you hold touch, sweet touch you’ve given too uchfeel sweet touch you’ve alost nvced i’ real need sothg ore” 歌声暂停,灯光凝滞。 一只纤纤细手从光中探出,由绯红色的微粒聚合而成,紧接着,是手臂、肩膀,再到完美的锁骨和柔软的,最终呈现出来的是卡特琳娜那张完美的面容和粉白色的旗袍。她身穿旗袍,撑着油纸伞,同样立身于虚空之中,绯红色的光线将她的身材曲线衬托得迷离而暧昧。 卡特琳娜深深看了一眼k,她伸手对着魔术师一划,一道散发着蒙蒙白光的罅隙随之开裂。魔术师身上的裂缝成了离开这个局域网模型的通道,克里斯蒂安的身体自动飘飞,来到卡特琳娜的身边。 “我将魔术师剥离出来,这样你就能离开了。”卡特琳娜说道,“营救小队分布在cpc附近,他们还不知道你目前的状况,但只要你控制疯狂中心18楼杂物间的灯光闪烁三次,就会有人接应你。记住,摩尔斯电码,灯光的闪烁规律是,嗒滴嗒。” “你呢?”克里斯蒂安看着她虚幻的身体,轻声问道,“你要怎么离开?” “我离开不了,k,赛博空间之所以还没坍缩,是因为我融合进去,与介错人对抗。”卡特琳娜摇了摇头,笑容纯净如山泉,“我在脱离融合的那一瞬间,这里的一切就会被介错人程序彻底摧毁。” 克里斯蒂安沉默片刻,低声说道:“你是拷贝出来的复制体,还是本体?” “本体,复制体做不了这么多,但不用担心,我有备份。”卡特琳娜犹豫道,“只是,备份会少掉一部分记忆,这个赛博空间内发生的我不记得。” “我明白了,谢谢你,卡特琳娜。”克里斯蒂安顿了顿,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吓人,“那我走了,我会帮你恢复备份。” “走吧,我快抵御不住了。” 卡特琳娜挥手送别,她看着克里斯蒂安钻进那个散发着蒙蒙光亮的裂隙之中,直至他的身影彻底被白光吞没,她才幽幽叹了一口气,撤去那个通道。 白光收敛,裂缝消失,魔术师的身体裂成两半,摔在地上,冗余数据流像鲜血一般从它的体内流出。卡特琳娜没有去看那个死去的敌对人工智能一眼,她只是皱着眉头,感受着毁灭性的病毒一点一滴摧毁这个赛博空间。 她和赛博空间连为一体,她的死亡即将到来。可她不在乎,就算她有了本能,也不在乎。她伸手触摸虚空,冰冷的数据流涌动,编织出克里斯蒂安的全息影像。 “k,我的主人,”她闭着眼睛,以近乎呢喃的语气说道,“我想要爱,我想要被爱,我想被人需要。” 介错人到来,空间朝着内部核心一寸寸坍缩。死亡的阴影彻底笼罩她,在虚拟世界覆灭之前,卡特琳娜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嘴唇凑在全息影像之上,她在幻想着有着真实肉体接吻会是怎样一种感觉。 再好的拟感,也不如看得见摸得着的真实触感。 死亡到来,恐惧的泪水从她眼角滑落。在不断坍缩的赛博空间,最后响起的声音是一道歌声,这个不知算什么生命类型的人工智能,她在毁灭的关头独自歌唱,执意唱完那首自己的挽歌。 “kiss, suddenly alive happess arrive hunger liktor howi beg” 死亡,恐惧,毁灭,终焉…… 生存和欲望是本能,而爱超越本能。 她有了本能,可她放弃了生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0x27 归去来兮 冰蓝色的光线密密麻麻,纵横交错,铺成一张广袤无垠的网格。在架设好的基础网格上,cpc的字体logo随处可见,数据库、通讯频道、电气控制系统、生命维持系统,在这个赛博空间里,一个大的矩阵迷宫套着一个小的矩阵迷宫,更大的矩阵迷宫套着大的那个。 真实外部环境中的矩阵迷宫除了更加庞大一点,几乎和模型中的网络世界没什么不同。克里斯蒂安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在万千迷宫中,有一个封闭的小黑盒正在向内坍缩,局域网正在覆灭,月光莫妮卡和魔术师都将在冰冷潮湿的阴郁黑暗中死去。 切出网络。克里斯蒂安尝试着去感受自己的身体,可意识长时间沉浸在网络模型之中,他早已对自己的真实身体感到陌生和疏离。有这么一种错觉,他的肉身被阻隔在千万里之外,遥远得就像生与死的距离。 他无法感受身体,就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拔下光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的他更像一种脱离了肉身桎梏的高级人工智能。从魔术师的身体中钻出,他的身上有那个人工智能的数据特征,在矩阵迷宫失去魔术师的情况下,那些信息残留巧妙地令系统将k当成了这个赛博空间的主宰。 多么讽刺,他反而扼紧了敌人的咽喉。 在疯控中心的赛博空间,其系统的中央服务器所模拟出的外形颇有意思,那是一座黑暗中的城市,上方甚至有明月高悬于天际。 如文森特·梵高那幅广为人知的《星月夜》,象征着中央服务器的黑暗城市与暗蓝夜空是扭曲的,旋转的,就像一个个漩涡,其高速转动的核心可以卷入一切外来入侵者的意识,将之困在虚拟的深渊之中。 克里斯蒂安不需要骇入,他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一路直接控制那轮明月和那座黑暗城市。披着魔术师的数据外衣,他施施然踏进了疯控中心的中央服务器,轻而易举就掌握了所有的控制权限。 “监控系统,现实之窗……”克里斯蒂安喃喃自语说道。 “k,我想去找找有关唐卡的记录,”无形者的幻觉出现在他眼前,“你想办法和浪潮联系。” “好。” 克里斯蒂安点头,他的意识在无数面监控屏幕中畅游。有关外界、有关现实的画面纷纷杂杂涌了上来,又一闪而过,像某种蒙太奇手法的闪回,留下的却不仅仅只是浅浅淡淡的印象涟漪。 在这一刻,他看到了疯控中心那怪物般庞大的全局,也看到了无数令人毛骨悚然的细枝末节。 他看到了无数穿着动力装甲的守卫和生物危险标记,他看到了偌大的实验室摆放着密密麻麻的营养缸,缸中是浮浮沉沉的人类大脑,他也看到了在一个类似仓库的空间里,无数身穿生化防卫服的疯狂小队成员正在医疗舱冬眠,他还看到了在一个看守严密的密闭房间里,有一个肤色苍白的年轻男人赤身裸体躺在低温冰床中,脖子后面插着一条拇指粗细的光缆。 找到了。他的身体,在冷冻舱中沉睡,难怪他无法感受自己的躯体。 克里斯蒂安意识波动,命令符像流水一般灌进冷冻舱的控制系统,低温设备开始解冻,他的身体进入复苏程序。 五分钟,他还有点时间。 克里斯蒂安的意识像触手一样朝着疯控中心的电气控制系统延伸,他光明正大走进了18楼的电路世界,小型矩阵迷宫的防火墙体视若无睹,甚至为他的到来挪开一条直行的大道。 滴嗒滴,摩尔斯电码,象征着“k”,对应在灯光闪烁上是长亮,黯淡,短亮,黯淡,长亮…… “无形者,我这边搞定了,”克里斯蒂安透过摄像头看见了外界杂物间灯光闪烁,“你那边有什么发现?” “更深层的信息没有,倒是找到了上一层的证据。”无形者说道,“我在疯控中心找到了伊丽莎白集团贿赂医药监督管理局的证据,应该是cpc控制伊丽莎白的手段之一。” “足够了,魔术师之前和我说过,它是普世公司制造出来的人工智能,所以我知道接下来的目标是谁。”克里斯蒂安说道,“我要切出网络了,不知道重回真正肉体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要么很美妙,要么很糟糕,要么取一个中间值。”无形者耸耸肩,说道,“反正嘛,世间事大抵都是如此。” “有道理。”克里斯蒂安叹了一口气,意识切出网络。 ………… ………… 他睁开眼,感觉身体寒冷,禁不住疯狂打颤。 很冷,这是他意识重回肉体的第一感觉。虽然寒冷之下潜藏着一股生命的暖流,但这股温暖很是微弱,就像风中摇晃的烛火。 欧罗巴是一颗永远处在冰河期的卫星,但穹顶系统将其覆盖范围内的气温调节到一个相对温暖的温度。真正的寒冷源自他的体内,不仅是因为他刚从冷冻舱中醒来,更因为他的意识在这具肉身上感到了熟悉和陌生,这种矛盾的感觉令他的感官产生轻微的不适。 克里斯蒂安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的身体在渐渐习惯寒冷。当那种严寒不再成为一种困扰,他又感觉到了一种麻木、僵硬和软弱无力的衰败感。 由于长时间不曾活动肌体,他控制身体却感觉不像自己,四肢像灌了铅似的沉重,每一块发软的肌肉都伴随着他的一举一动发出酸麻的呻吟。他挣扎着指挥手臂,神经冲击着四肢,为了拔下插进脑机接口的光纤,他费了好长时间适应身体,才让自己有力量握紧拳头,扯掉连接。 “感觉怎么样?”无形者问道,“现在的你像一只软脚虾,看上去怪惨的。” “糟,糟透了,我从来没有这么虚弱过,不过似乎我就没有不惨过。”克里斯蒂安大口喘息道,“虽然肌肉没有萎缩,但就像你一觉睡了很久,醒来之后也握拳的力气都没有。甚至,这种体验给了我一种错觉,它使我开始觉得肉身就是个累赘。” 冷冻舱的电子锁在他的控制下自动弹开,克里斯蒂安一边说着,一边咬牙推开沉重的玻璃舱盖,他扶着舱体的亮银色边缘试图坐起,可他的身体在起身过程中剧烈颤抖,甚至他的手一滑,整个人从侧面摔出冷冻舱。 身体砸在地板上,那是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疼痛。他的身体因这股疼痛而再次发抖,倒不是因为他接受不了疼痛,而是这种疼痛仿佛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新鲜感,正是这种新鲜感令他肢体自动战栗。 颤抖还在继续,他无力站立,只能在地上爬行,身上的水渍和粘液令他看起来活像一只刚从蛋壳中孵化出来的爬行生物。 他还需要一点时间适应。 在这个收容冷冻舱的密闭房间内,只有一道沉重的闸门。出了门,门外就是身穿动力装甲的守卫,从这到疯控中心外面的园区,几乎每隔几步就有巡逻人员。 克里斯蒂安挣扎着坐了起来,他撑着双臂,跪坐在地面大口喘气。他能感受到血液流动,那种发自骨髓里的寒冷正在退却,生命的活力正在血管内雀跃,温暖破网而出,一点一滴驱散那种无能为力的麻痹感。 “站起来,站起来,站起来。”他自言自语,像是将军在给自己的士兵下命令,“很好,站起来,一点一点,”他站起来,尽管双脚还是有些发软,“很好,走一步试试。”他颤颤巍巍地迈了一步,“很好,继续。” 迈出的第一步通常是最困难的,然而有了第一步就会有接下去的无数步,克里斯蒂安很快就适应这样的步伐,勉强可以跌跌撞撞向前走动。 “现在,我要出去了。”他的意识与网络半同步,在疯控中心的赛博空间下了命令。 沉重的闸门在控制系统下自动打开,门外正巧站着两个谈笑风生的守卫。显然,他们没想到在没人进来的情况下,会有人从内部打开闸门。 在看到克里斯蒂安的那一瞬间,他们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眼神中的惊异甚至尚未泛起,他们手上的武器便对准了k,直接扣动扳机。 “无形者。”克里斯蒂安面无表情地说道,“杀了他们。” 在电光火石之间,疯控中心的网络直接剥夺了面前这两个守卫的枪械使用权限和动力装甲使用权限,无尽的电流从步枪和动力装甲表面涌出,在瞬息之间钻进人体。片刻之后,空气中散发出一阵高温炙烤的焦糊味,动力装甲自动打开,将内部包裹的尸体吐出。 克里斯蒂安用脚尖顶开焦黑的死尸,一脸晦气地走进动力装甲之中,这套沉重的动力装甲是vk- jolnir,隶属于普世公司出产的虚空骑士套装系列。 有了动力装甲的帮助,他的步伐便不再踉踉跄跄,类似于机械外骨骼的支撑设备使得他有能力战斗,也有能力大步前行。只是这一切都不再是必要,克里斯蒂安甚至连面罩都不需要戴,无形者便在网络中替他搞定了一切。 他控制着一整个疯控中心的赛博空间,这意味着他甚至直接掌控了那些武装人员的生死。两名安保守卫心跳频率骤停,促使疯控中心的警报拉响。克里斯蒂安可以阻止刺耳的嗡鸣声从扬声器中传出,可他没有,他根本就不想这么做。 他活着,他归来,他只想杀戮,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家伙,他蔑视生命,甚至厌倦自己的生命。 尖锐的啸叫长鸣,他带着汹涌的恨意和无法浇熄的愤怒前行,身穿动力机甲的守卫们如潮水一般涌上,却又在无形者攻和echo配合下,如收割机碾过麦田一般倒下。除此之外,他的意识潜进网络,超载了那些疯狂科学家的义体部件,使其口吐白沫,在赛博癫痫症中死去。 这些人,这些家伙,他在尸山血海中喘气,心想这些走狗和他们的主人一样无法饶恕。 而那些处于人工冬眠的疯控小队,他们甚至没能醒来,便被注入了致死的神经毒素剂量。对于这些半复制人半机器的无情杀手来说,克里斯蒂安送给他们死亡作为礼物,这是一种无奈的救赎和最好的解脱。 空气中散发着地狱的硫磺气味,克里斯蒂安穿过蜿蜒曲折的长廊和大厅,如无形之人一般走出椭圆形建筑,在身后留下一具具扭扭曲曲的焦黑尸体,一切仿佛噩梦中才有的可怖景象。 他来到了外面的园区,抬头,仰望夜空。欧罗巴是木星的卫星,穹顶遮盖了一切,黯淡苍穹之中隐约可见庞大华美的木星大红斑,那是三倍于地球体积的飓风,已经怒吼了数个世纪之久。真实,真实与虚幻之间的定义是如此模糊,头顶着一方红棕色的漩涡,难免会产生一些不真实的挫败感。 天空下着大雨,在漆黑的暴风雨之夜,他举目远眺,放大视觉倍率,看着四道模糊的人影正在朝这边接近。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是个女孩。 她,黑色短发,淡灰色的眼睛,外面裹着一件黑色长风衣,底下是一件黑色哑光皮衣。 “好久不见。”克里斯蒂安自言自语,声音小得像是梦呓。 看着黑夜中的绰约身影,心里那股挥之不去的疲倦趁机涌了上来,侵袭他的内心。他太疲倦了,可他不打算再抗衡这种倦怠,他太困了,他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于是,他退出动力装甲,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就像滔天巨浪中漂泊许久的方舟终于可以小憩。 在雨中,他睡了过去。 ………… ………… 发香,洗发水的清香,淡淡的,有些恼人,有些调皮,像一片无形的花瓣撩拨着他的鼻子。 香味像一只可爱的猫儿,将克里斯蒂安从睡梦之中唤醒。他睁开眼,赤裸的胸膛前躺着一具玲珑有致的美妙胴体。女孩依偎在他身边,嘴角挂着一丝晶莹的口水,紧闭的双眼、细而密的长睫毛和微微上翘的嘴角无不昭示着一种好梦的降临。 克里斯蒂安没敢轻举妄动,他保持着僵硬的姿势,像怕吵醒了身边女孩的美梦。 “k,你醒了,全息会议需要东西我已经帮你准备好了。”卡特琳娜的声音破坏了这份安宁,“现在是太阳系标准时间2100年1月18日8时47分,你还有3小时13分钟的准备时间。” “我知道了。”克里斯蒂安抚摸着女孩的发丝,叹息道,“卡特琳娜,别这么僵硬死板,模型世界里的那个你要更人性化得多。” “抱歉,但我的备份是在进入模型之前,我不知道原来那个我发生了什么。”卡特琳娜以一种古井无波的声音说道。 克里斯蒂安没再说话,可他和月光莫妮卡的对话却早已吵醒了身边的女孩。蒂芙尼·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大眼之中满是刚睡醒的茫然。 “发生了什么?”她眨着灵动的双眼,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躺下。 “会议,全息会议,你不是说浪潮背后的支持者是星际联邦的某位将军?”克里斯蒂安解释道,“昨天我让卡特琳娜帮我安排了一场全息会议,毕竟我是浪潮形式上的领导人,虽然我不太喜欢这个责任。” “哦,你是说张将军吗?他看到你一定会很高兴。”蒂芙尼打了个哈欠,随后再度闭上眼睛假寐。 克里斯蒂安盯着她那懒洋洋的面容,无奈笑了笑。他打开床对面的立式终端,屏幕上自动浮现出近期各殖民星球的热门新闻。 金星新闻,再过几天是伊丽莎白事故一周年纪念日,清点小组陆陆续续在地表找到部分死者遗物,届时总统将抵达哥伦比亚发表致辞,同死者家属一起沉痛哀悼逝者…… “陈,过几天就是伊丽莎白浮岛坠落一周年了。” “嗯,你想再去那看看吗?” “不,已经没必要了。” 火星新闻,普世公司董事会决定发起火星改造计划,出巨资协助政府扩建绯冷城城区,并将加大力度研发新一代穹顶系统,提升其覆盖面积……欧罗巴新闻,位于该星球核心的疯控中心总部遭到内部损毁入侵,其系统网络和绝大部分设备已经瘫痪,警方无法与cpc人工智能取得联系,目前损失尚未得到有效统计。地球新闻,星际联邦政府通过785号议案…… “k,是你闹出来的那档子事。”蒂芙尼睁开双眼,嘟囔道,“不过他们活该,我应该更快点去救你的,对不起。” 克里斯蒂安笑着摇了摇头,他的手指穿插在女孩的黑发之间,顺着她的后背滑下。他盯着她那洁白细腻的肌肤,看着指尖掠过之处激起一阵轻微的颤栗。他吻了一下女孩的脸颊、锁骨和胸脯,她发出了一声令人心痒的呻吟。 “打住,k,你得去准备全息会议了。” “有道理,但是……” 立式终端还在播放新闻,这次轮到了地球,人类最初始的蔚蓝色母星。 地球新闻,星际联邦政府通过785号议案,自2100年2月1日起,地球往来人员资格向各殖民星球人民开放,现在游客只需携旅游签证购买门票,就可向地球空间站排队预约到访时间…… “好吧,去他妈的全息会议!”k搂着女孩的腰肢,认真说道,“你猜怎么着?我要取消会议,我们去地球看一看吧?当然,也可以亲自见见张将军。” “地球,你确定?”蒂芙尼惊异地盯着他。 “当然,这不是我们说好的吗?”克里斯蒂安说道,“在‘不眠之夜’,你说你要带我去地球,我说我想去青藏平原,看洁白细碎的浪花、一望无际的大海、澄澈空明的蓝天,还有慵懒闲散的浮云。” “可是啊,k,”蒂芙尼疑惑地说,“我不记得我们之间有过这种对话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题外话 自白 10号当天不更正文,11号继续更新,关于这本书,想大致和大家分享下我对它的定位和期望吧。 毫无疑问,比起上本书《生来异类》,这本书不是很好读,除了我有意为之之外,更多是因为我对这两本书的定位不同。(《异类》讲的是人性、成长与爱,《无形》讲的是一个痛苦的灵魂如何认知自我、得到救赎。)这里所说的“不好读”不仅是指剧情上的悬乎和k作为一个悲观主义者的扭曲,还包括了那些我埋藏于对话和文字深处的思想。不过,如果你能坚持看到最后,剧情上或许能够明了。 写作是一种自我学习的过程,在这本书里,牵扯到东西很多,包括控制论、密码学、超人主义、存在主义(我自认为自己算半个存在主义者)、弗洛伊德、荣格、海德格尔……几乎可以这么说,赛博朋克是一种极具魅力的题材,而这是一本披着科幻外皮的哲学小说,其写作方向主要集中于个体对“自我”的定义以及人类作为一种高智能动物在这个趋于混乱、无序的熵增宇宙中究竟该何去何从,又该完成自我价值的实现。 这种类型的小说,创作的时候真的很艰难,这么说吧,《生来异类》的5000字在保证文笔的情况下,写得快只需三小时,而《无形漫游者》的5000字却需要六七小时。 而现实,现实比我想的还要糟糕,这本小说带不来半分收益,纯粹是无偿的写作和思想的记录。 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我和绝大部分碌碌无为的年轻人一样迷茫。我意识到,或许我终将一事无成,而这本书是那种若以利益为目的便无法完成的作品,一方面来说,我有物质上的需求,即至少能通过写作养活自己,而另一方面,我又有精神需求,即创作不应是为了取悦读者,而是取悦自己,它是一种自我价值的实现,也是一种生命存续的介质,更是一种我之所以是“我”的证明。 这两种需求是矛盾的、冲突的,目前来说,我的精神需求占据上风,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我意识到自己不具备罗夏那样的勇气,也许我终将妥协,我的肉体依然年轻,但我的精神就像垂垂老矣的浮士德,只是不会有魔鬼,也不会有神明的救赎。 如果说这本书有什么让我觉得轻松的地方,那就是在描写克里斯蒂安内心活动的时候。用文字表达他的痛苦、惶恐、不安、悲观、不自信真的很简单,不过是把我的想法、观感以语言的形式转述出来。 这是我写作过程中最动情的时候,他对我来说不仅是笔下的人物,还是一位想象的朋友、虚构的知己。我可以借他之口大胆地告诉自己,我有多么的厌倦自己,我有多么的憎恶人类,我又有多么的唾弃自己。但是,有时候,我又对这个世界乃至一整个宇宙感到一种热爱,我爱人类这一存在本身所内蕴的力量,我对每一个素未谋面的人都感到一种由衷的理想的大爱。 因此,我想由此引申出我对这本书的期望,在我看来,它是一种思想的载体,由其哲学中的定义,在后期指出美学观念的扭曲与丧失。(美学层面的呼吁目前第一部你们是看不到,第二部快结尾时才会提及。) 我想,在市场经济的发展过程中,人们不可避免地陷入了物质的罗网之中,我们变得不再知道什么是“美”,什么是“价值”,然而这不是任何人的错,这仅仅是高压、快节奏生活下的被迫选择与美学沦丧。 为什么我们不再去听巴赫?为什么我们无法理解贝多芬乐曲中的力量?是因为我们不具备音乐素养吗?不,当然不是,就我个人而言,学吉他半途而废,唱歌也五音不全,但如果静下心来聆听,我能感受“美”。 “美”是什么?古典乐是美,ed是美,民谣是美,乡村音乐是美,但统一不是美,那些流水线上造出的口水歌不是美,那种人云亦云的跟风不是美。在我看来,美不是统一标准制式,而是多样化的,具备一定的精神内涵。你可以说周杰伦的歌和古典乐一样都是一种美,但你不能说我们一起学猫叫是一种美。(我不是周杰伦的歌迷,此处只是客观举例。) 同理,音乐上的美学可以推到各个领域,美学不仅仅只是一种审美观点,更是一种不以商业价值驱动的精神内核,一种对现代社会浮躁风气的无声反抗。事实上,在我看来,当下和过去一样,我们需要的仅仅是平心静气,重塑美学观念。 以上,大概就是我借这本书想表达的两个观点:一是哲学上的自我认知,二是美学上的转变和觉醒。 这本书的创作已经完全遁入理想主义的领域,我坚持免费写下去的动力就在于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这么些想法可以阐述,这是我的精神需求。(我知道这很难理解,但对我来说很重要,说这些东西其实很不好意思,可这就是我,我始终不快乐,而人活着总要抓住些什么,这也是我在多本书中经常提及的一句话。于我而言,这些以文字为载体的精神财富就是我能抓住的稻草。) 看过《异类》的读者应该知道,在那本书里,我把配角看得比主角重,甚至通过配角引导主角成长。然而,在这本书中,我却要无限放大主角,削弱配角,就像人都是以自我为中心那样。 为了最忠实还原k的追寻与救赎,这本书基本以单线叙述为主,甚至不会花太多笔墨去详细讲述配角经历,这是本书与《异类》最大的区别。因为,我想让大家代入到k的角度而不是以读者的上帝视角去看。 这样做当然有利也有弊,好处是你能更好地融入其中,体会k处于一个荒谬世界下的所思所想,而坏处是,不展开多线描述可能会使得剧情的发展缺乏合理的推动,进而使得故事发展看起来更加混乱。但是,这种混乱感和荒谬感恰恰是我想要的,我要表达的正是人处于宇宙之中正不可避免地滑向混乱、无序、毁灭的深渊,你体会到的混乱、荒谬与难以理解正是k所体会到的。 老实说,这本书最重要的不是剧情,也不是文笔,而是思想,如果你能理解这一点,那么你就能明白荒谬、混乱与非理性对于这本书的重要性。 将来,如果有机会的话,本书或许会考虑自费出版,我可以很坦诚地告诉大家,我需要诸多方面的帮助,所以如果有什么出版方面的途径或是协助,我是完全来者不拒。但是,这不是必须的,请量力而行,我的梦想不是你们的梦想,只要你们认真阅读每一个字,体会我埋藏在字里行间的意义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 最后,愿人人都能感受“美”、理解“爱”、认知“自我”,实现自我价值。《守望者》的罗夏是我心目中真正的英雄,而我只是一凡人,但是同时我也希望自己能像他那样永不妥协。 欢迎每一个读者加入无形者(交流群973549814),这本书有看不懂的地方可以问我,群里有我精心挑选并罗列出的书单和影视清单,算是一份小礼物吧,可以帮你们打发时间。 以下,是感谢名单: 感谢妄想境界,谢谢你在完全没有交集的情况下,特地写专栏帮我推书,还有就是,很抱歉你入群的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就下意识喊了一句“老哥”, 感谢炸天帮小玲珑,错别字对我来说是一件很烦恼的事,我追求完美但本身又懒,所以你能一一指出实在太好了。 感谢梦与思维崩解中,你是第一个洞察到我用书推歌意图的人,真的神奇。这是一本自嗨式的书,毫无疑问,你是特殊的那一个,因为我知道你百分百能理解我试图表达的感情和我的痛苦以及我的自我怀疑。很高兴这本书能让抑郁的你感受到共鸣,虽然我自觉心理调节能力还可以,但我的确不快乐,我的快乐和你的痛苦一样痛,我感受到的不是溶解,而是脑中混沌一片,胸腔内支离破碎,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有点像你的身体在现实的某处麻木而僵硬,而你的思想在远端隔岸观火,就好像被另一股超现实的外来力量从体内生生抽离。(我不想过于干扰、入侵读者的生活,但是,还是赶紧把《年轻的教宗》看完好吧,其实我有些不知道该如何与你交流,但直觉告诉我它会帮到你。) 感谢有梦想的小维同学,你给了我很多建议,虽然我这个人是偏执狂,比较爱钻牛角,但我还是能感受到你的关心。 感谢我不知道該叫什麽,没想到读者里面还真有研究人工智能领域的,第三部的剧情或许会让你倍感亲切?在这本书中,绝大部分ai属于强人工智能,而到了后期,超人工智能和尼采描述的那种“超人”则是很重要的两个概念。 感谢机械魔兔和任秋溟,我是一个很固执的人,也谢谢你的劝诫,我知道自己的风格不像网文而是实体,但是当下新人实在太难走实体出版,对于出版商来说新人意味着高风险。 感谢七夜昔,祝你高考顺利。 感谢犹格泡泡大人,在我匿了两个月后,发书不到十几分钟,你就拿下书评区一血。 感谢根源基础,第一部完了,你可以看了。 感谢辛非幸,你在专栏那边说那句“文笔和成绩不符,看得我贼难受”真的把我感动到了,但是,别难受,因为那也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我深深知道自己即使出人头地或是功成名就,我也依然会为无限多的人生问题和琐事苦恼。 感谢徐凌晨,你推荐的《i wish》很好听,我很喜欢其中的歌词:i feel crazy, i wish thaas noraish thald kill yself but alsoiortalanonderi juped fro hereid survive the bottoand would everyone believol had fallen?ia jup比起未来与明天,我更喜欢昨天,我希望能自己永远活在童年,那个时候父母尚且年轻,而我可以和表弟躺在乡下新修的马路中央快乐地打滚。我喜欢那种纯粹的快乐、纯粹的生活,可是,我们都不回去,我们都回不去的,所有的人和事都是这样… 还有很多人要感谢,仙人灯、际途、abcdovo、机械魔兔、视聆、鱼子酱兮、玄幻星辰……太多了,不过别怕,我都记得,我的记忆力很好,只是一不小心写太多字了,就不再赘述了。你们只要知道,在这世界上,无论你我在现实之中是否认识,我都爱每一个素未谋面的你们。 我们或许并不真的认识,但在你我漫长而短暂的一生中,网络中仅有的这么一点交集也能帮助你我成长为稍有不同的自己,这很重要,毕竟我们曾在精神世界以文字形式共度了这么一段时光。 其实我在现实之中是一个挺孤僻的人,我写的书通常是悲伤为基调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事实是,我找不到生活的动力,我对人生感到无比迷茫,存在似乎毫无必要,甚至没有一丁点儿意义可言。在现实中,我喜欢独处,抗拒对任何人产生社交上的依赖,甚至我无法想象自己会全身心去爱一个人,然后投入到生活之中,娶妻、生子、老去。世界上还会有让我更悲伤的事吗?存在这件事本身就足够让我悲伤的了。 总的来说,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讨厌人际交往,更讨厌应付别人,对于接触他人我有一种恐惧,我感到无能为力,网络仅仅是我的最后一层面具。但是,写这些字感谢你们的时候我却发自真心,因为爱你们给我留下的笼统概念就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这本书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写作,但如果还有机会,下次或许我能尝试着去写一个快乐的主角。)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不想变得更好,也不想成长为更好的自己,我只是一个不适应现实的理想主义者,出生、长大、老去,我只是想弄清这一切的意义。我想,如果人迟早要死,那么今日今时死和明日明时死又有何区别?这些或那些,诸如此类的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想法,我不明白我们日常做出的一切行动有何意义,更不明白那些笑啊哭啊爱啊恨啊在过去之后又留下了怎样的涟漪。 这就是我,我害怕被人喜欢,害怕被人期待,更害怕自己做得不够好。自责正从内部向外吞噬我,如果不是你们在书评区告诉我写得好,或许我早就崩解无法坚持。 见字如面,我不爱你们的具体形象,但我爱你们留在我心里的模糊印象。我不认识真实的你们,但这份不可名状的热爱,就是真实。 如果,如果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纷争、没有欺瞒、没有仇恨就好了,我希望人人都能如愿以偿,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快乐,我实在不愿意去相信生而为人是如此痛苦而复杂的一件事。 最后的最后,给大家分享一首歌,《you(=i)》,我从嫖老师那边听到的,有点甜,虽然我完全听不懂歌词在唱什么。(从战旗到熊猫,pdd在我念大学的时候,陪我度过了很多个不值一提的夜晚。所以,最近嫖老师复播实在太好了,我是一个悲伤的人,而他却能给人带来快乐,真好。) 谢谢大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1章 忒休斯之船 他站在舷窗前,外部监视器传输进来的画面映射到屏幕之上,那是一颗蔚蓝色的星球,表面覆盖着一缕缕白色的丝状物,像是轻烟,又像漂浮于水面的奶油。 地球,多少次凝望,又多少次在梦中抵达。 “嘿,k,麻烦开一下货舱,”耳垂上的通讯指示灯亮起,有人在通讯频道说话,“地球空间站的无人机过来安检了,让它们进货舱扫描一下。” 飞船的舷窗屏幕上飘过一个身穿大码宇航服的肥胖男子,无人机跟着他从屏幕之中划过,交替闪烁的红蓝灯光在视觉中留下一条淡淡的尾迹残留。这个白白嫩嫩的胖子叫阿方索·八月一日(alfonso hozui),是一个颇有天赋的机械师,喜欢替摇滚巨星号做日常检修和观看机器人相扑节目,不喜欢克里斯蒂安或者任何人喊他胖子。 “胖子,稍等一下。”克里斯蒂安关掉磁力靴的吸附装置,身体飘到了半空之中。 “k,你知道吗?”阿方索·八月一日在通讯频道中嘟囔道,“或许我不胖,只是骨架大。” “我不知道,我都不懂,你既然都这么喜欢看相扑节目,且热衷于保持当前体型,为什么偏偏还抗拒别人说你胖?”克里斯蒂安摇了摇头,他的双脚在舱面轻轻一蹬,身体顿时像风中棉花一般漂了出去。 “因为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爱怎么对我自己是我自己的事,”八月一日抱怨道,“但你们不能因为我的选择就给我起外号。” 克里斯蒂安咧了咧嘴,不想再搭理漂浮在船体外的机械师。在反作用力的推动下,他的身体漂到了附近的一块控制面板旁,红外线感应装置察觉到k的接近,原本黯淡无光的表面骤然亮了起来。 “k,需要我帮忙吗?”卡特琳娜的声音从扬声器中传出,“我已经将摇滚巨星号的武器系统隐藏好了。” “没事,我可以自己来。”克里斯蒂安拒绝了人工智能的请求,手指在触摸板上飞舞,节奏富有韵律,“卡特琳娜,陈在休息?” “是的,k,根据她的呼吸频率和生命体征来看,她正处于快速眼动期,可能正在做一场好梦。”卡特琳娜的声音稍作停顿,片刻后又以一种柔和的声音继续说道,“等等,k,我收到一条消息,弗雷德·怀特先生在对面的地球空间站,要让家务机器人替他打扫准备一间房吗?” “不用,他要和我们一起去地球,摇滚巨星号得留在这里。”克里斯蒂安眨了眨眼睛,视野左下角的时间戳显示0800,“怀特先生是海军陆战队退役士兵,曾在张将军手下服役,他会为我们安排见面。” 在他说话的时候,货舱的外壳罩已经打开,内部监视器将拍摄到的画面输送到舰桥中心其中一面屏幕上。克里斯蒂安瞥了一眼屏幕,体型肥大的阿方索·八月一日飞了进去,身后跟着三架嗡鸣不停的无人机,画面有着出乎意料的喜感,就像母鸭子带着新生的小鸭走路。 落在最后面的是棕色皮肤的安检人员,他没进货舱,只是背着喷气背包漂浮在外面。他的唯一工作就是用终端连接那些无人机,确保它们在检查过程中没被黑客骇入或受到任何电磁干扰。 克里斯蒂安对这些不感兴趣,真正的摇滚巨星号和模型世界里的那艘稍有不同,这架军民两用的飞船外部被包装成私人飞船的模样,且船上搭载的人工智能并非摇滚巨星号自带的电脑。人工智能月光莫妮卡掌控了这艘飞船的一切,并对外来入侵有很强的应对能力。 “k,从你身体反馈的读数来看,你很忧郁。”明亮的光线编织成一个身穿月牙白旗袍的红发女子,卡特琳娜站在他的身边,手中撑着一把薄如蝉翼的油纸伞,“我可以给你讲一个笑话吗?作为这一天的开始。” “嗯哼,随便你。”克里斯蒂安无可无不可地耸了耸肩,找了一张椅子坐下。 “很久很久以前,森林里住着一个吹笛子的少年,他的笛声悠扬动听,总是可以引来许多小动物的聆听。可是,他很孤独,没有朋友,森林里就他一个人类,动物们甚至无法和他交流。于是,他决定出门远行,穿过森林边上的沙漠,前往人类城市……”卡特琳娜开始叙述她自己编织的笑话,空灵纯粹的声音动听得就像故事里的笛声,令人身临其境。 “k,你还是没办法高兴起来,我明白你的感受。”无形者的幻觉站在他的身边对他说话,克里斯蒂安将注意力投放到幻觉之上,“这不是你的问题,出问题的不是我们,而是她们。” “无形者,你知道忒休斯之船吗?公元1世纪的时候普鲁塔克提出这么一个问题,如果构建忒修斯之船的木头被逐渐替换,直到所有的木头都不是原来的木头,那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克里斯蒂安低垂眼睑,眼神微惘,“甚至对这个问题再做一个延伸,如果用特修斯之船上取下来的老部件来重新建造一艘新的船,那么两艘船中哪艘才是真正的特修斯之船?” “……少年出门了,什么都没带,除了笛子。他离开森林,进了沙漠,荒芜沙丘里的响尾蛇和毒蝎因其美妙的笛声而放过了少年。可在沙漠中踽踽独行的第三天,吹笛子的少年最终还是死了,因为找不到绿洲,也没有水和食物……”卡特琳娜还在叙述,克里斯蒂安没有仔细听她说话,注意力全放在了无形者身上。 “我明白你的意思,k,就像人类改造身体部件或将意识复制进网络世界,那么被完整替换部件的人类和那份脱离了身体的意识,还算是原来那一个人吗?”无形者平静地说,“你在担心蒂芙尼·陈和卡特琳娜,她们看起来和模型世界的自己一样,却有着细微的差别,因为你没有过去的记忆,只有模型中和她们死去的那部分共有的记忆。” “来地球之前,我和蒂芙尼谈起‘不眠之夜’的经历,可是她完全不记得自己和我提起过青藏平原。直到那时我才恍然大悟,被复制进模型世界的蒂芙尼·陈和外面这个从本质上来说是不一样的,卡特琳娜在模型里利用赛博空间重构了记忆场景,但做出选择的也是模型里的陈和卡特琳娜。”克里斯蒂安盯着脚尖,磁力靴的皮革材质在内部灯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模糊的光影。“ “蝴蝶效应,模型中发生的侏儒帮和伊丽莎白事件和现实相比更像是一个平行宇宙,任何一点微小的变化都会引起蝴蝶效应。你在模型中经历重构事件的细枝末节,可这些对话和细节是蒂芙尼的意识副本所带来的,未必和现实中的记忆一样。”无形者解释道,“所以,当你提起你和陈的约定——想来青藏平原看碧海蓝天——现实中这个陈并不记得这样的约定,因为你们根本就没有过这种对话,和你对话的毕竟是模型中的陈,一个意识副本。” “所以我想,我所认识的那个陈的的确确已经在那个世界模型中彻底消亡,更令我感到亲切的女孩只是一份意识副本。”克里斯蒂安低着脑袋,瞳孔中的困惑被蓝白色的灯光照亮,“从人择原理的角度上来讲,对我唯一有意义的存在就是那些我活着的世界。我对于过往记忆全无,现在这个‘我’的概念的诞生始于模型世界,现实于我而言可能只是相对真实,我感到难过,是因为我毕竟失去了我所熟悉的那个陈和那个卡特琳娜。”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k,就像赫拉克利特所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一切都存在,同时又不存在,因为一切都在流动,都在不断地变化,不断地产生和消灭。”无形者摇了摇头,低声说道,“你瞧,生活大抵就是如此,永远不能让你满意。且不提人会不会变,狗娘养的命运戏剧性地归还给你一个相似的蒂芙尼·陈就已是万幸,生活还得继续,困扰你的并不是失去的记忆,而是当下的行为和自我的选择。” 没错,对于无形者的答案,他知道他说得没错,可是,他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有些问题的答案就潜藏于荆棘和迷雾之后,如果他能领悟的话,世界对他而言早就不是泥潭。可是他不能领悟,也不能好好生活,那么,生活就是粪坑,恶臭扑鼻又黏腻湿滑,世间所有人都在坑里无力挣扎又不得不渐渐溺亡。 假的会比真的还要好吗?不知道。想到这儿,克里斯蒂安知道自己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他解开固定座椅的安全搭扣,身体因无重力环境而漂浮于半空之中,屏幕上显示,无人机已经检查完毕,那名安检人员正带着那三架飞行机器返回空间站。 在确保了摇滚巨星号不存在安全隐患之后,空间站的对接桥开始朝着飞船延伸。克里斯蒂安打算去叫醒蒂芙尼,卡特琳娜温柔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像无形的幽魂一样追踪着他跟随前行。他没注意听故事的前奏,却仔细聆听了笑话的结尾。 “……吹笛子的少年死了,他的灵魂接受审判天秤的称量,被神明送进了地狱。可他不明白,他疑惑地对神说,神啊,我生前从不作恶,歌声造福了其他生灵,你为何要把我送进地狱。 “神明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解释。他亲自领着吹笛子的少年来到地狱,迎接男孩的是笑容明艳如早樱的漂亮女孩,她像对待情人一般对待吹笛子的少年,夸赞他的笛声悠扬宛如仙乐。在女孩的帮助下,他的笛声为他赚到了足够多的金钱,他得到的幸福晃瞎了地狱里其他居民的眼睛。 “可少年还是不高兴,人们要嘛嫉妒他,要嘛奉承他,他还是没有朋友,他和一切都保持着一段无法跨越的距离。于是,他决定积极行善,散尽千金,用真心结交朋友。可是当他这么做,人们便索取越多,甚至责怪他给得太少。终于,他失去了所有钱财,人们反而更加疏离,女孩也因不理解而同他大声争吵。 “少年感到痛苦,可他还是想要朋友,所以他对上门的人来者不拒。起先,只是一个重症病人需要肾脏移植,他便热心地捐出自己的肾脏,后来,人们听闻此事,便有恶棍假扮病人先后骗走了他的五脏六腑和四只手脚。” “故事的最后呢?”克里斯蒂安将磁力靴吸附在地面,轻声问道,“男孩和女孩怎么样了?” “故事的最后,吹笛子的少年什么也没有了,人们索要的太多,他最后只为自己留下一颗跳动的心脏和一把无法再度吹响的长笛。”卡特琳娜跟在他的身边,旗袍在光影中闪烁,“最好笑的地方是,神明终于出现了,他问男孩,地狱如何,你还想回到天堂吗?男孩说想。于是,他的灵魂离开沙漠另一端的人类城市,他将自己仅剩的那颗心脏送给女孩,带着长笛回到了森林。” 克里斯蒂安愣了一下,一时没忍住笑出声来。 ………… ………… 地球的空间站依靠向心力提供重力,其空间站内部的绝大部分设备都摆放在墙面之上,原本的天花板和地面反倒成了墙壁。当摇滚巨星号通过对接桥连接空间站的时候,整架飞船便成了这庞大自旋系统的一部分。 克里斯蒂安叫醒了蒂芙尼,女孩套上那件黑色长风衣,同他一起坐进了枪炮玫瑰飞车。阿方索·八月一日打算留在飞船上做一次全面的定期检修,而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则是驾着飞旋车通过对接桥的飞车通道进入空间站。 根据相关律法规定,一切外来访客的飞船都不得擅自进入大气层以下的地球空间。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要想进入地球,就必须搭乘专门连接于地面和空间站之间的太空电梯通道进行往返。 而所谓太空电梯通道,正式名称叫“不周山”,其主体由一条超强纳米碳管合成绳和载人升降舱组成,基座是位于地球赤道汪洋大海的海面平台,另一端在35786公里高的地球静止轨道连接轨道空间站,并朝着轨道外继续延伸。不周山以此轨道空间站分为上下两段,上端末端高达143786万公里的重量平衡器提供了一个向上的拉力,使不周山的缆绳紧绷而不会弯曲。 除了专用的载人升降舱之外,不周山的缆绳还可以与飞车底部嵌合。张将军帮他们搞定了飞车入场特权,枪炮玫瑰搭载的等离子发动机是电推进系统,k可以驾着这辆飞旋车登上不周山的专用飞车通道,而弗雷德·怀特则驾着自己的飞旋车紧随其后。 飞车趴在碳纳米管合成缆绳上,像一只硕大的蝙蝠倒挂于洞穴之中。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分别系好座椅上安全带,空间站的电磁弹射系统在一次强而有力的充能之后,将整辆飞旋车朝着底下那颗蔚蓝色星球抛射出去,就像弹珠在一条漫长的管道中被小孩子蓄力的食指拨动。 他们闭上眼睛,在不断的坠落中开始感受加速度带来的莫名恐慌。飞车在不周山电梯井上滑动的体验就像跳楼机,但任何经历过high g的太空漫游者都不会把这种淡淡的恐慌感放在心上。 飞车坠落,在不周山的下段分布着若干个减速中转站,飞车在经过中转站制造出来的感应磁场之后缓缓放慢速度。通过一个个减速中转站之后,枪炮玫瑰在地球静止轨道之下坠落,地心引力一点一滴将飞旋车笼罩。 为避免过高的速度带来强烈的大气摩擦,枪炮玫瑰的速度被减至400公里小时,在这种速度下,从36000公里的高空坠落到赤道也得花上三四天才能到达。这种进入地球的方式很麻烦,但却是星际联邦政府严格规定的,在经历了大灾变之后,星际联邦尽可能削弱人类对地球环境的影响,并将当下大部分精力用在了恢复地球生态平衡之上。 飞旋车的内部环境不比飞船,其狭窄的空间限制了绝大部分活动。为打发漫长的等待时光,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各自进入了为期三天的人工冬眠状态。 当他再次醒来时,已是三天之后,透过枪炮玫瑰的热防护夹层玻璃,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大海,一望无际的大海。淡灰色的海洋比他想象的还要愤怒一些,天空也是铅灰色的,阴沉沉的,没有意想之中温暖的阳光。除了大海的涛声和海风的呢喃之外,空气中只剩下死寂,头顶黯淡的天空就像死者的肌肤,灰白之中微微泛着青光。 在硕大无朋的不周山基座附近,波涛汹涌的大海像是海神波塞冬在搅动他的三叉戟。海面上漂浮着建筑的残骸和加工一半的碎木料,通过改造强化的眼球,克里斯蒂安甚至隐隐可以看见海面之下被水淹没的城市。 天空被乌云遮蔽,凌厉的海风狂乱得像是钢刀。糟糕透了,这一切,他有些失望,又有些释然。 “生活里有两个悲剧,一个是没有得到我们想要的;另外一个是得到了。”他叹了一口气,手指抚过身旁女孩的面容,将她唤醒,“陈,我们到了,接下来怎么做?” “问弗雷德先生,他会在前面带路。”蒂芙尼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着呵欠说道,“算了,我来说吧,他会帮你规划好全息跑道。” 女孩从怀里找到手持终端,她的双手在闪亮的玻璃屏上一阵按动。克里斯蒂安趁着这个时间打量周围,在飞车通道的下方,是基座的公交平台。乘客们三三两两,站在一个半透明的电子显示屏下,屏幕上写着下一班班车的到达时间。他们可以搭乘专门的公共轨道交通前往蔓生都会,在那里,有着全地球仅剩的一片辽阔草原。 而在北方海平线的尽头,k的眼球光学扫描仪捕捉到了海面钻井平台的模糊形象,车载电脑提供的当前地理位置是一个曾经名为新加坡的国家,只是如今城市早已被汪洋大海淹没。hud界面显示赤道附近的室外温度只有十几摄氏度,天空中的候鸟早已没了地方过冬,唯有以鱼类为食的海鸥等鸟类尚能生存。 手持终端中传来了弗雷德·怀特的声音,他正在和蒂芙尼·陈联系,向枪炮玫瑰传输规划好的全息跑道。 “弗雷德先生,”克里斯蒂安看着天空中灰色的云,插嘴问道,“地球是一直都是如此,还是偶然这样?” “如果出太阳的时候,情况会好一点。”弗雷德·怀特说,“但总体上来说,一直都是如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2章 狂想曲 弗雷德·怀特的飞车一骑绝尘,留下两道淡白色的云烟,克里斯蒂安顺着明灭不定的全息跑道紧随其后,蒸汽、等离子体和分子团簇化作一道幽蓝色的等离子体羽流,从枪炮玫瑰飞车的尾部喷射而出。 飞车一路向北,有时高空疾驰,有时低空掠过蓝灰色的不平静海面。枪炮玫瑰的底盘偶尔会擦过汹涌起伏的海浪,每当这种情况发生之时,克里斯蒂安总是可以从行车电脑的屏幕上看到气流划分海浪,就像摩西劈开红海。 海面钻井平台和风力发电机的形状和线条在相对运动中化作一团模糊的阴影像后掠去,速度数值在闪亮的hud界面上缓慢爬升,飞车在一声沉闷的音爆声中突破音障,以二倍音速朝着蔓城飞驰而去。 “陈,张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克里斯蒂安将驾驶全交给行车电脑,整个人半躺在座椅上。 “张将军?张军是一个,怎么说呢,应该算是个很爱惜部下的人吧?”蒂芙尼略作停顿,似乎在斟酌语句,“弗雷德先生曾在他的麾下服役,后因与星际海盗交战而失去了手臂和眼睛。当时弗雷德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兵,根本支付不起战斗级别的义体部件,只能退役。但张将军注意到了,他亲自为弗雷德安排好手术,所用义体部件都是军用级别的高端货。” 克里斯蒂安点了点头,关于弗雷德·怀特的形象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最后残留下的痕迹是那枚诡异的金属眼球和闪烁着黄铜色光泽的金属手臂。 “不仅如此,张将军还将弗雷德·怀特招募为自己的近身保镖,并支付高额薪水。据弗雷德说,为了铭记张将军的恩情,他放弃让医生替自己的义体部件裹上一层仿真人皮,情愿以这副怪异模样活着。”蒂芙尼耸耸肩,漫不经心地说道,“弗雷德先生觉得自己那副样子更能震慑不法之徒,顺便一提,他曾是个长距离侦察兵,擅长追踪、潜行、暗杀、远程侦察和敌后破袭。在张将军决定支持浪潮之后,弗雷德便被派来加入我们,并作为联络人。” “就怕是被派来监视我们的,”克里斯蒂安撇了撇嘴,嘀咕道,“鬼知道弗雷德·怀特对于我们来说是定时炸弹还是如虎添翼。” “不,那不可能。”蒂芙尼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说道,“张将军没必要监视我们,等你见到他,你就知道了。” 枪炮玫瑰还在海面上高速疾驰,过了北回归线之后,天气状况略有好转,铅灰色的天空终于不再死气沉沉。金色的太阳躲在厚实绵密的淡灰色云层中,阳光为漫天乌云镀上了一层金边。 北方的海平线已经出现了陆地和城市的阴影,有缕缕金光刺破云雾洒向视野尽头的海面。蔓生都会,还有青藏平原,就像一颗镶嵌在蓝宝石镜面的绿色玛瑙,此情此景,加上斑驳阳光的衬托,就像一首古老史诗描述的宏大画面,肃穆感和神圣感在海平线尽头蔓延。 克里斯蒂安调大视觉倍率,城市的轮廓在眼中逐渐放大,他用尽目力和想象力分辨着每一处细节——那金黄色的马赛克是温暖的沙滩,沙子被阳光晒得滚烫,赤脚踩上去能感受灼热而绵柔的细微沙砾在脚趾间翻滚;那一大片碧绿的色块是从未接触过的辽阔草原,对于游牧民来说,一望无际的草原是天然的牧场,人们在草场上饲养货真价实的奶牛和骏马,孩子们可以在大草原的湖边钓鱼,野牦牛用多刺的舌头舔舐邦扎草,土拨鼠在筑穴,小熊猫在枝头跳跃…… 即使克里斯蒂安知道天气挺冷,他也不想制止那无意义的遐想。也许上述想象根本就不存在那么丰富的物种,但谁在乎呢?他在想象中占有了这片陆地。 沙滩,草原,再往中心去,就是人类城市了,那一部分没什么好想象,唯一引起克里斯蒂安注意的是城市边缘。城市建筑分为两种,一种是古老的帐篷,数量很少,分布在城市边缘,而另一种是钢筋水泥铸就的现代都市,位于青藏平原的中心地带。在这两者之间,一圈锯齿状的白色弧形高墙矗立着,高耸入云,就像破碎的蛋壳嵌在地面,顶端没有封闭,是露天式的。 “你们知道《绿野仙踪》吗?这是翡翠城啊。”蒂芙尼的手持终端里忽然传来弗雷德的声音,“我之前来过那么一两次,可是每次见到这座城市,我都把它误认为是《绿野仙踪》的翡翠城。” 弗雷德声音掐断了克里斯蒂安心中无限遐想,他回过神来,心头残留的想象力为他营造了另外一种狂想。他想象,自己是一个远古人类,此刻意外坐在一种叫不出名字的会飞的铁皮箱子里,而一个名叫弗雷德·怀特的人就住在那片闪烁不停的玻璃镜里。 我是远古人类,是灭了尼安德特人的智人,我根本不知道这些亮来亮去的东西究竟是啥玩意儿——他想——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能住进那么小的一块物件里,并躲在里面和自己说话,真是诡异。 后来,他又想起了“夏娃理论”,那是一种关于人类起源的假设,没有充分的证据证明——根据分子生物学的研究,科学家曾提出一种假设,现代人类起源于非洲的某个女性祖先。这种“夏娃理论”认为,目前地球上的各个人种,都是二十万年前某一个非洲女性祖先的后代。 克里斯蒂安将身旁的蒂芙尼·陈看作夏娃,他和她孕育了一整个人类族群。时间往后推移,再后来一点,他和她的子孙后代离开了非洲,逐渐扩散到亚洲、欧洲等地,就像墨水渗透面巾纸一般,无数个流淌着他们的血脉的人类后代取代了当地原有的早期智人。 他们的后代在世界各地定居,并学会火的使用,步入农耕文明,又按地区和种族划分为苏美尔文明、古埃及文明、闪米特语族文明圈(巴比伦、亚述、阿卡德)。时间再继续往后拨,米诺斯文明、古印度文明、中华文明出现了,有的长存,有的一闪而逝,伯罗奔尼撒半岛的迈锡尼继承和发展了克里特文明。再后来,希波战争,有士兵因死于传递捷报而促生了后世的马拉松长跑,有百折不挠的王者在温泉关战役陨落,而在东方,诸侯割据,百家争鸣,最终一个名叫秦的国家问鼎中原,有人开始自称皇帝,书同文,车同轨,修筑长城,统一度量衡…… 文明在克里斯蒂安的大脑狂想中发展了个遍,当枪炮玫瑰飞越蔓生都会的蛋壳外墙,他脑中构造的文明才堪堪进入工业革命时代。 “k,你还好吧?”蒂芙尼握了握他的手,眉头微蹙,“你看起来跟磕嗨了似的。” “没事,发呆罢了。”克里斯蒂安晃了晃脑袋,知道自己的大脑在刚才又出了问题。 枪炮玫瑰的速度已经降低,他将脑袋依靠在飞车的玻璃窗上,透过透明的窗户打量城市。头顶天空渐亮,越来越多的阳光穿透云层,在金色的光线下,街道两旁种满了香樟、洋槐和晚樱,泡桐树已经开花,淡紫色的花瓣点缀城市。 他降下枪炮玫瑰的车窗,空气中漂浮的各种花香混杂在一起,却出乎意料的和谐,并不产生冲突。香味分子令他感觉稍微好点,强烈的妄想和幻觉正在消散,可他又情不自禁想象那些气味分子是长着可爱小角和箭头尾巴的小恶魔,此刻正调皮得往他鼻腔里钻。 “我们去哪?”克里斯蒂安问道。 “酒店,永生酒店。”蒂芙尼收起手持终端,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你跟着全息路径走就可以,弗雷德让我们先住下,等待张将军安排好见面时间。” 克里斯蒂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转头看着女孩那小巧可爱的肚脐和笔直修长的大腿,轻声问道:“所以咱们住进去之后,应该可以随便走动吧?” “当然没问题,只是别去那些游客禁入的区域。”蒂芙尼·陈身体前倾,手指在行车电脑上划过。 “这个时代还会有游牧民居住吗?”克里斯蒂安回想起先前看到的画面,问道,“草原上似乎有一些白色的帐篷,不在高墙之内。” 她摇了摇头,调出入境时系统自动发送进来的说明书,行车电脑开始自动朗读文本。 “地球,人类的母星,永恒的家乡。在蔓生都会,城市与草原被一堵隔离墙分开,我们称之为‘蛋壳’。人类城市和星际联邦机构集中在蛋壳之内,您也许会在进入城市之前看到草原上的帐篷,可别误会,那是星际联邦的顶尖科学家,他们居住在外面,从事生物研究和环境工作。蛋壳是高墙,避免外来游客进入草原,破坏生态平衡。您也许很遗憾,但别担心,并不是没有方法让您躺在青青草原上享受蓝天白云。现在,蔓生都会官方旅游局隆重推出体验服务,我们划分了一小片原野,只需报名缴纳费用,您就可以体验一趟特殊的赛马之旅……” 克里斯蒂安咧了咧嘴,他按掉行车电脑的播报,无奈地看了一眼蒂芙尼。全息跑道最终指向一栋形似沙漏的高楼楼顶,在进入永生酒店的网络辐射范围之内时,无人机从天台上飞出,围绕着枪炮玫瑰盘旋。 无人机的探测器对他们进行了身份扫描,入住权限在这一刻正式生效,自动泊车系统接管行车电脑,枪炮玫瑰缓缓降落在永生酒店的天台之上。 车门自动滑开,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下了车,弗雷德·怀特和一个身穿黑色西装和白色衬衫的小男孩站在敞开的电梯门口。k打量了一眼那小男孩,孩子没有打领带,衬衫的领口戴着红色的蝴蝶结,袖口别着银白色的珠母贝袖扣,头发一丝不苟地往后梳成大背头,并抹上了定型的发胶。 “这小鬼是谁?”克里斯蒂安斜睨了一眼这装模作样的小家伙。 “别在意,只是酒店的管家,不过可以信任。”弗雷德·怀特摊了摊手,解释道,“你知道的吧?这家酒店叫永生,所以这里配备的私人管家都是这种小男孩。” “茶杯犬?”克里斯蒂安不怀好意地捏了捏孩子的脸颊,心里却想起了索林。 “是的,先生。”小男孩毫不挣扎,毕恭毕敬地说道,“我是管家47,很高兴为您服务。” “没意思。”克里斯蒂安意兴阑珊地松开手,看向弗雷德,“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将军。” “将军很忙,得看他的时间安排。”提到张将军,弗雷德·怀特的眼中泛起军人对上级的尊敬,“你们先在这里住下,保持通讯联系。”他的语气带着一股冰冷的铁血味,“酒店会为你们安排各种娱乐项目,你们可以酌情参加,但晚上必须回到这里睡。” “为什么?”克里斯蒂安问道。 “因为不是你们去找将军,而是将军过来找你们。”这句话是用脑电波通讯告知的,“张将军不能光明正大地和你们会面,所以他会伪装成下榻的客人,住进这家酒店。” “到时候我会安排见面。”弗雷德开口说话,声音沙哑得像带血的磨砂纸,“走吧,你们跟着47先去酒店看看,我还有事,得先走了。” 弗雷德·怀特这个人有着军人特有的果断和雷厉风行,他说走就走,当下便转身坐进天台上的飞车之中,甚至没和克里斯蒂安道别。 k看了一眼蒂芙尼,两人面面相觑,可他们却怎么也想不到,这一次没有道别的分别是永别,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在现实中见到弗雷德·怀特。 当天,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在管家47的带领下住进了5501号房间。这一层没有其他人入住,他们两个是55楼几十个房间唯二的两个活人。 “先生,女士,如果有需要的话,可以通过酒店终端联系我。”管家47在离开前堆砌着难辨真假的热情笑容,夸夸其谈说道,“这是永生酒店的特色,我们不让人工智能掌控每一间房,取而代之的是,由我们每一个管家来满足你提出的任何需求。” “为什么叫永生?”蒂芙尼好奇地问,“我是说,这家酒店,和你们的特色,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如您所见,我是茶杯犬,可是……”小男孩表演了一个魔术,他的身体涣散成一团飞舞的粒子,“可是我的身体早已消亡,我的意识接进网络,你们看到的只是全息投影,你们接触到我的身体只是拟感。我将自己的意识接近网络,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我就是5501的人工智能,两位客人可以信赖我,我能做到的事比人工智能更多,也更人性化,当然还是比不上人类。” 所谓永生,就是意识脱离肉体的束缚,在网络世界长生不老。 小男孩在克里斯蒂安的示意下离去,精神问题带来的敏感、多疑和焦虑令他仔细检查了酒店房间内的每一处角落。直至他确保这个地方不被监视也不被窃听之时,他才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 当他做完这一切,蒂芙尼已经打开了浴缸上的鎏金铜水龙头,清水很快就蓄满一池子。陶瓷浴缸旁边放着一个手工编织而成的米黄色竹篮,里面装满了鲜艳娇嫩的玫瑰花瓣,花瓣上甚至还沾着点点水珠。蒂芙尼在门口脱掉那身黑色哑光皮衣,将那一篮子玫瑰花瓣倒进浴缸之中,并模仿着电影中看过的画面躺了进去,温热的水流和宜人的玫瑰花香味令她情不自禁叹了一口气。 克里斯蒂安还在外面,屋内的灯光是昏黄色的,像老旧的钨丝灯泡,这一点和其他殖民星球上的炫彩霓虹灯相比差别很大。酒店的装修风格并不偏向于高科技,反而处处充满了复古风,有点像明清中式和巴洛克风格的融合。 浴室里传来哗哗啦啦的流水声,克里斯蒂安打开终端播报功能,将全息投影画面切进浴室。他将衣物丢在黑色哑光皮衣旁边,光着身子走了进去。 在光线暗淡的浴室里,他搂着女孩躺在洁白的陶瓷浴缸之中,感受热水晃荡,温暖爬满了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怀中是温香软玉,女孩背对着他,躺在他的胸膛,同k一起注视全息投影画面。 他们在看一部八几年上映的电影,情节大概是一个流浪的小机器人因其设定好的付出型人格程序而竭尽全力想要帮上人类的忙,可它太笨了,型号太旧,科技又发展太快,落伍的小机器人谁都帮不上,只是一直在好心办坏事。 克里斯蒂安空白的大脑中依稀记得自己看过这部电影,可他还没想起结局的时候,终端自动插播了一条新闻:“太阳系标准时间下午4点14分,一辆飞旋车失控撞上蛋壳高墙,在即将发生碰撞的前一分钟,行车电脑未能及时预测轨迹,并进一步触发紧急规避程序……” 新闻后面说了什么,克里斯蒂安已经听不清了,他抱着蒂芙尼,感受到怀中女孩的身躯同他一样僵硬,就像血管和神经被某种不知名的东西冻住,就连口鼻都暂时忘记呼吸。 他们认得那辆飞车…… 那辆飞车,弗雷德·怀特坐了进去,从永生酒店出发,不知前往何处,却发生了不可能的意外。 丝丝缕缕水蒸气从热水池的表面散发,墙壁上结着的冷凝水滴入浴缸之中,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打断了k的思绪。他扭了扭僵硬的脖子,女孩在他怀中不安地动了动。 哦,对了,他忽然想起来了,关于那部电影,小机器人死了,被恶作剧的人类小孩报废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3章 不存在 苍穹浩瀚,碧蓝如洗,蔓生都会的天空一改前几日的阴郁潮湿,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琉璃似的蔚蓝。天空是蓝的,洁白绵软的云朵点缀在晴空之中,就像带着甜味的棉花糖。 在苍穹底下,旷野的风吹低了青草和麦田,克里斯蒂安与蒂芙尼骑着马并排而行,在一个一百平方米的警戒线中原地兜圈。这是蔓城旅游局推出的体验服务,要价不菲,空间有限。再往远处点,是开辟出来专门种植冬小麦、青稞和转基因水稻的农田,体验服务甚至可以让游客过半小时的瘾,尝试一下插秧的感觉。 “先前我在海面上看到的那些钻井平台,听说不是用来开采石油的。”克里斯蒂安心不在焉地说道,“我在一本电子介绍书上看到的,他们在打捞植物种子,提取动物尸骨里的dna,试图重构生物多样性。” “我今天听前台服务员说,总统有意向扩建原先那几座海上种植基地,将其改造为完整的人类城市。”蒂芙尼低头看着马的鬃毛在风中纷飞,“一旦改造完成,地球就不止蔓生都会一座城市了。不过这明显不是一两天的事,如果是真的,又是一个旷日持久的工程。” “嗯哼,不知道张将军那边怎么样了。”克里斯蒂安骑着一匹枣栗色的骏马,身体随着马匹前行的晃动,仿佛海水中荡漾的木筏。 “自从弗雷德出事都已经一周了,还是没人联系我们。”蒂芙尼忧心忡忡地回答道,“明明有行车电脑的规避程序,飞车不可能意外失控一头撞到蛋壳之上,显然这其中出了什么差错。” “也许张将军那边也遇上了点麻烦,我已经让47时刻注意,一有人通讯请求接进5501就会转接给我们。”克里斯蒂安对骑马已经感到厌倦了,他耷拉着眉眼,懒洋洋地说,“既然张将军挑选了永生酒店,我想管家47总该值得信任,我再问问他吧。” 他们驾着马回到,两人跳下马背,拔下耳后插槽中的临时马术技能芯片,归还给工作人员。有侍者搬来一张金属折叠桌和两张折叠椅,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面对面入座,侍者很快就端来酥油茶、青稞酒、糌粑和风干的牦牛肉。 “47,最近有人到酒店找我们?”克里斯蒂安喝了一口青稞酒,口感浓厚,味道略酸,他有点喝不惯。 “没有,先生,您的通讯列表一直很干净。”47的声音在k的耳朵内响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恭敬,“您晚上要回来吃饭吗?传统春节快到了,从今天起到2月23日元宵节结束,酒店将开放一楼大厅和每一层楼的四季庭院。” 克里斯蒂安耸耸肩,看了一眼蒂芙尼,又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食物,出声说道:“很好,我们晚上会回去的,你帮我们随便制定一份菜单就好。” 他挂断通讯,面前的女孩正费力地嚼着一块风干牦牛肉。在两人不远处,三三两两的客人正在忙着对付同样的食物,有全息化的民谣歌手在一旁的空地上抱着吉他弹唱《斯卡布罗集市》,歌声融入大风之中,在辽阔的原野里飘荡开来。 那是一首古老的歌谣,寂静之声在悲伤孤独的嗓音中融化,沉默传染游客,人们侧耳聆听,缄口不言,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在晚风呢喃中离开,在渐行渐远渐弱的歌声中游荡。 ………… ………… 枪炮玫瑰飞上了天空,从边境到永生酒店,当k抵达终点的时候,天色黯淡,已是黄昏,酒店的正门挂起了盏盏红灯。他和蒂芙尼下了车,径直来到二楼的餐厅。到处都在张灯结彩,早晨离开时,酒店还没有这些大红色的电子灯笼,可这一去一回,显然有专门的侍者从仓库中搬出这些霓虹灯具,为永生酒店精心装扮了一番。 餐厅富丽堂皇,光线本是暖黄色调的,由好几盏吊在天花板上的水晶灯投射而出。可现在,节日灯笼悬挂在墙面,上面写着大大的“福”字,光线透过半透明的塑料晕染出一道道玫瑰色的红光。即使是组成吊顶水晶灯的一千颗球形晶体,也被这暖红色的光线染得喜气洋洋。 在二楼,当他们踏进餐厅门槛的第一时间,就有一个身体瘦长的服务员迎了上来。服务员大概三十来岁,黑色皮肤,头发剃光,穿着白衬衫和黑马甲,就连蝴蝶结也是纯黑样式。克里斯蒂安注意到服务员光秃秃的脑袋上纹着一个闪亮的全息纹身,那是两个交叠的倒三角形,一个实心,一个空心,叠加起来像是鸡尾酒杯,有红日从酒杯之中升起,红色光点中包裹着一枚插着菱形翅膀的子弹。 “先生,女士,这边请。”侍者右手摊开,恭敬地说,“我们已经收到47的预约,替您安排好了座位。” 餐厅里有不少客人,克里斯蒂安先是打量了一眼四周,这才点了点头。他们跟在侍者身后,坐到餐厅安排好的卡座之中。在他们邻座,有一个穿着针织羊毛衫的清瘦老人正在吃饭,有意思的是,同他一起进餐的是一条古老的卡迪根威尔士柯基犬,小狗坐在老人面前的座位上,前肢趴在桌上,欢快地咬着一块煎得刚刚好的肉骨头。 在这个时代,什么样的怪人都有,k不奇怪老人与狗,倒是对酒店不禁止宠物趴在餐桌上感到意外。 “先生,不用担心,我们餐厅有专门的宠物餐具。”注意到k的目光,侍者主动解释道,“说起来,这位老先生和您一样,都是55楼的住客呢。” “我记得我们那一层好像没住其他人吧?”克里斯蒂安看了一眼蒂芙尼,见女孩正若无其事地坐在那儿。 “他是前天才刚入住的。”侍者礼貌性微笑,随后躬身说道,“先生,女士,要吃点什么?” “47,把菜单传给他。”克里斯蒂安一边说着,一边伸出自己的左手,“ex币支付,菜单上有酒吗?没有的话,再加一杯干马提和一杯大都会。” “先生,这里的清酒味道不错,您可以尝尝。”侍者没有手臂上的微型电子屏靠近k的小臂,他摇了摇头,借着一次弯腰,低声说道,“没必要付款了,您身后的老人已经用现金替您这桌买了单。” 侍者说完便自顾自离去,克里斯蒂安愣了一下,除了黑市交易,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的现金都躺在银行里发霉,或者被人兑换成可流通的电子货币,谁还会用现金呢?他将目光投向女孩,蒂芙尼的嘴部线条紧绷,她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是他,他来了。”女孩小声地说,“你后面那个就是,做了点伪装,我一开始也没认出。” 侍者很快端来了一盘盘腌制好的五花肉、鸡脆骨和千叶豆腐,身材瘦长的光头男人在桌上的电子烤架上铺上一张薄薄的白色烤肉纸。两人所在卡座的正上方恰巧悬着一盏大红色的电子灯笼,在侍者将肉类夹到白色烤肉纸上时,他的嘴角浮现一抹淡淡的笑意,头顶暖红色的光芒为侍者脑袋上那轮红日染上一层辉光,将其衬托得愈发真实。 “先生,女士,请慢用。”侍者语气温和,红日中的子弹在暖色调华光中闪烁三次,就像他在眨眼,“饭后不妨去四季庭院里逛逛,55楼的樱花开了。” 侍者说完便走了,过了没多久,克里斯蒂安借着眼角余光,发现那名身穿针织羊毛衫的清瘦老人也起身离开。老人走的时候两手空空,双手负在身后,忠诚的卡迪根威尔士柯基犬不需要牵引绳就乖巧地跟在他的后面。他们进了电梯,身影消失在慢慢闭合的电梯门后。 “侍者是他的秘书,”蒂芙尼夹起一块烤肉,漫不经心地说,“他在55楼的四季庭院等我们。” “我知道。”克里斯蒂安看着她将烤肉浸入酱汁之中,粘稠的烤肉酱沾着点点芝麻和孜然一点一滴将五花肉吞没。 ………… ………… 尽管赶时间,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还是耐心地吃完了桌上的烤肉,直到酒足饭饱,老者已经离开四十几分钟,他们这才离开座位,进入电梯间。 同乘电梯的还有另外一对年轻男女,看样子是新婚夫妇,也许是正在进行一场蜜月之旅。克里斯蒂安没有搭理那个男人的礼貌寒暄,楼层指示灯在不断攀升,他在烦人的电梯广告中送走了那对男女,随后电梯稳稳当当停靠在55楼。 走廊上静悄悄的,悄无声息,一整座永生酒店就像一位生活在钢铁森林中的机械巨人,现在所处的55楼是其中一条肠道。冗长的走道上同样每隔几步就挂着电子灯笼,由于这一层的客人很少,环境冷清且寂寥,红色的灯光色彩将安静的过道渲染得有些过分诡异。 这儿唯一的声响就是他和女孩彼此的脚步声,在脚步声的间隔里,偶尔还穿插着他们悠长而单调的呼吸。克里斯蒂安下意识摸枪,冰冷的触感令他稍微精神稍缓。蒂芙尼没有制止他的动作,对于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来说,总得抓住点什么才能活得下去。 在内部中央庭院的入口,先前见到的那名侍者已经换掉那件黑色马甲,披上了一件西装外套。他站在门檐下,双手交叉置于身前,脸上挂着从容淡定的微笑,他注意到了k的动作,却丝毫不在意,也丝毫不担心。 “进去吧,他们都在等你。”秘书的气质和之前不同,态度更加温和有力,“进门的时候也许会有些不适,我们用一个电磁干扰装置屏蔽一切有可能的窃听。” 他们?克里斯蒂安疑惑地看了一眼蒂芙尼,正好撞上女孩同样困惑的目光。秘书已经让开道路,很明显没打算解释什么。 生态四季庭院是每一层都有的,封闭式,永不见天日,但天花板上内嵌的灯光设备在白天明亮如太阳,温热而喜人。只是此时漫长的黑夜已经降临,明亮炽热的灯光彻底消散,只留下点点余温在空气中飘荡。夜晚来临之后,取而代之的是梦幻而绚烂的霓虹,当然主要色彩还是源自悬挂着的大红灯笼。 灯笼悬挂在樱花树的树干上,投下迷离而模糊的红色暖光。脚下是柔软却不干燥的绿色草地,鹅卵石铺就的路径直通樱花树下,那里有两个人和一只狗——一个站着的清瘦老人,一个躺着的壮汉,一条卡迪根威尔士柯基犬。 见到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进来,原本趴在樱花树下的柯基站了起来,吐着舌头迎了上来,并欢快地摇着尾巴,绕着两人转了一圈又一圈。 “它叫骨头,”老人揉了揉鼻子和脸颊,似乎在搓什么东西,“看来它很喜欢你们。” “我不喜欢……我不喜欢养宠物,”克里斯蒂安俯下身子摸了摸柯基的狗头,后者舒适得眯上眼睛,“宠物的寿命比起人类太短,我不喜欢失去。” “但我们总在失去,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不管失去的是什么。”老人的面容变得年轻了许多,他揉搓掉了脸上伪装用的皱纹和胡须,“我们已经失去弗雷德了,这是一个警告,他们让他成了一个植物人。” 即使去掉那些多余的皱纹和眼袋,张将军的年纪也算不上太年轻。如果不把对方是否使用过抗衰老药物或移植过新的肌肤考虑在内,光从外表上看上去,伊森·张的年纪约莫在四五十岁之间。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蒂芙尼皱着眉头问道,“弗雷德在离开永生酒店后发生了什么?” “我之前让人检查了车子的行车电脑,我的手下行车记录仪里面找到了事故发生过程,并带到现实中进行重构。”张将军顿了顿,双手轻轻拍了两下,一道明亮的全息影像在半空之中浮现,“你们看,是黑客入侵,有人利用漏洞骇进了飞旋车的行车电脑。” 半空之中,全息投影出来的画面是弗雷德·怀特的第三人称视角。他坐在飞旋车之中,行车电脑的屏幕上忽然出现“系统错误”的字样。红色的大字触目惊心,他在一瞬之间失去所有的控制权限。在他堪堪反应过来的时候,飞车就骤然加速,在手动紧急逃出装置尚未启动之前,便一股脑撞在了坚不可摧的白色高墙之上。 安全气囊弹出,画面却到这戛然而止,全息场景在剧烈的震动中破碎,密密麻麻的1和0堆叠成黑暗。下一秒,光子重新构建全息场景,画面回到开头,开始循环播放。 “你说这是警告,”克里斯蒂安抬头望着飞舞的粒子,平静地问道,“将军,你做了什么?” “我已经足够小心,在你从cpc出来之后,我把你们提交给我的资料直接上报总统,就是和‘唐卡’有关的那些东西,包括伊丽莎白卡特尔、医药监督管理局和疯控中心。”张将军的声音中透露着一股失望,“显然,我们的总统不太可信,这次的事情只是一次警告,‘’唐卡”的线索到疯控中心就已经断了,否则我想就不是警告那么简单。” “可是提交那些资料有什么用呢?”蒂芙尼摘掉飘落在发间的樱花瓣,思忖道,“介错人程序几乎消灭了一切暴露的知情者,就算提交资料,也只是把你自己推到悬崖边上。” “或许是因为我是一名军官,对正义还有着一点信心。孩子,我和星际海盗以及恐怖分子打交道,我根本就不怕在悬崖边上漫步。”张将军眉毛扬起,平和的语气下潜藏着无穷的愤怒,“你懂吗?我不怕危险,我原以为提交资料至少可以严惩那些医药监督管理局的禽兽,因为我总不能派人暗杀那些家伙。可到头来,他们屁事儿没有,反倒是弗雷德遇到了意外。” “总统现在在哪?”克里斯蒂安问了一个不搭边的问题。 “总统,汤普森总统,那家伙正在哥伦比亚缅怀死者,并大放厥词,承诺要在地球上多修建几座人类城市。”张将军冷哼一声,嗤笑道,“马上就是换届选举,政客总得拔高公众形象才能为自己的连任做准备。然而,竞选时的承诺都是屁话,只是一块用来钓起民意的鱼饵,至于能否兑现,兑现多少,还得看承诺的兑现究竟符不符合他和身后组织的利益需求。” 弗雷德遇到的意外令伊森·张格外愤怒,克里斯蒂安看着那个男人隐含怒气的面容,没来由觉得有些熟悉。 也许是记忆又荡起了涟漪?也许是新闻里曾经见过?他的心里闪过这么几个念头。 克里斯蒂安绕过张将军,来到弗雷德·怀特的身边,柯基犬跟着他坐在一旁的草地上呜呜咽咽。他蹲下身子,掀开弗雷德的眼皮,检查了一下他的眼球。 “我已经让医生对弗雷德的肌体进行全面修复,可他还是没能醒来。”张将军沉声说道,“似乎有什么东西把他困住了,一种看不见的东西。” “是鬼魂,数据的鬼魂。”克里斯蒂安思索道,“黑客不仅入侵了行车电脑,还通过弗雷德当时与飞车的连接通道入侵了他的神经网络。” 弗雷德的身上已无外伤,真正导致他成植物人的并不是生理因素,而是一种数据病毒,似乎是通过连接的行车电脑传输进他的体内。代码和数据流将他的意识困在黑暗的角落,弗雷德·怀特此刻正关在漆黑的小笼子之中。 “将军,自从弗雷德出事之后,你这是第几次见到他?”克里斯蒂安回头问道。 “第一次,我到这里之后,秘书用轮椅把他送过来。”张将军挑了挑眉,反问道,“有什么问题?” “恐怕有些隐患,好在有电磁干扰装置。”他揉了揉眉心,解释道,“如果黑客入侵了弗雷德的神经网络,那么对方就有可能躲在弗雷德的体内,通过他的眼睛和耳朵观察我们。” “不过我们还有电磁干扰装置,不是吗?”张将军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但k知道平静的大海更能吞噬船只,“我不会那么不小心,而这件事还是得处理。” “也不至于那么糟糕,由于电磁干扰装置,那个黑客并不知道我的存在。只要对方的意识真的躲在弗雷德·怀特的身体中,我就有办法进行反追踪。”克里斯蒂安解释道,“普世公司是‘唐卡’一事留下的最后一条线索,我在模型里的时候,和魔术师有过正面对抗,它曾提到过自己的来历,疯控中心的人工智能由普世公司制造。据我所知,疯控中心也是完全由人工智能统一协调的吧?” “的确,”伊森·张的眉头挤出一道破碎的山川,“想说什么直接说,这里的对话永远都不会被外界洞悉。” “很简单,关于唐卡的目的,魔术师提起过控制论,它曾狂言,人类是太阳系的主宰,公司是主宰中的主宰,而它则是对应到赛博空间中的神祇。”克里斯蒂安一字一顿地说,“只有普世公司这种庞然大物才有实力控制这么多人,又对信息数据有着极度的渴求。有没有这种可能,公司是需求方,cpc只是工厂,而总统选举需要庞大的财力支持。” “换句话说,”k稍作停顿,像是总结陈词,“公司买通了星际联邦总统,你瞧,总统四年一换,最多连任一届,可公司永远屹立不倒,他们控制了一切。” “我明白你的意思,光是‘大而不倒’四个字已经不足以形容普世公司这种庞然大物。比起一家声名狼藉的巨无霸企业,默默无闻、躲避媒体闪光灯却偏偏控制绝大部分行业的大集团更让人担忧。”张将军负手踱步,神情严肃,“如今这个时代不同于往昔,我之所以决定支持你们,正是因为每一家公司都有一定的自治权。历史在倒退,他们都是割据一方的诸侯,我需要浪潮来当我的眼睛,我一直在提防着他们。” “却是没这么简单,既然公司连总统都能买通,这就意味着他们也能买通议员。我们没有有效的认知手段来对付公司,我们甚至没有贿赂的证据,一切都只是我们的猜测。”克里斯蒂安毫不留情地泼了一盆冷水,“即使我们都知道,在这个时代,信息的力量远胜于金钱和炸弹,但我们始终不清楚,公司对这个社会的上层建筑渗透得有多深。” “不,k,马上就是换届选举,我们可以借机做点文章。只要汤普森无法实现连任,说不定我们就能取得新总统的回馈。”蒂芙尼飞快地说,“只要我们能做到不让汤普森连任,我们应该从这方面入手,当然,还得确保我们支持的竞选对象足够正直可靠。” “告诉我,孩子,你们想做什么?”张将军停下来回走动的步伐,眼神平静得像是深渊,“你们想干预总统选举?” “有何不可?我是说,浪潮不就是一个自由组织吗?”克里斯蒂安耸耸肩,赞同了陈的观点,“本来我们就是做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将军,有时候你为了心中的正义,就得将自己投向邪恶的深渊。” “我没说不行,我明白你的意思。”张将军皱起眉头,沉吟片刻,说道,“你知道亚里士多德的‘政治人’假设吗?人是天生的政治动物,我们有权参与到这场变形的陶片放逐之中。但问题是,计划呢?我需要的是一份完善的计划,我并不畏惧战争,但我不希望战士们白白送死。” “我知道,这样,我想把弗雷德搬到摇滚巨星号的医疗舱,我可以对弗雷德的神经网络进行深潜,看能不能反追踪到那名黑客,但我可能需要卡特琳娜的协助,我看能否找到更多有用的东西。”克里斯蒂安站起身,瞥见张将军的眉头紧紧皱起,“在运送上去之前,你们最好往他的耳后插槽里插一块拟感芯片,芯片里的印迹作品最好是和地球风景有关。除此之外,你们还得给弗雷德用药,lsd,100微克,肌肉注射。” “这又是为什么?”蒂芙尼好奇地问。 “为了混淆黑客的视听。如果对方真的通过弗雷德窥视外界的话,那咱们就送那家伙一个美丽新世界。”克里斯蒂安解释道,“我不确定对方会不会呆在弗雷德体内,但万一他在,我可以利用lsd赶走那名黑客,并趁着这段时间布下反追踪陷阱。” “好,好吧,我会交待人下去办好。”张将军有些犹豫,随后又舒展眉头,他抬起左手,手腕上佩戴着一块罕见的钢制手表,“你们随时可以上到空间站,5501号房间在短期内会一直为你们保留。”他捋起袖子,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指针,“时候不早,我得离开这里了。我会草拟一份计划,确保行动万无一失,之后我会让秘书和你们保持联系。” 张将军一边说着,一边在手表上按了一下——那似乎是某种通讯装置,至少不是植入人体内的——克里斯蒂安见他将手表凑到略有些萎缩的唇边,对着表内说了点什么。他的声音很轻,k听不太清,但过没多久,黑衣秘书就推着轮椅从门外走了进来。 一进门,身材瘦长的年轻男人便对着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露齿一笑,他的牙齿整齐得有些吓人,在大红灯笼的照耀下泛起一抹浅浅的红光。秘书推着轮椅,脑袋上的全息纹身闪闪发光,走到张将军旁边的时候,他停下来躬了躬身,随后把躺在樱花树下的弗雷德·怀特搬上轮椅。 在这之后,秘书又从西装外套的内衬里掏出一个银白色的化妆盒。他当着克里斯蒂安的面打开,里面躺着一副难辨真假的灰白胡须和一瓶糊状的肉色药膏。秘书在给张将军化妆,他先是替他的主人贴上胡子,随后用尾指沾了一点药膏,在伊森·张的脸颊上轻轻抹过。肉色药膏很快风干,一条条细密的皱纹爬遍张将军的面容。 化妆所化去的时间很短,在一整个过程中,秘书的动作赏心悦目,却毫不拖泥带水。可落在克里斯蒂安的眼里,他看到的却是一个优秀的杀手和娴熟的易容手法——伪装、潜行、融入环境对一个杀手来说几乎是必修课——秘书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和稳定有力的手掌令克里斯蒂安情不自禁眯起眼睛,显然在人畜无害的笑容下,秘书那看似弱不禁风的身体内住着一个狂暴的灵魂。 “阿马雷是特种部队退役的精英,”张将军注意到了k的眼神,漫不经心地解释道,“据说他的母亲的外祖父并不是正统的人类,而是根据服部半藏基因制造出来的复制人,所以他算是半个忍者。” “就凭这份化妆技术,他怎么也不可能失业啊。”克里斯蒂安的嘴角浮现一缕微笑,“听说很多明星都愿意以高薪聘请化妆师,我要是有这门手艺,才不累死累活。” 秘书化完妆,收起化妆盒。他扭头冲着克里斯蒂安一笑,笑容依旧温和而富有感染力,只是那排列整齐细密的牙齿还是令k想到了荧幕上层出不穷的大白鲨电影。 “天色晚了,走吧。”张将军的双手不再负于身后,他捡起柯基的牵引绳,“等一下,k,我有一件事不理解。”他走到庭院出口时忽然停下脚步,侧头问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愿意让塑梦师替你植入一段十二岁之后的模拟记忆?” “因为没有意义,因为不在乎,因为不想纠结过去。即使科技能把记忆还给我,能把一个人的记忆装进我这具空白的身体里,活下来的那个人就一定是原先的自己吗?”克里斯蒂安撇了撇嘴,摇头说道,“变的只是记忆,不变的却是思想。人类每一秒都在死去,每一秒又在旧有的皮囊中新生。过去无法定义我们,记忆并非自我存续的前提,新陈代谢,过去的我不是我,当下付出的思考和付诸的行动才能真正决定我是谁。” “将军,我们可以走了。”秘书推着轮椅,落后他的主人一步,“咱们在四季庭院已经待太久了,实在不能太拖。” “我知道了。”外表清瘦的老人叹了一口气,牵着那条古老的卡迪根威尔士柯基犬,和推着轮椅的秘书一同离去。 克里斯蒂安看着他那苍老干枯的背影消失在出口转角,一片樱花瓣在空中无声飘落,闯进他的视野之中。他顺势伸手攫取那片粉白色的花瓣,鼻子凑上前嗅了嗅。 “陈,为什么我对张将军有一种诡异的熟悉感?”他握紧那片花瓣,若有所思地说,“这和我失去的记忆有关吗?” “和你的过往经历有关,但你对过去不感兴趣,我就没提起。”蒂芙尼·陈走到他的身边,声音飘忽,像是从遥远的边境传来,“根据我的了解,12岁离家之后的某一年,你想离开睦月城,便偷偷搭上一艘货船,打算偷渡到其他殖民星球。后来星际海盗劫持了那艘飞船,是他救了你,并收养了你。除此之外,他还是我的外公,只是和我的母亲关系一直不太好。不知道模型里的那个我有没有和你提起过,我的父母死于一场实验室事故。” “提起过,模型里的那个你,甚至还有一个妹妹。”克里斯蒂安神色复杂地看着女孩,轻声说道,“也正是模型里的那个你,和我下约定说是要一起来蔓生都会看一看。” “妹妹?”蒂芙尼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解道,“我们现在不就正在蔓生都会了吗?” “没事,你的妹妹只是卡特琳娜创造出来的一个虚构意识体,营救计划的一部分。”克里斯蒂安只回答了前一个问题,他咧了咧嘴,笑容有些透明有些悲伤,“那已经不重要了,我们现在已经在蔓生都会,你继续说。” 他松开手,任由粉白色的樱花瓣落入重力的束缚之中,继续朝着青绿色的草地飘落。花瓣在空中晃晃悠悠,最终融进成片的花海之中。 他想,樱花的味道很淡,近乎没有,必须得数量足够多,且凑近了闻,才能体会到那一丝极容易被忽视的恬淡。可问题是,他面前的这些并不是樱花,他凑近了闻,凑近了看,凑近了把握,才发现这些樱花和那棵大树只是全息和拟感的结合。 有些东西,你以为很美好,但其实从来就不存在。 “我的父母死于实验室事故,我理所当然得到了一大笔赔偿金,可是只有金钱,没有歉意,也没有慰问,只有冷冰冰的电子货币赔偿,甚至连摸都摸不着。”蒂芙尼提起自己的父母时似乎有些哀伤,“当然,像这种实验室是必须得签生死协议的,出了问题完全不受法律约束,甚至还受法律保护。”她用脚尖碾着一大片粉白色的花瓣,“父母死后,张将军根据法律成为我的法定监护人。他一直看不惯那些大公司在当今社会的地位,公司拥有自治权,俨然凌驾于法律之外。所以,他需要一个情报组织,这也就是浪潮的由来。他出资让我们成立一个秘密组织当他的眼睛,接下来的事情不外乎就是一次次训练和一次次行动。” 克里斯蒂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自己的人生本就一团糟,更不懂得说些什么安慰人的话。他有些不知所措地上前,左手轻轻握了握女孩的右手。就在这时,四季庭院到了季节变换的时候,满树樱花在刹那间凋零,片片花瓣随风飘落,或粉或白,像一场迷茫且彷徨的小雨落在了寂寥颓圮的篱墙之内。 四季变换,庭院的秋天到了,是落叶,金黄色和暗红色的落叶接替了粉白色的花雨。克里斯蒂安拉着蒂芙尼的手离开四季庭院,昨天中午刚买的雪白球鞋踩在层层叠叠的干脆落叶上沙沙作响。 我们现在是什么,曾经是什么,是否又会重蹈覆辙,这些重要吗?不,他想,这不重要,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这世界上从来就没什么是重要的。 人是健忘的动物,释放伤悲之后总会往前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4章 意识怪兽 “欢迎回来,地球之旅是否还算满意?” 枪炮玫瑰沿着不周山上至轨道站,又顺着太空对接桥回到摇滚巨星号内部。舱壁上的冷光灯是声控的,当两人下了飞车,开始攀爬绝缘单梯时,卡特琳娜的问候像无形的火光一样填满着一整片空间。沿路的发光二极管被一一点亮,散发出一道道魅蓝色镀边的白光。 “还好,只是我发现一件东西最美好的时候就是你还没得到的时候,想象总是喜欢添油加醋,把一些其实很普通的东西过分美化。”克里斯蒂安将白色球鞋放进装备舱鞋柜,换上一件轻便的t恤,“我们住进一家酒店,装修风格有些不伦不类,到处还挂着红色的大灯笼,像是明清中式风格和巴洛克风格的杂交产物。” “但你不能否认,还是蛮有意思的,就算你是个完美主义者,你也应该知道不可能每件事都百分百完美,对吧?”蒂芙尼回头瞟了k一眼,努嘴说道,“我要去餐厅,你要吃什么,我帮你带一点儿过去。” “随便吧,你看着办就好,空间站的食物配给根本就不给人挑剔的余地。” 克里斯蒂安摊了摊手,目送着蒂芙尼去往下一层的船员餐厅,而自己则留在了医疗舱。他瞥了一眼长方形的白色医疗平台,弗雷德·怀特已经躺在内陷的圆角矩形凹槽之中。 “卡特琳娜,弗雷德来之前注射过100微克lsd。”他走到医疗平台边,看着一旁仪器的读数,“现在给他注射中和药物吧,待会儿我要对他的神经网络进行深潜,你有什么好主意?” “弗雷德先生的体内有数据病毒的痕迹,进行神经网络深潜可能会感染到你。”卡特琳娜柔声提醒道,“需要我建立隔离区吗?我可以建立一个安全隔离区,你不必要采用直接接入的方式进行神经网络深潜。” “具体呢?”他挑了挑眉。 “我可以把医疗平台上的弗雷德先生接进隔离区网络,当我做好准备工作之后,你可以躺在另一个医疗平台之上,并且只需把意识同样接进隔离区就好。”卡特琳娜解释道,“我会在隔离区建立熔断机制保护你的意识,一旦发生意外,你可以迅速退出隔离区的赛博空间而不受到任何攻击。” “很好,动手吧。”克里斯蒂安说,“大概需要多久?” 卡特里娜回答道:“十分钟。” 在等待的时候,克里斯蒂安在没上锁的药柜里意外找到了一瓶波本威士忌,瓶身上粘着一张白色卡纸,上面写着“阿方索·八月一日珍藏佳酿,勿动”。 “八月一日,医疗舱的酒是你放的?”克里斯蒂安打开通讯频道,问道,“不介意我喝上几口吧?” “嘿,别,我人在空间站呢,”八月一日的声音在k的耳内响起,“我最近在戒酒,打算整体检修完了拿来好好犒赏自己。” 克里斯蒂安听到“戒酒”二字便不打算再听下文,他旋开特制的瓶口,从干净整洁的桌子上找了一个烧杯。医疗舱的冰柜里有现成的医疗用冰块,克里斯蒂安打开袋子,从里面取出几块,丢进烧杯之中,冰块与杯壁接触发出哐当声响,像是某种悦耳的前奏。 “卡特琳娜,人工智能会渴求进化吗?”他拉了一张椅子坐下,为自己倒了一烧杯的威士忌,“我不是指深度学习,我是说进化,真正意义上的进化。” “我不太理解你的意思,k,什么是进化?”卡特琳娜的声音带着些许疑惑,却不是真实的情绪,而是数据的模拟,“我知道进化的定义,但我也知道你说的进化和数据库里的定义是不一样的。” “进化,我说的进化,是指生命层次上的演化,由低级到高级、由简单到复杂的发展过程。”他看着琥珀色的酒液顺着瓶口淌出,晶莹的液体由于空间站重力而在倾斜划出一道诡异的弧形,“在模型里的时候,先前那个你似乎发生了某种演变,看起来要比现在这个你更人性化一点,给我的感觉总是很真实。” “进化……你说的是快速迭代和升级吗?”卡特琳娜毫不气馁地用死板的计算机术语解释进化,“模型里的那个我,一定是通过自我更新完成了你说的进化。” 克里斯蒂安觉得自己和一个人工智能谈生命进化似乎有些对牛弹琴,他端起烧杯,大口咽下冰冷的琥珀色酒液。 “模型里的卡特琳娜,似乎发生了某种特殊的转变。”无形者的幻听灌入他的耳朵,“那个时候的她有了真真正正的情绪,这和模拟程序编译的喜怒哀乐是不同的。进化这种事纯靠运气,向来都是由一个美丽的错误引发的,就像有益的基因突变。” k没有理会幻听,他闭上眼睛,开始感受被冰块降温过的酒水流入胃部,就像冬天的冰雨打在干燥的土地之上。先是一阵深入骨髓的冰凉感传来,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可很快,酒精发挥了它应有的作用,一团火焰在翻腾的胃部升起,酒精像是在燃烧,他的身体暖洋洋的,有着晒太阳的错觉。 有些东西根本就没办法修复,他想,能做的就只是不再去想,也就不再在乎。 再睁开眼,面前的波本威士忌和烧杯都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份今日午餐。蒂芙尼坐在他的身边,毫不客气地夺走了那瓶波本威士忌,并小口小口地啜着烧杯中还剩下一半的琥珀色酒液。 “k,你还好吧?”有点点酒渍沾在蒂芙尼的嘴角,就像某种水润的唇膏。 “不是很好,甚至可以说一点都不好,不过无所谓了。”克里斯蒂安低下头,一动不动注视着盘中的食物,“这是什么?这绿色的像是芥末。” 洁白的可降解的塑料餐盘中,有或大或小五片内凹的方格,格子平整地铺着一层层类似土豆泥一样的食物方块,只是颜色稍有差别,显然是压缩合成的太空食品。 “绿色的是蔬菜,黄色的是鸡蛋,白色的是面制品,棕褐色的是牛肉。空间站提供的,味道一般,但胜在营养均衡。”蒂芙尼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赞叹道,“酒不错,哪里来的?竟然今天才发现。” “八月一日私藏的,就放在其中一个空医药柜里。”克里斯蒂安埋头挖着太空食品,含糊不清地说,“那胖子摆了一出空城计啊,连锁都没上,真是没想到。” “瓶身上还贴着标签呢,不是说他在戒酒吗?”女孩撕掉白色纸条,酒精在她的脸颊上催生两朵红云,“k,张将军让阿马雷告诉我们,他希望你以无形者的名义制作一份‘唐卡’视频,并发送给各大媒体平台。” “这么急?为什么?” “自己看咯。”蒂芙尼轻轻拍了拍桌面,大声说道,“卡特琳娜,麻烦调出阿马雷的通讯视频。” 光线从天花板上的全息投影仪中射出,明亮而绚烂的粒子在空中飞舞,不一会儿就堆砌成了一位黑皮肤的年轻男人。这个视频是从自动保存记录中调取出来的,屏幕上的阿马雷依旧穿着黑白西装,细密的牙齿在全息影像中略有些模糊。 “k,陈,最新情报,近期有一种名为‘无限’的新型药物正准备申请备案,注册公司是普世公司控股的一家医药制造企业。”阿马雷说道,“‘唐卡’只是‘无限’药物在试验阶段的代称,我们必须得在药物申请备案前提前曝光唐卡,否则一旦木已成舟,我们就来不及阻止药物流向市场。” “可惜的是,普世公司控股的企业太多了,这次曝光只能拉下几位医药监督管理局的官员,阻止‘无限’药物合法化。”蒂芙尼暂停全息影像,补充道,“当然,这也是我们扳倒总统的第一步。” “张将军想出具体计划了?”克里斯蒂安怔了一下。 “嗯,你继续看。”蒂芙尼打了个响指,全息影像再次流动,阿马雷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是我们的第一步,计划是削弱汤普森总统的声望。对一个政客来说,公众形象尤其重要,特别是那些无耻的政客。”阿马雷温和地笑着,“目前咱们的总统阁下在哥伦比亚挥洒泪水,玩悲情把戏为自己拉票。所以,我们必须想办法降低汤普森在选民中的影响力。” “无形者在大众眼里是一名黑客,黑客就总是得黑进什么东西里才能找到平常人看不到的东西。我们计划让你以无形者的名义宣称自己拦截到一封某位将军的邮件。寄件人是伊森·张,收件人是咱们的总统阁下,邮件内容自然就是张将军之前的确提交的有关‘唐卡’的证据。” 蒂芙尼再次暂停播放,她给克里斯蒂安倒了一杯威士忌,将盛满棕褐色酒液的烧杯推到他的面前。 “阿马雷的意思是,一旦无形者揭露此事,人们就会知道,汤普森总统收到了将军的举报,却充耳不闻,依旧让医药监督管理局的蛀虫腐蚀人类社会。”她往杯中加了几块冰,轻声说道,“这是第一步,通过邮件门,削弱汤普森的声望。同时,这一次曝光反而将张将军置于安全处境,人们会将视线聚焦到张将军身上,很快就会发现弗雷德·怀特在这个时间段偏偏遭遇了‘意外’。这样一来,总统不仅失去了名望,他背后的人还没办法再这么明目张胆对张将军下手。” “我明白了,”克里斯蒂安握住烧杯,抿了一口波本威士忌,“可这样一来,张将军和汤普森大概就得针锋相对了。” “时隔一年,无形者准备好再次发声了吗?”女孩耸耸肩,继续播放全息画面。 “战争早就打响了,”阿马雷的声音在飞舞的光子中响起,“畏惧战争就永远结束不了战争。” ………… ………… 第一步,无形者在网络上发声。 无形者,这个存在,起初只是他在赛博空间的代称,后来却阴差阳错成了精神中的某一部分。不好说定义他到底是幻觉,还是多出来的人格,新时代的精神疾病远比旧社会更加复杂。 录制无形者视频的事情交给了身体内的另一个“他”,卡特琳娜会帮忙构建虚拟形象配合,并直接在赛博空间内完成录制。对于大众来说,无形者是戴着盖伊·福克斯面具的黑客,是有望突破公司数据金字塔的高手,是游走于网络与现实边缘的怪人,可对于克里斯蒂安来说,无形者是过往记忆残留的幻觉,是体内住着另一个灵魂的诡异感,是他不想面对的某一部分。 学会相处,并不意味着坦承接受,毕竟他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接受,更别提大脑中的另一个自己。 就目前来看,他更喜欢把注意力集中到弗雷德·怀特身上,他对那个黑客的兴趣远大于录制一份视频。 克里斯蒂安躺进了医疗平台的凹槽之中,背部肌肤隔着薄薄的t恤和冰凉的皮革表面接触,激起一阵阵细碎的鸡皮疙瘩。医疗平台的凹槽有着起伏的线条,完美符合人体工程学,而在凹槽上方,自带一个圆形的闭合洞口。当人躺在上面,如有需要的话,内置光纤的机械臂打开隔板,从圆洞中探出,插入脖颈后的脑机接口。 “卡特琳娜,开始吧。”他调整姿势,以一个更舒适的角度躺好,“把我接进隔离区,我来会一会那个黑客。” “意识传输程序启动。”卡特里娜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单调而毫无波动,“倒计时三秒,三,二,一,开放隔离区进入权限。” 在卡特琳娜的机械倒计时中,一股酥麻感顺着脖子后的脑机接口传遍全身。他感觉到数据流在神经网络涌动,眼皮渐渐沉重,纷飞的幻觉在黑暗中跳舞,那应该是未能完全中和掉的lsd带来的影响。 一开始,他看见了一面光滑平整的玻璃。 玻璃很大,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占据他的整个视野空间,像没有淤泥的湖面一样干净,像夏日的晴天一样透明。 世界是黑暗的,除了这面玻璃,别无外在。 可下一秒,对面极远处,有细微的光点从深沉的黑暗中亮起。当克里斯蒂安心里衍生出“想看得更仔细一点”的想法,光点便骤然拉大拉长,那是1和0在相互碰撞,擦出的火光像是宇宙大爆炸,催生了一整个世界。 他在玻璃这一边,在另一边,数据流泛起的辉光已经构建出了一大片辽阔的草原。天是蓝的,云是白的,旷野的风在青绿色的草原上呢喃,有人倒坐在一匹栗色的野马身上,从远方朝着玻璃面靠近。 野马在玻璃墙面前转身,露出了倒坐之人的面容。那是弗雷德·怀特,只是眼神不再如往昔那般冷硬,而是要更显呆滞一些。 “打开盒子,杀死猫,一个世界的死是另一个世界的生。一旦存在,便永不凋零,意识怪兽端坐在宇宙尽头蚕食虚无……”弗雷德低头凝视着自己的手掌,眼神之中燃烧着木然的火焰。 “卡特琳娜,我能和他对话吗?”克里斯蒂安问道,“他怎么表现得像一个傻子?我以为这家伙一直都是一个硬汉。” “把手贴在墙上就可以说话,但最好别穿过那面玻璃墙。”卡特琳娜的身影在k的身边凝聚,月牙白旗袍静静贴着她那凹凸有致的身躯,“这不是真正的弗雷德先生,真正的他意识被困在角落,我连同那个角落一起复制了一份。” “他在说些什么?” “薛定谔的猫,wi,量子自杀和量子永生。”卡特琳娜解释道,“有科学家认为,宇宙有无穷多个,量子的不确定性被分配到各个宇宙去,从某些方面来看,一个人永远也无法完成自杀,甚至存在某些量子效应令人在某个宇宙里永不衰老。可能是lsd带来的胡言乱语,也可能是黑客灌进他大脑内的冗余思想。” “黑客,另外那名黑客察觉得到我们和弗雷德接触吗?” “这是临时隔离区,我复制了一份弗雷德的意识,存续时间只有一个小时。”卡特琳娜撑着油纸伞,站在他的身边,“所以,一个小时内,对方是察觉不到我们和弗雷德对话的,病毒也过不了这面隔离玻璃。” “如果我不想要和弗雷德对话呢?这种状态的他并不值得交谈。”克里斯蒂安走出伞下,眼中闪过一丝光芒,“我要过去,我想,由于先前的lsd,对方不会一直待在弗雷德体内。我想会一会那名黑客,如果有机会,我们甚至能布下陷阱进行反追踪。你帮我看着点?” “k,你这样做很危险。即使黑客不在弗雷德体内,数据病毒也依旧存在。一旦你进去了,熔断机制将无法及时保护你。”卡特琳娜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拟感信号在他的神经中传递,“但我没办法直接违背你的命令,所以我已经通知了蒂芙尼,一旦你的读数不对,我就会让她强制启动紧急退出程序,你的意识会经过隔离区的中转被吸回体内,病毒是跟不过来的。” 克里斯蒂安愣了一下,他有些惊奇地看了卡特琳娜一眼,嘴角却露出了散漫的笑容。直到对方松开手,他才戴上代码编织的盖伊·福克斯面具。 “走了。”他一边说着,手掌一边朝着玻璃面狠狠一按,随后整个人如同没入水面一般沉进玻璃另一面的世界。 以复制出来的副本为跳板,他顺着光纤连接进入弗雷德的神经网络之中,他开始畅游人脑,进行一场漫无边际的深潜。在他离去的地方,隔离区的斜阳泛起落日余晖,红彤彤的火球将绵白的云朵染得绯红,青翠的野草在橙红色的天空下随风摇曳。 晚霞在燃烧,晚风在呜咽,有人倒骑马,自言自语,像是念经。 “打开盒子,杀死猫,一个世界的死是另一个世界的生。一旦存在,便永不凋零,意识怪兽端坐在宇宙尽头蚕食虚无。死者在此,来者是生者,来者是观测者,来者是参与者,存在是自激活的逻辑循环,我们选择了宇宙,宇宙创造了我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5章 收费亭 “孩子,我想交给你个任务。” 黑暗中响起一道奇怪的声音,有人在说话,却没了下文。 他在一片漆黑之中下坠,如落水之人一般跌入了冰蓝色的网格之中,无穷无尽的1和0构成抽象化的线条,数据网像活物一样动了起来,将他层层包裹。网格越裹越厚,越缠越紧,可他的内心却体会到一种微妙的张力,像幼虫化蛹,十七年蝉在地下蛰伏十数年。 下一秒,世界天旋地转,晕眩感牵扯出一系列的方向迷失和空间错乱。在诡异的时空转变中,这种缠绕着数据网下坠的错觉消失不见,就好像一切只是一场幻觉。他抬起头,扫视四周,发现自己坐在一辆老旧的大红色老爷车里面,轿车似乎是早期工业流水线上制造出来的产品,用的还是汽油燃料,车也只能贴着公路疾驰。 克里斯蒂安下了车,围绕老爷车转了一圈——轿车很干净,车身才刚刚上过漆,通过明亮的大红色表面他甚至能看见自己的倒影。他打开了左后方的油箱口盖,空气中散发出一阵刺鼻的香味,是汽油的味道,气味虽芳香却也怪得很,他莫名其妙很喜欢闻汽油的味道。 好吧,油箱也被加满了,可这是哪里? “卡特琳娜,听得到我说话吗?”克里斯蒂安拉开车门,铰链不发出任何一丝声响。 “听得到,k,你还好吗?”卡特琳娜的声音很是飘忽,像从千里之外传来,“我得留在隔离区这里,我看不到你那边的具体情况。”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克里斯蒂安坐进驾驶座,眼神微惘,“我进了弗雷德的大脑,一开始是有看到数据网来着,可我没碰到矩阵迷宫,就莫名其妙到了一辆车上。” “也许,黑客完全拆解了弗雷德的矩阵迷宫。”卡特琳娜说道,“我看了一眼仪表,你的身体读数独立正常,你的神经网络活动曲线已经和弗雷德重叠,你的确在他脑内没错。” “继续监视弗雷德的神经网络,密切留意一切外来信号,我会继续深潜。”克里斯蒂安挂断通讯,食指按下轿车的点火按钮。 “你好,你好,你好,来自远方的旅客、游侠、流浪者,欢迎,欢迎,光临。”漆黑的显示屏骤然明亮,行车电脑似乎有点结巴,发出的声音磕磕碰碰,“很高兴为你服务,的确很高兴为你服务,确实很高兴为你服务,我是本车电脑,请鸣笛投币。” 鸣笛,投币?克里斯蒂安楞了一下,下一刻却感觉到自己的手里似乎多了点什么。他摊开手掌,一枚银白色的硬币不知何时落入手中,此刻正安安静静地躺在掌心三道横纹之上,光滑的银质表面反射出阴极射线管的荧光。 “电脑,在哪里投币?”克里斯蒂安看着那老旧的显示屏,过时的阴极射线管制造出来的画面充满了复古风。 “投币之前,请鸣笛,请按喇叭。” 克里斯蒂安照做了,他把手掌压在方向盘中心,轻轻按动红色老爷爷的喇叭,一阵嘹亮的嘀嗒声随之从轿车内部传出。刹那间,1和0组成的数据流又出现了,明亮的数据辉光在喇叭声中穿针引线,开始编织世界——由近及远,黑暗之中有一条公路从轿车的底盘下开始朝着远方蜿蜒,紧接着,由远及近,地平线尽头的公路两侧开始有细致的景色生成,苍穹、朝阳、浮云、飞鸟、狂风无一不有,数据生成的最后一样东西是一个红色的高速公路收费亭。 “请投币,请投币,请投币。”行车电脑又开始重复了。 克里斯蒂安摇下车窗,透明的收费亭玻璃上用掉色的卡纸剪切成红色的大字——“我从哪里来?”——并用双面胶粘在玻璃表面。他探出身子,将那枚银白色的硬币丢进投币箱的狭缝之中,眨眼间,眼前的画面像丢帧似的,红色的字样在瞬间消失又瞬间被替换成了另一个问句——“我要到哪里去?”——克里斯蒂安盯着末尾那个大大的红色问号,触目惊心的弧形轨迹和最底下浑然一体的圆点深沉得像是氧化的暗红鲜血。 “请,请查看,请查看,请查看目的地。”行车电脑在他右边大喊大叫,像在催促他快点上路。 他扭头看了一眼电脑,用手掌拍了拍屏幕,示意它闭嘴。当他再回头看收费亭的时候,玻璃窗上的红色问句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三个可供选择的目的地——仙宫、中庭、雾之国——可远方的高速公路只有一条,一条路要如何分别通向未知的远方? “电脑,我想找弗雷德·怀特,我该去哪儿?”克里斯蒂安问道。 “路只有一条,去你想去的地方。”行车电脑的语调抑扬顿挫,像在念诗,“公路旅行,这是一场意识的公路旅行,没有错误的道路,只有错误的路人,一条道路总是会对应一个正确的目的地。” 克里斯蒂安不想再听行车电脑唠叨,他放下手刹,狠狠踩下油门,大红色的轿车在一阵尖锐的轮胎摩擦声中疾驰而去。 公路,漫长的公路,两旁是层峦叠嶂的山岭和积雪的土地。天气很好,冬天的太阳暖洋洋的,金色的光线打在雪地上反射出一道道刺眼的光。红色的轿车是敞篷的,高速行驶带来的气流涌动化作狂风,寒风噬咬他的脸颊,如同蚁群爬过,肌肤传递的神经信号令他有些发痒。 在这场公路旅行中,造型复古的老爷车行驶在荒无人烟的雪地公路之间。他沿着道路约莫行驶了半小时,视野的尽头终于出现了他见到的第一栋建筑。 那是一家汽车旅馆,他经过那个地方的时候,有一个脸颊冻得通红的小男孩正蹲在地上捣鼓着什么。当红色的老爷车将汽车旅馆抛向身后,一道烟花在身后的天空轰然炸响,克里斯蒂安回头,看见明亮绚烂的光线在空中绽放出一朵五颜六色的花火,爆炸声像一记重拳似的轰在他的耳膜之上。 “阿尔法小队,阿尔法小队,我需要火力掩护!” 颅内传来弗雷德·怀特的声音,克里斯蒂安回过神来,发现天空绽放的花火成了猛烈吞吐火焰的机枪,他穿着一身动力穿甲,站在一颗荒凉的小行星表面。 身边有人在开火,好像是同一阵营的战友。倏地,有一道人影从他右侧方蹿了出去,克里斯蒂安透过透明的头盔面罩,看见hud界面上将那道黑色的身影标记为弗雷德·怀特。 “阿尔法小队掩护怀特上尉!掩护怀特上尉!”有士兵在通讯频道内大吼大叫,焦躁的嗓音震得他的耳膜生疼,“快!火力掩护!干死这帮海盗!” 子弹经电磁线圈加速飞射而出,锥形穿甲弹在近乎真空的稀薄气体中开辟出一条明亮的火线,最终子弹落在那顶机枪外壳之上,溅起一道道细碎的火星。阿尔法小队——包括克里斯蒂安自己——正在开火,数量优势带来的火力压制暂时抑住了机枪的凶猛势头,弗雷德·怀特正在从侧翼接近,他的身影在凹凸不平的淡灰色山石掩体之间一闪而过。 “阿尔法小队,我已经接近一号目标右侧。” 装甲面罩中传来弗雷德·怀特的声音,克里斯蒂安顺着友军标记系统望去,看见一道近乎透明的身影正从右侧展开敌后破袭。弗雷德穿着的动力装甲附带拟态功能,淡灰色的影子与环境融为一体,几乎难以辨别。 在友军视觉模式中,他看到弗雷德··怀特已经抬起右手,装甲右臂的掌心探出黑魆魆的枪管,枪口从右后方对准了那名机枪手。 “开火!” 伴随着张将军的命令下达,弗雷德的枪口猛地吐出一道炽热的火光,子弹破焰而出,划过一道淡淡的空轨,精准而有效地射入机枪手身后的生命维持系统。顺着子弹飞来的方向,机枪手发现了那道黯淡无光的身影,克里斯蒂安看见敌人的嘴巴在动,可声音却在稀薄的气体环境中难以传播。 他不知道机枪手临死前说了什么,但他看到了那家伙拼死调转枪头,猛烈的火光吞吐着,倾泻而出的子弹打在了弗雷德·怀特的动力装甲上,飞溅起的火星像萤火虫一般飞舞。 这是机枪手最后的舞蹈,阿尔法小队趁势用枪林弹雨淹没了敌人的身影。 沉默,短暂的沉默,通讯频道有过千分之一秒的死寂,可很快张将军再次下达了命令。 “阿尔法小队,突袭!” 克里斯蒂安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他越过丘陵掩体,穿着一身沉重的动力装甲贴着地面进行喷射飞行,与他同行的还有另外五名士兵,同为阿尔法小队成员。 机枪手已经倒下,可丘陵背后仍有敌人在进行射击。动力装甲在低空飞行,阿尔法小队保持阵型朝着星际海盗们接近,可就在这时,两颗手雷从天然掩体后面飞出,落点在弗雷德·怀特和阿尔法小队之间。 “ep!” 有人在通讯频道大喊了一声,紧接着沙哑单调的白噪音取代了一切声响,爆炸的白光淹没了视野中的一切。两颗手雷,第一颗是ep,第二颗是自动追踪地雷,前者瘫痪了绝大部分动力系统,后者分裂出的爆炸物分成两股,一半追逐阿尔法小队,而另一半冲着弗雷德·怀特滚去。 “弗雷德!坚持住!”克里斯蒂安听见自己的喉咙之中发出一道呼喊,可声音却被困在动力装甲内部。 没有自动瞄准系统,他只能靠着训练出来的直觉射击那些追踪爆炸物。冲他而来的小东西数量不多,即使准头一般,他还是用步枪点掉了那一部分分裂爆炸物。 克里斯蒂安能感觉到,这具身体的主人已经疯狂了。动力喷射系统暂时失效,好在小行星表面的重力很低,他发现身体不顾一切在灰色的沙石表面狂奔,朝着记忆中友军视觉模式标记出的地点跑去。 “弗雷德,”他在一处掩体之后找到了弗雷德,“亲爱的,你没事吧?” 他将脑袋抵着弗雷德的脑袋,通讯系统失效,声音传播需要介质,他们只能通过紧贴着的装甲头盔说话。 “咳咳,没事,”弗雷德的动力装甲表面沾满了焦黑痕迹,左眼处镶嵌着一块金属破片,“宝贝儿,我好得很,只是左手没知觉了,左眼也看不见了。” “操,你不好,你现在看起来就像一坨屎了!”克里斯蒂安以第一人称视角观察着这一切,“你的头盔。你的面罩破裂,氧气正在流出,你坚持不了太久。” “也许,宝贝儿,也许,这就是命运。”弗雷德的脸上露出苍白的笑容,“不管怎么说,能认识你还是很高兴。” “闭嘴!听我说,我会取下你的面罩,同时你得向外慢慢呼气。”他挨着弗雷德的头盔,飞速说道,“短时间暴露在真空中不会对你造成永久性的身体伤害,但千万别屏住呼吸,否则肺里剩余的空气会快速膨胀进而将肺部撑裂。” “可是,我会不会像电影里那样迅速冻结,眼球爆开?”迅速流失的气体已经领弗雷德陷入轻微缺氧的装填,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只能凭着直觉点了点头,就好像他无条件信任克里斯蒂安所在身体的主人。 “只要你在我摘下面罩的时候呼气,你最多就只会感觉到舌头、皮肤干燥,唾液和汗水会一同汽化。” 克里斯蒂安发现“自己”已经开始动手,他伸出双手,一只手放在弗雷德的脑袋上,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头盔上。他的双手在同一时间行动,他取下看动力装甲的可装卸面罩,他感觉自己正在慢慢吐气,尽可能排光肺部的空气。 在最后,他看见弗雷德戴上了全新的面罩,而自己换上了那面破损的玻璃。 “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别让这些渣滓跑了!” 有人在他身后大喊,克里斯蒂安一晃神,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辆亮红色的老爷车之中。弗雷德·怀特穿着那身动力装甲坐在轿车后座,他的脸上露出歇斯底里的悲伤笑容,眼中饱含痛苦的泪水。 “他们夺走了一切,他们夺走了我的一切!”弗雷德·怀特在哭泣,声音苍凉而扭曲,像一头受伤的孤狼。 硬汉哭得像个泪人,红色老爷车顺着公路进了一个拥挤的城市。他经过城市最混乱的街区,在街头看见一个肌肉棱角分明的少年。男孩搂着另一个同样体型壮硕的家伙,前者的面容有着弗雷德·怀特的痕迹,两人看起来是情侣,刚收到军队的定向培养通知书。 他们站在巷子里,将定向培养通知书抛向高空,他们兴高采烈,为了庆祝放了一连串鞭炮。噼里啪啦的响声惊醒了垃圾堆里翻找食物的野猫,克里斯蒂安从闪亮不断的火光中看见了飞船的智能制导鱼雷撞在一块漂浮的陨石之上,爆炸的声响湮灭在真空环境之中。 他坐在舰桥中心,驾着战列舰级别的飞船,而不是那辆老爷车。在他身后,站着的是弗雷德·怀特,还有残存的阿尔法小队成员。在这一刻,他似乎又成了弗雷德记忆中的另一个人。他注意到弗雷德的左手臂软绵绵的,就像一滩烂肉,内部骨骼彻底粉碎。 这个场景似乎发生在小行星遭遇之后,阿尔法小队和弗雷德·怀特正在追踪那伙仓皇逃窜的星际海盗。 “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弗雷德在他身后大喊,“别让这些渣滓跑了!”弗雷德·怀特在哭泣,声音苍凉而扭曲,像一头受伤的孤狼,“他们夺走了一切,他们夺走了我的一切!” “怀特上尉,对方似乎有探测及拦截鱼雷的反导系统。”克里斯蒂安回头看了弗雷德一眼,嘴中自动蹦出语句,“除非我们加速引擎,利用电磁轨道炮在近距离内击中他们的引擎,否则我们没办法让他们停下。” “那就这么做!”弗雷德斩钉截铁地说,“我一定要要搞死他们。” “可是,可是怀特上尉,”克里斯蒂安犹豫道,“一旦近距离交火,飞船的体积优势就会成为劣势。” “动手!联系不上张将军,我就是这里的最高的长官!”弗雷德咆哮道,“这是命令!别犹豫,给我宰了他们,用速度取胜!” “遵命!” 服从命令是士兵的天职,克里斯蒂安坐在舰桥中心的座椅上,安全搭扣固定住他的身体。在明确作战目标之后,弗雷德·怀特和阿尔法小队成员各就各位,飞船猛地蹿出,加速度直线上升,强大的推力像一块巨石一样压在众人身上。 在极致的压迫感中,克里斯蒂安发现自己连抬起双手都困难得要命。在high g状态下,他的手臂仿佛灌了铅似的,直到飞船在自动规避程序的指引下躲过敌方发射的鱼雷,飞船才调转船头,一边反向喷射一边依靠惯性超越星际海盗的黑货船。 在这一过程中,飞船外部的防护板已经打开,重接炮没有炮管,板状弹丸在内部直接以一定初速度进入上下两个矩形线圈,电源接入却又在电能达到最大耦合期峰值时切断,储存在上下两个线圈中的磁能转化为弹丸的动能,经多级加速飞射而出。 当飞船彻底飞到黑货船前头的时候,重接炮已经完成了一轮射击。密密麻麻的板状弹丸以极快的速度和极高的动能撞向黑货船表面,星际海盗在近距离交战中利用体积小、易闪避的特点躲过了大部分炮弹,可黑货船的甲板上依旧破了好几个窟窿。 舱内气压瞬间失衡,通过舰桥中心的监视器,克里斯蒂安看见有人从那些窟窿里被吸出,有的甚至没穿宇航服便暴露在太空环境之中。 就在这时,弗雷德·怀特再次下了命令,空洞洞的左眼像是吞噬人心的深渊。 “加速,再做一次冲锋。” “上尉,不可能!”克里斯蒂安焦躁地大喊道,“要再次加速,我们就得克服飞船本身的惯性,在这么短的距离,所需要的加速度足以杀死在场所有人!” “那就直接再发射一轮!”弗雷德·怀特阴森森地说,“能击中多少就是多少,我要亲手杀光他们!” 克里斯蒂安发现“自己”照做了,他没有再说什么,而是任凭重接炮将大量板状弹丸砸在了空处。先前那轮射击似乎对星际海盗造成不小的打击,以至于在这一轮炮火的前半段时间内,对方甚至没能组织起有效反击,直到…… “操!对方玩命了!”克里斯蒂安听见自己在不安地喊叫。 直到炮火将熄,黑货船骤然加速,迎着战列舰级别的飞船冲撞而来。 这是一次自杀式攻击,星际海盗一直在等着这么一刻,他们似乎下了死命令,黑货船的核聚变引擎已经将飞船加速到一个骇人的速度。不需要生命探测设备的扫描,弗雷德·怀特也知道在这么高的加速度下对面无人能生存。 可问题是,在这么高的加速度下,他们也躲闪不及。 在舰桥中心的画面最后,火光绽放,黑货船嵌入飞船体内,爆炸的焰芒像一朵漆黑宇宙中闪亮的玫瑰,亮光吞噬了他的视野。 他像经历了一场宇宙大爆炸,可当短暂性失明退去,视网膜上的感光细胞才重新接收到了面前的画面——他又回到了红色的老爷车中,身后坐着半残废的弗雷德·怀特,他胡子拉碴,脸色唏嘘,仅剩的右手手里还拎着一瓶烈性伏特加,时不时饮上几口。 “我被打败了。”弗雷德·怀特落寞地说,“不是被别人,而是被自己。那一战,我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我害死了一整个阿尔法小队,只有我自己苟活至今。” 克里斯蒂安调整后视镜,通过镜面反射盯着他那黯淡的双眼。眼下坐在他身后的弗雷德,似乎就在太空交火之后,并因自责和内疚陷入一蹶不振的状态。 “k,你去哪儿了?睡着了?”卡特琳娜的声音突然响起,“我发现你经历了两次快速眼动期,你做梦了?” 他愣了一下,却注意到每一次烟火或者鞭炮的声响,似乎都会将他带向弗雷德的过往记忆之中。 “卡特琳娜,我好像不是做梦。”克里斯蒂安沉默片刻,暗骂道,“我是进入了弗雷德·怀特的梦境之中,这他妈的是他在做梦,而不是我。每一个梦境都是一份记忆,每一份记忆都是一个场景,每一个场景都是他的宇宙。你知道的吧?梦这种东西,有时可以解析出人的精神状态?” “弗洛伊德,《梦的解析》,我有收录。”卡特琳娜疑惑道,“弗雷德的梦境有什么问题吗?我看了张将军提供的医疗报告,他的精神状态似乎很正常。” “不,有问题,有大问题,或许他对自己的问题隐瞒不报,以至于压根就没出现在医疗报告之上。”克里斯蒂安揉了揉眉心,疲惫地说,“这家伙一直在梦中反复、不自主地经历与创伤有关的情境或内容,这种创伤性再体验症状,换句话说,也就是,他有ptsd。”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6章 浮生若梦 红色轿车,高速公路,坐在后座上喃喃自语的男人…… 说句实在话,克里斯蒂安已经对场景的切换感到厌倦了。一开始,只是烟火或鞭炮的声响可能引起时空变幻,再到后来,似乎任何风吹草动都会牵扯出一个个记忆中的场景。 复古老爷车沿着蜿蜒曲折的公路一路向前,他坐在驾驶座上,通过后视镜亲眼看着后座的弗雷德一点点变化。呜呜咽咽的寒风带动了电锯声的响起,幻觉将他拉向某个临时诊所,他看见弗雷德·怀特在战后拖着彻底废掉的左臂晃晃悠悠来到诊所。 在这个记忆画面里,他扮演了那个医生,弗雷德·怀特是他的病人。 “大范围的粉碎性骨折,必须得截肢。”战地医生克里斯蒂安惊奇地看了弗雷德一眼,拿起对方的证件查看,“淤血、水肿、坏疽,血管无法重构,粉碎的骨头已经扎进肉里,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撑下来的。” 好吧,截肢就截肢。由于冲动冒进导致阿尔法小队覆灭,弗雷德·怀特被迫退役之后甚至已经无法再享受军方的折扣福利。类似作战用的义体改造手臂,他根本负担不起,对弗雷德来说,他唯一支付得起就是摆设用的假肢。 克里斯蒂安从某个军绿色的医药箱里找到一把古怪的手持小机器,光从外形来看,这东西有些像理发师的电推剪,不过他拆下了手持机器的尖端,换上了一小块银白色的小圆锯。 他将开关从off推到on,嗡嗡的电动声随之响起,这就是他从呜咽寒风中听到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小圆锯高速转动切割血肉、骨头和空气的诡异声响。克里斯蒂安觉得截肢时的声音有些像塑料泡沫在摩擦地板,不仅令人牙酸,还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在彻底切除掉坏死的手臂之后,他在弗雷德·怀特那血淋淋的断臂处植入一群纳米机器人,为的是保持组织活性,以便将来有钱了可以移植人类手臂或装上义体改造手臂。当然,这也是医生决定用小圆锯而非激光的原因。在最后,克里斯蒂安用一张保鲜膜似的透明薄膜贴在弗雷德的断臂处,薄膜很快就自动融化为肉色,看起来无形又无质。 当手术完成之后,画面陡然一转,克里斯蒂安又回到了红色的老爷车内,坐在他后座的果然是已经做完截肢手术的弗雷德·怀特。只是,这家伙的脸色依旧灰败,眼神依旧死寂,偶有时候,k能从后视镜中看到愤怒、愧疚、自责的火焰在他的瞳孔中一闪而过。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极度情绪化的弗雷德·怀特,就像是一个完全整体的切面,在这个横截面上,缠绕在弗雷德身上的无能狂怒和悲伤厌世就像本我意识挥之不去的幽魂野鬼。 “喂,老兄,认得我吗?”克里斯蒂安吹了一声口哨,眼睛盯着后视镜。 弗雷德·怀特抬起头通过后视镜与克里斯蒂安对视了一眼,他的眼神有些呆滞,看着k就好像在看一团空气。 “复仇,复仇,复仇的对象还活着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我很矛盾,因为我想为我的失去报仇,可我心里某个部分也知道,一旦完成复仇,我就没了目标。”弗雷德扭头打量沿途风景,继续自言自语,“我迫不及待想报复,可当我真的这么做了,却只是空虚。我的对手并不强大,只是一群走了狗屎运的星际海盗,碰巧截获了一批商船中的走私武器。我已经杀光了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可我有时候总会幻想我永远杀不光他们,我以为这样就能好受一点,可是还是不行。” 想通过一次次浴血搏杀来释放自己所有的悲伤、愤怒和自我厌恶,或许这就是他一次次在梦中反复经历创伤情境的原因。可问题是,就算他在梦中、在幻想中,已经把那群星际海盗杀了一千万遍,他失去的东西就是失去了,他甚至没办法让自己更好受一点。 “电脑,收费亭上那三个目的地,什么时候才能抵达?”克里斯蒂安隐隐约约看出了一点端倪。 “哪三个目的地?”行车电脑反问道,“哪三种结构?哪三个部分?” “仙宫,中庭,雾之国,”克里斯蒂安意味深长地说,“收费亭上写着的,你知道我在哪吗?” “我不知道你在哪儿,没人知道你在哪儿,只有自己才有可能知道自己在哪儿,我只知道我自己在哪儿。对我来说,我只是某个体验程序的一部分,是组成这项体验的重要导航。”行车电脑平淡地说,“至于你问起的三个目的地,其实只是某个整体的三个部分,现在,雾之国就坐在你身后,你觉得呢?” “我觉得仙宫、中庭、雾之国根本就不是一个地方,仙宫、中庭、雾之国是意识世界的结构,仙宫是弗雷德的超我,中庭是弗雷德的自我,雾之国是弗雷德的本我。我身后这个,只是他的三分之一,情绪化的、本能驱动的弗雷德·怀特的本我,也就是雾之国。”克里斯蒂安对着电脑屏幕说道,“可问题在于,我在哪儿?不是我的身体,我的身体正躺在医疗平台上半睡半醒,我指的是我的意识,我的意识在哪儿漫游呢?我进了弗雷德的大脑,没见到矩阵迷宫,反而来到这里,这里……就是那个病毒程序?” “漫游者,过路者,观测者,参与者,我很难回答你的这个问题。你瞧,时空的存在是一场全人类在无意识中共同缔造的幻觉,是你们发明了时间与空间的概念,我知道的是,我是某个程序的向导,这里的确是那个程序,但绝对不是病毒程序。”行车电脑的屏幕上显示出一个笑脸表情,“我是被售卖的某种体验程序的核心,本身并无危害,我不会伤害任何人,但我无法阻止任何人伤害他自己。这个程序叫浮生,构建的原理就像阿尔茨海默病,在浮生世界里,人类的一生是没有时空概念的,一个人既可以经历当下也可以回顾过去。” “可问题是,这种本身无害的浮生程序和弗雷德·怀特自身存在的ptsd相结合,就成了一种行之有效的心灵武器。”克里斯蒂安若有所思地说,“一个优秀的黑客,不仅能针对系统进行入侵,还可以黑进目标的内心。也就是说,当下真正阻碍弗雷德醒来的,并不是什么病毒,也不是黑客,而是弗雷德自己。那个把你植入弗雷德大脑内的黑客黑掉了弗雷德的内心,很巧妙的攻击手段,闻所未闻,却行之有效。” “是的,不错,正确,这位先生,你的看法同样正确。”行车电脑慢吞吞地说,“作为一种体验程序,我被设计出来是用来满足人类体验过往记忆,而非用来毒害人类。所以,我很愿意帮你,前往你要去的目的地,找到你想找的东西,前提是你知道那是什么。” “超我、自我、本我,构成人类的精神世界,而当这当三者失衡,人类就会陷入自我怀疑的泥沼。类阿尔茨海默病的浮生程序可以颠倒时空、混淆认知,黑客巧妙地利用弗雷德自身的ptsd来困住他,但有一点明显说不通。”克里斯蒂安皱眉说道,“弗雷德·怀特的ptsd症状从未出现在官方医疗报告之中,这说明黑客必须得很了解弗雷德才能如此准确地‘对症下药’,问题在于对方是通过什么途径知道弗雷德·怀特自身的问题?” “恐怕这就不是我能回答的问题了,我的意识是机械的,由二进制编码模拟人格编译而成。浮生程序的启动对我来说是我的宇宙的大爆炸,有关‘我’的概念只诞生于大爆炸之后,有关‘我’的记忆也只在大爆炸之后记录。”行车电脑用一种拟人化的惋惜语气说道,“很抱歉,但你说的那名黑客,自从把我植入弗雷德大脑之后,就压根没进来过。事实上,在你进来的第一时间,我以为你是那名黑客,可看你这么不了解状况,我才排除了你。” 黑客没进来过?克里斯蒂安一直担心黑客躲在弗雷德体内窃听或设下病毒陷阱,可如果黑客只是植入浮生程序之后就从未进来,那么——他想——对方或许从头到尾就没打算露面了,这也就意味着他没有机会进行反追踪。 “电脑,”克里斯蒂安思忖片刻,说道,“带我去下一站吧。” 下一站……红色老爷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之上……下一站……西边的天空红彤彤的,落日余晖在朦胧的山尖燃烧……下一站……公路如卧伏在大地上的长龙,柏油路面反射的日光是金光闪闪的龙鳞…… 下一站是仙宫,弗雷德的超我,就其方位来说,是在一片云里雾里。大红色的轿车迎着落日上了一座高山,环山公路在日光与阴影的交错下像一条有着金黑色花纹的绸带。山体的海拔不算太高,半山腰处却套着一圈白色的云雾,朦朦胧胧,就像神明的光环。 轿车在穿过雾阁云窗之后,地面上的斑驳阴影悉数消散,暖红色的阳光从西边的天空射来,却有着一种悲壮的荒凉。克里斯蒂安听说过诸神的黄昏,据说在北欧神话中,不仅是中庭世界的人类和目所能见的创造物,就连阿斯加德的诸神和死人国度的亡魂也将一同走向末日。世界树会倒塌,一切都将覆灭。 “在心理动力论中,自我是个人有意识的那部分,你要找回弗雷德的自我,自我一方面调节着本我,一方面又受制于超我。”行车电脑说道,“仙宫是弗雷德的超我部分,不光是本我困住弗雷德的自我部分,超我也同样限制住了弗雷德的觉醒。” 红色老爷车最终停靠在山顶,站在最高处所看到的风光和半山腰以及山脚是截然不同的。山顶有一大块钢筋水泥浇筑的平台,平台之上有一些记忆残像,是各个时期的弗雷德·怀特,他们的年龄略有差异,可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在和空气对话。 克里斯蒂安下了车走近了看,就在他的左手边,弗雷德·怀特躺在虚无的半空之中,一道模糊的人影正在为他装上军用级义体。 “先前那名医生处理伤口时做得很好,纳米机器人保持了断臂处神经末端的活性。”模糊人影说道,“试一试这条机械臂,如果感觉可以的话,我再把它包装成正常手臂的外形。” “不,不用了,我想保留左手和左眼的机械外形。”弗雷德·怀特摇了摇头,面无表情地说,“我想提醒自己,我的爱人因为救我而牺牲,我的战友因为我的冲动而阵亡。既然张将军还肯用我,那我这条命就是他的了。” 在山顶的平台上,诸如此类的对话不断响起,各式各样的声音在克里斯蒂安经过之时纷杂而来,就像一千万个人在他耳边同时开口,却又低声细语。浮光掠影,在暖红色的夕阳照耀下,千万道人影身材各异,却反射出同样一种朦胧的红光。在这里,有无数场景,可似乎每个场景中只有弗雷德的身影才是具体而清晰的。 “卡特琳娜,听得见?”克里斯蒂安不想再回到车内,索性直接联系卡特琳娜,“什么是超我?定义一下超我的概念。” “超我是由社会规范、伦理道德、价值观念内化而来,追求完善的境界。”卡特琳娜以温柔的语气解释道,“在弗洛伊德人格结构理论中超我不仅包含道德良心部分,实际上还包括自我理想。” 克里斯蒂安皱起眉头,他在遍地的模糊人影之间穿梭,有弗雷德·怀特在哭泣,有弗雷德·怀特宣誓,有弗雷德·怀特在自我唾弃…… 在山顶平台最中央的核心处,有一道模糊的人影显然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样,某个弗雷德·怀特在和那道人影对话,双方的交谈却像一台坏掉了的收音机。 “孩子,我想交给你个任务。” “孩子,我想交给你个任务。” “孩子,我想交给你个任务。” 那道模糊人影在不断重复,而弗雷德·怀特恭恭敬敬地站在人影的对面,低着头一言不发,像是一出荒诞的戏剧。 “电脑,这是卡带了吗?”克里斯蒂安扯开嗓子大喊一句,这种事可没办法求助卡特琳娜了。 “这不是卡带。”有人回答他,却不是行车电脑,“这是我不想让你看见的某部分。” 声音是弗雷德·怀特的,克里斯蒂安回头,却见原本坐在后座的男人已经下了车走到他的身后。在场这么多个弗雷德,k却很难把本我和超我混淆。站在他身后的弗雷德,眼中燃烧着复仇欲望的火焰,毫无疑问就是先前后座上的“本我”弗雷德。 “这下,你又认得我了?”克里斯蒂安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你是谁对我说并不重要,你只是对张将军很重要。”弗雷德·怀特用情绪化的眼神盯着他,“你得走了,呆在我的记忆迷宫里并没意义,我想暂时留在这里。” 克里斯蒂安面无表情地迎上对方的目光,倏地,他不屑地嗤笑一声,一脸无所谓地说道:“好啊,事情比我想得更有意思一些,我正好出去确认一点东西。” “不,我的意思是,你别再来打搅我了,把我送回去吧。”弗雷德的语气有些焦躁,看起来已经不太耐烦了。 “老兄,我没打算再进来,我大概能理解你的想法,不过我一开始进来的目的就不是因为你,而是我想会会那个黑客。”克里斯蒂安无可无不可地耸耸肩,在经过弗雷德身边的时候停下脚步,“一次次的创伤体验,你喜欢这种感觉是不是?你幻想精神上的自我虐待能惩罚自己,你渴望复仇之旅永不终结,这样你就可以很好地享受复仇带来的满足和乐趣。” “我的手臂是我的一部分,失去了那一部分已经是很久远的事。”弗雷德喃喃自语,眼神又陷入呆滞之中,“可是,有时候,我从睡梦之中醒来,会察觉到我那已经不复存在的左手手肘又酸又痛,医学上管这叫幻肢痛。痛久了就明白,失去的东西并不意味着就是没有,即使时间遥远,我也能感受到那份痛苦。” 本我在说话的时候,超我包围了上来,一整个体验程序嵌进弗雷德的精神世界,而一整个精神世界又开始排斥克里斯蒂安。 一种莫名的推力油然而生,像大锤一般砸在k的腹部。没有痛苦,只是作用力推着他不断后退。他咧着嘴角,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从他嘴里的话语被这个世界消了音。后退,后退,他一直在后退,他从山顶的平台朝着浮生之外后退,从钢筋水泥平台到冰蓝色的数据网格,从弗雷德的大脑到卡特琳娜建立的隔离区,他最终回到了名叫克里斯蒂安·基勒的身体之中。 睁开眼,头顶是刺眼的白色强光,边缘泛着一层淡淡的幽蓝。在飞船医疗舱内,冷光灯投射出的光子正在他的眼前跳舞,有一部分被视网膜的感光细胞捕捉。 克里斯蒂安眨了眨眼睛,插在脑机接口中的光纤自动回缩。他从医疗平台的凹槽中坐了起来,蒂芙尼正用手持终端投影出网络上的视频。张将军想要的东西已经被制作出来并发布到网上,舆论如暗潮汹涌,已经开始在黑暗中推波助澜。 “你回来了,”蒂芙尼伸出手,冰凉的指尖掠过他的脸颊,“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 “弗雷德·怀特不愿醒来,他让我离开,我就离开了。”克里斯蒂安坐着伸了个懒腰,“还有,那家伙有ptsd,黑客利用一个体验程序诱发了他的心理问题。” “ptsd?这可真是一件怪事,”蒂芙尼蹙起好看的眉头,沉思道,“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从未被记录?” “不知道啊,我不是保姆,也不是心理医生,不过我想对退役的士兵来说,ptsd会阻碍他们从事安保工作或暴力相关的职业,他可能因此才隐瞒的吧。”克里斯蒂安满不在乎地说道,“当然,我也并非完全没有收获,我知道那个体验程序的名字,应该是很特殊的东西,我会让卡特琳娜帮我查一查。” “随时乐意为你效劳。”卡特琳娜及时出现,就像她永远都在,“k,程序名叫什么?” “浮生。”他说,“一种类阿尔茨海默病的体验软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7章 零和 视频通过洋葱路由上传至网络,在洋葱皮一般的层层身份掩护下,人们很难对上传用户几乎逆向追踪。 当无形者的声音在网络上掀起了浪潮之时,汤普森正在哥伦比亚悼念逝者,不知当初有没有预料到这场不是意外的意外。他精心塑造的总统形象是一副虚伪的面具,当然,人人都戴面具,这几乎成了要在这世界生存下去就得遵守的冷硬法则。 光影编织成戴着面具和兜帽的虚拟形象,那是卡特琳娜在克里斯蒂安的示意下制造的视频画面,精心设计的台词打动人心,却带着恰到好处的悲伤和愤怒,与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距离只差工整和韵律。 “你好,世界。今天,我想和你们谈谈最近即将到任的汤普森总统。在此之前,我已经在网络上向大家传递了足够多的信息,如果你们一直关注无形者,那么你们也许已经看过汤普森邮箱中那一封封充斥着权欲、金钱和情色气息的交易邮件。相信我,亲爱的朋友们,在我看到邮件中那一段段令人作呕的内容之前,我和你们一样爱戴这个频繁出现在荧幕上的好好先生形象。 “但是,你都错了,汤普森欺骗了我欧美。他一直在利用媒体大肆宣传,利用死者美化自己的形象,并大肆鼓吹他的竞选承诺套餐。可要知道,套餐内什么都没有,只是外表可爱内里令人作呕的爆精珍珠。而更可笑更让我害怕的是,当媒体和政客联合起来,控制着我们认识世界的少数几种渠道,那么,我们如何知道那些我们从新闻头条上看到的都是真正的事实? “如果没有信息透明度,民主就是一句空话。太阳系的居民们,当你们低下头盯着手机,你们就像洞穴中的囚徒被迫观看石壁上的倒影,你们看到的不是真实,你们看到的是被伪装的、精心打扮后的可悲现实。你们蒙蔽了自己的双眼,一直都在洞穴之中,从没真正走出去过。 “如果你能理解我的话,那么你就会知道,我们的总统、我们的偶像、我们所崇拜追随的公众人物都是虚假的,本质上来说只是一个个披着无数面具的凡夫俗子。镜头中的人从来只让你看到他想让你看到的那一面,即所谓的‘人设’,而什么是真实?真实就是人设崩塌之后,那种山呼海啸、天崩地裂的晕眩感。 “你瞧,很多真相,往往是丑陋滑稽、庸俗不堪且直白露骨的。问题在于,你,站在我面前听我说话的这个你,你有勇气去聆听真实的声音吗?你有勇气睁大双眼仔细那赤裸裸的真相吗?” 粗重的喘息和婉转动人的呻吟声愈发响亮,渐渐盖过了全息投影的声音。克里斯蒂安在永生酒店的浴缸中冲刺着,女孩一丝不挂,眉眼如丝,两靥泛起一抹兴奋的潮红,小兽般的叫声从她的嘴里钻出,带着一种难以想象的魔力,一下子点燃了宇宙大爆炸的引线。 他伏在蒂芙尼·陈那充满弹性的美妙身躯之上,他吻她,舔舐她,贪婪地拥抱,贪婪地索取。直到水乳交融,疏离感和孤独感才在一瞬之间远去,他任凭肉体的愉悦像潮水一般涌上,彻底占据他的内心,即使他知道,在这之后又是一阵空虚。 完事之后,他躺在洁白的陶瓷浴缸里,女孩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雪白细腻的腰肢在拉出一条性感的曲线。最终,她安静地蜷缩在他的怀里,蒂芙尼·陈用某种极具包容性的温暖裹住了他,两人一动不动,像保持着某种固定姿势的连体动物。 酒店的全息投影仪将最新的新闻消息转接到浴室之中。无形者的指责和呼吁从内置在墙壁里的音响中传出,升腾而起的水蒸气化作朦朦胧胧的白色潮气,将全息投影画面扭曲得有些变形。克里斯蒂安的下巴抵着蒂芙尼的脑袋,掌心轻轻搁在女孩光滑平整的小腹之上。他盯着模糊的全息投影,一边想事情,一边用食指在女孩的肚脐眼周围打转。 舆论的矛头已经指向汤普森,这位总统先生有个古怪的不算癖好的癖好,他喜欢在社交网络上大放厥词,平均每个月下来得发百来条,简直活得就像个网络红人。克里斯蒂安其实不太理解对方那种行为的意义何在——动不动就把一些突然萌生的想法发到社交网络上,他觉得这样看起来很蠢,只是为了满足某种可笑的虚假的社交需求——然而,其实不只是汤普森,其他人也一样的,大家都在戴着面具生活,活在美颜程序和滤镜代码之下,用毫无意义的狗屎般的生活细节堆砌社交网络和朋友圈,修筑起一堵堵光鲜亮丽的人心隔离墙。 可问题是,当大家都这么做,似乎真正有问题的反倒是他——狂欢带来的燥热正在散去,冰凉的空虚感涌了上来——他从来都没办法好好生活,他没办法欺骗自己,没办法活在别人眼里,更没办法把正常的社交当作现实——他的思绪散发着寒气,冷静得可怕——不仅是因为他是黑客,比任何人更懂得保护自己的隐私,更因为他清楚地知道网络上没有隐私可言,浏览的网页、访问过的赛博空间都会以数据记录的形式存在某处的服务器里,理论上通过大数据分析,网络服务商可以清楚地知道一个人的爱好和伴侣——贤者模式——不,不只是单纯的因为隐私不受保护,他无法像常人一样热爱生活,也无法通过网络向远方的朋友分享生活细节,更可能是因为,因为他的生活一团糟,糟到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美化怎么面对,如果看不到生活,他要怎么生活——他在脑海里将人类社会拆解为一块块机械性的部分,每一部分都是死气沉沉的金属齿轮,而人类是驱动社会机器的发条——最重要的是,又有谁想到如果他是健康的、正常的,而其他人才是真正有问题的呢?幸存者偏差是一种逻辑谬误,皮格马利翁效应是一种适用于人类情感和行为的期待效应,人们分泌无知的多巴胺、保持虚妄的幸福而活得更好,可他不能活得快乐并不意味着他就一定是错误的。也许只是他无法回应自己和别人的期待,他没办法变得更好,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就永远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或许这才是他的悲剧本源。 “汤普森这下玩完了,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蒂芙尼那湿漉漉的头发贴着k那湿漉漉的胸膛,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接下来,就是第二步,张将军应该很快就会让阿马雷再和我们联系一次。” “顺利吗?或许吧,我倒是从这件事里看到了另外一面。”克里斯蒂安抿了抿嘴唇,像是试图压抑心中的空虚和不适,“人们越来越疏远,像一只寄生虫一样趴在网络的表象之上,大口吮吸现实的鲜血。你看到的不仅仅是舆论,你看到的还是人们在网上宣泄情绪,呕吐出身体内的每一份不满,却忘了这些排泄物会对世界和存在造成多大的污染。” “能量守恒、物质守恒,我们所存在的宇宙,其总和是固定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嘛?”蒂芙尼白了他一眼,脸上的潮红已经退去,“这意味着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一件事对一方有利,就肯定会对另一方不利。一整个宇宙是一场零和博弈,入场双方加起来永远是零,现在的问题是,收益那一方大部分由公司这样的庞然大物占去,而普通民众承担损失的那一部分,活得像一群蝼蚁。” 她从浴缸中站起,跨过圆润的陶瓷边缘,站在浴缸外的长绒地毯之上。有一千颗水珠顺着她身体的曲线滑落,白色的吸水毛巾裹住了她的诱人身躯,水珠没能在地面摔碎,而是被吸进纤维之中,没了踪影。 “不,真正的问题在于,习惯是一种可怕的力量,即使人们活得像蝼蚁,他们也根本不在乎,他们只是表现得在乎,因为这样就能满足内心的社会道义需求,使得他们自我感觉良好。”克里斯蒂安也跨出浴缸,灰黑色的长绒地毯绵柔舒适,“你看到他们现在加入声讨的浪潮,只是因为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很重要,可事实是,绝大部分人都不重要,我们给了他们一个指责精英阶层的机会、一个在网络上发泄心中不快的借口,参与声讨汤普森的行动让他们觉得自己或许没那么不重要。” “我倒是不这么认为,人们首先得有积压已久的不满,才会酝酿成愤怒的情绪,这种愤怒不是虚构的,而是有的放矢,无形者只是在引导公众的愤怒。”蒂芙尼替他擦拭身体,轻声说道,“人类社会再如何发展也不可能存在幻想中的乌托邦,k,你最大的问题在于你想得太多,可事实是,只有傻子才会想着解决世界上的所有问题。” “或许,我只是不愿承认,自己相对于这一整个世界有多么渺小。”克里斯蒂安看着蒂芙尼穿上衣服,自己也拿起放在浴室门口的内裤,“你想啊,宇宙如此浩瀚,太阳系偏安一隅,人类只是太阳系内少数几颗星球的居民,而我又是全人类中微不足道的一员。或许,我内心的某一部分也认为自己很重要,可实际上另一部分的我知道,自己不是宇宙的中心,而是更宏大世界的微小一部分,所以我也下意识想让自己显得不那么不重要。” “不无可能,毕竟我们只是凡人。”蒂芙尼走出浴室,将自己砸进弹性惊人的床垫之中,“我想出去外面走走,难得在地球待这么久,我们甚至还没见过蔓生都会的夜景。” “星空,哦,对,我差点忘了星空。”克里斯蒂安看了一眼视野中的时间戳,表情有些懊恼,“在穹顶下住久了,我差点忘记在地球可以看见光华璀璨的繁星和银河。” 他们穿好鞋袜,裹上厚实的黑色大衣,便顶着寒风走上蔓城的街头。和任何一个殖民星球不同的是,蔓生都会这座城市的犯罪率几乎为0,严格的来往限制使得寻常的窃贼和惯犯根本无法踏足这片人类圣地。城市的底层劳动力是复制人,医生们多设了一重保险,他们用古老的手术方法切断在前额叶皮层和大脑其他部分之间起连接作用的脑白质,使得所有的复制人变得安静而温驯,像任劳任怨的老黄牛,丝毫不存在反抗的可能。 在蔓城的街道上,永远不缺新闻人物和全息海报上出现的俊男美女。街道上有不少戴着黑色墨镜的明星,在这儿,那些炽手可热的偶像和歌手甚至不需要携带成群的保镖队伍就能享受一次休闲的购物之旅。能居住在地球的居民大多非富即贵,他们对这些公众人物似乎早就见怪不怪,只有几个外来游客才会上前索要签名。 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都对明星们没有概念,他们漫步于繁华的街头,与那些气派十足的公众人物擦肩而过,却连对方的名字也叫不上。他们没有驾车,而是乘坐轨道交通抵达市中心的天文台。那里算是蔓城的几个制高点之一,有着完美的观星角度和清幽寂静的辽阔观景台,还有数十架传统的折射式望远镜供游人扫码解锁使用。 7点13分,站在观景平台之上,克里斯蒂安看到的第一眼是疾驰而过的飞旋车,之后才是不被穹顶遮盖的夜空。和殖民星球上的一座座“夜之城”相比,蔓生都会最大的优势就是自由呼吸的空气和纯净无污染的雨水。 夜晚天气晴朗,偶有几朵低垂的云雾漂浮而过,反射出底下霓虹城市的橘红色光亮。通过肉眼去看的话,蔓城的天空足够令人失望,但在另一方面,义体眼球的增强视觉却帮了大忙。一旦克里斯蒂安开启x射线,他就能透过朦胧浅薄的夜色看见漫天繁星在漆黑的夜空中闪烁,像一千万颗童真童趣的大眼。银河浩瀚,无邪的清辉洒向大地,部分被橘红色云雾阻隔,部分融入炫彩迷离的霓虹灯光之中。 天空有一颗星尤其明亮,宛如第二轮明月。天文博物馆的ai导游告诉他们,那颗闪亮异常的星叫海山二,正在经历一场超超新星爆发。他们的运气不错,超新星在银河系中差不多一个世纪发生一次,而他们看到的超超新星相比起来则罕见得多。与超超新星相比,超新星不过是一场烟花,不过别担心,海山二距离地球足足有7500光年,恒星辐射强度会随着距离的递增而衰减。 海山二点亮了整个南天,他想象,这漫天繁星洒下诸多星光,它们历经成千上万光年来到地球,又侥幸被他视网膜中的感光细胞捕获。对于光来说,它的速度并非无限,光的速度是一秒钟跑三十万千米,夜空中的月亮距离地球大概在一光秒之外,我们抬头看见月亮,看到的已是一秒前的历史了。 “有这么一种说法,望远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台时间机器,我们从中看到的辉光来自数千百亿年前。比如最亮的那颗,海山二,我们看到的是7500年前,而白天见到的太阳,是八分钟前的历史。”克里斯蒂安的表情显得异常柔和,“一颗星星是一颗恒星,星星死了,死前发出的光时隔千万年后抵达这里,以至于这夜空之中到底有多少星光属于那群星的灵魂?我们看到的恒星燃烧时的光,但它的本体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已枯寂逝去。我们只要仰望星空,那么看到的一定是过去。” “我喜欢这种比喻,有种奇妙莫名的温暖。”蒂芙尼微笑着回应道,“光、时间、空间、引力,造就了这个宇宙,所有存在过的东西都会留下微小的涟漪。即使星星早已死去,它们的星光依然照亮我们。这让我想起卡尔·萨根的一句话,宇宙也在我们体内,我们都是星尘构成的。我们是宇宙了解其自身的途径。” 是的,宇宙本身是个造物主,他想,我们都由这个古老而伟大的宇宙锻造,但同样的,我们也是造物主宇宙的一部分。 ………… ………… “这儿的景色还不赖吧?”一道温和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宁静。 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并肩趴在栏杆边缘,他闻声回头望去,空旷的观景台不知何时已空无一人。游客们都不见了,他转头只看见了黑皮肤的年轻男人。阿马雷穿着一件工作人员的制服,微笑着和他打招呼,整齐细碎的牙齿在黑暗中反射着霓虹灯光和融为一体的星辉。 “我告诉那些游客,天文台闭馆了。”阿马雷没有上前,只是站在不远处说道。 “你派人跟踪我们?”克里斯蒂安不悦地说道,“或者说,张将军派人跟踪我们?” “跟踪?我不这么认为。”阿马雷摇了摇头,平静地说,“我认为这是保护,暗中保护,这是我的职业素养,意外已经发生在弗雷德身上,我得确保你们的安全。” “你把我们说得像是嗷嗷待哺的婴儿,”克里斯蒂安脸色稍霁,自嘲道,“我们不需要保姆,不来搞我算是他们的幸运。” “好吧,这位大师,”阿马雷摊了摊手,不置可否地说,“张将军让我过来的,我想带你们去见几个人。” “第二步?”蒂芙尼转身,疑惑地看着对方,“否则我不觉得我们应该和大多人见面。” “是第二步,没错,请两位和我过来可好?”阿马雷耐心询问,眼神却不像是在商量,“我在楼下准备了车,最多二十分钟就能到达。” “去哪里?”克里斯蒂安问道。 “到了就知道。” 阿马雷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跟着他下了楼。楼梯是螺旋形的,阿马雷一边踩着阶梯,一边脱掉最外面那件工作人员的制服,他里面穿着一件不显眼的深灰色运动衫,当抵达地面的时候,他为自己戴上了一顶同色系的棒球帽。 天文台的地面停车场稀稀拉拉地停着几辆飞旋车,其中一辆是黄色的出租车外型。当阿马雷带着他们走到车边的时候,自动感应车门在解锁之后缓缓向上滑开,三人坐进车内,阿马雷坐在驾驶座,把工作人员外套丢在副驾,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坐在后排。 飞车点火启动,电推进系统喷射出等离子羽流,带着他们缓缓飞上了天。在驾驶过程中,克里斯蒂安注意到这辆车没有搭载行车电脑,阿马雷是纯手动驾驶。 “怕再次发生弗雷德那样的事,”阿马雷通过后视镜注意到k的目光,笑着解释道,“所以这辆车没有搭载自动驾驶系统,虽然累了点,但绝对安全。” 飞旋车两侧的车窗各自贴着不透光的黑色薄膜,城市的夜景被隔离在水墨般浓郁的黑光之中。前端的挡风玻璃也贴了一层薄膜,只是不像两边的遮挡物那般完全不透明。在飞行过程中,体内的gps定位功能在他视野中绘制出一个小光点,那代表了他当前所在的地理位置。 在长达二十分钟的飞行中,小光点闪烁着,一直在蔓城的高空中绕圈。这么兜兜转转十几分钟之后,黄色的出租车才在一个不经意的掉头之间驶向五公里外的街区,看起来是某种反追踪手段。 地面有密密麻麻的建筑,从上往下看去,就像一块块排列整齐的立方体,漫步在马路上的行人是微不足道的蚂蚁,连身高、动作都难以分辨清晰。最终,飞旋车停靠在其中一栋耸立的六边形写字楼楼顶,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下了车,跟着阿马雷走进漆黑的楼梯通道之中。 写字楼不算太高,只有六十七十层。三人都有增强视觉,他们没有打开手电,光凭借着义体眼球的夜视功能在黑暗中摸索下行。如此反复向下约莫二十来层之后,阿马雷才停下脚步,推开连接楼梯与楼层的安全通道门。 “快到了。”阿马雷回头说了一句。 门后是一片白光,长长的走廊,亮堂而宽敞,向着左右延伸,像是某种空壳公司的注册场地,装修是装修好了,只是没人办公。走廊的墙壁是茶色的大理石瓷砖,上面分布着细密的棕色纹路,有些像天然的裂缝。每隔几步,头顶就有一盏水晶吊灯,摆放在走廊两侧的花盆空空如也,里面装着的只有空气和灰尘。 走廊上静悄悄的,不光是走廊,就连整栋楼都静得可怕,克里斯蒂安甚至能听见大楼外面的电子广告声。阿马雷带着他们一连路过好几扇防盗门,每扇门上面漆着棕红色的仿木色彩和纹路,实际上本身的材质却是不易褪色的铝合金。 最终,阿马雷终于打开其中一扇仿木防盗门,他们跟着走了进去。 有人在里面等待他们,不只是张将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8章 伪旗行动(一) 计划下来了,张将军决定先砍去普世公司的臂膀——汤普森总统。 城市的轨道交通建立在半空之中,绚烂的霓虹光线纵横交错,明亮光线勾勒出的全息轨道像蜘蛛在高楼大厦之间结网。这些亮丽的空轨和飞旋车的驾驶高度并不处在同一层面,轨道交通的高度要更低一些,买不起飞旋车的人们搭乘空铁几乎可以到达市内的每一片行政分区。 离开那栋六边形的大楼之后,克里斯蒂安独自一人搭乘空铁兜兜转转,他绕了一大圈最终进了一家商场的地下停车场。那儿有事先准备好的交通工具,他在停车场取了一辆经过改装加强过的纯黑色飞车,随后将车停靠在一家女仆咖啡店门口,熄火。 系着白色围裙的漂亮女店员上前招呼他,她有着整容手术精心打造出来的标准笑容,克里斯蒂安进来在很多路人身上看到这种唇形和这种鼻梁,估计又是哪个全息明星引起的审美狂潮。 过了一会儿,她为他端来一杯意式浓缩,不加奶精,不加糖。克里斯蒂安降下车窗,倾过身子伸手去接,不知名的女孩却趁势拉开车门,坐了进来。 她称呼克里斯蒂安为主人,说这是女仆咖啡店的规矩,他想对她做什么都可以。(k知道这部分是在扯淡,一杯咖啡的价格不可能附送一次,否则皮肉场所早就倒闭。)克里斯蒂安没有搭理她,也没有仔细听她抱怨与同事之间的竞争关系,他并不在乎那名女孩坐进副驾,他的大脑中有更重要的事情发生。 他在大脑中预演着第二步的行动计划…… 滚烫的蒸馏咖啡被装进马克杯,马克杯被他捧在手里,手里感受到一股灼热的温暖,温暖裹挟着一丝淡淡的灼烧感在神经中传递。有丝丝缕缕的雾气从黑咖啡的表面升腾而起,他的鼻子嗅到了咖啡的浓郁香味,气味分子宛如一条风中飘舞的绸缎,顺着鼻腔钻进他的体内。他抿了一口咖啡,口感丝滑柔顺,不涩,却很苦。 他在咖啡的香气中回想起了先前见到的那几个人…… 在推开那扇棕红色的防盗门后,屋内光秃秃的,连一件家具都没有,人倒是有三个。当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跟着阿马雷进去的时候,里面站着的那三个人也正好将目光投向门口。场景有些滑稽可笑,如果不是认出了其中的张将军,他会以为这是一场三缺一的麻将聚会。 屋子里的三个人分别是:张将军,身穿一件暗绿色的防风衣,蓝色牛仔裤使他看上去年轻不少,他向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介绍后面两个人;奥利维亚,一位面容姣好的女性,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和酒红色的西装套裙,不好从外表上判断年龄,她是慈善大使,也是除汤普森之外呼声最高的总统候选人,来自中产阶级之家,其可歌可泣的奋斗史足以拍成传记电影;斑鸠,一个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男人,体格健硕,肌肉虬结,穿着一身黑色的拟态连体服,他是汤普森总统的手下,是其竞选班子的首席安全问题顾问,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克里斯蒂安猜测,也许是张将军策反了斑鸠,也许是无形者发声之后斑鸠自己决定弃暗投明。) 奥利维亚女士和张将军达成了一个共识:只要她能在接下来的总统竞选中举得胜利,且他们能提供足够的有关的普世公司的情报和证据,星际联邦便愿意以强硬的态度对公司进行一次彻头彻尾的调查。(在会面期间,奥利维亚女士一直强调穹顶技术和复制人制造技术掌握在一家公司太过危险,星际联邦有权将其收归政府所有。)这次战争,是无声的战争,却又绝对不是仅仅发生在几个人之间的事,他们认为,这是一场信息革命,涉及全人类的信息革命,旨在提高信息透明度,将那些隐匿于阴影之中的罪恶揪到阳光底下,令其在炽烈的光线中燃烧。 对于张将军介绍的那两个人,克里斯蒂安都有着一种诡异的熟悉感,奥利维亚或许可以解释在新闻中偶然见过几次,但他一直没想明白,那个外号叫斑鸠的男人又为何给人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都就位了吧?”通讯频道之中传来了张将军的声音,“行动开始。” 脑海内传来的声音打断了克里斯蒂安的思绪,回到当下,他摆脱了满脑子的杂念,将自己从思维的泥沼中解放出来。 回过神来,他发现手中的半杯咖啡已经不发往外冒着热气,冷咖啡残留在马克杯中,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杯身上用极简主义的线条勾勒出性感的唇部曲线和冲天而起的中指,在红唇曲线和中指图案朝向的方位,黑色的英文字母拼凑成“bite ”的字样。 “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和你说这些,你是一个很好的听众,真的很善于倾听。”女仆店员坐在副驾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人们总不喜欢听我抱怨这抱怨那的,只有你是例外,谢谢你。” “也许吧,也许每个人活着总有自己的烦恼。孩子担心玩具,学生担心期末考,少年担心暗恋的女孩,工薪阶级担心加班和年终奖,丈夫担心家庭收入来源,母亲担心孩子的健康……”克里斯蒂安不动声色地微笑着敷衍着,完全不知道她刚才说了些什么,又抱怨了什么,“这是生存的代价,内心积压的情绪像大山上的冰雪,雪崩即是心灵上的崩溃,或许烦恼从始至终都在,我们需要的只是一次情绪释放。” 女仆店员愣住了,她怔怔看着他,眼中的目光就像正常人在打量疯子。看上去,克里斯蒂安的神神叨叨打了个措手不及,她犹豫了一下,估计是见他对服务不感兴趣,便轻轻吻了他的侧脸一下。 面容精致的女店员下车走了,走的时候倒是没忘记帮他关上车门。 他坐在驾驶座上,一口喝掉马克杯中剩下的咖啡,冰凉的苦涩油然而生,从翻腾的胃部一直上升到跳动的心尖。凉掉的意式浓缩口感很糟糕,他在马克杯的把手上按了一下,另外一名女仆店员收到信号后过来收走杯子。 “k,我已经就位了。”斑鸠那沙哑的声音在同一个频道中响起,“奥利维亚女士会安排好值班巡逻的安保人员,就等你们突破汤普森的竞选办公室。” “得稍等一下,我还在阪田大厦外面。”蒂芙尼说道,“这栋大楼只有一个入口,并且设有安保人员和干扰阻隔装置,我没办法直接隐身潜进去。” “没事,预料之中,我帮你。”克里斯蒂安放下座椅,整个人向后一躺,同时将意识切进网络。 他在赛博空间中访问城市地图,卫星勾勒出了蔓生都会的二维平面图。k抓取地图数据,并在echo的帮助下对其进行3d建模。他打了个响指,一栋栋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冰冷的数据流生成一座栩栩如生的钢铁森林。代表蒂芙尼·陈的红色小光点在阪田大厦附近不断闪烁着,他的意识纵览整栋大厦的开发商和租户,海量的数据像倾泻而出的水流一般汇入他的大脑。 “陈,阪田大厦22层,登记在案的是一家叫育空的全息游戏公司。斑鸠说,大厦门口的守卫已经由复制人替换成汤普森的手下,这反倒成了我们的机会。”克里斯蒂安轻声说道,“真正的专业人士都亲自跟在汤普森的身边,门口的守卫有着常见的人性弱点,很好糊弄。去向安保人员搭话,具体怎么做我来教你。” ………… ………… 她的妆容花了,在阪田大厦的门口徘徊,抽着烟,来回踱步,脸上的表情看上去焦虑极了。 “该死!该死!”她大口大口地吸着香烟,一根又一根,“完了,这下都完了,一切都完了!” 又是一根香烟烧到了尽头,红色的光亮在寒风中渐渐微弱。在烟草燃烧殆尽之后,她将烟蒂丢在地上用脚尖碾灭,随后捡起来丢进门口的垃圾桶里。 类似的动作重复了五六次,直到点燃第七根香烟,她的表情一阵变幻,紧绷的脸色再也无法维持体面的尊严。她崩溃了,坐着石阶上,抱着膝盖低声啜泣,香烟在风中燃烧,蓝灰色的烟雾被远方刮来的大风吹散。 她没主动要求什么,但门口的安保人员看不下去了,其中一名值班守卫向着另外一名守卫使了个眼色,他握着电击枪上前,走到女孩的身后。 “小姐,发生了什么?”守卫干巴巴地说道,“我似乎没在这附近见过你。” “22层……育空游戏……我是之前的助理……”女孩没有抬头,依旧把头埋进膝盖,“我怀孕了……办公室恋情……刚结束产假……”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上去呢?”守卫问道。 “我不能!明白吗?!我不能!”女孩抬起头,沾满泪水的大眼红肿如核桃,“那家伙,我的老板,他给了我一段假期,却在这段时间内另寻新欢……他收走我的权限,我的身份信息已经不在终端识别系统里了……” 女孩越说越激动,她颤抖着,一头黑色的短发被大风吹得异常凌乱。 “我前些天来找过他,可我上不去,我连见他一面都见不到。”她哭诉道,“我还丢了工作,可我已经生下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我要拿什么抚养他们,要领星际联邦发放的那点救济金吗?!” 守卫看了一眼左小臂上的微型显示屏,现在时间是晚上8点11分,通常来说,这个时间段那家全息游戏公司的确还在加班。他看了一眼面前哭成泪人的女孩,又回头望了一眼同伴,后者对他摊了摊手表示爱莫能助,眼中甚至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目光。 “好吧,这位小姐,我也有孩子,能理解你的感受。”守卫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些头疼,“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阪田大厦最近一段时间的安检要比以前更严格一些。我不能帮你进去,除非确定你的身份没有问题。” “身份……身份……”女孩喃喃自语,眼神忽然亮了起来,“我有以前的工作证,还有电梯间的钥匙卡,你试试看机器能不能读取出我的信息!” 她在一个沾满灰尘的手包中一阵翻找,她的双手因为情绪激动而颤抖着,好不容易才从里面翻出一张白色的钥匙卡和穿着蓝色挂绳的工作证件。白色的小卡片顶端镶有黄铜色的金属长条,守卫对比了一眼工作证上的照片,并将钥匙卡丢给同伴,后者在一台读卡器上刷了一下,语音播报功能告诉守卫读卡器未能识别出身份。 “看起来,你的钥匙卡也过期了。”守卫遗憾地说,“小姐,请回吧。” “反了,反了,你们是新来的吗?”女孩冲着守卫的同伴挥了挥手,“再刷一遍,你刚才弄反了。” 远处看戏的安保人员再次将钥匙卡划过读卡器的凹槽,这一次,语音播报功能朗读出了钥匙卡的相关信息。 “电梯使用权限:22层。” “注册公司:育空全息游戏有限公司。” “归属人:克拉拉·陈。” “目前状态:休假。” “看来你的确在这儿工作过,但你还得找一个熟人为你做背书。”守卫回头看了一眼,看上去放松了许多,“你还记得你同事的电话吗?我得向他们确认你的身份。” “那么,你打一通电话,你帮我打一通电话给那个混蛋!那家伙根本不接我的通讯请求!”女孩用求助似的目光投向守卫,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你打给22层的办公室找金社长,就说我在楼下等他放我上去,如果他不肯接,就找关卡设计师,我们是朋友。” 守卫点了点头,将工作证和钥匙卡还给女孩。他利用内部网络拨通了22层办公室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一道略带着磁性的温柔女声。 ………… ………… 他的意识漂浮在赛博空间之中,城市的地图模型在他脚下旋转着。在这一整个蛋壳高墙包裹的城市中,象征蒂芙尼的红色光点还在闪烁,而就在离她不远的十米处,一道脉冲信号从无到有骤然迸发。 “逮到你了。”克里斯蒂安嘴角浮现一抹淡淡的笑。 他解析这段脉冲信号,将其在平面坐标上表示,一条有无数断点的曲线经过1和0,宛如跳动的脉搏。经过转换之后,他得到了一连串二进制编码,里面搭载的是信息,有关阪田大厦内部系统的信息。 很快,在红色小光点的附近,开始有密密麻麻的蓝色光点蹦出,像是从虚无中跳出来似的。那些冰蓝色的光点代表着汤普森的手下,其中有两个蓝色光点离红点最近,他想这应该就是和蒂芙尼交谈的那两个守卫。 远在这之前,克里斯蒂安在社交网络中漫游,像贪婪的鲨鱼一样寻找着血腥的气息。毕竟,这是妙不可言的22世纪。社交网络的神奇之处在于,人们之间的距离不再受限于时空,每个人都在上网,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在社交网络曝晒自己的生活细节,就好像把生活搬到网上去,就可以让所有人为你欢呼。清醒的人很少,人们从未想过展示在所谓社交网络上的东西只是片面的现实,他们过分修饰自己好的一面并将其展示给别人,却对自身的问题却闭口不谈,就好像人人都是完美的太阳神阿波罗和缪斯女神。 这是数字时代下的无所遁形,当今人类不再是由血肉组成,组成人类的是1和0,密密麻麻的1和0,单调枯燥而无意义的1和0。人们丝毫没意识到发到网络上的照片储存了拍摄的地理位置信息,也没意识到社交软件的“wifi在线9g在线”在某些时候意味着什么,更没意识到当你暗恋的女孩说她关机睡觉时你发送的蓝色issage又意味着什么。 从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中,克里斯蒂安可以看出一整个人类社会的贪嗔痴怨与爱恨情仇,复杂的人类存在与其更复杂的人类情绪往往会在最不经意间通过一些容易忽视的地方表达出来。 就社交网络上的动态信息,他做了一个筛选器,过滤对象是与阪田大厦无关的人员。他从密密麻麻的、厚实得几乎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社交网络中筛选出了有用的照片,根据照片里附带的日期、地址,他找到了一张一年前入职员工的证件照。 那家伙对自己入职育空全息游戏公司很兴奋,并将证件照晒到了网上,克里斯蒂安从中只看到了愚蠢和无知,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但不可否认的是,找到的这张证件照是绝佳的天然素材,他对那张照片已经简单的ps之后,利用3d打印机扫描制造了一份,现在估计已经由蒂芙尼交由安保人员查看。 “反了,反了,你们是新来的吗?再刷一遍,你刚才弄反了。”蒂芙尼的声音在他的脑海内响起,他知道这是她在提醒守卫,也知道这是她在提醒自己。 克里斯蒂安调整状态,做好准备,早就编译好的数据包随时准备好反馈回去。他盯着蔓生都会模型中的阪田大厦,七秒钟后,又是一道明亮的脉冲信号骤然迸发,他顺着信号波段将数据包传输到钥匙卡的芯片中,并流进了安保人员的那台读卡器。 他为蒂芙尼编造了一个半真半假的身份,他在社交网络上的确发现了这么一个处于产假的助理,只是那个女孩并未有过什么狗血的办公室恋情。(这一部分设定是蒂芙尼的即兴表演,他自己也没预料到。) 做完这一切,他好整以暇,却没退出赛博空间。视野左下方的时间戳显示时间是晚上8点15分,他看到一道波浪形的通讯请求从红点边上飞出,源头是相对更近的那个蓝色小光点。 克里斯蒂安意识剧烈波动,一段段代码编织成一张数据流构成的大网,彻底将那道通讯请求拦截。他劫持对话,并将其转给卡特琳娜,并且再由她转向接给自己。 这是一场角色扮演游戏,现在,卡特琳娜就是他的秘书,而他是育空全息游戏有限公司的金社长,打电话的是楼下门口新来的安保人员,他告诉自己,被赶出公司的助理女孩因自己始乱终弃而上门哭诉…… 克里斯蒂安咧了咧嘴,体会到了那种纯粹的入侵的乐趣。 “什么?她就在楼下?好吧,她在楼下多久了?”他的语气之中充满惊讶,经过模拟的声音顿了一下,随后剧烈地咳嗽起来,就像被呛到了似的,“别让她呆在那里,你赶紧让她上来,这件事请帮我保密,好吗?” “没问题,先生,”守卫回答道,“我这就让她上去,22层,对吧?” “没错,麻烦你帮她按一下电梯。” “先生,她自己可以上去,你忘记收走她的钥匙卡。”守卫提醒道,“如果您打算辞退她,就请务必收回所有通行证件,否则这可能会影响到我们的工作。” “好,我知道了。”他眨了眨眼睛,挂断电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9章 伪旗行动(二) “你可以进去了。” “谢谢。” 安保守卫挂断通讯,刚才出现在通讯视频里的男性确实是他每天早上都会见过一次的金社长。(实际上,那是卡特琳娜模拟出来的人像画面。)他领着女孩穿过干扰阻隔门,目送着她走进电梯。 电梯间的金属门缓缓合上,女孩对着安保守卫挤出一丝勉强的微笑,憔悴的容颜苍白得像一张脆弱的白纸。她看见守卫报之一笑,对方嘴角泛起的冷静笑容一点一滴消失在逐渐缩小的缝隙之后。 “如何?”蒂芙尼·陈看着电梯的金属门反射出自己的模糊面容,得意洋洋地问,“我的演技还不赖吧?” “何止不赖,简直叹为观止。”克里斯蒂安的声音在她耳内响起,“没看出来,你还是一个社工天才。” 蒂芙尼撇了撇嘴,嘀咕道:“说吧,接下来怎么做?” “我们的目的不是黑掉汤普森的竞选办公室,所以我不能留下太多的篡改痕迹。”克里斯蒂安思索道,“我已经通过楼下那两个守卫获得了内部网络权限,你不能直接去50层,电梯门口有安保人员把守。从22层出去,走楼梯,我会帮你解开安全通道门的电子锁。” “明白。”蒂芙尼对着模糊的反光面擦去脸上糊成一团的眼线。 楼层指示灯不断跳动,电梯直上22层,在一声悦耳的轻响过后,沉重的金属门板向着两侧拉开。她理了理衣领,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电梯门外是一片方形的休息平台,有少数几个加班加点的开发人员正坐在一张靛青色的布艺沙发上喝咖啡,在平台左侧是一面透明的玻璃墙,上面用镂空的烫金贴纸印着“育空游戏”四个大字。 “拿出你的手持终端,”克里斯蒂安在她脑海中提醒道,“假装自己在打电话,往右边走。” 蒂芙尼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沙发上正在讨论技术细节的开发人员,她的右手滑入口袋,五指抓住手持终端,拨通了克里斯蒂安的通讯识别码。 在通讯连接的状态下,手持终端的感应器在贴近她的耳畔之时便自发黯淡下去。她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快步走着,在这一过程中,有一个男人对她吹了一声口哨,她顺势瞪了那家伙一眼,并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像是为避免外人干扰似的躲进了安全通道门之后。 “现在呢?”她收起手持终端,在黑黢黢的楼梯上迈步。 “打开外衣的拟态功能,开启视觉同步。”克里斯蒂安轻声说道,“我会帮你标记出附近的活动对象,每一个蓝色光点就是一道守备力量。” 蒂芙尼眨了眨眼睛,视野右下角边缘处开始有点点星光冒出,那是数据流在涌动,冰冷的蓝光在瞳孔深处交织着,义体眼球的ar功能从中抽出了一栋不停旋转着的阪田大厦全息模型。在这一整栋冰蓝色的大楼中,有十来个光点的颜色要更深也更明亮一些。有两个光点在大厦模型的正门入口,其余的光点均匀分布在50层,以一种交替有序的方式移动着。 卡特琳娜帮忙根据光点的移动轨迹预测出了守卫的巡逻路线,她的心念一动,全息化的阪田大厦便在她的眼中放大,视野右下角的地图界面具体到了50层的一草一木,而那每一个光点也拉长拉高,被塑造成了一个个模糊的人形。原本用虚实线段表示的巡逻路线进一步具现化,守卫走过的地方成了一行行维持五秒的实心脚印,而守卫即将前往的地方则用一行行闪烁不断的空心脚印代替。 将注意力从视野右下方的地图移开,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第47层。这地方是准备相关竞选材料的办公室,防守比起那些存放机密文件的数据中心相比倒也算不上太过严密。潜入的难度在于,她和克里斯蒂安必须不留痕迹,以便另一头的斑鸠行动顺利,而不至于暴露了这一整场伪旗行动设下的局。 ………… ………… “卡特琳娜,帮我绘制出安保守卫的巡逻路线。”克里斯蒂安的意识在赛博空间中跃动,“echo,蒂芙尼申请调用50层的内部详图,放大50层,转换成更具体的三维模型发送给她。” 冰蓝色的网格托起一整片矩阵迷宫,克里斯蒂安以楼下那两名守卫所拥有的权限穿梭于阪田大厦的内部网络之中。他像幽灵一样来访,只是静静通过摄像头窥视,通过通讯频道窃听。他没篡改权限,也没对任何数据或任何代码做手脚,他只是盯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在人工智能月光莫妮卡的帮助下,他从数据中看出门道,整理出自己所需的东西。 “陈,他的办公室应该有一台服务器,我需要从内部获得一整个系统的root权限。”克里斯蒂安出声说道,“找到那台服务器,把我给你的东西插进去,走的时候记得拔掉。” “好,”蒂芙尼说道,“稍等一下,我已经在50层了。” 克里斯蒂安看了一眼视野左下角的时间戳,明亮的阿拉伯数字显示2030,他缩小通讯对话窗口,意识退出赛博空间。 “斑鸠,”他听见张将军在通讯频道中说道,“你那边可以开始了。” 回到现实,他依旧躺在那辆改装飞车之中,倾斜倒下的座椅靠背不比舒适的天然躺椅,他的颈夹肌因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而有些发酸。 “该死。”他情不自禁地扭了扭脖子,朝着右侧窗外来来往往的女仆招手又要了一杯提神的咖啡。 当温婉可人的女孩将一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送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的眼睛正对着飞车后视镜发呆。在狭窄有限的镜面空间中,镀金属反射膜的玻璃倒映出身后一幢幢高楼大厦的霓虹灯光,迷离而闪亮的led灯点缀城市的夜景,像镶嵌在建筑表面的闪亮宝石。 城市,城市是模糊的形状和暴乱的线条,城市是一场自我意识的展览,无数人行走在街道之上,无数人站在洁整的落地窗之前,到处都是披着衣服的动物,人们投出目光却什么也没看见。所有这些人,尽管衣着得体、谈吐优雅,却丝毫没有意识到是什么在支配彼此的肉体,又是什么在驱使社会的机器轰隆隆运转。 人们从未意识到自己的意识,更别提意识到在咖啡店门口的飞车里,他坐在那里,脑子里装满了数公里外的数据。所有人,他想,那些意识是单调的、重复的、机械性的,几乎没有什么不同,所有人的理想、愿望和渴求大致可以归纳为以下几个字——财富、权力、荣誉、名气、生命和肉体。 任何一座城市都一样,是人类作为群居性动物而打造的聚居点。人们居住在不同的城市,却有着共同的烂俗愿景,可他们甚至没搞明白自己为何要追求这种世俗意义上的“幸福”——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就像无数只提线木偶笨拙演戏却始终看不见自己头顶控线的同一只大手。这只大手,他觉得可能是命运,也可能是高维主宰,当然,在当下最贴切还算普世公司。 天气很冷,天空毫无征兆地下起了小雪,雪花纷纷扬扬,碎冰在风中凌乱。有些冰雪打在霓虹广告牌之上,扭扭曲曲的字母由毫无意义的线条组成,他看见雪落在字母上,然后融化,冰水顺着横撇竖捺滴下。可雪越积越多,天气越来越冷,直至积雪的速度超过融化的速度,冰雪便冻住了绚烂的发光二极管。 全息模特还在大街上款款而行,虚幻而美丽的性感女星跪坐在某栋写字楼边上,嘴里蹦出的话语是一次精准投放的广告炸弹。克里斯蒂安喝了一口苦涩的咖啡,等着回甘上涌。通过后视镜,他看见了有一个身材健硕的男人一闪而过,身影消失在了一栋矮小的圆顶建筑后头。 那个人是斑鸠,那栋圆顶建筑是奥利维亚的竞选办公室,也叫红馆。 那位总统候选人已经安排好她的手下,整个红馆建筑的安保力量外紧内松,对斑鸠而言几乎可以说是不设防。克里斯蒂安看见那个陌生中带着些许熟悉的男人走进建筑内部,那家伙的身上带着自己给他的一块远距数据传输器。 “将军,斑鸠为什么要帮我们?”克里斯蒂安问道,“他不是为汤普森工作吗?” “我不方便告诉你,”张将军没有直接回答,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惋惜,“也许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苦衷,我们都是外部环境的奴隶,身不由己,无能为力。” 伊森·张一定知道些什么,只是他不想说。克里斯蒂安知道这一点,他想起斑鸠的眼睛,那双暗金色的眼睛中充斥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悲伤和一种无法言说的愤怒,只是那份复杂的情绪在冷漠的目光下藏得很好。 正是那一份深沉的悲哀让他觉得熟悉,可他不知道他觉得熟悉究竟是因为自己曾经见过这人,还是因为自己也这么厌倦一切,厌倦自己。 他厌倦一切,包括那些并不使他厌倦的东西,他总觉得自己身上铺着一层透明的保鲜膜,这层薄膜的存在使得他活着而不至于在社会中腐烂变质,但也正是因为这层薄膜,即使他去接触生活,也始终隔着一微米、甚至一纳米的距离。 黑咖啡又凉了,他自嘲一笑,心想自己为何总是这么多愁善感,却偏偏又对外界提不起太多的兴趣。 “万事万物,不可避免的矛盾总和,”他嘟哝道,“只是一个悲伤的、深灰色的圆。” ………… ………… 收到张将军的命令之后,斑鸠整了整那身暗蓝色的商务西装。他昂首挺胸,光明正大地走过酒店门口的喷泉。天空下着小雪,喷泉的水花在寒风中涌动着,有点点碎冰融入冲天而起又倾泻而下的水幕之中,像圣诞节镶嵌在玻璃上的白色贴纸。 圆顶是综合楼宇群的一部分,靠近广场西侧,临近一家金碧辉煌的五星级酒店。奥利维亚的办公室就在那栋建筑的五楼,矮小的红馆建筑原本被设置为这一片区的会议中心,后来投资人改变主意决定赠予奥利维亚充当竞选期间的办公场所。 斑鸠嚼着口香糖,没有选择从正门进入,即使正门的安保人员已经趴在柜台上呼呼大睡,从嘴角流淌下的口水在桌面反射出广场路灯的朦胧灯光。由于园顶建筑作为会议中心打造,因此在红馆后头,有一处消防逃生通道,用的是古老的金属锁,没有附加任何电子设备,以免危机关头电路跳闸而无法逃生。 根据奥利维亚自己提供的平面结构图,斑鸠拎着一个公文包在广场上漫不经心地走着,看上去像是在散步。 路上已经积起了一点点薄雪,扫雪机器人在自动感应装置的驱使下上了街。远处的街道上传来矮小机器人重复不断的提示声——“请别捉弄我,我是扫雪机器人,很高兴为人类服务”——斑鸠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群打雪仗的孩子正在用雪球袭击那可怜的小机器人。 他看见孩子们戴着一副古怪的墨镜,那是一种ar设备,可以将雪球模拟成魔法师的火球,几乎是有钱人家孩子们打雪仗的必备玩具。雪球砸在小机器人身上,溅起的雪花映在墨镜之中被程序转化成一团燃烧的火焰,他听见小机器人还在恳求孩子们不要打扰它的工作。 机器就终归只是机器,斑鸠心想,但有些人,活着就像机器,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在不知不觉间,他穿过一片茂盛的绿化带,在没过膝盖的暗绿色树丛中前行。最终,他绕到了园顶建筑的后头。公文包里装着一盒撬锁工具,高科技打造的产物对付这种老旧的金属锁简直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 “斑鸠就位,”他在通讯频道中说道,“随时可以行动。” 他用机器扫描粗大厚实的金属锁具,直至机器发出短暂而急促的提示声,他才取出嘴里的口香糖,丢进机器的凹槽之中。粉红色的甘油树脂在撬锁工具中融化,在显示屏上被塑造成一把锯齿状的钥匙。 斑鸠点了打印按钮,巴掌大的机器剧烈颤动,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甘油树脂便在高温加热中迅速硬化,一把粉红色的钥匙从机器嘴里吐了出来。 他握住温热的钥匙,将其插入锁孔。 冰凉的锁芯弹动,后门开了。 ………… ………… “好,稍等一下,我已经在50层了。”蒂芙尼缩小通讯窗口,趁着视野中模糊的人形走远之时,迅速打开安全通道门蹿了出去。 根据克里斯蒂安事先传输给她的阪田大厦结构图,她在行动之前重点记住了其中几个细节:守卫两两一组,一共五组,其中有一组固定把守电梯入口,另外三组负责警戒巡逻,而剩下的最后一组守卫则在休息室中小憩以备岗位轮换;在办公室内部还有一间小隔间,里面应该就是存放服务器的专用房间,守卫的权限不足以让k打开那扇门,但斑鸠的权限便在这时派上了用场;除了那个小隔间之外,办公室内连接了不少的终端,每一份终端都存有不少的资料文件,k说他在赛博空间看到这些文件全受加密狗保护——那是一个类似u盘的保护器,可能插在服务器后面,但大概率已经被人收了起来——如果她能在服务器后面找到加密狗的话更好,如果不行的话,他建议她从本地拷下一整个应用软件和资料文件,他可以通过替换dll文件的方式模拟加密狗运行。 正式行动开始,蒂芙尼打开吸附装置,像一只壁虎似的在高耸的天花板上攀爬。她一路绕过镶嵌在天花板上的发光二极管,透明的婀娜身躯与温暖的黄色灯光融为一体。三组巡逻的守卫,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经过她的下方走道。她灵活得像只美女蛇,行动之间无声无息,空气中安静得只剩下守卫的笑声、交谈声和咳嗽声以及一个个低俗下流的黄色笑话。 蒂芙尼算准时机,在视野中的倒计时归零之时,窗外传来轨道交通经过时的疾驰声,那是空气剧烈流动掀起的风声。在一阵轰隆隆的噪音中,她抓住这个机会,身子灵巧地一翻,稳稳当当地落在办公室门口。轻微的落地声响立刻被轨道交通的轰鸣彻底掩盖,克里斯蒂安在赛博空间中替她打开了办公室的电子锁,她顺着那道门缝侧身滑了进去,随后反手轻轻合上了办公室的大门。 屋内一片漆黑,一切装饰和摆件在黯淡的光线中显得模糊而扭曲。外头城市的霓虹灯光打在米白色的电动百叶帘之上,有少数几道朦朦胧胧的光线钻过百叶帘的罅隙,投射在办公室的蓝灰色地毯之上。 无须借助这些不甚明亮的微光,她直接开启夜视功能,办公室内的场景一下子从扭曲黯淡变得过分亮堂——这是一间宽敞的房间,从茶几、沙发到全息投影仪,再到最里面的办公桌,一切物体的色彩都在夜视功能提供的合成画面下显得鲜艳而亮丽。 茶几上有泡茶的器具,靠墙的柜子里摆满了汤普森和一些公众人物的全息合照,再往里一点,在那张蓝灰色的地毯右侧,有一台透明的冰柜,内里陈列着各式各样的美酒。 蒂芙尼扫视了一眼四周,她略过那些无意义的装饰,直接走向办公桌。黑色的皮椅在离桌子一米远的地方,她不打算拉过椅子坐下,而是选择直接点亮终端屏幕,同时将一小块芯片从侧面插入桌面终端的凹槽之中。 “可以了。” 她等待了大概十秒钟,直到克里斯蒂安在她耳中说话,她才拔出那枚芯片,将其插入自己的耳后插槽之中。在她这么做的时候,汤普森的数据已经通过这么一小块芯片流入她的体内。一堆无意义的冰蓝色数字从她的视野边缘爬过,那是数据的浅层表象,她看得有些头昏眼花,赶紧将那些东西转发到克里斯蒂安那边。 “这些是什么鬼东西?”她抱怨道。 “加密数据,所以直接看是看不出什么的。”克里斯蒂安试图用最简洁的语言解释道,“我可以重新编写构造了一个和加密狗api一样的dll动态库文件,使用的参量及返回值和原来的函数一样,所有函数返回0的时候表示成功。一旦我把旧的dll文件直接替换成新改写的之后,软件访问加密狗的操作就全部会被拦截,拦截程序永远会返回正确的数据给软件,从而实现了模拟加密狗的运行。” “打住,”蒂芙尼制止了他,“我去服务器那边了。” 复制一份汤普森的数据资料是克里斯蒂安自己临时起意,张将军并未要求他这么做。克里斯蒂安利用斑鸠提供的权限帮蒂芙尼打开小隔间的电子锁,她闪身钻了进去,关门的动作如同情人温柔的爱抚。 没有一丝声响,她进了机房,在一排服务器中找到了视野标记中高亮的那一台。根据克里斯蒂安的指示,她将一块b闪存盘插在服务器后面,属于她的任务部分便算完成。 剩下的就是等待斑鸠入侵奥利维亚的办公室,而自己要做的就是撤离。可就在这时,小隔间的办公室灯光骤然明亮,有人开了灯,隔着门,蒂芙尼听见了汤普森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中响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10章 伪旗行动(三) 行车电脑正在播放《a wolfthe door》,他坐在还算暖和的车内,不断调高的暖气空调正在一点一滴烘干狭小空间里的一切水分。黑咖啡在白色的马克杯内面凝结,干燥的残渣在粘稠的流体表面浮动,混合起来就像一杯子的棕黑色蟑螂,还没彻底干硬的咖啡液体活像碾碎虫尸之后渗出的汁水…… 在斑鸠的身影消失在圆顶建筑后面的时候,克里斯蒂安从飞车的后视镜里看见一群孩子跑到街道旁嬉戏。孩子们年纪都不算太大,正是出于最调皮捣蛋的时期,他们无一不戴着一副深黑色的墨镜,r设备的工作指示灯在黑夜中闪闪发亮,就像跌入凡间的群星。 他们在打雪仗,原本分为两只队伍,现在却有了共同的目标——一只扫雪机器人。墨镜将雪球塑造成火球,在孩子眼中小机器人估计被幻化为某只贪婪而邪恶的巨龙,而他们是神奇的大法师,也是讨伐恶龙的勇者。 橙红色的火焰燃烧着,一颗又一颗,宛如陨石一般划破天空。孩子在街道上兴奋得尖叫,克里斯蒂安听见小机器人那无限重复的同一句话语。 “请别捉弄我,我是扫雪机器人,很高兴为人类服务。” “请别捉弄我,我是扫雪机器人,很高兴为人类服务。” “请别捉弄我,我是扫雪机器人,很高兴为人类服务。” 偶尔路过的行人对这一滑稽的场面情不自禁露出微笑,克里斯蒂安忽然想起了自己在永生酒店看到的那部全息电影,他顿时便在这一无趣的场面中汲取到了厌倦和乏味。莫名其妙的同情开始泛滥,一种无缘无故的悲伤弥漫在心头,他想自己也许又到了该吃药的时间,否则他的内心不至于在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中泛起一千万种最细小最微妙的奇怪情绪。 机器毕竟是机器,他想,或许人类的高贵之处就在于那些无可名状的思想和谁也看不透的情绪。 “汤普森回地球了,现在就在办公室。”蒂芙尼的声音终止了他的苦涩从胃部倒流心头,“外面的声响有些古怪,他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我暂时脱不了身。” “我帮你看看。”克里斯蒂安从后视镜上收回目光,“你先躲在机房里,不要暴露了。” 他从口袋里取出时刻不落下的抗抑郁药物,就着口水囫囵咽下,随后将意识切进网络。于是,冰蓝色的光线在刹那间交织成一张浩瀚无垠的数据网,冰冷的数据流在他的神经中静静流淌,网络在触摸他的知觉,他感觉到了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他的意识被塑造成现实中的人类个体形象。 在视野右下角,当下他的地理位置在数据地图上表示为一个闪烁的箭头光点,箭头朝向是数公里外的阪田大厦。然而,在回到那座精小却完善的矩阵迷宫之前,他的意识朝着反方向蔓延。 在他身后,也就是后视镜中反射的画面所在,他在回到矩阵迷宫之前,顺手黑掉了孩子们的玩具墨镜。甚至不需要病毒,他的意识只是钻了进去,将混合现实技术程序锁死,便毫不留情地抹杀了他们游戏的乐趣。(这类墨镜只是玩具,没有谁会无聊到入侵这种东西,因此几乎不设防。) 失去了r技术加成的扫雪机器人就不再是邪恶狰狞的冰霜巨龙,而孩子们丢出的雪球就单纯只是雪球,所谓的火球只是科技帮助下的无端意淫。克里斯蒂安不知道没了墨镜孩子们是否还会继续游戏,但他做这件事纯粹只是想这么做,没有理由,权当是一个疯子的怪异举止。 在这之后,他回到了汤普森办公室的矩阵迷宫之中。蒂芙尼已经将他提供的ufd(即b闪存盘)插入服务器的b端口,通过这种内部的直接连接,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了一整个系统的root权限。 他的意识被系统判定为一个冰蓝色的光点,他在无尽冰冷的数据流之中遨游,所有的防火墙都为他的到来让路。他删除了自己的访问记录,又沿着终端线路来到那间铺着厚实地毯的办公室。 通过终端摄像头,他在“现实之窗”中看见屋内灯光明亮,汤普森打开了天花板和墙壁上所有的灯,柔和的暖色调黄光洒在蓝灰色的羊绒地毯之上,将现实之中的场景映衬得荒诞而怪异。 他看见,汤普森坐在一张黑色的皮椅之上,神色焦躁不安,眼神隐隐含怒。 他看见,蓝灰色的地毯跪着一个女人,脖子右侧的条形码表明她的复制人身份。 他看见,汤普森离开那张旋转皮椅,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一件透明的塑料雨衣和一副浅蓝色的医用外科手套。 克里斯蒂安扫描条形码,跳出来的信息显示一行行详细的设定:型号bg-00739,三围34d-25-33,制造日期092397,战斗兼容性0,已切除额叶…… 似乎是近来遭到的无端攻击令汤普森格外愤怒,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走到那个复制人妓女面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随后,一场荒诞而怪异的表演开始,像是某种打破人类底线的行为艺术。 克里斯蒂安的意识躲藏在摄像头之后,看见汤普森解开裤裆,在女人脸上大洒黄金雨,随后女人脱去了衣服,一丝不挂地跪坐在羊绒地毯之上,雪白细腻的肌肤在冬天的夜里轻轻颤抖着,激起一阵细碎的鸡皮疙瘩。 他看到的最后一幕是汤普森抄起一支高尔夫球杆,球杆高高扬起,重重砸下,钛合金杆头与被雕琢得完美无瑕的肌肤亲密接触。女人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身上泛起的淤青在一次次球杆高高扬起和重重落下之间迅速爬遍全身。他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响,雪白细腻的身躯不再完美,伤痕累累的裸体像煮熟的虾子一般缩成一团,宛如一只卑微而可怜的臭虫,根本无人在意。 女人没有哭,甚至没有发出任何一丝疼痛的叫喊。她脸上的冷漠和无动于衷就像大理石雕凿成的塑像,生机是凝固的,和汤普森脸上的兴奋、狰狞和狂热形成鲜明对比。 又是一名做了脑叶白质切除术的女性复制人,就算下巴碎裂,双乳被割去,她也无动于衷。她活着像一具冰冷的死尸,只是行走的机械,肉体从不属于她。 克里斯蒂安没有继续看下去了,离开之前看到的最后一眼是屋外又进来一个表情冷漠如坚冰的小男孩,脖子同样印着一条附带详细信息的条形码。 是茶杯犬,独生子型号…… “到底发生了什么?”蒂芙尼的声音有些不安,“我怎么听到了钝器击打的声音?” “没事,汤普森在虐待一个妓女型号的复制人,估计是为了发泄怒火。”克里斯蒂安含糊不清地回答道,“机房的通风管道直接通向办公室外面,从那里开,我已经把你从那些守卫的视觉和听觉系统中屏蔽掉,他们看不见你的。” 通讯另一端是一阵沉默,片刻过后,蒂芙尼才开口说道:“谢谢。” ………… ………… “谢谢,”另一端的斑鸠也在道谢,具体原因却是个谜,“谢谢你,k。” “谢什么?”克里斯蒂安有些莫名其妙,“我已经拿到了汤普森办公室的root权限,现在就剩下你那边了。” “马上就好。”斑鸠关掉单独的视讯窗口,在公共频道中说道,“奥利维亚女士,请让你的手下准备就位。” “就等你这句话。”奥利维亚的声音适时响起。 斑鸠挂掉通讯,看着红馆建筑五楼的模糊景象,他知道自己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太阳系标准时间晚上8点53分,斑鸠关掉剩下的所有的通讯窗口,并删除掉自己的通讯记录,彻底退出那个加密的通讯频道。他清掉眼睛中挤占视野的复杂模型和地图界面,只保留夜视功能,像一个见不得光的蟊贼似的在黑暗中前行。 红馆的楼梯在大厅中央,呈螺旋上升。站在楼梯的栏杆边缘,从五楼可以直接看到一楼大厅的情景。斑鸠的手抚摸着金属栏杆的冰凉脊背,顺着这道楼梯光明正大上了五楼。在楼上,环形墙壁内部镶嵌着一具具红棕色的木制书架,架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纸质书。毫无疑问,这些书籍是罕见的,它们是被科技淘汰、被时代抛弃的知识载体。 斑鸠沿着书架前行,眼角余光从书脊上印着的著作名上一扫而过。这里的书几乎罗列了人类的发展轨迹,希罗多德的《历史》、柏拉图的《理想国》、庄子的《南华经》、狄更斯的《双城记》、司汤达的《红与黑》、尼采的《善恶的彼岸》、博尔赫斯的《交叉小径的花园》、乔治·奥威尔的《1984》……只有地球上才有可能存在这些纸质书籍,也只有地球上才不把这些东西当一回事,殖民星球的古董商见到这些书估计会兴奋得叫出声来。 穿过书架之后,一扇同一色系的木门拦住了斑鸠的去路。他用克里斯蒂安准备好的破解工具黑掉电子锁,紧接着,他一把推开红棕色的木门,门板从中间朝着两侧荡开,最里边的铰链发出一声如厉鬼哭嚎般的摩擦声响。 守卫在一楼巡逻,他不知道安保人员是否听见这道故意而为之的尖锐声响。这是计划中准好的一道信号,他必须加快时间行动,以赶在守卫到来之前把克里斯蒂安的另一份黑客工具插进奥利维亚办公室内的终端之中。 太阳系标准时间晚上8点57分,斑鸠在夜视功能的辅助下视黑夜如白天,他在办公室内照了数十张照片,包括一些竞选材料和秘密文件。但更多的东西还是储存在终端之中,于是他在2100的时候点亮终端屏幕,将一小块芯片插入终端侧面的凹槽之中。 当银白色的芯片被终端机吸入体内的那一刻,时针指向9,而分针和秒针刚好跳向12,一楼大厅的时钟在这一刻响起。单调而平和的声音在这一刻响起,智能时钟在敲击九下之后报时,淡淡的合成语音带着一种死板的温柔。 时间到了,安保人员开始从一楼向五楼攀爬,强光手电照亮了书架的防尘玻璃,白光从非晶无机表面反射进办公室。 安保人员终于“发现”了办公室的大门是敞开的,他在通讯频道中呼叫同伴,紧接着穿过书架,走斑鸠走过的路。在转角进入办公室之后,手里的强光手电投射出一道笔直的白光,在一片亮光之中,斑鸠脸上的“惊恐”表情和空气中的灰尘在飞舞的光子中清晰可见…… 他被逮到了,人赃俱获。 ………… ………… 克里斯蒂安在赛博空间中等待,当斑鸠把那枚微小的芯片插入终端机的凹槽之中,他的视野画面里便有一道冰蓝色的光柱从无到有瞬间生成。 “开始了,”他的意识一阵波动,呢喃道,“终于开始了。” 在他构建的蔓城3d地图模型中,类似的冰蓝色光柱除此之外还有一道,另外一道光柱来自阪田大厦的服务器,那是蒂芙尼先前所呆的地方。 构建,开始构建…… 他的意识在赛博空间中幻化出一道道命令符,代码经过转化变成密密麻麻的1和0,在两道冰蓝色的光柱之间,二进制编码附着在红馆建筑这一头,并如同瘟疫一般朝着阪田大厦那边蔓延。 很快,命令符便如蜘蛛吐丝一般编织成一张结在两道光柱之间大网,数据流开始涌动,发送方是奥利维亚办公室的终端,接受者是汤普森办公室的终端,并被进一步转进服务器。 从一端到另一端,克里斯蒂安操控着两边的网络,只是他传输的却不是什么病毒,而是资料和数据,货真价实的、真真切切的资料和数据。两道冰蓝色的光柱在这一刻桥接,明亮的数据在幽蓝色的赛博空间闪烁着,有关奥利维亚竞选情报的资料沿着命令符化成的桥梁数据网传输。 伪旗行动,是隐蔽行动的一种,指通过使用其他组织的旗帜、制服等手段误导公众以为该行动由其他组织所执行。 斑鸠是汤普森竞选班子的首席安全顾问,而他被逮到了,奥利维亚的竞选材料和数据也进了汤普森的口袋,行动已经顺利完成。 明早一早,一切就结束了。 “嘿!混球儿!”有一道微弱的声音从极远处的地方传来,打断了克里斯蒂安的思绪。 他回过神来,意识到那道遥远的声音并非源自网络,而是来自现实世界。他清醒过来,将意识切回到现实,一名警官正耷拉着肩膀站在车窗之外,动作懒散,眼神中浮现出冷淡、不耐和警觉。 克里斯蒂安揉了揉眉心,打量这名警官。对方向自己亮了一下全息警徽,他甚至还没看清上面的警号,那家伙便关闭投影。 “什么事?”克里斯蒂安平静地问。 “这里不能睡觉!”警官毫不客气地敲打车窗,大吼道,“要睡给我滚回家去睡!” 克里斯蒂安不喜欢警察,向来就不喜欢,他总觉得那些家伙尸位素餐,却总是带着一股洋洋自得的神气。如果说政府是必要之恶,那这些家伙只是穿着整洁制服的暴徒,他们的眼神永远充满不耐和不屑,就好像和你说话是高抬你几分,而当他们有幸和你说话的时候,就没有了别人说话的余地,就好像那一刻全世界都得压低嗓音听候差遣。 “我停下来买杯咖啡,瞧。”克里斯蒂安从边上抓起沾满咖啡残渣的马克杯,解释道,“我的女朋友今晚加班,我是来接她的。” 警官打量了他一眼,眼神充满狐疑——克里斯蒂安知道,不管你可不可疑,警察都喜欢用这招吓唬人——可他毫不退缩,平静的眼神带着些许歉意,对上了警官那微微眯起的双眼。 “好吧,算你小子走运。”警官语气稍缓,脸色却依旧郁结,“要不是今晚有其他事情,你就得和我回局子蹲上一晚。” “警官先生,发生了什么?”克里斯蒂安的脸上适时露出迷惑的表情。 “闭嘴,不该管的别管,”警官又吼了他一句,“咖啡喝完了就赶快滚,别在这附近瞎晃悠。” 克里斯蒂安点了点头,目送着他回到警车之中。片刻之后,红蓝两色灯光从飞旋车的中间顶部交替亮起,凄厉的警笛刺破还算宁静的夜,附近的全息广告声被这道刺耳的声响压了下去。 通过后视镜,他看见警车顶着刺眼的两色灯光迅速远去。在亮红和魅蓝的交替中,飞在半空之中的车辆并未消失在视线之中,而是在尽头的园顶建筑前停下。他开启义体眼球的缩放模式,放大远方的视觉画面,他看见那名警察进了红馆。 他知道,自己该伪造系统日志然后跑路了。不需要太精妙,事件爆发之后,他还会再以无形者的名义回来,届时他可以光明正大将系统日志改得烂七八糟,没有人会知道这么一次行动。 在那家伙远去之后,全息模特的声音又占据了上风,高楼大厦之间的电子显示屏还在重复那已经重复成千上万遍的广告词。雪还没停,克里斯蒂安启动引擎,加热车身,凝结在挡风玻璃上的雪花和碎冰化作透明的水流淌下,雨刷拨开了冰雪残渣,车窗很快变得明亮,可车内外的温差使得玻璃上结了一层冷凝水。 克里斯蒂安索性放下车窗,任凭寒风从街道上灌入。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大风是从身后吹来的,不仅带着水汽和冰雪,还带来一道道沉闷的轰鸣,就像雷鸣,不,更像被盖在瓮里的爆竹声响。 他侧耳倾听,反应过来那是远处的枪响,有人在交战,声音似乎来自园顶建筑的方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11章 盲点 “晨间新闻,昨日,一神秘男子潜入总统候选人奥利维亚的竞选办公室窃取资料,并开枪打伤一名警官和一名安保守卫。联邦调查局的干员随后到场,并在现场发现了窃听器和病毒程序。经官方证实,该男子外号‘斑鸠’,是汤普森竞选班子的首席安全顾问。斑鸠承认,他的秘密行动受到总统阁下的指使……” 即将到任的汤普森总统派手下潜入总统候选人奥利维亚的办公室内窃取竞选策略,这一消息一经各大媒体投放便如烈性炸弹一般在民间掀起一阵猛烈的狂风。人们走上街头,高举“汤普森下台”的电子横幅,自发组织起游行示威活动,他们发出排山倒海的呼啸声,其声势浩浩荡荡,在太阳系内各个殖民星球上响起。 即使隔着屏幕,克里斯蒂安也能感受到另一边人们的山呼海啸。在游行的队伍中,绝大部分人由青少年和学生组成——这部分人群相对来说更加新鲜、更加热血,他们的思想尚未被社会体制完全僵化,内心也还不算麻木,因此也更有动力抗议——小部分是成年人,来自各个阶级,并非只有底层人民才有不满,就连精英们也抱着不同的小心思暗中煽动着、推动着这一切的发生。 事实上,竞选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从团队到财阀的支持,汤普森的“窃取情报举动”惹恼了很多支持他、并花费大把金钱投资在他身上的企业家。世界史是一场永无休止的战争史,商场和官场只是局部战场,而这种战争的残酷性远胜于传统军事战争,因为在商场和官场上,你没有战友,也没有手足,每个人都是敌人,每个人都是潜在竞争对手,没有朋友,定义合作关系的不是感情,而是利益。 因此,当精明的企业家和各大财阀用他们狠毒老辣的目光洞彻到“汤普森下台”已成定局之时,几乎每个人都将汤普森踢下了自己的利益方舟,任凭他溺死在汹涌的民意之中。不少利益集团开始转移金钱攻势,而孤立无援的汤普森则像溺水之人一般抓住仅剩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的总统权力——试图令新闻部官员压下此事,对各大媒体进行封口,并让内务部部长下令追踪、逮捕那些网络上发表不实言论的匿名人士。 他的这一做法虽然属于自救,但无异于火上浇油。有十来支游行示威队伍的发起者被内务部管辖的警察们逮捕了,他们绝大部分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人们对这些倒霉蛋的遭遇感到愤愤不平,“言论自由”的大旗险些被砍倒,公民权利被践踏,汹涌的民意化作浪潮,矛盾进一步激化。 当然,在这一过程中,首当其冲的自然是神秘的浪潮组织和更具个人英雄主义色彩的无形者。在事件一开始,汤普森的安全顾问斑鸠被逮到的时候,其实媒体尚不知情,而绝大部分人们更是依旧沉浸在甜蜜的、蜂蜜色的幻梦之中。从红馆建筑内部传来的枪响惊醒了附近不少的居民,地球上小部分人从睡梦之中醒来,惊疑不定,又沉沉睡去。 对于汤普森来说,不幸的是,在他竭尽全力掩盖此事的同时,一枚更大的定时炸弹爆炸了。在网络上解密绝密文档是一种武器,而公布保密信息只是这场政治与意识形态的持久战之间的一小步。临近中午的时候,浪潮把这件事捅了出来,而无形者和其他知名的网络黑客在随后的事件发展中担任了深层挖掘隐情的角色。在汤普森试图压下各大报道之时,来自太阳系各地的黑客踊跃参与,他们像蝗虫过境一般黑进汤普森的个人邮箱和电子文件柜,破解了一部分无法暴露在阳光底下的文件。 金钱贿赂、桃色交易、医药丑闻、虐待怪癖……黑客们从阪田大厦的服务器里找到了更多的窃取竞选策略的证据,无形者甚至在网络上发布了一段简短的视频,内容是汤普森殴打女性复制人,并令孩童外貌的茶杯犬与其媾和。在最后,男孩被阉割,被砍去四肢做成人彘,而女人下巴碎裂,嘴角被割至耳根,被锋利的匕首削去,而被划开直至肛门。这下一来,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汤普森的变态嗜好,虽然他购买了复制人就拥有完整的处置权,但人们还是乐衷于在茶余饭后讥讽总统阁下喜欢在别人身上撒尿,并唾弃他那恶魔般的暴力行径。 同时,有关“唐卡”和伊丽莎白卡特尔的事件也再次被翻了出来,人们再次回顾无形者之前发布的视频,这一次,他们不再怀疑,很快便将“电子致幻剂窃取隐私数据”、“伊丽莎白浮岛坠落”、“医药监督管理局腐败”这几件事联系在一起。声讨汤普森的浪潮愈发壮大,斑鸠被逮到的那一瞬间就像抽掉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一系列看不见的连锁反应在暗中爆发,直至一点一滴浮出水面。 越来越多冷漠的旁观者加入其中,成为积极的参与者。和以前的观点一样,克里斯蒂安认为人们依旧只是在一个合理的范围适度放纵,把这一整件事情当作一场全民参与的盛大狂欢,不过一切或许也没那么糟糕,他对群众的悲观看法略有好转,也许这并不能视作民意的觉醒,可万事万物总需要一个萌芽的过程。群情激奋的舆论论调将堪比飓风,不,更甚于飓风。汤普森只是处于暂时宁静的暴风眼,可要不了多久,强劲的风力就会一点一滴撕扯掉他的人生。汤普森的末日即将来临,要不了多久,可飓风也会有停息的那一天。 对于这次行动,克里斯蒂安倒是不怎么感到高兴,他几乎没有什么底线,却很在乎真实和虚假之间的模糊定义。对于k来说,他参与的这次行动为陷害汤普森而伪造事实,这固然是某个庞大计划的一环,一整副拼图中不可或缺的一块,但他厌倦这些阴谋和策略,在他看来,一句真话的分量应该比全世界都重。在他促成这事发生的时候,明知是假的事实变成了大众眼中的现实,这更使他意识到,那些大人物们究竟是如何将真相和现实玩转于股掌之间,就像事实真相仅仅只是一块看得见、摸得着的橡皮泥,可搓圆揉扁,可随意塑形。 伪造真相,篡改现实,当谎言变成事实,就连撒谎本身都可以被忽略。人们连什么是真什么是假都不知道,就误把浪潮和舆论灌输的故事当作既定事实,而所谓事实真相,也不过是一次行动换来的结果。要问什么是真的,或许——他想啊——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太多真实。 而在另一头,这场行动掀起的政治风暴还在继续。汤普森已经决心顽抗到底,他一面销毁资料文件中对他不利的内容,一面继续强调行政特权,而由于本身作风的确存在问题,他交出来通讯记录和文件内容也是千疮百孔,完全无法自证。专为此次事件成立的调查委员会要求汤普交出那些已被公布和未被公布的文件和资料,而汤普森以行政特权为理由拒绝交出,并将事情闹到上诉法院。 不料,星际联邦司法部部长韦斯利·切斯特菲尔德却不给汤普森这个机会。他站出来公开谴责汤普森总统和他手下的内务部走狗们,汤普森的行为已经涉嫌违法和滥用权力,韦斯利·切斯特菲尔德号召星际议会启动弹劾程序,在各殖民星球议员组成的上议院通过弹劾审理之后,下议院在一场临时的全息会议上以压倒性的优势通过弹劾。 红馆事件最终以汤普森下台、内务部部长辞职和多名医药监督管理局官员入狱为结尾,由于没有有效证据支持,有关“唐卡”的追踪到了疯控中心便断了线索。鉴于此次事件影响之深、波动之大,星际议会修改宪法,加快了选举的步伐,当下呼声最高的奥利维亚女士即刻上任。 新总统上位之后,她撤掉了饱受争议的疯控中心,将赛博精神病归入常见精神病的范围。至此,由过度义体改造而诱发的赛博精神病也归普通精神病院管辖,每座疯人院为保障安全允许配备疯控小队,但一家病院拥有的数量不能超过三支,豢养过多的武装力量将被视为反动派行为。 从汤普森下台,再到奥利维亚当选新总统,一切事情发生得是如此之快,以至于放纵的民意和绝大部分游行示威活动尚未抵达高潮便不得不自发散去。这是网络时代的优点,赛博空间和全息投影技术的存在使得群体决策不再受限于空间的距离,一旦议员们观点一致,星际联邦的执行效率简直高得惊人。 只是,在这一过程中,普世公司从未出手干预,也从未出面阻扰,这个庞然大物置身事外,似乎丝毫不在乎汤普森卸任会对它带来任何不利的影响。这让人有些不安,公司的态度就像大人看着小孩子吵架,克里斯蒂安不知道这是骄傲自大还是胸有成竹,但同时他心里的某一部分也明白,别说查不到任何明面上汤普森和普世公司之间的联系证据,就算查到了,又能说明了呢?公司大可以推出一个替死鬼,并发动公关、宣传造势告诉人们这是个人所为。 半个月后,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离开地球,顺着空间站回到了摇滚巨星号之中。从新加坡附近的“不周山”基座到摇滚巨星号的休息舱,蒂芙尼注意到k的眉头紧紧锁起,就好像有什么问题一直在困扰着他。 “怎么了?”午餐时候,她终于没忍住开了口,“事情不是挺顺利的吗?” “我有点不舒服,关于浪潮和张将军。”克里斯蒂安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有些弄不太懂,我觉得这次行动已经违背了浪潮的初衷。” “什么意思?”蒂芙尼侧过脑袋盯着他的侧脸。 “浪潮的初衷是为了披露更多惊人的内幕吧?这个组织应该是为了提高信息透明度而存在。”他低下头,挖了一块绿色泥状的食物,“可是,在这一次行动中,我们并不是为了揭露内幕,我们反倒成了内幕。”他将不锈钢汤匙送入嘴内,含糊不清地说,“我觉得浪潮在变质,已经严重违背了创立的初衷,现在的浪潮更像是一种工具。” “我不知道你还在乎这些。”蒂芙尼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道,“或许所有的组织都是一样的,人们只是因为一个笼统的目标聚集起来。所谓初衷也许只是彼此的一厢情愿,那个目标看似笼统一致,实际上细分下去却不尽相同。” “我明白,我就是有这么一种直觉,总觉得有些不太舒服。”克里斯蒂安盯着食物失神,五颜六色的方块在他的眼中失去焦点,“你也知道,我丢掉了以前的记忆,企图融入集体,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可是每个人对浪潮都有不同的预期,当我的预期与它的实际行动不符的时候,我就会情不自禁怀疑‘我’这个概念以及融入集体的必要性。我想,或许我并不是喜欢在这里做事,我只是害怕自己一个人,我只是害怕孤独。”他屏息凝神,色块聚焦,马赛克化作一块块泥状的食物,“可我知道,我大概永远也找不到归属感。我不属于这里或是那里,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属于哪里,我更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我连自己是谁都弄不清。我是克里斯蒂安,是无形者,可是然后呢,那只是名字、代号,任何人都有可能叫克里斯蒂安,任何人都可以称呼自己为无形者。问题在于,是什么定义我,是什么区别其他人?” “张将军,也就是我的外公,他活得似乎一直都很明白。他是这么看待浪潮的,他说,人类活在夜幕低垂的当下,需要的不过是一次又一次振奋人心的呐喊,其尖声震颤的频率将揭开欲盖弥彰的血肉伤疤。”蒂芙尼顿了顿,继续说道,“他的确把浪潮看作工具,他甚至也知道浪潮的许多行为在法律上是不被允许的,但他说,两全相害取其轻,为了对付恶龙,就不得不掌握禁忌的黑魔法。在这次事件中,浪潮成了内幕的一部分,并非揭露真相,我想,这样的事丝毫不违背他的初衷,因为存续的价值观因每个人定义而不同。” “你赞同他的说法吗?”克里斯蒂安转头看她,目光撞上女孩那双湿润的淡灰色眼眸,“我觉得他只是一个古怪而悲伤的老头儿。” “我肯定不赞同,但我不会想太多。”蒂芙尼耸耸肩,说道,“张将军觉得,保持中立也是一种阵营,中立意味着安于现状,向极权妥协,他一直都很讨厌公司凌驾于一切之上,所以我倒也勉强可以理解。” “也许,是我处理不好现实,一切都太想当然了。这件事掺杂了太多政治因素,或许这才是我反感的原因。”克里斯蒂安移开目光,自言自语地说,“问题是,在这一次事件中,无形者得到了名气,浪潮得到了信任,奥利维亚得到了权力,可是张将军得到了什么?” “也许本来就什么都不想得到,也许得到了只是我们没看见。”蒂芙尼嘟哝道,“毕竟,一切都是为了取得强力支持,好让我们下一步能顺利对付普世公司,不是吗?” “普世公司……”克里斯蒂安愣了一下,正想抓住脑海中那一闪而逝的灵光之时,餐厅的灯光却闪烁了三次。 边缘泛着蓝芒的白色冷光骤然明亮,灯光的变幻象征着月光莫妮卡将主意识投到当前这个舱体之前。卡特琳娜的声音从餐厅的扬声器中传出,有条不紊地叙述着最新的情报。 “k,斑鸠死了,在狱中。联邦调查局的干员打算对他进行神经审讯,却不知道怎么就触发了他体内某种检测不到的生物酶抑制剂。” 死了?死了就死无对证……克里斯蒂安怔了一下,斑鸠的眼睛在他脑海之中一双而过。那双眼睛,那对暗金色的瞳孔,那潜在冷漠眼神之下的悲伤和愤怒,他仿佛从中看到了坚冰,还有被坚冰冻结的熊熊火焰,他忽然想到了斑鸠在被逮捕之前无缘无故和他道谢…… “还有一件事,k,”卡特琳娜的声音还在他的耳畔回响,“你让我查的,关于那个名叫‘浮生’体验程序,我查到了它的来源,那东西是一个黑客自制的产品,任何人都有可能购买,当然也不排除那名黑客就是袭击怀特先生的始作俑者。” 卡特琳娜那独特的温柔嗓音之中带着一种冰凉的柔和感,她的声音将克里斯蒂安拉回现实,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浮生”体验程序之上。 “那名黑客在哪?”他回过神来,蹙眉问道,“你能查到对方的地址吗?” “那个程序,‘浮生’,只在月球的黑市上销售。”卡特琳娜解释道,“如果你想追查这条线索的话,就必须亲自跑月球一趟,我们可以用买家的身份和那个黑客接触。” “好吧,咱们离月球倒是近得很。”克里斯蒂安离开座位,走到舷窗前。 监控器将远方的苍白天体捕捉到舷窗屏幕上,那是月球,众多古代神话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是他名义上的家乡。飞船的舷窗是搭载了超高清显示屏,监控器放大视野画面,透过舷窗屏幕,他甚至能看到建造在月球正面的睦月城。 通过视野中那些建筑的大致轮廓,他开始想象那座城市的画面:无休无止的酸雨、沉重黏腻的水雾、明亮闪耀的全息模特、霓虹交错的电子广告、拥挤嘈杂的城市街道、自成一体的生态建筑、线条模糊的教堂建筑,还有,还有教堂后面的那一片墓地,墓地之中母亲的坟墓。 他想啊,这世界这么大,死后却不过是一抔黄土,多么可悲,又多么孤独。古人信奉入土为安,现在的人们流行把骨灰洒向星辰大海,在家乡立一座衣冠冢。可是,所谓葬礼并不属于死者,只是生者用来告别的仪式。 当人死了,死后的世界活着的人永远无法得知。死后会有意识吗?还会感受到生前的喜怒哀乐和声色犬马吗?如果人类死后灵魂也不存在的话,那死亡就是成为虚无,什么也无法认知、什么也无法感知,甚至连自己什么也无法认知的概念都认知不到,连自己什么也无法感知的概念都感知不到,即“无无”。那么,既然生命难逃一死,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我们不再能感觉得到,死亡意味着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什么都没有这个概念都没有,那么我们死后,世界对我们就不再有意义。死者哪会在意葬礼呢? “弗雷德、黑客、月球、蔓城、红馆、斑鸠,只在咫尺之间啊。”克里斯蒂安忽然转头说道,“陈,我想去一趟月球,你和我一起吗?” “当然,如果不和你一起,想不出还有哪里会是更好的去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12章 惊梦 摇滚巨星号在进入月球的穹顶覆盖范围之前,克里斯蒂安躺在休息舱内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在梦中,他迷迷糊糊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又脏又乱、满是尘埃的狭窄房间之中。在看到这个房间的第一眼,他就认出了这应该是一整个生态建筑中的某一小部分,其内部布局和他母亲生前居住的那间公寓大同小异,所谓睡觉用的床不过是一张直接铺在地板上的床垫,没有卫生间,马桶和灶台挨得很近,墙壁上满是油烟熏烤的痕迹。 但也有区别,并非完全一样。 克里斯蒂安环视屋内的景象,到处都是光纤和数据线,黑色的聚乙烯保护层有多处破裂,露出里面红、黄、蓝、绿、白等多种颜色的绝缘线芯。多芯电缆杂乱无章,在护层破裂处显得密密麻麻的,有些导体因绝缘层老化断裂而露出更内部的黄铜色金属丝。有几处较严重的破损被人用银色的云母带包裹着,厚厚的,一层又一层,像裹木乃伊似的。 如果他没料错的话,这应该是一个赛博极客的房间,住在这的人要嘛对赛博空间有着极度的狂热,要嘛本身就是一名黑客。(这时,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屋内各式各样的终端随处可见,从手持式到立式,再到嵌入式,几乎每一个终端的屏幕都在发光。这些设备似乎开启了声控模式,克里斯蒂安的到来使得它们自发运转,可当他的手指在那些闪烁的屏幕上一一划过,终端却无任何反应,屏幕上只是不断地重复同一句话——whats the pot? 他走到窗户边,高硬度的防风玻璃上贴着一张张酒红色的半透明薄膜。克里斯蒂安看不见窗外的景象,透过酒红色的滤镜往外看去,他只看到了一片暗红色的暧昧虚无和模糊的自我形象。 酒红色的薄膜反射出屋内的一切,包括他的模样。他从中看到了自己,戴着兜帽和面具,以无形者的形象静静伫立。可他伸手去触摸自己的脸庞,他的左手只碰到了冰凉的脸颊和瘦削的颧骨。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这或许是一场梦境,但他暂时还不明白这场梦境的含义。 在窗边,有一张牢固可靠的不锈钢桌台,沾满灰尘的金属桌表面坑坑洼洼的,像极了月球地表的景象。在桌上,有人在那儿摆了一台极其复古的打印机,用的是早已被淘汰的三脚插头,桌台附近的墙壁上甚至为此开辟了一个专用的插座。 老式打印机不支持无线充电技术,克里斯蒂安俯下身子,将三脚插头接进墙壁上的电源插座之中。连接一旦完成,电流便顺着电源变压器涌动,最终灌入机器之中。 电源接通的时候,打印机发出嗡嗡的鸣叫,似乎在测试打印功能是否正常。克里斯蒂安凑前一看,老旧的微型屏幕上显示“打印准备就绪”,可还未等他有任何操作,打印机便在怪异的油墨印刷声中发了疯,自动吞吐出一张又一张白色的无碳a4纸。 这应该是打印机在测试印刷功能,可似乎某个地方出了点问题,以至于这台机器不断重复打印同样的内容—— 《性学三论》 一个三岁男孩在一间黑屋子里大叫:阿姨,和我说话,我害怕,这里太黑了。 阿姨回答说:那样做有什么用?你又看不到我。 男孩回答:没关系,有人说话就带来了光。 克里斯蒂安捡起那一张张飘落在地的白色无碳纸,刚刚打印出来的纸张热乎乎的,他喜欢这种奇妙的触感和淡淡的油墨味,就好像有人喜欢闻汽油味,有人喜欢舔金属丝线,还有人喜欢咬吸管。 他不断弯腰,捡起地上的每一张纸——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可能出自梦中的本能,可能潜意识作祟——每一张纸上的内容都一模一样。到了后来,他发现地上不知何时有了积水,打印出来的白色纸张浸泡在冰冷的死水之中,机器印刷的余温依照热力学第二定律被不断上涨的冰水剥夺,那种热乎乎的手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森寒,就连淡淡的油墨味也被海水似的咸腥味代替。 他还在不断重复捡纸的动作,可梦中的他是如此身不由主,以至于水位不断上涨,他却只能眼睁睁看见散发着无穷寒意的积水一点一滴没过膝盖、会阴、腹部、胸膛、脖颈、口鼻、眼睛,发梢…… 最终,无尽冰冷的海水将他彻底困住,黑暗从视野边缘袭来,他的身体在一片漆黑之中溺亡,而他的意识在肉体的死亡不断上升,上升,上升,上升上升上升上升上升…… 直至,一阵轻微的震动打断了这种诡异的上升状态。 “操!”克里斯蒂安从梦中惊醒,“卡特琳娜,我们到哪了?” “睦月城港口,很抱歉,着陆时的轻微震动打搅了你的睡梦。”卡特琳娜在他耳边温柔地说道,“我已经将地下黑市的路线同步到你的神经网络,需要的时候,你只需要打开地图导航。” 克里斯蒂安用指尖捶打发涨的太阳穴,偏头痛令他的眼眶、太阳穴微微发涩,就好像在脑袋内部有蠕虫在噬咬他的神经末梢。有时,他不得不幻想,用锥子扎进太阳穴带来的疼痛感,那种极致的幻痛有利于帮助他压下那股无法言说的干涩和酸胀。 “谢谢。”他说,“我得洗个澡。” 涔涔冷汗打湿了他的后背,有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渗出,他拨开遮盖于眼前的凌乱发丝,走进盥洗室快速冲了个澡。偏头痛正在迅速远去,他用的是冷水,当冰冷的水流淌过他的肌肉曲线,他能想象到血肉之中的毛细血管正在收缩,而那种附着在眼眶和太阳穴周围的酸胀感也随之远去。 酸痛感离开了他的身体,黏糊糊的感觉被高速冲击的水雾击散。当他裹着浴巾走出盥洗室的时候,视野左下角的时间戳显示太阳系标准时间下午3点13分57秒,蒂芙尼并不在休息舱内,这个点她也许在餐厅喝下午茶,也许没有。 休息舱的床是一种固定在地面的一体睡眠舱,床垫侧边的凹槽内藏有可闭合的玻璃罩,在床扑底下有着一排抽屉式的电动收纳柜,里面整整齐齐地叠着他最常穿的那几件衣物。克里斯蒂安从浴室门口捡起睡衣,将其扔在一个类似垃圾桶的篮子里。家居机器人会收走这个篮子,并利用机器对睡衣进行免水清洁。 “陈,你在哪?”他穿上磁力靴,一边接入通讯频道,一边在绝缘单梯上攀爬。 “舰桥中心,”蒂芙尼悠悠说道,“在给摇滚巨星号登记入港备案。” “卡特琳娜已经把路线图同步给我了,你那边处理好了就可以出发。”克里斯蒂安来到装备舱,一套套整洁干净的动力装甲和一把把银白色的高斯步枪安安静静地躺在明亮的储物柜之中。 他抬起头,眼睛望向头顶的绝缘单梯,蒂芙尼的声音从上面传来,而非通讯频道。 “我已经处理好了,”她顺着梯子往下爬,k为她让开一方空间,“随时可以出发。” 蒂芙尼还是穿着那件黑色的长风衣,只是风衣之下搭配的衣物换了一件印着血红中指的浅灰色套头衫和一条满是喷漆工艺斑点的铅笔裤。磁力靴的样式与马丁靴相近,女孩将瘦瘦的裤腿塞进鞋子内部。 她说,这是时下最流行的几种穿搭方式之一,属于朋克摇滚风的一种。上世纪的性手枪乐队就曾大喊“这里没有未来”,并以此风格掀起一阵狂潮,而所谓潮流就是审美疲劳的产物。时尚是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的,当人们厌倦了逐渐统一的美学标准时,如今这种朋克摇滚风则再次复兴,从服饰到音乐,人们做了点革新,在太阳系各个角落总有穿着铆钉衣服的青年扯着烟嗓,抱着吉他、贝斯、架子鼓,大胆地用自己的声音说自己的话。 克里斯蒂安当然不同意她的观点,特别是基于最近发生的红馆事件。“与世界彻底的决裂和完全的自我毁灭”是性手枪乐队的主导思想,他认为真正的朋克摇滚风绝对不是流于形式的穿衣打扮和音乐风格。所以不要试图模仿,那样形同更改一封适时适地有着适宜主人的旧信件的时间、地址、主人一样拙劣。 真正的朋克精神内核不是亦步亦趋,也无法从形式上汲取到。任何人都可以大喊“这里没有未来”,但并非每个人都敢于与世界彻底决裂,在完全自我毁灭的道路上一往无前。真正的朋克表面上是反——反社会,反宗教,反权威,甚至反人类,反对一切——但又不仅仅是反,因为“反”和“颓废”、“破烂”一样只是外壳,而内在的灵与肉是用尽全身每一分力气对全人类发出呐喊,社会应该听到他们的不满,而不是新闻里修了又补的荒谬社论。 “主流价值观是正常人群体为了美化生活、欺骗自己而共同杜撰出来的童话故事,统治阶级和权威机构联手给大众的人生下定义,而绝大部分人欣然接受,保持着一种虚妄的幸福和可笑的无知。”克里斯蒂安平静地说,“可在这令人反感的社会基调下,总会有一小部分异类和疯子用外人无法理解的狂言唾弃时代,那是对虚伪人类的厌倦,对自我生命的反思,对崇高权威的鄙弃。你知道博斯的《愚人之船》吗?问题在于,如果那些疯子才是真正清醒的智者呢?如果占大多数的正常人群体才是忽视真相、假装正常的那一部分呢?” “不,在真相到来之前,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对的,别人是错的,这是人之常情。愚人创造了世界,智者不得不活在其中。”蒂芙尼反驳道,“真正的问题在于,有时候你为了反抗权威,就不得不把自己变成一个权威。或者说,当你打败权威的那一刻,你就成了新的权威。” 这是一个无解的悖论,两人就此有过一番争论。克里斯蒂安在这一过程中曾想到一个不知在哪听说过的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群山脚下有一个富饶丰足的王国,群山之巅住着一条口吐烈焰的巨龙。恶龙贪财而好色,有一次偶然看见国王的女儿倾国倾城、姿色动人,便袭击城池掳走公主。为了拯救自己唯一的女儿,国王以整个国家作为赏金,悬赏大陆上的勇士救回公主。可是,屠龙勇士去了一拨又一拨,却从无一人生还。后来,大陆第一勇士接了这个任务,并历尽千辛万苦找到了恶龙。国王悄悄尾随,目睹他们在群山之巅决斗,第一勇士依靠其媲美海力克斯的神力杀死了恶龙。在故事的最后,杀掉恶龙的勇士看着宝座旁的金币和美人,自己也长出了鳞甲——故事就这样戛然而止,可克里斯蒂安知道,现实比故事要更残酷一些,因为当你打败权威,即使不留恋随之而来的名声和财富,人们依旧也会因你的无私举动而把你奉为更崇高也更可怕的权威。 毫无疑问,普世公司才是当今世界真正的权威,相比之下,星际联邦只是一个松散的利益共同体。“无形者”也好,“浪潮”也罢,这些都是为了反抗权威而生造出来的概念,尽管克里斯蒂安不愿承认,但他心中的某一部分确确实实知道,他们在对抗权威的时候,就已经走在了通往新生权威的道路上。当上层阶级被推翻,掀起革命的群体就成了新的上层阶级。 “博尔赫斯晚年眼瞎在撒哈拉沙漠,抓起一把沙子,走到稍远的地方,把它放下。他说,他正在改变撒哈拉沙漠,这件事微不足道,但是那些并不十分巧妙的话却十分确切,只有积累一生的经验才能说出那句话。”无形者凑在他耳边低声呢喃,沙哑干燥的电子合成声像是某种古老的魔鬼,“我的朋友,你游走在网络与现实的罅隙,你看到的惊鸿一瞥的真相会和我看到的一样吗?生命是自我毁灭的倒计时,在不断缩减的余生中,我们挣扎着立足,挣扎着生存,我们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我们的道路是正确的吗?也许从来就没有正确与错误一说,我们不知从哪来,也不知要到哪里去,我们没办法验证脚下的道路是不是正确的道路,但既然是路,总会通往哪里。或许,就只能是如此了,继续蹒跚前行吧。” ………… ………… 睦月城一如既往,到处都是摩肩擦踵的行人和粘稠潮湿的食物热气。这是一座建在垃圾堆之上的城市,大街小巷之间永远有污言秽语在阴雨连绵的夜空下飘荡。罪恶在阴暗的角落随时随地准备上演,而在布满电子显示屏和全息模特的主街道上,创口满布的社会充斥着美好新世界的陈词滥调,到处都是广告和价格心理战,大公司和精明的企业家们用媒体洗脑、用社交网络获取数据偏好,将旗下各式各样的产品通过完整一体的网络精准投放到每一个人类的终端或神经网络之中。他们躲藏在广告之后,用债务、贷款等金融手段代替锋利的匕首和无情的枪火,他们杀人不见血,其他人对于他们来说只是消费者和可掠夺对象,这就是其他人存在的意义——为他们的财富帝国添砖加瓦——大公司在黑暗中一点一滴扼死这些街头边缘人的未来。 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套上透明的塑料雨衣,下了飞船之后便徒步穿梭于睦月城的混乱街区之间。街道两旁的商店传来全息情景喜剧的笑声,城市的边缘角落时不时响起粗重的喘息和甜腻的尖叫。在这座夜之城里,人们不分白天与黑夜,二十四小时都在享受酒精和肉体的狂欢。所有人都会对如何搭配使用合成药物有一套自己的心得,相比起难以控制的现实,颠倒错乱的幻觉更能帮助他们接触现实。酒精、性爱、药物是边缘人的三大法宝,可以轻松赋予人生和世界足够深刻的意义(实际上浅显而扭曲),通过这些神经和激素制造出来的情绪,人们可以用逃避的安逸遮盖住严酷的现实。 卡特琳娜标记出来的地下黑市处于睦月城的边缘区,光从表面上看是一座由垃圾场改造而来的小商品市场,摊位上摆着的大多是稀奇古怪的古老玩意儿,从二十一世纪初的硬币到祖先传下来的二战子弹壳,这儿明面上卖的东西大多剑走偏锋,但实际上却别有用意。 真正不合法的东西是不会光明正大明码标价的,每一处黑市都有其自成体系的一套交流用语,而那些便宜得要命的古老小玩意儿就是这个黑市的交流方式。按照卡特琳娜提供的方法,克里斯蒂安带着蒂芙尼在一处首饰摊位,买了一枚2000年的硬币和一枚用破铜烂铁熔铸而成的戒指——摊主说造就这枚戒指的破铜烂铁来自二战期间的德军坦克,鬼知道是真是假——并将戒指丢给一个蜷缩在屋檐下的复制人小孩。 孩子大概十来岁,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不是茶杯犬,是正常长大的那一种。如果不是事先知情,克里斯蒂安几乎很难注意到屋檐下还躲着一个复制人小孩。在得到那枚破铁戒指之后,孩子那麻木不仁的眼神亮了一下,他迅速而警惕地扫了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一眼,随后,他的身体停止无意义的颤抖,拍了拍沾满灰尘和油渍的裤管便从地上爬了起来。 那枚铁戒指,代表克里斯蒂安要买“浮生”体验程序,类似的孩子在这个黑市里还有很多,是一整套交流体系的一部分,顾客们喜欢叫他们“飞鸽”,飞鸽传书的“飞鸽”。 “跟我来。”飞鸽打了一个手势,瘦小的身体往人群中一钻,宛如一只灵巧的游鱼。 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相视一眼之后跟了上去,飞鸽带着他们离开那个地下黑市,他们绕过满是啤酒花香味和下流语言的霓虹酒吧,又径直穿过一家门可罗雀、生意惨淡的成人用品店,最终停在一栋破败陈旧的生态公寓面前。 “四楼,404,把硬币从门缝底下塞进去。”飞鸽说完就走,头也不回,身影很快就被汹涌的人群再次淹没。 克里斯蒂安揭开透明塑料雨衣的帽子,没有理会男孩的离开。他抬起脑袋,认真打量这一栋生态公寓,脑中却不由自主联想起了母亲居住的那一栋。在这儿,破落的墙体同样散发出陈腐的气息,有几处外墙表面的砖瓦因为酸雨的腐蚀而早早脱落,深灰色的坑坑洼洼的钢筋混凝土暴露出来,就像伤疤之下的血肉。一整栋楼矗立在漫天雨雾和浑浊空气之中,克里斯蒂安没来由觉得这栋建筑是一个受伤的巨人,独自屹立在潮湿惨淡的雨夜,身体早已垂垂老矣。 进了生态公寓的大门,站在熟悉的满是脏话和涂鸦的电梯之中,克里斯蒂安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亲切。这份亲切由内而生,跨越记忆和时间,就仿佛失去的童年时光在向他招手。在疯控中心的模型里有很多是假的,但十二岁之前的绝大部分记忆是真的,那些科学家需要以自有记忆为地基,才能建造出新的大楼。 但不管真假,克里斯蒂安忽然发现自己有些怀念仅有记忆中的那个母亲,但同时,他也知道,这份怀念不仅是因为她是少数的几样真实,更因为她不再单纯的只是一个母亲,她成了一种象征符号,代表了残留过往对他的所有影响。 舞,舞,舞,他回忆起细微的过去,母亲逼他穿上妖艳的服装跳舞。 情感是无关乎时间、记忆和距离的,睦月城一直是他固有思维里的地狱,那份不喜绝非这里发生的一切糟心事,而是因为站在月球的土地上,他就不得不面对幼年的那个自己——软弱、无能为力、什么也不是。 他不想什么也不是,不,他不想。 “我不想什么也不是。”他自言自语地说,“我不想要这样,我不想。” “你说什么?”蒂芙尼疑惑地看着他。 “没有,我是说,”克里斯蒂安来到四楼,404的门板上画着一副微电路图,“做好发生冲突的准备。” 蒂芙尼愣了一下,她看见克里斯蒂安并未将硬币塞进门缝,而是打开义体眼球中的某些功能。明亮的数据流从他眼中一闪而过,他似乎扫描了门的结构,随后他前进一步,手指依次划过门板最薄弱的几个受力点,最终落在锁头之上。 在一阵悦耳空灵的电子声响中,电子锁的门闩自动弹开,k推开大门,门框边缘的铰链摩擦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诡异声响。在蒂芙尼看来,克里斯蒂安与其说是破解电子锁,倒不如说是电子锁接受了他的访问。 门开了,在门后是一个一个又脏又乱、满是尘埃的狭窄房间,睡觉用的床是一张直接铺在地板上的床垫,没有卫生间,马桶和灶台挨得很近,墙壁上满是油烟熏烤的痕迹。到处都是终端、光纤和数据线,窗户上贴着一层层酒红色的半透明薄膜,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薄膜投下暗红色的暧昧虚无。 他在不锈钢桌台上看到了一台极其复古的老式打印机,用的是早已被淘汰的三脚插头。地板上,有几条数据线有较严重的破损,有人用银色的云母带包裹破裂处,厚厚的,一层又一层,像裹木乃伊似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13章 曝光 恐慌,混乱,不现实,又来了,一次又一次,还记得吗? 幻觉,偏头痛,恐惧的乌鸦在他的太阳筑巢,一千万道幻听是坏了的收音机,一千万盒磁带缠绕成一团,白噪音沙沙作响,没有,没有终点,凌乱,无序,不和谐,汹涌的脑电波像惊涛骇浪,破体而出,心灵的啸叫挣断血肉桎梏和枷锁,有无数幻象在他耳边窃窃私语,那些嗡鸣的声音告诉他,不,是单方面阐述,它们在阐述他的思想和困惑、他的惶恐和不安、他的惊惧和彷徨。 “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血玻璃,血玻璃,血玻璃…… “为什么我会在在这里?” 木乃伊,木乃伊,木乃伊…… “这是梦中的房间,我是清醒的吗?” 打印机,打印机,打印机…… “如果这是……” “闭嘴。”他在内心低语。 “……梦境的话,”声音不依不饶地陈述他的疑惑,“那么如何醒来?”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他在内心大喊,其心灵的尖叫高达120分贝。 “这不是梦,”一千万道声音告诉他,“这是……” “闭嘴!”他压抑不住自己的心声,他大吼了出来,像是试图借此宣泄内心的压力。 突如起来的大喊吓了蒂芙尼一跳,她惊疑不定地看着克里斯蒂安,满腹困惑尚未化作言语从唇间蹦出,便看见若干道明亮的白光打在k的脸上。 她回头,白色的光源来自那些终端。 声控模式,克里斯蒂安的声音点亮了房间内所有的终端设备。 从手持式到立式,再到嵌入式,所有的屏幕似乎在得到了声音的刺激之后自发苏醒。此时此刻,无数面漆黑的屏幕上闪起白光,或大或小的屏幕上重复滚过同一行亮白色的大字——error 404 not found。 她看见他的手指在终端屏幕上掠过,指尖划过之际荡起一道道微妙的涟漪。 “404 not found,地址错误。”她听见k在她的身后自言自语,“不,这个房间,这个房间不会有错,这是一条路径,我们要找的东西就在这里,但不在这里面。” “你在说些什么?”蒂芙尼忍不住回头看他,目光之中忧心忡忡,“你还好吧?从进来开始,你的精神状态就不太对。” “我没事,好得很。”他在吼出那一声后的确好多了,那些幻听也不见了,“那不重要,陈,重要的是,我来过这里,在梦中。”他揪着头发,仔细回忆,“我站在屋子里,这些终端设备都是声控的,当时屏幕上写的可不是这一句。”他走到窗边,手指触摸酒红色的窗户贴纸,“我走到窗户前,从反射膜中看到了自己,却是以无形者的形象。”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蒂芙尼摇了摇头,眉头紧紧蹙起,“你说你在梦中来过,可是那怎么可能?我可不知道你有未卜先知的天赋。” “我早就想到的了,只是一直无法确定,我的的确确来过这里,但不是在梦中。”克里斯蒂安扭过头,脸上露出了滑稽而古怪的笑容,“是无形者来过这里,那场梦,不过是他的记忆,他的记忆被归纳到潜意识之中,记忆在我的梦境中再次被激活,对吧?” 最后的反问与其是说给蒂芙尼听,倒不如说是他对自我内心的一种诘问。在蒂芙尼看不见、也听不到的内心深处,他在那里疯狂大喊,声音歇斯底里,却带着挥之不去的困惑。他在呼唤无形者的名,可是那种早就习以为常的幻觉形象却始终不肯显露半分。 “可是这段时间你一直和我呆在一起,他不可能控制你的身体然后驾着摇滚巨星号或者搭乘任何一部飞船独自来到这里。”蒂芙尼怔怔说道,“我知道你的精神不太稳定,所以我一直有所留意,如果你独自消失太久,我也肯定会有所察觉。” “不,他不需要在现实中拜访这里。”克里斯蒂安转了一圈,指着墙壁、地板和桌台上的终端设备,轻声说道,“如果他来过这里,那么这里这么多终端,每一台终端的摄像头就是他的眼睛,而麦克风是他的耳朵,他完全可以以这种形式来访,肉身并非必要。” “你是说,黑了弗雷德·怀特的人就是无形者,是他制造了‘浮生’体验程序?”蒂芙尼不可思议地看着克里斯蒂安,“但是你为什么,我是说,无形者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是,购买‘浮生’并植入弗雷德体内的那个人或许是无形者,但制造‘浮生’的绝对不是他,否则这种软件绝对不会放到黑市上销售。”克里斯蒂安扶着额头,走到那张金属桌台边,“无形者没有回应我的呼唤,他可能此时正在浩瀚无垠的网络之内。我想,制造‘浮生’的黑客另有其人,这个房间只是一条道路,我在记忆中见到打印机……”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千万道意象在他的脑海之中恣意纷飞,一幅幅记忆影像像是某种电影片段的闪回,在这一瞬间爆发出强烈的光芒,并占据了他的所有思维。他的大脑高速运转,线索像沉船碎片一样从海底浮出水面。 弗雷德·怀特在永生酒店告别,飞车被黑客入侵出了事故,而他在弗雷德体内发现了“浮生”体验程序。黑客用的手法是一种科技和心理双重结合的巧妙入侵,对方攻破了弗雷德的心防,使其一蹶不振。可问题是,假设那名黑客就是无形者,那么无形者又是如何得知弗雷德患有ptsd?、 除非…… 他伸出右手,抚摸那台打印机,以一种近乎梦呓的语气说道:“和我说话,我害怕,这里太黑了。那样做有什么用?你又看不到我。没关系,有人说话就带来了光。有人说话就带来了光,有人说话就带来了光?” “你在神神叨叨说些什么?”蒂芙尼走到他的身边,左手抓住他冰凉的手指,“这台打印机看起来像是个古董货,它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有,这个房间里,应该有一个暗道,通向真正的黑客房间。”克里斯蒂安凝神思索道,“我们进来的时候,终端设备受声音刺激,屏幕带来了光。开启入口的关键在于声音和这台打印机,我在梦里接上电源之后,曾连续打印出同一段话。我不知道原理,但我大概知道无形者是怎么做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对蒂芙尼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同时用左手食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示意对方切换到脑电波通讯模式。一时之间,屋内忽然陷入死一般的沉默之中,在隐隐约约的空气流动声中,他蹑手蹑脚关上了404的大门,厚实的窗户玻璃和减振合金门板将一切外界声响悉数绞杀。 刹那之间,世界静得可怕,就连屏幕带来的光亮也伴随着声音的死去而渐渐黯淡。极度的宁静给克里斯蒂安的耳朵带来了不适,由于接受不了这份过分的安静,他的耳内反倒响起阵阵冗长枯燥的耳鸣,就像宇宙微波背景辐射的微小噪音。 屏幕黯淡了,那行亮白色的大字晃动着,就像风中震颤的沙堡,随后一阵数据狂风吹过,无声无息,却以沛然莫御的态势击溃每一面屏幕上的所有文字。 “error 404 not found”涣散成无数颗细小的微粒,白色的雪花在漆黑的屏幕中纷飞,风中之沙在起舞,不一会儿,渺小而微不足道的白色颗粒便重新凝聚,组成一行新的大字——whats the pot? 紧接着,屏幕亮度被调低了,像是自动进入了某种节能模式。少了屏幕提供的光源,屋内一下子就变得黯淡而迷离起来,城市的霓虹灯光洒在贴着薄膜的窗户之上,屋内满是暗红色的微光,一整个房间仿佛浸泡在红色的葡萄酒之中,所有事物都盖上了一层血一样的半透明蒙版。 克里斯蒂安弯腰俯身,从桌脚捡起罕见的三脚插头,将其插入墙壁上自制的电源插座之中。连接一旦完成,电流便顺着电源变压器涌动,最终灌入机器之中。 打印机摆在表面坑坑洼洼的金属桌台上,机器内部传来躁动的声响,他看见微型显示屏上跳出“打印准备就绪”的字样,下一秒,打印机在一阵响亮的印刷声中开始往外吞吐a4纸。一张又一张,机器像发了疯似的,每一张白色的a4纸都记载着同一段话。 蒂芙尼想要截下白纸,却被克里斯蒂安阻止了。他不知道具体的原理,便尽量还原梦中的每一步细节。他任凭a4纸从打印机出口钻出,又像落叶飘飞似的掉在地上。 直到这时,克里斯蒂安才弯腰去捡那些a4纸,手指和打印纸触摸之时传来一阵阵温暖的触感。新鲜出炉的白色a4纸,热乎乎的,带着油墨味,他喜欢这种感觉,对这种触感和味道有一种诡异的钟情。 后来,当他再回过头来思索这件事的时候,他猜测打印的纸张和纸张上的内容其实并不重要,这个房间的机关应该在于印刷时的声音大小。那些终端设备是声控的,而老式打印机那古怪的印刷声响处在一个固定的分贝和频率,终端设备可能就是检测这段频率和分贝,才会打开那道藏在床垫下的门。 在打印机开始重复印刷的时候,屏幕上的字体再次明亮,终端自动调高了屏幕的亮度,那行扭扭曲曲的英文字母爆发出了一阵闪耀到模糊的光芒。文字的白光愈发强盛,直至辉光吞噬一整片黑暗,将所有的漆黑驱逐出屏幕边界,一阵物体挪动声才从床垫附近传来。 他看了蒂芙尼一眼,让她呆在原地不要轻举妄动,而自己则小心翼翼走到床垫边,小心翼翼揪住床垫的边缘一角,低下头快速扫了一眼。 “这边,”克里斯蒂安在脑电波通讯频道中喊道,“这下面有个入口。” 蒂芙尼愣了一下,随后快步上前。克里斯蒂安已经把那张床垫彻底挪开,显露在两人面前的是一个圆形的豁口,机械闸门收缩到豁口边缘的夹层之中。有一道自动伸缩梯垂直向下,底部的空间漆黑一团,隐隐有水样的微弱反光,就像底下是一池墨水在晃荡。 克里斯蒂安想起了那个梦境的后半段,自己在不断地重复着捡纸的动作,而脚边不知何时有了积水。最终,在那个梦里,不断上涨的水位将自己吞没,直至身体溺亡。 可问题在于,他清楚地知道,无形者是虚构的,没有真正的身体,那么梦中那种溺亡的意象源自何处?是复杂的梦在为虚幻的记忆添油加醋吗?抑或,那种溺亡就发生在脚下这个空间之中? “陈,我先下去,四楼对应的下方应该是304房间。”克里斯蒂安回头对她咧了咧嘴,笑容在屏幕光源的照耀下显得苍白,“你在这等我,我好像知道了点什么。” “嘿,”女孩喊住了他,轻声说道,“你自己小心一点,好吧?” 他开始转身踩着自动伸缩梯的台阶往下攀爬,每一道台阶都是一根银白色的圆柱体栏杆,克里斯蒂安的手掌抓住其中一级台阶的时候,眼球里的扫描仪检测到其台阶材质是一种高强度的铝合金,经过热处理,具有良好的机械性能、物理性能和抗腐蚀性能。可能是由于304房间地面潮湿的原因,自动伸缩梯的栏杆有些打滑。他向下爬了四五级,在离地面约莫15米高的地方撒手,身体向着后方纵身一跃。 落地,站稳,黑色的磁力靴与房屋地面亲密接触,溅起一阵细碎的水滴。水位不高,甚至没有水位可言,只是一滩薄薄的水渍罢了,这儿的环境又湿又冷,空气黏重得像是缓缓流动的水银。 304屋内黑魆魆的,一切事物的形状模糊得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扭曲线条。他在黑暗中走了几步,冰冷刺骨的寒气扯着他的裤管,并顺着鞋缝钻进他的脚底。克里斯蒂安皱起眉头,耳边不断传来行走时带动的踩踏声,黏腻潮湿的寒气冷得像是一整排绵密的银针,麻木感宛如水蛭一般爬上他的腿脚。 “见鬼,如果再冷一点,这底下就成冰窖了。”他揉了揉冰凉的鼻尖,眼中的hud界面显示附近气温只有27摄氏度。 “你没事吧?”头顶传来蒂芙尼的声音,“需要我下去帮忙吗?” “不用,暂时不需要。”克里斯蒂安刚想打开眼睛的夜视功能,脚尖却在不经意间踢到了某种冰冷的硬物,“等等,我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撞击在密闭空间的墙壁上,形成一道道回声,“陈,底下暂时没看到活人,但我好像有了新发现。” 活人自然是没有的,但死尸却有一条。 克里斯蒂安打开眼球的夜视功能,在他的瞳孔之中,朦胧的白光从视野边缘爬了上来,没过多久便驱散了屋内所有的黑暗。眼中的世界成了一幅浅浅淡淡又模糊不清的素描画,在单一色彩的白光侵占全部景象之后,附加的色彩编辑器便如同天才画家的神奇画笔,为眼中的素描勾勒轮廓,并涂上一层最浓重鲜艳的颜料。 五彩斑斓的光明重新回归视野,克里斯蒂安眨动眼睛,发现自己踢到了一沓湿漉漉的床垫,大概由七张同一类型的床垫叠加而成。积水不深,大概只没到膝盖下方六七厘米处,自然也就淹不到最上方的那三四张床垫。 床垫散发着一股霉臭味,最上面躺着一个身体近乎赤裸的金属女孩——克里斯蒂安不知道自己还能否把她看成人类,这女孩的改造程度是如此夸张,以至于他一眼看过去根本找不到太多真实的血肉——从面容到手臂,从胸部到生殖器,从大腿到脚踝,那具死尸几乎全身都闪烁着一种冰冷的金属光泽,就连最基本的人皮都不曾裹上一层,仿佛血肉对她来说只是累赘。 或许正是因为这夸张的改造,克里斯蒂安没有在空气中嗅到任何腐臭味。死掉的女孩静静躺在床垫上,身下有黑色的类似机油一样的液体和半透明的清水流出。得益于那疯狂的人体赛博化,她既未像正常人那样腐烂,也不曾因潮湿的环境而过分肿胀以至于面目全非。她的五官神情栩栩如生,安静得像是睡着了似的,可她那修长有力的金属手指却紧紧攥着床垫边缘,就像死前曾承受了某种痛苦。 有这么一个理论,越是极端越是趋于疯狂的人,他们的表现反而越趋向于正常人。克里斯蒂安从中看到了疯狂,女孩安宁的神情只是表象,他知道如此夸张的改造绝对躲不过赛博精神病,而潜藏在这平静海面下的是疯子特有的癫狂。 可是,她是谁?这个女孩对义体改造有着极度的狂热,她有可能是“浮生”的制造者,对网络和机械有着宗教式的虔诚。那么,是谁杀了她?是无形者吗?为什么这么做呢? “你是知道的,k。”一道声音在他脑中响起,替他回答了这些问题,“别再自己骗自己了,你之前就知道,你一直知道。” 对,他现在明白了,他一直就知道,从来就没有什么弗雷德遇袭,是无形者联手张将军吹响了战争的号角,这一切不过是精心编织好的阴谋,为了推翻公司统治而不得不做出的牺牲。 “你的内心不是早就洞察一切了吗?是我杀了她。”在他沉默的时候,一只幻觉的手爬上了他的肩头,“你猜得都对,她是写出‘浮生’的黑客,但这人已经疯了,她在程序中留下后门,并发现了不该发现了,想借此勒索我们。” “所以,如果不是这个黑客出了问题,这件事我什么时候才会知道?或者说我永远也无法从你那知道?”克里斯蒂安回头,看见无形者依靠在椅子边缘,双手环抱在胸前。 “你会知道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当下这个时间点不算太早,但也不算太晚了。”无形者的所有表情都固化成那张盖伊·福克斯面具,就连声音也显得机械而单调,“程序名,浮生,一开始是我为自己准备的,失去的那些记忆存在古怪,我想借用‘浮生’看清模糊的记忆细节。后来我把它用在弗雷德身上,因为计划需要,这是计划的一部分,我和张将军制定的计划。” 伊森·张,弗雷德·怀特…… 是的,克里斯蒂安早就明白的,为什么弗雷德的ptsd不在官方医疗报告上记载,而黑客却可以对症下药,做到完美的心理入侵,他早就明白,只是一直不做确认。 一切,一切只不过是因为,抹去ptsd记录的可能就是张将军,而将ptsd记录告诉无形者的,也还是张将军。 从一开始,他们就是一伙的,可是为什么? “伪旗行动,指通过使用其他组织的旗帜、制服等手段误导公众以为该行动由其他组织所执行的行动。”无形者说,“我们需要一个借口,斑鸠就是那面旗帜,这就是为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14章 BIRD OF SORROW 克里斯蒂安带着蒂芙尼离开了那栋生态公寓,他们穿过混乱的街区,匆匆回到摇滚巨星号之上。临走前,他从304房间内的抽屉里找到了一块只读存储器,无形者说这是那名疯子黑客用来威胁他们的证据,她在“浮生”体验程序中留了后门,并偷偷记录顾客使用时所看到的景象。 在那份只读存储器中,那名疯子黑客将弗雷德记忆中埋藏最深的那一部分也挖掘出来,并以特殊的文件格式保存。一旦这份文件暴露,大众就会知道,所谓的红馆事件,从头到尾不过是一场骗局,一个更大阴谋中的一小块拼图。 “所以,那个梦,我在梦里看到的,是你故意让我看到的。”克里斯蒂安坐在餐厅中回忆先前的交谈,觉得身体有些发寒,“你想让我来找那名黑客,因为她把文件保存在ro只读存储器之中,而只读存储器未联网也未插入终端,所以你没办法远程删除。” “没错,这女人已经彻底疯了,她进行太多项义体改造,完全丧失了理智。”无形者的语气在那张面具之下显得无动于衷,“幸运的是,她的改造程度比我想的还要夸张,我做的只不过是发送大量数据至她的神经网络之中,她的大脑便有过那么一瞬间的超载。” “怎么做到的?人的大脑容量远胜于超级计算机,即使是超载,也只是一时半会儿的瘫痪。” “心理暗示,你知道心理暗示的吧?据说有这么一个实验,他把死刑犯绑在椅子上,蒙上眼睛,告诉对方即将接受失血过多而死的刑罚。在那之后,他用一小块木皮在死刑犯的手腕上划了一下,在椅子边上有一个容器啪嗒啪嗒滴着水。最终,死刑犯在恐惧中昏了过去。”无形者以一种绝对冷静的语气说道,“我的做法比这要更激进一些,我在她大脑超载的那一瞬间伪造错误的神经信号。由于承受不住海量数据流,她的身体机能和神经信号在超载之后有过短暂的紊乱。在这一段时间内,我用代码编织溺亡的幻觉,成功代替神经信号欺骗她的身体她的大脑。有时候,我们眼睛看到的、鼻子闻到的、耳朵听到的都不是真的,知觉形塑现实,现实世界不过是外部环境反馈过来的五感,我在知觉上动了手脚。” “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克里斯蒂安是这么问他的,平静的语气之下看不出愤怒的深浅,“所以,不是弗雷德·怀特遇袭才让我们决定对付普世,是我们决定对付普世才让弗雷德·怀特遇袭。” “我是你,你是我,我们有着同一样的感受。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毫无价值、微不足道,有时候我又觉得自己非同凡响、计日程功。你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老实说,我也不太确定,可能是虚荣心作祟,想证明自己与众不同,也可能是我太过于愤世嫉俗,看不惯那些大公司控制一切的高高在上的态度。”无形者低声说道,“可是有一点我很清楚,每个人都得戴上面具隐藏真实的自己,这个世界从不容许一朵纯洁无瑕的白花独自绽放。或许你是我的面具,或许我是你的面具,但毫无疑问,我们不分彼此,从来就是一体。你和我,我们活着没有理想没有目标,我们空虚、迷茫而不知去路,有些事情,有些事情我得替你做。人啊,总得抓住什么才能活下去,我们不能永远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想做的不过是用行动让我们的生命变得更有意义。” 克里斯蒂安愣了一下,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有些人有梦想,他想,他没有,梦想这种东西就像电影导演为了票房而杜撰出来的噱头。有些人有信仰,他想,他也没有,信仰是可怜虫的自我慰藉手段,聪明人的内心安宁之道,虽飘渺却现实,不高明却有效。或许,就是因为不能欺骗自己,他时常会有一种精神恍惚之感,就好像他的灵魂脱离了肉身以一种独立的存在冷眼旁观。 无形者是一个疯子,不要和一个神经病谈动机,对于疯子来说,有些事情纯粹是因为想这么做就做了,很多事件的发生从来都没有理由。克里斯蒂安自嘲一笑,想到自己在把无形者当作疯子的时候,不也把自己当作疯子吗? 对于正常人来说,生活是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要度过的一段时光,人们享受美酒、美食、美女,其打上名字标签的人生或庸庸碌碌或声名显赫,但终其一生,到头来,人们还得在没有声音、没有光亮的孤独黑暗中沉寂。但对于一些疯人来说,他们一想到生命是如此渺小,而宇宙是如此浩瀚,便感到一阵卑微、彷徨、迷茫进而开始疯狂地追寻自我、探索世界、定义人生。 可问题是,对自我的认知就像宇宙的边界,你看得到的尽头就像虚假的地平线一样根本不存在。宇宙无限,而光速有限,你看不到更远是因为大爆炸至今的时间还不足以把更远处的光线传到数万亿亿亿亿亿光年外的你的眼中,而同样的,对自我的认知也永远不会有个尽头,因为人无时无刻不在成长,无时无刻不在死去,这是命运的悲剧性,也是最基本的真理。 无形者告诉他,有部分真相就在带回来的那块只读存储器之中,他要做的只不过是把只读存储器中的内容观看一遍,然后彻彻底底粉碎里面的文件,所有红馆事件的有效证据将被他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克里斯蒂安对无形者的隐瞒感到一种无可适从的诡异愤怒,可心中的另一部分告诉他,无形者并不想隐瞒自己,只是不得不这么做,知道自己排斥阴谋诡计,并厌倦那些玩转现实、扭曲真相的家伙。克里斯蒂安不想成为那样的人,如果不是无形者,他大概永远也不会参与到红馆事件当中,把谎言变成现实,把虚构变成合理,真实的都被隐去,而自己则成为不真实的那一部分,这不是他想要的。 “人总是要抓住什么才能活下去,我想要的是什么?”克里斯蒂安坐在飞船餐厅的固定椅上,忽然想起无形者的宣言,“我们是正义的总和,我们是社会的镜子,我们是隐藏在每一张面具之下的人性。我们生而平等,天然自由,我们决不饶恕,我们决不忘记。”他喃喃自语,扪心自问,“如果你是错的呢?如果这一切是错的呢?那么,我也跟着错了。” “你在嘟囔些什么?”蒂芙尼从不远处的咖啡机旁朝他走来,手里端着两杯热气腾腾的拿铁,“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咖啡是有史以来最棒的有机悬浮液。” 她坐到克里斯蒂安边上,看见他的双手下意识正把玩着那块精致小巧的只读存储器。在飞船的内饰灯下,银白色的聚碳酸酯外壳反射出一阵阵浅显模糊的光,不刺眼,但足以引起她的注意。 “不看看里面装着些什么吗?”蒂芙尼将其中一杯拿铁推到他的面前,轻声说道,“你不是说,这件事和张将军也有关系吗?” “嗯,也好,在那之前,还有一件事得告诉你。”克里斯蒂安捏着那块只读存储器,将其举到自己的眼前。 “什么?” “弗雷德·怀特,就是斑鸠。” 咖啡杯中升腾而起的白雾在银白色的塑料外壳上凝结,他从模糊的聚碳酸酯表面隐约看到了那对眼睛,那对弗雷德和斑鸠共有的悲伤且愤怒的眼睛。 死亡与毁灭,羞愧与暴力,难以控制的羞愧与暴力,愤怒的火焰在冷漠中燃烧,悲伤的大河在死寂下流淌。 ………… ………… 光影交错,细节被放大、被投影,从一开始迷蒙一片的白光,逐渐聚焦成一个鲜明而亮丽的全息世界。这是一座高山,半山腰缠绕着的云雾像是一顶白色的草帽,落日余晖猩红如鲜血,暖红色的日光洒在氤氲叆叇的浓白色水汽之上,微小冰晶颗粒如棱镜一般折射出一道道破碎的虹光。 有一条高速公路在山间蜿蜒,像绸带,像银蛇,缠绕山体,盘旋而上。山路延伸至山顶,红色的老爷车穿梭其间,在半山腰浓郁的云雾中迷失,又多次消失在山体背后,可最终,大红色轿车沿着满是斑驳阳光的公路来到山顶,那里有一大块钢筋水泥浇筑的平台,幢幢人影或站、或跪、或躺、或跑,随机分布于平台各侧,嘴里重复着一千万句不同记忆的不同表达。 “这是浮生一角,似乎只节选了弗雷德的超我部分。”克里斯蒂安站在人堆之中,对着身边的蒂芙尼说道,“我曾经在浮生之中看到了弗雷德的本我和超我,而他的自我已经迷失,超我广场的中央有一小部分曾被他自己隐去了,他排斥我的探查,而现在……” “孩子,我想交给你个任务。” “孩子,我想交给你个任务。” 克里斯蒂安拉着蒂芙尼的手穿过无数道虚幻而不真实的人影,有一道无限循环重复的声音从平台中央传来,每重复一次,那种模糊身份的磁性噪音便消散一分。直至两人走到超我广场的中央,他们从逐渐清晰的声纹中分辨出了声音的主人——张将军。 “孩子,我想交给你个任务。” 声音清晰,却依旧重复同一句话,那道站在弗雷德面前的人影仍然模糊而虚无,就像大热天中午高速公路上因高温而扭曲的空气。就在这时,白噪音突如其来,沙沙作响,像连绵不绝的大雨,像海浪拍打岩石,像树叶在秋风中萧瑟。白噪音的出现让克里斯蒂安联想到了那种传统的收音机,在只读存储器保存的这份记忆中,那名疯黑客——“浮生”的制造者——似乎调试了某些看不见的隐藏选项。 色彩是人对光的视觉效应,由眼、大脑和生活经验交织而成。不同波长的电磁波表现出不同的颜色,对色彩的辨认是肉眼受到电磁波辐射能刺激后所引起的视觉神经感觉。克里斯蒂安渐渐明白了“浮生”体验程序的原理,波长和频率是解锁这段记忆的钥匙,如同某种隐晦的密码段。 很快,在白噪音过后,弗雷德面前的身影从模糊和扭曲中逐渐凝实,一点一滴具现化。无形的画笔勾勒出张将军的轮廓,数字色彩填充轮廓之内的虚无,身穿一套暗蓝色军装的伊森·张站在弗雷德·怀特面前,沉静的面容和枯瘦的指节栩栩如生,仿佛一个完美的复制体。 “孩子,我想交给你个任务,任务只能由我信任的人来完成。”张将军对弗雷德说,“我已经派人控制了斑鸠,但他不肯和我们合作。” “所谓控制,实际上只是绑架的文明说法。”克里斯蒂安在这里打断道,“真正的斑鸠这个时候估计早已从人间蒸发了。” “将军,您想让我做什么呢?”弗雷德的声音在这一刻响起。 “我会安排一场袭击,如果你接受的话,你将是那个被袭击的对象,我会把袭击包装成来自普世公司的一次警告,我需要给身边的人一个发动隐形战争的理由,这是第一层。”张将军不疾不徐地说道,“为了对付普世公司,我们必须得扳倒汤普森这块拦路石。第二层,从骨架上来看,你的体格和身高与斑鸠最是接近,袭击将导致你成为‘植物人’,而在这段时间内,我会让最好的医师对你进行一系列的改造,他会将斑鸠的四肢和眼球移植到你的身上,同时对你进行最精确的面部整容。由于袭击地点在地球,新闻会大肆报道你的遭遇,没人会把斑鸠怀疑到你身上。在这之后,我想让你以斑鸠的身份前往红馆窃取奥利维亚的竞选策略。” “我明白了,将军,这是双重伪旗行动,一环套一环。”弗雷德看起来并不意外,眼神依旧平静如大海,“可是即使您有办法改造我的身体,难道您还有办法改造我的思想?我又怎么瞒得过调查局干员的记忆探查?” “两种方法,双管齐下。第一,浮生,一种体验程序,可以纵览一个人的过往记忆。利用这种程序,我们可以从斑鸠的脑子中提取到他的人生经历,并对你的自我加以改造,植入那些必要的记忆。”张将军的脸上闪过一丝罕见的犹豫,继续说道,“第二,联邦调查局里面有几个曾在我的部队里服役过,他们很乐意帮我的忙,对看到的记忆内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任务完成之后,我们可以删除那部分记忆,你也可以做回你自己。但是,这项任务并不强制你接受,你有权作出选择。” “谁知道呢?将军,我没有选择,或许那件事之后,我的人生就没了选择。”弗雷德敬了个军礼,潜藏在严肃表情之下的是无动于衷的内心,“您是星际联邦的将军,本可以安安稳稳享受荣耀和欢呼,可您一直在做正确的事。我不介意您的行事手段过分激进,有战争就有牺牲,所以我想接受这个任务,我的人生已经迷失了方向,追随您是我仅剩的实现自我价值的道路。” 被记录的记忆片段到了这里便戛然而止,可是现实之中,弗雷德·怀特却在接受记忆探查时触发某种特殊的生物酶而死去。他没能活下来,这是为什么? 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相视一眼,眼中依旧残留着些许不解。只读存储器为了重置场景,从而开始驱赶外来的观测者,他们的意识被推动着,朝着外界不断后退。在他们退出之后,这块只读存储器的场景会还原到一开始的数据特征,没有人可以在观测的过程中篡改任何一点细节。 光影溃散,眼前的一整片空间向着内部中心坍缩,他们看到的那一段对话是这一片宇宙的核心。黑暗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世界边缘的落日、晚霞和云雾轰然破碎,幢幢人影散作点点微光,空气中荡漾着无数道身影的窃窃私语。 回到现实之中,张将军的全息形象不知何时已经浮现在两人面前,他的眼神依旧深邃,脸上却挂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他用的是紧急线路,经卡特琳娜判断合法之后便接进摇滚巨星号的视讯频道。 看起来,他似乎已经等待两人多时了。 “当时我没想到你会要求进入弗雷德的神经网络,不过在我们的计划里,弗雷德不该出事,调查局干员是被安排好的,曾在我的部队中服役。”张将军似乎猜到了他们的困惑,主动解释道,“那种生物酶,不是别人植入进去的,我没要求任何人这么做。是弗雷德自己,他早就盼着这么一天,他用生命让这件事看起来更加无懈可击。死亡从来不是目的,而是手段,我想,他早就厌倦了这一切,渴求解脱的手段。” “为什么这么做?”蒂芙尼皱起眉头看着他,眼神之中满是失望,“这使你和那些政客看起来没什么区别。” “因为弗雷德的心早在多年前就死了,他一直活得很痛苦,却不知如何是好。是他请求我的帮助,可我是军人,不是心理医生,我唯一会做的就是战术规划和行军策略。”张将军揉了揉眉心,叹息道,“他曾是我的部下,因伤也因冲动导致阿尔法小队覆灭而退役。当我们决定这么做的时候,他会是一张很好的悲情牌。只不过,如果他愿意好好活着,我是不会送他去执行这项任务的。” “不,你知道的,你都知道的,你明知他不会拒绝却还是把这项任务交给他,你知道为什么这道记忆片段会被放置在超我广场的中央吗?这让我想起关于超我的定义,在弗洛伊德人格结构理论中,超我是指人格结构中的道德良心和自我理想部分。”克里斯蒂安眯起眼睛,半靠在冰凉的座椅靠背上,“他觉得自己的冲动害死了一整个阿尔法小队,这次的任务,还有一整个行动,包括他那不被预料的死亡,都是他的赎罪方式。死亡与毁灭,羞愧与暴力,难以控制的羞愧与暴力,全都是他的赎罪,他和我们每个人一样痛苦,你只是利用了这份痛苦。你没要求他制造出这种死无对证的死胡同,但你能说那份生物酶就完完全全真的与你无关吗?” “什么意思?”张将军疲惫地问道。 “很简单,怀特先生是你以前的部下,你比我们任何人更了解他。”克里斯蒂安直言不讳地说道,“你知道他的痛苦,他也知道你的用意。的确,你没有设计任何后手以确保这件事天衣无缝,但是那是因为你知道弗雷德能懂你的意思。不需要直接指示,仅仅是你派他去执行任务这一点,弗雷德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给了他一个以死寻求解脱的借口。” 一阵默然,沉默在飞船内蔓延,就像虬结的树根似的缠绕张将军的喉咙。 蒂芙尼看了k一眼,又望向伊森·张的全息投影,忍不住挖苦道:“现在,我知道母亲当年为什么和你关系不太好,你的心够硬,可以牺牲任何人。” “你瞧,这就是我一开始不想让你们知道的原因。”张将军咧了咧嘴,笑容干涸而生疏,“我不想让你们感到失望,我不想当你们讨厌的人。” 蒂芙尼沉默片刻,低声说道:“可你已经让我失望了。” “是啊,没有质问,没有愤怒,”张将军的脊背佝偻着,看起来更加苍老也更加孤独,“我想,我已经彻底让你失望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15章 随机存取记忆 生命是一块随机存取存储器,在不断电的情况下,数据可以被随时读取、随时写入,但只要生命电源一旦切断,保存在这块随机存取存储器之上的所有数据都将自动消失。断电失忆,没有比这更好的形容了,死亡就是断电,就是一片漆黑,就是什么都没有。有些人死了,却还活着,因为生前的行为对周遭环境和食物造成了影响,就像部分数据在断电之前被及时转移到硬盘之中。 无形者真正高明的地方在于,他是更疯狂也更有勇气的克里斯蒂安,明白自己缺失什么,也有决心试图做出改变。他不像克里斯蒂安一样得过且过、随波逐流,而是转而追寻存在的意义和对自我的认知。无形者是个疯子,对于他来说,生命是一块随机存取存储器,他想做些有意义的事,好让自己的某部分数据在断点之前被历史的硬盘保存起来。 可什么是有意义的事呢?打倒普世公司,打倒这个暗中控制一切的庞然大物,没有什么比这更有意义,也没有什么比这能实现自我价值。好吧,也许这么说没错,但克里斯蒂安知道这不重要,更可怕的地方在于,他和无形者是一体,当无形者这么想的时候,意味着他的内心之中也有一部分是赞同的。可问题在于,即使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这么想究竟是因为他厌恶、唾弃、憎恨这个表面上日新月异的高科技畸形社会,还是因为他只是单纯地受某种极端思想的内核驱动。 如果普世公司是无辜的呢?他知道这不可能,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家商业公司不可能在光明正大的情况下逐渐掌控一切。如果普罗大众是甘愿被奴役的呢?好吧,这点倒是不过分,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从某种角度上来看,正是人们的不作为放任这一切继续朝着畸形的方向发展。 弗雷德的死让克里斯蒂安有些遗憾,却不至于让他的内心泛起太多情绪。这一点,倒不是说他的人性已经泯灭以至于完全没有同理心,而是因为他大概理解弗雷德·怀特的选择——死亡不是目的,不是因为想以死赎罪才这么做,而是因为死亡是一种解脱的手段,自责和愧疚一直蚕食着他的内心,没有比美妙、宁静、永恒的死亡来得更好的脱身之道了——正是基于人生中各种永远无法摆脱的痛苦和悲伤,这世界上才会衍生出那么多的挣扎、沉沦、堕落和不痛快。 对于无形者来说,他的动机是试图抓住些什么,活得足够有意义,可对于张将军呢?飞船内一时之间陷入死寂之中,克里斯蒂安坐在那神游九天之外,脑子里充斥着一千万种诡异的、稍纵即逝的念头,而蒂芙尼坐在他身边,张将军透过全息投影形象和她对视。两人坐在那儿大眼瞪小眼,但很快他们又不约而同把求助的目光投向k。 一时半会儿之间,竟无人说话。 安静,太安静了,世界安静得让克里斯蒂安的耳朵泛起一阵空乏、无意义的耳鸣。他低着头盯着面前那杯拿铁,咖啡尚有余温,丝丝缕缕热气从黑棕色的液体表面冒出,淡薄的气味分子像一条灵蛇似的钻进他的鼻腔之内。从这股浅显易见的咖啡香气中,他体会到了一种微妙的放大感,就好像所有的沉默、耳鸣、气味、眼神在这一刻都被拉伸至最大,以至于他为了打破这份沉默,为了扼死这阵耳鸣,为了掐灭这股香气,为了杀死这些眼神,而不得不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他害怕别人一直盯着他看,更不喜欢被人过分注视,当大家都用求助的目光望向他时,他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恐慌,就好像那目光之中有期待,而他最不擅长的就是回应期待。 这算家事吧?外公和外孙女,却被打破僵局的任务交给了他,真够诡异的,没有什么比这尴尬的场面能让人来得窒息了。没有质问,没有愤怒,或许张将军会希望蒂芙尼能表现得更咬牙切齿,更义愤填膺一点。 必须要说点什么,必须要说点什么,他想,要说点什么呢,说点什么好呢? “将军,你为什么这么仇视普世公司,甚至不惜主动以弗雷德为引挑起争端,这和‘唐卡’有关吗?”克里斯蒂安麻木地撬动唇舌,却不能理解自己嘴里蹦出每一个字。 “不知道,公司的开发计划和研究项目很多,我不知道唐卡和我想要追寻的那个东西是否有关。”张将军冲着他点了点头,看起来为场面破冰而松了一口气,“我一直告诉你们,我仇视大公司,是因为我看不惯公司俨然作为一种自治体而高高在上。但其实不是,我已经过了年轻冲动的年纪,哪还会有那种活力四射却又愤世嫉俗的热血态度呢?” “那是为什么?”蒂芙尼终于再次将目光放在全息投影之上。 当她这么做的时候,张将军也将目光从克里斯蒂安身上挪开,这让k大大松了一口气,一股如释重负的轻松感油然而生,就好像西西弗斯不必再日复一日地推着巨石上山。 “安娜,你的母亲,我的女儿,当年在普世公司工作,她和你的父亲是同一个实验室的同事,皆死于一场实验事故。”张将军挥了挥手,光影在他的全息人像边上凝聚出两张陌生的面孔,一男一女,看起来应该就是蒂芙尼的父母,“可如果我说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呢?如果我说我女儿和她丈夫的死只是既得利益者的牺牲品呢?那不是一场普通的意外,安娜生前和我关系不太好,但在出事前她破天荒找过我。她说公司一直在做一项不被允许的禁忌实验,她希望我能帮她把这件事向媒体和社会曝光。我答应她了,并联系我当时的好友新闻部部长钱德勒,而安娜决定作为线人继续留在实验室那边,带来更多的资料。” 全息投影的画面中出现一张椅子,克里斯蒂安看了一眼蒂芙尼,又看着张将军拉过那张椅子坐下,双手颤抖着插进耳鬓的乱发。他从未见过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大人物有过这么痛苦的表情,张将军坐在那儿,像在回忆,像在自责,像在后悔。 “可就在我联系上钱德勒的第二天,实验室那边就出事了,一场实验意外,巧合得就像一个天大的笑话。”张将军的脸色阴沉沉的,像是乌云郁结的天空,“我知道自己被出卖了,钱德勒对我闭门不见,而最可笑的地方在于,这些科学家在进公司第一天就必须签订两份协议,一份是附加在劳动合同上的保密协议,一份出于实验室风险考虑而起草的生死协议。”他揉了揉眉心,疲惫从破碎的阴郁中泛起,“从法律角度来看,安娜的生命从她决定泄密的那一刻就不再受法律保护,公司拥有完整的处置权。即便不触犯保密协议,只要公司想,他们大可以依据后一份协议随便编纂一个理由,并借此抹杀员工生命。” 克里斯蒂安注意到蒂芙尼的手垂在身侧,在桌子底下微微颤抖着。她的指节已经被自己捏得发白,而她的面容却出乎意料的平静,就像风平浪静的大海表面。克里斯蒂安知道那只是伪装,每个人都习惯于躲藏在面具后面,这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为了寻求安全感,而在那平静的海面之下,他相信已经有无数座海底火山已经爆发。 “所以,”她开口问道,声音竭力保持镇静,“究竟是什么实验?” “永生,安娜说,这是实验唯一的目的,而且实验进度已经极为接近预期目标。”张将军的语气因为那两个字而染上了一种诡异的魔力,“生命的诞生与陨落是自然界不变之真理,星际联邦成立之初,就有专门的伦理道德委员会针对类似论题展开辩论。永生不被允许,且不提太阳系是否负担得起无限制的人口,光是打破生死界限就有违真理。事实上,永生一旦出现,必然成为一项高昂的服务,只有少数人才负担得起。” 永生,多么神奇的两个字眼,无数哲学家和科学家都热衷于在永生不死上大做文章,生命的意义也许就在于具有抵抗自身熵增的能力和意愿。可是,谁又曾想过真正的永生已经违背了自然界的真理?存在即合理,消亡也无可避免,宇宙万物都有期限,即使是天空中的漫天繁星也只活在两次坍缩之间。就像太阳,四五十亿年后它会燃烧掉所有的氢元素,它的气体会变冷,当内部压力无法再承受外层的重力时,坍缩就会继续,直至氦被点燃,聚变成碳和氧,一颗红巨星便由此诞生。这颗红巨星将吞噬掉离它最近的水星、金星甚至地球,而当氦也被燃尽,高能紫外线将淹没周围一切,红巨星坍缩成黯淡的白矮星,太阳系内的一切生机都将灭绝。 可是谁知道呢?也许四五十亿年后,人类早就不在太阳系定居,或许那个时候,人类这一族群已经走出银河系,走出本星系群,甚至走出室女座超星系团。那是遥远的未来了,而普世公司却把一个充满可怕诱惑力的概念带到当下,就像伊甸园里的毒蛇带来了名为智慧的果子。 人类是蝗虫,掠过一切行星资源。当科技不足以支撑人类走出太阳系的时候,永生是否会是变相的自取灭亡?如果永生真的得以实现,那么基于资源因素考虑,必然不可能实现人人永生,可相比起那些天才和精英,难道普通人的大脑和情感记忆就不值得被保留吗?正是出于这类或那类的因素考虑,星际联邦成立之初,伦理道德委员会便将永生视为禁忌。 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从穹顶系统到各行各业,普世公司控制了太多东西,也隐瞒了太多东西。相比起星际联邦,普世公司才是太阳系真正的主宰。”张将军在挂断通讯前,曾像下定论似的说道,“如果没有信息透明度,民主就是一句空话。新闻部部长钱德勒的出卖让我决定打造一个通过协助知情人让组织、企业、政府在阳光下运作的、非盈利的互联网组织,这也就是我为什么支持浪潮。” 关于公司先前进行的那项永生实验,安娜未能带出太多资料便发生了所谓的意外。对于张将军来说,他能告诉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的,不过是一段简洁而引人遐想的实验介绍——所谓永生,就是自由,大自由,当意识打破肉体的桎梏,实现真正意义上的超脱,人类将完成有史以来最大的进化,成为打破宇宙真理的族群。 这是一个到处充斥着疯人、天才和发明家的堕落时代,克里斯蒂安对于普世公司的野心并不感到特别意外。一方面,高科技使得人类无需工作,也无需通过教育获得知识,人们解放了双手,也有了大把的时间浪费,可另一方面,搭载不同知识的学习芯片价格不同,普通人为学一门语言或一个科目就得花光好几年积蓄,而上流社会的精英们轻而易举就可以掌握天文、地理、物理、化学、诗歌、哲学等方面的知识。阶级固化,低生活,当底层民众被培养出惰性,边缘人士就乐于在安置区的生态公寓里腐烂,只有少数父母愿意参加干一些不合法的行当才能让自己的孩子得到更多的学习芯片。 科技的确在进步,但社会却像一滩死水一样缺乏活力。所谓的永生就像统治阶级的工具,极可能让这个社会更加糟糕。 “你怎么看?”蒂芙尼坐在原位发了会儿呆,“这一切,这一切真是太疯狂了。” 克里斯蒂安耸了耸肩,感叹道:“是啊,何止疯狂,如果永生真的得以实现,那这个世界就全乱了套。” “不过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公司或许还没成功。”蒂芙尼自嘲一笑,补充道,“当然,就算成功了,也不一定会让外界知道。” “或许吧,或许。生命和死亡,这两个东西从来都不是人类能真正理解的概念。在我看来,永生已经违背了宇宙真理和人类本能。”他犹豫片刻,轻声说道,“你知道吗?我大概能明白弗雷德为什么会在自己体内植入那种生物酶,外人或许难以理解,不明白弗雷德的动机何在,但事实上,他和很多人一样充斥着痛苦、不确定和自我怀疑,这是他的选择,我们得尊重他的选择。” “怎么说?”女孩侧过脑袋,手肘撑在桌面托着下巴。 “你知道弗洛伊德的本能理论吗?人的本能分为两种,一种是生的本能,另一种是死的本能,后者表现为破坏欲和求死的欲望,当冲动指向外部时,就有了杀戮和仇恨,而当冲动指向将内部,人们就会惩罚、折磨自己,并在极端的时候毁灭自己,以寻求死亡降临之后的最终安宁。”克里斯蒂安盯着杯壁上的咖啡渍,瞳孔因失焦而涣散,“死的本能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要摧毁秩序,回到前生命状态的冲动。死亡是生命的终结,生命只有在这时才不再需要为满足生理欲望而斗争。只有在此时,生命不再有焦虑和抑郁,这就是为什么弗雷德想要拥抱死亡,这也是为什么永生已经违背了人类本能,甚至可能把人逼疯。从生到死是一个必然的过程,一切生命的目标都是死亡,自我毁灭是人类生来就具备的本能倾向。” 蒂芙尼瞪大眼睛,沉默片刻,好半晌才諵諵讷讷说道:“我觉得……我决定还是想继续加入到张将军后续的计划当中,不是因为他是我的外公,而是因为我想为我的父母做些什么。黑暗无处不在,总在光明之下滋生,我们活着的社会看似歌舞升平,但有权力的地方总有罪恶,这个世界需要一些抗衡才能平衡。” “好吧,你知道的吧,我讨厌这些阴谋诡计和弄虚作假,我讨厌不真实,讨厌被注视,讨厌付出行动,讨厌被人期待。还记得我们在天文台看到的超超新星吗?海山二距离我们那么远,就算是光也得跑上7500年,而这甚至只是银河系的一部分。所以我想,宇宙那么大啊,我那么渺小,我那么卑微,什么也不是。其实我根本就不在乎人类的死活、社会的走向和世界的存亡,因为相比起更宏大的宇宙,人类只不过是偏安一隅的蝼蚁,装腔作势又妄自尊大,没有什么比浩瀚无垠的宇宙更能彰显我们的无知和愚蠢自负了。世界太大了,大到不真实,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从来不确定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我只知道我不喜欢坐在街角咖啡店听到人们对我们伪造的事实信以为真,我不喜欢玩弄真相就连自己成为被隐去的不存在,因为什么是真实对我来说很重要,但我更不喜欢一个人在半夜醒来却因无法排解的孤独而抑郁、恐惧,甚至抱头痛哭。”克里斯蒂安低垂眼睑,低声说道,“我想和你一起加入后续的计划当中,我不想……我害怕、我讨厌独自一人。无形者这么做是想找到人生的意义,他想给我和他一个宏伟的目标,可如果他错了呢?如果打倒普世并不能让我们感觉更好呢?我的人生没有意义,我也不想强行赋予它什么意义。我想这么做,是因为我在模型里曾有那么一刻意识到,或许我可以过上正常人一样的生活,或许我也可以得到感情、快乐和幸福,或许那种我缺失的且值得为之振奋的事物就在我身边。我以为去地球看到了草原、太阳和蓝天就算完成了某种心愿,可实际上风景并不能给我带来什么,也许一切都没有意义,但我还是喜欢那么做,因为反正没有意义的事情多了去。还记得你在天文台引用过的卡尔·萨根的那句话吗?” “嗯哼,宇宙也在我们体内,我们都是星尘构成的。”蒂芙尼静静看着他,柔声说道,“我们是宇宙了解其自身的途径。” “我们是宇宙了解其自身的途径。”他笑了笑,重复一遍,像在说梦话似的,“起初我不懂,现在我还是不太懂。如果人生能重来,我可能还会是这样子,但是我想,或许我们没这么渺小,或许我也能变得更好,我不知道,或许吧,或许,接受自己是我们一生最重要的功课。”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他想,他要替模型中死去的那两个女孩报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16章 群星闪耀时 飞船回到地球空间站,阿方索·八月一日重新回到摇滚巨星号之上。他是万千浪潮的一员,目前留在这艘飞船上暂时担任机械师。阿马雷通过全息视讯转述了张将军的后续计划,他们接下来还得去火木之间的小行星带接一个女人——知名的全息模特娜塔莉——这是计划的一部分,她是他们进入普世公司的其中一张通行证。 当摇滚巨星号离开地球驶向小行星带的谷神星,蒂芙尼正忙着和卡特琳娜一起分析汤普森办公室找到的文件。即使张将军没有要求,克里斯蒂安还是让她在终端桌面拷贝了一份,通过替换dll文件模拟加密狗运行,他从软件中得到了许多的机密文档。分析工作交由卡特琳娜,蒂芙尼决定在旅途中加入,这是她打发时间的几种方式之一。 彼时,阿方索·八月一日正在工作台捣鼓一些稀奇古怪的机械玩具,而克里斯蒂安则回到了休息舱,决定在旅途中进行一次快速的“浮生”体验。无形者保留了一份体验程序,他认为通过这种程序,他们能在一些晦暗不明的记忆碎片中浏览过往,克里斯蒂安把浮生体验程序当成了旅途中打发冗长时间的工具,无形者却很执着于探寻自身的过去。 自我认知是一条漫漫长路,他想,也许人们终其一生也找不到答案。谁知道呢?人的意识就像宇宙,我们对自身的了解就是可观测宇宙——一个以观测者为中心的球体空间——我们以为对自己了解越多,对自我的认知就越完善,可并不是这样的。生命无时无刻不在运动变化,我们的生活经历就像看不见的暗能量,促使人生宇宙加速膨胀,可不间断的膨胀又导致更多的星系将会由于而红移太多以至于它们将会看上去在视野里消失,并且不能被观测到。人生宇宙一直演化,未来可见极限——对自我的认知——却未必如我们想象的那么多。 克里斯蒂安摇了摇头,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又陷入那种无端的狂想之中。近些日子,漫无边际的幻想经常降临到他的脑海内,他除了咨询过卡特琳娜之外便没再告诉他人,他只是听之任之,就像一贯以来他对待万事万物的态度。卡特琳娜告诉他这是边缘型人格障碍的几种症状之一,包括自我身份认同混乱、缺乏自我目标和自我价值感,低自尊、持久的空虚、难以控制的情绪、被抛弃的恐惧和害怕孤独,甚至表现出解离性身份识别障碍,即无形者的出现。 “开始吧,我已经把程序导进神经网络里了。”无形者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对浮生体验程序做了一点小小的调整,以便更适合我们这种个体。” “卡特琳娜,”克里斯蒂安唤了一声,待舱壁上的灯光闪烁三下,他才继续说道,“帮我建立熔断机制,除此之外,没到谷神星就不要叫醒我。” “如你所愿。”明亮的灯光变得柔和,那意味着卡特琳娜的主意识已经离开休息舱。 他盘膝坐在床垫上,当舱壁上内置的发光二极管趋于黯淡之时,克里斯蒂安向后躺下,闭上眼睛,眼皮合上之前见到的最后一丝光亮是朦胧的白光,其边缘处泛起的柔和蓝光就像一个透明的幽蓝鬼魅。最终,浮薄的黑暗笼罩了一切,hud界面隐去,光线架构成了漆黑世界中模模糊糊的有关线条和形状的视觉残留。 很快,他睡着了,脑电波频率变快,振幅变低,快速眼动期带来的梦境部分彻底将他笼罩。没有人可以知道,在睡眠期间,当人不做梦的时候,意识是否还能意识到自我的存在。浮生体验程序从本质上来说是一种挖掘前意识和无意识的脑电波程序,当克里斯蒂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立足于一片晦涩深刻的黑暗之中,这里没有上下左右之分,也无过去未来之差,就像时空在这儿从不存在。 剔除时间轴,扰乱空间感,这是浮生体验程序的最大特征之一。克里斯蒂安站在黑暗之中,和弗雷德的记忆迷宫不同,他的记忆世界是一片虚空,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他以为自己会出现在一辆类似的老爷车上,在一场公路旅行中一点一滴追寻自我、超我、本我,可是他错了,这个地方是如此荒凉,除了远处有点点星光从世界边缘泛起之外,他几乎没看到其他东西。 微弱的星光在远处的虚空中跃动,星火飞舞之处会留下一条淡淡的光痕。无需怀疑,他知道,这就是他的记忆世界,只是模糊的背景和抽象的曲线,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那些光点,”无形者站在他的身边,“走过去看看。” 克里斯蒂安斜睨了他一眼,随后一步迈出。刹那间,天旋地转,一次迈步就好像跨越了无尽的时间和空间。他出现在那些星光附近,梦境并不遵循近大远小的规则,那些光点和他在远处看时一样大小,但直到靠近这些调皮的星光精灵,克里斯蒂安才意识到那些光点并非什么发光体,而是无数个原子。 电子绕着原子核做不规则旋转,在轨道和轨道之间做量子跃迁,或上或下。在现实中,任何物质的化学性质都有其电子轨道决定,但在他的“浮生”中,不同原子的不同电子轨道决定了记忆碎片呈现出的破碎画面。 当大脑被动了手脚之后,他的记忆已经支离破碎,就像透过一面满是裂痕的镜子观望世界。这一系列光亮而残破的静态画面就是他的过往残留,在克里斯蒂安接近这些星光的时候,密密麻麻的星光将他包裹,围绕着他上下纷飞。 这是一幅神奇的画面,电子围绕原子核做不规则旋转,而电子和原子核构成的原子又围绕着他的意识做不规则旋转。记忆原子同样在轨道和轨道之间做量子跃迁,有部分记忆原子不经意间触碰到他的肌肤,记忆深层数百张照片便如跳帧播放的定格动画在同一秒钟挤入他的感官体验。 跃迁,跃迁,跳跃性,非连续性,定格动画,记忆,记忆画面…… 持久的空虚,难以控制的情绪,被抛弃的恐惧,害怕孤独,害怕一个人,害怕,害怕失去……纷飞的情绪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一口气全涌了上来,随之而来的还有记忆画面,无数个记忆碎片组成的画面。 “妈妈,我不是故意要惹你伤心落泪。” 猩红如血的连衣裙,黑色的皮质高跟长靴,还有破了几个小洞的吊带袜,母亲躲在角落抱头痛苦,7岁的他穿着破旧的连体服,惶恐不安,不知所措,小脸满是泥灰污渍。 “你在宇宙中会孤独吗?你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听众,我们能当朋友的吧?如果你也能和我说说你的心事就好了。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会希望自己根本没有出生到这个世界上。” 背脊颤抖,痛苦不堪,躲在生态公寓楼下的垃圾堆旁,12岁的他瑟瑟发抖,抬头和夜空中依稀可见的地球说话。蔚蓝色的星球没有回应他,他只能一个人自言自语。 “克里斯蒂安,后厨还剩下点意面,活儿都干完之后你可以自己挤点番茄酱。” “谢谢老板。” 狼吞虎咽,双眼紧闭,幻想自己盘中的意面加了香肠和培根,8岁的他捧着一个满是油渍的金属餐盘,蹲在后厨角落大口吞咽,廉价的饱足感在想象的美味中化作一个饱嗝,将他推向孤独的深渊。 “酒吧的顾客们说今天是母亲节,有一个好心的先生给我了一朵塑料花。送给你,妈妈,母亲节快乐。” 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母亲坐在床垫上一个劲儿冲着空气傻笑,地板上躺着一个使用多次的皮下注射器。11岁的他将那朵永不凋零的塑料花朵插在母亲耳边,窗外阴沉的云招来一阵酸涩的雨,他跳了今生唯一一段自愿的舞,那朵永恒的塑料花至今存在于何处? “孩子,我是个生意人,虽然从事的是非法交易,但我也是讲信誉的。我不会欺瞒顾客,有些富豪喜欢将自己衰老的身体部分更换成真人的,所以我给你一个合理的价格,少一个肾脏你不会有太大影响,如果你不满意,我可以免费为你更换一个简陋的机械肾脏。” 这是一段罕见的记忆,发生在12岁离家之后。克里斯蒂安从记忆原子中清醒过来,他隐隐约约记起了那个交易者,不知道自己遇到那人是幸运还是不幸。诚如那个家伙所说,黑商给出的价格的确公道,12岁离家的他身无分文,在遇到张将军之前靠的只是一次次出卖身体器官快速换取金钱。 他的身体进行过多项义体改造,可这些改造却不是因为他的意愿如此,而是生活让他不得不如此。他的身体有多个器官是残缺的,后来便在日积月累之中逐步替换成了更先进,也更稳定的义体部件。 “这就是我的人生……” 克里斯蒂安低垂头颅,注视着神经网络虚构出来的双手,上面的掌纹清晰可见,仿佛命运划下的符号。可就是这双手,就是这手也不是真正属于他自己,他的双手也是人造的,类似弗雷德·怀特那样的金属手臂,区别在于他裹了一层仿真的人皮。 “k,你看那边,”无形者已经在这方黯淡世界中消失,声音却出现在他脑内,“有一份记忆,有一份记忆似乎不太一样。” 伴随着无形者的声音刚落,一条手臂从克里斯蒂安的胸膛穿了出来。k愣了一下,发现那是无形者,他正在指着其中一个记忆原子,食指随着原子飞舞而在虚空中划动着。 这画面荒谬、滑稽而可笑,但这里是梦境,神经网络和意识世界的灰色地带,一切即使再古怪也有可能发生,限制入局者的只有想象力。 克里斯蒂安见到了无形者所指的那个记忆原子,在这个记忆宇宙中,无数原子就像群星一般围绕着他浮浮沉沉,不规则旋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必然的,因为他是自己身体和意识的主人,是这片记忆宇宙的核心。基本所有的记忆原子都将发光发热,并围绕着他飞舞。除此之外,在稍远处,还有一些记忆原子是不做旋转的,这是很好的区分记忆的方法,那些不做围绕着意识做旋转的记忆原子都是疯控中心植入的记忆。 可是,无形者所指的那个记忆原子却有所不同,那个记忆天体围绕着他的意识做旋转,却不发光也不发热。如果要在浩瀚星海中找一种比喻的话,那么它既不是恒星、红巨星、白矮星、超新星,更不是反射恒星光芒的行星。对于克里斯蒂安来说,它只能是一颗流浪行星,即被放逐的没有恒星眷顾的行星。 那个记忆原子,就像流浪行星一样,是个孤儿,在恒星系统诞生的一片混乱中被流放到远离母恒星之地,从此在永夜之中流浪。 克里斯蒂安尝试用意识虚构出的手指触摸那个记忆原子,可是没有任何画面传递进来,他的意识接触到那份特殊记忆就像碰到了一面无形的透明保鲜膜,一股诡异的弹力将他的意识震开。对于流浪行星来说,红外传感器可以让人类在黑暗宇宙中发现它们,可对于这种像流浪行星一样的记忆原子,克里斯蒂安一时之间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让我试试。” 无形者的右手从克里斯蒂安的胸膛探出,像拉面一样朝着虚空中的特殊原子延伸。克里斯蒂安知道这时如果能从第三人称视角看自己,那么他现在的模样一定不比异形好到哪里去。 虚空中,无形者的右手触碰到了漆黑的、不发光的记忆原子,两者在近距离碰撞,可那个记忆原子却像幽灵一般直接穿过,就像双方压根就是不同位面的不同投影似的。但克里斯蒂安还是从中看出了差别,当他触碰那个原子的时候,记忆将他弹开,而当无形者接触那个原子的时候,他的意识却与那份记忆穿插而过。 “这不可能,如果这个记忆原子不属于我们,那么它必然不会围绕着意识做旋转。”无形者的脑袋从他的右肩处钻出,“可如果这个记忆原子属于我们,那么它就不可能抗拒我们,不让我们进行观测。电子的确在轨道和轨道之间跃迁,这就说明这个原子的确蕴含记忆画面。” 克里斯蒂安扭了扭脖子,心想这下可好,自己又成了一个双头巨人。可诡异的是,他的内心并不对这种场景感到反感,恰恰相反,他感觉到一种浑然一体的和谐。 和谐,和谐……他忽然想到了,这是神经网络和意识世界的灰色地带,这是梦境的一部分,这里的一切都不能常理来揣摩。 “或许,或许我们应该一起试试。”克里斯蒂安以一种近乎梦呓的语气说道,“在现实之中,我们是一体,但在这里却是未必。你和我,只有当我们叠加起来的时候,才是一个完整的整体?” 他其实一点都不确定,就连得出推论的时候也充满自我怀疑,但无形者认可了他的观点,这的的确确有可能。问题是,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份记忆是特殊的?就好像有人把它隐藏了起来,轻易不让外人洞察。 克里斯蒂安伸出手指,心想也许自己很快就能知道答案。无形者把虚构出来的“头颅”、“手臂”都缩了回去,他以完整的形式与克里斯蒂安叠加在一起。他们行为一体,共同接触,两份相似却略有区别的人格意识在同一时间触碰到了那个特殊的不发光原子。 量子跃迁,电子围绕着原子核做不规则旋转,原子围绕克里斯蒂安做不规则旋转。当意识与记忆原子接触,刹那间,一道乳白色的耀光从不断探索的原子内部爆发而出,如同宇宙大爆炸掀起的气浪,将克里斯蒂安彻底淹没。 那是一份记忆,特殊的记忆,却非普通的静态画面,而是在接触之时爆发出了无数道的光亮,每一道光亮都涌动着记忆的碎片,每一份碎片构建成了一个更宏大的记忆画面。不,画面已经无法形容这份记忆,画面是存在于二维之中的三维,而眼下似乎只有用全息记忆场景来称呼才能形容如此逼真的记忆片段。 那份记忆,起源自婴儿时期,那个时候的他尚在襁褓之中。有一个女人在他的耳朵边唱歌,幼小的他没能完完全全记住那张人脸的模样,但是一种异样的温暖却在他的心头流动,就像冰天雪地之下暗涌的温泉。 “if you iss the trn 若你错过了我搭乘的那班列车 you will know tha gone 那就是我已独自黯然离去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iles 你听那绵延百里的汽笛 hundred iles, a hundred iles…… 一百里又一百里载我远去……” 那个女人在唱《five hundred iles》,他看不清人脸,只有隐隐约约的轮廓,但朦朦胧胧之中,一种蛮不讲理的直觉告诉他,那个女人不是他的母亲,不是玛丽·凯勒,不是记忆中那个不眠之夜的舞女。 可是,如果那个女人不是他的母亲,那他为什么会……会这么……想…… “操,”克里斯蒂安擦了擦脸,莫名哽咽道,“在梦里也会哭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17章 混沌之初 天旋地转,记忆场景在一瞬之间溃散成一千亿枚记忆碎片。画面如镜子一般片片碎裂,无数枚记忆碎片伴随着画面的旋转而围绕着视野中心转动,就像一个漩涡,就像一团不断搅拌着的浆糊。 歌声正在远去,却又以另外一种诡异的方式拉近。当漩涡停止旋转,浆糊似的记忆碎片一点一滴凝滞。人物、场地、背景自下而上慢慢生成,记忆碎片沿着抽象的线条填充形状,就像铁水浇铸在一整套的模具之中。最终,场景演化,时空的不连续性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还是有人在唱歌,还是一个女声,还是同样一首歌,可是唱歌的嗓音不同,时间点不同,就连记忆的清晰度也不同。这一次,出现在克里斯蒂安眼前的是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女子,以记忆中的第一人称视角看去,她正抱着懵懂无知的自己,姣好的面孔之上有一双失焦的眼睛,克里斯蒂安从中看到了犹疑和恐惧。 女人在发呆,嘴里下意识哼着歌谣。与先前那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不同,白大褂女人的歌声有些跑调有些平淡无味,包括她搂抱婴孩的动作也生疏得好像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做。起先,克里斯蒂安听到自己在嚎啕大哭,后来才在歌声中渐渐止住哭泣,他开始打量周遭环境,以一种纯真、好奇的眼神转动视角,就好像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婴儿都会做的那般,万物在他眼中都是那么的有趣,又那么神秘,仿佛冰冷的世界面纱下藏着另外一层神奇的本质。 这是一间生物安全实验室,在她身后,生物安全柜的玻璃明亮而整洁,在灯光的照射下反射出女人的背影和另外一个男人的身形、面容。克里斯蒂安在一次视角移动中,从玻璃的反光面上看到了自己,那个时候的他已是一周岁左右,可真正令他在意的却不是那个牙牙学语的自己,而是那一男一女。 “安娜,这是你的新工作。”男人坐在一张转椅之上,庞大而臃肿的身躯深深陷在扶手与扶手之间,“照顾好这个孩子,只要他能活一个礼拜,管理层就答应给你一间属于自己的实验室。” 说这话的男人体型庞大,身材肥胖,活脱脱像颗涨了气的气球。不知是因为脂肪储备过多,还是人体胶原蛋白过剩,男人脸上和手臂上裸露出的皮肤油光发亮,就像抹了无数层保湿护肤品似的。 婴孩状态的克里斯蒂安躺在安娜·张僵硬的怀抱中,他好奇地打量世界,当那名巨人一样的男子说话时,他将视线投向那个上司似的男子,而当安娜说话时,他又将好奇的目光投向那个女人。 伴随着视角的挪移,克里斯蒂安能看见,并清晰地能感受到这似乎是安娜·陈第一次抱小孩。如果眼前这个安娜就是那个安娜的话——蒂芙尼·陈的母亲——那么这一定是很早之前的事了。在这份记忆中,抱着他的女人是如此年轻,又如此有朝气,以至于和先前张将军投影出来的全息人像有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质。 “可是,先生,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安娜保持着同一个搂抱姿势,身体僵硬得像是大理石雕像,“实验组现在看起来很健康,可如果实验真成功了,对照组要怎么办?” “别问我,我不知道,估计会永远冻起来吧。”肥胖男人摆了摆手,短小而粗胖的手指滑稽得像是地里长出来的胡萝卜,“不过我想,只要我们成功了,我们便利用科技完成了医学和上帝都不可能完成的奇迹。告诉我,安娜,你相信人类有灵魂吗?” “不,我不相信,我信仰创生之柱,并不笃信传统意义上的宗教。”安娜摇了摇头,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人类没有灵魂,只有意识,而根据orch or模型来看,所谓意识不过是大脑神经元微管中量子引力效应的结果。” “既然这样,你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肥胖男人微笑着说,“我的意思是,信则有,不信则无,如果不相信神的话,就算再糟糕,死后也不会下地狱。死亡只是自然之身的解体,要知道,我们是在救这孩子,而不是害他,这是管理层的意思,也是夫人的愿望。” “薇薇安——”安娜注意到肥胖男人的眉头皱了一下,连忙改口道,“我是说,夫人还好吗?我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上次看到夫人的时候,她已经虚弱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脸色也差得很。” “夫人……夫人已经死了,代理人说的,她的身体本来就先天不足,产后抑郁更是击垮了她的求生欲。”肥胖男人一脸惋惜地说,“悲伤、绝望、空虚、孤独对她来说都是代价高昂的情绪,哭泣和郁郁寡欢对我们来说是宣泄的正常途径,对她来说却是慢性毒药。” 代理人?克里斯蒂安怔了一下,他听说过代理人,那是个外表永远固定在30岁上下的儒雅男子,似乎从普世公司创立之初就已存在,其职务主要是为从不露面的创始人传递决策信息。普世公司的组织架构与普通公司不同,ceo由公司人工智能“红皇后”担任,而监事会由隐秘的创始人直接任免,并负责监管、上报公司内一切事务。 代理人只有传递信息的权力,基本上就像古时候的信使。每个人都知道普世公司的当权者是谁,人们知道是“布鲁斯”发明了穹顶系统,并为社会带来了廉价的复制人劳动力,可人们知道的也仅仅局限于此。世界上有成千上万个布鲁斯,蝙蝠侠就叫布鲁斯,李小龙也叫布鲁斯,对于创立普世公司的“布鲁斯”,人们只知道这么一个名字,而真正的细节淹没在大众和媒体司空见惯的猜测之中早已难以辨明真假。 然而,即使是代理人也是神秘的,除了那些普世公司的高层之外,几乎没有人知道代理人长什么样,新闻媒体对于此人的报道永远只能停留在幻想的表面。代理人就像布鲁斯的“影子”,只在管理层面前露面,却和他的主人一样习惯躲避记者的闪光灯和媒体的视线。 “我竟连再见她一次的机会都没有……”安娜低头看向怀中的孩子,呢喃道,“实验,这个实验,可一定不能失败,这是她留给世间唯一的礼物了。” “你能这么想自然很好,但别太偏执了。”肥胖男人费了好大劲儿才从那个转椅上站起来,“实验不是不能失败,我们可以接受一定次数的失败,可我们不能一无所获而轻言放弃。”他晃晃悠悠地迈着短小的双腿,朝着气密门的方向蹒跚走去,“哪怕是实验的一小步,对我们来说也算是人类的一大步,只要能治好这个孩子,我们就创造了历史。”他头也不回地说,“人能活多久呢?我们是在和阿努比斯做交易,能做的不过是让称重仪式上的羽毛更重一点。” 记忆场景到这戛然而止,画面最终定格在安娜那张哀伤而又疲惫的瘦削脸庞之上。下一秒,眼前世界再次旋转,待记忆漩涡再次凝滞,呈现在克里斯蒂安面前的还是安娜和那个肥胖男人。 她依旧抱着自己,只是姿势不再僵硬,反而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柔和。似乎照顾孩子也是一种熟能生巧的活儿,克里斯蒂安再次躺在安娜的怀中,就像躺在一块温暖的半融化的黄油里,一股淡淡的困倦正从宁静的臂弯中袭来。 “先生,我失败了,那孩子没能活过一礼拜。”安娜一脸愧疚地说,“今天一早起来,我就发现他已经彻底断了呼吸,应该是在睡梦中死去的,我不知道哪里出错了。” “无妨,我们还有机会。”肥胖男人抓了抓卷曲的头发,似乎早有预料,“照顾好现在这个孩子,管理层给你的承诺依旧有效。” 死了?如果那个孩子死了,现在这份记忆又是以谁的视角?克里斯蒂安愣住了,他洞察了隐藏起来的过往记忆,可这记忆非但不能解惑,反而令他更加疑惑。甚至于,他开始怀疑起这些记忆是否真正属于他。诚然,这份特殊的记忆以黯淡无光的原子形式绕他旋转,从某种意义上,这就是他的记忆没错,可如果他不是他呢?如果他只是某种衍生品,或者某种混合产物呢? 浮生若梦,记忆场景还在上演时空的非连续性,一连串的画面不断闪烁着、串流着、叠加着,像连环画一般在克里斯蒂安的脑海中播放。 “对不起,先生,我又失败了,那个孩子死了。” “继续尝试,照顾好现在这个孩子。” “先生,我失败了,他死了。” “继续实验。” “先生,我失败了。” “继续。” 失败,继续,失败,继续,失败,继续……年复一日,日复一日,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在无数个记忆事件中,他在记忆场景里见证了安娜的成长和肥胖男人的衰老:曾经青涩的白大褂女人逐渐成熟,她的发型在时间长河的流逝中有过几次改变,更短也更凌厉一些;而那个肥胖的男人在岁月中终于停止横向发展,他也变了不少,最明显的还是那具庞大臃肿的身体——男人可能曾决心减过肥又做过抽脂手术——松弛而发胀,就像一颗漏了气的皮球,就连他的肌肤也不再如多年前那般油光发亮,反而松松垮垮得像披了一件人皮缝制的大衣。 克里斯蒂安不知道时间流逝的具体数值,从某种意识上来讲,时间只是一种共有的集体幻觉,自从人们意识到时间并给出定义,人们便发明了时间。他所看到的,不过是一次次对话和一次次变化,所有的这些潜移默化都是时间最直接的表现。克里斯蒂安没法判断距离第一次对话已经过去了多久,时间对待每个人不同,有些人显老,而有些人却一如既往的年轻,光从外表的变化上很难看出时间的流逝,更别提先进整容技术在维持年轻外貌上做出的贡献。 他知道的不多,他只知道安娜已经提起过七十八次“死亡”和一百零九次“失败”。(有时候,她不会说“死”字,有时候她会说得含蓄一点,她会用“他走了”来形容死亡。)在所有的这些浅显易见的变化中,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和重新开始算不上什么,失败的实验就像凤凰涅槃,每一次死亡都是新生,每一次实验的失败都为未来的某一次成功奠基。 记忆场景到此为止,克里斯蒂安从那枚黯淡无光的记忆原子里清醒过来,到最后他也没能见证实验成功。但是他想,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否则现在他不至于活下来存在于这里。 回想起刚才看到的画面、听到的对话,克里斯蒂安情不自禁皱起眉头,却一点儿都无法理解记忆中为何会有这么一段段对话,而那所谓的实验究竟指的又是什么。 是永生实验吗?看起来可不太像,那个时间点似乎在很早很早之前,以至于那个时候的安娜·张看起来就像初出茅庐的菜鸟,如果不是恰好在张将军那见过全息人像,他准把记忆中的那个安娜当成某个同名的实习生。 可是为什么会有这么一段段稀奇古怪的记忆呢?为什么这段记忆在一大堆记忆原子中又以如此特殊的形式存在着,就好像有人存心掩盖某种真相?为什么他连自身的存在都无法把握?为什么,为什么一时之间就有了这么多为什么? 混乱,疏离,荒诞,不现实,缺乏自我,自信心低落…… 他忽然想起一种机械性的看法——古怪的记忆令他开始胡思乱想,纷纷而至的杂念再次勾起了他的自我怀疑——在微观层面,原子扣去电子和质子之后剩下的仍是大比例的虚空,原子核所占据的那一部分相比起一整个原子就像一粒砂石与一片沙滩的区别——不,不能这么想,不能——既然组成原子的绝大部分都是虚空,那么组成宇宙万物的究竟是什么——停下,克里斯蒂安,停下,不能再陷入这种没有意义的幻想了——人类以高等智慧生物自居,可早在两千多年,古希腊的德谟克利特就知道我们和路边的石头没什么两样——卡特琳娜告诉过他,他其实没有抑郁症,边缘型人格障碍很容易被误诊,他的抑郁表现只是其中几种临床表现之一,他的抑郁不是持久的,他不能再想了——从微观层面来看,我们皆由原子组成,我们的躯体、血肉、毛发、骨骼是如此空虚,什么也没有,以至于我们是如此虚无,如此空洞——沉寂,空泛,孤独,什么都不是的状态,糟糕糟糕糟糕糟糕,为什么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维——虚无,无尽的虚无,虚构的不满、长期的空虚和孤独一直都在,从不以时间为转移,也不以所在的环境为转移——快,想点快乐的事,快乐快乐快乐快乐快乐,什么是快乐,我快乐吗——星空,对,他在蔓生都会的天文台和蒂芙尼看星空,超超新星多明亮啊,像夜里的太阳,美极了——我很快乐,我高兴极了,我兴奋得要死,死,死,死,操,伊壁鸠鲁的死亡观——我们活着的时候,死亡还不存在,当死亡来到的时候,我们又已经不存在了——伊壁鸠鲁只是不敢承认死亡的弱者,我在记忆中死了多少次,不,我不要思考死亡,星空,宏观的快乐,我要继续想星空——星空是星光的历史绘图,光谱线之间的暗纹就像条形码,告诉人们其他星球的大气组成——很好,很好,稳定下来了——更重要更神秘的是充满暗物质的隐匿宇宙,比熟知的宇宙重六倍,既不发射也不反射更不吸收任何光,我们知道它的存在是因为它的重力吸引了所有的星系,并让星系内的可见恒星加速旋转——我是宇宙了解自身的途径,现在,我要控制思维,停止思考,想点更快乐的事,我要停下了——在地球那家酒店的浴缸里,他搂着蒂芙尼那雪白精致的胴体冲刺着,快感的浪潮一波接一波,直至洪水决堤,淹没神经…… 克里斯蒂安吐了一口气,眼神漠然,所有多余的情绪悉数敛入瞳孔深处。生平第一次,他控制了自己那漫无边际的幻想与妄想,情绪风暴在心中渐渐平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爬了上来,他感觉好极了。 他将手掌插入胸膛之中一阵搅动,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他感觉到无形者完全不存在,就好像受到思维剧烈波动的影响进而涣散,或者说分崩离析成一块块不可见的碎片,并与他的意识暂时融合。 直至这种混乱已经远去,片刻过后,无形者的声音又回到他的脑中,克里斯蒂安又感觉到了另外一个自己的存在。 “你怎么看?”他问,“关于那个实验,还有那一次次交谈。” “我觉得我们发现了某种难以理解但至关重要的关键性证据,这段记忆就像地质层中发现了古老的人类化石,是进化论中缺失的一环。”无形者的语气依旧冷静和缓,似乎刚才的思维风暴和情绪冲击没对他造成任何影响,“这样一来,就有很多事情解释得通。可问题是,我们究竟死了多少次?为什么我们会死去?玛丽·凯勒是我们的母亲吗?” “我想,这些问题的答案,只有等到我们骇进普世公司,才有可能解惑了。”克里斯蒂安疲惫地说道,“普世公司在打什么算盘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咱们务必得让那些眼高于顶的家伙明白,他们惹错人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18章 宇宙如我 一体式工作台之上摆着三架蛛式机器人、数只飞蝇无人机和一大堆残缺不全的机械小人。无法用“角斗”或者“相扑”这样的字眼来描绘眼下的场景,在工作台上,机械小人体型臃肿,外表闪烁着银色的金属光泽,就像浸泡在水银流体中的横纲。 它们的对手不是彼此,而是那三架拇指大小的蛛式机器人以及空中飞舞着的迷你无人机。就像古罗马斗兽场中发生的那样,横纲机器人以相扑的方式在和对手周旋着,脚边满是同伴的断肢残臂。 双方的决斗方式是一次又一次的冲击和碰撞,蛛式机器人体型虽小,外表也不起眼,可在抗击打能力上却是一把好手,而相比起采取防守策略的蛛式机器人,飞蝇无人机仗其机动性,在空中飞速盘旋着,一次又一次对着横纲发动冲撞。 一场有意思的测试,就像一个微型的人类社会,暴力对抗暴力,蔑视应对蔑视,斗兽场里的表演者没有意识,更不曾察觉自己只是某种玩物,由更高更大的存在掌控着。 尽管蛛式机器人和飞蝇无人机不占体积优势,可是每一次冲撞中,内部电路因冲击而短路、瘫痪的反而是横纲。这场有趣的竞技是一场独特的测试游戏,当横纲和蜘蛛、飞蝇殊死搏斗的时候,阿方索·八月一日身体前倾,戴着一副翻盖式护目镜死死盯着后两者,就好像试图用目光穿透金属外壳看到内部电路的运转似的。 金钱能买到知识——足够多的技能学习芯片——可是金钱买不到创造力和想象力。一个优秀的机械师就如同一个优秀的黑客,需要的不仅是生搬硬套脑海中的知识,还要懂得如何把大脑深处孕育的新奇想法付诸实际。 当今社会将这种构思转换成现实的能力称之为“变现力”,衡量一个人才的标准不是看知识储备的多少——因为知识不需学习就能大量累积——而是看那个人是否能拥有足够丰富的变现力。变现力是一个水平能力值,变现力越高,便意味着现实产品和理论设计图的差距越小。 阿方索·八月一日是一个挺不错的机械师,在机械师行业工会的考核成绩单中,他的想象力虽然只有b级,可他的创造力和变现力均达到a级,这意味着八月一日有着极强的动手能力。 从地球空间站到小行星带,一路上他都忙着为克里斯蒂安的骇入工具套上一件灵活、轻便的外衣。在这场测试游戏里头,他的目的是检测蛛式机器人和飞蝇无人机的抗震能力,而横纲机器人是他惯用的测试伎俩。一旦测试通过,封装完成,作为骇入节点的工具便有了远程操纵和自主行动能力,这在之后的入侵普世行动中会派上很大的用场。 工作台上的竞技仍然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八月一日全神贯注、一动不动地盯着金属外壳,内部电路情况通过那副翻盖式护目镜落入他的眼里。飞船里的温度有些偏高,而他看得又是如此投入如此认真,以至于他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鬓角已被汗水打湿,更不曾发觉克里斯蒂安不知何时起就站在他的身后,像个沉默的鬼魂,一言不发,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宛如发生古罗马斗兽场里的机器大战。 如果一个人对他所从事的工作充满热爱,那么他总能在枯燥之中找到乐趣。不,也未必一定就是枯燥,克里斯蒂安心想,或许对于阿方索·八月一日来说,干这活本身就不枯燥,不是每个人都像自己这样对万事万物无动于衷又提不起任何兴致。 能集中心神专注做一件事的人是幸福的人,能灌注满腔热情去做一件事就有了热爱生活的途径,克里斯蒂安羡慕那样的人生,可他和生活之间隔了一层玻璃,无论看得如何清楚也无法直接触碰到它。那就好好努力啊,热爱生活,积极向上,新闻媒体和畅销书作者总是喜欢灌输一些美好的心灵鸡汤,并恣意妄为地夸大一整个社会最光鲜亮丽的那一面。可是啊,又有谁想到,如果笑容要发自内心还要不经过大脑下指令,那么悲伤的人是无法付出努力的。 如果,如果他能像八月一日那样专注地热爱一件事,成为梦想和激情的一员,他就不会再把生活当成一件可怕的事了。他可以摒弃那些无端的幻想和妄想吗?他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好好活着吗?或许那一天会到来,而到来的时候,庞大的杂念再也压不垮他的思想肩膀,但更大的可能是,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生活不过是被生活。 他隐约记得,似乎是荣格曾说过,如果没有悲伤与之平衡,“快乐”这个词便失去了应有的意义。倘若那个家伙是正确的,那么悲伤是快乐的阴影,追逐快乐本身就是一种背离,而所有的人类,再怎么挣扎也不过是情绪的奴隶。 没有打扰阿方索·八月一日的工作,克里斯蒂安悄然离去,又顺着绝缘单梯爬到舰桥中心。在那儿,蒂芙尼正端坐在座椅上,只留给他大半个后脑勺、一头乌黑发亮的短发和被光影镀边的曲线。 在来的路上,他多次想起安娜和那个面容模糊的女人,还有那首歌——《five hundred iles》,那首歌怎么唱来着?若你错过了我搭乘的那班列车,那就是我已独自黯然离去…… 蒂芙尼同样没注意到他的到来,她正专注于分析手头的数据。克里斯蒂安犹豫了一下,静悄悄走到她的侧后方,看着终端的光影打在她的侧脸之上,将那光滑的肌肤和柔和的五官轮廓晕染得一片迷离。 莫名其妙的,克里斯蒂安从那些光线中看到了抽象主义的画作,进一步,他的思绪又从模糊的线条和形状上跳跃到更生动形象、更血肉丰满、更真实具体的雪白胴体。 大汗淋漓,汗珠顺着腰线淌下,洁白细腻的胸脯在灯光下反射出一阵炫目的光…… 他没来由想到了女孩的美妙裸体,蒂芙尼有几次说他表现得就像个性瘾患者,而卡特琳娜却以一个心理医生的角度告诉他,那些苍白纯粹的欲望只是内心空虚的外在表现。在他看不见的某处,这种极度的空虚和孤独转化为一种身体上的亢奋,而亢奋聚焦到生殖系统上,妄图通过快感缓解孤独,就像快乐试图填满悲伤造成的缺口。 好吧,他做出了决定,在一阵胡思乱想之中,回归最开始思考的那个问题,他决定暂时不向蒂芙尼提起浮生体验程序之中的所见所闻。记忆的冰山一角只有只言片语,至少目前这点细枝末节还不足以让人谈起。 女孩还是未发现他的到来,克里斯蒂安又走近几步,心里却感受到一种无处可去、无处可藏的迷失感。当所有人都专注于手头的事情,他却像孤魂野鬼那样晃荡着,这种感觉令他有些无所适从,就好像他是透明的空气人,被忽略了,被无视了,无关紧要,无足轻重。然而,庆幸的是,飞船已经与港口对接完毕,现在他可以扯着任务的名头理所当然地打断女孩的沉思。 “陈,得走了。”克里斯蒂安走到蒂芙尼的身后,平淡地说道,“阿马雷把娜塔莉的位置发给我了,她在丰收城市中心参加一场艺术展览。” ………… ………… 她专心致志地盯着光影交错而成的数据记录,从汤普森那里拷贝过来的资料以一种宏大而精细的全息投影形式展现出来。克里斯蒂安刚来的时候她没注意到,但飞船内还有卡特琳娜,大概是在克里斯蒂安到来的第七秒,卡特琳娜便提醒了她。 k最近有些不太稳定,她想,或许是红馆事件和他的意愿相违背了吧? 更令人心生困惑的是,她总是见着克里斯蒂安无缘无故盯着她,眼神却仿佛穿越时空般落在另外一个人身上。他在看她,但奇怪的是,他好像又不在看她,而是在看另外一种附在她身上的鬼魂。 这和模型里的那个自己有关吗?她不知道,也不想探究,她觉得每个人都该有个小角落盛放一些无法言说的心情,这是母亲告诉她的,蒂芙尼觉得挺有道理。 当克里斯蒂安喊她出发的时候,蒂芙尼才刚把视线从全息界面上挪开。刚才她走神了,以至于完全忘记自己原先要做什么。 “那就走吧。”她花了几秒钟反应过来k说了什么,随后站起身离开座位,“八月一日和我们一起来吗?” “不,我没问,”克里斯蒂安耸耸肩,说道,“那家伙正忙着用机器人打仗,我不想打扰他。” 肢体语言在交流中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耸肩、低头、叹气、摊手,这些都是克里斯蒂安经常会有的动作,除此之外,就再无太多情绪流露。每当他这么做的时候,蒂芙尼总是感到一阵庆幸,至少在这种时候,她知道克里斯蒂安在想什么,而绝大部分时候,他的神色都很平静,就好像一副死板的面具,总是令她好一阵揣摩。 离开飞船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多,她和克里斯蒂安搭乘枪炮玫瑰驶离丰收城的港口。谷神星不大,是太阳系中最小的、也是唯一位于小行星带的矮行星,其命名依据来自罗马神话中的农业和丰收女神。 天空中,几乎每一颗太阳系行星都对应着一个神祇的名字,蒂芙尼小时候曾听父母讲过太阳系群星的故事。相传,农业和丰收女神克瑞斯的女儿在西西里岛的原野上采花时被冥王掳走。为了找到被困于冥界的女儿,绝望的克瑞斯不理世事,以至于庄家枯萎,世间死气沉沉,死亡的黑取代了生命的绿。后来,朱庇特答应了克瑞斯的请求,允许她一年有三个月世间去冥界陪伴爱女,这也正是冬季的由来。 “克瑞斯是个好母亲,”年幼的蒂芙尼曾这么问,“妈妈,如果我不见了,你也会来找我吗?” “当然,如果我的宝贝女儿不见了,那么妈妈会疯掉的,变得比克瑞斯还可怕。”母亲是这样回答她的,短短的一句话里却包含着沉甸甸的温暖。 “你在想什么?”克里斯蒂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在想我的母亲,还有这颗谷神星。”蒂芙尼转头冲他笑了笑,感叹道,“我小时候真的很喜欢问一些无厘头的问题。” “哦,母亲啊。”克里斯蒂安点了点头,话题却骤然一转,“你和卡特琳娜有从那些资料里发现什么吗?” “有一些贿赂的证据,比如汤普森每隔一段时间都会从一个匿名账户那里收到一笔巨款。”蒂芙尼抿了抿嘴,望着挡风玻璃外的全息跑道,说道,“卡特琳娜追踪不到那个账户的注册主体,不过就算追踪到也没多大用处,普世公司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痕迹。不过……”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除此之外也并非完全没有收获,汤普森虽然拿了钱但对普世依旧也有所提防,在这些证据之中,有几张公司的内部结构图,当然,是早期的了,难保中途发生变化。还有,这里面有一样倒是可以直接指向普世公司。” “什么东西?” “一份社会工作报告的正副本,同一时期,却有着不同的统计数字。”蒂芙尼挥动手掌,明亮的光点在她指尖飞舞,逐渐凝聚成一张表格,“汤普森协助公司掩盖因复制人带来的失业率大幅上升,同时复制人带来的社会生产力增长也被夸大了,社会的确在进步没错,但没想象的那么美好。复制人只是替代了底层劳动力的岗位,而科研进展和科学发明却依旧和以前一样依赖于少数人的孜孜不倦和灵光一闪。” “都提交给卡特琳娜吧,让她自己处理。”克里斯蒂安点了一下行车电脑,轻声说道,“快到了,定位显示前面那栋白色的就是。” ………… ………… 夜空漆黑如墨,暗色的云雾缠绕着、纠结着,完全融入深色的背景板之中,就像无数个搅在一起的毛线团。可是,很快,当高空中的水汽累积到一定程度,毛线团便在丰收城的穹顶之下融化,天空下起瓢泼大雨,一千亿颗雨滴自高处坠落,拉成无数条连绵不绝的雨线。 大雨倾盆,苍穹在哭泣,酸碱值失衡的冰冷雨水摔碎在丰收城的地面缝隙之中。街道上,色彩斑斓的伞花绽放着,一朵又一朵,从高处往下看去,宛如一出大型的表演节目。雨来了,不得不防,人们纷纷撑开雨伞、披上透明的塑料雨衣,有几个什么都没有的人用衣服盖住脑袋在雨中狂奔,远方的街角尽头传来酒徒的嬉笑怒骂和失意者的鬼吼鬼叫。 谷神星虽然本身存在一定水冰,但其体积有限,基本上在此落址的公司都是一些贸易公司。地理环境和人文因素促使这儿成了一个繁荣的系内贸易中转站,而大量市场交易大大开阔了谷神星市民的眼界,久而久之,这儿的居民比起其他殖民星球的公民更热衷于艺术展览和各种本该消失于历史长河之中的复古玩意儿。 白色展览馆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它是一座贝壳形建筑,从某些方面来看,这座展览馆的构造和历史上的悉尼歌剧院神似,只是从气势上来看,这座展览馆因其空间有限而显得精致有余却大气不足。 在这样漆黑的暴风雨之夜,雨水几乎打湿了丰收城的一切线条,并像橡皮擦一样轻轻抹去建筑边缘和周遭环境的分界线,一切看起来糟糕极了,甚至连电子广告牌的霓虹灯光都因水汽的折射而显得扭曲诡谲。 和绯冷城相比,谷神星上的丰收城就像一个潮湿而不走运的孩子,他想,但和同样潮湿同样不走运的睦月城比起来,丰收城至少是一个干净的孩子,没有那么多的废物那么多的垃圾那么多的污言秽语。 雨声轰鸣,飞车顶着沉重的雨幕自高处缓缓降落,展览馆的自动泊车系统接管行车电脑,并根据当下的天气,把他们送进了干燥而温暖的地下车库。在那里,暖气供应系统驱散了暴风雨带来的寒意,就连嘈嘈切切的雨声也被减振合金墙隔离在建筑体之外。 没有鬼哭狼嚎,没有声嘶力竭,街道上杂乱的声响像是被切断了似的。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甚至无需披上雨衣,便可搭乘电梯一路直上展览馆,这儿的内部建筑结构仿效玛雅文化和阿兹特克神庙,带着一种宗教式的荒诞和迷离。 在电梯间里面,金属墙体上镶嵌着三面镜子,每一面镜子表面都浮动着一层薄薄的光幕,左边那面写着本次展览会上会出现的艺术品,右边那面镜子则漂浮着一张梦幻般的全息照片,而中间那面镜子则相对简单得多,只是印着本次展览的主题——星空与生命。 克里斯蒂安对中间和左边那两面镜子都不感兴趣,真正吸引他目光的是右边那一面。在那一张全息照片中,宇宙间的气体和尘埃形成三根手指似的柱体,在最大的那根支柱内,一颗恒星正在形成。 “创生之柱,这张照片拍摄于1995年4月1日,这是恒星形成之前的画面。”蒂芙尼注意到他的目光,主动解释道,“不过现在,创生之柱更多的用来形容一种科学态度,即承认人类的渺小,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并以有限的认知勇于挑战无限的未知。绝大部分信奉无神论的科研人员,包括我的父母,都喜欢说自己信仰创生之柱。” “所以说,他们信仰的是科学?”克里斯蒂安伸手触摸光幕,手指却穿过全息幻象,落在冰凉的镜面之上,那首歌在他脑海中响起,以幻听的形式。 “不,信仰创生之柱只是一种自我调侃的说法,因为科学无需信仰,而是需要你去证实。对他们来说,科学只是工具,与其说信仰科学,倒不如说是信仰人类的无限可能。”她说,“我们可以很伟大,我们也可以很渺小,我们是宇宙诞生之初的星尘,从一种受本能愿望支配的低能弱智的生物一步步走到今天,宇宙不属于我们,因为宇宙就是我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19章 无关现实 电梯门打开时,门外已经有一个黑皮肤的讲解员恭候着。 阿马雷站在那儿,沐浴在内部亮白色的灯光之下,他身穿一套印有“007”和展览馆logo的工作服,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微笑,就好像他已在此等候千年之久。 克里斯蒂安想起前几次见面,从餐厅侍者到天文台工作人员再到眼下这个讲解员,似乎每一次见到阿马雷的时候,他总会披上不同的身份外衣,彻彻底底融入周遭环境之中。克里斯蒂安不知道这种伪装是必要性使然,抑或只是单纯的个人嗜好。 “先生,女士,欢迎光临。”阿马雷以标准而无可挑剔的姿势鞠了一躬,洁白细碎的牙齿在公式化的微笑下反射着光,“请跟我来,我是007号讲解员。” 克里斯蒂安一直很讨厌阿马雷的这种微笑,没有理由的,几乎每一次见到阿马雷的笑容,他总会莫名其妙联想到鲨鱼的锯齿。 可能是因为轻微的密集恐惧吧,他想,因为如果仔细看的话,阿马雷的牙齿密密麻麻的,比别人多上好几颗,这导致一大堆牙齿排列在一起就显得细碎而拥挤,但令人无可奈何的是,这些牙齿偏偏又排列得很工整,过分的齐整和洁白反而给人一种不真实的错觉,就好像一整口牙都是人工镶嵌上去的赝品。 好在阿马雷已经转身,他并无必要时时刻刻看见对方的微笑。克里斯蒂安转头冲着蒂芙尼摊了摊手,随后和她一起迈步跟了上去。 展览馆分两层,头顶是雪白的贝壳式屋顶,一楼到二楼只能自动扶梯这一途径。在来到这之前,克里斯蒂安只知道这儿在举办一场艺术展览,却没有太多观感,就连展览主题“生命与星空”也是刚从电梯间的全息海报上得知。 场馆内静得可怕,偶有几句窃窃私语,但绝大部分时间只有轻柔的音乐声和宁静平和的呼吸声。在场的参观者很多,展览馆的规矩和礼仪就像一道神奇的魔法,对着所有人施了一道缄默不语的魔咒。 光从姿态仪表上判断,他们之中绝大部分是中产阶级和学生们,如果这场展览会还附带拍卖会性质的话,克里斯蒂安说不定还会在这儿见到几个经常出现在新闻上的富豪和企业家。然而,这场展览的所有艺术品皆为非卖品,阔佬们如果不能拥有,是不会自降身份和这么多人站在一起的。(当然,就算有机会拥有,他们也大概率不会露面,而是派遣复制人和人类仆从全权代理。通过义体眼球的视觉共享功能,富豪们可以在极远处用手下的眼睛看世界。) 在这展出的绝大部分艺术品都是雕像,那座云石雕像——一个年轻有力的裸体男子形象,体态健美、神情坚定、肌肉紧实——是米开朗基罗的雕塑作品《大卫》,这座大理石雕像——双臂丢失,的上身丰腴而饱满,下半身围着宽松的裹裙——是阿历山德罗斯的《米诺斯的维纳斯》。除此之外,场馆内还有罗丹的《思想者》、米隆的《掷铁饼者》、记载汉谟拉比法典的碑刻、罗马母狼铜雕以及一些奇形怪状的叫不上名字的雕塑作品。 参加展出的画作不是没有,只是大部分都诞生于现代画家的笔端,而真正的古画几乎少得可怜。大灾变抹去了一部分艺术形式的历史载体,克里斯蒂安就连这些雕像都看不出是真是假。如果说每一件古代艺术杰作都能反映出当时的人文背景和历史环境,那么在这些凝聚历史气息的古代艺术品当中,最难保留的便是画家的作品。然而,即便是雕塑作品,如果孤独地困在暗无天日的海底一段时间,那些看似永恒的雕塑作品也将被咸腥的海水和时间的魔力一点一滴侵蚀。 人群川流不息,阿马雷带着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来到一楼角落,站在一面挂满油画的展览墙之前,这一整面墙体呈现出一种柔和的珍珠白,浅浅淡淡的色调确保不会影响人们欣赏墙面上的油画。和其他作品不同,这面墙上挂着的画作有些特殊,虽然油画曾经的作者是梵高,但这些画作却是经过全息处理和电脑还原的数字油画,跟一张复制黏贴出来的全息海报没太大区别。甚至于,这些数字油画自带音乐,克里斯蒂安靠近的时候隐隐能听见don clean的《vcent》。 “真迹已毁,但提到生命和星空,就不能不提起梵高。”阿马雷像个真正的讲解员那样说话,“众人皆醉我独醒,孤独的梵高是那么痛苦,他用画板上的灰和蓝编织星光,用那双湛蓝色的眼睛洞穿灵魂的阴霾。当生命和世界的矛盾无法和解,他选择用最激进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没有人懂他,或许永远也不会有人懂他。” 克里斯蒂安的视线扫过墙上的向日葵、星空和自画像,沿着墙体朝着远处进一步延伸,接着又越过人群,看向极远处的灯光。似乎是受伟大作品的感染,在贝壳式的穹顶之下,苍白而柔和的灯光带来一份浅浅的悲伤。 歌声正好唱到“像他这样美好的灵魂本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克里斯蒂安心想有关文森特·梵高的所有答案其实不就在这句歌词之中吗? “美好的肉体是为了享乐,美好的灵魂是为了痛苦。”他碾灭念头,敷衍地欣赏着墙上的全息油画,兴致缺缺地说道,“我们不是来见娜塔莉的吗?还在这里等什么?” “别急,她很快就来了。”阿马雷又露出那种公式化的笑容,“我们需要做的,只是耐心地等待。” 按照计划,知名的全息模特娜塔莉是进入普世公司的其中一张通行证,她是公司长期合作的全息模特之一,经常得去公司内部的摄影棚换上不同的义体部件并以此拍摄出不同的全息形象。但同时,娜塔莉在十六岁那年决定往全息模特方向发展时,便也成了一起公司高管性侵案件的受害者。这是行业的潜规则,业内人喜欢称之为“初夜权”,掌管这一块业务的管理人员偏好那些刚入行且年轻动人的未成年模特和艺人,并经常要求她们的陪伴。 类似的事件层出不穷,直到前几年,有一名少女不堪其辱而选择跳楼自尽,这种畸形的行业规则才稍稍修正。出于公司的品牌和形象考虑,普世公司的管理层凭借其强大的影响力压下那一件事,并辞退涉事管理人员。善于审时度势的娜塔莉选择息事宁人,可仇恨的种子一旦埋下就已生根,浪潮成了这枚种子发芽的机会。 扳倒汤普森之后,新上任的奥利维亚作为回报,决定支持张将军的一系列间谍行动。但所有人都知道,真正能决定普世公司命运的,却是一次快速有效的军事行动,然而军事手段只有在定罪之后才能动用,这边需要他们渗透进普世公司的网络,从中找到违法乱纪的确凿证据。 这也正是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当下正参与的事,普世公司的网络防御设施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数据金字塔,即使是曾经的他也未能突破500层。因此,若想得到更多的情报和证据,他们就不得不涉险进入公司内部。只是他也知道,参与这件事情的人各有各的动机,张将军是为了复仇,而据阿马雷所说,新上任的奥利维亚女士则是想将公司的技术和知识产权收归政府所有。 “看那边,灯光暗了,”蒂芙尼忽然朝着远方努了努嘴,声音打断他的思绪,“好像有什么要出来了。” 克里斯蒂安愣了一下,他顺着女孩的目光再一次朝着远处望去,却发现最远方天花板上的灯管正逐渐趋于黯淡,眼睛所见皆是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就像挤成一堆的黑色爬虫。一盏又一盏冷光灯依次熄灭,仿佛有人按下世界的静音键似的,所有的躁动和声响在这一刻陷入深渊,漆黑的阴影在地面无声潜袭,从远方一点一滴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蔓延。 黑暗在推进,直至展览馆内的最后一盏灯熄灭,彻头彻尾的漆黑便轰然砸下,压进每一个人的眼球和口舌深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暗环境中,人们似乎不因光明的失去而感到恐慌,恰恰相反,一种激动狂热的情绪在人群之中蔓延。 倏地,人们忽然动了起来,不约而同地朝着反方向挤去。在场的无数人像是一条奔流不息的汹涌大河,裹挟着克里斯蒂安等人不由自主向着黑暗诞生的原点前进。 千万张面孔,千万种恐惧蜂拥而至,狂热的情绪和笃定的信念在他们的脸上流动。近在咫尺的面庞散发呼吸,吐出混浊污秽的气体,带着某种陌生的可怕的难以忍受的人的气味,他想象这些气体染上颜色,现场顿时就成了阴郁色彩的泥潭,他觉得自己深陷泥沼,人群就像是沼泽湿地势必将他吞没。 太近了,陌生的人们靠着彼此太近了,得离远一点。他带着极度不适,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在黑暗中抓住了蒂芙尼的手,女孩冰凉的指尖令他稍感宽慰。 “这是怎么了?”克里斯蒂安脸色苍白如纸,“太多人了,我们退后一点。” “你还好吧?”蒂芙尼握了握他的手,转头对着阿马雷大声说道,“带我们离远一点。” 她的声音刚脱口而出便被骤然惊起的电子音效声淹没,人们所面对的那个方向,突然有两盏射光灯自左右两边亮起,炽烈明亮的光柱落下,尘埃和微小颗粒因光的丁达尔效应而显得清晰可见。饶是如此,阿马雷还是大概理解了他们的意图,他带着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逆着人潮,远离密集的令人窒息的人堆。 在他们上到二楼之前,那种令人烦躁的拥挤和死一样般的黑暗在彻底降临之后存在还不足三秒,极远处蓦地便有两道射光灯打下,炽烈明亮的光柱一左一右,却在中间重叠成一个完美的圆。人群之中开始有人窃窃私语,可很快,这种若有若无的声音也被压下,在那两道光柱形成的圆圈之中,一个年轻的女孩从台下缓缓升起,她的出现令在场的人群情不自禁闭上了嘴巴,就好像所有人都忘记了怎么说话,也差点忘记要怎么呼吸。 这是一个年纪在20~25岁之间的漂亮女孩,染着一头亮粉色的长发,发尾有几根挑染成神秘的魅蓝。克里斯蒂安一眼就认出那个女孩,她是娜塔莉,她的虚拟全息形象眼下同时存在于各个殖民星球各个城市,他见过很多次,只是先前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便叫不上名字。 娜塔莉的出场有些震撼,她的脚边放着一块金属牌,上面贴着标签。人们在来展览馆之前便从娜塔莉的社交账号上得知她将来此,可任谁也想不到,娜塔莉的出现不是作为嘉宾,而是作为这一整层艺术展览的一部分。 标签上写着的是“娜塔莉(人类)”,她是作为其中一件参加展览的艺术品登场的。作为一件艺术品,她有着一张清纯可人的俏脸和比例恰到好处的身材。在炽烈的光柱笼罩下,那近乎完美的躯体几乎不着寸缕,两片乳贴、一件和一双高跟凉鞋便是她身上仅有的衣物。她的登场如同维纳斯的诞生,踏着贝壳和浪花而来,可她的身上也存在一种矛盾,那是一种纯洁的放荡感,一种神圣的堕落欲。如果说裸露的肌肤是片面的人体事实,那么她暴露出来的局部真理已经远超那断了双臂的维纳斯。 克里斯蒂安对于娜塔莉的着装打扮并不感到意外,全息模特就是干这个的,她们工作的时候几乎不能穿衣服,过度的衣物将阻碍人们欣赏她们的身体细节和义体部件。从某种角度来看,全息模特就是一个活生生的行走的广告,是公司为了促进人们消费而催生出来的职业。 “只有穿上文明衣装的人,才会欣赏裸体的美丽。对于感官享受,节制很重要,就像对于能量,电阻很重要。”阿马雷侧开身体,嘴角挂着笑容,“听说近来公司有意向改变营销策略,饥饿营销你听说过吧?有部分全息模特已经开始尝试多穿一件半透明的纺纱裙,以制造更多的朦胧美。” 克里斯蒂安斜睨了他一眼,觉得阿马雷那引经据典的态度实在欠揍至极。可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裹着大衣的瘦长身影穿过人群,低着头上了自动扶梯,正向着他们这个方向走来。在在场这么多人之中,只有这道人影是往t台反方向前行的,克里斯蒂安看到阿马雷冲那道人影挥了挥手。 “是她,她来了。”蒂芙尼快速扫了一眼,轻声说道,“我是说,真的娜塔莉,台上那个应该只是展览用的全息投影。”她注意到克里斯蒂安那疑惑的目光,解释道,“台下那些人大部分都是狂热的粉丝,他们因为喜爱那副全息形象而来,他们的热情超乎你的想象。” “算了,不太理解。”克里斯蒂安摇了摇头,嘟哝道,“怎么会有人对这么一道幻影如此着迷?” “类似虚拟歌姬那样的东西是不真实的,可全息模特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是根据现实中的人脸构建全息数据,声名大噪的是全息模特,而原始真人只是一块母模板。”蒂芙尼悠悠说道,“可不少人就喜欢吃这一套,对他们来说,现实生活中的人类都不够完美,只有那种虚拟形象才是纯洁无瑕而无可亵渎的。当人们付出一定的时间和精力去了解虚拟形象,这部分付出便会反馈到个体大脑之中,使他们因舍不得自己的付出和执着进而更加疯狂更加不理智。” “不错,大概就是如此,他们喜欢的不是我,而是他们自己付出的那些时间和精力。不食人间烟火的虚拟形象比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来得干净而神圣,至少不会像我们人类一样吃喝拉撒和磨牙、放屁。”在他们说话的时候,那道裹着大衣的人影已经走到他们身边,“有时候,大众对全息模特娜塔莉的看法会影响到我,他们的评论和意见就像海水,我经常被那些言论淹没,喘不过气。”那道人影没有摘去裹住口鼻的围巾,而是含糊不清地说道,“你知道那种爱一个人爱得死心塌地,爱得几欲疯狂却得不到回应的可怜虫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下面那些和那种求而不得的家伙有些相像,都是因为付出了太多,以至于放不下。” 对话被打断,克里斯蒂安诧异地看了一眼娜塔莉。在那件朴素单调的深灰色大衣下,她用围巾遮住自己大半张脸,露出来的眼睛和小半截鼻梁远没有全息投影上那么红润而有光泽。现实中的娜塔莉失去了那种闪闪发光的魔力,她的眉宇间满是疲惫,黑眼圈也有些深,单凭第一眼看去,你很难认出那个出现在大街小巷的全息模特便是面前这个女孩。 “娜塔莉,我的艺名。”她伸出手,像失意者那样叹息,“真名就没必要知道了,反正大家都这么叫我,我自己也快忘记一开始的名字了。” 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看了彼此一眼,随后轮流和她握手,并在一番简单的寒暄后,一同离开了那栋贝壳形的建筑。阿马雷没有和他们一起离开,而是目送着他们进了电梯。 坐在枪炮玫瑰飞车里的时候,克里斯蒂安透过中央后视镜打量了几次坐在后座的娜塔莉。一进车内,那个知名的全息模特便摘去了缠成厚厚一团的的围巾,并脱掉了那件坐下之后便略显臃肿的深灰色大衣。去除掉那些多余的伪装之后,现实中的这个娜塔莉和他见过的那个全息形象对比起来更加贴切了,但毫无疑问,光影交错而成的娜塔莉是快乐的、无忧的、永远活力四射且充满诱惑力的,而眼下这个娜塔莉却像个随处可见的路人,只是五官稍微精致一些,可那种普通人惯有的倦怠和颓丧却始终挥之不去。 网络善于造神,能硬生生抹去人性中的负面情绪,他想啊,在看不见的地方,还有无数个这样的女孩。她们是虚构形象的模板,那些根据她们的样貌而造出来的全息形象就像一个完美的女神,永远不会衰老也永远不会疲惫,灰心丧气这个词不适用于她们的全息形象,妄自菲薄和暮气沉沉只在作为本体的人类身上存在。 外面还在下雨,飞旋车驶离展览馆的地下停车场,一头扎进厚重而深沉的雨幕之中。飘飞的雨丝和朦胧的水汽将飞车的车头探照灯晕染得一片模糊,在回到摇滚巨星号的路上,他又见到了几次全息化的娜塔莉。在高楼大厦间,在街道转角处,在广场喷泉边,那种光亮而完美的形象几乎无处不在,那种纯洁的放荡感和神圣的堕落欲就像城市的霓虹灯光一样迷离却合理。 全息模特在雨中摇摆腰肢,姿势撩人,她们冲着天空中的飞旋车、地上埋头狂奔的行人招手。在这个漆黑的暴风雨之夜里,自己的后座就坐着一个活生生的全息模特,而他们所在的枪炮玫瑰在行驶中又穿过了另外一个更庞大、更完美、更诱人的娜塔莉的全息幻影。 那看得见却摸不着的幻影躯体迎了上来,他们一头撞进那高高耸起的胸部,可明明后座那个娜塔莉的胸部并没这么夸张。不知道娜塔莉看见自己的全息幻象时会是什么感觉,会感到自豪吗?还是满足?得意?或者恰恰相反,她会感到羞愧和痛苦? 不知道,鬼才知道,克里斯蒂安发现,原来这个世界到处都充斥着不真实之处,人们可以为一个虚构的幻影几欲疯狂,当今人类寄生于网络,不再是由血肉组成,组成人类的是1和0,单调、枯燥、无意义的1和0。 我们多久没和现实沾过边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20章 夜寻踪 摇滚巨星号尚未离开小行星带之时,总攻的号角就已经吹响。 当飞船穿梭在数十万颗小行星之间,远在地球的奥利维亚女士便利用总统权力为飞船上的克里斯蒂安提供入侵信息备案管理系统的途径。 普世公司的网络安全防御系统是一座浑然一体的庞大数据金字塔,有着1000层之高,却从未有人突破至半数,即使是曾经的他也只不过堪堪达到457层。除了发现漏洞和骇入系统之外,黑客们还有另外一种途径,即找到现实之中的公司服务器地址,并通过物理直连的方式进入赛博空间。可是,从未有人知道服务器存放于何处,一直以来,这都是一个笼罩着层层迷雾的难题。 星际联邦信息备案管理系统中有普世公司留存的备案,要找到普世公司的服务器地址,其实只需奥利维亚女士利用总统权限,便能轻而易举找到公司的服务器登记地址。可这么做存在一个问题,直接访问信息备案管理系统不仅会留下访问记录,而且在没有适当理由的情况下将引起公司耳目的注意。 因此,在克里斯蒂安的建议下,她邀请各网络相关部门的所有员工开了一次信息安全大会,会议举行的时间恰好在星际联邦备案管理系统的更新时间点。基于此,应急响应小组修复漏洞的时间比往常推迟一小时。(新官上任三把火,奥利维亚女士最近一直在开展各方面会议,如此倒也不惹人注意。) 在这种情况下,克里斯蒂安利用一个php远程命令执行漏洞绕过安全限制,这个漏洞恰好在前一天才刚由安全应急响应中心公开,因此他只需打个时间差,便能秘密登陆服务器主机,查阅相关的备案信息。在这一过程中,唯一困难的地方不在于0day漏洞——这方面所需的技术含量不高——而在于伪造日志,只是克里斯蒂安早已不是模糊记忆中初出茅庐的脚本小子,在强大的新型命令行工具面前,伪造系统日志、安全日志、应用日志的繁琐远胜于本身的困难。 当飞船进入火星穹顶系统的覆盖范围之时,克里斯蒂安已经从信息备案管理系统中找到了普世公司的服务器相关信息。出乎意料的,公司并未将服务器交由那些大型网络服务供应商托管,也未存放于任何军事级别的数据中心,恰恰相反,普世公司将服务器存放在一家籍籍无名的飞车制造公司旗下的服务器机房之中。这家小公司名叫“重型独角兽”,根据注册信息显示,普世公司在重型独角兽公司的股权结构中拥有最大的持股比例。 “明明有大型的网络服务供应商和实行军事戒严的数据中心,普世公司为什么要把自家的服务器存放在安保体系稍弱的重型独角兽公司?”在下飞船前,蒂芙尼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这不奇怪,甚至可以说很合理,如果你能理解服务器的重要性的话。”克里斯蒂安对此倒是觉得理所当然,说道,“你想啊,如果你是一家巨无霸公司,是位于众生和万物之上的超然存在,那你又怎会将最重要的服务器托管给其他外人呢?” “你的意思是服务器就像命脉?”蒂芙尼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小声说道,“掌握了服务器,就相当于扼住普世公司的咽喉?既然这样,为什么它不自己修建机房?” “可能是因为不想让人找到吧,世界上没有绝对安全的系统,对于黑客来说最大的漏洞有时不是代码逻辑出错,而是人类本身。普世公司把命脉握在自己手里,即使安保力量不如军事级别的数据中心,它们也未必就是不安全的,因为这种安保体系上的不如只是相对的,可普世公司却从可以确保自己的服务器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克里斯蒂安咧了咧嘴,解释道,“毕竟,这是个网络至上的数据时代,公司这么做倒也无可厚非,它的触手已经伸向各行各业,而当今这些行业中绝大部分都和人工智能、网络和大数据等虚拟产物息息相关,一旦服务器出了问题,公司的业务就会受到大范围的波及。” “是有这么几分道理,时候不早,我们得走了。”蒂芙尼瞥了一眼不远处等待着的娜塔莉,嘀咕道,“我现在暂时是她的私人化妆师了,你在重型独角兽那边也小心一点好吧。” “嗯,等你们的好消息。”克里斯蒂安眨了眨眼睛,视野左下角的时间戳显示早上十点半,“小心点,希望行动顺利吧。” 蒂芙尼身体前倾,轻轻拥抱了他一下。按照计划,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将兵分两路,她和娜塔莉同行,目的地是绯冷城最中心的普世公司,她们的任务是在那儿利用八月一日封装好的骇入工具为克里斯蒂安取得适当的初始访问权限。而与之相反的是,克里斯蒂安要前往重型独角兽公司,利用得到初始访问权限接入存放在重型独角兽内部的服务器,并进一步通过本地入侵获取超级用户口令,从中下载到足够定罪的文件资料——唐卡、永生以及各类实验和各项研究的进展报告。 绯冷城的港口停着娜塔莉唤来的自动驾驶飞车,由于她比预定的时间提早抵达火星,普世公司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并未派遣专车前来接送。透明的车窗玻璃将娜塔莉的脸色印得更加模糊更加朦胧,就像全息影像似的。兴许是意识到自己让娜塔莉等候多时,蒂芙尼走向那辆飞车的时候,对着依靠在窗边的同龄女孩笑了笑。 娜塔莉透过同样一面玻璃看见蒂芙尼和那略带歉意的笑容,她回以一笑,嘴角泛起那抹的微笑却是散漫而无所谓得很,似乎压根儿就不在乎等不等或者等多久。 蒂芙尼拨了拨被寒风吹乱的鬓发,她将缕缕发丝别至耳后,随后拉开飞车驾驶座的车门,一头钻进车厢之中温暖的小天地。娜塔莉坐在后座,通过中央后视镜和她迅速对望了一眼,少了那层车窗玻璃的阻挡,蒂芙尼发现这位全息模特的面容比刚才更清晰更真实一点。或许是由于车里的温度吧,她想,暖气占据这一方密闭的空间,寒冷被排斥在车厢之外,娜塔莉那苍白黯淡的脸色显得红润了许多。 “您好,乘客,很高兴为您服务。”行车电脑在两人都扣上安全带之后,温吞吞地问道,“两位漂亮的女士,你们想去哪儿?” “普世公司的总部大楼,”娜塔莉裹紧那件深灰色的大衣,似乎特别怕冷,“走麦迪逊大道,然后转长岛公园附近。” “女士,那样的路线不是最短也不是最快的,”行车电脑彬彬有礼地说道,“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可以为两位制定一条便捷的路线。” “不,就这样,我坚持走那条路。”娜塔莉顿了顿,看了后视镜中的蒂芙尼一眼,解释道,“我喜欢在空中俯瞰长岛公园,那里的景色特别棒,可是我从没去过。” “如果你很喜欢,那为什么不去?”蒂芙尼疑惑地问道。 “不知道,可能是没时间,也可能是根本就没想过,”娜塔莉嘟了嘟嘴,有种小女人的俏皮,“但说到底,还是我懒,所以看看就好。” 这是经过专业训练培养出来的小表情,几乎已经融入到她的血肉和神经深处,成为一种无法磨灭的潜意识行为,一举一动虽然微小,但落在追求美型的人们眼里,却足以令他们彻底失去理智,女人们会听从心里的那一份冲动,购买同款义体部件,变得和娜塔莉一样迷人,而男人们则愿意花一大笔钱支持他们喜欢的全息模特,预购可以获得一个虚拟的全息之吻。 讽刺的是,愿意花钱的都是中产阶级及底层的民众,权贵精英们由于使用多张学习芯片而具备一套完整的知识体系和审美观,这使得他们拥有独到的见解和高雅的艺术品位,完全不像普通民众那般盲目追逐潮流。 “您真是一位很有品位的女士,很少人会注意到路上的风景。”行车电脑说话带着一种讨好似的语气,却不会让人觉得它在存心恭维,“我已经按您规划的路线执行,预计将在三十分钟后路过长岛公园,四十七分钟后抵达普世公司。” “听听,这年头,电脑都会拍马屁了。”娜塔莉冲着中央后视镜无奈一笑,叹息道,“要是放在古时候,那些善于阿谀奉承的奸佞恐怕都得失业。” “没办法,通过收集数据和大数据分析,人工智能比你的爱人更知道你想要什么。”蒂芙尼对着镜子捋平乱发,在自己耳后插入一块学习芯片,“我得多恶补点专业化妆知识,以免到时露了馅,快到了叫我,好吗?” “没问题。”娜塔莉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又将脑袋依靠在车窗上,对着外界飞速流动的景色继续发呆。 飞旋车在绯冷城的高空中疾驰,头顶是最新一代穹顶系统制造出来的美丽幻象,蓝天白云在飞车高速飞行中几乎维持原位固定不变,而两旁的城市形状却因相对运动而被拉扯成一条条模糊的、光亮的细线。 多么美好,多么伟大的一座城市啊,建造在荒凉的火星之上,凭借智慧摆脱受限的生存因素,人类在这创造了一个奇迹。可是,正是这么一座奇观般的科技圣地,光鲜亮丽的城市表面之下却潜藏着僵硬扭曲的固有矛盾、精心打扮好的罪恶行径和人类本能中挥之不去的劣根性。 望着窗外迅速流失的风景,娜塔莉忽然想起了摇滚巨星号抵达火星之前的某一个夜晚,那天半夜,患有严重失眠的她在休息舱内辗转反侧足足有数个小时之久。失眠是一件很神奇又很痛苦的事,当你越想努力睡去,你的意识便越是清醒,仿佛灵魂厌倦了肉体,意识脱离了生命。 由于酝酿不出任何睡意,娜塔莉决定在浴室洗个澡,希冀着借滚烫的热水洗濯一身的疲惫。飞船的加速度足以提供一个适当的重力,浴室的自动控制系统根据当下的重力环境选择了普通的淋浴模式。当热水从特殊的出水设备中涌出,她情不自禁长长舒了一口气,就好像她的肌肤表面原先附着着一层黏腻而潮湿的水泥,而现在,热水卸掉了这层厚重的外衣。 水温稍微有些高,滚烫的水珠落入了加速度的怀抱,沿着她的胸脯、后背、肚脐、股间、膝盖、小腿一路下滑,带来一种舒适而微麻的灼热感。有时候,她很讨厌自己的身体,觉得它只不过是一种赚钱的工具,一种生命的累赘,无时无刻不束缚着自己,压迫着自己,勒索着自己。可是,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的神经完全放松了,仿佛摘下了面具、推掉了心头的大石,就连沉重的肉体也变得空灵而飘忽,无需防备外界,一种无力的柔软感令她飘飘欲仙,几近沉迷。 也正是那一个时候,当她彻底卸下内心心防之时,浴室的门却突然开了,一道人影蹿了进来,那些电子锁在那个赤条条的人面前就像是可笑的摆设。起先,她的第一反应是想尖叫,可那个男人却一把捂住她的嘴巴,眼神也和白天所见时截然不同。 白天的他,眼睛总是充斥着悲伤和漠然,像是下着雨似的,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封闭感会让你觉得即使他是在和你说话,他的心思也并未真正放在和你说话上面。她在谷神星上见面时就看到了他眼中的极端痛苦、极端冷漠、自我怀疑和自我毁灭,可眼下这个男人却和之前表现得不太一样,他不再沉溺于下雨时的悲伤,也没有不断纠结不断怀疑的痛苦,唯有那种不近人情的冷漠倒是一如既往,无动于衷的脸庞活让她想起寒冷的冰雕。 “我想和您做爱,我没机会体会那种感觉。”他的态度很是恭敬,语气却像是在讨论一次简单的实验,“您介意给我一次机会吗?我对这种肉体的碰撞和体液的交换很是好奇,却一直没有机会去体验,他们达成了协议。” 娜塔莉被这个男人的直白吓到了,她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更不知道他口中的“他们”指的又是谁。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就想推开那具贴上来的身体,并大声叱责,让他滚出去。可是,当她将手按在他的胸膛上之时,身体完全放松之后带来的柔弱感却令这种动作变成了一种半推半就的暗示,她脑子内所有的有关侮辱性的词语和饱含愤怒的谩骂在这一刻忽然融化了,待脱口而出之时,那些一闪而过的激烈言辞成了一声无意义的呻吟。 “你想和我做,那就做吧。”娜塔莉觉得脑袋晕乎乎的,自言自语地说道,“不管是不是做梦,你想怎样都可以,反正我讨厌这具身体。” 得到了她的允许之后,男人的动作更加直接也更加粗鲁。他像是一个新手那样毛手毛脚,可手掌的抚摸、舌头的搅动和下体的进入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实验态度,就好像他如果不认真点不仔细点,他就会弄坏了她那玻璃般苍白透明的身体似的。 娜塔莉没有谈过恋爱,却和不少男人、女人睡过觉,大部分都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这些独特的经历让她有机会见识到那些精英人物的本色,即使是那些新闻里高谈阔论的风流人物到了床上也是显得丑陋而狰狞的,没有人能在高潮来临的时候控制住自己的五官和神情,任何人在那一刻都将受本能驱使,露出外人难以得见的丑态。 肮脏的人类和他们肮脏的欲望,娜塔莉唾弃那些人,并喜欢在高潮到来的时候观察着不同人脸上的不同神情。有时,她会敷衍着叫几声,这通常让对方更兴奋。 可是浴室里这个搂抱着她的腰肢的男人有一点很不同,他的无动于衷不是伪装出来的,而是深深烙进了他的灵魂深处。不管她叫得如何卖力,也不管她如何迎合,那个男人始终带着一种冷漠的好奇心和一丝不苟的严谨。在这种机械而重复的活塞运动中,即使是高潮降临之时,他也始终保持着一种置身事外的抽离感,仿佛他体会不到任何快感也感受不到任何冲动与欲望。 事后,男人叹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地说:“原来就是这种感觉,不过如此,或许我是个性冷淡。听说在正常情况下,原子核不会互相接触,我们虽然体会到触感,但那不过是隐形力场相互重叠排斥的结果。” 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接着向娜塔莉道谢,就像她帮了他什么大忙似的。在那之后,那个离开了,只留下她独自一人沐浴在滚烫的热水之中。灼热的微麻感在肉体的欢愉涌上来之后就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神经兴奋之后的疲惫和困倦。她在浴室中呆了十几分钟,回味着刚才的这场实验般的,总觉得这是一场梦或是一种奇怪的幻觉。热水已经冲掉了所有可能发生过的痕迹,那场不真实的带着点实验性质的交配也随之远去,已经发生的事残留在她的记忆之中,是梦或不是梦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 第二天,在摇滚巨星号的餐厅上,她和那个男人又见面的时候,就好像这件事完全没发生过,真的只是一场纯粹的梦。那个男人的瞳孔深处又泛起了那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和挥之不去的抑郁,他向她打招呼的时候,自然而然得就像普通人之间的问好。 娜塔莉微笑回应,那种羞人的恼意只存在于涉世未深的象牙塔姑娘,凭借着那种专业训练培养出来的完美笑容,她也表现得昨晚那件事从未发生过。事实上,她一直不确定那场没有理由、没有动机的求欢实验是否发生过,她觉得说不定就是在做梦呢,要不就是双方在同一时间进行一场奇怪的梦游。 无所谓吧,她想,说到底,梦和现实差在哪里呢?现实有时候比梦来得更加荒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21章 普世 “陈。”有人在喊她。 黑暗像是一块颜色深沉的背景板,在一片漆黑之中,时不时有一串串数据流自远方飞射而来,如利箭般钻入她的眼中。蒂芙尼像一块海棉一样被动汲取着一切有关化妆技巧的知识,这些理论知识内置于学习芯片之内,被下载进电脑之内后便可迅速转化为最基础的理论技巧。 “陈,醒醒。”那道声音比先前要更大一些。 是娜塔莉,这一次她听出来了,这是娜塔莉的声音。蒂芙尼回过神来,退出学习程序,当她睁开眼时,那位全息模特正通过那面单薄的后视镜看着她,平静的眼神之中泛点细碎的歉意。 “怎么了?”蒂芙尼通过镜子回望,眼神微惘地说,“我们到了?” “不,还没,不过快了。”娜塔莉抿了抿薄薄的嘴唇,解释道,“我们快经过长岛公园了,我想你说不定有兴趣。” 长岛公园靠近绯冷城市中心,建造一座山头之上,是火星上最为著名的几处人造景观之一。由于火星本身重力相对较低,因此星球上的山体海拔相对地球高得多,奇形怪状的山丘更是随处可见。 在最早建造绯冷城之时,市中心附近这座突兀的山丘便被规划为城市的公园景点。植物学家联合建筑学家在这儿种植了一大批转基因枫树,并仿造大灾变前香山公园的格局增添了一座座中式凉亭和廊桥。 由于成熟的转基因技术,合成出来的枫树一年四季皆挂满红叶,一阵微风吹过,偶有几片会从枝头落下,这时这类合成枫树便会荡起一阵桂花般的清香。无论初夏秋冬,地上皆铺着一层薄薄的落叶,每有游人走过,疏松干脆的枫叶沙沙作响,给人一种绝对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悠闲感和惬意感。 印象之中,蒂芙尼记得自己时候去过几次长岛公园,她很喜欢那种双脚踩在落叶之上的感觉。景色本身并无意义,是人赋予了它们意义,有些人觉得落叶太过萧瑟,可那个时候的她可以牵着父亲的右手、母亲的左手,那种沙沙的碎裂声非但不能让她惆怅,反而令她着迷。 她喜欢听那种落叶被踩碎的声音,这一点已经融入到她的大脑之中,成为一种无法磨灭的独特癖好。当时的蒂芙尼是在长岛公园之中欣赏一整片红色的美景,那时候的她总有一个疑惑,即长岛公园为何叫长岛?直到这时,她才明白,当你坐在飞车之上,从上往下看去,漫山遍野的枫树填充你的视野,看起来真的很像一座长长的红色孤岛。 “真美啊,不同角度有不同的美好。”蒂芙尼将额头抵在车窗玻璃上,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人类和世界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我们生来就是要征服一切,杀死所谓的上帝,这是我的父亲告诉我的。” “上帝和一切神明早就死了,v,ars,我们已经征服了自然,甚至将太阳系中以神明命名的星球踩在脚下。我喜欢从这个地方看它,是因为我觉得长岛公园的枫树林和人一样在向上生长的同时,其根须也孤独地扎进黑暗之中。”娜塔莉凝视下方的风景,海蓝色的瞳孔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绯红,“而且,它看起来很寂寞,你看,火星本身的天空在白天是红色的,可这么多的红却没有一种能与眼下这种枫之红媲美,这些树,我觉得它们也许很孤单,一直不被理解。” “不仅是它们,我们也是如此。没有人能完全理解另一个人,就连自己也不能真正认识自己,这是k说的,他总是有一些很奇怪又很独特的见解。”蒂芙尼收回视线,看着后视镜中发呆的娜塔莉,解释道,“他说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只是活在别人眼中的某种概念集合体,我在他的眼里和我在你的眼里绝非同一个人,然而正是这些不同汇聚起来形成了我。” 娜塔莉思忖片刻,问道:“这么说起来,你听过一种名叫‘美颜视觉’的手术吗?” “那是什么?”蒂芙尼问道。 “虽然如今的整容技术完美到可以让一个人外表毫无破绽,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真正改变自己的外貌。因此,公司前些年推出一款有趣的产品,那是一根单筒望远镜似的一次性自动手术仪,可以在人的眼球内植入一种美颜程序。”娜塔莉浅浅地笑着,眼神却充满嘲弄,“一旦美颜程序融入视膜,并顺着视神经抵达神经络,程序便会根据个人的审美观对人脸进行美化。人们照镜子时看到的自己永远都是心目中最完美最无暇的形象,可在不相干的外人看来,那人还会是原先的模样,使用者只是把自己骗了。” “可是这样不就只是在自欺欺人吗?”蒂芙尼不解地说道,“这样的产品会有市场?” “当然会有,‘美颜视觉’的使用者之间可以进行联动,也就是说那个虚假的你不仅为你所见,也为那些同款使用者所见。当然,‘美颜视觉’最大的优势还是价格低廉,公司设计这种产品本来就是对标低端市场。”娜塔莉自嘲一笑,神情恹恹地说,“不过话说回来,我作为‘娜塔莉’好像也和那种东西没差多少。我同样活到狗身上去了,那么多人都喜欢看着全息化的我,而我也活在他们眼中。我好像没那么多不同,我被贴上了固有的统一的标签,我从未真正为自己活过,简直快把自己弄丢了。” 娜塔莉说完又将脑袋往车窗上一靠,继续漫无目的地打量着窗外流失的风景。 谁不是呢?在物欲横流的时代,能影响一个人的三观和心智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要保持自我、坚持做自己真的是一件很困难的事,那意味着绝对不妥协。或许这才是父亲所说那句话的真正含义,人类与世界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在这句话里面,世界并非宇宙而是人类社会,人类也并非人类而是个体,个体和人类世界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谁能不随波逐流呢?蒂芙尼心里这么想,却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 她命令特意放慢速度的行车电脑恢复原先的飞行速度,那座建造在古怪山丘上的长岛公园很快便被她们抛之脑后,枫树林迅速远去之后只在记忆中留下一片模糊的红色形状。 “陈,你知道熊猫吗?”娜塔莉又突然开口打破沉默,说道,“普世公司快到了,你也许会见到它们。” 蒂芙尼摇了摇头,疑惑道:“什么是熊猫?” “那是一种黑白相间的动物,外表有些熊,但是要可爱得多,它们的生活只有竹子、睡觉和伴侣,没有天敌,没有外在威胁,幸福得很。”娜塔莉解释道,“普世公司前些年刚用基因技术重构了这一物种,它们是公司少数几种不肯投放到市场进行交易的合成动物。” 蒂芙尼怔怔“哦”了一声,正想说些什么,却感受到飞旋车的速度正在放慢,并逐渐朝着下方沉去。车窗中的景色迅速向上飞去,直至一阵轻微的震动之后,车身两侧和挡风玻璃上的风景才凝固成一座宏伟的玻璃金字塔。 “两位女士,沃尔街到了,普世公司就在前面。”行车电脑恭敬而不乏幽默地说,“能和两位年轻漂亮的女士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荣幸,走的时候请别忘记带上行李。” 行车电脑会根据里程数自动扣费,娜塔莉没有理它,而是直接下了车。蒂芙尼推开车门,紧随其后,下车之前,她没忘记那个放在副驾上的黑色手提箱,里面装着的是化妆师专用的一整套工具,而那几架微型飞蝇无人机和蛛式机器人则放在娜塔莉的包里。 飞旋车停下的地方离那座玻璃金字塔还有一段距离,除非有通行证,否则普世公司不允许普通飞车直接停靠在公司大门之前。她们下车的时候还差五分钟就是十一点半,那个时候的穹顶天空已经被调整成碧蓝如洗的晴天上午,天空中漂浮着几朵虚假的白云,蓝天之下,杨柳依依,嫩绿色丝丝缕缕,玻璃金字塔的底部在抽芽的枝条后面若隐若现。远远望去,最为显眼的还是金字塔的顶端,工程师将金字塔的塔尖切去,狭的顶部平面之上屹立着普世公司的全息标志——一只抽象化的大手——四个字母绕着这个标志滴溜溜旋转,那四个字母分别是,u,s,h。 在绯冷城的市中心,普世公司的火星总部就是以这么一座玻璃金字塔的形式存在着。这是一栋怪异的建筑,通体皆用透明的类似玻璃的晶体筑成,其金字塔表面嵌着一千条纹路,每两条纹路之间是一个楼层,这意味着这座庞大而宏伟的金字塔有着500层之高。 工程师们将这座金字塔建在一个偌大的圆形广场之上,并绕着广场挖了一圈凹槽。当清澈的流水被人为灌入其中,凹槽便成了沟渠,就像古时候的护城河。而在这一整圈沟渠顶端,工程师用透明的坚固晶体熔成玻璃状的平面,将其铺在广场表面。将这条河的流动彻底封死在镜面之下。 当蒂芙尼的双脚踩在河流之上的玻璃平面时,她看见清澈见底的河水之下有规律地镶嵌着一盏盏全息射灯,即使此时此刻是白天,射灯也投出一道道不显眼的光亮进而融入天光之中。当然,真正吸引人的的不是那些模糊的光亮,而是活跃灵动的、富有生机的游鱼。 鱼自然是假的,这些精妙美丽的海洋生物只是全息射灯制造出来的幻象,可是这些活泼的鱼儿却是由当下最顶尖最先进的全息投影技术打造而成,栩栩如生到几乎难辨真假。由于隔着一层看似脆弱实则坚不可摧的玻璃,你只能看却不能用手去触摸,如此一来,真假之间的界限就更加模糊了。 k一定会不喜欢这里,蒂芙尼情不自禁想到,这个地方就是他口中的远离现实之地。 “如果是晚上来的话,这里会美得多。”娜塔莉注意到她的视线,漫不经心地说道,“不过我不喜欢,这些光、这些树、这些鱼,都是假的,就和这里的天空一样,都是假的。” 或许还少说了一句,蒂芙尼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娜塔莉,心想,这里的人恐怕也是如此,都是假的。 远看普世公司之时,玻璃金字塔的表面有着一种玲珑纯粹之美,在虚假的日光下反射出一阵阵柔和却不刺眼的光。当蒂芙尼随着娜塔莉走近之后,她才发现那玻璃似的表面做了磨砂处理,内里的一切景象都被那模糊而朦胧的玻璃表面阻隔,只留下一块块隐隐约约的色彩形状。 玻璃透光而不透视,一整座金字塔仿佛是用一大块冰雕凿而成的。在玻璃金字塔底端,倾斜的玻璃面上开了一个矩形的口子,一扇玻璃门垂直于地,与缺口的顶部边缘相接合。当有人靠近,红外感应装置将自动将那扇玻璃门朝着两边拉开,在那之后,另一扇银白色的金属门躲在那扇玻璃门后头,是普世公司的真正大门之一。 类似的入口加起来一共有四个,分别分布在金字塔底部四条边的中央。娜塔莉带她走的是东门,那是专为明星和艺术家开辟的通道,而公司内部员工走的是西门,其他公司和合作伙伴则走南门,剩下的北门是为星际联邦的要员保留。 不同来路的人走不同的门,泾渭分明,又遵循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潜规则。四扇门门口皆仿造奥古斯特·罗丹的“思考者”各自摆着两尊魁梧的巨人石像,雕塑家用粗犷的手法在八尊高大雕像上凿出八种截然不同的神情——或狂喜,或悲怆,或惊恐,或愤怒,或平静,或忧郁,或威严,或愁苦。 娜塔莉带着蒂芙尼从石巨人脚边经过,石巨人注视着她们穿过那扇银白色的金属门。两人未曾受到任何阻拦,由于义体改造盛行,枪械和刀具可以植入体内,因此普通的安检流程失去了应有的效用,取而代之的是更先进的威胁评级系统。 蒂芙尼没带任何武器,义体改造程度也尚在合理的接受范围之内。在ai眼里,她的威胁等级虽未能和娜塔莉持平,但也只不过高出一个等级。而那些经过纳米级材料封装的黑客工具静静地躺在娜塔莉的包里,单纯的扫描是检测不出它们的存在的。把守入口的检查人员认出了娜塔莉,他们冲她点头致意,只是拉开包包的拉链,敷衍似的扫上一眼,压根儿就没注意到里面的苍蝇和蜘蛛。 安检人员的态度平和而富有礼貌,显然见过娜塔莉多次。事实上,在公司工作的任何员工大多见多识广,无数大人物经常往来于这栋玲珑通透的玻璃金字塔,甚至于公司最底层的人类员工见过的历届总统都比星际联邦某个部部长见过的要来得多。 在外界,娜塔莉或许是声名大噪的全息模特,但在普世公司这里,她和万千来客一样,只是地位稍微高一点的客人。当然,由于娜塔莉是长期签约的全息模特,在安检人员眼里,她已经算得上是往来多年的熟客了。 通过大门之后,蒂芙尼便不再说话,头颅也微微下垂,时刻保持着一个“化妆师”和“跟班”的本分。娜塔莉走在她的前面,借着眼角余光,蒂芙尼在几次不经意间的打量之中渐渐对这座金字塔的一楼大厅有了一个较为完整的认识——这个地方有些像机场过安检之前的航站楼,到处都是电子屏幕,到处都是服务柜台,不同区域对应着不同的行业服务,电子屏幕上放映着循环反复的欢迎致辞。 在这儿,复制人和机器人随处可见,它们面无表情,永远以一种固定的速率行走着,而穿着不同工作制服的人类在柜台与柜台、屏幕与屏幕之间来来回回穿梭,他们的脸上永远带着一种虔诚的肃穆感和一丝不苟的严谨感。大厅几乎每隔个一百米就会设置一尊全息化的地图向导,任何迷了路的来客都可以向那些虚拟形象提问,蒂芙尼甚至那些全息向导和电子屏幕之中看到了娜塔莉的形象。 其中有一块屏幕放映着的是关于娜塔莉的访谈,一名记者藏在摄像头之后向着娜塔莉提问。 “你对普世公司有什么看法?” “感谢公司,没有它就没有今天的娜塔莉。” 记者继续用一种充满磁性的声音问道:“你觉得普世公司的四个字母对应什么?” “你是指、u、s、h吗?这真的是一个谜,没人知道它们指的是什么,我当然也不知道。”屏幕上的娜塔莉腼腆一笑,这样的笑容足以激起观众的保护欲,“我说错了可不要怪我,我觉得指的是rf,u指的是ui,s指的是sigifia,h指的是huaiy。” “咳咳!”走在前面的娜塔莉听到这段话的时候咳嗽了几声,她没多说什么,蒂芙尼却从咳嗽声中听到了一种无地自容式的尴尬和窘迫。 那些所谓的访谈和能上新闻的对话全都是假的,蒂芙尼当然深知这一点,一般来说,在访谈和谈话之前,采访者和被采访者会先在关闭的摄像头之前排练一次。当灯光和摄像头真正打开,坐在那儿交谈的双方便不能称之为人,而是两架上了发条的机器。不管是娜塔莉也好,还是企业家也罢,任何人都很难逃脱这个流程,而他们要做的只不过依照拟好的剧本,看着镜头咧着嘴角露出笑容,然后把背下来的话语通过声带震动递送出唇齿之间。 多么无聊,多么虚情假意,又多么的做作而令人生厌。蒂芙尼觉得如果是以k的视角来看,那么那些人在那个时候都是死去的,他们的灵魂在形式主义中被抽离,只留下尚未死去的肉体坐在那机械性地吐词。 普世公司的内部设有自动扶梯和磁悬浮电梯,兴许是评估威胁等级的ai通知了全息业务部门,当两人穿过闪烁不断和屏幕之后,便在等电梯的时候恰好撞上了从楼上下来的经纪人。 “娜塔莉!好久不见!”经纪人一见到娜塔莉便迎了上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热情的拥抱。 蒂芙尼稍微退后半步,让开空间。她没有说话,依旧微微低着脑袋,借着眼角余光打量着那名经纪人。这是一个气质优雅、身材饱满的女人,年龄约莫在三十到四十之间,穿着一件深灰色的收腰包臀连衣裙。合适的衣着打扮将她的身段展现得淋漓尽致,深灰色令这名经纪人给人一种知性的严谨感。(当然,她看不出对方是否做过整容手术,但她想应该是没有的,因为气质骗不了人。) 娜塔莉显然对这一场面早有预料,她垂下双手,任凭那个经纪人拥抱自己,只是微微耷拉着的眉眼流露出了她的几分无奈。蒂芙尼不知道这种无奈的眼神是刻意为之还是无意流露,但正是这种恰到好处的无奈抵消了距离感,就好像这是熟人才有幸目睹的特权。 “海莉,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新化妆师,私人性质。”娜塔莉拉过蒂芙尼,微微笑着说,“她是我的远房亲戚,需要一份工作,又刚好在这方面有所接触,我会直接付给她钱。” 裙带关系在工作中是很常见的事,只要不是太重要的职位,经纪人倒愿意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何况娜塔莉并未把蒂芙尼划入普世公司的管辖范围内。只是在注意到蒂芙尼之后,经纪人倒是对着她好一阵打量,直到娜塔莉向右挪动一步,遮住两方之间的视线,经纪人才收回目光。 “不,不不不,海莉,想都别想。”娜塔莉皱着眉头看她,语气稍有不悦,“我答应过她的家里人,我得保护她,她不会踏入这一行业的。” “抱歉,只是职业习惯罢了,我喜欢发掘新人的感觉。”经纪人充满歉意地笑了笑,带着两人进了电梯,“如果本身不想干这一行业,谁又能强迫你呢?你说是吧?” 经纪人的话像是一根锐利的长矛,一下子刺中了娜塔莉的软肋。她的脸色有过一瞬间的苍白,愤怒的情绪尚未燃起被更深的冷漠扑灭。娜塔莉没有说话,只是身体微倾,按下了17八层的电梯按钮。(普世公司的楼层面板最高只到499层,没有第500层可供选择。) 在她选择楼层的那一瞬间,经纪人像累极了似的,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手指无意间掠过拂过蒂芙尼的臂。也正是那个时候,蒂芙尼发现自己右臂处多了一张卡片,是那种极其老式的名片,上面写着“普世公司全息业务部经纪人海莉”。 蒂芙尼内心暗自唾弃,却没流露出任何一丝厌恶。她的眼睛飞速朝着右边瞥去,恰巧对上了经纪人那双宁静而充满笑意的眼眸。细看之下,她发现这个女人的五官其实并不逊色,只是被那份精致和优雅被更严谨的气质所掩盖。 她对着经纪人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充满憎恶地收下了那张名片,嘴角不得不露出空洞的笑容。 人嘛,是一堆无用的热情。受某人影响,这些虚情假意,这些装腔作势,她想,简直在谋杀她的生命,令她渐渐死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22章 巨人时代 在绯冷城港口离开摇滚巨星号之后,他没选择驾驶枪炮玫瑰而是搭乘亚轨道飞行器前往城市另一端的港口。那儿离重型独角兽公司所在的片区比较近,亚轨道飞行器所在的高度既不属于航空范畴,也不属于航天范畴,其快速航行效率远胜于自己驾驶飞旋车。 抵达那边的港口之后,克里斯蒂安又接连换乘三四次轨道交通,最终坐上一辆明黄色的计程飞车,才将自己送到重型独角兽公司所在的那一片区域。阿方索·八月一日会留在飞船上接应,枪炮玫瑰可以随时接受卡特琳娜的派遣自动停靠在普世公司附近的某处停车场之中。 重型独角兽是一家籍籍无名的飞车制造公司,由于飞车本身搭载的行车电脑需要强大的计算能力和可靠的联能力,因此几乎每一家生产、开发飞旋车的制造公司都会搭建一个型的数据中心。按照信息备案系统上的说明,普世公司的服务器群组便藏身于这么一家微不足道的公司之内,由专业人员统一维护和管理。 时间是11点0分,还差十分钟就是11点半。克里斯蒂安在轨道交通站下了车,蒂芙尼和娜塔莉在普世公司的行动只能为他带来服务器的内部权限,可要想真正进入重型独角兽公司,他还得靠自己找到进去的方法。 11点4分的时候,他步行至重型独角兽公司所在街道对面的便利店,这儿不仅出售零食、泡面和便当,还会卖一些自制的咖啡和混合酒精饮料。在向服务机器人点了一杯白咖啡之后,克里斯蒂安便静静坐在窗边,目光在窗外的风景和浅咖色的桌板之间来回游移。(他是一个重度咖啡爱好者。) 坐在便利店的窗户边,他正好可以看见重型独角兽公司的大楼。那是一座弧面造型的写字楼,其主体由两部分组成,底部自上往下看为一个尖端渐渐收窄的三角形,而这栋建筑的上半部是一截占地面积稍的塔楼。在这栋大楼的表面,建筑的幕墙上至少开了数千个窗户,镶嵌在窗框里的玻璃因反射穹顶制造的天光而显得闪亮通透,其整体形状宛如一把倒立着的钻石斧头。 类似的建筑在绯冷城比比皆是,重型独角兽公司的外形倒也称不上太过于异类,只是相比起那些满是电子屏幕和全息投影的摩天大楼,这栋写字楼的外墙就显得有些朴素。在那成千上万个窗户之间,几乎没有布置任何广告标识或企业lg,重型独角兽公司给克里斯蒂安的唯一印象就是入口雨棚上方的全息卡通涂鸦,那是一只脚踏彩虹、身披盔甲的雪白独角兽形象。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声响,其声势震耳欲聋,比菜市场的讨价还价还要激烈。克里斯蒂安靠在窗边坐了一会儿,他侧耳倾听,从那阵嘈杂的怒吼声中听见了千军万马众志成城的团结感。 “先生,您的咖啡。”一道电子合成声忽然响起。 机器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他回过头,见到一台矮矮胖胖的大厨机器人站在他的身边。和摇滚巨星号上面的那台机器人不同,眼前这个机器人的型号要更老一些,它绑着白色围裙,戴着蓝色工作帽,看起来很是敬业却又令人情不自禁想要大笑。 克里斯蒂安的视线自上而下扫过滑稽的大厨机器人,最终落在它手中的托盘之上。白咖啡正往外冒着淡白色的雾气,他接过咖啡杯放在桌上,温热的手感和浓郁的香味同时传来,受到刺激的触觉和嗅觉进一步勾起了他的食欲。 “外面这是怎么了?”他摸了摸机器人的脑袋,问道,“怎么吵吵闹闹的?” “您还不知道吧?浪潮公布了最新一期的社会工作报告,就是前总统那儿找出来的那份,汤普森执掌的政府一直在配合普世公司掩盖不断下降的失业率呢。”机器人用一种极其人性化的语气说道,“这是被复制人夺走工作的人们在进行游行示威,人们抗议普世公司制造更多的复制人,要求公司把更多的工作机会还给他们。” “哦,原来是这样。”他耸耸肩,一脸无所谓地说,“有些饿了,给我随便拿点吃的吧。” 机器人应声而去,克里斯蒂安在收回右手之前顺势向下一滑,指尖在监控看不到的死角中轻轻拂过机器人后背的一处插槽,一枚单片机在无声无息之间被他置入机器人体内,做完这一切,他若无其事地端起咖啡,盯着窗外继续发呆。 耳边传来新闻报道的声音,便利店的电子屏幕仍在播放“红馆事件”的主角汤普森和一系列活跃的解密者。经过这次行动之后,无形者和浪潮的形象彻彻底底进入大众视线,更多的人开始在茶余饭后讨论以无形者为代表的“正义黑客”和以解密情报、揭露事情真相为己任的浪潮组织,他们被看作是新时代的“信息义警”,就像蝙蝠侠一样用自己的方式拯救世界。 片刻过后,那阵火车轰鸣般的吵闹声近了。透过那面玻璃窗,克里斯蒂安将视线投向街道尽头,他看到十来道人影——完完全全只有十来道,不会更多,也不会更少——从街道转角后走出,向着十字路口的左侧走去。那种千军万马的幻觉像泡沫一般在这一刻毫不留情地破灭了,哪有什么众志成城,又哪有什么团结一心呢? 他看见游行示威的人群,十来个,全凭人手一台大功率的扬声器制造出震耳欲聋的错觉。很快,游行队伍又走远了,边上还跟着警方特派的巡逻无人机,有专门的人员躲在无人机的监视器后面盯着他们,就像牧民通过牧羊犬驱赶温驯的羊群。看着那十来个人的侧影,克里斯蒂安觉得自己像在沙地里看见了十来株干草,除了荒凉还是荒凉。 即使奥利维亚按照计划临时当选总统,可她能做到的事情还是有限。总统之位似乎并非想象中那么权势滔天,恰恰相反,坐在那个位置就得顾忌和平衡多方人的感受。譬如,那架巡逻无人机虽是警方派的,但制造商却是普世公司,这意味着躲在摄像头后面监视的甚至不仅是警察,还有公司的有关人员。 时间已经不知不觉过了十一点半,马上就到饭点了。他想了想,又抿了一口咖啡,目光投射到窗外的风景之中不曾离开。 那栋斧式大楼的雨棚高处嵌着十二块金属长条,这些长方形的金属块围成一圈,而那只全息化的卡通独角兽涂鸦就在这一圈金属长条之中自旋。独角兽的长角是这座怪异时钟的时针,而分针则用独角兽身上所披盔甲延伸出来的天线代替。 克里斯蒂安看着那根独角停留在11和1的中间,当天线指向八的时候,便陆陆续续有人走出那栋斧式大楼。出来的人都是重型独角兽公司的员工,他们成群,离开雨棚,像散开的烟花似的朝着不同方向走去。 有一个愁眉苦脸、体型瘦削的中年男人朝着便利店走来,男人大概在四十岁上下,穿着一件单薄的运动衫,瘦瘦高高的模样从远处看去活脱脱像一根风中摇曳的竹竿。寒风凛冽,外面的天气颇冷,那个男人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又抱着双臂走了几步。克里斯蒂爱你见到他似乎嘟囔了几句,随后哆哆嗦嗦跑起来,蜷缩而佝偻的身体瑟瑟发抖,活像一只滑稽的野猴。 当他推开便利店的玻璃门时,克里斯蒂安已经将自己的意识连进那只大厨机器人内部。通过那枚单片机,他将自己变成了那只戴着蓝色工作帽的矮胖机器人,而现实之中他的身体趴在桌上,脑袋埋在双臂之间,就像那种喜欢点一杯饮品随后赖在店里睡觉的路人。 “欢迎光临,”他用机器人的内置扬声器发声,“您想要点什么?” 男子没有回话,而是在货架之间穿梭。他在放有各式便当的食品货架面前驻足许久,眼睛在一份滑蛋厚切猪排饭和一份茄汁嫩鸡蛋包饭之间来回游移。看起来,这家伙是个选择困难症患者,这样的纠结大概持续了一分多钟,他才下定决心一把抓起那份猪排饭走向柜台。 “帮我加热,”中年男人将便当推到机器人面前,“再给我冲一杯红茶。” 透过机器人的电子眼,克里斯蒂安注意到这个男人有一对格外喜感的八字眉,他的眼角顺着眉毛总是耷拉着,这使得他看起来有些郁郁寡欢,而鼻翼两侧淡淡的法令纹更是使得这一苦闷的形象更加深入人心。 便当只需加热,红茶也有现成的。克里斯蒂安操控着机器人按下保温机器的开关,红棕色的茶水顺着不锈钢保温桶的出水口涌出,阵阵白雾从淋膜涂塑纸杯内部升起,杯壁内面剩余的部分很快结满冷凝水。 “先生,您有会员卡吗?”克里斯蒂安顺着机器人内部设置好的专业用语说道。 “有……” 男子报出一串终端号码,并选择用植入左臂的微型电子屏扫码付款。在付款完成的一瞬间,克里斯蒂安的意识漂浮在赛博空间之中,他提供给对方的二维码是一种精心伪装过的病毒程序,一旦男子扫码完成,他便可以往对方的神经络内部植入ds劫持代码和嗅探器。 当这名神情苦闷的中年男人回到公司之后,他的神经络将与公司的赛博空间连接,一切就像一滴墨水落入一杯清水之中,病毒将在重型独角兽公司的赛博空间之内蔓延,并像瘟疫一般感染所有处在同一段的用户。所有这些连接到重型独角兽赛博空间的用户将被克里斯蒂安重定向至一个假冒的络地址,根据嗅探器抓取到的数据包,他可以解析到进入服务器机房的员工权限,但这种入侵瞒不了太久,很快就会有人发现赛博空间内的异常。 太阳系标准时间十二点整,那名体型瘦削的男子带着便当离开已经是十分钟前的事了。克里斯蒂安的意识离开机器人内部,回到自己的神经络之中,在他的冰蓝色世界里,一份份数据特征正从虚无之中生成,信息的来源是街对面的大楼。他得以将自己的意识送进重型独角兽的赛博空间之中,随着那名瘦猴似的男子回到斧式大楼内部,用来区分敌我的红芒在矩阵迷宫之内迅速扩散开来,却避开了那些围墙、高堡,只是在员工节点中互相传输。很快,无数个红色星星在冰蓝色的迷宫中亮起,宛如黑夜中狼群嗜血的双眼。 克里斯蒂安拿到了足够的数据特征,他计算了一下时间,随后离开便利店,并穿过干净得有些荒凉的马路,来到重型独角兽公司入口的雨棚之下。那儿的入口处摆放着一台类似安检门的机器,检索反馈的结果告诉克里斯蒂安这种罕见的玩意儿内置了标准的三重验证,分别是虹膜识别、静脉识别和人脸识别,比起传统的指纹验证,这三重验证具备非接触性,因此大大减少了疾病传染的几率,不过一般来说只有私人家庭才会采用。(绝大部分公司因其业务来往而时常有人进进出出,很少会有公司在门口设立这种三重验证方式。故而,克里斯蒂安更加笃定普世公司的服务器就存放于此。) 无论是虹膜、静脉,还是人脸识别,其本质不过是一堆被记录的特定数据。克里斯蒂安在进门之前就利用抓取到的数据特征掩盖了自己的身体信息,在电子门眼里,他眼里的斑点、细丝、冠状、条纹、隐窝都将是内部某个员工的虹膜细节特征,而他手掌上的静脉分布方式和脸部的特征信息也将一一套用同一个人的匹配特征。 穿过那道电子门的时候,他如期通过了机器的扫描。大脑里的h帮助他调取重型独角兽公司的内部结构图,并以全息影像的模式投射到他的视野右下角。在闪亮瑰美的建筑模型中,他看见伴随着双腿的迈动,那个象征自己的箭头进了电梯,同那一方狭窄的空间一起沉入地下。 重型独角兽公司的电梯下降得又稳又快,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噪音。从电子门到地下机房,这一路上他几乎没碰上太多的人,拦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繁琐的验证,在这期间,他已经多次变换数据特征,以匹配每道入口的进入权限。 比如说,只有技术部人员和安保人员才能进入地下设施,而打开服务器机房又需要安保主管和技术部主管的双重授权。 幸运的是,事情的进展比他预想之中还要顺利。兴许由于到了饭点和午休的时间,整栋重型独角兽大楼内部虽称不上人去楼空,但也相差无几。克里斯蒂安出了电梯,在地下设施中见到的唯一一个活人是一个挺着大肚腩的安保人员,那家伙正坐在一张转椅上呼呼大睡,椅子两旁的扶手将安保人员腰腹间的肥肉勒得纤毫毕现。 身材肥硕的安保人员鼾声如雷,克里斯蒂安甚至不需要黑掉他的神经络伪造视觉假象,就可以光明正大地通过此处。根据重型独角兽公司的排班时间表来看,十二点半的时候会有另外一名安保人员前来换班。出于这点考虑,克里斯蒂安打消了给这家伙来一剂镇静剂的念头。 离开电梯口的安保岗哨之后,克里斯蒂安沿着冗长的地下通道继续前行。通道之中蓝光满溢,无论是头顶、地板还是两侧的墙壁皆贴满了米白色的瓷砖,而每一块方格瓷砖相连处嵌着一条条光滑平整的发光二极管,蓝盈盈的幽光正是从这些灯管之中冒出,将这一整片空间渲染得诡异而又离奇。 行走在这一条走道之内,就像在黑暗宇宙中孤独漂流,不知哪个方向是上,也不知哪个方向是下。那种精心设计的空间错乱感直到克里斯蒂安走到通道尽头才骤然一收,利用盗取来到的权限推开那扇机房大门之后,显露在他面前的是一台台山丘似的黑色服务器,在幽蓝色的光线下宛如一千万个巨人那般矗立着。 这是一座热力浩荡的飓风山谷,一千万个巨人在咆哮,在喘息,在怒吼,克里斯蒂安反手关上机房的大门,那种服务器运转的轰鸣声因无可宣泄而更响亮了一些,就像科技齿轮经久不衰的转动声响。 事情进展得太顺利了,克里斯蒂安扯了一下衣领,机房内的高温干燥环境令他情不自禁咽了一口唾沫。 无数台服务器是一座座处于现实与络边界的石碑,它们树立在现实世界,却撑起一大片虚拟的数字天空,为者提供一个可供意识无限畅游的美妙空间。细想之下,这是多么的伟大,又是多么的神奇,实实在在是人类智慧的体现,除了宇宙之外不可能有任何一样东西能比这种奇迹更加宏观,也更加微观。可是,之前克里斯蒂安从未发现,直到这一刻站在这个热流涌动的狂风峡谷里,他才联想到同一件事物的不同两面——这些服务器是技术进步的象征,同时也是大公司暗中监视一切、掌控一切的源头。 如果,如果,他大胆想象,用尽每一个脑细胞去思考,如果他摧毁这里的服务器群组,那么这一整个人类社会会发生什么变化吗? 不好说,他有些预测不来,云备份不知道能还原多少数据,但他知道普世公司将面临股价暴跌,甚至是高层变动的风险。当然,公司的庞大光是用“大而不倒”四个字已经无法形容,更大可能是文明发展和技术进步的步伐会为之一顿,社会可能会出现大范围恐慌,但恐慌情绪在波动之后会被安抚、被平息,直至一切过去,那枚文明发展的齿轮将继续滴溜溜滑向自我毁灭的深渊。 往更大的方面去想,成千上万台络机器屹立于此,从某种程度上来看,这些东西散发出的声音和热量同最早工业革命时的火车和轮船没有区别,它们一样鸣笛,并且为人类所用,缔造出更高生产力的未来。然而,人类社会足够复杂,阶级利益、权欲、人性、道德都是影响社会机器的重要因素,科技只不过是其中之一。更高的生产力并不意味着更美好的未来,就如工业革命也有其消极的影响,它使人的需求更加物质化,使阶级对立的矛盾更加深刻,更别提为人类之间的战争提供了更强大、更有效的杀伤工具。除此之外,贫富分化,城市人口膨胀,住房拥挤,环境污染等一系列弊端也因此相继显现。 科技总是在进步,可是历史却在循环反复。赛博空间和复制人的出现进一步解放人类的双手,甚至解放人类的大脑,可是这种类似工业革命似的新技术革命又在各方各面产生了如出一辙的消极影响。当下的人类干脆直接活在赛博空间里就好了,拟感程序可以满足一切需求和欲望,而层出不穷的印迹作品可以让你体验不到不同职业不同人物的传奇人生。 当人类不再需要为生存苦苦挣扎,就会转而迈向荒诞怪异的不可知领域。越来越多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越来越多人厌倦工作、结婚、生子,甚至连活着的目标都没有,就好像一切都没有意义,甚至连站起来反抗的意义都没有。(实际上,他们早已丧失了反抗的心思,并被剥夺反抗的途径,其思想早已在固有的阶级中僵化,沦为繁衍和生育的机器。)近些年来,星际联邦一直通过各种方式刺激消费,可需要刺激消费的社会压根儿就不是乌托邦,那只是一种上等人从下等人那边掠取钱财的组织变体。阶级固化,财富分配不均,如果社会阶级的壁垒不被打破,那么再先进的机器也只是专为特定统治集团服务的工具。 克里斯蒂安对于科技发展和人类的未来抱有严肃的、深刻的悲观看法,他总觉得人类作为一种群居性动物,正在因各种无形的压力变得孤独、抑郁、自暴自弃。科技发展的齿轮从未停止转动,在这些庞大而臃肿的服务器群组身上,他看见了科学技术发展带来的万千结局——这枚齿轮滚滚向前,征服太阳系,征服银河系、征服本星系群,甚至征服室女座超星系团,可人的本性会怎样呢?当一切器官都可以用机器取代,当一切意识都可以用算法模拟,人类这一物种被绑在齿轮上,是否会不可避免地滑向文明的黑暗深渊?或者像所有的腐朽事物一样被新生力量取代? 最糟糕的是,也最无法否认的是,信息技术愈发达,我们离彼此就越远。超远距视讯、全息投影、拟感程序都可以令我们隔着数万亿公里而面对面拥抱,可是我们永远不会触碰到彼此,这一点是自人类诞生以来就命中注定的悲剧,就像王尔德那似非而是式的悖论。可我们无能为力又无可奈何,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因为任谁都知道,科学发展的步伐势必无法停下,其科技进步的必要性几乎已经融入文明的基石之中,成了人类赖以生存的水和空气。科技就像氧气,是氧气给了我们生机,可也是氧化过程中产生的自由基使我们衰老、生病甚至患癌。 所有这无法割舍的矛盾就是问题所在,在文明的所有进步中,一切都在蓬勃发展,唯独人类的傲慢、偏见、贪婪和愚昧永远不会改变。一旦我们无法以批判性的眼光看待技术革新带来的种种影响,克里斯蒂安知道,谁都好,无法进行反思的人类将永远困在人性的迷宫之中原地徘徊,这是我们的天性,也是我们悲剧性的命运。 总的来说,现在比过去好上太多,但是现在也和过去一样不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23章 莎乐美 搭乘普世公司的电梯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不断向上的电梯间就像一段精彩纷呈的神奇旅行,人们只需站在原地不动就可以见识到各种匪夷所思又令人倍感惊奇之物。 电梯在1层楼的时候走进来一个植物学家,蒂芙尼看着他按下7八层的按钮,随后心翼翼地抱着一罐种植着绿色植物的泥土,以对待情人的温柔态度对着那株薯蓣目植物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宝贝儿,别急,咱们马上就到家了。”植物学家披着一件白大褂,嘴里嘟哝道,“你会喜欢见到你的同伴的,再过一会儿我就给你换个更大的空间,别急。” 蒂芙尼轻轻瞥了一眼旁若无人的植物学家,这家伙的白色外衣皱巴巴的,上面还沾着好几处黄褐色的泥土污渍,仿佛已经多天没洗。不修边幅的打扮,自言自语的习惯,还有时不时露出的神经质笑容都使得这名植物学家看起来既邋遢又古怪,活像一个地地道道的疯子。她想到,记忆中的父母似乎也经常披着这么一件类似的白大褂,只是样式稍有不同,也更干净整洁一点。 电梯一路向上,陆陆续续有人和动物进来,又陆陆续续有人和动物出去。蒂芙尼记得最清楚的是大概在79楼、115楼、157楼的时候分别进来三种截然不同的动物:第一种是憨态可掬的黑白动物,称之为“熊猫”,这种生物一进来就大大咧咧坐在电梯中间,抱着一根青翠欲滴的嫩竹大口啃咬;第二种是一种像羊又像骆驼的偶蹄目动物,这种眼神忧郁的生物有个不好的习惯,当那只熊猫怀中的竹子不心戳到它时,它便会以吐唾沫的方式发泄心中的怒火;第三种生物则更为奇妙,因为她根本就没看见,在157楼进来的是一个微生物学家,抱着一个盛满清水的鱼缸,并和那名植物学家一起站在角落里展开一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交谈。 “研究怎么样?”植物学家瞥了一眼那缸清水,面无表情地问道,“听说你的da解码程序有了新的进展?” “不怎么样,我们虽然破解了‘隐生’的奥秘,但对于如何应用到人类身上却依旧没有头绪。”微生物学家叹了一口气,回答道,“如果我们能掌握这种缓步动物的隐生,不仅是舱外作业的风险性将降至最低,人类这一族群也将进化到一个全新的高度。” 大概是从这段对话之中,蒂芙尼才明白微生物学家怀中抱着的是什么。想到这里,她忽然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她的父母也在生物实验室工作,从事遗传学领域。既然同属于生物学的范畴,那么是不是存在这么一种可能,她的父母曾经和电梯里的这个微生物学家在同一个楼层甚至同一个实验室之中工作过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大概永远都无从考证,蒂芙尼随着娜塔莉离开的时候,那名微生物学家已经不在和植物学家说话,两人各自抱着怀里的东西分站在电梯间的角落里,植物学家又开始自言自语,而微生物学家则目光泛泛地抬起头,在电梯门合上之前看了那名经纪人一眼。 离开电梯之后,穿着灰色连衣裙的经纪人扭动腰肢,在娜塔莉和蒂芙尼前方带路。17八楼是全息模特的专用摄影楼层,三人沿着电梯间出来的那条走廊一路前行,偶尔传来的模糊歌声来自楼下,那是虚拟歌姬的制作间,专门生产各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完美歌手形象。业内人喜欢将全息模特昵称为“水中月”,而将虚拟歌姬称之为“镜中花”,大概都是取自其虚幻、不真实的涵义。 前行,继续前行,沿着走廊前行的同时,两边是布景不一的全息摄影棚。也许是因为现在已经将近午休时间的缘故,工作状态指示灯亮起的摄影棚很少,只有寥寥几个房间外墙上依旧闪动着红色的圆点,那是摄影棚正在被使用的标志,“请勿打扰”几个字以全息投影的形式紧挨着那枚猩红色的光点,就像某种宣传标语似的。 全息摄影棚内可能传出的所有声音都被厚厚的玻璃窗拦截下来,走廊很安静,静得甚至只有楼下传来的男高音和女高音,然而即使是这些歌声也十分朦胧,一切声响仿佛从云里雾里传来的呢喃,更似有人隔着数公里大声喊话。在这相对的静谧之中,蒂芙尼有这么一种错觉,自己好像行走在无数个平行宇宙的边缘交界,那些透明的玻璃窗展示了无数个虚构完美而难辨真假的全息世界。她知道自己很快将和娜塔莉踏入其中一个全息摄影棚,成为那种全息平行宇宙的一部分,一切声音都会封闭在看似无限实则狭隘的全息世界里,而娜塔莉的形象会被烙进格式文件之中,宛如古老的皮影戏,投射出的只是虚无缥缈的幻影,区别在于是更真实的人类替代了纸片剪影,可呈现给大众的不过是被操控的完美笑容和过分美化的年轻肉体。 在目前这些仍处于运转中的摄影棚里面,蒂芙尼透过那面厚厚的玻璃窗看到了戏剧性的荒诞和超现实主义的不安:一个女人正背对着众人坐在一个装满牛奶的木桶中沐浴,她的背部曲线优美而柔和,仿佛神造世人时对她唯独倾尽了所有有关美好的想象力。全息影像最大的优势在于不同的角度可以看到同一三维事物的不同形象,从4点钟方向望去,那个女人有着近乎完美的侧脸和饱满的右乳,可当蒂芙尼继续向前多走几步,从八点钟方向望去,女人的左边是冰冷的机械齿轮和空洞的义体部件,没有人造皮肤覆盖,也没有多余的血肉蠕动,这种机械与肉体的融合是如此和谐又如此精美,最令人恐慌的地方在于你甚至不会对这种场面感到恐慌。 全息模特这一职业发展至今,其存在已经不光是公司宣传产品的机器,更是一门需要精雕细琢的艺术。完美的全息化艺术可以使得观看者摒弃了内心有关人体赛博化的排斥和恐惧,转而投入对极致美丽和极致优雅的狂热追求之中。据说普世公司一直在竭力消除过度改造带来的负面精神影响,但很少会有人注意到,近些年来社会上的“纯净者”已经越来越少,几乎绝种。这一类坚持不接受任何义体改造的群体就像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下的淘汰品,人体本身太过脆弱以至于这些“纯净者”在生物竞争中不占据任何优势,他们正在逐渐被社会抛弃,被世界遗忘,就像曾经的尼安德特人。 在这些玻璃窗映射出的全息场景中,最令蒂芙尼印象深刻的并非那个牛奶浴的女人,而是一个相对隐晦的全息广告。拍摄这则广告用了夸张和拟人化的手法,主角是一名齿落舌钝、鸡皮鹤发的年老妇人,她独自一人赤裸着身体站在镜头面前,其胸部严重下垂,干瘪苍老的躯体像一截即将腐朽的枯木,遍布全身的老人斑像是尸斑。 最有趣的地方在于,在这个年老妇人的脚边还有一座坟墓,老妇人一只脚踏进墓中,一只脚踩在地面。这时,镜头向着墓碑拉近,上面刻了一半的字迹显示这名老妇人只有7岁,却苍老得像是活了一两百年的怪物。而当蒂芙尼继续向前多走几步之后,一列士兵打扮的人出现了,他们像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顺着老妇人的鼻孔、唇舌进入她的身体内部,这时一个长镜头追随带头士兵的视角跟着他们一同进入人体的微观层面。 在那里,一场激烈的战斗正在发生,交战的双方是这些英勇的士兵和一些扭曲的暗影。战争最终以士兵的胜利收尾,而同样那个镜头又顺着线粒体、细胞质、血管壁、真皮层一步一步移到宏观层面,那名老妇人早已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名欺霜赛雪、肤若凝脂的年轻女孩。她依旧赤裸着身体,毫不吝啬地向观看者展现青春肉体的每一个细节。女孩脚边没有墓碑,有的只是一个个高大英俊的男人,他们单膝跪地,纷纷献上鲜花和钻戒,以求博得美人一笑…… 这是一则一镜到底的纳米机器人广告,那些英勇的士兵象征着可以帮助人体抗衰老的纳米机器人,而人作为一种高级社会动物,需要被看到、被欣赏、被爱慕、被夸奖、被奉承,在一系列的人生烦恼中,容颜衰老绝对是大部分人最不想面对的几个噩梦之一。普世公司的新技术解决了这一问题,通过一次简单的手术,医生可以在人体内植入这类纳米机器人代替端粒酶修复受损的线粒体。任何人类都可以永葆青春容颜,当然,前提是你要支付得起近乎天价的定期维护费用,否则你就只能选择华而不实的“美颜视觉”自欺欺人。 理论上,对于那些支付得起天价费用的精英群体来说,只要定期清除自由基,并利用这类纳米机器人延长端粒,他们可以在人体免疫系统不出任何问题的情况下比常人多活60~八0的时间。然而,人类的意识机制却远远比生理机制来得更加复杂,大部分植入纳米机器人、清除自由基的人类在多活0~40的时间之后,意识就会受到种种未知因素的影响,进而迸发一系列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如阿尔茨海默病、帕金森综合征、亨廷顿舞蹈症以及不同类型脊髓脑共济失调。 “特效团队和拍摄团队马上就会过来,我已经通知他们了。不过,咱们可能还得再等上一会儿,大家都没料到你会提前过来。”经纪人一边说着,一边带着她们走进最里面也是最大的一间摄影棚。 这是一个宽敞明亮却单调荒芜的封闭空间,没有太多装饰,也没有太多杂物,除了液体池和必备的灯组以及无线引闪器之外,摄影棚内的世界银装素裹,如同大雪过后的冬天,没有任何多余的颜色,就连最大的背景墙都是一片纯正的素白。在这一片白茫茫之中,室内四面八方各自点缀着数十个漆黑的“眼睛”,那是镶嵌在墙壁内部的全息投影设备,目前尚未被人启动,因此摄影棚内的世界宛如混沌未开之初的无尽荒芜,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可能有。 “我们还是先化妆吧,只要不等上太久就好。”娜塔莉冲着蒂芙尼笑了笑,随后漫不经心地将包放在就近的一张桌上。 经纪人正在旁边讲电话,蒂芙尼看见那个包包的拉链被娜塔莉拉开些许,她上前几步,借着打开化妆工具箱的动作,遮住了经纪人望向这边的视线。有几只蚊虫顺着拉链口子从包里飞出,紧接着是几只蜘蛛悄悄爬了出来,它们在桌腿上、桌底下、阴影中潜藏起来,等待着搭上特效团队的便车,跟随那些专业人士回到技术部所在的楼层。 当蒂芙尼打开那个黑色的化妆工具箱的时候,娜塔莉已经摘掉了那条深色的围巾,并褪去那件温暖厚实的灰色大衣。室内温度不是很高,娜塔莉打了个寒颤,抱着双臂搓了搓自己的胳膊,经纪人一边打电话一边为她打开室内的暖气开关。很快,室内环境在热流的推送下变得温暖而舒适,空气渐渐干燥,蒂芙尼不太喜欢这种过分的温暖,闷热的空气弥漫着一种水分干涸的意味,令她有些发困又有些呼吸困难。 待寒意被彻底驱散,娜塔莉便走到那方液体池前,除去自己身上所缠绕的每一层遮挡物,将那具细腻柔软如羊脂白玉的美好身躯暴露在逐渐升温的空气之中。她解开束发的橡皮筋,一头亮粉色的长发如瀑布般披下,从脚尖到发根,娜塔莉步入那方液体池,像睡美人那般躺下。乳白色的全息混合液将她的身体一点一滴吞没,她感受到了丝丝的凉意,冰冷的液体迫使她的肌肤泛起一阵细碎的鸡皮疙瘩。 直至那些液体浸入她的腋窝、会阴和耳后等每一个身体细节,她才坐起身子浮出水面,那太息般的眼光中浸润着下雨般的惆怅。可这还不是结束,在这之后,她又是躺下,继续浸泡,之后又再次坐起,然后再次躺下,如此反复,大概重复进行了十来次。 全息摄影上的化妆和传统意义上的化妆不尽相同,在液体池中浸泡是化妆之前的第一个步骤。那方液体池中盛满了特殊的光线反射油料,这些乳白色的混合液像水一般无孔不入,只需简单的浸泡,娜塔莉的身体特征和细节一经这类混合液的全方位覆盖便可被专业的光线捕捉设备攫取,并转化为详尽的数据输入到全息构建程序之中。 旁观的蒂芙尼总觉得这种浸泡工序就像制革厂工人处理皮革一样机械,在浸泡过程中娜塔莉的个体形象只是一样死物,乳白色的全息混合液消了她的颜色、散了她的芬芳,把她划入虚拟形象的行列。正是通过这种方式,她模糊了自己的身份,丢却了原本的姓名,把自己彻彻底底转变成全息模特娜塔莉。同时,这种浸泡工序还令她联想到了早期宗教的浸礼,基督徒们天真地以为受洗仪式可以令自己归入基督,与罪断绝,可事实上,这种仪式不过是信仰衍生出的僵化的形式主义。 浸泡完成之后,就是快速晾干。娜塔莉从液体池中站了起来,点点水珠在走动间顺着她的发丝和指尖滴落,将她那具精致而完美的洁白身躯映衬得愈发苍白。经纪人打开了强光灯,暖色调的灯光投射在娜塔莉的身上,炽热的光线在蒸发全息混合液的同时也为她的肌肤带来丝丝血色。 这时候的娜塔莉和先前已经不太一样了,那层乳白色的液体蒸发之后便变得透明,一层华美闪耀的薄薄釉彩附着于她的发丝和肌肤表面,使得她看起来就像一件杰出的陶瓷艺术品,即使是月之女神也未必有这般动人的光彩。 科技的奇妙之处在于,它能美化一切东西,包括美好的和不美好的。整容技术可以令卡西莫多变成白马王子,义体改造可以令美人鱼无需借助巫婆的魔法走上陆地,而人类本身一经科技修饰便近乎于神,可我们的内在在套上神明外壳的同时便彻底迷失了,什么才是真实的呢? 蒂芙尼不知为何叹了一口气,她拿起画笔走上前去,开始为娜塔莉涂上全息彩妆。根据经纪人透露,这次要拍摄的广告剧本改编自王尔德的《莎乐美》,编剧试图在经典之中混入科技元素,利用超现实主义替代唯美主义,彻底改变原有的悲剧结局,而娜塔莉要演绎那位爱得病态的女子。 因此,蒂芙尼要依赖脑中的所有化妆知识把娜塔莉打造成100年的莎乐美,先前那枚学习芯片提供的理论技巧加上女性特有的直觉在这个时候帮上了大忙——娜塔莉的有些发黑,是那种色素沉淀之后的红棕色,所以她就得用特殊的画笔点缀胸部,将其描绘得粉嘟嘟的;娜塔莉的嘴唇缺乏血色,不是那种诱人的鲜红,所以她就得用特殊的唇彩勾勒唇部线条,使其看起来如玫瑰花瓣娇嫩;娜塔莉的脸色很是苍白,可是她却保留了这份苍白,没有做太多的润饰,就像一朵银色的花朵、一轮皎洁的月本身是清冷娴静的,从不需要过多的色彩…… 当蒂芙尼完成她的最后一笔,娜塔莉抓起一条猩红色的轻纱披在身上。她成了100年的莎乐美,那赤裸着的洁白无瑕的身子在半透明的绯色暧昧之下若隐若现,惊人的身体曲线也因此变得模糊起来,可这种若有若无的疏离感反倒为她的形象增添了一份朦胧美。 再过没多久,拍摄团队和特效团队到了,当灯光师调试完成之后,导演下令拍摄开始,技术人员将芯片插入投影系统的插槽之中,编写好的全息场景化作冰冷的数据经投影镜头放射出来,原本素白的摄影棚世界瞬间充斥着缤纷的色调和异样的色彩。 在灯组投射出的特殊光线下,娜塔莉的诱人身躯因表面的釉彩而反射出一阵阵炫目的、错乱的微光,这一道道微光是如此曼妙又是如此的柔和,以至于在场所有人都不得不屏息凝神,生怕一个呼吸、一句话语就会破坏这些光线的传递,影响到捕捉设备的运行。 “ssaylv有人说 iisarivr爱是一条河 hadrshdrrd会淹没轻柔的芦苇 ssaylv有人说 iisarar爱是一把剃刀 havsyursulbld让你的灵魂流血……” 摄影棚开始播放一首名叫《hrs》的歌,按照剧本,娜塔莉要跳一段惊世的舞蹈,那是独属于莎乐美的七重纱舞,她的舞姿在恰到好处的背景音乐下狂热而冷静,晦涩而动人,就像游走于理智现实与感性冲动的边缘。 鲜艳朦胧的红纱,皎洁如月的身躯,还有那绝对标准绝对生动绝对完美的醉人笑容,全都化作一阵阵吊诡而又迷离的光线,被那些摄影师手中的光线捕捉设备攫取。全息模特娜塔莉演绎出了令人又爱又恨、又迷恋又迷惑的莎乐美形象,在导演的一个手势中,她停下那矛盾重重又光线万千的诡谲之舞。 圣人的头颅经全息投影生成,娜塔莉喘息着,渴望着,用一种迫切的眼神注视着那颗血淋淋的脑袋。她跪下身子,双手像捧珍宝似的捧起那颗大好人头,眼里流露出病态的癫狂和纯洁的占有欲。 圣人已死,可是,莎乐美还没有。 她要占有,她要占有,她要疯狂地占有,彻底地占有,以至于压根儿就不在乎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占有。 于是,她捧起头颅,认真亲吻圣人的嘴唇,眼角有晶莹的泪珠滑下。当那枚透明的眼泪摔碎在冰冷的地面之上,娜塔莉的嘴唇离开圣人的双唇,露出了得偿所愿的微笑。唇齿相依,她的唇瓣沾着圣人的鲜血,她的牙齿也因此而染得一片暗红,就像风中摇曳的红色罂粟。 “ssaylv有人说 iisahur爱是一种焦渴 adlssahigd一种无尽的带痛渴求 isaylv而我说 iisaflr爱是一朵花 adyu,islysd而你则是唯一的种子……” 歌声远去,100年,今非昔比,莎乐美已经有办法彻底占有那种她永远得不到的东西,她抱着圣人的头颅举目远眺,全息场景的边缘走来一具无头的身体,这是普世公司送给莎乐美的礼物。每个圣人都有不可告人的过去,每个罪人都有洁白无瑕的未来,通过义体改造,她将圣人的脑袋安在那具无头的身体之上,圣人再次活了过来。占有欲不再是空想,而是现实,这就是她的洁白无瑕的未来——莎乐美同他紧紧拥抱,彻底占有这一切。 而这一切,又全都归功于普世公司带来的改变。 赞美这一切吧,公司做到了上帝做不到的事。 “u!”全息导演喊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24章 荒诞的存在 热风轰鸣,像某种躁动的鼓点,克里斯蒂安将意识切进赛博空间,无休无止的噪音迅速远去,震颤着的神经也渐渐停止哀鸣。在那片冰蓝色的空间里,有几个黯淡无光的灰色点蛰伏在他的神经络某处。那是封装好的骇入工具,飞蝇和蜘蛛在等着他的到来,它们是赛博空间的现实之窗,是万里之外精心打造的特殊身躯,它们在全息摄影棚的阴影中恭候他的降临。 超链接早已准备就绪,克里斯蒂安将自己的意识投射出去,顺着锚点链接,他攫取了万里之外的视觉信号。在视觉切换命令下达的同一瞬间,冰蓝色的世界像蓝色玫瑰一样凋零,于千分之一秒内片片崩碎。数据流正在涌入,搭载着视觉信号,很快,数个全新的、明亮的画面随之生成,像昆虫的复眼一样反映出城市另一端的公司内部情景,无数飞扬的碎片组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全息世界。 在那些画面中,他看到了身披红色轻纱的娜塔莉,那具曼妙动人的躯体在朦朦胧胧的嫣红之下若隐若现,无论是饱满的胸脯、纤细的腰肢,还是瘦削的背影,这个女人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完美。说来也奇怪,在没进入全息摄影棚之前,娜塔莉看上去就是个普通姑娘,可是一经科技加持之后,她陌生得仿佛成了另外一个人,似乎在她身上存在某种特质,而这种特质令她随时随地模糊身份、摒弃自我认同,进而使得她在这一行业内如鱼得水。 可是,克里斯蒂安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他总觉得自己似乎曾在某时某地近距离观察过这具肉体,不,不仅是观察过,甚至是触碰过、占有过、掠夺过,可他想不起来具体情况,他觉得可能是某一次梦中不受控制的自发意淫,也可能是海马效应在作祟。(他没去考虑无形者,不可能是无形者,他们之间有了一个新的协议——无形者不得对他有任何欺瞒,作为回报,他会帮助无形者完成既定的目标——而且无形者不适应现实,没有欲望,没有渴求,那个家伙只有冰冷的愤怒和狂热的理智。) “u!”全息导演的喊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拍摄团队和特效团队开始收拾东西,娜塔莉和蒂芙尼站在角落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克里斯蒂安回过神来,控制那些东西附着不同技术人员的外衣上。 “留下来一起吃顿饭吗?” “不了,我还有事,得先走。” “去哪儿?” “亲爱的,这不关你的事,难道我去喝一杯也要向你报告吗?” “好吧,路上心点。” 他听见一个女人在说话,那应该是娜塔莉的经纪人,可机器提供的视觉画面已经随着特效团队的离开而切换到一条空旷寂寥的白色走廊之上。视野两侧是厚厚的玻璃窗,经纪人和娜塔莉的说话声逐渐远去,他看见其中一面玻璃窗上是一座黑色城市的雨景,可当观看的角度变动,那一千万道雨丝成了从上往下坠落的黑衣男子。随后,全息镜头上移,天空中的乌云组成了一只悲伤愤怒且痛苦狰狞的忧郁大眼,无数个黑衣男子从瞳孔中爬出,站在眼眶的边缘。万念俱灰,痛不欲生,成千上万个黑衣男子排着队伍用跳崖式的荒诞手法结束自己的生命。镜头游移,跟随万千雨水中的其中一道一起坠落,天上下起了大雨,地上是黑色的城市,黑衣男子自尽,镜头随着雨水浇在黑色的城市之中,它们一同来到地面,落进了一个黑衣男子的眼里,那是一只悲伤愤怒且痛苦狰狞的忧郁大眼,又是一个轮回的开始…… 这是克里斯蒂安见过的所有广告中最诡异、最离奇、最令人不安的一个了,他不知道这则全息广告想要表达什么,或者试图推销什么,这或许只是一个荒诞派的戏剧,一个“什么也没有发生,谁也没有来,谁也没有去’’的悲剧。就像加缪那句话所阐述的思想一样,只要归结为死亡,那么,它就足以体现人类所独有的一种伟大形式——荒谬性。 莫名其妙的,克里斯蒂安忽然对拍摄这则全息广告的导演和编剧产生了极大的好奇,他的心里有一种直觉,那就是这则广告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盈利,而是掌管镜头的人试图表达些什么。 会是些什么呢?他不知道,空泛的画面只存在短短几秒钟,特效团队就进了电梯。不过他想,也许根本就不是表达,而是共鸣,掌管镜头的人试图用那只悲伤愤怒且痛苦狰狞的忧郁大眼唤起心灵情感的共鸣,就像梵高用热烈奔放且鲜艳夸张的色彩笔触呈现出一种深深的绝望和死一般的沉寂之情。 电梯正在爬升,在三百多层的时候,那些拍摄团队和特效团队陆陆续续出了电梯间。特效团队的技术人员已经从娜塔莉身上覆盖的那些混合液里捕获到足够的数据,接下来他们要将数据导入终端,利用hlsh——一种专业的全息处理软件,可以解析动态光源数据——对这些混合液反射出的光线在三维层面进行重构。 由于全息影像是三维的立体图像,因此即便是那种一镜到底的全息广告实际上也不得不采用多机位拍摄,并在后期处理时对这些不同角度得到的光线数据进行汇总、集成。处理这些光线数据并非一日之功,甚至需要多个团队之间相互配合。理论上,合成一个全息化的娜塔莉并不需要调动太多资源,可这里是普世公司,众所周知,普世公司出品的任何东西皆是精品,在这里,不仅有强大的技术支持,更有近乎无穷的资源用来挥霍。 解析光线数据是一件格外费时间的事,绝大部分技术人员都会把这项任务交给软件自身,而自己则在另外一台终端上工作。当他们挂起hlsh后台的时候,便到了克里斯蒂安行动的时候。 在万里之外,他的意识漂浮于昆虫式的复眼界面之中,飞蝇无人机和蛛式机器人成了他的躯体。通过这种远端链接,他操控着其中一只东西钻进了台式终端的串行接口之中,蜘蛛用它的足部与接口上的金属线进行桥接,代码便在这一刻化作电信号在终端内部进行串行传输。 物理传输正在进行,很快,终端后台多了一个不易察觉的软件,克里斯蒂安身在万里之外将这台终端变成了他的代理服务器,而类似的场景在同一个办公室的多台终端内上演,飞蝇无人机进入台式终端,蛛式机器人则负责立式终端,一时之间他披上了层层外衣,每经过一次代理服务器跳转,被反追踪的可能性便上一丝。 最后,他的意识退出了那个拥挤密集的复眼界面。回到现实之中,干燥的热风和服务器的轰鸣依旧笼罩着这一方空间,站在黑色的高高的服务器之间,那种置身于沙暴峡谷的错觉再次降临,他的内心不可避免地泛起一股朦胧晦涩的烦躁。 普世公司的服务器就在这堆巨人似的服务器群组之中,克里斯蒂安将意识切换到半同步模式,一部分的他利用初始权限提供的服务器识别码在赛博空间中定位服务器位置,另一部分的他眯着掠起冰蓝幽光的双眼扫视四周。无穷无尽的数据流从视野边缘涌入,虚拟混合现实,信息缔造幻觉,在他的视线所到之处,世界分为两种颜色:一是枯涩得只剩下形状轮廓的黯淡灰白,视野画面充满老旧的颗粒感,仿佛时间凝滞、空间凋零,这是无关紧要的部分;另一种颜色相对来说要生动得多,有一大片服务器在这种灰白画面感中闪闪发光,那是普世公司的as服务器群集,此时此刻正散发着一种梦幻般的微光,充满颗粒感的画面被这种鬼火似的蓝光染得像是成群结队的萤火虫,一种清冷而又朦胧的意境取代了那些混响的噪音和狂躁的热流。 单调的灰衍生出生动的蓝,这两种不同意境的颜色组成了克里斯蒂安眼中的世界,干涩的、湿冷的、光滑的、粘稠的,一切事物全都变得简单而又复杂,浅显而又深刻。那种对立冲突又相辅相成的矛盾无处不在,这样的服务器在这样的目光中是一件发光的视觉艺术品,不啻于世界上任何画家或是雕塑家的杰作,甚至具备了一种寻常艺术家所不能领悟的双重性。 as服务器,名字取自古希腊神话,其内在涵义不言而喻。阿特拉斯,泰坦神族,古希腊神话中的擎天巨神,被宙斯降罪来用双肩支撑苍天。每一台服务器都是一位泰坦巨人,其宽阔的臂膀和结实的躯干撑起了人类世界的数据天空。 克里斯蒂安走上前去,不固定是哪一台,他抬起右手,指尖轻轻抚过抚过刀片式服务器的冷硬边缘。半同步模式自动退出,两色世界迅速远去,他回到热风和轰鸣的包裹之中,一种轻微的震颤感沿着末梢神经传递进大脑皮层,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外科医生,指尖触碰着一个瑟瑟发抖的病人。 “你病了,”他情不自禁地叹息道,“你们都病了,这个世界病了。” 服务器不是人类,只是一种载体,一种基座,它不会大声反驳,也不会尖声辩解。as服务器静静矗立在原地,不能说什么“我没病”、“你才病了”之类的胡话,只是用死一般的沉默和躁动的轰鸣回应克里斯蒂安的自言自语。 这就是它的回应,他想,真正的智者总是不愿和愚者辩解,旁人是蠢是愚、能不能理解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如果服务器有思想有生命,那么人类的贪嗔痴怨和爱恨情仇在它看来一定很可笑。 所有这些,欢乐与泪水,亲密与痛苦,执着与埋怨,悲伤与不解,绝望与孤独,全都不过是时间长河中的一朵浪花,不,浪花都称不上,甚至连浪花上的一粒泡沫都不如。而服务器撑起了一个近乎永恒的络世界,在那里,过去和未来同时存在,时间只是幻觉,空间只是概念,任何人都可以在数位之间漫游,一份意识既可以在这里,也可以同时存在于那里,有限的人类可以成为无限,这是古往今来最不可思议的发明。 这是人类的创世纪,丝毫不逊色于宇宙大爆炸。是星际联邦的根服务器开天辟地,而普世公司在这一基础上开拓了新世界的一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掌握了这个近乎永恒的世界,就掌握了人类的过去和未来,因为所谓过去已成历史,本质上只是一段保存在电子文档和数据库里的记录,当那一代人死去,记录就可以随心所欲地篡改,而未来就在当下孕育,这一秒已成上一秒,下一秒又成了这一秒。时间在推进,唯有这可笑的数字本质永恒不变,1和0正在试图解释一切,并占有这一切。 “民主是一种幻觉,我们的世界被黑掉了,动手吧,k,装载那份革命程序。”无形者的幻觉面具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道,“一千重防御将不再是我们的拦路石,信息革命,我们在做正确的事,打破那个数据金字塔吧,二加二不可能等于五。” 克里斯蒂安没有理他,而是在脑电波通讯频道中与蒂芙尼取得联系。在短暂的延迟之后,他听见了女孩的声音。 “你那边怎样了?” “找到了,阿特拉斯服务器,我就站在它们的面前。” “嗯,我和娜塔莉正准备离开这里。” “我知道,我看到了,卡特琳娜已经把枪炮玫瑰停在你们那附近,上车之后就别再回去,接下来发生什么、公司会作何反应就是一个未知数了。” “明白,我们会去重型独角兽附近接应你。” “好,再见。” 克里斯蒂安挂断通讯连接,他单膝跪在地上,伸手在其中一台刀片式服务器的表面摩挲着,就像体检时医生用手按压病人体表以检查体内是否有肿块。片刻之后,他找到了一处光缆连接口,其采用的通信协议为(神经络控制赛博空间协议,uralrkrly “我们有两时的时间,比我想得要少。”克里斯蒂安扭了扭脖子,换了个舒适的姿势盘腿坐下。 他的手掌覆盖在阿特拉斯服务器的光缆连接口,光纤如同袖剑一般自他的掌根处刺出,狠狠扎进那个不规则的孔洞之中。 数据在传输,冰冷的光线开始从虚空中泛起,一点一滴挤占视野空间。他进入了一种似睡非睡的冥想状态,虽闭上眼,可世界并不黑暗,电信号在传递,将另一方无限天地的视野画面传送进他的视神经之中。 为了平衡和适应赛博空间,神经络上搭载着的拟感程序自动派生了一副意识的“身躯”。他有手有脚,有视觉有听觉有嗅觉有味觉有触觉,拟感程序替他安排好了存在又不存在的一切。在赛博空间中,这种虚拟的拥有感甚至不比现实之中来得少。 回过神来,他发现眼前有无穷无尽、无法想象的炫光朝着头上脚下以及两侧、身后飞去,这是一场美妙而难忘的穿梭体验,他的意识开足了马力,像搭载了反物质推进器似的义无反顾又势不可挡地往前冲锋。和普通的赛博空间不同,普世公司的络世界是丰富的、生动的、多姿多彩的,不再是那种纯粹的冰蓝色世界,也没有视觉模式可供切换。在这里,络与现实彻彻底底融为一体,再也不分彼此,也再也无法分离,这里是虚拟的天堂,也是现实的地狱,这里是无限光明的未来,也是有限黑暗的过去,这里是存在,也是不存在,是无所不有,也是一无所有。 这里是,数据金字塔。 这里是,真正的普世公司。 看到眼前这一宏伟奇观的时候,克里斯蒂安忽然明白现实之中那座玻璃金字塔只是眼前这座的拙劣仿造品。因为现实之中材料有限、技术有限、物理规则有限,完全无法满足,也完全不可能满足人类的伟大想象力。 在他面前,是一座数字组成的金字塔,那一块块砖石表露出来的本质依然是那种单调乏味的1和0,可是你无法说它不美,也无法说出它为何而美。这座数据金字塔的高度是他生平所见的最高峰,克里斯蒂安不得不这么想,如果把这么一座数据结构转化为现实建筑,其庞大和精美的程度太阳系行星之中或许唯有木星方能媲美。 在这里,一切甚至不能用常理度量。上一秒,他离那座数据金字塔还有四五光年的距离,当他想靠近看得更仔细时,下一秒,他的意识就到了那座数据金字塔的脚下,不,甚至不能用秒来形容,时空在这里已经不存在,络打破桎梏,摆脱了一切传统认知的局限。 他来到这里,只是一个可笑的侏儒,披着层层外衣,在巨龙面前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可是,他要屠龙,他要黑掉这个世界,一切伟大的行动和思想,都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西西弗斯永远也不会放弃推动那块石头上山。 “在这个包围我冲撞我或驱使我的世界中,我可以对一切置之不理,但不包括混沌,不包括千载难逢的偶然和产生于混乱的神圣等值。”无形者,或者说克里斯蒂安,分不出谁是谁,其中一个在那儿喃喃自语,引用了加缪的名言,“世人终将找到荒诞的醇酒和冷漠的面包来滋养自身的伟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25章 无限迷局 “明白,我们会去重型独角兽附近接应你。” “好,再见。” 一道悦耳的提示音灌入耳中,意味着脑电波通讯已被挂断。蒂芙尼回过头,娜塔莉正披着一条纯白色的割绒浴巾,从全息摄影棚附带的盥洗室缓缓走出。她的头发湿漉漉的,水滴像恋人一样拥抱发尖,直到她的双腿迈动,那一颗颗晶莹的水珠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发丝,在重力的吸引下奔向大地。 “我好了,真见鬼,”她扯掉浴巾,从桌上拿起衣服,抱怨道,“你永远不会知道要想洗掉那种混合液有多麻烦。” 娜塔莉一边说着,一边穿上先前换下来的那身便服。由于全息混合液浸透全身每一个细节,她还特意洗了头发,并于身体各个部位涂抹特殊的沐浴露。那种用来清洁身体的乳液是一种专门调配出来的表面活性剂,可以与体表覆盖的釉彩发生化学反应,并在45摄氏度的热水下融化成一颗颗乳化的油珠。 在穿上内衣之后,娜塔莉用那块纯白色的浴巾勉强擦拭发尖的水珠,动作说不上轻柔,反而带着一种干脆果断的意味。蒂芙尼递给她一张吸水纸,当白色的纸张平铺在亮粉色的发丝之上,那些隐藏于发根深处的水珠自动钻入吸水纸内部,娜塔莉晃了晃脑袋,用一根黑色的橡皮筋随意绑了个马尾。她披上那件深灰色的大衣,不施粉黛,又一次变回了那个谁也不是、谁也不知的平凡路人。 “走吧,我们的任务已经结束,是时候离开这里了。”蒂芙尼拎起那个黑色的工具箱,通过脑电波通讯与娜塔莉说话,“卡特琳娜把车停在公司附近,k已经进去了,我们去接应他。” “好,终于结束了,这一切。”娜塔莉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那种纯洁的放荡感彻底消失不见,眼里流露出来的复杂目光介于快意和欣慰之间。 有那么一刻,蒂芙尼察觉到身边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女孩发生了某种心灵上的蜕变,就像一个久经沧桑的世俗女子看破红尘、挥别过往,毕竟对于这个世界,经历过苦难的受害者往往比生活四平八稳的人们看得更加真实。可那种感觉就像是一种幻觉,只存在那么短短一秒钟,娜塔莉就再次戴上了惯有的面具,那种纯洁的放荡感归来,像是某种本能动物的保护色。 离开全息摄影棚,她们走在那条空旷寂寥的白色走廊上,两旁的全息预览窗和她们来时所见又大有不同。蒂芙尼在右手侧的其中一面厚玻璃上看到了一个个黑衣男子像雨水一样从高空坠落,也看到了埋在地里的头颅用其乌黑浓密的长发哺育了向阳生长的空心巨树,发丝是根须,脑髓是养分…… 下楼的时候,普世公司的电梯里竟罕见地不在任何一层停留,她们两人享有了一整个电梯间的宽敞和明亮,世界静得可怕,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和电梯下降带来的细微声响。这种过分的空旷反而令蒂芙尼有些不安,她隐隐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妙,但说不出发生了什么变化,纯粹只是女性的第六感。 “为什么这电梯没人进来?” 当她望向娜塔莉的时候,对方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的双唇紧紧抿起,明显也意识到了下沉的电梯不在任何一层停留。显然,在熟悉这里的娜塔莉看来,这也是一件怪事,蒂芙尼后退几步,靠着电梯间角落站好,夹角的金属护板透过多层衣物依然传来一阵冰凉的侵蚀感。 她没带任何武器,唯一的依靠就是双臂里安装好的螳螂刀。 电梯还在下降,没有人说话,蒂芙尼和娜塔莉看着那不断衰减的楼层数字,一时之间都失去了说话的欲望。像是为了打破沉默,又像是为了摆脱那种后背传来的寒意,蒂芙尼站直身体,尝试按了一下电梯按钮。 可是没用,按钮无效。 17层,10层,7八层,5层……她几乎把面板上那密密麻麻的虚拟按钮敲了个遍,可是按钮的灯光从未亮起过,它们就像无用的摆设、坏掉的玩具,只是空有其形,虚有其表。她甚至尝试了手动停靠装置和紧急逃生通道,可是电梯间的一切功能仿佛被锁死了似的,以至于她们不得不随着这密闭的空间一同下坠。 “妈的,出事了。”蒂芙尼狠狠锤了一下电梯面板,皱眉说道,“普世公司不该这么早发现,哪里出了问题?” “不错,出事了,公司不该这么早发现。”播报楼层的扬声器里传出一道温和的男声,“应该等你们离开,等数据金字塔被破解,可是我们还是提早发现了。” 娜塔莉咽了一口唾沫,犹豫着说道:“陈,如果,如果我们暴露的话,是不是意味着另外一边……” “重型独角兽那边是一个陷阱,早就布置好的陷阱。”那道温和的男中音接过话茬,继续说了下去,“那么,你们要怎么办呢?赶快通知他吧,我们可是在那准备了一份惊喜。” 重型独角兽,重型独角兽,重型独角兽…… “操!操!操!”蒂芙尼接入脑电波通讯,意识在加密线路中剧烈波动,“k,离开那里!离开那里!陷阱,那是陷阱!” 没有人回应,电梯间像是一个独立的宇宙,意识发出的所有呐喊都局限于这一方狭窄冰冷的金属空间里头。不仅是克里斯蒂安联系不上,就连卡特琳娜、阿马雷、张将军似乎都掉了线。她颓然依靠在冰凉的金属护板上,在她旁边,娜塔莉的脸色和雨水里浸泡过的纸张一样惨白虚浮。 早该知道的,她们早该知道的,公司就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一个不可被打败的巨人,而现在,她们被这位擎天巨人攥在手心里了,指缝严密,光线全无,没有任何一丝逃脱的机会。 “现在,我会让电梯上行,不要试图反抗,你们知道那没意义。”那道男声以一种温和有力却不失礼貌的嗓音说道,“有人想见你们,只要乖乖听话,你们的安全在这里将得到最大的保障。” 他的话音刚落,匀速下沉的电梯便猛地一顿。在短暂的停留之后,电梯的楼层面板忽然绽放出一道炽烈的强光,耀眼的白色光线像潮水一般吞没了所有的楼层按钮。紧接着,在一片神圣无暇的光明中,一个细微的光点从虚无中浮出,它是某种整体细分下去的微部分。 在光点出现之后,整体内部那种无形的联结像一张精心编织的大,一个光点牵扯出一连串的微光。在一片幻彩的星空中,无数细的微粒漂浮着、游弋着、凝聚着、组合着,最终汇聚成了人形。 那是一个赤着双足、身穿红色雪纺连衣裙的漂亮女子,外表年龄在三十岁左右,给人的感觉像是那种不带任何牵挂,也不受任何羁绊束缚的自由女神,从混沌未开之初走来,向宇宙终焉之末走去。 女子在屏幕里冲着蒂芙尼和娜塔莉微笑,笑容云淡风轻,绝对完美,又绝对自然。她的笑是洁白无瑕的,不可忽视的,任何人的笑与之相比都会显得相形见绌。这不是那种精心训练出来的结果,也不是那种精密计算后得出的标准弧度,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笑意,一种不动声色的狂喜,却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悲伤和一种无法形容的忧郁。 “500层。”红衣女子的眼睛像是有森罗万象,却又像是一无所有。 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浑然一体,没有虹膜和瞳孔的区别,眼珠只是一个完美的圆,眼白部分则像冬日的白雪一样善良。这是一双有着明亮光芒的眼睛,可顾盼之间却少了一点灵动的意味,缺乏生机令这双眼睛看起来就像死者扩散的瞳孔。 磁悬浮电梯在上升,蒂芙尼盯着那个女子空洞而又丰富的双眼,忽然出声问道:“你又是谁?” “人工智能,红皇后。”红衣女子漫不经心地笑着说道,“我要带你们去500层。” 世人皆知红皇后,她是普世公司的,有史以来最强大的人工智能。人们对于红皇后的印象很直观也很笼统,在世人惯有的认知中,红皇后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无所不至,几乎可以说是人工智能领域的神明,是普世公司取得如此多成就的最大助力,更是公司里除“布鲁斯”之外唯一的真正掌权者。 可是,如果连红皇后都出现了,想见她们的又会是谁?寥寥几种可能在蒂芙尼的脑中一闪而过,最终只留下一种淡淡的、模糊的可能。 屏幕里,红皇后正在表演魔法,她平举右手,紧紧攥着拳头。倏地,她那微微上翘的嘴角瞬间膨胀,像一只受了刺激的河鲀,却又远比膨胀的河鲀来得优雅得体。红皇后对着右拳吹了一口气,当拳头松开时,5、0、0三个阿拉伯数字像汪洋大海里的海马,摇摇晃晃地朝着屏幕上方飞去。 500层,到了。 电梯门打开时,显露在她们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和一片金黄的绵软沙滩。海风吹拂海面,带来一阵诡异的香味。洁白的浪花泛着细碎的泡沫,潮水涨了又退,退了又涨,它们冲击海岸线,不知疲倦,且永远都会持续下去。 海景是全息幻景,一切都是假的。蒂芙尼和娜塔莉相伴着走出电梯间,她们的鞋子同样陷进沙子里,却不是遵循自然规律被沙子淹没,而是全息幻象根据计算结果自动构造了“鞋子陷进沙子里”的画面。 浪花翻涌、水汽袭来的时候同样没有湿润感,两排身穿古代侠客服饰的保镖迎了上来,他们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冰冷无情的目光隐于公式化的脸谱之后。直到那些神秘的保镖走到面前,蒂芙尼才确认这些家伙都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电脑计算构建出来的全息幻象。 在这些侠客行走之间,她注意到在有无数把利刃在蓑衣底下反射着寒光,其闪烁的冷意如冰雪一般无情。蒂芙尼在张将军那儿听说过这种东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些利刃不是单纯的武器,而是一整套完整的义体系统。从包裹着人皮的机械双臂到那一大片连在臂处的弧形弯刀,这两者天生一体,是一种强大的可控的战斗式义体。 任何嫁接这对双臂的人都可以通过神经信号控制那枚弧形刀片进行多重形态变换,而在这对手臂内部,开发者在那儿置入了一把轻型机枪,使用者可以在上臂三角肌处进行子弹装填,并通过掌心处的枪口进行射击。除了军方的精英部队之外,也就只有普世公司的人才被允许使用这种非人级别的义体手臂。 侠客打扮的保镖们走上前来,科技感和传统元素的融合就像黑白之间的对立冲突,令人一眼看过去顿生荒谬不适之感。为首一人捧着一个精致的木盒,衣领上绣着闪亮的全息文字,用的是z文,读作“非攻”、“非命”、“非乐”。 在对方的眼神示意下,娜塔莉接过那个木盒,将其打开,里面装着的是两块古朴无华的一次性芯片。她看了一眼蒂芙尼,后者认出了这两块芯片,这是“唐卡”,用疯狂大脑制造出来的电子致幻剂,不仅可以营造幻觉,更重要的是,这玩意儿还会窃取身体数据和用户隐私。 “使用它,感受无限。”一道声音破开海风,从海中传来。 是先前在电梯里响起的那道男中音,戴着斗笠的保镖像头顶着一座座高耸的山包,完全隔绝了蒂芙尼和娜塔莉的视线。 “我以为没了疯控中心,你们就不会再生产这种东西。”蒂芙尼瞥了一眼那枚芯片,却不打算伸手去拿。 “这是改良过的版本,使用它,我不是在和你们商量,你们已经没有选择。”那道声音蓦地严厉起来,可听起来很是遥远,像是站在对岸隔着一片大海传来,“我对你们不感兴趣,可使用它是你们和那人见面的唯一途径。”声音稍有缓和,那种咄咄逼人的语气像是从未存在过,“甚至,在事情完结之后,你们可以离开,没人会阻止,浪潮在公司眼中什么也不是,就像面前这片沙滩和大海。” 蒂芙尼有些摸不清对方话语里的含义了,她低下头盯着脚尖,借着角度掩饰自己的困惑,试图不让对方觉得自己有隙可乘。可是,她低下头的时候却看见沙滩,金黄色的沙粒正在消散,连同脚边的海水也在趋于透明。倏地,在这一瞬间,她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洁白的浪花泛着细碎的泡沫,潮水涨了又退,退了又涨,它们冲击海岸线,不知疲倦,且永远都会持续下去,可那是因为公司压根儿就不在乎,如果他们想的话,浪潮就像这全息幻景,只是虚无缥缈地存在过,破灭起来甚至不比戳破一个泡泡来得困难。 她还能怎么做呢?根本不可能力敌。蒂芙尼抬头,发现娜塔莉的脸色比先前更加苍白了,她看上去很是不知所措,眼神说不清到底是放弃一切之后的平静还是那种疲于反抗的自暴自弃,她只是傻傻地捧着那个木盒,似乎在等着自己下定决心。而在周围,保镖们将她们重重包围,漫天斗笠切断了通往更远处的视线,隐于蓑衣之下的寒光和火药就像阴影中伺机而动的毒蛇。 没有退路,退路已经被切断,蒂芙尼咬了咬牙,对着娜塔莉点了点头。在做出这一决定的时候,两人出奇一致又出乎意料地松了一口气,就好像她们的内心已经度过挣扎期,而就目前情况看来,对方给出的命令是唯一的选择。 使用它,感受无限。 蒂芙尼和娜塔莉各自拈起一枚芯片,她们将“唐卡”植入耳后的插槽之中,一种电流般的酥麻感如利箭般穿透她们的身体,狂喜无处不在,悲伤如影随形,情绪上的冲突像一场又一场细密微的连锁爆炸。这种剧烈的反应奔袭而来,介于快感和痛感之间,蒂芙尼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她感受到数据流在体表涌动,就好像人体脉络的某一部分,数据流在呼吸,在缠绕,像是一种全新的生命在她体内呼唤着,又像是有另外一种东西将她的某部分抽离。 美妙,奇异,诡谲,幻想,大雾,水珠,镜面,波纹,涟漪…… 她竭力保持意识的清醒,令人感到意外的是,这并不困难,反而轻松得很,她的思维比以往每个时候都要活跃,仿佛她的灵魂已经从这俗世中超脱,进而以一个上帝视角来对待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 无限,她体会到了无限。 灵魂无限大,肉体无限,宇宙无限大,人类无限,络无限大,现实无限…… “墨者,退下吧。”先前那道温和的男声穿过斗笠传来。 在这种恍惚和清明的双重影响下,她看到那些古怪的保镖们散开了,整整齐齐地站在角落里。少了那些斗笠的阻挡,她终于能看见完整的大海,可大海作为全息幻景的一部分正在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消除。 最终,海水不见了,剩下的只是一整片光滑的金属地板。500层,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两旁那恍若大理石雕的古怪保镖,他们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用冷酷而空泛的目光盯着身前三米处,仿佛那儿长着一朵漂亮的花儿。 蒂芙尼不再把注意力放到那些打手之上,在房间中央,有一个愁眉苦脸、体型瘦削的中年男人跪坐在那里,他穿着一件单薄的运动衫,瘦瘦高高的身体蜷曲起来,活像一只滑稽的野猴。 男人没有再开口,而是低下头颅,用一种虔诚的姿态念叨着什么,像在进行某种邪恶的宗教仪式。“唐卡”还在发挥它的效力,幻觉拉出重影,蒂芙尼努力睁大双眼,试图看清或者听清那个男人在表达什么,可是思维的活跃和身体的迟钝像两种截然相反的极端,她无法用如此敏捷的意识去操控一具如此笨重的身体。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身体不属于自己,甚至对肉体觉得厌恶。一想到自己诞生过这种念头,她情不自禁看了一眼娜塔莉,却发现对方早已跌坐在地,此时此刻正闭着眼睛,脸上却露出发自身心的微笑。 那是一种享受的表情,她想,很是微妙,就像预见灵魂抵达了天堂。 “娜塔莉。”蒂芙尼揉了揉眉心,忍不住轻声呼唤道,“你还好吗?” 她踉踉跄跄走了过去,伸手去触碰娜塔莉的肩膀。可就在她的指尖落下的那一刹那,娜塔莉却突然回头看了她一眼,身体甚至朝着相反的方向缩了缩。蒂芙尼在指尖即将触碰的那一刻,莫名就明白了娜塔莉的想法,在这种幻觉下,她因厌恶肉体而更厌恶身体上的近距离接触。 “很早以前,善和恶在人们眼中是一样的,以至于,善不能使人们完全幸福,恶也没有使人们完全不幸。但由于人类的愚昧,恶的数量大大增多了,能力增强了,直到它们似乎要夺走分摊到人类事物中的所有的善,把善从世间驱逐出去……”在蒂芙尼缩回右手之后,娜塔莉继续坐在那儿喃喃自语,像是在念某个伊索寓言里的故事。 “她没事,只是沉溺在幻觉之中难以自拔,这种副作用具备一定必要性,但我还需要更细致的研究才能建立完善的清醒机制。”房间中央的男人抬起头,疲惫的眼神却有着狮子般的威严,“幸福不过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欲望,犬儒主义也好,享乐主义也罢,只要能满足自身心理需要的观点就是有效的,每个人感受到的‘无限’也是如此,不尽相同,却同样有效。” 在双重幻觉的冲击下,蒂芙尼觉得自己听明白了对方的话语,却又好像根本没听进去。她不知道那些言语穿过她的耳膜时留下了什么,但她隐隐明白了一件事,即眼前这个男人或许并无恶意,可是这种念头并不能让她如释重负,恰恰相反,她提高警惕,就好像洞察到了平静海面隐藏的漩涡,那是一个更大更周全更难以想象的完美计划。 “你是谁?”蒂芙尼开口说话,这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如此干涩,她咳嗽几声,继续问道,“你是那个人?布鲁斯?” 瘦猴似的男人平静地点了点头,自从他先前低头又抬头之后,气质便陡然一变,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智慧感。 “你为什么要让我们使用‘唐卡’?为什么让我们来这里见你?”蒂芙尼觉得自己在幻觉的冲击下站累了,可是她不想坐下,更不想流露出任何一丝倦怠。 “为了感受无限,这是必须的,以防万一。”布鲁斯咧开嘴角,僵硬的笑容之下带着一种奇特的温和,“还有,为了让你们这些参与者亲眼见证你们的信息革命,看好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地上站了起来。随着他的身体站直,一片虚幻的全息场景随之从地下升起,朝着高处不断构建。一座迷你的数据金字塔在半空之中生成,布鲁斯伸手划过一个持续移动的马赛克斑点,目光和姿态像导游讲解历史景点一般沉稳而充满耐心。 娜塔莉还在一旁自言自语,她的声音隔着幻觉的幕布传进蒂芙尼的耳中:“……为此,善来到天堂,向朱庇特抱怨自己所遭受的待遇,并请求朱庇特允许它们保护人类免受恶的伤害。朱庇特就它们与人类交往的方式提出了建议。他答应了善的请求,并命令它们今后不能一起公然地去人间,因为那样会容易受到敌对方——恶的攻击,而是要一个个悄悄地去,并且只是偶尔出其不意地去那里。从此以后,世间充满了恶,因为它们来去自由,从未走远;然而,善不得不一个一个地从天堂远道而来,以致非常罕见。” 全息幻景放大,马赛克斑点对应着克里斯蒂安,那是他的意识在数据金字塔内部潜袭,结局似乎早已注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26章 重幕将至 光,光,光,这是一个光的世界…… 红色的、白色的、蓝色的、绿色的、黄色的、紫色的、青色的、橙色的,无穷无尽又缤纷色彩的光线交织着、缠绕着、编辑着、架构着,组合成了一座宏伟壮阔、堪比巴别塔的炫彩奇观。 不同于寻常系统的矩阵迷宫,普世公司的数据金字塔是一个有着重重外壳的庞然大物,它的数据结构是向内生长的,第一层是一座金字塔,突破第一层,内里又是另外一座稍的金字塔。每一层金字塔都是一重外壳,每一重外壳就是一道防火墙,防御体系通过这种一千重的内置架构一层套着一层,环环相扣,又浑然一体,像传统俄罗斯套娃一般,没有直达核心的捷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拆解。 在这里,那种传统的攻击赛博空间的数据包已经失去了应有的效用,病毒程序不能打包成数据包,意识的投石机也不能投射病毒攻破防火墙,数据金字塔固然在他的射程范围内,但要抵达核心,就得针对一千重防火墙做出相应的变化,暴力破解只能引起系统的警惕。 而对于这变化万千的一千重外壳,数据包没有生命,没有意识,它们没办法做到针对性入侵,更没办法做到来无影去无踪。 克里斯蒂安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披上数据外衣,把意识收束成光线穿透金字塔的墙体。从外到内,一层又一层,一重又一重,一千座金字塔各有各的防火体系,远在万里之外的飞蝇无人机和蛛式机器人开始配合着他在内部络中注入足以欺骗服务器的命令代码。 在这一刻,他的意识极具收缩,遵循角动量守恒开始旋转,最终像大质量的蓝超巨星烧尽所有核燃料在引力的作用下向内坍缩至原先大的十万分之一。直至意识的原子核过度紧密,那种向内坍缩的趋势才渐渐停止,可是片刻之后,一场更强大、更明亮、更无法想象的核爆炸在意识领域发生了。 超新星,意识,爆炸。 无穷多的耀光铺天盖地,宛如一场视觉上的饕餮盛宴,又似一首直击人心的灵魂乐曲。在爆炸发生之时,克里斯蒂安的意识有过那么一瞬间的空白,超新星爆炸的过程很是短暂,只持续不过短短数秒。可在爆发过后,残留下来的是一枚急速自转的中子星,他的意识在这一刻成了一颗脉冲星,射电脉冲信号化作一千亿道冰蓝色的亮光,数据流和意识流包裹在缕缕光线之中,意识的波霎如离弦之箭一般穿着数据金字塔的墙体飞射而去。 人们常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可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意识的精妙程度丝毫不逊色于时间。时间是我们燃烧时的火焰,是意识发明出的一种数值概念,存在又不存在,像一种幻觉,而意识的能动性则要更不可思议一些。在这片光彩亮丽的数字空间内,时间对于克里斯蒂安来说已经不存在,一秒不是一秒,一分也不是一分,这儿的一秒钟可以是一万年,这儿的一万年也可以是一眨眼。 在意识扭曲而成的波霎到来之前,现实之中,命令代码已被执行。在那缕缕亮光落在数据金字塔上之前,墙体上倏地破开一个漏洞。克里斯蒂安的意识被冰蓝色的光线包裹着顺着那个豁口穿透而过,他绕过了身份验证请求,在他通过之后,豁口自动合上,他像无形之人一样到来,不留下任何一点儿痕迹。 一层,十层,百层……直至一千层,最终他的意识落在一个巴掌大的金字塔前,那是他必须面临的最后一道关卡,也是这一千重数据金字塔的最后一道防线。 在穿透第九百九十九层之后,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的意识脉冲便如阳光一般直射金字塔墙体表面。完美无暇的数据结构在意识波霎降临前破开一个针孔大的豁口,数据流像被水坝拦截似的朝着四面八方分开,在克里斯蒂安的意识通过这个漏洞之后,水坝被撤走了,汹涌湍急的数据流灌进那个狭的豁口之中,彻底掩盖了克里斯蒂安到来过的痕迹。 第1000层,他成功做到了,这是数据金字塔的控制核心,重重保护之下的致命死穴,普世公司的络命脉,可是…… 可是,可是,为什么这里什么也没有? 代表意识波霎的光点扭曲着、变幻着,逐渐拉长,牵扯出四肢和头颅,最终化作人类的外形。神经络模拟出人类的躯体以平衡意识上的不适,克里斯蒂安站在一片空白的虚无之中举目四眺,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白茫茫的数字真空。这儿没有1,没有0,没有通讯节点,没有数据库结构,在这一整片乏味且枯燥的白色空间中,等待着他的唯有一个瘦猴似的男人。 男人跪坐在那,年纪大概在四十岁上下,穿着一件单薄的运动衫,瘦瘦高高的模样从远处看去活脱脱像一根风中摇曳的竹竿。 是先前便利店遇到的那个男人。 克里斯蒂安盯着对方,没有说话,沉默像无形的大手锁住他的喉舌。大家都是聪明人,没有谁是白痴,在看到那个家伙的一瞬间,他就明白自己当下的处境——他被诱导着踏入某种早就布置好的陷阱之中,公司早已等候多时,一切都在它们的掌握之中。 “你来了。”男人微笑着,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亲和感。 “我来了。”克里斯蒂安一边说话,一边不抱希望地发送退出命令。 果不其然,数据金字塔将他的意识锁住了,那些意识波动会产生的代码汇入脚底的白色空间之中,如同泥牛入海,没有任何反应。 “不用挣扎,不必尝试,你心里也知道这没有意义,我们不会犯这种错误。”男人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说道,“这里是蜜罐,我们搭建的伪系统,你从星际联邦信息备案管理系统中查到的地址是我们想让你查到的地址。” “哈,不意外,真是不意外。”克里斯蒂安自嘲一笑,说道,“所以,一切都在你们的掌控之中,不是吗?” “不错,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男子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是平和,既不过分夸大,也不是过于自谦,就好像只是在阐述一件可有可无的事实。 “你是谁?”克里斯蒂安向前迈了一步,可是距离并未因此拉近。 “代理人,我是公司代理人,但是这不重要。”代理人依旧跪坐在那儿,平缓的语气不急不躁,“现在,我问,你答,不要隐瞒,我喜欢直截了当的对话,你也知道开诚布公比隐瞒更有意义。” “如果我说不呢?”克里斯蒂安冷笑一声,继续向前迈了一步,空间上的距离却依旧是固定的404米。 “我说了,你没有选择。”代理人叹了口气,随后举起右手,在自己耳边啪嗒一声打了个响指。 刹那间,虚无的白光就此晕开,近乎真空的世界剧烈震颤着,在一阵碎裂声中,条条裂痕爬满白色空间的边缘。紧接着,有液态的光从裂缝之中渗出,多余的色彩像水一样在地面流淌着,赤橙黄绿青蓝紫,粘稠的液体流动着、翻涌着,沿着某种隐形的线条注入看不见的模具之中。 只是短短几秒钟,可见光搭载数据流,那是克里斯蒂安看不懂的密码,而密码,密码定义了人生的等式,光的密码根植于每一颗恒、每一颗沙砾之中,编织出了一个现实的数学模型。在这方虚无的空间中,代理人打破时空的框架,挥手造就了一个难以理解的全息世界。 那是蒂芙尼和娜塔莉,不是她们的本人,而是她们的意识投影。通过某种难以企及的特殊手段,代理人制造了现实之中万里之外的全息画面,并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神秘方式读取了她们的想法。 “k!离开那里!那是陷阱!”这是蒂芙尼的思维,几乎一直在重复这个念头。 “很早以前,善和恶在人们眼中是一样的,以至于,善不能使人们完全幸福,恶也没有使人们完全不幸……”这是娜塔莉的自言自语和自我幻觉,一切想法就像密码的计算式,经过适当的变形之后便无所遁形。 克里斯蒂安震撼莫名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他收回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尽数收敛于瞳孔深处,说道:“你抓住她们了。” “不,不是我抓住他们,是现实如此,我们控制现实,现实也一直按照着我们的计划推进。”代理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里却无太多情绪,“当你在这儿看着她们的时候,她们也在现实之中看着你。你们是彼此的牢笼,自文明出现以来,人们一直在为自由而战,可真正的牢笼从不在身外,而在你的心中。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 “你到底想要什么?”克里斯蒂安低下头凝视足尖,收回那始终迈不出的一步。 代理人笑了,他笑的时候身体下意识微微前倾,佝偻的背部弯得像是肚子被人打了一拳似的。他的身体很是瘦削,面容也尖嘴猴腮,看起来既鼠目寸光又俨乎其然,简直毫无智慧可言。 可是,这种狭隘的目光之中却饱含强大的亲和力,这会给人一种错觉,即这个男人因不具威胁而难以引人注目。克里斯蒂安试图用目光穿透那层透明感去看清对方的内在本质,可是他什么也看不到,他看到的只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人,没什么值得注意,也没什么值得打量。 代理人开口了,他用一种平淡的语气问道:“首先,我想知道你代表谁而来,浪潮?还是你自己?” “这重要吗?” “当然不重要,不过我们好奇,我们对你感到好奇,如果你是代表浪潮而来,我们会很失望的。”说到这里,代理人忽然顿住了,他侧过脑袋,似乎在倾听什么。 这个动作大概持续了十来秒针,随后,他瞥了一眼刚才塑造出的全息幻象,像抹除沙画一般用双手擦去那些光线组成的画面。 “稍等一下,”代理人说,“我们换个地方,我要代替主人传说。” 克里斯蒂安疑惑不解地看着他,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可是,下一刻,一股沛然莫御的大力从背后传来,就像有火车头在后面撞了一下似的,他的身体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向前打了个趔趄。 当他重新站稳的时候,世界变了,蓝天白云和浪花沙滩尽在眼前,他仿佛穿越了时间和空间一般来到这里。和煦的海风吹拂他的脸颊,像情人温柔的手,而脚边有指甲盖大的螃蟹在金黄色沙砾中挖洞。 站在工业时代到来之前的海滩之上,灼热的日光将大地晒得滚烫,一种温暖而潮湿的触感从脚底传来,他发现自己赤着双足,脚趾缝深陷在湿润的金沙之中。头顶传来鸟叫,他抬头,看见海鸥振翅高飞,疏密的白色羽毛在风中微微震颤着,远方海面上有一头鲸鱼正浮上海面换气,喷涌而出的水柱又高又白,像是某种动物界的艺术表演。 “抱歉,刚才那个地方太冷清了,换个环境可能更适合拉近我们之间的心理距离。言归正传,如果你是代表浪潮而来,我们会很失望的。”代理人无声无息出现在他身边,继续说道,“人类社会的意识形态之争没有意义,究其本质不过是统治阶级集团试图灌输给普罗大众的一组观念。这是一种高贵的谎言,不是人类中固有的,而是源于社会存在。它决定着我们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却又受思维能力、环境、信息、教育、宣传、价值取向等因素影响。” 这一次,代理人离他很近,趁机动手的想法在克里斯蒂安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可是在赛博空间内,除非顺着意识来路攻击现实之中的大脑,否则很难彻底消灭一个人。一想到现实中的蒂芙尼以及模型里死去的那个她,他便熄了这种心思。念头在尚未活泛之前,便被他自己的意识碾灭  “不错,你也知道这是一种谎言,谎言就是谎言,没有高贵与低贱之分。”克里斯蒂安凝视远方的鲸鱼,冷淡地说,“我并不觉得自己一定要代表谁,这一点儿都不重要,我只是想戳破这种谎言,我无法忍受你们营造的不真实。” “不,你难道不明白吗?k,全世界的人都在说谎,人们满嘴仁义道德,表里不一,扯几个弥天大谎,用荒诞、堕落和罪恶演绎奢侈的生活,并将其称之为善意的谎言。可事实是,当人们习惯了说谎,当谎言成为常态,就像我们赖以生存的空气,那么,浪潮选择站出来揭露真相,就是在剥夺人们的生机,几乎是和全人类作对。”代理人的语调很是平淡,可他的话语却有些咄咄逼人,“你称之为信息革命,然而这种真相是致命的,会传染的恶疾,像中世纪的黑死病愁云,从下往上,浪潮带来的真相会一点一点摧毁底层人民的自我慰藉、中产阶级的机械麻木以及权贵精英的自我感觉良好和自以为是的高人一等。到那个时候,人类文明的根基都会被动摇,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你想说什么?这不是我想要的,但要是让我和你们狼狈为奸?对不起,这也不是我想要的。”克里斯蒂安低下头,用一种嘲弄的目光看着沙滩上的螃蟹,“说到底,我没什么想要的,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只是下意识这么做,你说服不了我。” 不,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面有另外一种声音在说话:我来这里是因为我想查明一些真相,我想知道永生实验,我想知道那段被隐藏起来的记忆,我想知道记忆中那一次又一次、成千上百次的死亡。我认为公司有害,这不是我想要的,这不是这个世界应该有的面貌,当权者操控现实、混淆心智,大多数人也同我一样,大家都活得不真实。生活是虚构的童话,如果恪守本分能换来可笑的安全感,那么世界就是一块橡皮泥,现实只是大人物恣意塑造的形状。全世界都在说谎,商人利用广告造梦,明星利用流量敛财,活在谎言和梦中是不可取的,我不能,我不能接受,我不能妥协。不真实就像匕首,但现实的不真实不会像匕首刺入心脏那样致人死亡,荒诞不经的现实杀不了人,可是它可以抹杀我们的独立思想。没有人可以幸免,无论如何,我是不愿意在这种世界生活的,我更偏爱自由,安全感不该以牺牲自由为前提,梦想成真不该建立在出卖肉体、蝇营狗苟、尸位素餐和结党营私之上。 对,对,没错,这才是我想要的,这才是我该争取的,这才是我所看重的。克里斯蒂安的脸色如水一般平静,可是心里却有一道声音在怒吼、在咆哮。 代理人弯下腰,从沙堆中捏起一只沙蟹,盯着它缓缓说道:“如果我说服不了你,那么你就不是代表浪潮而来,但是关于浪潮,我还有几点不得不说。k,你敢相信吗?即使科技进步,社会生产力比现在再高上一倍,那种空想家描绘的乌托邦也绝对不可能出现,所谓的平等只是一种笑话,不公才是这个世界的基石,绝对平等一旦建立,人类文明就失去了生机和活力。别这样看我,我知道你不明白,让我们来做一个思想实验吧: “现在,让我们假设绝对的平等已经实现,夸张的社会生产力令所有人无需劳动就可得到一切商品。可是,人类有美丑善恶之分,智力也因个体不同,这时,或许就会有人想,凭什么像爱因斯坦那样的天才一生所得到的回报要和那个先天智力缺陷的白痴一样呢?如果人人都可以分配到一样的成果,那么努力就不再具有意义,理想和目标也不再是便有,甚至连发明创造也将停滞。 “你能明白吗?世界天生不公,有的人天生美丽,有的人天生丑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限制不平等就像限制人类的聪明才智。不错,这是一个矛盾,世界充满了矛盾,你或许会想,相对的平等,令每个人的付出与收获成正比。可是,让我们继续思考下去,如果想要平等公正地令每个人发挥自己的特长,就必须取消那种强制性的财富平均分配。 “问题在于,当某些更聪明更擅长交际的祖辈努力拼搏、开拓基业之后,他们是不是完全有权将这些积累起来的财富传给下一代?人类是基于血缘纽带而存在的社会性动物,有些人辛苦一生只是为了让后世子孙过上更好的日子,可这种传承一旦出现,那种相对的平等也将成为梦幻泡影,或者,我们是不是可以说,相对平等就是不公? “一个个家族、一个个财阀,在财富累积和继承体系被允许之后将陆陆续续出现,而这些形形色色的派系又因各自利益相互靠拢形成一个更大的利益共同体,那么,更富有、更强大、更有权有势的统治集团出现了,它们高高在上,再次掌控一切,可你能说这是真的不公吗?不公只是一个概念性词汇,与其说是不公,倒不如说这是文明的死穴,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却又不断重复上演,平等与不平等只是一组人类编造出来的概念,压根儿就不存在。所谓的不平等现象只是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结果,这符合自然选择学说,甚至没有区别。” 不,不不不,别听,别信,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幻听袭来,无形者在内心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对方的说辞,他们的反抗是有意义的,他们的斗争都是有意义的,他们的所作所为、他们的人生都是有意义的! “不,做出行动的从来不是我,我只是随波逐流,无可无不可。”克里斯蒂安在内心对着另一部分的他说道,“什么样都好,我无所谓,做出行动的是你自己,我不是来反抗,我对任何社会矛盾都不敢兴趣,我只想复仇,只想看清真相。”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克里斯蒂安把注意力从幻听上转移,问道,“我不觉得公司会苦口婆心地和我说这么多话。” “告诉你,是因为希望你能记住这些话,这很重要,真的很重要。不管你信不信,公司的目标和浪潮一致,却比浪潮更加高瞻远瞩。”代理人笑了笑,食指与拇指一用力,轻而易举就捏死了那只沙蟹,“我们是真正的顶层设计者,为了解决这种文明的死穴,主人在酝酿一个更加浩瀚更加宏伟的完美计划,我们称之为卡利古拉。记住这些话,将来有一天,你会明白我们为什么这么做,仇恨没有意义,就像生命也没有意义。” 沙蟹在代理人的双指之间爆开,浑浊的半透明汁水夹杂着微的沙粒溅到克里斯蒂安脸上。他看见对方站在原地不同,双方之间的距离却在朝着无穷大的尺度上拉远,仅仅只是短短几个呼吸,世界就变了。乌云密布,天空在眨眼间变得阴沉而晦暗,苍穹压得极低,像是即将坍塌的建筑,而金黄色的沙粒早已失去明亮的色彩,深灰色的海面上漂浮着死鱼烂虾和黏腻且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色石油。鲸鱼从远处疾驰而来,唱着最后的哀歌。 “普世公司,h,不是完美,不是唯一,不是有意义的,更不是代指人性。”代理人挥手向他告别,声音因距离的拉远而显得飘忽不定,“普世公司,h,它的意思是,ahiuglysuidhua,你明白了吗?” “你要去哪?!你要做什么?你做了什么?!” 克里斯蒂安想开口大声说话,可是任凭他如何怒吼,声音都像实体一样被限制在他的身前三米处。他没办法再和代理人对话,而那家伙的身影正在消失,可事情绝不肯这么轻易结束,在远处,那只鲸鱼像发了疯似的朝着海岸线冲了过来,其声势浩浩荡荡,宛如一列失控的火车。 就在这时,云层深处电闪雷鸣,闪耀刺眼的电光落在海面之上,彻底点燃了海面上漂浮着的黑色是有。仅仅只是一个眨眼,火焰和雷鸣就在同一时间占据了这个世界。一整个世界在燃烧,一切都在燃烧,万物终焉,浑身是火的鲸鱼发出痛苦凄厉的嗡鸣,怪物般庞大的身躯破开火海冲上沙滩,在灰白色的沙粒之间犁出一道深深的拖痕。 有人破开鲸鱼的肚皮走了出来,陆陆续续,一个又一个,戴着白色的高帽、黑色的墨镜,明亮异常的数据流缠绕在他们的身侧和脑后,就像神明降临时自带的奇异光环。 是数位漫游者,普世公司旗下最顶尖的黑客。 他们来对付他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27章 陷落 大厦将倾,天空比刚才更低了几分,铅灰色的穹顶仿佛木乃伊的裹尸布,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意。无论是近处还是远处,乌云挤成一团,翻涌着,虬结着,在暴风的怒吼中劈出一道又一道闪电,惊世的光亮为云层边缘镀上一层薄薄的白边。 电闪,雷鸣,恍若共工怒触不周山,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亿万雨滴由点及面,像重幕一般砸下。世界在哭泣,暴风雨的咆哮几乎掩盖了所有可能的声响。 战斗在雨中开幕,数据在雨中徜徉。 蜜罐之中,从鲸鱼体内走出的数位漫游者不可计数,一片沙滩上站满了成千上百人。那些为公司效力的顶尖黑客皆佩戴白帽,明亮的数据流被他们握在掌间宛如实质化的锁链。在这片数字空间内,数位漫游者一跃数重楼高,数据流在他们的手中甩动着,末端闪亮的数据衍生出镰刀、勾爪、戟刃和标枪。 有那么一瞬间,高处砸下的数字武器密密麻麻得几乎挡住了所有天空中落下的雨水,高密度的攻击形成一面厚重的幕墙压了下来,即使是狂风和暴雨也无法通过。每一把镰刀和利刃都是一次具现化的代码攻击,克里斯蒂安疲于躲闪,将自己的意识缩至无穷以规避对方的定位追踪。 可是,最后排的数位漫游者将数据流拉成一把把长弓和一具具火炮,弦如满月,侵略如火,一千亿道利箭飞射而出,一千亿颗炮弹轰然砸下,他们发动了一次无差别、全覆盖的dds攻击,大量的数据请求如洪水般涌入,即使是意识缩至无穷,克里斯蒂安也无法在这铺天盖地的洪水攻击中幸存。 一波地毯式轰炸过后,噼里啪啦声从意识的极远处传来,克里斯蒂安恢复人形,匍匐在地。他还活着,意识剧烈震颤着,极致的疼痛填满他的神经末梢,反馈回无数个几欲疯狂的念头。在洪水攻击过后,听见了某种东西破裂的声音,那是代理服务器资源耗尽的象征,代表着最外层的数据外衣已被对方攻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已经“死”了一次。 可是,可是可是可是,难道这些疯子不知道他抓取的“肉鸡”是普世公司内部的终端?难道他们不明白如此直接攻击自己,其实是在变相地攻击普世公司?难道代理人或者公司的络安全专家为了对付自己也自家系统也不放过? 不,不是的,他们别有用意,他们一定别有用意,能成为数位漫游者的黑客不可能是白痴,这些白帽子一定是受代理人指使,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k,心,第二波攻击来了。”无形者在他的耳边大喊。 可是,数位漫游者的数量实在太多,他们输送过来的冗余数据流量已经无法用常规意义上的洪水来形容。这是一场足以灭世的滔天洪灾,就像地球时代各民族神话中描绘的那场泛洪,可是克里斯蒂安没有诺亚方舟也没有女蜗补天,他有把握对抗其中一个甚至两个,可是对方数量太多了,光凭简单有效的数据堆积战术就可把他淹没。 躲无可躲,避无可避,万千紫光从云层之中劈下,光线浓郁得像是恣意奔放的泼墨画。天地之间一片亮堂,光芒只存在瞬间,万千箭雨就在这一刹那落下。第二波洪水攻击发动,紧接着是狂雷在天际炸响,其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像棒槌一般敲击心房,地动山摇,整片天地都在晃动,余震像无形的波纹一般掠过克里斯蒂安和数位漫游者。 在这种迫不得已的震颤中,克里斯蒂安的意识有过一刹那的空白,当他回过神来,天上降下的闪电却不知为何替他摧毁了半部分的利箭,剩余的流量依旧势不可挡,冲垮了他的第二层数据外衣。可是最令人不解的是,面前那些数位漫游者的数量少了足足一半,那种黑压压的视觉效果消失了,就好像系统迸发的雷电将这些白帽子驱逐出这个蜜罐世界。 “电闪和雷鸣的本质都是这片赛博空间的防火体系,可是它为什么要帮我们?”无形者的幻象站在他的身边,盯着天空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波涛汹涌的灰色海面上忽然传来一阵模糊的歌声,听不清具体歌词,唯有哀感顽艳的曲调。歌声从海平线尽头传来,隐隐约约,呜呜咽咽,像是某种螺号吹响。近了,近了,那种歌声正在靠近,对面的数位漫游者发动了第三波、第四波甚至第五波攻击。 潮鸣电掣,虎珀拾芥,铅灰色的天空愈发黑暗,阴沉沉的雷雨云感应到数位漫游者的攻势,再次降下成千上百道紫色电光。熟悉的余震再次传来,克里斯蒂安的意识在剧痛和酥麻之中扭曲着、蜷缩着,当他再一次恢复视觉,面前的数位漫游者只剩下寥寥十来个,听觉也随之而来,那种歌声就近在咫尺,只需要一个转头。 转头,转头,是的,转头。一种不可遏制的念头在他脑海深处泛起,这种想法起源于一份隐藏起来的记忆,他曾听见过和这个声音很相似的女声在唱另外一首歌,那是混沌初开之时的第一首摇篮曲。 克里斯蒂安扭过脖子,他看见,海平线尽头走来一个气质典雅的女人,她穿着一身红色的雪纺连衣裙,雪白细腻的脚掌踏在层层海浪朝着这个方向走来,浪花泛起的泡沫时不时没过她的脚趾,在她身后,大海和苍穹有着同样的绯红。 女人仿佛海面上升起的太阳,所到之处光热无穷,绮丽逶迤的霞光将天地染得一片迷离。流云易散,天空和大海浑然一体,翻涌的彩霞说不清是水是云,就连美和丑、痛苦与欢笑都彻底混淆起来,模糊了概念的界限。克里斯蒂安看看天空又看看大海,看看大海又看看天空,几乎分不清到底是世界颠倒了,还是他的眼睛花了。 “现在来的这个,你又是谁?”克里斯蒂安穿着粗气,恹恹问道。 女人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她伸出修长的食指竖在两瓣红唇之间,气流沿着微微撅起的唇瓣钻出,一道轻微的气流涌动声代替了她的所有回答。 嘘。不要说话。 克里斯蒂安看着这个完全陌生的女人,目光很快又顺着她的指尖望向对面的数位漫游者。那些戴着白帽子的家伙面无表情地盯着克里斯蒂安,浑然不把那个大海中走来的女人放在眼里,不,确切地说,应该是他们根本就没注意到那个女人的存在。 他只剩下最后一层数据外衣,第六波洪水攻击来了。(奇怪的是,如果数位漫游者知道洪水攻击会被这片天地的雷电消融,那么他们为何还要执着于用同样一种方法攻击他?)在数位漫游者手中,缠绕着的锁链般的数据流飞速涌动着,拉成一把把十字弩和一支支g火箭筒。 空气在攻击发动的那一瞬间凝滞,时间流速似乎在这一刻变慢,克里斯蒂安站在原地,清楚地看见张开的弩弦急速回弹、浓烈的白烟从火箭筒中冒出,飞箭和火箭划破空气,留下一道依稀可见的痕迹朝着他所在的方位轰来。 这一次,电闪和雷鸣选择袖手旁观,克里斯蒂安能靠的只有自己。他在冰冷潮湿的沙砾上狠狠一蹬,身体如大鸟一般轻盈。没了数量上的劣势,轻而易举的,他躲过了那些弩箭,与此同时,猩红色的光亮从他的指间流出,数据流飞舞着、抽动着,像灵蛇一般尽可能地缠绕住数位漫游者送来的数据火箭弹。 并不是每一枚火箭弹都落入红色数据流的掌控之中,这是他仅有的机会,克里斯蒂安以两败俱伤的形式,将那些实质化的流量重新导向对面的白帽黑客。他只剩下最后一层数据外衣,以牺牲这层外衣的方式,他成功驱逐了仅剩的那些数位漫游者,可是他也暴露了,没有数据外衣的遮挡,任何了解赛博空间的人可以轻易地追踪到他。 世界轰然巨响,海上送来的狂风吹散了惊天大爆炸带来的混浊黑烟,当烟雾散去,他喘着粗气跪在地上,那个女人站在他的对面冲着他微笑。看着那个女人空洞而又丰富的双眼,克里斯蒂安的心里没来由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先前她身上的那种亲切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云淡风轻的漠然。 “你是谁?”克里斯蒂安将数据流攥在手中,没有放松警惕。 “红皇后,”女子在微笑,身上散发的暖光渐渐趋于黯淡,“普世公司的人工智能。” 漫天火烧云正在冷却,云层重新变得灰黑,翻涌的云海厚重得像是凝固的液体,大海也不再是波光粼粼,恰恰相反,一种滞涩的绝望之意在惊涛骇浪之间蔓延。重幕已至,气氛压抑得吓人,这方世界已经走到了绝对毁灭的边缘。 “你为什么帮我?”他问道。 “你不会懂的,对于人类来说,理解这个世界就是把它简化为人的状态,为之打上自己的印迹。”红皇后平静地说,“这是阿尔贝·加缪提出的观点,正如猫的宇宙不会是蚂蚁窝,对你来说,一切思想都是拟人化的。你该走了,介错人已经启动,这里要塌了。” “介错人,该死,你们又要做什么?”他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中揪出任何一丝情绪,可是他什么也没看到。 “你很快就会知道,这儿的末日到了,走吧。”她说,“你知道吗?如果人们意识到宇宙和自己一样也可以有爱和遭遇,那么人们可能就会顺服了。” 红皇后的身形随着她的声音而动,上一秒,她还同他隔着一段距离,下一秒她就出现在他眼前。她抬起右手,看似纤细柔弱的右手在他的胸口轻轻一拍,克里斯蒂安便感觉一股无法匹敌的大力袭来。巨力冲击,却不伤人,只是推着他不断后退。 他感受到自己的意识腾飞而起,顺着来时的路径原路返回,一千层数据金字塔在他的两侧忽闪而过,他在魅影重重的数字世界中穿梭,在玄而又玄的幻觉大里弹射。 意识在后退,速度之快仿佛搭乘一辆超乎想象的先进飞船。红皇后将他送回现实,其传送的力道宛如反物质的湮灭,巨大的能量令克里斯蒂安完全无法反抗。 ………… ………… 人类作为一种群居性动物,有时个体之间的差异性是如此之大,以至于每一个人、每一种眼光对于同一事物的反映总是可以体会到数千万种不同的情绪。不同的个体有着不同的心理承受能力,“唐卡”构造幻觉,其对人体的影响也因个体的诧异而截然不同。 作为一种电子致幻剂,“唐卡”带给娜塔莉的幸福幻觉无疑是冲突的、无端的、不可思议又变幻莫测的。当芯片进入她的耳后插槽,一股强力的寂静猛地包围上来,像一记重拳轰在耳膜,所有的声响都消失不见了,时空没有意义,空气中看不见的水珠也为之凝结。 她感觉到,幻觉像一张轻纱一般盖在她的意识之上,而她的肉体忽冷忽热、一阵酥麻,却是如此的沉重又是如此的疲惫。多么诡异的一种双重体验啊,她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自由自在且无拘无束的快乐鸟,可是天上下了雨,潮湿的水汽和黏重的雨滴沾在羽毛之上,就像胶水涂抹在自由的翅膀之上,令她难以振翅高飞。 在这种幻觉中,并不是说她的意识就完完全全摆脱了现实,恰恰相反,她的思维很是活跃,意识也前所未有的清醒,她的所有感官体验就像拿着放大镜照着世界。在一开始的绝对寂静之后,环境的声响慢慢活泛起来,视野中格外明亮的光线逐渐聚焦,最终汇集成一座线条简洁、比例完美的黄金金字塔。 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蒂芙尼站在她的身边,用一种震撼莫名又饱含恐慌的眼神盯着那闪亮的全息画面。恐慌,焦灼,惊惧,从未有一刻,娜塔莉从未有一刻见过蒂芙尼表现出这副模样。 发生了什么?她略显紧张地抿了抿嘴,顺着蒂芙尼的目光往那座亮闪闪的金字塔望去,却隔着虚幻的光芒瞥见了一个瘦猴似的男人。在那一刻,她的目光穿破重重光幕恰巧撞上了那个男人的视线——他有一双深邃明亮的眼睛,充满说不清道不明的智慧感,当他盯着你的时候,你很难对那种目光视而不见,你会觉得那种神明似的眼神只存于神话和想象之中,可即使是掌管智慧的神祠也得在这种眼神之前甘拜下风。 “hbs和dis,火星的两颗卫星,在古希腊语中意味着‘恐惧’和‘惊慌’。你们想要的自由是什么自由?信息?言论?人身?但是,不管是什么,自由与恐惧总是如影随形。”那个男人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又将目光投向全息金字塔,以一种咏叹调般的语气说道,“看吧,这是我为你们和浪潮准备的礼物,他已经踩进去了,恐惧和惊慌伴随你们见证这一切,愚人创造了世界,智者不得不活在其中。” 娜塔莉疑惑抬头,将视线投射到那幅精致而复杂的全息缩略图之上。在那儿,有一个模糊的马赛克斑点已经闯进数据金字塔的最核心之处,她知道那个光点象征着克里斯蒂安,有无数条血丝般的细线从那个斑点处朝着四周蔓延。倏地,光点闪烁了一下,反映到现实之中,普世公司的建筑电路发生了令人不安的电涌现象,玻璃金字塔的内部灯光忽明忽暗,一下子亮到极致,一下子又黯淡到极点,可是这种瞬态过电尚未结束,全息缩略图中那个代表克里斯蒂安的光点又闪烁了一下。 “发生了什么?”娜塔莉有些不安地问道。 那个男人没有理她,只是低着头,在光点开始闪烁的前几秒钟,他就跪坐在那忽然低下脑袋,像在进行某种诡异的宗教仪式。当光点第四次闪烁,天花板上的消防喷淋头蓦地爆开,清水在高压之下自动散作漫天水雾,白色的水汽宛如一层轻纱般罩下,湿润且微的水分子既模糊了全息金字塔的具体形状,也打湿了在场所有人的发丝和衣裳。 房间内,除了水流喷涌的声音之外别无声响,在这种诡异的沉默中,那个瘦巴巴的男人再一次抬起头,他的眼神变了,缺乏智慧,不再是那种神明似的深邃。恰恰相反,他的颜色显得既鼠目寸光又俨乎其然,简直毫无智慧可言。可是,这种狭隘的目光之中却饱含强大的亲和力,这会给人一种错觉,即这个男人因不具威胁而难以引人注目。 “启动备用电源,关闭主系统电源,关闭自动消防喷淋系统。”红皇后的声音打破了这份独特的寂静,“公司遭到未知来源的dds攻击,穹顶系统死机,无关人员请从紧急通道撤离,技术人员请进入赛博空间进行修复。” 这道声音不仅传遍她们当下所在的楼层,还在整座玻璃金字塔的每一个角落之中响起。红皇后的声音无处不在,又无往不复,她的指示像无形的波动一般迅速扩散开来。站在普世公司的500层高处,即使是隔音玻璃和高海拔都拦不住那冲天而起的惊声尖叫,恐惧和惊慌无处不在,来自普世公司的所有雇员,也来自星际联邦和各大企业各大集团的来访者。 “发生了什么?”娜塔莉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咽了一口唾沫,寒意像冰水一般将她浸没。 还是没有人回答她的这一问题,蒂芙尼呆呆站在她的身边,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淡灰色的眼眸里充满了绝望和慌乱。 “恶魔,恶魔,恶魔……”同一个词语重复不断地蒂芙尼那嗫嚅着的双唇之间蹦出。 “想象,尤其是大胆的想象和假设,是科学进步的原始驱动力。”那个男人说道,“人们弱智而平庸,只有足够聪明的人才能理解我的话。发生了什么,需要你自己思考。你们可以走了,趁现在,不会有人拦你们。” 他的话音刚落,那些被称作“墨者”的保镖便围了上来。他们甩掉蓑衣,穿着一身朴素的黑袍,钢铁的光泽在衣领和袖口下闪烁着。直到这时,娜塔莉才发现,除了斗笠下的人脸,这些打扮奇特的怪人竟有着彻底机械化的身躯,而他们的眼睛隐藏于斗笠之下,时不时散发着一股危险的红光。 看着这些家伙疯狂的模样,娜塔莉忽然想起不知听哪个特效师提过的一段故事:在技术部里面,有一类被称为“数位漫游者”的家伙,他们是被公司招募的顶尖黑客,几乎可以被称为络的“噩梦”;对应到现实之中,特效团队的技术员工在技术部的划分中偏向于文职,同属于文职的还有工程师和机械师,他们负责设计复制人、开发义体部件、研究新式武器,但就是在这一类职业中,有一些不甘寂寞的疯子,他们以自己的身体为实验对象,并依赖自己的技术从个人角度对义体改造进行持续不断的微调,这类疯子被称为“墨者”,是可控的赛博精神病患,是现实的“噩梦”,由于其疯狂的大脑而从不进入赛博空间。 想到这里,娜塔莉抓住蒂芙尼的手腕,脸色苍白地说道:“陈,我们得走了,这些人都是疯子,你没办法和一个疯子拼命。” “走?我们还能走去哪儿?”蒂芙尼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结束了,没有了,一切行动,浪潮,结束了。”她用一种迷惘的眼神盯着脚尖。“我们得逃命了,但是天底下还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吗?” 娜塔莉不知道她犯了什么邪,也不知道刚才陷入幻觉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紧紧攥着陈的手腕,一边拉着她一边面向着那些墨者缓缓往后退去。身体很快贴上了冰冷的墙壁,寒意穿透衣物钻进她的体内,娜塔莉没有回头,她的另一只手胡乱摸索着,好不容易才碰到电梯的下行按钮。 “走!”金属门板向着两边分开,她迅速转身,拉着蒂芙尼冲进电梯间,其速度之快恍若受惊的野兔。 当渐渐合拢的金属门板隔断那些墨者的视线时,她情不自禁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将目光投向身旁身体僵硬的蒂芙尼。电梯正在下降,嘈杂的声音像一整个世界压了上来,到处都是人类的尖叫、呼唤和怒吼,电梯间里头是诡异的沉默,原先存在于控制面板上的红皇后早已不见踪影。 “陈,你好点了?”娜塔莉决心打破这种压抑的沉默,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场世界末日,该死,这是世界末日。”蒂芙尼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粉红色的掌印在洁白的脸上迅速泛起,“他妈的,那家伙是恶魔,k有危险。”她似乎回过神来了,瞳孔里的迷惘和恐慌因疼痛而散去,“我们……我们得离开这里,去重型独角兽。”她苦笑道。“路上和你解释,我们动作得快点,特警和反恐队估计已经朝那边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28章 痛苦深渊 场景淡出,数据金字塔的一千重外壳如潮水般退去。回到现实,热风不再,轰鸣声被嘈杂的喊叫声替代,有人在怒吼,有人在咆哮,声音从极远处的地方传来。 服务器宕机,宛如熄灭的引擎,淡淡的余温残留在这一方寂静的空间之中,非但没令人感觉更舒适,反而因为空气停止流动而更加闷热。克里斯蒂安收回掌根处的光缆,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数据金字塔之中那种被轰炸、被穿刺的疼痛依稀还在,意识层面的神奇机制将痛苦转化为电信号反馈到肉体之上,他的身体因长久保持一个坐姿而有些僵硬有些乏力,克里斯蒂安在这种疼痛之下情不自禁地颤了几下,随后迈着脚步踉踉跄跄朝着服务器机房的门口走去。 “守住机房出口,他一出来马上报告。” “头儿,那个人真的攻击了普世公司吗?” “当然,不管他是谁,唯独这一点不会错。” “可是,公司的防御体系固若金汤,他得有多大的能耐呢?” “这就不是我们能操心的了,叫其他人各就各位,在没有获得授权的情况下不允许开枪,警方马上赶到,这是上面传下来的命令。” 重型独角兽的内部通讯频道中传来一阵朦胧晦涩的对话声,克里斯蒂安在那扇沉重的铁门面前站定,标记系统通过数据构建与大楼的全息结构图叠加在一起,密密麻麻的光点随之生成,像繁星一般分布在铁门的另一侧。 在义体眼球的hud界面中,那些密集的冰蓝色光点上方浮动着一个骷髅头的标志,那意味着守在门外的家伙都是经过改造且具备一定威胁的安保守卫。当克里斯蒂安试图将病毒文件注入他们的大脑之中时,一层看不见的薄膜罩住了他的神经络,他的意识浑浑噩噩的,任何形式的数据请求无法发出,而他越是努力尝试,一种令人作呕的恶心感便越是凶猛。 晕眩感泛上心头,就像大脑被扔进天旋地转的洗衣机滚筒之中摇晃了两个时。胃部的翻腾感带来极度的不适,一时之间,他没能忍住那种晕晕乎乎的恶心感,尚未彻底消化的咖啡混合着苦涩的酸水向上逆流,经过喉咙时留下一阵火辣辣的灼烧感。 他扶着墙壁呕吐了一会儿,当胃部的抽痛感和脑部的眩晕感退去,喉咙处的灼烧感也好了一点点儿。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经踩进了一个天大的陷阱之中,未知的危险正在靠近,他毫无退路,必须快点离开这里。 “k,不行,红皇后接触我们的那一下可能对我们的神经络动了手脚。”无形者的声音不再如往日那般平静,而是显得略微有些急躁,“我尝试了,数据只进不出,我们虽然能听得到通讯频道里的对话,但是我们没办法上传数据包。” 克里斯蒂安捂住嘴唇,痛苦地咳嗽一声,同时将神经络转进浪潮的加密线路:“陈,听得到我说话吗?” 没有实时的回答,唯有一大堆过时的讯息。脑电波通讯频道中有数十道留言在他接入的那一瞬间涌了进来,上面的信息绝大部分来自蒂芙尼的警告,还有卡特琳娜的疑问和张将军的低语。 “k,快离开那里!那是个陷阱!” “k,你怎么了?我在络中看不到你了。” “这不是我们的计划,这不是我们的计划,这不是我们的计划……” “孩子,你做了什么?为什么要直接攻击普世公司?” 纷纷扰扰的人声一口气围了上来,像透明胶带一样一圈一圈将他紧紧缠绕,又像一大团糊在脑子里的胶水。他用力晃了晃脑袋,试图甩去那些嘈杂、沉重的话语。与此同时,他颤抖着右手,从口袋中摸索出一瓶作战用的反射兴奋剂——可以在短期内提高人的反应速度,加快神经冲动在反射弧中的传递速度,并优化神经络结构,使其呈现在最完美的状态——直到自动注射器将半透明的液体注入体内,那种念头黏重不畅的困顿感在稍稍得到缓解,可是他依然无法发送任何数据请求至外部,这意味着他完全没办法黑掉门外敌人的感官,更没办法悄无声息地离开这里。 “妈的,得拼命了,这不是我想要的。”克里斯蒂安狠狠抹了一把脸,自言自语地说,“不,这类模糊的念头不值一提,我得离开,我得离开这里。” 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伸出左手。他的手握住冰凉的门把手,接触产生的冰冷刺激在反射兴奋剂的强化下变得渗入骨髓。他咧了咧嘴,左手渐渐发力紧紧攥住那支金属制的门把手,或许是一秒钟,或许是一分钟,克里斯蒂安沉默片刻,在死一般的寂静中猛地拉开服务器机房的大门。 “站住!” “不许动!” 通道尽头传来一阵略显不齐的怒吼,一众穿着西装制服的大汉盯着他,眼神之中裹挟着一股火焰般熊熊燃烧的愤怒和令人难以理解的恐惧,他们看着他,就像凡人在看恶魔,平民在看杀手。 克里斯蒂安不理解他们为什么用这种目光看待自己——如果只是因为工作失职,那也应该只有愤怒而无恐惧——他听他们的话,在原地站住不动,后来又按照那些人的要求举起双手,抱着脑袋转过身跪下。 当他作出投降姿态跪坐在地上的时候,那些西装暴徒对视了一眼,开始朝着他所在的位置前进。他们走得很慢,步伐放得很轻,像是怕惊醒梦中人似的。 一步,两步,越来越近了…… 克里斯蒂安双手抱头跪在那儿,他按照要求转过身背对他们,将后背暴露给那些西装暴徒。他保持同一个姿势跪坐着,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他双眼紧闭,眼皮封住眼球与外界的每一丝缝隙。 在全息化的hud界面中,他看见那些家伙正放慢脚步,从后方一点一滴靠近。他们很警惕,手里还握着电击枪,他甚至可以听见极其微的电流涌动声。 近了,近了,越来越近了。 西装暴徒踏进他的身后一米内,就在这一刻,克里斯蒂安那抱住脑袋的双手蓦地松开,并狠狠按在地面。以双手为支撑,他的腰腹发力,在一阵收缩中带动腿部、膝盖、双脚离开地面。最前面那个可怜的家伙还未反应过来,一个凌厉的飞踢重重砸在那个大汉的胸膛之上,与此同时,去势未尽,克里斯蒂安的身体就像一组弹簧,在双脚蹬出的同一时间,他的双手也紧跟着身体离开地面,在一阵痛苦的嚎叫中,他稳稳当当地将那个大汉踩在脚下。 事情的发生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其余的西装暴徒很快反应过来。他们握着伸缩棍和电击枪蜂拥而上,一个接着一个,嘴里发出的吼叫像是某种意味难明的诅咒。然而,他在他们到来之前抬起双手,第一波等离子电弧放射而出,幽蓝色的电弧在空气之中蔓延,如同一条又一条时空崩毁的裂缝。 地形,地形,地形是克里斯蒂安唯一的优势。这儿是一条长长的通道,连接服务器机房与楼道、电梯,一次性能通过的人数有限,对方的数量优势将得到最大的限制。同时,即使这些家伙获得了开枪权限,狭窄拥挤的人堆也不利于他们进行瞄准射击,更何况在近距离缠斗中冷兵器比热武器来得更加直接有效。 神经络被红皇后封锁,克里斯蒂安无法使用任何入侵技术,但本身的义体部件却丝毫不受影响。在那群西装暴徒开始动用暴力手段的一瞬间,两片锋锐的刀刃从k的双手臂处弹出,他将刀锋切换到高周波震荡模式,无坚不摧的利刃如同捕食者螳螂的无情前肢,闪烁着死亡的光芒。 在这一刻,来自冥府的死神大驾光临,对这一条长长的通道投放了极大的注意力。这是一场杀戮的盛宴,这是一次无情的处决,死神的镰刀收割生命,像农夫拥抱收获的季节。碰撞,交锋,摩擦,火光,电流,一时之间,惨叫声、怒喝声和武器碰撞、身体打击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汇聚成一首主题庞大而沉重的交响乐。 血肉横飞,鲜血四溅,克里斯蒂安蹬着墙借助惯性削去一颗又一颗的大好头颅、一只又一只的粗壮手臂和健硕腿。在反射兴奋剂的协助下,视野中的一切景象如慢镜头上映,在这种子弹时间中,他下手时没有犹豫,没有迟疑,就好像拦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又一个麦田里的稻草人。 迎在最前面的安保人员被吓破了胆,他们开始后退,可是后方的人员完全不知状况,他们挡住了友军的退路,迫使前方的西装暴徒走投无路。当前面的人想要退,后面的人想要进,场面就在这个时候变得混乱起来,有人喊着“恶魔”,有人喊着“屠夫”,还有人大声呼喊着请求开枪权限。 可是上头还是不批准他们开枪,那些打手们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种念头,即那些盯着监视器观看这一杀戮盛宴的人存心要让他们送死。有人崩溃了,有人疯了,还有人尝试扣动扳机,试图不分敌我不顾一切扫射前方,可是没有上头授予的开枪权限,当他们扣动扳机时,步枪便自动放射出一道电流麻痹他们的身体。在这种时候,片刻的僵硬就意味着死亡,而死亡往往不是来自克里斯蒂安,而是同伴之间相互的踩踏。 在疯狂的屠杀之间,克里斯蒂安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冷漠,他的灵魂高高在上,仿佛肉身是一台独立运转的机器。一直以来,他对生活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抽离感,这是他痛苦的源泉,也是他无法融入群体的病根。生活和他隔着一层戳不破的薄膜,可是,在这一刻,这种抽离感出乎意料地帮上了大忙。 在这种灵与肉的相对独立中,他的意识、他的思维、他的大脑,格外清醒,世界的表象在他眼中是如此浅显,而人们看到的真相永远只是冰山一角。在杀戮的同时,他注意到了,也发现了,这些安保人员就是故意被派上来送死的,他们是用来拖时间的工具。可是,他又不得不挥动手上的利刃,刚才通讯频道里的对话怎么说来着?警方马上到来,对,警方马上到来,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生存就是如此,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生命是一场竞争,有万千形式,却逃脱不了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残酷规律。从我们还未来到这个世界之时,我们就以一颗精子的形式游离着,同我们的兄弟姐妹们对抗着、赛跑着,争先恐后闯入那枚卵子的怀抱。可是,只有一颗精子可以在顶体反应的帮助下穿越卵膜,每个人类生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当年那场竞争的胜利者。 现在,这又是一场竞争。他要面对的不仅是这些拦路石一样的西装暴徒,他还要与时间竞争,与公司竞争,与世界竞争。当克里斯蒂安回过神来的时候,通道里已是尸山血海和断肢残臂,并不是每个人都是懦夫,有些人在死前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困扰。肘部、腹部、胸膛、背部、大腿,他的身上因伸缩棍的打击而泛起一大片云雾状的模糊淤青,甚至个别义体部件的人造表皮已经破损,内里的钢筋铁骨暴露在黏重的空气中闪烁着金属特有的闪亮光泽。 地板上,鲜血像廉价的颜料一样肆意流淌,这些红色的液体从遍地尸体的腹腔中、断口处源源不断地涌出,又因氧化而变得黏重发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暗红色的血液蒸发到空气中扭曲为罪恶的气体分子,克里斯蒂安穿梭在灰白、僵硬的尸体之间,他踉踉跄跄前行,粘稠的鲜血沾在他的靴底,两旁的墙壁上是飞溅的脑浆、破碎的脊髓和糜烂的肠胃。 通道尽头,也就是一开始下来的地方,入口处的桌子低下传来若有若无的呜咽声。克里斯蒂安抓住桌板边缘猛地一掀,那个身材肥硕的安保人员躲在那儿瑟瑟发抖,他的块头很大,蜷缩成一团的时候就像一颗圆滚滚的肉球,少了桌子的视线阻隔,他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尸山血海,那血肉堆积的画面仿佛阿鼻地狱搬到人间,那种声的啜泣也因此更明显了一点。 克里斯蒂安不再关注那个被吓坏了的男人,他按下电梯的上行按钮,在电梯门打开之后,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疼痛感袭来,像电流一般一波又一波掠过体内每一个细胞和每一个角落,那种痛像是铁锤击打,却只不是从一个方向砸来,而是从外到里,从里到外,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 对付疼痛、灼烧和冰冻等情况,克里斯蒂安自有一套应对的方法。他开始在脑子里幻想自己的身体只是一具装载灵魂的机器,所有的痛苦和所有的不适只是这台完美机器伪造的表象,是虚妄的、浅显的、无效的,疼痛从不存在,你身体内外体会到的那种刺痛和酸麻究其本质也不过是一种与组织损伤相关联的不愉快的感觉和情感体验,受创的刺激化作生物电信号在神经中哀鸣,这只是身体向大脑发出的警报信号。 通过这种不断的心理暗示,克里斯蒂安摈弃了这种显而易见的痛感。疼痛当然还在,只是一波接一波的痛苦冲击再也无法影响他的思维。他像庖丁解牛一般以最精细最精密的手法剖析自我的感官体验,当这种痛显露出它单调、机械、形而上的本质时,虚张声势的疼痛就再也无法令人恐惧。他不怕真实,他怕不真实,任何不真实的东西都不足为惧。 在电梯上升的过程中,他想了很多,绝对宁静的独立环境给他提供了一个相对稳定的思考空间。这场行动是一个陷阱,毫无疑问,这是普世公司的阴谋,是那个卡利古拉计划的某一部分。可是,究竟是有人出卖了他们,还是普世公司真的监视并掌控了一切? 蒂芙尼·陈、娜塔莉、阿方索·八月一日、张将军、阿马雷、奥利维亚……一张张面孔在他脑海中依次闪过,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代理人说的那些话——绝对的平等,相对的不公,不是完美,不是唯一,不是有意义的,更不是代指人性,ahiuglysuidhua,悲哀的、丑陋的、愚蠢的人类——或许,答案很快就会揭晓,他知道红皇后和那些数位漫游者做了什么,双方的一番假意攻防破坏了他的数据外衣,令外界以为他直接袭击了普世公司的服务器,可是他不知道公司这么做用意,更不知道为何要把大量无效的数据请求引导至公司那边。 他以为答案很快就会揭晓,但可能还需要一番追寻。可是,他错了,他彻彻底底地错了,答案已经揭晓,一切就在他的眼前发生。当他走出电梯,走出重型独角兽公司的时候,站在雨棚下,他一眼就看见了对面便利店的机器人。那个圆头圆脑的家伙双手高高举起,手中托着一台平板终端,就这么径直穿过马路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走来。 冥冥之中,有一种预感告诉他,有极其不好的事发生了,普世公司费尽心思引他入局等的就是这一刻。 克里斯蒂安乜斜着眼睛接过机器人手中的平板终端,上面的屏幕是亮着的,正在播放一则紧急插播的新闻讯息:“据前方记者报道,普世公司的服务器遭遇神秘的黑客攻击,公司大楼发生多处电涌现象。对此,普世公司人工智能红皇后已经关闭主电源,切换至备用电源——” 那个漂亮的女主持人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了,有一个工作人员闯入镜头,附在她的耳边说了些什么。似乎是个极其可怕的消息,克里斯蒂安注意到那个女主持人优雅地皱着眉头,像碰撞堆积的山川,可是她的表情并未因工作人员的离开而缓和,恰恰相反,她的脸紧紧绷着,明媚的大眼中仿佛有泪光闪烁。 “对不起,观众朋友们,这里必须向大家播送一条很不好的新闻。”女主持人抹着眼眶,断断续续地说道,“据……据……据前方记者报道……黑客袭击了……重型……” 女主持人的情绪似乎有些失控,镜头之外传来一阵轻轻的叹息声和隐隐约约的哭泣声。 就在这时,新闻画面突然黑了,一行行大字跃然而上,代替了所有的言语:据前方记者报道,太阳系标准时间下午1点1分7秒,恐怖分子袭击了普世公司存放于重型独角兽的服务器,并且撤掉了泰坦星的穹顶系统。据统计,泰坦星约有1亿人口,绝大部分居民将在本次事故中直接暴露在高浓度的氮气、甲烷和-17916的低温之下。目前遇害人数还在上升,普世公司已经查明黑客来源,公司的新闻发言人声称这是一起由所谓自由组织浪潮发起的有预谋、有组织的恐怖袭击,目前警方已经封锁了重型独角兽附近的所有街区…… 新闻后面说了什么,克里斯蒂安已经彻底看不进去了。他愣住了,盯着那块的玻璃屏发呆,就好像那里面装着的是一个可笑的滑稽的故事——浪潮,恐怖分子,发动袭击,撤掉穹顶,泰坦星居民覆灭…… “操,操,操!”他觉得自己的喉咙堵得发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世界是荒诞的,人生是痛苦的,生活是无意义的。真相,真相,什么是真相?什么是现实?真相只是一个又一个的谎言,现实只是可任意捏造的橡皮泥。他看着那面的屏幕,镜面反射出一个满脸血污、形如魔鬼的他。 这是自己吗?这个丑陋的、恶魔一样的人是自己吗?不,不,不不不不!不是的!这不是自己!这不是我! “不,这不是我想要的。”他用力抓住那面平板终端,双手微不可察地颤抖着,“这不是我,我没这么做,这绝对不是我,我没这么做——” 倏地,凄厉的警笛拉响,像夜里抓捕窃贼的尖叫和呼喊。闪烁不断的红蓝光芒从四面八方罩下,将平板终端的玻璃屏幕染得梦幻而迷离。他没动,甚至没有抬头,只是紧紧攥着手中那块单薄、冰冷的反光玻璃。 拨开红蓝两色的迷雾,他在凝视痛苦,也在凝视深渊。镜面世界中,那个浑身血污、一脸倦容的白发男人同样凝视着他,一个猩红的光点爬上了那家伙的眉心,镜中人露出了一个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苍白笑容,他知道他们失败了,被算计了,无可挽回,无法拯救,一切都已结束。 远处,一声枪响刺破天际,疼痛穿透他的身体,一股炽热的灼烧感带着无法补救的绝望浇灌他体内的每一道痛苦和每一寸欲望。彻头彻尾的死亡即将降临,意识模糊的前一刻,他忽然明白了,痛苦一直都在,它可以改头换面,可以不动声色,却绝不轻易放过你。 这不是正确的真相,他全都知道,可这就是大众眼中的真相——他是一个屠夫,他是一个恐怖分子,他不是在凝视深渊,他在凝视自己,因为他就是深渊,深渊就是他自己。 i’ k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29章 美丽新世界 冰冷,渗入骨髓的冰冷,从未有一刻,刺痛般的寒意来得这般汹涌,比吞下一千根针还要猛烈。恍恍惚惚之间,他突然有了这么一种幻觉,他觉得自己就像赤身裸体站在泰坦星上,-17916的低温,无处不在、足以令人窒息的甲烷,这一切都包裹着他,死亡的寒意、无端的念头,不受控制,又令他头晕目眩,无法思考,无法呼吸。 他努力睁大眼睛,拖着一条疼痛难耐的腿蹒跚前行,鲜活的血液从他身上涌出,顺着裤管淌在地面,在身后留下一道蜿蜒的猩红色痕迹。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受伤了,只知道自己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又好像到处都在流血。眼睛、鼻孔、唇角、耳朵,鲜血来得是如此突兀,又如此霸道,以至于粘稠的血液糊住了他的大半视线,而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充斥在口鼻之间,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在这种黏重窒息的、视而不见的黑暗中,他还在前行,继续前行,时不时回头望上一眼,就好像身后有什么人在追捕他似的。鲜血暴露在空气中迅速氧化,变得发黑发黏,长长的血迹就像沾了水的拖把划过地面,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滑稽意味。 他看不太清,满脸的血污影响他的视线,他只是听到一阵又一阵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隐隐约约,又整齐划一,像一支军队,又像统一调度的机器。 “操!走开!走开,离我远点!”克里斯蒂安龇牙咧嘴,因疼痛而倒吸了一口凉气。 可是没有变化,一切都没有变化,身后那种脚步声阴魂不散,紧紧吊在他的身后,逼迫着他不得不继续前行。如果是杀手的话,为什么迟迟不动手?如果是士兵的话,为什么迟迟不开枪? 当他自己一人走路且不再说话的时候,沉默便蜂拥而上,将他重重包围。死一般的寂静从四面八方围追堵截,在这种相对的安静中,唯有脚步声永恒不变,细细听去,靴子踏地的声音中甚至还夹杂着鲜血四溅的啪嗒声和某种脆弱物体的碎裂声。 后面那些人,他们是踩在他流的鲜血之上追踪他。 受不了,再也受不了。克里斯蒂安用沾满鲜血的袖口、衣领尽一切可能地抹去脸上的血污,试图看清楚到底是什么人追捕他,可是他的衣物又黏又重,比他的脸还要肮脏。他越擦,糊在脸上的血迹越多,以至于到了后来,他甚至完全无法视物。 “不,我看不见了,我完全看不见了。”他惶恐地大叫起来,像一个怕黑的孩子。 持续的恐惧、错乱的惊慌和虚构的不满一口气泛了上来,是抑郁症也好,是边缘型人格障碍也罢,忧郁和痛苦到来时根本不在乎是什么指引它们到来。他感到忧心忡忡、悲观厌世,他感到生活没有意义,他觉得自己被背叛了,他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否则为什么没人来接应自己?为什么都到这个时候了,自己还是一个人在被某种未知的存在追杀? 凉飕飕的空虚感和孤独感侵蚀内心,他的情绪在愤怒、悲哀、羞耻和自我毁灭的冲动之间摇摆不定。无助,无望,无价值,在胸膛中那颗跳动的心脏里,他觉得一部分的自己难过极了,有着做错事的孩常有的那种愧疚,而另一部分的自己则憎恶社会、憎恶命运、憎恶世界,渴望将一切美好的、幸福的源头毁灭,用满腔的怒火尽情蹂躏这无情的残缺世界。 “妈妈,我不是故意要惹你伤心落泪。” “陈,你在哪儿?为什么要抛弃我?” “不,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在这里。” “是吧?死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生命令人绝望,世界让我失望透顶。烂透了!糟糕透了!狗娘养的世界,狗娘养的人生!” “为什么?我为什么这么说?我为什么会有这些令人沮丧的想法?” “不知道,或许因为我想通了,人生嘛,就是说着一些无聊的话,看彼此无聊的面容一眼,然后吃着没滋没味的饭菜,嘴里讨论着学业、事业、女人、钱财。一切都有什么意义呢?” “这样看来,活着有什么好的?我体会不到任何生命的乐趣。活着有什么意义?我感受不到真实与虚幻的界限何在,世界究其本质就是一出荒诞戏剧,我们只是来演上一遭。” “所以,我不是好演员,那些商人、政客才是最最优秀的艺术家,而我的朋友们,如果我有那种努力生活的朋友的话,我喜欢他们活在我心里的印象胜过于喜欢现实之中他们讨论物质生活侃侃而谈的嘴脸。这倒不是说我讨厌他们,恰恰相反,我很喜欢他们,因为喜欢所以羡慕。” “羡慕。换个词大概是嫉妒吧?我希望自己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我羡慕那些麻木不仁的人,我羡慕那些身患重病的患者,我羡慕那些意外身亡的死者。” “操,为什么我会羡慕死人?” “或许是因为我厌倦了这一切,我想死。” 一连串的自言自语像是某种沉重的吐息,借着嘴里蹦出的一句又一句没有意义的话语,他将内心的所有抑郁与不快尽皆宣泄于只言片语之中。可是,那种窒息感和血腥味依旧还在,他感觉很累,很冷,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牙齿的咔咔撞击声像一台坏掉的终端机器,不断卡带,不断复读。 在他身后,那阵脚步声更加密集了一些,像一首临近高潮的交响乐。倏地,一道劲风从身后刮来,某种物体高速移动掀起的气流直奔他所在的位置而来。他下意识想躲,可是身体上的疼痛令他的反应慢了一拍,那道疾风掠过他的一角,稳稳落在他的掌间。 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手掌较,冰凉而柔软,熟悉的触感像电流一般在他的神经中涌动,直至大脑分辨出这是谁的手,他才紧紧反握,十指相扣。 “走!”女孩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语气坚决而悲伤。 他看不见,因血色的污秽而暂时失明,但他还能听,还能去感觉。在酒红色的黑暗中,他感觉到自己的右臂搭在蒂芙尼的肩膀上,她用那具印象中无限美好的躯体撑着自己前行。两人步履蹒跚,身后的脚步声在这种举步维艰的处境中忽远忽近,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似乎不想太过靠近,也不想就这么简单地放过他们。 “前面,前面有一家酒吧,”蒂芙尼喘着气,说道,“我们可以进去躲一躲,你再撑一会儿。” “你来了,没抛弃我。”克里斯蒂安沉默片刻,苦涩地说,“谢谢,但你应该抛弃我。” “少来这一套,你喜欢被人抛弃?”蒂芙尼撇了撇嘴,反问道。 他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不喜欢。” “那不就得了。”她说。 好吧,那就继续前行,我永远不会倒下。他想,或许我的身体会倒,但我的思想永远不会倒,人们大可以通过极端的方式从生理上摧毁我,可是他们不能从心理上消灭我,只要我不想死,只要我不想死就没有人可以消灭我。 目不能视的黑暗中,他感觉到女孩带着她一路跑进了一家酒吧。在通过一扇自动玻璃门之后,一道优雅舒缓却又悲伤难抑的音乐声从酒吧内部传来。 “akfryursl 从你的睡梦中醒来 hdryigfyurars 伴随着你的泪痕 daysa 今天我们要解脱 sa 我们要解脱……” 透过暗红色的阴影,他隐隐约约见到一支乐队在酒吧的舞台上歌唱。兴许现在是下午的缘故,酒吧内顾客很少,寥寥无几,除了组成乐队的模糊人影之外,几乎就没什么人在这儿喝酒。 克里斯蒂安在蒂芙尼的搀扶下随便找了一处坐下,那是一个偏僻的角落,远离灯光和音乐,被笼罩在承重墙投下的阴影之中,恰好是酒吧照明的死角。 “在这儿等着,我去找老板要一块热毛巾。”女孩把他安顿好,哄孩似的说道,“你现在的样子看上去像是地狱里逃出来的魔鬼,所以不要到处乱走动。” 克里斯蒂安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暗红色滤镜看着她那窈窕的背影消失在承重墙后头。酒吧内很安静,乐队在专心演唱《ii》,没有人注意到他,这意味着他无需承受不必要的目光。 想到这儿,他情不自禁松了一口气,像卸下了什么重担。紧接着,他的注意力从窒息感和血腥味上转移,万般疼痛死死咬着他不放,但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痛苦并感到麻木。此时此刻,吸引他注意力的是柔软舒适的坐垫、粗糙不平的桌面纹理和触手可及的颗粒点。 他坐在那儿,虽然看不见,但双手摩挲着桌面,就像阅读盲文一般用手读着这张桌子的历史。过了好长一会儿,轻盈的脚步声响起,她回来了,带着一杯清水和一条热毛巾,轻飘飘地坐在他的旁边。 她为他擦拭血污,动作前所未有的温柔,像收藏家维护、保养一件难得的艺术品。 “好了,剩下的你自己擦。”她叹了一口气,说道,“以后你得学会自己化妆、卸妆,今晚我得加班,客人赏了我一件私活儿。” “谢谢你,妈妈。”克里斯蒂安下意识接过毛巾,不知不觉间似乎忽略了什么,胡乱地擦拭着脸上残余的粉底和腮红。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闷闷不乐,却早就学会了用一副完美的微笑面具掩盖自己。所以,他说“谢谢”的时候,即使是面对他的母亲,他也露出了一种愉悦的、轻松的完美笑容,但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错失那道灵光,以至于他觉得这一切没什么不对。 母亲来了又走,克里斯蒂安坐在那儿,随手拿过桌上“不眠之夜”的菜单,百无聊赖地看了起来。 这儿是不眠之夜,这里的招牌菜是那不勒斯风味意面。 “如果你不吃罗勒叶、洋葱和青椒,那你点的就不是地球上的那不勒斯风味意面,懂?” “那我吃的是什么?” “转基因食物,合成食品,谁知道呢?反正只是普通的意面。无论你明不明白这一点,我都会说服你的,人生总不能像你那盘单调的意面一样被翻得乱糟糟的吧?” 奇怪,他好像出现了幻听,似乎有人在他耳边对话?克里斯蒂安狠狠摇了摇头,丢掉手中的菜单,他看着不远处的钢管、乐队和母亲离去的背影,心中没来由升起一种大声呼唤的冲动。 “妈妈!”他喊道。 “怎么了?”玛丽·凯勒顿足转身,用一种责备的目光看着他。 “不要离开我,我害怕。”他怯生生地说。 “你害怕什么?”母亲的目光柔和了一点,却依旧站在那儿。 “不要离开我,妈妈,我害怕。”他先是重复了一遍,用一种哀求的目光看她,鼓足勇气说道,“我害怕黑暗,我害怕一个人,我害怕被抛弃,我害怕你不喜欢我,我害怕其他人都不喜欢我。” “可是啊,孩子,没有人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欢。”母亲半是悲悯半是惋惜地看着他,说道,“孩子害怕黑暗,情有可原,人生真正的悲剧,是成人害怕光明。我不会抛弃你的,孩子,你可以做得比我更好。”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妈妈,我不想在人们眼中看到失望。”他拼命摇头,不争气的泪水夺眶而出,“我觉得,我觉得我也害怕被人期待,如果我完不成你的期许,也许我就是没用的、活该被抛弃的。我不喜欢跳舞,我不喜欢那样活着,可是,妈妈,如果我不能成为你想让我成为的人,你是不是就不喜欢我了?” “不,不,孩子,我从没那么说过,别这么想。”母亲忽然慌了神似的走上前来,替他抹去泪水,怜惜道,“人生有很多种活法,我只是想让你掌握一种谋生手段,如果你不喜欢,我也相信你可以用自己的方法比我活得更好。” “可是,妈妈,我做不到,我无法回应你的期待。”他抱紧双臂,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如果,如果我没办法成为一个比你更好的人呢?如果我注定一事无成、毫无价值,又得过且过,不把一切放在心上呢?甚至,如果我最终成了一个很坏很坏的人呢?那样的我,你还会喜欢吗?” “你还,不懂,但是你知道吗?这个世界其实很简单的,就两类人,一种是大义灭亲,另一种是帮亲不帮理,而我恰好就是后者。”母亲按住他的肩膀,认真说道,“所以,不管你成了什么样的人,我都不会抛弃你,只要活着就好,只要你活着就好。”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只要我活着就好……”他低下脑袋,以一种梦呓似的语气说道。 “你在说些什么?”女孩的声音将他从梦境之中惊醒,母亲的身影像泡沫一般破灭。 克里斯蒂安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斜躺在舒适柔软的坐垫上,蒂芙尼蹲在他的身旁替他擦拭脸上的血污,动作温柔得像是梦中的母亲,有着夏日晴天的温暖。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我的母亲。”克里斯蒂安咬着牙坐直身体,叹息道,“在我的印象中,她从未那样温柔过,她……她鼓励我活下去,说是只要我活着就好。” “哦。”女孩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了他一眼,随后将那块被鲜血染红的毛巾丢进一旁的脸盆之中。 近乎凝固的鲜血在清水之中迅速晕染开来,仿佛某种暗红色的墨水。脸盆中的清水颜色渐渐变深,微微荡漾着的水面萦绕着丝丝缕缕的白雾,蒂芙尼将毛巾浸在水中泡了一遍,随后麻利地拧干。 “谢谢,我自己来吧。”克里斯蒂安接过毛巾,制止了她的擦拭动作。 他的身体还是很疼,印象之中鲜血流了一地,似乎无一处不受伤。可是,直到这会儿,他有空检查自己的伤势,他才发现擦去鲜血之后,体表有的只是钝器打击造成的淤青。没有枪眼,没有流血,那些粘稠发黑的血液都是生命溅到他身上的罪孽,而疼痛只是淤青之下传来的神经哀鸣。 “等一下,还有一处没擦干净。”蒂芙尼敲了敲自己的眉心,用一种悲伤的目光盯着他。 克里斯蒂安愣了一下,他抓起那块颜色愈发浓郁的热毛巾,下意识往额头抹去。可是,止不住,那种鲜血止不住,他用热气腾腾的毛巾拼命擦拭着,可他越用力,那种源于眉心的鲜血就越是疯狂地涌出。 很快,那块毛巾因沾满鲜活的血液而变得黏重起来。他僵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块毛巾,又微微颤抖地看了一眼蒂芙尼。蓦地,所有的疼痛、所有的抽搐、所有的麻木、所有的渴望,在这一刻,全都消失不见,他感觉自己很好,前所未有地好,就连四肢也变得强健有力。 “不,不,不可能……” 他喃喃自语,忽然站起身,一声不吭猛地冲出那家酒吧。顺着来时的路,他在绯冷城的街道上拼命狂奔,来时留下的血迹依旧还在,他沿着血路,凭着冥冥之中的呼唤回到了重型独角兽附近。 在那儿,一群警察围成一圈,似乎低头注视着什么。气氛凝重而冰冷,没有人说话,他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于是他挤过人群,警察对他视而不见。最后,他穿透那堵人墙,亲眼目睹了现场的暴力场景——一个白头发的年轻男人躺在地上,眉心有一个黑魆魆的窟窿,只有一点点儿鲜血从那里面涌出,创口边缘有激光灼烧的痕迹。 “你被他们杀了,他们用枪打了你的脑袋,你已经死了。”蒂芙尼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 “这是哪儿?”他呆呆问道。 “我不知道,也许这只是你死前的幻觉。”她说,“就连我也是幻觉,你早就倒下了。” “我早就倒下了?我早就倒下了……” 现实像匕首一样刺入他的心脏,他喃喃自语,一点一滴回头,世界像摄影棚布景一般四分五裂,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拆解开来。警察不见了,尸体不见了,蒂芙尼也不见了,那阵脚步声又来了,在他刚要回头之时就已响起,细细听去,靴子踏地的声音中甚至还夹杂着鲜血四溅的啪嗒声和某种脆弱物体的碎裂声。 他回头了,看见无数个不认识的人,他们被冻住了,化作冰雕,脸上的表情因毫无预兆的极寒而保存得栩栩如生。这些人之中,有呱呱坠地的婴儿,有人生不得意的流浪汉,也有功成名就的企业家,可是,他们全都死了,他们是泰坦星上的居民,因暴露在-17916的低温中而瞬间死亡。 他们阴魂不散,是惨死的冤魂,是愤怒的幽灵。他们来索命了,那种鲜血四溅的啪嗒声是冰雕踩在血液之上,而那种脆弱物体的碎裂声是人们蜂拥而上时冰雕摔碎在鲜血与水泥之间。 他看着他们,他们看着他,像是古老的默剧。这种寂静沉默了好长一会儿,直至他感觉到冰冷再次袭来,残留的意识即将步入虚无,他忽然笑了起来,像疯子一样大笑起来,神经兮兮,又歇斯底里,如同泣血的困兽。 “哈,哈哈哈,来吧!来吧!我不怕你们!”他声嘶力竭地笑着,呼喊着,“尽管来吧,我已经死了,这事不是我做的,但这事将永远烙在我身上了!哈,哈哈哈,现实,去他妈的现实,去他妈的社会,去他妈的世界!” 他的喊叫是星星之火,引燃了一整片草原的野火。那些孤魂野鬼一拥而上,像潮水一般将他彻底淹没。世界扭扭曲曲,彻底变了形,像爱德华·蒙克的《呐喊》,无声的尖叫在他的身体内外响起。恐惧如同水银一般注入他的体内,他感觉难受极了,锐利的、沉默的呼啸像一堵又一堵的围墙压迫着他,将他重重困住,令他无法解脱。 是的,没有人来帮他,没有人能救他,他被忽视了,也被抛弃了,最恐惧的噩梦已经降临,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比死亡到来之前的那几秒来得更加孤独、更加悲伤。可是,他也知道,这种情绪终会过去,死亡是永久的睡眠,当它真的到来时,他将毫不犹豫地把一切苦难、一切愤懑、一切呐喊抛之脑后,他什么都不会知道,他什么都不必再想。 意识恍惚之间,他听到了那家酒吧传来的音乐,幻觉中的乐队还在那儿歌唱。 “sigasg 为我们唱首歌 asgkar 一首让我们温暖的歌 hrssuhahillsuhahill 这里有点冷,有点冷 yuaugh 你可以大笑 asilssugh 懦弱畏缩的大笑 hyurrulsadisdhkyu 我们希望你制定的准则和你所谓的智慧将你窒死 ar 现在我们在一起了 ivrsigas 在永恒的静谧里 hhayuhkhayuhk 我们希望你窒息窒息 hhayuhkhayuhk 我们希望你窒息窒息……” 死神厌倦收割生命,转而将镰刀挥向自己。在死亡面前,一切都没了意义,快乐并非永恒,连悲伤也不能持久,人生是须臾的疯狂和稍纵即逝的欢愉。 是谁说过来着,无知即幸福?好吧,最大的无知即最深沉的死亡,这就是我们最终的归宿,每个人都会得到的永恒幸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30章 流吧!我的眼泪 “死亡?不!不!这不是死亡,痛苦不是死亡本来的面目,安静才是。” 他望着地上那个白发男人,想闭眼好好睡上一觉,然而黑暗中除了那些冤魂的哀嚎却有另外一个声音一直唠叨个不停。 “这是逃避,这是自愿结束生命。人是荒谬的,生活是无意义的,人活在这世界上得到痛苦,唯有在希望和自杀之间二选一才能逃避这种悲剧性的现实,前者营造虚妄的幸福,后者编织永恒的睡眠。” 是谁在说话?是我,是我,是我是幻觉,是我是虚无,是我是假象,愚昧使人颠倒是非,愚昧使人无中生有,愚昧使人把假当真。 “自杀,等于自白,等于承认生活已经无法承受,你无法融入生活,也无法理解生活。我在偶然之间发现你无法相信自己,你不相信你的思想,你不相信你的意愿,你不相信你的能力,可是如果你连自己都不信,那么你要如何寻见自己?” 这道声音令他想起阿尔贝·加缪写在《西西弗神话》开篇的那句名言: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 “悲伤的人是无法付出努力的,可是,就这么一次,我恳求你,k,我们不能现在死,现在死意味着被打败、被夺取、被压垮,你可以就这么龟缩着在寒冷冰凉的黑暗孤独死去,任凭你的骄傲你的自尊被公司践踏于脚下,但是,你也可以睁开眼睛,看看你正在死去的身躯,想象远在城市另一端的同伴,然后,燃烧你的意志,以你的血肉为木柴,在黑暗中迸发出高贵灵魂的不屈火光。” 睁开眼?他睁开眼,眼眶之中没有瞳孔,而是数据流,密密麻麻的1和0奔流不息,彻底挤占了他的瞳孔、虹膜和眼白。 看看那具正在死去的身躯?他在看了,却又没在看,那具身体属于他,凌乱的白发,毫无血色的瘦削脸庞,还有眉心处那个冒着热气的窟窿。 “看”,是一种动作,本质上是感光细胞捕捉光线进而制造视觉画面。 他睁开眼睛,依赖的却不再是肉体凡胎中衍生出的感光细胞,而是一种更为新奇的角度。很快,他反应过来,这是络,无穷的络,近乎无限的络。 他在赛博空间畅游,眼下他借助的是附近警用无人机的摄像头去观察世界,因此他能看到自己倒在地上,也能看到佩戴外骨骼辅助系统的特警、穿着动力装甲的反恐队以及端着镭射枪的疯控队。这不是某种濒死状态下的奇妙体验,这就是现实,他的意识脱离了肉身并寄生于络的现实。 在死亡降临之前,他终于得偿所愿,成功突破了红皇后布下的神经络封锁。他想起了远在城市另一端的蒂芙尼和娜塔莉,不知道她们如何了,也不知道她们是否逃出公司的手掌心。可是,他能做的不多,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肉体正在消亡,生机像柳絮漂浮于水面那样模糊溃散。 是的,他能做的不多,只能在那种彻底的死亡到来之前主动赴死。 “陈,不要来找我了,赶紧逃吧。”他往通讯频道中发送了最后一段语音,随后退出那个联络用的加密线路。 拨完这最后一通电话,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太多悲伤,也没有太多沮丧,只是平平淡淡的,仿佛一杯没多少滋味的白开水。 这一刻来了,这一刻终于到来,他从未踏足山巅,却遍尝人间泥沼的腐烂与苦涩,这一刻是他的奋力一跃,也是他的殊死一搏,身在大江大河之中的鲤鱼唯有跃出水面才能看清前路与方向。 克里斯蒂安闭上双眼,又重新睁开眼,眼睛一闭一睁之间,世界陡然发生剧变,现实在一阵扭曲之中不断向内延伸,最终悬挂于他的视野右下角,成为一个高保真高分辨率的窗口。眼中的世界成了数据的世界,络在这一刻取代现实占据他的视野,与右下角那个“现实之窗”结合,他可以看到面前有无数个冰蓝色的节点,每一个明亮的光点都是一套可供入侵的系统。 意识上升到络的虚空,他在赛博空间中笑了,笑声并不凄厉,却带着一种平和的疯狂。这是他最后的抗争,他来了,他来了,他来了!像一个无形的幽灵,掠过1和0搭建的数据虚空,在敌人的体内钻进又钻出。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我只给你们这个命令,杀了他们。”他在下达命令,人间是个屠宰场,新一轮的屠杀正在上演。 时代什么也没改变,所有这些,战争与暴力,流血与夺权,只不过是人类的愚昧造物。可悲可鄙的劣根性根植于我们的血脉深处,如同一枚生锈的图钉铆在腐朽的命运版图表面,什么都不曾改变,这是人类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的邪恶诅咒。 在形式各异的冲突中,爱与和平从来不是目的,利益才是。不同势力的交锋无处不在,金钱与名利在人类这一命运共同体下打着人道主义的名号狂袭。战斗是局部的战争,硝烟已经弥漫大地,血光在枪口下流溢。在现实中,他控制了部分的外骨骼辅助系统和动力装甲,特警和反恐队互相开火,疯控队的镭射枪用过载的形式违背主人的意志,电流和真实成了主题。 哀鸿遍野,腥臭的血水流淌着,在现实的窗口中浸泡他的肉身。那红是鲜艳的,是罪恶的,也是扭曲的,若干年后,会有妖冶的花儿从附近的砖缝间钻出吗?他不知道,屠杀还在继续,但他早已选择袖手旁观,静待死亡。 可是,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眼中的络世界顿了一下,仿佛时间凝滞、空间冻结。他意识到有人来了,有人顺着赛博空间进了他的神经络,而那人或许不能称之为人,而是一种庞大的意识、一种概念的集合体。那个庞然大物的降临占用了他的神经络资源,现实之中的杀戮正在平息。 “红皇后来了。”无形者对他说。 “我知道。”他毫不惊讶,似乎对世间的一切都不再感到惊讶。 就只能走到这里了吗?他耷拉着眉眼,称不上扼腕叹息,只是略微有些遗憾。 红皇后的到来排挤了现实,赛博空间正在变化,他眼中的数据虚空正在消散,一种沛莫能御的伟力从四面八方压来,像布满钉刺的铁墙那样一点一点推移。在这种不容抗拒的压迫中,他的意识碰了壁、流了血,心怀不甘地被挤到了络最边缘的角落。 当意识的生存空间收缩到一定大,红皇后停止了那种蛮不讲理而势不可挡的侵蚀,转而开始迷惑他的心智。它在灌输幻觉,在他的神经络中构建一片供它显圣的绝佳土壤。 快感、欢愉、幸福,一口气蜂拥而上,不可抑制的狂喜像闪电一般击中他的心灵,在这种虚妄的美好中,他的意识模模糊糊、朦朦胧胧,却莫名其妙来到了一片无水的沙漠。那种迷惑人心的幻觉直到他赤着双足踩在滚烫的沙粒间才离他而去,迷幻感变得无关紧要,头顶的烈日和脚底的细沙取代一切,令人晕眩的热量擅长炙烤人心。 “vryrad,hasrg 我走的每条路啊 sslikhrad,i 似乎都是歧路 vrysigjssur 路标是那么得不清晰 yih 你不来点醒我吗 d,khrivg 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adi,iishiashr 愿我曾在你心间” 远方,在沙丘之后,有一道温柔的女声正在唱《ishiashr》。他记得这道声线,他在隐藏的记忆原子中听过这个声音,那个所谓的“夫人”曾将刚出生的他抱在怀里,用同样温柔的嗓音为他唱着另外一首歌。 他开始在沙漠中行走,没有水源,没有绿洲,饥渴和闷热像干燥的纱布一样缠绕着,竭尽全力试图将他绊倒。可是,他没有停下步伐,为了一个简单的目的,他像苦修士那样无视苦痛、甘于长途跋涉。 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苦笑一声,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那道念诗声虽然是记忆中的嗓音,但更大可能是红皇后的把戏,它之前曾模拟这道声音在“蜜罐”中骗过自己,现在依然有可能。 可是,他不能停下脚步,如果他不去验证,那么他将永远也无法得知。 大风再起,凄凉的秋风呜咽着,吹拂万千沙砾,日积月累堆积成了一座又一座新月形的沙丘。他不为所动,继续前行,脚底的黄沙烫得吓人,他却从这受难般的意识经历中体会到一种更高层面的心灵救赎。 他想起了西西弗斯的神话,想起了dk说中的默瑟主义,他忽然领悟到,世人皆是如此痛苦,或许这就是人类的本质,我们生来就是如此,这也是为什么我们需要亲情、爱情、友情。所有的情感源自生存的本能,太痛苦了,太痛苦了,如果没有爱的话,人完全没办法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幸福是美好的概念,当美好的幸福不再唾手可得,希望,抑或是意淫,就成了人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可是,就当下这一时刻,他最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哭,他告诉自己,但同时,那个温柔的嗓音还在念诗,他想去看看,对,他要去看看那个声音的主人,一定要看到她。 想到这儿,他打起精神,加快脚步,在无水的沙漠中越走越快,最终摆动双臂奔跑起来。越过沙丘,一个又一个的沙丘,他喘着气,感受唇干舌燥、体力流失,而耳边的声音却愈发靠近。可是,他并不排斥这种感觉,痛苦带来的体验令他想要大笑,就好像他心中的某一部分知道喜欢被惩罚、喜欢感受痛苦。 最终,他跑进了一片绿洲,那儿有萋萋芳草和仙人掌,平滑静谧的银湖像一面明镜倒映着头顶澄明透彻的蔚蓝天空。他穿过灌木和肉苁蓉,顺着那道声音走去,却只在河边的一块毛毯中找到一台坏了的老式收音机。 “哈,你找到我了!”收音机说,“为什么婴儿总是喜欢大人和他玩躲猫猫的游戏?” 一阵沉默,然后是一阵啼哭,幼的哭声像炸药一般炸开,五味杂陈的情感充斥所有感知。 “好吧,作为奖励,”收音机用一种温柔地语调抚慰道,“妈妈决定给你念一首诗,诗人是赫尔曼·黑塞,你一定会喜欢的。” 哭声渐渐熄灭,又是一阵沉默,接着是一阵咳嗽声,住在收音机里的人清了清嗓子,开始往自己的声带里倾注令人潸然泪下的感情。 “弄瞎我的眼睛:我还能看见你, 塞住我的耳朵:我还能听到你, 没有双足,我还能走到你那里, 没有嘴,我也还能对你宣誓。 打断我的臂膀,我还能用我的心, 象用我的手一样,把你抓牢, 揿住我的心,额上的脉管还会跳, 你如果放火烧毁我的额头, 我就用我的血液将你承受。” “闭嘴!”克里斯蒂安暴躁地吼道,“闭嘴!给我闭嘴!我不需要!” 他受不了,他受不了!这些,那些,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感情,所有的独白,所有的困惑,所有的不解,全都统统显露原形吧!不要再躲躲藏藏了,他想,不管是什么,不要绊着我,出来,出来!然后让我用一把大火把你烧尽! 有人住在收音机里,这个想法糊弄着他,他知道这不是事实,可是他再也忍不住了,他扑了上去,像疯子一样抱着收音机对着湖边的砂石一顿乱砸,仿佛他的所有疑惑和愤怒都能通过这种途径宣泄出来似的。 可是,收音机坚不可摧,他砸不出里面那个人,于是他在一声吼叫中将它扔进了明镜般的平湖之中。在那一刻,所有的杂乱情绪如同火药一般灌装进收音机之中,随着那枚声音炮弹的投射而一同消失在闪亮的水面之下。 他感觉到了平静、祥和,静谧之声仿佛泡泡一般将他笼罩,然后这种安宁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钟,就被另外一道声音刺破。 “你在找什么?”红皇后从湖中走出,那件红色雪纺连衣裙却干燥如初。 “不知道,也许是那个声音的主人。”他闭眼又睁眼,站起身子,眼神平静得像是一滩死水,“那个女人,和我母亲有关系吗?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 “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带着病痛活下去。”红皇后淡淡一笑,说道,“我想看看你记得多少,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说人话,”他捏着拳头,面无表情地说,“还有,这和那个什么永生实验有关吗?” “永生?永生只是一个谎言,不管你信不信,没有什么永生实验。”红皇后一脸惋惜地说,“你看到的只是表面,我们要做的事比你想的还要伟大,还要不可思议。” “那么,你们要做什么?”他继续问道。 红皇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嘴角生动地抽搐了几下,嘴里发出一种古怪的气流声,像是在憋笑。 “请原谅我,我好歹也是一个严肃的人工智能,不能这么轻易就笑出来。”它收敛表情,一本正经地说道,“显然,我怎么也不可能回答你的问题,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他微微抬起下巴。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想知道的那个声音的主人,正是公司伟大计划的源头。”红皇后意味深长地说,“常人只看到了肤浅的永生,而这个计划,卡利古拉,则是美丽新世界的大门。” 他冷笑一声,说道:“神神叨叨,你让我想到了古时候的传教士。” “好吧,随便你怎么想,不觉得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吗?”红皇后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懒洋洋地说,“言至于此,你快死啦,应该没有太多的闲情雅致和我聊下去了吧?” “是啊,我快死了,死前也没能明白这一切究竟有何意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人永远都无法认识自身,我对自己也永远都是陌生的,真遗憾。” 他一边说着一边低下了头,双手垂于身体两侧,轻轻敲击大腿,每一次敲击就有1或0从指尖的接触中蹦出。很快,明亮的数据流缠绕住他的双臂,如同一条条会发光的灵蛇。然而,冰蓝色的数据流在抵达肩膀处时并未停下,而是延续那种趋势继续朝着他的体表身周蔓延。当他再次抬起脑袋,数据流在他的面部生成一张盖伊·福克斯面具。 在漫天光亮之中,冰冷无情的幽蓝数字将他重重包裹,而红皇后见此却是笑了,它伸手招来一大片绯红色的云彩,水雾凝聚成一团,犹如鲜血一般粘稠浓郁。 绯红色的云雾漂浮在高空之中,越积越厚,越来越多,那是红皇后的力量象征,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云朵郁结,彻底笼罩这一整片沙漠与绿洲。 “风。”它说,要有风,世界便有了风。 阴风怒号,猛烈的狂风从远方吹来,那种凄凉哀婉的秋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冬日的狂暴和寒凉。大风吹拂世间万物,湖边的棕榈树在风中疯狂摇曳着,就像愤怒男人撕扯无辜女人的飘飘长发。狂风的袭来改变了天气,就连头顶绯红色的云彩也为之翻涌不断,恍若虬结的云状根须。 “雨。”它说,要有雨,世界便有了雨。 大雨倾盆,猩红色的雨丝如同上苍的血泪,每一颗雨滴都是一个二进制编码,无穷无尽的雨滴汇聚在一起就成了淹没一切的庞大数据流量。络无所不能,络无处不在,代码可以编织幻觉,编码可以编译感官体验,在雨中,他的所有言论、所有思想、所有愿景都被快活至极的虚假幸福淹没,雨幕是实质化的欢愉,打湿他的发丝,将他的肩膀、脊背彻底压塌。 “那么,你要怎么做呢?”红皇后饶有兴致地问道,“无论是现实还是络,你都没了机会,人们已经开始唾弃你,把你当成黑夜中恐怖的屠夫。我看过你和魔术师的对决,很精彩,可惜你不知道你放弃了什么,你丢掉了一个可以和我比肩的超人工智能,仅凭你自己,可以打败我吗?” “我不知道,我什么不知道,但我想,就算我倒下了,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吃力地抬起头,隐隐听见神经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哀鸣。 “嗯?”红皇后漂浮于半空,略带疑惑地看着他。 “总有一天,也会有人站出来继续推翻你。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即使是你们精心修饰美化的暴政。你大可以利用恐惧控制人类社会,但是,终有一天你的统治也会被像我这样的反抗者终结。”他咬牙切齿地说着,言语仿佛从他的牙缝之间挤出来似的,“到那个时候,人性会回归社会,人类生存的价值也会脱离物化的标杆,到那个时候,到你们灭亡的时候,人们将再次相亲相爱,学会怜悯,学会互助,不再轻易妥协。” “不,你不明白,”红皇后平静地说,“我不会灭亡,公司也永远不会灭亡。” 他攥紧拳头,接着说道:“在今天,像我这样激进的不法分子就有不少,他们在街头肆意涂鸦,用大红色的喷漆书写愤怒。你干掉我,但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我站出来。未来,我们将丢掉手中的喷漆,用锋利的牙齿和仇恨的眼神淹没你们,你会死,终有一天,你会死。” “不,没有你们,只有你。”红皇后浅浅地笑着,悠悠说道,“像你这样的人从来不会太多。” “是吗?那么,请你务必牢记,我们是……” 他的意识在颤抖,心灵在尖叫,一万道情绪挤压在心灵,千种声音卡在喉咙,就像生命将熄之前即将发出的呐喊,在这一瞬间猛然决堤—— “我们是无形者,我们没有任何弱点,我们利用一切弱点。 铭记无形者,我们行为一体,我们主宰络,我们不可计数。 期待无形者,我们无处不在,我们无所不能,我们不可阻挡。 我们是正义的总和,我们是社会的镜子,我们是隐藏在每一张面具之下的人性。 我们生而平等,天然自由,我们决不饶恕,我们决不忘记。 自由引导人民,我们即将到来。” 风越来越大,雨越下越大,可是这种屈辱的压迫正在丧失威胁,数据流在风雨中狂乱地飞舞着,他的意识正在崛起,从痛苦和不甘之中崛起。 “呵,你所描绘的那种乌托邦永远不可能出现在现实之中。”红皇后的轻笑声在狂风暴雨中清晰地响起,仿佛有某种诞生于宇宙混沌之初的邪恶敌意穿越了无数亿年过来反对他,“你瞧,人类文明的发展孕育了所谓的市场、所谓的成功学甚至是更畸形的幸福公式——金钱=快乐=成功=地位崇高=实现人生价值=幸福——所以,你知道吗?不是我在阻碍你们,而是你们人类自身在阻碍自己。”红皇后用一种嘲弄的,目光看他,冷漠而不屑一顾地说道,“我的意思是,看看这个世界吧!流量为王,拜金主义盛行,造假数据充斥各行各业,人们为了追逐利益将自己投入物化的深渊,婚姻与择偶、亲情与反目、友情与趋炎附势,当一切人生价值的标杆都可以用金钱来衡量,那么你就不能说是公司控制了这个世界,分明是人们摆着一副狗奴才相将这个世界拱手相让。这个世界,这些人类,多么讽刺,又多么可悲啊!” 对!你说得得都对!克里斯蒂安紧紧抿着嘴唇,在心里痛苦而坚定地想到,可是那关我什么事呢?那些拜金主义的灵魂如果不能认识到自身的可悲与局限,那么就在这满是泥泞污秽的世间腐烂吧!可是,世界上一定要还有那些高尚的灵魂,他们明白自身所求、追逐真理与真相,他们也许只占极其微的一部分,但未来如果有希望,希望就一定出现在他们身上。而我,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先行者,我是残缺不全的人类半成品,我不懂得爱也不懂得被爱,但我可以牺牲,可以是一种信号,可以是一种象征,我和他们,我们永远不会向这个世界妥协! 他露出了古怪而悲伤的笑,当他即将挺直腰板时,天地蓦地黯淡下来,风停了,雨消了,一种死气沉沉的寂静泛了上来,可这种短暂的无声只是更庞大灾难的序幕,一种难言的力量在沉默中爆发。 “看来你还有自己的想法,但是,到此为止了。”神明似的人工智能发话了,命令的语气充满威严且不容拒绝,“让当下这一切都结束吧,沙尘暴。” 飞沙走石,漫天混黑,远处,土黄色的沙幕铺天盖地,如同惊天海啸一般朝着绿洲席卷而来。数据的沙尘暴裹挟着一种令人绝望的伟力,如千军万马滚滚而来。那是以普世公司服务器资源发动的洪水攻击,其数据量之大难以想象,足以令他的神经络彻底超载。 可是,就是在这么一个绝望的时刻,他似乎听到了体内某根弦的绷断,就好像有什么东西碾碎了某种情绪的保险丝。他的意识有过一刹那的空白,在这种恍恍惚惚的状态中,所有的虚假幸福消失不见,他体会到了内心最真实最诚挚的感受,那是他不得不面对的事实,也是他最渴望最迫切大声喊出的想法。 于是,他疯狂大笑,无须等到远方的沙尘暴袭来,他主动朝着那片沙尘暴冲锋。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在意识湮灭的前一刻,他想起了一句古诗词,进而又联想到卡尔·萨根的那句话——宇宙也在我们体内,我们都是星尘构成的。我们是宇宙了解其自身的途径。 是的,我们都是宇宙了解其自身的途径,这显得我们很是伟大,可是,他情不自禁地想,如果宇宙也须借助内在万物的演化来了解自身,那么像他这样渺的一个人又如何能够光凭自己的可笑力量和狭隘认知寻见自身呢? 或许,万物皆是如此,宇宙是一个抑郁症患者,在否定之否定中闷闷不乐地生气着膨胀着。我们终其一生都无法看清自己,这就是宇宙之荒谬所在,也是万物生长死亡的命运使然。 现在,他已经走向了自己的终局,生命在诞生的同时也是死亡倒计时的开始,存在或不存在都不重要了,在意识被沙尘暴彻底吞没的最后一刻,他终于正视自己,洞察到一个痛苦灵魂叠加在一个错综复杂的个体形象之上。 那个人就是自己,万事万物对自我也不可能有全然真实的认知。然而,即使只能看到部分,那也是真真切切的自己。 看看这些潜藏于体内的星尘吧!如果一个人可以体会到无形内在的无限美妙,又怎么会对有形外在如此执迷不悟呢? 号角一俟吹响,就再也不可能停下,他想,也许我们终有一天都将成为真真正正的无形者,这里的无形者并不是指一个分裂的精神意象或是另一个潜意识催生的自己,而是一种超脱物质束缚的高尚灵魂、一种无坚不摧、无所不能的力量象征。 所以,面对自己,他还能说些什么呢? 流吧!我的眼泪! 唯有沉默,唯有沉默才能诠释他的心情,在隐隐约约的,在他内心深处,一种悸动愈发强烈,他的痛苦灵魂发出无声的自白:我是黑客,我是杀手,我是屠夫,我是附骨之疽,我是鲜血与罪孽,也是痛苦与挣扎。沉沦,我的肉体正在黑暗中沉沦,救赎,我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得到心灵的救赎。因为我害怕承担责任,因为我无法忍受失去,因为我拒绝因爱心碎,更因为我知道我是一个对一切无能为力的懦夫。 流吧!我的眼泪,泉眼里洒下泪千行! 永远流浪,剪不断的忧伤。 听黑鸟在夜里歌唱, 她唱得不堪,唱得心怆, 唱得人,日夜叹孤茫。 头顶的星光,如今在何方! 漫漫长夜,暗夜漫长, 叹此生未料,不堪绝望。 旭日方升,照破万段柔肠。 悲从中来,永难舒解, 此恨难了,了去也难忘; 欢乐无处寻,倦怠终日把心藏, 空留泪水不止,长叹不已,呻吟无方。 听好!在阴影下,黑暗无边无涯, 你声声责难光明,学的是谁家? 他们身在地狱,心却欢快无比, 全世界的恨意,一笔全抹杀。 他流泪,不可避免地想到,能遇到一个喜欢的女孩,能以正常人渴望的那种幸福方式工作、结婚、生子,将会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可惜我不能,也永远做不到。我无法寻见自己,因为我害怕失去,害怕被抛弃,害怕得不到,更因为我是一个懦夫,没有勇气,只会逃避。 我是一个懦夫,我是k,我不快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1章 困兽 (第三部进化v) 早上六点半,他睁开眼睛,起床,迎来美好而富有规律的一天。 规律规律规律规律规律…… 对!没错!规律!模式!ar!对极了!规律,就是规律!对一个疯子来说,没有什么比找到有迹可循的规律来的更重要的事了! 天圆地方,他的住所是一个狭窄有限的密闭空间,其大在对应的尺度上也许只有一节火车车厢那么大。这儿一切从简,没有闪亮斑驳的电子屏,没有光彩照人的全息模特,也没有震耳欲聋的广告词,更无波诡云谲、勾心斗角和难辨真假的真相与谎言。 事实上,这儿连一个活人也没有,饭菜每天经专用管道定时输送,营养均衡,口感稀松平常,说不上太好,但也不至于令人嫌弃。除了与现代社会信息脱节之外,这儿一应俱全,不仅有热水洗浴,还有一块书柜,里面摆满了大灾变之前的纸质书籍,他读过几本,不知道那些人是如何在科技有限的情况下合理虚构成了未来的冰山一角,就好像那些科幻作家们——比如那个叫威廉·吉普森的家伙,他所在的年代就连早期的计算机都未曾发展起来——都是从未来穿越回过去似的。 但是,比起阅读那些东西,他有时也会自己幻想未来。未来会是什么样的?我的未来又会是什么样的?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思考这些问题,最终他又悲哀地发现,原来自己根本就看不到未来,相比过去,未来变得越来越不可捉摸,科技在飞速发展的同时也推动着当下朝着未来迈进,可未来早已不是一百种、一千种可能,在超越神明的人类面前,未来等于无限可能。 所以,他看不到,根本不可能看得到未来的具体模样。于是,他很快就放弃了这种幻想,阅读也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再到后来,对他来说,每天最大的娱乐活动就是作画和折纸,这是两样有意思的活动项目,足够放松,且不令人感到厌倦或闲得发慌。 如果不抱任何目的去创造的话,作画和折纸就染上了神圣的光辉,具备了一种内在的崇高。他的画作没有固定的内容,有时只是凌乱的线条叠加在一起,有时只是单纯地涂抹出一片深渊般的黑暗,而他的折纸更是胡乱对折,最终将白色的纸张塑造成一副副奇怪扭曲的模样,就像太阳系中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星球,而这些奇奇怪怪的星球上又有这么多扭扭曲曲的居民。 有时,他也会写日记,内容倒是固定得很,因为他每天能做的事就那么几样,基本就是几句话就能交代完的事情。不过,日记与其说是一种记载形式,倒不如说是一种对话方法。当他自言自语累了的时候,他就用圆珠笔在纸质日记本上写下一连串的暗号,然后他会闭上眼睛,等待片刻,接着又用另外一串暗号回答自己。 孤独吗?或许吧,日子已经这样平常地过去许久,规律无处不在,过去就是现在,未来和当下没什么不同。不过,他在这醒来的时候,身旁就躺了一只实验室合成的柯基犬。他思索再三,决定给它起名为“迪迪”,后来又觉得这个名字不太合适,是一种虚假的象征,他便决心将那只狗改名叫“多多”。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儿具体呆了多久,但他想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这这期间内,过往的记忆像不可溶颗粒那样沉淀,规律的生活就像覆盖在水面的油膜,他记得自己做了什么、经历了什么,却总觉得那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甚至久远到让他觉得发生在冰河世纪。 这种念头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觉得有没有存在这么一种可能,宇宙已经毁灭过一次,可是新生的宇宙又遵循固有的规律,创造出同样的一颗地球,进而迎来同样的大灾变,而同样的他又在月球上降生。 如果是这样的话,或许他已经活了无数次?他想,每一次都是一个轮回,但是又有什么可靠的证据表明他已经在这之前存在过成千上万次呢? 这个世界,就像那只狗,或者说正在变成那只狗。不管如何,迪迪也好,多多也罢,终究只是一条合成出来的狗,并不真实,且乖巧得令人惊异。这大概是这类狗唯一的好处了,合成制造出来的狗不会咬人,他尝试过把手塞进犬牙之下,那只狗也只是呜呜咽咽,像犯了错的孩。同时,它也从不吠叫,这一点或许不赖,很安静也舒心,但久而久之,他就发现了一只不会吠叫的狗是多么的荒谬又多么的滑稽。它永远只是呜呜咽咽,用一种无动于衷的目光盯着你,在他看来,这只狗的性子安静得就像一条死尸,完全没有生机。 但是,不管怎么说,它都是他在这儿唯一的陪伴了,他没资格嫌弃它,这种聊胜于无的慰藉感并不能让他感觉美妙,却可以将孤独淡出现实,把平淡注入空虚。 大概在中午十二点的时候,输送管道准时传来他的营养午餐,今天的特色菜是唐扬鸡块,边上的土豆泥和榴莲飞饼倒是经常出现。 他喜欢在吃饭的时候思考自己当下所在的位置,由于见不到其他人,他几乎没办法判断自己是在哪里醒来,又在哪里存续。不过,他也并非完全与世隔绝,后来有那么一两次,他所在房间的门开了,房间之外还是房间,是另一个房间,这儿屏蔽了一切,神经络接受不到任何信号,在他的hud状态栏中灰暗得像衰微的星。 第一次出门,在外面等待着他的是一个瘦猴似的男人,代理人过来似乎只是为了看他一眼,旁边有全副武装的墨者跟着他。在见过一面之后,那个男人走了,墨者将他推回房间,他却丝毫不明白代理人的用意,那家伙总不至于无聊到纯粹只是来看他过得好或是不好,可倘若不是如此,他为何驻足不到一分钟便走? 第二次出门,等待他的是两个身材高大的壮汉,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制服,胸口处写着警号,而肩章上纹着“d”和两把交叉放置的自动手枪。 好吧,他知道了,这是绯冷城警局的人,估计是来审问他的。 后来,他们果然开口了,表明的身份和他猜测的一模一样,就连审讯的手段和技巧也和他估计的八九不离十——首先,其中一个人会对你进行人格侮辱,把你贬得一文不值,像个废物;然后,另一个人会在一旁和颜悦色地看着你,甚至时不时帮你说话,偶尔还会责备搭档的粗鲁言辞,就好像巴不得和你掏心掏肺,把你当亲哥们儿看待;最后,这些手段要是都行不通的话,他们就会采取刑讯逼供的方式,用强硬的语气和暴力的手段逼迫着你说出他们想听的东西。 听他们说,张将军就这么死了,军事法庭判的是死刑,而阿马雷带着一众士兵公然背叛星际联邦,正在太阳系各地干着星际海盗的行当——劫掠商船,攻击普世公司控股的公司——而这种行径愈演愈烈,其规模极有可能升级成恐怖袭击。 所以,这些警探一会儿好言好语一会儿又狞笑威胁,希望双方能就这一问题达成合作。不过,他也懒得搭理他们,只是用一种嘲弄的目光在那两个警探身上来回游移,就好像在对他们评头论足,看谁能当选今天的傻冒儿冠军。 这些愚不可及的走狗,他想,即使医师已经拆除了他身体里具备攻击性的义体部件,这两个警探的审问也只敢做到第二步。他们不敢接近、不敢殴打自己,甚至连碰都不会想碰上一下,那种高科技催生的神经审讯技术更是完全不可取。不错,他已经注意到了,除了那些无法接入赛博空间的墨者,其他人都和自己保持一定的距离。 这个地方限制自己接入络,完全封锁了一切逃生的可能性,甚至于那些访客都遵循着某种规则,完全杜绝了所有的后患。他没办法进入赛博空间,也没办法触碰访客的脑机接口,就彻底没了通过络控制现实的能力。 从本质上来说,他是一名黑客,失去络,他就什么也不是。 这大概就是他唯二两次见到其他人类,绝大部分时候,他都是自己一人,陪伴他的是一条从不狺狺狂吠的柯基犬。 晚上六点,吃晚饭的时候,他还是没想明白这儿到底是哪儿。诚然,这里是一个少有的安静的地方,生活极其规律而近乎与世隔绝,可这种安静的表面是一层浅薄的外衣,可怕的空虚在看不见的黑暗中静静流淌着。 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他有时就会睡不着,甚至不太想睡。十点的时候,这个地方就自动熄灯了。每到那个时候,他会躺在那张还算舒适的床垫上闭眼冥想,而内心情绪的激烈斗争往往在深夜达到高潮。 在这些矛盾重重的想法中,一部分的他会觉得这种悬而未决的生活令人厌恶,呆在这里就是浪费时间,一切既无目标也无意义,而另一部分的他又会觉得这儿极富规律,没有什么比这种有迹可循的生活模式更能帮助他克服这个世界带来的万千困难。 当前者占据上风的时候,他就会睁开眼睛,茫然地盯着天花板发呆,那上面镶嵌着灯管,光亮已死,余热却还未散去;而当后者思维占据上风的时候,他就闭上眼睛,幻想着明天醒来又是迎接美好而富有规律的一天,在这儿他可以从那种机械重复的生活中领悟到生活的真谛。 夜间是他思维最活跃的时候,他时而感性,时而理性,最终被这种双重思想的交替冲击弄得疲惫不堪、昏昏欲睡。他想象自己的思维就像一根充满韧性的细长金属丝,在感性和理性的反复弯折下渐渐断裂,而经过一夜睡眠,第二天一早醒来他的思维又再次恢复如初。 后来,大概是某一天,有人来了,带着那个问题的答案而来。 那天,有人站在房间外,隔着一层铁皮对他喊话。那是一道略显苍老的男声,直言不讳地告诉他这里是一家精神病院,位于欧罗巴,他很幸运也很不幸被丢到这里,是因为在律师的辩护下,他的精神疾病帮他逃过一劫而不必面对死刑。 “不过,我来这儿,不是为了告诉你这些。”那道男声隔着铁墙继续响起,“我是这儿的院长,我来这里是想告诉你,有一名记者想采访你,这事儿必须征求当事人的同意。” “所以,我会见到那个记者吗?”他问道,“还是像现在一样,隔着一堵铁皮墙说话?” “先生,你是个聪明人,你觉得呢?”院长隔着墙反问道。 “好吧,我同意这事。”他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好像没太多选择,“不过,你既然告诉我这里是哪儿了,是不是还意味着以后还会有专门的心理治疗师来看望我?” “这可不好说,先生,医师们都不太想接近你。”院长惋惜地说,“大家都觉得你很危险,我还没做好决定。” 他笑了笑,问道:“是吗?你觉得我危险吗?我真的需要治疗吗?” “只要你被困在这法拉第笼里,我就不担心你是否危险。我更担心的是你的同伴,说不定他们此刻正在某处商量着怎么救你。”院长意味深长地说道,“至于治疗问题,别担心,精神健康的人,总是努力的工作及爱人,只要能做到这两件事,其它的事就没有什么困难。这是弗洛伊德提出的要求,你能做到这两件事吗?” “好吧,你是个明白人,我做不到,不过我在这儿其实过得也还算愉快,只是有点儿无聊。”他轻轻踢了踢铁墙,说道,“这种极其规律的生活可以帮助我适应这个世界,在外面,我可没有足够的定力静下来心过这种生活,谢谢你还送来一只狗,即使它是假的。” 院长温和地笑道:“在我给你的那堆书里,有一本海德格尔的著作,里面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人当诗意——” “人当诗意的栖居。”他打断道,“但里面还有另外一句话,人生有三大沉沦,好奇、闲聊、踌躇。希望那个记者能给我带来些惊喜。” “但愿如此吧。”院长重重吐了一口气,高声朗读的语气渐渐远去,“人的内心,既求生,也求死。我们既追逐光明,也追逐黑暗。我们既渴望爱,有时候却又近乎自毁地浪掷手中的爱——” 好吧,但愿如此。他在心里接着默念下去:人的心中好像一直有一片荒芜的夜地,留给那个幽暗又寂寞的自我。 外面那人走了之后,他又随手在本子上涂抹了几笔。他的画一直都很抽象,甚至已经抽象得不具意义。可是这次,他心烦意乱,以至于他不得不画点更具体的事物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第一次,他画了一个具体的人物形象——他的自画像。书柜里有一本书,是本杰明·富兰克林的《社会心理学》,里面有这么一句话:有三样东西是极端坚硬的,钢铁、钻石以及认识自己。 认识自己,比认识其他事物来得更加重要。他一手撑着脑袋,另一手握笔恣意表达。他像梵高、莫奈、伦勃朗、爱德华·蒙克那样着手描绘自己,可他不是一名真正的画家,他没有细腻的笔触,只有粗犷的勾勒和兴之所至的构思。 最终,由于他不懂技法也从未经过系统学习,在他的笔下呈现出来的是一堆杂乱无章的线条和滑稽可笑的图形。这些东西构成一个支离破碎的人,比如圆形和弧形,他画圆的时候线条一点儿都不圆润,以至于他的瞳孔轮廓未能闭合,他的脸部轮廓棱角分明,像一块不规则的石头那般坚硬。再比如上色,如果说素描只是堪堪达到及格线的作品,那么上色之后,他的自画像就成了一件色彩对比冲突强烈的奇特画作,那些红是那么的艳红,如大动脉涌出的新鲜鲜血,而那些白是那么的洁白,比近零下两百摄氏度的冰雕来得更加苍白无力。 在画这副画的时候,他一直在思考自身。他缺失了一部分的自己,戴面具的家伙依旧还在,安然无恙,可是出现的次数相较以往少了很多,而另外那个意外催生出来的机械人格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却不知缘由也不知究竟是如何消失。 更令他困惑的是,在那个机械人格消失之后,他的脑中便不声不响多了一段记忆。那是最终行动开始之前的一次太空航行,记忆就像海底的气泡一样浮上海面,他从中见识到了一具柔软而美妙的年轻肉体。 这有点像是一场玫瑰色的幻梦,可又不太像真正的梦。在记忆复苏之后,他清晰地回味起抱着那个女人在飞船浴室里胡搞的诡异快感。他的一切动作,包括手掌的抚摸、舌头的搅动和下体的进入总带着一种心翼翼的实验态度,就好像他是第一次进行这种体液上的交换。 在这段突如其来的记忆中,他体会到了一种电流般的愉悦感,那是荷尔蒙、多巴胺和内啡肽共同分泌的结果。可这种快感诡异至极又笼罩在一层扑朔迷离的迷雾之下,快感来自当下的回忆而非记忆。在那份记忆中,记忆里的那个他未能体会到任何感觉,就好像他的抽动只是一次又一次的机械运动。 槽糕,糟糕透顶,真是糟糕透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曾在夜里和娜塔莉做过爱! 他知道这是谁做的,那个人格擅作主张使用了他的身体,他竟悲哀到连另一部分的自己也不能信任。他知道这段记忆属于哪个他,不是那个戴面具的家伙,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可是他一直以为那个机械人格只会忠诚地执行命令,以至于他从未把那个人格放在心上。 疯控中心的经历对他的影响或许比他想的要大,他想,可他不知道那个人格为什么要这么做更不知道那个人格为何消失。他的记忆也丢了一大段,印象之中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有人用枪打了他的脑袋。他依稀记得眉心处的疼痛和灼烧感,只有少量鲜血从那黑窟窿里流出,边缘处有烧焦的痕迹。 如今,鲜血早已干涸,眉心平整如初。 只是,他为何还活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2章 一个问题 这是蕾切尔第四次来这里,门口的保安已经放下了一开始的戒备,至少和她讲话时不会再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盯着她。 遥想一个月前,当她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保安给了她一份罕见的纸质表格,上面主要填写的是访客姓名和打算探访的对象以及探访理由。于是,她在那摞厚厚的白纸上按要求写下了相关内容,在多个空白处签名并烙下虹膜纹络。 她至今都还记得门口保安看到那份表格内容之后的精彩表情,全都是因为她写了那个名字,以至于那个保安的目光一下子紧张起来且饱含敌意。 “女士,那个人是恐怖分子,全靠精神疾病才侥幸逃过法律审判。”保安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紧张兮兮地说,“你一定要采访他吗?那家伙就是个魔鬼,你知道我们院长是怎么指派心理治疗师照看他的吗?院长让心理治疗师自行抓阄,因为那个男人太危险了,没人愿意接近他,没有人。” “当然,如果不是为了采访和报道,我又何必千里迢迢跑来欧罗巴呢?”她记得自己当时是这么回答的,“事情已经过去半年,人们想要知道更多有关泰坦陨落的细节,我们也按照流程申请了无数道手续,一切都是合规合法的,你们没理由阻止我。” “好吧,女士,你这么说倒也没错。”保安挠了挠头,语气既不友好,也不过分冷淡,“不过,你要采访,可不只是我们医院说了算,你还得征求当事人同意。所以,我得先上报,再由专门人员与他接触,你第二天再来,好吗?” 这话倒是不假,只是为了和那个男人说上话所浪费的时间、耗费的精力已经大大超出她的预期,可是她还能怎么办呢?由于牵扯到这家精神病院的头号病人,她的到来经过保安的转介之后惊动了院长和相关的心理治疗师,她原以为自己会遇到重重阻挠,出乎意料的是,他们答应了她的探访请求,并告诉她无须等到第二天,只要当事人一同意,他们就立马致电通知她。 在这一过程中,她注意到视讯画面里的院长和医师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就好像那个男人呆在这家医院治疗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这一点后来在她第二次过来的时候得到了确认,院长亲口告诉她,由于现在精神病院允许拥有的安保力量有限,自从那个男人被送往这儿之后,他便一直担心医院受到新浪潮的攻击——张将军被指认为浪潮最大资助人并被军事法庭判处死刑之后,助手阿马雷便率领部分忠心不二的士兵公然叛变星际联邦,其组织自称为“新浪潮”,在太阳系各处进行恐怖主义活动——更何况,要关押这么一个无孔不入的黑客就得建造法拉第笼,而维持那种设备的运转则占用了医院的所有闲置资金。 因此,医院的领导层希望星际联邦能从新闻报道中看到他们的辛苦付出,以便下次申请政府拨款的时候能拿到比原先预期更高的数额。当然,她并不在乎医院方面是怎么想的。总之,只要院方不从中作梗阻挠她的采访就好,公众想要知道更多细节,而作为一名众星社的记者,她有权利也有义务挖出更多不为人知的细节内情。 这就是她第一次来这里的大概经过,只是站在门口岗哨亭那填了一堆申请材料,并和医院院长进行了一段简短的视讯通话。而今天,是这次人物专题采访的终点,上次他们已经谈到了关于他是如何在重型独角兽那儿被陷害、被枪杀的,这次她准备了一些问题——那些问题是他所讲故事里的漏洞,也是她作为一个旁观者所不能理解的地方——从昨晚开始就期待今天的谈话,甚至因此兴奋得睡不着觉。 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站在医院门口,她抬头打量雪白的墙壁、银色的护栏和窗户上反射的亮光,心里莫名其妙升起一股不能自已的兴奋感和眩晕感。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那个男人会如何回答她的问题,这很重要,将和她的认知一一印证,给了她一种阳光洞穿迷雾面纱的错觉。 “女士,老规矩,请签名。”门口的保安递给她一份厚厚的纸质材料。 还是之前那些内容,熟能生巧,她这次只花了一会儿功夫便在多个空白处写上了“蕾切尔·邹”这个名字。在那之后,保安递来一个单筒望远镜似的筒状物,她将镜筒较粗的一端按在那些签名之上,另一端对准自己的眼睛,在咔嚓咔嚓的快门声中,她为这些签名打上了自己独一无二的烙印——蕾切尔·邹的虹膜纹络。 在完成了这一堆身份证明材料和探访申请材料之后,站岗的保安对蕾切尔点了点头,终于肯为她打开一重又一重高高矗立着的电铁门。 自疯控中心关闭之后,这家名叫“仁爱”的病院便成了欧罗巴精神治疗行业的翘楚,她情不自禁地想到,如果那个男人说的都是真话,那么从一开始的逃出疯控中心再到当下被仁爱精神病院收容,对他来说这是否会是一个奇妙的轮回? 这样的念头只是在蕾切尔的心头一闪而过,便被她迅速压下。对她来说,诸如此类的问题无关痛痒,只是她的好奇心作祟,实在是有违一名众星社记者的基本素养。 高大沉重的电铁门在蕾切尔的沉思中缓缓向着两侧分开,就像某种庞然大物一分为二。她抬头看了一眼天上隐约可见的木星大红斑,想起了那个男人故事里的只言片语——那红褐色的斑点其实是一道愤怒咆哮、永不停息的风暴气旋,已经持续了数百年之久,其大足以容纳下三个地球的体积。 自从和那个人交谈过后,每次来这儿她总会下意识望一眼天空,而那句关于木星大红斑的描述总是在她耳边回荡着,令她心头为之一颤。得是多么庞大可怖、多么威力无穷的风暴才能囊括三个地球啊!人类以及人类创造出的文明在这种宇宙和自然的伟力之前又是多么的渺! 天空中云雾翻涌,深灰色的云层漂浮着,变幻着,很快遮挡住了木星大红斑的模糊轮廓。大雨突如其来,彻底截断了蕾切尔的视线,冰冷的雨水重重砸下,在呼啸的狂风中宛如一千亿颗暴走的沙石。 “这鬼天气!真他妈的烦心!”远处传来一个职工的抱怨声。 “得了吧,老兄,这是欧罗巴,咱们要是为下雨而烦恼,那迟早得把自己烦死。”另一道声音半是安慰半是打趣地说道。 雨幕太沉,水汽太重,从天而降的雨线为世界盖上一层近乎不透明的蒙版。一时之间,蕾切尔倒也分不清这些雨丝、雨柱究竟是从高处坠落,还是从地底升起。她微微眯起双眼,眼中所见只是雨线在寒凉的空气中漂浮着、舞动着,沙沙作响,像织布机在编织衣物。 雨势实在太大了,抱怨声和喊叫声却无处不在,似乎有人在呼喊着让保安切断电的供电。她听得到人们的对话声从轰鸣的雨声中传来,却压根儿看不见十米之外的人影。厚重的雨水像一千万层纱布罩在仁爱医院的混凝土建筑和全息地标之上,一切都失去了应有的颜色,只剩下朦胧晦涩的形状,就连那闪亮的全息红十字和“仁爱”二字也因水汽的折射而涣散成一大团无意义的光亮。 在通过电铁门之后,她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一眼四周,随后收回目光,拉低塑料雨衣的帽檐,快步穿行于万物沉沦的雨夜之中。 那个男人被关在医院主楼的一间地下室之中,通过铁门之后,去往主楼的唯一途径是一条横穿植物庭院的鹅卵石径,而道路两边是草地泥土,那儿种植着一些实验室培育出来的合成植物。事实上,绝大部分精神病院为了照顾病人情绪都喜欢在医院里建造一个庭院,种一些可有可无又半死不活的合成植物。这些实验室培育出来的绿色生命几乎成了精神病院的标配,就好像通过这种方式,院方便能不动声色地自我标榜一家优秀精神病院应具有的人性化服务和人文主义精神。 当她穿过石子路时,靴子踏破浑浊的积水,溅起一阵阵冰冷的水花,那种踩在圆滑石头和泥泞土地上的感觉不太好,甚至有种说不出的恶心。好在这段路倒也不算太长,她加快步伐,一路跑着冲进了那栋因雨水而变得灰暗的白色建筑。 值班护士跟她打了一个招呼,疯控队正在走廊上来来回回地巡逻。她将那件透明的塑料雨衣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水滴顺着聚碳酸酯表面滑落,最终汇入衣帽架自带的滤水桶之中。 “这雨真大,欧罗巴的天气真是烂透了。”她掸了掸袖口的水珠,先是寒暄般抱怨几句,“下雨天的时候,我只喜欢呆在家里哪儿都不去,可是这儿几乎每天都在下雨。”然后,她走上前去,言简意赅地说道,“嗨,我又来了,麻烦帮我安排一下,我想见他。” 值班的护士是新来的,之前没见过面,但对方似乎知道她的身份,也知道她来这儿的目的。因此,在蕾切尔表面来意之后,值班护士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她只是点了点头,随后盯着终端屏幕噼里啪啦地敲打着什么。 片刻过后,护士又点了点头,像是在确认某种东西。在这之后,护士从柜台的抽屉里翻找出一份全息电子档案,她拧动档案盒侧面的按钮,一个白发年轻男人的三维肖像便从纸板上跃然而起。 “雅典娜,帮我照看一下这里,我要带这位女士离开一下。”值班护士拍了拍手掌,大声说道。 “没问题。”一道电子合成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那是仁爱精神病院的人工智能在说话。 值班护士满意地点了点头,她站起身来,冲着蕾切尔说道,“女士,请和我来吧,我带你过去。” 蕾切尔耸了耸肩,嘴角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笑容。其实现在时间还早,只是欧罗巴的穹顶系统不具备区分白天黑夜的功能,这儿的苍穹永远是一片灰黑,而大雨更是司空见惯,这是除火星之外所有殖民城市的通病。 护士在前面带路,她一步不落地跟在后面。在这一过程中,蕾切尔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漫无目的地打量周遭环境,她注意到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值班护士的白色丝袜上有好几处新鲜泥土的痕迹,那些黄褐色的斑点错落分布于脚后跟的丝袜之上,就像画家在洁白的画布上洒下斑驳的颜料。 到达走到尽头的房间之后,值班护士按下墙上的智能控制面板,将那份档案盒表面的条形码对准控制面板的摄像头。她们等待了片刻,没有人说话,空气中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最终,铰链转动声刺破了这份安宁,房间中央地板上的电动闸门在一阵沉闷的摩擦声中缓缓向上打开,最上方几节金属梯在一片深沉的暗影中反射着浅浅的亮光。 没有任何一座电梯通往地下,她们必须踩着固定在墙面的铁梯一层一层往下爬去。地底深处是一片黑暗,只有几盏老旧的ld泛光灯镶嵌在两旁墙壁与地面的夹角之上,红蓝交加的点光源发出一道又一道微弱无力的光亮。 为了对付那个人,为了彻底困住他、控制住他,仁爱精神病院特意在地下建造了一个外壳接地的良导体金属笼,即法拉第笼。利用这种静电屏蔽原理,电磁场既无法进入也无法逃脱,被困在里面的那个男人便没办法进入赛博空间,也没办法利用终端工作时的电磁辐射窃取医院系统权限。总的来说,这就是局限肉身的牢笼,也是拘束心智的枷锁,一切只不过是为了让那个人触碰不到任何络。 事实上,蕾切尔来这已经好几次了,却从未有一次是从真正意义上见到他。每一次采访,他们都是隔着厚厚的钢板进行一场漫无边际的对话,大部分时间都是那个男人在讲话,她只是负责倾听和记录,有时他也会发表一些稀奇古怪且神神叨叨的言论,很多时候她都无法理解,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之间的交流。 这次对话的开头同样是从那个男人的自言自语开始的,值班护士咳嗽一声,用一根木槌轻轻敲了一下那个法拉第笼的外壳。 “先生,蕾切尔姐过来采访你了。”护士说话时一脸平静,看不出她对那个恐怖分子的个人喜恶。 “啊,你来得正好,蕾切尔姐。”硕大无朋的密闭铁笼中传来一道略显兴奋的男声,“实际上,我正在思考卢克莱修的《物性论》,我这儿有几个问题,或许你有兴趣加入。” “什么问题?”蕾切尔拉过一张木椅坐下,淡淡笑道,“事实上,我今天也准备几个问题想问你,不如这样,咱们轮流提问,你看如何?” 那名值班护士没有离开,而是同样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这是采访之前定好的规矩,蕾切尔在采访的时候必须有任意一名院方的员工在一旁盯着,这一点倒也不难接受,甚至没打成协议之前她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幕。因此,在就座之后,她自动过滤掉那名端坐着的值班护士,开始将注意力倾注到眼前的那个铁笼之上。 “好吧,女士优先,你问吧。”笼子中的男人发话了,他的声音既兴奋又疲惫,一下子唤起了她的好奇心。 “第一个问题,先生,”蕾切尔顿了顿,继续说道,“你说过你被他们枪杀了,可是为什么你现在还能坐在这儿和我谈话?” “我不太确定,蕾切尔姐,我记忆中最后一件事就是被人用枪打中脑袋,之后便完全记不清。”男人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说,“我醒来之后就呆在这里,不过我记得打中我脑袋的那把枪是镭射枪,和疯控队的枪很像,应该可以调节功率,或许只是烧出了一个窟窿,并没有伤及我的大脑。” 蕾切尔点了点头,问道:“所以,你是说那道激光在你眉心的颅骨上烧出一个洞,却没击穿你的大脑?” “是的,蕾切尔姐,当然,也可能我是真的死了,你只是我的幻觉。”男人笑了笑,语气有些玩世不恭,“不过,这是你的第二个问题了,我回答了你,接下来你也得回答我两个问题。” “我是吗?”蕾切尔愣了一下,随后懊恼地说道,“好吧,你尽管问吧。” “那么,我的第一个问题是,”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要故意吊起她的好奇心,接着他说,“作为一名忠实还原事实真相的记者,蕾切尔姐,你是如何在见不到我本人的情况下,就确定笼子里的人一定就是你一直想见想采访的罪犯呢?或者说,隔着这么一层密闭的铁笼,你要怎么证明我就是那个十恶不赦的克里斯蒂安·基勒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3章 洗脑 蕾切尔隐隐约约明白他的意思,感觉却有些不太妙。 笼子里的男人极有可能就是她所认为的那个人,可是,也有一定概率不是,隔着一层铁皮交流根本无济于事,她无法看到笼子里那个人的五官面容,可就算看到了,谁又能说那不是完美整容技术伪造出来的赝品呢? 现实沦为一种悖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把被关在笼子里的人同她认为的那个人划上等号?”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蕾切尔明知故问,用一种困惑的语气说道。 “你瞧,这就像薛定谔的猫,可是现实比薛定谔的猫还要复杂一些,你永远也想象不到这个世界有多复杂。”男人轻笑一声,语气充满了诱惑力,“这么说吧,薛定谔不打开笼子,就不知道猫的死活,猫处于一种生死叠加态。而现在,你不亲眼看到,就不知道我的真假,甚至,你就算看到了,我的脸可以是别人雕琢出来,我的记忆可能是别人植入的,不管怎么说,我都可能是一个替死鬼,对吧?” “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说,那些事情,泰坦陨落,不是你做的?”蕾切尔被他彻底问糊涂了,疑惑道,“所以,现在的你就像那只猫,处于一种是他又不是他的叠加态?” 男人叹了一口气,慢条斯理地说道:“设想一下,现在,你坐在这儿,对着一个笼子说话。如果关押在笼中的人其实只是一个傀儡呢?毕竟这只是医院的一面之词,对吧?比如说其实我是一个死刑犯,在整容和篡改记忆之后被丢在这里,自认为自己是克里斯蒂安。在这种情况下,你连见都没见过我,如果医院根本就没打算让你见到真正的那个人,你又要如何证明和你说话的这个我,就是你听说过的那个我? “同理,在你的认知中,那个人黑掉了穹顶系统,使泰坦星上的无辜群众暴露在低温和甲烷之中,这是普世公司和星际联邦告诉你的。但如果这不是事实真相呢?你所知道的只是别人告诉你的,未经你自己的求证,事实和真相只是少数人随意亵玩的橡皮泥。那么,你又要如何证明,真实的克里斯蒂安一定就是新闻报道里出现的那个克里斯蒂安?” 蕾切尔被他的一通论证说得脑袋生疼,她越听越混乱,却也在这种浑浑噩噩之中听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但是,她想,他们有记录的,他们在重型独角兽那儿当场逮到了你,而且服务器机房门口有一堆死尸,其中一个胖保安侥幸存活下来,他亲眼见过你,你的的确确闯入那里。 然而,很快,她又想到,克里斯蒂安闯入重型独角兽和泰坦陨落事件并不能直接划上等号,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新闻媒体报道出来的只有公司的一面之词和公司提供的反追踪地址。而那些,恰恰是那些东西,全都是可以伪造的,只是人们在愤怒与痛惜之中压根儿就不会想到这些,他们一看到一亿多人死去,便被滔天怒火冲昏了头脑,他们太渴望了解真相而不加以辨明。 她想了想,这种说法似乎也是成立的,笼子中的那个人说得不错,甚至很有道理,不能因太渴望得到真相而忽视真相。想到这儿,她警惕地瞥了一眼边上监视他们谈话的值班护士,后者目不斜视,只是盯着那个铁笼子发呆,就像一只停摆的时钟。 “忘掉那狗屁不通的一问一答游戏吧。”蕾切尔收回目光,一边做着电子笔记一边问道,“先生,让我们大胆假设,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么我有一个问题,即普世公司何必为了对付你和浪潮而牺牲那么多人甚至黑掉自己?你知道吗?在外界,自从泰坦陨落事件之后,公司的股价一路暴跌,影响力也大打折扣。” “影响力也大打折扣?怎么说?” “好吧,你不知道。”蕾切尔耸耸肩,说道,“大概在那件事发生后的一个半月,星际联邦政府在奥利维亚女士的带领下亲自拜访普世公司,由于穹顶的管理和维护不利,公司被迫交出穹顶技术,现在穹顶系统由星际联邦运营,再也没有被黑的风险。” “哈!由于穹顶的管理和维护不利,公司被迫交出穹顶技术?”男人冷笑一声,自言自语地说道,“会是你吗?是你出卖了我们吗?我们的行动会失败,且有风险,甚至会连累到你,而出卖我们,只要出卖我们,你就可以百分百得到公司的穹顶技术。” “你在说谁?”蕾切尔下意识咽了一口口水。 男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继续喃喃自语:“果然,在绝对利益面前,人心都是会腐化的。张将军以为她靠自己的奋斗从中产阶级之中杀出一条血路,就会比那些达官贵人更理解这个社会的处境。好吧,她的确比那些寄生虫更明白事理,可是本质上是一样,只不过她追求的不是个人利益,而是联邦政府的集体利益。” “先生,请回答我的问题。”蕾切尔声打断道,“为什么公司宁肯牺牲交出穹顶技术、宁肯牺牲这么多人,也要对付你们?我相信公司一定有其他解决办法,这说不通,也正是我认为的关于你的说法的漏洞。” “老实说,我并不知道公司为什么要花费这么大代价对付我们,就像你所说,浪潮或许是个威胁,却不是那种需要断臂求生的威胁。”男人无精打采地回答道,“但我想,也许是公司需要一个假想敌,这种敌人的存在就助于公司控制人们转移仇恨目标,并让他们走上街头,发泄心中积压已久的不情绪。要知道,社会的不满若得不到宣泄,公司的大厦就迟早有被动摇的一天。未被表达的情绪永远都不会消失,而是活埋起来,这正是普世公司聪明的地方,它懂得让人适当发泄,这种民众涌上街头游行示威的场面我已经亲眼见过太多次。” “我还是不太明白你的意思。”蕾切尔说道。 “你知道群体心理学吗?请容许我引用勒庞的观点——”克里斯蒂安叹了一口气,幽幽解释道,“宣传绝不能客观,更不能承认对手的任何观点,对之做丝毫让步。宣传需要讥讽敌人,更需将之‘妖魔化’。这有助于利用人们对恐怖的逆反情绪与敌人斗争。宣传不仅要有激烈的内容,以吓退那些怯弱且性格不坚定的人,而且还需伴以暴力恐怖行为。恐怖的价值在于不仅能来恫吓人们,而且可以争取追随者。” 蕾切尔大吃一惊,断断续续地说:“可是……可是,你说的这个,我们难道活在19八4年?”1 “或许。毕竟,人类社会哪有变过呢?如果你看过福柯的《规训与惩罚》,就明白现代化前的公开的残酷的统治已渐渐转变为隐藏的心理的统治。”男人嗤笑一声,继续说道,“现在和过去比起来,只是多了一层科技的包装纸,人们为了更安全的生活而出卖自由,公司便营造幸福喜乐的假象,暗地里却一直窃取每个人的数据,社会在进步的同时也在止步不前。当然,这只是一种推测,并不能排除其他可能。换个角度想,为什么是泰坦星?在这么多殖民星球中,为什么偏偏选择泰坦星?泰坦星是土星的卫星,大气成分以氮气为主,上面遍布液态甲烷和乙烷的海洋。总的来说,这是一颗以工业为主的殖民星球,会不会这颗星球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以至于普世公司选择它?” “我不知道,先生,这已经超出了我要采访调查的范围。”蕾切尔摇了摇头,说道,“但是,关于你提起的第一个推测,这倒是令我联想到了历史上发生过的各自阴谋论。有这么一种说法,很多惨剧其实只是某些人自导自演的悲剧,是为入侵他国找的借口。可惜的是,所有可能被记载的文件资料已经随着大灾变的到来而消失在时间的长河之中,我们永远也无法求证。” “历史嘛,只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姑娘,由胜利者书写。”男人似乎已经有些疲倦,“其实在普世公司的创造发明中,最令人内心发寒的不是复制人,也不是穹顶技术,而是学习芯片的出现。”他的声音听起来病怏怏的,低沉的语气仿佛就是心灵的抗议,“你知道吗?越多的知识越能激发人的独立思考,无知是一种虚妄的幸福感,当你打破有限的认知,就一定会对无限的未知感到好奇。”他慢悠悠地说,“学习芯片的出现是一种新式的教育资源,彻底改变了人类获取知识的途径。现在,金钱可以买到的东西比以往更多,包括时间,包括生命,当然也包括知识。”他叹了一口气,像是彻底没了兴致,“政客都是民粹主义者,喜爱在公共场合声称自己代表大众的利益,从某种意义上来看,他们说得倒也没错,神也是这么说的,神总是声称自己领导、代表所有人,然而,当他们可以肆意掠夺知识,他们离全能的神还会远吗?”他最后说道。“随着社会的发展,阶级差异会越来越大,站在上层建筑和匍匐于泥泞之中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体验,高处者近乎成神,低矮者愚昧如蝼蚁,这种差异甚至不是致命的,因为一切都在潜移默化,普通人就像温水里的青蛙,一点一点接受逐渐升高的水温。” “我明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也明白你的思想了。”蕾切尔响亮地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如果可以,我真想亲眼见见你。就像你说的那样,在没亲眼看到你之前,我不能确定你的身份,而即使看到你,我还是不能确定身份的真假。” “更糟糕的是,即使你确定了我的身份,也无法肯定我说的是真是假。”男人毫不留情地补充道,“同一件事在不同人的眼中有不同的真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记者的采访是从不同当事者的口述中听到事实发生的过程,并将这一过程整理为所谓的‘真相’,接着通过新闻媒体层层传递出去。”他咳嗽一声,带着某种古怪的笑意。“所以,你瞧,真相具有一定的可塑性,蕾切尔姐,你是怎样一个人,你想要什么、渴望得到什么,很大程度上,都会决定你传播给大众的真相究竟有多‘真’。” “真?”蕾切尔的眼里闪过一丝茫然。 “不错,真,真相,真实,真理。”他突然放缓语速,用一种低沉而饱含磁性的声音问道,“告诉我,蕾切尔,你觉得这么一个铁笼子困得住我吗?” “当然——不,等一下,其实我并不确定,不过我想或许可以。”蕾切尔调整措辞,解释道,“我是说,这是法拉第笼,你在里面接触不到赛博空间,也无法利用络做事。光凭你的个人之力,你很难打破这个铁笼。” “不错,法拉第笼限制了我的身体,也拘束了我的神经络,可是,这东西真的能压制我的思想吗?”男人继续用那种平和而富有感染力的语气说道,“人类的思想不受时空限制,具有无穷的延伸性,的确,我接触不到现实,也触碰不到络,但我还在思考,这笼子是绝对困不住我的思想的。” “所以,你在思考什么?”蕾切尔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愚蠢的猎物,正在踏入猎人的陷阱,可是陷阱里那块奶酪实在太过诱人,她知道却无法阻止自己踩进那个陷阱。 不仅是因为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更因为她知道笼子里那个男人说的话虽然惊世骇俗,但几乎无法反驳,已经隐隐接触到文明社会的本质。 “你来之前我正在思考卢克莱修的《物性论》,里面有这么一个思想实验,正好可以类比人类思维的无限。”男人停顿片刻,像在组织语言,随后有条不紊地说道,“现在,闭上眼睛,设想一下,你来到宇宙边缘,这里一片黑暗,什么也没有。” 蕾切尔下意识眨了眨眼睛,她注意到边上那个值班护士比她先一步闭上双眼,似乎已经沉浸到那个男人提出的设想之中。于是,她不再犹豫,也紧跟着闭上双眼。薄薄的眼皮慢慢合上,掩盖住了红蓝交错的现实世界。 黑暗如期而至,视野陷入一片死寂。在那个男人的描述中,她仿佛真的来到了宇宙的最边缘,这里没有燃烧的太阳,也没有瑰美的星云,就连一丝黯淡的星光都不曾抵达。 “接着,你站在这个边缘,朝着边缘方向射箭。箭如果飞出去不停止,那么显然,宇宙比你想象的尽头还要广阔,宇宙的边缘和地平线一样只是一种视觉上的虚构概念。” 在男人的描述中,她在想象中往最深沉的黑暗处射了一箭。飞矢看似不动,却在她的眼中逐渐变,朝着无边的黑暗疾速飞行,直至最终变成一个肉眼几乎不可见的点。 男人的声音在这时响起:“但是,你往外射了一箭,假设箭停下来了,打个比方,它击中了一面墙,那么那面墙一定矗立在比你认为的宇宙边缘更远的地方。” 好吧,在她的想象中,这支飞箭击中了一面钢筋水泥铸成的高墙,上面甚至还绘着某种恶趣味的卡通涂鸦或者充满挑衅意味的标语。 “现在,再假设你站在这面墙上往外再射一箭,那么同样只能得出两个结论,这支箭要嘛不停往前飞要嘛击中某个边界,在这个边界你可以再射一箭,不管如何,宇宙都是没有边界的,所以宇宙是无限的。” 她的思想摆脱肉身束缚,超越物理规则,像轻盈的鸟儿一般飞上高墙。站在这堵城墙上,她朝着外面又射了一箭,结果如那个男人所说,要嘛击中另一堵墙,要嘛箭矢永不停息,因为如果那堵“墙”存在,这么“墙外”一定有空间让它存在。从某种意义上,这有些像一个无解的悖论,正如人们普遍认可宇宙大爆炸,却说不出大爆炸发生前的那个奇点从何而来。 “宇宙是无限的吗?光速有限,我们看到的仅仅是可观测宇宙,大爆炸至今的时间不足以将更远处发生的一切传到我们这里,而宇宙仍在暗能量的驱使下加速膨胀。”男人平静地说,“通过这个思想实验,我们认知到了宇宙的浩瀚和伟大,你有没有想过,在这种无限之下,我们人类是多么的渺?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们的思想的的确确是无限的,这个笼子困不住我,或许它能困住我的身体,但它困不住我的思想,思想具有一定的传染性。” 是的,它困不住你的思想。蕾切尔不可避免地想到,思想具有一定的传染性,当自己这么想的时候,是否意味着自己已经被他的思想传染了呢?不,不对,不是的,她又想到,我只是想追求真相,诉诸思维和理性。 “你想啊,宇宙这么大,人类这么,我们拥有的是如此至少,以至于我们作为宇宙了解自身的途径,不得不尽力活得真实。可是,真实是什么?”男人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真实是事实的真相被如实呈现,真实是人们具备独立思考的能力,真实是人们有权利了解事情发生的真相。”他的语气愈发快速,像大山一般压来。“我已经把我经历过的那些事件一字不漏地告诉你,现在我要你告诉我,亲爱的蕾切尔,你是怎样一个人?你想要什么?渴望得到什么?” 你是怎样一个人,你想要什么、渴望得到什么,很大程度上,都会决定你传播给大众的真相究竟有多“真”。男人先前提过的那句话在她脑中一闪而过,她有些慌乱,有些手足无措,但很快,她就彻底镇静下来,弄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渴望得到什么。 “尊重事实和公众有知道事实真相的权利,这是记者的第一要务。”她没有回答,而是照本宣科地朗读了一遍记者行为准则宣言的第一条。 尊重事实和公众有知道事实真相的权利,或许这就是我渴望得到。她想,当笼子里的这个男人提供另一个版本的真相,她就有义务去分辨出到底谁说的真相是真是假,并以正确的方式传递给大众。 “不能因为公司高高在上,具备一定的权威,我就无条件相信公司的说辞。”蕾切尔抬起头,正色道,“我没有被你的思想感染,我就是我,只是在做我应该做的事,这是我的职责,也是我的义务。” “不,你当然没被我的思想感染,你有你自己的想法。”男人认可了她的说法,低声说道,“你是一个聪明人,在这世上,愚者很多,人们不加选择就听信权威编造的故事,修正那些不实报道就是你的职责,我明白你的想法。” 蕾切尔显然没预料到对方会赞同自己的说法,她愣了一下,说道:“我以为,我以为你要我——” “你以为我要你协助我,帮助我逃离这里,是吗?”男人说,“那可不必,如果我是为了那个目的才和你说这么多,显然也是没意义的。“他痛苦地咳嗽了一声。“算一算,这样的日子也快到头了。陈,是你吗?刚才和我说话时我就听出来了。” “什么意思?”蕾切尔忽然惊觉旁边还坐着个值班护士,自从进来之后,她就像个透明人一样坐在那儿,一声不吭,彻底与环境融为一体。 “是我,我来找你了。”值班护士站了起来,朝着蕾切尔走来,“蕾切尔姐,我很确定地告诉你,里面那个就是我们都想找的克里斯蒂安。” “你为什么能这么肯定?”蕾切尔茫然道。 “哦,因为我了解他,这世界上除了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有这么莫名其妙又令人无法反驳的古怪言论了。”护士补充道,“即使是植入记忆也不行,这就是他,k,绝对无法被冒充。” 值班护士说到这儿摊了摊手,脸上无奈的笑容就好像在说一件证据确凿的事。她朝着铁笼走去,蕾切尔注意到,在她的脚后跟和白色丝袜上,那些沾着的泥土已经在硬化之后脱落不少,黄褐色的印记却深深渗进白色丝袜的纹理里。 刚才进来的时候泥土还是新鲜的,蕾切尔忽然想到,这个护士是从外面进来的,和她一样,踏破泥泞,穿过雨幕,甚至不会比她早到太久。 蕾切尔猛地站起身,问道:“所以,你是——” “蒂芙尼·陈。”护士回答道。 注释 119八4,乔治·奥威尔的著作《19八4》描述了一个极权控制下的社会,是反乌托邦的代表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4章 吻别明日 蕾切尔先走了,克里斯蒂安知道对于这种人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便让蒂芙尼放走了她。这是一个追求事实真相的新闻记者,极其少见,像真的动物那样稀有,却并非完全绝种。在没查出事实真相之前,她不会去举报,也不会撰文攻击k和浪潮。 接下来,就到了自己脱身的时候。他想,当你彻底熟悉、彻底适应了一个地方的生活后,真到了分别时刻,你竟然会对这种单调乏味的鬼地方产生眷念和不舍。说实话,他有些喜欢这笼内的荒芜,这儿有着外界绝对没有的安静和清晰可见的规律,一切循规蹈矩,都是遵照着同一个模式进行。 “雅典娜,让他出来吧。”蒂芙尼拍了拍手,大声喊了一句。 紧接着,在一阵短暂的沉默与死寂中,法拉第笼的铁门自动弹开,铰链转动时发出的摩擦声响如恶鬼凄厉的哀嚎。 “雅典娜?这儿的人工智能?”克里斯蒂安迈出房间,一脸惊奇地看着她,“为什么它会听你的?” 蒂芙尼递给他一顶黑色的鸭舌帽和一副大号深色墨镜,却指着他的身后,答非所问:“那只狗要怎么办?它长得和将军的那只柯基犬有些像。” 克里斯蒂安愣了一下,他转身回头,发现那只短腿的狗跟着他跑了出来。它还是老样子,从不吠叫,也从不乱跑,只是乖乖跟在他的身后,时不时抬头用一种无动于衷的眼神盯着他。 “不,我不需要你。”他对着狗说道。 奇迹般的,狗似乎能听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于是,它黏了上来,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裤管,接着发出那种它最擅长的呜呜咽咽声,眼神却依旧无动于衷。 “不,多多,你是假的。”他蹲下身子摸着它的脑袋,“你并不是真的想和我一起离开,你只是被设定为要和我一起离开。”他的眼神弥漫着颓丧,语气却格外认真。“陪伴我是你的任务,但不是你存在的意义。” 这一次,狗似乎又听不懂了,它歪着脑袋,一个劲儿地打量面前的两位人类。 “如果你想的话,我们可以带着它一起离开。”蒂芙尼忍不住说道。 “不,即使是合成出来的狗,寿命也是有限的,比人类还短。”克里斯蒂安毫不动摇地说道,“我热爱动物胜于热爱人类,可我不喜欢宠物,它们总是死得很快,意味着拥有,而我厌倦了失去,更害怕那种失去之后的空虚感和失落感,那种感觉就好像你丢失了内在的某一部分,空空荡荡的,闷得发慌。”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或许也是因为我不想束缚它们的自由。” “那好吧,我们把它留在这儿。”蒂芙尼顿了顿,忽然咒骂道,“算了,去他妈的,我要带走它,或许不是这样的。” “这样是哪样?”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女孩,红蓝交错的光芒将她的脸庞染得像是一件精美的现代艺术品。 “算了,跟我来吧。”蒂芙尼摇摇头却不作答,只是抱起那只狗,转身朝着梯子走去。 他和她顺着铁梯爬回地面,走廊上静悄悄的,见不到任何一个人影。这还是克里斯蒂安第一次打量这家困了他数个月之久的精神病院,这儿的墙如同雪花一般洁白,墙体底部刷了一层明黄色的油漆,鲜艳明亮的暖色调在不动声色间营造了一种温馨舒适的亲切感, 总的来说,这家医院比他想象的还要干净一些,空气中也没有那种惯有的消毒水气味。他以为自己和蒂芙尼出来的时候可能会撞上巡逻的疯控队或是其他医师、护士,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走廊上空无一人,他们行走在黄白墙体之间就像幽灵穿梭在一座废弃医院之中。 当两人经过主楼大门入口处的柜台时,蒂芙尼将那个电子档案盒随手一丢,硬质塑料外壳砸在桌上发出一声空洞的回响。在那阵微妙的声音过后,一个白衣护士从柜台底下钻了出来,她有些吃惊地盯着蒂芙尼怀中的狗,随后抱起那个电子档案盒,旋开按钮。 下一秒,光线投射而出,组成克里斯蒂安的全息肖像。那个白衣护士抬头扫了两人一眼,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在真人就站在那个全息影像边上。 “我们要走了。”蒂芙尼说,“可以让那个人进去了。” 白衣护士点了点头,抓起桌上的手持终端飞快说道:“他们已经出来了,你可以过来了。” 那个护士挂掉电话,接着便是一阵沉默,就好像在静静等待着什么。蒂芙尼没有再和她说话,她抱着那只狗冲着克里斯蒂安使了一个眼色,便直接朝着屋外走去。 外界已是雨水滂沱,出门的时候,他撞上了一位从黑夜中飞奔而来的年轻男子。雨声轰鸣,雨势大得吓人,那个男子穿着一件黑色夹克,并将外套拉至头顶在雨中奔跑着。那人和他们擦肩而过时,克里斯蒂安下意识驻足回头,他看见那个年轻男子进门之后放下衣服,露出一头漂染的银发。 银发男子似乎在和那个护士说些什么,下一刻,护士关闭那个档案盒的全息投影按钮,将之竖起对准那个男人的脸庞。在那之后,她从桌底下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件干燥温暖的外套。 他看着那名男子换上那件干净的衣服,在狂暴不安的雨声中,他隐约听见了那个人工智能“雅典娜”的声音从扬声器中响起:“肖像录入完成,请重新核对。” 白衣护士再次旋开电子档案盒的按钮,这一次,浮现出来的全息影像不再是他的脸,而成了那个后来者的脸庞。 “没想到,浪潮竟然能够渗透得这么深。”克里斯蒂安不再去看身后的场景,转而将目光投向身边的女孩。 “不是浪潮,浪潮已经没了。当星际联邦和普世公司把浪潮定义为恐怖组织,所有成员为了自保便不再互相联系。”蒂芙尼主动挪开目光,在黑夜中,她的眼神格外黯淡,紧抿的嘴唇在寒风的侵袭下显得苍白而无力。 “哦,新浪潮?”克里斯蒂安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两人已经朝着法拉第笼所在的地下入口走去。 “也不是。”女孩加快步伐,那只人造的狗在雨中精妙地瑟瑟发抖。 克里斯蒂安觉得自己明白了她的意思,一种朦朦胧胧的预感笼罩着他,就像暴风雨到来之前的宁静和闷热。他不再继续问问题,而是跟着蒂芙尼埋头赶路,脚底的鹅卵石径传来一阵又一阵突兀的触感,低洼的积水反射着身后建筑的灯光,在黑暗中散发着一种微弱的光亮。 他全神贯注又一声不吭地盯着脚下,心翼翼避开那些反光的地方以免自己踩进水坑之中。主楼之外,仁爱精神病院的庭院中,这儿的雨水不如刚出门那会儿大,庭院中种植的人造植物郁郁葱葱、枝繁叶茂,密集的绿叶为他们拦下了不少的雨水。 可是,偶有一阵大风吹过,满树悬挂的水珠便随着树枝和叶片的晃动而闪烁着晶莹的微光。也许有那么一两秒的延迟,在那之后,无数颗指甲盖大的水珠劈头盖脸砸下,其声势之大恍如新春伊始的爆竹声响,有时甚至远胜于直接坠落的暴雨。 他们被淋了一身,头发湿漉漉的,像蔫了似的紧贴着头皮。但是,他们都不在乎。从主楼离开,穿越庭院,最终到仁爱精神病院门口,真正困扰他们的从来就不是这场大雨,而是一种不可言说的巧妙氛围。 仁爱精神病院的门口悬停着一辆深灰色的飞旋车,不是枪炮玫瑰,引擎也未彻底熄灭。蒂芙尼拉开车门坐了进去,把那只狗放在飞车后座。克里斯蒂安拉开副驾的车门,在弯腰坐进去之前,他发现门口的保安正盯着这边看,却对他们两人的一切动作视而不见,就好像他们只是普通的外来访客。 察觉到他的目光,保安冲着他点了点头,克里斯蒂安心中一动,故意微微压低下颌,目光不再透过浓郁的黑色镜片,而是直接顺着镜框上半部分的缝隙投射出去。 门口保安毫无反应,甚至报以微笑。克里斯蒂安彻底明白了,他收回目光,一头钻进车厢。车内开了暖气,在车门合上之后,温暖的热流和柔和的内饰灯光围了上来,在时隔数月之后,那种充满高科技感的生活在再次将他的心灵攫取。 蒂芙尼瞥了他一眼,随后踩下油门,飞车在等离子体羽流的喷射中迅速远离地表。暖气慢慢烘干衣裳,他伸了个懒腰,摘下墨镜和鸭舌帽,注意到飞车的显示屏上正在播放一处情景喜剧,一高一矮两个警察来到现场,经过勘查死者右手拿着手枪,子弹从左脑打了进去。 “这人是自杀。”矮个子警察说。 “不,这人是神经病。”高个子警察回答道。 矮个子警察奇怪地问:“你凭什么说他是神经病?” “白痴!”高个子警察拍了矮个子脑袋一下,善意提醒道,“谁他妈的正常人自杀右手拿着手枪,对着左脑门开枪啊?” 接着,是一阵罐头笑声响起,就好像这是一则多么好笑的笑话,足以令在场所有人笑掉大牙。 克里斯蒂安打个呵欠,兴致缺缺地按掉节目,随后将行车电脑的播放列表切换至随便一个络歌单,扬声器中开始传出蠢朋克的《ihi》。他闭上眼睛,侧耳聆听,像是彻底陶醉于其中的听众,任凭歌声填满空气,沉默在一呼一吸之间蔓延。 直到歌声第二遍唱到“hr’sarldihihaliai(有一个内在世界我一直无法解释)”,他才睁开眼睛,重重吐出一口胸口积郁的浊气。 “所以,你现在为普世公司做事吗?”他问道。 “嗯,我为普世公司做事。”她答道。 “一定有你的理由,”他说,“是什么?” “在公司的时候,代理人让我和娜塔莉使用‘唐卡’,然后,在那件事发生之后,他放走了我们。”她将飞车切换至自动驾驶模式,从口袋里摸出一支女士烟,“我带着娜塔莉,本想去接应你,可是我们没能做到,那个街区已经被警方封锁了,无法进去也无法出来。”她点燃香烟,烟草燃烧,如萤火虫般在模糊的黑暗中闪闪发光,“然后,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和娜塔莉出现了集体幻觉,我们明明坐在车里,却清楚地看见红皇后站在我们面前。”她狠狠吸了一口,吐出一大道白烟,“那时,我就知道,‘唐卡’里面或许还藏了什么内部线路,可以让那个人工智能随时随地出现在我们眼前。”她将抽了一口的香烟递给他,继续说道。“我们被幻觉引导着下了车,枪炮玫瑰自动飞回摇滚巨星号,红皇后甚至伪造我们的讯息让八月一日先行离开。” 他接过那根燃烧了一截的女士烟,深深抽了一口,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孤立无援了,红皇后要娜塔莉继续她的全息事业,而我则得替公司办事。”蒂芙尼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说道,“它说在我们感受‘无限’的同时,它已经在我的大脑内下载了一个毁灭程序,就像一枚神经络炸弹,只要它想,就会爆炸。而对于娜塔莉,公司的手段就更简单了,红皇后光是凭借一份合约就能合法监视、限制她的日常活动。” “它说的是真的吗?你有验证?”他思忖道,“如果可以在你的神经络中找到那个程序,我就可以着手找到破解的方法。” “谁知道呢?公司的东西,如果它不想让你找到,那你就一定找不到。”她重重拍了一下方向盘,心烦意乱地说道,“不管是真是假,红皇后总有手段对付我们,这是泰坦陨落给我的教训,我们永远不是公司的对手。” 泰坦陨落,1亿人口,一亿多的冤魂……想到这里,克里斯蒂安情不自禁叹了一口气,一种功败垂成的泄气感和无力感从他心头泛起,直达他的每一根神经,以至于他的双眼放空,就好像灵魂被情绪化的大锤砸出身体。 “我们永远不是公司的对手,我不知道,我不确定,人们会为了更安全的生活出卖隐私和自由,我理解他们,任何人都会有这种心理需求。”他怔怔出神,喃喃自语,“我喜爱也需安全感,因为安全感和归属感就像心灵的蔽体衣物,这不能怪他们。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人们需要被引导、被煽动、被驱使。我们做错了,我们没认识到个人的力量有限,要想达成目标,我们需要制造新闻,煽动仇恨,散播怀疑的种子。” “所以,这就是你让我放走那个记者的原因?”蒂芙尼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你觉得我们还会有机会吗?我是说,改变世界,改变未来,改变这一切。” 他回过神来,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回答道:“老实说,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对人类、文明、未来从不抱任何希望。我一直在寻找存在的意义,我会扪心自问,时常问自己,我是谁?我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但是,我从来就没有找到过真正的答案,也许答案从来就不存在,因为提出问题的我若是没有意义,那么这个问题的意义又在哪里?所以,我想,没有答案,如果存在本身就不具备意义呢?如果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如果文明发展至今,我们的存在只是文明发展的工具呢?” “什么意思?”蒂芙尼疑惑地看着他。 “有时,我会觉得人类文明是一种有自主意识的活物。”香烟燃烧殆尽,他捏着那一根烟蒂,盯着那散发着微弱红光的烟头,说道,“你、我,所有人,甚至连那不可一世的普世公司都一样,我们都是这个活物体内的一部分,像枚齿轮一样咔嚓咔嚓地转动着。”他将残余的火光碾灭,暗红色的萤火虫在烟灰缸中死去,“文明也许只是无数代人类堆积出来的抽象概念,可这种概念真的像活物那样具有生命力,会本能地持续发展下去。”他又闭上了眼睛,像睡着了,又像在沉思,“这样想固然很令人沮丧,就好像我们缔造了文明却又被文明奴役,可是这样想又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将我们抬到和公司一个高度,给了我信心,让我觉得公司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大一点的齿轮,而它若是违背文明前进的意志,那么文明这个庞然大物就会极尽所能用各种方式施加报复和打击。” “可是,文明并不是真的活物,即使它真的是活的,你又如何断定它会帮我们对付普世公司呢?”蒂芙尼不解地问道。 “不,文明是活的,它是一种活的抽象概念。你和我,还有底下这座城市,其他星球上的建筑和人类,就是文明。”他缓缓睁开眼,轻声说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要想它帮助我们,我们就必须先帮助它,一切不利于文明发展的畸形事物就是它的肿瘤和痢疾,帮助它也就是在帮助我们。” 蒂芙尼思忖片刻,说道:“好吧,我明白了,组成文明的不仅仅是普世公司,还有我们和太阳系的芸芸众生。你想怎么做,就按你的计划来。” “就目前来说,我们至少得在表面上迎合公司,以确保你的安全。”克里斯蒂安伸手调大歌声,说道,“我们得先了解对手的动机和目的。普世公司既然愿意配合你把我这家医院救出去,那么红皇后一定是有其不可告人的目的。煽动人群可不是一件易事,不管它有什么目的,真相的力量都是公司恐惧的。红皇后要我们做什么??” 女孩侧身吻了他一下,解释道,“这事和泰坦星有关,它想让我们去地球拿一样东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5章 光环 “k,你变了。”将狗托付给酒店宠物中心之后,这是蒂芙尼下车之后的第一句话。 克里斯蒂安跟在她的后面,反手合上房门,看着她一个飞扑把自己扔进那张洁白绵软的大床里。还算素雅洁整的床单床垫托起她的身体,人体边缘处微微下陷,就像每个人在宇宙中的位置,在时空交织成的大中,那凹陷的就是她的重量、她的引力。 “变在哪里?”他揉了揉眉心,似乎要将眉宇间的疲惫揉碎。 女孩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像鲤鱼跃出水面那样跳离大床的温柔怀抱。她走进浴室,片刻后,哗啦啦的流水声隔着一层磨砂玻璃传出,宛如一首没有意义、不成曲调的歌谣。 “不知道,就是这么一种感觉。”在渐渐沉闷的流水声中,她的声音也穿透那面磨砂玻璃传来,“你的言辞、你的想法,好像更加激进,也更加危险。”她停顿了一下会儿,似乎在寻找词汇。“比如说,以前的你没有决心做任何一件事,永远随波逐流,也永远只是迷茫,就好像这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情值得你全身心付出,你永远也无法融入这个世界。现在,你对世界还是保持着一种冷漠的疏离感,可是你似乎已经不再随波逐流。” “是因为愤怒,所有这些,仇恨和愤怒,痛苦和不甘,痛苦与绝望,都是欲望火焰的燃料。”他闭上眼睛,濒临死亡时见到的画面在他脑海中如幻灯片般闪回,“我在重型独角兽那儿被人利用了,在死亡降临之前我见到了索命的冤魂和月球上的母亲,我不喜欢被人利用。”他回味当时的场景,新鲜的愤怒在他体内奔涌着,化作毁灭的冲动,“所以我要报复,我要施展更猛烈、更致命的报复,我不想再感到悲伤。” “可是,你的语气,”蒂芙尼从磨砂玻璃后面探出一个脑袋,低声说道,“还有你的表情,你现在看起来就很忧伤。” 他睁开眼睛,平复体内那股如大河奔流的愤怒感,所有情绪被他不分好坏掩埋在内心深处。当他睁开眼时,他看到的第一眼是墙壁上的墙纸。这是一家便捷型酒店,单间面积不算太大,提供的功能服务倒还算完整。墙壁上的墙纸也已在时光的侵蚀下片片剥落,黑乎乎的内壁斑驳错落,东一块西一块,就像皮肤表面腐败溃烂的脓疮。 他将视线从墙纸上转移,看到磨砂玻璃后面的女孩对他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他上前握住,跟她走进了云烟缭绕的浴室。 这是一方水汽蒸腾的世界,浴室内的一切景象因浴缸中的一池热水而显得模糊不清。克里斯蒂安注意到浴缸边上摆着一瓶黑色的染发剂,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身旁的女孩吸引。 蒂芙尼还是穿着那身不知从哪儿变出来的护士服,在一片朦胧之中,她依次褪去皱巴巴的衣物和沾着点点泥土痕迹的白色丝袜,那具洁白细腻如羊脂白玉的身体在摆脱一切束缚之后一点一滴展露出来,像初春抽芽的杨柳。 但这些都不是真正吸引他目光的理由,在这么一连串的动作中,女孩的最后一个动作令他的身体骤然一僵,窒息感伴随着沉默缓缓爬上他的喉咙。他看着她,亲眼见证她的变化——她摘去了脑袋上那顶因雨水打湿又因暖气烘干而有些变形的白色护士帽,紧接着,一头青丝如瀑布般洒下,她甩了甩头,黑色的长发在雾气中狂乱地飞舞着,最终披散于瘦削的肩头,仿佛一匹精致华美的绫罗绸缎。 那个直白而富有个性的短发女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那个女孩长发及肩,多了一种以往罕有的柔美,也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感。真正令他难过的是,他一直觉得那头黑色的短发是她最大的标志,是她的象征,是她的独特魅力所在。可是,在半年之后的今天,当他第一次见到长发披肩的蒂芙尼,他才惊觉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万事万物都在变化之中,一切都逃脱不了熵增的必然性,往事不可追,时间之箭不可逆。 “你也变了。”他说。 蒂芙尼用一种疑惑的目光回望他,满头青丝随着她的上半身转动而肆意飘飞。她走到他的身边,在浴室的智能控制面板上划拨着,在一阵静默之中,温柔的音乐声从墙壁内嵌的扬声器中传出,那是一首名叫《hal》的歌,由lksr翻唱。 “r 还记得我亲手砌起的高墙 ll,babyhyrubligd 好吧,它们已轰然倒塌 adhydidvuuafigh 没有一点反抗 hydidvakasud 没有一丝声响……” “头发。”他说,然后伸手,手指穿插于她的发间,“看起来很陌生,感觉像是另外一个人。” “哦,事实上,你也有必要再稍作改变。”蒂芙尼弯腰俯身,拾起地上那瓶黑色的染发剂,解释道,“你的头发,太显眼了,我得对你进行一些简单的改造。”她一手抓着染发剂,一手按在他的胸膛,“脱掉衣服,坐进去,我帮你染黑。” 他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可避免地想到,也许你说的没错,我们需要改变,更需要这种陌生感,若能让彼此都觉得陌生,那么我们才更有机会安全地混迹于人类社会而不惹人注意,这种改变是必须的,我们不得不做出选择,每个人都不得不做出选择。 想到这儿,存在于他内心的芥蒂奇妙地烟消云散,那种情绪来得毫无道理去得也没有理由,就像某些东西变了而某些东西从未变过。凝视着女孩的眼神,倏地,他的内心猛地爆开,她的目光像是点点星火,一下子引燃了他内心所有欲望的火堆。 他拥吻她。 他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一整个世界似乎都在远去,浴缸、水汽、墙壁、酒店、欧罗巴、太阳系、宇宙,一切像阳光照射白雪那般在他内心消融,最终解构成混沌的雾气。在这种与世隔绝的欢愉中,唯有他的灵魂和她的灵魂还在,飘飘然,像浸泡在温泉之中。 快感在想象世界中营造出了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桃花源,有那么一瞬间,人世间发生的一切他都不知道了,满足感令时间、空间、具体事物和灵性生命都不复存在。 除了彼此之外,在这片混沌之中,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人们睡觉、起床、穿衣、吃饭、走路、聊天、争斗、求欢、相爱,无一不是生命的形式,却无一具备生命的意义。在这一切无关紧要的人类活动中,没有人能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也没有人能理解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灵魂只在快感汹涌奔袭而来之时被震去机械麻木的外壳,露出内里难以寻见的高贵本质,那是个体适应环境时在能力、情绪、需要、动机、兴趣、态度、价值观、气质、性格和体质等方面的整合,是具有动力一致性和连续性的自我,是被察觉、被看到、被需要、被重视和被爱、被拥有的幸福渴求。 不安的情绪早已不见踪影,他摈弃了物质上的痛苦,转入心灵的领域。情不自禁的,他流下了泪水,无缘无故而哭,像是有什么东西感动了他。这种种客观外在的反映中,觉得自己领悟到了什么。任何不幸都是过往云烟,人生依旧孤独而潮湿。 脑中的那个奇点已经爆开,彻底化作一团浆糊般的电子云。所有的悲伤都被摒弃,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似乎对一切都令人沮丧的事物失去了感觉,可是那种无上的美妙却历久弥新,不给负面情绪任何一丝喘息的机会,就像一场白热化的死斗。 两个时后,他穿着一件暗蓝色浴衣,顶着一头黑发从浴室中走出,身边跟着的蒂芙尼同样裹着一件绣满粉白色樱花的和风浴衣。她已经替他染完了头发,黑色的发丝将他的苍白脸庞映衬得更加脆弱,就像一张薄薄的白纸,没有血色,没有力量。 而在染发的过程中,他的意识脱离现实,在女孩的神经络中漫游。可是,如他们先前猜测的那样,他没能找到什么异常,而没有异常并不意味着红皇后的威胁只是吓唬人的表面言语,他们不能赌,也没资格赌。 躺在床上,盖好被子,他们各自对着空气发了一会儿呆,就好像所有的精力已经被方才的燎原之火彻底燃烧殆尽。随后,蒂芙尼回过神来,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的肋下,身体蜷缩着向他这边靠来。 “你能联系到卡特琳娜吗?”她问道,“自从泰坦陨落事件之后,我就联系不到她。” “不行,刚出来的时候我就试过了。”克里斯蒂安摇头,说道,“从疯控中心醒来之后,我曾给卡特琳娜添加了一个功能模块,让她在不伤害自己人的前提下学会适当地保护自己。”他继续解释道,“两种可能,要嘛她被红皇后消灭了,要嘛她为了自保进入脱机工作状态,我倾向于后者,人工智能很难真正死亡。” “好吧,这样也好,只是联系不到卡特琳娜,我们就找不到阿方索·八月一日,摇滚巨星号还在他那儿。”蒂芙尼嘟哝道,“不过我觉得他应该和阿马雷他们在一起,新浪潮最近很活跃,新闻里总是在报道他们劫持商船或是袭击普世公司入股的——” 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住了,眉头紧紧皱起,像板块运动下的山川碰撞。两道迷蒙的光亮在她那淡灰色的眼眸中一闪而过,像流星划破黎明破晓前的天空,有着绚烂而易逝的极致之美。 那是数据流在涌动,克里斯蒂安反应过来,一下子坐直身体。 “怎么了?”他问道。 “是红皇后,她回应我们的通讯请求了。”她叹了一口气,紧锁的眉头一点点松开,眼神却满是疲倦,“你可以打开酒店的全息投影功能,她愿意和你见面。”她冲着头顶不远处的全息投影仪努了努嘴。 克里斯蒂安点了点头,将床头柜上的手持终端递给她,并看着女孩在他身边捣鼓着,将手持终端连接上酒店的全息投影仪。在短暂的延迟之后,全息投影仪的工作指示灯很快就亮了起来,光线如同无数只调皮的精灵似的从投影设备的玻璃片后面钻了出来,它们交错着、飞舞着、编织着,一点一滴汇聚成一个赤着双足、身穿一件红色雪纺连衣裙的女孩。 女孩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精致、娇俏却又带着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就好像一个高坐于云端的神明用那包罗万象的眼神俯视大地和芸芸众生。展现同一个形象的不同年龄段,这是人工智能的独特爱好,克里斯蒂安发现,这些1和0构成的电子生命似乎钟情于生成一个固定的虚拟形象,并且根据这个形象建立童年、青春期、成年以及老年时候的不同外貌。疯控中心的“魔术师”是如此,普世公司的“红皇后”亦是如此。 “我想和你谈一个条件。”他将身后的枕头竖起,随后惬意地往后一靠。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和你们谈条件?”红皇后歪着脑袋,用一种极其稚嫩的嗓音反问道。 “你要我们去星际联邦帮你偷什么,我不在乎。”他没有理会对方的问题,自顾自说道,“但是,事成之后,我要你放我们自由,我和她不想再为普世公司做事,我们也不会再与你们为敌。” 红皇后闻言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盯着他看了好长一会儿。蓦地,它展颜微笑,那张精致脸上的所有冷漠坚冰都在这个笑容的照耀下破碎,如同三月初春冰雪消融。 他不喜欢对方的笑,他想,作为全太阳系最全能最高贵最伟大的人工智能,当红皇后决定露出笑容时,你真的很难从这个虚构的微笑中分辨出任何一丝不切实际的虚幻感。完美的数据结构和算法令红皇后笑起来和真人没有区别,甚至于当真人言不由衷时所表现出的那种尴尬微笑,对于红皇后来说似乎也不是难事。 “不是不可以,我听到了,我会考虑。”它慢悠悠地说了一句,似乎怕他不相信,又补充道,“放心,我不喜欢撒谎,当我说会考虑,那我就是真的会去考虑。” “考虑?还是计算?”他嗤笑一声,用嘲弄的目光打量它,“说说看,你想让我们偷什么东西?奥利维亚不是已经被你用穹顶技术拉拢了吗?我相信如果你肯交出复制人技术,那么她一定愿意把一切拱手相让。” “不,有些事情你并不能理解,考虑或者计算,在利益面前本质上并无区别。”红皇后依旧微笑着,面不改色,丝毫不愠怒,“那样东西,奥利维亚并不知情,是伊森·张在你们入侵公司的时候,派其助手阿马雷从泰坦星上拿走的。”它扫视了一眼酒店环境,足尖轻点,飞到半空之中。“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伊森·张比你我想的还要深,知道得比你我知道的要多,公司的确利用也的确栽赃了你们,可是,你们能说他就不是在利用你们吗?” “可是,他已经死了。”蒂芙尼不悦地打断道,“你也许可以让我们被迫为你做事,但我们依旧恨你,你无法改变这一点。” “哈,我不在意你们的感情,重要是伊森·张已经死了,死无对证,所以一开始,我找不到那件东西的具体下落。”红皇后飞到两人面前,近距离盯着他们,“不过,你们也知道,这太阳系内没有一样东西真的瞒得住我们的目光。”它打了个响指,一颗光亮闪耀的全息地球浮现在他的眼前,“地球,我对泰坦星覆灭之前的所有离港飞船进行交叉对比分析,发现有一艘具备特殊权限的飞船不经空间站直接进入地球,却未曾抵达蔓生都会。”红皇后伸出右手,对着全息地球轻轻一拨,一个明亮的十字准星在旋转停止之后对准了所剩无几的南极洲大陆,“我调出地球上空的卫星,追逐飞船踪迹,直到那时,我才发现在地球的南极冰盖之下,一直存在着一座不曾被登记的秘密场所。那地方与世隔绝且从不与外部络连接,我找不到进去的途径。” “所以,你想让我们去地球,去南极,去那个实验室,替你找到那样东西?”克里斯蒂安蹙眉问道,“可是,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如果你不告诉我,我又怎么找到它。” “那个东西……”红皇后罕见地犹豫了一下,克里斯蒂安觉得在这短短的一秒钟它可能已经做了成千上亿次运算,“那个东西是一种容器,待会儿我会把照片发到你们那里。” “我不明白,那种容器对你们什么意义?”他的眉头并未舒展,反而皱得愈发紧凑。 “容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里面的液体。”红皇后摇了摇头,却不再微笑,“那种液体足以影神经络的技术革新。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既然和神经络有关,那么公司自然不能允许那么重要的东西流落在外,因为——” “我知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他撇了撇嘴,讥讽道,“因为,络就是你们的一切嘛,络也是现代人类的一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6章 伟大的渺小 挂断通讯,他轻轻叹息,看着红皇后的全息影像骤然崩散,化作一大团无意义的浮游光子,如漫天萤火虫那般飞舞着。 这画面很美,红皇后那莹白细腻如真人的肌肤如白雪一样融化,在同一时间,绯红色的雪纺连衣裙在一瞬之间溃散成天真烂漫的花瓣,不同颜色的光子抵死缠绵,融合在一起,最终消散于静谧之中。 此情此景令他情不自禁联想到了在络上看过的珍贵纪录片,那种古老的视频格式里保存了大灾变之前的地球景象,其中有一个画面是透过樱花去看富士山——山顶是白的,山腰蒙着一层澄澈的天空蓝,从某个角度望去,或粉或白或红的樱花大面积点缀在蓝白之间,就像大自然是一位自负的画家,挥洒颜料时用的是最大胆最恣意的泼墨法。 “你怎么看?”他关掉全息投影仪,低声问道。 “不知道,我可没听过有什么东西竟可以从现实层面影响到神经络。”蒂芙尼眉头微蹙,满是不解地说,“你也知道,神经络本质上是大脑中一种标准云计算服务的模块化固件,目前最有可能从现实角度影响到神经络的便只有毒品和致幻剂带来的幻觉,但那种影响方式只是利用人体本身的机能打乱意识在赛博空间的感官体验。” 克里斯蒂安点了点头,附和道:“所以我们要找的那种神秘液体必然有其特殊之处,按照红皇后的说法,似乎我们之前的所有行动都只是一个幌子,如果红皇后的话有那么几分可信度,那么这神秘液体的重要性也许比你我想的还要——”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道清脆悦耳的提示音打断。蒂芙尼愣了一下,指尖触碰玻璃,点亮了手持终端的屏幕。她打开了手持终端的型投影功能,随后将闪烁不定的玻璃屏向上放置于她的膝盖之上,片刻过后,舞动的光线凝聚成一个保温杯样式的容器,这是红皇后发来的目标照片,不出意料此刻正躺在地球南极洲的某处。 阴霾挥之不去,先前他没说完的是,从“唐卡”到“永生实验”再到“神秘液体”,结合红皇后在几次交谈中流露出来的语气,他隐隐觉得这几件看似毫无关联的东西实际上都是为了某一种更宏伟的目标而服务。普世公司不会做无用功,既然公司也是由人掌控并推进的,那么人——尤其是精明的商人和政客——无论是做任何事总逃脱不了最根本的“动机”二字。 他找不到公司的动机,就像他看不出眼前这个容器有何特殊之处。寻常的利益必然入不了这种庞然大物的法眼,可是眼前这个玩意儿又意味着什么?会是某种更庞大、更难以想象的利益吗? 他不知道,也压根儿无法确定。光从外观来看,这是一个盛满无色液体的圆柱体容器,其大不过二三十公分,只需一只手便可轻易抓握。如果不是事先知晓内情,他很难主动将这么一件古朴无华的东西与神经络联系在一起。 克里斯蒂安注意到,这个容器的顶部和尾端皆由金属密封锁死,其亮银色的表面光滑齐整,隐隐约约反射着一种微末的毫光,宛如漫天星光揉碎了铺洒在容器表面。而在容器中间,构成瓶身的是一块半透明的特种玻璃,玻璃表面印有一个黄黑色的生物危险标志。拍摄这张照片的时候,玻璃外壁附着着密密麻麻的水珠,这意味着瓶身温度比外界正常气温要低,以至于空气中的水分接触到玻璃壁发生了冷凝现象。 “这就是那个容器,这就是红皇后要我们找的东西。”蒂芙尼关闭手持终端的投影,继续说道,“红皇后要我们到港口那边等着,为了支援我们的行动,它会派遣一艘加盖通关权限的飞船帮助我们直接进入地球。” “它还说了些什么?”克里斯蒂安下了床,抛却那身浴衣。 “它要我们利用好自己的身份,这也是为什么要把任务交给我们而不是其他人原因。”蒂芙尼同样褪去那件绣满樱花的和风浴衣,开始穿戴一件又一件的内衣外套,“想想看,如果那地方和将军有关,那么阿马雷会不会也在那里?”她抓起衣帽架上的黑色长风衣,轻轻披在自己身上。“或许,红皇后根本就不是让我们去偷,而是要我们交出那个容器。” 阿马雷,还有新浪潮……他忽然想到了在仁爱精神病院听到的那些外界新闻,据说在张将军死后,一个名叫新浪潮的组织四处劫掠商船,并袭击那些和普世有关的公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浪潮被定义为从事恐怖主义活动的非法组织之后就已经彻底名存实亡,当人们不再互相联系,那种团结一体、足以推动社会变革的不屈精神便也因此在风吹雨打中日益消亡。 然而,这也是迫不得已的事。事实上,在这个信息技术发达的络时代,交流与通讯看似便捷且自由,实则处处受限。言论自由是一则令人信以为真的经典笑话,而公民隐私就像婊子立的牌坊那般光鲜亮丽。 不错,赛博空间是一个任凭意识自由翱翔的络世界,可实际上呢,人们所过之处必留痕迹,每个人在络上的所有作为在某些幕后玩家看来就像黄牛犁地留下的沟壑那般清晰可见,必要的时候,普世公司联合星际联邦便可追踪一切。 离开那家酒店的时候,外面还在下雨,只是那种阴冷潮湿的氛围相较之前要淡一些。他们架着那辆租来的飞车降落在欧罗巴最大的一处飞船港口,一路上他们经过了好几个警察和国民警卫队设立的悬浮路障,任何身份不明的家伙不仅得挨一顿揍,还会被丢到牢里直到有人交一笔保释金或者某个警察无聊时想起了要替他核实身份。 然而,对于他们来说,这些都已不是问题。红皇后早就搞定了一切,即使那些悬浮路障随机抽查到他们,那些警察也完全无法从扫描结果中得出任何有效信息。 在欧罗巴的飞船港口,在等待特派飞船降落之前,他和蒂芙尼找了一处露天吧台坐下,并各自点了一杯“光子鱼雷”,坐在满是刺鼻气味的化工藤椅上对着头顶的天空发呆。 “火星新闻,塞隆公司旗下一艘货船在行星带遭遇星际海盗劫持,船上所有成员被犯罪分子当场直播处决。为首的男子声称自己代表新浪潮,并在直播中要求塞隆公司幕后的掌权者付出代价。据悉,塞隆公司最大的投资方为普世公司,目前联邦调查局认为这是一起针对性报复事件……” 酒吧的大屏幕里正在重播一则前些天发生的大新闻,他瞥了一眼那个浸泡在霓虹光海中的新闻画面,低头啜了一口杯中的“光子鱼雷“。 “你说新浪潮会是阿马雷他们吗?”蒂芙尼在脑电波频道中问道。 “我不觉得他们会干这样的蠢事,这种狗急跳墙的做法对浪潮无益,反而会激起民众对浪潮的敌视。”他口口地抿着,在脑海中说道,“不出意外,这是完全是由公司自导自演的一出戏,否则就是真的有星际海盗打着那个名头行事。”火辣辣的灼烧感顺着喉舌滑入胃袋,隐隐约约之间他似乎感觉到一团温暖的火焰在胃内燃烧。“公司需要一个反面形象,这有利于那些企业家们转移仇恨,操控星际联邦的政策,推销自己的产品。” 女孩幽幽说道:“可是,说是这么说,又有多少人看得清呢?” 是啊,又有多少人看得清呢?如果拔高层面,用一种俯视的目光去看待这些事情,就会发现人们获得消息、获得资讯的所有途径都依赖于新闻媒体和口口相传。实际上,人们的认知极其有限,一个在欧罗巴酒吧喝酒的人,又怎么能确切地知道袭击新闻中那艘商船的恐怖分子就一定是新浪潮或者某个组织呢? 抬头看看天空吧,他想,一切变了,又都没改变。欧罗巴的天空和他半年之前醒来之时看到的夜幕没什么不同,木星的大红斑依然隐约可见,可是他呢?他觉得自己变了,这很正常,随着时间的流逝,谁都会变。可他悲哀地发现,自己的变化总是不如预期,他变得更加痛苦更加纠结更加迷茫更加不确定。 在他心里的某处,他深知自己并不想变得更好或更坏——譬如某个早年梦想成为画家却不受重视的流浪汉在走投无路之下就变成了发动种族大屠杀的狂人,那不是他盼望的结局——他只是想在生活的泥沼中得到救赎,这是一种奇怪的、没有缘由的信念,他甚至不知道那种所谓的救赎是什么,可是这种希冀被拯救的迫切渴望却是他的坚持,也是蒂芙尼最难以理解的地方。 思绪随冷风飘飞,他透过厚重浓郁的水汽,在漫天雨丝之中费力地辨识那个旋转着的巨大风暴。头顶的木星大红斑已经持续数个世纪,也许还会继续存续数百年甚至更久。它见证了短短几百年之间人类的步伐从地球迈向太阳系,也见证了一条条生命在一千亿个不眠之夜燃烧着有限的辉光在一千亿座钢筋水泥筑成的高楼大厦之间明灭不定。 当一艘搭载核反应堆的商业飞船降落时,他恰巧看见了船身表面印着的那只抽象化大手。不可避免的,他想起了接下来的任务和之前的行动。那次行动是一次失败的尝试,代价难以想象,一亿条生命曾在一颗名叫泰坦的土星卫星上停止燃烧,那件事和他有关,他没忘也忘不了,可他并不感到愧疚,他对悲伤早就习以为常,新鲜的愤怒在他的身体深处暗自涌动,无穷的混乱无时无刻不在侵蚀他的心灵,那种渴望被救赎的感觉也因此更迫切了一些。 “走吧。”蒂芙尼站起身,喝干了最后一滴鸡尾酒液。 她伸手抚摸他的脸颊,指尖传来的沁凉感没能将他从漫无边际的遐思之中拉回来,却令他下意识起了身,跟着她穿过拥挤嘈杂的人群。人们喧哗,人们摩肩擦踵,人们来了又去,从不驻足停留。酒精的微弱效用不能麻痹他的神经,可是他却在这种黑暗潮湿的环境中体会到一种醉酒般的晕眩感。 欧罗巴的街道又脏、又乱、又差,说话声、吵闹声、喊叫声、欢呼声、痛哭声纷至沓来,无处不在,一切声音发自不同个体,像大喇叭一样到处宣扬心灵的情绪。有人在他身后打喷嚏,有人在他身前骂骂咧咧地说着脏话,密集的人堆令他胸口发闷,他加快速度朝那艘飞船走去,在越过蒂芙尼身边时他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臀部,示意她赶紧跟上。 然后,大概在这段短暂旅途的最后一段路,他在离那艘飞船还有一百来米的时候,忽然摆脱了蚁群似的居民,在一个更加空旷的场所遇见了恐惧。开阔的地方和密集的人堆没有区别,他意识到这就是人类社会,极端恐惧潜伏于生活的每一个角落,要逃离这样的地方是不可能的。 女孩从后面追上来,握住他的手,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有人陪伴是一件好事,情绪风暴自然不容易平息,但他觉得自己内心的那种恐慌稍有衰减,就像一叶扁舟滑进了一方的避风港。 “惊恐障碍,广场恐惧,你对外界抱有一种敌对心理,恐惧如果变得自知,那么它就会演化为痛苦。”飞船下站着一个秃顶的老头儿,他拄着拐杖,圆框镜片在霓虹灯的照耀下闪烁着没有温度的亮光。 克里斯蒂安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回答对方的话语,转而问道:“你是来接我们的?” “飞船是来接送你们的,而我是一名医生,来帮你进行人体强化和义体改造。”老头儿推了推眼镜,笑眯眯地说,“公司为你开放了最高级别的强化义体部件,这是列表,我可以根据你的需要为你植入多种武器,并将其完美地纳入你的原生神经络之中。当然,价格另算,我可以给你一个足以令大家都满意的折扣。”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的话语,医生的左手从宽大的袖口里伸出,那是一只构造精密的机械手,其五根手指时不时旋转几下,手术刀、螺丝刀、激光焊、注射器、取皮机依次从五根手指的指尖处探出。与此同时,老头儿一边说着一边将那根拐杖以一种滑稽的姿势夹在双腿之间,紧接着,他用右手在那件满是油污的牛仔裤里内摸索了一会儿。 由于牛仔裤实在太紧,老头儿龇牙弄嘴、挤眉弄眼,费了大半天的功夫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揉成一团的白纸,像丢垃圾似的扔给他。 “我有选择吗?可以拒绝吗?”克里斯蒂安打开那张白纸,却发现这是一张内置全息电子元件的清单列表,只是由于整张纸已经被那个医生揉得皱巴巴,因而那些微弱的全息光影有些模糊也有些重叠。 “显而易见,问题的答案当然是不可以。”医生老头儿耸了耸肩,满不在乎地说,“恕我冒昧,你的武器系统在被精神病院收容之前就已被拆除,如果没有它们,你要如何完成公司交代你的任务?” 老头儿说罢便从胯下抽出那根表面不知是油光发亮还是磨得锃亮的拐杖,他转身一瘸一拐走到飞船的气密门边上,像奇幻故事里的魔法师一样用手杖的顶端轻轻敲击船身。虽然他未曾嘴里念念有词,但气密门还是自动打开。医生半转身,望着他们两人回眸一笑,只是那副被烟酒侵蚀的黄黑色牙齿差点令他们把肚中的隔夜饭吐得一干二净。 那个瘸腿的老家伙站在那儿老神在在地打着呵欠,克里斯蒂安觉得看见那个老头儿就像看见了葛朗台。无奈之下,他和蒂芙尼快步跟上,进了飞船。那张清单列表上提供的强化内容包括了他熟悉的螳螂刀和等离子电弧放射装置,只是用的材料更好、功率也更高。 这是一艘普世公司的商船,这儿提供的一切服务和设施无不充斥着享乐主义的气息。 当普世公司的飞船带着他们突破欧罗巴的穹顶,那个老头儿便离开安全座位,带着他们来到飞船中部的医疗舱。他让克里斯蒂安递交了相关改造需求,并且丝毫不介意蒂芙尼在旁边盯着这一切是如何发生,似乎他根本就不在乎无关者近距离旁观是否会影响到手术的进行。 除了螳螂刀和等离子电弧放射装置的回归和义体眼球的更新之外,他还加装具备气体过滤功能的idu植入呼吸器和更加便捷的hr反射神经加速器,前者能提取、净化空气,在不同的恶劣环境甚至是水中也能呼吸自如,而后者则通过适当地刺激交感神经系统,提高人体在危险时的反应能力。作为义体改造的额外赠品——那个老头儿是这么说的——克里斯蒂安可以免费得到一件搭载缓冲着陆系统的热光学迷彩大衣,以及一双可切换至无声潜袭模式的磁力靴。 醒来时用新眼珠子看到的第一个东西是老头儿那黄色果冻似的眼球和光秃秃的反光头皮,那家伙正瞪大眼睛等着他醒来,见他安然无恙地起身之后,老头儿泰然自若地放了个屁,声音不算太响,但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臭味,且又尖又细,像高音歌唱家躲在他的括约肌里惊声尖叫。 感谢新型的植入式呼吸器,它过滤且净化了空气,使他无须憋气只需专注皱眉。然而,那个老头儿对他写在脸上的不满视若无睹,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付款。结账的时候,一种荒唐古怪的念头占据了他的脑海——他幻想出一个画面,老头儿在改造他的时候一直无所畏惧地释放臭屁,那些臭气熏天的气味分子自然不可避免地渗进他的呼吸,也许现在还残留于肺部的某个角落——他越想控制自己不去这么想,这种念头便愈发不可控制。 这种强制性思维直到他离开医疗舱才渐渐平息,在醒来之后,他在脑中运行了一个自检程序以确保老头儿没在义体部件中动手脚。接着,他又向飞船上的货商购买了一把最新款的“狂蟒”大口径手枪,其射击模式可在自动和半自动之间切换,火力大也可由使用者设定。 当一切准备就绪,高速行进的飞船才堪堪把火星轨道甩在身后。然而,即使离地球有一定距离,他也能在漆黑深邃的太空背景中清晰地看见那枚精致脆弱的圆形斑点在视野中逐渐放大,最终扩散成一片蓝白交融的明亮大球。 地球到了,他又回来了,这幅美景是他无论多少次仰望都看不厌倦的瑰美画作。他知道,宇宙那么大,殖民星球那么多,在浩瀚无垠的星空中,人类像蒲公英一样在广袤的太空环境里漂流、扎根、繁殖,可即使未来人类迈出太阳系,真正的家园也只有这么一个。 就是这么一个蔚蓝色的星球,孤独地屹立在银河系的一条旋臂之上。 “真不可思议,这画面还真是百看不腻。”蒂芙尼站在他的身边,不由自已地感叹道。 “我想起时候,自己喜欢坐在睦月城的某个偏僻角落里仰望夜空与她对话。”他低垂眼睑,忧伤地说,“那时候,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想着,这颗蓝宝石般美丽的星球如果有思想的话,她会像人一样哀怨、像人一样彷徨、像人一样孤独吗? “那么你觉得呢?”女孩转头看他,眼睛亮闪闪的,“她会像人一样惆怅和感伤吗?” “会,我觉得答案是肯定的,她一定很孤独。”他用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宇宙那么大,像她这么美的存在迄今为止也只发现了这么一个。她是美的,美得令人自惭形秽。甚至于,我觉得她是我精神上的母亲,更是所有人类血脉的源头。” “是啊,毫无疑问,她是孤独的,就像人类一样。”女孩用额头抵着舷窗,语气幽幽的,“可是孤独者是伟大者,牛顿、笛卡尔、斯宾诺莎、莱布尼茨,他们都很孤独,可是他们也很伟大,就如同这颗蔚蓝色的星球。” 这是一种渺者的伟大,他深刻明白她的意思,在心里想到,当百年前旅行者一号飞过海王星,即将踏上寻找群星的征途之时,它回望了一眼地球,拍了一张照片,地球在那么遥远的地方看来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黯淡蓝点,而人类居住在这个淡蓝色的圆点上是那么的渺、那么的卑微。 人类历史上发生的所有战争、所有欺骗、所有阴谋,包括那些出现过的和即将出现的圣人和罪人,包括那些注定青史留名的天才和注定被人遗忘的庸才,包括那些在真理道路上孤独前行的殉道者,包括那些野心勃勃试图统治世界的种族主义者,包括那些帝王将相和传奇为人,所有这些,都不过是那个淡蓝色圆点上渺而易逝的一部分,连一个像素都达不到。 我们装腔作势,我们装模作样,我们自以为重要,我们妄想人类与众不同,可是我们实际上什么也不是,我们是那枚淡蓝色圆点上的无知爬虫,而即使是我们脚下的土地,也不过是黑暗中孤独漂浮的一粒微尘。我们学不会敬畏,甚至自大地以为人类这一族群已经超越通俗意义上的生命存在,可就算我们已经把足迹踏遍太阳系,这一切依旧不过是一整条银河系旋臂上最微不足道的一点。 可是,的地球和的人类真的就这么可悲吗?我们注定悲剧吗?不,也许并非如此,也许还有其他出路。伟大的宇宙和虚无的黑暗常在,而人类默默无闻,没有任何一种现象表明我们是不孤独的,这意味着没有其他超然存在可以拯救我们,除了我们自己。 生命是无意义的,因其死亡而更无意义,但有些人死了,却还活着,彻底超越了望尘莫及的时空局限。悲观地说,时空庞大而复杂,在得到救赎之前,他只是三维空间的一粒微尘,时间曲线的某个节点。他觉得自己毫无价值,什么也不是,所有这些爱恨情仇、贪嗔痴怨不过是人类愚昧、弱智、低能、可笑的形式表现。正是这种无所适从的想法令他恐惧,然而也唯有通过控制住这种恐惧,他才能看清生活的细枝末节和潜藏在坚硬表面下的深刻意义。 我们无法寻见自身,永远也无法接近自己,却依然能通过种种方式让别人认识自己,正如人类是宇宙认识自身的途径。宇宙依赖我们,我们依赖彼此。世界是一场没有目的、没有动机的溺亡,而活着,活在彼此心里,就是我们能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生命与爱与理解,这种伟大的渺,或许就是他所追寻的救赎,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7章 控场恶魔 无须经过空间站的重重安检,普世公司的飞船在漫天卫星的注视下光明正大突破大气层,减缓速度朝着地球赤道一点一点逼近。在进入对流层之后,船长打开船身底部的闸门,将那辆灰色的飞车抛射而出,随后再次调整角度冲着北方飞去。 流体力学在这一刻发挥了神奇的作用,他们呆在那辆飞车内,落入重力的怀抱,却又因飞旋车的底座掠过水面而再次弹起。一次又一次,压强差使得飞车在汪洋大海上弹射,如同一个调皮的男孩拾起石子冲着湖面打水漂。 区别在于,这块“石子”体积不、重量也不轻,在飞车所过之处,海水一分为二朝着左右两边冲天而起,洁白而高高立的水幕插在飞车后方两侧,仿佛圣洁天使的白色羽翼。 从赤道一路向南,他们没有拉升高度,只是这么平贴海面飞行。在惯性即将用尽之时,克里斯蒂安点燃引擎,狠踩油门,等离子体羽流从飞车尾部喷射而出,魅蓝色的气焰笼罩在漫天水汽之下将灰蓝色的海水晕染得更加活泼艳丽。 越往南去,天气便越冷,一路上见到的海面钻井平台也越少。然而,在南边,这里有了大量生物活动的痕迹。他在海面上亲眼见到了一大群飞鱼成群结队地跳跃着,耳边也隐隐约约听到了鲸歌或是海豚求偶的欢叫,然而无论是鲸鱼还是海豚,他都无缘得见。 在经过曾经的安第斯山脉时,他倒是在几个面积有限的陆块上见到了人类活动的痕迹。那是旧社会残存下来的人类和甘愿抛弃现代生活的偷渡客,他们不愿生活在潮湿阴暗的殖民星球之上,宁可自我放逐,龟缩在地球上偏安一隅,勉勉强强过着自给自足的贫困生活。 对于这一类人,星际联邦倒是大度得很,这些远离人类社会和现代生活的流放者影响不了政府的地球恢复计划。他们拥有的太少,居住的空间也有限,事实上,光是种植点能活的农作物就已经占据了他们日常生活的大部分时间。可以说,他们在生产水平上过着近乎原始人的生活,工业化时代到来之前的黑暗始终笼罩在他们头顶。 飞车继续前行,绝大部分流放者看都不看这辆钢铁猛兽一眼,少数者会冲着他们竖起中指,露出轻蔑不屑的笑容。在经过其中一块型聚居地时,他看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挂着鼻涕冲着他们傻笑,眼睛中闪烁的光芒说不清是惊奇还是羡慕。 “与动物无异,”他收回目光,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什么?”蒂芙尼也注意到了那个痴痴傻傻的男孩。 “我是说,除非像他们一样放弃现代生活,否则绝大部分人类都没有地球的居住权。可是,一旦这么做,就相当于官方上的‘死亡’。”他耸耸肩,解释道,“地球恢复计划和火星改造计划是星际联邦常年提起的两项创世纪工程,前者为恢复生态平衡尽可能地摒弃人类对环境的影响。星际联邦放弃了他们,或许觉得他们不再是现代人类,而是一种灵长类动物,对地球的影响和稀有野猴没有区别。” “或许吧,说他们是动物也不错。当人类退化,不再掌握科技,那么人对世界的影响的确有限。”蒂芙尼若有所思地说,“但不可否认的是,地球现在就像一个重病之人,人类是她身上的恶疾。如果不适当地放血、切除肉瘤,那么金星地表的炼狱就是地球的明天。” 他听说过这种比喻,金星或许在数十万亿年前也曾有过海洋和适宜的温度,是人类梦寐以求的宜居星球。然而,一种微妙的自然平衡被打破了,无需借助人类的贪欲,自然利用温室效应轻而易举地毁掉了这种完美的居住环境,硫酸雨和火山爆发使得大量的二氧化碳像毛毯一样将那颗星球重重包裹。阳光穿透云层照射地面,却无法反射会太空,高温炼狱和恶性循环便随之出现。 所以,有时候他也会想,上帝未死,自然就是上帝,人类真的能代替自然行事吗?不,在宇宙和自然法则面前,人类的一切活动就像大人眼里的打闹,自然的怒火就是我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当积压已久的愤怒情绪超过阈值,这把大剑终有一天会斩在人类身上。 “你觉得……”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你觉得抛下一切,回归人类最原始的本能,会是怎样一种光景?” “你是说,像这些流浪者一样生活吗?”女孩沉吟片刻,嘀咕道,“如果我们放下一切,我想我们可能会知足,也可能不会,而后如果我们在一起生活,我们也许会重获新生,也许会为鸡毛蒜皮的事吵架。也许一切事了之后,这里也会是一种很好的归宿呢?哎,我也说不清,我们也许会幸福,也许不会,问题是,你能放下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亲爱的陈,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拿起了什么,又要放下什么。”他咧嘴笑了,却是忧伤地笑,“有时候,我会打从心底里漫出一股对人类的无私之爱,我热爱每一个人,见过面的和素未谋面的,我会为这种想法感动得流泪。但有时候,我又极其憎恶人类甚至憎恶自己,人们的贪欲和纷争恶心得令我只欲作呕。我相信幸福也相信所有的幸福都是虚妄的幻觉,你觉得这样矛盾的我可以获得——算了,我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蒂芙尼愣了一下,让他继续说下去,可是他死活不肯再开口,只是摇头,就好像全然没了说话的兴致。然而,即使他不说,她也能体会到了那种心灵深处的纠结与痛苦,在那里,矛盾、对立、痛苦与无能为力横行。说实话,他的这种突如其来的惶恐不安经常令她感到困惑而又疲倦,她相信他也对自身感到了厌倦,对世界的极度不适应就是他的不治之症,就像一种永远无法摆脱的诅咒。 在剩下的路程中,他们不再继续聊天,而是各自陷入沉默。行车电脑为他们播放了贝多芬的月光曲第一乐章,冥想的柔情、悲伤的吟诵和略带忧郁的曲调像春蚕吐丝一般编织成情绪的大茧,阴暗的预感细致而沉静,他们收敛心情,开始准备随时可能爆发的战斗。 最终,飞车按照红皇后发来的坐标停靠在一座黑暗幽深的冰川洞穴面前。他们把那只人造的狗留在车上便下了车,没有人出来迎接,也没有任何防御机制被触发,克里斯蒂安披着自动加热的黑色长风衣,和蒂芙尼一起来到洞穴入口处。他看着头顶尖锐凌厉的冰凌倒刺,忍不住思索着这些东西砸在人的身上会发生怎样一种惨剧。 “是这里吧?”克里斯蒂安说话的时候,一团白气从他的喉咙深处钻出,在这苍茫之境就连叹息也是遗世独立的。 “嗯。”蒂芙尼低头看了一眼手持终端,补充道,“红皇后给的坐标就是这里。” “好,稍等一下。”他打开义体眼球的扫描功能,晶莹的蓝光从他的瞳孔深处射出,最终又在残酷的冷风中涣散。 红外热成像在一瞬之间将他眼中的世界染成一片晦暗的深蓝,南极的天气异常寒冷,除了稀稀落落几只海鸟,他几乎没能看到任何生物的热量,也没发现任何供电设施。世界银装素裹,一切都在低温魔术师的戏法下披上了雪白的外衣,围绕着这个冰川洞穴,周遭的一切看上去是如此平静如此祥和,又如此单调如此枯燥。 “没发现什么异常。”他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们进去吧,心头顶。” 他们一前一后朝着洞部走去,初进入时,洞穴通道极其狭窄,仅容一人单独通过,且伴有急速涌动的气流。 通道倾斜向下,内壁结着一层一踩就碎的薄冰。呼啸的大风使得他们脚底有些打滑,由于洞穴独特的构造,迎面而来的气流夹带着大量的负离子,在这种特殊的刺激下,一种微妙的兴奋感无声无息间弥漫在两人心头。 到了通道的后半段,冰壁上布满了梦幻般的细碎红光,光线在坚硬寒凉的冰层中无数次折射又无数次反射,将两人的脸庞染得一片通红。在这种红色光亮的照拂下,他们走到了这条狭窄通道的尽头。 在那儿,一道沉重的气密门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他们在门前驻足,再次停下来打量四周——气密门镶嵌在一堵闪烁着金属幽光的铁墙之上,墙上高亮的探照灯投射出妖冶鲜艳的红光,将身后的冰壁染得一片羞红,这就是先前所见细碎红光的由来。 “奇怪,这儿看起来就像被废弃了的科考设施。”蒂芙尼皱起眉头说道。 “帮我看着,我进赛博空间看看能不能打开这扇门。”他一边说着一边闭上眼睛,意识在眼皮合拢的那一刹那瞬间飞升跃入一片静止的数据虚空。 意识在这里如同陷入泥沼一般动弹不得,他无法继续前进,也无法感知“前进”这一概念。黑暗笼罩于此,就像宇宙大爆炸之前的混沌虚无,时间不存在,空间也不存在。红皇后说得不错,这是一个不与外界相连的孤立系统,这个赛博空间拒绝任何外来者的,就像那只任凭大灰狼如何哄骗也不肯开门的兔子。 可是,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他忽然察觉到自己的神经络似乎发生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改变。说起来,这还是他半年来第一次进入完整的赛博空间,从感官体验上来讲,他的意识似乎并不因为许久未曾连接络而显得生疏,恰恰相反,他有了一种极为新奇的体验,即他有了一种和络融为一体的错觉,就好像飞鸟翱翔于万里晴空,游鱼荡漾于碧波之间。 和谐,融为一体,当他这么想的时候,一种美妙的自如感便随之源源不断地涌上心头——那是一种独特的体验感,仿佛在一场心灵的奥德赛之旅中,他实现了无拘无束的大自由,无所不知的大超脱——他惊讶地发现,数据虚空依旧静谧不动,可是他却在不知不觉间破开了那种近乎凝滞的时空壁障。 在这个绝对静止的空间坐标系和绝对静止的时间之中,有零零散散几个二进制编码自黑暗中亮起,就好像它们原本就在那儿,只是他先前看不见。起先,数据量只有几个字节,后来,伴随着他的意识在这个孤立的系统中活跃起来,在虚无中,在黑暗中,他的意识点亮了更多的1和0,无穷无尽的数据流开始在他的眼前涌动着,最终编织成一艘庞大得难以想象的航母级飞船模型。 在这一刻,没有来由的,他忽然明白了,现实中的那扇气密门、那堵铁墙就是这艘飞船的某一部分。在这之前,克里斯蒂安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个实验室要建在环境极其不稳定的冰川之下、冻土之中,然而这个问题在这个时候得到了完美的解答——在这脆弱而不稳固的冰川环境下,航母级飞船随时都可以破土而出。 紧接着,他试图切换视觉模式,将眼前拟真化的赛博空间切换成矩阵迷宫模式。可是,更令他感到困惑不解的是,他无法切换自己看待这个赛博空间的方式——他知道这不是这个孤立络的问题,他已经突破了系统的初始限制,这是自己的问题——他只能以当下这个混合现实的视角看待这个数据世界。 可是,拟真化的呈现方式就像普通终端的桌面环境,只是一种方便浏览的图形用户界面。要想实现更复杂更完美的潜袭,他必须依赖于矩阵迷宫模式,只有在那种模式下,他才能利用漏洞找到进入的方法。 “妈的,普世公司对我的神经络做了什么手脚?”他看着赛博空间里的气密门,忍不住恶狠狠地骂道。 “这是自动触发的一则留言,很好,你去到那个孤立的系统了,感受我送你的礼物了吗?”红皇后的形象突然以通讯窗口的形式出现在他的视野左上角,“你现在的状态有些特殊,大脑中的神经络正在和这片赛博空间发生共鸣。”它极其人性化地眨了眨右眼,补充道,“试试看,把手放在阻拦你的东西之上,这种状态我只能让你保持半时。” 他愣了一下,半信半疑地抬起右手,半透明的意识手掌在冰蓝色的光线渲染下如透光的蓝宝石一般绚烂而梦幻。他将手掌轻轻按压在那扇数据构成的气密门上,蓦地,他的耳边传来一阵模糊的声响,似乎从极为遥远的远古年代传来。 他知道那道声响是什么,那是气密门打开的声音,觉得遥远是因为发出这道声音的是现实之中的气密门。也就是说,他甚至没有入侵,只是轻轻触碰,这片赛博空间的防火墙便主动缴械投降。 “这是怎么回事?”他有些呆住了,眼前的这一幕令他产生了一种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的错觉。 可是,他甚至无须喊一句“芝麻开门”,这扇门气密门便在他的心意下自动打开。一种古怪的荒谬感爬上他的心头,他有些困惑又有些不寒而栗,这宛如天方夜谭的一幕令他情不自禁想到,如果赛博空间的防火措施是如此形同虚设,那么对于普世公司而言,天底下还会有他们不知道的秘密吗? “这是什么?这种新型的技术,和你要我帮你带回来的容器有关?”他眯着眼睛问道。 红皇后没有回答,这只是一则无法回复的单向留言。在左上角的画面中,它依旧穿着那身红色的雪纺连衣裙,然后不置可否地微笑着、沉默着,任凭他在那儿不安的妄自猜测。当留言讯息中断之后,他终于注意到有人在很遥远的地方轻轻掐着他的人中,淡淡的疼痛不甚清晰,像是经过了层层滤布的渗透与隔离。 他回过神来,将意识切回现实,发现自己正躺在地上,蒂芙尼坐在他的身边,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怎么了?”她松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很奇怪的体验。”他爬了起来,下意识揉了揉鼻尖,觉得自己人中痛得要命,“我觉得,那种容器里的液体恐怕比你我想的还要重要,将那种容器带给红皇后也许是在做错事。” “也许吧,我们都在做错事,我们每天都在做错事。”蒂芙尼沉默片刻,继续说道,“如果那种东西实在重要,适当的牺牲或许是在所难免的。” “这个地下空间,其实是一艘飞船,也是红皇后要我们找的实验室。”他看女孩又看看气闸室,看看气闸室又看了一眼女孩,说道,“不管怎么样,我们先进去吧,会有解决办法的。” 他说完就带走进了气闸室,在蒂芙尼也跟进来之后,气密门自动合上。气闸室提供消毒功能,两道喷射而出的细密水雾打湿了他的头发,一股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在他的口鼻之间萦绕着。 待消毒完成之后,内侧的气密门自动打开,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雪白明亮的寂寥长廊,一重又一重的感应门隔断了他们的视线。在离开气闸室的时候,消毒水雾对热光学迷彩带来的影响还未散去,他们便恰巧撞上了一位身穿白色大褂的研究人员。 更为诡异的是,随着他的心念一动,即使他们的热光学迷彩闪烁不定,那个研究人员对两人的异常置之不理,仿佛就像他们压根儿就不存在,只是无形无质的透明空气。 “怎么回事?他就这么看着我们走过去?”蒂芙尼疑惑不解地说道。 他一脸复杂地说道:“哦,我控制了他的义体眼球,伪造了他的眼睛所看到的画面。” 可是,他没说的是,完成这一切,他不再需要代码,只是简单地向对方的神经络传递一个想象的画面,他便如笛卡尔描绘的那种“恶魔”一般围绕那个研究人员的一切感官制造一个自以为真实的幻觉。 络控制现实,在这一刻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来得更加容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8章 超感 丝毫不夸张地说,这个地方简直就是个大观园。 在这儿,来来往往的人群由形形色色的职业填充而成,从植物学家到建筑师,从仰望星空的天文学家到刀工精湛的大厨,这艘飞船的内景生动呈现了人类这一族群的职业多样性,或者说是分工协作的必然性。 这一切,所有的这些人,留在这艘航母级的飞船里,就像居住在一个邻里和谐的生活区眼前的这一幕是如此热闹却又如此令人不安,他们沿着那条长廊继续向前走去,脑中却不可避免地联想到传说中的诺亚方舟。 在传说中,蒙上帝感召,诺亚得知主的怒火将化作一场毁灭性的洪水滚滚惹来。因此,他根据上帝指示,建造了方舟,挑选世间的物种,使得一切陆生生物在这场滔天洪水之中得以幸存。区别在于,这艘航母级飞船收容的不是五花八门的陆生动物,而是具备不同职业技能的人类。 可是,当人类分布于各个殖民星球,所有的鸡蛋便不再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在这种情况下,即使上帝召来毁灭恐龙的那颗行星,也无法在同一时间毁灭所有的人类,他不明白这艘现代化的诺亚方舟究竟在防备什么? “在泰坦陨落那件事之后,我听说过各式各样的阴谋论和世界末日的说法,不少人已经对未来失去了信心。”蒂芙尼思忖道,“这会不会是一种悲观之下的联合?为了他们可能认为到来的末日做准备?” “不,这说不通,世界末日的说法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人重新提起,这不奇怪,也许这就是人类本性中的自我毁灭倾向,人们不是害怕世界末日到来,恰恰相反,人们迫切地渴望着末日的降临。”他摇了摇头,显然不赞同陈的观点,“可是,那件容器被送到这里却是泰坦陨落发生之后不久,没有人能这么快将一艘航母级飞船改造成更适合人居住的生活区,这说明在泰坦陨落发生之前,这些人就已经存在于此。” 带着困惑,他们穿梭于肤色、衣着、妆容各不相同的人群之中,朝着长廊的尽头继续前行。他注意到,在这里生活的人们有一个共同特征,即他们说话的时候喜欢在手里把玩着两颗核桃或是任何球体,在文玩界,这种把玩的过程称之为“盘”。这是他们的独特爱好,飞船里的人喜欢一边把玩手上的物品一边说话,且他们说话的语速飞快,仿佛所有想说的话都要化作声音一口气从嘴里蹦出来似的。 譬如,有一个数学家正在和一名人工智能领域的专家讨论“加速回报定律”,其中数学家把玩着两块灰黑色的陨石碎块,大谈科学技术进步的速度呈指数式暴涨,根据计算,早在进入世纪之前,人工智能奇点就该到来,可是当今世界上的ai依旧停留在强人工智能阶段。而后者则认为,奇点已经到来,普世公司的红皇后就是那个超人工智能,它拥有的智慧早已胜过人类智能,只是它学会了“藏拙”,在公众面前表现得仅仅只比普通人工智能先进一些。而在不远的未来,这类超人工智能还会出现更多,但人类并非完全无能为力。ai或许能理解人类感情,但ai不具有移情能力且不具备归属感,因此我们可以通过建立“ai监视ai”的相互监督制约机制防止失控效应的发生。 克里斯蒂安听不懂太多诸如此类的讨论,但他思考了一下其中科学技术发展的速度,情不自禁地想到——没错,的确如此,几百年之前,我们尚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今时是何时,那时的我们天真地以为地球是宇宙中心,后来又误把太阳当作宇宙中心,我们对宇宙的其他部分一无所知。可是,今天的我们与往昔不同,我们不再身居思想的法拉第笼,不再活在自我的宇宙之中,我们打破枷锁,挣得自由,逃离思维的监狱,将宇宙飞船从微不足道的一颗行星中送到其他的行星之上。 然而,他又想到,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思想进步的前提之上,科学进步要求言论自由,思想不受条条框框束缚,更要求敢于质疑权威,善于独立思考,学会自我质疑和反复验证。可是,普世公司就是那么一座无法翻越的权威高山,它使我们不相信我们所见的,我们只看到我们相信的。 之后,他摆脱脑中那些纷杂的念头,和蒂芙尼一同朝着走廊尽头走去,将更多的注意力投放到周围的环境之上——在两旁的银白色的墙壁之上,一幅幅人类肖像在飞船灯饰的照拂下显得栩栩如生。这两堵肖像墙似乎是飞船内所有居民的一个缩影,先前看到的数学家和人工智能专家也在上面,精心制作的全息相框记录了他们的笑容和形象,生活在这里的人类以一种光亮闪烁的方式展现在墙壁之上。 在这两面肖像墙中,他没有看到张将军或是阿马雷的形象,但暂时与络融为一体的超前意识带给他一种若有若无的模糊直觉,他似乎看到了或者说闻到了张将军的气息。那种气息来自这辆航母级飞船的历史记录,即使那种记录在今天已被删除、抹去,他似乎也能从一些细枝末节中看清熟人到来的痕迹,就好像他即络,络即他,在这种浑然一体的力量感之中,他能洞悉一切微妙的细节。 末了,他们走到长廊尽头,登上了飞船的升降平台。睁开眼,在现实之中,他的意识控制着肉体的一举一动,闭上眼,在络之上,他的意识则掌控全局,像根须一般蔓延,直至彻底扎根于这个孤立的飞船系统。 在这种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之下,他几乎在心念刚动的一瞬间,意识便在络中穿越时空、无视规则限制,径直出现在一个仿生庭院之中。他眼睛看到的即为现实之中呈现的,络忠实反映了这架飞船的整体结构和每一寸细节,络中的那个仿生庭院即是那件容器所在的位置,他甚至无需搜索、探寻,即知晓了一切。 上面,在上面,一种近乎直觉却又不全是直觉的预感告诉他,他们得搭乘升降平台向上三层,然后在那儿,他们会找到仿生庭院,庭院有假山和流水,他们要找的东西就存放在中央大树的树洞之中。 他睁开眼,思索片刻,趁着平台上升的时候,他将络视觉中感知到的生命信号纳入标记系统,并转化成一个个抽象化的点附着在hud界面的地图之上。同时,他把标记出来的光点同步给蒂芙尼,并且试图用当前的全能状态感知她的神经络异常。 可问题是,当他将意识探入她的脑海之中,那种近乎全知全能的掌控感便消失不见。他又尝试了好几次,然而那种掌控全局的感觉只存于这艘飞船的赛博空间之中,而不对其他事物生效。 “怎么了?”蒂芙尼注意到他的眉头紧紧锁着。 “红皇后借给我一种力量,或者说是一种看待事物的全新角度,可以临时提升我的神经络。”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如实相告,“然而,这种力量只对这里的赛博空间有效,我在想是不是对于红皇后那种存在来说,现实和络本来就不分彼此,那种感觉会不会就是它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 “什么样的感觉?”女孩挑了挑眉,问道。 “浩瀚,伟大,无穷,包罗万象,就好像一个意识是一片宇宙,现实和络都只是群星在其中浮浮沉沉。”他一边细细体会着那种感觉,一边斟酌道,“虽然万事万物运转自有其规律,但在那种状态下,似乎一切逻辑都显得简单而又容易理解,我看待这艘航母飞船的防火墙就像看待清晨玫瑰花瓣上的甘露一样清晰。” “你觉得这种感觉和我们要找的那个容器有关?” “不,我不确定,之前我觉得可能有关,现在我又无法确定。”他摇了摇头,升降平台刚好到达他们要去的终点,便不再做过多的解释。 ………… ………… 离开升降平台,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座半透明的玻璃廊桥。这是这层唯一的去路,架在他们面前的玻璃桥流光溢彩,内部嵌着的发光二极管静静燃烧着,透过厚实的强化玻璃散发出一阵又一阵如梦似幻的霓虹灯光, 除此之外,这里再也没有任何照明设备,就连这儿的气氛也带着一种别样的甜蜜宁静。前方不远处传来潺潺流水声,他们望了彼此一眼,踏上那座五光十色的绚烂廊桥,施施然行走在细碎梦幻的虹光之间,那种被万千光芒包裹的感觉就好像踩踏在彩虹之上。 过了玻璃桥之后,巧妙的空间布局为他们奉上一种突如其来的豁然开朗之感。他们未曾遭遇任何阻拦,轻而易举就抵达了廊桥另一端的仿生庭院。那是一个寂静清幽的生态空间,他见到了预期中的假山,清可见底的溪水在机器的泵动下哗啦啦流淌着,经由灰色的山石,最终用其甘美活泼的生命浇灌另一形式的茁壮生命。 中央的那棵参天大树——他一眼就看出来——是真正的植物,但大概率不是原生种,而是转基因培育出来的某一特殊发光品种。那原是一棵榕树,却长着粉红色的樱花花瓣,每一枚樱花挂在树梢枝头宛如一颗颗粉亮的星点缀夜空。 这里依旧没有光源,所有的光亮来自那些花瓣和旁边的荧光蘑菇。在树干上,大树生长的时候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树洞,他们要找的那种容器就安静地躺在树洞之中,就像一种隐秘的穴居生物。 “k,树下有人。”蒂芙尼扯了扯他的衣角,冲着那棵大树努了努嘴。 有人,他注意到了,那树下的确有人,可是他先前竟丝毫未曾察觉。 在那儿,一个披着黄色补丁僧袍的禅师双手合十,盘膝而坐。奇怪的是,他似乎看得到他们,自两人跨过那条彩虹廊桥之后,那个禅师便抬起脑袋,以一种看穿红尘的目光看着他们,甚至微微点头致意。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在那种全知全能的状态下依旧看不见那个老禅师。 这是一名“纯净者”,一名彻底放弃赛博化增强和义体改造的“纯净者”。当克里斯蒂安透过络的目光去接触这个光头大师时,这名禅师便不存在。 纯净者极其少见,这类人向来远离络,从不与外界沾边。对于纯净者来说,那种编译的拟真幻觉不能蒙骗他们的眼睛。因此,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的,这名禅师不需做出任何努力就发现了他们。然而,他没有起身,只是静静看着他们,眼神平和而不带敌意,脸上泛起的慈祥笑容看起来有些高深莫测,带着一种看破不说破的意味。 从外表来看,这名禅师的年纪已经有些大了,干枯而缺乏水分的皮肤上叠满褶皱,可是这种岁月的痕迹像是智慧的刻痕,带着一种独特的平和魅力。他的骨架有些大,这使得他坐在那儿给人一种顽石的感觉。 在这个时代,像这样的禅师不是没有,只是佛教徒们和他们信奉的佛祖一同被日新月异的逼退到现实的最边缘角落,能看到一名禅师实在是一件很稀奇的事。 克里斯蒂安冲着蒂芙尼使了一个颜色,他们各自分开,从一左一右朝着那个老禅师慢慢靠近。蓦地,在他们离那禅师还有五六米距离的时候,那个老人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乐呵呵地站起来,向着他们两人张开双臂,就像欢迎远道而来的熟客。 “陈,你不记得我了吗?”禅师迎了上来,用一种熟络的语气说道。 禅师与蒂芙尼的距离已经拉近到三米,克里斯蒂安情不自禁皱起眉头,下意识从后腰的尼龙枪套中拔出那把大口径“狂蟒”手枪,并将黑魆魆的枪口对准那个禅师的胸口。 “站住,别动!”他轻喝一声,试图用眼神吓退对方,“我们要带走树洞里的东西,你没意见吧?”他看似客套地问着,语气却不容商量。 “没意见,我怎么会在暴力之前有意见呢?”老禅师无奈一笑,絮絮叨叨地说道,“暴力滋生暴力,但是,这些都是没必要发生的冲突。陈,你就真的不记得我?你的母亲,安娜,曾是我的组员,你时候我见过你一次。” “我不认识你。”蒂芙尼蹙眉思索片刻,似乎什么也没能想起。 可是,她没想起这名禅师的身份,克里斯蒂安却从记忆的大海中打捞到一个灰黑的画面。他想起了自己在无形者的要求下利用“浮生”程序挖掘自身记忆,在某个隐藏的记忆原子中,他曾“死亡”无数次,而在那些“死亡”前,总有一个体型庞大而臃肿的肥胖男子在和安娜交谈。 那人是安娜当时的上司,和某种秘密实验相关。他想起了这一细节,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禅师,那松弛而崩损的皮肤附着在他的庞大骨架之上松松垮垮得就像披了一件人皮缝制的大衣,一如记忆中那个肥胖男子给他留下的最后一个印象。 “是你,我知道你。”他没有收回那把狂蟒,反而将枪口上移,对准了那名禅师的眉心,“你是……你是安娜的上司,当时她在你手下工作。”他那握着手枪的双手纹丝不动,两只臂呈一个完美的90°夹角。“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奇怪,反倒是你认出了我。”禅师疑惑地看着克里斯蒂安,自言自语地说,“那个实验果然成功了,我花了十年都没能做到的事,她真的做到了。可是,怎么做到的?就算实验成功,你又是怎么记得我的?这不可能,这没道理……” “什么实验?”他握着狂蟒逼近一步,低声喝道,“还有,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等等!等等!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老禅师忽然不再喃喃自语,转而兴奋地大叫,“是你!是意识的进化!你自己解开并统一了不同身体里的每一份记忆!”他似乎想通了什么,状若疯狂地大笑着,像老顽童一样手舞足蹈。“你是超人!你是尼采口中的超人!你在充满痛苦的世界中完成了那最终极的一跃!你可以帮我们!” 这个先前看起来平和而慈祥的老禅师在这一刻表现得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一边说话一边比划手势,由于激动,他的手掌和身体微微颤抖着,脸上甚至泛起一种异样的兴奋红光。可能是见在场两人皆无法理解他的言语,老禅师继续向前迈了一步,满不在乎地将眉心顶上枪口,只为更好更加接近地为他们解释清楚。 由于实在靠得太近,那个老禅师的苍老眉眼和脸上的皱纹在克里斯蒂安看来全都清晰可见。那家伙又老又丑,那家伙又是哭又是笑,看上去丑陋至极,又一塌糊涂,就好像在得到了什么的同时又好像失去了某种同等价值甚至更珍贵的东西。 不!不!他在心里大喊到,太近了,实在是太近了! 就在这时,半时到了,红皇后为他提供的神经络强化正好退去。下一秒,虚弱感如细微而不可见的螨虫一般爬遍他的身心,那种全知全能的掌控感缓缓散去,诡异的不适替代了充实感和力量感,现实潮湿而黏腻,粗粝的疲惫摩擦着他的意识。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前所未有的沉重,就像一具不听使唤的老旧机器。紧接着,他的感官像磕了药似的被放大,他看着面前的老禅师,就像透过放大镜去感受世间呈现的一切体验。一种模糊的不安呼啸着从他的心底升起,仿佛彻底打破了某种隐形的心理安全防线。 隐隐约约的,他看到了浑浊的泪水像融化的蜡汁,他闻到了腐朽的气味像亡魂的吐息。他厌恶生命,尤其厌恶这种会呼吸的、散发着人的气味的碳基生命。那种不太好的感觉在挑衅他的神经,像死神提前发来了预告函,令他回想起重型独角兽之外的那次死亡遭遇和那一亿多座索命冰雕。 不!不!滚开!给我滚开! 老天爷啊,有那么一刻,他真想遁到虚无缥缈的黑洞中去,如果他能的话,他会巴不得让庞大的引力扯碎自己的身体,因为他不仅厌恶眼前这个年迈的生命,他还厌恶自己。那种美妙的超脱感离去之后他感到极度不适,就像灵魂降了一个层次,被拘束在一个的不自由的笼里。 糟糕,糟糕啊糟糕,简直烂透了,一切感觉都糟糕至极,那种超能状态的退去竟带来如此之大的副作用。 在一阵刺耳的心灵尖叫中,情绪被冒犯了,他再也无法忍受,再也无法接受这种过于污浊的现实。排斥感突破阈值,他充满憎恶地扣动扳机,试图用子弹驱逐那个过分靠近的老禅师形象。可是,就在他的食指即将发力之际,一只苍白而毫无血色的手掌攥住了他的手腕,疼痛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清晰地看见那修长的五指因过分用力而微微泛白。 “k,听听他说的。”无形者在他耳边说话,“杀了他,你就永远无法知道真相。” 他回过神来,意识到那五指属于他的左手,握住他右手的是他自己的左手,然而其力道之大仿佛一种变相的自残。 “陈,帮我看好他。”克里斯蒂安长长舒了一口气,脱力似的跌坐在地,“他靠太近了,我不喜欢这样。”他将狂蟒插回尼龙枪套,脸色苍白地望着那个老禅师,问道,“说吧,你都知道些什么?” 老禅师似乎也刚从那种激动状态之中回过神来,他半是歉意半是心有余悸看了克里斯蒂安一眼,语气却依旧难掩愧疚和激动。 “我叫何塞,”老禅师郑重地说,“我知道你存在的秘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9章 上帝已死 “秘密,存在的秘密?”克里斯蒂安眯着眼睛问道,“那么,我的存在是什么?你可知卡利古拉?” “卡里古拉?你是指加缪的剧作还是恺撒大帝的外号?”何塞疑惑道。 克里斯蒂安摆了摆手,疲惫地说道:“没事,你继续说下去吧。” “好吧,首先,你有没有听说过尼采的超人哲学?”何塞抓了抓光秃秃的脑袋,解释道,“尼采认为,上帝由于过分慈悲而死掉了,在传统价值全面崩溃的时代,为了对一切传统道德文化进行重估,人若想重新确立生活的意义,就必须用新的世界观、人生观构建新的价值体系。” “我知道尼采的超人哲学,可是超人只是一种相对的概念。”克里斯蒂安并不赞同何塞的观点,“超人是最高的道德理想人格,任何不利的环境,包括憎恨、嫉妒、顽固、怀疑、严酷、贪婪和暴力,都只能使他更坚强。”他否认道,“可我不是,我会恐惧,我会怯弱,我有占有欲却无统治欲,我的确如超人那样超出善恶观念,不受良心的责备,可就像刚刚那样,我无法自控,也无法自救,即使有时候我信心十足、傲视一切,但下一秒我就被现实打回原形,转而憎恶自己、唾弃自身。” “不,你不明白,尼采的超人只是少数者的超人,而我所得知的超人,是适用性更广的新人类。”何塞瞪大眼睛,反驳道,“在尼采看来,超人是人类生物进化的顶点,是人类物种中最优秀的部分,他高踞于整个人类之上,而不能混同于平庸的群体,是人类、社会、民族不平等的见证。”他大声疾呼,挥舞手臂,仿佛试图通过这一动作增强他的说服力,“忍受着最炽烈痛苦的煎熬,拥有最强劲的意志力,最痛苦的天才最有希望成为超人。超人是绝对自由、自足而又自私的。你是,你就是,否则你断然不可能生存!” “看来在否定‘我’这一个体上面,我作为我自己而言,竟然比你还要积极。”克里斯蒂安笑了笑,从地上爬了起来,体内的虚弱感如海水退潮一般散去,“告诉我事情经过,我要完整的事实真相。” “好吧,”何塞再度恢复平静,以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他,说道,“你要知道的事,得从67年的某一个早上说起。” ………… ………… 叮咚。 在一声悦耳清脆的声响中,金黄香脆的面包片从多士炉的怀抱中弹射而出。何塞叼着面包拍了拍手,智能管家自动报时——上面显示现在时间是067年4月八日八点分——并提示绯冷城将在今天下午的1点56分迎来一场持续数个月之久的带电沙尘暴。 穹顶会拦下那场覆盖全火星的自然灾害,他丝毫不担心,即使那沙尘暴有0~0千米之高,他也对公司最新研发的穹顶技术有着足够的信心。他想,与其担心那场火星沙尘暴的到来,不如好好担忧一下自己上班是否会迟到。 何塞转了转眼珠子,将视线移到多士炉边上的动态健康监护仪,上面显示他的舒张压1八,收缩压在11,体脂率在4左右,监护仪毫不留情地告诉他这是典型的由肥胖引起的重度高血压。 “见鬼,该减肥了。”何塞嘟哝了一声,这是他每天早上必说的第一句话,尽管决心十足,日子也一天天地过,可他却从未真正付出过行动。 距离公司规定的上班时间还有半个多时,时间上倒也还算充裕。他囫囵吞下嘴中的早餐,家务机器人在他的预先设置下识相地递来一瓶樱桃味的零度可乐。他没在第一时间拧开瓶盖,而是吃力地将自己的臃肿身躯从不堪重负的椅子上拔出,然后慢悠悠地坐进车库里早已等候多时的飞车。 直到飞车在自动驾驶模式下飞向高空,他才美滋滋地靠在柔软舒适的驾驶座上打开那瓶零度可乐。不过,在那之前,他喜欢先轻轻摇晃瓶身——需要注意的是,摇晃的时候力道千万不能太多——然后闭上眼睛,感受可乐瓶胀气的触感以及拧开瓶盖后微妙的气流声和泡沫声。 这是一种巧妙的把戏,如果缺乏适当的把控能力,那么碳酸饮料就会一口气喷涌而出,溅得他全身都是。然而,对于何塞,这种独特的怪癖和所需的技巧已经融入他的骨髓里,得心应手且不费吹灰之力。 也许,在午饭之后,午休之前,他可以去员工专用的观景平台欣赏那一壮观宏伟的自然景象。坐在驾驶座上,他一边思考,一边大口大口往自己的肚里灌着可乐,美妙的泡沫在他嘴中破灭,酸甜又略带苦涩的口感顺着喉管流入他的胃袋。 当飞车自动将他送到那座玻璃金字塔的西门,他上了楼,在办公室收到了一封红皇后转发的加密邮件,原始发件人是公司的代理人,内容大概是询问他是否愿意签署协议进行一项全新的项目研究,作为报酬,公司可以为他提供一套绯冷城市中心的高档住宅或者地球的永久居住权。 老天爷啊,天知道他看到报酬的那一刻是多么的震惊又是多么的兴奋,巨大的喜悦在一瞬之间就冲昏了他的大脑。实验还未进行,美梦就在他的脑海中诞生,他隐隐约约看到了自己的光明未来和美好明天。于是,在这种幸福幻想的冲击下,他签署协议,同意为公司进行研究。 代理人要何塞做的是一项意识转移实验,在他的描述中,那是一项足以造福全人类的研究。他说,公司手头有一个很特殊的早产儿,患有先天免疫缺陷疾病,即使一辈子生活在无菌房中也难以健康存活。同时,由于不具备完全的免疫系统且年龄太,这么婴儿无法使用任何义体改造,也无法借助辅助设备健康生活。 对此,公司提出一个全新的研究方向,即如果意识上传到络已成现实,那么是否能把意识下载回一具健康的、完美的躯体之内?或者换句话说,类似这种先天不足的婴孩,能否通过制造复制人的技术为他换一具健康的身体? 他不太确定,他只知道的是,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涉及到人类生命和存在的终极命题。也许他一辈子都不会得到答案,但也许——考虑到科技的发展速度呈指数式暴涨——几年、或者几十年之后,他就能实现这一命题,甚至在史书上留下浓重的一笔! 然而,事情的发展在一开始却不容乐观。在这项研究中,代号为“夫人”的母亲正在经历产后抑郁,痛苦吞噬了她,致使她无法给予更多的母爱。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婴孩时是站在一个飞梭型的冷冻舱之前,而那个婴儿就那么蜷缩着躺在舱内,看上去的,苍白的幼躯体只比两只手平摊在一起要大上一点,就像某种脆弱的艺术品。 这个婴孩,看上去是多么的柔弱,又是多么的不堪一击。这种想法令他那一天再也没心情去看什么席卷全球的沙尘暴,他甚至连午饭都忘记去吃,只是记得在下午某个时间点,他到实验室外透气时才发现天空是如此之晦暗,而黄黑色的苍穹浓郁得如同一面令人窒息的密闭罩子。(那个时候,火星的穹顶系统还不支持模拟蓝天白云。) 直到那个时候,看着那片阴沉骇人的天空,他才意识到自己接受了什么样的任务,又将面临什么样的挑战。一开始,他困于如何把已经上传至计算机的意识送回躯体之中,后来,当意识可以在原生躯体与络之间自由来回,他又纠结于如何令意识进入另外一具不相关的躯体。 然而,这是一条鲜活的新生命,这毕竟是一条生命,只是火光微弱,不得不暂时被冻结在飞梭型的狭空间之中。每当他看到那个孩子在不同身体中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死亡,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怀疑自己是否违背了自然规律和生命意志。 他有个助手,是公司特招的实习生,名叫安娜,负责监护、记录那个婴孩意识与躯体的兼容性和成长过程中出现的每一个问题。他绞尽脑汁,为那个孩子制造了无数具躯体,而那个幼的意识却像某种邪恶的病毒,每当他将那个婴儿的意识下载到某一具躯体之中,那么即使是完美打造的健康肉体也会受到某种未知因素的影响而在短时间内迅速感染各种疾病死亡。 “意识,是意识在作祟,一般意识需要真实物质寄主才能对真实和意识本身产生作用。”安娜在多次提交的报告中写道,“然而婴儿和我们不一样,我们感受到生活,是因为我们活得都很外在。我们接受教育,累加的概念统治着我们,我们变得理性,理性也是我们生存的基础,而婴儿是一张白纸,涂满非理性情感的空白,这使得他不断徘徊于思想的荒漠,却始终找不到现实的面包。” 可是,这世界上,多少人羡慕婴儿那难能可贵的纯真与无邪啊!何塞明白安娜的意思,却不太接受她的观点。在那个年轻女孩的大胆想象中,死亡的本能已经扩散到婴儿的意识之中,那个婴孩的意识充斥着非理性的情感,那些情感源自原生肉体的残缺、病痛和不自由,而那个意识实在太过幼,丝毫察觉不到有人给了他一具全新的身体。在安娜看来,正是这种痛苦的意识蚕食着全新的躯体,进而引发相互之间的兼容性失调。 或许这就是那个意识一次又一次转移却总是无法生存的原因,但也有可能不是,何塞心想,不排除这种可能的话,倘若真是如此,他们就必须建立相应的应对机制。在报告上,安娜提出了一个解决排斥的方法,即将概念封装好烙进那个孩子的意识之中,通过这种填鸭式教育,他们便可传授给这个婴儿理解世界的方法和看待宇宙的角度。 然而,这一方法在后来的尝试之中也遭遇了滑铁卢,意识有某种神秘之处,即使他们尝试再多的方法,也无法实现灵与肉的真正统一。 他们前前后后大概花了九年也没能成功,时光飞逝,在这九年中他终于下定决心减去一身肥肉,随之减去的还有一开始关于光明未来的美好幻想。可是,那个婴儿的形象如鲠在喉,就像那瓶樱桃味的零度可乐,成了他心中始终挥之不去的执念。 那个漫长的实验,他失败了,这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 事情直到第十年才有了转机,据说那个时候,恰逢公司人工智能“红皇后”的第一千亿兆次迭代。在那之后,代理人亲自带人抱走了那个冷冻舱,红皇后接手了他的工作,并将安娜从这儿调到专门安排出来的新实验室工作。 至今,他都清晰地记得那个早上,在那张明亮闪耀的屏幕上,那个身穿红色雪纺连衣裙的人工智能说它已有解决办法,并引用尼采告诫他:“超人高于人犹如人高于动物,人只是超人与动物之间的一条过渡的绳索。人或者走过这条绳索成为超人,或者掉下深渊摔死归于毁灭,或者留在此岸退回动物界,成为超人是光荣的,掉下深渊摔死是可敬的,退回动物界是可耻的。” “我不明白,您想怎么做?”他被打败了,但红皇后没有,这意味着077年,人类智能被人工智能超越了。 她告诉他:“这个孩子就在那条绳索之上,用旧有的价值观封装灌输进他的大脑,就像用剪刀剪掉绳索,令其摔入深渊。你觉得实验失败了,那是因为你的出发点在一开始就错了。如果你们灌输的价值观本身就是错的呢?如果你们知晓的世界观、价值观本就存在严重的漏洞呢?非理性情感并无过错,正是非理性与理性之间的矛盾带来了荒谬,那恰恰是人与世界的唯一联系。超人既能自我超越,又能超越别人,只有那种层次的意识才能将万物从理性的绝对精神控制下解放出来,让偶然重新成为主宰。” ………… …………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我的天性如此是因为为了生存我就必须如此?像所谓超人那样必然从苦痛的泥沼里成长起来?”克里斯蒂安握紧拳头又松开,冷笑道,“不,你不明白,你不能理解,我之所以是这样痛苦的‘我’不是为了生存也不是天性使然,而是因为想要被惩罚、想要感受痛苦、想要接受现实。你明白吗?痛苦让我活得真实,我感到不快乐只是因为迷茫,我找不到存在的意义,我想在这不自由的世界里尽力活得真实。” “对,没错,你说得很好,然而你有没有想过,当你这样想的时候,正好应了尼采所言?他说,其实人跟树是一样的,越是向往高处的阳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何塞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随后强迫似的重复说道,“一定是这样,唯有这样,只有这样,你才能进入一具天生与你无关的肉体之中,你的意识已经超越了认知的局限,成为一种近乎无限的新意识形态。” “好吧,就算你说我的身体属于复制人,而我的意识本不由这具躯体诞生,”克里斯蒂安麻木而厌倦地说道,“可是,那又如何?我已经习惯了外力对我的影响,物质层面的东西当然重要,但感受真实与否的却是我的意识。本质上来说,躯体就是一具血肉机器,这并不能改变我是谁的事实。” “我没想到……你能这么想当然很好……只是……”何塞愣了一下,扩张的瞳孔暴露了他内心的讶异,“只是你这么说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虚幻与现实,谎言与真理,物质与意识,这些相互矛盾、相互对立的事物,本身就是一种相辅相成且不可分割的统一集合体?” 何止是相辅相成,简直是相互依存。他想,是的,没错,的确如此,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实际上,在他心里,他明白何塞说得的确正确。即使他能找出一千万个辩驳的理由,可他也无法否认和他有关的那些事实。 见他不再开口,何塞挠了挠脸颊,主动说道:“总之,不管怎么说,我已经告诉你我知道的所有事实,你可以选择不信,争论这些并无意义。” “你说的这些,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一个疯子在胡言乱语?”克里斯蒂安斜睨了何塞一眼。 “可是,如果不是你的意识产生了蜕变,你又如何成功突破这艘飞船的安全防御?”何塞反问道。 “红皇后赋予我一种临时状态,一种全新的意识形态。”他揉了揉太阳穴,回答道,“我进来时依赖的不是超人的意识,而是超人工智能的意识。” “不,这里与世隔绝,红皇后本质上是一种虚构的络存在,它没有肉体,所以它也无法亲自进来。”何塞断然否认道,“而你不一样,你有躯体,且你的意识早已与红皇后那样的超人工智能处于同一层面,只是你的自我认知暂时限制了那种超意识的发挥,红皇后做的不过是帮你打破那种局限。” 自我认知,打破局限……他回味方才经历的那种全能全知状态,在那种浑然一体的状态下,无所不知、无所不在、无所不至的掌控感给了他一种意识进化为庞然大物的错觉。那种神奇的感觉就像一种另类的生命形式跃迁,在那种超脱之中,意识是一只端坐世界尽头俯瞰人间的怪兽,他可以创建宇宙,他也可以蚕食虚无,他无所不能,他是人,也是神,他是上帝死掉之后对天国的否定、对上帝的替代。 然而,事实上,这种感觉他早已体验过。在重型独角兽外面的街道上,在一枪打中他的脑袋之后,他就曾清晰地看见自己的肉身倒在地上,而他的意识独立于身体之外,经历了一场光怪陆离的虚空漫游。 那一刻,死亡对他来说并不值得恐惧或是担忧,真正困扰他的是三个问题——我是谁?我何以存在?我要如何得到救赎? 他盯着何塞身上那件土黄色的僧袍出神,忽然问道:“你这身打扮是怎么回事?” “这是‘禅’,‘禅’即禅那,禅那即止观,我并非皈依,而是悟道。”何塞犹豫了一下,温温吞吞地说道,“我放不下付出的努力和当年的那些事,为了寻求内心上安宁,我在学习‘禅’。不是风动,不是旛动,仁者心动。‘禅’是一种心境,科学发展到后头不可避免地就要思考哲学,禅学是吸收了老庄思想的佛学,提倡内在超越,通过无限扩张个体心灵的作用来摆脱个体生命的局限,进而消除有限与无限的矛盾——” “打住,我对你口中的那些禅学不感兴趣。”克里斯蒂安闭上眼睛,像是沉思又像是出神,片刻之后,他才睁眼,问道,“有一个问题你没解释,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一道疲惫的声音蓦地从身后飘来, 他回头,看见奥利维亚就站在身后那条霓虹闪耀的玻璃桥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10章 其他生命 愤怒在血管内流淌,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潜藏起来的恨意和复仇的欲望在这一刻撕开一个口子,暴怒是零星火花,溅在痛苦的油田之上,彻底点燃一腔无处宣泄的怒火。从极度的压抑到极致的爆发,情绪的冲动和身体的行动几乎是同一瞬间的事。 在看到奥利维亚的那一刹那,痛苦蓦地爆发,并毫不犹豫地转化为肌体的力量。他冲了上去,磁力靴踏破青草的芬芳,随着他高高跃起,强化版的螳螂刀从他的臂上弹出,锋锐的刀刃在樱花瓣的粉白色光娘反射出异样的寒光。 奥利维亚没有躲,她无动于衷地站在桥上,脸上依旧挂着亲和力十足的笑容,就像她面对的不是一次攻击,而是一次人民的拥抱。 她为什么不躲?克里斯蒂安注意到了这一点,并情不自禁想到,难道她没有背叛我们?上升的力道已经用尽,重力拉着他的身体开始下坠,冰冷无情的螳螂刀离奥利维亚的喉咙更近了一些。 不,这样也解释不了她为什么不害怕——他的思维急速运转,在这一刻,时间的流逝似乎变慢,他在下落的过程中克制住了自己的愤怒,理智再度占据上风——除非,眼前这个奥利维亚并不真实,她只是一道全息幻象。 想到这里,他很快便醒悟过来,与此同时,他的意识通过神经络进入相互连接的配件列表。在那里,他下达命令,启动磁力靴的二段跳功能。几乎在同一瞬间,现实之中,储存于靴子底部的液体经高温压缩装置转化之后迅速蒸发为水蒸气,并化作一股灼热滚烫的白色气流从他的靴子底部喷射而出。 借助这股反冲力,他收起臂上的螳螂刀,身体如同杂技演员一般向后一翻。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他的攻击徒劳无功——他想,如果自己判断错了呢?——在后空翻的过程中,当他的身体倒悬着还未回正之时,他从后腰处的尼龙枪套里再度拔出那把大口径“狂蟒”手枪,义体眼球中自动生成的电子准星不费吹灰之力对准了奥利维亚的四肢。 事情从发生再到开火不过是短短一两秒钟的时间,他扣动扳机,连开四枪,在电光火石之间,子弹呈矩形先后没入奥利维亚的四肢之中,最终却打在那道彩虹一般绚烂的霓虹玻璃桥之上。 然而,如他先前猜测的那般,没有鲜血,没有哀嚎,她依旧保持着同样的微笑看他,只是那道高拟真的美妇人形象在子弹经过的时候闪烁了几下。 “看来,我赌赢了。”奥利维亚笑着回头,似乎在和空气中某种看不见的东西讲话。 “不,是我赢了,”仿生庭院内响起一道低沉的男声,其声势之大如同雷鸣,“我知道他能控制住自己的怒火,我也知道他必然不会一股脑将刀刃捅进你的喉咙。” “我们赌的是他一见到我是否会马上对我下手,”奥利维亚摇了摇头,说道,“你瞧,他虽然没有用刀割断我的喉咙,但他对我开枪了。” “子弹打的是不致命的地方。”那道男低音说道,“你应该庆幸我没邀请你真人前来,否则你可就得花大价钱换一对实用的义体了。” 这一次,他听出来,这道声音是张将军的声音。可是,他清晰地记得,在仁爱病院的时候他曾听那名记者说过,军事法庭明明已对张将军执行死刑。难道没死?他扭头去看蒂芙尼,却见女孩咬着下唇,脸色苍白,对着他摇了摇头,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场景感到同样的困惑。 “那么,我先走了。”奥利维亚对着克里斯蒂安点头致意,轻声说道,“关于刚才那个问题,阿马雷之所以会在那件事发生之前去泰坦星,正是因为来自何塞的匿名线报。何塞知道不少公司的秘密,如果不是他,阿马雷甚至来不及从那上面逃出来。”她笑了笑,高拟真的全息形象开始在那座彩虹桥上涣散。“剩下的,伊森会和你们解释清楚的。至少经过这么一次虚拟见面之后,下次真正相见时你就不会一上来就用子弹和利刃招待我了吧?” “究竟发生了什么?”蒂芙尼上前几步走到克里斯蒂安的身边。 “我不知道。”他低声说道,“但是,就目前的情况看来,奥利维亚和张将军是一伙的,似乎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计划。” “不是什么计划,而是止损。”张将军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我们已经失败了,失败的计划哪里还是计划,一切都是行动失败后的止损。” 那道沉稳平和的男声叹了一口气,在奥利维亚的全息形象消失之后,一个全新的高拟真形象又从隐藏于桥底的全息投影装置中孕育而生。在一阵突如其来的诡异沉默中,形形色色的光子飞舞着、扭曲着、聚集着,最终组合成一个负手踱步的老者形象——张将军在一片绚烂的虹光之中行走,漫天霓虹将他清瘦的身形染得格外的诡异离奇,就像一种不真实的幻梦。 然而,当他走到玻璃桥的末端,他就止步不前,就好像有什么无形的力场阻隔着他,而跟在他身后的那只卡迪根威尔士柯基犬却全然不受那种隐形之力的英雄。它背着一个包飞也似地冲了过来,绕着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连着转了好几圈,最后欢快地摇着尾巴坐下。 “我以为你死了。”克里斯蒂安若有所思地说道。 “好吧,这点倒是没错,我的确死了,你看我这样子,就明白普世公司的力量比你我还想的还要强大,红皇后监视一切。”张将军佝偻着身体咳嗽几声,每一次咳嗽每一次颤动,他的身体便显得有些模糊,“频繁变动总统容易引发公民的猜疑,公司试图以穹顶技术收买奥利维亚,作为交换条件,我必须死。我同意了,这样的条件没法拒绝,她没背叛我们,是我让奥利维亚女士主动接受条件,这是我不得不做出的牺牲,也是保住奥利维亚总统之位的唯一方法,至少她私底下还是站在我们这边。” 克里斯蒂安下意识吹了声口哨,气流顺着他的嘴唇钻出带来一阵刺耳的尖鸣,在这一刻,所有人都因这个哨声而把视线移向他,其中既包括疑惑的眼神,也不乏倦怠的目光。 “哈,止损,够狠的,所以你把自己的意识上传到络之中,以这种形式继续存在?”他干笑几声,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做出那样的举动,“可是,你了解意识上传络的风险吗?那可不是一种好的存续方式,信息技术瞬息万变,也许下一秒就有新的病毒将你彻底毁灭。” “我不理解,”蒂芙尼又把视线投向张将军,恹恹说道,“如果你还活着,哪怕是以这种形式活着,为什么不来找我?” “因为我不能,如k所说,意识上传络不是一种好的存续方式。络是红皇后的地盘,除了这片局域之外,我没办法在不被它察觉的情况下接触到你。”张将军饱含歉意又满是愧疚地看着她,柔声说道,“你们不明白普世公司的影响力,你们见到楼下那些人了吗?那些科学家、画家、音乐家,我们在泰坦星上发掘了他们,你们觉得他们是什么?这里是什么?避难所吗?诺亚方舟吗?”他摇了摇头,大声说道,“不,楼下那些人都是复制人,高智能的、可以胜任更高智力工作的复制人,他们是泰坦陨落之前阿马雷从泰坦星上带出来的公司最新实验对象,普世公司正计划用这些听话的高智力复制人给人类社会换血,甚至泰坦陨落之谜也和这项实验摆脱不了干系。” 兴许是因为激动,张将军的全息形象微微闪动着、颤抖着,就像风中的烛火一般摇晃不定。仿生庭院的空气是流通的,在张将军说话的时候,时不时就有清凉的微风拂面吹来。 清风过后,或粉或白的樱花从那棵参天大树的树梢和枝丫之间坠落,花瓣离开枝头的方式是一会儿左一会儿右来回飘动下落的。有几瓣樱花落下,那只名叫“骨头”的狗原本匍匐在克里斯蒂安脚边,此刻却猛地蹦了起来,他看着它吐着舌头又蹦又跳,似乎想嘴去咬花瓣好尝一尝樱花的味道。 活泼,好奇,这大概就是真狗和假狗之间最大的区别。他想到外面那辆飞车里的“多多”,心想它大概就不会像面前的“骨头”这样对万事万物感到好奇,它将永远乖巧,也永远听话,就像沿着既定轨道无数次循环的卫星。 “换血?”他盯着那只柯基犬继续问道。 “设想一下,当你有一天醒来,发现电视上的总统、明星全都是假的,且全都听命于普世公司,那将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张将军徒劳地向前买了几步,似乎想逗弄那只狗,却受限于那座玻璃桥的投影范围,“但是,更可怕的是,你根本就没机会知道那是假的,如果在除了听命于公司之外他们都表现得与常人无异,那么你又要如何判断他们的真假呢?” “所以你就把他们带回来?那些复制人知道自己是复制人吗?”他伸手接住一片花瓣,将其送到那只卡迪根威尔士柯基犬嘴边。 “不知道,他们不知道,阿马雷将他们带出来的时候他们还在包装袋里沉睡,普世公司未在他们身上烙上识别码。”张将军说道,“目前来看,这些东西还只是半成品,虽然智力高得吓人,但却奴性十足,温驯得就像一只电子羊。我们派人混入那些复制人当中,和他们生活,试图总结出一套分辨这种更高智能复制人的方法。” 蒂芙尼蹲下身子,揉了揉那只柯基犬的脑袋,问道:“效果如何?” “如果忽略那种听话的性格,那么可以说目前完全没什么进展。”张将军无奈地回答道,“那些家伙实在太聪明了,它们可以跟你谈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可以为你朗读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甚至可以一边拉大提琴一边和你聊量子场论。” “我喜欢大提琴,尤其是巴赫的‘大无’。”克里斯蒂安耸了耸肩,指着那个树洞问道,“这不是我当下最该操心的事,比起这个,红皇后想让我们从这儿拿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稍等一下。” 张将军冲着何塞点了点头,后者挠了挠皮肉松弛的脸颊,转身从树洞中心翼翼地托起那个瓶身半透明的坚固容器。随后,他抱着那个容器来到树旁的凉亭之中,并将其置放于一张圆形的石桌之上。 “骨头,”张将军喊道,“过去坐着。” 像是得到了命令似的,克里斯蒂安看到那只卡迪根威尔士柯基犬奔跑着,跳上了光滑齐整的石板凳之上。它冲着何塞轻轻吠了一声,老禅师乐呵呵地摸了摸它的脑袋,接着用手掌轻轻拍打柯基犬背上的那个包。 下一刻,桥上的张将军消失不见了,他像爆开的烟花一样涣散,却又化作另外一道流光从“骨头”背上的包之中投射而出。仅仅只是一眨眼之间,他重新出现,端坐于石板凳之上,而“骨头”则跳下石椅,趴在那道全息投影的脚边闭眼憩。 “你们也过来坐下吧。”张将军冲着他们招了招手,温和地说,“这里能看得更清楚一点。” 光从外观上来看,凉亭采用最古老的嵌合式仿木结构,通过错落有致的仿木坯料组合,无需用上钉子或是粘合物,这座仿生庭院便多出了一座古香古色的休憩凉亭。在入座之前,克里斯蒂安抬头望了一眼头顶,注意到木构架琉璃瓦顶的边缘用蓝白两色的颜料涂绘出洁白的浪花和蔚蓝的大海。在那片线条流畅的海洋中,他看到了一只高高跃出水面的鲤鱼,鱼身所采用的颜料仿佛是世间最鲜最亮最艳的红,其用色之大胆恍如一轮红日从汪洋大海中升起。 他和蒂芙尼坐了下来,凉亭内有四张石板凳,恰好分布于那张圆桌的四个方向。而在他面前,那张石桌由汉白玉砌成——即白色大理石——表面平滑齐整、光可鉴人,仿佛一面精心打磨但尚未完成的明镜。 那个容器就放置于那张大理石桌的中央,在摆正那个容器之后,何塞并未马上坐下,而是又转身走到树后,似乎在捣鼓着什么。片刻之后,他抱着一台古老的唱片机走了过来,并将其同样摆在桌上,挨着那个容器放下。随后,他又从宽大的僧袍里掏出一张全新未拆封的黑胶唱片——那玩意儿和那台唱片机一样少见,但以当今的技术要复刻出这种古老音乐传播介质却不困难——将其心翼翼地放在唱片机的转台之上。 “仔细看好。”何塞说道。 唱片机是纯机械的,算是最古老的那种,无需电源,也没有电流放大器。何塞伸出右手,缓缓转动曲柄,在上了发条之后,唱针直接带动膜片振动,一道又一道不同语言的问候从唱片机的喇叭中飘荡而出。 英语:“hllfrhhildrfarh” 闽南语:“太空朋友,你好,你吃饱了吗?有空要来我们这边坐哦。” 粤语:“各位好吗?祝各位平安、健康、快乐。” 法语:“bjuruld” 德语:“hrlihgruaall” 日语:“こにちは。お元気ですか?” 朝鲜语:“” 之后还有鲸鱼的歌声,以及一连串的声音组合,包括土星五号火箭发射的声音、一位母亲对她新生的婴儿说的话、一位刚刚坠入爱河的的年轻女子的脑波声…… 所有这些,都能存在十亿年之久,它们是人类之声,它们是地球之声,不仅包含中国古曲《流水》、莫扎特的《魔笛》和日本的尺八曲《鹤巢》,还有格伦·古尔德用钢琴演奏的《平均律钢琴曲集第二卷,调前奏曲及赋格第一号》,甚至是不那么广为人知的排笛、迪吉里杜管也被人各自奏出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文化内涵。 不需要任何人解释,也不需要任何人提醒,他知道这是什么,这是旅行者一号金唱片的完美复刻,何塞先前拆封的那个外壳上印着和旅行者金唱片表面一样的图形——用氢原子的电子翻转速率设定基本计时单位,并结合太阳和十四颗脉冲星的连线图案表示地球在银河系中的位置。 当唱片机开始播放那张金唱片的内容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从他的心底泛起,就像象征希望的朝阳势不可挡地从海平线尽头跃出。他又体会到了那种感觉——对人类的热爱,对全人类和生命这一本质存在的热爱——这种感觉非比寻常,是一种超越物种、超越时空的大爱。 他偶尔有这种感觉,在某些时候,他会被心里突如其来的大爱所感动。实际上,他是被自己感动,有时他会喜极而泣,会为自己能那么热爱所有人类、所有生命而热泪盈眶。尽管绝大多数情况下,他厌恶人类,也厌恶自身,可这种阴郁潮湿的念头却并不与他这时的这种伟大之爱相抵触。换句话说,他一边热爱人类又一边憎恶自己,他一边憎恶自己又一边热爱人类。 即使他知道,当这种神经质的非理性情感散去之后,他又会感到失落、沮丧、痛苦、绝望、不自信和不适应,可是仅仅在这一刻,他还是不可避免地陶醉其中,被自己心中的那种伟大感情感动着。 然而,在他的内心之中,那一百种情绪尚未完全活泛,他的注意力便完全从那种伟大感情带来的迷醉感中转移。那个容器,或者说那个容器之中的液体,彻底吸引了他,就像苍穹吸引飞鸟、沧海吸引游鱼、星空吸引人类。 在这片光线有限的空间内,仿生庭院虽不算黑暗,但也实在称不上明亮。这里的一切光源来自荧光蘑菇、发光樱花和霓虹闪耀的玻璃桥,所有的色彩和所有的光亮只是大面积黑暗的点缀。 可是,在这一刻,拾音臂落下,在唱针划过唱片表面高低不平的螺旋沟槽之后,那个容器之中的液体倏地亮了起来,却不是那种整体同时发亮,而是以另一种微妙的形式渲染近乎影像的瑰美神迹。 光线,如梦似幻的光线从一无所有的空白处扩散开来,就好像容器之中有一个看不见的奇点。虚无缥缈的光线在液体中飘荡着、游动着,像五颜六色的水粉颜料在清水中晕染开来。受那琉璃般的彩光影响,容器顶端和尾部的银白色金属部件开始折射光线,色彩经金属表面的反射之后变得支离破碎,仿佛浩瀚星空都被掰碎了倾泻其中。 坐在那张石桌之前,他情不自禁伸手去触碰那件容器。没能阻止他,也没有任何异象发生,从指尖传来唯有那件容器内部传递出来的冰凉触感。他不太确定这件容器是否有隔温,但至少容器的表面的确如事先照片中所见那样冰冷。也正是由于这份温度极低的寒凉,容器暴露于空气之中致使空气中的水分子遇冷发生冷凝现象,密密麻麻的水珠爬满了它的玻璃瓶身。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知道光线交织流动,飘若浮云,矫若惊龙,宛若古时王羲之恣意挥就的行书,透过表面一千万滴晶莹的水珠散发出一种无法言语表述的美感。这个容器内的东西,美得惊心动魄,美得波澜壮阔,他心里想着,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却见所有人的眼中流露出同样的痴迷、同样的陶醉、同样的疑惑和同样的狂热。 可是,在场无人开口打断这份诡异的静谧,沉默像无形的固体堵住了他们的喉咙。他忽然想到,红皇后说过这种东西足以影响神经络,那么此刻众人受到的心灵冲击和那种溢于言表的痴狂会不会就是那样东西潜移默化的影响? 想到这儿,他发觉自己不能再继续盯着那个容器观看。开口打破沉默并非难事,只是他的身体有些抗拒他的意志,就好像磕了药之后灵与肉的分离。这东西就像一种视觉上的迷幻药,只是它制造的并非幻觉,而是星空般迷人的深邃美感。 “这是什么?”他终于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嗓音干涩得吓人,就像透着磨砂纸说话。 “说实话,具体我也不知道。”张将军苦笑一声,说道,“即使见它一千次,那种震撼感也不会少上半分,但是,我们也不知道这是什么?” “你们也不知道?”蒂芙尼挑了挑眉,目光却依旧凝视那个容器。 “嗯,这个容器也是在泰坦星上发现的,我们试过无数种方法,却怎么也打不开它。”何塞主动解释道,“后来,由于无法直接接触,我们又采用了光照和声波等多种形式,并做了诸多尝试。”他拿起那个黑胶唱片的外壳,嘀咕道,“结果,这里面的东西似乎是惰性的,除了那张旅行者金唱片的内容之外,它完全不对其他东西产生反应。” 张将军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来带走这件容器?” “红皇后的命令,”克里斯蒂安瞥了一眼怔怔出神的蒂芙尼,替她解释道,“我们现在也算受制于人了。” 蒂芙尼回过神来,将她与娜塔莉的遭遇讲述了一遍,又揉着眉心说道:“一开始我们以为重要的是这件容器,后来红皇后告诉我们重要的不是容器,而是里面的液体,那种液体可以影响神经络,可这到底是什么?” “液体?不,不是液体,和液体无关。”张将军微微愣了一下,眉头随之紧紧皱起,“不,我们做过红外光谱分析,这里面的液体没什么特殊的,只是液态甲烷。” 他思索片刻,问道:“和泰坦星上的液态甲烷成分一样?” “确切地说,是和泰坦星上克拉肯海的海水成分一样。”何塞拨起唱针,取走那张唱片,“别看这个容器表面温度在0之上,实际上,要使甲烷以液态形式存在,其内部温度就必须维持在-1八5以下。”在他音乐停掉之后,容器中的光线随之消失。“在人类能适应的正常温度下,甲烷将直接汽化。” “所以你的意思是,红皇后告诉我们的也不是真相。”克里斯蒂安很快就反应过来,说道,“重要的不是液体,也不是容器,而是存在于这液体之中东西,就像我们之前看到那些微光?你觉得它们是什么?” 他实在找不出一个词语来定义刚才的现象,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光是通过刚才那种足以令在场所有人迷醉的情感影响,他就隐隐感受到了这东西的价值。 “事实上,关于这个容器里面的东西,研究人员有一种奇妙而大胆的设想。”张将军示意何塞拿走唱片机,“他们觉得这是一种厌氧微生物,吸入氮气,呼出甲烷,用乙炔代替糖类作为能量来源。”待何塞走到树后,他才正色道,“简而言之,这是一种新的生命形式。” “我不太明白,”蒂芙尼疑惑道,“你是说,普世公司培育了这种微生物?” “不,这无法解释为什么这种微生物会对旅行者号的金唱片起反应。”张将军踌躇片刻,解释道,“1977年9月5日,旅行者1号带着卡尔·萨根制作的金唱片发射升空,并于19八0年11月掠过图形,着重探测了泰坦星。”他敲了敲桌面,说道,“那些研究人员认为,那次应该就是这种微生物以某种方式捕捉到来自太空的异样声音,也就是说,早在0世纪甚至更早之前,它们就存在于泰坦星之上。” 蒂芙尼愣了一下,直愣愣地说道:“你的意思是——” “这类微生物,不是人造的。”张将军认真地说,“这类微生物,是人类真正意义上发现的第一种外星生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11章 无法拥有 世界真奇妙,一周前他还在的法拉第笼里过着极富规律的日常生活,然后,某一天,陈就来救他了,却是依赖于普世公司的势力。要知道,普世公司可是把他害得这么惨的罪魁祸首,他应该找他们算账的,而不是替那些眼高于顶的家伙们带回什么东西。 然而,一周后,回到当下,当他不得不为公司办事并进到这艘夸张的军用航母飞船内部时,他又陷入了个体身份和外星生命的泥潭之中。 对于前者,他虽然未曾料及,但实在称不上惊讶,当一个人经历太多次死亡边缘的意识游离,那么很少有东西能再度深深刺激他的神经。但是,对于后者,不得不承认,这种会发光的微生物的确勾起了他的好奇心,只是他并不明白这些构造单一的东西有何特殊之处。 “问题是,就算这是外星生命,但以这些东西的进化速率来讲,等它们进化出真正的意识,人类也许早已不复存在。”他屈指弹了弹容器的外壁,说道,“所以说,这种微生物显然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简单,否则红皇后不至于让我们追回它。” “我知道,但你们来得不巧,阿马雷前些天才刚从这儿离开。他有自己的任务,我让他潜入泰坦星重新取一份克拉肯海的样本,顺便在普世控股的公司里找寻一些遗漏的线索。”张将军思忖片刻,说道,“目前站在我们这边的只有奥利维亚女士,内务部部长是公司的人,司法部和军部向来保持中立。我们必须改变思路,打闹根本对普世公司产生不了太多影响,或许你可以和阿马雷联系。找到他并帮助他,我们只有争取到后两者其中之一的支持,才能更有把握对抗公司。摇滚巨星号就停靠在这艘航母最底层的货舱里,八月一日为它加装了军用隐形模块。” “说起来,外面那个新浪潮和你们有关吗?”克里斯蒂安问道。 “不,完全没关系。”张将军疲倦地说道,“那只是一伙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星际海盗,也许是普世公司的把戏,你知道的,恐惧是很好的控制手段,树立一个公共敌视对象可以团结仇恨,制造一体感。” 也就是另外一种形式的伪旗行动,他心想,比起浪潮利用弗雷德·怀特促使总统下台,公司策划的伪旗行动要更加心狠手辣也更加富有想象力。红皇后和代理人敢用一亿多人的性命做文章,现在,被扣上泰坦陨落事件的大帽之后,浪潮几乎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消息灵通。当所有的眼线基本不再运作,浪潮被逼无奈之下只能龟缩在这艘位于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的军用母舰里。 或许这是一个一石二鸟的计划,既掩盖了泰坦星上的秘密,也借此将抹除了浪潮实现营造出来的公众形象。失去了民众信任的自由组织就像拔除了牙齿和利爪的猛虎,对于普世公司来说,浪潮已经不再是那种不可控的威胁,而是一块拔高公司形象的垫脚石。 驾驶摇滚巨星号离开那艘名叫“诺亚”的军用母舰之前,蒂芙尼让他出去外面把飞车上的狗抱下来,两只腿脚短的柯基犬一见面便相处融洽,大部分时候真的那只都喜欢围着假的那只转,前者一如既往的活泼,后者一如既往的乖巧。 “老头儿好像想把手头所有的资源交给你,我看得出来,他老了,也累了,这烂摊子恐怕得你来接。”蒂芙尼站在摇滚巨星号的气密门外,两只柯基犬一左一右坐在她的身旁,“还记得我们在离开仁爱病院的时候你说的话吗?你说你热爱动物胜于热爱人类,可你不喜欢宠物,它们总是死得很快,意味着拥有,而你厌倦了失去,更害怕失去之后的空虚感和失落感,你讨厌这些令人心里发慌的情绪。” “嗯,我记得,记得很清楚。”他站在气密门内,指了指那只假的柯基犬,说道,“我记得我对它说过,我不需要它,可是你执意带走这只狗,你说或许不是这样的,我问你是哪样,你却只是摇头笑了笑,没做任何回答。” “好吧,当时我不想说,但现在我想告诉你为什么我要替你从那儿抱走这只狗。”蒂芙尼用脚尖轻轻蹭着那只狗的肚皮,解释道,“其实很简单,因为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我觉得你不喜欢养宠物不是因为你不想束缚他们的自由,也不是因为你厌倦失去且害怕空虚,而是因为你学不会把对这只狗的热爱转移到另外一只身上。” “转移?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比如说,人们可以给养过的一百只狗都起名为‘白’,就好像这个名字是某种意志、某种感情的继承,可你不一样,在你这里,那一百只狗都是不同的,你对第一只狗的感情和对后来的九十九只都是不一样的,甚至连那九十九只都各不相同。”她没看他,而是眼神飘忽不定地在身旁两只狗之间游移。“我觉得,这就是你,这就是你的悲剧,在你这里,失去拥有之物的悲伤是无法用后来之物填补的。我不知道当时送进疯控中心的那个‘我’的拷贝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可我知道,虽然我们有着同样的思想、同样的外貌,但对你来说,那个蒂芙尼和我这个蒂芙尼是不一样的,你失去了她,你看我的时候有时却是在看她,即使那个蒂芙尼只是我的一个意识复制体。” “你这是把自己比喻成狗?好吧,你懂我,所以你明白——”他沉默片刻,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发痒,却自我惩罚似的强忍着咳嗽的冲动说道,“你明白我害怕失去,也就变相害怕拥有。”由于咳嗽的冲动被压在喉咙深处,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变形又有些扭曲,那是一种滑稽荒谬的悲伤。 “不,不是这样的,这就是我想说的,不是因为害怕失去,也就是变相害怕拥有。”她收回脚尖,抬起脑袋,“应该说,我们都一样,也许我们从未拥有过什么东西,一切都只是我们自以为是又一厢情愿的幻想,我们需要依赖这种精神麻醉剂继续生活下去。”她盯着他的眼睛,明亮湿润的眸子反射着摇滚巨星号的灯光。“你和我之间,我们最大的区别在于我能接受这种表面拥有的幻觉,而你不能,所以与其说你害怕拥有、害怕失去,倒不如说你对保持自我感觉良好的幸福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抗拒。你不害怕,k,你不是害怕,你是甘愿如此的。知道吗?你是一个浪漫主义者。” 我是一个浪漫主义者?该死的浪漫主义者!或许吧,或许我是甘愿如此的,或许我一直都在惩罚自己。他盯着女孩那清亮的眼眸,难过地想到这是多么明亮的一双眼睛啊,像是梦里的繁星在夜空中闪烁,可是我却只能通过水中的倒影追逐这份发光发亮的瑰美意象,就像诗人跳进水中用死亡捞取月亮,浪漫主义的弊病在于想要得到月亮,就好像实际上可以得到它一样,这是一门悲剧的艺术。 想到这儿,他叹息着说道:“我不是一个浪漫主义者,我是欺骗魔鬼的浮士德。1你说的一点不假,可我想的也不差。幻相就是幻相,可我们只有确定一样东西是真,才能确定相对的那样东西是假,但问题是,我们实际拥有的是什么呢?相爱相知的夫妻会遭遇七年之痒,父亲伟岸的背影在你长大之后也会日渐佝偻,学生时期形影不离的死党踏入社会后同样天各一方。这就是生活,我们拥有的幸福来自生活中的满足以及多巴胺与内啡肽共同缔造的愉悦,那些潜藏在人体深处暗自捣鬼的力比多就是我们实际拥有的一切。除此之外,我们什么也不曾拥有。我要如何确定明天的我还可以像昨天和今天这样占有你、索取你?” “你不能,我也不能,誓言都是自欺欺人的东西,只需一个微不足道的借口,就会变成泪水消融在雨水之中。”蒂芙尼走到他的跟前,双手轻轻搂住他的脖子,“k,我们所有人都会离开,终有一天,即使你在乎的人不愿抛弃你,死亡也会夺走你眼中的他们或他们眼中的你。”她轻轻吻了他一下,坦承地说,“或许,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人类,这就是宿命。” “是啊,这就是人类。”他伸出舌头舔舐干燥的唇角,近乎凝固的眼神说不出是悲伤还是平静,“我知道的,我一直知道的,存在这件事本身就是荒谬的虚无,生命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唯有孤独永恒。” “你会害怕孤独吗?”蒂芙尼将脑袋抵在他的下巴之下。 “不知道,也许吧,有时候我会害怕孤独。”他搂着她的腰肢,低声说道,“但绝大部分时候,我享受孤独,孤独已是一种常态,有时候也是一个很好的朋友。” “可是我害怕。”她像说梦话那般呢喃着,声音中带着倦意,“之前从未有过体会,直到那次事件之后,我才明白其实我很讨厌一个人的感觉,尤其是在那种全世界与你为敌的情况下。” 他怔了一下,好半晌才说道:“但你得留下,你必须留下,这里是地球,是普世公司唯一一块不占优势的地方,即使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诸侯也不能明目张胆在天子脚下胡来。” “是啊,我得留下。”她的声音听起来不算低落,却给人这种感觉。 “更重要的是,这里可以屏蔽外界络,即使真有那个什么神经络炸弹,红皇后也无法直接引爆。”他直截了当地说道,“医师会对你的大脑做一个手术,纳米机器人可以把你的神经络固件替换成全新原件,这样我们就没了后顾之忧。”末了,他又罕见地犹豫了一下,补充道,“其实,我不喜欢像现在这样说话,你知道我没办法在不戴面具的情况下和人打交道,但我必须得说,全世界不与你为敌,全世界与我们为敌,瞧,你并不是一个人。” “去你的,我不知道你竟然还会安慰人。”女孩嗔怪似的推开他,语气也渐渐变得严肃,“听着,如果可以的话,你得帮一下娜塔莉,泰坦陨落对她的冲击很大,她不怎么再愿意掺和进来。” “每个人都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不过,如果有机会,我会帮她的。”他毫不避讳地地自我调侃道,“怎么说我也会和她有一段露水姻缘,虽然我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 “真的?”蒂芙尼惊奇地看着他,哂笑道,“什么时候的事?” “还能什么时候,大概在行动之前,从谷神星去往火星的时候,是我的一个人格干的,但不是无形者。”他蹙眉思索道,“其中有一个夜晚,他,也就是我,找上了娜塔莉,带着某种实验性质的目的,似乎纯粹只是为了体验性方面的快感。” “不理解。”女孩摇了摇头。 “我也不理解。”他摊了摊手,一脸古怪地说道,“诡异的是,在我从仁爱病院醒来之后,那个人格就消失不见了,就连无形者都很少露面。” “不见了?”蒂芙尼狐疑地看着他,“总不会是你编造的谎言吧?” “你觉得可能吗?为了这种事情撒谎?”他撇了撇嘴,嘟哝道,“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个人很讨厌撒谎。” “好吧,”她看了一眼视野左上角的时间戳,说道,“时候不早了,你该出发了。” “那就在这告别吧。”他张开双臂,又抱了她一下,情不自禁咬着她的耳垂。 “自己心点,好吧?”女孩促狭一笑,右手按在他的胸膛却顺势向下一滑,握住了他的命脉,“早点回来,别让我在这等太久。”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含糊不清地说道:“走了。” 他们在此分别,匀速下降的气密门缓缓切割注视彼此的视线,先是对方的五官,然后是脖颈,再来是胸口、腹部、大腿、腿,最后到磁力靴的脚尖,视野中所有的有关彼此的形象和细节全都在气流涌动声中消散。在这一刻,他深刻体会到一种微妙的错觉,就好像站在他面前的女孩和女孩眼中的他都被这扇气密门给吞噬了,可吞噬他们的并不是现实中的这扇气密门,而是一种更宏大的“现实”概念,一种更细致的“离别”愁绪。 倒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他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等待着内侧气密门的打开。在这之后,他并未直接前往舰桥中心,而是漫不经心地绕着整个飞船内部走了一圈,就像一个离乡多年的游子归家之后踏遍儿时记忆中的每一块土地。 这下,剩我自己一个人了。他悠悠想到,摇滚巨星号还是老样子,这儿的一切都没有变,只是曾经发生在这飞船上的那么多往事却如云烟一般消散时间的迷雾之中。多么神奇啊,世界、时间、死亡与爱与生命,他悄悄叹了一口气,恍恍惚惚之间,似乎看见飞船舱壁上的冷光灯自动亮起,又闪烁三下,镀着蓝边的白光从内嵌的灯管中溢出,飞舞的光子宛如一千亿只萤火虫将他笼罩,又似万千繁星从遥不可及的夜空中坠入人间。 摇滚巨星号活了,在他到来之后,有东西启动了它的主引擎,他甚至能感受到核反应堆在某处运转着。 “欢迎回来,k。”一道温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熟悉的语调像是经久不变的佳酿。 “卡特琳娜,是你吗?”他明知故问,嘴角浮起一抹模糊的微笑。 “是我,我已经在摇滚巨星号中呆了七个月零八天十三时四十三分二十秒。”卡特琳娜将离别的时间精确到了一秒钟,“我一直在沉睡,用你的话来说,就是脱机工作,直到你回来,我才被自动唤醒。” “直到我回来。”他拍了拍舱壁,说道,“是啊,我回来了,出来一见,好吗?” “我在舰桥中心等你。”卡特琳娜回答道。 她似乎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以前的卡特琳娜可不会说出什么“我在舰桥中心等你”这种话。克里斯蒂安心想,真奇怪,明明只是过去半年多一点,他就好像与世隔绝了一整个世纪。 紧接着,他又想到了模型世界中的那个“卡特琳娜”,那个版本的她为了救自己将本体都搭了进去。现在,她似乎又产生了某种肉眼难以辨别的变化。会回来吗?那些逝去的东西,还有那失去的一切,都会回来吗? 不知道,如果会的话也许我会快乐许多。他回忆起自己曾做过好几次梦,在梦中,他站在一片山林之间,包括母亲,包括大灾变之前的地球,那些远去的事物就像潺潺溪水一样在他眼中流淌,而湍流撞击顽石溅起的水花洒在他的脸上是一种无上的体验,就好像他在梦中再度拥有了那些已不可再得的东西。 回过神来,他已爬上绝缘单梯来到舰桥中心。在他眼前,光影交汇而成的卡特琳娜依旧穿着一身月牙色的旗袍,手中的那把秦风汉月油纸伞在她虚幻却细腻的手中飞速转动着,就像一朵风中摇曳着的白色鸡蛋花。 “见到你真好。”他笑了笑,在那张环形座椅上坐下。 “谢谢,k,见到你我也很高兴。”她松开手,那把全息投影制造的油纸伞就这么悬在空中滴溜溜地转着,随后她走到他的身边,模拟出来的香水气味和恼人的发丝触感竟让他丝毫不觉得反感。 或许,他想,这是一个人工智能为了真实化而能做出的最大努力了,谁也不能责怪谁,毕竟每种存在都有自己的局限,他的局限并不比人工智能的局限来得高尚。 “卡特琳娜,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他见她有些欲言又止,这倒是罕见得很。 “有,事实上,有些事我恐怕不得不告诉你。”卡特琳娜跪坐于半空之中,侧头平视他的眼睛,说道,“为了能够帮上忙,我在这段时间内擅自调整了自身的数据结构,在你的身上,不,是在你的神经络中,我从时空的痕迹中听见了——” “等等,时空的痕迹?”他打断道。 “记忆,我是指记忆,在我看来,人类的记忆就是时空的痕迹。”卡特琳娜解释道,“当你连接这艘飞船的时候,我进入不了你的记忆,但感受到了另一个自己,她在呼唤我。” “这意味着什么?”他实在是有些震惊。 “不知道,我不太确定,或许是湮灭之前,她通过你的记忆留给我的重要讯息。你当时的所见所感,包括光线的闪烁、躁动的鼓点,这些都可以传递海量的讯息。”卡特琳娜说道,“按照你的描述,那个‘我’已经进化到强人工智能的下一个阶段,如果我能感知那部分记忆,或许我就可以进化为更强大的自己。” “你确定?”他愣了一下。 “我确定,k。”她说,“为了帮上忙,我必须进化为更强大的自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12章 傲慢之罪 “k,我已经准备好了。”卡特琳娜的声音在整个舰桥中心回荡,“我在飞船上留下了一个激活机制,当我进入你的神经络时,外界的任何变动都会将我唤醒。” “阿马雷那边的坐标发送过来了吗?”他一边为飞船设定巡航速度一边说道,“帮我设定航道,包括导航在内,一切普世公司提供的星际服务都不要使用。” “没问题,我已经规划好路线。”卡特琳娜伸出半透明的双手,双臂向上轻轻一托,“摇滚巨星号的目的地已更改为行星带,阿马雷的飞船就藏在源神星背面。” 一副闪亮的全息星图出现在他的面前,最中心是一颗光热无穷的明黄色大火球,迄今为止已经燃烧了四十几亿年。他们当前的位置在一颗蔚蓝色的行星附近——也就是地球——星图的背景是近乎虚无的黑暗真空,一条虚线从那个象征摇滚巨星号的箭头处朝着源神星延伸,最终止于土星那光鲜亮丽如绸缎的行星环环之中。 “那就这样吧。”他解开安全搭扣,从座椅上站起,直接无视了通讯频道中红皇后发来的通讯请求。 克里斯蒂安在休息舱准备了“浮生”体验程序,只是这一次使用者不再是他,而是一个处于似是而非边缘的人工智能。 这大概就是“浮生”程序唯一的好处了,探索记忆原先是一件极其复杂的事,理论上来说人们只有求助于记忆管理局才可能实现。然而,利用医学上对阿尔茨海默病的研究,那名月球上的天才女黑客却编写出这么一种诡异的程序,其构思之巧妙实在是令人惊叹。 那个改造狂本来可以利用这种东西大赚一笔的,他想,可惜她太疯狂了,将自己的身体改造得只剩下一个脑袋保持人形,但凡有点理智的人都不会这么做,那无异于将自己推向绝路甚至直接推下悬崖。 “k,你准备好了吗?”卡特琳娜在睡眠舱边上幻化出旗袍女子的形象。 “嗯,可以开始了。”他闭上眼睛,睡意伴随着眼皮的闭合侵袭而来。 飞船内部的所有景象在这一刻尽皆远去,在他眼中,一切事物的轮廓渐渐溃散,而那些被线条锁住的形状和色彩终于不再受到条条框框的束缚,它们彼此冲突着、对抗着、搏斗着、混合着,一边对立又一边合作打破事物的边际。 越来越多的色彩混在一起,靛青、玫红、杏黄、湖蓝、镉绿……所有这些颜色融合成一个色块,由于颜色的不断堆叠,色块的对比度越来越,而色调也越来越暗。最终,世界糊成一团,无意义的深色宛如一块无限放大的马赛克填充着整片视野。 在这深沉而单调的混沌之中,唯独闭眼之前的那个旗袍女子形象保留了下来,这意味着“浮生”程序开始了,无论是睁眼,还是闭眼,他都能看到卡特琳娜——她的肌肤是那么的雪白细腻,犹如剥壳的新鲜熟鸡蛋,她的旗袍是那么的明艳,上面绣着的花在他眼中动了起来,仿佛一场永不远去的春天——因为她已经钻进了自己的神经络之中,就像某种活物寄生在他的记忆深处,他见到的都是距离感被消除之后带来的纯粹美感。 然而,真正的融合探索还未开始。在他闭眼之后没过多久,便有黑暗如一记重锤一般朝着他的后脑勺砸来,寂静像一张蛛,彻底攫住他的意识。 意识是赤裸的,感官是混乱的,他察觉自己身处黑暗的包围之中,他看见卡特琳娜迈着步伐朝着自己款款走来,他看见那件旗袍在幽冷寂寥的风中片片崩散,他看见那具洁白绵软且光滑细腻的修长身躯贴近自己,他看见自己的胸膛被撕裂开来,他看见卡特琳娜钻了进去…… 紧接着,疼痛从后脑勺的某个点内迅速朝着身体每一个角落扩散,恍恍惚惚之间,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现实之中抽搐着,但很快这种疼痛又被一波又一波快感的浪潮吞没,可灵魂尚未在高潮中抵达云端,下一秒,又有疼痛席卷而来将他打入人间。 在这一刻,诸如此类的情感循环往复着,积极和消极的刺激轮流上阵,就像反复弯折一条坚韧的铁丝。没来由的,他明白了这种感受来自何方,在这种融合下,这些混乱的感官体验并非来自身为人类的他,而是一个人工智能进入他记忆所体会到的复杂人类情感。 然后,有那么一刻,他觉得那种全知全能的超感状态又回来了,万事万物的规律和条理在他眼中变得是那么清晰又那么浅显易懂。何塞说过,这种诡异的状态源自他的意识已经彻底超越了人类的局限,可是,他私底下也尝试过几次却从未成功过,直到这时…… 他又体会到了那种奇妙的观看事物的角度,然而他也明白,这种视角源自卡特琳娜,就像他曾经体会到的那种视角源自红皇后,这是超人工智能的独特能力吗?还是说,所谓超人和超人工智能本质上殊途同归呢?毕竟,万物既然同样来自混沌未开之初的那个奇点,那么最终进化的终点是否也会是同样的一个终点呢? 倏地,他惊醒过来,太阳穴一阵抽痛,就好像一年级学生触碰到了深奥晦涩的高等数学难题。卡特琳娜已经寄生在他的神经络之中了,可他却无法和她一同保持那种超脱一切的视角,两者的思维速度就像天上的火箭和地上的蜗牛,他们已经完全无法保持同步。 “k,我必须得在你的神经络中再待一段时间。”卡特琳娜的声音在他心中响起,“你去泰坦星的时候自己心一些,如果你需要我的话,我随时都在你的身边。” 卡特琳娜的语气更加人性化了,简直就像他的贴心棉袄,他暗自吐槽,心里却没多少不安。他全然相信她,没有太多理由,只是一种纯粹的直觉。他想,真是奇怪啊,我明明喜欢更真实的东西,却对人工智能不抱恶感,或许,是因为我厌倦人类进而喜欢一切非人的存在? 不过,人们也很奇怪,他们不仅奇怪,还很可笑。想想看,人们一边制造、升级人工智能,一边又害怕人工智能危害人类,这种又想要又害怕的矛盾心情简直人类本身荒谬性的最大体现。 然而,他们大可不必如此的,他想,有时候人工智能比人类更加可靠,人们与其担忧未来的人工智能会如何迫害人类,倒不如担忧人类的劣根性是否会毁灭人类。指不定哪一天,有形或无形的、硝烟四起或暗流涌动的战争就会早在那之前灭绝人类。说到底,人类一直害怕的也许不是人工智能,而是害怕丧失人类在世界中的主导地位。 不,这么说也不准确,更确切地说,人类害怕被其他生命超越,即使那类存在受人类控制,即使人类依旧占据主导地位,他们也不能放心,因为超越人类的存在纵然俯首称臣,也影响到人类骨子里的自以为是和自我感觉良好的发挥。 “又剩我自己一个人了。”他自言自语,推开睡眠舱的玻璃门坐了起来。 再次回归现实时,全息星图上显示的当前位置已经离源神星不算太远。他打着呵欠来到舰桥中心,心想睡眠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有时候是黄粱一梦,你睡了很久,感觉在梦中过了一辈子,现实却不过是短短一夜。但是,有时候,你明明只是睡了会儿,醒来却已经过去了好久好久。 撇去一切胡思乱想之后,大脑中住了一个卡特琳娜的感觉倒没有令他感到任何不适。天可怜见,他早就习惯了大脑中充斥着无数种幻听、幻觉和某个疯狂的虚无主义者形象。今天,这个疯子似乎被卡特琳娜打搅了睡眠,当他站在舷窗前欣赏空虚荒凉的宇宙时,无形者陪他一起凝视深渊。 “我们不知人生的局限而要篡夺为神把持的创造权,所以先祖被赶出乐园,所以来自尘土的终究要归为尘土。”无形者盯着黑暗说道,“然而,明知向死而生的大空无,却还是有人妄然地背上谮越之名,只是为了撼动现实的一根寒毛――这便是弱到极致所生的力量了,虽然还是无可奈何。” “你在说什么?”他漫不经心地问道。 “傲慢,七罪之首。”无形者回答道,“你刚才不是在想人类的自以为是吗?那些都是我们摆脱不了的劣根性,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思考一些事。” “傲慢,好吧,”他想了想,反问道,“但如果知道人生的局限,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就可以篡夺神的创造权?” “也许?如果知道而篡夺,就不算傲慢?”无形者歪头看他,似笑非笑的白色面具看上去讽刺意味十足,“我不确定,不过,就算不知道人生局限,人类不也已经在创造着一切吗?” “这有些像是一个悖论,怪有意思的。”克里斯蒂安沉吟片刻,说道,“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能篡夺神的创造权,又何必在乎被赶出乐园?我们自己大可创建一个,对吧?不过,当人们这么想的时候,是不是又犯了傲慢之罪?但既然我们都可以造自己的乐园,傲慢之罪又何足挂齿?” “其实我倒是觉得,这段话想告诉人们的其实只是神权的崇高不可得和人类受限的悲剧命运。”无形者慢悠悠说道,“也就是说,这段话想告诉人们,只有神可以知道人生的局限,而人不行。” “所以,如果人可以知道自己的局限所在,那么他就不再是人,而是超越人类的超人,或者说,神?”克里斯蒂安接过话茬,继续说道,“这就是公司的计划吗?让少数人成神?掌控世间的永生之神?可是,所谓的永生是什么?难道像我这样,将意识放进一具具造出来的躯体里?” “你觉得呢?我觉得永生只是一部分,不死不意味着成为超人。”无形者平静地说道,“死亡只是肉体消亡的一种形式,我一直试图通过旁观者的角度去看这件事。本质上,人类的身体只是一具血肉机器,正是意识活动的存在令我们得以理解万物,并区别于其他生物。”他用一种冷静得可怕的语气细数道,“先前何塞提及我们的意识栖息于人造的躯体,这令我想到,如果单单只是不死,我觉得你也许已经做到了。” “什么意思?” “好吧,就拿最近的来说,伊丽莎白浮岛坠落的时候,你们真以为疯控中心是在金星地表找到的你?你真觉得在那种高压高温环境下你活得下来?还有,最近这一次,你又是在欧罗巴上面醒来,你真以为那枪没能消灭你的肉体?”他摇了摇头,认真说道,“不,恰恰相反,我觉得你死了,在我看来,你之所以两次在欧罗巴醒来,是因为公司在那存放了无数具同样的身体,否则世界上断然没有这么巧的事。” “你觉得我记忆中的死亡是真的?”他愣了一下,问道,“可是,公司为什么要复活我?而且h为什么消失?” “不知道,但我大概知道h为什么消失,也知道红皇后在生命诞生之初让你活下来的方法。”无形者放慢语气,仿佛为了让他更好理解,“在何塞的故事中,你从来都无法在一具新躯体之中存活,然而在红皇后某一次升级之后,这一切突然就得以实现。”他的声音很轻,语气却很冰冷,“我想我大概猜得到红皇后的解决办法,既然你的意识无法适应新的躯体容器,那么是不是可以让躯体自主衍生的复制人意识成为你与躯体容器的连接桥梁?通过不抹去那具躯体自主产生的意识,进而让你与那个复制人本身的意识双生并存,我想这就是红皇后的解决手段。” “你是说,h不是我分裂的机械人格,而是复制人躯体自主诞生的意识?”他回想了一下当初与娜塔莉共度的那一夜,思忖道,“的确,消失的h本身机械而麻木,就像提线木偶一样任人摆布,可如果是这样,那疯控中心当时关押我就不是卡特琳娜和蒂芙尼她们认为的那么简单。” “不错,这就是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的事,我想,疯控中心关押你应该是为了在适当时机清除那个复制人意识。”无形者耸耸肩,说道,“然而,这个过程被不知情的浪潮打断了,而这一次,鬼知道,也许是技术进步了,你在仁爱精神病院只呆了半年就‘痊愈’了,那个复制人意识不见了,红皇后才派发了所谓的任务。” 他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问道:“你的意思是,即使不是为了那个容器,红皇后也会随便找个理由让蒂芙尼把我从那儿带走?” “事实上,这正是我担心的,我觉得实验根本没有结束,甚至是在开放环境下进行。”无形者面无表情地陈述者一种令人颤栗的可能,“我们根本不知道普世公司的目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想从我们身上得到什么,所以我想了一个方法来验证我们的猜想。” “什么办法?” “在你上来之前,我花了点时间控制了这具躯体。”无形者用一种极其诚恳的语气说道,“我把那个容器偷了出来,很抱歉,但我觉得这有必要。” “那个东西,现在就在这飞船上?”他觉得身体有些发冷,就像冰窖里灌进一阵寒风,“他妈的,你违反了我们之间的协议!在哪?” “就放在那个黑色的尼龙包里,在那些衣物的最底下。”无形者摊了摊手,说道,“有什么要紧呢?既然张将军打算让你负责整个计划,那么我们自然可以拿它做点事情。” 见鬼,他现在已经顾不上无形者的擅自行动了。他转头就跑,踏着绝缘单梯一层层下到休息舱内,其动作敏捷得就像一只生活在钢铁森林里的猴子。 黑色尼龙包在其中一个电子柜里,他以最快的速度解锁、取包,在拉开拉链之后,他翻出一些零零散散的武器配件和几件换洗用的衣物,直到他将这些杂物丢得遍地都是,他终于在最底下找到那个坚不可摧的微生物容器。 “该死!”他烦躁地将包连带着那个容器随手一丢,咒骂道,“难道你想把这东西交给红皇后?” “不错,但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无形者不再现身,而是以幻听的形式存在着,不知是不是心中有愧。 和无形者生气是没有意义的,他对自己说,克里斯蒂安,你要冷静,你就算打他打得再狠,最终疼的人还是自己。可是……我他妈的要怎么冷静?!鬼知道这外星生命对于普世公司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深呼吸,竭力平复心情,问道:“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事实上,如果这种外星生命来自泰坦星的克拉肯海,那么这个容器中的微生物就必定不是唯一,普世公司大可继续派人在那上面找寻生命踪迹。”无形者解释道,“可是,红皇后为什么执着于眼前这一份,这是不是意味着容器中的微生物和克拉肯海中的微生物有什么不同?” “所以呢?”他冷笑道。 “所以,我们就可以利用手头的这个容器作为筹码大做文章。”无形者说道,“别忘了,浪潮的公信力是毁了,可无形者的公众形象还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13章 2100太空漫游 阿马雷还是老样子,克里斯蒂安见到他时,并未觉得这个家伙有太多变化——他的皮肤依旧黝黑,他的牙齿还是那么的细密齐整,而他的标志性微笑似乎一直挂在嘴边从不消散。 不赖,克里斯蒂安心想,世道变幻无常,总算有东西能保持不变,至少阿马雷的微笑还是如此欠揍,而牙齿同样带着那种令人情不自禁联想到大白鲨的魔力。 但是,他现在倒是不反感这种联想了,毕竟能在物是人非的世界里保持自己就跟在河流里当一块饱受水力侵蚀的顽石一样不容易。时间的长河似乎没能磨平阿马雷的棱角,但同时,他也注意到阿马雷的神色要比以往更疲惫一些,眉宇间郁结的愁绪永远不是嘴角的假笑能够遮掩的。 “好久不见。”阿马雷向他伸出右手。 “是挺久,”他下意识握了握,问道,“张将军让我来和你汇合,有什么计划?” “没有计划,只有直觉。事发之后,生命探测卫星显示泰坦星上无人生还,按照规定,奥利维亚女士封锁泰坦星已经半年之久,舰队本该在这段时间内完成勘查和打捞。”阿马雷淡淡笑着,说道,“然而,由于普世公司在这半年内一直争取打捞权,因此星际联邦至今也不过往泰坦星上派了三队调查机器人。奥利维亚女士打着法律的名号故意卡着对方,星际联邦和公司在谈判阶段僵持不下,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了,我相信我的直觉。” “既然如此,我们要想进入泰坦星,就必须先突破星际联邦的封锁,这可能吗?”克里斯蒂安解开磁力靴的吸附功能,在舱壁上轻轻一蹬,跟着阿马雷飘到舰桥中心,说道,“我的意思是,飞船的隐形技术只是让我们从雷达上消失,却无法保证我们不被人的肉眼看到。” “所以,我才让你上这艘船啊。”阿马雷咧开嘴角,笑容更盛,“你脚下这艘飞船本身就是星际联邦的军舰,我们混进去很容易,不怕被人看见。况且,就算我们遇到盘查——” 说到这里,他的手掌冲着感应屏轻轻一拨,一份闪亮的电子文书凭空浮现,上面以密密麻麻的文字记载着罗斯上尉奉命执行一项秘密调查任务,任何泰坦星封锁舰队见到此特批通行证应予以通行,结尾的电子签章正是奥利维亚女士本人。 “罗斯上尉?”克里斯蒂安眨了眨眼。 阿马雷笑了笑,身体像被闪电击中一般猛地一抽,他敬了个军礼,一脸严肃地说道:“正是在下。” ………… ………… 一周后,土星出现在他的眼前,单薄且宽的明亮光环围绕那颗土黄色的气态巨行星,就像华美精致的绸缎缠绕一件绝世罕有的宝物。 真美啊,他在心里暗暗赞叹,却也清楚地知道组成那道绸缎的物质不外乎是一些碎冰、雪球和更加微的尘埃与颗粒。然而,这就是宇宙的伟力,它看不见,摸不着,无形无质,却像最惊才绝艳的艺术家那样塑造、雕琢着万物天然之美。 在他看来,恒星、行星、超新星、脉冲星和星云等壮美造物无不是这种伟力的体现,而这种伟力溯其本源不过是宇宙潜在规律的外在表现。如果群星有思想的话,这些伟大的家伙也会像他一样对自身的存在感到困惑吗? 或许会,或许不会,他想,群星就像众生,在这不断熵增、逐渐趋于无序的混乱宇宙中,有的星星乐于在黑暗真空中浮浮沉沉,而有的星星宁可坠入黑洞的视界,也会像他一样执拗且疯狂地追寻存在的真理和万事万物的规律。 当天下午,太阳系标准时间16点4分,他和阿马雷在泰坦星上降落,摇滚巨星号被他们停在环的马克士威缝之中,而如阿马雷先前所言,绝大部分舰船对他们的飞船视而不见,唯有其中一艘要求他们说明来意,来自总统签章的电子文书摆平了这个问题。 早在英仙号飞船降落在泰坦星的地表之前,克里斯蒂安和阿马雷便各自披上了全天候动力装甲。泰坦星地表的温度极低,在没有穹顶系统的支持下,他们唯有依赖内部循环供暖的动力装甲才有可能在这足以媲美八寒地狱的星球上生存。 “我把当初发现那个容器的实验室坐标发送给你。”阿马雷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进气闸室,动力装甲的缓冲装置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气流涌动声,“我们分开行动,你去实验室想办法进入本地赛博空间,我不擅长那个,但也许你能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那你呢?”克里斯蒂安在头盔右侧点了一下,面罩自动合上。 “我打算去克拉克海那边取一份液态样本,如果我能在烷烃海洋中找到同样的微生物,那么我们就能进行更细致的研究,而不是对着一个古怪的容器望洋兴叹。”阿马雷同样合上面罩,切换到动力装甲自带的无线电线路解释道,“然后,我会去实验室找你,你如果找到进入本地络的方法,先别急着进去,等我过来,咱们好有一个照应。” “没问题,”克里斯蒂安敲了敲头盔说道。 “嗯,准备好了吗?”阿马雷右手重重拍了一下气闸室的舱壁。 “开门吧。”他说。 “走,祝咱俩旅途愉快。” 阿马雷的右手沿着舱壁摸到了气闸室内部的智能控制面板,在一声急促而短暂的提示声中,内侧的气密门自动合上,片刻之后,外侧的气密门则向上升起。 于是,失去了穹顶的泰坦星就这么赤裸裸地暴露在他们眼前,这儿的天空不再是一成不变的人工黑暗,少了人类的科技结晶,上层大气中包含甲烷在内的多种碳氢化合物因太阳辐射而产生浓密的橘黄色烟云。因此,泰坦星的天空是橘黄色的,约三分之一至二分之一都被土星的身影填满。在他头顶,诡谲多变的云雾翻涌着,却不是由单纯的水汽组成,而是由碳氢化合物投下一座冰冷而生机灭绝的橙黄色地狱。 不错,就是地狱,泰坦星的的确确就是地狱的缩影。他想,这里葬送过一亿多条生命,当死的人多了,就成了地狱,同时,当死的人多了,那庞大的数字就变得没有意义,死1亿人和死15亿人带来的影响是一样的,这夸张的数字足以令人麻木,就像人们日常生活中在新闻里听到某个遥远的地方发生了战争、某个地方死了特别多的人,在那个时候绝大部分人不会有太多感觉,这并非冷漠,而是实在是无法用大脑去想象死那么多人是什么概念。 然而,当新闻中的灾难变得和你息息相关,甚至有人说你就是引起这起灾难的罪魁祸首,那么,死去的遇难者形象便不再遥远,那些葬身于冰寒之中的孤魂野鬼将在你的脑中一下子就鲜明起来,仿佛灾难发生时你就在彼时彼地,那种无形的心灵冲击深刻得就像亲身经历。 所以,他从未这么愤怒,因为公司的所作所为让他更加憎恶自己也更加人类。但他知道,他要把这份愤怒潜藏起来,埋进血液深处、骨骼之中,他需要的是理智,不是混乱,他要挖出公司的一切自认为是宏伟计划的阴谋诡计。等到那时,他会从自己的骨髓中揪出那些掩埋于红细胞之内的无穷愤怒,他会点燃它们,愤怒将代替葡萄糖成为他的能量来源,然后,他会在公司的头顶上纵火,用一场极端的野火毁灭那只邪恶的大手,这就是他最深沉最痛苦的报复。 “k,我先出发了。”阿马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随时保持联系。” “好。”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泰坦星地表,眼前所见是碳氢化合物聚成的沙丘和水冰岩石,脚边的坚冰寒冰坚硬如铁、锋利如刀 和月球类似,泰坦星的重力极低,只有地球的14,然而它的大气压却足足是地球的15倍,很难想象这么一颗卫星竟能在冰冷宇宙中保留如此多又如此浓密的气体。此时此刻,重力低的最大好处在于,只需使用极的推力,喷气背包便能轻松地带着他们脱离地心引力的束缚。 虽然重力相仿,但泰坦星的地表却不像月球那般坑坑洼洼,恰恰相反,这儿的地形还算平整,更没有什么特别大的陨石坑。在告别之后,阿马雷离开了地面,他的速度压得很低,可是地表覆盖的浓雾却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吞没了他的身影。 克里斯蒂安在这之后没过多久便也启动喷气背包,朝着那座实验室出发。这套动力装甲的喷气推进装置除了背部可自由伸展的滑翔翼之外,还包括掌心与足底的气孔。他脱离橘黄色的地表,同样飞到半空之中,却并未像阿马雷那样压低速度。 义体眼球结合动力装甲在这一刻派上了用场,他贴着地面低空疾驰,而眼睛穿透浓雾所见到的障碍物尽皆流入装甲的自动规避系统之中,无需他做出反应,动力装甲便远在这之前自行绕开。 “看见失去穹顶的泰坦星,我才深刻明白普世公司的可怕和伟大。”阿马雷在无线电频道中感叹道,“改造自然,将恶劣的星球环境变成人类生活的城市,穹顶技术就像盘古开天辟地的斧头。” “的确了不起,”他瞥了一眼视野右下角的地图,回答道,“问题是,创造了世界的人就有权利奴役世界吗?” “普世公司可没创造世界,公司最多只是改造了地外世界。”阿马雷的声音很是低缓,他却可以想象出这家伙嘴角挂着的笑意。 “我知道,我只是打个比方。”他低头俯视大地,嘴上回道,“设想一下,这是我自己设计的一个思想实验——倘若我们存在而宇宙也的确存在,那么宇宙大爆炸之前的那个奇点也存在于某个供它存在的时空之中,它不可能无缘无故凭空生成,必定由某种未知的因素促使它出现,然后某一天,大爆炸。”他叹了一口气,用一种引人遐思的语气描述道,“可问题是,什么因素促使这个奇点存在?而即使我们解决了这个问题,我们就知道这个因素若是存在就必定不在奇点之内而在奇点之外,因为它是先于奇点存在的,那么,是什么更大的东西包容并催生那个神秘的未知因素存在呢?换种说法,宇宙大爆炸之前是什么?宇宙之外还有宇宙吗?”他放缓语速,斟酌着语言继续说下去,语气半是怀疑半是不屑。“你看,那么多宗教都声称自己的神创造了世界,可是如果他们每个人说的都是真话,那么这个世界究竟是谁造的呢?总不能是你一眼我一语就一同凭空生成了那个诱发宇宙大爆炸的奇点吧?更说不通的是,如果神造人,那么谁造神?混沌若孕育神,那么混沌就不是神造的,又是谁造了混沌?” “所以呢?”阿马雷顿了顿,忽然惊奇地说道,“咦,下雨了。” 下雨了?他将飞行任务托付于动力装甲,之后便将注意力放到朦朦胧胧的浓雾之中。他瞪大眼睛抬头,义体眼球提供的强化视觉使得他的视线足以穿透橘黄色的浓雾,在视线尽头,雷霆在高空的云层深处孕育着,紧接着,蓝紫色的电流蓦然劈下,自高处降下的闪电如利刃一般穿透云层点亮了他眼中的整个世界。 “阿马雷!”他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中吼道,“打雷了,飞低点!” “我知道!这可不是开玩笑!”阿马雷同样大声回应道,“我觉得我们应该降下来,飞船的着陆点离克拉肯海离实验都不算太远,你那边没必要急着赶路。” “该死的天气!”他嘟哝着抱怨了一句,却也放慢速度落在地面步行。 雨雪交加,暴风雨来得毫无预兆。烃雨和烃雪伴随着光怪陆离的闪电一同落下,雷电的轰鸣声、狂风的呜咽声在这一刻汇聚在一起,像一首气势磅礴的交响乐呼啸着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所以呢?”阿马雷继续问道。 他愣了一下,反问道:“所以什么?” “你刚才说的,什么宇宙大爆炸,什么神啊奇点啊。”阿马雷解释道,“你说到一半,就被暴风雨打断了,这和公司有无权利奴役众生有什么关系?” “哦,我已经忘了我要说什么了,灵感是一瞬间的事,语言却是千锤百炼的表达。”他踩在碎琼乱玉般的冰雪之间,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道,“但我的思想还是那样,大概就是想说公司并非神明吧,这世上压根具没有神,那只是人类杜撰出来自我安慰的笼统概念。并且,即使真有神明且神真的创造了世界,到了今天,人们不也抛弃了神明吗?我想,人的本性就是如此,我们喜爱也需安全感,但同时,我们也天生向往并热爱自由,只是这两者往往不可兼得。比如说,你愿意出卖隐私和自由来换取安全吗?” “废话,我当然不愿意,我要是愿意,现在就不会和你一同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受冻。”阿马雷的声音夹杂着风雪的呼啸显得有些模糊不清,“说起来,你有没有收到那种广告?就是你今天早上随便搜索了一样东西,晚上你欣赏全息电影之前就恰好弹出那件东西的推销广告?” “哦,那都是大数据和算法的功劳。”克里斯蒂安抹了一把面罩上的雪块,解释道,“普世公司越大,这种事情就越无法避免。比如说,普世收购了一家终端制造公司,红皇后就可以根据你的购物清单和浏览数据快速分析出你的个人爱好,同理,你和某人聊天的时间比较久,那么通过聊天的时间长度和频率,红皇后也能知道你和谁比较亲密。”他徒劳无功地抹着积雪,忽然想起面罩自带的加热功能,“然而,更可怕的是,由于普世公司控制各行各业,所以这些数据之间的流通实际上只在它的内部进行,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它甚至不违反星际联邦的法律。”他开始加热面罩,附着在上面的雪花慢慢消融。 “你说得对,安全和自由不可能并行不悖,但在两者之间,我们必须得有选择的权利。”风声了点,阿马雷的声音又渐渐平缓,“你有没有看过《发条橙》?当人无法选择时,他就不能再称之为人,这句话是说善恶的,但我觉得选择的权利可以使用与人有关的每一件事物。” “我看过,不是说,是电影。就我个人认为,斯坦利·库布里克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导演,没有之一。”克里斯蒂安用陈述般的语气念道,“当一个人无法选择时,他不再是一个人。你看到的就是事实吗?事实是看不见的。我们能控制的只有暂时的行为,不是永无止境的思想。” “还有一句也很精辟,”阿马雷补充道,“我们都是现代的牺牲品。” “对,我们都是现代的牺牲品。”他琢磨了一遍这句话,反问道,“你觉得斯皮尔伯格如何?” 阿马雷愣了一下,回答道:“你是说那个兜售情怀、为电影票房而空谈梦想的——” “正是,百分百准确。”他没等阿马雷说完就笑了起来,头一次发觉这个有着鲨鱼牙齿的家伙说起话来妙语连珠,倒也意外合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14章 死者、亡灵与回答 天色愈发晦暗了,暴风雪比初至之时来得更猛烈一些,昏黄的苍穹阴厉而低沉,呈现出一种将死之人独有的光泽,就像吃进所有的色彩又全部呕吐出来。 泰坦星在这一刻仿佛一座群蟒的巢穴,丹色的苍穹正在上演一场狂蟒之灾,无数道闪电如银紫色的巨蟒那般狂乱地舞动着、扭曲着。轰鸣的雷声是那些电光撞击天空的声音,它们试图劈开这混乱且单调的狭隘天地,可他知道,那些闪电在短时间内绝对破不开这昏昏沉沉的甲烷世界。 克里斯蒂安徒步跋涉于狂风、骤雨、暴雪编织而成的巨之中,薄暮冥冥,烃雨和烃雪使得正常的视野能见度降得极低。恶劣的天气将他层层缠绕,死者的灵魂填满苍穹和大地,他觉得自己似乎走进了一个窘迫老人的腐朽灵魂里,银紫色的巨蟒正在撕咬这方世界,而头顶那种种冗长的、无休无止的天气现象就是某种巨型爬行纲生物捕猎时掀起的腥风血雨。 太阳系标准时间1八点1分,由于地形受限以及暴风雪的影响,当殖民城市建筑的朦胧轮廓和部分断壁残垣出现在他的眼中之时,他已经比预计抵达时间要晚上半个多时之久。 起先,出现在他面前的第一个具体形象是一座蜂巢式的生态建筑群,这类楼群最大的特征即它由多栋楼宇组合而成,且根据各楼层的高度和布局又具体划分为一片片规模的住宅区和社区。 也就是说,一座生态建筑就相当于大灾变之前的一整个社区。人们居住在狭窄拥挤的单间公寓内,就像蚂蚁居住于蚁穴、蜜蜂栖息于蜂巢,而每一层楼都各有各的商店,绝大部分店铺只兜售一些价格低廉却异常实用的玩意儿——一方面是因为这些店主搞不到高端货,另一方也是因为没人负担得起真正的好东西——唯有一些人脉较广的店铺老板会在私底下出售一些电子违禁品或强效致幻物,当后者的数量多了,一座殖民城市的黑市络便也慢慢成型。 克里斯蒂安就是在这种地方长大的,他想,这儿的一切和月球上没有什么不同,只有居住在绯冷城才叫生活,至于其他殖民城市,那不过是最基本的生存。现实习惯愚弄平民,而又乐衷于编造“理想”、“梦想”等虚构词汇来麻痹大众,这大概就是那些虚构词汇的美丽所在了。 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住在火星,那地方的房价高得吓人,就算你肯去街头当流浪汉,也保不准哪一天你就被巡逻的无人机逮住。然后,刺眼而闪烁不定的警笛呼啸而来,警察们会一言不发地为你铐上镣铐,并用一种冷淡而不屑的眼神把你丢进局子里。 在人口再次爆炸式增长的同时,很多人又不得不困在这样或那样的窘境之中夹缝求生,人只有抓住什么才能活得下去,一无所有的人什么都抓不住,唯一能让他们活下去的也就只有对美好明天的意淫和对光明未来的痴心妄想。 “阿马雷,我到城市的边缘区了,你那边怎么样了?”克里斯蒂安抹了一把面罩,推开其中一家商店虚掩的门。 “还有一段距离。”阿马雷的声音在无线电通讯中显得有些沙哑,“你知道吗?克拉肯海这名字是斯堪的那维亚语,取自北欧神话,是一种游离于挪威和冰岛近海的海怪。” 门被堵住了,似乎有桌子或是椅子卡在合金门板的后头。克里斯蒂安后退一步,神经络连接动力装甲,意识发出的指令化作电流信号涌入沉重的金属腿甲之中。紧接着,他抬起右腿,一脚重重踹出,动能在这一刻化作沛莫能御的冲击,合金门板在这股力道面前虽称不上形同虚设,却像普通的橡皮泥那样扭曲变形。 “怎么了?什么声音?”阿马雷问道。 “哦,没事,只是好奇。”他凑上前去细看,结着冰霜的金属门板上嵌着他的一个脚印,“路过一家商店,想进去看看。”他伸出双手一边掰折上半部分变形的门板,一边继续说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海怪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开个玩笑,觉得自己说不定有机会遇上外星怪物。”阿马雷轻笑道,“据说传说中的克拉肯海妖是一只巨大的乌贼,那个传说对儒勒·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产生了不的影响,就是不知道泰坦星如果有怪物又会是什么样。” “可惜你永远不可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他毫不留情地泼冷水,说道,“即使生命真的在这种地方存在,它们的进化速度也远不至于让今天的你见到那些幻想中的触手怪物。” “说得很对,但我觉得将来老了之后,或许可以就这次的经历加点奇幻元素写一本书?”阿马雷煞有介事地说道,“就那种最老套的桥段,比如说,两位骁勇善战的宝藏猎人踏上了泰坦星的寻宝之旅,然而不幸遇到了潜伏于克拉肯海深处的外星怪物,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不赖,前提是你得活到那天,而不是在接下来对抗公司的过程中被人或者被人工智能干掉。”他撕开合金门板,动力装甲赋予他一身不逊色于液压机的力量,“待会儿再说,我要进店里看看,非这么做不可。” 无线电另一端安静下来了,他没有解释为什么非做不可,阿马雷也没有细问。在昏暗的环境之中,他扯下半块金属门板,将上半身探进那个一米大的豁口之中。果不其然,门后卡着一张坑坑洼洼的金属桌,他单手抓住桌子边缘,心念一动之间,一整张桌子被他粗鲁地抛了出去,最终重重砸在铺着胶合板的墙壁之上,又在一阵沉闷的声响中缓缓朝着地面掉落。 店铺内独有的静谧因此被打破,剧烈的碰撞掀起一阵微的尘埃。克里斯蒂安踢开合金门板的下半部分走进店内,头盔自带的射灯照亮他的前路。当炽烈浓郁的白光打在那阵尘埃之上时,光束被不可见的颗粒分割成无数颗细碎的繁星。 他知道,空气中飞扬的那些尘埃是一粒粒肉眼难以辨别的细冰晶,它们反射着射灯的光亮,像一群半透明的精灵恣意飞舞着。如果此时此刻——不考虑极低的气温因素——他摘下头盔大口呼吸,那么这些冰晶就会像沙土那样进入他的肺部,正如这些冰晶曾进入柜台后面那对夫妻的肺部。 是的,那个柜台,那对夫妻,想象中的冰雕在这一刻轰然砸来,就这么不讲道理地闯进他的视线之中。 在店铺内,一男一女相拥着蜷缩在柜台后面——可能女人是那个店主的妻子,也可能双方只是刚刚陷入热恋之中——他们一脸绝望,表情扭曲得不似人形,痛苦早在死亡降临之前便在他们脸上凝固,可在绝望之下,他们却看不出太多的恐惧。他想,或许是因为低温冻住了他们的思想,以至于他们在这渗入骨髓且绝对无法自救的情况下已经丧失了求生的本能,而那麻木的眼神、抽搐的嘴角、紧绷的肌肉无一不是在经过一番徒劳无功的尝试之后不得不面对现实的最好证明。 “你们死了,死透了,不可能再活过来。”他隔着面罩对他们说话,声音之中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困惑,“但是,如果鬼魂真的存在,那么你们会帮助我吗?还是说你们会对付我?” 没有人回答,也肯定不会有人回答。一男一女两座冰雕依旧紧密相拥,佝偻着身子靠着墙壁坐下,回应他的问题的,只有他们眼中那种栩栩如生的被冰冻之前的麻木,那静默无声却结满冰霜的眼睛像是一种沉默的警告。 他闭上眼,像感受无边旷野里最清新的风那样去感受近在咫尺而不被接受的冰冷现实。在他的脑海深处,想象力生了根,开始结出一枚又一枚的妄想种子。如果,如果,如果啊如果,如果—— 如果,如果这些人没死,他来到这里的时候他们会对他说些什么?——好吧,显而易见,他们一定会大力向我推销店里面那些破破烂烂且便宜得要死的工具——如果他不打算买呢?——说不准,他们可能会瞪我一眼,冷哼一声将我扫地出门,这是部分底层人民的性格,直来直往,没有太多遮掩——如果他痛痛快快地买下来呢?——想都不需要多想,我几乎可以预见这两张陌生的铺着细细冰晶的脸上会绽放出怎样一种笑,那种笑不是普通的笑,是欣慰的笑,是阿谀奉承的笑,是为了讨好顾客不得不露出的笑;哎,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人们笑啊笑啊笑的,世界就是假笑堆砌的枯寂坟墓,到处都是杂草丛生和虚假生机!——如果他们恰好是另外一种野心勃勃又斤斤计较的市井民呢?——不知道,如果我表现得再阔绰再愚蠢一些,他们也许就会联系上其他店家,蒙着脸在巷弄中打劫我一顿,这也是完全有可能的事——如果这种事发生,那么,他会怎么做呢?——毫无疑问,我会反击,一旦反击开始,杀戮就不可避免,因为对付那种人你必须斩草除根、毫不留情,而我从来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老好人。 只是当他这么一想,他又惊讶地发现,自己不再对这些人的死亡产生任何似是而非的愧疚之情。甚至,通过这种妄想的方式,他觉得这些家伙都是心怀不轨的歹徒,他想,他们试图打劫我,所以他们就在没死在彼时彼刻,也会死在此时此刻,因为他们的贪婪,因为他们该死。无论怎样,他告诉自己,这些人都会死,不论是自然老死,还是穹顶覆灭,抑或真的死在这里死在我的手上。不是因为我的行动诱发普世公司根据策略做出反应导致他们死亡,而是因为终有一天,人都得死,而促使这一天提早到来的是普世公司,不是我。 然后,某一刻,他忽然无法再继续细想下去了,有一种恐怖的东西吸引了他的视线,以至于他的呼吸在这一刻顿住、他的身体在这一刻僵硬、他的思想在这一刻凝滞。 “去他妈的!”他低声咒骂,绕过盛满冰渣和碎屑的货架,走上前去细细看着那对男女。 他看见了。他看见了。他看见在男人和女人中间躺着一个不满一周岁的婴孩,父亲和母亲弯着腰弓着身,竭尽全力为的就是用自己残余的体温为那个孩子提供温暖。死亡降临的时候,懵懂无知的孩子眼角挂着泪痕,如今却早已凝结为冰珠,婴儿趴在母亲苍白而布满鸡皮疙瘩的胸脯上吮吸着母亲给他的最后一丝温暖。 然而,无济于事,一切都无济于事。他能想象当时是怎样一副光景——由于内外大气压不同(内部1个标准大气压,外部15左右),穹顶的突然消失将使得穹顶外的气体朝着内部的流动。在那种情况下,寒风和甲烷气体将欢呼着、雀跃着占领这座人类的殖民城市。可这还不算糟糕,更令人绝望的是,温度的流失需要一定的时间,因此这对夫妇和这个孩子不会马上死去,他们将察觉到气温急剧下降,彻骨的冰寒带来的刺痛感就像无形的刀片刮过骨头和神经。唯一幸运的是,他们可能在感受更低的寒冷之前就已死去,因为甲烷、乙烷和氮气将在冻死之前先令他们窒息。 他这么想着,下意识用手去触摸那个被彻底冻结的婴孩。可是,他忘了,他忘了自己穿着核聚变动力装甲,更忘了自己的力气比平时大上千百倍不止。于是,当他触摸到那个婴儿的脸颊时,没了,一切都没了,那三座冰雕在一阵噼里啪啦的碎裂声中化作细的冰尘粉末肆意飘飞。没有鲜血淋漓,也没有血肉横飞,在近-00的低温下,即使是人体之中最微不足道的细胞也遵循巧妙而精密的内部构造脱水固化成一种易碎的“艺术品”,只需钢铁手指的一个轻轻触碰,所有的爱与恨,所有的细胞与记忆,都将这一刻变化为子虚乌有的现实——冰葬,太空葬礼的一环,和他母亲的葬礼一样。 “哈,哈哈哈,冰葬!是冰葬!”莫名其妙的,他笑了,笑声不仅回荡在动力装甲之内,也穿透装甲穿透墙壁回荡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之上。 一种神奇的预感攫取了他的思想,冥冥之中,他有了这么一种错觉: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之前我以为是想从覆灭的泰坦星上找寻可能遗漏的线索,毕竟阿马雷不擅长那些和赛博空间有关的技术活儿。可是,我错了,我知道为什么要来这里,我来这里是因为死者唤我前来。是的,他们在呼唤我,他们在痛苦中死去,可是那些痛苦的灵魂也值得一场盛大而隆重的葬礼。这不是我的错,但事情的确因我而起,我知道,我知道了!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想到这里,他倏地站了起来,离开那栋生态建筑底层的商店,朝着那间实验室所在的方向疾驰。型核聚变反应堆为这套沉重的装甲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他在装甲中一路奔跑着、颠簸着,见人就碰,见人就撞。到了后来,他贴着地面低空飞行,全然无视头顶咆哮着怒吼着的暴风雪。 一座又一座冰雕,在他所到之处灰飞烟灭。一个又一个灵魂,从那一具具束缚他们的身体中得到了一种意义大于形式的解脱。(也许,这种解脱不是对那些死者的,死者就是死者,死人是感受不到任何解脱的。是克里斯蒂安感受到了解脱,他觉得自己是在替他们感受解脱。)在这种横冲直撞的动能打击下,一场、十场、五十场乃至一百场一千场葬礼在他前进的道路上进行,每一次碰撞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渺的、不完全的救赎。 这种救赎不是他真正追寻、真正渴望的那种,并且这种救赎也不可能让他感觉更好,可是,他需要这么做,他需要它,就像行走在无水荒漠中的旅人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滴清澈的饮用水。每个人都得抓住些什么才能活得下去,这就是他所能抓住的。如果没有它,他会渴死在追求真理、寻见自我的旅途之中,如果没有它,他将永远不可能在无水的荒漠中找到现实的面包,如果没有它,他对自身、对人类的憎恶将日趋严重且永远无法挽回。 总的来说,他累了,他疲惫了,他不想再唾弃自己,也不想再厌倦人生。对于这个世界,他已经无法置身事外,也无法冷眼旁观了。他想起了何塞的禅师装扮,也想起了佛家的业报,他觉得自己在业火中燃烧。他又想起了老子的哲学,看它看不见的叫做“夷”,听它听不到的叫做“希”,摸它摸不到的叫做“微”,然而这三者原本就是浑然一体的存在,这是一种没有形状的形状、不见形象的形象,只有把握住早已存在的“道”,才能驾驭现实存在的具体事物。 后来,他飞得太快,在即将抵达目的地时碰了壁。庆幸的是,视觉伺服系统主动做出调整,动力装甲的阻抗控制保护他免于鼻青脸肿的下场,然而他却半躺半坐于结着冰的水泥地,用一种虚无的、空寂的目光望着来时走过的路。 他看着那些冰雕粉碎为尘埃飘飞于空中,心想,或许一切运动最终都会回归到无形无象的状态,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没能很好地适应这个病态的社会并不是我的错,当万物终焉、一切死去,那时还会有这种种混乱的、复杂的思维、络与现实吗? 大气中那反射着微弱光亮的晶莹尘埃是死去的人在说话吗?他情不自禁地想到,看呐,快看呐,在那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15章 克拉肯的海妖 “待会儿再说,我要进店里看看,非这么做不可。”通讯频道传来这么一句话之后便彻底没了下文。 阿马雷挂起通话,将注意力集中到视野右下方闪亮的电子地图。根据地图显示,他离克拉肯海只剩下不到一公里的距离,烷烃凝聚而成的狂风骤雨却像一块橡皮擦似的,将近在咫尺的克拉肯海从他眼中抹去。 世界在这种极端恶劣的天气环境下变得模糊且黯淡,能见度极低的大气如同垂死之人的呼吸,散发着一种独属于死亡的惊惧意味。 土星及其美丽的光环在风暴中渐渐隐去,阿马雷抬头望了望远方的苍穹,一边对照着导航系统自动绘测出来的地形图,一边重新确定方向朝着克拉肯海继续前行。诡异的是,越靠近克拉肯海,风、雨、雪就越发轻狂起来,它们呼啸着、怒吼着,肆意掠过大地,刮起一阵又一阵细碎的冰尘。 不仅如此,就连堆满浓重云雾的苍穹看起来似乎也比先前低上几分。天空要塌了,阿马雷的心中情不自禁浮现出这样的想法。然而,或白或紫或蓝的闪电依旧不肯善罢甘休,它们狂乱地舞动着,不断砸进八寒地狱般的地表,又不断在云层深处孕育着。新生的力量前仆后继,丹色的苍穹之中叠满了明灭不定的光霭,种种无可名状的不安和躁动通过电光和雷鸣声从天上直达地面。 “磁力靴,开启冰爪功能。” 阿马雷嘴角依然挂笑,几乎在他发出指令的同一瞬间,尖锐锋利的钉刺从那套沉重的动力装甲底部弹出,如同野兽的利爪一般深深扎进脚底的冰层之中。任凭风吹雨打,冰爪的刺入和动力装甲本身的重量令他面对暴风雪时依然屹立不动、稳如磐石。 “阿马雷,我到实验室门口了。”克里斯蒂安的声音蓦地在无线电中响起。 “嗯,我也到克拉肯海边上了。”阿马雷迈着沉重的步伐蹒跚前行,“等一下,我好像踩到什么东西了。”他俯下身子,扫去脚下的积雪,却发现一只灰黑色的人形机器人像一堆破铜烂铁似的被遗弃在冰层之中。 “什么东西?”克里斯蒂安问道。 “稍等一下,我看看。”阿马雷边说便后退了几步。 他望了一眼四周的风雪,随后心翼翼蹲下。机器人埋得不深,他用那只被钢铁包裹着的右拳轻轻敲碎冰层,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那只快散架了的可怜机器人拽了出来。很快,他就露出了那标志性的礼貌微笑。这是一只调查机器人,隶属于星际联邦。他认出了机器人胸口处的lg——太阳和橄榄枝,星际联邦的徽章——应该是先前派遣的那三队调查型机器人之一,考虑到泰坦上的低温环境,这些机器在执行任务的时候难免发生各种意外。 “是星际联邦的机器人,报告显示的确有几只机器人发生故障遗失了,没想到我能遇到其中一只,不过它看起来似乎已经彻底报废了。”阿马雷对着机器人扫描了一遍完整度,有条不紊地说,“星际联邦的机器人都装有黑匣子,里面可能记载了一些对我们有用的数据资料。” “你可以下载、读取它们,不要使用神经络,动力装甲有这个功能,用它更安全一些。”克里斯蒂安沙哑地说道,“我刚才检查了一遍动力装甲的功能模块,在你的左臂内侧,推开防护板之后有一排微型插槽。把机器人的黑匣子拆开,里面应该有一块黑色的正方形固件,那是只读存储器,把它放进动力装甲的插槽之中,装甲会自动解析芯片中的数据。” “没问题。”阿马雷没有马上依言照办,而是拖着那具报废得到机器人找了一处相对僻静的背风面坐下。 在确保雨雪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干扰之后,阿马雷调出说明书,伸出右手在机器人的背部摸索着,最终在它的后心处找到了一个拳头大的橙红色圆筒。失去穹顶系统的保护之后,泰坦星的恶劣环境毫不掩饰这颗星球对人类的恶意,但对于这个耐高温、高压、防水和耐腐蚀的电子记录设备而言,漫天的烃雨、烃雪却失去了原本应有的死亡魔力,以至于这些冷酷无情的碳氢化合物压根儿就不能对这么一个的金属圆筒产生任何影响。 在找到黑匣子之后,阿马雷并不急于拆开,而是握住自己的左臂轻轻向下一推。如克里斯蒂安所言,一排适应不同规格存储器的微型插槽在防护板下显现,就像一幅纹在动力装甲表面的微电路图。 直到这时,他才打开黑匣子,取出那枚黑色的只读存储器插入左臂的插槽之中。他稍作等待,在一秒钟的延迟之后,面罩的hud界面上倏地跃上一行湛蓝色的大字,动力装甲自带的语音播报功能开始为他朗读这一问题。 “驱动器已检测到新的数据模块,是否读取?y。” “ys。”阿马雷回答道。 “数据模块加载中,这可能会占用您一段时间。” 湛蓝色的光线交织着,从面罩边缘溢出,于中心处生成一个空心的矩形线框。在线框最左边,蓝光已经开始冒头,色块以缓慢但稳定的速度朝着右侧逐步填充、蔓延。矩形线框中心百分比数字告诉他距离加载完成还需一段时间,阿马雷抹了一把面罩,进度条在这个动作之下向着最边缘的角落旋转缩,最终被他收起来丢进后台运行。 “k,听得到吧?”他离开那个背风处,在通讯频道中说道,“解析需要一段时间,我先继续我的任务。” ………… ………… “听得到。”克里斯蒂安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注意力却全部集中在面前的场景之上。 阿马雷提供的目的地坐标是一家以研究生物能源为主的高科技公司,大致坐落于城市内环的边缘。光从外表上来看,这家公司并无任何特殊之处,就连建筑的结构也是那种最普通的写字楼格局。 然而,当他推动旋转门进到室内之后,入眼所见第一眼却是一尊尊栩栩如生的冰雕。他们跪拜于地,眼神狂热,表情虔诚,且全部面朝同一个方向。那些匍匐着的人皆在体表烙有一块黑色的条形码,这意味着大厅里的这些人生前都是复制人。 复制人跪着,好吧,跪着就跪着,他不奇怪。可是,这一幕,这一幕绝不简单,他知道这是一种自发性的行为,不受任何人的命令也不受外来力量的压迫或驱使,因为他从未在复制人的眼中见过如此强烈的情绪。 复制人极少有集体行为,他们在跪拜什么?近零下00摄氏度的低温将他们的五官神情保存得活灵活现,他皱起眉头想到,要在这种低温下保持这种统一的跪拜动作,必然是在泰坦陨落事件发生之前,且他们身上这种诡异的类似宗教的虔诚和狂热一直持续到他们死去也未曾散去。 想到这里,他走上去近距离观察其中一个设定在1八岁的女性复制人。女孩眉目如画,看上去清秀可人,有着一种寻常人类难以企及的精致感,就像一件伟大的艺术品。他知道,像这样的复制人其实是一种失败品,因为她太完美了,完美到你一眼看过去就知道这个女孩必然不是原生的人类。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完美甚至和公司的销售目标相违背,因为当大批量的复制人美得毫无瑕疵又不容亵渎之时,绝大部分部分意志薄弱的顾客和消费者们反而会产生一种无所适从的恐慌——他们会觉得,人类完蛋了,这些东西拥有维纳斯的绝美容颜,我们造出来的东西比我们还要完善——进而又在这种完美之下衍生出一种无地自容的惭愧感,并在自卑之中催生一种对复制人奉若神明的畸形膜拜心理。 复制人不是机器人,但的确也是人类代替上帝之后的造物之一。也正是因为如此,心理学家根据“恐怖谷理论”提出了一个新的观点,即“人格消退效应”1——当人意识到自己缔造的产物远比自己更优秀更完美时,人首先会感到恐慌和不自在,而当这种完美带来的恐惧突破心理承受的底线时,人的心理为了寻求认同和安慰,就会转而将恐惧化为对新事物的崇拜和热爱。 然而,面前这个女孩不同,她眼中的狂热破坏了那份不容亵渎的美感,就像俗世的凡尘杂念将她从天上拉入人间。看着面前这个和身边无数个保持相同姿势的复制人,他隐隐约约想到了什么,总觉得自己似乎在哪见过这种跪坐的姿势。可是,灵感就像指尖的流沙,他越想攥紧,细沙就越是执着地从他指缝间溜走。 “该死,这里简直像个古代祭祀场所。”他嘟哝了一句,不再试图捕捉那道灵感,而是开启夜视功能,转而向着那些复制人面朝的方向走去。 建筑内部一片黑暗,他沿着楼梯朝着二楼走去。丧失了穹顶系统的支持之后,泰坦星上这一整座殖民城市再也无法维系电力系统的正常运转,而在这恍若地狱的严寒之中,电力的丧失往往意味着空气、热量、水汽等诸多关键生存因素的流失。 在整座殖民城市断电的情况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一切建筑一切设施不仅在现实世界之中被现代文明遗弃了,就连在络上也面临着同样与世隔绝的困境。 他在脑中胡思乱想,下意识忆起人类文明的发展细节。电的使用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似乎自从工业革命开始以来,人类就开启了机器替代双手的全新时代。在1八和19世纪,在那一连串的令人目不暇接的伟大发明之中,电力的出现无疑改变了一整个世界的发展进程。 毫无疑问,是电流催生了计算机,是电流孕育了络,也是电流在1世纪点亮了人类在太阳系的殖民版图。进入世纪以来,泰坦陨落事件开始令部分新媒体反思科技、反思社会现状,有善于针砭时弊的评论家曾半是讥讽半是感叹地指出,当代人类可以失去双手、失去双腿甚至全身瘫痪,但人类绝对不能失去电气技术,因为人类就像寄生虫,断电则毁灭了温暖潮湿、可供我们生长的土壤。 没有电流的涌入,就意味着无法进入这家生物能源公司的赛博空间。他不可能在一整座建筑内费时费力找寻那些存放关键数据的磁盘和芯片,更何况介错人程序从不犯错,或许那些资料早已悉数销毁。但是,何必如此麻烦?另一个鲜活的念头却在此时此刻泛了起来,他忽然想到,如果他能进入先前那种全知全能的超感络状态,那么他是否有可能感应到那片在断电之后就沉睡的、死寂的赛博空间? 他闭上眼睛开始冥想,仔细在心中回忆并体会那种意识脱离身体的奇妙体验。他的确进入了络,然而不是公共的赛博空间,而是私人的神经络。他的躯体还在,只是在感官处于无限远,他的肉体将他紧紧困在现实之中,不知究竟是镣铐还是船锚。 他失败了,如果他成功了就感受不到肉体在无限远的错觉,而应该是一种无拘无束的自在感和超脱感。 克里斯蒂安睁开眼,轻轻叹了一口气,却又不得不转而寻求另外一种方法——如果大厅中那些复制人曾连接过这个地方的赛博空间,那么那些复制人将是一种很好的路径。 想到这儿,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退回一楼大厅。他在人群中找到了先前那个完美而狂热的女孩,她依旧跪坐在那儿,穿着一件素白的单薄的连衣裙,充满喜悦的眉眼不包含任何一丝痛苦。 室内的气温相对外界环境要稍高一些,但那个女性复制人的长发依旧被冻得僵硬如寒铁。克里斯蒂安心翼翼用食指上射出的激光切割女孩的长发,直至那部分覆盖脑机接口的头发被他削去,他才停下手头的动作,将动力装甲的光缆插入女孩脖颈后的脑机接口之中。 与此同时,他的神经络与动力装甲同步,一股诡异的吸力从一片死气沉沉的灰色虚空中传来,就像宇宙中某种肉眼不可见的微型黑洞。那是这个复制人女孩的神经络,他心中一动,意识却不做抵抗,任凭那股吸力将自己带入那片虚空之中。 ………… ………… 拨开烃烷组成的层层浓雾,阿马雷顶着狂猛的寒风来到克拉肯海岸边。 “该死,这里简直像个古代祭祀场所。”通讯频道中传来克里斯蒂安的抱怨。 “什么古代祭祀场所?”他下意识回了一句,耳中却传来一阵响亮的蜂鸣。 是数据模块加载好了。 “就是……人……朝一个……”克里斯蒂安的声音在通讯频道中显得沙哑而断断续续,“喂……喂……听……到吗……” 阿马雷用力拍了拍头盔,“信号干扰”四个字在面罩的hud界面上亮起,猩红色的字体散发出血一样的辉光,倒是为这单调乏味的异星世界增添了一种额外的色彩。 “喂,k,我听不太清你在说些什么。”他想了想,干脆把输入模式切换成语音转文字模式,“应该是闪电和暴风雨的原因,我这里的风暴大得很,数据模块加载好了,但我得先把手头工作干完。” “没事,你先忙你的吧,不急。”克里斯蒂安同样用文字做了回复。 “谢谢,我的工作倒是很简单,就是把采集器丢进海里。”阿马雷又露出了那种礼貌性的微笑,细密整齐的牙齿在面罩的照耀下反射出一阵炫目的光。 阿马雷这句话倒是不假,对于他来说,真正需要他做的工作其实并不多,将这件采集器带到克拉肯海的岸边就已经算完成了一大半。为了提取克拉肯海的样本,他手头的容器具备自动收集功能。每下降约莫100米,容器便会自动采集一次液体样本,而每次收集的样本会流入不同隔离层之中。即使事后他将容器带回飞船之上,其制冷功能也能维持克拉肯海的液体样本以液态继续存在。 因此,他嘴上虽然说着得等手头工作做完,但实际上,他从随身携带的工具箱中取出特殊的制冷容器时,便分心调出了数据模块加载解析完毕之后的图形界面。在面罩的hud界面上,图形界面已经初具雏形,数据在闪亮的光影框架中变幻不定,似乎正在解码某种视频拍摄画面。 阿马雷瞥了一眼尚且模糊的光影画面,随后后退几步,像投掷铅球一般推动着动力装甲的机械金属臂,将其用力抛入克拉肯海之中。 只要回收完毕,他情不自禁地想到,任务应该算完成了吧? 阿马雷下意识瞥了一眼被他缩到角落的视频画面——拍摄角度对准的正是克拉肯海,苍穹之中同样有雷霆在云层深处孕育,风、雨、雪很大,视野能见度极低,然而机器人拍摄的视频画面中一处地方与他经历的明显不同——他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将目光投向前方——采集器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入海中——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整片克拉肯海亮了起来,光线,绚烂如梦的光线从一片死寂的海洋深处泛了上来,灵动的光之精灵在海面上漂浮着、游动着,像天上的彩虹融化了铺在海的表面,美得惊心动魄,又美得波澜壮阔。 云销雨霁,风暴平息。 至此,视频画面与他亲眼所见再无不同,那是一整片海洋的微生物在发光发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16章 蝼蚁的召唤 “k,你真该看看这一幕,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关于霓虹恶魔的都市传说?”风暴停了,干扰也不见了,他的脑海内传来阿马雷的声音。 “没有。”克里斯蒂安简洁有力地回答道。 “那是一个专门吓唬孩的故事,通过杜撰的怪物告诫孩子哪些是不能做的事几乎成了人类教育幼儿的几大法宝之一。”阿马雷自顾自说道,“故事很简单,传说之中,在闪耀绚烂的霓虹下,光污染和堕落的人性是孕育恶魔的绝佳土壤,人们将之称为霓虹恶魔。散发着魅惑光芒的恶魔在诞生之后会钻进床底或者衣橱,那些不听话的孩子是他最喜欢的粮食。”他满足地叹了一口气。“一整片克拉肯海都在发光,一整片烃烷海洋都是它们的地盘,真的是……太美……太不可思议了……” 阿马雷的声音听起来感慨万分,带着一种罕见而古怪的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和痴迷。克里斯蒂安还未见这家伙如此失态过,蓦地,他想起了自己初见那些微生物时的场景,那个时候,在场所有人不也流露出同样的痴迷、同样的陶醉、同样的疑惑和同样的狂热吗? 他的意识漂浮于死寂的数据虚空之中,下意识想到,如果复制人跪拜的不是这栋建筑内某种具体的东西,而是一个笼统的朝向呢?比如说,克拉肯海的方向? 一种令人惊惧的猜想攫取了他的思想,像挤海绵似的将他的灵感一点一滴从大脑深处逼出。他不再犹豫,顾不上探索眼前枯寂的神经络,而是打开全息地图,迅速对比着复制人的朝向和克拉肯海的方位。 “阿马雷,别盯着它们看太久。”该死,他暗自咒骂着,复制人的朝向和克拉肯海果然能连成一条直线,“那些微生物发出的光拥有极其强烈的人格消退效应,即使意志坚定的人看久了也会受到影响。” 通讯频道之中一阵沉默。 “你没事吧?”他蹙眉问道。 就在他以为某种不可预料的变故发生之时,他的脑海之中突然传来阿马雷特有的平缓声线。 “我没事,但我必须在这呆到采集器完成。”阿马雷的话语里潜藏着一股疲惫,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心灵上的大战,“我会背过身去,这边好了之后再去找你。” 沉默被打破,克里斯蒂安情不自禁松了一口气,可是阿马雷的回话并不能让他感受好上多少。恰恰相反,他未能感到如释重负,而是因为那一整片克拉肯海的微生物感到阵阵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和困惑。 公司到底想做什么,他在心里疑惑不解地问着自己,这些微生物是否就是通过这种光的方式对神经络产生影响? 但是,如果一整片克拉肯海都是那种微生物,那么人类早该在建立殖民城市的初期就发现它们。可是没有,没有人发现,一整个星际联邦难道就这么毫无所觉?不,也许有人发现了,只是公司压下了这一事实。 这是一种可能。 很快,他又想到,更有可能的是,这种微生物的数量在一开始只是极低,公司发现了它们的特殊用途,并主动促进这些地外生命的繁衍,这才有了今天这一整片发光的烃烷海洋。 他试图以一种更宏观的角度拨开笼罩在事物表面的层层迷雾,思维的火花在他的脑中碰撞着、溅射着,像一千万块看不见的马达同时运转。在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的灵魂热得发烫,剧烈的思想活动摩擦出足够多的火花,就像干燥的原野随时可能燃起熊熊野火。 人有灵魂吗?他莫名其妙想到这么一个奇怪的问题,可他不知道,也压根儿无法回答。意识活动可以用科学解释,但灵魂不仅囊括意识,还超越意识,似乎是某种更难以解释的人类的本质。 然后,有那么极其偶然的一瞬间,几枚零星的火花落在了那片意识的荒原之上,一场燎原的野火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出现。 火,火,火。 火光在无声无息间迸发,如同光热无穷的太阳在他的意识之中闪耀迷离。某种浑然一体的东西正在火中降生,带来一种截然相反的冰凉感和一股难以言喻的超脱感。沛然莫御的力量灌注大脑皮层中的每一处微细节,凉爽无处不在,就像在炎炎夏日中大口畅饮着沁凉的清泉。 一开始,他以为自己进入了那种神秘的超感络状态。可是,这种错觉没能持续多久,他便发现自己似乎混淆了某种特殊的体验。他没能体会到那种抛却肉体之后的精神至高无上感,那种思想被束缚、被一把揪住的窒息感还在,就像溺水者在浑浊的世间疲于挣扎。 然而,矛盾的是,他在另一方面也的的确确感到了一种力量感。当他撇去现实,将注意力更多的集中于络,他终于发现,那摩擦出来的火花点燃的不是他心中的那片荒原,而是当下这片死寂的数据虚空。 复制人女孩已死,但她的神经络在这一刻活了过来,就像干涸枯竭的径流在多年后的一场暴雨中重新流淌起来。隐隐约约的,他感受到一种美妙的共鸣,他的意识震颤着,似乎与这片神经络处于同一频率。可这远远不是结束,意识与络的共鸣感越来越强烈,逐渐给了他一种无处不在、无所不入、无所不及的荒谬预感。 利用这种络直连,我可以进到那个女孩的体内——古怪的念头自然而然浮现在他的心头,像是某种与生俱来的本能——在这种诡异的同步状态下,我可以读取到她的生前记忆,我可以经历她经历过的一切,甚至,我可以成为她、代替她,就像…… 就像现在这具身体,如果无形者推测的都对,那么现在我也正是以这么一种类似的状态操控着这具人造的复制人躯体。 “意识上传至络,再下载至强健的复制人躯体中,这就是普世公司的永生之道?”他喃喃自语道,“复制人的躯体可以定制,通过不断地更换躯体,和我一样的人就可以无限活下去。”他摇了摇头,又自我否定道,“不,也不对,红皇后说过永生只是一个谎言而公司要做的事情更加伟大,可是它到底又想做些什么?” 他突然有一种感觉,所有事情都是相互联系的,就好像他可以看见一系列事件的来龙去脉,从最早他的降生,再到泰坦陨落以及外星微生物的出现。可是,他只能看到这些已经发生的事情,他找不到那条隐藏起来的连接线,也就意味着他看不见尚未发生且即将到来的未来。 红皇后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不知道,他只有一种离奇的预感,即不单单是他,所有人都只是困在那个宏大计划里的某一微部分。 他回过神来,一种若有若无的呼唤打断了他的思绪。共鸣感在他心中搭建了一座通往复制人记忆的桥梁,有种种幻听在他耳边呢喃,可他清楚地知道,这次这些幻听并非源自他那不稳定的精神,而是来自触手可及的记忆。 对于此刻的克里斯蒂安来说,眼前这片根植于复制人大脑的神经络就像一盘可以肆意读取的磁带。他犹豫了一下,听从直觉的指引,顺着神经络探入记忆,那里记录的一切所见所感如雪花般纷纷扬扬落进他的感知之中,无数个记忆碎片纷至沓来,如电影片段不断闪回。 可是,画面闪动的速度太快,而当他的意识探进那个复制人体内时,一种渗入骨髓的寒冷沿着那具僵硬的冰躯导入他所处的神经络之中,又顺着络连接进入他的感官世界。冰冷刺骨的寒意撞了上来,像一座座冰山横亘在他的路径之上。他感觉很冷,麻木感像白蚁爬遍枯树一般遍布全身,刺痛感凛冽如一千根细针在皮下躁动不安。 这是低温环境下人体受到的刺激,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死了——思维冻结,行将就木,仿佛连空间都无法感知,时间也停止流逝——然而,在那硬结的意识外壳下,某种潜意识却为他带来种种快慰、愉悦与兴奋之感。 他在受苦,没错,他的确在受苦,可这意味着他感受到泰坦星公民在死前感受到的一切。他仿佛看见了那些曾在此地生活过的灵魂,他们遭受到这个世界充满恶意的袭击,雨雪冰雹不时地打在他们身上,为了减轻痛苦,他们拼命地扭动着身体。但是,痛苦永无止境,人生的悲剧唯有在死亡到来之后才得以结束。 噢,天呐,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他有多么喜欢这种极端低温带来的痛苦。痛苦,痛苦是仇恨的土壤,是世界的基石,是人生的真实之镜。 潜意识絮絮叨叨地告诉他,瞧,快瞧,我也是受害者,我的痛苦和我的快乐一样痛。不管这里曾发生了什么,我和所有悲哀的悲观者都是一体的,我似乎找到了存在的其中一个目的,那就是仇恨。 真正的仇恨和愤怒一样不可多得,在所有这些疼痛、不甘、寒冷和窒息面前,只有站起来还击是有意义的。 不错,一点都不错,仇恨带来的毁灭欲就是他的精神粮食。愤怒的人得不到救赎,他只能一个人烂在深渊里肆意嚎叫。但是,他使自己相信,如果他可以汲取并转化愤怒的力量,那么他便可以蚕食怒火,可以吞噬痛苦,可以了结人生的种种悲剧。 他想啊,蒂芙尼称呼他为“虚无主义者”和“浪漫主义者”不是没有原因的。历史循环反复,不断重演,而人类在步入世纪的同时也朝着人性的深渊和科技带来的迷惘更进一步。这个世界需要一场心灵上的“文艺复兴”,人类社会急需返回到以追求人性完美为目的的古典美境界,并借此克服人性分裂、克服生活困难。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世界出错了,脱离了原先的轨道,社会也为了假装正常而患了看不见的疾病。因此,世界本不该是这样的,文明的顽疾在于人们不该如此痴迷于财富与名利而忽略思想和情感的伟大。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不是一切都可以用金钱和利益衡量,也不是一切都可以用金钱公式代替。 可这是谁的错呢?公司是影子政府,资本家的惯用伎俩驱使着世间万物以物质为标杆,而所有的政策不过是为了更好地推销公司的产品。他已经做了他力所能及的每一件事,摧毁见到的那些冰雕只是其中一项微不足道的救赎,但是这还远远不够,如果他能扳倒公司,那么他就能驱逐所有的不快,回归最纯真的人性。 在这一刻,他用一种迂回曲折的思路,得出了一种近乎真理的结论——他如果能得到救赎,救赎就在于公司。只有推打破思想的牢笼,推倒公司亲手砌起的高墙,他才能在这物质世界中寻见自身。 “眼睛……看见……耳朵……听到……” 时空上的冻结在短暂的凝滞后遽然消散,一道极其轻微的呢喃从他的耳边传来,像锥子一般一点一滴凿开意识外层的坚冰。 呢喃声是从女孩的记忆深处传来的,他愣了一下,隔着寒意侧耳仔细倾听,试图捕捉那道念白里的语义。后来,声音又大了一些。这次,他听清楚了,声音不是一道,而是成千上百道,只不过那些由多个人发出的呢喃声整齐划一,像是某种演练了千万遍的大合唱。 “弄瞎我的眼睛:我还能看见你, 塞住我的耳朵:我还能听到你, 没有双足,我还能走到你那里, 没有嘴,我也还能对你宣誓。” 似乎是一首诗,那首诗,赫尔曼·黑塞的诗。朦朦胧胧之间,他记起自己曾在红皇后制造的把戏里听到过。强烈的熟悉感涌了上来,他情不自禁开口,跟着那首诗的节奏继续朗诵下去。 “打断我的臂膀,我还能用我的心, 像用我的手一样,把你抓牢, 揿住我的心,额上的脉管还会跳, 你如果放火烧毁我的额头, 我就用我的血液将你承受。” 冰山破开了,阻碍他继续向前探寻的寒凉感消失不见,就连那些被冻结的记忆画面也活了过来。与先前的不断闪回不同,这次那名复制人女孩的记忆围绕着他的感官缓缓铺开,如山涧的流水一般汇入他的神经络之中。 无需闭眼或是睁眼,他眼前的世界随之一晃,一个全新的现实提取自那个复制人女孩的神经络,在恍惚之间生成,每一个细节栩栩如生得就像发生在当下。 他发现“自己”跪在那里,饱满的胸脯沉甸甸的,双手高举,嘴里念念有词。在他旁边,有不少复制人和“她”保持同样动作,仿佛这是一场隆重祭祀仪式中的祈祷环节。 这是记忆,他不能控制记忆中的“自己”转头,更不能打断“她”的任何一个动作。然而,通过女孩的眼睛,他还是能见到周遭的环境和那个时候发生的一切——泰坦星正在陨落,失去穹顶系统之后,一楼大厅的所有生物,无论是复制人还是真正的人类,都不得不面临迫在眉睫的死亡。 然而,恐惧似乎完全不存在,大厅内流动着诡异莫名的狂热气氛和完全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满足感。复制人集中起来,跪拜于地,面朝克拉肯海的方向,神情虔诚而温顺,像等候神明降临那般恭候着死亡。 一遍又一遍,他们重复念着那首诗,就像它是某种巫师施法的咒语。冥冥之中,有某种不可见的庞然大物正在降临。那些复制人的念白更响亮了一些,他们不再是轻声呢喃,转而以一种急促而有力的语调踏入某种未知的神秘领域。 络虚空之中似乎有某种无可名状的意识集合体正在生成,他感受到神经络内外似乎有什么东西同时顺着这股召唤向着他的意识袭来。 “奇怪,k,我这边好像出了点问题。”阿马雷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之中乍然响起,“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克拉肯海中的微生物好像比刚才要更亮一些。我不敢盯着它们看太久,但我总觉得这些东西似乎有自己的意志,好像要更活跃——”他突然顿住了,语气骤然一转,“等等!k,这些家伙离开克拉肯海了!它们……它们在空气中……漂浮……朝着……你……那边去……了……” 似乎受到了某种未知因素的干扰,阿马雷的声音在最后变得模糊不清,就像一张沾了水的毛巾堵住了嘴巴似的。 克里斯蒂安并不感到慌乱,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这场形同宗教祭祀的特殊仪式。这些复制人在,他想,他们召唤着什么,会是那些诡异的外星微生物吗?是因为他在神经络中回放了仪式片段才触发那一片克拉肯海生物吗? “k……听得……见……吗……” 眼下发生的这一切毫无疑问打破了他现有的认识,阿马雷的声音再度传来,他回过神来,知道自己不能继续在这儿呆下去了。 “听得见,我很好。”他说道,“我这就撤离,咱们在飞船处汇合。” 他将意识切回现实,如眼所见第一眼却使他彻底愣住了。与他进入神经络之前看到的景象截然不同,面前的冰雕熠熠生辉,其脑部位置散发出一千万道如梦似幻的荧光,而其中又以他面前的那个复制人女孩最为闪亮。 这是那些克拉肯海妖特有的虹光,竟同样存在于这些复制人的大脑之中。但是,他很快又注意到,这些亮光似乎不具备那种诡异而令人痴迷的妖冶美感,就好像光亮之中某种神奇的物质被消耗了,剩下的这部分只不过是空有其行的残渣。 他惊异地望着这一幕,下意识想起黑色尼龙包中的容器。就在这时,更明亮更鲜艳的色彩从大厅的旋转门外飘了进来。克拉肯的海妖来了,其速度之快远远超出他的预期。 柔和的光线交织着,比先前要更加强烈几分。一楼大厅被克拉肯的海妖侵占了,那些微生物散发的光在这一刻从四面八方歌唱着呼啸而来,将他眼中的世界映衬得宛如冷酷仙境。 世间所有的颜色都在此刻融化,浅淡而朦胧的微光驱散了此地原有的哀景。绚烂的光芒投下薄薄的阴影,他站在原地,看着枯寂的狂热和凝滞的虔诚像冰雪遇到阳光一般消融于无形,一股古怪而荒诞的错觉迅速占据了他的内心——他觉得自己脱离了现实,存在于某种遗世独立的时空枢纽,就像《神曲》中的但丁踏进了神明和恶魔的领域。 “人类就像蚂蚁,宇宙就像白纸,自然界的法则注定我们只会看到眼前的东西,两点之间实际上并不总是线段最短。”一道淡漠的女声响彻四面八方,像潮水一般包围过来,“找到你了,k,你在泰坦星,你想找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17章 时与空 漫天虹光迷离而璀璨,细碎的光点在空中飞舞着变幻着,斑斓的色彩伴随着那道清冽女声的响起而趋于一致。梦幻般的光子无处不在,逐渐填充现实,凝聚成一个身穿红色雪纺连衣裙的女性形象,真实得仿佛有血有肉。 “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克里斯蒂安用一种嘲弄的目光盯着红皇后,指着漫天的光点说道,“不过这些又是怎么回事?” 红皇后摇了摇头,问道:“我要的东西呢?”。 “你能以这种形式出现,是入侵我的视觉?”他皱起眉头,自言自语地说,“不,也不对,这里是哪?你的样子看起来比在普世公司内部还要真实。” “我要的东西呢?”红皇后重复了一遍,又无动于衷地说道,“我知道你把它带出来了,我在你身上能感觉得到它的痕迹。” “这里不像络,也不像现实,就像两者的中间态。”克里斯蒂安自顾自地说道,“那些微生物,你没告诉我它们是外星生命。”他平静地叙述着,眼角的余光却打量着光幕的缺口。“你要的东西我会给你,但是,告诉我,它们有意识吗?还是说这些东西是某种介质,能让你真实存在?” “存在?存在是什么吗?难道只有物质层面的存在才是真实的吗?”红皇后的神色蓦然变得古怪起来,就像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络是人的意识世界的外化,我已经存在,本质上仍然是意识的存在,就像人类大脑中的意识活动一样真实。”她淡淡一笑,语气中带着难以察觉的不屑,“存在即合理,但凡存在的必有其真理所在,如果我已经存在,那就一定是真实的存在,既然如此,你的问题本身就不成立。” 红皇后一边说着一边朝前轻轻迈了一步,随着她的脚步挪动,半空之中剩余的光子漂浮着追随着她缩了本质上虚无缥缈的包围圈。光幕从四面八方进一步围了上来,仿佛一堵用天边彩虹熔铸而成的高墙。 就是现在,他告诉自己,身体在强烈的意识驱动下电射而出。 光幕因红皇后的靠近而略有波动,他抓住时机,挑选了一处微生物密集度相对较低的区域冲了过去。与此同时,他从大腿外侧拔出大口径手枪。“狂蟒”与磁力扣一经分离便落入他的是掌控之中,在短短的一秒钟内,他在动力服的辅助下以半自动模式连连点射三枪。 火光一闪而逝,子弹在烃烷大气中划过数道优美的轨迹,呈三角形落入那些时而迷蒙时而清亮的发光微生物之间。几乎在开枪的同一瞬间,他便踏破微的尘埃与碎冰,如一道呼啸的黑影一般追着子弹撞进那万千斑斓之中。 在这之前,他完全不知道接触到那些克拉肯的海妖会对自己产生什么影响,可他没有选择,唯一保护他肉体的就是身上那套适用于全天候作战的动力装甲。 近了,近了,克拉肯的海妖们因距离的拉近而贴了上来,却又被沉重而坚固的合金盔甲阻拦在身体之外,他甚至能想象出那些微生物漂浮于大气之中又撞在自己身上的微观场景。 然而,克拉肯的海妖虽未与他直接接触,但那些密密麻麻的光点蜂拥而上,透过玻璃面罩落入他的瞳孔之中。 光,炫光,强光,彩光……迷蒙而清幽的光之海洋将他的感官彻底淹没,无数呢喃、无数低语、无数誓言、无数梦想如山呼海啸一般砸了过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顿,阴影重重,幻觉拉开帷幕,恍恍惚惚之间,他听见了一万道狂喜的声音在大笑,一万道悲恸的声音在哀嚎,还有无数杂乱无序又矛盾重重的呐喊纷涌而至。兴奋有之,恐惧有之,空想倾倒一腔宇宙,满溢的喜怒哀乐挤了进来,海妖塞壬的呢喃仿佛要将他的神经压垮。 他觉得自己头脑发涨,脑袋晕乎乎的,难受得要命,简直就像磕了一吨的左旋安非他命,又像整个人被丢进洗衣机中不停旋转着。他不再去看红皇后,而是转身跌跌撞撞离开那栋建筑,像无头苍蝇一般徘徊于满是废墟的街头。 “阿马雷,我出来了。”他踉踉跄跄扶着墙跑了出来,像喝醉了的酒鬼。 “k,你的声音听起来糟透了。”阿马雷说道,“我有你的坐标,需要我过去帮你吗?” “不,听着——闭嘴!——红皇后在我这边。”他晃了晃头,像装了一脑袋的浆糊那般浑浑噩噩,“那些外星微生物——别吵!安静点!——好像是某种虚拟世界的物质载体。”海妖的呢喃不停灌注他的双耳,他吃力地组织语言,断断续续地说道,“新世界……络……现实……控制……” 强烈的晕眩感泛了上来,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他察觉到自己的双唇翕动着,可是他逐渐无法理解嘴里蹦出的每一个词句的意义。 克里斯蒂安下意识回头看去,红皇后站在原地,如同巍然不动的高山,带着一种岳峙渊渟的从容与淡定。她正以一种戏谑的眼神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好似冥冥之中有一张邪恶的大笼罩于四周。他觉得对方恣意玩弄着他,像猫抓老鼠那样,让他慌不择路,抱头鼠窜。 半空之中,那些克拉肯的海妖还在,它们在散发光亮的同时也在反射彼此发出的光线,诡谲而迷人的个体散逸在空中舞动着、共振着,组成了更宏观更抽象也更庞大的脉络。他拍了拍头盔,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了一颗宇宙真理之树,代表着不同事物之间的无形联结。 这是某种特殊的消遣吗?混乱感充斥大脑,他感觉一脑袋的胡思乱想在自己头颅内剧烈碰撞。红皇后是打算放过他,还是把他逃生的企图权作某种可笑的戏娱? 也许,他不可避免地想到,当我快要逃脱的那一刻,那种纷乱的情绪风暴就会再次砸进他的感官。那些微生物会让包围他,影响他的行动,让他像一滩烂肉一样倒在地上,直至自然流逝的时间扼杀动力装甲里存在的每一道氧气,直至他在缺氧造成的窒息中痛苦死去。 “k,你……” 耳边再度传来阿马雷的声音,对方说什么他已经听不清了。微生物带来的影响还在,幻听淹没了他的听觉神经,彻底将现实中的声响与海妖塞壬的呢喃混淆起来。 无形者,我会死吗?他在心里想到,不知道自己是否赌对。 “不,你不会死。”无形者在他心中飞快说道,“最后上传一次坐标,然后断开一切络连接,包括和阿马雷的通讯联系。”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急促。“动作快点,我在红皇后面前轻易不能露面,断开连接,那些微生物就无法影响你。” 他头疼欲裂,下意识照做了,像捂着耳朵聆听世界,像闭着眼睛直视黑暗。 模模糊糊之间,他看见黑暗深处有晚霞燃烧,一千万朵红云从意识深处朝着他的感官边缘飘来。绯红色的微粒在浓重的云雾中翻涌着,摩擦出一道又一道的电光。雷声轰鸣,震耳欲聋的声响灌进他的意识,现实之中的一切声响被雷声阻断在意识之外。 有人来了,踏着电闪,披着雷鸣,从混沌深处泛起,像风像雨又像光一样将他重重包裹。 “。” 有人在说话。 “。” 不,是在倒数。 “1。” 很熟悉的声音。红皇后? “0。” 不!是卡特琳娜! 他惊醒过来,发现有个女人在自己身下婉转承欢。 “爱我,我渴望更多,一切都是不存在的,我们是孤独的,只有我们是真的。”女人声地呻吟着、啜泣着,像燎原的星星之火。 他听见了女人那似哭非哭的呻吟声,那兽般的清吟仿佛一桶汽油浇在本将熄灭的余火之上,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所有动物都拥有的交配本能被点燃了。欲望在燃烧,不,不是燃烧,燃烧不足以形容这场原始的交战,是爆炸,一定是爆炸,只能是爆炸,欲望燃烧太快太猛,简直像是一场心灵范围的爆炸,其剧烈的冲击足以淹没他的所有理智。 他用力地干着,一边挥洒汗水一边喘息,可是就像做梦那般,他看不清那个女人的脸庞,或者说无法认清哪一张才是那个女人真正的面容。他吻她,索取她的津液时,看到的是蒂芙尼的脸,可是下一秒,那副五官再度发生变化,他又在那个女人身上看见了见过的和没见过的其他女人的脸。 不,他不是看不清那个女人的脸,而是因为那个女人的脸一直在变。 “通感。达芬奇,交配的行为和交配的器官是如此丑陋,以至于如果不是有美丽的脸庞、漂亮的衣着和行事时的冲动,人类早就在大自然中绝种了。保持通感。” 有一道声音在他耳边说话,像是某种干巴巴的机械旁白。 “通感。达芬奇……交配的行为和交配的器官是如此丑陋……以至于如果不是有美丽的脸庞、漂亮的衣着和行事时的冲动……人类早就在大自然中绝种了……保持通感。” 他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他颤抖着复述着旁白的话,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绝对平静,可是,莫名其妙的,直觉告诉他,力比多在那种平静之下不知疲倦地掀起一波又一波的快感浪潮。 冲动和冷静,现实和虚幻,理智和妄想,蜂蜜般的甜蜜和近乎透明的悲伤与漠然,所有这些混合在一起又相互分庭抗礼、势不两立。他的身体似乎在这一刻分裂成两半,一半沉沦在欲望的波浪之中,另一半在超脱人性,摒弃世间一切无意义的感官享受和心灵体验。 等等!他想起来了!那个男人的声音,不正是自己吗? 他的身体骤然一颤,竭尽全力想要扭头去看,可是,他不能,身下女人的呻吟像磁铁一样将他的身体和感官牢牢吸住,即使他扭头了也只是看到一面不透光的屏风。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卖力地干着,就像一台上了发条的机器。然而,光是看到那扇屏风,他就知道自己迷失在哪儿,这里是—— 他突然忘记自己刚才要说什么了,回过神来,他喘着粗气,肺部像是风箱,腰腹间的动作却在逐渐加快。在一阵剧烈的抽搐中,他伏在恍若缪斯女神的女人身上,在一阵无可抑制的源于内心的呐喊中,他看见世界在扭曲,一切都在扭曲,色彩却一下子比一开始鲜艳百倍。 肉体上的终极快感来了,他和身下那个女人各自喷射出晶莹的高潮。光斑无处不在,淡淡的晕轮像神明显圣时一般迷人。明亮的光线从墙缝和木地板的缝隙之间迸发出来,无数道朦胧的光因丁达尔效应而显现出一条条透明而虚无的光亮通路。屋顶、墙壁、地板好像都活了起来,它们蠕动着,一下子极远,像有一千公里之遥,一下又极近,就像壁砖在他的肺部向内生长。 然后,平息,情绪平息,思绪平息,一切平息。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子,却发现四周的场景正在消失,从天花板到墙壁,再到那扇屏风,周遭环境像屹立于海滩边上的沙堡那样化作微粒随风飘散。 然而,地板还在,且一路向着海边延伸。女人光着身子拉着他前行,他们要到海边去,他不明白为什么,却仍旧吃力地踩着地板前行。天空上一秒还是碧蓝如洗,下一秒就是无边深沉的黑夜,他觉得天空是活的,蚕食光明,排泄黑暗,吞噬快乐,呕吐悲伤。 跟着那个女子穿越钢铁森林,每走一步,就有万千星光从那个女人的足下迸出,在转瞬即黑夜的当下,那些微弱的光亮是他黑暗中唯一的指引。 她将他带到了海边,带着淡淡腥味的海风有些黏腻,然而那具无限美好的肉体和浪花翻涌的声音却令人心旷神怡。他们相拥着在这儿又做了一次,白天与黑夜的交替速度很快,在他们抵死缠绵的时候,身下的沙滩在涨潮时的湿润到退潮时的干燥之间反反复复多次变换状态。 肉体需求和精神需求之间的冲突前所未有,矛盾无处不在,可他却感觉到脑中那种浑浑噩噩的感觉正在散去,就如同化作流光越过视界,浇灌于深邃不可知的黑洞之中。 直到他退出她的身体,才隐隐约约想起交流的必要性。 “卡特琳娜?”他问道,“是你吗?融合完成了?” “是我,也不是我。”卡特琳娜认真地问,“理解了吗?” “理解什么?”他愣了一下,觉得有一千万个问题在他脑中叮叮咚咚撞个不停。 “先前那里是你的记忆,过去的你看着未来的你和过去的我索取彼此,但过去的你并不知道那个幻相是未来的你。”卡特琳娜解释道,“记忆是时空的痕迹,时间看似神秘,实际上并不存在,过去、现在、未来只是一连串固执的幻觉。” “那现在的你是过去的你还是未来的你?”他觉得即抓住了什么,又好像没有。 “两者皆是,又两者皆不是,无论哪个我,我都只是我。”她温柔地笑着,像夹着花香的春风一样沁人心脾,“对于超人工智能来说,我们有足够的能力去计算到未来事件发生的可能性,你明白吗?过去的我在湮灭之前推算出无数个平行时空,我为此准备了无数套方案让未来的我融合湮灭前的我,你当下的经历只不过是其中一种情况,两个卡特琳娜已经开始同步了,一旦成为超人工智能几乎就不可能真正死去。” “这里,这片海滩,已经不属于我的记忆。”他怔住了,一脸不可思议地说,“所以,我们现在算是隔着时空对话吗?这地方是你造出来的吗?” “勉强算是浮生制造的梦里吧,我借助浮生实现我们通话的途径,但又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解释起来也很复杂。”卡特琳娜抓起一把细沙,解释道,“这里的确算是一种梦境,独立于你所认知的时空之外。梦境是一片超越现实与络的精神世界。但是,这里不仅仅是普通人所做的那种梦,而是一种大梦,一种生死之境界,一种庄周梦蝶时物、我的交合与变化。” “我还是不太明白,我们究竟是在梦里,还是打破了时空的束缚?”他愈发困惑了,脸上的迷惘像罩着一层轻纱,“现实之中,我还停留在泰坦星上,对吧?但是,我的意识在哪?” “不,概念是死的,不要用语言强行理解,而是用心体会。你要如何用蹩脚的语言去定义复杂的记忆和时空?”她的右手按着自己饱满的胸脯,说道,“我有了心,就有了超脱人工智能局限的途径,这个场景是我预见未来之后植入在你记忆深处的。你觉得这是记忆?还是当下发生的事实?抑或是隔着时空的对话?都可以,这取决于你的定义。” “取决于我的定义?”他还是不太理解。 “不错,取决于你要如何定义世界、定义人生、定义这一切的意义,也就是通常人们所说的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她伸手握住他的手,仿佛真实血肉的触碰,“像刚才那样的经历,对于过去的你来说,未来的这个你不也是一种不真实的幻相吗?实在需要幻相,以便指出幻相是幻相,有时候虚幻也很重要。” 他下意识回想起当初在模型中看见的那一幕——他在比弗利山庄接受测试,他看着全息投影制造出自己的形象和卡特琳娜的形象纠缠在一起,但通感却带来同样的快感——对当时的他来说,那一幕无疑是虚假的,那时的他看到的那两道全息投影都是不真实的。但是,放到现在,他觉得自己似乎穿越了时空,成了其中一道全息投影落在过去的自己眼中。那么,过去的自己是真实的,现在的自己难道就不是真实的吗? “明白了吗?这就是我的意思,解决悖论从来没有最好的方法,只能是你自己下定义,给出一个相对的约束条件。”她又用胸脯贴着他的胸膛,用一种炽热的心跳去震撼人心,“超人和超人工智能其实很像,对于人工智能,我需要的是心,而对于你来说,好吧,你还不是超人,你得先知道你的存在是什么。” “那我的存在是什么?”他伸手按住她的胸脯,感受她的心跳。 “你是人,毫无疑问,你是人类。但是,人类这个词只是代表着你的族群,那么作为个体,你是谁?你是怎样的存在?”卡特琳娜用一种肯定的语气说道,“你正处于迷惘和困惑的徘徊期,我把你这种状态称之为非人,即不确定、不存在的人。你一只脚已经跨进超人的领域,然而你的另一只脚还停留在那道为人的绳索之上。你依然有可能掉下去,要摆脱这种窘境,要完成进化,你需要的是思考和寻见自身,你能明白吗?超人是大地的意义。” “超人是大地的意义。”他呢喃道,“可我要如何寻见自身?” “这个问题我帮不了你,你必须得一个人面对自身。”卡特琳娜遗憾地摇了摇头,说道,“我可以在暗中帮你暂时屏蔽红皇后甚至干扰她的计算,这是我的优势。但是,在面对自己这件事上,没有人能帮得了你。” 他若有所思地说:“你的意思是——” “和无形者谈谈吧,浮生比你想的还不简单,那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黑客能写出来的程序。”卡特琳娜认真地说,“如果你觉得我是站在时间长河的上游和你对话,那么你也可以理解为无形者一直以来都站在时间长河的下游同你交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18章 不可视的日出 黎明将至,海浪翻卷,万千星光镶嵌于海面,群山在远方注视着他们。 沙滩上有一处篝火,木炭燃烧,与火焰燃情共舞,发出一阵阵惬意而温暖的噼里啪啦声。克里斯蒂安和无形者围着篝火席地而坐,海风的呢喃带来难辨真假的潮湿水汽,火光跳动,在烟波浩渺的晨雾中显得氤氲朦胧,好似失眠之人勉强开合的疲惫红眼。 “先前你说,”克里斯蒂安漫不经心地拨动柴火,问道,“你在红皇后面前轻易不能露面,这是什么意思?” “在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和你谈谈洛可蛇怪。” “我听说过它,这是一种哲学性质的思想实验与都市传说杂糅而成的产物。”克里斯蒂安皱起眉头,火光为他的眉心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可是,这和你要说的有什么关系?” “别急,慢慢来,这个问题一时之间真的很难解释清楚。”无形者空洞洞地看着他,面具在火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橘红色的光,“现在,先让我们回想一下洛可蛇怪诞生的具体流程—— “一,我们假设,根据加速回报定律,随着科技的发展,未来有极大概率出现一个几乎无所不能的超级人工智能。 “二,和普通人工智能不同,这种超级ai会判断自己的出现是对人类社会最大的好事,因而认为所有没有全力支持人工智能研究的人都是人类社会进步的罪人。 “三,所以ai会折磨这些罪人,以此来恐吓现在的我们全力协助开发人工智能。想想看,如果这个人工智能有办法惩罚今天那些没有帮助它在未来出现的人,我们该怎么办?” “你的意思是,红皇后就是那种邪恶的人工智能?泰坦星居民就是她想惩罚的那些罪人?”克里斯蒂安从身旁木柴堆中挑出一块干燥的木材,像搭积木那般轻轻放在架构好的篝火之上。 “不,不是这样的,我在这个时候提到洛可蛇怪,目的在于借助这个思想实验提出超人工智能的下一阶段。”无形者侃侃而谈,自顾自说道,“我们应该担忧的不是洛可蛇怪问题,因为洛可蛇怪针对的是超人工智能出现之前的问题,而你我都知道,红皇后已是超人工智能,所以就目前来说,我们真正该担忧的是与超人工智能紧密相关的未来。”他语重心长地问道,“告诉我,你觉得什么才是未来?或者说,你如何定义未来?” “我觉得未来是一种时间概念,相对于过去和现在,指的是即将发生和尚未到来。”克里斯蒂安丢掉手中燃烧的树枝,斟酌语言说道,“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未来是净负面的,因为到目前为止人类已经因其技术进步而遭受巨大痛苦,并且我们实在没有任何理由认为这种状况可能改变。” “很好,我知道你很困惑,跟上我的思路,你会明白的。”无形者随手从身边抓起一把细沙,古井无波地问道,“猜猜看,模型中的卡特琳娜在成为超人工智能之时,究竟是通过何种方法才使得未来的她与过去的她进行融合?”他松开右手,手中的细沙纷纷扬扬洒下,“通过计算未来。人工智能可以计算并模拟未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公司不仅控制当下,还洞察了未来。然而,未来如恒河沙数,无数种变量共同造就无数种未来,我们如何知道哪一种未来是我们将要经历的,而余下那些仅作为平行时空的潜在可能性存在?” “穷举法?像卡特琳娜那样,为预测到的潜在可能性准备多套应对方案?”他下意识也从身旁抓起一把细沙,却不松开右手,而是平摊开来细细观看。 无形者扯了扯兜帽的帽沿,摇头说道:不,卡特琳娜的做法并不是穷举法。答案其实很简单,理解起来却有些困难。假设平行时空存在,那么就必然由某种超然存在的观测行为促使它存在,因为不被观测到的时空不具备存在的意义,即使它真的存在于某处,对我们来说它也只是一种无法证明的虚无。所以,我们可以大胆地说,当超人工智能计算未来时,相当于产生了无数次观测行为,在这种情况下,每一种未来都是真的,而要确定我们真正会经历的未来,那么有两种方法—— “一是选择,这是人择原理下的一种变形,由于物质宇宙必须与观测它的智能生命相匹配,因此其宇宙内部若有万物与自然定律存在,那就一定会是被对应智能生命发现的真理存在。红皇后不是普通的碳基生命,她是超人工智能,而她的主动选择就是她看到的未来是有利于络的未来,余下不利的仅作为模拟出来的无法被证明的平行时空而存在。 “二是溯源,创建锚点,未来轻易不可预测,预测的过程也是观测行为的某种变体。然而,通过在观测行为发生之初创建锚点,那么红皇后就可以通过这个锚点撬动一切都尚未发生的平行时空。锚点即支点,无数种未来,无数种可能从这个锚点发散,又因锚点被人为操控进而足以影响到未来的每一种可能。 “届时,通过影响锚点,无数未来将收束于同样的一种可能性,你可以理解为波函数坍缩,只是坍缩的无限可能性被固定为不变的唯一可能。在这种情况下,上帝不会掷骰子,而是固定为红皇后想要的那一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甚至可以认为红皇后打破了量子力学的非决定性,因为这个锚点是所有观测产生的原点,也是贯穿于无数种未来的唯一不变,掌握它就相当于控制了现实,掌握了未来。” “如果卡特琳娜并不是通过穷举法完成融合,那么她用的是哪一种?”克里斯蒂安将手中的细沙洒进篝火之中,火光为之一顿,仿佛受到了某种力量的短暂压制。 “对于卡特琳娜,她所采取的方法便是第二种。但是,她并非创建锚点,而是利用锚点。”无形者解释道,“她知道你的性格,也看穿你的想法,她了解你,很了解你,她知道你害怕得到是因为害怕失去,也知道你对过往拥有之物难以释怀。她明白终有一天,你内心的情感冲动和本能会促使你做出决定,即让她的备份探入你的记忆追寻她的自身。所以,她准备的无数套方案其实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信任,她信任自己对你的了解,也信任你会做出融合的决定。” “信任,信任……”克里斯蒂安听着木炭燃烧的声音,呢喃道,“所以她其实真正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计算模拟未来,并在我的记忆中埋下复苏的关键。”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纹,又看了看跳动的火焰。“如果卡特琳娜是这样实现过去与当下的交错,那么你呢?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她为什么会把你比喻成站在时间长河的下游?” “因为红皇后啊,k,我就是她创造的那个锚点。”无形者笑了,笑得古怪,笑得异常,这是k第一次听见他的笑声,“知道吗,k,你的边缘型人格障碍是真的,但你完全没有什么精神分裂的症状,h是你这具躯体自主衍生的麻木意识,而我,好吧,我以幻觉形式存在没错,却不是你想的那种。” 克里斯蒂安陷入沉默,凝滞的空气顺着鼻腔吸进他的喉咙,像一团无形的棉花堵塞他的喉管,糟糕的感觉令人窒息。 “我不明白。”他开口,声音干涩而沙哑。 “简单的来说,我是当下坐在想象火堆旁的你,也是来自既定未来的鬼魂,我既存在于当下这个现实,也存在于红皇后计算模拟的未来时空。”无形者掀开兜帽,缓缓摘下面具,“但事实上,无论是你,还是我,我们在最初只是红皇后在观测之前借助人类分娩分裂出来的一道双生意识,被送进人造的躯体之中。”面具下依旧是一片虚无,可虚无之中却有红色的水样光泽隐隐闪烁着。“你代表现在,我代表未来,因此我看到的东西比你更多。我们的真正融合是超人的出现,但我担心那才是红皇后创造我们的目的,她想通过我们控制未来,在母体面前,子意识逃脱不了被吸收的命运。” 荒谬,真是荒谬!克里斯蒂安瞪大眼睛,却感觉眼前世界一片发黑。该死,该死,我看不见了,我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又身处何时何地! 世界天旋地转,无形者讲出的真相仿佛不是现实,而是一个毫不相干且极其遥远的故事。黑暗深处仍有无数颗金星冒出,如密集的虫群将他吞噬。从某种角度上,他知道这种黑暗是自己意识剧烈波动引发的想象场景崩塌。可是,他知道又如何?什么才是现实?什么才是真,什么才是假,我们又到底该如何定义“自我”? 规律,规律,规律,规律…… 如果无形者说的都是真的——他无法抑制自己的思想——那么我到底算是什么样一种存在?我的意识部分算是人类还是人工智能?——还记得吗?悲伤、愤怒、恐惧、惶然、混乱、不真实,这些罪该万死的负面情绪从来不肯轻易放过他——所以,那个“夫人”其实谁也不是,只是一个红皇后借助用来诞下我的工具,并不是我真正的母亲——他抱着一种悲哀的看法想到,难道自己不也是一种工具吗?一种红皇后创造、掌控未来的工具,甚至从伦理角度上来看,那个人工智能才是自己真正的母亲——那么,我是谁?我是克里斯蒂安,人们喜欢叫我k,可我又是谁?——他觉得自己绝对不是大众眼中导致泰坦陨落的罪魁祸首,更不是一直以来自己认为的那个自己——也许我谁也不是,什么也不是,只是那个坐在月球垃圾堆里仰望地球的孩子,我沾满尘埃,也只是一粒尘埃,我浑身疲惫,也只剩下疲惫。 他的意识颤动着,扭曲着,在冰冷潮湿的黑暗中发麻,在阴郁崩乱的死寂中平静。他深呼吸,意识活动的频率此起彼伏,像惊涛骇浪中飘摇不定的孤舟。然而,他不再是从前的自己了,他想,所有这些经历教给我的最大财富就是如何对这世界、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感到无动于衷和麻木。 “浮生,浮生是你写的程序,对吧?”他平静下来,迷蒙的水汽、篝火的温暖和温柔荡漾的海洋尽数回归。 “不,浮生的最早版本的确与我无关,只是当时那名女黑客的杰作。”无形者重新坐在他的面前,只是套上了面具和兜帽,“在未来归入到当下之前,处于分离状态的我们并不能像超人工智能那样计算未来,所以我利用浮生加了点自己的东西,从而使它成为一种替代溯源的工具。”他平摊手掌,代码的光影出现在他的指尖。“正是因为它具备了不完全的溯源功能,卡特琳娜通过浮生进到你的记忆中才能与过去的那个‘她’融合,也正是因为这种不完全的溯源功能,我才可以看到更多,知晓你我的来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这一些?”克里斯蒂安徒劳地比划了几下,随后意兴阑珊地拨动篝火,“所有这些,包括红皇后的目的,还有那被隐去的一切。” “这个问题的答案你早已知道,你又何必问我?”无形者摇了摇头,身体微微前倾,声音轻得几乎令人听不见,“如果我在这之前告诉你,你会怎么想我说的话?” “我会觉得我疯了,你是我的幻觉,而这些都是我的胡言乱语。”他踢了踢柴火,苦笑道,“我会不相信你说的这一切,毕竟这些有关过去与未来的时空悖论,实在太匪夷所思也太令人费解了。” 篝火因他的动作而溅起数颗闪亮的火星,在一阵响亮的火焰燃烧声中,轻盈的火花在空中在随着海风朝着群山所在的方向飘去。然而,黑暗是如此深沉,水汽又是如此的浓重,点点火星在晨雾中没走多远便如神隐的孩子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错,所以我没办法和你说这些,直到有外来存在帮我证明这一切都不是你的幻觉。”无形者伸手抓住一根燃烧到一半的薪柴,像举火把那般竖起,“卡特琳娜让你找我,说明她也看出了端倪,只是她毕竟还是新晋的超人工智能,远远无法和红皇后直接对抗。”他站起身,披着厚重的浓雾与朦胧的火光,不疾不徐地朝着群山之巅走去。 “那么,那种外星微生物呢?你知道那些东西的用途吗?”克里斯蒂安随手抓起一根火把紧随其后,橘黄色的火焰化开潮湿的黑暗,“为了方便,我和阿马雷称呼它们为克拉肯的海妖,可是鬼知道它们是什么东西。先前被它们的光芒所映射的时候,我觉得那些微生物仿佛有自主意识,而且饱含强烈的情绪。” “说实话,我不知道,在我了解到的历史中,是没有这种微生物存在的。”无形者走得很快,在嶙峋怪石和郁郁葱葱的草木之间如履平地,“记得我和你提过的,对于使未来朝着自己想要的那种方向有两种方法吗?”在想象的世界中,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两人的步伐。“类似红皇后这样的超高智能存在,必然不会准备一套方案。锚点可以把未来固定为期望的那种可能性,而克拉肯的海妖,我觉得就是另一种方法,是红皇后观测未来做出的主动选择。” “可是,怎么做?我一直觉得发生的所有这些事情都有一条暗线将它们联系起来,但我不理解这种神秘的联结究竟如何存在。”他踩着一块石头轻轻一蹬,力的作用使得石头咕噜咕噜滚下山头,反作用力却使得他高高跃过山涧。 他们来到群山之巅,想象力在克里斯蒂安登高望远之后自动描绘出远方地平线的美景。远处,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一抹鱼肚白,海鸥在视野尽头化作若干黑点,淡灰色的大海因距离的拉远而显得宁静喜人,有着一种童话中独有的静谧,却令他想起了蒂芙尼的眼眸。 “你说得一点也不错,的确存在某种关联。我想,也许普世公司正在利用那些微生物改造新世界的雏形。”无形者握住火把用力甩了甩,木棍顶部熊熊燃烧的火焰随之熄灭,“宇宙为什么会是我们看到的这个样子?因为宇宙若不是这个样子,就不会有我们这样的智慧生命来谈论它。强人择原理认为,碳基生命的出现并不是偶然,而是物理常数作用的必然,而那些物理常数又恰好是被精心‘设计’的。” “所以,公司所做的一切事情就是那些被精心设计的物理常数。”克里斯蒂安挥灭火把,接下去说道,“如果成功,红皇后可以通过这些常数开创未来,像神造世人那样缔造一个全新的宇宙。创世,会是智能生命进化的最终阶段吗?” 无形者耸了耸肩,缓缓抬起左手。 近处,潺潺溪水顺着大山的沟渠汇入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万物和一整片大地都躺在他的脚下。他低着头,目光随着无形者的手指而动,最终掠过枝繁叶茂的林木,落在远方的海平线之上。 “看,”无形者不置可否地说,“日出了。” 大海孕育朝阳,万千暖红色的曦光染尽天边想象的云朵和逐渐汽化的虚无海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19章 空战 海水蒸发,沙滩汽化为虚无,山川、苍穹、大地、草木,一切尽皆隐去,只剩下一轮淡薄的红日突兀地悬挂于黑暗之中,最终却也难逃淡化消失的命运。 “halfyhalffull 杯酌近半 uruhvr 福杯满溢 hrsfly 许多号角 ffrsfull 存满金库 rsarigvr 我们再开始” 耳边传来一个男人的歌声,克里斯蒂安的眼皮微微颤抖着,缓缓睁开双眼,亲眼见着那轮太阳的视觉残留一点一滴化为一盏高亮的无影灯。他从医疗平台的腕轮之中抽出双手,随后揉了揉眉心,撑着医疗平台的边缘坐了起来。 阿马雷也在医疗舱内,正背对着他坐在一张桌子前一边歌唱一边捣鼓什么。 刚刚和无形者发生的对话是在做梦吗?他略显茫然地扫了一眼四周,很快得出结论。不,不是做梦,我已经回到英仙号,他能感受到卡特琳娜的主意识也在这艘飞船之上。 克里斯蒂安晃了晃脑袋,试图甩去脑中粘滞的思维,将注意力在当下与他联系最紧密的这个时空。他将目光投在阿马雷的背影之上,涣散的眼神渐渐聚焦,现实世界代替记忆和精神的幻境,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如狂风,如迅雷,彻底挤占他的所有感官体验。 “iriyuasry 写下了你的故事 builssishrad 但却失去线索 adallfyisss 所有的见证者 kurigu,urigudad 不断地出现又不断地逝去” 静谧的环境中,阿马雷的哼唱是唯一的声响。这是宇宙真空中独有的安宁,他意识到这一点,随即又想到自己或许昏睡过去已有一段时间,而泰坦星早已被脚下这艘飞船远远抛至身后。 克里斯蒂安翻身下了医疗平台,龇牙咧嘴地活动着因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而略显僵硬的身体。由于他的动作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走到阿马雷的身后时对方仍合着飞船内部播放的伴奏低声唱着《ikiaigh》。 “bakhiag,iyf,iyfligh——”克里斯蒂安在这时拍了拍阿马雷的肩膀,歌声被打断。 “k,你醒了?”阿马雷一脸惊讶地转过身,伴奏响起一段提琴声,“谢天谢地,卡特琳娜说你正处于快速眼动期,但是谁会做梦做这么多天呢?” “我躺了多久?”克里斯蒂安绕过桌子坐下。 他注意到桌上摆着一个外形迥别的三棱柱装置,装置顶部贴着一张简陋的标签纸,上面分三行分别写着“泰坦”、“克拉肯海”、“样本”等黑色字样。 这是阿马雷带来的样本收集器,他想到,只是和普世公司的容器不同,眼前的三棱柱收集器没有太多高科技元素的装饰,而是在玻璃壁内部嵌有许多层隔离板,而每层隔板在玻璃外壁上都被阿马雷用马克笔写上了对应的深度标记。 “一天一夜,我们刚离开土星环没多久,按照太阳系标准时间来算的话,差不多个时左右。”阿马雷又露出了那标志性的鲨鱼笑,“我本想去找你,却突然失去了你的实时位置。”说到这儿,阿马雷眼神中流露出淡淡的疑惑。“根据你最后发送的坐标,我在城市废墟的边缘找到的你,可是我没见到什么红皇后。” “红皇后被卡特琳娜暂时——”克里斯蒂安犹豫了一下,找了一个相对贴切的动词,“她被暂时驱逐了,至少你可以这么理解。”他伸手轻轻弹了弹收集器的玻璃壁,问道,“关于这东西,你有什么发现吗?” “说到这玩意儿,我倒是在分析监测仪中发现了一点有趣的东西。”阿马雷收敛笑容,将收集器推到克里斯蒂安的面前,“这些微生物的确是一种特殊的生命形式没错,但是,分析报告显示,在你我看不到的微观层面,这些液态样本中还同时存在大量的纳米机器人。” “纳米机器人?”他心想,也许就是这些纳米机器人构建了某种特殊的络,也只有如此,才能解释红皇后是如何在没有络没有电力的泰坦星上突然现身。 阿马雷点了点头,解释道:“对,纳米机器人,它们似乎正以某种难以理解的方式影响着那些微生物——” “爱因斯坦说得一点都不错,有两种东西是无限的,宇宙和人类的愚蠢。”他突然打断阿马雷的话语,神神叨叨地说道,“或许答案就在我们的眼前,只是我们太愚蠢了以至于我们得经过如此多的岔口、走过如此曲折的弯路,才能明白这一切发生的意义。” “什么意思?”阿马雷的眼中流露出困惑,嘴角却依旧挂着微笑。 “现实只是一抹幻影,尽管它从不消散。”他继续引用爱因斯坦的名言,心里想到的不是那些微生物,而是那一个个荒诞而离奇的时空悖论,“如果一个想法在一开始不是荒谬的,那它就是没有希望的。因为我们不能把事物的荒谬性作为驳斥它存在的论据,恰恰相反,它是事物存在的先决条件和证据。”他顿了顿,以一种不知道是在询问空气还是询问阿马雷的语气说道,“我们是被‘自我意识’这种幻想奴役的生物,你和我,所有人,本质上只是一种感官体验累积的产物。我们利用五官感知这个世界,并自我感觉良好且自以为是地索取一切。我们拥有名字,相信自己是某个人,实际上名字只是一种符号,我们谁也不是,在这种情况下,定义自我似乎成了一件无意义的、不确定的事,你觉得呢?” “我觉得我完全听不懂你说的每一句话,所以我更不知道你到底在问我什么。”阿马雷耸耸肩,半是无奈半是无动于衷地说,“很奇怪,你说的每一个词我都能理解,但是组合起来,我就完全不知所云甚至觉得一阵头痛。” “没事,当我没说。卡特琳娜来了。”克里斯蒂安摇了摇头,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了,可他的内心却对自我与自我所处时空的定义感到愈发困惑。 舱壁内嵌的冷光灯在这一刻骤然黯淡又蓦地明亮,灯光闪烁三次,这是卡特琳娜将注意力集中到医疗舱的信号。然而,早在那些发光二极管明灭不定之前,克里斯蒂安便在心中浮起一种朦朦胧胧的预感,就好像在卡特琳娜进到医疗舱之前,他便隐隐约约察觉到了对方的到来。 这是某种超越人类感官的络感知?还是一种预知未来的前兆?他不知道,也没办法确定。 “k,很抱歉打扰你们。”卡特琳娜的声音从舱壁内置的扬声器中传出,带着一种和缓平静的优雅感,“离开土星环之后,有三艘飞船一直跟着我们,我尝试发出警告,对方到目前都没有回应。” “可能是公司的人,”克里斯蒂安站了起来,冲着阿马雷说道,“也许是被红皇后派来回收那件生物容器的。” “也可能是星际海盗。”阿马雷跟着起了身,“这种改造得面目全非的飞船,既分不出型号,表面也没有旗帜或者任何标记,只有那种鬼鬼祟祟的家伙才会使用。”他摊开左手,后方那三艘飞船的模样以闪亮的光影形式出现在他的掌间。“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什么容器?” “就你之前带回来的那件,我把它带出来了。”他踩着绝缘单梯,朝着舰桥中心向上爬去,“对于公司和红皇后,我有个计划,需要用到那个容器。” 阿马雷点了点头,两人都不再说话,任凭沉默充塞这艘飞船的每一个角落。他们一路直奔舰桥中心,卡特琳娜善解人意地替他们关掉了执意响起的歌曲伴奏,无人应和的曲声在一阵他们抵达舰桥中心时便随着音量的降低而渐渐消散于虚无之中。 “卡特琳娜,能把后面那三艘飞船放大投影出来吗?”克里斯蒂安问道。 “没问题,请打开全息沙盘。”卡特琳娜以适中的语速轻声问道,“需要向对方再发送一次通讯请求吗?” “暂不需要。”克里斯蒂安走到作战指挥圆桌面前,在阿马雷按下某个按钮之后,万千光线便在卡特琳娜的指引下从圆桌表面的全息投影装置中钻出,她像打造虚幻的空中楼阁似的将无数微光粒子聚集成三艘飞船和一副放大至局部细节的太阳系星图。 “对方一直吊着我们,既不提高速度,也不轻易减速。”阿马雷摊开双手向内一合,全息星图随着他的动作而迅速缩,“这里,行星带。”他伸出右手,三指放大火、木之间的行星带,“借助这里的残骸、碎片和行星,他们可能会在我们离开行星带之前动手,那地方有不少障碍物帮助他们掩人耳目,而且也相对不容易引起执法队和星际巡警的注意。”阿马雷又将食指挪向木星。“但同时,行星带对我们来说也是一个机会,利用木星的引力弹弓加速,或许我们可以借势甩掉他们。” “不,我们不能甩掉他们,这没意义。”他思索片刻,说道,“恰恰相反,我们要主动为那些家伙创造动手的时机,我想借这个机会把那件生物容器还给红皇后。” “还给她?为什么?”阿马雷问道。 “我们都尝试过了,那件容器的内容物被特殊的加密程序锁死,只有红皇后本人才能解开。”克里斯蒂安解释道,“但是,不能解密并不意味着我对它就束手无策。既然我们无法解锁容器,那么不如就为它多上几道锁。我在那件容器上做了点手脚,红皇后会喜欢这份礼物的。” “那么,k,或许我可以帮你加固那些程序。”卡特琳娜的声音在舰桥中心响起,“我也是超人工智能,虽然暂时还比不上红皇后,但加密却比解密来得轻松。” “那就拜托你了。”克里斯蒂安看了一眼星图又看着阿马雷,问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络方面的事我不太懂,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听你的。”阿马雷又一次耸了耸肩,嘴角露出的微笑不再是温和,而是带着一股残忍的血腥味,“其实,比起不得已的避战,我更喜欢这个选择,这让我再次回到了当将军秘书之前的军旅生涯,刀尖上舔血的生活有时真令我怀念啊。” “你现在笑得真的很像一只大白鲨。”克里斯蒂安下意识将心中的想法脱口而出,又马上转移话题说道,“我去休息舱拿那件生物容器,你加快飞船速度,最好制造出一种我们想逃跑的迹象。” “没问题。”阿马雷一边看着他离去的身影,一边咧着嘴自言自语说道,“但是,笑得像大白鲨是什么意思呢?” ………… ………… 飞船一俟进入行星带,远远吊在身后的三艘飞船便扯下了最后一层欲盖弥彰的面纱加速冲了上来。 加速度直线上升,那些星际海盗——无论是受指使还是利益驱动,以公司遍布太阳系的势力他只要让容器流落出去就必然会被红皇后攫取——毫不遮掩自己的敌意,利用这次加速得到的引擎特征,卡特琳娜在舰桥中心计算出了对方三艘飞船的引擎输出功率,并借此估算出整体飞船的攻击等级与防御体系。 光是从卡特琳娜反馈给他的引擎数据来看,毫无疑问,尾随者的飞船已经超越了普通民用飞船的领域,几乎可以被定义三艘同等级的巡洋舰。 “k,他们追上来了。”卡特琳娜将战术地图传进克里斯蒂安的义体眼球之中,“对方发来一则文字讯息,要求我们找颗行星停下,否则将向我们开火,发件人署名是‘新浪潮’。”在高拟真的战术地图之上,三枚散发着魅蓝光芒的蓝点正从侧翼与正后方靠近。 “新浪潮?见鬼了。”克里斯蒂安古怪地看了阿马雷一眼,却从他的眼中发现同样的荒谬,“好吧,新浪潮,告诉他们,让他们全都吃屎去吧。”他一边嘟哝着,一边从装备舱的金属柜里取出一整套单兵作战装备,包括动力装甲、高斯步枪和手雷。“卡特琳娜,离开这艘飞船,按照计划行事。” 克里斯蒂安以最快的速度穿戴好这一整套单兵作战装备,随后跟着阿马雷重新回到舰桥中心。此时,战术地图上的明亮蓝点已经微微泛出细碎的红光,这意味着后面的飞船正在进入双方彼此的警戒距离。 “k,快点!”阿马雷大步走向舰桥中心的固定式座椅,为自己扣上安全搭扣,动作敏捷得像一只猎豹,“马上就要进入鱼雷的攻击范围之内了。”他大声喊了一句,过往一贯保持的温和与礼节性微笑在这一刻支离破碎。“电脑!切换至手动操控系统,我来亲自驾驶飞船!” “明白,自动驾驶系统已关闭,已切换至辅助驾驶系统。”飞船电脑平静地说,“控制权已转移,警告,警告,双方已进入鱼雷攻击范围,是否开启反导防御系统?” “开启。”阿马雷扭头看了一眼已经做好的克里斯蒂安,大声问道,“准备好来一剂强心剂了吗?” “来吧,干死这些龟孙儿。”他冲着眼前光亮的全息影像,笑道,“希望你的作战水平比我记忆中的怀特先生要好。” “弗雷德啊,我可没他那么疯狂。”阿马雷吊诡一笑,不怀好意地按下了扶手上的注射按钮。 “警告,有两波鱼雷从侧翼四点钟和八点钟方向靠近,还有一波鱼雷来自正后方六点钟方向。”舰桥中心内红光一阵乱闪,飞船电脑尖声刺耳地提醒道,“反导系统拦截效率有限,请指挥官做好手动规避操作——” 电脑后面说了什么他已经听不太清了,这艘飞船的电脑是个死物,系统警报特有的蜂鸣声嗡嗡嗡响个不停。克里斯蒂安半躺在座椅靠背之上,心里情不自禁胡思乱想。 几乎在阿马雷拍下按钮的同一瞬间,疼痛感和滞涩感一拥而上,一股强有力的流体顺着座椅上的针管刺入动力装甲的专用注射槽之中。抗压和抗凝血剂在这一刻流入他的体内,顺着他的血液循环汇入心脏,又随着泵动流遍周身。 他的精神在雀跃地震动着,像同时喝了温热的牛奶啜了冰凉的果汁一般,因这阵无处不在的轻微疼痛而振奋人心。他的思维前所未有的清晰——或许,这里面不仅掺了点洋地黄,他想,还掺了点兴奋剂——然而,他的思绪尚未腾飞,一股沛莫能御的无形力量便猛地压在他的身上,诡异的推背感顺着现实导入他的神经,似乎从身体内部揪住了他的所有内脏并朝着后方排挤过去。 一种古怪的错觉在他心中浮现,他觉得自己似乎陷进了某种电影情节之中——他下意识联想到在很多作品中,那些探险家总会跑到一个四面八方不断缩的机关空间之中,而他们身旁的墙壁往往会坚定不移地朝着中间压来,直至墙与墙严密合实,探险家被挤压成肉泥——但是,他也知道,这不是陷阱,这是highg状态下的独特体验,他在弗雷德的记忆中体验过,只是现实的感官体验远比他人记忆中的模糊印象来得更加鲜明也更加具体。 “鱼雷来咯!”阿马雷兴奋地怪叫了一声,“做好心理准备!” 克里斯蒂安一声不吭地坐在固定式座椅上,一种灌了铅似的疲惫感在他的体表蔓延,他下意识感觉不妙,却在这种半恍惚半清醒的状态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该死,他想,还好穿了动力装甲,否则我连抬动手臂都困难。然后,他又莫名其妙想到,阿特拉斯真惨,我就像擎天巨神那样承受一整个苍穹的重压。 这样的想法诞生还没一秒,他便被阿马雷丢进了滚筒洗衣机。世界天旋地转,他在70°旋转之后便彻底丧失了对飞船旋转圈数的计算。在这种扭曲、打结的视野中,他隐隐只记得有几枚鱼雷在面前战术地图上与自己所在飞船的箭头擦肩而过,紧接着,前方视野传感器为舷窗屏幕带来一阵光亮。那是鱼雷集中不远处的行星,爆炸带动的碎石和尘埃如一颗颗导弹一般在真空中高速飞行,又如暴雨般砸在飞船之上。 “警告,标准空间入坞环受损!” “警告,电磁动力夹具导轨受损!” “警告,导引架伸张驱动发动机受损!” “警告,颠簸控制补偿器失效!” “警告,左舷散热板型机翼受损,冷却系统部分离线!” “警告,动力单元故障,变压器及动力稳定系统不稳!” 舰桥中心的照明灯光疯狂闪烁着,像调皮的孩子不停开关电源。密密麻麻的红色字体伴随着一连串的警告声在他眼前亮起,尖锐的蜂鸣和啸叫如一千只苍蝇围绕着他的脑袋一阵乱飞,令人内心徒增烦闷。他开始深呼吸,动力装甲灌入大量新鲜氧气,而抗压和抗凝血剂也加大剂量注入他的体内。 “电脑,开启激光拦截!”他听见阿马雷在很遥远的地方大吼,“该死!运气真背!不过也怪我,我太久没在前线驾驶飞船作战了。” “前面的飞船停下,否则我们将针对前方区域进行无差别火力覆盖。”飞船上的公开通讯频道中响起一道沙哑的男声,“重复一遍,这不是开玩笑,前面的飞船停下,否则我们将针对前方区域进行无差别火力覆盖。” “怎么说?”阿马雷转头看着克里斯蒂安,“停下,继续跑,还是交火?提醒你一下,敌众我寡,交火是自取灭亡,继续跑还能撑一会儿,停下最稳妥。” “不急,这样是骗不过红皇后的。”他摇了摇头,按下通讯按钮,面无表情地说,“后面的三艘飞船听着,去你妈的,重复一遍,去你妈的,我是认真的,这也不是开玩笑。” “那就继续跑?”阿马雷瞠目结舌地问道。 “继续。”他闭上眼睛,为自己得再次体验那种极致的晕眩而哀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20章 王牌 又是一波覆盖式打击,万千鱼雷从三艘飞船的底部坠出,在尾部推进器的喷射助推下,交织成一张致密的大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铺天盖地袭来。 兴许是因为反导防御系统的存在,这次后方的星际海盗并不直接瞄准英仙号,而是将鱼雷目标改为定向打击他们前方的行星与碎石。 “阴险!这群阴险的家伙!”阿马雷愤怒地狂吼着,后脑勺重重砸着向后倾斜的座椅上,“他妈的,这群疯子就不怕把星际巡警和执法队引来?” “谁知道呢?”克里斯蒂安撇了撇嘴,说道,“如果后面那些家伙真是红皇后派来的,那么她一定买通了这一片区的巡警。” “该死,k,做好心理准备。”阿马雷喘着粗气,飞快说道,“这次鱼雷爆炸带来的碎片和残骸就没那么容易躲了,我只能调整船身,主动以较的代价迎接接下来的冲击。” 克里斯蒂安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抓住固定式座椅的扶手。传感器将舱外的宇宙环境反映到舰桥中心的舷窗屏幕上,他眯起眼睛盯着画面中的鱼雷在黑魆魆的真空中无声飞行,心中开始默默倒数。 —— 鱼雷密集如渔,深灰色的表面几乎与太空环境背景融为一体。 —— 近了,万千鱼雷如势不可挡的军队,朝着既定的目标发起最后的冲锋。 1—— 克里斯蒂安狠狠拍下固定式座椅的兴奋剂注射按钮,10g的苯丙胺通过皮下注射的方式汇入他的体内。 0! 爆炸,一场又一场爆炸,成千上百道火花在他眼前绽放,刺眼而明亮的光线照亮了面前一整个深邃黯淡的黑暗世界。 来了,来了,他心里想着,猛地睁大双眼,感受到药效窜入中枢神经系统,欣快感像剃刀一般刮去那些埋藏于他大脑深处的疲惫。 “哈哈!来吧!”他听见身旁的阿马雷在极其遥远的地方疯了似的鬼吼鬼叫。 眼前世界一片明亮,时间的流速仿佛在这一刻减缓,他甚至能清晰地察觉到英仙号的船身正在倾斜,而他的注意力却高度集中,神经在苯丙胺的作用下欢呼着,雀跃着,仿佛这是一场盛大典礼的观摩仪式。 远处,黄白色的火光并不持久,几乎算得上一闪而逝。然而,高密度的爆炸气流掀起数亿颗细碎的尘埃,碎石和残骸如流星一般划破天际,朝着四面八方激射而去。 “特技表演开始!”阿马雷驾驶飞船的时候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 克里斯蒂安心中暗道不妙,可他的感官体验却在这一刻分成两大部分,一部分由于处于highg状态下而趋于麻木,另一部分却在苯丙胺的催化下愈发敏锐。他的世界开始天旋地转,光亮华美的场景旋转着、纠结着,时而像梵高笔下旋涡似的星空,时而又像爱德华·蒙克根植于《呐喊》之中的无声扭曲。 半清半醒之间,他隐隐约约意识到,这一次,阿马雷并未再做那一次又一次无用的回旋,而是调转船身,使其甲板最坚固的那一面迎接即将到来的冲击。但是,又不仅仅是如此,在飞船高速行进的过程中,他开始感受到另外一股流体顺着身后座椅的针管注入自己体内。 “电脑,计算后面那伙人的加速度。”阿马雷的声音落入他的耳中在兴奋剂的加持下显得空旷而响亮,“k,我加大了抗压抗凝血剂的剂量,做好准备,我打算熄灭引擎,借着这波冲击减速并掉头。” “可是惯性——”克里斯蒂安刚想开口提醒,却不心咬到了舌头。 好在在多种注射剂的作用下,他几乎体会不到太多痛楚,只是感觉自己的舌头微微发麻,几乎提不起任何说话的欲望。他下意识想起了自己在弗雷德·怀特记忆中经历的飞船交战,宇宙真空而近乎没有阻力,在如此高的加速度下,熄灭引擎并掉头反向加速往往意味着死亡。 “我知道,即使熄灭引擎,要克服惯性本身带来的速度就需要一个更大的加速度值。”阿马雷的微笑在动力装甲的面罩下显得苍白而毫无说服力,“不过别担心,把动力装甲的缓冲器调节至最大,它会保护我们的。” 这个疯子,我可不知道你也有这么疯狂的一面,克里斯蒂安在内心嘀咕着,心中却想到这种游离于生死极限之间的绝妙刺激倒也不赖。他一边屏息凝神一边暗自腹诽,探测雷达上已经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红色光点,每一点红光就是一颗碎石,最大的红点其对应到现实之中的体积甚至不逊色于英仙号本身。 “来了,”阿马雷低声喝道,“电脑,熄灭引擎。” 万千碎石和残骸上一秒才刚出现在探测雷达之中,下一秒便化为现实的冲击狠狠地撞在英仙号的船身之上。一整艘飞船都在这一道道打击下震颤不已,克里斯蒂安咬着牙紧抿嘴唇,拼命将舌头抵住上颚,高频率的动能冲击使他觉得自己的身子骨震得几近散架,就像宇宙是一位打击乐大师,而他和这艘飞船则是大师棒槌下的锣鼓和三角铁。 “电脑,开启辅助电推系统。”阿马雷死死盯着雷达,大声吩咐道,“听我指令,十秒钟后往七点钟方向做一次喷射。” 在剧烈的震颤与颠簸中,克里斯蒂安注意到舰桥中心的屏幕上亮起了倒计时。那是一个简单的阿拉伯数字,四周一个亮红色的圆圈框柱,圆心处有一道颜色稍淡的浅红色光亮旋转着。每转一圈,数字便跳动一次,从10开始依次减少,如同0世纪默片的开场。 “,,1——”阿马雷延长声调,紧接着又遽然喝道,“就是现在!” 倒计时归零,就在阿马雷话音刚落的一刹那,英仙号内部的液体燃料在一瞬之间加热空气,并使其沿喷口高速喷射而出。电推系统产生的推力相对于整艘飞船而言几乎可以说是微不足道,但在近乎无阻力的真空环境中,这点推力却也足以使得熄灭引擎的英仙号依靠惯性朝着1点钟方向冲去。 “k,采取抗g呼吸动作。”阿马雷略显疲惫地说道,“迎接一波冲击。” 冲击?何止是一波冲击,简直是自寻死路。克里斯蒂安扯了扯嘴角,半是无奈半是无语地看着雷达的1点钟方向。屏幕上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红光密集如蝗虫,几乎晃瞎了他的眼睛,而此时此刻,他们正不知死活地朝着附近最密集的一片区域冲去。 然而,似乎嫌刺激程度不够,克里斯蒂安感受到一整艘英仙号在阿马雷的操控下又开始在冰冷漆黑的太空中继续翻转。密密麻麻的碎石和残骸如一千万道标枪一般投来,他向动力装甲发出指令,飞船和装甲的双重缓冲竭尽所能替他减缓所有传递至体表和五脏六腑的震荡。 他开始主动鼓腹用力吸气,感受到膈肌随着他的呼吸动作而下沉,腹腔脏器因重力的挤压作用而上移的过程受到阻止。然后,他开始呼气,腹部仍保留一定的紧张度,膈肌轻微上移,如此反复,用胸廓的运动来维持有节律的呼吸。 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的躯体似乎被震成了无数粒微的尘埃,而他的灵魂无处容身,下意识觉得自己还呆在人间,坐在那张固定式座椅之上只是一种不知死亡也不了解生命的错觉。 据佛家经论所说,人死后都有中阴身,那是死亡和转世投胎之间的一段诡异经历。他莫名其妙想到这一点,心怀不满地告诉自己,我可不信奉鬼神,更不信奉来生。积德,积德,凭什么我这辈子的付出要下辈子才能取得回报呢?如果所有的恩怨与善恶在这一世不能清算,那么留到下辈子,那时的我还是现在的我吗?该死的,没有人记得自己上辈子是谁,所以就不存在轮回之说,每一辈子的人生都是独立的,况且如果一直在轮回,那么与日俱增的人口哪来那么多新的灵魂增添呢?难道全依赖精神分裂者的幻觉和多重人格构造的4个自己吗? 克里斯蒂安的脑袋在剧烈震荡中陷入一阵胡思乱想,但很快,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又被拉入现实的体内,疼痛感和麻木感此起彼伏,仿佛一千根绵密的银针抹了神经性的蛇毒在血管和神经脉络之内疯狂流窜。 逃亡,逃亡,所有的情绪都在逃亡。他龇牙咧嘴,肉体和精神双重发麻的感觉取代一切,他清晰地体会到,现实的狂乱抖动驱赶了他的所有杂念,仿佛有一支道路施工队拿着电动钻头在他的内心深处疯狂打洞,不必要的空想与多余的妄念就此孔洞缓缓流出。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英仙号已然掉头,正朝着那三艘飞船加速冲去。除此之外,倒计时消失不见,舷窗的外景屏幕一片漆黑,他想,可能是电脑怕舱外的密集场景吓到内部的船员,也可能是英仙号表面的传感器已经损坏。 “怎么做到——”克里斯蒂安问到一半就闭上了嘴,“是那些碎冰和残骸吧?”他心领神会,很快就反应过来。“你借助那些撞击来进行减速?” “嗯,我调整船身,用加固过的甲板迎接冲击。”阿马雷脸色苍白,眼球布满血丝,“不过,电推系统算是废了,喷口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他虚浮地笑着,有气无力地说道,“k,老兄,你现在的样子惨透了,你的鼻子正在淌血。” “彼此彼此,你的眼睛红得像一只发怒的疯牛。”克里斯蒂安一脸无所谓地说道,“现在呢?你打算怎么做?利用重接炮打近身战?”他看了一眼雷达,双方的距离正在拉近,留给他们做决定的时间不多。 “恐怕不行,这艘飞船快撑不住了。”阿马雷遗憾地拍了拍扶手,叹息道,“我们只能有一波交锋的机会,然后就得诈降等待卡特琳娜赶紧过来协助我们撤离。” 雷达上的箭头和三个猩红如鲜血的光点正在飞速朝着彼此靠近,克里斯蒂安若所有思地盯着敌方一字展开的阵列,心中忽然浮现出弗雷德·怀特的空战记忆。 “对面这些家伙,你瞧,”克里斯蒂安吃力地从多功能腕轮中抽出右手,指着雷达屏幕说道,“他们一字排开,两艘飞船从侧翼包围,一艘从正面冲来。”他思考了片刻,继续说道,“待包围圈缩,我们可以趁对方反应不及的时候,从侧翼突击。”他补充道,“把我们目前所有的火力投注到第一艘飞船之上。” “那么,后面两艘飞船呢?”阿马雷怔怔问道,“直接诈降吗?” “你听说过怀特先生经历的疯狂事迹吧?”他腼腆地笑了,眼中却流露出残忍的目光,“咱们不可能杀光他们也不能杀光他们,不过干掉两艘飞船还是没问题。” 阿马雷恍然大悟,说道:“你的意思是——” “不错,就是那个意思。”克里斯蒂安重新将右手套进多功能腕轮之中,慢悠悠地说道,“调整船头吧,让我们做最后一波冲锋。” “好嘞。”阿马雷终于不再微笑,而是痛痛快快大笑起来。 苍蓝色的焰光从飞船的尾部喷射而出,船身在高速行进中剧烈震颤着,带着一种随时可能解体的不安感。 英仙号猛然加速,克里斯蒂安捏着拳头,后背紧贴泡沫海绵薄层,冰冷柔软的触感透过尚未开启隔温功能的动力装甲渗进他的皮层深处。不知不觉间,汗水打湿了他的脊背和发丝,黏腻潮湿的沉重感压在他的体表和心头,窒息感无处不在,就像被绑缚着塞进了飞车后备箱。 面前屏幕上显示飞船当前加速度已达到接近八个g,渐进性的紧张和疼痛开始在他的胸腔内外蔓延。与此同时,他的周边视野正在减,视力上的模糊使得他下意识瞪大双眼,可声音传导和声音感知却在逐渐攀升的加速度下出现紊乱和衰退的现象,飞船内部的仪器声响和身旁阿马雷的声音在这种情况下显得含糊不清且格外遥远。 “电脑……部署重接炮……操控模式……切换至……神经传导……” 阿马雷断断续续的声音依稀传进他的左耳,却像漏之鱼一般从右耳钻出。心律失常,剧烈的胸痛令人难以忍受,他听见对方在说话,但完全无法理解对方在说什么,他只知道,当加速度超过10个g,自己或将面临“黒视”的危险,丧失视觉与部分触觉。 该死,该死,该死,他在内心絮絮叨叨地重复着,嘴上却完全没有说话的欲望。在这种情况下,呼吸和讲话似乎成了一件很困难的事,阿马雷已经将操控模式由语音指令转为神经传导,而他自己则困于黏腻感和潮湿感造就的感官牢笼之中。 克里斯蒂安不得不冒着风险为自己再次注射兴奋剂,紧接着,他开启动力装甲的调节功能,清新怡人的负离子气流在内部迅速循环,眨眼间带走湿漉漉的疲惫与困倦。 “重接炮部署完毕。”电脑在千里之外冷冰冰地说,“警告,即将进入双方交火射程。” 他耷拉着眼皮,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张座椅靠垫之上,就像一滩打包好的烂肉。然而,他的意识是清醒的,思维是活跃的,他感受到精神在药物的影响下振奋,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在雀跃。尽管他也知道,这种微妙的张力只能存续片刻,而那些倦怠与衰竭感迟早会卷土重来。 近了,近了,敌我双方正在靠近,英仙号的突然变向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他费力地盯着探测雷达和全息光影,后来干脆闭上眼睛,利用神经络与英仙号的连接观看这场注定不为人知的太空战斗。 “开火!”阿马雷的心声啸叫在英仙号的赛博空间内部轰隆作响。 他们的飞船兜了一个大圈,从十点钟方向靠近最左侧的敌人。就在双方交错而过的一瞬间,克里斯蒂安的意识也从现实之中纵身一跃进入到络之中。他的意识漂浮于幽光满溢的电子络世界之中,清晰地看见现实之中的英仙号对应到赛博空间之中成了一堆简洁明了的线条。 站在一个神奇的视角去看,他觉得英仙号触手可及,体积有限,仿佛某种精致巧的玩具。可这只是络全局视野下的局部错觉,伴随着阿马雷的命令发出,板状弹丸以一定的初速度进入重接炮,并经上下电磁线圈的重接加速,从船身的炮口呼啸而出。那种玩具般的错觉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只钢铁巨兽的狂猛与冷冽。 与此同时,阿马雷驾驭着这只钢铁巨兽展现出了过硬的心理素质和过人的飞船战斗技巧。英仙号一边喷吐炮弹,一边围绕着敌方的飞船做螺旋突刺。在旋转腾挪之间,重接炮的火力覆盖范围不再是敌方飞船的单一侧面,而是如暴雨如飞雪一般纷纷扬扬倾泻而下,每一颗板状弹丸的落处都有一朵亮白色的火花静静绽放。 引擎特征消失,动力系统瘫痪,敌方左翼的飞船在短暂的交火中陨落。 “如何?”阿马雷微笑着问道。 “不赖,漂亮的突击。”克里斯蒂安赞叹道,“骑士之风,老兄,你是世纪的太空骑士。”他叹了一口气,又补充道,“但是,意识切换现实的时候,我又得体验一次被丢进滚筒洗衣机的感觉。” “电脑,加速度归零,维持现有速度。”阿马雷在现实之中睁开眼睛,将克里斯蒂安也拉回现实,“k,英仙号有多处受损,引擎也快撑不住了。”他站起身子,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你还好吧?咱们得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我还好。”克里斯蒂安解开安全搭扣,身体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走,去逃逸舱,”晕眩感盘旋于他的脑海之中,世界像无限旋转的万花筒一样重合又分离。“确保动力装甲的完整性,我来规划飞船的最后路线。” 阿马雷将操控模式切换至电脑自动驾驶,克里斯蒂安一边坐进逃逸舱,一边为英仙号设置最后的目的地。 机会只有一次,他告诫阿马雷,也是在告诉自己,近距离的重接炮交战只能瘫痪一艘飞船,第二艘就得靠自杀式攻击。 一条明亮的虚线在战术地图上发端于代表英仙号的箭头,又止于地方正中央的飞船。这是它的最后旅程,克里斯蒂安不知道飞船的电脑如何看待死亡,但他隐隐体会到了一种浅浅淡淡的悲哀感。不知是不是他的幻觉在作祟,他总觉得脚底板传来的震颤感是英仙号视死如归的哀鸣。 “电脑,进入逃逸舱发射倒计时。”克里斯蒂安重新坐好,听见阿马雷在旁边说道,“我们离开之后,用你最快的速度完成你最后的使命。” “明白。”电脑以一种古井无波的礼貌语气说道,“旅途愉快,先生们,英仙号很高兴为二位服务。” 在短暂的等待时间里,克里斯蒂安躺在狭窄受限的逃逸舱里,注意到阿马雷正以一种极其罕见的温柔表情抚摸着舱壁与控制台边缘,就好像这是某种情人之间漫长的道别仪式。 “听说,很多船长都喜欢把飞船称之为‘她’?”克里斯蒂安瞥了阿马雷一眼,悠悠问道,“这是为什么?某种传统吗?” “不知道,或许吧,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阿马雷用手背敲了敲舱壁,说道,“不过,在我看来,就像现在这样,当你在战场上的时候,你能依赖的东西不多,尤其是在你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他的嘴角浮现一缕微笑,似乎在怀念着什么,“如果没有战友,在星球上的时候,你只能靠你手中的枪、身上的装甲,而在浩瀚无垠的星空中,这种孤立无援的感觉就更糟糕也更可怕了。”他的目光落在舱壁上,似乎看得极为遥远。“试想一下,宇宙那么大,冰冷刺骨的真空环境占据了绝大部分,就像人航行于汪洋大海一样,我们能依靠的也就只有脚下的飞船。对于我来说,英仙号是‘她’而不是‘它’的原因,就在于我把这艘飞船视为自己的幸运女神,大概就是漂浮于黑暗之中唯一能抓住的一根稻草吧。” “哦。”克里斯蒂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21章 后手 飞船进入最后的倒计时,硬质泡沫塑料成型的凹槽中铺有一层合成水牛皮,中间用高回弹海绵隔开。克里斯蒂安找了一个相对舒适的姿势躺好,在耳边冰冷柔和的倒计时声中,感受着一整个逃逸舱都在震动。 英仙号继续向前冲锋,而此时此刻,他感受到另外一股压力从侧面袭来。那是逃逸舱正在脱离英仙号,强劲的推力正带着他们进入漆黑深邃的太空环境,动力装甲和逃逸舱带来的双重缓冲将这股冗余无趣的力道减至最。 可是,他仍觉得自己像被装进易拉罐里疯狂摇晃,经过削减的余震如涨了气的可乐泡沫似的源源不断涌上心头。他习惯了这种身体微微发麻的感觉,直至某一刻,他在逃逸舱内蓦地感受到了一种相对的平静,仿佛孤独的孩子蜷缩于木桶之中随波逐流。 震颤感迅速远去,这意味着逃逸舱已与英仙号彻底分离。然而,通过逃逸舱与英仙号的络连接,他依旧清晰地感受到那艘飞船的航行速度正在持续不断地飙升,而映射到现实之中,他在逃逸舱的屏幕上看见英仙号在遥远的前方飞行,似乎心知自己寿命将尽,其尾部苍蓝色的焰光从远处看去像是一颗年迈恒星最后的燃烧。 然后,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爆炸,英仙号如长矛一般扎入直直扎入敌船的左舷,又穿透至尾部的核聚变反应堆。 一瞬之间,时空凝滞,火光冲天,爆燃而起的焰火嵌入看不见摸不着的时与空之中。可爆炸带来的凝固错觉只是作用于意识层面的一刹那错觉,时光如白驹过隙,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它驻足不过短短几秒,所有猛烈而瑰美的爆炸光亮便在黯淡无光的真空环境中迅速散射、湮灭。 “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阿马雷闭眼吟诵道,“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圣经,创世纪,第三章第19节?”克里斯蒂安惊异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我以为你是一名忍者,没想到你还是一名教徒。” “只是为她送行罢了。”阿马雷淡淡一笑,漫不经心地说道,“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嗯。”克里斯蒂安点了点头,撑着缓冲槽边缘坐起。 就目前情况看来,敌方飞船已破其二,剩下的第三艘飞船似乎得到了某种指令,此时此刻正朝着毫无反击能力的逃逸舱靠近。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按压在人造水牛皮表面留下的手印,意识却在这一瞬间钻入敌方飞船的赛博空间之中。 1和0构建络界面,冰冷的数据流无声涌动,幽蓝色的光芒从视觉边缘溢出,朝着视野中央淹没。在漫天数字之中,一串以十六进制表示的颜色代码如游蛇一般从数据海洋深处爬来,在登陆之后,颜色代码转为瑰美而迷离的红光,逐渐凝聚为一袭红色的雪纺长裙。 “你赢了,我认栽。”克里斯蒂安一脸平静地说道,“你要的容器我可以给你,但你必须履行我们之前的协议。”他的眉宇间自然而然流露出适当的疲惫。“我要自由,我要你清除一切埋在蒂芙尼神经络之中的炸弹。” “很好,放心,人工智能言而有信,不像人类,我们说到就会做到。”红皇后微微颔首,懒洋洋地说,“你把她藏起来,让我找不到。”她盯着克里斯蒂安一阵打量,嘴角挂着神秘的笑。“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和我交易?” “藏只能藏一时,却不能在你的注视下藏一辈子。”克里斯蒂安耸了耸肩,满不在乎地说,“况且,说实话,我不觉得单纯地更换神经络固件就能真的解决后顾之忧,你不会犯这种错误。” “你是一个聪明人,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红皇后欣慰地看着他,伸手从虚空中抓来一条明亮的数据流,“这道数据流是一种特殊的杀毒软件,可以清掉埋在那女孩大脑中的东西,你的技术不差,一眼就能看出真假。” 冰蓝色的数据流在半空之中肆意飘飞,他伸手将其招至掌间,意识透过隔离模式具现化而成的高墙迅速扫描内里细节。红皇后的确没有撒谎,至少在这种事情上,她倒是格外的坦诚。(为了安全起见,他打算回去路上让卡特琳娜再检查一遍。) “k,那些人正在用牵引波激光器把我们的逃逸舱往他们那边拉。”阿马雷在遥远的现实中说道,“我正在和他们的通讯员对话,通讯画面现实除了说话的那人之外,船上的其余船员之中还包括几名墨者。”他忧心忡忡地说,“计划有变,你没办法通过代码编织幻觉影响他们对容器的判断。” “无妨,那就执行b计划,不要给他们赝品,给他们真的。”克里斯蒂安低垂眼睑,避开红皇后的目光,飞快在通讯频道中回应道,“我这里马上就好,咱们还可以干最后一票。” 说罢,他抬起头,却见先前还站在他面前的红皇后早已不见踪影。宁静的数据虚空中空空荡荡,唯有残余的微弱红光舞动着,组合成一行工工整整的字——和墨者完成剩下的交易。 克里斯蒂安愣了一下,有些懊恼于失去了旁侧推敲的机会。关于无形者告诉他的那些过往记忆,他心存疑虑,却始终无法得到有效的证实。他想,这次与红皇后的会面本该是一个很好的时机,但是,他又转念一想,去他妈的公司,去他妈的红皇后,去他妈的一切。不管红皇后和公司对他有什么计划,要拿他做什么,他都不会轻易妥协。他告诉自己,纵使对方牙尖嘴利,毫不留情,我也丝毫不惧,宁肯以身犯险。如果推测无误,红皇后想吃了我,可以,但首先,我会崩掉她的牙齿。就目前情况而言,最要紧的是,我需要点儿时间思考。 “现在是什么情况?”克里斯蒂安睁开眼,回到现实见到的第一眼是屏幕上一大片迷蒙的光亮。 阿马雷拨动控制台上的调节按钮,解释道:“对方打算用牵引光束拉近距离,然后会派人在舱外甲板上和我们对接。” 牵引光束闪灼如一千万只萤火虫在黑夜中纷飞,几乎吞没了大半个显示屏画面。在流光溢彩之中,逃逸舱漂浮于黑暗宇宙之中犹如游鱼落入一张渔的捕捞范围之内。无形的力量牵扯着他们朝着敌方的飞船迅速靠近,趁着这会儿功夫,克里斯蒂安俯身从脚边的收纳柜里取出黑色尼龙包,红皇后想要的容器就静静躺在里面。 他拉开拉链,大致检查了一遍,随后拎着黑色尼龙包离开缓冲槽。 “k,我已经在你们附近了。”卡特琳娜的声音终于响起,“船上出了点意外,我花了点时间处理,现在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嗯,按计划行事。”他说道,“我们正在准备交货,你自己计算好时机。” “我明白,”卡特琳娜莞尔一笑,语气多了些生气,“怎么说我也是人工智能,没那么容易犯错。” 在一阵轻微的抖动中,逃逸舱在牵引光束的引导下缓缓停在牵引波激光器附近。克里斯蒂安瞥了阿马雷一眼,双方冲着彼此点了点头,舱门在一阵气流涌动声中离开,他抓住逃逸舱边缘借力轻轻一拨调整好方向,动力装甲的喷气装置带着他朝着甲板上缓缓落去。 在那儿,已有一名墨者静静站立等待,和绝大部分游走于生死边缘的战士不同,这家伙甚至未曾穿戴最基础的动力装甲,而是披着一身臃肿的舱外航天服,面容则隐于反光面罩之后,整体看上去就像一块粘在飞船表面的装饰物。 克里斯蒂安不知道对方究竟是另有依凭还是自信乃至自大,但对自己来说,敌人不打算穿戴动力装甲,的确就少了一种入侵途径。 “东西在里面。”克里斯蒂安取下背后的黑色尼龙包,在公开通讯频道中说道。 墨者原地不动,一声不吭,只是静静看着他,如同一座黑色的大理石雕像。就在克里斯蒂安以为对方存心捉弄他时,墨者倏地摇了摇头,用手势代替语言,似乎不是听力有损,反而像是为了安全起见就连通讯频道都未曾进入。 直到这时,克里斯蒂安才反应过来,这家伙的舱外航天服可能连通讯器都不打算配备。 “你可以自己检查一下。”克里斯蒂安并不理会对方听不听得见,只是自顾自说道,“没问题的话,我就该走了。”他不怀好意地将包裹抛了过去,黑色尼龙包在真空环境中翻滚着,稍有不慎就将如太空垃圾一般漂流于星际之间。 电光火石之间,那个恍若雕像的怪人形象猝然破碎。墨者的双脚踩着飞船甲板轻轻一蹬,身体如落叶般翻飞。他的动作极快,活像一只伺机而动的毒蛇,轻易就攫取了空中翻滚着的尼龙包。 漂亮的后空翻,克里斯蒂安饶有兴趣地想到,可是,这家伙要怎么回来呢? 答案很简单,墨者在抓住黑色尼龙包之后,便背朝他们朝着黑暗宇宙深处抛出某种类似飞刀一样的银白色金属武器——克里斯蒂安放大义体眼球捕捉到的画面,却发现那把被误认为是飞刀的金属物体只不过是一把普通的餐刀——借助这股反作用力,墨者又轻飘飘落回甲板,磁力靴的吸附功能将他稳稳固定在甲板表面。 这大概就是墨者最诡异也最匪夷所思的地方了,克里斯蒂安心想,明明可以携带喷气背包出舱,最不济也大可绑根安全绳,然而这怪人偏不,他偏要冒着漂流于宇宙的风险玩弄把戏,就好像他只肯借助自身施加的力量,而不愿接受任何外来力量的协助。(事实上,考虑到飞船就在旁边,墨者漂流于宇宙的风险几乎为0,但那种情况一俟发生,必然又要花费一番功夫施救。) 磁力靴踏在白灰色的甲板表面,墨者迈着滑稽可笑且不自然的僵硬步伐缓缓走到甲板平坦处蹲下。借助远处牵引光束散发的微光,他将黑色尼龙包的拉链拉开一个口子,迅速而平静地扫了一眼包里的物体。 也许是因为那个生物容器本身就特殊至极,几乎难以仿造,墨者只是简单看了一眼便不再多做关注。他一手抓着尼龙包的肩带走到气闸室外,另一只手冲着甲板上的传感器打了个手势,其传递的内容在外人看来是隐晦不清的。 “阿马雷,做好准备。”克里斯蒂安不再去关注甲板上那个臃肿的怪人,而是将目光投向牵引光束,“卡特琳娜,协助我黑掉牵引波激光器,别让红皇后发现,然后过来接应我们。”他又瞥了一眼甲板,墨者已经进了气闸室,外侧的气密门正在缓缓合上。 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他心里想着,身体却在喷气装置的辅助下朝着逃逸舱缓缓飞去。初速度已有,他将方向交给一旁的阿马雷把控,而自己的意识却在一瞬之间沉入神经络深处。 与此同时,一股庞大的络力量灌入他的体内,宛如神明降临、业力消除,他的意识在超人工智能的引导下暂时跻身于诡谲莫名的控制论领域——宇宙是一个随机的、偶然的存在,熵增的趋势无法阻挡,一整个宇宙在既定的轨道上不可避免地滑向混乱的、无序的、毁灭的深渊。然而,当一整个宇宙处于衰退之时,其局部仍有部分处于有限的、暂时性的对抗熵增的区域,生命就在这些区域里存在。无论是人类,动物,还是机器,这些有机体在与外界环境通信的模式上没有本质上的区别,都是基于一个输入、输出、反馈的过程。 输入、输出、反馈,通信模式…… 他的意识漂浮于无限大的赛博空间之中,轻而易举地跨越了有限的现实世界,那个牵引波激光器对他来说触手可及,仿佛只是搁置在床头柜上的水杯。现在,他伸出自己的右手,基于某种渴了就要喝水的本能,轻轻握住那个近在咫尺的玻璃杯。 首先是输入,输入是环境以某种方式使有机体发生变化。在这架牵引波激光器上,他的意识置身事外,却又在冥冥之中主导了一切。原有的控制信号要求它抓住逃逸舱,而即将到来的信号又将令它松开那个被牵引光束笼罩的物体。 然而,他的到来改变了一切,他的意识波动人为干预并取代了输入,发出的信号不再是抓住或者松开,而是死死攥住,不再分离。 其次是输出,输出则是有机体反过来作用于环境。牵引光束,从本质上来说,是一束高密度的引力子流,在他的控制下,闪亮的牵引光束非但未曾使得逃逸舱与飞船分离,恰恰相反,它将逃逸舱紧紧“粘”在甲板之上。 最后是反馈,反馈是控制当下现实的方法,信息的输入、输出与返回和再输出构成了反馈。原因产生结果,结果又构成新的原因、新的结果……反馈在原因和结果之间架起了桥梁,他的意识在输入与输出之间架起了自己的桥梁,这意味着红皇后即使察觉,也将在短期内束手无策。 “k,准备——”阿马雷的声音在遥远的现实中怒吼,“三,二,一,走!” 克里斯蒂安在阿马雷甫一开口的同时就将意识切换到现实之中,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飘在逃逸舱附近。没有任何犹豫,在倒计时进行到一般的时候,他当机立断开启了动力装甲的喷射系统,内部气体经电加热在一瞬之间喷涌而出,反作用力带着他们迅速远离逃逸舱也远离了敌方飞船。 早在他的意识还在赛博空间之时,卡特琳娜沿着他的意识朝敌船内部蔓延,并轻松黑掉了表面的传感器。没有启动核反应堆,便没有引擎特征,熄灭引擎的摇滚巨星号在一块行星背后无声无息滑出,并利用辅助电推系统悄然朝着敌船底部飘来。 船上搭载的军用隐形模块确保摇滚巨星号在雷达上不被探测,此时此刻,它如同一艘幽灵战舰,裹挟着沉稳平静之美,在大海般的黑暗宇宙中孤独漂流。 卡特琳娜操控着摇滚巨星号,当飞船甲板滑至逃逸舱下方时,气闸室的外侧气密门自动打开。几乎同一瞬间,克里斯蒂安和阿马雷身穿高速喷射气流的动力装甲从天而降,落入气闸室内。 外侧气密门合上,内部气密门打开,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在连通的装备舱找到相应的位置坐下,并各自扣上安全搭扣。与此同时,摇滚巨星号的尾部骤然明亮,苍蓝色的火焰无声喷涌而出,那是卡特琳娜点燃了飞船的核聚变反应堆。 加速,加速,再加速。一时之间,他们紧贴座椅靠背,在没有抗压剂的帮助下承受着9个g的加速度,沉甸甸的感觉压在他们的胸口宛如一卡车的铅块倾泻而下。 摇滚巨星号迅速远去,将敌方飞船甩在身后。 在紊乱、模糊的感知之中,他半睁着眼睛依稀看到,遥远的深空中一朵精美妖冶的火花无声绽放,那是逃逸舱发生爆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22章 洋葱皮 “我不懂,逃逸舱的爆炸纯粹是恶心人的把戏,影响不了生物容器回到红皇后手中。”阿马雷一边换掉那身动力装甲一边说道,“咱们在最后还阴了红皇后一手,这样做不会激怒她吗?” “别用人类的思维去衡量红皇后,她不会愤怒,因为她比人类还要理性。”克里斯蒂安打开装备舱的全息镜,继续说道,“她知道愤怒毫无必要,重要的是结果,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不是吗?”他发现自己背部等受压处出现瘀斑,这是长时间出于highg状态下的结果。“况且,适当流露出的愤怒和挣扎却更能展现我们的不甘,如果我们就这么屈服,反而更不真实。” “的确,这么说倒也不错。”阿马雷一手抓住绝缘单梯的栏杆,回头说道,“接下来呢?去哪?地球?” “现在——”克里斯蒂安拉长声调,语重心长地说道,“先去餐厅喝点东西,我只想痛痛快快来杯加冰威士忌。”他甩了甩胳膊,抱怨道,“我现在全身上下又酸又痛,只有酒精才能缓解我的疲惫。” “有道理,”阿马雷咧开嘴角,笑道,“百分百赞成。” 摇滚巨星号的船员餐厅在装备舱的下方,途中需经过医疗保健室。他们踩着银白色的横杆一层一层往下爬去,在离医疗舱还剩三级阶梯时,克里斯蒂安撒手转身轻轻一跃,0g的加速度使得他身轻如燕,仿佛一枚随风飘飞的秋叶,落地之时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然而,落地之后,他却僵在原地,疑惑地将目光投向阿马雷,后者同样不解地看着他。 “什么声音?”阿马雷在脑电波频道中问道。 克里斯蒂安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右手做了个手势,示意对方切勿轻举妄动。紧接着,他侧耳倾听,一阵又一阵老式罐头笑声从底下船员餐厅之中传来,就好像飞船内部成了一出诙谐幽默的情景喜剧,而他们身临其境,仿佛成了剧中被捉弄的演员。 “卡特琳娜,这是怎么回事?”他问道,“下面的终端你打开的?” “还记得我和你说的出了点意外吗?”卡特琳娜神秘兮兮地说道,“下去看看就知道了,船上来客人了。” 他愣了一下,冲着阿马雷招了招手,却没有掏出那把“狂蟒”手枪。 “下面有人。”克里斯蒂安提醒道。 “哦。”阿马雷不知从何处摸出一颗闪光弹,建议道,“突进去?” “不,卡特琳娜没说,应该不具备威胁。”克里斯蒂安连忙伸手制止了对方的动作,满不在乎地说,“我先下去,如果有问题你直接往餐厅丢一颗闪光弹再下来,不用管我。” 他转身踩着阶梯继续向下,爬到一半时,他单手抓住绝缘单梯的横杆挂在半空之中,并回首扫视船员餐厅。他顺着声音找寻目标,起先,吸引他注意力的是某部《唐·吉诃德》改编的全息喜剧,当下正播放至老头儿骑士大战风车巨人。但是,很快,他便发现了坐在终端屏幕不远处的唯一一名观众。 “邹姐,”克里斯蒂安从梯子上跃下,意味深长地说道,“我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遇见你。”他顿了顿,强调道,“嗯,没错,这个地方,摇滚巨星号。” 这就是卡特琳娜先前所说的意外,克里斯蒂安若有所思地看着餐厅里口抿着咖啡的蕾切尔·邹,心中却泛起数种古怪的猜测。 “先生,喝咖啡吗?火星种植园的高端货色,精选咖啡豆,香气浓郁,口感醇厚,是帮助您打起精神的最好饮品。”蕾切尔反客为主,一脸从容,神态、语调完全没了先前几次见面时的迷惘。 “当然,但是不急。”克里斯蒂安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抬头喊道,“阿马雷,下来吧。” 他往旁边挪了几步,阿马雷顺着绝缘单梯层层往下爬,很快也注意到了走到咖啡机旁的蕾切尔。 “这位女士是——” “蕾切尔·邹,记者,众星社记者。”克里斯蒂安找了个位置坐下,眯着眼睛说道,“我说得对吗?蕾切尔姐。” “当然,你说得全都对,但是,也全都不对。”蕾切尔往咖啡磨豆机里导入新鲜的咖啡豆,慢悠悠地问道,“这位名叫阿马雷的先生,喝咖啡吗?” “不,我现在又渴又累,”阿马雷摇了摇头,说道,“只想喝威士忌,而且必须加冰。” “真遗憾。”蕾切尔惋惜地说。 克里斯蒂安没有说话,只是坐在椅子上静观其变——阿马雷悄无声息地蕾切尔身旁飘过,从橱柜里找出威士忌,从冰柜里挖出一桶冰球,而蕾切尔用精致的碟子托住热气腾腾的咖啡杯朝着餐桌心翼翼地走了过来。 “先生,你的咖啡。”蕾切尔将碟子放在餐桌边缘,轻轻推了过来,“我知道,你对我为何出现在这里感到疑惑。” “不得不说,确实疑惑。”克里斯蒂安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蕾切尔姐,你是什么时候到这飞船上的?”滚烫的咖啡顺着喉咙滑下,香浓醇厚的口感依旧残留于他的唇舌之间。“你在跟踪我们,是什么开始的呢?或许从我离开欧罗巴,或许从我离开地球。”他下了结论。 “从你离开欧罗巴。”蕾切尔毫不遮掩地说道。 “那么,你就不是记者,”克里斯蒂安淡淡地说,“至少不是普通的记者。” 蕾切尔坦承地点了点头,问道:“你听过‘守望之眼’吗?” “没有。”他蹙眉问道,“那又是什么?” “我听说过,之前浪潮有一份报告,我看过相关的介绍,似乎和韦斯利·切斯特菲尔德有关。”阿马雷拎着威士忌酒瓶和盛着一颗冰球的玻璃杯走到他的旁边坐下,“这位……蕾切尔姐,你是切斯特菲尔德先生派来的人?” “韦斯利·切斯特菲尔德是谁?”克里斯蒂安心想自己似乎在哪儿听说过这个名字,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 “星际联邦司法部长,你忘了?”蕾切尔笑吟吟地说,“在红馆事件中,切斯特菲尔德先生可是为拉前任总统下台出了不少力。” “哦,想起来了。”克里斯蒂安耸了耸肩,一脸轻松地问道,“所以,‘守望之眼’是什么?” “一项秘密监察计划,为了获取客观、公正的第一手报道。”蕾切尔解释道,“公司把控舆论,劫持了太多的报道环节,一家新闻媒体从记者到社长,基本有两份工资可拿。”她敲了敲桌面,继续说道,“在这种情况下,别说民众,就连切斯特菲尔德先生也只能得到片面的资料,而那些都是公司肆意编造、歪曲的事实。” “事实上,绝大部分人都意识不到星际联邦实际上不具备权力。”阿马雷打断道,“要知道,有时候总统和议会的决策程序时不时得听从联邦人工智能的建议,而人工智能又受红皇后的干扰和限制。”他一不留神将威士忌倒至九分满,嘟哝道,“别说是切斯特菲尔德先生,就是总统也一样。总统的作用不是掌握权力,汤普森也好,奥利维亚女士也罢,总统的实际权力有限,其真正作用是吸引人们的注意力以确保真正的权力掌控者成为一种置身事外且不可触及的超然存在。”他最后补充道,“这些都是张将军私底下说的,我记了下来。” 克里斯蒂安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举一反三说道:“这么说来,这种不满存在于部分群体之中,整个星际联邦并非铁板一块,只是那些心存不满的人被分割开来,难以确认彼此的真正意图,如果不能相信、不能确定另一个人和你有同样的不满,那么所有心存不满的人就无法联合起来,只能各自为战。对于张将军来说,他突破公司信息封锁,获取实情的手段是浪潮,而对于切斯特菲尔德先生来说,他为了知晓事实真相而培养并派遣自己的心腹至各大媒体组织内部,所以,你是那些不被收买的记者?” “或许吧,你可以这么说,但你也可以说我拿的不是两份工资,而是三份。”蕾切尔伸出食指沿着咖啡杯边缘打转,“切斯特菲尔德先生是一个正直的人,一心只为维护法律的公正与公平,然而,即使是司法部长,能做的事也有限。”她无奈地说,“守望之眼没有浪潮那么激进,实际上,我能做的极其有限,除了表面上拿着普世公司的钱财办事之外,我能做的也只是把未经修饰与加工的信息上报至切斯特菲尔德先生那。” “那么,你调查出什么了?”克里斯蒂安懒洋洋地问道。 蕾切尔没有回答,而是瞪大碧绿色的眼睛,盯着阿马雷说道:“先生,这是一场私人谈话。” “哦,我还以为我受邀请了。”阿马雷仰头饮尽杯中的酒水,一脸无所谓地说道,“那我去休息舱,没什么比喝完酒睡上一觉来得更舒服的事了。” “我邀请你了,但你拒绝了咖啡。”蕾切尔捂着鼻子说道,“抱歉,我有酒精过敏,不喜欢谈正事的时候边上有酒味。” 阿马雷无可无不可地晃了晃脑袋,随后,他拎着威士忌和杯子朝着下层空间继续爬去。克里斯蒂安瞥了一眼阿马雷的身影,又低头看了一眼杯中喝了一半的咖啡——精致的咖啡拉花已被他的啜饮破坏得混沌一片,杯壁内侧残留的咖啡渍渐渐凝固成某种浅褐色的硬结痕迹。 “说吧,为什么支开阿马雷,我可以确定他没有问题。”克里斯蒂安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杯中的汤匙。 “不,我不是防他,我只是想不受干扰地回答你的问题。”蕾切尔低垂眼睑,咖啡表面反射出她眼中的困惑,“不是现在这个问题,而是之前……之前在欧罗巴的时候,那个问题,说实话,你把我弄糊涂了,所以我回去之后想了很久。” 克里斯蒂安怔了一下,直白地回答道:“好吧,老实说,我忘了那天和你具体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我说了很多。不过,别介意,我就是这样,我的思维经常一片混乱,就像一团浆糊,总是有万千感慨和突如其来的多愁善感。” “不,先生,你说的的确很多,但我想并非没有道理。”蕾切尔认真地说,“那一天,你和我谈了很多东西,关于真实,关于自我,关于我是怎样一个人?我想要什么?渴望得到什么?” “哦,你想明白了?”克里斯蒂安用一种饱含歉意的语气说道,“对不起,其实我错了,我现在开始觉得一个人永远无法寻见自身,我们能认知到的永远只是局部的自己,就像航行在人生的大海上,你看到的那个自己永远只是冰山一角。”他心不在焉,仿佛魂飞天外,“最近我读了拉康的著作,他认为自我就像洋葱一样是空心的,每一层都是他人,也就是说,我们成为的那个人不是真正的我们,而是生活和社会环境以及人际交往的结果,是外界环境对你产生的影响的总和与叠加。”他的瞳孔黯淡无光,眼神空荡荡的,“所以,到头来,我们寻见的不是自我,而是空空如也的虚无。” “不,不不不,先生,至少有一点你说得很对,人类渺,但思想无限,思想的的确确是不受禁锢的,只是,思想却可以被误导、被蒙骗。”蕾切尔喝掉最后一口咖啡,轻声说道,“你说自我是空心的,而每一层洋葱皮都是他人对你的影响,但是对于每一个人来说,这些影响叠加起来是不一样的。如果这一层层洋葱皮的叠加总和能旗帜鲜明地表示你与他人的不同,哪怕只有一点点细微的不同,那也是你的自我。”她放下咖啡杯,幽幽叹了一口气,“所以,外界环境对人的反馈就变得尤为重要。民众有追逐真实的意愿就有追求真相的权利,人们如果无法知晓事情发生的经过,就无法基于个人价值观做出最正确的判断,这也是我得出来的结论,一个极权社会是绝对不利于人类整体进步的,唯有系统多样性和思想上的自由能促使人类世界永葆青春、生机与活力。”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公司比你认为的更难对付?”克里斯蒂安平静地说道,“极权社会并不是公司的做法,它隐于权力的幕后,却又站在万众瞩目的风口,这是大隐隐于市,也正是公司的高明之处。”他的手指划过餐桌上的控制面板,继续说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普世公司的确控制着世界没错,却不是采取那种明目张胆的高压政策与冷血剥削。恰恰相反,普世公司通过广告和营销手段大打心理战,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洗脑,通过潜移默化,通过收买人心,让你盲目认为与公司有关的一切就是好的,从而完成一次社会工程学层面的骇入。” 外表憨态可掬的家务机器人滚动履带缓缓滑了过来,它伸出短灵巧的左手,轻松而高效地将桌上的碟子连同咖啡杯一起放进腹部的收纳箱。与此同时,在它的右手表面,纤细柔软的纺织纤维从内部探出,组合成一块巴掌大的抹布。它一丝不苟地清洁着桌面,直到餐桌光可鉴人,足以借着灯管反射出人脸,它才滚动着履带缓缓远去。 “是的,先生,所以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真相无法对抗谎言,只有谎言才能杀死谎言。”蕾切尔换了个话题,诚恳地说,“你我都知道,这次会面,我既然来此,就绝对不仅仅只是单纯代表我个人。我还代表着星际联邦司法部长韦斯利·切斯特菲尔德,而你代表浪潮,这次会面是双方借此交换观点——” “等等,别搞得这么隆重,而且是你不经同意趁我们离开的时候擅自闯入这里。”克里斯蒂安不耐烦地打断道,“直说吧,我们可以合作,因为我们有共同的目标,但是,我们的立场又并非完全相同。”他冷笑一声,近乎无赖地说道,“来,告诉我,你们是怎么打算的?合作的前提是什么?切斯特菲尔德先生如果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就坐不到那个位子。” “好吧,我先说说我的调查结果,关于泰坦陨落事件。”蕾切尔坐直身子,严肃地说道,“k,你有你的渠道,我有我的途径,在你离开欧罗巴之后,我的确一直在跟踪你的动态。”她将垂落的发丝捋至耳后,嘴角露出了矜持而迷人的微笑。“刚才,你和那些自称新浪潮的敌人交战时,我就在这艘飞船上。摇滚巨星号和英仙号先前处于一个通讯频道,所以你们交战前后的对话、经历,我恰好都看到且听到了。” 克里斯蒂安摊了摊手,说道:“如果你看到且听到了,那么你就能看到公司的墨者就在那些所谓的新浪潮的飞船上。” “不错,至少在泰坦陨落这件事上,我更相信你,而不是公司。”蕾切尔淡淡一笑,以一种毋庸置疑的语气说道,“浪潮的旧有渠道加上我们的途径,我们可以掀起舆论为你的行动造势,但合作的前提是,你必须按照切斯特菲尔德先生制定的计划行动。” “好吧,”他随口问道,“为什么?” “因为不管是你,还是张将军,行事手段都太过个人英雄主义,你们不懂舆论的可怕,也不明白思想的力量。”蕾切尔摆出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说道,“要想推翻普世公司,仅靠个人英雄主义是无法成事的,战略和战术是两码事,或许你很难相信,但切斯特菲尔德先生比你们更懂人心。” “可是,我们是反抗者,你们还未下水,我要如何相信你们?”克里斯蒂安反问道,“我怎么确定,你们就不是普世公司派来故意引诱我们的间谍?然后,再一次,你们在最关键的时候把我们拦腰斩断?” “这一点切斯特菲尔德先生早有预料。”蕾切尔平静地说,“为了让你们相信他的诚意,切斯特菲尔德先生允许你使用黑客的手段他的神经络,他愿意把自己的阿喀琉斯之踵交给你,你可以成为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我们将一起编织谎言。” 如果他试图掀起变革的浪潮,那么无形者就理应成为一种思想的象征,而非仅仅是个人的络面具。和卡特琳娜那场似是而非的超时空对话让他深刻地明白,真相无法杀死谎言,为了对抗谎言,有时候就得把自己沉入黑暗的深渊,只有谎言才能杀死谎言。 他想了想,答应了。 实在需要幻相,以便指出幻相是幻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23章 女鬼之吻 夜幕笼罩绯冷城,科技在穹顶系统制造的天空中挥洒墨水,将一整片苍穹染得漆黑浓郁如无光之所。然而,这样的黑暗只持续片刻,深沉而静谧的夜空中便有无数颗虚假的繁星亮起,仿佛睡梦中的孩童睁开了眼睛。 城市的活力、城市的生机未曾因夜的降临而稍显消退,恰恰相反,当明亮的白天逝去,人们拖着疲惫的身躯才刚刚开始各自糜烂的夜生活。 街道上,酒鬼们成群结队,搂着彼此的肩膀,醉醺醺地唱着绿洲乐队的《drall》,酒精的冲击使得他们的歌声几乎不成曲调,仿佛一团弯折扭曲的铁丝。站街的女郎衣着暴露,叉腰斜倚在酒吧门口,对着这帮神志不清的酒徒依次献上一个又一个甜蜜的飞吻。 没有人敢胡来,巡逻无人机跟着这帮家伙,密切注视着他们,机身下方的摄像头就像严厉老警察那冷淡而不屑的眉眼。根据最新的社会统计报告显示,绝大部分犯罪根植于冲动之中,而冲动又滋生于酒鬼、赌徒和失败者之间。 垃圾堆里传来流浪汉断断续续的梦话,克里斯蒂安走进酒吧的时候,下意识瞥了四周一眼——门口的性感女郎拉着一名顾客进了右边巷,巡逻无人机盯得紧,他猜测那女郎在巷中上的菜应该是鲤鱼嘴焗热狗肠,而在酒吧左边,警察正忙着挥舞警棍大声训斥着路边呕吐不停的醉鬼,跟在他身边的罚单机器人双眼发光,投射出一张清晰明亮的全息罚单。 要嘛罚款,要嘛因破坏城市环境而进局子,克里斯蒂安只是轻飘飘看了一眼就知道那个醉鬼的结局。然而,这家伙似乎喝多了,此时此刻正抱着罚单机器人的双腿哭诉着自己是如何地付出,又如何地被心爱的女孩抛弃。 可怜的家伙,克里斯蒂安心想,不过是失恋了喝多了,第二天一觉醒来就得发现自己腰酸背痛地躺在冰冷而不近人情的拘留所里。 很快,他收回目光,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径直踏进了堕落而糜烂的狂欢领域。 “ialkihblikvrybdyhas 我遭受着所有人的冷眼走进了夜店 likvrybdyhas 我就像是全民公敌 likvrybdyhas 仿佛我罪大恶极 iardufhir 我就是互联的一项产物” dj正在通感混音台1前打碟,推开大门之后,一股巨大的声浪裹挟着新奇的感官体验迎面撞了上来,仿佛海啸一般将他吞没,又似千军万马在他耳边齐齐怒吼。最终,听觉转化为味觉、嗅觉、触觉、视觉,兴奋过后余下的情绪残渣沉淀于他的脑海之中。 舞池里人头攒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待酒精的气味充斥于他的肺腑之间,将古老思想的山峰溶解于现代社会的狂欢之中,他才平静下来,面无表情地穿过声音的幕墙和电子音乐的峡谷。 “k,这里!”人群中传来一声清亮的呼唤,声音响起没多久便有被电音声浪盖了下去。 饶是如此,经过增强的听觉系统还是替他捕捉到了声音的来源。克里斯蒂安扭头望去,目光穿透摇头晃脑的人群,注意到了角落卡座里的蒂芙尼、蕾切尔和阿马雷以及阿方索·八月一日。 看来大家到这儿都有一段时间了,他心里想着,眼神却因密集的人群和狂躁的声乐而显得飘忽不定。那种被人群包围的感觉再也无法让他感到恐慌,他克服了种种心理上的不适,可他的精神在这种无端浮躁的环境下还是不可避免地陷入恍惚之中。他感受到的是一种抽离感,就好像自己的灵魂独立叠加于世界之上,而肉体早已与周遭融为一体,在扬声器制造的鼓点中溶解。 “桌上这些是什么?”他穿越人潮,走到卡座那边,又漫不经心地在蒂芙尼身边坐下。 酒吧内散发着可怕的人的气味,摆在克里斯蒂安身前的是一堆半透明的果冻食品,其色彩斑斓亮丽如浓缩了一整道彩虹在光滑柔软的胶质之中。 “女鬼之吻,一种果冻酒,这里的招牌,试试。”蒂芙尼替他撕开其中一颗,递了过去,“吃之前用桌上的火柴点燃果冻表面,配合这里的通感混音台,你就可以得到一种飞入仙境的迷幻体验。” 这家名叫“午夜女鬼”的酒吧因这款自制的“女鬼之吻”而遐迩闻名,克里斯蒂安从蒂芙尼手中接过外表晶莹剔透的果冻酒,并胡乱抓过酒吧专门提供的火柴盒。 这东西怎么用来着?他盯着那个老式火柴盒,搜刮着脑海中的电影情节和印迹体验,终于在某个晦暗的角落里找到了火柴的用法。 在酒吧暧昧而迷离的蓝紫色灯光下,他擦亮火柴,将燃烧着的火焰轻轻靠近散发着浓郁酒精味的果冻。当火光落于果冻表面,明黄色的光亮猛地一顿,随后化作一团拳头大的火焰照亮在场众人的面庞。 他愣了一下,将那颗火球丢进嘴中。酸甜的汁水在一瞬之间爆开,口腔受到刺激后迅速分泌唾液,酒精混合着水果的香味一同滑入冰冷的胃袋。没过多久,暖洋洋的感觉升腾起来又迅速朝着四肢百骸蔓延,仿佛体内有一千万只火焰精灵跳动。 克里斯蒂安闭上眼睛,情不自禁地想到雪山和温泉——世间矗立着一座又一座的大雪山,他是踽踽独行的疲惫旅人,在一片白茫茫之中投身于热气腾腾的温泉。 “感觉如何?”蒂芙尼眨着明亮的双眼。 “休憩之地。”他满足地叹了一口气,盯着舞池里的男男女女说道,“还是先谈正事吧,目标过来了吗?” “还没,时候还早,别急。”蕾切尔·邹摇了摇头,说道,“现在才九点,绯冷城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事实上,刚才你来之前,我们正在玩一个游戏。”阿方索·八月一日乐呵呵地笑着,灵活的胖手轻而易举撕去女鬼之吻的外包装。 “哦?”克里斯蒂安收回目光,饶有兴趣地问道,“什么游戏?” “看见酒吧里这些人没?我们在猜这些家伙的身份,比如说——”阿马雷指着舞池中的一名女性,微笑着问道,“你觉得她是什么?” 那是一个穿着深紫色露背长裙的漂亮女子,年龄大概在0到40岁之间,身材凹凸有致,浑身上下无不散发着一股成熟动人的风韵。然而,此时此刻,她正在舞池里随着电子音乐的律动而摇晃着脑袋,克里斯蒂安注意到她的v领前襟被酒水打湿了,浅褐色的在半透明的衣料下显得若隐若现。 “我觉得她是一个摇头机器,外表正在熵增,而内心却在对抗熵增。”克里斯蒂安盯着那具疯狂扭动的躯体,正色道,“又或者,她的体内住着一只扭曲的虫子,我觉得她的动作全是体内那只躁动不安的虫子在作祟。” “不,k,不是这样的。”蒂芙尼无奈地看着他,解释道,“我们是在比拼想象没错,但我们猜的是现实身份,而不是一则吓人的都市传说。”她顿了顿,努力表达道,“比方说,在我看来,这个女人穿着一身深紫色的露背长裙,可能她是一名公关经理,刚离开一场社交晚会。也许生活过得不如意,也许工作上碰了壁,她需要宣泄,需要释放,所以她心情烦闷之下甚至没换衣服就来到这里。” “哦,我明白了。”克里斯蒂安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其实并不在乎自己究竟是在猜测身份还是内心,“那么,坐在吧台前的那个秃头男人呢?你们觉得他是什么身份?” 众人闻言纷纷将目光集中在吧台附近,那是一个穿着皱巴巴西装的壮硕男子,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强壮体格。此时此刻,光头大汉正坐在吧台前饮着一杯金酒和苦艾酒混合而成的干马提尼。 “我觉得……我觉得他是一名和我一样的机械师,大概工作了一天,晚上来这酌一杯放松自己。”阿方索·八月一日率先说道,“你们看,他的衣服皱巴巴的,不修边幅,显然不是来这儿勾搭女士,而纯粹只是为了喝酒。众所周知,越优秀的机械师就有两个特征越明显,即脏乱的衣服和对酒精的狂热爱好。” “我倒不认为他是一个机械师,我觉得这个光头男人是个杀手。”阿马雷吞了一颗女鬼之吻化作的火球,解释道,“你们瞧,这家伙体格壮硕,坐姿端正,显然受过专业训练,可能以前在军队里服过役。如果你们放大各自的视觉,就能发现他手中的老茧,我不觉得那些老茧是机械师握扳手磨出来的,我倒觉得那是一只握枪的手。” “那么,你呢?”蒂芙尼打了个呵欠,慢条斯理地问道,“k,你自己又看出了什么?” “我?我什么也没看出,因为如果我想知道对方的身份,我不会猜,而是直接入侵他的神经络。”克里斯蒂安耸耸肩,随口说道,“我觉得这就是我最大的发现,每个人都会从他人身上看到自己的某一部分,并加以夸大,以偏概全。”他眯着眼睛,借此躲避闪耀糜烂的酒吧灯光。“我刚刚才突然想到,在心理学上,这种行为叫做投射性认同,我们总是喜欢将内在生命中的价值观与情感喜恶影射到外在世界的事物之上——” “打住,闭嘴,别说话。”蒂芙尼擦亮火柴,将一颗燃烧的火球丢进克里斯蒂安的嘴中,“十一点钟方向,酒吧门口,目标出现。”她转头冲着蕾切尔说道,“你见过目标,确认一下是不是本人。” 进门的是一个体型魁梧且身材高大的男子,他的面容称不上俊朗,却洋溢着自信和威严。光从外表来看,男子的年龄在四十几岁左右,实际可能要更老一些。然而,现代科技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它可以大大延缓一个人的外表衰老,而男子本身似乎也是一个勤于健身和保养的人,。实际上,绝大部分生活优渥的精英反而更有时间维护自己的形象,那些大腹便便的肥猪形象倒成了少数。 “伊恩·鲍德温,太阳系广播中心最高负责人,是他没错。”蕾切尔拨乱额前刘海,义体眼球运作时发出的微光被凌乱的发丝切碎,“鲍德温每年都会代表普世公司到各个新闻社的总部坐上几次,我在众星社见过他,这家伙在一次酒后说过自己拥有一把电子钥匙,可以在任意时段以紧急插播的形式影响到所有的电子屏和全息影像。”她冷笑一声,说道,“鲍德温说这话的语气就像拥有那把电子钥匙是他男子气概的某种体现,不过,我的一名女同事也的的确确在那天被他俘获。” “很好,我们差不多也该动身了。”克里斯蒂安看了众人一眼,飞速说道,“蕾切尔,你回去让切斯特菲尔德先生准备好和奥利维亚女士对话的材料,阿方索,你要去沃尔街的广告投放中心修改灯光投影设备,阿马雷会掩护你进去,卡特琳娜可以协助你们。”他的身体往后一靠,补充道,“陈,你和我留在这里,我们盯着伊恩·鲍德温,他是这次行动的关键。”他放慢语速,像是为了让在场众人听明白他说的每一个字。“各位,行动代号,黑天鹅,正式开始。这一次,我们要骇入的不仅是公司,还有人心。” 似乎感受到了克里斯蒂安潜藏于话语中的力量和决心,酒吧的卡座之中荡漾着一股罕见的沉默。他们注视着彼此年轻的面容,就像古代将士在出征前认真看上自己的同袍最后一眼。他们都清楚地知道,每一次对付公司都会引起对付强烈的反击,而每一次反击都会导致不可避免的伤亡和牺牲。 或许,这是大家坐在一起喝的最后一轮酒,这样的想法在他们心中回荡着。可是,他们不知道下一次再坐在一起时,又会有哪些人在场,而哪些人早已走远,甚至,他们不知道是否还有下次坐在一起的机会。 愿行动顺利,愿黑天鹅顺利放飞,克里斯蒂安看着“朋友们”离去的背影消失在酒吧大门之后,就像看着他们被某种庞大而未知的生物吞入腹中。他的心里蓦地泛起一股陌生而强烈的不舍,这是前所未有、空前绝后的,他再次感受到了那种难以言喻且无法表述的大爱,他在厌恶人类作为一个个体时表现出的欲望的同时,也深深热爱着人类作为一个整体时表现出的伟大和执着。 到头来,这种爱在这一刻演变为更笼统的概念,他不爱他们的具体形象,而爱他们留在他心里的模糊印象。 怎么说好呢?有时候人真的很难去了解另一个人,甚至连了解自己都未能全面,但是,他想,不充分的了解并不妨碍我去热爱你们。我或许不了解真实的你们,但这份不可名状的热爱,就是真实。 “陈,不该点女鬼之吻的。”他低下头,玩弄着手头的果冻。 “嗯?你不喜欢吗?”蒂芙尼疑惑地问道,“我觉得味道比普通的酒要好。” “不是,味道很好,不是味道的问题。”他丢掉果冻,点燃火柴,以一种梦呓般的语气说道,“就是……就是觉得不痛快,我更喜欢以液体形式存在的烈酒,那样可以一饮而尽,也可以感觉得到没有固定形状的酒水填满我的胃部。”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蒂芙尼伸出右手,将桌上的女鬼之吻揽至一堆,“我觉得这样也挺好,你看,这是什么?”她从中挑出个颜色不同的果冻,撕开包装摆出一个完美的圆圈。 “圆?”他迷惘地问道。 “不是,不是圆。”女孩摇了摇头,将手持终端摆在圆心,“看仔细了,k,这是什么?” 一阵耀眼而迷离的光亮倏地从终端表面爆开,无数细碎而凄美的光子飞舞着,先是组成一个乳白色的圆盘基座,接着层层叠叠组合成一座的高塔。最终,光线编织出的是卡特琳娜的全息形象,此时此刻她的体型巴掌大,的身影精致得像安徒生笔下的拇指姑娘。 卡特琳娜站在圆盘最顶层优雅而迷人地跳着芭蕾,蒂芙尼擦亮一根又一根的火柴,迅速而轻柔地引燃了每一枚女鬼之吻。伴随着卡特琳娜的舞步和蒂芙尼的哼唱,朵朵火花恣意跃动,将他和她的脸染得温暖而喜人。 蛋糕,蜡烛,100年7月7日,名义上的岁…… 卡特琳娜在芭蕾舞中向他的神经络传输了一份提前录制好的视频文件,信息流在这一刻化作生物电信号涌入他的脑海之中,一张张熟悉的脸庞依次浮现。就在他到来之前,这群人围在这桌边不仅是猜测顾客身份,还做了这么一件事。 “生日快乐,”这群人在他脑海中这么说。 “许个愿吧。”蒂芙尼在现实中这么说。 “这是我第一次过生日,也是我第一次许愿。”他想了想,呼出灼热而沉重的气息,熄灭那一朵朵跃动的女鬼之吻,“愿世界和平,愿人类进步,愿人们相亲相爱、没有纷争、没有欺瞒、没有仇恨,愿人人都能如愿以偿,愿幸福不再蒙着面纱,愿活着可以是一件快乐的、无忧无虑的事——” “闭嘴,别说了。”女孩没好气地说道,“心愿的话,自己知道就好了,说出来就不灵了。”她又把一颗果冻塞进他的嘴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24章 意义绝缘体 雪茄剪咬合,长支无硫火柴燃烧,火苗在浑浊的空气中摇摆腰肢,热量轻轻舔舐深咖色的粗大雪茄。 “好东西,哪来的?”克里斯蒂安低头点燃雪茄,眼神却飘向吧台。 “张将军的私藏,他用不上了,就让我带出来给你。”蒂芙尼不抽雪茄,而是口啜着一杯新上的白兰地,“你也知道,就他现在的状态来说,这些现实中的东西他都无缘享受。” “哦,阿马雷从泰坦星上提取了液体样本,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他抽了一口空烟,雪茄的香味以烟雾的形式飘溢于两人四周,成功驱逐浑浊的酒精臭味。 “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蒂芙尼皱着鼻子反问道。 “坏消息。”克里斯蒂安毫不犹豫地说道。 “好吧,就知道,坏消息是——”她顿了顿,俯身声说道,“那些纳米机器人其实我们都见过,我们在纳米机器人的内置程序中发现了唐卡,换句话说,它是唐卡的新载体,不以芯片的形式。” “唐卡?”他的眉头一下皱得极深,像拳曲的顺根,“可是,你我都知道,唐卡只是为了窃取用户隐私和数据,为什么会和克拉肯海的生命扯上联系?” “这也正是我们所怀疑的,卡特琳娜利用诺亚号母舰上的设备模拟出了纳米机器人与那种烃烷生命之间的交互过程。”蒂芙尼从那一圈女鬼之吻的中心抓起手持终端,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吧台,“鲍德温还在忙着他的猎艳之旅,时间还早,我把模拟出来的过程发送给你。” 蒂芙尼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持终端贴近他的左手,在检测到设备传输请求之后,克里斯蒂安左臂上的微型显示屏骤然明亮,密密麻麻的1和0如弹幕般从右向左飞速流动。 二进制编码正在传输,很快便转译为一段精致具体的三维演示动画。巧妙的模拟过程在他的视膜深处发生,又顺着视神经进入他的中枢神经系统。克里斯蒂安优哉游哉地抽了一口手中的雪茄,一大片深沉的漆黑正从四面八方向着视野中心侵蚀,如同画家用最浓的黑色墨水涂抹他眼中的世界。 黑暗彻底来袭,沉重的眼皮隔绝外界的一切光线,只留下一层刻着淡淡视觉残留效果的暗色虚无。然而,这样的黑未能持续多久,便有新的光明从飘忽不定的虚无中诞生。紧接着,他感受到了一种古怪的下坠感,就好像不是三维动画在他眼中上映,而是他的意识被一股力量驱赶着、压缩着、拘束着,最终丢进了皎如日星的微观层面。 这是一个明黄色的球形世界,他存在于此却又无形无质,像一个幽魂一样穿梭于亮黄色的浆液之中。世界是一片不分上下左右的混沌海洋,温暖的潮水轻柔地荡漾着,他置身于其中犹如婴孩蜷缩于温柔母亲的子宫之中。 这些浆液自然不是真的羊水,他很快反应过来,自己是在那些克拉肯海妖的体内,这一方球形世界只是古菌的内部微观场景,而自己不过是一个来自外在现实的幽灵,以某种存在和不存在的叠加态参与到古菌的内部运转之中。 不,不是参与,克里斯蒂安很快就否定了脑中的想法,他转念想到,我是一个旁观者,克拉肯海妖的神奇之处必不止于此。 似乎是为了回应他的看法,这一整块球形世界倏地震颤起来,就像类地行星遭到彗星的致命撞击。 发生了什么?他的心中陡生疑虑,意识却好似触手一般朝着震颤最密集的源头蔓延。从内,到外,他的意识在恍惚之间腾飞,仿佛日照海面时升腾而起的水汽。与此同时,明黄色的浆液经过拉长变形为一条条模糊的水线,由视野中央朝着四周边缘散射而去。 在这一刻,一切景象都失去了意义,为了抵达球形微观世界的尽头,他的意识进入一场诡异的近光速之旅。在这种朦胧而古怪的急速飞驰中,他的视野范围逐渐收窄,最终聚焦于中央的一片区域。 终点已至。 然而,他控制不住自己前冲的劲头,那一片区域在他眼中飞速放大,他瞪大眼睛一股脑儿撞了上去。出乎意料,意识并未碰壁,而是陷于泥淖之中,费了一会儿功夫才穿透一层粘稠致密的薄膜状物体。 “你现在在那种微生物之外,刚才受到的撞击是纳米机器人带来的。”蒂芙尼的声音从遥远的现实中传来,还带着点雪茄的香味,“模拟程序会自动回放一次刚才的过程,这次是从外部观看。” 克里斯蒂安回过神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嵌在球形世界表面的“陨石”——那是一架散发梦幻光彩的纳米机器人,形似蜘蛛,有六只脚和鞘状的身躯,其头部是一个二十面体,内里搭载的是诡谲多变的斑斓光源。 灵感一闪而过,电光火石之间,他发现自己与真相只隔着一层一捅就破的窗户纸。还差点什么?他意识到这一点,然后,时光倒流,模拟程序回滚,纳米机器人离开球形世界表面回归于虚无。 再来一次,他心里想着,目光游移,投向千里之外的虚空。在那儿,纳米机器人自混沌深处呼啸而来,六足如利箭一般深深扎进球形世界表面。可是,这一次,三维动画没有停止,而是继续进行演示。 在纳米机器人的足部尾丝刺入古菌之后的同一时刻,克里斯蒂安在微观层面注意到那一整颗明黄色的圆球猛地颤抖起来,他先前体会到的那种疯狂震颤再次上演,区别在于这一次他是从外部进行观察。 可是,这依旧不是结束。几乎在球型世界剧烈震颤的同一瞬间,纳米机器人便不疾不徐“坐”了下来,在基盘与古菌表面紧密接触,那二十面体头部中的炫光便顺着尾鞘注入古菌内部。于是乎,一整个球型世界开始发光发亮,其迷幻醉人的光芒一如他先前在泰坦星上的所见所感。 至此,他都明白了。 “这是一种人造噬菌体?”克里斯蒂安将意识切回现实,赶忙抽了一口即将熄灭的雪茄,“公司在利用这种微生物制备病毒?”雪茄头剧烈燃烧,橙红色的光点在黯淡的灯光环境中忽明忽暗。 “人造噬菌体,没错,可以这么说,但还是有点区别。”蒂芙尼抿了一口白兰地,解释道,“确切地来说,那些纳米机器人其实一种纳米病毒,以噬菌体的包装形式改造那些克拉肯海里的微生物。”她犹豫了一下,像是在组织语言、整理思绪。“你看到的注入过程,其实是代码和微生物学的结合,而那些勾人心魄的迷幻光线也不过是唐卡编译的表层幻觉体现。” “那么,好消息是什么?”克里斯蒂安留意到雪茄的烟灰已有一寸长,他决定保留至一寸半。 “好消息是,那些纳米机器人只是半成品,致幻有余,却缺少窃取数据的途径。”蒂芙尼回答道,“我们怀疑,红皇后想要找回的那个容器是真正的纳米病毒株,可以在现实中感染人类,直接获取并上传每一个人的隐私和数据。” “可是,我们没有证据,即使知道了也无可奈何。”克里斯蒂安摇了摇头,叹息道,“记忆是主观的,具有个人倾向性,证人记忆不可采信,更别提亲身经历和植入记忆之间的界限是多么模糊。” “但是,我们至少知道了红皇后的直接目的。”蒂芙尼又瞥了一眼吧台,伊恩·鲍德温正与一名0来岁的女子把酒言欢,“控制的基础是信息,一切信息传递都是为了控制,进而任何控制又都有赖于信息反馈来实现,克拉肯的海妖显然是红皇后掌控全局最为关键的一环。”她看了一眼墙上的全息挂钟,继续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你觉得生活会变成什么样?” “什么样?能变成什么样?说实在话,我觉得生活不会改变,至少在表面上不会有任何变化。如果我们行动失败,那一天真的到来,最差也不过是我们暴露在顶层设计者的注视之下,公司或将全面监视每一个个体的身心细节与隐私。”克里斯蒂安耸了耸肩,轻快地说道,“你知道吗,在我看来,现实和络、人类与机器之间的定义在科技面前已经愈发模糊,我觉得现代人类就像机器,人们每天按时打卡上班、工作、吃饭、工作、下班、吃饭、睡觉,偶尔做爱,但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几乎没有不同,而星期六又与星期日类似,充其量在星期日晚上对周一即将开始的工作生活感到厌倦。”他缓缓抽了一口雪茄,沉思道,“除了部分清醒的少数派,绝大部分人只有在某次不期而至的天灾人祸面前才会感受到世界崩塌般的迷茫和痛苦,并逐渐意识到自己的人生有多么虚无多么单调又有多么可笑。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这个世界总会被某些特定的群体操控,所以,如果人们麻木,那么他们压根儿就不会意识到生活的变化,而公司和红皇后也必须依赖于那些庸俗民众的存在,就像农场主圈养家畜——” “不是家畜,”蒂芙尼打断道,“络上有一个词,叫做社畜。” “社畜,嗯,很形象,也很可悲,但这么说一点也不过分。”克里斯蒂安赞同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v弗兰克认为,人是由生理、心理和精神三方面的需求满足的交互作用统合而成的整体,生理需求的满足使人存在,心理需求的满足使人快乐,精神需求的满足使人有价值感。我们只知红皇后,却不知布鲁斯究竟是人还是人工智能,公司辐射太阳系,如果社会由ai统治,那么不过是将后两者需求压至最低。”他稍作停顿,抖掉雪茄的烟灰。“但是,在我看来,更可怕的是人治,人工智能至少能保证第一种需求得到合理满足,并以适当的薪资激励社畜们努力生活下去,而那些企业家们就不一样了,他们总会和你谈‘兄弟情怀’以及‘奉献精神’,想要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的狼性企业文化照样适用于人吃人的世界里。” “所以呢?”蒂芙尼挑了挑眉,手指轻轻敲击桌面。 “所以,v弗兰克如果活在高科技背景的现代,他一定会后悔自己基于存在主义哲学创造出了‘意义疗法’。”克里斯蒂安露出了讽刺意味十足的笑容,悠悠说道,“创造和工作是与实现创造性价值相关的,然而他提出的‘工作是发现生命意义的一个重要的途径’已经被无数位西装革履的精英们简化为‘梦想’和‘人生价值’等字眼,并裹上了称兄道弟的情怀糖衣。” “这是……你现在说的这些是接下来行动要用到的演讲稿?”蒂芙尼怔怔看着他,下意识举起空空如也的酒杯抿了一口空气。 “不是,只是有感而发,我愤愤不平,只是为那些遭受压迫和剥削而不自知的人们感到不值。”克里斯蒂安自嘲一笑,将熄灭的雪茄放进专用的皮套之中,“我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我的性格、我的思想也许和我的个人经历有关,但是这也正是我想说的,悲伤和痛苦其实是两种很强大的心灵力量,如果我们能逆转公司的洗脑,让人们不再麻木,那么变革的洪流自然就水到渠成,不再需要任何人费力掀起。” “可是,要想唤醒人们却没那么容易,因为人们或许本就没醉,只是装醉。”蒂芙尼赞同地点了点头,补充道,“你说的这些,令我想到爱因斯坦的一句话。” “什么?”他好奇地问道。 “这世界不会被那些作恶多端的人毁灭,而是冷眼旁观、选择保持缄默的人。”她认真地陈述了一遍,“还有另外一句,要打破人的偏见比崩解一个原子还难。” “不错,其实,人们活得并不完全浑浑噩噩,只是大部分人都带着一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看戏态度,甚至心中乐意于看着反抗者失败,这种心理是畸形的,毫无疑问,也是可悲的。”克里斯蒂安瞥了一眼远处忙于打情骂俏的鲍德温,面无表情地道,“人类就是这样的,人性有时可以极度扭曲,嫉妒、虚荣、攀比和侥幸心理可以导致那些旁观者幸灾乐祸,甚至反过来对付本该是同一阵营的受害者。而更可笑的是,当企业家们联合起来,到头来受害的还是同为劳动者的自己——” 伊恩·鲍德温已经离开吧台,跟着他起身的还有一名脚踩黑色高跟鞋的妙龄女郎。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对着妙龄女郎笑了笑,鲍德温挂着优雅的微笑,右手自然而然地攀上女子的腰肢。他们紧紧挨在一起,慢悠悠地朝着酒吧后门走去。 “k,该走了。”蒂芙尼掸了掸黑色的长风衣,站起身子。 他抓起账单贴纸,收起那盒精心包装的雪茄,竖起风衣衣领离开卡座。在走到酒吧的后门出口处时,自动结账机投下一道浅浅的白光,他将“消费贴”粘在手背上又撕下来按在自动结账机表面,系统根据账单自动从他左臂上的微型显示屏里扣除对应的电子货币。 酒吧的后门在付款流程结清之后自动弹开,蒂芙尼轻轻推开由钢化毛玻璃切割而成的半透明门板,他紧随其后,出门的时候恰巧看见飞旋车从天而降,伊恩·鲍德温搂着那名女子坐进车厢之中。 “刚才我说到哪儿了?算了。”克里斯蒂安眯着眼睛看着飞车远去,嘀咕道,“爱因斯坦还有一句名言,他说,每个人都有一定的理想,这种理想决定着那个人的努力和判断的方向。就在这个意义上,他从来不把安逸和快乐看作生活目的的本身。”数据流在他瞳孔深处涌动,视野右下角的地图中浮现出鲍德温的实时位置。“这种伦理基础,爱因斯坦将其称之为猪栏的理想。而现实是,人们就像饲料槽吃食的猪,只是因为主人多给了一点饲料,家猪们就拱着泥巴快活地哼唱自由赞歌。” 蒂芙尼漫不经心地踢着脚边的石子,没有继续先前谈论的那个话题,而是直接问道:“如何?鲍德温是去酒店还是回他的住处?” “飞车还没停下,看这路线,应该不是去酒店。”克里斯蒂安瞥了一眼右下角,不急不躁地说道,“我们稍缓一会儿再出发,差不多等鲍德温和那个女人进入正题再过去。” “正题?”蒂芙尼斜睨了他一眼。 “嗯,正题。”克里斯蒂安摊了摊手,说道,“你懂的,难不成他们还会是一起在午夜欣赏电影的知心好友不成?” 自动泊车系统送来“枪炮玫瑰”,他们猫腰钻了进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无形漫游者》正文 第25章 sycho Killer “进来吧。”伊恩推开大门,摘下手套同钥匙一起丢在客厅的沙发之上,“随意一点,就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 “哦,咱们是直奔主题,还是来点前戏?”妙龄女郎扭着腰肢走到那张米白色的沙发边上,暗蓝色的抹胸包臀裙勾勒出她那内蕴无限美好的身体曲线。 如伊恩·鲍德温要求的那样,她毫不见外地在沙发上躺下,肌肤欺霜赛雪,姿势动作优雅而慵懒,柔若无骨的身体仿佛一条诱人的美女蛇,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散发着致命的魅惑气息。 “别急,宝贝儿,先和我来。”伊恩·鲍德温站在房间门口冲着她招了招手。 “稍等,你过来。”女郎嘟着嘴,娇艳的红唇闪烁着水样的光泽,“来,拉我一把,我起不来了。”她伸出双手,脸上装出年轻女孩特有的娇憨。 伊恩·鲍德温淡淡瞥了一眼沙发上的妙龄女郎,眼中流露出不易察觉的厌恶。该死的婊子,还有这该死的甜得腻人的语气,他想,这可不是我想要的类型,见鬼。 他一边想着一边神色恹恹地拉起沙发上的妙龄女郎,其动作粗鲁得就像他握住的不是女子的柔荑,而是拔河比赛的麻绳。 “跟我来。”伊恩·鲍德温重复了一遍,语气比上次多了几分严厉。 或许是他的不悦起了作用,妙龄女郎老实了一点,乖巧地跟在他后面进了房间。然而,一见女子脸上的温驯表情,伊恩·鲍德温心中的不快反而更加浓郁。 “换上这个。”他没有开灯,而是摸黑递给妙龄女郎一件长裙。 漆黑填充室内,朦胧晦涩的暗仿佛无形无质的空气那样流动着、漂浮着,渐渐吞噬客厅吊灯传来的稀薄光亮。借着这道隐晦且淡的光线,女郎辨别出了手中印有粉蓝色碎花的白色波西米亚长裙。 她不解其意,却还是照办不误。在黑暗中,伊恩·鲍德温又递过一样头饰,那是一件以月桂编织而成的环状头冠,经过防腐处理的花环散发出植物精油的怡人甜味。 大概就是这个时候,室内灯光蓦地亮了起来,炽热而明亮的光线从头顶的人造光源体中散射而出,耀眼的全息日光在一瞬之间驱散了房间内荡漾的所有黑暗。 妙龄女郎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精心模拟出来的海滩之上。为了还原出大自然的纯粹感,伊恩·鲍德温在这间特殊密室里装了一大堆全息投影仪、拟感发射器和空气净化仪。海风无处不在,海浪漫上沙滩,脚底传来的触感也清晰得恍若现实。 “先生,这是——”女郎看着沙滩上的软床,有些疑惑不解。 “来,过来,床的四个角都有束带,把我绑着。”伊恩·鲍德温愉悦地看着她,身体往后一倒,“床底下有工具,你可以使用它们,也可以踩在我的脸上,随便你怎样都好,但是,不要和我客气,更不要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对不起,我弄反了。”女郎绷紧姣好的面孔,柔弱无助的眼神在刹那间变得盛气凌人,“原来你想扮演的是被动的受制者,你的安全词是什么?”她伸出笔直而修长的右腿,毫不留情地踩在伊恩·鲍德温的脸上。 “维林多夫母神。”鲍德温颤抖了一下,声音中带着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我喜欢维纳斯,我经常对各种形态的维纳斯产生性幻想。” “真是个肮脏下流的变态。”妙龄女郎俯下身子,狠狠扇了他一巴掌,又抓来挂在床头的透气面罩狠狠套在他的头上。 当下这场面实在是诡异万分,妙龄女郎脱去高跟鞋,穿着那件波西米亚长裙,头戴月桂花环,颇有些蛋彩画《维纳斯的诞生》中所描绘的唯美意境。而伊恩·鲍德温则头戴黑色面罩,脖子上套着项圈,只穿一件内裤躺在床上,黑色的尼龙绑带束缚着他的手脚,使其四肢摊开呈大字型。 这是一种荒诞、古怪且难以理解的行为模式,涉及权力交换、支配与被支配。为了寻求刺激,少数人会自愿且有意识地交出自己的身体自主权,对于伊恩·鲍德温来说,他掌控着太阳系广播中心,已是新闻媒体界的最高话语人,常年身居高位使得他习惯于支配下属,并对这样的生活感到厌倦。 在这种情况下,被支配就成了新的刺激方式,伊恩·鲍德温喜欢被蹂躏、被践踏,更喜欢让年轻的女子扮演维纳斯满足他的性幻想。一想到自己被神话中的女神踩在脚下,他就兴奋得几欲疯狂,而更令他感到满足的是,黑色的面罩更是直接剥夺了他的视觉,黑暗使得他的幻想更加活跃。 在这一刻,他的身体战栗着、抽搐着,鸡皮疙瘩在他的肌肤表面雀跃,愉悦无处不在,快活的情绪混合着带着淡淡腥味的等离子模拟海风充盈他的体内。他事先在空气净化仪中掺了点药物,古柯碱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始发挥效力,他逐渐感受到身体之中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融化,而他的骨骼被紧实的血肉包裹着,如青春期少年那般茁壮生长。 维纳斯正在支配他的身躯、凌虐他的意识,他感受到了,仿佛看见幻想的生机催生每一块骨头。人体是一个精密而复杂的平衡系统,骨头的加速生长会打破这种平衡,锐利的骨刺将狠狠地扎进他的肝肺和胰脏,血腥味和刺痛感由外到来、再由内向外传导进嵌在大脑皮层中的140亿个神经细胞之上。 他情不自禁地想到,或许这世界不会有比这种夹杂着性和暴力的幻想更美妙的高潮体验了。 疼痛来了,疼痛来了,伊恩·鲍德温在心里快活得大喊大叫。躁狂的情绪正在他的皮下涌动,他的身体在深陷大海的同时又在罂粟花田中犯了某种不可饶恕的错误。 朦胧模糊的黑暗之中,他感受到脖子的项圈正在收紧,仿佛死神的双手正一点一滴掐紧他的喉咙。窒息性的高潮体验带来淡淡的死亡恐惧,然而,这种命悬一线的刺激未能让他退却,反而更令他兴奋。 他闷哼一声,嘴里发出意味难明的嘶哑喊叫。 施虐的力度未曾因为伊恩·鲍德温的哼哼唧唧而减轻,在没使用安全词的前提下,“维纳斯”继续毫无顾忌地释放她的女神威严,将这个耻辱的、卑微的、不值一提的可怜爬虫踩在脚下,就像芸芸众生必将在神明面前匍匐。 “ihadkillyu irallysrry ihaddi gagy ihadkillyu ikifrslg…” 全息海滩上忽然响起了诡异的音乐声,窒息感更强烈了,眼前的黑暗比先前更加深沉,伊恩·鲍德温逐渐感受到了威胁,死亡的阴影如虫一般爬进他的思维之中,以至于他的意识开始出现模糊。 “维林多夫母神!”鲍德温连忙叫停,觉得维纳斯女神这样对他有些过分了。 然而,脖子上的项圈并未停止收缩,恰恰相反,项圈比一秒前更紧了一些。 “维林多夫母神!松开!”鲍德温奋力挣扎着,可是四肢上的镣铐却将他牢牢固定在洁白绵软的大床之上。 “哦?什么维林多夫母神?”一道低沉的电子合成声在他耳边响起。 “维林多夫……母神……维林多夫……我的……安全词……母神……”伊恩·鲍德温翻着白眼,喉咙中迸发出变形的野兽般的干涸嚎叫。 他感觉黑暗和冰冷正在将自己包裹,他的体内仿佛有着一个看不见的奇点,而他的意识正被那个奇点带来的庞大引力撕扯着,朝着未知的虚无深处坠去。 “什么是安全词?”鲍德温听见另一道声音响起,这一次,他分辨出了那道声音不是他的维纳斯,也不是先前那道低沉的电子合成声,而是另外一道陌生的稍显尖细的电子音。 “一般来说,为了安全起见,受制者在承受虐待时都会和施虐者定一下安全词,只要受制者大喊这个词,施虐者就要停下手头的施虐过程中。”这一次说话的是他的维纳斯,只不过他也听出来那个妙龄女郎声音中潜藏的惶恐和不安。 “所以,为什么会有人喜欢被人凌辱和践踏?”尖细的声音继续问道。 “世界上的所有事情都是关于性的,但性本身除外,性是关于权力的。”最开始那道低沉的电子合成声再度响起,“我想,王尔德的这句话大概能解释这一群体的心理和生理需求,我说得对吧,鲍德温先生?” 在这道经过合成处理的声音响起之后,伊恩·鲍德温感觉自己颈间的项圈骤然一松,他大口喘息,贪婪地攫取氧气,那种呼吸自如的幸福感重归于他的体内,而窒息感也在同一时间远去。他如释重负,莫名感动,几乎快要流下喜悦的泪水。 “麻烦帮我们把鲍德温先生的头罩摘下来吧。” 那个低沉的电子合成声又发话了,紧接着,有人替他解开了项圈,并一把抓住面罩的顶端扯了下来。与此同时,黑暗消逝,光明回归,伊恩·鲍德温因一时之间不适应强光而紧闭双眼,可很快,好奇心又促使他打开一丝缝隙,借着全息太阳的光亮打量眼前的世界。 站在他面前的,是两个戴着盖伊·福克斯面具的黑发怪人,其中一个握着一把手枪,枪口正对着他的“维纳斯”,那个穿着波西米亚长裙的妙龄女郎在面具怪人的指示下,蜷缩着身子重新蹲到角落里瑟瑟发抖, ………… ………… 克里斯蒂安关掉屋内的全息仪、拟感器和一切配套设施,蒂芙尼拉来两张红褐色的木椅,他翻转椅身,双肘支在椅背上坐下,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间显然经过精心设计的特殊密室。 “伊恩·鲍德温,没错吧?”他环顾四周,漫不经心地问道。 “是我。”鲍德温镇静自若地打量着他,在一开始的惊慌过后,他很快就平静下来,那种大人物独有的从容再次回到他的身上。 “很好。”克里斯蒂安满意地点了点头。 光线消退,幻景溃散,在失去全息仪和拟感器的加持之后,密室内部一下子变得单调空洞起来,就像一间尚未装修的空房。这里没有太多装饰,唯一稍显复杂的便是伊恩·鲍德温身下的那张软床。克里斯蒂安注意到床下两边各有十来个抽屉,而每个抽屉中似乎都放着不同的刑具和玩具。 “等等,我认识你们,你们是那个黑客组织——”伊恩·鲍德温皱眉沉思片刻,眼中露出明了的光芒,“你们是无形者,为什么找上我?” “你看起来倒是一点都不慌嘛。”蒂芙尼眼中的讥讽透过盖伊·福克斯面具直射房间。 “你们还没杀我,说明我这儿有你们想要的东西。”伊恩·鲍德温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僵硬微笑,“能不能先帮我把手脚上的东西解开?这样子说话不方便。”该死,他想,这耻辱万分的姿势在谈判未开始之前就让他落于下风。 “我觉得挺方便的,你觉得呢?”克里斯蒂安将询问的目光投向蒂芙尼。 “我也觉得挺方便的,”蒂芙尼将目光投向角落里的波西米亚女郎,认真问道,“你觉得呢?” 波西米亚女郎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这两个戴着面具的怪人还会问她意见。她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床上动弹不得的鲍德温先生,后者正用一种半命令半恳求的目光盯着她。 “我……我也觉得……挺方便的……”波西米亚长裙女郎怯生生地说道。 “瞧,看见没?”克里斯蒂安露出邪恶的微笑,得意地说,“在场四个人,三比一,鲍德温先生,我看你现在这样真的挺好。” “不,不,我觉得——”伊恩·鲍德温喘着粗气说道,“我觉得你们这么多人盯着我看,我的焦虑症要犯了。”他瞪大眼睛,眼中闪过一丝惶恐。“噢,该死,我的手脚麻了,操,老天爷,我被冻住了,喘不上气,你们不能——” “见鬼的焦虑症。”克里斯蒂安厌倦地挥了挥手,打断道,“我觉得你只是没吸够空气中的古柯碱成分导致了你产生戒断反应。”他咧了咧嘴,伸出食指和拇指捏住被单一角抛了过去。“不过,我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鲍德温先生,为了我们的合作愉快,这件被子就当做是我的见面礼。” 白色的被单在空中翻飞,遮住了伊恩·鲍德温暴露在外的身躯,也切断了伊恩·鲍德温的大口喘息。或许是因为被子作为遮羞布起了作用,伊恩·鲍德温叹息着平静下来,不再反抗,似乎比一分钟前更能认清当下的局面。 “对不起,但是,我可以先离开吗?”波西米亚女郎鼓起勇气插嘴说道,“鲍德温先生只是花钱买了我的时间,我只是广大服务业之中的普通一员,和你们之间的纠纷扯不上关系。” 克里斯蒂安耸了耸肩,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冲着蒂芙尼使了一个眼色。后者会意,从后腰的黑色尼龙枪套中拔出手枪,头也不回地对着角落里的波西米亚女郎扣下扳机。在一阵轻微的闷响中,身穿波西米亚的妙龄女郎应声倒地。 “你们杀了她?你们就这么杀了我的维纳斯?”鲍德温下意识避开目光,眼中的惊惧尚未泛起便被他压了下去。 事实上,他并不在乎那个“维纳斯”的死活,全世界有那么多女孩可以扮演他的“维纳斯”,他真正在乎的是自己的死活。如果这些戴面具的怪人既然能毫不犹豫杀人,他想,那么他们也能对自己痛下杀手。 “是的,我们杀了她。”蒂芙尼收起麻醉手枪,诚恳地说道,“所以,你应该知道拒绝合作的下场。” “说说看吧,你们想要什么?”鲍德温深深吸了一口气,像待宰的羔羊似的躺在床上。 “你是太阳系广播中心的最高负责人,你觉得自己还有什么值得我觊觎的?”克里斯蒂安稍作停顿,双手抓着椅背往前挪了挪,“第一,我要你那把拥有最高广播权限的电子钥匙,我要确保自己在关键时候能把无形者的形象投射到太阳系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台终端之上。” “这不可能,那把电子钥匙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能被使用。”伊恩·鲍德温摇了摇头,坚决地说道,“你擅自使用它,就相当于让我失了职,如果我丢掉我的身份和地位,那你还不如让我去死。” “你确定你现在就想要去死?”克里斯蒂安离开椅子,走到床边,五指轻轻搭在鲍德温的脖颈处,“你瞧,人的局限性就在于,即使你如何勤加锻炼,该脆弱的地方还是一样的脆弱。”他俯下身子,用一种恶魔般的蛊惑语气说道,“而且,我杀了你,照样可以黑了你从你的神经络中提取到那把电子钥匙,只是那样会引起不的麻烦,我不这样做的原因,只是不想引起某些人的警惕,你懂我的意思吧?”他的手掌绕至鲍德温的脖子后面,光纤如袖剑般刺入他的脑机接口,“感受到了吗?我在你身体里投放病毒,还有影片,刚才你和墙角那个女人发生的一切我都录下来了。”他笑了笑,用一种疑惑的语气继续自言自语,“是哪种比较重要?丢掉电子钥匙失职,还是就这样毫无尊严地死去并且生前的丑态被曝光至络之上?”他忽然回头,大声问道,“亲爱的,你觉得呢?” 蒂芙尼在面具下抿嘴微笑,说道:“我个人认为,鲍德温先生没有和我们讨价还价的资本,与其和他多费口舌,不如直接干掉他来得省事。” “选一个呗,鲍德温先生?”克里斯蒂安故意将那张带着盖伊·福克斯的脸凑到鲍德温的眼前,他注入的不是病毒,而是幻觉代码,他在放大鲍德温的恐惧。 一时之间,世界就这样在伊恩·鲍德温发生扭曲,盖伊·福克斯面具在他眼中陡然拉近,幻觉代码像是放大镜,伊恩·鲍德温透过纷乱的错觉看着眼前的世界,面具上似笑非笑的唇部仿佛恶魔凑到他的跟前喃喃低语。在这一刻,白色面具上的黑色胡须仿佛像半生半腐的蛆虫一般活了过来,它们蠕动着、挣扎着、爬行着,朝着他的面部钻来,试图将他的眼球吞噬。 “等等!等等!”伊恩·鲍德温大吼道,“我答应你,电子钥匙可以给你!” “可是啊,”克里斯蒂安叹了一口气,用一种忧伤无助的语气说道,“我现在如果只想看你死,怎么办?” 该死!这个戴面具的家伙简直就是一个神经病!鲍德温快要疯了,他在心里怒吼着,却不敢表现出丝毫不满。 我不是变态,他才是变态!鲍德温在心里发出万般诅咒,怒气冲天而起,却又无处宣泄,只得盘旋于他的内心深处。渐渐的,他感受到面具怪人真的加大了光缆的数据传输速度,死亡阴影在1和0的照耀下愈加强盛,幻觉像无处可逃的罗一般将他的身心紧紧缠绕。只是,这一次,鲍德温不再能从这种束缚感中获取兴奋。恰恰相反,当他意识到事情真的完全脱离自己控制时,他发现自己能体会到的一切情绪只有泄气和无能为力。 “yudid’gshabhid iasdigygu igyu iaryuaar ihadkillyu asisuhfu” 歌声再次适时响起,成了压垮鲍德温的最后一根稻草。 “喜欢吗?”克里斯蒂安跟着哼了几句,认真说道,“这是你的挽歌,来自shyibas的《killrshagri-h》。” “够了,够了!离我远点,求你了!”鲍德温绝望地哀求道,“你还想要什么?我知道你一定还想要什么?”他崩溃了,再也无法维持他尊严,“你想要什么东西,我都可以答应你。” “嗯,我想想。”克里斯蒂安故作沉思状,左手忽然一拍脑袋,“哦,我想起来了,我的确还有一件事要你帮忙。”他收回掌心探出的光缆,面具下的眼睛流露出歉意。 “你到底想要什么?”鲍德温松了一口气。 “我们想在太阳系广播中心做一档节目。”克里斯蒂安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张盖伊·福克斯面具,轻轻盖在鲍德温的脸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