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讼》 正文 序: 刑统,刑名之要,尽统于兹 公元前536年,郑国执政大夫子产将刑书铸于鼎上,成就了中国历史上第一部成文的律书。与此同时,指导诉讼的行业“讼师”孕育而生,其创始人是郑人邓析。 子产铸刑书的目的是“救世”,翻译成现在的话语,就是解决社会危机。相对的,邓析的目的是维护百姓的个人权利,包括人身权,财产权等等。他们之间有矛盾,也有相对一致的目标。 中国的历史犹如一段波澜壮阔的史诗,从奴隶社会到封建社会,有战乱也有繁华盛世,律法是服务于当时的社会c国家c统治集团利益和需求的社会规范。从“郑人铸刑书”,到汉朝的“三尺法”,再到唐朝的《永徽律疏》(后人称之为《唐律疏议》),律法也在历史的进程中不断规范及自我完善。 唐宣宗大中七年(公元853年)颁布的《大中刑律统类》,将《唐律疏议》的条文按性质拆分为121门,然后将“条件相类”的令c格c式及敕附于律文之后。这种将律c令c格c式c敕混为一体,分门编排的体例,开辟了新的立法形式,后人将该形式简称为《刑统》。 时至宋朝,我国的封建法制发展进入成熟期,宋太祖赵匡胤在建隆四年(公元963年),颁布了《宋建隆重详定刑统》,简称《宋刑统》。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刻板印行的法典,也是宋代的主要法典,如《宋刑统·序》中所言:“终宋之势,用之不改。” 南宋作为北宋王朝的延续,同时又是一个崭新的时代,它一方面有着“西湖歌舞几时休”的奢靡,另一方面又有“怒发冲冠凭阑处”的悲壮。整个南宋社会的官民,既有一心收复北方的主战派,也有安于现状的主和派,更有追求和平稳定生活的普通百姓,社会矛盾异常尖锐,政治经济也在不断发生着变化。 在这样的背景下,律法,包括各地的村规乡约,都在不断地适应着时代的变迁。作为封建王朝的统治者,宋朝的皇帝们随时颁布敕令c诏书,成为各级官员断罪处刑,发展经济的依据;基层官员,尤其是主政地方的知县,是法律的诠释者,更是执行者。 公元1205年,宋宁宗赵扩改年号“开禧”,在宋太祖“开宝”年号与宋真宗“天禧”年号中各取一字,表达了对北伐胜利的期待。打仗需要银子,更需要稳固的后防,面对南宋中叶腐败的官场,激烈的社会矛盾,有识之士便有了律法“救世”的愿望。 本书的故事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讲述了“开禧北伐”之前,发生在南宋都城临安的四桩诉讼奇案,以及它们所牵引的善恶对决。 当然,古代律法受封建专制主义限制,难以做到有法必依,执法必严;用现代人的法律观念,古代的一部分法律条文堪称“奇葩”。事实上,社会总是向前发展的,我们今日的一切都经历过历史的洪流,是在时间的洗礼下逐渐完善的。 此外,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法律的职能是保障国家机器的正常运转和社会秩序的安定稳固。法律首先必须契合当时的时代特点,顺应社会环境。本书的故事仅仅展现当时那个年代,基层官员与讼师c讼棍的日常,而不是对《宋刑统》的研究或批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章 钱塘一霸 楔子 农历二月的临安,柳树的枝桠间已然长出了鲜嫩的绿芽,西湖春意盎然。临安,南宋王朝的都城,素以繁华奢靡著称。 不同于闹市的人头攒动,临安城的四郊河渠纵横,良田遍布。南郊的玉皇山天龙寺脚下有一块八卦状的农田,农田中阜规圆,环以沟塍,被整整齐齐划分成八丘,八丘田上分别种着八种不同的庄稼。一年四季,八种庄稼呈现出八种不同的颜色,展示着大自然的浓烈色彩。这里是南宋王朝的皇家籍田。 自绍兴十三年(公元1143年)正月,高宗皇帝赵构为了表示对农事的尊重和对丰收的祈祷,在此开辟籍田,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六十二年。 六十二个寒暑,赵宋王朝的历任皇帝都严格遵循祖制,在每年春耕开犁之日率文武百官到此行“籍礼”,以祭先农,宋宁宗赵扩也不例外。 此刻,三十八岁的赵扩头戴通天冠,身着绛纱袍,负手站在田垄旁,仰头眺望北宋都城汴梁的方向。 赵扩的脚边,身穿绿色官服的男人跪伏在地上。他的身体几乎紧贴地面,只在衣袖的缝隙间露出手指。他的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右手握笔的地方有一层厚厚的老茧。 春寒料峭,泥土的寒气不断渗入青年的身体,他却像磐石一般巍然不动,唯有几根乌黑的发丝在风中摇曳。两人沉默许久,青年再次请罪:“皇上,罪臣欺君罔上,按律当诛。” “确实当诛。”赵扩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你不过是七品佐官,若不是岳爱卿几次三番向朕力荐难道是岳爱卿”他没有继续往下说,狐疑地打量青年。 青年吓了一大跳,诚惶诚恐地解释:“皇上,岳大人对罪臣有知遇之恩,但罪臣的事,岳大人全然不知情,是罪臣辜负了岳大人的信任。”他口中的“岳大人”是宋朝名将岳飞之孙岳珂。 赵扩不置可否,抬头遥望北方的疆土。 青年再次叩首,加重语气说道:“臣自知罪无可恕,愿意用项上人头担保,恳请皇上给罪臣一个机会。”说罢,他再次匍匐在地。 赵扩沉吟许久,缓缓点头,神色中颇有破釜沉舟之味。确切地说,他这是病急乱投医。“既是如此,朕就依你所言。”他顿了顿,“临安九县,你想去哪个县?” 青年听到这话,喉结上下滚动,呼吸突然变得急促。半晌,他深吸一口气,慢慢直起腰,对着赵扩拱手,轻声吐出三个字:“钱塘县。” “钱塘县?”赵扩下意识皱了皱眉,“钱塘知县一职倒是空缺着,不过——”他低头朝青年看去,“你可知道,钱塘知县死的死,疯的疯,还有一个——”他眯了眯眼睛,“畏罪自杀了。” 青年眼观鼻,鼻观心,一字一顿回答:“臣,知晓。” 第1章钱塘一霸 春日开犁对城郊的农民而言,是一年中仅次于过年的重要日子,而对于临安城的百姓来说,这一日不过比平时热闹些罢了。 自宋高宗在凤凰山修筑皇城,称临安为“行在所”,这座古城便成了南宋王朝实际意义上的都城,城内人口也随之暴增,其中以钱塘县尤甚。 钱塘县北与仁和县相邻,距临安府衙不过四里;它东临御街,西出钱塘门便是西湖。西湖边上的大片农田c山林皆是它的辖区。 临安九县,钱塘县的人口居九县之首,城内人口稠密,龙蛇混杂,农业和工商业都极为发达。不过,它身为南宋王朝最大的附郭县,县署的正门却有百余日未曾开启。街上的百姓似乎对此习以为常,竟然在县衙门口摆起了小摊子。 二月的江南,阳光明媚而灿烂,但空气中依旧残留着冬日的寒气。县署门外,百姓们有的在自家摊位前招揽生意,有的在街角嗑瓜子,挑着扁担的货郎把拨浪鼓摇得“咚咚”作响,还有那大胆又爱美的小娘子,已经染红了指甲,穿上了颜色鲜亮的春衣。 在人群的嬉闹声中,县衙东侧的木门打开了,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手挎横刀,阔步走下台阶,趾高气扬地冲商贩们嚷嚷:“哪个准许你们在这里摆摊的?”他说话中气十足,乍一听像是标准的官话,实则夹杂些许北方口音。他是钱塘县县尉沈达允,掌全县的治安捕盗之事。 商贩们闻声,一拥而上,谄笑着称呼他“沈大爷”,熟练地往他手里塞钱。 沈达允长得高大魁梧,两鬓的白发丝毫无损他的“匪气”,反而让他多了几分威严。他板着脸呵斥小商贩:“我现在去巡街,若是本官回来的时候,你们还在此地摆摊,别怪大爷对你们不客气。”他的措辞不伦不类,一听就是大字不识几个的粗人,偏要学文人说话。 小贩们习以为常,对着他点头哈腰,态度十分恭敬。不过,还没等他走远,众人纷纷变脸,其中一人骂道:“呸,什么巡街,分明是去调戏小寡妇,喝霸王酒!”其他人忙不迭附和。 就在众人义愤填膺之际,县衙门口冒出一个小脑袋,一双杏眼紧盯着沈达允的背影。此人身穿土褐色交领上褐,看五官分明是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偏偏学男人一样束冠。她猫着身子躲在门后,直到沈达允走远了,她才一步跃出门槛,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 小商贩们看到她,表情活像川戏的变脸,立马换上笑颜,围上前称呼她“沈三少”,对着她嘘寒问暖。 少女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个头不高,很快湮没在人群中,只露出发冠上的珍珠。那颗珍珠足有鸽子蛋那么大,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与她身上的布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名叫沈西,是沈达允的义女。 此刻,她如同平日一般拿出钱袋子,把自己的零花钱分发给众人。这些人刚刚向沈达允缴纳了“保护费”。 虽然沈西给他们的铜板不及沈达允收走的十分之一,但是聊胜于无,对于家境困难的百姓,也能解燃眉之急。他们千恩万谢说着场面话,纷纷往她手里塞东西。 沈西再三推拒,奈何商贩们太过热情,她不得不挑了一串最小的冰糖葫芦,随即远远跟着沈达允。一路上,沈达允在前面收银子,她就晃荡着钱袋子,跟在后面发铜板。沿途的百姓早就对此习以为常,纷纷对着他们的背影摇头叹息。 其实,沈达允自己也知道,他的身后跟着一条小尾巴。父女俩心照不宣,一前一后走过三四个街口,沈西的钱袋子空了,沈达允则拎着胀鼓鼓的布袋,朝街边的小巷走去。 沈西疾走几步,朝小巷内看一眼,并没有跟过去,转身往钱塘门走去。 钱塘门位于临安城西,景灵宫的南面。城门始建于吴越国,东西走向,宽一丈有余,门上建有望楼,门口有士兵把守,终日人流不息。 沈西走出钱塘门,放眼望去便是西湖。她没有驻足,从钱塘门右拐,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先得楼。 先得楼正对西湖,楼高三层,飞檐斗拱,甚是宏伟。沈西不记得这家酒楼是何时建起的,也不知道它的东家是谁,不过钱塘县人人皆知,游湖的文人雅士若不是囊中羞涩,必在先得楼饮上一杯水酒,一览西湖美景。 此刻太阳刚刚升起,先得楼经过一夜的喧嚣,只剩几名老仆正在打扫。一旁的西湖之上,花船早已靠岸,靡靡乐声也被小贩们的吆喝声取代。早起的游人正在岸边欣赏春景,更有兜售农产品的百姓与附近的坊郭户讨价还价。 沈西马不停蹄,一路往北走,远处的孤山路在春日的薄雾中若隐若现。孤山路连接着段家桥(今断桥),段家桥旁边的杨柳树下,一艘精致小巧的画舫停靠在湖岸边,船身在水波的荡漾中微微晃动。 船舱内,晨光透过窗棂,在绛红色的舞衣上留下点点光斑,空气中弥漫着脂粉香,就连地上的熏香与暖炉都透着奢靡。 烟雨阁的新晋小花魁林婉儿酥胸微袒,歪着头靠在船舱的柱子上。二十出头的青年衣裳凌乱,头枕着林婉儿的大腿侧身而卧。他头戴牡丹,睡梦中依旧抓着酒瓶,乌黑的发丝随意散落,分明就是浪荡公子。 船舱外,两个小丫鬟互相推搡,在帘子后面探头探脑。 突然,青年好似被门帘的窸窣声惊醒,猛地睁开眼睛,怔怔地盯着舞衣上的光斑。橘色的阳光令绛红色的舞衣平添了几分浓烈与鲜活,那饱满的色彩仿佛缓缓流动的鲜血。 渐渐的,那一抹猩红幻化成炽烈的火焰,无数的男男女女在烈焰中挣扎c嘶叫。青年被这熟悉的画面刺痛了心脏,猛地坐起身,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公子,巳时一刻了。”小丫鬟高声回应,却不敢擅自入内。 青年胡乱系上衣襟的带子,耳鬓的牡丹花随着他的动作掉在了地上。牡丹,理应盛开于春末的洛阳,此刻却出现在仲春的临安。青年轻轻一笑。在这座贵胄云集的都城,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他弯腰捡起蔫巴巴的牡丹花。 “公子?”林婉儿睡眼惺忪,伸手拢了拢长发,忙不迭想要起身服侍青年,却在右脚着地时打了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青年拦腰抱住她,浅笑低语:“美人投怀,实乃人生一大幸事。” “公子,奴家只是腿麻了。” “是吗?”青年用手中的牡丹花轻抚林婉儿的脸颊,嫩黄色的花瓣更衬得她唇红齿白,面若茱萸。他低头吻住了她的红唇。 林婉儿仰着头迎合他,双手慢慢攀爬至他的后颈,身上的薄纱也随着她的动作散落在地板上。她紧张又期待,可是就在她意乱情迷之际,青年放开了她,扬声吩咐:“笔墨伺候!” 两个小丫鬟早已在船舱外等候多时,两人麻利地送上笔墨纸砚。 青年扔下牡丹花,右手亲昵地拥着林婉儿,左手握笔疾书。眨眼间,一首《如梦令》跃然纸上,每一个字都像春风中的柳叶,飘逸又不失风骨。 林婉儿面露喜色,两个小丫鬟更是笑逐颜开。西湖上的歌姬舞伶何其多,她唯有获得无名公子的曲子,才有机会凭借歌喉艳压群芳。 “多谢公子!”林婉儿一边道谢,一边冲小丫鬟使眼色。 小丫鬟面露难色,最终还是在林婉儿的坚持下,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船舱。 青年仿佛没有察觉身后的动静,他双手拿着宣纸,慢慢吹干纸上的墨迹,喃喃低语:“男人爱美人,更爱独一无二的美人。这西湖上的美人,我也算认得不少,却独独没见过刚烈贞洁的女子。有时候,娇媚与凛然也可以相辅相成。” 林婉儿细细琢磨他的话,用掌心摩挲他的手背,水汪汪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的侧脸。 青年似乎没有明白她的暗示,对着宣纸自言自语:“美人就如同春日的娇花” “昨晚,公子不是说,想看奴家在艳阳下娇喘的模样吗?”林婉儿的神色难掩羞怯,细长的手指轻轻拉扯青年的衣带。 青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林婉儿愣住了。四目相接的瞬间,空气仿佛已经凝固,堤岸上小贩的吆喝声变得格外清晰。 两人相对无言,几缕北风透过门帘的缝隙,拂起青年额头的散发,他的左额头隐隐约约露出一个“囚”字。 黥刑,又名墨刑,乃上古五刑之一。时至南宋,黥刑不再只是宽贷死罪,也是刑罚之一。在百姓的认知中,凡是受黥面之刑的人,必定是罪大恶极之徒。 没有人知道,无名公子为何年纪轻轻受黥面之刑。谣传他本是士族子弟,奈何风流成性,与贵胄家的小妾有了苟且,于是他被家族放逐,只能隐姓埋名,终日在花街柳巷厮混,以卖曲为生。 林婉儿不知道传言是否属实,她只知道,眼前的俊俏儿郎是她见过最温柔,最有才华的男人。她痴痴地看着他。他身材高大,剑眉丹唇,一双桃花眼更是勾魂摄魄。就连遮掩“囚”字的那一缕黑发,都能让他平添几分不羁与洒脱。 “公子。”她的眼中蒙上了一层雾气,“奴家是清白之身” “我不喜欢青涩的桃儿,不尽兴。”青年勾起嘴角,轻佻地搂住林婉儿的纤腰,“等你学会了‘十八摸’的精髓,我自然不会放过你。” “那,奴家就在这里等着公子。”林婉儿后退一小步,对着青年屈膝行礼。就在她低头的一瞬间,一滴眼泪掠过她的睫毛,落在了地板上。 “奴家会用心学的。”她苍凉一笑,硬生生逼回了眼中的泪光。她怎么忘了,她这样的女子,命比纸薄,哪有资格奢求半晌真情!她的一生,最珍贵,最值钱的,唯有自己的处子之身。今日她献身于无名公子,明日一定会被老鸨毒打,同时失去人生最重要的一笔收入。 她抬起头,笑盈盈看着青年。人人都道,婊子无情。其实不是她们无情,而是生活不允许她们有情。 这一刻,青年同样看着她,他喉头微哽,嘴角的笑意渐渐隐去了。 “多谢公子提点。”林婉儿收回目光,转身取出一只香囊,用颤抖的双手塞了几块银子进去,伸手递给青年,“这是公子的酬劳。” 青年下意识摇头,似兄长一般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背。 林婉儿猛地缩手,半真半假地说:“有了公子的这首《如梦令》,奴家定然身价不菲。此刻公子不收奴家给的酬劳,莫不是打算以后都不付酒钱?”她不由分说把香囊塞入青年手中,脸上笑容明艳,眼中却满是乞求之色。 这个世界,有些话根本不用宣之于口,有些事根本不需要语言表达。青年紧紧攥着香囊,转身抄起桌上的酒壶,踉踉跄跄走出船舱。他漫无目的,一路摇摇晃晃,时不时仰头喝一口烈酒。宿醉让他头痛欲裂,他却只想一醉方休。 突然,他的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来不及回头查看,只觉得后腰一痛,整个人重心不稳,险些摔倒,酒壶随之摔在地上,碎了。 他长叹一声,正要举步向前,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名九c十岁的少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他右手的香囊,用力一扯,转身钻入人群。 青年愣了一下,大声惊呼“抓小偷”,还没待他上前追赶就被一群叫花子模样的小孩团团围住。 不远处,沈西听到有人大叫“抓小偷”,撸起袖子朝声音的源头飞奔。远远的,她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慌慌张张穿梭在人群中,一边跑一边朝身后张望。她一个纵身飞跃,一把扣住少年的手腕。 “不要多管闲事!”少年目露凶光,那眼神,仿佛濒临绝境的小兽。沈西定睛打量他。少年眼眶深陷,衣衫褴褛,一双破草鞋黑乎乎的,露出大半个脚掌,指甲缝里满是黑泥。 “放开我!”少年使劲扭动手腕,“这是给我娘抓药的银子,是我凭本事赚的。” “是赚的,还是偷的?”沈西抓着他的手不放,观察他的手指,同时嗅到了少年身上淡淡的药香。少年的手很脏,并没有过度磨损等异状,应该不是职业惯偷。她推测,抓药的事也是真的。 少年眼见香囊的主人快要追来了,对着沈西一通拳打脚踢。幸好,沈西跟着沈达允学过一些三脚猫的功夫,三两下便化解了。少年意识到自己逃跑无门,一下子慌了神。他大叫:“这是救命的银子,就算你是沈三少,凭什么抓我?!” “你认得我?”沈西再次打量少年,“既然认得我,那你先把香囊还给人家,我给你买药的银子——”她摸了摸钱袋,暗道一声糟糕。她把自己的零花钱全都给了那些小贩,此刻已经身无分文。 她尴尬地清了清喉咙,“这样吧,下午你去县衙找我。如果我不在,就找一位姓沈的主簿” 少年不由分说,一口咬住沈西的手腕。 沈西吃痛,一掌拍在少年的头顶。“小子,别不识好歹!”她依旧抓着少年的手腕,眼角的余光瞥向状似事主的青年。 另一边,青年好不容易摆脱纠缠他的小乞丐,抬头就见沈西正与小偷纠缠。他赶忙用衣袖掩面,背过身去,试图把自己隐没在看热闹的人群中。 “你,站住!”沈西手指青年,“刚才,是你大叫‘抓小偷’?”她狐疑地打量青年。 看热闹的百姓大半都知道大名鼎鼎的“沈三少”,迅速让开一条道,目光投向青年。青年眼见自己鹤立鸡群,不得不转身面对沈西。一旁,少年被沈西抓着胳膊,心知自己逃跑无门,对着她又哭又叫,只差没在地上打滚撒泼。 “别哭了!”沈西一边拽着少年,一边眯着眼睛打量青年,暗忖:他长得这般好看,如果我见过他,绝对不可能忘记如此美男子。可是他看到我就跑,额头又有一个“囚”字他不会是逃犯吧?她这般想着,眼中的戒备之色更重了。 一旁,少年不断叫嚷着“放开我”,扭动身体试图摆脱沈西的钳制。沈西转身抓住少年的肩膀:“站好,别嚷了!”她板着脸呵斥少年,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拿走了香囊。 少年眼巴巴盯着香囊,眼泪顺着眼角滑下,又倔强地用衣袖拭去泪水。 沈西不想他误入歧途,故意吓唬他:“你知不知道,凡是小偷,就算年纪再小,也要被官差扒掉裤子,当众打屁股” “不知道,不知道!”少年撇过头去。 “你不是说,要给你娘抓药吗?”沈西弯腰看着他的眼睛,与他平视,“乖乖站好,在这里等着。” 少年戒备地看着她。沈西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转身面对青年,把少年护在身后。 “多谢姑娘替在下抓住了小偷。”青年冲沈西作揖,“他年纪小,我就不追究了。劳烦姑娘把香囊还给在下。” 沈西摇摇头,仔细回忆衙门的公文,并没有体貌特征与青年相符的逃犯或江洋大盗。她问青年:“既然香囊是你的,你定然知道,里面一共有多少银子。” 青年语塞。他并不知道,林婉儿往里面塞了多少银两。 沈西手握香囊,高举过头顶,“就算你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银子,你总该知道——”她顿了顿,“香囊上面绣的是什么花色吧?” 青年无法作答。 沈西见状,心中的怀疑更甚。她想要回头询问少年,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却发现少年已经不见了。 青年见状,朗声说:“大伙儿全都看到,只有在下大叫‘抓小偷’,所以这只香囊定然是在下的” “那可不一定!”沈西摇摇头,无心与青年纠缠,径直说道,“现如今,你无法证明这只香囊是你的,所以香囊先由我保管。如果你真是失主,午后麻烦你去县衙认领。” 青年义正辞严:“那小子当街抢我的香囊,如果我不是事主,你看到有别人站出来吗?再者,你一不是知县,二不是县尉,有何立场断案?” “对,本姑娘不是知县,也不是县尉,所以本姑娘把捡来的财物上交给衙门。”沈西冲青年晃了晃手中的香囊,高声诘问,“如果你不是做贼心虚,为什么不敢去衙门认领?” “你——”青年本就心情抑郁,沈西此举根本就是火上浇油。他冷下脸,一字一顿说,“怪不得人人都道,沈三少是钱塘县一霸。今日在下算是亲眼见识到,什么是雌雄莫辨,什么是蛮不讲理。” “谁是恶霸,你说清楚!”沈西气得小脸通红,“你看到我就跑,又不敢去县衙认领,还不是做贼心虚?!” 青年反唇相讥:“沈三少的父亲是钱塘县的主簿大人,您又认了县尉大人为义父。偌大的钱塘县,知县一职长期空缺,所有的政务都由两位沈大人说了算。钱塘县人人皆知,两位沈大人对您宠爱有加,有求必应,您如何算不上一方霸主?” 沈西怒目圆睁,却又说不出反驳的话。 青年咄咄逼人:“在下区区一介书生,看到沈三少只能绕道而行,不知不觉养成了习惯,竟然被您扣上‘做贼心虚’的帽子,在下实在冤枉。” “你信口雌黄!”沈西气急败坏。 “其实,沈三少只需要问一问大家,大家是不是十分‘敬重’您,从来不敢反驳您的话?”青年伸手比了比围观的百姓,一脸嘲讽。 沈西顺着他的手指环顾四周。百姓们要么谄笑着摇头,要么撇过头去,要么摇头叹息。她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抡起拳头大叫:“你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揍你!” 青年始料不及,慌忙后退几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沈西身材矮小,两颊稚气未脱,他堂堂七尺男儿,怎么样都不能和一个小姑娘动手。 一旁,沈西高举右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间骑虎难下,只能梗着脖子叫嚣:“你再胡说,我一定揍你。”她顺势放下拳头,“总之,如果香囊真是你的,就去县衙认领。”她转身想走。 “站住!”青年想到林婉儿的眼泪,想到葬身火海的家人乡邻,他悲愤地控诉,“金人夺我河山,辱我百姓,可是我们的朝廷命官呢?主簿不理农事,不发公文,终日躲在衙门;县尉到处收保护费,构陷朝廷下派的知县” “才不是!”沈西生在临安,长在临安,她只在大街上见过金人,压根不知道打仗是什么模样。自己的爹爹虽然从来不出县衙,但她亲眼看到,他日夜处理公文,兢兢业业;义父收取保护费固然不对,但他带着衙差抓贼巡逻,维护县里的治安,从来不敢懈怠。她高声辩驳,“父亲和义父才不是你说的那样,他们都是好官!” 人群中,有人低声叹息:“到底不是亲生的。” 沈西转头看去,并不见说话的人。她冲青年扬了扬拳头,高声威胁他:“以后再让我听到你胡说,我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我胡说?我有哪句话胡说?”青年斜睨沈西,“欺压百姓,四处收保护费也称得上‘好官’?真是笑话!” 青年的话音刚落,那人再次叹息:“如果是亲生的,早就挨揍了。” 这人语焉不明,却分明是在喟叹沈西并非沈达允的亲生女儿,才会任由别人侮辱他们。沈西听到这话,脑子一热,顾不得找寻说话的人,一拳朝青年的面门挥去。 青年没料到她竟敢当街打人,一连后退三步。他一边闪避,一边控诉:“偌大一个钱塘县,县衙大门紧闭,知县一职长期空缺” “你还说!”沈西气急败坏,连挥数拳,逼得青年节节后退。 围观的百姓眼见青年快要摔下西湖,大声疾呼:“小心!” 沈西回过神,慌忙停下脚步,就见青年惊呼一声,下意识想要抓住些什么。她赶忙伸手拽拉青年,只抓到一片衣袖。 电光石火间,众人只听到“扑通”一声,堤岸上溅点水花,已经不见青年的身影。大家围上前一看,青年在水里扑腾几下,站起身,满头满脸都是淤泥与水草。 沈西“扑哧”轻笑,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的鼻子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不许胡乱非议爹爹和义父!钱塘县没有知县,那是因为因为因为衙门风水不好!”话毕,她扬长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章 桑园诡事 沈西知道青年并无大碍,转身朝不远处的尉司园跑去。 尉司园始建于乾兴年间(公元1022年),后经过苏轼等人的修缮扩建,成为西湖一景,一直是临安府的官署园林,属钱塘县辖区。 几年前,临安突遭飓风,园子损毁得厉害,当时的知县无力修缮,幸得士绅丁伯仲挺身而出。这些年,多亏丁家出钱出力,这座拥有一百八十多年历史的园林才当得起周必大“奇俊”二字的赞誉。 沈西一口气跑至尉司园门口,喘着粗气仰望黑漆牌匾。大门内,下人模样的男子看到她,匆匆上前行礼:“沈三少。” “叫我沈姑娘!”沈西赶忙纠正他。这两年,大家都称呼她“沈三少”,她早就习以为常,不过先生不喜欢这个称呼。她踮起脚尖朝门内张望,“先生在里面吗?”她口中的“先生”就是士绅丁伯仲,出名的大善人,德高望重。 据说,丁家在百余年前就是钱塘县望族。至丁伯仲这一代,他考取功名之后出仕没几年就愤然辞官,在乡里办起了义学,教穷人家的孩子读书认字。除此之外,丁家还有几十亩义田,襄助穷困的佃农。平日里,他就像百姓们的大家长,有什么难处都去请他帮忙。 几年前,沈西目睹丁伯仲在公堂上雄辩滔滔,为小乞丐伸冤的风采之后,一心拜他为师。她试图女扮男装混入义学,第一天就被识破,自此有了“沈三少”的诨号。 自从丁伯仲负责尉司园的修缮管理之后,他索性把义学搬来此地,让家境困难的学子负责洒扫c修剪花草等工作,贴补家用。每年春耕开犁时节,他都会在这里安排义田的诸多事宜,比如说今天,是他与佃农签定租约的日子。 沈西如同往年一般,大步踏入尉司园,随着下人走向英游阁,远远就看到院里院外挤满了人。除了丁伯仲和他的几名学生,其余都是家无恒产的穷苦百姓。他们之中,有的人欢天喜地,对着丁伯仲千恩万谢;有的人愁眉不展,在廊下急得团团转;还有的人,或紧张地探头张望,或双手合十,对着半空拜了又拜。 沈西心里很清楚,就算丁伯仲再有善心,他也没有能力,仅凭他一己之力,让钱塘县的农民全都有地种,有饭吃。她想到先前那名衣衫褴褛的少年,心里愈加不好受,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快步走入大厅。 “三娘。”丁伯仲抬头与她打招呼。 “先生。”沈西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无需多礼,快过来帮忙。”丁伯仲笑眯眯地冲沈西招手。他长得清瘦白净,一把灰白的山羊胡衬得他仙风道骨。此刻的他双颊泛红,额头汗津津的,更显得精神矍铄。 沈西快步走到她身旁,拿起桌上已经签字画押的契约揣入怀中,拍着胸脯保证:“先生放心,待会儿我就回衙门,让爹爹把这些契约登记造册。” 为了避免民间纠纷,宋朝的律法规定,凡签署买卖c租赁房屋田地等不动产契约,必须去衙门登记。百姓们或因为无知,或因为嫌麻烦,通常只是寻一位熟人做保。丁伯仲则每年都会不厌其烦地把契约送去衙门登记。 此刻,丁伯仲看沈西双颊通红,低声说,“怎么跑那么急?”他示意下人给她倒一杯水。 沈西像做错事的小孩,讨好地笑了笑。 “登记契约的事,不着急。”丁伯仲一边说,一边接过下人递上的茶杯,交到沈西手上,又指了指墙角的老汉,“他们一家刚从北边逃过来,老的老,小的小,已经饿了几天。这会儿大伙都忙着,你帮我立一份契约,我雇他们在城西的小院种花,工钱和家里的园丁一样。” 沈西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老汉六十多岁的模样,瘦骨嶙峋;他的老伴面色蜡黄,看起来像是病了;两人身旁的病童瘦得像柴火棒。她对着丁伯仲应一声“是”,招呼老汉一家坐到旁边的桌子上,又让下人拿来笔墨。 沈西在县衙长大,平日里经常混迹于书铺牙行,草拟合约对她来说不过小菜一碟。她问清楚老头一家的基本情况,雇佣契约一挥而就。正当她满意地看着纸上的瘦金体,门外突然传来刺耳的吵嚷声。 她转头看去,几个干瘦的老头一拥而入,不由分说跪倒在丁伯仲的案桌前,伏地痛哭,诉说全家人快要饿死的惨状。他们都是邻县的百姓。 县里的佃农一听就急了,七嘴八舌地叫嚣,非钱塘县人士,没有资格租用丁家的义田。他们情绪激动,骂骂咧咧地推搡丁家劝架的下人,混乱中踹了老头们几脚。老头顺势倒在地上,捂着心口嗷嗷叫嚷。 顷刻间,人群炸开了锅。妇人们原本在院子里吵架,这会儿全都挤了进来,有的对着佃农又抓又挠,有的坐在地上哭天抢地,还有的捶胸顿足骂起了脏话。一时间,整个厅堂乱成一团。 沈西站在墙角,黯然地垂下眼睑。丁先生拿出自己的家产,倾尽全力帮助这些人,可是他们呢?从来不知道互帮互助,每年都会上演这样的闹剧。 混乱中,丁伯仲用力拍了一下桌子。 从一开始,所有人都在暗中观察他的眼色,这会儿大家立马安静下来,像鹌鹑一样缩着脑袋,等着他发话。 丁伯仲环顾四周,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在去年春耕的时候就讲过” “丁先生,丁先生救命!”一个高亢的男声打断了他。 沈西伸长脖子朝外面张望,就见一个小个子男人穿着八九成新的褂子,狼狈地逃窜。他披头散发,脚上缺了一只鞋子,看起来甚是滑稽。此人名叫王大成,租了丁家的一座山头,种了一大片桑树。他为人鸡贼,最喜欢占别人的便宜,为人又十分抠门,因此人缘极差。 这些日子,他逢人就说,他家的桑林闹鬼,是一只“鸡精”,啄死了很多桑树,也不知道他又想讹谁。 沈西不屑地撇撇嘴。这个当口,王大成已然跑进屋子,身后跟着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汉子皮肤黝黑,裤腿沾着泥,身上的褂子倒算干净,却是补了又补,缝了又逢。此刻,他正撸起袖子追打王大成。王大成抱头鼠窜,躲在丁家下人身后,哀求丁伯仲救他。 汉子名叫王铁牛,沈西与他有过几面之缘。她看到王铁牛气得脸红脖子粗,却呐呐说不出话,一步上前把他护在身后。 “三娘!”丁伯仲示意沈西退去一旁。 沈西不敢不依,殷殷叮嘱王铁牛:“有什么事,和先生说清楚,先生定会主持公道。” 王铁牛点点头,冲丁伯仲说:“先生,他,他居然偷吃我们家的大母鸡!小翠怀着身子的时候,连鸡蛋都舍不得吃。”他越说越生气。 王大成扯着嗓子叫嚷:“我不过‘借’了你家的一只母鸡,你就害死我家几百棵桑树” “你胡说!”王铁牛气得眼睛都红了,抡起拳头就要揍他。 王大成敏捷地跳开几步,躲在丁伯仲身旁有恃无恐地整了整衣容,“王铁牛,你一定是被我说中,才会恼羞成怒,想要杀人灭口。” “不是的,才不是!”王铁牛一味否认,却说不出反驳的话,只是再三强调,王大成偷吃了他家的母鸡。 沈西知道王铁牛的为人,又见王大成亲口承认偷鸡一事,她忍不住插嘴:“王大成,世上根本没有鸡精,你休要胡言乱语!再说,你家桑园若是死了几百棵桑树,岂不是整个山头都秃了?你在先生面前胡说八道,小心先生按《重详定刑统卷》的‘诈伪律’打你屁股,抓你坐牢!” “三娘!”丁伯仲失笑,转头问她,“你何时知晓‘诈伪律’了?” 沈西讨好地笑了笑,又瞥了瞥王大成,意思很明白,她就是吓唬吓唬他。 “你呀!”丁伯仲一脸无奈,转头吩咐王大成不要说话,由王铁牛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王铁牛气呼呼地说:“先生,早些时候,他来我家地里叫骂,说我害死他家的桑树。我说他弄错了,他又说,是他偷吃了我家的母鸡,所以一定是我害了他家的桑园。”他气恼地抓了抓头发,“反正,我没有害死他家的桑树,但他亲口承认偷吃我家的母鸡,我一定要揍他!”他右手握拳,鼻翼翕张,眼神坚定。很显然,他铁了心要揍王大成。 “你家不是闹鸡精吗?你还敢偷鸡吃?”沈西不屑地嗤笑,有心继续吓唬王大成,“你就不怕,那只鸡精要了你的命?” 王大成赶忙辩解,“我不小心对,就是不小心!我不小心‘借’了他家的母鸡,桑园才开始闹鸡精。所以一定是他发现了这件事,暗中施了邪术,我家桑园才会闹鸡精。就是这样,没错!”他重重点头。 “胡说!”王铁牛怒不可遏,纵身越过众人,一拳抡过去,几乎打在王大成脸上。王大成缩着脖子躲在丁伯仲身后,王铁牛则被丁家下人七手八脚拉开。屋子里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此刻,沈西终于想明白了。原来,王大成主动承认偷鸡,是为了证明桑园闹鸡精乃王铁牛所为。他此举恐怕是想让王铁牛帮忙化解“鸡精作怪”一事,毕竟解铃还须系铃人嘛。 她转身对着丁伯仲说:“先生,按《建隆重详定刑统·贼盗律》的规定,凡偷盗他人财物者,进了衙门都要挨板子的,我没有记错吧?如果我是王大成,与其被捕快打得皮开肉绽,还不如让铁牛哥揍一顿。”她冲丁伯仲眨眨眼睛,因为这番话纯属胡扯。 “你呀,唯恐天下不乱。”丁伯仲斥责沈西,自己忍不住先笑了起来,就像慈父遇上顽劣的女儿,想要教训她,又不忍心苛责。 他用眼神示意沈西退去一旁,转而劝说王铁牛,“铁牛,你揍他一顿固然可以出一口恶气,但是你家娘子快要生了。我让他赔你些银子,你家的日子也能宽裕些,岂不是更好?” 王铁牛气鼓鼓的,没有说话。三年前,他的父兄意外过世,母亲病重,家里欠了一屁股债。如果不是丁伯仲免费租了两亩地给他,又借给他种子c农具,他和母亲早就饿死了。想到这,他勉强点点头。 丁伯仲见状,回头朝王大成看去。 王大成低着头嘟囔:“先生,我都听您的,我愿意赔他银子,可是他得向我保证,不能让他家的母鸡继续作怪” “你还敢胡说!”王铁牛气急败坏。 丁伯仲示意王铁牛稍安勿躁,又对着王大成说:“先不论鬼神之说是否是无稽之谈,就算林子里真有你说的‘鸡精’,铁牛刚刚才知道,你偷了他家的母鸡,是不是?” 王大成想了想,点点头。丁伯仲又道:“既然之前他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会害你?” 王大成微微一愣。半晌,他无力地耷拉下肩膀,嘴里嘀嘀咕咕:“早知道这样,我就” “你就怎样?不告诉铁牛哥,你偷了他家的大母鸡吗?”沈西一脸鄙夷。她原本以为,所谓的“桑林闹鬼”是王大成杜撰的,毕竟自从王大成租了那片山地,每逢春耕时节,他总要没事找事,不是想从丁家得些好处,就是想占别人家的便宜。 一旁,王大成顾不上沈西的讥讽,“扑通”一声跪下了,苦苦哀求丁伯仲:“丁先生,救救我们家的桑园,我给您磕头了!” 看热闹的佃户们见状,有的说丁伯仲不是道士,办不了抓鬼的差事;有的说凡事总有先来后到,当务之急应该先把义田的事办了;还有的说,先把邻县的人赶出去,不能耽误了春耕。一时间,丁伯仲左右为难。 王大成心中焦急,扯着丁伯仲的裤腿叫嚷:“丁先生,那只鸡化成恶鬼,园子里满地都是鸡血,已经啄死了不少桑树。丁先生,您去看一眼就知道,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先生。”沈西冲丁伯仲拱了拱手,自告奋勇,“桑园距此不远,不如由我先去看一眼,再回来向先生禀报。” 丁伯仲果断地摇了摇头:“你是女儿家,不能总是抛头露面。再说,万一遇上危险怎么办?” “不会的。”沈西一脸急切,抓着丁伯仲的衣袖再三恳求。 丁伯仲无奈,只得允诺,又找了稳妥的管事与沈西同行。临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管事好好照顾沈西,两人务必在午饭前返回尉司园。 不多会儿,一行人走出尉司园。沈西与王铁牛走到前头,王大成和丁家的管事落在他们身后四五步远的地方。 王铁牛生性木讷,三年前他走投无路的时候,也只是直挺挺地跪在丁家门前,连一句恳求的话都不会说。当时要不是沈西替他说话,丁伯仲压根不知道,世上有王铁牛这个人。 走在前头的两人默然无语地走了一盏茶的工夫,王铁牛突然憋出一句:“小翠,好。娘也说,小翠是好媳妇。” “我知道,你们夫妻恩爱,你也不带这样夸自己的媳妇,不害臊!”沈西故意逗他。 “不是的,我”王铁牛满脸局促,呐呐低语:“我和小翠成亲,多亏了沈三少,您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举手之劳,举手之劳而已。”沈西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心里却像吃了蜜糖似的,眼睛都笑成了一弯新月。 王铁牛的媳妇名叫小翠,早年她被父兄“卖”给肺痨病人冲喜,成亲不过三月,那人就病死了。小翠有意改嫁王铁牛,可是别说王铁牛家穷得叮当响,压根拿不出聘礼,就算他家有钱,寡妇改嫁这种事,只要夫家不放人,里正不同意,当事人压根无可奈何。 就在王铁牛和小翠几乎绝望的时候,沈西竟然三言两语就把这件事解决了。小翠当场就给她磕了三个头,吓得她差点蹿上房梁。 沈西想起当时的情景,心里难免有些小小的得意。转念间,她想起来什么,试探地问:“铁牛哥,年前下雪的时候,那袋子炭火是你放在衙门门口的?” 王铁牛羞涩地点点头,抓了抓头发,“爹从小就教我们,做人要知恩图报。” “施恩不望报,你不用放在心上。”沈西笑得愈加明朗。她从小在男人堆里厮混,没什么男女大防的概念。她一拳打在王铁牛的胸口,暧昧地说,“铁牛哥好本事啊,成亲没多久,媳妇就怀上了。” 王铁牛“嘿嘿嘿”傻笑。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远远就看到西湖边上的小山丘栽种着一大片桑树。 这片山地原本属于丁家。五年前,王大成无意间帮助丁伯仲的女儿摆脱了流氓的纠缠,事后他向丁伯仲索要这片山地二十年的使用权。 王大成此举可谓狮子大开口,不过丁伯仲竟然同意了,但他有一个条件,山地必须全部种上桑树,并且让王大成的妻子带着附近的穷苦农户养蚕缫丝,贩卖桑葚。 毫不夸张地说,这片桑园关系到附近的农户能否挨过青黄不接的春荒,所以沈西格外上心。 四人又走了半盏茶的工夫,王铁牛从岔道口往家去了。沈西与他道别之后,率先走向桑园的正门。一名二十出头的妇人迎向她,屈膝行了一礼,恭恭敬敬称呼沈西:“沈三少。” 妇人名叫眉娘,是王大成的老婆。她和小翠算是钱塘县双姝,十里八村的男人全都扼腕,小翠嫁了个木桩子,眉娘更是一朵鲜花插在烂牛粪上。 不过王大成虽然为人不怎么样,但他对眉娘倒是掏心掏肺。此刻,他快步越过沈西,把眉娘护在身后,低声责备她:“外面风大,你出来干什么!” “老爷,你有没有告诉铁牛大哥,当时我身子不舒服,你为了给我熬汤,才会把他家的母鸡”眉娘语带哽咽,看起来甚是楚楚可怜。 沈西心生不忍,朗声说:“偷鸡的事,先生已经替你们两家说和了。” 眉娘将信将疑,转头询问王大成:“那,铁牛大哥有没有答应” 沈西抢白:“桑园闹鬼一事,和铁牛哥无关。” “是,是,是。”王大成觍着脸附和,悄悄握了握眉娘的手,示意她不要乱说话,随即对着沈西比了一个“请”的手势,“沈三少,林管事,这边请。” 沈西点点头,与林管事一前一后走入桑园。这片桑树林长了五年多,又有乡人细心呵护,哪怕树叶尚未抽芽,也能隐约看到繁茂的景象。 “沈三少,林管事,请看。”王大成弯腰一指,“这就是被那只鸡精啄的,已经死了十多棵桑树了。” 沈西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桑树的树干上,离地大约一尺的位置,布满了啄痕。那些痕迹堪堪绕着树干围成了一个圈,虽未能将桑树“啄”倒,但彻底啄断了树皮,足以“谋杀”这棵桑树。 “王大成,你当我是傻子吗?”沈西高声呵斥。 “沈三少,您这话从何说起?”王大成赶忙赔笑脸。 沈西怒气冲冲,“你倒是去找一只母鸡,知道它若是想要害死一棵树,必须绕着树干,耐心地将树皮啄断!退一万步,就算世上真有如此‘聪慧’的母鸡,它又不是啄木鸟,只怕树没有死,它的鸡喙就已折断。” “沈三少,我们的话,句句属实。”眉娘说着就跪下了。沈西赶忙跳开一大步。 王大成斩钉截铁:“所以,我早就说了,那是一只鸡精。” 眉娘紧接着向沈西解释:“沈三少,我和老爷亲耳听到,夜里传来‘笃笃笃,笃笃笃’的声响。这些日子,我们什么法子都想了,栓住大门,做稻草人,半夜在林子里守着,可还是防不住。我们思来想去,只有铁牛大哥” 王大成急忙打断了她:“丁先生说,鸡精的事和王铁牛无关,那就是无关的。”他顿了顿,讨好地看着林管事,“只要先生愿意借调几名家丁,再准备几盆黑狗血,应该能把它抓住。” 沈西站在管事身旁,黑眼珠滴溜溜地转,暗暗观察王大成夫妇的神色。半晌,她问眉娘:“你和王大成同时听到,鸡嘴啄树干的声响?当时,你们在同一个屋子?”眉娘出了名的忠厚老实,她相信眉娘不会说谎。 眉娘想也没想,重重点头。 沈西又问:“为什么是今晚?你们之前说的‘鸡血’,又是怎么回事?” “沈三少,请往上看。”眉娘往山坡上指了指。 沈西抬头看去,只觉得眼前一片血红,就连空气中都弥散着一股血腥味。她吓了一跳,定睛看去,这才看清楚,红色的液体几乎染红了小半个山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她的胃中一阵翻腾,下意识转过身,回避这样的画面。 眉娘低声解释:“我们找人看过,都说是鸡血。可是这么多鸡血,从何而来?” 沈西不想在外人面前露怯,暗暗深吸一口气,环顾四周。山脚下,西湖的水碧绿清澈,波光粼粼,在阳光下泛出金色的光芒,恍若掠过湖面的金燕子。 她定了定神,点头附和:“是呀,菜场杀鸡的时候,鸡血都是洒了盐,结成块出售的,这里哪来这么多新鲜的鸡血?” “所以说,一定是鸡精!”王大成言之凿凿。 沈西无法苟同,毕竟她向来不信鬼神之说,可是很多事她又无法解释。 午时,她回到尉司园,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告之丁伯仲。丁伯仲立马派人去桑园,命他们把桑园里里外外搜查一遍,如果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晚上就在那里守着,活要见鸡,死要见尸。 午后,沈西心里惦记着上午遇到的少年,回衙门向父亲预支了下个月的零花钱。她足足找了两个多时辰,走得腿都麻了,才在近郊的贫民区找到了母子俩。少年一脸倔强,被她弹了两个爆栗。她忙前忙后,又是买药,又是煎药,直到太阳快下山了,才返回衙门。 一路上,她越想越难过。她临走之前,少年答应她,以后再也不会偷东西,可是临安城像他这样的惯偷何其多,她帮得了一个,却帮不了所有人。 晚饭过后,她偷偷溜出衙门,在城门落锁前一刻出了钱塘门,匆匆赶往桑园。 西湖位于临安城西面。随着城内人口暴增,坊市间的围墙早已拆除,但城门依旧按时关闭。不过,这丝毫不影响人们夜游西湖的兴致。 此刻,夜幕已然笼罩西湖,湖面上画舫林立,曲乐靡靡,五颜六色的灯笼在风中摇曳,与水面的倒影交相辉映;河堤之上,游人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先得楼更是金碧辉煌,人声鼎沸;湖岸四周,处处可见文人墨客,小贩们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沈西无心欣赏西湖夜景,快步走在游人中间,时不时环顾四周。她大约走了大半个时辰,便是孤山路的尽头。此处差不多是西湖的最西面,她向右拐上一条小道,璀璨的灯火渐渐离她远去,只能远远看到画舫的花灯若隐若现。 沈西虽然胆大,但她到底只是十几岁的小姑娘,眼见着黑暗将自己吞没,周围却一个人都没有,心里不免打鼓。 她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站在桑园门前,伸手推了一下简陋的木门。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有人吗?”沈西探头询问。此时正值春耕时节,丁家劳动力紧张,但是按照丁伯仲的安排,今晚至少有三名家丁在桑园守夜。 “人呢?”沈西环顾四周,林中依旧静悄悄一片。她深吸一口气,大着胆子往里走,总觉得四周有一股腥甜的血腥味,直直往她的鼻子里钻。 “我,我会武功的!”她的心脏“怦怦”乱跳,慌乱中摸出火折子,吹了一口气,点点火星在漆黑的夜色中转瞬即逝。她紧抿嘴唇,循着记忆一步步往前走。 “笃笃笃,笃笃笃。”林间传来母鸡嘴啄树的声响。 顷刻间,沈西浑身冰冷,转身往外跑,又硬生生停下脚步。“王大成,你不要在这里装神弄鬼了!”她的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笃笃笃,笃笃笃。”啄树的声音愈加急促,也愈加响亮。 沈西呆立在原处。半晌,她突然察觉不远处有人影晃动,大喝一声:“王大成,别跑!” “在那里!鸡精在那里!” “不对,在东边,林子的东边!” 几个声音混杂在一起,谁也听不清别人说了什么。 沈西扔下手中的火折子,拔出腰间的匕首,朝人影飞扑而去。那人转身就是一拳,朝她的太阳穴挥去,紧接着又是一记扫堂腿。 沈西跌跌撞撞躲过对方的攻势,那人的第三拳已经朝她的咽喉袭来。她呆住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王大成并不会武功。 她暗恼自己的莽撞,绝望地闭上眼睛,忽然发现衣领卡住了脖子,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推力猛地一“送”。她尖叫一声,狼狈地摔坐在地上,却也躲过了对方的重拳。 “沈三少?”对方停止了攻击。 沈西来不及回应,就听到王大成急切地说:“眉娘,我不是让你在屋子里呆着吗?你出来干什么!” 她循声看去,忽见一盏红色的灯笼由远及近。翩翩的火光下,王大成就站在不远处,全身上下贴满了黄色的符纸。 “妾身不放心老爷。”眉娘款款而行。突然,她停下脚步,惊恐地尖叫,“鸡精,鸡精在那里!”她的话音未落,林中传来母鸡“咕咕咕”的叫声,紧接着一团火红的东西往半空中飞蹿。 “咕咕咕,咯咯咯。”鸡叫声愈加凄厉,摄人心魄。一时间,所有人下意识屏住呼吸,空气仿佛已经凝固。不知过了多久,“火团”消失在了半空中,鸡叫声也随之停止了,林中一片寂静。 炙人的静默中,眉娘身子一软,昏死过去,她手中的灯笼摔在地上,灭了。顿时,四周漆黑一片。 眨眼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喝一声:“你们,搞什么?”他掏出火折子。 沈西的脑子一片空白,本能地循声看去。火折子微弱的光线下,沈达允的络腮胡子把他的五官衬托得可怖又狰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章 父女情深 3 沈达允嘴上骂骂咧咧,倒也没有为难丁伯仲。他仗着自己会武功,主动去下风口抵挡火舌,把一件湿棉袄舞得犹如风火轮,颇有一夫当关之势。 幸好,丁伯仲在去年的时候,建议王大成夫妇利用农闲的空挡,雇人挖了几条山渠,以备今年缫丝之用。因此,王大成等人很快引来了山泉水,附近的村民也陆续赶来帮忙。 经过大半夜的折腾,火势终于控制住了,不过王大成家的三间屋子化为了灰烬,靠近屋子的几排桑树也毁了。 其间,在眉娘悠悠转醒的时候,丁伯仲晕了过去。眉娘睁眼之后,一味尖叫哭闹,好似连王大cd不认识了。众人无奈,只得将她和丁伯仲一起送回了丁家,由大夫诊治。 一行人抵达丁家之后,大夫告诉沈西等人,丁伯仲因为连日操劳,必须卧床静养,眉娘则因为惊吓过度,失了心智。王大成一听这话就哭了,直嚷着找王铁牛算账,坚称是王铁牛家的母鸡作怪。沈达允呵斥了他几句。 沈西惊魂未定,又被王大成和沈达允闹得烦不胜烦,一个人在院子里透气。她两次目睹“鸡精”出没,说不害怕是骗人的,但这一刻,她的脑海中一直萦绕着沈达允那句:当然是紫苏那丫头通知我的。 她与莫紫苏交好,但莫紫苏与沈达允的关系很差。按她想来,就算莫紫苏不讲义气,背着她通风报信,她一定会通知沈默,而不是沈达允。想到这,她闭上眼睛深吸几口气,任由晨间的寒气抚过自己的脸庞。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一个男声:“潘先生,这边请。” 沈西循声看去,就见常平领着一名驼背的老头,朝丁伯仲的卧房走去。她认得那个老头,是临安城出名的匠人。每到过年,丁家必定请他做烟火,百姓们争相在西湖边欣赏他做的烟花。她想到某种可能,情不自禁跟了上去。 卧房内,丁伯仲不顾孱弱的身体,遣退了下人,亲自把昨晚的情形巨细靡遗地描述了一番,问道:“潘先生可以做出那样的烟火,同时弄出鸡叫声吗?” “这”老头沉吟片刻,“既然是丁先生的吩咐,老朽愿意一试,应该能成。” 一听这话,沈西失神地后退几步,跌坐在走廊的围栏上,一遍一遍回忆“鸡精”出现时的细节。她两次目睹“鸡精”,她的义父都在现场,早前更是只有他靠近过屋子,有机会放火。如今,唯有眉娘知道,屋子究竟是如何起火的,偏偏她失了心智。 沈西试图说服自己,并非沈达允利用烟花假扮鸡精,随后放火烧了王大成的屋子,毕竟他虽然看不惯王大成的为人,但是他们之间并没有深仇大恨,可是 此时此刻,沈西不愿意怀疑自己的义父,但是她的脑子乱糟糟的,她迫不及待想要找莫紫苏求证,她是否通知沈达允,去桑园找她。 “沈三少?”管家端着汤药,诧异地看着沈西,“您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沈大人正四处找您。” “嘘!”沈西赶忙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悄声问他,“眉娘醒了吗?” 管家摇摇头。 “是三娘吗?”丁伯仲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是的,先生。”沈西拿过管家手中的药盅,若无其事地走入屋子,“先生,我给您送汤药来了。” “怎么了?”丁伯仲看到沈西眼眶微红,关切地问,“是不是沈大人说你了?没事的。”他吩咐管家,“你去告诉沈大人,就说昨晚是我拉着三娘说话,耽误了她回城的时间。”不过短短几句话,他一连喘了几口粗气,双颊泛起不自然的潮红。 沈西急忙否认:“义父才不敢说我呢。”她双手奉上汤药。 丁伯仲接过白瓷碗,低声叹息:“如果我的颖儿还在”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一脸落寞,继而仰头将汤药一饮而尽。钱塘县人人皆知,丁颖是丁伯仲的小女儿,年纪和沈西差不多,四五岁的时候走失了。 沈西接过管家递上的温水,故作惊讶:“先生一直唤我三娘,难道不是想让我替颖儿姐姐在您跟前尽孝吗?” “是,你也是我的女儿,是我的‘三娘’。”丁伯仲笑着接过温水。 两人说了几句话闲话,丁伯仲发现管家依旧杵在门口。他问:“有事回禀?” 管家看一眼沈西。 “无碍,不用避讳。”丁伯仲摆摆手。 管家拱手说道:“老爷,府里的人都说,桑园真的有鸡精,十分凶恶,迟早会闹出人命大家都觉得,趁着天气晴好,农活又忙,先把地里的活干了,免得耽误春耕。”他的言下之意,家丁们忌惮鸡精,不愿意再去桑园。 丁伯仲皱了皱眉,正要开口,院中传来沈达允的粗嗓门:“姓丁的,你把阿西藏到哪里去了?” 沈西听到他的声音,活像被人踩了尾巴的小猫,一蹦三丈高,急促地说:“先生,你告诉义父,就说我一早就回衙门了。”话音未落,她打开后窗,敏捷地翻了出去。 离开丁家之后,沈西直奔莫紫苏家,却在莫家门外徘徊了小半个时辰,最终也没有勇气进屋求证,讪讪地返回县衙。 钱塘县署常年大门紧闭,但沈默每日都要处理公文,书吏捕快也都各司其职。沈西在各处溜达了一圈,一个人躲在囤放公文的屋子,想起了童年时光。 在她还不会走路的时候,父亲会用书籍围成一个圈,把她放在里面,而他就坐在桌子前面,一边处理公务,一边与她“唠嗑”。 等到她五六岁的时候,父亲就让她坐着小板凳学写字。每到这时,她最喜欢义父来找他们。她喜欢跟着义父学武功;喜欢与他在灶前偷吃,在树上摘果子,在郊外打野兔。所有这些事中间,她最喜欢骑着义父的脖子,在街上耀武扬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章 父女情深 4 沈西相信,自己的义父不是什么大好人,但他绝不会装神弄鬼,烧毁别人家的房子!想到这,她猛地站起身,她必须找莫紫苏证实这件事。她火急火燎地往外跑。 “阿西,你去哪里?”沈默在廊下叫住了沈西。 “爹爹!”沈西快步走到他身边,挽住他的胳膊,仰着头问,“爹爹,义父绝不会害人,对不对?” 沈默侧目。 沈西急促地说:“昨天晚上,王大成的桑园又闹‘鸡精’,还把他家的房子烧了。那个时候,义父也在桑园” “是我让你的义父,连夜去桑园找你。”沈默轻描淡写,默默别过头去。 沈西微微一愣,低声嘟囔:“可是义父说,是紫苏通知他” “是。”沈默点头,“紫苏先来衙门找我,我怕你有危险,只能通知你义父,让他马上去桑园。”他转头看着沈西,板着脸教训她,“我说过很多次,入夜之后不许出门,你为何屡教不改?” “这样就对了!”沈西笑逐颜开,并没有深思沈默的话。她歪头靠着沈默的肩膀撒娇,“爹爹教训得是,我罚自己抄书,抄一整本《建隆重详定刑统》。不过,女儿先去给义父赔个不是,女儿不该怀疑义父。女儿最喜欢爹爹和义父了。” 话音未落,她快步往外走,走了几步又折返,扯着沈默的衣袖问他,“爹爹,吏部的谕贴早就到了,红告也贴了,新任知县怎么还没上任?” “按道理,应该已经到了。”沈默皱了皱眉头,“听说,他是皇上钦点的探花,学识渊博,为人方正你问这个干什么?” “就问问。”沈西心虚地垂下眼睑,又忍不住嘀咕,“他不会不知道,若是错过了上任的最后期限,要被上峰打屁股吧?”按律法,官员赴任都有严格的时限,不得延误。 “知县大人是上官,你可不要乱来!”沈默郑重地警告她。 “知道了,知道了。”沈西笑嘻嘻地往外跑,逢人就问,有没有看到她的义父。 沈默目送她远去,表情渐渐变得凝重。 “沈大人。”边上的书吏奇怪地说,“昨晚,您让小的去找沈县尉,可是小的压根没有找到他,莫姑娘又在衙门等了一晚上,沈县尉如何知道” “我让别人通知了达允。”沈默看一眼沈西的背影,转身走入书房。 另一厢,沈西找到沈达允的时候,他灰头土脸,好似刚刚和人打完架。沈西一句:我知道,义父不是大好人,但也不是大恶人;沈达允回一句:我是大恶人,难道你就不认我这个义父了吗?沈西重重点头。沈达允不以为忤,反而哈哈大笑。两人跑去酒楼又是喝酒,又是吃肉,气得沈默罚沈西禁足两天。 其实,衙门人人皆知,所谓“禁足”也就是嘴上说说。只要沈默稍不留神,沈西一转身就溜出去了。沈达允经常叫嚷,如果沈西是男孩,一定狠狠揍她。事实上,他也就是过过嘴瘾。从小到大,沈默偶尔会用戒尺打她手心,沈达允不止连她的小指头都没动过,还在沈默教育她的时候,反过来护着她。所以不只是衙门的人,就连县上的百姓都知道,沈三少的“无法无天”,多半是二沈纵容溺爱的结果。 因为丁伯仲怀疑所谓的“鸡精”其实是烟火,沈西偷溜出县衙之后,她几乎找遍了临安城的烟火匠人。可惜,毫无线索。在这期间,她几次去往桑园,眉娘终日痴痴呆呆,总不见好。王大成突然一口咬定,是王铁牛用邪术害他。他多次找王铁牛晦气,被王铁牛揍得鼻青脸肿,只能上丁家告状。 丁伯仲旧疾复发,一直卧床不起,只能吩咐管家带人守着桑园,帮忙清理灰烬,建屋搭棚。 这一日,沈西坐在县衙大门对面的小茶楼,紧张地盯着每一个路人。按照州府送至县衙的公文,今天是新任知县赴任的最后期限。她四处打听了一下,知县名叫张文峻,字子瑜,二十三岁,出身没落的书香世家,自幼师从湖州大儒。两年前,皇上在殿试之时赞他有状元之才,探花之貌。 这些年,钱塘县的知县来来去去,沈西对他们毫无好感。今日,这位年轻的探花郎即将成为两位父亲的顶头上司,她自然要好好“关心”他一下。 她一直等到日上三竿,一辆小车才晃晃悠悠驶来,停在县衙门口。她激动地站起身,冲街对面打了个手势。 县衙的大门前,王大成手拿白纸,对着小车大喊:“冤枉啊,求大人替草民做主!”他不由分说跪在小车前面,把白纸高举过头,身体挺得笔直。 茶楼内,沈西伸长脖子,屏息静气等待新任知县露出庐山真面目。街道上,看热闹的百姓把小车团团围住,对着车厢指指点点。 “散开,都散开!”手挎横刀的中年男人板着脸驱逐人群,低头呵斥王大成,“不得在县衙门前闹事,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王大成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中年男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往街边推去。王大成使劲挣扎,哭喊着求知县为他做主。 两人推搡之间,沈达允在捕快的簇拥下,大摇大摆走出县衙,不客气地喝问:“你们,干什么呢?”他手指王大成和中年男人,“不许在县衙门前吵嚷!” “您就是县尉沈达允大人吧?”伴随这声询问,小车的门帘终于掀开了。 沈西紧张地上前一步,瞬间睁大眼睛,手中的茶杯“咚”的一声掉在了地上。钱塘县新任知县竟然是前几天那个小酸儒! 好久没有开文,看来大家都走光了,没有收藏,也没有留言,感觉自己在玩单机,呜呜,好难过。 这篇是我第一次尝试律政悬疑,写得很艰苦,求鼓励,求顺毛。 最后,弱弱地问,大家是不是都不喜欢本土女主,不喜欢南宋这个时代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章 白状不受 1 自从拿到任命文书,张文峻一直在想,县衙那帮老油条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欢迎”他。他在众人的议论声中走出车厢,负手站在车头,低头看着沈达允。 沈达允斜着眼打量他,不耐烦地喝问:“你到底下不下车?不下车赶紧走,要下就赶紧下,难不成要老子抱你下来?” “大胆!”中年男子呵斥沈达允。 “老葛!”张文峻示意他退下,又问沈达允,“怎么不见沈主簿?”按规矩,沈默和沈达允必须一起迎接新任知县。 沈达允双手抱胸,右手抓着横刀,站在县衙门前的台阶上。他不屑地冷哼:“你,谁呀!”他的身后,捕快们排成一行,各各雄赳赳气昂昂。 张文峻面无表情,转头朝王大成看去。 王大成猛地回过神,“扑通”一声又跪下了。他把手中的白纸高举过头,嘴里大叫:“求大人替草民做主。” 张文峻对着老葛轻轻点头。老葛会意,搬一条矮凳放在车辕下面。张文峻踏着矮凳,慢条斯理地走下小车,顺势掸了掸衣袖,负手走到沈达允面前,神情仿佛在说:你,还不让开? 此时,沈西已经从茶楼跑了出来,混在人群中看热闹。 一旁,王大成依旧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张文峻替他做主。 张文峻仿佛压根没有听到。他看着沈达允的眼睛,一字一顿说:“沈县尉不知道我是何人?难道您的眼力还比不上普通百姓?” 沈达允词穷。他当然知道来人是谁,他不过是为难他一下罢了。他仰着下巴说:“老子只认文书和官印。” “就是!”沈西在人群中附和,“王大成称呼你‘大人’,不代表你就是新任知县。或许是王大成眼拙,也未可知。”她语带讥诮,想了想索性走出人群。 张文峻并不恼怒,回过头看她,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仿佛终于等到了守候已久的猎物。 “看什么看!”沈西抬起下巴,奈何身高有限。输人不输阵!她一步跨上台阶,转身与他平视。 张文峻深深看她一眼,说道:“沈三少,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楚,你可以再说一遍吗?” “我说——”沈西戛然而止。从始至终,只有她亲口说出了“新任知县”四个字。她的话,反而做实了他的身份。她懊恼不已,手指王大成手中的白纸,从牙缝中挤出一句,“我们盼星星盼月亮,知县大人总算姗姗来迟。”她敷衍地拱拱手,“麻烦大人收下状纸吧。” “为什么?”张文峻故作不解。 “还能为什么?!”沈西一把夺过王大成手中的白纸,伸手递给他,“您是父母官,替老百姓做主是你的职责。”她把状纸往他面前送了送。 张文峻并不理会她,对着沈达允说:“沈县尉和沈主簿纵容令嫒插手县衙的公务,却没有告诉她,白状不受吗?” “胡说八道!”沈西和沈达允异口同声。闲杂人等不能插手衙门的公务,一旦这项罪名成立,他们父女三人都要受罚。 沈西气得跳脚:“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插手衙门的公务了?” 张文峻看看她,又瞧瞧她手中的状纸,问道:“敢问沈三少,你以什么身份,要求本官收下状纸?” 沈西语塞,赶忙把白纸塞回王大成手中。人群一阵哄笑。 沈达允见状,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把沈西护在身后,大喇喇地瞟一眼张文峻,对着人群大吼:“哪个在笑,老子” “义父!”沈西赶忙拦住他,急巴巴地示意王大成上前。 王大成赶忙高举状纸。张文峻看都没看他,对着沈西轻声吐出四个字:“白状不受。” 沈西早有准备。她清了清喉咙,朗声说:“自古以来,多少穷苦百姓或蒙受不白之冤,或被奸人陷害,落得家破人亡,或遭遇财产损失,流落街头。他们不识文字,更不懂律法,只能拿着白纸,跪求官府为他们做主。但凡清官,哪怕只是稍有仁爱之心的小吏,都不忍心百姓受苦,必定会收下状纸。” 她这番话说得声情并茂,如果跪在地上人是王铁牛,围观的百姓未必不会动容,可王大成做的缺德事太多了,大家顶多唏嘘眉娘的遭遇,无法对他生出同情心。 沈西见众人无动于衷,只能使出激将法:“张大人,您不会是不敢收吧?” “倒不是不敢。”张文峻依旧不慌不忙,“我想请教沈三少,你和此人什么关系,为什么替他当说客?” “什么关系?”沈西不解,脱口而出,“自然” “自然是没有关系。”沈默高声打断了沈西。此刻,他就站在县衙的东侧门后,远远望着台阶下的众人。 “爹爹!”沈西快步走向沈默。 沈默深吸一口气,双手拢在袖中,紧握拳头。他想要抬腿迈出门槛,只见门前黑压压一片人头,都是围观的百姓,他默默放下右腿,止步不前。沈西已经十七岁了,而他也有十余年没有跨出县衙的门槛。 “沈主簿。”张文峻只说了三个字,眼睛盯着沈默。 沈默的额头沁出一层细汗,脸色苍白得可怕。沈达允见状,扬声说:“你身子不舒服,出来干什么!” “爹爹,您不舒服吗?”沈西一脸关切。 “我没事,你先回家。”沈默话毕,大声吩咐门子,“开正门,迎张大人入内!”按律法,县衙的正门只允许知县及上级官员通行,其余人等皆由东侧门进出,谓之“生门”,死囚只能走西边的“死门”。 因为县衙事物繁多,特别是缴纳春秋二税的时节,进出衙门的人更是络绎不绝,所以大多时候只是在重要节日执行这项规定。不过,沈默c沈达允等人从未逾矩。算起来,自上一任县令辞官还乡,这扇大门已有百余日未曾开启。 此刻,随着沈默一声令下,朱漆大门缓缓开启。沈默快步走下台阶,低眉顺目地站在张文峻面前,拱手道,“张大人,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章 白状不受 2 沈西跟在沈默身后,轻声哀求:“爹爹,王大成的状纸” “不得无礼!”沈默呵斥沈西,对着张文峻比了一个“请”的手势,“大人,里边请。” “不急。”张文峻不慌不忙。 沈西见状,以为事情有转机,心中一喜,赶忙冲王大成使了一个眼色。 沈默一步上前,把沈西挡在身后,随即一手挡在张文峻身后,一手比着县衙的大门,不容置疑地说:“大人,这边请。” 说时迟那时快,王大成一个箭步扑上前。“大人!”他抓住张文峻的鞋子,哀声大叫,“求知县大人替小人做主!不然,不然小人只能一头撞死在县衙门前。” “你看,走不了。”张文峻侧身避开沈默的“挟持”,对着王大成说,“我来问你,你必须如实回答,知道吗?” 这一句话的功夫,王大成的心中转过了无数个念头。他诚惶诚恐地解释:“大人,草民逼于无奈,才会在大人上任的第一天,在县衙门前递状纸。”他作势抹了抹眼角,“草民的家被人烧了,草民的媳妇被人逼疯了,草民已经走投无路” 张文峻打断了他,问道:“我且问你,是谁教你,用一张白纸向本官告状?” 沈默抢白:“自然因为他不识字,又不知道如何向衙门递状纸,一时情急” “爹爹,你不用怕他。”沈西越过沈默,得意洋洋地斜睨张文峻,“诉事不干己是吧?今日我可没有代他告状,是他自己找上你” “阿西!”沈默沉着脸呵斥沈西,“回家去,不许在这里胡闹!” “看来沈主簿很清楚,诉事不干己与教唆词讼同罪。”张文峻瞥一眼沈西,又问沈默,“沈主簿,教唆词讼应该如何判罚?” 沈默把沈西挡在身后,低眉顺目地回答:“回大人,按其他律,不应为科的判罚,笞五十至八十。不过——”他顿了顿,“如果两人只是闲话家常,称不上教唆词讼。” “是吗?”张文峻笑了笑,突然沉下脸喝问王大成,“王大成,是谁教你用白纸告状,又是谁告诉你,本官是新任知县?” 王大成想也没想,手指沈西:“是沈三少,是她教我的,她还教我” “王大成,你出卖我!”沈西怒不可遏。 “他娘的,老子揍不死你!”沈达允撸起袖子就要揍王大成。 “住手!”沈默拦住沈达允,又用眼神警告沈西,不许二人说话。紧接着,他转过身面对张文峻,低下头说道,“张大人尚未办理公务交接,严格来说,您尚不是钱塘县的知县。” “沈主簿的意思,本官没有权力治沈三少的‘教唆词讼’之罪?”张文峻深深看一眼沈默,扬声吩咐,“老葛,把王大成带入县衙!” 沈达允顿时急了。王大成唯有落在他手上,才会乖乖听话,才能息事宁人。他一个手刀劈向老葛。老葛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右手一个虚招,紧接着又是一个扫堂腿,逼得沈达允一连后退三步。 王大成喜出望外,大声疾呼:“大人救命,沈县尉又要打人了。” “他娘的,老子弄不死你!”沈达允挥手就是一拳,吓得王大成赶忙躲在老葛身后。沈达允待要追打他,沈默扣住他的手腕,把他拉至一旁。 张文峻仿佛没有听到这边的动静,举步迈上台阶,把阻拦他的捕快们逼得节节后退。老葛抓着王大成的领子,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台阶下,沈默一手拉着沈西,一手拦着沈达允,低声叮嘱他们:“待会儿,你们向大人赔个不是” “凭什么?”沈西与沈达允异口同声。沈西低声咕哝:“只要我打死不承认,我和王大成最多就是各执一词,他能奈我何?” 此时,张文峻已经跨上最后一个台阶。他转过身,大声询问沈默:“沈主簿,按律法,王大成的白状,衙门应该受理吗?” 沈默快步走上台阶,站在他下首回道:“按律法,白状不受。” 沈西想要说什么,被父亲横了一眼,只能讪讪地闭上嘴巴。 “王大成,你听到了,本官不会受理你的白状。不过——”张文峻顿了顿,“如果有人告诉你,只要你自断一臂,用自己的血写下状纸,本官就会将害你的人收监对了,害你的人叫什么名字?” “王铁牛!”王大成脱口而出。 沈西生气地说:“王大成,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你家的事和铁牛哥无关。” 王大成压根不理会沈西,张文峻也不看她。张文峻再次问王大成:“你愿意用自己的一条手臂向本官证明,是王铁牛暗害你吗?” “手臂?”王大成的眼神从茫然转为决绝。如果官府能够将王铁牛抓起来,一条手臂算什么!想到这,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捕快的佩刀,往自己的左臂砍去。 张文峻惊呼:“住手!”他徒手去抓刀刃,想要阻止王大成,却迟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白刃落下。 幸好,老葛与沈达允眼明手快,一人夺走王大成手中的横刀,一人扣住他的肩膀,王大成这才没有砍下自己的左臂,不过他的肩膀还是被刀刃划开了一个口子,鲜血染红了他的外衣。 张文峻怔怔地望着那一片殷红,心中只剩下懊恼。他不过是一句假设,王大成竟然直接拔刀,是他太轻率了。他不忍再看,默默转过身,却见“钱塘县署”四个黑漆大字高悬在自己的头顶。 从今天开始,他就是钱塘知县,肩负几十万百姓。他轻飘飘一句话,很可能引来严重的后果。他第一次真切地体会,“父母官”三个字有多重,表情也不由得更严肃了。 一旁,王大成被沈达允擒住,一味狂乱地大叫:“一条手臂算什么!为了眉娘,我可以连性命都不要!”他疯了似的推撞沈达允,冲张文峻叫嚷,“大人,是王铁牛害我,求您为草民做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章 白状不受 3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沈西来不及反应,傻呆呆看着眼前的混乱。她在义学听过很多用“白状”或者“血书”伸冤的故事。她一直认为,这是合理c合法的正当手段。 桑园闹鸡精一事与王铁牛无关,王大成却一口咬定他是凶手。今日,如果张文峻收下王大成的“白状”,又或者王大成当众砍下自己的手臂,王铁牛岂不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她对着王大成重申:“桑园闹鸡精一事真的和铁牛哥无关,你要我怎么说,你才会相信?” 王大成控诉:“就是王铁牛,是他害我,你们为什么全都包庇他?!” 张文峻回过神,命人将王大成带去包扎,又问沈默:“沈主簿,除了白状不受,还有什么状纸是衙门不会受理的?” 沈默会意,对着围观的百姓说:“朝廷明令指出,白状不受,红状不受,自残不受。除此之外,诬告他人者,将受反坐之刑。” 老葛顺着他的话,向众人宣布:“张大人不日就会公布‘引状日’的具体时间,到时大家可以去县衙指定的书铺书写状词,呈送衙门。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先问一问书铺的茶食人。”他一边说,一边拿出木鱼,展示给在场的百姓,“看清楚,门口挂着木鱼的,才是朝廷指定的书铺,才能替大家写状纸。” 沈西茫然地看着这一切。丁先生在义学教过,百姓受了极大的冤情,才会当街拦轿告状。不管是白状还是红状,这个时候身为讼师都应该挺身而出,帮助百姓伸冤。今日她一心帮助王大成,才会教他向县衙递“白状”,结果差点害了王铁牛。她做错了吗? 她浑浑噩噩回到自己的房间,时不时侧耳聆听县衙的动静。 知县上任除了公务交接,清点库房,还要进行一系列的仪式。幸好,沈默早就将一切准备妥当,整个过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沈西确认后衙没人,偷偷避去了主簿厅。主簿厅是沈默平日办公的地方,位于县署的西北边,里面几乎存放了历年来的所有公文。她不敢逗留太久,抱了一大摞文书回到自己的房间。 夜幕降临,沈默从衙门回来,一样就看到沈西专心致志地查阅公文。他再一次告诫她:“阿西,爹爹说过很多次,你不可以偷看衙门的公文。” 沈西慌忙想要藏起公文,发现已经来不及了。她急忙挽住父亲的胳膊,仰着小脸撒娇:“爹爹,你知道吗?小翠如愿以偿嫁给铁牛哥的时候,我高兴得快要飞起来了。我多么希望,那十六个字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阿西,你是女孩子” “女孩子怎么了?女孩子就该什么都不懂吗?”沈西难过地低下头。那一天,在清湖桥边的小饭馆,当张文峻戳穿她的时候,她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爹爹,我知道自己没有作诗写词的天赋,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参加科举,我就是想弄明白一些事,一些道理。我不想被人嘲笑,被人看轻。如果有机会,我想要凭自己的能力,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沈默瞬间就心软了。他很清楚,女儿的学识高过很多男子,足以参加科举。他不忍心看她难过,问道:“你有哪里不明白?” 沈西立马两眼放光,拿出自己整理的笔记,抓着沈默追问,诉事不干已与教唆词讼的划分,什么是健讼絮烦之罪,什么样的人是“怙终不悛,嚣讼不已”者。 沈默惊讶地看着女儿的笔记。先皇定都临安后,律法沿用《建隆重详定刑统》,并在此基础上不断完善,比如嘉泰三年颁布的《庆元条法事类》等等。与此同时,历朝皇帝每年都会颁布不少敕令诏书,对法条做出规范或者解释。沈西竟然把所有与“诉讼”有关的条法全部整理了一遍,并且做了备注。 沈默本不想详细解释律条,但是当他看过纸上条理清晰的文字,他耐心地逐一解释法条,又列举了一些早年的判例。 当沈默说到朝廷对待“讼师”的态度,沈西忍不住插嘴:“谁说讼师一定是‘邀一己之私利’的小人?讼师告诉百姓,用什么方法保护自己,争取自己的合法利益,这分明是帮助百姓。对于刑案,讼师还能协助衙门弄清楚真相。朝廷怎么能说,讼师都是顽民,都是哗徒?!” 沈默摇摇头,郑重地告诫她:“阿西,临安城只有书铺,只有茶食人。书铺专门替百姓写状纸,茶食人告诉百姓,如何向衙门递状纸。大宋从来没有讼师。” “谁说的!”沈西用力摇头,“丁先生就是临安城最好的讼师。” “这话儿,以后休要再提。”沈默板起脸。 沈西不服气,追着他问:“那小翠的事怎么说?如果没人帮助小翠,她只能继续在前夫家受欺凌,一辈子做牛做马,过着丫鬟不如的日子。难道朝廷想要看到这样的结局?” 沈默摇摇头:“县衙看到的是一县的百姓,朝廷看到的是天下。律法不可能面面俱到,让每个人都受到公平c公正的待遇,只能尽量保障大部分人的利益,让百姓过上相对安稳的日子。” 沈西气呼呼地反驳:“那小翠这样的人怎么办?只能一辈子呆在前夫家,受尽他们的虐待吗?” 沈默喟叹:“与小翠而言,王铁牛确是良人,这是她运气好。但朝廷不能因为她一个人遇到了良人,就准许所有的寡妇都可以随意改嫁,那样很可能导致更多的寡妇像紫苏母女那样,被夫家扫地出门,或者再嫁的时候所遇非人,后半生凄苦。” “没想到爹爹和癞蛤蟆竟然是一伙的,就连说话的语气都一模一样!”沈西撇撇嘴。 “休要胡言乱语!”沈默沉着脸指正她:“张大人是知县,从六品京官,以后见到他,都要恭恭敬敬,记住了吗?”钱塘县乃京畿重地,知县的品级比其他县高。 沈西低声嘟囔:“他黑着脸的模样,和癞蛤蟆一模一样!” “阿西!” “好嘛,好嘛!”沈西讨好地笑了笑,豪情万丈地宣布,“爹爹,我决定了,以后要当讼师,像丁先生那样,当最厉害的讼师!” 沈默听到这话,赶忙劝阻,可沈西哪里肯听。沈默吓得一整晚无法入眠。 子夜时分,沈达允从外面回来,看到沈默房间的灯还亮着。他一把推开房门,问道:“怎么还不睡?” 沈默答非所问:“阿西的字是我手把手教的,一晃眼,她的瘦金体比我写的更有风骨。我已经不如她了。” “那丫头就是聪明,随我。”沈达允的老脸笑成了一朵花。 沈默没有接话。两人沉默半晌,沈达允突然开口:“对了,那个狗屁知县,咱们怎么对付他?兄弟们说了,都听你的。” “不要轻举妄动!”沈默说得很急。 “怕他干什么!”沈达允冷哼一声,“我瞧着,他就是个外强中干的蠢蛋。以前那些人,心里再恨咱们,面上全都客客气气的。今天,他敢在老子面前摆官威,明天,老子就让他连衙门都出不去!” “达允,他一点都不蠢。今天,他只是在告诉咱们,他知道阿西是我们软肋。” “他娘的!”沈达允一听就炸了,“老子现在就去让他看清楚,这个衙门,到底谁说了算!” 沈默拦住他,皱着眉头说:“那个老葛,很可能出身禁军。” “啥意思?”沈达允挠挠头,“怕我打不过他?” 沈默一字一顿:“张大人,来者不善。钱塘县,恐怕会有一场暴风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6章 任性妄为 1 沈达允才不管张文峻是否来者不善,第二天一早就挎着横刀找上门了,结果张文峻竟然天没亮就出门了。老葛死活都不肯说,他去了哪里,两人在县衙干了一架,不慎将地上的青石砖打碎了两块。可见他们打得何等激烈。 就找人算账这一点,沈西和沈达允的想法是一致的。王大成不仗义,竟敢当众出卖她,她可不是软柿子,任由他搓扁捏圆。她刚吃完早饭就溜出了衙门,沿着西湖往桑园走去。 仲春的西湖,柳树的嫩芽刚刚冒出一个绿尖儿,桃树的花骨朵却已初见雏形,天地间处处透着生机,沈西的心情也随之云开雾散了。 突然,她看到一个鬼祟的人影从花船跨上堤岸,不由地停下脚步。张文峻身为钱塘县知县,竟敢夜宿花船?虽说士子风流素来被人视为美谈,但朝廷命官公然,这可是犯法的。 一时间,沈西说不清是激动,还是失望。她快步跑上前,绕着张文峻转了两个圈,嘴里故意发出“啧啧啧”的声响。 张文峻瞬间涨红了脸,想要拂袖而去,奈何被沈西绊住了脚步。“你想怎样?”他从牙缝中挤出四个字。 “不怎样。”沈西一脸暧昧,像市井的混混那般,用指背拍了拍张文峻的胸口,伸手想要搭他的肩膀。 “自重。”张文峻后退一大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黑着脸掸了掸衣服。 “哟,装什么正人君子!”沈西不屑地嗤笑,“本以为你是小酸儒,不料却是只大。”她哈哈一笑,不等张文峻反应,转身朝桑园的方向跑去。 桑园内,王大成夫妇的房子烧毁之后,他们只能住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沈西进去的时候,王大成正牵着眉娘,两人并肩坐在空地上发呆。 “王大成,你过来!”沈西冲他勾了勾手指。 王大成立马换上谄媚的笑容,叮嘱眉娘坐在原地别动,这才连滚带爬走到沈西身旁,小心翼翼地说:“沈三少,昨儿的事,都怪那个狗屁知县我差点丢了一条手臂” 沈西质问:“我不管那些,我就问你,你怎么答应我的?” 王大成“嘿嘿嘿”傻笑,觍着脸赔不是。 沈西咄咄逼人:“当日,你指天发誓,只要我教你告状的法子,哪怕官府严刑逼供,你也绝不会出卖我。结果呢?” 王大成狡辩:“沈三少,您贵人多忘事。小的是说,若是事情成了,哪怕小的被官差打得皮开肉绽” “你什么意思?”沈西一把揪住王大成的衣领,“你这是在怪我?” “没有,小的不敢。”王大成嘴上说着“不敢”,却又低声嘀咕,“沈三少,您也要体谅小的。如今,事情不止没成,小的还因此得罪了知县大人,以后的日子只怕更难过了。” “你还敢怪我?!”沈西作势就要打他。 “不许打我相公!”眉娘一个箭步上前,用力拉扯王大成,试图把他护在身后。王大成猝不及防,“啊哟”一声摔坐在地上。眉娘赶忙搀扶他。 这会儿,眉娘看着并不痴傻,表情也比之前鲜活了不少,但她说话的语气就像七八岁的少女。沈西瞬间就心软了,好声好气地安抚她,随后压低声音威胁王大成:“过去的事就算了,但是你给我牢牢记住,铁牛哥一家压根不知道鸡精的事。如果你再敢胡说八道,我一定揍得你满地找牙!” 王大成找了一个借口支开眉娘,没有接话。 沈西呵斥他:“铁牛哥一家不知道鸡精的事,听到没有?!” 王大成冷笑:“沈三少时时刻刻护着王铁牛一家,怎么就不想想,我才是受害人?”他手指身后的空地,“我的家毁了,所有的家当一夜间全没了,连一件衣服都没有剩下,沈三少为什么不可怜可怜我?” 说着说着,他的眼眶红了,“你们都说,王铁牛两口子不容易,可是我和眉娘就容易吗?我们起早贪黑伺候这片桑园,五年,整整五年啊!如今,眼见着桑树长大了,却一棵接一棵被鸡精啄死,我能就这么算了?你们这是要逼死我吗?” 沈西到底只是没有经历过风浪的小姑娘,一下子被他镇住了。她顺着王大成的手指看去,房子的灰烬已经清理干净,只留下一片焦土。 王大成气呼呼地蹲在地上,嘴里哭诉:“那晚的大火,熏死了多少桑树,你知道吗?都是我的心血,都在割我的肉!我只想和眉娘好好过日子,生个大胖儿子,一夜之间眉娘疯了,房子没了,我们连粥都喝不上了!”他抹一把眼泪,“县里的人都不喜欢我,都觉得我特别招人恨,但是大家乡里乡亲的,也不能这样斩尽杀绝啊!” 沈西低头看他,她第一次发现,王大成并非那么可恶。她想要安慰他几句,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一个字。 王大成仿佛终于找到情绪的宣泄口,他坐在地上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叫嚷:“这片桑园是我用命换来的,谁想夺我的命,我就和他拼命” 沈西心里不是滋味。“王大成,你冷静些!”她试着扶他起来。 王大成用力推开她,恶狠狠地质问:“你一口咬定,鸡精的事和王铁牛无关,你亲眼看到了吗?你凭什么替他打包票?” 沈西好声好气地解释:“先生从一开始就说了,铁牛哥压根不知道” “先生说,先生说,丁伯仲是你的什么人,你口口声声先生说” “王大成!”沈西抓住他的肩膀,“你冷静想一想” “不要打我的相公!”眉娘冷不丁蹿了出来。她推开沈西,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丈夫,呜咽着哀求,“我们已经没饭吃了,求求你,不要打我们!” 沈西看着她,嘴角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眉娘长得漂亮,脾气也好,五年前随北方难民来到临安。大家都觉得,一定是王大成使了下作手段强娶她,才会在婚后对她千依百顺。如今看来,眉娘即便疯了,也要死死护着他,或许真的如丁伯仲所言,王大成所有的“恶”,不过是为了“活下去”。眉娘正是看到了这点,才会与他产生共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6章 任性妄为 2 沈西看着两人相拥而泣的画面,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她恍恍惚惚走出桑园。 春日的临安城郊,阳光明媚,暖风拂过脸颊,痒痒的,夹杂着青草的香气。沈西没有心情欣赏仲春的美景,漫无目的地走在田埂上。 不同于西湖花娘的华丽精致,城郊的百姓全都穿着粗布衣裳,或戴着袖套,或挽起袖子,衣服的颜色也以耐脏的灰褐两色为主。他们有的在犁田,有的在挖渠,还有的在除草,一片繁忙景象。 不知不觉中,沈西走到了王铁牛家的草屋前。王铁牛穿着短褐,正在自家屋前挖地,把甘蔗小心翼翼地从土坑里拔出来。他的母亲坐在屋檐下,用湿布仔仔细细擦拭甘蔗上的泥土。 去年秋天,临安城甘蔗泛滥,根本卖不出好价钱。王铁牛愁得头发都白了,于是沈西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让他在屋前的空地挖一个坑,把甘蔗埋在地下,等过了年再挖出来卖。这样的储存方式并不靠谱,沈默为此骂了她一顿。不过,大概是老天开眼,甘蔗居然没有冻坏。 阳光下,王铁牛满脸笑意,额头汗津津的。他回头冲母亲说:“娘,您放着,待会儿我来擦。您眼睛不好,别累着。” “没事,累不着。”王氏双目无神,却笑得满脸褶子。她一边摸索着擦拭甘蔗,一边嘟囔,“咱们把甘蔗卖了,换了银子,给我的大胖孙子买漂亮衣裳。” “小翠说,咱以后赚的银子,除了还债,全都攒着,给大狗子上学。” “上学好,应该上学。”王氏连连点头,“上了学就能像三少爷那样,有学问,心地好。” 王铁牛正色说:“娘,小翠叮嘱过很多次,以后我们得称呼她‘沈姑娘’,这样对她好。” “呸,整天就知道小翠说,俺媳妇说,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王氏嘴上埋怨,老脸却笑成了一朵花儿。 沈西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但她远远看着这一幕,心底的郁卒终于消散了。她快走几步,大声与他们打招呼:“铁牛哥,王大妈,又准备进城卖甘蔗呢?” “沈姑娘。”王铁牛赶忙从土坑里爬出来,王氏也急急忙忙站起身,就连在屋子里坐月子的小翠也迎了出来。他们一家人真心实意感激沈西,王氏说着说着就跪下了,拉着沈西的手直呼“大恩人”。 沈西与小翠等人闲话几句,又给小婴儿塞了一块碎银子,随即把王铁牛拉至一旁,正色说:“铁牛哥,今天我特意来找你,是想告诉你,王大成认定是你谋害他” “沈姑娘,我真的没有” “我知道。”沈西冲他笑了笑,“我除了劝你处处小心,有什么事就去衙门找我之外,同时希望你大人有大量,不要与他计较。” “沈姑娘,您的意思是?”王铁牛疑惑地挠了挠头,拍着胸脯保证,“您说,我什么都听您的!” 依着沈西的性子,王大成若是故意找茬,就该把他揍得满地找牙,让他长长记性,可是他们夫妻相拥而泣的画面,触动了她心底的那根线。她讨厌婆婆妈妈的自己,气恼地跺了跺脚,说道:“总之,如果他故意找茬,你该打还是照样打,只是千万别把他打坏了。其实,他也蛮可怜的。”话毕,她转身跑了。 沈西一口气跑回城,心口好似堵了一团棉花。她思来想去,整件事唯一的解决办法,找出桑园闹鸡精的真相,王大成才会相信,并非王铁牛用“巫术”害他。 她赶忙找上沈达允,缠了他大半天,奈何沈达允坚决不同意,派捕快去桑园捉拿鸡精,只是一味坚称,鸡精再也不会出现了。沈西又找上自己的父亲,沈默不咸不淡地推诿,只说等桑园下一次出现鸡血,再做打算也不迟。 沈西无可奈何,最终想到了张文峻。她悄悄绕至县衙的正厅,在窗外探头探脑。她还没想出搭讪的方法,老葛双手抱胸挡住她的去路,面无表情地说,知县大人早就交待,不见无谓之人。 沈西听到“无谓之人”四个字,立马就炸了,奈何她打不过老葛,轻功也没有厉害得可以飞檐走壁,只能站在廊下大骂张文峻是缩头乌龟。 她才骂了两句,张文峻打开房门,看都没看她一眼,板着脸吩咐衙差,马上让沈默把她领走,否则就扒了她的裤子,狠狠打她板子。 沈西无奈,只得私下哀求其他捕快,随她去桑园抓鸡精,以致于大家见到她,唯恐避之不及。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两天,终于到了张文峻第一次开堂审案的日子,也就是‘引状日’。一大早,他穿上官服,正儿八经地走上公堂,沈达允c沈默等人均已在堂下等候多时。他环顾四周,微微蹙眉,悄声对老葛说:“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老葛侧目。 张文峻想了想,轻声说:“你不觉得,太安静了吗?” 老葛一副了然的表情,说道:“昨天上午,沈县尉又找我‘比试’,我刚巧看到沈主簿把沈三少叫回屋了。父女俩好像在争执什么。中午,沈三少偷偷摸摸离开了衙门。在那之后,属下再也没有见过她,也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平日里,只要沈西人在衙门,见到谁她都要打个招呼,哪哪都能听到她的声音。 当下,张文峻默然聆听老葛的汇报,目光落在沈默身上,只见他眼观鼻鼻观心,低眉顺目站在自己的下首。他几乎看不到他的表情,甚至感觉不到他的存在。相较于沈默的低调,他总觉得沈西一定会惹出什么事。 他收回目光,示意衙差递上百姓们的状纸。 南宋把行政县分为大县c中县c小县,按具体情况配有知县c县丞c主簿c县尉等官员,以及相当数量的书吏与捕快。对于主政官员阙如的州县,或者发生重大刑案的地区,上级衙门会根据“鞫谳分治”的原则,下派鞫官与谳官,分别负责刑案的审问与判决。 像钱塘县这样的人口大县,不可能没有讼案,但是在知县一职长期空缺,县内仅有沈默c沈达允两位佐官的情况下,临安府并没有下派官员审案的记录,也没有越级上诉的百姓。 想到这,张文峻忍不住瞥一眼沈默,再次把注意放在状纸上。这是他第一次主政地方,更是他第一次开堂问案,他本以为就算二沈不给他穿小鞋,在这个常年大门紧闭的衙门理事,过程必定颇为不顺。 出乎他的意料,从他处理第一份状纸开始,一切都十分顺畅,所有人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衙内各厅对各自的工作也是驾轻就熟。自此,张文峻不得不对沈默刮目相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6章 任性妄为 3 傍晚时分,张文峻一边闭着眼睛揉压太阳穴,一边接过书吏递上的状纸,随口问道:“这是最后一份状纸了吧?” 仅仅这一日,县衙差不多收了五百份状纸,大部分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已经当堂处理,剩下部分需要在余后几天审慎处理。随着他上任的消息传至各乡镇,估计下一个引状日会有更多的状纸。 张文峻第一次感受到“阅视太多,双目若眩耳”。他揉了揉眉心,睁开眼睛,飘逸隽秀的瘦金体映入他的眼帘。他一下子坐直身体,下意识瞥一眼沈默,随即一目十行,快速浏览状纸的内容。 状纸上不过寥寥百余字,简明扼要地表述,王大成乃钱塘县人士,家住西湖边上的王家村,父母双亡,已婚未育。二月初六日深夜,他家遭贼人纵火,蒙受巨大的财产损失,请求衙门抓捕纵火的凶徒。 这番说辞隐去了鸡精一事,把案子定性为纵火,抓捕纵火犯就成了县衙的责任。按道理,发生这样的火灾,值夜的厢军应该第一时间组织救火,官府必须在事后勘察现场,找出失火的原因,呈报州府。不过,案件发生在郊外,如果事主不告官,通常也就不了了之了。 张文峻想到这,沉着脸吩咐书吏:“请沈主簿辩一辩纸上的字迹。” 沈默一整天没见到女儿,心里已经在打鼓了,这会儿乍见纸上的瘦金体,老脸唰一下就白了。除了当事人,唯有书铺才能替事主写状纸。他拱手说道:“大人,小女只是” 张文峻打断了他:“本官还以为,沈主簿会说,这状纸是你写的。” “下官不敢欺瞒大人!”沈默诚惶诚恐地行礼。若不是女儿的字太漂亮,他实在没有能力冒充,他早就揽下此事了。他恳求张文峻,“大人,小女年幼无知,今日时辰也不早了” “我上次就说过,如果沈主簿不忍心管教劣女,本官很乐意代劳。”张文峻一边说,一边环顾四周,扬声呵斥,“沈三少,你还不现身吗?” 她的话音未落,沈西从房梁上一跃而下,先声夺人:“我也是衙门的人,没有哪一条律法规定,我不能呆在房梁上乘凉!”她粗鲁地用衣袖擦拭脸上的灰尘。 “对!”沈达允附和,粗声粗气地说,“大人要问什么,赶快问吧,时辰不早了,大伙儿也都累了。” 张文峻瞥一眼沈默,不由地“佩服”沈西。她竟然在梁上躲了一整天!他一板一眼说:“沈氏,你可以呆在自家的房梁上,但这里是公堂。你不止扰乱公堂,你的不德之举更是罄竹难书。不过,本官念你只是年幼无知的妇孺,今日暂且宽恕你的恶行,仅仅惩治你的‘嚣讼’之罪。” “我谢谢你!”沈西冷哼,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嘟囔,“真是官字两个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欲加之罪?”张文峻走下案桌,从沈默手中拿过状纸,“难道这不是你替王大成写的状纸?” 沈西反问:“这么说来,大人认为,这是状纸?” 张文峻微微一愣,眼角的余光瞥见沈西正抿嘴偷笑,那神情活像偷腥的小狐狸。他瞬间明白过来。他唯有承认这是状纸,才能治沈西的罪。他一旦承认这是状纸,就不得不派人捉拿在桑园纵火的凶手。她这是以自己为饵,逼他接手调查桑园闹鬼一事。 张文峻深深看她一眼,沈达允已经迫不及待跳了出来,伸手就要抢夺那张状纸。张文峻后退一大步,讥诮地问:“沈县尉想要把状纸嚼碎,吞入腹中吗?” 沈达允被他说中意图,顿时恼羞成怒,沈西却在一旁开心地大叫:“大人,大家全都听到了,你亲口承认,这是状纸。如果你找不到不受状的理由,就得去桑园调查纵火案。如若不然,我让王大成去临安府告你渎职之罪!”她很有信心,这纸诉状格式精准,遣词完美,绝对没有任何瑕疵。 可惜,张文峻并不理会她。他转头对着沈默说:“沈主簿,令嫒几次三番教唆词讼,今日更是扰乱公堂,应当如何处罚?” 沈默低着头,轻声吐出三个字:“笞十五。” 这处罚委实太重了,不要说沈达允,就连张文峻也很惊讶。 炙人的静默中,沈默上前一步,拱手说道:“大人,是下官教女无方,下官请求亲自行刑。” “爹爹!”沈西惊呼,“你干么帮着这只癞蛤蟆。” 张文峻看她一眼,扬声吩咐:“本官念及沈氏年幼,此次权当小惩大诫。来人,拿一把扫帚交给沈主簿。” “张文峻,你不要太过分了!”沈西宁愿被衙差打板子,也不想被父亲用扫帚揍一顿。可惜,她的反对无效,衙差把扫帚交到了沈默手中。 “打就打,有什么了不起的。”她眼见大势已去,赌气撩起裤管,露出一小截雪白的小腿肚。 “公堂之上,成何体统!”张文峻别开眼,大声呵斥,“还不放下双手!” “要你管!”沈西故意往上拉了拉裤腿,几乎露出整个小腿肚。 张文峻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子,脸都黑了,沈默也被她气得肝疼,抡起扫帚就要揍她。 “且慢!”张文峻高声阻拦,命令衙差把王大成带上来。 不多会儿,王大成急匆匆进门,一下子扑倒在案桌前。 张文峻瞥他一眼,也不问话,转而对沈默说:“行刑!” 从小到大,沈默最多用戒尺打几下女儿手心,还怕打重了。这一刻他却高高抬起右手,重重落下。当扫帚柄“嘭”的一声落在小腿肚上,他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沈西的小腿也随之浮现一道红痕。 “你干么!”沈达允赶忙过去拉他,却被他推开了。 沈默看到沈西紧咬下唇,倔强得不愿喊痛,他再次抡起扫帚。此刻,他的眼中满是泪光。 另一边,张文峻喝问王大成:“这是你的状纸?” 王大成悄悄看了看沈西,又抬头望一眼张文峻,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张文峻加重语气:“本官再问你一次,这是不是你交给本官的状纸?” “不是的,大人。”王大成跪着上前两步,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这才是小人让书铺撰写的状纸。沈三少偏袒王铁牛一家,那是她逼我” “你——”沈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上一次王大成当众出卖她,这次竟然又骗她! 沈默见状,哑声说:“记住今天的教训。”他的眼泪滑下脸颊,右手高高举起,扫帚重重落在沈西的小腿肚。 沈西猝不及防,打了一个趔趄,幸亏沈达允眼明手快扶住她。 一旁,王大成恭恭敬敬递上状纸,随即低头匍匐在地上。 张文峻瞥一眼沈西,抖开王大成的状纸,朗声诵读:“吾乃钱塘县人士王大成,状告同乡王铁牛纵火行凶,为祸乡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7章 原告之死 1 沈西并没有逼迫王大成,半点都没有!相反的,她帮他出主意,帮他写状纸,教他如何应对官差的问话,结果他却在公堂上血口喷人。她气得浑身颤抖,小腿更是火辣辣地疼。 张文峻站在案桌后面,居高临下俯视王大成,问道:“王大成,你状告王铁牛在你的桑园纵火,烧毁你家房屋及器具若干,是吗?” “大人!”沈西推开沈达允,跌跌撞撞上前两步,焦急地解释,“民女没有逼迫王大成,王铁牛一家与桑园失火一事无关。” 她很清楚,一旦张文峻接受了王大成的状纸,王铁牛就会被衙门扣留,直至结案。如今正值春耕时节,王铁牛家除了他,只剩下瞎眼的王氏,以及刚刚生完孩子的小翠。他白天卖甘蔗,晚上趁着月光下地干活,就是为了早日把债还清,让家人过上安稳日子。一旦他被衙门羁押,他的家人怎么办?他家的地怎么办? 想到这,沈西低头恳求张文峻:“求大人明鉴。” 张文峻十分惊讶。沈西被二沈宠坏了,素来任性跋扈,没理的时候也要强词夺理,她竟然愿意为了一个农户,低声下气哀求他?他下意识打量她,只见她低着头,发冠上的珍珠衬得她发黑如墨,肤白如脂。他看一眼珍珠,没有接话。 沈西心中焦急,信誓旦旦:“大人,民女可以作证,王大成家里起火的时候,王铁牛并未出现在桑园。” 王大成在一旁抢白:“大人明鉴,沈三少没有看到,不等于王铁牛不曾出现。” 沈西知道张文峻对自己的印象很差,她急巴巴地补充:“如果大人不相信民女,大可以遣人问一问丁伯仲先生和他的家丁。” 王大成锲而不舍:“大人,王铁牛有心躲起来,旁人又怎么会看到他!” 沈西忙不迭反驳:“大人,按王大成的逻辑,岂不是世上的人都有嫌疑?” 两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嗓门越来越大。张文峻猛地拍了一下惊堂木,喝令他们一个接一个说,又指了指沈西。 沈西心里又难过又生气,但是为了王铁牛一家,她努力忍住眼泪。父亲从小就教她,做人要有气节,不能随便下跪,但是她不能因为自己小小的自尊,让王铁牛一家耽误了春耕,再次在死亡线上挣扎。 她紧咬嘴唇,屈膝跪在案桌前,深吸一口气,说道:“大人,您若是因为王大成的片面之词,就把王铁牛当成凶手,那是不是说,我憎恨哪个农民,就可以在春耕秋收的时候,上衙门状告那人,故意让他误了农时?大人可能不知道,像王铁牛这样的人家,若是这一季庄稼歉收,他们一家恐怕就活不下去了。” 张文峻微微一愣,随即若有所思。 王大成见状,带着哭腔哀求张文峻:“大人,草民无家可归,草民的妻子也因为那场大火变得疯疯癫癫,求大人替草民做主,否则草民只有死路一条。”他重重磕了一个头,匍匐在地上无声地啜泣。 短暂的静默中,沈达允叫骂:“跪什么跪!”他一把拽起沈西,“桑园的事是鸡精作怪,衙门可管不了!”他把沈西护在身后,一脚朝王大成的屁股踹去,嘴里骂道,“别在这里哭哭啼啼装可怜,你有那么大片桑园,还怕饿死不成?再说,你们不是还有丁大善人——” “达允!”沈默阻止沈达允继续往下说,上前对着张文峻拱手行礼,“大人,下官也听说,桑园从年前开始闹鸡精,发生了很多诡异之事。这是王大成亲口说过的话。” “不是这样的!”王大成斩钉截铁地否认,“草民本来以为,桑园真的闹鸡精,可是后来再想想,根本就是王铁牛装神弄鬼。” 他顿了顿,又道,“王铁牛憎恨我偷吃他们家的母鸡,曾经当众追打我。这件事很多人亲眼目睹。他一身蛮力,很容易潜入桑园装神弄鬼,伺机烧毁我的房子。大人!”他磕了一个头,“如果不是他,怎么那么凑巧,我偷吃了他家的母鸡,桑园就开始闹鸡精?” 他说得有理有据,条理分明,遣词也文绉绉的,显然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更不可能是沈西教他的。张文峻不由地眯了眯眼睛,低头审视他,就连沈默也下意识回头,深深看他一眼。 沈西同样看着王大成。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王大成从心底认定,是王铁牛用“巫术”制造了鸡精。他突然改变说辞,一口咬定王铁牛装神弄鬼,背后一定有高人指点。 回过头想想,那天在尉司园,丁先生明明已经说服王大成,鸡精一事与王铁牛无关,他为何突然改变看法? 此时此刻,沈西恨不得像沈达允一样,狠狠地踹一脚王大成的屁股,可是踹他又有什么用?而且丁先生说得很对,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眼下的当务之急,她必须帮王铁牛脱身。 她正要开口,却被沈默抓住了手腕。沈默对着她轻轻摇头。沈西低声说:“爹爹,对不起。是我教唆王大成递状纸,我不能连累铁牛哥。您教过我,要对自己做过的事负责,错了就要改正。” 沈默看着她的眼睛,慢慢松开了手。 张文峻看到父女俩的小动作,目光落在沈默身上,随即又朝沈西看去。 沈西深吸一口气,似模似样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像男子一般拱手行礼。 女子应该屈膝行礼,张文峻沉下了脸。 “大人!”沈西朗声说,“草民受了鞭笞之刑,这就证明,大人已经认可,草民所写乃是‘状纸’。那张状纸是王大成亲手交给衙差,再由衙差呈于大人。衙差可以证明,草民并没有胁迫他。” 张文峻问王大成:“既然状纸是你交给衙差的,那时候你为什么没有选择书铺代写的状纸?” 这句话就证明,张文峻并不认同王大成对王铁牛的控诉。沈默下意识审视他,不料张文峻也在看他。四目相接的瞬间,沈默急忙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一旁,王大成大声控诉,“钱塘县人人都知,县衙姓‘沈’,沈三少是钱塘一霸” 张文峻斥责王大成:“天下是皇上的,何来衙门姓‘沈’一说?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王大成吓得匍匐在地,仍不忘控诉沈西:“大人,是沈三少非要替草民写状纸。她几次三番去桑园找草民,逼着草民收下她写的状纸。” 沈西并不反驳,对着张文峻说:“大人,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我可以问王大成一个问题吗?” 张文峻打量沈西,嘴唇几乎抿成了一直线。此刻的沈西一脸正色,双手交握做拱手状。她穿着马面裙,却在外面罩了一件藏青色的褂子。褂子松松垮垮,用半新不旧的腰带绑在腰间。她的身上半点没有女子该有的娴静温婉。 他的眼中闪过一抹不喜,转头朝沈默看去,只见他如同老僧入定一般,一味低着头。 沈西长久没有听到答复,忍不住抬起头,冲张文峻伸出一根手指:“大人,我只问一个问题。”她勾起嘴角,一脸讨好。 张文峻愈加不喜。她笑嘻嘻的模样,活像街头的无赖。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他板着脸说:“你想问他什么?” 沈西只当已经获得许可,转头喝问王大成:“王大成,你状告王铁牛,在二月初六深夜去桑园纵火,烧毁了你家的房子,是也不是?” 王大成下意识点点头。 “你可知道,王铁牛的儿子是哪天出声的?”沈西胸有成竹地笑了起来,自问自答,“是二月初六深夜,正是你家失火那天。你年纪也不小了,一定知道接生需要稳婆。那一夜,稳婆整晚都在他家。” 王大成的脸刷一下就白了。他确实听说,小翠生了一个儿子,但具体是哪天,他并不清楚。换一个角度,怎么会那么巧,王铁牛的儿子刚好在那天晚上出生?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他的脑海,沈西对着张文峻说:“大人,先皇为了鼓励农桑,规定子孙每到春耕时节,必须亲自去城西种地。律法明文规定,每年的二月至十一月,凡涉及农桑的案子,衙门概不受理。由此可见,就连皇上都十分重视春耕播种。王大成偏偏在这个时候状告王铁牛,分明想误了他家的播种,其心可诛!” “我家的房子都烧光了” “王大成!”沈西厉声呵斥,硬生生盖住了王大成的辩白,“你可知道,诬告他人,会被反坐。如今,只要稳婆在公堂上说一句,王铁牛整晚都在自己家,不可能去桑园纵火,你马上就会被衙差抓起来,关进大牢。到那时,眉娘怎么办?” 王大成被沈西唬住了,尤其最后那一句,眉娘怎么办?他呆呆地跪坐在地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7章 原告之死 2 张文峻坐在椅子上,冷眼“观赏”沈西的表演。她的言辞中不乏引诱之言,狡猾诡辩,但是有一句话她倒是说对了,对百姓而言,没什么比春耕播种更重要。他对着王大成说:“王大成,本官最后再问你一次,你是否状告王铁牛纵火烧了你家的房子?本官一旦收下状纸,势必马上去请稳婆。你可要想清楚了再回答!” 王大成默默将状纸揪成一团,轻轻摇头。眉娘疯了,需要人照顾,他赌不起。 沈西见状,终于放下了心头的大石,心情一下子放松了。可惜,好景不长。当她跟着沈默回到自己家,沈默拿出了戒尺。她的心又悬了起来,识趣地跪在屋子中央,双手高举过头。 沈默低头看她,一脸肃穆。半晌,他生气地说:“你知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沈西觍着脸求饶:“爹爹,您骂也骂过了,罚也罚过了,打也打过了,如果还不解气,您罚我抄书吧,就罚我抄《建隆重详定刑统》” “还不知错!”沈默生气地挥舞戒尺,落下的时候到底还是不舍,只是轻轻抽打她的手心。“我从小就教你,为人处世心要‘正’,任何时候都不可以说谎。” 沈西反驳:“只要能够帮到别人,说一两句假话,不要紧的。” “是谁教你的?”沈默重重一尺打在沈西的手心。 沈西惨叫一声,漂亮的黑眼珠子立马蒙上了一层雾气。她不敢缩手,也不敢辩白,睁着大眼睛望着沈默。 沈默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又想到沈西不止一次在公堂上耍小聪明,甚至因此沾沾自喜,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这样,和讼棍有什么区别? 他喝问:“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王大成知道,王铁牛的儿子根本不是在失火那天晚上出生的,这会儿王铁牛已经在大牢了。” 沈西脱口而出:“可是他不知道呀!”她用更小的声音解释,“王大成一向只关心自己,他家的房子失火之后,他更加不会注意旁的事情,怎么会记得铁牛哥的儿子在哪一天出生?” “你以为,世上就你最聪明?”沈默又是一尺打在沈西的手心,“今日之事,你以为是你保全了王铁牛一家?事实上,公堂上的一切,全都在张大人的一念之间。你如何能用王铁牛一家,去赌张大人的一念之间?” 沈西不敢说,她知道张文峻曾经在钱塘县微服私访,定然知道一些王铁牛与王大成的事。她故意拿“农桑”说事,也是觉得张文峻这样的小酸儒,定然认同皇家“鼓励农桑”的政策。她可怜兮兮地望着沈默,小声哀求:“爹爹,女儿知道错了,女儿逞奸耍滑,丢您的脸了。” 沈默高高举起戒尺,就见她高举双手,眼中含着泪,脸上却挂着笑,他一下子就心软了,语重心长地说:“阿西,你想查明桑园失火的真相,你想保护王铁牛一家,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你用错了方法。讼师但凡想要走得长远,不能只想着钻空子,耍小聪明,更不能无视公堂,无视大人,对律法没有敬畏之心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他苦笑着放下戒尺,“总之,以后不许替人写状纸,不许上公堂,更不许插手衙门的事,听到了吗?” 沈西点点头,又摇摇头,扯着沈默的衣袖哀求:“爹爹,今日不过是缓兵之计。王大成很快就会知道,铁牛哥的儿子并非那天晚上出生,如果我不去找他说清楚,他一定会再次状告铁牛哥。” 沈默板着脸告诫她,“我再说一遍,不许插手衙门的事,更不许在公堂上胡闹!王大成那边,我和你义父会处理的。”说罢,他径直走了出去。 入夜,沈默一个人坐在厨房,一小口一小口啜着白酒,任由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细细品味烈酒的灼烫。不多会儿,他双颊泛红,抓起桌上的戒尺,狠狠抽打自己的手心,眼泪顺着眼角滑下,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寂寥的夜,寒风透过门缝,“呼呼”地往屋子里灌,油灯忽明忽暗,把沈默的人影印射在斑驳的墙壁。简陋狭小的厨房,他坐在灯下独饮,背影更显得孤寂落寞。 突然,房门“嘭”的一声打开了,沈达允身穿夜行衣,大步走到桌前,说道:“办妥了。”他拿起沈默手中的杯子,惊讶地问,“你不是说,酒坊那些劣酒,配不上这套酒具吗?” 沈默不答反问:“确实办妥了吗?” “那当然。”沈达允饮尽杯中的残酒,又觉得不过瘾,索性拿起酒壶,“咕咚咕咚”猛灌几口,用衣袖擦去嘴角的酒啧,岔开双腿坐在凳子上。他看到桌子上空无一物,不高兴地说,“怎么没有下酒菜?” 沈默嗟叹:“阿西是我的底线,谁都不能伤害她,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 “哦。”沈达允莫名其妙。他抓起酒壶,眨眼间就把白酒喝尽了。 沈默看他一眼,问道:“都这么多天了,你有没有查到,是谁第一个称呼阿西‘沈三少’?” “这种小事,干吗又提?‘沈三少’这个称呼,多威风!”沈达允不以为意。 沈默质问:“不要告诉我,是你让大家称呼阿西‘沈三少’?!”他的胸口酒意翻涌,眼中再不见平日的温和儒雅,反而带着几分威严。他一字一顿,“你应该记得,阿西是女孩吧?全县的人都称呼她‘沈三少’,谁敢上门提亲?” “你什么意思?”沈达允吹胡子瞪眼,“阿西是我的命,难道我会害她?” 沈默生气地说:“是不是全县的人都称呼阿西‘沈三少’,而你压根不知道,这个称呼从何而来?” 沈达允低头不语,像是默认了。 沈默气得胸闷,忍不住埋怨沈达允:“若不是张大人的那声‘沈三少’,你还要瞒我到何时?” 沈达允骂了一句脏话,气呼呼地说:“以前不都好端端的?我知道了,一定是姓张那小子四处搅事,老子现在就去把他宰了!”他猛地站起身,转身往外走。 “站住!”沈默挡住他的去路,“张大人有哪句话说错?是我们把阿西宠得无法无天,迟早闯出祸事!” “什么祸事不祸事的,只要老子还有一口气,任何人都休想欺负阿西!” 沈默无言以为,转而说道:“尽量让外面的人别再称呼阿西‘沈三少’。另外,张大人那边” “姓张的那么麻烦,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不如咱们还像上次那样” 沈默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压着声音说:“姓刘的走了,来了一个姓张的;等姓张的走了,还会有姓黄的,姓马的,姓王的,有什么用呢?” 沈达允气恼地扒拉头发。 “阿西早就到了成亲的年纪。”沈默愁眉深锁。他想到女儿站在公堂上的模样,自言自语,“如果阿西是男儿身,那该多好啊!” 两人枯坐大半宿儿,直至东方泛起鱼肚白。 临安城外,当钱塘门缓缓打开,一个人影火急火燎地跑进城,一路狂奔至县衙,在大门外叫嚷:“大人,不好了,王大成死了,在王铁牛的家门前上吊自杀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8章 勘察现场 1 王大成在王铁牛的家门前上吊自杀了?!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惊呆了。沈西脱口而出:“不可能!只要眉娘还活着,王大成绝不会自杀!” “沈三少,下人怎么可能拿这种事开玩笑!”报信人喘着粗气,惊魂未定。他是王铁牛的邻居。 沈达允骂了一句脏话,快步往外走。沈默赶忙叫住他,一边吩咐衙差通知张文峻,一边询问事情的经过。 报信人想到王大成伸长舌头,全身僵硬的模样,打了个冷颤。他一直认为,王铁牛为人老实,不可能在王大成的桑园装神弄鬼,但是王大成死在王铁牛的家门前,他一定有天大的委屈。 “到底怎么回事?”沈西催促。 报信人咽一口唾沫,说道:“具体的经过,我也不知道。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听到外面的声响,开门一看,铁牛跑得气喘吁吁,话都说不清楚,拽着我去了他家,就看到王大成吊死在树上。我过来报信的时候,王大娘已经哭晕过去,小翠也是六神无主。这会儿户长c里正肯定都去了,我也让人通知丁先生了。” 一听这话,沈西心急如焚。王大成的人缘很差,但是死者为大。不管他到底怎么死的,十里八村的唾沫星子能把王铁牛一家淹死。她急道:“爹爹,从这一刻开始,铁牛哥就是我的义兄。” “胡闹!”沉默低声呵斥。他知道,不管王大成怎么死的,王铁牛必定被衙门羁押问话,所以沈西想用义妹的身份替他辩护。他沉着脸说,“有张大人在,此事轮不到你插手。” 恰此时,老葛急匆匆走了过来,身后并不见张文峻。沈达允急不可耐,粗声粗气地问:“张大人呢?不会还在睡觉吧?” 老葛不慌不忙地回答:“张大人一早就出门了。” 县衙的大门刚刚才打开,张文峻分明就是一夜未回。沈西想起那一日,张文峻鬼鬼祟祟走出花船,不屑地撇了撇嘴。 沈默横她一眼,吩咐老葛马上去给张文峻报信,同时让沈达允先行一步,带人前往王铁牛家保护现场,又让衙差去找仵作。说话间,他悄悄冲沈达允使了一个眼色,沈达允悄无声息地点点头,转念间又骂了一句脏话。 沈西满脑子都是王铁牛一家,跟着沈达允往外跑,被沈默一把抓住手腕。沈默不容置疑地说:“你随我在衙门等消息。” “爹爹!”沈西满眼哀求,“我要去帮铁牛哥,不然他们一家会被屈死的。” “你能帮什么忙?”沈默不松手,“你与王铁牛c王大成不过数面之缘。不管他们发生何事,都与你无关。” “怎么会没关系!”沈西的眼泪涌上了眼眶,“书上说,君子之道,不求闻达于天下,但求无愧于心。我虽为女儿身,也想堂堂正正做人。”她压下眼中的泪水,扯着沈默的衣袖说,“王大成罪不至死,铁牛哥一家更不该无辜受牵连。今日之事,就算我去了,也不一定能帮上忙,但是我不能置身事外,将来愧疚一辈子。” 沈达允原本已经走出门外,听到这话又折了回来。他对着沈默说:“就让她去吧,省得她背着我们瞎折腾。” “我不该教你念书,不该教你念书的!”沈默喃喃自语,松开了手。沈西急忙跟上沈达允的脚步。沈默望着她的背影走了两步,又猛地停下脚步。他抬头去,朱漆大门就像怪物的血盆大口。渐渐的,门框在清晨的阳光下晃动c扭曲,仿佛下一刻就会将他吞噬。他呼吸急促,再也无法迈开步伐。 另一厢,沈西和沈达允匆匆赶路,在日出时分赶到了现场,不料张文峻已经抵达,却不见老葛的身影。 沈西假装没看到他,打量现场的环境。王大成的尸体已经从树上解了下来,被一块破布盖着。从树枝上残留的绳索位置推断,王大成死在王铁牛家堂屋的正前方。堂屋是每家每户祭祖c办理婚丧喜事的地方,这是有多大的仇恨! 附近的村民几乎把王铁牛家围得水泄不通,王铁牛坐在自家门槛上抹眼泪,几名与他交好的汉子围着他,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屋子内隐约传来王氏的哭声。 沈西拨开看热闹的人群,大步朝王铁牛走去,嘴里嚷嚷:“户长呢?里正呢?” 户长和里正都是附近的富户,在乡里也算说一不二,当然不会把沈西放在眼里,但是沈达允挎着横刀跟在沈西身后,后面又是一班捕快衙差,各各雄赳赳气昂昂,两人赶忙迎上前。 沈西径直走向王铁牛,拽着他站起身。 “沈姑娘。”王铁牛脸色灰白,喉咙嘶哑,“我真的没有害王大成,我就算再穷,哪怕是饿死,也绝不会做缺德事。” 沈西示意他少安毋躁,扬声说:“户长,里正,请过来这边。” 户长c里正面面相觑,两人迫于沈达允的压力,不得不走到沈西面前。 一旁,张文峻冷眼看着这一幕,目光落在沈西身上。沈西束着珍珠冠,身穿长裤短褂,脚上是一双沾满了泥土的捕快靴,依旧半点没有女子该有的模样。 沈西感受到他的目光,大喇喇回看他,故意挑了挑眉。张文峻脸色微沉,没有说话。沈西转头对着户长说:“从今往后,铁牛哥就是我的义兄,听到了吗?” 不管是认亲还是过继,在这个时代都是极为慎重的事。王铁牛吓了一跳,喃喃说不出话。户长不知道沈西想干什么,朝里正看去。里正也是莫名其妙。反倒是张文峻,马上明白了沈西的意图。他觉得沈西的行为荒诞又可笑,朝沈达允看去。 沈达允昂首挺胸站在沈西身边,对着户长哼哼:“怎么,我一个老光棍,认个干儿子给我送终,难道你们还要阻挠?” “不敢,不敢!”户长慌忙施礼,觍着脸说,“沈大人,认亲一事得选个良辰吉日,眼下” “眼下什么眼下!”沈达允吹胡子瞪眼,“老子是粗人,不讲那些虚礼,就今天了。” 户长和里正面面相觑,心里把沈达允骂了一万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8章 勘察现场 2 自秦汉以来,我国幅员辽阔,民俗各异,朝廷不可能派遣官员深入每一个市镇,历朝历代几乎都实行“邻保”制度。不管是收税征兵,编造户籍,亦或是劝农问案,都是知县问责户长,户长追究里正,里正管理乡邻。当然,其中也包括宗族乡绅对族人的约束。 今日,王大成在王铁牛的家门前上吊自尽,虽说不是杀人强奸的大案,但知县若是追究起来,户长和里正皆脱不了干系。更何况乡里出了这样的丑事,十里八村都会嘲笑他们村风气不好,大家全都脸上无光。沈达允身为县尉,竟然只顾着认儿子? 他们隐隐觉得不对劲,但眼下这种时候,哪顾得上细想。户长赔着笑脸说:“沈大人认亲,自然是最重要的事。他日必定送上贺礼。”里正急忙在一旁附和。 沈达允满意地点点头,对着王铁牛说:“铁牛,咱们省了那些繁文缛节,你和阿西一样,唤我一声义父,这事就算成了。” 王铁牛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是好。小翠听到外面的动静,隐约猜到一定是沈西想要帮他们。她赶忙推了王铁牛一下,对着沈达允唤了一声“义父”。 张文峻看着这一幕,目光再次落在沈西身上。晨光下,沈西仰着小脸,轻轻握住小翠的手,好似在向她承诺什么。他不屑地扯了扯嘴角。一个冲动莽撞,被人宠坏的女流氓,就算她本性不坏,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混子。他负手而立,扬声说:“沈县尉,私事办完了,也该办公事了。” 沈达允不甚恭敬地回了一句:“是,大人。”随即,他吆五喝六地驱赶围观的村民,安排捕快保护现场,替目击者录口供。 张文峻的目光追随沈达允,好似在评估他的能力。此刻,他身穿藏青色常服,肩上披着颜色略深的披风,脸色略显苍白,神情带着几分疲惫。客观地说,他身姿挺拔,每当微风吹起他的黑发,他就像迎风的松柏,自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风采,在一群百姓中间更显得鹤立鸡群。 装什么装,一个好色的酸臭文人罢了,真是可惜了这副好皮囊!沈西暗自腹诽,远远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赶忙迎了上去。来人是丁伯仲的爱徒风无瑕,以及丁家的管事。 “风师兄,丁管事。”沈西作揖行礼,问道,“先生的身体好些了吗?” 风无瑕回了一礼,说道:“多谢沈姑娘关心,先生依旧在服药,所以不便前来。”说话间,他的目光落在张文峻身上,“想必那位便是新来的知县大人吧。”他三十出头,穿着一身士子服,又长着一张国字脸,天生浓眉大眼,比清瘦的张文峻更有朝廷命官的威仪。 沈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轻轻点头,“师兄请随我来,我替你们引见。”她不情不愿地走向张文峻,胡乱拱了拱手,“张大人,这位是丁先生的高徒风先生,风无瑕。” 张文峻看她一眼,眉头皱得更紧了,眼神仿佛在说:你就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行礼说话? 沈西不甘示弱地瞪他一眼,只差没有脱口而出,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风无瑕察觉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笑着打圆场:“张大人,在下风无瑕,师承丁先生门下。沈姑娘如同我们这般学子的妹妹,烂漫率真,随性惯了,勿见怪。” 张文峻正色说:“阁下找我,不知道所为何事?” 风无瑕拱手回道:“恩师刚刚得悉,王大成自尽了。恩师自春日开犁之日,一直忙于农事,前几日因为操劳过度病倒了,至今卧床不起,只能遣在下问一问情况。恩师说,若是张大人有什么吩咐,我等须倾力相助。” “多谢丁先生的好意。”张文峻回了一礼,没再多言。 风无瑕有些尴尬。之前那些知县,上任第一件事便是亲自上门拜会他的恩师,这位张大人倒好,竟然连一封问候书信都没有,真是年轻气盛!他清了清喉咙,低声说:“另一件事,张大人应该有所耳闻,王大成的妻子得了失心疯。先生担心她无人照顾,已经命丫鬟把她接去府上” “这样恐怕不妥吧?”张文峻回头看他,“我听说,丁先生替人写过状纸,也算是珥笔之人,他应该知道——”他顿了顿,“不管王大成是自杀还是他杀,衙门都需要第一时间找他的未亡人问话。” 风无瑕听闻这话,有些不高兴。所谓珥笔者,以前是指史官c谏官上朝常常插笔于冠侧,以便随时拿来做记录,如今却是指那些私底下替人写状纸,寥以糊口的人。那些人,多半都是些落榜的举子秀才。他笑着解释:“张大人误会了。先生心怀百姓,遇不平之事才会挺身而出,为百姓说话。” “是吗?”张文峻淡淡地应一句,又把话题转了回去,“既然王大成的未亡人在丁先生府上,我让沈县尉派人把她送去衙门。” “这”风无瑕面露犹豫,“多位大夫确诊,她因为惊吓过度,失了心智。张大人恐怕问不出什么,还不如让她暂时留在先生府上养病。” 张文峻回头看他,正色说:“按律法,她作为王大成的未亡人,必须去衙门接受问话。本官派衙差去丁府接她,丁先生会阻挠本官吗?” “当然不会。”风无瑕急忙摇头,“先生只是担心她的身体。” “有劳了。”张文峻轻声吐出三个字,朝沈达允走去。 风无瑕看一眼他的背影,皱着眉头问沈西:“三娘,张大人是不是对先生有什么误会?”他们在人前称呼沈西“沈姑娘”,人后都随丁伯仲,亲热地唤她“三娘”。 沈西本来想说,张文峻就像一只讨人厌的癞蛤蟆,又临时改口:“张大人刚到县衙第一天,还没进门就摆起了官威。若不是爹爹拦着,义父早就揍他了。” “万万不可!”风无瑕吓了一大跳,“张大人是朝廷命官,三娘切不可对他不敬。”他想了想,又叮嘱沈西,“先生担心,前几任县令的遭遇可能让张大人有什么误会。所谓日久见人心,先生请三娘转告两位沈大人,大家各自做好自己分内的事,但求无愧于心。” “无愧于心”四个字说到了沈西的心坎里,她拱手行礼,“请先生和风师兄放心,有爹爹在,衙门绝不会出乱子的。只是,这一次我想帮铁牛哥。桑园闹鬼一事与铁牛哥没有半点关系。他上有老下有小,全家只有他一个劳动力,家里还有那么多欠债,他不能进大牢。” “这”风无瑕面露难色,“先生说,王大成再怎么样,都是先生的恩人,他家又租了先生家的山地。如今他就这样死了,眉娘又疯了,先生希望替他们找回公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8章 勘察现场 3 沈西原本想让风无瑕帮着出出主意,如何让王铁牛免受牢狱之苦,可是风无瑕话里话外的意思,莫不是想要状告王铁牛?她惊问:“风师兄会代替眉娘上公堂?” 风无瑕轻轻点头。沈西的小脸唰一下就白了。 一直以来,丁伯仲时不时会去义学,教授入室弟子断案和诉讼的常识,讲一些与律法有关的道理,风无瑕就是学生之一。百姓们信赖丁伯仲,遇事经常会请他主持公道。因为他身体不好,很多时候都是风无瑕代劳。丁伯仲曾亲口说过,义学之中,没有人辩得过风无瑕。 沈西害怕自己辩不过风无瑕,反而害了王铁牛。她素来把风无瑕视为兄长,拉着他的衣角恳求:“风师兄,铁牛哥是无辜的,他真的不能坐牢!” “那眉娘呢?”风无瑕叹一口气,“眉娘孤身一人,逃难来到临安,九死一生。她与王大成成亲后,好不容易才过上安稳日子。他们辛苦了五年,种下那片桑园,却在一夜之间家毁树亡,她能不疯吗?如今,她的丈夫吊死在王铁牛的家门前,她难道就不可怜吗?” 沈西脱口而出:“眉娘的确可怜,但是我们不能因为她可怜,就把铁牛哥押去县衙,误了农时。这样一来,铁牛哥岂不是更无辜,更可怜?” “三娘,你太主观了。”风无瑕摇摇头,“真相是什么,我们全都不得而知,谁又能证明,王铁牛一定是无辜的?在真相未明,证据不足的情况下,我们是否应该按律法行事?更何况先生教过的,不管是干证人亦或是嫌疑犯,在案件了结之前,都应该留在县衙。” 按律法,涉案人,包括原告c被告c干证人等等,必须全部留在县衙,等候官府问话。沈西无法反驳,又见邻居们正对着王铁牛家的茅草屋指指点点,心情更低落了。她轻声咕哝:“我们首先应该查明真相,而不是把矛头指向铁牛哥,不是吗?” 另一厢,张文峻正在与沈达允说话,眼角的余光瞥见沈西拉着风无瑕的衣角,亲热地与他说话。他觉得不可思议,故意转过头看他们,希望沈达允能够发现她的不雅举动。 沈达允果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脱口而出:“我们家阿西就是讨人喜欢。” 张文峻收回目光,正色问他:“仵作何时会到?” 沈达允双手抱胸,故意为难他:“张大人若是等不及仵作前来,可以自己去验尸。”他朝尸体努了努嘴,“喏,尸体就在那里。别怪我没有提醒大人,吊死的人,样子可不好看。” 张文峻被他噎了一句,却没有说话,毕竟他心知肚明,沈默不在的时候,自己和沈达允就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退开一大步,自顾自梳理案情。 因为看热闹的百姓太多,现场脚印十分凌乱,已经没有任何价值。按王铁牛的说法,他夜里下地干活,直到子时才回家,院子里没有任何异常。在那之后,一直到他发现尸体,他们一家并没有听到奇怪的声响。 上吊的绳子是很普通的麻绳,恐怕很难追查来源。麻绳与树枝之间留下了很多摩擦痕迹,现在已经无法判断,这些痕迹是王大成死前挣扎时留下的,还是众人七手八脚放下尸体的时候,不小心造成的。 张文峻朝王铁牛看去,只见他耷拉着肩膀坐在门槛上,失魂落魄的。从他抵达现场,时间仅仅过去了半个时辰,王氏已经哭晕过去三回。今日之事,若是他处理不当,王铁牛一家恐怕就垮了,而他也成了“破家县令”。 想到这,他转头朝沈西看去,她正侧着头,不知道与风无瑕说着什么。 “仵作来了。”衙差大叫一声。张文峻顺着众人的视线看去,只见两个捕快搀扶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头。老头看起来足有上百岁,眯着一双小眼睛,走路哆哆嗦嗦,嘴里不停地叫嚷:“慢点,慢点走。” “他就是县衙的仵作?”张文峻质问沈达允。 沈达允不甚在意地点点头。验尸是县尉的职责之一,他找谁验尸,自然由他说了算。他得意地瞥一眼张文峻,眼神仿佛在说,有本事你自己去验尸呀! 张文峻沉下了脸。此时,沈西已经先一步上前搀扶老头,笑着与他打招呼:“张伯,近来身体可好?” “早饭?我被这两个兔崽子拉着赶路,哪有工夫用早饭。”老头一边抱怨,一边环顾四周,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半晌,他问沈西,“丫头,知县大人呢?不是说知县大人一早就到了吗?” 张文峻就站在距离老头三四步远的地方,老头居然看不到他。他黑着脸问沈达允:“他老态龙钟,如何验尸?” 沈达允反诘:“如何不能?”说罢,他走到仵作身旁,扯着大嗓门在他耳边叫嚷,“老张头,尸体就在那边,你过去看一眼?” “死人有什么好瞧的!”仵作不满地嘀咕:“为了你的几个铜板,我这把老骨头都快散架了。赶快把尸格拿来,我签上大名就是。” 张文峻不容置疑地说:“人命关天,必须另外找仵作验尸。” “这是什么话!”老头立马不高兴了,“我在衙门当了十几年的仵作,哪有说辞退就辞退的道理!” “老张头,差点忘了告诉你。”沈达允一副好看戏的表情,伸手比了比张文峻,“这位就是新来的知县张文峻大人。从今往后,您的工钱得管他要。不止是您,其他人的工钱,也得管张大人要。” 沈西急得直跺脚。眼下的当务之急,帮助王铁牛一家免于牢狱之灾。她附在沈达允耳边提醒他:“义父,我们临走之前,爹爹叮嘱过” “他是他,我是我。再说,是张大人要求,另外找仵作验尸,我只是把丑话说在前头。”沈达允双手抱胸斜睨张文峻。县衙的官员享有朝廷俸禄,但差吏的薪俸极低,需要靠县衙的收入补贴。除此之外,仵作c倡女这类人的工钱,以及囚犯的伙食等等,都是县衙自行解决。他倒要看看,张文峻去哪里找银子。 短暂的静默中,人群中走出一名年轻男子,来人正是与沈西有过两次照面的那名青年。不同于前两次的华丽浮夸打扮,此刻的他头戴方巾,身穿白色士子服,打扮得整整齐齐,就连腰带都系得一丝不苟,衣摆上还画着几枝清雅的潇湘竹。若不是他额头的那个“囚”字,沈西几乎不敢认他。 “是你?”她眯了眯眼睛。几日不见,他额头的“囚”字印记淡了些,几乎无法分辨字迹。 青年仿佛不认识她,依次对着张文峻c沈达允等人行礼,毛遂自荐:“在下乃济南邹氏长房第三子,字叔言,近日刚到临安府。在家的时候,在下曾读过一些医书。如果张仵作不吝赐教,在下愿意协助张仵作验尸。” “你会验尸?”沈西的心中疑窦丛生。她悄声告诉沈达允,“义父,这人很可能和癞张大人早就认识。” 一旁,邹叔言再次恳求张文峻:“大人,在下手无缚鸡之力,在临安城尚没有落脚之处,只想凭自己所学,谋一份寥以糊口的差事。”话毕,他又冲沈达允行礼。 沈达允不甚在意,直嚷着只要张文峻出得起工钱,他爱请谁验尸,就请谁验尸。在他看来,一个文弱书生定然翻不出什么风浪。相比之下,张文峻似乎并不愿意聘请邹叔言,却又碍于他迫切想要找人验尸,只能勉强同意让邹叔言试一试,因此他没必要为了反对而反对。 张仵作眼见自己保住了工作,自然没有异议。转眼的功夫,邹叔言似模似样地拿出汗巾捂住口鼻,与张仵作一同验尸。 风无瑕旁观整个经过,深深看一眼张文峻,走到沈西身旁低声说:“这位张大人,真是好手段。” 沈西侧目。 风无瑕喟叹:“若不是张大人先是想辞退老张头,之后又假装不愿意聘用邹士子,这位邹士子想要踏入县衙,你义父第一个不答应,老张头是第二个。” “风师兄,您想多了。”沈西摇摇头。 “是吗?”风无瑕笑了笑,悄悄比了比自己的额头,担心地说,“仵作的工作关乎刑狱,乃至人命,张大人聘请陌生人验尸,恐有”他没有亲口说出“不妥”二字,但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沈西奇怪地看他一眼:“风师兄,丁先生教过,英雄不问出处。任何人,无论以前犯过什么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风无瑕微微一愣,连声说:“是我失言了,失言了。”他掩面做羞愧状。 沈西没再说话,眼睛眨也不眨盯着邹叔言。尸体在寒风中吹了一夜,处于尸僵缓解期,脸色苍白得可怕,依稀可见凸起的眼珠子。她心里害怕,不由得缩了缩脖子,低声嘀咕:“邹叔言一点都不害怕,难道他真的会验尸?” 邹叔言仿佛感应到了她的目光,转过头冲她挑眉一笑。沈西见状,差点跳起来。就是这个笑容,和上次一模一样,这才是真正的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9章 疑罪惟轻 1 沈西乍然看到熟悉的笑容,差点尖叫出声。邹叔言若无其事地冲张文峻拱手行礼,沉声说:“禀大人,王大成死于他杀。他的脖颈有两道明显的勒痕,应该是被人勒死之后悬挂在这棵书上,伪装成自杀。” 沈达允弯腰查看王大成的脖颈,果然看到两道青紫色的勒痕,一道在耳后,勒痕几乎垂直往上;另一道勒痕环绕整个脖子,呈相反方向。 风无瑕在一旁搭腔:“也有可能,他先是想绞死自己,想想又觉得不甘心,于是来这里上吊自尽。这样也有可能出现两道方向相反的勒痕。” “兄台这就是强词夺理了。”邹叔言讥诮地反驳,“兄台如果能在自己的脖子勒出这样一道淤青,又能让自己安然无恙,在下愿意为兄台磨墨打伞,一辈子做牛做马。” “我不过是提出合理怀疑。”风无瑕沉下脸,“不管怎么样,王大成死在王铁牛的家门前,这是不诤的事实。” “都给我闭嘴!”沈达允高声呵斥他们,转而询问仵作,“脖子上有两道勒痕,到底是不是他杀?” “这”张仵作捋了捋胡子,摇头晃脑,“邹士子所言确属事实,风先生的分析也不无道理” “你这不是废话吗?!”沈达允瞪他一眼,大声吆喝手下,“回衙门再说。所有人,连同尸体,全部带回去!” 张文峻提醒他:“还有眉娘。” 沈达允没有为难他,随手指了两名捕快:“你们两个,即刻去丁家,把眉娘带去县衙。” “沈大人。”风无瑕冲沈达允拱手行礼,“眉娘得了失心疯,未免她在公堂上受到惊吓,先生吩咐在下代替她” “代替什么,难道你是她肚子里的虫子?”沈达允粗声粗气地打断了他,命令捕快马上去丁家拿人。 丁家管事拦下捕快,在沈达允耳边嘀嘀咕咕。同一时间,风无瑕对着张文峻说:“大人,眉娘夫妻租了先生的山地,王大成又是先生的恩人,先生理应对他们负责。更何况衙门问话,素来可以由干人代替回话。从此刻开始,在下就代表眉娘。” “啰嗦什么!”沈达允吆五喝六,也不搭理张文峻,率领众人折返衙门,再也没提眉娘。 张文峻无奈,只得随众人返回县衙。午后,他换上官服,端坐于公堂上。等到他问过事发经过,沈西恭恭敬敬行礼,说道:“草民乃王铁牛的义妹,户长c里皆可以证明。草民在公堂上说的每一句话,都代表王铁牛。” “大人。”风无瑕冲张文峻抱拳施礼。他本来想说,历来都没有女子代替父兄上公堂的道理,却又临时改口,“沈姑娘代替王铁牛在公堂回话一事,只要王铁牛没有意见,本人和眉娘自然没有意见。” 张文峻示意沈默记录在案,又问沈西:“衙门认为,王大成死于他杀,你有疑议吗?” 沈西摇摇头:“没有疑议。” 张文峻转头问风无瑕:“眉娘这边,对王大成的死因有疑议吗?” “在下有疑议。”风无瑕上前一步,“邹士子来历不明,更不是衙门的仵作,在下无法认同他的验尸结论。” 邹叔言上前一步:“大人,我还是那句话,不如让风先生示范一下,一个自杀的人,如何在脖子上留下两道截然不同的勒痕。” 风无瑕沉声说:“这是衙门的职责。在下一介书生,哪里懂得这些。在下只知道,王大成并未与人结怨,断没有被人杀害的道理。” 沈西听到这话,赶忙对着风无瑕深深一鞠躬:“多谢风师兄!还望风师兄代替眉娘,多多向乡民澄清,王铁牛与王大成之间并无恩怨。” 风无瑕自知失言,赶忙纠正自己的说辞:“我的意思,除了鸡精一事,王大成并未与他人结怨。王大成之死,分明是他不堪忍受王铁牛长期在桑园装神弄鬼,再加上眉娘得了失心疯,他受不了打击,才会在王铁牛的家门前上吊自杀。” 沈西立马反驳:“风师兄,这些不过是你的臆测。你口口声声,邹先生没有资格对尸检结果下结论,你‘一介书生’,又哪里懂得这些?” 张文峻轻轻点头,简直想为沈西的临场反应鼓掌。风无瑕则深深看一下沈西。他本以为沈西不过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他三言两语便能将她驳得哑口无言。不曾想,是他轻敌了。 他定了定神,朗声说:“凡事不过一个‘理’字。在下只是就事论事。大人!”风无瑕冲张文峻行礼,“恕在下直言,张大人何以如此信任邹士子?” “用人不疑。”张文峻目光灼灼,一字一顿,“你无法信任邹叔言,张仵作眼神又不好,你觉得应该由谁验尸?” 风无瑕微微一怔,总觉得张文峻话中有话。 张文峻又道:“又或者,你无法相信的人,是本官?” “大人恕罪,在下不敢。”风无瑕低头认错,却又坚称,“邹士子没有验尸的经验,不应该武断地下结论。” “这样吧。”张文峻并没有摆官威,反而稍稍缓和语气,“你亲眼看过王大成脖子上的淤痕,这点总没错吧?” 风无瑕点点头。 张文峻问邹叔言:“你可以按照淤痕的形态,把王大成的死亡过程,在公堂上演示一遍吗?” “可以。”邹叔言点头,转身斜睨风无瑕,“风先生,请您看仔细了。”他拿出一段麻绳,绕于自己颈上,本想把绳头交给为首的捕快,发现他太高了,只能找了一个比自己稍矮的捕快,让他假装勒住绳子。随即,他对着众人解释,“此刻,麻绳在我脖颈上的位置,与王大成脖子上,由上往下的那道淤痕是一样。他就是这样被勒死的。”说罢,他看一眼风无瑕。 风无瑕原本以为他要说,凶手勒紧绳子之后,受害人因为窒息势必摔倒;凶手若想勒死受害人,一定会拽着绳子,把他往后面推拉,这样受害人脖子上的勒痕会变成往上的趋势。 出乎风无瑕的意料,邹叔言接着说道:“看过尸体的人一定都能发现,这一条往下的勒痕颜色略深,毫无疑问是致命伤。” 风无瑕没有说话,朝老张头看去。老张头耳聋眼瞎,张文峻特意命人给他搬了一把椅子。这会儿他双目紧闭,摇头晃脑,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他又悄悄观察沈默,只见沈默飞快地瞥一眼邹叔言,继续低着头,一言不发。 一旁,邹叔言又道:“至于往上的那道勒痕。”他调整麻绳的方向,假装自己悬挂在树枝上,“这是他吊在树上时留下的,相信大家都没有异议。” “此外——”他对着张文峻拱手,“在下在尸格上写得很清楚,凶手要么背后偷袭王大成,要么与他十分熟悉” 风无瑕插嘴:“邹士子并不在现场,得出这样的结论,未免太武断了!” “是吗?”邹叔言转身面对风无瑕,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9章 疑罪惟轻 2 邹叔言穿着中规中矩的士子服,神色c举止都不复头戴牡丹时的“妖娆”,但是就算他全身上下裹着厚厚的被子,也无法掩盖他的俊俏。他这样定定地看着一个人,不要说是女人,就是风无瑕这样的男子,也觉得双颊泛热,不自觉撇过头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风无瑕转头的一瞬间,邹叔言一个手刀劈向他的面门。风无瑕本能地抬手去挡,大叫一声“啊哟”,狼狈地后退半步。 “不得无礼!”张文峻呵斥。 邹叔言转身面对张文峻:“大人,人都会说谎,但尸体不会。风先生这般文人雅士都知道保护自己,王大成一个庄稼汉,难道会坐着挨打?这会儿,风先生的手腕应该有一个红痕,时间长了就是一个乌青,但王大成身上全然没有这样的痕迹,所以他不是被偷袭,就是熟人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将他勒死。” 风无瑕表情凝重,似乎正在思量邹叔言的解释。张仵作依旧闭着眼睛摇头晃脑。 半晌,张文峻沉声问:“风无瑕,你听清楚了吗?” 风无瑕迟疑片刻,点点头。 张文峻轻咳一声,正色说:“经县衙验尸后确认,王大成死于他杀,之后被凶手悬挂于王铁牛家的大槐树上。本官必尽快捉拿杀人凶手。若是你们对‘他杀’之结论有疑议,可以要求府衙派仵作核验尸体。”话毕,他转头交待沈默,“把我下面的话记清楚。” 沈默唯唯应下。从张文峻开堂审案,他亲自坐在他下首做文书记录,不敢有丝毫懈怠。 张文峻看他一眼,对着风无瑕说:“本官必须提醒你,一旦尸体腐烂,脖颈上的淤痕也将随之消失。你若是要求重新验尸,最好尽快提出申请,本官也好第一时间提请府衙,派仵作前来验尸。你听明白了吗?” 风无瑕低头应一声“是”。 沈西趁机上前一步,说道:“大人,既然衙门认为,王大成是被谋杀的,风师兄又亲口承认,王大成与王铁牛之间素来没有恩怨” “沈姑娘误会了。”风无瑕打断了她,“在下只是说,王大成为人忠厚,素来不与人结怨,但是保不定别人对他暗藏嫉妒之心,一心置他于死地。桑园闹鬼一事,王大成坚信,系王铁牛暗中谋害他。或许,王铁牛见大火没有烧死王大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风师兄此言差矣。”沈西面上镇定,心口却跳得厉害,犹如揣着一只兔子。她素来尊重风无瑕,若不是为了王铁牛,她断不会与他对薄公堂。此时此刻,她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王铁牛决不能成为害死王大成的凶手! 她深吸一口气,不容置疑地说:“鸡精一事压根就是子虚乌有。钱塘县人人皆知,前一日王大成状告王铁牛,曾亲口否认鸡精的存在” 风无瑕反诘:“王铁牛当着众人的面追打王大成,总是事实吧?很多人亲眼看到,王铁牛不止一次对着王大成拳打脚踢。” “此事恰恰证明,王铁牛被人陷害,他才是受害者。”沈西斩钉截铁地说,“若是王铁牛有心谋害王大成,以他们两人的身形,王大成早就被活活打死,岂容他四处宣扬,王铁牛有心害他?再说,此案乃凶杀案,哪有凶手把人杀了,把尸体挂在自家门前的道理!” 风无瑕立马驳斥:“或许凶手正是利用沈三少的想法,故意反其道行之,把尸体挂在自家门前。” “不可能!王铁牛决不是凶手!”沈西字字铿锵,伸手比了比邹叔言,“邹先生故意找了一位身材矮小的捕快,才能造成那样的淤痕,王铁牛比王大成高了大半个头,如何是凶手?” 风无瑕分毫不让:“不管怎样,尸体总归是在王铁牛的家门外发现的,他们必定与此案有某种关联,所以他们一家必须收押大牢,直至真相水落石出。” “大人,疑罪惟轻,何况无罪乎!”沈西言辞恳切。 “大人,王铁牛必须收押大牢,直至真相大白。”风无瑕情绪高亢,几乎带着哭腔控诉,“王大成死了,活生生一个人,就这样没了,衙门必须将涉案人全部收押,这是县衙的职责。退一万步,就算王铁牛是无辜的,张大人必定能够还他清白,他并没有任何损失。” “如何没有损失?”沈西转身面对风无瑕。此时此刻,她已经忘了害怕,也忘了自己的对手,是自己素来尊崇万分的“风师兄”。她的眼前只剩下耷拉着肩膀的王铁牛,瞎眼的王氏,以及嗷嗷待哺的小婴儿。 像王铁牛这样的小家庭太脆弱了,一季的庄稼歉收,足以击垮他们。他们一家刚刚摆脱饥饿,走出泥泽,绝不能再次跌入深渊! 沈西犹如刚刚睡醒的小狮子,她抬头挺胸,掸一掸衣袖,对着张文峻拱手,朗声说:“若是大人将王铁牛收押大牢,与王铁牛一家,与大人,与皇上都是莫大的损失。” “沈姑娘这话,未免危言耸听。”风无瑕摇头叹息,仿佛沈西只是无理取闹的小丫头。 沈西个子不高,但她挺直脊背,一脸正色,自有一股凛然之姿,以致于这一刻大家都忘了,她只是年仅十七岁的小姑娘。 张文峻居高临下看着她,不由得有些恍神。女子应当着罗裙,施粉黛,或在园中扑蝶,或于月下抚琴。女子不应该站上公堂,更不应该争强好胜,与人针锋相对。偏偏,是他允许沈西代表王铁牛回话。一时间,张文峻思绪翻腾,脱口而出:“沈氏,公堂之上不可信口雌黄!” 沈西的黑眼珠盯着张文峻。她已经忘了自己与张文峻之间的“恩怨”,她只知道,他是王铁牛一家唯一的希望。她上前一步:“大人,疑罪惟轻乃本朝律法之宗旨。王铁牛的家门前被人挂了尸体,这分明是陷害!他与王大成一样,都是受害人。若是大人将他投入大牢,这是对皇上的不敬,对律法的亵渎。大人若是对百姓没有半点怜惜仁爱之心,不只辜负了皇上,更会让百姓寒心。” “沈姑娘给张大人扣的帽子,未免大了些。”风无瑕像长辈一般摇摇头,对着张文峻说,“大人必定知道,疑罪惟轻是指对于罪行不明确的嫌疑人,官府应当从轻处罚。此律条显示了本朝历代先皇以及皇上的爱民之心,但是我们当下所讨论,并非王铁牛的罪行,何来‘疑罪惟轻’之说?此外,律条明文规定,凡涉案人员一律暂扣于衙门,等候问话。如今真相未明,大人怎可随意放归涉案人?” “疑罪惟轻,无罪自然应该释放。风师兄不会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吧?”沈西咄咄逼人。 “沈姑娘如何知道,王铁牛无罪?”风无瑕寸步不让:“在下要求大人将王铁牛一家扣押于衙门,合情合理合法!”他言辞恳切。 沈西狐疑地打量他:“风师兄,您句句针对王铁牛,口口声声将他扣押于县衙,您到底想为王大成讨回公道,还是一心想把王铁牛送入大牢? 风无瑕表情一窒,继而辩白:“大人,在下只是就事论事。在下之所以站在这里,是为了替王大成夫妇讨回公道。” “我看未必。”沈西一手负与后腰,犹如慷慨陈词的士子,踱着小方步走到风无瑕面前,“风师兄所言,三句不离‘将王铁牛扣押于衙门’,何时提及捉拿真凶?风师兄不是不知道,此时正值春耕,农耕耽误不得。敢问风师兄,你到底有何目的?” “沈姑娘所言,真是句句诛心!”风无瑕高声控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9章 疑罪惟轻 3 此时此刻,风无瑕再也不敢轻视沈西。他深吸一口气,冲张文峻叫冤,“大人明鉴,将涉案人暂扣于衙门,便于官府问话,这是《建隆重详定刑统》之规定,在下怎么就居心叵测了?” “够了!”张文峻重重拍下惊堂木,看一眼沈西,又把目光移至一旁的户长c里正身上,再看一眼沈西。 沈西会意,眼角不禁露出喜色。朝廷素有“保人制度”,但是没有张文峻的支持,保长必定不愿意违逆风无瑕的意愿,替王铁牛做担保,所以先前她压根不敢提。如今张文峻既然有此暗示,就代表他也支持释放王铁牛。她冲张文峻笑了笑。 张文峻若无其事,目光落在风无瑕身上,平静地指出:“你既然代表眉娘,确实应该把捉拿真凶作为首要诉求。” “大人,在下迫切希望真凶伏法,在下比任何人都迫切!”风无瑕情绪激昂,言辞恳切,“大人!”他撩起衣襟,“扑通”一声跪下了,双手抱拳对着张文峻说,“王氏体弱,小翠尚在月子中,大人体恤她们,想放她们回家,在下没有异议,但是王铁牛必须暂扣于衙门” “大人!”沈西跟着也跪下了,“王铁牛明明是受害人,如何能让他蒙受不白之冤之后,又身陷囹圄?” “大人!”风无瑕跪着上前几步,“王铁牛不过是暂时留在衙门,何来身陷囹圄之说?” 沈西针锋相对:“风师兄所言‘暂时留在衙门’,难道是在衙门做客?大人!”她模仿风无瑕,跪着上前两步,“据我所知,凡遇案件,并非所有人都必须留在衙门等候问话,大人可酌情处理,否则衙门早就人满为患了。” 张文峻再次拍下惊堂木。沈西反应很快,可她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说话c举止处处模仿风无瑕,实在难看极了。他沉声说:“王大成之死,本官一定会查明真相。沈氏,本官问你,你为何坚持,王铁牛不能暂时留在衙门?难不成,你担心本官刑讯逼供,屈打成招不成?” “大人明鉴,在下绝没有这个意思。”沈西叩首,“在下只知道,国以农为本。每年的春耕开犁时节,皇上亲自上西山的皇家籍田种地,正体现我大宋朝鼓励农桑的国策。对乡民而言,一年之计在于春,春耕是一年收成的基石” “大人,沈三少顾左右而言他。”风无瑕情急之下,忘了称呼沈西“沈姑娘”。 张文峻看他一眼,示意沈西继续。 沈西正色说:“王铁牛家经历父死兄亡,背负沉重的欠债。如今,他家仅靠他一个劳动力,养活他眼瞎的母亲,嗷嗷待哺的孩子。开春以来,他白天进城卖甘蔗,夜晚下地干活,一天都不敢懈怠。他日夜辛劳,只为了一家人能够活下去,仅仅为了‘活下去’三个字!今日,如果大人将他收押,谁去卖甘蔗,谁去耕地?人人皆知,错过春耕就等于错过播种,错过秋收。少了这一年的收成,让他们一家四口如何活下去?” 自从跨进公堂的第一刻,王铁牛一直战战兢兢跪在地上,不敢出声。此刻,他再也无法按捺情绪,“呜呜呜”哭了起来。衙差们也不禁动容。 张文峻又问风无瑕:“风先生,你坚持将王铁牛拘禁于衙门,有何理由?” “大人,王铁牛一家再可怜,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风无瑕双手抱拳,对着半空比划了一下,“皇上颁布律令,凡我大宋朝的子民,不管是达官贵胄,亦或是平民百姓,皆须遵守。县衙断案,为求公平与真相,不应该夹带个人情绪。沈姑娘同情王铁牛,但眉娘呢?她家宅被毁,丈夫被杀,自己也疯了,难道她就不可怜吗?沈姑娘口口声声,王铁牛也是受害人,但是在真相大白之前,谁又能说,他一定是无辜的?若是大人放他回家,一旦发生什么意外,谁来承担责任,谁又能还眉娘公道?” 张文峻问道:“风先生说的意外,是指他弃家潜逃吗?” “不会的。”王铁牛满脸泪痕,连连摆手,“只要大人放我回家种地,我哪都不会去的。” “大人。”沈西挡在王铁牛身前,“据在下所知,衙门除了扣押涉案人,也可以命他们回家待审,由户长c里正代为监管。” 大宋的基层执法系统则以县衙为本位,辅以“邻保系统”。所谓“邻保系统”,就是邻里相互作保,里正c户长分级管理。邻保系统在大部分的民间纠纷,非刑事案件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县衙也确实会将涉嫌人交由里正进行“监视居住”。不过,嫌疑人若是在“监视居住”期间逃跑了,里正c户长会受责罚,知县的考评也会受影响。 沈西已经得到张文峻的暗示,放心大胆地恳求他:“大人,为了王铁牛一家的生计,请把他们交给里正监管!我愿意替他们一家做担保。” 顿时,户长与里正面面相觑,户长上前一步:“大人,如今真相未明,王铁牛一家还是留在衙门更为稳妥。” 王铁牛哭着冲张文峻磕头:“县官大老爷,我只想回家犁地。如果错过了犁地开渠的时间,稻田的收成就差了,我们家就没有粮食过冬了。” 沈西悄声提醒他:“你该求的,是户长和里正。” 王铁牛赶忙对着户长磕头,又冲里正说:“王大官人,我前几天还给您家挑粪,您还夸我老实勤奋。求求您,让我回家犁地吧,我求求您了。”他“砰砰砰”磕头,额头很快肿了一个大包。 里正心软了,朝户长看去,户长又朝风无瑕看去。风无瑕一味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这样吧。”张文峻盯着风无瑕,“如果眉娘这边没有异议,就把王铁牛一家交给里正。在真相大白之前,他们一家不能踏出王家村半步。当然——”他话锋一转,“若是风先生执意要求,由衙门收押王铁牛,也不是不可以。” 风无瑕抬起头,只见张文峻目光灼灼盯着自己,似乎想把他看穿。他垂下眼睑,沉声说:“既然张大人心意已决,在下不敢有异议。不过,在下希望县衙可以确保王铁牛一家的安全。” 沈西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声,喜悦之情消失殆尽。等到张文峻宣布退堂,她迫不及待拉住风无瑕,拱手道歉:“风师兄,刚才多有得罪。”她九十度鞠躬,又迫不及待问他,“师兄为何觉得,铁牛哥一家可能遇上危险?” 风无瑕深深看她一眼,笑了笑:“我们只是各有立场,而且你做得很好,不需要道歉。”他像兄长一样拍了拍沈西的肩膀。 沈西试探着问:“风师兄想让铁牛哥留在衙门,难道怕他们遇上危险?” 风无瑕一味敷衍,不愿正面回答。沈西锲而不舍,再三追问。半晌,风无瑕低声喟叹:“三娘,你太感情用事了。你冷静想想,尸体为什么出现在王铁牛的家门前?” 沈西惊问:“风师兄认为,凶手的目标是铁牛哥,所以他留在县衙更为安全?” 风无瑕不答反问:“你替王铁牛一家发声,此事本身没有错,但是你反过来想一想,如果你是王大成的家人,你是不是希望,县衙不放过任何一个有嫌疑的人?” 张文峻坐在案桌后,翻阅沈默记录的文书,用眼角的余光偷瞄沈西和风无瑕。他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但他知道,即便自己再不认可沈西,今日她倾力为王铁牛辩护,很可能救了王铁牛一命,甚至是他全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0章 夜半相会 1 沈西自然不知道张文峻所想,她满脑子都是风无瑕之言:不管王铁牛是潜在的受害人,亦或是嫌疑犯,把他留在县衙才是明智的选择。这话让她辗转反侧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她明知不可能,还是想求一求沈达允,派捕快保护王铁牛一家,结果哪里都找不到沈达允。她只能匆忙赶去王家村,沿途听到百姓们议论纷纷,指责王铁牛看似憨厚,实则仗着一身蛮力,逼得王大成上吊自杀。 沈西忍不住替王铁牛辩解,并没有任何效果。她害怕王铁牛听到这些话气得揍人,反而做实了“霸凌”的名声,急得团团转。 正当她一筹莫展之际,突然想到了偷窃邹叔言香囊的那名少年。她直奔少年的住处。 破旧不堪的茅草屋内,少年的母亲虚弱地躺在木板床上,少年一边照看母亲,一边编织竹制品。沈西不请自入,拿起一只栩栩如生的螳螂,问道:“干吗呢?” 少年见到她,眼中露出几分惊喜,却又别扭地拧过头去。少年的母亲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沈西赶忙扶着她睡下,“您别起来,大夫说,您这病需要卧床静养。”她替女人掖了掖絮被,转头去看少年。 女人虚弱地说:“沈三少,您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 “娘,以后我一定会报答她的。”少年一边说,一边拿起桌上的竹蝙蝠塞给沈西,“掌柜的说,我学得很快,编得又好,以后他都会用我。” 沈西轻轻抚摸手中的竹蝙蝠,由衷地笑了起来。她没有料到,少年这么快就找到了谋生的活计。 女人在一旁帮腔:“沈三少放心,等我身体好些,也可以做些缝补浆洗的活,我不会再让他上街” “娘!”少年打断了母亲,握着小拳头向沈西承诺,“总之,我一定会报答你,不会白白拿你的好处。” “想不想现在就报答我?”沈西拿出钱袋子,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帮我干活,我替你母亲抓药,如何?” 少年想也没想,满口应下。沈西怕女人担心,把事情的原委向她交待了一番,又教导少年,应该如何向村民们描绘昨日的堂审。少年拍着胸脯保证,一定让王家村及附近村落的百姓全都知道,王大成压根不是自杀的,王铁牛也是受害人。 沈西不知道自己的方法是否可行,她只是在义学偷听过丁伯仲讲课,知道巧妙的语言可以引导舆论,却从来没有实践过。她心事重重地替女人抓药熬汤,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匆匆赶往王家村。 王家村距离桑园并不远,她沿着段家桥一路往西,大约走了半个时辰,一片片农田映入她的眼帘。为了提高农作物的产量,县衙在多年前推行“深耕细作”,要求百姓在春耕的时候,把冻了一个冬天的土地深耕一遍。相比播种,耕地的劳动量更大,所以春耕是一年中最忙碌c最辛苦的时节。 沈西远远看着王铁牛家租种的水田。这片水田算不上肥沃,再加上地形较高,不利用灌溉。不过,自从王铁牛租了这块地,这里便成了全县产量最高的水稻田之一。此刻,王铁牛穿着单薄的粗布衫子,正拿着铁耙翻土。他家没有耕牛,只能靠人力把土地全部翻松,再用铁锹与锄头挖出几道水渠,便于以后灌溉。 周围的农户也都在耙地,大多有说有笑,时不时唱上一两句山歌,唯独王铁牛,一个人孤零零地杵在地里。 沈西眼见王铁牛被孤立,心里难受极了。自古以来,大家都认为死者为大。即便王大成有再多的不是,他吊死在王铁牛的家门前,就是王铁牛害死了他。 钱塘县的百姓大多不喜欢二沈,所以沈西明白被人孤立,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滋味。她难过地背过身去,就听到一个大嗓门嚷嚷:“铁牛,过来喝水。”她循声看去,一位胖胖的大婶隔着老远招呼王铁牛。昨日,这位大嫂也曾和别人议论,王铁牛追打王大成的事儿。 当下,大婶冲王铁牛招手:“我刚去过你家,小翠担心你口渴,我就想着,顺道给你送碗水。”她放下竹篮子,一边倒水一边说,“王大成的事,你别担心。既然县官老爷放你回家,就连城里的小孩都知道你是大好人,大伙儿乡里乡亲的,自然更不会误会你。”她的话还没说完,边上的农户纷纷围了过来。 沈西看到王铁牛对着大婶傻笑,把碗里的水一饮而尽,她的心情顷刻间多云转晴。她转身折下一根柳枝,哼着小曲在田埂上漫步,入眼之处桃花已经结出粉红的小花苞,柳树也长出了星星点点的小嫩芽,处处透着生机。 她晃荡着柳枝放眼望去,远处的群山绿意盎然,脚下的泥土散发着独有的香气,似乎正预示着秋日的丰收。突然,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来。她眺望声音的源头,只见少年带着一群村童在田埂上奔跑,风筝在半空中晃晃悠悠,如同飞舞的蝴蝶。 “飞啰,飞啰。”少年们齐声欢呼。 沈西感受到他们的欢愉,连日的阴霾一扫而空,眉眼笑成了一弯新月。半晌,她转而折去小翠家,叮嘱她凡事小心。 入夜,沈西不由地想到自己与风无瑕对簿公堂时的唇枪舌剑。或许风无瑕的假设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任何人都不能枉顾当事人的意愿,仅凭一个假设就让无辜的人身陷囹圄。再说,大多数百姓根深蒂固的认为:“生不入公门”。王铁牛一旦入狱,很可能导致他们一家长期遭受村民歧视。 沈西细细思量,她相信自己的决定是对的。渐渐的,她的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如果她成了讼师,就可以继续帮助别人,帮助更多的人。 她摇摇头,努力遏制这个念头。当日,她对着父亲宣称,她想当讼师,那不过是一个“念想”,可是真要付诸实际行动,她不得不考虑,她身为女子,丁先生对她疼爱有加,都不愿意收她为徒,她怎么可能成为讼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0章 夜半相会 2 沈西试图说服自己,那只是一个“理想”,可惜有些事就像春日的野草,一旦环境适宜,立马就会生根发芽。 夜越来越深,沈西却越来越清醒。她索性坐起来,在院子里练了一套拳,依旧毫无睡意。她东张西望,爹爹和义父应该早就睡了,这个时辰大概只有值夜的婆子还醒着。 犹豫片刻,她偷偷把院门打开一条缝,猫出一个头,朝院门外张望。 钱塘县人人都道,沈家父女三人霸占县衙十多年。事实上,他们只是挤在县衙的东跨院而已。 月光下,沈西猫着身子蹲在门后,眼睛眨也不眨盯着后衙的院子,心中暗忖:若是让她逮到值夜的婆子或者丫鬟,就抓她们去喝酒。她满心期待,突然看到一个人影在廊下晃动。她探出脑袋想要看清楚,那人怒斥一声:“谁在那里!” 沈西讪讪地站起身,闷闷地回一句:“是我。”她满心期待,居然等来一只癞蛤蟆。她不情不愿地走向张文峻,讪讪地说,“张大人,这么晚了,您怎么还不休息?” 张文峻不可置信地瞪着沈西。她的头发乱七八糟,随意绑成一个麻花辫,松松垮垮耷拉在肩头。她衣衫不整,中衣外面只套了一件素色的比甲。她竟然没有穿外套,也没有穿裙子。他气得说不出话,赶忙背过身去。 沈西莫名其妙,故意绕着他转了一个圈,就见他黑着一张脸。“张大人,您就这么不愿意看到我?”她撇撇嘴。 月光下,张文峻身穿道袍,脚蹬官靴,肩上披着风衣,腰带系得整整齐齐,就连头发都梳得一丝不苟,一看就是精心打扮过。 沈西的脑海中浮现他偷偷摸摸走出画舫的画面,忍不住酸他:“大人,这么晚了您还出门啊。这个时辰,钱塘门已经落锁,您恐怕出不去了。” 张文峻面无表情,示意她让开。 沈西觉得无趣,转身想走,却又停下脚步。她和张文峻相看两厌,但不管怎样,一码归一码。公堂上,他确实帮了王铁牛。她正色说:“张大人,我代表王铁牛一家,谢谢您网开一面。”她抱拳施礼,“多谢大人!” 张文峻微微讶异,目光下意识落在她身上,又赶忙移开视线。沉默片刻,他一本正经地警告她:“以后,再让我看到你穿成这副模样,我就”他竟然词穷了。 沈西手指自己的鼻子:“我?这幅模样?”她低头检查自己的衣着。她的中衣很厚实,她的比甲又长又暖和,几乎把她包裹在里面,只露出脸蛋和胳膊。她的打扮很平常,可是听他的语气,好似在控诉她伤风败俗。她不高兴地说,“敢问张大人,我穿成这副模样,有什么问题?我乐意这么穿,您管得着吗?” “孺子不可教!”张文峻甩一甩衣袖,转身离开。 “站住!”沈西挡住他的去路。她原本的好心情都被他破坏了,他休想一走了之!她一步跳上台阶,低头俯视他,“敢问张大人,您嫌弃我的衣着,难道画舫的姑娘全都穿得衣冠楚楚,整夜与您正襟危坐?” 张文峻黑着脸看她,并不说话。 沈西嗤笑:“我没有把您的秘密告诉任何人,并不代表我不记得了。在我面前假装正人君子,您不累啊!” 张文峻的嘴唇几乎抿成一直线,眼神却愈加平静。月光下,沈西肤白如脂,两只黑眼珠子就像两颗猫眼石,目光透着不屑与嘲讽。他尽量不去看她,但他依旧注意到,她的身形隐约显出少女的轮廓。他知道,她并非想要勾引谁,更不会做出不知廉耻的事,她就是蠢,压根没有身为女性的自觉。 沈西误以为自己戳中了他的痛处,冲他摆摆手,“豪爽”地说:“本姑娘不是多事的人,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看到对方尽量绕道走。放心——”她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我这人,讲义气,你的秘密我不会说出去的。不过,你也要当心身体。我可不想钱塘县再出一个死于马上风的知县。到那时,就真的是衙门风水不好了。” 张文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马上风”? 沈西自诩为侠客,再次抱拳施礼:“告辞!”她从台阶上一跃而下。 张文峻的目光追随她,对着她的背影一字一顿:“你以为,你靠着自己的本事,赢过了风无瑕?” “你这话,什么意思?”沈西猛地转过身,恶狠狠瞪他。 张文峻诘问:“你以为,案子已经结束了吗?你以为,王铁牛一家度过了危机吗?” 沈西误以为张文峻在威胁她,生气地大叫:“男人大丈夫,光明磊落,公私分明。你不待见我,冲着我来,干吗拿铁牛哥说事!告诉你,我若是怕了你,我就是小猫小狗。” 张文峻上前一步,咄咄逼人:“如果我对户长c里正说,认亲一事必须慎重,你以为,你能站上公堂?如果验尸的人是张仵作,王大成就是自杀的,是被王铁牛逼死的,难道你能把死的说成活的?还有——”他顿了顿,“你很清楚,户长c里正愿意为王铁牛做担保,只是看在本官的面子。” 沈西的眼神瞬间黯淡了。她很清楚,如果换做别的县官,王铁牛一家不可能被释放,所以她真心实意地感谢他。她耷拉下肩膀,却又不甘心,低声嘟囔:“如果不是我,你也不能公然放了铁牛哥。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你想多了。”张文峻不自然地撇过头。她只是被二沈宠坏了,他不该这么严厉。“算了。”他的态度稍稍软化,“我走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大晚上的,不要到处乱逛。” 沈西张开双臂挡住他的去路。 (第一个案子已经到中间了,还是留言很少,呜呜呜,难过~~~另外,解释一下,我写的时候按照出版划分章节的,因为电子更新2000字左右,只能一分三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0章 夜半相会 3 沈西并非想要邀功,只是她刚刚才觉得,自己有能力帮助别人,就被张文峻全盘否定。她气鼓鼓地说:“不管这样,我光明正大辩赢了风师兄。如果不是我,你打算找什么理由,放铁牛哥回家?” 张文峻就事论事:“如果不是你,我并不会释放王铁牛。” 沈西惊讶万分,脱口而出:“你是知县,你怎么能坐视铁牛哥被冤枉?” “知县又如何,知县就不用守法吗?知县就能胡乱判案吗?”张文峻抬头仰望皎洁的明月,“正因为我是知县,更应该守法。” 沈西思量他的话,轻轻摇头。她诚恳地劝说:“丁先生教过,做讼师最重要随机应变。你身为知县也是一样,做事不能那么死板。有的时候,我们为了帮助受害人,只能便宜行事” “帮助受害人?便宜行事?”张文峻冷笑,“如果世上的人全都便宜行事,那律法还是律法吗?” 沈西呆住了,张文峻的话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她问:“如果我辩不过风无瑕,或者里正不愿意替铁牛哥做担保,你真的会把铁牛哥一家下狱?” 张文峻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回答:“会!” “可是,你明明知道,铁牛哥一家是无辜的。”沈西觉得不可思议。 “就算我相信,他们一家是无辜的,那又如何?”张文峻轻笑,“律法的意义是建立秩序,维护大多数人的利益。我身为知县,为了一名百姓破坏秩序,这才是对律法的亵渎。” 沈西仰着头看他。她想要反驳,奈何她不得不承认,他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换一个角度,她确信王铁牛是无辜的,但是王大成同样确信,王铁牛就是害他的人。没有人可以永远不犯错,或许将来的某一天,她也会像王大成那样钻牛角尖。到那时,如果她无视律法,不择手段只为达到目标,她很可能冤枉好人。 同一时间,张文峻无声地审视沈西。她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更没有半点女子该有的美好,可她正在认真思考他的话。很少有女子懂得律法,更别说律法的意义,而她,一个被赋予“恶霸”之名的少女,竟然听懂了他的话。 短暂的静默中,沈西摇摇头,故意强词夺理:“你身为县令,竟然愿意为了所谓的‘秩序’,忍心将无辜的人关入大牢。你太冷血了,简直就是冷血的——”她咽下“蛤蟆”二字,一溜烟跑了。 小院内,一个人影身穿夜行衣,麻利地跃上围墙。沈西一步跃入门槛,正巧看到这一幕,她大叫:“抓小偷!”她想也没想就要冲上去,却被沈默叫住了。 “爹爹,有小偷!”沈西急不可耐,“您去叫义父,我到衙门里叫人。” 沈默解释:“阿西,那是你义父,我请他替我买酒。” “买酒?”沈西呆了呆,脱口而出,“这个时辰,酒肆都关张了。” 沈默顾左右而言他:“这么晚了,你跑去哪里了?” 沈西满脸疑惑,随口回答:“爹爹,我睡不着,四处走走。” 沈默没有追问,转而问她:“你和邹叔言早就认识?” “也称不上认识。”沈西撇撇嘴,“我总共见过他三次,每一次他都好似换了一个人,说话奇奇怪怪的。” 沈默侧目。 沈西一一历数自己与邹叔言的几次“偶遇”,又急巴巴地澄清,“前几天那个认领香囊的小丫头多半是他找来陷害我的,我真的没去过烟雨阁,一次都没有,我对着月亮发誓!” 沈默失笑,脱下自己的外衫披在她肩上。沈西挽着他的胳膊嘀嘀咕咕:“他一会儿活像开屏的花孔雀,一会儿又变得人模狗样,比癞蛤蟆还奇怪。” “阿西!”沈默板着脸教育她,“不可以替别人取绰号,哪怕私底下也不可以。” “好嘛!”沈西嘟起嘴巴,扯着沈默的衣袖撒娇,“爹爹,你对我越来越严厉了。以前,只要我不做坏事,不让自己遇上危险” “以前是爹爹错了。”沈默轻声叹息,“爹爹不想拘着你,希望你每天都过得开开心心,可是爹爹忘了,你是女孩家” “女孩家怎么了?女孩家就不能过得开开心心?” “女孩终究是要嫁人的,唯有嫁个好人家,才能一生平安顺遂。” “谁说的!”沈西鼓起腮帮子,“谁说女子只有嫁人,才能过得好?” 沈默叹一口气:“女孩家想要肆意随性,无忧无虑过一辈子,需要一个可以保护她的爹爹。是爹爹没有能力保护你” “才不是!”沈西侧头靠着沈默的肩膀,“爹爹是世上最好的爹爹。顶多,以后我都听爹爹的,一辈子陪着爹爹和义父。” 沈默听到这话,心里一阵酸楚。女儿总要嫁人的,再这样蹉跎下去,她的年岁越来越大不说,就是近日,县衙恐怕会有一场暴风骤雨。他不愿意女儿牵扯入内,可她身为他们的女儿,又哪里躲得过!他的心中愁肠百结,却又无法对女儿言说。静谧的夜色中,父女俩遥望头顶的新月,各怀心事。 不知过了多久,沈默正色说:“阿西,从今往后,切不可插手衙门的公务,记住了吗?” 沈西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她很想大声告诉沈默,她想当讼师,帮助更多的百姓;她真的想当讼师,不是想想而已,她试一试。这句话盘旋在她的脑海中,最终没有说出口。 翌日,张文峻再次要求沈达允去丁家,把眉娘带回衙门问话。沈达允以眉娘得了失心疯为由,拒绝拿人。两人不欢而散。最终,老葛带着邹叔言去了丁家。他们会见了缠绵病榻的丁伯仲,却连眉娘的人影都没瞧见。 沈西听闻此事,突然想到一个关键问题。入夜,她偷偷摸摸走入西跨院,在客房门前轻呼:“花孔雀,你睡了吗?我有重要的事和你说。” 房间内黑漆漆一片,半点声响都没有。沈西正想上前敲门,忽然觉得浑身不对劲。她暗道一声“糟糕”,慢慢转过身,就见张文峻面无表情看着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