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歌:冰封北镇》 正文 第1章 序章 在很久以前。 早在魏太祖秦拔慎立国方壶城之前,也早在十国混战之前。那是五胡王的时代,神州陆沉,衣冠南渡。 有一位武士从遥远之处而来,跋山涉水,最终抵达中土洛阳。他不是突厥人,不是柔然人,不是鲜卑人,不是匈奴人,也不属于契胡c铁勒c敕勒等六夷诸部。他既没有姓氏,也没有身份,只在茫茫史海中留下一段短暂而离奇的故事。 他单骑闯入为拓跋王所统治的洛阳城,无人可挡。满城的士兵追在他身后怒吼着,叫骂着,而他不为所动。 最终他满身是血走进圣地珈蓝寺中,惊动了密行者普济。 普济拦住了武士,问他,“你为何而来?” 武士回答,“为死而来。” 普济不解。 武士道,“我曾犯下许多罪孽。” 普济道,“只要心有诚意,终能得到神灵的谅解。” 但武士颓然叹道,“神是绝不会允许我这种人存在的,我为杀戮而生,饮血度日,所过之处,无不生灵涂炭。倘若神能原谅我,那什么才称得上是魔?” 这时,追兵冲了进来,他们围住武士,手里的刀斧还没落下,就突然凭空消失。 士兵们愣住了。 接下来的事更令他们恐惧。 武士硬生生扯下了自己的左臂,却没流下一滴鲜血。手臂在冷寂的空气中很快变得干枯而漆黑,形成了一柄剑的模样,他不为失去一只手而感到痛苦,却笑着,笑容凄凉哀伤,仿佛有什么事让他绝望不已。 普济想拦住他,但晚了一步,他猛然将左手插进自己胸口,又从后背透出。 没有鲜血,没有哀鸣,他依旧笑着。 他对普济问道,“神在世间有七位使者,他们都在珈蓝寺,对吗?” 普济点头,“我也是其中之一。” 武士又问,“我虽然会死,但我的罪孽却永不会消除,乃至灵魂里的魔念,也时刻想从我的尸体里钻出。你们会为我祈祷吗?” 普济犹豫了一会,他不明白武士所说的魔到底是什么,但他最终还是答应了。 自此,武士的躯体与珈蓝寺融为一体,任谁也搬动不了半分。他的断臂之躯就这么矗立在珈蓝寺中,右手紧紧握着一柄黑剑,日夜流逝,他成了一座黑色雕塑。 有人说他是来自西方的杀手,也有人说他是五胡王中的某位,众说纷纭,各有猜测。但谁也不知他到底犯下什么罪孽,以至需要在珈蓝寺中自杀才能得到解脱。那具黑色雕塑太过诡异,没有尸体会变成那样,同时珈蓝寺也从圣地转而成为禁地,善男信女们再也不能靠近这里,而七使者终年在寺中静坐祷告,只为解脱武士的魔灵。 至于所谓的魔是什么,没人知道。 白云苍狗,岁月如烟,五胡王的统治结束了,十国并立的时代结束了,魏太祖崛起于草莽,梁武宗一统沧澜河南境。 时间的轮盘永不停息地向前转动,唯有那具黑色雕塑始终屹立不动。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章 出巡 有些人活着是为了更好的活下去。 有些人则是因为害怕死亡。 黎牧既对未来不抱期待,也不恐惧死后所要面对的苍白世界,简而言之,他不知道自己活着的目的是什么。生活好似一盘散沙,而他已然懒得从中寻找美好的细节。 北镇永远都是寒冷而死寂的,尤其是对于驻守在此的镇兵来说。大部分镇兵都不是军户出身,这些人里有小偷c山贼c死刑犯和被流放的士族,黎牧则属于另外一种。他生在一个普通农户家中,一场山洪袭来,他失去了田地和家人,朝廷不但没有拨粮救济,反而把他和一些强壮的流民安放到北疆七镇,填补镇兵空缺。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局面,当他来到怀荒镇时,才明白日复一日地守望北疆,才是一个人所能遇到的最悲惨的生活。 但生活本就充满意外,尽管你想随遇而安,有时也不得不随波逐流,不是吗? 他的意外,始于一场乏味的出巡。那是他来到北疆怀荒镇的第三年。 秋日初升,冷风萧瑟。 连续下了十多日的大雪,终于在昨天傍晚时分停歇。镇将步郁乙在第二日就派出哨骑,他迫切地想知道塞外近况,只要出去巡逻的人不是他。早在大雪来之前,怀荒曾派出一队哨骑出巡,但暴雪忽至,这些哨骑自此再无音信。 “真他娘的冷!” 一出镇城,哨骑队正就止不住骂骂咧咧,他是一个被撵到北疆的南方人,向来都恨这样的天气。 一行七人的队伍里,黎牧策马走在后面,他披着厚厚的白氅,一身冰冷的黑铁甲藏在里面,寒风不住朝颈部灌进身体里。他多想有一双貂皮手套,来盖住自己冻得发麻的手指,但即使他有,也会被大人们抢走,像他这样的普通哨骑,只要没冻死在北疆就算再幸运不过。 积雪吞噬了他们的马蹄声,荒寂的冰原上,只剩下队正的骂声。他们离开怀荒城一路北上,大约半个时辰,抵达了漠溪附近,再往前,便是柔然人的地界,没有哨骑愿意跋溪巡逻,以至遭到柔然人的袭击。 一路上,除了苍白的枯枝和呵出的白雾,他们什么也没看到。 当副队战战兢兢地提出是否要返回时,得到了队正意简言骇地回答,“滚!” 是的,滚。 队正虽然个子矮小,但身板强壮,有一张被冻得发紫的圆脸,长满了粗硬的络腮胡。他瞪着眼睛,视线在这条凝固的冰河上来回巡视,最终又落回到自己副手的脸上,“你害怕吗?” 副队一脸茫然,这里别说敌人,连只鸟都见不到,他会怕什么?只不过是这鬼天气太冷了,他有点想念温暖的营地,“我的意思是,我们已经到了漠溪,什么发现也没有,是时候该回去了。” “是啊,我还想着能在雪堆里刨出一只死鹿呢,但什么也没找到。”队正冷冷笑着,“真希望镇将大人也会相信你这番诚实的回禀,不管是你皮痒了,还是他的鞭子搁置太久了,总之你逃不过一顿好打!” 副队不由得想起了步郁乙那张铁青的脸,颤抖地问道,“那我们还能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队正脸色沉了下来,猛地喝道,“蠢货,就算找不到活人,至少也要带回一匹死马!我就不信他们还能跑到漠溪北岸去,沿着这条溪再找找,总能有点发现。” “我怕再这样下去,也是徒费时间” “滚!”队正利落地打断了副手的话,他拔马转头,打算朝东搜寻。 黎牧原本不想探出头,但他觉得是时候说些什么了。于是他催促着同样被冻得不耐烦的坐骑,从队伍后面钻出来。“大人,”他喊道,语气恭敬而冷漠,就如同队正不喜欢北方的天气一样,他也打心底地厌恶队正,“或许我们可以问问守林人。” 怀荒以北,有不少雪山,也有更多被深雪覆盖的山林。但提到守林人,却只有一位。 队正如梦忽醒,咧嘴笑道,“小子,比起羊帽,你还是有点脑子的。” 羊帽是副队的外号,人们早已忘记他原本叫什么,只记得他试图戴着一顶羊肚皮做的帽子以供避寒,当然,这很快成为一个笑柄。 而守林人同样没有名字,他像是幽灵般在荒原的群山中漂泊不定,没人知道他是塞外的游牧人,还是北疆的逃兵。有时哨骑们看到他骑着一头鹿在山涧出现,有时又看到他搭建了一座木屋,正在生火取暖。他生性孤僻,偶尔出奇暴躁,会为哨骑提供食物,又会因为一句玩笑话持刀相对。 “守林人可不是什么好惹的家伙,”羊帽忍不住出声道,“何况,我们还不一定找得到他。” “滚!” 队正根本不想搭理羊帽,但出于礼貌,还是回了他一句。 他们不再盲目搜寻失踪的哨骑,但依旧盲目地在寻找守林人的下落。然而守林人比失踪者更好找,他始终待在雪林里,而不会在荒原上出没。队正翻过一座座苍白无言的山岭,他们找到了两座简陋的木屋,但里面只剩下湿黑的灰烬。 直到他们发现了第三座木屋,门缝里透出温暖的火光。 哨骑们刚把马栓在木屋外面,队正还来不及打招呼,就听到木门嘎吱作响,一个穿着厚重黑衣的高大老者藏在门后面。 队正笑得无比开怀,“老头子,我们过来歇歇脚。”他顺手解下马鞍上的酒袋,但鹿皮袋子里的酒早在半路就已经喝完。他满嘴的胡子抖了抖,回头扫视一遍自己的手下,“你们谁还有酒?” 没人回答。 一路上他们又累又冷,急需烈酒暖身,就连不好饮酒的黎牧,也灌得差不多了。 队正无不扫兴地骂了一句。 所幸守林人闷声道,“一件袄子换一袋酒。” 队正眯起了眼睛,“我记得你上次是要匕首。” “我有时候也会要酒。” “现在却用酒换袄子?” “寒冬就要来了,”守林人深陷的瞳孔里,有一丝凝重的神色,“再多的酒和武器,也比不上一件袄子有用。” 白茫茫的深林里,传来一声野兽的怪叫。 队正突然感到浑身发冷,挤出一点笑意,“公道。” 于是守林人让开了路,漠然注视着哨骑一个接一个走进去。黎牧注意到他又脏又破的袖口处,露出一把锈迹斑斑的短斧,老人神色同样警惕,一动不动地打量着他们。黎牧在此前见过守林人两回,对于后者的防范并不在意,但他听说这个老家伙曾徒手扳断了一只雪斑虎的脖子时,难免感到惊骇而恐惧。 他毫不怀疑,若是起了冲突的话,他们这一行人能活下两三个也算走运。 昏暗的屋子里,队正找到了一个倒霉鬼,命令他脱下铠甲内的袄子。那个可怜的家伙最后只得把铁甲也一并卸下,毕竟里面没有穿防寒的衣物后,冰凉的铠甲贴在内衣上和光着身子并无差别。 当酒在火堆上热好后,队正终于说出来意,“十二天前,怀荒走丢了一队哨骑,比我们这里的人更多。” “在大雪来之前?”老人的手里始终握着斧子,却执意让哨骑们把武器放在门口处。 “是的。” 守林人冷漠地道,“那他们一定死了,没人能在雪原里活上十几天,除非是我。” “你没见过他们?”队正颇感失望。 “我看到了一些尸体,”守林人道,“有五六具,可能更少,但绝不会比这屋子里的人多,而且他们也没穿镇兵的白氅。我扒下了他们的衣服,用来遮住屋缝,你得知道这些天到底有多冷,暴风雪来的时候,差点把我的木屋都掀飞了。” 黎牧抬头上看,借着微弱的光线,他注意到屋顶确实粘着不少衣袍,但没一件是镇兵披着的白氅。 队正身子往前缩了缩,试着靠近火堆,“柔然人?” “不是,他们头顶没辫子,更像汉人。”守林人打量着队正的脸庞,“跟你一样邋遢,且强壮,有铠甲但没有武器。”生活在北疆的人没一个不邋遢,他像是说了一句废话。 “看来这一场雪下后,死的人倒不少。” “你要是在雪原上迷了路,也会冻死。” “他们是冻死的?”队正惊疑不定,乃至站起了身,他矮壮的身子在狭窄的木屋里显得格外臃肿。 守林人意兴阑珊地抬起眼皮,“你指望哪个蠢货愿意在暴雪中混战?没有刀伤,也没有箭疤,但在我之前一定有什么人遇到了他们,否则不会连一把武器也找不到。我本来打算换一把斧子的,哪怕是把长剑也好,虽然我更喜欢铁斧。” “会不会是六夷人?” “这该问你们,能穿过北疆的六夷人,一定会在边关留下印信。” 队正不安地在火堆旁来回踱步,不时伸脚踢开挡路的手下。黎牧索性躲得远远的,他虽然依旧感到寒冷,但待在木屋里总比在外面强。 羊帽砸了砸嘴,终于开口道,“除了这些身份不明的尸体,你就没遇到其他人?” 守林人漠然回答,“或许有。” “或许?”羊帽的嗓子像被人捏住了一样,如同女人般尖叫起来,“遇到就是遇到,没遇到就是没遇到,或许是什么意思?” 黎牧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他厌恶队正,更反感羊帽,后者向来冒冒失失,性子又极为懦弱,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守林人把斧子从袖口里抽出来,猛然一下砸在羊帽脑袋上。 果然,守林人的脸上顿时布满淤青般的颜色,他冷道,“我是你们镇兵的犯人吗?什么时候轮到你们来审问我?” “别理这怂货!”队正一脚踢翻了羊帽,胡子不住颤动着,显然愤怒不已。 守林人并没有消气,盯着躺在地上兀自呻吟的羊帽问道,“你独自在雪山上待过吗?” 羊帽吸了一口气,摇着头。 “要是你待过,就会发现整晚都有鬼影出没,脚步声c嗥叫声,无时不刻都在往你脑袋里钻着!”守林人狠狠瞪着他,黎牧注意到他袖口里的斧子在隐然颤抖着,“你握着武器,惴惴不安地打开门,你偏偏听到了声音,但睁着眼睛什么也看不到。清晨你还会找到一些杂乱的脚印,然而你不知道这是自己留下的或是别人的,他们也许想杀了你,可死到临头你都不知道敌人是谁!” 门外又传来一声悠长的怪叫,像是狼嚎。 沉寂的屋内,一个哨骑忽然咕哝道,“说不定是心魔哩,听说七使者没有困住珈蓝寺里的心魔,他正到处乱蹿呢。” 众人的脸色更为难看,队正呸了一声,骂道,“狗娘养的,你是不是在守夜时听多了哄兔崽子的故事?”北镇荒寂,被安排上城守夜的士兵更为孤独,他们喜欢在城墙上生起火,向他人分享怪诞的经历。那些故事里有放荡的烟花女子c漂泊的骑手c六夷部古老的传统,还有珈蓝寺里那具诡异的尸体。 守林人低声道,“说来也怪,我看到的那几具尸体,也许真是心魔杀的。” 屋内的哨骑们一时彼此对望,人人惶恐无言。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章 心魔 “哈——” 队正想发笑,但笑声才出口,又尴尬地停下来,他不得不朝周围的气氛妥协,干巴巴道,“我不是一个喜欢听故事的人,更想要有用的情报。” 守林人道,“出了这座山,一直朝西大概三四里路,你说不定还能在雪堆下找到尸体。我一直怀疑他们死得不正常,没人会在漫天大雪中赶路,除非遭到追杀,但他们身上没有留下任何伤口。他们都戴着圆顶铁盔,当我费力撬开后,看到的是一张张惊惶的死人脸,苍白,却满是恐惧。” 羊帽挣扎起身,不满道,“干嘛要找那些人的尸体?” 黎牧在角落里出声道,“这样就能明白我们的哨骑是怎么死的。”他补充道,“如果他们真死了的话。” 守林人无声地拨弄着火堆,又饮下一口热酒,他的眸子里反射着一缕幽光,“要我说,他们必死无疑。奇怪的是,与其费力找些死人,为何不好好活着?我知道你们肩负任务,没完成也顶多挨一顿鞭子,但在北镇当兵,谁没吃过苦头?我看那些人死得蹊跷,你们若在外面逗留久了,也免不了遭受一样的下场。” 队正犹豫地朝门缝看了一眼,白茫茫的雪原上,似乎在陡然间布满危机,他咬着嘴唇,最终下定决心,“是死是活,总要有个准信!”他将鹿皮袋里的酒一口饮尽,一滴也没留给手下,然后扬了扬手,“是时候出发了,小崽子们。” 羊帽欣喜地问道,“回怀荒?” “滚!” 队正又一脚将他踢倒在地。 黎牧第一个捡起自己的武器,转身打开门,但才看到外面的景象,便一步也挪不动,直愣愣站在门口。 “蠢货,你挡路了!” 队正在后面叫骂着,但黎牧无动于衷。直到队正从背后狠狠推了一把,他踉跄向前跌了几步,又猛地滚在雪地上。 他怔怔地撑起身子,看到身下满是殷红的鲜血,在雪地上蔓延着。门外的七匹马都被人无声无息地砍下了脑袋,横七竖八地陷在深雪里,马头却不见踪影。鲜血还在从断裂的马脖上汩汩涌出,白茫茫的热气升腾着,众人不禁满身颤栗。 显然这些坐骑才被杀死。 队正一言不发,沉默地拔出了刀。 羊帽已然失声尖叫,回头跑进屋内,又被守林人踢了出来。 老人举着黝黑而遍布缺口的斧头挤出门外,看着这幅惨状,喃喃自语道,“还真是心魔啊” 队正朝前跑了几丈远,神色既惊惧又愤怒,他挥舞着长刀,对着苍茫的雪林发出一声怒吼。 周围冰雕的树叶随声摇摇晃晃,冷风袭来,又悄然无声。 黎牧清醒过来,将才系上腰间的剑抽出来,双手紧紧握着,警惕地打量四周。哨骑们纷纷绕着木屋搜寻着,可连人影也没看到。树叶依旧沙沙作响,犹如鬼魂的嘲笑声,雪林里回荡着队正的怒吼声,寒冷如扑头而来的洪水将他们淹没。黎牧的耳边还听得到自己的喘息声和心跳声,他并不畏惧死亡,但害怕寂静,还有深藏在寂静之处的敌人。 灰色的秋日高悬在阴冷的天空上,正冷冷注视着惶恐的哨骑们。 队正竭力平息心中不安的情绪,直视守林人,“我的马都死了。” 守林人回答道,“我不是瞎子。” “谁干的?” “我也不是神。”守林人眯着眼睛,后退了一步,他察觉到队正眼里藏不住的怀疑之色,于是眼角余光寻找着利于战斗的位置。 队正怒视着他,气氛逐渐凝固,哨骑们彼此张望,远离了守林人。七件白氅迎风鼓摆,而守林人的黑衣显得格外醒目,后者将斧子兜了一圈,嘴角夹杂着不屑,“我要是想动手,何必杀你们的马?” 羊帽蹒跚着又退了几步,险些撞到一棵高挺的白桦树,“或许是你同伙做的。” “守林人从没有同伴,”老人哼了一声,“就算有,杀你们的马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羊帽一时语塞,愤怒道,“这不该问你自己吗?” 队正却放下了刀,朝羊帽啐了一口,“不是他干的,他穷得连斧子都换不了一把新的,又怎么舍得杀马?”但他心里依旧没放下警惕,脚步缓缓移动,目光落在雪林深处,“什么样的怪物,才能悄无声息地砍下七颗马头?他又有什么目的?” 黎牧同样在苦苦思索,而且想得更远,“他还把马头都带走了。” 羊帽试着缓和气氛,“我只听过砍人头领赏的,想不到带走马头也可以。” 可惜没人笑。 但副队的话提醒了黎牧,他转头问守林人,“你发现那些尸体的时候,他们旁边有没有坐骑?” 守林人回想一阵,陡然惊骇道,“也是没有马头!”他的声音一时间变得无比急促,“是心魔,传说他专吃动物脑髓,还会把这些脑袋藏起来晒上几个月,当做干粮!” 队正不耐烦地道,“你的故事真多!” 哨骑们却更为恐惧,珈蓝寺的那个传说比起任何恐怖故事更为惊悚,毕竟那具黑色雕塑是真实存在的。倘若心魔真在这里 啊—— 一声惨叫在他们耳边响起,打破了雪林的寂静! 他们循声看去,一名哨骑瞪着眼睛,满脸痛楚,很快缓缓朝前倒下。在他身后,露出一个浑身苍白的孩子,白发白肤,披着怪异的白袍,上面挂着无数倒坠的细薄冰锥,而细长的右手在往前伸着,掌心处泛着幽蓝的微光。 看到这个孩子的第一眼,黎牧浑身就止不住的颤抖,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害怕一个看起来不到十岁的小人儿,但那种恐惧是从心里散发出来,很快席卷全身,就连握着剑的双手也不由变得僵硬。咣地一声,长剑落地。 离孩子最近的一个哨骑明显勇敢得多,他用力发出一声咆哮,举刀劈去。但孩子只是冷冷地转头看了一眼,尚在半空的战刀就如冰块般陡然破碎,片片落地。 孩子再度抬起手,蓝光乍现,消失的时候,哨骑随之脸露惶色,张了张口,而后无声倒地。 不过眨眼时间,队正已经失去了两名手下,他久久怔视着苍白孩童,一度以为那是死神。羊帽无意反抗,他尖叫着丢下了刀,惶然朝雪林外跑去,但没走出几步,突然身子晃了晃,成为第三个死去的人。 队正艰难地朝木屋移动脚步,颤声道,“这究竟是什么怪物?” 守林人同样好不到哪去,他发白的胡子随风抖动,脸色如陡崖上悬挂的雪片般苍白而绝望,“心魔。” 孩子又无声地抬起手,剩下的三名哨骑才拔腿想逃,蓝光一颤,雪地上多了三具尸体。 黎牧站得笔直,犹如一桩枯木,纵然他恐惧深入骨髓,依旧明白这时候最好不要乱动。可即便不去吸引小孩的注意,他也知道死亡是迟早的事。他眼角打量着周围,想寻找逃生的机会,却偶然瞥见守林人举起了短斧。 老人深邃的眸子里仿佛有雪花在飘舞,渐渐白如寒霜,乃至胡子也如冰锥倒刺,黑衣缓缓褪去原本的颜色,与雪地融为一体。 这景象太过诡异,黎牧忍不住张口惊呼,“大人——” 队正愕然回头时,短斧已经落向他的脖颈处。但毕竟他好歹当了十几年的镇兵,历经无数艰险,危急之时,他缩头往地上一滚,长刀顺势直剁向守林人双腿! 老人一斧落空,眼露讶色,长刀则迅猛地砍在他左腿上! 不远处的苍白小孩身形一歪,像是腿上也被砍了一刀,但他面无表情,安静地朝队正举着右手。 守林人哀嚎一声,已然翻倒在地。 队正一声厉喝,借势高举长刀,试图砍下守林人的脑袋。过往镇兵生涯里,他像职业举刀砍下了无数颗脑袋,没人能躲过这势在必得的一刀。然而他脸上的喜色还未完全绽开,却突然诡异地定住了。 孩子掌心的蓝光在闪烁。 守林人吸了一口冷气,一脚踢开死去的队正。 “你做得很好。”他朝孩子道,瘦小的身影木然点了点头,却没有回答。 老人同时抖了抖衣袍上的雪渣,站起身,目光扫过地上的尸体时,脸上颇有得色。 一具,两具,三具 直到他数到第六具的时候,不由得怔住了,他再怎么搜寻,也找不到剩下的一具。 有七名哨骑拜访了他的木屋,如今只留下六具尸体,还有一个人呢 他苍白而皱纹密布的脸颊上,忽然生出一丝惊惧,被冰霜所覆盖的眸子里,有鲜血在往外溢出。 一柄锋利的剑毫无征兆地吻上了他的脖颈。 黎牧站在他身后,看着炽热的鲜血缓缓流淌,又顺着剑刃一滴滴落在雪地上,格外殷红。 当他割下老人的头时,发现那个诡异的小孩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寂冷的雪林时,寒风低啸,仿佛在吟唱着一首塞外哀歌。满地的鲜血已经凝结成一层薄薄的红砖,黎牧茫然地踩过,无数碎片在脚底纷飞零落。 他走到孩子身前,用剑尖挑过后者的苍白冰袍,这才发现袍子之下的骨肉,也如冰块般透明,他甚至看到一颗兀自颤动着的鲜红心脏。 还没死 黎牧脑海里倏然飘过这个念头,忙不迭地举剑朝心脏处狠狠刺去! 他听到寒冰碎裂的声音。 清脆,刺耳。 但让他感到莫名痛快。 似乎一切都结束了。 然而许多年之后,当他回想起这一天,才发现这其实是一切的开端。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章 新的任务 两百年前,为了防范南下的铁勒人和柔然人,太武皇帝在北疆沿着青海山脉修建了七座军镇,彼此呼应。最初被选为镇兵的,都是出身于世家大族的骁勇子弟,他们满怀热血,渴望在北疆建功立业。但时长日久,随着铁勒人沦为内附的六夷部,而柔然人再也不敢南渡漠溪后,这里只剩下罪徒和下等军户。 尽管士兵们的素质早不如当年,但七镇城墙愈发坚固,高耸的塔楼和林立的墙垛,昭示其不可侵犯的威严。怀荒镇便是如此,墙高六丈,城宽七里,最多时驻扎了两万铁骑,然而如今只剩下三千潦倒镇兵。 黎牧每次巡逻回城,都会感觉无比孤寂,远胜过处于荒无人烟的雪原中。 他在这里生活了三年,熟悉城里每个角落。瞭望塔c哨骑营c烽火口c驻马台他在城里当过马僮c工匠c庖夫和弓箭手,最终被选拔为一名哨骑,他不知道将来还会成为什么,也许能当上哨骑队正c城门官c裨将甚至是一镇之主,但也可能是一个死人。 而当镇将步郁乙的护卫将他五花大绑捆起来的时候,他离死人更近。 没人不恨步郁乙,这是一个性情古怪的将军大人。他身材瘦削,性格刻薄,并非世代镇兵出身,而是从洛阳禁军中调至怀荒的倒霉鬼,倘若一个人正值壮年,却被发配到一个鸟都不拉屎的苦寒之地,内心烦躁是肯定的,终日以惩戒士卒为消遣也是情有可原的。 所以当步郁乙不等黎牧说话,就朝他身上狠狠抽了一顿鞭子时,黎牧一句怨言也没有。他知道不管说什么,都只会再挨上一顿狠抽。 等镇将大人手臂酸疼,再也挥不动鞭子后,才坐回自己的虎皮大椅上,喘着粗气质问道,“我派出了七个人,为什么只回来你一个?” “我们遭到袭击了,”黎牧满脸鞭痕,嘴角鲜血直溢,以至说话时都有些口齿不清,“队正和其他五个弟兄,连同所有坐骑都死在守林人的木屋前,我是徒步回来的。” “谁袭击了你们?” “守林人。” 黎牧如实回答,他并不是空手而回,尽管失去了坐骑,但还是带回了守林人的脑袋。 很快,镇将府的护卫们将人头放到了步郁乙面前。 苍白的头发,苍白的面容,犹自圆瞪的眼睛里,也是一双苍白如雪的眸子。 步郁乙视线留在这颗人头上,皱眉不语。他没有见过守林人,但这个老家伙的名字在怀荒镇里广为流传,几乎所有的哨骑都认识,黎牧没那个胆子骗他。为了确信这件事,步郁乙最终又传唤来好几个哨骑队正。 所有人都表示这就是守林人,但他们同样都提出一个问题,守林人的眸子不是白色的,人的眼珠也不可能像他这样白如薄冰。 一个魁梧的队正首先对黎牧发问,“据我所知,守林人不是一个好对付的家伙,他尽管年迈,但整个北疆也难以找到一个能与之匹敌的对手。”说到这里,他小心翼翼地朝步郁乙看了一眼,但镇将大人并不在意,于是他放下心接着说,“罗矮子确实武艺不凡,可也没好到能打败他的程度,你们其他人更不行。或许先发制人还能有点机会,可就像你所说的,是守林人先袭击的你们。” 另一个戴着牛角盔的哨骑队正忍不住发出轻蔑的笑声,“不是我对哨骑的武技没有信心,但说实话,守林人单手就能把你们全撂倒!” 步郁乙的脸色有点难看,他对那个藏在法外之地的老头并无好感,全然没料到自己的手下会这样形容他。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老家伙的人头如今正搁在自己的桌案上。 黎牧对此毫无惊讶,他深信队正们的话,然而就如他所见,守林人在木屋一战并没有表现出多强悍的武艺,反而被自己的队正砍了一刀。同样,他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苍白小孩的事,只得说道,“守林人杀了队正和其他人,而我从背后偷袭了他。” 戴牛角盔的人出言反驳,“孩子,你杀过人吗?倘若我没记错的话,你当哨骑才不到半年时间,就以你的刀法,恐怕都靠近不了守林人。”怀荒城里的哨骑还不到三百人,他能记住黎牧并不奇怪。 黎牧冷冷回应道,“大人的记性确实不错,但我用的是剑。” “管你用什么,”队正大人不禁恼火道,“总之你杀不了守林人!” 又有人补充道,“我也不信。” 黎牧只觉得一阵莫名屈辱袭上全身。不错,他的哨骑同伴都死了,只有他一个人活下来,在旁人看来与逃兵无疑。可他带回了袭击者的头颅,众人却还怀疑其武技。他也没料到守林人竟毫无防备,能被自己轻易割下脑袋,然而事实就是如此。 事实甚至更为荒唐。 难道要他说其实是一个浑身苍白的孩子杀了所有人吗? 而且是用掌心里冒出的诡异蓝光? 谁会信? 步郁乙思索半晌,打破了沉默,“我不知道守林人到底有多厉害,但他的人头就在我眼皮子底下,他确实死了,不是吗?”镇将大人难得公正一回,这让黎牧望向他的眼睛里充满感激。但很快,步郁乙又泼来一盆冷水,“可十二天前我们丢了一支哨骑队,今天又死了六个人,一个逃回来的毛头小子的话并不值得信任,我要派出更多人。” 队正们互望几眼,又是戴牛角盔的武士站了出来,“大人,给我五十人,不管是死马还是死人,我都会给你拖回来。” 有人发出嘲讽,“樊褚,你为什么不带更多人呢?把整个哨骑营都带出去,说不定还有空跟柔然人打一仗呢。” 樊褚拍了拍腰间挂着的两把铁锏,愤怒地盯着他,“要不我先跟你打一场?” 那人冷笑着哼了一声,身子却往后缩了缩。 步郁乙望了樊褚一眼,拍案宣布,“那就你去。” 樊褚指了指黎牧,“我得把他带去,不然找起人来够麻烦。” “除了躺在坟墓里的,哨骑营的人随你挑。”步郁乙颇为大方,随之转身朝后堂走去。他不想一直面对死人头,这会令他完全失去食欲。 直到所有人都走完后,樊褚才一把将黎牧从地上扯起,盯着他道,“小子,你叫什么?” “黎牧。” “好的,我记住你了。”樊褚粗声道,“那么小子,我知道你还有些事没有说,现在告诉我,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黎牧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这才仔细打量着眼前的队正大人,他外表粗犷,身形高大,牛角盔下有一双圆瞪的黑眸,浓须覆盖了嘴角,看上去并不像一个心思慎密的人。 樊褚见他许久没有说话,警告道,“你不要想着能用谎话瞒过我,否则一出城我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你不会信的。” “七使者会让我信的,”樊褚催促道,“不管是什么古灵精怪,你一定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事。” “有一个孩子” 黎牧终于鼓起勇气,刚想把所见所闻说出来,却被樊褚猛地往前一推,他剩下的话全都咽回了喉咙。只见两名镇将府的亲卫走了进去,很快又退走,他们是为桌案上的死人头而来,毕竟一颗脑袋始终留在镇将府里并不是什么好事。 “回去说。” 樊褚吩咐道,随之解开绑在犯人身上的绳子。 出了镇将府,一路沿着黑色的碎石路东去,不多时,冰冷的空气里充满难闻的马粪味,又夹杂着烤肉和烈酒的气息。一座木栅围起来的营地出现在他们面前,正是哨骑营。 樊褚一回到营中,立即对亲信道,“把秀容川的客人请来。” 在哨骑领命而去后,黎牧犹疑问道,“什么客人?” 樊褚没有回答,自顾自道,“我注意到了守林人的眼睛,白得骇人,如果不是卫士带走了他的脑袋,我还想着拎过来。”营帐里有一方火炉,他拖来一席毯子,一屁股坐了上去,他又想到了什么,“没什么比一碗热气腾腾的酒更让人舒适了,你能帮我把酒拿过来吗?” 黎牧不情愿地从另一侧端起酒壶和陶碗,他发现这壶酒早已热好。 然而队正大人还没来得及掀开壶盖,闻一闻酒香时,他请的客人已经闯了进来。 “那是我的酒。”来人提醒道。 “你喝不了这么多的。”樊褚朝他眨眨眼睛,迅速地朝陶碗里倒满热酒,等来人抢过酒壶后,已然没剩多少。 黎牧随之视线转到来者身上。 那是一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年轻人,面容白皙清秀,身形颀长,黎牧注意到他双手处布满粗茧,显然是勤练武技之人,他还有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沉静而不失机警。一柄长刀挂在他腰间上,刀柄刻成一头正举足狂奔的黑狼。 他并没有穿戴象征镇兵身份的白氅,反而是披着一身灰色斗篷,里面透出泛着寒光的青黑链甲。 “这就是我的客人,”樊褚一边饮下热酒,一边介绍道,“秀容川尔越酋长的义子侯禹,他手里管着一堆没人要的孩子,叫什么来着?哦对,义子营,我得好好记住这个难听的名字。” 侯禹摇了摇空荡的酒壶,漠然道,“你把我请来,所为何事?” 樊褚指着黎牧道,“他或许见过心魔。” “你见过?”侯禹脸色一变,紧紧盯向这个相貌普通的哨骑,“什么时候?” 黎牧承认道,“就在今天,但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 樊褚道,“告诉他你看到的,譬如就从那个什么孩子说起。” “我看到一个容貌苍白的孩子,披着满是冰锥的衣袍,”黎牧仔细回想着,忍不住浑身发抖,他想到了那诡异的蓝光,还有忽然倒下的同伴。他眸子里闪过无数种颜色,白色的是深雪,红色的鲜血,灰色的是记忆,“他骨瘦如柴,手臂纤细,但举起来时,掌心冒着不可名状的蓝光,只闪了一下,就有一个哨骑倒在地上。第一个死的是薛刀头,他根本没看到那孩子。羊帽死了,其他人都死了,死在蓝光里。守林人原本跟我们站在一起,但紧接着他的身子连同黑衣都变成白色,然后举着斧子想杀死罗队正。但队正躲开了,还砍中了守林人的脚” 樊褚惊讶道,“罗矮子能打赢守林人?” “这不奇怪,被心魔控制的人,行为都会受到限制。”侯禹解释着,又示意黎牧继续往下说。 火炉里劈叭作响,柴火烧得正旺。 黎牧视线在扑腾的火焰上流转着,感到莫名寒冷,“然后队正被那孩子杀了,就在那时,我绕到守林人背后,一剑割破了他喉咙。不知为什么,孩子也随之到地,我又朝他心脏补了一剑。” “剑?”侯禹重复了一遍,“你刺进去的时候,听到什么声音没?” “就像冰湖破裂一样。” 侯禹沉默一阵,而后抬头道,“它不会这么轻易死掉的。” “它究竟是什么?”黎牧急切问道,“我听守林人说过它叫心魔,珈蓝寺的那个传说是真的?” 侯禹眼色古怪地看着他,“谁告诉过你那是假的?” 樊褚站起身,他早就喝干了陶碗里的酒,大声宣布道,“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召集人手,尽早把那个怪物抓回来!” 他带起了一阵风,惹得火焰猛地一颤。 火堆近在眼前,黎牧怔怔望着,却如坠冰窖。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章 出发 樊褚果然挑来了五十名老练的哨骑,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还带了更多的马,他需要驮马来装回尸体。 加上侯禹和黎牧,这些人在哨骑营休息一晚,选择在第二天拂晓时分出发。在原本的计划里,侯禹和樊褚是打算尽早前往守林人的木屋,但一场忽如其来的暴雪淹没了北疆,倘若执意前行,难免会在雪中迷失方向。 “我恨下雪天。”樊褚提着铁锏,听着窸窸窣窣的马蹄声,忍不住出声抱怨。 “你还会恨一整个冬天,”侯禹策马走在他身旁,补充道,“大雪可能持续到夏季都不会结束。秀容川不同,它虽然离北疆不过两百里,但眼下远没到下雪的时候。你要是喜欢,尔越大人很乐意接纳你。” 樊褚有点不明白,“当逃兵?” “秀容川没有行刑者,你怕什么?” “我怕步郁乙的追兵会南下黑木林,每年都有几十个逃兵的脑袋挂在城头上。”樊褚嗤笑道,“他们不在乎你能逃多远,只要没死,追捕就不会结束。尔越大人会为了一个小队正,就跟七镇翻脸吗?” “有时候会。” “哦?” “譬如七镇连追兵都派不出的时候,”侯禹神色严肃,并不像开玩笑,“我听说十年前,还是文轸担任七镇大都督的时期,每座北镇里都至少有上万守军,秀容川每年都要向怀荒提供一千匹战马,以填补损耗。现在不一样,城里的马比镇兵还多。我担心再这样下去,柔然人都用不着派兵攻城了,他们只需要派出七个斥候,就能占据整片北疆。” 樊褚的身子在马鞍上不安地挪动着,叹道,“镇兵确实一年比一年少,但要命的是,就连这么一点人,大多数时候都填不饱肚子。” 听着他们的对话,黎牧猛然意识到自己人生的另一种选择。他也许不用在北疆耗上一辈子了,只要能南下投奔秀容川的尔越大人至于尔越大人到底是谁,像他这样的小人物并不了解,但不管怎么看,都要比待在怀荒当哨骑好。 守林人的木屋离怀荒城不是很远,然而大雪覆盖了昨日留下的痕迹,他们找不到马蹄印,也没看到人的脚印,眼里只有白茫茫的雪原,无边无际,仿佛置身荒漠。一只塞外黑鸦扑扇着翅膀,在灰色的天空上怪叫着,似乎在提醒他们什么。 “我恨乌鸦。” 樊褚找到一把弓,迅疾而精准地将之射落。 一个哨骑奔上前,将可怜的鸟儿带回樊褚身前。 侯禹在马背上坐得笔直,冷眼盯着樊褚将铁箭拔出,“你的箭法不错。” 樊褚百无聊赖地在坐骑上拔着乌鸦毛,“可惜这死鸟不好吃,又干又硬,恨不得全身都是骨头。我记得尔越大人有个表弟,不少河北的落魄户来到怀荒后,都夸他箭无虚发。” “那是慕容逊,他很快就要从河北来秀容川了,等为他父亲的守孝期满。”侯禹似乎无时不刻都想着游说樊褚,“倘若你到了秀容川,多的是机会和他比试。” 樊褚抬手扶了扶自己的牛角盔,避开了这个话题,“他是神射手,可惜不一定捱得了我这两把锏。”说着,他拍了拍自己腰间的武器,而后将视线投向黎牧身上,“你我还是没记住你的名字,小子,你叫什么来着?” 等黎牧回答后,他一拍额头,又道,“你确定我们的方向没错吗?这已经快一个时辰了,昨天罗矮子找了多久?” 他们已经攀过两座山岭,再往前,说不定还能看到漠溪。 事实上他们只找了半个时辰不到,樊褚却有些急不可耐,他已经在马鞍上坐得够久了,需要活动活动。不管是心魔,野狼还是雪斑虎, 黎牧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山色,他不确定木屋离这还有多远,只得开口道,“罗队正先是带我们抵达漠溪,然后折向东南。我记不清花了多少时间,但至少找到了两处废弃的木屋,当我们看到第三座黑屋子的时候,守林人正在里面烤火。” “漠溪东南?”侯禹眯眼远望,仔细辨认方向,“那就是在我们东边,或者就是前面。” 樊褚脱口而出道,“反正不远。” 正当他们说话的时候,前方探路的哨骑突然折回,他发现了几具穿着单薄衣服尸体,还有些无头死马。起初哨骑并没有注意到雪地下藏着死尸,然而他的坐骑却被绊住了。当他低下头时,看到一小块铁灰板甲挺在深雪上。 “是什么人?”侯禹纵马上前,打量着骑士们翻出的尸体。 随后赶来的樊褚一眼就从冻成黑冰的铠甲上看出端倪,“这些都是哨骑。”他仔细看了一眼,一共五具尸体,没有白氅,但铠甲依在,于是补充道,“不是罗矮子的人。小子,你认得出来吗?”他这话是对黎牧说的。 黎牧很快想起了守林人在木屋里说的话——“出了这座山,一直朝西大概三四里路,你说不定还能在雪堆下找到尸体。”当时守林人没有承认这些死尸是哨骑,显然他不会真的让罗队正去找。至少在木屋里,他已有杀心。 “他们不是我的同伴,应该是十几天前走丢的哨骑。”黎牧回答道,“往东走,守林人的木屋就在那。” “把这些尸体放到马上!”樊褚命令道。 冷风中,侯禹抽出了背上的刀,“你听到什么没?” 樊褚茫然地摇头,“这地方鸟都不拉屎,除了没完没了的寒风。” “他就在附近,”侯禹神色无比慎重,黑眸里闪烁着奇异的色泽,他勒马回望道,“我听得到它的声音,尖锐难忍,就像是野兽磨牙。” 樊褚闻言忍不住脸色一变,握紧了腰间的铁锏,“我胆子小,你在吓我吗?” 侯禹没有理他,纵马朝东直奔而去,黎牧也紧跟着拔剑追上。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樊褚朝身旁的哨骑叫骂道,“先在这里做上记号,不要管尸体了!”语毕,哨骑们纷纷翻身上马,再也顾不上死去的同袍。樊褚拔出双锏,内心莫名燥热,他对未知的魔灵充满恐惧,但还没到落荒而逃的地步。相反,他渴望战胜心底的惶恐。自从秀容川的侯禹以猎魔骑手的身份出现怀荒镇时,他早被北疆风雪磨得失去雄心壮志的性子,又突然迸发出一丝对未来的期待。 他并不懂猎魔骑手是个什么玩意,只是激动于远在秀容川的尔越大人,居然会知道他这个小人物。 侯禹找到守林人的木屋时,那些尸体依旧留在屋子外面。有一具披着黑袍的无头尸体,正半靠在木门上。 七具尸体。 他绕着木屋前后兜转半晌,也没看到黎牧所说的浑身苍白的孩子。 黎牧随后赶到,他颇感惊讶,指着离木屋北方四五丈远处,那里有颗光秃秃的棕木,“我就是在那杀死了心魔。” 侯禹懒懒地瞥了一眼,旋即回头道,“它逃了,但还在附近。” “现在怎么办?”黎牧六神无主,愈发心慌。 “珈蓝寺只教会我怎么杀死心魔,至于怎么寻找它的踪迹,只有七使者才能做到。”侯禹有些失望道,“我该在洛阳多待段时间的。” 雪林上的灰色云层缓缓前移着,又沉甸甸得似乎快压下来。黎牧心底莫名压抑,他听到马蹄声从背后响起,回头时,发现是樊褚和他的哨骑手下们。骑士们爬上山岭,雪花飞溅,隐隐露出里面黑色的泥土。 “你们找到了吗?”樊褚在马背上大声问道。 侯禹却道,“安静。” 樊褚翻身下马,蹒跚着绕过灌木丛,来到侯禹跟前,哨骑们则一声不吭地留在坐骑上。 侯禹伸手透过斗篷在怀里摸索着,很快拿出一枚小巧的铁质纹章,上面雕刻着一尊漆黑盘龙。他摸平地上的积雪,将纹章放置其上,又朝樊褚道,“你那只乌鸦还在吗?” “这是我今天唯一的收成。”樊褚不情愿地在鞍囊上摸出死鸟,丢给了侯禹。 年轻人脱掉棕皮手套,提刀在食指上割开一道小口子,鲜血滴在盘龙纹章上,原本黑色的纹章顿时红如烈焰,仿佛要燃烧起来。众人屏神静气,小心翼翼地打量这惊奇的一幕。侯禹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薄唇颤抖,他拧下乌鸦的小脑袋,放在纹章一旁。最终,他盘腿坐下,口中默念起艰涩难懂的咒文。 樊褚喃喃道,“看来猎魔骑手也不是好当的啊,单是要记住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就够头疼了。” 黎牧奇道,“什么猎魔骑手?” “珈蓝寺养出来的怪人,”樊褚难得有耐心解释道,“据说仅以七使者的法力,是不足以困住心魔的,虽然心魔的躯壳在珈蓝寺中,但他的灵魂却在人间肆虐着。于是珈蓝寺不得不收养了一批资质上佳的少年,将之培养为猎魔骑手,巴望他们到处斩妖除魔呢。” 黎牧道,“这么说侯禹也是猎魔骑手,可他怎么成了秀容川尔越大人的义子?” “这就说来话长了,我只能长话短说,”樊褚顿了顿,续道,“其实我也不清楚。” 侯禹的口诀并没有念多久,他停下来的时候,眸子里有异光流转,时而深灰,时而鲜红。雪林在寒风中簌簌发抖,空气里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味,马儿正不安地摇晃着脑袋,人们隐约听到野狼的嚎叫声。 黎牧抬头上望,这一天看不见秋日所在之处,但他知道,离正午不远了。 而在昨天,那个苍白的孩子似乎也是在正午出现。 他感到脖颈有些发凉,尽管厚重的白氅已然紧紧拢住其后,他还是忍不住一阵颤栗。 突然,一名哨骑惊讶地指着上空,“那是什么?!” 众人纷纷看去,只见一个白色的小人儿正从半空缓缓飘下,衣袍如雪,白发苍容,几如幽灵。 在骑士们拔出武器前,侯禹提声制止了他们,“不要乱动!” 樊褚原本已将双锏高举过头,此刻颓然垂下,无奈地退了几步,神色紧张地打量着前方。 心魔最终落在了侯禹身前,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方盘龙纹章,他脸庞如孩童般无辜而纯净,莫名招人怜爱,唯一怪异的只是肤色白得几近透明。乌鸦头如同一枚充满诱惑的毒药,吸引住了他,以至于心魔时不时伸手凑近死鸟脑袋,可还是犹豫地缩回了手。 时间一点点移逝,侯禹静坐在心魔面前,冷汗从额头冒出,转眼凝结成冰。 心魔在寻觅机会,渴望得到死鸟的脑袋。 侯禹也在等待时机,视线不时落在手中的长刀上。他深知一旦心魔的手掌泛起蓝光,没人能躲过一死,但只要提前挖出心魔的心脏,一切就将结束。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6章 游说 狼嚎声在远处徘徊着。 一声比一声凄厉,悠长不绝。 黎牧在北疆雪原上出巡不下二十次,从没有哪次像如今一样,听到这么多狼嚎声。也许有十多头狼,或者更多,但不知为何,黎牧觉得这些野狼的嗥叫并非出于威胁抑或饥饿,而是恐惧,如他一般的恐惧。 心魔还在犹豫着。 它纤细的手伸向乌鸦脑袋,视线却留在盘龙纹章上。它的双腿彻底融入雪地里,仿佛已成一座瘦小的雪人,再也挪动不了一步。时间在它轻微晃动的睫毛上滑下,又从它布满冰锥的衣袍上抖落,远远看去,它就像一个迷路而怯懦的可怜孩子。 侯禹却没生出一丝同情。 他将紧张不安的情绪深藏在心底,面色平静如水。不能再等待了,他想着。 心魔比他更早下定决心,乌鸦干瘪的脑袋散发着奇异的魔力,令他的手再也收不回来。他低着头,又凑近几分,苍白而干瘦的小手终于抓住了那颗该死的脑袋! “铿!” 侯禹左手按在长刀上,右手猛地捏住剑柄,一支更纤细的匕首冒着寒光从狼身中脱离而出。原来他的刀本来就是一柄鞘,除魔的匕首藏在其间。但匕首还没来得及刺进心魔胸口,孩子倏然退了一步,后者的手上还握着鸦颅。 哨骑们再也按捺不住,纷纷持刃怒吼着冲上。 樊褚第一个冲至跟前,一锏挥在心魔背后,另一只锏则当空而落,试图将心魔的脑袋砸得粉碎。然而心魔无动于衷,背后被猛烈地敲击了一下,也不曾令他眨一下眼睛,铁锏只在冰袍上敲落了一些碎屑,甚至没能将这个孩子撼动分毫。樊褚突然发现砸在心魔头顶的那只锏像是陷入了虚无处,明明亲眼看到铁锏吻上后者的后脑勺上,但手上没感受到一丝震颤,仿佛在半空处定格。 在更多哨骑扑上来之前,心魔周身猛然出现一层幽蓝的波纹,将对手纷纷推出数丈远。 黎牧同样被震飞倒地,他甚至还没碰到心魔,长剑从手中脱落,白氅卷起了一堆苍雪,停下来时,正好撞到一具尸体。他勉强撑起身子,才发现旁边躺着的人正是死去的罗队正。 樊褚的牛角盔早已不知丢在何处,他摇摇晃晃地爬起,蹒跚着想往前走,然而浑身无力,一个趔趄,再度摔在雪地上。 唯一坚持着的人是侯禹。 来自秀容川的年轻人没有被波纹推倒,他的双脚深陷在厚雪里,倚在一座凹凸不平的磐石前。 匕首在他手中飞舞。 心魔只剩下一只手可用,另一只正握着鸦颅。当它伸起一只手对着侯禹时,猎魔骑手紧握匕首,就势前倾,蓝光忽然闪起,可侯禹堪堪躲过。 “这是什么混账怪物!”在地上挣扎着的樊褚大声骂着,根本无法起身。 侯禹没有回答,匕首坚定朝前刺去,心魔身子一晃,轻易避开。 它又伸起了手。 “小心!”黎牧提醒道,他清楚孩子掌心里冒出的蓝光有多可怕。 侯禹躲得更快,像是一道闪电般,猛地蹿到心魔背后。 时间好像静止了。 只听得到心跳声。 但也许心跳声也停下了。 黎牧感到身上又充满了气力,他慢慢捡起长剑,举目前望。 心魔苍白的眸子已然变成了黑色。 它低下头,衣袍上的冰锥在缓缓下坠。 一柄匕首从背后捅进它心窝里。 樊褚问道,“这怪物死了吗?” “还没。”侯禹漠然说道,匕首一转,又往前刺进几分,另一只手猛地撕开心魔背后的袍子,孩子背部白皙透明的肌肤顿时露出清冷的空气中。 猎魔骑手抽出了匕首,手却顺着伤口伸进去,愈钻愈深,等他拔出来时,手上正握着一颗鲜红的心脏。 “它暂时算是死了。” 侯禹将心魔的躯壳往前一推,尸体却没有如想象中那样倒下去,而是化作无数纷飞细雪,飘散在半空中。黎牧的耳中似乎听见一丝哀怨的歌声在幽幽飘着,最终随同细雪一起消失。 樊褚喘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心魔也不过如此啊,我还以为得打一场多艰苦的战斗,但现在我甚至没丢失一个手下。要我说,这比当年在漠溪与柔然人交战更简单。” 侯禹皱眉看着他,“是啊,你只用躺在地上,心魔就解决了。” 樊褚脸色有点难看,只得把气撒在哨骑们身上,他挥着铁锏吼道,“你们还傻站呢?把这些尸体都拖上马,还有山下的,镇将大人要我找到所有的弟兄,但现在至少还有一半人没看到!”之前他们在山下只找到五具尸体,也就说还有至少七八个弟兄不知死活。樊褚并不清楚那场大雪之前哨骑营到底派出了多少人,但绝不会只有五个。 “不用找了。”侯禹忽然道,“那些人也许永远消失了,你听到狼叫吗?” “当然听到了。”樊褚愤愤道,他不是聋子,狼嚎声一直没停过。 侯禹道,“我上山的时候,群狼正准备食用木屋前的尸体,我赶走了它们。山下的那五具尸体是在逃亡途中被杀的,也就是说,他们很可能一开始也来过守林人这里,心魔出现时,有五个人逃走了。你觉得其他人去哪了?” “被狼吃了?”樊褚明白了。 “不,”侯禹却摇头道,“是被守林人喂給狼了。” 一个年长的哨骑出声道,“大人,那老家伙和狼熟得很呢,有弟兄曾见过狼像狗一样趴在他膝盖上。” 樊褚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我当然知道!” 他一点也不想知道,尤其是想到自己的同袍被守林人拖到野狼脚下时,这令他不寒而栗。 哨骑们最终把尸体都搬回了驮马上,他们顺着原路返回,还带走了守林人的无头死尸。临走前,樊褚一把火将老家伙的木屋烧得一干二净,他本想再射几头狼回去,但显然没人有心情跟他一起在雪原打猎。 半路上,黎牧还是感到犹豫不安,他视线一直留在侯禹身上,乃至注意到后者把心魔的心脏装在一只铜盒里。 侯禹也注意到了他,于是问道,“你想说什么?” 黎牧迟疑一会,开口道,“你之前说,心魔是暂时死了?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心魔永远都不会死。”侯禹叹了口气,眉宇间充满忧虑,“几百年了,珈蓝寺的猎魔骑手换了一代又一代,有些人死在心魔手上,有些人挖出了心魔的灵核。但不管结局怎样,心魔总能从七使者的禁锢中逃脱,它有时出现在沧澜河以南,有时又跑到塞外,还有西域c东海,甚至还会出现在洛阳城里,就在七使者的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年轻的猎魔骑手最终定下结论,“它死不了。” 樊褚发出嘲笑声,“那你们东奔西跑又有什么意义?” “确实没意义,”侯禹回答道,“等着哪天它控制着像守林人这样的家伙,把你们的哨骑全都杀死,北疆七镇再也找不到一个会骑马的人后,你或许会知道什么事才算是有意义的。” 樊褚被他呛得许久说不出话来,好一阵才讪讪道,“我得替北镇感谢你了。” 侯禹静候道,“我听着呢。” “谢”樊褚剩下的话像是被堵在了喉咙里出不了声,他艰难地咽了下去,改口道,“话说回来,你一个好端端的猎魔骑手,怎么跑到秀容川当尔越大人的义子了?” 侯禹凑近轻声问道,“你见过我给镇将的信印了吗?” “没有。”樊褚道,“那不是我够资格看的东西。” “反正你也看不懂,对吗?” “不就是珈蓝寺传来的通关手令吗?”樊褚不满道,“有什么看不懂的?” “因为那是假的。” 樊褚愣住了,“假的?” 侯禹拉了拉裘衣领子,他还不是很习惯北疆的气候,声音依旧细微,勉强能让身边的队正大人听见,“我早已不是猎魔骑手,算起来快有两年了。步郁乙看到的珈蓝寺公文,其实是尔越大人派人伪造的,秀容川什么人都有,你若是要想丞相的印玺,说不定我也能帮你造一枚出来。” 樊褚不屑地呸了一声,又问道,“既然你都不是猎魔骑手了,为什么还要冒死帮珈蓝寺做事?心魔这玩意听上去就不是好对付的主儿,不一小心就会丢了命。” “是因为尔越大人的女儿,”侯禹解释道,“心魔曾一度想将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变成傀儡,她才十岁啊。我在珈蓝寺潜修了多年猎魔之术,一眼就发现了心魔的踪迹。虽然珈蓝寺的事早已与我无关,但心魔一旦现世,必然生灵涂炭。” “我真看不出来你这小子还有一副热心肠。” “有时候会有那么一点。” “哦?” “当尔越大人愿意让我统领义子营的时候,”侯禹微笑道,“不要怀疑,我的义子营现在连一个人都没有,这样的情况持续到我返回秀容川之前,也就是说,倘若我没抓回心魔,义子营就是一个空壳。” 樊褚承认道,“这一点我倒是看得出来,你根本就不像一个带得了兵的将军大人。” “那我像什么?” “像个毛都没长齐的兔崽子!”樊褚放声大笑。 此时,怀荒镇城已经出现在他们视线里,侯禹叹了口气,重提旧事,“我之所以找上你,是尔越大人吩咐过的。他前几年来过一次怀荒镇,城里没几个人能让他看上眼,倒是对你很在意。此番我北上塞外,除了要抓心魔,还有一件事就是想问你是否愿意去秀容川。尔越大人以为你早已当上哨骑营统领或是别的什么职位,但没想到你还是一个小小队正。与其就这样在北疆耗上一辈子,不如随我投奔秀容川罢。” “我发过誓的。”樊褚慎重道。 “每个镇兵披上白氅前,都会宣誓要一生守护北疆,”侯禹回顾着身后的哨骑们,“没人不是如此,他们中间有小偷c盗贼和流民,不管之前做过什么,到了北镇后全成了谨遵誓言的正直人,你也是。可守护北疆不一定要待在怀荒镇里,去秀容川同样可以,一旦柔然人南下,或是别的什么野蛮人,秀容川从不会坐视不管。” 樊褚眼睛里的光泽变得格外冷淡,他盯着侯禹道,“我很羡慕你,羡慕所有北疆以外的人,你们不用披上白氅,不用终日忍受寒风与暴雪,不用担心死亡随时会到来。然而我的誓言是要求我守在怀荒镇里,不是秀容川。如果我愿意,我大可逃到沧澜河以南当一个梁国人,步郁乙当然不会因为我一个逃兵就与梁国开战。” “你就为了一个誓言?” “不是,”樊褚摇头道,“我是为了北镇。”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7章 折磨 樊褚心里的为了北镇到底有什么含义,也许只有他自己才明白。 黎牧不懂。 侯禹也不明白,他没有再劝,等回到怀荒城向镇将大人互通文书后,他无意在北疆继续逗留,于是当即向樊褚道别,“尔越大人素有雄心,他乐意招纳所有英雄豪杰,不管是何出身。倘若哪天你改变想法,秀容川随时欢迎你。” “我会把你的话带进坟墓的。”樊褚意兴阑珊地回复。 他们又走到一旁密谈一阵。 最终猎魔骑手微笑着朝诸人挥手告别,下城后,策马孤身没入了南方的昏暝暮色里。 樊褚目送他远去,突然打了个寒颤,朝身旁的黎牧抱怨道,“这鬼天气越来越冷了。” 黎牧点点头,然而他只用了三年时间,就对此早已麻木。 北疆有哪一天不冷? 这里没有四季之别,像是被诸神流放之处,没有温暖的阳光,没有潮湿的雨季。只有寒冷的时候,和更冷的季节。黎牧起初还有些怀念远在并州的家乡,他喜欢听牧笛鸟在满是绿芽的树梢上吟唱,喜欢把头靠在麻枕上数着门前的雨洼。并州虽然也属于北境,但有时天气燥热难忍,让人恨不得整天泡在湖水里。 可惜他渐渐忘了,回忆里再没有终日劳作的父亲,没有在炕头缝衣的母亲,没有绕着屋前井后嬉戏的弟弟,也没有牧笛鸟。 他只剩下手中冰冷的长剑。 和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荒寂雪原。 “小子,你今年多大了?”樊褚粗嘎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黎牧怔怔地看着这位戴牛角盔的队正大人,他记不起上一次问他年纪的人是谁,“十八岁。”他有些迟疑,可能是十九岁,也可能更小,但谁在意一个潦倒不堪的小镇兵?北疆每年冻死的人,远多过他回忆里的美好片段。 樊褚面露轻蔑,“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胳膊都比你大腿粗。”他并不需要去印证黎牧白氅下的大腿有多粗,只用看着年轻哨骑那瘦削的脸庞,就能猜到在白氅和铁甲里是如何一副皮包骨的模样。 他补充道,“我一点也不喜欢你。” 话虽如此,三天后樊褚却主动找到了黎牧。 罗队正死后,黎牧的营帐里只剩下他一人。每日依旧要出帐操练,可左右互望,再看不到一个相熟的旧友,每夜孤身回帐,火堆在帐内寂寥地燃烧着,他纵有千言万语,也无人倾诉。 樊褚是在清晨时掀开了营帐的门帘,他要找的年轻哨骑正无声地打磨长剑。 “这是把好剑,”樊褚伸脚将地上散乱的灰烬拨回火堆前,目光又落回黎牧的长剑上,“很多人还是不信你能杀死守林人,然而确实只有你一个人活下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黎牧直白道。 樊褚咧嘴笑道,“好家伙!有空我会找个木牌插在守林人的尸体上,上面写什么呢,“死于新丁之手“?我不认识字,但总能找到一两个苍头来帮我写。” “你们把他埋了?” “没有,是挂在城头上,等乌鸦把他的尸体啄得差不多了,再扔到乱葬岗去。” 黎牧从他手上收回了剑,“你是来跟我说这个的?” “有个好消息,”樊褚毫不在意他冷淡的态度,“镇将大人的调派下来了。” “我洗过马,当过厨子,这回是让我做什么?” “还是当哨骑。” 黎牧惊疑地抬起头,只觉得樊褚的笑容异常难看,怔怔道,“我没有遭到处罚?”他简直不可置信,步郁乙不是什么好人,就算没过错也得找事责罚士卒,更何况他看起来就像一个逃兵。 “你得谢谢我,”樊褚道,“要不是我,秀容川的侯禹也不会在镇将大人面前提到你。他说你是一个不错的士兵,不乏勇气。” 黎牧很快想到一路上侯禹对樊褚的游说,显然秀容川很是在意樊褚,甚至为了拉拢后者,还把自己也推出来。 然而黎牧不觉得樊褚会感谢侯禹这番好意。 “半个月不到,哨骑营丢了十九个人,”樊褚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叹道,“能留下一个当然是好事。你等下就去我的哨骑队报道吧,我空出了一个副队的位置。” 哨骑营原本分为一百队,躺在镇将名册薄上的人数多达两千,朝廷每年都会按人头发放粮饷,但实际上怀荒镇如今只剩下三百不到的哨骑,拼拼凑凑,勉强能挤出二十支哨骑队。 樊褚掌管着其中八名哨骑。 “你原来的副队呢?”黎牧问。 “我更不喜欢他。” 自然而然,出于厌恶黎牧的原因,樊褚将他提拔到哨骑副队的位置。 接下来的日子,樊褚对他格外在意,每逢出巡,各种脏活累活都由黎牧去做。他是走在最前面的哨骑,有时独自翻过一座山岭,再从另一侧下来回报平安时,樊褚懒懒地表示他们要走其他路。 在樊褚眼里,出巡等同游猎。他虽然常腰挂双锏,却更爱猎弓,兴致盎然之时,还会脱下牛角盔扔给手下哨骑,然后纵马追逐野鹿和白羚,偶尔还会碰到漠熊或雪斑虎,哨骑们正犹豫着是否后退,樊褚却拔箭追上。 黎牧默默数着,与这些野兽的搏斗里,樊褚死了三匹马,满身遍布爪痕,有一次差点连眼睛都瞎了,最终在他左颊上留下一道难以消除的疤痕。 “我差点死了!”他总是愤怒地找到黎牧。 黎牧也总是漠然重复道,“你差点死了。” 然后他把手下哨骑们挨个骂了一遍,才稍微消了点气。 黎牧依旧是一个人睡一个帐篷,但比起之前的营帐小了许多,勉强够三个人住。他每夜闻着马粪味入睡,又在凌晨被樊褚厉声喊醒,后者不停地换花样折磨他,似乎是想努力印证那句话——“我一点也不喜欢你。” 真正的折磨在凌晨开始。 “你的剑是不错,”樊褚只用了一根木棍,就敲掉了黎牧的长剑,“可惜你剑法太差了,配不上这把剑。” 什么样的家伙才会想到在凌晨跟一个睡眼惺忪的人比试? 而樊褚一直是这样做的。 黎牧头昏脑涨地才从地上捡起剑,登时又被樊褚打落,后者抖着浓须,讥笑道,“连剑都拿不稳了?” 直到这一天,他受够了,但愤怒的情绪没有表现在脸上,甚至连地上的剑都没有看一眼,“是的。” 樊褚愣了愣,没料到黎牧会这样说。 “小子,把剑捡起来。”他有点后悔,怀疑自己行为是否过分了,于是语气也难得平和了点,“来和我好好打一场。” 黎牧全然不想挣扎,懒散道,“我打不过你。” “别放弃呀!”这回轮到樊褚心急不已,他瞪着眼睛道,“你已经进步不少了,只是动作太过僵硬,没有一点杀气。你看着我的木棍挥下时,不要一味想着防守,前进一步,你清楚木棍会落在哪里,你也知道哪里才是人的要害处。” “是啊,好简单。”黎牧完全不是这样想的,但只能无奈地拿起长剑,久经磨洗的剑刃上反射着一抹寒芒,他隐约看到自己一脸疲惫的模样。 “双手握剑!”樊褚喝道。 黎牧从没经历过像如今一样疲惫的情形,他低伏着身子,双手紧紧抓住长剑。眼前不是敌人,而是教官。 樊褚谆谆善诱道,“别记着我的样子,想想你的仇人,别管是谁,把我当成是他。” 黎牧听着他的话,努力想象了一阵,他发现自己的仇人只有一个,就是眼前这个罪恶的队正大人。 木棍当空而落,黎牧迅疾地横剑挡住,又踏前一步,抽剑正欲侧身朝樊褚肩上刺去,眼角余光却瞥见一只黑乎乎的靴子,旋即下身一阵剧痛袭来! “啊——” 惨叫声惊破晨色。 樊褚毫不留情地踢在了他的命根处。 “你的剑法有进步,”队正那张丑陋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惋惜道,“但意识太差,我手上拿的是木棍,可实际上武器遍布全身,拳头和脚,还有牙齿。” 黎牧躺在地上,脑袋里空空荡荡。 这样的折磨还要持续多久?他怕自己活不了多久了。 所幸往后三个月里,樊褚收敛了不少,不再于凌晨将他从帐篷里掀出来,更多时候,他们在出巡的途中比试。黎牧并不清楚自己的剑法进步了多少,他只知道天气愈来愈冷了。 灰色的天空上早已看不到太阳升落的轨迹,大雪一开始每隔几天下一阵,随后一连半个月都是暴雪纷飞。城墙上守夜的士兵再也不敢离开火堆,他们升起一堆又一堆的火,地上的凝冰才融化不久,很快又结起了冰。 每天都会有士兵冻伤。 一开始,有个守夜镇兵在城头睡觉时被冻坏了一只耳朵,让苍头用刀硬生生割掉了。紧接着,两个哨骑在出巡时迷失了方向,当他们回城时,其中一人的整条右臂都失去知觉。 越来越多的人躺在苍头营里,尖锐的哀嚎声挤破了营帐。 直到出现死人。 入冬后的第五天,樊褚将自己的手下全召集起来,他们要出城巡逻,但不是去塞外,而是南下。 “西边有座烽火台被人端了,只有一个守兵活着逃回来。”他脸色很是难看,“据他所说,有一支大约十人的柔然骑兵突袭了烽火台,这些敌人骑着浑身雪白的野兽,于午后杀进来,守兵毫无察觉。” “雪豹骑?”有人惊呼道。 樊褚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是十个雪豹骑。” 雪豹骑是柔然人的精锐军队之一,他们将雪豹蓄养为坐骑,来去如风,迅猛异常,不但骑士骁勇善战,仅是他们身下的坐骑也非一般人能够抗衡。柔然人并没有多少雪豹骑,穷尽一族之力,也仅培养出不到五百的骑士。而这一次,就出现了十人。 一个三十多岁的黑脸哨骑犹豫道,“我们不过十来人,就算南下找到他们,也不是对手。” 黎牧认识这个人,一个经验丰富的哨骑,人们称呼他为“黑瞎子”,虽然他并不瞎。 “没必要和他们正面交锋,”樊褚道,“别忘了,我们是哨骑,知道怎么隐藏自己。镇将大人的意思是,首先通知南方的六夷诸部,尤其是秀容川的尔越家,一旦发现雪豹骑的踪迹,先不要打草惊蛇,尽量设伏袭击。” 黑瞎子又提出一个问题,“没人追得上他们。” 樊褚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还没开口,黎牧却纠正道,“确实没人追得上雪豹骑,但他们不会一直南下,总得在某个地方停下来。我猜镇将大人是不指望我们能打过雪豹骑,他更想知道这些人越过北疆的目的。雪豹骑是柔然最精锐的战士,好钢就得用在刀刃上,如果只是想突袭一座烽火口,实在没必要派出雪豹骑。” 队正满意地点了点头,“小子,我越来越讨厌你了。”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8章 夜谈 柔然人每年都会南下。 在秋天,在冬天,和所有冷得会冻掉牙齿的日子里。 有时是沃野镇,有时是朔方镇,以及其他北疆诸镇。他们总能找到防线中的漏洞,冲过汉人和六夷诸部的堡垒,紧接着在北境大肆抢掠,甚至最远能兵临旧都方壶城下。 他们是强盗,是土匪,也是刽子手。 一支雪豹骑出现在怀荒镇辖地,然后血洗了一座烽火台,这件事看上去并不简单。它意味着什么是否意味柔然人的大军即将从怀荒附近南下?连劲旅雪豹骑都拿来充当斥候,他们到底积蓄了多少力量?柔然三十六部又派出了多少骑士? 没人愿意继续想下去,这让他们感到惶恐无比。 步郁乙派出了五队哨骑北行,并命令他们渡过漠溪查探敌情,同时将樊褚的哨骑队派到南方,他需要更准确详细的情报,来决定是否向其他军镇及附近州县求援。 在黎牧认识樊褚的时候,后者就是一个不修边幅的糙汉,如今他更是将自己骨子里的鲁莽彻底展现出来。 “四十匹马,不能再少了,”樊褚对哨骑们吩咐道,“这不是一天就回得了的出巡,要带够干粮。你们知道营正大人那里还有几条猎狗吗?我记得半个月前还听过狗叫声,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把最后一条狗也炖了。最好备一辆马车,当然你们要是不嫌麻烦的话,离城后自己做也行。” 他出乎意料地细心,能把每件事想得如此周到。 但也够愚蠢。 黎牧不得不纠正道,“我们不是去打猎,用不着弄这么大的排场。” “哦?”樊褚故作惊讶,“你在教训我?” “我是你的副队,有责任指出错误。” “什么错误?” “南方不同于雪原,到处是野林和山谷,至少我们会到黑木林去。人马太多过于招摇,雪豹骑会在很远处就能发现怀荒城的哨骑,到时候非但不是我们去追查柔然人留下的踪迹,反而更会导致他们来伏击我们。” 樊褚眯着眼,脸色渐渐缓和下来,“看不出你还挺有见识的。” 黎牧礼节性地躬身道,“多亏大人教导。” 队正大人的笑容彻底绽放开来,“你觉得该怎么做?” “马够骑就行,干粮也不用带太多,”黎牧侃侃而谈,“沿途州县和六夷部没理由会拒绝为镇兵提供补给,倘若他们不愿意,等事情结束后甚至不用镇将大人动手,朝廷自然会处罚他们。不要走大路,夜晚也要保持清醒,我听说柔然人养的雪豹胃口不小,他们需要大量的肉来填饱畜生的肚子,所以我们说不定会找到很多被掩埋掉的灰烬,附近村庄也会丢失不少牛羊。” 樊褚忍不住大声笑道,“你学得很快,小子。”他咧嘴朝哨骑们挥手道,“就按他说的办!” 很快众人收拾妥当,城门打开时,一行十八骑鱼贯而出,消失在城南外的皑皑白雪里。 黑瞎子在队伍最前面带路,他是本地军户,对附近极为熟悉,入夜时,他找回了一根被烧焦的木枝,一些乱糟糟的鸟兽皮毛,还有一把丢在荒林里的柴刀。 “有个可怜的农户死在山上,”回到队伍后,黑瞎子指了指前方的荒山,“我没看清他的脸,但应该很老了,脖颈被割出一条很深的伤痕,我是闻着血腥味过去的,到了后才发现烤肉的香气更浓。” 黎牧感到一阵恶心,“雪豹骑在尸体旁用餐?” “看上去他们的收获颇丰,至少有两头野猪,一只斑鸠,”黑瞎子道,“雪豹的食物更多,它们顺带着把农户的下半身都啃完了,还吃了一条手臂。” 樊褚道,“你看得出他们什么时候走的吗?” “至少走了三个时辰。” “往哪边?” “南方。” 樊褚的眼睛里充满忧虑,他不用远望就知道那是何处,“他们去了黑木林。” “走出黑木林,就是秀容川了。”黑瞎子道,“他们会不会是想找尔越部的麻烦?” “决计不会,”樊褚补充道,“雪豹骑虽然骁勇,但也该知道秀容川有七千铁骑,兵强马壮,绝不是谁都能欺负上门的。但如果他们的目标不是尔越部,又会是谁?” 黎牧对这种话题掺和不进来,他素来不清楚秀容川的事,甚至到如今连秀容川的尔越大人叫什么都不知道,但他至少明白一件事,“现在不是讨论雪豹骑想做什么的时候,只要知道他们远去的方向,我们直接追上去就好。” 黑瞎子反驳道,“夜深了。” 夜幕已经垂在他们头顶上,星光黯淡。 黎牧在黑瞎子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找到火把的倒影,“所以我们更应该抓紧时间,他们在夜色下也走不了多远。” 黑瞎子嗤笑道,“你想让我们傻傻地举着火把去送死吗?倘若让雪豹骑发现,用不了半柱香的时间,我们的喉咙都会被那些畜生咬破。” “熄灭火把,小心行事。”黎牧踌躇半晌,提议道。 黑瞎子冷哼道,“你看得清路?” 樊褚最终结束了这个话题,“听瞎子的。”毕竟黑瞎子当了十多年哨骑,在追踪一道上更有经验,也更值得信任。 哨骑们来到山岭下休憩,他们生起了火,但很快又被黎牧制止,“别让雪豹骑看到了。” 樊褚在一旁坦白道,“你比我更有大人风范。” 于是他们只得在阴冷的山野里啃着干硬的腌肉,抱怨声此起彼伏,明显对这位年轻的副队大人不服气。黑瞎子兴致勃勃地围观着,时不时不怀好意地掺和几句,又引得众人大笑出声。 黎牧独自一人靠在路旁的岩石上,冷眼不语。 昏暗的夜色里,樊褚静静走过来,故作惊奇道,“都不用抽签了?你这么自觉站出来守夜?” 没等到黎牧回答,樊褚又递给他一块抹净泥垢的白薯,“没烤好的腌肉确实难吃,幸好这不是在雪原里,否则掏出来的时候你还以为吃的板甲。尝尝这个,我之前在一块田里挖出来的,北镇可不多见。” 黎牧怔怔地咬了一口,只觉这滋味甘甜无比,又很是熟悉,“在并州,我母亲经常用白薯煮汤。” “你是并州人?”樊褚好奇道,“那里离怀荒恐怕有两个月的路程。” “七十三天。”黎牧轻声道,语调里带着莫名的哀伤,“他们给了我一件破烂的衣服,好让我不至于冻死,然后把我绑到马车上,一路摇摇晃晃,我看着日升日落,度过了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个秋季。我走的那天,牧笛鸟还在紫葵树上唱歌,花开得正是时候,虽然已被山洪冲得残败不堪。等我来到北疆后,那些人不见了,换了一拨披着白氅的武夫,有的背着弓箭,有的提着长刀,还有一个老头子。马车上还有一些和我一样被绑到这的人,七个,还是八个?我已经记不清了。总而言之,披着白氅的人在我们身边转了很久,起先让我挥剑,又叫我拉弓,最终他们决定把马厩交给我。” 樊褚笑道,“你那时多大?” “十四五岁吧。” “难怪,”樊褚道,“你现在都这么瘦巴巴的,可见几年前你就只剩下骨头了。你犯了什么罪?” “犯了什么罪?”黎牧木然重复了一遍,笑容冰冷,“大概我唯一的罪,是没能死在山洪里吧。我原本想考私塾,虽然家里供不起一个读书人,但只有空闲下来,我还是会趴在私塾的门口,听着老先生念念叨叨。我认的字不多,每次都会被守门人赶出去。最后老先生可怜我,送了我一本启蒙册子。可我还没得闲多看几遍,一场忽如其来的山洪就爆发了。我父亲c母亲和弟弟都死了,死得很是安静,他们甚至来不及挣扎,唯有在河边摘果子的我逃出来了。” “那你为什么会来这?” “因为朝廷的人来了,在我快要饿死的时候,县丁们分给了我一碗粥,然后就把我绑上了车。” 樊褚幽幽地叹了口气,许久才道,“朝廷就是这样,你也没地方埋怨。没人愿意到北疆当兵,这里的人越来越少,剩下的人,身上却背负着越来越多可怜的故事。你或许还不是最惨的,有些人只是离家迷了路,就被一棍子敲晕,醒来时,他们已经披上白氅,一把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宣誓成为镇兵。” “你呢?”黎牧问道,“你是怎么来北镇的?” “我杀了人。”樊褚脸色沉了下来,声音更低了,“死的那个人是县令的侄子,于是我被判死刑,但刚好赶上怀荒镇的使者前来征兵,他挑中了我。” “你倒是罪有应得。” 樊褚却道,“倘若再给我一次选择,我也会砍下那畜生的脑袋。我只是后悔,当初没机会多捅几刀,以至于那畜生还苟延残喘多活了十来天。我恨不得剥他皮,吃他肉!” 黎牧一阵沉默,他从樊褚的眼睛里看到怒潮汹涌,连周围的空气也似乎燥热起来。 队正大人终于起身拍了拍他肩膀,无意继续谈下去,“快睡吧,明天赶早出发,今晚我来守夜。”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9章 雪豹骑 一夜无话。 天微微亮时,黎牧独自醒来,看到身旁一个灰胡子哨骑在睡梦中翻过身子,不自觉地抖着白氅上的碎雪。其他人也都在鼾声中沉睡,唯有不远处樊褚依旧稳稳坐在苍白的岩石上,轻轻抚摸着腰上的铁锏。 不多时,林子里钻出一个人。 黑瞎子是醒得最早的人,他急匆匆地纵马跑来,一路雪泥飞溅。 樊褚迎了上去,黑瞎子在他身前急促地回报情况,两人脸色一般难看。黎牧隔得远,没有听清他们说什么。 很快,樊褚和黑瞎子一一叫醒了哨骑们。 “出了什么事?”黎牧起身问道。 黑瞎子的面容上像是结了一层薄冰,他艰难地扯动嘴角,“雪豹骑没有走远,他们在山后屠了一座村庄,而且就是两三个时辰前的事。” 黎牧惊疑地望着樊褚,后者却道,“我什么声音也没听见。” “这正说明他们手段狠疾,显然也不在意自己是否会暴露行踪。”黑瞎子一直没有下马,他的坐骑在清晨的空气中呼出阵阵白雾,“我猜是雪豹太过饥饿了,他们需要食物。” 黎牧颇感悔恨,“如果昨晚追上去” “他们也不在乎多杀十八个人。”黑瞎子冷冷打断了他。 “快把你们的屁股都挪到马儿身上去!”樊褚朝哨骑们大声喊着,“武器一样也别落下!” 有人抱怨道,“早饭吃什么?” “吃你娘的奶!”队正大人给他指了条明路。 黑瞎子在浑浊的晨雾中嗅到了雪豹骑的腥味,他远远走在前面,长柄尖刀在他肩侧摆动着。两名哨骑在樊褚的吩咐下离开了队伍,去寻找附近的六夷部。 黎牧一手提着缰绳,一手不离剑柄,虽然不知危险在何处,但他心跳得无比剧烈。在北镇三年,他见过不少从漠溪以北逃来的归顺者,都是被柔然人所奴役的突厥人或鲜卑人。他们一边对镇兵们的收留感激涕零,一边惶惶诉说自身在柔然铁蹄下的恐惧。黎牧又从其他镇兵口中得知了这一切。 他还没遇到过柔然人,更别说雪豹骑,但早对这些雪原上的彪悍骑士熟悉不已,谈起柔然精锐如数家珍。 雪豹骑还只是他所能想起的恐怖事物中的一种。 柔然人的精锐军队除了数百雪豹骑,还有八百奔雷骑,和三千名射雕骑手,以及其他名目繁多而数量更少的特殊骑兵,据说他们还蓄养了无数异兽,甚至包括龙。当然,北镇已经没人敢信誓旦旦宣称见过龙了,黎牧上一回听到龙的故事,还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军户偶然间谈起了自己祖父的某次冒险。初到北镇时,他一度沉迷在这些荒谬离奇的故事中,时长日久,他逐渐感到厌烦。荒原上只有惨叫声划破天空的乌鸦,和灰茫茫的灌木丛里,那些野兽血红色的目光。 樊褚带着哨骑们尾随黑瞎子留下的标记,愈往南队伍愈发安静,人人沉默无声,各怀心事。 直至临近黑木林,当他们行走在一处泥泞的山涧里时,看到黑瞎子突然从狂奔而回。 哨骑们顿时警惕地拔出武器,唯恐黑瞎子身后有追兵。 樊褚提缰迎上去,“发生了什么事?” “雪豹骑!” “你找到了?” “就在黑木林里面,一队十人,不多不少,全都在。”黑瞎子不停喘息着,而后道,“他们速度很慢,颇为谨慎,又像是在等谁。小半个时辰,我们就能追上他们。” 樊褚忧虑地望了眼自己的队伍,“可惜熊头和灰靴子还没来,我也不知他们找到援兵没。仅凭我们这些人,不可能是雪豹骑的对手。要是有只信鸽就好了,只要能得到秀容川的支持,他们在黑木林里设伏,这些雪豹骑一个也跑不了。只是怀荒现在穷得鸽子也喂不起了!” 黑瞎子哼了一声,“穷了一座怀荒,倒是养肥了一个步郁乙。” “多说无益,”樊褚道,“你继续监视他们,小心点,我们在后面跟上。”他又派出一个哨骑,往东寻找援兵。 黎牧将抽出的剑又重新收回鞘中,等黑瞎子离去后,他低声对樊褚道,“我感觉有点不对劲。” “怎么?” “按理说,雪豹骑一路南下,都抵达黑木林了,显然有使命在身。但依照黑瞎子所说,他们十人都在一起,既无前哨,也没有断后的警卫,却偏偏行进缓慢,完全没有一支精锐军队该有的样子。” 樊褚有些疲惫,他一夜未睡,脑子完全跟不上黎牧,只得垂着眼皮道,“黑瞎子不会看错。” “事关重要,他当然不会看错,”黎牧坚持道,“可这会不会是雪豹骑故布迷阵?他们走得如此缓慢,是在等什么?北疆以南可找不到一个柔然人,如果不是等自己的同伙,那就是在等猎物送上门。” “猎物?” “追兵。”黎牧说得不能再明白了。 一阵冷风吹来,樊褚不禁打了个寒颤,稍微清醒了些,“你是说,雪豹骑发现了我们?” “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人。”黎牧注视着远处灰暗的黑木林,那是怀荒南下秀容川的必经之途,东边是峭壁高陡的青海山支脉,而西边则是奔流急湍的阳曲江。过去几百年里,无数恐怖传说深埋在阴森的黑木林中,有食人魔c地龙和噬血狂蜂,更不乏魑魅魍魉。事实上,黑木林里到底有什么,没人说得清。他只知道那片林子很大,三年前他被绑着北上怀荒镇时,在幽深的密林里度过了一个晚上。他不由得强调道,“不管怎么说,雪豹骑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才会如此谨慎行事,甚至不肯分兵。我们最好不好追上去了,只需守在林口等待援兵。” 然而樊褚并没有听从他的意见,“我们只要走得慢点,援兵迟早会追上来的。但此时不继续前行,恐怕会丢了雪豹骑的踪迹,到时候再去寻找就很难了。何况秀容川也不止尔越部一家,一旦雪豹骑进了秀容川,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去联络其他六夷部?那里还有跟尔越部不对付的乞伏部c坚胡部和步斛部,乃至更多各怀鬼胎的六夷人,北境早就不是太武皇帝时的北境了。”他还有些话没说出口,当洛阳的贵族们沉陷在纸醉金迷之时,却不知危机四伏。北疆七镇的士兵一年比一年少,内附的六夷愈发蠢蠢欲动,谁知道柔然人会不会跟他们有什么勾当? 一想及此,樊褚不禁感到犹豫。他深信尔越家不会背叛大魏,但也知道秀容川各势力错综复杂,一旦不小心掺和进去,就难以全身而退。 不到片刻,哨骑们已踏入黑木林。 荒叶在脚底蔓生不止,怪枝勾拉着骑士们的白氅,黎牧小心翼翼躲避着,看到一些杂草正从黑泥与碎石间顽强生长着。他不仅有些好奇,“我听说秀容川的尔越大人不止一次率兵北上,以支援七镇,但他们是怎么穿过黑木林的?” 也许是骑士们察觉到周围气氛莫名压抑,一时间,他们对这个话题充满兴致。 没等樊褚回答,一名哨骑张口道,“他们有捷径。” “不,黑木林对所有人都一样,可能他们找到过一条小径,但野草又把道路淹没了。”有人纠正道,“没有路,只是尔越家的人对黑木林格外熟悉,他们向来都喜欢在林子里打猎。要经过这片鬼林子,他们比任何人都快。” 前一个人坚持道,“肯定有一条不为人知的路。” 当他们争吵时,樊褚凑近黎牧道,“要我说,他们根本没走黑木林。一支数千人的军队想要通过黑木林,跟十几个人走这条路完全不同。当然,想坐船从阳曲河北上也是找死。唯一可能的是,尔越部先是往东,数十里外有座叫对壁山的关隘。通过对壁山再转向北行,这才是正确的选择。” 忽然,前面的哨骑一声惊呼,停了下来。 黎牧放眼望去,黑色眸子里满是惊愕。密林里,他们看到一匹孤零零的灰马正朝他们缓慢走来,背上横躺着一个人,白氅在他身上晃动着,一把长柄尖刀插在鞍囊上。 “是黑瞎子!”有人惊声尖叫。 哨骑们很快将那匹马带过来,直至樊褚身前时,黑瞎子的身体倏然滑落在地,众人发现他整张脸已经被抓得面目全非,而脖颈上有一道醒目的刀伤,鲜血早已干涸。 黎牧觉得喉咙莫名干燥,不忍再看那张脸。 “是雪豹骑杀的他?”有哨骑犹疑出声,但死人不会回答他,而活着的人已然纷纷抽出武器。 “你说得不错,雪豹骑说不定早已发现我们。”樊褚脸色格外冰冷,他咬牙审视着昏暗的密林,一道白色的影子在他视线里一晃而过。他迅猛地从鞍囊里拔出箭,铁箭穿过树林,最终落空。 “有敌人!”他喊声如雷,一把扔掉手中的弓,扬锏追上! 几乎是同一时间,更多敌人出现在他们周围。 黎牧才举起长剑,一道巨大的白影夹带着浓烈的腥臭味扑面而来,他避过了獠牙c利爪和锋利的刀刃,但整个人却不慎跌落下马,紧接着他听到一声嘶鸣,坐骑已经被白影扑倒在地。 直至此时,他看清了来者的面目。 坐骑翻倒的地方,一头浑身苍白如雪的猛兽正在撕咬着它的喉咙,毛发粗硬,头似猎豹,有一人来高。猛兽的背上正坐着一个手持圆月弯刀的高大骑士,身着白甲,面相蛮狠,头发被扎成无数条细软的长辫。 在骑士的呵斥下,雪豹很快离开了可怜的马儿,血红色的眼睛转而冰冷地注视着黎牧,喉咙里不住发出低吼声。 黎牧以手肘撑地,匆忙爬起来,然而还没等他找到自己丢落的长剑,雪豹猛然拔足扑来!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0章 恶战 黎牧的脑海里只剩下那双鲜红如血的野兽眸子。 冰冷的空气中,他似乎还听到死神来临时的桀桀脚步声。 雪豹张开血盆大口,四根尖锐的獠牙上流转着一种幽冷可怖的灰绿色,仿佛其间深藏剧毒。白甲骑士的弯刀擦过野蛮生长的枝杈,劈开晨雾,刀尖指向目标! 然而最先触碰到黎牧的,不是獠牙,也不是弯刀,更不是野兽参杂着血泥的前爪。樊褚不知何时拔马冲来,坐骑与黎牧擦身而过,铁锏则倒挥而出,从下往上凶狠地砸在雪豹下颚上。 “咻——” 黎牧听见弯刀划开白氅而后吻在铠甲上的声音。 他匆忙找到长剑,又一头雪豹迎面扑来,沾满血污的毛发蹭在他白氅上。黎牧只觉有一股巨力将自己往前扯动,他奋力挣扎,嘶地一声,白氅被彻底拖走,只剩下一小块坎肩夹在项圈上。雪豹骑一击没有得手,旋转回头,弯刀狠狠劈在黎牧举起的长剑上。 年轻哨骑的虎口一颤,武器差点松落。 他虽然挡开了弯刀,却没有避过雪豹的袭击,锐利的爪子居然能深深刺进铠甲里,一转眼拔出来时,连甲带肉,鲜血随之飞溅。黎牧闷哼一声,剧痛从胸口直袭脑门,一阵头昏目眩中,他翻身扬起长剑,感到剑身似乎砍中钝物,无法下力。他再度睁开眼,扑到身前的雪豹嚎叫不止,左腿被割开一道明显的伤痕,鲜血从中流出,将毛发染成红色。 另一边,樊褚逼退了一名雪豹骑,同时垂垂欲倒。弯刀在他的铠甲上划开数道口子,又割破了他缺乏护具的右臂,后背上的白氅也被雪豹抓得破烂不堪。他的坐骑不是雪豹的对手,第一个回合便被咬破肚子,只能哀嚎着跪在地上。樊褚飞快地从马背上跳下,又一个翻滚,找到了合适的攻击位置。他不是一个灵巧的战士,但对危险极为敏感,一边咒骂着,一边扭身躲闪雪豹的扑袭。最终,白甲骑士毫不留情地将冰冷的弯刀抵在他肋下,试图将整条手臂都带走时,樊褚却一锏径直插进雪豹的喉咙里,猛兽的牙齿在他手臂无力地张合着,呻吟着。 白甲骑士在摇晃着坐骑上左歪右倒,但还是奋力上提弯刀! “去你娘!” 樊褚一声怒吼,忍着左臂上的剧痛,右手猛地抽出铁锏,打落出数颗雪豹利牙,甚至直接穿破了它的嘴角。 巨力带动猛兽朝一边哀嚎着倒下。 白甲骑士只能放弃攻击,但他才跳下雪豹,樊褚已然追身上前,一锏敲破了他的天灵盖,脑浆与血花纷飞溅落,他脑袋上的软辫垂在铁锏上,随着身体不住抽搐着。 倒下了一个雪豹骑,却还有九个。 樊褚虽勇,但他回身张望着,自己的手下正遭受着无情屠杀。一个哨骑被咬破了喉咙,雪豹叼住他的身子,不停往前拖动着,他双手无力地垂摆,没多时就不再挣扎。至少六个人死在雪豹的尖牙利爪下,而白甲骑士又用弯刀带走了其他白氅哨骑的生命。 黎牧是还活着的那一个。 但这支十八人的哨骑队在派走三个求援者后,活下来的只有樊褚和黎牧。 他们背靠着背,樊褚的胸口不住起伏,湿黏的液体在铠甲里流淌着,他环顾四周,“还有九个。” “十八个。”黎牧纠正道,“再加上九头雪豹。” 他故作轻松,但实际上全身骨头都在上下挤压着,第一次感觉到死亡如此之近,甚至远过在守林人木屋前遇到心魔时。 一头雪豹仰起头,厉声嚎叫,仿佛在为刚死去的同伴感到痛苦和愤怒。樊褚将铁锏插得很深,他不太确定是否刺穿了那畜生的咽喉,但看到它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时,刺在哪里已经不重要了,它死了。 雪豹骑们缓缓前行,将二人紧紧包围在内。 他们在捕猎,等着猎物惶恐不安,再用最残忍的手段处决掉。 一个雪豹骑甚至收回了弯刀,而拿出了一把短叉,他朝着黎牧与樊褚比划着,笑容阴冷。 “他想把我们脑袋砍下来,再用叉子去逗雪豹。”樊褚低声道,“这是他们的游戏,我听说过。” “好像很有意思。”黎牧握紧了长剑,浑身冰冷。 一步,两步,三步 他们愈来愈近。 雪豹们伏低了脑袋,双眸紧紧盯着他们,不时张牙嘶吼,踏着无声地步伐。 突然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直直射穿了一名雪豹骑的脑袋! 柔然人不安地警惕地望过去,他们听到深林里传来马蹄声,数十名骑士转眼冲至! “是尔越部的人!” 樊褚看到一面画有展翅猎鹰的旗帜在林中飞舞着,第一个反应过来,他不再等待,持锏扑向一名雪豹骑。黎牧被他惊醒,双手紧握剑柄,一个转身,挡在了另一名雪豹骑身前。 尔越骑士们扑进阵中,毫无畏惧,铁斧c铜锤和长刀对上了雪豹的尖牙。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黎牧眼中。 身形颀长的年轻骑士只一回合,长刀就带走了一个雪豹骑的性命,后者还没来得及反戈相击,脑袋便腾空而起,脱离了身躯。侯禹马不停蹄,飞快冲到黎牧跟前,又一刀砍开了一头雪豹咧着的大嘴,断牙和鲜血在半空碰撞交融。 黎牧心头热血燃烧,死里逃生的感觉实在令人激动不已。他挺剑挡开了从后面砍向侯禹的一把弯刀,雪豹厉声怪叫,一爪压在他胳膊上,温热的液体飞溅到黎牧脸上,但他依旧坚定地站在那,长剑一转,恰好卡在野兽嘴上。他听到雪豹的呜咽声,潮湿的呼吸蔓延在手指上,坐骑上的柔然人又扬起了弯刀! 拳头和脚,还有牙齿。 黎牧忽然想到这句话。 当他试图侧身撞向雪豹时,头顶闪过一道寒芒,侯禹的长刀打落了柔然人的武器,顺势一刀劈开了后者的脑袋。 战局陡变! 三名雪豹骑最后逃离战场,朝北方而去,而把同伴的尸体扔在原地。 尔越骑士们并没有去追,他们虽然勇猛,但坐骑远远跑不过雪豹。 樊褚甩下了自己破败的白氅,铠甲上满是暗灰色的裂痕,尽管左臂被拉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他依旧挤出一抹笑容,朝侯禹大声喊道,“你来得可真及时!” “我是来陪尔越大人打猎的。”侯禹微笑道,“只是没想过,黑木林里居然还有雪豹。” 樊褚惊讶道,“尔越大人也在这?” “不,”侯禹摇头,“他还在林外的溪水边教世子射箭,我是提前来探路的。毕竟黑木林里什么都有,保不准会威胁到世子的安危。你也知道,乞伏人也住在黑木林边上” 他忽然听到一声哀鸣。 不是来自伤兵,这里除了活着的人,其他人都死透了。 黎牧找到了声音的来源,一头雪豹无力地伏在地上,腹部被捅出一道长约数寸的伤口,甚至有肠子落了出来。他小心地避开了猛兽的獠牙,看到雪豹原本深红的眼眸里突然变得格外清澈。 他想起了并州家门口的那座古井,弟弟在身旁转来转去,而他目光而落在井水里,他时而看到夕阳倒映,时而看到树影簌簌,有时母亲的脸也倒垂进来,然后是弟弟,是父亲。 但他始终想不起何时看见过自己的倒影。 战斗结束后,黎牧才忽然意识到它也是一头可怜的动物,尽管这些可怜的家伙一度差点要了他的命。 侯禹翻身下马,静静走到雪豹跟前,“它迟早要死。” “你想救它?”樊褚从地上摸起一把弯刀,“让开,我来解决这头畜生。” 黎牧挡住了队正,“没必要,它现在根本动不了。” 樊褚瞪着他,左臂上的伤痛令他整张脸都扭曲起来,“那你打算怎么办?” 黎牧回头看了眼虚弱的雪豹,那双透明的眸子触动了他心底柔软处,“带回去吧,哨骑营不是缺少猎犬么,我想雪豹或许也能填补这个位置。” “你疯了!”樊褚不可思议,“它是柔然人的雪豹啊!迟早会反咬你一口,你会为此丢掉性命的。” 侯禹走到两人中间,手上举起了一枚红色口哨,“我在它主人的尸体上找到这个,至少你能用口哨来控制雪豹的行为,但我不知道它到底有多怀念原来的主子。最好的办法还是直接杀了它,要不然得关在笼子里养一段时间。” 樊褚张着嘴恳求道,“行行好,秀容川的义子大人啊,你知道北镇有多穷,我们连自己都喂不饱,还要养一头雪豹?” “不用你养,”黎牧却从侯禹满是粗茧的手上接过口哨,“我会带它到雪原上找吃的。” “你可真好心,”樊褚感觉自己的耐心被磨得一干二净,愤怒道,“你看看左右,我们有多少个弟兄就死在雪豹手上,你照料它的时候,会不会抬头看看天上,你有没有看到自己弟兄的魂灵在上空飘着,他们死状惨烈,喉咙被咬破,四肢被扯断,有的脑袋甚至都被雪豹的牙齿咬碎了!想想这些人吧,想想黑瞎子” 他要不提黑瞎子还好,一提起这个人,黎牧毫无悔意,“他要是能听我的,也不至于落到这般下场。” 樊褚一时语塞。 黎牧自顾自割下一块白氅,堵在雪豹腹部的伤口上。他现在唯一要考虑的事情,就是如何把雪豹送回怀荒。 队正大人气得浑身发抖,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 侯禹打破了尴尬的气氛,他问道,“这些雪豹骑为什么会在这?” “你去跟那头雪豹聊聊,说不定能知道他们之所以南下的原因。”樊褚余怒未消,最终努努嘴,哼道,“我带着哨骑队追了他们一天,雪豹骑突袭了怀荒的烽火台,又来到黑木林,我猜他们就是想去秀容川。但你也看到了,他们又死在了这里。” 侯禹平静道,“还有三个活人。” “是啊,还逃了三个,”樊褚又哼了一声,“要不你追上去问问?” “秀容川”侯禹略一思索,开口道,“我看不用问了,乞伏部这些日子不时派人进黑木林,否则尔越大人要带世子来打猎时,我也不会提前来黑木林巡视,这些雪豹骑应该是想联系乞伏部。” 樊褚盯着他眼睛,“你确定?” 侯禹没有回答。 “我知道尔越部和乞伏部一向有仇,早在尔越大人的先祖尔越拔度时代,这份仇就结下了。”樊褚左臂上传来的剧痛令他头脑无比清醒,“有些事最好有证据,不要乱说。” “那只雪豹和柔然人的脑袋你可以带走,”侯禹没有理会他,反而道,“其他的交给我。” 樊褚心底愈发不安,“你想做什么?” “这就是秀容川自己的事了,与北镇无关。至于逃走的三个雪豹骑,他们要是不回来倒好,若是再想从黑木林南下,尔越部的人会时刻堵在林口,对壁山也会加派人手日夜盯着。”侯禹看到了樊褚眼中的犹疑,补充道,“你放心,没有真正能拿出手的证据,尔越大人是不会打乱秀容川格局的。” “这样最好。” 尔越骑士们早已割下了雪豹骑的脑袋,侯禹还亲自率领二十名骑士一路护送他们北上。 等出黑木林的时候,之前派出的求援哨骑终于赶来,数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飞驰到他们面前。 熊头和灰靴子迎上前,还没开口,就遭到樊褚劈头盖脸一顿怒骂。 援兵来得显然不是时候。 早来一步,就算不能救援陷入柔然人埋伏的樊褚一行,至少也能挡住逃亡的三名雪豹骑。 侯禹饶有兴致地听着樊褚的叫骂声,凑近黎牧道,“看来你们不需要我护送了。” 黎牧默然回头,他想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我听说一旦北镇有事,秀容川都会派兵支援?” “不止是秀容川,”侯禹道,“所有靠近北疆的州县和六夷部,都该派兵。” “我的意思是,不管雪豹骑南下目的是什么,他们至少来了,柔然人的大军说不定也会很快出现在怀荒城下。” 侯禹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是的。”他顿了顿,又道,“我听说你只当了三年镇兵,打过仗吗?” “还没有。” “那就好,”侯禹拍了拍他肩膀,“这样我就有机会教你怎么当逃兵了。” 黎牧颇感惊讶,“逃兵?” “对,在逃跑这方面,我可是有着丰富的经验。” 侯禹嘴角带着一抹怪异的微笑,随后朝樊褚挥了挥手,转身带队离开众人。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1章 滋味(上) 一个月前才被送到北疆的囚犯们尚在训练中,步郁乙又急切地派出亲信南下肆州等地招纳新兵。 十八个白氅哨骑出去寻找柔然人,还有临近六夷部的帮助,结果丢了十三个人。 这笔账在步郁乙看来,怎么算都是亏的。 数月之前,守林人一事让哨骑营损失了两个队,而今又因为雪豹骑的出现,十六个镇兵死在左近烽火台里。当然,镇将大人确实很喜欢吃空饷,但不代表他乐意见到怀荒镇的活人越来越少。 樊褚五人才回城不久,便被守卫引到镇将府中。 步郁乙依旧坐在那张虎皮大椅上,烦躁的情绪在脸上表现得明显,右手正握着一把匕首,不耐烦地在餐盘中划来划去,将一盘煮熟不久的牛肉切得细碎糟乱。 “你们逃回了五个人?”步郁乙每天早晨都会花上小半个时辰来修理唇边的胡须,将其搭理得格外整洁而漂亮,如今胡须上正沾着不少油垢,但他一点也没注意到。 樊褚低声纠正道,“是雪豹骑逃了三个。”他挥一挥手,身后的哨骑搬来一个木箱子。 步郁乙只用听见箱子里沉闷地碰撞声,就知道什么东西放在里面,他连忙摆手道,“不,我不想看死人头。我觉得有必要在府门口贴上一道字条,榆木脑袋和死人头不得入内算了,你们也不识字。”他叹了口气,“在用餐的时候,不要把脏黑的人头拎到我面前来。” 樊褚又转身让哨骑把人头带走,回头时正色道,“就像烽火口逃回来的人所说,确实有十个雪豹骑突破北疆防线,闯入南方。”“你说他们逃走了几个来着?” “三个。” 步郁乙并没有感到高兴,“也就是说,你们杀了七个雪豹骑?” 这真是一件丰功伟绩,往年柔然人只用派出五十个雪豹骑,就能把整营的哨骑都给端了。 樊褚如实相告,“是尔越部的人救了我们,领头的是上次来怀荒的义子营统领侯禹。我杀了其中一个雪豹骑,剩下六人是他们所解决的。” 步郁乙那双冰冷的灰色眸子里终于露出一丝惊讶,他重复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侯禹我记得他是一个了不起的战士,年纪轻轻却不失沉稳,有大将之风。尔越负山能得到这样的将才,真不知该多高兴啊。可惜我手底下却没有不过说回来,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到北镇来当兵。” 尔越负山。 黎牧倒是第一次听到尔越大人的真名,心里默念几遍,对这位秀容川的六夷酋长愈发好奇。 怀荒镇以南有数不清的六夷部,和同样多的酋长大人,可他听得最多的就是尔越家的主子。 “一个兔崽子罢了,”樊褚脸色颇为难看,“北镇也不是没有像他这样的人物,更别提十年前的文轸将军”他突然收口,意识到有些话是不能说的。 步郁乙的脸彻底黑了下来,冷漠地盯着樊褚,“出门后,自己去领十鞭子。”他很快注意到队正左臂上绑着的绷带,语气也不由缓和了几分,“算了,等你伤好后我自己来打吧。” 樊褚和他的哨骑队这次远行,并没有得到什么赏赐。 用步郁乙的话说,就是功过相抵。 功是带回了七颗雪豹骑的脑袋,按理说,这些死掉的柔然精锐骑士足以令樊褚被提拔到营正的位置,至少也会得到几袋子钱,但步郁乙什么也没有给他。 用镇将大人的话说,并不是他吝啬,而是樊褚有罪。 至于罪是什么 回营后,黎牧一头雾水地问道,“你说错话了?” 樊褚自顾自卸下盔甲,没有理会他。 “文轸是谁?”黎牧又问道。 队正大人用嘴巴咬开酒壶盖,闷灌一口,紧接着撕开左臂的绷带,从上臂到脖颈处有一道鲜明的刀疤。半途中,柴池人的巫医为他缝合了伤口,涂上草药,但翻卷的皮肉和黑色的污血依旧留在那。 黎牧张了张嘴,还想问些什么,樊褚霍地弯腰从靴子上拔出匕首,径直抵在他咽喉上,“你要是再不把嘴巴闭上,我就让你永远都说不了半个字!” 气氛莫名紧张。 但很快,黎牧一脚踹在他小腹上,脱离了危险,“你教的,拳头和脚。” 樊褚只能躺在地上呻吟着,“好学生” 接下来的几天里,黎牧整日闲得无事可做。樊褚还在养伤,自然不可能把他叫起来比试武技,而他们这支哨骑队加上队正也只剩下五个人,步郁乙不指望把这些人派到塞外能做得了什么。 黎牧只能找熊头和灰靴子对练。 当然,哨骑队里还有一位瘦小子,只是不到十六岁,黎牧不想欺负一个比他还小的孩子。 熊头人如其名,脑袋又黑又大,身材肥硕,时常挂着憨厚的笑容,自此黑木林一战后,他的笑容少了许多,又变得格外木讷。 他用的是一把长柄铁斧,气力不凡,然而动作僵硬。黎牧与熊头对决时,只一回合就能找出无数破绽,甚至不需要长剑,他徒手便能扳倒这个死胖子。 灰靴子能坚持更久,他更矮,但和黎牧一样瘦,披着一件似乎十几年都没换过的旧皮甲,手持铁刀,总是能在长剑落下时找到躲避的地方,在战斗里不停灵活地穿梭着,仿佛水中游鱼。 黎牧通常要花上一炷香的工夫才能抓住他,最后咬牙摁住这家伙的衣领,气喘吁吁,“你敢不敢正面跟我打一次?” “我就喜欢这样。”灰靴子眨着那双该死的灰眸子,笑容亲切。 “是啊,我会尽量忍住想打死你的冲动。” “不可能,”灰靴子对此充满信心,“哨骑队的人已经够少了。” 这倒让黎牧踌躇起来,步郁乙派人告诉过他们,新兵会在半个月里抵达怀荒,但直到半个月过去了,他们连一根鸟毛也没见到。 有一天,瘦小子把黎牧从营帐里喊出来,“队正大人找你有事。” 樊褚有很重要的事。 “你上过女人没?”队正大人见到他时,第一句话便如是说着。 黎牧怔怔看着他,很是不情愿地开口道,“没有。”他还是一个守身如玉的好少年,在北镇也只看到邋遢的镇兵和浑身脏毛的战马,没有一个女人。 “那你一定不知其中滋味有多美妙,”樊褚笑容满面,浑浊的黑眸里闪烁着一抹黎牧从未见过的异光,“我上一次尝到这滋味时,还在两年前。我快四十岁了,可能一辈子都要在北镇度过,但我怀念女人清脆得像百灵鸟的笑声,还有她们软绵绵的胸脯。” “你究竟想说什么?” 黎牧有点不明白,北镇可没有女人。他听说不少老镇兵在怀荒待久了,会有些特殊的癖好,甚至传说有人试过母马。前不久还有一个镇兵领了五十鞭子,原因是他把一个刚来北镇的十五岁新兵拉进了马厩,至于他到底做了什么事,黎牧在其他镇兵的口中可听不到什么好话。 一想及此,他不禁将手放在腰间的剑柄上。 樊褚摸了摸左臂渐已痊愈的伤口,笑意更浓,“我听隔壁的白毛说过,有几个姐儿来到镇城外了。她们是跟新兵一起来的,一路卖身至此。这些姐儿也真是有见地,天底下还有哪里比北镇更欢迎她们吗?白毛说她们不会在怀荒久留,将西去沃野和御夷,鬼知道还会去哪。我已经找镇将大人要了两张出城手令,今晚你就陪我一起去。” 黎牧不知为何感到害怕,“我去能做什么?” “你指望一辈子都见不到女人吗?”樊褚问,“至少该把你那玩意放进去一次,你知道她们身上有一个温热的巢穴吗,放进去,你就会明白男人生来不止该在战场厮杀,还有必要在女人身上冲锋陷阵。” 黎牧对这件事没大多兴趣,他很快想到了另一件事,“她们跟新兵一道来的?” 队正大人对此骂骂咧咧,“是呀,也真是快活了这群兔崽子,你想想,一路上都有女人陪着,她们或许有时候都不会收钱。讨饭的乞丐直不起腰,卖身的姑娘儿有更多需求。我得好好考虑下这个问题,到底是新兵便宜了姐儿,还是姐儿便宜了新兵?” “他们进城了?”黎牧问道。 “谁?姐儿?除非城门官想掉脑袋。” “我是说新兵。” 樊褚这才反应过来,“哦,还没有,要等大人的批文下来,估计明早就能进城了。听说这一趟送来了二十多人,至少有五个会被调拨到我手上。” “直接当哨骑?” “当然,”樊褚道,“我们可没时间去训练,只要能骑得上马就好,至于学会怎么战斗的事柔然人会教他们的。” 虽然这么长时间来,三名逃走的雪豹骑依旧了无音讯,但至少哨骑们在漠溪以北看到了越来越多柔然人留下的痕迹。沃野c武川等镇将会派出少量援兵,在一个月内赶到怀荒。一旦柔然人真的想从怀荒南下,他们会派出更多援兵。 黎牧时常望着灰色的上空,他隐然感到战争阴霾愈来愈近。 然而在柔然人来之前,他还要跟着樊褚去一趟城外。 女人是什么滋味?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2章 滋味(下) 他离城的时候,还没忘记自己救回的雪豹。 经过半个多月的调养,雪豹渐渐恢复了一丝生气,眼珠愈发鲜红,时常獠牙开合,吓得其他哨骑都不敢接近。 唯独面对黎牧时,雪豹格外温顺,仿佛一只家猫。每当黎牧靠近,它总是伸着湿润的遍布倒刺的舌头,轻轻舔着前者破旧的长靴子。黎牧试着抬手碰上雪豹的前足和背部,在粗硬的白毛上抚摸着,雪豹也一直低声呜咽回应。 “总有一天它会咬死你的。”樊褚定下结论,并且深信不疑。 然而黎牧甚至都没有使用过从柔然人身上得到的口哨,这只雪豹就乖顺地像是生来就认识他。 但也仅是对他温顺而已。 樊褚一旦出现在雪豹的视野里,它就起身低吼,血红的眸子死死盯着队正,直到樊褚愤愤离开后,它才平静下来。 灰靴子看到这情形,幸灾乐祸地道,“在咬死队正之前,它会先咬死大人你。” “咬死我?”樊褚叫骂着,“弓箭拿来,我先射死这没娘养的畜生!” 但既没人给他弓箭,他也没有主动去寻找。 雪豹就这样留在哨骑营的马厩旁,黎牧有时候会要来哨骑们带回的猎物内脏,更多时候,他不得不北上打猎。雪豹的食量比黎牧想象中的更为可怕,他找来斑鸠c灰兔c雪雀,这些还不够它塞牙缝。 直到某天他靠在雪豹旁边吃着晚饭,后者突然将头伸进他的木碗里。 从这时开始,他才明白雪豹并不是只吃肉食,它更爱吃菽草,这是一种在塞外雪岭上很容易找到的野草。镇兵们经常将它们的根部切下来煮汤,而雪豹会连叶带根一起享用。 “我们要去城外多久?”他问樊褚。 “一晚上,”队正回答道,“但我巴不得死在姐儿的身上。” 于是黎牧将整筐的菽草都倒在雪豹身旁。 樊褚换上一身稍微干净点的皮甲,没有披白氅,“她们住在羌老的酒馆里,那里暖和得跟盛夏一样。” 羌老是城外唯一一座酒栈的主人,镇兵们经常会委托有机会出城的同袍去找羌老买酒。与其说那里是酒栈,倒不如说是仓库,黎牧去过一回,没有桌椅,只有满屋的酒坛,倒是后院的里屋摆了几张木床,以供来往的使者居住。 “我一直很好奇,”黎牧道,“羌老只有一个人,他是怎么把酒带过来的?每个月镇兵出去买的酒,都够把他的房子挤满了。”“他有很多儿子。” “儿子?” 樊褚吹着胡须,神秘兮兮地道,“据说羌老会法术,屋子底下爬满了老鼠,正是这些老鼠帮他带回的酒。” “那他为何不直接让老鼠去偷钱?” “这倒也是,”樊褚眨了眨眼,忽然发现羌老可能是年纪太大了,以至于想不通钱怎么才来得快,“我要是会法术,肯定变出一堆女人来,日夜享受齐人之福我为何不多娶几个老婆呢?” 黎牧打断了他的思绪,“但你一个也没有。” 队正看到他正将长剑插在腰间,不由失笑道,“你用不上武器的,没人会在羌老的酒栈里惹是生非。相反,到时候你身下会有根玩意比铁剑还硬,你想捅多久都可以。” 黎牧还是固执的带上了剑。 唯有长剑在身,才能令他安心。 酒栈离怀荒镇不远,他们骑着马,不到片刻就抵达目的地。 五辆敞篷马车停在酒栈外,还有更多的坐骑。 二十来个穿着灰袍子的囚犯蜷缩着蹲在马车旁,于寒风中瑟瑟发抖,而四名穿着州兵布甲的武士守在附近,一边饮酒,一边说着粗言秽语。当看到樊褚二人靠近时,一个武士上前拦住了他们,“什么人?” “怀荒镇兵。”黎牧道。 “看得出来。”武士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到黎牧穿着的白氅,但仍犹疑地打量着他们,“来做什么?” 樊褚却不耐烦地道,“什么时候喝酒也要审查了?” “今天开始,”武士瞪着他道,“怀荒镇里的男人比黑木林的树都多,我要是不挡着,这屋子迟早会被你们拆了。” 樊褚顿时明白了,他扔出几两碎银子,州兵才笑容满面地让开路。 歌声与欢笑从屋内传来,除了烤肉和烈酒的香味外,黎牧还闻到了另一种浓厚而陌生的香气。 “女人的香味。”樊褚深深吸了口,推门而入。 大堂的边上堆满了酒坛,而正中摆着三四个暖炉子,三十多个人挤在旁边,不停叫嚷着。不少酒坛翻滚在地上,旁边还摆有更多菜碟和空碗。 看来他们已在这里待很久了。 “排队!” 看到又有人进来后,一个粗壮的汉子站起来大声喊道,“第三十六个,还有第三十七个。” 在纷乱的喧嚣中,黎牧听到后院断断续续传来女人的呻吟声。 “要等多久?”樊褚找到一个位置坐下来,他深知规矩,这并非第一次有姐儿来北疆。 有人回答道,“得看前面的弟兄能坚持多久,半个时辰已经走了三四个了,也不会太久” “未必,”一个大胡子打断了他的话,“是谁来着,你们喊那家伙叫什么?刘大官人?” “刘璟。”又有人替他说道,“新来的镇兵,反正他已经在里面待了一个时辰了,我猜他是想彻底把命根子留在女人身体里。”黎牧惊讶道,“新兵?他不是该好好待在囚车上吗?” 说话的人不禁放声大笑,“谁让他有钱呢?虽然钱不至于多到他免除当兵的刑法,但找几个卖身的姐儿还是可以的。” 樊褚朝黎牧扔来一块割下的羊腿肉,“你的钱自己付。” 然而黎牧的饷银少得可怜,“要多少?” 这时羌老出现了。 他虽然被称作羌老,但面容看上去并不老,不过四十来岁年纪,穿着一件洗得发灰的长袍子。他又端来一大盆烤肉,回答道,“十两一位,虽然我很不情愿当皮条客,但还是巴不得你们多喝点酒。” “酒是送的吗?”一个州兵起哄道。 羌老正色道,“五分一坛,先给钱,烤肉倒是送的。” 昏暗的木屋里,盘子里油亮的烤肉在火光中熠熠生辉,连羌老端着盘子的双手也像是抹了一层厚重的油垢,反射着流动的光泽。樊褚低声对黎牧道,“是老鼠肉,羌老家到处都是这畜生。” 黎牧不禁感到一阵恶心,再也不肯看盘子一眼。同时,他更好奇那个叫刘璟的新兵,“我记得刚来北镇时,州兵们给我留下的印象只有鞭子和难看的脸色。” “谁让你没钱呢。”樊褚脱口而道,“我真羡慕里屋那小子,鬼信他能硬上两个时辰,不过是钱给得够,估计今晚他都会待在里面。只可惜他的好日子到头了,来到北镇,谁管你是什么皇亲国戚?有再多的钱,也得捱着刺骨寒风度日。” 接下来的时间里,撩人的声音不断往黎牧耳中飘来,他听不到周围镇兵们的大声喧哗,只记得女人的叫声。他心里升腾出一股烈火,身体某处不知不觉中变得格外地不自然。 有些事不对劲。 不知是因为靠近暖炉,还是因为那些声音,他脸颊通红,双耳滚热,不止一次地想要逃离这个闷热的屋子,但心思百转,他最终又不知为何留了下来,一步也没有挪动。 樊褚喝了不少酒,脸色更红,在进里屋之前,他含糊地对黎牧说,“小子,我还是没想起你叫什么来着?” “黎牧。”他有些无奈。 “你养的那头畜生呢?”他艰难地站起来,“你打算为它取啥名?” 他还没想过。 但樊褚似乎也不想等他回答,离开暖炉时,他指着裤裆又道,“我要给下面这根棍子起个名儿,你说叫什么好?” 他歪歪倒倒地走进去,不到片刻,又被羌老招呼人给抬了出来。 酒比女人更醉人。 可他昏睡前只记下了女人的滋味,“好软” “接下来是谁?”有人喊道。 黎牧惶然起身,感到分外害怕,又有些期待。 女人的滋味。 他默念着樊褚的话,女人的滋味,但喉咙里只有口水在来回咽着,什么话也说不出。 穿过暖炉和肉盘,他在醉醺醺的人群中走过,不小心踩到了酒鬼软瘫在地的手,那人无力地瞪了他一眼,黎牧茫然地避开,重新寻找自己的路。 不是前门。 是里屋,他告诉自己,往里走。 他的手又伸出腰间的剑柄,心里终于踏实些许。 等他再度害怕起来时,一个面带春意的柔媚女子披着白袍,正伏门框上望着他。 “快过来啊,小哥儿。”女人朝他伸着手,身上的白袍子自然而然地又滑落几分,白皙的肩窝和半个胸脯顿时暴露在空气中,里面竟然什么也没穿。 黎牧忍不住将视线从女人身上撇开,他没有看清后者的脸,只知道上面涂满了胭脂。 女人索性抱住了他的手臂,轻轻往里一拉,黎牧便怔怔地跟着她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狭窄的房子,以至于除了一张放着棉被的硬木床和窗台上飘晃着的油灯外,再也容下不一件什物。隔壁房间里不时传来浪语声,一阵盖过一阵,刺激得他浑身发软。 “你像是个稚儿。”女人柔软的手抚上他僵硬的脸颊,冰凉滑腻,他想起了家乡河边的游蛇,柔荑上虽然没有利牙,但恍惚间,他还是感觉有什么轻轻咬住了他的耳朵。 是女人的唇。 她缓缓在黎牧的耳垂上轻咬着,“你不像其他人,至少身上干净点。”她发现身旁镇兵的身躯缓缓颤抖着,“你在怕什么?” “我没有”黎牧想否认。 女人的白袍倏然间彻底离开了娇躯,他看到一对洁白的胸脯,红得发紫的樱桃在上下跃动着,不禁吓得连忙闭上了眼。 “分明就是害怕,”她吃吃笑着,双臂拢住黎牧的脖颈,在发烫的身子往他脸上蹭去,“来告诉我吧,小哥儿,你到底有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 女人的滋味。 他忍不住咀嚼着这句话,思绪却幽幽飘向远处。 在北疆那无数寒冷的夜晚里,他偶尔会梦到一个女孩。 他已然记不清那个女孩的脸,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但足以磨消掉所有美好的回忆。牧笛鸟在歌唱,紫葵树在盛放,越过冰冷森严的雪原,他置身于温暖的初夏。 他忘了女孩靠在他肩头的轻语呢喃,忘了所经历的一切。 唯独没忘记那双清澈的眸子。 她在看着 黎牧猛然清醒过来,女人柔弱无骨的双手不知何时离开了他的脖颈,又解开了白氅与皮甲,最终停在他双腿间,似乎正在寻找着什么,他感觉身下有个东西在膨胀。 不,不应该是这样 他一把推开了裸身女子,抓起皮甲与白氅。 女人惊愕地看着他,脂粉淹没了她的脸颊,却没掩住愤怒的神色,“你差点让我摔在地上了!” “我”黎牧欲言又止,他摘下腰间的钱袋子,放在木床上,“我该走了。” 说完,他转身推门而出。 女人的滋味他害怕啊。 然而才推开门,又一个不着片缕的女人撞在了他身上!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3章 规矩 这个满身腥汗味的女人毫无征兆地扑在他身上,若不是黎牧沉身站定,险些就要和她一同朝后摔去。 黎牧闻到了女人发丝间传来的糜烂香气,只低头看了一眼,便将之推开。他早在里屋受够了黏在身上的温香软玉,如今对此无动于衷。 很快,借着微弱的光线,黎牧看到前方不远处走来一个半裸着身子的年轻男人。 “过来,青儿。”男人冷笑着朝女人招手,他只用一件旧毛毯子卷住下身,身材精壮,皮肤光滑,俊朗的脸庞上还涂着薄薄一层脂粉。他似乎是来自世家大族的子弟,本不该出现在苦寒的北疆。 女人可怜巴巴地摇着头,蜷缩在黎牧身后。 男人明显愤怒了,笑容变得扭曲狰狞,他大步向前,然而狭窄的走廊上,黎牧拦住了他。 “你不会挡我路的,对吧?”男人将手放在黎牧肩膀上,后者整个身子却像是一座拔地而生的岩石,分毫撼动不了。他不耐烦地咬了咬嘴唇,盯着这个白氅镇兵,一只手将额头上汗湿的黑色长发上拨向后脑勺,“我明天也要去怀荒当兵了,至少在一段不长的日子里,我们是同袍,会并肩作战所以没必要现在闹翻脸,不是么?” 黎牧想起了女人惶然不安的面容,“她不想和你走。” “一个臭而已”男人顿了顿,陡然变了语气,笑容温和,“好弟兄,让一下,我和她只是在开玩笑罢了。” 女人伸手抓住了黎牧的坎肩,“别,他会杀了我的,求求你” 男人神经质地哧笑着,“青儿,我为什么要杀你?一路上你再清楚不过,我之所以来到这个鬼地方,就是因为犯下了杀人罪,又怎么会让自己罪加一等呢?何况,我多喜欢你呀,每日每夜,无时不刻。” 然而手上的匕首出卖了他。 “你还是要杀我你说你愈喜欢我,愈舍不得失去我,要挖出我的眼睛,割下我的舌头”女人绝望地后退了一步,她张望着通往大堂的路,又犹豫着,她不想光着身子从几十个男人中穿过,而且明白酒栈外到底有多冷。 黎牧目光漠然地看着新兵,“在披上白氅之前,你还是杀人犯。我不知道为什么监管囚犯的州兵会放你进来,但现在我以怀荒哨骑副队正的身份命令你离开这里。穿好你的衣服,带上不该带来的东西,我不想临走时还看到你留在酒栈里!” “哨骑副队?”男人嗤笑着,“多大的官儿啊,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黎牧忽然很庆幸自己没有听从樊褚的意见,而是坚持带来长剑。 于是他右手从腰间抽出半截剑刃,幽冷的长廊里生出一丝寒芒,“你最好不要听从我的命令,这样镇将大人的桌案上就会多出一颗柔然密探的头颅。至于他的脑袋为什么更像是汉人,我有一百万个理由来解释这件事。” 要拿匕首去对上长剑,是一件很冒险的事。 “副队大人,你说得我都害怕了。” 他犹自嘴硬,神色复杂地盯着长剑许久,最后一言不发,讪讪离开。 等他走后,黎牧将白氅披在兀自颤栗着的女人,“去找羌老,或者是你的同伴,总之不要继续待在这里。” 回到大堂时,士兵们又开始起哄,有人叫嚷道,“第三十八个!” 他留在里堂的时间比樊褚还少,其他人当然巴不得这样。 但也未免太快了。 仍旧留在暖炉旁的大胡子问道,“你究竟有没有找到地方?我是说你的命根子有没有插到里面?” “没有。”黎牧冷冷地回答他。 “看起来你还真是个稚儿,”大胡子咧嘴笑道,“像今天这样的机会可不多,姐儿不是常来北镇的。你要是还能摸出十两银子,我劝你留在这休息会,说不定第二次就来劲了。” 黎牧不免感到荒唐,他不知道这次来酒栈的姐儿有几个,但至少记得羌老在里屋的隔间只有八座。短短一天,她们要应付多少饥渴难耐的男人? 樊褚怀里还有不少银子,可惜他看上去至少要休息到明天才会醒来。黎牧一把从酒坛旁拖起队长大人,后者一路伏在马鞍上,夜色冰冷彻骨,他们迎着怀荒城头上几百年里从没熄灭过的灯火而去。 第二天,樊褚醒来发觉头痛无比,找到黎牧问道,“昨天发生了什么事?” “你少了十两银子。” “还有呢?” “你进了羌老酒栈的里屋,在里面待了两个时辰,直到所有人都不耐烦后,我就把你带回来了。” 樊褚面露笑容,自得不已,“这就是真功夫,能在床上折腾几个时辰的人除了我还能有谁?有机会我教你两手。” “是啊,我真的很羡慕。”黎牧一点不想编下去了,他很快转移话题,“镇将府的守卫刚来过,步郁乙大人要安排五个新兵来我们哨骑队,熊头还从步卒营带来了四个会骑马的弓箭手。” “九个人?”樊褚感觉头更痛了,“我的喉咙干燥得想要裂开了,没气力去吼这群新兵,你要是愿意的话,我把他们都交给你,不愿意你也得管着。” 队长大人又躺回到自己的床上。 灰靴子将新兵们引进营帐时,黎牧很快发现了一个熟人。 “你叫什么?”黎牧走到那个满脸脂粉的年轻男人面前,忽然发觉怀荒城真是小,有些人抬头就能遇见。 “刘璟。”男人不情愿地扯动嘴角,他换了一身崭新的黑皮甲,还带着一把精致的细长铁剑。肃冷的空气中,和他比起来,其他站成一排的新兵们就像是刚从泥地里滚出来一般。 “我记住你的名字了,”黎牧道,“你最好也记住我这个副队大人。在来北疆之前,你或许享尽荣华,可惜从现在开始,没人会格外关照你。雪原荒冷,钱再多也没用。” 刘璟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瘦小子找来五领白氅,等这些新兵披上后,黎牧带着他们找到伫立在哨骑营中的北镇军旗。 这是一面白底旗帜,上面画着交叉的刀与盾,而盾面上又刻着七颗星,象征七镇。 它飘在哨骑营正空上,猎猎作响。 每一个来到七镇的新兵,都会在军旗下立誓守护北疆。 所有人都半跪在地,哨骑营里资历最老的苍头则站在军旗下,喑哑地开口念着: 七镇之士,为王前驱。 披霜当铠,凝冰作刃。 七镇之士,永驻北疆。 不羡荣宠,不言恨怨。 生非王侯,死亦寂寥。 终以此誓,不负白氅。 在黎牧的引领下,新兵们随之重复默念一遍。 苍头望着他们,在雪泥里洒下一碗酒,“七镇犹在,诸君且勉。” 宣誓结束后,灰靴子偷偷凑近黎牧,低声道,“在北镇,钱也是有用的。” “什么意思?” “刘璟的父亲是肆州大户,族叔还在洛阳为官。”灰靴子声音更低了,“来怀荒之前,他已经给镇将大人送了一笔厚礼,据说装满了整整两口大箱子,连营正也打点了一番。他不会在北疆留多久,等风头过去,就会有人来接他回肆州。” 黎牧漠然道,“那又如何?” 灰靴子抖了抖旧皮袄上的碎雪,犹疑道,“我看得出,你和他不太对付。但我不得不提醒你,他来哨骑队也仅仅是做个样子,用不着当真。他不会参加训练,也不会出巡,说不定他接下来还会给队正一笔钱,到时候只用整天躺在营帐里就好了。我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人,他们没什么分别,钱多到能让一座城的镇兵都像孙子一样对其客客气气,不敢惊扰。” “我是第一次见。”黎牧对此毫不关心,在他的世界里,钱只能用来买酒和修理兵甲,“队正没说话前,训练和巡逻一切照常,任何人都不会得到优待。” 灰靴子颓然摇头,“这样做是不行的。” “是否镇将大人有过命令,刘璟可以不训练和不巡逻?” “没有”灰靴子辩解道,“可根本不用下命令,所有人都默认这种事。” “所有人?”黎牧觉得所有人里肯定不包括自己,他不想被代表,“我只听从命令。” “你会后悔的。” “鞭子又不会打到你身上,何况这件事根本没道理可讲。” 确实没道理。 为什么有的人犯下杀人罪,只用捱上几个月的时间就能免除责罚,而有的人什么都没有做,就被绑上北疆? 况且,刘璟已经发过誓了,他一旦离开北镇,便是逃兵行为。 樊褚却不这么看。 他依旧躺在自己的木床上,昨晚喝了太多酒,以至于脑袋昏昏沉沉,许久不能恢复正常,“发誓有什么用?” “披上白氅,在七镇军旗下发下誓,他就永远是镇兵,”黎牧肃容道,“他想要回家的话,北疆所有镇兵都应该有责任去追捕他,谁都可以砍下他脑袋挂在城头上。” “你还真信誓言?”樊褚无不讽刺地道,“那几句鬼话是几百年前贵族大人们留下的,他们讲荣誉,讲信用,而且当时每隔一两个月都会有仗打,人头和战功多到数不清,谁愿意离开能让他们建功立业的地方?但现在不同,城里只有穷人c流民c囚犯和骗子,每天都有无数句鬼话从他们嘴里说出,谁又在乎多说几句?” 黎牧怔怔道,“至少你不是。秀容川的侯禹在招纳你时,你不是说过自己发过誓吗?” “那是我跟他说的鬼话,”樊褚懒懒开口道,“若非我标榜自己是一个讲信用的军人,他还会在我耳边聒噪多久?” 黎牧沉默无言,从火炉旁找到酒壶,将所剩不多的酒全部灌进喉咙里。 “你不会酒的。”樊褚有些心疼地看着空荡荡的酒壶。 黎牧没有理会这句话,伸手擦干嘴上的液体,“你不是那样的人。” 樊褚好奇地笑道,“那我是什么样的人?” “尽管你不是什么好人,但肯定也差不了太远。”黎牧目光从火炉上移到队正的脸上,发现后者笑容逐渐凝固,“我跟了你这么久,虽然猜不透你为何总是变着法子折磨我,可那一定不是出于厌恶我的原因。与其去说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如让我问问你想我成为什么样的人。老实说,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镇兵,资历浅,没功绩,有一把好剑,可没什么武技,你为何会格外在意我呢?因为我没死在心魔手上,又在雪豹骑的袭击里活了下来,所以你对我有了点兴趣?” 樊褚不知该怎么回答,半晌才道,“我想沾沾你的运气。” “运气?”黎牧听了轻笑道,“还真是好运气。你不是问过我昨天发生了什么事么,我现在来告诉你。喝醉了的你腿软得像是没了骨头,暖炉里的炭还没加上一块,你就被人扔出来了。不是两个时辰,甚至连半柱香的功夫都不到。” 在樊褚脸色沉下来前,黎牧又道,“我不是想说这件事,你知道在我进去之后发生了什么吗?” “我不关心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家伙能坚持多久的事。” “我没碰女人,但看到了一个男人。” “你的口味很别致。”樊褚不免感到惊讶。 黎牧本应反驳,他知道樊褚理解错了,里屋有八间小房子,碰到一个男人并不奇怪。但他还是接着往下说道,“我看到的人便是刘璟,也许是钱的原因,身为一个囚犯还能在州兵的看管下跑进里屋。他出来的时候,只围了一件毛毯子,没穿衣服,就这样朝我走来” 樊褚更惊讶,“他亵渎了你?” “你能等我说完?” “好,我等着。” “在此之前,还有一个女人跑了出来,什么都没穿,”黎牧不耐烦地加快了语气,“她躲在我身后,而刘璟想要把她拉回去。我在他手上看到了一把匕首,女人也声明她受到了威胁。不管一个人多有钱,都不应该滥杀无辜,刘璟本身就是杀人犯,显然他也不在意多杀一个人。倘若他把杀人的力气用在对付柔然人身上,那倒是件好事。” 樊褚抿嘴思索一阵,躺回木床上,“反正你是副队大人,刘璟是你的手下,你想做什么是你的事。” “我什么也不想做,”黎牧道,“一切照规矩来。” 照规矩来 樊褚心里在发笑,到底是七镇的规矩,还是步郁乙的规矩? 可他已然不想插手此事,“去吧,我该再睡会儿。”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4章 比试 黎牧原以为刘璟会很抗拒每日晨练,然而没料到他对此全盘接受。 在五个新兵和四名刚加入的弓箭手里,刘璟总是第一个到达训练场的。灰靴子感到无比惊讶,他在北镇当了十多年的镇兵,从没见过有哪个新兵比刘璟更守时。 这位世族子弟将自己的铠甲擦得铮亮,细剑上还悬挂着一枚价值连城的玉佩,尽管他严于律己,恪守军规,可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在北疆当兵的人。出现在他左右的镇兵们一个比一个肮脏邋遢,白氅随时间会变成旧灰色,铠甲上满是凹凸不平的痕印,还有他们的布裤与内衫,没人知道上一回清洗是在何年何月。 “他本来就没打算在北疆待下去,不是么?”熊头是这样解释的。 灰靴子道,“可他也没必要来训练。” “或许是一时新奇。” “这份新奇感未免也持续太久了。” 确实,一连十来天里,刘璟都比其他人更早来到,对于弓马训练没有一丝懈怠,甚至格外出色。 灰靴子承认自己比不上他,熊头更甚。 “他像是太武皇帝时期的人,”灰靴子根本想不起那时期的贵族子弟们是何模样,却仍旧感慨着,“不是娇生惯养,生来就弓马纯熟,一个一个自觉肩负重大责任的贵族。” “重大责任?”樊褚推开了这两位老跟班,嘴角一撇,“他心里明白得很呢,不想让黎牧抓到把柄,虽然步郁乙和营正会站出来为他说话,但少不得要付出点代价。与其挣扎,不如安安分分地熬过这段日子。” 他看到自己的副队小子正在训练场中徘徊巡视,不禁眉头一挑,想找点乐子,“你们觉得黎牧和这个刘璟打起来,谁会赢?他们用的都是长剑,只不过另一人的武器更细一些。北疆喜欢用剑的人可没多少,在马背上用剑对刺拼杀简直是找死。大多数人更想要一把宽阔的斧子,或者铁锤c长刀。黎牧这几个月进步很大,刘璟会是一个不错的对手。” “我买刘璟赢。”灰靴子坚定地做出了选择。 熊头闷声问,“你不该支持自己人吗?” “反正刘璟肯定会赢,”灰靴子坚持道,“他不是野路子出身,应该受过名师教导,而且学武的时间很长。黎牧来北镇没多少年,他以前拿的更多的是犁头吧,何况刘璟比他大五岁。” 樊褚已经将黎牧和刘璟二人喊到跟前,他有很充分的理由,“副队有必要亲自与新兵对练。” 刘璟面带微笑,低头谦恭道,“在下怎么敢和副队大人比试?” 你有什么不敢的? 樊褚冷冷笑着,却道,“你是一个不错的剑士,恰好副队的武器也是剑,抛开身份,这是一场公平的对决。” 黎牧虽然对此颇为期待,但尽量没让激动的情绪显露在脸上,他还担心会一不小心打伤了新兵,“用木剑。” “你为何不展示下自己的那把好剑?”樊褚奇怪道。 黎牧给弄糊涂了,他不明白樊褚到底是何意思,“刘璟的剑太细了,在真正的战斗里派不上用场。” 灰靴子不失时机地插了句,“而且很贵。”他看得出来,那把剑是精钢锻造而成,剑柄则是由黄金所铸,光是这些怕就得几千两银子才做得出来,更何况剑柄上还搭着一块美玉。 樊褚哼了一声,不满道,“你还真以为自己的剑有多好?碰上钢剑,敲不了十几下就得断。不准用木剑,真刀实枪地打一场!” 没人再反对。 黎牧与新兵来到七镇军旗下,擦肩而过时,他听到刘璟低声笑道,“我这回拿的可不是匕首。” 语气里充满挑衅。 “我的剑也不会只拔一半。”他如是回应。 两人很快分立两边站定,刘璟霍地拔出细剑,笑意更浓。 黎牧离他不过三四丈远,对面那张英俊的脸庞如今格外丑陋,他双手紧握出鞘的长剑,凝眸静望。 刘璟同样也在等待。 “你们打算站到吃饭的时候吗?”樊褚甩手叫道。 黎牧闻言略一分神,新兵已然挺剑冲上,他身形快如闪电,瞬息即奔至黎牧左近,细剑如毒蛇吐信,毫不留情地直刺黎牧面门! 狠辣之至! 然而黎牧没费时间去格挡,他的剑更长,也更宽,双手高举从上往下剁向来者。刘璟犹豫了,一个闪身,避开长剑,细刃从一个刁钻的角度迎向黎牧肋下,可长剑来得更快,寒芒闪烁,于新兵鲜亮的白甲上擦出一道火光,甚至差点伤到他没有戴护具的左臂。 刘璟没想到自己的攻势这么轻易被黎牧化解,一时愣住,黎牧又迅速地抬剑往他胸甲上连敲两次,以示得手。 一个回合过去,刘璟又退了几步。 灰靴子惊讶不已,“我怎么不知道副队这么厉害?” 熊头道,“因为你从不肯正面跟他打。” 他说得很有道理,以至于灰靴子无言以对。 刘璟拔掉剑柄上的玉佩扔在地上,似乎才发觉这东西实在影响战斗。他舔了舔嘴唇,倒提细剑,抬脚往左,忽又转身切向右方。黎牧的长剑尚在半空,对手已经刺向他毫无防备的胸膛上。 细刃吻过青黑的铠甲,又折返一道,再度割向他脖颈,丝毫没凝滞之处。 刘璟第一下只是试探,第二下攻击才足以致命。 黎牧空门大开,长剑虽然握在手中,可根本来不及回挡,他不得不整个人倏然朝后倒下,堪堪避过细刃。 对手迅猛跟上,挥剑连削带砍,倒在地上的黎牧勉强支撑,但速度愈来愈慢。刹那间,刘璟寻得一个机会,一脚踹开黎牧握剑的手,细刃作枪,直刺下去! 黎牧眼中闪过守林人木屋前的心魔,和黑木林里的雪豹骑。 耳边传来熊头和灰靴子的惊叫声,没人想到刘璟会处处痛下杀手。 他要死了吗 拳头和脚。 脑海里突然冒出了樊褚的话。 他扭身而起,利剑从左肩头擦过,割裂坎肩,一阵火辣辣的刺痛袭来,但同时他一只手抓在刘璟的腰带上,另一只手握拳挥出,猛地砸在后者下颚上! 刘璟一声痛呼,身子朝后蹒跚跌了几步,等他站稳时,黎牧已经从地上爬起,长剑也重新回到手中。 “够了!”樊褚快步挡在二人中间,他没想到自己一时兴起的想法会险些要了黎牧的命,“你们都打得不错,但未免下手太重了,这是比试!” 黎牧冷脸按住肩头的伤口,朝刘璟道,“你的剑法不错。”说完转身离去。 刘璟抿着嘴,沉默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远去,随后对樊褚行礼告退。 很快,场中只剩下灰靴子与熊头。 熊头有很多话想说,但他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只能沉闷地盯着灰靴子,想等他先开口。 灰靴子被他盯得浑身发毛,抖了抖肩,突然叹道,“冬天来了。” “早来了。”熊头不知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很冷。” “是啊,很冷。” “我们该怎么捱过去?”灰靴子怔怔睁着眼,宽阔的哨骑营训练场犹如一座苍白的墓群,他置身期间,闻到了鲜血的腥味和死人身上的气息。 “往年还有更冷的时候呢,”熊头闷声道,“你我不都捱过去了?” “我不是说天气冷。” “那是什么冷?” “人心。”灰靴子抬头上望,没有冷风的时候,军旗耸搭在旗杆上,像是谁扔在上面的旧袄子。他不由感到更冷了,双手上拉,裹紧白氅,“人心有的时候,比天气还冷,坚硬如铁。一个冷了心的人站在你旁边,火炉烧得再旺也没用。” 次日黄昏,樊褚又来到黎牧的营帐。 “你的伤好了点没?”他原本想问的是,黎牧对刘璟有何看法,但话一出口就变了。 “不至于动不了。” 这些时日,黎牧已经将雪豹养在了自己的帐篷里,它腹部的伤早已痊愈,行动自如。但黎牧可不会任它在哨骑营里乱跑,镇兵们对这头畜生又怕又恨,于是他只得在帐篷里又加了个木笼子。 雪豹看到樊褚进来时,硕大的脑袋从黎牧身边抬起,随之低吼一声,眼皮又垂下去,不再理会来者。 樊褚也不想招惹这头被柔然人养过的猛兽,他继续道,“我仔细看过你和刘璟的比试,他一招一式都有明显的刺杀术痕迹,说实在的,你并不是他对手。你的打法更适合在战场上,我也是这么教你的。但现在看来,你还需要学习更多的技巧。” “你又想在凌晨把我叫醒?”黎牧头也没抬,“你千万别这么做,雪豹整晚都会睁着眼,它不习惯在夜晚睡觉,一旦有人进来,出了什么事我可不负责。” 樊褚抓住了他手臂,神色格外严肃,“我以前教你的,只是最基础的部分。现在,我该教你真正的武技了。” “真正的武技?”黎牧视线扫过地上的灰尘暗影,又回到雪豹灰白的毛发上,他嗤笑道,“你以前教的都是假的?” 樊褚摇头道,“那都是一个战士应该具备的技巧,而现在,我要教你如何成为一个武者。” “武者?” “你难道不好奇为什么侯禹年纪比你还小,却能轻松战胜雪豹骑?” “可能他从小经受训练罢。”黎牧从没想过这样的问题,有些人生来就该是英雄,他们力大无穷,或者技艺非凡,人们称之为天赋,侯禹或许就有这样的天赋。而他自己不过是一个平凡的镇兵,又怎么会去奢望成为英雄? “这只是一部分,”樊褚提醒道,“你别忘了,他是从洛阳珈蓝寺出来的人。每一个猎魔骑手都是经过千挑万选,资质非凡,七使者能看透一个人的根骨,知道他们将来有何作为。侯禹已经是一个出色的武者了,懂得如何运用力道,所以才能轻而易举地杀死柔然人的精锐。他靠的不是纯粹的力气,不是技巧,而是武者才有的力道。” “力道又是什么?”黎牧越听越糊涂。 “力道就是——”樊褚犹豫了一会,他似乎也无法解释其中奥妙,“大概就是让人能更好地运用力气和技巧去战斗。” 黎牧翻了翻白眼,意兴阑珊地在雪豹毛发间寻找虱子。 很快,樊褚站起身,正色道,“总而言之,我现在决定要教你如何成为一名武者!” 而黎牧则找到了一只虱子,拇指与食指轻轻一捏,在樊褚粗嘎的说话声中发出脆响的伴奏。 他懒懒道,“真是谢谢了。”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5章 力道 拂晓的晨雾里,天色依旧昏暗深沉,雪鸦在哨骑营上空发出嘶哑的怪叫,像是在召唤冬日的来临。 “你握住剑,但不要试图用手来控制剑的去向,感受身体内的力量,不管它来源于哪,你只要知道这股力量正从你体内传到双手上。”樊褚将黎牧带出帐篷,缓缓教导着,铁锏已经从他的腰间抽出,冷冽的寒风里,他一双黑眸如烛灯上的火光般闪闪发亮,“心无他念,去感受力量。” 黎牧抿嘴沉默,双手持剑肃然站立,手指在冷空气里冻得僵直。 然而漫长的时间过去,他什么也没感受到,忍不住出声抱怨道,“你说的力量究竟是什么?说实话,你应该给我一双鹿皮手套,哪怕给我块麻布包着手也好,再这样下去,别说能不能感受到体内的力量,我的手指就得先冻坏了。” 樊褚瞪眼问道,“你没感受到?” “倒是有点。” “很好,继续保持状态,”樊褚笑道,“很快你就会明白力道是什么了。” “我说的是有点冷,”黎牧已经失去耐心,他收回剑,朝双手呵气,而后不停揉搓着,“你能不能说清楚点,要不也可以回帐篷里继续练你为什么不亲自示范一遍?” 樊褚不喜欢这个问题,“力道这种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也是偶然得到一个老前辈的点拨,加上勤练不缀,才勉强称得上是一名武者。但你不同你应该能感觉到力道啊!”他不可思议地打量着黎牧,“你跟你说过,七使者能轻易看出一个人的资质,而侯禹在珈蓝寺修行了数年时间,耳濡目染,见识也非常人能及。他告诉我,你天资不凡,假以时日,肯定能成为一个优秀的武者。” “那一定是他说错了,要么就是你教的方法有错。”能得到侯禹的认可,这让黎牧心里生出一丝怪异的感觉,既惊喜,又不是滋味。毕竟后者虽然武技出众,可年纪比自己还小。 樊褚不为所动,语气里夹杂着一丝不甘心,“你再静心感受一下。” 黎牧虽然不情愿,但还是按照他的吩咐来,长剑再度出鞘,这一回他紧闭双眼,侧耳倾听寒风呼吸。 寻找 第六十二次心跳后,他似乎感受到身体里鲜血在涌动,从手指倒流回心脏,又折返而回。 连同冻僵的手指上,也微微察觉到一丝暖意。 正是这份暖意缓解了他内心出现的松动与懈怠,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从身体某处袭上脑海,紧接着又在他耳边不停催促着,想让他挥起长剑。 意随心动,剑与手同时颤起,一种舒适之至的感觉令他自然而然地挺剑劈砍削刺,仿佛行云流水,而不耗费一丝力气。 他听到长剑击打在铁器上的声音。 一下,两下,三下 直到他睁开眼时,对手正气喘吁吁地驻锏骂道,“臭小子,你想杀了我吗?” 他眼露惊愕道,“我不知道你在前面。” “是啊,”樊褚愤愤道,“你闭着眼能看到什么,但你分明就是冲我来的!”他喘息着,忽然怔住,想起了什么,“刚才你为什么要挥剑?莫不是力道的原因?” “我不知道,”黎牧怔住,苦苦思索着,“就是莫名其妙地有种冲动,想要挥剑。” “看来你已经找到了,”樊褚终于恢复了一丝笑容,“只是现在还不能完全掌控,但我从你刚才的剑势中已经看出蕴含的力道非同一般,倘若多加练习,怀荒镇里绝对没一个人是你对手。” 黎牧不由得惊喜道,“我要怎么才能掌控它?” 樊褚的胡须已在寒风中结了层霜,他犹豫了会,“这就是你的事了,我也不过是一个入门者,教不了你太多。除非你能找到更好的老师,否则只能自己慢慢领悟。不过,我们两个人一起练,总比你一个瞎琢磨好。” 黎牧心神还留在刚才那股莫名的力量上,他低头想起侯禹还曾在步郁乙面前为自己说过好话,不免好奇自己的武者天赋到底有多出众才引得侯禹格外关注。 那个年轻的秀容川骑士又为什么要帮他? “侯禹还跟你说了什么?”黎牧有些怀疑,是否秀容川也会招募他。 果然,樊褚一边将铁锏收回腰间,一边回答道,“侯禹是尔越负山的义子,他没说动我,又把目光放到了你身上。秀容川是个好地方,北疆七镇里,怀荒c沃野和武川的战马都是从那里得到的。要养这么多的马,那地方该多大?秀容川从不嫌人多,越多越好。不过,你可知尔越负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黎牧摇头。 他听过不少这位秀容川领民酋长的传闻,说他身高八尺,威风凛凛,不但骑射绝顶,而且深有谋略,为人大方,心胸开阔,视钱财为粪土,好结天下豪杰总之,没人不夸赞他。 樊褚沉声道,“若在盛世,他只会牧守一方,当个安分的守成之主。但如今大魏表面安宁,实则暗流涌动,你看看怀荒城墙有多久没有重修就能知道,是迟早的事,尔越负山将是这场大乱中的得益者。就算没有出事,像他这种人也会制造混乱。他确实是不世出的英雄,但又有哪个英雄,不是靠人头堆出来的?他有野心,唯一缺乏的只是一场。” “所以他让侯禹来北镇招纳你?” “他是在找帮凶,能替他杀人的刽子手。”樊褚眼眸里流露出冷漠的神色,“如果你想成就一番事业,不甘心碌碌无为度过一辈子,倒是能和他心意相投。可我只想守在北疆,日子越平淡越好,最好别死一个人。” 哨骑营里安静得只听见冷风在低啸,黎牧怔怔看着队正,像是重新认识了一遍这个人。 他的愿望其实很简单,简单到可以什么都不用做。 却又难得如比登天。 毕竟这是北疆,是七镇,是柔然人随时都会出现的边境,是战争无时不刻都在孕育的地方。 这是大魏安定元年,洛阳皇城里张灯结彩,正准备迎接新年的到来。而在洛阳城外的冰冷官道上,不时会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倒在路旁,秋天的时候河北出现蝗灾,数十万难民流离失所,艰难度日,能活到冬天的人,也很快会冻死。朝廷没有足够的粮食来救济这些流民,尚书令李敷于是建议依照惯例,将之安置到北疆。而去岁遭到柔然人攻打而损失严重的柔玄镇,成为大部分新兵的归宿。 柔玄镇将段昶上书说,镇中只有两千旧卒,却要训练八千新兵,实在难以应付。 然而李敷坚持已见,并翻阅典籍名册,向天子欣喜禀告,这是自孝文皇帝以来柔玄镇驻军最多的时候,至少在未来五年里柔玄镇都不用再补充兵源。 而安宁元年的最后一个月,不用尚书令去翻旧典,谁都知道这无疑是自孝文皇帝以来大魏最不安定的一个月。两万柔然铁骑大举南下,度过漠溪,出现在怀荒镇前。而一场延续多年的,也将从这个月开始。 大国将亡,死尸遍野,而谁又将从中得利? 樊褚不想看到一个死人,三天后哨骑营就出现了六具死尸。 白毛率领自己的十二名手下在漠溪附近遭到柔然斥候的袭击,双方在雪原展开苦战,尽管哨骑们最终击退了柔然人,但也有六个弟兄丧命于此。 午后的绑鼓声敲了三下,代表申时已至。樊褚掀开帐篷,闻到一股浓烈刺鼻的草药味,苍头们找来山胶c斑羊骨头和绿麻油熬成止血膏,烧焦的白芥根搅成黑糊糊的浓墨,涂在哨骑的伤口上时,犹如腐烂后的黑肉。 苍头在半个时辰前就已经离开帐篷,如今里面只剩下数个伤兵。 白毛躺在最里面,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从眼角爬到下巴,鲜血已经凝固,绷带包住了他的右半张脸,以至于说话时颇为艰难,“你是来看我有多难堪的吗?” “我是来给你送终的,”樊褚一点也不习惯同袍这副模样,满怀忧虑地开口道,“我听说你们遇到了柔然斥候,想来他们的主力也会很快出现在漠溪了。” 白毛不过三十多岁,已然满头霜发,他痛苦地扯动着嘴角,“要不了多久,三天,还是四天?我会在床上等死的,而你一定会死在我前面,到时候谁给谁送终可不一定。” “去年柔玄镇被三万柔然铁骑围得水泄不通,不也没被攻破,我不一定死在城头上,你也不一定需要躺在床上等柔然人冲进来。”樊褚道,“要是熬不下去,我可以帮你补一刀。” 白毛道,“我担心的是雪豹骑,他们为什么要去黑木林?柔玄镇的背后,可没有一个秀容川。” “武川和沃野的援兵已经到了,而等信使过去,第二趟援兵也会很快来的。只要人手够多,即便秀容川真反了,我们至少还能固守怀荒镇,何况尔越负山不像是会背叛大魏的人,他有足够的士兵来稳住秀容川。”当然,这样的话语仅仅是说来安慰自己,樊褚更关心白毛在漠溪遇到的袭击,“你看到了多少柔然人?” “十来个,他们早就度过了漠溪。” “只是普通斥候?” “有一个射雕手,”白毛愤愤道,“若不是因为他,我也不会还没开打就丢了两个弟兄。他的箭法又快又准,真不知道怀荒如果对上了三千射雕手会是什么情况,城头上绝不会有一个活人。” 樊褚纠正道,“城里也不会有。如果柔然人真把射雕手全部派出来了,目标肯定不止是一座怀荒镇,他们想要整个北境。当然这种情况不会出现的,我们要防备柔然人,柔然人也要防备突厥和鲜卑。” “你猜他们这次会有多少骑兵南下?” “两万?”这是去年柔然南下柔玄镇的人数。 “不止,”白毛摇头道,“我遇到的这支斥候队都披着挂有红色狼头的坎肩,你知道他们属于柔然哪一部吗?” 樊褚忽然感觉心内发凉,帐篷里的火炉再也驱不走身上的寒意,“血狼。” 柔然分为三十六部,镇兵们通常称可汗部为血狼。柔然人崇拜狼,每当新一任可汗上位后,他所在的部族武士就会都披上红狼坎肩,以示身份。 往年柔然人南下,可汗部一般不会轻易出动,而是负责留守本部,一旦血狼骑士出现在北疆,便说明南下的柔然军队是由可汗亲自率领。 绝不会两万人。 甚至 樊褚上一次见到血狼骑士,还是在二十多年前,柔然的图伦可汗带着十万铁骑一夜就攻破了御夷c沃野二城,怀荒镇不是柔然人主攻方向,但仍旧在两日战死一千余镇兵。所幸附近六夷部及州郡很快集结兵马支援,再加上洛阳派出五万禁军北上,战争在六个月后终于结束,图伦可汗也在一次冲锋时被砍落下马。 据说柔然人在那次南下损失惨重,以至于连续五年都没有南下侵扰。 然而二十年过去了,柔然人始终没忘记几百年前五胡王时代的荣光,他们的先祖阿那桓王曾统治北境长达三十年,而一旦尝过掌握汉人土地的滋味,便令他们血脉里的不可抑制。 樊褚走出帐篷时,眼前的世界仿佛已被冰封,寒风呼啸,雪花翻卷。 又一场大雪来临了。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6章 埋伏(上) 柔然人还没南下,刘璟已经想走了。 得知血狼骑士出现在漠溪后,步郁乙发疯地向南方各地求援。州县们还没准备人手,原本留在城中的武川和沃野二镇的援兵却离城回去了。他们的理由很充分,既然柔然可汗已经要来了,说明这一次南下的目标绝不止一座怀荒镇,七镇都需要加强守备。 步郁乙只能骂娘,而无法拦住这些要离开的援兵。 刘璟这时候凑上去,无疑是往步郁乙的满腔怒火里加柴送薪。 他烦透了所有要离开怀荒镇的人,武川c沃野的援军c肆州的商队,还有眼前这个曾送他两口大箱子的世族子弟。确实,那里面有不少金银珠宝,可比起城破身死,给他多少钱也没用,“你要是想走,就把脑袋留下!” 刘璟一怔,脂粉脸上随即露出油腻的笑容,“只要能给我一张出城手令,家父会给大人您更多钱的。” “我要钱有什么用?埋在自己的棺材里吗?”镇将大人愤怒地问道,“我现在只要人手,更多训练好的士兵,没经过训练的也可以站在城墙上靶子,只要是人,不管是瘸腿的驼背的少了条胳膊的,能拿得动武器就好!” “家父在肆州也有些奴仆” “能在半个月之内赶来吗?” “还需要点时间” “等他们来的时候,怀荒镇已经丢了!”步郁乙用力拍着桌案,强调道,“总之,现在城里不能少一个人。” 他不但没准许刘璟离开,反正命令樊褚带哨骑队出城去漠溪查探,刘璟自然也在其中。 步郁乙想知道更多的情报,柔然人主力已经到哪了,他们到底有多少人,和可汗部是不是真的出动了。 有些时候,答案会让人更惶恐,但人们总是迫切想得到这些可怖的答案。 樊褚对此满腹牢骚,他只有四个信得过去的手下:黎牧c灰靴子c熊头和瘦小子,却要带着九个菜鸟,其中五个还是刚宣誓不久的新兵。最要命的是,步郁乙告诉他要盯好刘璟,因为那小子随时会逃。 母猪也不会一口气奶上九个崽! 一出城,他就在队伍里找到灰靴子,“你待在队伍后面,时刻盯着刘璟。不管他半途要做什么事,你两只眼睛都不要错过其一举一动。” “撒尿的时候也盯着?” “我听说他在姐儿的房里待了两个时辰,你刚好看看那玩意有多大。” 可惜灰靴子并没有机会看到,在雪原巡逻的哨骑们不会让命根子暴露在空气里。有人试过,然后苍头让他成了太监。哨骑们通常会自备一个皮袋子,翻开裤裆将之套进去后,再解决小便。有些人时常忘了尿袋子和酒袋子的区别,这不是最糟糕的,还有人愚蠢到把别人的尿液也喝进去了。 自从黑瞎子死后,黎牧不得不站在了他的位置上。灰靴子虽然聪明,但不够机警。熊头身手笨拙,倘若他担当前哨,能不被敌人发现就算运气好了。而没人指望瘦小子能站出来,他除了有一手看得过去的箭术,并无其他可提之处。 黎牧带上了雪豹。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骑在雪豹身上出城,这头猛兽不是一匹好坐骑,黎牧时常感觉自己会跌下去,但它嗅觉格外灵敏,能闻到数里外的猎物气息。 也难怪当初黑木林里他们会遭到雪豹骑的埋伏。 樊褚对此忧心忡忡,“它可是柔然人养的畜生,你不怕到时候打起来,它会把你带到敌人身边吗?” “它跟了我几个月,”黎牧道,“有时我能感觉和它心意相通,我想要它做什么,它就会做什么,它想要得到什么,我也很快就能理解。” 樊褚理解得很快,“它要拉屎的时候,你就给它端屎盆子吗?” “我给它起了名字。” “叫什么?” “十月。”黎牧道,“我是在十月遇到它的。” “好名字,要是在九月,就叫九月,要是在八月,就叫八月,要是在撒尿的时候遇到,那是不是得有个更切合点的名字?”樊褚大笑道,“叫拉几把尿怎么样?” 黎牧的脸色和十月身上的毛发一样苍白,还透着一抹冷意,“还好不是你把它带回来的。” 雪原荒寂,越过枯枝与雪泥,黎牧翻上一座低矮的山坡,再往前数百步远,就是漠溪。寒冬来临时,漠溪上已经凝结出一层厚厚的冰砖,仿佛再多人马从其中踏过,也不会裂开。但黎牧知道底下还有冷瑟的暗流,寒水从不止息,有些大胆的哨骑会凿穿冰层,从河水里抓出一些浑身透明的白鳈鱼或者是三角鳊鱼。直到前年几个捕鱼的哨骑被柔然人凿穿了脑袋后,步郁乙不得不下令禁止哨骑在冬天去漠溪捕鱼。 细碎的雪片飘在黎牧的白氅上,他翻身离开坐骑,拍了拍十月的肩头,一人一雪豹伏在白茫茫的山坡上,与周边雪景融为一体。前方的漠溪旁只有一颗孤零零的胡松树,冷风早已将它满身的红叶撕落,银霜又裹上它斑驳的躯干,没人知道这颗树在漠溪边上守望过多久。 世界寂静无比。 黎牧从心底厌恶这种状态,在雪原上,没有声音,往往代表着危险潜伏于侧。有敌人来过,他们赶走了生活在此的野兽,又驱散了雪鸦。 他很讨厌雪鸦的叫声,总是不停地在半空聒噪着,但不知为何,他现在格外怀念那些烦人的雪鸦。 除了风声,他找不到一点活物的气息。 倘若白毛的说法没错,之前的哨骑队就是在前面的漠溪岸边遭到伏击。哨骑队没有防备,尽管他们知道半月前雪豹骑已经南下,可依旧没料到柔然斥候会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漠溪南岸。 镇兵们赶跑了柔然人,可敌人还是会回来。 黎牧在这里待了很久,直到他快要失去耐心,正准备离开山坡再往前巡视时,一个白色的影子从漠溪北岸突然冒出。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以及更多人。 十一个脏辫满头的柔然骑士。 他们似乎也在对岸埋伏了许久,可没有等到猎物,于是终于露出身影。一个背着箭筒手执弯弓的武士挥了挥手,柔然人依次悄悄渡过漠溪,他们穿着白帽袄子,坐骑都是白马,即便行走在雪原上,若不睁眼细看,也一时难以察觉。 领头的弓手选择了一个方向,他们朝东而去。 黎牧沉默地等了一会,随之骑上雪豹,十月带着他下了山坡,很快找到了在南方另一处山坡等候着的樊褚一行。 “十一个柔然人。”他回报道,“带队的人只拿着一把弓。” “可能是射雕手。” “射雕手?“ “那是柔然人的精锐,他们也真阔气,每一队斥候都安插了射雕手。”樊褚意识到此番南下的敌人已然准备充分,他定了定神,朝身后望了一眼,四个弓手和五个新兵正眼巴巴地与他对视。 步郁乙也很阔气,足足给他派了九个用不上场的废物! 樊褚咽下了才冒上脑海里的这句话,懊恼道,“他们要是人再少一点就好了。” “柔然人可不蠢,他们在漠溪埋伏了许久,还好我待得也够久。”黎牧视线在这座山岭上来回打量许久,终于道,“不如我去把他们吸引过来,你们藏在这里,到时候看能不能抓一个活人。” 坐在一旁的熊头问道,“你亲眼见识过射雕手的箭术吗?” “没有。”黎牧摇头。 熊头说话时的声音就像是被人用布蒙住了嘴巴,总是含糊而沉闷,“他们是雪山上的鹰,生来就有一双了不得的眼睛,而且还有特制的射雕弓,隔着半里远就能把你钉在马背上。” 樊褚幽幽地补充道,“也算是白毛运气好,他离射雕手的位置很近,而且一开始对方也没注意到他,白毛找到机会一举卸下了射雕手整条胳膊,这才让柔然斥候跑路。” “听上去我们现在也该跑路了,”黎牧语露讽刺,他不喜欢这种还没开战就先示弱的表现,“不过为什么不试试?十月的速度很快,我找机会凑近他们,当先干掉射雕手,再一路引着他们往埋伏圈走。” 樊褚还在犹豫。 “没时间等了,再不下决定只能空手而回。”黎牧数了一遍自己的同伴,“对面只有十一个,我们比他们多三个人。” 灰靴子终于把视线从刘璟身上挪开一会,“是多三具尸体。”他对黎牧的安排毫无信心,甚至觉得自己会命丧此地,“这支哨骑队里有九个人都没吹过几次塞外冷风,你就让他们和柔然人生死相搏?我不怕死,但不想死得这么冤枉。” 新兵们顿时对灰靴子充满感激,他们早恨透了冒着风雪在雪地巡逻的事,更别说与敌人交战了。 黎牧在雪豹背上垂着眼皮看了眼灰靴子,“好吧,你打算怎么办?或者你指望我们这趟出门能找到什么有意义的信息?” 灰靴子没了脾气,耸拉着脑袋,他只有反驳的勇气,可没有解决问题的办法。 熊头忽然拍着膝盖道,“我们不是有四个弓手么?” “是啊,可惜不是四个射雕手。”灰靴子道。 “不指望你们能射死几个人,”熊头找到那四个新加入哨骑队的弓手,“朝他们的马射,没有坐骑的柔然人,就是被锯了腿的废物,他们向来不习惯步战。” “那也得射中才行,”灰靴子仍然坚持己见,“不能这样打,最好是能找到落单的人下手。” 樊褚站起来定下结论,“兔子也不会给你送上门来,就这样,黎牧去吸引他们,我们找地方埋伏。”他对黎牧提醒道,“若是没有杀死射雕手,你最好换个方向逃跑,不要把他们带到埋伏圈来。我们只等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没有消息,我就会带他们回去,此地不宜久留。” 黎牧微笑道,“这是要抛弃我吗?” “不,”樊褚道,“你要是死了,我还是会为你收尸的。” “十月呢?” “什么?”樊褚一时没明白,他还是不太习惯那头畜生的名字。 “我的坐骑。” “哦,”他终于想起来,“留给雪原上的狼吧,守林人死了后,它们也饿得怪可怜的。”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7章 埋伏(下) 哨骑们的埋伏设在更靠近东边的雪山谷口里,山上曾有一座守林人的木屋,但随着几个月来无人访问,暴雪摧毁了本就脆弱的木梁,屋顶上的破布袄和柴草被压在雪堆里,勉强露出一角。 “尽量靠近射雕手,不要离他太远就发起战斗。”樊褚最后叮嘱道,“否则你会死得很难看。” “有多难看?” “射雕手喜欢把箭射在敌人的脑袋里,你不如想下眼珠子挂在箭尖上是何等模样?” “很好看,”黎牧回答道,“这让我想起了挂在木签上的鱼丸子。” 他只吃过一回,还是在步郁乙禁止哨骑去漠溪捕鱼之前。 等记住埋伏之地后,黎牧独自离开队伍,不出所料,他很快在前方找到了柔然斥候。 确切来说,是柔然人先看到他的。 一支箭迅猛地插在雪豹身旁,连半边箭尾都深深没入雪地里。 警告。 似乎也只是警告。 十五名柔然骑士出现在他视线里,射雕手则从另一边策马钻出,手中的弓垂在马鞍旁。这一回黎牧终于看清射雕手的模样,后者身材瘦削,面容冷峻,不同于其他柔然斥候在白帽袄里穿着厚重的黑铁铠甲,他只披着一件灰绿皮甲。 柔然人在犹豫,他们发现了黎牧身下的雪豹,只在缓缓靠近,并没有发起冲锋。 射雕手高声向他说着柔然语,黎牧听不懂,沉默以对,脑海里却闪过无数念头。 假装是柔然人,然后靠近射雕手再突然发难? 这似乎是最好的局面。 但射雕手是斥候里唯一一个没有向他走来的人,前者依旧留在原地,因为没有等到黎牧的回答,他警惕地再次抬起了弓,一只手摸向背上的箭筒。 十月伸爪在雪泥里刨着,它不安地晃动脑袋,似乎也嗅到危险将至。 黎牧纵然会柔然语,也解释不了自己身上为什么披着镇兵的白氅,他索性不再理会敌人腔调怪异的问话,轻轻拍了拍雪豹的后背,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又一支箭破空射来! 射雕手察觉到不对劲,这一箭不再是警告,而是直扑黎牧面门! 十月动作更快,它猛然朝左扑去,利箭擦身而过,黎牧在兽身上赫然拔出武器,一手抱在十月的脖颈上,冷风灌耳,他听到白氅在身后呼呼作响,而射雕手离他愈来愈近。 柔然斥候们见状纷纷怒吼着纵马跃来,长刀高举,雪泥在马蹄下翻卷溅射,几如雪山崩塌。 射雕手一击失手,旋即提缰朝斥候们靠拢,他神色不变,马身颠簸间,又朝黎牧射出一箭! “咻——” 长箭凌空袭来,雪豹听到声音,人立而起,铁箭却依旧撕开坎肩与环甲,钻进了黎牧左肩里,差点让他跌下兽身。临近自己队伍时,射雕手试图再射出一箭,然而雪豹突然四肢离开雪地,蹿向半空,硬生生挡在了他和斥候们中间。 射雕手连忙反身举弓迎向雪豹,黎牧旋身想躲开第三支箭,然而脖颈一凉,箭身已然卷走脖子上一片皮肉,所幸并不致命。他手里的长剑够不到敌人的身子,但依旧劈在了射雕手坐骑的鼻口上。马儿发出一声沉闷地哀鸣,想往一旁逃去,然而十月伸爪扑在它脖颈上,张嘴一咬,连耳朵一起撕开了半个马头。鲜血融入雪地里,殷红如夏日晚霞。 黎牧的长剑及时迎上,挑开了射雕手的白帽袄子,后者几乎同一时间摔下马去,脸上露出极为惶恐的神色,拼命挥着长弓,像是一条在岸边扑腾挣扎的白鳈鱼。 但他并没有挣扎多久。 雪豹的獠牙很快扯破了他的皮甲,扬起脑袋时,带出腥臭的内脏与滑溜的血肠,而黎牧轻易地割开了他的喉咙,剑势凌厉,他半个下巴也随之离开脑袋。 射雕手呜咽几声,血水里身子终于不再动弹。 直至此时,斥候才赶到死去的领队身旁。 一场艰难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十月的速度极快,一般坐骑根本追不上,然而他已陷入斥候们的包围圈里。 单独面对一个不善近战的射雕手,他能凭借雪豹勉强战胜,如今却要对上十五个柔然骑士,还都是身手敏捷的斥候,纵然身下还有一头凶猛的雪豹,也难以支撑多久。 柔然人根本没给他留一点思考的时间,一个满脸怒容的斥候率先挥出长刀,更多人冲来。 十月发出一声震耳怒吼,几匹马儿惶然避开,但没有吓退柔然人手里的武器,长刀与铁斧在空中划出象征死亡的弧线,黎牧挡开一把铁斧,长刀却在他后背带走半截白氅。此时他左肩中了一箭,脖颈上流淌着鲜血,接下来还可能会有更多伤口在等待着从他身上蔓延开来。 雪豹带着他扑倒了一个斥候,后者在雪地里奋然起身,一刀砍在它左前腿上,但很快脸庞上多出数道爪印,他哀嚎着丢开武器,双手抱住脸颊在雪地里翻滚着。十月没有理他,找到空隙想跃出包围圈,一把铁斧砸在黎牧后背上,彻底砍破铠甲,若不是他身子努力前倾,说不定已经被砍成两截。 柔然人只有十五个,但他们又无处不在,雪豹左突右躲,始终逃不出去。 而黎牧似乎已失去战斗的能力。 剧痛钻进脑海,又令他睁不开眼,勉强挥舞长剑,可不知敌人在哪,昏昏沉沉间,他突然看到远处雪原里多了一个灰点。 来者片刻即至,纵马冲进混战中,双锏上下翻飞,分开人群,转眼就守在黎牧身旁。 是樊褚! 他的牛角盔牢牢镶在脑袋里,而双手把铁锏握得更紧,一个斥候的面门被他砸得深深凹进去,另一个柔然人则更不幸,脑门彻底开花,红液沾上铁锏,又顺着锏身缓缓淌下。 “走!”他大声喊道。 十月颇懂人意,从那个面目模糊的柔然斥候身旁蹿出,带着主人朝西方逃去。 一柄长刀砍来,樊褚没来得及躲开,刀刃砸在牛角盔上,震得他头晕目眩,头盔里似乎也冒出不少湿黏的液体。他不敢恋战,连忙拔马紧紧追上雪豹。 雪原披上一层薄雾,远山和低坡在黎牧视线里起伏不定,左肩上的箭支不停折磨着他每根神经,可完全没机会拔出。他一旦停下,柔然人便会毫不客气地割下他脑袋。 在塞外骑士眼中,敌人的脑袋就等同酒杯,他们会把砍下的头颅挂在自己家门前等冷风吹干,再掏空脑髓和骨头,涂上特制的红泥,三个月后,一个新的酒杯就出现了。 黎牧可不想在死后脑袋被不停灌着酒,除非必要,他一点也不想碰酒。 雪豹跑得飞快,寒风在黎牧的两鬓凝上一层霜,他不得不低头伏在十月的肩膀上,双耳冻得快要脱落。 越过一道山坎后,哨骑们的埋伏圈便出现在眼前。 他抓住十月的鬃毛,示意它停下,回头张望时,却没发现樊褚的身影。 一个人影突然从雪林中钻出,是瘦小子。 “队正大人呢?”他惊疑不定地问道。 “在后面。”黎牧发出微弱的回答,雪豹很快蹿进瘦小子的藏身之地。他艰难地从雪豹身上翻下,登时靠在一颗树上呻吟着,“帮我取下这要命的箭”他指着左肩。 瘦小子不是苍头,但也颇知医术,倘若再过几年能博得某个大人喜欢,兴许会调离哨骑营成为一个苍头。 他找到树皮让黎牧咬着,从怀中迅速掏出搅得细碎的白芥叶子,苍头们常用这种植物来为伤兵止痛,贴在伤口上时,会让人短暂地对这部分皮肉失去些许感觉。 “别咬到舌头了。”瘦小子低声提醒道,提刀砍断背后的箭尾。 黎牧刚一点头,瘦小子霍地压住他肩膀,长箭在白芥和血肉间倏然滑出,他不由得紧紧咬住干涩的树皮,十指深深陷进雪泥里,差点痛到窒息。 等瘦小子把更多白芥涂在黎牧伤口上时,他才好不容易回过气来,“你下手真狠。”他转头望去,发现埋伏在此的哨骑里少了两个人的身影,不禁皱眉问道,“灰靴子和刘璟呢?” 瘦小子闻言脸露愤懑,眼眸里隐然出现泪光,他正欲回答,一旁的熊头忽然闷声道,“队正大人来了!” 黎牧第二次皱起眉头,山岭的入口处,樊褚同样伏在马背上,身后十余斥候正拼命追赶着。 “弓箭手!”黎牧喊道。 四个弓手登时拉弓搭箭,瘦小子也举起了自己的长弓,而其他人翻身上马,武器在侧,随时准备冲下去。 黎牧在蓄势待出的哨骑里,只看到十个人,依旧没有灰靴子与刘璟。 他们去哪了? 但现在容不得黎牧多想,他忍住伤痛回到雪豹身上,握住了武器。 长箭冒着寒芒,从山岭里飞速钻出,依照原来的计划,他们没有射人,而是专盯着柔然的坐骑下手。 两支箭落空,两匹马倒在雪泥里。 樊褚听得身后动静,猛然调转马头,呐喊着举锏倒杀而回。 山岭上的哨骑们也纷纷狂吼回应,策马冲下。 追过来的斥候全然没料到这里会有埋伏,由于不知伏兵多少,一时人马惊惶,有人大声喊着柔然语,于是他们拔马朝山口逃去。 战斗来得忽然,又很快结束。 樊褚原本就不指望自己的哨骑们能杀得了多少柔然人,只要能抓住俘虏就好。 柔然人失去了领队的射雕手后,根本无心恋战,顿时抛下两个没有坐骑的同伴,临近山口时,又有一个柔然人被射翻马下,熊头扑过去用斧柄敲晕了他。 最终哨骑抓住了三个柔然俘虏。 他们在埋伏之战里没损失一个人,甚至还没人受伤,但樊褚环顾左右,和黎牧一样发现了同一个问题。 “灰靴子呢?”他不安地问道,“刘璟呢?” 人人沉默。 瘦小子终于站出来,低声回答道,“灰靴子死了,刘璟跑了。”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8章 大战将临 在樊褚离开后,刘璟找到机会逃跑,灰靴子第一个反应过来,但才追上去,刘璟忽然折身持剑刺进灰靴子心窝里,登时要了他的命。 眼见刘璟纵马狂逃,熊头和瘦小子却拿不定注意,他们要追的话,带去的人少反而会遭到刘璟的袭杀,而带多了人,等樊褚和黎牧回来后又无法及时支援。 “他逃不了多久的。”樊褚脸色发青,在瘦小子的带领下,他看到了躺在山岭上的灰靴子。 雪花在尸体上蒙了厚厚一层,死者面容苍白冰冷,胸甲上有一道血窟窿。 “他先问了我们木屋的情况,”等熊头把灰靴子的尸体搬上坐骑后,瘦小子开始详述过程,“现在想来他早有预谋,当他得知守林人在雪原群山里还有很多那样的木屋后,就借口想要去看看自己的马,灰靴子也跟着过去,但没料到刘璟直接翻身上马,朝山下跑去,灰靴子想拦住他,然后就被他杀了。” “他会指望靠守林人的木屋熬过这个冬天?柔然人就要南下了,待在城里也比在雪原里活得更久。”黎牧疑惑地开口,瘦小子在他肩膀和后背的伤口上都敷上白芥,疼痛稍微减轻了些。 樊褚把铁锏收回腰间,翻身上马,“那家伙还不至于这么蠢,他是想让我们浪费时间去找守林人的遗产,雪原这么大,谁知道他躲在哪间屋子里?何况外面随时会冒出柔然斥候来,我们要找的话得加倍小心。” 熊头问道,“那他会去哪?” “烽火口!”黎牧和樊褚同时喊道。 他不会待在雪原,也不会回城,要去南方只能穿过守在青海山脉间的某处烽火台。他说不定会以迷路士兵的身份瞒过守卫,出其不意向南逃走。 “他发过誓,还杀了同袍,就算回到肆州家里也终究是个逃兵,”瘦小子道,“迟早七镇会派人抓他的。” “可现在谁有空去抓他?”黎牧冷冷道,“柔然人马上就要来了。” 熊头持斧喊道,“我去找烽火口。” 樊褚泼了盆冷水,“你怎知他去的是哪座烽火口?还是回城要紧。” “灰靴子就这样白白死了?”熊头愤怒地叫道。 “不,他不会白死的,绝不会。”樊褚示意哨骑们准备上路,而后低头盯着熊头严肃道,“步郁乙会发出通缉令,派人去肆州找他老爹的麻烦,就算此后他们家能用钱摆平所有事,然而只要这场仗打完我还活着,第二天就会亲自南下去抓刘璟。抓不到他,我就把他一家老少的人头都拎回来,以告慰灰靴子在天之灵。” 是他的错,他明知刘璟武技不俗,却只让灰靴子一人盯着刘璟。或者,他本就不该让灰靴子去盯梢。 如今他充满懊悔,死人不能复生,他也无法弥补过错。 倘若他年去了阴间,在森冷的黑暗殿宇前遇到了灰靴子,他该如何解释自己离开队伍想去救黎牧,却抛下了灰靴子这位老跟班? 他神色复杂地回望一眼,看到黎牧正强撑着爬上雪豹后背。 不管他怎么做都会死一个人,不是么? 回到城中,步郁乙毫不在意哨骑队又死了谁,或者是哪个混账逃了,他的注意力全放在三个柔然俘虏身上。 审问的地方不是镇将府,而就在哨骑营里,营正亲自将俘虏们带进帐篷里。 “问他们将有多少人南下。” 步郁乙喊来一个懂柔然语的老苍头,他迫不及待地想得到答案。 苍头向俘虏们转述了步郁乙的问题。 第一个柔然人沉默不语,第二个人朝地上啐了一口,第三个人则试图把口水吐到步郁乙脸上。 浑浊的唾沫最终落在镇将大人修理得漂亮无比的棕色胡须上,那难闻的恶心气味顿时拼命朝他鼻子里钻着。 “很好。”他从营正手中接过一把阔口长刀。 刀是好刀,最适合刽子手。 他意兴索然地走到第三个人面前,双眼在他满头脏辫上打量着,“我每天都会花上很长时间来打理自己的胡子,现在你只用了一口唾沫,就毁掉了我至少半个时辰的努力。你知不知道时间很宝贵,尤其是对你这种待死之人,你若是放聪明点,说不定还能多活段日子” “哦对,”他忽然想起来什么,“我忘记你听不懂汉话。” 话音才落,他一刀砍下了这个柔然斥候的脑袋。 头颅在干燥的地面滚了一圈,最终停在随同在侧的樊褚脚下。 “再问一遍!”步郁乙朝苍头命令道。 半个时辰后,哨骑们把三颗人头拎出营帐,又挂在了墙头上。 步郁乙脸色铁青地出了哨骑营。 樊褚脸色同样难看,他来到黎牧的营帐里。 十月正伏在靠近帐帘的地方休憩,听到动静,它转头嗅探着空气,脖颈上的发毛一根根立起来,直到发现是樊褚后,才再度将脑袋垂下去,连咆哮声都懒得发出。 “虽然刘璟杀了灰靴子,但我还是不得不佩服他的先见之明。”樊褚第一句话便如是说着。 逃兵的先见之明。 “柔然人的斥候都说了些什么?”黎牧勉强能撑起身子,他抿了一小口酒。不知为何,他忽然喜欢上酒的滋味,浑身伤痛令他想找到一些可以麻痹自己的东西,而苍头告诉他,酒是最好的消遣物。 比白芥更好,也胜过女人的胸脯。 他还是厌恶酒的味道,但不得不说,当烈酒灌入喉咙时,能将伤痛烧得一干二净。 “他们说得可不少,”樊褚嘴上挂着古怪的笑容,“柔然可汗出动了三十部的兵力,还带来近万名奴隶——南下之前,他们抓走了不少鲜卑人和突厥人。显然这些人会在攻城时充当前锋,而后面则会跟着十二万柔然精锐骑士,可能更多。两天之后,他们会赶着奴隶抵达漠溪,再过一天,就能打造好攻城器械,兵临怀荒城下。也就是说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只有三天时间可以活了。” 黎牧握住酒壶的手停在半空。 他连一万铁骑出现在雪原上的场景都没见过,更别说十二万了。 但即便只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怀荒城坚持不了一天。 城里只有三百哨骑,五百弓手,两千步卒,再加上镇将府的亲卫和苍头c马僮c厨师等等之类,整座城也只能勉强为柔然大军拼凑出三千颗人头。 武川和沃野的援军在几天前已经离开怀荒,其他军镇不可能再向怀荒派出援军。 至于附近州县镇兵们向来看不起州兵的实力,尽管北疆的守军几乎都是囚犯,但至少还有军人的模样,而州兵们与其说是士兵,倒不如说是一群由嫖客c赌徒c浪子c酒鬼和病痨组成的废物团体。 唯一的希望,只有六夷部,或者说是秀容川。 尔越家有六千精锐骑士,这些年尔越负山广散家财,招兵买马,实力不可小觑,而周边乞伏c步斛等部同样兵强马壮。但问题是,有哪些人是值得信任的? 失踪的三名雪豹骑一直令镇将大人忧心忡忡,此前并非没出现六夷部与柔然人勾结的事。 樊褚语调里充满悲观情绪,“城破在即。” 确实,镇兵们毫无希望。 帐篷外传来一声雪鸦刺耳的尖叫,一阵颤栗爬上了黎牧后背,他再次抿了一口酒,才缓缓开口道,“你觉得尔越负山会不会派出援军?” “职责所在,他当然会派来一部分援兵,但不会太多。”樊褚从黎牧手里抢过酒袋,“你不能再喝了。” 樊褚并不是在关心黎牧,而是因为他也渴了。 酒袋子里还剩大半袋热酒,樊褚一口灌得干干净净。 “还有没有?”他意犹未尽。 “诸神在上,我最后一点酒也被你喝完了。”黎牧无奈地叹了口气,又问道,“你还记得侯禹要走了雪豹骑的无头尸体吗?” “记得。” “他想要那些尸体做什么?” “不会是什么好事,”樊褚顿了顿,皱眉道,“当时我们并没有在死尸身上搜出什么有价值的文书信物,很可能那些东西都在逃走的人身上也可能让侯禹的手下拿走了,他们有几十个人,而我们只有两个,要搜什么东西,侯禹可比我们快得多。” “我记得你也曾问过他。” “那你也该记得他根本什么都没说。” “你没一点想法?他要尸体有什么用?” 樊褚摇着头,对此缺乏兴趣,“我就算猜得到,也管不了。倘若侯禹想在雪豹骑身上做文章,那也一定跟怀荒镇无关。” 他没见过侯禹几次,依旧明白那个年轻人心思沉重,至少不像表面看来利落大方。 尔越负山更甚。 北镇就像一座冰冷的囚牢,但所有人都坦诚相待。而在南方的秀容川却是一泓潮湿浑浊的潭水,日夜充满勾心斗角的把戏。 可他为什么要想这些? 城破在即。 他还记得自己刚说出口的话,城破在即。 十二万柔然铁蹄将踏破怀荒枯松腐烂的城墙,无人能得以幸免。如果他没猜错的话,消息已然从哨骑营传开,步卒营c苍头营都会知道敌人即将出现在镇城之下。 惶恐不安的情绪也将从这座边镇蔓延开来。 直至第二天旭日初升,城头上除了柔然人的脑袋,又多了五颗头颅。 它们的主人是昨晚试图从城南吊缒而下的逃兵,然而不幸的是,他们遇到了彻夜难眠而上城巡视的步郁乙。 镇将大人将逃兵的脑袋挂上去时,将城里所有副队以上的将校都召上城头。 “七镇之士,为王前驱!”他神色冰冷而不失威严地喊道,“你们是驻守北疆的军人,大敌当前,理应效命。提醒你们的士卒,让他们别忘了发过的誓言,怀荒镇从今日起封闭所有城门,巨石堵死,任何人不得进出!披上白氅的那刻,我们就该不羡慕荣华,不惧怕死亡,纵然敌军势众,只要我们还留在城里,北疆就不会失守!倘若镇兵都跑了,七镇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他最后脱下保暖的鹿皮手套,咬破指尖,将血滴在亲卫送来的酒碗里。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他立下血誓,举起酒碗一饮而尽,最后道,“七镇犹在,诸君且勉!” 在几位营正的引领下,将校们纷纷跪地,表示愿效死命。 再过一天,柔然的前锋已经渡过漠溪,站在城头上远望,白茫茫的天际处,已然涌出一道翻腾的黑色浪潮。 而在同一天,当营正们前往镇将府商讨守城事宜时,府中空空荡荡,再无一人。 步郁乙逃走了。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9章 援军 什么样的局面才算是最糟糕? 至少两万柔然人出现在漠溪南岸,怀荒镇里又失去了镇将大人,剩下的三千守军惶惶不可终日。这些可怜人推开了才被巨石封死一天的城门,苍白岩石在地面滚过,发出沉闷的哀鸣声,又像是在嘲讽昨日步郁乙于城头上宣过的誓。 未时的绑鼓声还没敲响,已经数百人离城南逃。 而怀荒左右的上十座烽火口的守卫,也都在点燃狼烟后逃走。 局势不能再坏了,也许等到明天柔然人来攻城时,怀荒已是一座空城。 黎牧站在哨骑营外,望着混乱失措的人群,不免感到分外孤独。莫名地,他又为灰靴子感到一丝可惜,刘璟要是能有点耐心,灰靴子也用不上为阻止这家伙而搭上性命。 昨天西边某座烽火台派出信使,不出黎牧所料,他们发现了一名没有手令的镇兵绕过烽火台南逃,还杀了一名守卫。 一只雪鸦趴在军旗顶上,不停扑扇着翅膀,凄厉的尖叫声一阵盖过一阵。 “好消息,”熊头扛着斧子走过来,闷声道,“厨师已经走完了,倘若我们再待下去,就得饿一晚上了!” “看头顶。”黎牧道。 “在下雪?”熊头空出一只手,却没接到一片雪花。 “把瘦小子喊来,他要是能射下旗杆上的那只乌鸦,你就可以闭嘴了。”一举两得,黎牧想着,它也可以闭嘴了。 “乌鸦肉难吃得很。” 黎牧道,“但能填肚子。” 熊头沉默一阵,才艰难地开口道,“我不是说晚饭吃什么的问题该走了,留在城里只会死,而且死得毫无价值。” 谁不想走呢? 谁愿意在这座没有领袖c没有足够守卫的惊惶之城里久留? 黎牧只是有点不甘心,他不是一个多正直的人,披上白氅时的誓言困不住他的双脚,但是 这是他当镇兵以来遇到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战争,倘若柔然人一来,满城的士兵就南逃,那么七镇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意义? 这是步郁乙的话,然而镇将大人在说完后就放弃了他的尊严。 “队正大人呢?”黎牧终于想起了自己的上司。 “他送走了白毛,还有其他一些伤兵。”熊头道,“我看着他出城,什么话也没留下,可能他也不会回来了。” 黎牧叹了口气,“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什么?” “以往柔然人攻打怀荒城时,镇兵们是怎么守城的?就拿去年的柔玄镇来说,据说他们有四千守军,而对面的柔然人则有数万铁骑,只有少数柔然人从烽火口翻过青海山,大多数骑士还是在攻城。一个月后,柔玄镇没有沦陷,敌人也退兵了。” “漠溪边上待着的可不只有几万,他们是十几万人啊!”熊头喃喃道,“别说现在已有不少人逃了,就算步郁乙大人还在,城里一个人也没少,我们也熬不过一天。你别忘了,我也是当了将近十年的兵,见过柔然人攻城时的架势。他们有攻城车,有投石机,骑兵在城下像龙卷风一样刮过,成千上万的箭支从空中扑来,他们还训练了数丈高的猿猱,数量不多,但皮粗肉厚,一般箭支对它无用,猿猱能轻而易举地冲到城门下,如果没有足够多的敢死队能冒着箭雨缒下城墙阻止它,要不了片刻,这些怪兽就能敲碎城门。还有更多” “你们还是守住了,不是么?” “现在不比以往” “但怀荒镇依旧是怀荒镇。” 话虽如此,黎牧放眼四周,不时有哨骑出营南去,他不用去看也知道,马厩里剩下的坐骑已没几匹了,空气里弥漫末日降临的惶恐气息,怀荒镇不是怀荒镇了。他不得不叹息道,“我不想说服你,怎么选择是你的事。何况就算能把你留下也无济于事,这座城里能走得动的人都要逃了” 哨骑营外忽然传来一阵躁动,数百骑士正从城南奔来,一路尘土飞扬,雪水四溅。 “出了什么事?”黎牧匆匆拔出长剑,拦住一个回奔而来的哨骑。 哨骑脸上颇为忿恨,朝地上啐了一口,“他们堵住了门,不放一个人走!” “谁?” “秀容川的人!” 黎牧一怔,秀容川的援兵到了?是尔越部,还是乞伏等其他六夷部? 哨骑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怒火令他语气也变得急促起来,“他们只来了四五百人,都是尔越家的,只有四五百人啊!倘若他们想在城里等死,就去死好了,何必挡着我们的活路?” 他的牢骚还没发完,就闭上了嘴,因为一队手持短弩的黑衣骑士出现在营门口,更多的人则被赶了回来。 领头的骑士站出来朝营内所有人大声吼着,“各回各营,一个也不许出来!” 随着他这一道吼声,哨骑营里怨声四起,但黑衣骑士们充耳不闻,只将填上利箭的短弩冷冷举起来。 他们只有十来个人,哨骑营里的镇兵却有一两百,可惜没人愿意站出来当靶子,几声微弱的咒骂从人群里传来,随即哨骑们不得不回到营帐里,连同坐骑也一并拴在帐门外。 黎牧在摇摆的帐帘缝隙里,看到又有不少人被撵进营中。 不知道樊褚和白毛是否也被赶回来了,按理说樊褚和侯禹好歹有些交情,尔越家的人或许会放过他们。 可谁知道这些骑士是否认识樊褚? 他们也许会把樊褚当成一个普通逃兵,连同白毛和他的伤兵伙计们一道赶回来。城门被封,没人能逃出去,加上这几百秀容川骑士,怀荒镇也不过三千来守兵,结果还是不会变,他们都得死。 但是 尔越家为什么会来怀荒,他们是否有备而来,还是早前听到音信匆匆来援?纵然步郁乙已经失踪,秀容川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来管制怀荒城? 除了那些黑漆漆的短弩外。 威胁只能让人一时屈服,积怨愈久将酿成大祸。 雪鸦又在旗杆上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帐帘被掀开,一顶黝黑的牛角头盔出现在黎牧的视线里。 樊褚甫一进来,就抖着满嘴胡须大声笑道,“我就猜到你没逃走。” “我以为你逃了。”黎牧微微抬起眉头。 “看来你还是对我了解甚少,没一点信任,”樊褚不满道,“白毛已经伤到完全失去了战斗能力,他手下还有好几个人甚至都没法站起来。我必须要带他们出城,否则留在城里也是累赘。” “尔越家的援兵是你带来的?” “我腿脚再快,也没法只用半天时间就能在秀容川和怀荒镇走个来回。事实上外面那些都是侯禹统领的义子营,足足有四百八十名精锐骑士,早在两天前他们就从秀容川出发,是走的黑木林这条路。” 黎牧已然忘了侯禹在秀容川的职衔,“义子营?” “才组建了不到三个月的军队,”樊褚掀开帐帘,指着营门口,“但他们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据侯禹说,尔越负山想把这支军队打造成他的先锋军,所有铠甲c武器都是顶尖的,就连身下骑着的马,也是挑最好的。” “但只有四百八十人。” “够了。”樊褚对此信心满满,“怀荒镇只要坚持三天,尔越负山就会带领本部五千精锐从对壁山绕到怀荒镇来。他们人马太多,走黑木林是行不通的。秀容川的援兵能让我们坚守更久,等柔然南下的消息传开,洛阳禁军c河北坞堡和关陇豪族都会准备兵粮支援。” 三天 黎牧对怀荒镇能否坚持三天深表怀疑。 临近黄昏,原本属于步郁乙的镇将府,成为了侯禹的会议厅。还留在城中的将校都被黑衣骑士用短弩请到府中,黎牧也在其列。 被抓回来的厨师为他们炖了一大盆羊肉汤,羌老则以慰劳为名向怀荒镇提供了三十坛酒。 可惜没有娼妓。 义子营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来追捕逃兵,使得最终能坐在镇将府圆桌上的将校们不至于寥寥无几。黎牧环顾左右,哨骑营营正c步卒营营正二人是这里官职最高的将领,更多人则是各哨骑队c弓手队和步卒队的队正与副队。 怀荒镇除了步郁乙,还有一位副将。而黎牧在这里并没有看到他的身影,显然义子营的骑士没能找到他。 餐桌上的氛围格外凝重,在义子营的正主儿还没出场前,将校们皆沉默不言,或望着装满羊肉的碗怔怔出神,或警惕地打量四周。黑衣骑士取走了所有人的武器,连樊褚和黎牧也不例外。 侍从为灯台添过一次油后,侯禹终于从后堂走出。 这是黎牧第三次见到这位秀容川的义子大人。 第一次是在哨骑营,侯禹以猎魔骑手的身份独身来到怀荒镇。 第二次是在黑木林,侯禹率着数十名秀容骑士救下了樊褚与黎牧。 而如今,他带来了更多的人,也似乎成了这座边镇的主人。 沉默的餐桌因为他的到来,而变得更为沉默。 侯禹在众人的视线中举起一杯酒,“七镇犹在,诸君且勉,这应该是诸位打招呼时的惯用方式吧?” “不,这是告别的时候才说的,最重要的是,你不是镇兵,也无权说出这句话。”步卒营的营正大人率先开口道。他是一个将近六十岁的老兵,在怀荒颇有威望。他满脸都是被岁月磨洗过后留下的痕迹,一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对外来者的不信任,“同样的,侯大人你是秀容川的统领,而不属于怀荒镇,你不该出现在这。” “大敌当前,尔越部有责任来救援怀荒镇。” “救援?”步卒营正嘿然笑道,“把城门封死,严禁镇兵出行,我怎么不觉得这是援军该做的事儿?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尔越家攻占了怀荒镇呢。” 其他将校闻言纷纷冷笑。 “柴胡部的羊,羌老家的酒,这是我所能找到的对你们最好的招待方式。”侯禹按住剑柄,缓缓道,“当然我不是主人,只是你们的步郁乙大人已经离开了怀荒镇,我只能站出来了。我有必要提一句,义子营来城里后所做的一切事,都是为了固守怀荒,也只有守住怀荒,才能让塞内安宁,才能为天子解忧,才能让诸位大人升官加爵,而不是像步郁乙一样,等着他的只有死刑和铭刻在墓碑上的耻辱。” 有人纠正道,“活着才能升官加爵。” 侯禹目光扫到他身上,提醒道,“也许逃到南方你们还能活一阵,但等战事平息,朝廷追究起来,怀荒城头上挂着的脑袋里可不会少你这一颗。而留在怀荒镇即便战死,才能得到朝廷的嘉许,家族不会蒙羞,妻儿不会沦为娼妓与奴仆,甚至还有一笔抚恤费,何况还不一定会死。” 将校们彼此交换眼神,有人犹豫了,但也有人出声问道,“漠溪边上有十五万柔然人,怀荒城里有多少守军?两千,还是三千?我们没法守下去。” “加上我的义子营,一共三千两百人。”侯禹道,“确实,比起十几万柔然铁骑来说,这点人根本算不上什么,但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们。” 他挥了挥手,两名黑衣骑士转身走近后堂。 不多时,他们拖出了一个被死死捆绑住的男人。 看清那人面目后,将校们无不哗然离座,目瞪口呆。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0章 诛叛 “你们有人不认识他吗?”侯禹走到被捆绑的人面前,伸手掐住他下巴,尽量让后者的脑袋往上抬起。 脏乱的发丝遮住了他一只眼睛,尽管满面尘土,可谁都能一眼就认出来。 “副将大人!”有人喊道。 侯禹微笑点头,“自然是怀荒镇的副将大人,他可能是城里唯一一个没想过逃跑的人,你们会为此感到羞耻的。他留在城里,当步郁乙逃往南方时,他没有走;当你们逃出城时,他也没有走;当城里的镇兵都愤怒地向我麾下骑士发起抗议时,他仍旧没有走。究竟是什么让你们的副将大人如此英勇,面对十多万柔然人即将到来时还能坚守此城?”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地上的副将,“不如大人你来告诉他们吧?” 副将依旧紧抿嘴唇,一言不发。 众人神色惊疑不定,步卒营正语气严肃地开口,“秀容川的小子,快放了副将大人。” 侯禹没有听从他的话,反而拔出长刀,“你们会要求我杀了他的。” “这里是怀荒镇,容不得你放肆!”营正脸色愈发冰冷。 黎牧注意到老兵的身子隐隐颤抖,原本用来取羊肉的小叉子被他横在胸前,仿佛成了一把利刃,一旦侯禹没有按他说的来,恐怕老兵就会捏着叉子冲上去。 侯禹一手握刀,另一只手则从怀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纸条,还有一枚造型怪异的银币。 在怀荒镇待了多年的将校们可能不识字,但不会对这枚银币感到陌生,“银符石?” 黎牧朝身旁的樊褚低声问道,“银符石是什么?” “柔然人的东西。”樊褚表述地极为简单,他的注意力全部放在副将身上,而周围的将校们终于安静了些许。 侯禹将银币扔在桌上,语气轻蔑,“传说北方尊贵的可汗大人,会把银符石送给他最要紧的朋友,一枚银符石,象征着一片新的分割好的领土,只是不知副将大人要的是哪块土地呢?”他垂眼似在思索,“乞伏部想要的是整片秀容川,步稽部想要的是肆州,然而我听说可汗大人又把肆州送给了另外一个人。还有更多小部落,它们都等着瓜分北境呢,柔然可汗格外大方,谁想要什么,都得到了应允。至于怀荒镇,谁在意这座荒冷枯城呢,我猜副将大人肯定是不想要的。” 他左手握刀,用右手手指压平纸条,眯眼细看,半晌才道,“柔然人的文字像蚯蚓一样,弯弯曲曲都没什么分别,所幸上面还写有汉字。唔,可汗大人刚灭掉了两个鲜卑部落,又占领了一座突厥人的牧马地,他带走了所有高于车轮的男人,但留下了数万孤儿寡母,还有多到数不清的畜牲。看来副将大人虽然是汉人,可还是向往塞外的生活啊。” 副将神情变得扭曲,他挣扎道,“我是朝廷任命的怀荒副将,你无权扣押我” “扣押?”侯禹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我不想扣押你。” 将校们的愤怒已经从外来者转到了副将的身上,他们大声吵闹着,要立刻杀掉叛徒。 满头苍发的步卒营正向前走了几步,提出要求,“让我来处决他吧,侯大人。” “乐意之至。”侯禹反手提着长刀,递向老营正。 老人坚定地朝前走去。 然而他还没接过刀,变故忽生! 侯禹原本按在纸条上的右手紧握成拳,猛然砸在老营正的脸上,后者毫无防备,踉跄着朝一旁倒去,还没等他摔在地上,侯禹踏前一步,提刀砍落了他的脑袋! 鲜血溅在侯禹身上,斑斑点点,原本温和的年轻人陡然变作狰狞的屠夫。 “苏沉!司徒贵!侯莫陈恪!刘审!杨止明!”侯禹抹去脸颊上的腥热液体,一连念出七八个名字,其中苏沉是怀荒副将的名字,而司徒贵则是老营正。黑衣骑士们冲进大堂里,抓住了被点名的人,而其他人则在冰冷的短弩面前失去反抗的能力。 黎牧厌恶地望着身后的黑衣骑士,他不知道侯禹到底想做什么,但显然被控制住的那些人都是怀荒镇兵中颇有声望的将校。他不免打算起身质问,然而才稍微动了一下身子,樊褚就压住了他的胳膊,微微摇头。 侯禹观察了一遍场中局势,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道,“这些人勾结柔然,试图在敌人来之前扰乱军心,并乘势献出怀荒镇。我以秀容川第一领民酋长尔越大人的名义,宣判他们犯有通敌罪!” 不容其他人反应过来,侯禹当先走向副将身前,后者惶恐地跪在地上,不住求饶,“别杀我让我去步卒营吧,我可以在城头守夜,还能当一个弓手” 他的声音在闪过的刀光中戛然而止。 与此同时,其他几个人的脑袋也一并落地。 侯禹的目光穿过鲜血与头颅,最终落在餐桌上绸白的羊肉汤里,欣慰道,“我原本以为今晚的人太多,这些酒肉不够吃,现在想来是多虑了。诸位大人,请用吧。” 就算是再美味的食物,也激发不了还活着的将校们的食欲,他们耳边还回响着死者凄厉的哀嚎,空气里的血腥味盖过了肉汤和烈酒的香味。 黑衣骑士们拖走尸体与脑袋,侍从则收走了多余的碗和铁叉,擦干血迹后,又为灯台添了一次油。 黎牧顾视餐桌左右,怀荒镇已经失去了镇将,如今又少了副将c步卒营正和好几位经验丰富的老兵,哨骑营正颤抖着端起酒碗,酒水溅在白氅领口上,他也毫无察觉。 “我们现在处决了所有能找出的叛徒,柔然人原以为会兵不血刃地拿下怀荒镇,连同秀容川与肆州,都有人响应附和,可他们如今不得不打一场恶战。”侯禹示意侍从为将校们斟满酒,续道,“诸位还记得前几个月南下的雪豹骑吗?逃走的三人已经被我抓住,即使他们闭紧了嘴巴,身上的书信也暴露了其目的。在南方,尔越大人平息了乞伏诸部的叛乱,肆州的刺史大人也除掉了叛徒,北疆以南,所有人都会全力支援这场战争,仅仅需要一点时间来准备。” 将校们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点血色。 樊褚吃得不亦乐乎,他是白氅镇兵里唯一一个神色自如的人,此时才张口道,“尔越大人的援兵还要多久才能来?” 他明明知道时间。 黎牧眼角瞥过身旁的队正大人,第一次发觉这家伙的演技不错。 “三天。”侯禹指出,“尔越大人会带领秀容川所有精锐骑士北上,但这么多人可走不了黑木林,只能从对壁山绕道。肆州c广阿c高平等地也将提供至少三万援军,接下来只用安心等待洛阳禁军了。” 哨骑营正惶然道,“我们可守不了三天。” 樊褚道,“要是人人都学步郁乙,我们当然守不了三天。” “三千人怎么能对抗十几万柔然铁骑呢?”哨骑营正没有理会樊褚话中的讽刺意味,“他们的骑士只要在城下射出一波箭雨,城里至少会死掉一半人,活下来的一半人连站上城墙的勇气都没有。城门会被猿猱敲碎,铁骑将踩破所有营帐,不用一天,甚至不要半个时辰怀荒就得沦陷。” 侯禹摇头道,“柔然人根本没打算花上半个时辰,他们是径直来接收这座空城的,迎接柔然人的只有苏沉和他的叛徒队伍。如今漠溪边上的敌军没有准备攻城器械,也没料到在怀荒会遭遇抵抗,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你打算怎么做?”有人问道。 侯禹斩钉截铁地回道,“先下手为强。”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1章 计划 侯禹的计划惊住了诸人。 只有疯子和傻子才会有这种几近自杀的疯狂想法。 他将带着麾下所有义子营骑士在左近埋伏,一举烧掉柔然人的攻城器具,再在城上弓手的支援下折返回城。 “没有机会的,”一个队正绝望地表示,“仅凭几百人根本冲不进柔然军阵,反而转眼就会被他们吞没,尸骨不留。何况烧掉了攻城器具也没用,他们有猿猱,这种怪物可不是几把火就能烧死的。” “但可以拖延时间,”樊褚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喝得够多了,醉意却能助长勇气,“我愿意加入侯大人的队伍,这样就有多少人来着四百八十一个骑士,多一个人总能多一份力。” 侯禹道,“至于猿猱,可以另外再想办法。我听说这种怪物比雪豹难养得多,柔然人能有几头?” 有人回答道,“至少十头。”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想,他还提到了去年冬天的事,“柔玄镇前就出现了六头猿猱,而且只死了一头,这一回绝对比之前更多。” 樊褚对死掉的东西更感兴趣,“他们是怎么杀掉猿猱的?” “柔玄镇派出了五十个勇士吊缒下城,十多个被柔然人的弓箭钉在城墙上,其他人则和猿猱同归于尽。” “那就好,”樊褚眼皮子几乎都抬不起来了,“城里有三千多人,足以解决掉六十多头猿猱。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怎么从柔然的大军里逃回来。” “不,没有你。”侯禹拒绝道,“多一个人不会多一份力。” 樊褚打了个嗝,悠悠地抬起手,嘴皮子还没张开,整个人就倒在了餐桌上。 他喝得太多了。 会议结束前,侯禹让将校们自行选择新的怀荒镇将c副将,还有步卒营正,当然这只是临时的,即便他们能活下来,朝廷也会有新的调派。人们议论纷纷,彼此意见不同,黎牧听得头昏脑涨,模模糊糊中,他似乎听到哨骑营正成为了新的镇将大人,后者的副手也是哨骑营的人。 毕竟此前掉脑袋的大多是步卒营的人,哨骑营正当选为镇将无可争议。 更重要的是,镇将大人也把步卒营接管过来,从营正到队正,死人的位置都由哨骑营的人来填补。 有人嘟哝道,“谁愿意去叛徒之地?” 然而没人不想,他们争先恐后地瓜分着步卒营的空缺职位。 樊褚则在侯禹的提议下,成为了哨骑营新的营正。 黎牧理所当然地接替了樊褚的位置。 这是一场值得所有人高兴的晚宴,除了死人。 黎牧才将樊褚拖回哨骑营不久,两名黑衣骑士找上门来。 他们说明来意,“统领大人想单独见你一面。” 不是在哨骑营。 也不是在镇将府。 黎牧在夜色中登上北城城墙,雪原寂静无比,然而远眺过去,依旧能望到天际处有一道绵长的火芒,那是柔然人点燃的篝火。侯禹正站在城上的火台旁,瞳孔里反射着光芒。 冷冽的月色照不亮这个世界。 “你来了。”年轻人脸上露出温和而亲近的笑容。 我来了。 黎牧心里突然浮现一丝怪异的念头,仿佛生来和侯禹相熟,他并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大人召来我,是有何事?”他犹疑地问道。 “大人?”侯禹笑意更浓,“你无须喊我大人,现在我不是秀容川的义子,而你也不是怀荒镇的军人,我们没有贵贱之别,上下之分。听樊褚说,你比我大一岁,我是否可以喊一声黎兄?” 黎牧没法令那股怪异的念头从心中消除,只得道,“但听尊便。” “没必要这么客气,”似乎侯禹不管去哪,长刀都始终挂在他腰上,他轻轻摩挲着刀柄,低头看着墙垛上的凝冰,“你大概已经从樊褚的口中得知我有多希望你去秀容川,你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战士,只是现在你还没走到那一步罢了。他教过你如何感受力道吗?” “教过。” “你领悟了多少?” “很少,”黎牧有些遗憾,“我还不能控制这股力量,虽然我知道它能引领我去进攻与防守,但并不是出自我本意。” “守住本心,不要奢求力量。”侯禹沉声道,“大部分人都在得到那股力量时,就迷失了本性,他们贪婪于力量,又顺服在力量的控制之下,终其一生也无法攀至武者顶峰。你在练习时,要努力去寻找力量的来源处,去找到它,控制它,才能对力道运用自如。顺从本心,而非顺从力量。” 这和樊褚说的有所不同。 樊褚告诉他,不要管力量从哪里来,只要去感受到那股力量就好。 黎牧感到迷茫,“我该如何控制它?” 侯禹道,“引导。” 他缓缓拔出长刀,夜幕下刀光如水,顺着刃锋流淌,“每个人的力道强大与否,是天生的,同时也需要勤加训练才能得以发挥出来。然而身体里蕴藏着愈强大的力道,就愈难控制,每一次深入训练都要格外小心,否则难免气息絮乱,乃至走火入魔。至于怎么引导,首先要熟悉它,熟悉它从哪里来,又会流经身体哪些脉络,有时还要刻意遏制从身体里涌出的力量。” 他朝墙垛上挥出一刀,又猛然停在半空,墙砖离刀锋还有数寸距离,上面的凝冰突然迸裂,四溅开来。 “你知道它要去哪,但得让它停下来。”侯禹最后劝告道,“小心练习,否则你的武器不仅会伤到敌人,也会伤到自己。” 他只说了这么多,接下来就谈到怀荒防务。 “樊褚喝醉了,我没法叫醒他,但也不想在明天把他带出城。”他眼中充满顾虑,“我对义子营满怀信心,他们不是一般的战士,能冲破敌人的阻碍。不必为我们开启城门,到时候我会带领军队从烽火口绕回来,同时把那里烧成灰烬。但我担心的是怀荒城,城里依旧不安稳,虽然我尽可能地找出了叛徒,可不代表其他人没有异心,步卒营里或许有不少被老营正说服了的镇兵。樊褚没有多少信得过弟兄,而你是其中之一,一旦城里出事,他只能依靠你。” 黎牧不敢想,把哨骑队的每个人都算上,樊褚也只有十一个人,这还是把那几个新加入的弓手和新兵算进去了。 别说十一个人,就是一百一十个人也无济于事。 毕竟将近三千镇兵里,步卒营就占了一大半。 侯禹又道,“在下午的时候,我已经检查过城里的武备库,不得不承认,我们坚持不了三天。没有猛火油,没有投石机,除了一些破烂的铠甲和生锈的武器,只剩下到处乱蹿的老鼠。所幸我带来了三百面硬木盾,它们将全部放在城墙上以抵挡弓箭,除此外还有上百具短弩和数千发箭支,你应该从义子营骑士的身上见过。这种短弩装填快速,射程有百步之远。我会让手下送到哨骑营去,但你们只准交给信得过的士兵。” 可黎牧并不知道谁才值得信任。 他有点沮丧,陡然发觉在北镇三年,自己认识的人太少了。 以前他讨厌哨骑队里的每个人,罗队正c羊帽,还包括后来遇到的黑瞎子。可现在回想起来,他多希望这些人还活着,还站在他的面前。至少他不觉得这些人会背叛北镇,会抛弃同袍。 刺骨寒风灌入黎牧后颈,他不由得拉紧了白氅,“其实你没必要出城去烧柔然人的攻城器械,即便烧掉了,他们很快也会做一批出来,雪原虽然荒凉,但并不缺少树。” 侯禹拒绝了他的好意,“就像樊褚说的,拖延时间,我要的也只是时间。柔然人没见过我的骑兵,还寄希望于怀荒的叛徒会打开城门。当袭击突发时,他们就会犹豫,不知城内有多少守军,前几次攻城也只会是试探,不可能倾巢而上。这恰好就能为我们赢得足够的时间。” 黎牧低声道,“你自己小心,怀荒镇可少不了你。” 侯禹微笑地点了点头,“七镇犹在,诸君且勉。”他顿了顿,抿嘴道,“这回总用对了吧,我记得之前步卒营的老营正说过,这是用在告别时的话。” “还是错了。” “哦?” “这里只有我一个,”黎牧轻声纠正道,“没有诸君。”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