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撷香》 正文 1.钗头凤 001 钗头凤 傍晚,夕阳光影如绸展开,在路面铺上一层淡金色。清风吹过枫叶林,片片红叶辗转凋零,宛若艳逸的蝶。 这里是落叶山庄,背山临江。 昔年连中三元的才子c算无遗策的首辅,盛极时潇然隐退的程询,便是此间主人。 此刻,程询坐在廊间的藤椅上,望着如画美景。漂泊几年之后,他留在了这里。 这一年,他预感到大限将至。那预感是一种无形无声的召唤,只自己可察觉。 浮生将尽,回首前尘,如观镜中水,所经的得失c浮沉汹涌流逝,最终归于静寂。 抱负已经实现,缺憾已成定局。 云游期间,他看到天下迎来盛世,天子权臣秉承的治国之道,正是他退离前拟定的章程。 人们没有忘记他,时不时谈论他生平诸事。说他得到的功名富贵权势,能有人比肩,但无人能超越。又说他为人子嗣夫君父亲,缺憾与不足太多,有些行径,甚至是冷血残酷的。 局外人这样的看法,是情理之中。 犹记得他辞官致仕当日,父亲寻到他面前,歇斯底里起来,“为了个女人而已,你竟疯魔至此!”全忘了早就说过,再不想见到他。 母亲老泪纵横,“你跟我们置气这些年,竟还嫌不够。程家没落,于你有什么好处?” 父亲痛斥他不仁c不孝c不义。 他大笑,拂袖而去。 鲜少有人知道,他无法弥补的缺憾,正是家族促成。 有些人幸运,儿女情只是两个人的事;有些人不幸,被家族左右情缘。 他情牵一生的女子,是廖怡君。嫁给他近二十年终被休弃的女子,是廖芝兰。 两女子同宗,祖辈分家,城南城北各过各的。到了她们年少时,情分淡薄如偶有来往的远亲。 与怡君初见时,他正春风得意,她是城南廖家次女,一刻的凝眸相望c半日的学识较量,倾心c相悦。 他及时告知双亲,非怡君不娶。当时风气开化,双亲也开明,允诺怡君长姐的亲事落定之后,便为他上门提亲。 可在后来,事态逆转,两家俱是态度强硬地否决这门亲事,程家勒令他娶廖芝兰,城南廖家则逼迫怡君代替长姐嫁入荣国公周府。 对峙c抗争c哀求,都不奏效。 到底是各自嫁娶。 再往后,知道了自己和怡君被生生拆散的原由:在他年少时,父亲便因野心祸及朝臣子嗣,找的刽子手正是廖芝兰的父兄。 城南廖家一度瞻前顾后,担心程家在朝堂争斗中落败,认为世袭的公侯之家处境更平顺。城北廖家则看准程家世代荣华,更清楚,不结两姓之好,迟早会被灭口。他们并不只是对怡君横刀夺爱,还赌上了前程和性命。婚事不成,两家便是玉石俱焚。 怡君是在知晓这些之后,低头认命。 “退一万步讲,你们就算抛下一切私奔,程家也会命各地官府悬赏缉拿。”一次,廖芝兰与他起了争执,恶毒地说,“我注定要嫁给当世奇才,受尽冷落我也欢喜。廖怡君注定要嫁给品行不端的货色,还要老老实实为婆家开枝散叶。谁叫她牵绊多,合该如此。” 人可以无情,但不能下作,可以残酷,但不能龌龊。 耻辱c憎恨c疼痛沁入骨髓,倒让他清醒过来,不再做行尸走肉,发誓要惩戒那些利用算计他和怡君的人。 光阴长,总觉煎熬。光阴短,总不能尽快如愿。 十几年过去,怡君经历了长姐红颜早逝的殇痛,一双儿女长大成人。 再有交集,是她嫁的那男子和儿女先后行差踏错。她聪慧,有城府,定能让那男子自食恶果,带儿女走出困局。但他出手的话,她便不会太辛苦,因此邀她相见。 他能够无视繁文缛节,跨越岁月长河,将彼此身边的人逐走c除掉,仍是不能换得团圆。 怡君曾怅然道:“孩子可以受伤,有形的如被人整治得灰头土脸,无形的如陷入流言蜚语。但是伤到孩子的人,不该是母亲。曾经犯过错的孩子,母亲可以一直是最亲最近的人,也可以是轻易被迁怒怪罪的人。 “我一度长年累月浑浑噩噩,不曾尽心教导孩子。晓得有亏欠,便要尽心弥补。 “父母对儿女的影响,你了解。” 若没有不影响不伤害儿女的把握,她便不会尝试改变。前半生为情所困,后半生要为儿女殚精竭虑。 偶然相见,喝一杯茶,对弈一局,叙谈片刻,彼此都要拼尽全力克制心绪。回首已是百年身,都不能道尽焚心的痛苦。 她一生的苦,因遇见他而起。已不能给她欢欣,便让她少一些磨折。 所以他离开,退到远处守望。 落霞庵位于燕京城外二十里,附近临江的渡口,是程询离开时登船之地。 自他走后,每月下旬,廖怡君都会来落霞庵上香,小住三两日。 这日刚住下,丫鬟呈上四幅画,“是黎郡主的心腹送来的。” 待到晚间,灯光下,廖怡君将画轴逐一展开来看:婉约的江南杏花烟雨,苍凉的塞北落日黄沙,寂寞的西岭千秋冰雪,磅礴的东岸苍山云海。 新旧不一的画上,不落一字。但她一看便知,是他的手笔。 走过的地方,看过的风景,他画给她看。 整夜未眠。清晨,她行至渡口。 江上弥漫着薄雾,飒飒秋风袭来,如轻纱微动。 与他相关的旧事浮上心头。 年轻时的他,至情至性和敏锐缜密奇异地融于一身,不论出现在何处,俊朗的面容似在发光,不容人不瞩目。 对家族绝望的时候,他决意带她走,说我会对你好,你相信我,离了家族,我也能谋到出路,给你安稳。听着便已心碎,只能狠心拒绝。 各自的儿女谈婚论嫁时,她得知他娶妻育有两女的真相:一直与廖芝兰有名无实,长女是廖芝兰从娘家抱回,次女是他早逝的故人之后。 如刀的岁月,把他的率性飞扬c傲气霸道变成深沉内敛与冷漠。 他的孤独,难以想象。 诀别的时候,他说此生是我亏欠你。 她摇头。不是,真不是。 他说我会记得你,若转世相逢,我只是程询,你只是廖怡君。 她说我等,等相逢。 每隔一个月,来看看他离开的路;每隔三两年,可收到他的画作。余生便是如此了,人前强作欢颜,人后相思相望。 秋日将尽,落叶山庄有客至。 来人是唐修衡,当今第一权臣,与程询齐名的新一代奇才。他的发妻,是邵阳郡主黎薇珑。 在朝堂时,程询与唐修衡惺惺相惜,江湖庙堂相隔,二人成为知己。怡君与薇珑结缘始于门第争端,一来二去的,成了隔辈的挚友。 当初,唐修衡送他离开京城。这一次,陪他走最后一程。 忘年知己揽下身后事,是幸事。 程询着意留下的,不过一箱书稿,一箱画作。书稿于修衡c薇珑有用处。画作需得薇珑保管,每隔两年,按他排出的次序,送到怡君面前。 人在,哪怕相隔再远,也是无言的相伴;人走,哪怕无挂无碍,也会勾起无尽心酸。是以,他不久之后的死亡,不能让怡君获悉。 这些对修衡来说,倒非难事。 当晚,二人离开山庄,登船远行。就此,程询完全离开世人视线。 在尘世的最后一夜,程询的梦中,重现着他们的过去。 那一日,她不肯跟他走,末了说:“来日,惩戒那些左右你命途的人。” 他握住她的手,紧紧的。 她凝视着他,眼中有泪,目光黯漠,“比起跟你受苦受难,我情愿寻短见。想想就疲惫。就这样吧。” 是唯一的一次,她对他说谎。不要他在短时间内连遭重创。 就这样,他们有了漫长的离散。同在一座城池,有他在的场合,她从不出现。 他道别时,她无声的哭了。 明明是通透坚韧的女子,沾上他的边儿,就躲不开泪或累。 他满心怅然地醒来,看到她笑盈盈站在门边,凝眸再看,不见踪影。 这几日常常见到她。知道是幻象,只愿多一些。 程询缓缓坐起来,推开舷窗。 江水悠悠,皓月当空。 他与她,恰如这江与月。 江水映月,月照江心。人不得团圆,心不会离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步生莲 002 步生莲(一) 天启元年,冬日。 一早,寒风凛冽,夹着冰刀雪刺一般,吹得脸颊生疼。程询策马出行,先去了城南廖家胡同,随后去了城北廖家所在的柳荫胡同。 想见怡君,还要时不时相见。 要防范城北廖家,但要不着痕迹,少不得虚与委蛇。 这是当下他想要c需要做到的事。若办不到,重获的生涯便是可有可无。 已经有所安排,这上下需得等待后效。容不得心急。 程询扬鞭疾行回府,跳下马,去到光霁堂的书房,摆下一局棋,自己与自己博弈。 午后,程夫人与林姨娘来到光霁堂。 小厮程安进去通禀后,转回到两女子面前,老老实实地道:“大少爷正忙着,无暇见夫人c姨娘,晚间自会前去内宅请安。” 程夫人无奈地抿一抿唇,“这会儿他在忙什么?” 程安道:“在看书。” “好吧。我带来的羹汤,记得让他喝下。”程夫人说完,转身回返内宅,林姨娘亦步亦趋。 回到正房,在厅堂落座后,林姨娘笑道:“大少爷这几日的确是有些古怪呢,闭门谢客也罢了,跟您竟也生疏起来,除去昏定晨省,在内宅都见不着他的面儿。” 程夫人不知她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只是回以微微一笑。这女子生了程家第三个儿子,又是程清远甚为宠爱的妾室,明里暗里的,她都尽量给足对方颜面。 林姨娘身形前倾,压低声音:“有一事,还请夫人恕我多嘴之过。眼下大少爷年纪也不小了,您真该给他物色个体贴敦厚的通房了。别家的少年郎,可都是十三四就有通房了” 程夫人笑意微凉,目光如冷箭一般射向林姨娘,“程家有不成文的规定:而立之前,不考取功名便不近女色。你是妾室,不晓得也是情理之中。不过,既然你提到了,我难免思及老三,他不似阿询,不需以功名举业,是时候添个善解人意的通房了。” “”林姨娘嘴角翕翕,站起身来,想要婉言谢绝,程夫人已继续道: “你我之间,千万不要多礼,那岂不就生分了?”她笑容温婉,摆一摆手,“老三的通房,我心里有几个相宜的人选,定会慎重挑选,你不要担心。下去吧。” 林姨娘心里百千个不情愿,面上却不显露分毫,眉开眼笑地道谢,行礼告退。 程夫人唤来管事妈妈,就方才谈及的事吩咐一番,随后,没有快意,反倒喟然叹息。 有几日了,程询明显与她疏远起来,不论神色c言谈,都不难察觉。是做不得假的疏离漠然。 亲生儿子如此,委实叫她伤心。 毋庸置疑,程询是沿袭程家荣华富贵的希望,今年秋闱,高中解元,料定他明年夺得会元的人比比皆是。 那样优秀的她的亲生骨肉,已经夺得寻常人难以企及的功名的孩子,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与父母无言地较起劲来? 百思不得其解。 当日,程清远下衙后,程夫人把满腹疑虑忧心和盘托出。 程清远听完,敛目思忖多时,起身道:“让他去外书房见我。” 程夫人行礼称是。 程询走进外书房。 犹记得,前世身死之前,唐修衡问他:“除了已安排好的身后事,还有没有未了的心愿?” 他颔首,“当然有。我想让家父重活一回,让他真正懂得是非功过。”说着自己就笑了,问修衡,“我这心愿,你能圆么?” 修衡也笑了,透着苦涩,说我不能,那是关乎心性的事儿。 的确是,任谁都无能为力。他的父亲就算重活一回,也不大可能洗心革面。连带的,他的母亲也不可能不做夫唱妇随的所谓贤良贵妇。 他的悲哀,就在这儿。 外书房中,父子相对。 良久的静默之后,程清远出声问道:“近来,你对我和你娘甚为疏离。你告诉我,我们是该怪你不孝,还是该检点自身?” “都不用。”程询笑微微接道,“照我的意思行事即可。” 程清远拧眉。 程询权当没看到父亲不悦的神色,“今年秋闱之前,我梦到自己高中解元。我中了,您看到了。 “近来,我梦到明年高中会元,试题c答卷历历在目。 “您想让我沿袭程家的荣华,或是让程家更上一个台阶,可以,但是,我对您也有所求。” 程清远的心绪,从最初的匪夷所思跳跃至荒谬与好奇,“说来听听。” 程询徐徐道:“我要娶廖家二小姐。我要您将城北廖家逐出官场。” 程清远愕然相望,眼神复杂至极。 程询悠然笑道:“您放心,我没疯,而且,这两件事,都是您该抓紧做的。” “胡说八道!”程清远怒目而视。 程询笑意更浓,目光却冷如霜雪,一字一顿:“我知道了。” 半晌,程清远怯怯地讷讷地问道:“你知道什么?” “您做过的孽,”程询凝视着父亲的眼眸,“我知道了。” 程清远面色变幻不定,愈发地底气不足,“你指的是——” “所有。” 程清远站起身,来回踱步,强自镇定,“我不论做过什么,都是为着谋取更好的前景。”顿一顿,皱眉看着程询,“你这是什么态度?”全然笃定他丧尽天良的样子。 程询牵了牵唇,“祸不及妻儿。这句话总有几分道理吧?” 一句祸不及妻儿,让程清远心头一颤。 “柳阁老膝下只有一子。在我十岁那年,柳公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程询把话说透,“我指的是这件事。没冤枉您吧?” 柳阁老与程清远势均力敌,政见不同,常年有矛盾。先帝晚年的内阁,柳阁老排位第三,程清远排在第四。身为太子的今上摄政历练,人前人后,都不掩饰对柳阁老的欣赏。 程清远想打压柳阁老,公事上基本没可能。 父亲是在怎样的心绪下做出那等阴狠下作的事,程询不得而知,只看到了结果:爱子生死不明,柳阁老焦虑忧心得快要发疯,当即告了一年的假,亲自带着府中护卫四处寻找。 寻找无果,回京后上折子辞去官职,余生的光景,都要用来寻找孩子。那样的心绪,凭谁都不难想见,先帝当即应允,又命锦衣卫全力帮衬。 几年过去,柳阁老仍然没能如愿,正值盛年,却已形容枯槁,须发皆白。 不知情的时候,程询每每听人说起,便是满心不忍。知道父亲是元凶之后,满心的耻辱c愤怒。 父亲在孩子心中,山一般伟岸高大,如同信仰。 程询的信仰,早已坍塌成了污泥流沙。 程清远的面色由红转白,过了些时候,反倒镇定下来。他手中的权势c人脉c隐患,长子迟早要接到手中。早些知情也好。 “这件事,我一清二楚,细枝末节都在心里。”程询从袖中取出一份口供,“我写的,您稍后可以核实有无差错。” 程清远走到他面前,接过口供,重新落座,敛目思忖。面前的少年,这晚不是他引以为豪的儿子,像是个与他分量c地位相等的人。短时间内,他难以适应,有些无措。 程询话锋一转:“眼下,您对我或是我对您,两条路:其一,您照着我的心思行事;其二,将我逐出家门。” 前世今生相加,他惯于开出条件,让人做出选择。只除了怡君。 程清远浓眉一扬,再深深蹙起,斟酌半晌,问道:“你要娶廖家次女,因何而起?” “她是程家的贵人。”程询说。 这种事倒是好说。以程询的眼力,看中的女子,定有过人之处。程清远又问:“将城北廖家逐出官场,又从何说起?” “您若愿意被他们要挟,留着也行。” 程清远冷笑一声,“死无对证的事,他们拿什么要挟?” 程询轻轻地笑开来,“这倒是。若已死无对证,何来要挟一说。” 程清远眉心一跳,面色越来越难看,沉默良久,看住程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步生莲 003 程询低眉敛目,面上没有任何情绪。 “要我全然相信,你得拿出货真价实的凭据。”谈话到了这地步,程清远不能不把长子当做与自己平起平坐的人了,“若你判断无误,城北廖家便扼住了程家的咽喉。我的对错事小,程家会否覆灭事大。” 如何做到的?泯灭了良知,心中只有得失。程询深觉讽刺,“我会证实,却不能知无不言。我会帮您化险为夷,但您不能干涉。”必须有所保留,适度地钳制父亲。 程清远气得不轻,却是无计可施,心知一段时间内,要被长子牵着鼻子走了。 当夜,父子二人叙谈至子时。程询告退的时候,程清远看着他,眼神复杂至极。 程询说了几件他已经或打算做出的不可外宣的举措,还说起年节之前天子对一些官员的升迁c贬职。问如何得知的,只说有神灵每夜托梦给他,便让他有了预知未来的本事。 神灵托梦?打小就不信神佛只信人定胜天的孩子,怎么样的神灵愿意搭理他? ——明知是敷衍之辞,苦于没法子反驳。这一晚,程清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沮丧c窝火。儿子没造他的反,却分明与造反无异。 翌日早间,程询去正房请安,对程夫人道:“等会儿我要出门一趟,接一位名儒来家中。爹跟您提了没有?”这是他昨日跟父亲谈妥的事情之一。 程夫人见他恢复了惯有的神采,且态度温和而恭敬,心里老大宽慰,招手唤他到跟前,“还没用饭吧?跟我一起吃。” “行啊。”程询随母亲转到饭桌前落座。 程夫人这才回应他提及的事,“老爷出门上大早朝之前,跟我提了一嘴,让我知会外院管事,照你的意思安排名儒的衣食起居。”语毕,蹙了蹙眉。当时程清远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气得她。 “那就好。”程询从丫鬟手里接过冰糖燕窝,放到母亲手边。 程夫人笑了,拿起羹匙,问:“是哪一位名儒?不知道我听说过没有。” 程询和声道:“京城有位姓叶的女先生,您听说过吧?” “听说过。”程夫人颔首,“最早,叶先生在杨阁老家中坐馆,教导他的掌上明珠。学识渊博,只是脾性有些古怪,只教合眼缘的闺秀。眼下在哪家呢?没留意。”提及的杨阁老,是当今首辅。停一停,她问,“瞧你这意思,请来的名儒,是不是与叶先生有些渊源?” 眼下,叶先生就在城南廖家,指点怡君和她长姐的学问。程询笑着颔首,“正是。将要来家中的名儒,是叶先生的授业恩师姜道成。” “是吗?”程夫人面露惊喜,“想当年,姜先生可是名动四方的人物。”又啧啧称奇,“倒是想不通了,你与他素昧平生,怎么能请动他的?” 程询笑出来,“他名动四方的长处是学识,短处是好赌。” 程夫人忍着笑猜测:“你是不是跟人家打赌了?” 程询嗯了一声,“姜先生所在之地,离京城不远。前两日,我让程福替我走了一趟,与他打了个赌,他输了。” 程夫人笑出声,“你这孩子。说你什么好?” 程询心下汗颜。要不是为着尽快与怡君名正言顺地产生交集,他才不会跟她师傅的师傅打赌——重生的好处,是能仗着绝佳的记忆跟人唱未卜先知的戏,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程夫人拍拍他的肩,“前几日害我担心你跟我闹脾气,是不是担心赌输了的缘故?”身为母亲,凡事都会不自主地跟孩子联系起来。 “的确。”程询顺势应道。若是可以,除了父亲,他并不想在任何人眼里发生显著的变化。 程夫人松了一口气,那点儿心结打开来,“日后啊,不论什么事,都及时知会我。我总是向着你的。” “我知道。”母亲遇到大事,固然会不分对错地站在父亲那边,但在平时,一向顺着c护着c宠着他。 “快吃饭,多吃些。等会儿还要出门呢。”程夫人叮嘱道,“接到姜先生,千万别失礼于人。” 程询笑着称是,喝了一口八宝粥,道:“姜先生过来之后,叶先生应该也要来程府,师徒两个一起收几个学生。娘,这事儿您可别反对。叶先生的书画功底,不输当世名家,我想让她点拨一二。” “不耽误功课就行。”程夫人笑道,“明年二月便是会试,老爷对你寄望颇高,你是知道的。我晓得你天赋异禀,并不担心,平日别让老爷觉得你不务正业就行。” 长子十二岁那年,便想下场参加乡试,怎奈那年正月里,程家二老爷病故。过三年,她远在外地的兄长病重,在乡试之际命悬一线,程询陪着她回了娘家。后来,她兄长转危为安,考试的时间已过。便这样,长子拖到今年才考取功名。 程询欣然点头,“那是自然,我晓得轻重。”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对程府而言,不过是多两个教书先生,权当多了两个门客就行。但是,对于叶先生和两个学生,便不是这么简单了。 这日,叶先生坐在城南廖家内宅的学堂,没如常授课,把姐妹两个唤到跟前,温声道:“我师承于姜先生,敬他如父。这几年,老人家小病小灾不断。我总想着到他跟前尽一份孝心,他不允,是晓得我十分爱重你们姐妹两个,你们又正是好学的光景,要我有始有终,不耽误你们才好。我请他来京城,他懒得走动。 “这次,也不知程解元如何说动了他,他已进京,日后要在程府坐馆,打算收几个天资聪颖的孩子,悉心点拨。 “而且,要我也去程府,帮衬着他。” 廖碧君和廖怡君听了,俱是神色忐忑,异口同声:“先生,您不要我们了吗?” 叶先生失笑,“怎么跟小孩子似的。什么叫不要你们了?” 廖怡君抿一抿唇,走到叶先生跟前,“您都要去程府帮衬姜先生了,我们还能怎么想?姜先生眼光那么高,我们就是有心,大抵也没有入他眼的资质。” “是啊。”廖碧君点头附和。 “听听,这叫什么话?”叶先生笑意更浓,“我看中的学生,资质兴许比师父看中的还好。不准妄自菲薄。” 廖怡君欣喜笑道:“您的意思是——” “师父的意思是,我到程府之后,也能继续指点你们的功课。只是,”叶先生歉然道,“需得你们辛苦一些,每日前去程府专设的学堂。都是娇贵的大小姐,我真不敢让你们每日奔波。更何况,虽说如今世风开化,你们长辈的心思,我却拿不准” “不会不同意的。”廖怡君携了叶先生的手臂,巧笑嫣然,“姐姐的字c我的画刚有起色,决不能半途而废。自程解元高中之后,爹爹时时提及,称赞有加,料想着不会反对我们到程府继续受您点拨。” “这话不假。”廖碧君也走到叶先生身侧,笑道,“只是换个求学的地方而已,何来奔波之说?我听着您也不想扔下我们两个,那么,今日我们就告知爹娘。只要您在那边不为难,什么都好说。” “如此最好。”叶先生温然笑道,“等会儿我就去跟大太太辞行。大老爷和大太太是否同意,你们及时告知于我。退一万步讲,他们不同意的话,你们也别灰心,大不了,我在程府蒙混一段日子,找个由头回来。” 师父实心实意地想继续教导,学生实心实意地要继续学,对于眼下情形,退路自是不难寻到。 说定之后,叶先生离开学堂,去见廖大太太。 姐妹两个回房时,说起程询居然请得动姜先生一事。 廖碧君道:“到底是高中解元的人物,不论因何而起,足见姜先生对他的赏识。” 廖怡君则扬了扬眉,“姜先生来京,是应程询之邀,要叶先生去程府帮衬,闹不好也是程询的意思。仔细琢磨一番,我怎么觉着这位解元行事过于霸道呢?”好端端的,自家恩师要被人拎到别处,叫个什么事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步生莲 004 步生莲(三) 廖碧君笑道:“真霸道的话,还能容得我们前去程府?程解元不可能有那么多心思的。没必要,对不对?” 廖怡君无所谓地笑了笑,“不管那些,要爹爹答允最要紧。” “这倒是。” 先前在叶先生面前,说要请爹娘同意,也只是随口一说,压根儿没想去问母亲的意思。 廖大太太平日总把“女子无才便是德”挂在嘴边,打心底不赞成她们读诗书c做学问。是不难见到的那种重男轻女的妇人心思。 廖大老爷是严父面孔,值得庆幸的是,从不反对两个女儿的求学之心。关乎这种事,都会爽快应允。 当日,姐妹两个掐着时间去了外院,等候在府门内。 廖大老爷下衙回府,二人迎上前去,陪父亲回内宅的路上,把叶先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听得此事与程询c姜道成有关,廖大老爷意外地扬了扬眉,思忖片刻,道:“明日我派管家出去,问明两位先生和程府的意思。你们要每日前去程府的话,廖府不能失了礼数。” 他对次辅程清远一点好感也无,却很欣赏聪明绝顶的程询c才华横溢的姜道成。文人相轻不假,但要分对谁,程询和姜道成那样的文人翘楚,寻常人真没轻慢的资格。 姐妹两个听了,立时笑逐颜开,向父亲道谢。 廖大老爷被她们的情绪感染,笑了笑,告诫道:“去归去,你们可不能惹事。” 廖碧君忙保证道:“爹爹放心,我们一定会谨言慎行。” 父女三个说着话回到正房,见到廖大太太,谁都没提方才说定的事。 程府东院。 姜道成坐在厅堂,没好气地看着程询。 前几日,这后生派小厮寻到他面前,针对当地一桩案子跟他打赌,随附一封注明好几项事由的赌约,惹得他瞧着信运了半晌的气:他就在案发的县城,且在县衙中有熟人,眼看着就要结案了,怎么想都不会再出周折,程询却笃定案情发生逆转,更与他赌上了未来几年的运道,说如果料错此事,便搁置功名路,到他跟前做几年洒扫的书童。 太狂了。 他相信有神机妙算的人,并不敢断定程询日后不会成为那样出色的人,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程家这大少爷如今还太年轻,还没出门历练过,信誓旦旦地跟他来这么一出,只能让他认定是中了解元之后的浮躁c张狂。 他忍不得,当即应下赌约。 后来后来他就带着书童来了京城程府,懊恼c怄火得快找不着北了。 程询不难猜到老人家的心绪,陪着笑,亲自沏好一杯碧螺春,“先生,请慢用。” 姜道成见他做派与信中的态度大相径庭,不免意外,“我还以为,你是狂得没边儿的人。” “晚辈晓得。”程询显得愈发谦恭,“先前的激将法,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您见谅。” 姜道成扯了扯嘴角,喝了一口茶,眉眼舒展开来,“好茶。” 程询道:“听说您喜欢,便寻了些上品。” 姜道成如实道出心绪:“思前想后,我瞧着你,心惊肉跳的。”隔着好几百里料定一些事的结果,太反常了。反常即为妖,这道理他听过无数次了。 程询笑出声来,避重就轻:“您是什么人物啊?喜好常有人谈起,我只是稍加留心,记下了而已。” 姜道成不予置评,岔开话题:“说说那个案子吧。” 那个案子,是一个商贾家中出了人命,刚满十八岁的丫鬟中毒而亡。官员若没有一定的权势和手段,处死府中下人都要担上干系,何况商贾之家。丫鬟的至亲要讨个公道,及时报官。 县令查来查去,通过商贾一家上下的口供,找出了嫌疑最重的账房管事。 那账房管事起初矢口否认,经过半年的牢狱c大刑之灾,承认是自己下毒杀害丫鬟,理由是那丫鬟时常对他冷嘲热讽,他想给她点儿教训,并没想杀死她,怎奈自己不懂药理,下在饭菜里的药分量重了些,便有了丫鬟的身死。 县令想不出别的可能,便认为可以结案了。 这案子,正常发展的话,真凶要在一年后落网。 商贾之妻,是活脱脱的母老虎c妒妇心性,夫君跟哪个女子多说几句话,都会心生不满,但在人前,却是敦厚的做派。 商贾与丧命的丫鬟有染,暗度陈仓的日子长达三年,好几次提及把丫鬟收房,抬为妾室。商贾的妻子不肯答应,总是不能如愿把丫鬟逐出家门,妒火燃烧到一定地步,起了杀心。 当家主母选定替死鬼,吩咐下人统一口风应对官府的询问,并非难事。是在结案之后,商贾一直觉得愧对丫鬟,没让她生前享什么福,又屡屡看到发妻做噩梦,哭喊的言语充斥着恐惧,起了疑心,反复盘问下人。一来二去的,梳理清楚整件事,把发妻告上了公堂。 前世,因为案情的反复,上报至朝堂,错判了案情的县令得了很重的罪责。 程询清楚地记得原委,觉着都不是什么善类:惹祸的根苗是商贾,身死的丫鬟也有行差踏错之处,商贾之妻偏激到那地步,商贾该是功不可没,可平白杀人c害人的罪,任谁都无从宽恕。 做替死鬼的账房管事最无辜。 今生要元凶尽快伏法,派人用程府的名头敲打商贾和县令即可。他们怎么想不打紧,重要的是这结果。 但是,个中原委,不能告知姜道成,程询只是道:“程府一名小厮曾在当地逗留,见过那名账房管事,坚信他不是穷凶极恶的性子,跟我提了几句,我便让他留心,有了眼下这结果。” 姜道成审视着程询,半晌,无奈地笑了,“我仍是觉着蹊跷,苦于没法子反驳罢了。好在真凶尽早伏法,屈打成招的人没做替死鬼,是大快人心的事。输给你也值得。” “事情已经过去,您不需记挂于心。”程询认认真真地奉承老人家,“我是一门心思向您求教,又晓得轻易请不动您,这心思和案子凑巧赶到了一处,一时冲动,出此下策。日后再不会了。” 姜道成不吃这一套,“谁知道你真正的意图到底是什么?” 程询一笑,“您千万别多思多虑。”停一停,郑重行礼,“日后,您就是我的尊长。” “我可不敢当。”姜道成示意他平身落座,“你的事,我听说过一些。国子监眼下都没人教的了你,我这等闲人更不敢托大。得了空,你我好生探讨一番学问,若实在不及你,就得反过头来拜你为师。” 横竖已经栽了跟头,他现在是丢人不嫌事大。 程询哈哈一笑,“这话可太重了。您这不是折我的寿么?” 说笑间,程清远过来了,见礼之后,客客气气地邀请姜道成到正院的暖阁用饭,命程询作陪。 姜道成见当今次辅全然是礼贤下士的做派,心慢慢踏实下来。席间,不免问起程清远另外两个儿子。 程清远笑道:“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毫无可取之处,却贪图玩乐,这几日去了别院。听下人说,整日在附近的山林打野味儿。等回府之后,我再带他们给先生请安。先生要是瞧着他们不是蠢笨得离奇,闲时还请费心点拨一二。” 姜道成只当是场面话,谦虚地应承两句。 其实,程清远说的是心里话。次子程译从小就性情木讷,在程询面前,总有点儿自惭形秽的意思。三子程谨原本活泼又乖顺,长大之后,好像也被长兄的过于出色打击到了,平时恨不得躲着程询走。他们越是有这样的自知之明,越是让他不待见,每每想到就头疼。 席间,与姜道成熟络之后,程清远把这些事娓娓道来,也是清楚,对方要常住程府,家中情形根本瞒不住。 姜道成不免叹息:“当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这孽障也是不懂事,没个兄长的样子。”程清远睨着坐在下手的程询,“闲时对友人尽心尽力的,独不肯好生照顾两个手足。” 程询只是赔着笑,起身斟酒。 姜道成不便接话,打着哈哈转移了话题。 当晚,宾主尽欢。 转过天来,叶先生来到程府。程夫人亲自出面应承,安排叶先生住在东跨院,指派了三名专门服侍的丫鬟婆子。 随后,叶先生跟恩师好一番契阔。程询特地前去请安。 叶先生常在京城,关于这位程大少爷的事情,听过太多,见他彬彬有礼的,全没传言中的傲气c不羁,又是凡事好商量的态度,意外之后,很是欢喜。 还没到正午,不少门第的拜帖陆续送到府中。姜道成却不急着见客c收学生,整个下午都带着爱徒与程询探讨学问。 程询是奇才,但非全才,不感兴趣的东西,不肯倾注精力。正统学问烂熟于心,被很多人视为杂学c偏门学问的东西,有不少都是以前稍有涉猎便觉得没用放弃了,由此,只要他态度相宜,便能让姜道成c叶先生认为是有心学而不得章法,需得人点拨。 而最终的结果是,师徒两个都不肯收他。 姜道成道:“依你的天赋,不论哪门学问,定是一点即通,用心学一段时日,便能深谙其道。我不管旁人,与你能得闲探讨一番便好。” 叶先生笑吟吟附和:“师父说得没错。程解元若有想学的东西,我们自会知无不言,拜在师父门下就算了。若来日说起来与你出自同门,我真是想想就觉得高攀了。” 姜道成颔首,“你平日若是清闲,大可帮我们指点资质尚可的孩子。” 两人态度坚决,能与怡君时不时相见的目的又已达到,程询也就不再坚持,很自然地问起叶先生,廖家姐妹分别擅长什么。 叶先生道:“廖家两位闺秀都是聪敏好学,大小姐琴棋书画皆精通,相较之下,字和琴艺差了些火候,这两年主要跟我学这两样;二小姐喜欢作画,水墨工笔都不拘,我瞧着已经很不错了,但那孩子是精益求精的性子。” “是么?”程询浓眉一扬,笑道,“我闲来也常作画,改日见到廖二小姐,倒是想在您跟前,与她切磋一番。” “你作画功底了得,前两年我亲眼见过你一幅水墨,委实出彩。”叶先生笑道,“到这上下,我怕是要自愧不如。你若愿意指点廖二小姐,我定要感激你的。”怡君有真才实学,平时却从不张扬,是她私心里引以为豪的孩子,她便总希望爱徒得到更出色的人的点拨或认可。 “先生过誉了。”程询笑开来,出于习惯地避重就轻,“您跟姜先生要总是这样夸我,不出三日,我定会得意忘形。日后千万别这样见外,我真受不住,这会儿就有点儿坐不住了。” 姜道成和叶先生闻言,俱是轻笑出声。 城南廖家的管事来回走了几趟,打点好两位闺秀去程府求学的事。 事情落定,廖大太太才听说,生了好一阵子的气。从来是这样的,夫君不把她当回事,两个女儿惯于先斩后奏。气归气,父女三个心思一致,她明白,与其反对质问,不如缄默。 廖家姐妹两个则得了叶先生的准话:日后每日上午去程府,除了地方不同,一切照旧。此外,还分别给她们布置了功课。 第二天,姐妹两个去了设在程府西院的学堂。 字与画,学起来都是至为辛苦的事,要反反复复地练习一笔一划一花一鸟,能长期坚持的,必是出于十成十的喜爱。 到了学堂,叶先生看过两个学生交上来的功课,对廖碧君很是满意,“大字有所精进了,继续每日练习便可。今日好生看看我给你备下的琴谱。” 廖碧君恭声称是,转身到自己的座位落座。 叶先生拿起廖怡君的莲花图,皱眉,“手法怎么有好几处拖泥带水的?碧君若跟我一日不见,定能让我刮目相看,你却是跟我一日不见,便退步到几个月之前。离不开师父的学生,还想有学成的一日?”越是喜欢,便越是严苛。 廖怡君理亏地道:“先生,这画吧我拿错了,半路才察觉——昨晚照着这一幅的布局画来着,早间起来不知怎么就弄混了。已经让随行的丫鬟回家,去拿昨晚新作成的那一幅。” 叶先生把画卷起来,没好气地敲了敲她的额头,“你这小脑瓜整日里想什么呢?” 怡君老老实实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日后不敢了。” “我要是信你这种保证,早气吐血了。”这丫头从来是勇于认错c绝不改过,叶先生扶额,“谁耐烦等你的丫鬟返回来,这就给我重做一幅。” 怡君立刻称是,转身时,对强忍着笑意的姐姐抿了抿唇,用口型缓缓说:“怎么不帮我检查?” “今儿没顾上。”廖碧君敛了笑意,无声地回一句,又是同情又是抱歉。 怡君倒是早习惯这种情形了,笑一笑,在桌前落座,从书箱中取出画纸c画笔和颜料,认认真真准备。 叶先生手边无事,去了东院。 姜道成是重诺守信的人,之前答应要遵循程询的心意收几个学生,便不会反悔。这两日,忙着跟程询商量招收学生的章程——只收几个人,不好让不能如愿的人觉得他眼高于顶,少不得做些功夫。 此刻,两人拟定了大章程,在商议一些细枝末节。 叶先生听了一阵,听出了头尾:不论是哪家子弟,想长期接受名儒姜道成的教导,要经过两次考试,先是一篇随意指派命题的制艺,得到认可之后,要在姜道成面前展露书画或音律的才能,再得到认可的话,便过关了。 制艺做得好,还要能入姜道成c程询的眼,谈何容易? 京城不少门第视琴棋书画之类为旁门左道,不屑于染指,更不准子嗣去学。这就又先一步把很多官家子弟拒之门外了。 名门子弟,对欣赏的人,定要结交,对反感或威胁到自身的人,有时会将对方逐到偏远贫瘠之地吃苦,有时则会安置到眼前,一步步把人连根拔起。 姜道成和叶先生都在想:程询想结交的人是谁,想除掉的又是谁。也只能想想。对他们这种人来说,高门内的事,知晓的越少越安全。 程询想结交的人是临江侯唐栩c平南王黎兆先——修衡c薇珑各自的父亲。 前世,两个孩子分别带给他和怡君诸多欣悦,只为这一点,便值得他此生处处照拂他们。 而在这一年,修衡刚满两岁,薇珑的双亲尚未成婚。跟小孩子攀交情不大现实,他现今只能走近他们的至亲。 唐栩c黎兆先的拜帖已经送到程府。为此,程询对姜道成说道:“唐侯爷c黎王爷身负武职,平日公务繁忙,没可能拜您为师,请教您却是少不了的。日后他们若前来,还望您拨冗相见,以礼相待。” “这还用你说?”姜道成由衷道,“他们两个可都比你招人喜欢。我那点儿架子,绝不会跟他们端着。”唐c黎固然有清冷或桀骜的名声,却都是少年征战于沙场。为了家国出生入死的好儿郎,他一向尊敬有加,便是不来找他,他也会寻机结识。 程询哈哈一笑,“我心安了。”停一停,望向叶先生,“这几日,我画了一幅枫林图,不知您和廖二小姐有无闲情品评一番?” 叶先生欣然道:“品评就算了。开眼界的事情,我们倒是从不愿错过。” “那我命小厮把画取来,安置到学堂的东厢房。”程询站起身来,对姜道成点一点头,“午后送来给您过目。” 姜道成笑着颔首。 怡君随叶先生去往厢房,两名丫鬟亦步亦趋。 厢房三间打通,门开在北侧,透过临近门的一扇半开的窗,可看到里面偌大的花梨木书桌c偌大的书架。 程福站在门边,笑着给叶先生c怡君行礼,“大少爷就在屋里,二位请。” 叶先生微微一笑,与怡君相形进门。 室内的程询正站在南墙前,望着刚刚悬挂上去的枫林图。这幅画,是他前生末年停留的落叶山庄一角景致。 他相信,有些人的缘分,是注定的。但也清楚,初见若不显露点儿真才实学,无法引起怡君的注意。但愿,不会徒劳无获。 听得清浅的脚步声,程询回眸相望。 怡君低眉敛目,落后叶先生一步,款款而来。 刚满十四岁的女孩子,身量纤纤,不施粉黛,穿着湖蓝色褙子c白色裙子,一身的清雅高洁。鲜少有人能真正诠释“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一句,她便是那少数人之一。 他知道,她说话遇到一些音节时,嘴角上方便会出现两个小坑,很可爱——不是梨涡,亦不是酒窝,笑的时候不明显,要特别留心才能看到。 他记得,她右耳垂上有一颗淡青色的痣,她曾为此抱怨:“要么不长,要么两边齐全,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那时正是情浓时,他听了只觉诧异:“你这小丫头,是要怎么样啊?想做一点瑕疵也无c颠倒众生的绝世美人不成?” 她眼神灵动,笑容慧黠,说是啊,你可别忘了,我的意中人是谁啊?大名鼎鼎的程询啊。怎么可能不担心哪日被挑剔不足之处? 不足之处?他心中的怡君,怎么会有不足之处? 此刻,她的脚步,宛若云端漫步,一步一步,生出朵朵无形的清莲,轻盈曼妙;又如一记记重锤,一下一下,钝重地落在他心尖儿上。 于她,今日只是初遇。 于他,则是经年再见c隔世相望。 有多久没见你了? 你不会知道,我竟也忘了,要慢慢细数与你离散的光阴。 不管怎样,你来了。 谢谢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相见欢 005 相见欢 进门后,叶先生便被枫林图吸引,放缓脚步,凝眸望去。眼神先是带着出于习惯的挑剔,随后转为喜悦与欣赏,一时间竟忘了给另外两人引见。 怡君留意到叶先生的反应,心知那幅图是佳作。叶先生看到合心意的好字好画好诗词,就像财迷看到了金元宝,双眼放光,心神沉醉其间,要过一阵方可回神。 “成名的文人才女,都有着赤子情怀c率真性情,偶尔失态或意气用事,不足为奇。”叶先生曾教导她和姐姐,“但你们是官家闺秀,就算再有才情,何时何地,都不能失了涵养。” 思及此,怡君步调如常,趋近程询期间,觉出他在看着自己,缓缓抬了眼睑。 程询则在同时眼睑微垂,调整心绪。再抬眼时,心绪平静无澜。 怡君看到他穿着一袭藏青色锦袍,长身玉立,挺拔如松。 面如冠玉,剑眉漆黑,眸子特别明亮,眼神直接c锐利。像是在看人,又像是在看眼前人的门第c背景c性情。 二十余年宦海沉浮,最常面对的是尔虞我诈,时有冷酷强悍的手段,面对人的时候,就算再注意,细微处也不能完全符合当下这年纪。这一点,程询是知道的,便有意缓和气氛,对她颔首,微笑。 怡君回以微微一笑,在他几步外站定,屈膝行礼,“廖氏怡君,问程解元安。” 程询拱手还礼,语气温和:“在下程询。幸会。” 是温然如玉c谦和有礼的做派,但怡君没忽略他眼神带来的压迫感。她想,这大抵是个性格矛盾的人,而矛盾通常意味着复杂。 叶先生听到两人言语,回过神来,走到程询近前,笑道:“这幅图实在是好,方才真把我震住了,生出几多不解之处。” “怎么说?”程询做个请的手势,与叶先生转身落座。 “先不说。”叶先生笑意更浓,“我得考考学生的眼力。”转头吩咐怡君,“难得的佳作,要用心看。” 怡君称是,转到南墙前,凝神望向那幅画。 画中景致惊艳了她:枫林晚照,红叶似火,林荫路尽头是拱形桥c小河流,再远处,是起伏的山峦。 枫树的树干遒劲,枝繁叶茂,光线有明有暗,颜色有深有浅; 辗转在半空的红叶轻盈飘逸,掐掉叶柄就能飞似的; 小河波光粼粼,映着五彩霞光,岸上有供人垂钓的藤椅; 远山巍峨,形似含笑,又有秋日暮光下的沉静寂寥。 一幅画中,融合了多种纯熟的技巧和手法,轻灵c厚重c朦胧c鲜活都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种繁复的画,也只有功底特别深厚的人敢作,各种技巧c手法不相伯仲,方能给人身临其境之感,否则,一准儿露怯。这也是大多数人专攻一种事物c景致的缘故。 如果事先不知出自谁人之手,怡君一定以为是功底在二三十年往上的名家所作。 她忍着没转头看程询。 就算是天赋异禀,但他兴趣广泛,哪一样都要占据时间分散精力。最重要的是,两年前,叶先生曾带着她看过他的水墨,那时已经功力不俗,但比起眼前的,真不够瞧。 两年时间,就能精进到这地步?要是这样的话,他倒是真担得起奇才的名声,除了心服口服,还有点儿被吓到了。 这时候,程福走进门来,对叶先生娓娓道:“有伙计送来了书桌c书架c座椅c文房四宝,还有一些摆件儿,是夫人和大少爷的意思。别的好说,只是书桌书架较重,需得小的几个抬进房里,却不知安置在何处。先生,您回房瞧一眼,吩咐着小的行事?” “这是怎么说的?”叶先生笑着站起身来,对程询道,“贵府也太周到了,实在是受之有愧。” “应当的。”程询一笑,“要不要我过去帮把手?” “不用,不用。”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她怎么敢吩咐他做这等事?叶先生道,“我去去就来。” 程询亲自送叶先生到门口。 怡君隐隐听到言语声,只当是叶先生在和程询闲谈,注意力不能转移,慢慢后退,在远一些的距离观望。 是这样美的一幅画,初刻惊艳之下,她很想走进那条红叶路;其后望见远山,心头罩上秋日清愁;此刻,纵观整个画面,袭上心头的是悲伤。 是不是意识到,再美的景致,到岁暮天寒时,将要化作肃杀荒凉? 是不是感知到,作画人落笔时,心中盈满孤独离殇? 离殇?是对秋日,还是对哪个人? 怡君定一定心神再看,红叶c河流的灵动美丽分明叫人欢喜,与整幅画的氛围不符。 她错转视线,告诉自己停止研究这幅让她陷入混乱的画。 “怎样?”随着趋近的脚步声,程询和声询问。 怡君转身面对着他,由衷道:“美轮美奂,太少见。可越是细看,越是不解。” “是么?”程询扬眉,笑,“不妨说一说,我洗耳恭听。” “好。”怡君盈盈一笑,屈膝一礼之后,把方才所思所想简洁又委婉地道出。 程询认真聆听,随后做出解释:“画中景致,并非凭空杜撰。忘了是哪一年,我曾身临其境,所见一切,像是烙在心头。已经画过很多次,这一幅勉强还原了当时所见的七/八分。与其说是功底见长,倒不如说是熟能生巧。现在若让我作水墨画,兴许还不如两年前。” 怡君将信将疑,凝着他的眼眸,静待下文。 “画自己真正喜欢c怀念的景致,画笔应该会多一些灵气。这和作诗应该是一个道理,婉约c豪放c愁苦都写得好的天才不多,有不少人,生平作诗几百首,脍炙人口的却屈指可数。”程询硬着头皮给她摆这样的道理,“我可能很多年只有这一幅拿得出手。” 那就太可惜了。怡君说道:“不会的。” “但愿。借你吉言。”程询唇角上扬成愉悦的弧度,目光是克制之后的温柔。 他这会儿的笑容,让她脑海浮现四个字:如沐春风,与此同时,心跳漏了半拍。该回避,眼睑却不受脑子的支配,回眸凝视一会儿,才能错开视线。 他到底是怎样的人?从相见到此刻,没多久,却引得她差点儿犯花痴。说起来,自认真不是没见过世面c没看过俊美男子的人。 所谓的妖孽,怕就是他这种人吧? 揶揄自己的时候,把他也带上了。 程询捕捉到她细微的表情变化,莞尔而笑,心稳稳落地。 怡君问起最受困扰的意境的问题:“怎么会让人有悲伤之感?” “有么?”程询一本正经跟她装糊涂,“我怎么没看出来?” 怡君心说,这兴许是这幅画最精妙之处,你要真是看不出,该说可惜还是可叹?转念一想,不可能。她认真地审视着他的眼神,笑意浮上眼底,“程解元,画笔见人心,否则,便一丝灵气也无。” 那句“画笔应该会多一些灵气”,是他之前亲口说的。凡事不过心的话,怎么能做好? 她委婉地表达出“你怎么能理直气壮地敷衍我”的意思。 程询笑出来,现出整齐莹白的牙齿,继续卖关子逗她,“这事儿吧,说来话长。我听说过,令尊c令兄喜作画,眼力尤其好。”喜欢不假,画技不佳,眼力是一次次吃亏买到赝品练出来的,“过两日,令尊令兄休沐,我要带着这幅画登门求教,也要问问贵府有没有类似的画。到时他们的看法若与你大同小异,我会如实告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风波引 006 风波引(一) 怡君暗自汗颜。父亲和兄长各自认清没有作画天赋的事实之后,兴趣就莫名其妙地转移到了收集古画名画上,打心底喜欢的好生珍藏,不合喜好的转手他人赚差价,如今还能否静下心来赏鉴佳作,真要两说。而且——“家父已经说过,为着我们姐妹两个每日登门叨扰,休沐时要过来郑重致谢。” “今日一早,我已唤管事送拜帖到贵府。”程询揣度着她的心思,给她吃定心丸,“姜先生来京是我的主张,为此有了你们的每日往返,是我思虑不周在先。这也是家父的意思,你不需考虑这些。” 搬出长辈,也算实话。这几年,外院明面上的一应事宜,父亲交由他和管家全权打理。等闲事,从不过问。 怡君听到末尾,自是不好再反对,笑一笑。对于不能立即得到解释,多少有些失落。 叶先生返回来,见两人神色间已无生疏,分明是叙谈过了,对怡君道:“回去做功课吧。” 怡君称是,道辞离开。 叶先生问程询:“我这学生是何看法?” 程询耐心地复述一遍。 “倒是与我看法相仿。”叶先生面上不动声色,语气却更为轻快,“那么,程大少爷,给个解释吧?” 程询笑起来,“容我卖个关子,过两日您就会明白。” “你啊,”叶先生没辙地叹气,“也不怕把我急出病来。” 程询笑了笑,“您少不得跟我上火,我就用这幅画赔罪,待得请人品评完,装裱好了送给您。”如此,怡君也能偶尔看到。偶尔就好。到底,这画中氛围,对十几岁的她没有益处。 叶先生大喜过望,“这可真是想都没敢想的事儿。” 程询温言道:“既然能入您的眼,得闲就看看,定能帮我找出弊端。况且,程府下人难免有疏忽之处,平日还需您费心照顾姜先生。您看我顺眼些,姜先生也就看我顺眼些,是这个理儿吧?” 叶先生笑起来,“这话说的,足够我年内心花怒放。不论怎样,先谢过了。”程询不是寻常子弟,向来言出必行。 “您客气了。” 叶先生惦记着两个学生,又叙谈几句,道辞回了学堂。 只剩下了自己,程询慢慢走到太师椅前,动作缓慢地落座,轻轻地吁出一口气。 疲惫入骨。 方才倒没觉得。心魂全然沉浸在相见的喜悦之中,加上她又不是能敷衍的人,要全神贯注地应对。 这幅枫林图,前世她应该在他身死两年后看到。一道送去的,还有春日的柳,夏日的莲,冬日的梅。 “满园春/色的时候,那一抹浮动的柳绿煞是动人;夏日莲湖上的风光,不知道多醉人;秋日若有机会,定要出门看红叶,凋零之姿,却从容洒脱,名花都做不到;所谓香自苦寒来,看完雪后梅花,便能心领神会。” ——是他问及时,她说的。 选这一幅枫叶图,还有一个目的:不能笃定重生的只有自己,需要试探,通过她的反应,不难得到答案。 她没有前生的记忆。 万幸,她没有。 独坐半晌,程询回了光霁堂。 程禄来见,恭声道:“您交代下去的事情,小的都已安排妥当。观望着南北廖家的人方才送信回来,廖芝兰去了城南廖家,盘桓多时,应该是等着在我们府中的两位大小姐回去。” 程询颔首。廖芝兰必是去探听口风了,但两家疏于来往,没人耐烦告诉她原委。 程禄继续道:“周文泰c凌婉儿去过一次戏园子,不知是巧遇还是相约。至于商陆,一直闷在家中苦读,值得一提的,不过是命书童送来一封拜帖。” 程询取出一个荷包,“这些都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多给人手打赏。余下的是给你和程安c程福的零用。” 程禄接过,并无喜色,期期艾艾地道,“盯梢的事儿,管家迟早会察觉,毕竟,您放在外面的亲信,得力的都去忙城北廖家那档子事去了,在府里的,这次不得已用上了好几个。万一管家问起,小的怎么答复才好?” “谁说我要瞒他了?”程询笑了笑,“他若问起,你就让他如实禀明老爷。” “是!”程禄眉飞色舞起来,瞧着程询,欲言又止。 程询呷了一口茶,“有话就说,无事退下。” 程禄笑问道:“小的是不明白,您为何要派人盯着商c周c凌三人?”这两男一女,都是跟自家大少爷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要非让他说出点儿渊源,不外乎是大少爷横竖都瞧不上两个男子,别说来往了,见都懒得见。 为何?因为前世的商陆是负心人,害得廖碧君最终自尽,加之一些事情赶到了一处,又害得怡君代替廖碧君嫁给了周文泰。 周文泰如今是荣国公世子。周府是好几个混帐凑成了一家,周文泰是混帐堆儿里拔尖儿的货色,看中并为之犯浑半生的女子,是凌婉儿。 至于凌婉儿,前世曾位及后宫德妃,阴毒下作,生的儿子比她还不是东西,没少祸害薇珑及其双亲。真得逞的话,修衡与薇珑那段良缘就无从谈起。 与他息息相关,亦与修衡c薇珑直接或间接有牵扯的三个人,想到就膈应得厉害,不防患于未然怎么成。 其实,商陆一事,让他一直连带的有点儿厌烦廖碧君。 前世的商陆,做了负心人离开京城之后,都隐姓埋名了,绝没能力做出让廖碧君或至亲蒙羞受辱的事——她并没到绝境,只是感情被背叛了而已,怎么就能自尽?怎么就不想想为你付出惨重代价的胞妹? 瞧那点儿出息。 人活一世,除了常年被心疾纠缠无法控制自己,亲情c知己c意中人c抱负c信仰之中,最少该有两样是值得付出为之变得坚强的。若做不到,未免太悲哀。 前世的廖碧君是死了,得了清净,怡君却被她害得一度万念俱灰,认为自己付出的一切都是白费功夫。的确,是太伤人的事实,换了谁都会怀疑一切。 “我想过自尽。”怡君对他说过,“最终让我活下来的,是一双儿女。还有你。” 烦归烦,他心里也清楚,廖碧君定有过人之处,且对胞妹常年如一日的宠爱照顾。优点不让人动容的话,怡君也不会对她那样在意。 退一万步讲,那到底是怡君的胞姐,她看重,他便不能冷漠待之。 ——她几时在言行间流露出对他双亲的轻蔑鄙视?他没看到过,但她心中一定有。这种事,想法要埋在心里,处事绝不能显露,他会像前世一般,不在她面前对廖碧君做任何评价。 这上下,程询只希望,商陆与廖碧君还未结缘。若已结缘起码得控制事态,不成为他和怡君今生缘阻碍的根底。 那些过往在心头飞逝而过,程询笑微微地看向程禄:“听到一些事,我就看他们不顺眼了,不行?” “行,当然行!”程禄唇畔逸出大大的笑容,“您这不是有段日子没跟人较劲了么?要没这事儿,小的真以为您被老爷说的改心性了呢。得嘞,有您这句话就行,小的更明白怎么安排了。”说完匆匆行礼,快步出门。 程询望着他的身影,笑了。程禄有忠心,脑瓜灵,反应快,为人处世还圆滑,种种相加,前世在他入阁之后,成了管家。 想到程禄提及的跟人起争端,他回想一番,还真是。入秋之后,父亲生怕他下场考试出岔子,把他拘在家里,说你可千万老实点儿c积点儿德,不然再聪明也会名落孙山,我可丢不起那脸。 门都出不了,哪还有与人不和的机会? 现在,到他实心交友c引动风波的时候了。 廖家姐妹巳时下课回家。 叶先生循例分别给二人布置了功课,随后回了居处。 廖碧君从丫鬟手里接过斗篷,给怡君披上,系缎带的时候轻声问:“程解元那幅画是不是特别出彩?你这小妮子,回来的时候可是特别高兴的样子。” 高兴到底是为画,还是为那人,怡君分不清,就只是道:“的确特别出彩。你该留意到了吧?先生也特别高兴。” “是呢。”廖碧君微笑,“很久没见你们俩这样了,我瞧着也欢喜。”说着话,系上了缎带,抚一抚斗篷,“我们走吧。” “好啊。”怡君携了姐姐的手,踩着轻快的脚步离开学堂。姐姐的样貌艳丽妩媚,说妖艳也不为过,性子单纯善良柔婉,婉转拒绝一个人的请求的时候,定是遇到了了不得的大事。 跟她完全相反。 她的样貌与姐姐不同,性子也是。要让母亲和哥哥说,就是脾气不是好c不是坏,是怪。平日在亲友面前,很活泼;在外人面前,遵循着那些累人的规矩;被谁无意间踩到尾巴的时候,脾气就不归自己管了。 母亲偶尔会对着她犯愁,“你能不能给我列出个单子,把你看不惯的事儿都让我知道?这样,也能让我避免你跟别家闺秀起冲突,小小年纪落得个特立独行的名声。一直如此,倒贴嫁妆都嫁不出去。” 从哪儿说起呢?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世间的无趣之处,不就在于有些人总在人前做出不可想象的事儿么?偏生看客们还自持身份为着名声不予计较,甚至还有逢迎的时候。 她没显赫的出身,也不在乎劳什子的端庄贤淑敦厚的名声,为什么要随大流? 别说她这样儿的了,就算是在闺中跋扈c嚣张c骄矜的名声在外的女子,不也有不少遇到锦绣良缘了? 遇到了,就珍惜;没那福气,就想法子不嫁。 今日,她遇到了么? 廖碧君不知妹妹心念数转,笑道:“爹爹要是不允我们前来,便没你今日这般欢悦。眼下我们好生想想,晚间下厨做几道菜,好不好?” “好啊。”怡君立刻点头,“做我们两个都拿手的。” “嗯!” 姐妹两个说笑着回到家中,进到垂花门,便听得怡君房里的管事妈妈来禀:“城北的大小姐早就来了,大太太/安排了席面。大太太临时有客至,方才传了话,让二位小姐代她好生款待城北大小姐。” 廖碧君面露讶然。 怡君则问:“此刻人在何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风波引 风波引(二) “在内宅待客的暖阁。”这管事吴妈妈既打理着怡君房里诸事,还是她的奶娘,这会儿上前两步,压低声音,“辰正就到了,跟大太太请教了半晌女红。” 怡君颔首,和廖碧君相形去了暖阁见客。 见姐妹两个进门,廖芝兰连忙起身,盈盈上前见礼,“碧君姐姐c怡君妹妹,登门叨扰,还望海涵。” 她比廖碧君小一岁,比怡君大一岁,生的不高不矮,身段窈窕,半月形眼睛,长眉入鬓,笑起来很甜美。 姐妹二人还礼,廖碧君客气地道:“哪里的话,你便是不来,我们过些日子也要去看你的。” 怡君点头表示赞同,心里却嘀咕道:谁要去看她这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 三人落座,闲话片刻,廖碧君吩咐丫鬟摆饭。 席间,怡君问道:“芝兰姐姐今日前来,没什么事吧?” 廖碧君闻言暗暗失笑,正常情形,该问人家是不是有事,怡君却反着说。 廖芝兰从容笑道:“没事。许久没见婶婶和你们两个,就想过来看看。便是你们不得空,也能向婶婶请教一番女工。” 廖大太太做得一手好针线,绣品人见人夸。廖芝兰的女工尚可,每次过来都会投其所好,认认真真请教。 怡君只是漫应一声。她一听便知,廖芝兰这次又把母亲哄得很高兴,不然母亲不会自己出门还安排下席面——全然不见外的做派。 廖芝兰则顺着这话题往下说:“问起叶先生去了程府的事,婶婶说她也不清楚。你们今日去程府,还习惯吧?”自家已知晓这件事的梗概,她并不遮掩。 “习惯。”怡君并不想提及在程府的见闻,道,“哪里的学堂都是大同小异,我们只是追着叶先生走,对着的也只有她,跟在家一样。” 廖碧君闻音知雅,颔首一笑,“的确。” “碧君姐姐的书法,我倒是不难看到。”廖芝兰诚恳地恭维,“姐姐的字实在是好,不要说我了,便是我两个哥哥都自愧不如。” 廖碧君笑道:“妹妹谬赞了。” 廖芝兰转向怡君,“只你最愁人,画作从不示人,针法乱七八糟的绣品我倒是见过两回。哪有藏着才情c显露不足之处的人?” 怡君笑起来,“我的画,比绣品还差。要是出色的话,以我这种性子,怎么可能不显摆一番。” 廖芝兰将信将疑。廖怡君这个人,她是真捉摸不透:自幼好学,五岁那年就缠着长辈给自己启蒙找坐馆先生,每隔三两年就换一种学问研读,但学的到底怎样,只有教过她的人清楚。 教官家子女的先生,嘴巴哪有不严的?若学生没有扬名的心愿,自是随着学生的做派说话。 可廖怡君又明明不是低调的做派,这几年可没少干开罪人的事儿。 是天生性格矛盾又复杂,还是真没有资质学成哪件事? 没办法下定论。 怡君岔开话题,从丫鬟手里接过布菜的筷子,给廖芝兰夹了一块糖醋排骨,“这道菜,是厨子的拿手菜,芝兰姐姐快尝尝。” 廖芝兰笑着道谢。 一餐饭下来,三个女孩东拉西扯地谈及不少话题。饭后,喝完一盏茶,廖芝兰道辞离开。 廖碧君思来想去,也琢磨不出廖芝兰的来意,不免嘀咕:“真就是闲得没事来串门的?” “怎么可能。”怡君笑道,“她应该是学会我那个路数了。以前我想跟谁探听什么事,不也是这样么?把自己想问的掺在杂七杂八的家常话里,就算没完全达到目的,心里也能估算出七/八分。” “是么?”廖碧君不由皱眉,“那你该早些提醒我留神啊。” “怎么提醒?”怡君笑意更浓,“同一桌坐着,我要是给你递眼色,她一定会留意到。再者,她说起什么,我也不能总抢在你前头接话,会让你没面子。把心放下,没事。她要探听的只是门外事,除了关于程府的,我们告诉她也无妨。” “那还好。”廖碧君无奈地道,“这次没法子了,往后再见到她,我一定留心。”论城府,她比不了廖芝兰,更比不了妹妹。 “这样想就对了。”怡君携了姐姐的手,“我们回房做功课。” 午膳时,程夫人派人唤程询回到内宅。 这是程询和程译逐年养成的一个习惯,早中晚只要在家里,且手边无事,就会陪母亲用饭。 论起来,他和程译做了很多年孝顺母亲的儿子。 处处与母亲拧着来的那些年,起因是母亲硬着心肠要他娶廖芝兰,任他长跪不起都不改口,死心塌地配合父亲。再往后,母亲对他的失望心寒越来越重,为人处世方面,一步一步,不自觉地被父亲和廖芝兰c林姨娘带沟里去了,他又是心冷齿冷的状态,什么事都懒得解释。 重新来过,他希望把母慈子孝的情形常年维持下去,这对谁都不会有坏处。平心而论,不论怎样的儿媳妇进门,母亲都不会做恶婆婆。前世程谨的婚事,父亲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定了,母亲私心里一百个不乐意,等到新人进门,照样儿经营出了婆媳融洽的情形。 用饭的时候,程夫人闲闲地说起上午内宅的迎来送往:“徐夫人昨日下了帖子,上午带着女儿过来了一趟。徐家那位千金单字一个岩,生得委实标致,言行得当,真是少见的招人疼爱。” 徐岩日后要成为平南王妃,会生下薇珑那样年纪轻轻扬名四方的女造园家。程询笑道:“您要是打心底喜欢,就跟徐夫人常来常往,看能不能认个干女儿。这样一来,我们兄弟三个也能多个妹妹。” 程夫人失笑,抬手戳了戳他的脸,“胡扯。”另一方面,听出程询对徐岩有些了解,认可甚至是欣赏的,但仅此而已。稍有一点儿别的心思,也说不出这种话——不管是怎样的形式,做了兄妹的人,绝没有谈婚论嫁的道理。思及此,她索性直言道:“我自己的儿子,我最了解,来年必能高中。由此就总想,到你金榜题名那一日,得个双喜临门的好彩头。成亲是赶不及了,到时定亲也是好的。” 程询想一想,“我自己张罗成不成?”他另有打算。 “成啊,怎么不成?”程夫人打心底高兴起来,“快跟我说说,可有意中人了?” 程询只是道:“等有了眉目,您一定会及时知晓。” 程夫人连声说好,没仔细琢磨儿子用的字眼儿。 饭后,程询到外院处理一些杂务,问过小厮,得知姜先生午睡还没醒,便回了自己的光霁堂。 程福来禀:“城北廖家大少爷c大小姐一同前来,说手里有一篇新做成的制艺,请您或姜先生过目,看看有哪些可取之处,又有哪些弊端。”停一停,补充道,“管家已经把人请到暖阁了,说老爷曾吩咐过,不要怠慢城北廖家。” 廖文咏和廖芝兰想来就来了,管家还是这个态度——这种事不时发生,针对的是私底下与父亲有猫腻的门第。程询想一想,笑微微地看着程福。 程福心生预感,“大少爷,该不会又想让小的帮您气谁了吧?” 程询莞尔,“不单气人,还要骗人。” 程福陷入云里雾里,想不出这种戏要怎么唱,“该怎样行事才好?您得仔细吩咐小的几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风波引 风波引(三) 程福忍着笑走出书房,找到程安面前,低语几句,末了道:“大少爷吩咐的,你可千万得照着办。我另有差事,不然用不着你走这一趟。” “你是什么差事啊?”程安好奇地问。 “不问我也得跟你说。”程福附耳过去,悄声告知。 程安惊愕得张大了嘴巴,“大少爷这是不想把日子往好处过了吧?万一老爷知道了,还不得让他跪祠堂啊?” “闭上你的乌鸦嘴吧。”程福笑着拍拍他的肩,“记得帮衬着我,别露馅儿。” “明白,放心。”程安敛起惊容,“心里虽然犯嘀咕,差事肯定会办好。”语毕快步走出院子,按照程询的吩咐安排下去,随后去了暖阁。 进门后,程安毕恭毕敬地行礼,先对廖文咏道:“我家大少爷本就有意请您过来,商量些要事。您二位来得正好,只是,既是要事,就不方便有第三个人在场。”说到这儿,转向廖芝兰,歉然笑道,“您若是想请教学问上的事,就得等一阵子,若只是陪同令兄前来,不妨让小的安排车马送您回府——我家夫人正要出门,实在是无暇请您到内宅说话。”别的就不用多说了,程家没有闺秀,总不能安排林姨娘或管事妈妈出面待客。 廖文咏和廖芝兰交换一个眼神,便达成默契。后者欠一欠身,扬了扬手里的纸张,“这篇制艺是我所做,很想请程解元评点一番,却一直不敢贸贸然登门。今日若没有家兄作伴,仍是不能成行。” 廖文咏笑着接话:“的确如此。” 程安笑道:“那么,大小姐就在这儿用些茶点,不挑剔我家大少爷失礼就好。” “断然不会的。”廖芝兰嫣然一笑。 程安吩咐在室内的两名丫鬟好生服侍着,随后为廖文咏带路,去了光霁堂。 五间打通的书房,居中放着紫檀木三围罗汉床c待客所需的茶几太师椅,四个偌大的书架分别贴着南北墙,东面是博古架c醉翁椅,西面越过两面槅扇中间的一道珍珠帘,隐约可见并排放着的书桌c大画案。 廖文咏进门后,匆匆打量,见四面雪白的墙壁空空的,没悬挂字画,觉得这书房布置得也太简单了些,不符和程询世家子弟的身份。 程询穿过珍珠帘,负手走向廖文咏,神色冷峻,目光锋利。 廖文咏心头一惊,不知道自己何时得罪了他,忙不迭躬身行礼,刚要说话,就听到程询冷声吩咐程安: “下去!” 程安低声称是,出门时带上了房门。 这脾气也太差了点儿,堂堂解元,连喜怒不形于色都做不到?廖文咏敛目腹诽着,就算我无意间得罪过你,也不至于这样甩脸色吧? “你近来是怎么回事?”程询在三围罗汉床上落座,语气有所缓和,眼神却更迫人,“不管什么人,都敢与之为伍么?” 廖文咏抬眼打量他的神色,只觉气势慑人,无形的寒意迎面而来。他知道自己没必要怕程府任何一个人,此刻却不受控制地胆怯起来,强扯出一抹笑,再度拱手施礼:“恕在下愚昧,不知解元所指何事?” 程询蹙了蹙眉,“君子爱财,取之以道。可你呢?怎么能与放印子钱的人来往?想做什么?效法他们赚黑心钱么?” 原来指的是这件事,且认为他只是与那种人来往。廖文咏放松了一些,忙忙解释:“不瞒解元,我也是近日才察觉交友不慎,绝对不会与那等货色同流合污。” “属实?”程询眸子微眯,眼神略略温和了一些。真相是廖文咏一句实话都没有,但他不能点破。 “绝对属实。”廖文咏抬起手,“要我发毒誓您才能相信么?” 誓言真不可违背的话,这天下哪里还需要王法约束苍生。“那倒不必。”程询换了个松散的坐姿,以右手食指关节蹭了蹭下颚,有些无奈地道,“说你什么才好?这几日,家父吩咐我对城北廖家留意些,不着痕迹地给你们添条财路,说你们曾帮过程府大忙。我前脚吩咐下去,管事后脚就说你品行堪忧。你倒是说说,管事会怎么看待我?” 廖文咏心头一喜。这几句话,很值得琢磨。程清远这样交代长子,是为着日后说出那件事做铺垫吧?程询现在还不知情,绝对的,若是已经知道,傲气早就转化为心虚懊恼了。他再一次拱手作揖,“全是我的不是,劳解元生气担心了。”顿一顿,很自然地苦着脸哭穷,“这两年家中有些拮据,我打理着庶务,常常焦头烂额。是为此,广交友人,只盼着能遇到个愿意伸出援手的贵人。没成想,财路没找到,却与黑心人称兄道弟起来。” 程询牵了牵唇,目光温和,语气亦是:“庶务的确是叫人头疼。”他抬一抬手,“方才有所怠慢,你别放在心上才是。快请坐。” 这态度的转变,宛若寒冰冷雪化为春风细雨。廖文咏喜上眉梢,感觉彼此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道谢落座后道:“日后不论什么事,我都听从解元的高见。” 程询端起茶盏,“新得的大红袍。你尝尝,觉着尚可的话,回府时带上一些。” 廖文咏呷了一口,满口称赞。 程询开始跟他扯闲篇儿,都是诸如他双亲身体如何c他二弟功课怎样的话题。 廖文咏有问必答,说起二弟廖文喻,摇头叹气,“我就不是读书的材料,他更不是,资质差,还懒惰。” “这是没法子的事情。”程询予以理解的一笑,“家父有言在先,你我两家,明面上不宜频繁走动。否则,我少不得请姜先生把令弟收到门下,悉心点拨。近一半年是不成了,连我们日后来往,都在外面为宜。”语声顿住,等廖文咏点头才继续道,“你也别为这等事情心烦,家父和我不会坐视你们过得不如意。有难处就及时传信给我。”让他解决的难处越多,落在他手里的罪证就越多。 廖文咏喜不自禁,称是道谢之后,开始检点自己的不是:“今日瞧着小妹一心向学,头脑一热,就带她过来了。真是鲁莽了,下不为例。” 而实情是,他们盘算着让程家父子出面,让廖芝兰成为姜先生的学生。如今京城有几位出了名的美人兼才女,廖芝兰跟她们一比,就不起眼了,但若能成为姜先生的学生,人们会默认她才华横溢,不愁在京城扬名,来日定能嫁入显赫的门第。 之所以如此,要怪程清远。今年程清远总是以公务繁忙为由,不再发力提携北廖家。他们担心被一脚踢开,甚至被灭口,就有必要前来试探,观望着程家的态度做出相应的举措。 此刻看来,完全没必要担心。程清远所处的就是个日理万机的位置,很多事不能兼顾,怕是早就精力不济,让程询早早地接手庶务,应该就因此而起。 人顺心了,便特别乐观,怎样的人与事,都能找到个宽慰自己原谅别人的理由。 见廖文咏的目的已经达到,程询没兴趣再对着那张虚伪狡猾的嘴脸,话锋一转:“解你拮据困境的财路,一名管事已经有了章程。与其我将管事唤来,不如你们单独详谈,有些话,我不便说透,管事却能跟你交底。” “是这个理。”廖文咏由衷点头,“琐事而已,自是不需解元费神。” “如此,便不留你了。”程询站起身来,竭力忍下心头的膈应,温声说,“改日定要设宴相请,把酒言欢。” “不敢当,不敢当。”廖文咏忙起身道,“几时您得空了,我在外面寻个清净雅致的所在,万望赏脸。” “好。”程询颔首一笑,送廖文咏出门时说,“我品评别人的字c画c制艺,向来嘴毒。等会儿见到令妹,若开罪了她——”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我明白。”廖文咏笑道,“您要是只说几句夸赞的场面话,我和小妹反倒会心生忐忑。” 程询笑了,“你果然是明事理的人。”言不由衷的话说了不少,这会儿已经顺嘴了。 廖芝兰随着引路的丫鬟走进光霁堂的书房,面上平静,心里是有些得意的。 南廖家姐妹得了每日出入程府的机缘,说不定还能与才子程询结缘,只一听,她就难受得厉害。午间见了那对姐妹,意在不着痕迹地打听程府中事,两人却是滴水不漏,看不出是真不知还是刻意隐瞒,不大要紧的事,倒是获得了不少消息。 回府途中,遇到了闲的没事乱逛的大哥,同坐在马车中,把自己的心思如实相告。 完全没料到,大哥当时就说,程府门第是高,但我们想去就能去,你快转转脑筋,想个由头。她想出了由头,便有了此刻将要见到程询c得他提点的机会。如此,可以顺理成章地展望得到南廖家姐妹的际遇。 程询是什么人啊?都说他傲气,但有傲气的本钱,解元是谁想中就能中的? 只是传闻中的他,便已叫她生出诸多遐思。 程福换了穿戴,打扮得与程询一般无二。 程询慵懒地卧在躺椅上,望着程福,满意地笑了。 “等会儿小的要是说错话,您受累瞪我一眼。”程福说着,在书案后面落座。 程询颔首,闭目养神。 程安进门来通禀:“廖小姐到了。” “请。”程福神色转为严肃。 程安转身请廖芝兰进门。 廖芝兰走进门,在程安示意下,走到珍珠帘前站定,恭敬行礼,“廖氏芝兰,问程解元安。” “免礼。我已知晓你的来意。”程福语气淡淡的,唤程安,“把那篇制艺拿来我看。” 程安称是,从廖芝兰手里接过制艺,送到程福面前。 廖芝兰没有想到,程询会隔着帘子见她。不能亲眼看到他的样貌,让她失落,也更为好奇。 程福扫了一眼,就牙疼似的“嘶”了一声,“你这字,也太小家子气了。”其实没那么差,廖芝兰的小楷写得还凑合,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水平。 程安心生笑意,忙转头看了程询一眼,笑意立时消散。 廖芝兰心下一惊,没料到程询一张嘴就挖苦人。她欠一欠身,态度诚挚地道:“解元的话,定会谨记在心,日后寻求书法好的先生教导,加倍用功苦练。” 程福不予置评,仔细看那篇制艺。府里别的下人都说,他和程安c程禄这种常年跟着大少爷的人,肚子里的墨水不输秀才。对不对放在一边,他们练出了好眼力是真的。 这是一篇论事的制艺,行文流畅,辞藻优美,衔接自然,看起来很舒服。 制艺是让很多国子监里的学生都头疼的东西,身在闺阁的小女子做到这地步,很难得了。 但是,和见过的出色的文章比,就逊色了不是一点两点。 “我一向认同字如其人的道理。”程福随意地把制艺扔到一边,隔着珍珠帘审视着廖芝兰,语速缓慢,“字小家子气,文章的格局也大不了。通篇都是陈词滥调,生搬硬套。就这样,也好意思来让我品评?令兄那样称赞你,你却实在没有给他长脸的资质。” 廖芝兰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怎么那么喜欢说人小家子气?这话对女孩子其实很重了,他连这都不明白?这种目中无人的货色,是怎么考取解元的?该不会是程阁老事先拿到了考题,他作弊得来的吧? 不服气。她真的不服气。 定一定神,她和声道:“解元的话有些笼统,能否否定得详尽一些?” “当然能。”程福爽快应声,继而却话锋一转,“你的脸怎么了?右边沾了什么东西?” 廖芝兰再不能维持面上的镇定,明显慌乱起来,以为他指的右边是在他那个位置的右边,便抬手摸了摸左脸颊。 “嗳?”程福语声高了一些,很惊奇的样子,“闹半天你居然左右不分啊?”说着站起身来,语带笑意,“奇了,真是奇了,着实开了眼界。” 廖芝兰腾一下红了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忆故人 忆故人 程福站起身,闲闲穿过珍珠帘,好笑地看住廖芝兰。程安跟随在侧。 廖芝兰意识到他是蓄意捉弄自己,着实气狠了,敛起狼狈之色,扬起红透了的一张脸,望向他。是样貌清俊的男子,面上却挂着伤人的笑,高高在上的傲慢态度——好像刚刚取笑她都是看得起她的样子。 程安飞快地看了程福一眼,心生钦佩——这种事,不是谁都做得来的,打他和程禄几十板子,也不能让他们在人前与平时判若两人。 “你不服气,那我就再多说几句。”程福负手而立,睨着廖芝兰,“制艺的条条框框太多,是以,太多人把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没完没了地钻研技巧,倒腾对仗c优美的辞藻。 “而出彩的制艺,要有底气,且有新意,题目不论新旧,都能用圣贤的语气c圣贤书中的道理,给人耳目一新之感——这需要阅历c悟性,是闭门不出的人能有的?你一个平时只出入官宦门第的女子,能了悟何事? “说得难听些,心中有大格局的人,便是能够随意做出让人拍案叫绝的制艺,也不会引以为豪。 “这种把人关在死框框里还叫人推陈出新的东西,历朝历代嫌弃甚至痛恨的人还少么?一心考取功名保国安民的人没法子——这东西捉摸不透,就等于断了下场考试的路。如你这般闺秀,花费精力学这种东西,真就是吃饱了撑得吧?你吃撑了没事儿,还自觉这就是有才情,巴巴的跑到我面前显摆——”他第二次牙疼似的对她发出“嘶”的一声,“令兄真的错看了你,改日我得跟他好生说道说道。” 程安不自觉地点头表示赞同。自家大少爷的制艺不知多出彩,但真是打心底腻味这玩意儿,除了刁难人的时候用一用,平日真是提都懒得提的样子。 “”廖芝兰望着程福,心说谁让你长篇大套了?谁耐烦听你数落制艺的弊端?你说这么多的目的,不就是再一次阐述认定我小家子气的观点么? 生平第一次,她被一个初次谋面的男子气得快疯了。 程福看着她面上的红晕迅速褪去,转为苍白,唇角上扬成愉悦的角度,出口的话却仍是有意给人难堪:“你这脸得了,没工夫让你照着镜子擦干净,往后注意些就是了。你双亲抚养你这些年,绝不是为了让你给他们丢人现眼。” 原本已经认定的事,他在这时候再次提及,让她又犹豫起来,转身看向随自己进门的丫鬟。却不料,丫鬟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那儿,粉脸红彤彤,神色尴尬——完全是觉着自家小姐颜面尽失,让她都无地自容的样子。 廖芝兰气血上涌,身形微微一晃。 不能再呆在这儿了,不然一定会被活活气死。 她刚竭力克制住心中怒意,要出言道辞的时候,程福转身,回返珍珠帘内的时候,很不耐烦地摆一摆手,“程安,往后不要让我再见到她。送客。” 程安立时高声应道:“是!” 廖芝兰和丫鬟没料到小厮扯着嗓子回话,惊得身形一颤。 “快些快些。”程福道,“你当我也是闲得横蹦还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啊?等会儿还得见好几个人呢。” “小的明白。”程安应声后,走到廖芝兰近前,“这位大小姐,您能快点儿出去么?” 她不能。 她已经被气得浑身发抖,动弹不得。 程询睁开眼睛,望着上方虚空。 廖芝兰,是他过于熟悉的一位故人。 与她相关的事,他不愿回想,但是记忆没遵从心迹,不断闪现于心海。 年轻的时候,她一度以打击他为乐趣,心里烦闷了,便请母亲身边的管事妈妈作陪,寻到光霁堂来,婉转地对他说些诛心的话。 他总不能每次都与她起口舌之争,也赶不走,大多数时候沉默相对,随她去。有一阵,生生地被磨得没了锐气,一次无意间看到镜中的自己,眼神阴鸷,满脸丧气。总是满腹的无名火,有好几次,拿无辜的下人撒气。 ——那样的自己,他厌烦。 惊觉她带来的影响之后,他明白,必须得换个方式对付她。 只是,起初摸不着门道,也不明白整件事的原委,居然傻呵呵地把她请到外院,开诚布公:“你过得不如意,我看得出。你也清楚,我除了连中三元那点儿本事,真没可取之处。你嫁过来,也是为着父兄的前程甚至性命。我发誓,一定会竭尽全力,帮他们谋取个长远且安稳的前景。至于你我,终究是无缘人,与其相互耽搁时间,不如早些分道扬镳。来日回到娘家,程府也不会不管你。” ——后来才知道,这是他那一生说过的最蠢的一番话。 她看了他半晌,冷笑出声,“为了父兄c虚名才嫁你——你就是这么看我的?状元郎的脑子c眼神儿,还真是不大灵光。” 他听出弦外之音,惊讶不已。这一刻之前他都认定,她是贪慕虚荣又特别在乎亲人的女子,先前跟他提及姻缘真相,她找怡君道出原委那一节,他以为是她的虚荣心c妒忌心作祟。 原来,并非如此。 “你和廖怡君结缘那一日,我也在场——我是与她同时看到c认识c倾心于你的。”她语气更冷,“怎么着?她对你的情意,就值得你这么在乎,我对你的情意,就是脚底泥么?你告诉我,我比她差了什么?” 他心绪杂乱到有点儿懵了,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着她。 她继续道:“实话告诉你,我们成亲,是我一手促成。晓得公公做过的那件事之后,我便知道,一定能够如愿嫁给你。如果我父兄不让我如愿,我就会把那件事抖落出去,为此,他们才不再筹谋让我进宫的事,也不再跟公公绕弯子。” 真相是这样的。原本他与怡君,并不至于走至绝境。 “如果不是被你冷落至此,这件事,我不会跟你挑明。” 到了这地步,她跟他挑明,意在让他晓得她的情意,要么感动,要么憎恨。目的不外乎是再赌一次。他齿冷至极,无法理解这种人的心思。 她走到他面前,伸手去握他的手,“程询,我对你一片真心,我曾为你拼上性命,你别这样冷落我,好不好?我们往后好好儿过日子,成不成?” 他迅速拂开她的手,疾步出门。 成不成?不成。 这样的真心,太可怕了。他能回馈的,只有惩戒c报复——绝不是她以为的手段。 她仗着父兄,在婆家特别有底气。他刚入官场,没权没势,就让父亲把北廖家调到地方上。父亲犹豫不决,他说那就别办了,明日我就去刑部投案,告诉刑部尚书,是我把柳阁老的儿子弄得下落不明。父亲立刻答应下来,从速让他心愿得偿。 人单势孤了,她还是有法子打击他。 怡君有了喜脉,她笑盈盈地告知他,说你看,还是人家明智c有本事。 他想一想,说不就是孩子么?这也值得你妒忌?明日你就回娘家去,住上一年半载,回来时给我抱上个女儿。 她震惊,问他到底什么意思。 他很平静地跟她说:“抱养个女儿的意思。你想亲力亲为的话,我也赞同。找的男子别四处显摆就行。” 她恨声道:“你还是男人么?!” “娶妻一事,我说了不算,那么,孩子的事就不归我管。”他记得自己当时笑了,“你不想抱养女儿更好,等我过了而立之年,就能名正言顺地休妻再娶。” 她气急了,也着实地痛苦起来,反复斟酌之后,还是遂了他的心思,回娘家抱养了他前生的长女。 她回娘家的日子,他耳根子清净了,心神慢慢恢复冷静缜密。她回来之后,做派明显地温和c柔婉起来,再没跟他找茬生事,偶尔看他,眼中却有着浓烈的恨意。 她恨,谁又不恨? 作为始作俑者,她让他痛失心中明月,她把他磨的c逼的手段变得冷漠残酷甚至阴毒,开始惯于用钝刀子凌迟人的心魂。 这让他厌恶自己。 这样的自己,不是怡君认识c看中的程询。 他总会担心,这样的程询,再相见时,怡君懒得去理解,能给予的只有嫌弃。 曾经约定的,余生的路,一起走。 可是没有。 他没能与怡君同行,便总怀疑是否走上了歧路,离她越来越远。 那样的日子,太痛苦。一直有这样的怀疑,他对怡君便总有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情绪,她不欲碰面,他也不敢安排相见的机会,甚至不敢了解她的情形。 如果廖芝兰不影响得他想起怡君时便自卑,就算不见面,他也能帮怡君防患于未然。 如果这其实是很残忍的两个字,他想到或用到时,皆是心存悔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闲闲令 010 不论如何,做了那么多年挂名的夫妻,程询对廖芝兰有一定的了解。 她年轻的时候,温婉柔和只是一张给外人看的面具。因通读四书五经,有着一些恃才傲物的书生脾气,看不得出身相等的女子风头胜过她,听不得谁否定她的才学与见地。 他记得,随着抱回的孩子一点点长大,她没了跟他较劲的心思,结交了几个小有才名的女子,常聚在一起探讨诗书礼仪和附庸风雅之事。 偶尔她们会以请教为名,命下人将诗词画作制艺送到他手边。他一概扔到一边,不置一词。 孩子周岁前后,她心情明显地开朗起来。一日,去了状元楼,回来时拿着自己所做的水墨c制艺来见他,满脸的喜悦c得色,说今日诸多才子才女齐聚一堂,对我只肯满口夸赞,不肯挑剔不足之处,你一定要帮我看看,免得我得意忘形。 他一听就一脑门子火气,索性接到手中,仔细看过,找出不足之处,训学生似的嘲讽了几句。 她要辩解,他不给机会。 末了,她白着一张脸,不服气又轻蔑地瞪了他好一会儿,转身走人前扔下一句:“你这样目中无人的货色,是凭真才实学连中三元的么?你又能在官场上做出什么名堂?” 之后,长达好几年,她再没主动见他,遇到不能不告知他的事,只让下人传话。 他固然对此喜闻乐见,还是有些意外兼好笑:他都时不时被名士c同僚蓄意挑刺数落一通,从来不会动气,她怎么会自负到这个地步? 今日的事,他是提前让程安与她上演,只盼着能引起她的猜忌c轻蔑,就此断了缘分,都落得个清净。 廖芝兰到底还是离开了。程安唤来两名婆子把她架出了书房。 一名婆子转身之前,抬起手来,嘴里说着“请恕奴婢逾越”,一面用袖子擦了擦她的脸。 到这会儿,廖芝兰真弄不清自己妆容到底有没有问题了,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到马车前。 随行的丫鬟上前来服侍,“小姐。” 廖芝兰这才回神,冷冷地盯着丫鬟。 丫鬟见她一副想杀了自己的样子,吓得腿一软,身形晃了晃。 廖芝兰错转视线,上了马车,冷声吩咐车夫:“回府!” 这个地方,她再也不会来。方才那厮,她再也不要见。 廖文咏还没离开,车夫原本有心提醒,听她语气不善,自是把话咽了回去。 回到家中,丫鬟忙不迭跪倒在她面前告罪:“奴婢服侍不周,请小姐赐罪。” 廖芝兰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事情已过,算了。但你要记住,今日在程府,什么都没听到。” 丫鬟如获大赦,磕头称是。 过了小半个时辰,廖文咏回到家中,来到妹妹房里,惑道:“临回来怎么也不叫人知会我一声?我只当你与程解元相谈甚欢,便有意与刘管事多说了些话。” 廖芝兰强扯出一抹笑,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廖文咏笑道,“程解元性情直爽,与我十分投契,外人诟病他的话,不可信。”停一停,问道,“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廖芝兰用力绞着手里的帕子,反问:“他直爽?”直来直去地把她说的一无是处——是够直爽的。 廖文咏目光微闪,想起程询的有言在先,笑了,“是不是他有不同的见地,你听完生气了?”寻常事,妹妹从来没脾气,随别人夸或贬,可关于诗书学问,就只愿听人夸赞。这是自大c自负还是被四书五经祸害的钻进了牛角尖,他也弄不清。 廖芝兰低着头,不吱声。 “文人相轻,想法一致才是奇事。”廖文咏不想惹得妹妹伤心动气,当然要瞒下真实想法,好言好语地宽慰她,“他自己也承认,在这类事上,嘴毒一些,事先跟我提了。不管他怎么点评的,你都不用放在心上。” 廖芝兰不予置评,“去程府求学的事,到此为止。我可没有时时提防人冷嘲热讽的闲情。”至于受辱的经历,跟谁都不会提及。要从何说起?连哥哥都有意捧着程询,她便是说出他的恶劣刻薄,怕也没人相信。 廖文咏立时笑道:“这样也好。回头我给你请一位比叶先生更博学的人。” “再说吧。”廖芝兰兴致缺缺地摆一摆手,心念一转,问道,“你之前说过的话,是不是有所指?我们是不是握着程府的把柄?” “没有的事,你想多了。”她明显对程询心有微词,廖文咏怎么会在这时跟她交底,一味打着哈哈敷衍。 “不说就算了。”廖芝兰不阴不阳地笑一下,“我总有法子打听到。” 廖文咏索性拔腿走人。 午睡醒来,姜道成唤来程询,意在赏看那幅枫林图。对着画沉默半晌,苍老的大手拍了拍程询的肩,“极好。只是,我这把老骨头,要等着看你位极人臣,在朝堂大放异彩。画中这等心境,断不可常有。” 程询恭敬行礼,“晚辈谨记。” 姜道成此次收学生的章程,程询派回事处告知有心拜师求学的人,消息生了翅膀一般传扬出去,不少人跃跃欲试。 程清远也听说了,当晚用饭时问程询:“明日起,要帮姜先生着手此事?” 程询答是。 程清远皱眉,“有这种不务正业的工夫,不如去国子监听听课。姜先生哪里就需要你跟在一旁多事了?” 程夫人把话接了过去:“高门子弟,历来就没几个去那儿听课的。” 程清远斜睨她一眼。 程夫人只当没看到,笑吟吟地给程询夹菜,“多吃些。” 程清远深凝了程询一眼,“去不去且随你,需得抓紧的那件事,务必谨慎。” 程询颔首,“那是自然。” 程夫人感觉得出,父子两个隐晦提及的是外院的事,不是自己能够过问的,便沉默不语。 程清远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觉得长子现在是打心底不把自己当回事了,偏又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形,明面上没法儿挑理。 忍着吧,他想,把北廖家的事解决了,再跟这小兔崽子算账。 之后两日,怡君和廖碧君每天上午如约而至。 程询那边,登门之客颇多,不少都需要他亲自出面应承,若这样还寻机见她,不免让人看出是刻意为之,只好作罢。 转过天来,是官员休沐的日子,程询命管家与几位管事打点外院事宜,自己带上枫林图和几色礼品,去了城南廖家。 对他这次走动,怡君一直心存期盼,既盼着父兄好生款待他,又盼着疑惑得到合理的解释。 廖碧君听怡君细说了那幅图的事,跟妹妹一个心思。是以,这日下学后,二人命车夫从速回府。 马车行至外院,便被小厮拦下,“禀大小姐c二小姐,老爷要您二位去书房说话。” 姐妹两个相视一笑,连忙下车,进到书房,便对上了父亲很少对她们展露的喜悦的笑脸。 廖大老爷对两名小厮打个手势,二人称是,手脚麻利地取来一幅画。 四尺中堂——怡君一眼看出,将要看到的画,与枫林图的画纸尺寸相同。 两名小厮小心翼翼地把画轴缓缓展开。 怡君微微睁大眼睛。 居然又是一幅枫林图。 与两日前见过的相较,景致完全相同,只是氛围不同,这一幅只有令人惊艳的美,不会让有心人的情绪陷入矛盾混乱。 仔细分辨,毋庸置疑,是他的手法与技巧。 他留下这幅画,是要告诉她:那幅画带给她的疑问,皆因用色上的微小差异引起。 廖大老爷笑道:“为着叶先生的事,程解元用这幅画赔不是。委实没想到,那样天赋异禀之人,为人处世竟是这般谦和周到。” 廖碧君笑一笑,应道:“爹爹说的是。” 怡君则走到那幅画前,凝视着画中一角,大眼睛眯了眯。 廖大老爷随着走到次女身侧,叮嘱道:“这幅画要悬挂在书房,你得空就来看看,学一学程解元的神来之笔。” 怡君唇角绽出喜悦的笑容,明眸潋滟生辉,“我正有此意。多谢爹爹。” 父女三个其乐融融地叙谈多时,廖大太太派丫鬟前来请了两次,才一起回内宅用饭。 翌日的程府课堂上,程夫人以忽然遇到棘手之事为由,先命人把叶先生请到了内宅,过了些时候,又把廖碧君请了过去。 偌大学堂中,只剩了怡君和丫鬟夏荷。 怡君遵从叶先生的吩咐,临摹一幅二尺立轴的山水名作。中途走神了:对着画左看右看,也没找到出彩之处。 这叫什么名家手笔?比起程询笔下的日暮苍山c小河潺潺,差远了。她腹诽着,果然是不会走的时候千万别看人跑,看了之后,精绝的本领学不来,眼前该学的又心存轻慢。 “二小姐。”夏荷凑到她近前,飞快地扯了扯她的衣袖,随后推开两步,恭敬行礼。 怡君循着夏荷行礼的方向望过去。 门外,柔和的暖阳光线中,程询悠然而立。与她视线相交时,颔首一笑,徐徐走进门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闲闲令 闲闲令(二) 怡君离开桌案,屈膝行礼。 程询抬手示意免礼,走到桌案前,瞥一眼她临摹到一半的山水,和声道:“手边无事,便过来看看,亦是想问问你,先前存的疑惑,是否已经得了解释。” 怡君坦诚地道:“回解元话,并没有。” 程询莞尔,“难道不合情理?” “那倒不是。”怡君微笑,“正因合情合理,反倒让我疑心,昨日所见那一幅,是解元着意备下的。说到底,原画中的疑问,不是一幅酷似的画就能解释的。” “原画——指的是最先见到的那一幅?”程询问她。 “正是。” 笑意到了程询眼中,“酷似一说,从何谈起?” “原画中的细微处,在新作中不见了。” “原画此刻在叶先生现居院落的小书房中。能否移步,逐一指给我看?”他想看一看,这个年龄的她,观察入微到了何等地步。 怡君又惊又喜,“解元是说——” “我将那一幅赠予了叶先生。” 怡君明眸潋滟生辉,唇角上扬,好心情不言而喻,“若解元不怪我唐突,自然乐得再次一饱眼福。” “乐意之至。”程询对她做个请的手势,转身向外走。 怡君和夏荷随他来到叶先生住的东跨院,进到布置为书房的东耳房。 在这院中服侍的丫鬟行礼之后,奉上茶点,随后与夏荷一样,垂首侍立一旁。 枫林图悬挂在北墙上。程询走近一些,对怡君偏一偏头,笑微微地静待下文。 怡君走上前去,言明出自他手的两幅画的不同之处:“两棵树的树干上,共有五个字的刻痕;小河岸上,藤椅后方,有觅食的鸟儿;远山上空,隐约可见翱翔的大鸟。这些,在新作中,都不见了踪迹。”她一面说,一面以素手指明,末了侧身看向他,“只看出了这些,不知是否有遗漏之处。” “没有,说的对。”程询没掩饰意外之情,“只是没想到,你对这幅画了如指掌。” 怡君笑一笑,转头望向那幅画,轻声道,“我只是特别喜欢这幅画,画中的离殇c寂寥,对人心绪无益,却真的让我动容。在我感觉,做这幅画的人,该是正值春秋鼎盛,却走到了生涯尽头,不应如此,但是从容接受。”停一停,语声更轻,“绝妙的画,与诗词歌赋一样,是有魂的。” 程询负手凝视她片刻。 怡君察觉到了,并不忐忑,仍是望着画,说着自己看到的c感受到的:“飘落的红叶c波光粼粼的河流,该是能让你记起或想见到一些欢悦之事。不然,不会出现这般的灵动c美丽。看起来心绪矛盾的一幅画,其实正是人真情实感的写照。”两日过去,这幅画并没在她脑海中模糊,反倒更清晰,让她加深了对作画人的理解。 她了解他,原是这般轻易的事。 其实,他与她,都有着过人的优点,也都有着寻常人的小缺点。 他不知是出身还是年少时诸事过于顺遂的缘故,不少时候,遇事确有跋扈霸道之嫌,只是手段与出色的武官不同而已——都是一回事,人太自信了,便不自觉的自负了。 她呢,为人处世不走寻常路,眼界c心胸不输男子,遇事最有主心骨,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肯让别人插手。另外,心细如发,小事上却爱犯迷糊,要么让人笑得捧腹,要么气得人晕头转向。 情路逆转之前,他们并不全然是顺风顺水花好月圆的光景。吵过架的,还不是吵过一次两次。 但那些带来的,是对彼此更深的了解:知道自己的不足之处,了解对方不能踩的线都有哪些。 而且,便是吵架,每每到最后也会变成乐事——见对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就不再揪着不放闹脾气,脑筋会转到别的事情上,一来二去就跑题了,到末了,都要想一会儿才记起是为何事生了分歧,好一阵笑。 她说过,相知至此的人,就算经过多少次轮回,也只得这一个。 他故意说,只怕你迷迷糊糊的把我忘了,缘分要是断了,连相识都难。 她笑说怎么会,不会的。若人身死之后的传言都属实,那么,我不要过忘川河,不走奈何桥,更不要喝孟婆汤——没了心有灵犀的人,投生转世有什么好?魂魄就留在这一世,等不到你,迟早也能看到你。 类似的话,修衡也说过:“若可能,我会留在这一世,等您过得诸事遂心。别笑我癫狂,万事皆有可能。” 恰如怡君所言,画中飘零的红叶c河流跳脱出来的灵动,是因他在画着的时候,想到了一些趣事——与修衡相关。 离京后的那几年,修衡一直命唐府最精良的人手远远跟随,为的是能及时知晓他在何处,更保障他安稳无虞。住进落叶山庄后,修衡写信给他:快搬走,那地方跟您八字不合。实际指的是那里的水土跟他的身体相克,没法儿保养,还少不得添新病。 他回信,说我不论在哪儿住,都不是长寿的人,活不过命里第四轮。你这活成精的人,该知道。 修衡没复信,过了大半年,跟皇帝讨了两个月的假,到落叶山庄找他,说您这可不成啊,哪儿有好好儿地咒自己短命的人?我可是给您卜过一卦,起码得到古来稀的年纪。得,您咒就咒吧,横竖是越咒越长寿。 那样寡言清冷的孩子,满脸拧巴地道出这样一番话,着实把他笑得不轻,说你这是睁着眼跟我扯瞎话,真是出息了。 修衡笑了,说您要不就挪挪步,换个地儿,要不就留下我带来的名医,这名医是薇珑和孩子一口一个神医叫了好几年的。他倒是没被神医这名讳烧得生灾难,定有些真本事。而且他比我还敬重您,您赏个脸,让他时时照看着。 他说也行,但你知道,我有几年心力交瘁,真落下病根儿了,别说神医,活神仙都救不了。回头神医要是治不好我,你不准跟人发脾气。 修衡蹙着眉,看了他好一会儿,说我跟薇珑是有心疾,您呢,是有心结。眼下倒好,俩有心疾的都没心没肺了,您这心结还没打开。没天理。不怪总有人骂老天爷不开眼——可他们怎么就不明白,老天爷根本就是个瞎子。 他被惹得哈哈大笑。 修衡住下之后,每日跟他对弈,或是跟他一起钓鱼。 小河的水清可见底,悠然游动的大小鱼儿清晰可见,倒让修衡这种最沉得住气的人失去耐心:眼力太好,眼看着鱼儿围着鱼饵打转却不上钩,久了就会心急,唤护卫下水给他把鱼捞上来。闹腾得他也别想安心垂钓。 修衡启程到山庄之前,薇珑要他带些样子完整的红叶回去,要镶嵌在玻璃c琉璃槅扇中。 所谓样子完整,是叶尖居中,不能向左□□斜。别的就更不需说了,不可有半点瑕疵。 那时候,修衡宠妻儿已经是天下皆知,全然照着薇珑的心意挑选枫叶。 落在地上的不行,修衡说不新鲜;护卫说上树去摘,修衡也否了,说那叫落叶么? 随行的人没法子,只能跟着自家侯爷一片一片接住凋零的红叶,细心筛选。 时间久了,一名护卫苦着脸跟修衡说:“侯爷,我得蹲地上闭着眼歇会儿。真不行了,这大半天都盯着红彤彤的叶尖,眼晕,就要左中右不分了。” 有这种趣事垫底,他在画枫林图的时候,心境自然而然地受到了影响。 他送给南廖家的那幅图,最初目的只是练练手,看能否通过调色改变氛围,刻痕c飞鸟之类的细节,嫌费时间,敷衍了过去。 这些,怡君全看到并揣摩到了。 他再度侧头凝视着她,温柔的,久久的。 原来不管怎样,你都能明白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闲闲令 012 闲闲令(三) 怡君侧转头,与程询四目相对。 他眼波温柔如水,又盈着融融暖意,让她心海起了波澜。 她没回避。 甘愿沉溺在他目光之中,在这一刻。 但愿经常得到这样的注目,在余生。 她是这样想的,别的,还不需要深思。 程询轻咳一声,让自己回神,将真假参半的言语温声讲给她听:“置身林中,我就是那般心绪:如乡愁,又像离殇。没道理可讲的事,就像是对故人临行前的所思所想感同身受。画完这幅图,离殇与寂寥之情才慢慢消散。” “真的?”怡君纤浓的长睫忽闪一下,秀眉微扬,惊讶又好奇。 “真的。”程询颔首,接下来要说的是实话,便看着她,认真地道,“画河流c红叶的时候,会自然而然地想到一些趣事,笔触便轻快一些。” 怡君看得出,今日他没有半点拖延c回避的意思,切实欢喜起来,似有熏风拂过心头。“明白了几分。”她由衷道,“这样的经历,着实惹人羡慕,寻常人求也求不来。” 程询牵了牵唇,“作画终究还是要勤学苦练。” “的确。”怡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像我这种没功底可谈的人,怎样的奇遇,也改不了手中画笔的拙劣,画不出的。” “我带小厮送画过来的时候,无意间看了你的功课。”程询指一指东面书案上放着的一叠画纸,“你功底不弱,笔法有灵气,再过三二年,定能有所成。” 被钦佩的画技精绝的人夸奖了,怡君反倒有些不安,“只盼着不是过于蠢笨,不辜负先生的苦心教导c解元今日的吉言。” 她不惧是非,独独怕人夸。“心里是真高兴,但又怕人是在说反话戏弄,更怕辜负了在意的亲友当下的期许。”她跟他说过,“所以我不藏拙,藏的是擅长的。深宅中闺秀会的越少,麻烦就越少。如果按捺不住,当众出风头,那一定是遇到了不可错失的人。” 念及这些,程询想一想,道:“我自幼苦练过的,是水墨c花鸟,存着不少值得反复临摹的画作,自己近日拿得出手的,也有一些。我让小厮慢慢找出来,陆续送到叶先生手里。横竖用不着了,不如让用得到的人保管。” 她不会推辞。那一刻的凝眸相望之后,很多事不用说透,她就明白。 怡君诚挚地道谢。 她没推辞。那一刻的凝眸相望之后,有些话不需他点破,她就懂得——他是为她好,才会安排一些事。那意味的是什么,等到明年,她再面对也不迟。 随后,怡君想到耽搁的时间不短了,再望一眼枫林图,行礼道辞。 程询笑着颔首,与她一起走到门外,目送她远去。百般不舍,都在心中。 程夫人亲自送走叶先生和廖碧君,回到东次间,坐到临窗的大炕上,啜了一口茶,若有所思。 外院的事,只要程清远点头同意,她就不便直言询问,不能损了宗妇贤良淑德的面目。换在以前,她根本不会在意,但是这一次不同。 最近几日的事情,看起来都是水到渠成,但到眼下,已经有两名闺秀每日来程府学堂,日后还会有别家闺秀前来。 长子经手的事情,只要关乎闺秀,她都会格外留意些。 要知道,不少官家子弟十五六就成亲了,到长子这年纪,孙儿孙女都会跑了。她倒霉,嫁到了功名最重c子嗣其次的程家,在一些场合,总被人善意或歹心地打趣几句。 考中解元,已经是得了功名,偏生程清远这厮混帐,要长子更上一层楼,说什么女色误人,要到明年会试c殿试之后再张罗婚事。夫为妻纲,她不能出言反对,但是可以提前物色长媳人选。 之前,她以辨不出一架断了弦的古琴的真伪为由,请了叶先生来帮忙鉴别,叙谈间,得知廖大小姐擅音律,能换弦c调琴,算是正中下怀,忙唤红翡找出备用的琴弦,请廖大小姐过来帮忙。 那孩子样貌冶艳,性子单纯。 单纯没什么不好,只是少不得要人哄着c让着。长子是她疼着宠着长大的孩子,单是想一想他对哪个女子弯腰讨好,她就受不了。 这还在其次。 最主要的是,程家宗妇,必须得是有城府c识大体c明事理的女子。不然,长子会被家事拖累。 廖大小姐肯定不行。不管怎么想,长子跟她都是两路人,谁撮合都撮合不成。 得出最终的结论后,程夫人心宽不少,转念又想,要再想些由头,见见廖二小姐和日后登门的闺秀。 说不定,能够遇到合心意的长媳人选。 书房中,程禄站在程询面前,禀道:“盯着商陆的人方才传信,他去了一趟多宝斋,取了一对儿定做的女子佩戴的宝石银簪。他在京城举目无亲,来往的友人之中也无女子。更何况,簪子在这年月,多为定情信物。”言下之意,很明显了。 商陆与廖碧君,应该已经结缘。廖碧君对商陆的情分,到了哪种地步?要是已经走至死心塌地非商陆不嫁的地步,他出手阻挠的话,若稍有差错,就会闹得和前世一样,早晚出人命,惹得怡君难以释怀。 此事,得找个明智的人帮忙斡旋。程询抬手摸了摸下巴,敛目沉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暗香袭 013 一早,临出门,怡君站在妆台前,端详自己片刻,从首饰匣子里选了一副珍珠耳坠,亲手戴上。 吴妈妈赞道:“二小姐今日气色好极了。” 怡君侧头细看,笑。情绪愉悦之故,气色的确很好。 吴妈妈取来淡粉色缎面大氅,给她披上。 “姐姐怎么还没过来催我?”怡君一面系上缎带,一面往外走,“该不是被那首曲子吓到,不想去学堂了吧?” 今日起,廖碧君要开始学名曲《广陵散》,昨日只听叶先生提了一句,已是忐忑不安。 “大抵是吧。”夏荷c款冬异口同声,笑着随怡君出门,去找廖碧君。 主仆三个没想到,廖碧君较之平日晚了的原因,是还没打扮好。怡君在厅堂听紫云说了,失笑,“本就是美人,还要怎样打扮啊?” “奴婢也是这样想呢。”紫云笑着奉上一盏茶,“二小姐稍等片刻。” 怡君优雅落座,“去帮忙吧。跟她说,不着急。” 紫云称是,转去内室。 等了一刻钟左右,廖碧君才走出来,歉然道:“今日不知怎的,看自己怎么都不顺眼。” “没事,难得我也等你一回。”怡君笑着上前去,携了姐姐的手,“但真要迟了,我们得抓紧些。” 廖碧君嗯了一声,快步出门。 马车从速赶往程府的路上,怡君仔细端详着姐姐。妆容明显精心修饰过了,显得眉眼更漆黑,面颊更白皙,双唇更红润。 廖碧君蹙眉道:“琴谱还没熟读,今日少不得要挨训。” “真的?”怡君讶然。 廖碧君更加犯愁:“我难道会跟你说假话么?” 是真的就不对了。怡君心想,明知如此,却把时间耗费在穿衣打扮上,有些反常。 难道母亲又在张罗姐姐的婚事,要她下学之后就去相看哪家公子? 姐姐十六岁了,婚事尚无头绪。双亲的态度,她只看出一点:门第低于廖家的,一概不行。反过来想,岂不就是要利用姐姐攀高枝? 但愿是自己多心了,双亲只是想让女儿嫁得好,过得如意。 这些事,亲姐妹也不便提及,毕竟都是待字闺中,怡君只是笑着宽慰姐姐。 上午,叶先生继续让怡君临摹小幅的山水,亲自带着廖碧君去到西次间,反复练习《广陵散》的《开指》一节。 怡君知道,先生是看准自己性格没个谱,才没完没了地安排临摹的功课,意在沉淀心性。好的师父,教的是功课,亦是为人处事之道。 今日她要临摹的画,看画纸,该是几个月前作成,没有题字落款。仔细辨认之后,怡君可以确定,是程询所作。 他果然是言出必行。 平心而论,这幅画比起枫林图,功底显得薄弱许多,但就算这样,也与现今的叶先生不相上下。 看着陆续出手的画,就是看到自己不断地打败以前的自己——在他,该是怎样的感受? 帮忙备纸磨墨的夏荷无意间一瞥,见自家小姐唇角愉悦地上扬,笑得大眼睛微眯,虽然不明就里,却晓得自己的职责。她轻轻地碰了碰怡君的手臂,小声道:“我的好小姐,先临摹完再高兴,成不成?” 怡君立时点头,敛了笑意。夏荷说的对,做好功课再高兴也不迟。 这可是他亲手画的,定要凝神c用心对待。 她前所未有的认真,连姐姐虚浮无力的琴音都忽略了。夏荷c紫云耳濡目染之下,能跟着学到书画中一些精髓,却不是懂音律的人。这样一来,难受的只有叶先生。 叶先生站在窗前,皱眉看着廖碧君。这孩子是怎么了?琐事惹得她心不在焉,还是没了学琴的兴致?——都弹成这样了,也不见她有多难过。 重话是不能说的,起码今日不能说。碧君会哭成花猫脸。 “算了。是我心急了。”叶先生温声道,“回去熟读琴谱,尽量记在心里。” 廖碧君站起来,愧疚地道:“先生,我” “没事。”叶先生摆一摆手,先行转身回到课堂,望见神色专注的怡君,小小的惊讶了一下,走过去看一看,眼里有了笑意。 程询的画最合她意,看来怡君亦是如此。那么,日后不妨多向程询借一些字画,让怡君一并习练着。 巳时,廖碧君和怡君离开学堂,上马车之前,望见程询和姜道成结伴而来,在原地屈膝行礼。 程询拱手还礼,姜道成笑呵呵地抬一抬手,末了,前者打手势示意她们上车。 姐妹两个欠一欠身,由丫鬟服侍着上了车。 怡君转身时,程询留意到她唇畔的笑c淡粉色大氅上毛绒绒的领子,觉得很可爱,不自觉地笑了。 姜道成走向学堂,“我看看女学堂这边布置得如何,要是比我那边好,就得调换一下。”他跟徒弟不用讲理。 程询轻轻地笑,“那边哪儿不合心意,您就吩咐我一声,抢地方可不行。” “不早说。”姜道成笑道,“我也想看看两个女娃娃的功课,要真是可塑之才,你我得闲就悉心指点。如何?” “遵命。” 那边的姐妹两个,走侧门离开程府,廖碧君道:“我要去纸笔铺子一趟,挑选些好的笔墨纸张。马车送我和紫云过去,你就回家,等到未时,再让车夫去接我们——我们选完东西,去铺子对面的菜馆用饭。” “嗳?”怡君不明白,睁大眼睛问道,“为什么把我扔下?我陪你去不是更好?” “我我有件很要紧的事。”廖碧君委婉地道,“今日要见一个人。过两日就告诉你原委,好不好?” 怡君略一思忖,问:“爹娘c哥哥知不知道?” 廖碧君垂了头,低声道:“还不知道,也要过两日再告诉他们。” 怡君审视姐姐片刻,第一反应是:要坏事。京城有杨阁老一家带动,男女私下来往定终身的事越来越多,她也盼着姐姐能够嫁给意中人。但在此刻,预感真是不大好。 “我要陪你去,而且,跟车的人都要随行,留在外面等候吩咐。”怡君握住姐姐的手,语气恳切,“你说的委婉,但我猜到是什么事了。不论你见的是谁,迟早得让亲人看到吧?我不会添乱,在别的雅间等着,你只管带着紫云c夏荷与他见面。”停一停,又把母亲搬出来说事,“万一你出点儿岔子,娘还不得把我扒一层皮啊?” “”廖碧君抿唇思忖多时,终是轻轻点了点头,“就照你说的办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暗香袭 014 这一年的商陆,二十岁,来京城已经五年,是小有名气的才子。只是,所经的两次乡试,每次下场之前,同窗好友都看准他名列前几,放榜时却名落孙山,弄得他灰头土脸。 与廖碧君结缘,是夏日的事。 她每隔半个月会到王记纸笔铺添置文具,他与王记老板相熟,且常去对面的湘菜馆用饭。 初次在王记巧遇,他被她的美艳吸引,忍不住上前攀谈。 相识后,他就掐算着日子,继续在王记与她碰面,慢慢熟稔起来。夏末时节,他鼓足勇气,邀她到湘菜馆一同用饭,她犹豫了好一会儿,点头答应。席间,因为都喜欢琴棋书画茶道,相谈甚欢。 有了第一次,便有了第二次c第三次。 他喜欢她的样貌c才情和单纯的性子,从不掩饰;而她也分明是欣赏他的,笑盈盈望着他的时候,目光温柔,那是想作假都不成的事。 可是,她是南廖家的长女。他留心打听之后,颇有些无所适从:南廖家对两个闺秀寄望颇高,低于他们的门第托人前去提亲,都是当场婉言回绝,他这般没有功名的人,怕是连门都进不得。 于是,满心指望着秋闱高中,结果不需说,让他着实愁闷了一段日子。 没料到,再相见,廖碧君反倒婉言宽慰他:“考取功名就像走路捡到金元宝,运气可遇不可求,全在于考官的眼光。你不是生于京城,又没有熟知官场的亲朋,自然就揣摸不出各位考官的喜好,不中只能是这个缘由。” 他就苦笑,“终究还是才疏学浅。像程解元那般的奇才,不论是怎样的考官,都能高中。” “那是不世出的人物,寻常人若跟他比较,都不用活了。”廖碧君巧笑嫣然,“反正,你有真才实学,我确信无疑。” 他听了,心里一面甜丝丝的,觉着她实在是朵温柔的解语花;另一面则涩涩的,她之前的话有几分道理,但他这种地位,如何都跟高门子弟搭不上关系,临考前便没人给予中肯的提点。 于是他想,如果她肯下嫁,那么南廖家就算为着颜面,也会尽心帮他考取功名。 这姻缘成不成,全在她能否说服双亲。 不管怎样,他得试试。上个月相见,临别前,他约定了日子,告诉她有关乎彼此的大事要定下来,只看她肯不肯再相见。 她红了脸,没说话。 将至正午,商陆走在街上,抬头望去,碧空无云,暖阳高照。少见的好天气,应该会赐予他好运气。 姜道成坐在书案前,逐一看过廖家姐妹这两年交给叶先生的功课。 廖碧君所作的字c画不少,廖怡君的功课绝大多数都是临摹的字帖c名画,少数是自己画的一些名花。 姜道成不免皱眉,“怎么回事?总让廖二小姐临摹,这不耽误她么?” “哪儿啊。”叶先生连忙解释,“那孩子字画皆精,但是不想张扬。交给过我一些挺出彩的画,但是,您和程大少爷不方便看吧?” 姜道成瞪眼,“我们两个难道是藏不住话的人么?” 程询接话道:“先生有言在先,我定不会随意与人谈及。” 叶先生一笑,转身从书柜里取出几轴画,“既然如此,二位就看看。” 先展开来的,是一幅猫蝶图,猫儿憨态可掬,蝴蝶翩然轻盈,花丛妍丽似锦。 姜道成长眉上扬,“这丫头,工笔画竟作得这般好。” “这自不必说,水墨其实也不错。”叶先生展开另一幅,“我在她这个年纪,远不及她的功底。” 姜道成敛目细看,仔细回想,笑着颔首,“的确。女孩子家,笔力需要常年习练,笔法有无灵气,却是一看便知。” 叶先生继续夸赞爱徒:“再有,这孩子棋艺绝佳,认真与我对弈的时候,就没输过。” “”姜道成多看了说话的人两眼,“难为你了,这也好意思说。” 叶先生笑出来,“这有什么难为情的,您棋艺就不是一等一的好,我远不如您,遇见深谙其道的人,能不输么?” 师徒两个说笑期间,程询将猫蝶图拿起来,细细看着。 的确,她最出彩的原本是工笔,后来是因着他和之后的经历,才潜心于水墨,意在收敛性情,要自己清醒自知。 而他是因为她,一度专攻棋艺c苦练工笔,又在很多年里碰都不敢碰,要到最后几年才捡起来。 姜道成对徒弟道:“廖大小姐的书画,与同龄的孩子们相较,算得中上。看来看去,她该是心性单纯脆弱之人,如此,你不该教她音律,该让她在书法c水墨上有所进益——这两样,教导得当的话,能让她心性慢慢转为沉静坚韧。” “这我自然也晓得,”叶先生苦笑,“可是,她无心更上一个台阶,我又能怎样?” 姜道成哼了一声,“能怎样?把看法跟她直说就是了。虽说是官家闺秀,也不能坏了你我的招牌。她若何事都见好就收,索性早早把她打发了,让她另请高明。” “”打量官宦之家对我,都像您对待我一样么?叶先生腹诽着。 “姜先生所言甚是。”程询放下猫蝶图,笑着接话,“不如这样,姜先生明日见一见廖大小姐,把这些跟她言明。” 姜道成当即点头,“好!”继而对徒弟说起怡君,“廖二小姐现下的情形,你还每日让她临摹就不对了,沉淀心性固然重要,但不是你这个法子。眼下就该让她自己布局作画,若一半个月出一幅好画,便是你这为师的功劳。若章法不对,你就好生指点。” “我也知道,想等到明年再” “明年她和她姐姐就多大了?家门不给她们张罗婚事么?”姜道成吹胡子瞪眼的,“她要是开春儿就定亲,你是不是就得滚回廖家去教她?但要是那样的话,算怎么回事?程家c南廖家怎么跟外人解释?” “”叶先生汗颜,转念又是一喜,“我听您的就是。只是,您也看出我教导无方了,日后能否时时帮我点拨这孩子?” “我怎么点拨?”姜道成气呼呼的,“工笔画我只会赏看,并不擅长。”说着看向程询,转为笑脸,“难得遇见个好苗子,你得帮我徒弟教成材。” 程询从容笑道:“这是答应过您的,自然不会反悔。” 叶先生笑开来,深施一礼,“感激不尽。” 午时将至。 湘菜馆二楼临街的雅间,廖碧君站在窗前,望着街上行人。 商陆的身影出现在视野,正从街对过走向这边。她喜上眉梢,赧然而笑。此番相见,他就会把话挑明,结束暧昧不清的情形。 可是 有一个小厮打扮的人疾步上前,拦住商陆,说了几句话,商陆便随他仓促离开。 廖碧君的面色一点点转为苍白。 是怎样的事,能让商陆在这样的日子抛下她? 临时出了什么大事么? 还是有心人要阻挠她与他? 不知道。猜不透。 在一旁观望的紫云也清楚地看到这一幕,难掩失望之色。 廖碧君无力地转身,跌坐在椅子上。 “大小姐,”紫云跟过去,闷闷地道,“回去吧?” “再等等。”廖碧君轻声说。 商陆随程家小厮来到东院,满腹兴奋之情。 做梦都没料到,姜道成会亲自遣人请他到程府一叙。 同一时间的姜道成,身在光霁堂用饭,喝尽一杯酒,纳罕道:“你不是瞧不上商陆之流么?” “的确瞧不上。”程询温言道,“可是,只要在人多的地方,就会有攀比c争端。与其让最出色的人相互较劲生出不快,倒不如给他们安排三两个品行不端的,如此,好的可以达成共识,不入流的仗着狡诈有城府,总能与对立的人周旋一段时日。” 姜道成无奈地扯扯嘴角,“合着你还是好意了?要让出色的那些孩子用他们练练手?” “您这么想最好。”程询含笑为他斟满一杯酒,“若往好处展望,兴许能有近朱者赤的事情发生。” “我要是坚持不肯照你的意思办,商陆会是怎样的前景?”姜道成端起酒杯,送到唇边,目光深邃地看住程询,“瞧你这意思,已然知晓。” 程询坦然地回视姜道成,目光深邃,凉凉地道:“若是那样,商陆要过十几年隐姓埋名的日子,最终,会有沙场奇才设局c今上下令,将他凌迟处死。”前世,是修衡顺道惩戒了商陆。那孩子要谁死,谁就活不成。 姜道成连声咳嗽起来——程询说话的时候,他在喝酒,听到末尾,惊到了。 “您这”程询歉然起身,又递帕子又递水,“不就是凌迟么?有那么吓人么?” 姜道成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定定地看住程询。 程询回身落座,坦然回视。 好一会儿,姜道成忽然起身,大步流星往外走。 “您这又是唱哪出呢?”程询失笑,连忙赶了上去,“事儿还没说完,您还没给我个准话呢。” “该说的你不都说了么?”姜道成说道,“这次我信你,照办便是。” 程询继续挽留,“那也不用急着走,酒还没喝完呢。商陆又不是等不起您的人。” 姜道成的脚步猝然停下,侧头定定地凝视他片刻,忽又快步向外,气恼地道:“我瞧着你瘆的慌!”哪儿还有跟他喝酒的兴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暗香袭 015 夏荷来到怡君所在的雅间,把之前所见娓娓道来。 “来了又走了”怡君手里的羹匙慢悠悠地搅着鲜美的汤,“姐姐怎样了?” 夏荷道:“说完一句‘再等等’,就一动不动地坐着。” 怡君想一想,吩咐款冬:“去跟姐姐说,我吃不惯这儿的饭菜,饿得很,问她能不能快些回家用饭。” 款冬称是而去。 怡君问夏荷:“那个人的样貌,你可曾看到?” 夏荷回道:“大小姐和紫云在场,没敢细瞧,只看到那位公子戴着对角方巾,穿着浅灰绒氅衣,高高瘦瘦的——从王记走出来的。” 怡君颔首,“等会儿把这些告诉阿初,等我们回府之后,他留下来等着。若是能等到那人,也不需说什么,留心观望便可。” “奴婢明白。” 过了一会儿,廖碧君过来了,歉意地看着怡君,“是我不好,竟忘了你。我们回去吧。” 怡君笑着起身,不知如何宽慰,只是揽了揽姐姐的肩。 商陆见到姜道成,自是分外恭敬。 姜道成唤他走近些,仔细打量。是个仪表堂堂的年轻人,双眼过于灵活了些,应该是日子不尽人意之故,眉间盈着一股子暗沉气。 他开门见山:“三年前,有一位友人曾在我面前提起你,要我答应,有缘相逢的话,要照顾你几分。彼时我应下了。是谁你不必管,我既来了京城,你又曾送来帖子,便不会食言。” 商陆态度诚挚,一揖到地,“晚生感激不尽,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免礼。”姜道成摆一摆手,笑呵呵地道:“我是要收几个向学的人,悉心教导一二年,包括你。仅此而已,我与你们并非师徒,只是做一段萍水相逢的坐馆先生与学生。来日哪个飞黄腾达,我不居功;哪个沦为阶下囚,我不担干系。” 商陆道:“先生淡泊名利,非我辈能及。” “明日起,你前来设在程府东院的学堂,辰时到,酉时走,没有休沐。每日午间要留下来用饭,是以,每个月要交三两银子。”姜道成说完条件,问道,“你可愿意?” 商陆即刻郑重应声:“愿意。晚生求之不得。” 姜道成满意地颔首,“如此,随书童去光霁堂,见一见程解元。方才我与他提了提你的事,他倒是没说什么。在程府求学,需得程府上下关照,礼数务必周到。” 商陆恭声称是,离开前再度深施一礼。 姜道成望着他的背影,心绪复杂。 关乎商陆日后境遇,程询言之凿凿,谈起时,目光中的寒凉c不屑,让他心头大为震动。 所以,明明觉得诡异,还是相信程询。毕竟,程询没有针对商陆说谎的理由。 成为心结的事,当然是程询如何做到未卜先知,前两日就问过。 那个不着调地跟他说,只要把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琢磨透,便不难推测出旁人的运道,只是,折寿。 气得他。 他这辈子就没碰过五行八卦和奇门遁甲,碰也没用,没长那根儿筋——那小崽子是知道这一点,才理直气壮地搪塞吧? 程询坐在三围罗汉床上,手里一册棋谱。 商陆进门后,见这情形,只行礼,没出声。 程询抬手指一指客座,“先坐下用茶,等我看完这几页。” 商陆温然道谢,转身落座。 棋谱是程询这两日晚间无事作成的,记载的都是一些陷入循环劫的棋局,很有意思。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偶尔瞥一眼商陆。 这样待客,是故意为之。人在一些小事上的细微反应,很值得琢磨。 商陆坐得不拘谨,也不随意,手边的茶呷了两口之后,便没再碰,敛目看着近前方砖,神色平静。 程询翻书c喝茶的声音,他听到,并不转头去看,脊背会稍稍挺直一些,再慢慢放松。 若是换了廖文咏,定是另一副景象。 这个人,程询并不了解,前生相见的次数屈指可数,只在传闻中晓得他做过什么事c埋下怎样的祸患。被处以极刑之前的商陆,手段阴毒下作,是年轻时就如此,还是多年潦倒致使他走至歧途? 这些,还需慢慢观望。 程询放下书,出声道:“商公子。” “是。”商陆不急不缓地起身,拱手行礼。 “在程府求学之人,学堂上的事情,一概由姜先生做主。”程询徐徐道,“我打理外院诸事,便不得不先小人后君子,把一些话说在前面。” 商陆颔首道:“解元说的极是,有话只管吩咐,在下定会谨记于心。” “姜先生收到跟前教导的人,有男有女。”程询道,“在程府,断不能出有伤风化之事。哪一个都是一样,若做出上不得台面c招致流言蜚语的事,传到我耳里之时,便是被逐出程府之日。” 商陆忙道:“在姜先生和解元跟前,我怎敢读着圣贤书却做有辱斯文之事?” “如此自然最好。”程询道,“我是想,有姜先生教导,学出名堂不过是一半年光景的事,为着锦绣前程,这一时理应循规蹈矩。再者,姜先生是我请来的,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在家父面前也不好交待。” “解元的为难之处,在下明白。”商陆由衷道,“我本就是因解元得了这样的机缘,无从报答,能做的只是不给贵府平添纷扰。” “那就好。日后少不得在一起切磋学问。”程询端了茶,“今日就不留你了。”再多的,不能说,要是引起商陆的疑心,今日便白忙了一场。 商陆又恳切地说了几句感激的话,这才道辞离开。 廖家姐妹回到家中,进到内宅,廖大太太就命丫鬟唤她们到房里,指着怡君好一通训斥:“一定是你这个不着调的,拐着你大姐出去疯玩儿了。你都多大了,啊?还是这样不晓事。每日里到底跟叶先生学了什么?明日不准去程家了,你给我老老实实留在家里做针线!” “娘。”廖碧君听不下去了,走上前去,“今日是我的主意,二妹原本想着快些回家做功课的,是我想去外面用饭,她不放心,陪我前去的。” “是你的主意又怎样?”廖大太太怒目而视,“你也一样!脑子里就没点儿循规蹈矩的东西,怕是每日都在做才女的梦吧?”她哈地冷笑一声,“真不知你们是被什么人带歪了,全忘了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端庄敦厚的规矩,只想到外面四处招摇!我把话放这儿,你们要是惹出了让人嗤笑的事,别怪我把你们逐出家门!” 怡君听着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一步,刚要出声,廖碧君却抓住她的手腕,先一步呛声道:“我们读书的事情,是爹爹同意的。您要是气不顺心疼银子,只管去跟爹爹要个说法。今日的事就是我的主意,下人们都知道,您要罚就罚我,别连二妹一并数落!”说完,挡在怡君前面。 廖大太太被气得不轻,“每次我训二丫头,你就跟我急赤白脸的,要疯似的。怎么?她就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就算怪错她又怎样?轮得到你对我品头论足的?!” “您干嘛总错怪她?”廖碧君语气平静下来,“这些年怎么也不检点一下自己的过错?” “反了,反了你了!”廖大太太险些跳起来,高声吩咐房里的丫鬟,“把她给我关到小佛堂去!不跟我认错,就别想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暗香袭 016 暗香袭(四) 廖碧君微扬了脸,毫不退让地看住母亲,牵出一抹含义不明的笑,“程解元送给爹爹的枫林图,价值不会低于当今首辅最拿手的骏马图。这是爹爹亲口说的。程解元为何送那幅画?跟叶先生和我们姐妹有关联吧?您要把我关起来?好啊,只怕爹爹不答应。” “你!你这个冤家”听到长女把夫君和程询搬出来,廖大太太更生气,却也心虚起来。 这种时候,怡君要是说话,只能让母亲的火气更大。她转头,凝了一旁的罗妈妈一眼,视线凌厉。 罗妈妈最早是廖大太太的陪嫁丫鬟,这么多年过去,是府里有头有脸的管事。留意到二小姐的视线,她心头一颤,当即会意,期期艾艾地上前去,赔着笑悄声提醒:“大老爷昨日说过,等下次休沐,要去程府回谢解元,更要带上厚礼,答谢叶先生教导两位小姐的辛劳。”略略停顿后,语声恢复如常,“等会儿北廖家太太要过来。大太太,您且消消气,换身衣服,客人说不定等会儿就到。” 廖大太太继续瞅着长女运气。 不再出声责难,就是愿意顺势下台。罗妈妈立刻吩咐房里的丫鬟:“快快快,金钏服侍着大太太去更衣,银屏去准备待客的茶点,”一通差遣,下人们忙起来,打破了之前母女对峙的凝重气氛。 “大小姐c二小姐,快回房吧。”罗妈妈替廖大太太做了主,话却说得婉转,“大太太这会儿不得空,晚些时候你们再来请安回话。” 姐妹两个压根儿不愿受罚,当下顺势行礼退下。 怡君陪着姐姐回到房里。 廖碧君进门后,走到东次间,失去力气,跌坐在就近的绣墩上,怔怔出神。 与母亲争执是家常便饭。 记事起,母亲就对父亲c哥哥百依百顺,却对她和怡君百般挑剔轻视。平时不怎么理会她们,衣食起居都交给奶娘管事打理,每日只昏定晨省时见面。 怡君打小就活泼,相较之下,她显得很文静乖巧。可是,几岁的孩子哪有不贪玩淘气的,时不时就会一起闯祸。 母亲也不知怎么回事,特别不喜活泼淘气的孩子,这些年都一样,不管什么事,都是不问青红皂白,摁着怡君数落c责罚。 怡君从小就跟她最亲,挨训的时候,从来是顺着母亲的话把过错全部揽下,老老实实挨罚,提都不提她一句。 但她是姐姐,应该照顾妹妹。她不稀罕母亲无意间给予的袒护偏心。这些年了,一次一次跟母亲较劲争执,起先说话没个章法,总落得跟妹妹一起受罚的结果,这几年好歹出息了一些,能跟母亲讲道理摆轻重。 说来讽刺,她从不是有脾气的人,真不是,但在母亲面前,越来越牙尖嘴利。 此刻让她难过的,并不是这已成习的风波,而是商陆。他让她委屈c难堪。 “姐,别难过。”怡君蹲下去,仰脸看着姐姐,一语双关,“不值当。” “不值当应该是吧”廖碧君唇角上扬,想对怡君笑一下,眼泪却猝不及防地落下。她搂住妹妹,无声地哭了起来。 怡君手势轻柔地拍着姐姐的背,心疼得厉害。她多希望,姐姐保护自己时的敏锐伶俐,在面对外人时,也能派上用场。只是,姐姐从没与家门外的人起过冲突,由此从没意识到,外面一些人更不可理喻,更需要防范c计较。 “商陆离开程府之后,先回了住处,随后去了湘菜馆c王记。”傍晚,程禄向程询禀明后续,“廖家护卫阿初一直留在那条街上,等商陆与湘菜馆伙计c王记老板叙谈离开之后,使银钱打听了一番,末了,又去了商陆的住处附近。” 这阿初办事倒是细致周到。程询不需问就能确定,是怡君在家中外院的眼线。 程禄继续道:“今日,传话的小厮先去了商陆住处,递帖子求见,询问去向之后才又追到王记——是打着姜先生的名号,不管怎样,他都不会起疑心。” 程询颔首。 “小的已经吩咐下去:商陆每日抵达程府之前c离开之后,仍需留神,不得大意。” 程询满意地笑了笑。 同一时间的廖家,阿初来到怡君房里,禀明打听到的消息:“那位公子姓商,单字一个陆。商公子回去了一趟,向伙计打听大小姐何时离开的。后来在王记,跟老板多说了几句,小人估摸着是真话。” 怡君点头,“那就说来听听。” “商公子跟老板说,匆匆忙忙地离开,是有贵人遣了小厮传话,要他到程府相见。为此,他才片刻都没敢耽搁。” 贵人,到程府相见。 怡君皱了皱眉,就算传话的人催的急,也不至于片刻都等不得,容不得他进门跟姐姐交待一声。 走的那样匆忙,分明是把那所谓的贵人看得太重,起码在当时,劳什子的贵人比姐姐的分量重。 再者,那厮是不是做贼心虚?根本就怕人知道他与姐姐私底下来往的事情吧?至于原由,是不是怕人嗤笑他攀高枝? 思及此,怡君摇了摇头。虽然商陆爽约,但自己也不该先入为主,凡事都往坏处揣摩。 阿初又道:“小人打听到商公子的住处,过去转了转,瞧着里面的几个下人进进出出地忙碌,但很是欢喜。有个小书童去巷口的酒坊打酒,小人就打听了几句。小书童说,明日起,他家公子要到程府求学,由姜先生亲自教导。” 怡君讶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强打起精神,赏了阿初二两银子,随后起身,“跟我去姐姐房里一趟,把这些告诉她。” 商陆是姐姐今日要见的人,亦是害得姐姐百般愁闷的祸根。既然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就没有瞒着姐姐的道理。 姐姐把阿初打听到的消息仔细琢磨一番,总会更为慎重地看待商陆这个人吧? 翌日辰时,商陆准时来到程府学堂。 姜道成笑呵呵地对他道:“我先前坐馆收学生的章程,你听说了吧?” 商陆称是,“自然已经听说。” 姜道成温和地道:“今日,有十来个孩子前来应试,我手头有不少事情。这样,今日我也随意给你出一道题,你作一篇制艺给我看看,如何?” 商陆自然没有不乐意的,恭声称是。 安排了商陆,姜道成命书童请来程询,“题都出好没有?” “自然。”程询取出一个信封,“您随意发下去就行。” “我随意发下去?”姜道成瞪着他,“发下试题之后,是不是还要监考?我一把年纪了,哪里坐得住?” “那怎么办?”程询笑微微的,“您坐馆收学生,可不关我的事。”这老爷子,难道还想让他给他监考不成? “是啊,那可怎么办啊。”姜道成把手背在身后,“要不然就算了吧。”摆出了打算撂挑子不干的样子。 程询失笑,“我替您看着的话,人们难免心里不舒坦——我真不够分量。这样吧,请叶先生过来帮您,如何?” “行是行。可她两个学生怎么安排?今日总不能白来这一趟吧?” 程询和声道:“今日廖大小姐不舒坦,告假了。至于廖二小姐,我去给她出道题,让她做一幅画。您看如何?” 姜道成大手一挥,“随你安排就是,只要别折腾我就行。” 叶先生去东院之前,笑着跟怡君交代了一番。 怡君听了,欣然称是。坐在座位上,等待程询过来的时候,瞥见姐姐的座位,不由暗暗叹气。 昨晚,姐姐听阿初说完所知的原委,面色越来越差,踉跄着回到寝室,便又哭了起来,没用晚膳就胡乱歇下了。到今早,不肯起身,说要歇息两日。 她要留在家中作伴,姐姐说不行,犯不着为这么件事一起请假耽误功课。 母亲则以为姐姐反过头来跟长辈怄气,特别生气,却又怕姐姐真的病倒,当即命人去请大夫。看她站在一旁,气恼地说别在这儿碍事,记着给你姐姐告几日假。 就这样,她独自来到程府。叶先生也没多问姐姐的事,说天寒地冻的,是容易不舒坦,让她好生将养。 胡思乱想间,程询走进门来。 他披着玄色鹤氅,穿一袭净蓝锦袍,唇角噙着一抹笑,步调显得特别悠闲。 进门后,他把鹤氅取下,随手挂起来,坐在先生的位置。 怡君上前去,行礼后,把昨日的功课交上去,“先生说解元替她半日。”先生没时间看她的功课,索性也让程询代自己看看。 “的确。”程询道,“给你出道题。” 怡君称是,以为他还有别的事要忙,出完题就走。 程询起身,动手磨墨。 他这代替先生的倒是好,一点儿架子也无。“解元,”怡君上前一步,指一指砚台,“我来吧。”说完,没来由地想笑。 “也好。”程询看着她眼中含笑,也笑了。 她磨墨的时候,他看她交上来的功课。是临摹的他所作的小幅山水。看得出,她很用心。 “我写几句前人的诗词,你用心揣摩,作一幅画。”程询铺开纸张,提笔时对怡君说,“怎样?” “我可以么?”怡君有些犯怵,“万一是不熟悉的词,只布局怕就要琢磨两个时辰。”琢磨出头绪了,也该回家了。 程询轻轻地笑起来,“没事,我帮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暗香袭 说话间,程安c程福先后进门来,前者捧着几本画谱,后者捧着一摞账册。 程安径自把画谱送到怡君的书桌前,夏荷忙屈膝行礼,他笑了笑,轻声道:“大少爷要我给你家二小姐找出来的,应该用得着。”夏荷一笑,轻声道谢。 程福把账册放到程询跟前,安置在案头,看一眼正在磨墨的怡君,念及“有事,弟子服其劳”,便没上前去帮忙。虽说自家大少爷只是暂时代劳,在今日,便算是廖二小姐的师长,临时的学生帮他点小忙,在情理之中。 程询铺开一张宣纸,提起笔,饱蘸了墨,一面书写一面问程福:“谁送来的?” 程福回道:“上面三本帐是刘管事交上来的,说您知晓原由;其余的是夫人命红翡送来的。” 程夫人忙于迎来送往的时候,就懒得看内宅的账册,又担心手里的丫鬟管事出纰漏,索性让长子分忧。几年来都如此。 程询嗯了一声。 怡君想着,他要是在这里一面翻账册一面打算盘那可就太热闹了。 程询给她写了两道题,待墨迹将干,递给她,“看看,随意选一题。” “是。”怡君接到手里细看。 他写的是行书,笔力雄劲,笔势遒美。 第一道题,是苏东坡所作的《春江晚景》: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第二道题,是李清照的《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春江晚景》有珠玉在前,《如梦令》取后两句作图便可——看起来都非难题。但是,有珠玉在前的,她反倒想不出更好的画面,至于溪亭日暮,难处是布局。 怡君斟酌片刻,选了第二题。 程询一笑,“桌上的画谱,你仔细看看。” 怡君称是。 大夫给廖碧君诊脉,开了个清心去火的方子。 小厮按方子抓药回来,廖大太太吩咐紫云去煎药:“仔细些,让她快些好起来。” 紫云瞧着大太太那个不耐烦的样子,心里也跟着不耐烦起来,想着两位小姐真是命苦,怎么摊上了这样一个娘?面上却是不敢流露分毫,脆生生称是,转去小厨房煎药。 廖大太太撩帘子走进寝室,忍着火气道:“做半日样子就起来吧,省得老爷问起来,我没法儿回话。” “”廖碧君倚着床头,望着半掩的水红色床帐,不吱声。 廖大太太走到床前,伸手戳着长女的脸颊,“你这是唱哪出呢?昨日到底是谁气着了谁?” 廖碧君垂了眼睑,不为所动。 “真是丧气!”廖大太太瞪了她一会儿,甩一甩帕子,走了。 廖碧君转头望一眼晃动的门帘子,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再缓缓吁出。 她只是想躲三两日的清闲,好生想想商陆与自己的来日。 旁观者清。她知道,在怡君c紫云c阿初眼里,商陆根本没把她当回事,只为着去程府,便能把她晾在一旁。 单这一节,的确已让她颜面扫地。 可就算这样,她仍是理解他的。 她知道,今秋的名落孙山,于他是莫大的打击。那样在乎功名,今日得了进入高门拜望名士的机会,他无论如何都要抓住。 他没错。 可她又有什么过错? 上次道别时,他算是把话挑明了。 可怜她为了昨日的相见,欢喜得整夜未眠,生出了百般憧憬,事实却是冷水浇头。 到这上下,他都不曾派书童来给她传句话。 那么,相识那么久,对于他来说,她到底算什么? 怎么想都憋闷得厉害。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心情平复后,她还是要去程府上学。凭什么不去呢?凭什么要躲着他?又不是她亏欠他。 早间,怡君问她:“姐姐,那个人到底有多出色?” 如果还没去过程府,还没见过程询送来的枫林图,她一定会说,商陆有才。可现在有程询摆着,怎样的男子才担得起有才二字? 此外,商陆谈吐风趣,一表人才,但这样的男子,在京城不在少数,只是他与她有缘而已。 再就是,他看着她的时候,双眼亮晶晶的,眼神特别柔和,让她相信,他是喜欢她的。 喜欢?真喜欢,出不了昨日那等让她难堪至极的事。 见她不吭声,怡君轻声娓娓道:“姐,说起来,我们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我相信那人有可取之处。你不用窝火,横竖就是跟那人认识而已,对不对?借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出别的话。往后进出程府的人,都是不寻常的人物——姜先生选中的人,不是特别出色,就是坏的没边儿,但文采c性情中总会有可取之处。我们往后啊,就做看风景的闲人,比较那些人的高低,跟那些人学一些为人处事之道。” 妹妹的话,乍一听像是扯闲篇儿,其实是在婉转地劝慰她:放眼看看别人,说不定有很多都比商陆出色,还不是一星半点儿。固然不会自作多情,想与哪个出色的男子结缘,但不妨碍慢慢对商陆释怀c放下。 这道理,她懂。妹妹的话,她都相信,而且一定会尝试。若是与商陆碰面,也不怕,妹妹总会教她怎样做的。 思及此,她又叹了口气。 如今,她这做姐姐的,也只能在家里帮妹妹一点小忙,别的事情,都要妹妹照顾她。 明年就是虚岁十七的人了,再这样下去,她倒是无妨,只怕把妹妹累坏。 绿萍走进门来禀道:“大小姐,城北那位大小姐来了,听大太太说您不舒坦,过来看望。此刻就在厅堂。” 明知道她心里不痛快,还不把廖芝兰拦下,母亲倒真有法子跟她置气。廖碧君蹙着眉道:“请。” 片刻后,廖芝兰走进门来,笑盈盈见礼,“碧君姐姐,这是怎么了?脸色可是不大好。” 廖碧君笑笑地道:“我要是有你的好气色,还至于大白天在床上挺尸?” “”廖芝兰讶然,“姐姐,您这是——” 她这是变着法子继续跟母亲置气。哪家都一样,可没定过病人不能开罪来客的规矩。“昨日令堂来串门,今日你又来了。”廖碧君看也不看廖芝兰,把锦被拉高一些,“因何而起?” 廖芝兰像是根本没察觉到对方有意怠慢,笑道:“听说程解元曾亲自登门,送来一幅枫林图。我与双亲c兄长很是艳羡,想一饱眼福。家父和两位兄长,要到休沐时才得空,我与家母便先来一步。” 廖碧君心生笑意。那幅画,父亲断不会让北廖家的人看,就是要吊着他们的胃口。南北两家,看起来是仍有来往,其实一直在暗中较劲。这是傻子都看得出的事儿。“令堂看到没有?”她问。 “没呢。”小丫鬟搬来一把椅子,廖芝兰落座,“昨日家母过来的时候,婶婶脸色不大好,便没提及。” “家母便是心里乐开了花,也不能让你们如愿。”廖碧君瞥了廖芝兰一眼,“枫林图由家父妥善珍藏起来,便是家母想看,也得问问家父答不答应。” “姐姐,”廖芝兰认真地问道,“是不是身子特别不舒坦?往日里,你可都是和颜悦色的做派,从不是这样直来直去的性子。方才的话要是让婶婶听到,她该作何感想?” “你去告诉家母好了。”廖碧君心想,母亲何时在意她和怡君了,她再做孝顺女儿也不迟。 “”凭谁都看得出,廖碧君气儿不顺,何况廖芝兰这样观察入微的人。枫林图的话题,不宜再谈。 紫云端着药碗进门来。 廖碧君看住廖芝兰,“我要服药了。有人在一旁看着,我喝不进去。” “那我就不叨扰姐姐了。姐姐好生将养,改日再聚。”廖芝兰起身,盈盈一礼,转身出门。 等人走后,廖碧君喝完那碗苦涩的汤药,后悔起来,看着绿萍道:“方才我那样,是不是太没涵养了?” 绿萍却道:“惯着那边的人做什么?您就是把她奉为上宾,她出门之后也不会夸您半句。” 这倒是,两家从来都不相互诋毁,但也绝不肯夸赞半句。廖碧君释然一笑。廖芝兰要是气不过,只管到正房跟母亲告状,正遂了她的意。 学堂里,今日因为程询在,说热闹都不为过:一时管家c管事过来回话,一时他的贴身小厮c内宅的下人请他移步到门外回事,其余的时间,他都用来合账——打算盘合账。 叶先生不是说过,他心算特别好么?他是故意的吧?要看看她够不够专心。 多余。真瞧不起人。 别说这点儿动静了,今日就算是在菜市上课,她都不会受影响。 ——怡君忙里偷闲地腹诽着。 有的人,惯于让学生自己摸索门道,一步步在学海中找到捷径;有的人,则是根本不藏私,直接把自己找到的捷径告诉别人。 叶先生是前者,程询是后者。 他让她看的几本画谱,很容易就能找到作画如何布局的规律:意境平和安逸的画,横向布局为佳;悠远而鲜活的风景,多以四角交叉布局;寓意团圆美满的画,多以圆形布局诸如此类,有些她早已明了,有些则到今日恍悟或确定。 但这不是高兴的时候,要在脑子里融会贯通,记住并且明白诸位前辈布局大致相同c微末细节处的妙笔生花。 幸好,正是脑子灵光且能心无杂念的光景,不然,真要在他面前露怯了——怡君把画谱收拾起来,铺开画纸的时候,这样想着。 这会儿,程询已经处理完手边琐事,闲闲喝茶。 程安适时地递给他棋谱,知道他这两日的兴趣在此。 程询翻了翻,找出一局自觉很有趣的棋,提笔在宣纸上描绘出打好座子之后,黑白双方起初落子的步骤,末了递给程安,“别一味杵着,寻出棋具,找人对弈这一局。” 程安干站了半晌,闻言喜笑颜开,颠儿颠儿地拿来棋具,在后方的一张课桌上布置起来,轻声唤“夏荷姑娘”——程福是个臭棋篓子,输了赢了都不长脸,而叶先生说过廖二小姐棋艺高超,如此,身边的丫鬟棋艺应该也不错。 夏荷听到了,却站在原地不动。 怡君却对她一笑,“去吧。又不用你帮我准备颜料,没事了。” 夏荷这才对程安礼貌地点头一笑,举步去了学堂后方。 有些棋艺不佳的人,反倒特别喜欢下棋观棋,程福就是这种人,见程安c夏荷对弈,请示过程询之后,便跑过去兴致勃勃地观棋。 怡君对着画纸沉思片刻,未蘸颜料的画笔在画纸上方虚虚描画一番,再敛目思忖片刻,拿定了章程。 程询漫不经心地看了一阵子棋谱,终是遵从心迹,把视线投向她。 她正在作画,神色专注,秀丽的面庞焕发着光彩,灵秀素白的手不容忽视。 这么认真又是何苦来?还真把他当先生了?就不能找些由头,过来说说话? 程询抿了抿唇,有点儿无奈了。早知道是这样,就该出一道难一些的题。 他凝视她良久,她都没察觉。 他按了按眉心,让自己回神。这么着可不行,除了眼前这几日,他不可能经常这样大半晌都守着她c看着她。主要是这样守着看着也没什么用,一来二去的,她要把自己当成半个恩师,可真就要命了。 过了些时候,他起身,亲自备好笔墨纸,从速描绘出一幅画的草图。冷眼审视,只觉得太潦草——草图么,不潦草才怪——他只能这样说服自己,实在是无暇顾及其他。 差一刻钟巳时。程询走到怡君近前,见她的画已经完成一半,扬了扬眉,心说你着什么急?我催你了么? 怡君察觉到他的走近,又察觉到他在自己面上定格的视线,画笔便转到笔架近前,疑惑地抬眼看他。 程询留意到,她眼下有淡淡的暗影。定是因为商陆和她姐姐的事,没休息好。 那两个祸害。 他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怡君不明所以,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面前的画,忐忑地问:“布局错了?还是解错了题?” 程询漂亮的浓眉险些纠结到一处,很快就恢复如常的神色,“没。快下课了,你去看看我桌上那幅草图。” 怡君称是,转去前面。 程询再认真看了看她中途搁置的画,又拿起案上那方别致的镇纸:古琴样式,连琴弦都清晰可见。笑一笑,他负手走到她近前,背对着程安c程福和夏荷三人。 案上是一幅骏马图的草图。怡君正对着画思忖:他要是用心描绘的话,能不能胜过杨阁老?倒不是希望他踩着杨阁老扬名,只是想见一见他画马的功底,而且也相信,他不是浮躁的性子。 “只去过几次,印象不深,暂时只能作这一幅草图,让你心里有底。”他说。 “”怡君费解地看向他。这关她什么事儿? “这是一个不大的马场,程府在外面新开起来的。”程询解释给她听,“今日我布置给你的功课,只是布局,你做的不错。明日,把手边的画作完。后天你的功课,是一幅骏马图。” 怡君更为困惑,眨了眨眼睛。他这意思,是不是要她明日午后去他程府开的马场见识一番?——不然怎么画得出骏马? 程询唇角上扬,无声地对她说:“敢去么?” “”怡君抿了抿唇。她怎么觉得,这厮好像是一语双关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暗香袭 暗香袭(六) 捕捉到她疑惑又有点儿不满的神色,笑意到了程询眼底,“怎样?”他其实是在玩味地问她:敢去么?敢去那里见我么?她会骑马,他记得。 方才的念头,在脑海一闪而逝。怡君便以为自己又在他面前犯迷糊了,婉然笑道:“解元吩咐,自当从命。只是——”她有些为难,“从未画过马,就算看得仔细,怕也是笔力不足。” 程询笑微微地把草图卷起来,片刻后方问她:“愿意画么?” 怡君立刻点头,“愿意。” 骏马可以是驰骋于沙场狼烟中的灵兽,忠诚c骁悍c敏锐;可以是诸多文人画家心魂的化身,高贵c才能c傲骨。 学画之人,怎么可能不爱马。不尝试,只是功底未到,怕损坏了它那样可爱可敬又骏美的形象。 程询把草图递给她,“虽然潦草,但布局可用。拿回家去看看。” “是。”怡君双手接过,小心翼翼的,随后转头望向自己的书桌,“那幅溪亭日暮——” “留在这儿,不会有人乱动。” 她微笑说好,又说起那几本图谱,“我可以带回家中么?明日便可送还。”要带回家去,认真地看一遍,将所得记录下来。 程询含笑看着她。 怡君发现了他此刻与平时的不同:反应慢吞吞的,却一点儿都不让人烦——那神色实在是太柔和,那笑容实在是太暖心。她很愿意多看一会儿这样的他。 “可以。”程询说,“不需送还。” 怡君不由惊喜。 他的反应忽又恢复敏捷,在她说话之前就道:“把我教你的融会贯通在画作中,便是给我的谢礼。难得指点你几日,没点儿成效可不行。” “嗯!”怡君欣然点头,停一停,轻声道,“谢谢。” 程询轻轻地笑开来。 怡君想要道辞之际,念及一事,道:“你好像不喜在画作上题字盖章。”第一次,对他改了称谓。 程询颔首:“想要说的,都在画中。识得我的人,何须用印章留名。” 这正是她猜想的那样。离开前,她望向他的那一眼,温柔c明澈,似相识已久的友人,但比友人离他更近。 她不认为自己需要掩饰这种情绪。 他悠然而笑,眼里有欢喜,所思是珍惜。 午间,廖芝兰在状元楼设宴,邀请的宾客并非别人,正是她的兄长廖文咏。 廖文咏姗姗来迟,不带诚意地道歉:“方才和程府的刘管事叙话,差点儿忘了时辰。”落座后,把玩着酒杯,笑道,“你怎么会有这般的好心情?这一年下来,在外的营生进项不错?” “是啊。”廖芝兰笑盈盈起身,亲自给他斟酒,“况且,早些时候跟娘讨了些银两,也没处花,便来请你大快朵颐。” “好啊。”廖文咏打心底笑出来,“我别的本事没有,吃吃喝喝却不在话下。” “既然如此,只管多吃些佳肴,多喝些美酒。”廖芝兰道,“要是想请交好的人过来,也无妨。” 廖文咏摆手,“我们兄妹一起用饭,哪里能够让外人来扫兴。说起来,倒是真有些话要跟你说,只怕你不高兴。”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笑了,“有酒壮胆,也就不怕你不高兴了。” 廖芝兰咯咯的笑出声来,“瞧这话说的,竟跟自家妹妹生分起来。” 席间,廖文咏说起程府眼前送给他的财路,说起程询其人的谦和周到之处,又说起刘管事对程询唯命是从c对他丝毫不敢大意的谦恭与缜密之处。 廖芝兰心不在焉地听着,心里想着,程询不过是分给你一条财路,让你分一杯羹,你又何苦极力吹捧那样一个人?要说他程询谦和周到,那这天下岂不是没了恃才傲物的文人? 随后,廖文咏又极为委婉地说出妹妹的不足之处,“学问方面呢,不可妄自菲薄,但也决不可目中无人,你说是吧?谁要是用心品评的时候,便难免有不中听的话,也是为着你好,对吧?文章里面找不出最好,只有更好——这可是程解元说过的话,我觉着很有道理。” 廖芝兰暗自咬牙。大哥这是什么意思?当真是为了钱财什么都不顾了吧?那样一个人,亏他也好意思没完没了地夸赞。 她记着今日的目的,所以强压下心头的不悦,含笑点头,“哥哥说的是,我记下了。” 廖文咏笑逐颜开,因着下午没什么事,所以,廖芝兰与两名丫鬟劝酒时,俱是来者不拒。 他不是嘴不严的人,但要分跟谁——对亲人,从不设防。 是因此,酒酣耳热时,廖芝兰屡次委婉地套话之后,他终是架不住,简略地说了当年那件事的原委,末了道:“那时候,程次辅还不是次辅,但眼看着就要上位。爹是看准这一点,在得到他吩咐之后,满口应下。没有这件事,我们家这些年凭什么节节高?” 廖芝兰愣在当场,面色变了几变。 “要是说心里话,爹那点儿本事,还不如南廖家。爹的过人之处,从来是绝佳的眼光。过了这些年,我真看出来了。”廖文咏这样说的时候,口齿已经有些含糊不清,“但是,柳公子分明是柳阁老的命根子,傻子才会真的痛下杀手。不过哈哈,爹当初险些就成为那种傻子。” 廖芝兰听出弦外之音,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现在柳公子在何处?” “在真定。”醉意朦胧的廖文咏摆一摆手,“别的就别问了,怎么问我也不会跟你说的要是能跟你交底,何至于这些年都跟爹没个准话。” “对,大哥说的甚是在理。”廖芝兰挂上明媚的笑脸,“今日不说那些有的没的,吃喝尽兴最要紧。” 晓得程家原来是那样不堪的门第,她在震惊之后,只有快意。 知晓了这样的程家,要如何利用?她得好生想想。 是,北廖家也不清白,是刽子手,但是,该心存惶恐畏惧的,绝不是北廖家。 怡君回到家中,先去姐姐房里探望。 廖碧君无奈,“你也这样的话,我就真要以为自己病了。” 怡君失笑,“心病和体病,谁分得出哪个更重?” “你总是有话说。”廖碧君笑着坐起来,让妹妹坐到跟前,把上午的事情娓娓道来。 怡君听了,笑道:“做得好。就该这样对付廖芝兰,省得她总找到跟前碍我们的眼。” 廖碧君实话实说:“其实,我本意只是继续跟娘置气。” 怡君笑出声来,随后,把今日在学堂的事简略地跟姐姐说了说,末了,则提及程询谈及马场一事,“我想着,今日下午我们就过去看看。” 廖碧君凝神斟酌片刻,深以为然,道:“的确是要抓紧。画马嗳,哪里是想画就能画的?我记得,最早你画玉簪,先生可是压着你一看就是大半日。快些去快些去,让如阿初的那些侍卫随行,跟管家打好招呼。我就不去了。”她笑了笑,“真挺难为情的,看到谁都心虚。” “好吧。”怡君瞧着姐姐实在是没兴趣的样子,先前的打算只好作罢。随后,她把带回家的几本画谱交给姐姐琢磨,回房用过饭,唤来阿初,交代一番。 午间,程询回内宅陪母亲用饭。 中途,程夫人委婉地问起怡君的样貌c资质,程询一概敷衍地答没看清c没留意。 他不希望母亲因为自己注意到怡君。毕竟,以经验来说,这不能给他和怡君带来更好的前景。 能免则免吧。 程夫人见儿子淡淡的,料想他是惯有的没心没肺,想着这样也好,她照着先前打算行事就好。 位于燕京城北的程家马场,占地颇广,四周以高大的院墙圈起。 怡君与阿初等护卫趋近时,不自主地生出好奇:在京城地界,马场该是怎样的情形?饲养的马匹又到底是怎样的? 众人皆知,程家历代的男子都善骑术,而且拳脚功底都不差。 书香世家,为何要精通这些? 因为死不起。 程府这般门第,在一些时候,如果哪个关键的人故去,带给家族的不止离殇,还会左右一些人的前途。 最没底线的官员,连双亲故去的消息都能隐瞒。太让人鄙弃。但是不难看到,身死之人给身为朝廷命官的人带来的影响。 要脸的,承担;不要脸的,隐瞒。 要承担而朝廷不允许的,不外乎武将c权臣;不想承担而朝廷又施与罪责的,纵观以往,说句罪有应得都不为过。 怡君很明白这些,所以就特别想看看,程家这样的书香门第,开的马场会是怎样的光景。 阿初前去交代之后,马场的大门缓缓敞开来。 怡君微笑,策马前行,没多久,便没来由地就望向一个地方,于是,看到程询策马而来。 她凝眸,看住他。 程询策马到了她近前,扬眉笑问:“像是料定我会前来?” “是。”怡君敛目,语声轻柔,缓缓的,“我知道你会来。” 所以,我才会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等风来 019 程询策马到她一侧,引路至围栏外的路上。 阿初与一名护卫落后一段跟随,其余的人则留在门内不动。 怡君展目四望,见马厩建在马场北侧,南侧的倒座房有仆人进出,东西两面有树林,余下的空间是已荒芜的草地,以围栏圈起。 程询语声温煦:“程禄的父亲是程府的老人儿,亦是相马的好手,为此,我出银钱建了这马场。有几年了。” “以前竟从没听说过。”怡君抚了抚坐骑的鬃毛,“前两年,我和姐姐学骑马的时候,家父派人专程去山东买回两匹马。眼下看来,是舍近求远了。”她侧头看着他,“这马场,是不是只与熟人做生意?” “算是吧。”程询道,“来这里看马的人,多为亲朋。马有灵性,不是熟人的话,担心它们得不到善待。” “所虑在理。”怡君道,“毕竟,有的门第用清一色的宝马拉车。” 程询莞尔。 听得飒沓的马蹄声,怡君转头望去。 和暖日光下,生龙活虎的一群马离开马厩,撒着欢儿地奔跑在黄叶微摇的草地上。 冬日的萧瑟,便这样鲜活c灵动起来。 她带住缰绳,跳下马。 程询笑一笑,随之下马,站到她身侧。 一匹小马驹很快得到怡君的瞩目c凝望。只几个月大的小马,通身枣红,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神采飞扬地跑在一匹枣红色骏马身侧——那必是它的母亲,一大一小浑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偶尔,小马驹会侧转头,飞快地仰脸看一看母亲,凑得更近。它的母亲亦时不时地侧头看它一眼。 “真可爱。”怡君由衷地道。 程询转头看着她。 她穿着深蓝色道袍,长发利落地用银簪绾起,再无别的首饰,却衬得面色更加白皙,眉宇更为精致昳丽。 她的睫毛被暖阳镀上细碎光芒,唇角愉悦的上扬,唇畔的小坑若隐若现。 她转头,认真地看住他,“我要画这对母子。” “好。”程询毫不犹豫地颔首一笑。 怡君又转头望着那对母子,凝眸观察,让最触动自己的一幕在脑海定格,刻画出鲜明的痕迹。 最好的画作之一,便是过滤周遭一切,完全呈现打动自己的事物在当时的样子。不需担心布局。能打动人的景象,布局浑然天成,只看你有没有领略。 骏马结伴奔跑了好一阵子,慢慢分散开来,悠然漫步c嬉戏,或是寻找可食的草木。 程询这才出声相邀,牵着坐骑带她去看留在马厩里的那些马儿。 马厩建盖得很精致,空间够宽敞,收拾得很整洁。 有几匹马是程询只要过来就亲自照看的,它们亦对他很亲昵:看他留在别处时,便略显烦躁地来回踱步c打响鼻,待他到了近前,便凑过去轻轻地拱他的手c肩,淘气些的,索性拱着门栏撒娇,要走出自己的房间。 那一双双眼睛,美丽c单纯。 程询抚着马的背c头,语声柔和地跟它们说着话。 怡君站在一旁,听着他的言语,看着他修长洁净的手,末了,看住他俊朗的容颜。 他对这些马,就像是对待友人c孩童一般,温驯的会夸赞“好孩子”,淘气的会笑骂“混小子”。 这般的世家贵公子,是她所不曾看过c不曾想象的。 可是,真好。 “每个月逢二c逢七的六天,下午我都会来这里。”原路返回大门时,程询漫不经心地说。 怡君哦了一声。 程询指一指倒座房居中的房间,“那里是我的画室,只要得空就会画马。”停一停道,“我最爱画的是马,但总觉着画得不够好。此刻之前,除了你,只我自己知晓。” 怡君微微扬眉,心头起了涟漪,“为何告诉我?” “不该告诉你么?”他笑笑地反问。 应该。她在心里答,面上不自觉地笑了。 程询话锋一转,“得空就来转转?” “好。只要得空。”她说。 程询停下脚步,指向她一见就喜欢的小马驹,“它叫随风,它的父母都是我格外喜爱的,下次你来,我把它们正式引荐给你。” 怡君听着有趣,大眼睛里光华流转,“荣幸之至。方才我有没有见到随风的父亲?” “没。”程询笑道,“那厮是关不住的,这会儿有人带它出去玩儿了。” 怡君更觉有趣,轻笑出声,“它有福了,你们亦是。” “的确。欢喜是相互带来,人与人之间亦是。”他深凝了她一眼。 她颔首以示赞同。 程询说起别的事:“上午,程安与夏荷对弈,我瞧着程安有几次汗都要下来了——夏荷该是近朱者赤的缘故吧?几时得闲,你我对弈几局?” “好啊。”怡君欣然点头,“我私心里敢说一句相较而言擅长的,不过棋艺而已。”停一停,对他一笑,“此刻之前,除了你,只我自己知晓。” 程询对上她视线,笑意袭上心头,再直达眼底。她棋艺之精绝,在前世,他是领教过很多次的——若非不及她,一度也不需潜心苦学。 就要行至大门口,程询柔声道:“我等下次相见。” “明日不就能再相见么?”怡君笑盈盈的,四两拨千斤。 “那不同。” “”怡君多看了他两眼,有些无奈地笑了,到底还是道,“随你怎么说吧。” 在她看,差别倒是不大——看到他,知道他近在眼前,便是好的。 到了门口,程询笑着看她上马,与护卫绝尘而去。 目送她远去,他到房里换了身衣服,策马离开马场,兜兜转转,到了城中一所寻常的小四合院。 进到厅堂,看到的少年人形容整洁,只是目光呆滞。 他瞳孔骤然一缩,片刻后,缓步趋近。 少年立刻急于逃遁,在软榻上蜷缩起身形,慢吞吞地道:“廖c彦c瑞廖c彦c瑞”一遍遍重复。 廖彦瑞,北廖家的当家做主之人,廖文咏c廖芝兰的生身父亲。 程询缓步走过去,抬起的手,落在少年的肩头c后颈,安抚小动物一般地轻柔,语气似长辈一般的和蔼温缓:“别怕。元逸,别怕。我是来帮你的。” 怡君走侧门进到内宅,回往自己的小院儿。 吴妈妈匆匆迎上前来,面色有些不好,低声道:“北边的太太小姐上午就来过了,不知为何,下午又来了一趟。她们走后,大太太就急着找您和大小姐,得知您不在家中,便说等您回来之后,和大小姐一起去见她。” 母亲找不到她的时候太多了。挺多时候,怡君和姐姐都默认是跟母亲各过各的,出行大多不会告知,母亲想借题发挥的时候,由头一找一个准,她们姐妹也无所谓。 此刻,怡君在意的是城北太太和廖芝兰过来说了些什么。 想不出,便不费力气,抓紧更衣去见母亲。 廖碧君听得妹妹回来,从床上爬起来,从速更衣洗漱。 姐妹两个一起去见母亲。 廖大太太端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审视两个女儿片刻,语气沉冷地道:“明日起,你们便不要再去程家上课了。有法子的话,便将叶先生劝回来;没法子的话,便自学成才吧。程家委实不是上得了台面的门第,不知何时便会满门覆灭——我如何得知的,你们不需问,照办就是了。” 廖碧君冷笑出声,“您还是说说如何得知的好。是不是北廖家胡说八道您就相信了?” 怡君则道:“叶先生都未诟病过程家只言片语,怎么北廖家的人说话就那么有分量?娘,您要是这两日看我们不顺眼,责罚便是,上别人的当还惩戒自家女儿便委实可笑了。” “你们知道什么?!”廖大太太的神色空前冷峻端肃,“那程家做的事简直令人发指!那种门第,你们如何都不能再踏入!” “是次辅所为,还是解元所为?”怡君道,“这一点,您得说清楚。” 廖碧君则是愤懑地道:“北边那家是要疯了吧?上午我只是言语间得罪了廖芝兰,她们怎么下午就来这么一出含血喷人的戏?龌龊!小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等风来 020 廖大太太铁青着脸喝道:“都给我闭嘴!” 廖碧君恼火地望着母亲,怡君的神色则是平平静静。 廖大太太深吸进一口气,耐着性子跟她们解释:“正因为南北廖家不合,那对母女说的话c做的事才更禁琢磨。 “芝兰那丫头一向争强好胜,跟碧君明里暗里攀比的时候还少么?如今你们到程府上学,她本该嫉妒,却不曾设法争取,与文咏登门拜访过一次便作罢。 “老爷视若珍宝的那幅枫林图,她们想看,不是想开眼界,是为着确定是否出自程解元之手,如果是,来日我们家就与程府撇不清干系——程解元何曾是那样大方的人?几时曾把得意之作送给疏于来往的门第? “这样一来,往后程府若是出事,只要有人弹劾,我们就少不得被连累。 “若到了那一步,就算早就分家各过,北廖家也会被殃及。是因此,她们权衡轻重之后,才登门提醒。 “这些道理,你们当真不明白么?哪里就需要我仔细摆给你们看了?” 廖碧君轻声冷笑,言辞犀利:“您也知道廖芝兰的性情,如今这般行事,焉知不是她进不了程府才危言耸听的?那么多人争着抢着到程府求学,出自高门的也不少。哦,合着京城只有他们北廖家消息灵通,别家都是捂着耳朵的傻子么?” 廖大太太被呛得哽了哽,“她若真想去程府,总该来求我们从中递话吧?她这样做过么?” 廖碧君打鼻子里哼了一声,“您还真瞧得起我们家。以廖芝兰那个德行,怎么肯欠我们的人情?她求谁也求不到我们和您头上吧?人家就夸奖了几次您针线活好,您还真就对她另眼相看了,真是不知道说您什么好。” 廖大太太怒声训斥:“你给我好好儿说话!” 廖碧君撇一撇嘴。 廖大太太辩不过女儿,索性快刀斩乱麻,“不管怎样,这事情就这么定了。日后你们两个不准再出门,老老实实做针线。” 廖碧君刚要反对,怡君先一步出声道:“好啊,我们记住了。”语毕看向姐姐,握了握她的手。 见次女态度忽然来了个大转弯,廖大太太反倒满腹狐疑,凝视片刻,问道:“之前你又跑去哪儿胡闹了?” 怡君道:“遛马。” “”两个女儿学骑马,夫君是赞同的,时不时就会教训她们不要懒惰,别把两匹好马关在家中当摆设。廖大太太不耐烦地摆一摆手,“都给我滚回房里去,哪个再敢擅自出门,别怪我打断她的腿!” “是。”怡君屈膝行礼。 廖碧君满腹火气,但见妹妹如此,便也随着行礼退下。结伴回房的路上,她问怡君:“你这是怎么了?是知道怎样说都没用,还是笃定娘打错了算盘?” 怡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件事,要看爹爹的态度。我瞧着娘那个架势,定是听说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却不屑告诉我们。等爹爹下衙之后,娘一定会细说由来。万一爹爹宁可信其有” 廖碧君神色一黯。 “也没事,我们先观望着。明日若是爹爹跟娘态度一致,我们再想别的法子也不迟。”怡君说。 廖碧君轻轻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这时候,廖大太太正在吩咐丫鬟:“去外院候着,老爷一下衙,便请他即刻回房来,说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告知。” 丫鬟称是而去。 廖大太太留在房里,翘首等待。 但是,等到夜色深沉,廖大老爷也没回来。 下衙之际,廖大老爷见到了前来送请帖的程安。 程安恭敬地道:“我家大少爷今日在状元楼设宴,请您赏光前去,有几句要紧的话要告诉您。” “是么?”廖大老爷想到那个温文尔雅c样貌俊朗的才子,面上一喜,“解元相邀,荣幸之至。如此,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多谢大人。”程安道,“那小的这就去回话,大少爷已在状元楼恭候。” “不敢当,不敢当。”廖大老爷打心底笑出来,心念一转,“我到就近的别院换身衣服就过去。” 程安笑着行礼离去。 廖大老爷上了马车,命车夫从速去往别院。更衣只是个借口,真正目的是去取一幅珍藏的工笔画,作为回礼送给程询。之所以把不少名画放在别院,也是无奈之举——儿子败家,偶尔喝醉了,便把他珍藏的名画随手赠人,过后他气得吐血都没用,总不能把脸一抹去要回来。 他是打心底欣赏程询。 如果今日设宴相邀的是程清远,他一定会找辙婉拒。 官员与官员之间,不论品级高低,厌烦一个人有时根本不需要理由。更何况,昔年柳阁老与程清远政见不同,他打心底支持的是前者。这几年,因柳阁老离开内阁,方有程清远的上位,在他看来,怎么都有点儿小人得志的意思。 可程询与程清远不同。 程询近几年所作的策论,他都用心读过,看到的是那年轻人的政见与柳阁老相同,不知为何,给他更为大气c磊落之感,偶尔犀利的一笔,又让他会心一笑,拍案称快。 是以,程家父子,在他,要分别开来对待。只要程家不出天大的幺蛾子,只要有机会,他都愿意与程询常来常往,连带的想让儿子与程询结识甚至交好,长些见识。 状元楼的雅间,程询临窗而立,望着喧哗扰攘的长街。 在前世,这酒楼是他与怡君相识c诀别之地。 今生,不会刻意与她同来,除非哪一日她想过来尝尝这儿的招牌菜。 廖大老爷进门时,程询牵出谦和的笑容,迎上前去,神色自若地与之寒暄。 廖大老爷带来的回礼是一幅前朝的名画《月下翠竹》,殷勤地请程询当场验看。 程询看过之后,心里有了三两分由衷的喜悦:此画价值不菲,作画之人心性的清冷高洁全然体现,手法亦因心性有着少见的超脱清逸,廖大老爷愿意割爱相赠,对他总该是有着些许看重。 ——与怡君相关的事,他一方面笃定,一方面又没法子生出自信。很矛盾。 他由衷道谢,慎重地收起来,躬身请廖大老爷入席。 酒过三巡,廖大老爷记起程安的话,笑呵呵地道:“今日解元要我前来此地,委实破费了,真是叫人于心不安。是有事吩咐南廖家么?” “是有一件要事相告。”程询笑着遣了服侍在一旁的程安c程福,亲自给廖大老爷再斟满一杯酒,语气淡然,“关乎南北廖家。” “哦?”廖大老爷以手势谢过程询亲自斟酒,“还请解元相告,我洗耳恭听。” “主要是想提醒您一声,日后再不要与北廖家来往。如果您信得过我的话。”程询落座,神色从容,“今日我得知了一件北廖家的秘辛,命人打听之后,得知南北廖家近日时常走动,有些担心,为此才邀您来到此处。” “不知是何秘辛?”廖大老爷忐忑地望着程询。 程询敛了笑意,缓声道:“前些年,在朝堂之上,家父与柳阁老总有争执。柳阁老辞官之后,家父仕途更顺,有些人便猜忌是他对柳家作恶。 “家父不以为意,我却受不得这等闲话,打理外院诸事之后,便命府中最得力的人暗中查访柳公子的下落。近来,不知是哪位贵人有意帮衬,告知了柳公子的下落。” 廖大老爷难掩激动之色,“解元是说,柳公子尚在人世?” 程询颔首,“对。并且,今日我已见过他。”想到柳元逸现今的情形,他不由眼神一黯,“大抵是常年受困之故,他受不住,以致神志不清。” 廖大老爷握拳叹息:“当真是没天理!”顿一顿,连忙又问,“解元可曾派人去告知柳阁老了?” “自然。”程询颔首,“这是当务之急,只是眼下不知柳阁老身在何处,要先去锦衣卫打听清楚。” “那就好,那就好柳阁老这些年的焚心之痛,总算能有所缓解。”廖大老爷为柳阁老悲喜交加,停了片刻,想起程询先前的话,忙问道,“此事——难道与北廖家有关?” 程询笃定地颔首,“正是。您若是心存疑虑,此刻便可与我一同去看看柳公子。” 廖大老爷看住程询,片刻后道:“那倒不必,只请解元将详情告知。”如果程询有一点点的心虚,都说不出与他一同去见柳元逸的话。既如此,他又何须多事,平白惹人厌烦。 “这是自然,稍后定当细说原委。”程询颔首,随后话锋一转,“叶先生与您膝下两位千金,如今不是在程府授课,便是每日前去学堂,我更是机缘巧合之下送给您一幅得意之作——这在有心人看来,有过从甚密之嫌吧? “假如北廖家出了事,你南廖家若无人相助,少不得牵连其中。如果南廖家出事,程府也会被弹劾,我定会成为家族一时的罪人。是因此,才请您过来叙话。” 廖大老爷仔细琢磨一番,只觉脊背发凉,一时惊疑不定,末了惶惑地看着程询,频频颔首,“对,对,是这个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波澜起 021 廖大老爷回到府中,返回内宅的时候,已过亥时。 廖大太太迎上前去,行礼后道:“老爷总算回来了,妾身有要紧的话跟您说。” 廖大老爷则摆一摆手,坐到太师椅上,略显疲惫地道:“明早碧君c怡君出门之前,你记得吩咐管家,把跟车的护卫都换成有眼色c身手佳的。” “什么?”廖大太太双眉紧锁,“妾身正要说这件事,下午我跟她们说了,不得再去程府。” 廖大老爷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看了她一眼,“什么时候起,你能替我做主了?” “老爷有所不知,下午,北廖家母女来了,跟我说”廖大太太上前两步,低声道,“程府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廖大老爷冷笑,“日后她们再来,便拒之门外。你记住,再不可与她们来往。” 她说她的,他说他的。廖大太太明显不悦起来,“你好歹也得听我把话说完吧?况且,我已经对碧君c怡君发了话,怎么能出尔反尔?长此以往,谁还会把我当一回事?” 廖大老爷板了脸,不耐烦地睨着她,“是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啰嗦什么?” 廖大太太险些气得落下泪来。 “明早我亲自吩咐管家便是。”廖大老爷摆了摆手,“你退下,先歇了吧。有些事,我得静下心来斟酌。” 廖大太太气恼地回了寝室。 廖大老爷喝完一盏茶,本就浅薄的酒意消散,头脑完全清醒下来。仔细梳理程询对自己说过的话,越是回想,越是心里发毛。 程询说话的态度很温和,言辞很委婉,却是实实在在地敲打了他一番:用两幅难得的画作礼尚往来之后,南廖家与程家已经绑到了一起,他在这当口,只能听从程家的安排。 若不肯,估摸着程府会把南北廖家一并收拾掉。 回头细想,他不能不怀疑,自叶先生去程家到如今,很可能是程询给他布的局c挖的坑。 按说是没道理,这感觉却越来越明晰。 那么,程询想从自家谋取的是什么呢?只是打压北廖家? 这些结论,无一不让他沮丧:活了半生的人,要被一个年轻人牵着鼻子走,就算是奇才,也够他窝火好一阵子的,但也只能受着。 好歹先把这一段渡过去,再设法远离吧。 翌日一大早,廖大老爷出门前,廖大太太道:“三个孩子的婚事都该抓紧了。今日起,我便着手物色。” 廖大老爷一听,就知道她还在为昨晚的事不甘,要用这种法子表示不满。可她说的毕竟在理,因而颔首,“你掂量着办,有眉目之后告诉我。”两个女儿若能尽快定下亲事,便有了冠冕堂皇的不需再去程府的理由。 廖大太太这才好过了一些。 廖大老爷又皱眉嘀咕一句:“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草率。”不该答应两个女儿的请求。只是,妻子一向重视儿子轻视女儿,他连带的也对两个女儿的事情不大上心,觉得她们平时怎样都无所谓,只要别给他惹祸就行。 这日,廖碧君继续在家“生病”。 怡君如常来到程府,继续画溪亭日暮,程询坐在前头料理外院的事,情形与昨日大同小异。 姜道成和叶先生一起看昨日收上来的十来篇制艺。 程询忙完手边的事,给姜道成写了个名单,着程安送过去。 没过多久,姜道成气呼呼地找过来,走到程询面前,二话不说,把名单拍在桌案上。 怡君吃了一惊,幸好手里的笔正在蘸颜料,不然一准儿出错,要重头来过。 程询笑着起身,拿着名单,请姜道成到次间说话。 姜道成夺过名单,压着火气,低声道:“前头的宁博堂c徐岩等人,的确是该录取,可这两个算是什么?”他点着周文泰c凌婉儿的名字,“分明都是生搬硬套,手法粗糙,一点点的可取之处也无!我是不能食言,可你也不能什么虾兵蟹将都让我收着吧!” “但这两人善音律。”程询好脾气地笑着,“他们曾请人过来说项,要跟您学的亦是音律,文章好坏不需在意。” 姜道成狐疑地望着他,沉了半晌才道:“我会守诺收下,但要说出这缘故。不然我成什么了?” 程询爽快点头,“随您怎么说,只要答应就行。” 姜道成又生了会儿气,转身离开。 程询心里很是歉意,但这些表面文章,不得不做。幸好,不久之后,老先生便会明白他请他前来的真正意图。 尽忠风尘仆仆地赶回北廖家,来到廖文咏面前,噗通一声跪倒,哑着嗓子道:“小的罪该万死,那位公子他,不见了。” 廖文咏手里的茶盏应声落地,霍然起身,失声质问:“你说什么?什么叫不见了?!” “就是平白无故地不见了。”尽忠的头垂得更低,语带哭腔,“连同服侍他的两个仆人,都不见了。是以,小的也不知是被人掳走,还是那两个仆人带他逃离。” 廖文咏当即重重地给了尽忠一脚,随后,瘫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如至冰窖,面色煞白。 这样的意外,闹不好便会引来滔天大祸。该怎么办? 过了一阵子,小厮在门外通禀:“大小姐来了。” “不见!”廖文咏烦躁地摆一摆手。 可是,片刻后,廖芝兰施施然走进门来。看到面色痛苦地跪在地上的尽忠,秀眉微扬,“你不是在真定的庄子上当差么?怎么忽然跑了回来?” 尽忠瞥一眼廖文咏,没敢吱声。 廖芝兰再看向面无人色的哥哥,料定出了大事,很可能就与被关在真定的柳公子有关。 “你下去。”她吩咐尽忠,又对廖文咏道,“便是出了天大的事,你这样发呆也不是法子,倒不如与我说说。” 廖文咏实在是烦躁至极,不耐地道:“跟你说有什么用?你还能把不见的人变回来不成!?” “这话可就有听头了。”廖芝兰悠然落座,强压下心头的惶恐,镇定地道,“是不是柳公子的事情生变了?” “”廖文咏惊愕。 “你醉后吐真言,把那件事跟我说了。”廖芝兰道,“昨日我问过娘亲,她见瞒不住我,索性和盘托出。” “”廖文咏语凝,过了好一会儿,万般沮丧地说了眼前事,末了道,“完了。万一三个人被柳家或锦衣卫找到,我们定是大祸临头。” 廖芝兰敛目思忖多时,问:“依你看,是不是程家暗中做的手脚?” “怎么会。”廖文咏瞪了她一眼,“这些年了,我跟爹爹从没漏过口风,眼下程家又正忙着给我们牵线搭桥做生意——如果做了这种手脚,不该第一时间来告诉我们,让我们死心么?” 廖芝兰嗤的一声笑,“不是他们,还能是谁?而且归根结底,就算不是他们做的,眼下你也得让他们善后——从速找到柳公子,还要把正在寻找儿子的那个人除掉,不然,可真就完了。” 廖文咏睁大眼睛望着她。 “这事情始于程家,也要止于程家,不然怎样?你难道想继续做刽子手么?”廖芝兰语声冷冽,“他们把人掳走,没事。只要我们北廖家的人还活着,便可随时指证他们——谁会好端端地往身上揽这种罪责?只要我们态度坚决,就不怕他们不心虚。” “”廖文咏不得不承认,妹妹的心思,比他更毒,甚至堪称疯狂。 “眼下只有一条路,破釜沉舟。”廖芝兰一字一顿地道,“我们想要的益处,这两日便要让程家斡旋,尽快如愿以偿。” “可是,那样一来必是两败俱伤。”廖文咏沮丧地道,“益处,若非长年累月的,当下要来有何用处?”说到这儿,他心头一动,定定地看住廖芝兰。 廖芝兰见他神色有异,不消片刻就明白过来,不由深深蹙眉,“你少打我的主意。程家大公子,我是死活看不上的,想想就能烦死。” 廖文咏却沉吟道:“程家不是有三个儿子么?” “”廖芝兰惊怒交加。 “若真到生死存亡的关头,那是你能否看上谁的事儿么?”廖文咏语气低落,“我明年开春儿娶妻,那女子又何尝是我中意的?在当时你和娘是怎么跟我说的?不都让我为了家门勉为其难么?” 廖芝兰被噎得不轻,良久痛定思痛,终是道:“这事情怎么想,都没别的出路。你若实在容不得我置身事外,要我帮衬,也行。这样吧,明日你安排我与程询见上一面。该说的,我会当面跟他说清楚。届时我察言观色,再做定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波澜起 022 “再做定夺?”廖文咏正在气头上,话横着就出了口,“要是没那件事,十个你也配不起程解元!中人之姿c资质寻常,哪儿来的挑三拣四的底气!平时说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就罢了,怎么到这时候还没点儿自知之明!?”他瞪着廖芝兰,“你是不是觉着那件事特别长脸啊?若是觉得拿捏着把柄有恃无恐,打定主意去他面前示威,还是别见他了。少给我添乱!” “你!”廖芝兰站起身来,面颊涨得通红,“跟自己妹妹耍威风说诛心的话,算什么本事!?” “出去!”廖文咏喝道,“等我跟爹商议之后,自会妥善安排诸事,你什么都不需问c不要管c” 廖芝兰咬了咬牙,气冲冲出门。回到自己的小院儿,喝了半盏清心降火的茶,丫鬟来禀:“凌小姐过来了,此刻已到垂花门外。” 凌婉儿昨日命人送来帖子,要在今日登门。 “请。”廖芝兰从速换了身衣服,挂上笑脸,亲自出门相迎。她与凌婉儿小时候就相识,闲来无事会相互串门,但没交情可言。 她的争强好胜在心里,凌婉儿的争强好胜既在心里又在脸上。 不可否认,凌婉儿貌美,还有手段。出身并不显赫,但很懂得经营人际来往,与地位不相上下的同辈人常来常往,更与几个高门闺秀子弟攀上了交情。到这两年,在富贵圈中风生水起,被捧成了街知巷闻的京城几位美人之一。 只是,凌婉儿跟谁都能主动结交,单单不曾笼络过南北廖家门里的人。最早,与廖怡君初相见就有些抵触,曾对人说:“别人的傲气是在脸上c在心里,廖怡君的傲气却在骨子里。觉着那是个饱读诗书的,有心结交,却怕没那个缘分,平白生出不快。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心里不定怎样厌烦,言语间却从无贬低。这是凌婉儿的一个过人之处——随着成为名动京城的美人,心高气傲的性子越来越明显,还是不会主动开罪不相干的人。 反过来,对着廖芝兰,凌婉儿显得很随意,有一搭没一搭的,坐在一起的时候,炫耀自己的情形居多。 廖芝兰对她亦如此。真真假假的友人多了,有时候真需要这样一个人消磨时间。 穿着浅灰色缎面大氅的凌婉儿笑盈盈走上前来,与廖芝兰见礼,寒暄着走进厅堂。解下大氅之后,现出一袭珠灰衫裙。 “怎么穿戴得这样素净?”廖芝兰亲自端给凌婉儿一盏热茶。 凌婉儿笑着接过茶盏,“往后要常出入程府,打扮得太鲜艳的话,总有招摇之嫌。” “哦?”廖芝兰讶然,“想得到姜先生指点,不是先要作一篇让他满意的制艺么?”她可不记得,凌婉儿生了那根儿筋。 凌婉儿妩媚的大眼睛眯了眯,娓娓道:“是啊,可我跟周家世子都不擅长。前两日,他去了程府一趟,求一名管事递话,想与解元当面细说。彼时解元正忙着,没见他,只让管事告诉他,会请姜先生通融一二,对外人实话实说便可。我听了,只当是解元的托辞,心都凉了。却没料到,今日程府小厮便去见周世子,让他放心,并转告我,只要明日让姜先生觉得音律方面有些天赋,便不愁来日得到指点。” 廖芝兰一时语凝。 “真是没想到,解元居然这样通情达理。”凌婉儿玩味地笑着,“记得以前听你说过他难相与,日后可不要再这样说了。” 是来显摆的,还顺道教训她。廖芝兰撇一撇嘴,“说不定,是周世子有意捧着程解元。” “就算捧着也应该啊。”凌婉儿笑容如花绽放,“能与程解元的样貌c才华比肩的人,满京城也就三两个。只是可惜了,自幼从文,往后要在官场苦熬着。” 再出色的文人,凌婉儿的欣赏也有限,打心底仰慕的是年纪轻轻成名的武将。这心思,她从不遮掩。 廖芝兰喝了一口茶,没接话。 凌婉儿话锋一转:“今日找你来,有个不情之请。能否告诉我,南廖家姐妹平日喜欢什么?我想准备两样礼物,寻机送给她们。往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只盼着她们能手下留情,别处处压我一头,让我无地自容。” “这话从何说起?”廖芝兰问道。 凌婉儿身子微微前倾,美丽的眼睛忽闪一下,“这两日上午,解元都亲自指点廖怡君,没点儿过人之处的,他怎么可能搭理?”说着嫣然一笑,“他很是有趣,把学堂当自己理事的外书房,管事小厮甚至丫鬟进进出出,该合账就合账。饶是如此,廖怡君也能静下心来,作出上佳的画。这都是程府的下人们说的,还能有假么?” 廖芝兰心头泛起丝丝缕缕的苦涩。 “唉,说起来,这次你可是落了那对姐妹的下风。”凌婉儿故作同情地道,“你也是琴棋书画样样不落的人,制艺不是也算拿手么?这次怎么没去应试?得名儒点拨的机会,一生怕也只有这一次。你该不会跟我方才的心思一样,怕有廖怡君比着,相形见绌?”她摆一摆手,“不需要的,都是去求学,又不是去攀比。” 廖芝兰心绪复杂难言,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记起了凌婉儿刚才那句“能与程解元的样貌c才华比肩的人,满京城也就三两个”。 哥哥有意捧夸程询,是为着长久的利益,但凌婉儿不是人云亦云的人,不是真的赞同一些说法,便略过不提。 而她上次见到的程询,样貌是很清俊,但绝对到不了凌婉儿说的那般出色的地步。 怎么回事? 她心中疑窦丛生。随后,耐着性子应承着凌婉儿,把人打发走之后,即刻命丫鬟去外院唤来一名管事,神色郑重地交代一番。 不管怎样,她都要亲自见一见程询。这事情,可不是哥哥能够做主的。 下午,廖大太太用过午膳便出门访友。 廖碧君精气神好了一些,捧着琴谱凝神阅读。 怡君和夏荷c款冬清点一番小书房里的书籍c文具,见纸张不多了,几种颜料也快用尽,便准备出门去添置一些。 廖碧君闻讯,连连摆手,“我就不去了。明日见到叶先生,琴谱还没熟读的话,她定会发作我的。瞧着好的纸墨,你帮我带回来一些就行。” 怡君欣然点头。 管家听得二小姐要出门,记着老爷的话,命跟车的护卫c婆子c丫鬟打起精神来。 怡君与姐姐不同,常去的纸笔铺子是墨香斋,老字号了,闲时常帮人出售古籍。 遇见程询,实属意料之外。 当时她正与夏荷c款冬专心挑选画纸,就听得掌柜的殷勤地道:“程大公子今日总算得空了?可有段日子没见到您了。” 随后,是程询清朗温和的语声:“来选些笔墨纸砚,多多益善。”来学堂的人,便是都自带笔墨纸砚,也少不得有中途短缺的时候,程府理应备下,再一个,是过来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古籍。 怡君听到他的语声,心里有些惊喜,忙转身带着两个丫鬟行礼。 程询拱手还礼,看到她的时候,微不可见地扬了扬眉,“这么巧。”他也没料到。 怡君一笑。 程安c程福随着上前行礼,又对已经相识的夏荷c款冬打招呼。 “要添置什么?”程询问怡君。 怡君如实道:“纸张c颜料。” 掌柜的问道:“二位认识?” 程询笑微微的,“这两日曾切磋画技。”把临时的小学生说成了同好,又叮嘱怡君,“当心些。别架不住掌柜的怂恿,平白买些用不着的东西。在他嘴里,他那把老掉牙的算盘,都是天上有地下无的好。” 掌柜的先哈哈地笑起来,“那我怎么着?总不能说自己铺子里的东西要不得吧?” 怡君也禁不住笑了。 这时候,程福转头望向门口,满脸的笑意立刻化为尴尬c心虚,他凑到程询身侧,轻咳一声。 刚刚进门的人,是廖芝兰。 “怡君妹妹。”廖芝兰款步上前几步,语气古怪地道,“兴致这样好啊?” 怡君转头望过去,想到前两日的事,眼神淡漠,答非所问:“来添补些东西。”说完发现,廖芝兰铁青着脸,竟像是被谁气急了的样子。 廖芝兰看住程询,语气凉飕飕的:“这位就是程大公子吧?” 程询转身,睨着她,没说话。 掌柜的见情形不对,自是不敢出声。 廖芝兰连连冷笑,“思前想后,当真是有意思。”她指着程福,“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你能不能给我个说法?” 程询不动声色,语气仍是温和的:“现抓不到更适合的人,只好委屈程福。” 敢情在他眼里,打发个小厮奚落她,都是抬举了她。廖芝兰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用最后一丝理智控制着言行,“为着两家安好,你最好对我以礼相待。”停一停,吩咐随行的丫鬟,“唤人去请大少爷过来,告诉他,他若再瞻前顾后,我可就不管不顾了。” 丫鬟应声出门。 程询凝了廖芝兰一眼,目光凉如秋霜,唇角抿成不屑的弧度。这女子的心性,也是如何都不会更改的。 “怡君妹妹。”廖芝兰忽又转向怡君,“请你移步到茶楼,为免你落入有心人的算计,有些话,我一定要告诉你。” 怡君歉然一笑,慢悠悠地道:“没空。” 夏荷则老老实实补了一句:“老爷一早发了话,往后北廖家的人若是登门,不要见。”都命令管家把人拒之门外了,她这样说,已算客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波澜起 023 波澜起(三) “你怕什么?”廖芝兰盯着怡君,“相识这么多年,连听我说几句话的胆量都没有么?” 怡君语声和缓:“谁都看得出,你正在气头上。便是抛开家父的吩咐,我也没闲情应承脸色这般难看的你。” “好,好。”廖芝兰频频点头,“既然如此,我便收起善心。日后,你好自为之!” 怡君垂了垂眼睑,再望向廖芝兰的时候,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陌生人。 廖芝兰气冲冲转身出门。 怡君继续挑选画纸。 程询看了看神色还有些别扭的程福,笑了。被廖芝兰当场识破是迟早的事。如果柳元逸还没到京城,他出门是该注意一些,现在,没必要。 程福见他如此,放下那份不自在,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程询很自然地走到怡君近前,帮她选出两种自己用着上佳的画纸,“存放时没特别的讲究,各种尺寸的不妨多备一些。” 怡君笑着说好,又指一指手边的几样颜料,“也不知选的妥不妥当,要调制天青c湖色和青草黄。” 色彩各异的颜料,由精致的青花小瓷罐盛着。程询逐一查看,选色没差错,只是有一种研磨得不够精细,当下帮她更换,末了对掌柜的道:“廖二小姐再过来,先把我常用的拿给她看。” “好,好。”掌柜的眉开眼笑的,“大公子放心,我记下了。” 程询看到一个青花山水纹颜料盒,指一指。 掌柜的会意,妥当地包起来。 程禄走进门来,道:“大少爷,舒大人去府中了,在光霁堂等您回去。” 程询嗯了一声,问怡君:“还要挑选别的么?” 廖芝兰过来闹这么一出,怡君猜想他稍后定有不少事要忙,因而一丝迟疑也无,“没有了。”原本还需要两把裁纸刀些习字的宣纸,但不能照实说。 程询牵了牵唇,“那行。早点儿回家。”又转头对掌柜的道,“我给您开个单子,您准备好,让伙计送过去。” “成。”掌柜的唤伙计准备笔墨纸,自己则忙着给怡君取画纸c包颜料。 程询迅速列出一张单子,放下笔,知会一声,踱步出门。 程禄走到程询身侧,低声道:“果然不出您所料,舒大人是来讨画送人情,要您三日内务必作成。说这回要是能让他如愿,给您磕几个都成。”说完,撑不住笑出来。 程询也笑了,“这是又跳脚了。哪次都是临时抱佛脚。” 主仆两个谈起的是舒明达,眼下是锦衣卫指挥佥事。他在这几年,有几个交情至深的人,但父亲一个都看不上。前世他进入官场之后,父亲美其名曰要他避嫌,明里暗里给几个好友没脸。好友都能体谅他,他却看不得他们受气,索性明面上都断了来往。 程禄说起眼前事,“小的刚听说北廖家小姐的事,是我疏忽了。早知道她言行无状,就该让盯梢的人当下把她拎回城北去。” “不用。躲着她做什么?”说不定会有人以为他心虚,更麻烦。 “那小的就放心了。” 车夫赶着马车过来,停在程询面前。 上车前,程询点手唤一名护卫:“去北廖家传话,告诉廖文咏,我明晚得空,他想见我,去府中。” 里面的怡君等掌柜的收拾齐备,取出荷包。 掌柜的笑眯眯的摆一摆手,“程大公子临走时一并付了账,说这些都是您要在程家学堂用的,本就该由程家付账。” “哦。”怡君受人恩惠时,第一反应总是不安c别扭,要过一会儿,喜悦才袭上心头。 离开墨香斋,坐到马车上,前行一段,程福追上来,奉上一个颜料盒,“廖二小姐,您刚刚忘了带上。” 夏荷接过,交给怡君。 怡君目光微闪,“是我选的?” “错不了。”程福点头,比说实话的神色还诚挚,随后行礼,匆匆走远。 怡君放下车帘之前,望向不远处的茶楼。 程询,你可千万别让廖芝兰算计了去。 而她与姐姐,也该多加防范,有所准备。 回到家中,怡君换了身衣服,从吴妈妈手里接过热茶,笑问:“我记得,您有个在戏园子做事的近邻?” “是啊。”吴妈妈笑道,“动辄就跟我说,又见到了哪些达官显宦,哪些名门子弟c千金小姐。” 怡君莞尔而笑,这就好办了。思索片刻,她唤吴妈妈到里间说话,“有些事要请您费心了。” 听传话的护卫说明原委之后,廖文咏静默须臾,猛地跳起来,一巴掌掴在护卫脸上,语气恶劣:“谁让你护送她出去胡闹的!?” 护卫一时间晕头转向,口鼻淌血,却是动都不敢动一下。 “程解元呢?”廖文咏问。 “小的回来传话的路上,看到程解元已离开那间铺子。” “去把大小姐给我叉回来!”廖文咏气急败坏的,“她胆敢拖延一刻,就另寻去处,廖家没她这样不知好歹的东西!” 护卫颤声称是,连滚带爬地出门。 廖文咏扬声吩咐小厮:“家里就要出人命了,去请老爷尽快回府!”语毕走到桌案前,提笔给程询写拜帖,刚写了两句,程家传话的护卫到来。 还肯见他,便是没把芝兰的胡闹放在心上吧?廖文咏稍稍宽心,但很快又暴躁起来:廖芝兰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将随行的护卫都遣回来,自己带着丫鬟去了别处。 他气得眼冒金星,要带人去把她抓回来扔进家庙,而就在这时,父亲回来了。 廖彦瑞大步流星走进长子的书房,“何事?” 廖文咏的火气瞬时化为理亏心虚,嗫嚅片刻,缓缓跪倒在地:“爹,我对不住您” 程询和廖怡君先后离开墨香斋,廖芝兰在茶楼雅间内看得清清楚楚,等到哥哥的回话,她反倒冷静下来,遣了随从,唤丫鬟巧春雇了一辆马车,去了就近的别院。坐在厅堂中,她梳理着近日与程询c廖怡君相关的大事小情。 “先是姜先生c叶先生的事,让廖碧君姐妹堂而皇之地进到程府,随后” 随后,便是小姐被戏弄。当日的事,巧春随行,看了全程,此刻自是不敢接话。 “素昧平生,他没理由厌烦我。”廖芝兰盯着巧春,“那么,是谁做的手脚?是不是她们做的好事?” 巧春不得不说话了,“也有可能吧。” “而到今日,两个人来到墨香斋,是巧合,还是相约?”廖芝兰冷冷一笑,“怎么就她廖怡君那么好福气,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巧合?又或者,她是来帮程询和廖碧君传话的?” 巧春给她续了一杯热茶。 “闹不好,就是哪一个生性狐媚,早已暗中勾引程询,甚至于,掐住了程询的软肋。到这上下,是变着法子要程询帮着南边给我们添堵。” 巧春细品了一番,更不敢接话了——小姐话里话外的,把罪过都归咎于南廖家姐妹,贬低程询的话,可是一句没有。 难不成 想到程询那般少见的俊朗c风采,巧春暗暗叹了口气。 “不管如何,她们都已牵扯其中,廖怡君方才更是乐得看我笑话的可恨模样。”廖芝兰的手死死地握成拳,“既然如此,就别怪我对她们不客气。” 程清远下衙之后,管家把廖彦瑞的拜帖送到他手中,继而低声禀明所知的程询近日动向。 看起来,长子动作不少,只是,听来听去,怎么都没一件与北廖家搭边儿呢?程清远皱了皱眉,“他人呢?” 管家道:“下午舒大人来访,大少爷跟他叙谈一阵子,一起出门了,还没回来。” 程清远再次皱眉,“舒明达又过来做什么?搜刮他的字画么?”语声一顿,想到北廖家的事兴许用得着舒明达,便摆一摆手,“罢了。我去光霁堂等他。” 戌时初刻,程询踏着清寒月光回到光霁堂。 程清远正坐在三围罗汉床上看书,看到长子,牵出一抹温和的笑,“怎么才回来?” “有点儿事情,耽搁了。”程询行礼请安之后,连玄色斗篷都没解下,静立在原地。 程清远弹了弹手边的拜帖,“廖彦瑞急着见我。” 程询道:“让他明晚过来,我会应付。” “都料理停当了?”程清远凝视着他。 程询颔首。 程清远见他不欲多说,也不多问,“你既然大包大揽,我放全然放手,相信你明白,此事关乎整个家族,一丝纰漏都不能出。” “明白。”程询看住父亲,想在他眼中找到愧疚。但是,没有。 程清远呷了一口茶,岔开话题:“你说起的那位廖二小姐的事,我斟酌过了。等我得了闲,见见她的父亲,也让你娘相看一番。若那边门风不正,或是你们八字不合,你娘绝不会同意的——那就算了吧。你总不能为这种事让她伤心,埋下后宅不宁的隐患,对不对?” 这是试探,亦是警告。不管怎样,长辈终究是长辈,能左右儿女的大事小情——次辅想要阻断家中子嗣的一桩姻缘,法子太多。 程清远希望长子把握在手里的底牌全交给他,要长子在此事之后,做回那个孝顺他的好孩子。 可惜,不能够了。 程询摆手遣了下人,开口时答非所问:“我出去,是去看望柳元逸,送他到一个稳妥的地方。” 程清远敛目看着茶汤,睫毛微不可见地轻颤一下。 “如果没有这番劫难,他定是意气风发的模样。”程询语声徐徐,“可如今,他神志不清,心神呆滞,不知有无痊愈之日。” 程清远缓缓地吸进一口气,“你想怎样?” “我想怎样?”程询缓步向前,“我不能偿还柳家这些年承受的痛楚煎熬,我只能还给柳家一个失而复得的儿子——不遗余力,让柳元逸复原。” 程清远低喝:“你疯了不成!” 程询走到他面前,俯身逼视着他,目光和语气都是冷森森的:“柳家的事,我的婚事,您不得染指。我疯的时候还没到,您别逼我。不然,您膝下会出一个叛离宗族去柳家赎罪的儿子。” 程清远的怒气瞬时冲到头顶,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他有些发抖的手抬起来,想狠狠掌掴这个不孝子,可是 这一刻的程询,气势全然凌驾于他之上,周身焕发出的怒意寒意丝丝缕缕地将他萦绕,再死死缠住。 他居然心生恐惧。 多荒谬,他怕自己的儿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定风波 024 定风波(一) 门口传来的“哐啷”一声响,打破了父子良久对峙的情形,亦唤回了程清远的神智。 “老爷c阿询”程夫人面色发白地望着父子二人,落在脚下的,是盛着几色小菜的食盒。 她记挂着长子,听闻他回来的晚,担心在外没有好生用饭,亲自送些膳食过来。方才一进院门,就预感到情形不对,是以,小厮试图阻拦之时,她索性冷眼相向,快步走进门来。 没成想,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程询侧转身形,望向母亲。 夫君来不及掩饰的惊惧c长子来不及收回的锋芒不容忽视,程夫人身形摇了摇,“你们这是怎么了?啊?”她有些踉跄地走到程询身边,“阿询,你告诉娘,别让我胡思乱想,好么?” “娘,您先坐。”程询扶着母亲落座。 程夫人握住他的手,“告诉我。”略停一停,强调道,“你告诉我。” 着实被吓坏了。她想象不出,是怎样的事情,把长子惹到了那个地步;又是因着怎样的亏心事,让夫君惶惑惧怕到了那个地步。 “没事。”程清远语声沙哑。这一句,是为着提醒程询。 没事?此刻方寸大乱,趋利避害而已。 程询太了解父亲。 再者,这事情瞒不住,北廖家总会有人设法告知母亲。 程询理一理前因后果,剔除与南廖家相关的枝节,对程夫人娓娓道来。 听了原由,程夫人开始瑟瑟发抖;听到中途,她转头看住程清远,身形僵住,面无表情。 程清远的神色已恢复平静,只是无法应对妻子凝固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垂眸看着光可鉴人的地砖。 末了,程询道:“娘,明晚北廖家的人会来家中,您可以在内室聆听。” “我c我明白你的意思最不希望他做出这种事的人,是你。”程夫人说话有些吃力,举动亦是,像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转头看程询,近乎无助地问道,“怎么会这样的?” 程询动容。母亲的痛苦c挣扎,在这一刻展露无疑。虽然清楚,母亲很快就会恢复一门宗妇应有的冷静c理智甚至无情,宽慰的话还是冲口而出:“娘,没事,什么事都不会有。” 程夫人缓了片刻,轻轻点头,“对,对,我信你。”她勉力扶着程询起身,“送我回房。” 母子两个离开之后,程清远喟然长叹。 廖碧君来到怡君的小书房,见怡君正伏案写字,道:“忙的话我就等会儿再来。” “忙什么啊,习字呢。”怡君笑着放下笔,招手唤姐姐到桌案前,“你看看,有没有长进?” “真是的,你习字总没个准时辰,方才我还以为你给哪个亲友写信呢。”廖碧君略带嗔怪地说着,看过妹妹的字,由衷地道,“比我写得好,好很多。” “哪有。”怡君把座位让给姐姐,自己则拉过一张杌凳坐了,“你擅长的是楷书,怎么能跟行书放在一起比较长短。” 紫云笑吟吟进门来,行礼后道:“大小姐,新做的冬衣已经送到二小姐房里。” 怡君惊喜,“又给我做新衣服了?” “有什么法子?你又不肯做针线。”廖碧君故作无奈地道,“我看不过眼,又喜欢做针线,就顺手给你做了两套,还有两套,是额外让针线房做出来的。” 怡君喜上眉梢,“明日就穿一套,一定很好看。” 廖碧君也笑起来,“本来就穿什么都好看。” 怡君把一盏茶送到姐姐手中,“等以后闲下来,我也好好儿做针线,做新衣服给你穿。” “真喜欢才做,不喜欢就算了。”廖碧君笑意温柔,“我别的不成,把你打扮漂亮些的本事还是有的。” 怡君笑得眉眼飞扬,“我晓得。” 廖碧君啜了一口茶,说起别的事:“我记得,今晚你这儿是吴妈妈当值,可我刚才问起,晓得她傍晚就走了。还有阿初,紫云去外院的时候,正好碰见他离府,说是告了一日的假。你是不是安排给他们差事了?” 紫云c夏荷听了,晓得姐妹两个要说体己话,悄然行礼,退到门外守着。 “是有些事让他们办。”只要姐姐问起,怡君就不会隐瞒。一面用茶点,她一面把下午在墨香斋的见闻和盘托出,末了道:“心里觉着不踏实,怕廖芝兰迁怒我们,就防患于未然。” 廖碧君没问怡君着手哪些准备,而是托腮沉思,好一会儿,轻声道:“那你想想看,对付廖芝兰的时候,能不能用上商陆?” “嗯?”怡君不知姐姐是何用意,“怎么说?” 廖碧君却追问:“你只说,能不能用上那个人?” 怡君诚实地道:“只要好生谋划,怎样的人都能派上用场。可他不同,我不晓得你们之间的事。是以,怕你来日后悔,恨我今日不打消你这心思。” “说什么呢?”廖碧君半是落寞半是欣慰地笑了,“我进来之前,已经思虑很久。不单是给你添一颗棋子,更是想你帮我试探他。”她语声低下去,“他仍是只要前景不顾我的话,也就罢了,只当从未相识。横竖也没到非谁不可的地步话都没挑明呢。” 怡君凝视着姐姐,“眼前的事,假如你们已经挑明了呢?” “那就不能更改了啊,不管是不是误会,我都要等着他当面给说法。不会试探他的。”说起这些,廖碧君有些不自在,转眼看着妹妹清逸的字,“终身大事,若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样放荡c不堪的人才会视为儿戏?自己与别人的一生,是能轻易许诺的?” “”怡君仔细品了品姐姐的话,弱弱地应一声,“哦。”她想,日后只要有机会,就要让姐姐注意周围就存在的薄情人。 儿女情长c终身大事,不是有了约定就能成真。有些人能因为直觉选择义无返顾,伤痕累累也不后悔,而姐姐,若有了盟约又被辜负的话怡君几乎难以想象后果。 廖碧君则拾回了先前的话题:“倒是给我个准话啊,可不可以帮我?” “应该可以。”怡君笑着应声,“我试试。” 上午,程府学堂。 如先前说过的,程询布置给怡君的功课是画马,并拿给她一本附有详尽批注的小册子,“名家说过的一些心得,有人记录在册,你看完再尝试。今日若是来不及,便改日再动笔。” 怡君称是,笑盈盈回到座位。 “你的水墨不错,驻足不前未免可惜。”程询递给廖碧君一册画谱,“用心看看,尽量隔几日就尝试做一幅画。这也是姜先生和叶先生对你的期许。” 廖碧君恭声称是,听得这亦是两位先生的意思,自然生出进取之心。 今日学堂不似前两日那样热闹,只有程安等三名小厮时不时进来传话c回事。程询摆了一局棋,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子。 他心里有些烦躁。昨夜,送母亲回到正房,说了自己已经能够钳制北廖家。母亲放下心来,随后却失声痛哭,很久。她说他怎么能做这种孽,又说你不该有这样的父亲,真不应该。 母亲的痛苦一览无余,所以他不懂——前世母亲为何那样决然地帮衬父亲,不曾谴责鄙弃?是不是父亲先一步告知,并编排了一个可以获得宽恕c谅解的理由? 应该是。 一定是。 否则,没有理由可解释。 这更让他窝火。 怡君翻阅着手里的小册子,如获至宝。名家的经验之谈,批注之人又分明是个中高手,时时表明不同的看法,让人耳目一新——字也是极好看的。最重要的是,很多话适用于任何类型的画作。 她看书向来一目十行,并不是囫囵吞枣,打小如此。只是,看到中途的时候,她便不能集中精神。 没来由觉得,坐在前面的那个人有些不对劲。 她抬眼望向他。 手执白子,悬而不落;昳丽的眉眼间,隐有冷凝之意。 思忖片刻,找到了由头,怡君拿着小册子起身,走到程询面前。 “怎么了?”程询看向她,牵出柔和的笑容。 “有不明之处,请解元赐教。”怡君把小册子摊开在案上,“笔者书c画的造诣,分明不输诸位名家,却没署名。我就想问问,解元是否知晓出自何人之手——可以的话,想寻找这位高手的字画观摩。” 程询只是问:“觉得字也过得去?” 怡君点头。 程询缓缓抬起左手,手掌翻转,口中答着她的疑问,“出自我一位熟人之手。” 怡君留意到他左手的动作,立时会意,惊讶得睁大眼睛,看牢他。 笑意在程询唇畔轻缓地蔓延开来,心中阴霾消散无形。这样的她,很少见。 怡君很快敛起惊讶之色,循着话题应声:“看来解元不便说,自是不能强求。” “留心笔法,日后不难在别处看到。”前世传书信给她,他都是用左手书写。 “若如此,荣幸之至。”怡君眸子亮晶晶的,瞥一眼周围,见没别人,便用口型问他,“没事吧?” 程询心头一暖,见廖碧君和服侍笔墨的两名丫鬟没关注这边,笑着颔首,亦无声答道:“没事。” 怡君释然,笑着行礼,拿着小册子回到原位,专心阅读。 他的视线则遵循心迹,温柔缱绻地凝视着她。 这样的时刻,尘世失去声音,唯有绵长的暖意涌动。 前天制艺做得过关或如周文泰c凌婉儿之流,再次来到程府,展现自己擅长的才艺。 姜道成先去东厢房,给商陆安排事由,发现他有点儿无精打采的。等到了东院学堂,瞥过荣国公世子周文泰的时候,发现他也有些打蔫儿。 怎么回事?黄历上,今日分明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姜道成不明所以,倒也没放在心上,孩子们的心情好坏,与他无关。 半日下来,姜道成不得不承认,周文泰与凌婉儿虽然文章作得拙劣,音律方面却的确有天赋,前者的箜篌弹得引人入胜,后者的琵琶真有珠落玉盘之感。 有可取之处就好,日后不至于一看到这两个人就憋闷。 午后,廖芝兰置身书房,心绪紊乱之故,只是呆坐。 昨日回来之后,介入父兄的密谈,态度强硬地提出自己的条件:嫁入程府,至于是谁,还需观望。 父兄虽然气她的态度,却对条件没有疑议,到底是应允下来。就算是柳元逸落到了程府手中,父兄也有应对之辞,要赌的,是程府最终的抉择。退一万步讲,程府几年之内,都不敢对北廖家起杀机,只能哄着顺着。而几年的时间,已足够他们斡旋,找到新的出路。 至于她,昨日回府之前,安排下了两件事。都不难办,今日便可见分晓。 她这半日除了心焦,便是想听到好消息的迫切。可是,好消息迟迟未至。 北廖大太太文氏面若冰霜地走进女儿的院落,询问之后,转入书房,进门后冷冷凝视一眼,斥道:“孽障,跪下!我怎么会养了你这般阳奉阴违不知羞耻的东西!?” 廖芝兰震惊,一时僵住,语凝。 文氏抖着手点着廖芝兰质问:“合着你所谓的出门走动,便是去外面招蜂引蝶了!?” 廖芝兰听了,连忙起身走到母亲跟前,辩解道:“娘,我哪里是那样的人?您这是听谁胡说八道了?” “胡说?”文氏怒极而笑,“半日而已,便有两个穷书生托人上门提亲,说什么对你一见钟情,爱慕你的学识谈吐——你要是不在人前显摆,他们怎么敢这样说?只一个也罢了,两个一起来给我添堵——你可真有本事啊,惹得那样的两个人为你争风吃醋。你昨日不听文咏的吩咐,到底出门去做什么了?!” “娘!”廖芝兰越听越生气,怒声反驳,“您怎么连自己的女儿都不相信?平日里总嘲笑南廖家大太太目不识丁没有城府,您现在又是在做什么?!怕是连她都不如!” “混帐!”文氏干脆利落地给了她一记耳光,“若你当真清白磊落,没有行差踏错之处,怎么会有这两日的事?平白无故的,程解元怎么会厌烦你?穷书生手里又怎么会有你的小像?我只恨这几年对你太过纵容,今时眼看着就要闹出丑闻!” 廖芝兰耳朵里嗡嗡作响,捂着疼痛发麻的脸,满心的不甘怨恨:是谁?是谁用这样的法子算计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定风波 025 文氏斟酌片刻, 沉声发落廖芝兰:“这就去家庙面壁思过, 没我的吩咐, 不得走出半步!” “不问青红皂白, 便要把我关起来?”廖芝兰懊恼到了极点, 反倒冷笑出声, “娘,您不能这样做,便是爹爹和大哥, 都不敢这样做。” “不能c不敢?”文氏惊怒交加, “你要反天不成!?” 廖芝兰捂着脸颊的手从容落下去,“我从大哥嘴里知晓了什么事, 您清楚。这上下, 您虽是无意,却是帮着外人冤枉我。这种委屈,我不会忍受。况且, 昨日我就跟爹爹说了,要是把我关在家中,外面自会有人把他和程阁老做过的好事散播出去。” “你!”文氏的手再次扬起来, 但是, 对上女儿近乎疯狂的眼神, 迟迟不敢落下去。 廖芝兰笑了,神色转为自在愉悦, “娘, 您跟我交个底吧, 这日子,还过不过?” “疯了,你真是疯了”文氏喃喃低语,心头五味杂陈,感触最深的,是透彻心扉的心寒c恐慌。 只是因为被戏弄了一次,只是看到了一个嫁入高门的机会而已,女儿就疯魔成了这个样子。 谁之过? 廖芝兰扬眉一笑,施施然走出门去。 文氏身形簌簌发抖,好半晌才唤身旁的管事:“去唤管家,把这孽障房里的人都给我安置到别院关起来,拷问她们都帮她做了什么好事。她要去哪里就让她去,但要及时禀明,哪个帮她欺瞒我,就赏五十板子!”她就不信了,做娘的还收拾不了一个忤逆犯上的孩子? 周文泰慢吞吞地走出程府东院学堂,低着头,皱着眉。 “世子爷。”凌婉儿拂花分柳般赶上来,笑吟吟唤他。 周文泰立刻停下脚步,扯出笑容,对她拱一拱手。 “你这是怎么了?”凌婉儿问道,“莫不是担心姜先生改变心意?不会的,那首曲子,你弹得比平日更动听。” 听得她的宽慰,周文泰立时心花怒放,笑容有了几分发自心底的喜悦,“你也一样,曲终时,先生分明是意犹未尽的样子。”顿一顿,回答她的问题,“我没事,方才在琢磨家中的琐事。” “没事我就放心了。”凌婉儿笑道,“姜先生说,我们明天能听到准话,后天就能来学堂。到时候,你我也算是同窗了。” 周文泰频频颔首,“对,对。” “我先走一步。”凌婉儿欠一欠身,“要好生准备一番。” 周文泰殷勤地道:“有什么短缺的,只管派人知会我一声,我帮你添置。” “嗯。先谢过了。”凌婉儿嫣然一笑,翩然离去。 周文泰望着她的背影,出了会儿神,小厮宋棋提醒之下,方举步继续往外走,很快又心浮气躁起来。 宋棋知道他为何心烦,低声宽慰道:“世子爷,小的都已经安排好了,绝不会出岔子,回到府中,应该就能听到回信。” “我是为这个心烦么?”周文泰斜睨他一眼,“那边摆明了是暗中盯着我,往后只要高兴,就要让我听从摆布。”说着就生气了,“你们也是,眼睛是摆设么?怎么都不知道留神些?” “是是是,小的们眼瞎人笨,罪该万死。”宋棋嘴里这样应着,心里却在喊冤:您只要有机会,就往凌小姐跟前凑,邀她单独相见的地方都是酒楼茶楼戏园子那种人多眼杂的地方,我们就是生了三头六臂,也看顾不过来啊。 周文泰吁出一口气,问:“找的人可靠么?不会把我抖落出去吧?” “哪能啊,小的没跟他们说来历,爷只管放心。”宋棋神色笃定,语声更低,“找的那两个人,二十岁上下,手头拮据得很,这两年都快穷疯了。您给的银钱丰厚,小的又给他们编排好了合情合理的说辞,他既有银子可赚,又不会吃苦头,怎么可能跟人胡说。” “那就成。再出岔子,看我怎么收拾你。”说话间,到了马车前,周文泰上车,眉头还是不能舒展,讷讷道,“我这是倒了什么霉?” 昨日,是他触霉头的开端。 先是廖芝兰派一名丫鬟骗他——打着凌婉儿的幌子,约他在一个宅子相见。 她是凌婉儿不咸不淡地来往着的一个人,他见过,看得出,两个女孩子并无情分。得知上当后,他很恼火,当即要拂袖离开。 廖芝兰却笑盈盈地道:“你今日走了,明日我可就管不住嘴了,你与凌婉儿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当我不知道么?” 他听了,立刻有些心虚,却还是强作镇定,要她拿出凭据。 廖芝兰笑起来,“要什么凭据?你倾心于她,傻子都看得出。她呢,看不上你,却也不会断了你的心思,时不时利用你帮她解决一些麻烦。她怎么进的程府,亲口告诉我了。怎么?你们这样难道不是暧昧不清么?凭什么不准人往歪处想c往坏处说?” 他听了,知道她并无真凭实据,心落了地,冷着脸斥责她搬弄是非c坏人名节。 廖芝兰不以为意,话锋一转:“到底,我与凌婉儿门第相当,要真亲自出面说你们的是非,总会闹得大家脸上都难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不对?只要你帮我一个忙,日后我就守口如瓶,而且还会在人前捧着凌婉儿。” 他想一想,问她要他帮什么忙。 廖芝兰直言道:“找个品行不堪c出身一般之人,去南廖家提亲,求娶廖怡君,原由是曾与廖二小姐私相授受。”说着话,取出一张画纸,“上面是廖怡君的小像,能做个凭据。”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他一头雾水。 “于你只是举手之劳,花些银钱c游说几句就能办妥。求娶廖怡君又不是掉价的事,人家可是姜先生的爱徒青睐有加的才女,凭谁都不会拒绝。”廖芝兰道,“尽快吧,明日下午,我在家中等你派人告诉我已经办妥。” 他想一想,倒真是不难办,只是不确定她是否守信,“办妥这件事,你就不再无事生非了?” “我开罪你和凌婉儿有什么好处?”廖芝兰笑道,“眼下也是受人所托。不是万不得已,我怎么会给你搬弄是非的印象,并且算计廖怡君?她终归是我同宗的姐妹。” “成吧。”他应下来,警告道,“你若出尔反尔,别怪我周家与你北廖家过不去。” “我明白。” 他悻悻地回府,开始琢磨人选:品行不堪c出身一般的人,他真不认识,出身高门声名狼藉的倒是识得几个。 全无头绪,索性让一名管事帮他斟酌。 晚间,一名老妪寻由头见到宋棋,说有亲朋不止一次看到周家世子与凌婉儿私会,问这消息价值几何。 宋棋当即斥责老妪无中生有,再胡说就打折她的腿。 老妪却不为所动,慢条斯理地讲述夏日里的见闻:他与凌婉儿曾先后三次在戏园子碰面,先是各在一个雅间,随后便凑到一处,戏散场之后还不肯离去。在楼上哪个雅间,看的哪出戏,要的什么茶点,都说得清清楚楚。 宋棋慌了,问老妪是何用意,是不是想勒索银钱。 老妪却说:“银钱的事等会儿再说吧,先让我见见你家世子爷,今日老婆子要是没毫发无伤地走出去,明日戏园子里的人就都会听说那些事。” 宋棋无法,只好如实禀明。 他听完,懵了。这老妪比廖芝兰还狠。 他喜欢凌婉儿,喜欢得五迷三道的,怎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凌婉儿只肯与他做友人。明面上相见,必有旁人在场,私底下相见,每次道别时,她都会叮嘱他不要与人提起,怕损了名声。而每次相见的前提,都是他寻到了价值千金的物件儿,要送给她。 宋棋偶尔会说凌婉儿太过分。他也知道。可有什么法子?他就是喜欢她,哪怕姿态再卑微,只要能够偶尔见到她,好生看看她,与她说会儿话,便甘之如饴。若不能,真是抓心挠肝地难受。 假如私下会面的消息散播得街知巷闻想让凌婉儿为着名声嫁给他?那是做梦。他还是了解她的,到时她一定会找与他门第相当又比他精明的人出面辟谣,随后狠狠地收拾他,末了,把他当成脚底泥。 何尝不清楚,比起他,她更在乎他双手奉上的礼物。 让他不安的是,老妪话里话外,分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 他亲自见了见老妪,问她想要什么。 老妪笑道:“今日北廖家小姐见过您吧?她跟您说过什么,要您做什么事,老婆子一概不问。只一点,她今日或日后要您办的事,您反过头来对她下手就行了。” 他于是明白:廖芝兰得罪人了,自己成了两个人斗法的棋子。 比起廖芝兰的空口无凭,老妪是有理有据。而且,老妪背后的人,对他的心思一清二楚,那就很可能已经知晓廖芝兰打的算盘,不照做真的很麻烦。 由此,他满口应下。 后来,老妪跟他要了五十两黄金,又叮嘱一番,喜滋滋离开。 他让宋棋尾随,却不料,宋棋很快回来,哭丧着脸说没走出去多远,被一个戴着斗笠的魁梧汉子拦住,还挨了一记窝心脚。 他只能认栽,先前的事作罢,让宋棋找个容易收买的穷书生去提亲。之后,越想越生气,索性吩咐宋棋找两个见钱眼开的去提亲,又亲手画了一张廖芝兰的小像,让于画临摹——如果她不到他面前嘚瑟,兴许就出不了这件事。 如此行事,廖芝兰定会自顾不暇,说什么都不会有人相信,算是料理了她。 到此时,回顾整件事,他愈发不安——有人揪着这个小辫子,肯就此罢手么?最要命的是,日后还怎么私下约见凌婉儿?忍一段日子吧,值得庆幸的是,以后在学堂就能时时看到她。 至于老妪背后的人,是不是南廖家的人?说不准。以廖芝兰那个讨人嫌的做派,开罪的人怕是不少,谁说得准是哪个? 廖芝兰不顾面颊红肿的狼狈,独自到了外院,找管家问话:“真的有两个人来上门提亲了?到底怎么回事?你为何不让人直接把人乱棍打出去?” 管家苦笑,“替那两个书生出面提亲的,是两位老学究,在寻常学子之间,算得有名望。大小姐该知道,越是这种人,越是谁家都开罪不起呀。” 廖芝兰追问:“那小像的事情呢?确有其事?” “这是自然。太太当下听说,难以置信,为此才亲自来外院见那个手持小像的人。画像中的人,的确与您有几分相似。不为此,那人也不敢信口开河,笃定您曾在外与书生相见c攀谈” 廖芝兰倒吸一口冷气,“小像呢?” “太太拿走了。” “”廖芝兰转身,脚步虚浮地转身,原路返回。到房里没多久,有管事带着护卫前来,把院子里的下人全部带走。她阻拦,管事与护卫只是赔笑,并不停手。 院子里很快安静下来,静得让人发慌。 廖芝兰觉得手脚发凉,踉跄着回到室内,坐在罗汉床上,欲哭无泪。 提亲的事,是周文泰反过头给她颜色瞧么?平时是个没脑子的,这次怎么就聪明起来,把她算计到了这地步? 要知道,掺和进来的老学究,定是软硬不吃,如果用银钱收买,他们不但不会收,还会认定那两个书生说的都是实情,跟人谈起北廖家,难听的话只有更多;如果出手打压,结果还是一样,他们很可能拉帮结伙地到官府告北廖家仗势欺人。 只能沉默不语,然后,消息很快会在学子之间流传开来,再传到官宦之家。双亲压下流言蜚语,不知要耗费多大的精力。然而问题是,眼下家中已到这个境地,她的事要放到后头去办。 闹得满城风雨的话,她岂不是更让程询嫌弃? 怎么会到这个地步的? 算计一场,却算计了自己。 下午,吴妈妈回来了,与怡君在内室说话。 “我那个近邻叫福贵,在戏园子里专门服侍富贵门庭里的女眷。就因为这差事不大体面,耽搁了婚事,一直没出嫁,与老娘相依为命。福贵娘腿脚不大好,有些年头了,足不出户。昨日我跟她们说了这桩事,听得能赚一笔钱财,福贵娘便说她去——怕福贵笨嘴拙舌的说不清楚,也是一心想有笔意外之财,让女儿离开戏园子那种地方,再收养个为她们养老送终的孩子。” 怡君笑了,“常在戏园子的人,怎么会有笨嘴拙舌的?戏文都能张嘴就来,为人处世只有更圆滑。” 吴妈妈点头笑道:“正是如此。福贵在戏园子里,什么人没见过?见过几次的人,她就能看出一些是非,只是不敢与人说——没人帮衬,哪有胆子招惹官家少爷小姐?昨日,没等我复述您揣摩出的周家世子的心思,她就先一步说了。” “那我们这次真的找对了人。”怡君松了一口气。昨日她以为去周家的是福贵,想了为福贵善后的章程,现在倒是用不着了。 吴妈妈沉吟片刻,问道:“福贵能看出来,是因这两年见过周家世子和凌小姐好几次私下碰面,但您是怎么琢磨透的?” 昨日下午,在墨香斋回家的路上,怡君让最擅长盯梢的阿初留意廖芝兰的行踪。廖芝兰和丫鬟离开茶楼去了一所宅子,阿初尾随过去。 等了好一阵子,他看到丫鬟离开别院。 他想,丫鬟回来之前,廖芝兰肯定原地不动,便跟了上去。丫鬟雇马车的时候,他听到她跟车夫说的地址是荣国公府,又跟了一段,确定是去周家的路,便从速返回来,让款冬转告怡君。 ——怡君只是得到了这么点儿消息,就问起福贵的大事小情,听完有了主意,让她回家去试试能不能成。 她实在是想不通。 怡君也不隐瞒,细细地解释:“凌小姐与我素无往来,但她这两年出风头的时候很多,有人羡慕,有人嫉妒,闲谈时常常提起她。 “周家世子倾心于她,很多人一看便知——姐姐和廖芝兰都曾与他们在同个场合碰面,也是这样说。 “有世袭的爵位,钟情一个女子却从不张罗提亲,不肯听从双亲的安排定亲,平日还与那女子时不时碰面,很熟稔的样子,能说明什么?凌婉儿不想嫁他,又不想失去一个高门中常来常往的人。他明知道,还是甘愿被利用,也算是迷了心窍了吧。 “这些,我都能琢磨出,何况与凌婉儿有来往的廖芝兰? “再有,你以前跟夏荷她们说闲话的时候,提过富贵在戏园子见过周c凌二人。昨日我听到廖芝兰派丫鬟去请周家世子,想起你说过的话,确定了周世子怕什么,又担心廖芝兰要利用周家世子这弱点做坏事,便有了打算。 “廖芝兰有所怀疑,但一定没凭据,不然的话,还能容着凌婉儿动辄找到家中炫耀?就算有,周家世子也只是多一个债主。 “就算我多此一举,福贵和她娘也不会出事——说周家世子没脑子的大有人在,平时肯定不是谨慎的做派,如果周家有人尾随,凭阿初和他两个朋友,帮着甩掉也非难事。” 吴妈妈释然,“眼下只是不清楚,北廖家那位昨日要周家世子做什么事。” “只怕廖芝兰另有目的,根本就不会让他做什么。”怡君笑着道出心绪,“到时候,我可就闹笑话给你们看了。” 吴妈妈笑道:“您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算子,出了错也没损失——我们可是什么都没做。” 傍晚,阿初回到府中就来见怡君,神色有些拧巴,“二小姐,您一定猜不出,北廖家今日出了什么事。”随后不等询问,一五一十道来。昨夜他送福贵娘到家,两个朋友则留在周府附近静候下文,周文泰的小厮连夜出门去找两个穷书生,他们全程目睹。 怡君听了,一时间也陷入了矛盾的情绪之中,不知是该为解气欢喜,还是该为廖芝兰的图谋生气。 此刻,程禄也正向程询讲述周文泰c廖芝兰这场热闹,当然,没忽略阿初及其两个朋友的行径,末了道:“我们的人当下理不出头绪——又不能当面询问两个穷书生,到今日才看出些苗头。原本是想着,有乱七八糟的人去南廖家的话,直接拦下,带回府中盘问。” 程询神色越来越冷峻,沉默良久,道:“廖家父子申正到,去知会夫人,妥当安排。” 程禄称是,到正房传话。 东次间临窗的大炕上,程清远和程夫人一左一右坐着。 程清远道:“你又何苦亲耳聆听?我说给你听不是一样么?” 程夫人面无表情,“听谁说不都一样?既然如此,我就听那边和儿子说给我听。” “你是当家主母,不该理会门外的事。” “可我还是两个儿子的娘。”程夫人怨恨地剜了他一眼,“我爱惜名声,轻易做不出给夫君没脸的事,但你也要适可而止,别惹得我不管不顾。想跟我说话,也行,先容我听完你的刽子手的打算。” “”程清远有种不祥的预感:今夜之后,在家中,他会不会被母子两个架空? 廖彦瑞和廖文咏走进光霁堂,俱是面色凝重。 程询坐在主座,眸色深沉,指一指客座,“虚礼就免了。” 父子两个抿出笑容,先后落座。 廖彦瑞环顾厅堂,问:“程阁老还没回府么?” “家父让我出面待客。”程询淡漠地道,“与你们的牵扯,我已知晓。” 已经知道了,怎么还能这样平静?父子两个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讶。 管家走进门来,亲自给三个人上茶点,随后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 程询睨了管家一眼。 “大少爷——”管家期期艾艾地看着他。廖家父子都知道他的身份,不会介意他在场。今夜三个人要说的话,老爷理应做到心中有数。 程询轻一摆手,“你该走了。” 管家如何也不敢在人前违背他的意思,只好称是退下。出门的时候,心生异样。大少爷应该说的是退下,却给了他那么一句不会是另有深意吧? 程安c程禄把门关上,退到角落。 “你们是不是为了柳公子一事而来?”程询等二人点头之后,道,“好,我们从头说起。”他望向廖文咏,“事发那一年,你不过十三四岁。参与这种事,你于心不忍,为此,有了柳公子的死里逃生。” 前世,廖家走向末路之时,廖文咏在狱中求见。相见后,他说了很多,其中一点,就是柳元逸并没死,只是变成了傻子,若不信,可以派人去真定的庄子上查看。 人是没死,又有何用?那时柳阁老已经病故,柳元逸的病情拖了三十来年,华佗在世也束手无策。 单刀直入地点破当初廖文咏的心绪,廖家父子只觉毛骨悚然:常年照看柳元逸的仆人,不知道这些;知情并参与的两名护卫,已经灭口。程询听谁说的?柳元逸那个傻子么? “起初的于心不忍,慢慢变成你心里的捷径c摇钱树。但不论怎样,你一时的善念,都该感激。”程询结束这话题,望向廖彦瑞,“廖大人,说来意。” 廖彦瑞稳稳对上程询视线,牵出一抹阴寒的笑容,“我是刽子手,但非元凶。” 程询颔首,“我清楚。所以,今日是我见你。” “别忘了,最该唾弃的是你的生身父亲。” 程询居然笑了,“对。”真的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面前人的本质,与父亲有相似之处。 “言归正传。”廖彦瑞凝视着程询的眼睛,不想错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你们父子已知柳公子死里逃生,那么,知不知道他从我们手里逃脱?” 程询似是而非地笑了笑,眼中不见一丝波澜,“我们应该知情么?” “不论知情与否,北廖家都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廖彦瑞神色柔和了几分,“解元聪明绝顶,不难想见我们的难处。” “是以——” 廖彦瑞接道:“是以,我只能置之死地,看程府能不能给一条活路。” “若程府不给出路,索性同归于尽。”程询替他说出未尽之语。 廖彦瑞轻轻叹息,“除此之外,无路可走。” “你要怎样的活路?”程询闲闲道。 廖彦瑞不答反问:“其一,找到柳公子,不论他是否在你们手里;其二,结两姓之好,解元迎娶小女。假如找不到柳公子,便除掉柳阁老。” 女儿要死要活地闹腾,一心嫁入程府,嫁谁却存着犹豫。可她怎么就不明白,只有嫁给程询,才不会再有变数。 程询再问:“如果程府不答应,又当如何?” 廖彦瑞苦笑着叹息,“解元明知故问。如果程府不答应,我只好到刑部投案。没有谁愿意承担这种罪名,解元说是不是?” “没错。”程询修长的手指轻轻叩着座椅扶手,片刻后,笑微微地道,“如此,你去。” “”廖彦瑞第一次张口结舌。 “这就是程府的回应。”程询从容起身,踱步至室内的博古架前。 廖彦瑞不相信,“解元年轻气盛,我要见程阁老。今日他若是不得空,那就明日去内阁求见。”语毕,站起身来。 廖文咏随之起身,殷切地道:“解元,三思啊。这可是关乎你整个家族的大事。” 程询打开一个描金匣子,从里面取出一摞纸张,语气沉沉:“廖彦瑞,你可知柳公子如今的情形?” 这是承认了柳元逸在他手中。廖彦瑞冷笑,反问:“怎么?解元要亲自斩草除根么?” 程询的语声宛若叹息:“柳公子如今只会说三个字——廖c彦c瑞。” 廖彦瑞身形一震,惊诧地望向廖文咏。 廖文咏险些失声惊呼,频频对父亲摇头。这是他做梦都没想到的意外,下人从未对他说起。 程询掂了掂手里的纸张,报账一般地道:“七年前,廖彦瑞想到工部行走,要次辅铺路,次辅从中周旋,最终,北廖家分别行贿工部尚书c吏部侍郎纹银两万两。受贿二人现今已经致仕,但想要他们晚节不保的人,应该不少。 “三年前,你屡次试图行贿次辅,最终,次辅给你写了个借据,以这由头收下纹银三万两,却没让你如愿升官。 “自两年前,你不再做升官的梦,改为求次辅帮忙拓展财路。入干股吃红利的营生,他给你找了两个。” 随着一桩桩罪行不假思索地道出,他的语气逐步变得冷凛,唇畔的笑容则一点点加深。一面怒意彰显,一面笑容璀璨,这样的反差,在这样的时刻,让人胆寒。 “你说这些做什么?”廖彦瑞色厉内荏地道,“我是不清白,令尊呢?” “那就说一说与程府无关的事。”程询眯了眯眸子,缓步回到三围罗汉床前,优雅落座,“廖文咏人心不足,干起了放印子钱的黑心行当,听闻进项颇丰。我近日清闲,派管事找到他的同伙,收服了北廖家两个当差十数年的管事,三人证词已然到手。”略一停顿之后,他唇畔的笑容消散,眸中寒芒闪烁,语速骤然加快: “你参与修缮八百里外那所行宫的时候,贪墨了多少银两? “当地那名知府,每年孝敬你多少真金白银? “在真定,你两个儿子霸占了多少百姓的良田? “去年冬日,你堂弟有没有欺凌良家妇女,最终害得人投缳自尽?你行贿多少银两才压下了此事?要我继续讲述你们做过的好事么?” 廖文咏莫名觉得偌大的厅堂内阴风阵阵,无声无形地让他从头冷到脚。 廖彦瑞额头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好一个程府,居然” “罪证已记录在案,证供亦誊录了几份。”程询握着纸张的手,猛然对着父子二人挥出。 纸张在半空飞舞,须臾间就转为从容之姿,翩然下落。 可是,对于廖彦瑞c廖文咏来说,那是一把又一把白森森的利刃,凌迟着他们的心魂。 廖彦瑞终于撑不住了,后退一步,跌坐在太师椅上。无形的手掐住了他的咽喉一般,面色通红,呼吸艰难。 程询冷眼看着,凉凉地道:“我能不能说,程府握着你的罪证,要请今上惩处,你自知没有活路,要与程家同归于尽? “我能不能请锦衣卫把柳公子带到皇上面前,请皇上看看他的样子,听听他会说的那三个字? “你要投案,要杀人,要结亲。 “可以,都可以。前提是找对人。” 语声落地,室内陷入让人窒息的沉寂。 良久,廖文咏终于反应过来,看清楚眼前的局势。他双腿似灌了铅,不过几步之遥,走的特别艰辛。 到了程询近前,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解元,是我和家父糊涂,求您高抬贵手,饶我们一条贱命。人终究没死,对不对?杀人才要偿命,不管怎样,我们并没杀掉柳公子,对不对?”说罢,俯身磕头,声声作响。 廖彦瑞面色由红转白,再至发青,身形滑下座椅,直挺挺跪在那里,嘴角翕翕,半晌才能出声:“我只想知道,解元到底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笑容又浮现在程询唇畔,“我正在想。” 这情形下,廖文咏要比父亲务实c敏捷,隐约明白了程询对柳元逸的打算,他磕头的动作停下,抓住这一点哀求程询:“北廖家遍寻名医,哪怕倾家荡产,也要让柳公子恢复如常人。等柳公子痊愈之后,我们请名士教他读书,考取功名。日后,柳公子一家就是我们北廖家的活佛c祖宗,我们供奉c孝敬c当牛做马。——这样赎罪成么?假如您不放心,我们就把全部家产交给您,您费心安排诸事,行不行?我们真的知错了,只要能活着就行。” 廖彦瑞听完,却是心头一动,长叹一声,似是自然自语地道:“他说的那些罪名,的确不假,但他是否真的人证物证在手?柳元逸在他手中,也不假,但情形是否如他所说?” 程询轻轻笑开来,“说得好。千万不要相信,与我赌这一局。”说完唤程安c程禄,“送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定风波 026 廖文咏听了, 心急如焚, “解元息怒, 息怒, 家父没别的意思。”又膝行到廖彦瑞跟前, 微声道:“爹!都什么时候了, 您怎么还在琢磨那些有的没的?单说那些罪行,只要有人弹劾或者报官,就少不得有人趁机踩一脚。”停一停, 又提醒, “就算都破罐破摔,家破人亡的也只有我们。” 程询竭力压制于心的对他们的痛恨, 他隐隐感觉到了。 廖彦瑞苦笑。儿子所说的, 他又何尝不明白,方才只是最后一次试探罢了。是非之中,斗的是谁强谁弱, 更是心智城府。程询再聪明,终究太年轻,涉世未深, 若柳元逸一事有假, 若手中并无将他治罪的证供, 最重要的是,若不能完全代替程清远的立场, 就会迟疑c犹豫, 那么他就有了一线希望, 说不定就能与程清远面谈。 周旋数年,他对程清远算得了解,相较而言,程清远的羁绊畏惧更多。今日不曾露面,定是程询劝阻,甚至于,威胁。 廖彦瑞神色郑重地望向程询。这个年轻人,心中憎恨的,怕也包括程清远吧?不然的话,换了任何人,都不会是这样的做派。 他颓然地垂下头,出于本能,仍是不肯当即认输。看着散落在面前的纸张,他低声道:“解元,我会给你一个交代,只是,能否容我先看完这些罪证?” “可以。我不急。”程询站起身来,对两名小厮道,“我去去就来。” 程安c程禄称是。 程询转入东次间,在昏暗的光线中,看到静静坐在窗下圆椅上的母亲。 他带上门,走过去,扶起母亲。 程夫人顺势起身,与他走进东里间的暖阁,在炕上坐了。 程询点亮六角宫灯,从温茶的木桶中拎出提梁壶,给母亲斟了一盏茶。 程夫人接过茶杯,握在手中,敛目沉思,好一会儿才道:“北廖再无讨价还价的余地,是这样吧?” 程询颔首,“是。” “如果他们今日如何都不认头,跟你闹腾,又当如何?”程夫人有些后怕。 “那就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程询一笑,“您不用为这些劳神,怎样的可能,我都事先斟酌过。” “苦了你了。”程夫人看着儿子俊朗的容颜,怔怔的落了泪。她的儿子清贵无瑕c意气风发,一向最是厌恶龌龊下作的勾当,而在如今,却要应对这等是非。初知情时,一定也如她一般受到重创吧?如何熬过来的? 程询到了母亲跟前,抬手帮她拭泪,“别哭。” 程夫人点了点头,问起柳元逸,“那孩子,如今真的像你说的那样?” “没错。” “不知是吃了怎样的苦头。”程夫人满目酸楚,“找大夫给他看过没有?” “嗯。有得治,只是,怎么也得一两年才能见好。” 程夫人轻轻地吁出一口气,想一想,放下茶盏,双手握住程询的手,“这一两年,你一定要争气,给自己的前程铺好路。万一,那孩子知道的更多,清醒之后指证老爷虽说时过境迁,总会生出波澜。到时候,不必管那作孽的,你保全自己不受牵连就行。” “我知道。”母亲这想法,在程询意料之中。 程夫人黯然道:“别怪我。别家日子再凄惨,我再唏嘘同情,也不能感同身受。我指望的,只是你们兄弟两个平安,诸事遂心。” “明白。” “凡事,只要力所能及,我也会帮衬你。日后,这个家就全靠你了。”程夫人起身,“我就不听下文了,先回房去。” 东梢间开的门亦是通往院中。程询送母亲出去。 偌大的院落之中,只有两名小厮,数名护卫守在院门外。 红翡等仆妇迎上来,程夫人示意长子留步,“回去吧,晚一些再说话。” 此刻的北廖父子,面如土色,汗如雨下。 程询说出的那些罪证,已经让他们恐慌不已,却不知,所作的记录c誊录的证供极为详细,何年何月何日何地,罪行原原本本呈现在笔端。 是程清远有先见之明,还是有多年来藏于暗中的仇家投靠了程询,鼎力相助? 但凡有人把这些送到刑部或是御史手中,只要有官员愿意查,便能轻易找到人证——行差踏错之处太多,短时间内不可能销毁罪证。 太可怕了。父子两个瘫坐在地上,陷入绝望。 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些都是程询前世经手过的,桩桩件件都记得分明,近期找几个人证便非难事。 程夫人回到正房,站在东次间门内,长久地看着程清远。 成婚很多年了,有多久没这样细细地看过他了? 越看越觉得陌生。 程清远放下手里的公文,问:“怎样了?” 程夫人简略地道:“北廖已经被阿询钳制,再无翻身之地。” 程清远明显放松了几分。 程夫人审视着他,“你,当真没有丝毫悔意么?” “后悔?”程清远这才望向他,“后悔那件事?还是后悔成为次辅之后的荣华富贵?” “我只是个内宅妇人,不管那些。”程夫人的手握成拳,“对孩子们呢?尤其对阿询,你就不曾后悔c愧疚么?” “你想说什么?”程清远面色转冷,“事已至此,说这些有什么用?” 程夫人冷笑,“既然如此,合该阿询让你下不来台!” 程清远将要发怒之际,心念一转,又恢复平静,“昨日他与我对峙,恨不得造反,你可知道因何而起?” “你不妨说说。” “我只是让他把握在手里的一切交出,由我出面应对诸事。”程清远道,“他相中了南廖家次女,我只是说若是那边门风不正c他们八字不合,便歇了那份心思。是为这些,他便与我翻脸。看你养的好儿子!” 长子相中了南廖家次女?程夫人讶然。 程清远观察着她的神色,道:“南北廖家,虽然分家各过,可到底是同宗。程家与北廖闹到这种地步,哪日被打压得走上绝路,谁敢担保南廖不被牵连?若与南廖结亲,我们是不是也要受牵连?我是出于歹意才劝阻他么?” 程夫人思忖片刻,冷冷一笑,“北廖会走上绝路?是你想杀人灭口吧?分家就是分家了,再无瓜葛,就算不分家,北廖也是南廖的旁支。哦,你程家旁支出事的时候,你从没受过牵连,到了人廖家那边,就如何都不能撇清关系。你是这个意思吧?” 程清远气血上涌,“旁支的事我从没掺和过。你怎么能断定南廖不曾介入北廖的事?!” “你又怎么能断定南廖曾介入?”程夫人气势咄咄逼人,“再说了,就算曾介入,不是还有你次辅大人么?你是只管作孽不管善后么?想一直让阿询为你收拾烂摊子么?做梦!日后阿询要做的事c想保的人,你都得帮他!” “混帐!”程清远从没被她这样顶撞过,气得跳下地,抬手指着她,“你想做什么?回来就是来冷嘲热讽的?!” 程夫人面若冰霜,“我想做什么?我想要你一份对孩子的悔意c歉疚!比起横遭祸事,我只求孩子们维持现状;比起维持现状,我想要孩子们活得清清白白!” 程清远哽了哽,刚要说话,妻子已继续道: “没有深仇大恨,只为着上位,你就做出那样的事阿询是怎样的性情,你不知道么?你这是往他脸上抹黑,往他心尖儿上捅刀子!”她说不下去了,潸然泪下。 “我”程清远气势全无,懊丧地来回踱步,“你不知道,我当初是迫不得已,也是受人要挟” “省省吧。你那些尔虞我诈的手段,留着去对付别人吧。”程夫人擦了擦眼泪,“你若只是传话的刽子手,眼下就不需阿询善后。真把我当傻子了吧?” 她越在气头上,脑子转得越快。他是如何都不能挽回她的信任了。 “你去林姨娘房里吧。”程夫人转身去往内室,“我是再没好话与你说了。等会儿阿询回来,我要问问他是不是真看中了南廖二小姐。若属实,我会让他如愿。”顿一顿,叹息道,“总不能让孩子一件顺心的事都没有。” “”程清远气结,真就怒冲冲离开正房,去了林姨娘房里。 廖彦瑞跪在程询面前,语声木然:“我愿意了结这条性命,只请解元放过北廖其余人等。一切都是我的罪过,文咏的确参与其中,却是因我而起。没我这样的父亲,便没有近墨者黑的子女。” 程询审视着面前满脸绝望的人,“那倒不必。元凶都还活着,哪有先让刽子手身死的道理。” 听得父亲不需赔上性命,廖文咏心头稍稍放松,怯怯地问:“解元的意思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惜芳菲 027 “年纪不小了, 也实在不是为官的材料。”程询道, “寻一两个不轻不重的罪名, 摘下乌纱帽, 赋闲养老。不干净的钱财散尽, 做些救助贫苦百姓的善事。” 廖彦瑞没再说话, 只是缓缓地磕了一个头。 “至于你,”程询看着廖文咏,“见到舒明达, 他自会给你安排事由。日后安生一些, 好生当差,看顾好家园。” 明知道这从轻的发落必有深意与后招, 仍是廖文咏没想到的。于他, 好似顷刻从鬼门关返回了人间,一时间反倒呆住。 深浓的疲惫到了程询眉宇之间,“回去吧。若不反悔, 你们该知道怎样行事。” 都不清白,只能如此告一段落。 罪魁祸首就在家中安坐,而他现在没有撼动父亲根基的实力。真对北廖下狠手的话, 父亲从此高枕无忧, 会不遗余力地设法惩戒他这些时日的忤逆。 要留着北廖, 把他们打到还不如原形的光景,让父亲始终悬着心度日。廖文咏日后在舒明达近前行走, 便等于在他手里。 对柳阁老的愧意c亏欠是定局, 此生亦不能改。退一万步讲, 就算抛下一切,把父亲c北廖的事捅到朝堂,因牵连甚广,最终局面也不是他区区一个解元可以收拾:父亲一定会矢口否认,次辅党羽一定争先恐后为他辩驳,甚至为他杀人灭口,而一度与父亲过从甚密的首辅,置身事外已是难得,最大的可能是出手帮衬。 到了那地步,作孽的得不到惩戒,凄惨的会更凄惨。 当务之急,是结束柳家骨肉分离的岁月,尽力弥补柳家承受的损失c苦楚。如此,柳阁老能从速返回朝堂,柳元逸能得到更为舒适的环境,复原的进度便会更快。 再多的,他无能为力。 夜已深沉,寒风如刀。 见长子进门,程夫人忙唤红翡端来羹汤,“快喝些,暖暖身子。” 程询嗯了一声,笑着坐到炕桌另一侧。 等他喝完一小碗一品官燕,程夫人遣了下人,道:“我让老爷去林姨娘那边了,放心说话。你那边呢?没事了?” 程询颔首:“让北廖离开官场。” “也好。得饶人处且饶人,日后你必然懂得把握分寸。”程夫人叹息一声,“说到底,是我们家里这位唆使的。” “我也是这么想。” 程夫人给他斟了一杯清茶,“少喝,润润嗓子就得。今日别回外院了,就在小暖阁凑合一晚吧?” “行啊。”程询爽快点头,“多陪您说会儿话。” 程夫人宽慰地笑了,啜了口茶,脑筋又转到方才的话题,斟酌后道:“你还真不能把北廖赶尽杀绝,那样的话,我们的次辅大人怕是会休了我c整治你——有恃无恐了,对不对?” 程询笑起来。 “还笑得出就好。难为你了。”程夫人拍拍长子的手,有意转移到轻松的话题,说了怡君的事,“可是真的?” 程询担心父亲在母亲面前诟病南廖和怡君,只是问道:“爹跟您怎么说的?” 程夫人把程清远那番说辞复述一番,烦躁地摆一摆手,“别的我没容他说——吵起来了。他那张嘴,能把死人说活,我一来是生气,二来怕他把我绕进去。” 程询莞尔。 程夫人追问:“你倒是说啊,是不是真的?” 程询笑着点头。 “那就好。”程夫人由衷笑起来,只是,想到廖碧君的性情,不免担心:万一姐妹两个如出一辙,那她和长子日后真要累得不轻,要手把手教她为人处事之道。于是问道:“我见过廖大小姐,觉着很单纯。廖二小姐呢,是个怎样的人?” “精于书画,”程询笑意更浓,“您还真把我问住了。”他能怎么说?说怡君性子不单纯? 程夫人笑道:“前两日你指点廖二小姐作画,今日则是一并指点姐妹两个,性情样貌是否相似,总能看出来吧?” “姐妹两个是两种人。”程询只能说到这儿,“八字还没一撇,背地里对人品头论足可不好。” 是两种人就好。程夫人心安许多,“改日,我想见见廖二小姐。明天这两天不行,北廖的女眷兴许会登门——女人家,在这种时候,如何都会出自己的一份力。过两日吧。” “” 程夫人就笑,“只是见一见。你的眼光,我还是信得过的。来日去提亲,我也有的说:一见就相中了她做我的儿媳妇。这样,总比说你在自家学堂对她倾心更妥当吧?” “提亲?”程询扬眉,“那她的课业就要搁置,不论南廖同意与否,她都不便再来。” 程夫人失笑,“拨出一辆马车给叶先生,每日上午送她去南廖,余下的时间照顾姜先生。这不就结了?”她点一点儿子的额头,“堂堂解元,也有脑筋不灵光的时候。” 程询牵了牵唇,“我并没想到,在这档口,您会这般爽快。”前世,母亲听他说起之后,态度与此刻大同小异,但那时候,北廖的事还未浮出水面。 程夫人坦诚地道:“有什么不爽快的?总该让你有件顺心的事儿吧?况且,就算南廖不是多好的门第,两个女儿却一定有过人之处,不然,叶先生怎么会那样喜爱她们? “说句丧气话,眼下是你先发制人,免了烦扰。不然的话,兴许真就得答应北廖的条件,让你娶了北廖的女儿。你回来之前我想过了,真到那一步,又能怎样?你便是死活不同意,我恐怕也会勉强你。做娘的,为儿女怎样都行,但也得承认,有自私狭隘的时候——我只要你安稳,保住前程。 “至于我,是娶儿媳妇进门,又不是娶她的娘家。外面的是是非非,自有你们应承,我身居内宅,如今做个尽责的主母,来日做个好婆婆,不过如此。 “说到底,南廖就算有不足之处,总不会比北廖更恶劣。”说到这儿,她沮丧地叹气,“我们家又算什么?人家是不知情,若是知情,怕要躲得远远的。要等你当家做主之后,才会成为真正的好门第。” 听了这一席推心置腹的话,程询默然片刻,展臂揽住母亲的肩,“娘” 不是不失落c难过的,母亲所说的关乎自私狭隘的言语已经表明,前世就算父亲没用谎言蒙蔽,母亲仍会选择让他娶廖芝兰。 母亲要的,是他安好,是他有锦绣前程。她不能坐视他从高处跌落。 前世,如果母子之情没有在几日间决裂,如果可以这样坐下来,说一说心里话,那他会不会对母亲多一些谅解,少一些冷漠? 没有过,从没有。疏离c僵持让彼此的恨意滋长,他终究成为母亲一生的恨事。 又或许,母亲前世也曾这样难过痛心,只是,他不曾看到。 不会看到。 很多年里,双眼在家中是盲的,不想多关注任何人一眼,不想再与任何一个至亲靠近:起先确定,自己迟早成为家族的众矢之的;后期则确定,自己会离开c放弃。 前世一件旧事,想来有些酸楚—— 程译成婚之后,他以公务繁忙为由,自行免去昏定晨省的规矩,踏入垂花门内亦是来去匆匆。 程译的长子四五岁的时候,他偶然去后园的花厅待客,看到孩子笑嘻嘻跑在石子路上,脱口问道:“谁家的孩子?” 程译当时离他只有几步之遥,听了愕然,过一会儿,竟红了眼眶。 下人愣了一阵才回话。 他解嘲地笑了笑,说了句挺招人喜欢,举步去往花厅。 “哥”程译哽咽着唤他。 他转头,歉然一笑。 程译说:“你该有多孤单” 他不在意地摆一摆手,“哄孩子去吧。” 他不孤单。 他只是在家中成了无心的人。 程夫人不知长子所思所想,牵出笑容,道:“不说这些,说些高兴的。廖二小姐的事,就照我的意思办吧?最好年前就定下来。” 程询敛起思绪,“您是不是把廖大小姐忘了?” “没有。”程夫人道,“那边实在介意长幼次序的话,我好生与廖大太太走动着,看能不能先交换信物。”说着目光微闪,笑起来,“提亲是势在必行,万一别家抢先定亲怎么办?要知道,来程府上学的闺秀,除了凌家小姐那种走人情的,才情必是出类拔萃——外人都会这样想。” 这倒是,真可能有人跟他抢怡君。程询用指关节刮了刮额角,再不迟疑,“听您的。” 程夫人笑出声来。 母亲要两天后见怡君,随后下帖子,最快也要四天后去见廖大太太。还好,他有足够的时间见怡君,与她相约余生。 她不会犹豫甚至反对吧?——开端不同,前世初见的彼此,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较量学识,展露的是张扬c锋芒c敏锐的一面,今生目前为止,展露的却都是内敛c柔和的一面。 万一被满口回绝脸往哪儿搁? 廖彦瑞与廖文咏走出程府,舒明达迎上前来,笑着打招呼:“廖大人c廖大公子,这才出来啊?” 廖彦瑞看到他身后的几名锦衣卫,心下一惊,“舒大人怎么会在此地?” “有可抓可不抓的一两个人,我喝着风等信儿呢。”舒明达玩味地一笑,“眼下没事了。”又对廖文咏道,“明日晚间我得空,在府中等你。” 廖家父子明白了:如果今日不肯认命,舒明达便要寻个由头把他们抓到锦衣卫所。落到舒明达手里,不出三天就能丢半条命。程询那句“见到舒明达”,敢情是在这儿等着他们呢。 他们诚惶诚恐地寒暄两句,忙不迭上马车离开。 回到府中,走进垂花门,翘首等待的文氏和廖芝兰迎上来,异口同声:“怎样?” 廖文咏转眼看着别处,默不作声。 廖彦瑞像是没看到她们一样,继续往前走,过了一会儿,无力地言语随风传入母女两个耳里:“完了c完了” 文氏身形僵住。 廖芝兰双腿一软,跌坐在地,森冷的寒气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这一晚,怡君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睡。 临睡前,罗妈妈溜过来告诉她:“这一段,有几家上门提亲的,其中两个是公侯之家。大太太如今出门,都是去相看别家公子。她说不管怎样,进腊月之前,都要把您和大小姐的亲事定下来。” 她本来只是大太太的心腹,这几年在怡君恩威并施之下,成了姐妹两个的眼线,有要紧事就来通风报信。 怡君听了,睡意全消。 她先前以为,母亲怎么也要等到明年再张罗她的婚事。这两年,因她上门提亲的有几家,母亲都以长女亲事未定婉拒。现在倒好,要把她和姐姐一起打发出去。 就为了没拦住去程府的事?瞧那点儿心胸吧。 她气恼地腹诽着。 姐姐对商陆,并没完全死心。而试探商陆一事,她没抓紧办,只让款冬去敲打了他一番。不想利用商陆打击廖芝兰,万一他跟廖芝兰是同类,来往之后同流合污怎么办?廖芝兰岂不是多了一个幕僚?这种意外决不能发生,会让姐姐膈应一辈子。 现在母亲来这么一出,她就得抓紧走下一步棋。 至于自己,定亲的话程询的容颜在脑海闪现,再不会有比他更出色的人,再不会有让她时时想起盼望看到的人。 可这又有什么用?她烦躁地翻了个身。 是不是自作多情了?或许他对自己只有一点点的赏识?如果他的感触与她一样,就该有进一步的表示。难不成还要她先说?想得美。就因为他比她有才?谁家也没这种道理。 不琢磨他了。想想怎么让母亲消停下来才是燃眉之急。 可母亲那个人,认准什么就一根儿筋,撞了南墙都不回头。例如成婚这么多年,一直与姑母不合。 姑母膝下没有子女,守寡之后,一度因为思念亡夫病倒在床。父亲想,总睹物思人的话,没个好,就把姑母接回来住了一年。母亲一直明里暗里甩脸色。 心狠。母亲对同为女子的人,一向心狠,都让人怀疑她上辈子终生饱受女子嫌弃——这辈子就是来报仇的。 打那之后,姑母成了母亲的克星,母亲彻底失去父亲的尊重。连带的,姑母c父亲对她和姐姐也只是尽责,没有宠爱。 应当的。生身母亲都重男轻女,别人凭什么喜欢?没厌屋及乌就不错了。 这些年过来,母亲从不觉得自己有错。 不知错没关系,跟女儿记仇就过分了。怡君想,既然是这样,那就谁也别怪谁,一起过憋闷心烦的日子。 翌日早间,程府的人前来传话:叶先生要继续给姜先生打下手,程询出门尚未回府,是以,她们今日不需前去上课。 廖碧君无所谓,在哪里习字都无所谓。 怡君却着实失落了一阵子。 廖大太太晚一些得到消息,笑出声来,“好事。每日都不得空才好。”但到了辰正,她的喜悦变成惊讶:程询到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惜芳菲 028 惜芳菲(二) 不论文氏和廖芝兰说过程家什么, 在这时候, 廖大太太都晓得要以礼相待。 廖大老爷和廖文哲都不在家, 前者去顺天府, 后者在五城兵马司当差, 出面待客的便只有廖大太太。 惊讶之后, 她连忙出门,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之下,迎到垂花门外。 管家亲自为程询带路。 身着玄色大氅的年轻男子渐行渐近, 廖大太太凝眸相望, 心里想着,原来真有人担得起玉树临风c丰神俊朗c清贵无瑕这样的话, 比起相看过的那些男子, 全然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只是,这位解元眉宇清冷,自有一股子肃冷慑人的气势, 传闻中亦不是好相与的脾性——她暗暗提醒自己,可得好生应承。 程询走到廖大太太近前,拱手行礼, 温然道:“晚辈程询。来的冒昧, 望您海涵。” 廖大太太连忙敛衽还礼。 程询态度和缓地道明来意:“叶先生给府上两位千金布置了一些功课, 小厮听不分明。晚辈出行回府之后,要来城南处理些庶务, 叶先生听说了, 便唤我顺道走这一趟。” 叶先生“唤”他走这一趟——是她一直低估了叶先生在外的名望, 还是他的自谦之辞?廖大太太这样想着,笑道:“叶先生一番苦心,但愿小女不会辜负。派人来传话,让她们过去也是一样的。劳烦解元亲自前来,真是不敢当。” “您客气了。” 廖大太太笑道:“如此,快请到暖阁喝杯茶,妾身这就差人去知会她们。” 怡君闻讯后,心绪立时明朗起来,和姐姐相形来到暖阁,上前行礼。 廖大太太生平只念过几年书,仅能应付日常看账册c帖子之类的事,每逢这种场合,心里总有些不自在——在外人面前,自己一句话都搭不上,搭话就会露怯,而两个女儿读书,又一直是她不赞同的。 得了程询示意,程福将手里两册书分别送到姐妹两个身侧的丫鬟手里:“先生给二位小姐布置的功课就在书中。” 姐妹两个接过书,翻了翻,果然看到书中夹着笺纸。 叶先生要廖碧君画一个水墨扇面,程询容她斟酌了一会儿,问起她打算如何布局c选用哪种寓意等等。 这不是能对答如流的问题,好在程询神色温和,又很耐心,适当地给出建议,便让廖碧君心里踏实不少,没像以前对着叶先生似的急得手心出汗。 这期间,怡君已经看完笺纸,放回书中,看似神色沉静柔和,一颗心却在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听。 笺纸上不是什么布置的功课,而是他以左手写给她的几句话——或者也可以说是一道题:在下有要事与君相商,午后若得空,请离府相见。 接下来,便是提供的选择:若做一幅春景图,她想画哪种景致。 答画春柳,相见之处便是程府马场;答画桃花,相见之处便是墨香斋;答画杏花,便是她另有安排,待得出门之后,他会安排人询问。 他给的最后一种选择,是没想好,意味的就是她没空,改日再说。 考虑得很周到。 ——这样的场合之下,他假公济私,邀她出门相见。 紧张过后,怡君真服气了。 要见么?当然。 在何处?她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随风可爱的模样。 是以,程询不动声色地询问她的时候,她亦不动声色地回答要画春柳。随后,程询又借此问了她几个问题,例如是湖边柳还是道旁柳,用色的深浅c笔触的技巧是否明晰。 末了,程询牵出满意的笑容,起身向廖大太太道:“耽搁您这么久,都是程府安排不周全之故,改日晚辈再来给您赔不是。”因着心绪愉悦,语气又柔和三分。 饶是廖大太太再先入为主,此刻对他也生出了切实的好感,忙忙道:“看解元说的哪里话,妾身这两个女儿每日登门叨扰,少不得给贵府添麻烦,我正想着过几日登门致谢呢。” “这倒是巧了。”程询笑道,“家母昨日才提过,等忙过这几日,便下帖子给您,等您得空了,登门叙叙家常。” “不敢当,不敢当。”廖大太太看着他的笑脸,委实有如沐春风之感,不自觉地笑起来,“理应是我登门拜望。” 又寒暄几句,程询道辞离去。 望着他挺拔的背影,罗妈妈啧啧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真是样样齐全,要什么有什么。” “是啊。”廖大太太道,“不知怎样有福气的人家,能得到这种乘龙快婿。”停一停,叹了口气,“我们这种门第,是如何都盼不来的。” 罗妈妈忙宽慰她:“高门大户里的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的。” 廖大太太却喃喃道:“别的不提,程夫人敦厚宽和的名声在外,不然怎么会有这样谦和的儿子?要说程家,唯一的不好,怕就是那个当家做主的人。” 罗妈妈不便接话,劝着她回了正房。 没过多久,两个穷书生求娶廖芝兰的事情传到南廖。 廖大太太愕然之后,不免幸灾乐祸,“该!文氏这些年,一见到我就没好话,日后看她还怎么出门见人。” 罗妈妈却是目光微闪,期期艾艾地道:“有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那母女两个跟您说过的关乎程家的那些话,可信么?” “”廖大太太沉吟多时,面上现出怒意,“你说,她们是不是嫉妒碧君c怡君能够出入次辅家中,才来我跟前挑唆的?” 罗妈妈立刻附和:“奴婢觉着您说的有道理。” “没心肝的!文氏也罢了,芝兰那个丫头片子最不是东西!”廖大太太气道,“我以前待她总归不错,她居然因着妒忌就做出这种事!” 罗妈妈频频点头。 廖大太太冷笑一声,“没事。她出了那种丑事,是如何也别想嫁得好了。如此,我更要快些给碧君c怡君定两门好亲事,到时候她们就算嫉妒得发疯,也是无计可施。” “”罗妈妈暗暗叫苦,心说您怎么万变不离其宗呢? 程夫人端坐在厅堂,望着跪在厅堂中央的北廖母女两个。 她们来了一阵子了,声泪俱下地哀求,她由着她们,一言不发。 许多年来,她经营出了敦厚宽和的名声,而私底下,自己都承认,有心肠冷硬的一面。触犯到她夫家c娘家利益的人和事,没可能心慈手软。 再明白不过,有些人从你这里得到的,便是你日后要失去的。 已经从轻发落北廖,这母女两个还想让程府再松一松手,怎么可能? 北廖要是舒坦了,长子次子的日子就没法子安稳了。 文氏与廖芝兰终于沉默下去,不是哭不动了,不是词穷,是对方始终的沉默让她们知道:就算哭死也没用。 “好了,好了,快起来吧。”程夫人温声道,“自起初我就说,管不了这档子事。瞧着你们这样,我也跟着伤心,可又能怎样?我嫁入程府这些年,过的一向是夫为妻纲的日子,你们可想而知,我不论知情与否,都不敢在家中提及此事的。” 文氏与人来往多年,自然看出对方是外柔内刚的人,态度没有转圜的余地。说什么都没用了,那就认命吧。该尽力的,她尽力了,别的,只能看造化。 廖芝兰站起来,略一思忖,上前一步,哑着声音道:“夫人容禀,今日一早,家父命下人清点家当,说不出几日就要沦为平头百姓。做百姓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北廖这些年过的虽不是锦衣玉食的日子,衣食无忧总不在话下。处境的天差地别,更让人承受不住。夫人难道就没想过,北廖哪个人受不住贫苦,歇斯底里之下,把那件事宣扬出去么?” 文氏仍然跪在原地,廖芝兰说什么,都听到了,也不阻拦。女儿要是能把一家害死,更好。都解脱了。 程夫人悠然一笑,“我这半生,看过的凄惨景象不知有多少,看过的歇斯底里的人也不知有多少。你们想怎样就怎样,程府不惹事,但绝不怕事。昨夜之后,再不会受你北廖要挟。自然,你这一番话,我会告知家中理事的人。” “其实,程府完全可以杀人灭口,但你们没有,为何?”廖芝兰抬眼直视着程夫人,“不管出于什么缘由,你们最终决定留着我们。既然如此,怎么就不能让我们过得再稍稍舒坦一些?” 这女孩子也算聪明c敏锐了,但是,程夫人却意识到了一件事,不解的道:“瞧着你,我忍不住奇怪,你既然已经知晓那件事,知晓你父亲c兄长究竟做过什么,就真不引以为耻么?我只要想起提及那件事,就脸上发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而你呢?到了这地步,居然仍是一门心思要把那件事作为换取好光景的把柄。良心c廉耻心,是一个人活着的脊梁,你可知道?” “有什么法子?”廖芝兰仍是毫不退让,“谁叫当初有人起了祸心,不然家父也不会成为刽子手。我想着,不是如此,家父做梦都想不到那种事。” “哦,就因此,你就该引以为豪么?”程夫人非但不恼,反而微扬了圆润的下巴,笑起来,“昨日,你父兄真该带着你一起来,如此,我便能早一些确定,宁可哪个儿子遁入空门,也决不能娶你这等不知廉耻的货色进门。” 廖芝兰腾一下红了脸。 程夫人目光转冷,“我程家能生祸端,就能善后。日后如何,随你。”语毕扬声唤下人进门,“送客!” 回家的路上,文氏坐在马车里,看着一旁的女儿,无声地叹息:“上蹿下跳这么久,后悔么?” “后悔?”廖芝兰呆呆地看着车窗外,“为什么要后悔?” “” 廖芝兰语声徐徐:“有的机会,人这一生,只有一次。我看到了,自当全力争取。成了,便是大好前景,败了,便愿赌服输。” 文氏笑了,自己都没想到,居然还笑得出。她问:“输了的是北廖,谁把你当过对手?是程夫人还是程询?” 终于,轮到廖芝兰无言以对。 过了好一阵子,文氏轻声道:“就算你能如愿,也过不上如意的日子。的确是,富贵险中求,却没听说过富贵要从罪孽中谋取,那样得来的益处,是空中危楼,哪日坍塌,你会摔得很惨。或许,都不需要坍塌,你就生不如死。” 廖芝兰只是似是而非地笑了笑。 午后,怡君带着夏荷c阿初等四名随从走侧门离开家中,来到程府马场。 程福迎上来,行礼后道:“大少爷说有要紧事跟您商量,请随小的来。” 怡君颔首一笑,带上夏荷,随他去往倒座房的正厅。 程安引着阿初等三人去用茶点。 怡君走进厅堂,便觉暖意融融,书香c墨香扑面而来。无意间一抬眼,看到墙壁居中的位置悬挂着偌大一幅《骏马图》。 夏荷原本是要循例跟在怡君身侧,却被程福拦下。他悄声道:“我的好姐姐,方才不都说了嘛,大少爷和你家二小姐有要事相商,那是我们该听的?”不等夏荷应声便继续道,“我们留在门口就成,又瞧得见,又听不清说什么。” 夏荷展目望去,见程询坐在东面偌大的画案后面。厅堂甚为宽广,门又开在西侧,由此,若留在门口,真如程福所说。 想一想,她笑着点头。 程询起身走到怡君近前,“怎样?” 生龙活虎c惟妙惟肖的八匹骏马,驰骋在绿茵茵的旷野之中,其中就有随风的母亲。 “好,特别好。”怡君颔首,随即就转头看着他,有些沮丧,蹙眉道,“这样一来,让我觉得,日后再不用画骏马图了。” 程询逸出清朗的笑声,“没想到,你也会妄自菲薄。” “真的这么想。”怡君唇畔现出柔美的笑容,“一看便知,是你所作。这般的珠玉在前,更叫我望而却步。” “你有你的出彩之处,是我所不能有的优势。”程询认真地道,“别灰心。早知你这样想,就该把这幅画摘下。” 怡君大大的眼睛里绽出喜悦的光芒,继而笑道:“那可不成,宝物蒙尘最让人痛心。若是你不看重,摘下来也行,赏了我,我再送给叶先生,看能不能让她割爱,把那幅真正的《枫林图》还给我。”家中那一幅,在她心里,是他自产自销的赝品。 程询莞尔,“不行。那幅《枫林图》不宜多看,不为此,送你又何妨。” “可我特别喜欢。”怡君说,“从没这样喜欢过一幅画。” 程询心海泛起酸楚的涟漪。他很快把这情绪压下,轻而柔地道:“你这样说,岂不是断定我不会再有更好的画作?” “没有,没有。”怡君连连摆手,“真不是那个意思。” “会有你更喜欢的画出现。”程询专注而诚挚地凝视着她,“等着我画出,送给你。” “”怡君唇角上扬之前,喜悦已到了明眸之中,“好,我等。” 好,我等。这一句话,她前世也说过,在诀别之时。程询敛目c侧转身,指一指画案,做个请的姿势,“到那边坐下说话。” “好。”怡君举步时,发现夏荷不在自己身侧,回眸看到夏荷与程福一左一右站在门边,笑了笑。 画案北侧临窗的位置,设有圆几c座椅。 落座后,怡君又看到东面墙上悬挂着他一幅行草字画,看看日期,是三年前所作。之于他这种人,只要算得擅长的才艺,都要超出同辈中人太多,但若自己与自己比较,也有天赋异禀与勤学苦练的差别——在她看来,他的字就属于他的天赋异禀——或许十二三岁,或许更早,便已炉火纯青。定型了,一生就是如此。 她不由得问道:“下场考试的时候,你用哪种字答题?行楷还是什么?”真的很好奇。 “馆阁体。”程询拎起炭盆上冒着腾腾水汽的小水壶,回身在案头翻找片刻,取出一本摘记递给她,“是这样的。” 怡君动作谨慎又轻柔地翻开一页,仔细看了一会儿,叹一口气,“你要是不想考取状元郎,凭这一手的好书法,再加上那一手好画技,也能过得特别好。” 程询失笑,一面把开水浇过紫砂壶,一面闲闲地问:“你希望我那样么?” “不希望。”怡君脱口答完才觉出不妥,“是我唐突了。只是,怎么会这样问我?” 程询取过一方软帕,覆在紫砂壶盖上,提起壶盖,把开水倒进壶中,“想知道。于我,很重要。” “”怡君专注地凝视着他,轻声问,“为何?”看似平静,其实紧张忐忑得不行。 程询沏好一壶清香四溢的茶,在她对面落座,笑微微地说:“你对我余生的期许,特别重要。就为这个。” 怡君的心狂跳,面上却要竭力维持着平静,“那这又是怎么说?” 程询的目光更为专注c诚恳,心里分外忐忑:“你若觉得我有些可取之处,便给我一个展望余生陪伴c照顾的可能,可以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惜芳菲 029 怡君心海翻涌着喜悦的浪花, 一时间却是做不得声。 她能怎么说? 直言不讳地说可以?待字闺中的人, 真没听说过遇到这种事也能这般爽快的人。 或者端着架子违背心意说要慎重考虑?没什么可考虑的。昨晚的懊恼, 正意味着自己盼望这一刻的来临。 “不用当下给我答复。”程询给她斟了一杯茶,打个请的手势, “我的出身,就摆在那里,但门内一些事,非外人可知晓。思来想去,有一桩事, 我理应告诉你。你听完这些,再斟酌也不迟。” 怡君自是欣然点头, “愿闻其详。” 程询起身取来画案上的棋局,棋盘上有一局走至中途的棋, 他把两个棋子罐放到她手边,“不介意的话, 帮我走完这一局?” 怡君一笑, “好啊。”语毕,先品了一口茶, 现出惬意的神色,随即敛目观望棋局。 程询身形向后, 倚着座椅靠背,换了个随意但不失礼的闲散坐姿, 语声轻缓地说起父亲与北廖的罪行。 那件事的原委, 他必须要告诉她。在母亲亲自提亲之前, 在她嫁入程府之前。不能在有所隐瞒的前提下得到她的全然认可,不能不避免她日后要承受震惊c失望的可能。——那何尝不是一种伤害。 如果她因为与前生迥异的情形,对他没有那么深的情意c信任,非常介意,自己就还有一段很遥远的路要走。没关系,应当的。那句父债子还,从来不是虚话。 如果她给予理解,彼此今生相守就会成为定局。她要分担他家门中的是非,他会全力弥补她的付出。 ——这是他的考虑,而从别的角度来讲,也必须告诉她。北廖也好,父亲也好,说不定都会为了给他添堵,把这件事换个说法讲给她听。 他讲述期间,怡君先是凝神观摩棋局,随即分别取出黑子白子,一颗一颗慎重地落子。 她始终只是聆听,甚至看起来并没在听,只专心下棋,纤长浓密的睫毛偶尔忽闪一下,神色始终镇定而平和。 终于,程询说了昨夜的事,又说起今日北廖的动向:“一早,北廖母女前往程府内宅,见家母求情;我出门,是廖彦瑞派人相请。 “他历年来的罪行,不管哪一桩,若是自己投案,都会落得牢狱之灾。为此,他问我,能否对皇上的家事指手画脚——帝后不合,官员皆知,只是没人敢吱声。 “如此,皇上恼怒,少不得赏他一通板子,革去他的官职。 “我同意了。” 语声停一停,他逸出轻轻一声叹息,“我只能同意。如果他深陷囫囵,便会有人落井下石——与他有牵连的人那么多,争着抢着把他灭口c断了他招供一切罪行的人不在少数。我必须留着他,否则,就是白忙了一场,想帮的人反倒过得更艰辛。” 说完之后,他喝了一口茶,看着棋局。 已到胶着的局面。怡君沉默着,继续落子。 棋局慢慢地有了一股子戾气,懂棋的人不难察觉,黑子白子是在斗输赢,更是在厮杀。 程询懂棋,更是懂得,她虽然心绪恶劣,却仍旧保持着冷静c公平,对黑白双方不偏不倚。 终于,一局棋有了结果:白子胜。 怡君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啜了一口茶之后,又沉默多时,把棋盘向他那边推了推,语声轻柔和缓:“白子是你,黑子是他们。” 程询动容。到此刻,才敢将视线投注到她眉宇之间。 怡君凝视着他的眼睛,“我方才很担心这是一盘和棋。幸好不是。棋局上分出胜负之后,再没后招。可世事不同,对不对?你会善待该善待的人,会惩戒该付出代价的人,对不对?” 程询神色郑重,“对。” 怡君站起身,走到他那张少见的宽大的画案跟前,看着散放在案上的文房四宝c书籍画谱c未完成的画。最后,她走过去,仔细审视那幅在中途搁置的画。他画的是可爱的随风,还未上色,已足见随风的神/韵。 “这尘世间令人发指的事,不计其数。”她纤长灵秀的手指抚过画纸,一寸一寸,“我没亲眼见过,但不难在史书中看到,不难在人们叙谈时听到。 “有些人很好,却有着恶魔一般的儿女;有的人很坏,却有着明辨是非的儿女。被作恶的尊长连累的人,很多。 “我有时会幼稚地想,他们该是投错了胎,若能换个人家出生该多好? “真的很幼稚。可我只是明白,亲人是任何人都不能选择的,却要被亲人连累。 “凭什么呢?我一直想,凭什么? “可是没法子,就是这个世道,就是有那种不顾亲人急功近利谋求捷径的人。他们不见得能给你什么好处,却要让你陪他承担罪孽。” 程询一动不动,仍是静静地凝视着她,喜悦与感伤齐齐袭上心头。为何?不清楚。或许喜悦与感伤从来就是相依相随。 怡君抬眼看着他,定颜一笑,“我理解。我明白。” 程询缓缓地吁出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 随后,怡君问他:“为何告诉我这些?” “应该告诉你。”程询如实道,“我做不到欺骗你。隐瞒这件事,绝非善意的谎言。并且,总会有人告诉你这些。如此,就不如由我来说。” 怡君接道:“可你想没想过,让我知晓这件事,也有风险。我可以在这时虚以委蛇,过后却成为你的隐患。” “我信你。”他说,“若你成为隐患,何尝不是幸事。” “”怡君垂了垂眼睑,过了一会儿,道,“你刚才问我可不可以。可以。但也只是我认为可以,这种事,我不能做主。”家里还有个急着给她定亲的母亲,谁知道母亲会不会好运临头,一半日就能把她许配给别家? “其余的事,交给我和家母。”语毕,璀璨如阳光的笑容在他唇畔蔓延开来。 怡君再度看向他,对视片刻,终是微微一笑。 程询动手收起棋子,“对弈一局怎样?” “好啊。”怡君走过去,给彼此续了茶,款款落座。打好座子之后,她细细看了他两次,发现他整个人都松快下来,似是放下了全部负担,神清气爽,但凡一笑,就格外动人,极具感染力。 他这样,可不大好嗳弄得好些闺秀一见之下就非他不嫁可怎么办?她腹诽着。 程询则说起母亲的打算,“过两日,家母要见见你,为的是找个一见你就喜欢的由头,随后,会尽快上门找令堂提亲。” “啊?那怎么行?”因着已经私下定了姻缘,两人于无形中就更近了一步,亦因此,怡君就没再遵循端庄得体的规矩,不对他掩饰情绪,“家姐还没定亲呢。” “不怕。”程询把母亲的想法复述给她。 不可否认,他就算两世为人,对主母之间来往的规矩c变通的法子也不甚清楚,而怡君就算再聪慧,有些事也没经验。就算活成人精,要学的东西亦比比皆是。 “这样啊。”自然是很好,可是——“那我的课业怎么办?”她有点儿不高兴了,“说来说去都怪你,好端端的,把我和姐姐的师父抢到你家中,日后师父就再不能点拨我们了。” 程询扬眉,“我不把叶先生抢到家中,你我怎么会结缘?到这上下,你该夸我才对。” 呸,夸你什么啊?若有缘,总会相遇,没你生这档子事,母亲还不至于火急火燎地要嫁女儿呢。怡君腹诽完,又沮丧:“本来就方方面面都不及你,往后更要止步不前。” 程询失笑,“我擅长的,只要你想学的,都会把经验窍门倾囊相赠,这样总行了吧?” “你跟我又不是猫跟老虎。”据说猫是老虎的师父,留了一招,而他不尽心或没时间的话,不知要有意无意地保留多少。 程询逸出低低的笑声,“真是服了你。我怎么可能跟你还留一手。” “谁说得准。”怡君想,自己也罢了,姐姐呢?因此一时间有些烦恼,落子时手居然失了准成,把棋子放到了错处,“嗳这”她很生气,倒不是针对他,是针对自己。 能不能有点儿出息啊?怎么就乱了方寸呢?她懊恼地按了按眉心,却没再说别的。 程询瞧着她气呼呼的模样,只觉煞是动人,忍俊不禁,却也没讨这个便宜,帮她把棋子放到正确的位置,随即,一本正经地道:“初次对弈,给你个机会,下不为例。” “重来,好不好?”横竖也没走几步棋,怡君不想讨这种便宜。 程询笑意更浓,“好。” 收起棋子的时候,他把母亲的打算告知她:“若是令堂应允,便让叶先生每日腾出半日光景去南廖,如常指点你们——到时我与家母自会如实告知叶先生,先生对你们的疼爱之情,凭谁都看得出,应该不会反对。你若不肯的话,我就再想法子。别为这等小事心烦。”话里话外,并不隐瞒母亲已经知情的事实。 怡君略一思忖,笑容在唇畔延逸开来,“只要师父答允就好。” 程询再给她一颗定心丸:“类似的细枝末节,你都不必顾忌。”母亲若打定心思做一件事,又是她能力范围之内的事,一定出不了岔子。 怡君不好搭话,只是落下一子,抬手示意该他了。 申时一刻,廖书颜带着一众随从来到南廖。 罗妈妈闻讯之后,连忙禀明廖大太太。 廖大太太正在喝茶,险些被呛到,瞪着罗妈妈问:“她来做什么?”那个小姑子之于她,真是看多一眼都要折寿。 罗妈妈道:“奴婢哪里知道,只知道姑奶奶带来了不少箱笼,看起来,是打算住一段日子。” “”廖大太太觉得心口都要堵住了。 她没去迎接,等了些时候,廖书颜施施然走进正房来见她,也不行礼,自顾自坐了,笑道:“这一阵家里无事,百无聊赖,就想来娘家住一段日子。” 廖大太太只是问:“要住多久?” “这可不好说。”廖书颜笑道,“你是知道我这个人的,诸事如意的话,反倒会觉着无趣,定要耗上一段时日;诸事不如意的话,便会平添斗志,还是要耗上一段时日。” “”说来说去,都是打定主意常住的意思。廖大太太有些犯愁。 “嫂嫂不用为我费心。一个时辰之前,我唤人传话给哥哥,他说下衙之后,会亲自安排我的衣食起居。” “”廖大太太气苦。 “看你面色不佳,我就不叨扰了,去看看我的侄女。”廖书颜站起身来,问,“都在家吧?” “”廖大太太继续沉默。两个女儿是不是都在家?她不清楚,那两个丫头出门从不会知会她的。 廖书颜对此并不意外,“料想你也不清楚,罢了。以前我对她们不大上心,一直心存愧疚,这次回来,定要好生叙一叙姑侄情——再怎么着,我们也是一样出自廖家的女儿,对吧?” 廖大太太才不会理会。 廖书颜也没期望她会答复,说着话,已经慢悠悠向外走去,“说起来,我如今不比往日了,二叔争气,得了世袭的伯爵,眼下谁见到我,都要称一声夫人。如此,有些旧债想要清算的话,并非难事。有些亏欠过我怠慢过我的人,在这种时候,是该卑躬屈膝还是强撑到底呢?” 待人出门之后,廖大太太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疾步追出去,问道:“好端端的,你怎么会想到回娘家常住?是夫家给你脸色了,还是我家中有人请你过来?” 廖书颜回眸一笑,语气轻快:“你怎么想都行。我才不会告诉你。” 天色不早了,怡君起身道辞。 程询满含眷恋地看了她片刻,随后想一想,说声稍等,去画案前拿起自己常用的印章,又寻到一个荷包,把里面的银钱取出,放入印章,末了,走到她面前,递给她,“我原想亲手做一件信物送你,但现在还没做成。这枚印章,是依照我的字迹刻成。我已经用了几年,庶务往来c书画之作需要留名的,都只认这枚印章。只望你不要嫌弃。过几日,我会送你一件亲手所做的信物。真的。” 他因为不安c歉疚,看着她的时候居然有些忐忑。怡君为此有些不落忍,伸手接过荷包,取出和田羊脂玉制成的印章,好一番审视之后,笑,“上好的和田羊脂玉,且不难看出使用的时日已久。你最好有所准备,不然,兴许我会用这印章牟利的。” 程询立时知晓她的未尽之语,不由莞尔,“我并无准备,新的印章最快要两日后制成。你若肯用,也是它的福气。” “说你什么好?”怡君诚挚地道,“不用这样的,我相信你。” “不是为这个。”程询解释道,“理当如此。相信不代表能心安,我要你心安。收下,好么?” “不会耽误你好多事么?” “不会。没有什么事,比终身大事更重要。”他说。 怡君语凝,脸烧得厉害,为此,抬手摸了摸脸颊,老老实实地问他:“我脸色变了没有?在人前失态总是不好。” “我倒是想。”程询也如实道,“如此也能让你多留片刻,可惜,不能。”他的怡君,天生就没脸红那个本事——怎么样的事情,都不至于让她情绪形于色。 “”怡君没辙地凝了他一眼,“那我就收下,也该走了。” “好。何时再聚,我们再商议。我送你。” “谢谢。”她说。谢谢这半日间,他给予的非同一般的信任。如果不是出自真情实意,他真是怎么想都没必要告知那桩事。 那样的信任,比之她在他叙说那件事期间心头起过的波澜,是深海的潮起潮落与湖面的随风涟漪的差别。 再不会有了。这样的男子,在最初就将好c恶全然呈现c交付的男子,此生再不会有。 这一点,怡君确信无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结良缘 030 程询回到府中, 程译过来见他, 略显局促地道:“大哥, 我和三弟回来了。” “怎么去了这么久?”程询示意他落座。 程译落座后,有些不自在, “打野味儿的时候,三弟伤了手,怕回来受责怪,找由头多住了几日。” “怎么回事?”程询打量着二弟的神色,笑道, “是不是又打架了?”二弟三弟打小因嫡庶之别经常掐架,长大后磕磕绊绊不断, 只是都不敢让长辈知晓。 “”程译汗颜,犹豫片刻, 老老实实地道,“的确是。我不是在那边养了一条大狗大黄么?打野兔的时候, 大黄特别灵。大哥你是知道的, 不也很喜欢它么? “但是它跟三弟没缘,见到三弟就狂叫, 三弟也特别讨厌它。 “那天下午,我们出去打野兔, 三弟带着弓箭,不射野兔, 居然对着大黄招呼。一次没成, 还想来第二次。幸亏我离得近, 大黄又机灵,不然还了得? “当时气得肺都要炸了,就用弹弓把他弯弓的手打伤了。 “之后我吓唬他,要是把这件事告诉爹娘和你,我见他一回打一回。 “然后,他老实了,闷在别院养伤,我继续带着大黄玩儿了几日。” 程询听完,笑了笑,“你也是多余,跟三弟动辄就打架,何必一起出门?” 程译嗫嚅道:“有他一起,挨训的时候不也有个伴儿么?你又不肯带着我出去” 程询轻轻地笑起来,“去给娘请安没有?” “还没。”程译犹豫着,“眼下不方便。” “怎么说?” “”程译神色很别扭,“娘好像跟林姨娘闹过别扭,张罗着给三弟添个添个通房。三弟一回来就听林姨娘说了,这会儿去给娘磕头,求娘收回成命。” 这件事,程询并不知情,扬了扬眉,站起身来,“不管那些。我带你去拜见姜先生。” 程译面上一喜,“好。” “我求姜先生日后悉心教导你,老人家同意了。你怎么想?” 程译大喜过望,“我当然愿意了。”说着深深作揖,“多谢大哥为我费心。” “乱客气什么?”程询笑起来,拍拍二弟的肩,“走。” 程译用力点头。 此刻,程谨满脸通红地走出正房。 林姨娘快步迎上去,“怎样?” 程谨低声道:“没事了。母亲说既然我一心向学,实在不想分心,便以后再说。” 林姨娘抚了抚心口,“这就好,这就好。” “姨娘,”程谨苦着脸看着她,“您往后别招惹母亲行不行?你们俩斗法,遭殃的可是我。” “怕什么?”林姨娘杏眼微眯,“你求情不管用的话,我就让老爷发话,不信她敢不听从。” 程谨叹口气,弯腰揉了揉刚才跪得生疼的膝盖,拔腿走人,“我回外院了。” 听说姑母回娘家小住,正在姐姐房里,怡君立时喜上眉梢,回房换了家常的小袄棉裙,脚步匆匆地寻过去。 廖书颜坐在临窗的大炕上,见她进门,笑了笑。 “姑母。”怡君上前行礼问安,“若知道您过来,我一定不会出门的。” “没事。”廖书颜对她招一招手,“出去玩儿了?” “嗯。”怡君走过去,坐在姑母下手的椅子上。 廖碧君给怡君斟了一杯茶,道:“方才正跟姑母说你小时候的趣事呢。” 怡君笑,“我小时候有趣事么?” “怎么没有?多的是。”廖书颜笑笑地道,“大夏天里,偏要穿钟爱的一件秋裳,不给穿就闹个不停,吴妈妈给你折腾得满头大汗,恨不得哭一鼻子。” 廖碧君笑出声来。 怡君想一想,也笑,“难为姑母还记得。” “打小就喜欢好看的人和物件儿。”廖书颜笑着抚了抚小侄女鬓角的发丝,“我开玩笑,说既爱美,又只有俊美的少年郎能入眼,怕是嫁花瓶的命。你老大不服气,说花瓶不尽相同,有的只是摆设,有的可是既好看又禁摔。那会儿才多大啊?也就六七岁吧。” 怡君扶额告饶:“姑母,您这是想让我刚坐下就走吧?行啦,别揭我的底了。” 廖书颜笑意更浓,“不是揶揄,你说的有道理。” 怡君岔开话题,“您这次来,可一定要多住一段日子。” “自然。”廖书颜转头看着她,眼神慧黠地眨一眨眼,“年前再回婆家。我这几年,帮着婆婆c二叔c二弟妹忙里忙外,着实累狠了。官员还能告假呢,我怎么就不能歇息一段日子?” 怡君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那太好了。” 廖碧君没留意到这些,只觉得姑母这次回来,待她们的态度与以往有所不同,随意亲切,无形中亲近几分。 这是好事。她很开心。 廖大老爷回府之后,真如廖书颜所说的,亲自帮她安排住处,指派了两名管事妈妈打理衣食起居。 廖大太太满脸阴霾,把两个女儿唤到房里,狐疑地审视片刻,见怡君居然容光焕发的,问:“是不是你背着我把那位姑奶奶请来的?” 怡君笑盈盈道:“姑母愿意来,谁也拦不住;若不愿意来,谁请也没用。” “是不是你?”廖大太太追问。长女没那么多鬼心思。 “我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情面?”怡君神色无辜地道,“上午做功课,下午出门遛马,哪儿有空去请姑母?若只让下人传话,怕连蒋府的门都进不去。” 廖大太太无言以对,找别的辙,“总去遛马做什么?姑娘家,哪里有整日骑马四处乱晃的?” 怡君语气柔和:“我自知画马的功力太浅,闲时多骑马多看看,有好处。先生也是这样说。” 经了上午的事,廖大太太莫名没了数落女儿功课相关的事儿的底气,没吱声,只是瞪了怡君一眼。 怡君当没看到。 廖大老爷和廖书颜一起走进门来,前者神色愉悦,正在叮嘱妹妹:“有什么短缺的,只管告诉管家,外院自会帮你添置。听雪堂一直有专人打理,只是屋子里一时暖和不起来,今晚多添几个炭盆就是。” “不用。”廖书颜笑道,“我瞧着怡君住的香雪居不错,布置得很合我意,今晚跟她挤一挤就成。” 廖大老爷释然,望向怡君,“听到了吧?” “是。”怡君笑道,“我这就让人把小暖阁收拾妥当。”语毕,轻声吩咐身侧的款冬,款冬应声而去。 廖大太太一直冷眼旁观,对廖大老爷行礼之后,便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廖大老爷和廖书颜也不在意,自顾自闲话家常。 直到廖文哲进门请安,廖大太太才现出慈爱的笑容,拉着儿子嘘寒问暖。 廖书颜轻咳一声,笑意微敛,语气淡淡地问侄子:“当差还尽心么?” 廖文哲忙道:“从不敢懈怠。” 廖大太太的笑脸险些挂不住。 廖书颜提点道:“芝麻官也是官,总能一步一步往上升,只看你是否踏实勤勉。” 廖文哲恭声称是:“先前伯爷也是这样说的,我一直谨记于心。” “那我就放心了。” 廖大太太暗暗不悦,心说不就是让婆家的人给文哲找了个不起眼的差事么?有什么好嘚瑟的?她转头唤丫鬟传饭。 廖大老爷则道:“我命人去状元楼定了一桌席面坛陈年好酒,估摸着等会儿就能送到。家中做的,捡两道像样的上桌就得。”停一停,视线扫过两个女儿,“你们姑母回来常住,是一桩喜事。她酒量不错,今日便破例,许你们喝点儿酒作陪。” 姐妹两个齐齐称是。 过了一阵子,席面摆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用膳。 廖大老爷的喜悦溢于言表。他有一个弟弟个妹妹,二弟这些年外放到地方为官,妹妹因为与妻子不睦,一年也就回来一两次,且是来去匆匆。 双亲已不在世,又一两年都不能有一次与手足团聚c叙谈的机会,偶尔想起,满心怅然。 这次妹妹肯回来,便是放下了女子之间的嫌隙,仍旧记挂着娘家,他如何能不高兴。 一餐饭,除了笑意勉强的廖大太太,一家人欢声笑语不断,其乐融融。 晚间,程询没在家用饭,带着一幅松鹤延年幅猫蝶图来到舒明达府中。 过两日,是锦衣卫指挥使的五十寿辰,日子临近了,舒明达才想起来,便有了向程询讨画的事。 舒明达把两幅画铺开在桌案上,再三打量,抱怨道:“带一幅过来就行,现在两幅,你让我怎么选?” “谁让你选了?”程询道,“松鹤延年送给你的上峰。猫蝶寓意耄耋,送给老太爷——年节时是老人家七十六岁大寿吧?” 舒明达拍一拍头,“你不提我真想不起来。”说着就眉飞色舞起来,“有你这么个能书善画的朋友就是好,给人送礼一两银子都不用花,就能哄得长辈们乐开花。” 程询一笑,“难得长辈们看得上,不然只能把家底亮出来,让你借花献佛。” “归根结底,这就是白花花的银子。”舒明达小心翼翼地把画轴卷起来,放回匣子,“如今,少说值大几千两,存个几十年,价格不知道会翻多少倍。他们都精着呢,打着附庸风雅的旗号给后辈敛财。” 程询哈哈地笑起来。 舒明达道:“往后你要是有过得去的书画,记着给我留几幅,权当帮我存点儿家当。万一老了落魄,变卖一幅画就行,不至于沿街乞讨。” “乌鸦嘴。” 舒明达笑着携程询到暖阁用饭,席间道:“你要的人手,我给你物色了几个,明日就能去见你,都是我亲手调/教出来的,身手一流,品行可靠。你让他们一面当差,一面提点小厮c护卫。” “谢了。”程询对好友端杯。 “说什么呢。”舒明达端杯一饮而尽,“朋友不就是相互帮衬么。”顿一顿,道,“皇上看过你的文章,青睐有加,明年你可争气些,最好考个状元郎回来,那样,我们便可同朝为臣,相辅相成。” “借你吉言。” 饭后,叙谈一阵,廖文哲和两个妹妹道辞回房。 东次间里,只剩下夫妻二人和廖书颜。 “大哥c大嫂,”廖书颜斟酌之后,决定开门见山,“我这次回娘家,是为着孩子们的亲事。文哲的亲事,举足轻重,我断不会插手,想管的,是两个侄女的归宿——这一段,大嫂迎来送往,都在忙这个,我听说了。” 廖大太太立时冷了脸。 廖大老爷则道:“你肯帮忙,再好不过。” 廖书颜望向大嫂,“之所以如此,是因爹娘在世的时候,很疼爱两个孩子。而大嫂对她们,不能说不好,但比起文哲,你心里有数。” 廖大太太没掩饰,不悦地道:“这话是怎么说的?儿女的终身大事,我自然会请示你大哥。听你这意思,却似认定我会把两个女儿胡乱嫁掉。” “我可没那么说。”廖书颜似笑非笑的,“最初守寡那几年,你是怎么待我的,心里有数。我最难熬的时候,没沾你半点儿光,脸色倒是没少看。单冲着你,我会让婆家帮衬娘家?今儿我把话放这儿,你也给我个准话,若是不同意,那就当我自作多情c不识数,明日就收拾箱笼回蒋家,我们姑嫂两个就此一拍两散,谁也别再登谁的门。” 廖大太太刚要还嘴,被廖大老爷一记冷眼阻止。 他笑道:“自你出嫁之后,家里没帮过你什么,你帮我和文哲却不是一次两次。依你,依你就是。碧君c怡君的婚事,你多费心,我跟你商量着来,这总成了吧?”蒋家本来就是好门第,如今有世袭的伯爵,门第更高。只有南廖求到蒋家的时候,蒋家就算有事,也用不到南廖。 “你这样说,我足以心安。”廖书颜起身道辞,“时候不早了,大哥早些歇息。” 廖大老爷亲自送妹妹出门,回到房里,见妻子已满脸是泪。他无动于衷,“近日相看的人,若有不错的,安排书颜见一见。” “这是哪家的道理?”廖大太太抽泣着道,“我生的女儿,亲事却要小姑子做主。凭什么?” “那能怪谁?”廖大老爷冷眼相看,“书颜最艰辛的时候,你给过她一句暖心的话么?说来说去是怪我,便一直没跟你说过这种话。眼下你要怎样?开罪蒋家常年尊重的书颜,让文哲丢掉差事么?我可没本事给他另谋高就,更没开罪蒋家的本钱。” 廖大太太抹一把泪,“这是两回事!她毕竟已经出嫁了,凭什么回来指手画脚的?” “给我闭嘴!”廖大老爷第一次在她面前现出怒容,“你嫁过来这些年,婆媳不和c姑嫂不合,与两个女儿亦是情分浅薄,怎么从不知道检点自身?难道都是我南廖的人容不下你不成!?”他挥手扫落炕几上的茶盏。 碎瓷声惊得廖大太太激灵灵打个寒颤。 “要不是你对文哲尽心竭力,他也没被养歪,我能容忍你到今日?”廖大老爷拂袖转身,“我就这一个妹妹,她又不是不明理的人,如今更是得了诰命的夫人,你不可再开罪。反过来想,两个女儿往后和自己的姑母亲近些,相互帮衬着,总归是好事。” 廖大太太失声道:“她的看法,你居然全然认同?啊?” 廖大老爷举步向外,“我还有公务,处理完就在书房歇下。” 廖大太太痛哭失声。 姑母沐浴的时候,怡君听罗妈妈说了双亲的争执始末,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好像低估了姑母的分量,高估了母亲在父亲心中的地位。不然,母亲不会那么难过。 可是,比起姐姐和自己一辈子的不如意,只能让母亲难受一段日子。 父亲在家中,常年有种得过且过的意思,没人帮他或者逼他做出选择,就对母亲放任自流,或者顺势而为。有些奇怪,却是实情。 不知道这是当家做主的男人步入中年后的常态,还是特例。 怡君很快放下这些,在小书房里,赏看着程询之前为她买下的颜料盒,随后又取出今日他送的印章,握在手中,别有一番感触。 这男子如此诚挚,对于认定的事情,自信,不计代价。 她何其有幸。 喜悦c满足到了怡君的眼角眉梢。 款冬笑盈盈进门来道:“二小姐,姑奶奶唤您过去说说话。” 怡君把印章妥当地收起来,即刻去往小暖阁。 廖书颜拥被坐在大炕一侧,倚着大迎枕,笑着让怡君坐到跟前,摆手遣了下人。 “姑母,有没有照顾不周之处?”怡君诚挚地问。 “没有,跟我年少时在家中一样,很舒适。”廖书颜笑容里有欣赏,“鬼丫头,以往倒是没看出,你这般伶俐,很会□□下/人。” “姑母谬赞了。”怡君忙道,“一直怕您觉着蠢笨呢。” “怎么会。”到此刻,廖书颜才轻声问道,“怎么会起了请我回来的心思?” 怡君仔细回想一番,如实道:“前年端午节前夕,您曾回来,临走的时候特地交代我,万一遇到棘手的大事,不妨传口信给您。您说我和姐姐是廖家的女儿,您不会不管的。眼下正如信中所说,我娘急着给我和姐姐定亲,我怕我们会与品行不好的人定亲,又别无他法,这才差人送信给您。” 廖书颜释然一笑,“我思来想去,也只能是这个缘故。幸好你还记得,而我乐意之至。” “那么,”怡君凑近姑母一些,“您怎么会这般爽快地帮我们呢?” 廖书颜望着光影微微跳跃的羊角宫灯,想起一事,神色怅惘,轻声道:“你祖父祖母在世的时候,很疼爱你们姐妹两个。 “你小的时候,特别黏祖父祖母,晚间常赖在他们房里,他们不知道多欣慰。 “有一次,是夏日,我看到你和祖母睡在大炕上,你的小胳膊勾着她的脖子,她笑得不知多慈爱,一直给你打扇。 “老人家故去之前,有一次跟我说,日后若是有那个能力,就照顾着你们姐妹两个一些。万一她的宝贝孙女落到吃穿都发愁的地步,她的坟头怕是要冒黑烟。 “——她是故意那么说,意在让我不要当耳旁风。 “两位老人家先后故去的时候,我都伤心得不得了,还是不能忽略你跟碧君的哭声——真就是嚎啕大哭。那么小的孩子,那么伤心,惨兮兮的,满脸都是泪 “我便知道,他们没白疼你们。”廖书颜拍拍怡君的面颊,“有些话,不需说透,各人有各人的命。我知道女子有多不容易,旁人我帮不了,手伸不了那么长,而自己的亲侄女,总该尽一份力。” “姑母,谢谢您。”怡君握住姑母的手,“日后只要可以,我会好生孝敬您的。” “蒋家都是宽和明理的人,如今是真把我当亲人来看待。”廖书颜刮了刮小侄女的鼻尖,“你这小丫头若有良心,出嫁之后,时不时去找我说说话就成。我喜欢你这样的孩子,一时特立独行,一时蔫儿坏。” 怡君赧然,仍是郑重点头,“一定的。” “但你也要心里有数。”廖书颜道,“我跟你娘不合,嫌隙不是一日两日,彼此向来没有好话。你要是心疼你娘的话,趁早直说,我可没闲情费力不讨好。” “您总会看顾着爹爹和哥哥的情面,适可而止。”怡君笑起来,“这一点,我可不担心。” “百灵鸟似的,总有的说。”到这会儿,廖书颜生出了几分由衷的喜爱,拍拍身侧,“来,今晚你就睡在这儿吧,跟我说说话。” “好啊。” 翌日,程询给唐栩下拜帖。这一段,唐栩来过两次,都是拜望姜先生,与他说话亦算投机。 回事处的人很快带着答复来回话:“今日唐侯爷请了一日的假,要料理些家事,他说今日晚间得空,会设宴恭候。” 程询很是愉悦。今晚应该就能见到修衡吧?那孩子成年之后便是罕见的俊美,如今不知该有多漂亮c多招人疼爱。 这一世,若可能,我愿意做为你和薇珑引路的一盏灯,让你们免却心疾,活得惬意。 但愿,你们亦愿意。 内宅里,程夫人正忙着寻找见怡君的由头。 “听说那孩子书画皆精,别的便不知晓了。”她苦恼地按着眉心,“书画我能做出什么文章么?” 一旁的红翡听了,见自家夫人半晌拿不定主意,灵机一动,“夫人,年初的时候,舅老爷不是送给您一幅难辨真伪的画么?您不肯让老爷和两位少爷甄别,怕舅老爷面上无光,廖二小姐不知就里,让她看看可好?” “对啊。”程夫人眼睛一亮,立时点头,继而又揶揄自己,“说出去谁会信?我手里头那么多难辨真伪的乐器c扇面c画作甚至摆件儿”说着不免生气,“那些人是真看不出,还是看准我分不出真假?” 红翡失笑,“他们定是都看不出,花了大价钱买下的,不然怎么敢送给您?” 程夫人心里稍稍好过了一点儿,“快去安排,把廖二小姐请过来。”长子的意中人,她近乎迫切地想见一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结良缘 此为防盗章,补足一半购买比例或等两天可破。感谢支持正版 怡君颔首和廖碧君相形去了暖阁见客。 见姐妹两个进门廖芝兰连忙起身盈盈上前见礼“碧君姐姐c怡君妹妹,登门叨扰还望海涵。” 她比廖碧君小一岁,比怡君大一岁,生的不高不矮身段窈窕半月形眼睛长眉入鬓,笑起来很甜美。 姐妹二人还礼,廖碧君客气地道:“哪里的话,你便是不来,我们过些日子也要去看你的。” 怡君点头表示赞同心里却嘀咕道:谁要去看她这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 三人落座闲话片刻,廖碧君吩咐丫鬟摆饭。 席间怡君问道:“芝兰姐姐今日前来没什么事吧?” 廖碧君闻言暗暗失笑,正常情形该问人家是不是有事怡君却反着说。 廖芝兰从容笑道:“没事。许久没见婶婶和你们两个就想过来看看。便是你们不得空,也能向婶婶请教一番女工。” 廖大太太做得一手好针线,绣品人见人夸。廖芝兰的女工尚可,每次过来都会投其所好,认认真真请教。 怡君只是漫应一声。她一听便知,廖芝兰这次又把母亲哄得很高兴,不然母亲不会自己出门还安排下席面全然不见外的做派。 廖芝兰则顺着这话题往下说:“问起叶先生去了程府的事,婶婶说她也不清楚。你们今日去程府,还习惯吧?”自家已知晓这件事的梗概,她并不遮掩。 “习惯。”怡君并不想提及在程府的见闻,道,“哪里的学堂都是大同小异,我们只是追着叶先生走,对着的也只有她,跟在家一样。” 廖碧君闻音知雅,颔首一笑,“的确。” “碧君姐姐的书法,我倒是不难看到。”廖芝兰诚恳地恭维,“姐姐的字实在是好,不要说我了,便是我两个哥哥都自愧不如。” 廖碧君笑道:“妹妹谬赞了。” 廖芝兰转向怡君,“只你最愁人,画作从不示人,针法乱七八糟的绣品我倒是见过两回。哪有藏着才情c显露不足之处的人?” 怡君笑起来,“我的画,比绣品还差。要是出色的话,以我这种性子,怎么可能不显摆一番。” 廖芝兰将信将疑。廖怡君这个人,她是真捉摸不透:自幼好学,五岁那年就缠着长辈给自己启蒙找坐馆先生,每隔三两年就换一种学问研读,但学的到底怎样,只有教过她的人清楚。 教官家子女的先生,嘴巴哪有不严的?若学生没有扬名的心愿,自是随着学生的做派说话。 可廖怡君又明明不是低调的做派,这几年可没少干开罪人的事儿。 是天生性格矛盾又复杂,还是真没有资质学成哪件事? 没办法下定论。 怡君岔开话题,从丫鬟手里接过布菜的筷子,给廖芝兰夹了一块糖醋排骨,“这道菜,是厨子的拿手菜,芝兰姐姐快尝尝。” 廖芝兰笑着道谢。 一餐饭下来,三个女孩东拉西扯地谈及不少话题。饭后,喝完一盏茶,廖芝兰道辞离开。 廖碧君思来想去,也琢磨不出廖芝兰的来意,不免嘀咕:“真就是闲得没事来串门的?” “怎么可能。”怡君笑道,“她应该是学会我那个路数了。以前我想跟谁探听什么事,不也是这样么?把自己想问的掺在杂七杂八的家常话里,就算没完全达到目的,心里也能估算出七八分。” “是么?”廖碧君不由皱眉,“那你该早些提醒我留神啊。” “怎么提醒?”怡君笑意更浓,“同一桌坐着,我要是给你递眼色,她一定会留意到。再者,她说起什么,我也不能总抢在你前头接话,会让你没面子。把心放下,没事。她要探听的只是门外事,除了关于程府的,我们告诉她也无妨。” “那还好。”廖碧君无奈地道,“这次没法子了,往后再见到她,我一定留心。”论城府,她比不了廖芝兰,更比不了妹妹。 “这样想就对了。”怡君携了姐姐的手,“我们回房做功课。” 午膳时,程夫人派人唤程询回到内宅。 这是程询和程译逐年养成的一个习惯,早中晚只要在家里,且手边无事,就会陪母亲用饭。 论起来,他和程译做了很多年孝顺母亲的儿子。 处处与母亲拧着来的那些年,起因是母亲硬着心肠要他娶廖芝兰,任他长跪不起都不改口,死心塌地配合父亲。再往后,母亲对他的失望心寒越来越重,为人处世方面,一步一步,不自觉地被父亲和廖芝兰c林姨娘带沟里去了,他又是心冷齿冷的状态,什么事都懒得解释。 重新来过,他希望把母慈子孝的情形常年维持下去,这对谁都不会有坏处。平心而论,不论怎样的儿媳妇进门,母亲都不会做恶婆婆。前世程谨的婚事,父亲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定了,母亲私心里一百个不乐意,等到新人进门,照样儿经营出了婆媳融洽的情形。 用饭的时候,程夫人闲闲地说起上午内宅的迎来送往:“徐夫人昨日下了帖子,上午带着女儿过来了一趟。徐家那位千金单字一个岩,生得委实标致,言行得当,真是少见的招人疼爱。” 徐岩日后要成为平南王妃,会生下薇珑那样年纪轻轻扬名四方的女造园家。程询笑道:“您要是打心底喜欢,就跟徐夫人常来常往,看能不能认个干女儿。这样一来,我们兄弟三个也能多个妹妹。” 程夫人失笑,抬手戳了戳他的脸,“胡扯。”另一方面,听出程询对徐岩有些了解,认可甚至是欣赏的,但仅此而已。稍有一点儿别的心思,也说不出这种话不管是怎样的形式,做了兄妹的人,绝没有谈婚论嫁的道理。思及此,她索性直言道:“我自己的儿子,我最了解,来年必能高中。由此就总想,到你金榜题名那一日,得个双喜临门的好彩头。成亲是赶不及了,到时定亲也是好的。” 程询想一想,“我自己张罗成不成?”他另有打算。 “成啊,怎么不成?”程夫人打心底高兴起来,“快跟我说说,可有意中人了?” 程询只是道:“等有了眉目,您一定会及时知晓。” 程夫人连声说好,没仔细琢磨儿子用的字眼儿。 饭后,程询到外院处理一些杂务,问过小厮,得知姜先生午睡还没醒,便回了自己的光霁堂。 程福来禀:“城北廖家大少爷c大小姐一同前来,说手里有一篇新做成的制艺,请您或姜先生过目,看看有哪些可取之处,又有哪些弊端。”停一停,补充道,“管家已经把人请到暖阁了,说老爷曾吩咐过,不要怠慢城北廖家。” 廖文咏和廖芝兰想来就来了,管家还是这个态度这种事不时发生,针对的是私底下与父亲有猫腻的门第。程询想一想,笑微微地看着程福。 程福心生预感,“大少爷,该不会又想让小的帮您气谁了吧?” 程询莞尔,“不单气人,还要骗人。” 程福陷入云里雾里,想不出这种戏要怎么唱,“该怎样行事才好?您得仔细吩咐小的几句。” 方才的念头,在脑海一闪而逝。怡君便以为自己又在他面前犯迷糊了,婉然笑道:“解元吩咐,自当从命。只是”她有些为难,“从未画过马,就算看得仔细,怕也是笔力不足。” 程询笑微微地把草图卷起来,片刻后方问她:“愿意画么?” 怡君立刻点头,“愿意。” 骏马可以是驰骋于沙场狼烟中的灵兽,忠诚c骁悍c敏锐可以是诸多文人画家心魂的化身,高贵c才能c傲骨。 学画之人,怎么可能不爱马。不尝试,只是功底未到,怕损坏了它那样可爱可敬又骏美的形象。 程询把草图递给她,“虽然潦草,但布局可用。拿回家去看看。” “是。”怡君双手接过,小心翼翼的,随后转头望向自己的书桌,“那幅溪亭日暮” “留在这儿,不会有人乱动。” 她微笑说好,又说起那几本图谱,“我可以带回家中么?明日便可送还。”要带回家去,认真地看一遍,将所得记录下来。 程询含笑看着她。 怡君发现了他此刻与平时的不同:反应慢吞吞的,却一点儿都不让人烦那神色实在是太柔和,那笑容实在是太暖心。她很愿意多看一会儿这样的他。 “可以。”程询说,“不需送还。” 怡君不由惊喜。 他的反应忽又恢复敏捷,在她说话之前就道:“把我教你的融会贯通在画作中,便是给我的谢礼。难得指点你几日,没点儿成效可不行。” “嗯!”怡君欣然点头,停一停,轻声道,“谢谢。” 程询轻轻地笑开来。 怡君想要道辞之际,念及一事,道:“你好像不喜在画作上题字盖章。”第一次,对他改了称谓。 程询颔首:“想要说的,都在画中。识得我的人,何须用印章留名。” 这正是她猜想的那样。离开前,她望向他的那一眼,温柔c明澈,似相识已久的友人,但比友人离他更近。 她不认为自己需要掩饰这种情绪。 他悠然而笑,眼里有欢喜,所思是珍惜。 午间,廖芝兰在状元楼设宴,邀请的宾客并非别人,正是她的兄长廖文咏。 廖文咏姗姗来迟,不带诚意地道歉:“方才和程府的刘管事叙话,差点儿忘了时辰。”落座后,把玩着酒杯,笑道,“你怎么会有这般的好心情?这一年下来,在外的营生进项不错?” “是啊。”廖芝兰笑盈盈起身,亲自给他斟酒,“况且,早些时候跟娘讨了些银两,也没处花,便来请你大快朵颐。” “好啊。”廖文咏打心底笑出来,“我别的本事没有,吃吃喝喝却不在话下。” “既然如此,只管多吃些佳肴,多喝些美酒。”廖芝兰道,“要是想请交好的人过来,也无妨。” 廖文咏摆手,“我们兄妹一起用饭,哪里能够让外人来扫兴。说起来,倒是真有些话要跟你说,只怕你不高兴。”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笑了,“有酒壮胆,也就不怕你不高兴了。” 廖芝兰咯咯的笑出声来,“瞧这话说的,竟跟自家妹妹生分起来。” 席间,廖文咏说起程府眼前送给他的财路,说起程询其人的谦和周到之处,又说起刘管事对程询唯命是从c对他丝毫不敢大意的谦恭与缜密之处。 廖芝兰心不在焉地听着,心里想着,程询不过是分给你一条财路,让你分一杯羹,你又何苦极力吹捧那样一个人?要说他程询谦和周到,那这天下岂不是没了恃才傲物的文人? 随后,廖文咏又极为委婉地说出妹妹的不足之处,“学问方面呢,不可妄自菲薄,但也决不可目中无人,你说是吧?谁要是用心品评的时候,便难免有不中听的话,也是为着你好,对吧?文章里面找不出最好,只有更好这可是程解元说过的话,我觉着很有道理。” 廖芝兰暗自咬牙。大哥这是什么意思?当真是为了钱财什么都不顾了吧?那样一个人,亏他也好意思没完没了地夸赞。 她记着今日的目的,所以强压下心头的不悦,含笑点头,“哥哥说的是,我记下了。” 廖文咏笑逐颜开,因着下午没什么事,所以,廖芝兰与两名丫鬟劝酒时,俱是来者不拒。 他不是嘴不严的人,但要分跟谁对亲人,从不设防。 是因此,酒酣耳热时,廖芝兰屡次委婉地套话之后,他终是架不住,简略地说了当年那件事的原委,末了道:“那时候,程次辅还不是次辅,但眼看着就要上位。爹是看准这一点,在得到他吩咐之后,满口应下。没有这件事,我们家这些年凭什么节节高?” 廖芝兰愣在当场,面色变了几变。 “要是说心里话,爹那点儿本事,还不如南廖家。爹的过人之处,从来是绝佳的眼光。过了这些年,我真看出来了。”廖文咏这样说的时候,口齿已经有些含糊不清,“但是,柳公子分明是柳阁老的命根子,傻子才会真的痛下杀手。不过哈哈,爹当初险些就成为那种傻子。” 廖芝兰听出弦外之音,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现在柳公子在何处?” “在真定。”醉意朦胧的廖文咏摆一摆手,“别的就别问了,怎么问我也不会跟你说的要是能跟你交底,何至于这些年都跟爹没个准话。” “对,大哥说的甚是在理。”廖芝兰挂上明媚的笑脸,“今日不说那些有的没的,吃喝尽兴最要紧。” 晓得程家原来是那样不堪的门第,她在震惊之后,只有快意。 知晓了这样的程家,要如何利用?她得好生想想。 是,北廖家也不清白,是刽子手,但是,该心存惶恐畏惧的,绝不是北廖家。 怡君回到家中,先去姐姐房里探望。 廖碧君无奈,“你也这样的话,我就真要以为自己病了。” 怡君失笑,“心病和体病,谁分得出哪个更重?” “你总是有话说。”廖碧君笑着坐起来,让妹妹坐到跟前,把上午的事情娓娓道来。 怡君听了,笑道:“做得好。就该这样对付廖芝兰,省得她总找到跟前碍我们的眼。” 廖碧君实话实说:“其实,我本意只是继续跟娘置气。” 怡君笑出声来,随后,把今日在学堂的事简略地跟姐姐说了说,末了,则提及程询谈及马场一事,“我想着,今日下午我们就过去看看。” 廖碧君凝神斟酌片刻,深以为然,道:“的确是要抓紧。画马嗳,哪里是想画就能画的?我记得,最早你画玉簪,先生可是压着你一看就是大半日。快些去快些去,让如阿初的那些侍卫随行,跟管家打好招呼。我就不去了。”她笑了笑,“真挺难为情的,看到谁都心虚。” “好吧。”怡君瞧着姐姐实在是没兴趣的样子,先前的打算只好作罢。随后,她把带回家的几本画谱交给姐姐琢磨,回房用过饭,唤来阿初,交代一番。 午间,程询回内宅陪母亲用饭。 中途,程夫人委婉地问起怡君的样貌c资质,程询一概敷衍地答没看清c没留意。 他不希望母亲因为自己注意到怡君。毕竟,以经验来说,这不能给他和怡君带来更好的前景。 能免则免吧。 程夫人见儿子淡淡的,料想他是惯有的没心没肺,想着这样也好,她照着先前打算行事就好。 位于燕京城北的程家马场,占地颇广,四周以高大的院墙圈起。 怡君与阿初等护卫趋近时,不自主地生出好奇:在京城地界,马场该是怎样的情形?饲养的马匹又到底是怎样的? 众人皆知,程家历代的男子都善骑术,而且拳脚功底都不差。 书香世家,为何要精通这些? 因为死不起。 程府这般门第,在一些时候,如果哪个关键的人故去,带给家族的不止离殇,还会左右一些人的前途。 最没底线的官员,连双亲故去的消息都能隐瞒。太让人鄙弃。但是不难看到,身死之人给身为朝廷命官的人带来的影响。 要脸的,承担不要脸的,隐瞒。 要承担而朝廷不允许的,不外乎武将c权臣不想承担而朝廷又施与罪责的,纵观以往,说句罪有应得都不为过。 怡君很明白这些,所以就特别想看看,程家这样的书香门第,开的马场会是怎样的光景。 阿初前去交代之后,马场的大门缓缓敞开来。 怡君微笑,策马前行,没多久,便没来由地就望向一个地方,于是,看到程询策马而来。 她凝眸,看住他。 程询策马到了她近前,扬眉笑问:“像是料定我会前来?” “是。”怡君敛目,语声轻柔,缓缓的,“我知道你会来。” 所以,我才会来。 怡君留意到叶先生的反应,心知那幅图是佳作。叶先生看到合心意的好字好画好诗词,就像财迷看到了金元宝,双眼放光,心神沉醉其间,要过一阵方可回神。 “成名的文人才女,都有着赤子情怀c率真性情,偶尔失态或意气用事,不足为奇。”叶先生曾教导她和姐姐,“但你们是官家闺秀,就算再有才情,何时何地,都不能失了涵养。” 思及此,怡君步调如常,趋近程询期间,觉出他在看着自己,缓缓抬了眼睑。 程询则在同时眼睑微垂,调整心绪。再抬眼时,心绪平静无澜。 怡君看到他穿着一袭藏青色锦袍,长身玉立,挺拔如松。 面如冠玉,剑眉漆黑,眸子特别明亮,眼神直接c锐利。像是在看人,又像是在看眼前人的门第c背景c性情。 二十余年宦海沉浮,最常面对的是尔虞我诈,时有冷酷强悍的手段,面对人的时候,就算再注意,细微处也不能完全符合当下这年纪。这一点,程询是知道的,便有意缓和气氛,对她颔首,微笑。 怡君回以微微一笑,在他几步外站定,屈膝行礼,“廖氏怡君,问程解元安。” 程询拱手还礼,语气温和:“在下程询。幸会。” 是温然如玉c谦和有礼的做派,但怡君没忽略他眼神带来的压迫感。她想,这大抵是个性格矛盾的人,而矛盾通常意味着复杂。 叶先生听到两人言语,回过神来,走到程询近前,笑道:“这幅图实在是好,方才真把我震住了,生出几多不解之处。” “怎么说?”程询做个请的手势,与叶先生转身落座。 “先不说。”叶先生笑意更浓,“我得考考学生的眼力。”转头吩咐怡君,“难得的佳作,要用心看。” 怡君称是,转到南墙前,凝神望向那幅画。 画中景致惊艳了她:枫林晚照,红叶似火,林荫路尽头是拱形桥c小河流,再远处,是起伏的山峦。 枫树的树干遒劲,枝繁叶茂,光线有明有暗,颜色有深有浅 辗转在半空的红叶轻盈飘逸,掐掉叶柄就能飞似的 小河波光粼粼,映着五彩霞光,岸上有供人垂钓的藤椅 远山巍峨,形似含笑,又有秋日暮光下的沉静寂寥。 一幅画中,融合了多种纯熟的技巧和手法,轻灵c厚重c朦胧c鲜活都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种繁复的画,也只有功底特别深厚的人敢作,各种技巧c手法不相伯仲,方能给人身临其境之感,否则,一准儿露怯。这也是大多数人专攻一种事物c景致的缘故。 如果事先不知出自谁人之手,怡君一定以为是功底在二三十年往上的名家所作。 她忍着没转头看程询。 就算是天赋异禀,但他兴趣广泛,哪一样都要占据时间分散精力。最重要的是,两年前,叶先生曾带着她看过他的水墨,那时已经功力不俗,但比起眼前的,真不够瞧。 两年时间,就能精进到这地步?要是这样的话,他倒是真担得起奇才的名声,除了心服口服,还有点儿被吓到了。 这时候,程福走进门来,对叶先生娓娓道:“有伙计送来了书桌c书架c座椅c文房四宝,还有一些摆件儿,是夫人和大少爷的意思。别的好说,只是书桌书架较重,需得小的几个抬进房里,却不知安置在何处。先生,您回房瞧一眼,吩咐着小的行事?” “这是怎么说的?”叶先生笑着站起身来,对程询道,“贵府也太周到了,实在是受之有愧。” “应当的。”程询一笑,“要不要我过去帮把手?” “不用,不用。”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她怎么敢吩咐他做这等事?叶先生道,“我去去就来。” 程询亲自送叶先生到门口。 怡君隐隐听到言语声,只当是叶先生在和程询闲谈,注意力不能转移,慢慢后退,在远一些的距离观望。 是这样美的一幅画,初刻惊艳之下,她很想走进那条红叶路其后望见远山,心头罩上秋日清愁此刻,纵观整个画面,袭上心头的是悲伤。 是不是意识到,再美的景致,到岁暮天寒时,将要化作肃杀荒凉? 是不是感知到,作画人落笔时,心中盈满孤独离殇? 离殇?是对秋日,还是对哪个人? 怡君定一定心神再看,红叶c河流的灵动美丽分明叫人欢喜,与整幅画的氛围不符。 她错转视线,告诉自己停止研究这幅让她陷入混乱的画。 “怎样?”随着趋近的脚步声,程询和声询问。 怡君转身面对着他,由衷道:“美轮美奂,太少见。可越是细看,越是不解。” “是么?”程询扬眉,笑,“不妨说一说,我洗耳恭听。” “好。”怡君盈盈一笑,屈膝一礼之后,把方才所思所想简洁又委婉地道出。 程询认真聆听,随后做出解释:“画中景致,并非凭空杜撰。忘了是哪一年,我曾身临其境,所见一切,像是烙在心头。已经画过很多次,这一幅勉强还原了当时所见的七八分。与其说是功底见长,倒不如说是熟能生巧。现在若让我作水墨画,兴许还不如两年前。” 怡君将信将疑,凝着他的眼眸,静待下文。 “画自己真正喜欢c怀念的景致,画笔应该会多一些灵气。这和作诗应该是一个道理,婉约c豪放c愁苦都写得好的天才不多,有不少人,生平作诗几百首,脍炙人口的却屈指可数。”程询硬着头皮给她摆这样的道理,“我可能很多年只有这一幅拿得出手。” 那就太可惜了。怡君说道:“不会的。” “但愿。借你吉言。”程询唇角上扬成愉悦的弧度,目光是克制之后的温柔。 他这会儿的笑容,让她脑海浮现四个字:如沐春风,与此同时,心跳漏了半拍。该回避,眼睑却不受脑子的支配,回眸凝视一会儿,才能错开视线。 他到底是怎样的人?从相见到此刻,没多久,却引得她差点儿犯花痴。说起来,自认真不是没见过世面c没看过俊美男子的人。 所谓的妖孽,怕就是他这种人吧? 揶揄自己的时候,把他也带上了。 程询捕捉到她细微的表情变化,莞尔而笑,心稳稳落地。 怡君问起最受困扰的意境的问题:“怎么会让人有悲伤之感?” “有么?”程询一本正经跟她装糊涂,“我怎么没看出来?” 怡君心说,这兴许是这幅画最精妙之处,你要真是看不出,该说可惜还是可叹?转念一想,不可能。她认真地审视着他的眼神,笑意浮上眼底,“程解元,画笔见人心,否则,便一丝灵气也无。” 那句“画笔应该会多一些灵气”,是他之前亲口说的。凡事不过心的话,怎么能做好? 她委婉地表达出“你怎么能理直气壮地敷衍我”的意思。 程询笑出来,现出整齐莹白的牙齿,继续卖关子逗她,“这事儿吧,说来话长。我听说过,令尊c令兄喜作画,眼力尤其好。”喜欢不假,画技不佳,眼力是一次次吃亏买到赝品练出来的,“过两日,令尊令兄休沐,我要带着这幅画登门求教,也要问问贵府有没有类似的画。到时他们的看法若与你大同小异,我会如实告知。” 005相见欢 进门后,叶先生便被枫林图吸引,放缓脚步,凝眸望去。眼神先是带着出于习惯的挑剔,随后转为喜悦与欣赏,一时间竟忘了给另外两人引见。 怡君留意到叶先生的反应,心知那幅图是佳作。叶先生看到合心意的好字好画好诗词,就像财迷看到了金元宝,双眼放光,心神沉醉其间,要过一阵方可回神。 “成名的文人才女,都有着赤子情怀c率真性情,偶尔失态或意气用事,不足为奇。”叶先生曾教导她和姐姐,“但你们是官家闺秀,就算再有才情,何时何地,都不能失了涵养。” 思及此,怡君步调如常,趋近程询期间,觉出他在看着自己,缓缓抬了眼睑。 程询则在同时眼睑微垂,调整心绪。再抬眼时,心绪平静无澜。 怡君看到他穿着一袭藏青色锦袍,长身玉立,挺拔如松。 面如冠玉,剑眉漆黑,眸子特别明亮,眼神直接c锐利。像是在看人,又像是在看眼前人的门第c背景c性情。 二十余年宦海沉浮,最常面对的是尔虞我诈,时有冷酷强悍的手段,面对人的时候,就算再注意,细微处也不能完全符合当下这年纪。这一点,程询是知道的,便有意缓和气氛,对她颔首,微笑。 怡君回以微微一笑,在他几步外站定,屈膝行礼,“廖氏怡君,问程解元安。” 程询拱手还礼,语气温和:“在下程询。幸会。” 是温然如玉c谦和有礼的做派,但怡君没忽略他眼神带来的压迫感。她想,这大抵是个性格矛盾的人,而矛盾通常意味着复杂。 叶先生听到两人言语,回过神来,走到程询近前,笑道:“这幅图实在是好,方才真把我震住了,生出几多不解之处。” “怎么说?”程询做个请的手势,与叶先生转身落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结良缘 此为防盗章,补足一半购买比例或等两天可破。感谢支持正版相识后他就掐算着日子继续在王记与她碰面慢慢熟稔起来。夏末时节他鼓足勇气,邀她到湘菜馆一同用饭她犹豫了好一会儿,点头答应。席间,因为都喜欢琴棋书画茶道相谈甚欢。 有了第一次便有了第二次c第三次。 他喜欢她的样貌c才情和单纯的性子从不掩饰而她也分明是欣赏他的,笑盈盈望着他的时候,目光温柔,那是想作假都不成的事。 可是,她是南廖家的长女。他留心打听之后颇有些无所适从:南廖家对两个闺秀寄望颇高低于他们的门第托人前去提亲,都是当场婉言回绝他这般没有功名的人怕是连门都进不得。 于是,满心指望着秋闱高中结果不需说让他着实愁闷了一段日子。 没料到再相见,廖碧君反倒婉言宽慰他:“考取功名就像走路捡到金元宝,运气可遇不可求,全在于考官的眼光。你不是生于京城,又没有熟知官场的亲朋,自然就揣摸不出各位考官的喜好,不中只能是这个缘由。” 他就苦笑,“终究还是才疏学浅。像程解元那般的奇才,不论是怎样的考官,都能高中。” “那是不世出的人物,寻常人若跟他比较,都不用活了。”廖碧君巧笑嫣然,“反正,你有真才实学,我确信无疑。” 他听了,心里一面甜丝丝的,觉着她实在是朵温柔的解语花另一面则涩涩的,她之前的话有几分道理,但他这种地位,如何都跟高门子弟搭不上关系,临考前便没人给予中肯的提点。 于是他想,如果她肯下嫁,那么南廖家就算为着颜面,也会尽心帮他考取功名。 这姻缘成不成,全在她能否说服双亲。 不管怎样,他得试试。上个月相见,临别前,他约定了日子,告诉她有关乎彼此的大事要定下来,只看她肯不肯再相见。 她红了脸,没说话。 将至正午,商陆走在街上,抬头望去,碧空无云,暖阳高照。少见的好天气,应该会赐予他好运气。 姜道成坐在书案前,逐一看过廖家姐妹这两年交给叶先生的功课。 廖碧君所作的字c画不少,廖怡君的功课绝大多数都是临摹的字帖c名画,少数是自己画的一些名花。 姜道成不免皱眉,“怎么回事?总让廖二小姐临摹,这不耽误她么?” “哪儿啊。”叶先生连忙解释,“那孩子字画皆精,但是不想张扬。交给过我一些挺出彩的画,但是,您和程大少爷不方便看吧?” 姜道成瞪眼,“我们两个难道是藏不住话的人么?” 程询接话道:“先生有言在先,我定不会随意与人谈及。” 叶先生一笑,转身从书柜里取出几轴画,“既然如此,二位就看看。” 先展开来的,是一幅猫蝶图,猫儿憨态可掬,蝴蝶翩然轻盈,花丛妍丽似锦。 姜道成长眉上扬,“这丫头,工笔画竟作得这般好。” “这自不必说,水墨其实也不错。”叶先生展开另一幅,“我在她这个年纪,远不及她的功底。” 姜道成敛目细看,仔细回想,笑着颔首,“的确。女孩子家,笔力需要常年习练,笔法有无灵气,却是一看便知。” 叶先生继续夸赞爱徒:“再有,这孩子棋艺绝佳,认真与我对弈的时候,就没输过。” “”姜道成多看了说话的人两眼,“难为你了,这也好意思说。” 叶先生笑出来,“这有什么难为情的,您棋艺就不是一等一的好,我远不如您,遇见深谙其道的人,能不输么?” 师徒两个说笑期间,程询将猫蝶图拿起来,细细看着。 的确,她最出彩的原本是工笔,后来是因着他和之后的经历,才潜心于水墨,意在收敛性情,要自己清醒自知。 而他是因为她,一度专攻棋艺c苦练工笔,又在很多年里碰都不敢碰,要到最后几年才捡起来。 姜道成对徒弟道:“廖大小姐的书画,与同龄的孩子们相较,算得中上。看来看去,她该是心性单纯脆弱之人,如此,你不该教她音律,该让她在书法c水墨上有所进益这两样,教导得当的话,能让她心性慢慢转为沉静坚韧。” “这我自然也晓得,”叶先生苦笑,“可是,她无心更上一个台阶,我又能怎样?” 姜道成哼了一声,“能怎样?把看法跟她直说就是了。虽说是官家闺秀,也不能坏了你我的招牌。她若何事都见好就收,索性早早把她打发了,让她另请高明。” “”打量官宦之家对我,都像您对待我一样么?叶先生腹诽着。 “姜先生所言甚是。”程询放下猫蝶图,笑着接话,“不如这样,姜先生明日见一见廖大小姐,把这些跟她言明。” 姜道成当即点头,“好!”继而对徒弟说起怡君,“廖二小姐现下的情形,你还每日让她临摹就不对了,沉淀心性固然重要,但不是你这个法子。眼下就该让她自己布局作画,若一半个月出一幅好画,便是你这为师的功劳。若章法不对,你就好生指点。” “我也知道,想等到明年再” “明年她和她姐姐就多大了?家门不给她们张罗婚事么?”姜道成吹胡子瞪眼的,“她要是开春儿就定亲,你是不是就得滚回廖家去教她?但要是那样的话,算怎么回事?程家c南廖家怎么跟外人解释?” “”叶先生汗颜,转念又是一喜,“我听您的就是。只是,您也看出我教导无方了,日后能否时时帮我点拨这孩子?” “我怎么点拨?”姜道成气呼呼的,“工笔画我只会赏看,并不擅长。”说着看向程询,转为笑脸,“难得遇见个好苗子,你得帮我徒弟教成材。” 程询从容笑道:“这是答应过您的,自然不会反悔。” 叶先生笑开来,深施一礼,“感激不尽。” 午时将至。 湘菜馆二楼临街的雅间,廖碧君站在窗前,望着街上行人。 商陆的身影出现在视野,正从街对过走向这边。她喜上眉梢,赧然而笑。此番相见,他就会把话挑明,结束暧昧不清的情形。 可是 有一个小厮打扮的人疾步上前,拦住商陆,说了几句话,商陆便随他仓促离开。 廖碧君的面色一点点转为苍白。 是怎样的事,能让商陆在这样的日子抛下她? 临时出了什么大事么? 还是有心人要阻挠她与他? 不知道。猜不透。 在一旁观望的紫云也清楚地看到这一幕,难掩失望之色。 廖碧君无力地转身,跌坐在椅子上。 “大小姐,”紫云跟过去,闷闷地道,“回去吧?” “再等等。”廖碧君轻声说。 商陆随程家小厮来到东院,满腹兴奋之情。 做梦都没料到,姜道成会亲自遣人请他到程府一叙。 同一时间的姜道成,身在光霁堂用饭,喝尽一杯酒,纳罕道:“你不是瞧不上商陆之流么?” “的确瞧不上。”程询温言道,“可是,只要在人多的地方,就会有攀比c争端。与其让最出色的人相互较劲生出不快,倒不如给他们安排三两个品行不端的,如此,好的可以达成共识,不入流的仗着狡诈有城府,总能与对立的人周旋一段时日。” 姜道成无奈地扯扯嘴角,“合着你还是好意了?要让出色的那些孩子用他们练练手?” “您这么想最好。”程询含笑为他斟满一杯酒,“若往好处展望,兴许能有近朱者赤的事情发生。” “我要是坚持不肯照你的意思办,商陆会是怎样的前景?”姜道成端起酒杯,送到唇边,目光深邃地看住程询,“瞧你这意思,已然知晓。” 程询坦然地回视姜道成,目光深邃,凉凉地道:“若是那样,商陆要过十几年隐姓埋名的日子,最终,会有沙场奇才设局c今上下令,将他凌迟处死。”前世,是修衡顺道惩戒了商陆。那孩子要谁死,谁就活不成。 姜道成连声咳嗽起来程询说话的时候,他在喝酒,听到末尾,惊到了。 “您这”程询歉然起身,又递帕子又递水,“不就是凌迟么?有那么吓人么?” 姜道成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定定地看住程询。 程询回身落座,坦然回视。 好一会儿,姜道成忽然起身,大步流星往外走。 “您这又是唱哪出呢?”程询失笑,连忙赶了上去,“事儿还没说完,您还没给我个准话呢。” “该说的你不都说了么?”姜道成说道,“这次我信你,照办便是。” 程询继续挽留,“那也不用急着走,酒还没喝完呢。商陆又不是等不起您的人。” 姜道成的脚步猝然停下,侧头定定地凝视他片刻,忽又快步向外,气恼地道:“我瞧着你瘆的慌!”哪儿还有跟他喝酒的兴致。 程福回道:“上面三本帐是刘管事交上来的,说您知晓原由其余的是夫人命红翡送来的。” 程夫人忙于迎来送往的时候,就懒得看内宅的账册,又担心手里的丫鬟管事出纰漏,索性让长子分忧。几年来都如此。 程询嗯了一声。 怡君想着,他要是在这里一面翻账册一面打算盘那可就太热闹了。 程询给她写了两道题,待墨迹将干,递给她,“看看,随意选一题。” “是。”怡君接到手里细看。 他写的是行书,笔力雄劲,笔势遒美。 第一道题,是苏东坡所作的春江晚景: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第二道题,是李清照的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春江晚景有珠玉在前,如梦令取后两句作图便可看起来都非难题。但是,有珠玉在前的,她反倒想不出更好的画面,至于溪亭日暮,难处是布局。 怡君斟酌片刻,选了第二题。 程询一笑,“桌上的画谱,你仔细看看。” 怡君称是。 大夫给廖碧君诊脉,开了个清心去火的方子。 小厮按方子抓药回来,廖大太太吩咐紫云去煎药:“仔细些,让她快些好起来。” 紫云瞧着大太太那个不耐烦的样子,心里也跟着不耐烦起来,想着两位小姐真是命苦,怎么摊上了这样一个娘?面上却是不敢流露分毫,脆生生称是,转去小厨房煎药。 廖大太太撩帘子走进寝室,忍着火气道:“做半日样子就起来吧,省得老爷问起来,我没法儿回话。” “”廖碧君倚着床头,望着半掩的水红色床帐,不吱声。 廖大太太走到床前,伸手戳着长女的脸颊,“你这是唱哪出呢?昨日到底是谁气着了谁?” 廖碧君垂了眼睑,不为所动。 “真是丧气!”廖大太太瞪了她一会儿,甩一甩帕子,走了。 廖碧君转头望一眼晃动的门帘子,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再缓缓吁出。 她只是想躲三两日的清闲,好生想想商陆与自己的来日。 旁观者清。她知道,在怡君c紫云c阿初眼里,商陆根本没把她当回事,只为着去程府,便能把她晾在一旁。 单这一节,的确已让她颜面扫地。 可就算这样,她仍是理解他的。 她知道,今秋的名落孙山,于他是莫大的打击。那样在乎功名,今日得了进入高门拜望名士的机会,他无论如何都要抓住。 他没错。 可她又有什么过错? 上次道别时,他算是把话挑明了。 可怜她为了昨日的相见,欢喜得整夜未眠,生出了百般憧憬,事实却是冷水浇头。 到这上下,他都不曾派书童来给她传句话。 那么,相识那么久,对于他来说,她到底算什么? 怎么想都憋闷得厉害。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心情平复后,她还是要去程府上学。凭什么不去呢?凭什么要躲着他?又不是她亏欠他。 早间,怡君问她:“姐姐,那个人到底有多出色?” 如果还没去过程府,还没见过程询送来的枫林图,她一定会说,商陆有才。可现在有程询摆着,怎样的男子才担得起有才二字? 此外,商陆谈吐风趣,一表人才,但这样的男子,在京城不在少数,只是他与她有缘而已。 再就是,他看着她的时候,双眼亮晶晶的,眼神特别柔和,让她相信,他是喜欢她的。 喜欢?真喜欢,出不了昨日那等让她难堪至极的事。 见她不吭声,怡君轻声娓娓道:“姐,说起来,我们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我相信那人有可取之处。你不用窝火,横竖就是跟那人认识而已,对不对?借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出别的话。往后进出程府的人,都是不寻常的人物姜先生选中的人,不是特别出色,就是坏的没边儿,但文采c性情中总会有可取之处。我们往后啊,就做看风景的闲人,比较那些人的高低,跟那些人学一些为人处事之道。” 妹妹的话,乍一听像是扯闲篇儿,其实是在婉转地劝慰她:放眼看看别人,说不定有很多都比商陆出色,还不是一星半点儿。固然不会自作多情,想与哪个出色的男子结缘,但不妨碍慢慢对商陆释怀c放下。 这道理,她懂。妹妹的话,她都相信,而且一定会尝试。若是与商陆碰面,也不怕,妹妹总会教她怎样做的。 思及此,她又叹了口气。 如今,她这做姐姐的,也只能在家里帮妹妹一点小忙,别的事情,都要妹妹照顾她。 明年就是虚岁十七的人了,再这样下去,她倒是无妨,只怕把妹妹累坏。 绿萍走进门来禀道:“大小姐,城北那位大小姐来了,听大太太说您不舒坦,过来看望。此刻就在厅堂。” 明知道她心里不痛快,还不把廖芝兰拦下,母亲倒真有法子跟她置气。廖碧君蹙着眉道:“请。” 片刻后,廖芝兰走进门来,笑盈盈见礼,“碧君姐姐,这是怎么了?脸色可是不大好。” 廖碧君笑笑地道:“我要是有你的好气色,还至于大白天在床上挺尸?” “”廖芝兰讶然,“姐姐,您这是” 她这是变着法子继续跟母亲置气。哪家都一样,可没定过病人不能开罪来客的规矩。“昨日令堂来串门,今日你又来了。”廖碧君看也不看廖芝兰,把锦被拉高一些,“因何而起?” 廖芝兰像是根本没察觉到对方有意怠慢,笑道:“听说程解元曾亲自登门,送来一幅枫林图。我与双亲c兄长很是艳羡,想一饱眼福。家父和两位兄长,要到休沐时才得空,我与家母便先来一步。” 廖碧君心生笑意。那幅画,父亲断不会让北廖家的人看,就是要吊着他们的胃口。南北两家,看起来是仍有来往,其实一直在暗中较劲。这是傻子都看得出的事儿。“令堂看到没有?”她问。 “没呢。”小丫鬟搬来一把椅子,廖芝兰落座,“昨日家母过来的时候,婶婶脸色不大好,便没提及。” “家母便是心里乐开了花,也不能让你们如愿。”廖碧君瞥了廖芝兰一眼,“枫林图由家父妥善珍藏起来,便是家母想看,也得问问家父答不答应。” “姐姐,”廖芝兰认真地问道,“是不是身子特别不舒坦?往日里,你可都是和颜悦色的做派,从不是这样直来直去的性子。方才的话要是让婶婶听到,她该作何感想?” “你去告诉家母好了。”廖碧君心想,母亲何时在意她和怡君了,她再做孝顺女儿也不迟。 “”凭谁都看得出,廖碧君气儿不顺,何况廖芝兰这样观察入微的人。枫林图的话题,不宜再谈。 紫云端着药碗进门来。 廖碧君看住廖芝兰,“我要服药了。有人在一旁看着,我喝不进去。” “那我就不叨扰姐姐了。姐姐好生将养,改日再聚。”廖芝兰起身,盈盈一礼,转身出门。 等人走后,廖碧君喝完那碗苦涩的汤药,后悔起来,看着绿萍道:“方才我那样,是不是太没涵养了?” 绿萍却道:“惯着那边的人做什么?您就是把她奉为上宾,她出门之后也不会夸您半句。” 这倒是,两家从来都不相互诋毁,但也绝不肯夸赞半句。廖碧君释然一笑。廖芝兰要是气不过,只管到正房跟母亲告状,正遂了她的意。 学堂里,今日因为程询在,说热闹都不为过:一时管家c管事过来回话,一时他的贴身小厮c内宅的下人请他移步到门外回事,其余的时间,他都用来合账打算盘合账。 叶先生不是说过,他心算特别好么?他是故意的吧?要看看她够不够专心。 多余。真瞧不起人。 别说这点儿动静了,今日就算是在菜市上课,她都不会受影响。 怡君忙里偷闲地腹诽着。 有的人,惯于让学生自己摸索门道,一步步在学海中找到捷径有的人,则是根本不藏私,直接把自己找到的捷径告诉别人。 叶先生是前者,程询是后者。 他让她看的几本画谱,很容易就能找到作画如何布局的规律:意境平和安逸的画,横向布局为佳悠远而鲜活的风景,多以四角交叉布局寓意团圆美满的画,多以圆形布局诸如此类,有些她早已明了,有些则到今日恍悟或确定。 但这不是高兴的时候,要在脑子里融会贯通,记住并且明白诸位前辈布局大致相同c微末细节处的妙笔生花。 幸好,正是脑子灵光且能心无杂念的光景,不然,真要在他面前露怯了怡君把画谱收拾起来,铺开画纸的时候,这样想着。 这会儿,程询已经处理完手边琐事,闲闲喝茶。 程安适时地递给他棋谱,知道他这两日的兴趣在此。 程询翻了翻,找出一局自觉很有趣的棋,提笔在宣纸上描绘出打好座子之后,黑白双方起初落子的步骤,末了递给程安,“别一味杵着,寻出棋具,找人对弈这一局。” 程安干站了半晌,闻言喜笑颜开,颠儿颠儿地拿来棋具,在后方的一张课桌上布置起来,轻声唤“夏荷姑娘”程福是个臭棋篓子,输了赢了都不长脸,而叶先生说过廖二小姐棋艺高超,如此,身边的丫鬟棋艺应该也不错。 夏荷听到了,却站在原地不动。 怡君却对她一笑,“去吧。又不用你帮我准备颜料,没事了。” 夏荷这才对程安礼貌地点头一笑,举步去了学堂后方。 有些棋艺不佳的人,反倒特别喜欢下棋观棋,程福就是这种人,见程安c夏荷对弈,请示过程询之后,便跑过去兴致勃勃地观棋。 怡君对着画纸沉思片刻,未蘸颜料的画笔在画纸上方虚虚描画一番,再敛目思忖片刻,拿定了章程。 程询漫不经心地看了一阵子棋谱,终是遵从心迹,把视线投向她。 她正在作画,神色专注,秀丽的面庞焕发着光彩,灵秀素白的手不容忽视。 这么认真又是何苦来?还真把他当先生了?就不能找些由头,过来说说话? 程询抿了抿唇,有点儿无奈了。早知道是这样,就该出一道难一些的题。 他凝视她良久,她都没察觉。 他按了按眉心,让自己回神。这么着可不行,除了眼前这几日,他不可能经常这样大半晌都守着她c看着她。主要是这样守着看着也没什么用,一来二去的,她要把自己当成半个恩师,可真就要命了。 过了些时候,他起身,亲自备好笔墨纸,从速描绘出一幅画的草图。冷眼审视,只觉得太潦草草图么,不潦草才怪他只能这样说服自己,实在是无暇顾及其他。 差一刻钟巳时。程询走到怡君近前,见她的画已经完成一半,扬了扬眉,心说你着什么急?我催你了么? 怡君察觉到他的走近,又察觉到他在自己面上定格的视线,画笔便转到笔架近前,疑惑地抬眼看他。 程询留意到,她眼下有淡淡的暗影。定是因为商陆和她姐姐的事,没休息好。 那两个祸害。 他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怡君不明所以,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面前的画,忐忑地问:“布局错了?还是解错了题?” 程询漂亮的浓眉险些纠结到一处,很快就恢复如常的神色,“没。快下课了,你去看看我桌上那幅草图。” 怡君称是,转去前面。 程询再认真看了看她中途搁置的画,又拿起案上那方别致的镇纸:古琴样式,连琴弦都清晰可见。笑一笑,他负手走到她近前,背对着程安c程福和夏荷三人。 案上是一幅骏马图的草图。怡君正对着画思忖:他要是用心描绘的话,能不能胜过杨阁老?倒不是希望他踩着杨阁老扬名,只是想见一见他画马的功底,而且也相信,他不是浮躁的性子。 “只去过几次,印象不深,暂时只能作这一幅草图,让你心里有底。”他说。 “”怡君费解地看向他。这关她什么事儿? “这是一个不大的马场,程府在外面新开起来的。”程询解释给她听,“今日我布置给你的功课,只是布局,你做的不错。明日,把手边的画作完。后天你的功课,是一幅骏马图。” 怡君更为困惑,眨了眨眼睛。他这意思,是不是要她明日午后去他程府开的马场见识一番?不然怎么画得出骏马? 程询唇角上扬,无声地对她说:“敢去么?” “”怡君抿了抿唇。她怎么觉得,这厮好像是一语双关呢? 怡君颔首,和廖碧君相形去了暖阁见客。 见姐妹两个进门,廖芝兰连忙起身,盈盈上前见礼,“碧君姐姐c怡君妹妹,登门叨扰,还望海涵。” 她比廖碧君小一岁,比怡君大一岁,生的不高不矮,身段窈窕,半月形眼睛,长眉入鬓,笑起来很甜美。 姐妹二人还礼,廖碧君客气地道:“哪里的话,你便是不来,我们过些日子也要去看你的。” 怡君点头表示赞同,心里却嘀咕道:谁要去看她这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 三人落座,闲话片刻,廖碧君吩咐丫鬟摆饭。 席间,怡君问道:“芝兰姐姐今日前来,没什么事吧?” 廖碧君闻言暗暗失笑,正常情形,该问人家是不是有事,怡君却反着说。 廖芝兰从容笑道:“没事。许久没见婶婶和你们两个,就想过来看看。便是你们不得空,也能向婶婶请教一番女工。” 廖大太太做得一手好针线,绣品人见人夸。廖芝兰的女工尚可,每次过来都会投其所好,认认真真请教。 怡君只是漫应一声。她一听便知,廖芝兰这次又把母亲哄得很高兴,不然母亲不会自己出门还安排下席面全然不见外的做派。 廖芝兰则顺着这话题往下说:“问起叶先生去了程府的事,婶婶说她也不清楚。你们今日去程府,还习惯吧?”自家已知晓这件事的梗概,她并不遮掩。 “习惯。”怡君并不想提及在程府的见闻,道,“哪里的学堂都是大同小异,我们只是追着叶先生走,对着的也只有她,跟在家一样。” 廖碧君闻音知雅,颔首一笑,“的确。” “碧君姐姐的书法,我倒是不难看到。”廖芝兰诚恳地恭维,“姐姐的字实在是好,不要说我了,便是我两个哥哥都自愧不如。” 廖碧君笑道:“妹妹谬赞了。” 廖芝兰转向怡君,“只你最愁人,画作从不示人,针法乱七八糟的绣品我倒是见过两回。哪有藏着才情c显露不足之处的人?” 怡君笑起来,“我的画,比绣品还差。要是出色的话,以我这种性子,怎么可能不显摆一番。” 廖芝兰将信将疑。廖怡君这个人,她是真捉摸不透:自幼好学,五岁那年就缠着长辈给自己启蒙找坐馆先生,每隔三两年就换一种学问研读,但学的到底怎样,只有教过她的人清楚。 教官家子女的先生,嘴巴哪有不严的?若学生没有扬名的心愿,自是随着学生的做派说话。 可廖怡君又明明不是低调的做派,这几年可没少干开罪人的事儿。 是天生性格矛盾又复杂,还是真没有资质学成哪件事? 没办法下定论。 怡君岔开话题,从丫鬟手里接过布菜的筷子,给廖芝兰夹了一块糖醋排骨,“这道菜,是厨子的拿手菜,芝兰姐姐快尝尝。” 廖芝兰笑着道谢。 一餐饭下来,三个女孩东拉西扯地谈及不少话题。饭后,喝完一盏茶,廖芝兰道辞离开。 廖碧君思来想去,也琢磨不出廖芝兰的来意,不免嘀咕:“真就是闲得没事来串门的?” “怎么可能。”怡君笑道,“她应该是学会我那个路数了。以前我想跟谁探听什么事,不也是这样么?把自己想问的掺在杂七杂八的家常话里,就算没完全达到目的,心里也能估算出七八分。” “是么?”廖碧君不由皱眉,“那你该早些提醒我留神啊。” “怎么提醒?”怡君笑意更浓,“同一桌坐着,我要是给你递眼色,她一定会留意到。再者,她说起什么,我也不能总抢在你前头接话,会让你没面子。把心放下,没事。她要探听的只是门外事,除了关于程府的,我们告诉她也无妨。” “那还好。”廖碧君无奈地道,“这次没法子了,往后再见到她,我一定留心。”论城府,她比不了廖芝兰,更比不了妹妹。 “这样想就对了。”怡君携了姐姐的手,“我们回房做功课。” 午膳时,程夫人派人唤程询回到内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好花时 此为防盗章补足一半购买比例或等两天可破。感谢支持正版程福回道:“上面三本帐是刘管事交上来的说您知晓原由其余的是夫人命红翡送来的。” 程夫人忙于迎来送往的时候,就懒得看内宅的账册,又担心手里的丫鬟管事出纰漏索性让长子分忧。几年来都如此。 程询嗯了一声。 怡君想着,他要是在这里一面翻账册一面打算盘那可就太热闹了。 程询给她写了两道题,待墨迹将干递给她,“看看随意选一题。” “是。”怡君接到手里细看。 他写的是行书笔力雄劲笔势遒美。 第一道题是苏东坡所作的春江晚景: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第二道题,是李清照的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春江晚景有珠玉在前,如梦令取后两句作图便可看起来都非难题。但是有珠玉在前的她反倒想不出更好的画面至于溪亭日暮难处是布局。 怡君斟酌片刻,选了第二题。 程询一笑,“桌上的画谱,你仔细看看。” 怡君称是。 大夫给廖碧君诊脉,开了个清心去火的方子。 小厮按方子抓药回来,廖大太太吩咐紫云去煎药:“仔细些,让她快些好起来。” 紫云瞧着大太太那个不耐烦的样子,心里也跟着不耐烦起来,想着两位小姐真是命苦,怎么摊上了这样一个娘?面上却是不敢流露分毫,脆生生称是,转去小厨房煎药。 廖大太太撩帘子走进寝室,忍着火气道:“做半日样子就起来吧,省得老爷问起来,我没法儿回话。” “”廖碧君倚着床头,望着半掩的水红色床帐,不吱声。 廖大太太走到床前,伸手戳着长女的脸颊,“你这是唱哪出呢?昨日到底是谁气着了谁?” 廖碧君垂了眼睑,不为所动。 “真是丧气!”廖大太太瞪了她一会儿,甩一甩帕子,走了。 廖碧君转头望一眼晃动的门帘子,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再缓缓吁出。 她只是想躲三两日的清闲,好生想想商陆与自己的来日。 旁观者清。她知道,在怡君c紫云c阿初眼里,商陆根本没把她当回事,只为着去程府,便能把她晾在一旁。 单这一节,的确已让她颜面扫地。 可就算这样,她仍是理解他的。 她知道,今秋的名落孙山,于他是莫大的打击。那样在乎功名,今日得了进入高门拜望名士的机会,他无论如何都要抓住。 他没错。 可她又有什么过错? 上次道别时,他算是把话挑明了。 可怜她为了昨日的相见,欢喜得整夜未眠,生出了百般憧憬,事实却是冷水浇头。 到这上下,他都不曾派书童来给她传句话。 那么,相识那么久,对于他来说,她到底算什么? 怎么想都憋闷得厉害。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心情平复后,她还是要去程府上学。凭什么不去呢?凭什么要躲着他?又不是她亏欠他。 早间,怡君问她:“姐姐,那个人到底有多出色?” 如果还没去过程府,还没见过程询送来的枫林图,她一定会说,商陆有才。可现在有程询摆着,怎样的男子才担得起有才二字? 此外,商陆谈吐风趣,一表人才,但这样的男子,在京城不在少数,只是他与她有缘而已。 再就是,他看着她的时候,双眼亮晶晶的,眼神特别柔和,让她相信,他是喜欢她的。 喜欢?真喜欢,出不了昨日那等让她难堪至极的事。 见她不吭声,怡君轻声娓娓道:“姐,说起来,我们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我相信那人有可取之处。你不用窝火,横竖就是跟那人认识而已,对不对?借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出别的话。往后进出程府的人,都是不寻常的人物姜先生选中的人,不是特别出色,就是坏的没边儿,但文采c性情中总会有可取之处。我们往后啊,就做看风景的闲人,比较那些人的高低,跟那些人学一些为人处事之道。” 妹妹的话,乍一听像是扯闲篇儿,其实是在婉转地劝慰她:放眼看看别人,说不定有很多都比商陆出色,还不是一星半点儿。固然不会自作多情,想与哪个出色的男子结缘,但不妨碍慢慢对商陆释怀c放下。 这道理,她懂。妹妹的话,她都相信,而且一定会尝试。若是与商陆碰面,也不怕,妹妹总会教她怎样做的。 思及此,她又叹了口气。 如今,她这做姐姐的,也只能在家里帮妹妹一点小忙,别的事情,都要妹妹照顾她。 明年就是虚岁十七的人了,再这样下去,她倒是无妨,只怕把妹妹累坏。 绿萍走进门来禀道:“大小姐,城北那位大小姐来了,听大太太说您不舒坦,过来看望。此刻就在厅堂。” 明知道她心里不痛快,还不把廖芝兰拦下,母亲倒真有法子跟她置气。廖碧君蹙着眉道:“请。” 片刻后,廖芝兰走进门来,笑盈盈见礼,“碧君姐姐,这是怎么了?脸色可是不大好。” 廖碧君笑笑地道:“我要是有你的好气色,还至于大白天在床上挺尸?” “”廖芝兰讶然,“姐姐,您这是” 她这是变着法子继续跟母亲置气。哪家都一样,可没定过病人不能开罪来客的规矩。“昨日令堂来串门,今日你又来了。”廖碧君看也不看廖芝兰,把锦被拉高一些,“因何而起?” 廖芝兰像是根本没察觉到对方有意怠慢,笑道:“听说程解元曾亲自登门,送来一幅枫林图。我与双亲c兄长很是艳羡,想一饱眼福。家父和两位兄长,要到休沐时才得空,我与家母便先来一步。” 廖碧君心生笑意。那幅画,父亲断不会让北廖家的人看,就是要吊着他们的胃口。南北两家,看起来是仍有来往,其实一直在暗中较劲。这是傻子都看得出的事儿。“令堂看到没有?”她问。 “没呢。”小丫鬟搬来一把椅子,廖芝兰落座,“昨日家母过来的时候,婶婶脸色不大好,便没提及。” “家母便是心里乐开了花,也不能让你们如愿。”廖碧君瞥了廖芝兰一眼,“枫林图由家父妥善珍藏起来,便是家母想看,也得问问家父答不答应。” “姐姐,”廖芝兰认真地问道,“是不是身子特别不舒坦?往日里,你可都是和颜悦色的做派,从不是这样直来直去的性子。方才的话要是让婶婶听到,她该作何感想?” “你去告诉家母好了。”廖碧君心想,母亲何时在意她和怡君了,她再做孝顺女儿也不迟。 “”凭谁都看得出,廖碧君气儿不顺,何况廖芝兰这样观察入微的人。枫林图的话题,不宜再谈。 紫云端着药碗进门来。 廖碧君看住廖芝兰,“我要服药了。有人在一旁看着,我喝不进去。” “那我就不叨扰姐姐了。姐姐好生将养,改日再聚。”廖芝兰起身,盈盈一礼,转身出门。 等人走后,廖碧君喝完那碗苦涩的汤药,后悔起来,看着绿萍道:“方才我那样,是不是太没涵养了?” 绿萍却道:“惯着那边的人做什么?您就是把她奉为上宾,她出门之后也不会夸您半句。” 这倒是,两家从来都不相互诋毁,但也绝不肯夸赞半句。廖碧君释然一笑。廖芝兰要是气不过,只管到正房跟母亲告状,正遂了她的意。 学堂里,今日因为程询在,说热闹都不为过:一时管家c管事过来回话,一时他的贴身小厮c内宅的下人请他移步到门外回事,其余的时间,他都用来合账打算盘合账。 叶先生不是说过,他心算特别好么?他是故意的吧?要看看她够不够专心。 多余。真瞧不起人。 别说这点儿动静了,今日就算是在菜市上课,她都不会受影响。 怡君忙里偷闲地腹诽着。 有的人,惯于让学生自己摸索门道,一步步在学海中找到捷径有的人,则是根本不藏私,直接把自己找到的捷径告诉别人。 叶先生是前者,程询是后者。 他让她看的几本画谱,很容易就能找到作画如何布局的规律:意境平和安逸的画,横向布局为佳悠远而鲜活的风景,多以四角交叉布局寓意团圆美满的画,多以圆形布局诸如此类,有些她早已明了,有些则到今日恍悟或确定。 但这不是高兴的时候,要在脑子里融会贯通,记住并且明白诸位前辈布局大致相同c微末细节处的妙笔生花。 幸好,正是脑子灵光且能心无杂念的光景,不然,真要在他面前露怯了怡君把画谱收拾起来,铺开画纸的时候,这样想着。 这会儿,程询已经处理完手边琐事,闲闲喝茶。 程安适时地递给他棋谱,知道他这两日的兴趣在此。 程询翻了翻,找出一局自觉很有趣的棋,提笔在宣纸上描绘出打好座子之后,黑白双方起初落子的步骤,末了递给程安,“别一味杵着,寻出棋具,找人对弈这一局。” 程安干站了半晌,闻言喜笑颜开,颠儿颠儿地拿来棋具,在后方的一张课桌上布置起来,轻声唤“夏荷姑娘”程福是个臭棋篓子,输了赢了都不长脸,而叶先生说过廖二小姐棋艺高超,如此,身边的丫鬟棋艺应该也不错。 夏荷听到了,却站在原地不动。 怡君却对她一笑,“去吧。又不用你帮我准备颜料,没事了。” 夏荷这才对程安礼貌地点头一笑,举步去了学堂后方。 有些棋艺不佳的人,反倒特别喜欢下棋观棋,程福就是这种人,见程安c夏荷对弈,请示过程询之后,便跑过去兴致勃勃地观棋。 怡君对着画纸沉思片刻,未蘸颜料的画笔在画纸上方虚虚描画一番,再敛目思忖片刻,拿定了章程。 程询漫不经心地看了一阵子棋谱,终是遵从心迹,把视线投向她。 她正在作画,神色专注,秀丽的面庞焕发着光彩,灵秀素白的手不容忽视。 这么认真又是何苦来?还真把他当先生了?就不能找些由头,过来说说话? 程询抿了抿唇,有点儿无奈了。早知道是这样,就该出一道难一些的题。 他凝视她良久,她都没察觉。 他按了按眉心,让自己回神。这么着可不行,除了眼前这几日,他不可能经常这样大半晌都守着她c看着她。主要是这样守着看着也没什么用,一来二去的,她要把自己当成半个恩师,可真就要命了。 过了些时候,他起身,亲自备好笔墨纸,从速描绘出一幅画的草图。冷眼审视,只觉得太潦草草图么,不潦草才怪他只能这样说服自己,实在是无暇顾及其他。 差一刻钟巳时。程询走到怡君近前,见她的画已经完成一半,扬了扬眉,心说你着什么急?我催你了么? 怡君察觉到他的走近,又察觉到他在自己面上定格的视线,画笔便转到笔架近前,疑惑地抬眼看他。 程询留意到,她眼下有淡淡的暗影。定是因为商陆和她姐姐的事,没休息好。 那两个祸害。 他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怡君不明所以,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面前的画,忐忑地问:“布局错了?还是解错了题?” 程询漂亮的浓眉险些纠结到一处,很快就恢复如常的神色,“没。快下课了,你去看看我桌上那幅草图。” 怡君称是,转去前面。 程询再认真看了看她中途搁置的画,又拿起案上那方别致的镇纸:古琴样式,连琴弦都清晰可见。笑一笑,他负手走到她近前,背对着程安c程福和夏荷三人。 案上是一幅骏马图的草图。怡君正对着画思忖:他要是用心描绘的话,能不能胜过杨阁老?倒不是希望他踩着杨阁老扬名,只是想见一见他画马的功底,而且也相信,他不是浮躁的性子。 “只去过几次,印象不深,暂时只能作这一幅草图,让你心里有底。”他说。 “”怡君费解地看向他。这关她什么事儿? “这是一个不大的马场,程府在外面新开起来的。”程询解释给她听,“今日我布置给你的功课,只是布局,你做的不错。明日,把手边的画作完。后天你的功课,是一幅骏马图。” 怡君更为困惑,眨了眨眼睛。他这意思,是不是要她明日午后去他程府开的马场见识一番?不然怎么画得出骏马? 程询唇角上扬,无声地对她说:“敢去么?” “”怡君抿了抿唇。她怎么觉得,这厮好像是一语双关呢? 一早,寒风凛冽,夹着冰刀雪刺一般,吹得脸颊生疼。程询策马出行,先去了城南廖家胡同,随后去了城北廖家所在的柳荫胡同。 想见怡君,还要时不时相见。 要防范城北廖家,但要不着痕迹,少不得虚与委蛇。 这是当下他想要c需要做到的事。若办不到,重获的生涯便是可有可无。 已经有所安排,这上下需得等待后效。容不得心急。 程询扬鞭疾行回府,跳下马,去到光霁堂的书房,摆下一局棋,自己与自己博弈。 午后,程夫人与林姨娘来到光霁堂。 小厮程安进去通禀后,转回到两女子面前,老老实实地道:“大少爷正忙着,无暇见夫人c姨娘,晚间自会前去内宅请安。” 程夫人无奈地抿一抿唇,“这会儿他在忙什么?” 程安道:“在看书。” “好吧。我带来的羹汤,记得让他喝下。”程夫人说完,转身回返内宅,林姨娘亦步亦趋。 回到正房,在厅堂落座后,林姨娘笑道:“大少爷这几日的确是有些古怪呢,闭门谢客也罢了,跟您竟也生疏起来,除去昏定晨省,在内宅都见不着他的面儿。” 程夫人不知她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只是回以微微一笑。这女子生了程家第三个儿子,又是程清远甚为宠爱的妾室,明里暗里的,她都尽量给足对方颜面。 林姨娘身形前倾,压低声音:“有一事,还请夫人恕我多嘴之过。眼下大少爷年纪也不小了,您真该给他物色个体贴敦厚的通房了。别家的少年郎,可都是十三四就有通房了” 程夫人笑意微凉,目光如冷箭一般射向林姨娘,“程家有不成文的规定:而立之前,不考取功名便不近女色。你是妾室,不晓得也是情理之中。不过,既然你提到了,我难免思及老三,他不似阿询,不需以功名举业,是时候添个善解人意的通房了。” “”林姨娘嘴角翕翕,站起身来,想要婉言谢绝,程夫人已继续道: “你我之间,千万不要多礼,那岂不就生分了?”她笑容温婉,摆一摆手,“老三的通房,我心里有几个相宜的人选,定会慎重挑选,你不要担心。下去吧。” 林姨娘心里百千个不情愿,面上却不显露分毫,眉开眼笑地道谢,行礼告退。 程夫人唤来管事妈妈,就方才谈及的事吩咐一番,随后,没有快意,反倒喟然叹息。 有几日了,程询明显与她疏远起来,不论神色c言谈,都不难察觉。是做不得假的疏离漠然。 亲生儿子如此,委实叫她伤心。 毋庸置疑,程询是沿袭程家荣华富贵的希望,今年秋闱,高中解元,料定他明年夺得会元的人比比皆是。 那样优秀的她的亲生骨肉,已经夺得寻常人难以企及的功名的孩子,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与父母无言地较起劲来? 百思不得其解。 当日,程清远下衙后,程夫人把满腹疑虑忧心和盘托出。 程清远听完,敛目思忖多时,起身道:“让他去外书房见我。” 程夫人行礼称是。 程询走进外书房。 犹记得,前世身死之前,唐修衡问他:“除了已安排好的身后事,还有没有未了的心愿?” 他颔首,“当然有。我想让家父重活一回,让他真正懂得是非功过。”说着自己就笑了,问修衡,“我这心愿,你能圆么?” 修衡也笑了,透着苦涩,说我不能,那是关乎心性的事儿。 的确是,任谁都无能为力。他的父亲就算重活一回,也不大可能洗心革面。连带的,他的母亲也不可能不做夫唱妇随的所谓贤良贵妇。 他的悲哀,就在这儿。 外书房中,父子相对。 良久的静默之后,程清远出声问道:“近来,你对我和你娘甚为疏离。你告诉我,我们是该怪你不孝,还是该检点自身?” “都不用。”程询笑微微接道,“照我的意思行事即可。” 程清远拧眉。 程询权当没看到父亲不悦的神色,“今年秋闱之前,我梦到自己高中解元。我中了,您看到了。 “近来,我梦到明年高中会元,试题c答卷历历在目。 “您想让我沿袭程家的荣华,或是让程家更上一个台阶,可以,但是,我对您也有所求。” 程清远的心绪,从最初的匪夷所思跳跃至荒谬与好奇,“说来听听。” 程询徐徐道:“我要娶廖家二小姐。我要您将城北廖家逐出官场。” 程清远愕然相望,眼神复杂至极。 程询悠然笑道:“您放心,我没疯,而且,这两件事,都是您该抓紧做的。” “胡说八道!”程清远怒目而视。 程询笑意更浓,目光却冷如霜雪,一字一顿:“我知道了。” 半晌,程清远怯怯地讷讷地问道:“你知道什么?” “您做过的孽,”程询凝视着父亲的眼眸,“我知道了。” 程清远面色变幻不定,愈发地底气不足,“你指的是” “所有。” 程清远站起身,来回踱步,强自镇定,“我不论做过什么,都是为着谋取更好的前景。”顿一顿,皱眉看着程询,“你这是什么态度?”全然笃定他丧尽天良的样子。 程询牵了牵唇,“祸不及妻儿。这句话总有几分道理吧?” 一句祸不及妻儿,让程清远心头一颤。 “柳阁老膝下只有一子。在我十岁那年,柳公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程询把话说透,“我指的是这件事。没冤枉您吧?” 柳阁老与程清远势均力敌,政见不同,常年有矛盾。先帝晚年的内阁,柳阁老排位第三,程清远排在第四。身为太子的今上摄政历练,人前人后,都不掩饰对柳阁老的欣赏。 程清远想打压柳阁老,公事上基本没可能。 父亲是在怎样的心绪下做出那等阴狠下作的事,程询不得而知,只看到了结果:爱子生死不明,柳阁老焦虑忧心得快要发疯,当即告了一年的假,亲自带着府中护卫四处寻找。 寻找无果,回京后上折子辞去官职,余生的光景,都要用来寻找孩子。那样的心绪,凭谁都不难想见,先帝当即应允,又命锦衣卫全力帮衬。 几年过去,柳阁老仍然没能如愿,正值盛年,却已形容枯槁,须发皆白。 不知情的时候,程询每每听人说起,便是满心不忍。知道父亲是元凶之后,满心的耻辱c愤怒。 父亲在孩子心中,山一般伟岸高大,如同信仰。 程询的信仰,早已坍塌成了污泥流沙。 程清远的面色由红转白,过了些时候,反倒镇定下来。他手中的权势c人脉c隐患,长子迟早要接到手中。早些知情也好。 “这件事,我一清二楚,细枝末节都在心里。”程询从袖中取出一份口供,“我写的,您稍后可以核实有无差错。” 程清远走到他面前,接过口供,重新落座,敛目思忖。面前的少年,这晚不是他引以为豪的儿子,像是个与他分量c地位相等的人。短时间内,他难以适应,有些无措。 程询话锋一转:“眼下,您对我或是我对您,两条路:其一,您照着我的心思行事其二,将我逐出家门。” 前世今生相加,他惯于开出条件,让人做出选择。只除了怡君。 程清远浓眉一扬,再深深蹙起,斟酌半晌,问道:“你要娶廖家次女,因何而起?” “她是程家的贵人。”程询说。 这种事倒是好说。以程询的眼力,看中的女子,定有过人之处。程清远又问:“将城北廖家逐出官场,又从何说起?” “您若愿意被他们要挟,留着也行。” 程清远冷笑一声,“死无对证的事,他们拿什么要挟?” 程询轻轻地笑开来,“这倒是。若已死无对证,何来要挟一说。” 程清远眉心一跳,面色越来越难看,沉默良久,看住程询。 吴妈妈赞道:“二小姐今日气色好极了。” 怡君侧头细看,笑。情绪愉悦之故,气色的确很好。 吴妈妈取来淡粉色缎面大氅,给她披上。 “姐姐怎么还没过来催我?”怡君一面系上缎带,一面往外走,“该不是被那首曲子吓到,不想去学堂了吧?” 今日起,廖碧君要开始学名曲广陵散,昨日只听叶先生提了一句,已是忐忑不安。 “大抵是吧。”夏荷c款冬异口同声,笑着随怡君出门,去找廖碧君。 主仆三个没想到,廖碧君较之平日晚了的原因,是还没打扮好。怡君在厅堂听紫云说了,失笑,“本就是美人,还要怎样打扮啊?” “奴婢也是这样想呢。”紫云笑着奉上一盏茶,“二小姐稍等片刻。” 怡君优雅落座,“去帮忙吧。跟她说,不着急。” 紫云称是,转去内室。 等了一刻钟左右,廖碧君才走出来,歉然道:“今日不知怎的,看自己怎么都不顺眼。” “没事,难得我也等你一回。”怡君笑着上前去,携了姐姐的手,“但真要迟了,我们得抓紧些。” 廖碧君嗯了一声,快步出门。 马车从速赶往程府的路上,怡君仔细端详着姐姐。妆容明显精心修饰过了,显得眉眼更漆黑,面颊更白皙,双唇更红润。 廖碧君蹙眉道:“琴谱还没熟读,今日少不得要挨训。” “真的?”怡君讶然。 廖碧君更加犯愁:“我难道会跟你说假话么?” 是真的就不对了。怡君心想,明知如此,却把时间耗费在穿衣打扮上,有些反常。 难道母亲又在张罗姐姐的婚事,要她下学之后就去相看哪家公子? 姐姐十六岁了,婚事尚无头绪。双亲的态度,她只看出一点:门第低于廖家的,一概不行。反过来想,岂不就是要利用姐姐攀高枝? 但愿是自己多心了,双亲只是想让女儿嫁得好,过得如意。 这些事,亲姐妹也不便提及,毕竟都是待字闺中,怡君只是笑着宽慰姐姐。 上午,叶先生继续让怡君临摹小幅的山水,亲自带着廖碧君去到西次间,反复练习广陵散的开指一节。 怡君知道,先生是看准自己性格没个谱,才没完没了地安排临摹的功课,意在沉淀心性。好的师父,教的是功课,亦是为人处事之道。 今日她要临摹的画,看画纸,该是几个月前作成,没有题字落款。仔细辨认之后,怡君可以确定,是程询所作。 他果然是言出必行。 平心而论,这幅画比起枫林图,功底显得薄弱许多,但就算这样,也与现今的叶先生不相上下。 看着陆续出手的画,就是看到自己不断地打败以前的自己在他,该是怎样的感受? 帮忙备纸磨墨的夏荷无意间一瞥,见自家小姐唇角愉悦地上扬,笑得大眼睛微眯,虽然不明就里,却晓得自己的职责。她轻轻地碰了碰怡君的手臂,小声道:“我的好小姐,先临摹完再高兴,成不成?” 怡君立时点头,敛了笑意。夏荷说的对,做好功课再高兴也不迟。 这可是他亲手画的,定要凝神c用心对待。 她前所未有的认真,连姐姐虚浮无力的琴音都忽略了。夏荷c紫云耳濡目染之下,能跟着学到书画中一些精髓,却不是懂音律的人。这样一来,难受的只有叶先生。 叶先生站在窗前,皱眉看着廖碧君。这孩子是怎么了?琐事惹得她心不在焉,还是没了学琴的兴致?都弹成这样了,也不见她有多难过。 重话是不能说的,起码今日不能说。碧君会哭成花猫脸。 “算了。是我心急了。”叶先生温声道,“回去熟读琴谱,尽量记在心里。” 廖碧君站起来,愧疚地道:“先生,我” “没事。”叶先生摆一摆手,先行转身回到课堂,望见神色专注的怡君,小小的惊讶了一下,走过去看一看,眼里有了笑意。 程询的画最合她意,看来怡君亦是如此。那么,日后不妨多向程询借一些字画,让怡君一并习练着。 巳时,廖碧君和怡君离开学堂,上马车之前,望见程询和姜道成结伴而来,在原地屈膝行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好花时 见姐妹两个进门, 廖芝兰连忙起身, 盈盈上前见礼, “碧君姐姐c怡君妹妹, 登门叨扰, 还望海涵。” 她比廖碧君小一岁, 比怡君大一岁,生的不高不矮, 身段窈窕, 半月形眼睛, 长眉入鬓, 笑起来很甜美。 姐妹二人还礼, 廖碧君客气地道:“哪里的话,你便是不来, 我们过些日子也要去看你的。” 怡君点头表示赞同, 心里却嘀咕道:谁要去看她这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 三人落座, 闲话片刻,廖碧君吩咐丫鬟摆饭。 席间, 怡君问道:“芝兰姐姐今日前来, 没什么事吧?” 廖碧君闻言暗暗失笑, 正常情形, 该问人家是不是有事, 怡君却反着说。 廖芝兰从容笑道:“没事。许久没见婶婶和你们两个, 就想过来看看。便是你们不得空, 也能向婶婶请教一番女工。” 廖大太太做得一手好针线,绣品人见人夸。廖芝兰的女工尚可,每次过来都会投其所好,认认真真请教。 怡君只是漫应一声。她一听便知,廖芝兰这次又把母亲哄得很高兴,不然母亲不会自己出门还安排下席面——全然不见外的做派。 廖芝兰则顺着这话题往下说:“问起叶先生去了程府的事,婶婶说她也不清楚。你们今日去程府,还习惯吧?”自家已知晓这件事的梗概,她并不遮掩。 “习惯。”怡君并不想提及在程府的见闻,道,“哪里的学堂都是大同小异,我们只是追着叶先生走,对着的也只有她,跟在家一样。” 廖碧君闻音知雅,颔首一笑,“的确。” “碧君姐姐的书法,我倒是不难看到。”廖芝兰诚恳地恭维,“姐姐的字实在是好,不要说我了,便是我两个哥哥都自愧不如。” 廖碧君笑道:“妹妹谬赞了。” 廖芝兰转向怡君,“只你最愁人,画作从不示人,针法乱七八糟的绣品我倒是见过两回。哪有藏着才情c显露不足之处的人?” 怡君笑起来,“我的画,比绣品还差。要是出色的话,以我这种性子,怎么可能不显摆一番。” 廖芝兰将信将疑。廖怡君这个人,她是真捉摸不透:自幼好学,五岁那年就缠着长辈给自己启蒙找坐馆先生,每隔三两年就换一种学问研读,但学的到底怎样,只有教过她的人清楚。 教官家子女的先生,嘴巴哪有不严的?若学生没有扬名的心愿,自是随着学生的做派说话。 可廖怡君又明明不是低调的做派,这几年可没少干开罪人的事儿。 是天生性格矛盾又复杂,还是真没有资质学成哪件事? 没办法下定论。 怡君岔开话题,从丫鬟手里接过布菜的筷子,给廖芝兰夹了一块糖醋排骨,“这道菜,是厨子的拿手菜,芝兰姐姐快尝尝。” 廖芝兰笑着道谢。 一餐饭下来,三个女孩东拉西扯地谈及不少话题。饭后,喝完一盏茶,廖芝兰道辞离开。 廖碧君思来想去,也琢磨不出廖芝兰的来意,不免嘀咕:“真就是闲得没事来串门的?” “怎么可能。”怡君笑道,“她应该是学会我那个路数了。以前我想跟谁探听什么事,不也是这样么?把自己想问的掺在杂七杂八的家常话里,就算没完全达到目的,心里也能估算出七/八分。” “是么?”廖碧君不由皱眉,“那你该早些提醒我留神啊。” “怎么提醒?”怡君笑意更浓,“同一桌坐着,我要是给你递眼色,她一定会留意到。再者,她说起什么,我也不能总抢在你前头接话,会让你没面子。把心放下,没事。她要探听的只是门外事,除了关于程府的,我们告诉她也无妨。” “那还好。”廖碧君无奈地道,“这次没法子了,往后再见到她,我一定留心。”论城府,她比不了廖芝兰,更比不了妹妹。 “这样想就对了。”怡君携了姐姐的手,“我们回房做功课。” 午膳时,程夫人派人唤程询回到内宅。 这是程询和程译逐年养成的一个习惯,早中晚只要在家里,且手边无事,就会陪母亲用饭。 论起来,他和程译做了很多年孝顺母亲的儿子。 处处与母亲拧着来的那些年,起因是母亲硬着心肠要他娶廖芝兰,任他长跪不起都不改口,死心塌地配合父亲。再往后,母亲对他的失望心寒越来越重,为人处世方面,一步一步,不自觉地被父亲和廖芝兰c林姨娘带沟里去了,他又是心冷齿冷的状态,什么事都懒得解释。 重新来过,他希望把母慈子孝的情形常年维持下去,这对谁都不会有坏处。平心而论,不论怎样的儿媳妇进门,母亲都不会做恶婆婆。前世程谨的婚事,父亲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定了,母亲私心里一百个不乐意,等到新人进门,照样儿经营出了婆媳融洽的情形。 用饭的时候,程夫人闲闲地说起上午内宅的迎来送往:“徐夫人昨日下了帖子,上午带着女儿过来了一趟。徐家那位千金单字一个岩,生得委实标致,言行得当,真是少见的招人疼爱。” 徐岩日后要成为平南王妃,会生下薇珑那样年纪轻轻扬名四方的女造园家。程询笑道:“您要是打心底喜欢,就跟徐夫人常来常往,看能不能认个干女儿。这样一来,我们兄弟三个也能多个妹妹。” 程夫人失笑,抬手戳了戳他的脸,“胡扯。”另一方面,听出程询对徐岩有些了解,认可甚至是欣赏的,但仅此而已。稍有一点儿别的心思,也说不出这种话——不管是怎样的形式,做了兄妹的人,绝没有谈婚论嫁的道理。思及此,她索性直言道:“我自己的儿子,我最了解,来年必能高中。由此就总想,到你金榜题名那一日,得个双喜临门的好彩头。成亲是赶不及了,到时定亲也是好的。” 程询想一想,“我自己张罗成不成?”他另有打算。 “成啊,怎么不成?”程夫人打心底高兴起来,“快跟我说说,可有意中人了?” 程询只是道:“等有了眉目,您一定会及时知晓。” 程夫人连声说好,没仔细琢磨儿子用的字眼儿。 饭后,程询到外院处理一些杂务,问过小厮,得知姜先生午睡还没醒,便回了自己的光霁堂。 程福来禀:“城北廖家大少爷c大小姐一同前来,说手里有一篇新做成的制艺,请您或姜先生过目,看看有哪些可取之处,又有哪些弊端。”停一停,补充道,“管家已经把人请到暖阁了,说老爷曾吩咐过,不要怠慢城北廖家。” 廖文咏和廖芝兰想来就来了,管家还是这个态度——这种事不时发生,针对的是私底下与父亲有猫腻的门第。程询想一想,笑微微地看着程福。 程福心生预感,“大少爷,该不会又想让小的帮您气谁了吧?” 程询莞尔,“不单气人,还要骗人。” 程福陷入云里雾里,想不出这种戏要怎么唱,“该怎样行事才好?您得仔细吩咐小的几句。” 门口传来的“哐啷”一声响,打破了父子良久对峙的情形,亦唤回了程清远的神智。 “老爷c阿询”程夫人面色发白地望着父子二人,落在脚下的,是盛着几色小菜的食盒。 她记挂着长子,听闻他回来的晚,担心在外没有好生用饭,亲自送些膳食过来。方才一进院门,就预感到情形不对,是以,小厮试图阻拦之时,她索性冷眼相向,快步走进门来。 没成想,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程询侧转身形,望向母亲。 夫君来不及掩饰的惊惧c长子来不及收回的锋芒不容忽视,程夫人身形摇了摇,“你们这是怎么了?啊?”她有些踉跄地走到程询身边,“阿询,你告诉娘,别让我胡思乱想,好么?” “娘,您先坐。”程询扶着母亲落座。 程夫人握住他的手,“告诉我。”略停一停,强调道,“你告诉我。” 着实被吓坏了。她想象不出,是怎样的事情,把长子惹到了那个地步;又是因着怎样的亏心事,让夫君惶惑惧怕到了那个地步。 “没事。”程清远语声沙哑。这一句,是为着提醒程询。 没事?此刻方寸大乱,趋利避害而已。 程询太了解父亲。 再者,这事情瞒不住,北廖家总会有人设法告知母亲。 程询理一理前因后果,剔除与南廖家相关的枝节,对程夫人娓娓道来。 听了原由,程夫人开始瑟瑟发抖;听到中途,她转头看住程清远,身形僵住,面无表情。 程清远的神色已恢复平静,只是无法应对妻子凝固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垂眸看着光可鉴人的地砖。 末了,程询道:“娘,明晚北廖家的人会来家中,您可以在内室聆听。” “我c我明白你的意思最不希望他做出这种事的人,是你。”程夫人说话有些吃力,举动亦是,像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转头看程询,近乎无助地问道,“怎么会这样的?” 程询动容。母亲的痛苦c挣扎,在这一刻展露无疑。虽然清楚,母亲很快就会恢复一门宗妇应有的冷静c理智甚至无情,宽慰的话还是冲口而出:“娘,没事,什么事都不会有。” 程夫人缓了片刻,轻轻点头,“对,对,我信你。”她勉力扶着程询起身,“送我回房。” 母子两个离开之后,程清远喟然长叹。 廖碧君来到怡君的小书房,见怡君正伏案写字,道:“忙的话我就等会儿再来。” “忙什么啊,习字呢。”怡君笑着放下笔,招手唤姐姐到桌案前,“你看看,有没有长进?” “真是的,你习字总没个准时辰,方才我还以为你给哪个亲友写信呢。”廖碧君略带嗔怪地说着,看过妹妹的字,由衷地道,“比我写得好,好很多。” “哪有。”怡君把座位让给姐姐,自己则拉过一张杌凳坐了,“你擅长的是楷书,怎么能跟行书放在一起比较长短。” 紫云笑吟吟进门来,行礼后道:“大小姐,新做的冬衣已经送到二小姐房里。” 怡君惊喜,“又给我做新衣服了?” “有什么法子?你又不肯做针线。”廖碧君故作无奈地道,“我看不过眼,又喜欢做针线,就顺手给你做了两套,还有两套,是额外让针线房做出来的。” 怡君喜上眉梢,“明日就穿一套,一定很好看。” 廖碧君也笑起来,“本来就穿什么都好看。” 怡君把一盏茶送到姐姐手中,“等以后闲下来,我也好好儿做针线,做新衣服给你穿。” “真喜欢才做,不喜欢就算了。”廖碧君笑意温柔,“我别的不成,把你打扮漂亮些的本事还是有的。” 怡君笑得眉眼飞扬,“我晓得。” 廖碧君啜了一口茶,说起别的事:“我记得,今晚你这儿是吴妈妈当值,可我刚才问起,晓得她傍晚就走了。还有阿初,紫云去外院的时候,正好碰见他离府,说是告了一日的假。你是不是安排给他们差事了?” 紫云c夏荷听了,晓得姐妹两个要说体己话,悄然行礼,退到门外守着。 “是有些事让他们办。”只要姐姐问起,怡君就不会隐瞒。一面用茶点,她一面把下午在墨香斋的见闻和盘托出,末了道:“心里觉着不踏实,怕廖芝兰迁怒我们,就防患于未然。” 廖碧君没问怡君着手哪些准备,而是托腮沉思,好一会儿,轻声道:“那你想想看,对付廖芝兰的时候,能不能用上商陆?” “嗯?”怡君不知姐姐是何用意,“怎么说?” 廖碧君却追问:“你只说,能不能用上那个人?” 怡君诚实地道:“只要好生谋划,怎样的人都能派上用场。可他不同,我不晓得你们之间的事。是以,怕你来日后悔,恨我今日不打消你这心思。” “说什么呢?”廖碧君半是落寞半是欣慰地笑了,“我进来之前,已经思虑很久。不单是给你添一颗棋子,更是想你帮我试探他。”她语声低下去,“他仍是只要前景不顾我的话,也就罢了,只当从未相识。横竖也没到非谁不可的地步话都没挑明呢。” 怡君凝视着姐姐,“眼前的事,假如你们已经挑明了呢?” “那就不能更改了啊,不管是不是误会,我都要等着他当面给说法。不会试探他的。”说起这些,廖碧君有些不自在,转眼看着妹妹清逸的字,“终身大事,若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样放荡c不堪的人才会视为儿戏?自己与别人的一生,是能轻易许诺的?” “”怡君仔细品了品姐姐的话,弱弱地应一声,“哦。”她想,日后只要有机会,就要让姐姐注意周围就存在的薄情人。 儿女情长c终身大事,不是有了约定就能成真。有些人能因为直觉选择义无返顾,伤痕累累也不后悔,而姐姐,若有了盟约又被辜负的话怡君几乎难以想象后果。 廖碧君则拾回了先前的话题:“倒是给我个准话啊,可不可以帮我?” “应该可以。”怡君笑着应声,“我试试。” 上午,程府学堂。 如先前说过的,程询布置给怡君的功课是画马,并拿给她一本附有详尽批注的小册子,“名家说过的一些心得,有人记录在册,你看完再尝试。今日若是来不及,便改日再动笔。” 怡君称是,笑盈盈回到座位。 “你的水墨不错,驻足不前未免可惜。”程询递给廖碧君一册画谱,“用心看看,尽量隔几日就尝试做一幅画。这也是姜先生和叶先生对你的期许。” 廖碧君恭声称是,听得这亦是两位先生的意思,自然生出进取之心。 今日学堂不似前两日那样热闹,只有程安等三名小厮时不时进来传话c回事。程询摆了一局棋,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子。 他心里有些烦躁。昨夜,送母亲回到正房,说了自己已经能够钳制北廖家。母亲放下心来,随后却失声痛哭,很久。她说他怎么能做这种孽,又说你不该有这样的父亲,真不应该。 母亲的痛苦一览无余,所以他不懂——前世母亲为何那样决然地帮衬父亲,不曾谴责鄙弃?是不是父亲先一步告知,并编排了一个可以获得宽恕c谅解的理由? 应该是。 一定是。 否则,没有理由可解释。 这更让他窝火。 怡君翻阅着手里的小册子,如获至宝。名家的经验之谈,批注之人又分明是个中高手,时时表明不同的看法,让人耳目一新——字也是极好看的。最重要的是,很多话适用于任何类型的画作。 她看书向来一目十行,并不是囫囵吞枣,打小如此。只是,看到中途的时候,她便不能集中精神。 没来由觉得,坐在前面的那个人有些不对劲。 她抬眼望向他。 手执白子,悬而不落;昳丽的眉眼间,隐有冷凝之意。 思忖片刻,找到了由头,怡君拿着小册子起身,走到程询面前。 “怎么了?”程询看向她,牵出柔和的笑容。 “有不明之处,请解元赐教。”怡君把小册子摊开在案上,“笔者书c画的造诣,分明不输诸位名家,却没署名。我就想问问,解元是否知晓出自何人之手——可以的话,想寻找这位高手的字画观摩。” 程询只是问:“觉得字也过得去?” 怡君点头。 程询缓缓抬起左手,手掌翻转,口中答着她的疑问,“出自我一位熟人之手。” 怡君留意到他左手的动作,立时会意,惊讶得睁大眼睛,看牢他。 笑意在程询唇畔轻缓地蔓延开来,心中阴霾消散无形。这样的她,很少见。 怡君很快敛起惊讶之色,循着话题应声:“看来解元不便说,自是不能强求。” “留心笔法,日后不难在别处看到。”前世传书信给她,他都是用左手书写。 “若如此,荣幸之至。”怡君眸子亮晶晶的,瞥一眼周围,见没别人,便用口型问他,“没事吧?” 程询心头一暖,见廖碧君和服侍笔墨的两名丫鬟没关注这边,笑着颔首,亦无声答道:“没事。” 怡君释然,笑着行礼,拿着小册子回到原位,专心阅读。 他的视线则遵循心迹,温柔缱绻地凝视着她。 这样的时刻,尘世失去声音,唯有绵长的暖意涌动。 前天制艺做得过关或如周文泰c凌婉儿之流,再次来到程府,展现自己擅长的才艺。 姜道成先去东厢房,给商陆安排事由,发现他有点儿无精打采的。等到了东院学堂,瞥过荣国公世子周文泰的时候,发现他也有些打蔫儿。 怎么回事?黄历上,今日分明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姜道成不明所以,倒也没放在心上,孩子们的心情好坏,与他无关。 半日下来,姜道成不得不承认,周文泰与凌婉儿虽然文章作得拙劣,音律方面却的确有天赋,前者的箜篌弹得引人入胜,后者的琵琶真有珠落玉盘之感。 有可取之处就好,日后不至于一看到这两个人就憋闷。 午后,廖芝兰置身书房,心绪紊乱之故,只是呆坐。 昨日回来之后,介入父兄的密谈,态度强硬地提出自己的条件:嫁入程府,至于是谁,还需观望。 父兄虽然气她的态度,却对条件没有疑议,到底是应允下来。就算是柳元逸落到了程府手中,父兄也有应对之辞,要赌的,是程府最终的抉择。退一万步讲,程府几年之内,都不敢对北廖家起杀机,只能哄着顺着。而几年的时间,已足够他们斡旋,找到新的出路。 至于她,昨日回府之前,安排下了两件事。都不难办,今日便可见分晓。 她这半日除了心焦,便是想听到好消息的迫切。可是,好消息迟迟未至。 北廖大太太文氏面若冰霜地走进女儿的院落,询问之后,转入书房,进门后冷冷凝视一眼,斥道:“孽障,跪下!我怎么会养了你这般阳奉阴违不知羞耻的东西!?” 廖芝兰震惊,一时僵住,语凝。 文氏抖着手点着廖芝兰质问:“合着你所谓的出门走动,便是去外面招蜂引蝶了!?” 廖芝兰听了,连忙起身走到母亲跟前,辩解道:“娘,我哪里是那样的人?您这是听谁胡说八道了?” “胡说?”文氏怒极而笑,“半日而已,便有两个穷书生托人上门提亲,说什么对你一见钟情,爱慕你的学识谈吐——你要是不在人前显摆,他们怎么敢这样说?只一个也罢了,两个一起来给我添堵——你可真有本事啊,惹得那样的两个人为你争风吃醋。你昨日不听文咏的吩咐,到底出门去做什么了?!” “娘!”廖芝兰越听越生气,怒声反驳,“您怎么连自己的女儿都不相信?平日里总嘲笑南廖家大太太目不识丁没有城府,您现在又是在做什么?!怕是连她都不如!” “混帐!”文氏干脆利落地给了她一记耳光,“若你当真清白磊落,没有行差踏错之处,怎么会有这两日的事?平白无故的,程解元怎么会厌烦你?穷书生手里又怎么会有你的小像?我只恨这几年对你太过纵容,今时眼看着就要闹出丑闻!” 廖芝兰耳朵里嗡嗡作响,捂着疼痛发麻的脸,满心的不甘怨恨:是谁?是谁用这样的法子算计她?! 凌婉儿昨日命人送来帖子,要在今日登门。 “请。”廖芝兰从速换了身衣服,挂上笑脸,亲自出门相迎。她与凌婉儿小时候就相识,闲来无事会相互串门,但没交情可言。 她的争强好胜在心里,凌婉儿的争强好胜既在心里又在脸上。 不可否认,凌婉儿貌美,还有手段。出身并不显赫,但很懂得经营人际来往,与地位不相上下的同辈人常来常往,更与几个高门闺秀子弟攀上了交情。到这两年,在富贵圈中风生水起,被捧成了街知巷闻的京城几位美人之一。 只是,凌婉儿跟谁都能主动结交,单单不曾笼络过南北廖家门里的人。最早,与廖怡君初相见就有些抵触,曾对人说:“别人的傲气是在脸上c在心里,廖怡君的傲气却在骨子里。觉着那是个饱读诗书的,有心结交,却怕没那个缘分,平白生出不快。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心里不定怎样厌烦,言语间却从无贬低。这是凌婉儿的一个过人之处——随着成为名动京城的美人,心高气傲的性子越来越明显,还是不会主动开罪不相干的人。 反过来,对着廖芝兰,凌婉儿显得很随意,有一搭没一搭的,坐在一起的时候,炫耀自己的情形居多。 廖芝兰对她亦如此。真真假假的友人多了,有时候真需要这样一个人消磨时间。 穿着浅灰色缎面大氅的凌婉儿笑盈盈走上前来,与廖芝兰见礼,寒暄着走进厅堂。解下大氅之后,现出一袭珠灰衫裙。 “怎么穿戴得这样素净?”廖芝兰亲自端给凌婉儿一盏热茶。 凌婉儿笑着接过茶盏,“往后要常出入程府,打扮得太鲜艳的话,总有招摇之嫌。” “哦?”廖芝兰讶然,“想得到姜先生指点,不是先要作一篇让他满意的制艺么?”她可不记得,凌婉儿生了那根儿筋。 凌婉儿妩媚的大眼睛眯了眯,娓娓道:“是啊,可我跟周家世子都不擅长。前两日,他去了程府一趟,求一名管事递话,想与解元当面细说。彼时解元正忙着,没见他,只让管事告诉他,会请姜先生通融一二,对外人实话实说便可。我听了,只当是解元的托辞,心都凉了。却没料到,今日程府小厮便去见周世子,让他放心,并转告我,只要明日让姜先生觉得音律方面有些天赋,便不愁来日得到指点。” 廖芝兰一时语凝。 “真是没想到,解元居然这样通情达理。”凌婉儿玩味地笑着,“记得以前听你说过他难相与,日后可不要再这样说了。” 是来显摆的,还顺道教训她。廖芝兰撇一撇嘴,“说不定,是周世子有意捧着程解元。” “就算捧着也应该啊。”凌婉儿笑容如花绽放,“能与程解元的样貌c才华比肩的人,满京城也就三两个。只是可惜了,自幼从文,往后要在官场苦熬着。” 再出色的文人,凌婉儿的欣赏也有限,打心底仰慕的是年纪轻轻成名的武将。这心思,她从不遮掩。 廖芝兰喝了一口茶,没接话。 凌婉儿话锋一转:“今日找你来,有个不情之请。能否告诉我,南廖家姐妹平日喜欢什么?我想准备两样礼物,寻机送给她们。往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只盼着她们能手下留情,别处处压我一头,让我无地自容。” “这话从何说起?”廖芝兰问道。 凌婉儿身子微微前倾,美丽的眼睛忽闪一下,“这两日上午,解元都亲自指点廖怡君,没点儿过人之处的,他怎么可能搭理?”说着嫣然一笑,“他很是有趣,把学堂当自己理事的外书房,管事小厮甚至丫鬟进进出出,该合账就合账。饶是如此,廖怡君也能静下心来,作出上佳的画。这都是程府的下人们说的,还能有假么?” 廖芝兰心头泛起丝丝缕缕的苦涩。 “唉,说起来,这次你可是落了那对姐妹的下风。”凌婉儿故作同情地道,“你也是琴棋书画样样不落的人,制艺不是也算拿手么?这次怎么没去应试?得名儒点拨的机会,一生怕也只有这一次。你该不会跟我方才的心思一样,怕有廖怡君比着,相形见绌?”她摆一摆手,“不需要的,都是去求学,又不是去攀比。” 廖芝兰心绪复杂难言,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记起了凌婉儿刚才那句“能与程解元的样貌c才华比肩的人,满京城也就三两个”。 哥哥有意捧夸程询,是为着长久的利益,但凌婉儿不是人云亦云的人,不是真的赞同一些说法,便略过不提。 而她上次见到的程询,样貌是很清俊,但绝对到不了凌婉儿说的那般出色的地步。 怎么回事? 她心中疑窦丛生。随后,耐着性子应承着凌婉儿,把人打发走之后,即刻命丫鬟去外院唤来一名管事,神色郑重地交代一番。 不管怎样,她都要亲自见一见程询。这事情,可不是哥哥能够做主的。 下午,廖大太太用过午膳便出门访友。 廖碧君精气神好了一些,捧着琴谱凝神阅读。 怡君和夏荷c款冬清点一番小书房里的书籍c文具,见纸张不多了,几种颜料也快用尽,便准备出门去添置一些。 廖碧君闻讯,连连摆手,“我就不去了。明日见到叶先生,琴谱还没熟读的话,她定会发作我的。瞧着好的纸墨,你帮我带回来一些就行。” 怡君欣然点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好花时 “再做定夺?”廖文咏正在气头上,话横着就出了口, “要是没那件事,十个你也配不起程解元!中人之姿c资质寻常,哪儿来的挑三拣四的底气!平时说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就罢了,怎么到这时候还没点儿自知之明!?”他瞪着廖芝兰, “你是不是觉着那件事特别长脸啊?若是觉得拿捏着把柄有恃无恐,打定主意去他面前示威,还是别见他了。少给我添乱!” “你!”廖芝兰站起身来, 面颊涨得通红,“跟自己妹妹耍威风说诛心的话,算什么本事!?” “出去!”廖文咏喝道,“等我跟爹商议之后,自会妥善安排诸事,你什么都不需问c不要管c” 廖芝兰咬了咬牙, 气冲冲出门。回到自己的小院儿, 喝了半盏清心降火的茶, 丫鬟来禀:“凌小姐过来了,此刻已到垂花门外。” 凌婉儿昨日命人送来帖子, 要在今日登门。 “请。”廖芝兰从速换了身衣服,挂上笑脸,亲自出门相迎。她与凌婉儿小时候就相识, 闲来无事会相互串门, 但没交情可言。 她的争强好胜在心里, 凌婉儿的争强好胜既在心里又在脸上。 不可否认,凌婉儿貌美,还有手段。出身并不显赫,但很懂得经营人际来往,与地位不相上下的同辈人常来常往,更与几个高门闺秀子弟攀上了交情。到这两年,在富贵圈中风生水起,被捧成了街知巷闻的京城几位美人之一。 只是,凌婉儿跟谁都能主动结交,单单不曾笼络过南北廖家门里的人。最早,与廖怡君初相见就有些抵触,曾对人说:“别人的傲气是在脸上c在心里,廖怡君的傲气却在骨子里。觉着那是个饱读诗书的,有心结交,却怕没那个缘分,平白生出不快。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心里不定怎样厌烦,言语间却从无贬低。这是凌婉儿的一个过人之处——随着成为名动京城的美人,心高气傲的性子越来越明显,还是不会主动开罪不相干的人。 反过来,对着廖芝兰,凌婉儿显得很随意,有一搭没一搭的,坐在一起的时候,炫耀自己的情形居多。 廖芝兰对她亦如此。真真假假的友人多了,有时候真需要这样一个人消磨时间。 穿着浅灰色缎面大氅的凌婉儿笑盈盈走上前来,与廖芝兰见礼,寒暄着走进厅堂。解下大氅之后,现出一袭珠灰衫裙。 “怎么穿戴得这样素净?”廖芝兰亲自端给凌婉儿一盏热茶。 凌婉儿笑着接过茶盏,“往后要常出入程府,打扮得太鲜艳的话,总有招摇之嫌。” “哦?”廖芝兰讶然,“想得到姜先生指点,不是先要作一篇让他满意的制艺么?”她可不记得,凌婉儿生了那根儿筋。 凌婉儿妩媚的大眼睛眯了眯,娓娓道:“是啊,可我跟周家世子都不擅长。前两日,他去了程府一趟,求一名管事递话,想与解元当面细说。彼时解元正忙着,没见他,只让管事告诉他,会请姜先生通融一二,对外人实话实说便可。我听了,只当是解元的托辞,心都凉了。却没料到,今日程府小厮便去见周世子,让他放心,并转告我,只要明日让姜先生觉得音律方面有些天赋,便不愁来日得到指点。” 廖芝兰一时语凝。 “真是没想到,解元居然这样通情达理。”凌婉儿玩味地笑着,“记得以前听你说过他难相与,日后可不要再这样说了。” 是来显摆的,还顺道教训她。廖芝兰撇一撇嘴,“说不定,是周世子有意捧着程解元。” “就算捧着也应该啊。”凌婉儿笑容如花绽放,“能与程解元的样貌c才华比肩的人,满京城也就三两个。只是可惜了,自幼从文,往后要在官场苦熬着。” 再出色的文人,凌婉儿的欣赏也有限,打心底仰慕的是年纪轻轻成名的武将。这心思,她从不遮掩。 廖芝兰喝了一口茶,没接话。 凌婉儿话锋一转:“今日找你来,有个不情之请。能否告诉我,南廖家姐妹平日喜欢什么?我想准备两样礼物,寻机送给她们。往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只盼着她们能手下留情,别处处压我一头,让我无地自容。” “这话从何说起?”廖芝兰问道。 凌婉儿身子微微前倾,美丽的眼睛忽闪一下,“这两日上午,解元都亲自指点廖怡君,没点儿过人之处的,他怎么可能搭理?”说着嫣然一笑,“他很是有趣,把学堂当自己理事的外书房,管事小厮甚至丫鬟进进出出,该合账就合账。饶是如此,廖怡君也能静下心来,作出上佳的画。这都是程府的下人们说的,还能有假么?” 廖芝兰心头泛起丝丝缕缕的苦涩。 “唉,说起来,这次你可是落了那对姐妹的下风。”凌婉儿故作同情地道,“你也是琴棋书画样样不落的人,制艺不是也算拿手么?这次怎么没去应试?得名儒点拨的机会,一生怕也只有这一次。你该不会跟我方才的心思一样,怕有廖怡君比着,相形见绌?”她摆一摆手,“不需要的,都是去求学,又不是去攀比。” 廖芝兰心绪复杂难言,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记起了凌婉儿刚才那句“能与程解元的样貌c才华比肩的人,满京城也就三两个”。 哥哥有意捧夸程询,是为着长久的利益,但凌婉儿不是人云亦云的人,不是真的赞同一些说法,便略过不提。 而她上次见到的程询,样貌是很清俊,但绝对到不了凌婉儿说的那般出色的地步。 怎么回事? 她心中疑窦丛生。随后,耐着性子应承着凌婉儿,把人打发走之后,即刻命丫鬟去外院唤来一名管事,神色郑重地交代一番。 不管怎样,她都要亲自见一见程询。这事情,可不是哥哥能够做主的。 下午,廖大太太用过午膳便出门访友。 廖碧君精气神好了一些,捧着琴谱凝神阅读。 怡君和夏荷c款冬清点一番小书房里的书籍c文具,见纸张不多了,几种颜料也快用尽,便准备出门去添置一些。 廖碧君闻讯,连连摆手,“我就不去了。明日见到叶先生,琴谱还没熟读的话,她定会发作我的。瞧着好的纸墨,你帮我带回来一些就行。” 怡君欣然点头。 管家听得二小姐要出门,记着老爷的话,命跟车的护卫c婆子c丫鬟打起精神来。 怡君与姐姐不同,常去的纸笔铺子是墨香斋,老字号了,闲时常帮人出售古籍。 遇见程询,实属意料之外。 当时她正与夏荷c款冬专心挑选画纸,就听得掌柜的殷勤地道:“程大公子今日总算得空了?可有段日子没见到您了。” 随后,是程询清朗温和的语声:“来选些笔墨纸砚,多多益善。”来学堂的人,便是都自带笔墨纸砚,也少不得有中途短缺的时候,程府理应备下,再一个,是过来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古籍。 怡君听到他的语声,心里有些惊喜,忙转身带着两个丫鬟行礼。 程询拱手还礼,看到她的时候,微不可见地扬了扬眉,“这么巧。”他也没料到。 怡君一笑。 程安c程福随着上前行礼,又对已经相识的夏荷c款冬打招呼。 “要添置什么?”程询问怡君。 怡君如实道:“纸张c颜料。” 掌柜的问道:“二位认识?” 程询笑微微的,“这两日曾切磋画技。”把临时的小学生说成了同好,又叮嘱怡君,“当心些。别架不住掌柜的怂恿,平白买些用不着的东西。在他嘴里,他那把老掉牙的算盘,都是天上有地下无的好。” 掌柜的先哈哈地笑起来,“那我怎么着?总不能说自己铺子里的东西要不得吧?” 怡君也禁不住笑了。 这时候,程福转头望向门口,满脸的笑意立刻化为尴尬c心虚,他凑到程询身侧,轻咳一声。 刚刚进门的人,是廖芝兰。 “怡君妹妹。”廖芝兰款步上前几步,语气古怪地道,“兴致这样好啊?” 怡君转头望过去,想到前两日的事,眼神淡漠,答非所问:“来添补些东西。”说完发现,廖芝兰铁青着脸,竟像是被谁气急了的样子。 廖芝兰看住程询,语气凉飕飕的:“这位就是程大公子吧?” 程询转身,睨着她,没说话。 掌柜的见情形不对,自是不敢出声。 廖芝兰连连冷笑,“思前想后,当真是有意思。”她指着程福,“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你能不能给我个说法?” 程询不动声色,语气仍是温和的:“现抓不到更适合的人,只好委屈程福。” 敢情在他眼里,打发个小厮奚落她,都是抬举了她。廖芝兰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用最后一丝理智控制着言行,“为着两家安好,你最好对我以礼相待。”停一停,吩咐随行的丫鬟,“唤人去请大少爷过来,告诉他,他若再瞻前顾后,我可就不管不顾了。” 丫鬟应声出门。 程询凝了廖芝兰一眼,目光凉如秋霜,唇角抿成不屑的弧度。这女子的心性,也是如何都不会更改的。 “怡君妹妹。”廖芝兰忽又转向怡君,“请你移步到茶楼,为免你落入有心人的算计,有些话,我一定要告诉你。” 怡君歉然一笑,慢悠悠地道:“没空。” 夏荷则老老实实补了一句:“老爷一早发了话,往后北廖家的人若是登门,不要见。”都命令管家把人拒之门外了,她这样说,已算客气。 夏荷来到怡君所在的雅间,把之前所见娓娓道来。 “来了又走了”怡君手里的羹匙慢悠悠地搅着鲜美的汤,“姐姐怎样了?” 夏荷道:“说完一句‘再等等’,就一动不动地坐着。” 怡君想一想,吩咐款冬:“去跟姐姐说,我吃不惯这儿的饭菜,饿得很,问她能不能快些回家用饭。” 款冬称是而去。 怡君问夏荷:“那个人的样貌,你可曾看到?” 夏荷回道:“大小姐和紫云在场,没敢细瞧,只看到那位公子戴着对角方巾,穿着浅灰绒氅衣,高高瘦瘦的——从王记走出来的。” 怡君颔首,“等会儿把这些告诉阿初,等我们回府之后,他留下来等着。若是能等到那人,也不需说什么,留心观望便可。” “奴婢明白。” 过了一会儿,廖碧君过来了,歉意地看着怡君,“是我不好,竟忘了你。我们回去吧。” 怡君笑着起身,不知如何宽慰,只是揽了揽姐姐的肩。 商陆见到姜道成,自是分外恭敬。 姜道成唤他走近些,仔细打量。是个仪表堂堂的年轻人,双眼过于灵活了些,应该是日子不尽人意之故,眉间盈着一股子暗沉气。 他开门见山:“三年前,有一位友人曾在我面前提起你,要我答应,有缘相逢的话,要照顾你几分。彼时我应下了。是谁你不必管,我既来了京城,你又曾送来帖子,便不会食言。” 商陆态度诚挚,一揖到地,“晚生感激不尽,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免礼。”姜道成摆一摆手,笑呵呵地道:“我是要收几个向学的人,悉心教导一二年,包括你。仅此而已,我与你们并非师徒,只是做一段萍水相逢的坐馆先生与学生。来日哪个飞黄腾达,我不居功;哪个沦为阶下囚,我不担干系。” 商陆道:“先生淡泊名利,非我辈能及。” “明日起,你前来设在程府东院的学堂,辰时到,酉时走,没有休沐。每日午间要留下来用饭,是以,每个月要交三两银子。”姜道成说完条件,问道,“你可愿意?” 商陆即刻郑重应声:“愿意。晚生求之不得。” 姜道成满意地颔首,“如此,随书童去光霁堂,见一见程解元。方才我与他提了提你的事,他倒是没说什么。在程府求学,需得程府上下关照,礼数务必周到。” 商陆恭声称是,离开前再度深施一礼。 姜道成望着他的背影,心绪复杂。 关乎商陆日后境遇,程询言之凿凿,谈起时,目光中的寒凉c不屑,让他心头大为震动。 所以,明明觉得诡异,还是相信程询。毕竟,程询没有针对商陆说谎的理由。 成为心结的事,当然是程询如何做到未卜先知,前两日就问过。 那个不着调地跟他说,只要把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琢磨透,便不难推测出旁人的运道,只是,折寿。 气得他。 他这辈子就没碰过五行八卦和奇门遁甲,碰也没用,没长那根儿筋——那小崽子是知道这一点,才理直气壮地搪塞吧? 程询坐在三围罗汉床上,手里一册棋谱。 商陆进门后,见这情形,只行礼,没出声。 程询抬手指一指客座,“先坐下用茶,等我看完这几页。” 商陆温然道谢,转身落座。 棋谱是程询这两日晚间无事作成的,记载的都是一些陷入循环劫的棋局,很有意思。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偶尔瞥一眼商陆。 这样待客,是故意为之。人在一些小事上的细微反应,很值得琢磨。 商陆坐得不拘谨,也不随意,手边的茶呷了两口之后,便没再碰,敛目看着近前方砖,神色平静。 程询翻书c喝茶的声音,他听到,并不转头去看,脊背会稍稍挺直一些,再慢慢放松。 若是换了廖文咏,定是另一副景象。 这个人,程询并不了解,前生相见的次数屈指可数,只在传闻中晓得他做过什么事c埋下怎样的祸患。被处以极刑之前的商陆,手段阴毒下作,是年轻时就如此,还是多年潦倒致使他走至歧途? 这些,还需慢慢观望。 程询放下书,出声道:“商公子。” “是。”商陆不急不缓地起身,拱手行礼。 “在程府求学之人,学堂上的事情,一概由姜先生做主。”程询徐徐道,“我打理外院诸事,便不得不先小人后君子,把一些话说在前面。” 商陆颔首道:“解元说的极是,有话只管吩咐,在下定会谨记于心。” “姜先生收到跟前教导的人,有男有女。”程询道,“在程府,断不能出有伤风化之事。哪一个都是一样,若做出上不得台面c招致流言蜚语的事,传到我耳里之时,便是被逐出程府之日。” 商陆忙道:“在姜先生和解元跟前,我怎敢读着圣贤书却做有辱斯文之事?” “如此自然最好。”程询道,“我是想,有姜先生教导,学出名堂不过是一半年光景的事,为着锦绣前程,这一时理应循规蹈矩。再者,姜先生是我请来的,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在家父面前也不好交待。” “解元的为难之处,在下明白。”商陆由衷道,“我本就是因解元得了这样的机缘,无从报答,能做的只是不给贵府平添纷扰。” “那就好。日后少不得在一起切磋学问。”程询端了茶,“今日就不留你了。”再多的,不能说,要是引起商陆的疑心,今日便白忙了一场。 商陆又恳切地说了几句感激的话,这才道辞离开。 廖家姐妹回到家中,进到内宅,廖大太太就命丫鬟唤她们到房里,指着怡君好一通训斥:“一定是你这个不着调的,拐着你大姐出去疯玩儿了。你都多大了,啊?还是这样不晓事。每日里到底跟叶先生学了什么?明日不准去程家了,你给我老老实实留在家里做针线!” “娘。”廖碧君听不下去了,走上前去,“今日是我的主意,二妹原本想着快些回家做功课的,是我想去外面用饭,她不放心,陪我前去的。” “是你的主意又怎样?”廖大太太怒目而视,“你也一样!脑子里就没点儿循规蹈矩的东西,怕是每日都在做才女的梦吧?”她哈地冷笑一声,“真不知你们是被什么人带歪了,全忘了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端庄敦厚的规矩,只想到外面四处招摇!我把话放这儿,你们要是惹出了让人嗤笑的事,别怪我把你们逐出家门!” 怡君听着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一步,刚要出声,廖碧君却抓住她的手腕,先一步呛声道:“我们读书的事情,是爹爹同意的。您要是气不顺心疼银子,只管去跟爹爹要个说法。今日的事就是我的主意,下人们都知道,您要罚就罚我,别连二妹一并数落!”说完,挡在怡君前面。 廖大太太被气得不轻,“每次我训二丫头,你就跟我急赤白脸的,要疯似的。怎么?她就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就算怪错她又怎样?轮得到你对我品头论足的?!” “您干嘛总错怪她?”廖碧君语气平静下来,“这些年怎么也不检点一下自己的过错?” “反了,反了你了!”廖大太太险些跳起来,高声吩咐房里的丫鬟,“把她给我关到小佛堂去!不跟我认错,就别想出来!” 程夫人忙于迎来送往的时候,就懒得看内宅的账册,又担心手里的丫鬟管事出纰漏,索性让长子分忧。几年来都如此。 程询嗯了一声。 怡君想着,他要是在这里一面翻账册一面打算盘那可就太热闹了。 程询给她写了两道题,待墨迹将干,递给她,“看看,随意选一题。” “是。”怡君接到手里细看。 他写的是行书,笔力雄劲,笔势遒美。 第一道题,是苏东坡所作的《春江晚景》: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第二道题,是李清照的《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春江晚景》有珠玉在前,《如梦令》取后两句作图便可——看起来都非难题。但是,有珠玉在前的,她反倒想不出更好的画面,至于溪亭日暮,难处是布局。 怡君斟酌片刻,选了第二题。 程询一笑,“桌上的画谱,你仔细看看。” 怡君称是。 大夫给廖碧君诊脉,开了个清心去火的方子。 小厮按方子抓药回来,廖大太太吩咐紫云去煎药:“仔细些,让她快些好起来。” 紫云瞧着大太太那个不耐烦的样子,心里也跟着不耐烦起来,想着两位小姐真是命苦,怎么摊上了这样一个娘?面上却是不敢流露分毫,脆生生称是,转去小厨房煎药。 廖大太太撩帘子走进寝室,忍着火气道:“做半日样子就起来吧,省得老爷问起来,我没法儿回话。” “”廖碧君倚着床头,望着半掩的水红色床帐,不吱声。 廖大太太走到床前,伸手戳着长女的脸颊,“你这是唱哪出呢?昨日到底是谁气着了谁?” 廖碧君垂了眼睑,不为所动。 “真是丧气!”廖大太太瞪了她一会儿,甩一甩帕子,走了。 廖碧君转头望一眼晃动的门帘子,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再缓缓吁出。 她只是想躲三两日的清闲,好生想想商陆与自己的来日。 旁观者清。她知道,在怡君c紫云c阿初眼里,商陆根本没把她当回事,只为着去程府,便能把她晾在一旁。 单这一节,的确已让她颜面扫地。 可就算这样,她仍是理解他的。 她知道,今秋的名落孙山,于他是莫大的打击。那样在乎功名,今日得了进入高门拜望名士的机会,他无论如何都要抓住。 他没错。 可她又有什么过错? 上次道别时,他算是把话挑明了。 可怜她为了昨日的相见,欢喜得整夜未眠,生出了百般憧憬,事实却是冷水浇头。 到这上下,他都不曾派书童来给她传句话。 那么,相识那么久,对于他来说,她到底算什么? 怎么想都憋闷得厉害。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心情平复后,她还是要去程府上学。凭什么不去呢?凭什么要躲着他?又不是她亏欠他。 早间,怡君问她:“姐姐,那个人到底有多出色?” 如果还没去过程府,还没见过程询送来的枫林图,她一定会说,商陆有才。可现在有程询摆着,怎样的男子才担得起有才二字? 此外,商陆谈吐风趣,一表人才,但这样的男子,在京城不在少数,只是他与她有缘而已。 再就是,他看着她的时候,双眼亮晶晶的,眼神特别柔和,让她相信,他是喜欢她的。 喜欢?真喜欢,出不了昨日那等让她难堪至极的事。 见她不吭声,怡君轻声娓娓道:“姐,说起来,我们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我相信那人有可取之处。你不用窝火,横竖就是跟那人认识而已,对不对?借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出别的话。往后进出程府的人,都是不寻常的人物——姜先生选中的人,不是特别出色,就是坏的没边儿,但文采c性情中总会有可取之处。我们往后啊,就做看风景的闲人,比较那些人的高低,跟那些人学一些为人处事之道。” 妹妹的话,乍一听像是扯闲篇儿,其实是在婉转地劝慰她:放眼看看别人,说不定有很多都比商陆出色,还不是一星半点儿。固然不会自作多情,想与哪个出色的男子结缘,但不妨碍慢慢对商陆释怀c放下。 这道理,她懂。妹妹的话,她都相信,而且一定会尝试。若是与商陆碰面,也不怕,妹妹总会教她怎样做的。 思及此,她又叹了口气。 如今,她这做姐姐的,也只能在家里帮妹妹一点小忙,别的事情,都要妹妹照顾她。 明年就是虚岁十七的人了,再这样下去,她倒是无妨,只怕把妹妹累坏。 绿萍走进门来禀道:“大小姐,城北那位大小姐来了,听大太太说您不舒坦,过来看望。此刻就在厅堂。” 明知道她心里不痛快,还不把廖芝兰拦下,母亲倒真有法子跟她置气。廖碧君蹙着眉道:“请。” 片刻后,廖芝兰走进门来,笑盈盈见礼,“碧君姐姐,这是怎么了?脸色可是不大好。” 廖碧君笑笑地道:“我要是有你的好气色,还至于大白天在床上挺尸?” “”廖芝兰讶然,“姐姐,您这是——” 她这是变着法子继续跟母亲置气。哪家都一样,可没定过病人不能开罪来客的规矩。“昨日令堂来串门,今日你又来了。”廖碧君看也不看廖芝兰,把锦被拉高一些,“因何而起?” 廖芝兰像是根本没察觉到对方有意怠慢,笑道:“听说程解元曾亲自登门,送来一幅枫林图。我与双亲c兄长很是艳羡,想一饱眼福。家父和两位兄长,要到休沐时才得空,我与家母便先来一步。” 廖碧君心生笑意。那幅画,父亲断不会让北廖家的人看,就是要吊着他们的胃口。南北两家,看起来是仍有来往,其实一直在暗中较劲。这是傻子都看得出的事儿。“令堂看到没有?”她问。 “没呢。”小丫鬟搬来一把椅子,廖芝兰落座,“昨日家母过来的时候,婶婶脸色不大好,便没提及。” “家母便是心里乐开了花,也不能让你们如愿。”廖碧君瞥了廖芝兰一眼,“枫林图由家父妥善珍藏起来,便是家母想看,也得问问家父答不答应。” “姐姐,”廖芝兰认真地问道,“是不是身子特别不舒坦?往日里,你可都是和颜悦色的做派,从不是这样直来直去的性子。方才的话要是让婶婶听到,她该作何感想?” “你去告诉家母好了。”廖碧君心想,母亲何时在意她和怡君了,她再做孝顺女儿也不迟。 “”凭谁都看得出,廖碧君气儿不顺,何况廖芝兰这样观察入微的人。枫林图的话题,不宜再谈。 紫云端着药碗进门来。 廖碧君看住廖芝兰,“我要服药了。有人在一旁看着,我喝不进去。” “那我就不叨扰姐姐了。姐姐好生将养,改日再聚。”廖芝兰起身,盈盈一礼,转身出门。 等人走后,廖碧君喝完那碗苦涩的汤药,后悔起来,看着绿萍道:“方才我那样,是不是太没涵养了?” 绿萍却道:“惯着那边的人做什么?您就是把她奉为上宾,她出门之后也不会夸您半句。” 这倒是,两家从来都不相互诋毁,但也绝不肯夸赞半句。廖碧君释然一笑。廖芝兰要是气不过,只管到正房跟母亲告状,正遂了她的意。 学堂里,今日因为程询在,说热闹都不为过:一时管家c管事过来回话,一时他的贴身小厮c内宅的下人请他移步到门外回事,其余的时间,他都用来合账——打算盘合账。 叶先生不是说过,他心算特别好么?他是故意的吧?要看看她够不够专心。 多余。真瞧不起人。 别说这点儿动静了,今日就算是在菜市上课,她都不会受影响。 ——怡君忙里偷闲地腹诽着。 有的人,惯于让学生自己摸索门道,一步步在学海中找到捷径;有的人,则是根本不藏私,直接把自己找到的捷径告诉别人。 叶先生是前者,程询是后者。 他让她看的几本画谱,很容易就能找到作画如何布局的规律:意境平和安逸的画,横向布局为佳;悠远而鲜活的风景,多以四角交叉布局;寓意团圆美满的画,多以圆形布局诸如此类,有些她早已明了,有些则到今日恍悟或确定。 但这不是高兴的时候,要在脑子里融会贯通,记住并且明白诸位前辈布局大致相同c微末细节处的妙笔生花。 幸好,正是脑子灵光且能心无杂念的光景,不然,真要在他面前露怯了——怡君把画谱收拾起来,铺开画纸的时候,这样想着。 这会儿,程询已经处理完手边琐事,闲闲喝茶。 程安适时地递给他棋谱,知道他这两日的兴趣在此。 程询翻了翻,找出一局自觉很有趣的棋,提笔在宣纸上描绘出打好座子之后,黑白双方起初落子的步骤,末了递给程安,“别一味杵着,寻出棋具,找人对弈这一局。” 程安干站了半晌,闻言喜笑颜开,颠儿颠儿地拿来棋具,在后方的一张课桌上布置起来,轻声唤“夏荷姑娘”——程福是个臭棋篓子,输了赢了都不长脸,而叶先生说过廖二小姐棋艺高超,如此,身边的丫鬟棋艺应该也不错。 夏荷听到了,却站在原地不动。 怡君却对她一笑,“去吧。又不用你帮我准备颜料,没事了。” 夏荷这才对程安礼貌地点头一笑,举步去了学堂后方。 有些棋艺不佳的人,反倒特别喜欢下棋观棋,程福就是这种人,见程安c夏荷对弈,请示过程询之后,便跑过去兴致勃勃地观棋。 怡君对着画纸沉思片刻,未蘸颜料的画笔在画纸上方虚虚描画一番,再敛目思忖片刻,拿定了章程。 程询漫不经心地看了一阵子棋谱,终是遵从心迹,把视线投向她。 她正在作画,神色专注,秀丽的面庞焕发着光彩,灵秀素白的手不容忽视。 这么认真又是何苦来?还真把他当先生了?就不能找些由头,过来说说话? 程询抿了抿唇,有点儿无奈了。早知道是这样,就该出一道难一些的题。 他凝视她良久,她都没察觉。 他按了按眉心,让自己回神。这么着可不行,除了眼前这几日,他不可能经常这样大半晌都守着她c看着她。主要是这样守着看着也没什么用,一来二去的,她要把自己当成半个恩师,可真就要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风敲竹 怡君颔首, 和廖碧君相形去了暖阁见客。 见姐妹两个进门,廖芝兰连忙起身, 盈盈上前见礼,“碧君姐姐c怡君妹妹,登门叨扰,还望海涵。” 她比廖碧君小一岁,比怡君大一岁, 生的不高不矮, 身段窈窕,半月形眼睛,长眉入鬓,笑起来很甜美。 姐妹二人还礼, 廖碧君客气地道:“哪里的话,你便是不来, 我们过些日子也要去看你的。” 怡君点头表示赞同,心里却嘀咕道:谁要去看她这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 三人落座,闲话片刻, 廖碧君吩咐丫鬟摆饭。 席间, 怡君问道:“芝兰姐姐今日前来, 没什么事吧?” 廖碧君闻言暗暗失笑, 正常情形, 该问人家是不是有事, 怡君却反着说。 廖芝兰从容笑道:“没事。许久没见婶婶和你们两个, 就想过来看看。便是你们不得空,也能向婶婶请教一番女工。” 廖大太太做得一手好针线,绣品人见人夸。廖芝兰的女工尚可,每次过来都会投其所好,认认真真请教。 怡君只是漫应一声。她一听便知,廖芝兰这次又把母亲哄得很高兴,不然母亲不会自己出门还安排下席面——全然不见外的做派。 廖芝兰则顺着这话题往下说:“问起叶先生去了程府的事,婶婶说她也不清楚。你们今日去程府,还习惯吧?”自家已知晓这件事的梗概,她并不遮掩。 “习惯。”怡君并不想提及在程府的见闻,道,“哪里的学堂都是大同小异,我们只是追着叶先生走,对着的也只有她,跟在家一样。” 廖碧君闻音知雅,颔首一笑,“的确。” “碧君姐姐的书法,我倒是不难看到。”廖芝兰诚恳地恭维,“姐姐的字实在是好,不要说我了,便是我两个哥哥都自愧不如。” 廖碧君笑道:“妹妹谬赞了。” 廖芝兰转向怡君,“只你最愁人,画作从不示人,针法乱七八糟的绣品我倒是见过两回。哪有藏着才情c显露不足之处的人?” 怡君笑起来,“我的画,比绣品还差。要是出色的话,以我这种性子,怎么可能不显摆一番。” 廖芝兰将信将疑。廖怡君这个人,她是真捉摸不透:自幼好学,五岁那年就缠着长辈给自己启蒙找坐馆先生,每隔三两年就换一种学问研读,但学的到底怎样,只有教过她的人清楚。 教官家子女的先生,嘴巴哪有不严的?若学生没有扬名的心愿,自是随着学生的做派说话。 可廖怡君又明明不是低调的做派,这几年可没少干开罪人的事儿。 是天生性格矛盾又复杂,还是真没有资质学成哪件事? 没办法下定论。 怡君岔开话题,从丫鬟手里接过布菜的筷子,给廖芝兰夹了一块糖醋排骨,“这道菜,是厨子的拿手菜,芝兰姐姐快尝尝。” 廖芝兰笑着道谢。 一餐饭下来,三个女孩东拉西扯地谈及不少话题。饭后,喝完一盏茶,廖芝兰道辞离开。 廖碧君思来想去,也琢磨不出廖芝兰的来意,不免嘀咕:“真就是闲得没事来串门的?” “怎么可能。”怡君笑道,“她应该是学会我那个路数了。以前我想跟谁探听什么事,不也是这样么?把自己想问的掺在杂七杂八的家常话里,就算没完全达到目的,心里也能估算出七/八分。” “是么?”廖碧君不由皱眉,“那你该早些提醒我留神啊。” “怎么提醒?”怡君笑意更浓,“同一桌坐着,我要是给你递眼色,她一定会留意到。再者,她说起什么,我也不能总抢在你前头接话,会让你没面子。把心放下,没事。她要探听的只是门外事,除了关于程府的,我们告诉她也无妨。” “那还好。”廖碧君无奈地道,“这次没法子了,往后再见到她,我一定留心。”论城府,她比不了廖芝兰,更比不了妹妹。 “这样想就对了。”怡君携了姐姐的手,“我们回房做功课。” 午膳时,程夫人派人唤程询回到内宅。 这是程询和程译逐年养成的一个习惯,早中晚只要在家里,且手边无事,就会陪母亲用饭。 论起来,他和程译做了很多年孝顺母亲的儿子。 处处与母亲拧着来的那些年,起因是母亲硬着心肠要他娶廖芝兰,任他长跪不起都不改口,死心塌地配合父亲。再往后,母亲对他的失望心寒越来越重,为人处世方面,一步一步,不自觉地被父亲和廖芝兰c林姨娘带沟里去了,他又是心冷齿冷的状态,什么事都懒得解释。 重新来过,他希望把母慈子孝的情形常年维持下去,这对谁都不会有坏处。平心而论,不论怎样的儿媳妇进门,母亲都不会做恶婆婆。前世程谨的婚事,父亲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定了,母亲私心里一百个不乐意,等到新人进门,照样儿经营出了婆媳融洽的情形。 用饭的时候,程夫人闲闲地说起上午内宅的迎来送往:“徐夫人昨日下了帖子,上午带着女儿过来了一趟。徐家那位千金单字一个岩,生得委实标致,言行得当,真是少见的招人疼爱。” 徐岩日后要成为平南王妃,会生下薇珑那样年纪轻轻扬名四方的女造园家。程询笑道:“您要是打心底喜欢,就跟徐夫人常来常往,看能不能认个干女儿。这样一来,我们兄弟三个也能多个妹妹。” 程夫人失笑,抬手戳了戳他的脸,“胡扯。”另一方面,听出程询对徐岩有些了解,认可甚至是欣赏的,但仅此而已。稍有一点儿别的心思,也说不出这种话——不管是怎样的形式,做了兄妹的人,绝没有谈婚论嫁的道理。思及此,她索性直言道:“我自己的儿子,我最了解,来年必能高中。由此就总想,到你金榜题名那一日,得个双喜临门的好彩头。成亲是赶不及了,到时定亲也是好的。” 程询想一想,“我自己张罗成不成?”他另有打算。 “成啊,怎么不成?”程夫人打心底高兴起来,“快跟我说说,可有意中人了?” 程询只是道:“等有了眉目,您一定会及时知晓。” 程夫人连声说好,没仔细琢磨儿子用的字眼儿。 饭后,程询到外院处理一些杂务,问过小厮,得知姜先生午睡还没醒,便回了自己的光霁堂。 程福来禀:“城北廖家大少爷c大小姐一同前来,说手里有一篇新做成的制艺,请您或姜先生过目,看看有哪些可取之处,又有哪些弊端。”停一停,补充道,“管家已经把人请到暖阁了,说老爷曾吩咐过,不要怠慢城北廖家。” 廖文咏和廖芝兰想来就来了,管家还是这个态度——这种事不时发生,针对的是私底下与父亲有猫腻的门第。程询想一想,笑微微地看着程福。 程福心生预感,“大少爷,该不会又想让小的帮您气谁了吧?” 程询莞尔,“不单气人,还要骗人。” 程福陷入云里雾里,想不出这种戏要怎么唱,“该怎样行事才好?您得仔细吩咐小的几句。” 想见怡君,还要时不时相见。 要防范城北廖家,但要不着痕迹,少不得虚与委蛇。 这是当下他想要c需要做到的事。若办不到,重获的生涯便是可有可无。 已经有所安排,这上下需得等待后效。容不得心急。 程询扬鞭疾行回府,跳下马,去到光霁堂的书房,摆下一局棋,自己与自己博弈。 午后,程夫人与林姨娘来到光霁堂。 小厮程安进去通禀后,转回到两女子面前,老老实实地道:“大少爷正忙着,无暇见夫人c姨娘,晚间自会前去内宅请安。” 程夫人无奈地抿一抿唇,“这会儿他在忙什么?” 程安道:“在看书。” “好吧。我带来的羹汤,记得让他喝下。”程夫人说完,转身回返内宅,林姨娘亦步亦趋。 回到正房,在厅堂落座后,林姨娘笑道:“大少爷这几日的确是有些古怪呢,闭门谢客也罢了,跟您竟也生疏起来,除去昏定晨省,在内宅都见不着他的面儿。” 程夫人不知她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只是回以微微一笑。这女子生了程家第三个儿子,又是程清远甚为宠爱的妾室,明里暗里的,她都尽量给足对方颜面。 林姨娘身形前倾,压低声音:“有一事,还请夫人恕我多嘴之过。眼下大少爷年纪也不小了,您真该给他物色个体贴敦厚的通房了。别家的少年郎,可都是十三四就有通房了” 程夫人笑意微凉,目光如冷箭一般射向林姨娘,“程家有不成文的规定:而立之前,不考取功名便不近女色。你是妾室,不晓得也是情理之中。不过,既然你提到了,我难免思及老三,他不似阿询,不需以功名举业,是时候添个善解人意的通房了。” “”林姨娘嘴角翕翕,站起身来,想要婉言谢绝,程夫人已继续道: “你我之间,千万不要多礼,那岂不就生分了?”她笑容温婉,摆一摆手,“老三的通房,我心里有几个相宜的人选,定会慎重挑选,你不要担心。下去吧。” 林姨娘心里百千个不情愿,面上却不显露分毫,眉开眼笑地道谢,行礼告退。 程夫人唤来管事妈妈,就方才谈及的事吩咐一番,随后,没有快意,反倒喟然叹息。 有几日了,程询明显与她疏远起来,不论神色c言谈,都不难察觉。是做不得假的疏离漠然。 亲生儿子如此,委实叫她伤心。 毋庸置疑,程询是沿袭程家荣华富贵的希望,今年秋闱,高中解元,料定他明年夺得会元的人比比皆是。 那样优秀的她的亲生骨肉,已经夺得寻常人难以企及的功名的孩子,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与父母无言地较起劲来? 百思不得其解。 当日,程清远下衙后,程夫人把满腹疑虑忧心和盘托出。 程清远听完,敛目思忖多时,起身道:“让他去外书房见我。” 程夫人行礼称是。 程询走进外书房。 犹记得,前世身死之前,唐修衡问他:“除了已安排好的身后事,还有没有未了的心愿?” 他颔首,“当然有。我想让家父重活一回,让他真正懂得是非功过。”说着自己就笑了,问修衡,“我这心愿,你能圆么?” 修衡也笑了,透着苦涩,说我不能,那是关乎心性的事儿。 的确是,任谁都无能为力。他的父亲就算重活一回,也不大可能洗心革面。连带的,他的母亲也不可能不做夫唱妇随的所谓贤良贵妇。 他的悲哀,就在这儿。 外书房中,父子相对。 良久的静默之后,程清远出声问道:“近来,你对我和你娘甚为疏离。你告诉我,我们是该怪你不孝,还是该检点自身?” “都不用。”程询笑微微接道,“照我的意思行事即可。” 程清远拧眉。 程询权当没看到父亲不悦的神色,“今年秋闱之前,我梦到自己高中解元。我中了,您看到了。 “近来,我梦到明年高中会元,试题c答卷历历在目。 “您想让我沿袭程家的荣华,或是让程家更上一个台阶,可以,但是,我对您也有所求。” 程清远的心绪,从最初的匪夷所思跳跃至荒谬与好奇,“说来听听。” 程询徐徐道:“我要娶廖家二小姐。我要您将城北廖家逐出官场。” 程清远愕然相望,眼神复杂至极。 程询悠然笑道:“您放心,我没疯,而且,这两件事,都是您该抓紧做的。” “胡说八道!”程清远怒目而视。 程询笑意更浓,目光却冷如霜雪,一字一顿:“我知道了。” 半晌,程清远怯怯地讷讷地问道:“你知道什么?” “您做过的孽,”程询凝视着父亲的眼眸,“我知道了。” 程清远面色变幻不定,愈发地底气不足,“你指的是——” “所有。” 程清远站起身,来回踱步,强自镇定,“我不论做过什么,都是为着谋取更好的前景。”顿一顿,皱眉看着程询,“你这是什么态度?”全然笃定他丧尽天良的样子。 程询牵了牵唇,“祸不及妻儿。这句话总有几分道理吧?” 一句祸不及妻儿,让程清远心头一颤。 “柳阁老膝下只有一子。在我十岁那年,柳公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程询把话说透,“我指的是这件事。没冤枉您吧?” 柳阁老与程清远势均力敌,政见不同,常年有矛盾。先帝晚年的内阁,柳阁老排位第三,程清远排在第四。身为太子的今上摄政历练,人前人后,都不掩饰对柳阁老的欣赏。 程清远想打压柳阁老,公事上基本没可能。 父亲是在怎样的心绪下做出那等阴狠下作的事,程询不得而知,只看到了结果:爱子生死不明,柳阁老焦虑忧心得快要发疯,当即告了一年的假,亲自带着府中护卫四处寻找。 寻找无果,回京后上折子辞去官职,余生的光景,都要用来寻找孩子。那样的心绪,凭谁都不难想见,先帝当即应允,又命锦衣卫全力帮衬。 几年过去,柳阁老仍然没能如愿,正值盛年,却已形容枯槁,须发皆白。 不知情的时候,程询每每听人说起,便是满心不忍。知道父亲是元凶之后,满心的耻辱c愤怒。 父亲在孩子心中,山一般伟岸高大,如同信仰。 程询的信仰,早已坍塌成了污泥流沙。 程清远的面色由红转白,过了些时候,反倒镇定下来。他手中的权势c人脉c隐患,长子迟早要接到手中。早些知情也好。 “这件事,我一清二楚,细枝末节都在心里。”程询从袖中取出一份口供,“我写的,您稍后可以核实有无差错。” 程清远走到他面前,接过口供,重新落座,敛目思忖。面前的少年,这晚不是他引以为豪的儿子,像是个与他分量c地位相等的人。短时间内,他难以适应,有些无措。 程询话锋一转:“眼下,您对我或是我对您,两条路:其一,您照着我的心思行事;其二,将我逐出家门。” 前世今生相加,他惯于开出条件,让人做出选择。只除了怡君。 程清远浓眉一扬,再深深蹙起,斟酌半晌,问道:“你要娶廖家次女,因何而起?” “她是程家的贵人。”程询说。 这种事倒是好说。以程询的眼力,看中的女子,定有过人之处。程清远又问:“将城北廖家逐出官场,又从何说起?” “您若愿意被他们要挟,留着也行。” 程清远冷笑一声,“死无对证的事,他们拿什么要挟?” 程询轻轻地笑开来,“这倒是。若已死无对证,何来要挟一说。” 程清远眉心一跳,面色越来越难看,沉默良久,看住程询。 怡君语声和缓:“谁都看得出,你正在气头上。便是抛开家父的吩咐,我也没闲情应承脸色这般难看的你。” “好,好。”廖芝兰频频点头,“既然如此,我便收起善心。日后,你好自为之!” 怡君垂了垂眼睑,再望向廖芝兰的时候,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陌生人。 廖芝兰气冲冲转身出门。 怡君继续挑选画纸。 程询看了看神色还有些别扭的程福,笑了。被廖芝兰当场识破是迟早的事。如果柳元逸还没到京城,他出门是该注意一些,现在,没必要。 程福见他如此,放下那份不自在,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程询很自然地走到怡君近前,帮她选出两种自己用着上佳的画纸,“存放时没特别的讲究,各种尺寸的不妨多备一些。” 怡君笑着说好,又指一指手边的几样颜料,“也不知选的妥不妥当,要调制天青c湖色和青草黄。” 色彩各异的颜料,由精致的青花小瓷罐盛着。程询逐一查看,选色没差错,只是有一种研磨得不够精细,当下帮她更换,末了对掌柜的道:“廖二小姐再过来,先把我常用的拿给她看。” “好,好。”掌柜的眉开眼笑的,“大公子放心,我记下了。” 程询看到一个青花山水纹颜料盒,指一指。 掌柜的会意,妥当地包起来。 程禄走进门来,道:“大少爷,舒大人去府中了,在光霁堂等您回去。” 程询嗯了一声,问怡君:“还要挑选别的么?” 廖芝兰过来闹这么一出,怡君猜想他稍后定有不少事要忙,因而一丝迟疑也无,“没有了。”原本还需要两把裁纸刀些习字的宣纸,但不能照实说。 程询牵了牵唇,“那行。早点儿回家。”又转头对掌柜的道,“我给您开个单子,您准备好,让伙计送过去。” “成。”掌柜的唤伙计准备笔墨纸,自己则忙着给怡君取画纸c包颜料。 程询迅速列出一张单子,放下笔,知会一声,踱步出门。 程禄走到程询身侧,低声道:“果然不出您所料,舒大人是来讨画送人情,要您三日内务必作成。说这回要是能让他如愿,给您磕几个都成。”说完,撑不住笑出来。 程询也笑了,“这是又跳脚了。哪次都是临时抱佛脚。” 主仆两个谈起的是舒明达,眼下是锦衣卫指挥佥事。他在这几年,有几个交情至深的人,但父亲一个都看不上。前世他进入官场之后,父亲美其名曰要他避嫌,明里暗里给几个好友没脸。好友都能体谅他,他却看不得他们受气,索性明面上都断了来往。 程禄说起眼前事,“小的刚听说北廖家小姐的事,是我疏忽了。早知道她言行无状,就该让盯梢的人当下把她拎回城北去。” “不用。躲着她做什么?”说不定会有人以为他心虚,更麻烦。 “那小的就放心了。” 车夫赶着马车过来,停在程询面前。 上车前,程询点手唤一名护卫:“去北廖家传话,告诉廖文咏,我明晚得空,他想见我,去府中。” 里面的怡君等掌柜的收拾齐备,取出荷包。 掌柜的笑眯眯的摆一摆手,“程大公子临走时一并付了账,说这些都是您要在程家学堂用的,本就该由程家付账。” “哦。”怡君受人恩惠时,第一反应总是不安c别扭,要过一会儿,喜悦才袭上心头。 离开墨香斋,坐到马车上,前行一段,程福追上来,奉上一个颜料盒,“廖二小姐,您刚刚忘了带上。” 夏荷接过,交给怡君。 怡君目光微闪,“是我选的?” “错不了。”程福点头,比说实话的神色还诚挚,随后行礼,匆匆走远。 怡君放下车帘之前,望向不远处的茶楼。 程询,你可千万别让廖芝兰算计了去。 而她与姐姐,也该多加防范,有所准备。 回到家中,怡君换了身衣服,从吴妈妈手里接过热茶,笑问:“我记得,您有个在戏园子做事的近邻?” “是啊。”吴妈妈笑道,“动辄就跟我说,又见到了哪些达官显宦,哪些名门子弟c千金小姐。” 怡君莞尔而笑,这就好办了。思索片刻,她唤吴妈妈到里间说话,“有些事要请您费心了。” 听传话的护卫说明原委之后,廖文咏静默须臾,猛地跳起来,一巴掌掴在护卫脸上,语气恶劣:“谁让你护送她出去胡闹的!?” 护卫一时间晕头转向,口鼻淌血,却是动都不敢动一下。 “程解元呢?”廖文咏问。 “小的回来传话的路上,看到程解元已离开那间铺子。” “去把大小姐给我叉回来!”廖文咏气急败坏的,“她胆敢拖延一刻,就另寻去处,廖家没她这样不知好歹的东西!” 护卫颤声称是,连滚带爬地出门。 廖文咏扬声吩咐小厮:“家里就要出人命了,去请老爷尽快回府!”语毕走到桌案前,提笔给程询写拜帖,刚写了两句,程家传话的护卫到来。 还肯见他,便是没把芝兰的胡闹放在心上吧?廖文咏稍稍宽心,但很快又暴躁起来:廖芝兰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将随行的护卫都遣回来,自己带着丫鬟去了别处。 他气得眼冒金星,要带人去把她抓回来扔进家庙,而就在这时,父亲回来了。 廖彦瑞大步流星走进长子的书房,“何事?” 廖文咏的火气瞬时化为理亏心虚,嗫嚅片刻,缓缓跪倒在地:“爹,我对不住您” 程询和廖怡君先后离开墨香斋,廖芝兰在茶楼雅间内看得清清楚楚,等到哥哥的回话,她反倒冷静下来,遣了随从,唤丫鬟巧春雇了一辆马车,去了就近的别院。坐在厅堂中,她梳理着近日与程询c廖怡君相关的大事小情。 “先是姜先生c叶先生的事,让廖碧君姐妹堂而皇之地进到程府,随后” 随后,便是小姐被戏弄。当日的事,巧春随行,看了全程,此刻自是不敢接话。 “素昧平生,他没理由厌烦我。”廖芝兰盯着巧春,“那么,是谁做的手脚?是不是她们做的好事?” 巧春不得不说话了,“也有可能吧。” “而到今日,两个人来到墨香斋,是巧合,还是相约?”廖芝兰冷冷一笑,“怎么就她廖怡君那么好福气,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巧合?又或者,她是来帮程询和廖碧君传话的?” 巧春给她续了一杯热茶。 “闹不好,就是哪一个生性狐媚,早已暗中勾引程询,甚至于,掐住了程询的软肋。到这上下,是变着法子要程询帮着南边给我们添堵。” 巧春细品了一番,更不敢接话了——小姐话里话外的,把罪过都归咎于南廖家姐妹,贬低程询的话,可是一句没有。 难不成 想到程询那般少见的俊朗c风采,巧春暗暗叹了口气。 “不管如何,她们都已牵扯其中,廖怡君方才更是乐得看我笑话的可恨模样。”廖芝兰的手死死地握成拳,“既然如此,就别怪我对她们不客气。” 程清远下衙之后,管家把廖彦瑞的拜帖送到他手中,继而低声禀明所知的程询近日动向。 看起来,长子动作不少,只是,听来听去,怎么都没一件与北廖家搭边儿呢?程清远皱了皱眉,“他人呢?” 管家道:“下午舒大人来访,大少爷跟他叙谈一阵子,一起出门了,还没回来。” 程清远再次皱眉,“舒明达又过来做什么?搜刮他的字画么?”语声一顿,想到北廖家的事兴许用得着舒明达,便摆一摆手,“罢了。我去光霁堂等他。” 戌时初刻,程询踏着清寒月光回到光霁堂。 程清远正坐在三围罗汉床上看书,看到长子,牵出一抹温和的笑,“怎么才回来?” “有点儿事情,耽搁了。”程询行礼请安之后,连玄色斗篷都没解下,静立在原地。 程清远弹了弹手边的拜帖,“廖彦瑞急着见我。” 程询道:“让他明晚过来,我会应付。” “都料理停当了?”程清远凝视着他。 程询颔首。 程清远见他不欲多说,也不多问,“你既然大包大揽,我放全然放手,相信你明白,此事关乎整个家族,一丝纰漏都不能出。” “明白。”程询看住父亲,想在他眼中找到愧疚。但是,没有。 程清远呷了一口茶,岔开话题:“你说起的那位廖二小姐的事,我斟酌过了。等我得了闲,见见她的父亲,也让你娘相看一番。若那边门风不正,或是你们八字不合,你娘绝不会同意的——那就算了吧。你总不能为这种事让她伤心,埋下后宅不宁的隐患,对不对?” 这是试探,亦是警告。不管怎样,长辈终究是长辈,能左右儿女的大事小情——次辅想要阻断家中子嗣的一桩姻缘,法子太多。 程清远希望长子把握在手里的底牌全交给他,要长子在此事之后,做回那个孝顺他的好孩子。 可惜,不能够了。 程询摆手遣了下人,开口时答非所问:“我出去,是去看望柳元逸,送他到一个稳妥的地方。” 程清远敛目看着茶汤,睫毛微不可见地轻颤一下。 “如果没有这番劫难,他定是意气风发的模样。”程询语声徐徐,“可如今,他神志不清,心神呆滞,不知有无痊愈之日。” 程清远缓缓地吸进一口气,“你想怎样?” “我想怎样?”程询缓步向前,“我不能偿还柳家这些年承受的痛楚煎熬,我只能还给柳家一个失而复得的儿子——不遗余力,让柳元逸复原。” 程清远低喝:“你疯了不成!” 程询走到他面前,俯身逼视着他,目光和语气都是冷森森的:“柳家的事,我的婚事,您不得染指。我疯的时候还没到,您别逼我。不然,您膝下会出一个叛离宗族去柳家赎罪的儿子。” 程清远的怒气瞬时冲到头顶,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他有些发抖的手抬起来,想狠狠掌掴这个不孝子,可是 这一刻的程询,气势全然凌驾于他之上,周身焕发出的怒意寒意丝丝缕缕地将他萦绕,再死死缠住。 他居然心生恐惧。 多荒谬,他怕自己的儿子。 一早,寒风凛冽,夹着冰刀雪刺一般,吹得脸颊生疼。程询策马出行,先去了城南廖家胡同,随后去了城北廖家所在的柳荫胡同。 想见怡君,还要时不时相见。 要防范城北廖家,但要不着痕迹,少不得虚与委蛇。 这是当下他想要c需要做到的事。若办不到,重获的生涯便是可有可无。 已经有所安排,这上下需得等待后效。容不得心急。 程询扬鞭疾行回府,跳下马,去到光霁堂的书房,摆下一局棋,自己与自己博弈。 午后,程夫人与林姨娘来到光霁堂。 小厮程安进去通禀后,转回到两女子面前,老老实实地道:“大少爷正忙着,无暇见夫人c姨娘,晚间自会前去内宅请安。” 程夫人无奈地抿一抿唇,“这会儿他在忙什么?” 程安道:“在看书。” “好吧。我带来的羹汤,记得让他喝下。”程夫人说完,转身回返内宅,林姨娘亦步亦趋。 回到正房,在厅堂落座后,林姨娘笑道:“大少爷这几日的确是有些古怪呢,闭门谢客也罢了,跟您竟也生疏起来,除去昏定晨省,在内宅都见不着他的面儿。” 程夫人不知她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只是回以微微一笑。这女子生了程家第三个儿子,又是程清远甚为宠爱的妾室,明里暗里的,她都尽量给足对方颜面。 林姨娘身形前倾,压低声音:“有一事,还请夫人恕我多嘴之过。眼下大少爷年纪也不小了,您真该给他物色个体贴敦厚的通房了。别家的少年郎,可都是十三四就有通房了” 程夫人笑意微凉,目光如冷箭一般射向林姨娘,“程家有不成文的规定:而立之前,不考取功名便不近女色。你是妾室,不晓得也是情理之中。不过,既然你提到了,我难免思及老三,他不似阿询,不需以功名举业,是时候添个善解人意的通房了。” “”林姨娘嘴角翕翕,站起身来,想要婉言谢绝,程夫人已继续道: “你我之间,千万不要多礼,那岂不就生分了?”她笑容温婉,摆一摆手,“老三的通房,我心里有几个相宜的人选,定会慎重挑选,你不要担心。下去吧。” 林姨娘心里百千个不情愿,面上却不显露分毫,眉开眼笑地道谢,行礼告退。 程夫人唤来管事妈妈,就方才谈及的事吩咐一番,随后,没有快意,反倒喟然叹息。 有几日了,程询明显与她疏远起来,不论神色c言谈,都不难察觉。是做不得假的疏离漠然。 亲生儿子如此,委实叫她伤心。 毋庸置疑,程询是沿袭程家荣华富贵的希望,今年秋闱,高中解元,料定他明年夺得会元的人比比皆是。 那样优秀的她的亲生骨肉,已经夺得寻常人难以企及的功名的孩子,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与父母无言地较起劲来? 百思不得其解。 当日,程清远下衙后,程夫人把满腹疑虑忧心和盘托出。 程清远听完,敛目思忖多时,起身道:“让他去外书房见我。” 程夫人行礼称是。 程询走进外书房。 犹记得,前世身死之前,唐修衡问他:“除了已安排好的身后事,还有没有未了的心愿?” 他颔首,“当然有。我想让家父重活一回,让他真正懂得是非功过。”说着自己就笑了,问修衡,“我这心愿,你能圆么?” 修衡也笑了,透着苦涩,说我不能,那是关乎心性的事儿。 的确是,任谁都无能为力。他的父亲就算重活一回,也不大可能洗心革面。连带的,他的母亲也不可能不做夫唱妇随的所谓贤良贵妇。 他的悲哀,就在这儿。 外书房中,父子相对。 良久的静默之后,程清远出声问道:“近来,你对我和你娘甚为疏离。你告诉我,我们是该怪你不孝,还是该检点自身?” “都不用。”程询笑微微接道,“照我的意思行事即可。” 程清远拧眉。 程询权当没看到父亲不悦的神色,“今年秋闱之前,我梦到自己高中解元。我中了,您看到了。 “近来,我梦到明年高中会元,试题c答卷历历在目。 “您想让我沿袭程家的荣华,或是让程家更上一个台阶,可以,但是,我对您也有所求。” 程清远的心绪,从最初的匪夷所思跳跃至荒谬与好奇,“说来听听。” 程询徐徐道:“我要娶廖家二小姐。我要您将城北廖家逐出官场。” 程清远愕然相望,眼神复杂至极。 程询悠然笑道:“您放心,我没疯,而且,这两件事,都是您该抓紧做的。” “胡说八道!”程清远怒目而视。 程询笑意更浓,目光却冷如霜雪,一字一顿:“我知道了。” 半晌,程清远怯怯地讷讷地问道:“你知道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风敲竹 此为防盗章,补足一半购买比例或等两天可破。感谢支持正版不论如何做了那么多年挂名的夫妻程询对廖芝兰有一定的了解。 她年轻的时候温婉柔和只是一张给外人看的面具。因通读四书五经有着一些恃才傲物的书生脾气,看不得出身相等的女子风头胜过她听不得谁否定她的才学与见地。 他记得,随着抱回的孩子一点点长大,她没了跟他较劲的心思结交了几个小有才名的女子,常聚在一起探讨诗书礼仪和附庸风雅之事。 偶尔她们会以请教为名,命下人将诗词画作制艺送到他手边。他一概扔到一边不置一词。 孩子周岁前后,她心情明显地开朗起来。一日,去了状元楼,回来时拿着自己所做的水墨c制艺来见他,满脸的喜悦c得色,说今日诸多才子才女齐聚一堂对我只肯满口夸赞不肯挑剔不足之处你一定要帮我看看,免得我得意忘形。 他一听就一脑门子火气索性接到手中仔细看过找出不足之处,训学生似的嘲讽了几句。 她要辩解,他不给机会。 末了,她白着一张脸,不服气又轻蔑地瞪了他好一会儿,转身走人前扔下一句:“你这样目中无人的货色,是凭真才实学连中三元的么?你又能在官场上做出什么名堂?” 之后,长达好几年,她再没主动见他,遇到不能不告知他的事,只让下人传话。 他固然对此喜闻乐见,还是有些意外兼好笑:他都时不时被名士c同僚蓄意挑刺数落一通,从来不会动气,她怎么会自负到这个地步? 今日的事,他是提前让程安与她上演,只盼着能引起她的猜忌c轻蔑,就此断了缘分,都落得个清净。 廖芝兰到底还是离开了。程安唤来两名婆子把她架出了书房。 一名婆子转身之前,抬起手来,嘴里说着“请恕奴婢逾越”,一面用袖子擦了擦她的脸。 到这会儿,廖芝兰真弄不清自己妆容到底有没有问题了,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到马车前。 随行的丫鬟上前来服侍,“小姐。” 廖芝兰这才回神,冷冷地盯着丫鬟。 丫鬟见她一副想杀了自己的样子,吓得腿一软,身形晃了晃。 廖芝兰错转视线,上了马车,冷声吩咐车夫:“回府!” 这个地方,她再也不会来。方才那厮,她再也不要见。 廖文咏还没离开,车夫原本有心提醒,听她语气不善,自是把话咽了回去。 回到家中,丫鬟忙不迭跪倒在她面前告罪:“奴婢服侍不周,请小姐赐罪。” 廖芝兰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事情已过,算了。但你要记住,今日在程府,什么都没听到。” 丫鬟如获大赦,磕头称是。 过了小半个时辰,廖文咏回到家中,来到妹妹房里,惑道:“临回来怎么也不叫人知会我一声?我只当你与程解元相谈甚欢,便有意与刘管事多说了些话。” 廖芝兰强扯出一抹笑,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廖文咏笑道,“程解元性情直爽,与我十分投契,外人诟病他的话,不可信。”停一停,问道,“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廖芝兰用力绞着手里的帕子,反问:“他直爽?”直来直去地把她说的一无是处是够直爽的。 廖文咏目光微闪,想起程询的有言在先,笑了,“是不是他有不同的见地,你听完生气了?”寻常事,妹妹从来没脾气,随别人夸或贬,可关于诗书学问,就只愿听人夸赞。这是自大c自负还是被四书五经祸害的钻进了牛角尖,他也弄不清。 廖芝兰低着头,不吱声。 “文人相轻,想法一致才是奇事。”廖文咏不想惹得妹妹伤心动气,当然要瞒下真实想法,好言好语地宽慰她,“他自己也承认,在这类事上,嘴毒一些,事先跟我提了。不管他怎么点评的,你都不用放在心上。” 廖芝兰不予置评,“去程府求学的事,到此为止。我可没有时时提防人冷嘲热讽的闲情。”至于受辱的经历,跟谁都不会提及。要从何说起?连哥哥都有意捧着程询,她便是说出他的恶劣刻薄,怕也没人相信。 廖文咏立时笑道:“这样也好。回头我给你请一位比叶先生更博学的人。” “再说吧。”廖芝兰兴致缺缺地摆一摆手,心念一转,问道,“你之前说过的话,是不是有所指?我们是不是握着程府的把柄?” “没有的事,你想多了。”她明显对程询心有微词,廖文咏怎么会在这时跟她交底,一味打着哈哈敷衍。 “不说就算了。”廖芝兰不阴不阳地笑一下,“我总有法子打听到。” 廖文咏索性拔腿走人。 午睡醒来,姜道成唤来程询,意在赏看那幅枫林图。对着画沉默半晌,苍老的大手拍了拍程询的肩,“极好。只是,我这把老骨头,要等着看你位极人臣,在朝堂大放异彩。画中这等心境,断不可常有。” 程询恭敬行礼,“晚辈谨记。” 姜道成此次收学生的章程,程询派回事处告知有心拜师求学的人,消息生了翅膀一般传扬出去,不少人跃跃欲试。 程清远也听说了,当晚用饭时问程询:“明日起,要帮姜先生着手此事?” 程询答是。 程清远皱眉,“有这种不务正业的工夫,不如去国子监听听课。姜先生哪里就需要你跟在一旁多事了?” 程夫人把话接了过去:“高门子弟,历来就没几个去那儿听课的。” 程清远斜睨她一眼。 程夫人只当没看到,笑吟吟地给程询夹菜,“多吃些。” 程清远深凝了程询一眼,“去不去且随你,需得抓紧的那件事,务必谨慎。” 程询颔首,“那是自然。” 程夫人感觉得出,父子两个隐晦提及的是外院的事,不是自己能够过问的,便沉默不语。 程清远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觉得长子现在是打心底不把自己当回事了,偏又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形,明面上没法儿挑理。 忍着吧,他想,把北廖家的事解决了,再跟这小兔崽子算账。 之后两日,怡君和廖碧君每天上午如约而至。 程询那边,登门之客颇多,不少都需要他亲自出面应承,若这样还寻机见她,不免让人看出是刻意为之,只好作罢。 转过天来,是官员休沐的日子,程询命管家与几位管事打点外院事宜,自己带上枫林图和几色礼品,去了城南廖家。 对他这次走动,怡君一直心存期盼,既盼着父兄好生款待他,又盼着疑惑得到合理的解释。 廖碧君听怡君细说了那幅图的事,跟妹妹一个心思。是以,这日下学后,二人命车夫从速回府。 马车行至外院,便被小厮拦下,“禀大小姐c二小姐,老爷要您二位去书房说话。” 姐妹两个相视一笑,连忙下车,进到书房,便对上了父亲很少对她们展露的喜悦的笑脸。 廖大老爷对两名小厮打个手势,二人称是,手脚麻利地取来一幅画。 四尺中堂怡君一眼看出,将要看到的画,与枫林图的画纸尺寸相同。 两名小厮小心翼翼地把画轴缓缓展开。 怡君微微睁大眼睛。 居然又是一幅枫林图。 与两日前见过的相较,景致完全相同,只是氛围不同,这一幅只有令人惊艳的美,不会让有心人的情绪陷入矛盾混乱。 仔细分辨,毋庸置疑,是他的手法与技巧。 他留下这幅画,是要告诉她:那幅画带给她的疑问,皆因用色上的微小差异引起。 廖大老爷笑道:“为着叶先生的事,程解元用这幅画赔不是。委实没想到,那样天赋异禀之人,为人处世竟是这般谦和周到。” 廖碧君笑一笑,应道:“爹爹说的是。” 怡君则走到那幅画前,凝视着画中一角,大眼睛眯了眯。 廖大老爷随着走到次女身侧,叮嘱道:“这幅画要悬挂在书房,你得空就来看看,学一学程解元的神来之笔。” 怡君唇角绽出喜悦的笑容,明眸潋滟生辉,“我正有此意。多谢爹爹。” 父女三个其乐融融地叙谈多时,廖大太太派丫鬟前来请了两次,才一起回内宅用饭。 翌日的程府课堂上,程夫人以忽然遇到棘手之事为由,先命人把叶先生请到了内宅,过了些时候,又把廖碧君请了过去。 偌大学堂中,只剩了怡君和丫鬟夏荷。 怡君遵从叶先生的吩咐,临摹一幅二尺立轴的山水名作。中途走神了:对着画左看右看,也没找到出彩之处。 这叫什么名家手笔?比起程询的日暮苍山c小河潺潺,差远了。她腹诽着,果然是不会走的时候千万别看人跑,看了之后,精绝的本领学不来,眼前该学的又心存轻慢。 “二小姐。”夏荷凑到她近前,飞快地扯了扯她的衣袖,随后推开两步,恭敬行礼。 怡君循着夏荷行礼的方向望过去。 门外,柔和的暖阳光线中,程询悠然而立。与她视线相交时,颔首一笑,徐徐走进门来。 吴妈妈赞道:“二小姐今日气色好极了。” 怡君侧头细看,笑。情绪愉悦之故,气色的确很好。 吴妈妈取来淡粉色缎面大氅,给她披上。 “姐姐怎么还没过来催我?”怡君一面系上缎带,一面往外走,“该不是被那首曲子吓到,不想去学堂了吧?” 今日起,廖碧君要开始学名曲广陵散,昨日只听叶先生提了一句,已是忐忑不安。 “大抵是吧。”夏荷c款冬异口同声,笑着随怡君出门,去找廖碧君。 主仆三个没想到,廖碧君较之平日晚了的原因,是还没打扮好。怡君在厅堂听紫云说了,失笑,“本就是美人,还要怎样打扮啊?” “奴婢也是这样想呢。”紫云笑着奉上一盏茶,“二小姐稍等片刻。” 怡君优雅落座,“去帮忙吧。跟她说,不着急。” 紫云称是,转去内室。 等了一刻钟左右,廖碧君才走出来,歉然道:“今日不知怎的,看自己怎么都不顺眼。” “没事,难得我也等你一回。”怡君笑着上前去,携了姐姐的手,“但真要迟了,我们得抓紧些。” 廖碧君嗯了一声,快步出门。 马车从速赶往程府的路上,怡君仔细端详着姐姐。妆容明显精心修饰过了,显得眉眼更漆黑,面颊更白皙,双唇更红润。 廖碧君蹙眉道:“琴谱还没熟读,今日少不得要挨训。” “真的?”怡君讶然。 廖碧君更加犯愁:“我难道会跟你说假话么?” 是真的就不对了。怡君心想,明知如此,却把时间耗费在穿衣打扮上,有些反常。 难道母亲又在张罗姐姐的婚事,要她下学之后就去相看哪家公子? 姐姐十六岁了,婚事尚无头绪。双亲的态度,她只看出一点:门第低于廖家的,一概不行。反过来想,岂不就是要利用姐姐攀高枝? 但愿是自己多心了,双亲只是想让女儿嫁得好,过得如意。 这些事,亲姐妹也不便提及,毕竟都是待字闺中,怡君只是笑着宽慰姐姐。 上午,叶先生继续让怡君临摹小幅的山水,亲自带着廖碧君去到西次间,反复练习广陵散的开指一节。 怡君知道,先生是看准自己性格没个谱,才没完没了地安排临摹的功课,意在沉淀心性。好的师父,教的是功课,亦是为人处事之道。 今日她要临摹的画,看画纸,该是几个月前作成,没有题字落款。仔细辨认之后,怡君可以确定,是程询所作。 他果然是言出必行。 平心而论,这幅画比起枫林图,功底显得薄弱许多,但就算这样,也与现今的叶先生不相上下。 看着陆续出手的画,就是看到自己不断地打败以前的自己在他,该是怎样的感受? 帮忙备纸磨墨的夏荷无意间一瞥,见自家小姐唇角愉悦地上扬,笑得大眼睛微眯,虽然不明就里,却晓得自己的职责。她轻轻地碰了碰怡君的手臂,小声道:“我的好小姐,先临摹完再高兴,成不成?” 怡君立时点头,敛了笑意。夏荷说的对,做好功课再高兴也不迟。 这可是他亲手画的,定要凝神c用心对待。 她前所未有的认真,连姐姐虚浮无力的琴音都忽略了。夏荷c紫云耳濡目染之下,能跟着学到书画中一些精髓,却不是懂音律的人。这样一来,难受的只有叶先生。 叶先生站在窗前,皱眉看着廖碧君。这孩子是怎么了?琐事惹得她心不在焉,还是没了学琴的兴致?都弹成这样了,也不见她有多难过。 重话是不能说的,起码今日不能说。碧君会哭成花猫脸。 “算了。是我心急了。”叶先生温声道,“回去熟读琴谱,尽量记在心里。” 廖碧君站起来,愧疚地道:“先生,我” “没事。”叶先生摆一摆手,先行转身回到课堂,望见神色专注的怡君,小小的惊讶了一下,走过去看一看,眼里有了笑意。 程询的画最合她意,看来怡君亦是如此。那么,日后不妨多向程询借一些字画,让怡君一并习练着。 巳时,廖碧君和怡君离开学堂,上马车之前,望见程询和姜道成结伴而来,在原地屈膝行礼。 程询拱手还礼,姜道成笑呵呵地抬一抬手,末了,前者打手势示意她们上车。 姐妹两个欠一欠身,由丫鬟服侍着上了车。 怡君转身时,程询留意到她唇畔的笑c淡粉色大氅上毛绒绒的领子,觉得很可爱,不自觉地笑了。 姜道成走向学堂,“我看看女学堂这边布置得如何,要是比我那边好,就得调换一下。”他跟徒弟不用讲理。 程询轻轻地笑,“那边哪儿不合心意,您就吩咐我一声,抢地方可不行。” “不早说。”姜道成笑道,“我也想看看两个女娃娃的功课,要真是可塑之才,你我得闲就悉心指点。如何?” “遵命。” 那边的姐妹两个,走侧门离开程府,廖碧君道:“我要去纸笔铺子一趟,挑选些好的笔墨纸张。马车送我和紫云过去,你就回家,等到未时,再让车夫去接我们我们选完东西,去铺子对面的菜馆用饭。” “嗳?”怡君不明白,睁大眼睛问道,“为什么把我扔下?我陪你去不是更好?” “我我有件很要紧的事。”廖碧君委婉地道,“今日要见一个人。过两日就告诉你原委,好不好?” 怡君略一思忖,问:“爹娘c哥哥知不知道?” 廖碧君垂了头,低声道:“还不知道,也要过两日再告诉他们。” 怡君审视姐姐片刻,第一反应是:要坏事。京城有杨阁老一家带动,男女私下来往定终身的事越来越多,她也盼着姐姐能够嫁给意中人。但在此刻,预感真是不大好。 “我要陪你去,而且,跟车的人都要随行,留在外面等候吩咐。”怡君握住姐姐的手,语气恳切,“你说的委婉,但我猜到是什么事了。不论你见的是谁,迟早得让亲人看到吧?我不会添乱,在别的雅间等着,你只管带着紫云c夏荷与他见面。”停一停,又把母亲搬出来说事,“万一你出点儿岔子,娘还不得把我扒一层皮啊?” “”廖碧君抿唇思忖多时,终是轻轻点了点头,“就照你说的办吧。” 怡君坦诚地道:“回解元话,并没有。” 程询莞尔,“难道不合情理?” “那倒不是。”怡君微笑,“正因合情合理,反倒让我疑心,昨日所见那一幅,是解元着意备下的。说到底,原画中的疑问,不是一幅酷似的画就能解释的。” “原画指的是最先见到的那一幅?”程询问她。 “正是。” 笑意到了程询眼中,“酷似一说,从何谈起?” “原画中的细微处,在新作中不见了。” “原画此刻在叶先生现居院落的小书房中。能否移步,逐一指给我看?”他想看一看,这个年龄的她,观察入微到了何等地步。 怡君又惊又喜,“解元是说” “我将那一幅赠予了叶先生。” 怡君明眸潋滟生辉,唇角上扬,好心情不言而喻,“若解元不怪我唐突,自然乐得再次一饱眼福。” “乐意之至。”程询对她做个请的手势,转身向外走。 怡君和夏荷随他来到叶先生住的东跨院,进到布置为书房的东耳房。 在这院中服侍的丫鬟行礼之后,奉上茶点,随后与夏荷一样,垂首侍立一旁。 枫林图悬挂在北墙上。程询走近一些,对怡君偏一偏头,笑微微地静待下文。 怡君走上前去,言明出自他手的两幅画的不同之处:“两棵树的树干上,共有五个字的刻痕小河岸上,藤椅后方,有觅食的鸟儿远山上空,隐约可见翱翔的大鸟。这些,在新作中,都不见了踪迹。”她一面说,一面以素手指明,末了侧身看向他,“只看出了这些,不知是否有遗漏之处。” “没有,说的对。”程询没掩饰意外之情,“只是没想到,你对这幅画了如指掌。” 怡君笑一笑,转头望向那幅画,轻声道,“我只是特别喜欢这幅画,画中的离殇c寂寥,对人心绪无益,却真的让我动容。在我感觉,做这幅画的人,该是正值春秋鼎盛,却走到了生涯尽头,不应如此,但是从容接受。”停一停,语声更轻,“绝妙的画,与诗词歌赋一样,是有魂的。” 程询负手凝视她片刻。 怡君察觉到了,并不忐忑,仍是望着画,说着自己看到的c感受到的:“飘落的红叶c波光粼粼的河流,该是能让你记起或想见到一些欢悦之事。不然,不会出现这般的灵动c美丽。看起来心绪矛盾的一幅画,其实正是人真情实感的写照。”两日过去,这幅画并没在她脑海中模糊,反倒更清晰,让她加深了对作画人的理解。 她了解他,原是这般轻易的事。 其实,他与她,都有着过人的优点,也都有着寻常人的小缺点。 他不知是出身还是年少时诸事过于顺遂的缘故,不少时候,遇事确有跋扈霸道之嫌,只是手段与出色的武官不同而已都是一回事,人太自信了,便不自觉的自负了。 她呢,为人处世不走寻常路,眼界c心胸不输男子,遇事最有主心骨,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肯让别人插手。另外,心细如发,小事上却爱犯迷糊,要么让人笑得捧腹,要么气得人晕头转向。 情路逆转之前,他们并不全然是顺风顺水花好月圆的光景。吵过架的,还不是吵过一次两次。 但那些带来的,是对彼此更深的了解:知道自己的不足之处,了解对方不能踩的线都有哪些。 而且,便是吵架,每每到最后也会变成乐事见对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就不再揪着不放闹脾气,脑筋会转到别的事情上,一来二去就跑题了,到末了,都要想一会儿才记起是为何事生了分歧,好一阵笑。 她说过,相知至此的人,就算经过多少次轮回,也只得这一个。 他故意说,只怕你迷迷糊糊的把我忘了,缘分要是断了,连相识都难。 她笑说怎么会,不会的。若人身死之后的传言都属实,那么,我不要过忘川河,不走奈何桥,更不要喝孟婆汤没了心有灵犀的人,投生转世有什么好?魂魄就留在这一世,等不到你,迟早也能看到你。 类似的话,修衡也说过:“若可能,我会留在这一世,等您过得诸事遂心。别笑我癫狂,万事皆有可能。” 恰如怡君所言,画中飘零的红叶c河流跳脱出来的灵动,是因他在画着的时候,想到了一些趣事与修衡相关。 离京后的那几年,修衡一直命唐府最精良的人手远远跟随,为的是能及时知晓他在何处,更保障他安稳无虞。住进落叶山庄后,修衡写信给他:快搬走,那地方跟您八字不合。实际指的是那里的水土跟他的身体相克,没法儿保养,还少不得添新病。 他回信,说我不论在哪儿住,都不是长寿的人,活不过命里第四轮。你这活成精的人,该知道。 修衡没复信,过了大半年,跟皇帝讨了两个月的假,到落叶山庄找他,说您这可不成啊,哪儿有好好儿地咒自己短命的人?我可是给您卜过一卦,起码得到古来稀的年纪。得,您咒就咒吧,横竖是越咒越长寿。 那样寡言清冷的孩子,满脸拧巴地道出这样一番话,着实把他笑得不轻,说你这是睁着眼跟我扯瞎话,真是出息了。 修衡笑了,说您要不就挪挪步,换个地儿,要不就留下我带来的名医,这名医是薇珑和孩子一口一个神医叫了好几年的。他倒是没被神医这名讳烧得生灾难,定有些真本事。而且他比我还敬重您,您赏个脸,让他时时照看着。 他说也行,但你知道,我有几年心力交瘁,真落下病根儿了,别说神医,活神仙都救不了。回头神医要是治不好我,你不准跟人发脾气。 修衡蹙着眉,看了他好一会儿,说我跟薇珑是有心疾,您呢,是有心结。眼下倒好,俩有心疾的都没心没肺了,您这心结还没打开。没天理。不怪总有人骂老天爷不开眼可他们怎么就不明白,老天爷根本就是个瞎子。 他被惹得哈哈大笑。 修衡住下之后,每日跟他对弈,或是跟他一起钓鱼。 小河的水清可见底,悠然游动的大小鱼儿清晰可见,倒让修衡这种最沉得住气的人失去耐心:眼力太好,眼看着鱼儿围着鱼饵打转却不上钩,久了就会心急,唤护卫下水给他把鱼捞上来。闹腾得他也别想安心垂钓。 修衡启程到山庄之前,薇珑要他带些样子完整的红叶回去,要镶嵌在玻璃c琉璃槅扇中。 所谓样子完整,是叶尖居中,不能向左斜。别的就更不需说了,不可有半点瑕疵。 那时候,修衡宠妻儿已经是天下皆知,全然照着薇珑的心意挑选枫叶。 落在地上的不行,修衡说不新鲜护卫说上树去摘,修衡也否了,说那叫落叶么? 随行的人没法子,只能跟着自家侯爷一片一片接住凋零的红叶,细心筛选。 时间久了,一名护卫苦着脸跟修衡说:“侯爷,我得蹲地上闭着眼歇会儿。真不行了,这大半天都盯着红彤彤的叶尖,眼晕,就要左中右不分了。” 有这种趣事垫底,他在画枫林图的时候,心境自然而然地受到了影响。 他送给南廖家的那幅图,最初目的只是练练手,看能否通过调色改变氛围,刻痕c飞鸟之类的细节,嫌费时间,敷衍了过去。 这些,怡君全看到并揣摩到了。 他再度侧头凝视着她,温柔的,久久的。 原来不管怎样,你都能明白我。 这一年的商陆,二十岁,来京城已经五年,是小有名气的才子。只是,所经的两次乡试,每次下场之前,同窗好友都看准他名列前几,放榜时却名落孙山,弄得他灰头土脸。 与廖碧君结缘,是夏日的事。 她每隔半个月会到王记纸笔铺添置文具,他与王记老板相熟,且常去对面的湘菜馆用饭。 初次在王记巧遇,他被她的美艳吸引,忍不住上前攀谈。 相识后,他就掐算着日子,继续在王记与她碰面,慢慢熟稔起来。夏末时节,他鼓足勇气,邀她到湘菜馆一同用饭,她犹豫了好一会儿,点头答应。席间,因为都喜欢琴棋书画茶道,相谈甚欢。 有了第一次,便有了第二次c第三次。 他喜欢她的样貌c才情和单纯的性子,从不掩饰而她也分明是欣赏他的,笑盈盈望着他的时候,目光温柔,那是想作假都不成的事。 可是,她是南廖家的长女。他留心打听之后,颇有些无所适从:南廖家对两个闺秀寄望颇高,低于他们的门第托人前去提亲,都是当场婉言回绝,他这般没有功名的人,怕是连门都进不得。 于是,满心指望着秋闱高中,结果不需说,让他着实愁闷了一段日子。 没料到,再相见,廖碧君反倒婉言宽慰他:“考取功名就像走路捡到金元宝,运气可遇不可求,全在于考官的眼光。你不是生于京城,又没有熟知官场的亲朋,自然就揣摸不出各位考官的喜好,不中只能是这个缘由。” 他就苦笑,“终究还是才疏学浅。像程解元那般的奇才,不论是怎样的考官,都能高中。” “那是不世出的人物,寻常人若跟他比较,都不用活了。”廖碧君巧笑嫣然,“反正,你有真才实学,我确信无疑。” 他听了,心里一面甜丝丝的,觉着她实在是朵温柔的解语花另一面则涩涩的,她之前的话有几分道理,但他这种地位,如何都跟高门子弟搭不上关系,临考前便没人给予中肯的提点。 于是他想,如果她肯下嫁,那么南廖家就算为着颜面,也会尽心帮他考取功名。 这姻缘成不成,全在她能否说服双亲。 不管怎样,他得试试。上个月相见,临别前,他约定了日子,告诉她有关乎彼此的大事要定下来,只看她肯不肯再相见。 她红了脸,没说话。 将至正午,商陆走在街上,抬头望去,碧空无云,暖阳高照。少见的好天气,应该会赐予他好运气。 姜道成坐在书案前,逐一看过廖家姐妹这两年交给叶先生的功课。 廖碧君所作的字c画不少,廖怡君的功课绝大多数都是临摹的字帖c名画,少数是自己画的一些名花。 姜道成不免皱眉,“怎么回事?总让廖二小姐临摹,这不耽误她么?” “哪儿啊。”叶先生连忙解释,“那孩子字画皆精,但是不想张扬。交给过我一些挺出彩的画,但是,您和程大少爷不方便看吧?” 姜道成瞪眼,“我们两个难道是藏不住话的人么?” 程询接话道:“先生有言在先,我定不会随意与人谈及。” 叶先生一笑,转身从书柜里取出几轴画,“既然如此,二位就看看。” 先展开来的,是一幅猫蝶图,猫儿憨态可掬,蝴蝶翩然轻盈,花丛妍丽似锦。 姜道成长眉上扬,“这丫头,工笔画竟作得这般好。” “这自不必说,水墨其实也不错。”叶先生展开另一幅,“我在她这个年纪,远不及她的功底。” 姜道成敛目细看,仔细回想,笑着颔首,“的确。女孩子家,笔力需要常年习练,笔法有无灵气,却是一看便知。” 叶先生继续夸赞爱徒:“再有,这孩子棋艺绝佳,认真与我对弈的时候,就没输过。” “”姜道成多看了说话的人两眼,“难为你了,这也好意思说。” 叶先生笑出来,“这有什么难为情的,您棋艺就不是一等一的好,我远不如您,遇见深谙其道的人,能不输么?” 师徒两个说笑期间,程询将猫蝶图拿起来,细细看着。 的确,她最出彩的原本是工笔,后来是因着他和之后的经历,才潜心于水墨,意在收敛性情,要自己清醒自知。 而他是因为她,一度专攻棋艺c苦练工笔,又在很多年里碰都不敢碰,要到最后几年才捡起来。 姜道成对徒弟道:“廖大小姐的书画,与同龄的孩子们相较,算得中上。看来看去,她该是心性单纯脆弱之人,如此,你不该教她音律,该让她在书法c水墨上有所进益这两样,教导得当的话,能让她心性慢慢转为沉静坚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定风流 此为防盗章补足一半购买比例或等两天可破。感谢支持正版 这一年他预感到大限将至。那预感是一种无形无声的召唤,只自己可察觉。 浮生将尽,回首前尘如观镜中水,所经的得失c浮沉汹涌流逝最终归于静寂。 抱负已经实现,缺憾已成定局。 云游期间,他看到天下迎来盛世,天子权臣秉承的治国之道,正是他退离前拟定的章程。 人们没有忘记他,时不时谈论他生平诸事。说他得到的功名富贵权势,能有人比肩,但无人能超越。又说他为人子嗣夫君父亲缺憾与不足太多,有些行径,甚至是冷血残酷的。 局外人这样的看法是情理之中。 犹记得他辞官致仕当日父亲寻到他面前,歇斯底里起来,“为了个女人而已,你竟疯魔至此!”全忘了早就说过再不想见到他。 母亲老泪纵横“你跟我们置气这些年竟还嫌不够。程家没落,于你有什么好处?” 父亲痛斥他不仁c不孝c不义。 他大笑,拂袖而去。 鲜少有人知道,他无法弥补的缺憾,正是家族促成。 有些人幸运,儿女情只是两个人的事有些人不幸,被家族左右情缘。 他情牵一生的女子,是廖怡君。嫁给他近二十年终被休弃的女子,是廖芝兰。 两女子同宗,祖辈分家,城南城北各过各的。到了她们年少时,情分淡薄如偶有来往的远亲。 与怡君初见时,他正春风得意,她是城南廖家次女,一刻的凝眸相望c半日的学识较量,倾心c相悦。 他及时告知双亲,非怡君不娶。当时风气开化,双亲也开明,允诺怡君长姐的亲事落定之后,便为他上门提亲。 可在后来,事态逆转,两家俱是态度强硬地否决这门亲事,程家勒令他娶廖芝兰,城南廖家则逼迫怡君代替长姐嫁入荣国公周府。 对峙c抗争c哀求,都不奏效。 到底是各自嫁娶。 再往后,知道了自己和怡君被生生拆散的原由:在他年少时,父亲便因野心祸及朝臣子嗣,找的刽子手正是廖芝兰的父兄。 城南廖家一度瞻前顾后,担心程家在朝堂争斗中落败,认为世袭的公侯之家处境更平顺。城北廖家则看准程家世代荣华,更清楚,不结两姓之好,迟早会被灭口。他们并不只是对怡君横刀夺爱,还赌上了前程和性命。婚事不成,两家便是玉石俱焚。 怡君是在知晓这些之后,低头认命。 “退一万步讲,你们就算抛下一切私奔,程家也会命各地官府悬赏缉拿。”一次,廖芝兰与他起了争执,恶毒地说,“我注定要嫁给当世奇才,受尽冷落我也欢喜。廖怡君注定要嫁给品行不端的货色,还要老老实实为婆家开枝散叶。谁叫她牵绊多,合该如此。” 人可以无情,但不能下作,可以残酷,但不能龌龊。 耻辱c憎恨c疼痛沁入骨髓,倒让他清醒过来,不再做行尸走肉,发誓要惩戒那些利用算计他和怡君的人。 光阴长,总觉煎熬。光阴短,总不能尽快如愿。 十几年过去,怡君经历了长姐红颜早逝的殇痛,一双儿女长大成人。 再有交集,是她嫁的那男子和儿女先后行差踏错。她聪慧,有城府,定能让那男子自食恶果,带儿女走出困局。但他出手的话,她便不会太辛苦,因此邀她相见。 他能够无视繁文缛节,跨越岁月长河,将彼此身边的人逐走c除掉,仍是不能换得团圆。 怡君曾怅然道:“孩子可以受伤,有形的如被人整治得灰头土脸,无形的如陷入流言蜚语。但是伤到孩子的人,不该是母亲。曾经犯过错的孩子,母亲可以一直是最亲最近的人,也可以是轻易被迁怒怪罪的人。 “我一度长年累月浑浑噩噩,不曾尽心教导孩子。晓得有亏欠,便要尽心弥补。 “父母对儿女的影响,你了解。” 若没有不影响不伤害儿女的把握,她便不会尝试改变。前半生为情所困,后半生要为儿女殚精竭虑。 偶然相见,喝一杯茶,对弈一局,叙谈片刻,彼此都要拼尽全力克制心绪。回首已是百年身,都不能道尽焚心的痛苦。 她一生的苦,因遇见他而起。已不能给她欢欣,便让她少一些磨折。 所以他离开,退到远处守望。 落霞庵位于燕京城外二十里,附近临江的渡口,是程询离开时登船之地。 自他走后,每月下旬,廖怡君都会来落霞庵上香,小住三两日。 这日刚住下,丫鬟呈上四幅画,“是黎郡主的心腹送来的。” 待到晚间,灯光下,廖怡君将画轴逐一展开来看:婉约的江南杏花烟雨,苍凉的塞北落日黄沙,寂寞的西岭千秋冰雪,磅礴的东岸苍山云海。 新旧不一的画上,不落一字。但她一看便知,是他的手笔。 走过的地方,看过的风景,他画给她看。 整夜未眠。清晨,她行至渡口。 江上弥漫着薄雾,飒飒秋风袭来,如轻纱微动。 与他相关的旧事浮上心头。 年轻时的他,至情至性和敏锐缜密奇异地融于一身,不论出现在何处,俊朗的面容似在发光,不容人不瞩目。 对家族绝望的时候,他决意带她走,说我会对你好,你相信我,离了家族,我也能谋到出路,给你安稳。听着便已心碎,只能狠心拒绝。 各自的儿女谈婚论嫁时,她得知他娶妻育有两女的真相:一直与廖芝兰有名无实,长女是廖芝兰从娘家抱回,次女是他早逝的故人之后。 如刀的岁月,把他的率性飞扬c傲气霸道变成深沉内敛与冷漠。 他的孤独,难以想象。 诀别的时候,他说此生是我亏欠你。 她摇头。不是,真不是。 他说我会记得你,若转世相逢,我只是程询,你只是廖怡君。 她说我等,等相逢。 每隔一个月,来看看他离开的路每隔三两年,可收到他的画作。余生便是如此了,人前强作欢颜,人后相思相望。 秋日将尽,落叶山庄有客至。 来人是唐修衡,当今第一权臣,与程询齐名的新一代奇才。他的发妻,是邵阳郡主黎薇珑。 在朝堂时,程询与唐修衡惺惺相惜,江湖庙堂相隔,二人成为知己。怡君与薇珑结缘始于门第争端,一来二去的,成了隔辈的挚友。 当初,唐修衡送他离开京城。这一次,陪他走最后一程。 忘年知己揽下身后事,是幸事。 程询着意留下的,不过一箱书稿,一箱画作。书稿于修衡c薇珑有用处。画作需得薇珑保管,每隔两年,按他排出的次序,送到怡君面前。 人在,哪怕相隔再远,也是无言的相伴人走,哪怕无挂无碍,也会勾起无尽心酸。是以,他不久之后的死亡,不能让怡君获悉。 这些对修衡来说,倒非难事。 当晚,二人离开山庄,登船远行。就此,程询完全离开世人视线。 在尘世的最后一夜,程询的梦中,重现着他们的过去。 那一日,她不肯跟他走,末了说:“来日,惩戒那些左右你命途的人。” 他握住她的手,紧紧的。 她凝视着他,眼中有泪,目光黯漠,“比起跟你受苦受难,我情愿寻短见。想想就疲惫。就这样吧。” 是唯一的一次,她对他说谎。不要他在短时间内连遭重创。 就这样,他们有了漫长的离散。同在一座城池,有他在的场合,她从不出现。 他道别时,她无声的哭了。 明明是通透坚韧的女子,沾上他的边儿,就躲不开泪或累。 他满心怅然地醒来,看到她笑盈盈站在门边,凝眸再看,不见踪影。 这几日常常见到她。知道是幻象,只愿多一些。 程询缓缓坐起来,推开舷窗。 江水悠悠,皓月当空。 他与她,恰如这江与月。 江水映月,月照江心。人不得团圆,心不会离散。 怡君展目四望,见马厩建在马场北侧,南侧的倒座房有仆人进出,东西两面有树林,余下的空间是已荒芜的草地,以围栏圈起。 程询语声温煦:“程禄的父亲是程府的老人儿,亦是相马的好手,为此,我出银钱建了这马场。有几年了。” “以前竟从没听说过。”怡君抚了抚坐骑的鬃毛,“前两年,我和姐姐学骑马的时候,家父派人专程去山东买回两匹马。眼下看来,是舍近求远了。”她侧头看着他,“这马场,是不是只与熟人做生意?” “算是吧。”程询道,“来这里看马的人,多为亲朋。马有灵性,不是熟人的话,担心它们得不到善待。” “所虑在理。”怡君道,“毕竟,有的门第用清一色的宝马拉车。” 程询莞尔。 听得飒沓的马蹄声,怡君转头望去。 和暖日光下,生龙活虎的一群马离开马厩,撒着欢儿地奔跑在黄叶微摇的草地上。 冬日的萧瑟,便这样鲜活c灵动起来。 她带住缰绳,跳下马。 程询笑一笑,随之下马,站到她身侧。 一匹小马驹很快得到怡君的瞩目c凝望。只几个月大的小马,通身枣红,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神采飞扬地跑在一匹枣红色骏马身侧那必是它的母亲,一大一小浑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偶尔,小马驹会侧转头,飞快地仰脸看一看母亲,凑得更近。它的母亲亦时不时地侧头看它一眼。 “真可爱。”怡君由衷地道。 程询转头看着她。 她穿着深蓝色道袍,长发利落地用银簪绾起,再无别的首饰,却衬得面色更加白皙,眉宇更为精致昳丽。 她的睫毛被暖阳镀上细碎光芒,唇角愉悦的上扬,唇畔的小坑若隐若现。 她转头,认真地看住他,“我要画这对母子。” “好。”程询毫不犹豫地颔首一笑。 怡君又转头望着那对母子,凝眸观察,让最触动自己的一幕在脑海定格,刻画出鲜明的痕迹。 最好的画作之一,便是过滤周遭一切,完全呈现打动自己的事物在当时的样子。不需担心布局。能打动人的景象,布局浑然天成,只看你有没有领略。 骏马结伴奔跑了好一阵子,慢慢分散开来,悠然漫步c嬉戏,或是寻找可食的草木。 程询这才出声相邀,牵着坐骑带她去看留在马厩里的那些马儿。 马厩建盖得很精致,空间够宽敞,收拾得很整洁。 有几匹马是程询只要过来就亲自照看的,它们亦对他很亲昵:看他留在别处时,便略显烦躁地来回踱步c打响鼻,待他到了近前,便凑过去轻轻地拱他的手c肩,淘气些的,索性拱着门栏撒娇,要走出自己的房间。 那一双双眼睛,美丽c单纯。 程询抚着马的背c头,语声柔和地跟它们说着话。 怡君站在一旁,听着他的言语,看着他修长洁净的手,末了,看住他俊朗的容颜。 他对这些马,就像是对待友人c孩童一般,温驯的会夸赞“好孩子”,淘气的会笑骂“混小子”。 这般的世家贵公子,是她所不曾看过c不曾想象的。 可是,真好。 “每个月逢二c逢七的六天,下午我都会来这里。”原路返回大门时,程询漫不经心地说。 怡君哦了一声。 程询指一指倒座房居中的房间,“那里是我的画室,只要得空就会画马。”停一停道,“我最爱画的是马,但总觉着画得不够好。此刻之前,除了你,只我自己知晓。” 怡君微微扬眉,心头起了涟漪,“为何告诉我?” “不该告诉你么?”他笑笑地反问。 应该。她在心里答,面上不自觉地笑了。 程询话锋一转,“得空就来转转?” “好。只要得空。”她说。 程询停下脚步,指向她一见就喜欢的小马驹,“它叫随风,它的父母都是我格外喜爱的,下次你来,我把它们正式引荐给你。” 怡君听着有趣,大眼睛里光华流转,“荣幸之至。方才我有没有见到随风的父亲?” “没。”程询笑道,“那厮是关不住的,这会儿有人带它出去玩儿了。” 怡君更觉有趣,轻笑出声,“它有福了,你们亦是。” “的确。欢喜是相互带来,人与人之间亦是。”他深凝了她一眼。 她颔首以示赞同。 程询说起别的事:“上午,程安与夏荷对弈,我瞧着程安有几次汗都要下来了夏荷该是近朱者赤的缘故吧?几时得闲,你我对弈几局?” “好啊。”怡君欣然点头,“我私心里敢说一句相较而言擅长的,不过棋艺而已。”停一停,对他一笑,“此刻之前,除了你,只我自己知晓。” 程询对上她视线,笑意袭上心头,再直达眼底。她棋艺之精绝,在前世,他是领教过很多次的若非不及她,一度也不需潜心苦学。 就要行至大门口,程询柔声道:“我等下次相见。” “明日不就能再相见么?”怡君笑盈盈的,四两拨千斤。 “那不同。” “”怡君多看了他两眼,有些无奈地笑了,到底还是道,“随你怎么说吧。” 在她看,差别倒是不大看到他,知道他近在眼前,便是好的。 到了门口,程询笑着看她上马,与护卫绝尘而去。 目送她远去,他到房里换了身衣服,策马离开马场,兜兜转转,到了城中一所寻常的小四合院。 进到厅堂,看到的少年人形容整洁,只是目光呆滞。 他瞳孔骤然一缩,片刻后,缓步趋近。 少年立刻急于逃遁,在软榻上蜷缩起身形,慢吞吞地道:“廖c彦c瑞廖c彦c瑞”一遍遍重复。 廖彦瑞,北廖家的当家做主之人,廖文咏c廖芝兰的生身父亲。 程询缓步走过去,抬起的手,落在少年的肩头c后颈,安抚小动物一般地轻柔,语气似长辈一般的和蔼温缓:“别怕。元逸,别怕。我是来帮你的。” 怡君走侧门进到内宅,回往自己的小院儿。 吴妈妈匆匆迎上前来,面色有些不好,低声道:“北边的太太小姐上午就来过了,不知为何,下午又来了一趟。她们走后,大太太就急着找您和大小姐,得知您不在家中,便说等您回来之后,和大小姐一起去见她。” 母亲找不到她的时候太多了。挺多时候,怡君和姐姐都默认是跟母亲各过各的,出行大多不会告知,母亲想借题发挥的时候,由头一找一个准,她们姐妹也无所谓。 此刻,怡君在意的是城北太太和廖芝兰过来说了些什么。 想不出,便不费力气,抓紧更衣去见母亲。 廖碧君听得妹妹回来,从床上爬起来,从速更衣洗漱。 姐妹两个一起去见母亲。 廖大太太端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审视两个女儿片刻,语气沉冷地道:“明日起,你们便不要再去程家上课了。有法子的话,便将叶先生劝回来没法子的话,便自学成才吧。程家委实不是上得了台面的门第,不知何时便会满门覆灭我如何得知的,你们不需问,照办就是了。” 廖碧君冷笑出声,“您还是说说如何得知的好。是不是北廖家胡说八道您就相信了?” 怡君则道:“叶先生都未诟病过程家只言片语,怎么北廖家的人说话就那么有分量?娘,您要是这两日看我们不顺眼,责罚便是,上别人的当还惩戒自家女儿便委实可笑了。” “你们知道什么?!”廖大太太的神色空前冷峻端肃,“那程家做的事简直令人发指!那种门第,你们如何都不能再踏入!” “是次辅所为,还是解元所为?”怡君道,“这一点,您得说清楚。” 廖碧君则是愤懑地道:“北边那家是要疯了吧?上午我只是言语间得罪了廖芝兰,她们怎么下午就来这么一出含血喷人的戏?龌龊!小人!” 廖芝兰意识到他是蓄意捉弄自己,着实气狠了,敛起狼狈之色,扬起红透了的一张脸,望向他。是样貌清俊的男子,面上却挂着伤人的笑,高高在上的傲慢态度好像刚刚取笑她都是看得起她的样子。 程安飞快地看了程福一眼,心生钦佩这种事,不是谁都做得来的,打他和程禄几十板子,也不能让他们在人前与平时判若两人。 “你不服气,那我就再多说几句。”程福负手而立,睨着廖芝兰,“制艺的条条框框太多,是以,太多人把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没完没了地钻研技巧,倒腾对仗c优美的辞藻。 “而出彩的制艺,要有底气,且有新意,题目不论新旧,都能用圣贤的语气c圣贤书中的道理,给人耳目一新之感这需要阅历c悟性,是闭门不出的人能有的?你一个平时只出入官宦门第的女子,能了悟何事? “说得难听些,心中有大格局的人,便是能够随意做出让人拍案叫绝的制艺,也不会引以为豪。 “这种把人关在死框框里还叫人推陈出新的东西,历朝历代嫌弃甚至痛恨的人还少么?一心考取功名保国安民的人没法子这东西捉摸不透,就等于断了下场考试的路。如你这般闺秀,花费精力学这种东西,真就是吃饱了撑得吧?你吃撑了没事儿,还自觉这就是有才情,巴巴的跑到我面前显摆”他第二次牙疼似的对她发出“嘶”的一声,“令兄真的错看了你,改日我得跟他好生说道说道。” 程安不自觉地点头表示赞同。自家大少爷的制艺不知多出彩,但真是打心底腻味这玩意儿,除了刁难人的时候用一用,平日真是提都懒得提的样子。 “”廖芝兰望着程福,心说谁让你长篇大套了?谁耐烦听你数落制艺的弊端?你说这么多的目的,不就是再一次阐述认定我小家子气的观点么? 生平第一次,她被一个初次谋面的男子气得快疯了。 程福看着她面上的红晕迅速褪去,转为苍白,唇角上扬成愉悦的角度,出口的话却仍是有意给人难堪:“你这脸得了,没工夫让你照着镜子擦干净,往后注意些就是了。你双亲抚养你这些年,绝不是为了让你给他们丢人现眼。” 原本已经认定的事,他在这时候再次提及,让她又犹豫起来,转身看向随自己进门的丫鬟。却不料,丫鬟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那儿,粉脸红彤彤,神色尴尬完全是觉着自家小姐颜面尽失,让她都无地自容的样子。 廖芝兰气血上涌,身形微微一晃。 不能再呆在这儿了,不然一定会被活活气死。 她刚竭力克制住心中怒意,要出言道辞的时候,程福转身,回返珍珠帘内的时候,很不耐烦地摆一摆手,“程安,往后不要让我再见到她。送客。” 程安立时高声应道:“是!” 廖芝兰和丫鬟没料到小厮扯着嗓子回话,惊得身形一颤。 “快些快些。”程福道,“你当我也是闲得横蹦还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啊?等会儿还得见好几个人呢。” “小的明白。”程安应声后,走到廖芝兰近前,“这位大小姐,您能快点儿出去么?” 她不能。 她已经被气得浑身发抖,动弹不得。 程询睁开眼睛,望着上方虚空。 廖芝兰,是他过于熟悉的一位故人。 与她相关的事,他不愿回想,但是记忆没遵从心迹,不断闪现于心海。 年轻的时候,她一度以打击他为乐趣,心里烦闷了,便请母亲身边的管事妈妈作陪,寻到光霁堂来,婉转地对他说些诛心的话。 他总不能每次都与她起口舌之争,也赶不走,大多数时候沉默相对,随她去。有一阵,生生地被磨得没了锐气,一次无意间看到镜中的自己,眼神阴鸷,满脸丧气。总是满腹的无名火,有好几次,拿无辜的下人撒气。 那样的自己,他厌烦。 惊觉她带来的影响之后,他明白,必须得换个方式对付她。 只是,起初摸不着门道,也不明白整件事的原委,居然傻呵呵地把她请到外院,开诚布公:“你过得不如意,我看得出。你也清楚,我除了连中三元那点儿本事,真没可取之处。你嫁过来,也是为着父兄的前程甚至性命。我发誓,一定会竭尽全力,帮他们谋取个长远且安稳的前景。至于你我,终究是无缘人,与其相互耽搁时间,不如早些分道扬镳。来日回到娘家,程府也不会不管你。” 后来才知道,这是他那一生说过的最蠢的一番话。 她看了他半晌,冷笑出声,“为了父兄c虚名才嫁你你就是这么看我的?状元郎的脑子c眼神儿,还真是不大灵光。” 他听出弦外之音,惊讶不已。这一刻之前他都认定,她是贪慕虚荣又特别在乎亲人的女子,先前跟他提及姻缘真相,她找怡君道出原委那一节,他以为是她的虚荣心c妒忌心作祟。 原来,并非如此。 “你和廖怡君结缘那一日,我也在场我是与她同时看到c认识c倾心于你的。”她语气更冷,“怎么着?她对你的情意,就值得你这么在乎,我对你的情意,就是脚底泥么?你告诉我,我比她差了什么?” 他心绪杂乱到有点儿懵了,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着她。 她继续道:“实话告诉你,我们成亲,是我一手促成。晓得公公做过的那件事之后,我便知道,一定能够如愿嫁给你。如果我父兄不让我如愿,我就会把那件事抖落出去,为此,他们才不再筹谋让我进宫的事,也不再跟公公绕弯子。” 真相是这样的。原本他与怡君,并不至于走至绝境。 “如果不是被你冷落至此,这件事,我不会跟你挑明。” 到了这地步,她跟他挑明,意在让他晓得她的情意,要么感动,要么憎恨。目的不外乎是再赌一次。他齿冷至极,无法理解这种人的心思。 她走到他面前,伸手去握他的手,“程询,我对你一片真心,我曾为你拼上性命,你别这样冷落我,好不好?我们往后好好儿过日子,成不成?” 他迅速拂开她的手,疾步出门。 成不成?不成。 这样的真心,太可怕了。他能回馈的,只有惩戒c报复绝不是她以为的手段。 她仗着父兄,在婆家特别有底气。他刚入官场,没权没势,就让父亲把北廖家调到地方上。父亲犹豫不决,他说那就别办了,明日我就去刑部投案,告诉刑部尚书,是我把柳阁老的儿子弄得下落不明。父亲立刻答应下来,从速让他心愿得偿。 人单势孤了,她还是有法子打击他。 怡君有了喜脉,她笑盈盈地告知他,说你看,还是人家明智c有本事。 他想一想,说不就是孩子么?这也值得你妒忌?明日你就回娘家去,住上一年半载,回来时给我抱上个女儿。 她震惊,问他到底什么意思。 他很平静地跟她说:“抱养个女儿的意思。你想亲力亲为的话,我也赞同。找的男子别四处显摆就行。” 她恨声道:“你还是男人么?!” “娶妻一事,我说了不算,那么,孩子的事就不归我管。”他记得自己当时笑了,“你不想抱养女儿更好,等我过了而立之年,就能名正言顺地休妻再娶。” 她气急了,也着实地痛苦起来,反复斟酌之后,还是遂了他的心思,回娘家抱养了他前生的长女。 她回娘家的日子,他耳根子清净了,心神慢慢恢复冷静缜密。她回来之后,做派明显地温和c柔婉起来,再没跟他找茬生事,偶尔看他,眼中却有着浓烈的恨意。 她恨,谁又不恨? 作为始作俑者,她让他痛失心中明月,她把他磨的c逼的手段变得冷漠残酷甚至阴毒,开始惯于用钝刀子凌迟人的心魂。 这让他厌恶自己。 这样的自己,不是怡君认识c看中的程询。 他总会担心,这样的程询,再相见时,怡君懒得去理解,能给予的只有嫌弃。 曾经约定的,余生的路,一起走。 可是没有。 他没能与怡君同行,便总怀疑是否走上了歧路,离她越来越远。 那样的日子,太痛苦。一直有这样的怀疑,他对怡君便总有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情绪,她不欲碰面,他也不敢安排相见的机会,甚至不敢了解她的情形。 如果廖芝兰不影响得他想起怡君时便自卑,就算不见面,他也能帮怡君防患于未然。 如果这其实是很残忍的两个字,他想到或用到时,皆是心存悔憾。 程询铺开一张宣纸,提起笔,饱蘸了墨,一面书写一面问程福:“谁送来的?” 程福回道:“上面三本帐是刘管事交上来的,说您知晓原由其余的是夫人命红翡送来的。” 程夫人忙于迎来送往的时候,就懒得看内宅的账册,又担心手里的丫鬟管事出纰漏,索性让长子分忧。几年来都如此。 程询嗯了一声。 怡君想着,他要是在这里一面翻账册一面打算盘那可就太热闹了。 程询给她写了两道题,待墨迹将干,递给她,“看看,随意选一题。” “是。”怡君接到手里细看。 他写的是行书,笔力雄劲,笔势遒美。 第一道题,是苏东坡所作的春江晚景: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第二道题,是李清照的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春江晚景有珠玉在前,如梦令取后两句作图便可看起来都非难题。但是,有珠玉在前的,她反倒想不出更好的画面,至于溪亭日暮,难处是布局。 怡君斟酌片刻,选了第二题。 程询一笑,“桌上的画谱,你仔细看看。” 怡君称是。 大夫给廖碧君诊脉,开了个清心去火的方子。 小厮按方子抓药回来,廖大太太吩咐紫云去煎药:“仔细些,让她快些好起来。” 紫云瞧着大太太那个不耐烦的样子,心里也跟着不耐烦起来,想着两位小姐真是命苦,怎么摊上了这样一个娘?面上却是不敢流露分毫,脆生生称是,转去小厨房煎药。 廖大太太撩帘子走进寝室,忍着火气道:“做半日样子就起来吧,省得老爷问起来,我没法儿回话。” “”廖碧君倚着床头,望着半掩的水红色床帐,不吱声。 廖大太太走到床前,伸手戳着长女的脸颊,“你这是唱哪出呢?昨日到底是谁气着了谁?” 廖碧君垂了眼睑,不为所动。 “真是丧气!”廖大太太瞪了她一会儿,甩一甩帕子,走了。 廖碧君转头望一眼晃动的门帘子,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再缓缓吁出。 她只是想躲三两日的清闲,好生想想商陆与自己的来日。 旁观者清。她知道,在怡君c紫云c阿初眼里,商陆根本没把她当回事,只为着去程府,便能把她晾在一旁。 单这一节,的确已让她颜面扫地。 可就算这样,她仍是理解他的。 她知道,今秋的名落孙山,于他是莫大的打击。那样在乎功名,今日得了进入高门拜望名士的机会,他无论如何都要抓住。 他没错。 可她又有什么过错? 上次道别时,他算是把话挑明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定风流 此为防盗章补足一半购买比例或等两天可破。感谢支持正版罗妈妈最早是廖大太太的陪嫁丫鬟,这么多年过去是府里有头有脸的管事。留意到二小姐的视线她心头一颤,当即会意期期艾艾地上前去赔着笑悄声提醒:“大老爷昨日说过,等下次休沐要去程府回谢解元,更要带上厚礼答谢叶先生教导两位小姐的辛劳。”略略停顿后语声恢复如常“等会儿北廖家太太要过来。大太太,您且消消气换身衣服,客人说不定等会儿就到。” 廖大太太继续瞅着长女运气。 不再出声责难就是愿意顺势下台。罗妈妈立刻吩咐房里的丫鬟:“快快快金钏服侍着大太太去更衣,银屏去准备待客的茶点”一通差遣,下人们忙起来打破了之前母女对峙的凝重气氛。 “大小姐c二小姐快回房吧。”罗妈妈替廖大太太做了主话却说得婉转“大太太这会儿不得空,晚些时候你们再来请安回话。” 姐妹两个压根儿不愿受罚,当下顺势行礼退下。 怡君陪着姐姐回到房里。 廖碧君进门后,走到东次间,失去力气,跌坐在就近的绣墩上,怔怔出神。 与母亲争执是家常便饭。 记事起,母亲就对父亲c哥哥百依百顺,却对她和怡君百般挑剔轻视。平时不怎么理会她们,衣食起居都交给奶娘管事打理,每日只昏定晨省时见面。 怡君打小就活泼,相较之下,她显得很文静乖巧。可是,几岁的孩子哪有不贪玩淘气的,时不时就会一起闯祸。 母亲也不知怎么回事,特别不喜活泼淘气的孩子,这些年都一样,不管什么事,都是不问青红皂白,摁着怡君数落c责罚。 怡君从小就跟她最亲,挨训的时候,从来是顺着母亲的话把过错全部揽下,老老实实挨罚,提都不提她一句。 但她是姐姐,应该照顾妹妹。她不稀罕母亲无意间给予的袒护偏心。这些年了,一次一次跟母亲较劲争执,起先说话没个章法,总落得跟妹妹一起受罚的结果,这几年好歹出息了一些,能跟母亲讲道理摆轻重。 说来讽刺,她从不是有脾气的人,真不是,但在母亲面前,越来越牙尖嘴利。 此刻让她难过的,并不是这已成习的风波,而是商陆。他让她委屈c难堪。 “姐,别难过。”怡君蹲下去,仰脸看着姐姐,一语双关,“不值当。” “不值当应该是吧”廖碧君唇角上扬,想对怡君笑一下,眼泪却猝不及防地落下。她搂住妹妹,无声地哭了起来。 怡君手势轻柔地拍着姐姐的背,心疼得厉害。她多希望,姐姐保护自己时的敏锐伶俐,在面对外人时,也能派上用场。只是,姐姐从没与家门外的人起过冲突,由此从没意识到,外面一些人更不可理喻,更需要防范c计较。 “商陆离开程府之后,先回了住处,随后去了湘菜馆c王记。”傍晚,程禄向程询禀明后续,“廖家护卫阿初一直留在那条街上,等商陆与湘菜馆伙计c王记老板叙谈离开之后,使银钱打听了一番,末了,又去了商陆的住处附近。” 这阿初办事倒是细致周到。程询不需问就能确定,是怡君在家中外院的眼线。 程禄继续道:“今日,传话的小厮先去了商陆住处,递帖子求见,询问去向之后才又追到王记是打着姜先生的名号,不管怎样,他都不会起疑心。” 程询颔首。 “小的已经吩咐下去:商陆每日抵达程府之前c离开之后,仍需留神,不得大意。” 程询满意地笑了笑。 同一时间的廖家,阿初来到怡君房里,禀明打听到的消息:“那位公子姓商,单字一个陆。商公子回去了一趟,向伙计打听大小姐何时离开的。后来在王记,跟老板多说了几句,小人估摸着是真话。” 怡君点头,“那就说来听听。” “商公子跟老板说,匆匆忙忙地离开,是有贵人遣了小厮传话,要他到程府相见。为此,他才片刻都没敢耽搁。” 贵人,到程府相见。 怡君皱了皱眉,就算传话的人催的急,也不至于片刻都等不得,容不得他进门跟姐姐交待一声。 走的那样匆忙,分明是把那所谓的贵人看得太重,起码在当时,劳什子的贵人比姐姐的分量重。 再者,那厮是不是做贼心虚?根本就怕人知道他与姐姐私底下来往的事情吧?至于原由,是不是怕人嗤笑他攀高枝? 思及此,怡君摇了摇头。虽然商陆爽约,但自己也不该先入为主,凡事都往坏处揣摩。 阿初又道:“小人打听到商公子的住处,过去转了转,瞧着里面的几个下人进进出出地忙碌,但很是欢喜。有个小书童去巷口的酒坊打酒,小人就打听了几句。小书童说,明日起,他家公子要到程府求学,由姜先生亲自教导。” 怡君讶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强打起精神,赏了阿初二两银子,随后起身,“跟我去姐姐房里一趟,把这些告诉她。” 商陆是姐姐今日要见的人,亦是害得姐姐百般愁闷的祸根。既然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就没有瞒着姐姐的道理。 姐姐把阿初打听到的消息仔细琢磨一番,总会更为慎重地看待商陆这个人吧? 翌日辰时,商陆准时来到程府学堂。 姜道成笑呵呵地对他道:“我先前坐馆收学生的章程,你听说了吧?” 商陆称是,“自然已经听说。” 姜道成温和地道:“今日,有十来个孩子前来应试,我手头有不少事情。这样,今日我也随意给你出一道题,你作一篇制艺给我看看,如何?” 商陆自然没有不乐意的,恭声称是。 安排了商陆,姜道成命书童请来程询,“题都出好没有?” “自然。”程询取出一个信封,“您随意发下去就行。” “我随意发下去?”姜道成瞪着他,“发下试题之后,是不是还要监考?我一把年纪了,哪里坐得住?” “那怎么办?”程询笑微微的,“您坐馆收学生,可不关我的事。”这老爷子,难道还想让他给他监考不成? “是啊,那可怎么办啊。”姜道成把手背在身后,“要不然就算了吧。”摆出了打算撂挑子不干的样子。 程询失笑,“我替您看着的话,人们难免心里不舒坦我真不够分量。这样吧,请叶先生过来帮您,如何?” “行是行。可她两个学生怎么安排?今日总不能白来这一趟吧?” 程询和声道:“今日廖大小姐不舒坦,告假了。至于廖二小姐,我去给她出道题,让她做一幅画。您看如何?” 姜道成大手一挥,“随你安排就是,只要别折腾我就行。” 叶先生去东院之前,笑着跟怡君交代了一番。 怡君听了,欣然称是。坐在座位上,等待程询过来的时候,瞥见姐姐的座位,不由暗暗叹气。 昨晚,姐姐听阿初说完所知的原委,面色越来越差,踉跄着回到寝室,便又哭了起来,没用晚膳就胡乱歇下了。到今早,不肯起身,说要歇息两日。 她要留在家中作伴,姐姐说不行,犯不着为这么件事一起请假耽误功课。 母亲则以为姐姐反过头来跟长辈怄气,特别生气,却又怕姐姐真的病倒,当即命人去请大夫。看她站在一旁,气恼地说别在这儿碍事,记着给你姐姐告几日假。 就这样,她独自来到程府。叶先生也没多问姐姐的事,说天寒地冻的,是容易不舒坦,让她好生将养。 胡思乱想间,程询走进门来。 他披着玄色鹤氅,穿一袭净蓝锦袍,唇角噙着一抹笑,步调显得特别悠闲。 进门后,他把鹤氅取下,随手挂起来,坐在先生的位置。 怡君上前去,行礼后,把昨日的功课交上去,“先生说解元替她半日。”先生没时间看她的功课,索性也让程询代自己看看。 “的确。”程询道,“给你出道题。” 怡君称是,以为他还有别的事要忙,出完题就走。 程询起身,动手磨墨。 他这代替先生的倒是好,一点儿架子也无。“解元,”怡君上前一步,指一指砚台,“我来吧。”说完,没来由地想笑。 “也好。”程询看着她眼中含笑,也笑了。 她磨墨的时候,他看她交上来的功课。是临摹的他所作的小幅山水。看得出,她很用心。 “我写几句前人的诗词,你用心揣摩,作一幅画。”程询铺开纸张,提笔时对怡君说,“怎样?” “我可以么?”怡君有些犯怵,“万一是不熟悉的词,只布局怕就要琢磨两个时辰。”琢磨出头绪了,也该回家了。 程询轻轻地笑起来,“没事,我帮你。” 003 程询低眉敛目,面上没有任何情绪。 “要我全然相信,你得拿出货真价实的凭据。”谈话到了这地步,程清远不能不把长子当做与自己平起平坐的人了,“若你判断无误,城北廖家便扼住了程家的咽喉。我的对错事小,程家会否覆灭事大。” 如何做到的?泯灭了良知,心中只有得失。程询深觉讽刺,“我会证实,却不能知无不言。我会帮您化险为夷,但您不能干涉。”必须有所保留,适度地钳制父亲。 程清远气得不轻,却是无计可施,心知一段时间内,要被长子牵着鼻子走了。 当夜,父子二人叙谈至子时。程询告退的时候,程清远看着他,眼神复杂至极。 程询说了几件他已经或打算做出的不可外宣的举措,还说起年节之前天子对一些官员的升迁c贬职。问如何得知的,只说有神灵每夜托梦给他,便让他有了预知未来的本事。 神灵托梦?打小就不信神佛只信人定胜天的孩子,怎么样的神灵愿意搭理他? 明知是敷衍之辞,苦于没法子反驳。这一晚,程清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沮丧c窝火。儿子没造他的反,却分明与造反无异。 翌日早间,程询去正房请安,对程夫人道:“等会儿我要出门一趟,接一位名儒来家中。爹跟您提了没有?”这是他昨日跟父亲谈妥的事情之一。 程夫人见他恢复了惯有的神采,且态度温和而恭敬,心里老大宽慰,招手唤他到跟前,“还没用饭吧?跟我一起吃。” “行啊。”程询随母亲转到饭桌前落座。 程夫人这才回应他提及的事,“老爷出门上大早朝之前,跟我提了一嘴,让我知会外院管事,照你的意思安排名儒的衣食起居。”语毕,蹙了蹙眉。当时程清远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气得她。 “那就好。”程询从丫鬟手里接过冰糖燕窝,放到母亲手边。 程夫人笑了,拿起羹匙,问:“是哪一位名儒?不知道我听说过没有。” 程询和声道:“京城有位姓叶的女先生,您听说过吧?” “听说过。”程夫人颔首,“最早,叶先生在杨阁老家中坐馆,教导他的掌上明珠。学识渊博,只是脾性有些古怪,只教合眼缘的闺秀。眼下在哪家呢?没留意。”提及的杨阁老,是当今首辅。停一停,她问,“瞧你这意思,请来的名儒,是不是与叶先生有些渊源?” 眼下,叶先生就在城南廖家,指点怡君和她长姐的学问。程询笑着颔首,“正是。将要来家中的名儒,是叶先生的授业恩师姜道成。” “是吗?”程夫人面露惊喜,“想当年,姜先生可是名动四方的人物。”又啧啧称奇,“倒是想不通了,你与他素昧平生,怎么能请动他的?” 程询笑出来,“他名动四方的长处是学识,短处是好赌。” 程夫人忍着笑猜测:“你是不是跟人家打赌了?” 程询嗯了一声,“姜先生所在之地,离京城不远。前两日,我让程福替我走了一趟,与他打了个赌,他输了。” 程夫人笑出声,“你这孩子。说你什么好?” 程询心下汗颜。要不是为着尽快与怡君名正言顺地产生交集,他才不会跟她师傅的师傅打赌重生的好处,是能仗着绝佳的记忆跟人唱未卜先知的戏,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程夫人拍拍他的肩,“前几日害我担心你跟我闹脾气,是不是担心赌输了的缘故?”身为母亲,凡事都会不自主地跟孩子联系起来。 “的确。”程询顺势应道。若是可以,除了父亲,他并不想在任何人眼里发生显著的变化。 程夫人松了一口气,那点儿心结打开来,“日后啊,不论什么事,都及时知会我。我总是向着你的。” “我知道。”母亲遇到大事,固然会不分对错地站在父亲那边,但在平时,一向顺着c护着c宠着他。 “快吃饭,多吃些。等会儿还要出门呢。”程夫人叮嘱道,“接到姜先生,千万别失礼于人。” 程询笑着称是,喝了一口八宝粥,道:“姜先生过来之后,叶先生应该也要来程府,师徒两个一起收几个学生。娘,这事儿您可别反对。叶先生的书画功底,不输当世名家,我想让她点拨一二。” “不耽误功课就行。”程夫人笑道,“明年二月便是会试,老爷对你寄望颇高,你是知道的。我晓得你天赋异禀,并不担心,平日别让老爷觉得你不务正业就行。” 长子十二岁那年,便想下场参加乡试,怎奈那年正月里,程家二老爷病故。过三年,她远在外地的兄长病重,在乡试之际命悬一线,程询陪着她回了娘家。后来,她兄长转危为安,考试的时间已过。便这样,长子拖到今年才考取功名。 程询欣然点头,“那是自然,我晓得轻重。”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对程府而言,不过是多两个教书先生,权当多了两个门客就行。但是,对于叶先生和两个学生,便不是这么简单了。 这日,叶先生坐在城南廖家内宅的学堂,没如常授课,把姐妹两个唤到跟前,温声道:“我师承于姜先生,敬他如父。这几年,老人家小病小灾不断。我总想着到他跟前尽一份孝心,他不允,是晓得我十分爱重你们姐妹两个,你们又正是好学的光景,要我有始有终,不耽误你们才好。我请他来京城,他懒得走动。 “这次,也不知程解元如何说动了他,他已进京,日后要在程府坐馆,打算收几个天资聪颖的孩子,悉心点拨。 “而且,要我也去程府,帮衬着他。” 廖碧君和廖怡君听了,俱是神色忐忑,异口同声:“先生,您不要我们了吗?” 叶先生失笑,“怎么跟小孩子似的。什么叫不要你们了?” 廖怡君抿一抿唇,走到叶先生跟前,“您都要去程府帮衬姜先生了,我们还能怎么想?姜先生眼光那么高,我们就是有心,大抵也没有入他眼的资质。” “是啊。”廖碧君点头附和。 “听听,这叫什么话?”叶先生笑意更浓,“我看中的学生,资质兴许比师父看中的还好。不准妄自菲薄。” 廖怡君欣喜笑道:“您的意思是” “师父的意思是,我到程府之后,也能继续指点你们的功课。只是,”叶先生歉然道,“需得你们辛苦一些,每日前去程府专设的学堂。都是娇贵的大小姐,我真不敢让你们每日奔波。更何况,虽说如今世风开化,你们长辈的心思,我却拿不准” “不会不同意的。”廖怡君携了叶先生的手臂,巧笑嫣然,“姐姐的字c我的画刚有起色,决不能半途而废。自程解元高中之后,爹爹时时提及,称赞有加,料想着不会反对我们到程府继续受您点拨。” “这话不假。”廖碧君也走到叶先生身侧,笑道,“只是换个求学的地方而已,何来奔波之说?我听着您也不想扔下我们两个,那么,今日我们就告知爹娘。只要您在那边不为难,什么都好说。” “如此最好。”叶先生温然笑道,“等会儿我就去跟大太太辞行。大老爷和大太太是否同意,你们及时告知于我。退一万步讲,他们不同意的话,你们也别灰心,大不了,我在程府蒙混一段日子,找个由头回来。” 师父实心实意地想继续教导,学生实心实意地要继续学,对于眼下情形,退路自是不难寻到。 说定之后,叶先生离开学堂,去见廖大太太。 姐妹两个回房时,说起程询居然请得动姜先生一事。 廖碧君道:“到底是高中解元的人物,不论因何而起,足见姜先生对他的赏识。” 廖怡君则扬了扬眉,“姜先生来京,是应程询之邀,要叶先生去程府帮衬,闹不好也是程询的意思。仔细琢磨一番,我怎么觉着这位解元行事过于霸道呢?”好端端的,自家恩师要被人拎到别处,叫个什么事儿? 002步生莲一 天启元年,冬日。 一早,寒风凛冽,夹着冰刀雪刺一般,吹得脸颊生疼。程询策马出行,先去了城南廖家胡同,随后去了城北廖家所在的柳荫胡同。 想见怡君,还要时不时相见。 要防范城北廖家,但要不着痕迹,少不得虚与委蛇。 这是当下他想要c需要做到的事。若办不到,重获的生涯便是可有可无。 已经有所安排,这上下需得等待后效。容不得心急。 程询扬鞭疾行回府,跳下马,去到光霁堂的书房,摆下一局棋,自己与自己博弈。 午后,程夫人与林姨娘来到光霁堂。 小厮程安进去通禀后,转回到两女子面前,老老实实地道:“大少爷正忙着,无暇见夫人c姨娘,晚间自会前去内宅请安。” 程夫人无奈地抿一抿唇,“这会儿他在忙什么?” 程安道:“在看书。” “好吧。我带来的羹汤,记得让他喝下。”程夫人说完,转身回返内宅,林姨娘亦步亦趋。 回到正房,在厅堂落座后,林姨娘笑道:“大少爷这几日的确是有些古怪呢,闭门谢客也罢了,跟您竟也生疏起来,除去昏定晨省,在内宅都见不着他的面儿。” 程夫人不知她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只是回以微微一笑。这女子生了程家第三个儿子,又是程清远甚为宠爱的妾室,明里暗里的,她都尽量给足对方颜面。 林姨娘身形前倾,压低声音:“有一事,还请夫人恕我多嘴之过。眼下大少爷年纪也不小了,您真该给他物色个体贴敦厚的通房了。别家的少年郎,可都是十三四就有通房了” 程夫人笑意微凉,目光如冷箭一般射向林姨娘,“程家有不成文的规定:而立之前,不考取功名便不近女色。你是妾室,不晓得也是情理之中。不过,既然你提到了,我难免思及老三,他不似阿询,不需以功名举业,是时候添个善解人意的通房了。” “”林姨娘嘴角翕翕,站起身来,想要婉言谢绝,程夫人已继续道: “你我之间,千万不要多礼,那岂不就生分了?”她笑容温婉,摆一摆手,“老三的通房,我心里有几个相宜的人选,定会慎重挑选,你不要担心。下去吧。” 林姨娘心里百千个不情愿,面上却不显露分毫,眉开眼笑地道谢,行礼告退。 程夫人唤来管事妈妈,就方才谈及的事吩咐一番,随后,没有快意,反倒喟然叹息。 有几日了,程询明显与她疏远起来,不论神色c言谈,都不难察觉。是做不得假的疏离漠然。 亲生儿子如此,委实叫她伤心。 毋庸置疑,程询是沿袭程家荣华富贵的希望,今年秋闱,高中解元,料定他明年夺得会元的人比比皆是。 那样优秀的她的亲生骨肉,已经夺得寻常人难以企及的功名的孩子,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与父母无言地较起劲来? 百思不得其解。 当日,程清远下衙后,程夫人把满腹疑虑忧心和盘托出。 程清远听完,敛目思忖多时,起身道:“让他去外书房见我。” 程夫人行礼称是。 程询走进外书房。 犹记得,前世身死之前,唐修衡问他:“除了已安排好的身后事,还有没有未了的心愿?” 他颔首,“当然有。我想让家父重活一回,让他真正懂得是非功过。”说着自己就笑了,问修衡,“我这心愿,你能圆么?” 修衡也笑了,透着苦涩,说我不能,那是关乎心性的事儿。 的确是,任谁都无能为力。他的父亲就算重活一回,也不大可能洗心革面。连带的,他的母亲也不可能不做夫唱妇随的所谓贤良贵妇。 他的悲哀,就在这儿。 外书房中,父子相对。 良久的静默之后,程清远出声问道:“近来,你对我和你娘甚为疏离。你告诉我,我们是该怪你不孝,还是该检点自身?” “都不用。”程询笑微微接道,“照我的意思行事即可。” 程清远拧眉。 程询权当没看到父亲不悦的神色,“今年秋闱之前,我梦到自己高中解元。我中了,您看到了。 “近来,我梦到明年高中会元,试题c答卷历历在目。 “您想让我沿袭程家的荣华,或是让程家更上一个台阶,可以,但是,我对您也有所求。” 程清远的心绪,从最初的匪夷所思跳跃至荒谬与好奇,“说来听听。” 程询徐徐道:“我要娶廖家二小姐。我要您将城北廖家逐出官场。” 程清远愕然相望,眼神复杂至极。 程询悠然笑道:“您放心,我没疯,而且,这两件事,都是您该抓紧做的。” “胡说八道!”程清远怒目而视。 程询笑意更浓,目光却冷如霜雪,一字一顿:“我知道了。” 半晌,程清远怯怯地讷讷地问道:“你知道什么?” “您做过的孽,”程询凝视着父亲的眼眸,“我知道了。” 程清远面色变幻不定,愈发地底气不足,“你指的是” “所有。” 程清远站起身,来回踱步,强自镇定,“我不论做过什么,都是为着谋取更好的前景。”顿一顿,皱眉看着程询,“你这是什么态度?”全然笃定他丧尽天良的样子。 程询牵了牵唇,“祸不及妻儿。这句话总有几分道理吧?” 一句祸不及妻儿,让程清远心头一颤。 “柳阁老膝下只有一子。在我十岁那年,柳公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程询把话说透,“我指的是这件事。没冤枉您吧?” 柳阁老与程清远势均力敌,政见不同,常年有矛盾。先帝晚年的内阁,柳阁老排位第三,程清远排在第四。身为太子的今上摄政历练,人前人后,都不掩饰对柳阁老的欣赏。 程清远想打压柳阁老,公事上基本没可能。 父亲是在怎样的心绪下做出那等阴狠下作的事,程询不得而知,只看到了结果:爱子生死不明,柳阁老焦虑忧心得快要发疯,当即告了一年的假,亲自带着府中护卫四处寻找。 寻找无果,回京后上折子辞去官职,余生的光景,都要用来寻找孩子。那样的心绪,凭谁都不难想见,先帝当即应允,又命锦衣卫全力帮衬。 几年过去,柳阁老仍然没能如愿,正值盛年,却已形容枯槁,须发皆白。 不知情的时候,程询每每听人说起,便是满心不忍。知道父亲是元凶之后,满心的耻辱c愤怒。 父亲在孩子心中,山一般伟岸高大,如同信仰。 程询的信仰,早已坍塌成了污泥流沙。 程清远的面色由红转白,过了些时候,反倒镇定下来。他手中的权势c人脉c隐患,长子迟早要接到手中。早些知情也好。 “这件事,我一清二楚,细枝末节都在心里。”程询从袖中取出一份口供,“我写的,您稍后可以核实有无差错。” 程清远走到他面前,接过口供,重新落座,敛目思忖。面前的少年,这晚不是他引以为豪的儿子,像是个与他分量c地位相等的人。短时间内,他难以适应,有些无措。 程询话锋一转:“眼下,您对我或是我对您,两条路:其一,您照着我的心思行事其二,将我逐出家门。” 前世今生相加,他惯于开出条件,让人做出选择。只除了怡君。 程清远浓眉一扬,再深深蹙起,斟酌半晌,问道:“你要娶廖家次女,因何而起?” “她是程家的贵人。”程询说。 这种事倒是好说。以程询的眼力,看中的女子,定有过人之处。程清远又问:“将城北廖家逐出官场,又从何说起?” “您若愿意被他们要挟,留着也行。” 程清远冷笑一声,“死无对证的事,他们拿什么要挟?” 程询轻轻地笑开来,“这倒是。若已死无对证,何来要挟一说。” 程清远眉心一跳,面色越来越难看,沉默良久,看住程询。 010 不论如何,做了那么多年挂名的夫妻,程询对廖芝兰有一定的了解。 她年轻的时候,温婉柔和只是一张给外人看的面具。因通读四书五经,有着一些恃才傲物的书生脾气,看不得出身相等的女子风头胜过她,听不得谁否定她的才学与见地。 他记得,随着抱回的孩子一点点长大,她没了跟他较劲的心思,结交了几个小有才名的女子,常聚在一起探讨诗书礼仪和附庸风雅之事。 偶尔她们会以请教为名,命下人将诗词画作制艺送到他手边。他一概扔到一边,不置一词。 孩子周岁前后,她心情明显地开朗起来。一日,去了状元楼,回来时拿着自己所做的水墨c制艺来见他,满脸的喜悦c得色,说今日诸多才子才女齐聚一堂,对我只肯满口夸赞,不肯挑剔不足之处,你一定要帮我看看,免得我得意忘形。 他一听就一脑门子火气,索性接到手中,仔细看过,找出不足之处,训学生似的嘲讽了几句。 她要辩解,他不给机会。 末了,她白着一张脸,不服气又轻蔑地瞪了他好一会儿,转身走人前扔下一句:“你这样目中无人的货色,是凭真才实学连中三元的么?你又能在官场上做出什么名堂?” 之后,长达好几年,她再没主动见他,遇到不能不告知他的事,只让下人传话。 他固然对此喜闻乐见,还是有些意外兼好笑:他都时不时被名士c同僚蓄意挑刺数落一通,从来不会动气,她怎么会自负到这个地步? 今日的事,他是提前让程安与她上演,只盼着能引起她的猜忌c轻蔑,就此断了缘分,都落得个清净。 廖芝兰到底还是离开了。程安唤来两名婆子把她架出了书房。 一名婆子转身之前,抬起手来,嘴里说着“请恕奴婢逾越”,一面用袖子擦了擦她的脸。 到这会儿,廖芝兰真弄不清自己妆容到底有没有问题了,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到马车前。 随行的丫鬟上前来服侍,“小姐。” 廖芝兰这才回神,冷冷地盯着丫鬟。 丫鬟见她一副想杀了自己的样子,吓得腿一软,身形晃了晃。 廖芝兰错转视线,上了马车,冷声吩咐车夫:“回府!” 这个地方,她再也不会来。方才那厮,她再也不要见。 廖文咏还没离开,车夫原本有心提醒,听她语气不善,自是把话咽了回去。 回到家中,丫鬟忙不迭跪倒在她面前告罪:“奴婢服侍不周,请小姐赐罪。” 廖芝兰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事情已过,算了。但你要记住,今日在程府,什么都没听到。” 丫鬟如获大赦,磕头称是。 过了小半个时辰,廖文咏回到家中,来到妹妹房里,惑道:“临回来怎么也不叫人知会我一声?我只当你与程解元相谈甚欢,便有意与刘管事多说了些话。” 廖芝兰强扯出一抹笑,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廖文咏笑道,“程解元性情直爽,与我十分投契,外人诟病他的话,不可信。”停一停,问道,“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廖芝兰用力绞着手里的帕子,反问:“他直爽?”直来直去地把她说的一无是处是够直爽的。 廖文咏目光微闪,想起程询的有言在先,笑了,“是不是他有不同的见地,你听完生气了?”寻常事,妹妹从来没脾气,随别人夸或贬,可关于诗书学问,就只愿听人夸赞。这是自大c自负还是被四书五经祸害的钻进了牛角尖,他也弄不清。 廖芝兰低着头,不吱声。 “文人相轻,想法一致才是奇事。”廖文咏不想惹得妹妹伤心动气,当然要瞒下真实想法,好言好语地宽慰她,“他自己也承认,在这类事上,嘴毒一些,事先跟我提了。不管他怎么点评的,你都不用放在心上。” 廖芝兰不予置评,“去程府求学的事,到此为止。我可没有时时提防人冷嘲热讽的闲情。”至于受辱的经历,跟谁都不会提及。要从何说起?连哥哥都有意捧着程询,她便是说出他的恶劣刻薄,怕也没人相信。 廖文咏立时笑道:“这样也好。回头我给你请一位比叶先生更博学的人。” “再说吧。”廖芝兰兴致缺缺地摆一摆手,心念一转,问道,“你之前说过的话,是不是有所指?我们是不是握着程府的把柄?” “没有的事,你想多了。”她明显对程询心有微词,廖文咏怎么会在这时跟她交底,一味打着哈哈敷衍。 “不说就算了。”廖芝兰不阴不阳地笑一下,“我总有法子打听到。” 廖文咏索性拔腿走人。 午睡醒来,姜道成唤来程询,意在赏看那幅枫林图。对着画沉默半晌,苍老的大手拍了拍程询的肩,“极好。只是,我这把老骨头,要等着看你位极人臣,在朝堂大放异彩。画中这等心境,断不可常有。” 程询恭敬行礼,“晚辈谨记。” 姜道成此次收学生的章程,程询派回事处告知有心拜师求学的人,消息生了翅膀一般传扬出去,不少人跃跃欲试。 程清远也听说了,当晚用饭时问程询:“明日起,要帮姜先生着手此事?” 程询答是。 程清远皱眉,“有这种不务正业的工夫,不如去国子监听听课。姜先生哪里就需要你跟在一旁多事了?” 程夫人把话接了过去:“高门子弟,历来就没几个去那儿听课的。” 程清远斜睨她一眼。 程夫人只当没看到,笑吟吟地给程询夹菜,“多吃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定风流 此为防盗章补足一半购买比例或等两天可破。感谢支持正版 偶尔她们会以请教为名,命下人将诗词画作制艺送到他手边。他一概扔到一边不置一词。 孩子周岁前后她心情明显地开朗起来。一日,去了状元楼回来时拿着自己所做的水墨c制艺来见他满脸的喜悦c得色,说今日诸多才子才女齐聚一堂对我只肯满口夸赞,不肯挑剔不足之处你一定要帮我看看免得我得意忘形。 他一听就一脑门子火气索性接到手中,仔细看过找出不足之处,训学生似的嘲讽了几句。 她要辩解他不给机会。 末了她白着一张脸,不服气又轻蔑地瞪了他好一会儿转身走人前扔下一句:“你这样目中无人的货色,是凭真才实学连中三元的么?你又能在官场上做出什么名堂?” 之后长达好几年她再没主动见他遇到不能不告知他的事只让下人传话。 他固然对此喜闻乐见,还是有些意外兼好笑:他都时不时被名士c同僚蓄意挑刺数落一通,从来不会动气,她怎么会自负到这个地步? 今日的事,他是提前让程安与她上演,只盼着能引起她的猜忌c轻蔑,就此断了缘分,都落得个清净。 廖芝兰到底还是离开了。程安唤来两名婆子把她架出了书房。 一名婆子转身之前,抬起手来,嘴里说着“请恕奴婢逾越”,一面用袖子擦了擦她的脸。 到这会儿,廖芝兰真弄不清自己妆容到底有没有问题了,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到马车前。 随行的丫鬟上前来服侍,“小姐。” 廖芝兰这才回神,冷冷地盯着丫鬟。 丫鬟见她一副想杀了自己的样子,吓得腿一软,身形晃了晃。 廖芝兰错转视线,上了马车,冷声吩咐车夫:“回府!” 这个地方,她再也不会来。方才那厮,她再也不要见。 廖文咏还没离开,车夫原本有心提醒,听她语气不善,自是把话咽了回去。 回到家中,丫鬟忙不迭跪倒在她面前告罪:“奴婢服侍不周,请小姐赐罪。” 廖芝兰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事情已过,算了。但你要记住,今日在程府,什么都没听到。” 丫鬟如获大赦,磕头称是。 过了小半个时辰,廖文咏回到家中,来到妹妹房里,惑道:“临回来怎么也不叫人知会我一声?我只当你与程解元相谈甚欢,便有意与刘管事多说了些话。” 廖芝兰强扯出一抹笑,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廖文咏笑道,“程解元性情直爽,与我十分投契,外人诟病他的话,不可信。”停一停,问道,“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廖芝兰用力绞着手里的帕子,反问:“他直爽?”直来直去地把她说的一无是处是够直爽的。 廖文咏目光微闪,想起程询的有言在先,笑了,“是不是他有不同的见地,你听完生气了?”寻常事,妹妹从来没脾气,随别人夸或贬,可关于诗书学问,就只愿听人夸赞。这是自大c自负还是被四书五经祸害的钻进了牛角尖,他也弄不清。 廖芝兰低着头,不吱声。 “文人相轻,想法一致才是奇事。”廖文咏不想惹得妹妹伤心动气,当然要瞒下真实想法,好言好语地宽慰她,“他自己也承认,在这类事上,嘴毒一些,事先跟我提了。不管他怎么点评的,你都不用放在心上。” 廖芝兰不予置评,“去程府求学的事,到此为止。我可没有时时提防人冷嘲热讽的闲情。”至于受辱的经历,跟谁都不会提及。要从何说起?连哥哥都有意捧着程询,她便是说出他的恶劣刻薄,怕也没人相信。 廖文咏立时笑道:“这样也好。回头我给你请一位比叶先生更博学的人。” “再说吧。”廖芝兰兴致缺缺地摆一摆手,心念一转,问道,“你之前说过的话,是不是有所指?我们是不是握着程府的把柄?” “没有的事,你想多了。”她明显对程询心有微词,廖文咏怎么会在这时跟她交底,一味打着哈哈敷衍。 “不说就算了。”廖芝兰不阴不阳地笑一下,“我总有法子打听到。” 廖文咏索性拔腿走人。 午睡醒来,姜道成唤来程询,意在赏看那幅枫林图。对着画沉默半晌,苍老的大手拍了拍程询的肩,“极好。只是,我这把老骨头,要等着看你位极人臣,在朝堂大放异彩。画中这等心境,断不可常有。” 程询恭敬行礼,“晚辈谨记。” 姜道成此次收学生的章程,程询派回事处告知有心拜师求学的人,消息生了翅膀一般传扬出去,不少人跃跃欲试。 程清远也听说了,当晚用饭时问程询:“明日起,要帮姜先生着手此事?” 程询答是。 程清远皱眉,“有这种不务正业的工夫,不如去国子监听听课。姜先生哪里就需要你跟在一旁多事了?” 程夫人把话接了过去:“高门子弟,历来就没几个去那儿听课的。” 程清远斜睨她一眼。 程夫人只当没看到,笑吟吟地给程询夹菜,“多吃些。” 程清远深凝了程询一眼,“去不去且随你,需得抓紧的那件事,务必谨慎。” 程询颔首,“那是自然。” 程夫人感觉得出,父子两个隐晦提及的是外院的事,不是自己能够过问的,便沉默不语。 程清远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觉得长子现在是打心底不把自己当回事了,偏又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形,明面上没法儿挑理。 忍着吧,他想,把北廖家的事解决了,再跟这小兔崽子算账。 之后两日,怡君和廖碧君每天上午如约而至。 程询那边,登门之客颇多,不少都需要他亲自出面应承,若这样还寻机见她,不免让人看出是刻意为之,只好作罢。 转过天来,是官员休沐的日子,程询命管家与几位管事打点外院事宜,自己带上枫林图和几色礼品,去了城南廖家。 对他这次走动,怡君一直心存期盼,既盼着父兄好生款待他,又盼着疑惑得到合理的解释。 廖碧君听怡君细说了那幅图的事,跟妹妹一个心思。是以,这日下学后,二人命车夫从速回府。 马车行至外院,便被小厮拦下,“禀大小姐c二小姐,老爷要您二位去书房说话。” 姐妹两个相视一笑,连忙下车,进到书房,便对上了父亲很少对她们展露的喜悦的笑脸。 廖大老爷对两名小厮打个手势,二人称是,手脚麻利地取来一幅画。 四尺中堂怡君一眼看出,将要看到的画,与枫林图的画纸尺寸相同。 两名小厮小心翼翼地把画轴缓缓展开。 怡君微微睁大眼睛。 居然又是一幅枫林图。 与两日前见过的相较,景致完全相同,只是氛围不同,这一幅只有令人惊艳的美,不会让有心人的情绪陷入矛盾混乱。 仔细分辨,毋庸置疑,是他的手法与技巧。 他留下这幅画,是要告诉她:那幅画带给她的疑问,皆因用色上的微小差异引起。 廖大老爷笑道:“为着叶先生的事,程解元用这幅画赔不是。委实没想到,那样天赋异禀之人,为人处世竟是这般谦和周到。” 廖碧君笑一笑,应道:“爹爹说的是。” 怡君则走到那幅画前,凝视着画中一角,大眼睛眯了眯。 廖大老爷随着走到次女身侧,叮嘱道:“这幅画要悬挂在书房,你得空就来看看,学一学程解元的神来之笔。” 怡君唇角绽出喜悦的笑容,明眸潋滟生辉,“我正有此意。多谢爹爹。” 父女三个其乐融融地叙谈多时,廖大太太派丫鬟前来请了两次,才一起回内宅用饭。 翌日的程府课堂上,程夫人以忽然遇到棘手之事为由,先命人把叶先生请到了内宅,过了些时候,又把廖碧君请了过去。 偌大学堂中,只剩了怡君和丫鬟夏荷。 怡君遵从叶先生的吩咐,临摹一幅二尺立轴的山水名作。中途走神了:对着画左看右看,也没找到出彩之处。 这叫什么名家手笔?比起程询的日暮苍山c小河潺潺,差远了。她腹诽着,果然是不会走的时候千万别看人跑,看了之后,精绝的本领学不来,眼前该学的又心存轻慢。 “二小姐。”夏荷凑到她近前,飞快地扯了扯她的衣袖,随后推开两步,恭敬行礼。 怡君循着夏荷行礼的方向望过去。 门外,柔和的暖阳光线中,程询悠然而立。与她视线相交时,颔首一笑,徐徐走进门来。 廖大老爷回到府中,返回内宅的时候,已过亥时。 廖大太太迎上前去,行礼后道:“老爷总算回来了,妾身有要紧的话跟您说。” 廖大老爷则摆一摆手,坐到太师椅上,略显疲惫地道:“明早碧君c怡君出门之前,你记得吩咐管家,把跟车的护卫都换成有眼色c身手佳的。” “什么?”廖大太太双眉紧锁,“妾身正要说这件事,下午我跟她们说了,不得再去程府。” 廖大老爷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看了她一眼,“什么时候起,你能替我做主了?” “老爷有所不知,下午,北廖家母女来了,跟我说”廖大太太上前两步,低声道,“程府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廖大老爷冷笑,“日后她们再来,便拒之门外。你记住,再不可与她们来往。” 她说她的,他说他的。廖大太太明显不悦起来,“你好歹也得听我把话说完吧?况且,我已经对碧君c怡君发了话,怎么能出尔反尔?长此以往,谁还会把我当一回事?” 廖大老爷板了脸,不耐烦地睨着她,“是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啰嗦什么?” 廖大太太险些气得落下泪来。 “明早我亲自吩咐管家便是。”廖大老爷摆了摆手,“你退下,先歇了吧。有些事,我得静下心来斟酌。” 廖大太太气恼地回了寝室。 廖大老爷喝完一盏茶,本就浅薄的酒意消散,头脑完全清醒下来。仔细梳理程询对自己说过的话,越是回想,越是心里发毛。 程询说话的态度很温和,言辞很委婉,却是实实在在地敲打了他一番:用两幅难得的画作礼尚往来之后,南廖家与程家已经绑到了一起,他在这当口,只能听从程家的安排。 若不肯,估摸着程府会把南北廖家一并收拾掉。 回头细想,他不能不怀疑,自叶先生去程家到如今,很可能是程询给他布的局c挖的坑。 按说是没道理,这感觉却越来越明晰。 那么,程询想从自家谋取的是什么呢?只是打压北廖家? 这些结论,无一不让他沮丧:活了半生的人,要被一个年轻人牵着鼻子走,就算是奇才,也够他窝火好一阵子的,但也只能受着。 好歹先把这一段渡过去,再设法远离吧。 翌日一大早,廖大老爷出门前,廖大太太道:“三个孩子的婚事都该抓紧了。今日起,我便着手物色。” 廖大老爷一听,就知道她还在为昨晚的事不甘,要用这种法子表示不满。可她说的毕竟在理,因而颔首,“你掂量着办,有眉目之后告诉我。”两个女儿若能尽快定下亲事,便有了冠冕堂皇的不需再去程府的理由。 廖大太太这才好过了一些。 廖大老爷又皱眉嘀咕一句:“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草率。”不该答应两个女儿的请求。只是,妻子一向重视儿子轻视女儿,他连带的也对两个女儿的事情不大上心,觉得她们平时怎样都无所谓,只要别给他惹祸就行。 这日,廖碧君继续在家“生病”。 怡君如常来到程府,继续画溪亭日暮,程询坐在前头料理外院的事,情形与昨日大同小异。 姜道成和叶先生一起看昨日收上来的十来篇制艺。 程询忙完手边的事,给姜道成写了个名单,着程安送过去。 没过多久,姜道成气呼呼地找过来,走到程询面前,二话不说,把名单拍在桌案上。 怡君吃了一惊,幸好手里的笔正在蘸颜料,不然一准儿出错,要重头来过。 程询笑着起身,拿着名单,请姜道成到次间说话。 姜道成夺过名单,压着火气,低声道:“前头的宁博堂c徐岩等人,的确是该录取,可这两个算是什么?”他点着周文泰c凌婉儿的名字,“分明都是生搬硬套,手法粗糙,一点点的可取之处也无!我是不能食言,可你也不能什么虾兵蟹将都让我收着吧!” “但这两人善音律。”程询好脾气地笑着,“他们曾请人过来说项,要跟您学的亦是音律,文章好坏不需在意。” 姜道成狐疑地望着他,沉了半晌才道:“我会守诺收下,但要说出这缘故。不然我成什么了?” 程询爽快点头,“随您怎么说,只要答应就行。” 姜道成又生了会儿气,转身离开。 程询心里很是歉意,但这些表面文章,不得不做。幸好,不久之后,老先生便会明白他请他前来的真正意图。 尽忠风尘仆仆地赶回北廖家,来到廖文咏面前,噗通一声跪倒,哑着嗓子道:“小的罪该万死,那位公子他,不见了。” 廖文咏手里的茶盏应声落地,霍然起身,失声质问:“你说什么?什么叫不见了?!” “就是平白无故地不见了。”尽忠的头垂得更低,语带哭腔,“连同服侍他的两个仆人,都不见了。是以,小的也不知是被人掳走,还是那两个仆人带他逃离。” 廖文咏当即重重地给了尽忠一脚,随后,瘫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如至冰窖,面色煞白。 这样的意外,闹不好便会引来滔天大祸。该怎么办? 过了一阵子,小厮在门外通禀:“大小姐来了。” “不见!”廖文咏烦躁地摆一摆手。 可是,片刻后,廖芝兰施施然走进门来。看到面色痛苦地跪在地上的尽忠,秀眉微扬,“你不是在真定的庄子上当差么?怎么忽然跑了回来?” 尽忠瞥一眼廖文咏,没敢吱声。 廖芝兰再看向面无人色的哥哥,料定出了大事,很可能就与被关在真定的柳公子有关。 “你下去。”她吩咐尽忠,又对廖文咏道,“便是出了天大的事,你这样发呆也不是法子,倒不如与我说说。” 廖文咏实在是烦躁至极,不耐地道:“跟你说有什么用?你还能把不见的人变回来不成!?” “这话可就有听头了。”廖芝兰悠然落座,强压下心头的惶恐,镇定地道,“是不是柳公子的事情生变了?” “”廖文咏惊愕。 “你醉后吐真言,把那件事跟我说了。”廖芝兰道,“昨日我问过娘亲,她见瞒不住我,索性和盘托出。” “”廖文咏语凝,过了好一会儿,万般沮丧地说了眼前事,末了道,“完了。万一三个人被柳家或锦衣卫找到,我们定是大祸临头。” 廖芝兰敛目思忖多时,问:“依你看,是不是程家暗中做的手脚?” “怎么会。”廖文咏瞪了她一眼,“这些年了,我跟爹爹从没漏过口风,眼下程家又正忙着给我们牵线搭桥做生意如果做了这种手脚,不该第一时间来告诉我们,让我们死心么?” 廖芝兰嗤的一声笑,“不是他们,还能是谁?而且归根结底,就算不是他们做的,眼下你也得让他们善后从速找到柳公子,还要把正在寻找儿子的那个人除掉,不然,可真就完了。” 廖文咏睁大眼睛望着她。 “这事情始于程家,也要止于程家,不然怎样?你难道想继续做刽子手么?”廖芝兰语声冷冽,“他们把人掳走,没事。只要我们北廖家的人还活着,便可随时指证他们谁会好端端地往身上揽这种罪责?只要我们态度坚决,就不怕他们不心虚。” “”廖文咏不得不承认,妹妹的心思,比他更毒,甚至堪称疯狂。 “眼下只有一条路,破釜沉舟。”廖芝兰一字一顿地道,“我们想要的益处,这两日便要让程家斡旋,尽快如愿以偿。” “可是,那样一来必是两败俱伤。”廖文咏沮丧地道,“益处,若非长年累月的,当下要来有何用处?”说到这儿,他心头一动,定定地看住廖芝兰。 廖芝兰见他神色有异,不消片刻就明白过来,不由深深蹙眉,“你少打我的主意。程家大公子,我是死活看不上的,想想就能烦死。” 廖文咏却沉吟道:“程家不是有三个儿子么?” “”廖芝兰惊怒交加。 “若真到生死存亡的关头,那是你能否看上谁的事儿么?”廖文咏语气低落,“我明年开春儿娶妻,那女子又何尝是我中意的?在当时你和娘是怎么跟我说的?不都让我为了家门勉为其难么?” 廖芝兰被噎得不轻,良久痛定思痛,终是道:“这事情怎么想,都没别的出路。你若实在容不得我置身事外,要我帮衬,也行。这样吧,明日你安排我与程询见上一面。该说的,我会当面跟他说清楚。届时我察言观色,再做定夺。” “这倒是。” 先前在叶先生面前,说要请爹娘同意,也只是随口一说,压根儿没想去问母亲的意思。 廖大太太平日总把“女子无才便是德”挂在嘴边,打心底不赞成她们读诗书c做学问。是不难见到的那种重男轻女的妇人心思。 廖大老爷是严父面孔,值得庆幸的是,从不反对两个女儿的求学之心。关乎这种事,都会爽快应允。 当日,姐妹两个掐着时间去了外院,等候在府门内。 廖大老爷下衙回府,二人迎上前去,陪父亲回内宅的路上,把叶先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听得此事与程询c姜道成有关,廖大老爷意外地扬了扬眉,思忖片刻,道:“明日我派管家出去,问明两位先生和程府的意思。你们要每日前去程府的话,廖府不能失了礼数。” 他对次辅程清远一点好感也无,却很欣赏聪明绝顶的程询c才华横溢的姜道成。文人相轻不假,但要分对谁,程询和姜道成那样的文人翘楚,寻常人真没轻慢的资格。 姐妹两个听了,立时笑逐颜开,向父亲道谢。 廖大老爷被她们的情绪感染,笑了笑,告诫道:“去归去,你们可不能惹事。” 廖碧君忙保证道:“爹爹放心,我们一定会谨言慎行。” 父女三个说着话回到正房,见到廖大太太,谁都没提方才说定的事。 程府东院。 姜道成坐在厅堂,没好气地看着程询。 前几日,这后生派小厮寻到他面前,针对当地一桩案子跟他打赌,随附一封注明好几项事由的赌约,惹得他瞧着信运了半晌的气:他就在案发的县城,且在县衙中有熟人,眼看着就要结案了,怎么想都不会再出周折,程询却笃定案情发生逆转,更与他赌上了未来几年的运道,说如果料错此事,便搁置功名路,到他跟前做几年洒扫的书童。 太狂了。 他相信有神机妙算的人,并不敢断定程询日后不会成为那样出色的人,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程家这大少爷如今还太年轻,还没出门历练过,信誓旦旦地跟他来这么一出,只能让他认定是中了解元之后的浮躁c张狂。 他忍不得,当即应下赌约。 后来后来他就带着书童来了京城程府,懊恼c怄火得快找不着北了。 程询不难猜到老人家的心绪,陪着笑,亲自沏好一杯碧螺春,“先生,请慢用。” 姜道成见他做派与信中的态度大相径庭,不免意外,“我还以为,你是狂得没边儿的人。” “晚辈晓得。”程询显得愈发谦恭,“先前的激将法,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您见谅。” 姜道成扯了扯嘴角,喝了一口茶,眉眼舒展开来,“好茶。” 程询道:“听说您喜欢,便寻了些上品。” 姜道成如实道出心绪:“思前想后,我瞧着你,心惊肉跳的。”隔着好几百里料定一些事的结果,太反常了。反常即为妖,这道理他听过无数次了。 程询笑出声来,避重就轻:“您是什么人物啊?喜好常有人谈起,我只是稍加留心,记下了而已。” 姜道成不予置评,岔开话题:“说说那个案子吧。” 那个案子,是一个商贾家中出了人命,刚满十八岁的丫鬟中毒而亡。官员若没有一定的权势和手段,处死府中下人都要担上干系,何况商贾之家。丫鬟的至亲要讨个公道,及时报官。 县令查来查去,通过商贾一家上下的口供,找出了嫌疑最重的账房管事。 那账房管事起初矢口否认,经过半年的牢狱c大刑之灾,承认是自己下毒杀害丫鬟,理由是那丫鬟时常对他冷嘲热讽,他想给她点儿教训,并没想杀死她,怎奈自己不懂药理,下在饭菜里的药分量重了些,便有了丫鬟的身死。 县令想不出别的可能,便认为可以结案了。 这案子,正常发展的话,真凶要在一年后落网。 商贾之妻,是活脱脱的母老虎c妒妇心性,夫君跟哪个女子多说几句话,都会心生不满,但在人前,却是敦厚的做派。 商贾与丧命的丫鬟有染,暗度陈仓的日子长达三年,好几次提及把丫鬟收房,抬为妾室。商贾的妻子不肯答应,总是不能如愿把丫鬟逐出家门,妒火燃烧到一定地步,起了杀心。 当家主母选定替死鬼,吩咐下人统一口风应对官府的询问,并非难事。是在结案之后,商贾一直觉得愧对丫鬟,没让她生前享什么福,又屡屡看到发妻做噩梦,哭喊的言语充斥着恐惧,起了疑心,反复盘问下人。一来二去的,梳理清楚整件事,把发妻告上了公堂。 前世,因为案情的反复,上报至朝堂,错判了案情的县令得了很重的罪责。 程询清楚地记得原委,觉着都不是什么善类:惹祸的根苗是商贾,身死的丫鬟也有行差踏错之处,商贾之妻偏激到那地步,商贾该是功不可没,可平白杀人c害人的罪,任谁都无从宽恕。 做替死鬼的账房管事最无辜。 今生要元凶尽快伏法,派人用程府的名头敲打商贾和县令即可。他们怎么想不打紧,重要的是这结果。 但是,个中原委,不能告知姜道成,程询只是道:“程府一名小厮曾在当地逗留,见过那名账房管事,坚信他不是穷凶极恶的性子,跟我提了几句,我便让他留心,有了眼下这结果。” 姜道成审视着程询,半晌,无奈地笑了,“我仍是觉着蹊跷,苦于没法子反驳罢了。好在真凶尽早伏法,屈打成招的人没做替死鬼,是大快人心的事。输给你也值得。” “事情已经过去,您不需记挂于心。”程询认认真真地奉承老人家,“我是一门心思向您求教,又晓得轻易请不动您,这心思和案子凑巧赶到了一处,一时冲动,出此下策。日后再不会了。” 姜道成不吃这一套,“谁知道你真正的意图到底是什么?” 程询一笑,“您千万别多思多虑。”停一停,郑重行礼,“日后,您就是我的尊长。” “我可不敢当。”姜道成示意他平身落座,“你的事,我听说过一些。国子监眼下都没人教的了你,我这等闲人更不敢托大。得了空,你我好生探讨一番学问,若实在不及你,就得反过头来拜你为师。” 横竖已经栽了跟头,他现在是丢人不嫌事大。 程询哈哈一笑,“这话可太重了。您这不是折我的寿么?” 说笑间,程清远过来了,见礼之后,客客气气地邀请姜道成到正院的暖阁用饭,命程询作陪。 姜道成见当今次辅全然是礼贤下士的做派,心慢慢踏实下来。席间,不免问起程清远另外两个儿子。 程清远笑道:“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毫无可取之处,却贪图玩乐,这几日去了别院。听下人说,整日在附近的山林打野味儿。等回府之后,我再带他们给先生请安。先生要是瞧着他们不是蠢笨得离奇,闲时还请费心点拨一二。” 姜道成只当是场面话,谦虚地应承两句。 其实,程清远说的是心里话。次子程译从小就性情木讷,在程询面前,总有点儿自惭形秽的意思。三子程谨原本活泼又乖顺,长大之后,好像也被长兄的过于出色打击到了,平时恨不得躲着程询走。他们越是有这样的自知之明,越是让他不待见,每每想到就头疼。 席间,与姜道成熟络之后,程清远把这些事娓娓道来,也是清楚,对方要常住程府,家中情形根本瞒不住。 姜道成不免叹息:“当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这孽障也是不懂事,没个兄长的样子。”程清远睨着坐在下手的程询,“闲时对友人尽心尽力的,独不肯好生照顾两个手足。” 程询只是赔着笑,起身斟酒。 姜道成不便接话,打着哈哈转移了话题。 当晚,宾主尽欢。 转过天来,叶先生来到程府。程夫人亲自出面应承,安排叶先生住在东跨院,指派了三名专门服侍的丫鬟婆子。 随后,叶先生跟恩师好一番契阔。程询特地前去请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定风流 此为防盗章补足一半购买比例或等两天可破。感谢支持正版风波引二 “在内宅待客的暖阁。”这管事吴妈妈既打理着怡君房里诸事还是她的奶娘,这会儿上前两步,压低声音,“辰正就到了跟大太太请教了半晌女红。” 怡君颔首,和廖碧君相形去了暖阁见客。 见姐妹两个进门,廖芝兰连忙起身,盈盈上前见礼“碧君姐姐c怡君妹妹,登门叨扰还望海涵。” 她比廖碧君小一岁,比怡君大一岁,生的不高不矮,身段窈窕半月形眼睛,长眉入鬓笑起来很甜美。 姐妹二人还礼,廖碧君客气地道:“哪里的话你便是不来我们过些日子也要去看你的。” 怡君点头表示赞同,心里却嘀咕道:谁要去看她这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 三人落座闲话片刻廖碧君吩咐丫鬟摆饭。 席间怡君问道:“芝兰姐姐今日前来,没什么事吧?” 廖碧君闻言暗暗失笑,正常情形,该问人家是不是有事,怡君却反着说。 廖芝兰从容笑道:“没事。许久没见婶婶和你们两个,就想过来看看。便是你们不得空,也能向婶婶请教一番女工。” 廖大太太做得一手好针线,绣品人见人夸。廖芝兰的女工尚可,每次过来都会投其所好,认认真真请教。 怡君只是漫应一声。她一听便知,廖芝兰这次又把母亲哄得很高兴,不然母亲不会自己出门还安排下席面全然不见外的做派。 廖芝兰则顺着这话题往下说:“问起叶先生去了程府的事,婶婶说她也不清楚。你们今日去程府,还习惯吧?”自家已知晓这件事的梗概,她并不遮掩。 “习惯。”怡君并不想提及在程府的见闻,道,“哪里的学堂都是大同小异,我们只是追着叶先生走,对着的也只有她,跟在家一样。” 廖碧君闻音知雅,颔首一笑,“的确。” “碧君姐姐的书法,我倒是不难看到。”廖芝兰诚恳地恭维,“姐姐的字实在是好,不要说我了,便是我两个哥哥都自愧不如。” 廖碧君笑道:“妹妹谬赞了。” 廖芝兰转向怡君,“只你最愁人,画作从不示人,针法乱七八糟的绣品我倒是见过两回。哪有藏着才情c显露不足之处的人?” 怡君笑起来,“我的画,比绣品还差。要是出色的话,以我这种性子,怎么可能不显摆一番。” 廖芝兰将信将疑。廖怡君这个人,她是真捉摸不透:自幼好学,五岁那年就缠着长辈给自己启蒙找坐馆先生,每隔三两年就换一种学问研读,但学的到底怎样,只有教过她的人清楚。 教官家子女的先生,嘴巴哪有不严的?若学生没有扬名的心愿,自是随着学生的做派说话。 可廖怡君又明明不是低调的做派,这几年可没少干开罪人的事儿。 是天生性格矛盾又复杂,还是真没有资质学成哪件事? 没办法下定论。 怡君岔开话题,从丫鬟手里接过布菜的筷子,给廖芝兰夹了一块糖醋排骨,“这道菜,是厨子的拿手菜,芝兰姐姐快尝尝。” 廖芝兰笑着道谢。 一餐饭下来,三个女孩东拉西扯地谈及不少话题。饭后,喝完一盏茶,廖芝兰道辞离开。 廖碧君思来想去,也琢磨不出廖芝兰的来意,不免嘀咕:“真就是闲得没事来串门的?” “怎么可能。”怡君笑道,“她应该是学会我那个路数了。以前我想跟谁探听什么事,不也是这样么?把自己想问的掺在杂七杂八的家常话里,就算没完全达到目的,心里也能估算出七八分。” “是么?”廖碧君不由皱眉,“那你该早些提醒我留神啊。” “怎么提醒?”怡君笑意更浓,“同一桌坐着,我要是给你递眼色,她一定会留意到。再者,她说起什么,我也不能总抢在你前头接话,会让你没面子。把心放下,没事。她要探听的只是门外事,除了关于程府的,我们告诉她也无妨。” “那还好。”廖碧君无奈地道,“这次没法子了,往后再见到她,我一定留心。”论城府,她比不了廖芝兰,更比不了妹妹。 “这样想就对了。”怡君携了姐姐的手,“我们回房做功课。” 午膳时,程夫人派人唤程询回到内宅。 这是程询和程译逐年养成的一个习惯,早中晚只要在家里,且手边无事,就会陪母亲用饭。 论起来,他和程译做了很多年孝顺母亲的儿子。 处处与母亲拧着来的那些年,起因是母亲硬着心肠要他娶廖芝兰,任他长跪不起都不改口,死心塌地配合父亲。再往后,母亲对他的失望心寒越来越重,为人处世方面,一步一步,不自觉地被父亲和廖芝兰c林姨娘带沟里去了,他又是心冷齿冷的状态,什么事都懒得解释。 重新来过,他希望把母慈子孝的情形常年维持下去,这对谁都不会有坏处。平心而论,不论怎样的儿媳妇进门,母亲都不会做恶婆婆。前世程谨的婚事,父亲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定了,母亲私心里一百个不乐意,等到新人进门,照样儿经营出了婆媳融洽的情形。 用饭的时候,程夫人闲闲地说起上午内宅的迎来送往:“徐夫人昨日下了帖子,上午带着女儿过来了一趟。徐家那位千金单字一个岩,生得委实标致,言行得当,真是少见的招人疼爱。” 徐岩日后要成为平南王妃,会生下薇珑那样年纪轻轻扬名四方的女造园家。程询笑道:“您要是打心底喜欢,就跟徐夫人常来常往,看能不能认个干女儿。这样一来,我们兄弟三个也能多个妹妹。” 程夫人失笑,抬手戳了戳他的脸,“胡扯。”另一方面,听出程询对徐岩有些了解,认可甚至是欣赏的,但仅此而已。稍有一点儿别的心思,也说不出这种话不管是怎样的形式,做了兄妹的人,绝没有谈婚论嫁的道理。思及此,她索性直言道:“我自己的儿子,我最了解,来年必能高中。由此就总想,到你金榜题名那一日,得个双喜临门的好彩头。成亲是赶不及了,到时定亲也是好的。” 程询想一想,“我自己张罗成不成?”他另有打算。 “成啊,怎么不成?”程夫人打心底高兴起来,“快跟我说说,可有意中人了?” 程询只是道:“等有了眉目,您一定会及时知晓。” 程夫人连声说好,没仔细琢磨儿子用的字眼儿。 饭后,程询到外院处理一些杂务,问过小厮,得知姜先生午睡还没醒,便回了自己的光霁堂。 程福来禀:“城北廖家大少爷c大小姐一同前来,说手里有一篇新做成的制艺,请您或姜先生过目,看看有哪些可取之处,又有哪些弊端。”停一停,补充道,“管家已经把人请到暖阁了,说老爷曾吩咐过,不要怠慢城北廖家。” 廖文咏和廖芝兰想来就来了,管家还是这个态度这种事不时发生,针对的是私底下与父亲有猫腻的门第。程询想一想,笑微微地看着程福。 程福心生预感,“大少爷,该不会又想让小的帮您气谁了吧?” 程询莞尔,“不单气人,还要骗人。” 程福陷入云里雾里,想不出这种戏要怎么唱,“该怎样行事才好?您得仔细吩咐小的几句。” 她记挂着长子,听闻他回来的晚,担心在外没有好生用饭,亲自送些膳食过来。方才一进院门,就预感到情形不对,是以,小厮试图阻拦之时,她索性冷眼相向,快步走进门来。 没成想,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程询侧转身形,望向母亲。 夫君来不及掩饰的惊惧c长子来不及收回的锋芒不容忽视,程夫人身形摇了摇,“你们这是怎么了?啊?”她有些踉跄地走到程询身边,“阿询,你告诉娘,别让我胡思乱想,好么?” “娘,您先坐。”程询扶着母亲落座。 程夫人握住他的手,“告诉我。”略停一停,强调道,“你告诉我。” 着实被吓坏了。她想象不出,是怎样的事情,把长子惹到了那个地步又是因着怎样的亏心事,让夫君惶惑惧怕到了那个地步。 “没事。”程清远语声沙哑。这一句,是为着提醒程询。 没事?此刻方寸大乱,趋利避害而已。 程询太了解父亲。 再者,这事情瞒不住,北廖家总会有人设法告知母亲。 程询理一理前因后果,剔除与南廖家相关的枝节,对程夫人娓娓道来。 听了原由,程夫人开始瑟瑟发抖听到中途,她转头看住程清远,身形僵住,面无表情。 程清远的神色已恢复平静,只是无法应对妻子凝固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垂眸看着光可鉴人的地砖。 末了,程询道:“娘,明晚北廖家的人会来家中,您可以在内室聆听。” “我c我明白你的意思最不希望他做出这种事的人,是你。”程夫人说话有些吃力,举动亦是,像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转头看程询,近乎无助地问道,“怎么会这样的?” 程询动容。母亲的痛苦c挣扎,在这一刻展露无疑。虽然清楚,母亲很快就会恢复一门宗妇应有的冷静c理智甚至无情,宽慰的话还是冲口而出:“娘,没事,什么事都不会有。” 程夫人缓了片刻,轻轻点头,“对,对,我信你。”她勉力扶着程询起身,“送我回房。” 母子两个离开之后,程清远喟然长叹。 廖碧君来到怡君的小书房,见怡君正伏案写字,道:“忙的话我就等会儿再来。” “忙什么啊,习字呢。”怡君笑着放下笔,招手唤姐姐到桌案前,“你看看,有没有长进?” “真是的,你习字总没个准时辰,方才我还以为你给哪个亲友写信呢。”廖碧君略带嗔怪地说着,看过妹妹的字,由衷地道,“比我写得好,好很多。” “哪有。”怡君把座位让给姐姐,自己则拉过一张杌凳坐了,“你擅长的是楷书,怎么能跟行书放在一起比较长短。” 紫云笑吟吟进门来,行礼后道:“大小姐,新做的冬衣已经送到二小姐房里。” 怡君惊喜,“又给我做新衣服了?” “有什么法子?你又不肯做针线。”廖碧君故作无奈地道,“我看不过眼,又喜欢做针线,就顺手给你做了两套,还有两套,是额外让针线房做出来的。” 怡君喜上眉梢,“明日就穿一套,一定很好看。” 廖碧君也笑起来,“本来就穿什么都好看。” 怡君把一盏茶送到姐姐手中,“等以后闲下来,我也好好儿做针线,做新衣服给你穿。” “真喜欢才做,不喜欢就算了。”廖碧君笑意温柔,“我别的不成,把你打扮漂亮些的本事还是有的。” 怡君笑得眉眼飞扬,“我晓得。” 廖碧君啜了一口茶,说起别的事:“我记得,今晚你这儿是吴妈妈当值,可我刚才问起,晓得她傍晚就走了。还有阿初,紫云去外院的时候,正好碰见他离府,说是告了一日的假。你是不是安排给他们差事了?” 紫云c夏荷听了,晓得姐妹两个要说体己话,悄然行礼,退到门外守着。 “是有些事让他们办。”只要姐姐问起,怡君就不会隐瞒。一面用茶点,她一面把下午在墨香斋的见闻和盘托出,末了道:“心里觉着不踏实,怕廖芝兰迁怒我们,就防患于未然。” 廖碧君没问怡君着手哪些准备,而是托腮沉思,好一会儿,轻声道:“那你想想看,对付廖芝兰的时候,能不能用上商陆?” “嗯?”怡君不知姐姐是何用意,“怎么说?” 廖碧君却追问:“你只说,能不能用上那个人?” 怡君诚实地道:“只要好生谋划,怎样的人都能派上用场。可他不同,我不晓得你们之间的事。是以,怕你来日后悔,恨我今日不打消你这心思。” “说什么呢?”廖碧君半是落寞半是欣慰地笑了,“我进来之前,已经思虑很久。不单是给你添一颗棋子,更是想你帮我试探他。”她语声低下去,“他仍是只要前景不顾我的话,也就罢了,只当从未相识。横竖也没到非谁不可的地步话都没挑明呢。” 怡君凝视着姐姐,“眼前的事,假如你们已经挑明了呢?” “那就不能更改了啊,不管是不是误会,我都要等着他当面给说法。不会试探他的。”说起这些,廖碧君有些不自在,转眼看着妹妹清逸的字,“终身大事,若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样放荡c不堪的人才会视为儿戏?自己与别人的一生,是能轻易许诺的?” “”怡君仔细品了品姐姐的话,弱弱地应一声,“哦。”她想,日后只要有机会,就要让姐姐注意周围就存在的薄情人。 儿女情长c终身大事,不是有了约定就能成真。有些人能因为直觉选择义无返顾,伤痕累累也不后悔,而姐姐,若有了盟约又被辜负的话怡君几乎难以想象后果。 廖碧君则拾回了先前的话题:“倒是给我个准话啊,可不可以帮我?” “应该可以。”怡君笑着应声,“我试试。” 上午,程府学堂。 如先前说过的,程询布置给怡君的功课是画马,并拿给她一本附有详尽批注的小册子,“名家说过的一些心得,有人记录在册,你看完再尝试。今日若是来不及,便改日再动笔。” 怡君称是,笑盈盈回到座位。 “你的水墨不错,驻足不前未免可惜。”程询递给廖碧君一册画谱,“用心看看,尽量隔几日就尝试做一幅画。这也是姜先生和叶先生对你的期许。” 廖碧君恭声称是,听得这亦是两位先生的意思,自然生出进取之心。 今日学堂不似前两日那样热闹,只有程安等三名小厮时不时进来传话c回事。程询摆了一局棋,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子。 他心里有些烦躁。昨夜,送母亲回到正房,说了自己已经能够钳制北廖家。母亲放下心来,随后却失声痛哭,很久。她说他怎么能做这种孽,又说你不该有这样的父亲,真不应该。 母亲的痛苦一览无余,所以他不懂前世母亲为何那样决然地帮衬父亲,不曾谴责鄙弃?是不是父亲先一步告知,并编排了一个可以获得宽恕c谅解的理由? 应该是。 一定是。 否则,没有理由可解释。 这更让他窝火。 怡君翻阅着手里的小册子,如获至宝。名家的经验之谈,批注之人又分明是个中高手,时时表明不同的看法,让人耳目一新字也是极好看的。最重要的是,很多话适用于任何类型的画作。 她看书向来一目十行,并不是囫囵吞枣,打小如此。只是,看到中途的时候,她便不能集中精神。 没来由觉得,坐在前面的那个人有些不对劲。 她抬眼望向他。 手执白子,悬而不落昳丽的眉眼间,隐有冷凝之意。 思忖片刻,找到了由头,怡君拿着小册子起身,走到程询面前。 “怎么了?”程询看向她,牵出柔和的笑容。 “有不明之处,请解元赐教。”怡君把小册子摊开在案上,“笔者书c画的造诣,分明不输诸位名家,却没署名。我就想问问,解元是否知晓出自何人之手可以的话,想寻找这位高手的字画观摩。” 程询只是问:“觉得字也过得去?” 怡君点头。 程询缓缓抬起左手,手掌翻转,口中答着她的疑问,“出自我一位熟人之手。” 怡君留意到他左手的动作,立时会意,惊讶得睁大眼睛,看牢他。 笑意在程询唇畔轻缓地蔓延开来,心中阴霾消散无形。这样的她,很少见。 怡君很快敛起惊讶之色,循着话题应声:“看来解元不便说,自是不能强求。” “留心笔法,日后不难在别处看到。”前世传书信给她,他都是用左手书写。 “若如此,荣幸之至。”怡君眸子亮晶晶的,瞥一眼周围,见没别人,便用口型问他,“没事吧?” 程询心头一暖,见廖碧君和服侍笔墨的两名丫鬟没关注这边,笑着颔首,亦无声答道:“没事。” 怡君释然,笑着行礼,拿着小册子回到原位,专心阅读。 他的视线则遵循心迹,温柔缱绻地凝视着她。 这样的时刻,尘世失去声音,唯有绵长的暖意涌动。 前天制艺做得过关或如周文泰c凌婉儿之流,再次来到程府,展现自己擅长的才艺。 姜道成先去东厢房,给商陆安排事由,发现他有点儿无精打采的。等到了东院学堂,瞥过荣国公世子周文泰的时候,发现他也有些打蔫儿。 怎么回事?黄历上,今日分明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姜道成不明所以,倒也没放在心上,孩子们的心情好坏,与他无关。 半日下来,姜道成不得不承认,周文泰与凌婉儿虽然文章作得拙劣,音律方面却的确有天赋,前者的箜篌弹得引人入胜,后者的琵琶真有珠落玉盘之感。 有可取之处就好,日后不至于一看到这两个人就憋闷。 午后,廖芝兰置身书房,心绪紊乱之故,只是呆坐。 昨日回来之后,介入父兄的密谈,态度强硬地提出自己的条件:嫁入程府,至于是谁,还需观望。 父兄虽然气她的态度,却对条件没有疑议,到底是应允下来。就算是柳元逸落到了程府手中,父兄也有应对之辞,要赌的,是程府最终的抉择。退一万步讲,程府几年之内,都不敢对北廖家起杀机,只能哄着顺着。而几年的时间,已足够他们斡旋,找到新的出路。 至于她,昨日回府之前,安排下了两件事。都不难办,今日便可见分晓。 她这半日除了心焦,便是想听到好消息的迫切。可是,好消息迟迟未至。 北廖大太太文氏面若冰霜地走进女儿的院落,询问之后,转入书房,进门后冷冷凝视一眼,斥道:“孽障,跪下!我怎么会养了你这般阳奉阴违不知羞耻的东西!?” 廖芝兰震惊,一时僵住,语凝。 文氏抖着手点着廖芝兰质问:“合着你所谓的出门走动,便是去外面招蜂引蝶了!?” 廖芝兰听了,连忙起身走到母亲跟前,辩解道:“娘,我哪里是那样的人?您这是听谁胡说八道了?” “胡说?”文氏怒极而笑,“半日而已,便有两个穷书生托人上门提亲,说什么对你一见钟情,爱慕你的学识谈吐你要是不在人前显摆,他们怎么敢这样说?只一个也罢了,两个一起来给我添堵你可真有本事啊,惹得那样的两个人为你争风吃醋。你昨日不听文咏的吩咐,到底出门去做什么了?!” “娘!”廖芝兰越听越生气,怒声反驳,“您怎么连自己的女儿都不相信?平日里总嘲笑南廖家大太太目不识丁没有城府,您现在又是在做什么?!怕是连她都不如!” “混帐!”文氏干脆利落地给了她一记耳光,“若你当真清白磊落,没有行差踏错之处,怎么会有这两日的事?平白无故的,程解元怎么会厌烦你?穷书生手里又怎么会有你的小像?我只恨这几年对你太过纵容,今时眼看着就要闹出丑闻!” 廖芝兰耳朵里嗡嗡作响,捂着疼痛发麻的脸,满心的不甘怨恨:是谁?是谁用这样的法子算计她?! 012闲闲令三 怡君侧转头,与程询四目相对。 他眼波温柔如水,又盈着融融暖意,让她心海起了波澜。 她没回避。 甘愿沉溺在他目光之中,在这一刻。 但愿经常得到这样的注目,在余生。 她是这样想的,别的,还不需要深思。 程询轻咳一声,让自己回神,将真假参半的言语温声讲给她听:“置身林中,我就是那般心绪:如乡愁,又像离殇。没道理可讲的事,就像是对故人临行前的所思所想感同身受。画完这幅图,离殇与寂寥之情才慢慢消散。” “真的?”怡君纤浓的长睫忽闪一下,秀眉微扬,惊讶又好奇。 “真的。”程询颔首,接下来要说的是实话,便看着她,认真地道,“画河流c红叶的时候,会自然而然地想到一些趣事,笔触便轻快一些。” 怡君看得出,今日他没有半点拖延c回避的意思,切实欢喜起来,似有熏风拂过心头。“明白了几分。”她由衷道,“这样的经历,着实惹人羡慕,寻常人求也求不来。” 程询牵了牵唇,“作画终究还是要勤学苦练。” “的确。”怡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像我这种没功底可谈的人,怎样的奇遇,也改不了手中画笔的拙劣,画不出的。” “我带小厮送画过来的时候,无意间看了你的功课。”程询指一指东面书案上放着的一叠画纸,“你功底不弱,笔法有灵气,再过三二年,定能有所成。” 被钦佩的画技精绝的人夸奖了,怡君反倒有些不安,“只盼着不是过于蠢笨,不辜负先生的苦心教导c解元今日的吉言。” 她不惧是非,独独怕人夸。“心里是真高兴,但又怕人是在说反话戏弄,更怕辜负了在意的亲友当下的期许。”她跟他说过,“所以我不藏拙,藏的是擅长的。深宅中闺秀会的越少,麻烦就越少。如果按捺不住,当众出风头,那一定是遇到了不可错失的人。” 念及这些,程询想一想,道:“我自幼苦练过的,是水墨c花鸟,存着不少值得反复临摹的画作,自己近日拿得出手的,也有一些。我让小厮慢慢找出来,陆续送到叶先生手里。横竖用不着了,不如让用得到的人保管。” 她不会推辞。那一刻的凝眸相望之后,很多事不用说透,她就明白。 怡君诚挚地道谢。 她没推辞。那一刻的凝眸相望之后,有些话不需他点破,她就懂得他是为她好,才会安排一些事。那意味的是什么,等到明年,她再面对也不迟。 随后,怡君想到耽搁的时间不短了,再望一眼枫林图,行礼道辞。 程询笑着颔首,与她一起走到门外,目送她远去。百般不舍,都在心中。 程夫人亲自送走叶先生和廖碧君,回到东次间,坐到临窗的大炕上,啜了一口茶,若有所思。 外院的事,只要程清远点头同意,她就不便直言询问,不能损了宗妇贤良淑德的面目。换在以前,她根本不会在意,但是这一次不同。 最近几日的事情,看起来都是水到渠成,但到眼下,已经有两名闺秀每日来程府学堂,日后还会有别家闺秀前来。 长子经手的事情,只要关乎闺秀,她都会格外留意些。 要知道,不少官家子弟十五六就成亲了,到长子这年纪,孙儿孙女都会跑了。她倒霉,嫁到了功名最重c子嗣其次的程家,在一些场合,总被人善意或歹心地打趣几句。 考中解元,已经是得了功名,偏生程清远这厮混帐,要长子更上一层楼,说什么女色误人,要到明年会试c殿试之后再张罗婚事。夫为妻纲,她不能出言反对,但是可以提前物色长媳人选。 之前,她以辨不出一架断了弦的古琴的真伪为由,请了叶先生来帮忙鉴别,叙谈间,得知廖大小姐擅音律,能换弦c调琴,算是正中下怀,忙唤红翡找出备用的琴弦,请廖大小姐过来帮忙。 那孩子样貌冶艳,性子单纯。 单纯没什么不好,只是少不得要人哄着c让着。长子是她疼着宠着长大的孩子,单是想一想他对哪个女子弯腰讨好,她就受不了。 这还在其次。 最主要的是,程家宗妇,必须得是有城府c识大体c明事理的女子。不然,长子会被家事拖累。 廖大小姐肯定不行。不管怎么想,长子跟她都是两路人,谁撮合都撮合不成。 得出最终的结论后,程夫人心宽不少,转念又想,要再想些由头,见见廖二小姐和日后登门的闺秀。 说不定,能够遇到合心意的长媳人选。 书房中,程禄站在程询面前,禀道:“盯着商陆的人方才传信,他去了一趟多宝斋,取了一对儿定做的女子佩戴的宝石银簪。他在京城举目无亲,来往的友人之中也无女子。更何况,簪子在这年月,多为定情信物。”言下之意,很明显了。 商陆与廖碧君,应该已经结缘。廖碧君对商陆的情分,到了哪种地步?要是已经走至死心塌地非商陆不嫁的地步,他出手阻挠的话,若稍有差错,就会闹得和前世一样,早晚出人命,惹得怡君难以释怀。 此事,得找个明智的人帮忙斡旋。程询抬手摸了摸下巴,敛目沉思。 廖芝兰意识到他是蓄意捉弄自己,着实气狠了,敛起狼狈之色,扬起红透了的一张脸,望向他。是样貌清俊的男子,面上却挂着伤人的笑,高高在上的傲慢态度好像刚刚取笑她都是看得起她的样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2.定风流 此为防盗章补足一半购买比例或等两天可破。感谢支持正版 “芝兰那丫头一向争强好胜,跟碧君明里暗里攀比的时候还少么?如今你们到程府上学,她本该嫉妒却不曾设法争取,与文咏登门拜访过一次便作罢。 “老爷视若珍宝的那幅枫林图她们想看不是想开眼界是为着确定是否出自程解元之手如果是,来日我们家就与程府撇不清干系程解元何曾是那样大方的人?几时曾把得意之作送给疏于来往的门第? “这样一来往后程府若是出事只要有人弹劾我们就少不得被连累。 “若到了那一步就算早就分家各过北廖家也会被殃及。是因此她们权衡轻重之后才登门提醒。 “这些道理你们当真不明白么?哪里就需要我仔细摆给你们看了?” 廖碧君轻声冷笑言辞犀利:“您也知道廖芝兰的性情如今这般行事焉知不是她进不了程府才危言耸听的?那么多人争着抢着到程府求学,出自高门的也不少。哦合着京城只有他们北廖家消息灵通别家都是捂着耳朵的傻子么?” 廖大太太被呛得哽了哽“她若真想去程府,总该来求我们从中递话吧?她这样做过么?” 廖碧君打鼻子里哼了一声,“您还真瞧得起我们家。以廖芝兰那个德行,怎么肯欠我们的人情?她求谁也求不到我们和您头上吧?人家就夸奖了几次您针线活好,您还真就对她另眼相看了,真是不知道说您什么好。” 廖大太太怒声训斥:“你给我好好儿说话!” 廖碧君撇一撇嘴。 廖大太太辩不过女儿,索性快刀斩乱麻,“不管怎样,这事情就这么定了。日后你们两个不准再出门,老老实实做针线。” 廖碧君刚要反对,怡君先一步出声道:“好啊,我们记住了。”语毕看向姐姐,握了握她的手。 见次女态度忽然来了个大转弯,廖大太太反倒满腹狐疑,凝视片刻,问道:“之前你又跑去哪儿胡闹了?” 怡君道:“遛马。” “”两个女儿学骑马,夫君是赞同的,时不时就会教训她们不要懒惰,别把两匹好马关在家中当摆设。廖大太太不耐烦地摆一摆手,“都给我滚回房里去,哪个再敢擅自出门,别怪我打断她的腿!” “是。”怡君屈膝行礼。 廖碧君满腹火气,但见妹妹如此,便也随着行礼退下。结伴回房的路上,她问怡君:“你这是怎么了?是知道怎样说都没用,还是笃定娘打错了算盘?” 怡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件事,要看爹爹的态度。我瞧着娘那个架势,定是听说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却不屑告诉我们。等爹爹下衙之后,娘一定会细说由来。万一爹爹宁可信其有” 廖碧君神色一黯。 “也没事,我们先观望着。明日若是爹爹跟娘态度一致,我们再想别的法子也不迟。”怡君说。 廖碧君轻轻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这时候,廖大太太正在吩咐丫鬟:“去外院候着,老爷一下衙,便请他即刻回房来,说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告知。” 丫鬟称是而去。 廖大太太留在房里,翘首等待。 但是,等到夜色深沉,廖大老爷也没回来。 下衙之际,廖大老爷见到了前来送请帖的程安。 程安恭敬地道:“我家大少爷今日在状元楼设宴,请您赏光前去,有几句要紧的话要告诉您。” “是么?”廖大老爷想到那个温文尔雅c样貌俊朗的才子,面上一喜,“解元相邀,荣幸之至。如此,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多谢大人。”程安道,“那小的这就去回话,大少爷已在状元楼恭候。” “不敢当,不敢当。”廖大老爷打心底笑出来,心念一转,“我到就近的别院换身衣服就过去。” 程安笑着行礼离去。 廖大老爷上了马车,命车夫从速去往别院。更衣只是个借口,真正目的是去取一幅珍藏的工笔画,作为回礼送给程询。之所以把不少名画放在别院,也是无奈之举儿子败家,偶尔喝醉了,便把他珍藏的名画随手赠人,过后他气得吐血都没用,总不能把脸一抹去要回来。 他是打心底欣赏程询。 如果今日设宴相邀的是程清远,他一定会找辙婉拒。 官员与官员之间,不论品级高低,厌烦一个人有时根本不需要理由。更何况,昔年柳阁老与程清远政见不同,他打心底支持的是前者。这几年,因柳阁老离开内阁,方有程清远的上位,在他看来,怎么都有点儿小人得志的意思。 可程询与程清远不同。 程询近几年所作的策论,他都用心读过,看到的是那年轻人的政见与柳阁老相同,不知为何,给他更为大气c磊落之感,偶尔犀利的一笔,又让他会心一笑,拍案称快。 是以,程家父子,在他,要分别开来对待。只要程家不出天大的幺蛾子,只要有机会,他都愿意与程询常来常往,连带的想让儿子与程询结识甚至交好,长些见识。 状元楼的雅间,程询临窗而立,望着喧哗扰攘的长街。 在前世,这酒楼是他与怡君相识c诀别之地。 今生,不会刻意与她同来,除非哪一日她想过来尝尝这儿的招牌菜。 廖大老爷进门时,程询牵出谦和的笑容,迎上前去,神色自若地与之寒暄。 廖大老爷带来的回礼是一幅前朝的名画月下翠竹,殷勤地请程询当场验看。 程询看过之后,心里有了三两分由衷的喜悦:此画价值不菲,作画之人心性的清冷高洁全然体现,手法亦因心性有着少见的超脱清逸,廖大老爷愿意割爱相赠,对他总该是有着些许看重。 与怡君相关的事,他一方面笃定,一方面又没法子生出自信。很矛盾。 他由衷道谢,慎重地收起来,躬身请廖大老爷入席。 酒过三巡,廖大老爷记起程安的话,笑呵呵地道:“今日解元要我前来此地,委实破费了,真是叫人于心不安。是有事吩咐南廖家么?” “是有一件要事相告。”程询笑着遣了服侍在一旁的程安c程福,亲自给廖大老爷再斟满一杯酒,语气淡然,“关乎南北廖家。” “哦?”廖大老爷以手势谢过程询亲自斟酒,“还请解元相告,我洗耳恭听。” “主要是想提醒您一声,日后再不要与北廖家来往。如果您信得过我的话。”程询落座,神色从容,“今日我得知了一件北廖家的秘辛,命人打听之后,得知南北廖家近日时常走动,有些担心,为此才邀您来到此处。” “不知是何秘辛?”廖大老爷忐忑地望着程询。 程询敛了笑意,缓声道:“前些年,在朝堂之上,家父与柳阁老总有争执。柳阁老辞官之后,家父仕途更顺,有些人便猜忌是他对柳家作恶。 “家父不以为意,我却受不得这等闲话,打理外院诸事之后,便命府中最得力的人暗中查访柳公子的下落。近来,不知是哪位贵人有意帮衬,告知了柳公子的下落。” 廖大老爷难掩激动之色,“解元是说,柳公子尚在人世?” 程询颔首,“对。并且,今日我已见过他。”想到柳元逸现今的情形,他不由眼神一黯,“大抵是常年受困之故,他受不住,以致神志不清。” 廖大老爷握拳叹息:“当真是没天理!”顿一顿,连忙又问,“解元可曾派人去告知柳阁老了?” “自然。”程询颔首,“这是当务之急,只是眼下不知柳阁老身在何处,要先去锦衣卫打听清楚。” “那就好,那就好柳阁老这些年的焚心之痛,总算能有所缓解。”廖大老爷为柳阁老悲喜交加,停了片刻,想起程询先前的话,忙问道,“此事难道与北廖家有关?” 程询笃定地颔首,“正是。您若是心存疑虑,此刻便可与我一同去看看柳公子。” 廖大老爷看住程询,片刻后道:“那倒不必,只请解元将详情告知。”如果程询有一点点的心虚,都说不出与他一同去见柳元逸的话。既如此,他又何须多事,平白惹人厌烦。 “这是自然,稍后定当细说原委。”程询颔首,随后话锋一转,“叶先生与您膝下两位千金,如今不是在程府授课,便是每日前去学堂,我更是机缘巧合之下送给您一幅得意之作这在有心人看来,有过从甚密之嫌吧? “假如北廖家出了事,你南廖家若无人相助,少不得牵连其中。如果南廖家出事,程府也会被弹劾,我定会成为家族一时的罪人。是因此,才请您过来叙话。” 廖大老爷仔细琢磨一番,只觉脊背发凉,一时惊疑不定,末了惶惑地看着程询,频频颔首,“对,对,是这个理” 昔年连中三元的才子c算无遗策的首辅,盛极时潇然隐退的程询,便是此间主人。 此刻,程询坐在廊间的藤椅上,望着如画美景。漂泊几年之后,他留在了这里。 这一年,他预感到大限将至。那预感是一种无形无声的召唤,只自己可察觉。 浮生将尽,回首前尘,如观镜中水,所经的得失c浮沉汹涌流逝,最终归于静寂。 抱负已经实现,缺憾已成定局。 云游期间,他看到天下迎来盛世,天子权臣秉承的治国之道,正是他退离前拟定的章程。 人们没有忘记他,时不时谈论他生平诸事。说他得到的功名富贵权势,能有人比肩,但无人能超越。又说他为人子嗣夫君父亲,缺憾与不足太多,有些行径,甚至是冷血残酷的。 局外人这样的看法,是情理之中。 犹记得他辞官致仕当日,父亲寻到他面前,歇斯底里起来,“为了个女人而已,你竟疯魔至此!”全忘了早就说过,再不想见到他。 母亲老泪纵横,“你跟我们置气这些年,竟还嫌不够。程家没落,于你有什么好处?” 父亲痛斥他不仁c不孝c不义。 他大笑,拂袖而去。 鲜少有人知道,他无法弥补的缺憾,正是家族促成。 有些人幸运,儿女情只是两个人的事有些人不幸,被家族左右情缘。 他情牵一生的女子,是廖怡君。嫁给他近二十年终被休弃的女子,是廖芝兰。 两女子同宗,祖辈分家,城南城北各过各的。到了她们年少时,情分淡薄如偶有来往的远亲。 与怡君初见时,他正春风得意,她是城南廖家次女,一刻的凝眸相望c半日的学识较量,倾心c相悦。 他及时告知双亲,非怡君不娶。当时风气开化,双亲也开明,允诺怡君长姐的亲事落定之后,便为他上门提亲。 可在后来,事态逆转,两家俱是态度强硬地否决这门亲事,程家勒令他娶廖芝兰,城南廖家则逼迫怡君代替长姐嫁入荣国公周府。 对峙c抗争c哀求,都不奏效。 到底是各自嫁娶。 再往后,知道了自己和怡君被生生拆散的原由:在他年少时,父亲便因野心祸及朝臣子嗣,找的刽子手正是廖芝兰的父兄。 城南廖家一度瞻前顾后,担心程家在朝堂争斗中落败,认为世袭的公侯之家处境更平顺。城北廖家则看准程家世代荣华,更清楚,不结两姓之好,迟早会被灭口。他们并不只是对怡君横刀夺爱,还赌上了前程和性命。婚事不成,两家便是玉石俱焚。 怡君是在知晓这些之后,低头认命。 “退一万步讲,你们就算抛下一切私奔,程家也会命各地官府悬赏缉拿。”一次,廖芝兰与他起了争执,恶毒地说,“我注定要嫁给当世奇才,受尽冷落我也欢喜。廖怡君注定要嫁给品行不端的货色,还要老老实实为婆家开枝散叶。谁叫她牵绊多,合该如此。” 人可以无情,但不能下作,可以残酷,但不能龌龊。 耻辱c憎恨c疼痛沁入骨髓,倒让他清醒过来,不再做行尸走肉,发誓要惩戒那些利用算计他和怡君的人。 光阴长,总觉煎熬。光阴短,总不能尽快如愿。 十几年过去,怡君经历了长姐红颜早逝的殇痛,一双儿女长大成人。 再有交集,是她嫁的那男子和儿女先后行差踏错。她聪慧,有城府,定能让那男子自食恶果,带儿女走出困局。但他出手的话,她便不会太辛苦,因此邀她相见。 他能够无视繁文缛节,跨越岁月长河,将彼此身边的人逐走c除掉,仍是不能换得团圆。 怡君曾怅然道:“孩子可以受伤,有形的如被人整治得灰头土脸,无形的如陷入流言蜚语。但是伤到孩子的人,不该是母亲。曾经犯过错的孩子,母亲可以一直是最亲最近的人,也可以是轻易被迁怒怪罪的人。 “我一度长年累月浑浑噩噩,不曾尽心教导孩子。晓得有亏欠,便要尽心弥补。 “父母对儿女的影响,你了解。” 若没有不影响不伤害儿女的把握,她便不会尝试改变。前半生为情所困,后半生要为儿女殚精竭虑。 偶然相见,喝一杯茶,对弈一局,叙谈片刻,彼此都要拼尽全力克制心绪。回首已是百年身,都不能道尽焚心的痛苦。 她一生的苦,因遇见他而起。已不能给她欢欣,便让她少一些磨折。 所以他离开,退到远处守望。 落霞庵位于燕京城外二十里,附近临江的渡口,是程询离开时登船之地。 自他走后,每月下旬,廖怡君都会来落霞庵上香,小住三两日。 这日刚住下,丫鬟呈上四幅画,“是黎郡主的心腹送来的。” 待到晚间,灯光下,廖怡君将画轴逐一展开来看:婉约的江南杏花烟雨,苍凉的塞北落日黄沙,寂寞的西岭千秋冰雪,磅礴的东岸苍山云海。 新旧不一的画上,不落一字。但她一看便知,是他的手笔。 走过的地方,看过的风景,他画给她看。 整夜未眠。清晨,她行至渡口。 江上弥漫着薄雾,飒飒秋风袭来,如轻纱微动。 与他相关的旧事浮上心头。 年轻时的他,至情至性和敏锐缜密奇异地融于一身,不论出现在何处,俊朗的面容似在发光,不容人不瞩目。 对家族绝望的时候,他决意带她走,说我会对你好,你相信我,离了家族,我也能谋到出路,给你安稳。听着便已心碎,只能狠心拒绝。 各自的儿女谈婚论嫁时,她得知他娶妻育有两女的真相:一直与廖芝兰有名无实,长女是廖芝兰从娘家抱回,次女是他早逝的故人之后。 如刀的岁月,把他的率性飞扬c傲气霸道变成深沉内敛与冷漠。 他的孤独,难以想象。 诀别的时候,他说此生是我亏欠你。 她摇头。不是,真不是。 他说我会记得你,若转世相逢,我只是程询,你只是廖怡君。 她说我等,等相逢。 每隔一个月,来看看他离开的路每隔三两年,可收到他的画作。余生便是如此了,人前强作欢颜,人后相思相望。 秋日将尽,落叶山庄有客至。 来人是唐修衡,当今第一权臣,与程询齐名的新一代奇才。他的发妻,是邵阳郡主黎薇珑。 在朝堂时,程询与唐修衡惺惺相惜,江湖庙堂相隔,二人成为知己。怡君与薇珑结缘始于门第争端,一来二去的,成了隔辈的挚友。 当初,唐修衡送他离开京城。这一次,陪他走最后一程。 忘年知己揽下身后事,是幸事。 程询着意留下的,不过一箱书稿,一箱画作。书稿于修衡c薇珑有用处。画作需得薇珑保管,每隔两年,按他排出的次序,送到怡君面前。 人在,哪怕相隔再远,也是无言的相伴人走,哪怕无挂无碍,也会勾起无尽心酸。是以,他不久之后的死亡,不能让怡君获悉。 这些对修衡来说,倒非难事。 当晚,二人离开山庄,登船远行。就此,程询完全离开世人视线。 在尘世的最后一夜,程询的梦中,重现着他们的过去。 那一日,她不肯跟他走,末了说:“来日,惩戒那些左右你命途的人。” 他握住她的手,紧紧的。 她凝视着他,眼中有泪,目光黯漠,“比起跟你受苦受难,我情愿寻短见。想想就疲惫。就这样吧。” 是唯一的一次,她对他说谎。不要他在短时间内连遭重创。 就这样,他们有了漫长的离散。同在一座城池,有他在的场合,她从不出现。 他道别时,她无声的哭了。 明明是通透坚韧的女子,沾上他的边儿,就躲不开泪或累。 他满心怅然地醒来,看到她笑盈盈站在门边,凝眸再看,不见踪影。 这几日常常见到她。知道是幻象,只愿多一些。 程询缓缓坐起来,推开舷窗。 江水悠悠,皓月当空。 他与她,恰如这江与月。 江水映月,月照江心。人不得团圆,心不会离散。 “芝兰那丫头一向争强好胜,跟碧君明里暗里攀比的时候还少么?如今你们到程府上学,她本该嫉妒,却不曾设法争取,与文咏登门拜访过一次便作罢。 “老爷视若珍宝的那幅枫林图,她们想看,不是想开眼界,是为着确定是否出自程解元之手,如果是,来日我们家就与程府撇不清干系程解元何曾是那样大方的人?几时曾把得意之作送给疏于来往的门第? “这样一来,往后程府若是出事,只要有人弹劾,我们就少不得被连累。 “若到了那一步,就算早就分家各过,北廖家也会被殃及。是因此,她们权衡轻重之后,才登门提醒。 “这些道理,你们当真不明白么?哪里就需要我仔细摆给你们看了?” 廖碧君轻声冷笑,言辞犀利:“您也知道廖芝兰的性情,如今这般行事,焉知不是她进不了程府才危言耸听的?那么多人争着抢着到程府求学,出自高门的也不少。哦,合着京城只有他们北廖家消息灵通,别家都是捂着耳朵的傻子么?” 廖大太太被呛得哽了哽,“她若真想去程府,总该来求我们从中递话吧?她这样做过么?” 廖碧君打鼻子里哼了一声,“您还真瞧得起我们家。以廖芝兰那个德行,怎么肯欠我们的人情?她求谁也求不到我们和您头上吧?人家就夸奖了几次您针线活好,您还真就对她另眼相看了,真是不知道说您什么好。” 廖大太太怒声训斥:“你给我好好儿说话!” 廖碧君撇一撇嘴。 廖大太太辩不过女儿,索性快刀斩乱麻,“不管怎样,这事情就这么定了。日后你们两个不准再出门,老老实实做针线。” 廖碧君刚要反对,怡君先一步出声道:“好啊,我们记住了。”语毕看向姐姐,握了握她的手。 见次女态度忽然来了个大转弯,廖大太太反倒满腹狐疑,凝视片刻,问道:“之前你又跑去哪儿胡闹了?” 怡君道:“遛马。” “”两个女儿学骑马,夫君是赞同的,时不时就会教训她们不要懒惰,别把两匹好马关在家中当摆设。廖大太太不耐烦地摆一摆手,“都给我滚回房里去,哪个再敢擅自出门,别怪我打断她的腿!” “是。”怡君屈膝行礼。 廖碧君满腹火气,但见妹妹如此,便也随着行礼退下。结伴回房的路上,她问怡君:“你这是怎么了?是知道怎样说都没用,还是笃定娘打错了算盘?” 怡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件事,要看爹爹的态度。我瞧着娘那个架势,定是听说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却不屑告诉我们。等爹爹下衙之后,娘一定会细说由来。万一爹爹宁可信其有” 廖碧君神色一黯。 “也没事,我们先观望着。明日若是爹爹跟娘态度一致,我们再想别的法子也不迟。”怡君说。 廖碧君轻轻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这时候,廖大太太正在吩咐丫鬟:“去外院候着,老爷一下衙,便请他即刻回房来,说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告知。” 丫鬟称是而去。 廖大太太留在房里,翘首等待。 但是,等到夜色深沉,廖大老爷也没回来。 下衙之际,廖大老爷见到了前来送请帖的程安。 程安恭敬地道:“我家大少爷今日在状元楼设宴,请您赏光前去,有几句要紧的话要告诉您。” “是么?”廖大老爷想到那个温文尔雅c样貌俊朗的才子,面上一喜,“解元相邀,荣幸之至。如此,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多谢大人。”程安道,“那小的这就去回话,大少爷已在状元楼恭候。” “不敢当,不敢当。”廖大老爷打心底笑出来,心念一转,“我到就近的别院换身衣服就过去。” 程安笑着行礼离去。 廖大老爷上了马车,命车夫从速去往别院。更衣只是个借口,真正目的是去取一幅珍藏的工笔画,作为回礼送给程询。之所以把不少名画放在别院,也是无奈之举儿子败家,偶尔喝醉了,便把他珍藏的名画随手赠人,过后他气得吐血都没用,总不能把脸一抹去要回来。 他是打心底欣赏程询。 如果今日设宴相邀的是程清远,他一定会找辙婉拒。 官员与官员之间,不论品级高低,厌烦一个人有时根本不需要理由。更何况,昔年柳阁老与程清远政见不同,他打心底支持的是前者。这几年,因柳阁老离开内阁,方有程清远的上位,在他看来,怎么都有点儿小人得志的意思。 可程询与程清远不同。 程询近几年所作的策论,他都用心读过,看到的是那年轻人的政见与柳阁老相同,不知为何,给他更为大气c磊落之感,偶尔犀利的一笔,又让他会心一笑,拍案称快。 是以,程家父子,在他,要分别开来对待。只要程家不出天大的幺蛾子,只要有机会,他都愿意与程询常来常往,连带的想让儿子与程询结识甚至交好,长些见识。 状元楼的雅间,程询临窗而立,望着喧哗扰攘的长街。 在前世,这酒楼是他与怡君相识c诀别之地。 今生,不会刻意与她同来,除非哪一日她想过来尝尝这儿的招牌菜。 廖大老爷进门时,程询牵出谦和的笑容,迎上前去,神色自若地与之寒暄。 廖大老爷带来的回礼是一幅前朝的名画月下翠竹,殷勤地请程询当场验看。 程询看过之后,心里有了三两分由衷的喜悦:此画价值不菲,作画之人心性的清冷高洁全然体现,手法亦因心性有着少见的超脱清逸,廖大老爷愿意割爱相赠,对他总该是有着些许看重。 与怡君相关的事,他一方面笃定,一方面又没法子生出自信。很矛盾。 他由衷道谢,慎重地收起来,躬身请廖大老爷入席。 酒过三巡,廖大老爷记起程安的话,笑呵呵地道:“今日解元要我前来此地,委实破费了,真是叫人于心不安。是有事吩咐南廖家么?” “是有一件要事相告。”程询笑着遣了服侍在一旁的程安c程福,亲自给廖大老爷再斟满一杯酒,语气淡然,“关乎南北廖家。” “哦?”廖大老爷以手势谢过程询亲自斟酒,“还请解元相告,我洗耳恭听。” “主要是想提醒您一声,日后再不要与北廖家来往。如果您信得过我的话。”程询落座,神色从容,“今日我得知了一件北廖家的秘辛,命人打听之后,得知南北廖家近日时常走动,有些担心,为此才邀您来到此处。” “不知是何秘辛?”廖大老爷忐忑地望着程询。 程询敛了笑意,缓声道:“前些年,在朝堂之上,家父与柳阁老总有争执。柳阁老辞官之后,家父仕途更顺,有些人便猜忌是他对柳家作恶。 “家父不以为意,我却受不得这等闲话,打理外院诸事之后,便命府中最得力的人暗中查访柳公子的下落。近来,不知是哪位贵人有意帮衬,告知了柳公子的下落。” 廖大老爷难掩激动之色,“解元是说,柳公子尚在人世?” 程询颔首,“对。并且,今日我已见过他。”想到柳元逸现今的情形,他不由眼神一黯,“大抵是常年受困之故,他受不住,以致神志不清。” 廖大老爷握拳叹息:“当真是没天理!”顿一顿,连忙又问,“解元可曾派人去告知柳阁老了?” “自然。”程询颔首,“这是当务之急,只是眼下不知柳阁老身在何处,要先去锦衣卫打听清楚。” “那就好,那就好柳阁老这些年的焚心之痛,总算能有所缓解。”廖大老爷为柳阁老悲喜交加,停了片刻,想起程询先前的话,忙问道,“此事难道与北廖家有关?” 程询笃定地颔首,“正是。您若是心存疑虑,此刻便可与我一同去看看柳公子。” 廖大老爷看住程询,片刻后道:“那倒不必,只请解元将详情告知。”如果程询有一点点的心虚,都说不出与他一同去见柳元逸的话。既如此,他又何须多事,平白惹人厌烦。 “这是自然,稍后定当细说原委。”程询颔首,随后话锋一转,“叶先生与您膝下两位千金,如今不是在程府授课,便是每日前去学堂,我更是机缘巧合之下送给您一幅得意之作这在有心人看来,有过从甚密之嫌吧? “假如北廖家出了事,你南廖家若无人相助,少不得牵连其中。如果南廖家出事,程府也会被弹劾,我定会成为家族一时的罪人。是因此,才请您过来叙话。” 廖大老爷仔细琢磨一番,只觉脊背发凉,一时惊疑不定,末了惶惑地看着程询,频频颔首,“对,对,是这个理” “什么?”廖大太太双眉紧锁,“妾身正要说这件事,下午我跟她们说了,不得再去程府。” 廖大老爷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看了她一眼,“什么时候起,你能替我做主了?” “老爷有所不知,下午,北廖家母女来了,跟我说”廖大太太上前两步,低声道,“程府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廖大老爷冷笑,“日后她们再来,便拒之门外。你记住,再不可与她们来往。” 她说她的,他说他的。廖大太太明显不悦起来,“你好歹也得听我把话说完吧?况且,我已经对碧君c怡君发了话,怎么能出尔反尔?长此以往,谁还会把我当一回事?” 廖大老爷板了脸,不耐烦地睨着她,“是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啰嗦什么?” 廖大太太险些气得落下泪来。 “明早我亲自吩咐管家便是。”廖大老爷摆了摆手,“你退下,先歇了吧。有些事,我得静下心来斟酌。” 廖大太太气恼地回了寝室。 廖大老爷喝完一盏茶,本就浅薄的酒意消散,头脑完全清醒下来。仔细梳理程询对自己说过的话,越是回想,越是心里发毛。 程询说话的态度很温和,言辞很委婉,却是实实在在地敲打了他一番:用两幅难得的画作礼尚往来之后,南廖家与程家已经绑到了一起,他在这当口,只能听从程家的安排。 若不肯,估摸着程府会把南北廖家一并收拾掉。 回头细想,他不能不怀疑,自叶先生去程家到如今,很可能是程询给他布的局c挖的坑。 按说是没道理,这感觉却越来越明晰。 那么,程询想从自家谋取的是什么呢?只是打压北廖家? 这些结论,无一不让他沮丧:活了半生的人,要被一个年轻人牵着鼻子走,就算是奇才,也够他窝火好一阵子的,但也只能受着。 好歹先把这一段渡过去,再设法远离吧。 翌日一大早,廖大老爷出门前,廖大太太道:“三个孩子的婚事都该抓紧了。今日起,我便着手物色。” 廖大老爷一听,就知道她还在为昨晚的事不甘,要用这种法子表示不满。可她说的毕竟在理,因而颔首,“你掂量着办,有眉目之后告诉我。”两个女儿若能尽快定下亲事,便有了冠冕堂皇的不需再去程府的理由。 廖大太太这才好过了一些。 廖大老爷又皱眉嘀咕一句:“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草率。”不该答应两个女儿的请求。只是,妻子一向重视儿子轻视女儿,他连带的也对两个女儿的事情不大上心,觉得她们平时怎样都无所谓,只要别给他惹祸就行。 这日,廖碧君继续在家“生病”。 怡君如常来到程府,继续画溪亭日暮,程询坐在前头料理外院的事,情形与昨日大同小异。 姜道成和叶先生一起看昨日收上来的十来篇制艺。 程询忙完手边的事,给姜道成写了个名单,着程安送过去。 没过多久,姜道成气呼呼地找过来,走到程询面前,二话不说,把名单拍在桌案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3.定风流 程安惊愕得张大了嘴巴,“大少爷这是不想把日子往好处过了吧?万一老爷知道了, 还不得让他跪祠堂啊?” “闭上你的乌鸦嘴吧。”程福笑着拍拍他的肩, “记得帮衬着我,别露馅儿。” “明白, 放心。”程安敛起惊容, “心里虽然犯嘀咕, 差事肯定会办好。”语毕快步走出院子,按照程询的吩咐安排下去,随后去了暖阁。 进门后, 程安毕恭毕敬地行礼,先对廖文咏道:“我家大少爷本就有意请您过来, 商量些要事。您二位来得正好,只是,既是要事, 就不方便有第三个人在场。”说到这儿, 转向廖芝兰, 歉然笑道,“您若是想请教学问上的事,就得等一阵子,若只是陪同令兄前来, 不妨让小的安排车马送您回府——我家夫人正要出门, 实在是无暇请您到内宅说话。”别的就不用多说了, 程家没有闺秀, 总不能安排林姨娘或管事妈妈出面待客。 廖文咏和廖芝兰交换一个眼神,便达成默契。后者欠一欠身,扬了扬手里的纸张,“这篇制艺是我所做,很想请程解元评点一番,却一直不敢贸贸然登门。今日若没有家兄作伴,仍是不能成行。” 廖文咏笑着接话:“的确如此。” 程安笑道:“那么,大小姐就在这儿用些茶点,不挑剔我家大少爷失礼就好。” “断然不会的。”廖芝兰嫣然一笑。 程安吩咐在室内的两名丫鬟好生服侍着,随后为廖文咏带路,去了光霁堂。 五间打通的书房,居中放着紫檀木三围罗汉床c待客所需的茶几太师椅,四个偌大的书架分别贴着南北墙,东面是博古架c醉翁椅,西面越过两面槅扇中间的一道珍珠帘,隐约可见并排放着的书桌c大画案。 廖文咏进门后,匆匆打量,见四面雪白的墙壁空空的,没悬挂字画,觉得这书房布置得也太简单了些,不符和程询世家子弟的身份。 程询穿过珍珠帘,负手走向廖文咏,神色冷峻,目光锋利。 廖文咏心头一惊,不知道自己何时得罪了他,忙不迭躬身行礼,刚要说话,就听到程询冷声吩咐程安: “下去!” 程安低声称是,出门时带上了房门。 这脾气也太差了点儿,堂堂解元,连喜怒不形于色都做不到?廖文咏敛目腹诽着,就算我无意间得罪过你,也不至于这样甩脸色吧? “你近来是怎么回事?”程询在三围罗汉床上落座,语气有所缓和,眼神却更迫人,“不管什么人,都敢与之为伍么?” 廖文咏抬眼打量他的神色,只觉气势慑人,无形的寒意迎面而来。他知道自己没必要怕程府任何一个人,此刻却不受控制地胆怯起来,强扯出一抹笑,再度拱手施礼:“恕在下愚昧,不知解元所指何事?” 程询蹙了蹙眉,“君子爱财,取之以道。可你呢?怎么能与放印子钱的人来往?想做什么?效法他们赚黑心钱么?” 原来指的是这件事,且认为他只是与那种人来往。廖文咏放松了一些,忙忙解释:“不瞒解元,我也是近日才察觉交友不慎,绝对不会与那等货色同流合污。” “属实?”程询眸子微眯,眼神略略温和了一些。真相是廖文咏一句实话都没有,但他不能点破。 “绝对属实。”廖文咏抬起手,“要我发毒誓您才能相信么?” 誓言真不可违背的话,这天下哪里还需要王法约束苍生。“那倒不必。”程询换了个松散的坐姿,以右手食指关节蹭了蹭下颚,有些无奈地道,“说你什么才好?这几日,家父吩咐我对城北廖家留意些,不着痕迹地给你们添条财路,说你们曾帮过程府大忙。我前脚吩咐下去,管事后脚就说你品行堪忧。你倒是说说,管事会怎么看待我?” 廖文咏心头一喜。这几句话,很值得琢磨。程清远这样交代长子,是为着日后说出那件事做铺垫吧?程询现在还不知情,绝对的,若是已经知道,傲气早就转化为心虚懊恼了。他再一次拱手作揖,“全是我的不是,劳解元生气担心了。”顿一顿,很自然地苦着脸哭穷,“这两年家中有些拮据,我打理着庶务,常常焦头烂额。是为此,广交友人,只盼着能遇到个愿意伸出援手的贵人。没成想,财路没找到,却与黑心人称兄道弟起来。” 程询牵了牵唇,目光温和,语气亦是:“庶务的确是叫人头疼。”他抬一抬手,“方才有所怠慢,你别放在心上才是。快请坐。” 这态度的转变,宛若寒冰冷雪化为春风细雨。廖文咏喜上眉梢,感觉彼此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道谢落座后道:“日后不论什么事,我都听从解元的高见。” 程询端起茶盏,“新得的大红袍。你尝尝,觉着尚可的话,回府时带上一些。” 廖文咏呷了一口,满口称赞。 程询开始跟他扯闲篇儿,都是诸如他双亲身体如何c他二弟功课怎样的话题。 廖文咏有问必答,说起二弟廖文喻,摇头叹气,“我就不是读书的材料,他更不是,资质差,还懒惰。” “这是没法子的事情。”程询予以理解的一笑,“家父有言在先,你我两家,明面上不宜频繁走动。否则,我少不得请姜先生把令弟收到门下,悉心点拨。近一半年是不成了,连我们日后来往,都在外面为宜。”语声顿住,等廖文咏点头才继续道,“你也别为这等事情心烦,家父和我不会坐视你们过得不如意。有难处就及时传信给我。”让他解决的难处越多,落在他手里的罪证就越多。 廖文咏喜不自禁,称是道谢之后,开始检点自己的不是:“今日瞧着小妹一心向学,头脑一热,就带她过来了。真是鲁莽了,下不为例。” 而实情是,他们盘算着让程家父子出面,让廖芝兰成为姜先生的学生。如今京城有几位出了名的美人兼才女,廖芝兰跟她们一比,就不起眼了,但若能成为姜先生的学生,人们会默认她才华横溢,不愁在京城扬名,来日定能嫁入显赫的门第。 之所以如此,要怪程清远。今年程清远总是以公务繁忙为由,不再发力提携北廖家。他们担心被一脚踢开,甚至被灭口,就有必要前来试探,观望着程家的态度做出相应的举措。 此刻看来,完全没必要担心。程清远所处的就是个日理万机的位置,很多事不能兼顾,怕是早就精力不济,让程询早早地接手庶务,应该就因此而起。 人顺心了,便特别乐观,怎样的人与事,都能找到个宽慰自己原谅别人的理由。 见廖文咏的目的已经达到,程询没兴趣再对着那张虚伪狡猾的嘴脸,话锋一转:“解你拮据困境的财路,一名管事已经有了章程。与其我将管事唤来,不如你们单独详谈,有些话,我不便说透,管事却能跟你交底。” “是这个理。”廖文咏由衷点头,“琐事而已,自是不需解元费神。” “如此,便不留你了。”程询站起身来,竭力忍下心头的膈应,温声说,“改日定要设宴相请,把酒言欢。” “不敢当,不敢当。”廖文咏忙起身道,“几时您得空了,我在外面寻个清净雅致的所在,万望赏脸。” “好。”程询颔首一笑,送廖文咏出门时说,“我品评别人的字c画c制艺,向来嘴毒。等会儿见到令妹,若开罪了她——”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我明白。”廖文咏笑道,“您要是只说几句夸赞的场面话,我和小妹反倒会心生忐忑。” 程询笑了,“你果然是明事理的人。”言不由衷的话说了不少,这会儿已经顺嘴了。 廖芝兰随着引路的丫鬟走进光霁堂的书房,面上平静,心里是有些得意的。 南廖家姐妹得了每日出入程府的机缘,说不定还能与才子程询结缘,只一听,她就难受得厉害。午间见了那对姐妹,意在不着痕迹地打听程府中事,两人却是滴水不漏,看不出是真不知还是刻意隐瞒,不大要紧的事,倒是获得了不少消息。 回府途中,遇到了闲的没事乱逛的大哥,同坐在马车中,把自己的心思如实相告。 完全没料到,大哥当时就说,程府门第是高,但我们想去就能去,你快转转脑筋,想个由头。她想出了由头,便有了此刻将要见到程询c得他提点的机会。如此,可以顺理成章地展望得到南廖家姐妹的际遇。 程询是什么人啊?都说他傲气,但有傲气的本钱,解元是谁想中就能中的? 只是传闻中的他,便已叫她生出诸多遐思。 程福换了穿戴,打扮得与程询一般无二。 程询慵懒地卧在躺椅上,望着程福,满意地笑了。 “等会儿小的要是说错话,您受累瞪我一眼。”程福说着,在书案后面落座。 程询颔首,闭目养神。 程安进门来通禀:“廖小姐到了。” “请。”程福神色转为严肃。 程安转身请廖芝兰进门。 廖芝兰走进门,在程安示意下,走到珍珠帘前站定,恭敬行礼,“廖氏芝兰,问程解元安。” “免礼。我已知晓你的来意。”程福语气淡淡的,唤程安,“把那篇制艺拿来我看。” 程安称是,从廖芝兰手里接过制艺,送到程福面前。 廖芝兰没有想到,程询会隔着帘子见她。不能亲眼看到他的样貌,让她失落,也更为好奇。 程福扫了一眼,就牙疼似的“嘶”了一声,“你这字,也太小家子气了。”其实没那么差,廖芝兰的小楷写得还凑合,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水平。 程安心生笑意,忙转头看了程询一眼,笑意立时消散。 廖芝兰心下一惊,没料到程询一张嘴就挖苦人。她欠一欠身,态度诚挚地道:“解元的话,定会谨记在心,日后寻求书法好的先生教导,加倍用功苦练。” 程福不予置评,仔细看那篇制艺。府里别的下人都说,他和程安c程禄这种常年跟着大少爷的人,肚子里的墨水不输秀才。对不对放在一边,他们练出了好眼力是真的。 这是一篇论事的制艺,行文流畅,辞藻优美,衔接自然,看起来很舒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4.定风流 此为防盗章补足一半购买比例或等两天可破。感谢支持正版见姐妹两个进门廖芝兰连忙起身盈盈上前见礼,“碧君姐姐c怡君妹妹登门叨扰还望海涵。” 她比廖碧君小一岁比怡君大一岁,生的不高不矮,身段窈窕,半月形眼睛,长眉入鬓笑起来很甜美。 姐妹二人还礼廖碧君客气地道:“哪里的话,你便是不来,我们过些日子也要去看你的。” 怡君点头表示赞同,心里却嘀咕道:谁要去看她这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 三人落座,闲话片刻廖碧君吩咐丫鬟摆饭。 席间,怡君问道:“芝兰姐姐今日前来,没什么事吧?” 廖碧君闻言暗暗失笑,正常情形该问人家是不是有事怡君却反着说。 廖芝兰从容笑道:“没事。许久没见婶婶和你们两个就想过来看看。便是你们不得空也能向婶婶请教一番女工。” 廖大太太做得一手好针线,绣品人见人夸。廖芝兰的女工尚可,每次过来都会投其所好,认认真真请教。 怡君只是漫应一声。她一听便知,廖芝兰这次又把母亲哄得很高兴,不然母亲不会自己出门还安排下席面全然不见外的做派。 廖芝兰则顺着这话题往下说:“问起叶先生去了程府的事,婶婶说她也不清楚。你们今日去程府,还习惯吧?”自家已知晓这件事的梗概,她并不遮掩。 “习惯。”怡君并不想提及在程府的见闻,道,“哪里的学堂都是大同小异,我们只是追着叶先生走,对着的也只有她,跟在家一样。” 廖碧君闻音知雅,颔首一笑,“的确。” “碧君姐姐的书法,我倒是不难看到。”廖芝兰诚恳地恭维,“姐姐的字实在是好,不要说我了,便是我两个哥哥都自愧不如。” 廖碧君笑道:“妹妹谬赞了。” 廖芝兰转向怡君,“只你最愁人,画作从不示人,针法乱七八糟的绣品我倒是见过两回。哪有藏着才情c显露不足之处的人?” 怡君笑起来,“我的画,比绣品还差。要是出色的话,以我这种性子,怎么可能不显摆一番。” 廖芝兰将信将疑。廖怡君这个人,她是真捉摸不透:自幼好学,五岁那年就缠着长辈给自己启蒙找坐馆先生,每隔三两年就换一种学问研读,但学的到底怎样,只有教过她的人清楚。 教官家子女的先生,嘴巴哪有不严的?若学生没有扬名的心愿,自是随着学生的做派说话。 可廖怡君又明明不是低调的做派,这几年可没少干开罪人的事儿。 是天生性格矛盾又复杂,还是真没有资质学成哪件事? 没办法下定论。 怡君岔开话题,从丫鬟手里接过布菜的筷子,给廖芝兰夹了一块糖醋排骨,“这道菜,是厨子的拿手菜,芝兰姐姐快尝尝。” 廖芝兰笑着道谢。 一餐饭下来,三个女孩东拉西扯地谈及不少话题。饭后,喝完一盏茶,廖芝兰道辞离开。 廖碧君思来想去,也琢磨不出廖芝兰的来意,不免嘀咕:“真就是闲得没事来串门的?” “怎么可能。”怡君笑道,“她应该是学会我那个路数了。以前我想跟谁探听什么事,不也是这样么?把自己想问的掺在杂七杂八的家常话里,就算没完全达到目的,心里也能估算出七八分。” “是么?”廖碧君不由皱眉,“那你该早些提醒我留神啊。” “怎么提醒?”怡君笑意更浓,“同一桌坐着,我要是给你递眼色,她一定会留意到。再者,她说起什么,我也不能总抢在你前头接话,会让你没面子。把心放下,没事。她要探听的只是门外事,除了关于程府的,我们告诉她也无妨。” “那还好。”廖碧君无奈地道,“这次没法子了,往后再见到她,我一定留心。”论城府,她比不了廖芝兰,更比不了妹妹。 “这样想就对了。”怡君携了姐姐的手,“我们回房做功课。” 午膳时,程夫人派人唤程询回到内宅。 这是程询和程译逐年养成的一个习惯,早中晚只要在家里,且手边无事,就会陪母亲用饭。 论起来,他和程译做了很多年孝顺母亲的儿子。 处处与母亲拧着来的那些年,起因是母亲硬着心肠要他娶廖芝兰,任他长跪不起都不改口,死心塌地配合父亲。再往后,母亲对他的失望心寒越来越重,为人处世方面,一步一步,不自觉地被父亲和廖芝兰c林姨娘带沟里去了,他又是心冷齿冷的状态,什么事都懒得解释。 重新来过,他希望把母慈子孝的情形常年维持下去,这对谁都不会有坏处。平心而论,不论怎样的儿媳妇进门,母亲都不会做恶婆婆。前世程谨的婚事,父亲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定了,母亲私心里一百个不乐意,等到新人进门,照样儿经营出了婆媳融洽的情形。 用饭的时候,程夫人闲闲地说起上午内宅的迎来送往:“徐夫人昨日下了帖子,上午带着女儿过来了一趟。徐家那位千金单字一个岩,生得委实标致,言行得当,真是少见的招人疼爱。” 徐岩日后要成为平南王妃,会生下薇珑那样年纪轻轻扬名四方的女造园家。程询笑道:“您要是打心底喜欢,就跟徐夫人常来常往,看能不能认个干女儿。这样一来,我们兄弟三个也能多个妹妹。” 程夫人失笑,抬手戳了戳他的脸,“胡扯。”另一方面,听出程询对徐岩有些了解,认可甚至是欣赏的,但仅此而已。稍有一点儿别的心思,也说不出这种话不管是怎样的形式,做了兄妹的人,绝没有谈婚论嫁的道理。思及此,她索性直言道:“我自己的儿子,我最了解,来年必能高中。由此就总想,到你金榜题名那一日,得个双喜临门的好彩头。成亲是赶不及了,到时定亲也是好的。” 程询想一想,“我自己张罗成不成?”他另有打算。 “成啊,怎么不成?”程夫人打心底高兴起来,“快跟我说说,可有意中人了?” 程询只是道:“等有了眉目,您一定会及时知晓。” 程夫人连声说好,没仔细琢磨儿子用的字眼儿。 饭后,程询到外院处理一些杂务,问过小厮,得知姜先生午睡还没醒,便回了自己的光霁堂。 程福来禀:“城北廖家大少爷c大小姐一同前来,说手里有一篇新做成的制艺,请您或姜先生过目,看看有哪些可取之处,又有哪些弊端。”停一停,补充道,“管家已经把人请到暖阁了,说老爷曾吩咐过,不要怠慢城北廖家。” 廖文咏和廖芝兰想来就来了,管家还是这个态度这种事不时发生,针对的是私底下与父亲有猫腻的门第。程询想一想,笑微微地看着程福。 程福心生预感,“大少爷,该不会又想让小的帮您气谁了吧?” 程询莞尔,“不单气人,还要骗人。” 程福陷入云里雾里,想不出这种戏要怎么唱,“该怎样行事才好?您得仔细吩咐小的几句。” 先前在叶先生面前,说要请爹娘同意,也只是随口一说,压根儿没想去问母亲的意思。 廖大太太平日总把“女子无才便是德”挂在嘴边,打心底不赞成她们读诗书c做学问。是不难见到的那种重男轻女的妇人心思。 廖大老爷是严父面孔,值得庆幸的是,从不反对两个女儿的求学之心。关乎这种事,都会爽快应允。 当日,姐妹两个掐着时间去了外院,等候在府门内。 廖大老爷下衙回府,二人迎上前去,陪父亲回内宅的路上,把叶先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听得此事与程询c姜道成有关,廖大老爷意外地扬了扬眉,思忖片刻,道:“明日我派管家出去,问明两位先生和程府的意思。你们要每日前去程府的话,廖府不能失了礼数。” 他对次辅程清远一点好感也无,却很欣赏聪明绝顶的程询c才华横溢的姜道成。文人相轻不假,但要分对谁,程询和姜道成那样的文人翘楚,寻常人真没轻慢的资格。 姐妹两个听了,立时笑逐颜开,向父亲道谢。 廖大老爷被她们的情绪感染,笑了笑,告诫道:“去归去,你们可不能惹事。” 廖碧君忙保证道:“爹爹放心,我们一定会谨言慎行。” 父女三个说着话回到正房,见到廖大太太,谁都没提方才说定的事。 程府东院。 姜道成坐在厅堂,没好气地看着程询。 前几日,这后生派小厮寻到他面前,针对当地一桩案子跟他打赌,随附一封注明好几项事由的赌约,惹得他瞧着信运了半晌的气:他就在案发的县城,且在县衙中有熟人,眼看着就要结案了,怎么想都不会再出周折,程询却笃定案情发生逆转,更与他赌上了未来几年的运道,说如果料错此事,便搁置功名路,到他跟前做几年洒扫的书童。 太狂了。 他相信有神机妙算的人,并不敢断定程询日后不会成为那样出色的人,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程家这大少爷如今还太年轻,还没出门历练过,信誓旦旦地跟他来这么一出,只能让他认定是中了解元之后的浮躁c张狂。 他忍不得,当即应下赌约。 后来后来他就带着书童来了京城程府,懊恼c怄火得快找不着北了。 程询不难猜到老人家的心绪,陪着笑,亲自沏好一杯碧螺春,“先生,请慢用。” 姜道成见他做派与信中的态度大相径庭,不免意外,“我还以为,你是狂得没边儿的人。” “晚辈晓得。”程询显得愈发谦恭,“先前的激将法,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您见谅。” 姜道成扯了扯嘴角,喝了一口茶,眉眼舒展开来,“好茶。” 程询道:“听说您喜欢,便寻了些上品。” 姜道成如实道出心绪:“思前想后,我瞧着你,心惊肉跳的。”隔着好几百里料定一些事的结果,太反常了。反常即为妖,这道理他听过无数次了。 程询笑出声来,避重就轻:“您是什么人物啊?喜好常有人谈起,我只是稍加留心,记下了而已。” 姜道成不予置评,岔开话题:“说说那个案子吧。” 那个案子,是一个商贾家中出了人命,刚满十八岁的丫鬟中毒而亡。官员若没有一定的权势和手段,处死府中下人都要担上干系,何况商贾之家。丫鬟的至亲要讨个公道,及时报官。 县令查来查去,通过商贾一家上下的口供,找出了嫌疑最重的账房管事。 那账房管事起初矢口否认,经过半年的牢狱c大刑之灾,承认是自己下毒杀害丫鬟,理由是那丫鬟时常对他冷嘲热讽,他想给她点儿教训,并没想杀死她,怎奈自己不懂药理,下在饭菜里的药分量重了些,便有了丫鬟的身死。 县令想不出别的可能,便认为可以结案了。 这案子,正常发展的话,真凶要在一年后落网。 商贾之妻,是活脱脱的母老虎c妒妇心性,夫君跟哪个女子多说几句话,都会心生不满,但在人前,却是敦厚的做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5.朝天子 此为防盗章补足一半购买比例或等两天可破。感谢支持正版 程询莞尔“难道不合情理?” “那倒不是。”怡君微笑“正因合情合理,反倒让我疑心昨日所见那一幅,是解元着意备下的。说到底原画中的疑问,不是一幅酷似的画就能解释的。” “原画指的是最先见到的那一幅?”程询问她。 “正是。” 笑意到了程询眼中“酷似一说从何谈起?” “原画中的细微处,在新作中不见了。” “原画此刻在叶先生现居院落的小书房中。能否移步逐一指给我看?”他想看一看这个年龄的她,观察入微到了何等地步。 怡君又惊又喜“解元是说” “我将那一幅赠予了叶先生。” 怡君明眸潋滟生辉唇角上扬好心情不言而喻“若解元不怪我唐突,自然乐得再次一饱眼福。” “乐意之至。”程询对她做个请的手势,转身向外走。 怡君和夏荷随他来到叶先生住的东跨院,进到布置为书房的东耳房。 在这院中服侍的丫鬟行礼之后,奉上茶点随后与夏荷一样垂首侍立一旁。 枫林图悬挂在北墙上。程询走近一些对怡君偏一偏头,笑微微地静待下文。 怡君走上前去,言明出自他手的两幅画的不同之处:“两棵树的树干上,共有五个字的刻痕小河岸上,藤椅后方,有觅食的鸟儿远山上空,隐约可见翱翔的大鸟。这些,在新作中,都不见了踪迹。”她一面说,一面以素手指明,末了侧身看向他,“只看出了这些,不知是否有遗漏之处。” “没有,说的对。”程询没掩饰意外之情,“只是没想到,你对这幅画了如指掌。” 怡君笑一笑,转头望向那幅画,轻声道,“我只是特别喜欢这幅画,画中的离殇c寂寥,对人心绪无益,却真的让我动容。在我感觉,做这幅画的人,该是正值春秋鼎盛,却走到了生涯尽头,不应如此,但是从容接受。”停一停,语声更轻,“绝妙的画,与诗词歌赋一样,是有魂的。” 程询负手凝视她片刻。 怡君察觉到了,并不忐忑,仍是望着画,说着自己看到的c感受到的:“飘落的红叶c波光粼粼的河流,该是能让你记起或想见到一些欢悦之事。不然,不会出现这般的灵动c美丽。看起来心绪矛盾的一幅画,其实正是人真情实感的写照。”两日过去,这幅画并没在她脑海中模糊,反倒更清晰,让她加深了对作画人的理解。 她了解他,原是这般轻易的事。 其实,他与她,都有着过人的优点,也都有着寻常人的小缺点。 他不知是出身还是年少时诸事过于顺遂的缘故,不少时候,遇事确有跋扈霸道之嫌,只是手段与出色的武官不同而已都是一回事,人太自信了,便不自觉的自负了。 她呢,为人处世不走寻常路,眼界c心胸不输男子,遇事最有主心骨,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肯让别人插手。另外,心细如发,小事上却爱犯迷糊,要么让人笑得捧腹,要么气得人晕头转向。 情路逆转之前,他们并不全然是顺风顺水花好月圆的光景。吵过架的,还不是吵过一次两次。 但那些带来的,是对彼此更深的了解:知道自己的不足之处,了解对方不能踩的线都有哪些。 而且,便是吵架,每每到最后也会变成乐事见对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就不再揪着不放闹脾气,脑筋会转到别的事情上,一来二去就跑题了,到末了,都要想一会儿才记起是为何事生了分歧,好一阵笑。 她说过,相知至此的人,就算经过多少次轮回,也只得这一个。 他故意说,只怕你迷迷糊糊的把我忘了,缘分要是断了,连相识都难。 她笑说怎么会,不会的。若人身死之后的传言都属实,那么,我不要过忘川河,不走奈何桥,更不要喝孟婆汤没了心有灵犀的人,投生转世有什么好?魂魄就留在这一世,等不到你,迟早也能看到你。 类似的话,修衡也说过:“若可能,我会留在这一世,等您过得诸事遂心。别笑我癫狂,万事皆有可能。” 恰如怡君所言,画中飘零的红叶c河流跳脱出来的灵动,是因他在画着的时候,想到了一些趣事与修衡相关。 离京后的那几年,修衡一直命唐府最精良的人手远远跟随,为的是能及时知晓他在何处,更保障他安稳无虞。住进落叶山庄后,修衡写信给他:快搬走,那地方跟您八字不合。实际指的是那里的水土跟他的身体相克,没法儿保养,还少不得添新病。 他回信,说我不论在哪儿住,都不是长寿的人,活不过命里第四轮。你这活成精的人,该知道。 修衡没复信,过了大半年,跟皇帝讨了两个月的假,到落叶山庄找他,说您这可不成啊,哪儿有好好儿地咒自己短命的人?我可是给您卜过一卦,起码得到古来稀的年纪。得,您咒就咒吧,横竖是越咒越长寿。 那样寡言清冷的孩子,满脸拧巴地道出这样一番话,着实把他笑得不轻,说你这是睁着眼跟我扯瞎话,真是出息了。 修衡笑了,说您要不就挪挪步,换个地儿,要不就留下我带来的名医,这名医是薇珑和孩子一口一个神医叫了好几年的。他倒是没被神医这名讳烧得生灾难,定有些真本事。而且他比我还敬重您,您赏个脸,让他时时照看着。 他说也行,但你知道,我有几年心力交瘁,真落下病根儿了,别说神医,活神仙都救不了。回头神医要是治不好我,你不准跟人发脾气。 修衡蹙着眉,看了他好一会儿,说我跟薇珑是有心疾,您呢,是有心结。眼下倒好,俩有心疾的都没心没肺了,您这心结还没打开。没天理。不怪总有人骂老天爷不开眼可他们怎么就不明白,老天爷根本就是个瞎子。 他被惹得哈哈大笑。 修衡住下之后,每日跟他对弈,或是跟他一起钓鱼。 小河的水清可见底,悠然游动的大小鱼儿清晰可见,倒让修衡这种最沉得住气的人失去耐心:眼力太好,眼看着鱼儿围着鱼饵打转却不上钩,久了就会心急,唤护卫下水给他把鱼捞上来。闹腾得他也别想安心垂钓。 修衡启程到山庄之前,薇珑要他带些样子完整的红叶回去,要镶嵌在玻璃c琉璃槅扇中。 所谓样子完整,是叶尖居中,不能向左斜。别的就更不需说了,不可有半点瑕疵。 那时候,修衡宠妻儿已经是天下皆知,全然照着薇珑的心意挑选枫叶。 落在地上的不行,修衡说不新鲜护卫说上树去摘,修衡也否了,说那叫落叶么? 随行的人没法子,只能跟着自家侯爷一片一片接住凋零的红叶,细心筛选。 时间久了,一名护卫苦着脸跟修衡说:“侯爷,我得蹲地上闭着眼歇会儿。真不行了,这大半天都盯着红彤彤的叶尖,眼晕,就要左中右不分了。” 有这种趣事垫底,他在画枫林图的时候,心境自然而然地受到了影响。 他送给南廖家的那幅图,最初目的只是练练手,看能否通过调色改变氛围,刻痕c飞鸟之类的细节,嫌费时间,敷衍了过去。 这些,怡君全看到并揣摩到了。 他再度侧头凝视着她,温柔的,久久的。 原来不管怎样,你都能明白我。 程询铺开一张宣纸,提起笔,饱蘸了墨,一面书写一面问程福:“谁送来的?” 程福回道:“上面三本帐是刘管事交上来的,说您知晓原由其余的是夫人命红翡送来的。” 程夫人忙于迎来送往的时候,就懒得看内宅的账册,又担心手里的丫鬟管事出纰漏,索性让长子分忧。几年来都如此。 程询嗯了一声。 怡君想着,他要是在这里一面翻账册一面打算盘那可就太热闹了。 程询给她写了两道题,待墨迹将干,递给她,“看看,随意选一题。” “是。”怡君接到手里细看。 他写的是行书,笔力雄劲,笔势遒美。 第一道题,是苏东坡所作的春江晚景: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第二道题,是李清照的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春江晚景有珠玉在前,如梦令取后两句作图便可看起来都非难题。但是,有珠玉在前的,她反倒想不出更好的画面,至于溪亭日暮,难处是布局。 怡君斟酌片刻,选了第二题。 程询一笑,“桌上的画谱,你仔细看看。” 怡君称是。 大夫给廖碧君诊脉,开了个清心去火的方子。 小厮按方子抓药回来,廖大太太吩咐紫云去煎药:“仔细些,让她快些好起来。” 紫云瞧着大太太那个不耐烦的样子,心里也跟着不耐烦起来,想着两位小姐真是命苦,怎么摊上了这样一个娘?面上却是不敢流露分毫,脆生生称是,转去小厨房煎药。 廖大太太撩帘子走进寝室,忍着火气道:“做半日样子就起来吧,省得老爷问起来,我没法儿回话。” “”廖碧君倚着床头,望着半掩的水红色床帐,不吱声。 廖大太太走到床前,伸手戳着长女的脸颊,“你这是唱哪出呢?昨日到底是谁气着了谁?” 廖碧君垂了眼睑,不为所动。 “真是丧气!”廖大太太瞪了她一会儿,甩一甩帕子,走了。 廖碧君转头望一眼晃动的门帘子,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再缓缓吁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6.剔银灯 这种时候, 怡君要是说话, 只能让母亲的火气更大。她转头, 凝了一旁的罗妈妈一眼,视线凌厉。 罗妈妈最早是廖大太太的陪嫁丫鬟, 这么多年过去,是府里有头有脸的管事。留意到二小姐的视线, 她心头一颤, 当即会意, 期期艾艾地上前去, 赔着笑悄声提醒:“大老爷昨日说过,等下次休沐,要去程府回谢解元,更要带上厚礼,答谢叶先生教导两位小姐的辛劳。”略略停顿后,语声恢复如常,“等会儿北廖家太太要过来。大太太,您且消消气,换身衣服, 客人说不定等会儿就到。” 廖大太太继续瞅着长女运气。 不再出声责难,就是愿意顺势下台。罗妈妈立刻吩咐房里的丫鬟:“快快快,金钏服侍着大太太去更衣, 银屏去准备待客的茶点, ”一通差遣, 下人们忙起来,打破了之前母女对峙的凝重气氛。 “大小姐c二小姐,快回房吧。”罗妈妈替廖大太太做了主,话却说得婉转,“大太太这会儿不得空,晚些时候你们再来请安回话。” 姐妹两个压根儿不愿受罚,当下顺势行礼退下。 怡君陪着姐姐回到房里。 廖碧君进门后,走到东次间,失去力气,跌坐在就近的绣墩上,怔怔出神。 与母亲争执是家常便饭。 记事起,母亲就对父亲c哥哥百依百顺,却对她和怡君百般挑剔轻视。平时不怎么理会她们,衣食起居都交给奶娘管事打理,每日只昏定晨省时见面。 怡君打小就活泼,相较之下,她显得很文静乖巧。可是,几岁的孩子哪有不贪玩淘气的,时不时就会一起闯祸。 母亲也不知怎么回事,特别不喜活泼淘气的孩子,这些年都一样,不管什么事,都是不问青红皂白,摁着怡君数落c责罚。 怡君从小就跟她最亲,挨训的时候,从来是顺着母亲的话把过错全部揽下,老老实实挨罚,提都不提她一句。 但她是姐姐,应该照顾妹妹。她不稀罕母亲无意间给予的袒护偏心。这些年了,一次一次跟母亲较劲争执,起先说话没个章法,总落得跟妹妹一起受罚的结果,这几年好歹出息了一些,能跟母亲讲道理摆轻重。 说来讽刺,她从不是有脾气的人,真不是,但在母亲面前,越来越牙尖嘴利。 此刻让她难过的,并不是这已成习的风波,而是商陆。他让她委屈c难堪。 “姐,别难过。”怡君蹲下去,仰脸看着姐姐,一语双关,“不值当。” “不值当应该是吧”廖碧君唇角上扬,想对怡君笑一下,眼泪却猝不及防地落下。她搂住妹妹,无声地哭了起来。 怡君手势轻柔地拍着姐姐的背,心疼得厉害。她多希望,姐姐保护自己时的敏锐伶俐,在面对外人时,也能派上用场。只是,姐姐从没与家门外的人起过冲突,由此从没意识到,外面一些人更不可理喻,更需要防范c计较。 “商陆离开程府之后,先回了住处,随后去了湘菜馆c王记。”傍晚,程禄向程询禀明后续,“廖家护卫阿初一直留在那条街上,等商陆与湘菜馆伙计c王记老板叙谈离开之后,使银钱打听了一番,末了,又去了商陆的住处附近。” 这阿初办事倒是细致周到。程询不需问就能确定,是怡君在家中外院的眼线。 程禄继续道:“今日,传话的小厮先去了商陆住处,递帖子求见,询问去向之后才又追到王记——是打着姜先生的名号,不管怎样,他都不会起疑心。” 程询颔首。 “小的已经吩咐下去:商陆每日抵达程府之前c离开之后,仍需留神,不得大意。” 程询满意地笑了笑。 同一时间的廖家,阿初来到怡君房里,禀明打听到的消息:“那位公子姓商,单字一个陆。商公子回去了一趟,向伙计打听大小姐何时离开的。后来在王记,跟老板多说了几句,小人估摸着是真话。” 怡君点头,“那就说来听听。” “商公子跟老板说,匆匆忙忙地离开,是有贵人遣了小厮传话,要他到程府相见。为此,他才片刻都没敢耽搁。” 贵人,到程府相见。 怡君皱了皱眉,就算传话的人催的急,也不至于片刻都等不得,容不得他进门跟姐姐交待一声。 走的那样匆忙,分明是把那所谓的贵人看得太重,起码在当时,劳什子的贵人比姐姐的分量重。 再者,那厮是不是做贼心虚?根本就怕人知道他与姐姐私底下来往的事情吧?至于原由,是不是怕人嗤笑他攀高枝? 思及此,怡君摇了摇头。虽然商陆爽约,但自己也不该先入为主,凡事都往坏处揣摩。 阿初又道:“小人打听到商公子的住处,过去转了转,瞧着里面的几个下人进进出出地忙碌,但很是欢喜。有个小书童去巷口的酒坊打酒,小人就打听了几句。小书童说,明日起,他家公子要到程府求学,由姜先生亲自教导。” 怡君讶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强打起精神,赏了阿初二两银子,随后起身,“跟我去姐姐房里一趟,把这些告诉她。” 商陆是姐姐今日要见的人,亦是害得姐姐百般愁闷的祸根。既然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就没有瞒着姐姐的道理。 姐姐把阿初打听到的消息仔细琢磨一番,总会更为慎重地看待商陆这个人吧? 翌日辰时,商陆准时来到程府学堂。 姜道成笑呵呵地对他道:“我先前坐馆收学生的章程,你听说了吧?” 商陆称是,“自然已经听说。” 姜道成温和地道:“今日,有十来个孩子前来应试,我手头有不少事情。这样,今日我也随意给你出一道题,你作一篇制艺给我看看,如何?” 商陆自然没有不乐意的,恭声称是。 安排了商陆,姜道成命书童请来程询,“题都出好没有?” “自然。”程询取出一个信封,“您随意发下去就行。” “我随意发下去?”姜道成瞪着他,“发下试题之后,是不是还要监考?我一把年纪了,哪里坐得住?” “那怎么办?”程询笑微微的,“您坐馆收学生,可不关我的事。”这老爷子,难道还想让他给他监考不成? “是啊,那可怎么办啊。”姜道成把手背在身后,“要不然就算了吧。”摆出了打算撂挑子不干的样子。 程询失笑,“我替您看着的话,人们难免心里不舒坦——我真不够分量。这样吧,请叶先生过来帮您,如何?” “行是行。可她两个学生怎么安排?今日总不能白来这一趟吧?” 程询和声道:“今日廖大小姐不舒坦,告假了。至于廖二小姐,我去给她出道题,让她做一幅画。您看如何?” 姜道成大手一挥,“随你安排就是,只要别折腾我就行。” 叶先生去东院之前,笑着跟怡君交代了一番。 怡君听了,欣然称是。坐在座位上,等待程询过来的时候,瞥见姐姐的座位,不由暗暗叹气。 昨晚,姐姐听阿初说完所知的原委,面色越来越差,踉跄着回到寝室,便又哭了起来,没用晚膳就胡乱歇下了。到今早,不肯起身,说要歇息两日。 她要留在家中作伴,姐姐说不行,犯不着为这么件事一起请假耽误功课。 母亲则以为姐姐反过头来跟长辈怄气,特别生气,却又怕姐姐真的病倒,当即命人去请大夫。看她站在一旁,气恼地说别在这儿碍事,记着给你姐姐告几日假。 就这样,她独自来到程府。叶先生也没多问姐姐的事,说天寒地冻的,是容易不舒坦,让她好生将养。 胡思乱想间,程询走进门来。 他披着玄色鹤氅,穿一袭净蓝锦袍,唇角噙着一抹笑,步调显得特别悠闲。 进门后,他把鹤氅取下,随手挂起来,坐在先生的位置。 怡君上前去,行礼后,把昨日的功课交上去,“先生说解元替她半日。”先生没时间看她的功课,索性也让程询代自己看看。 “的确。”程询道,“给你出道题。” 怡君称是,以为他还有别的事要忙,出完题就走。 程询起身,动手磨墨。 他这代替先生的倒是好,一点儿架子也无。“解元,”怡君上前一步,指一指砚台,“我来吧。”说完,没来由地想笑。 “也好。”程询看着她眼中含笑,也笑了。 她磨墨的时候,他看她交上来的功课。是临摹的他所作的小幅山水。看得出,她很用心。 “我写几句前人的诗词,你用心揣摩,作一幅画。”程询铺开纸张,提笔时对怡君说,“怎样?” “我可以么?”怡君有些犯怵,“万一是不熟悉的词,只布局怕就要琢磨两个时辰。”琢磨出头绪了,也该回家了。 程询轻轻地笑起来,“没事,我帮你。” 程福把账册放到程询跟前,安置在案头,看一眼正在磨墨的怡君,念及“有事,弟子服其劳”,便没上前去帮忙。虽说自家大少爷只是暂时代劳,在今日,便算是廖二小姐的师长,临时的学生帮他点小忙,在情理之中。 程询铺开一张宣纸,提起笔,饱蘸了墨,一面书写一面问程福:“谁送来的?” 程福回道:“上面三本帐是刘管事交上来的,说您知晓原由;其余的是夫人命红翡送来的。” 程夫人忙于迎来送往的时候,就懒得看内宅的账册,又担心手里的丫鬟管事出纰漏,索性让长子分忧。几年来都如此。 程询嗯了一声。 怡君想着,他要是在这里一面翻账册一面打算盘那可就太热闹了。 程询给她写了两道题,待墨迹将干,递给她,“看看,随意选一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7.剔银灯 程福站起身,闲闲穿过珍珠帘, 好笑地看住廖芝兰。程安跟随在侧。 廖芝兰意识到他是蓄意捉弄自己,着实气狠了,敛起狼狈之色,扬起红透了的一张脸,望向他。是样貌清俊的男子, 面上却挂着伤人的笑, 高高在上的傲慢态度——好像刚刚取笑她都是看得起她的样子。 程安飞快地看了程福一眼,心生钦佩——这种事,不是谁都做得来的, 打他和程禄几十板子,也不能让他们在人前与平时判若两人。 “你不服气,那我就再多说几句。”程福负手而立,睨着廖芝兰, “制艺的条条框框太多, 是以,太多人把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 没完没了地钻研技巧,倒腾对仗c优美的辞藻。 “而出彩的制艺,要有底气, 且有新意, 题目不论新旧, 都能用圣贤的语气c圣贤书中的道理, 给人耳目一新之感——这需要阅历c悟性,是闭门不出的人能有的?你一个平时只出入官宦门第的女子,能了悟何事? “说得难听些,心中有大格局的人,便是能够随意做出让人拍案叫绝的制艺,也不会引以为豪。 “这种把人关在死框框里还叫人推陈出新的东西,历朝历代嫌弃甚至痛恨的人还少么?一心考取功名保国安民的人没法子——这东西捉摸不透,就等于断了下场考试的路。如你这般闺秀,花费精力学这种东西,真就是吃饱了撑得吧?你吃撑了没事儿,还自觉这就是有才情,巴巴的跑到我面前显摆——”他第二次牙疼似的对她发出“嘶”的一声,“令兄真的错看了你,改日我得跟他好生说道说道。” 程安不自觉地点头表示赞同。自家大少爷的制艺不知多出彩,但真是打心底腻味这玩意儿,除了刁难人的时候用一用,平日真是提都懒得提的样子。 “”廖芝兰望着程福,心说谁让你长篇大套了?谁耐烦听你数落制艺的弊端?你说这么多的目的,不就是再一次阐述认定我小家子气的观点么? 生平第一次,她被一个初次谋面的男子气得快疯了。 程福看着她面上的红晕迅速褪去,转为苍白,唇角上扬成愉悦的角度,出口的话却仍是有意给人难堪:“你这脸得了,没工夫让你照着镜子擦干净,往后注意些就是了。你双亲抚养你这些年,绝不是为了让你给他们丢人现眼。” 原本已经认定的事,他在这时候再次提及,让她又犹豫起来,转身看向随自己进门的丫鬟。却不料,丫鬟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那儿,粉脸红彤彤,神色尴尬——完全是觉着自家小姐颜面尽失,让她都无地自容的样子。 廖芝兰气血上涌,身形微微一晃。 不能再呆在这儿了,不然一定会被活活气死。 她刚竭力克制住心中怒意,要出言道辞的时候,程福转身,回返珍珠帘内的时候,很不耐烦地摆一摆手,“程安,往后不要让我再见到她。送客。” 程安立时高声应道:“是!” 廖芝兰和丫鬟没料到小厮扯着嗓子回话,惊得身形一颤。 “快些快些。”程福道,“你当我也是闲得横蹦还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啊?等会儿还得见好几个人呢。” “小的明白。”程安应声后,走到廖芝兰近前,“这位大小姐,您能快点儿出去么?” 她不能。 她已经被气得浑身发抖,动弹不得。 程询睁开眼睛,望着上方虚空。 廖芝兰,是他过于熟悉的一位故人。 与她相关的事,他不愿回想,但是记忆没遵从心迹,不断闪现于心海。 年轻的时候,她一度以打击他为乐趣,心里烦闷了,便请母亲身边的管事妈妈作陪,寻到光霁堂来,婉转地对他说些诛心的话。 他总不能每次都与她起口舌之争,也赶不走,大多数时候沉默相对,随她去。有一阵,生生地被磨得没了锐气,一次无意间看到镜中的自己,眼神阴鸷,满脸丧气。总是满腹的无名火,有好几次,拿无辜的下人撒气。 ——那样的自己,他厌烦。 惊觉她带来的影响之后,他明白,必须得换个方式对付她。 只是,起初摸不着门道,也不明白整件事的原委,居然傻呵呵地把她请到外院,开诚布公:“你过得不如意,我看得出。你也清楚,我除了连中三元那点儿本事,真没可取之处。你嫁过来,也是为着父兄的前程甚至性命。我发誓,一定会竭尽全力,帮他们谋取个长远且安稳的前景。至于你我,终究是无缘人,与其相互耽搁时间,不如早些分道扬镳。来日回到娘家,程府也不会不管你。” ——后来才知道,这是他那一生说过的最蠢的一番话。 她看了他半晌,冷笑出声,“为了父兄c虚名才嫁你——你就是这么看我的?状元郎的脑子c眼神儿,还真是不大灵光。” 他听出弦外之音,惊讶不已。这一刻之前他都认定,她是贪慕虚荣又特别在乎亲人的女子,先前跟他提及姻缘真相,她找怡君道出原委那一节,他以为是她的虚荣心c妒忌心作祟。 原来,并非如此。 “你和廖怡君结缘那一日,我也在场——我是与她同时看到c认识c倾心于你的。”她语气更冷,“怎么着?她对你的情意,就值得你这么在乎,我对你的情意,就是脚底泥么?你告诉我,我比她差了什么?” 他心绪杂乱到有点儿懵了,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着她。 她继续道:“实话告诉你,我们成亲,是我一手促成。晓得公公做过的那件事之后,我便知道,一定能够如愿嫁给你。如果我父兄不让我如愿,我就会把那件事抖落出去,为此,他们才不再筹谋让我进宫的事,也不再跟公公绕弯子。” 真相是这样的。原本他与怡君,并不至于走至绝境。 “如果不是被你冷落至此,这件事,我不会跟你挑明。” 到了这地步,她跟他挑明,意在让他晓得她的情意,要么感动,要么憎恨。目的不外乎是再赌一次。他齿冷至极,无法理解这种人的心思。 她走到他面前,伸手去握他的手,“程询,我对你一片真心,我曾为你拼上性命,你别这样冷落我,好不好?我们往后好好儿过日子,成不成?” 他迅速拂开她的手,疾步出门。 成不成?不成。 这样的真心,太可怕了。他能回馈的,只有惩戒c报复——绝不是她以为的手段。 她仗着父兄,在婆家特别有底气。他刚入官场,没权没势,就让父亲把北廖家调到地方上。父亲犹豫不决,他说那就别办了,明日我就去刑部投案,告诉刑部尚书,是我把柳阁老的儿子弄得下落不明。父亲立刻答应下来,从速让他心愿得偿。 人单势孤了,她还是有法子打击他。 怡君有了喜脉,她笑盈盈地告知他,说你看,还是人家明智c有本事。 他想一想,说不就是孩子么?这也值得你妒忌?明日你就回娘家去,住上一年半载,回来时给我抱上个女儿。 她震惊,问他到底什么意思。 他很平静地跟她说:“抱养个女儿的意思。你想亲力亲为的话,我也赞同。找的男子别四处显摆就行。” 她恨声道:“你还是男人么?!” “娶妻一事,我说了不算,那么,孩子的事就不归我管。”他记得自己当时笑了,“你不想抱养女儿更好,等我过了而立之年,就能名正言顺地休妻再娶。” 她气急了,也着实地痛苦起来,反复斟酌之后,还是遂了他的心思,回娘家抱养了他前生的长女。 她回娘家的日子,他耳根子清净了,心神慢慢恢复冷静缜密。她回来之后,做派明显地温和c柔婉起来,再没跟他找茬生事,偶尔看他,眼中却有着浓烈的恨意。 她恨,谁又不恨? 作为始作俑者,她让他痛失心中明月,她把他磨的c逼的手段变得冷漠残酷甚至阴毒,开始惯于用钝刀子凌迟人的心魂。 这让他厌恶自己。 这样的自己,不是怡君认识c看中的程询。 他总会担心,这样的程询,再相见时,怡君懒得去理解,能给予的只有嫌弃。 曾经约定的,余生的路,一起走。 可是没有。 他没能与怡君同行,便总怀疑是否走上了歧路,离她越来越远。 那样的日子,太痛苦。一直有这样的怀疑,他对怡君便总有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情绪,她不欲碰面,他也不敢安排相见的机会,甚至不敢了解她的情形。 如果廖芝兰不影响得他想起怡君时便自卑,就算不见面,他也能帮怡君防患于未然。 如果这其实是很残忍的两个字,他想到或用到时,皆是心存悔憾。 “你不服气,那我就再多说几句。”程福负手而立,睨着廖芝兰,“制艺的条条框框太多,是以,太多人把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没完没了地钻研技巧,倒腾对仗c优美的辞藻。 “而出彩的制艺,要有底气,且有新意,题目不论新旧,都能用圣贤的语气c圣贤书中的道理,给人耳目一新之感——这需要阅历c悟性,是闭门不出的人能有的?你一个平时只出入官宦门第的女子,能了悟何事? “说得难听些,心中有大格局的人,便是能够随意做出让人拍案叫绝的制艺,也不会引以为豪。 “这种把人关在死框框里还叫人推陈出新的东西,历朝历代嫌弃甚至痛恨的人还少么?一心考取功名保国安民的人没法子——这东西捉摸不透,就等于断了下场考试的路。如你这般闺秀,花费精力学这种东西,真就是吃饱了撑得吧?你吃撑了没事儿,还自觉这就是有才情,巴巴的跑到我面前显摆——”他第二次牙疼似的对她发出“嘶”的一声,“令兄真的错看了你,改日我得跟他好生说道说道。” 程安不自觉地点头表示赞同。自家大少爷的制艺不知多出彩,但真是打心底腻味这玩意儿,除了刁难人的时候用一用,平日真是提都懒得提的样子。 “”廖芝兰望着程福,心说谁让你长篇大套了?谁耐烦听你数落制艺的弊端?你说这么多的目的,不就是再一次阐述认定我小家子气的观点么? 生平第一次,她被一个初次谋面的男子气得快疯了。 程福看着她面上的红晕迅速褪去,转为苍白,唇角上扬成愉悦的角度,出口的话却仍是有意给人难堪:“你这脸得了,没工夫让你照着镜子擦干净,往后注意些就是了。你双亲抚养你这些年,绝不是为了让你给他们丢人现眼。” 原本已经认定的事,他在这时候再次提及,让她又犹豫起来,转身看向随自己进门的丫鬟。却不料,丫鬟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那儿,粉脸红彤彤,神色尴尬——完全是觉着自家小姐颜面尽失,让她都无地自容的样子。 廖芝兰气血上涌,身形微微一晃。 不能再呆在这儿了,不然一定会被活活气死。 她刚竭力克制住心中怒意,要出言道辞的时候,程福转身,回返珍珠帘内的时候,很不耐烦地摆一摆手,“程安,往后不要让我再见到她。送客。” 程安立时高声应道:“是!” 廖芝兰和丫鬟没料到小厮扯着嗓子回话,惊得身形一颤。 “快些快些。”程福道,“你当我也是闲得横蹦还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啊?等会儿还得见好几个人呢。” “小的明白。”程安应声后,走到廖芝兰近前,“这位大小姐,您能快点儿出去么?” 她不能。 她已经被气得浑身发抖,动弹不得。 程询睁开眼睛,望着上方虚空。 廖芝兰,是他过于熟悉的一位故人。 与她相关的事,他不愿回想,但是记忆没遵从心迹,不断闪现于心海。 年轻的时候,她一度以打击他为乐趣,心里烦闷了,便请母亲身边的管事妈妈作陪,寻到光霁堂来,婉转地对他说些诛心的话。 他总不能每次都与她起口舌之争,也赶不走,大多数时候沉默相对,随她去。有一阵,生生地被磨得没了锐气,一次无意间看到镜中的自己,眼神阴鸷,满脸丧气。总是满腹的无名火,有好几次,拿无辜的下人撒气。 ——那样的自己,他厌烦。 惊觉她带来的影响之后,他明白,必须得换个方式对付她。 只是,起初摸不着门道,也不明白整件事的原委,居然傻呵呵地把她请到外院,开诚布公:“你过得不如意,我看得出。你也清楚,我除了连中三元那点儿本事,真没可取之处。你嫁过来,也是为着父兄的前程甚至性命。我发誓,一定会竭尽全力,帮他们谋取个长远且安稳的前景。至于你我,终究是无缘人,与其相互耽搁时间,不如早些分道扬镳。来日回到娘家,程府也不会不管你。” ——后来才知道,这是他那一生说过的最蠢的一番话。 她看了他半晌,冷笑出声,“为了父兄c虚名才嫁你——你就是这么看我的?状元郎的脑子c眼神儿,还真是不大灵光。” 他听出弦外之音,惊讶不已。这一刻之前他都认定,她是贪慕虚荣又特别在乎亲人的女子,先前跟他提及姻缘真相,她找怡君道出原委那一节,他以为是她的虚荣心c妒忌心作祟。 原来,并非如此。 “你和廖怡君结缘那一日,我也在场——我是与她同时看到c认识c倾心于你的。”她语气更冷,“怎么着?她对你的情意,就值得你这么在乎,我对你的情意,就是脚底泥么?你告诉我,我比她差了什么?” 他心绪杂乱到有点儿懵了,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着她。 她继续道:“实话告诉你,我们成亲,是我一手促成。晓得公公做过的那件事之后,我便知道,一定能够如愿嫁给你。如果我父兄不让我如愿,我就会把那件事抖落出去,为此,他们才不再筹谋让我进宫的事,也不再跟公公绕弯子。” 真相是这样的。原本他与怡君,并不至于走至绝境。 “如果不是被你冷落至此,这件事,我不会跟你挑明。” 到了这地步,她跟他挑明,意在让他晓得她的情意,要么感动,要么憎恨。目的不外乎是再赌一次。他齿冷至极,无法理解这种人的心思。 她走到他面前,伸手去握他的手,“程询,我对你一片真心,我曾为你拼上性命,你别这样冷落我,好不好?我们往后好好儿过日子,成不成?” 他迅速拂开她的手,疾步出门。 成不成?不成。 这样的真心,太可怕了。他能回馈的,只有惩戒c报复——绝不是她以为的手段。 她仗着父兄,在婆家特别有底气。他刚入官场,没权没势,就让父亲把北廖家调到地方上。父亲犹豫不决,他说那就别办了,明日我就去刑部投案,告诉刑部尚书,是我把柳阁老的儿子弄得下落不明。父亲立刻答应下来,从速让他心愿得偿。 人单势孤了,她还是有法子打击他。 怡君有了喜脉,她笑盈盈地告知他,说你看,还是人家明智c有本事。 他想一想,说不就是孩子么?这也值得你妒忌?明日你就回娘家去,住上一年半载,回来时给我抱上个女儿。 她震惊,问他到底什么意思。 他很平静地跟她说:“抱养个女儿的意思。你想亲力亲为的话,我也赞同。找的男子别四处显摆就行。” 她恨声道:“你还是男人么?!” “娶妻一事,我说了不算,那么,孩子的事就不归我管。”他记得自己当时笑了,“你不想抱养女儿更好,等我过了而立之年,就能名正言顺地休妻再娶。” 她气急了,也着实地痛苦起来,反复斟酌之后,还是遂了他的心思,回娘家抱养了他前生的长女。 她回娘家的日子,他耳根子清净了,心神慢慢恢复冷静缜密。她回来之后,做派明显地温和c柔婉起来,再没跟他找茬生事,偶尔看他,眼中却有着浓烈的恨意。 她恨,谁又不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8.剔银灯 怡君展目四望,见马厩建在马场北侧,南侧的倒座房有仆人进出, 东西两面有树林,余下的空间是已荒芜的草地,以围栏圈起。 程询语声温煦:“程禄的父亲是程府的老人儿, 亦是相马的好手, 为此,我出银钱建了这马场。有几年了。” “以前竟从没听说过。”怡君抚了抚坐骑的鬃毛, “前两年, 我和姐姐学骑马的时候, 家父派人专程去山东买回两匹马。眼下看来, 是舍近求远了。”她侧头看着他, “这马场,是不是只与熟人做生意?” “算是吧。”程询道,“来这里看马的人, 多为亲朋。马有灵性, 不是熟人的话, 担心它们得不到善待。” “所虑在理。”怡君道, “毕竟,有的门第用清一色的宝马拉车。” 程询莞尔。 听得飒沓的马蹄声, 怡君转头望去。 和暖日光下, 生龙活虎的一群马离开马厩, 撒着欢儿地奔跑在黄叶微摇的草地上。 冬日的萧瑟, 便这样鲜活c灵动起来。 她带住缰绳,跳下马。 程询笑一笑,随之下马,站到她身侧。 一匹小马驹很快得到怡君的瞩目c凝望。只几个月大的小马,通身枣红,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神采飞扬地跑在一匹枣红色骏马身侧——那必是它的母亲,一大一小浑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偶尔,小马驹会侧转头,飞快地仰脸看一看母亲,凑得更近。它的母亲亦时不时地侧头看它一眼。 “真可爱。”怡君由衷地道。 程询转头看着她。 她穿着深蓝色道袍,长发利落地用银簪绾起,再无别的首饰,却衬得面色更加白皙,眉宇更为精致昳丽。 她的睫毛被暖阳镀上细碎光芒,唇角愉悦的上扬,唇畔的小坑若隐若现。 她转头,认真地看住他,“我要画这对母子。” “好。”程询毫不犹豫地颔首一笑。 怡君又转头望着那对母子,凝眸观察,让最触动自己的一幕在脑海定格,刻画出鲜明的痕迹。 最好的画作之一,便是过滤周遭一切,完全呈现打动自己的事物在当时的样子。不需担心布局。能打动人的景象,布局浑然天成,只看你有没有领略。 骏马结伴奔跑了好一阵子,慢慢分散开来,悠然漫步c嬉戏,或是寻找可食的草木。 程询这才出声相邀,牵着坐骑带她去看留在马厩里的那些马儿。 马厩建盖得很精致,空间够宽敞,收拾得很整洁。 有几匹马是程询只要过来就亲自照看的,它们亦对他很亲昵:看他留在别处时,便略显烦躁地来回踱步c打响鼻,待他到了近前,便凑过去轻轻地拱他的手c肩,淘气些的,索性拱着门栏撒娇,要走出自己的房间。 那一双双眼睛,美丽c单纯。 程询抚着马的背c头,语声柔和地跟它们说着话。 怡君站在一旁,听着他的言语,看着他修长洁净的手,末了,看住他俊朗的容颜。 他对这些马,就像是对待友人c孩童一般,温驯的会夸赞“好孩子”,淘气的会笑骂“混小子”。 这般的世家贵公子,是她所不曾看过c不曾想象的。 可是,真好。 “每个月逢二c逢七的六天,下午我都会来这里。”原路返回大门时,程询漫不经心地说。 怡君哦了一声。 程询指一指倒座房居中的房间,“那里是我的画室,只要得空就会画马。”停一停道,“我最爱画的是马,但总觉着画得不够好。此刻之前,除了你,只我自己知晓。” 怡君微微扬眉,心头起了涟漪,“为何告诉我?” “不该告诉你么?”他笑笑地反问。 应该。她在心里答,面上不自觉地笑了。 程询话锋一转,“得空就来转转?” “好。只要得空。”她说。 程询停下脚步,指向她一见就喜欢的小马驹,“它叫随风,它的父母都是我格外喜爱的,下次你来,我把它们正式引荐给你。” 怡君听着有趣,大眼睛里光华流转,“荣幸之至。方才我有没有见到随风的父亲?” “没。”程询笑道,“那厮是关不住的,这会儿有人带它出去玩儿了。” 怡君更觉有趣,轻笑出声,“它有福了,你们亦是。” “的确。欢喜是相互带来,人与人之间亦是。”他深凝了她一眼。 她颔首以示赞同。 程询说起别的事:“上午,程安与夏荷对弈,我瞧着程安有几次汗都要下来了——夏荷该是近朱者赤的缘故吧?几时得闲,你我对弈几局?” “好啊。”怡君欣然点头,“我私心里敢说一句相较而言擅长的,不过棋艺而已。”停一停,对他一笑,“此刻之前,除了你,只我自己知晓。” 程询对上她视线,笑意袭上心头,再直达眼底。她棋艺之精绝,在前世,他是领教过很多次的——若非不及她,一度也不需潜心苦学。 就要行至大门口,程询柔声道:“我等下次相见。” “明日不就能再相见么?”怡君笑盈盈的,四两拨千斤。 “那不同。” “”怡君多看了他两眼,有些无奈地笑了,到底还是道,“随你怎么说吧。” 在她看,差别倒是不大——看到他,知道他近在眼前,便是好的。 到了门口,程询笑着看她上马,与护卫绝尘而去。 目送她远去,他到房里换了身衣服,策马离开马场,兜兜转转,到了城中一所寻常的小四合院。 进到厅堂,看到的少年人形容整洁,只是目光呆滞。 他瞳孔骤然一缩,片刻后,缓步趋近。 少年立刻急于逃遁,在软榻上蜷缩起身形,慢吞吞地道:“廖c彦c瑞廖c彦c瑞”一遍遍重复。 廖彦瑞,北廖家的当家做主之人,廖文咏c廖芝兰的生身父亲。 程询缓步走过去,抬起的手,落在少年的肩头c后颈,安抚小动物一般地轻柔,语气似长辈一般的和蔼温缓:“别怕。元逸,别怕。我是来帮你的。” 怡君走侧门进到内宅,回往自己的小院儿。 吴妈妈匆匆迎上前来,面色有些不好,低声道:“北边的太太小姐上午就来过了,不知为何,下午又来了一趟。她们走后,大太太就急着找您和大小姐,得知您不在家中,便说等您回来之后,和大小姐一起去见她。” 母亲找不到她的时候太多了。挺多时候,怡君和姐姐都默认是跟母亲各过各的,出行大多不会告知,母亲想借题发挥的时候,由头一找一个准,她们姐妹也无所谓。 此刻,怡君在意的是城北太太和廖芝兰过来说了些什么。 想不出,便不费力气,抓紧更衣去见母亲。 廖碧君听得妹妹回来,从床上爬起来,从速更衣洗漱。 姐妹两个一起去见母亲。 廖大太太端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审视两个女儿片刻,语气沉冷地道:“明日起,你们便不要再去程家上课了。有法子的话,便将叶先生劝回来;没法子的话,便自学成才吧。程家委实不是上得了台面的门第,不知何时便会满门覆灭——我如何得知的,你们不需问,照办就是了。” 廖碧君冷笑出声,“您还是说说如何得知的好。是不是北廖家胡说八道您就相信了?” 怡君则道:“叶先生都未诟病过程家只言片语,怎么北廖家的人说话就那么有分量?娘,您要是这两日看我们不顺眼,责罚便是,上别人的当还惩戒自家女儿便委实可笑了。” “你们知道什么?!”廖大太太的神色空前冷峻端肃,“那程家做的事简直令人发指!那种门第,你们如何都不能再踏入!” “是次辅所为,还是解元所为?”怡君道,“这一点,您得说清楚。” 廖碧君则是愤懑地道:“北边那家是要疯了吧?上午我只是言语间得罪了廖芝兰,她们怎么下午就来这么一出含血喷人的戏?龌龊!小人!” 与廖碧君结缘,是夏日的事。 她每隔半个月会到王记纸笔铺添置文具,他与王记老板相熟,且常去对面的湘菜馆用饭。 初次在王记巧遇,他被她的美艳吸引,忍不住上前攀谈。 相识后,他就掐算着日子,继续在王记与她碰面,慢慢熟稔起来。夏末时节,他鼓足勇气,邀她到湘菜馆一同用饭,她犹豫了好一会儿,点头答应。席间,因为都喜欢琴棋书画茶道,相谈甚欢。 有了第一次,便有了第二次c第三次。 他喜欢她的样貌c才情和单纯的性子,从不掩饰;而她也分明是欣赏他的,笑盈盈望着他的时候,目光温柔,那是想作假都不成的事。 可是,她是南廖家的长女。他留心打听之后,颇有些无所适从:南廖家对两个闺秀寄望颇高,低于他们的门第托人前去提亲,都是当场婉言回绝,他这般没有功名的人,怕是连门都进不得。 于是,满心指望着秋闱高中,结果不需说,让他着实愁闷了一段日子。 没料到,再相见,廖碧君反倒婉言宽慰他:“考取功名就像走路捡到金元宝,运气可遇不可求,全在于考官的眼光。你不是生于京城,又没有熟知官场的亲朋,自然就揣摸不出各位考官的喜好,不中只能是这个缘由。” 他就苦笑,“终究还是才疏学浅。像程解元那般的奇才,不论是怎样的考官,都能高中。” “那是不世出的人物,寻常人若跟他比较,都不用活了。”廖碧君巧笑嫣然,“反正,你有真才实学,我确信无疑。” 他听了,心里一面甜丝丝的,觉着她实在是朵温柔的解语花;另一面则涩涩的,她之前的话有几分道理,但他这种地位,如何都跟高门子弟搭不上关系,临考前便没人给予中肯的提点。 于是他想,如果她肯下嫁,那么南廖家就算为着颜面,也会尽心帮他考取功名。 这姻缘成不成,全在她能否说服双亲。 不管怎样,他得试试。上个月相见,临别前,他约定了日子,告诉她有关乎彼此的大事要定下来,只看她肯不肯再相见。 她红了脸,没说话。 将至正午,商陆走在街上,抬头望去,碧空无云,暖阳高照。少见的好天气,应该会赐予他好运气。 姜道成坐在书案前,逐一看过廖家姐妹这两年交给叶先生的功课。 廖碧君所作的字c画不少,廖怡君的功课绝大多数都是临摹的字帖c名画,少数是自己画的一些名花。 姜道成不免皱眉,“怎么回事?总让廖二小姐临摹,这不耽误她么?” “哪儿啊。”叶先生连忙解释,“那孩子字画皆精,但是不想张扬。交给过我一些挺出彩的画,但是,您和程大少爷不方便看吧?” 姜道成瞪眼,“我们两个难道是藏不住话的人么?” 程询接话道:“先生有言在先,我定不会随意与人谈及。” 叶先生一笑,转身从书柜里取出几轴画,“既然如此,二位就看看。” 先展开来的,是一幅猫蝶图,猫儿憨态可掬,蝴蝶翩然轻盈,花丛妍丽似锦。 姜道成长眉上扬,“这丫头,工笔画竟作得这般好。” “这自不必说,水墨其实也不错。”叶先生展开另一幅,“我在她这个年纪,远不及她的功底。” 姜道成敛目细看,仔细回想,笑着颔首,“的确。女孩子家,笔力需要常年习练,笔法有无灵气,却是一看便知。” 叶先生继续夸赞爱徒:“再有,这孩子棋艺绝佳,认真与我对弈的时候,就没输过。” “”姜道成多看了说话的人两眼,“难为你了,这也好意思说。” 叶先生笑出来,“这有什么难为情的,您棋艺就不是一等一的好,我远不如您,遇见深谙其道的人,能不输么?” 师徒两个说笑期间,程询将猫蝶图拿起来,细细看着。 的确,她最出彩的原本是工笔,后来是因着他和之后的经历,才潜心于水墨,意在收敛性情,要自己清醒自知。 而他是因为她,一度专攻棋艺c苦练工笔,又在很多年里碰都不敢碰,要到最后几年才捡起来。 姜道成对徒弟道:“廖大小姐的书画,与同龄的孩子们相较,算得中上。看来看去,她该是心性单纯脆弱之人,如此,你不该教她音律,该让她在书法c水墨上有所进益——这两样,教导得当的话,能让她心性慢慢转为沉静坚韧。” “这我自然也晓得,”叶先生苦笑,“可是,她无心更上一个台阶,我又能怎样?” 姜道成哼了一声,“能怎样?把看法跟她直说就是了。虽说是官家闺秀,也不能坏了你我的招牌。她若何事都见好就收,索性早早把她打发了,让她另请高明。” “”打量官宦之家对我,都像您对待我一样么?叶先生腹诽着。 “姜先生所言甚是。”程询放下猫蝶图,笑着接话,“不如这样,姜先生明日见一见廖大小姐,把这些跟她言明。” 姜道成当即点头,“好!”继而对徒弟说起怡君,“廖二小姐现下的情形,你还每日让她临摹就不对了,沉淀心性固然重要,但不是你这个法子。眼下就该让她自己布局作画,若一半个月出一幅好画,便是你这为师的功劳。若章法不对,你就好生指点。” “我也知道,想等到明年再” “明年她和她姐姐就多大了?家门不给她们张罗婚事么?”姜道成吹胡子瞪眼的,“她要是开春儿就定亲,你是不是就得滚回廖家去教她?但要是那样的话,算怎么回事?程家c南廖家怎么跟外人解释?” “”叶先生汗颜,转念又是一喜,“我听您的就是。只是,您也看出我教导无方了,日后能否时时帮我点拨这孩子?” “我怎么点拨?”姜道成气呼呼的,“工笔画我只会赏看,并不擅长。”说着看向程询,转为笑脸,“难得遇见个好苗子,你得帮我徒弟教成材。” 程询从容笑道:“这是答应过您的,自然不会反悔。” 叶先生笑开来,深施一礼,“感激不尽。” 午时将至。 湘菜馆二楼临街的雅间,廖碧君站在窗前,望着街上行人。 商陆的身影出现在视野,正从街对过走向这边。她喜上眉梢,赧然而笑。此番相见,他就会把话挑明,结束暧昧不清的情形。 可是 有一个小厮打扮的人疾步上前,拦住商陆,说了几句话,商陆便随他仓促离开。 廖碧君的面色一点点转为苍白。 是怎样的事,能让商陆在这样的日子抛下她? 临时出了什么大事么? 还是有心人要阻挠她与他? 不知道。猜不透。 在一旁观望的紫云也清楚地看到这一幕,难掩失望之色。 廖碧君无力地转身,跌坐在椅子上。 “大小姐,”紫云跟过去,闷闷地道,“回去吧?” “再等等。”廖碧君轻声说。 商陆随程家小厮来到东院,满腹兴奋之情。 做梦都没料到,姜道成会亲自遣人请他到程府一叙。 同一时间的姜道成,身在光霁堂用饭,喝尽一杯酒,纳罕道:“你不是瞧不上商陆之流么?” “的确瞧不上。”程询温言道,“可是,只要在人多的地方,就会有攀比c争端。与其让最出色的人相互较劲生出不快,倒不如给他们安排三两个品行不端的,如此,好的可以达成共识,不入流的仗着狡诈有城府,总能与对立的人周旋一段时日。” 姜道成无奈地扯扯嘴角,“合着你还是好意了?要让出色的那些孩子用他们练练手?” “您这么想最好。”程询含笑为他斟满一杯酒,“若往好处展望,兴许能有近朱者赤的事情发生。” “我要是坚持不肯照你的意思办,商陆会是怎样的前景?”姜道成端起酒杯,送到唇边,目光深邃地看住程询,“瞧你这意思,已然知晓。” 程询坦然地回视姜道成,目光深邃,凉凉地道:“若是那样,商陆要过十几年隐姓埋名的日子,最终,会有沙场奇才设局c今上下令,将他凌迟处死。”前世,是修衡顺道惩戒了商陆。那孩子要谁死,谁就活不成。 姜道成连声咳嗽起来——程询说话的时候,他在喝酒,听到末尾,惊到了。 “您这”程询歉然起身,又递帕子又递水,“不就是凌迟么?有那么吓人么?” 姜道成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定定地看住程询。 程询回身落座,坦然回视。 好一会儿,姜道成忽然起身,大步流星往外走。 “您这又是唱哪出呢?”程询失笑,连忙赶了上去,“事儿还没说完,您还没给我个准话呢。” “该说的你不都说了么?”姜道成说道,“这次我信你,照办便是。” 程询继续挽留,“那也不用急着走,酒还没喝完呢。商陆又不是等不起您的人。” 姜道成的脚步猝然停下,侧头定定地凝视他片刻,忽又快步向外,气恼地道:“我瞧着你瘆的慌!”哪儿还有跟他喝酒的兴致。 程福忍着笑走出书房,找到程安面前,低语几句,末了道:“大少爷吩咐的,你可千万得照着办。我另有差事,不然用不着你走这一趟。” “你是什么差事啊?”程安好奇地问。 “不问我也得跟你说。”程福附耳过去,悄声告知。 程安惊愕得张大了嘴巴,“大少爷这是不想把日子往好处过了吧?万一老爷知道了,还不得让他跪祠堂啊?” “闭上你的乌鸦嘴吧。”程福笑着拍拍他的肩,“记得帮衬着我,别露馅儿。” “明白,放心。”程安敛起惊容,“心里虽然犯嘀咕,差事肯定会办好。”语毕快步走出院子,按照程询的吩咐安排下去,随后去了暖阁。 进门后,程安毕恭毕敬地行礼,先对廖文咏道:“我家大少爷本就有意请您过来,商量些要事。您二位来得正好,只是,既是要事,就不方便有第三个人在场。”说到这儿,转向廖芝兰,歉然笑道,“您若是想请教学问上的事,就得等一阵子,若只是陪同令兄前来,不妨让小的安排车马送您回府——我家夫人正要出门,实在是无暇请您到内宅说话。”别的就不用多说了,程家没有闺秀,总不能安排林姨娘或管事妈妈出面待客。 廖文咏和廖芝兰交换一个眼神,便达成默契。后者欠一欠身,扬了扬手里的纸张,“这篇制艺是我所做,很想请程解元评点一番,却一直不敢贸贸然登门。今日若没有家兄作伴,仍是不能成行。” 廖文咏笑着接话:“的确如此。” 程安笑道:“那么,大小姐就在这儿用些茶点,不挑剔我家大少爷失礼就好。” “断然不会的。”廖芝兰嫣然一笑。 程安吩咐在室内的两名丫鬟好生服侍着,随后为廖文咏带路,去了光霁堂。 五间打通的书房,居中放着紫檀木三围罗汉床c待客所需的茶几太师椅,四个偌大的书架分别贴着南北墙,东面是博古架c醉翁椅,西面越过两面槅扇中间的一道珍珠帘,隐约可见并排放着的书桌c大画案。 廖文咏进门后,匆匆打量,见四面雪白的墙壁空空的,没悬挂字画,觉得这书房布置得也太简单了些,不符和程询世家子弟的身份。 程询穿过珍珠帘,负手走向廖文咏,神色冷峻,目光锋利。 廖文咏心头一惊,不知道自己何时得罪了他,忙不迭躬身行礼,刚要说话,就听到程询冷声吩咐程安: “下去!” 程安低声称是,出门时带上了房门。 这脾气也太差了点儿,堂堂解元,连喜怒不形于色都做不到?廖文咏敛目腹诽着,就算我无意间得罪过你,也不至于这样甩脸色吧? “你近来是怎么回事?”程询在三围罗汉床上落座,语气有所缓和,眼神却更迫人,“不管什么人,都敢与之为伍么?” 廖文咏抬眼打量他的神色,只觉气势慑人,无形的寒意迎面而来。他知道自己没必要怕程府任何一个人,此刻却不受控制地胆怯起来,强扯出一抹笑,再度拱手施礼:“恕在下愚昧,不知解元所指何事?” 程询蹙了蹙眉,“君子爱财,取之以道。可你呢?怎么能与放印子钱的人来往?想做什么?效法他们赚黑心钱么?” 原来指的是这件事,且认为他只是与那种人来往。廖文咏放松了一些,忙忙解释:“不瞒解元,我也是近日才察觉交友不慎,绝对不会与那等货色同流合污。” “属实?”程询眸子微眯,眼神略略温和了一些。真相是廖文咏一句实话都没有,但他不能点破。 “绝对属实。”廖文咏抬起手,“要我发毒誓您才能相信么?” 誓言真不可违背的话,这天下哪里还需要王法约束苍生。“那倒不必。”程询换了个松散的坐姿,以右手食指关节蹭了蹭下颚,有些无奈地道,“说你什么才好?这几日,家父吩咐我对城北廖家留意些,不着痕迹地给你们添条财路,说你们曾帮过程府大忙。我前脚吩咐下去,管事后脚就说你品行堪忧。你倒是说说,管事会怎么看待我?” 廖文咏心头一喜。这几句话,很值得琢磨。程清远这样交代长子,是为着日后说出那件事做铺垫吧?程询现在还不知情,绝对的,若是已经知道,傲气早就转化为心虚懊恼了。他再一次拱手作揖,“全是我的不是,劳解元生气担心了。”顿一顿,很自然地苦着脸哭穷,“这两年家中有些拮据,我打理着庶务,常常焦头烂额。是为此,广交友人,只盼着能遇到个愿意伸出援手的贵人。没成想,财路没找到,却与黑心人称兄道弟起来。” 程询牵了牵唇,目光温和,语气亦是:“庶务的确是叫人头疼。”他抬一抬手,“方才有所怠慢,你别放在心上才是。快请坐。” 这态度的转变,宛若寒冰冷雪化为春风细雨。廖文咏喜上眉梢,感觉彼此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道谢落座后道:“日后不论什么事,我都听从解元的高见。” 程询端起茶盏,“新得的大红袍。你尝尝,觉着尚可的话,回府时带上一些。” 廖文咏呷了一口,满口称赞。 程询开始跟他扯闲篇儿,都是诸如他双亲身体如何c他二弟功课怎样的话题。 廖文咏有问必答,说起二弟廖文喻,摇头叹气,“我就不是读书的材料,他更不是,资质差,还懒惰。” “这是没法子的事情。”程询予以理解的一笑,“家父有言在先,你我两家,明面上不宜频繁走动。否则,我少不得请姜先生把令弟收到门下,悉心点拨。近一半年是不成了,连我们日后来往,都在外面为宜。”语声顿住,等廖文咏点头才继续道,“你也别为这等事情心烦,家父和我不会坐视你们过得不如意。有难处就及时传信给我。”让他解决的难处越多,落在他手里的罪证就越多。 廖文咏喜不自禁,称是道谢之后,开始检点自己的不是:“今日瞧着小妹一心向学,头脑一热,就带她过来了。真是鲁莽了,下不为例。” 而实情是,他们盘算着让程家父子出面,让廖芝兰成为姜先生的学生。如今京城有几位出了名的美人兼才女,廖芝兰跟她们一比,就不起眼了,但若能成为姜先生的学生,人们会默认她才华横溢,不愁在京城扬名,来日定能嫁入显赫的门第。 之所以如此,要怪程清远。今年程清远总是以公务繁忙为由,不再发力提携北廖家。他们担心被一脚踢开,甚至被灭口,就有必要前来试探,观望着程家的态度做出相应的举措。 此刻看来,完全没必要担心。程清远所处的就是个日理万机的位置,很多事不能兼顾,怕是早就精力不济,让程询早早地接手庶务,应该就因此而起。 人顺心了,便特别乐观,怎样的人与事,都能找到个宽慰自己原谅别人的理由。 见廖文咏的目的已经达到,程询没兴趣再对着那张虚伪狡猾的嘴脸,话锋一转:“解你拮据困境的财路,一名管事已经有了章程。与其我将管事唤来,不如你们单独详谈,有些话,我不便说透,管事却能跟你交底。” “是这个理。”廖文咏由衷点头,“琐事而已,自是不需解元费神。” “如此,便不留你了。”程询站起身来,竭力忍下心头的膈应,温声说,“改日定要设宴相请,把酒言欢。” “不敢当,不敢当。”廖文咏忙起身道,“几时您得空了,我在外面寻个清净雅致的所在,万望赏脸。” “好。”程询颔首一笑,送廖文咏出门时说,“我品评别人的字c画c制艺,向来嘴毒。等会儿见到令妹,若开罪了她——”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我明白。”廖文咏笑道,“您要是只说几句夸赞的场面话,我和小妹反倒会心生忐忑。” 程询笑了,“你果然是明事理的人。”言不由衷的话说了不少,这会儿已经顺嘴了。 廖芝兰随着引路的丫鬟走进光霁堂的书房,面上平静,心里是有些得意的。 南廖家姐妹得了每日出入程府的机缘,说不定还能与才子程询结缘,只一听,她就难受得厉害。午间见了那对姐妹,意在不着痕迹地打听程府中事,两人却是滴水不漏,看不出是真不知还是刻意隐瞒,不大要紧的事,倒是获得了不少消息。 回府途中,遇到了闲的没事乱逛的大哥,同坐在马车中,把自己的心思如实相告。 完全没料到,大哥当时就说,程府门第是高,但我们想去就能去,你快转转脑筋,想个由头。她想出了由头,便有了此刻将要见到程询c得他提点的机会。如此,可以顺理成章地展望得到南廖家姐妹的际遇。 程询是什么人啊?都说他傲气,但有傲气的本钱,解元是谁想中就能中的? 只是传闻中的他,便已叫她生出诸多遐思。 程福换了穿戴,打扮得与程询一般无二。 程询慵懒地卧在躺椅上,望着程福,满意地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9.好事近 ,最快更新撷香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补足一半购买比例或等两天可破。感谢支持正版】  006 风波引(一) 怡君暗自汗颜。父亲和兄长各自认清没有作画天赋的事实之后,兴趣就莫名其妙地转移到了收集古画名画上,打心底喜欢的好生珍藏,不合喜好的转手他人赚差价,如今还能否静下心来赏鉴佳作, 真要两说。而且——“家父已经说过, 为着我们姐妹两个每日登门叨扰, 休沐时要过来郑重致谢。” “今日一早,我已唤管事送拜帖到贵府。”程询揣度着她的心思,给她吃定心丸, “姜先生来京是我的主张, 为此有了你们的每日往返, 是我思虑不周在先。这也是家父的意思, 你不需考虑这些。” 搬出长辈,也算实话。这几年, 外院明面上的一应事宜,父亲交由他和管家全权打理。等闲事, 从不过问。 怡君听到末尾, 自是不好再反对,笑一笑。对于不能立即得到解释, 多少有些失落。 叶先生返回来,见两人神色间已无生疏, 分明是叙谈过了, 对怡君道:“回去做功课吧。” 怡君称是, 道辞离开。 叶先生问程询:“我这学生是何看法?” 程询耐心地复述一遍。 “倒是与我看法相仿。”叶先生面上不动声色,语气却更为轻快,“那么,程大少爷,给个解释吧?” 程询笑起来,“容我卖个关子,过两日您就会明白。” “你啊,”叶先生没辙地叹气,“也不怕把我急出病来。” 程询笑了笑,“您少不得跟我上火,我就用这幅画赔罪,待得请人品评完,装裱好了送给您。”如此,怡君也能偶尔看到。偶尔就好。到底,这画中氛围,对十几岁的她没有益处。 叶先生大喜过望,“这可真是想都没敢想的事儿。” 程询温言道:“既然能入您的眼,得闲就看看,定能帮我找出弊端。况且,程府下人难免有疏忽之处,平日还需您费心照顾姜先生。您看我顺眼些,姜先生也就看我顺眼些,是这个理儿吧?” 叶先生笑起来,“这话说的,足够我三五年内心花怒放。不论怎样,先谢过了。”程询不是寻常子弟,向来言出必行。 “您客气了。” 叶先生惦记着两个学生,又叙谈几句,道辞回了学堂。 只剩下了自己,程询慢慢走到太师椅前,动作缓慢地落座,轻轻地吁出一口气。 疲惫入骨。 方才倒没觉得。心魂全然沉浸在相见的喜悦之中,加上她又不是能敷衍的人,要全神贯注地应对。 这幅枫林图,前世她应该在他身死两年后看到。一道送去的,还有春日的柳,夏日的莲,冬日的梅。 “满园春/色的时候,那一抹浮动的柳绿煞是动人;夏日莲湖上的风光,不知道多醉人;秋日若有机会,定要出门看红叶,凋零之姿,却从容洒脱,名花都做不到;所谓香自苦寒来,看完雪后梅花,便能心领神会。” ——是他问及时,她说的。 选这一幅枫叶图,还有一个目的:不能笃定重生的只有自己,需要试探,通过她的反应,不难得到答案。 她没有前生的记忆。 万幸,她没有。 独坐半晌,程询回了光霁堂。 程禄来见,恭声道:“您交代下去的事情,小的都已安排妥当。观望着南北廖家的人方才送信回来,廖芝兰去了城南廖家,盘桓多时,应该是等着在我们府中的两位大小姐回去。” 程询颔首。廖芝兰必是去探听口风了,但两家疏于来往,没人耐烦告诉她原委。 程禄继续道:“周文泰、凌婉儿去过一次戏园子,不知是巧遇还是相约。至于商陆,一直闷在家中苦读,值得一提的,不过是命书童送来一封拜帖。” 程询取出一个荷包,“这些都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多给人手打赏。余下的是给你和程安、程福的零用。” 程禄接过,并无喜色,期期艾艾地道,“盯梢的事儿,管家迟早会察觉,毕竟,您放在外面的亲信,得力的都去忙城北廖家那档子事去了,在府里的,这次不得已用上了好几个。万一管家问起,小的怎么答复才好?” “谁说我要瞒他了?”程询笑了笑,“他若问起,你就让他如实禀明老爷。” “是!”程禄眉飞色舞起来,瞧着程询,欲言又止。 程询呷了一口茶,“有话就说,无事退下。” 程禄笑问道:“小的是不明白,您为何要派人盯着商、周、凌三人?”这两男一女,都是跟自家大少爷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要非让他说出点儿渊源,不外乎是大少爷横竖都瞧不上两个男子,别说来往了,见都懒得见。 为何?因为前世的商陆是负心人,害得廖碧君最终自尽,加之一些事情赶到了一处,又害得怡君代替廖碧君嫁给了周文泰。 周文泰如今是荣国公世子。周府是好几个混帐凑成了一家,周文泰是混帐堆儿里拔尖儿的货色,看中并为之犯浑半生的女子,是凌婉儿。 至于凌婉儿,前世曾位及后宫德妃,阴毒下作,生的儿子比她还不是东西,没少祸害薇珑及其双亲。真得逞的话,修衡与薇珑那段良缘就无从谈起。 与他息息相关,亦与修衡、薇珑直接或间接有牵扯的三个人,想到就膈应得厉害,不防患于未然怎么成。 其实,商陆一事,让他一直连带的有点儿厌烦廖碧君。 前世的商陆,做了负心人离开京城之后,都隐姓埋名了,绝没能力做出让廖碧君或至亲蒙羞受辱的事——她并没到绝境,只是感情被背叛了而已,怎么就能自尽?怎么就不想想为你付出惨重代价的胞妹? 瞧那点儿出息。 人活一世,除了常年被心疾纠缠无法控制自己,亲情、知己、意中人、抱负、信仰之中,最少该有两样是值得付出为之变得坚强的。若做不到,未免太悲哀。 前世的廖碧君是死了,得了清净,怡君却被她害得一度万念俱灰,认为自己付出的一切都是白费功夫。的确,是太伤人的事实,换了谁都会怀疑一切。 “我想过自尽。”怡君对他说过,“最终让我活下来的,是一双儿女。还有你。” 烦归烦,他心里也清楚,廖碧君定有过人之处,且对胞妹常年如一日的宠爱照顾。优点不让人动容的话,怡君也不会对她那样在意。 退一万步讲,那到底是怡君的胞姐,她看重,他便不能冷漠待之。 ——她几时在言行间流露出对他双亲的轻蔑鄙视?他没看到过,但她心中一定有。这种事,想法要埋在心里,处事绝不能显露,他会像前世一般,不在她面前对廖碧君做任何评价。 这上下,程询只希望,商陆与廖碧君还未结缘。若已结缘……起码得控制事态,不成为他和怡君今生缘阻碍的根底。 那些过往在心头飞逝而过,程询笑微微地看向程禄:“听到一些事,我就看他们不顺眼了,不行?” “行,当然行!”程禄唇畔逸出大大的笑容,“您这不是有段日子没跟人较劲了么?要没这事儿,小的真以为您被老爷说的改心性了呢。得嘞,有您这句话就行,小的更明白怎么安排了。”说完匆匆行礼,快步出门。 程询望着他的身影,笑了。程禄有忠心,脑瓜灵,反应快,为人处世还圆滑,种种相加,前世在他入阁之后,成了管家。 想到程禄提及的跟人起争端,他回想一番,还真是。入秋之后,父亲生怕他下场考试出岔子,把他拘在家里,说你可千万老实点儿、积点儿德,不然再聪明也会名落孙山,我可丢不起那脸。 门都出不了,哪还有与人不和的机会? 现在,到他实心交友、引动风波的时候了。 . 廖家姐妹巳时下课回家。 叶先生循例分别给二人布置了功课,随后回了居处。 廖碧君从丫鬟手里接过斗篷,给怡君披上,系缎带的时候轻声问:“程解元那幅画是不是特别出彩?你这小妮子,回来的时候可是特别高兴的样子。” 高兴到底是为画,还是为那人,怡君分不清,就只是道:“的确特别出彩。你该留意到了吧?先生也特别高兴。” “是呢。”廖碧君微笑,“很久没见你们俩这样了,我瞧着也欢喜。”说着话,系上了缎带,抚一抚斗篷,“我们走吧。” “好啊。”怡君携了姐姐的手,踩着轻快的脚步离开学堂。姐姐的样貌艳丽妩媚,说妖艳也不为过,性子单纯善良柔婉,婉转拒绝一个人的请求的时候,定是遇到了了不得的大事。 跟她完全相反。 她的样貌与姐姐不同,性子也是。要让母亲和哥哥说,就是脾气不是好、不是坏,是怪。平日在亲友面前,很活泼;在外人面前,遵循着那些累人的规矩;被谁无意间踩到尾巴的时候,脾气就不归自己管了。 母亲偶尔会对着她犯愁,“你能不能给我列出个单子,把你看不惯的事儿都让我知道?这样,也能让我避免你跟别家闺秀起冲突,小小年纪落得个特立独行的名声。一直如此,倒贴嫁妆都嫁不出去。” 从哪儿说起呢?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世间的无趣之处,不就在于有些人总在人前做出不可想象的事儿么?偏生看客们还自持身份为着名声不予计较,甚至还有逢迎的时候。 她没显赫的出身,也不在乎劳什子的端庄贤淑敦厚的名声,为什么要随大流? 别说她这样儿的了,就算是在闺中跋扈、嚣张、骄矜的名声在外的女子,不也有不少遇到锦绣良缘了? 遇到了,就珍惜;没那福气,就想法子不嫁。 今日,她遇到了么? 廖碧君不知妹妹心念数转,笑道:“爹爹要是不允我们前来,便没你今日这般欢悦。眼下我们好生想想,晚间下厨做几道菜,好不好?” “好啊。”怡君立刻点头,“做我们两个都拿手的。” “嗯!” 姐妹两个说笑着回到家中,进到垂花门,便听得怡君房里的管事妈妈来禀:“城北的大小姐早就来了,大太太/安排了席面。大太太临时有客至,方才传了话,让二位小姐代她好生款待城北大小姐。” 廖碧君面露讶然。 怡君则问:“此刻人在何处?” 这里是落叶山庄,背山临江。 昔年连中三元的才子、算无遗策的首辅,盛极时潇然隐退的程询,便是此间主人。 此刻,程询坐在廊间的藤椅上,望着如画美景。漂泊几年之后,他留在了这里。 这一年,他预感到大限将至。那预感是一种无形无声的召唤,只自己可察觉。 浮生将尽,回首前尘,如观镜中水,所经的得失、浮沉汹涌流逝,最终归于静寂。 抱负已经实现,缺憾已成定局。 云游期间,他看到天下迎来盛世,天子权臣秉承的治国之道,正是他退离前拟定的章程。 人们没有忘记他,时不时谈论他生平诸事。说他得到的功名富贵权势,能有人比肩,但无人能超越。又说他为人子嗣夫君父亲,缺憾与不足太多,有些行径,甚至是冷血残酷的。 局外人这样的看法,是情理之中。 犹记得他辞官致仕当日,父亲寻到他面前,歇斯底里起来,“为了个女人而已,你竟疯魔至此!”全忘了早就说过,再不想见到他。 母亲老泪纵横,“你跟我们置气这些年,竟还嫌不够。程家没落,于你有什么好处?” 父亲痛斥他不仁、不孝、不义。 他大笑,拂袖而去。 鲜少有人知道,他无法弥补的缺憾,正是家族促成。 有些人幸运,儿女情只是两个人的事;有些人不幸,被家族左右情缘。 他情牵一生的女子,是廖怡君。嫁给他近二十年终被休弃的女子,是廖芝兰。 两女子同宗,祖辈分家,城南城北各过各的。到了她们年少时,情分淡薄如偶有来往的远亲。 与怡君初见时,他正春风得意,她是城南廖家次女,一刻的凝眸相望、半日的学识较量,倾心、相悦。 他及时告知双亲,非怡君不娶。当时风气开化,双亲也开明,允诺怡君长姐的亲事落定之后,便为他上门提亲。 可在后来,事态逆转,两家俱是态度强硬地否决这门亲事,程家勒令他娶廖芝兰,城南廖家则逼迫怡君代替长姐嫁入荣国公周府。 对峙、抗争、哀求,都不奏效。 到底是各自嫁娶。 再往后,知道了自己和怡君被生生拆散的原由:在他年少时,父亲便因野心祸及朝臣子嗣,找的刽子手正是廖芝兰的父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0.好事近 程清远气得不轻,却是无计可施,心知一段时间内,要被长子牵着鼻子走了。 当夜,父子二人叙谈至子时。程询告退的时候, 程清远看着他, 眼神复杂至极。 程询说了几件他已经或打算做出的不可外宣的举措, 还说起年节之前天子对一些官员的升迁c贬职。问如何得知的,只说有神灵每夜托梦给他,便让他有了预知未来的本事。 神灵托梦?打小就不信神佛只信人定胜天的孩子, 怎么样的神灵愿意搭理他? ——明知是敷衍之辞, 苦于没法子反驳。这一晚, 程清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沮丧c窝火。儿子没造他的反, 却分明与造反无异。 翌日早间,程询去正房请安, 对程夫人道:“等会儿我要出门一趟,接一位名儒来家中。爹跟您提了没有?”这是他昨日跟父亲谈妥的事情之一。 程夫人见他恢复了惯有的神采, 且态度温和而恭敬, 心里老大宽慰,招手唤他到跟前, “还没用饭吧?跟我一起吃。” “行啊。”程询随母亲转到饭桌前落座。 程夫人这才回应他提及的事,“老爷出门上大早朝之前, 跟我提了一嘴, 让我知会外院管事, 照你的意思安排名儒的衣食起居。”语毕,蹙了蹙眉。当时程清远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气得她。 “那就好。”程询从丫鬟手里接过冰糖燕窝,放到母亲手边。 程夫人笑了,拿起羹匙,问:“是哪一位名儒?不知道我听说过没有。” 程询和声道:“京城有位姓叶的女先生,您听说过吧?” “听说过。”程夫人颔首,“最早,叶先生在杨阁老家中坐馆,教导他的掌上明珠。学识渊博,只是脾性有些古怪,只教合眼缘的闺秀。眼下在哪家呢?没留意。”提及的杨阁老,是当今首辅。停一停,她问,“瞧你这意思,请来的名儒,是不是与叶先生有些渊源?” 眼下,叶先生就在城南廖家,指点怡君和她长姐的学问。程询笑着颔首,“正是。将要来家中的名儒,是叶先生的授业恩师姜道成。” “是吗?”程夫人面露惊喜,“想当年,姜先生可是名动四方的人物。”又啧啧称奇,“倒是想不通了,你与他素昧平生,怎么能请动他的?” 程询笑出来,“他名动四方的长处是学识,短处是好赌。” 程夫人忍着笑猜测:“你是不是跟人家打赌了?” 程询嗯了一声,“姜先生所在之地,离京城不远。前两日,我让程福替我走了一趟,与他打了个赌,他输了。” 程夫人笑出声,“你这孩子。说你什么好?” 程询心下汗颜。要不是为着尽快与怡君名正言顺地产生交集,他才不会跟她师傅的师傅打赌——重生的好处,是能仗着绝佳的记忆跟人唱未卜先知的戏,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程夫人拍拍他的肩,“前几日害我担心你跟我闹脾气,是不是担心赌输了的缘故?”身为母亲,凡事都会不自主地跟孩子联系起来。 “的确。”程询顺势应道。若是可以,除了父亲,他并不想在任何人眼里发生显著的变化。 程夫人松了一口气,那点儿心结打开来,“日后啊,不论什么事,都及时知会我。我总是向着你的。” “我知道。”母亲遇到大事,固然会不分对错地站在父亲那边,但在平时,一向顺着c护着c宠着他。 “快吃饭,多吃些。等会儿还要出门呢。”程夫人叮嘱道,“接到姜先生,千万别失礼于人。” 程询笑着称是,喝了一口八宝粥,道:“姜先生过来之后,叶先生应该也要来程府,师徒两个一起收几个学生。娘,这事儿您可别反对。叶先生的书画功底,不输当世名家,我想让她点拨一二。” “不耽误功课就行。”程夫人笑道,“明年二月便是会试,老爷对你寄望颇高,你是知道的。我晓得你天赋异禀,并不担心,平日别让老爷觉得你不务正业就行。” 长子十二岁那年,便想下场参加乡试,怎奈那年正月里,程家二老爷病故。过三年,她远在外地的兄长病重,在乡试之际命悬一线,程询陪着她回了娘家。后来,她兄长转危为安,考试的时间已过。便这样,长子拖到今年才考取功名。 程询欣然点头,“那是自然,我晓得轻重。”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对程府而言,不过是多两个教书先生,权当多了两个门客就行。但是,对于叶先生和两个学生,便不是这么简单了。 这日,叶先生坐在城南廖家内宅的学堂,没如常授课,把姐妹两个唤到跟前,温声道:“我师承于姜先生,敬他如父。这几年,老人家小病小灾不断。我总想着到他跟前尽一份孝心,他不允,是晓得我十分爱重你们姐妹两个,你们又正是好学的光景,要我有始有终,不耽误你们才好。我请他来京城,他懒得走动。 “这次,也不知程解元如何说动了他,他已进京,日后要在程府坐馆,打算收几个天资聪颖的孩子,悉心点拨。 “而且,要我也去程府,帮衬着他。” 廖碧君和廖怡君听了,俱是神色忐忑,异口同声:“先生,您不要我们了吗?” 叶先生失笑,“怎么跟小孩子似的。什么叫不要你们了?” 廖怡君抿一抿唇,走到叶先生跟前,“您都要去程府帮衬姜先生了,我们还能怎么想?姜先生眼光那么高,我们就是有心,大抵也没有入他眼的资质。” “是啊。”廖碧君点头附和。 “听听,这叫什么话?”叶先生笑意更浓,“我看中的学生,资质兴许比师父看中的还好。不准妄自菲薄。” 廖怡君欣喜笑道:“您的意思是——” “师父的意思是,我到程府之后,也能继续指点你们的功课。只是,”叶先生歉然道,“需得你们辛苦一些,每日前去程府专设的学堂。都是娇贵的大小姐,我真不敢让你们每日奔波。更何况,虽说如今世风开化,你们长辈的心思,我却拿不准” “不会不同意的。”廖怡君携了叶先生的手臂,巧笑嫣然,“姐姐的字c我的画刚有起色,决不能半途而废。自程解元高中之后,爹爹时时提及,称赞有加,料想着不会反对我们到程府继续受您点拨。” “这话不假。”廖碧君也走到叶先生身侧,笑道,“只是换个求学的地方而已,何来奔波之说?我听着您也不想扔下我们两个,那么,今日我们就告知爹娘。只要您在那边不为难,什么都好说。” “如此最好。”叶先生温然笑道,“等会儿我就去跟大太太辞行。大老爷和大太太是否同意,你们及时告知于我。退一万步讲,他们不同意的话,你们也别灰心,大不了,我在程府蒙混一段日子,找个由头回来。” 师父实心实意地想继续教导,学生实心实意地要继续学,对于眼下情形,退路自是不难寻到。 说定之后,叶先生离开学堂,去见廖大太太。 姐妹两个回房时,说起程询居然请得动姜先生一事。 廖碧君道:“到底是高中解元的人物,不论因何而起,足见姜先生对他的赏识。” 廖怡君则扬了扬眉,“姜先生来京,是应程询之邀,要叶先生去程府帮衬,闹不好也是程询的意思。仔细琢磨一番,我怎么觉着这位解元行事过于霸道呢?”好端端的,自家恩师要被人拎到别处,叫个什么事儿? 罗妈妈最早是廖大太太的陪嫁丫鬟,这么多年过去,是府里有头有脸的管事。留意到二小姐的视线,她心头一颤,当即会意,期期艾艾地上前去,赔着笑悄声提醒:“大老爷昨日说过,等下次休沐,要去程府回谢解元,更要带上厚礼,答谢叶先生教导两位小姐的辛劳。”略略停顿后,语声恢复如常,“等会儿北廖家太太要过来。大太太,您且消消气,换身衣服,客人说不定等会儿就到。” 廖大太太继续瞅着长女运气。 不再出声责难,就是愿意顺势下台。罗妈妈立刻吩咐房里的丫鬟:“快快快,金钏服侍着大太太去更衣,银屏去准备待客的茶点,”一通差遣,下人们忙起来,打破了之前母女对峙的凝重气氛。 “大小姐c二小姐,快回房吧。”罗妈妈替廖大太太做了主,话却说得婉转,“大太太这会儿不得空,晚些时候你们再来请安回话。” 姐妹两个压根儿不愿受罚,当下顺势行礼退下。 怡君陪着姐姐回到房里。 廖碧君进门后,走到东次间,失去力气,跌坐在就近的绣墩上,怔怔出神。 与母亲争执是家常便饭。 记事起,母亲就对父亲c哥哥百依百顺,却对她和怡君百般挑剔轻视。平时不怎么理会她们,衣食起居都交给奶娘管事打理,每日只昏定晨省时见面。 怡君打小就活泼,相较之下,她显得很文静乖巧。可是,几岁的孩子哪有不贪玩淘气的,时不时就会一起闯祸。 母亲也不知怎么回事,特别不喜活泼淘气的孩子,这些年都一样,不管什么事,都是不问青红皂白,摁着怡君数落c责罚。 怡君从小就跟她最亲,挨训的时候,从来是顺着母亲的话把过错全部揽下,老老实实挨罚,提都不提她一句。 但她是姐姐,应该照顾妹妹。她不稀罕母亲无意间给予的袒护偏心。这些年了,一次一次跟母亲较劲争执,起先说话没个章法,总落得跟妹妹一起受罚的结果,这几年好歹出息了一些,能跟母亲讲道理摆轻重。 说来讽刺,她从不是有脾气的人,真不是,但在母亲面前,越来越牙尖嘴利。 此刻让她难过的,并不是这已成习的风波,而是商陆。他让她委屈c难堪。 “姐,别难过。”怡君蹲下去,仰脸看着姐姐,一语双关,“不值当。” “不值当应该是吧”廖碧君唇角上扬,想对怡君笑一下,眼泪却猝不及防地落下。她搂住妹妹,无声地哭了起来。 怡君手势轻柔地拍着姐姐的背,心疼得厉害。她多希望,姐姐保护自己时的敏锐伶俐,在面对外人时,也能派上用场。只是,姐姐从没与家门外的人起过冲突,由此从没意识到,外面一些人更不可理喻,更需要防范c计较。 “商陆离开程府之后,先回了住处,随后去了湘菜馆c王记。”傍晚,程禄向程询禀明后续,“廖家护卫阿初一直留在那条街上,等商陆与湘菜馆伙计c王记老板叙谈离开之后,使银钱打听了一番,末了,又去了商陆的住处附近。” 这阿初办事倒是细致周到。程询不需问就能确定,是怡君在家中外院的眼线。 程禄继续道:“今日,传话的小厮先去了商陆住处,递帖子求见,询问去向之后才又追到王记——是打着姜先生的名号,不管怎样,他都不会起疑心。” 程询颔首。 “小的已经吩咐下去:商陆每日抵达程府之前c离开之后,仍需留神,不得大意。” 程询满意地笑了笑。 同一时间的廖家,阿初来到怡君房里,禀明打听到的消息:“那位公子姓商,单字一个陆。商公子回去了一趟,向伙计打听大小姐何时离开的。后来在王记,跟老板多说了几句,小人估摸着是真话。” 怡君点头,“那就说来听听。” “商公子跟老板说,匆匆忙忙地离开,是有贵人遣了小厮传话,要他到程府相见。为此,他才片刻都没敢耽搁。” 贵人,到程府相见。 怡君皱了皱眉,就算传话的人催的急,也不至于片刻都等不得,容不得他进门跟姐姐交待一声。 走的那样匆忙,分明是把那所谓的贵人看得太重,起码在当时,劳什子的贵人比姐姐的分量重。 再者,那厮是不是做贼心虚?根本就怕人知道他与姐姐私底下来往的事情吧?至于原由,是不是怕人嗤笑他攀高枝? 思及此,怡君摇了摇头。虽然商陆爽约,但自己也不该先入为主,凡事都往坏处揣摩。 阿初又道:“小人打听到商公子的住处,过去转了转,瞧着里面的几个下人进进出出地忙碌,但很是欢喜。有个小书童去巷口的酒坊打酒,小人就打听了几句。小书童说,明日起,他家公子要到程府求学,由姜先生亲自教导。” 怡君讶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强打起精神,赏了阿初二两银子,随后起身,“跟我去姐姐房里一趟,把这些告诉她。” 商陆是姐姐今日要见的人,亦是害得姐姐百般愁闷的祸根。既然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就没有瞒着姐姐的道理。 姐姐把阿初打听到的消息仔细琢磨一番,总会更为慎重地看待商陆这个人吧? 翌日辰时,商陆准时来到程府学堂。 姜道成笑呵呵地对他道:“我先前坐馆收学生的章程,你听说了吧?” 商陆称是,“自然已经听说。” 姜道成温和地道:“今日,有十来个孩子前来应试,我手头有不少事情。这样,今日我也随意给你出一道题,你作一篇制艺给我看看,如何?” 商陆自然没有不乐意的,恭声称是。 安排了商陆,姜道成命书童请来程询,“题都出好没有?” “自然。”程询取出一个信封,“您随意发下去就行。” “我随意发下去?”姜道成瞪着他,“发下试题之后,是不是还要监考?我一把年纪了,哪里坐得住?” “那怎么办?”程询笑微微的,“您坐馆收学生,可不关我的事。”这老爷子,难道还想让他给他监考不成? “是啊,那可怎么办啊。”姜道成把手背在身后,“要不然就算了吧。”摆出了打算撂挑子不干的样子。 程询失笑,“我替您看着的话,人们难免心里不舒坦——我真不够分量。这样吧,请叶先生过来帮您,如何?” “行是行。可她两个学生怎么安排?今日总不能白来这一趟吧?” 程询和声道:“今日廖大小姐不舒坦,告假了。至于廖二小姐,我去给她出道题,让她做一幅画。您看如何?” 姜道成大手一挥,“随你安排就是,只要别折腾我就行。” 叶先生去东院之前,笑着跟怡君交代了一番。 怡君听了,欣然称是。坐在座位上,等待程询过来的时候,瞥见姐姐的座位,不由暗暗叹气。 昨晚,姐姐听阿初说完所知的原委,面色越来越差,踉跄着回到寝室,便又哭了起来,没用晚膳就胡乱歇下了。到今早,不肯起身,说要歇息两日。 她要留在家中作伴,姐姐说不行,犯不着为这么件事一起请假耽误功课。 母亲则以为姐姐反过头来跟长辈怄气,特别生气,却又怕姐姐真的病倒,当即命人去请大夫。看她站在一旁,气恼地说别在这儿碍事,记着给你姐姐告几日假。 就这样,她独自来到程府。叶先生也没多问姐姐的事,说天寒地冻的,是容易不舒坦,让她好生将养。 胡思乱想间,程询走进门来。 他披着玄色鹤氅,穿一袭净蓝锦袍,唇角噙着一抹笑,步调显得特别悠闲。 进门后,他把鹤氅取下,随手挂起来,坐在先生的位置。 怡君上前去,行礼后,把昨日的功课交上去,“先生说解元替她半日。”先生没时间看她的功课,索性也让程询代自己看看。 “的确。”程询道,“给你出道题。” 怡君称是,以为他还有别的事要忙,出完题就走。 程询起身,动手磨墨。 他这代替先生的倒是好,一点儿架子也无。“解元,”怡君上前一步,指一指砚台,“我来吧。”说完,没来由地想笑。 “也好。”程询看着她眼中含笑,也笑了。 她磨墨的时候,他看她交上来的功课。是临摹的他所作的小幅山水。看得出,她很用心。 “我写几句前人的诗词,你用心揣摩,作一幅画。”程询铺开纸张,提笔时对怡君说,“怎样?” “我可以么?”怡君有些犯怵,“万一是不熟悉的词,只布局怕就要琢磨两个时辰。”琢磨出头绪了,也该回家了。 程询轻轻地笑起来,“没事,我帮你。” 先前在叶先生面前,说要请爹娘同意,也只是随口一说,压根儿没想去问母亲的意思。 廖大太太平日总把“女子无才便是德”挂在嘴边,打心底不赞成她们读诗书c做学问。是不难见到的那种重男轻女的妇人心思。 廖大老爷是严父面孔,值得庆幸的是,从不反对两个女儿的求学之心。关乎这种事,都会爽快应允。 当日,姐妹两个掐着时间去了外院,等候在府门内。 廖大老爷下衙回府,二人迎上前去,陪父亲回内宅的路上,把叶先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听得此事与程询c姜道成有关,廖大老爷意外地扬了扬眉,思忖片刻,道:“明日我派管家出去,问明两位先生和程府的意思。你们要每日前去程府的话,廖府不能失了礼数。” 他对次辅程清远一点好感也无,却很欣赏聪明绝顶的程询c才华横溢的姜道成。文人相轻不假,但要分对谁,程询和姜道成那样的文人翘楚,寻常人真没轻慢的资格。 姐妹两个听了,立时笑逐颜开,向父亲道谢。 廖大老爷被她们的情绪感染,笑了笑,告诫道:“去归去,你们可不能惹事。” 廖碧君忙保证道:“爹爹放心,我们一定会谨言慎行。” 父女三个说着话回到正房,见到廖大太太,谁都没提方才说定的事。 程府东院。 姜道成坐在厅堂,没好气地看着程询。 前几日,这后生派小厮寻到他面前,针对当地一桩案子跟他打赌,随附一封注明好几项事由的赌约,惹得他瞧着信运了半晌的气:他就在案发的县城,且在县衙中有熟人,眼看着就要结案了,怎么想都不会再出周折,程询却笃定案情发生逆转,更与他赌上了未来几年的运道,说如果料错此事,便搁置功名路,到他跟前做几年洒扫的书童。 太狂了。 他相信有神机妙算的人,并不敢断定程询日后不会成为那样出色的人,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程家这大少爷如今还太年轻,还没出门历练过,信誓旦旦地跟他来这么一出,只能让他认定是中了解元之后的浮躁c张狂。 他忍不得,当即应下赌约。 后来后来他就带着书童来了京城程府,懊恼c怄火得快找不着北了。 程询不难猜到老人家的心绪,陪着笑,亲自沏好一杯碧螺春,“先生,请慢用。” 姜道成见他做派与信中的态度大相径庭,不免意外,“我还以为,你是狂得没边儿的人。” “晚辈晓得。”程询显得愈发谦恭,“先前的激将法,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您见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1.连枝理 廖大太太平日总把“女子无才便是德”挂在嘴边,打心底不赞成她们读诗书c做学问。是不难见到的那种重男轻女的妇人心思。 廖大老爷是严父面孔,值得庆幸的是,从不反对两个女儿的求学之心。关乎这种事,都会爽快应允。 当日,姐妹两个掐着时间去了外院,等候在府门内。 廖大老爷下衙回府,二人迎上前去, 陪父亲回内宅的路上, 把叶先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听得此事与程询c姜道成有关, 廖大老爷意外地扬了扬眉,思忖片刻, 道:“明日我派管家出去, 问明两位先生和程府的意思。你们要每日前去程府的话,廖府不能失了礼数。” 他对次辅程清远一点好感也无,却很欣赏聪明绝顶的程询c才华横溢的姜道成。文人相轻不假, 但要分对谁,程询和姜道成那样的文人翘楚,寻常人真没轻慢的资格。 姐妹两个听了, 立时笑逐颜开, 向父亲道谢。 廖大老爷被她们的情绪感染, 笑了笑, 告诫道:“去归去, 你们可不能惹事。” 廖碧君忙保证道:“爹爹放心, 我们一定会谨言慎行。” 父女三个说着话回到正房,见到廖大太太,谁都没提方才说定的事。 程府东院。 姜道成坐在厅堂,没好气地看着程询。 前几日,这后生派小厮寻到他面前,针对当地一桩案子跟他打赌,随附一封注明好几项事由的赌约,惹得他瞧着信运了半晌的气:他就在案发的县城,且在县衙中有熟人,眼看着就要结案了,怎么想都不会再出周折,程询却笃定案情发生逆转,更与他赌上了未来几年的运道,说如果料错此事,便搁置功名路,到他跟前做几年洒扫的书童。 太狂了。 他相信有神机妙算的人,并不敢断定程询日后不会成为那样出色的人,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程家这大少爷如今还太年轻,还没出门历练过,信誓旦旦地跟他来这么一出,只能让他认定是中了解元之后的浮躁c张狂。 他忍不得,当即应下赌约。 后来后来他就带着书童来了京城程府,懊恼c怄火得快找不着北了。 程询不难猜到老人家的心绪,陪着笑,亲自沏好一杯碧螺春,“先生,请慢用。” 姜道成见他做派与信中的态度大相径庭,不免意外,“我还以为,你是狂得没边儿的人。” “晚辈晓得。”程询显得愈发谦恭,“先前的激将法,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您见谅。” 姜道成扯了扯嘴角,喝了一口茶,眉眼舒展开来,“好茶。” 程询道:“听说您喜欢,便寻了些上品。” 姜道成如实道出心绪:“思前想后,我瞧着你,心惊肉跳的。”隔着好几百里料定一些事的结果,太反常了。反常即为妖,这道理他听过无数次了。 程询笑出声来,避重就轻:“您是什么人物啊?喜好常有人谈起,我只是稍加留心,记下了而已。” 姜道成不予置评,岔开话题:“说说那个案子吧。” 那个案子,是一个商贾家中出了人命,刚满十八岁的丫鬟中毒而亡。官员若没有一定的权势和手段,处死府中下人都要担上干系,何况商贾之家。丫鬟的至亲要讨个公道,及时报官。 县令查来查去,通过商贾一家上下的口供,找出了嫌疑最重的账房管事。 那账房管事起初矢口否认,经过半年的牢狱c大刑之灾,承认是自己下毒杀害丫鬟,理由是那丫鬟时常对他冷嘲热讽,他想给她点儿教训,并没想杀死她,怎奈自己不懂药理,下在饭菜里的药分量重了些,便有了丫鬟的身死。 县令想不出别的可能,便认为可以结案了。 这案子,正常发展的话,真凶要在一年后落网。 商贾之妻,是活脱脱的母老虎c妒妇心性,夫君跟哪个女子多说几句话,都会心生不满,但在人前,却是敦厚的做派。 商贾与丧命的丫鬟有染,暗度陈仓的日子长达三年,好几次提及把丫鬟收房,抬为妾室。商贾的妻子不肯答应,总是不能如愿把丫鬟逐出家门,妒火燃烧到一定地步,起了杀心。 当家主母选定替死鬼,吩咐下人统一口风应对官府的询问,并非难事。是在结案之后,商贾一直觉得愧对丫鬟,没让她生前享什么福,又屡屡看到发妻做噩梦,哭喊的言语充斥着恐惧,起了疑心,反复盘问下人。一来二去的,梳理清楚整件事,把发妻告上了公堂。 前世,因为案情的反复,上报至朝堂,错判了案情的县令得了很重的罪责。 程询清楚地记得原委,觉着都不是什么善类:惹祸的根苗是商贾,身死的丫鬟也有行差踏错之处,商贾之妻偏激到那地步,商贾该是功不可没,可平白杀人c害人的罪,任谁都无从宽恕。 做替死鬼的账房管事最无辜。 今生要元凶尽快伏法,派人用程府的名头敲打商贾和县令即可。他们怎么想不打紧,重要的是这结果。 但是,个中原委,不能告知姜道成,程询只是道:“程府一名小厮曾在当地逗留,见过那名账房管事,坚信他不是穷凶极恶的性子,跟我提了几句,我便让他留心,有了眼下这结果。” 姜道成审视着程询,半晌,无奈地笑了,“我仍是觉着蹊跷,苦于没法子反驳罢了。好在真凶尽早伏法,屈打成招的人没做替死鬼,是大快人心的事。输给你也值得。” “事情已经过去,您不需记挂于心。”程询认认真真地奉承老人家,“我是一门心思向您求教,又晓得轻易请不动您,这心思和案子凑巧赶到了一处,一时冲动,出此下策。日后再不会了。” 姜道成不吃这一套,“谁知道你真正的意图到底是什么?” 程询一笑,“您千万别多思多虑。”停一停,郑重行礼,“日后,您就是我的尊长。” “我可不敢当。”姜道成示意他平身落座,“你的事,我听说过一些。国子监眼下都没人教的了你,我这等闲人更不敢托大。得了空,你我好生探讨一番学问,若实在不及你,就得反过头来拜你为师。” 横竖已经栽了跟头,他现在是丢人不嫌事大。 程询哈哈一笑,“这话可太重了。您这不是折我的寿么?” 说笑间,程清远过来了,见礼之后,客客气气地邀请姜道成到正院的暖阁用饭,命程询作陪。 姜道成见当今次辅全然是礼贤下士的做派,心慢慢踏实下来。席间,不免问起程清远另外两个儿子。 程清远笑道:“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毫无可取之处,却贪图玩乐,这几日去了别院。听下人说,整日在附近的山林打野味儿。等回府之后,我再带他们给先生请安。先生要是瞧着他们不是蠢笨得离奇,闲时还请费心点拨一二。” 姜道成只当是场面话,谦虚地应承两句。 其实,程清远说的是心里话。次子程译从小就性情木讷,在程询面前,总有点儿自惭形秽的意思。三子程谨原本活泼又乖顺,长大之后,好像也被长兄的过于出色打击到了,平时恨不得躲着程询走。他们越是有这样的自知之明,越是让他不待见,每每想到就头疼。 席间,与姜道成熟络之后,程清远把这些事娓娓道来,也是清楚,对方要常住程府,家中情形根本瞒不住。 姜道成不免叹息:“当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这孽障也是不懂事,没个兄长的样子。”程清远睨着坐在下手的程询,“闲时对友人尽心尽力的,独不肯好生照顾两个手足。” 程询只是赔着笑,起身斟酒。 姜道成不便接话,打着哈哈转移了话题。 当晚,宾主尽欢。 转过天来,叶先生来到程府。程夫人亲自出面应承,安排叶先生住在东跨院,指派了三名专门服侍的丫鬟婆子。 随后,叶先生跟恩师好一番契阔。程询特地前去请安。 叶先生常在京城,关于这位程大少爷的事情,听过太多,见他彬彬有礼的,全没传言中的傲气c不羁,又是凡事好商量的态度,意外之后,很是欢喜。 还没到正午,不少门第的拜帖陆续送到府中。姜道成却不急着见客c收学生,整个下午都带着爱徒与程询探讨学问。 程询是奇才,但非全才,不感兴趣的东西,不肯倾注精力。正统学问烂熟于心,被很多人视为杂学c偏门学问的东西,有不少都是以前稍有涉猎便觉得没用放弃了,由此,只要他态度相宜,便能让姜道成c叶先生认为是有心学而不得章法,需得人点拨。 而最终的结果是,师徒两个都不肯收他。 姜道成道:“依你的天赋,不论哪门学问,定是一点即通,用心学一段时日,便能深谙其道。我不管旁人,与你能得闲探讨一番便好。” 叶先生笑吟吟附和:“师父说得没错。程解元若有想学的东西,我们自会知无不言,拜在师父门下就算了。若来日说起来与你出自同门,我真是想想就觉得高攀了。” 姜道成颔首,“你平日若是清闲,大可帮我们指点资质尚可的孩子。” 两人态度坚决,能与怡君时不时相见的目的又已达到,程询也就不再坚持,很自然地问起叶先生,廖家姐妹分别擅长什么。 叶先生道:“廖家两位闺秀都是聪敏好学,大小姐琴棋书画皆精通,相较之下,字和琴艺差了些火候,这两年主要跟我学这两样;二小姐喜欢作画,水墨工笔都不拘,我瞧着已经很不错了,但那孩子是精益求精的性子。” “是么?”程询浓眉一扬,笑道,“我闲来也常作画,改日见到廖二小姐,倒是想在您跟前,与她切磋一番。” “你作画功底了得,前两年我亲眼见过你一幅水墨,委实出彩。”叶先生笑道,“到这上下,我怕是要自愧不如。你若愿意指点廖二小姐,我定要感激你的。”怡君有真才实学,平时却从不张扬,是她私心里引以为豪的孩子,她便总希望爱徒得到更出色的人的点拨或认可。 “先生过誉了。”程询笑开来,出于习惯地避重就轻,“您跟姜先生要总是这样夸我,不出三日,我定会得意忘形。日后千万别这样见外,我真受不住,这会儿就有点儿坐不住了。” 姜道成和叶先生闻言,俱是轻笑出声。 城南廖家的管事来回走了几趟,打点好两位闺秀去程府求学的事。 事情落定,廖大太太才听说,生了好一阵子的气。从来是这样的,夫君不把她当回事,两个女儿惯于先斩后奏。气归气,父女三个心思一致,她明白,与其反对质问,不如缄默。 廖家姐妹两个则得了叶先生的准话:日后每日上午去程府,除了地方不同,一切照旧。此外,还分别给她们布置了功课。 第二天,姐妹两个去了设在程府西院的学堂。 字与画,学起来都是至为辛苦的事,要反反复复地练习一笔一划一花一鸟,能长期坚持的,必是出于十成十的喜爱。 到了学堂,叶先生看过两个学生交上来的功课,对廖碧君很是满意,“大字有所精进了,继续每日练习便可。今日好生看看我给你备下的琴谱。” 廖碧君恭声称是,转身到自己的座位落座。 叶先生拿起廖怡君的莲花图,皱眉,“手法怎么有好几处拖泥带水的?碧君若跟我一日不见,定能让我刮目相看,你却是跟我一日不见,便退步到几个月之前。离不开师父的学生,还想有学成的一日?”越是喜欢,便越是严苛。 廖怡君理亏地道:“先生,这画吧我拿错了,半路才察觉——昨晚照着这一幅的布局画来着,早间起来不知怎么就弄混了。已经让随行的丫鬟回家,去拿昨晚新作成的那一幅。” 叶先生把画卷起来,没好气地敲了敲她的额头,“你这小脑瓜整日里想什么呢?” 怡君老老实实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日后不敢了。” “我要是信你这种保证,早气吐血了。”这丫头从来是勇于认错c绝不改过,叶先生扶额,“谁耐烦等你的丫鬟返回来,这就给我重做一幅。” 怡君立刻称是,转身时,对强忍着笑意的姐姐抿了抿唇,用口型缓缓说:“怎么不帮我检查?” “今儿没顾上。”廖碧君敛了笑意,无声地回一句,又是同情又是抱歉。 怡君倒是早习惯这种情形了,笑一笑,在桌前落座,从书箱中取出画纸c画笔和颜料,认认真真准备。 叶先生手边无事,去了东院。 姜道成是重诺守信的人,之前答应要遵循程询的心意收几个学生,便不会反悔。这两日,忙着跟程询商量招收学生的章程——只收几个人,不好让不能如愿的人觉得他眼高于顶,少不得做些功夫。 此刻,两人拟定了大章程,在商议一些细枝末节。 叶先生听了一阵,听出了头尾:不论是哪家子弟,想长期接受名儒姜道成的教导,要经过两次考试,先是一篇随意指派命题的制艺,得到认可之后,要在姜道成面前展露书画或音律的才能,再得到认可的话,便过关了。 制艺做得好,还要能入姜道成c程询的眼,谈何容易? 京城不少门第视琴棋书画之类为旁门左道,不屑于染指,更不准子嗣去学。这就又先一步把很多官家子弟拒之门外了。 名门子弟,对欣赏的人,定要结交,对反感或威胁到自身的人,有时会将对方逐到偏远贫瘠之地吃苦,有时则会安置到眼前,一步步把人连根拔起。 姜道成和叶先生都在想:程询想结交的人是谁,想除掉的又是谁。也只能想想。对他们这种人来说,高门内的事,知晓的越少越安全。 程询想结交的人是临江侯唐栩c平南王黎兆先——修衡c薇珑各自的父亲。 前世,两个孩子分别带给他和怡君诸多欣悦,只为这一点,便值得他此生处处照拂他们。 而在这一年,修衡刚满两岁,薇珑的双亲尚未成婚。跟小孩子攀交情不大现实,他现今只能走近他们的至亲。 唐栩c黎兆先的拜帖已经送到程府。为此,程询对姜道成说道:“唐侯爷c黎王爷身负武职,平日公务繁忙,没可能拜您为师,请教您却是少不了的。日后他们若前来,还望您拨冗相见,以礼相待。” “这还用你说?”姜道成由衷道,“他们两个可都比你招人喜欢。我那点儿架子,绝不会跟他们端着。”唐c黎固然有清冷或桀骜的名声,却都是少年征战于沙场。为了家国出生入死的好儿郎,他一向尊敬有加,便是不来找他,他也会寻机结识。 程询哈哈一笑,“我心安了。”停一停,望向叶先生,“这几日,我画了一幅枫林图,不知您和廖二小姐有无闲情品评一番?” 叶先生欣然道:“品评就算了。开眼界的事情,我们倒是从不愿错过。” “那我命小厮把画取来,安置到学堂的东厢房。”程询站起身来,对姜道成点一点头,“午后送来给您过目。” 姜道成笑着颔首。 怡君随叶先生去往厢房,两名丫鬟亦步亦趋。 厢房三间打通,门开在北侧,透过临近门的一扇半开的窗,可看到里面偌大的花梨木书桌c偌大的书架。 程福站在门边,笑着给叶先生c怡君行礼,“大少爷就在屋里,二位请。” 叶先生微微一笑,与怡君相形进门。 室内的程询正站在南墙前,望着刚刚悬挂上去的枫林图。这幅画,是他前生末年停留的落叶山庄一角景致。 他相信,有些人的缘分,是注定的。但也清楚,初见若不显露点儿真才实学,无法引起怡君的注意。但愿,不会徒劳无获。 听得清浅的脚步声,程询回眸相望。 怡君低眉敛目,落后叶先生一步,款款而来。 刚满十四岁的女孩子,身量纤纤,不施粉黛,穿着湖蓝色褙子c白色裙子,一身的清雅高洁。鲜少有人能真正诠释“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一句,她便是那少数人之一。 他知道,她说话遇到一些音节时,嘴角上方便会出现两个小坑,很可爱——不是梨涡,亦不是酒窝,笑的时候不明显,要特别留心才能看到。 他记得,她右耳垂上有一颗淡青色的痣,她曾为此抱怨:“要么不长,要么两边齐全,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那时正是情浓时,他听了只觉诧异:“你这小丫头,是要怎么样啊?想做一点瑕疵也无c颠倒众生的绝世美人不成?” 她眼神灵动,笑容慧黠,说是啊,你可别忘了,我的意中人是谁啊?大名鼎鼎的程询啊。怎么可能不担心哪日被挑剔不足之处? 不足之处?他心中的怡君,怎么会有不足之处? 此刻,她的脚步,宛若云端漫步,一步一步,生出朵朵无形的清莲,轻盈曼妙;又如一记记重锤,一下一下,钝重地落在他心尖儿上。 于她,今日只是初遇。 于他,则是经年再见c隔世相望。 有多久没见你了? 你不会知道,我竟也忘了,要慢慢细数与你离散的光阴。 不管怎样,你来了。 谢谢你。 “在内宅待客的暖阁。”这管事吴妈妈既打理着怡君房里诸事,还是她的奶娘,这会儿上前两步,压低声音,“辰正就到了,跟大太太请教了半晌女红。” 怡君颔首,和廖碧君相形去了暖阁见客。 见姐妹两个进门,廖芝兰连忙起身,盈盈上前见礼,“碧君姐姐c怡君妹妹,登门叨扰,还望海涵。” 她比廖碧君小一岁,比怡君大一岁,生的不高不矮,身段窈窕,半月形眼睛,长眉入鬓,笑起来很甜美。 姐妹二人还礼,廖碧君客气地道:“哪里的话,你便是不来,我们过些日子也要去看你的。” 怡君点头表示赞同,心里却嘀咕道:谁要去看她这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 三人落座,闲话片刻,廖碧君吩咐丫鬟摆饭。 席间,怡君问道:“芝兰姐姐今日前来,没什么事吧?” 廖碧君闻言暗暗失笑,正常情形,该问人家是不是有事,怡君却反着说。 廖芝兰从容笑道:“没事。许久没见婶婶和你们两个,就想过来看看。便是你们不得空,也能向婶婶请教一番女工。” 廖大太太做得一手好针线,绣品人见人夸。廖芝兰的女工尚可,每次过来都会投其所好,认认真真请教。 怡君只是漫应一声。她一听便知,廖芝兰这次又把母亲哄得很高兴,不然母亲不会自己出门还安排下席面——全然不见外的做派。 廖芝兰则顺着这话题往下说:“问起叶先生去了程府的事,婶婶说她也不清楚。你们今日去程府,还习惯吧?”自家已知晓这件事的梗概,她并不遮掩。 “习惯。”怡君并不想提及在程府的见闻,道,“哪里的学堂都是大同小异,我们只是追着叶先生走,对着的也只有她,跟在家一样。” 廖碧君闻音知雅,颔首一笑,“的确。” “碧君姐姐的书法,我倒是不难看到。”廖芝兰诚恳地恭维,“姐姐的字实在是好,不要说我了,便是我两个哥哥都自愧不如。” 廖碧君笑道:“妹妹谬赞了。” 廖芝兰转向怡君,“只你最愁人,画作从不示人,针法乱七八糟的绣品我倒是见过两回。哪有藏着才情c显露不足之处的人?” 怡君笑起来,“我的画,比绣品还差。要是出色的话,以我这种性子,怎么可能不显摆一番。” 廖芝兰将信将疑。廖怡君这个人,她是真捉摸不透:自幼好学,五岁那年就缠着长辈给自己启蒙找坐馆先生,每隔三两年就换一种学问研读,但学的到底怎样,只有教过她的人清楚。 教官家子女的先生,嘴巴哪有不严的?若学生没有扬名的心愿,自是随着学生的做派说话。 可廖怡君又明明不是低调的做派,这几年可没少干开罪人的事儿。 是天生性格矛盾又复杂,还是真没有资质学成哪件事? 没办法下定论。 怡君岔开话题,从丫鬟手里接过布菜的筷子,给廖芝兰夹了一块糖醋排骨,“这道菜,是厨子的拿手菜,芝兰姐姐快尝尝。” 廖芝兰笑着道谢。 一餐饭下来,三个女孩东拉西扯地谈及不少话题。饭后,喝完一盏茶,廖芝兰道辞离开。 廖碧君思来想去,也琢磨不出廖芝兰的来意,不免嘀咕:“真就是闲得没事来串门的?” “怎么可能。”怡君笑道,“她应该是学会我那个路数了。以前我想跟谁探听什么事,不也是这样么?把自己想问的掺在杂七杂八的家常话里,就算没完全达到目的,心里也能估算出七/八分。” “是么?”廖碧君不由皱眉,“那你该早些提醒我留神啊。” “怎么提醒?”怡君笑意更浓,“同一桌坐着,我要是给你递眼色,她一定会留意到。再者,她说起什么,我也不能总抢在你前头接话,会让你没面子。把心放下,没事。她要探听的只是门外事,除了关于程府的,我们告诉她也无妨。” “那还好。”廖碧君无奈地道,“这次没法子了,往后再见到她,我一定留心。”论城府,她比不了廖芝兰,更比不了妹妹。 “这样想就对了。”怡君携了姐姐的手,“我们回房做功课。” 午膳时,程夫人派人唤程询回到内宅。 这是程询和程译逐年养成的一个习惯,早中晚只要在家里,且手边无事,就会陪母亲用饭。 论起来,他和程译做了很多年孝顺母亲的儿子。 处处与母亲拧着来的那些年,起因是母亲硬着心肠要他娶廖芝兰,任他长跪不起都不改口,死心塌地配合父亲。再往后,母亲对他的失望心寒越来越重,为人处世方面,一步一步,不自觉地被父亲和廖芝兰c林姨娘带沟里去了,他又是心冷齿冷的状态,什么事都懒得解释。 重新来过,他希望把母慈子孝的情形常年维持下去,这对谁都不会有坏处。平心而论,不论怎样的儿媳妇进门,母亲都不会做恶婆婆。前世程谨的婚事,父亲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定了,母亲私心里一百个不乐意,等到新人进门,照样儿经营出了婆媳融洽的情形。 用饭的时候,程夫人闲闲地说起上午内宅的迎来送往:“徐夫人昨日下了帖子,上午带着女儿过来了一趟。徐家那位千金单字一个岩,生得委实标致,言行得当,真是少见的招人疼爱。” 徐岩日后要成为平南王妃,会生下薇珑那样年纪轻轻扬名四方的女造园家。程询笑道:“您要是打心底喜欢,就跟徐夫人常来常往,看能不能认个干女儿。这样一来,我们兄弟三个也能多个妹妹。” 程夫人失笑,抬手戳了戳他的脸,“胡扯。”另一方面,听出程询对徐岩有些了解,认可甚至是欣赏的,但仅此而已。稍有一点儿别的心思,也说不出这种话——不管是怎样的形式,做了兄妹的人,绝没有谈婚论嫁的道理。思及此,她索性直言道:“我自己的儿子,我最了解,来年必能高中。由此就总想,到你金榜题名那一日,得个双喜临门的好彩头。成亲是赶不及了,到时定亲也是好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2.连枝理 程询侧转身形,望向母亲。 夫君来不及掩饰的惊惧c长子来不及收回的锋芒不容忽视, 程夫人身形摇了摇, “你们这是怎么了?啊?”她有些踉跄地走到程询身边,“阿询, 你告诉娘, 别让我胡思乱想,好么?” “娘,您先坐。”程询扶着母亲落座。 程夫人握住他的手, “告诉我。”略停一停,强调道,“你告诉我。” 着实被吓坏了。她想象不出, 是怎样的事情,把长子惹到了那个地步;又是因着怎样的亏心事, 让夫君惶惑惧怕到了那个地步。 “没事。”程清远语声沙哑。这一句, 是为着提醒程询。 没事?此刻方寸大乱,趋利避害而已。 程询太了解父亲。 再者,这事情瞒不住,北廖家总会有人设法告知母亲。 程询理一理前因后果, 剔除与南廖家相关的枝节, 对程夫人娓娓道来。 听了原由, 程夫人开始瑟瑟发抖;听到中途, 她转头看住程清远, 身形僵住, 面无表情。 程清远的神色已恢复平静,只是无法应对妻子凝固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垂眸看着光可鉴人的地砖。 末了,程询道:“娘,明晚北廖家的人会来家中,您可以在内室聆听。” “我c我明白你的意思最不希望他做出这种事的人,是你。”程夫人说话有些吃力,举动亦是,像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转头看程询,近乎无助地问道,“怎么会这样的?” 程询动容。母亲的痛苦c挣扎,在这一刻展露无疑。虽然清楚,母亲很快就会恢复一门宗妇应有的冷静c理智甚至无情,宽慰的话还是冲口而出:“娘,没事,什么事都不会有。” 程夫人缓了片刻,轻轻点头,“对,对,我信你。”她勉力扶着程询起身,“送我回房。” 母子两个离开之后,程清远喟然长叹。 廖碧君来到怡君的小书房,见怡君正伏案写字,道:“忙的话我就等会儿再来。” “忙什么啊,习字呢。”怡君笑着放下笔,招手唤姐姐到桌案前,“你看看,有没有长进?” “真是的,你习字总没个准时辰,方才我还以为你给哪个亲友写信呢。”廖碧君略带嗔怪地说着,看过妹妹的字,由衷地道,“比我写得好,好很多。” “哪有。”怡君把座位让给姐姐,自己则拉过一张杌凳坐了,“你擅长的是楷书,怎么能跟行书放在一起比较长短。” 紫云笑吟吟进门来,行礼后道:“大小姐,新做的冬衣已经送到二小姐房里。” 怡君惊喜,“又给我做新衣服了?” “有什么法子?你又不肯做针线。”廖碧君故作无奈地道,“我看不过眼,又喜欢做针线,就顺手给你做了两套,还有两套,是额外让针线房做出来的。” 怡君喜上眉梢,“明日就穿一套,一定很好看。” 廖碧君也笑起来,“本来就穿什么都好看。” 怡君把一盏茶送到姐姐手中,“等以后闲下来,我也好好儿做针线,做新衣服给你穿。” “真喜欢才做,不喜欢就算了。”廖碧君笑意温柔,“我别的不成,把你打扮漂亮些的本事还是有的。” 怡君笑得眉眼飞扬,“我晓得。” 廖碧君啜了一口茶,说起别的事:“我记得,今晚你这儿是吴妈妈当值,可我刚才问起,晓得她傍晚就走了。还有阿初,紫云去外院的时候,正好碰见他离府,说是告了一日的假。你是不是安排给他们差事了?” 紫云c夏荷听了,晓得姐妹两个要说体己话,悄然行礼,退到门外守着。 “是有些事让他们办。”只要姐姐问起,怡君就不会隐瞒。一面用茶点,她一面把下午在墨香斋的见闻和盘托出,末了道:“心里觉着不踏实,怕廖芝兰迁怒我们,就防患于未然。” 廖碧君没问怡君着手哪些准备,而是托腮沉思,好一会儿,轻声道:“那你想想看,对付廖芝兰的时候,能不能用上商陆?” “嗯?”怡君不知姐姐是何用意,“怎么说?” 廖碧君却追问:“你只说,能不能用上那个人?” 怡君诚实地道:“只要好生谋划,怎样的人都能派上用场。可他不同,我不晓得你们之间的事。是以,怕你来日后悔,恨我今日不打消你这心思。” “说什么呢?”廖碧君半是落寞半是欣慰地笑了,“我进来之前,已经思虑很久。不单是给你添一颗棋子,更是想你帮我试探他。”她语声低下去,“他仍是只要前景不顾我的话,也就罢了,只当从未相识。横竖也没到非谁不可的地步话都没挑明呢。” 怡君凝视着姐姐,“眼前的事,假如你们已经挑明了呢?” “那就不能更改了啊,不管是不是误会,我都要等着他当面给说法。不会试探他的。”说起这些,廖碧君有些不自在,转眼看着妹妹清逸的字,“终身大事,若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样放荡c不堪的人才会视为儿戏?自己与别人的一生,是能轻易许诺的?” “”怡君仔细品了品姐姐的话,弱弱地应一声,“哦。”她想,日后只要有机会,就要让姐姐注意周围就存在的薄情人。 儿女情长c终身大事,不是有了约定就能成真。有些人能因为直觉选择义无返顾,伤痕累累也不后悔,而姐姐,若有了盟约又被辜负的话怡君几乎难以想象后果。 廖碧君则拾回了先前的话题:“倒是给我个准话啊,可不可以帮我?” “应该可以。”怡君笑着应声,“我试试。” 上午,程府学堂。 如先前说过的,程询布置给怡君的功课是画马,并拿给她一本附有详尽批注的小册子,“名家说过的一些心得,有人记录在册,你看完再尝试。今日若是来不及,便改日再动笔。” 怡君称是,笑盈盈回到座位。 “你的水墨不错,驻足不前未免可惜。”程询递给廖碧君一册画谱,“用心看看,尽量隔几日就尝试做一幅画。这也是姜先生和叶先生对你的期许。” 廖碧君恭声称是,听得这亦是两位先生的意思,自然生出进取之心。 今日学堂不似前两日那样热闹,只有程安等三名小厮时不时进来传话c回事。程询摆了一局棋,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子。 他心里有些烦躁。昨夜,送母亲回到正房,说了自己已经能够钳制北廖家。母亲放下心来,随后却失声痛哭,很久。她说他怎么能做这种孽,又说你不该有这样的父亲,真不应该。 母亲的痛苦一览无余,所以他不懂——前世母亲为何那样决然地帮衬父亲,不曾谴责鄙弃?是不是父亲先一步告知,并编排了一个可以获得宽恕c谅解的理由? 应该是。 一定是。 否则,没有理由可解释。 这更让他窝火。 怡君翻阅着手里的小册子,如获至宝。名家的经验之谈,批注之人又分明是个中高手,时时表明不同的看法,让人耳目一新——字也是极好看的。最重要的是,很多话适用于任何类型的画作。 她看书向来一目十行,并不是囫囵吞枣,打小如此。只是,看到中途的时候,她便不能集中精神。 没来由觉得,坐在前面的那个人有些不对劲。 她抬眼望向他。 手执白子,悬而不落;昳丽的眉眼间,隐有冷凝之意。 思忖片刻,找到了由头,怡君拿着小册子起身,走到程询面前。 “怎么了?”程询看向她,牵出柔和的笑容。 “有不明之处,请解元赐教。”怡君把小册子摊开在案上,“笔者书c画的造诣,分明不输诸位名家,却没署名。我就想问问,解元是否知晓出自何人之手——可以的话,想寻找这位高手的字画观摩。” 程询只是问:“觉得字也过得去?” 怡君点头。 程询缓缓抬起左手,手掌翻转,口中答着她的疑问,“出自我一位熟人之手。” 怡君留意到他左手的动作,立时会意,惊讶得睁大眼睛,看牢他。 笑意在程询唇畔轻缓地蔓延开来,心中阴霾消散无形。这样的她,很少见。 怡君很快敛起惊讶之色,循着话题应声:“看来解元不便说,自是不能强求。” “留心笔法,日后不难在别处看到。”前世传书信给她,他都是用左手书写。 “若如此,荣幸之至。”怡君眸子亮晶晶的,瞥一眼周围,见没别人,便用口型问他,“没事吧?” 程询心头一暖,见廖碧君和服侍笔墨的两名丫鬟没关注这边,笑着颔首,亦无声答道:“没事。” 怡君释然,笑着行礼,拿着小册子回到原位,专心阅读。 他的视线则遵循心迹,温柔缱绻地凝视着她。 这样的时刻,尘世失去声音,唯有绵长的暖意涌动。 前天制艺做得过关或如周文泰c凌婉儿之流,再次来到程府,展现自己擅长的才艺。 姜道成先去东厢房,给商陆安排事由,发现他有点儿无精打采的。等到了东院学堂,瞥过荣国公世子周文泰的时候,发现他也有些打蔫儿。 怎么回事?黄历上,今日分明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姜道成不明所以,倒也没放在心上,孩子们的心情好坏,与他无关。 半日下来,姜道成不得不承认,周文泰与凌婉儿虽然文章作得拙劣,音律方面却的确有天赋,前者的箜篌弹得引人入胜,后者的琵琶真有珠落玉盘之感。 有可取之处就好,日后不至于一看到这两个人就憋闷。 午后,廖芝兰置身书房,心绪紊乱之故,只是呆坐。 昨日回来之后,介入父兄的密谈,态度强硬地提出自己的条件:嫁入程府,至于是谁,还需观望。 父兄虽然气她的态度,却对条件没有疑议,到底是应允下来。就算是柳元逸落到了程府手中,父兄也有应对之辞,要赌的,是程府最终的抉择。退一万步讲,程府几年之内,都不敢对北廖家起杀机,只能哄着顺着。而几年的时间,已足够他们斡旋,找到新的出路。 至于她,昨日回府之前,安排下了两件事。都不难办,今日便可见分晓。 她这半日除了心焦,便是想听到好消息的迫切。可是,好消息迟迟未至。 北廖大太太文氏面若冰霜地走进女儿的院落,询问之后,转入书房,进门后冷冷凝视一眼,斥道:“孽障,跪下!我怎么会养了你这般阳奉阴违不知羞耻的东西!?” 廖芝兰震惊,一时僵住,语凝。 文氏抖着手点着廖芝兰质问:“合着你所谓的出门走动,便是去外面招蜂引蝶了!?” 廖芝兰听了,连忙起身走到母亲跟前,辩解道:“娘,我哪里是那样的人?您这是听谁胡说八道了?” “胡说?”文氏怒极而笑,“半日而已,便有两个穷书生托人上门提亲,说什么对你一见钟情,爱慕你的学识谈吐——你要是不在人前显摆,他们怎么敢这样说?只一个也罢了,两个一起来给我添堵——你可真有本事啊,惹得那样的两个人为你争风吃醋。你昨日不听文咏的吩咐,到底出门去做什么了?!” “娘!”廖芝兰越听越生气,怒声反驳,“您怎么连自己的女儿都不相信?平日里总嘲笑南廖家大太太目不识丁没有城府,您现在又是在做什么?!怕是连她都不如!” “混帐!”文氏干脆利落地给了她一记耳光,“若你当真清白磊落,没有行差踏错之处,怎么会有这两日的事?平白无故的,程解元怎么会厌烦你?穷书生手里又怎么会有你的小像?我只恨这几年对你太过纵容,今时眼看着就要闹出丑闻!” 廖芝兰耳朵里嗡嗡作响,捂着疼痛发麻的脸,满心的不甘怨恨:是谁?是谁用这样的法子算计她?! 002 步生莲(一) 天启元年,冬日。 一早,寒风凛冽,夹着冰刀雪刺一般,吹得脸颊生疼。程询策马出行,先去了城南廖家胡同,随后去了城北廖家所在的柳荫胡同。 想见怡君,还要时不时相见。 要防范城北廖家,但要不着痕迹,少不得虚与委蛇。 这是当下他想要c需要做到的事。若办不到,重获的生涯便是可有可无。 已经有所安排,这上下需得等待后效。容不得心急。 程询扬鞭疾行回府,跳下马,去到光霁堂的书房,摆下一局棋,自己与自己博弈。 午后,程夫人与林姨娘来到光霁堂。 小厮程安进去通禀后,转回到两女子面前,老老实实地道:“大少爷正忙着,无暇见夫人c姨娘,晚间自会前去内宅请安。” 程夫人无奈地抿一抿唇,“这会儿他在忙什么?” 程安道:“在看书。” “好吧。我带来的羹汤,记得让他喝下。”程夫人说完,转身回返内宅,林姨娘亦步亦趋。 回到正房,在厅堂落座后,林姨娘笑道:“大少爷这几日的确是有些古怪呢,闭门谢客也罢了,跟您竟也生疏起来,除去昏定晨省,在内宅都见不着他的面儿。” 程夫人不知她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只是回以微微一笑。这女子生了程家第三个儿子,又是程清远甚为宠爱的妾室,明里暗里的,她都尽量给足对方颜面。 林姨娘身形前倾,压低声音:“有一事,还请夫人恕我多嘴之过。眼下大少爷年纪也不小了,您真该给他物色个体贴敦厚的通房了。别家的少年郎,可都是十三四就有通房了” 程夫人笑意微凉,目光如冷箭一般射向林姨娘,“程家有不成文的规定:而立之前,不考取功名便不近女色。你是妾室,不晓得也是情理之中。不过,既然你提到了,我难免思及老三,他不似阿询,不需以功名举业,是时候添个善解人意的通房了。” “”林姨娘嘴角翕翕,站起身来,想要婉言谢绝,程夫人已继续道: “你我之间,千万不要多礼,那岂不就生分了?”她笑容温婉,摆一摆手,“老三的通房,我心里有几个相宜的人选,定会慎重挑选,你不要担心。下去吧。” 林姨娘心里百千个不情愿,面上却不显露分毫,眉开眼笑地道谢,行礼告退。 程夫人唤来管事妈妈,就方才谈及的事吩咐一番,随后,没有快意,反倒喟然叹息。 有几日了,程询明显与她疏远起来,不论神色c言谈,都不难察觉。是做不得假的疏离漠然。 亲生儿子如此,委实叫她伤心。 毋庸置疑,程询是沿袭程家荣华富贵的希望,今年秋闱,高中解元,料定他明年夺得会元的人比比皆是。 那样优秀的她的亲生骨肉,已经夺得寻常人难以企及的功名的孩子,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与父母无言地较起劲来? 百思不得其解。 当日,程清远下衙后,程夫人把满腹疑虑忧心和盘托出。 程清远听完,敛目思忖多时,起身道:“让他去外书房见我。” 程夫人行礼称是。 程询走进外书房。 犹记得,前世身死之前,唐修衡问他:“除了已安排好的身后事,还有没有未了的心愿?” 他颔首,“当然有。我想让家父重活一回,让他真正懂得是非功过。”说着自己就笑了,问修衡,“我这心愿,你能圆么?” 修衡也笑了,透着苦涩,说我不能,那是关乎心性的事儿。 的确是,任谁都无能为力。他的父亲就算重活一回,也不大可能洗心革面。连带的,他的母亲也不可能不做夫唱妇随的所谓贤良贵妇。 他的悲哀,就在这儿。 外书房中,父子相对。 良久的静默之后,程清远出声问道:“近来,你对我和你娘甚为疏离。你告诉我,我们是该怪你不孝,还是该检点自身?” “都不用。”程询笑微微接道,“照我的意思行事即可。” 程清远拧眉。 程询权当没看到父亲不悦的神色,“今年秋闱之前,我梦到自己高中解元。我中了,您看到了。 “近来,我梦到明年高中会元,试题c答卷历历在目。 “您想让我沿袭程家的荣华,或是让程家更上一个台阶,可以,但是,我对您也有所求。” 程清远的心绪,从最初的匪夷所思跳跃至荒谬与好奇,“说来听听。” 程询徐徐道:“我要娶廖家二小姐。我要您将城北廖家逐出官场。” 程清远愕然相望,眼神复杂至极。 程询悠然笑道:“您放心,我没疯,而且,这两件事,都是您该抓紧做的。” “胡说八道!”程清远怒目而视。 程询笑意更浓,目光却冷如霜雪,一字一顿:“我知道了。” 半晌,程清远怯怯地讷讷地问道:“你知道什么?” “您做过的孽,”程询凝视着父亲的眼眸,“我知道了。” 程清远面色变幻不定,愈发地底气不足,“你指的是——” “所有。” 程清远站起身,来回踱步,强自镇定,“我不论做过什么,都是为着谋取更好的前景。”顿一顿,皱眉看着程询,“你这是什么态度?”全然笃定他丧尽天良的样子。 程询牵了牵唇,“祸不及妻儿。这句话总有几分道理吧?” 一句祸不及妻儿,让程清远心头一颤。 “柳阁老膝下只有一子。在我十岁那年,柳公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程询把话说透,“我指的是这件事。没冤枉您吧?” 柳阁老与程清远势均力敌,政见不同,常年有矛盾。先帝晚年的内阁,柳阁老排位第三,程清远排在第四。身为太子的今上摄政历练,人前人后,都不掩饰对柳阁老的欣赏。 程清远想打压柳阁老,公事上基本没可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3.百宜娇 “在内宅待客的暖阁。”这管事吴妈妈既打理着怡君房里诸事, 还是她的奶娘,这会儿上前两步,压低声音, “辰正就到了,跟大太太请教了半晌女红。” 怡君颔首, 和廖碧君相形去了暖阁见客。 见姐妹两个进门, 廖芝兰连忙起身,盈盈上前见礼,“碧君姐姐c怡君妹妹, 登门叨扰,还望海涵。” 她比廖碧君小一岁, 比怡君大一岁, 生的不高不矮,身段窈窕, 半月形眼睛,长眉入鬓,笑起来很甜美。 姐妹二人还礼, 廖碧君客气地道:“哪里的话, 你便是不来,我们过些日子也要去看你的。” 怡君点头表示赞同, 心里却嘀咕道:谁要去看她这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 三人落座, 闲话片刻, 廖碧君吩咐丫鬟摆饭。 席间, 怡君问道:“芝兰姐姐今日前来,没什么事吧?” 廖碧君闻言暗暗失笑,正常情形,该问人家是不是有事,怡君却反着说。 廖芝兰从容笑道:“没事。许久没见婶婶和你们两个,就想过来看看。便是你们不得空,也能向婶婶请教一番女工。” 廖大太太做得一手好针线,绣品人见人夸。廖芝兰的女工尚可,每次过来都会投其所好,认认真真请教。 怡君只是漫应一声。她一听便知,廖芝兰这次又把母亲哄得很高兴,不然母亲不会自己出门还安排下席面——全然不见外的做派。 廖芝兰则顺着这话题往下说:“问起叶先生去了程府的事,婶婶说她也不清楚。你们今日去程府,还习惯吧?”自家已知晓这件事的梗概,她并不遮掩。 “习惯。”怡君并不想提及在程府的见闻,道,“哪里的学堂都是大同小异,我们只是追着叶先生走,对着的也只有她,跟在家一样。” 廖碧君闻音知雅,颔首一笑,“的确。” “碧君姐姐的书法,我倒是不难看到。”廖芝兰诚恳地恭维,“姐姐的字实在是好,不要说我了,便是我两个哥哥都自愧不如。” 廖碧君笑道:“妹妹谬赞了。” 廖芝兰转向怡君,“只你最愁人,画作从不示人,针法乱七八糟的绣品我倒是见过两回。哪有藏着才情c显露不足之处的人?” 怡君笑起来,“我的画,比绣品还差。要是出色的话,以我这种性子,怎么可能不显摆一番。” 廖芝兰将信将疑。廖怡君这个人,她是真捉摸不透:自幼好学,五岁那年就缠着长辈给自己启蒙找坐馆先生,每隔三两年就换一种学问研读,但学的到底怎样,只有教过她的人清楚。 教官家子女的先生,嘴巴哪有不严的?若学生没有扬名的心愿,自是随着学生的做派说话。 可廖怡君又明明不是低调的做派,这几年可没少干开罪人的事儿。 是天生性格矛盾又复杂,还是真没有资质学成哪件事? 没办法下定论。 怡君岔开话题,从丫鬟手里接过布菜的筷子,给廖芝兰夹了一块糖醋排骨,“这道菜,是厨子的拿手菜,芝兰姐姐快尝尝。” 廖芝兰笑着道谢。 一餐饭下来,三个女孩东拉西扯地谈及不少话题。饭后,喝完一盏茶,廖芝兰道辞离开。 廖碧君思来想去,也琢磨不出廖芝兰的来意,不免嘀咕:“真就是闲得没事来串门的?” “怎么可能。”怡君笑道,“她应该是学会我那个路数了。以前我想跟谁探听什么事,不也是这样么?把自己想问的掺在杂七杂八的家常话里,就算没完全达到目的,心里也能估算出七/八分。” “是么?”廖碧君不由皱眉,“那你该早些提醒我留神啊。” “怎么提醒?”怡君笑意更浓,“同一桌坐着,我要是给你递眼色,她一定会留意到。再者,她说起什么,我也不能总抢在你前头接话,会让你没面子。把心放下,没事。她要探听的只是门外事,除了关于程府的,我们告诉她也无妨。” “那还好。”廖碧君无奈地道,“这次没法子了,往后再见到她,我一定留心。”论城府,她比不了廖芝兰,更比不了妹妹。 “这样想就对了。”怡君携了姐姐的手,“我们回房做功课。” 午膳时,程夫人派人唤程询回到内宅。 这是程询和程译逐年养成的一个习惯,早中晚只要在家里,且手边无事,就会陪母亲用饭。 论起来,他和程译做了很多年孝顺母亲的儿子。 处处与母亲拧着来的那些年,起因是母亲硬着心肠要他娶廖芝兰,任他长跪不起都不改口,死心塌地配合父亲。再往后,母亲对他的失望心寒越来越重,为人处世方面,一步一步,不自觉地被父亲和廖芝兰c林姨娘带沟里去了,他又是心冷齿冷的状态,什么事都懒得解释。 重新来过,他希望把母慈子孝的情形常年维持下去,这对谁都不会有坏处。平心而论,不论怎样的儿媳妇进门,母亲都不会做恶婆婆。前世程谨的婚事,父亲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定了,母亲私心里一百个不乐意,等到新人进门,照样儿经营出了婆媳融洽的情形。 用饭的时候,程夫人闲闲地说起上午内宅的迎来送往:“徐夫人昨日下了帖子,上午带着女儿过来了一趟。徐家那位千金单字一个岩,生得委实标致,言行得当,真是少见的招人疼爱。” 徐岩日后要成为平南王妃,会生下薇珑那样年纪轻轻扬名四方的女造园家。程询笑道:“您要是打心底喜欢,就跟徐夫人常来常往,看能不能认个干女儿。这样一来,我们兄弟三个也能多个妹妹。” 程夫人失笑,抬手戳了戳他的脸,“胡扯。”另一方面,听出程询对徐岩有些了解,认可甚至是欣赏的,但仅此而已。稍有一点儿别的心思,也说不出这种话——不管是怎样的形式,做了兄妹的人,绝没有谈婚论嫁的道理。思及此,她索性直言道:“我自己的儿子,我最了解,来年必能高中。由此就总想,到你金榜题名那一日,得个双喜临门的好彩头。成亲是赶不及了,到时定亲也是好的。” 程询想一想,“我自己张罗成不成?”他另有打算。 “成啊,怎么不成?”程夫人打心底高兴起来,“快跟我说说,可有意中人了?” 程询只是道:“等有了眉目,您一定会及时知晓。” 程夫人连声说好,没仔细琢磨儿子用的字眼儿。 饭后,程询到外院处理一些杂务,问过小厮,得知姜先生午睡还没醒,便回了自己的光霁堂。 程福来禀:“城北廖家大少爷c大小姐一同前来,说手里有一篇新做成的制艺,请您或姜先生过目,看看有哪些可取之处,又有哪些弊端。”停一停,补充道,“管家已经把人请到暖阁了,说老爷曾吩咐过,不要怠慢城北廖家。” 廖文咏和廖芝兰想来就来了,管家还是这个态度——这种事不时发生,针对的是私底下与父亲有猫腻的门第。程询想一想,笑微微地看着程福。 程福心生预感,“大少爷,该不会又想让小的帮您气谁了吧?” 程询莞尔,“不单气人,还要骗人。” 程福陷入云里雾里,想不出这种戏要怎么唱,“该怎样行事才好?您得仔细吩咐小的几句。” “来了又走了”怡君手里的羹匙慢悠悠地搅着鲜美的汤,“姐姐怎样了?” 夏荷道:“说完一句‘再等等’,就一动不动地坐着。” 怡君想一想,吩咐款冬:“去跟姐姐说,我吃不惯这儿的饭菜,饿得很,问她能不能快些回家用饭。” 款冬称是而去。 怡君问夏荷:“那个人的样貌,你可曾看到?” 夏荷回道:“大小姐和紫云在场,没敢细瞧,只看到那位公子戴着对角方巾,穿着浅灰绒氅衣,高高瘦瘦的——从王记走出来的。” 怡君颔首,“等会儿把这些告诉阿初,等我们回府之后,他留下来等着。若是能等到那人,也不需说什么,留心观望便可。” “奴婢明白。” 过了一会儿,廖碧君过来了,歉意地看着怡君,“是我不好,竟忘了你。我们回去吧。” 怡君笑着起身,不知如何宽慰,只是揽了揽姐姐的肩。 商陆见到姜道成,自是分外恭敬。 姜道成唤他走近些,仔细打量。是个仪表堂堂的年轻人,双眼过于灵活了些,应该是日子不尽人意之故,眉间盈着一股子暗沉气。 他开门见山:“三年前,有一位友人曾在我面前提起你,要我答应,有缘相逢的话,要照顾你几分。彼时我应下了。是谁你不必管,我既来了京城,你又曾送来帖子,便不会食言。” 商陆态度诚挚,一揖到地,“晚生感激不尽,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免礼。”姜道成摆一摆手,笑呵呵地道:“我是要收几个向学的人,悉心教导一二年,包括你。仅此而已,我与你们并非师徒,只是做一段萍水相逢的坐馆先生与学生。来日哪个飞黄腾达,我不居功;哪个沦为阶下囚,我不担干系。” 商陆道:“先生淡泊名利,非我辈能及。” “明日起,你前来设在程府东院的学堂,辰时到,酉时走,没有休沐。每日午间要留下来用饭,是以,每个月要交三两银子。”姜道成说完条件,问道,“你可愿意?” 商陆即刻郑重应声:“愿意。晚生求之不得。” 姜道成满意地颔首,“如此,随书童去光霁堂,见一见程解元。方才我与他提了提你的事,他倒是没说什么。在程府求学,需得程府上下关照,礼数务必周到。” 商陆恭声称是,离开前再度深施一礼。 姜道成望着他的背影,心绪复杂。 关乎商陆日后境遇,程询言之凿凿,谈起时,目光中的寒凉c不屑,让他心头大为震动。 所以,明明觉得诡异,还是相信程询。毕竟,程询没有针对商陆说谎的理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4.百宜娇 此为防盗章补足一半购买比例或等两天可破。感谢支持正版廖芝兰气冲冲转身出门。 怡君继续挑选画纸。 程询看了看神色还有些别扭的程福,笑了。被廖芝兰当场识破是迟早的事。如果柳元逸还没到京城他出门是该注意一些,现在没必要。 程福见他如此放下那份不自在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程询很自然地走到怡君近前,帮她选出两种自己用着上佳的画纸,“存放时没特别的讲究各种尺寸的不妨多备一些。” 怡君笑着说好,又指一指手边的几样颜料,“也不知选的妥不妥当要调制天青c湖色和青草黄。” 色彩各异的颜料由精致的青花小瓷罐盛着。程询逐一查看,选色没差错只是有一种研磨得不够精细,当下帮她更换末了对掌柜的道:“廖二小姐再过来先把我常用的拿给她看。” “好,好。”掌柜的眉开眼笑的“大公子放心,我记下了。” 程询看到一个青花山水纹颜料盒指一指。 掌柜的会意妥当地包起来。 程禄走进门来道:“大少爷,舒大人去府中了,在光霁堂等您回去。” 程询嗯了一声,问怡君:“还要挑选别的么?” 廖芝兰过来闹这么一出,怡君猜想他稍后定有不少事要忙,因而一丝迟疑也无,“没有了。”原本还需要两把裁纸刀些习字的宣纸,但不能照实说。 程询牵了牵唇,“那行。早点儿回家。”又转头对掌柜的道,“我给您开个单子,您准备好,让伙计送过去。” “成。”掌柜的唤伙计准备笔墨纸,自己则忙着给怡君取画纸c包颜料。 程询迅速列出一张单子,放下笔,知会一声,踱步出门。 程禄走到程询身侧,低声道:“果然不出您所料,舒大人是来讨画送人情,要您三日内务必作成。说这回要是能让他如愿,给您磕几个都成。”说完,撑不住笑出来。 程询也笑了,“这是又跳脚了。哪次都是临时抱佛脚。” 主仆两个谈起的是舒明达,眼下是锦衣卫指挥佥事。他在这几年,有几个交情至深的人,但父亲一个都看不上。前世他进入官场之后,父亲美其名曰要他避嫌,明里暗里给几个好友没脸。好友都能体谅他,他却看不得他们受气,索性明面上都断了来往。 程禄说起眼前事,“小的刚听说北廖家小姐的事,是我疏忽了。早知道她言行无状,就该让盯梢的人当下把她拎回城北去。” “不用。躲着她做什么?”说不定会有人以为他心虚,更麻烦。 “那小的就放心了。” 车夫赶着马车过来,停在程询面前。 上车前,程询点手唤一名护卫:“去北廖家传话,告诉廖文咏,我明晚得空,他想见我,去府中。” 里面的怡君等掌柜的收拾齐备,取出荷包。 掌柜的笑眯眯的摆一摆手,“程大公子临走时一并付了账,说这些都是您要在程家学堂用的,本就该由程家付账。” “哦。”怡君受人恩惠时,第一反应总是不安c别扭,要过一会儿,喜悦才袭上心头。 离开墨香斋,坐到马车上,前行一段,程福追上来,奉上一个颜料盒,“廖二小姐,您刚刚忘了带上。” 夏荷接过,交给怡君。 怡君目光微闪,“是我选的?” “错不了。”程福点头,比说实话的神色还诚挚,随后行礼,匆匆走远。 怡君放下车帘之前,望向不远处的茶楼。 程询,你可千万别让廖芝兰算计了去。 而她与姐姐,也该多加防范,有所准备。 回到家中,怡君换了身衣服,从吴妈妈手里接过热茶,笑问:“我记得,您有个在戏园子做事的近邻?” “是啊。”吴妈妈笑道,“动辄就跟我说,又见到了哪些达官显宦,哪些名门子弟c千金小姐。” 怡君莞尔而笑,这就好办了。思索片刻,她唤吴妈妈到里间说话,“有些事要请您费心了。” 听传话的护卫说明原委之后,廖文咏静默须臾,猛地跳起来,一巴掌掴在护卫脸上,语气恶劣:“谁让你护送她出去胡闹的!?” 护卫一时间晕头转向,口鼻淌血,却是动都不敢动一下。 “程解元呢?”廖文咏问。 “小的回来传话的路上,看到程解元已离开那间铺子。” “去把大小姐给我叉回来!”廖文咏气急败坏的,“她胆敢拖延一刻,就另寻去处,廖家没她这样不知好歹的东西!” 护卫颤声称是,连滚带爬地出门。 廖文咏扬声吩咐小厮:“家里就要出人命了,去请老爷尽快回府!”语毕走到桌案前,提笔给程询写拜帖,刚写了两句,程家传话的护卫到来。 还肯见他,便是没把芝兰的胡闹放在心上吧?廖文咏稍稍宽心,但很快又暴躁起来:廖芝兰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将随行的护卫都遣回来,自己带着丫鬟去了别处。 他气得眼冒金星,要带人去把她抓回来扔进家庙,而就在这时,父亲回来了。 廖彦瑞大步流星走进长子的书房,“何事?” 廖文咏的火气瞬时化为理亏心虚,嗫嚅片刻,缓缓跪倒在地:“爹,我对不住您” 程询和廖怡君先后离开墨香斋,廖芝兰在茶楼雅间内看得清清楚楚,等到哥哥的回话,她反倒冷静下来,遣了随从,唤丫鬟巧春雇了一辆马车,去了就近的别院。坐在厅堂中,她梳理着近日与程询c廖怡君相关的大事小情。 “先是姜先生c叶先生的事,让廖碧君姐妹堂而皇之地进到程府,随后” 随后,便是小姐被戏弄。当日的事,巧春随行,看了全程,此刻自是不敢接话。 “素昧平生,他没理由厌烦我。”廖芝兰盯着巧春,“那么,是谁做的手脚?是不是她们做的好事?” 巧春不得不说话了,“也有可能吧。” “而到今日,两个人来到墨香斋,是巧合,还是相约?”廖芝兰冷冷一笑,“怎么就她廖怡君那么好福气,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巧合?又或者,她是来帮程询和廖碧君传话的?” 巧春给她续了一杯热茶。 “闹不好,就是哪一个生性狐媚,早已暗中勾引程询,甚至于,掐住了程询的软肋。到这上下,是变着法子要程询帮着南边给我们添堵。” 巧春细品了一番,更不敢接话了小姐话里话外的,把罪过都归咎于南廖家姐妹,贬低程询的话,可是一句没有。 难不成 想到程询那般少见的俊朗c风采,巧春暗暗叹了口气。 “不管如何,她们都已牵扯其中,廖怡君方才更是乐得看我笑话的可恨模样。”廖芝兰的手死死地握成拳,“既然如此,就别怪我对她们不客气。” 程清远下衙之后,管家把廖彦瑞的拜帖送到他手中,继而低声禀明所知的程询近日动向。 看起来,长子动作不少,只是,听来听去,怎么都没一件与北廖家搭边儿呢?程清远皱了皱眉,“他人呢?” 管家道:“下午舒大人来访,大少爷跟他叙谈一阵子,一起出门了,还没回来。” 程清远再次皱眉,“舒明达又过来做什么?搜刮他的字画么?”语声一顿,想到北廖家的事兴许用得着舒明达,便摆一摆手,“罢了。我去光霁堂等他。” 戌时初刻,程询踏着清寒月光回到光霁堂。 程清远正坐在三围罗汉床上看书,看到长子,牵出一抹温和的笑,“怎么才回来?” “有点儿事情,耽搁了。”程询行礼请安之后,连玄色斗篷都没解下,静立在原地。 程清远弹了弹手边的拜帖,“廖彦瑞急着见我。” 程询道:“让他明晚过来,我会应付。” “都料理停当了?”程清远凝视着他。 程询颔首。 程清远见他不欲多说,也不多问,“你既然大包大揽,我放全然放手,相信你明白,此事关乎整个家族,一丝纰漏都不能出。” “明白。”程询看住父亲,想在他眼中找到愧疚。但是,没有。 程清远呷了一口茶,岔开话题:“你说起的那位廖二小姐的事,我斟酌过了。等我得了闲,见见她的父亲,也让你娘相看一番。若那边门风不正,或是你们八字不合,你娘绝不会同意的那就算了吧。你总不能为这种事让她伤心,埋下后宅不宁的隐患,对不对?” 这是试探,亦是警告。不管怎样,长辈终究是长辈,能左右儿女的大事小情次辅想要阻断家中子嗣的一桩姻缘,法子太多。 程清远希望长子把握在手里的底牌全交给他,要长子在此事之后,做回那个孝顺他的好孩子。 可惜,不能够了。 程询摆手遣了下人,开口时答非所问:“我出去,是去看望柳元逸,送他到一个稳妥的地方。” 程清远敛目看着茶汤,睫毛微不可见地轻颤一下。 “如果没有这番劫难,他定是意气风发的模样。”程询语声徐徐,“可如今,他神志不清,心神呆滞,不知有无痊愈之日。” 程清远缓缓地吸进一口气,“你想怎样?” “我想怎样?”程询缓步向前,“我不能偿还柳家这些年承受的痛楚煎熬,我只能还给柳家一个失而复得的儿子不遗余力,让柳元逸复原。” 程清远低喝:“你疯了不成!” 程询走到他面前,俯身逼视着他,目光和语气都是冷森森的:“柳家的事,我的婚事,您不得染指。我疯的时候还没到,您别逼我。不然,您膝下会出一个叛离宗族去柳家赎罪的儿子。” 程清远的怒气瞬时冲到头顶,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他有些发抖的手抬起来,想狠狠掌掴这个不孝子,可是 这一刻的程询,气势全然凌驾于他之上,周身焕发出的怒意寒意丝丝缕缕地将他萦绕,再死死缠住。 他居然心生恐惧。 多荒谬,他怕自己的儿子。 昔年连中三元的才子c算无遗策的首辅,盛极时潇然隐退的程询,便是此间主人。 此刻,程询坐在廊间的藤椅上,望着如画美景。漂泊几年之后,他留在了这里。 这一年,他预感到大限将至。那预感是一种无形无声的召唤,只自己可察觉。 浮生将尽,回首前尘,如观镜中水,所经的得失c浮沉汹涌流逝,最终归于静寂。 抱负已经实现,缺憾已成定局。 云游期间,他看到天下迎来盛世,天子权臣秉承的治国之道,正是他退离前拟定的章程。 人们没有忘记他,时不时谈论他生平诸事。说他得到的功名富贵权势,能有人比肩,但无人能超越。又说他为人子嗣夫君父亲,缺憾与不足太多,有些行径,甚至是冷血残酷的。 局外人这样的看法,是情理之中。 犹记得他辞官致仕当日,父亲寻到他面前,歇斯底里起来,“为了个女人而已,你竟疯魔至此!”全忘了早就说过,再不想见到他。 母亲老泪纵横,“你跟我们置气这些年,竟还嫌不够。程家没落,于你有什么好处?” 父亲痛斥他不仁c不孝c不义。 他大笑,拂袖而去。 鲜少有人知道,他无法弥补的缺憾,正是家族促成。 有些人幸运,儿女情只是两个人的事有些人不幸,被家族左右情缘。 他情牵一生的女子,是廖怡君。嫁给他近二十年终被休弃的女子,是廖芝兰。 两女子同宗,祖辈分家,城南城北各过各的。到了她们年少时,情分淡薄如偶有来往的远亲。 与怡君初见时,他正春风得意,她是城南廖家次女,一刻的凝眸相望c半日的学识较量,倾心c相悦。 他及时告知双亲,非怡君不娶。当时风气开化,双亲也开明,允诺怡君长姐的亲事落定之后,便为他上门提亲。 可在后来,事态逆转,两家俱是态度强硬地否决这门亲事,程家勒令他娶廖芝兰,城南廖家则逼迫怡君代替长姐嫁入荣国公周府。 对峙c抗争c哀求,都不奏效。 到底是各自嫁娶。 再往后,知道了自己和怡君被生生拆散的原由:在他年少时,父亲便因野心祸及朝臣子嗣,找的刽子手正是廖芝兰的父兄。 城南廖家一度瞻前顾后,担心程家在朝堂争斗中落败,认为世袭的公侯之家处境更平顺。城北廖家则看准程家世代荣华,更清楚,不结两姓之好,迟早会被灭口。他们并不只是对怡君横刀夺爱,还赌上了前程和性命。婚事不成,两家便是玉石俱焚。 怡君是在知晓这些之后,低头认命。 “退一万步讲,你们就算抛下一切私奔,程家也会命各地官府悬赏缉拿。”一次,廖芝兰与他起了争执,恶毒地说,“我注定要嫁给当世奇才,受尽冷落我也欢喜。廖怡君注定要嫁给品行不端的货色,还要老老实实为婆家开枝散叶。谁叫她牵绊多,合该如此。” 人可以无情,但不能下作,可以残酷,但不能龌龊。 耻辱c憎恨c疼痛沁入骨髓,倒让他清醒过来,不再做行尸走肉,发誓要惩戒那些利用算计他和怡君的人。 光阴长,总觉煎熬。光阴短,总不能尽快如愿。 十几年过去,怡君经历了长姐红颜早逝的殇痛,一双儿女长大成人。 再有交集,是她嫁的那男子和儿女先后行差踏错。她聪慧,有城府,定能让那男子自食恶果,带儿女走出困局。但他出手的话,她便不会太辛苦,因此邀她相见。 他能够无视繁文缛节,跨越岁月长河,将彼此身边的人逐走c除掉,仍是不能换得团圆。 怡君曾怅然道:“孩子可以受伤,有形的如被人整治得灰头土脸,无形的如陷入流言蜚语。但是伤到孩子的人,不该是母亲。曾经犯过错的孩子,母亲可以一直是最亲最近的人,也可以是轻易被迁怒怪罪的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5.百宜娇 程安径自把画谱送到怡君的书桌前, 夏荷忙屈膝行礼,他笑了笑, 轻声道:“大少爷要我给你家二小姐找出来的,应该用得着。”夏荷一笑, 轻声道谢。 程福把账册放到程询跟前, 安置在案头, 看一眼正在磨墨的怡君, 念及“有事,弟子服其劳”, 便没上前去帮忙。虽说自家大少爷只是暂时代劳,在今日, 便算是廖二小姐的师长, 临时的学生帮他点小忙,在情理之中。 程询铺开一张宣纸, 提起笔, 饱蘸了墨,一面书写一面问程福:“谁送来的?” 程福回道:“上面三本帐是刘管事交上来的,说您知晓原由;其余的是夫人命红翡送来的。” 程夫人忙于迎来送往的时候, 就懒得看内宅的账册, 又担心手里的丫鬟管事出纰漏,索性让长子分忧。几年来都如此。 程询嗯了一声。 怡君想着, 他要是在这里一面翻账册一面打算盘那可就太热闹了。 程询给她写了两道题, 待墨迹将干, 递给她,“看看,随意选一题。” “是。”怡君接到手里细看。 他写的是行书,笔力雄劲,笔势遒美。 第一道题,是苏东坡所作的《春江晚景》: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第二道题,是李清照的《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春江晚景》有珠玉在前,《如梦令》取后两句作图便可——看起来都非难题。但是,有珠玉在前的,她反倒想不出更好的画面,至于溪亭日暮,难处是布局。 怡君斟酌片刻,选了第二题。 程询一笑,“桌上的画谱,你仔细看看。” 怡君称是。 大夫给廖碧君诊脉,开了个清心去火的方子。 小厮按方子抓药回来,廖大太太吩咐紫云去煎药:“仔细些,让她快些好起来。” 紫云瞧着大太太那个不耐烦的样子,心里也跟着不耐烦起来,想着两位小姐真是命苦,怎么摊上了这样一个娘?面上却是不敢流露分毫,脆生生称是,转去小厨房煎药。 廖大太太撩帘子走进寝室,忍着火气道:“做半日样子就起来吧,省得老爷问起来,我没法儿回话。” “”廖碧君倚着床头,望着半掩的水红色床帐,不吱声。 廖大太太走到床前,伸手戳着长女的脸颊,“你这是唱哪出呢?昨日到底是谁气着了谁?” 廖碧君垂了眼睑,不为所动。 “真是丧气!”廖大太太瞪了她一会儿,甩一甩帕子,走了。 廖碧君转头望一眼晃动的门帘子,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再缓缓吁出。 她只是想躲三两日的清闲,好生想想商陆与自己的来日。 旁观者清。她知道,在怡君c紫云c阿初眼里,商陆根本没把她当回事,只为着去程府,便能把她晾在一旁。 单这一节,的确已让她颜面扫地。 可就算这样,她仍是理解他的。 她知道,今秋的名落孙山,于他是莫大的打击。那样在乎功名,今日得了进入高门拜望名士的机会,他无论如何都要抓住。 他没错。 可她又有什么过错? 上次道别时,他算是把话挑明了。 可怜她为了昨日的相见,欢喜得整夜未眠,生出了百般憧憬,事实却是冷水浇头。 到这上下,他都不曾派书童来给她传句话。 那么,相识那么久,对于他来说,她到底算什么? 怎么想都憋闷得厉害。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心情平复后,她还是要去程府上学。凭什么不去呢?凭什么要躲着他?又不是她亏欠他。 早间,怡君问她:“姐姐,那个人到底有多出色?” 如果还没去过程府,还没见过程询送来的枫林图,她一定会说,商陆有才。可现在有程询摆着,怎样的男子才担得起有才二字? 此外,商陆谈吐风趣,一表人才,但这样的男子,在京城不在少数,只是他与她有缘而已。 再就是,他看着她的时候,双眼亮晶晶的,眼神特别柔和,让她相信,他是喜欢她的。 喜欢?真喜欢,出不了昨日那等让她难堪至极的事。 见她不吭声,怡君轻声娓娓道:“姐,说起来,我们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我相信那人有可取之处。你不用窝火,横竖就是跟那人认识而已,对不对?借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出别的话。往后进出程府的人,都是不寻常的人物——姜先生选中的人,不是特别出色,就是坏的没边儿,但文采c性情中总会有可取之处。我们往后啊,就做看风景的闲人,比较那些人的高低,跟那些人学一些为人处事之道。” 妹妹的话,乍一听像是扯闲篇儿,其实是在婉转地劝慰她:放眼看看别人,说不定有很多都比商陆出色,还不是一星半点儿。固然不会自作多情,想与哪个出色的男子结缘,但不妨碍慢慢对商陆释怀c放下。 这道理,她懂。妹妹的话,她都相信,而且一定会尝试。若是与商陆碰面,也不怕,妹妹总会教她怎样做的。 思及此,她又叹了口气。 如今,她这做姐姐的,也只能在家里帮妹妹一点小忙,别的事情,都要妹妹照顾她。 明年就是虚岁十七的人了,再这样下去,她倒是无妨,只怕把妹妹累坏。 绿萍走进门来禀道:“大小姐,城北那位大小姐来了,听大太太说您不舒坦,过来看望。此刻就在厅堂。” 明知道她心里不痛快,还不把廖芝兰拦下,母亲倒真有法子跟她置气。廖碧君蹙着眉道:“请。” 片刻后,廖芝兰走进门来,笑盈盈见礼,“碧君姐姐,这是怎么了?脸色可是不大好。” 廖碧君笑笑地道:“我要是有你的好气色,还至于大白天在床上挺尸?” “”廖芝兰讶然,“姐姐,您这是——” 她这是变着法子继续跟母亲置气。哪家都一样,可没定过病人不能开罪来客的规矩。“昨日令堂来串门,今日你又来了。”廖碧君看也不看廖芝兰,把锦被拉高一些,“因何而起?” 廖芝兰像是根本没察觉到对方有意怠慢,笑道:“听说程解元曾亲自登门,送来一幅枫林图。我与双亲c兄长很是艳羡,想一饱眼福。家父和两位兄长,要到休沐时才得空,我与家母便先来一步。” 廖碧君心生笑意。那幅画,父亲断不会让北廖家的人看,就是要吊着他们的胃口。南北两家,看起来是仍有来往,其实一直在暗中较劲。这是傻子都看得出的事儿。“令堂看到没有?”她问。 “没呢。”小丫鬟搬来一把椅子,廖芝兰落座,“昨日家母过来的时候,婶婶脸色不大好,便没提及。” “家母便是心里乐开了花,也不能让你们如愿。”廖碧君瞥了廖芝兰一眼,“枫林图由家父妥善珍藏起来,便是家母想看,也得问问家父答不答应。” “姐姐,”廖芝兰认真地问道,“是不是身子特别不舒坦?往日里,你可都是和颜悦色的做派,从不是这样直来直去的性子。方才的话要是让婶婶听到,她该作何感想?” “你去告诉家母好了。”廖碧君心想,母亲何时在意她和怡君了,她再做孝顺女儿也不迟。 “”凭谁都看得出,廖碧君气儿不顺,何况廖芝兰这样观察入微的人。枫林图的话题,不宜再谈。 紫云端着药碗进门来。 廖碧君看住廖芝兰,“我要服药了。有人在一旁看着,我喝不进去。” “那我就不叨扰姐姐了。姐姐好生将养,改日再聚。”廖芝兰起身,盈盈一礼,转身出门。 等人走后,廖碧君喝完那碗苦涩的汤药,后悔起来,看着绿萍道:“方才我那样,是不是太没涵养了?” 绿萍却道:“惯着那边的人做什么?您就是把她奉为上宾,她出门之后也不会夸您半句。” 这倒是,两家从来都不相互诋毁,但也绝不肯夸赞半句。廖碧君释然一笑。廖芝兰要是气不过,只管到正房跟母亲告状,正遂了她的意。 学堂里,今日因为程询在,说热闹都不为过:一时管家c管事过来回话,一时他的贴身小厮c内宅的下人请他移步到门外回事,其余的时间,他都用来合账——打算盘合账。 叶先生不是说过,他心算特别好么?他是故意的吧?要看看她够不够专心。 多余。真瞧不起人。 别说这点儿动静了,今日就算是在菜市上课,她都不会受影响。 ——怡君忙里偷闲地腹诽着。 有的人,惯于让学生自己摸索门道,一步步在学海中找到捷径;有的人,则是根本不藏私,直接把自己找到的捷径告诉别人。 叶先生是前者,程询是后者。 他让她看的几本画谱,很容易就能找到作画如何布局的规律:意境平和安逸的画,横向布局为佳;悠远而鲜活的风景,多以四角交叉布局;寓意团圆美满的画,多以圆形布局诸如此类,有些她早已明了,有些则到今日恍悟或确定。 但这不是高兴的时候,要在脑子里融会贯通,记住并且明白诸位前辈布局大致相同c微末细节处的妙笔生花。 幸好,正是脑子灵光且能心无杂念的光景,不然,真要在他面前露怯了——怡君把画谱收拾起来,铺开画纸的时候,这样想着。 这会儿,程询已经处理完手边琐事,闲闲喝茶。 程安适时地递给他棋谱,知道他这两日的兴趣在此。 程询翻了翻,找出一局自觉很有趣的棋,提笔在宣纸上描绘出打好座子之后,黑白双方起初落子的步骤,末了递给程安,“别一味杵着,寻出棋具,找人对弈这一局。” 程安干站了半晌,闻言喜笑颜开,颠儿颠儿地拿来棋具,在后方的一张课桌上布置起来,轻声唤“夏荷姑娘”——程福是个臭棋篓子,输了赢了都不长脸,而叶先生说过廖二小姐棋艺高超,如此,身边的丫鬟棋艺应该也不错。 夏荷听到了,却站在原地不动。 怡君却对她一笑,“去吧。又不用你帮我准备颜料,没事了。” 夏荷这才对程安礼貌地点头一笑,举步去了学堂后方。 有些棋艺不佳的人,反倒特别喜欢下棋观棋,程福就是这种人,见程安c夏荷对弈,请示过程询之后,便跑过去兴致勃勃地观棋。 怡君对着画纸沉思片刻,未蘸颜料的画笔在画纸上方虚虚描画一番,再敛目思忖片刻,拿定了章程。 程询漫不经心地看了一阵子棋谱,终是遵从心迹,把视线投向她。 她正在作画,神色专注,秀丽的面庞焕发着光彩,灵秀素白的手不容忽视。 这么认真又是何苦来?还真把他当先生了?就不能找些由头,过来说说话? 程询抿了抿唇,有点儿无奈了。早知道是这样,就该出一道难一些的题。 他凝视她良久,她都没察觉。 他按了按眉心,让自己回神。这么着可不行,除了眼前这几日,他不可能经常这样大半晌都守着她c看着她。主要是这样守着看着也没什么用,一来二去的,她要把自己当成半个恩师,可真就要命了。 过了些时候,他起身,亲自备好笔墨纸,从速描绘出一幅画的草图。冷眼审视,只觉得太潦草——草图么,不潦草才怪——他只能这样说服自己,实在是无暇顾及其他。 差一刻钟巳时。程询走到怡君近前,见她的画已经完成一半,扬了扬眉,心说你着什么急?我催你了么? 怡君察觉到他的走近,又察觉到他在自己面上定格的视线,画笔便转到笔架近前,疑惑地抬眼看他。 程询留意到,她眼下有淡淡的暗影。定是因为商陆和她姐姐的事,没休息好。 那两个祸害。 他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怡君不明所以,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面前的画,忐忑地问:“布局错了?还是解错了题?” 程询漂亮的浓眉险些纠结到一处,很快就恢复如常的神色,“没。快下课了,你去看看我桌上那幅草图。” 怡君称是,转去前面。 程询再认真看了看她中途搁置的画,又拿起案上那方别致的镇纸:古琴样式,连琴弦都清晰可见。笑一笑,他负手走到她近前,背对着程安c程福和夏荷三人。 案上是一幅骏马图的草图。怡君正对着画思忖:他要是用心描绘的话,能不能胜过杨阁老?倒不是希望他踩着杨阁老扬名,只是想见一见他画马的功底,而且也相信,他不是浮躁的性子。 “只去过几次,印象不深,暂时只能作这一幅草图,让你心里有底。”他说。 “”怡君费解地看向他。这关她什么事儿? “这是一个不大的马场,程府在外面新开起来的。”程询解释给她听,“今日我布置给你的功课,只是布局,你做的不错。明日,把手边的画作完。后天你的功课,是一幅骏马图。” 怡君更为困惑,眨了眨眼睛。他这意思,是不是要她明日午后去他程府开的马场见识一番?——不然怎么画得出骏马? 程询唇角上扬,无声地对她说:“敢去么?” “”怡君抿了抿唇。她怎么觉得,这厮好像是一语双关呢? “你!你这个冤家”听到长女把夫君和程询搬出来,廖大太太更生气,却也心虚起来。 这种时候,怡君要是说话,只能让母亲的火气更大。她转头,凝了一旁的罗妈妈一眼,视线凌厉。 罗妈妈最早是廖大太太的陪嫁丫鬟,这么多年过去,是府里有头有脸的管事。留意到二小姐的视线,她心头一颤,当即会意,期期艾艾地上前去,赔着笑悄声提醒:“大老爷昨日说过,等下次休沐,要去程府回谢解元,更要带上厚礼,答谢叶先生教导两位小姐的辛劳。”略略停顿后,语声恢复如常,“等会儿北廖家太太要过来。大太太,您且消消气,换身衣服,客人说不定等会儿就到。” 廖大太太继续瞅着长女运气。 不再出声责难,就是愿意顺势下台。罗妈妈立刻吩咐房里的丫鬟:“快快快,金钏服侍着大太太去更衣,银屏去准备待客的茶点,”一通差遣,下人们忙起来,打破了之前母女对峙的凝重气氛。 “大小姐c二小姐,快回房吧。”罗妈妈替廖大太太做了主,话却说得婉转,“大太太这会儿不得空,晚些时候你们再来请安回话。” 姐妹两个压根儿不愿受罚,当下顺势行礼退下。 怡君陪着姐姐回到房里。 廖碧君进门后,走到东次间,失去力气,跌坐在就近的绣墩上,怔怔出神。 与母亲争执是家常便饭。 记事起,母亲就对父亲c哥哥百依百顺,却对她和怡君百般挑剔轻视。平时不怎么理会她们,衣食起居都交给奶娘管事打理,每日只昏定晨省时见面。 怡君打小就活泼,相较之下,她显得很文静乖巧。可是,几岁的孩子哪有不贪玩淘气的,时不时就会一起闯祸。 母亲也不知怎么回事,特别不喜活泼淘气的孩子,这些年都一样,不管什么事,都是不问青红皂白,摁着怡君数落c责罚。 怡君从小就跟她最亲,挨训的时候,从来是顺着母亲的话把过错全部揽下,老老实实挨罚,提都不提她一句。 但她是姐姐,应该照顾妹妹。她不稀罕母亲无意间给予的袒护偏心。这些年了,一次一次跟母亲较劲争执,起先说话没个章法,总落得跟妹妹一起受罚的结果,这几年好歹出息了一些,能跟母亲讲道理摆轻重。 说来讽刺,她从不是有脾气的人,真不是,但在母亲面前,越来越牙尖嘴利。 此刻让她难过的,并不是这已成习的风波,而是商陆。他让她委屈c难堪。 “姐,别难过。”怡君蹲下去,仰脸看着姐姐,一语双关,“不值当。” “不值当应该是吧”廖碧君唇角上扬,想对怡君笑一下,眼泪却猝不及防地落下。她搂住妹妹,无声地哭了起来。 怡君手势轻柔地拍着姐姐的背,心疼得厉害。她多希望,姐姐保护自己时的敏锐伶俐,在面对外人时,也能派上用场。只是,姐姐从没与家门外的人起过冲突,由此从没意识到,外面一些人更不可理喻,更需要防范c计较。 “商陆离开程府之后,先回了住处,随后去了湘菜馆c王记。”傍晚,程禄向程询禀明后续,“廖家护卫阿初一直留在那条街上,等商陆与湘菜馆伙计c王记老板叙谈离开之后,使银钱打听了一番,末了,又去了商陆的住处附近。” 这阿初办事倒是细致周到。程询不需问就能确定,是怡君在家中外院的眼线。 程禄继续道:“今日,传话的小厮先去了商陆住处,递帖子求见,询问去向之后才又追到王记——是打着姜先生的名号,不管怎样,他都不会起疑心。” 程询颔首。 “小的已经吩咐下去:商陆每日抵达程府之前c离开之后,仍需留神,不得大意。” 程询满意地笑了笑。 同一时间的廖家,阿初来到怡君房里,禀明打听到的消息:“那位公子姓商,单字一个陆。商公子回去了一趟,向伙计打听大小姐何时离开的。后来在王记,跟老板多说了几句,小人估摸着是真话。” 怡君点头,“那就说来听听。” “商公子跟老板说,匆匆忙忙地离开,是有贵人遣了小厮传话,要他到程府相见。为此,他才片刻都没敢耽搁。” 贵人,到程府相见。 怡君皱了皱眉,就算传话的人催的急,也不至于片刻都等不得,容不得他进门跟姐姐交待一声。 走的那样匆忙,分明是把那所谓的贵人看得太重,起码在当时,劳什子的贵人比姐姐的分量重。 再者,那厮是不是做贼心虚?根本就怕人知道他与姐姐私底下来往的事情吧?至于原由,是不是怕人嗤笑他攀高枝? 思及此,怡君摇了摇头。虽然商陆爽约,但自己也不该先入为主,凡事都往坏处揣摩。 阿初又道:“小人打听到商公子的住处,过去转了转,瞧着里面的几个下人进进出出地忙碌,但很是欢喜。有个小书童去巷口的酒坊打酒,小人就打听了几句。小书童说,明日起,他家公子要到程府求学,由姜先生亲自教导。” 怡君讶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强打起精神,赏了阿初二两银子,随后起身,“跟我去姐姐房里一趟,把这些告诉她。” 商陆是姐姐今日要见的人,亦是害得姐姐百般愁闷的祸根。既然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就没有瞒着姐姐的道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6.百宜娇 程询低眉敛目, 面上没有任何情绪。 “要我全然相信, 你得拿出货真价实的凭据。”谈话到了这地步, 程清远不能不把长子当做与自己平起平坐的人了, “若你判断无误,城北廖家便扼住了程家的咽喉。我的对错事小,程家会否覆灭事大。” 如何做到的?泯灭了良知,心中只有得失。程询深觉讽刺, “我会证实, 却不能知无不言。我会帮您化险为夷,但您不能干涉。”必须有所保留,适度地钳制父亲。 程清远气得不轻, 却是无计可施, 心知一段时间内,要被长子牵着鼻子走了。 当夜,父子二人叙谈至子时。程询告退的时候, 程清远看着他, 眼神复杂至极。 程询说了几件他已经或打算做出的不可外宣的举措, 还说起年节之前天子对一些官员的升迁c贬职。问如何得知的,只说有神灵每夜托梦给他,便让他有了预知未来的本事。 神灵托梦?打小就不信神佛只信人定胜天的孩子, 怎么样的神灵愿意搭理他? ——明知是敷衍之辞, 苦于没法子反驳。这一晚, 程清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沮丧c窝火。儿子没造他的反, 却分明与造反无异。 翌日早间,程询去正房请安,对程夫人道:“等会儿我要出门一趟,接一位名儒来家中。爹跟您提了没有?”这是他昨日跟父亲谈妥的事情之一。 程夫人见他恢复了惯有的神采,且态度温和而恭敬,心里老大宽慰,招手唤他到跟前,“还没用饭吧?跟我一起吃。” “行啊。”程询随母亲转到饭桌前落座。 程夫人这才回应他提及的事,“老爷出门上大早朝之前,跟我提了一嘴,让我知会外院管事,照你的意思安排名儒的衣食起居。”语毕,蹙了蹙眉。当时程清远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气得她。 “那就好。”程询从丫鬟手里接过冰糖燕窝,放到母亲手边。 程夫人笑了,拿起羹匙,问:“是哪一位名儒?不知道我听说过没有。” 程询和声道:“京城有位姓叶的女先生,您听说过吧?” “听说过。”程夫人颔首,“最早,叶先生在杨阁老家中坐馆,教导他的掌上明珠。学识渊博,只是脾性有些古怪,只教合眼缘的闺秀。眼下在哪家呢?没留意。”提及的杨阁老,是当今首辅。停一停,她问,“瞧你这意思,请来的名儒,是不是与叶先生有些渊源?” 眼下,叶先生就在城南廖家,指点怡君和她长姐的学问。程询笑着颔首,“正是。将要来家中的名儒,是叶先生的授业恩师姜道成。” “是吗?”程夫人面露惊喜,“想当年,姜先生可是名动四方的人物。”又啧啧称奇,“倒是想不通了,你与他素昧平生,怎么能请动他的?” 程询笑出来,“他名动四方的长处是学识,短处是好赌。” 程夫人忍着笑猜测:“你是不是跟人家打赌了?” 程询嗯了一声,“姜先生所在之地,离京城不远。前两日,我让程福替我走了一趟,与他打了个赌,他输了。” 程夫人笑出声,“你这孩子。说你什么好?” 程询心下汗颜。要不是为着尽快与怡君名正言顺地产生交集,他才不会跟她师傅的师傅打赌——重生的好处,是能仗着绝佳的记忆跟人唱未卜先知的戏,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程夫人拍拍他的肩,“前几日害我担心你跟我闹脾气,是不是担心赌输了的缘故?”身为母亲,凡事都会不自主地跟孩子联系起来。 “的确。”程询顺势应道。若是可以,除了父亲,他并不想在任何人眼里发生显著的变化。 程夫人松了一口气,那点儿心结打开来,“日后啊,不论什么事,都及时知会我。我总是向着你的。” “我知道。”母亲遇到大事,固然会不分对错地站在父亲那边,但在平时,一向顺着c护着c宠着他。 “快吃饭,多吃些。等会儿还要出门呢。”程夫人叮嘱道,“接到姜先生,千万别失礼于人。” 程询笑着称是,喝了一口八宝粥,道:“姜先生过来之后,叶先生应该也要来程府,师徒两个一起收几个学生。娘,这事儿您可别反对。叶先生的书画功底,不输当世名家,我想让她点拨一二。” “不耽误功课就行。”程夫人笑道,“明年二月便是会试,老爷对你寄望颇高,你是知道的。我晓得你天赋异禀,并不担心,平日别让老爷觉得你不务正业就行。” 长子十二岁那年,便想下场参加乡试,怎奈那年正月里,程家二老爷病故。过三年,她远在外地的兄长病重,在乡试之际命悬一线,程询陪着她回了娘家。后来,她兄长转危为安,考试的时间已过。便这样,长子拖到今年才考取功名。 程询欣然点头,“那是自然,我晓得轻重。”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对程府而言,不过是多两个教书先生,权当多了两个门客就行。但是,对于叶先生和两个学生,便不是这么简单了。 这日,叶先生坐在城南廖家内宅的学堂,没如常授课,把姐妹两个唤到跟前,温声道:“我师承于姜先生,敬他如父。这几年,老人家小病小灾不断。我总想着到他跟前尽一份孝心,他不允,是晓得我十分爱重你们姐妹两个,你们又正是好学的光景,要我有始有终,不耽误你们才好。我请他来京城,他懒得走动。 “这次,也不知程解元如何说动了他,他已进京,日后要在程府坐馆,打算收几个天资聪颖的孩子,悉心点拨。 “而且,要我也去程府,帮衬着他。” 廖碧君和廖怡君听了,俱是神色忐忑,异口同声:“先生,您不要我们了吗?” 叶先生失笑,“怎么跟小孩子似的。什么叫不要你们了?” 廖怡君抿一抿唇,走到叶先生跟前,“您都要去程府帮衬姜先生了,我们还能怎么想?姜先生眼光那么高,我们就是有心,大抵也没有入他眼的资质。” “是啊。”廖碧君点头附和。 “听听,这叫什么话?”叶先生笑意更浓,“我看中的学生,资质兴许比师父看中的还好。不准妄自菲薄。” 廖怡君欣喜笑道:“您的意思是——” “师父的意思是,我到程府之后,也能继续指点你们的功课。只是,”叶先生歉然道,“需得你们辛苦一些,每日前去程府专设的学堂。都是娇贵的大小姐,我真不敢让你们每日奔波。更何况,虽说如今世风开化,你们长辈的心思,我却拿不准” “不会不同意的。”廖怡君携了叶先生的手臂,巧笑嫣然,“姐姐的字c我的画刚有起色,决不能半途而废。自程解元高中之后,爹爹时时提及,称赞有加,料想着不会反对我们到程府继续受您点拨。” “这话不假。”廖碧君也走到叶先生身侧,笑道,“只是换个求学的地方而已,何来奔波之说?我听着您也不想扔下我们两个,那么,今日我们就告知爹娘。只要您在那边不为难,什么都好说。” “如此最好。”叶先生温然笑道,“等会儿我就去跟大太太辞行。大老爷和大太太是否同意,你们及时告知于我。退一万步讲,他们不同意的话,你们也别灰心,大不了,我在程府蒙混一段日子,找个由头回来。” 师父实心实意地想继续教导,学生实心实意地要继续学,对于眼下情形,退路自是不难寻到。 说定之后,叶先生离开学堂,去见廖大太太。 姐妹两个回房时,说起程询居然请得动姜先生一事。 廖碧君道:“到底是高中解元的人物,不论因何而起,足见姜先生对他的赏识。” 廖怡君则扬了扬眉,“姜先生来京,是应程询之邀,要叶先生去程府帮衬,闹不好也是程询的意思。仔细琢磨一番,我怎么觉着这位解元行事过于霸道呢?”好端端的,自家恩师要被人拎到别处,叫个什么事儿? “你!”廖芝兰站起身来,面颊涨得通红,“跟自己妹妹耍威风说诛心的话,算什么本事!?” “出去!”廖文咏喝道,“等我跟爹商议之后,自会妥善安排诸事,你什么都不需问c不要管c” 廖芝兰咬了咬牙,气冲冲出门。回到自己的小院儿,喝了半盏清心降火的茶,丫鬟来禀:“凌小姐过来了,此刻已到垂花门外。” 凌婉儿昨日命人送来帖子,要在今日登门。 “请。”廖芝兰从速换了身衣服,挂上笑脸,亲自出门相迎。她与凌婉儿小时候就相识,闲来无事会相互串门,但没交情可言。 她的争强好胜在心里,凌婉儿的争强好胜既在心里又在脸上。 不可否认,凌婉儿貌美,还有手段。出身并不显赫,但很懂得经营人际来往,与地位不相上下的同辈人常来常往,更与几个高门闺秀子弟攀上了交情。到这两年,在富贵圈中风生水起,被捧成了街知巷闻的京城几位美人之一。 只是,凌婉儿跟谁都能主动结交,单单不曾笼络过南北廖家门里的人。最早,与廖怡君初相见就有些抵触,曾对人说:“别人的傲气是在脸上c在心里,廖怡君的傲气却在骨子里。觉着那是个饱读诗书的,有心结交,却怕没那个缘分,平白生出不快。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心里不定怎样厌烦,言语间却从无贬低。这是凌婉儿的一个过人之处——随着成为名动京城的美人,心高气傲的性子越来越明显,还是不会主动开罪不相干的人。 反过来,对着廖芝兰,凌婉儿显得很随意,有一搭没一搭的,坐在一起的时候,炫耀自己的情形居多。 廖芝兰对她亦如此。真真假假的友人多了,有时候真需要这样一个人消磨时间。 穿着浅灰色缎面大氅的凌婉儿笑盈盈走上前来,与廖芝兰见礼,寒暄着走进厅堂。解下大氅之后,现出一袭珠灰衫裙。 “怎么穿戴得这样素净?”廖芝兰亲自端给凌婉儿一盏热茶。 凌婉儿笑着接过茶盏,“往后要常出入程府,打扮得太鲜艳的话,总有招摇之嫌。” “哦?”廖芝兰讶然,“想得到姜先生指点,不是先要作一篇让他满意的制艺么?”她可不记得,凌婉儿生了那根儿筋。 凌婉儿妩媚的大眼睛眯了眯,娓娓道:“是啊,可我跟周家世子都不擅长。前两日,他去了程府一趟,求一名管事递话,想与解元当面细说。彼时解元正忙着,没见他,只让管事告诉他,会请姜先生通融一二,对外人实话实说便可。我听了,只当是解元的托辞,心都凉了。却没料到,今日程府小厮便去见周世子,让他放心,并转告我,只要明日让姜先生觉得音律方面有些天赋,便不愁来日得到指点。” 廖芝兰一时语凝。 “真是没想到,解元居然这样通情达理。”凌婉儿玩味地笑着,“记得以前听你说过他难相与,日后可不要再这样说了。” 是来显摆的,还顺道教训她。廖芝兰撇一撇嘴,“说不定,是周世子有意捧着程解元。” “就算捧着也应该啊。”凌婉儿笑容如花绽放,“能与程解元的样貌c才华比肩的人,满京城也就三两个。只是可惜了,自幼从文,往后要在官场苦熬着。” 再出色的文人,凌婉儿的欣赏也有限,打心底仰慕的是年纪轻轻成名的武将。这心思,她从不遮掩。 廖芝兰喝了一口茶,没接话。 凌婉儿话锋一转:“今日找你来,有个不情之请。能否告诉我,南廖家姐妹平日喜欢什么?我想准备两样礼物,寻机送给她们。往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只盼着她们能手下留情,别处处压我一头,让我无地自容。” “这话从何说起?”廖芝兰问道。 凌婉儿身子微微前倾,美丽的眼睛忽闪一下,“这两日上午,解元都亲自指点廖怡君,没点儿过人之处的,他怎么可能搭理?”说着嫣然一笑,“他很是有趣,把学堂当自己理事的外书房,管事小厮甚至丫鬟进进出出,该合账就合账。饶是如此,廖怡君也能静下心来,作出上佳的画。这都是程府的下人们说的,还能有假么?” 廖芝兰心头泛起丝丝缕缕的苦涩。 “唉,说起来,这次你可是落了那对姐妹的下风。”凌婉儿故作同情地道,“你也是琴棋书画样样不落的人,制艺不是也算拿手么?这次怎么没去应试?得名儒点拨的机会,一生怕也只有这一次。你该不会跟我方才的心思一样,怕有廖怡君比着,相形见绌?”她摆一摆手,“不需要的,都是去求学,又不是去攀比。” 廖芝兰心绪复杂难言,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记起了凌婉儿刚才那句“能与程解元的样貌c才华比肩的人,满京城也就三两个”。 哥哥有意捧夸程询,是为着长久的利益,但凌婉儿不是人云亦云的人,不是真的赞同一些说法,便略过不提。 而她上次见到的程询,样貌是很清俊,但绝对到不了凌婉儿说的那般出色的地步。 怎么回事? 她心中疑窦丛生。随后,耐着性子应承着凌婉儿,把人打发走之后,即刻命丫鬟去外院唤来一名管事,神色郑重地交代一番。 不管怎样,她都要亲自见一见程询。这事情,可不是哥哥能够做主的。 下午,廖大太太用过午膳便出门访友。 廖碧君精气神好了一些,捧着琴谱凝神阅读。 怡君和夏荷c款冬清点一番小书房里的书籍c文具,见纸张不多了,几种颜料也快用尽,便准备出门去添置一些。 廖碧君闻讯,连连摆手,“我就不去了。明日见到叶先生,琴谱还没熟读的话,她定会发作我的。瞧着好的纸墨,你帮我带回来一些就行。” 怡君欣然点头。 管家听得二小姐要出门,记着老爷的话,命跟车的护卫c婆子c丫鬟打起精神来。 怡君与姐姐不同,常去的纸笔铺子是墨香斋,老字号了,闲时常帮人出售古籍。 遇见程询,实属意料之外。 当时她正与夏荷c款冬专心挑选画纸,就听得掌柜的殷勤地道:“程大公子今日总算得空了?可有段日子没见到您了。” 随后,是程询清朗温和的语声:“来选些笔墨纸砚,多多益善。”来学堂的人,便是都自带笔墨纸砚,也少不得有中途短缺的时候,程府理应备下,再一个,是过来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古籍。 怡君听到他的语声,心里有些惊喜,忙转身带着两个丫鬟行礼。 程询拱手还礼,看到她的时候,微不可见地扬了扬眉,“这么巧。”他也没料到。 怡君一笑。 程安c程福随着上前行礼,又对已经相识的夏荷c款冬打招呼。 “要添置什么?”程询问怡君。 怡君如实道:“纸张c颜料。” 掌柜的问道:“二位认识?” 程询笑微微的,“这两日曾切磋画技。”把临时的小学生说成了同好,又叮嘱怡君,“当心些。别架不住掌柜的怂恿,平白买些用不着的东西。在他嘴里,他那把老掉牙的算盘,都是天上有地下无的好。” 掌柜的先哈哈地笑起来,“那我怎么着?总不能说自己铺子里的东西要不得吧?” 怡君也禁不住笑了。 这时候,程福转头望向门口,满脸的笑意立刻化为尴尬c心虚,他凑到程询身侧,轻咳一声。 刚刚进门的人,是廖芝兰。 “怡君妹妹。”廖芝兰款步上前几步,语气古怪地道,“兴致这样好啊?” 怡君转头望过去,想到前两日的事,眼神淡漠,答非所问:“来添补些东西。”说完发现,廖芝兰铁青着脸,竟像是被谁气急了的样子。 廖芝兰看住程询,语气凉飕飕的:“这位就是程大公子吧?” 程询转身,睨着她,没说话。 掌柜的见情形不对,自是不敢出声。 廖芝兰连连冷笑,“思前想后,当真是有意思。”她指着程福,“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你能不能给我个说法?” 程询不动声色,语气仍是温和的:“现抓不到更适合的人,只好委屈程福。” 敢情在他眼里,打发个小厮奚落她,都是抬举了她。廖芝兰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用最后一丝理智控制着言行,“为着两家安好,你最好对我以礼相待。”停一停,吩咐随行的丫鬟,“唤人去请大少爷过来,告诉他,他若再瞻前顾后,我可就不管不顾了。” 丫鬟应声出门。 程询凝了廖芝兰一眼,目光凉如秋霜,唇角抿成不屑的弧度。这女子的心性,也是如何都不会更改的。 “怡君妹妹。”廖芝兰忽又转向怡君,“请你移步到茶楼,为免你落入有心人的算计,有些话,我一定要告诉你。” 怡君歉然一笑,慢悠悠地道:“没空。” 夏荷则老老实实补了一句:“老爷一早发了话,往后北廖家的人若是登门,不要见。”都命令管家把人拒之门外了,她这样说,已算客气。 “什么?”廖大太太双眉紧锁,“妾身正要说这件事,下午我跟她们说了,不得再去程府。” 廖大老爷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看了她一眼,“什么时候起,你能替我做主了?” “老爷有所不知,下午,北廖家母女来了,跟我说”廖大太太上前两步,低声道,“程府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廖大老爷冷笑,“日后她们再来,便拒之门外。你记住,再不可与她们来往。” 她说她的,他说他的。廖大太太明显不悦起来,“你好歹也得听我把话说完吧?况且,我已经对碧君c怡君发了话,怎么能出尔反尔?长此以往,谁还会把我当一回事?” 廖大老爷板了脸,不耐烦地睨着她,“是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啰嗦什么?” 廖大太太险些气得落下泪来。 “明早我亲自吩咐管家便是。”廖大老爷摆了摆手,“你退下,先歇了吧。有些事,我得静下心来斟酌。” 廖大太太气恼地回了寝室。 廖大老爷喝完一盏茶,本就浅薄的酒意消散,头脑完全清醒下来。仔细梳理程询对自己说过的话,越是回想,越是心里发毛。 程询说话的态度很温和,言辞很委婉,却是实实在在地敲打了他一番:用两幅难得的画作礼尚往来之后,南廖家与程家已经绑到了一起,他在这当口,只能听从程家的安排。 若不肯,估摸着程府会把南北廖家一并收拾掉。 回头细想,他不能不怀疑,自叶先生去程家到如今,很可能是程询给他布的局c挖的坑。 按说是没道理,这感觉却越来越明晰。 那么,程询想从自家谋取的是什么呢?只是打压北廖家? 这些结论,无一不让他沮丧:活了半生的人,要被一个年轻人牵着鼻子走,就算是奇才,也够他窝火好一阵子的,但也只能受着。 好歹先把这一段渡过去,再设法远离吧。 翌日一大早,廖大老爷出门前,廖大太太道:“三个孩子的婚事都该抓紧了。今日起,我便着手物色。” 廖大老爷一听,就知道她还在为昨晚的事不甘,要用这种法子表示不满。可她说的毕竟在理,因而颔首,“你掂量着办,有眉目之后告诉我。”两个女儿若能尽快定下亲事,便有了冠冕堂皇的不需再去程府的理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7.百宜娇 说话间, 程安c程福先后进门来, 前者捧着几本画谱, 后者捧着一摞账册。 程安径自把画谱送到怡君的书桌前,夏荷忙屈膝行礼, 他笑了笑,轻声道:“大少爷要我给你家二小姐找出来的, 应该用得着。”夏荷一笑,轻声道谢。 程福把账册放到程询跟前,安置在案头,看一眼正在磨墨的怡君, 念及“有事,弟子服其劳”,便没上前去帮忙。虽说自家大少爷只是暂时代劳, 在今日,便算是廖二小姐的师长, 临时的学生帮他点小忙,在情理之中。 程询铺开一张宣纸, 提起笔,饱蘸了墨,一面书写一面问程福:“谁送来的?” 程福回道:“上面三本帐是刘管事交上来的,说您知晓原由;其余的是夫人命红翡送来的。” 程夫人忙于迎来送往的时候, 就懒得看内宅的账册, 又担心手里的丫鬟管事出纰漏, 索性让长子分忧。几年来都如此。 程询嗯了一声。 怡君想着,他要是在这里一面翻账册一面打算盘那可就太热闹了。 程询给她写了两道题,待墨迹将干,递给她,“看看,随意选一题。” “是。”怡君接到手里细看。 他写的是行书,笔力雄劲,笔势遒美。 第一道题,是苏东坡所作的《春江晚景》: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第二道题,是李清照的《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春江晚景》有珠玉在前,《如梦令》取后两句作图便可——看起来都非难题。但是,有珠玉在前的,她反倒想不出更好的画面,至于溪亭日暮,难处是布局。 怡君斟酌片刻,选了第二题。 程询一笑,“桌上的画谱,你仔细看看。” 怡君称是。 大夫给廖碧君诊脉,开了个清心去火的方子。 小厮按方子抓药回来,廖大太太吩咐紫云去煎药:“仔细些,让她快些好起来。” 紫云瞧着大太太那个不耐烦的样子,心里也跟着不耐烦起来,想着两位小姐真是命苦,怎么摊上了这样一个娘?面上却是不敢流露分毫,脆生生称是,转去小厨房煎药。 廖大太太撩帘子走进寝室,忍着火气道:“做半日样子就起来吧,省得老爷问起来,我没法儿回话。” “”廖碧君倚着床头,望着半掩的水红色床帐,不吱声。 廖大太太走到床前,伸手戳着长女的脸颊,“你这是唱哪出呢?昨日到底是谁气着了谁?” 廖碧君垂了眼睑,不为所动。 “真是丧气!”廖大太太瞪了她一会儿,甩一甩帕子,走了。 廖碧君转头望一眼晃动的门帘子,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再缓缓吁出。 她只是想躲三两日的清闲,好生想想商陆与自己的来日。 旁观者清。她知道,在怡君c紫云c阿初眼里,商陆根本没把她当回事,只为着去程府,便能把她晾在一旁。 单这一节,的确已让她颜面扫地。 可就算这样,她仍是理解他的。 她知道,今秋的名落孙山,于他是莫大的打击。那样在乎功名,今日得了进入高门拜望名士的机会,他无论如何都要抓住。 他没错。 可她又有什么过错? 上次道别时,他算是把话挑明了。 可怜她为了昨日的相见,欢喜得整夜未眠,生出了百般憧憬,事实却是冷水浇头。 到这上下,他都不曾派书童来给她传句话。 那么,相识那么久,对于他来说,她到底算什么? 怎么想都憋闷得厉害。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心情平复后,她还是要去程府上学。凭什么不去呢?凭什么要躲着他?又不是她亏欠他。 早间,怡君问她:“姐姐,那个人到底有多出色?” 如果还没去过程府,还没见过程询送来的枫林图,她一定会说,商陆有才。可现在有程询摆着,怎样的男子才担得起有才二字? 此外,商陆谈吐风趣,一表人才,但这样的男子,在京城不在少数,只是他与她有缘而已。 再就是,他看着她的时候,双眼亮晶晶的,眼神特别柔和,让她相信,他是喜欢她的。 喜欢?真喜欢,出不了昨日那等让她难堪至极的事。 见她不吭声,怡君轻声娓娓道:“姐,说起来,我们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我相信那人有可取之处。你不用窝火,横竖就是跟那人认识而已,对不对?借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出别的话。往后进出程府的人,都是不寻常的人物——姜先生选中的人,不是特别出色,就是坏的没边儿,但文采c性情中总会有可取之处。我们往后啊,就做看风景的闲人,比较那些人的高低,跟那些人学一些为人处事之道。” 妹妹的话,乍一听像是扯闲篇儿,其实是在婉转地劝慰她:放眼看看别人,说不定有很多都比商陆出色,还不是一星半点儿。固然不会自作多情,想与哪个出色的男子结缘,但不妨碍慢慢对商陆释怀c放下。 这道理,她懂。妹妹的话,她都相信,而且一定会尝试。若是与商陆碰面,也不怕,妹妹总会教她怎样做的。 思及此,她又叹了口气。 如今,她这做姐姐的,也只能在家里帮妹妹一点小忙,别的事情,都要妹妹照顾她。 明年就是虚岁十七的人了,再这样下去,她倒是无妨,只怕把妹妹累坏。 绿萍走进门来禀道:“大小姐,城北那位大小姐来了,听大太太说您不舒坦,过来看望。此刻就在厅堂。” 明知道她心里不痛快,还不把廖芝兰拦下,母亲倒真有法子跟她置气。廖碧君蹙着眉道:“请。” 片刻后,廖芝兰走进门来,笑盈盈见礼,“碧君姐姐,这是怎么了?脸色可是不大好。” 廖碧君笑笑地道:“我要是有你的好气色,还至于大白天在床上挺尸?” “”廖芝兰讶然,“姐姐,您这是——” 她这是变着法子继续跟母亲置气。哪家都一样,可没定过病人不能开罪来客的规矩。“昨日令堂来串门,今日你又来了。”廖碧君看也不看廖芝兰,把锦被拉高一些,“因何而起?” 廖芝兰像是根本没察觉到对方有意怠慢,笑道:“听说程解元曾亲自登门,送来一幅枫林图。我与双亲c兄长很是艳羡,想一饱眼福。家父和两位兄长,要到休沐时才得空,我与家母便先来一步。” 廖碧君心生笑意。那幅画,父亲断不会让北廖家的人看,就是要吊着他们的胃口。南北两家,看起来是仍有来往,其实一直在暗中较劲。这是傻子都看得出的事儿。“令堂看到没有?”她问。 “没呢。”小丫鬟搬来一把椅子,廖芝兰落座,“昨日家母过来的时候,婶婶脸色不大好,便没提及。” “家母便是心里乐开了花,也不能让你们如愿。”廖碧君瞥了廖芝兰一眼,“枫林图由家父妥善珍藏起来,便是家母想看,也得问问家父答不答应。” “姐姐,”廖芝兰认真地问道,“是不是身子特别不舒坦?往日里,你可都是和颜悦色的做派,从不是这样直来直去的性子。方才的话要是让婶婶听到,她该作何感想?” “你去告诉家母好了。”廖碧君心想,母亲何时在意她和怡君了,她再做孝顺女儿也不迟。 “”凭谁都看得出,廖碧君气儿不顺,何况廖芝兰这样观察入微的人。枫林图的话题,不宜再谈。 紫云端着药碗进门来。 廖碧君看住廖芝兰,“我要服药了。有人在一旁看着,我喝不进去。” “那我就不叨扰姐姐了。姐姐好生将养,改日再聚。”廖芝兰起身,盈盈一礼,转身出门。 等人走后,廖碧君喝完那碗苦涩的汤药,后悔起来,看着绿萍道:“方才我那样,是不是太没涵养了?” 绿萍却道:“惯着那边的人做什么?您就是把她奉为上宾,她出门之后也不会夸您半句。” 这倒是,两家从来都不相互诋毁,但也绝不肯夸赞半句。廖碧君释然一笑。廖芝兰要是气不过,只管到正房跟母亲告状,正遂了她的意。 学堂里,今日因为程询在,说热闹都不为过:一时管家c管事过来回话,一时他的贴身小厮c内宅的下人请他移步到门外回事,其余的时间,他都用来合账——打算盘合账。 叶先生不是说过,他心算特别好么?他是故意的吧?要看看她够不够专心。 多余。真瞧不起人。 别说这点儿动静了,今日就算是在菜市上课,她都不会受影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8.百宜娇 程清远气得不轻, 却是无计可施,心知一段时间内, 要被长子牵着鼻子走了。 当夜,父子二人叙谈至子时。程询告退的时候, 程清远看着他, 眼神复杂至极。 程询说了几件他已经或打算做出的不可外宣的举措, 还说起年节之前天子对一些官员的升迁c贬职。问如何得知的, 只说有神灵每夜托梦给他, 便让他有了预知未来的本事。 神灵托梦?打小就不信神佛只信人定胜天的孩子,怎么样的神灵愿意搭理他? ——明知是敷衍之辞,苦于没法子反驳。这一晚,程清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沮丧c窝火。儿子没造他的反, 却分明与造反无异。 翌日早间,程询去正房请安, 对程夫人道:“等会儿我要出门一趟,接一位名儒来家中。爹跟您提了没有?”这是他昨日跟父亲谈妥的事情之一。 程夫人见他恢复了惯有的神采,且态度温和而恭敬,心里老大宽慰,招手唤他到跟前, “还没用饭吧?跟我一起吃。” “行啊。”程询随母亲转到饭桌前落座。 程夫人这才回应他提及的事,“老爷出门上大早朝之前, 跟我提了一嘴, 让我知会外院管事, 照你的意思安排名儒的衣食起居。”语毕,蹙了蹙眉。当时程清远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气得她。 “那就好。”程询从丫鬟手里接过冰糖燕窝,放到母亲手边。 程夫人笑了,拿起羹匙,问:“是哪一位名儒?不知道我听说过没有。” 程询和声道:“京城有位姓叶的女先生,您听说过吧?” “听说过。”程夫人颔首,“最早,叶先生在杨阁老家中坐馆,教导他的掌上明珠。学识渊博,只是脾性有些古怪,只教合眼缘的闺秀。眼下在哪家呢?没留意。”提及的杨阁老,是当今首辅。停一停,她问,“瞧你这意思,请来的名儒,是不是与叶先生有些渊源?” 眼下,叶先生就在城南廖家,指点怡君和她长姐的学问。程询笑着颔首,“正是。将要来家中的名儒,是叶先生的授业恩师姜道成。” “是吗?”程夫人面露惊喜,“想当年,姜先生可是名动四方的人物。”又啧啧称奇,“倒是想不通了,你与他素昧平生,怎么能请动他的?” 程询笑出来,“他名动四方的长处是学识,短处是好赌。” 程夫人忍着笑猜测:“你是不是跟人家打赌了?” 程询嗯了一声,“姜先生所在之地,离京城不远。前两日,我让程福替我走了一趟,与他打了个赌,他输了。” 程夫人笑出声,“你这孩子。说你什么好?” 程询心下汗颜。要不是为着尽快与怡君名正言顺地产生交集,他才不会跟她师傅的师傅打赌——重生的好处,是能仗着绝佳的记忆跟人唱未卜先知的戏,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程夫人拍拍他的肩,“前几日害我担心你跟我闹脾气,是不是担心赌输了的缘故?”身为母亲,凡事都会不自主地跟孩子联系起来。 “的确。”程询顺势应道。若是可以,除了父亲,他并不想在任何人眼里发生显著的变化。 程夫人松了一口气,那点儿心结打开来,“日后啊,不论什么事,都及时知会我。我总是向着你的。” “我知道。”母亲遇到大事,固然会不分对错地站在父亲那边,但在平时,一向顺着c护着c宠着他。 “快吃饭,多吃些。等会儿还要出门呢。”程夫人叮嘱道,“接到姜先生,千万别失礼于人。” 程询笑着称是,喝了一口八宝粥,道:“姜先生过来之后,叶先生应该也要来程府,师徒两个一起收几个学生。娘,这事儿您可别反对。叶先生的书画功底,不输当世名家,我想让她点拨一二。” “不耽误功课就行。”程夫人笑道,“明年二月便是会试,老爷对你寄望颇高,你是知道的。我晓得你天赋异禀,并不担心,平日别让老爷觉得你不务正业就行。” 长子十二岁那年,便想下场参加乡试,怎奈那年正月里,程家二老爷病故。过三年,她远在外地的兄长病重,在乡试之际命悬一线,程询陪着她回了娘家。后来,她兄长转危为安,考试的时间已过。便这样,长子拖到今年才考取功名。 程询欣然点头,“那是自然,我晓得轻重。”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对程府而言,不过是多两个教书先生,权当多了两个门客就行。但是,对于叶先生和两个学生,便不是这么简单了。 这日,叶先生坐在城南廖家内宅的学堂,没如常授课,把姐妹两个唤到跟前,温声道:“我师承于姜先生,敬他如父。这几年,老人家小病小灾不断。我总想着到他跟前尽一份孝心,他不允,是晓得我十分爱重你们姐妹两个,你们又正是好学的光景,要我有始有终,不耽误你们才好。我请他来京城,他懒得走动。 “这次,也不知程解元如何说动了他,他已进京,日后要在程府坐馆,打算收几个天资聪颖的孩子,悉心点拨。 “而且,要我也去程府,帮衬着他。” 廖碧君和廖怡君听了,俱是神色忐忑,异口同声:“先生,您不要我们了吗?” 叶先生失笑,“怎么跟小孩子似的。什么叫不要你们了?” 廖怡君抿一抿唇,走到叶先生跟前,“您都要去程府帮衬姜先生了,我们还能怎么想?姜先生眼光那么高,我们就是有心,大抵也没有入他眼的资质。” “是啊。”廖碧君点头附和。 “听听,这叫什么话?”叶先生笑意更浓,“我看中的学生,资质兴许比师父看中的还好。不准妄自菲薄。” 廖怡君欣喜笑道:“您的意思是——” “师父的意思是,我到程府之后,也能继续指点你们的功课。只是,”叶先生歉然道,“需得你们辛苦一些,每日前去程府专设的学堂。都是娇贵的大小姐,我真不敢让你们每日奔波。更何况,虽说如今世风开化,你们长辈的心思,我却拿不准” “不会不同意的。”廖怡君携了叶先生的手臂,巧笑嫣然,“姐姐的字c我的画刚有起色,决不能半途而废。自程解元高中之后,爹爹时时提及,称赞有加,料想着不会反对我们到程府继续受您点拨。” “这话不假。”廖碧君也走到叶先生身侧,笑道,“只是换个求学的地方而已,何来奔波之说?我听着您也不想扔下我们两个,那么,今日我们就告知爹娘。只要您在那边不为难,什么都好说。” “如此最好。”叶先生温然笑道,“等会儿我就去跟大太太辞行。大老爷和大太太是否同意,你们及时告知于我。退一万步讲,他们不同意的话,你们也别灰心,大不了,我在程府蒙混一段日子,找个由头回来。” 师父实心实意地想继续教导,学生实心实意地要继续学,对于眼下情形,退路自是不难寻到。 说定之后,叶先生离开学堂,去见廖大太太。 姐妹两个回房时,说起程询居然请得动姜先生一事。 廖碧君道:“到底是高中解元的人物,不论因何而起,足见姜先生对他的赏识。” 廖怡君则扬了扬眉,“姜先生来京,是应程询之邀,要叶先生去程府帮衬,闹不好也是程询的意思。仔细琢磨一番,我怎么觉着这位解元行事过于霸道呢?”好端端的,自家恩师要被人拎到别处,叫个什么事儿? 当夜,父子二人叙谈至子时。程询告退的时候,程清远看着他,眼神复杂至极。 程询说了几件他已经或打算做出的不可外宣的举措,还说起年节之前天子对一些官员的升迁c贬职。问如何得知的,只说有神灵每夜托梦给他,便让他有了预知未来的本事。 神灵托梦?打小就不信神佛只信人定胜天的孩子,怎么样的神灵愿意搭理他? ——明知是敷衍之辞,苦于没法子反驳。这一晚,程清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沮丧c窝火。儿子没造他的反,却分明与造反无异。 翌日早间,程询去正房请安,对程夫人道:“等会儿我要出门一趟,接一位名儒来家中。爹跟您提了没有?”这是他昨日跟父亲谈妥的事情之一。 程夫人见他恢复了惯有的神采,且态度温和而恭敬,心里老大宽慰,招手唤他到跟前,“还没用饭吧?跟我一起吃。” “行啊。”程询随母亲转到饭桌前落座。 程夫人这才回应他提及的事,“老爷出门上大早朝之前,跟我提了一嘴,让我知会外院管事,照你的意思安排名儒的衣食起居。”语毕,蹙了蹙眉。当时程清远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气得她。 “那就好。”程询从丫鬟手里接过冰糖燕窝,放到母亲手边。 程夫人笑了,拿起羹匙,问:“是哪一位名儒?不知道我听说过没有。” 程询和声道:“京城有位姓叶的女先生,您听说过吧?” “听说过。”程夫人颔首,“最早,叶先生在杨阁老家中坐馆,教导他的掌上明珠。学识渊博,只是脾性有些古怪,只教合眼缘的闺秀。眼下在哪家呢?没留意。”提及的杨阁老,是当今首辅。停一停,她问,“瞧你这意思,请来的名儒,是不是与叶先生有些渊源?” 眼下,叶先生就在城南廖家,指点怡君和她长姐的学问。程询笑着颔首,“正是。将要来家中的名儒,是叶先生的授业恩师姜道成。” “是吗?”程夫人面露惊喜,“想当年,姜先生可是名动四方的人物。”又啧啧称奇,“倒是想不通了,你与他素昧平生,怎么能请动他的?” 程询笑出来,“他名动四方的长处是学识,短处是好赌。” 程夫人忍着笑猜测:“你是不是跟人家打赌了?” 程询嗯了一声,“姜先生所在之地,离京城不远。前两日,我让程福替我走了一趟,与他打了个赌,他输了。” 程夫人笑出声,“你这孩子。说你什么好?” 程询心下汗颜。要不是为着尽快与怡君名正言顺地产生交集,他才不会跟她师傅的师傅打赌——重生的好处,是能仗着绝佳的记忆跟人唱未卜先知的戏,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程夫人拍拍他的肩,“前几日害我担心你跟我闹脾气,是不是担心赌输了的缘故?”身为母亲,凡事都会不自主地跟孩子联系起来。 “的确。”程询顺势应道。若是可以,除了父亲,他并不想在任何人眼里发生显著的变化。 程夫人松了一口气,那点儿心结打开来,“日后啊,不论什么事,都及时知会我。我总是向着你的。” “我知道。”母亲遇到大事,固然会不分对错地站在父亲那边,但在平时,一向顺着c护着c宠着他。 “快吃饭,多吃些。等会儿还要出门呢。”程夫人叮嘱道,“接到姜先生,千万别失礼于人。” 程询笑着称是,喝了一口八宝粥,道:“姜先生过来之后,叶先生应该也要来程府,师徒两个一起收几个学生。娘,这事儿您可别反对。叶先生的书画功底,不输当世名家,我想让她点拨一二。” “不耽误功课就行。”程夫人笑道,“明年二月便是会试,老爷对你寄望颇高,你是知道的。我晓得你天赋异禀,并不担心,平日别让老爷觉得你不务正业就行。” 长子十二岁那年,便想下场参加乡试,怎奈那年正月里,程家二老爷病故。过三年,她远在外地的兄长病重,在乡试之际命悬一线,程询陪着她回了娘家。后来,她兄长转危为安,考试的时间已过。便这样,长子拖到今年才考取功名。 程询欣然点头,“那是自然,我晓得轻重。”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对程府而言,不过是多两个教书先生,权当多了两个门客就行。但是,对于叶先生和两个学生,便不是这么简单了。 这日,叶先生坐在城南廖家内宅的学堂,没如常授课,把姐妹两个唤到跟前,温声道:“我师承于姜先生,敬他如父。这几年,老人家小病小灾不断。我总想着到他跟前尽一份孝心,他不允,是晓得我十分爱重你们姐妹两个,你们又正是好学的光景,要我有始有终,不耽误你们才好。我请他来京城,他懒得走动。 “这次,也不知程解元如何说动了他,他已进京,日后要在程府坐馆,打算收几个天资聪颖的孩子,悉心点拨。 “而且,要我也去程府,帮衬着他。” 廖碧君和廖怡君听了,俱是神色忐忑,异口同声:“先生,您不要我们了吗?” 叶先生失笑,“怎么跟小孩子似的。什么叫不要你们了?” 廖怡君抿一抿唇,走到叶先生跟前,“您都要去程府帮衬姜先生了,我们还能怎么想?姜先生眼光那么高,我们就是有心,大抵也没有入他眼的资质。” “是啊。”廖碧君点头附和。 “听听,这叫什么话?”叶先生笑意更浓,“我看中的学生,资质兴许比师父看中的还好。不准妄自菲薄。” 廖怡君欣喜笑道:“您的意思是——” “师父的意思是,我到程府之后,也能继续指点你们的功课。只是,”叶先生歉然道,“需得你们辛苦一些,每日前去程府专设的学堂。都是娇贵的大小姐,我真不敢让你们每日奔波。更何况,虽说如今世风开化,你们长辈的心思,我却拿不准” “不会不同意的。”廖怡君携了叶先生的手臂,巧笑嫣然,“姐姐的字c我的画刚有起色,决不能半途而废。自程解元高中之后,爹爹时时提及,称赞有加,料想着不会反对我们到程府继续受您点拨。” “这话不假。”廖碧君也走到叶先生身侧,笑道,“只是换个求学的地方而已,何来奔波之说?我听着您也不想扔下我们两个,那么,今日我们就告知爹娘。只要您在那边不为难,什么都好说。” “如此最好。”叶先生温然笑道,“等会儿我就去跟大太太辞行。大老爷和大太太是否同意,你们及时告知于我。退一万步讲,他们不同意的话,你们也别灰心,大不了,我在程府蒙混一段日子,找个由头回来。” 师父实心实意地想继续教导,学生实心实意地要继续学,对于眼下情形,退路自是不难寻到。 说定之后,叶先生离开学堂,去见廖大太太。 姐妹两个回房时,说起程询居然请得动姜先生一事。 廖碧君道:“到底是高中解元的人物,不论因何而起,足见姜先生对他的赏识。” 廖怡君则扬了扬眉,“姜先生来京,是应程询之邀,要叶先生去程府帮衬,闹不好也是程询的意思。仔细琢磨一番,我怎么觉着这位解元行事过于霸道呢?”好端端的,自家恩师要被人拎到别处,叫个什么事儿? 016 暗香袭(四) 廖碧君微扬了脸,毫不退让地看住母亲,牵出一抹含义不明的笑,“程解元送给爹爹的枫林图,价值不会低于当今首辅最拿手的骏马图。这是爹爹亲口说的。程解元为何送那幅画?跟叶先生和我们姐妹有关联吧?您要把我关起来?好啊,只怕爹爹不答应。” “你!你这个冤家”听到长女把夫君和程询搬出来,廖大太太更生气,却也心虚起来。 这种时候,怡君要是说话,只能让母亲的火气更大。她转头,凝了一旁的罗妈妈一眼,视线凌厉。 罗妈妈最早是廖大太太的陪嫁丫鬟,这么多年过去,是府里有头有脸的管事。留意到二小姐的视线,她心头一颤,当即会意,期期艾艾地上前去,赔着笑悄声提醒:“大老爷昨日说过,等下次休沐,要去程府回谢解元,更要带上厚礼,答谢叶先生教导两位小姐的辛劳。”略略停顿后,语声恢复如常,“等会儿北廖家太太要过来。大太太,您且消消气,换身衣服,客人说不定等会儿就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9.百宜娇 程询低眉敛目,面上没有任何情绪。 “要我全然相信,你得拿出货真价实的凭据。”谈话到了这地步, 程清远不能不把长子当做与自己平起平坐的人了, “若你判断无误, 城北廖家便扼住了程家的咽喉。我的对错事小, 程家会否覆灭事大。” 如何做到的?泯灭了良知,心中只有得失。程询深觉讽刺,“我会证实,却不能知无不言。我会帮您化险为夷, 但您不能干涉。”必须有所保留, 适度地钳制父亲。 程清远气得不轻, 却是无计可施,心知一段时间内,要被长子牵着鼻子走了。 当夜,父子二人叙谈至子时。程询告退的时候,程清远看着他,眼神复杂至极。 程询说了几件他已经或打算做出的不可外宣的举措, 还说起年节之前天子对一些官员的升迁c贬职。问如何得知的, 只说有神灵每夜托梦给他, 便让他有了预知未来的本事。 神灵托梦?打小就不信神佛只信人定胜天的孩子,怎么样的神灵愿意搭理他? ——明知是敷衍之辞, 苦于没法子反驳。这一晚, 程清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沮丧c窝火。儿子没造他的反, 却分明与造反无异。 翌日早间,程询去正房请安,对程夫人道:“等会儿我要出门一趟,接一位名儒来家中。爹跟您提了没有?”这是他昨日跟父亲谈妥的事情之一。 程夫人见他恢复了惯有的神采,且态度温和而恭敬,心里老大宽慰,招手唤他到跟前,“还没用饭吧?跟我一起吃。” “行啊。”程询随母亲转到饭桌前落座。 程夫人这才回应他提及的事,“老爷出门上大早朝之前,跟我提了一嘴,让我知会外院管事,照你的意思安排名儒的衣食起居。”语毕,蹙了蹙眉。当时程清远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气得她。 “那就好。”程询从丫鬟手里接过冰糖燕窝,放到母亲手边。 程夫人笑了,拿起羹匙,问:“是哪一位名儒?不知道我听说过没有。” 程询和声道:“京城有位姓叶的女先生,您听说过吧?” “听说过。”程夫人颔首,“最早,叶先生在杨阁老家中坐馆,教导他的掌上明珠。学识渊博,只是脾性有些古怪,只教合眼缘的闺秀。眼下在哪家呢?没留意。”提及的杨阁老,是当今首辅。停一停,她问,“瞧你这意思,请来的名儒,是不是与叶先生有些渊源?” 眼下,叶先生就在城南廖家,指点怡君和她长姐的学问。程询笑着颔首,“正是。将要来家中的名儒,是叶先生的授业恩师姜道成。” “是吗?”程夫人面露惊喜,“想当年,姜先生可是名动四方的人物。”又啧啧称奇,“倒是想不通了,你与他素昧平生,怎么能请动他的?” 程询笑出来,“他名动四方的长处是学识,短处是好赌。” 程夫人忍着笑猜测:“你是不是跟人家打赌了?” 程询嗯了一声,“姜先生所在之地,离京城不远。前两日,我让程福替我走了一趟,与他打了个赌,他输了。” 程夫人笑出声,“你这孩子。说你什么好?” 程询心下汗颜。要不是为着尽快与怡君名正言顺地产生交集,他才不会跟她师傅的师傅打赌——重生的好处,是能仗着绝佳的记忆跟人唱未卜先知的戏,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程夫人拍拍他的肩,“前几日害我担心你跟我闹脾气,是不是担心赌输了的缘故?”身为母亲,凡事都会不自主地跟孩子联系起来。 “的确。”程询顺势应道。若是可以,除了父亲,他并不想在任何人眼里发生显著的变化。 程夫人松了一口气,那点儿心结打开来,“日后啊,不论什么事,都及时知会我。我总是向着你的。” “我知道。”母亲遇到大事,固然会不分对错地站在父亲那边,但在平时,一向顺着c护着c宠着他。 “快吃饭,多吃些。等会儿还要出门呢。”程夫人叮嘱道,“接到姜先生,千万别失礼于人。” 程询笑着称是,喝了一口八宝粥,道:“姜先生过来之后,叶先生应该也要来程府,师徒两个一起收几个学生。娘,这事儿您可别反对。叶先生的书画功底,不输当世名家,我想让她点拨一二。” “不耽误功课就行。”程夫人笑道,“明年二月便是会试,老爷对你寄望颇高,你是知道的。我晓得你天赋异禀,并不担心,平日别让老爷觉得你不务正业就行。” 长子十二岁那年,便想下场参加乡试,怎奈那年正月里,程家二老爷病故。过三年,她远在外地的兄长病重,在乡试之际命悬一线,程询陪着她回了娘家。后来,她兄长转危为安,考试的时间已过。便这样,长子拖到今年才考取功名。 程询欣然点头,“那是自然,我晓得轻重。”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对程府而言,不过是多两个教书先生,权当多了两个门客就行。但是,对于叶先生和两个学生,便不是这么简单了。 这日,叶先生坐在城南廖家内宅的学堂,没如常授课,把姐妹两个唤到跟前,温声道:“我师承于姜先生,敬他如父。这几年,老人家小病小灾不断。我总想着到他跟前尽一份孝心,他不允,是晓得我十分爱重你们姐妹两个,你们又正是好学的光景,要我有始有终,不耽误你们才好。我请他来京城,他懒得走动。 “这次,也不知程解元如何说动了他,他已进京,日后要在程府坐馆,打算收几个天资聪颖的孩子,悉心点拨。 “而且,要我也去程府,帮衬着他。” 廖碧君和廖怡君听了,俱是神色忐忑,异口同声:“先生,您不要我们了吗?” 叶先生失笑,“怎么跟小孩子似的。什么叫不要你们了?” 廖怡君抿一抿唇,走到叶先生跟前,“您都要去程府帮衬姜先生了,我们还能怎么想?姜先生眼光那么高,我们就是有心,大抵也没有入他眼的资质。” “是啊。”廖碧君点头附和。 “听听,这叫什么话?”叶先生笑意更浓,“我看中的学生,资质兴许比师父看中的还好。不准妄自菲薄。” 廖怡君欣喜笑道:“您的意思是——” “师父的意思是,我到程府之后,也能继续指点你们的功课。只是,”叶先生歉然道,“需得你们辛苦一些,每日前去程府专设的学堂。都是娇贵的大小姐,我真不敢让你们每日奔波。更何况,虽说如今世风开化,你们长辈的心思,我却拿不准” “不会不同意的。”廖怡君携了叶先生的手臂,巧笑嫣然,“姐姐的字c我的画刚有起色,决不能半途而废。自程解元高中之后,爹爹时时提及,称赞有加,料想着不会反对我们到程府继续受您点拨。” “这话不假。”廖碧君也走到叶先生身侧,笑道,“只是换个求学的地方而已,何来奔波之说?我听着您也不想扔下我们两个,那么,今日我们就告知爹娘。只要您在那边不为难,什么都好说。” “如此最好。”叶先生温然笑道,“等会儿我就去跟大太太辞行。大老爷和大太太是否同意,你们及时告知于我。退一万步讲,他们不同意的话,你们也别灰心,大不了,我在程府蒙混一段日子,找个由头回来。” 师父实心实意地想继续教导,学生实心实意地要继续学,对于眼下情形,退路自是不难寻到。 说定之后,叶先生离开学堂,去见廖大太太。 姐妹两个回房时,说起程询居然请得动姜先生一事。 廖碧君道:“到底是高中解元的人物,不论因何而起,足见姜先生对他的赏识。” 廖怡君则扬了扬眉,“姜先生来京,是应程询之邀,要叶先生去程府帮衬,闹不好也是程询的意思。仔细琢磨一番,我怎么觉着这位解元行事过于霸道呢?”好端端的,自家恩师要被人拎到别处,叫个什么事儿? 程安径自把画谱送到怡君的书桌前,夏荷忙屈膝行礼,他笑了笑,轻声道:“大少爷要我给你家二小姐找出来的,应该用得着。”夏荷一笑,轻声道谢。 程福把账册放到程询跟前,安置在案头,看一眼正在磨墨的怡君,念及“有事,弟子服其劳”,便没上前去帮忙。虽说自家大少爷只是暂时代劳,在今日,便算是廖二小姐的师长,临时的学生帮他点小忙,在情理之中。 程询铺开一张宣纸,提起笔,饱蘸了墨,一面书写一面问程福:“谁送来的?” 程福回道:“上面三本帐是刘管事交上来的,说您知晓原由;其余的是夫人命红翡送来的。” 程夫人忙于迎来送往的时候,就懒得看内宅的账册,又担心手里的丫鬟管事出纰漏,索性让长子分忧。几年来都如此。 程询嗯了一声。 怡君想着,他要是在这里一面翻账册一面打算盘那可就太热闹了。 程询给她写了两道题,待墨迹将干,递给她,“看看,随意选一题。” “是。”怡君接到手里细看。 他写的是行书,笔力雄劲,笔势遒美。 第一道题,是苏东坡所作的《春江晚景》: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第二道题,是李清照的《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春江晚景》有珠玉在前,《如梦令》取后两句作图便可——看起来都非难题。但是,有珠玉在前的,她反倒想不出更好的画面,至于溪亭日暮,难处是布局。 怡君斟酌片刻,选了第二题。 程询一笑,“桌上的画谱,你仔细看看。” 怡君称是。 大夫给廖碧君诊脉,开了个清心去火的方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0.百宜娇 013 一早,临出门,怡君站在妆台前,端详自己片刻, 从首饰匣子里选了一副珍珠耳坠, 亲手戴上。 吴妈妈赞道:“二小姐今日气色好极了。” 怡君侧头细看,笑。情绪愉悦之故, 气色的确很好。 吴妈妈取来淡粉色缎面大氅, 给她披上。 “姐姐怎么还没过来催我?”怡君一面系上缎带, 一面往外走, “该不是被那首曲子吓到, 不想去学堂了吧?” 今日起, 廖碧君要开始学名曲《广陵散》,昨日只听叶先生提了一句, 已是忐忑不安。 “大抵是吧。”夏荷c款冬异口同声, 笑着随怡君出门,去找廖碧君。 主仆三个没想到,廖碧君较之平日晚了的原因, 是还没打扮好。怡君在厅堂听紫云说了, 失笑,“本就是美人,还要怎样打扮啊?” “奴婢也是这样想呢。”紫云笑着奉上一盏茶, “二小姐稍等片刻。” 怡君优雅落座, “去帮忙吧。跟她说, 不着急。” 紫云称是,转去内室。 等了一刻钟左右,廖碧君才走出来,歉然道:“今日不知怎的,看自己怎么都不顺眼。” “没事,难得我也等你一回。”怡君笑着上前去,携了姐姐的手,“但真要迟了,我们得抓紧些。” 廖碧君嗯了一声,快步出门。 马车从速赶往程府的路上,怡君仔细端详着姐姐。妆容明显精心修饰过了,显得眉眼更漆黑,面颊更白皙,双唇更红润。 廖碧君蹙眉道:“琴谱还没熟读,今日少不得要挨训。” “真的?”怡君讶然。 廖碧君更加犯愁:“我难道会跟你说假话么?” 是真的就不对了。怡君心想,明知如此,却把时间耗费在穿衣打扮上,有些反常。 难道母亲又在张罗姐姐的婚事,要她下学之后就去相看哪家公子? 姐姐十六岁了,婚事尚无头绪。双亲的态度,她只看出一点:门第低于廖家的,一概不行。反过来想,岂不就是要利用姐姐攀高枝? 但愿是自己多心了,双亲只是想让女儿嫁得好,过得如意。 这些事,亲姐妹也不便提及,毕竟都是待字闺中,怡君只是笑着宽慰姐姐。 上午,叶先生继续让怡君临摹小幅的山水,亲自带着廖碧君去到西次间,反复练习《广陵散》的《开指》一节。 怡君知道,先生是看准自己性格没个谱,才没完没了地安排临摹的功课,意在沉淀心性。好的师父,教的是功课,亦是为人处事之道。 今日她要临摹的画,看画纸,该是几个月前作成,没有题字落款。仔细辨认之后,怡君可以确定,是程询所作。 他果然是言出必行。 平心而论,这幅画比起枫林图,功底显得薄弱许多,但就算这样,也与现今的叶先生不相上下。 看着陆续出手的画,就是看到自己不断地打败以前的自己——在他,该是怎样的感受? 帮忙备纸磨墨的夏荷无意间一瞥,见自家小姐唇角愉悦地上扬,笑得大眼睛微眯,虽然不明就里,却晓得自己的职责。她轻轻地碰了碰怡君的手臂,小声道:“我的好小姐,先临摹完再高兴,成不成?” 怡君立时点头,敛了笑意。夏荷说的对,做好功课再高兴也不迟。 这可是他亲手画的,定要凝神c用心对待。 她前所未有的认真,连姐姐虚浮无力的琴音都忽略了。夏荷c紫云耳濡目染之下,能跟着学到书画中一些精髓,却不是懂音律的人。这样一来,难受的只有叶先生。 叶先生站在窗前,皱眉看着廖碧君。这孩子是怎么了?琐事惹得她心不在焉,还是没了学琴的兴致?——都弹成这样了,也不见她有多难过。 重话是不能说的,起码今日不能说。碧君会哭成花猫脸。 “算了。是我心急了。”叶先生温声道,“回去熟读琴谱,尽量记在心里。” 廖碧君站起来,愧疚地道:“先生,我” “没事。”叶先生摆一摆手,先行转身回到课堂,望见神色专注的怡君,小小的惊讶了一下,走过去看一看,眼里有了笑意。 程询的画最合她意,看来怡君亦是如此。那么,日后不妨多向程询借一些字画,让怡君一并习练着。 巳时,廖碧君和怡君离开学堂,上马车之前,望见程询和姜道成结伴而来,在原地屈膝行礼。 程询拱手还礼,姜道成笑呵呵地抬一抬手,末了,前者打手势示意她们上车。 姐妹两个欠一欠身,由丫鬟服侍着上了车。 怡君转身时,程询留意到她唇畔的笑c淡粉色大氅上毛绒绒的领子,觉得很可爱,不自觉地笑了。 姜道成走向学堂,“我看看女学堂这边布置得如何,要是比我那边好,就得调换一下。”他跟徒弟不用讲理。 程询轻轻地笑,“那边哪儿不合心意,您就吩咐我一声,抢地方可不行。” “不早说。”姜道成笑道,“我也想看看两个女娃娃的功课,要真是可塑之才,你我得闲就悉心指点。如何?” “遵命。” 那边的姐妹两个,走侧门离开程府,廖碧君道:“我要去纸笔铺子一趟,挑选些好的笔墨纸张。马车送我和紫云过去,你就回家,等到未时,再让车夫去接我们——我们选完东西,去铺子对面的菜馆用饭。” “嗳?”怡君不明白,睁大眼睛问道,“为什么把我扔下?我陪你去不是更好?” “我我有件很要紧的事。”廖碧君委婉地道,“今日要见一个人。过两日就告诉你原委,好不好?” 怡君略一思忖,问:“爹娘c哥哥知不知道?” 廖碧君垂了头,低声道:“还不知道,也要过两日再告诉他们。” 怡君审视姐姐片刻,第一反应是:要坏事。京城有杨阁老一家带动,男女私下来往定终身的事越来越多,她也盼着姐姐能够嫁给意中人。但在此刻,预感真是不大好。 “我要陪你去,而且,跟车的人都要随行,留在外面等候吩咐。”怡君握住姐姐的手,语气恳切,“你说的委婉,但我猜到是什么事了。不论你见的是谁,迟早得让亲人看到吧?我不会添乱,在别的雅间等着,你只管带着紫云c夏荷与他见面。”停一停,又把母亲搬出来说事,“万一你出点儿岔子,娘还不得把我扒一层皮啊?” “”廖碧君抿唇思忖多时,终是轻轻点了点头,“就照你说的办吧。” 廖芝兰咬了咬牙,气冲冲出门。回到自己的小院儿,喝了半盏清心降火的茶,丫鬟来禀:“凌小姐过来了,此刻已到垂花门外。” 凌婉儿昨日命人送来帖子,要在今日登门。 “请。”廖芝兰从速换了身衣服,挂上笑脸,亲自出门相迎。她与凌婉儿小时候就相识,闲来无事会相互串门,但没交情可言。 她的争强好胜在心里,凌婉儿的争强好胜既在心里又在脸上。 不可否认,凌婉儿貌美,还有手段。出身并不显赫,但很懂得经营人际来往,与地位不相上下的同辈人常来常往,更与几个高门闺秀子弟攀上了交情。到这两年,在富贵圈中风生水起,被捧成了街知巷闻的京城几位美人之一。 只是,凌婉儿跟谁都能主动结交,单单不曾笼络过南北廖家门里的人。最早,与廖怡君初相见就有些抵触,曾对人说:“别人的傲气是在脸上c在心里,廖怡君的傲气却在骨子里。觉着那是个饱读诗书的,有心结交,却怕没那个缘分,平白生出不快。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心里不定怎样厌烦,言语间却从无贬低。这是凌婉儿的一个过人之处——随着成为名动京城的美人,心高气傲的性子越来越明显,还是不会主动开罪不相干的人。 反过来,对着廖芝兰,凌婉儿显得很随意,有一搭没一搭的,坐在一起的时候,炫耀自己的情形居多。 廖芝兰对她亦如此。真真假假的友人多了,有时候真需要这样一个人消磨时间。 穿着浅灰色缎面大氅的凌婉儿笑盈盈走上前来,与廖芝兰见礼,寒暄着走进厅堂。解下大氅之后,现出一袭珠灰衫裙。 “怎么穿戴得这样素净?”廖芝兰亲自端给凌婉儿一盏热茶。 凌婉儿笑着接过茶盏,“往后要常出入程府,打扮得太鲜艳的话,总有招摇之嫌。” “哦?”廖芝兰讶然,“想得到姜先生指点,不是先要作一篇让他满意的制艺么?”她可不记得,凌婉儿生了那根儿筋。 凌婉儿妩媚的大眼睛眯了眯,娓娓道:“是啊,可我跟周家世子都不擅长。前两日,他去了程府一趟,求一名管事递话,想与解元当面细说。彼时解元正忙着,没见他,只让管事告诉他,会请姜先生通融一二,对外人实话实说便可。我听了,只当是解元的托辞,心都凉了。却没料到,今日程府小厮便去见周世子,让他放心,并转告我,只要明日让姜先生觉得音律方面有些天赋,便不愁来日得到指点。” 廖芝兰一时语凝。 “真是没想到,解元居然这样通情达理。”凌婉儿玩味地笑着,“记得以前听你说过他难相与,日后可不要再这样说了。” 是来显摆的,还顺道教训她。廖芝兰撇一撇嘴,“说不定,是周世子有意捧着程解元。” “就算捧着也应该啊。”凌婉儿笑容如花绽放,“能与程解元的样貌c才华比肩的人,满京城也就三两个。只是可惜了,自幼从文,往后要在官场苦熬着。” 再出色的文人,凌婉儿的欣赏也有限,打心底仰慕的是年纪轻轻成名的武将。这心思,她从不遮掩。 廖芝兰喝了一口茶,没接话。 凌婉儿话锋一转:“今日找你来,有个不情之请。能否告诉我,南廖家姐妹平日喜欢什么?我想准备两样礼物,寻机送给她们。往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只盼着她们能手下留情,别处处压我一头,让我无地自容。” “这话从何说起?”廖芝兰问道。 凌婉儿身子微微前倾,美丽的眼睛忽闪一下,“这两日上午,解元都亲自指点廖怡君,没点儿过人之处的,他怎么可能搭理?”说着嫣然一笑,“他很是有趣,把学堂当自己理事的外书房,管事小厮甚至丫鬟进进出出,该合账就合账。饶是如此,廖怡君也能静下心来,作出上佳的画。这都是程府的下人们说的,还能有假么?” 廖芝兰心头泛起丝丝缕缕的苦涩。 “唉,说起来,这次你可是落了那对姐妹的下风。”凌婉儿故作同情地道,“你也是琴棋书画样样不落的人,制艺不是也算拿手么?这次怎么没去应试?得名儒点拨的机会,一生怕也只有这一次。你该不会跟我方才的心思一样,怕有廖怡君比着,相形见绌?”她摆一摆手,“不需要的,都是去求学,又不是去攀比。” 廖芝兰心绪复杂难言,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记起了凌婉儿刚才那句“能与程解元的样貌c才华比肩的人,满京城也就三两个”。 哥哥有意捧夸程询,是为着长久的利益,但凌婉儿不是人云亦云的人,不是真的赞同一些说法,便略过不提。 而她上次见到的程询,样貌是很清俊,但绝对到不了凌婉儿说的那般出色的地步。 怎么回事? 她心中疑窦丛生。随后,耐着性子应承着凌婉儿,把人打发走之后,即刻命丫鬟去外院唤来一名管事,神色郑重地交代一番。 不管怎样,她都要亲自见一见程询。这事情,可不是哥哥能够做主的。 下午,廖大太太用过午膳便出门访友。 廖碧君精气神好了一些,捧着琴谱凝神阅读。 怡君和夏荷c款冬清点一番小书房里的书籍c文具,见纸张不多了,几种颜料也快用尽,便准备出门去添置一些。 廖碧君闻讯,连连摆手,“我就不去了。明日见到叶先生,琴谱还没熟读的话,她定会发作我的。瞧着好的纸墨,你帮我带回来一些就行。” 怡君欣然点头。 管家听得二小姐要出门,记着老爷的话,命跟车的护卫c婆子c丫鬟打起精神来。 怡君与姐姐不同,常去的纸笔铺子是墨香斋,老字号了,闲时常帮人出售古籍。 遇见程询,实属意料之外。 当时她正与夏荷c款冬专心挑选画纸,就听得掌柜的殷勤地道:“程大公子今日总算得空了?可有段日子没见到您了。” 随后,是程询清朗温和的语声:“来选些笔墨纸砚,多多益善。”来学堂的人,便是都自带笔墨纸砚,也少不得有中途短缺的时候,程府理应备下,再一个,是过来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古籍。 怡君听到他的语声,心里有些惊喜,忙转身带着两个丫鬟行礼。 程询拱手还礼,看到她的时候,微不可见地扬了扬眉,“这么巧。”他也没料到。 怡君一笑。 程安c程福随着上前行礼,又对已经相识的夏荷c款冬打招呼。 “要添置什么?”程询问怡君。 怡君如实道:“纸张c颜料。” 掌柜的问道:“二位认识?” 程询笑微微的,“这两日曾切磋画技。”把临时的小学生说成了同好,又叮嘱怡君,“当心些。别架不住掌柜的怂恿,平白买些用不着的东西。在他嘴里,他那把老掉牙的算盘,都是天上有地下无的好。” 掌柜的先哈哈地笑起来,“那我怎么着?总不能说自己铺子里的东西要不得吧?” 怡君也禁不住笑了。 这时候,程福转头望向门口,满脸的笑意立刻化为尴尬c心虚,他凑到程询身侧,轻咳一声。 刚刚进门的人,是廖芝兰。 “怡君妹妹。”廖芝兰款步上前几步,语气古怪地道,“兴致这样好啊?” 怡君转头望过去,想到前两日的事,眼神淡漠,答非所问:“来添补些东西。”说完发现,廖芝兰铁青着脸,竟像是被谁气急了的样子。 廖芝兰看住程询,语气凉飕飕的:“这位就是程大公子吧?” 程询转身,睨着她,没说话。 掌柜的见情形不对,自是不敢出声。 廖芝兰连连冷笑,“思前想后,当真是有意思。”她指着程福,“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你能不能给我个说法?” 程询不动声色,语气仍是温和的:“现抓不到更适合的人,只好委屈程福。” 敢情在他眼里,打发个小厮奚落她,都是抬举了她。廖芝兰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用最后一丝理智控制着言行,“为着两家安好,你最好对我以礼相待。”停一停,吩咐随行的丫鬟,“唤人去请大少爷过来,告诉他,他若再瞻前顾后,我可就不管不顾了。” 丫鬟应声出门。 程询凝了廖芝兰一眼,目光凉如秋霜,唇角抿成不屑的弧度。这女子的心性,也是如何都不会更改的。 “怡君妹妹。”廖芝兰忽又转向怡君,“请你移步到茶楼,为免你落入有心人的算计,有些话,我一定要告诉你。” 怡君歉然一笑,慢悠悠地道:“没空。” 夏荷则老老实实补了一句:“老爷一早发了话,往后北廖家的人若是登门,不要见。”都命令管家把人拒之门外了,她这样说,已算客气。 程询低眉敛目,面上没有任何情绪。 “要我全然相信,你得拿出货真价实的凭据。”谈话到了这地步,程清远不能不把长子当做与自己平起平坐的人了,“若你判断无误,城北廖家便扼住了程家的咽喉。我的对错事小,程家会否覆灭事大。” 如何做到的?泯灭了良知,心中只有得失。程询深觉讽刺,“我会证实,却不能知无不言。我会帮您化险为夷,但您不能干涉。”必须有所保留,适度地钳制父亲。 程清远气得不轻,却是无计可施,心知一段时间内,要被长子牵着鼻子走了。 当夜,父子二人叙谈至子时。程询告退的时候,程清远看着他,眼神复杂至极。 程询说了几件他已经或打算做出的不可外宣的举措,还说起年节之前天子对一些官员的升迁c贬职。问如何得知的,只说有神灵每夜托梦给他,便让他有了预知未来的本事。 神灵托梦?打小就不信神佛只信人定胜天的孩子,怎么样的神灵愿意搭理他? ——明知是敷衍之辞,苦于没法子反驳。这一晚,程清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沮丧c窝火。儿子没造他的反,却分明与造反无异。 翌日早间,程询去正房请安,对程夫人道:“等会儿我要出门一趟,接一位名儒来家中。爹跟您提了没有?”这是他昨日跟父亲谈妥的事情之一。 程夫人见他恢复了惯有的神采,且态度温和而恭敬,心里老大宽慰,招手唤他到跟前,“还没用饭吧?跟我一起吃。” “行啊。”程询随母亲转到饭桌前落座。 程夫人这才回应他提及的事,“老爷出门上大早朝之前,跟我提了一嘴,让我知会外院管事,照你的意思安排名儒的衣食起居。”语毕,蹙了蹙眉。当时程清远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气得她。 “那就好。”程询从丫鬟手里接过冰糖燕窝,放到母亲手边。 程夫人笑了,拿起羹匙,问:“是哪一位名儒?不知道我听说过没有。” 程询和声道:“京城有位姓叶的女先生,您听说过吧?” “听说过。”程夫人颔首,“最早,叶先生在杨阁老家中坐馆,教导他的掌上明珠。学识渊博,只是脾性有些古怪,只教合眼缘的闺秀。眼下在哪家呢?没留意。”提及的杨阁老,是当今首辅。停一停,她问,“瞧你这意思,请来的名儒,是不是与叶先生有些渊源?” 眼下,叶先生就在城南廖家,指点怡君和她长姐的学问。程询笑着颔首,“正是。将要来家中的名儒,是叶先生的授业恩师姜道成。” “是吗?”程夫人面露惊喜,“想当年,姜先生可是名动四方的人物。”又啧啧称奇,“倒是想不通了,你与他素昧平生,怎么能请动他的?” 程询笑出来,“他名动四方的长处是学识,短处是好赌。” 程夫人忍着笑猜测:“你是不是跟人家打赌了?” 程询嗯了一声,“姜先生所在之地,离京城不远。前两日,我让程福替我走了一趟,与他打了个赌,他输了。” 程夫人笑出声,“你这孩子。说你什么好?” 程询心下汗颜。要不是为着尽快与怡君名正言顺地产生交集,他才不会跟她师傅的师傅打赌——重生的好处,是能仗着绝佳的记忆跟人唱未卜先知的戏,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程夫人拍拍他的肩,“前几日害我担心你跟我闹脾气,是不是担心赌输了的缘故?”身为母亲,凡事都会不自主地跟孩子联系起来。 “的确。”程询顺势应道。若是可以,除了父亲,他并不想在任何人眼里发生显著的变化。 程夫人松了一口气,那点儿心结打开来,“日后啊,不论什么事,都及时知会我。我总是向着你的。” “我知道。”母亲遇到大事,固然会不分对错地站在父亲那边,但在平时,一向顺着c护着c宠着他。 “快吃饭,多吃些。等会儿还要出门呢。”程夫人叮嘱道,“接到姜先生,千万别失礼于人。” 程询笑着称是,喝了一口八宝粥,道:“姜先生过来之后,叶先生应该也要来程府,师徒两个一起收几个学生。娘,这事儿您可别反对。叶先生的书画功底,不输当世名家,我想让她点拨一二。” “不耽误功课就行。”程夫人笑道,“明年二月便是会试,老爷对你寄望颇高,你是知道的。我晓得你天赋异禀,并不担心,平日别让老爷觉得你不务正业就行。” 长子十二岁那年,便想下场参加乡试,怎奈那年正月里,程家二老爷病故。过三年,她远在外地的兄长病重,在乡试之际命悬一线,程询陪着她回了娘家。后来,她兄长转危为安,考试的时间已过。便这样,长子拖到今年才考取功名。 程询欣然点头,“那是自然,我晓得轻重。”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对程府而言,不过是多两个教书先生,权当多了两个门客就行。但是,对于叶先生和两个学生,便不是这么简单了。 这日,叶先生坐在城南廖家内宅的学堂,没如常授课,把姐妹两个唤到跟前,温声道:“我师承于姜先生,敬他如父。这几年,老人家小病小灾不断。我总想着到他跟前尽一份孝心,他不允,是晓得我十分爱重你们姐妹两个,你们又正是好学的光景,要我有始有终,不耽误你们才好。我请他来京城,他懒得走动。 “这次,也不知程解元如何说动了他,他已进京,日后要在程府坐馆,打算收几个天资聪颖的孩子,悉心点拨。 “而且,要我也去程府,帮衬着他。” 廖碧君和廖怡君听了,俱是神色忐忑,异口同声:“先生,您不要我们了吗?” 叶先生失笑,“怎么跟小孩子似的。什么叫不要你们了?” 廖怡君抿一抿唇,走到叶先生跟前,“您都要去程府帮衬姜先生了,我们还能怎么想?姜先生眼光那么高,我们就是有心,大抵也没有入他眼的资质。” “是啊。”廖碧君点头附和。 “听听,这叫什么话?”叶先生笑意更浓,“我看中的学生,资质兴许比师父看中的还好。不准妄自菲薄。” 廖怡君欣喜笑道:“您的意思是——” “师父的意思是,我到程府之后,也能继续指点你们的功课。只是,”叶先生歉然道,“需得你们辛苦一些,每日前去程府专设的学堂。都是娇贵的大小姐,我真不敢让你们每日奔波。更何况,虽说如今世风开化,你们长辈的心思,我却拿不准” “不会不同意的。”廖怡君携了叶先生的手臂,巧笑嫣然,“姐姐的字c我的画刚有起色,决不能半途而废。自程解元高中之后,爹爹时时提及,称赞有加,料想着不会反对我们到程府继续受您点拨。” “这话不假。”廖碧君也走到叶先生身侧,笑道,“只是换个求学的地方而已,何来奔波之说?我听着您也不想扔下我们两个,那么,今日我们就告知爹娘。只要您在那边不为难,什么都好说。” “如此最好。”叶先生温然笑道,“等会儿我就去跟大太太辞行。大老爷和大太太是否同意,你们及时告知于我。退一万步讲,他们不同意的话,你们也别灰心,大不了,我在程府蒙混一段日子,找个由头回来。” 师父实心实意地想继续教导,学生实心实意地要继续学,对于眼下情形,退路自是不难寻到。 说定之后,叶先生离开学堂,去见廖大太太。 姐妹两个回房时,说起程询居然请得动姜先生一事。 廖碧君道:“到底是高中解元的人物,不论因何而起,足见姜先生对他的赏识。” 廖怡君则扬了扬眉,“姜先生来京,是应程询之邀,要叶先生去程府帮衬,闹不好也是程询的意思。仔细琢磨一番,我怎么觉着这位解元行事过于霸道呢?”好端端的,自家恩师要被人拎到别处,叫个什么事儿? 思及此,怡君步调如常,趋近程询期间,觉出他在看着自己,缓缓抬了眼睑。 程询则在同时眼睑微垂,调整心绪。再抬眼时,心绪平静无澜。 怡君看到他穿着一袭藏青色锦袍,长身玉立,挺拔如松。 面如冠玉,剑眉漆黑,眸子特别明亮,眼神直接c锐利。像是在看人,又像是在看眼前人的门第c背景c性情。 二十余年宦海沉浮,最常面对的是尔虞我诈,时有冷酷强悍的手段,面对人的时候,就算再注意,细微处也不能完全符合当下这年纪。这一点,程询是知道的,便有意缓和气氛,对她颔首,微笑。 怡君回以微微一笑,在他几步外站定,屈膝行礼,“廖氏怡君,问程解元安。” 程询拱手还礼,语气温和:“在下程询。幸会。” 是温然如玉c谦和有礼的做派,但怡君没忽略他眼神带来的压迫感。她想,这大抵是个性格矛盾的人,而矛盾通常意味着复杂。 叶先生听到两人言语,回过神来,走到程询近前,笑道:“这幅图实在是好,方才真把我震住了,生出几多不解之处。” “怎么说?”程询做个请的手势,与叶先生转身落座。 “先不说。”叶先生笑意更浓,“我得考考学生的眼力。”转头吩咐怡君,“难得的佳作,要用心看。” 怡君称是,转到南墙前,凝神望向那幅画。 画中景致惊艳了她:枫林晚照,红叶似火,林荫路尽头是拱形桥c小河流,再远处,是起伏的山峦。 枫树的树干遒劲,枝繁叶茂,光线有明有暗,颜色有深有浅; 辗转在半空的红叶轻盈飘逸,掐掉叶柄就能飞似的; 小河波光粼粼,映着五彩霞光,岸上有供人垂钓的藤椅; 远山巍峨,形似含笑,又有秋日暮光下的沉静寂寥。 一幅画中,融合了多种纯熟的技巧和手法,轻灵c厚重c朦胧c鲜活都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种繁复的画,也只有功底特别深厚的人敢作,各种技巧c手法不相伯仲,方能给人身临其境之感,否则,一准儿露怯。这也是大多数人专攻一种事物c景致的缘故。 如果事先不知出自谁人之手,怡君一定以为是功底在二三十年往上的名家所作。 她忍着没转头看程询。 就算是天赋异禀,但他兴趣广泛,哪一样都要占据时间分散精力。最重要的是,两年前,叶先生曾带着她看过他的水墨,那时已经功力不俗,但比起眼前的,真不够瞧。 两年时间,就能精进到这地步?要是这样的话,他倒是真担得起奇才的名声,除了心服口服,还有点儿被吓到了。 这时候,程福走进门来,对叶先生娓娓道:“有伙计送来了书桌c书架c座椅c文房四宝,还有一些摆件儿,是夫人和大少爷的意思。别的好说,只是书桌书架较重,需得小的几个抬进房里,却不知安置在何处。先生,您回房瞧一眼,吩咐着小的行事?” “这是怎么说的?”叶先生笑着站起身来,对程询道,“贵府也太周到了,实在是受之有愧。” “应当的。”程询一笑,“要不要我过去帮把手?” “不用,不用。”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她怎么敢吩咐他做这等事?叶先生道,“我去去就来。” 程询亲自送叶先生到门口。 怡君隐隐听到言语声,只当是叶先生在和程询闲谈,注意力不能转移,慢慢后退,在远一些的距离观望。 是这样美的一幅画,初刻惊艳之下,她很想走进那条红叶路;其后望见远山,心头罩上秋日清愁;此刻,纵观整个画面,袭上心头的是悲伤。 是不是意识到,再美的景致,到岁暮天寒时,将要化作肃杀荒凉? 是不是感知到,作画人落笔时,心中盈满孤独离殇? 离殇?是对秋日,还是对哪个人? 怡君定一定心神再看,红叶c河流的灵动美丽分明叫人欢喜,与整幅画的氛围不符。 她错转视线,告诉自己停止研究这幅让她陷入混乱的画。 “怎样?”随着趋近的脚步声,程询和声询问。 怡君转身面对着他,由衷道:“美轮美奂,太少见。可越是细看,越是不解。” “是么?”程询扬眉,笑,“不妨说一说,我洗耳恭听。” “好。”怡君盈盈一笑,屈膝一礼之后,把方才所思所想简洁又委婉地道出。 程询认真聆听,随后做出解释:“画中景致,并非凭空杜撰。忘了是哪一年,我曾身临其境,所见一切,像是烙在心头。已经画过很多次,这一幅勉强还原了当时所见的七/八分。与其说是功底见长,倒不如说是熟能生巧。现在若让我作水墨画,兴许还不如两年前。” 怡君将信将疑,凝着他的眼眸,静待下文。 “画自己真正喜欢c怀念的景致,画笔应该会多一些灵气。这和作诗应该是一个道理,婉约c豪放c愁苦都写得好的天才不多,有不少人,生平作诗几百首,脍炙人口的却屈指可数。”程询硬着头皮给她摆这样的道理,“我可能很多年只有这一幅拿得出手。” 那就太可惜了。怡君说道:“不会的。” “但愿。借你吉言。”程询唇角上扬成愉悦的弧度,目光是克制之后的温柔。 他这会儿的笑容,让她脑海浮现四个字:如沐春风,与此同时,心跳漏了半拍。该回避,眼睑却不受脑子的支配,回眸凝视一会儿,才能错开视线。 他到底是怎样的人?从相见到此刻,没多久,却引得她差点儿犯花痴。说起来,自认真不是没见过世面c没看过俊美男子的人。 所谓的妖孽,怕就是他这种人吧? 揶揄自己的时候,把他也带上了。 程询捕捉到她细微的表情变化,莞尔而笑,心稳稳落地。 怡君问起最受困扰的意境的问题:“怎么会让人有悲伤之感?” “有么?”程询一本正经跟她装糊涂,“我怎么没看出来?” 怡君心说,这兴许是这幅画最精妙之处,你要真是看不出,该说可惜还是可叹?转念一想,不可能。她认真地审视着他的眼神,笑意浮上眼底,“程解元,画笔见人心,否则,便一丝灵气也无。” 那句“画笔应该会多一些灵气”,是他之前亲口说的。凡事不过心的话,怎么能做好? 她委婉地表达出“你怎么能理直气壮地敷衍我”的意思。 程询笑出来,现出整齐莹白的牙齿,继续卖关子逗她,“这事儿吧,说来话长。我听说过,令尊c令兄喜作画,眼力尤其好。”喜欢不假,画技不佳,眼力是一次次吃亏买到赝品练出来的,“过两日,令尊令兄休沐,我要带着这幅画登门求教,也要问问贵府有没有类似的画。到时他们的看法若与你大同小异,我会如实告知。” “闭上你的乌鸦嘴吧。”程福笑着拍拍他的肩,“记得帮衬着我,别露馅儿。” “明白,放心。”程安敛起惊容,“心里虽然犯嘀咕,差事肯定会办好。”语毕快步走出院子,按照程询的吩咐安排下去,随后去了暖阁。 进门后,程安毕恭毕敬地行礼,先对廖文咏道:“我家大少爷本就有意请您过来,商量些要事。您二位来得正好,只是,既是要事,就不方便有第三个人在场。”说到这儿,转向廖芝兰,歉然笑道,“您若是想请教学问上的事,就得等一阵子,若只是陪同令兄前来,不妨让小的安排车马送您回府——我家夫人正要出门,实在是无暇请您到内宅说话。”别的就不用多说了,程家没有闺秀,总不能安排林姨娘或管事妈妈出面待客。 廖文咏和廖芝兰交换一个眼神,便达成默契。后者欠一欠身,扬了扬手里的纸张,“这篇制艺是我所做,很想请程解元评点一番,却一直不敢贸贸然登门。今日若没有家兄作伴,仍是不能成行。” 廖文咏笑着接话:“的确如此。” 程安笑道:“那么,大小姐就在这儿用些茶点,不挑剔我家大少爷失礼就好。” “断然不会的。”廖芝兰嫣然一笑。 程安吩咐在室内的两名丫鬟好生服侍着,随后为廖文咏带路,去了光霁堂。 五间打通的书房,居中放着紫檀木三围罗汉床c待客所需的茶几太师椅,四个偌大的书架分别贴着南北墙,东面是博古架c醉翁椅,西面越过两面槅扇中间的一道珍珠帘,隐约可见并排放着的书桌c大画案。 廖文咏进门后,匆匆打量,见四面雪白的墙壁空空的,没悬挂字画,觉得这书房布置得也太简单了些,不符和程询世家子弟的身份。 程询穿过珍珠帘,负手走向廖文咏,神色冷峻,目光锋利。 廖文咏心头一惊,不知道自己何时得罪了他,忙不迭躬身行礼,刚要说话,就听到程询冷声吩咐程安: “下去!” 程安低声称是,出门时带上了房门。 这脾气也太差了点儿,堂堂解元,连喜怒不形于色都做不到?廖文咏敛目腹诽着,就算我无意间得罪过你,也不至于这样甩脸色吧? “你近来是怎么回事?”程询在三围罗汉床上落座,语气有所缓和,眼神却更迫人,“不管什么人,都敢与之为伍么?” 廖文咏抬眼打量他的神色,只觉气势慑人,无形的寒意迎面而来。他知道自己没必要怕程府任何一个人,此刻却不受控制地胆怯起来,强扯出一抹笑,再度拱手施礼:“恕在下愚昧,不知解元所指何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1.恋香衾 此为防盗章补足一半购买比例或等两天可破。感谢支持正版 廖碧君微扬了脸毫不退让地看住母亲牵出一抹含义不明的笑,“程解元送给爹爹的枫林图,价值不会低于当今首辅最拿手的骏马图。这是爹爹亲口说的。程解元为何送那幅画?跟叶先生和我们姐妹有关联吧?您要把我关起来?好啊只怕爹爹不答应。” “你!你这个冤家”听到长女把夫君和程询搬出来,廖大太太更生气却也心虚起来。 这种时候,怡君要是说话只能让母亲的火气更大。她转头凝了一旁的罗妈妈一眼视线凌厉。 罗妈妈最早是廖大太太的陪嫁丫鬟,这么多年过去,是府里有头有脸的管事。留意到二小姐的视线她心头一颤,当即会意期期艾艾地上前去赔着笑悄声提醒:“大老爷昨日说过等下次休沐要去程府回谢解元更要带上厚礼答谢叶先生教导两位小姐的辛劳。”略略停顿后语声恢复如常“等会儿北廖家太太要过来。大太太您且消消气,换身衣服,客人说不定等会儿就到。” 廖大太太继续瞅着长女运气。 不再出声责难,就是愿意顺势下台。罗妈妈立刻吩咐房里的丫鬟:“快快快,金钏服侍着大太太去更衣,银屏去准备待客的茶点,”一通差遣,下人们忙起来,打破了之前母女对峙的凝重气氛。 “大小姐c二小姐,快回房吧。”罗妈妈替廖大太太做了主,话却说得婉转,“大太太这会儿不得空,晚些时候你们再来请安回话。” 姐妹两个压根儿不愿受罚,当下顺势行礼退下。 怡君陪着姐姐回到房里。 廖碧君进门后,走到东次间,失去力气,跌坐在就近的绣墩上,怔怔出神。 与母亲争执是家常便饭。 记事起,母亲就对父亲c哥哥百依百顺,却对她和怡君百般挑剔轻视。平时不怎么理会她们,衣食起居都交给奶娘管事打理,每日只昏定晨省时见面。 怡君打小就活泼,相较之下,她显得很文静乖巧。可是,几岁的孩子哪有不贪玩淘气的,时不时就会一起闯祸。 母亲也不知怎么回事,特别不喜活泼淘气的孩子,这些年都一样,不管什么事,都是不问青红皂白,摁着怡君数落c责罚。 怡君从小就跟她最亲,挨训的时候,从来是顺着母亲的话把过错全部揽下,老老实实挨罚,提都不提她一句。 但她是姐姐,应该照顾妹妹。她不稀罕母亲无意间给予的袒护偏心。这些年了,一次一次跟母亲较劲争执,起先说话没个章法,总落得跟妹妹一起受罚的结果,这几年好歹出息了一些,能跟母亲讲道理摆轻重。 说来讽刺,她从不是有脾气的人,真不是,但在母亲面前,越来越牙尖嘴利。 此刻让她难过的,并不是这已成习的风波,而是商陆。他让她委屈c难堪。 “姐,别难过。”怡君蹲下去,仰脸看着姐姐,一语双关,“不值当。” “不值当应该是吧”廖碧君唇角上扬,想对怡君笑一下,眼泪却猝不及防地落下。她搂住妹妹,无声地哭了起来。 怡君手势轻柔地拍着姐姐的背,心疼得厉害。她多希望,姐姐保护自己时的敏锐伶俐,在面对外人时,也能派上用场。只是,姐姐从没与家门外的人起过冲突,由此从没意识到,外面一些人更不可理喻,更需要防范c计较。 “商陆离开程府之后,先回了住处,随后去了湘菜馆c王记。”傍晚,程禄向程询禀明后续,“廖家护卫阿初一直留在那条街上,等商陆与湘菜馆伙计c王记老板叙谈离开之后,使银钱打听了一番,末了,又去了商陆的住处附近。” 这阿初办事倒是细致周到。程询不需问就能确定,是怡君在家中外院的眼线。 程禄继续道:“今日,传话的小厮先去了商陆住处,递帖子求见,询问去向之后才又追到王记是打着姜先生的名号,不管怎样,他都不会起疑心。” 程询颔首。 “小的已经吩咐下去:商陆每日抵达程府之前c离开之后,仍需留神,不得大意。” 程询满意地笑了笑。 同一时间的廖家,阿初来到怡君房里,禀明打听到的消息:“那位公子姓商,单字一个陆。商公子回去了一趟,向伙计打听大小姐何时离开的。后来在王记,跟老板多说了几句,小人估摸着是真话。” 怡君点头,“那就说来听听。” “商公子跟老板说,匆匆忙忙地离开,是有贵人遣了小厮传话,要他到程府相见。为此,他才片刻都没敢耽搁。” 贵人,到程府相见。 怡君皱了皱眉,就算传话的人催的急,也不至于片刻都等不得,容不得他进门跟姐姐交待一声。 走的那样匆忙,分明是把那所谓的贵人看得太重,起码在当时,劳什子的贵人比姐姐的分量重。 再者,那厮是不是做贼心虚?根本就怕人知道他与姐姐私底下来往的事情吧?至于原由,是不是怕人嗤笑他攀高枝? 思及此,怡君摇了摇头。虽然商陆爽约,但自己也不该先入为主,凡事都往坏处揣摩。 阿初又道:“小人打听到商公子的住处,过去转了转,瞧着里面的几个下人进进出出地忙碌,但很是欢喜。有个小书童去巷口的酒坊打酒,小人就打听了几句。小书童说,明日起,他家公子要到程府求学,由姜先生亲自教导。” 怡君讶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强打起精神,赏了阿初二两银子,随后起身,“跟我去姐姐房里一趟,把这些告诉她。” 商陆是姐姐今日要见的人,亦是害得姐姐百般愁闷的祸根。既然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就没有瞒着姐姐的道理。 姐姐把阿初打听到的消息仔细琢磨一番,总会更为慎重地看待商陆这个人吧? 翌日辰时,商陆准时来到程府学堂。 姜道成笑呵呵地对他道:“我先前坐馆收学生的章程,你听说了吧?” 商陆称是,“自然已经听说。” 姜道成温和地道:“今日,有十来个孩子前来应试,我手头有不少事情。这样,今日我也随意给你出一道题,你作一篇制艺给我看看,如何?” 商陆自然没有不乐意的,恭声称是。 安排了商陆,姜道成命书童请来程询,“题都出好没有?” “自然。”程询取出一个信封,“您随意发下去就行。” “我随意发下去?”姜道成瞪着他,“发下试题之后,是不是还要监考?我一把年纪了,哪里坐得住?” “那怎么办?”程询笑微微的,“您坐馆收学生,可不关我的事。”这老爷子,难道还想让他给他监考不成? “是啊,那可怎么办啊。”姜道成把手背在身后,“要不然就算了吧。”摆出了打算撂挑子不干的样子。 程询失笑,“我替您看着的话,人们难免心里不舒坦我真不够分量。这样吧,请叶先生过来帮您,如何?” “行是行。可她两个学生怎么安排?今日总不能白来这一趟吧?” 程询和声道:“今日廖大小姐不舒坦,告假了。至于廖二小姐,我去给她出道题,让她做一幅画。您看如何?” 姜道成大手一挥,“随你安排就是,只要别折腾我就行。” 叶先生去东院之前,笑着跟怡君交代了一番。 怡君听了,欣然称是。坐在座位上,等待程询过来的时候,瞥见姐姐的座位,不由暗暗叹气。 昨晚,姐姐听阿初说完所知的原委,面色越来越差,踉跄着回到寝室,便又哭了起来,没用晚膳就胡乱歇下了。到今早,不肯起身,说要歇息两日。 她要留在家中作伴,姐姐说不行,犯不着为这么件事一起请假耽误功课。 母亲则以为姐姐反过头来跟长辈怄气,特别生气,却又怕姐姐真的病倒,当即命人去请大夫。看她站在一旁,气恼地说别在这儿碍事,记着给你姐姐告几日假。 就这样,她独自来到程府。叶先生也没多问姐姐的事,说天寒地冻的,是容易不舒坦,让她好生将养。 胡思乱想间,程询走进门来。 他披着玄色鹤氅,穿一袭净蓝锦袍,唇角噙着一抹笑,步调显得特别悠闲。 进门后,他把鹤氅取下,随手挂起来,坐在先生的位置。 怡君上前去,行礼后,把昨日的功课交上去,“先生说解元替她半日。”先生没时间看她的功课,索性也让程询代自己看看。 “的确。”程询道,“给你出道题。” 怡君称是,以为他还有别的事要忙,出完题就走。 程询起身,动手磨墨。 他这代替先生的倒是好,一点儿架子也无。“解元,”怡君上前一步,指一指砚台,“我来吧。”说完,没来由地想笑。 “也好。”程询看着她眼中含笑,也笑了。 她磨墨的时候,他看她交上来的功课。是临摹的他所作的小幅山水。看得出,她很用心。 “我写几句前人的诗词,你用心揣摩,作一幅画。”程询铺开纸张,提笔时对怡君说,“怎样?” “我可以么?”怡君有些犯怵,“万一是不熟悉的词,只布局怕就要琢磨两个时辰。”琢磨出头绪了,也该回家了。 程询轻轻地笑起来,“没事,我帮你。” 姐妹二人还礼,廖碧君客气地道:“哪里的话,你便是不来,我们过些日子也要去看你的。” 怡君点头表示赞同,心里却嘀咕道:谁要去看她这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 三人落座,闲话片刻,廖碧君吩咐丫鬟摆饭。 席间,怡君问道:“芝兰姐姐今日前来,没什么事吧?” 廖碧君闻言暗暗失笑,正常情形,该问人家是不是有事,怡君却反着说。 廖芝兰从容笑道:“没事。许久没见婶婶和你们两个,就想过来看看。便是你们不得空,也能向婶婶请教一番女工。” 廖大太太做得一手好针线,绣品人见人夸。廖芝兰的女工尚可,每次过来都会投其所好,认认真真请教。 怡君只是漫应一声。她一听便知,廖芝兰这次又把母亲哄得很高兴,不然母亲不会自己出门还安排下席面全然不见外的做派。 廖芝兰则顺着这话题往下说:“问起叶先生去了程府的事,婶婶说她也不清楚。你们今日去程府,还习惯吧?”自家已知晓这件事的梗概,她并不遮掩。 “习惯。”怡君并不想提及在程府的见闻,道,“哪里的学堂都是大同小异,我们只是追着叶先生走,对着的也只有她,跟在家一样。” 廖碧君闻音知雅,颔首一笑,“的确。” “碧君姐姐的书法,我倒是不难看到。”廖芝兰诚恳地恭维,“姐姐的字实在是好,不要说我了,便是我两个哥哥都自愧不如。” 廖碧君笑道:“妹妹谬赞了。” 廖芝兰转向怡君,“只你最愁人,画作从不示人,针法乱七八糟的绣品我倒是见过两回。哪有藏着才情c显露不足之处的人?” 怡君笑起来,“我的画,比绣品还差。要是出色的话,以我这种性子,怎么可能不显摆一番。” 廖芝兰将信将疑。廖怡君这个人,她是真捉摸不透:自幼好学,五岁那年就缠着长辈给自己启蒙找坐馆先生,每隔三两年就换一种学问研读,但学的到底怎样,只有教过她的人清楚。 教官家子女的先生,嘴巴哪有不严的?若学生没有扬名的心愿,自是随着学生的做派说话。 可廖怡君又明明不是低调的做派,这几年可没少干开罪人的事儿。 是天生性格矛盾又复杂,还是真没有资质学成哪件事? 没办法下定论。 怡君岔开话题,从丫鬟手里接过布菜的筷子,给廖芝兰夹了一块糖醋排骨,“这道菜,是厨子的拿手菜,芝兰姐姐快尝尝。” 廖芝兰笑着道谢。 一餐饭下来,三个女孩东拉西扯地谈及不少话题。饭后,喝完一盏茶,廖芝兰道辞离开。 廖碧君思来想去,也琢磨不出廖芝兰的来意,不免嘀咕:“真就是闲得没事来串门的?” “怎么可能。”怡君笑道,“她应该是学会我那个路数了。以前我想跟谁探听什么事,不也是这样么?把自己想问的掺在杂七杂八的家常话里,就算没完全达到目的,心里也能估算出七八分。” “是么?”廖碧君不由皱眉,“那你该早些提醒我留神啊。” “怎么提醒?”怡君笑意更浓,“同一桌坐着,我要是给你递眼色,她一定会留意到。再者,她说起什么,我也不能总抢在你前头接话,会让你没面子。把心放下,没事。她要探听的只是门外事,除了关于程府的,我们告诉她也无妨。” “那还好。”廖碧君无奈地道,“这次没法子了,往后再见到她,我一定留心。”论城府,她比不了廖芝兰,更比不了妹妹。 “这样想就对了。”怡君携了姐姐的手,“我们回房做功课。” 午膳时,程夫人派人唤程询回到内宅。 这是程询和程译逐年养成的一个习惯,早中晚只要在家里,且手边无事,就会陪母亲用饭。 论起来,他和程译做了很多年孝顺母亲的儿子。 处处与母亲拧着来的那些年,起因是母亲硬着心肠要他娶廖芝兰,任他长跪不起都不改口,死心塌地配合父亲。再往后,母亲对他的失望心寒越来越重,为人处世方面,一步一步,不自觉地被父亲和廖芝兰c林姨娘带沟里去了,他又是心冷齿冷的状态,什么事都懒得解释。 重新来过,他希望把母慈子孝的情形常年维持下去,这对谁都不会有坏处。平心而论,不论怎样的儿媳妇进门,母亲都不会做恶婆婆。前世程谨的婚事,父亲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定了,母亲私心里一百个不乐意,等到新人进门,照样儿经营出了婆媳融洽的情形。 用饭的时候,程夫人闲闲地说起上午内宅的迎来送往:“徐夫人昨日下了帖子,上午带着女儿过来了一趟。徐家那位千金单字一个岩,生得委实标致,言行得当,真是少见的招人疼爱。” 徐岩日后要成为平南王妃,会生下薇珑那样年纪轻轻扬名四方的女造园家。程询笑道:“您要是打心底喜欢,就跟徐夫人常来常往,看能不能认个干女儿。这样一来,我们兄弟三个也能多个妹妹。” 程夫人失笑,抬手戳了戳他的脸,“胡扯。”另一方面,听出程询对徐岩有些了解,认可甚至是欣赏的,但仅此而已。稍有一点儿别的心思,也说不出这种话不管是怎样的形式,做了兄妹的人,绝没有谈婚论嫁的道理。思及此,她索性直言道:“我自己的儿子,我最了解,来年必能高中。由此就总想,到你金榜题名那一日,得个双喜临门的好彩头。成亲是赶不及了,到时定亲也是好的。” 程询想一想,“我自己张罗成不成?”他另有打算。 “成啊,怎么不成?”程夫人打心底高兴起来,“快跟我说说,可有意中人了?” 程询只是道:“等有了眉目,您一定会及时知晓。” 程夫人连声说好,没仔细琢磨儿子用的字眼儿。 饭后,程询到外院处理一些杂务,问过小厮,得知姜先生午睡还没醒,便回了自己的光霁堂。 程福来禀:“城北廖家大少爷c大小姐一同前来,说手里有一篇新做成的制艺,请您或姜先生过目,看看有哪些可取之处,又有哪些弊端。”停一停,补充道,“管家已经把人请到暖阁了,说老爷曾吩咐过,不要怠慢城北廖家。” 廖文咏和廖芝兰想来就来了,管家还是这个态度这种事不时发生,针对的是私底下与父亲有猫腻的门第。程询想一想,笑微微地看着程福。 程福心生预感,“大少爷,该不会又想让小的帮您气谁了吧?” 程询莞尔,“不单气人,还要骗人。” 程福陷入云里雾里,想不出这种戏要怎么唱,“该怎样行事才好?您得仔细吩咐小的几句。” 怡君语声和缓:“谁都看得出,你正在气头上。便是抛开家父的吩咐,我也没闲情应承脸色这般难看的你。” “好,好。”廖芝兰频频点头,“既然如此,我便收起善心。日后,你好自为之!” 怡君垂了垂眼睑,再望向廖芝兰的时候,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陌生人。 廖芝兰气冲冲转身出门。 怡君继续挑选画纸。 程询看了看神色还有些别扭的程福,笑了。被廖芝兰当场识破是迟早的事。如果柳元逸还没到京城,他出门是该注意一些,现在,没必要。 程福见他如此,放下那份不自在,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程询很自然地走到怡君近前,帮她选出两种自己用着上佳的画纸,“存放时没特别的讲究,各种尺寸的不妨多备一些。” 怡君笑着说好,又指一指手边的几样颜料,“也不知选的妥不妥当,要调制天青c湖色和青草黄。” 色彩各异的颜料,由精致的青花小瓷罐盛着。程询逐一查看,选色没差错,只是有一种研磨得不够精细,当下帮她更换,末了对掌柜的道:“廖二小姐再过来,先把我常用的拿给她看。” “好,好。”掌柜的眉开眼笑的,“大公子放心,我记下了。” 程询看到一个青花山水纹颜料盒,指一指。 掌柜的会意,妥当地包起来。 程禄走进门来,道:“大少爷,舒大人去府中了,在光霁堂等您回去。” 程询嗯了一声,问怡君:“还要挑选别的么?” 廖芝兰过来闹这么一出,怡君猜想他稍后定有不少事要忙,因而一丝迟疑也无,“没有了。”原本还需要两把裁纸刀些习字的宣纸,但不能照实说。 程询牵了牵唇,“那行。早点儿回家。”又转头对掌柜的道,“我给您开个单子,您准备好,让伙计送过去。” “成。”掌柜的唤伙计准备笔墨纸,自己则忙着给怡君取画纸c包颜料。 程询迅速列出一张单子,放下笔,知会一声,踱步出门。 程禄走到程询身侧,低声道:“果然不出您所料,舒大人是来讨画送人情,要您三日内务必作成。说这回要是能让他如愿,给您磕几个都成。”说完,撑不住笑出来。 程询也笑了,“这是又跳脚了。哪次都是临时抱佛脚。” 主仆两个谈起的是舒明达,眼下是锦衣卫指挥佥事。他在这几年,有几个交情至深的人,但父亲一个都看不上。前世他进入官场之后,父亲美其名曰要他避嫌,明里暗里给几个好友没脸。好友都能体谅他,他却看不得他们受气,索性明面上都断了来往。 程禄说起眼前事,“小的刚听说北廖家小姐的事,是我疏忽了。早知道她言行无状,就该让盯梢的人当下把她拎回城北去。” “不用。躲着她做什么?”说不定会有人以为他心虚,更麻烦。 “那小的就放心了。” 车夫赶着马车过来,停在程询面前。 上车前,程询点手唤一名护卫:“去北廖家传话,告诉廖文咏,我明晚得空,他想见我,去府中。” 里面的怡君等掌柜的收拾齐备,取出荷包。 掌柜的笑眯眯的摆一摆手,“程大公子临走时一并付了账,说这些都是您要在程家学堂用的,本就该由程家付账。” “哦。”怡君受人恩惠时,第一反应总是不安c别扭,要过一会儿,喜悦才袭上心头。 离开墨香斋,坐到马车上,前行一段,程福追上来,奉上一个颜料盒,“廖二小姐,您刚刚忘了带上。” 夏荷接过,交给怡君。 怡君目光微闪,“是我选的?” “错不了。”程福点头,比说实话的神色还诚挚,随后行礼,匆匆走远。 怡君放下车帘之前,望向不远处的茶楼。 程询,你可千万别让廖芝兰算计了去。 而她与姐姐,也该多加防范,有所准备。 回到家中,怡君换了身衣服,从吴妈妈手里接过热茶,笑问:“我记得,您有个在戏园子做事的近邻?” “是啊。”吴妈妈笑道,“动辄就跟我说,又见到了哪些达官显宦,哪些名门子弟c千金小姐。” 怡君莞尔而笑,这就好办了。思索片刻,她唤吴妈妈到里间说话,“有些事要请您费心了。” 听传话的护卫说明原委之后,廖文咏静默须臾,猛地跳起来,一巴掌掴在护卫脸上,语气恶劣:“谁让你护送她出去胡闹的!?” 护卫一时间晕头转向,口鼻淌血,却是动都不敢动一下。 “程解元呢?”廖文咏问。 “小的回来传话的路上,看到程解元已离开那间铺子。” “去把大小姐给我叉回来!”廖文咏气急败坏的,“她胆敢拖延一刻,就另寻去处,廖家没她这样不知好歹的东西!” 护卫颤声称是,连滚带爬地出门。 廖文咏扬声吩咐小厮:“家里就要出人命了,去请老爷尽快回府!”语毕走到桌案前,提笔给程询写拜帖,刚写了两句,程家传话的护卫到来。 还肯见他,便是没把芝兰的胡闹放在心上吧?廖文咏稍稍宽心,但很快又暴躁起来:廖芝兰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将随行的护卫都遣回来,自己带着丫鬟去了别处。 他气得眼冒金星,要带人去把她抓回来扔进家庙,而就在这时,父亲回来了。 廖彦瑞大步流星走进长子的书房,“何事?” 廖文咏的火气瞬时化为理亏心虚,嗫嚅片刻,缓缓跪倒在地:“爹,我对不住您” 程询和廖怡君先后离开墨香斋,廖芝兰在茶楼雅间内看得清清楚楚,等到哥哥的回话,她反倒冷静下来,遣了随从,唤丫鬟巧春雇了一辆马车,去了就近的别院。坐在厅堂中,她梳理着近日与程询c廖怡君相关的大事小情。 “先是姜先生c叶先生的事,让廖碧君姐妹堂而皇之地进到程府,随后” 随后,便是小姐被戏弄。当日的事,巧春随行,看了全程,此刻自是不敢接话。 “素昧平生,他没理由厌烦我。”廖芝兰盯着巧春,“那么,是谁做的手脚?是不是她们做的好事?” 巧春不得不说话了,“也有可能吧。” “而到今日,两个人来到墨香斋,是巧合,还是相约?”廖芝兰冷冷一笑,“怎么就她廖怡君那么好福气,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巧合?又或者,她是来帮程询和廖碧君传话的?” 巧春给她续了一杯热茶。 “闹不好,就是哪一个生性狐媚,早已暗中勾引程询,甚至于,掐住了程询的软肋。到这上下,是变着法子要程询帮着南边给我们添堵。” 巧春细品了一番,更不敢接话了小姐话里话外的,把罪过都归咎于南廖家姐妹,贬低程询的话,可是一句没有。 难不成 想到程询那般少见的俊朗c风采,巧春暗暗叹了口气。 “不管如何,她们都已牵扯其中,廖怡君方才更是乐得看我笑话的可恨模样。”廖芝兰的手死死地握成拳,“既然如此,就别怪我对她们不客气。” 程清远下衙之后,管家把廖彦瑞的拜帖送到他手中,继而低声禀明所知的程询近日动向。 看起来,长子动作不少,只是,听来听去,怎么都没一件与北廖家搭边儿呢?程清远皱了皱眉,“他人呢?” 管家道:“下午舒大人来访,大少爷跟他叙谈一阵子,一起出门了,还没回来。” 程清远再次皱眉,“舒明达又过来做什么?搜刮他的字画么?”语声一顿,想到北廖家的事兴许用得着舒明达,便摆一摆手,“罢了。我去光霁堂等他。” 戌时初刻,程询踏着清寒月光回到光霁堂。 程清远正坐在三围罗汉床上看书,看到长子,牵出一抹温和的笑,“怎么才回来?” “有点儿事情,耽搁了。”程询行礼请安之后,连玄色斗篷都没解下,静立在原地。 程清远弹了弹手边的拜帖,“廖彦瑞急着见我。” 程询道:“让他明晚过来,我会应付。” “都料理停当了?”程清远凝视着他。 程询颔首。 程清远见他不欲多说,也不多问,“你既然大包大揽,我放全然放手,相信你明白,此事关乎整个家族,一丝纰漏都不能出。” “明白。”程询看住父亲,想在他眼中找到愧疚。但是,没有。 程清远呷了一口茶,岔开话题:“你说起的那位廖二小姐的事,我斟酌过了。等我得了闲,见见她的父亲,也让你娘相看一番。若那边门风不正,或是你们八字不合,你娘绝不会同意的那就算了吧。你总不能为这种事让她伤心,埋下后宅不宁的隐患,对不对?” 这是试探,亦是警告。不管怎样,长辈终究是长辈,能左右儿女的大事小情次辅想要阻断家中子嗣的一桩姻缘,法子太多。 程清远希望长子把握在手里的底牌全交给他,要长子在此事之后,做回那个孝顺他的好孩子。 可惜,不能够了。 程询摆手遣了下人,开口时答非所问:“我出去,是去看望柳元逸,送他到一个稳妥的地方。” 程清远敛目看着茶汤,睫毛微不可见地轻颤一下。 “如果没有这番劫难,他定是意气风发的模样。”程询语声徐徐,“可如今,他神志不清,心神呆滞,不知有无痊愈之日。” 程清远缓缓地吸进一口气,“你想怎样?” “我想怎样?”程询缓步向前,“我不能偿还柳家这些年承受的痛楚煎熬,我只能还给柳家一个失而复得的儿子不遗余力,让柳元逸复原。” 程清远低喝:“你疯了不成!” 程询走到他面前,俯身逼视着他,目光和语气都是冷森森的:“柳家的事,我的婚事,您不得染指。我疯的时候还没到,您别逼我。不然,您膝下会出一个叛离宗族去柳家赎罪的儿子。” 程清远的怒气瞬时冲到头顶,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他有些发抖的手抬起来,想狠狠掌掴这个不孝子,可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2.恋香衾 怡君暗自汗颜。父亲和兄长各自认清没有作画天赋的事实之后,兴趣就莫名其妙地转移到了收集古画名画上,打心底喜欢的好生珍藏, 不合喜好的转手他人赚差价, 如今还能否静下心来赏鉴佳作, 真要两说。而且——“家父已经说过, 为着我们姐妹两个每日登门叨扰,休沐时要过来郑重致谢。” “今日一早,我已唤管事送拜帖到贵府。”程询揣度着她的心思,给她吃定心丸, “姜先生来京是我的主张, 为此有了你们的每日往返, 是我思虑不周在先。这也是家父的意思,你不需考虑这些。” 搬出长辈, 也算实话。这几年,外院明面上的一应事宜,父亲交由他和管家全权打理。等闲事,从不过问。 怡君听到末尾, 自是不好再反对,笑一笑。对于不能立即得到解释, 多少有些失落。 叶先生返回来, 见两人神色间已无生疏, 分明是叙谈过了, 对怡君道:“回去做功课吧。” 怡君称是, 道辞离开。 叶先生问程询:“我这学生是何看法?” 程询耐心地复述一遍。 “倒是与我看法相仿。”叶先生面上不动声色,语气却更为轻快,“那么,程大少爷,给个解释吧?” 程询笑起来,“容我卖个关子,过两日您就会明白。” “你啊,”叶先生没辙地叹气,“也不怕把我急出病来。” 程询笑了笑,“您少不得跟我上火,我就用这幅画赔罪,待得请人品评完,装裱好了送给您。”如此,怡君也能偶尔看到。偶尔就好。到底,这画中氛围,对十几岁的她没有益处。 叶先生大喜过望,“这可真是想都没敢想的事儿。” 程询温言道:“既然能入您的眼,得闲就看看,定能帮我找出弊端。况且,程府下人难免有疏忽之处,平日还需您费心照顾姜先生。您看我顺眼些,姜先生也就看我顺眼些,是这个理儿吧?” 叶先生笑起来,“这话说的,足够我年内心花怒放。不论怎样,先谢过了。”程询不是寻常子弟,向来言出必行。 “您客气了。” 叶先生惦记着两个学生,又叙谈几句,道辞回了学堂。 只剩下了自己,程询慢慢走到太师椅前,动作缓慢地落座,轻轻地吁出一口气。 疲惫入骨。 方才倒没觉得。心魂全然沉浸在相见的喜悦之中,加上她又不是能敷衍的人,要全神贯注地应对。 这幅枫林图,前世她应该在他身死两年后看到。一道送去的,还有春日的柳,夏日的莲,冬日的梅。 “满园春/色的时候,那一抹浮动的柳绿煞是动人;夏日莲湖上的风光,不知道多醉人;秋日若有机会,定要出门看红叶,凋零之姿,却从容洒脱,名花都做不到;所谓香自苦寒来,看完雪后梅花,便能心领神会。” ——是他问及时,她说的。 选这一幅枫叶图,还有一个目的:不能笃定重生的只有自己,需要试探,通过她的反应,不难得到答案。 她没有前生的记忆。 万幸,她没有。 独坐半晌,程询回了光霁堂。 程禄来见,恭声道:“您交代下去的事情,小的都已安排妥当。观望着南北廖家的人方才送信回来,廖芝兰去了城南廖家,盘桓多时,应该是等着在我们府中的两位大小姐回去。” 程询颔首。廖芝兰必是去探听口风了,但两家疏于来往,没人耐烦告诉她原委。 程禄继续道:“周文泰c凌婉儿去过一次戏园子,不知是巧遇还是相约。至于商陆,一直闷在家中苦读,值得一提的,不过是命书童送来一封拜帖。” 程询取出一个荷包,“这些都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多给人手打赏。余下的是给你和程安c程福的零用。” 程禄接过,并无喜色,期期艾艾地道,“盯梢的事儿,管家迟早会察觉,毕竟,您放在外面的亲信,得力的都去忙城北廖家那档子事去了,在府里的,这次不得已用上了好几个。万一管家问起,小的怎么答复才好?” “谁说我要瞒他了?”程询笑了笑,“他若问起,你就让他如实禀明老爷。” “是!”程禄眉飞色舞起来,瞧着程询,欲言又止。 程询呷了一口茶,“有话就说,无事退下。” 程禄笑问道:“小的是不明白,您为何要派人盯着商c周c凌三人?”这两男一女,都是跟自家大少爷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要非让他说出点儿渊源,不外乎是大少爷横竖都瞧不上两个男子,别说来往了,见都懒得见。 为何?因为前世的商陆是负心人,害得廖碧君最终自尽,加之一些事情赶到了一处,又害得怡君代替廖碧君嫁给了周文泰。 周文泰如今是荣国公世子。周府是好几个混帐凑成了一家,周文泰是混帐堆儿里拔尖儿的货色,看中并为之犯浑半生的女子,是凌婉儿。 至于凌婉儿,前世曾位及后宫德妃,阴毒下作,生的儿子比她还不是东西,没少祸害薇珑及其双亲。真得逞的话,修衡与薇珑那段良缘就无从谈起。 与他息息相关,亦与修衡c薇珑直接或间接有牵扯的三个人,想到就膈应得厉害,不防患于未然怎么成。 其实,商陆一事,让他一直连带的有点儿厌烦廖碧君。 前世的商陆,做了负心人离开京城之后,都隐姓埋名了,绝没能力做出让廖碧君或至亲蒙羞受辱的事——她并没到绝境,只是感情被背叛了而已,怎么就能自尽?怎么就不想想为你付出惨重代价的胞妹? 瞧那点儿出息。 人活一世,除了常年被心疾纠缠无法控制自己,亲情c知己c意中人c抱负c信仰之中,最少该有两样是值得付出为之变得坚强的。若做不到,未免太悲哀。 前世的廖碧君是死了,得了清净,怡君却被她害得一度万念俱灰,认为自己付出的一切都是白费功夫。的确,是太伤人的事实,换了谁都会怀疑一切。 “我想过自尽。”怡君对他说过,“最终让我活下来的,是一双儿女。还有你。” 烦归烦,他心里也清楚,廖碧君定有过人之处,且对胞妹常年如一日的宠爱照顾。优点不让人动容的话,怡君也不会对她那样在意。 退一万步讲,那到底是怡君的胞姐,她看重,他便不能冷漠待之。 ——她几时在言行间流露出对他双亲的轻蔑鄙视?他没看到过,但她心中一定有。这种事,想法要埋在心里,处事绝不能显露,他会像前世一般,不在她面前对廖碧君做任何评价。 这上下,程询只希望,商陆与廖碧君还未结缘。若已结缘起码得控制事态,不成为他和怡君今生缘阻碍的根底。 那些过往在心头飞逝而过,程询笑微微地看向程禄:“听到一些事,我就看他们不顺眼了,不行?” “行,当然行!”程禄唇畔逸出大大的笑容,“您这不是有段日子没跟人较劲了么?要没这事儿,小的真以为您被老爷说的改心性了呢。得嘞,有您这句话就行,小的更明白怎么安排了。”说完匆匆行礼,快步出门。 程询望着他的身影,笑了。程禄有忠心,脑瓜灵,反应快,为人处世还圆滑,种种相加,前世在他入阁之后,成了管家。 想到程禄提及的跟人起争端,他回想一番,还真是。入秋之后,父亲生怕他下场考试出岔子,把他拘在家里,说你可千万老实点儿c积点儿德,不然再聪明也会名落孙山,我可丢不起那脸。 门都出不了,哪还有与人不和的机会? 现在,到他实心交友c引动风波的时候了。 廖家姐妹巳时下课回家。 叶先生循例分别给二人布置了功课,随后回了居处。 廖碧君从丫鬟手里接过斗篷,给怡君披上,系缎带的时候轻声问:“程解元那幅画是不是特别出彩?你这小妮子,回来的时候可是特别高兴的样子。” 高兴到底是为画,还是为那人,怡君分不清,就只是道:“的确特别出彩。你该留意到了吧?先生也特别高兴。” “是呢。”廖碧君微笑,“很久没见你们俩这样了,我瞧着也欢喜。”说着话,系上了缎带,抚一抚斗篷,“我们走吧。” “好啊。”怡君携了姐姐的手,踩着轻快的脚步离开学堂。姐姐的样貌艳丽妩媚,说妖艳也不为过,性子单纯善良柔婉,婉转拒绝一个人的请求的时候,定是遇到了了不得的大事。 跟她完全相反。 她的样貌与姐姐不同,性子也是。要让母亲和哥哥说,就是脾气不是好c不是坏,是怪。平日在亲友面前,很活泼;在外人面前,遵循着那些累人的规矩;被谁无意间踩到尾巴的时候,脾气就不归自己管了。 母亲偶尔会对着她犯愁,“你能不能给我列出个单子,把你看不惯的事儿都让我知道?这样,也能让我避免你跟别家闺秀起冲突,小小年纪落得个特立独行的名声。一直如此,倒贴嫁妆都嫁不出去。” 从哪儿说起呢?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世间的无趣之处,不就在于有些人总在人前做出不可想象的事儿么?偏生看客们还自持身份为着名声不予计较,甚至还有逢迎的时候。 她没显赫的出身,也不在乎劳什子的端庄贤淑敦厚的名声,为什么要随大流? 别说她这样儿的了,就算是在闺中跋扈c嚣张c骄矜的名声在外的女子,不也有不少遇到锦绣良缘了? 遇到了,就珍惜;没那福气,就想法子不嫁。 今日,她遇到了么? 廖碧君不知妹妹心念数转,笑道:“爹爹要是不允我们前来,便没你今日这般欢悦。眼下我们好生想想,晚间下厨做几道菜,好不好?” “好啊。”怡君立刻点头,“做我们两个都拿手的。” “嗯!” 姐妹两个说笑着回到家中,进到垂花门,便听得怡君房里的管事妈妈来禀:“城北的大小姐早就来了,大太太/安排了席面。大太太临时有客至,方才传了话,让二位小姐代她好生款待城北大小姐。” 廖碧君面露讶然。 怡君则问:“此刻人在何处?” 廖大老爷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看了她一眼,“什么时候起,你能替我做主了?” “老爷有所不知,下午,北廖家母女来了,跟我说”廖大太太上前两步,低声道,“程府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廖大老爷冷笑,“日后她们再来,便拒之门外。你记住,再不可与她们来往。” 她说她的,他说他的。廖大太太明显不悦起来,“你好歹也得听我把话说完吧?况且,我已经对碧君c怡君发了话,怎么能出尔反尔?长此以往,谁还会把我当一回事?” 廖大老爷板了脸,不耐烦地睨着她,“是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啰嗦什么?” 廖大太太险些气得落下泪来。 “明早我亲自吩咐管家便是。”廖大老爷摆了摆手,“你退下,先歇了吧。有些事,我得静下心来斟酌。” 廖大太太气恼地回了寝室。 廖大老爷喝完一盏茶,本就浅薄的酒意消散,头脑完全清醒下来。仔细梳理程询对自己说过的话,越是回想,越是心里发毛。 程询说话的态度很温和,言辞很委婉,却是实实在在地敲打了他一番:用两幅难得的画作礼尚往来之后,南廖家与程家已经绑到了一起,他在这当口,只能听从程家的安排。 若不肯,估摸着程府会把南北廖家一并收拾掉。 回头细想,他不能不怀疑,自叶先生去程家到如今,很可能是程询给他布的局c挖的坑。 按说是没道理,这感觉却越来越明晰。 那么,程询想从自家谋取的是什么呢?只是打压北廖家? 这些结论,无一不让他沮丧:活了半生的人,要被一个年轻人牵着鼻子走,就算是奇才,也够他窝火好一阵子的,但也只能受着。 好歹先把这一段渡过去,再设法远离吧。 翌日一大早,廖大老爷出门前,廖大太太道:“三个孩子的婚事都该抓紧了。今日起,我便着手物色。” 廖大老爷一听,就知道她还在为昨晚的事不甘,要用这种法子表示不满。可她说的毕竟在理,因而颔首,“你掂量着办,有眉目之后告诉我。”两个女儿若能尽快定下亲事,便有了冠冕堂皇的不需再去程府的理由。 廖大太太这才好过了一些。 廖大老爷又皱眉嘀咕一句:“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草率。”不该答应两个女儿的请求。只是,妻子一向重视儿子轻视女儿,他连带的也对两个女儿的事情不大上心,觉得她们平时怎样都无所谓,只要别给他惹祸就行。 这日,廖碧君继续在家“生病”。 怡君如常来到程府,继续画溪亭日暮,程询坐在前头料理外院的事,情形与昨日大同小异。 姜道成和叶先生一起看昨日收上来的十来篇制艺。 程询忙完手边的事,给姜道成写了个名单,着程安送过去。 没过多久,姜道成气呼呼地找过来,走到程询面前,二话不说,把名单拍在桌案上。 怡君吃了一惊,幸好手里的笔正在蘸颜料,不然一准儿出错,要重头来过。 程询笑着起身,拿着名单,请姜道成到次间说话。 姜道成夺过名单,压着火气,低声道:“前头的宁博堂c徐岩等人,的确是该录取,可这两个算是什么?”他点着周文泰c凌婉儿的名字,“分明都是生搬硬套,手法粗糙,一点点的可取之处也无!我是不能食言,可你也不能什么虾兵蟹将都让我收着吧!” “但这两人善音律。”程询好脾气地笑着,“他们曾请人过来说项,要跟您学的亦是音律,文章好坏不需在意。” 姜道成狐疑地望着他,沉了半晌才道:“我会守诺收下,但要说出这缘故。不然我成什么了?” 程询爽快点头,“随您怎么说,只要答应就行。” 姜道成又生了会儿气,转身离开。 程询心里很是歉意,但这些表面文章,不得不做。幸好,不久之后,老先生便会明白他请他前来的真正意图。 尽忠风尘仆仆地赶回北廖家,来到廖文咏面前,噗通一声跪倒,哑着嗓子道:“小的罪该万死,那位公子他,不见了。” 廖文咏手里的茶盏应声落地,霍然起身,失声质问:“你说什么?什么叫不见了?!” “就是平白无故地不见了。”尽忠的头垂得更低,语带哭腔,“连同服侍他的两个仆人,都不见了。是以,小的也不知是被人掳走,还是那两个仆人带他逃离。” 廖文咏当即重重地给了尽忠一脚,随后,瘫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如至冰窖,面色煞白。 这样的意外,闹不好便会引来滔天大祸。该怎么办? 过了一阵子,小厮在门外通禀:“大小姐来了。” “不见!”廖文咏烦躁地摆一摆手。 可是,片刻后,廖芝兰施施然走进门来。看到面色痛苦地跪在地上的尽忠,秀眉微扬,“你不是在真定的庄子上当差么?怎么忽然跑了回来?” 尽忠瞥一眼廖文咏,没敢吱声。 廖芝兰再看向面无人色的哥哥,料定出了大事,很可能就与被关在真定的柳公子有关。 “你下去。”她吩咐尽忠,又对廖文咏道,“便是出了天大的事,你这样发呆也不是法子,倒不如与我说说。” 廖文咏实在是烦躁至极,不耐地道:“跟你说有什么用?你还能把不见的人变回来不成!?” “这话可就有听头了。”廖芝兰悠然落座,强压下心头的惶恐,镇定地道,“是不是柳公子的事情生变了?” “”廖文咏惊愕。 “你醉后吐真言,把那件事跟我说了。”廖芝兰道,“昨日我问过娘亲,她见瞒不住我,索性和盘托出。” “”廖文咏语凝,过了好一会儿,万般沮丧地说了眼前事,末了道,“完了。万一三个人被柳家或锦衣卫找到,我们定是大祸临头。” 廖芝兰敛目思忖多时,问:“依你看,是不是程家暗中做的手脚?” “怎么会。”廖文咏瞪了她一眼,“这些年了,我跟爹爹从没漏过口风,眼下程家又正忙着给我们牵线搭桥做生意——如果做了这种手脚,不该第一时间来告诉我们,让我们死心么?” 廖芝兰嗤的一声笑,“不是他们,还能是谁?而且归根结底,就算不是他们做的,眼下你也得让他们善后——从速找到柳公子,还要把正在寻找儿子的那个人除掉,不然,可真就完了。” 廖文咏睁大眼睛望着她。 “这事情始于程家,也要止于程家,不然怎样?你难道想继续做刽子手么?”廖芝兰语声冷冽,“他们把人掳走,没事。只要我们北廖家的人还活着,便可随时指证他们——谁会好端端地往身上揽这种罪责?只要我们态度坚决,就不怕他们不心虚。” “”廖文咏不得不承认,妹妹的心思,比他更毒,甚至堪称疯狂。 “眼下只有一条路,破釜沉舟。”廖芝兰一字一顿地道,“我们想要的益处,这两日便要让程家斡旋,尽快如愿以偿。” “可是,那样一来必是两败俱伤。”廖文咏沮丧地道,“益处,若非长年累月的,当下要来有何用处?”说到这儿,他心头一动,定定地看住廖芝兰。 廖芝兰见他神色有异,不消片刻就明白过来,不由深深蹙眉,“你少打我的主意。程家大公子,我是死活看不上的,想想就能烦死。” 廖文咏却沉吟道:“程家不是有三个儿子么?” “”廖芝兰惊怒交加。 “若真到生死存亡的关头,那是你能否看上谁的事儿么?”廖文咏语气低落,“我明年开春儿娶妻,那女子又何尝是我中意的?在当时你和娘是怎么跟我说的?不都让我为了家门勉为其难么?” 廖芝兰被噎得不轻,良久痛定思痛,终是道:“这事情怎么想,都没别的出路。你若实在容不得我置身事外,要我帮衬,也行。这样吧,明日你安排我与程询见上一面。该说的,我会当面跟他说清楚。届时我察言观色,再做定夺。” 阿初与一名护卫落后一段跟随,其余的人则留在门内不动。 怡君展目四望,见马厩建在马场北侧,南侧的倒座房有仆人进出,东西两面有树林,余下的空间是已荒芜的草地,以围栏圈起。 程询语声温煦:“程禄的父亲是程府的老人儿,亦是相马的好手,为此,我出银钱建了这马场。有几年了。” “以前竟从没听说过。”怡君抚了抚坐骑的鬃毛,“前两年,我和姐姐学骑马的时候,家父派人专程去山东买回两匹马。眼下看来,是舍近求远了。”她侧头看着他,“这马场,是不是只与熟人做生意?” “算是吧。”程询道,“来这里看马的人,多为亲朋。马有灵性,不是熟人的话,担心它们得不到善待。” “所虑在理。”怡君道,“毕竟,有的门第用清一色的宝马拉车。” 程询莞尔。 听得飒沓的马蹄声,怡君转头望去。 和暖日光下,生龙活虎的一群马离开马厩,撒着欢儿地奔跑在黄叶微摇的草地上。 冬日的萧瑟,便这样鲜活c灵动起来。 她带住缰绳,跳下马。 程询笑一笑,随之下马,站到她身侧。 一匹小马驹很快得到怡君的瞩目c凝望。只几个月大的小马,通身枣红,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神采飞扬地跑在一匹枣红色骏马身侧——那必是它的母亲,一大一小浑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偶尔,小马驹会侧转头,飞快地仰脸看一看母亲,凑得更近。它的母亲亦时不时地侧头看它一眼。 “真可爱。”怡君由衷地道。 程询转头看着她。 她穿着深蓝色道袍,长发利落地用银簪绾起,再无别的首饰,却衬得面色更加白皙,眉宇更为精致昳丽。 她的睫毛被暖阳镀上细碎光芒,唇角愉悦的上扬,唇畔的小坑若隐若现。 她转头,认真地看住他,“我要画这对母子。” “好。”程询毫不犹豫地颔首一笑。 怡君又转头望着那对母子,凝眸观察,让最触动自己的一幕在脑海定格,刻画出鲜明的痕迹。 最好的画作之一,便是过滤周遭一切,完全呈现打动自己的事物在当时的样子。不需担心布局。能打动人的景象,布局浑然天成,只看你有没有领略。 骏马结伴奔跑了好一阵子,慢慢分散开来,悠然漫步c嬉戏,或是寻找可食的草木。 程询这才出声相邀,牵着坐骑带她去看留在马厩里的那些马儿。 马厩建盖得很精致,空间够宽敞,收拾得很整洁。 有几匹马是程询只要过来就亲自照看的,它们亦对他很亲昵:看他留在别处时,便略显烦躁地来回踱步c打响鼻,待他到了近前,便凑过去轻轻地拱他的手c肩,淘气些的,索性拱着门栏撒娇,要走出自己的房间。 那一双双眼睛,美丽c单纯。 程询抚着马的背c头,语声柔和地跟它们说着话。 怡君站在一旁,听着他的言语,看着他修长洁净的手,末了,看住他俊朗的容颜。 他对这些马,就像是对待友人c孩童一般,温驯的会夸赞“好孩子”,淘气的会笑骂“混小子”。 这般的世家贵公子,是她所不曾看过c不曾想象的。 可是,真好。 “每个月逢二c逢七的六天,下午我都会来这里。”原路返回大门时,程询漫不经心地说。 怡君哦了一声。 程询指一指倒座房居中的房间,“那里是我的画室,只要得空就会画马。”停一停道,“我最爱画的是马,但总觉着画得不够好。此刻之前,除了你,只我自己知晓。” 怡君微微扬眉,心头起了涟漪,“为何告诉我?” “不该告诉你么?”他笑笑地反问。 应该。她在心里答,面上不自觉地笑了。 程询话锋一转,“得空就来转转?” “好。只要得空。”她说。 程询停下脚步,指向她一见就喜欢的小马驹,“它叫随风,它的父母都是我格外喜爱的,下次你来,我把它们正式引荐给你。” 怡君听着有趣,大眼睛里光华流转,“荣幸之至。方才我有没有见到随风的父亲?” “没。”程询笑道,“那厮是关不住的,这会儿有人带它出去玩儿了。” 怡君更觉有趣,轻笑出声,“它有福了,你们亦是。” “的确。欢喜是相互带来,人与人之间亦是。”他深凝了她一眼。 她颔首以示赞同。 程询说起别的事:“上午,程安与夏荷对弈,我瞧着程安有几次汗都要下来了——夏荷该是近朱者赤的缘故吧?几时得闲,你我对弈几局?” “好啊。”怡君欣然点头,“我私心里敢说一句相较而言擅长的,不过棋艺而已。”停一停,对他一笑,“此刻之前,除了你,只我自己知晓。” 程询对上她视线,笑意袭上心头,再直达眼底。她棋艺之精绝,在前世,他是领教过很多次的——若非不及她,一度也不需潜心苦学。 就要行至大门口,程询柔声道:“我等下次相见。” “明日不就能再相见么?”怡君笑盈盈的,四两拨千斤。 “那不同。” “”怡君多看了他两眼,有些无奈地笑了,到底还是道,“随你怎么说吧。” 在她看,差别倒是不大——看到他,知道他近在眼前,便是好的。 到了门口,程询笑着看她上马,与护卫绝尘而去。 目送她远去,他到房里换了身衣服,策马离开马场,兜兜转转,到了城中一所寻常的小四合院。 进到厅堂,看到的少年人形容整洁,只是目光呆滞。 他瞳孔骤然一缩,片刻后,缓步趋近。 少年立刻急于逃遁,在软榻上蜷缩起身形,慢吞吞地道:“廖c彦c瑞廖c彦c瑞”一遍遍重复。 廖彦瑞,北廖家的当家做主之人,廖文咏c廖芝兰的生身父亲。 程询缓步走过去,抬起的手,落在少年的肩头c后颈,安抚小动物一般地轻柔,语气似长辈一般的和蔼温缓:“别怕。元逸,别怕。我是来帮你的。” 怡君走侧门进到内宅,回往自己的小院儿。 吴妈妈匆匆迎上前来,面色有些不好,低声道:“北边的太太小姐上午就来过了,不知为何,下午又来了一趟。她们走后,大太太就急着找您和大小姐,得知您不在家中,便说等您回来之后,和大小姐一起去见她。” 母亲找不到她的时候太多了。挺多时候,怡君和姐姐都默认是跟母亲各过各的,出行大多不会告知,母亲想借题发挥的时候,由头一找一个准,她们姐妹也无所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3.恋香衾 进门后, 叶先生便被枫林图吸引,放缓脚步, 凝眸望去。眼神先是带着出于习惯的挑剔,随后转为喜悦与欣赏,一时间竟忘了给另外两人引见。 怡君留意到叶先生的反应,心知那幅图是佳作。叶先生看到合心意的好字好画好诗词, 就像财迷看到了金元宝,双眼放光,心神沉醉其间, 要过一阵方可回神。 “成名的文人才女,都有着赤子情怀c率真性情,偶尔失态或意气用事, 不足为奇。”叶先生曾教导她和姐姐,“但你们是官家闺秀,就算再有才情, 何时何地,都不能失了涵养。” 思及此,怡君步调如常,趋近程询期间, 觉出他在看着自己, 缓缓抬了眼睑。 程询则在同时眼睑微垂, 调整心绪。再抬眼时, 心绪平静无澜。 怡君看到他穿着一袭藏青色锦袍, 长身玉立,挺拔如松。 面如冠玉,剑眉漆黑,眸子特别明亮,眼神直接c锐利。像是在看人,又像是在看眼前人的门第c背景c性情。 二十余年宦海沉浮,最常面对的是尔虞我诈,时有冷酷强悍的手段,面对人的时候,就算再注意,细微处也不能完全符合当下这年纪。这一点,程询是知道的,便有意缓和气氛,对她颔首,微笑。 怡君回以微微一笑,在他几步外站定,屈膝行礼,“廖氏怡君,问程解元安。” 程询拱手还礼,语气温和:“在下程询。幸会。” 是温然如玉c谦和有礼的做派,但怡君没忽略他眼神带来的压迫感。她想,这大抵是个性格矛盾的人,而矛盾通常意味着复杂。 叶先生听到两人言语,回过神来,走到程询近前,笑道:“这幅图实在是好,方才真把我震住了,生出几多不解之处。” “怎么说?”程询做个请的手势,与叶先生转身落座。 “先不说。”叶先生笑意更浓,“我得考考学生的眼力。”转头吩咐怡君,“难得的佳作,要用心看。” 怡君称是,转到南墙前,凝神望向那幅画。 画中景致惊艳了她:枫林晚照,红叶似火,林荫路尽头是拱形桥c小河流,再远处,是起伏的山峦。 枫树的树干遒劲,枝繁叶茂,光线有明有暗,颜色有深有浅; 辗转在半空的红叶轻盈飘逸,掐掉叶柄就能飞似的; 小河波光粼粼,映着五彩霞光,岸上有供人垂钓的藤椅; 远山巍峨,形似含笑,又有秋日暮光下的沉静寂寥。 一幅画中,融合了多种纯熟的技巧和手法,轻灵c厚重c朦胧c鲜活都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种繁复的画,也只有功底特别深厚的人敢作,各种技巧c手法不相伯仲,方能给人身临其境之感,否则,一准儿露怯。这也是大多数人专攻一种事物c景致的缘故。 如果事先不知出自谁人之手,怡君一定以为是功底在二三十年往上的名家所作。 她忍着没转头看程询。 就算是天赋异禀,但他兴趣广泛,哪一样都要占据时间分散精力。最重要的是,两年前,叶先生曾带着她看过他的水墨,那时已经功力不俗,但比起眼前的,真不够瞧。 两年时间,就能精进到这地步?要是这样的话,他倒是真担得起奇才的名声,除了心服口服,还有点儿被吓到了。 这时候,程福走进门来,对叶先生娓娓道:“有伙计送来了书桌c书架c座椅c文房四宝,还有一些摆件儿,是夫人和大少爷的意思。别的好说,只是书桌书架较重,需得小的几个抬进房里,却不知安置在何处。先生,您回房瞧一眼,吩咐着小的行事?” “这是怎么说的?”叶先生笑着站起身来,对程询道,“贵府也太周到了,实在是受之有愧。” “应当的。”程询一笑,“要不要我过去帮把手?” “不用,不用。”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她怎么敢吩咐他做这等事?叶先生道,“我去去就来。” 程询亲自送叶先生到门口。 怡君隐隐听到言语声,只当是叶先生在和程询闲谈,注意力不能转移,慢慢后退,在远一些的距离观望。 是这样美的一幅画,初刻惊艳之下,她很想走进那条红叶路;其后望见远山,心头罩上秋日清愁;此刻,纵观整个画面,袭上心头的是悲伤。 是不是意识到,再美的景致,到岁暮天寒时,将要化作肃杀荒凉? 是不是感知到,作画人落笔时,心中盈满孤独离殇? 离殇?是对秋日,还是对哪个人? 怡君定一定心神再看,红叶c河流的灵动美丽分明叫人欢喜,与整幅画的氛围不符。 她错转视线,告诉自己停止研究这幅让她陷入混乱的画。 “怎样?”随着趋近的脚步声,程询和声询问。 怡君转身面对着他,由衷道:“美轮美奂,太少见。可越是细看,越是不解。” “是么?”程询扬眉,笑,“不妨说一说,我洗耳恭听。” “好。”怡君盈盈一笑,屈膝一礼之后,把方才所思所想简洁又委婉地道出。 程询认真聆听,随后做出解释:“画中景致,并非凭空杜撰。忘了是哪一年,我曾身临其境,所见一切,像是烙在心头。已经画过很多次,这一幅勉强还原了当时所见的七/八分。与其说是功底见长,倒不如说是熟能生巧。现在若让我作水墨画,兴许还不如两年前。” 怡君将信将疑,凝着他的眼眸,静待下文。 “画自己真正喜欢c怀念的景致,画笔应该会多一些灵气。这和作诗应该是一个道理,婉约c豪放c愁苦都写得好的天才不多,有不少人,生平作诗几百首,脍炙人口的却屈指可数。”程询硬着头皮给她摆这样的道理,“我可能很多年只有这一幅拿得出手。” 那就太可惜了。怡君说道:“不会的。” “但愿。借你吉言。”程询唇角上扬成愉悦的弧度,目光是克制之后的温柔。 他这会儿的笑容,让她脑海浮现四个字:如沐春风,与此同时,心跳漏了半拍。该回避,眼睑却不受脑子的支配,回眸凝视一会儿,才能错开视线。 他到底是怎样的人?从相见到此刻,没多久,却引得她差点儿犯花痴。说起来,自认真不是没见过世面c没看过俊美男子的人。 所谓的妖孽,怕就是他这种人吧? 揶揄自己的时候,把他也带上了。 程询捕捉到她细微的表情变化,莞尔而笑,心稳稳落地。 怡君问起最受困扰的意境的问题:“怎么会让人有悲伤之感?” “有么?”程询一本正经跟她装糊涂,“我怎么没看出来?” 怡君心说,这兴许是这幅画最精妙之处,你要真是看不出,该说可惜还是可叹?转念一想,不可能。她认真地审视着他的眼神,笑意浮上眼底,“程解元,画笔见人心,否则,便一丝灵气也无。” 那句“画笔应该会多一些灵气”,是他之前亲口说的。凡事不过心的话,怎么能做好? 她委婉地表达出“你怎么能理直气壮地敷衍我”的意思。 程询笑出来,现出整齐莹白的牙齿,继续卖关子逗她,“这事儿吧,说来话长。我听说过,令尊c令兄喜作画,眼力尤其好。”喜欢不假,画技不佳,眼力是一次次吃亏买到赝品练出来的,“过两日,令尊令兄休沐,我要带着这幅画登门求教,也要问问贵府有没有类似的画。到时他们的看法若与你大同小异,我会如实告知。” 没成想,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程询侧转身形,望向母亲。 夫君来不及掩饰的惊惧c长子来不及收回的锋芒不容忽视,程夫人身形摇了摇,“你们这是怎么了?啊?”她有些踉跄地走到程询身边,“阿询,你告诉娘,别让我胡思乱想,好么?” “娘,您先坐。”程询扶着母亲落座。 程夫人握住他的手,“告诉我。”略停一停,强调道,“你告诉我。” 着实被吓坏了。她想象不出,是怎样的事情,把长子惹到了那个地步;又是因着怎样的亏心事,让夫君惶惑惧怕到了那个地步。 “没事。”程清远语声沙哑。这一句,是为着提醒程询。 没事?此刻方寸大乱,趋利避害而已。 程询太了解父亲。 再者,这事情瞒不住,北廖家总会有人设法告知母亲。 程询理一理前因后果,剔除与南廖家相关的枝节,对程夫人娓娓道来。 听了原由,程夫人开始瑟瑟发抖;听到中途,她转头看住程清远,身形僵住,面无表情。 程清远的神色已恢复平静,只是无法应对妻子凝固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垂眸看着光可鉴人的地砖。 末了,程询道:“娘,明晚北廖家的人会来家中,您可以在内室聆听。” “我c我明白你的意思最不希望他做出这种事的人,是你。”程夫人说话有些吃力,举动亦是,像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转头看程询,近乎无助地问道,“怎么会这样的?” 程询动容。母亲的痛苦c挣扎,在这一刻展露无疑。虽然清楚,母亲很快就会恢复一门宗妇应有的冷静c理智甚至无情,宽慰的话还是冲口而出:“娘,没事,什么事都不会有。” 程夫人缓了片刻,轻轻点头,“对,对,我信你。”她勉力扶着程询起身,“送我回房。” 母子两个离开之后,程清远喟然长叹。 廖碧君来到怡君的小书房,见怡君正伏案写字,道:“忙的话我就等会儿再来。” “忙什么啊,习字呢。”怡君笑着放下笔,招手唤姐姐到桌案前,“你看看,有没有长进?” “真是的,你习字总没个准时辰,方才我还以为你给哪个亲友写信呢。”廖碧君略带嗔怪地说着,看过妹妹的字,由衷地道,“比我写得好,好很多。” “哪有。”怡君把座位让给姐姐,自己则拉过一张杌凳坐了,“你擅长的是楷书,怎么能跟行书放在一起比较长短。” 紫云笑吟吟进门来,行礼后道:“大小姐,新做的冬衣已经送到二小姐房里。” 怡君惊喜,“又给我做新衣服了?” “有什么法子?你又不肯做针线。”廖碧君故作无奈地道,“我看不过眼,又喜欢做针线,就顺手给你做了两套,还有两套,是额外让针线房做出来的。” 怡君喜上眉梢,“明日就穿一套,一定很好看。” 廖碧君也笑起来,“本来就穿什么都好看。” 怡君把一盏茶送到姐姐手中,“等以后闲下来,我也好好儿做针线,做新衣服给你穿。” “真喜欢才做,不喜欢就算了。”廖碧君笑意温柔,“我别的不成,把你打扮漂亮些的本事还是有的。” 怡君笑得眉眼飞扬,“我晓得。” 廖碧君啜了一口茶,说起别的事:“我记得,今晚你这儿是吴妈妈当值,可我刚才问起,晓得她傍晚就走了。还有阿初,紫云去外院的时候,正好碰见他离府,说是告了一日的假。你是不是安排给他们差事了?” 紫云c夏荷听了,晓得姐妹两个要说体己话,悄然行礼,退到门外守着。 “是有些事让他们办。”只要姐姐问起,怡君就不会隐瞒。一面用茶点,她一面把下午在墨香斋的见闻和盘托出,末了道:“心里觉着不踏实,怕廖芝兰迁怒我们,就防患于未然。” 廖碧君没问怡君着手哪些准备,而是托腮沉思,好一会儿,轻声道:“那你想想看,对付廖芝兰的时候,能不能用上商陆?” “嗯?”怡君不知姐姐是何用意,“怎么说?” 廖碧君却追问:“你只说,能不能用上那个人?” 怡君诚实地道:“只要好生谋划,怎样的人都能派上用场。可他不同,我不晓得你们之间的事。是以,怕你来日后悔,恨我今日不打消你这心思。” “说什么呢?”廖碧君半是落寞半是欣慰地笑了,“我进来之前,已经思虑很久。不单是给你添一颗棋子,更是想你帮我试探他。”她语声低下去,“他仍是只要前景不顾我的话,也就罢了,只当从未相识。横竖也没到非谁不可的地步话都没挑明呢。” 怡君凝视着姐姐,“眼前的事,假如你们已经挑明了呢?” “那就不能更改了啊,不管是不是误会,我都要等着他当面给说法。不会试探他的。”说起这些,廖碧君有些不自在,转眼看着妹妹清逸的字,“终身大事,若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样放荡c不堪的人才会视为儿戏?自己与别人的一生,是能轻易许诺的?” “”怡君仔细品了品姐姐的话,弱弱地应一声,“哦。”她想,日后只要有机会,就要让姐姐注意周围就存在的薄情人。 儿女情长c终身大事,不是有了约定就能成真。有些人能因为直觉选择义无返顾,伤痕累累也不后悔,而姐姐,若有了盟约又被辜负的话怡君几乎难以想象后果。 廖碧君则拾回了先前的话题:“倒是给我个准话啊,可不可以帮我?” “应该可以。”怡君笑着应声,“我试试。” 上午,程府学堂。 如先前说过的,程询布置给怡君的功课是画马,并拿给她一本附有详尽批注的小册子,“名家说过的一些心得,有人记录在册,你看完再尝试。今日若是来不及,便改日再动笔。” 怡君称是,笑盈盈回到座位。 “你的水墨不错,驻足不前未免可惜。”程询递给廖碧君一册画谱,“用心看看,尽量隔几日就尝试做一幅画。这也是姜先生和叶先生对你的期许。” 廖碧君恭声称是,听得这亦是两位先生的意思,自然生出进取之心。 今日学堂不似前两日那样热闹,只有程安等三名小厮时不时进来传话c回事。程询摆了一局棋,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子。 他心里有些烦躁。昨夜,送母亲回到正房,说了自己已经能够钳制北廖家。母亲放下心来,随后却失声痛哭,很久。她说他怎么能做这种孽,又说你不该有这样的父亲,真不应该。 母亲的痛苦一览无余,所以他不懂——前世母亲为何那样决然地帮衬父亲,不曾谴责鄙弃?是不是父亲先一步告知,并编排了一个可以获得宽恕c谅解的理由? 应该是。 一定是。 否则,没有理由可解释。 这更让他窝火。 怡君翻阅着手里的小册子,如获至宝。名家的经验之谈,批注之人又分明是个中高手,时时表明不同的看法,让人耳目一新——字也是极好看的。最重要的是,很多话适用于任何类型的画作。 她看书向来一目十行,并不是囫囵吞枣,打小如此。只是,看到中途的时候,她便不能集中精神。 没来由觉得,坐在前面的那个人有些不对劲。 她抬眼望向他。 手执白子,悬而不落;昳丽的眉眼间,隐有冷凝之意。 思忖片刻,找到了由头,怡君拿着小册子起身,走到程询面前。 “怎么了?”程询看向她,牵出柔和的笑容。 “有不明之处,请解元赐教。”怡君把小册子摊开在案上,“笔者书c画的造诣,分明不输诸位名家,却没署名。我就想问问,解元是否知晓出自何人之手——可以的话,想寻找这位高手的字画观摩。” 程询只是问:“觉得字也过得去?” 怡君点头。 程询缓缓抬起左手,手掌翻转,口中答着她的疑问,“出自我一位熟人之手。” 怡君留意到他左手的动作,立时会意,惊讶得睁大眼睛,看牢他。 笑意在程询唇畔轻缓地蔓延开来,心中阴霾消散无形。这样的她,很少见。 怡君很快敛起惊讶之色,循着话题应声:“看来解元不便说,自是不能强求。” “留心笔法,日后不难在别处看到。”前世传书信给她,他都是用左手书写。 “若如此,荣幸之至。”怡君眸子亮晶晶的,瞥一眼周围,见没别人,便用口型问他,“没事吧?” 程询心头一暖,见廖碧君和服侍笔墨的两名丫鬟没关注这边,笑着颔首,亦无声答道:“没事。” 怡君释然,笑着行礼,拿着小册子回到原位,专心阅读。 他的视线则遵循心迹,温柔缱绻地凝视着她。 这样的时刻,尘世失去声音,唯有绵长的暖意涌动。 前天制艺做得过关或如周文泰c凌婉儿之流,再次来到程府,展现自己擅长的才艺。 姜道成先去东厢房,给商陆安排事由,发现他有点儿无精打采的。等到了东院学堂,瞥过荣国公世子周文泰的时候,发现他也有些打蔫儿。 怎么回事?黄历上,今日分明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姜道成不明所以,倒也没放在心上,孩子们的心情好坏,与他无关。 半日下来,姜道成不得不承认,周文泰与凌婉儿虽然文章作得拙劣,音律方面却的确有天赋,前者的箜篌弹得引人入胜,后者的琵琶真有珠落玉盘之感。 有可取之处就好,日后不至于一看到这两个人就憋闷。 午后,廖芝兰置身书房,心绪紊乱之故,只是呆坐。 昨日回来之后,介入父兄的密谈,态度强硬地提出自己的条件:嫁入程府,至于是谁,还需观望。 父兄虽然气她的态度,却对条件没有疑议,到底是应允下来。就算是柳元逸落到了程府手中,父兄也有应对之辞,要赌的,是程府最终的抉择。退一万步讲,程府几年之内,都不敢对北廖家起杀机,只能哄着顺着。而几年的时间,已足够他们斡旋,找到新的出路。 至于她,昨日回府之前,安排下了两件事。都不难办,今日便可见分晓。 她这半日除了心焦,便是想听到好消息的迫切。可是,好消息迟迟未至。 北廖大太太文氏面若冰霜地走进女儿的院落,询问之后,转入书房,进门后冷冷凝视一眼,斥道:“孽障,跪下!我怎么会养了你这般阳奉阴违不知羞耻的东西!?” 廖芝兰震惊,一时僵住,语凝。 文氏抖着手点着廖芝兰质问:“合着你所谓的出门走动,便是去外面招蜂引蝶了!?” 廖芝兰听了,连忙起身走到母亲跟前,辩解道:“娘,我哪里是那样的人?您这是听谁胡说八道了?” “胡说?”文氏怒极而笑,“半日而已,便有两个穷书生托人上门提亲,说什么对你一见钟情,爱慕你的学识谈吐——你要是不在人前显摆,他们怎么敢这样说?只一个也罢了,两个一起来给我添堵——你可真有本事啊,惹得那样的两个人为你争风吃醋。你昨日不听文咏的吩咐,到底出门去做什么了?!” “娘!”廖芝兰越听越生气,怒声反驳,“您怎么连自己的女儿都不相信?平日里总嘲笑南廖家大太太目不识丁没有城府,您现在又是在做什么?!怕是连她都不如!” “混帐!”文氏干脆利落地给了她一记耳光,“若你当真清白磊落,没有行差踏错之处,怎么会有这两日的事?平白无故的,程解元怎么会厌烦你?穷书生手里又怎么会有你的小像?我只恨这几年对你太过纵容,今时眼看着就要闹出丑闻!” 廖芝兰耳朵里嗡嗡作响,捂着疼痛发麻的脸,满心的不甘怨恨:是谁?是谁用这样的法子算计她?! 怡君侧头细看,笑。情绪愉悦之故,气色的确很好。 吴妈妈取来淡粉色缎面大氅,给她披上。 “姐姐怎么还没过来催我?”怡君一面系上缎带,一面往外走,“该不是被那首曲子吓到,不想去学堂了吧?” 今日起,廖碧君要开始学名曲《广陵散》,昨日只听叶先生提了一句,已是忐忑不安。 “大抵是吧。”夏荷c款冬异口同声,笑着随怡君出门,去找廖碧君。 主仆三个没想到,廖碧君较之平日晚了的原因,是还没打扮好。怡君在厅堂听紫云说了,失笑,“本就是美人,还要怎样打扮啊?” “奴婢也是这样想呢。”紫云笑着奉上一盏茶,“二小姐稍等片刻。” 怡君优雅落座,“去帮忙吧。跟她说,不着急。” 紫云称是,转去内室。 等了一刻钟左右,廖碧君才走出来,歉然道:“今日不知怎的,看自己怎么都不顺眼。” “没事,难得我也等你一回。”怡君笑着上前去,携了姐姐的手,“但真要迟了,我们得抓紧些。” 廖碧君嗯了一声,快步出门。 马车从速赶往程府的路上,怡君仔细端详着姐姐。妆容明显精心修饰过了,显得眉眼更漆黑,面颊更白皙,双唇更红润。 廖碧君蹙眉道:“琴谱还没熟读,今日少不得要挨训。” “真的?”怡君讶然。 廖碧君更加犯愁:“我难道会跟你说假话么?” 是真的就不对了。怡君心想,明知如此,却把时间耗费在穿衣打扮上,有些反常。 难道母亲又在张罗姐姐的婚事,要她下学之后就去相看哪家公子? 姐姐十六岁了,婚事尚无头绪。双亲的态度,她只看出一点:门第低于廖家的,一概不行。反过来想,岂不就是要利用姐姐攀高枝? 但愿是自己多心了,双亲只是想让女儿嫁得好,过得如意。 这些事,亲姐妹也不便提及,毕竟都是待字闺中,怡君只是笑着宽慰姐姐。 上午,叶先生继续让怡君临摹小幅的山水,亲自带着廖碧君去到西次间,反复练习《广陵散》的《开指》一节。 怡君知道,先生是看准自己性格没个谱,才没完没了地安排临摹的功课,意在沉淀心性。好的师父,教的是功课,亦是为人处事之道。 今日她要临摹的画,看画纸,该是几个月前作成,没有题字落款。仔细辨认之后,怡君可以确定,是程询所作。 他果然是言出必行。 平心而论,这幅画比起枫林图,功底显得薄弱许多,但就算这样,也与现今的叶先生不相上下。 看着陆续出手的画,就是看到自己不断地打败以前的自己——在他,该是怎样的感受? 帮忙备纸磨墨的夏荷无意间一瞥,见自家小姐唇角愉悦地上扬,笑得大眼睛微眯,虽然不明就里,却晓得自己的职责。她轻轻地碰了碰怡君的手臂,小声道:“我的好小姐,先临摹完再高兴,成不成?” 怡君立时点头,敛了笑意。夏荷说的对,做好功课再高兴也不迟。 这可是他亲手画的,定要凝神c用心对待。 她前所未有的认真,连姐姐虚浮无力的琴音都忽略了。夏荷c紫云耳濡目染之下,能跟着学到书画中一些精髓,却不是懂音律的人。这样一来,难受的只有叶先生。 叶先生站在窗前,皱眉看着廖碧君。这孩子是怎么了?琐事惹得她心不在焉,还是没了学琴的兴致?——都弹成这样了,也不见她有多难过。 重话是不能说的,起码今日不能说。碧君会哭成花猫脸。 “算了。是我心急了。”叶先生温声道,“回去熟读琴谱,尽量记在心里。” 廖碧君站起来,愧疚地道:“先生,我” “没事。”叶先生摆一摆手,先行转身回到课堂,望见神色专注的怡君,小小的惊讶了一下,走过去看一看,眼里有了笑意。 程询的画最合她意,看来怡君亦是如此。那么,日后不妨多向程询借一些字画,让怡君一并习练着。 巳时,廖碧君和怡君离开学堂,上马车之前,望见程询和姜道成结伴而来,在原地屈膝行礼。 程询拱手还礼,姜道成笑呵呵地抬一抬手,末了,前者打手势示意她们上车。 姐妹两个欠一欠身,由丫鬟服侍着上了车。 怡君转身时,程询留意到她唇畔的笑c淡粉色大氅上毛绒绒的领子,觉得很可爱,不自觉地笑了。 姜道成走向学堂,“我看看女学堂这边布置得如何,要是比我那边好,就得调换一下。”他跟徒弟不用讲理。 程询轻轻地笑,“那边哪儿不合心意,您就吩咐我一声,抢地方可不行。” “不早说。”姜道成笑道,“我也想看看两个女娃娃的功课,要真是可塑之才,你我得闲就悉心指点。如何?” “遵命。” 那边的姐妹两个,走侧门离开程府,廖碧君道:“我要去纸笔铺子一趟,挑选些好的笔墨纸张。马车送我和紫云过去,你就回家,等到未时,再让车夫去接我们——我们选完东西,去铺子对面的菜馆用饭。” “嗳?”怡君不明白,睁大眼睛问道,“为什么把我扔下?我陪你去不是更好?” “我我有件很要紧的事。”廖碧君委婉地道,“今日要见一个人。过两日就告诉你原委,好不好?” 怡君略一思忖,问:“爹娘c哥哥知不知道?” 廖碧君垂了头,低声道:“还不知道,也要过两日再告诉他们。” 怡君审视姐姐片刻,第一反应是:要坏事。京城有杨阁老一家带动,男女私下来往定终身的事越来越多,她也盼着姐姐能够嫁给意中人。但在此刻,预感真是不大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4.恋香衾 程询莞尔,“难道不合情理?” “那倒不是。”怡君微笑,“正因合情合理,反倒让我疑心,昨日所见那一幅, 是解元着意备下的。说到底,原画中的疑问, 不是一幅酷似的画就能解释的。” “原画——指的是最先见到的那一幅?”程询问她。 “正是。” 笑意到了程询眼中,“酷似一说, 从何谈起?” “原画中的细微处,在新作中不见了。” “原画此刻在叶先生现居院落的小书房中。能否移步, 逐一指给我看?”他想看一看, 这个年龄的她, 观察入微到了何等地步。 怡君又惊又喜, “解元是说——” “我将那一幅赠予了叶先生。” 怡君明眸潋滟生辉, 唇角上扬, 好心情不言而喻,“若解元不怪我唐突, 自然乐得再次一饱眼福。” “乐意之至。”程询对她做个请的手势,转身向外走。 怡君和夏荷随他来到叶先生住的东跨院, 进到布置为书房的东耳房。 在这院中服侍的丫鬟行礼之后, 奉上茶点, 随后与夏荷一样, 垂首侍立一旁。 枫林图悬挂在北墙上。程询走近一些, 对怡君偏一偏头,笑微微地静待下文。 怡君走上前去,言明出自他手的两幅画的不同之处:“两棵树的树干上,共有五个字的刻痕;小河岸上,藤椅后方,有觅食的鸟儿;远山上空,隐约可见翱翔的大鸟。这些,在新作中,都不见了踪迹。”她一面说,一面以素手指明,末了侧身看向他,“只看出了这些,不知是否有遗漏之处。” “没有,说的对。”程询没掩饰意外之情,“只是没想到,你对这幅画了如指掌。” 怡君笑一笑,转头望向那幅画,轻声道,“我只是特别喜欢这幅画,画中的离殇c寂寥,对人心绪无益,却真的让我动容。在我感觉,做这幅画的人,该是正值春秋鼎盛,却走到了生涯尽头,不应如此,但是从容接受。”停一停,语声更轻,“绝妙的画,与诗词歌赋一样,是有魂的。” 程询负手凝视她片刻。 怡君察觉到了,并不忐忑,仍是望着画,说着自己看到的c感受到的:“飘落的红叶c波光粼粼的河流,该是能让你记起或想见到一些欢悦之事。不然,不会出现这般的灵动c美丽。看起来心绪矛盾的一幅画,其实正是人真情实感的写照。”两日过去,这幅画并没在她脑海中模糊,反倒更清晰,让她加深了对作画人的理解。 她了解他,原是这般轻易的事。 其实,他与她,都有着过人的优点,也都有着寻常人的小缺点。 他不知是出身还是年少时诸事过于顺遂的缘故,不少时候,遇事确有跋扈霸道之嫌,只是手段与出色的武官不同而已——都是一回事,人太自信了,便不自觉的自负了。 她呢,为人处世不走寻常路,眼界c心胸不输男子,遇事最有主心骨,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肯让别人插手。另外,心细如发,小事上却爱犯迷糊,要么让人笑得捧腹,要么气得人晕头转向。 情路逆转之前,他们并不全然是顺风顺水花好月圆的光景。吵过架的,还不是吵过一次两次。 但那些带来的,是对彼此更深的了解:知道自己的不足之处,了解对方不能踩的线都有哪些。 而且,便是吵架,每每到最后也会变成乐事——见对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就不再揪着不放闹脾气,脑筋会转到别的事情上,一来二去就跑题了,到末了,都要想一会儿才记起是为何事生了分歧,好一阵笑。 她说过,相知至此的人,就算经过多少次轮回,也只得这一个。 他故意说,只怕你迷迷糊糊的把我忘了,缘分要是断了,连相识都难。 她笑说怎么会,不会的。若人身死之后的传言都属实,那么,我不要过忘川河,不走奈何桥,更不要喝孟婆汤——没了心有灵犀的人,投生转世有什么好?魂魄就留在这一世,等不到你,迟早也能看到你。 类似的话,修衡也说过:“若可能,我会留在这一世,等您过得诸事遂心。别笑我癫狂,万事皆有可能。” 恰如怡君所言,画中飘零的红叶c河流跳脱出来的灵动,是因他在画着的时候,想到了一些趣事——与修衡相关。 离京后的那几年,修衡一直命唐府最精良的人手远远跟随,为的是能及时知晓他在何处,更保障他安稳无虞。住进落叶山庄后,修衡写信给他:快搬走,那地方跟您八字不合。实际指的是那里的水土跟他的身体相克,没法儿保养,还少不得添新病。 他回信,说我不论在哪儿住,都不是长寿的人,活不过命里第四轮。你这活成精的人,该知道。 修衡没复信,过了大半年,跟皇帝讨了两个月的假,到落叶山庄找他,说您这可不成啊,哪儿有好好儿地咒自己短命的人?我可是给您卜过一卦,起码得到古来稀的年纪。得,您咒就咒吧,横竖是越咒越长寿。 那样寡言清冷的孩子,满脸拧巴地道出这样一番话,着实把他笑得不轻,说你这是睁着眼跟我扯瞎话,真是出息了。 修衡笑了,说您要不就挪挪步,换个地儿,要不就留下我带来的名医,这名医是薇珑和孩子一口一个神医叫了好几年的。他倒是没被神医这名讳烧得生灾难,定有些真本事。而且他比我还敬重您,您赏个脸,让他时时照看着。 他说也行,但你知道,我有几年心力交瘁,真落下病根儿了,别说神医,活神仙都救不了。回头神医要是治不好我,你不准跟人发脾气。 修衡蹙着眉,看了他好一会儿,说我跟薇珑是有心疾,您呢,是有心结。眼下倒好,俩有心疾的都没心没肺了,您这心结还没打开。没天理。不怪总有人骂老天爷不开眼——可他们怎么就不明白,老天爷根本就是个瞎子。 他被惹得哈哈大笑。 修衡住下之后,每日跟他对弈,或是跟他一起钓鱼。 小河的水清可见底,悠然游动的大小鱼儿清晰可见,倒让修衡这种最沉得住气的人失去耐心:眼力太好,眼看着鱼儿围着鱼饵打转却不上钩,久了就会心急,唤护卫下水给他把鱼捞上来。闹腾得他也别想安心垂钓。 修衡启程到山庄之前,薇珑要他带些样子完整的红叶回去,要镶嵌在玻璃c琉璃槅扇中。 所谓样子完整,是叶尖居中,不能向左右倾斜。别的就更不需说了,不可有半点瑕疵。 那时候,修衡宠妻儿已经是天下皆知,全然照着薇珑的心意挑选枫叶。 落在地上的不行,修衡说不新鲜;护卫说上树去摘,修衡也否了,说那叫落叶么? 随行的人没法子,只能跟着自家侯爷一片一片接住凋零的红叶,细心筛选。 时间久了,一名护卫苦着脸跟修衡说:“侯爷,我得蹲地上闭着眼歇会儿。真不行了,这大半天都盯着红彤彤的叶尖,眼晕,就要左中右不分了。” 有这种趣事垫底,他在画枫林图的时候,心境自然而然地受到了影响。 他送给南廖家的那幅图,最初目的只是练练手,看能否通过调色改变氛围,刻痕c飞鸟之类的细节,嫌费时间,敷衍了过去。 这些,怡君全看到并揣摩到了。 他再度侧头凝视着她,温柔的,久久的。 原来不管怎样,你都能明白我。 她年轻的时候,温婉柔和只是一张给外人看的面具。因通读四书五经,有着一些恃才傲物的书生脾气,看不得出身相等的女子风头胜过她,听不得谁否定她的才学与见地。 他记得,随着抱回的孩子一点点长大,她没了跟他较劲的心思,结交了几个小有才名的女子,常聚在一起探讨诗书礼仪和附庸风雅之事。 偶尔她们会以请教为名,命下人将诗词画作制艺送到他手边。他一概扔到一边,不置一词。 孩子周岁前后,她心情明显地开朗起来。一日,去了状元楼,回来时拿着自己所做的水墨c制艺来见他,满脸的喜悦c得色,说今日诸多才子才女齐聚一堂,对我只肯满口夸赞,不肯挑剔不足之处,你一定要帮我看看,免得我得意忘形。 他一听就一脑门子火气,索性接到手中,仔细看过,找出不足之处,训学生似的嘲讽了几句。 她要辩解,他不给机会。 末了,她白着一张脸,不服气又轻蔑地瞪了他好一会儿,转身走人前扔下一句:“你这样目中无人的货色,是凭真才实学连中三元的么?你又能在官场上做出什么名堂?” 之后,长达好几年,她再没主动见他,遇到不能不告知他的事,只让下人传话。 他固然对此喜闻乐见,还是有些意外兼好笑:他都时不时被名士c同僚蓄意挑刺数落一通,从来不会动气,她怎么会自负到这个地步? 今日的事,他是提前让程安与她上演,只盼着能引起她的猜忌c轻蔑,就此断了缘分,都落得个清净。 廖芝兰到底还是离开了。程安唤来两名婆子把她架出了书房。 一名婆子转身之前,抬起手来,嘴里说着“请恕奴婢逾越”,一面用袖子擦了擦她的脸。 到这会儿,廖芝兰真弄不清自己妆容到底有没有问题了,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到马车前。 随行的丫鬟上前来服侍,“小姐。” 廖芝兰这才回神,冷冷地盯着丫鬟。 丫鬟见她一副想杀了自己的样子,吓得腿一软,身形晃了晃。 廖芝兰错转视线,上了马车,冷声吩咐车夫:“回府!” 这个地方,她再也不会来。方才那厮,她再也不要见。 廖文咏还没离开,车夫原本有心提醒,听她语气不善,自是把话咽了回去。 回到家中,丫鬟忙不迭跪倒在她面前告罪:“奴婢服侍不周,请小姐赐罪。” 廖芝兰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事情已过,算了。但你要记住,今日在程府,什么都没听到。” 丫鬟如获大赦,磕头称是。 过了小半个时辰,廖文咏回到家中,来到妹妹房里,惑道:“临回来怎么也不叫人知会我一声?我只当你与程解元相谈甚欢,便有意与刘管事多说了些话。” 廖芝兰强扯出一抹笑,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廖文咏笑道,“程解元性情直爽,与我十分投契,外人诟病他的话,不可信。”停一停,问道,“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廖芝兰用力绞着手里的帕子,反问:“他直爽?”直来直去地把她说的一无是处——是够直爽的。 廖文咏目光微闪,想起程询的有言在先,笑了,“是不是他有不同的见地,你听完生气了?”寻常事,妹妹从来没脾气,随别人夸或贬,可关于诗书学问,就只愿听人夸赞。这是自大c自负还是被四书五经祸害的钻进了牛角尖,他也弄不清。 廖芝兰低着头,不吱声。 “文人相轻,想法一致才是奇事。”廖文咏不想惹得妹妹伤心动气,当然要瞒下真实想法,好言好语地宽慰她,“他自己也承认,在这类事上,嘴毒一些,事先跟我提了。不管他怎么点评的,你都不用放在心上。” 廖芝兰不予置评,“去程府求学的事,到此为止。我可没有时时提防人冷嘲热讽的闲情。”至于受辱的经历,跟谁都不会提及。要从何说起?连哥哥都有意捧着程询,她便是说出他的恶劣刻薄,怕也没人相信。 廖文咏立时笑道:“这样也好。回头我给你请一位比叶先生更博学的人。” “再说吧。”廖芝兰兴致缺缺地摆一摆手,心念一转,问道,“你之前说过的话,是不是有所指?我们是不是握着程府的把柄?” “没有的事,你想多了。”她明显对程询心有微词,廖文咏怎么会在这时跟她交底,一味打着哈哈敷衍。 “不说就算了。”廖芝兰不阴不阳地笑一下,“我总有法子打听到。” 廖文咏索性拔腿走人。 午睡醒来,姜道成唤来程询,意在赏看那幅枫林图。对着画沉默半晌,苍老的大手拍了拍程询的肩,“极好。只是,我这把老骨头,要等着看你位极人臣,在朝堂大放异彩。画中这等心境,断不可常有。” 程询恭敬行礼,“晚辈谨记。” 姜道成此次收学生的章程,程询派回事处告知有心拜师求学的人,消息生了翅膀一般传扬出去,不少人跃跃欲试。 程清远也听说了,当晚用饭时问程询:“明日起,要帮姜先生着手此事?” 程询答是。 程清远皱眉,“有这种不务正业的工夫,不如去国子监听听课。姜先生哪里就需要你跟在一旁多事了?” 程夫人把话接了过去:“高门子弟,历来就没几个去那儿听课的。” 程清远斜睨她一眼。 程夫人只当没看到,笑吟吟地给程询夹菜,“多吃些。” 程清远深凝了程询一眼,“去不去且随你,需得抓紧的那件事,务必谨慎。” 程询颔首,“那是自然。” 程夫人感觉得出,父子两个隐晦提及的是外院的事,不是自己能够过问的,便沉默不语。 程清远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觉得长子现在是打心底不把自己当回事了,偏又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形,明面上没法儿挑理。 忍着吧,他想,把北廖家的事解决了,再跟这小兔崽子算账。 之后两日,怡君和廖碧君每天上午如约而至。 程询那边,登门之客颇多,不少都需要他亲自出面应承,若这样还寻机见她,不免让人看出是刻意为之,只好作罢。 转过天来,是官员休沐的日子,程询命管家与几位管事打点外院事宜,自己带上枫林图和几色礼品,去了城南廖家。 对他这次走动,怡君一直心存期盼,既盼着父兄好生款待他,又盼着疑惑得到合理的解释。 廖碧君听怡君细说了那幅图的事,跟妹妹一个心思。是以,这日下学后,二人命车夫从速回府。 马车行至外院,便被小厮拦下,“禀大小姐c二小姐,老爷要您二位去书房说话。” 姐妹两个相视一笑,连忙下车,进到书房,便对上了父亲很少对她们展露的喜悦的笑脸。 廖大老爷对两名小厮打个手势,二人称是,手脚麻利地取来一幅画。 四尺中堂——怡君一眼看出,将要看到的画,与枫林图的画纸尺寸相同。 两名小厮小心翼翼地把画轴缓缓展开。 怡君微微睁大眼睛。 居然又是一幅枫林图。 与两日前见过的相较,景致完全相同,只是氛围不同,这一幅只有令人惊艳的美,不会让有心人的情绪陷入矛盾混乱。 仔细分辨,毋庸置疑,是他的手法与技巧。 他留下这幅画,是要告诉她:那幅画带给她的疑问,皆因用色上的微小差异引起。 廖大老爷笑道:“为着叶先生的事,程解元用这幅画赔不是。委实没想到,那样天赋异禀之人,为人处世竟是这般谦和周到。” 廖碧君笑一笑,应道:“爹爹说的是。” 怡君则走到那幅画前,凝视着画中一角,大眼睛眯了眯。 廖大老爷随着走到次女身侧,叮嘱道:“这幅画要悬挂在书房,你得空就来看看,学一学程解元的神来之笔。” 怡君唇角绽出喜悦的笑容,明眸潋滟生辉,“我正有此意。多谢爹爹。” 父女三个其乐融融地叙谈多时,廖大太太派丫鬟前来请了两次,才一起回内宅用饭。 翌日的程府课堂上,程夫人以忽然遇到棘手之事为由,先命人把叶先生请到了内宅,过了些时候,又把廖碧君请了过去。 偌大学堂中,只剩了怡君和丫鬟夏荷。 怡君遵从叶先生的吩咐,临摹一幅二尺立轴的山水名作。中途走神了:对着画左看右看,也没找到出彩之处。 这叫什么名家手笔?比起程询笔下的日暮苍山c小河潺潺,差远了。她腹诽着,果然是不会走的时候千万别看人跑,看了之后,精绝的本领学不来,眼前该学的又心存轻慢。 “二小姐。”夏荷凑到她近前,飞快地扯了扯她的衣袖,随后推开两步,恭敬行礼。 怡君循着夏荷行礼的方向望过去。 门外,柔和的暖阳光线中,程询悠然而立。与她视线相交时,颔首一笑,徐徐走进门来。 “这倒是。” 先前在叶先生面前,说要请爹娘同意,也只是随口一说,压根儿没想去问母亲的意思。 廖大太太平日总把“女子无才便是德”挂在嘴边,打心底不赞成她们读诗书c做学问。是不难见到的那种重男轻女的妇人心思。 廖大老爷是严父面孔,值得庆幸的是,从不反对两个女儿的求学之心。关乎这种事,都会爽快应允。 当日,姐妹两个掐着时间去了外院,等候在府门内。 廖大老爷下衙回府,二人迎上前去,陪父亲回内宅的路上,把叶先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听得此事与程询c姜道成有关,廖大老爷意外地扬了扬眉,思忖片刻,道:“明日我派管家出去,问明两位先生和程府的意思。你们要每日前去程府的话,廖府不能失了礼数。” 他对次辅程清远一点好感也无,却很欣赏聪明绝顶的程询c才华横溢的姜道成。文人相轻不假,但要分对谁,程询和姜道成那样的文人翘楚,寻常人真没轻慢的资格。 姐妹两个听了,立时笑逐颜开,向父亲道谢。 廖大老爷被她们的情绪感染,笑了笑,告诫道:“去归去,你们可不能惹事。” 廖碧君忙保证道:“爹爹放心,我们一定会谨言慎行。” 父女三个说着话回到正房,见到廖大太太,谁都没提方才说定的事。 程府东院。 姜道成坐在厅堂,没好气地看着程询。 前几日,这后生派小厮寻到他面前,针对当地一桩案子跟他打赌,随附一封注明好几项事由的赌约,惹得他瞧着信运了半晌的气:他就在案发的县城,且在县衙中有熟人,眼看着就要结案了,怎么想都不会再出周折,程询却笃定案情发生逆转,更与他赌上了未来几年的运道,说如果料错此事,便搁置功名路,到他跟前做几年洒扫的书童。 太狂了。 他相信有神机妙算的人,并不敢断定程询日后不会成为那样出色的人,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程家这大少爷如今还太年轻,还没出门历练过,信誓旦旦地跟他来这么一出,只能让他认定是中了解元之后的浮躁c张狂。 他忍不得,当即应下赌约。 后来后来他就带着书童来了京城程府,懊恼c怄火得快找不着北了。 程询不难猜到老人家的心绪,陪着笑,亲自沏好一杯碧螺春,“先生,请慢用。” 姜道成见他做派与信中的态度大相径庭,不免意外,“我还以为,你是狂得没边儿的人。” “晚辈晓得。”程询显得愈发谦恭,“先前的激将法,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您见谅。” 姜道成扯了扯嘴角,喝了一口茶,眉眼舒展开来,“好茶。” 程询道:“听说您喜欢,便寻了些上品。” 姜道成如实道出心绪:“思前想后,我瞧着你,心惊肉跳的。”隔着好几百里料定一些事的结果,太反常了。反常即为妖,这道理他听过无数次了。 程询笑出声来,避重就轻:“您是什么人物啊?喜好常有人谈起,我只是稍加留心,记下了而已。” 姜道成不予置评,岔开话题:“说说那个案子吧。” 那个案子,是一个商贾家中出了人命,刚满十八岁的丫鬟中毒而亡。官员若没有一定的权势和手段,处死府中下人都要担上干系,何况商贾之家。丫鬟的至亲要讨个公道,及时报官。 县令查来查去,通过商贾一家上下的口供,找出了嫌疑最重的账房管事。 那账房管事起初矢口否认,经过半年的牢狱c大刑之灾,承认是自己下毒杀害丫鬟,理由是那丫鬟时常对他冷嘲热讽,他想给她点儿教训,并没想杀死她,怎奈自己不懂药理,下在饭菜里的药分量重了些,便有了丫鬟的身死。 县令想不出别的可能,便认为可以结案了。 这案子,正常发展的话,真凶要在一年后落网。 商贾之妻,是活脱脱的母老虎c妒妇心性,夫君跟哪个女子多说几句话,都会心生不满,但在人前,却是敦厚的做派。 商贾与丧命的丫鬟有染,暗度陈仓的日子长达三年,好几次提及把丫鬟收房,抬为妾室。商贾的妻子不肯答应,总是不能如愿把丫鬟逐出家门,妒火燃烧到一定地步,起了杀心。 当家主母选定替死鬼,吩咐下人统一口风应对官府的询问,并非难事。是在结案之后,商贾一直觉得愧对丫鬟,没让她生前享什么福,又屡屡看到发妻做噩梦,哭喊的言语充斥着恐惧,起了疑心,反复盘问下人。一来二去的,梳理清楚整件事,把发妻告上了公堂。 前世,因为案情的反复,上报至朝堂,错判了案情的县令得了很重的罪责。 程询清楚地记得原委,觉着都不是什么善类:惹祸的根苗是商贾,身死的丫鬟也有行差踏错之处,商贾之妻偏激到那地步,商贾该是功不可没,可平白杀人c害人的罪,任谁都无从宽恕。 做替死鬼的账房管事最无辜。 今生要元凶尽快伏法,派人用程府的名头敲打商贾和县令即可。他们怎么想不打紧,重要的是这结果。 但是,个中原委,不能告知姜道成,程询只是道:“程府一名小厮曾在当地逗留,见过那名账房管事,坚信他不是穷凶极恶的性子,跟我提了几句,我便让他留心,有了眼下这结果。” 姜道成审视着程询,半晌,无奈地笑了,“我仍是觉着蹊跷,苦于没法子反驳罢了。好在真凶尽早伏法,屈打成招的人没做替死鬼,是大快人心的事。输给你也值得。” “事情已经过去,您不需记挂于心。”程询认认真真地奉承老人家,“我是一门心思向您求教,又晓得轻易请不动您,这心思和案子凑巧赶到了一处,一时冲动,出此下策。日后再不会了。” 姜道成不吃这一套,“谁知道你真正的意图到底是什么?” 程询一笑,“您千万别多思多虑。”停一停,郑重行礼,“日后,您就是我的尊长。” “我可不敢当。”姜道成示意他平身落座,“你的事,我听说过一些。国子监眼下都没人教的了你,我这等闲人更不敢托大。得了空,你我好生探讨一番学问,若实在不及你,就得反过头来拜你为师。” 横竖已经栽了跟头,他现在是丢人不嫌事大。 程询哈哈一笑,“这话可太重了。您这不是折我的寿么?” 说笑间,程清远过来了,见礼之后,客客气气地邀请姜道成到正院的暖阁用饭,命程询作陪。 姜道成见当今次辅全然是礼贤下士的做派,心慢慢踏实下来。席间,不免问起程清远另外两个儿子。 程清远笑道:“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毫无可取之处,却贪图玩乐,这几日去了别院。听下人说,整日在附近的山林打野味儿。等回府之后,我再带他们给先生请安。先生要是瞧着他们不是蠢笨得离奇,闲时还请费心点拨一二。” 姜道成只当是场面话,谦虚地应承两句。 其实,程清远说的是心里话。次子程译从小就性情木讷,在程询面前,总有点儿自惭形秽的意思。三子程谨原本活泼又乖顺,长大之后,好像也被长兄的过于出色打击到了,平时恨不得躲着程询走。他们越是有这样的自知之明,越是让他不待见,每每想到就头疼。 席间,与姜道成熟络之后,程清远把这些事娓娓道来,也是清楚,对方要常住程府,家中情形根本瞒不住。 姜道成不免叹息:“当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这孽障也是不懂事,没个兄长的样子。”程清远睨着坐在下手的程询,“闲时对友人尽心尽力的,独不肯好生照顾两个手足。” 程询只是赔着笑,起身斟酒。 姜道成不便接话,打着哈哈转移了话题。 当晚,宾主尽欢。 转过天来,叶先生来到程府。程夫人亲自出面应承,安排叶先生住在东跨院,指派了三名专门服侍的丫鬟婆子。 随后,叶先生跟恩师好一番契阔。程询特地前去请安。 叶先生常在京城,关于这位程大少爷的事情,听过太多,见他彬彬有礼的,全没传言中的傲气c不羁,又是凡事好商量的态度,意外之后,很是欢喜。 还没到正午,不少门第的拜帖陆续送到府中。姜道成却不急着见客c收学生,整个下午都带着爱徒与程询探讨学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5.朝中措 ,最快更新撷香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补足一半购买比例或等两天可破。感谢支持正版】 明亮的灯光影里, 一身素净衣衫的廖怡君坐在窗下的四方桌前,桌上有一局棋。 他微微一笑, 走过去落座。 “几个月没见而已, 你却生了白发。”廖怡君没有掩饰目光里的痛惜, 轻声道,“怎样的事情, 让你费尽心血?” 程询笑容柔和, “繁忙之故。况且,本就已苍老。” 廖怡君沉默片刻, “你最近都在提携新人。” “对。”程询颔首,“皇上知情。” “明白了。”他正在为来日的隐退做准备,她抿出一抹微笑,“忙了半生, 你的确已太累。” 程询一笑。 廖怡君担忧地凝视着他,“来日, 去时路, 只盼你安好。” “我会的。”这女子太过敏锐, 太了解他, 怎样的事, 不需赘言。带着这一生的眷恋, 他看着她, “你也答应我, 让自己过得好一些。” 她点头, “会的,我会的。” “不要怪我。我只是……”程询闭了闭眼,“不能再见你,怕自己会疯掉,会在公事私事上做出不智之举。” 廖怡君抬手按在额头,片刻后轻笑,“我倒希望能怪你。”那笑容,脆弱而温柔。停一停,又低声道,“太荒谬。我明白。” 真的,太荒谬了。相思相望半生的两个人,分别数年后再有交集,居然成了亲家——她的儿子,娶了他膝下次女。也是在两个孩子成亲之前,她才知道,他的两个女儿,并非他与发妻亲生。 程询取出一枚棋子,先行落子,“再对弈一局。” 廖怡君颔首说好。 一局棋的时间,年少时的情浓、痴缠心头半生的相思相望,在她心海掠过。 在状元楼初相见,他是风头最盛的奇才程询,她是名不见经传的廖家次女廖怡君。 只一眼,俊美无俦、才华横溢的男子便惊艳了她。 他在她凝眸时望向她,唇畔现出恍惚笑意。 一刻的对视,有了这半生的情与痴。 姐姐尚未出阁,连亲事都未落定,他与她的事,便只有两心知。 从不曾想到会出意外,因为两家门风都很开明。可后来就是出了意外,还是那样让她无从承受的意外。 廖芝兰——也就是他后来迎娶的出自京城南廖的女子,在她与长辈对峙、满心绝望的时候告诉她:程询的姻缘,本该是顺应缘法,但是,程家已经先一步毁了他的姻缘。 因为,廖芝兰亦是对他程询一见钟情的女子;因为,廖芝兰的父兄手里握着程家致命的把柄。 廖芝兰当时冷笑着对她说:“我要你清清醒醒地活着、眼睁睁地看着他迎娶我,不要动任何阻止的心思。否则,我就让程家与我父兄同归于尽。我说到做到。” 她不接受这种威胁,权当廖芝兰危言耸听。 可是,廖芝兰拿出了证据:他的父亲,在他十岁的时候便因野心行差踏错,“那是他或你能更改的?也是不凑巧,假如我没看中他,你真就能嫁给他。可是,那样出色的男子,我想不倾心都不行。” 那一刻她才知道,他与她,注定无缘。 无可挽回的局面,无法弥补的程家的罪孽。 原来,他在年幼时就已失去了选择的余地。 不能忍受他为自己吃尽苦头,不能忍受他因自己面临灾难。 是在那时候,姐姐亦陷入困境:有意中人,却被周文泰酒后无状轻薄了去,两家商量出的解决之道是结亲。 她想,自己生不如死,没事,姐姐能如愿就好。 就这样,她替姐姐嫁入周家。当时以为,姐姐遇到的人与程询一样,总会等到喜结良缘的一日。 起初的日子,姐姐特别不安,经常去看她,她如果有一丝不如意,就等同于噩梦一般。 她告诉自己,把别的都忘掉,只过好眼前的日子。最好的人,自己不配拥有。 没想到,女儿出生后不久,姐姐病故——其实是投缳自尽。双亲视为奇耻大辱。 从那之后,她的心彻底冷了,浑浑噩噩地度日。 而今,她要与他离散了。永远的。 . 程询回想这半生,宛若隔镜相望。 看到她的第一眼,便有似曾相识之感,要费好大的力气,才能将视线错转,不再凝望那双美丽至极的明眸。 倾心,倾情,他及时告知双亲,双亲亦是默许了的,说等她的姐姐亲事定下来之后,便给他上门提亲。 做梦也没想过,与她的情缘会出岔子,并且是惊天霹雳。 父亲野心颇重,为了自己能够上位,为了除掉挡在前面的绊脚石,竟不惜对人的嫡子痛下杀手,利用过的人,正是南廖。 那已是致命的把柄。 在与廖芝兰成亲之后,一次廖芝兰受不住他的冷落,与他无理取闹地争执起来,气头上为了刺痛他,说了她曾对怡君说过的言语、刁难的行径。 那时才明白,她曾承受了什么。 她不曾轻看他,只要保全他。 他明白她对自己的期许,发誓不辜负。 一年一年,他其实一直心存幻想。想与她在各自摆脱掉身边人的时候,携手度余生。可时间总是那么漫长,每一日都是煎熬,又是那么短暂,总是不容许他在短时间内如愿。 彻底销毁父亲留在廖家手里的那些罪证,他就用去了足足七年光景。那时,她已儿女双全。 反过头来拿捏住父亲与济南廖家命脉,又用去了好几年。那时,她的儿女已经长大。 便这样,在想得回她的路上,与她的距离越来越遥远。 多少人的心愿都是无悔无憾,而他,却与悔憾相伴多年。 亏欠太多,太重,反倒很难说出口。说了又有什么用处。 . 一局棋到了尾声。 “这一次,我先走。”程询站起身来,“有事无事,你总会听人说起。” “嗯。”周夫人随之站起身来。 他缓步向外走去。 “阁老。”她轻声唤他。 他止步回眸。 廖怡君一字一字地道,“程询,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么?” “我们……盼来生。”他说。 她的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 程询折回到她面前,迟疑片刻,握住她的手,紧紧的,“我已无法面对这样的情形——我真的失去了你,亲手促成。” 廖怡君低头,泪大颗大颗地掉落,落在他的手上。 那眼泪的温度,将他的心烫伤、焚化。 “我明白,儿女是你的命脉,不可失。当时若想保住他们,结亲是捷径,你不会太辛苦。”程询语气艰涩之至,“我不论人在哪里,都会远远地看着你,陪着你。不要难过。” 廖怡君胡乱点了点头。 “此生是我亏欠你,要记在心里,记得来生向我讨还。” 廖怡君摇了摇头,“不,不是那样……一直都是我牵绊太多。” “我会记得你。来生若相逢,我只是程询,你只是廖怡君。” 廖怡君哽咽道:“好。我等,等来生。” 程询从颈间取下佩戴多年的玉佩,“当年亲手做的,想送你,一直没机会。”他给她戴在颈间,“我的心,在你这儿。永远。” 廖怡君的心却在顷刻间破碎。 程询轻轻地拥住她,很快放开,转身快步出门。 廖怡君抬手握住存着他体温的玉佩,身形渐渐失力,强撑着回身落座,泪水湮没了视线。 . 随后的日子,程询休妻,南廖父子锒铛入狱,后流放。 再往后,便是夜以继日地忙于政务。 终究到了那一日,首辅程询上辞官奏疏,震惊朝野。 皇帝再三挽留,程询再三坚持,皇帝终究黯然应允。 三日后,程询一袭布衣离京远游。 他没有与任何人道别。 他不再是首辅,他只是布衣程询。 策马到了码头,船家已在等候。 程询上了船,站在船头,望着前方烟波浩渺。 他始终没有回头。 船只顺流而下,行至僻静的路段,一旁有琴声传来。 琴声自清越、悠扬渐至洒脱,有着热血儿郎的疏朗豪迈。 因着琴声,眼前的山水都变得大气开阔。 程询循着琴声展目望去。 一只小船迎面而来,玄色布袍加身的年轻男子在船头盘膝而坐,敛目抚琴。 绝妙琴音,正出自男子修长十指。 是唐修衡。与程询齐名的新一代奇才,成名于沙场的悍将。他的发妻,是邵阳郡主黎薇珑。 在朝堂时,程询与唐修衡惺惺相惜,江湖庙堂相隔之前,二人成为知己。怡君与薇珑结缘始于门第争端,一来二去的,成了隔辈的挚友。 程询莞尔一笑。 一曲终了,两只船靠近。 唐修衡起身,躬身施礼,“晚辈来为您践行。” “实在是意外之喜。”程询语气诚挚,“多谢。” “前路山长水阔,珍重。” “一定。”程询拱手还礼,“若有缘,来日再相逢。” “若有缘,还在这一世相见。若可能,我会留在这一世,等您过得诸事遂心。”唐修衡温然笑道,“别笑我癫狂,万事皆有可能。” “借你吉言。” “那么,来日再相见。”唐修衡再深施一礼,静静立在船头,目送一代名臣萧然远行。 程询走得毫无留恋。 半生享有荣华,十余年站在权势荣华之巅,睥睨天下。 他是无数学子、官员的梦想,那么多的人,都想成为程询。 谁都不知道,他的心一直是空的,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疲惫、痛苦的根源。 他最想成为一个女子的夫君,为她遮挡烟火人间的风和雨,为她抚平情殇刻画在心头的伤疤。 一生深爱的人,一生咫尺天涯、天涯咫尺。 那骨子里清冷、决绝的女子,一旦做出选择,便不会有回头的余地。 她不会允许自己人在他面前,却记挂着儿女,不会让儿女为她的旧事承受是非、付出代价。 她更不会为了他而离开甚至放弃儿女。 儿女来到尘世,不是他们的选择,是她的。即便再不得已,她亦不会推卸责任。 正因太了解,所以他才放手、远走。 他悲伤、寂寥,却不孤独。 他的心在她那里,她的心则在他这里。 相隔再远,也会为了彼此在新天新地中活下去,以唯有彼此才知道的方式相互陪伴。 今日起,他只是程询,可以长久的、不被打扰的思念她。 曾经的靠近,意味的是离散;如今的离散,为的却是相伴。 正如曾说过的,盼来生。 来生款曲见韶容,不负此生倾情。 廖碧君恼火地望着母亲,怡君的神色则是平平静静。 廖大太太深吸进一口气,耐着性子跟她们解释:“正因为南北廖家不合,那对母女说的话、做的事才更禁琢磨。 “芝兰那丫头一向争强好胜,跟碧君明里暗里攀比的时候还少么?如今你们到程府上学,她本该嫉妒,却不曾设法争取,与文咏登门拜访过一次便作罢。 “老爷视若珍宝的那幅枫林图,她们想看,不是想开眼界,是为着确定是否出自程解元之手,如果是,来日我们家就与程府撇不清干系——程解元何曾是那样大方的人?几时曾把得意之作送给疏于来往的门第? “这样一来,往后程府若是出事,只要有人弹劾,我们就少不得被连累。 “若到了那一步,就算早就分家各过,北廖家也会被殃及。是因此,她们权衡轻重之后,才登门提醒。 “这些道理,你们当真不明白么?哪里就需要我仔细摆给你们看了?” 廖碧君轻声冷笑,言辞犀利:“您也知道廖芝兰的性情,如今这般行事,焉知不是她进不了程府才危言耸听的?那么多人争着抢着到程府求学,出自高门的也不少。哦,合着京城只有他们北廖家消息灵通,别家都是捂着耳朵的傻子么?” 廖大太太被呛得哽了哽,“她若真想去程府,总该来求我们从中递话吧?她这样做过么?” 廖碧君打鼻子里哼了一声,“您还真瞧得起我们家。以廖芝兰那个德行,怎么肯欠我们的人情?她求谁也求不到我们和您头上吧?人家就夸奖了几次您针线活好,您还真就对她另眼相看了,真是……不知道说您什么好。” 廖大太太怒声训斥:“你给我好好儿说话!” 廖碧君撇一撇嘴。 廖大太太辩不过女儿,索性快刀斩乱麻,“不管怎样,这事情就这么定了。日后你们两个不准再出门,老老实实做针线。” 廖碧君刚要反对,怡君先一步出声道:“好啊,我们记住了。”语毕看向姐姐,握了握她的手。 见次女态度忽然来了个大转弯,廖大太太反倒满腹狐疑,凝视片刻,问道:“之前你又跑去哪儿胡闹了?” 怡君道:“遛马。” “……”两个女儿学骑马,夫君是赞同的,时不时就会教训她们不要懒惰,别把两匹好马关在家中当摆设。廖大太太不耐烦地摆一摆手,“都给我滚回房里去,哪个再敢擅自出门,别怪我打断她的腿!” “是。”怡君屈膝行礼。 廖碧君满腹火气,但见妹妹如此,便也随着行礼退下。结伴回房的路上,她问怡君:“你这是怎么了?是知道怎样说都没用,还是笃定娘打错了算盘?” 怡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件事,要看爹爹的态度。我瞧着娘那个架势,定是听说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却不屑告诉我们。等爹爹下衙之后,娘一定会细说由来。万一爹爹宁可信其有……” 廖碧君神色一黯。 “也没事,我们先观望着。明日若是爹爹跟娘态度一致,我们再想别的法子也不迟。”怡君说。 廖碧君轻轻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这时候,廖大太太正在吩咐丫鬟:“去外院候着,老爷一下衙,便请他即刻回房来,说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告知。” 丫鬟称是而去。 廖大太太留在房里,翘首等待。 但是,等到夜色深沉,廖大老爷也没回来。 . 下衙之际,廖大老爷见到了前来送请帖的程安。 程安恭敬地道:“我家大少爷今日在状元楼设宴,请您赏光前去,有几句要紧的话要告诉您。” “是么?”廖大老爷想到那个温文尔雅、样貌俊朗的才子,面上一喜,“解元相邀,荣幸之至。如此,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多谢大人。”程安道,“那小的这就去回话,大少爷已在状元楼恭候。” “不敢当,不敢当。”廖大老爷打心底笑出来,心念一转,“我到就近的别院换身衣服就过去。” 程安笑着行礼离去。 廖大老爷上了马车,命车夫从速去往别院。更衣只是个借口,真正目的是去取一幅珍藏的工笔画,作为回礼送给程询。之所以把不少名画放在别院,也是无奈之举——儿子败家,偶尔喝醉了,便把他珍藏的名画随手赠人,过后他气得吐血都没用,总不能把脸一抹去要回来。 他是打心底欣赏程询。 如果今日设宴相邀的是程清远,他一定会找辙婉拒。 官员与官员之间,不论品级高低,厌烦一个人有时根本不需要理由。更何况,昔年柳阁老与程清远政见不同,他打心底支持的是前者。这几年,因柳阁老离开内阁,方有程清远的上位,在他看来,怎么都有点儿小人得志的意思。 可程询与程清远不同。 程询近几年所作的策论,他都用心读过,看到的是那年轻人的政见与柳阁老相同,不知为何,给他更为大气、磊落之感,偶尔犀利的一笔,又让他会心一笑,拍案称快。 是以,程家父子,在他,要分别开来对待。只要程家不出天大的幺蛾子,只要有机会,他都愿意与程询常来常往,连带的想让儿子与程询结识甚至交好,长些见识。 . 状元楼的雅间,程询临窗而立,望着喧哗扰攘的长街。 在前世,这酒楼是他与怡君相识、诀别之地。 今生,不会刻意与她同来,除非哪一日她想过来尝尝这儿的招牌菜。 廖大老爷进门时,程询牵出谦和的笑容,迎上前去,神色自若地与之寒暄。 廖大老爷带来的回礼是一幅前朝的名画《月下翠竹》,殷勤地请程询当场验看。 程询看过之后,心里有了三两分由衷的喜悦:此画价值不菲,作画之人心性的清冷高洁全然体现,手法亦因心性有着少见的超脱清逸,廖大老爷愿意割爱相赠,对他总该是有着些许看重。 ——与怡君相关的事,他一方面笃定,一方面又没法子生出自信。很矛盾。 他由衷道谢,慎重地收起来,躬身请廖大老爷入席。 酒过三巡,廖大老爷记起程安的话,笑呵呵地道:“今日解元要我前来此地,委实破费了,真是叫人于心不安。是有事吩咐南廖家么?” “是有一件要事相告。”程询笑着遣了服侍在一旁的程安、程福,亲自给廖大老爷再斟满一杯酒,语气淡然,“关乎南北廖家。” “哦?”廖大老爷以手势谢过程询亲自斟酒,“还请解元相告,我洗耳恭听。” “主要是想提醒您一声,日后再不要与北廖家来往。如果您信得过我的话。”程询落座,神色从容,“今日我得知了一件北廖家的秘辛,命人打听之后,得知南北廖家近日时常走动,有些担心,为此才邀您来到此处。” “不知是何秘辛?”廖大老爷忐忑地望着程询。 程询敛了笑意,缓声道:“前些年,在朝堂之上,家父与柳阁老总有争执。柳阁老辞官之后,家父仕途更顺,有些人便猜忌是他对柳家作恶。 “家父不以为意,我却受不得这等闲话,打理外院诸事之后,便命府中最得力的人暗中查访柳公子的下落。近来,不知是哪位贵人有意帮衬,告知了柳公子的下落。” 廖大老爷难掩激动之色,“解元是说,柳公子尚在人世?” 程询颔首,“对。并且,今日我已见过他。”想到柳元逸现今的情形,他不由眼神一黯,“大抵是常年受困之故,他受不住,以致神志不清。” 廖大老爷握拳叹息:“当真是没天理!”顿一顿,连忙又问,“解元可曾派人去告知柳阁老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6.朝中措 姐妹二人还礼, 廖碧君客气地道:“哪里的话, 你便是不来, 我们过些日子也要去看你的。” 怡君点头表示赞同,心里却嘀咕道:谁要去看她这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 三人落座,闲话片刻, 廖碧君吩咐丫鬟摆饭。 席间,怡君问道:“芝兰姐姐今日前来,没什么事吧?” 廖碧君闻言暗暗失笑,正常情形,该问人家是不是有事, 怡君却反着说。 廖芝兰从容笑道:“没事。许久没见婶婶和你们两个, 就想过来看看。便是你们不得空,也能向婶婶请教一番女工。” 廖大太太做得一手好针线, 绣品人见人夸。廖芝兰的女工尚可, 每次过来都会投其所好,认认真真请教。 怡君只是漫应一声。她一听便知, 廖芝兰这次又把母亲哄得很高兴,不然母亲不会自己出门还安排下席面——全然不见外的做派。 廖芝兰则顺着这话题往下说:“问起叶先生去了程府的事,婶婶说她也不清楚。你们今日去程府,还习惯吧?”自家已知晓这件事的梗概,她并不遮掩。 “习惯。”怡君并不想提及在程府的见闻, 道, “哪里的学堂都是大同小异, 我们只是追着叶先生走,对着的也只有她,跟在家一样。” 廖碧君闻音知雅,颔首一笑,“的确。” “碧君姐姐的书法,我倒是不难看到。”廖芝兰诚恳地恭维,“姐姐的字实在是好,不要说我了,便是我两个哥哥都自愧不如。” 廖碧君笑道:“妹妹谬赞了。” 廖芝兰转向怡君,“只你最愁人,画作从不示人,针法乱七八糟的绣品我倒是见过两回。哪有藏着才情c显露不足之处的人?” 怡君笑起来,“我的画,比绣品还差。要是出色的话,以我这种性子,怎么可能不显摆一番。” 廖芝兰将信将疑。廖怡君这个人,她是真捉摸不透:自幼好学,五岁那年就缠着长辈给自己启蒙找坐馆先生,每隔三两年就换一种学问研读,但学的到底怎样,只有教过她的人清楚。 教官家子女的先生,嘴巴哪有不严的?若学生没有扬名的心愿,自是随着学生的做派说话。 可廖怡君又明明不是低调的做派,这几年可没少干开罪人的事儿。 是天生性格矛盾又复杂,还是真没有资质学成哪件事? 没办法下定论。 怡君岔开话题,从丫鬟手里接过布菜的筷子,给廖芝兰夹了一块糖醋排骨,“这道菜,是厨子的拿手菜,芝兰姐姐快尝尝。” 廖芝兰笑着道谢。 一餐饭下来,三个女孩东拉西扯地谈及不少话题。饭后,喝完一盏茶,廖芝兰道辞离开。 廖碧君思来想去,也琢磨不出廖芝兰的来意,不免嘀咕:“真就是闲得没事来串门的?” “怎么可能。”怡君笑道,“她应该是学会我那个路数了。以前我想跟谁探听什么事,不也是这样么?把自己想问的掺在杂七杂八的家常话里,就算没完全达到目的,心里也能估算出七/八分。” “是么?”廖碧君不由皱眉,“那你该早些提醒我留神啊。” “怎么提醒?”怡君笑意更浓,“同一桌坐着,我要是给你递眼色,她一定会留意到。再者,她说起什么,我也不能总抢在你前头接话,会让你没面子。把心放下,没事。她要探听的只是门外事,除了关于程府的,我们告诉她也无妨。” “那还好。”廖碧君无奈地道,“这次没法子了,往后再见到她,我一定留心。”论城府,她比不了廖芝兰,更比不了妹妹。 “这样想就对了。”怡君携了姐姐的手,“我们回房做功课。” 午膳时,程夫人派人唤程询回到内宅。 这是程询和程译逐年养成的一个习惯,早中晚只要在家里,且手边无事,就会陪母亲用饭。 论起来,他和程译做了很多年孝顺母亲的儿子。 处处与母亲拧着来的那些年,起因是母亲硬着心肠要他娶廖芝兰,任他长跪不起都不改口,死心塌地配合父亲。再往后,母亲对他的失望心寒越来越重,为人处世方面,一步一步,不自觉地被父亲和廖芝兰c林姨娘带沟里去了,他又是心冷齿冷的状态,什么事都懒得解释。 重新来过,他希望把母慈子孝的情形常年维持下去,这对谁都不会有坏处。平心而论,不论怎样的儿媳妇进门,母亲都不会做恶婆婆。前世程谨的婚事,父亲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定了,母亲私心里一百个不乐意,等到新人进门,照样儿经营出了婆媳融洽的情形。 用饭的时候,程夫人闲闲地说起上午内宅的迎来送往:“徐夫人昨日下了帖子,上午带着女儿过来了一趟。徐家那位千金单字一个岩,生得委实标致,言行得当,真是少见的招人疼爱。” 徐岩日后要成为平南王妃,会生下薇珑那样年纪轻轻扬名四方的女造园家。程询笑道:“您要是打心底喜欢,就跟徐夫人常来常往,看能不能认个干女儿。这样一来,我们兄弟三个也能多个妹妹。” 程夫人失笑,抬手戳了戳他的脸,“胡扯。”另一方面,听出程询对徐岩有些了解,认可甚至是欣赏的,但仅此而已。稍有一点儿别的心思,也说不出这种话——不管是怎样的形式,做了兄妹的人,绝没有谈婚论嫁的道理。思及此,她索性直言道:“我自己的儿子,我最了解,来年必能高中。由此就总想,到你金榜题名那一日,得个双喜临门的好彩头。成亲是赶不及了,到时定亲也是好的。” 程询想一想,“我自己张罗成不成?”他另有打算。 “成啊,怎么不成?”程夫人打心底高兴起来,“快跟我说说,可有意中人了?” 程询只是道:“等有了眉目,您一定会及时知晓。” 程夫人连声说好,没仔细琢磨儿子用的字眼儿。 饭后,程询到外院处理一些杂务,问过小厮,得知姜先生午睡还没醒,便回了自己的光霁堂。 程福来禀:“城北廖家大少爷c大小姐一同前来,说手里有一篇新做成的制艺,请您或姜先生过目,看看有哪些可取之处,又有哪些弊端。”停一停,补充道,“管家已经把人请到暖阁了,说老爷曾吩咐过,不要怠慢城北廖家。” 廖文咏和廖芝兰想来就来了,管家还是这个态度——这种事不时发生,针对的是私底下与父亲有猫腻的门第。程询想一想,笑微微地看着程福。 程福心生预感,“大少爷,该不会又想让小的帮您气谁了吧?” 程询莞尔,“不单气人,还要骗人。” 程福陷入云里雾里,想不出这种戏要怎么唱,“该怎样行事才好?您得仔细吩咐小的几句。” 程询侧转身形,望向母亲。 夫君来不及掩饰的惊惧c长子来不及收回的锋芒不容忽视,程夫人身形摇了摇,“你们这是怎么了?啊?”她有些踉跄地走到程询身边,“阿询,你告诉娘,别让我胡思乱想,好么?” “娘,您先坐。”程询扶着母亲落座。 程夫人握住他的手,“告诉我。”略停一停,强调道,“你告诉我。” 着实被吓坏了。她想象不出,是怎样的事情,把长子惹到了那个地步;又是因着怎样的亏心事,让夫君惶惑惧怕到了那个地步。 “没事。”程清远语声沙哑。这一句,是为着提醒程询。 没事?此刻方寸大乱,趋利避害而已。 程询太了解父亲。 再者,这事情瞒不住,北廖家总会有人设法告知母亲。 程询理一理前因后果,剔除与南廖家相关的枝节,对程夫人娓娓道来。 听了原由,程夫人开始瑟瑟发抖;听到中途,她转头看住程清远,身形僵住,面无表情。 程清远的神色已恢复平静,只是无法应对妻子凝固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垂眸看着光可鉴人的地砖。 末了,程询道:“娘,明晚北廖家的人会来家中,您可以在内室聆听。” “我c我明白你的意思最不希望他做出这种事的人,是你。”程夫人说话有些吃力,举动亦是,像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转头看程询,近乎无助地问道,“怎么会这样的?” 程询动容。母亲的痛苦c挣扎,在这一刻展露无疑。虽然清楚,母亲很快就会恢复一门宗妇应有的冷静c理智甚至无情,宽慰的话还是冲口而出:“娘,没事,什么事都不会有。” 程夫人缓了片刻,轻轻点头,“对,对,我信你。”她勉力扶着程询起身,“送我回房。” 母子两个离开之后,程清远喟然长叹。 廖碧君来到怡君的小书房,见怡君正伏案写字,道:“忙的话我就等会儿再来。” “忙什么啊,习字呢。”怡君笑着放下笔,招手唤姐姐到桌案前,“你看看,有没有长进?” “真是的,你习字总没个准时辰,方才我还以为你给哪个亲友写信呢。”廖碧君略带嗔怪地说着,看过妹妹的字,由衷地道,“比我写得好,好很多。” “哪有。”怡君把座位让给姐姐,自己则拉过一张杌凳坐了,“你擅长的是楷书,怎么能跟行书放在一起比较长短。” 紫云笑吟吟进门来,行礼后道:“大小姐,新做的冬衣已经送到二小姐房里。” 怡君惊喜,“又给我做新衣服了?” “有什么法子?你又不肯做针线。”廖碧君故作无奈地道,“我看不过眼,又喜欢做针线,就顺手给你做了两套,还有两套,是额外让针线房做出来的。” 怡君喜上眉梢,“明日就穿一套,一定很好看。” 廖碧君也笑起来,“本来就穿什么都好看。” 怡君把一盏茶送到姐姐手中,“等以后闲下来,我也好好儿做针线,做新衣服给你穿。” “真喜欢才做,不喜欢就算了。”廖碧君笑意温柔,“我别的不成,把你打扮漂亮些的本事还是有的。” 怡君笑得眉眼飞扬,“我晓得。” 廖碧君啜了一口茶,说起别的事:“我记得,今晚你这儿是吴妈妈当值,可我刚才问起,晓得她傍晚就走了。还有阿初,紫云去外院的时候,正好碰见他离府,说是告了一日的假。你是不是安排给他们差事了?” 紫云c夏荷听了,晓得姐妹两个要说体己话,悄然行礼,退到门外守着。 “是有些事让他们办。”只要姐姐问起,怡君就不会隐瞒。一面用茶点,她一面把下午在墨香斋的见闻和盘托出,末了道:“心里觉着不踏实,怕廖芝兰迁怒我们,就防患于未然。” 廖碧君没问怡君着手哪些准备,而是托腮沉思,好一会儿,轻声道:“那你想想看,对付廖芝兰的时候,能不能用上商陆?” “嗯?”怡君不知姐姐是何用意,“怎么说?” 廖碧君却追问:“你只说,能不能用上那个人?” 怡君诚实地道:“只要好生谋划,怎样的人都能派上用场。可他不同,我不晓得你们之间的事。是以,怕你来日后悔,恨我今日不打消你这心思。” “说什么呢?”廖碧君半是落寞半是欣慰地笑了,“我进来之前,已经思虑很久。不单是给你添一颗棋子,更是想你帮我试探他。”她语声低下去,“他仍是只要前景不顾我的话,也就罢了,只当从未相识。横竖也没到非谁不可的地步话都没挑明呢。” 怡君凝视着姐姐,“眼前的事,假如你们已经挑明了呢?” “那就不能更改了啊,不管是不是误会,我都要等着他当面给说法。不会试探他的。”说起这些,廖碧君有些不自在,转眼看着妹妹清逸的字,“终身大事,若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样放荡c不堪的人才会视为儿戏?自己与别人的一生,是能轻易许诺的?” “”怡君仔细品了品姐姐的话,弱弱地应一声,“哦。”她想,日后只要有机会,就要让姐姐注意周围就存在的薄情人。 儿女情长c终身大事,不是有了约定就能成真。有些人能因为直觉选择义无返顾,伤痕累累也不后悔,而姐姐,若有了盟约又被辜负的话怡君几乎难以想象后果。 廖碧君则拾回了先前的话题:“倒是给我个准话啊,可不可以帮我?” “应该可以。”怡君笑着应声,“我试试。” 上午,程府学堂。 如先前说过的,程询布置给怡君的功课是画马,并拿给她一本附有详尽批注的小册子,“名家说过的一些心得,有人记录在册,你看完再尝试。今日若是来不及,便改日再动笔。” 怡君称是,笑盈盈回到座位。 “你的水墨不错,驻足不前未免可惜。”程询递给廖碧君一册画谱,“用心看看,尽量隔几日就尝试做一幅画。这也是姜先生和叶先生对你的期许。” 廖碧君恭声称是,听得这亦是两位先生的意思,自然生出进取之心。 今日学堂不似前两日那样热闹,只有程安等三名小厮时不时进来传话c回事。程询摆了一局棋,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子。 他心里有些烦躁。昨夜,送母亲回到正房,说了自己已经能够钳制北廖家。母亲放下心来,随后却失声痛哭,很久。她说他怎么能做这种孽,又说你不该有这样的父亲,真不应该。 母亲的痛苦一览无余,所以他不懂——前世母亲为何那样决然地帮衬父亲,不曾谴责鄙弃?是不是父亲先一步告知,并编排了一个可以获得宽恕c谅解的理由? 应该是。 一定是。 否则,没有理由可解释。 这更让他窝火。 怡君翻阅着手里的小册子,如获至宝。名家的经验之谈,批注之人又分明是个中高手,时时表明不同的看法,让人耳目一新——字也是极好看的。最重要的是,很多话适用于任何类型的画作。 她看书向来一目十行,并不是囫囵吞枣,打小如此。只是,看到中途的时候,她便不能集中精神。 没来由觉得,坐在前面的那个人有些不对劲。 她抬眼望向他。 手执白子,悬而不落;昳丽的眉眼间,隐有冷凝之意。 思忖片刻,找到了由头,怡君拿着小册子起身,走到程询面前。 “怎么了?”程询看向她,牵出柔和的笑容。 “有不明之处,请解元赐教。”怡君把小册子摊开在案上,“笔者书c画的造诣,分明不输诸位名家,却没署名。我就想问问,解元是否知晓出自何人之手——可以的话,想寻找这位高手的字画观摩。” 程询只是问:“觉得字也过得去?” 怡君点头。 程询缓缓抬起左手,手掌翻转,口中答着她的疑问,“出自我一位熟人之手。” 怡君留意到他左手的动作,立时会意,惊讶得睁大眼睛,看牢他。 笑意在程询唇畔轻缓地蔓延开来,心中阴霾消散无形。这样的她,很少见。 怡君很快敛起惊讶之色,循着话题应声:“看来解元不便说,自是不能强求。” “留心笔法,日后不难在别处看到。”前世传书信给她,他都是用左手书写。 “若如此,荣幸之至。”怡君眸子亮晶晶的,瞥一眼周围,见没别人,便用口型问他,“没事吧?” 程询心头一暖,见廖碧君和服侍笔墨的两名丫鬟没关注这边,笑着颔首,亦无声答道:“没事。” 怡君释然,笑着行礼,拿着小册子回到原位,专心阅读。 他的视线则遵循心迹,温柔缱绻地凝视着她。 这样的时刻,尘世失去声音,唯有绵长的暖意涌动。 前天制艺做得过关或如周文泰c凌婉儿之流,再次来到程府,展现自己擅长的才艺。 姜道成先去东厢房,给商陆安排事由,发现他有点儿无精打采的。等到了东院学堂,瞥过荣国公世子周文泰的时候,发现他也有些打蔫儿。 怎么回事?黄历上,今日分明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姜道成不明所以,倒也没放在心上,孩子们的心情好坏,与他无关。 半日下来,姜道成不得不承认,周文泰与凌婉儿虽然文章作得拙劣,音律方面却的确有天赋,前者的箜篌弹得引人入胜,后者的琵琶真有珠落玉盘之感。 有可取之处就好,日后不至于一看到这两个人就憋闷。 午后,廖芝兰置身书房,心绪紊乱之故,只是呆坐。 昨日回来之后,介入父兄的密谈,态度强硬地提出自己的条件:嫁入程府,至于是谁,还需观望。 父兄虽然气她的态度,却对条件没有疑议,到底是应允下来。就算是柳元逸落到了程府手中,父兄也有应对之辞,要赌的,是程府最终的抉择。退一万步讲,程府几年之内,都不敢对北廖家起杀机,只能哄着顺着。而几年的时间,已足够他们斡旋,找到新的出路。 至于她,昨日回府之前,安排下了两件事。都不难办,今日便可见分晓。 她这半日除了心焦,便是想听到好消息的迫切。可是,好消息迟迟未至。 北廖大太太文氏面若冰霜地走进女儿的院落,询问之后,转入书房,进门后冷冷凝视一眼,斥道:“孽障,跪下!我怎么会养了你这般阳奉阴违不知羞耻的东西!?” 廖芝兰震惊,一时僵住,语凝。 文氏抖着手点着廖芝兰质问:“合着你所谓的出门走动,便是去外面招蜂引蝶了!?” 廖芝兰听了,连忙起身走到母亲跟前,辩解道:“娘,我哪里是那样的人?您这是听谁胡说八道了?” “胡说?”文氏怒极而笑,“半日而已,便有两个穷书生托人上门提亲,说什么对你一见钟情,爱慕你的学识谈吐——你要是不在人前显摆,他们怎么敢这样说?只一个也罢了,两个一起来给我添堵——你可真有本事啊,惹得那样的两个人为你争风吃醋。你昨日不听文咏的吩咐,到底出门去做什么了?!” “娘!”廖芝兰越听越生气,怒声反驳,“您怎么连自己的女儿都不相信?平日里总嘲笑南廖家大太太目不识丁没有城府,您现在又是在做什么?!怕是连她都不如!” “混帐!”文氏干脆利落地给了她一记耳光,“若你当真清白磊落,没有行差踏错之处,怎么会有这两日的事?平白无故的,程解元怎么会厌烦你?穷书生手里又怎么会有你的小像?我只恨这几年对你太过纵容,今时眼看着就要闹出丑闻!” 廖芝兰耳朵里嗡嗡作响,捂着疼痛发麻的脸,满心的不甘怨恨:是谁?是谁用这样的法子算计她?! 这一年的商陆,二十岁,来京城已经五年,是小有名气的才子。只是,所经的两次乡试,每次下场之前,同窗好友都看准他名列前几,放榜时却名落孙山,弄得他灰头土脸。 与廖碧君结缘,是夏日的事。 她每隔半个月会到王记纸笔铺添置文具,他与王记老板相熟,且常去对面的湘菜馆用饭。 初次在王记巧遇,他被她的美艳吸引,忍不住上前攀谈。 相识后,他就掐算着日子,继续在王记与她碰面,慢慢熟稔起来。夏末时节,他鼓足勇气,邀她到湘菜馆一同用饭,她犹豫了好一会儿,点头答应。席间,因为都喜欢琴棋书画茶道,相谈甚欢。 有了第一次,便有了第二次c第三次。 他喜欢她的样貌c才情和单纯的性子,从不掩饰;而她也分明是欣赏他的,笑盈盈望着他的时候,目光温柔,那是想作假都不成的事。 可是,她是南廖家的长女。他留心打听之后,颇有些无所适从:南廖家对两个闺秀寄望颇高,低于他们的门第托人前去提亲,都是当场婉言回绝,他这般没有功名的人,怕是连门都进不得。 于是,满心指望着秋闱高中,结果不需说,让他着实愁闷了一段日子。 没料到,再相见,廖碧君反倒婉言宽慰他:“考取功名就像走路捡到金元宝,运气可遇不可求,全在于考官的眼光。你不是生于京城,又没有熟知官场的亲朋,自然就揣摸不出各位考官的喜好,不中只能是这个缘由。” 他就苦笑,“终究还是才疏学浅。像程解元那般的奇才,不论是怎样的考官,都能高中。” “那是不世出的人物,寻常人若跟他比较,都不用活了。”廖碧君巧笑嫣然,“反正,你有真才实学,我确信无疑。” 他听了,心里一面甜丝丝的,觉着她实在是朵温柔的解语花;另一面则涩涩的,她之前的话有几分道理,但他这种地位,如何都跟高门子弟搭不上关系,临考前便没人给予中肯的提点。 于是他想,如果她肯下嫁,那么南廖家就算为着颜面,也会尽心帮他考取功名。 这姻缘成不成,全在她能否说服双亲。 不管怎样,他得试试。上个月相见,临别前,他约定了日子,告诉她有关乎彼此的大事要定下来,只看她肯不肯再相见。 她红了脸,没说话。 将至正午,商陆走在街上,抬头望去,碧空无云,暖阳高照。少见的好天气,应该会赐予他好运气。 姜道成坐在书案前,逐一看过廖家姐妹这两年交给叶先生的功课。 廖碧君所作的字c画不少,廖怡君的功课绝大多数都是临摹的字帖c名画,少数是自己画的一些名花。 姜道成不免皱眉,“怎么回事?总让廖二小姐临摹,这不耽误她么?” “哪儿啊。”叶先生连忙解释,“那孩子字画皆精,但是不想张扬。交给过我一些挺出彩的画,但是,您和程大少爷不方便看吧?” 姜道成瞪眼,“我们两个难道是藏不住话的人么?” 程询接话道:“先生有言在先,我定不会随意与人谈及。” 叶先生一笑,转身从书柜里取出几轴画,“既然如此,二位就看看。” 先展开来的,是一幅猫蝶图,猫儿憨态可掬,蝴蝶翩然轻盈,花丛妍丽似锦。 姜道成长眉上扬,“这丫头,工笔画竟作得这般好。” “这自不必说,水墨其实也不错。”叶先生展开另一幅,“我在她这个年纪,远不及她的功底。” 姜道成敛目细看,仔细回想,笑着颔首,“的确。女孩子家,笔力需要常年习练,笔法有无灵气,却是一看便知。” 叶先生继续夸赞爱徒:“再有,这孩子棋艺绝佳,认真与我对弈的时候,就没输过。” “”姜道成多看了说话的人两眼,“难为你了,这也好意思说。” 叶先生笑出来,“这有什么难为情的,您棋艺就不是一等一的好,我远不如您,遇见深谙其道的人,能不输么?” 师徒两个说笑期间,程询将猫蝶图拿起来,细细看着。 的确,她最出彩的原本是工笔,后来是因着他和之后的经历,才潜心于水墨,意在收敛性情,要自己清醒自知。 而他是因为她,一度专攻棋艺c苦练工笔,又在很多年里碰都不敢碰,要到最后几年才捡起来。 姜道成对徒弟道:“廖大小姐的书画,与同龄的孩子们相较,算得中上。看来看去,她该是心性单纯脆弱之人,如此,你不该教她音律,该让她在书法c水墨上有所进益——这两样,教导得当的话,能让她心性慢慢转为沉静坚韧。” “这我自然也晓得,”叶先生苦笑,“可是,她无心更上一个台阶,我又能怎样?” 姜道成哼了一声,“能怎样?把看法跟她直说就是了。虽说是官家闺秀,也不能坏了你我的招牌。她若何事都见好就收,索性早早把她打发了,让她另请高明。” “”打量官宦之家对我,都像您对待我一样么?叶先生腹诽着。 “姜先生所言甚是。”程询放下猫蝶图,笑着接话,“不如这样,姜先生明日见一见廖大小姐,把这些跟她言明。” 姜道成当即点头,“好!”继而对徒弟说起怡君,“廖二小姐现下的情形,你还每日让她临摹就不对了,沉淀心性固然重要,但不是你这个法子。眼下就该让她自己布局作画,若一半个月出一幅好画,便是你这为师的功劳。若章法不对,你就好生指点。” “我也知道,想等到明年再” “明年她和她姐姐就多大了?家门不给她们张罗婚事么?”姜道成吹胡子瞪眼的,“她要是开春儿就定亲,你是不是就得滚回廖家去教她?但要是那样的话,算怎么回事?程家c南廖家怎么跟外人解释?” “”叶先生汗颜,转念又是一喜,“我听您的就是。只是,您也看出我教导无方了,日后能否时时帮我点拨这孩子?” “我怎么点拨?”姜道成气呼呼的,“工笔画我只会赏看,并不擅长。”说着看向程询,转为笑脸,“难得遇见个好苗子,你得帮我徒弟教成材。” 程询从容笑道:“这是答应过您的,自然不会反悔。” 叶先生笑开来,深施一礼,“感激不尽。” 午时将至。 湘菜馆二楼临街的雅间,廖碧君站在窗前,望着街上行人。 商陆的身影出现在视野,正从街对过走向这边。她喜上眉梢,赧然而笑。此番相见,他就会把话挑明,结束暧昧不清的情形。 可是 有一个小厮打扮的人疾步上前,拦住商陆,说了几句话,商陆便随他仓促离开。 廖碧君的面色一点点转为苍白。 是怎样的事,能让商陆在这样的日子抛下她? 临时出了什么大事么? 还是有心人要阻挠她与他? 不知道。猜不透。 在一旁观望的紫云也清楚地看到这一幕,难掩失望之色。 廖碧君无力地转身,跌坐在椅子上。 “大小姐,”紫云跟过去,闷闷地道,“回去吧?” “再等等。”廖碧君轻声说。 商陆随程家小厮来到东院,满腹兴奋之情。 做梦都没料到,姜道成会亲自遣人请他到程府一叙。 同一时间的姜道成,身在光霁堂用饭,喝尽一杯酒,纳罕道:“你不是瞧不上商陆之流么?” “的确瞧不上。”程询温言道,“可是,只要在人多的地方,就会有攀比c争端。与其让最出色的人相互较劲生出不快,倒不如给他们安排三两个品行不端的,如此,好的可以达成共识,不入流的仗着狡诈有城府,总能与对立的人周旋一段时日。” 姜道成无奈地扯扯嘴角,“合着你还是好意了?要让出色的那些孩子用他们练练手?” “您这么想最好。”程询含笑为他斟满一杯酒,“若往好处展望,兴许能有近朱者赤的事情发生。” “我要是坚持不肯照你的意思办,商陆会是怎样的前景?”姜道成端起酒杯,送到唇边,目光深邃地看住程询,“瞧你这意思,已然知晓。” 程询坦然地回视姜道成,目光深邃,凉凉地道:“若是那样,商陆要过十几年隐姓埋名的日子,最终,会有沙场奇才设局c今上下令,将他凌迟处死。”前世,是修衡顺道惩戒了商陆。那孩子要谁死,谁就活不成。 姜道成连声咳嗽起来——程询说话的时候,他在喝酒,听到末尾,惊到了。 “您这”程询歉然起身,又递帕子又递水,“不就是凌迟么?有那么吓人么?” 姜道成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定定地看住程询。 程询回身落座,坦然回视。 好一会儿,姜道成忽然起身,大步流星往外走。 “您这又是唱哪出呢?”程询失笑,连忙赶了上去,“事儿还没说完,您还没给我个准话呢。” “该说的你不都说了么?”姜道成说道,“这次我信你,照办便是。” 程询继续挽留,“那也不用急着走,酒还没喝完呢。商陆又不是等不起您的人。” 姜道成的脚步猝然停下,侧头定定地凝视他片刻,忽又快步向外,气恼地道:“我瞧着你瘆的慌!”哪儿还有跟他喝酒的兴致。 他微微一笑,走过去落座。 “几个月没见而已,你却生了白发。”廖怡君没有掩饰目光里的痛惜,轻声道,“怎样的事情,让你费尽心血?” 程询笑容柔和,“繁忙之故。况且,本就已苍老。” 廖怡君沉默片刻,“你最近都在提携新人。” “对。”程询颔首,“皇上知情。” “明白了。”他正在为来日的隐退做准备,她抿出一抹微笑,“忙了半生,你的确已太累。” 程询一笑。 廖怡君担忧地凝视着他,“来日,去时路,只盼你安好。” “我会的。”这女子太过敏锐,太了解他,怎样的事,不需赘言。带着这一生的眷恋,他看着她,“你也答应我,让自己过得好一些。” 她点头,“会的,我会的。” “不要怪我。我只是”程询闭了闭眼,“不能再见你,怕自己会疯掉,会在公事私事上做出不智之举。” 廖怡君抬手按在额头,片刻后轻笑,“我倒希望能怪你。”那笑容,脆弱而温柔。停一停,又低声道,“太荒谬。我明白。” 真的,太荒谬了。相思相望半生的两个人,分别数年后再有交集,居然成了亲家——她的儿子,娶了他膝下次女。也是在两个孩子成亲之前,她才知道,他的两个女儿,并非他与发妻亲生。 程询取出一枚棋子,先行落子,“再对弈一局。” 廖怡君颔首说好。 一局棋的时间,年少时的情浓c痴缠心头半生的相思相望,在她心海掠过。 在状元楼初相见,他是风头最盛的奇才程询,她是名不见经传的廖家次女廖怡君。 只一眼,俊美无俦c才华横溢的男子便惊艳了她。 他在她凝眸时望向她,唇畔现出恍惚笑意。 一刻的对视,有了这半生的情与痴。 姐姐尚未出阁,连亲事都未落定,他与她的事,便只有两心知。 从不曾想到会出意外,因为两家门风都很开明。可后来就是出了意外,还是那样让她无从承受的意外。 廖芝兰——也就是他后来迎娶的出自京城南廖的女子,在她与长辈对峙c满心绝望的时候告诉她:程询的姻缘,本该是顺应缘法,但是,程家已经先一步毁了他的姻缘。 因为,廖芝兰亦是对他程询一见钟情的女子;因为,廖芝兰的父兄手里握着程家致命的把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7.朝中措 怡君立刻点头,“愿意。” 骏马可以是驰骋于沙场狼烟中的灵兽,忠诚c骁悍c敏锐;可以是诸多文人画家心魂的化身,高贵c才能c傲骨。 学画之人, 怎么可能不爱马。不尝试, 只是功底未到, 怕损坏了它那样可爱可敬又骏美的形象。 程询把草图递给她,“虽然潦草, 但布局可用。拿回家去看看。” “是。”怡君双手接过, 小心翼翼的,随后转头望向自己的书桌,“那幅溪亭日暮——” “留在这儿, 不会有人乱动。” 她微笑说好, 又说起那几本图谱,“我可以带回家中么?明日便可送还。”要带回家去,认真地看一遍, 将所得记录下来。 程询含笑看着她。 怡君发现了他此刻与平时的不同:反应慢吞吞的, 却一点儿都不让人烦——那神色实在是太柔和, 那笑容实在是太暖心。她很愿意多看一会儿这样的他。 “可以。”程询说, “不需送还。” 怡君不由惊喜。 他的反应忽又恢复敏捷,在她说话之前就道:“把我教你的融会贯通在画作中, 便是给我的谢礼。难得指点你几日, 没点儿成效可不行。” “嗯!”怡君欣然点头, 停一停, 轻声道,“谢谢。” 程询轻轻地笑开来。 怡君想要道辞之际,念及一事,道:“你好像不喜在画作上题字盖章。”第一次,对他改了称谓。 程询颔首:“想要说的,都在画中。识得我的人,何须用印章留名。” 这正是她猜想的那样。离开前,她望向他的那一眼,温柔c明澈,似相识已久的友人,但比友人离他更近。 她不认为自己需要掩饰这种情绪。 他悠然而笑,眼里有欢喜,所思是珍惜。 午间,廖芝兰在状元楼设宴,邀请的宾客并非别人,正是她的兄长廖文咏。 廖文咏姗姗来迟,不带诚意地道歉:“方才和程府的刘管事叙话,差点儿忘了时辰。”落座后,把玩着酒杯,笑道,“你怎么会有这般的好心情?这一年下来,在外的营生进项不错?” “是啊。”廖芝兰笑盈盈起身,亲自给他斟酒,“况且,早些时候跟娘讨了些银两,也没处花,便来请你大快朵颐。” “好啊。”廖文咏打心底笑出来,“我别的本事没有,吃吃喝喝却不在话下。” “既然如此,只管多吃些佳肴,多喝些美酒。”廖芝兰道,“要是想请交好的人过来,也无妨。” 廖文咏摆手,“我们兄妹一起用饭,哪里能够让外人来扫兴。说起来,倒是真有些话要跟你说,只怕你不高兴。”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笑了,“有酒壮胆,也就不怕你不高兴了。” 廖芝兰咯咯的笑出声来,“瞧这话说的,竟跟自家妹妹生分起来。” 席间,廖文咏说起程府眼前送给他的财路,说起程询其人的谦和周到之处,又说起刘管事对程询唯命是从c对他丝毫不敢大意的谦恭与缜密之处。 廖芝兰心不在焉地听着,心里想着,程询不过是分给你一条财路,让你分一杯羹,你又何苦极力吹捧那样一个人?要说他程询谦和周到,那这天下岂不是没了恃才傲物的文人? 随后,廖文咏又极为委婉地说出妹妹的不足之处,“学问方面呢,不可妄自菲薄,但也决不可目中无人,你说是吧?谁要是用心品评的时候,便难免有不中听的话,也是为着你好,对吧?文章里面找不出最好,只有更好——这可是程解元说过的话,我觉着很有道理。” 廖芝兰暗自咬牙。大哥这是什么意思?当真是为了钱财什么都不顾了吧?那样一个人,亏他也好意思没完没了地夸赞。 她记着今日的目的,所以强压下心头的不悦,含笑点头,“哥哥说的是,我记下了。” 廖文咏笑逐颜开,因着下午没什么事,所以,廖芝兰与两名丫鬟劝酒时,俱是来者不拒。 他不是嘴不严的人,但要分跟谁——对亲人,从不设防。 是因此,酒酣耳热时,廖芝兰屡次委婉地套话之后,他终是架不住,简略地说了当年那件事的原委,末了道:“那时候,程次辅还不是次辅,但眼看着就要上位。爹是看准这一点,在得到他吩咐之后,满口应下。没有这件事,我们家这些年凭什么节节高?” 廖芝兰愣在当场,面色变了几变。 “要是说心里话,爹那点儿本事,还不如南廖家。爹的过人之处,从来是绝佳的眼光。过了这些年,我真看出来了。”廖文咏这样说的时候,口齿已经有些含糊不清,“但是,柳公子分明是柳阁老的命根子,傻子才会真的痛下杀手。不过哈哈,爹当初险些就成为那种傻子。” 廖芝兰听出弦外之音,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现在柳公子在何处?” “在真定。”醉意朦胧的廖文咏摆一摆手,“别的就别问了,怎么问我也不会跟你说的要是能跟你交底,何至于这些年都跟爹没个准话。” “对,大哥说的甚是在理。”廖芝兰挂上明媚的笑脸,“今日不说那些有的没的,吃喝尽兴最要紧。” 晓得程家原来是那样不堪的门第,她在震惊之后,只有快意。 知晓了这样的程家,要如何利用?她得好生想想。 是,北廖家也不清白,是刽子手,但是,该心存惶恐畏惧的,绝不是北廖家。 怡君回到家中,先去姐姐房里探望。 廖碧君无奈,“你也这样的话,我就真要以为自己病了。” 怡君失笑,“心病和体病,谁分得出哪个更重?” “你总是有话说。”廖碧君笑着坐起来,让妹妹坐到跟前,把上午的事情娓娓道来。 怡君听了,笑道:“做得好。就该这样对付廖芝兰,省得她总找到跟前碍我们的眼。” 廖碧君实话实说:“其实,我本意只是继续跟娘置气。” 怡君笑出声来,随后,把今日在学堂的事简略地跟姐姐说了说,末了,则提及程询谈及马场一事,“我想着,今日下午我们就过去看看。” 廖碧君凝神斟酌片刻,深以为然,道:“的确是要抓紧。画马嗳,哪里是想画就能画的?我记得,最早你画玉簪,先生可是压着你一看就是大半日。快些去快些去,让如阿初的那些侍卫随行,跟管家打好招呼。我就不去了。”她笑了笑,“真挺难为情的,看到谁都心虚。” “好吧。”怡君瞧着姐姐实在是没兴趣的样子,先前的打算只好作罢。随后,她把带回家的几本画谱交给姐姐琢磨,回房用过饭,唤来阿初,交代一番。 午间,程询回内宅陪母亲用饭。 中途,程夫人委婉地问起怡君的样貌c资质,程询一概敷衍地答没看清c没留意。 他不希望母亲因为自己注意到怡君。毕竟,以经验来说,这不能给他和怡君带来更好的前景。 能免则免吧。 程夫人见儿子淡淡的,料想他是惯有的没心没肺,想着这样也好,她照着先前打算行事就好。 位于燕京城北的程家马场,占地颇广,四周以高大的院墙圈起。 怡君与阿初等护卫趋近时,不自主地生出好奇:在京城地界,马场该是怎样的情形?饲养的马匹又到底是怎样的? 众人皆知,程家历代的男子都善骑术,而且拳脚功底都不差。 书香世家,为何要精通这些? 因为死不起。 程府这般门第,在一些时候,如果哪个关键的人故去,带给家族的不止离殇,还会左右一些人的前途。 最没底线的官员,连双亲故去的消息都能隐瞒。太让人鄙弃。但是不难看到,身死之人给身为朝廷命官的人带来的影响。 要脸的,承担;不要脸的,隐瞒。 要承担而朝廷不允许的,不外乎武将c权臣;不想承担而朝廷又施与罪责的,纵观以往,说句罪有应得都不为过。 怡君很明白这些,所以就特别想看看,程家这样的书香门第,开的马场会是怎样的光景。 阿初前去交代之后,马场的大门缓缓敞开来。 怡君微笑,策马前行,没多久,便没来由地就望向一个地方,于是,看到程询策马而来。 她凝眸,看住他。 程询策马到了她近前,扬眉笑问:“像是料定我会前来?” “是。”怡君敛目,语声轻柔,缓缓的,“我知道你会来。” 所以,我才会来。 “来了又走了”怡君手里的羹匙慢悠悠地搅着鲜美的汤,“姐姐怎样了?” 夏荷道:“说完一句‘再等等’,就一动不动地坐着。” 怡君想一想,吩咐款冬:“去跟姐姐说,我吃不惯这儿的饭菜,饿得很,问她能不能快些回家用饭。” 款冬称是而去。 怡君问夏荷:“那个人的样貌,你可曾看到?” 夏荷回道:“大小姐和紫云在场,没敢细瞧,只看到那位公子戴着对角方巾,穿着浅灰绒氅衣,高高瘦瘦的——从王记走出来的。” 怡君颔首,“等会儿把这些告诉阿初,等我们回府之后,他留下来等着。若是能等到那人,也不需说什么,留心观望便可。” “奴婢明白。” 过了一会儿,廖碧君过来了,歉意地看着怡君,“是我不好,竟忘了你。我们回去吧。” 怡君笑着起身,不知如何宽慰,只是揽了揽姐姐的肩。 商陆见到姜道成,自是分外恭敬。 姜道成唤他走近些,仔细打量。是个仪表堂堂的年轻人,双眼过于灵活了些,应该是日子不尽人意之故,眉间盈着一股子暗沉气。 他开门见山:“三年前,有一位友人曾在我面前提起你,要我答应,有缘相逢的话,要照顾你几分。彼时我应下了。是谁你不必管,我既来了京城,你又曾送来帖子,便不会食言。” 商陆态度诚挚,一揖到地,“晚生感激不尽,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免礼。”姜道成摆一摆手,笑呵呵地道:“我是要收几个向学的人,悉心教导一二年,包括你。仅此而已,我与你们并非师徒,只是做一段萍水相逢的坐馆先生与学生。来日哪个飞黄腾达,我不居功;哪个沦为阶下囚,我不担干系。” 商陆道:“先生淡泊名利,非我辈能及。” “明日起,你前来设在程府东院的学堂,辰时到,酉时走,没有休沐。每日午间要留下来用饭,是以,每个月要交三两银子。”姜道成说完条件,问道,“你可愿意?” 商陆即刻郑重应声:“愿意。晚生求之不得。” 姜道成满意地颔首,“如此,随书童去光霁堂,见一见程解元。方才我与他提了提你的事,他倒是没说什么。在程府求学,需得程府上下关照,礼数务必周到。” 商陆恭声称是,离开前再度深施一礼。 姜道成望着他的背影,心绪复杂。 关乎商陆日后境遇,程询言之凿凿,谈起时,目光中的寒凉c不屑,让他心头大为震动。 所以,明明觉得诡异,还是相信程询。毕竟,程询没有针对商陆说谎的理由。 成为心结的事,当然是程询如何做到未卜先知,前两日就问过。 那个不着调地跟他说,只要把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琢磨透,便不难推测出旁人的运道,只是,折寿。 气得他。 他这辈子就没碰过五行八卦和奇门遁甲,碰也没用,没长那根儿筋——那小崽子是知道这一点,才理直气壮地搪塞吧? 程询坐在三围罗汉床上,手里一册棋谱。 商陆进门后,见这情形,只行礼,没出声。 程询抬手指一指客座,“先坐下用茶,等我看完这几页。” 商陆温然道谢,转身落座。 棋谱是程询这两日晚间无事作成的,记载的都是一些陷入循环劫的棋局,很有意思。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偶尔瞥一眼商陆。 这样待客,是故意为之。人在一些小事上的细微反应,很值得琢磨。 商陆坐得不拘谨,也不随意,手边的茶呷了两口之后,便没再碰,敛目看着近前方砖,神色平静。 程询翻书c喝茶的声音,他听到,并不转头去看,脊背会稍稍挺直一些,再慢慢放松。 若是换了廖文咏,定是另一副景象。 这个人,程询并不了解,前生相见的次数屈指可数,只在传闻中晓得他做过什么事c埋下怎样的祸患。被处以极刑之前的商陆,手段阴毒下作,是年轻时就如此,还是多年潦倒致使他走至歧途? 这些,还需慢慢观望。 程询放下书,出声道:“商公子。” “是。”商陆不急不缓地起身,拱手行礼。 “在程府求学之人,学堂上的事情,一概由姜先生做主。”程询徐徐道,“我打理外院诸事,便不得不先小人后君子,把一些话说在前面。” 商陆颔首道:“解元说的极是,有话只管吩咐,在下定会谨记于心。” “姜先生收到跟前教导的人,有男有女。”程询道,“在程府,断不能出有伤风化之事。哪一个都是一样,若做出上不得台面c招致流言蜚语的事,传到我耳里之时,便是被逐出程府之日。” 商陆忙道:“在姜先生和解元跟前,我怎敢读着圣贤书却做有辱斯文之事?” “如此自然最好。”程询道,“我是想,有姜先生教导,学出名堂不过是一半年光景的事,为着锦绣前程,这一时理应循规蹈矩。再者,姜先生是我请来的,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在家父面前也不好交待。” “解元的为难之处,在下明白。”商陆由衷道,“我本就是因解元得了这样的机缘,无从报答,能做的只是不给贵府平添纷扰。” “那就好。日后少不得在一起切磋学问。”程询端了茶,“今日就不留你了。”再多的,不能说,要是引起商陆的疑心,今日便白忙了一场。 商陆又恳切地说了几句感激的话,这才道辞离开。 廖家姐妹回到家中,进到内宅,廖大太太就命丫鬟唤她们到房里,指着怡君好一通训斥:“一定是你这个不着调的,拐着你大姐出去疯玩儿了。你都多大了,啊?还是这样不晓事。每日里到底跟叶先生学了什么?明日不准去程家了,你给我老老实实留在家里做针线!” “娘。”廖碧君听不下去了,走上前去,“今日是我的主意,二妹原本想着快些回家做功课的,是我想去外面用饭,她不放心,陪我前去的。” “是你的主意又怎样?”廖大太太怒目而视,“你也一样!脑子里就没点儿循规蹈矩的东西,怕是每日都在做才女的梦吧?”她哈地冷笑一声,“真不知你们是被什么人带歪了,全忘了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端庄敦厚的规矩,只想到外面四处招摇!我把话放这儿,你们要是惹出了让人嗤笑的事,别怪我把你们逐出家门!” 怡君听着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一步,刚要出声,廖碧君却抓住她的手腕,先一步呛声道:“我们读书的事情,是爹爹同意的。您要是气不顺心疼银子,只管去跟爹爹要个说法。今日的事就是我的主意,下人们都知道,您要罚就罚我,别连二妹一并数落!”说完,挡在怡君前面。 廖大太太被气得不轻,“每次我训二丫头,你就跟我急赤白脸的,要疯似的。怎么?她就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就算怪错她又怎样?轮得到你对我品头论足的?!” “您干嘛总错怪她?”廖碧君语气平静下来,“这些年怎么也不检点一下自己的过错?” “反了,反了你了!”廖大太太险些跳起来,高声吩咐房里的丫鬟,“把她给我关到小佛堂去!不跟我认错,就别想出来!” 风波引(三) 程福忍着笑走出书房,找到程安面前,低语几句,末了道:“大少爷吩咐的,你可千万得照着办。我另有差事,不然用不着你走这一趟。” “你是什么差事啊?”程安好奇地问。 “不问我也得跟你说。”程福附耳过去,悄声告知。 程安惊愕得张大了嘴巴,“大少爷这是不想把日子往好处过了吧?万一老爷知道了,还不得让他跪祠堂啊?” “闭上你的乌鸦嘴吧。”程福笑着拍拍他的肩,“记得帮衬着我,别露馅儿。” “明白,放心。”程安敛起惊容,“心里虽然犯嘀咕,差事肯定会办好。”语毕快步走出院子,按照程询的吩咐安排下去,随后去了暖阁。 进门后,程安毕恭毕敬地行礼,先对廖文咏道:“我家大少爷本就有意请您过来,商量些要事。您二位来得正好,只是,既是要事,就不方便有第三个人在场。”说到这儿,转向廖芝兰,歉然笑道,“您若是想请教学问上的事,就得等一阵子,若只是陪同令兄前来,不妨让小的安排车马送您回府——我家夫人正要出门,实在是无暇请您到内宅说话。”别的就不用多说了,程家没有闺秀,总不能安排林姨娘或管事妈妈出面待客。 廖文咏和廖芝兰交换一个眼神,便达成默契。后者欠一欠身,扬了扬手里的纸张,“这篇制艺是我所做,很想请程解元评点一番,却一直不敢贸贸然登门。今日若没有家兄作伴,仍是不能成行。” 廖文咏笑着接话:“的确如此。” 程安笑道:“那么,大小姐就在这儿用些茶点,不挑剔我家大少爷失礼就好。” “断然不会的。”廖芝兰嫣然一笑。 程安吩咐在室内的两名丫鬟好生服侍着,随后为廖文咏带路,去了光霁堂。 五间打通的书房,居中放着紫檀木三围罗汉床c待客所需的茶几太师椅,四个偌大的书架分别贴着南北墙,东面是博古架c醉翁椅,西面越过两面槅扇中间的一道珍珠帘,隐约可见并排放着的书桌c大画案。 廖文咏进门后,匆匆打量,见四面雪白的墙壁空空的,没悬挂字画,觉得这书房布置得也太简单了些,不符和程询世家子弟的身份。 程询穿过珍珠帘,负手走向廖文咏,神色冷峻,目光锋利。 廖文咏心头一惊,不知道自己何时得罪了他,忙不迭躬身行礼,刚要说话,就听到程询冷声吩咐程安: “下去!” 程安低声称是,出门时带上了房门。 这脾气也太差了点儿,堂堂解元,连喜怒不形于色都做不到?廖文咏敛目腹诽着,就算我无意间得罪过你,也不至于这样甩脸色吧? “你近来是怎么回事?”程询在三围罗汉床上落座,语气有所缓和,眼神却更迫人,“不管什么人,都敢与之为伍么?” 廖文咏抬眼打量他的神色,只觉气势慑人,无形的寒意迎面而来。他知道自己没必要怕程府任何一个人,此刻却不受控制地胆怯起来,强扯出一抹笑,再度拱手施礼:“恕在下愚昧,不知解元所指何事?” 程询蹙了蹙眉,“君子爱财,取之以道。可你呢?怎么能与放印子钱的人来往?想做什么?效法他们赚黑心钱么?” 原来指的是这件事,且认为他只是与那种人来往。廖文咏放松了一些,忙忙解释:“不瞒解元,我也是近日才察觉交友不慎,绝对不会与那等货色同流合污。” “属实?”程询眸子微眯,眼神略略温和了一些。真相是廖文咏一句实话都没有,但他不能点破。 “绝对属实。”廖文咏抬起手,“要我发毒誓您才能相信么?” 誓言真不可违背的话,这天下哪里还需要王法约束苍生。“那倒不必。”程询换了个松散的坐姿,以右手食指关节蹭了蹭下颚,有些无奈地道,“说你什么才好?这几日,家父吩咐我对城北廖家留意些,不着痕迹地给你们添条财路,说你们曾帮过程府大忙。我前脚吩咐下去,管事后脚就说你品行堪忧。你倒是说说,管事会怎么看待我?” 廖文咏心头一喜。这几句话,很值得琢磨。程清远这样交代长子,是为着日后说出那件事做铺垫吧?程询现在还不知情,绝对的,若是已经知道,傲气早就转化为心虚懊恼了。他再一次拱手作揖,“全是我的不是,劳解元生气担心了。”顿一顿,很自然地苦着脸哭穷,“这两年家中有些拮据,我打理着庶务,常常焦头烂额。是为此,广交友人,只盼着能遇到个愿意伸出援手的贵人。没成想,财路没找到,却与黑心人称兄道弟起来。” 程询牵了牵唇,目光温和,语气亦是:“庶务的确是叫人头疼。”他抬一抬手,“方才有所怠慢,你别放在心上才是。快请坐。” 这态度的转变,宛若寒冰冷雪化为春风细雨。廖文咏喜上眉梢,感觉彼此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道谢落座后道:“日后不论什么事,我都听从解元的高见。” 程询端起茶盏,“新得的大红袍。你尝尝,觉着尚可的话,回府时带上一些。” 廖文咏呷了一口,满口称赞。 程询开始跟他扯闲篇儿,都是诸如他双亲身体如何c他二弟功课怎样的话题。 廖文咏有问必答,说起二弟廖文喻,摇头叹气,“我就不是读书的材料,他更不是,资质差,还懒惰。” “这是没法子的事情。”程询予以理解的一笑,“家父有言在先,你我两家,明面上不宜频繁走动。否则,我少不得请姜先生把令弟收到门下,悉心点拨。近一半年是不成了,连我们日后来往,都在外面为宜。”语声顿住,等廖文咏点头才继续道,“你也别为这等事情心烦,家父和我不会坐视你们过得不如意。有难处就及时传信给我。”让他解决的难处越多,落在他手里的罪证就越多。 廖文咏喜不自禁,称是道谢之后,开始检点自己的不是:“今日瞧着小妹一心向学,头脑一热,就带她过来了。真是鲁莽了,下不为例。” 而实情是,他们盘算着让程家父子出面,让廖芝兰成为姜先生的学生。如今京城有几位出了名的美人兼才女,廖芝兰跟她们一比,就不起眼了,但若能成为姜先生的学生,人们会默认她才华横溢,不愁在京城扬名,来日定能嫁入显赫的门第。 之所以如此,要怪程清远。今年程清远总是以公务繁忙为由,不再发力提携北廖家。他们担心被一脚踢开,甚至被灭口,就有必要前来试探,观望着程家的态度做出相应的举措。 此刻看来,完全没必要担心。程清远所处的就是个日理万机的位置,很多事不能兼顾,怕是早就精力不济,让程询早早地接手庶务,应该就因此而起。 人顺心了,便特别乐观,怎样的人与事,都能找到个宽慰自己原谅别人的理由。 见廖文咏的目的已经达到,程询没兴趣再对着那张虚伪狡猾的嘴脸,话锋一转:“解你拮据困境的财路,一名管事已经有了章程。与其我将管事唤来,不如你们单独详谈,有些话,我不便说透,管事却能跟你交底。” “是这个理。”廖文咏由衷点头,“琐事而已,自是不需解元费神。” “如此,便不留你了。”程询站起身来,竭力忍下心头的膈应,温声说,“改日定要设宴相请,把酒言欢。” “不敢当,不敢当。”廖文咏忙起身道,“几时您得空了,我在外面寻个清净雅致的所在,万望赏脸。” “好。”程询颔首一笑,送廖文咏出门时说,“我品评别人的字c画c制艺,向来嘴毒。等会儿见到令妹,若开罪了她——”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我明白。”廖文咏笑道,“您要是只说几句夸赞的场面话,我和小妹反倒会心生忐忑。” 程询笑了,“你果然是明事理的人。”言不由衷的话说了不少,这会儿已经顺嘴了。 廖芝兰随着引路的丫鬟走进光霁堂的书房,面上平静,心里是有些得意的。 南廖家姐妹得了每日出入程府的机缘,说不定还能与才子程询结缘,只一听,她就难受得厉害。午间见了那对姐妹,意在不着痕迹地打听程府中事,两人却是滴水不漏,看不出是真不知还是刻意隐瞒,不大要紧的事,倒是获得了不少消息。 回府途中,遇到了闲的没事乱逛的大哥,同坐在马车中,把自己的心思如实相告。 完全没料到,大哥当时就说,程府门第是高,但我们想去就能去,你快转转脑筋,想个由头。她想出了由头,便有了此刻将要见到程询c得他提点的机会。如此,可以顺理成章地展望得到南廖家姐妹的际遇。 程询是什么人啊?都说他傲气,但有傲气的本钱,解元是谁想中就能中的? 只是传闻中的他,便已叫她生出诸多遐思。 程福换了穿戴,打扮得与程询一般无二。 程询慵懒地卧在躺椅上,望着程福,满意地笑了。 “等会儿小的要是说错话,您受累瞪我一眼。”程福说着,在书案后面落座。 程询颔首,闭目养神。 程安进门来通禀:“廖小姐到了。” “请。”程福神色转为严肃。 程安转身请廖芝兰进门。 廖芝兰走进门,在程安示意下,走到珍珠帘前站定,恭敬行礼,“廖氏芝兰,问程解元安。” “免礼。我已知晓你的来意。”程福语气淡淡的,唤程安,“把那篇制艺拿来我看。” 程安称是,从廖芝兰手里接过制艺,送到程福面前。 廖芝兰没有想到,程询会隔着帘子见她。不能亲眼看到他的样貌,让她失落,也更为好奇。 程福扫了一眼,就牙疼似的“嘶”了一声,“你这字,也太小家子气了。”其实没那么差,廖芝兰的小楷写得还凑合,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水平。 程安心生笑意,忙转头看了程询一眼,笑意立时消散。 廖芝兰心下一惊,没料到程询一张嘴就挖苦人。她欠一欠身,态度诚挚地道:“解元的话,定会谨记在心,日后寻求书法好的先生教导,加倍用功苦练。” 程福不予置评,仔细看那篇制艺。府里别的下人都说,他和程安c程禄这种常年跟着大少爷的人,肚子里的墨水不输秀才。对不对放在一边,他们练出了好眼力是真的。 这是一篇论事的制艺,行文流畅,辞藻优美,衔接自然,看起来很舒服。 制艺是让很多国子监里的学生都头疼的东西,身在闺阁的小女子做到这地步,很难得了。 但是,和见过的出色的文章比,就逊色了不是一点两点。 “我一向认同字如其人的道理。”程福随意地把制艺扔到一边,隔着珍珠帘审视着廖芝兰,语速缓慢,“字小家子气,文章的格局也大不了。通篇都是陈词滥调,生搬硬套。就这样,也好意思来让我品评?令兄那样称赞你,你却实在没有给他长脸的资质。” 廖芝兰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怎么那么喜欢说人小家子气?这话对女孩子其实很重了,他连这都不明白?这种目中无人的货色,是怎么考取解元的?该不会是程阁老事先拿到了考题,他作弊得来的吧? 不服气。她真的不服气。 定一定神,她和声道:“解元的话有些笼统,能否否定得详尽一些?” “当然能。”程福爽快应声,继而却话锋一转,“你的脸怎么了?右边沾了什么东西?” 廖芝兰再不能维持面上的镇定,明显慌乱起来,以为他指的右边是在他那个位置的右边,便抬手摸了摸左脸颊。 “嗳?”程福语声高了一些,很惊奇的样子,“闹半天你居然左右不分啊?”说着站起身来,语带笑意,“奇了,真是奇了,着实开了眼界。” 廖芝兰腾一下红了脸。 003 程询低眉敛目,面上没有任何情绪。 “要我全然相信,你得拿出货真价实的凭据。”谈话到了这地步,程清远不能不把长子当做与自己平起平坐的人了,“若你判断无误,城北廖家便扼住了程家的咽喉。我的对错事小,程家会否覆灭事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8.朝中措 廖芝兰气冲冲转身出门。 怡君继续挑选画纸。 程询看了看神色还有些别扭的程福, 笑了。被廖芝兰当场识破是迟早的事。如果柳元逸还没到京城, 他出门是该注意一些,现在, 没必要。 程福见他如此,放下那份不自在,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程询很自然地走到怡君近前, 帮她选出两种自己用着上佳的画纸, “存放时没特别的讲究,各种尺寸的不妨多备一些。” 怡君笑着说好,又指一指手边的几样颜料, “也不知选的妥不妥当, 要调制天青c湖色和青草黄。” 色彩各异的颜料, 由精致的青花小瓷罐盛着。程询逐一查看,选色没差错, 只是有一种研磨得不够精细, 当下帮她更换, 末了对掌柜的道:“廖二小姐再过来,先把我常用的拿给她看。” “好, 好。”掌柜的眉开眼笑的,“大公子放心,我记下了。” 程询看到一个青花山水纹颜料盒, 指一指。 掌柜的会意, 妥当地包起来。 程禄走进门来, 道:“大少爷,舒大人去府中了,在光霁堂等您回去。” 程询嗯了一声,问怡君:“还要挑选别的么?” 廖芝兰过来闹这么一出,怡君猜想他稍后定有不少事要忙,因而一丝迟疑也无,“没有了。”原本还需要两把裁纸刀些习字的宣纸,但不能照实说。 程询牵了牵唇,“那行。早点儿回家。”又转头对掌柜的道,“我给您开个单子,您准备好,让伙计送过去。” “成。”掌柜的唤伙计准备笔墨纸,自己则忙着给怡君取画纸c包颜料。 程询迅速列出一张单子,放下笔,知会一声,踱步出门。 程禄走到程询身侧,低声道:“果然不出您所料,舒大人是来讨画送人情,要您三日内务必作成。说这回要是能让他如愿,给您磕几个都成。”说完,撑不住笑出来。 程询也笑了,“这是又跳脚了。哪次都是临时抱佛脚。” 主仆两个谈起的是舒明达,眼下是锦衣卫指挥佥事。他在这几年,有几个交情至深的人,但父亲一个都看不上。前世他进入官场之后,父亲美其名曰要他避嫌,明里暗里给几个好友没脸。好友都能体谅他,他却看不得他们受气,索性明面上都断了来往。 程禄说起眼前事,“小的刚听说北廖家小姐的事,是我疏忽了。早知道她言行无状,就该让盯梢的人当下把她拎回城北去。” “不用。躲着她做什么?”说不定会有人以为他心虚,更麻烦。 “那小的就放心了。” 车夫赶着马车过来,停在程询面前。 上车前,程询点手唤一名护卫:“去北廖家传话,告诉廖文咏,我明晚得空,他想见我,去府中。” 里面的怡君等掌柜的收拾齐备,取出荷包。 掌柜的笑眯眯的摆一摆手,“程大公子临走时一并付了账,说这些都是您要在程家学堂用的,本就该由程家付账。” “哦。”怡君受人恩惠时,第一反应总是不安c别扭,要过一会儿,喜悦才袭上心头。 离开墨香斋,坐到马车上,前行一段,程福追上来,奉上一个颜料盒,“廖二小姐,您刚刚忘了带上。” 夏荷接过,交给怡君。 怡君目光微闪,“是我选的?” “错不了。”程福点头,比说实话的神色还诚挚,随后行礼,匆匆走远。 怡君放下车帘之前,望向不远处的茶楼。 程询,你可千万别让廖芝兰算计了去。 而她与姐姐,也该多加防范,有所准备。 回到家中,怡君换了身衣服,从吴妈妈手里接过热茶,笑问:“我记得,您有个在戏园子做事的近邻?” “是啊。”吴妈妈笑道,“动辄就跟我说,又见到了哪些达官显宦,哪些名门子弟c千金小姐。” 怡君莞尔而笑,这就好办了。思索片刻,她唤吴妈妈到里间说话,“有些事要请您费心了。” 听传话的护卫说明原委之后,廖文咏静默须臾,猛地跳起来,一巴掌掴在护卫脸上,语气恶劣:“谁让你护送她出去胡闹的!?” 护卫一时间晕头转向,口鼻淌血,却是动都不敢动一下。 “程解元呢?”廖文咏问。 “小的回来传话的路上,看到程解元已离开那间铺子。” “去把大小姐给我叉回来!”廖文咏气急败坏的,“她胆敢拖延一刻,就另寻去处,廖家没她这样不知好歹的东西!” 护卫颤声称是,连滚带爬地出门。 廖文咏扬声吩咐小厮:“家里就要出人命了,去请老爷尽快回府!”语毕走到桌案前,提笔给程询写拜帖,刚写了两句,程家传话的护卫到来。 还肯见他,便是没把芝兰的胡闹放在心上吧?廖文咏稍稍宽心,但很快又暴躁起来:廖芝兰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将随行的护卫都遣回来,自己带着丫鬟去了别处。 他气得眼冒金星,要带人去把她抓回来扔进家庙,而就在这时,父亲回来了。 廖彦瑞大步流星走进长子的书房,“何事?” 廖文咏的火气瞬时化为理亏心虚,嗫嚅片刻,缓缓跪倒在地:“爹,我对不住您” 程询和廖怡君先后离开墨香斋,廖芝兰在茶楼雅间内看得清清楚楚,等到哥哥的回话,她反倒冷静下来,遣了随从,唤丫鬟巧春雇了一辆马车,去了就近的别院。坐在厅堂中,她梳理着近日与程询c廖怡君相关的大事小情。 “先是姜先生c叶先生的事,让廖碧君姐妹堂而皇之地进到程府,随后” 随后,便是小姐被戏弄。当日的事,巧春随行,看了全程,此刻自是不敢接话。 “素昧平生,他没理由厌烦我。”廖芝兰盯着巧春,“那么,是谁做的手脚?是不是她们做的好事?” 巧春不得不说话了,“也有可能吧。” “而到今日,两个人来到墨香斋,是巧合,还是相约?”廖芝兰冷冷一笑,“怎么就她廖怡君那么好福气,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巧合?又或者,她是来帮程询和廖碧君传话的?” 巧春给她续了一杯热茶。 “闹不好,就是哪一个生性狐媚,早已暗中勾引程询,甚至于,掐住了程询的软肋。到这上下,是变着法子要程询帮着南边给我们添堵。” 巧春细品了一番,更不敢接话了——小姐话里话外的,把罪过都归咎于南廖家姐妹,贬低程询的话,可是一句没有。 难不成 想到程询那般少见的俊朗c风采,巧春暗暗叹了口气。 “不管如何,她们都已牵扯其中,廖怡君方才更是乐得看我笑话的可恨模样。”廖芝兰的手死死地握成拳,“既然如此,就别怪我对她们不客气。” 程清远下衙之后,管家把廖彦瑞的拜帖送到他手中,继而低声禀明所知的程询近日动向。 看起来,长子动作不少,只是,听来听去,怎么都没一件与北廖家搭边儿呢?程清远皱了皱眉,“他人呢?” 管家道:“下午舒大人来访,大少爷跟他叙谈一阵子,一起出门了,还没回来。” 程清远再次皱眉,“舒明达又过来做什么?搜刮他的字画么?”语声一顿,想到北廖家的事兴许用得着舒明达,便摆一摆手,“罢了。我去光霁堂等他。” 戌时初刻,程询踏着清寒月光回到光霁堂。 程清远正坐在三围罗汉床上看书,看到长子,牵出一抹温和的笑,“怎么才回来?” “有点儿事情,耽搁了。”程询行礼请安之后,连玄色斗篷都没解下,静立在原地。 程清远弹了弹手边的拜帖,“廖彦瑞急着见我。” 程询道:“让他明晚过来,我会应付。” “都料理停当了?”程清远凝视着他。 程询颔首。 程清远见他不欲多说,也不多问,“你既然大包大揽,我放全然放手,相信你明白,此事关乎整个家族,一丝纰漏都不能出。” “明白。”程询看住父亲,想在他眼中找到愧疚。但是,没有。 程清远呷了一口茶,岔开话题:“你说起的那位廖二小姐的事,我斟酌过了。等我得了闲,见见她的父亲,也让你娘相看一番。若那边门风不正,或是你们八字不合,你娘绝不会同意的——那就算了吧。你总不能为这种事让她伤心,埋下后宅不宁的隐患,对不对?” 这是试探,亦是警告。不管怎样,长辈终究是长辈,能左右儿女的大事小情——次辅想要阻断家中子嗣的一桩姻缘,法子太多。 程清远希望长子把握在手里的底牌全交给他,要长子在此事之后,做回那个孝顺他的好孩子。 可惜,不能够了。 程询摆手遣了下人,开口时答非所问:“我出去,是去看望柳元逸,送他到一个稳妥的地方。” 程清远敛目看着茶汤,睫毛微不可见地轻颤一下。 “如果没有这番劫难,他定是意气风发的模样。”程询语声徐徐,“可如今,他神志不清,心神呆滞,不知有无痊愈之日。” 程清远缓缓地吸进一口气,“你想怎样?” “我想怎样?”程询缓步向前,“我不能偿还柳家这些年承受的痛楚煎熬,我只能还给柳家一个失而复得的儿子——不遗余力,让柳元逸复原。” 程清远低喝:“你疯了不成!” 程询走到他面前,俯身逼视着他,目光和语气都是冷森森的:“柳家的事,我的婚事,您不得染指。我疯的时候还没到,您别逼我。不然,您膝下会出一个叛离宗族去柳家赎罪的儿子。” 程清远的怒气瞬时冲到头顶,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他有些发抖的手抬起来,想狠狠掌掴这个不孝子,可是 这一刻的程询,气势全然凌驾于他之上,周身焕发出的怒意寒意丝丝缕缕地将他萦绕,再死死缠住。 他居然心生恐惧。 多荒谬,他怕自己的儿子。 “这倒是。” 先前在叶先生面前,说要请爹娘同意,也只是随口一说,压根儿没想去问母亲的意思。 廖大太太平日总把“女子无才便是德”挂在嘴边,打心底不赞成她们读诗书c做学问。是不难见到的那种重男轻女的妇人心思。 廖大老爷是严父面孔,值得庆幸的是,从不反对两个女儿的求学之心。关乎这种事,都会爽快应允。 当日,姐妹两个掐着时间去了外院,等候在府门内。 廖大老爷下衙回府,二人迎上前去,陪父亲回内宅的路上,把叶先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听得此事与程询c姜道成有关,廖大老爷意外地扬了扬眉,思忖片刻,道:“明日我派管家出去,问明两位先生和程府的意思。你们要每日前去程府的话,廖府不能失了礼数。” 他对次辅程清远一点好感也无,却很欣赏聪明绝顶的程询c才华横溢的姜道成。文人相轻不假,但要分对谁,程询和姜道成那样的文人翘楚,寻常人真没轻慢的资格。 姐妹两个听了,立时笑逐颜开,向父亲道谢。 廖大老爷被她们的情绪感染,笑了笑,告诫道:“去归去,你们可不能惹事。” 廖碧君忙保证道:“爹爹放心,我们一定会谨言慎行。” 父女三个说着话回到正房,见到廖大太太,谁都没提方才说定的事。 程府东院。 姜道成坐在厅堂,没好气地看着程询。 前几日,这后生派小厮寻到他面前,针对当地一桩案子跟他打赌,随附一封注明好几项事由的赌约,惹得他瞧着信运了半晌的气:他就在案发的县城,且在县衙中有熟人,眼看着就要结案了,怎么想都不会再出周折,程询却笃定案情发生逆转,更与他赌上了未来几年的运道,说如果料错此事,便搁置功名路,到他跟前做几年洒扫的书童。 太狂了。 他相信有神机妙算的人,并不敢断定程询日后不会成为那样出色的人,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程家这大少爷如今还太年轻,还没出门历练过,信誓旦旦地跟他来这么一出,只能让他认定是中了解元之后的浮躁c张狂。 他忍不得,当即应下赌约。 后来后来他就带着书童来了京城程府,懊恼c怄火得快找不着北了。 程询不难猜到老人家的心绪,陪着笑,亲自沏好一杯碧螺春,“先生,请慢用。” 姜道成见他做派与信中的态度大相径庭,不免意外,“我还以为,你是狂得没边儿的人。” “晚辈晓得。”程询显得愈发谦恭,“先前的激将法,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您见谅。” 姜道成扯了扯嘴角,喝了一口茶,眉眼舒展开来,“好茶。” 程询道:“听说您喜欢,便寻了些上品。” 姜道成如实道出心绪:“思前想后,我瞧着你,心惊肉跳的。”隔着好几百里料定一些事的结果,太反常了。反常即为妖,这道理他听过无数次了。 程询笑出声来,避重就轻:“您是什么人物啊?喜好常有人谈起,我只是稍加留心,记下了而已。” 姜道成不予置评,岔开话题:“说说那个案子吧。” 那个案子,是一个商贾家中出了人命,刚满十八岁的丫鬟中毒而亡。官员若没有一定的权势和手段,处死府中下人都要担上干系,何况商贾之家。丫鬟的至亲要讨个公道,及时报官。 县令查来查去,通过商贾一家上下的口供,找出了嫌疑最重的账房管事。 那账房管事起初矢口否认,经过半年的牢狱c大刑之灾,承认是自己下毒杀害丫鬟,理由是那丫鬟时常对他冷嘲热讽,他想给她点儿教训,并没想杀死她,怎奈自己不懂药理,下在饭菜里的药分量重了些,便有了丫鬟的身死。 县令想不出别的可能,便认为可以结案了。 这案子,正常发展的话,真凶要在一年后落网。 商贾之妻,是活脱脱的母老虎c妒妇心性,夫君跟哪个女子多说几句话,都会心生不满,但在人前,却是敦厚的做派。 商贾与丧命的丫鬟有染,暗度陈仓的日子长达三年,好几次提及把丫鬟收房,抬为妾室。商贾的妻子不肯答应,总是不能如愿把丫鬟逐出家门,妒火燃烧到一定地步,起了杀心。 当家主母选定替死鬼,吩咐下人统一口风应对官府的询问,并非难事。是在结案之后,商贾一直觉得愧对丫鬟,没让她生前享什么福,又屡屡看到发妻做噩梦,哭喊的言语充斥着恐惧,起了疑心,反复盘问下人。一来二去的,梳理清楚整件事,把发妻告上了公堂。 前世,因为案情的反复,上报至朝堂,错判了案情的县令得了很重的罪责。 程询清楚地记得原委,觉着都不是什么善类:惹祸的根苗是商贾,身死的丫鬟也有行差踏错之处,商贾之妻偏激到那地步,商贾该是功不可没,可平白杀人c害人的罪,任谁都无从宽恕。 做替死鬼的账房管事最无辜。 今生要元凶尽快伏法,派人用程府的名头敲打商贾和县令即可。他们怎么想不打紧,重要的是这结果。 但是,个中原委,不能告知姜道成,程询只是道:“程府一名小厮曾在当地逗留,见过那名账房管事,坚信他不是穷凶极恶的性子,跟我提了几句,我便让他留心,有了眼下这结果。” 姜道成审视着程询,半晌,无奈地笑了,“我仍是觉着蹊跷,苦于没法子反驳罢了。好在真凶尽早伏法,屈打成招的人没做替死鬼,是大快人心的事。输给你也值得。” “事情已经过去,您不需记挂于心。”程询认认真真地奉承老人家,“我是一门心思向您求教,又晓得轻易请不动您,这心思和案子凑巧赶到了一处,一时冲动,出此下策。日后再不会了。” 姜道成不吃这一套,“谁知道你真正的意图到底是什么?” 程询一笑,“您千万别多思多虑。”停一停,郑重行礼,“日后,您就是我的尊长。” “我可不敢当。”姜道成示意他平身落座,“你的事,我听说过一些。国子监眼下都没人教的了你,我这等闲人更不敢托大。得了空,你我好生探讨一番学问,若实在不及你,就得反过头来拜你为师。” 横竖已经栽了跟头,他现在是丢人不嫌事大。 程询哈哈一笑,“这话可太重了。您这不是折我的寿么?” 说笑间,程清远过来了,见礼之后,客客气气地邀请姜道成到正院的暖阁用饭,命程询作陪。 姜道成见当今次辅全然是礼贤下士的做派,心慢慢踏实下来。席间,不免问起程清远另外两个儿子。 程清远笑道:“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毫无可取之处,却贪图玩乐,这几日去了别院。听下人说,整日在附近的山林打野味儿。等回府之后,我再带他们给先生请安。先生要是瞧着他们不是蠢笨得离奇,闲时还请费心点拨一二。” 姜道成只当是场面话,谦虚地应承两句。 其实,程清远说的是心里话。次子程译从小就性情木讷,在程询面前,总有点儿自惭形秽的意思。三子程谨原本活泼又乖顺,长大之后,好像也被长兄的过于出色打击到了,平时恨不得躲着程询走。他们越是有这样的自知之明,越是让他不待见,每每想到就头疼。 席间,与姜道成熟络之后,程清远把这些事娓娓道来,也是清楚,对方要常住程府,家中情形根本瞒不住。 姜道成不免叹息:“当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这孽障也是不懂事,没个兄长的样子。”程清远睨着坐在下手的程询,“闲时对友人尽心尽力的,独不肯好生照顾两个手足。” 程询只是赔着笑,起身斟酒。 姜道成不便接话,打着哈哈转移了话题。 当晚,宾主尽欢。 转过天来,叶先生来到程府。程夫人亲自出面应承,安排叶先生住在东跨院,指派了三名专门服侍的丫鬟婆子。 随后,叶先生跟恩师好一番契阔。程询特地前去请安。 叶先生常在京城,关于这位程大少爷的事情,听过太多,见他彬彬有礼的,全没传言中的傲气c不羁,又是凡事好商量的态度,意外之后,很是欢喜。 还没到正午,不少门第的拜帖陆续送到府中。姜道成却不急着见客c收学生,整个下午都带着爱徒与程询探讨学问。 程询是奇才,但非全才,不感兴趣的东西,不肯倾注精力。正统学问烂熟于心,被很多人视为杂学c偏门学问的东西,有不少都是以前稍有涉猎便觉得没用放弃了,由此,只要他态度相宜,便能让姜道成c叶先生认为是有心学而不得章法,需得人点拨。 而最终的结果是,师徒两个都不肯收他。 姜道成道:“依你的天赋,不论哪门学问,定是一点即通,用心学一段时日,便能深谙其道。我不管旁人,与你能得闲探讨一番便好。” 叶先生笑吟吟附和:“师父说得没错。程解元若有想学的东西,我们自会知无不言,拜在师父门下就算了。若来日说起来与你出自同门,我真是想想就觉得高攀了。” 姜道成颔首,“你平日若是清闲,大可帮我们指点资质尚可的孩子。” 两人态度坚决,能与怡君时不时相见的目的又已达到,程询也就不再坚持,很自然地问起叶先生,廖家姐妹分别擅长什么。 叶先生道:“廖家两位闺秀都是聪敏好学,大小姐琴棋书画皆精通,相较之下,字和琴艺差了些火候,这两年主要跟我学这两样;二小姐喜欢作画,水墨工笔都不拘,我瞧着已经很不错了,但那孩子是精益求精的性子。” “是么?”程询浓眉一扬,笑道,“我闲来也常作画,改日见到廖二小姐,倒是想在您跟前,与她切磋一番。” “你作画功底了得,前两年我亲眼见过你一幅水墨,委实出彩。”叶先生笑道,“到这上下,我怕是要自愧不如。你若愿意指点廖二小姐,我定要感激你的。”怡君有真才实学,平时却从不张扬,是她私心里引以为豪的孩子,她便总希望爱徒得到更出色的人的点拨或认可。 “先生过誉了。”程询笑开来,出于习惯地避重就轻,“您跟姜先生要总是这样夸我,不出三日,我定会得意忘形。日后千万别这样见外,我真受不住,这会儿就有点儿坐不住了。” 姜道成和叶先生闻言,俱是轻笑出声。 城南廖家的管事来回走了几趟,打点好两位闺秀去程府求学的事。 事情落定,廖大太太才听说,生了好一阵子的气。从来是这样的,夫君不把她当回事,两个女儿惯于先斩后奏。气归气,父女三个心思一致,她明白,与其反对质问,不如缄默。 廖家姐妹两个则得了叶先生的准话:日后每日上午去程府,除了地方不同,一切照旧。此外,还分别给她们布置了功课。 第二天,姐妹两个去了设在程府西院的学堂。 字与画,学起来都是至为辛苦的事,要反反复复地练习一笔一划一花一鸟,能长期坚持的,必是出于十成十的喜爱。 到了学堂,叶先生看过两个学生交上来的功课,对廖碧君很是满意,“大字有所精进了,继续每日练习便可。今日好生看看我给你备下的琴谱。” 廖碧君恭声称是,转身到自己的座位落座。 叶先生拿起廖怡君的莲花图,皱眉,“手法怎么有好几处拖泥带水的?碧君若跟我一日不见,定能让我刮目相看,你却是跟我一日不见,便退步到几个月之前。离不开师父的学生,还想有学成的一日?”越是喜欢,便越是严苛。 廖怡君理亏地道:“先生,这画吧我拿错了,半路才察觉——昨晚照着这一幅的布局画来着,早间起来不知怎么就弄混了。已经让随行的丫鬟回家,去拿昨晚新作成的那一幅。” 叶先生把画卷起来,没好气地敲了敲她的额头,“你这小脑瓜整日里想什么呢?” 怡君老老实实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日后不敢了。” “我要是信你这种保证,早气吐血了。”这丫头从来是勇于认错c绝不改过,叶先生扶额,“谁耐烦等你的丫鬟返回来,这就给我重做一幅。” 怡君立刻称是,转身时,对强忍着笑意的姐姐抿了抿唇,用口型缓缓说:“怎么不帮我检查?” “今儿没顾上。”廖碧君敛了笑意,无声地回一句,又是同情又是抱歉。 怡君倒是早习惯这种情形了,笑一笑,在桌前落座,从书箱中取出画纸c画笔和颜料,认认真真准备。 叶先生手边无事,去了东院。 姜道成是重诺守信的人,之前答应要遵循程询的心意收几个学生,便不会反悔。这两日,忙着跟程询商量招收学生的章程——只收几个人,不好让不能如愿的人觉得他眼高于顶,少不得做些功夫。 此刻,两人拟定了大章程,在商议一些细枝末节。 叶先生听了一阵,听出了头尾:不论是哪家子弟,想长期接受名儒姜道成的教导,要经过两次考试,先是一篇随意指派命题的制艺,得到认可之后,要在姜道成面前展露书画或音律的才能,再得到认可的话,便过关了。 制艺做得好,还要能入姜道成c程询的眼,谈何容易? 京城不少门第视琴棋书画之类为旁门左道,不屑于染指,更不准子嗣去学。这就又先一步把很多官家子弟拒之门外了。 名门子弟,对欣赏的人,定要结交,对反感或威胁到自身的人,有时会将对方逐到偏远贫瘠之地吃苦,有时则会安置到眼前,一步步把人连根拔起。 姜道成和叶先生都在想:程询想结交的人是谁,想除掉的又是谁。也只能想想。对他们这种人来说,高门内的事,知晓的越少越安全。 程询想结交的人是临江侯唐栩c平南王黎兆先——修衡c薇珑各自的父亲。 前世,两个孩子分别带给他和怡君诸多欣悦,只为这一点,便值得他此生处处照拂他们。 而在这一年,修衡刚满两岁,薇珑的双亲尚未成婚。跟小孩子攀交情不大现实,他现今只能走近他们的至亲。 唐栩c黎兆先的拜帖已经送到程府。为此,程询对姜道成说道:“唐侯爷c黎王爷身负武职,平日公务繁忙,没可能拜您为师,请教您却是少不了的。日后他们若前来,还望您拨冗相见,以礼相待。” “这还用你说?”姜道成由衷道,“他们两个可都比你招人喜欢。我那点儿架子,绝不会跟他们端着。”唐c黎固然有清冷或桀骜的名声,却都是少年征战于沙场。为了家国出生入死的好儿郎,他一向尊敬有加,便是不来找他,他也会寻机结识。 程询哈哈一笑,“我心安了。”停一停,望向叶先生,“这几日,我画了一幅枫林图,不知您和廖二小姐有无闲情品评一番?” 叶先生欣然道:“品评就算了。开眼界的事情,我们倒是从不愿错过。” “那我命小厮把画取来,安置到学堂的东厢房。”程询站起身来,对姜道成点一点头,“午后送来给您过目。” 姜道成笑着颔首。 怡君随叶先生去往厢房,两名丫鬟亦步亦趋。 厢房三间打通,门开在北侧,透过临近门的一扇半开的窗,可看到里面偌大的花梨木书桌c偌大的书架。 程福站在门边,笑着给叶先生c怡君行礼,“大少爷就在屋里,二位请。” 叶先生微微一笑,与怡君相形进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9.朝中措 先前在叶先生面前,说要请爹娘同意,也只是随口一说,压根儿没想去问母亲的意思。 廖大太太平日总把“女子无才便是德”挂在嘴边,打心底不赞成她们读诗书c做学问。是不难见到的那种重男轻女的妇人心思。 廖大老爷是严父面孔,值得庆幸的是, 从不反对两个女儿的求学之心。关乎这种事, 都会爽快应允。 当日,姐妹两个掐着时间去了外院, 等候在府门内。 廖大老爷下衙回府,二人迎上前去,陪父亲回内宅的路上, 把叶先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听得此事与程询c姜道成有关, 廖大老爷意外地扬了扬眉, 思忖片刻,道:“明日我派管家出去,问明两位先生和程府的意思。你们要每日前去程府的话, 廖府不能失了礼数。” 他对次辅程清远一点好感也无, 却很欣赏聪明绝顶的程询c才华横溢的姜道成。文人相轻不假,但要分对谁,程询和姜道成那样的文人翘楚,寻常人真没轻慢的资格。 姐妹两个听了, 立时笑逐颜开, 向父亲道谢。 廖大老爷被她们的情绪感染, 笑了笑,告诫道:“去归去,你们可不能惹事。” 廖碧君忙保证道:“爹爹放心,我们一定会谨言慎行。” 父女三个说着话回到正房,见到廖大太太,谁都没提方才说定的事。 程府东院。 姜道成坐在厅堂,没好气地看着程询。 前几日,这后生派小厮寻到他面前,针对当地一桩案子跟他打赌,随附一封注明好几项事由的赌约,惹得他瞧着信运了半晌的气:他就在案发的县城,且在县衙中有熟人,眼看着就要结案了,怎么想都不会再出周折,程询却笃定案情发生逆转,更与他赌上了未来几年的运道,说如果料错此事,便搁置功名路,到他跟前做几年洒扫的书童。 太狂了。 他相信有神机妙算的人,并不敢断定程询日后不会成为那样出色的人,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程家这大少爷如今还太年轻,还没出门历练过,信誓旦旦地跟他来这么一出,只能让他认定是中了解元之后的浮躁c张狂。 他忍不得,当即应下赌约。 后来后来他就带着书童来了京城程府,懊恼c怄火得快找不着北了。 程询不难猜到老人家的心绪,陪着笑,亲自沏好一杯碧螺春,“先生,请慢用。” 姜道成见他做派与信中的态度大相径庭,不免意外,“我还以为,你是狂得没边儿的人。” “晚辈晓得。”程询显得愈发谦恭,“先前的激将法,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您见谅。” 姜道成扯了扯嘴角,喝了一口茶,眉眼舒展开来,“好茶。” 程询道:“听说您喜欢,便寻了些上品。” 姜道成如实道出心绪:“思前想后,我瞧着你,心惊肉跳的。”隔着好几百里料定一些事的结果,太反常了。反常即为妖,这道理他听过无数次了。 程询笑出声来,避重就轻:“您是什么人物啊?喜好常有人谈起,我只是稍加留心,记下了而已。” 姜道成不予置评,岔开话题:“说说那个案子吧。” 那个案子,是一个商贾家中出了人命,刚满十八岁的丫鬟中毒而亡。官员若没有一定的权势和手段,处死府中下人都要担上干系,何况商贾之家。丫鬟的至亲要讨个公道,及时报官。 县令查来查去,通过商贾一家上下的口供,找出了嫌疑最重的账房管事。 那账房管事起初矢口否认,经过半年的牢狱c大刑之灾,承认是自己下毒杀害丫鬟,理由是那丫鬟时常对他冷嘲热讽,他想给她点儿教训,并没想杀死她,怎奈自己不懂药理,下在饭菜里的药分量重了些,便有了丫鬟的身死。 县令想不出别的可能,便认为可以结案了。 这案子,正常发展的话,真凶要在一年后落网。 商贾之妻,是活脱脱的母老虎c妒妇心性,夫君跟哪个女子多说几句话,都会心生不满,但在人前,却是敦厚的做派。 商贾与丧命的丫鬟有染,暗度陈仓的日子长达三年,好几次提及把丫鬟收房,抬为妾室。商贾的妻子不肯答应,总是不能如愿把丫鬟逐出家门,妒火燃烧到一定地步,起了杀心。 当家主母选定替死鬼,吩咐下人统一口风应对官府的询问,并非难事。是在结案之后,商贾一直觉得愧对丫鬟,没让她生前享什么福,又屡屡看到发妻做噩梦,哭喊的言语充斥着恐惧,起了疑心,反复盘问下人。一来二去的,梳理清楚整件事,把发妻告上了公堂。 前世,因为案情的反复,上报至朝堂,错判了案情的县令得了很重的罪责。 程询清楚地记得原委,觉着都不是什么善类:惹祸的根苗是商贾,身死的丫鬟也有行差踏错之处,商贾之妻偏激到那地步,商贾该是功不可没,可平白杀人c害人的罪,任谁都无从宽恕。 做替死鬼的账房管事最无辜。 今生要元凶尽快伏法,派人用程府的名头敲打商贾和县令即可。他们怎么想不打紧,重要的是这结果。 但是,个中原委,不能告知姜道成,程询只是道:“程府一名小厮曾在当地逗留,见过那名账房管事,坚信他不是穷凶极恶的性子,跟我提了几句,我便让他留心,有了眼下这结果。” 姜道成审视着程询,半晌,无奈地笑了,“我仍是觉着蹊跷,苦于没法子反驳罢了。好在真凶尽早伏法,屈打成招的人没做替死鬼,是大快人心的事。输给你也值得。” “事情已经过去,您不需记挂于心。”程询认认真真地奉承老人家,“我是一门心思向您求教,又晓得轻易请不动您,这心思和案子凑巧赶到了一处,一时冲动,出此下策。日后再不会了。” 姜道成不吃这一套,“谁知道你真正的意图到底是什么?” 程询一笑,“您千万别多思多虑。”停一停,郑重行礼,“日后,您就是我的尊长。” “我可不敢当。”姜道成示意他平身落座,“你的事,我听说过一些。国子监眼下都没人教的了你,我这等闲人更不敢托大。得了空,你我好生探讨一番学问,若实在不及你,就得反过头来拜你为师。” 横竖已经栽了跟头,他现在是丢人不嫌事大。 程询哈哈一笑,“这话可太重了。您这不是折我的寿么?” 说笑间,程清远过来了,见礼之后,客客气气地邀请姜道成到正院的暖阁用饭,命程询作陪。 姜道成见当今次辅全然是礼贤下士的做派,心慢慢踏实下来。席间,不免问起程清远另外两个儿子。 程清远笑道:“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毫无可取之处,却贪图玩乐,这几日去了别院。听下人说,整日在附近的山林打野味儿。等回府之后,我再带他们给先生请安。先生要是瞧着他们不是蠢笨得离奇,闲时还请费心点拨一二。” 姜道成只当是场面话,谦虚地应承两句。 其实,程清远说的是心里话。次子程译从小就性情木讷,在程询面前,总有点儿自惭形秽的意思。三子程谨原本活泼又乖顺,长大之后,好像也被长兄的过于出色打击到了,平时恨不得躲着程询走。他们越是有这样的自知之明,越是让他不待见,每每想到就头疼。 席间,与姜道成熟络之后,程清远把这些事娓娓道来,也是清楚,对方要常住程府,家中情形根本瞒不住。 姜道成不免叹息:“当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这孽障也是不懂事,没个兄长的样子。”程清远睨着坐在下手的程询,“闲时对友人尽心尽力的,独不肯好生照顾两个手足。” 程询只是赔着笑,起身斟酒。 姜道成不便接话,打着哈哈转移了话题。 当晚,宾主尽欢。 转过天来,叶先生来到程府。程夫人亲自出面应承,安排叶先生住在东跨院,指派了三名专门服侍的丫鬟婆子。 随后,叶先生跟恩师好一番契阔。程询特地前去请安。 叶先生常在京城,关于这位程大少爷的事情,听过太多,见他彬彬有礼的,全没传言中的傲气c不羁,又是凡事好商量的态度,意外之后,很是欢喜。 还没到正午,不少门第的拜帖陆续送到府中。姜道成却不急着见客c收学生,整个下午都带着爱徒与程询探讨学问。 程询是奇才,但非全才,不感兴趣的东西,不肯倾注精力。正统学问烂熟于心,被很多人视为杂学c偏门学问的东西,有不少都是以前稍有涉猎便觉得没用放弃了,由此,只要他态度相宜,便能让姜道成c叶先生认为是有心学而不得章法,需得人点拨。 而最终的结果是,师徒两个都不肯收他。 姜道成道:“依你的天赋,不论哪门学问,定是一点即通,用心学一段时日,便能深谙其道。我不管旁人,与你能得闲探讨一番便好。” 叶先生笑吟吟附和:“师父说得没错。程解元若有想学的东西,我们自会知无不言,拜在师父门下就算了。若来日说起来与你出自同门,我真是想想就觉得高攀了。” 姜道成颔首,“你平日若是清闲,大可帮我们指点资质尚可的孩子。” 两人态度坚决,能与怡君时不时相见的目的又已达到,程询也就不再坚持,很自然地问起叶先生,廖家姐妹分别擅长什么。 叶先生道:“廖家两位闺秀都是聪敏好学,大小姐琴棋书画皆精通,相较之下,字和琴艺差了些火候,这两年主要跟我学这两样;二小姐喜欢作画,水墨工笔都不拘,我瞧着已经很不错了,但那孩子是精益求精的性子。” “是么?”程询浓眉一扬,笑道,“我闲来也常作画,改日见到廖二小姐,倒是想在您跟前,与她切磋一番。” “你作画功底了得,前两年我亲眼见过你一幅水墨,委实出彩。”叶先生笑道,“到这上下,我怕是要自愧不如。你若愿意指点廖二小姐,我定要感激你的。”怡君有真才实学,平时却从不张扬,是她私心里引以为豪的孩子,她便总希望爱徒得到更出色的人的点拨或认可。 “先生过誉了。”程询笑开来,出于习惯地避重就轻,“您跟姜先生要总是这样夸我,不出三日,我定会得意忘形。日后千万别这样见外,我真受不住,这会儿就有点儿坐不住了。” 姜道成和叶先生闻言,俱是轻笑出声。 城南廖家的管事来回走了几趟,打点好两位闺秀去程府求学的事。 事情落定,廖大太太才听说,生了好一阵子的气。从来是这样的,夫君不把她当回事,两个女儿惯于先斩后奏。气归气,父女三个心思一致,她明白,与其反对质问,不如缄默。 廖家姐妹两个则得了叶先生的准话:日后每日上午去程府,除了地方不同,一切照旧。此外,还分别给她们布置了功课。 第二天,姐妹两个去了设在程府西院的学堂。 字与画,学起来都是至为辛苦的事,要反反复复地练习一笔一划一花一鸟,能长期坚持的,必是出于十成十的喜爱。 到了学堂,叶先生看过两个学生交上来的功课,对廖碧君很是满意,“大字有所精进了,继续每日练习便可。今日好生看看我给你备下的琴谱。” 廖碧君恭声称是,转身到自己的座位落座。 叶先生拿起廖怡君的莲花图,皱眉,“手法怎么有好几处拖泥带水的?碧君若跟我一日不见,定能让我刮目相看,你却是跟我一日不见,便退步到几个月之前。离不开师父的学生,还想有学成的一日?”越是喜欢,便越是严苛。 廖怡君理亏地道:“先生,这画吧我拿错了,半路才察觉——昨晚照着这一幅的布局画来着,早间起来不知怎么就弄混了。已经让随行的丫鬟回家,去拿昨晚新作成的那一幅。” 叶先生把画卷起来,没好气地敲了敲她的额头,“你这小脑瓜整日里想什么呢?” 怡君老老实实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日后不敢了。” “我要是信你这种保证,早气吐血了。”这丫头从来是勇于认错c绝不改过,叶先生扶额,“谁耐烦等你的丫鬟返回来,这就给我重做一幅。” 怡君立刻称是,转身时,对强忍着笑意的姐姐抿了抿唇,用口型缓缓说:“怎么不帮我检查?” “今儿没顾上。”廖碧君敛了笑意,无声地回一句,又是同情又是抱歉。 怡君倒是早习惯这种情形了,笑一笑,在桌前落座,从书箱中取出画纸c画笔和颜料,认认真真准备。 叶先生手边无事,去了东院。 姜道成是重诺守信的人,之前答应要遵循程询的心意收几个学生,便不会反悔。这两日,忙着跟程询商量招收学生的章程——只收几个人,不好让不能如愿的人觉得他眼高于顶,少不得做些功夫。 此刻,两人拟定了大章程,在商议一些细枝末节。 叶先生听了一阵,听出了头尾:不论是哪家子弟,想长期接受名儒姜道成的教导,要经过两次考试,先是一篇随意指派命题的制艺,得到认可之后,要在姜道成面前展露书画或音律的才能,再得到认可的话,便过关了。 制艺做得好,还要能入姜道成c程询的眼,谈何容易? 京城不少门第视琴棋书画之类为旁门左道,不屑于染指,更不准子嗣去学。这就又先一步把很多官家子弟拒之门外了。 名门子弟,对欣赏的人,定要结交,对反感或威胁到自身的人,有时会将对方逐到偏远贫瘠之地吃苦,有时则会安置到眼前,一步步把人连根拔起。 姜道成和叶先生都在想:程询想结交的人是谁,想除掉的又是谁。也只能想想。对他们这种人来说,高门内的事,知晓的越少越安全。 程询想结交的人是临江侯唐栩c平南王黎兆先——修衡c薇珑各自的父亲。 前世,两个孩子分别带给他和怡君诸多欣悦,只为这一点,便值得他此生处处照拂他们。 而在这一年,修衡刚满两岁,薇珑的双亲尚未成婚。跟小孩子攀交情不大现实,他现今只能走近他们的至亲。 唐栩c黎兆先的拜帖已经送到程府。为此,程询对姜道成说道:“唐侯爷c黎王爷身负武职,平日公务繁忙,没可能拜您为师,请教您却是少不了的。日后他们若前来,还望您拨冗相见,以礼相待。” “这还用你说?”姜道成由衷道,“他们两个可都比你招人喜欢。我那点儿架子,绝不会跟他们端着。”唐c黎固然有清冷或桀骜的名声,却都是少年征战于沙场。为了家国出生入死的好儿郎,他一向尊敬有加,便是不来找他,他也会寻机结识。 程询哈哈一笑,“我心安了。”停一停,望向叶先生,“这几日,我画了一幅枫林图,不知您和廖二小姐有无闲情品评一番?” 叶先生欣然道:“品评就算了。开眼界的事情,我们倒是从不愿错过。” “那我命小厮把画取来,安置到学堂的东厢房。”程询站起身来,对姜道成点一点头,“午后送来给您过目。” 姜道成笑着颔首。 怡君随叶先生去往厢房,两名丫鬟亦步亦趋。 厢房三间打通,门开在北侧,透过临近门的一扇半开的窗,可看到里面偌大的花梨木书桌c偌大的书架。 程福站在门边,笑着给叶先生c怡君行礼,“大少爷就在屋里,二位请。” 叶先生微微一笑,与怡君相形进门。 室内的程询正站在南墙前,望着刚刚悬挂上去的枫林图。这幅画,是他前生末年停留的落叶山庄一角景致。 他相信,有些人的缘分,是注定的。但也清楚,初见若不显露点儿真才实学,无法引起怡君的注意。但愿,不会徒劳无获。 听得清浅的脚步声,程询回眸相望。 怡君低眉敛目,落后叶先生一步,款款而来。 刚满十四岁的女孩子,身量纤纤,不施粉黛,穿着湖蓝色褙子c白色裙子,一身的清雅高洁。鲜少有人能真正诠释“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一句,她便是那少数人之一。 他知道,她说话遇到一些音节时,嘴角上方便会出现两个小坑,很可爱——不是梨涡,亦不是酒窝,笑的时候不明显,要特别留心才能看到。 他记得,她右耳垂上有一颗淡青色的痣,她曾为此抱怨:“要么不长,要么两边齐全,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那时正是情浓时,他听了只觉诧异:“你这小丫头,是要怎么样啊?想做一点瑕疵也无c颠倒众生的绝世美人不成?” 她眼神灵动,笑容慧黠,说是啊,你可别忘了,我的意中人是谁啊?大名鼎鼎的程询啊。怎么可能不担心哪日被挑剔不足之处? 不足之处?他心中的怡君,怎么会有不足之处? 此刻,她的脚步,宛若云端漫步,一步一步,生出朵朵无形的清莲,轻盈曼妙;又如一记记重锤,一下一下,钝重地落在他心尖儿上。 于她,今日只是初遇。 于他,则是经年再见c隔世相望。 有多久没见你了? 你不会知道,我竟也忘了,要慢慢细数与你离散的光阴。 不管怎样,你来了。 谢谢你。 廖怡君无所谓地笑了笑,“不管那些,要爹爹答允最要紧。” “这倒是。” 先前在叶先生面前,说要请爹娘同意,也只是随口一说,压根儿没想去问母亲的意思。 廖大太太平日总把“女子无才便是德”挂在嘴边,打心底不赞成她们读诗书c做学问。是不难见到的那种重男轻女的妇人心思。 廖大老爷是严父面孔,值得庆幸的是,从不反对两个女儿的求学之心。关乎这种事,都会爽快应允。 当日,姐妹两个掐着时间去了外院,等候在府门内。 廖大老爷下衙回府,二人迎上前去,陪父亲回内宅的路上,把叶先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听得此事与程询c姜道成有关,廖大老爷意外地扬了扬眉,思忖片刻,道:“明日我派管家出去,问明两位先生和程府的意思。你们要每日前去程府的话,廖府不能失了礼数。” 他对次辅程清远一点好感也无,却很欣赏聪明绝顶的程询c才华横溢的姜道成。文人相轻不假,但要分对谁,程询和姜道成那样的文人翘楚,寻常人真没轻慢的资格。 姐妹两个听了,立时笑逐颜开,向父亲道谢。 廖大老爷被她们的情绪感染,笑了笑,告诫道:“去归去,你们可不能惹事。” 廖碧君忙保证道:“爹爹放心,我们一定会谨言慎行。” 父女三个说着话回到正房,见到廖大太太,谁都没提方才说定的事。 程府东院。 姜道成坐在厅堂,没好气地看着程询。 前几日,这后生派小厮寻到他面前,针对当地一桩案子跟他打赌,随附一封注明好几项事由的赌约,惹得他瞧着信运了半晌的气:他就在案发的县城,且在县衙中有熟人,眼看着就要结案了,怎么想都不会再出周折,程询却笃定案情发生逆转,更与他赌上了未来几年的运道,说如果料错此事,便搁置功名路,到他跟前做几年洒扫的书童。 太狂了。 他相信有神机妙算的人,并不敢断定程询日后不会成为那样出色的人,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程家这大少爷如今还太年轻,还没出门历练过,信誓旦旦地跟他来这么一出,只能让他认定是中了解元之后的浮躁c张狂。 他忍不得,当即应下赌约。 后来后来他就带着书童来了京城程府,懊恼c怄火得快找不着北了。 程询不难猜到老人家的心绪,陪着笑,亲自沏好一杯碧螺春,“先生,请慢用。” 姜道成见他做派与信中的态度大相径庭,不免意外,“我还以为,你是狂得没边儿的人。” “晚辈晓得。”程询显得愈发谦恭,“先前的激将法,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您见谅。” 姜道成扯了扯嘴角,喝了一口茶,眉眼舒展开来,“好茶。” 程询道:“听说您喜欢,便寻了些上品。” 姜道成如实道出心绪:“思前想后,我瞧着你,心惊肉跳的。”隔着好几百里料定一些事的结果,太反常了。反常即为妖,这道理他听过无数次了。 程询笑出声来,避重就轻:“您是什么人物啊?喜好常有人谈起,我只是稍加留心,记下了而已。” 姜道成不予置评,岔开话题:“说说那个案子吧。” 那个案子,是一个商贾家中出了人命,刚满十八岁的丫鬟中毒而亡。官员若没有一定的权势和手段,处死府中下人都要担上干系,何况商贾之家。丫鬟的至亲要讨个公道,及时报官。 县令查来查去,通过商贾一家上下的口供,找出了嫌疑最重的账房管事。 那账房管事起初矢口否认,经过半年的牢狱c大刑之灾,承认是自己下毒杀害丫鬟,理由是那丫鬟时常对他冷嘲热讽,他想给她点儿教训,并没想杀死她,怎奈自己不懂药理,下在饭菜里的药分量重了些,便有了丫鬟的身死。 县令想不出别的可能,便认为可以结案了。 这案子,正常发展的话,真凶要在一年后落网。 商贾之妻,是活脱脱的母老虎c妒妇心性,夫君跟哪个女子多说几句话,都会心生不满,但在人前,却是敦厚的做派。 商贾与丧命的丫鬟有染,暗度陈仓的日子长达三年,好几次提及把丫鬟收房,抬为妾室。商贾的妻子不肯答应,总是不能如愿把丫鬟逐出家门,妒火燃烧到一定地步,起了杀心。 当家主母选定替死鬼,吩咐下人统一口风应对官府的询问,并非难事。是在结案之后,商贾一直觉得愧对丫鬟,没让她生前享什么福,又屡屡看到发妻做噩梦,哭喊的言语充斥着恐惧,起了疑心,反复盘问下人。一来二去的,梳理清楚整件事,把发妻告上了公堂。 前世,因为案情的反复,上报至朝堂,错判了案情的县令得了很重的罪责。 程询清楚地记得原委,觉着都不是什么善类:惹祸的根苗是商贾,身死的丫鬟也有行差踏错之处,商贾之妻偏激到那地步,商贾该是功不可没,可平白杀人c害人的罪,任谁都无从宽恕。 做替死鬼的账房管事最无辜。 今生要元凶尽快伏法,派人用程府的名头敲打商贾和县令即可。他们怎么想不打紧,重要的是这结果。 但是,个中原委,不能告知姜道成,程询只是道:“程府一名小厮曾在当地逗留,见过那名账房管事,坚信他不是穷凶极恶的性子,跟我提了几句,我便让他留心,有了眼下这结果。” 姜道成审视着程询,半晌,无奈地笑了,“我仍是觉着蹊跷,苦于没法子反驳罢了。好在真凶尽早伏法,屈打成招的人没做替死鬼,是大快人心的事。输给你也值得。” “事情已经过去,您不需记挂于心。”程询认认真真地奉承老人家,“我是一门心思向您求教,又晓得轻易请不动您,这心思和案子凑巧赶到了一处,一时冲动,出此下策。日后再不会了。” 姜道成不吃这一套,“谁知道你真正的意图到底是什么?” 程询一笑,“您千万别多思多虑。”停一停,郑重行礼,“日后,您就是我的尊长。” “我可不敢当。”姜道成示意他平身落座,“你的事,我听说过一些。国子监眼下都没人教的了你,我这等闲人更不敢托大。得了空,你我好生探讨一番学问,若实在不及你,就得反过头来拜你为师。” 横竖已经栽了跟头,他现在是丢人不嫌事大。 程询哈哈一笑,“这话可太重了。您这不是折我的寿么?” 说笑间,程清远过来了,见礼之后,客客气气地邀请姜道成到正院的暖阁用饭,命程询作陪。 姜道成见当今次辅全然是礼贤下士的做派,心慢慢踏实下来。席间,不免问起程清远另外两个儿子。 程清远笑道:“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毫无可取之处,却贪图玩乐,这几日去了别院。听下人说,整日在附近的山林打野味儿。等回府之后,我再带他们给先生请安。先生要是瞧着他们不是蠢笨得离奇,闲时还请费心点拨一二。” 姜道成只当是场面话,谦虚地应承两句。 其实,程清远说的是心里话。次子程译从小就性情木讷,在程询面前,总有点儿自惭形秽的意思。三子程谨原本活泼又乖顺,长大之后,好像也被长兄的过于出色打击到了,平时恨不得躲着程询走。他们越是有这样的自知之明,越是让他不待见,每每想到就头疼。 席间,与姜道成熟络之后,程清远把这些事娓娓道来,也是清楚,对方要常住程府,家中情形根本瞒不住。 姜道成不免叹息:“当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这孽障也是不懂事,没个兄长的样子。”程清远睨着坐在下手的程询,“闲时对友人尽心尽力的,独不肯好生照顾两个手足。” 程询只是赔着笑,起身斟酒。 姜道成不便接话,打着哈哈转移了话题。 当晚,宾主尽欢。 转过天来,叶先生来到程府。程夫人亲自出面应承,安排叶先生住在东跨院,指派了三名专门服侍的丫鬟婆子。 随后,叶先生跟恩师好一番契阔。程询特地前去请安。 叶先生常在京城,关于这位程大少爷的事情,听过太多,见他彬彬有礼的,全没传言中的傲气c不羁,又是凡事好商量的态度,意外之后,很是欢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0.朝中措 015 夏荷来到怡君所在的雅间, 把之前所见娓娓道来。 “来了又走了”怡君手里的羹匙慢悠悠地搅着鲜美的汤, “姐姐怎样了?” 夏荷道:“说完一句‘再等等’,就一动不动地坐着。” 怡君想一想, 吩咐款冬:“去跟姐姐说, 我吃不惯这儿的饭菜,饿得很,问她能不能快些回家用饭。” 款冬称是而去。 怡君问夏荷:“那个人的样貌, 你可曾看到?” 夏荷回道:“大小姐和紫云在场,没敢细瞧,只看到那位公子戴着对角方巾,穿着浅灰绒氅衣, 高高瘦瘦的——从王记走出来的。” 怡君颔首,“等会儿把这些告诉阿初,等我们回府之后,他留下来等着。若是能等到那人, 也不需说什么,留心观望便可。” “奴婢明白。” 过了一会儿, 廖碧君过来了, 歉意地看着怡君,“是我不好,竟忘了你。我们回去吧。” 怡君笑着起身, 不知如何宽慰, 只是揽了揽姐姐的肩。 商陆见到姜道成, 自是分外恭敬。 姜道成唤他走近些,仔细打量。是个仪表堂堂的年轻人,双眼过于灵活了些,应该是日子不尽人意之故,眉间盈着一股子暗沉气。 他开门见山:“三年前,有一位友人曾在我面前提起你,要我答应,有缘相逢的话,要照顾你几分。彼时我应下了。是谁你不必管,我既来了京城,你又曾送来帖子,便不会食言。” 商陆态度诚挚,一揖到地,“晚生感激不尽,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免礼。”姜道成摆一摆手,笑呵呵地道:“我是要收几个向学的人,悉心教导一二年,包括你。仅此而已,我与你们并非师徒,只是做一段萍水相逢的坐馆先生与学生。来日哪个飞黄腾达,我不居功;哪个沦为阶下囚,我不担干系。” 商陆道:“先生淡泊名利,非我辈能及。” “明日起,你前来设在程府东院的学堂,辰时到,酉时走,没有休沐。每日午间要留下来用饭,是以,每个月要交三两银子。”姜道成说完条件,问道,“你可愿意?” 商陆即刻郑重应声:“愿意。晚生求之不得。” 姜道成满意地颔首,“如此,随书童去光霁堂,见一见程解元。方才我与他提了提你的事,他倒是没说什么。在程府求学,需得程府上下关照,礼数务必周到。” 商陆恭声称是,离开前再度深施一礼。 姜道成望着他的背影,心绪复杂。 关乎商陆日后境遇,程询言之凿凿,谈起时,目光中的寒凉c不屑,让他心头大为震动。 所以,明明觉得诡异,还是相信程询。毕竟,程询没有针对商陆说谎的理由。 成为心结的事,当然是程询如何做到未卜先知,前两日就问过。 那个不着调地跟他说,只要把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琢磨透,便不难推测出旁人的运道,只是,折寿。 气得他。 他这辈子就没碰过五行八卦和奇门遁甲,碰也没用,没长那根儿筋——那小崽子是知道这一点,才理直气壮地搪塞吧? 程询坐在三围罗汉床上,手里一册棋谱。 商陆进门后,见这情形,只行礼,没出声。 程询抬手指一指客座,“先坐下用茶,等我看完这几页。” 商陆温然道谢,转身落座。 棋谱是程询这两日晚间无事作成的,记载的都是一些陷入循环劫的棋局,很有意思。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偶尔瞥一眼商陆。 这样待客,是故意为之。人在一些小事上的细微反应,很值得琢磨。 商陆坐得不拘谨,也不随意,手边的茶呷了两口之后,便没再碰,敛目看着近前方砖,神色平静。 程询翻书c喝茶的声音,他听到,并不转头去看,脊背会稍稍挺直一些,再慢慢放松。 若是换了廖文咏,定是另一副景象。 这个人,程询并不了解,前生相见的次数屈指可数,只在传闻中晓得他做过什么事c埋下怎样的祸患。被处以极刑之前的商陆,手段阴毒下作,是年轻时就如此,还是多年潦倒致使他走至歧途? 这些,还需慢慢观望。 程询放下书,出声道:“商公子。” “是。”商陆不急不缓地起身,拱手行礼。 “在程府求学之人,学堂上的事情,一概由姜先生做主。”程询徐徐道,“我打理外院诸事,便不得不先小人后君子,把一些话说在前面。” 商陆颔首道:“解元说的极是,有话只管吩咐,在下定会谨记于心。” “姜先生收到跟前教导的人,有男有女。”程询道,“在程府,断不能出有伤风化之事。哪一个都是一样,若做出上不得台面c招致流言蜚语的事,传到我耳里之时,便是被逐出程府之日。” 商陆忙道:“在姜先生和解元跟前,我怎敢读着圣贤书却做有辱斯文之事?” “如此自然最好。”程询道,“我是想,有姜先生教导,学出名堂不过是一半年光景的事,为着锦绣前程,这一时理应循规蹈矩。再者,姜先生是我请来的,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在家父面前也不好交待。” “解元的为难之处,在下明白。”商陆由衷道,“我本就是因解元得了这样的机缘,无从报答,能做的只是不给贵府平添纷扰。” “那就好。日后少不得在一起切磋学问。”程询端了茶,“今日就不留你了。”再多的,不能说,要是引起商陆的疑心,今日便白忙了一场。 商陆又恳切地说了几句感激的话,这才道辞离开。 廖家姐妹回到家中,进到内宅,廖大太太就命丫鬟唤她们到房里,指着怡君好一通训斥:“一定是你这个不着调的,拐着你大姐出去疯玩儿了。你都多大了,啊?还是这样不晓事。每日里到底跟叶先生学了什么?明日不准去程家了,你给我老老实实留在家里做针线!” “娘。”廖碧君听不下去了,走上前去,“今日是我的主意,二妹原本想着快些回家做功课的,是我想去外面用饭,她不放心,陪我前去的。” “是你的主意又怎样?”廖大太太怒目而视,“你也一样!脑子里就没点儿循规蹈矩的东西,怕是每日都在做才女的梦吧?”她哈地冷笑一声,“真不知你们是被什么人带歪了,全忘了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端庄敦厚的规矩,只想到外面四处招摇!我把话放这儿,你们要是惹出了让人嗤笑的事,别怪我把你们逐出家门!” 怡君听着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一步,刚要出声,廖碧君却抓住她的手腕,先一步呛声道:“我们读书的事情,是爹爹同意的。您要是气不顺心疼银子,只管去跟爹爹要个说法。今日的事就是我的主意,下人们都知道,您要罚就罚我,别连二妹一并数落!”说完,挡在怡君前面。 廖大太太被气得不轻,“每次我训二丫头,你就跟我急赤白脸的,要疯似的。怎么?她就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就算怪错她又怎样?轮得到你对我品头论足的?!” “您干嘛总错怪她?”廖碧君语气平静下来,“这些年怎么也不检点一下自己的过错?” “反了,反了你了!”廖大太太险些跳起来,高声吩咐房里的丫鬟,“把她给我关到小佛堂去!不跟我认错,就别想出来!” 他记得,随着抱回的孩子一点点长大,她没了跟他较劲的心思,结交了几个小有才名的女子,常聚在一起探讨诗书礼仪和附庸风雅之事。 偶尔她们会以请教为名,命下人将诗词画作制艺送到他手边。他一概扔到一边,不置一词。 孩子周岁前后,她心情明显地开朗起来。一日,去了状元楼,回来时拿着自己所做的水墨c制艺来见他,满脸的喜悦c得色,说今日诸多才子才女齐聚一堂,对我只肯满口夸赞,不肯挑剔不足之处,你一定要帮我看看,免得我得意忘形。 他一听就一脑门子火气,索性接到手中,仔细看过,找出不足之处,训学生似的嘲讽了几句。 她要辩解,他不给机会。 末了,她白着一张脸,不服气又轻蔑地瞪了他好一会儿,转身走人前扔下一句:“你这样目中无人的货色,是凭真才实学连中三元的么?你又能在官场上做出什么名堂?” 之后,长达好几年,她再没主动见他,遇到不能不告知他的事,只让下人传话。 他固然对此喜闻乐见,还是有些意外兼好笑:他都时不时被名士c同僚蓄意挑刺数落一通,从来不会动气,她怎么会自负到这个地步? 今日的事,他是提前让程安与她上演,只盼着能引起她的猜忌c轻蔑,就此断了缘分,都落得个清净。 廖芝兰到底还是离开了。程安唤来两名婆子把她架出了书房。 一名婆子转身之前,抬起手来,嘴里说着“请恕奴婢逾越”,一面用袖子擦了擦她的脸。 到这会儿,廖芝兰真弄不清自己妆容到底有没有问题了,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到马车前。 随行的丫鬟上前来服侍,“小姐。” 廖芝兰这才回神,冷冷地盯着丫鬟。 丫鬟见她一副想杀了自己的样子,吓得腿一软,身形晃了晃。 廖芝兰错转视线,上了马车,冷声吩咐车夫:“回府!” 这个地方,她再也不会来。方才那厮,她再也不要见。 廖文咏还没离开,车夫原本有心提醒,听她语气不善,自是把话咽了回去。 回到家中,丫鬟忙不迭跪倒在她面前告罪:“奴婢服侍不周,请小姐赐罪。” 廖芝兰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事情已过,算了。但你要记住,今日在程府,什么都没听到。” 丫鬟如获大赦,磕头称是。 过了小半个时辰,廖文咏回到家中,来到妹妹房里,惑道:“临回来怎么也不叫人知会我一声?我只当你与程解元相谈甚欢,便有意与刘管事多说了些话。” 廖芝兰强扯出一抹笑,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廖文咏笑道,“程解元性情直爽,与我十分投契,外人诟病他的话,不可信。”停一停,问道,“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廖芝兰用力绞着手里的帕子,反问:“他直爽?”直来直去地把她说的一无是处——是够直爽的。 廖文咏目光微闪,想起程询的有言在先,笑了,“是不是他有不同的见地,你听完生气了?”寻常事,妹妹从来没脾气,随别人夸或贬,可关于诗书学问,就只愿听人夸赞。这是自大c自负还是被四书五经祸害的钻进了牛角尖,他也弄不清。 廖芝兰低着头,不吱声。 “文人相轻,想法一致才是奇事。”廖文咏不想惹得妹妹伤心动气,当然要瞒下真实想法,好言好语地宽慰她,“他自己也承认,在这类事上,嘴毒一些,事先跟我提了。不管他怎么点评的,你都不用放在心上。” 廖芝兰不予置评,“去程府求学的事,到此为止。我可没有时时提防人冷嘲热讽的闲情。”至于受辱的经历,跟谁都不会提及。要从何说起?连哥哥都有意捧着程询,她便是说出他的恶劣刻薄,怕也没人相信。 廖文咏立时笑道:“这样也好。回头我给你请一位比叶先生更博学的人。” “再说吧。”廖芝兰兴致缺缺地摆一摆手,心念一转,问道,“你之前说过的话,是不是有所指?我们是不是握着程府的把柄?” “没有的事,你想多了。”她明显对程询心有微词,廖文咏怎么会在这时跟她交底,一味打着哈哈敷衍。 “不说就算了。”廖芝兰不阴不阳地笑一下,“我总有法子打听到。” 廖文咏索性拔腿走人。 午睡醒来,姜道成唤来程询,意在赏看那幅枫林图。对着画沉默半晌,苍老的大手拍了拍程询的肩,“极好。只是,我这把老骨头,要等着看你位极人臣,在朝堂大放异彩。画中这等心境,断不可常有。” 程询恭敬行礼,“晚辈谨记。” 姜道成此次收学生的章程,程询派回事处告知有心拜师求学的人,消息生了翅膀一般传扬出去,不少人跃跃欲试。 程清远也听说了,当晚用饭时问程询:“明日起,要帮姜先生着手此事?” 程询答是。 程清远皱眉,“有这种不务正业的工夫,不如去国子监听听课。姜先生哪里就需要你跟在一旁多事了?” 程夫人把话接了过去:“高门子弟,历来就没几个去那儿听课的。” 程清远斜睨她一眼。 程夫人只当没看到,笑吟吟地给程询夹菜,“多吃些。” 程清远深凝了程询一眼,“去不去且随你,需得抓紧的那件事,务必谨慎。” 程询颔首,“那是自然。” 程夫人感觉得出,父子两个隐晦提及的是外院的事,不是自己能够过问的,便沉默不语。 程清远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觉得长子现在是打心底不把自己当回事了,偏又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形,明面上没法儿挑理。 忍着吧,他想,把北廖家的事解决了,再跟这小兔崽子算账。 之后两日,怡君和廖碧君每天上午如约而至。 程询那边,登门之客颇多,不少都需要他亲自出面应承,若这样还寻机见她,不免让人看出是刻意为之,只好作罢。 转过天来,是官员休沐的日子,程询命管家与几位管事打点外院事宜,自己带上枫林图和几色礼品,去了城南廖家。 对他这次走动,怡君一直心存期盼,既盼着父兄好生款待他,又盼着疑惑得到合理的解释。 廖碧君听怡君细说了那幅图的事,跟妹妹一个心思。是以,这日下学后,二人命车夫从速回府。 马车行至外院,便被小厮拦下,“禀大小姐c二小姐,老爷要您二位去书房说话。” 姐妹两个相视一笑,连忙下车,进到书房,便对上了父亲很少对她们展露的喜悦的笑脸。 廖大老爷对两名小厮打个手势,二人称是,手脚麻利地取来一幅画。 四尺中堂——怡君一眼看出,将要看到的画,与枫林图的画纸尺寸相同。 两名小厮小心翼翼地把画轴缓缓展开。 怡君微微睁大眼睛。 居然又是一幅枫林图。 与两日前见过的相较,景致完全相同,只是氛围不同,这一幅只有令人惊艳的美,不会让有心人的情绪陷入矛盾混乱。 仔细分辨,毋庸置疑,是他的手法与技巧。 他留下这幅画,是要告诉她:那幅画带给她的疑问,皆因用色上的微小差异引起。 廖大老爷笑道:“为着叶先生的事,程解元用这幅画赔不是。委实没想到,那样天赋异禀之人,为人处世竟是这般谦和周到。” 廖碧君笑一笑,应道:“爹爹说的是。” 怡君则走到那幅画前,凝视着画中一角,大眼睛眯了眯。 廖大老爷随着走到次女身侧,叮嘱道:“这幅画要悬挂在书房,你得空就来看看,学一学程解元的神来之笔。” 怡君唇角绽出喜悦的笑容,明眸潋滟生辉,“我正有此意。多谢爹爹。” 父女三个其乐融融地叙谈多时,廖大太太派丫鬟前来请了两次,才一起回内宅用饭。 翌日的程府课堂上,程夫人以忽然遇到棘手之事为由,先命人把叶先生请到了内宅,过了些时候,又把廖碧君请了过去。 偌大学堂中,只剩了怡君和丫鬟夏荷。 怡君遵从叶先生的吩咐,临摹一幅二尺立轴的山水名作。中途走神了:对着画左看右看,也没找到出彩之处。 这叫什么名家手笔?比起程询笔下的日暮苍山c小河潺潺,差远了。她腹诽着,果然是不会走的时候千万别看人跑,看了之后,精绝的本领学不来,眼前该学的又心存轻慢。 “二小姐。”夏荷凑到她近前,飞快地扯了扯她的衣袖,随后推开两步,恭敬行礼。 怡君循着夏荷行礼的方向望过去。 门外,柔和的暖阳光线中,程询悠然而立。与她视线相交时,颔首一笑,徐徐走进门来。 先前在叶先生面前,说要请爹娘同意,也只是随口一说,压根儿没想去问母亲的意思。 廖大太太平日总把“女子无才便是德”挂在嘴边,打心底不赞成她们读诗书c做学问。是不难见到的那种重男轻女的妇人心思。 廖大老爷是严父面孔,值得庆幸的是,从不反对两个女儿的求学之心。关乎这种事,都会爽快应允。 当日,姐妹两个掐着时间去了外院,等候在府门内。 廖大老爷下衙回府,二人迎上前去,陪父亲回内宅的路上,把叶先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听得此事与程询c姜道成有关,廖大老爷意外地扬了扬眉,思忖片刻,道:“明日我派管家出去,问明两位先生和程府的意思。你们要每日前去程府的话,廖府不能失了礼数。” 他对次辅程清远一点好感也无,却很欣赏聪明绝顶的程询c才华横溢的姜道成。文人相轻不假,但要分对谁,程询和姜道成那样的文人翘楚,寻常人真没轻慢的资格。 姐妹两个听了,立时笑逐颜开,向父亲道谢。 廖大老爷被她们的情绪感染,笑了笑,告诫道:“去归去,你们可不能惹事。” 廖碧君忙保证道:“爹爹放心,我们一定会谨言慎行。” 父女三个说着话回到正房,见到廖大太太,谁都没提方才说定的事。 程府东院。 姜道成坐在厅堂,没好气地看着程询。 前几日,这后生派小厮寻到他面前,针对当地一桩案子跟他打赌,随附一封注明好几项事由的赌约,惹得他瞧着信运了半晌的气:他就在案发的县城,且在县衙中有熟人,眼看着就要结案了,怎么想都不会再出周折,程询却笃定案情发生逆转,更与他赌上了未来几年的运道,说如果料错此事,便搁置功名路,到他跟前做几年洒扫的书童。 太狂了。 他相信有神机妙算的人,并不敢断定程询日后不会成为那样出色的人,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程家这大少爷如今还太年轻,还没出门历练过,信誓旦旦地跟他来这么一出,只能让他认定是中了解元之后的浮躁c张狂。 他忍不得,当即应下赌约。 后来后来他就带着书童来了京城程府,懊恼c怄火得快找不着北了。 程询不难猜到老人家的心绪,陪着笑,亲自沏好一杯碧螺春,“先生,请慢用。” 姜道成见他做派与信中的态度大相径庭,不免意外,“我还以为,你是狂得没边儿的人。” “晚辈晓得。”程询显得愈发谦恭,“先前的激将法,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您见谅。” 姜道成扯了扯嘴角,喝了一口茶,眉眼舒展开来,“好茶。” 程询道:“听说您喜欢,便寻了些上品。” 姜道成如实道出心绪:“思前想后,我瞧着你,心惊肉跳的。”隔着好几百里料定一些事的结果,太反常了。反常即为妖,这道理他听过无数次了。 程询笑出声来,避重就轻:“您是什么人物啊?喜好常有人谈起,我只是稍加留心,记下了而已。” 姜道成不予置评,岔开话题:“说说那个案子吧。” 那个案子,是一个商贾家中出了人命,刚满十八岁的丫鬟中毒而亡。官员若没有一定的权势和手段,处死府中下人都要担上干系,何况商贾之家。丫鬟的至亲要讨个公道,及时报官。 县令查来查去,通过商贾一家上下的口供,找出了嫌疑最重的账房管事。 那账房管事起初矢口否认,经过半年的牢狱c大刑之灾,承认是自己下毒杀害丫鬟,理由是那丫鬟时常对他冷嘲热讽,他想给她点儿教训,并没想杀死她,怎奈自己不懂药理,下在饭菜里的药分量重了些,便有了丫鬟的身死。 县令想不出别的可能,便认为可以结案了。 这案子,正常发展的话,真凶要在一年后落网。 商贾之妻,是活脱脱的母老虎c妒妇心性,夫君跟哪个女子多说几句话,都会心生不满,但在人前,却是敦厚的做派。 商贾与丧命的丫鬟有染,暗度陈仓的日子长达三年,好几次提及把丫鬟收房,抬为妾室。商贾的妻子不肯答应,总是不能如愿把丫鬟逐出家门,妒火燃烧到一定地步,起了杀心。 当家主母选定替死鬼,吩咐下人统一口风应对官府的询问,并非难事。是在结案之后,商贾一直觉得愧对丫鬟,没让她生前享什么福,又屡屡看到发妻做噩梦,哭喊的言语充斥着恐惧,起了疑心,反复盘问下人。一来二去的,梳理清楚整件事,把发妻告上了公堂。 前世,因为案情的反复,上报至朝堂,错判了案情的县令得了很重的罪责。 程询清楚地记得原委,觉着都不是什么善类:惹祸的根苗是商贾,身死的丫鬟也有行差踏错之处,商贾之妻偏激到那地步,商贾该是功不可没,可平白杀人c害人的罪,任谁都无从宽恕。 做替死鬼的账房管事最无辜。 今生要元凶尽快伏法,派人用程府的名头敲打商贾和县令即可。他们怎么想不打紧,重要的是这结果。 但是,个中原委,不能告知姜道成,程询只是道:“程府一名小厮曾在当地逗留,见过那名账房管事,坚信他不是穷凶极恶的性子,跟我提了几句,我便让他留心,有了眼下这结果。” 姜道成审视着程询,半晌,无奈地笑了,“我仍是觉着蹊跷,苦于没法子反驳罢了。好在真凶尽早伏法,屈打成招的人没做替死鬼,是大快人心的事。输给你也值得。” “事情已经过去,您不需记挂于心。”程询认认真真地奉承老人家,“我是一门心思向您求教,又晓得轻易请不动您,这心思和案子凑巧赶到了一处,一时冲动,出此下策。日后再不会了。” 姜道成不吃这一套,“谁知道你真正的意图到底是什么?” 程询一笑,“您千万别多思多虑。”停一停,郑重行礼,“日后,您就是我的尊长。” “我可不敢当。”姜道成示意他平身落座,“你的事,我听说过一些。国子监眼下都没人教的了你,我这等闲人更不敢托大。得了空,你我好生探讨一番学问,若实在不及你,就得反过头来拜你为师。” 横竖已经栽了跟头,他现在是丢人不嫌事大。 程询哈哈一笑,“这话可太重了。您这不是折我的寿么?” 说笑间,程清远过来了,见礼之后,客客气气地邀请姜道成到正院的暖阁用饭,命程询作陪。 姜道成见当今次辅全然是礼贤下士的做派,心慢慢踏实下来。席间,不免问起程清远另外两个儿子。 程清远笑道:“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毫无可取之处,却贪图玩乐,这几日去了别院。听下人说,整日在附近的山林打野味儿。等回府之后,我再带他们给先生请安。先生要是瞧着他们不是蠢笨得离奇,闲时还请费心点拨一二。” 姜道成只当是场面话,谦虚地应承两句。 其实,程清远说的是心里话。次子程译从小就性情木讷,在程询面前,总有点儿自惭形秽的意思。三子程谨原本活泼又乖顺,长大之后,好像也被长兄的过于出色打击到了,平时恨不得躲着程询走。他们越是有这样的自知之明,越是让他不待见,每每想到就头疼。 席间,与姜道成熟络之后,程清远把这些事娓娓道来,也是清楚,对方要常住程府,家中情形根本瞒不住。 姜道成不免叹息:“当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这孽障也是不懂事,没个兄长的样子。”程清远睨着坐在下手的程询,“闲时对友人尽心尽力的,独不肯好生照顾两个手足。” 程询只是赔着笑,起身斟酒。 姜道成不便接话,打着哈哈转移了话题。 当晚,宾主尽欢。 转过天来,叶先生来到程府。程夫人亲自出面应承,安排叶先生住在东跨院,指派了三名专门服侍的丫鬟婆子。 随后,叶先生跟恩师好一番契阔。程询特地前去请安。 叶先生常在京城,关于这位程大少爷的事情,听过太多,见他彬彬有礼的,全没传言中的傲气c不羁,又是凡事好商量的态度,意外之后,很是欢喜。 还没到正午,不少门第的拜帖陆续送到府中。姜道成却不急着见客c收学生,整个下午都带着爱徒与程询探讨学问。 程询是奇才,但非全才,不感兴趣的东西,不肯倾注精力。正统学问烂熟于心,被很多人视为杂学c偏门学问的东西,有不少都是以前稍有涉猎便觉得没用放弃了,由此,只要他态度相宜,便能让姜道成c叶先生认为是有心学而不得章法,需得人点拨。 而最终的结果是,师徒两个都不肯收他。 姜道成道:“依你的天赋,不论哪门学问,定是一点即通,用心学一段时日,便能深谙其道。我不管旁人,与你能得闲探讨一番便好。” 叶先生笑吟吟附和:“师父说得没错。程解元若有想学的东西,我们自会知无不言,拜在师父门下就算了。若来日说起来与你出自同门,我真是想想就觉得高攀了。” 姜道成颔首,“你平日若是清闲,大可帮我们指点资质尚可的孩子。” 两人态度坚决,能与怡君时不时相见的目的又已达到,程询也就不再坚持,很自然地问起叶先生,廖家姐妹分别擅长什么。 叶先生道:“廖家两位闺秀都是聪敏好学,大小姐琴棋书画皆精通,相较之下,字和琴艺差了些火候,这两年主要跟我学这两样;二小姐喜欢作画,水墨工笔都不拘,我瞧着已经很不错了,但那孩子是精益求精的性子。” “是么?”程询浓眉一扬,笑道,“我闲来也常作画,改日见到廖二小姐,倒是想在您跟前,与她切磋一番。” “你作画功底了得,前两年我亲眼见过你一幅水墨,委实出彩。”叶先生笑道,“到这上下,我怕是要自愧不如。你若愿意指点廖二小姐,我定要感激你的。”怡君有真才实学,平时却从不张扬,是她私心里引以为豪的孩子,她便总希望爱徒得到更出色的人的点拨或认可。 “先生过誉了。”程询笑开来,出于习惯地避重就轻,“您跟姜先生要总是这样夸我,不出三日,我定会得意忘形。日后千万别这样见外,我真受不住,这会儿就有点儿坐不住了。” 姜道成和叶先生闻言,俱是轻笑出声。 城南廖家的管事来回走了几趟,打点好两位闺秀去程府求学的事。 事情落定,廖大太太才听说,生了好一阵子的气。从来是这样的,夫君不把她当回事,两个女儿惯于先斩后奏。气归气,父女三个心思一致,她明白,与其反对质问,不如缄默。 廖家姐妹两个则得了叶先生的准话:日后每日上午去程府,除了地方不同,一切照旧。此外,还分别给她们布置了功课。 第二天,姐妹两个去了设在程府西院的学堂。 字与画,学起来都是至为辛苦的事,要反反复复地练习一笔一划一花一鸟,能长期坚持的,必是出于十成十的喜爱。 到了学堂,叶先生看过两个学生交上来的功课,对廖碧君很是满意,“大字有所精进了,继续每日练习便可。今日好生看看我给你备下的琴谱。” 廖碧君恭声称是,转身到自己的座位落座。 叶先生拿起廖怡君的莲花图,皱眉,“手法怎么有好几处拖泥带水的?碧君若跟我一日不见,定能让我刮目相看,你却是跟我一日不见,便退步到几个月之前。离不开师父的学生,还想有学成的一日?”越是喜欢,便越是严苛。 廖怡君理亏地道:“先生,这画吧我拿错了,半路才察觉——昨晚照着这一幅的布局画来着,早间起来不知怎么就弄混了。已经让随行的丫鬟回家,去拿昨晚新作成的那一幅。” 叶先生把画卷起来,没好气地敲了敲她的额头,“你这小脑瓜整日里想什么呢?” 怡君老老实实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日后不敢了。” “我要是信你这种保证,早气吐血了。”这丫头从来是勇于认错c绝不改过,叶先生扶额,“谁耐烦等你的丫鬟返回来,这就给我重做一幅。” 怡君立刻称是,转身时,对强忍着笑意的姐姐抿了抿唇,用口型缓缓说:“怎么不帮我检查?” “今儿没顾上。”廖碧君敛了笑意,无声地回一句,又是同情又是抱歉。 怡君倒是早习惯这种情形了,笑一笑,在桌前落座,从书箱中取出画纸c画笔和颜料,认认真真准备。 叶先生手边无事,去了东院。 姜道成是重诺守信的人,之前答应要遵循程询的心意收几个学生,便不会反悔。这两日,忙着跟程询商量招收学生的章程——只收几个人,不好让不能如愿的人觉得他眼高于顶,少不得做些功夫。 此刻,两人拟定了大章程,在商议一些细枝末节。 叶先生听了一阵,听出了头尾:不论是哪家子弟,想长期接受名儒姜道成的教导,要经过两次考试,先是一篇随意指派命题的制艺,得到认可之后,要在姜道成面前展露书画或音律的才能,再得到认可的话,便过关了。 制艺做得好,还要能入姜道成c程询的眼,谈何容易? 京城不少门第视琴棋书画之类为旁门左道,不屑于染指,更不准子嗣去学。这就又先一步把很多官家子弟拒之门外了。 名门子弟,对欣赏的人,定要结交,对反感或威胁到自身的人,有时会将对方逐到偏远贫瘠之地吃苦,有时则会安置到眼前,一步步把人连根拔起。 姜道成和叶先生都在想:程询想结交的人是谁,想除掉的又是谁。也只能想想。对他们这种人来说,高门内的事,知晓的越少越安全。 程询想结交的人是临江侯唐栩c平南王黎兆先——修衡c薇珑各自的父亲。 前世,两个孩子分别带给他和怡君诸多欣悦,只为这一点,便值得他此生处处照拂他们。 而在这一年,修衡刚满两岁,薇珑的双亲尚未成婚。跟小孩子攀交情不大现实,他现今只能走近他们的至亲。 唐栩c黎兆先的拜帖已经送到程府。为此,程询对姜道成说道:“唐侯爷c黎王爷身负武职,平日公务繁忙,没可能拜您为师,请教您却是少不了的。日后他们若前来,还望您拨冗相见,以礼相待。” “这还用你说?”姜道成由衷道,“他们两个可都比你招人喜欢。我那点儿架子,绝不会跟他们端着。”唐c黎固然有清冷或桀骜的名声,却都是少年征战于沙场。为了家国出生入死的好儿郎,他一向尊敬有加,便是不来找他,他也会寻机结识。 程询哈哈一笑,“我心安了。”停一停,望向叶先生,“这几日,我画了一幅枫林图,不知您和廖二小姐有无闲情品评一番?” 叶先生欣然道:“品评就算了。开眼界的事情,我们倒是从不愿错过。” “那我命小厮把画取来,安置到学堂的东厢房。”程询站起身来,对姜道成点一点头,“午后送来给您过目。” 姜道成笑着颔首。 怡君随叶先生去往厢房,两名丫鬟亦步亦趋。 厢房三间打通,门开在北侧,透过临近门的一扇半开的窗,可看到里面偌大的花梨木书桌c偌大的书架。 程福站在门边,笑着给叶先生c怡君行礼,“大少爷就在屋里,二位请。” 叶先生微微一笑,与怡君相形进门。 室内的程询正站在南墙前,望着刚刚悬挂上去的枫林图。这幅画,是他前生末年停留的落叶山庄一角景致。 他相信,有些人的缘分,是注定的。但也清楚,初见若不显露点儿真才实学,无法引起怡君的注意。但愿,不会徒劳无获。 听得清浅的脚步声,程询回眸相望。 怡君低眉敛目,落后叶先生一步,款款而来。 刚满十四岁的女孩子,身量纤纤,不施粉黛,穿着湖蓝色褙子c白色裙子,一身的清雅高洁。鲜少有人能真正诠释“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一句,她便是那少数人之一。 他知道,她说话遇到一些音节时,嘴角上方便会出现两个小坑,很可爱——不是梨涡,亦不是酒窝,笑的时候不明显,要特别留心才能看到。 他记得,她右耳垂上有一颗淡青色的痣,她曾为此抱怨:“要么不长,要么两边齐全,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那时正是情浓时,他听了只觉诧异:“你这小丫头,是要怎么样啊?想做一点瑕疵也无c颠倒众生的绝世美人不成?” 她眼神灵动,笑容慧黠,说是啊,你可别忘了,我的意中人是谁啊?大名鼎鼎的程询啊。怎么可能不担心哪日被挑剔不足之处? 不足之处?他心中的怡君,怎么会有不足之处? 此刻,她的脚步,宛若云端漫步,一步一步,生出朵朵无形的清莲,轻盈曼妙;又如一记记重锤,一下一下,钝重地落在他心尖儿上。 于她,今日只是初遇。 于他,则是经年再见c隔世相望。 有多久没见你了? 你不会知道,我竟也忘了,要慢慢细数与你离散的光阴。 不管怎样,你来了。 谢谢你。 偶尔她们会以请教为名,命下人将诗词画作制艺送到他手边。他一概扔到一边,不置一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1.金错刀 “你不服气, 那我就再多说几句。”程福负手而立, 睨着廖芝兰,“制艺的条条框框太多,是以,太多人把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 没完没了地钻研技巧,倒腾对仗c优美的辞藻。 “而出彩的制艺, 要有底气,且有新意,题目不论新旧,都能用圣贤的语气c圣贤书中的道理,给人耳目一新之感——这需要阅历c悟性,是闭门不出的人能有的?你一个平时只出入官宦门第的女子, 能了悟何事? “说得难听些,心中有大格局的人,便是能够随意做出让人拍案叫绝的制艺, 也不会引以为豪。 “这种把人关在死框框里还叫人推陈出新的东西,历朝历代嫌弃甚至痛恨的人还少么?一心考取功名保国安民的人没法子——这东西捉摸不透,就等于断了下场考试的路。如你这般闺秀,花费精力学这种东西,真就是吃饱了撑得吧?你吃撑了没事儿, 还自觉这就是有才情, 巴巴的跑到我面前显摆——”他第二次牙疼似的对她发出“嘶”的一声, “令兄真的错看了你,改日我得跟他好生说道说道。” 程安不自觉地点头表示赞同。自家大少爷的制艺不知多出彩,但真是打心底腻味这玩意儿,除了刁难人的时候用一用,平日真是提都懒得提的样子。 “”廖芝兰望着程福,心说谁让你长篇大套了?谁耐烦听你数落制艺的弊端?你说这么多的目的,不就是再一次阐述认定我小家子气的观点么? 生平第一次,她被一个初次谋面的男子气得快疯了。 程福看着她面上的红晕迅速褪去,转为苍白,唇角上扬成愉悦的角度,出口的话却仍是有意给人难堪:“你这脸得了,没工夫让你照着镜子擦干净,往后注意些就是了。你双亲抚养你这些年,绝不是为了让你给他们丢人现眼。” 原本已经认定的事,他在这时候再次提及,让她又犹豫起来,转身看向随自己进门的丫鬟。却不料,丫鬟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那儿,粉脸红彤彤,神色尴尬——完全是觉着自家小姐颜面尽失,让她都无地自容的样子。 廖芝兰气血上涌,身形微微一晃。 不能再呆在这儿了,不然一定会被活活气死。 她刚竭力克制住心中怒意,要出言道辞的时候,程福转身,回返珍珠帘内的时候,很不耐烦地摆一摆手,“程安,往后不要让我再见到她。送客。” 程安立时高声应道:“是!” 廖芝兰和丫鬟没料到小厮扯着嗓子回话,惊得身形一颤。 “快些快些。”程福道,“你当我也是闲得横蹦还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啊?等会儿还得见好几个人呢。” “小的明白。”程安应声后,走到廖芝兰近前,“这位大小姐,您能快点儿出去么?” 她不能。 她已经被气得浑身发抖,动弹不得。 程询睁开眼睛,望着上方虚空。 廖芝兰,是他过于熟悉的一位故人。 与她相关的事,他不愿回想,但是记忆没遵从心迹,不断闪现于心海。 年轻的时候,她一度以打击他为乐趣,心里烦闷了,便请母亲身边的管事妈妈作陪,寻到光霁堂来,婉转地对他说些诛心的话。 他总不能每次都与她起口舌之争,也赶不走,大多数时候沉默相对,随她去。有一阵,生生地被磨得没了锐气,一次无意间看到镜中的自己,眼神阴鸷,满脸丧气。总是满腹的无名火,有好几次,拿无辜的下人撒气。 ——那样的自己,他厌烦。 惊觉她带来的影响之后,他明白,必须得换个方式对付她。 只是,起初摸不着门道,也不明白整件事的原委,居然傻呵呵地把她请到外院,开诚布公:“你过得不如意,我看得出。你也清楚,我除了连中三元那点儿本事,真没可取之处。你嫁过来,也是为着父兄的前程甚至性命。我发誓,一定会竭尽全力,帮他们谋取个长远且安稳的前景。至于你我,终究是无缘人,与其相互耽搁时间,不如早些分道扬镳。来日回到娘家,程府也不会不管你。” ——后来才知道,这是他那一生说过的最蠢的一番话。 她看了他半晌,冷笑出声,“为了父兄c虚名才嫁你——你就是这么看我的?状元郎的脑子c眼神儿,还真是不大灵光。” 他听出弦外之音,惊讶不已。这一刻之前他都认定,她是贪慕虚荣又特别在乎亲人的女子,先前跟他提及姻缘真相,她找怡君道出原委那一节,他以为是她的虚荣心c妒忌心作祟。 原来,并非如此。 “你和廖怡君结缘那一日,我也在场——我是与她同时看到c认识c倾心于你的。”她语气更冷,“怎么着?她对你的情意,就值得你这么在乎,我对你的情意,就是脚底泥么?你告诉我,我比她差了什么?” 他心绪杂乱到有点儿懵了,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着她。 她继续道:“实话告诉你,我们成亲,是我一手促成。晓得公公做过的那件事之后,我便知道,一定能够如愿嫁给你。如果我父兄不让我如愿,我就会把那件事抖落出去,为此,他们才不再筹谋让我进宫的事,也不再跟公公绕弯子。” 真相是这样的。原本他与怡君,并不至于走至绝境。 “如果不是被你冷落至此,这件事,我不会跟你挑明。” 到了这地步,她跟他挑明,意在让他晓得她的情意,要么感动,要么憎恨。目的不外乎是再赌一次。他齿冷至极,无法理解这种人的心思。 她走到他面前,伸手去握他的手,“程询,我对你一片真心,我曾为你拼上性命,你别这样冷落我,好不好?我们往后好好儿过日子,成不成?” 他迅速拂开她的手,疾步出门。 成不成?不成。 这样的真心,太可怕了。他能回馈的,只有惩戒c报复——绝不是她以为的手段。 她仗着父兄,在婆家特别有底气。他刚入官场,没权没势,就让父亲把北廖家调到地方上。父亲犹豫不决,他说那就别办了,明日我就去刑部投案,告诉刑部尚书,是我把柳阁老的儿子弄得下落不明。父亲立刻答应下来,从速让他心愿得偿。 人单势孤了,她还是有法子打击他。 怡君有了喜脉,她笑盈盈地告知他,说你看,还是人家明智c有本事。 他想一想,说不就是孩子么?这也值得你妒忌?明日你就回娘家去,住上一年半载,回来时给我抱上个女儿。 她震惊,问他到底什么意思。 他很平静地跟她说:“抱养个女儿的意思。你想亲力亲为的话,我也赞同。找的男子别四处显摆就行。” 她恨声道:“你还是男人么?!” “娶妻一事,我说了不算,那么,孩子的事就不归我管。”他记得自己当时笑了,“你不想抱养女儿更好,等我过了而立之年,就能名正言顺地休妻再娶。” 她气急了,也着实地痛苦起来,反复斟酌之后,还是遂了他的心思,回娘家抱养了他前生的长女。 她回娘家的日子,他耳根子清净了,心神慢慢恢复冷静缜密。她回来之后,做派明显地温和c柔婉起来,再没跟他找茬生事,偶尔看他,眼中却有着浓烈的恨意。 她恨,谁又不恨? 作为始作俑者,她让他痛失心中明月,她把他磨的c逼的手段变得冷漠残酷甚至阴毒,开始惯于用钝刀子凌迟人的心魂。 这让他厌恶自己。 这样的自己,不是怡君认识c看中的程询。 他总会担心,这样的程询,再相见时,怡君懒得去理解,能给予的只有嫌弃。 曾经约定的,余生的路,一起走。 可是没有。 他没能与怡君同行,便总怀疑是否走上了歧路,离她越来越远。 那样的日子,太痛苦。一直有这样的怀疑,他对怡君便总有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情绪,她不欲碰面,他也不敢安排相见的机会,甚至不敢了解她的情形。 如果廖芝兰不影响得他想起怡君时便自卑,就算不见面,他也能帮怡君防患于未然。 如果这其实是很残忍的两个字,他想到或用到时,皆是心存悔憾。 风波引(三) 程福忍着笑走出书房,找到程安面前,低语几句,末了道:“大少爷吩咐的,你可千万得照着办。我另有差事,不然用不着你走这一趟。” “你是什么差事啊?”程安好奇地问。 “不问我也得跟你说。”程福附耳过去,悄声告知。 程安惊愕得张大了嘴巴,“大少爷这是不想把日子往好处过了吧?万一老爷知道了,还不得让他跪祠堂啊?” “闭上你的乌鸦嘴吧。”程福笑着拍拍他的肩,“记得帮衬着我,别露馅儿。” “明白,放心。”程安敛起惊容,“心里虽然犯嘀咕,差事肯定会办好。”语毕快步走出院子,按照程询的吩咐安排下去,随后去了暖阁。 进门后,程安毕恭毕敬地行礼,先对廖文咏道:“我家大少爷本就有意请您过来,商量些要事。您二位来得正好,只是,既是要事,就不方便有第三个人在场。”说到这儿,转向廖芝兰,歉然笑道,“您若是想请教学问上的事,就得等一阵子,若只是陪同令兄前来,不妨让小的安排车马送您回府——我家夫人正要出门,实在是无暇请您到内宅说话。”别的就不用多说了,程家没有闺秀,总不能安排林姨娘或管事妈妈出面待客。 廖文咏和廖芝兰交换一个眼神,便达成默契。后者欠一欠身,扬了扬手里的纸张,“这篇制艺是我所做,很想请程解元评点一番,却一直不敢贸贸然登门。今日若没有家兄作伴,仍是不能成行。” 廖文咏笑着接话:“的确如此。” 程安笑道:“那么,大小姐就在这儿用些茶点,不挑剔我家大少爷失礼就好。” “断然不会的。”廖芝兰嫣然一笑。 程安吩咐在室内的两名丫鬟好生服侍着,随后为廖文咏带路,去了光霁堂。 五间打通的书房,居中放着紫檀木三围罗汉床c待客所需的茶几太师椅,四个偌大的书架分别贴着南北墙,东面是博古架c醉翁椅,西面越过两面槅扇中间的一道珍珠帘,隐约可见并排放着的书桌c大画案。 廖文咏进门后,匆匆打量,见四面雪白的墙壁空空的,没悬挂字画,觉得这书房布置得也太简单了些,不符和程询世家子弟的身份。 程询穿过珍珠帘,负手走向廖文咏,神色冷峻,目光锋利。 廖文咏心头一惊,不知道自己何时得罪了他,忙不迭躬身行礼,刚要说话,就听到程询冷声吩咐程安: “下去!” 程安低声称是,出门时带上了房门。 这脾气也太差了点儿,堂堂解元,连喜怒不形于色都做不到?廖文咏敛目腹诽着,就算我无意间得罪过你,也不至于这样甩脸色吧? “你近来是怎么回事?”程询在三围罗汉床上落座,语气有所缓和,眼神却更迫人,“不管什么人,都敢与之为伍么?” 廖文咏抬眼打量他的神色,只觉气势慑人,无形的寒意迎面而来。他知道自己没必要怕程府任何一个人,此刻却不受控制地胆怯起来,强扯出一抹笑,再度拱手施礼:“恕在下愚昧,不知解元所指何事?” 程询蹙了蹙眉,“君子爱财,取之以道。可你呢?怎么能与放印子钱的人来往?想做什么?效法他们赚黑心钱么?” 原来指的是这件事,且认为他只是与那种人来往。廖文咏放松了一些,忙忙解释:“不瞒解元,我也是近日才察觉交友不慎,绝对不会与那等货色同流合污。” “属实?”程询眸子微眯,眼神略略温和了一些。真相是廖文咏一句实话都没有,但他不能点破。 “绝对属实。”廖文咏抬起手,“要我发毒誓您才能相信么?” 誓言真不可违背的话,这天下哪里还需要王法约束苍生。“那倒不必。”程询换了个松散的坐姿,以右手食指关节蹭了蹭下颚,有些无奈地道,“说你什么才好?这几日,家父吩咐我对城北廖家留意些,不着痕迹地给你们添条财路,说你们曾帮过程府大忙。我前脚吩咐下去,管事后脚就说你品行堪忧。你倒是说说,管事会怎么看待我?” 廖文咏心头一喜。这几句话,很值得琢磨。程清远这样交代长子,是为着日后说出那件事做铺垫吧?程询现在还不知情,绝对的,若是已经知道,傲气早就转化为心虚懊恼了。他再一次拱手作揖,“全是我的不是,劳解元生气担心了。”顿一顿,很自然地苦着脸哭穷,“这两年家中有些拮据,我打理着庶务,常常焦头烂额。是为此,广交友人,只盼着能遇到个愿意伸出援手的贵人。没成想,财路没找到,却与黑心人称兄道弟起来。” 程询牵了牵唇,目光温和,语气亦是:“庶务的确是叫人头疼。”他抬一抬手,“方才有所怠慢,你别放在心上才是。快请坐。” 这态度的转变,宛若寒冰冷雪化为春风细雨。廖文咏喜上眉梢,感觉彼此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道谢落座后道:“日后不论什么事,我都听从解元的高见。” 程询端起茶盏,“新得的大红袍。你尝尝,觉着尚可的话,回府时带上一些。” 廖文咏呷了一口,满口称赞。 程询开始跟他扯闲篇儿,都是诸如他双亲身体如何c他二弟功课怎样的话题。 廖文咏有问必答,说起二弟廖文喻,摇头叹气,“我就不是读书的材料,他更不是,资质差,还懒惰。” “这是没法子的事情。”程询予以理解的一笑,“家父有言在先,你我两家,明面上不宜频繁走动。否则,我少不得请姜先生把令弟收到门下,悉心点拨。近一半年是不成了,连我们日后来往,都在外面为宜。”语声顿住,等廖文咏点头才继续道,“你也别为这等事情心烦,家父和我不会坐视你们过得不如意。有难处就及时传信给我。”让他解决的难处越多,落在他手里的罪证就越多。 廖文咏喜不自禁,称是道谢之后,开始检点自己的不是:“今日瞧着小妹一心向学,头脑一热,就带她过来了。真是鲁莽了,下不为例。” 而实情是,他们盘算着让程家父子出面,让廖芝兰成为姜先生的学生。如今京城有几位出了名的美人兼才女,廖芝兰跟她们一比,就不起眼了,但若能成为姜先生的学生,人们会默认她才华横溢,不愁在京城扬名,来日定能嫁入显赫的门第。 之所以如此,要怪程清远。今年程清远总是以公务繁忙为由,不再发力提携北廖家。他们担心被一脚踢开,甚至被灭口,就有必要前来试探,观望着程家的态度做出相应的举措。 此刻看来,完全没必要担心。程清远所处的就是个日理万机的位置,很多事不能兼顾,怕是早就精力不济,让程询早早地接手庶务,应该就因此而起。 人顺心了,便特别乐观,怎样的人与事,都能找到个宽慰自己原谅别人的理由。 见廖文咏的目的已经达到,程询没兴趣再对着那张虚伪狡猾的嘴脸,话锋一转:“解你拮据困境的财路,一名管事已经有了章程。与其我将管事唤来,不如你们单独详谈,有些话,我不便说透,管事却能跟你交底。” “是这个理。”廖文咏由衷点头,“琐事而已,自是不需解元费神。” “如此,便不留你了。”程询站起身来,竭力忍下心头的膈应,温声说,“改日定要设宴相请,把酒言欢。” “不敢当,不敢当。”廖文咏忙起身道,“几时您得空了,我在外面寻个清净雅致的所在,万望赏脸。” “好。”程询颔首一笑,送廖文咏出门时说,“我品评别人的字c画c制艺,向来嘴毒。等会儿见到令妹,若开罪了她——”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我明白。”廖文咏笑道,“您要是只说几句夸赞的场面话,我和小妹反倒会心生忐忑。” 程询笑了,“你果然是明事理的人。”言不由衷的话说了不少,这会儿已经顺嘴了。 廖芝兰随着引路的丫鬟走进光霁堂的书房,面上平静,心里是有些得意的。 南廖家姐妹得了每日出入程府的机缘,说不定还能与才子程询结缘,只一听,她就难受得厉害。午间见了那对姐妹,意在不着痕迹地打听程府中事,两人却是滴水不漏,看不出是真不知还是刻意隐瞒,不大要紧的事,倒是获得了不少消息。 回府途中,遇到了闲的没事乱逛的大哥,同坐在马车中,把自己的心思如实相告。 完全没料到,大哥当时就说,程府门第是高,但我们想去就能去,你快转转脑筋,想个由头。她想出了由头,便有了此刻将要见到程询c得他提点的机会。如此,可以顺理成章地展望得到南廖家姐妹的际遇。 程询是什么人啊?都说他傲气,但有傲气的本钱,解元是谁想中就能中的? 只是传闻中的他,便已叫她生出诸多遐思。 程福换了穿戴,打扮得与程询一般无二。 程询慵懒地卧在躺椅上,望着程福,满意地笑了。 “等会儿小的要是说错话,您受累瞪我一眼。”程福说着,在书案后面落座。 程询颔首,闭目养神。 程安进门来通禀:“廖小姐到了。” “请。”程福神色转为严肃。 程安转身请廖芝兰进门。 廖芝兰走进门,在程安示意下,走到珍珠帘前站定,恭敬行礼,“廖氏芝兰,问程解元安。” “免礼。我已知晓你的来意。”程福语气淡淡的,唤程安,“把那篇制艺拿来我看。” 程安称是,从廖芝兰手里接过制艺,送到程福面前。 廖芝兰没有想到,程询会隔着帘子见她。不能亲眼看到他的样貌,让她失落,也更为好奇。 程福扫了一眼,就牙疼似的“嘶”了一声,“你这字,也太小家子气了。”其实没那么差,廖芝兰的小楷写得还凑合,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水平。 程安心生笑意,忙转头看了程询一眼,笑意立时消散。 廖芝兰心下一惊,没料到程询一张嘴就挖苦人。她欠一欠身,态度诚挚地道:“解元的话,定会谨记在心,日后寻求书法好的先生教导,加倍用功苦练。” 程福不予置评,仔细看那篇制艺。府里别的下人都说,他和程安c程禄这种常年跟着大少爷的人,肚子里的墨水不输秀才。对不对放在一边,他们练出了好眼力是真的。 这是一篇论事的制艺,行文流畅,辞藻优美,衔接自然,看起来很舒服。 制艺是让很多国子监里的学生都头疼的东西,身在闺阁的小女子做到这地步,很难得了。 但是,和见过的出色的文章比,就逊色了不是一点两点。 “我一向认同字如其人的道理。”程福随意地把制艺扔到一边,隔着珍珠帘审视着廖芝兰,语速缓慢,“字小家子气,文章的格局也大不了。通篇都是陈词滥调,生搬硬套。就这样,也好意思来让我品评?令兄那样称赞你,你却实在没有给他长脸的资质。” 廖芝兰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怎么那么喜欢说人小家子气?这话对女孩子其实很重了,他连这都不明白?这种目中无人的货色,是怎么考取解元的?该不会是程阁老事先拿到了考题,他作弊得来的吧? 不服气。她真的不服气。 定一定神,她和声道:“解元的话有些笼统,能否否定得详尽一些?” “当然能。”程福爽快应声,继而却话锋一转,“你的脸怎么了?右边沾了什么东西?” 廖芝兰再不能维持面上的镇定,明显慌乱起来,以为他指的右边是在他那个位置的右边,便抬手摸了摸左脸颊。 “嗳?”程福语声高了一些,很惊奇的样子,“闹半天你居然左右不分啊?”说着站起身来,语带笑意,“奇了,真是奇了,着实开了眼界。” 廖芝兰腾一下红了脸。 姐妹二人还礼,廖碧君客气地道:“哪里的话,你便是不来,我们过些日子也要去看你的。” 怡君点头表示赞同,心里却嘀咕道:谁要去看她这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 三人落座,闲话片刻,廖碧君吩咐丫鬟摆饭。 席间,怡君问道:“芝兰姐姐今日前来,没什么事吧?” 廖碧君闻言暗暗失笑,正常情形,该问人家是不是有事,怡君却反着说。 廖芝兰从容笑道:“没事。许久没见婶婶和你们两个,就想过来看看。便是你们不得空,也能向婶婶请教一番女工。” 廖大太太做得一手好针线,绣品人见人夸。廖芝兰的女工尚可,每次过来都会投其所好,认认真真请教。 怡君只是漫应一声。她一听便知,廖芝兰这次又把母亲哄得很高兴,不然母亲不会自己出门还安排下席面——全然不见外的做派。 廖芝兰则顺着这话题往下说:“问起叶先生去了程府的事,婶婶说她也不清楚。你们今日去程府,还习惯吧?”自家已知晓这件事的梗概,她并不遮掩。 “习惯。”怡君并不想提及在程府的见闻,道,“哪里的学堂都是大同小异,我们只是追着叶先生走,对着的也只有她,跟在家一样。” 廖碧君闻音知雅,颔首一笑,“的确。” “碧君姐姐的书法,我倒是不难看到。”廖芝兰诚恳地恭维,“姐姐的字实在是好,不要说我了,便是我两个哥哥都自愧不如。” 廖碧君笑道:“妹妹谬赞了。” 廖芝兰转向怡君,“只你最愁人,画作从不示人,针法乱七八糟的绣品我倒是见过两回。哪有藏着才情c显露不足之处的人?” 怡君笑起来,“我的画,比绣品还差。要是出色的话,以我这种性子,怎么可能不显摆一番。” 廖芝兰将信将疑。廖怡君这个人,她是真捉摸不透:自幼好学,五岁那年就缠着长辈给自己启蒙找坐馆先生,每隔三两年就换一种学问研读,但学的到底怎样,只有教过她的人清楚。 教官家子女的先生,嘴巴哪有不严的?若学生没有扬名的心愿,自是随着学生的做派说话。 可廖怡君又明明不是低调的做派,这几年可没少干开罪人的事儿。 是天生性格矛盾又复杂,还是真没有资质学成哪件事? 没办法下定论。 怡君岔开话题,从丫鬟手里接过布菜的筷子,给廖芝兰夹了一块糖醋排骨,“这道菜,是厨子的拿手菜,芝兰姐姐快尝尝。” 廖芝兰笑着道谢。 一餐饭下来,三个女孩东拉西扯地谈及不少话题。饭后,喝完一盏茶,廖芝兰道辞离开。 廖碧君思来想去,也琢磨不出廖芝兰的来意,不免嘀咕:“真就是闲得没事来串门的?” “怎么可能。”怡君笑道,“她应该是学会我那个路数了。以前我想跟谁探听什么事,不也是这样么?把自己想问的掺在杂七杂八的家常话里,就算没完全达到目的,心里也能估算出七/八分。” “是么?”廖碧君不由皱眉,“那你该早些提醒我留神啊。” “怎么提醒?”怡君笑意更浓,“同一桌坐着,我要是给你递眼色,她一定会留意到。再者,她说起什么,我也不能总抢在你前头接话,会让你没面子。把心放下,没事。她要探听的只是门外事,除了关于程府的,我们告诉她也无妨。” “那还好。”廖碧君无奈地道,“这次没法子了,往后再见到她,我一定留心。”论城府,她比不了廖芝兰,更比不了妹妹。 “这样想就对了。”怡君携了姐姐的手,“我们回房做功课。” 午膳时,程夫人派人唤程询回到内宅。 这是程询和程译逐年养成的一个习惯,早中晚只要在家里,且手边无事,就会陪母亲用饭。 论起来,他和程译做了很多年孝顺母亲的儿子。 处处与母亲拧着来的那些年,起因是母亲硬着心肠要他娶廖芝兰,任他长跪不起都不改口,死心塌地配合父亲。再往后,母亲对他的失望心寒越来越重,为人处世方面,一步一步,不自觉地被父亲和廖芝兰c林姨娘带沟里去了,他又是心冷齿冷的状态,什么事都懒得解释。 重新来过,他希望把母慈子孝的情形常年维持下去,这对谁都不会有坏处。平心而论,不论怎样的儿媳妇进门,母亲都不会做恶婆婆。前世程谨的婚事,父亲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定了,母亲私心里一百个不乐意,等到新人进门,照样儿经营出了婆媳融洽的情形。 用饭的时候,程夫人闲闲地说起上午内宅的迎来送往:“徐夫人昨日下了帖子,上午带着女儿过来了一趟。徐家那位千金单字一个岩,生得委实标致,言行得当,真是少见的招人疼爱。” 徐岩日后要成为平南王妃,会生下薇珑那样年纪轻轻扬名四方的女造园家。程询笑道:“您要是打心底喜欢,就跟徐夫人常来常往,看能不能认个干女儿。这样一来,我们兄弟三个也能多个妹妹。” 程夫人失笑,抬手戳了戳他的脸,“胡扯。”另一方面,听出程询对徐岩有些了解,认可甚至是欣赏的,但仅此而已。稍有一点儿别的心思,也说不出这种话——不管是怎样的形式,做了兄妹的人,绝没有谈婚论嫁的道理。思及此,她索性直言道:“我自己的儿子,我最了解,来年必能高中。由此就总想,到你金榜题名那一日,得个双喜临门的好彩头。成亲是赶不及了,到时定亲也是好的。” 程询想一想,“我自己张罗成不成?”他另有打算。 “成啊,怎么不成?”程夫人打心底高兴起来,“快跟我说说,可有意中人了?” 程询只是道:“等有了眉目,您一定会及时知晓。” 程夫人连声说好,没仔细琢磨儿子用的字眼儿。 饭后,程询到外院处理一些杂务,问过小厮,得知姜先生午睡还没醒,便回了自己的光霁堂。 程福来禀:“城北廖家大少爷c大小姐一同前来,说手里有一篇新做成的制艺,请您或姜先生过目,看看有哪些可取之处,又有哪些弊端。”停一停,补充道,“管家已经把人请到暖阁了,说老爷曾吩咐过,不要怠慢城北廖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2.金错刀 怡君想一想, 吩咐款冬:“去跟姐姐说, 我吃不惯这儿的饭菜,饿得很, 问她能不能快些回家用饭。” 款冬称是而去。 怡君问夏荷:“那个人的样貌,你可曾看到?” 夏荷回道:“大小姐和紫云在场, 没敢细瞧, 只看到那位公子戴着对角方巾, 穿着浅灰绒氅衣,高高瘦瘦的——从王记走出来的。” 怡君颔首, “等会儿把这些告诉阿初,等我们回府之后, 他留下来等着。若是能等到那人,也不需说什么, 留心观望便可。” “奴婢明白。” 过了一会儿,廖碧君过来了,歉意地看着怡君, “是我不好, 竟忘了你。我们回去吧。” 怡君笑着起身,不知如何宽慰, 只是揽了揽姐姐的肩。 商陆见到姜道成, 自是分外恭敬。 姜道成唤他走近些, 仔细打量。是个仪表堂堂的年轻人, 双眼过于灵活了些, 应该是日子不尽人意之故,眉间盈着一股子暗沉气。 他开门见山:“三年前,有一位友人曾在我面前提起你,要我答应,有缘相逢的话,要照顾你几分。彼时我应下了。是谁你不必管,我既来了京城,你又曾送来帖子,便不会食言。” 商陆态度诚挚,一揖到地,“晚生感激不尽,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免礼。”姜道成摆一摆手,笑呵呵地道:“我是要收几个向学的人,悉心教导一二年,包括你。仅此而已,我与你们并非师徒,只是做一段萍水相逢的坐馆先生与学生。来日哪个飞黄腾达,我不居功;哪个沦为阶下囚,我不担干系。” 商陆道:“先生淡泊名利,非我辈能及。” “明日起,你前来设在程府东院的学堂,辰时到,酉时走,没有休沐。每日午间要留下来用饭,是以,每个月要交三两银子。”姜道成说完条件,问道,“你可愿意?” 商陆即刻郑重应声:“愿意。晚生求之不得。” 姜道成满意地颔首,“如此,随书童去光霁堂,见一见程解元。方才我与他提了提你的事,他倒是没说什么。在程府求学,需得程府上下关照,礼数务必周到。” 商陆恭声称是,离开前再度深施一礼。 姜道成望着他的背影,心绪复杂。 关乎商陆日后境遇,程询言之凿凿,谈起时,目光中的寒凉c不屑,让他心头大为震动。 所以,明明觉得诡异,还是相信程询。毕竟,程询没有针对商陆说谎的理由。 成为心结的事,当然是程询如何做到未卜先知,前两日就问过。 那个不着调地跟他说,只要把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琢磨透,便不难推测出旁人的运道,只是,折寿。 气得他。 他这辈子就没碰过五行八卦和奇门遁甲,碰也没用,没长那根儿筋——那小崽子是知道这一点,才理直气壮地搪塞吧? 程询坐在三围罗汉床上,手里一册棋谱。 商陆进门后,见这情形,只行礼,没出声。 程询抬手指一指客座,“先坐下用茶,等我看完这几页。” 商陆温然道谢,转身落座。 棋谱是程询这两日晚间无事作成的,记载的都是一些陷入循环劫的棋局,很有意思。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偶尔瞥一眼商陆。 这样待客,是故意为之。人在一些小事上的细微反应,很值得琢磨。 商陆坐得不拘谨,也不随意,手边的茶呷了两口之后,便没再碰,敛目看着近前方砖,神色平静。 程询翻书c喝茶的声音,他听到,并不转头去看,脊背会稍稍挺直一些,再慢慢放松。 若是换了廖文咏,定是另一副景象。 这个人,程询并不了解,前生相见的次数屈指可数,只在传闻中晓得他做过什么事c埋下怎样的祸患。被处以极刑之前的商陆,手段阴毒下作,是年轻时就如此,还是多年潦倒致使他走至歧途? 这些,还需慢慢观望。 程询放下书,出声道:“商公子。” “是。”商陆不急不缓地起身,拱手行礼。 “在程府求学之人,学堂上的事情,一概由姜先生做主。”程询徐徐道,“我打理外院诸事,便不得不先小人后君子,把一些话说在前面。” 商陆颔首道:“解元说的极是,有话只管吩咐,在下定会谨记于心。” “姜先生收到跟前教导的人,有男有女。”程询道,“在程府,断不能出有伤风化之事。哪一个都是一样,若做出上不得台面c招致流言蜚语的事,传到我耳里之时,便是被逐出程府之日。” 商陆忙道:“在姜先生和解元跟前,我怎敢读着圣贤书却做有辱斯文之事?” “如此自然最好。”程询道,“我是想,有姜先生教导,学出名堂不过是一半年光景的事,为着锦绣前程,这一时理应循规蹈矩。再者,姜先生是我请来的,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在家父面前也不好交待。” “解元的为难之处,在下明白。”商陆由衷道,“我本就是因解元得了这样的机缘,无从报答,能做的只是不给贵府平添纷扰。” “那就好。日后少不得在一起切磋学问。”程询端了茶,“今日就不留你了。”再多的,不能说,要是引起商陆的疑心,今日便白忙了一场。 商陆又恳切地说了几句感激的话,这才道辞离开。 廖家姐妹回到家中,进到内宅,廖大太太就命丫鬟唤她们到房里,指着怡君好一通训斥:“一定是你这个不着调的,拐着你大姐出去疯玩儿了。你都多大了,啊?还是这样不晓事。每日里到底跟叶先生学了什么?明日不准去程家了,你给我老老实实留在家里做针线!” “娘。”廖碧君听不下去了,走上前去,“今日是我的主意,二妹原本想着快些回家做功课的,是我想去外面用饭,她不放心,陪我前去的。” “是你的主意又怎样?”廖大太太怒目而视,“你也一样!脑子里就没点儿循规蹈矩的东西,怕是每日都在做才女的梦吧?”她哈地冷笑一声,“真不知你们是被什么人带歪了,全忘了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端庄敦厚的规矩,只想到外面四处招摇!我把话放这儿,你们要是惹出了让人嗤笑的事,别怪我把你们逐出家门!” 怡君听着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一步,刚要出声,廖碧君却抓住她的手腕,先一步呛声道:“我们读书的事情,是爹爹同意的。您要是气不顺心疼银子,只管去跟爹爹要个说法。今日的事就是我的主意,下人们都知道,您要罚就罚我,别连二妹一并数落!”说完,挡在怡君前面。 廖大太太被气得不轻,“每次我训二丫头,你就跟我急赤白脸的,要疯似的。怎么?她就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就算怪错她又怎样?轮得到你对我品头论足的?!” “您干嘛总错怪她?”廖碧君语气平静下来,“这些年怎么也不检点一下自己的过错?” “反了,反了你了!”廖大太太险些跳起来,高声吩咐房里的丫鬟,“把她给我关到小佛堂去!不跟我认错,就别想出来!” “今日一早,我已唤管事送拜帖到贵府。”程询揣度着她的心思,给她吃定心丸,“姜先生来京是我的主张,为此有了你们的每日往返,是我思虑不周在先。这也是家父的意思,你不需考虑这些。” 搬出长辈,也算实话。这几年,外院明面上的一应事宜,父亲交由他和管家全权打理。等闲事,从不过问。 怡君听到末尾,自是不好再反对,笑一笑。对于不能立即得到解释,多少有些失落。 叶先生返回来,见两人神色间已无生疏,分明是叙谈过了,对怡君道:“回去做功课吧。” 怡君称是,道辞离开。 叶先生问程询:“我这学生是何看法?” 程询耐心地复述一遍。 “倒是与我看法相仿。”叶先生面上不动声色,语气却更为轻快,“那么,程大少爷,给个解释吧?” 程询笑起来,“容我卖个关子,过两日您就会明白。” “你啊,”叶先生没辙地叹气,“也不怕把我急出病来。” 程询笑了笑,“您少不得跟我上火,我就用这幅画赔罪,待得请人品评完,装裱好了送给您。”如此,怡君也能偶尔看到。偶尔就好。到底,这画中氛围,对十几岁的她没有益处。 叶先生大喜过望,“这可真是想都没敢想的事儿。” 程询温言道:“既然能入您的眼,得闲就看看,定能帮我找出弊端。况且,程府下人难免有疏忽之处,平日还需您费心照顾姜先生。您看我顺眼些,姜先生也就看我顺眼些,是这个理儿吧?” 叶先生笑起来,“这话说的,足够我年内心花怒放。不论怎样,先谢过了。”程询不是寻常子弟,向来言出必行。 “您客气了。” 叶先生惦记着两个学生,又叙谈几句,道辞回了学堂。 只剩下了自己,程询慢慢走到太师椅前,动作缓慢地落座,轻轻地吁出一口气。 疲惫入骨。 方才倒没觉得。心魂全然沉浸在相见的喜悦之中,加上她又不是能敷衍的人,要全神贯注地应对。 这幅枫林图,前世她应该在他身死两年后看到。一道送去的,还有春日的柳,夏日的莲,冬日的梅。 “满园春/色的时候,那一抹浮动的柳绿煞是动人;夏日莲湖上的风光,不知道多醉人;秋日若有机会,定要出门看红叶,凋零之姿,却从容洒脱,名花都做不到;所谓香自苦寒来,看完雪后梅花,便能心领神会。” ——是他问及时,她说的。 选这一幅枫叶图,还有一个目的:不能笃定重生的只有自己,需要试探,通过她的反应,不难得到答案。 她没有前生的记忆。 万幸,她没有。 独坐半晌,程询回了光霁堂。 程禄来见,恭声道:“您交代下去的事情,小的都已安排妥当。观望着南北廖家的人方才送信回来,廖芝兰去了城南廖家,盘桓多时,应该是等着在我们府中的两位大小姐回去。” 程询颔首。廖芝兰必是去探听口风了,但两家疏于来往,没人耐烦告诉她原委。 程禄继续道:“周文泰c凌婉儿去过一次戏园子,不知是巧遇还是相约。至于商陆,一直闷在家中苦读,值得一提的,不过是命书童送来一封拜帖。” 程询取出一个荷包,“这些都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多给人手打赏。余下的是给你和程安c程福的零用。” 程禄接过,并无喜色,期期艾艾地道,“盯梢的事儿,管家迟早会察觉,毕竟,您放在外面的亲信,得力的都去忙城北廖家那档子事去了,在府里的,这次不得已用上了好几个。万一管家问起,小的怎么答复才好?” “谁说我要瞒他了?”程询笑了笑,“他若问起,你就让他如实禀明老爷。” “是!”程禄眉飞色舞起来,瞧着程询,欲言又止。 程询呷了一口茶,“有话就说,无事退下。” 程禄笑问道:“小的是不明白,您为何要派人盯着商c周c凌三人?”这两男一女,都是跟自家大少爷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要非让他说出点儿渊源,不外乎是大少爷横竖都瞧不上两个男子,别说来往了,见都懒得见。 为何?因为前世的商陆是负心人,害得廖碧君最终自尽,加之一些事情赶到了一处,又害得怡君代替廖碧君嫁给了周文泰。 周文泰如今是荣国公世子。周府是好几个混帐凑成了一家,周文泰是混帐堆儿里拔尖儿的货色,看中并为之犯浑半生的女子,是凌婉儿。 至于凌婉儿,前世曾位及后宫德妃,阴毒下作,生的儿子比她还不是东西,没少祸害薇珑及其双亲。真得逞的话,修衡与薇珑那段良缘就无从谈起。 与他息息相关,亦与修衡c薇珑直接或间接有牵扯的三个人,想到就膈应得厉害,不防患于未然怎么成。 其实,商陆一事,让他一直连带的有点儿厌烦廖碧君。 前世的商陆,做了负心人离开京城之后,都隐姓埋名了,绝没能力做出让廖碧君或至亲蒙羞受辱的事——她并没到绝境,只是感情被背叛了而已,怎么就能自尽?怎么就不想想为你付出惨重代价的胞妹? 瞧那点儿出息。 人活一世,除了常年被心疾纠缠无法控制自己,亲情c知己c意中人c抱负c信仰之中,最少该有两样是值得付出为之变得坚强的。若做不到,未免太悲哀。 前世的廖碧君是死了,得了清净,怡君却被她害得一度万念俱灰,认为自己付出的一切都是白费功夫。的确,是太伤人的事实,换了谁都会怀疑一切。 “我想过自尽。”怡君对他说过,“最终让我活下来的,是一双儿女。还有你。” 烦归烦,他心里也清楚,廖碧君定有过人之处,且对胞妹常年如一日的宠爱照顾。优点不让人动容的话,怡君也不会对她那样在意。 退一万步讲,那到底是怡君的胞姐,她看重,他便不能冷漠待之。 ——她几时在言行间流露出对他双亲的轻蔑鄙视?他没看到过,但她心中一定有。这种事,想法要埋在心里,处事绝不能显露,他会像前世一般,不在她面前对廖碧君做任何评价。 这上下,程询只希望,商陆与廖碧君还未结缘。若已结缘起码得控制事态,不成为他和怡君今生缘阻碍的根底。 那些过往在心头飞逝而过,程询笑微微地看向程禄:“听到一些事,我就看他们不顺眼了,不行?” “行,当然行!”程禄唇畔逸出大大的笑容,“您这不是有段日子没跟人较劲了么?要没这事儿,小的真以为您被老爷说的改心性了呢。得嘞,有您这句话就行,小的更明白怎么安排了。”说完匆匆行礼,快步出门。 程询望着他的身影,笑了。程禄有忠心,脑瓜灵,反应快,为人处世还圆滑,种种相加,前世在他入阁之后,成了管家。 想到程禄提及的跟人起争端,他回想一番,还真是。入秋之后,父亲生怕他下场考试出岔子,把他拘在家里,说你可千万老实点儿c积点儿德,不然再聪明也会名落孙山,我可丢不起那脸。 门都出不了,哪还有与人不和的机会? 现在,到他实心交友c引动风波的时候了。 廖家姐妹巳时下课回家。 叶先生循例分别给二人布置了功课,随后回了居处。 廖碧君从丫鬟手里接过斗篷,给怡君披上,系缎带的时候轻声问:“程解元那幅画是不是特别出彩?你这小妮子,回来的时候可是特别高兴的样子。” 高兴到底是为画,还是为那人,怡君分不清,就只是道:“的确特别出彩。你该留意到了吧?先生也特别高兴。” “是呢。”廖碧君微笑,“很久没见你们俩这样了,我瞧着也欢喜。”说着话,系上了缎带,抚一抚斗篷,“我们走吧。” “好啊。”怡君携了姐姐的手,踩着轻快的脚步离开学堂。姐姐的样貌艳丽妩媚,说妖艳也不为过,性子单纯善良柔婉,婉转拒绝一个人的请求的时候,定是遇到了了不得的大事。 跟她完全相反。 她的样貌与姐姐不同,性子也是。要让母亲和哥哥说,就是脾气不是好c不是坏,是怪。平日在亲友面前,很活泼;在外人面前,遵循着那些累人的规矩;被谁无意间踩到尾巴的时候,脾气就不归自己管了。 母亲偶尔会对着她犯愁,“你能不能给我列出个单子,把你看不惯的事儿都让我知道?这样,也能让我避免你跟别家闺秀起冲突,小小年纪落得个特立独行的名声。一直如此,倒贴嫁妆都嫁不出去。” 从哪儿说起呢?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世间的无趣之处,不就在于有些人总在人前做出不可想象的事儿么?偏生看客们还自持身份为着名声不予计较,甚至还有逢迎的时候。 她没显赫的出身,也不在乎劳什子的端庄贤淑敦厚的名声,为什么要随大流? 别说她这样儿的了,就算是在闺中跋扈c嚣张c骄矜的名声在外的女子,不也有不少遇到锦绣良缘了? 遇到了,就珍惜;没那福气,就想法子不嫁。 今日,她遇到了么? 廖碧君不知妹妹心念数转,笑道:“爹爹要是不允我们前来,便没你今日这般欢悦。眼下我们好生想想,晚间下厨做几道菜,好不好?” “好啊。”怡君立刻点头,“做我们两个都拿手的。” “嗯!” 姐妹两个说笑着回到家中,进到垂花门,便听得怡君房里的管事妈妈来禀:“城北的大小姐早就来了,大太太/安排了席面。大太太临时有客至,方才传了话,让二位小姐代她好生款待城北大小姐。” 廖碧君面露讶然。 怡君则问:“此刻人在何处?” 进门后,叶先生便被枫林图吸引,放缓脚步,凝眸望去。眼神先是带着出于习惯的挑剔,随后转为喜悦与欣赏,一时间竟忘了给另外两人引见。 怡君留意到叶先生的反应,心知那幅图是佳作。叶先生看到合心意的好字好画好诗词,就像财迷看到了金元宝,双眼放光,心神沉醉其间,要过一阵方可回神。 “成名的文人才女,都有着赤子情怀c率真性情,偶尔失态或意气用事,不足为奇。”叶先生曾教导她和姐姐,“但你们是官家闺秀,就算再有才情,何时何地,都不能失了涵养。” 思及此,怡君步调如常,趋近程询期间,觉出他在看着自己,缓缓抬了眼睑。 程询则在同时眼睑微垂,调整心绪。再抬眼时,心绪平静无澜。 怡君看到他穿着一袭藏青色锦袍,长身玉立,挺拔如松。 面如冠玉,剑眉漆黑,眸子特别明亮,眼神直接c锐利。像是在看人,又像是在看眼前人的门第c背景c性情。 二十余年宦海沉浮,最常面对的是尔虞我诈,时有冷酷强悍的手段,面对人的时候,就算再注意,细微处也不能完全符合当下这年纪。这一点,程询是知道的,便有意缓和气氛,对她颔首,微笑。 怡君回以微微一笑,在他几步外站定,屈膝行礼,“廖氏怡君,问程解元安。” 程询拱手还礼,语气温和:“在下程询。幸会。” 是温然如玉c谦和有礼的做派,但怡君没忽略他眼神带来的压迫感。她想,这大抵是个性格矛盾的人,而矛盾通常意味着复杂。 叶先生听到两人言语,回过神来,走到程询近前,笑道:“这幅图实在是好,方才真把我震住了,生出几多不解之处。” “怎么说?”程询做个请的手势,与叶先生转身落座。 “先不说。”叶先生笑意更浓,“我得考考学生的眼力。”转头吩咐怡君,“难得的佳作,要用心看。” 怡君称是,转到南墙前,凝神望向那幅画。 画中景致惊艳了她:枫林晚照,红叶似火,林荫路尽头是拱形桥c小河流,再远处,是起伏的山峦。 枫树的树干遒劲,枝繁叶茂,光线有明有暗,颜色有深有浅; 辗转在半空的红叶轻盈飘逸,掐掉叶柄就能飞似的; 小河波光粼粼,映着五彩霞光,岸上有供人垂钓的藤椅; 远山巍峨,形似含笑,又有秋日暮光下的沉静寂寥。 一幅画中,融合了多种纯熟的技巧和手法,轻灵c厚重c朦胧c鲜活都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种繁复的画,也只有功底特别深厚的人敢作,各种技巧c手法不相伯仲,方能给人身临其境之感,否则,一准儿露怯。这也是大多数人专攻一种事物c景致的缘故。 如果事先不知出自谁人之手,怡君一定以为是功底在二三十年往上的名家所作。 她忍着没转头看程询。 就算是天赋异禀,但他兴趣广泛,哪一样都要占据时间分散精力。最重要的是,两年前,叶先生曾带着她看过他的水墨,那时已经功力不俗,但比起眼前的,真不够瞧。 两年时间,就能精进到这地步?要是这样的话,他倒是真担得起奇才的名声,除了心服口服,还有点儿被吓到了。 这时候,程福走进门来,对叶先生娓娓道:“有伙计送来了书桌c书架c座椅c文房四宝,还有一些摆件儿,是夫人和大少爷的意思。别的好说,只是书桌书架较重,需得小的几个抬进房里,却不知安置在何处。先生,您回房瞧一眼,吩咐着小的行事?” “这是怎么说的?”叶先生笑着站起身来,对程询道,“贵府也太周到了,实在是受之有愧。” “应当的。”程询一笑,“要不要我过去帮把手?” “不用,不用。”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她怎么敢吩咐他做这等事?叶先生道,“我去去就来。” 程询亲自送叶先生到门口。 怡君隐隐听到言语声,只当是叶先生在和程询闲谈,注意力不能转移,慢慢后退,在远一些的距离观望。 是这样美的一幅画,初刻惊艳之下,她很想走进那条红叶路;其后望见远山,心头罩上秋日清愁;此刻,纵观整个画面,袭上心头的是悲伤。 是不是意识到,再美的景致,到岁暮天寒时,将要化作肃杀荒凉? 是不是感知到,作画人落笔时,心中盈满孤独离殇? 离殇?是对秋日,还是对哪个人? 怡君定一定心神再看,红叶c河流的灵动美丽分明叫人欢喜,与整幅画的氛围不符。 她错转视线,告诉自己停止研究这幅让她陷入混乱的画。 “怎样?”随着趋近的脚步声,程询和声询问。 怡君转身面对着他,由衷道:“美轮美奂,太少见。可越是细看,越是不解。” “是么?”程询扬眉,笑,“不妨说一说,我洗耳恭听。” “好。”怡君盈盈一笑,屈膝一礼之后,把方才所思所想简洁又委婉地道出。 程询认真聆听,随后做出解释:“画中景致,并非凭空杜撰。忘了是哪一年,我曾身临其境,所见一切,像是烙在心头。已经画过很多次,这一幅勉强还原了当时所见的七/八分。与其说是功底见长,倒不如说是熟能生巧。现在若让我作水墨画,兴许还不如两年前。” 怡君将信将疑,凝着他的眼眸,静待下文。 “画自己真正喜欢c怀念的景致,画笔应该会多一些灵气。这和作诗应该是一个道理,婉约c豪放c愁苦都写得好的天才不多,有不少人,生平作诗几百首,脍炙人口的却屈指可数。”程询硬着头皮给她摆这样的道理,“我可能很多年只有这一幅拿得出手。” 那就太可惜了。怡君说道:“不会的。” “但愿。借你吉言。”程询唇角上扬成愉悦的弧度,目光是克制之后的温柔。 他这会儿的笑容,让她脑海浮现四个字:如沐春风,与此同时,心跳漏了半拍。该回避,眼睑却不受脑子的支配,回眸凝视一会儿,才能错开视线。 他到底是怎样的人?从相见到此刻,没多久,却引得她差点儿犯花痴。说起来,自认真不是没见过世面c没看过俊美男子的人。 所谓的妖孽,怕就是他这种人吧? 揶揄自己的时候,把他也带上了。 程询捕捉到她细微的表情变化,莞尔而笑,心稳稳落地。 怡君问起最受困扰的意境的问题:“怎么会让人有悲伤之感?” “有么?”程询一本正经跟她装糊涂,“我怎么没看出来?” 怡君心说,这兴许是这幅画最精妙之处,你要真是看不出,该说可惜还是可叹?转念一想,不可能。她认真地审视着他的眼神,笑意浮上眼底,“程解元,画笔见人心,否则,便一丝灵气也无。” 那句“画笔应该会多一些灵气”,是他之前亲口说的。凡事不过心的话,怎么能做好? 她委婉地表达出“你怎么能理直气壮地敷衍我”的意思。 程询笑出来,现出整齐莹白的牙齿,继续卖关子逗她,“这事儿吧,说来话长。我听说过,令尊c令兄喜作画,眼力尤其好。”喜欢不假,画技不佳,眼力是一次次吃亏买到赝品练出来的,“过两日,令尊令兄休沐,我要带着这幅画登门求教,也要问问贵府有没有类似的画。到时他们的看法若与你大同小异,我会如实告知。” 叶先生返回来,见两人神色间已无生疏,分明是叙谈过了,对怡君道:“回去做功课吧。” 怡君称是,道辞离开。 叶先生问程询:“我这学生是何看法?” 程询耐心地复述一遍。 “倒是与我看法相仿。”叶先生面上不动声色,语气却更为轻快,“那么,程大少爷,给个解释吧?” 程询笑起来,“容我卖个关子,过两日您就会明白。” “你啊,”叶先生没辙地叹气,“也不怕把我急出病来。” 程询笑了笑,“您少不得跟我上火,我就用这幅画赔罪,待得请人品评完,装裱好了送给您。”如此,怡君也能偶尔看到。偶尔就好。到底,这画中氛围,对十几岁的她没有益处。 叶先生大喜过望,“这可真是想都没敢想的事儿。” 程询温言道:“既然能入您的眼,得闲就看看,定能帮我找出弊端。况且,程府下人难免有疏忽之处,平日还需您费心照顾姜先生。您看我顺眼些,姜先生也就看我顺眼些,是这个理儿吧?” 叶先生笑起来,“这话说的,足够我年内心花怒放。不论怎样,先谢过了。”程询不是寻常子弟,向来言出必行。 “您客气了。” 叶先生惦记着两个学生,又叙谈几句,道辞回了学堂。 只剩下了自己,程询慢慢走到太师椅前,动作缓慢地落座,轻轻地吁出一口气。 疲惫入骨。 方才倒没觉得。心魂全然沉浸在相见的喜悦之中,加上她又不是能敷衍的人,要全神贯注地应对。 这幅枫林图,前世她应该在他身死两年后看到。一道送去的,还有春日的柳,夏日的莲,冬日的梅。 “满园春/色的时候,那一抹浮动的柳绿煞是动人;夏日莲湖上的风光,不知道多醉人;秋日若有机会,定要出门看红叶,凋零之姿,却从容洒脱,名花都做不到;所谓香自苦寒来,看完雪后梅花,便能心领神会。” ——是他问及时,她说的。 选这一幅枫叶图,还有一个目的:不能笃定重生的只有自己,需要试探,通过她的反应,不难得到答案。 她没有前生的记忆。 万幸,她没有。 独坐半晌,程询回了光霁堂。 程禄来见,恭声道:“您交代下去的事情,小的都已安排妥当。观望着南北廖家的人方才送信回来,廖芝兰去了城南廖家,盘桓多时,应该是等着在我们府中的两位大小姐回去。” 程询颔首。廖芝兰必是去探听口风了,但两家疏于来往,没人耐烦告诉她原委。 程禄继续道:“周文泰c凌婉儿去过一次戏园子,不知是巧遇还是相约。至于商陆,一直闷在家中苦读,值得一提的,不过是命书童送来一封拜帖。” 程询取出一个荷包,“这些都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多给人手打赏。余下的是给你和程安c程福的零用。” 程禄接过,并无喜色,期期艾艾地道,“盯梢的事儿,管家迟早会察觉,毕竟,您放在外面的亲信,得力的都去忙城北廖家那档子事去了,在府里的,这次不得已用上了好几个。万一管家问起,小的怎么答复才好?” “谁说我要瞒他了?”程询笑了笑,“他若问起,你就让他如实禀明老爷。” “是!”程禄眉飞色舞起来,瞧着程询,欲言又止。 程询呷了一口茶,“有话就说,无事退下。” 程禄笑问道:“小的是不明白,您为何要派人盯着商c周c凌三人?”这两男一女,都是跟自家大少爷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要非让他说出点儿渊源,不外乎是大少爷横竖都瞧不上两个男子,别说来往了,见都懒得见。 为何?因为前世的商陆是负心人,害得廖碧君最终自尽,加之一些事情赶到了一处,又害得怡君代替廖碧君嫁给了周文泰。 周文泰如今是荣国公世子。周府是好几个混帐凑成了一家,周文泰是混帐堆儿里拔尖儿的货色,看中并为之犯浑半生的女子,是凌婉儿。 至于凌婉儿,前世曾位及后宫德妃,阴毒下作,生的儿子比她还不是东西,没少祸害薇珑及其双亲。真得逞的话,修衡与薇珑那段良缘就无从谈起。 与他息息相关,亦与修衡c薇珑直接或间接有牵扯的三个人,想到就膈应得厉害,不防患于未然怎么成。 其实,商陆一事,让他一直连带的有点儿厌烦廖碧君。 前世的商陆,做了负心人离开京城之后,都隐姓埋名了,绝没能力做出让廖碧君或至亲蒙羞受辱的事——她并没到绝境,只是感情被背叛了而已,怎么就能自尽?怎么就不想想为你付出惨重代价的胞妹? 瞧那点儿出息。 人活一世,除了常年被心疾纠缠无法控制自己,亲情c知己c意中人c抱负c信仰之中,最少该有两样是值得付出为之变得坚强的。若做不到,未免太悲哀。 前世的廖碧君是死了,得了清净,怡君却被她害得一度万念俱灰,认为自己付出的一切都是白费功夫。的确,是太伤人的事实,换了谁都会怀疑一切。 “我想过自尽。”怡君对他说过,“最终让我活下来的,是一双儿女。还有你。” 烦归烦,他心里也清楚,廖碧君定有过人之处,且对胞妹常年如一日的宠爱照顾。优点不让人动容的话,怡君也不会对她那样在意。 退一万步讲,那到底是怡君的胞姐,她看重,他便不能冷漠待之。 ——她几时在言行间流露出对他双亲的轻蔑鄙视?他没看到过,但她心中一定有。这种事,想法要埋在心里,处事绝不能显露,他会像前世一般,不在她面前对廖碧君做任何评价。 这上下,程询只希望,商陆与廖碧君还未结缘。若已结缘起码得控制事态,不成为他和怡君今生缘阻碍的根底。 那些过往在心头飞逝而过,程询笑微微地看向程禄:“听到一些事,我就看他们不顺眼了,不行?” “行,当然行!”程禄唇畔逸出大大的笑容,“您这不是有段日子没跟人较劲了么?要没这事儿,小的真以为您被老爷说的改心性了呢。得嘞,有您这句话就行,小的更明白怎么安排了。”说完匆匆行礼,快步出门。 程询望着他的身影,笑了。程禄有忠心,脑瓜灵,反应快,为人处世还圆滑,种种相加,前世在他入阁之后,成了管家。 想到程禄提及的跟人起争端,他回想一番,还真是。入秋之后,父亲生怕他下场考试出岔子,把他拘在家里,说你可千万老实点儿c积点儿德,不然再聪明也会名落孙山,我可丢不起那脸。 门都出不了,哪还有与人不和的机会? 现在,到他实心交友c引动风波的时候了。 廖家姐妹巳时下课回家。 叶先生循例分别给二人布置了功课,随后回了居处。 廖碧君从丫鬟手里接过斗篷,给怡君披上,系缎带的时候轻声问:“程解元那幅画是不是特别出彩?你这小妮子,回来的时候可是特别高兴的样子。” 高兴到底是为画,还是为那人,怡君分不清,就只是道:“的确特别出彩。你该留意到了吧?先生也特别高兴。” “是呢。”廖碧君微笑,“很久没见你们俩这样了,我瞧着也欢喜。”说着话,系上了缎带,抚一抚斗篷,“我们走吧。” “好啊。”怡君携了姐姐的手,踩着轻快的脚步离开学堂。姐姐的样貌艳丽妩媚,说妖艳也不为过,性子单纯善良柔婉,婉转拒绝一个人的请求的时候,定是遇到了了不得的大事。 跟她完全相反。 她的样貌与姐姐不同,性子也是。要让母亲和哥哥说,就是脾气不是好c不是坏,是怪。平日在亲友面前,很活泼;在外人面前,遵循着那些累人的规矩;被谁无意间踩到尾巴的时候,脾气就不归自己管了。 母亲偶尔会对着她犯愁,“你能不能给我列出个单子,把你看不惯的事儿都让我知道?这样,也能让我避免你跟别家闺秀起冲突,小小年纪落得个特立独行的名声。一直如此,倒贴嫁妆都嫁不出去。” 从哪儿说起呢?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世间的无趣之处,不就在于有些人总在人前做出不可想象的事儿么?偏生看客们还自持身份为着名声不予计较,甚至还有逢迎的时候。 她没显赫的出身,也不在乎劳什子的端庄贤淑敦厚的名声,为什么要随大流? 别说她这样儿的了,就算是在闺中跋扈c嚣张c骄矜的名声在外的女子,不也有不少遇到锦绣良缘了? 遇到了,就珍惜;没那福气,就想法子不嫁。 今日,她遇到了么? 廖碧君不知妹妹心念数转,笑道:“爹爹要是不允我们前来,便没你今日这般欢悦。眼下我们好生想想,晚间下厨做几道菜,好不好?” “好啊。”怡君立刻点头,“做我们两个都拿手的。” “嗯!” 姐妹两个说笑着回到家中,进到垂花门,便听得怡君房里的管事妈妈来禀:“城北的大小姐早就来了,大太太/安排了席面。大太太临时有客至,方才传了话,让二位小姐代她好生款待城北大小姐。” 廖碧君面露讶然。 怡君则问:“此刻人在何处?” 吴妈妈赞道:“二小姐今日气色好极了。” 怡君侧头细看,笑。情绪愉悦之故,气色的确很好。 吴妈妈取来淡粉色缎面大氅,给她披上。 “姐姐怎么还没过来催我?”怡君一面系上缎带,一面往外走,“该不是被那首曲子吓到,不想去学堂了吧?” 今日起,廖碧君要开始学名曲《广陵散》,昨日只听叶先生提了一句,已是忐忑不安。 “大抵是吧。”夏荷c款冬异口同声,笑着随怡君出门,去找廖碧君。 主仆三个没想到,廖碧君较之平日晚了的原因,是还没打扮好。怡君在厅堂听紫云说了,失笑,“本就是美人,还要怎样打扮啊?” “奴婢也是这样想呢。”紫云笑着奉上一盏茶,“二小姐稍等片刻。” 怡君优雅落座,“去帮忙吧。跟她说,不着急。” 紫云称是,转去内室。 等了一刻钟左右,廖碧君才走出来,歉然道:“今日不知怎的,看自己怎么都不顺眼。” “没事,难得我也等你一回。”怡君笑着上前去,携了姐姐的手,“但真要迟了,我们得抓紧些。” 廖碧君嗯了一声,快步出门。 马车从速赶往程府的路上,怡君仔细端详着姐姐。妆容明显精心修饰过了,显得眉眼更漆黑,面颊更白皙,双唇更红润。 廖碧君蹙眉道:“琴谱还没熟读,今日少不得要挨训。” “真的?”怡君讶然。 廖碧君更加犯愁:“我难道会跟你说假话么?” 是真的就不对了。怡君心想,明知如此,却把时间耗费在穿衣打扮上,有些反常。 难道母亲又在张罗姐姐的婚事,要她下学之后就去相看哪家公子? 姐姐十六岁了,婚事尚无头绪。双亲的态度,她只看出一点:门第低于廖家的,一概不行。反过来想,岂不就是要利用姐姐攀高枝? 但愿是自己多心了,双亲只是想让女儿嫁得好,过得如意。 这些事,亲姐妹也不便提及,毕竟都是待字闺中,怡君只是笑着宽慰姐姐。 上午,叶先生继续让怡君临摹小幅的山水,亲自带着廖碧君去到西次间,反复练习《广陵散》的《开指》一节。 怡君知道,先生是看准自己性格没个谱,才没完没了地安排临摹的功课,意在沉淀心性。好的师父,教的是功课,亦是为人处事之道。 今日她要临摹的画,看画纸,该是几个月前作成,没有题字落款。仔细辨认之后,怡君可以确定,是程询所作。 他果然是言出必行。 平心而论,这幅画比起枫林图,功底显得薄弱许多,但就算这样,也与现今的叶先生不相上下。 看着陆续出手的画,就是看到自己不断地打败以前的自己——在他,该是怎样的感受? 帮忙备纸磨墨的夏荷无意间一瞥,见自家小姐唇角愉悦地上扬,笑得大眼睛微眯,虽然不明就里,却晓得自己的职责。她轻轻地碰了碰怡君的手臂,小声道:“我的好小姐,先临摹完再高兴,成不成?” 怡君立时点头,敛了笑意。夏荷说的对,做好功课再高兴也不迟。 这可是他亲手画的,定要凝神c用心对待。 她前所未有的认真,连姐姐虚浮无力的琴音都忽略了。夏荷c紫云耳濡目染之下,能跟着学到书画中一些精髓,却不是懂音律的人。这样一来,难受的只有叶先生。 叶先生站在窗前,皱眉看着廖碧君。这孩子是怎么了?琐事惹得她心不在焉,还是没了学琴的兴致?——都弹成这样了,也不见她有多难过。 重话是不能说的,起码今日不能说。碧君会哭成花猫脸。 “算了。是我心急了。”叶先生温声道,“回去熟读琴谱,尽量记在心里。” 廖碧君站起来,愧疚地道:“先生,我” “没事。”叶先生摆一摆手,先行转身回到课堂,望见神色专注的怡君,小小的惊讶了一下,走过去看一看,眼里有了笑意。 程询的画最合她意,看来怡君亦是如此。那么,日后不妨多向程询借一些字画,让怡君一并习练着。 巳时,廖碧君和怡君离开学堂,上马车之前,望见程询和姜道成结伴而来,在原地屈膝行礼。 程询拱手还礼,姜道成笑呵呵地抬一抬手,末了,前者打手势示意她们上车。 姐妹两个欠一欠身,由丫鬟服侍着上了车。 怡君转身时,程询留意到她唇畔的笑c淡粉色大氅上毛绒绒的领子,觉得很可爱,不自觉地笑了。 姜道成走向学堂,“我看看女学堂这边布置得如何,要是比我那边好,就得调换一下。”他跟徒弟不用讲理。 程询轻轻地笑,“那边哪儿不合心意,您就吩咐我一声,抢地方可不行。” “不早说。”姜道成笑道,“我也想看看两个女娃娃的功课,要真是可塑之才,你我得闲就悉心指点。如何?” “遵命。” 那边的姐妹两个,走侧门离开程府,廖碧君道:“我要去纸笔铺子一趟,挑选些好的笔墨纸张。马车送我和紫云过去,你就回家,等到未时,再让车夫去接我们——我们选完东西,去铺子对面的菜馆用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3.喜临门 与廖碧君结缘,是夏日的事。 她每隔半个月会到王记纸笔铺添置文具,他与王记老板相熟,且常去对面的湘菜馆用饭。 初次在王记巧遇,他被她的美艳吸引, 忍不住上前攀谈。 相识后,他就掐算着日子,继续在王记与她碰面, 慢慢熟稔起来。夏末时节, 他鼓足勇气, 邀她到湘菜馆一同用饭,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 点头答应。席间,因为都喜欢琴棋书画茶道, 相谈甚欢。 有了第一次,便有了第二次c第三次。 他喜欢她的样貌c才情和单纯的性子, 从不掩饰;而她也分明是欣赏他的,笑盈盈望着他的时候,目光温柔,那是想作假都不成的事。 可是,她是南廖家的长女。他留心打听之后,颇有些无所适从:南廖家对两个闺秀寄望颇高, 低于他们的门第托人前去提亲, 都是当场婉言回绝, 他这般没有功名的人,怕是连门都进不得。 于是,满心指望着秋闱高中,结果不需说,让他着实愁闷了一段日子。 没料到,再相见,廖碧君反倒婉言宽慰他:“考取功名就像走路捡到金元宝,运气可遇不可求,全在于考官的眼光。你不是生于京城,又没有熟知官场的亲朋,自然就揣摸不出各位考官的喜好,不中只能是这个缘由。” 他就苦笑,“终究还是才疏学浅。像程解元那般的奇才,不论是怎样的考官,都能高中。” “那是不世出的人物,寻常人若跟他比较,都不用活了。”廖碧君巧笑嫣然,“反正,你有真才实学,我确信无疑。” 他听了,心里一面甜丝丝的,觉着她实在是朵温柔的解语花;另一面则涩涩的,她之前的话有几分道理,但他这种地位,如何都跟高门子弟搭不上关系,临考前便没人给予中肯的提点。 于是他想,如果她肯下嫁,那么南廖家就算为着颜面,也会尽心帮他考取功名。 这姻缘成不成,全在她能否说服双亲。 不管怎样,他得试试。上个月相见,临别前,他约定了日子,告诉她有关乎彼此的大事要定下来,只看她肯不肯再相见。 她红了脸,没说话。 将至正午,商陆走在街上,抬头望去,碧空无云,暖阳高照。少见的好天气,应该会赐予他好运气。 姜道成坐在书案前,逐一看过廖家姐妹这两年交给叶先生的功课。 廖碧君所作的字c画不少,廖怡君的功课绝大多数都是临摹的字帖c名画,少数是自己画的一些名花。 姜道成不免皱眉,“怎么回事?总让廖二小姐临摹,这不耽误她么?” “哪儿啊。”叶先生连忙解释,“那孩子字画皆精,但是不想张扬。交给过我一些挺出彩的画,但是,您和程大少爷不方便看吧?” 姜道成瞪眼,“我们两个难道是藏不住话的人么?” 程询接话道:“先生有言在先,我定不会随意与人谈及。” 叶先生一笑,转身从书柜里取出几轴画,“既然如此,二位就看看。” 先展开来的,是一幅猫蝶图,猫儿憨态可掬,蝴蝶翩然轻盈,花丛妍丽似锦。 姜道成长眉上扬,“这丫头,工笔画竟作得这般好。” “这自不必说,水墨其实也不错。”叶先生展开另一幅,“我在她这个年纪,远不及她的功底。” 姜道成敛目细看,仔细回想,笑着颔首,“的确。女孩子家,笔力需要常年习练,笔法有无灵气,却是一看便知。” 叶先生继续夸赞爱徒:“再有,这孩子棋艺绝佳,认真与我对弈的时候,就没输过。” “”姜道成多看了说话的人两眼,“难为你了,这也好意思说。” 叶先生笑出来,“这有什么难为情的,您棋艺就不是一等一的好,我远不如您,遇见深谙其道的人,能不输么?” 师徒两个说笑期间,程询将猫蝶图拿起来,细细看着。 的确,她最出彩的原本是工笔,后来是因着他和之后的经历,才潜心于水墨,意在收敛性情,要自己清醒自知。 而他是因为她,一度专攻棋艺c苦练工笔,又在很多年里碰都不敢碰,要到最后几年才捡起来。 姜道成对徒弟道:“廖大小姐的书画,与同龄的孩子们相较,算得中上。看来看去,她该是心性单纯脆弱之人,如此,你不该教她音律,该让她在书法c水墨上有所进益——这两样,教导得当的话,能让她心性慢慢转为沉静坚韧。” “这我自然也晓得,”叶先生苦笑,“可是,她无心更上一个台阶,我又能怎样?” 姜道成哼了一声,“能怎样?把看法跟她直说就是了。虽说是官家闺秀,也不能坏了你我的招牌。她若何事都见好就收,索性早早把她打发了,让她另请高明。” “”打量官宦之家对我,都像您对待我一样么?叶先生腹诽着。 “姜先生所言甚是。”程询放下猫蝶图,笑着接话,“不如这样,姜先生明日见一见廖大小姐,把这些跟她言明。” 姜道成当即点头,“好!”继而对徒弟说起怡君,“廖二小姐现下的情形,你还每日让她临摹就不对了,沉淀心性固然重要,但不是你这个法子。眼下就该让她自己布局作画,若一半个月出一幅好画,便是你这为师的功劳。若章法不对,你就好生指点。” “我也知道,想等到明年再” “明年她和她姐姐就多大了?家门不给她们张罗婚事么?”姜道成吹胡子瞪眼的,“她要是开春儿就定亲,你是不是就得滚回廖家去教她?但要是那样的话,算怎么回事?程家c南廖家怎么跟外人解释?” “”叶先生汗颜,转念又是一喜,“我听您的就是。只是,您也看出我教导无方了,日后能否时时帮我点拨这孩子?” “我怎么点拨?”姜道成气呼呼的,“工笔画我只会赏看,并不擅长。”说着看向程询,转为笑脸,“难得遇见个好苗子,你得帮我徒弟教成材。” 程询从容笑道:“这是答应过您的,自然不会反悔。” 叶先生笑开来,深施一礼,“感激不尽。” 午时将至。 湘菜馆二楼临街的雅间,廖碧君站在窗前,望着街上行人。 商陆的身影出现在视野,正从街对过走向这边。她喜上眉梢,赧然而笑。此番相见,他就会把话挑明,结束暧昧不清的情形。 可是 有一个小厮打扮的人疾步上前,拦住商陆,说了几句话,商陆便随他仓促离开。 廖碧君的面色一点点转为苍白。 是怎样的事,能让商陆在这样的日子抛下她? 临时出了什么大事么? 还是有心人要阻挠她与他? 不知道。猜不透。 在一旁观望的紫云也清楚地看到这一幕,难掩失望之色。 廖碧君无力地转身,跌坐在椅子上。 “大小姐,”紫云跟过去,闷闷地道,“回去吧?” “再等等。”廖碧君轻声说。 商陆随程家小厮来到东院,满腹兴奋之情。 做梦都没料到,姜道成会亲自遣人请他到程府一叙。 同一时间的姜道成,身在光霁堂用饭,喝尽一杯酒,纳罕道:“你不是瞧不上商陆之流么?” “的确瞧不上。”程询温言道,“可是,只要在人多的地方,就会有攀比c争端。与其让最出色的人相互较劲生出不快,倒不如给他们安排三两个品行不端的,如此,好的可以达成共识,不入流的仗着狡诈有城府,总能与对立的人周旋一段时日。” 姜道成无奈地扯扯嘴角,“合着你还是好意了?要让出色的那些孩子用他们练练手?” “您这么想最好。”程询含笑为他斟满一杯酒,“若往好处展望,兴许能有近朱者赤的事情发生。” “我要是坚持不肯照你的意思办,商陆会是怎样的前景?”姜道成端起酒杯,送到唇边,目光深邃地看住程询,“瞧你这意思,已然知晓。” 程询坦然地回视姜道成,目光深邃,凉凉地道:“若是那样,商陆要过十几年隐姓埋名的日子,最终,会有沙场奇才设局c今上下令,将他凌迟处死。”前世,是修衡顺道惩戒了商陆。那孩子要谁死,谁就活不成。 姜道成连声咳嗽起来——程询说话的时候,他在喝酒,听到末尾,惊到了。 “您这”程询歉然起身,又递帕子又递水,“不就是凌迟么?有那么吓人么?” 姜道成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定定地看住程询。 程询回身落座,坦然回视。 好一会儿,姜道成忽然起身,大步流星往外走。 “您这又是唱哪出呢?”程询失笑,连忙赶了上去,“事儿还没说完,您还没给我个准话呢。” “该说的你不都说了么?”姜道成说道,“这次我信你,照办便是。” 程询继续挽留,“那也不用急着走,酒还没喝完呢。商陆又不是等不起您的人。” 姜道成的脚步猝然停下,侧头定定地凝视他片刻,忽又快步向外,气恼地道:“我瞧着你瘆的慌!”哪儿还有跟他喝酒的兴致。 凌婉儿昨日命人送来帖子,要在今日登门。 “请。”廖芝兰从速换了身衣服,挂上笑脸,亲自出门相迎。她与凌婉儿小时候就相识,闲来无事会相互串门,但没交情可言。 她的争强好胜在心里,凌婉儿的争强好胜既在心里又在脸上。 不可否认,凌婉儿貌美,还有手段。出身并不显赫,但很懂得经营人际来往,与地位不相上下的同辈人常来常往,更与几个高门闺秀子弟攀上了交情。到这两年,在富贵圈中风生水起,被捧成了街知巷闻的京城几位美人之一。 只是,凌婉儿跟谁都能主动结交,单单不曾笼络过南北廖家门里的人。最早,与廖怡君初相见就有些抵触,曾对人说:“别人的傲气是在脸上c在心里,廖怡君的傲气却在骨子里。觉着那是个饱读诗书的,有心结交,却怕没那个缘分,平白生出不快。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心里不定怎样厌烦,言语间却从无贬低。这是凌婉儿的一个过人之处——随着成为名动京城的美人,心高气傲的性子越来越明显,还是不会主动开罪不相干的人。 反过来,对着廖芝兰,凌婉儿显得很随意,有一搭没一搭的,坐在一起的时候,炫耀自己的情形居多。 廖芝兰对她亦如此。真真假假的友人多了,有时候真需要这样一个人消磨时间。 穿着浅灰色缎面大氅的凌婉儿笑盈盈走上前来,与廖芝兰见礼,寒暄着走进厅堂。解下大氅之后,现出一袭珠灰衫裙。 “怎么穿戴得这样素净?”廖芝兰亲自端给凌婉儿一盏热茶。 凌婉儿笑着接过茶盏,“往后要常出入程府,打扮得太鲜艳的话,总有招摇之嫌。” “哦?”廖芝兰讶然,“想得到姜先生指点,不是先要作一篇让他满意的制艺么?”她可不记得,凌婉儿生了那根儿筋。 凌婉儿妩媚的大眼睛眯了眯,娓娓道:“是啊,可我跟周家世子都不擅长。前两日,他去了程府一趟,求一名管事递话,想与解元当面细说。彼时解元正忙着,没见他,只让管事告诉他,会请姜先生通融一二,对外人实话实说便可。我听了,只当是解元的托辞,心都凉了。却没料到,今日程府小厮便去见周世子,让他放心,并转告我,只要明日让姜先生觉得音律方面有些天赋,便不愁来日得到指点。” 廖芝兰一时语凝。 “真是没想到,解元居然这样通情达理。”凌婉儿玩味地笑着,“记得以前听你说过他难相与,日后可不要再这样说了。” 是来显摆的,还顺道教训她。廖芝兰撇一撇嘴,“说不定,是周世子有意捧着程解元。” “就算捧着也应该啊。”凌婉儿笑容如花绽放,“能与程解元的样貌c才华比肩的人,满京城也就三两个。只是可惜了,自幼从文,往后要在官场苦熬着。” 再出色的文人,凌婉儿的欣赏也有限,打心底仰慕的是年纪轻轻成名的武将。这心思,她从不遮掩。 廖芝兰喝了一口茶,没接话。 凌婉儿话锋一转:“今日找你来,有个不情之请。能否告诉我,南廖家姐妹平日喜欢什么?我想准备两样礼物,寻机送给她们。往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只盼着她们能手下留情,别处处压我一头,让我无地自容。” “这话从何说起?”廖芝兰问道。 凌婉儿身子微微前倾,美丽的眼睛忽闪一下,“这两日上午,解元都亲自指点廖怡君,没点儿过人之处的,他怎么可能搭理?”说着嫣然一笑,“他很是有趣,把学堂当自己理事的外书房,管事小厮甚至丫鬟进进出出,该合账就合账。饶是如此,廖怡君也能静下心来,作出上佳的画。这都是程府的下人们说的,还能有假么?” 廖芝兰心头泛起丝丝缕缕的苦涩。 “唉,说起来,这次你可是落了那对姐妹的下风。”凌婉儿故作同情地道,“你也是琴棋书画样样不落的人,制艺不是也算拿手么?这次怎么没去应试?得名儒点拨的机会,一生怕也只有这一次。你该不会跟我方才的心思一样,怕有廖怡君比着,相形见绌?”她摆一摆手,“不需要的,都是去求学,又不是去攀比。” 廖芝兰心绪复杂难言,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记起了凌婉儿刚才那句“能与程解元的样貌c才华比肩的人,满京城也就三两个”。 哥哥有意捧夸程询,是为着长久的利益,但凌婉儿不是人云亦云的人,不是真的赞同一些说法,便略过不提。 而她上次见到的程询,样貌是很清俊,但绝对到不了凌婉儿说的那般出色的地步。 怎么回事? 她心中疑窦丛生。随后,耐着性子应承着凌婉儿,把人打发走之后,即刻命丫鬟去外院唤来一名管事,神色郑重地交代一番。 不管怎样,她都要亲自见一见程询。这事情,可不是哥哥能够做主的。 下午,廖大太太用过午膳便出门访友。 廖碧君精气神好了一些,捧着琴谱凝神阅读。 怡君和夏荷c款冬清点一番小书房里的书籍c文具,见纸张不多了,几种颜料也快用尽,便准备出门去添置一些。 廖碧君闻讯,连连摆手,“我就不去了。明日见到叶先生,琴谱还没熟读的话,她定会发作我的。瞧着好的纸墨,你帮我带回来一些就行。” 怡君欣然点头。 管家听得二小姐要出门,记着老爷的话,命跟车的护卫c婆子c丫鬟打起精神来。 怡君与姐姐不同,常去的纸笔铺子是墨香斋,老字号了,闲时常帮人出售古籍。 遇见程询,实属意料之外。 当时她正与夏荷c款冬专心挑选画纸,就听得掌柜的殷勤地道:“程大公子今日总算得空了?可有段日子没见到您了。” 随后,是程询清朗温和的语声:“来选些笔墨纸砚,多多益善。”来学堂的人,便是都自带笔墨纸砚,也少不得有中途短缺的时候,程府理应备下,再一个,是过来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古籍。 怡君听到他的语声,心里有些惊喜,忙转身带着两个丫鬟行礼。 程询拱手还礼,看到她的时候,微不可见地扬了扬眉,“这么巧。”他也没料到。 怡君一笑。 程安c程福随着上前行礼,又对已经相识的夏荷c款冬打招呼。 “要添置什么?”程询问怡君。 怡君如实道:“纸张c颜料。” 掌柜的问道:“二位认识?” 程询笑微微的,“这两日曾切磋画技。”把临时的小学生说成了同好,又叮嘱怡君,“当心些。别架不住掌柜的怂恿,平白买些用不着的东西。在他嘴里,他那把老掉牙的算盘,都是天上有地下无的好。” 掌柜的先哈哈地笑起来,“那我怎么着?总不能说自己铺子里的东西要不得吧?” 怡君也禁不住笑了。 这时候,程福转头望向门口,满脸的笑意立刻化为尴尬c心虚,他凑到程询身侧,轻咳一声。 刚刚进门的人,是廖芝兰。 “怡君妹妹。”廖芝兰款步上前几步,语气古怪地道,“兴致这样好啊?” 怡君转头望过去,想到前两日的事,眼神淡漠,答非所问:“来添补些东西。”说完发现,廖芝兰铁青着脸,竟像是被谁气急了的样子。 廖芝兰看住程询,语气凉飕飕的:“这位就是程大公子吧?” 程询转身,睨着她,没说话。 掌柜的见情形不对,自是不敢出声。 廖芝兰连连冷笑,“思前想后,当真是有意思。”她指着程福,“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你能不能给我个说法?” 程询不动声色,语气仍是温和的:“现抓不到更适合的人,只好委屈程福。” 敢情在他眼里,打发个小厮奚落她,都是抬举了她。廖芝兰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用最后一丝理智控制着言行,“为着两家安好,你最好对我以礼相待。”停一停,吩咐随行的丫鬟,“唤人去请大少爷过来,告诉他,他若再瞻前顾后,我可就不管不顾了。” 丫鬟应声出门。 程询凝了廖芝兰一眼,目光凉如秋霜,唇角抿成不屑的弧度。这女子的心性,也是如何都不会更改的。 “怡君妹妹。”廖芝兰忽又转向怡君,“请你移步到茶楼,为免你落入有心人的算计,有些话,我一定要告诉你。” 怡君歉然一笑,慢悠悠地道:“没空。” 夏荷则老老实实补了一句:“老爷一早发了话,往后北廖家的人若是登门,不要见。”都命令管家把人拒之门外了,她这样说,已算客气。 这里是他与怡君结缘的地方,今日,他也将在这里,与她道别离。 他推开雅间的门,缓步而入。 明亮的灯光影里,一身素净衣衫的廖怡君坐在窗下的四方桌前,桌上有一局棋。 他微微一笑,走过去落座。 “几个月没见而已,你却生了白发。”廖怡君没有掩饰目光里的痛惜,轻声道,“怎样的事情,让你费尽心血?” 程询笑容柔和,“繁忙之故。况且,本就已苍老。” 廖怡君沉默片刻,“你最近都在提携新人。” “对。”程询颔首,“皇上知情。” “明白了。”他正在为来日的隐退做准备,她抿出一抹微笑,“忙了半生,你的确已太累。” 程询一笑。 廖怡君担忧地凝视着他,“来日,去时路,只盼你安好。” “我会的。”这女子太过敏锐,太了解他,怎样的事,不需赘言。带着这一生的眷恋,他看着她,“你也答应我,让自己过得好一些。” 她点头,“会的,我会的。” “不要怪我。我只是”程询闭了闭眼,“不能再见你,怕自己会疯掉,会在公事私事上做出不智之举。” 廖怡君抬手按在额头,片刻后轻笑,“我倒希望能怪你。”那笑容,脆弱而温柔。停一停,又低声道,“太荒谬。我明白。” 真的,太荒谬了。相思相望半生的两个人,分别数年后再有交集,居然成了亲家——她的儿子,娶了他膝下次女。也是在两个孩子成亲之前,她才知道,他的两个女儿,并非他与发妻亲生。 程询取出一枚棋子,先行落子,“再对弈一局。” 廖怡君颔首说好。 一局棋的时间,年少时的情浓c痴缠心头半生的相思相望,在她心海掠过。 在状元楼初相见,他是风头最盛的奇才程询,她是名不见经传的廖家次女廖怡君。 只一眼,俊美无俦c才华横溢的男子便惊艳了她。 他在她凝眸时望向她,唇畔现出恍惚笑意。 一刻的对视,有了这半生的情与痴。 姐姐尚未出阁,连亲事都未落定,他与她的事,便只有两心知。 从不曾想到会出意外,因为两家门风都很开明。可后来就是出了意外,还是那样让她无从承受的意外。 廖芝兰——也就是他后来迎娶的出自京城南廖的女子,在她与长辈对峙c满心绝望的时候告诉她:程询的姻缘,本该是顺应缘法,但是,程家已经先一步毁了他的姻缘。 因为,廖芝兰亦是对他程询一见钟情的女子;因为,廖芝兰的父兄手里握着程家致命的把柄。 廖芝兰当时冷笑着对她说:“我要你清清醒醒地活着c眼睁睁地看着他迎娶我,不要动任何阻止的心思。否则,我就让程家与我父兄同归于尽。我说到做到。” 她不接受这种威胁,权当廖芝兰危言耸听。 可是,廖芝兰拿出了证据:他的父亲,在他十岁的时候便因野心行差踏错,“那是他或你能更改的?也是不凑巧,假如我没看中他,你真就能嫁给他。可是,那样出色的男子,我想不倾心都不行。” 那一刻她才知道,他与她,注定无缘。 无可挽回的局面,无法弥补的程家的罪孽。 原来,他在年幼时就已失去了选择的余地。 不能忍受他为自己吃尽苦头,不能忍受他因自己面临灾难。 是在那时候,姐姐亦陷入困境:有意中人,却被周文泰酒后无状轻薄了去,两家商量出的解决之道是结亲。 她想,自己生不如死,没事,姐姐能如愿就好。 就这样,她替姐姐嫁入周家。当时以为,姐姐遇到的人与程询一样,总会等到喜结良缘的一日。 起初的日子,姐姐特别不安,经常去看她,她如果有一丝不如意,就等同于噩梦一般。 她告诉自己,把别的都忘掉,只过好眼前的日子。最好的人,自己不配拥有。 没想到,女儿出生后不久,姐姐病故——其实是投缳自尽。双亲视为奇耻大辱。 从那之后,她的心彻底冷了,浑浑噩噩地度日。 而今,她要与他离散了。永远的。 程询回想这半生,宛若隔镜相望。 看到她的第一眼,便有似曾相识之感,要费好大的力气,才能将视线错转,不再凝望那双美丽至极的明眸。 倾心,倾情,他及时告知双亲,双亲亦是默许了的,说等她的姐姐亲事定下来之后,便给他上门提亲。 做梦也没想过,与她的情缘会出岔子,并且是惊天霹雳。 父亲野心颇重,为了自己能够上位,为了除掉挡在前面的绊脚石,竟不惜对人的嫡子痛下杀手,利用过的人,正是南廖。 那已是致命的把柄。 在与廖芝兰成亲之后,一次廖芝兰受不住他的冷落,与他无理取闹地争执起来,气头上为了刺痛他,说了她曾对怡君说过的言语c刁难的行径。 那时才明白,她曾承受了什么。 她不曾轻看他,只要保全他。 他明白她对自己的期许,发誓不辜负。 一年一年,他其实一直心存幻想。想与她在各自摆脱掉身边人的时候,携手度余生。可时间总是那么漫长,每一日都是煎熬,又是那么短暂,总是不容许他在短时间内如愿。 彻底销毁父亲留在廖家手里的那些罪证,他就用去了足足七年光景。那时,她已儿女双全。 反过头来拿捏住父亲与济南廖家命脉,又用去了好几年。那时,她的儿女已经长大。 便这样,在想得回她的路上,与她的距离越来越遥远。 多少人的心愿都是无悔无憾,而他,却与悔憾相伴多年。 亏欠太多,太重,反倒很难说出口。说了又有什么用处。 一局棋到了尾声。 “这一次,我先走。”程询站起身来,“有事无事,你总会听人说起。” “嗯。”周夫人随之站起身来。 他缓步向外走去。 “阁老。”她轻声唤他。 他止步回眸。 廖怡君一字一字地道,“程询,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么?” “我们盼来生。”他说。 她的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 程询折回到她面前,迟疑片刻,握住她的手,紧紧的,“我已无法面对这样的情形——我真的失去了你,亲手促成。” 廖怡君低头,泪大颗大颗地掉落,落在他的手上。 那眼泪的温度,将他的心烫伤c焚化。 “我明白,儿女是你的命脉,不可失。当时若想保住他们,结亲是捷径,你不会太辛苦。”程询语气艰涩之至,“我不论人在哪里,都会远远地看着你,陪着你。不要难过。” 廖怡君胡乱点了点头。 “此生是我亏欠你,要记在心里,记得来生向我讨还。” 廖怡君摇了摇头,“不,不是那样一直都是我牵绊太多。” “我会记得你。来生若相逢,我只是程询,你只是廖怡君。” 廖怡君哽咽道:“好。我等,等来生。” 程询从颈间取下佩戴多年的玉佩,“当年亲手做的,想送你,一直没机会。”他给她戴在颈间,“我的心,在你这儿。永远。” 廖怡君的心却在顷刻间破碎。 程询轻轻地拥住她,很快放开,转身快步出门。 廖怡君抬手握住存着他体温的玉佩,身形渐渐失力,强撑着回身落座,泪水湮没了视线。 随后的日子,程询休妻,南廖父子锒铛入狱,后流放。 再往后,便是夜以继日地忙于政务。 终究到了那一日,首辅程询上辞官奏疏,震惊朝野。 皇帝再三挽留,程询再三坚持,皇帝终究黯然应允。 三日后,程询一袭布衣离京远游。 他没有与任何人道别。 他不再是首辅,他只是布衣程询。 策马到了码头,船家已在等候。 程询上了船,站在船头,望着前方烟波浩渺。 他始终没有回头。 船只顺流而下,行至僻静的路段,一旁有琴声传来。 琴声自清越c悠扬渐至洒脱,有着热血儿郎的疏朗豪迈。 因着琴声,眼前的山水都变得大气开阔。 程询循着琴声展目望去。 一只小船迎面而来,玄色布袍加身的年轻男子在船头盘膝而坐,敛目抚琴。 绝妙琴音,正出自男子修长十指。 是唐修衡。与程询齐名的新一代奇才,成名于沙场的悍将。他的发妻,是邵阳郡主黎薇珑。 在朝堂时,程询与唐修衡惺惺相惜,江湖庙堂相隔之前,二人成为知己。怡君与薇珑结缘始于门第争端,一来二去的,成了隔辈的挚友。 程询莞尔一笑。 一曲终了,两只船靠近。 唐修衡起身,躬身施礼,“晚辈来为您践行。” “实在是意外之喜。”程询语气诚挚,“多谢。” “前路山长水阔,珍重。” “一定。”程询拱手还礼,“若有缘,来日再相逢。” “若有缘,还在这一世相见。若可能,我会留在这一世,等您过得诸事遂心。”唐修衡温然笑道,“别笑我癫狂,万事皆有可能。” “借你吉言。” “那么,来日再相见。”唐修衡再深施一礼,静静立在船头,目送一代名臣萧然远行。 程询走得毫无留恋。 半生享有荣华,十余年站在权势荣华之巅,睥睨天下。 他是无数学子c官员的梦想,那么多的人,都想成为程询。 谁都不知道,他的心一直是空的,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疲惫c痛苦的根源。 他最想成为一个女子的夫君,为她遮挡烟火人间的风和雨,为她抚平情殇刻画在心头的伤疤。 一生深爱的人,一生咫尺天涯c天涯咫尺。 那骨子里清冷c决绝的女子,一旦做出选择,便不会有回头的余地。 她不会允许自己人在他面前,却记挂着儿女,不会让儿女为她的旧事承受是非c付出代价。 她更不会为了他而离开甚至放弃儿女。 儿女来到尘世,不是他们的选择,是她的。即便再不得已,她亦不会推卸责任。 正因太了解,所以他才放手c远走。 他悲伤c寂寥,却不孤独。 他的心在她那里,她的心则在他这里。 相隔再远,也会为了彼此在新天新地中活下去,以唯有彼此才知道的方式相互陪伴。 今日起,他只是程询,可以长久的c不被打扰的思念她。 曾经的靠近,意味的是离散;如今的离散,为的却是相伴。 正如曾说过的,盼来生。 来生款曲见韶容,不负此生倾情。 怡君展目四望,见马厩建在马场北侧,南侧的倒座房有仆人进出,东西两面有树林,余下的空间是已荒芜的草地,以围栏圈起。 程询语声温煦:“程禄的父亲是程府的老人儿,亦是相马的好手,为此,我出银钱建了这马场。有几年了。” “以前竟从没听说过。”怡君抚了抚坐骑的鬃毛,“前两年,我和姐姐学骑马的时候,家父派人专程去山东买回两匹马。眼下看来,是舍近求远了。”她侧头看着他,“这马场,是不是只与熟人做生意?” “算是吧。”程询道,“来这里看马的人,多为亲朋。马有灵性,不是熟人的话,担心它们得不到善待。” “所虑在理。”怡君道,“毕竟,有的门第用清一色的宝马拉车。” 程询莞尔。 听得飒沓的马蹄声,怡君转头望去。 和暖日光下,生龙活虎的一群马离开马厩,撒着欢儿地奔跑在黄叶微摇的草地上。 冬日的萧瑟,便这样鲜活c灵动起来。 她带住缰绳,跳下马。 程询笑一笑,随之下马,站到她身侧。 一匹小马驹很快得到怡君的瞩目c凝望。只几个月大的小马,通身枣红,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神采飞扬地跑在一匹枣红色骏马身侧——那必是它的母亲,一大一小浑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偶尔,小马驹会侧转头,飞快地仰脸看一看母亲,凑得更近。它的母亲亦时不时地侧头看它一眼。 “真可爱。”怡君由衷地道。 程询转头看着她。 她穿着深蓝色道袍,长发利落地用银簪绾起,再无别的首饰,却衬得面色更加白皙,眉宇更为精致昳丽。 她的睫毛被暖阳镀上细碎光芒,唇角愉悦的上扬,唇畔的小坑若隐若现。 她转头,认真地看住他,“我要画这对母子。” “好。”程询毫不犹豫地颔首一笑。 怡君又转头望着那对母子,凝眸观察,让最触动自己的一幕在脑海定格,刻画出鲜明的痕迹。 最好的画作之一,便是过滤周遭一切,完全呈现打动自己的事物在当时的样子。不需担心布局。能打动人的景象,布局浑然天成,只看你有没有领略。 骏马结伴奔跑了好一阵子,慢慢分散开来,悠然漫步c嬉戏,或是寻找可食的草木。 程询这才出声相邀,牵着坐骑带她去看留在马厩里的那些马儿。 马厩建盖得很精致,空间够宽敞,收拾得很整洁。 有几匹马是程询只要过来就亲自照看的,它们亦对他很亲昵:看他留在别处时,便略显烦躁地来回踱步c打响鼻,待他到了近前,便凑过去轻轻地拱他的手c肩,淘气些的,索性拱着门栏撒娇,要走出自己的房间。 那一双双眼睛,美丽c单纯。 程询抚着马的背c头,语声柔和地跟它们说着话。 怡君站在一旁,听着他的言语,看着他修长洁净的手,末了,看住他俊朗的容颜。 他对这些马,就像是对待友人c孩童一般,温驯的会夸赞“好孩子”,淘气的会笑骂“混小子”。 这般的世家贵公子,是她所不曾看过c不曾想象的。 可是,真好。 “每个月逢二c逢七的六天,下午我都会来这里。”原路返回大门时,程询漫不经心地说。 怡君哦了一声。 程询指一指倒座房居中的房间,“那里是我的画室,只要得空就会画马。”停一停道,“我最爱画的是马,但总觉着画得不够好。此刻之前,除了你,只我自己知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4.喜临门 说话间,程安c程福先后进门来, 前者捧着几本画谱,后者捧着一摞账册。 程安径自把画谱送到怡君的书桌前,夏荷忙屈膝行礼, 他笑了笑,轻声道:“大少爷要我给你家二小姐找出来的,应该用得着。”夏荷一笑, 轻声道谢。 程福把账册放到程询跟前, 安置在案头,看一眼正在磨墨的怡君,念及“有事,弟子服其劳”, 便没上前去帮忙。虽说自家大少爷只是暂时代劳,在今日,便算是廖二小姐的师长,临时的学生帮他点小忙,在情理之中。 程询铺开一张宣纸,提起笔,饱蘸了墨,一面书写一面问程福:“谁送来的?” 程福回道:“上面三本帐是刘管事交上来的,说您知晓原由;其余的是夫人命红翡送来的。” 程夫人忙于迎来送往的时候, 就懒得看内宅的账册, 又担心手里的丫鬟管事出纰漏, 索性让长子分忧。几年来都如此。 程询嗯了一声。 怡君想着,他要是在这里一面翻账册一面打算盘那可就太热闹了。 程询给她写了两道题,待墨迹将干,递给她,“看看,随意选一题。” “是。”怡君接到手里细看。 他写的是行书,笔力雄劲,笔势遒美。 第一道题,是苏东坡所作的《春江晚景》: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第二道题,是李清照的《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春江晚景》有珠玉在前,《如梦令》取后两句作图便可——看起来都非难题。但是,有珠玉在前的,她反倒想不出更好的画面,至于溪亭日暮,难处是布局。 怡君斟酌片刻,选了第二题。 程询一笑,“桌上的画谱,你仔细看看。” 怡君称是。 大夫给廖碧君诊脉,开了个清心去火的方子。 小厮按方子抓药回来,廖大太太吩咐紫云去煎药:“仔细些,让她快些好起来。” 紫云瞧着大太太那个不耐烦的样子,心里也跟着不耐烦起来,想着两位小姐真是命苦,怎么摊上了这样一个娘?面上却是不敢流露分毫,脆生生称是,转去小厨房煎药。 廖大太太撩帘子走进寝室,忍着火气道:“做半日样子就起来吧,省得老爷问起来,我没法儿回话。” “”廖碧君倚着床头,望着半掩的水红色床帐,不吱声。 廖大太太走到床前,伸手戳着长女的脸颊,“你这是唱哪出呢?昨日到底是谁气着了谁?” 廖碧君垂了眼睑,不为所动。 “真是丧气!”廖大太太瞪了她一会儿,甩一甩帕子,走了。 廖碧君转头望一眼晃动的门帘子,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再缓缓吁出。 她只是想躲三两日的清闲,好生想想商陆与自己的来日。 旁观者清。她知道,在怡君c紫云c阿初眼里,商陆根本没把她当回事,只为着去程府,便能把她晾在一旁。 单这一节,的确已让她颜面扫地。 可就算这样,她仍是理解他的。 她知道,今秋的名落孙山,于他是莫大的打击。那样在乎功名,今日得了进入高门拜望名士的机会,他无论如何都要抓住。 他没错。 可她又有什么过错? 上次道别时,他算是把话挑明了。 可怜她为了昨日的相见,欢喜得整夜未眠,生出了百般憧憬,事实却是冷水浇头。 到这上下,他都不曾派书童来给她传句话。 那么,相识那么久,对于他来说,她到底算什么? 怎么想都憋闷得厉害。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心情平复后,她还是要去程府上学。凭什么不去呢?凭什么要躲着他?又不是她亏欠他。 早间,怡君问她:“姐姐,那个人到底有多出色?” 如果还没去过程府,还没见过程询送来的枫林图,她一定会说,商陆有才。可现在有程询摆着,怎样的男子才担得起有才二字? 此外,商陆谈吐风趣,一表人才,但这样的男子,在京城不在少数,只是他与她有缘而已。 再就是,他看着她的时候,双眼亮晶晶的,眼神特别柔和,让她相信,他是喜欢她的。 喜欢?真喜欢,出不了昨日那等让她难堪至极的事。 见她不吭声,怡君轻声娓娓道:“姐,说起来,我们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我相信那人有可取之处。你不用窝火,横竖就是跟那人认识而已,对不对?借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出别的话。往后进出程府的人,都是不寻常的人物——姜先生选中的人,不是特别出色,就是坏的没边儿,但文采c性情中总会有可取之处。我们往后啊,就做看风景的闲人,比较那些人的高低,跟那些人学一些为人处事之道。” 妹妹的话,乍一听像是扯闲篇儿,其实是在婉转地劝慰她:放眼看看别人,说不定有很多都比商陆出色,还不是一星半点儿。固然不会自作多情,想与哪个出色的男子结缘,但不妨碍慢慢对商陆释怀c放下。 这道理,她懂。妹妹的话,她都相信,而且一定会尝试。若是与商陆碰面,也不怕,妹妹总会教她怎样做的。 思及此,她又叹了口气。 如今,她这做姐姐的,也只能在家里帮妹妹一点小忙,别的事情,都要妹妹照顾她。 明年就是虚岁十七的人了,再这样下去,她倒是无妨,只怕把妹妹累坏。 绿萍走进门来禀道:“大小姐,城北那位大小姐来了,听大太太说您不舒坦,过来看望。此刻就在厅堂。” 明知道她心里不痛快,还不把廖芝兰拦下,母亲倒真有法子跟她置气。廖碧君蹙着眉道:“请。” 片刻后,廖芝兰走进门来,笑盈盈见礼,“碧君姐姐,这是怎么了?脸色可是不大好。” 廖碧君笑笑地道:“我要是有你的好气色,还至于大白天在床上挺尸?” “”廖芝兰讶然,“姐姐,您这是——” 她这是变着法子继续跟母亲置气。哪家都一样,可没定过病人不能开罪来客的规矩。“昨日令堂来串门,今日你又来了。”廖碧君看也不看廖芝兰,把锦被拉高一些,“因何而起?” 廖芝兰像是根本没察觉到对方有意怠慢,笑道:“听说程解元曾亲自登门,送来一幅枫林图。我与双亲c兄长很是艳羡,想一饱眼福。家父和两位兄长,要到休沐时才得空,我与家母便先来一步。” 廖碧君心生笑意。那幅画,父亲断不会让北廖家的人看,就是要吊着他们的胃口。南北两家,看起来是仍有来往,其实一直在暗中较劲。这是傻子都看得出的事儿。“令堂看到没有?”她问。 “没呢。”小丫鬟搬来一把椅子,廖芝兰落座,“昨日家母过来的时候,婶婶脸色不大好,便没提及。” “家母便是心里乐开了花,也不能让你们如愿。”廖碧君瞥了廖芝兰一眼,“枫林图由家父妥善珍藏起来,便是家母想看,也得问问家父答不答应。” “姐姐,”廖芝兰认真地问道,“是不是身子特别不舒坦?往日里,你可都是和颜悦色的做派,从不是这样直来直去的性子。方才的话要是让婶婶听到,她该作何感想?” “你去告诉家母好了。”廖碧君心想,母亲何时在意她和怡君了,她再做孝顺女儿也不迟。 “”凭谁都看得出,廖碧君气儿不顺,何况廖芝兰这样观察入微的人。枫林图的话题,不宜再谈。 紫云端着药碗进门来。 廖碧君看住廖芝兰,“我要服药了。有人在一旁看着,我喝不进去。” “那我就不叨扰姐姐了。姐姐好生将养,改日再聚。”廖芝兰起身,盈盈一礼,转身出门。 等人走后,廖碧君喝完那碗苦涩的汤药,后悔起来,看着绿萍道:“方才我那样,是不是太没涵养了?” 绿萍却道:“惯着那边的人做什么?您就是把她奉为上宾,她出门之后也不会夸您半句。” 这倒是,两家从来都不相互诋毁,但也绝不肯夸赞半句。廖碧君释然一笑。廖芝兰要是气不过,只管到正房跟母亲告状,正遂了她的意。 学堂里,今日因为程询在,说热闹都不为过:一时管家c管事过来回话,一时他的贴身小厮c内宅的下人请他移步到门外回事,其余的时间,他都用来合账——打算盘合账。 叶先生不是说过,他心算特别好么?他是故意的吧?要看看她够不够专心。 多余。真瞧不起人。 别说这点儿动静了,今日就算是在菜市上课,她都不会受影响。 ——怡君忙里偷闲地腹诽着。 有的人,惯于让学生自己摸索门道,一步步在学海中找到捷径;有的人,则是根本不藏私,直接把自己找到的捷径告诉别人。 叶先生是前者,程询是后者。 他让她看的几本画谱,很容易就能找到作画如何布局的规律:意境平和安逸的画,横向布局为佳;悠远而鲜活的风景,多以四角交叉布局;寓意团圆美满的画,多以圆形布局诸如此类,有些她早已明了,有些则到今日恍悟或确定。 但这不是高兴的时候,要在脑子里融会贯通,记住并且明白诸位前辈布局大致相同c微末细节处的妙笔生花。 幸好,正是脑子灵光且能心无杂念的光景,不然,真要在他面前露怯了——怡君把画谱收拾起来,铺开画纸的时候,这样想着。 这会儿,程询已经处理完手边琐事,闲闲喝茶。 程安适时地递给他棋谱,知道他这两日的兴趣在此。 程询翻了翻,找出一局自觉很有趣的棋,提笔在宣纸上描绘出打好座子之后,黑白双方起初落子的步骤,末了递给程安,“别一味杵着,寻出棋具,找人对弈这一局。” 程安干站了半晌,闻言喜笑颜开,颠儿颠儿地拿来棋具,在后方的一张课桌上布置起来,轻声唤“夏荷姑娘”——程福是个臭棋篓子,输了赢了都不长脸,而叶先生说过廖二小姐棋艺高超,如此,身边的丫鬟棋艺应该也不错。 夏荷听到了,却站在原地不动。 怡君却对她一笑,“去吧。又不用你帮我准备颜料,没事了。” 夏荷这才对程安礼貌地点头一笑,举步去了学堂后方。 有些棋艺不佳的人,反倒特别喜欢下棋观棋,程福就是这种人,见程安c夏荷对弈,请示过程询之后,便跑过去兴致勃勃地观棋。 怡君对着画纸沉思片刻,未蘸颜料的画笔在画纸上方虚虚描画一番,再敛目思忖片刻,拿定了章程。 程询漫不经心地看了一阵子棋谱,终是遵从心迹,把视线投向她。 她正在作画,神色专注,秀丽的面庞焕发着光彩,灵秀素白的手不容忽视。 这么认真又是何苦来?还真把他当先生了?就不能找些由头,过来说说话? 程询抿了抿唇,有点儿无奈了。早知道是这样,就该出一道难一些的题。 他凝视她良久,她都没察觉。 他按了按眉心,让自己回神。这么着可不行,除了眼前这几日,他不可能经常这样大半晌都守着她c看着她。主要是这样守着看着也没什么用,一来二去的,她要把自己当成半个恩师,可真就要命了。 过了些时候,他起身,亲自备好笔墨纸,从速描绘出一幅画的草图。冷眼审视,只觉得太潦草——草图么,不潦草才怪——他只能这样说服自己,实在是无暇顾及其他。 差一刻钟巳时。程询走到怡君近前,见她的画已经完成一半,扬了扬眉,心说你着什么急?我催你了么? 怡君察觉到他的走近,又察觉到他在自己面上定格的视线,画笔便转到笔架近前,疑惑地抬眼看他。 程询留意到,她眼下有淡淡的暗影。定是因为商陆和她姐姐的事,没休息好。 那两个祸害。 他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怡君不明所以,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面前的画,忐忑地问:“布局错了?还是解错了题?” 程询漂亮的浓眉险些纠结到一处,很快就恢复如常的神色,“没。快下课了,你去看看我桌上那幅草图。” 怡君称是,转去前面。 程询再认真看了看她中途搁置的画,又拿起案上那方别致的镇纸:古琴样式,连琴弦都清晰可见。笑一笑,他负手走到她近前,背对着程安c程福和夏荷三人。 案上是一幅骏马图的草图。怡君正对着画思忖:他要是用心描绘的话,能不能胜过杨阁老?倒不是希望他踩着杨阁老扬名,只是想见一见他画马的功底,而且也相信,他不是浮躁的性子。 “只去过几次,印象不深,暂时只能作这一幅草图,让你心里有底。”他说。 “”怡君费解地看向他。这关她什么事儿? “这是一个不大的马场,程府在外面新开起来的。”程询解释给她听,“今日我布置给你的功课,只是布局,你做的不错。明日,把手边的画作完。后天你的功课,是一幅骏马图。” 怡君更为困惑,眨了眨眼睛。他这意思,是不是要她明日午后去他程府开的马场见识一番?——不然怎么画得出骏马? 程询唇角上扬,无声地对她说:“敢去么?” “”怡君抿了抿唇。她怎么觉得,这厮好像是一语双关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5.城头月 门口传来的“哐啷”一声响, 打破了父子良久对峙的情形, 亦唤回了程清远的神智。 “老爷c阿询”程夫人面色发白地望着父子二人,落在脚下的,是盛着几色小菜的食盒。 她记挂着长子, 听闻他回来的晚, 担心在外没有好生用饭, 亲自送些膳食过来。方才一进院门, 就预感到情形不对, 是以,小厮试图阻拦之时,她索性冷眼相向,快步走进门来。 没成想, 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程询侧转身形,望向母亲。 夫君来不及掩饰的惊惧c长子来不及收回的锋芒不容忽视,程夫人身形摇了摇,“你们这是怎么了?啊?”她有些踉跄地走到程询身边, “阿询,你告诉娘, 别让我胡思乱想, 好么?” “娘,您先坐。”程询扶着母亲落座。 程夫人握住他的手, “告诉我。”略停一停, 强调道, “你告诉我。” 着实被吓坏了。她想象不出,是怎样的事情,把长子惹到了那个地步;又是因着怎样的亏心事,让夫君惶惑惧怕到了那个地步。 “没事。”程清远语声沙哑。这一句,是为着提醒程询。 没事?此刻方寸大乱,趋利避害而已。 程询太了解父亲。 再者,这事情瞒不住,北廖家总会有人设法告知母亲。 程询理一理前因后果,剔除与南廖家相关的枝节,对程夫人娓娓道来。 听了原由,程夫人开始瑟瑟发抖;听到中途,她转头看住程清远,身形僵住,面无表情。 程清远的神色已恢复平静,只是无法应对妻子凝固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垂眸看着光可鉴人的地砖。 末了,程询道:“娘,明晚北廖家的人会来家中,您可以在内室聆听。” “我c我明白你的意思最不希望他做出这种事的人,是你。”程夫人说话有些吃力,举动亦是,像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转头看程询,近乎无助地问道,“怎么会这样的?” 程询动容。母亲的痛苦c挣扎,在这一刻展露无疑。虽然清楚,母亲很快就会恢复一门宗妇应有的冷静c理智甚至无情,宽慰的话还是冲口而出:“娘,没事,什么事都不会有。” 程夫人缓了片刻,轻轻点头,“对,对,我信你。”她勉力扶着程询起身,“送我回房。” 母子两个离开之后,程清远喟然长叹。 廖碧君来到怡君的小书房,见怡君正伏案写字,道:“忙的话我就等会儿再来。” “忙什么啊,习字呢。”怡君笑着放下笔,招手唤姐姐到桌案前,“你看看,有没有长进?” “真是的,你习字总没个准时辰,方才我还以为你给哪个亲友写信呢。”廖碧君略带嗔怪地说着,看过妹妹的字,由衷地道,“比我写得好,好很多。” “哪有。”怡君把座位让给姐姐,自己则拉过一张杌凳坐了,“你擅长的是楷书,怎么能跟行书放在一起比较长短。” 紫云笑吟吟进门来,行礼后道:“大小姐,新做的冬衣已经送到二小姐房里。” 怡君惊喜,“又给我做新衣服了?” “有什么法子?你又不肯做针线。”廖碧君故作无奈地道,“我看不过眼,又喜欢做针线,就顺手给你做了两套,还有两套,是额外让针线房做出来的。” 怡君喜上眉梢,“明日就穿一套,一定很好看。” 廖碧君也笑起来,“本来就穿什么都好看。” 怡君把一盏茶送到姐姐手中,“等以后闲下来,我也好好儿做针线,做新衣服给你穿。” “真喜欢才做,不喜欢就算了。”廖碧君笑意温柔,“我别的不成,把你打扮漂亮些的本事还是有的。” 怡君笑得眉眼飞扬,“我晓得。” 廖碧君啜了一口茶,说起别的事:“我记得,今晚你这儿是吴妈妈当值,可我刚才问起,晓得她傍晚就走了。还有阿初,紫云去外院的时候,正好碰见他离府,说是告了一日的假。你是不是安排给他们差事了?” 紫云c夏荷听了,晓得姐妹两个要说体己话,悄然行礼,退到门外守着。 “是有些事让他们办。”只要姐姐问起,怡君就不会隐瞒。一面用茶点,她一面把下午在墨香斋的见闻和盘托出,末了道:“心里觉着不踏实,怕廖芝兰迁怒我们,就防患于未然。” 廖碧君没问怡君着手哪些准备,而是托腮沉思,好一会儿,轻声道:“那你想想看,对付廖芝兰的时候,能不能用上商陆?” “嗯?”怡君不知姐姐是何用意,“怎么说?” 廖碧君却追问:“你只说,能不能用上那个人?” 怡君诚实地道:“只要好生谋划,怎样的人都能派上用场。可他不同,我不晓得你们之间的事。是以,怕你来日后悔,恨我今日不打消你这心思。” “说什么呢?”廖碧君半是落寞半是欣慰地笑了,“我进来之前,已经思虑很久。不单是给你添一颗棋子,更是想你帮我试探他。”她语声低下去,“他仍是只要前景不顾我的话,也就罢了,只当从未相识。横竖也没到非谁不可的地步话都没挑明呢。” 怡君凝视着姐姐,“眼前的事,假如你们已经挑明了呢?” “那就不能更改了啊,不管是不是误会,我都要等着他当面给说法。不会试探他的。”说起这些,廖碧君有些不自在,转眼看着妹妹清逸的字,“终身大事,若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样放荡c不堪的人才会视为儿戏?自己与别人的一生,是能轻易许诺的?” “”怡君仔细品了品姐姐的话,弱弱地应一声,“哦。”她想,日后只要有机会,就要让姐姐注意周围就存在的薄情人。 儿女情长c终身大事,不是有了约定就能成真。有些人能因为直觉选择义无返顾,伤痕累累也不后悔,而姐姐,若有了盟约又被辜负的话怡君几乎难以想象后果。 廖碧君则拾回了先前的话题:“倒是给我个准话啊,可不可以帮我?” “应该可以。”怡君笑着应声,“我试试。” 上午,程府学堂。 如先前说过的,程询布置给怡君的功课是画马,并拿给她一本附有详尽批注的小册子,“名家说过的一些心得,有人记录在册,你看完再尝试。今日若是来不及,便改日再动笔。” 怡君称是,笑盈盈回到座位。 “你的水墨不错,驻足不前未免可惜。”程询递给廖碧君一册画谱,“用心看看,尽量隔几日就尝试做一幅画。这也是姜先生和叶先生对你的期许。” 廖碧君恭声称是,听得这亦是两位先生的意思,自然生出进取之心。 今日学堂不似前两日那样热闹,只有程安等三名小厮时不时进来传话c回事。程询摆了一局棋,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子。 他心里有些烦躁。昨夜,送母亲回到正房,说了自己已经能够钳制北廖家。母亲放下心来,随后却失声痛哭,很久。她说他怎么能做这种孽,又说你不该有这样的父亲,真不应该。 母亲的痛苦一览无余,所以他不懂——前世母亲为何那样决然地帮衬父亲,不曾谴责鄙弃?是不是父亲先一步告知,并编排了一个可以获得宽恕c谅解的理由? 应该是。 一定是。 否则,没有理由可解释。 这更让他窝火。 怡君翻阅着手里的小册子,如获至宝。名家的经验之谈,批注之人又分明是个中高手,时时表明不同的看法,让人耳目一新——字也是极好看的。最重要的是,很多话适用于任何类型的画作。 她看书向来一目十行,并不是囫囵吞枣,打小如此。只是,看到中途的时候,她便不能集中精神。 没来由觉得,坐在前面的那个人有些不对劲。 她抬眼望向他。 手执白子,悬而不落;昳丽的眉眼间,隐有冷凝之意。 思忖片刻,找到了由头,怡君拿着小册子起身,走到程询面前。 “怎么了?”程询看向她,牵出柔和的笑容。 “有不明之处,请解元赐教。”怡君把小册子摊开在案上,“笔者书c画的造诣,分明不输诸位名家,却没署名。我就想问问,解元是否知晓出自何人之手——可以的话,想寻找这位高手的字画观摩。” 程询只是问:“觉得字也过得去?” 怡君点头。 程询缓缓抬起左手,手掌翻转,口中答着她的疑问,“出自我一位熟人之手。” 怡君留意到他左手的动作,立时会意,惊讶得睁大眼睛,看牢他。 笑意在程询唇畔轻缓地蔓延开来,心中阴霾消散无形。这样的她,很少见。 怡君很快敛起惊讶之色,循着话题应声:“看来解元不便说,自是不能强求。” “留心笔法,日后不难在别处看到。”前世传书信给她,他都是用左手书写。 “若如此,荣幸之至。”怡君眸子亮晶晶的,瞥一眼周围,见没别人,便用口型问他,“没事吧?” 程询心头一暖,见廖碧君和服侍笔墨的两名丫鬟没关注这边,笑着颔首,亦无声答道:“没事。” 怡君释然,笑着行礼,拿着小册子回到原位,专心阅读。 他的视线则遵循心迹,温柔缱绻地凝视着她。 这样的时刻,尘世失去声音,唯有绵长的暖意涌动。 前天制艺做得过关或如周文泰c凌婉儿之流,再次来到程府,展现自己擅长的才艺。 姜道成先去东厢房,给商陆安排事由,发现他有点儿无精打采的。等到了东院学堂,瞥过荣国公世子周文泰的时候,发现他也有些打蔫儿。 怎么回事?黄历上,今日分明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姜道成不明所以,倒也没放在心上,孩子们的心情好坏,与他无关。 半日下来,姜道成不得不承认,周文泰与凌婉儿虽然文章作得拙劣,音律方面却的确有天赋,前者的箜篌弹得引人入胜,后者的琵琶真有珠落玉盘之感。 有可取之处就好,日后不至于一看到这两个人就憋闷。 午后,廖芝兰置身书房,心绪紊乱之故,只是呆坐。 昨日回来之后,介入父兄的密谈,态度强硬地提出自己的条件:嫁入程府,至于是谁,还需观望。 父兄虽然气她的态度,却对条件没有疑议,到底是应允下来。就算是柳元逸落到了程府手中,父兄也有应对之辞,要赌的,是程府最终的抉择。退一万步讲,程府几年之内,都不敢对北廖家起杀机,只能哄着顺着。而几年的时间,已足够他们斡旋,找到新的出路。 至于她,昨日回府之前,安排下了两件事。都不难办,今日便可见分晓。 她这半日除了心焦,便是想听到好消息的迫切。可是,好消息迟迟未至。 北廖大太太文氏面若冰霜地走进女儿的院落,询问之后,转入书房,进门后冷冷凝视一眼,斥道:“孽障,跪下!我怎么会养了你这般阳奉阴违不知羞耻的东西!?” 廖芝兰震惊,一时僵住,语凝。 文氏抖着手点着廖芝兰质问:“合着你所谓的出门走动,便是去外面招蜂引蝶了!?” 廖芝兰听了,连忙起身走到母亲跟前,辩解道:“娘,我哪里是那样的人?您这是听谁胡说八道了?” “胡说?”文氏怒极而笑,“半日而已,便有两个穷书生托人上门提亲,说什么对你一见钟情,爱慕你的学识谈吐——你要是不在人前显摆,他们怎么敢这样说?只一个也罢了,两个一起来给我添堵——你可真有本事啊,惹得那样的两个人为你争风吃醋。你昨日不听文咏的吩咐,到底出门去做什么了?!” “娘!”廖芝兰越听越生气,怒声反驳,“您怎么连自己的女儿都不相信?平日里总嘲笑南廖家大太太目不识丁没有城府,您现在又是在做什么?!怕是连她都不如!” “混帐!”文氏干脆利落地给了她一记耳光,“若你当真清白磊落,没有行差踏错之处,怎么会有这两日的事?平白无故的,程解元怎么会厌烦你?穷书生手里又怎么会有你的小像?我只恨这几年对你太过纵容,今时眼看着就要闹出丑闻!” 廖芝兰耳朵里嗡嗡作响,捂着疼痛发麻的脸,满心的不甘怨恨:是谁?是谁用这样的法子算计她?! 这是当下他想要c需要做到的事。若办不到,重获的生涯便是可有可无。 已经有所安排,这上下需得等待后效。容不得心急。 程询扬鞭疾行回府,跳下马,去到光霁堂的书房,摆下一局棋,自己与自己博弈。 午后,程夫人与林姨娘来到光霁堂。 小厮程安进去通禀后,转回到两女子面前,老老实实地道:“大少爷正忙着,无暇见夫人c姨娘,晚间自会前去内宅请安。” 程夫人无奈地抿一抿唇,“这会儿他在忙什么?” 程安道:“在看书。” “好吧。我带来的羹汤,记得让他喝下。”程夫人说完,转身回返内宅,林姨娘亦步亦趋。 回到正房,在厅堂落座后,林姨娘笑道:“大少爷这几日的确是有些古怪呢,闭门谢客也罢了,跟您竟也生疏起来,除去昏定晨省,在内宅都见不着他的面儿。” 程夫人不知她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只是回以微微一笑。这女子生了程家第三个儿子,又是程清远甚为宠爱的妾室,明里暗里的,她都尽量给足对方颜面。 林姨娘身形前倾,压低声音:“有一事,还请夫人恕我多嘴之过。眼下大少爷年纪也不小了,您真该给他物色个体贴敦厚的通房了。别家的少年郎,可都是十三四就有通房了” 程夫人笑意微凉,目光如冷箭一般射向林姨娘,“程家有不成文的规定:而立之前,不考取功名便不近女色。你是妾室,不晓得也是情理之中。不过,既然你提到了,我难免思及老三,他不似阿询,不需以功名举业,是时候添个善解人意的通房了。” “”林姨娘嘴角翕翕,站起身来,想要婉言谢绝,程夫人已继续道: “你我之间,千万不要多礼,那岂不就生分了?”她笑容温婉,摆一摆手,“老三的通房,我心里有几个相宜的人选,定会慎重挑选,你不要担心。下去吧。” 林姨娘心里百千个不情愿,面上却不显露分毫,眉开眼笑地道谢,行礼告退。 程夫人唤来管事妈妈,就方才谈及的事吩咐一番,随后,没有快意,反倒喟然叹息。 有几日了,程询明显与她疏远起来,不论神色c言谈,都不难察觉。是做不得假的疏离漠然。 亲生儿子如此,委实叫她伤心。 毋庸置疑,程询是沿袭程家荣华富贵的希望,今年秋闱,高中解元,料定他明年夺得会元的人比比皆是。 那样优秀的她的亲生骨肉,已经夺得寻常人难以企及的功名的孩子,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与父母无言地较起劲来? 百思不得其解。 当日,程清远下衙后,程夫人把满腹疑虑忧心和盘托出。 程清远听完,敛目思忖多时,起身道:“让他去外书房见我。” 程夫人行礼称是。 程询走进外书房。 犹记得,前世身死之前,唐修衡问他:“除了已安排好的身后事,还有没有未了的心愿?” 他颔首,“当然有。我想让家父重活一回,让他真正懂得是非功过。”说着自己就笑了,问修衡,“我这心愿,你能圆么?” 修衡也笑了,透着苦涩,说我不能,那是关乎心性的事儿。 的确是,任谁都无能为力。他的父亲就算重活一回,也不大可能洗心革面。连带的,他的母亲也不可能不做夫唱妇随的所谓贤良贵妇。 他的悲哀,就在这儿。 外书房中,父子相对。 良久的静默之后,程清远出声问道:“近来,你对我和你娘甚为疏离。你告诉我,我们是该怪你不孝,还是该检点自身?” “都不用。”程询笑微微接道,“照我的意思行事即可。” 程清远拧眉。 程询权当没看到父亲不悦的神色,“今年秋闱之前,我梦到自己高中解元。我中了,您看到了。 “近来,我梦到明年高中会元,试题c答卷历历在目。 “您想让我沿袭程家的荣华,或是让程家更上一个台阶,可以,但是,我对您也有所求。” 程清远的心绪,从最初的匪夷所思跳跃至荒谬与好奇,“说来听听。” 程询徐徐道:“我要娶廖家二小姐。我要您将城北廖家逐出官场。” 程清远愕然相望,眼神复杂至极。 程询悠然笑道:“您放心,我没疯,而且,这两件事,都是您该抓紧做的。” “胡说八道!”程清远怒目而视。 程询笑意更浓,目光却冷如霜雪,一字一顿:“我知道了。” 半晌,程清远怯怯地讷讷地问道:“你知道什么?” “您做过的孽,”程询凝视着父亲的眼眸,“我知道了。” 程清远面色变幻不定,愈发地底气不足,“你指的是——” “所有。” 程清远站起身,来回踱步,强自镇定,“我不论做过什么,都是为着谋取更好的前景。”顿一顿,皱眉看着程询,“你这是什么态度?”全然笃定他丧尽天良的样子。 程询牵了牵唇,“祸不及妻儿。这句话总有几分道理吧?” 一句祸不及妻儿,让程清远心头一颤。 “柳阁老膝下只有一子。在我十岁那年,柳公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程询把话说透,“我指的是这件事。没冤枉您吧?” 柳阁老与程清远势均力敌,政见不同,常年有矛盾。先帝晚年的内阁,柳阁老排位第三,程清远排在第四。身为太子的今上摄政历练,人前人后,都不掩饰对柳阁老的欣赏。 程清远想打压柳阁老,公事上基本没可能。 父亲是在怎样的心绪下做出那等阴狠下作的事,程询不得而知,只看到了结果:爱子生死不明,柳阁老焦虑忧心得快要发疯,当即告了一年的假,亲自带着府中护卫四处寻找。 寻找无果,回京后上折子辞去官职,余生的光景,都要用来寻找孩子。那样的心绪,凭谁都不难想见,先帝当即应允,又命锦衣卫全力帮衬。 几年过去,柳阁老仍然没能如愿,正值盛年,却已形容枯槁,须发皆白。 不知情的时候,程询每每听人说起,便是满心不忍。知道父亲是元凶之后,满心的耻辱c愤怒。 父亲在孩子心中,山一般伟岸高大,如同信仰。 程询的信仰,早已坍塌成了污泥流沙。 程清远的面色由红转白,过了些时候,反倒镇定下来。他手中的权势c人脉c隐患,长子迟早要接到手中。早些知情也好。 “这件事,我一清二楚,细枝末节都在心里。”程询从袖中取出一份口供,“我写的,您稍后可以核实有无差错。” 程清远走到他面前,接过口供,重新落座,敛目思忖。面前的少年,这晚不是他引以为豪的儿子,像是个与他分量c地位相等的人。短时间内,他难以适应,有些无措。 程询话锋一转:“眼下,您对我或是我对您,两条路:其一,您照着我的心思行事;其二,将我逐出家门。” 前世今生相加,他惯于开出条件,让人做出选择。只除了怡君。 程清远浓眉一扬,再深深蹙起,斟酌半晌,问道:“你要娶廖家次女,因何而起?” “她是程家的贵人。”程询说。 这种事倒是好说。以程询的眼力,看中的女子,定有过人之处。程清远又问:“将城北廖家逐出官场,又从何说起?” “您若愿意被他们要挟,留着也行。” 程清远冷笑一声,“死无对证的事,他们拿什么要挟?” 程询轻轻地笑开来,“这倒是。若已死无对证,何来要挟一说。” 程清远眉心一跳,面色越来越难看,沉默良久,看住程询。 她记挂着长子,听闻他回来的晚,担心在外没有好生用饭,亲自送些膳食过来。方才一进院门,就预感到情形不对,是以,小厮试图阻拦之时,她索性冷眼相向,快步走进门来。 没成想,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程询侧转身形,望向母亲。 夫君来不及掩饰的惊惧c长子来不及收回的锋芒不容忽视,程夫人身形摇了摇,“你们这是怎么了?啊?”她有些踉跄地走到程询身边,“阿询,你告诉娘,别让我胡思乱想,好么?” “娘,您先坐。”程询扶着母亲落座。 程夫人握住他的手,“告诉我。”略停一停,强调道,“你告诉我。” 着实被吓坏了。她想象不出,是怎样的事情,把长子惹到了那个地步;又是因着怎样的亏心事,让夫君惶惑惧怕到了那个地步。 “没事。”程清远语声沙哑。这一句,是为着提醒程询。 没事?此刻方寸大乱,趋利避害而已。 程询太了解父亲。 再者,这事情瞒不住,北廖家总会有人设法告知母亲。 程询理一理前因后果,剔除与南廖家相关的枝节,对程夫人娓娓道来。 听了原由,程夫人开始瑟瑟发抖;听到中途,她转头看住程清远,身形僵住,面无表情。 程清远的神色已恢复平静,只是无法应对妻子凝固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垂眸看着光可鉴人的地砖。 末了,程询道:“娘,明晚北廖家的人会来家中,您可以在内室聆听。” “我c我明白你的意思最不希望他做出这种事的人,是你。”程夫人说话有些吃力,举动亦是,像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转头看程询,近乎无助地问道,“怎么会这样的?” 程询动容。母亲的痛苦c挣扎,在这一刻展露无疑。虽然清楚,母亲很快就会恢复一门宗妇应有的冷静c理智甚至无情,宽慰的话还是冲口而出:“娘,没事,什么事都不会有。” 程夫人缓了片刻,轻轻点头,“对,对,我信你。”她勉力扶着程询起身,“送我回房。” 母子两个离开之后,程清远喟然长叹。 廖碧君来到怡君的小书房,见怡君正伏案写字,道:“忙的话我就等会儿再来。” “忙什么啊,习字呢。”怡君笑着放下笔,招手唤姐姐到桌案前,“你看看,有没有长进?” “真是的,你习字总没个准时辰,方才我还以为你给哪个亲友写信呢。”廖碧君略带嗔怪地说着,看过妹妹的字,由衷地道,“比我写得好,好很多。” “哪有。”怡君把座位让给姐姐,自己则拉过一张杌凳坐了,“你擅长的是楷书,怎么能跟行书放在一起比较长短。” 紫云笑吟吟进门来,行礼后道:“大小姐,新做的冬衣已经送到二小姐房里。” 怡君惊喜,“又给我做新衣服了?” “有什么法子?你又不肯做针线。”廖碧君故作无奈地道,“我看不过眼,又喜欢做针线,就顺手给你做了两套,还有两套,是额外让针线房做出来的。” 怡君喜上眉梢,“明日就穿一套,一定很好看。” 廖碧君也笑起来,“本来就穿什么都好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6.城头月 她没回避。 甘愿沉溺在他目光之中, 在这一刻。 但愿经常得到这样的注目, 在余生。 她是这样想的,别的, 还不需要深思。 程询轻咳一声,让自己回神, 将真假参半的言语温声讲给她听:“置身林中,我就是那般心绪:如乡愁,又像离殇。没道理可讲的事, 就像是对故人临行前的所思所想感同身受。画完这幅图,离殇与寂寥之情才慢慢消散。” “真的?”怡君纤浓的长睫忽闪一下,秀眉微扬,惊讶又好奇。 “真的。”程询颔首,接下来要说的是实话, 便看着她, 认真地道, “画河流c红叶的时候, 会自然而然地想到一些趣事,笔触便轻快一些。” 怡君看得出,今日他没有半点拖延c回避的意思, 切实欢喜起来, 似有熏风拂过心头。“明白了几分。”她由衷道, “这样的经历, 着实惹人羡慕, 寻常人求也求不来。” 程询牵了牵唇,“作画终究还是要勤学苦练。” “的确。”怡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像我这种没功底可谈的人,怎样的奇遇,也改不了手中画笔的拙劣,画不出的。” “我带小厮送画过来的时候,无意间看了你的功课。”程询指一指东面书案上放着的一叠画纸,“你功底不弱,笔法有灵气,再过三二年,定能有所成。” 被钦佩的画技精绝的人夸奖了,怡君反倒有些不安,“只盼着不是过于蠢笨,不辜负先生的苦心教导c解元今日的吉言。” 她不惧是非,独独怕人夸。“心里是真高兴,但又怕人是在说反话戏弄,更怕辜负了在意的亲友当下的期许。”她跟他说过,“所以我不藏拙,藏的是擅长的。深宅中闺秀会的越少,麻烦就越少。如果按捺不住,当众出风头,那一定是遇到了不可错失的人。” 念及这些,程询想一想,道:“我自幼苦练过的,是水墨c花鸟,存着不少值得反复临摹的画作,自己近日拿得出手的,也有一些。我让小厮慢慢找出来,陆续送到叶先生手里。横竖用不着了,不如让用得到的人保管。” 她不会推辞。那一刻的凝眸相望之后,很多事不用说透,她就明白。 怡君诚挚地道谢。 她没推辞。那一刻的凝眸相望之后,有些话不需他点破,她就懂得——他是为她好,才会安排一些事。那意味的是什么,等到明年,她再面对也不迟。 随后,怡君想到耽搁的时间不短了,再望一眼枫林图,行礼道辞。 程询笑着颔首,与她一起走到门外,目送她远去。百般不舍,都在心中。 程夫人亲自送走叶先生和廖碧君,回到东次间,坐到临窗的大炕上,啜了一口茶,若有所思。 外院的事,只要程清远点头同意,她就不便直言询问,不能损了宗妇贤良淑德的面目。换在以前,她根本不会在意,但是这一次不同。 最近几日的事情,看起来都是水到渠成,但到眼下,已经有两名闺秀每日来程府学堂,日后还会有别家闺秀前来。 长子经手的事情,只要关乎闺秀,她都会格外留意些。 要知道,不少官家子弟十五六就成亲了,到长子这年纪,孙儿孙女都会跑了。她倒霉,嫁到了功名最重c子嗣其次的程家,在一些场合,总被人善意或歹心地打趣几句。 考中解元,已经是得了功名,偏生程清远这厮混帐,要长子更上一层楼,说什么女色误人,要到明年会试c殿试之后再张罗婚事。夫为妻纲,她不能出言反对,但是可以提前物色长媳人选。 之前,她以辨不出一架断了弦的古琴的真伪为由,请了叶先生来帮忙鉴别,叙谈间,得知廖大小姐擅音律,能换弦c调琴,算是正中下怀,忙唤红翡找出备用的琴弦,请廖大小姐过来帮忙。 那孩子样貌冶艳,性子单纯。 单纯没什么不好,只是少不得要人哄着c让着。长子是她疼着宠着长大的孩子,单是想一想他对哪个女子弯腰讨好,她就受不了。 这还在其次。 最主要的是,程家宗妇,必须得是有城府c识大体c明事理的女子。不然,长子会被家事拖累。 廖大小姐肯定不行。不管怎么想,长子跟她都是两路人,谁撮合都撮合不成。 得出最终的结论后,程夫人心宽不少,转念又想,要再想些由头,见见廖二小姐和日后登门的闺秀。 说不定,能够遇到合心意的长媳人选。 书房中,程禄站在程询面前,禀道:“盯着商陆的人方才传信,他去了一趟多宝斋,取了一对儿定做的女子佩戴的宝石银簪。他在京城举目无亲,来往的友人之中也无女子。更何况,簪子在这年月,多为定情信物。”言下之意,很明显了。 商陆与廖碧君,应该已经结缘。廖碧君对商陆的情分,到了哪种地步?要是已经走至死心塌地非商陆不嫁的地步,他出手阻挠的话,若稍有差错,就会闹得和前世一样,早晚出人命,惹得怡君难以释怀。 此事,得找个明智的人帮忙斡旋。程询抬手摸了摸下巴,敛目沉思。 廖大太太迎上前去,行礼后道:“老爷总算回来了,妾身有要紧的话跟您说。” 廖大老爷则摆一摆手,坐到太师椅上,略显疲惫地道:“明早碧君c怡君出门之前,你记得吩咐管家,把跟车的护卫都换成有眼色c身手佳的。” “什么?”廖大太太双眉紧锁,“妾身正要说这件事,下午我跟她们说了,不得再去程府。” 廖大老爷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看了她一眼,“什么时候起,你能替我做主了?” “老爷有所不知,下午,北廖家母女来了,跟我说”廖大太太上前两步,低声道,“程府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廖大老爷冷笑,“日后她们再来,便拒之门外。你记住,再不可与她们来往。” 她说她的,他说他的。廖大太太明显不悦起来,“你好歹也得听我把话说完吧?况且,我已经对碧君c怡君发了话,怎么能出尔反尔?长此以往,谁还会把我当一回事?” 廖大老爷板了脸,不耐烦地睨着她,“是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啰嗦什么?” 廖大太太险些气得落下泪来。 “明早我亲自吩咐管家便是。”廖大老爷摆了摆手,“你退下,先歇了吧。有些事,我得静下心来斟酌。” 廖大太太气恼地回了寝室。 廖大老爷喝完一盏茶,本就浅薄的酒意消散,头脑完全清醒下来。仔细梳理程询对自己说过的话,越是回想,越是心里发毛。 程询说话的态度很温和,言辞很委婉,却是实实在在地敲打了他一番:用两幅难得的画作礼尚往来之后,南廖家与程家已经绑到了一起,他在这当口,只能听从程家的安排。 若不肯,估摸着程府会把南北廖家一并收拾掉。 回头细想,他不能不怀疑,自叶先生去程家到如今,很可能是程询给他布的局c挖的坑。 按说是没道理,这感觉却越来越明晰。 那么,程询想从自家谋取的是什么呢?只是打压北廖家? 这些结论,无一不让他沮丧:活了半生的人,要被一个年轻人牵着鼻子走,就算是奇才,也够他窝火好一阵子的,但也只能受着。 好歹先把这一段渡过去,再设法远离吧。 翌日一大早,廖大老爷出门前,廖大太太道:“三个孩子的婚事都该抓紧了。今日起,我便着手物色。” 廖大老爷一听,就知道她还在为昨晚的事不甘,要用这种法子表示不满。可她说的毕竟在理,因而颔首,“你掂量着办,有眉目之后告诉我。”两个女儿若能尽快定下亲事,便有了冠冕堂皇的不需再去程府的理由。 廖大太太这才好过了一些。 廖大老爷又皱眉嘀咕一句:“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草率。”不该答应两个女儿的请求。只是,妻子一向重视儿子轻视女儿,他连带的也对两个女儿的事情不大上心,觉得她们平时怎样都无所谓,只要别给他惹祸就行。 这日,廖碧君继续在家“生病”。 怡君如常来到程府,继续画溪亭日暮,程询坐在前头料理外院的事,情形与昨日大同小异。 姜道成和叶先生一起看昨日收上来的十来篇制艺。 程询忙完手边的事,给姜道成写了个名单,着程安送过去。 没过多久,姜道成气呼呼地找过来,走到程询面前,二话不说,把名单拍在桌案上。 怡君吃了一惊,幸好手里的笔正在蘸颜料,不然一准儿出错,要重头来过。 程询笑着起身,拿着名单,请姜道成到次间说话。 姜道成夺过名单,压着火气,低声道:“前头的宁博堂c徐岩等人,的确是该录取,可这两个算是什么?”他点着周文泰c凌婉儿的名字,“分明都是生搬硬套,手法粗糙,一点点的可取之处也无!我是不能食言,可你也不能什么虾兵蟹将都让我收着吧!” “但这两人善音律。”程询好脾气地笑着,“他们曾请人过来说项,要跟您学的亦是音律,文章好坏不需在意。” 姜道成狐疑地望着他,沉了半晌才道:“我会守诺收下,但要说出这缘故。不然我成什么了?” 程询爽快点头,“随您怎么说,只要答应就行。” 姜道成又生了会儿气,转身离开。 程询心里很是歉意,但这些表面文章,不得不做。幸好,不久之后,老先生便会明白他请他前来的真正意图。 尽忠风尘仆仆地赶回北廖家,来到廖文咏面前,噗通一声跪倒,哑着嗓子道:“小的罪该万死,那位公子他,不见了。” 廖文咏手里的茶盏应声落地,霍然起身,失声质问:“你说什么?什么叫不见了?!” “就是平白无故地不见了。”尽忠的头垂得更低,语带哭腔,“连同服侍他的两个仆人,都不见了。是以,小的也不知是被人掳走,还是那两个仆人带他逃离。” 廖文咏当即重重地给了尽忠一脚,随后,瘫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如至冰窖,面色煞白。 这样的意外,闹不好便会引来滔天大祸。该怎么办? 过了一阵子,小厮在门外通禀:“大小姐来了。” “不见!”廖文咏烦躁地摆一摆手。 可是,片刻后,廖芝兰施施然走进门来。看到面色痛苦地跪在地上的尽忠,秀眉微扬,“你不是在真定的庄子上当差么?怎么忽然跑了回来?” 尽忠瞥一眼廖文咏,没敢吱声。 廖芝兰再看向面无人色的哥哥,料定出了大事,很可能就与被关在真定的柳公子有关。 “你下去。”她吩咐尽忠,又对廖文咏道,“便是出了天大的事,你这样发呆也不是法子,倒不如与我说说。” 廖文咏实在是烦躁至极,不耐地道:“跟你说有什么用?你还能把不见的人变回来不成!?” “这话可就有听头了。”廖芝兰悠然落座,强压下心头的惶恐,镇定地道,“是不是柳公子的事情生变了?” “”廖文咏惊愕。 “你醉后吐真言,把那件事跟我说了。”廖芝兰道,“昨日我问过娘亲,她见瞒不住我,索性和盘托出。” “”廖文咏语凝,过了好一会儿,万般沮丧地说了眼前事,末了道,“完了。万一三个人被柳家或锦衣卫找到,我们定是大祸临头。” 廖芝兰敛目思忖多时,问:“依你看,是不是程家暗中做的手脚?” “怎么会。”廖文咏瞪了她一眼,“这些年了,我跟爹爹从没漏过口风,眼下程家又正忙着给我们牵线搭桥做生意——如果做了这种手脚,不该第一时间来告诉我们,让我们死心么?” 廖芝兰嗤的一声笑,“不是他们,还能是谁?而且归根结底,就算不是他们做的,眼下你也得让他们善后——从速找到柳公子,还要把正在寻找儿子的那个人除掉,不然,可真就完了。” 廖文咏睁大眼睛望着她。 “这事情始于程家,也要止于程家,不然怎样?你难道想继续做刽子手么?”廖芝兰语声冷冽,“他们把人掳走,没事。只要我们北廖家的人还活着,便可随时指证他们——谁会好端端地往身上揽这种罪责?只要我们态度坚决,就不怕他们不心虚。” “”廖文咏不得不承认,妹妹的心思,比他更毒,甚至堪称疯狂。 “眼下只有一条路,破釜沉舟。”廖芝兰一字一顿地道,“我们想要的益处,这两日便要让程家斡旋,尽快如愿以偿。” “可是,那样一来必是两败俱伤。”廖文咏沮丧地道,“益处,若非长年累月的,当下要来有何用处?”说到这儿,他心头一动,定定地看住廖芝兰。 廖芝兰见他神色有异,不消片刻就明白过来,不由深深蹙眉,“你少打我的主意。程家大公子,我是死活看不上的,想想就能烦死。” 廖文咏却沉吟道:“程家不是有三个儿子么?” “”廖芝兰惊怒交加。 “若真到生死存亡的关头,那是你能否看上谁的事儿么?”廖文咏语气低落,“我明年开春儿娶妻,那女子又何尝是我中意的?在当时你和娘是怎么跟我说的?不都让我为了家门勉为其难么?” 廖芝兰被噎得不轻,良久痛定思痛,终是道:“这事情怎么想,都没别的出路。你若实在容不得我置身事外,要我帮衬,也行。这样吧,明日你安排我与程询见上一面。该说的,我会当面跟他说清楚。届时我察言观色,再做定夺。” 程询铺开一张宣纸,提起笔,饱蘸了墨,一面书写一面问程福:“谁送来的?” 程福回道:“上面三本帐是刘管事交上来的,说您知晓原由;其余的是夫人命红翡送来的。” 程夫人忙于迎来送往的时候,就懒得看内宅的账册,又担心手里的丫鬟管事出纰漏,索性让长子分忧。几年来都如此。 程询嗯了一声。 怡君想着,他要是在这里一面翻账册一面打算盘那可就太热闹了。 程询给她写了两道题,待墨迹将干,递给她,“看看,随意选一题。” “是。”怡君接到手里细看。 他写的是行书,笔力雄劲,笔势遒美。 第一道题,是苏东坡所作的《春江晚景》: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第二道题,是李清照的《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春江晚景》有珠玉在前,《如梦令》取后两句作图便可——看起来都非难题。但是,有珠玉在前的,她反倒想不出更好的画面,至于溪亭日暮,难处是布局。 怡君斟酌片刻,选了第二题。 程询一笑,“桌上的画谱,你仔细看看。” 怡君称是。 大夫给廖碧君诊脉,开了个清心去火的方子。 小厮按方子抓药回来,廖大太太吩咐紫云去煎药:“仔细些,让她快些好起来。” 紫云瞧着大太太那个不耐烦的样子,心里也跟着不耐烦起来,想着两位小姐真是命苦,怎么摊上了这样一个娘?面上却是不敢流露分毫,脆生生称是,转去小厨房煎药。 廖大太太撩帘子走进寝室,忍着火气道:“做半日样子就起来吧,省得老爷问起来,我没法儿回话。” “”廖碧君倚着床头,望着半掩的水红色床帐,不吱声。 廖大太太走到床前,伸手戳着长女的脸颊,“你这是唱哪出呢?昨日到底是谁气着了谁?” 廖碧君垂了眼睑,不为所动。 “真是丧气!”廖大太太瞪了她一会儿,甩一甩帕子,走了。 廖碧君转头望一眼晃动的门帘子,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再缓缓吁出。 她只是想躲三两日的清闲,好生想想商陆与自己的来日。 旁观者清。她知道,在怡君c紫云c阿初眼里,商陆根本没把她当回事,只为着去程府,便能把她晾在一旁。 单这一节,的确已让她颜面扫地。 可就算这样,她仍是理解他的。 她知道,今秋的名落孙山,于他是莫大的打击。那样在乎功名,今日得了进入高门拜望名士的机会,他无论如何都要抓住。 他没错。 可她又有什么过错? 上次道别时,他算是把话挑明了。 可怜她为了昨日的相见,欢喜得整夜未眠,生出了百般憧憬,事实却是冷水浇头。 到这上下,他都不曾派书童来给她传句话。 那么,相识那么久,对于他来说,她到底算什么? 怎么想都憋闷得厉害。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心情平复后,她还是要去程府上学。凭什么不去呢?凭什么要躲着他?又不是她亏欠他。 早间,怡君问她:“姐姐,那个人到底有多出色?” 如果还没去过程府,还没见过程询送来的枫林图,她一定会说,商陆有才。可现在有程询摆着,怎样的男子才担得起有才二字? 此外,商陆谈吐风趣,一表人才,但这样的男子,在京城不在少数,只是他与她有缘而已。 再就是,他看着她的时候,双眼亮晶晶的,眼神特别柔和,让她相信,他是喜欢她的。 喜欢?真喜欢,出不了昨日那等让她难堪至极的事。 见她不吭声,怡君轻声娓娓道:“姐,说起来,我们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我相信那人有可取之处。你不用窝火,横竖就是跟那人认识而已,对不对?借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出别的话。往后进出程府的人,都是不寻常的人物——姜先生选中的人,不是特别出色,就是坏的没边儿,但文采c性情中总会有可取之处。我们往后啊,就做看风景的闲人,比较那些人的高低,跟那些人学一些为人处事之道。” 妹妹的话,乍一听像是扯闲篇儿,其实是在婉转地劝慰她:放眼看看别人,说不定有很多都比商陆出色,还不是一星半点儿。固然不会自作多情,想与哪个出色的男子结缘,但不妨碍慢慢对商陆释怀c放下。 这道理,她懂。妹妹的话,她都相信,而且一定会尝试。若是与商陆碰面,也不怕,妹妹总会教她怎样做的。 思及此,她又叹了口气。 如今,她这做姐姐的,也只能在家里帮妹妹一点小忙,别的事情,都要妹妹照顾她。 明年就是虚岁十七的人了,再这样下去,她倒是无妨,只怕把妹妹累坏。 绿萍走进门来禀道:“大小姐,城北那位大小姐来了,听大太太说您不舒坦,过来看望。此刻就在厅堂。” 明知道她心里不痛快,还不把廖芝兰拦下,母亲倒真有法子跟她置气。廖碧君蹙着眉道:“请。” 片刻后,廖芝兰走进门来,笑盈盈见礼,“碧君姐姐,这是怎么了?脸色可是不大好。” 廖碧君笑笑地道:“我要是有你的好气色,还至于大白天在床上挺尸?” “”廖芝兰讶然,“姐姐,您这是——” 她这是变着法子继续跟母亲置气。哪家都一样,可没定过病人不能开罪来客的规矩。“昨日令堂来串门,今日你又来了。”廖碧君看也不看廖芝兰,把锦被拉高一些,“因何而起?” 廖芝兰像是根本没察觉到对方有意怠慢,笑道:“听说程解元曾亲自登门,送来一幅枫林图。我与双亲c兄长很是艳羡,想一饱眼福。家父和两位兄长,要到休沐时才得空,我与家母便先来一步。” 廖碧君心生笑意。那幅画,父亲断不会让北廖家的人看,就是要吊着他们的胃口。南北两家,看起来是仍有来往,其实一直在暗中较劲。这是傻子都看得出的事儿。“令堂看到没有?”她问。 “没呢。”小丫鬟搬来一把椅子,廖芝兰落座,“昨日家母过来的时候,婶婶脸色不大好,便没提及。” “家母便是心里乐开了花,也不能让你们如愿。”廖碧君瞥了廖芝兰一眼,“枫林图由家父妥善珍藏起来,便是家母想看,也得问问家父答不答应。” “姐姐,”廖芝兰认真地问道,“是不是身子特别不舒坦?往日里,你可都是和颜悦色的做派,从不是这样直来直去的性子。方才的话要是让婶婶听到,她该作何感想?” “你去告诉家母好了。”廖碧君心想,母亲何时在意她和怡君了,她再做孝顺女儿也不迟。 “”凭谁都看得出,廖碧君气儿不顺,何况廖芝兰这样观察入微的人。枫林图的话题,不宜再谈。 紫云端着药碗进门来。 廖碧君看住廖芝兰,“我要服药了。有人在一旁看着,我喝不进去。” “那我就不叨扰姐姐了。姐姐好生将养,改日再聚。”廖芝兰起身,盈盈一礼,转身出门。 等人走后,廖碧君喝完那碗苦涩的汤药,后悔起来,看着绿萍道:“方才我那样,是不是太没涵养了?” 绿萍却道:“惯着那边的人做什么?您就是把她奉为上宾,她出门之后也不会夸您半句。” 这倒是,两家从来都不相互诋毁,但也绝不肯夸赞半句。廖碧君释然一笑。廖芝兰要是气不过,只管到正房跟母亲告状,正遂了她的意。 学堂里,今日因为程询在,说热闹都不为过:一时管家c管事过来回话,一时他的贴身小厮c内宅的下人请他移步到门外回事,其余的时间,他都用来合账——打算盘合账。 叶先生不是说过,他心算特别好么?他是故意的吧?要看看她够不够专心。 多余。真瞧不起人。 别说这点儿动静了,今日就算是在菜市上课,她都不会受影响。 ——怡君忙里偷闲地腹诽着。 有的人,惯于让学生自己摸索门道,一步步在学海中找到捷径;有的人,则是根本不藏私,直接把自己找到的捷径告诉别人。 叶先生是前者,程询是后者。 他让她看的几本画谱,很容易就能找到作画如何布局的规律:意境平和安逸的画,横向布局为佳;悠远而鲜活的风景,多以四角交叉布局;寓意团圆美满的画,多以圆形布局诸如此类,有些她早已明了,有些则到今日恍悟或确定。 但这不是高兴的时候,要在脑子里融会贯通,记住并且明白诸位前辈布局大致相同c微末细节处的妙笔生花。 幸好,正是脑子灵光且能心无杂念的光景,不然,真要在他面前露怯了——怡君把画谱收拾起来,铺开画纸的时候,这样想着。 这会儿,程询已经处理完手边琐事,闲闲喝茶。 程安适时地递给他棋谱,知道他这两日的兴趣在此。 程询翻了翻,找出一局自觉很有趣的棋,提笔在宣纸上描绘出打好座子之后,黑白双方起初落子的步骤,末了递给程安,“别一味杵着,寻出棋具,找人对弈这一局。” 程安干站了半晌,闻言喜笑颜开,颠儿颠儿地拿来棋具,在后方的一张课桌上布置起来,轻声唤“夏荷姑娘”——程福是个臭棋篓子,输了赢了都不长脸,而叶先生说过廖二小姐棋艺高超,如此,身边的丫鬟棋艺应该也不错。 夏荷听到了,却站在原地不动。 怡君却对她一笑,“去吧。又不用你帮我准备颜料,没事了。” 夏荷这才对程安礼貌地点头一笑,举步去了学堂后方。 有些棋艺不佳的人,反倒特别喜欢下棋观棋,程福就是这种人,见程安c夏荷对弈,请示过程询之后,便跑过去兴致勃勃地观棋。 怡君对着画纸沉思片刻,未蘸颜料的画笔在画纸上方虚虚描画一番,再敛目思忖片刻,拿定了章程。 程询漫不经心地看了一阵子棋谱,终是遵从心迹,把视线投向她。 她正在作画,神色专注,秀丽的面庞焕发着光彩,灵秀素白的手不容忽视。 这么认真又是何苦来?还真把他当先生了?就不能找些由头,过来说说话? 程询抿了抿唇,有点儿无奈了。早知道是这样,就该出一道难一些的题。 他凝视她良久,她都没察觉。 他按了按眉心,让自己回神。这么着可不行,除了眼前这几日,他不可能经常这样大半晌都守着她c看着她。主要是这样守着看着也没什么用,一来二去的,她要把自己当成半个恩师,可真就要命了。 过了些时候,他起身,亲自备好笔墨纸,从速描绘出一幅画的草图。冷眼审视,只觉得太潦草——草图么,不潦草才怪——他只能这样说服自己,实在是无暇顾及其他。 差一刻钟巳时。程询走到怡君近前,见她的画已经完成一半,扬了扬眉,心说你着什么急?我催你了么? 怡君察觉到他的走近,又察觉到他在自己面上定格的视线,画笔便转到笔架近前,疑惑地抬眼看他。 程询留意到,她眼下有淡淡的暗影。定是因为商陆和她姐姐的事,没休息好。 那两个祸害。 他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怡君不明所以,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面前的画,忐忑地问:“布局错了?还是解错了题?” 程询漂亮的浓眉险些纠结到一处,很快就恢复如常的神色,“没。快下课了,你去看看我桌上那幅草图。” 怡君称是,转去前面。 程询再认真看了看她中途搁置的画,又拿起案上那方别致的镇纸:古琴样式,连琴弦都清晰可见。笑一笑,他负手走到她近前,背对着程安c程福和夏荷三人。 案上是一幅骏马图的草图。怡君正对着画思忖:他要是用心描绘的话,能不能胜过杨阁老?倒不是希望他踩着杨阁老扬名,只是想见一见他画马的功底,而且也相信,他不是浮躁的性子。 “只去过几次,印象不深,暂时只能作这一幅草图,让你心里有底。”他说。 “”怡君费解地看向他。这关她什么事儿? “这是一个不大的马场,程府在外面新开起来的。”程询解释给她听,“今日我布置给你的功课,只是布局,你做的不错。明日,把手边的画作完。后天你的功课,是一幅骏马图。” 怡君更为困惑,眨了眨眼睛。他这意思,是不是要她明日午后去他程府开的马场见识一番?——不然怎么画得出骏马? 程询唇角上扬,无声地对她说:“敢去么?” “”怡君抿了抿唇。她怎么觉得,这厮好像是一语双关呢? 吴妈妈赞道:“二小姐今日气色好极了。” 怡君侧头细看,笑。情绪愉悦之故,气色的确很好。 吴妈妈取来淡粉色缎面大氅,给她披上。 “姐姐怎么还没过来催我?”怡君一面系上缎带,一面往外走,“该不是被那首曲子吓到,不想去学堂了吧?” 今日起,廖碧君要开始学名曲《广陵散》,昨日只听叶先生提了一句,已是忐忑不安。 “大抵是吧。”夏荷c款冬异口同声,笑着随怡君出门,去找廖碧君。 主仆三个没想到,廖碧君较之平日晚了的原因,是还没打扮好。怡君在厅堂听紫云说了,失笑,“本就是美人,还要怎样打扮啊?” “奴婢也是这样想呢。”紫云笑着奉上一盏茶,“二小姐稍等片刻。” 怡君优雅落座,“去帮忙吧。跟她说,不着急。” 紫云称是,转去内室。 等了一刻钟左右,廖碧君才走出来,歉然道:“今日不知怎的,看自己怎么都不顺眼。” “没事,难得我也等你一回。”怡君笑着上前去,携了姐姐的手,“但真要迟了,我们得抓紧些。” 廖碧君嗯了一声,快步出门。 马车从速赶往程府的路上,怡君仔细端详着姐姐。妆容明显精心修饰过了,显得眉眼更漆黑,面颊更白皙,双唇更红润。 廖碧君蹙眉道:“琴谱还没熟读,今日少不得要挨训。” “真的?”怡君讶然。 廖碧君更加犯愁:“我难道会跟你说假话么?” 是真的就不对了。怡君心想,明知如此,却把时间耗费在穿衣打扮上,有些反常。 难道母亲又在张罗姐姐的婚事,要她下学之后就去相看哪家公子? 姐姐十六岁了,婚事尚无头绪。双亲的态度,她只看出一点:门第低于廖家的,一概不行。反过来想,岂不就是要利用姐姐攀高枝? 但愿是自己多心了,双亲只是想让女儿嫁得好,过得如意。 这些事,亲姐妹也不便提及,毕竟都是待字闺中,怡君只是笑着宽慰姐姐。 上午,叶先生继续让怡君临摹小幅的山水,亲自带着廖碧君去到西次间,反复练习《广陵散》的《开指》一节。 怡君知道,先生是看准自己性格没个谱,才没完没了地安排临摹的功课,意在沉淀心性。好的师父,教的是功课,亦是为人处事之道。 今日她要临摹的画,看画纸,该是几个月前作成,没有题字落款。仔细辨认之后,怡君可以确定,是程询所作。 他果然是言出必行。 平心而论,这幅画比起枫林图,功底显得薄弱许多,但就算这样,也与现今的叶先生不相上下。 看着陆续出手的画,就是看到自己不断地打败以前的自己——在他,该是怎样的感受? 帮忙备纸磨墨的夏荷无意间一瞥,见自家小姐唇角愉悦地上扬,笑得大眼睛微眯,虽然不明就里,却晓得自己的职责。她轻轻地碰了碰怡君的手臂,小声道:“我的好小姐,先临摹完再高兴,成不成?” 怡君立时点头,敛了笑意。夏荷说的对,做好功课再高兴也不迟。 这可是他亲手画的,定要凝神c用心对待。 她前所未有的认真,连姐姐虚浮无力的琴音都忽略了。夏荷c紫云耳濡目染之下,能跟着学到书画中一些精髓,却不是懂音律的人。这样一来,难受的只有叶先生。 叶先生站在窗前,皱眉看着廖碧君。这孩子是怎么了?琐事惹得她心不在焉,还是没了学琴的兴致?——都弹成这样了,也不见她有多难过。 重话是不能说的,起码今日不能说。碧君会哭成花猫脸。 “算了。是我心急了。”叶先生温声道,“回去熟读琴谱,尽量记在心里。” 廖碧君站起来,愧疚地道:“先生,我” “没事。”叶先生摆一摆手,先行转身回到课堂,望见神色专注的怡君,小小的惊讶了一下,走过去看一看,眼里有了笑意。 程询的画最合她意,看来怡君亦是如此。那么,日后不妨多向程询借一些字画,让怡君一并习练着。 巳时,廖碧君和怡君离开学堂,上马车之前,望见程询和姜道成结伴而来,在原地屈膝行礼。 程询拱手还礼,姜道成笑呵呵地抬一抬手,末了,前者打手势示意她们上车。 姐妹两个欠一欠身,由丫鬟服侍着上了车。 怡君转身时,程询留意到她唇畔的笑c淡粉色大氅上毛绒绒的领子,觉得很可爱,不自觉地笑了。 姜道成走向学堂,“我看看女学堂这边布置得如何,要是比我那边好,就得调换一下。”他跟徒弟不用讲理。 程询轻轻地笑,“那边哪儿不合心意,您就吩咐我一声,抢地方可不行。” “不早说。”姜道成笑道,“我也想看看两个女娃娃的功课,要真是可塑之才,你我得闲就悉心指点。如何?” “遵命。” 那边的姐妹两个,走侧门离开程府,廖碧君道:“我要去纸笔铺子一趟,挑选些好的笔墨纸张。马车送我和紫云过去,你就回家,等到未时,再让车夫去接我们——我们选完东西,去铺子对面的菜馆用饭。” “嗳?”怡君不明白,睁大眼睛问道,“为什么把我扔下?我陪你去不是更好?” “我我有件很要紧的事。”廖碧君委婉地道,“今日要见一个人。过两日就告诉你原委,好不好?” 怡君略一思忖,问:“爹娘c哥哥知不知道?” 廖碧君垂了头,低声道:“还不知道,也要过两日再告诉他们。” 怡君审视姐姐片刻,第一反应是:要坏事。京城有杨阁老一家带动,男女私下来往定终身的事越来越多,她也盼着姐姐能够嫁给意中人。但在此刻,预感真是不大好。 “我要陪你去,而且,跟车的人都要随行,留在外面等候吩咐。”怡君握住姐姐的手,语气恳切,“你说的委婉,但我猜到是什么事了。不论你见的是谁,迟早得让亲人看到吧?我不会添乱,在别的雅间等着,你只管带着紫云c夏荷与他见面。”停一停,又把母亲搬出来说事,“万一你出点儿岔子,娘还不得把我扒一层皮啊?” “”廖碧君抿唇思忖多时,终是轻轻点了点头,“就照你说的办吧。” 程询则在同时眼睑微垂,调整心绪。再抬眼时,心绪平静无澜。 怡君看到他穿着一袭藏青色锦袍,长身玉立,挺拔如松。 面如冠玉,剑眉漆黑,眸子特别明亮,眼神直接c锐利。像是在看人,又像是在看眼前人的门第c背景c性情。 二十余年宦海沉浮,最常面对的是尔虞我诈,时有冷酷强悍的手段,面对人的时候,就算再注意,细微处也不能完全符合当下这年纪。这一点,程询是知道的,便有意缓和气氛,对她颔首,微笑。 怡君回以微微一笑,在他几步外站定,屈膝行礼,“廖氏怡君,问程解元安。” 程询拱手还礼,语气温和:“在下程询。幸会。” 是温然如玉c谦和有礼的做派,但怡君没忽略他眼神带来的压迫感。她想,这大抵是个性格矛盾的人,而矛盾通常意味着复杂。 叶先生听到两人言语,回过神来,走到程询近前,笑道:“这幅图实在是好,方才真把我震住了,生出几多不解之处。” “怎么说?”程询做个请的手势,与叶先生转身落座。 “先不说。”叶先生笑意更浓,“我得考考学生的眼力。”转头吩咐怡君,“难得的佳作,要用心看。” 怡君称是,转到南墙前,凝神望向那幅画。 画中景致惊艳了她:枫林晚照,红叶似火,林荫路尽头是拱形桥c小河流,再远处,是起伏的山峦。 枫树的树干遒劲,枝繁叶茂,光线有明有暗,颜色有深有浅; 辗转在半空的红叶轻盈飘逸,掐掉叶柄就能飞似的; 小河波光粼粼,映着五彩霞光,岸上有供人垂钓的藤椅; 远山巍峨,形似含笑,又有秋日暮光下的沉静寂寥。 一幅画中,融合了多种纯熟的技巧和手法,轻灵c厚重c朦胧c鲜活都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种繁复的画,也只有功底特别深厚的人敢作,各种技巧c手法不相伯仲,方能给人身临其境之感,否则,一准儿露怯。这也是大多数人专攻一种事物c景致的缘故。 如果事先不知出自谁人之手,怡君一定以为是功底在二三十年往上的名家所作。 她忍着没转头看程询。 就算是天赋异禀,但他兴趣广泛,哪一样都要占据时间分散精力。最重要的是,两年前,叶先生曾带着她看过他的水墨,那时已经功力不俗,但比起眼前的,真不够瞧。 两年时间,就能精进到这地步?要是这样的话,他倒是真担得起奇才的名声,除了心服口服,还有点儿被吓到了。 这时候,程福走进门来,对叶先生娓娓道:“有伙计送来了书桌c书架c座椅c文房四宝,还有一些摆件儿,是夫人和大少爷的意思。别的好说,只是书桌书架较重,需得小的几个抬进房里,却不知安置在何处。先生,您回房瞧一眼,吩咐着小的行事?” “这是怎么说的?”叶先生笑着站起身来,对程询道,“贵府也太周到了,实在是受之有愧。” “应当的。”程询一笑,“要不要我过去帮把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7.荣华路 廖芝兰咬了咬牙, 气冲冲出门。回到自己的小院儿, 喝了半盏清心降火的茶,丫鬟来禀:“凌小姐过来了,此刻已到垂花门外。” 凌婉儿昨日命人送来帖子,要在今日登门。 “请。”廖芝兰从速换了身衣服, 挂上笑脸,亲自出门相迎。她与凌婉儿小时候就相识, 闲来无事会相互串门, 但没交情可言。 她的争强好胜在心里,凌婉儿的争强好胜既在心里又在脸上。 不可否认,凌婉儿貌美, 还有手段。出身并不显赫, 但很懂得经营人际来往,与地位不相上下的同辈人常来常往, 更与几个高门闺秀子弟攀上了交情。到这两年,在富贵圈中风生水起, 被捧成了街知巷闻的京城几位美人之一。 只是,凌婉儿跟谁都能主动结交,单单不曾笼络过南北廖家门里的人。最早,与廖怡君初相见就有些抵触,曾对人说:“别人的傲气是在脸上c在心里, 廖怡君的傲气却在骨子里。觉着那是个饱读诗书的, 有心结交, 却怕没那个缘分,平白生出不快。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心里不定怎样厌烦,言语间却从无贬低。这是凌婉儿的一个过人之处——随着成为名动京城的美人,心高气傲的性子越来越明显,还是不会主动开罪不相干的人。 反过来,对着廖芝兰,凌婉儿显得很随意,有一搭没一搭的,坐在一起的时候,炫耀自己的情形居多。 廖芝兰对她亦如此。真真假假的友人多了,有时候真需要这样一个人消磨时间。 穿着浅灰色缎面大氅的凌婉儿笑盈盈走上前来,与廖芝兰见礼,寒暄着走进厅堂。解下大氅之后,现出一袭珠灰衫裙。 “怎么穿戴得这样素净?”廖芝兰亲自端给凌婉儿一盏热茶。 凌婉儿笑着接过茶盏,“往后要常出入程府,打扮得太鲜艳的话,总有招摇之嫌。” “哦?”廖芝兰讶然,“想得到姜先生指点,不是先要作一篇让他满意的制艺么?”她可不记得,凌婉儿生了那根儿筋。 凌婉儿妩媚的大眼睛眯了眯,娓娓道:“是啊,可我跟周家世子都不擅长。前两日,他去了程府一趟,求一名管事递话,想与解元当面细说。彼时解元正忙着,没见他,只让管事告诉他,会请姜先生通融一二,对外人实话实说便可。我听了,只当是解元的托辞,心都凉了。却没料到,今日程府小厮便去见周世子,让他放心,并转告我,只要明日让姜先生觉得音律方面有些天赋,便不愁来日得到指点。” 廖芝兰一时语凝。 “真是没想到,解元居然这样通情达理。”凌婉儿玩味地笑着,“记得以前听你说过他难相与,日后可不要再这样说了。” 是来显摆的,还顺道教训她。廖芝兰撇一撇嘴,“说不定,是周世子有意捧着程解元。” “就算捧着也应该啊。”凌婉儿笑容如花绽放,“能与程解元的样貌c才华比肩的人,满京城也就三两个。只是可惜了,自幼从文,往后要在官场苦熬着。” 再出色的文人,凌婉儿的欣赏也有限,打心底仰慕的是年纪轻轻成名的武将。这心思,她从不遮掩。 廖芝兰喝了一口茶,没接话。 凌婉儿话锋一转:“今日找你来,有个不情之请。能否告诉我,南廖家姐妹平日喜欢什么?我想准备两样礼物,寻机送给她们。往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只盼着她们能手下留情,别处处压我一头,让我无地自容。” “这话从何说起?”廖芝兰问道。 凌婉儿身子微微前倾,美丽的眼睛忽闪一下,“这两日上午,解元都亲自指点廖怡君,没点儿过人之处的,他怎么可能搭理?”说着嫣然一笑,“他很是有趣,把学堂当自己理事的外书房,管事小厮甚至丫鬟进进出出,该合账就合账。饶是如此,廖怡君也能静下心来,作出上佳的画。这都是程府的下人们说的,还能有假么?” 廖芝兰心头泛起丝丝缕缕的苦涩。 “唉,说起来,这次你可是落了那对姐妹的下风。”凌婉儿故作同情地道,“你也是琴棋书画样样不落的人,制艺不是也算拿手么?这次怎么没去应试?得名儒点拨的机会,一生怕也只有这一次。你该不会跟我方才的心思一样,怕有廖怡君比着,相形见绌?”她摆一摆手,“不需要的,都是去求学,又不是去攀比。” 廖芝兰心绪复杂难言,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记起了凌婉儿刚才那句“能与程解元的样貌c才华比肩的人,满京城也就三两个”。 哥哥有意捧夸程询,是为着长久的利益,但凌婉儿不是人云亦云的人,不是真的赞同一些说法,便略过不提。 而她上次见到的程询,样貌是很清俊,但绝对到不了凌婉儿说的那般出色的地步。 怎么回事? 她心中疑窦丛生。随后,耐着性子应承着凌婉儿,把人打发走之后,即刻命丫鬟去外院唤来一名管事,神色郑重地交代一番。 不管怎样,她都要亲自见一见程询。这事情,可不是哥哥能够做主的。 下午,廖大太太用过午膳便出门访友。 廖碧君精气神好了一些,捧着琴谱凝神阅读。 怡君和夏荷c款冬清点一番小书房里的书籍c文具,见纸张不多了,几种颜料也快用尽,便准备出门去添置一些。 廖碧君闻讯,连连摆手,“我就不去了。明日见到叶先生,琴谱还没熟读的话,她定会发作我的。瞧着好的纸墨,你帮我带回来一些就行。” 怡君欣然点头。 管家听得二小姐要出门,记着老爷的话,命跟车的护卫c婆子c丫鬟打起精神来。 怡君与姐姐不同,常去的纸笔铺子是墨香斋,老字号了,闲时常帮人出售古籍。 遇见程询,实属意料之外。 当时她正与夏荷c款冬专心挑选画纸,就听得掌柜的殷勤地道:“程大公子今日总算得空了?可有段日子没见到您了。” 随后,是程询清朗温和的语声:“来选些笔墨纸砚,多多益善。”来学堂的人,便是都自带笔墨纸砚,也少不得有中途短缺的时候,程府理应备下,再一个,是过来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古籍。 怡君听到他的语声,心里有些惊喜,忙转身带着两个丫鬟行礼。 程询拱手还礼,看到她的时候,微不可见地扬了扬眉,“这么巧。”他也没料到。 怡君一笑。 程安c程福随着上前行礼,又对已经相识的夏荷c款冬打招呼。 “要添置什么?”程询问怡君。 怡君如实道:“纸张c颜料。” 掌柜的问道:“二位认识?” 程询笑微微的,“这两日曾切磋画技。”把临时的小学生说成了同好,又叮嘱怡君,“当心些。别架不住掌柜的怂恿,平白买些用不着的东西。在他嘴里,他那把老掉牙的算盘,都是天上有地下无的好。” 掌柜的先哈哈地笑起来,“那我怎么着?总不能说自己铺子里的东西要不得吧?” 怡君也禁不住笑了。 这时候,程福转头望向门口,满脸的笑意立刻化为尴尬c心虚,他凑到程询身侧,轻咳一声。 刚刚进门的人,是廖芝兰。 “怡君妹妹。”廖芝兰款步上前几步,语气古怪地道,“兴致这样好啊?” 怡君转头望过去,想到前两日的事,眼神淡漠,答非所问:“来添补些东西。”说完发现,廖芝兰铁青着脸,竟像是被谁气急了的样子。 廖芝兰看住程询,语气凉飕飕的:“这位就是程大公子吧?” 程询转身,睨着她,没说话。 掌柜的见情形不对,自是不敢出声。 廖芝兰连连冷笑,“思前想后,当真是有意思。”她指着程福,“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你能不能给我个说法?” 程询不动声色,语气仍是温和的:“现抓不到更适合的人,只好委屈程福。” 敢情在他眼里,打发个小厮奚落她,都是抬举了她。廖芝兰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用最后一丝理智控制着言行,“为着两家安好,你最好对我以礼相待。”停一停,吩咐随行的丫鬟,“唤人去请大少爷过来,告诉他,他若再瞻前顾后,我可就不管不顾了。” 丫鬟应声出门。 程询凝了廖芝兰一眼,目光凉如秋霜,唇角抿成不屑的弧度。这女子的心性,也是如何都不会更改的。 “怡君妹妹。”廖芝兰忽又转向怡君,“请你移步到茶楼,为免你落入有心人的算计,有些话,我一定要告诉你。” 怡君歉然一笑,慢悠悠地道:“没空。” 夏荷则老老实实补了一句:“老爷一早发了话,往后北廖家的人若是登门,不要见。”都命令管家把人拒之门外了,她这样说,已算客气。 他眼波温柔如水,又盈着融融暖意,让她心海起了波澜。 她没回避。 甘愿沉溺在他目光之中,在这一刻。 但愿经常得到这样的注目,在余生。 她是这样想的,别的,还不需要深思。 程询轻咳一声,让自己回神,将真假参半的言语温声讲给她听:“置身林中,我就是那般心绪:如乡愁,又像离殇。没道理可讲的事,就像是对故人临行前的所思所想感同身受。画完这幅图,离殇与寂寥之情才慢慢消散。” “真的?”怡君纤浓的长睫忽闪一下,秀眉微扬,惊讶又好奇。 “真的。”程询颔首,接下来要说的是实话,便看着她,认真地道,“画河流c红叶的时候,会自然而然地想到一些趣事,笔触便轻快一些。” 怡君看得出,今日他没有半点拖延c回避的意思,切实欢喜起来,似有熏风拂过心头。“明白了几分。”她由衷道,“这样的经历,着实惹人羡慕,寻常人求也求不来。” 程询牵了牵唇,“作画终究还是要勤学苦练。” “的确。”怡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像我这种没功底可谈的人,怎样的奇遇,也改不了手中画笔的拙劣,画不出的。” “我带小厮送画过来的时候,无意间看了你的功课。”程询指一指东面书案上放着的一叠画纸,“你功底不弱,笔法有灵气,再过三二年,定能有所成。” 被钦佩的画技精绝的人夸奖了,怡君反倒有些不安,“只盼着不是过于蠢笨,不辜负先生的苦心教导c解元今日的吉言。” 她不惧是非,独独怕人夸。“心里是真高兴,但又怕人是在说反话戏弄,更怕辜负了在意的亲友当下的期许。”她跟他说过,“所以我不藏拙,藏的是擅长的。深宅中闺秀会的越少,麻烦就越少。如果按捺不住,当众出风头,那一定是遇到了不可错失的人。” 念及这些,程询想一想,道:“我自幼苦练过的,是水墨c花鸟,存着不少值得反复临摹的画作,自己近日拿得出手的,也有一些。我让小厮慢慢找出来,陆续送到叶先生手里。横竖用不着了,不如让用得到的人保管。” 她不会推辞。那一刻的凝眸相望之后,很多事不用说透,她就明白。 怡君诚挚地道谢。 她没推辞。那一刻的凝眸相望之后,有些话不需他点破,她就懂得——他是为她好,才会安排一些事。那意味的是什么,等到明年,她再面对也不迟。 随后,怡君想到耽搁的时间不短了,再望一眼枫林图,行礼道辞。 程询笑着颔首,与她一起走到门外,目送她远去。百般不舍,都在心中。 程夫人亲自送走叶先生和廖碧君,回到东次间,坐到临窗的大炕上,啜了一口茶,若有所思。 外院的事,只要程清远点头同意,她就不便直言询问,不能损了宗妇贤良淑德的面目。换在以前,她根本不会在意,但是这一次不同。 最近几日的事情,看起来都是水到渠成,但到眼下,已经有两名闺秀每日来程府学堂,日后还会有别家闺秀前来。 长子经手的事情,只要关乎闺秀,她都会格外留意些。 要知道,不少官家子弟十五六就成亲了,到长子这年纪,孙儿孙女都会跑了。她倒霉,嫁到了功名最重c子嗣其次的程家,在一些场合,总被人善意或歹心地打趣几句。 考中解元,已经是得了功名,偏生程清远这厮混帐,要长子更上一层楼,说什么女色误人,要到明年会试c殿试之后再张罗婚事。夫为妻纲,她不能出言反对,但是可以提前物色长媳人选。 之前,她以辨不出一架断了弦的古琴的真伪为由,请了叶先生来帮忙鉴别,叙谈间,得知廖大小姐擅音律,能换弦c调琴,算是正中下怀,忙唤红翡找出备用的琴弦,请廖大小姐过来帮忙。 那孩子样貌冶艳,性子单纯。 单纯没什么不好,只是少不得要人哄着c让着。长子是她疼着宠着长大的孩子,单是想一想他对哪个女子弯腰讨好,她就受不了。 这还在其次。 最主要的是,程家宗妇,必须得是有城府c识大体c明事理的女子。不然,长子会被家事拖累。 廖大小姐肯定不行。不管怎么想,长子跟她都是两路人,谁撮合都撮合不成。 得出最终的结论后,程夫人心宽不少,转念又想,要再想些由头,见见廖二小姐和日后登门的闺秀。 说不定,能够遇到合心意的长媳人选。 书房中,程禄站在程询面前,禀道:“盯着商陆的人方才传信,他去了一趟多宝斋,取了一对儿定做的女子佩戴的宝石银簪。他在京城举目无亲,来往的友人之中也无女子。更何况,簪子在这年月,多为定情信物。”言下之意,很明显了。 商陆与廖碧君,应该已经结缘。廖碧君对商陆的情分,到了哪种地步?要是已经走至死心塌地非商陆不嫁的地步,他出手阻挠的话,若稍有差错,就会闹得和前世一样,早晚出人命,惹得怡君难以释怀。 此事,得找个明智的人帮忙斡旋。程询抬手摸了摸下巴,敛目沉思。 阿初与一名护卫落后一段跟随,其余的人则留在门内不动。 怡君展目四望,见马厩建在马场北侧,南侧的倒座房有仆人进出,东西两面有树林,余下的空间是已荒芜的草地,以围栏圈起。 程询语声温煦:“程禄的父亲是程府的老人儿,亦是相马的好手,为此,我出银钱建了这马场。有几年了。” “以前竟从没听说过。”怡君抚了抚坐骑的鬃毛,“前两年,我和姐姐学骑马的时候,家父派人专程去山东买回两匹马。眼下看来,是舍近求远了。”她侧头看着他,“这马场,是不是只与熟人做生意?” “算是吧。”程询道,“来这里看马的人,多为亲朋。马有灵性,不是熟人的话,担心它们得不到善待。” “所虑在理。”怡君道,“毕竟,有的门第用清一色的宝马拉车。” 程询莞尔。 听得飒沓的马蹄声,怡君转头望去。 和暖日光下,生龙活虎的一群马离开马厩,撒着欢儿地奔跑在黄叶微摇的草地上。 冬日的萧瑟,便这样鲜活c灵动起来。 她带住缰绳,跳下马。 程询笑一笑,随之下马,站到她身侧。 一匹小马驹很快得到怡君的瞩目c凝望。只几个月大的小马,通身枣红,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神采飞扬地跑在一匹枣红色骏马身侧——那必是它的母亲,一大一小浑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偶尔,小马驹会侧转头,飞快地仰脸看一看母亲,凑得更近。它的母亲亦时不时地侧头看它一眼。 “真可爱。”怡君由衷地道。 程询转头看着她。 她穿着深蓝色道袍,长发利落地用银簪绾起,再无别的首饰,却衬得面色更加白皙,眉宇更为精致昳丽。 她的睫毛被暖阳镀上细碎光芒,唇角愉悦的上扬,唇畔的小坑若隐若现。 她转头,认真地看住他,“我要画这对母子。” “好。”程询毫不犹豫地颔首一笑。 怡君又转头望着那对母子,凝眸观察,让最触动自己的一幕在脑海定格,刻画出鲜明的痕迹。 最好的画作之一,便是过滤周遭一切,完全呈现打动自己的事物在当时的样子。不需担心布局。能打动人的景象,布局浑然天成,只看你有没有领略。 骏马结伴奔跑了好一阵子,慢慢分散开来,悠然漫步c嬉戏,或是寻找可食的草木。 程询这才出声相邀,牵着坐骑带她去看留在马厩里的那些马儿。 马厩建盖得很精致,空间够宽敞,收拾得很整洁。 有几匹马是程询只要过来就亲自照看的,它们亦对他很亲昵:看他留在别处时,便略显烦躁地来回踱步c打响鼻,待他到了近前,便凑过去轻轻地拱他的手c肩,淘气些的,索性拱着门栏撒娇,要走出自己的房间。 那一双双眼睛,美丽c单纯。 程询抚着马的背c头,语声柔和地跟它们说着话。 怡君站在一旁,听着他的言语,看着他修长洁净的手,末了,看住他俊朗的容颜。 他对这些马,就像是对待友人c孩童一般,温驯的会夸赞“好孩子”,淘气的会笑骂“混小子”。 这般的世家贵公子,是她所不曾看过c不曾想象的。 可是,真好。 “每个月逢二c逢七的六天,下午我都会来这里。”原路返回大门时,程询漫不经心地说。 怡君哦了一声。 程询指一指倒座房居中的房间,“那里是我的画室,只要得空就会画马。”停一停道,“我最爱画的是马,但总觉着画得不够好。此刻之前,除了你,只我自己知晓。” 怡君微微扬眉,心头起了涟漪,“为何告诉我?” “不该告诉你么?”他笑笑地反问。 应该。她在心里答,面上不自觉地笑了。 程询话锋一转,“得空就来转转?” “好。只要得空。”她说。 程询停下脚步,指向她一见就喜欢的小马驹,“它叫随风,它的父母都是我格外喜爱的,下次你来,我把它们正式引荐给你。” 怡君听着有趣,大眼睛里光华流转,“荣幸之至。方才我有没有见到随风的父亲?” “没。”程询笑道,“那厮是关不住的,这会儿有人带它出去玩儿了。” 怡君更觉有趣,轻笑出声,“它有福了,你们亦是。” “的确。欢喜是相互带来,人与人之间亦是。”他深凝了她一眼。 她颔首以示赞同。 程询说起别的事:“上午,程安与夏荷对弈,我瞧着程安有几次汗都要下来了——夏荷该是近朱者赤的缘故吧?几时得闲,你我对弈几局?” “好啊。”怡君欣然点头,“我私心里敢说一句相较而言擅长的,不过棋艺而已。”停一停,对他一笑,“此刻之前,除了你,只我自己知晓。” 程询对上她视线,笑意袭上心头,再直达眼底。她棋艺之精绝,在前世,他是领教过很多次的——若非不及她,一度也不需潜心苦学。 就要行至大门口,程询柔声道:“我等下次相见。” “明日不就能再相见么?”怡君笑盈盈的,四两拨千斤。 “那不同。” “”怡君多看了他两眼,有些无奈地笑了,到底还是道,“随你怎么说吧。” 在她看,差别倒是不大——看到他,知道他近在眼前,便是好的。 到了门口,程询笑着看她上马,与护卫绝尘而去。 目送她远去,他到房里换了身衣服,策马离开马场,兜兜转转,到了城中一所寻常的小四合院。 进到厅堂,看到的少年人形容整洁,只是目光呆滞。 他瞳孔骤然一缩,片刻后,缓步趋近。 少年立刻急于逃遁,在软榻上蜷缩起身形,慢吞吞地道:“廖c彦c瑞廖c彦c瑞”一遍遍重复。 廖彦瑞,北廖家的当家做主之人,廖文咏c廖芝兰的生身父亲。 程询缓步走过去,抬起的手,落在少年的肩头c后颈,安抚小动物一般地轻柔,语气似长辈一般的和蔼温缓:“别怕。元逸,别怕。我是来帮你的。” 怡君走侧门进到内宅,回往自己的小院儿。 吴妈妈匆匆迎上前来,面色有些不好,低声道:“北边的太太小姐上午就来过了,不知为何,下午又来了一趟。她们走后,大太太就急着找您和大小姐,得知您不在家中,便说等您回来之后,和大小姐一起去见她。” 母亲找不到她的时候太多了。挺多时候,怡君和姐姐都默认是跟母亲各过各的,出行大多不会告知,母亲想借题发挥的时候,由头一找一个准,她们姐妹也无所谓。 此刻,怡君在意的是城北太太和廖芝兰过来说了些什么。 想不出,便不费力气,抓紧更衣去见母亲。 廖碧君听得妹妹回来,从床上爬起来,从速更衣洗漱。 姐妹两个一起去见母亲。 廖大太太端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审视两个女儿片刻,语气沉冷地道:“明日起,你们便不要再去程家上课了。有法子的话,便将叶先生劝回来;没法子的话,便自学成才吧。程家委实不是上得了台面的门第,不知何时便会满门覆灭——我如何得知的,你们不需问,照办就是了。” 廖碧君冷笑出声,“您还是说说如何得知的好。是不是北廖家胡说八道您就相信了?” 怡君则道:“叶先生都未诟病过程家只言片语,怎么北廖家的人说话就那么有分量?娘,您要是这两日看我们不顺眼,责罚便是,上别人的当还惩戒自家女儿便委实可笑了。” “你们知道什么?!”廖大太太的神色空前冷峻端肃,“那程家做的事简直令人发指!那种门第,你们如何都不能再踏入!” “是次辅所为,还是解元所为?”怡君道,“这一点,您得说清楚。” 廖碧君则是愤懑地道:“北边那家是要疯了吧?上午我只是言语间得罪了廖芝兰,她们怎么下午就来这么一出含血喷人的戏?龌龊!小人!” 一早,临出门,怡君站在妆台前,端详自己片刻,从首饰匣子里选了一副珍珠耳坠,亲手戴上。 吴妈妈赞道:“二小姐今日气色好极了。” 怡君侧头细看,笑。情绪愉悦之故,气色的确很好。 吴妈妈取来淡粉色缎面大氅,给她披上。 “姐姐怎么还没过来催我?”怡君一面系上缎带,一面往外走,“该不是被那首曲子吓到,不想去学堂了吧?” 今日起,廖碧君要开始学名曲《广陵散》,昨日只听叶先生提了一句,已是忐忑不安。 “大抵是吧。”夏荷c款冬异口同声,笑着随怡君出门,去找廖碧君。 主仆三个没想到,廖碧君较之平日晚了的原因,是还没打扮好。怡君在厅堂听紫云说了,失笑,“本就是美人,还要怎样打扮啊?” “奴婢也是这样想呢。”紫云笑着奉上一盏茶,“二小姐稍等片刻。” 怡君优雅落座,“去帮忙吧。跟她说,不着急。” 紫云称是,转去内室。 等了一刻钟左右,廖碧君才走出来,歉然道:“今日不知怎的,看自己怎么都不顺眼。” “没事,难得我也等你一回。”怡君笑着上前去,携了姐姐的手,“但真要迟了,我们得抓紧些。” 廖碧君嗯了一声,快步出门。 马车从速赶往程府的路上,怡君仔细端详着姐姐。妆容明显精心修饰过了,显得眉眼更漆黑,面颊更白皙,双唇更红润。 廖碧君蹙眉道:“琴谱还没熟读,今日少不得要挨训。” “真的?”怡君讶然。 廖碧君更加犯愁:“我难道会跟你说假话么?” 是真的就不对了。怡君心想,明知如此,却把时间耗费在穿衣打扮上,有些反常。 难道母亲又在张罗姐姐的婚事,要她下学之后就去相看哪家公子? 姐姐十六岁了,婚事尚无头绪。双亲的态度,她只看出一点:门第低于廖家的,一概不行。反过来想,岂不就是要利用姐姐攀高枝? 但愿是自己多心了,双亲只是想让女儿嫁得好,过得如意。 这些事,亲姐妹也不便提及,毕竟都是待字闺中,怡君只是笑着宽慰姐姐。 上午,叶先生继续让怡君临摹小幅的山水,亲自带着廖碧君去到西次间,反复练习《广陵散》的《开指》一节。 怡君知道,先生是看准自己性格没个谱,才没完没了地安排临摹的功课,意在沉淀心性。好的师父,教的是功课,亦是为人处事之道。 今日她要临摹的画,看画纸,该是几个月前作成,没有题字落款。仔细辨认之后,怡君可以确定,是程询所作。 他果然是言出必行。 平心而论,这幅画比起枫林图,功底显得薄弱许多,但就算这样,也与现今的叶先生不相上下。 看着陆续出手的画,就是看到自己不断地打败以前的自己——在他,该是怎样的感受? 帮忙备纸磨墨的夏荷无意间一瞥,见自家小姐唇角愉悦地上扬,笑得大眼睛微眯,虽然不明就里,却晓得自己的职责。她轻轻地碰了碰怡君的手臂,小声道:“我的好小姐,先临摹完再高兴,成不成?” 怡君立时点头,敛了笑意。夏荷说的对,做好功课再高兴也不迟。 这可是他亲手画的,定要凝神c用心对待。 她前所未有的认真,连姐姐虚浮无力的琴音都忽略了。夏荷c紫云耳濡目染之下,能跟着学到书画中一些精髓,却不是懂音律的人。这样一来,难受的只有叶先生。 叶先生站在窗前,皱眉看着廖碧君。这孩子是怎么了?琐事惹得她心不在焉,还是没了学琴的兴致?——都弹成这样了,也不见她有多难过。 重话是不能说的,起码今日不能说。碧君会哭成花猫脸。 “算了。是我心急了。”叶先生温声道,“回去熟读琴谱,尽量记在心里。” 廖碧君站起来,愧疚地道:“先生,我” “没事。”叶先生摆一摆手,先行转身回到课堂,望见神色专注的怡君,小小的惊讶了一下,走过去看一看,眼里有了笑意。 程询的画最合她意,看来怡君亦是如此。那么,日后不妨多向程询借一些字画,让怡君一并习练着。 巳时,廖碧君和怡君离开学堂,上马车之前,望见程询和姜道成结伴而来,在原地屈膝行礼。 程询拱手还礼,姜道成笑呵呵地抬一抬手,末了,前者打手势示意她们上车。 姐妹两个欠一欠身,由丫鬟服侍着上了车。 怡君转身时,程询留意到她唇畔的笑c淡粉色大氅上毛绒绒的领子,觉得很可爱,不自觉地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8.荣华路 019 程询策马到她一侧, 引路至围栏外的路上。 阿初与一名护卫落后一段跟随, 其余的人则留在门内不动。 怡君展目四望, 见马厩建在马场北侧,南侧的倒座房有仆人进出,东西两面有树林,余下的空间是已荒芜的草地, 以围栏圈起。 程询语声温煦:“程禄的父亲是程府的老人儿,亦是相马的好手,为此,我出银钱建了这马场。有几年了。” “以前竟从没听说过。”怡君抚了抚坐骑的鬃毛, “前两年,我和姐姐学骑马的时候, 家父派人专程去山东买回两匹马。眼下看来, 是舍近求远了。”她侧头看着他, “这马场,是不是只与熟人做生意?” “算是吧。”程询道,“来这里看马的人,多为亲朋。马有灵性, 不是熟人的话, 担心它们得不到善待。” “所虑在理。”怡君道,“毕竟, 有的门第用清一色的宝马拉车。” 程询莞尔。 听得飒沓的马蹄声, 怡君转头望去。 和暖日光下, 生龙活虎的一群马离开马厩,撒着欢儿地奔跑在黄叶微摇的草地上。 冬日的萧瑟,便这样鲜活c灵动起来。 她带住缰绳,跳下马。 程询笑一笑,随之下马,站到她身侧。 一匹小马驹很快得到怡君的瞩目c凝望。只几个月大的小马,通身枣红,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神采飞扬地跑在一匹枣红色骏马身侧——那必是它的母亲,一大一小浑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偶尔,小马驹会侧转头,飞快地仰脸看一看母亲,凑得更近。它的母亲亦时不时地侧头看它一眼。 “真可爱。”怡君由衷地道。 程询转头看着她。 她穿着深蓝色道袍,长发利落地用银簪绾起,再无别的首饰,却衬得面色更加白皙,眉宇更为精致昳丽。 她的睫毛被暖阳镀上细碎光芒,唇角愉悦的上扬,唇畔的小坑若隐若现。 她转头,认真地看住他,“我要画这对母子。” “好。”程询毫不犹豫地颔首一笑。 怡君又转头望着那对母子,凝眸观察,让最触动自己的一幕在脑海定格,刻画出鲜明的痕迹。 最好的画作之一,便是过滤周遭一切,完全呈现打动自己的事物在当时的样子。不需担心布局。能打动人的景象,布局浑然天成,只看你有没有领略。 骏马结伴奔跑了好一阵子,慢慢分散开来,悠然漫步c嬉戏,或是寻找可食的草木。 程询这才出声相邀,牵着坐骑带她去看留在马厩里的那些马儿。 马厩建盖得很精致,空间够宽敞,收拾得很整洁。 有几匹马是程询只要过来就亲自照看的,它们亦对他很亲昵:看他留在别处时,便略显烦躁地来回踱步c打响鼻,待他到了近前,便凑过去轻轻地拱他的手c肩,淘气些的,索性拱着门栏撒娇,要走出自己的房间。 那一双双眼睛,美丽c单纯。 程询抚着马的背c头,语声柔和地跟它们说着话。 怡君站在一旁,听着他的言语,看着他修长洁净的手,末了,看住他俊朗的容颜。 他对这些马,就像是对待友人c孩童一般,温驯的会夸赞“好孩子”,淘气的会笑骂“混小子”。 这般的世家贵公子,是她所不曾看过c不曾想象的。 可是,真好。 “每个月逢二c逢七的六天,下午我都会来这里。”原路返回大门时,程询漫不经心地说。 怡君哦了一声。 程询指一指倒座房居中的房间,“那里是我的画室,只要得空就会画马。”停一停道,“我最爱画的是马,但总觉着画得不够好。此刻之前,除了你,只我自己知晓。” 怡君微微扬眉,心头起了涟漪,“为何告诉我?” “不该告诉你么?”他笑笑地反问。 应该。她在心里答,面上不自觉地笑了。 程询话锋一转,“得空就来转转?” “好。只要得空。”她说。 程询停下脚步,指向她一见就喜欢的小马驹,“它叫随风,它的父母都是我格外喜爱的,下次你来,我把它们正式引荐给你。” 怡君听着有趣,大眼睛里光华流转,“荣幸之至。方才我有没有见到随风的父亲?” “没。”程询笑道,“那厮是关不住的,这会儿有人带它出去玩儿了。” 怡君更觉有趣,轻笑出声,“它有福了,你们亦是。” “的确。欢喜是相互带来,人与人之间亦是。”他深凝了她一眼。 她颔首以示赞同。 程询说起别的事:“上午,程安与夏荷对弈,我瞧着程安有几次汗都要下来了——夏荷该是近朱者赤的缘故吧?几时得闲,你我对弈几局?” “好啊。”怡君欣然点头,“我私心里敢说一句相较而言擅长的,不过棋艺而已。”停一停,对他一笑,“此刻之前,除了你,只我自己知晓。” 程询对上她视线,笑意袭上心头,再直达眼底。她棋艺之精绝,在前世,他是领教过很多次的——若非不及她,一度也不需潜心苦学。 就要行至大门口,程询柔声道:“我等下次相见。” “明日不就能再相见么?”怡君笑盈盈的,四两拨千斤。 “那不同。” “”怡君多看了他两眼,有些无奈地笑了,到底还是道,“随你怎么说吧。” 在她看,差别倒是不大——看到他,知道他近在眼前,便是好的。 到了门口,程询笑着看她上马,与护卫绝尘而去。 目送她远去,他到房里换了身衣服,策马离开马场,兜兜转转,到了城中一所寻常的小四合院。 进到厅堂,看到的少年人形容整洁,只是目光呆滞。 他瞳孔骤然一缩,片刻后,缓步趋近。 少年立刻急于逃遁,在软榻上蜷缩起身形,慢吞吞地道:“廖c彦c瑞廖c彦c瑞”一遍遍重复。 廖彦瑞,北廖家的当家做主之人,廖文咏c廖芝兰的生身父亲。 程询缓步走过去,抬起的手,落在少年的肩头c后颈,安抚小动物一般地轻柔,语气似长辈一般的和蔼温缓:“别怕。元逸,别怕。我是来帮你的。” 怡君走侧门进到内宅,回往自己的小院儿。 吴妈妈匆匆迎上前来,面色有些不好,低声道:“北边的太太小姐上午就来过了,不知为何,下午又来了一趟。她们走后,大太太就急着找您和大小姐,得知您不在家中,便说等您回来之后,和大小姐一起去见她。” 母亲找不到她的时候太多了。挺多时候,怡君和姐姐都默认是跟母亲各过各的,出行大多不会告知,母亲想借题发挥的时候,由头一找一个准,她们姐妹也无所谓。 此刻,怡君在意的是城北太太和廖芝兰过来说了些什么。 想不出,便不费力气,抓紧更衣去见母亲。 廖碧君听得妹妹回来,从床上爬起来,从速更衣洗漱。 姐妹两个一起去见母亲。 廖大太太端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审视两个女儿片刻,语气沉冷地道:“明日起,你们便不要再去程家上课了。有法子的话,便将叶先生劝回来;没法子的话,便自学成才吧。程家委实不是上得了台面的门第,不知何时便会满门覆灭——我如何得知的,你们不需问,照办就是了。” 廖碧君冷笑出声,“您还是说说如何得知的好。是不是北廖家胡说八道您就相信了?” 怡君则道:“叶先生都未诟病过程家只言片语,怎么北廖家的人说话就那么有分量?娘,您要是这两日看我们不顺眼,责罚便是,上别人的当还惩戒自家女儿便委实可笑了。” “你们知道什么?!”廖大太太的神色空前冷峻端肃,“那程家做的事简直令人发指!那种门第,你们如何都不能再踏入!” “是次辅所为,还是解元所为?”怡君道,“这一点,您得说清楚。” 廖碧君则是愤懑地道:“北边那家是要疯了吧?上午我只是言语间得罪了廖芝兰,她们怎么下午就来这么一出含血喷人的戏?龌龊!小人!” 廖芝兰气冲冲转身出门。 怡君继续挑选画纸。 程询看了看神色还有些别扭的程福,笑了。被廖芝兰当场识破是迟早的事。如果柳元逸还没到京城,他出门是该注意一些,现在,没必要。 程福见他如此,放下那份不自在,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程询很自然地走到怡君近前,帮她选出两种自己用着上佳的画纸,“存放时没特别的讲究,各种尺寸的不妨多备一些。” 怡君笑着说好,又指一指手边的几样颜料,“也不知选的妥不妥当,要调制天青c湖色和青草黄。” 色彩各异的颜料,由精致的青花小瓷罐盛着。程询逐一查看,选色没差错,只是有一种研磨得不够精细,当下帮她更换,末了对掌柜的道:“廖二小姐再过来,先把我常用的拿给她看。” “好,好。”掌柜的眉开眼笑的,“大公子放心,我记下了。” 程询看到一个青花山水纹颜料盒,指一指。 掌柜的会意,妥当地包起来。 程禄走进门来,道:“大少爷,舒大人去府中了,在光霁堂等您回去。” 程询嗯了一声,问怡君:“还要挑选别的么?” 廖芝兰过来闹这么一出,怡君猜想他稍后定有不少事要忙,因而一丝迟疑也无,“没有了。”原本还需要两把裁纸刀些习字的宣纸,但不能照实说。 程询牵了牵唇,“那行。早点儿回家。”又转头对掌柜的道,“我给您开个单子,您准备好,让伙计送过去。” “成。”掌柜的唤伙计准备笔墨纸,自己则忙着给怡君取画纸c包颜料。 程询迅速列出一张单子,放下笔,知会一声,踱步出门。 程禄走到程询身侧,低声道:“果然不出您所料,舒大人是来讨画送人情,要您三日内务必作成。说这回要是能让他如愿,给您磕几个都成。”说完,撑不住笑出来。 程询也笑了,“这是又跳脚了。哪次都是临时抱佛脚。” 主仆两个谈起的是舒明达,眼下是锦衣卫指挥佥事。他在这几年,有几个交情至深的人,但父亲一个都看不上。前世他进入官场之后,父亲美其名曰要他避嫌,明里暗里给几个好友没脸。好友都能体谅他,他却看不得他们受气,索性明面上都断了来往。 程禄说起眼前事,“小的刚听说北廖家小姐的事,是我疏忽了。早知道她言行无状,就该让盯梢的人当下把她拎回城北去。” “不用。躲着她做什么?”说不定会有人以为他心虚,更麻烦。 “那小的就放心了。” 车夫赶着马车过来,停在程询面前。 上车前,程询点手唤一名护卫:“去北廖家传话,告诉廖文咏,我明晚得空,他想见我,去府中。” 里面的怡君等掌柜的收拾齐备,取出荷包。 掌柜的笑眯眯的摆一摆手,“程大公子临走时一并付了账,说这些都是您要在程家学堂用的,本就该由程家付账。” “哦。”怡君受人恩惠时,第一反应总是不安c别扭,要过一会儿,喜悦才袭上心头。 离开墨香斋,坐到马车上,前行一段,程福追上来,奉上一个颜料盒,“廖二小姐,您刚刚忘了带上。” 夏荷接过,交给怡君。 怡君目光微闪,“是我选的?” “错不了。”程福点头,比说实话的神色还诚挚,随后行礼,匆匆走远。 怡君放下车帘之前,望向不远处的茶楼。 程询,你可千万别让廖芝兰算计了去。 而她与姐姐,也该多加防范,有所准备。 回到家中,怡君换了身衣服,从吴妈妈手里接过热茶,笑问:“我记得,您有个在戏园子做事的近邻?” “是啊。”吴妈妈笑道,“动辄就跟我说,又见到了哪些达官显宦,哪些名门子弟c千金小姐。” 怡君莞尔而笑,这就好办了。思索片刻,她唤吴妈妈到里间说话,“有些事要请您费心了。” 听传话的护卫说明原委之后,廖文咏静默须臾,猛地跳起来,一巴掌掴在护卫脸上,语气恶劣:“谁让你护送她出去胡闹的!?” 护卫一时间晕头转向,口鼻淌血,却是动都不敢动一下。 “程解元呢?”廖文咏问。 “小的回来传话的路上,看到程解元已离开那间铺子。” “去把大小姐给我叉回来!”廖文咏气急败坏的,“她胆敢拖延一刻,就另寻去处,廖家没她这样不知好歹的东西!” 护卫颤声称是,连滚带爬地出门。 廖文咏扬声吩咐小厮:“家里就要出人命了,去请老爷尽快回府!”语毕走到桌案前,提笔给程询写拜帖,刚写了两句,程家传话的护卫到来。 还肯见他,便是没把芝兰的胡闹放在心上吧?廖文咏稍稍宽心,但很快又暴躁起来:廖芝兰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将随行的护卫都遣回来,自己带着丫鬟去了别处。 他气得眼冒金星,要带人去把她抓回来扔进家庙,而就在这时,父亲回来了。 廖彦瑞大步流星走进长子的书房,“何事?” 廖文咏的火气瞬时化为理亏心虚,嗫嚅片刻,缓缓跪倒在地:“爹,我对不住您” 程询和廖怡君先后离开墨香斋,廖芝兰在茶楼雅间内看得清清楚楚,等到哥哥的回话,她反倒冷静下来,遣了随从,唤丫鬟巧春雇了一辆马车,去了就近的别院。坐在厅堂中,她梳理着近日与程询c廖怡君相关的大事小情。 “先是姜先生c叶先生的事,让廖碧君姐妹堂而皇之地进到程府,随后” 随后,便是小姐被戏弄。当日的事,巧春随行,看了全程,此刻自是不敢接话。 “素昧平生,他没理由厌烦我。”廖芝兰盯着巧春,“那么,是谁做的手脚?是不是她们做的好事?” 巧春不得不说话了,“也有可能吧。” “而到今日,两个人来到墨香斋,是巧合,还是相约?”廖芝兰冷冷一笑,“怎么就她廖怡君那么好福气,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巧合?又或者,她是来帮程询和廖碧君传话的?” 巧春给她续了一杯热茶。 “闹不好,就是哪一个生性狐媚,早已暗中勾引程询,甚至于,掐住了程询的软肋。到这上下,是变着法子要程询帮着南边给我们添堵。” 巧春细品了一番,更不敢接话了——小姐话里话外的,把罪过都归咎于南廖家姐妹,贬低程询的话,可是一句没有。 难不成 想到程询那般少见的俊朗c风采,巧春暗暗叹了口气。 “不管如何,她们都已牵扯其中,廖怡君方才更是乐得看我笑话的可恨模样。”廖芝兰的手死死地握成拳,“既然如此,就别怪我对她们不客气。” 程清远下衙之后,管家把廖彦瑞的拜帖送到他手中,继而低声禀明所知的程询近日动向。 看起来,长子动作不少,只是,听来听去,怎么都没一件与北廖家搭边儿呢?程清远皱了皱眉,“他人呢?” 管家道:“下午舒大人来访,大少爷跟他叙谈一阵子,一起出门了,还没回来。” 程清远再次皱眉,“舒明达又过来做什么?搜刮他的字画么?”语声一顿,想到北廖家的事兴许用得着舒明达,便摆一摆手,“罢了。我去光霁堂等他。” 戌时初刻,程询踏着清寒月光回到光霁堂。 程清远正坐在三围罗汉床上看书,看到长子,牵出一抹温和的笑,“怎么才回来?” “有点儿事情,耽搁了。”程询行礼请安之后,连玄色斗篷都没解下,静立在原地。 程清远弹了弹手边的拜帖,“廖彦瑞急着见我。” 程询道:“让他明晚过来,我会应付。” “都料理停当了?”程清远凝视着他。 程询颔首。 程清远见他不欲多说,也不多问,“你既然大包大揽,我放全然放手,相信你明白,此事关乎整个家族,一丝纰漏都不能出。” “明白。”程询看住父亲,想在他眼中找到愧疚。但是,没有。 程清远呷了一口茶,岔开话题:“你说起的那位廖二小姐的事,我斟酌过了。等我得了闲,见见她的父亲,也让你娘相看一番。若那边门风不正,或是你们八字不合,你娘绝不会同意的——那就算了吧。你总不能为这种事让她伤心,埋下后宅不宁的隐患,对不对?” 这是试探,亦是警告。不管怎样,长辈终究是长辈,能左右儿女的大事小情——次辅想要阻断家中子嗣的一桩姻缘,法子太多。 程清远希望长子把握在手里的底牌全交给他,要长子在此事之后,做回那个孝顺他的好孩子。 可惜,不能够了。 程询摆手遣了下人,开口时答非所问:“我出去,是去看望柳元逸,送他到一个稳妥的地方。” 程清远敛目看着茶汤,睫毛微不可见地轻颤一下。 “如果没有这番劫难,他定是意气风发的模样。”程询语声徐徐,“可如今,他神志不清,心神呆滞,不知有无痊愈之日。” 程清远缓缓地吸进一口气,“你想怎样?” “我想怎样?”程询缓步向前,“我不能偿还柳家这些年承受的痛楚煎熬,我只能还给柳家一个失而复得的儿子——不遗余力,让柳元逸复原。” 程清远低喝:“你疯了不成!” 程询走到他面前,俯身逼视着他,目光和语气都是冷森森的:“柳家的事,我的婚事,您不得染指。我疯的时候还没到,您别逼我。不然,您膝下会出一个叛离宗族去柳家赎罪的儿子。” 程清远的怒气瞬时冲到头顶,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他有些发抖的手抬起来,想狠狠掌掴这个不孝子,可是 这一刻的程询,气势全然凌驾于他之上,周身焕发出的怒意寒意丝丝缕缕地将他萦绕,再死死缠住。 他居然心生恐惧。 多荒谬,他怕自己的儿子。 她没回避。 甘愿沉溺在他目光之中,在这一刻。 但愿经常得到这样的注目,在余生。 她是这样想的,别的,还不需要深思。 程询轻咳一声,让自己回神,将真假参半的言语温声讲给她听:“置身林中,我就是那般心绪:如乡愁,又像离殇。没道理可讲的事,就像是对故人临行前的所思所想感同身受。画完这幅图,离殇与寂寥之情才慢慢消散。” “真的?”怡君纤浓的长睫忽闪一下,秀眉微扬,惊讶又好奇。 “真的。”程询颔首,接下来要说的是实话,便看着她,认真地道,“画河流c红叶的时候,会自然而然地想到一些趣事,笔触便轻快一些。” 怡君看得出,今日他没有半点拖延c回避的意思,切实欢喜起来,似有熏风拂过心头。“明白了几分。”她由衷道,“这样的经历,着实惹人羡慕,寻常人求也求不来。” 程询牵了牵唇,“作画终究还是要勤学苦练。” “的确。”怡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像我这种没功底可谈的人,怎样的奇遇,也改不了手中画笔的拙劣,画不出的。” “我带小厮送画过来的时候,无意间看了你的功课。”程询指一指东面书案上放着的一叠画纸,“你功底不弱,笔法有灵气,再过三二年,定能有所成。” 被钦佩的画技精绝的人夸奖了,怡君反倒有些不安,“只盼着不是过于蠢笨,不辜负先生的苦心教导c解元今日的吉言。” 她不惧是非,独独怕人夸。“心里是真高兴,但又怕人是在说反话戏弄,更怕辜负了在意的亲友当下的期许。”她跟他说过,“所以我不藏拙,藏的是擅长的。深宅中闺秀会的越少,麻烦就越少。如果按捺不住,当众出风头,那一定是遇到了不可错失的人。” 念及这些,程询想一想,道:“我自幼苦练过的,是水墨c花鸟,存着不少值得反复临摹的画作,自己近日拿得出手的,也有一些。我让小厮慢慢找出来,陆续送到叶先生手里。横竖用不着了,不如让用得到的人保管。” 她不会推辞。那一刻的凝眸相望之后,很多事不用说透,她就明白。 怡君诚挚地道谢。 她没推辞。那一刻的凝眸相望之后,有些话不需他点破,她就懂得——他是为她好,才会安排一些事。那意味的是什么,等到明年,她再面对也不迟。 随后,怡君想到耽搁的时间不短了,再望一眼枫林图,行礼道辞。 程询笑着颔首,与她一起走到门外,目送她远去。百般不舍,都在心中。 程夫人亲自送走叶先生和廖碧君,回到东次间,坐到临窗的大炕上,啜了一口茶,若有所思。 外院的事,只要程清远点头同意,她就不便直言询问,不能损了宗妇贤良淑德的面目。换在以前,她根本不会在意,但是这一次不同。 最近几日的事情,看起来都是水到渠成,但到眼下,已经有两名闺秀每日来程府学堂,日后还会有别家闺秀前来。 长子经手的事情,只要关乎闺秀,她都会格外留意些。 要知道,不少官家子弟十五六就成亲了,到长子这年纪,孙儿孙女都会跑了。她倒霉,嫁到了功名最重c子嗣其次的程家,在一些场合,总被人善意或歹心地打趣几句。 考中解元,已经是得了功名,偏生程清远这厮混帐,要长子更上一层楼,说什么女色误人,要到明年会试c殿试之后再张罗婚事。夫为妻纲,她不能出言反对,但是可以提前物色长媳人选。 之前,她以辨不出一架断了弦的古琴的真伪为由,请了叶先生来帮忙鉴别,叙谈间,得知廖大小姐擅音律,能换弦c调琴,算是正中下怀,忙唤红翡找出备用的琴弦,请廖大小姐过来帮忙。 那孩子样貌冶艳,性子单纯。 单纯没什么不好,只是少不得要人哄着c让着。长子是她疼着宠着长大的孩子,单是想一想他对哪个女子弯腰讨好,她就受不了。 这还在其次。 最主要的是,程家宗妇,必须得是有城府c识大体c明事理的女子。不然,长子会被家事拖累。 廖大小姐肯定不行。不管怎么想,长子跟她都是两路人,谁撮合都撮合不成。 得出最终的结论后,程夫人心宽不少,转念又想,要再想些由头,见见廖二小姐和日后登门的闺秀。 说不定,能够遇到合心意的长媳人选。 书房中,程禄站在程询面前,禀道:“盯着商陆的人方才传信,他去了一趟多宝斋,取了一对儿定做的女子佩戴的宝石银簪。他在京城举目无亲,来往的友人之中也无女子。更何况,簪子在这年月,多为定情信物。”言下之意,很明显了。 商陆与廖碧君,应该已经结缘。廖碧君对商陆的情分,到了哪种地步?要是已经走至死心塌地非商陆不嫁的地步,他出手阻挠的话,若稍有差错,就会闹得和前世一样,早晚出人命,惹得怡君难以释怀。 此事,得找个明智的人帮忙斡旋。程询抬手摸了摸下巴,敛目沉思。 “以前竟从没听说过。”怡君抚了抚坐骑的鬃毛,“前两年,我和姐姐学骑马的时候,家父派人专程去山东买回两匹马。眼下看来,是舍近求远了。”她侧头看着他,“这马场,是不是只与熟人做生意?” “算是吧。”程询道,“来这里看马的人,多为亲朋。马有灵性,不是熟人的话,担心它们得不到善待。” “所虑在理。”怡君道,“毕竟,有的门第用清一色的宝马拉车。” 程询莞尔。 听得飒沓的马蹄声,怡君转头望去。 和暖日光下,生龙活虎的一群马离开马厩,撒着欢儿地奔跑在黄叶微摇的草地上。 冬日的萧瑟,便这样鲜活c灵动起来。 她带住缰绳,跳下马。 程询笑一笑,随之下马,站到她身侧。 一匹小马驹很快得到怡君的瞩目c凝望。只几个月大的小马,通身枣红,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神采飞扬地跑在一匹枣红色骏马身侧——那必是它的母亲,一大一小浑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偶尔,小马驹会侧转头,飞快地仰脸看一看母亲,凑得更近。它的母亲亦时不时地侧头看它一眼。 “真可爱。”怡君由衷地道。 程询转头看着她。 她穿着深蓝色道袍,长发利落地用银簪绾起,再无别的首饰,却衬得面色更加白皙,眉宇更为精致昳丽。 她的睫毛被暖阳镀上细碎光芒,唇角愉悦的上扬,唇畔的小坑若隐若现。 她转头,认真地看住他,“我要画这对母子。” “好。”程询毫不犹豫地颔首一笑。 怡君又转头望着那对母子,凝眸观察,让最触动自己的一幕在脑海定格,刻画出鲜明的痕迹。 最好的画作之一,便是过滤周遭一切,完全呈现打动自己的事物在当时的样子。不需担心布局。能打动人的景象,布局浑然天成,只看你有没有领略。 骏马结伴奔跑了好一阵子,慢慢分散开来,悠然漫步c嬉戏,或是寻找可食的草木。 程询这才出声相邀,牵着坐骑带她去看留在马厩里的那些马儿。 马厩建盖得很精致,空间够宽敞,收拾得很整洁。 有几匹马是程询只要过来就亲自照看的,它们亦对他很亲昵:看他留在别处时,便略显烦躁地来回踱步c打响鼻,待他到了近前,便凑过去轻轻地拱他的手c肩,淘气些的,索性拱着门栏撒娇,要走出自己的房间。 那一双双眼睛,美丽c单纯。 程询抚着马的背c头,语声柔和地跟它们说着话。 怡君站在一旁,听着他的言语,看着他修长洁净的手,末了,看住他俊朗的容颜。 他对这些马,就像是对待友人c孩童一般,温驯的会夸赞“好孩子”,淘气的会笑骂“混小子”。 这般的世家贵公子,是她所不曾看过c不曾想象的。 可是,真好。 “每个月逢二c逢七的六天,下午我都会来这里。”原路返回大门时,程询漫不经心地说。 怡君哦了一声。 程询指一指倒座房居中的房间,“那里是我的画室,只要得空就会画马。”停一停道,“我最爱画的是马,但总觉着画得不够好。此刻之前,除了你,只我自己知晓。” 怡君微微扬眉,心头起了涟漪,“为何告诉我?” “不该告诉你么?”他笑笑地反问。 应该。她在心里答,面上不自觉地笑了。 程询话锋一转,“得空就来转转?” “好。只要得空。”她说。 程询停下脚步,指向她一见就喜欢的小马驹,“它叫随风,它的父母都是我格外喜爱的,下次你来,我把它们正式引荐给你。” 怡君听着有趣,大眼睛里光华流转,“荣幸之至。方才我有没有见到随风的父亲?” “没。”程询笑道,“那厮是关不住的,这会儿有人带它出去玩儿了。” 怡君更觉有趣,轻笑出声,“它有福了,你们亦是。” “的确。欢喜是相互带来,人与人之间亦是。”他深凝了她一眼。 她颔首以示赞同。 程询说起别的事:“上午,程安与夏荷对弈,我瞧着程安有几次汗都要下来了——夏荷该是近朱者赤的缘故吧?几时得闲,你我对弈几局?” “好啊。”怡君欣然点头,“我私心里敢说一句相较而言擅长的,不过棋艺而已。”停一停,对他一笑,“此刻之前,除了你,只我自己知晓。” 程询对上她视线,笑意袭上心头,再直达眼底。她棋艺之精绝,在前世,他是领教过很多次的——若非不及她,一度也不需潜心苦学。 就要行至大门口,程询柔声道:“我等下次相见。” “明日不就能再相见么?”怡君笑盈盈的,四两拨千斤。 “那不同。” “”怡君多看了他两眼,有些无奈地笑了,到底还是道,“随你怎么说吧。” 在她看,差别倒是不大——看到他,知道他近在眼前,便是好的。 到了门口,程询笑着看她上马,与护卫绝尘而去。 目送她远去,他到房里换了身衣服,策马离开马场,兜兜转转,到了城中一所寻常的小四合院。 进到厅堂,看到的少年人形容整洁,只是目光呆滞。 他瞳孔骤然一缩,片刻后,缓步趋近。 少年立刻急于逃遁,在软榻上蜷缩起身形,慢吞吞地道:“廖c彦c瑞廖c彦c瑞”一遍遍重复。 廖彦瑞,北廖家的当家做主之人,廖文咏c廖芝兰的生身父亲。 程询缓步走过去,抬起的手,落在少年的肩头c后颈,安抚小动物一般地轻柔,语气似长辈一般的和蔼温缓:“别怕。元逸,别怕。我是来帮你的。” 怡君走侧门进到内宅,回往自己的小院儿。 吴妈妈匆匆迎上前来,面色有些不好,低声道:“北边的太太小姐上午就来过了,不知为何,下午又来了一趟。她们走后,大太太就急着找您和大小姐,得知您不在家中,便说等您回来之后,和大小姐一起去见她。” 母亲找不到她的时候太多了。挺多时候,怡君和姐姐都默认是跟母亲各过各的,出行大多不会告知,母亲想借题发挥的时候,由头一找一个准,她们姐妹也无所谓。 此刻,怡君在意的是城北太太和廖芝兰过来说了些什么。 想不出,便不费力气,抓紧更衣去见母亲。 廖碧君听得妹妹回来,从床上爬起来,从速更衣洗漱。 姐妹两个一起去见母亲。 廖大太太端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审视两个女儿片刻,语气沉冷地道:“明日起,你们便不要再去程家上课了。有法子的话,便将叶先生劝回来;没法子的话,便自学成才吧。程家委实不是上得了台面的门第,不知何时便会满门覆灭——我如何得知的,你们不需问,照办就是了。” 廖碧君冷笑出声,“您还是说说如何得知的好。是不是北廖家胡说八道您就相信了?” 怡君则道:“叶先生都未诟病过程家只言片语,怎么北廖家的人说话就那么有分量?娘,您要是这两日看我们不顺眼,责罚便是,上别人的当还惩戒自家女儿便委实可笑了。” “你们知道什么?!”廖大太太的神色空前冷峻端肃,“那程家做的事简直令人发指!那种门第,你们如何都不能再踏入!” “是次辅所为,还是解元所为?”怡君道,“这一点,您得说清楚。” 廖碧君则是愤懑地道:“北边那家是要疯了吧?上午我只是言语间得罪了廖芝兰,她们怎么下午就来这么一出含血喷人的戏?龌龊!小人!” 他记得,随着抱回的孩子一点点长大,她没了跟他较劲的心思,结交了几个小有才名的女子,常聚在一起探讨诗书礼仪和附庸风雅之事。 偶尔她们会以请教为名,命下人将诗词画作制艺送到他手边。他一概扔到一边,不置一词。 孩子周岁前后,她心情明显地开朗起来。一日,去了状元楼,回来时拿着自己所做的水墨c制艺来见他,满脸的喜悦c得色,说今日诸多才子才女齐聚一堂,对我只肯满口夸赞,不肯挑剔不足之处,你一定要帮我看看,免得我得意忘形。 他一听就一脑门子火气,索性接到手中,仔细看过,找出不足之处,训学生似的嘲讽了几句。 她要辩解,他不给机会。 末了,她白着一张脸,不服气又轻蔑地瞪了他好一会儿,转身走人前扔下一句:“你这样目中无人的货色,是凭真才实学连中三元的么?你又能在官场上做出什么名堂?” 之后,长达好几年,她再没主动见他,遇到不能不告知他的事,只让下人传话。 他固然对此喜闻乐见,还是有些意外兼好笑:他都时不时被名士c同僚蓄意挑刺数落一通,从来不会动气,她怎么会自负到这个地步? 今日的事,他是提前让程安与她上演,只盼着能引起她的猜忌c轻蔑,就此断了缘分,都落得个清净。 廖芝兰到底还是离开了。程安唤来两名婆子把她架出了书房。 一名婆子转身之前,抬起手来,嘴里说着“请恕奴婢逾越”,一面用袖子擦了擦她的脸。 到这会儿,廖芝兰真弄不清自己妆容到底有没有问题了,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到马车前。 随行的丫鬟上前来服侍,“小姐。” 廖芝兰这才回神,冷冷地盯着丫鬟。 丫鬟见她一副想杀了自己的样子,吓得腿一软,身形晃了晃。 廖芝兰错转视线,上了马车,冷声吩咐车夫:“回府!” 这个地方,她再也不会来。方才那厮,她再也不要见。 廖文咏还没离开,车夫原本有心提醒,听她语气不善,自是把话咽了回去。 回到家中,丫鬟忙不迭跪倒在她面前告罪:“奴婢服侍不周,请小姐赐罪。” 廖芝兰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事情已过,算了。但你要记住,今日在程府,什么都没听到。” 丫鬟如获大赦,磕头称是。 过了小半个时辰,廖文咏回到家中,来到妹妹房里,惑道:“临回来怎么也不叫人知会我一声?我只当你与程解元相谈甚欢,便有意与刘管事多说了些话。” 廖芝兰强扯出一抹笑,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廖文咏笑道,“程解元性情直爽,与我十分投契,外人诟病他的话,不可信。”停一停,问道,“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廖芝兰用力绞着手里的帕子,反问:“他直爽?”直来直去地把她说的一无是处——是够直爽的。 廖文咏目光微闪,想起程询的有言在先,笑了,“是不是他有不同的见地,你听完生气了?”寻常事,妹妹从来没脾气,随别人夸或贬,可关于诗书学问,就只愿听人夸赞。这是自大c自负还是被四书五经祸害的钻进了牛角尖,他也弄不清。 廖芝兰低着头,不吱声。 “文人相轻,想法一致才是奇事。”廖文咏不想惹得妹妹伤心动气,当然要瞒下真实想法,好言好语地宽慰她,“他自己也承认,在这类事上,嘴毒一些,事先跟我提了。不管他怎么点评的,你都不用放在心上。” 廖芝兰不予置评,“去程府求学的事,到此为止。我可没有时时提防人冷嘲热讽的闲情。”至于受辱的经历,跟谁都不会提及。要从何说起?连哥哥都有意捧着程询,她便是说出他的恶劣刻薄,怕也没人相信。 廖文咏立时笑道:“这样也好。回头我给你请一位比叶先生更博学的人。” “再说吧。”廖芝兰兴致缺缺地摆一摆手,心念一转,问道,“你之前说过的话,是不是有所指?我们是不是握着程府的把柄?” “没有的事,你想多了。”她明显对程询心有微词,廖文咏怎么会在这时跟她交底,一味打着哈哈敷衍。 “不说就算了。”廖芝兰不阴不阳地笑一下,“我总有法子打听到。” 廖文咏索性拔腿走人。 午睡醒来,姜道成唤来程询,意在赏看那幅枫林图。对着画沉默半晌,苍老的大手拍了拍程询的肩,“极好。只是,我这把老骨头,要等着看你位极人臣,在朝堂大放异彩。画中这等心境,断不可常有。” 程询恭敬行礼,“晚辈谨记。” 姜道成此次收学生的章程,程询派回事处告知有心拜师求学的人,消息生了翅膀一般传扬出去,不少人跃跃欲试。 程清远也听说了,当晚用饭时问程询:“明日起,要帮姜先生着手此事?” 程询答是。 程清远皱眉,“有这种不务正业的工夫,不如去国子监听听课。姜先生哪里就需要你跟在一旁多事了?” 程夫人把话接了过去:“高门子弟,历来就没几个去那儿听课的。” 程清远斜睨她一眼。 程夫人只当没看到,笑吟吟地给程询夹菜,“多吃些。” 程清远深凝了程询一眼,“去不去且随你,需得抓紧的那件事,务必谨慎。” 程询颔首,“那是自然。” 程夫人感觉得出,父子两个隐晦提及的是外院的事,不是自己能够过问的,便沉默不语。 程清远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觉得长子现在是打心底不把自己当回事了,偏又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形,明面上没法儿挑理。 忍着吧,他想,把北廖家的事解决了,再跟这小兔崽子算账。 之后两日,怡君和廖碧君每天上午如约而至。 程询那边,登门之客颇多,不少都需要他亲自出面应承,若这样还寻机见她,不免让人看出是刻意为之,只好作罢。 转过天来,是官员休沐的日子,程询命管家与几位管事打点外院事宜,自己带上枫林图和几色礼品,去了城南廖家。 对他这次走动,怡君一直心存期盼,既盼着父兄好生款待他,又盼着疑惑得到合理的解释。 廖碧君听怡君细说了那幅图的事,跟妹妹一个心思。是以,这日下学后,二人命车夫从速回府。 马车行至外院,便被小厮拦下,“禀大小姐c二小姐,老爷要您二位去书房说话。” 姐妹两个相视一笑,连忙下车,进到书房,便对上了父亲很少对她们展露的喜悦的笑脸。 廖大老爷对两名小厮打个手势,二人称是,手脚麻利地取来一幅画。 四尺中堂——怡君一眼看出,将要看到的画,与枫林图的画纸尺寸相同。 两名小厮小心翼翼地把画轴缓缓展开。 怡君微微睁大眼睛。 居然又是一幅枫林图。 与两日前见过的相较,景致完全相同,只是氛围不同,这一幅只有令人惊艳的美,不会让有心人的情绪陷入矛盾混乱。 仔细分辨,毋庸置疑,是他的手法与技巧。 他留下这幅画,是要告诉她:那幅画带给她的疑问,皆因用色上的微小差异引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9.荣华路 叶先生返回来,见两人神色间已无生疏,分明是叙谈过了,对怡君道:“回去做功课吧。” 怡君称是,道辞离开。 叶先生问程询:“我这学生是何看法?” 程询耐心地复述一遍。 “倒是与我看法相仿。”叶先生面上不动声色, 语气却更为轻快, “那么,程大少爷,给个解释吧?” 程询笑起来,“容我卖个关子, 过两日您就会明白。” “你啊,”叶先生没辙地叹气, “也不怕把我急出病来。” 程询笑了笑, “您少不得跟我上火,我就用这幅画赔罪, 待得请人品评完, 装裱好了送给您。”如此, 怡君也能偶尔看到。偶尔就好。到底, 这画中氛围,对十几岁的她没有益处。 叶先生大喜过望, “这可真是想都没敢想的事儿。” 程询温言道:“既然能入您的眼, 得闲就看看, 定能帮我找出弊端。况且, 程府下人难免有疏忽之处, 平日还需您费心照顾姜先生。您看我顺眼些,姜先生也就看我顺眼些,是这个理儿吧?” 叶先生笑起来,“这话说的,足够我年内心花怒放。不论怎样,先谢过了。”程询不是寻常子弟,向来言出必行。 “您客气了。” 叶先生惦记着两个学生,又叙谈几句,道辞回了学堂。 只剩下了自己,程询慢慢走到太师椅前,动作缓慢地落座,轻轻地吁出一口气。 疲惫入骨。 方才倒没觉得。心魂全然沉浸在相见的喜悦之中,加上她又不是能敷衍的人,要全神贯注地应对。 这幅枫林图,前世她应该在他身死两年后看到。一道送去的,还有春日的柳,夏日的莲,冬日的梅。 “满园春/色的时候,那一抹浮动的柳绿煞是动人;夏日莲湖上的风光,不知道多醉人;秋日若有机会,定要出门看红叶,凋零之姿,却从容洒脱,名花都做不到;所谓香自苦寒来,看完雪后梅花,便能心领神会。” ——是他问及时,她说的。 选这一幅枫叶图,还有一个目的:不能笃定重生的只有自己,需要试探,通过她的反应,不难得到答案。 她没有前生的记忆。 万幸,她没有。 独坐半晌,程询回了光霁堂。 程禄来见,恭声道:“您交代下去的事情,小的都已安排妥当。观望着南北廖家的人方才送信回来,廖芝兰去了城南廖家,盘桓多时,应该是等着在我们府中的两位大小姐回去。” 程询颔首。廖芝兰必是去探听口风了,但两家疏于来往,没人耐烦告诉她原委。 程禄继续道:“周文泰c凌婉儿去过一次戏园子,不知是巧遇还是相约。至于商陆,一直闷在家中苦读,值得一提的,不过是命书童送来一封拜帖。” 程询取出一个荷包,“这些都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多给人手打赏。余下的是给你和程安c程福的零用。” 程禄接过,并无喜色,期期艾艾地道,“盯梢的事儿,管家迟早会察觉,毕竟,您放在外面的亲信,得力的都去忙城北廖家那档子事去了,在府里的,这次不得已用上了好几个。万一管家问起,小的怎么答复才好?” “谁说我要瞒他了?”程询笑了笑,“他若问起,你就让他如实禀明老爷。” “是!”程禄眉飞色舞起来,瞧着程询,欲言又止。 程询呷了一口茶,“有话就说,无事退下。” 程禄笑问道:“小的是不明白,您为何要派人盯着商c周c凌三人?”这两男一女,都是跟自家大少爷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要非让他说出点儿渊源,不外乎是大少爷横竖都瞧不上两个男子,别说来往了,见都懒得见。 为何?因为前世的商陆是负心人,害得廖碧君最终自尽,加之一些事情赶到了一处,又害得怡君代替廖碧君嫁给了周文泰。 周文泰如今是荣国公世子。周府是好几个混帐凑成了一家,周文泰是混帐堆儿里拔尖儿的货色,看中并为之犯浑半生的女子,是凌婉儿。 至于凌婉儿,前世曾位及后宫德妃,阴毒下作,生的儿子比她还不是东西,没少祸害薇珑及其双亲。真得逞的话,修衡与薇珑那段良缘就无从谈起。 与他息息相关,亦与修衡c薇珑直接或间接有牵扯的三个人,想到就膈应得厉害,不防患于未然怎么成。 其实,商陆一事,让他一直连带的有点儿厌烦廖碧君。 前世的商陆,做了负心人离开京城之后,都隐姓埋名了,绝没能力做出让廖碧君或至亲蒙羞受辱的事——她并没到绝境,只是感情被背叛了而已,怎么就能自尽?怎么就不想想为你付出惨重代价的胞妹? 瞧那点儿出息。 人活一世,除了常年被心疾纠缠无法控制自己,亲情c知己c意中人c抱负c信仰之中,最少该有两样是值得付出为之变得坚强的。若做不到,未免太悲哀。 前世的廖碧君是死了,得了清净,怡君却被她害得一度万念俱灰,认为自己付出的一切都是白费功夫。的确,是太伤人的事实,换了谁都会怀疑一切。 “我想过自尽。”怡君对他说过,“最终让我活下来的,是一双儿女。还有你。” 烦归烦,他心里也清楚,廖碧君定有过人之处,且对胞妹常年如一日的宠爱照顾。优点不让人动容的话,怡君也不会对她那样在意。 退一万步讲,那到底是怡君的胞姐,她看重,他便不能冷漠待之。 ——她几时在言行间流露出对他双亲的轻蔑鄙视?他没看到过,但她心中一定有。这种事,想法要埋在心里,处事绝不能显露,他会像前世一般,不在她面前对廖碧君做任何评价。 这上下,程询只希望,商陆与廖碧君还未结缘。若已结缘起码得控制事态,不成为他和怡君今生缘阻碍的根底。 那些过往在心头飞逝而过,程询笑微微地看向程禄:“听到一些事,我就看他们不顺眼了,不行?” “行,当然行!”程禄唇畔逸出大大的笑容,“您这不是有段日子没跟人较劲了么?要没这事儿,小的真以为您被老爷说的改心性了呢。得嘞,有您这句话就行,小的更明白怎么安排了。”说完匆匆行礼,快步出门。 程询望着他的身影,笑了。程禄有忠心,脑瓜灵,反应快,为人处世还圆滑,种种相加,前世在他入阁之后,成了管家。 想到程禄提及的跟人起争端,他回想一番,还真是。入秋之后,父亲生怕他下场考试出岔子,把他拘在家里,说你可千万老实点儿c积点儿德,不然再聪明也会名落孙山,我可丢不起那脸。 门都出不了,哪还有与人不和的机会? 现在,到他实心交友c引动风波的时候了。 廖家姐妹巳时下课回家。 叶先生循例分别给二人布置了功课,随后回了居处。 廖碧君从丫鬟手里接过斗篷,给怡君披上,系缎带的时候轻声问:“程解元那幅画是不是特别出彩?你这小妮子,回来的时候可是特别高兴的样子。” 高兴到底是为画,还是为那人,怡君分不清,就只是道:“的确特别出彩。你该留意到了吧?先生也特别高兴。” “是呢。”廖碧君微笑,“很久没见你们俩这样了,我瞧着也欢喜。”说着话,系上了缎带,抚一抚斗篷,“我们走吧。” “好啊。”怡君携了姐姐的手,踩着轻快的脚步离开学堂。姐姐的样貌艳丽妩媚,说妖艳也不为过,性子单纯善良柔婉,婉转拒绝一个人的请求的时候,定是遇到了了不得的大事。 跟她完全相反。 她的样貌与姐姐不同,性子也是。要让母亲和哥哥说,就是脾气不是好c不是坏,是怪。平日在亲友面前,很活泼;在外人面前,遵循着那些累人的规矩;被谁无意间踩到尾巴的时候,脾气就不归自己管了。 母亲偶尔会对着她犯愁,“你能不能给我列出个单子,把你看不惯的事儿都让我知道?这样,也能让我避免你跟别家闺秀起冲突,小小年纪落得个特立独行的名声。一直如此,倒贴嫁妆都嫁不出去。” 从哪儿说起呢?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世间的无趣之处,不就在于有些人总在人前做出不可想象的事儿么?偏生看客们还自持身份为着名声不予计较,甚至还有逢迎的时候。 她没显赫的出身,也不在乎劳什子的端庄贤淑敦厚的名声,为什么要随大流? 别说她这样儿的了,就算是在闺中跋扈c嚣张c骄矜的名声在外的女子,不也有不少遇到锦绣良缘了? 遇到了,就珍惜;没那福气,就想法子不嫁。 今日,她遇到了么? 廖碧君不知妹妹心念数转,笑道:“爹爹要是不允我们前来,便没你今日这般欢悦。眼下我们好生想想,晚间下厨做几道菜,好不好?” “好啊。”怡君立刻点头,“做我们两个都拿手的。” “嗯!” 姐妹两个说笑着回到家中,进到垂花门,便听得怡君房里的管事妈妈来禀:“城北的大小姐早就来了,大太太/安排了席面。大太太临时有客至,方才传了话,让二位小姐代她好生款待城北大小姐。” 廖碧君面露讶然。 怡君则问:“此刻人在何处?” 她记挂着长子,听闻他回来的晚,担心在外没有好生用饭,亲自送些膳食过来。方才一进院门,就预感到情形不对,是以,小厮试图阻拦之时,她索性冷眼相向,快步走进门来。 没成想,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程询侧转身形,望向母亲。 夫君来不及掩饰的惊惧c长子来不及收回的锋芒不容忽视,程夫人身形摇了摇,“你们这是怎么了?啊?”她有些踉跄地走到程询身边,“阿询,你告诉娘,别让我胡思乱想,好么?” “娘,您先坐。”程询扶着母亲落座。 程夫人握住他的手,“告诉我。”略停一停,强调道,“你告诉我。” 着实被吓坏了。她想象不出,是怎样的事情,把长子惹到了那个地步;又是因着怎样的亏心事,让夫君惶惑惧怕到了那个地步。 “没事。”程清远语声沙哑。这一句,是为着提醒程询。 没事?此刻方寸大乱,趋利避害而已。 程询太了解父亲。 再者,这事情瞒不住,北廖家总会有人设法告知母亲。 程询理一理前因后果,剔除与南廖家相关的枝节,对程夫人娓娓道来。 听了原由,程夫人开始瑟瑟发抖;听到中途,她转头看住程清远,身形僵住,面无表情。 程清远的神色已恢复平静,只是无法应对妻子凝固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垂眸看着光可鉴人的地砖。 末了,程询道:“娘,明晚北廖家的人会来家中,您可以在内室聆听。” “我c我明白你的意思最不希望他做出这种事的人,是你。”程夫人说话有些吃力,举动亦是,像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转头看程询,近乎无助地问道,“怎么会这样的?” 程询动容。母亲的痛苦c挣扎,在这一刻展露无疑。虽然清楚,母亲很快就会恢复一门宗妇应有的冷静c理智甚至无情,宽慰的话还是冲口而出:“娘,没事,什么事都不会有。” 程夫人缓了片刻,轻轻点头,“对,对,我信你。”她勉力扶着程询起身,“送我回房。” 母子两个离开之后,程清远喟然长叹。 廖碧君来到怡君的小书房,见怡君正伏案写字,道:“忙的话我就等会儿再来。” “忙什么啊,习字呢。”怡君笑着放下笔,招手唤姐姐到桌案前,“你看看,有没有长进?” “真是的,你习字总没个准时辰,方才我还以为你给哪个亲友写信呢。”廖碧君略带嗔怪地说着,看过妹妹的字,由衷地道,“比我写得好,好很多。” “哪有。”怡君把座位让给姐姐,自己则拉过一张杌凳坐了,“你擅长的是楷书,怎么能跟行书放在一起比较长短。” 紫云笑吟吟进门来,行礼后道:“大小姐,新做的冬衣已经送到二小姐房里。” 怡君惊喜,“又给我做新衣服了?” “有什么法子?你又不肯做针线。”廖碧君故作无奈地道,“我看不过眼,又喜欢做针线,就顺手给你做了两套,还有两套,是额外让针线房做出来的。” 怡君喜上眉梢,“明日就穿一套,一定很好看。” 廖碧君也笑起来,“本来就穿什么都好看。” 怡君把一盏茶送到姐姐手中,“等以后闲下来,我也好好儿做针线,做新衣服给你穿。” “真喜欢才做,不喜欢就算了。”廖碧君笑意温柔,“我别的不成,把你打扮漂亮些的本事还是有的。” 怡君笑得眉眼飞扬,“我晓得。” 廖碧君啜了一口茶,说起别的事:“我记得,今晚你这儿是吴妈妈当值,可我刚才问起,晓得她傍晚就走了。还有阿初,紫云去外院的时候,正好碰见他离府,说是告了一日的假。你是不是安排给他们差事了?” 紫云c夏荷听了,晓得姐妹两个要说体己话,悄然行礼,退到门外守着。 “是有些事让他们办。”只要姐姐问起,怡君就不会隐瞒。一面用茶点,她一面把下午在墨香斋的见闻和盘托出,末了道:“心里觉着不踏实,怕廖芝兰迁怒我们,就防患于未然。” 廖碧君没问怡君着手哪些准备,而是托腮沉思,好一会儿,轻声道:“那你想想看,对付廖芝兰的时候,能不能用上商陆?” “嗯?”怡君不知姐姐是何用意,“怎么说?” 廖碧君却追问:“你只说,能不能用上那个人?” 怡君诚实地道:“只要好生谋划,怎样的人都能派上用场。可他不同,我不晓得你们之间的事。是以,怕你来日后悔,恨我今日不打消你这心思。” “说什么呢?”廖碧君半是落寞半是欣慰地笑了,“我进来之前,已经思虑很久。不单是给你添一颗棋子,更是想你帮我试探他。”她语声低下去,“他仍是只要前景不顾我的话,也就罢了,只当从未相识。横竖也没到非谁不可的地步话都没挑明呢。” 怡君凝视着姐姐,“眼前的事,假如你们已经挑明了呢?” “那就不能更改了啊,不管是不是误会,我都要等着他当面给说法。不会试探他的。”说起这些,廖碧君有些不自在,转眼看着妹妹清逸的字,“终身大事,若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样放荡c不堪的人才会视为儿戏?自己与别人的一生,是能轻易许诺的?” “”怡君仔细品了品姐姐的话,弱弱地应一声,“哦。”她想,日后只要有机会,就要让姐姐注意周围就存在的薄情人。 儿女情长c终身大事,不是有了约定就能成真。有些人能因为直觉选择义无返顾,伤痕累累也不后悔,而姐姐,若有了盟约又被辜负的话怡君几乎难以想象后果。 廖碧君则拾回了先前的话题:“倒是给我个准话啊,可不可以帮我?” “应该可以。”怡君笑着应声,“我试试。” 上午,程府学堂。 如先前说过的,程询布置给怡君的功课是画马,并拿给她一本附有详尽批注的小册子,“名家说过的一些心得,有人记录在册,你看完再尝试。今日若是来不及,便改日再动笔。” 怡君称是,笑盈盈回到座位。 “你的水墨不错,驻足不前未免可惜。”程询递给廖碧君一册画谱,“用心看看,尽量隔几日就尝试做一幅画。这也是姜先生和叶先生对你的期许。” 廖碧君恭声称是,听得这亦是两位先生的意思,自然生出进取之心。 今日学堂不似前两日那样热闹,只有程安等三名小厮时不时进来传话c回事。程询摆了一局棋,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子。 他心里有些烦躁。昨夜,送母亲回到正房,说了自己已经能够钳制北廖家。母亲放下心来,随后却失声痛哭,很久。她说他怎么能做这种孽,又说你不该有这样的父亲,真不应该。 母亲的痛苦一览无余,所以他不懂——前世母亲为何那样决然地帮衬父亲,不曾谴责鄙弃?是不是父亲先一步告知,并编排了一个可以获得宽恕c谅解的理由? 应该是。 一定是。 否则,没有理由可解释。 这更让他窝火。 怡君翻阅着手里的小册子,如获至宝。名家的经验之谈,批注之人又分明是个中高手,时时表明不同的看法,让人耳目一新——字也是极好看的。最重要的是,很多话适用于任何类型的画作。 她看书向来一目十行,并不是囫囵吞枣,打小如此。只是,看到中途的时候,她便不能集中精神。 没来由觉得,坐在前面的那个人有些不对劲。 她抬眼望向他。 手执白子,悬而不落;昳丽的眉眼间,隐有冷凝之意。 思忖片刻,找到了由头,怡君拿着小册子起身,走到程询面前。 “怎么了?”程询看向她,牵出柔和的笑容。 “有不明之处,请解元赐教。”怡君把小册子摊开在案上,“笔者书c画的造诣,分明不输诸位名家,却没署名。我就想问问,解元是否知晓出自何人之手——可以的话,想寻找这位高手的字画观摩。” 程询只是问:“觉得字也过得去?” 怡君点头。 程询缓缓抬起左手,手掌翻转,口中答着她的疑问,“出自我一位熟人之手。” 怡君留意到他左手的动作,立时会意,惊讶得睁大眼睛,看牢他。 笑意在程询唇畔轻缓地蔓延开来,心中阴霾消散无形。这样的她,很少见。 怡君很快敛起惊讶之色,循着话题应声:“看来解元不便说,自是不能强求。” “留心笔法,日后不难在别处看到。”前世传书信给她,他都是用左手书写。 “若如此,荣幸之至。”怡君眸子亮晶晶的,瞥一眼周围,见没别人,便用口型问他,“没事吧?” 程询心头一暖,见廖碧君和服侍笔墨的两名丫鬟没关注这边,笑着颔首,亦无声答道:“没事。” 怡君释然,笑着行礼,拿着小册子回到原位,专心阅读。 他的视线则遵循心迹,温柔缱绻地凝视着她。 这样的时刻,尘世失去声音,唯有绵长的暖意涌动。 前天制艺做得过关或如周文泰c凌婉儿之流,再次来到程府,展现自己擅长的才艺。 姜道成先去东厢房,给商陆安排事由,发现他有点儿无精打采的。等到了东院学堂,瞥过荣国公世子周文泰的时候,发现他也有些打蔫儿。 怎么回事?黄历上,今日分明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姜道成不明所以,倒也没放在心上,孩子们的心情好坏,与他无关。 半日下来,姜道成不得不承认,周文泰与凌婉儿虽然文章作得拙劣,音律方面却的确有天赋,前者的箜篌弹得引人入胜,后者的琵琶真有珠落玉盘之感。 有可取之处就好,日后不至于一看到这两个人就憋闷。 午后,廖芝兰置身书房,心绪紊乱之故,只是呆坐。 昨日回来之后,介入父兄的密谈,态度强硬地提出自己的条件:嫁入程府,至于是谁,还需观望。 父兄虽然气她的态度,却对条件没有疑议,到底是应允下来。就算是柳元逸落到了程府手中,父兄也有应对之辞,要赌的,是程府最终的抉择。退一万步讲,程府几年之内,都不敢对北廖家起杀机,只能哄着顺着。而几年的时间,已足够他们斡旋,找到新的出路。 至于她,昨日回府之前,安排下了两件事。都不难办,今日便可见分晓。 她这半日除了心焦,便是想听到好消息的迫切。可是,好消息迟迟未至。 北廖大太太文氏面若冰霜地走进女儿的院落,询问之后,转入书房,进门后冷冷凝视一眼,斥道:“孽障,跪下!我怎么会养了你这般阳奉阴违不知羞耻的东西!?” 廖芝兰震惊,一时僵住,语凝。 文氏抖着手点着廖芝兰质问:“合着你所谓的出门走动,便是去外面招蜂引蝶了!?” 廖芝兰听了,连忙起身走到母亲跟前,辩解道:“娘,我哪里是那样的人?您这是听谁胡说八道了?” “胡说?”文氏怒极而笑,“半日而已,便有两个穷书生托人上门提亲,说什么对你一见钟情,爱慕你的学识谈吐——你要是不在人前显摆,他们怎么敢这样说?只一个也罢了,两个一起来给我添堵——你可真有本事啊,惹得那样的两个人为你争风吃醋。你昨日不听文咏的吩咐,到底出门去做什么了?!” “娘!”廖芝兰越听越生气,怒声反驳,“您怎么连自己的女儿都不相信?平日里总嘲笑南廖家大太太目不识丁没有城府,您现在又是在做什么?!怕是连她都不如!” “混帐!”文氏干脆利落地给了她一记耳光,“若你当真清白磊落,没有行差踏错之处,怎么会有这两日的事?平白无故的,程解元怎么会厌烦你?穷书生手里又怎么会有你的小像?我只恨这几年对你太过纵容,今时眼看着就要闹出丑闻!” 廖芝兰耳朵里嗡嗡作响,捂着疼痛发麻的脸,满心的不甘怨恨:是谁?是谁用这样的法子算计她?! “闭上你的乌鸦嘴吧。”程福笑着拍拍他的肩,“记得帮衬着我,别露馅儿。” “明白,放心。”程安敛起惊容,“心里虽然犯嘀咕,差事肯定会办好。”语毕快步走出院子,按照程询的吩咐安排下去,随后去了暖阁。 进门后,程安毕恭毕敬地行礼,先对廖文咏道:“我家大少爷本就有意请您过来,商量些要事。您二位来得正好,只是,既是要事,就不方便有第三个人在场。”说到这儿,转向廖芝兰,歉然笑道,“您若是想请教学问上的事,就得等一阵子,若只是陪同令兄前来,不妨让小的安排车马送您回府——我家夫人正要出门,实在是无暇请您到内宅说话。”别的就不用多说了,程家没有闺秀,总不能安排林姨娘或管事妈妈出面待客。 廖文咏和廖芝兰交换一个眼神,便达成默契。后者欠一欠身,扬了扬手里的纸张,“这篇制艺是我所做,很想请程解元评点一番,却一直不敢贸贸然登门。今日若没有家兄作伴,仍是不能成行。” 廖文咏笑着接话:“的确如此。” 程安笑道:“那么,大小姐就在这儿用些茶点,不挑剔我家大少爷失礼就好。” “断然不会的。”廖芝兰嫣然一笑。 程安吩咐在室内的两名丫鬟好生服侍着,随后为廖文咏带路,去了光霁堂。 五间打通的书房,居中放着紫檀木三围罗汉床c待客所需的茶几太师椅,四个偌大的书架分别贴着南北墙,东面是博古架c醉翁椅,西面越过两面槅扇中间的一道珍珠帘,隐约可见并排放着的书桌c大画案。 廖文咏进门后,匆匆打量,见四面雪白的墙壁空空的,没悬挂字画,觉得这书房布置得也太简单了些,不符和程询世家子弟的身份。 程询穿过珍珠帘,负手走向廖文咏,神色冷峻,目光锋利。 廖文咏心头一惊,不知道自己何时得罪了他,忙不迭躬身行礼,刚要说话,就听到程询冷声吩咐程安: “下去!” 程安低声称是,出门时带上了房门。 这脾气也太差了点儿,堂堂解元,连喜怒不形于色都做不到?廖文咏敛目腹诽着,就算我无意间得罪过你,也不至于这样甩脸色吧? “你近来是怎么回事?”程询在三围罗汉床上落座,语气有所缓和,眼神却更迫人,“不管什么人,都敢与之为伍么?” 廖文咏抬眼打量他的神色,只觉气势慑人,无形的寒意迎面而来。他知道自己没必要怕程府任何一个人,此刻却不受控制地胆怯起来,强扯出一抹笑,再度拱手施礼:“恕在下愚昧,不知解元所指何事?” 程询蹙了蹙眉,“君子爱财,取之以道。可你呢?怎么能与放印子钱的人来往?想做什么?效法他们赚黑心钱么?” 原来指的是这件事,且认为他只是与那种人来往。廖文咏放松了一些,忙忙解释:“不瞒解元,我也是近日才察觉交友不慎,绝对不会与那等货色同流合污。” “属实?”程询眸子微眯,眼神略略温和了一些。真相是廖文咏一句实话都没有,但他不能点破。 “绝对属实。”廖文咏抬起手,“要我发毒誓您才能相信么?” 誓言真不可违背的话,这天下哪里还需要王法约束苍生。“那倒不必。”程询换了个松散的坐姿,以右手食指关节蹭了蹭下颚,有些无奈地道,“说你什么才好?这几日,家父吩咐我对城北廖家留意些,不着痕迹地给你们添条财路,说你们曾帮过程府大忙。我前脚吩咐下去,管事后脚就说你品行堪忧。你倒是说说,管事会怎么看待我?” 廖文咏心头一喜。这几句话,很值得琢磨。程清远这样交代长子,是为着日后说出那件事做铺垫吧?程询现在还不知情,绝对的,若是已经知道,傲气早就转化为心虚懊恼了。他再一次拱手作揖,“全是我的不是,劳解元生气担心了。”顿一顿,很自然地苦着脸哭穷,“这两年家中有些拮据,我打理着庶务,常常焦头烂额。是为此,广交友人,只盼着能遇到个愿意伸出援手的贵人。没成想,财路没找到,却与黑心人称兄道弟起来。” 程询牵了牵唇,目光温和,语气亦是:“庶务的确是叫人头疼。”他抬一抬手,“方才有所怠慢,你别放在心上才是。快请坐。” 这态度的转变,宛若寒冰冷雪化为春风细雨。廖文咏喜上眉梢,感觉彼此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道谢落座后道:“日后不论什么事,我都听从解元的高见。” 程询端起茶盏,“新得的大红袍。你尝尝,觉着尚可的话,回府时带上一些。” 廖文咏呷了一口,满口称赞。 程询开始跟他扯闲篇儿,都是诸如他双亲身体如何c他二弟功课怎样的话题。 廖文咏有问必答,说起二弟廖文喻,摇头叹气,“我就不是读书的材料,他更不是,资质差,还懒惰。” “这是没法子的事情。”程询予以理解的一笑,“家父有言在先,你我两家,明面上不宜频繁走动。否则,我少不得请姜先生把令弟收到门下,悉心点拨。近一半年是不成了,连我们日后来往,都在外面为宜。”语声顿住,等廖文咏点头才继续道,“你也别为这等事情心烦,家父和我不会坐视你们过得不如意。有难处就及时传信给我。”让他解决的难处越多,落在他手里的罪证就越多。 廖文咏喜不自禁,称是道谢之后,开始检点自己的不是:“今日瞧着小妹一心向学,头脑一热,就带她过来了。真是鲁莽了,下不为例。” 而实情是,他们盘算着让程家父子出面,让廖芝兰成为姜先生的学生。如今京城有几位出了名的美人兼才女,廖芝兰跟她们一比,就不起眼了,但若能成为姜先生的学生,人们会默认她才华横溢,不愁在京城扬名,来日定能嫁入显赫的门第。 之所以如此,要怪程清远。今年程清远总是以公务繁忙为由,不再发力提携北廖家。他们担心被一脚踢开,甚至被灭口,就有必要前来试探,观望着程家的态度做出相应的举措。 此刻看来,完全没必要担心。程清远所处的就是个日理万机的位置,很多事不能兼顾,怕是早就精力不济,让程询早早地接手庶务,应该就因此而起。 人顺心了,便特别乐观,怎样的人与事,都能找到个宽慰自己原谅别人的理由。 见廖文咏的目的已经达到,程询没兴趣再对着那张虚伪狡猾的嘴脸,话锋一转:“解你拮据困境的财路,一名管事已经有了章程。与其我将管事唤来,不如你们单独详谈,有些话,我不便说透,管事却能跟你交底。” “是这个理。”廖文咏由衷点头,“琐事而已,自是不需解元费神。” “如此,便不留你了。”程询站起身来,竭力忍下心头的膈应,温声说,“改日定要设宴相请,把酒言欢。” “不敢当,不敢当。”廖文咏忙起身道,“几时您得空了,我在外面寻个清净雅致的所在,万望赏脸。” “好。”程询颔首一笑,送廖文咏出门时说,“我品评别人的字c画c制艺,向来嘴毒。等会儿见到令妹,若开罪了她——”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我明白。”廖文咏笑道,“您要是只说几句夸赞的场面话,我和小妹反倒会心生忐忑。” 程询笑了,“你果然是明事理的人。”言不由衷的话说了不少,这会儿已经顺嘴了。 廖芝兰随着引路的丫鬟走进光霁堂的书房,面上平静,心里是有些得意的。 南廖家姐妹得了每日出入程府的机缘,说不定还能与才子程询结缘,只一听,她就难受得厉害。午间见了那对姐妹,意在不着痕迹地打听程府中事,两人却是滴水不漏,看不出是真不知还是刻意隐瞒,不大要紧的事,倒是获得了不少消息。 回府途中,遇到了闲的没事乱逛的大哥,同坐在马车中,把自己的心思如实相告。 完全没料到,大哥当时就说,程府门第是高,但我们想去就能去,你快转转脑筋,想个由头。她想出了由头,便有了此刻将要见到程询c得他提点的机会。如此,可以顺理成章地展望得到南廖家姐妹的际遇。 程询是什么人啊?都说他傲气,但有傲气的本钱,解元是谁想中就能中的? 只是传闻中的他,便已叫她生出诸多遐思。 程福换了穿戴,打扮得与程询一般无二。 程询慵懒地卧在躺椅上,望着程福,满意地笑了。 “等会儿小的要是说错话,您受累瞪我一眼。”程福说着,在书案后面落座。 程询颔首,闭目养神。 程安进门来通禀:“廖小姐到了。” “请。”程福神色转为严肃。 程安转身请廖芝兰进门。 廖芝兰走进门,在程安示意下,走到珍珠帘前站定,恭敬行礼,“廖氏芝兰,问程解元安。” “免礼。我已知晓你的来意。”程福语气淡淡的,唤程安,“把那篇制艺拿来我看。” 程安称是,从廖芝兰手里接过制艺,送到程福面前。 廖芝兰没有想到,程询会隔着帘子见她。不能亲眼看到他的样貌,让她失落,也更为好奇。 程福扫了一眼,就牙疼似的“嘶”了一声,“你这字,也太小家子气了。”其实没那么差,廖芝兰的小楷写得还凑合,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水平。 程安心生笑意,忙转头看了程询一眼,笑意立时消散。 廖芝兰心下一惊,没料到程询一张嘴就挖苦人。她欠一欠身,态度诚挚地道:“解元的话,定会谨记在心,日后寻求书法好的先生教导,加倍用功苦练。” 程福不予置评,仔细看那篇制艺。府里别的下人都说,他和程安c程禄这种常年跟着大少爷的人,肚子里的墨水不输秀才。对不对放在一边,他们练出了好眼力是真的。 这是一篇论事的制艺,行文流畅,辞藻优美,衔接自然,看起来很舒服。 制艺是让很多国子监里的学生都头疼的东西,身在闺阁的小女子做到这地步,很难得了。 但是,和见过的出色的文章比,就逊色了不是一点两点。 “我一向认同字如其人的道理。”程福随意地把制艺扔到一边,隔着珍珠帘审视着廖芝兰,语速缓慢,“字小家子气,文章的格局也大不了。通篇都是陈词滥调,生搬硬套。就这样,也好意思来让我品评?令兄那样称赞你,你却实在没有给他长脸的资质。” 廖芝兰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怎么那么喜欢说人小家子气?这话对女孩子其实很重了,他连这都不明白?这种目中无人的货色,是怎么考取解元的?该不会是程阁老事先拿到了考题,他作弊得来的吧? 不服气。她真的不服气。 定一定神,她和声道:“解元的话有些笼统,能否否定得详尽一些?” “当然能。”程福爽快应声,继而却话锋一转,“你的脸怎么了?右边沾了什么东西?” 廖芝兰再不能维持面上的镇定,明显慌乱起来,以为他指的右边是在他那个位置的右边,便抬手摸了摸左脸颊。 “嗳?”程福语声高了一些,很惊奇的样子,“闹半天你居然左右不分啊?”说着站起身来,语带笑意,“奇了,真是奇了,着实开了眼界。” 廖芝兰腾一下红了脸。 廖大太太平日总把“女子无才便是德”挂在嘴边,打心底不赞成她们读诗书c做学问。是不难见到的那种重男轻女的妇人心思。 廖大老爷是严父面孔,值得庆幸的是,从不反对两个女儿的求学之心。关乎这种事,都会爽快应允。 当日,姐妹两个掐着时间去了外院,等候在府门内。 廖大老爷下衙回府,二人迎上前去,陪父亲回内宅的路上,把叶先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听得此事与程询c姜道成有关,廖大老爷意外地扬了扬眉,思忖片刻,道:“明日我派管家出去,问明两位先生和程府的意思。你们要每日前去程府的话,廖府不能失了礼数。” 他对次辅程清远一点好感也无,却很欣赏聪明绝顶的程询c才华横溢的姜道成。文人相轻不假,但要分对谁,程询和姜道成那样的文人翘楚,寻常人真没轻慢的资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0.荣华路 程询莞尔,“难道不合情理?” “那倒不是。”怡君微笑, “正因合情合理, 反倒让我疑心, 昨日所见那一幅, 是解元着意备下的。说到底, 原画中的疑问,不是一幅酷似的画就能解释的。” “原画——指的是最先见到的那一幅?”程询问她。 “正是。” 笑意到了程询眼中, “酷似一说, 从何谈起?” “原画中的细微处, 在新作中不见了。” “原画此刻在叶先生现居院落的小书房中。能否移步, 逐一指给我看?”他想看一看, 这个年龄的她, 观察入微到了何等地步。 怡君又惊又喜, “解元是说——” “我将那一幅赠予了叶先生。” 怡君明眸潋滟生辉,唇角上扬,好心情不言而喻,“若解元不怪我唐突,自然乐得再次一饱眼福。” “乐意之至。”程询对她做个请的手势, 转身向外走。 怡君和夏荷随他来到叶先生住的东跨院,进到布置为书房的东耳房。 在这院中服侍的丫鬟行礼之后,奉上茶点, 随后与夏荷一样, 垂首侍立一旁。 枫林图悬挂在北墙上。程询走近一些, 对怡君偏一偏头,笑微微地静待下文。 怡君走上前去,言明出自他手的两幅画的不同之处:“两棵树的树干上,共有五个字的刻痕;小河岸上,藤椅后方,有觅食的鸟儿;远山上空,隐约可见翱翔的大鸟。这些,在新作中,都不见了踪迹。”她一面说,一面以素手指明,末了侧身看向他,“只看出了这些,不知是否有遗漏之处。” “没有,说的对。”程询没掩饰意外之情,“只是没想到,你对这幅画了如指掌。” 怡君笑一笑,转头望向那幅画,轻声道,“我只是特别喜欢这幅画,画中的离殇c寂寥,对人心绪无益,却真的让我动容。在我感觉,做这幅画的人,该是正值春秋鼎盛,却走到了生涯尽头,不应如此,但是从容接受。”停一停,语声更轻,“绝妙的画,与诗词歌赋一样,是有魂的。” 程询负手凝视她片刻。 怡君察觉到了,并不忐忑,仍是望着画,说着自己看到的c感受到的:“飘落的红叶c波光粼粼的河流,该是能让你记起或想见到一些欢悦之事。不然,不会出现这般的灵动c美丽。看起来心绪矛盾的一幅画,其实正是人真情实感的写照。”两日过去,这幅画并没在她脑海中模糊,反倒更清晰,让她加深了对作画人的理解。 她了解他,原是这般轻易的事。 其实,他与她,都有着过人的优点,也都有着寻常人的小缺点。 他不知是出身还是年少时诸事过于顺遂的缘故,不少时候,遇事确有跋扈霸道之嫌,只是手段与出色的武官不同而已——都是一回事,人太自信了,便不自觉的自负了。 她呢,为人处世不走寻常路,眼界c心胸不输男子,遇事最有主心骨,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肯让别人插手。另外,心细如发,小事上却爱犯迷糊,要么让人笑得捧腹,要么气得人晕头转向。 情路逆转之前,他们并不全然是顺风顺水花好月圆的光景。吵过架的,还不是吵过一次两次。 但那些带来的,是对彼此更深的了解:知道自己的不足之处,了解对方不能踩的线都有哪些。 而且,便是吵架,每每到最后也会变成乐事——见对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就不再揪着不放闹脾气,脑筋会转到别的事情上,一来二去就跑题了,到末了,都要想一会儿才记起是为何事生了分歧,好一阵笑。 她说过,相知至此的人,就算经过多少次轮回,也只得这一个。 他故意说,只怕你迷迷糊糊的把我忘了,缘分要是断了,连相识都难。 她笑说怎么会,不会的。若人身死之后的传言都属实,那么,我不要过忘川河,不走奈何桥,更不要喝孟婆汤——没了心有灵犀的人,投生转世有什么好?魂魄就留在这一世,等不到你,迟早也能看到你。 类似的话,修衡也说过:“若可能,我会留在这一世,等您过得诸事遂心。别笑我癫狂,万事皆有可能。” 恰如怡君所言,画中飘零的红叶c河流跳脱出来的灵动,是因他在画着的时候,想到了一些趣事——与修衡相关。 离京后的那几年,修衡一直命唐府最精良的人手远远跟随,为的是能及时知晓他在何处,更保障他安稳无虞。住进落叶山庄后,修衡写信给他:快搬走,那地方跟您八字不合。实际指的是那里的水土跟他的身体相克,没法儿保养,还少不得添新病。 他回信,说我不论在哪儿住,都不是长寿的人,活不过命里第四轮。你这活成精的人,该知道。 修衡没复信,过了大半年,跟皇帝讨了两个月的假,到落叶山庄找他,说您这可不成啊,哪儿有好好儿地咒自己短命的人?我可是给您卜过一卦,起码得到古来稀的年纪。得,您咒就咒吧,横竖是越咒越长寿。 那样寡言清冷的孩子,满脸拧巴地道出这样一番话,着实把他笑得不轻,说你这是睁着眼跟我扯瞎话,真是出息了。 修衡笑了,说您要不就挪挪步,换个地儿,要不就留下我带来的名医,这名医是薇珑和孩子一口一个神医叫了好几年的。他倒是没被神医这名讳烧得生灾难,定有些真本事。而且他比我还敬重您,您赏个脸,让他时时照看着。 他说也行,但你知道,我有几年心力交瘁,真落下病根儿了,别说神医,活神仙都救不了。回头神医要是治不好我,你不准跟人发脾气。 修衡蹙着眉,看了他好一会儿,说我跟薇珑是有心疾,您呢,是有心结。眼下倒好,俩有心疾的都没心没肺了,您这心结还没打开。没天理。不怪总有人骂老天爷不开眼——可他们怎么就不明白,老天爷根本就是个瞎子。 他被惹得哈哈大笑。 修衡住下之后,每日跟他对弈,或是跟他一起钓鱼。 小河的水清可见底,悠然游动的大小鱼儿清晰可见,倒让修衡这种最沉得住气的人失去耐心:眼力太好,眼看着鱼儿围着鱼饵打转却不上钩,久了就会心急,唤护卫下水给他把鱼捞上来。闹腾得他也别想安心垂钓。 修衡启程到山庄之前,薇珑要他带些样子完整的红叶回去,要镶嵌在玻璃c琉璃槅扇中。 所谓样子完整,是叶尖居中,不能向左□□斜。别的就更不需说了,不可有半点瑕疵。 那时候,修衡宠妻儿已经是天下皆知,全然照着薇珑的心意挑选枫叶。 落在地上的不行,修衡说不新鲜;护卫说上树去摘,修衡也否了,说那叫落叶么? 随行的人没法子,只能跟着自家侯爷一片一片接住凋零的红叶,细心筛选。 时间久了,一名护卫苦着脸跟修衡说:“侯爷,我得蹲地上闭着眼歇会儿。真不行了,这大半天都盯着红彤彤的叶尖,眼晕,就要左中右不分了。” 有这种趣事垫底,他在画枫林图的时候,心境自然而然地受到了影响。 他送给南廖家的那幅图,最初目的只是练练手,看能否通过调色改变氛围,刻痕c飞鸟之类的细节,嫌费时间,敷衍了过去。 这些,怡君全看到并揣摩到了。 他再度侧头凝视着她,温柔的,久久的。 原来不管怎样,你都能明白我。 怡君想一想,吩咐款冬:“去跟姐姐说,我吃不惯这儿的饭菜,饿得很,问她能不能快些回家用饭。” 款冬称是而去。 怡君问夏荷:“那个人的样貌,你可曾看到?” 夏荷回道:“大小姐和紫云在场,没敢细瞧,只看到那位公子戴着对角方巾,穿着浅灰绒氅衣,高高瘦瘦的——从王记走出来的。” 怡君颔首,“等会儿把这些告诉阿初,等我们回府之后,他留下来等着。若是能等到那人,也不需说什么,留心观望便可。” “奴婢明白。” 过了一会儿,廖碧君过来了,歉意地看着怡君,“是我不好,竟忘了你。我们回去吧。” 怡君笑着起身,不知如何宽慰,只是揽了揽姐姐的肩。 商陆见到姜道成,自是分外恭敬。 姜道成唤他走近些,仔细打量。是个仪表堂堂的年轻人,双眼过于灵活了些,应该是日子不尽人意之故,眉间盈着一股子暗沉气。 他开门见山:“三年前,有一位友人曾在我面前提起你,要我答应,有缘相逢的话,要照顾你几分。彼时我应下了。是谁你不必管,我既来了京城,你又曾送来帖子,便不会食言。” 商陆态度诚挚,一揖到地,“晚生感激不尽,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免礼。”姜道成摆一摆手,笑呵呵地道:“我是要收几个向学的人,悉心教导一二年,包括你。仅此而已,我与你们并非师徒,只是做一段萍水相逢的坐馆先生与学生。来日哪个飞黄腾达,我不居功;哪个沦为阶下囚,我不担干系。” 商陆道:“先生淡泊名利,非我辈能及。” “明日起,你前来设在程府东院的学堂,辰时到,酉时走,没有休沐。每日午间要留下来用饭,是以,每个月要交三两银子。”姜道成说完条件,问道,“你可愿意?” 商陆即刻郑重应声:“愿意。晚生求之不得。” 姜道成满意地颔首,“如此,随书童去光霁堂,见一见程解元。方才我与他提了提你的事,他倒是没说什么。在程府求学,需得程府上下关照,礼数务必周到。” 商陆恭声称是,离开前再度深施一礼。 姜道成望着他的背影,心绪复杂。 关乎商陆日后境遇,程询言之凿凿,谈起时,目光中的寒凉c不屑,让他心头大为震动。 所以,明明觉得诡异,还是相信程询。毕竟,程询没有针对商陆说谎的理由。 成为心结的事,当然是程询如何做到未卜先知,前两日就问过。 那个不着调地跟他说,只要把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琢磨透,便不难推测出旁人的运道,只是,折寿。 气得他。 他这辈子就没碰过五行八卦和奇门遁甲,碰也没用,没长那根儿筋——那小崽子是知道这一点,才理直气壮地搪塞吧? 程询坐在三围罗汉床上,手里一册棋谱。 商陆进门后,见这情形,只行礼,没出声。 程询抬手指一指客座,“先坐下用茶,等我看完这几页。” 商陆温然道谢,转身落座。 棋谱是程询这两日晚间无事作成的,记载的都是一些陷入循环劫的棋局,很有意思。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偶尔瞥一眼商陆。 这样待客,是故意为之。人在一些小事上的细微反应,很值得琢磨。 商陆坐得不拘谨,也不随意,手边的茶呷了两口之后,便没再碰,敛目看着近前方砖,神色平静。 程询翻书c喝茶的声音,他听到,并不转头去看,脊背会稍稍挺直一些,再慢慢放松。 若是换了廖文咏,定是另一副景象。 这个人,程询并不了解,前生相见的次数屈指可数,只在传闻中晓得他做过什么事c埋下怎样的祸患。被处以极刑之前的商陆,手段阴毒下作,是年轻时就如此,还是多年潦倒致使他走至歧途? 这些,还需慢慢观望。 程询放下书,出声道:“商公子。” “是。”商陆不急不缓地起身,拱手行礼。 “在程府求学之人,学堂上的事情,一概由姜先生做主。”程询徐徐道,“我打理外院诸事,便不得不先小人后君子,把一些话说在前面。” 商陆颔首道:“解元说的极是,有话只管吩咐,在下定会谨记于心。” “姜先生收到跟前教导的人,有男有女。”程询道,“在程府,断不能出有伤风化之事。哪一个都是一样,若做出上不得台面c招致流言蜚语的事,传到我耳里之时,便是被逐出程府之日。” 商陆忙道:“在姜先生和解元跟前,我怎敢读着圣贤书却做有辱斯文之事?” “如此自然最好。”程询道,“我是想,有姜先生教导,学出名堂不过是一半年光景的事,为着锦绣前程,这一时理应循规蹈矩。再者,姜先生是我请来的,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在家父面前也不好交待。” “解元的为难之处,在下明白。”商陆由衷道,“我本就是因解元得了这样的机缘,无从报答,能做的只是不给贵府平添纷扰。” “那就好。日后少不得在一起切磋学问。”程询端了茶,“今日就不留你了。”再多的,不能说,要是引起商陆的疑心,今日便白忙了一场。 商陆又恳切地说了几句感激的话,这才道辞离开。 廖家姐妹回到家中,进到内宅,廖大太太就命丫鬟唤她们到房里,指着怡君好一通训斥:“一定是你这个不着调的,拐着你大姐出去疯玩儿了。你都多大了,啊?还是这样不晓事。每日里到底跟叶先生学了什么?明日不准去程家了,你给我老老实实留在家里做针线!” “娘。”廖碧君听不下去了,走上前去,“今日是我的主意,二妹原本想着快些回家做功课的,是我想去外面用饭,她不放心,陪我前去的。” “是你的主意又怎样?”廖大太太怒目而视,“你也一样!脑子里就没点儿循规蹈矩的东西,怕是每日都在做才女的梦吧?”她哈地冷笑一声,“真不知你们是被什么人带歪了,全忘了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端庄敦厚的规矩,只想到外面四处招摇!我把话放这儿,你们要是惹出了让人嗤笑的事,别怪我把你们逐出家门!” 怡君听着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一步,刚要出声,廖碧君却抓住她的手腕,先一步呛声道:“我们读书的事情,是爹爹同意的。您要是气不顺心疼银子,只管去跟爹爹要个说法。今日的事就是我的主意,下人们都知道,您要罚就罚我,别连二妹一并数落!”说完,挡在怡君前面。 廖大太太被气得不轻,“每次我训二丫头,你就跟我急赤白脸的,要疯似的。怎么?她就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就算怪错她又怎样?轮得到你对我品头论足的?!” “您干嘛总错怪她?”廖碧君语气平静下来,“这些年怎么也不检点一下自己的过错?” “反了,反了你了!”廖大太太险些跳起来,高声吩咐房里的丫鬟,“把她给我关到小佛堂去!不跟我认错,就别想出来!” “今日一早,我已唤管事送拜帖到贵府。”程询揣度着她的心思,给她吃定心丸,“姜先生来京是我的主张,为此有了你们的每日往返,是我思虑不周在先。这也是家父的意思,你不需考虑这些。” 搬出长辈,也算实话。这几年,外院明面上的一应事宜,父亲交由他和管家全权打理。等闲事,从不过问。 怡君听到末尾,自是不好再反对,笑一笑。对于不能立即得到解释,多少有些失落。 叶先生返回来,见两人神色间已无生疏,分明是叙谈过了,对怡君道:“回去做功课吧。” 怡君称是,道辞离开。 叶先生问程询:“我这学生是何看法?” 程询耐心地复述一遍。 “倒是与我看法相仿。”叶先生面上不动声色,语气却更为轻快,“那么,程大少爷,给个解释吧?” 程询笑起来,“容我卖个关子,过两日您就会明白。” “你啊,”叶先生没辙地叹气,“也不怕把我急出病来。” 程询笑了笑,“您少不得跟我上火,我就用这幅画赔罪,待得请人品评完,装裱好了送给您。”如此,怡君也能偶尔看到。偶尔就好。到底,这画中氛围,对十几岁的她没有益处。 叶先生大喜过望,“这可真是想都没敢想的事儿。” 程询温言道:“既然能入您的眼,得闲就看看,定能帮我找出弊端。况且,程府下人难免有疏忽之处,平日还需您费心照顾姜先生。您看我顺眼些,姜先生也就看我顺眼些,是这个理儿吧?” 叶先生笑起来,“这话说的,足够我年内心花怒放。不论怎样,先谢过了。”程询不是寻常子弟,向来言出必行。 “您客气了。” 叶先生惦记着两个学生,又叙谈几句,道辞回了学堂。 只剩下了自己,程询慢慢走到太师椅前,动作缓慢地落座,轻轻地吁出一口气。 疲惫入骨。 方才倒没觉得。心魂全然沉浸在相见的喜悦之中,加上她又不是能敷衍的人,要全神贯注地应对。 这幅枫林图,前世她应该在他身死两年后看到。一道送去的,还有春日的柳,夏日的莲,冬日的梅。 “满园春/色的时候,那一抹浮动的柳绿煞是动人;夏日莲湖上的风光,不知道多醉人;秋日若有机会,定要出门看红叶,凋零之姿,却从容洒脱,名花都做不到;所谓香自苦寒来,看完雪后梅花,便能心领神会。” ——是他问及时,她说的。 选这一幅枫叶图,还有一个目的:不能笃定重生的只有自己,需要试探,通过她的反应,不难得到答案。 她没有前生的记忆。 万幸,她没有。 独坐半晌,程询回了光霁堂。 程禄来见,恭声道:“您交代下去的事情,小的都已安排妥当。观望着南北廖家的人方才送信回来,廖芝兰去了城南廖家,盘桓多时,应该是等着在我们府中的两位大小姐回去。” 程询颔首。廖芝兰必是去探听口风了,但两家疏于来往,没人耐烦告诉她原委。 程禄继续道:“周文泰c凌婉儿去过一次戏园子,不知是巧遇还是相约。至于商陆,一直闷在家中苦读,值得一提的,不过是命书童送来一封拜帖。” 程询取出一个荷包,“这些都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多给人手打赏。余下的是给你和程安c程福的零用。” 程禄接过,并无喜色,期期艾艾地道,“盯梢的事儿,管家迟早会察觉,毕竟,您放在外面的亲信,得力的都去忙城北廖家那档子事去了,在府里的,这次不得已用上了好几个。万一管家问起,小的怎么答复才好?” “谁说我要瞒他了?”程询笑了笑,“他若问起,你就让他如实禀明老爷。” “是!”程禄眉飞色舞起来,瞧着程询,欲言又止。 程询呷了一口茶,“有话就说,无事退下。” 程禄笑问道:“小的是不明白,您为何要派人盯着商c周c凌三人?”这两男一女,都是跟自家大少爷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要非让他说出点儿渊源,不外乎是大少爷横竖都瞧不上两个男子,别说来往了,见都懒得见。 为何?因为前世的商陆是负心人,害得廖碧君最终自尽,加之一些事情赶到了一处,又害得怡君代替廖碧君嫁给了周文泰。 周文泰如今是荣国公世子。周府是好几个混帐凑成了一家,周文泰是混帐堆儿里拔尖儿的货色,看中并为之犯浑半生的女子,是凌婉儿。 至于凌婉儿,前世曾位及后宫德妃,阴毒下作,生的儿子比她还不是东西,没少祸害薇珑及其双亲。真得逞的话,修衡与薇珑那段良缘就无从谈起。 与他息息相关,亦与修衡c薇珑直接或间接有牵扯的三个人,想到就膈应得厉害,不防患于未然怎么成。 其实,商陆一事,让他一直连带的有点儿厌烦廖碧君。 前世的商陆,做了负心人离开京城之后,都隐姓埋名了,绝没能力做出让廖碧君或至亲蒙羞受辱的事——她并没到绝境,只是感情被背叛了而已,怎么就能自尽?怎么就不想想为你付出惨重代价的胞妹? 瞧那点儿出息。 人活一世,除了常年被心疾纠缠无法控制自己,亲情c知己c意中人c抱负c信仰之中,最少该有两样是值得付出为之变得坚强的。若做不到,未免太悲哀。 前世的廖碧君是死了,得了清净,怡君却被她害得一度万念俱灰,认为自己付出的一切都是白费功夫。的确,是太伤人的事实,换了谁都会怀疑一切。 “我想过自尽。”怡君对他说过,“最终让我活下来的,是一双儿女。还有你。” 烦归烦,他心里也清楚,廖碧君定有过人之处,且对胞妹常年如一日的宠爱照顾。优点不让人动容的话,怡君也不会对她那样在意。 退一万步讲,那到底是怡君的胞姐,她看重,他便不能冷漠待之。 ——她几时在言行间流露出对他双亲的轻蔑鄙视?他没看到过,但她心中一定有。这种事,想法要埋在心里,处事绝不能显露,他会像前世一般,不在她面前对廖碧君做任何评价。 这上下,程询只希望,商陆与廖碧君还未结缘。若已结缘起码得控制事态,不成为他和怡君今生缘阻碍的根底。 那些过往在心头飞逝而过,程询笑微微地看向程禄:“听到一些事,我就看他们不顺眼了,不行?” “行,当然行!”程禄唇畔逸出大大的笑容,“您这不是有段日子没跟人较劲了么?要没这事儿,小的真以为您被老爷说的改心性了呢。得嘞,有您这句话就行,小的更明白怎么安排了。”说完匆匆行礼,快步出门。 程询望着他的身影,笑了。程禄有忠心,脑瓜灵,反应快,为人处世还圆滑,种种相加,前世在他入阁之后,成了管家。 想到程禄提及的跟人起争端,他回想一番,还真是。入秋之后,父亲生怕他下场考试出岔子,把他拘在家里,说你可千万老实点儿c积点儿德,不然再聪明也会名落孙山,我可丢不起那脸。 门都出不了,哪还有与人不和的机会? 现在,到他实心交友c引动风波的时候了。 廖家姐妹巳时下课回家。 叶先生循例分别给二人布置了功课,随后回了居处。 廖碧君从丫鬟手里接过斗篷,给怡君披上,系缎带的时候轻声问:“程解元那幅画是不是特别出彩?你这小妮子,回来的时候可是特别高兴的样子。” 高兴到底是为画,还是为那人,怡君分不清,就只是道:“的确特别出彩。你该留意到了吧?先生也特别高兴。” “是呢。”廖碧君微笑,“很久没见你们俩这样了,我瞧着也欢喜。”说着话,系上了缎带,抚一抚斗篷,“我们走吧。” “好啊。”怡君携了姐姐的手,踩着轻快的脚步离开学堂。姐姐的样貌艳丽妩媚,说妖艳也不为过,性子单纯善良柔婉,婉转拒绝一个人的请求的时候,定是遇到了了不得的大事。 跟她完全相反。 她的样貌与姐姐不同,性子也是。要让母亲和哥哥说,就是脾气不是好c不是坏,是怪。平日在亲友面前,很活泼;在外人面前,遵循着那些累人的规矩;被谁无意间踩到尾巴的时候,脾气就不归自己管了。 母亲偶尔会对着她犯愁,“你能不能给我列出个单子,把你看不惯的事儿都让我知道?这样,也能让我避免你跟别家闺秀起冲突,小小年纪落得个特立独行的名声。一直如此,倒贴嫁妆都嫁不出去。” 从哪儿说起呢?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世间的无趣之处,不就在于有些人总在人前做出不可想象的事儿么?偏生看客们还自持身份为着名声不予计较,甚至还有逢迎的时候。 她没显赫的出身,也不在乎劳什子的端庄贤淑敦厚的名声,为什么要随大流? 别说她这样儿的了,就算是在闺中跋扈c嚣张c骄矜的名声在外的女子,不也有不少遇到锦绣良缘了? 遇到了,就珍惜;没那福气,就想法子不嫁。 今日,她遇到了么? 廖碧君不知妹妹心念数转,笑道:“爹爹要是不允我们前来,便没你今日这般欢悦。眼下我们好生想想,晚间下厨做几道菜,好不好?” “好啊。”怡君立刻点头,“做我们两个都拿手的。” “嗯!” 姐妹两个说笑着回到家中,进到垂花门,便听得怡君房里的管事妈妈来禀:“城北的大小姐早就来了,大太太/安排了席面。大太太临时有客至,方才传了话,让二位小姐代她好生款待城北大小姐。” 廖碧君面露讶然。 怡君则问:“此刻人在何处?” 一早,临出门,怡君站在妆台前,端详自己片刻,从首饰匣子里选了一副珍珠耳坠,亲手戴上。 吴妈妈赞道:“二小姐今日气色好极了。” 怡君侧头细看,笑。情绪愉悦之故,气色的确很好。 吴妈妈取来淡粉色缎面大氅,给她披上。 “姐姐怎么还没过来催我?”怡君一面系上缎带,一面往外走,“该不是被那首曲子吓到,不想去学堂了吧?” 今日起,廖碧君要开始学名曲《广陵散》,昨日只听叶先生提了一句,已是忐忑不安。 “大抵是吧。”夏荷c款冬异口同声,笑着随怡君出门,去找廖碧君。 主仆三个没想到,廖碧君较之平日晚了的原因,是还没打扮好。怡君在厅堂听紫云说了,失笑,“本就是美人,还要怎样打扮啊?” “奴婢也是这样想呢。”紫云笑着奉上一盏茶,“二小姐稍等片刻。” 怡君优雅落座,“去帮忙吧。跟她说,不着急。” 紫云称是,转去内室。 等了一刻钟左右,廖碧君才走出来,歉然道:“今日不知怎的,看自己怎么都不顺眼。” “没事,难得我也等你一回。”怡君笑着上前去,携了姐姐的手,“但真要迟了,我们得抓紧些。” 廖碧君嗯了一声,快步出门。 马车从速赶往程府的路上,怡君仔细端详着姐姐。妆容明显精心修饰过了,显得眉眼更漆黑,面颊更白皙,双唇更红润。 廖碧君蹙眉道:“琴谱还没熟读,今日少不得要挨训。” “真的?”怡君讶然。 廖碧君更加犯愁:“我难道会跟你说假话么?” 是真的就不对了。怡君心想,明知如此,却把时间耗费在穿衣打扮上,有些反常。 难道母亲又在张罗姐姐的婚事,要她下学之后就去相看哪家公子? 姐姐十六岁了,婚事尚无头绪。双亲的态度,她只看出一点:门第低于廖家的,一概不行。反过来想,岂不就是要利用姐姐攀高枝? 但愿是自己多心了,双亲只是想让女儿嫁得好,过得如意。 这些事,亲姐妹也不便提及,毕竟都是待字闺中,怡君只是笑着宽慰姐姐。 上午,叶先生继续让怡君临摹小幅的山水,亲自带着廖碧君去到西次间,反复练习《广陵散》的《开指》一节。 怡君知道,先生是看准自己性格没个谱,才没完没了地安排临摹的功课,意在沉淀心性。好的师父,教的是功课,亦是为人处事之道。 今日她要临摹的画,看画纸,该是几个月前作成,没有题字落款。仔细辨认之后,怡君可以确定,是程询所作。 他果然是言出必行。 平心而论,这幅画比起枫林图,功底显得薄弱许多,但就算这样,也与现今的叶先生不相上下。 看着陆续出手的画,就是看到自己不断地打败以前的自己——在他,该是怎样的感受? 帮忙备纸磨墨的夏荷无意间一瞥,见自家小姐唇角愉悦地上扬,笑得大眼睛微眯,虽然不明就里,却晓得自己的职责。她轻轻地碰了碰怡君的手臂,小声道:“我的好小姐,先临摹完再高兴,成不成?” 怡君立时点头,敛了笑意。夏荷说的对,做好功课再高兴也不迟。 这可是他亲手画的,定要凝神c用心对待。 她前所未有的认真,连姐姐虚浮无力的琴音都忽略了。夏荷c紫云耳濡目染之下,能跟着学到书画中一些精髓,却不是懂音律的人。这样一来,难受的只有叶先生。 叶先生站在窗前,皱眉看着廖碧君。这孩子是怎么了?琐事惹得她心不在焉,还是没了学琴的兴致?——都弹成这样了,也不见她有多难过。 重话是不能说的,起码今日不能说。碧君会哭成花猫脸。 “算了。是我心急了。”叶先生温声道,“回去熟读琴谱,尽量记在心里。” 廖碧君站起来,愧疚地道:“先生,我” “没事。”叶先生摆一摆手,先行转身回到课堂,望见神色专注的怡君,小小的惊讶了一下,走过去看一看,眼里有了笑意。 程询的画最合她意,看来怡君亦是如此。那么,日后不妨多向程询借一些字画,让怡君一并习练着。 巳时,廖碧君和怡君离开学堂,上马车之前,望见程询和姜道成结伴而来,在原地屈膝行礼。 程询拱手还礼,姜道成笑呵呵地抬一抬手,末了,前者打手势示意她们上车。 姐妹两个欠一欠身,由丫鬟服侍着上了车。 怡君转身时,程询留意到她唇畔的笑c淡粉色大氅上毛绒绒的领子,觉得很可爱,不自觉地笑了。 姜道成走向学堂,“我看看女学堂这边布置得如何,要是比我那边好,就得调换一下。”他跟徒弟不用讲理。 程询轻轻地笑,“那边哪儿不合心意,您就吩咐我一声,抢地方可不行。” “不早说。”姜道成笑道,“我也想看看两个女娃娃的功课,要真是可塑之才,你我得闲就悉心指点。如何?” “遵命。” 那边的姐妹两个,走侧门离开程府,廖碧君道:“我要去纸笔铺子一趟,挑选些好的笔墨纸张。马车送我和紫云过去,你就回家,等到未时,再让车夫去接我们——我们选完东西,去铺子对面的菜馆用饭。” “嗳?”怡君不明白,睁大眼睛问道,“为什么把我扔下?我陪你去不是更好?” “我我有件很要紧的事。”廖碧君委婉地道,“今日要见一个人。过两日就告诉你原委,好不好?” 怡君略一思忖,问:“爹娘c哥哥知不知道?” 廖碧君垂了头,低声道:“还不知道,也要过两日再告诉他们。” 怡君审视姐姐片刻,第一反应是:要坏事。京城有杨阁老一家带动,男女私下来往定终身的事越来越多,她也盼着姐姐能够嫁给意中人。但在此刻,预感真是不大好。 “我要陪你去,而且,跟车的人都要随行,留在外面等候吩咐。”怡君握住姐姐的手,语气恳切,“你说的委婉,但我猜到是什么事了。不论你见的是谁,迟早得让亲人看到吧?我不会添乱,在别的雅间等着,你只管带着紫云c夏荷与他见面。”停一停,又把母亲搬出来说事,“万一你出点儿岔子,娘还不得把我扒一层皮啊?” “”廖碧君抿唇思忖多时,终是轻轻点了点头,“就照你说的办吧。” 捕捉到她疑惑又有点儿不满的神色,笑意到了程询眼底,“怎样?”他其实是在玩味地问她:敢去么?敢去那里见我么?她会骑马,他记得。 方才的念头,在脑海一闪而逝。怡君便以为自己又在他面前犯迷糊了,婉然笑道:“解元吩咐,自当从命。只是——”她有些为难,“从未画过马,就算看得仔细,怕也是笔力不足。” 程询笑微微地把草图卷起来,片刻后方问她:“愿意画么?” 怡君立刻点头,“愿意。” 骏马可以是驰骋于沙场狼烟中的灵兽,忠诚c骁悍c敏锐;可以是诸多文人画家心魂的化身,高贵c才能c傲骨。 学画之人,怎么可能不爱马。不尝试,只是功底未到,怕损坏了它那样可爱可敬又骏美的形象。 程询把草图递给她,“虽然潦草,但布局可用。拿回家去看看。” “是。”怡君双手接过,小心翼翼的,随后转头望向自己的书桌,“那幅溪亭日暮——” “留在这儿,不会有人乱动。” 她微笑说好,又说起那几本图谱,“我可以带回家中么?明日便可送还。”要带回家去,认真地看一遍,将所得记录下来。 程询含笑看着她。 怡君发现了他此刻与平时的不同:反应慢吞吞的,却一点儿都不让人烦——那神色实在是太柔和,那笑容实在是太暖心。她很愿意多看一会儿这样的他。 “可以。”程询说,“不需送还。” 怡君不由惊喜。 他的反应忽又恢复敏捷,在她说话之前就道:“把我教你的融会贯通在画作中,便是给我的谢礼。难得指点你几日,没点儿成效可不行。” “嗯!”怡君欣然点头,停一停,轻声道,“谢谢。” 程询轻轻地笑开来。 怡君想要道辞之际,念及一事,道:“你好像不喜在画作上题字盖章。”第一次,对他改了称谓。 程询颔首:“想要说的,都在画中。识得我的人,何须用印章留名。” 这正是她猜想的那样。离开前,她望向他的那一眼,温柔c明澈,似相识已久的友人,但比友人离他更近。 她不认为自己需要掩饰这种情绪。 他悠然而笑,眼里有欢喜,所思是珍惜。 午间,廖芝兰在状元楼设宴,邀请的宾客并非别人,正是她的兄长廖文咏。 廖文咏姗姗来迟,不带诚意地道歉:“方才和程府的刘管事叙话,差点儿忘了时辰。”落座后,把玩着酒杯,笑道,“你怎么会有这般的好心情?这一年下来,在外的营生进项不错?” “是啊。”廖芝兰笑盈盈起身,亲自给他斟酒,“况且,早些时候跟娘讨了些银两,也没处花,便来请你大快朵颐。” “好啊。”廖文咏打心底笑出来,“我别的本事没有,吃吃喝喝却不在话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1.荣华路 程询语声温煦:“程禄的父亲是程府的老人儿,亦是相马的好手, 为此,我出银钱建了这马场。有几年了。” “以前竟从没听说过。”怡君抚了抚坐骑的鬃毛,“前两年,我和姐姐学骑马的时候,家父派人专程去山东买回两匹马。眼下看来, 是舍近求远了。”她侧头看着他,“这马场, 是不是只与熟人做生意?” “算是吧。”程询道, “来这里看马的人, 多为亲朋。马有灵性,不是熟人的话, 担心它们得不到善待。” “所虑在理。”怡君道, “毕竟,有的门第用清一色的宝马拉车。” 程询莞尔。 听得飒沓的马蹄声, 怡君转头望去。 和暖日光下,生龙活虎的一群马离开马厩, 撒着欢儿地奔跑在黄叶微摇的草地上。 冬日的萧瑟, 便这样鲜活c灵动起来。 她带住缰绳,跳下马。 程询笑一笑,随之下马, 站到她身侧。 一匹小马驹很快得到怡君的瞩目c凝望。只几个月大的小马, 通身枣红, 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神采飞扬地跑在一匹枣红色骏马身侧——那必是它的母亲,一大一小浑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偶尔,小马驹会侧转头,飞快地仰脸看一看母亲,凑得更近。它的母亲亦时不时地侧头看它一眼。 “真可爱。”怡君由衷地道。 程询转头看着她。 她穿着深蓝色道袍,长发利落地用银簪绾起,再无别的首饰,却衬得面色更加白皙,眉宇更为精致昳丽。 她的睫毛被暖阳镀上细碎光芒,唇角愉悦的上扬,唇畔的小坑若隐若现。 她转头,认真地看住他,“我要画这对母子。” “好。”程询毫不犹豫地颔首一笑。 怡君又转头望着那对母子,凝眸观察,让最触动自己的一幕在脑海定格,刻画出鲜明的痕迹。 最好的画作之一,便是过滤周遭一切,完全呈现打动自己的事物在当时的样子。不需担心布局。能打动人的景象,布局浑然天成,只看你有没有领略。 骏马结伴奔跑了好一阵子,慢慢分散开来,悠然漫步c嬉戏,或是寻找可食的草木。 程询这才出声相邀,牵着坐骑带她去看留在马厩里的那些马儿。 马厩建盖得很精致,空间够宽敞,收拾得很整洁。 有几匹马是程询只要过来就亲自照看的,它们亦对他很亲昵:看他留在别处时,便略显烦躁地来回踱步c打响鼻,待他到了近前,便凑过去轻轻地拱他的手c肩,淘气些的,索性拱着门栏撒娇,要走出自己的房间。 那一双双眼睛,美丽c单纯。 程询抚着马的背c头,语声柔和地跟它们说着话。 怡君站在一旁,听着他的言语,看着他修长洁净的手,末了,看住他俊朗的容颜。 他对这些马,就像是对待友人c孩童一般,温驯的会夸赞“好孩子”,淘气的会笑骂“混小子”。 这般的世家贵公子,是她所不曾看过c不曾想象的。 可是,真好。 “每个月逢二c逢七的六天,下午我都会来这里。”原路返回大门时,程询漫不经心地说。 怡君哦了一声。 程询指一指倒座房居中的房间,“那里是我的画室,只要得空就会画马。”停一停道,“我最爱画的是马,但总觉着画得不够好。此刻之前,除了你,只我自己知晓。” 怡君微微扬眉,心头起了涟漪,“为何告诉我?” “不该告诉你么?”他笑笑地反问。 应该。她在心里答,面上不自觉地笑了。 程询话锋一转,“得空就来转转?” “好。只要得空。”她说。 程询停下脚步,指向她一见就喜欢的小马驹,“它叫随风,它的父母都是我格外喜爱的,下次你来,我把它们正式引荐给你。” 怡君听着有趣,大眼睛里光华流转,“荣幸之至。方才我有没有见到随风的父亲?” “没。”程询笑道,“那厮是关不住的,这会儿有人带它出去玩儿了。” 怡君更觉有趣,轻笑出声,“它有福了,你们亦是。” “的确。欢喜是相互带来,人与人之间亦是。”他深凝了她一眼。 她颔首以示赞同。 程询说起别的事:“上午,程安与夏荷对弈,我瞧着程安有几次汗都要下来了——夏荷该是近朱者赤的缘故吧?几时得闲,你我对弈几局?” “好啊。”怡君欣然点头,“我私心里敢说一句相较而言擅长的,不过棋艺而已。”停一停,对他一笑,“此刻之前,除了你,只我自己知晓。” 程询对上她视线,笑意袭上心头,再直达眼底。她棋艺之精绝,在前世,他是领教过很多次的——若非不及她,一度也不需潜心苦学。 就要行至大门口,程询柔声道:“我等下次相见。” “明日不就能再相见么?”怡君笑盈盈的,四两拨千斤。 “那不同。” “”怡君多看了他两眼,有些无奈地笑了,到底还是道,“随你怎么说吧。” 在她看,差别倒是不大——看到他,知道他近在眼前,便是好的。 到了门口,程询笑着看她上马,与护卫绝尘而去。 目送她远去,他到房里换了身衣服,策马离开马场,兜兜转转,到了城中一所寻常的小四合院。 进到厅堂,看到的少年人形容整洁,只是目光呆滞。 他瞳孔骤然一缩,片刻后,缓步趋近。 少年立刻急于逃遁,在软榻上蜷缩起身形,慢吞吞地道:“廖c彦c瑞廖c彦c瑞”一遍遍重复。 廖彦瑞,北廖家的当家做主之人,廖文咏c廖芝兰的生身父亲。 程询缓步走过去,抬起的手,落在少年的肩头c后颈,安抚小动物一般地轻柔,语气似长辈一般的和蔼温缓:“别怕。元逸,别怕。我是来帮你的。” 怡君走侧门进到内宅,回往自己的小院儿。 吴妈妈匆匆迎上前来,面色有些不好,低声道:“北边的太太小姐上午就来过了,不知为何,下午又来了一趟。她们走后,大太太就急着找您和大小姐,得知您不在家中,便说等您回来之后,和大小姐一起去见她。” 母亲找不到她的时候太多了。挺多时候,怡君和姐姐都默认是跟母亲各过各的,出行大多不会告知,母亲想借题发挥的时候,由头一找一个准,她们姐妹也无所谓。 此刻,怡君在意的是城北太太和廖芝兰过来说了些什么。 想不出,便不费力气,抓紧更衣去见母亲。 廖碧君听得妹妹回来,从床上爬起来,从速更衣洗漱。 姐妹两个一起去见母亲。 廖大太太端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审视两个女儿片刻,语气沉冷地道:“明日起,你们便不要再去程家上课了。有法子的话,便将叶先生劝回来;没法子的话,便自学成才吧。程家委实不是上得了台面的门第,不知何时便会满门覆灭——我如何得知的,你们不需问,照办就是了。” 廖碧君冷笑出声,“您还是说说如何得知的好。是不是北廖家胡说八道您就相信了?” 怡君则道:“叶先生都未诟病过程家只言片语,怎么北廖家的人说话就那么有分量?娘,您要是这两日看我们不顺眼,责罚便是,上别人的当还惩戒自家女儿便委实可笑了。” “你们知道什么?!”廖大太太的神色空前冷峻端肃,“那程家做的事简直令人发指!那种门第,你们如何都不能再踏入!” “是次辅所为,还是解元所为?”怡君道,“这一点,您得说清楚。” 廖碧君则是愤懑地道:“北边那家是要疯了吧?上午我只是言语间得罪了廖芝兰,她们怎么下午就来这么一出含血喷人的戏?龌龊!小人!” 程询语声温煦:“程禄的父亲是程府的老人儿,亦是相马的好手,为此,我出银钱建了这马场。有几年了。” “以前竟从没听说过。”怡君抚了抚坐骑的鬃毛,“前两年,我和姐姐学骑马的时候,家父派人专程去山东买回两匹马。眼下看来,是舍近求远了。”她侧头看着他,“这马场,是不是只与熟人做生意?” “算是吧。”程询道,“来这里看马的人,多为亲朋。马有灵性,不是熟人的话,担心它们得不到善待。” “所虑在理。”怡君道,“毕竟,有的门第用清一色的宝马拉车。” 程询莞尔。 听得飒沓的马蹄声,怡君转头望去。 和暖日光下,生龙活虎的一群马离开马厩,撒着欢儿地奔跑在黄叶微摇的草地上。 冬日的萧瑟,便这样鲜活c灵动起来。 她带住缰绳,跳下马。 程询笑一笑,随之下马,站到她身侧。 一匹小马驹很快得到怡君的瞩目c凝望。只几个月大的小马,通身枣红,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神采飞扬地跑在一匹枣红色骏马身侧——那必是它的母亲,一大一小浑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偶尔,小马驹会侧转头,飞快地仰脸看一看母亲,凑得更近。它的母亲亦时不时地侧头看它一眼。 “真可爱。”怡君由衷地道。 程询转头看着她。 她穿着深蓝色道袍,长发利落地用银簪绾起,再无别的首饰,却衬得面色更加白皙,眉宇更为精致昳丽。 她的睫毛被暖阳镀上细碎光芒,唇角愉悦的上扬,唇畔的小坑若隐若现。 她转头,认真地看住他,“我要画这对母子。” “好。”程询毫不犹豫地颔首一笑。 怡君又转头望着那对母子,凝眸观察,让最触动自己的一幕在脑海定格,刻画出鲜明的痕迹。 最好的画作之一,便是过滤周遭一切,完全呈现打动自己的事物在当时的样子。不需担心布局。能打动人的景象,布局浑然天成,只看你有没有领略。 骏马结伴奔跑了好一阵子,慢慢分散开来,悠然漫步c嬉戏,或是寻找可食的草木。 程询这才出声相邀,牵着坐骑带她去看留在马厩里的那些马儿。 马厩建盖得很精致,空间够宽敞,收拾得很整洁。 有几匹马是程询只要过来就亲自照看的,它们亦对他很亲昵:看他留在别处时,便略显烦躁地来回踱步c打响鼻,待他到了近前,便凑过去轻轻地拱他的手c肩,淘气些的,索性拱着门栏撒娇,要走出自己的房间。 那一双双眼睛,美丽c单纯。 程询抚着马的背c头,语声柔和地跟它们说着话。 怡君站在一旁,听着他的言语,看着他修长洁净的手,末了,看住他俊朗的容颜。 他对这些马,就像是对待友人c孩童一般,温驯的会夸赞“好孩子”,淘气的会笑骂“混小子”。 这般的世家贵公子,是她所不曾看过c不曾想象的。 可是,真好。 “每个月逢二c逢七的六天,下午我都会来这里。”原路返回大门时,程询漫不经心地说。 怡君哦了一声。 程询指一指倒座房居中的房间,“那里是我的画室,只要得空就会画马。”停一停道,“我最爱画的是马,但总觉着画得不够好。此刻之前,除了你,只我自己知晓。” 怡君微微扬眉,心头起了涟漪,“为何告诉我?” “不该告诉你么?”他笑笑地反问。 应该。她在心里答,面上不自觉地笑了。 程询话锋一转,“得空就来转转?” “好。只要得空。”她说。 程询停下脚步,指向她一见就喜欢的小马驹,“它叫随风,它的父母都是我格外喜爱的,下次你来,我把它们正式引荐给你。” 怡君听着有趣,大眼睛里光华流转,“荣幸之至。方才我有没有见到随风的父亲?” “没。”程询笑道,“那厮是关不住的,这会儿有人带它出去玩儿了。” 怡君更觉有趣,轻笑出声,“它有福了,你们亦是。” “的确。欢喜是相互带来,人与人之间亦是。”他深凝了她一眼。 她颔首以示赞同。 程询说起别的事:“上午,程安与夏荷对弈,我瞧着程安有几次汗都要下来了——夏荷该是近朱者赤的缘故吧?几时得闲,你我对弈几局?” “好啊。”怡君欣然点头,“我私心里敢说一句相较而言擅长的,不过棋艺而已。”停一停,对他一笑,“此刻之前,除了你,只我自己知晓。” 程询对上她视线,笑意袭上心头,再直达眼底。她棋艺之精绝,在前世,他是领教过很多次的——若非不及她,一度也不需潜心苦学。 就要行至大门口,程询柔声道:“我等下次相见。” “明日不就能再相见么?”怡君笑盈盈的,四两拨千斤。 “那不同。” “”怡君多看了他两眼,有些无奈地笑了,到底还是道,“随你怎么说吧。” 在她看,差别倒是不大——看到他,知道他近在眼前,便是好的。 到了门口,程询笑着看她上马,与护卫绝尘而去。 目送她远去,他到房里换了身衣服,策马离开马场,兜兜转转,到了城中一所寻常的小四合院。 进到厅堂,看到的少年人形容整洁,只是目光呆滞。 他瞳孔骤然一缩,片刻后,缓步趋近。 少年立刻急于逃遁,在软榻上蜷缩起身形,慢吞吞地道:“廖c彦c瑞廖c彦c瑞”一遍遍重复。 廖彦瑞,北廖家的当家做主之人,廖文咏c廖芝兰的生身父亲。 程询缓步走过去,抬起的手,落在少年的肩头c后颈,安抚小动物一般地轻柔,语气似长辈一般的和蔼温缓:“别怕。元逸,别怕。我是来帮你的。” 怡君走侧门进到内宅,回往自己的小院儿。 吴妈妈匆匆迎上前来,面色有些不好,低声道:“北边的太太小姐上午就来过了,不知为何,下午又来了一趟。她们走后,大太太就急着找您和大小姐,得知您不在家中,便说等您回来之后,和大小姐一起去见她。” 母亲找不到她的时候太多了。挺多时候,怡君和姐姐都默认是跟母亲各过各的,出行大多不会告知,母亲想借题发挥的时候,由头一找一个准,她们姐妹也无所谓。 此刻,怡君在意的是城北太太和廖芝兰过来说了些什么。 想不出,便不费力气,抓紧更衣去见母亲。 廖碧君听得妹妹回来,从床上爬起来,从速更衣洗漱。 姐妹两个一起去见母亲。 廖大太太端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审视两个女儿片刻,语气沉冷地道:“明日起,你们便不要再去程家上课了。有法子的话,便将叶先生劝回来;没法子的话,便自学成才吧。程家委实不是上得了台面的门第,不知何时便会满门覆灭——我如何得知的,你们不需问,照办就是了。” 廖碧君冷笑出声,“您还是说说如何得知的好。是不是北廖家胡说八道您就相信了?” 怡君则道:“叶先生都未诟病过程家只言片语,怎么北廖家的人说话就那么有分量?娘,您要是这两日看我们不顺眼,责罚便是,上别人的当还惩戒自家女儿便委实可笑了。” “你们知道什么?!”廖大太太的神色空前冷峻端肃,“那程家做的事简直令人发指!那种门第,你们如何都不能再踏入!” “是次辅所为,还是解元所为?”怡君道,“这一点,您得说清楚。” 廖碧君则是愤懑地道:“北边那家是要疯了吧?上午我只是言语间得罪了廖芝兰,她们怎么下午就来这么一出含血喷人的戏?龌龊!小人!” 偶尔她们会以请教为名,命下人将诗词画作制艺送到他手边。他一概扔到一边,不置一词。 孩子周岁前后,她心情明显地开朗起来。一日,去了状元楼,回来时拿着自己所做的水墨c制艺来见他,满脸的喜悦c得色,说今日诸多才子才女齐聚一堂,对我只肯满口夸赞,不肯挑剔不足之处,你一定要帮我看看,免得我得意忘形。 他一听就一脑门子火气,索性接到手中,仔细看过,找出不足之处,训学生似的嘲讽了几句。 她要辩解,他不给机会。 末了,她白着一张脸,不服气又轻蔑地瞪了他好一会儿,转身走人前扔下一句:“你这样目中无人的货色,是凭真才实学连中三元的么?你又能在官场上做出什么名堂?” 之后,长达好几年,她再没主动见他,遇到不能不告知他的事,只让下人传话。 他固然对此喜闻乐见,还是有些意外兼好笑:他都时不时被名士c同僚蓄意挑刺数落一通,从来不会动气,她怎么会自负到这个地步? 今日的事,他是提前让程安与她上演,只盼着能引起她的猜忌c轻蔑,就此断了缘分,都落得个清净。 廖芝兰到底还是离开了。程安唤来两名婆子把她架出了书房。 一名婆子转身之前,抬起手来,嘴里说着“请恕奴婢逾越”,一面用袖子擦了擦她的脸。 到这会儿,廖芝兰真弄不清自己妆容到底有没有问题了,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到马车前。 随行的丫鬟上前来服侍,“小姐。” 廖芝兰这才回神,冷冷地盯着丫鬟。 丫鬟见她一副想杀了自己的样子,吓得腿一软,身形晃了晃。 廖芝兰错转视线,上了马车,冷声吩咐车夫:“回府!” 这个地方,她再也不会来。方才那厮,她再也不要见。 廖文咏还没离开,车夫原本有心提醒,听她语气不善,自是把话咽了回去。 回到家中,丫鬟忙不迭跪倒在她面前告罪:“奴婢服侍不周,请小姐赐罪。” 廖芝兰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事情已过,算了。但你要记住,今日在程府,什么都没听到。” 丫鬟如获大赦,磕头称是。 过了小半个时辰,廖文咏回到家中,来到妹妹房里,惑道:“临回来怎么也不叫人知会我一声?我只当你与程解元相谈甚欢,便有意与刘管事多说了些话。” 廖芝兰强扯出一抹笑,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廖文咏笑道,“程解元性情直爽,与我十分投契,外人诟病他的话,不可信。”停一停,问道,“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廖芝兰用力绞着手里的帕子,反问:“他直爽?”直来直去地把她说的一无是处——是够直爽的。 廖文咏目光微闪,想起程询的有言在先,笑了,“是不是他有不同的见地,你听完生气了?”寻常事,妹妹从来没脾气,随别人夸或贬,可关于诗书学问,就只愿听人夸赞。这是自大c自负还是被四书五经祸害的钻进了牛角尖,他也弄不清。 廖芝兰低着头,不吱声。 “文人相轻,想法一致才是奇事。”廖文咏不想惹得妹妹伤心动气,当然要瞒下真实想法,好言好语地宽慰她,“他自己也承认,在这类事上,嘴毒一些,事先跟我提了。不管他怎么点评的,你都不用放在心上。” 廖芝兰不予置评,“去程府求学的事,到此为止。我可没有时时提防人冷嘲热讽的闲情。”至于受辱的经历,跟谁都不会提及。要从何说起?连哥哥都有意捧着程询,她便是说出他的恶劣刻薄,怕也没人相信。 廖文咏立时笑道:“这样也好。回头我给你请一位比叶先生更博学的人。” “再说吧。”廖芝兰兴致缺缺地摆一摆手,心念一转,问道,“你之前说过的话,是不是有所指?我们是不是握着程府的把柄?” “没有的事,你想多了。”她明显对程询心有微词,廖文咏怎么会在这时跟她交底,一味打着哈哈敷衍。 “不说就算了。”廖芝兰不阴不阳地笑一下,“我总有法子打听到。” 廖文咏索性拔腿走人。 午睡醒来,姜道成唤来程询,意在赏看那幅枫林图。对着画沉默半晌,苍老的大手拍了拍程询的肩,“极好。只是,我这把老骨头,要等着看你位极人臣,在朝堂大放异彩。画中这等心境,断不可常有。” 程询恭敬行礼,“晚辈谨记。” 姜道成此次收学生的章程,程询派回事处告知有心拜师求学的人,消息生了翅膀一般传扬出去,不少人跃跃欲试。 程清远也听说了,当晚用饭时问程询:“明日起,要帮姜先生着手此事?” 程询答是。 程清远皱眉,“有这种不务正业的工夫,不如去国子监听听课。姜先生哪里就需要你跟在一旁多事了?” 程夫人把话接了过去:“高门子弟,历来就没几个去那儿听课的。” 程清远斜睨她一眼。 程夫人只当没看到,笑吟吟地给程询夹菜,“多吃些。” 程清远深凝了程询一眼,“去不去且随你,需得抓紧的那件事,务必谨慎。” 程询颔首,“那是自然。” 程夫人感觉得出,父子两个隐晦提及的是外院的事,不是自己能够过问的,便沉默不语。 程清远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觉得长子现在是打心底不把自己当回事了,偏又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形,明面上没法儿挑理。 忍着吧,他想,把北廖家的事解决了,再跟这小兔崽子算账。 之后两日,怡君和廖碧君每天上午如约而至。 程询那边,登门之客颇多,不少都需要他亲自出面应承,若这样还寻机见她,不免让人看出是刻意为之,只好作罢。 转过天来,是官员休沐的日子,程询命管家与几位管事打点外院事宜,自己带上枫林图和几色礼品,去了城南廖家。 对他这次走动,怡君一直心存期盼,既盼着父兄好生款待他,又盼着疑惑得到合理的解释。 廖碧君听怡君细说了那幅图的事,跟妹妹一个心思。是以,这日下学后,二人命车夫从速回府。 马车行至外院,便被小厮拦下,“禀大小姐c二小姐,老爷要您二位去书房说话。” 姐妹两个相视一笑,连忙下车,进到书房,便对上了父亲很少对她们展露的喜悦的笑脸。 廖大老爷对两名小厮打个手势,二人称是,手脚麻利地取来一幅画。 四尺中堂——怡君一眼看出,将要看到的画,与枫林图的画纸尺寸相同。 两名小厮小心翼翼地把画轴缓缓展开。 怡君微微睁大眼睛。 居然又是一幅枫林图。 与两日前见过的相较,景致完全相同,只是氛围不同,这一幅只有令人惊艳的美,不会让有心人的情绪陷入矛盾混乱。 仔细分辨,毋庸置疑,是他的手法与技巧。 他留下这幅画,是要告诉她:那幅画带给她的疑问,皆因用色上的微小差异引起。 廖大老爷笑道:“为着叶先生的事,程解元用这幅画赔不是。委实没想到,那样天赋异禀之人,为人处世竟是这般谦和周到。” 廖碧君笑一笑,应道:“爹爹说的是。” 怡君则走到那幅画前,凝视着画中一角,大眼睛眯了眯。 廖大老爷随着走到次女身侧,叮嘱道:“这幅画要悬挂在书房,你得空就来看看,学一学程解元的神来之笔。” 怡君唇角绽出喜悦的笑容,明眸潋滟生辉,“我正有此意。多谢爹爹。” 父女三个其乐融融地叙谈多时,廖大太太派丫鬟前来请了两次,才一起回内宅用饭。 翌日的程府课堂上,程夫人以忽然遇到棘手之事为由,先命人把叶先生请到了内宅,过了些时候,又把廖碧君请了过去。 偌大学堂中,只剩了怡君和丫鬟夏荷。 怡君遵从叶先生的吩咐,临摹一幅二尺立轴的山水名作。中途走神了:对着画左看右看,也没找到出彩之处。 这叫什么名家手笔?比起程询笔下的日暮苍山c小河潺潺,差远了。她腹诽着,果然是不会走的时候千万别看人跑,看了之后,精绝的本领学不来,眼前该学的又心存轻慢。 “二小姐。”夏荷凑到她近前,飞快地扯了扯她的衣袖,随后推开两步,恭敬行礼。 怡君循着夏荷行礼的方向望过去。 门外,柔和的暖阳光线中,程询悠然而立。与她视线相交时,颔首一笑,徐徐走进门来。 “在内宅待客的暖阁。”这管事吴妈妈既打理着怡君房里诸事,还是她的奶娘,这会儿上前两步,压低声音,“辰正就到了,跟大太太请教了半晌女红。” 怡君颔首,和廖碧君相形去了暖阁见客。 见姐妹两个进门,廖芝兰连忙起身,盈盈上前见礼,“碧君姐姐c怡君妹妹,登门叨扰,还望海涵。” 她比廖碧君小一岁,比怡君大一岁,生的不高不矮,身段窈窕,半月形眼睛,长眉入鬓,笑起来很甜美。 姐妹二人还礼,廖碧君客气地道:“哪里的话,你便是不来,我们过些日子也要去看你的。” 怡君点头表示赞同,心里却嘀咕道:谁要去看她这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 三人落座,闲话片刻,廖碧君吩咐丫鬟摆饭。 席间,怡君问道:“芝兰姐姐今日前来,没什么事吧?” 廖碧君闻言暗暗失笑,正常情形,该问人家是不是有事,怡君却反着说。 廖芝兰从容笑道:“没事。许久没见婶婶和你们两个,就想过来看看。便是你们不得空,也能向婶婶请教一番女工。” 廖大太太做得一手好针线,绣品人见人夸。廖芝兰的女工尚可,每次过来都会投其所好,认认真真请教。 怡君只是漫应一声。她一听便知,廖芝兰这次又把母亲哄得很高兴,不然母亲不会自己出门还安排下席面——全然不见外的做派。 廖芝兰则顺着这话题往下说:“问起叶先生去了程府的事,婶婶说她也不清楚。你们今日去程府,还习惯吧?”自家已知晓这件事的梗概,她并不遮掩。 “习惯。”怡君并不想提及在程府的见闻,道,“哪里的学堂都是大同小异,我们只是追着叶先生走,对着的也只有她,跟在家一样。” 廖碧君闻音知雅,颔首一笑,“的确。” “碧君姐姐的书法,我倒是不难看到。”廖芝兰诚恳地恭维,“姐姐的字实在是好,不要说我了,便是我两个哥哥都自愧不如。” 廖碧君笑道:“妹妹谬赞了。” 廖芝兰转向怡君,“只你最愁人,画作从不示人,针法乱七八糟的绣品我倒是见过两回。哪有藏着才情c显露不足之处的人?” 怡君笑起来,“我的画,比绣品还差。要是出色的话,以我这种性子,怎么可能不显摆一番。” 廖芝兰将信将疑。廖怡君这个人,她是真捉摸不透:自幼好学,五岁那年就缠着长辈给自己启蒙找坐馆先生,每隔三两年就换一种学问研读,但学的到底怎样,只有教过她的人清楚。 教官家子女的先生,嘴巴哪有不严的?若学生没有扬名的心愿,自是随着学生的做派说话。 可廖怡君又明明不是低调的做派,这几年可没少干开罪人的事儿。 是天生性格矛盾又复杂,还是真没有资质学成哪件事? 没办法下定论。 怡君岔开话题,从丫鬟手里接过布菜的筷子,给廖芝兰夹了一块糖醋排骨,“这道菜,是厨子的拿手菜,芝兰姐姐快尝尝。” 廖芝兰笑着道谢。 一餐饭下来,三个女孩东拉西扯地谈及不少话题。饭后,喝完一盏茶,廖芝兰道辞离开。 廖碧君思来想去,也琢磨不出廖芝兰的来意,不免嘀咕:“真就是闲得没事来串门的?” “怎么可能。”怡君笑道,“她应该是学会我那个路数了。以前我想跟谁探听什么事,不也是这样么?把自己想问的掺在杂七杂八的家常话里,就算没完全达到目的,心里也能估算出七/八分。” “是么?”廖碧君不由皱眉,“那你该早些提醒我留神啊。” “怎么提醒?”怡君笑意更浓,“同一桌坐着,我要是给你递眼色,她一定会留意到。再者,她说起什么,我也不能总抢在你前头接话,会让你没面子。把心放下,没事。她要探听的只是门外事,除了关于程府的,我们告诉她也无妨。” “那还好。”廖碧君无奈地道,“这次没法子了,往后再见到她,我一定留心。”论城府,她比不了廖芝兰,更比不了妹妹。 “这样想就对了。”怡君携了姐姐的手,“我们回房做功课。” 午膳时,程夫人派人唤程询回到内宅。 这是程询和程译逐年养成的一个习惯,早中晚只要在家里,且手边无事,就会陪母亲用饭。 论起来,他和程译做了很多年孝顺母亲的儿子。 处处与母亲拧着来的那些年,起因是母亲硬着心肠要他娶廖芝兰,任他长跪不起都不改口,死心塌地配合父亲。再往后,母亲对他的失望心寒越来越重,为人处世方面,一步一步,不自觉地被父亲和廖芝兰c林姨娘带沟里去了,他又是心冷齿冷的状态,什么事都懒得解释。 重新来过,他希望把母慈子孝的情形常年维持下去,这对谁都不会有坏处。平心而论,不论怎样的儿媳妇进门,母亲都不会做恶婆婆。前世程谨的婚事,父亲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定了,母亲私心里一百个不乐意,等到新人进门,照样儿经营出了婆媳融洽的情形。 用饭的时候,程夫人闲闲地说起上午内宅的迎来送往:“徐夫人昨日下了帖子,上午带着女儿过来了一趟。徐家那位千金单字一个岩,生得委实标致,言行得当,真是少见的招人疼爱。” 徐岩日后要成为平南王妃,会生下薇珑那样年纪轻轻扬名四方的女造园家。程询笑道:“您要是打心底喜欢,就跟徐夫人常来常往,看能不能认个干女儿。这样一来,我们兄弟三个也能多个妹妹。” 程夫人失笑,抬手戳了戳他的脸,“胡扯。”另一方面,听出程询对徐岩有些了解,认可甚至是欣赏的,但仅此而已。稍有一点儿别的心思,也说不出这种话——不管是怎样的形式,做了兄妹的人,绝没有谈婚论嫁的道理。思及此,她索性直言道:“我自己的儿子,我最了解,来年必能高中。由此就总想,到你金榜题名那一日,得个双喜临门的好彩头。成亲是赶不及了,到时定亲也是好的。” 程询想一想,“我自己张罗成不成?”他另有打算。 “成啊,怎么不成?”程夫人打心底高兴起来,“快跟我说说,可有意中人了?” 程询只是道:“等有了眉目,您一定会及时知晓。” 程夫人连声说好,没仔细琢磨儿子用的字眼儿。 饭后,程询到外院处理一些杂务,问过小厮,得知姜先生午睡还没醒,便回了自己的光霁堂。 程福来禀:“城北廖家大少爷c大小姐一同前来,说手里有一篇新做成的制艺,请您或姜先生过目,看看有哪些可取之处,又有哪些弊端。”停一停,补充道,“管家已经把人请到暖阁了,说老爷曾吩咐过,不要怠慢城北廖家。” 廖文咏和廖芝兰想来就来了,管家还是这个态度——这种事不时发生,针对的是私底下与父亲有猫腻的门第。程询想一想,笑微微地看着程福。 程福心生预感,“大少爷,该不会又想让小的帮您气谁了吧?” 程询莞尔,“不单气人,还要骗人。” 程福陷入云里雾里,想不出这种戏要怎么唱,“该怎样行事才好?您得仔细吩咐小的几句。” 002 步生莲(一) 天启元年,冬日。 一早,寒风凛冽,夹着冰刀雪刺一般,吹得脸颊生疼。程询策马出行,先去了城南廖家胡同,随后去了城北廖家所在的柳荫胡同。 想见怡君,还要时不时相见。 要防范城北廖家,但要不着痕迹,少不得虚与委蛇。 这是当下他想要c需要做到的事。若办不到,重获的生涯便是可有可无。 已经有所安排,这上下需得等待后效。容不得心急。 程询扬鞭疾行回府,跳下马,去到光霁堂的书房,摆下一局棋,自己与自己博弈。 午后,程夫人与林姨娘来到光霁堂。 小厮程安进去通禀后,转回到两女子面前,老老实实地道:“大少爷正忙着,无暇见夫人c姨娘,晚间自会前去内宅请安。” 程夫人无奈地抿一抿唇,“这会儿他在忙什么?” 程安道:“在看书。” “好吧。我带来的羹汤,记得让他喝下。”程夫人说完,转身回返内宅,林姨娘亦步亦趋。 回到正房,在厅堂落座后,林姨娘笑道:“大少爷这几日的确是有些古怪呢,闭门谢客也罢了,跟您竟也生疏起来,除去昏定晨省,在内宅都见不着他的面儿。” 程夫人不知她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只是回以微微一笑。这女子生了程家第三个儿子,又是程清远甚为宠爱的妾室,明里暗里的,她都尽量给足对方颜面。 林姨娘身形前倾,压低声音:“有一事,还请夫人恕我多嘴之过。眼下大少爷年纪也不小了,您真该给他物色个体贴敦厚的通房了。别家的少年郎,可都是十三四就有通房了” 程夫人笑意微凉,目光如冷箭一般射向林姨娘,“程家有不成文的规定:而立之前,不考取功名便不近女色。你是妾室,不晓得也是情理之中。不过,既然你提到了,我难免思及老三,他不似阿询,不需以功名举业,是时候添个善解人意的通房了。” “”林姨娘嘴角翕翕,站起身来,想要婉言谢绝,程夫人已继续道: “你我之间,千万不要多礼,那岂不就生分了?”她笑容温婉,摆一摆手,“老三的通房,我心里有几个相宜的人选,定会慎重挑选,你不要担心。下去吧。” 林姨娘心里百千个不情愿,面上却不显露分毫,眉开眼笑地道谢,行礼告退。 程夫人唤来管事妈妈,就方才谈及的事吩咐一番,随后,没有快意,反倒喟然叹息。 有几日了,程询明显与她疏远起来,不论神色c言谈,都不难察觉。是做不得假的疏离漠然。 亲生儿子如此,委实叫她伤心。 毋庸置疑,程询是沿袭程家荣华富贵的希望,今年秋闱,高中解元,料定他明年夺得会元的人比比皆是。 那样优秀的她的亲生骨肉,已经夺得寻常人难以企及的功名的孩子,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与父母无言地较起劲来? 百思不得其解。 当日,程清远下衙后,程夫人把满腹疑虑忧心和盘托出。 程清远听完,敛目思忖多时,起身道:“让他去外书房见我。” 程夫人行礼称是。 程询走进外书房。 犹记得,前世身死之前,唐修衡问他:“除了已安排好的身后事,还有没有未了的心愿?” 他颔首,“当然有。我想让家父重活一回,让他真正懂得是非功过。”说着自己就笑了,问修衡,“我这心愿,你能圆么?” 修衡也笑了,透着苦涩,说我不能,那是关乎心性的事儿。 的确是,任谁都无能为力。他的父亲就算重活一回,也不大可能洗心革面。连带的,他的母亲也不可能不做夫唱妇随的所谓贤良贵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2.荣华路 “芝兰那丫头一向争强好胜, 跟碧君明里暗里攀比的时候还少么?如今你们到程府上学,她本该嫉妒,却不曾设法争取, 与文咏登门拜访过一次便作罢。 “老爷视若珍宝的那幅枫林图,她们想看,不是想开眼界, 是为着确定是否出自程解元之手, 如果是, 来日我们家就与程府撇不清干系——程解元何曾是那样大方的人?几时曾把得意之作送给疏于来往的门第? “这样一来, 往后程府若是出事,只要有人弹劾, 我们就少不得被连累。 “若到了那一步, 就算早就分家各过,北廖家也会被殃及。是因此, 她们权衡轻重之后,才登门提醒。 “这些道理, 你们当真不明白么?哪里就需要我仔细摆给你们看了?” 廖碧君轻声冷笑,言辞犀利:“您也知道廖芝兰的性情,如今这般行事, 焉知不是她进不了程府才危言耸听的?那么多人争着抢着到程府求学,出自高门的也不少。哦, 合着京城只有他们北廖家消息灵通, 别家都是捂着耳朵的傻子么?” 廖大太太被呛得哽了哽, “她若真想去程府,总该来求我们从中递话吧?她这样做过么?” 廖碧君打鼻子里哼了一声,“您还真瞧得起我们家。以廖芝兰那个德行,怎么肯欠我们的人情?她求谁也求不到我们和您头上吧?人家就夸奖了几次您针线活好,您还真就对她另眼相看了,真是不知道说您什么好。” 廖大太太怒声训斥:“你给我好好儿说话!” 廖碧君撇一撇嘴。 廖大太太辩不过女儿,索性快刀斩乱麻,“不管怎样,这事情就这么定了。日后你们两个不准再出门,老老实实做针线。” 廖碧君刚要反对,怡君先一步出声道:“好啊,我们记住了。”语毕看向姐姐,握了握她的手。 见次女态度忽然来了个大转弯,廖大太太反倒满腹狐疑,凝视片刻,问道:“之前你又跑去哪儿胡闹了?” 怡君道:“遛马。” “”两个女儿学骑马,夫君是赞同的,时不时就会教训她们不要懒惰,别把两匹好马关在家中当摆设。廖大太太不耐烦地摆一摆手,“都给我滚回房里去,哪个再敢擅自出门,别怪我打断她的腿!” “是。”怡君屈膝行礼。 廖碧君满腹火气,但见妹妹如此,便也随着行礼退下。结伴回房的路上,她问怡君:“你这是怎么了?是知道怎样说都没用,还是笃定娘打错了算盘?” 怡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件事,要看爹爹的态度。我瞧着娘那个架势,定是听说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却不屑告诉我们。等爹爹下衙之后,娘一定会细说由来。万一爹爹宁可信其有” 廖碧君神色一黯。 “也没事,我们先观望着。明日若是爹爹跟娘态度一致,我们再想别的法子也不迟。”怡君说。 廖碧君轻轻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这时候,廖大太太正在吩咐丫鬟:“去外院候着,老爷一下衙,便请他即刻回房来,说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告知。” 丫鬟称是而去。 廖大太太留在房里,翘首等待。 但是,等到夜色深沉,廖大老爷也没回来。 下衙之际,廖大老爷见到了前来送请帖的程安。 程安恭敬地道:“我家大少爷今日在状元楼设宴,请您赏光前去,有几句要紧的话要告诉您。” “是么?”廖大老爷想到那个温文尔雅c样貌俊朗的才子,面上一喜,“解元相邀,荣幸之至。如此,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多谢大人。”程安道,“那小的这就去回话,大少爷已在状元楼恭候。” “不敢当,不敢当。”廖大老爷打心底笑出来,心念一转,“我到就近的别院换身衣服就过去。” 程安笑着行礼离去。 廖大老爷上了马车,命车夫从速去往别院。更衣只是个借口,真正目的是去取一幅珍藏的工笔画,作为回礼送给程询。之所以把不少名画放在别院,也是无奈之举——儿子败家,偶尔喝醉了,便把他珍藏的名画随手赠人,过后他气得吐血都没用,总不能把脸一抹去要回来。 他是打心底欣赏程询。 如果今日设宴相邀的是程清远,他一定会找辙婉拒。 官员与官员之间,不论品级高低,厌烦一个人有时根本不需要理由。更何况,昔年柳阁老与程清远政见不同,他打心底支持的是前者。这几年,因柳阁老离开内阁,方有程清远的上位,在他看来,怎么都有点儿小人得志的意思。 可程询与程清远不同。 程询近几年所作的策论,他都用心读过,看到的是那年轻人的政见与柳阁老相同,不知为何,给他更为大气c磊落之感,偶尔犀利的一笔,又让他会心一笑,拍案称快。 是以,程家父子,在他,要分别开来对待。只要程家不出天大的幺蛾子,只要有机会,他都愿意与程询常来常往,连带的想让儿子与程询结识甚至交好,长些见识。 状元楼的雅间,程询临窗而立,望着喧哗扰攘的长街。 在前世,这酒楼是他与怡君相识c诀别之地。 今生,不会刻意与她同来,除非哪一日她想过来尝尝这儿的招牌菜。 廖大老爷进门时,程询牵出谦和的笑容,迎上前去,神色自若地与之寒暄。 廖大老爷带来的回礼是一幅前朝的名画《月下翠竹》,殷勤地请程询当场验看。 程询看过之后,心里有了三两分由衷的喜悦:此画价值不菲,作画之人心性的清冷高洁全然体现,手法亦因心性有着少见的超脱清逸,廖大老爷愿意割爱相赠,对他总该是有着些许看重。 ——与怡君相关的事,他一方面笃定,一方面又没法子生出自信。很矛盾。 他由衷道谢,慎重地收起来,躬身请廖大老爷入席。 酒过三巡,廖大老爷记起程安的话,笑呵呵地道:“今日解元要我前来此地,委实破费了,真是叫人于心不安。是有事吩咐南廖家么?” “是有一件要事相告。”程询笑着遣了服侍在一旁的程安c程福,亲自给廖大老爷再斟满一杯酒,语气淡然,“关乎南北廖家。” “哦?”廖大老爷以手势谢过程询亲自斟酒,“还请解元相告,我洗耳恭听。” “主要是想提醒您一声,日后再不要与北廖家来往。如果您信得过我的话。”程询落座,神色从容,“今日我得知了一件北廖家的秘辛,命人打听之后,得知南北廖家近日时常走动,有些担心,为此才邀您来到此处。” “不知是何秘辛?”廖大老爷忐忑地望着程询。 程询敛了笑意,缓声道:“前些年,在朝堂之上,家父与柳阁老总有争执。柳阁老辞官之后,家父仕途更顺,有些人便猜忌是他对柳家作恶。 “家父不以为意,我却受不得这等闲话,打理外院诸事之后,便命府中最得力的人暗中查访柳公子的下落。近来,不知是哪位贵人有意帮衬,告知了柳公子的下落。” 廖大老爷难掩激动之色,“解元是说,柳公子尚在人世?” 程询颔首,“对。并且,今日我已见过他。”想到柳元逸现今的情形,他不由眼神一黯,“大抵是常年受困之故,他受不住,以致神志不清。” 廖大老爷握拳叹息:“当真是没天理!”顿一顿,连忙又问,“解元可曾派人去告知柳阁老了?” “自然。”程询颔首,“这是当务之急,只是眼下不知柳阁老身在何处,要先去锦衣卫打听清楚。” “那就好,那就好柳阁老这些年的焚心之痛,总算能有所缓解。”廖大老爷为柳阁老悲喜交加,停了片刻,想起程询先前的话,忙问道,“此事——难道与北廖家有关?” 程询笃定地颔首,“正是。您若是心存疑虑,此刻便可与我一同去看看柳公子。” 廖大老爷看住程询,片刻后道:“那倒不必,只请解元将详情告知。”如果程询有一点点的心虚,都说不出与他一同去见柳元逸的话。既如此,他又何须多事,平白惹人厌烦。 “这是自然,稍后定当细说原委。”程询颔首,随后话锋一转,“叶先生与您膝下两位千金,如今不是在程府授课,便是每日前去学堂,我更是机缘巧合之下送给您一幅得意之作——这在有心人看来,有过从甚密之嫌吧? “假如北廖家出了事,你南廖家若无人相助,少不得牵连其中。如果南廖家出事,程府也会被弹劾,我定会成为家族一时的罪人。是因此,才请您过来叙话。” 廖大老爷仔细琢磨一番,只觉脊背发凉,一时惊疑不定,末了惶惑地看着程询,频频颔首,“对,对,是这个理” “来了又走了”怡君手里的羹匙慢悠悠地搅着鲜美的汤,“姐姐怎样了?” 夏荷道:“说完一句‘再等等’,就一动不动地坐着。” 怡君想一想,吩咐款冬:“去跟姐姐说,我吃不惯这儿的饭菜,饿得很,问她能不能快些回家用饭。” 款冬称是而去。 怡君问夏荷:“那个人的样貌,你可曾看到?” 夏荷回道:“大小姐和紫云在场,没敢细瞧,只看到那位公子戴着对角方巾,穿着浅灰绒氅衣,高高瘦瘦的——从王记走出来的。” 怡君颔首,“等会儿把这些告诉阿初,等我们回府之后,他留下来等着。若是能等到那人,也不需说什么,留心观望便可。” “奴婢明白。” 过了一会儿,廖碧君过来了,歉意地看着怡君,“是我不好,竟忘了你。我们回去吧。” 怡君笑着起身,不知如何宽慰,只是揽了揽姐姐的肩。 商陆见到姜道成,自是分外恭敬。 姜道成唤他走近些,仔细打量。是个仪表堂堂的年轻人,双眼过于灵活了些,应该是日子不尽人意之故,眉间盈着一股子暗沉气。 他开门见山:“三年前,有一位友人曾在我面前提起你,要我答应,有缘相逢的话,要照顾你几分。彼时我应下了。是谁你不必管,我既来了京城,你又曾送来帖子,便不会食言。” 商陆态度诚挚,一揖到地,“晚生感激不尽,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免礼。”姜道成摆一摆手,笑呵呵地道:“我是要收几个向学的人,悉心教导一二年,包括你。仅此而已,我与你们并非师徒,只是做一段萍水相逢的坐馆先生与学生。来日哪个飞黄腾达,我不居功;哪个沦为阶下囚,我不担干系。” 商陆道:“先生淡泊名利,非我辈能及。” “明日起,你前来设在程府东院的学堂,辰时到,酉时走,没有休沐。每日午间要留下来用饭,是以,每个月要交三两银子。”姜道成说完条件,问道,“你可愿意?” 商陆即刻郑重应声:“愿意。晚生求之不得。” 姜道成满意地颔首,“如此,随书童去光霁堂,见一见程解元。方才我与他提了提你的事,他倒是没说什么。在程府求学,需得程府上下关照,礼数务必周到。” 商陆恭声称是,离开前再度深施一礼。 姜道成望着他的背影,心绪复杂。 关乎商陆日后境遇,程询言之凿凿,谈起时,目光中的寒凉c不屑,让他心头大为震动。 所以,明明觉得诡异,还是相信程询。毕竟,程询没有针对商陆说谎的理由。 成为心结的事,当然是程询如何做到未卜先知,前两日就问过。 那个不着调地跟他说,只要把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琢磨透,便不难推测出旁人的运道,只是,折寿。 气得他。 他这辈子就没碰过五行八卦和奇门遁甲,碰也没用,没长那根儿筋——那小崽子是知道这一点,才理直气壮地搪塞吧? 程询坐在三围罗汉床上,手里一册棋谱。 商陆进门后,见这情形,只行礼,没出声。 程询抬手指一指客座,“先坐下用茶,等我看完这几页。” 商陆温然道谢,转身落座。 棋谱是程询这两日晚间无事作成的,记载的都是一些陷入循环劫的棋局,很有意思。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偶尔瞥一眼商陆。 这样待客,是故意为之。人在一些小事上的细微反应,很值得琢磨。 商陆坐得不拘谨,也不随意,手边的茶呷了两口之后,便没再碰,敛目看着近前方砖,神色平静。 程询翻书c喝茶的声音,他听到,并不转头去看,脊背会稍稍挺直一些,再慢慢放松。 若是换了廖文咏,定是另一副景象。 这个人,程询并不了解,前生相见的次数屈指可数,只在传闻中晓得他做过什么事c埋下怎样的祸患。被处以极刑之前的商陆,手段阴毒下作,是年轻时就如此,还是多年潦倒致使他走至歧途? 这些,还需慢慢观望。 程询放下书,出声道:“商公子。” “是。”商陆不急不缓地起身,拱手行礼。 “在程府求学之人,学堂上的事情,一概由姜先生做主。”程询徐徐道,“我打理外院诸事,便不得不先小人后君子,把一些话说在前面。” 商陆颔首道:“解元说的极是,有话只管吩咐,在下定会谨记于心。” “姜先生收到跟前教导的人,有男有女。”程询道,“在程府,断不能出有伤风化之事。哪一个都是一样,若做出上不得台面c招致流言蜚语的事,传到我耳里之时,便是被逐出程府之日。” 商陆忙道:“在姜先生和解元跟前,我怎敢读着圣贤书却做有辱斯文之事?” “如此自然最好。”程询道,“我是想,有姜先生教导,学出名堂不过是一半年光景的事,为着锦绣前程,这一时理应循规蹈矩。再者,姜先生是我请来的,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在家父面前也不好交待。” “解元的为难之处,在下明白。”商陆由衷道,“我本就是因解元得了这样的机缘,无从报答,能做的只是不给贵府平添纷扰。” “那就好。日后少不得在一起切磋学问。”程询端了茶,“今日就不留你了。”再多的,不能说,要是引起商陆的疑心,今日便白忙了一场。 商陆又恳切地说了几句感激的话,这才道辞离开。 廖家姐妹回到家中,进到内宅,廖大太太就命丫鬟唤她们到房里,指着怡君好一通训斥:“一定是你这个不着调的,拐着你大姐出去疯玩儿了。你都多大了,啊?还是这样不晓事。每日里到底跟叶先生学了什么?明日不准去程家了,你给我老老实实留在家里做针线!” “娘。”廖碧君听不下去了,走上前去,“今日是我的主意,二妹原本想着快些回家做功课的,是我想去外面用饭,她不放心,陪我前去的。” “是你的主意又怎样?”廖大太太怒目而视,“你也一样!脑子里就没点儿循规蹈矩的东西,怕是每日都在做才女的梦吧?”她哈地冷笑一声,“真不知你们是被什么人带歪了,全忘了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端庄敦厚的规矩,只想到外面四处招摇!我把话放这儿,你们要是惹出了让人嗤笑的事,别怪我把你们逐出家门!” 怡君听着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一步,刚要出声,廖碧君却抓住她的手腕,先一步呛声道:“我们读书的事情,是爹爹同意的。您要是气不顺心疼银子,只管去跟爹爹要个说法。今日的事就是我的主意,下人们都知道,您要罚就罚我,别连二妹一并数落!”说完,挡在怡君前面。 廖大太太被气得不轻,“每次我训二丫头,你就跟我急赤白脸的,要疯似的。怎么?她就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就算怪错她又怎样?轮得到你对我品头论足的?!” “您干嘛总错怪她?”廖碧君语气平静下来,“这些年怎么也不检点一下自己的过错?” “反了,反了你了!”廖大太太险些跳起来,高声吩咐房里的丫鬟,“把她给我关到小佛堂去!不跟我认错,就别想出来!” 程询抬手示意免礼,走到桌案前,瞥一眼她临摹到一半的山水,和声道:“手边无事,便过来看看,亦是想问问你,先前存的疑惑,是否已经得了解释。” 怡君坦诚地道:“回解元话,并没有。” 程询莞尔,“难道不合情理?” “那倒不是。”怡君微笑,“正因合情合理,反倒让我疑心,昨日所见那一幅,是解元着意备下的。说到底,原画中的疑问,不是一幅酷似的画就能解释的。” “原画——指的是最先见到的那一幅?”程询问她。 “正是。” 笑意到了程询眼中,“酷似一说,从何谈起?” “原画中的细微处,在新作中不见了。” “原画此刻在叶先生现居院落的小书房中。能否移步,逐一指给我看?”他想看一看,这个年龄的她,观察入微到了何等地步。 怡君又惊又喜,“解元是说——” “我将那一幅赠予了叶先生。” 怡君明眸潋滟生辉,唇角上扬,好心情不言而喻,“若解元不怪我唐突,自然乐得再次一饱眼福。” “乐意之至。”程询对她做个请的手势,转身向外走。 怡君和夏荷随他来到叶先生住的东跨院,进到布置为书房的东耳房。 在这院中服侍的丫鬟行礼之后,奉上茶点,随后与夏荷一样,垂首侍立一旁。 枫林图悬挂在北墙上。程询走近一些,对怡君偏一偏头,笑微微地静待下文。 怡君走上前去,言明出自他手的两幅画的不同之处:“两棵树的树干上,共有五个字的刻痕;小河岸上,藤椅后方,有觅食的鸟儿;远山上空,隐约可见翱翔的大鸟。这些,在新作中,都不见了踪迹。”她一面说,一面以素手指明,末了侧身看向他,“只看出了这些,不知是否有遗漏之处。” “没有,说的对。”程询没掩饰意外之情,“只是没想到,你对这幅画了如指掌。” 怡君笑一笑,转头望向那幅画,轻声道,“我只是特别喜欢这幅画,画中的离殇c寂寥,对人心绪无益,却真的让我动容。在我感觉,做这幅画的人,该是正值春秋鼎盛,却走到了生涯尽头,不应如此,但是从容接受。”停一停,语声更轻,“绝妙的画,与诗词歌赋一样,是有魂的。” 程询负手凝视她片刻。 怡君察觉到了,并不忐忑,仍是望着画,说着自己看到的c感受到的:“飘落的红叶c波光粼粼的河流,该是能让你记起或想见到一些欢悦之事。不然,不会出现这般的灵动c美丽。看起来心绪矛盾的一幅画,其实正是人真情实感的写照。”两日过去,这幅画并没在她脑海中模糊,反倒更清晰,让她加深了对作画人的理解。 她了解他,原是这般轻易的事。 其实,他与她,都有着过人的优点,也都有着寻常人的小缺点。 他不知是出身还是年少时诸事过于顺遂的缘故,不少时候,遇事确有跋扈霸道之嫌,只是手段与出色的武官不同而已——都是一回事,人太自信了,便不自觉的自负了。 她呢,为人处世不走寻常路,眼界c心胸不输男子,遇事最有主心骨,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肯让别人插手。另外,心细如发,小事上却爱犯迷糊,要么让人笑得捧腹,要么气得人晕头转向。 情路逆转之前,他们并不全然是顺风顺水花好月圆的光景。吵过架的,还不是吵过一次两次。 但那些带来的,是对彼此更深的了解:知道自己的不足之处,了解对方不能踩的线都有哪些。 而且,便是吵架,每每到最后也会变成乐事——见对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就不再揪着不放闹脾气,脑筋会转到别的事情上,一来二去就跑题了,到末了,都要想一会儿才记起是为何事生了分歧,好一阵笑。 她说过,相知至此的人,就算经过多少次轮回,也只得这一个。 他故意说,只怕你迷迷糊糊的把我忘了,缘分要是断了,连相识都难。 她笑说怎么会,不会的。若人身死之后的传言都属实,那么,我不要过忘川河,不走奈何桥,更不要喝孟婆汤——没了心有灵犀的人,投生转世有什么好?魂魄就留在这一世,等不到你,迟早也能看到你。 类似的话,修衡也说过:“若可能,我会留在这一世,等您过得诸事遂心。别笑我癫狂,万事皆有可能。” 恰如怡君所言,画中飘零的红叶c河流跳脱出来的灵动,是因他在画着的时候,想到了一些趣事——与修衡相关。 离京后的那几年,修衡一直命唐府最精良的人手远远跟随,为的是能及时知晓他在何处,更保障他安稳无虞。住进落叶山庄后,修衡写信给他:快搬走,那地方跟您八字不合。实际指的是那里的水土跟他的身体相克,没法儿保养,还少不得添新病。 他回信,说我不论在哪儿住,都不是长寿的人,活不过命里第四轮。你这活成精的人,该知道。 修衡没复信,过了大半年,跟皇帝讨了两个月的假,到落叶山庄找他,说您这可不成啊,哪儿有好好儿地咒自己短命的人?我可是给您卜过一卦,起码得到古来稀的年纪。得,您咒就咒吧,横竖是越咒越长寿。 那样寡言清冷的孩子,满脸拧巴地道出这样一番话,着实把他笑得不轻,说你这是睁着眼跟我扯瞎话,真是出息了。 修衡笑了,说您要不就挪挪步,换个地儿,要不就留下我带来的名医,这名医是薇珑和孩子一口一个神医叫了好几年的。他倒是没被神医这名讳烧得生灾难,定有些真本事。而且他比我还敬重您,您赏个脸,让他时时照看着。 他说也行,但你知道,我有几年心力交瘁,真落下病根儿了,别说神医,活神仙都救不了。回头神医要是治不好我,你不准跟人发脾气。 修衡蹙着眉,看了他好一会儿,说我跟薇珑是有心疾,您呢,是有心结。眼下倒好,俩有心疾的都没心没肺了,您这心结还没打开。没天理。不怪总有人骂老天爷不开眼——可他们怎么就不明白,老天爷根本就是个瞎子。 他被惹得哈哈大笑。 修衡住下之后,每日跟他对弈,或是跟他一起钓鱼。 小河的水清可见底,悠然游动的大小鱼儿清晰可见,倒让修衡这种最沉得住气的人失去耐心:眼力太好,眼看着鱼儿围着鱼饵打转却不上钩,久了就会心急,唤护卫下水给他把鱼捞上来。闹腾得他也别想安心垂钓。 修衡启程到山庄之前,薇珑要他带些样子完整的红叶回去,要镶嵌在玻璃c琉璃槅扇中。 所谓样子完整,是叶尖居中,不能向左右倾斜。别的就更不需说了,不可有半点瑕疵。 那时候,修衡宠妻儿已经是天下皆知,全然照着薇珑的心意挑选枫叶。 落在地上的不行,修衡说不新鲜;护卫说上树去摘,修衡也否了,说那叫落叶么? 随行的人没法子,只能跟着自家侯爷一片一片接住凋零的红叶,细心筛选。 时间久了,一名护卫苦着脸跟修衡说:“侯爷,我得蹲地上闭着眼歇会儿。真不行了,这大半天都盯着红彤彤的叶尖,眼晕,就要左中右不分了。” 有这种趣事垫底,他在画枫林图的时候,心境自然而然地受到了影响。 他送给南廖家的那幅图,最初目的只是练练手,看能否通过调色改变氛围,刻痕c飞鸟之类的细节,嫌费时间,敷衍了过去。 这些,怡君全看到并揣摩到了。 他再度侧头凝视着她,温柔的,久久的。 原来不管怎样,你都能明白我。 当夜,父子二人叙谈至子时。程询告退的时候,程清远看着他,眼神复杂至极。 程询说了几件他已经或打算做出的不可外宣的举措,还说起年节之前天子对一些官员的升迁c贬职。问如何得知的,只说有神灵每夜托梦给他,便让他有了预知未来的本事。 神灵托梦?打小就不信神佛只信人定胜天的孩子,怎么样的神灵愿意搭理他? ——明知是敷衍之辞,苦于没法子反驳。这一晚,程清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沮丧c窝火。儿子没造他的反,却分明与造反无异。 翌日早间,程询去正房请安,对程夫人道:“等会儿我要出门一趟,接一位名儒来家中。爹跟您提了没有?”这是他昨日跟父亲谈妥的事情之一。 程夫人见他恢复了惯有的神采,且态度温和而恭敬,心里老大宽慰,招手唤他到跟前,“还没用饭吧?跟我一起吃。” “行啊。”程询随母亲转到饭桌前落座。 程夫人这才回应他提及的事,“老爷出门上大早朝之前,跟我提了一嘴,让我知会外院管事,照你的意思安排名儒的衣食起居。”语毕,蹙了蹙眉。当时程清远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气得她。 “那就好。”程询从丫鬟手里接过冰糖燕窝,放到母亲手边。 程夫人笑了,拿起羹匙,问:“是哪一位名儒?不知道我听说过没有。” 程询和声道:“京城有位姓叶的女先生,您听说过吧?” “听说过。”程夫人颔首,“最早,叶先生在杨阁老家中坐馆,教导他的掌上明珠。学识渊博,只是脾性有些古怪,只教合眼缘的闺秀。眼下在哪家呢?没留意。”提及的杨阁老,是当今首辅。停一停,她问,“瞧你这意思,请来的名儒,是不是与叶先生有些渊源?” 眼下,叶先生就在城南廖家,指点怡君和她长姐的学问。程询笑着颔首,“正是。将要来家中的名儒,是叶先生的授业恩师姜道成。” “是吗?”程夫人面露惊喜,“想当年,姜先生可是名动四方的人物。”又啧啧称奇,“倒是想不通了,你与他素昧平生,怎么能请动他的?” 程询笑出来,“他名动四方的长处是学识,短处是好赌。” 程夫人忍着笑猜测:“你是不是跟人家打赌了?” 程询嗯了一声,“姜先生所在之地,离京城不远。前两日,我让程福替我走了一趟,与他打了个赌,他输了。” 程夫人笑出声,“你这孩子。说你什么好?” 程询心下汗颜。要不是为着尽快与怡君名正言顺地产生交集,他才不会跟她师傅的师傅打赌——重生的好处,是能仗着绝佳的记忆跟人唱未卜先知的戏,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程夫人拍拍他的肩,“前几日害我担心你跟我闹脾气,是不是担心赌输了的缘故?”身为母亲,凡事都会不自主地跟孩子联系起来。 “的确。”程询顺势应道。若是可以,除了父亲,他并不想在任何人眼里发生显著的变化。 程夫人松了一口气,那点儿心结打开来,“日后啊,不论什么事,都及时知会我。我总是向着你的。” “我知道。”母亲遇到大事,固然会不分对错地站在父亲那边,但在平时,一向顺着c护着c宠着他。 “快吃饭,多吃些。等会儿还要出门呢。”程夫人叮嘱道,“接到姜先生,千万别失礼于人。” 程询笑着称是,喝了一口八宝粥,道:“姜先生过来之后,叶先生应该也要来程府,师徒两个一起收几个学生。娘,这事儿您可别反对。叶先生的书画功底,不输当世名家,我想让她点拨一二。” “不耽误功课就行。”程夫人笑道,“明年二月便是会试,老爷对你寄望颇高,你是知道的。我晓得你天赋异禀,并不担心,平日别让老爷觉得你不务正业就行。” 长子十二岁那年,便想下场参加乡试,怎奈那年正月里,程家二老爷病故。过三年,她远在外地的兄长病重,在乡试之际命悬一线,程询陪着她回了娘家。后来,她兄长转危为安,考试的时间已过。便这样,长子拖到今年才考取功名。 程询欣然点头,“那是自然,我晓得轻重。”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对程府而言,不过是多两个教书先生,权当多了两个门客就行。但是,对于叶先生和两个学生,便不是这么简单了。 这日,叶先生坐在城南廖家内宅的学堂,没如常授课,把姐妹两个唤到跟前,温声道:“我师承于姜先生,敬他如父。这几年,老人家小病小灾不断。我总想着到他跟前尽一份孝心,他不允,是晓得我十分爱重你们姐妹两个,你们又正是好学的光景,要我有始有终,不耽误你们才好。我请他来京城,他懒得走动。 “这次,也不知程解元如何说动了他,他已进京,日后要在程府坐馆,打算收几个天资聪颖的孩子,悉心点拨。 “而且,要我也去程府,帮衬着他。” 廖碧君和廖怡君听了,俱是神色忐忑,异口同声:“先生,您不要我们了吗?” 叶先生失笑,“怎么跟小孩子似的。什么叫不要你们了?” 廖怡君抿一抿唇,走到叶先生跟前,“您都要去程府帮衬姜先生了,我们还能怎么想?姜先生眼光那么高,我们就是有心,大抵也没有入他眼的资质。” “是啊。”廖碧君点头附和。 “听听,这叫什么话?”叶先生笑意更浓,“我看中的学生,资质兴许比师父看中的还好。不准妄自菲薄。” 廖怡君欣喜笑道:“您的意思是——” “师父的意思是,我到程府之后,也能继续指点你们的功课。只是,”叶先生歉然道,“需得你们辛苦一些,每日前去程府专设的学堂。都是娇贵的大小姐,我真不敢让你们每日奔波。更何况,虽说如今世风开化,你们长辈的心思,我却拿不准” “不会不同意的。”廖怡君携了叶先生的手臂,巧笑嫣然,“姐姐的字c我的画刚有起色,决不能半途而废。自程解元高中之后,爹爹时时提及,称赞有加,料想着不会反对我们到程府继续受您点拨。” “这话不假。”廖碧君也走到叶先生身侧,笑道,“只是换个求学的地方而已,何来奔波之说?我听着您也不想扔下我们两个,那么,今日我们就告知爹娘。只要您在那边不为难,什么都好说。” “如此最好。”叶先生温然笑道,“等会儿我就去跟大太太辞行。大老爷和大太太是否同意,你们及时告知于我。退一万步讲,他们不同意的话,你们也别灰心,大不了,我在程府蒙混一段日子,找个由头回来。” 师父实心实意地想继续教导,学生实心实意地要继续学,对于眼下情形,退路自是不难寻到。 说定之后,叶先生离开学堂,去见廖大太太。 姐妹两个回房时,说起程询居然请得动姜先生一事。 廖碧君道:“到底是高中解元的人物,不论因何而起,足见姜先生对他的赏识。” 廖怡君则扬了扬眉,“姜先生来京,是应程询之邀,要叶先生去程府帮衬,闹不好也是程询的意思。仔细琢磨一番,我怎么觉着这位解元行事过于霸道呢?”好端端的,自家恩师要被人拎到别处,叫个什么事儿? “而出彩的制艺,要有底气,且有新意,题目不论新旧,都能用圣贤的语气c圣贤书中的道理,给人耳目一新之感——这需要阅历c悟性,是闭门不出的人能有的?你一个平时只出入官宦门第的女子,能了悟何事? “说得难听些,心中有大格局的人,便是能够随意做出让人拍案叫绝的制艺,也不会引以为豪。 “这种把人关在死框框里还叫人推陈出新的东西,历朝历代嫌弃甚至痛恨的人还少么?一心考取功名保国安民的人没法子——这东西捉摸不透,就等于断了下场考试的路。如你这般闺秀,花费精力学这种东西,真就是吃饱了撑得吧?你吃撑了没事儿,还自觉这就是有才情,巴巴的跑到我面前显摆——”他第二次牙疼似的对她发出“嘶”的一声,“令兄真的错看了你,改日我得跟他好生说道说道。” 程安不自觉地点头表示赞同。自家大少爷的制艺不知多出彩,但真是打心底腻味这玩意儿,除了刁难人的时候用一用,平日真是提都懒得提的样子。 “”廖芝兰望着程福,心说谁让你长篇大套了?谁耐烦听你数落制艺的弊端?你说这么多的目的,不就是再一次阐述认定我小家子气的观点么? 生平第一次,她被一个初次谋面的男子气得快疯了。 程福看着她面上的红晕迅速褪去,转为苍白,唇角上扬成愉悦的角度,出口的话却仍是有意给人难堪:“你这脸得了,没工夫让你照着镜子擦干净,往后注意些就是了。你双亲抚养你这些年,绝不是为了让你给他们丢人现眼。” 原本已经认定的事,他在这时候再次提及,让她又犹豫起来,转身看向随自己进门的丫鬟。却不料,丫鬟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那儿,粉脸红彤彤,神色尴尬——完全是觉着自家小姐颜面尽失,让她都无地自容的样子。 廖芝兰气血上涌,身形微微一晃。 不能再呆在这儿了,不然一定会被活活气死。 她刚竭力克制住心中怒意,要出言道辞的时候,程福转身,回返珍珠帘内的时候,很不耐烦地摆一摆手,“程安,往后不要让我再见到她。送客。” 程安立时高声应道:“是!” 廖芝兰和丫鬟没料到小厮扯着嗓子回话,惊得身形一颤。 “快些快些。”程福道,“你当我也是闲得横蹦还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啊?等会儿还得见好几个人呢。” “小的明白。”程安应声后,走到廖芝兰近前,“这位大小姐,您能快点儿出去么?” 她不能。 她已经被气得浑身发抖,动弹不得。 程询睁开眼睛,望着上方虚空。 廖芝兰,是他过于熟悉的一位故人。 与她相关的事,他不愿回想,但是记忆没遵从心迹,不断闪现于心海。 年轻的时候,她一度以打击他为乐趣,心里烦闷了,便请母亲身边的管事妈妈作陪,寻到光霁堂来,婉转地对他说些诛心的话。 他总不能每次都与她起口舌之争,也赶不走,大多数时候沉默相对,随她去。有一阵,生生地被磨得没了锐气,一次无意间看到镜中的自己,眼神阴鸷,满脸丧气。总是满腹的无名火,有好几次,拿无辜的下人撒气。 ——那样的自己,他厌烦。 惊觉她带来的影响之后,他明白,必须得换个方式对付她。 只是,起初摸不着门道,也不明白整件事的原委,居然傻呵呵地把她请到外院,开诚布公:“你过得不如意,我看得出。你也清楚,我除了连中三元那点儿本事,真没可取之处。你嫁过来,也是为着父兄的前程甚至性命。我发誓,一定会竭尽全力,帮他们谋取个长远且安稳的前景。至于你我,终究是无缘人,与其相互耽搁时间,不如早些分道扬镳。来日回到娘家,程府也不会不管你。” ——后来才知道,这是他那一生说过的最蠢的一番话。 她看了他半晌,冷笑出声,“为了父兄c虚名才嫁你——你就是这么看我的?状元郎的脑子c眼神儿,还真是不大灵光。” 他听出弦外之音,惊讶不已。这一刻之前他都认定,她是贪慕虚荣又特别在乎亲人的女子,先前跟他提及姻缘真相,她找怡君道出原委那一节,他以为是她的虚荣心c妒忌心作祟。 原来,并非如此。 “你和廖怡君结缘那一日,我也在场——我是与她同时看到c认识c倾心于你的。”她语气更冷,“怎么着?她对你的情意,就值得你这么在乎,我对你的情意,就是脚底泥么?你告诉我,我比她差了什么?” 他心绪杂乱到有点儿懵了,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着她。 她继续道:“实话告诉你,我们成亲,是我一手促成。晓得公公做过的那件事之后,我便知道,一定能够如愿嫁给你。如果我父兄不让我如愿,我就会把那件事抖落出去,为此,他们才不再筹谋让我进宫的事,也不再跟公公绕弯子。” 真相是这样的。原本他与怡君,并不至于走至绝境。 “如果不是被你冷落至此,这件事,我不会跟你挑明。” 到了这地步,她跟他挑明,意在让他晓得她的情意,要么感动,要么憎恨。目的不外乎是再赌一次。他齿冷至极,无法理解这种人的心思。 她走到他面前,伸手去握他的手,“程询,我对你一片真心,我曾为你拼上性命,你别这样冷落我,好不好?我们往后好好儿过日子,成不成?” 他迅速拂开她的手,疾步出门。 成不成?不成。 这样的真心,太可怕了。他能回馈的,只有惩戒c报复——绝不是她以为的手段。 她仗着父兄,在婆家特别有底气。他刚入官场,没权没势,就让父亲把北廖家调到地方上。父亲犹豫不决,他说那就别办了,明日我就去刑部投案,告诉刑部尚书,是我把柳阁老的儿子弄得下落不明。父亲立刻答应下来,从速让他心愿得偿。 人单势孤了,她还是有法子打击他。 怡君有了喜脉,她笑盈盈地告知他,说你看,还是人家明智c有本事。 他想一想,说不就是孩子么?这也值得你妒忌?明日你就回娘家去,住上一年半载,回来时给我抱上个女儿。 她震惊,问他到底什么意思。 他很平静地跟她说:“抱养个女儿的意思。你想亲力亲为的话,我也赞同。找的男子别四处显摆就行。” 她恨声道:“你还是男人么?!” “娶妻一事,我说了不算,那么,孩子的事就不归我管。”他记得自己当时笑了,“你不想抱养女儿更好,等我过了而立之年,就能名正言顺地休妻再娶。” 她气急了,也着实地痛苦起来,反复斟酌之后,还是遂了他的心思,回娘家抱养了他前生的长女。 她回娘家的日子,他耳根子清净了,心神慢慢恢复冷静缜密。她回来之后,做派明显地温和c柔婉起来,再没跟他找茬生事,偶尔看他,眼中却有着浓烈的恨意。 她恨,谁又不恨? 作为始作俑者,她让他痛失心中明月,她把他磨的c逼的手段变得冷漠残酷甚至阴毒,开始惯于用钝刀子凌迟人的心魂。 这让他厌恶自己。 这样的自己,不是怡君认识c看中的程询。 他总会担心,这样的程询,再相见时,怡君懒得去理解,能给予的只有嫌弃。 曾经约定的,余生的路,一起走。 可是没有。 他没能与怡君同行,便总怀疑是否走上了歧路,离她越来越远。 那样的日子,太痛苦。一直有这样的怀疑,他对怡君便总有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情绪,她不欲碰面,他也不敢安排相见的机会,甚至不敢了解她的情形。 如果廖芝兰不影响得他想起怡君时便自卑,就算不见面,他也能帮怡君防患于未然。 如果这其实是很残忍的两个字,他想到或用到时,皆是心存悔憾。 怡君坦诚地道:“回解元话,并没有。” 程询莞尔,“难道不合情理?” “那倒不是。”怡君微笑,“正因合情合理,反倒让我疑心,昨日所见那一幅,是解元着意备下的。说到底,原画中的疑问,不是一幅酷似的画就能解释的。” “原画——指的是最先见到的那一幅?”程询问她。 “正是。” 笑意到了程询眼中,“酷似一说,从何谈起?” “原画中的细微处,在新作中不见了。” “原画此刻在叶先生现居院落的小书房中。能否移步,逐一指给我看?”他想看一看,这个年龄的她,观察入微到了何等地步。 怡君又惊又喜,“解元是说——” “我将那一幅赠予了叶先生。” 怡君明眸潋滟生辉,唇角上扬,好心情不言而喻,“若解元不怪我唐突,自然乐得再次一饱眼福。” “乐意之至。”程询对她做个请的手势,转身向外走。 怡君和夏荷随他来到叶先生住的东跨院,进到布置为书房的东耳房。 在这院中服侍的丫鬟行礼之后,奉上茶点,随后与夏荷一样,垂首侍立一旁。 枫林图悬挂在北墙上。程询走近一些,对怡君偏一偏头,笑微微地静待下文。 怡君走上前去,言明出自他手的两幅画的不同之处:“两棵树的树干上,共有五个字的刻痕;小河岸上,藤椅后方,有觅食的鸟儿;远山上空,隐约可见翱翔的大鸟。这些,在新作中,都不见了踪迹。”她一面说,一面以素手指明,末了侧身看向他,“只看出了这些,不知是否有遗漏之处。” “没有,说的对。”程询没掩饰意外之情,“只是没想到,你对这幅画了如指掌。” 怡君笑一笑,转头望向那幅画,轻声道,“我只是特别喜欢这幅画,画中的离殇c寂寥,对人心绪无益,却真的让我动容。在我感觉,做这幅画的人,该是正值春秋鼎盛,却走到了生涯尽头,不应如此,但是从容接受。”停一停,语声更轻,“绝妙的画,与诗词歌赋一样,是有魂的。” 程询负手凝视她片刻。 怡君察觉到了,并不忐忑,仍是望着画,说着自己看到的c感受到的:“飘落的红叶c波光粼粼的河流,该是能让你记起或想见到一些欢悦之事。不然,不会出现这般的灵动c美丽。看起来心绪矛盾的一幅画,其实正是人真情实感的写照。”两日过去,这幅画并没在她脑海中模糊,反倒更清晰,让她加深了对作画人的理解。 她了解他,原是这般轻易的事。 其实,他与她,都有着过人的优点,也都有着寻常人的小缺点。 他不知是出身还是年少时诸事过于顺遂的缘故,不少时候,遇事确有跋扈霸道之嫌,只是手段与出色的武官不同而已——都是一回事,人太自信了,便不自觉的自负了。 她呢,为人处世不走寻常路,眼界c心胸不输男子,遇事最有主心骨,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肯让别人插手。另外,心细如发,小事上却爱犯迷糊,要么让人笑得捧腹,要么气得人晕头转向。 情路逆转之前,他们并不全然是顺风顺水花好月圆的光景。吵过架的,还不是吵过一次两次。 但那些带来的,是对彼此更深的了解:知道自己的不足之处,了解对方不能踩的线都有哪些。 而且,便是吵架,每每到最后也会变成乐事——见对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就不再揪着不放闹脾气,脑筋会转到别的事情上,一来二去就跑题了,到末了,都要想一会儿才记起是为何事生了分歧,好一阵笑。 她说过,相知至此的人,就算经过多少次轮回,也只得这一个。 他故意说,只怕你迷迷糊糊的把我忘了,缘分要是断了,连相识都难。 她笑说怎么会,不会的。若人身死之后的传言都属实,那么,我不要过忘川河,不走奈何桥,更不要喝孟婆汤——没了心有灵犀的人,投生转世有什么好?魂魄就留在这一世,等不到你,迟早也能看到你。 类似的话,修衡也说过:“若可能,我会留在这一世,等您过得诸事遂心。别笑我癫狂,万事皆有可能。” 恰如怡君所言,画中飘零的红叶c河流跳脱出来的灵动,是因他在画着的时候,想到了一些趣事——与修衡相关。 离京后的那几年,修衡一直命唐府最精良的人手远远跟随,为的是能及时知晓他在何处,更保障他安稳无虞。住进落叶山庄后,修衡写信给他:快搬走,那地方跟您八字不合。实际指的是那里的水土跟他的身体相克,没法儿保养,还少不得添新病。 他回信,说我不论在哪儿住,都不是长寿的人,活不过命里第四轮。你这活成精的人,该知道。 修衡没复信,过了大半年,跟皇帝讨了两个月的假,到落叶山庄找他,说您这可不成啊,哪儿有好好儿地咒自己短命的人?我可是给您卜过一卦,起码得到古来稀的年纪。得,您咒就咒吧,横竖是越咒越长寿。 那样寡言清冷的孩子,满脸拧巴地道出这样一番话,着实把他笑得不轻,说你这是睁着眼跟我扯瞎话,真是出息了。 修衡笑了,说您要不就挪挪步,换个地儿,要不就留下我带来的名医,这名医是薇珑和孩子一口一个神医叫了好几年的。他倒是没被神医这名讳烧得生灾难,定有些真本事。而且他比我还敬重您,您赏个脸,让他时时照看着。 他说也行,但你知道,我有几年心力交瘁,真落下病根儿了,别说神医,活神仙都救不了。回头神医要是治不好我,你不准跟人发脾气。 修衡蹙着眉,看了他好一会儿,说我跟薇珑是有心疾,您呢,是有心结。眼下倒好,俩有心疾的都没心没肺了,您这心结还没打开。没天理。不怪总有人骂老天爷不开眼——可他们怎么就不明白,老天爷根本就是个瞎子。 他被惹得哈哈大笑。 修衡住下之后,每日跟他对弈,或是跟他一起钓鱼。 小河的水清可见底,悠然游动的大小鱼儿清晰可见,倒让修衡这种最沉得住气的人失去耐心:眼力太好,眼看着鱼儿围着鱼饵打转却不上钩,久了就会心急,唤护卫下水给他把鱼捞上来。闹腾得他也别想安心垂钓。 修衡启程到山庄之前,薇珑要他带些样子完整的红叶回去,要镶嵌在玻璃c琉璃槅扇中。 所谓样子完整,是叶尖居中,不能向左右倾斜。别的就更不需说了,不可有半点瑕疵。 那时候,修衡宠妻儿已经是天下皆知,全然照着薇珑的心意挑选枫叶。 落在地上的不行,修衡说不新鲜;护卫说上树去摘,修衡也否了,说那叫落叶么? 随行的人没法子,只能跟着自家侯爷一片一片接住凋零的红叶,细心筛选。 时间久了,一名护卫苦着脸跟修衡说:“侯爷,我得蹲地上闭着眼歇会儿。真不行了,这大半天都盯着红彤彤的叶尖,眼晕,就要左中右不分了。” 有这种趣事垫底,他在画枫林图的时候,心境自然而然地受到了影响。 他送给南廖家的那幅图,最初目的只是练练手,看能否通过调色改变氛围,刻痕c飞鸟之类的细节,嫌费时间,敷衍了过去。 这些,怡君全看到并揣摩到了。 他再度侧头凝视着她,温柔的,久久的。 原来不管怎样,你都能明白我。 程询侧转身形,望向母亲。 夫君来不及掩饰的惊惧c长子来不及收回的锋芒不容忽视,程夫人身形摇了摇,“你们这是怎么了?啊?”她有些踉跄地走到程询身边,“阿询,你告诉娘,别让我胡思乱想,好么?” “娘,您先坐。”程询扶着母亲落座。 程夫人握住他的手,“告诉我。”略停一停,强调道,“你告诉我。” 着实被吓坏了。她想象不出,是怎样的事情,把长子惹到了那个地步;又是因着怎样的亏心事,让夫君惶惑惧怕到了那个地步。 “没事。”程清远语声沙哑。这一句,是为着提醒程询。 没事?此刻方寸大乱,趋利避害而已。 程询太了解父亲。 再者,这事情瞒不住,北廖家总会有人设法告知母亲。 程询理一理前因后果,剔除与南廖家相关的枝节,对程夫人娓娓道来。 听了原由,程夫人开始瑟瑟发抖;听到中途,她转头看住程清远,身形僵住,面无表情。 程清远的神色已恢复平静,只是无法应对妻子凝固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垂眸看着光可鉴人的地砖。 末了,程询道:“娘,明晚北廖家的人会来家中,您可以在内室聆听。” “我c我明白你的意思最不希望他做出这种事的人,是你。”程夫人说话有些吃力,举动亦是,像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转头看程询,近乎无助地问道,“怎么会这样的?” 程询动容。母亲的痛苦c挣扎,在这一刻展露无疑。虽然清楚,母亲很快就会恢复一门宗妇应有的冷静c理智甚至无情,宽慰的话还是冲口而出:“娘,没事,什么事都不会有。” 程夫人缓了片刻,轻轻点头,“对,对,我信你。”她勉力扶着程询起身,“送我回房。” 母子两个离开之后,程清远喟然长叹。 廖碧君来到怡君的小书房,见怡君正伏案写字,道:“忙的话我就等会儿再来。” “忙什么啊,习字呢。”怡君笑着放下笔,招手唤姐姐到桌案前,“你看看,有没有长进?” “真是的,你习字总没个准时辰,方才我还以为你给哪个亲友写信呢。”廖碧君略带嗔怪地说着,看过妹妹的字,由衷地道,“比我写得好,好很多。” “哪有。”怡君把座位让给姐姐,自己则拉过一张杌凳坐了,“你擅长的是楷书,怎么能跟行书放在一起比较长短。” 紫云笑吟吟进门来,行礼后道:“大小姐,新做的冬衣已经送到二小姐房里。” 怡君惊喜,“又给我做新衣服了?” “有什么法子?你又不肯做针线。”廖碧君故作无奈地道,“我看不过眼,又喜欢做针线,就顺手给你做了两套,还有两套,是额外让针线房做出来的。” 怡君喜上眉梢,“明日就穿一套,一定很好看。” 廖碧君也笑起来,“本来就穿什么都好看。” 怡君把一盏茶送到姐姐手中,“等以后闲下来,我也好好儿做针线,做新衣服给你穿。” “真喜欢才做,不喜欢就算了。”廖碧君笑意温柔,“我别的不成,把你打扮漂亮些的本事还是有的。” 怡君笑得眉眼飞扬,“我晓得。” 廖碧君啜了一口茶,说起别的事:“我记得,今晚你这儿是吴妈妈当值,可我刚才问起,晓得她傍晚就走了。还有阿初,紫云去外院的时候,正好碰见他离府,说是告了一日的假。你是不是安排给他们差事了?” 紫云c夏荷听了,晓得姐妹两个要说体己话,悄然行礼,退到门外守着。 “是有些事让他们办。”只要姐姐问起,怡君就不会隐瞒。一面用茶点,她一面把下午在墨香斋的见闻和盘托出,末了道:“心里觉着不踏实,怕廖芝兰迁怒我们,就防患于未然。” 廖碧君没问怡君着手哪些准备,而是托腮沉思,好一会儿,轻声道:“那你想想看,对付廖芝兰的时候,能不能用上商陆?” “嗯?”怡君不知姐姐是何用意,“怎么说?” 廖碧君却追问:“你只说,能不能用上那个人?” 怡君诚实地道:“只要好生谋划,怎样的人都能派上用场。可他不同,我不晓得你们之间的事。是以,怕你来日后悔,恨我今日不打消你这心思。” “说什么呢?”廖碧君半是落寞半是欣慰地笑了,“我进来之前,已经思虑很久。不单是给你添一颗棋子,更是想你帮我试探他。”她语声低下去,“他仍是只要前景不顾我的话,也就罢了,只当从未相识。横竖也没到非谁不可的地步话都没挑明呢。” 怡君凝视着姐姐,“眼前的事,假如你们已经挑明了呢?” “那就不能更改了啊,不管是不是误会,我都要等着他当面给说法。不会试探他的。”说起这些,廖碧君有些不自在,转眼看着妹妹清逸的字,“终身大事,若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样放荡c不堪的人才会视为儿戏?自己与别人的一生,是能轻易许诺的?” “”怡君仔细品了品姐姐的话,弱弱地应一声,“哦。”她想,日后只要有机会,就要让姐姐注意周围就存在的薄情人。 儿女情长c终身大事,不是有了约定就能成真。有些人能因为直觉选择义无返顾,伤痕累累也不后悔,而姐姐,若有了盟约又被辜负的话怡君几乎难以想象后果。 廖碧君则拾回了先前的话题:“倒是给我个准话啊,可不可以帮我?” “应该可以。”怡君笑着应声,“我试试。” 上午,程府学堂。 如先前说过的,程询布置给怡君的功课是画马,并拿给她一本附有详尽批注的小册子,“名家说过的一些心得,有人记录在册,你看完再尝试。今日若是来不及,便改日再动笔。” 怡君称是,笑盈盈回到座位。 “你的水墨不错,驻足不前未免可惜。”程询递给廖碧君一册画谱,“用心看看,尽量隔几日就尝试做一幅画。这也是姜先生和叶先生对你的期许。” 廖碧君恭声称是,听得这亦是两位先生的意思,自然生出进取之心。 今日学堂不似前两日那样热闹,只有程安等三名小厮时不时进来传话c回事。程询摆了一局棋,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子。 他心里有些烦躁。昨夜,送母亲回到正房,说了自己已经能够钳制北廖家。母亲放下心来,随后却失声痛哭,很久。她说他怎么能做这种孽,又说你不该有这样的父亲,真不应该。 母亲的痛苦一览无余,所以他不懂——前世母亲为何那样决然地帮衬父亲,不曾谴责鄙弃?是不是父亲先一步告知,并编排了一个可以获得宽恕c谅解的理由? 应该是。 一定是。 否则,没有理由可解释。 这更让他窝火。 怡君翻阅着手里的小册子,如获至宝。名家的经验之谈,批注之人又分明是个中高手,时时表明不同的看法,让人耳目一新——字也是极好看的。最重要的是,很多话适用于任何类型的画作。 她看书向来一目十行,并不是囫囵吞枣,打小如此。只是,看到中途的时候,她便不能集中精神。 没来由觉得,坐在前面的那个人有些不对劲。 她抬眼望向他。 手执白子,悬而不落;昳丽的眉眼间,隐有冷凝之意。 思忖片刻,找到了由头,怡君拿着小册子起身,走到程询面前。 “怎么了?”程询看向她,牵出柔和的笑容。 “有不明之处,请解元赐教。”怡君把小册子摊开在案上,“笔者书c画的造诣,分明不输诸位名家,却没署名。我就想问问,解元是否知晓出自何人之手——可以的话,想寻找这位高手的字画观摩。” 程询只是问:“觉得字也过得去?” 怡君点头。 程询缓缓抬起左手,手掌翻转,口中答着她的疑问,“出自我一位熟人之手。” 怡君留意到他左手的动作,立时会意,惊讶得睁大眼睛,看牢他。 笑意在程询唇畔轻缓地蔓延开来,心中阴霾消散无形。这样的她,很少见。 怡君很快敛起惊讶之色,循着话题应声:“看来解元不便说,自是不能强求。” “留心笔法,日后不难在别处看到。”前世传书信给她,他都是用左手书写。 “若如此,荣幸之至。”怡君眸子亮晶晶的,瞥一眼周围,见没别人,便用口型问他,“没事吧?” 程询心头一暖,见廖碧君和服侍笔墨的两名丫鬟没关注这边,笑着颔首,亦无声答道:“没事。” 怡君释然,笑着行礼,拿着小册子回到原位,专心阅读。 他的视线则遵循心迹,温柔缱绻地凝视着她。 这样的时刻,尘世失去声音,唯有绵长的暖意涌动。 前天制艺做得过关或如周文泰c凌婉儿之流,再次来到程府,展现自己擅长的才艺。 姜道成先去东厢房,给商陆安排事由,发现他有点儿无精打采的。等到了东院学堂,瞥过荣国公世子周文泰的时候,发现他也有些打蔫儿。 怎么回事?黄历上,今日分明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姜道成不明所以,倒也没放在心上,孩子们的心情好坏,与他无关。 半日下来,姜道成不得不承认,周文泰与凌婉儿虽然文章作得拙劣,音律方面却的确有天赋,前者的箜篌弹得引人入胜,后者的琵琶真有珠落玉盘之感。 有可取之处就好,日后不至于一看到这两个人就憋闷。 午后,廖芝兰置身书房,心绪紊乱之故,只是呆坐。 昨日回来之后,介入父兄的密谈,态度强硬地提出自己的条件:嫁入程府,至于是谁,还需观望。 父兄虽然气她的态度,却对条件没有疑议,到底是应允下来。就算是柳元逸落到了程府手中,父兄也有应对之辞,要赌的,是程府最终的抉择。退一万步讲,程府几年之内,都不敢对北廖家起杀机,只能哄着顺着。而几年的时间,已足够他们斡旋,找到新的出路。 至于她,昨日回府之前,安排下了两件事。都不难办,今日便可见分晓。 她这半日除了心焦,便是想听到好消息的迫切。可是,好消息迟迟未至。 北廖大太太文氏面若冰霜地走进女儿的院落,询问之后,转入书房,进门后冷冷凝视一眼,斥道:“孽障,跪下!我怎么会养了你这般阳奉阴违不知羞耻的东西!?” 廖芝兰震惊,一时僵住,语凝。 文氏抖着手点着廖芝兰质问:“合着你所谓的出门走动,便是去外面招蜂引蝶了!?” 廖芝兰听了,连忙起身走到母亲跟前,辩解道:“娘,我哪里是那样的人?您这是听谁胡说八道了?” “胡说?”文氏怒极而笑,“半日而已,便有两个穷书生托人上门提亲,说什么对你一见钟情,爱慕你的学识谈吐——你要是不在人前显摆,他们怎么敢这样说?只一个也罢了,两个一起来给我添堵——你可真有本事啊,惹得那样的两个人为你争风吃醋。你昨日不听文咏的吩咐,到底出门去做什么了?!” “娘!”廖芝兰越听越生气,怒声反驳,“您怎么连自己的女儿都不相信?平日里总嘲笑南廖家大太太目不识丁没有城府,您现在又是在做什么?!怕是连她都不如!” “混帐!”文氏干脆利落地给了她一记耳光,“若你当真清白磊落,没有行差踏错之处,怎么会有这两日的事?平白无故的,程解元怎么会厌烦你?穷书生手里又怎么会有你的小像?我只恨这几年对你太过纵容,今时眼看着就要闹出丑闻!” 廖芝兰耳朵里嗡嗡作响,捂着疼痛发麻的脸,满心的不甘怨恨:是谁?是谁用这样的法子算计她?! “再做定夺?”廖文咏正在气头上,话横着就出了口,“要是没那件事,十个你也配不起程解元!中人之姿c资质寻常,哪儿来的挑三拣四的底气!平时说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就罢了,怎么到这时候还没点儿自知之明!?”他瞪着廖芝兰,“你是不是觉着那件事特别长脸啊?若是觉得拿捏着把柄有恃无恐,打定主意去他面前示威,还是别见他了。少给我添乱!” “你!”廖芝兰站起身来,面颊涨得通红,“跟自己妹妹耍威风说诛心的话,算什么本事!?” “出去!”廖文咏喝道,“等我跟爹商议之后,自会妥善安排诸事,你什么都不需问c不要管c” 廖芝兰咬了咬牙,气冲冲出门。回到自己的小院儿,喝了半盏清心降火的茶,丫鬟来禀:“凌小姐过来了,此刻已到垂花门外。” 凌婉儿昨日命人送来帖子,要在今日登门。 “请。”廖芝兰从速换了身衣服,挂上笑脸,亲自出门相迎。她与凌婉儿小时候就相识,闲来无事会相互串门,但没交情可言。 她的争强好胜在心里,凌婉儿的争强好胜既在心里又在脸上。 不可否认,凌婉儿貌美,还有手段。出身并不显赫,但很懂得经营人际来往,与地位不相上下的同辈人常来常往,更与几个高门闺秀子弟攀上了交情。到这两年,在富贵圈中风生水起,被捧成了街知巷闻的京城几位美人之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