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酒令》 第一卷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楔子 “斯人已矣,你又何必固守这荒山?” “故人不在,那你却如何流连这孤冢?” “咳,说来惭愧,确如当年所言,事已至此,无路可退,不提也罢。” “不必介怀,亦如当年所言,承君一诺,但为此誓。” “只是……日渐式微,不知君子何以为安?” “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 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 泊如四海之地,遍观是邪谓何?” “然也,空持百千偈,不如吃茶去。” …………………… 三月,渝州。 “不如……吃茶去……” 一个身影单手拄额倚窗而卧,他的目光迷离而慵怠,仿佛这世间的一切纷杂都已看得倦了。 可偏偏,他悄然一瞥中那不经意流出的清冷,却是要将这初融的春水又重新冻结。 一瓢酒,一个人。 每至深夜,他都在回想,回想着那年,那夜,那个人,那孤注一掷的决定。 他轻轻摇晃了下腰间的酒囊,已然空空如也,再听不得一声漾起的清响儿,便知是酒又尽了。 杯中倘若无酒,便如这寒月无光,当真是赤条条来去,辜负了良辰。 他倚窗半寐,睡眼朦胧,看冷月净空高悬哂笑着尘世。 明月无言,他亦不语。 寒光透过薄窗洒落在墙壁,一抹幽幽红光惊扰了他的倦意,令他不禁嘴角微动了一下,似是有些窃喜,却又有些失落。 他深知,那石壁上挂着的,是什么。 可也正因为知道,所以那墨染的眉间瞬间拧蹙成一朵揉不开的疙瘩,随着红光的闪烁颤动,微微眯起了双眼。 “难道,真的是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第1章 笑春风 三更,渝州。 今夜,这里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地方。 江湖上,但凡见不得光的地方,都尽是做着些见不得人的事。 在这种时候,不掌灯,便也早已是人尽皆知却并不成文的规矩。 好在,依着不怎么清朗的月色,隐约可见门前挂着的牌匾。 “飞羽门”,三个鎏金大字还方方正正挂在上面,显得威严而又落寞。 威严,要知道,飞羽门在江湖中扬名已久,久到甚至可以追溯至近百年前。 试问,明哲江湖百年的风雨而屹立不倒,又怎能不生落寞? 一般而言,一个根基深厚且深悉中庸处世之道的家族,在江湖上并不容易招惹什么是非,也并不缺少能够解决麻烦的朋友。 只是这一夜,看起来却没有那么好过,甚至可以说,这栋辉煌的宅子,早已人去楼空。 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确引人敬佩,然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实在是少则又少,这里更多的人,还是有太多的不能舍弃,所以选择舍弃这里。 不为别的,只为挣命。 今夜要来的人,随时可能会来。 在这不掌灯的院落里,静得连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都听得很真切。 若非有异于常人的眼力,是很难在黑暗中看出那风中摇曳的树影,正掩蔽着屋檐下十几台精心装置的诸葛连弩,在暗夜与薄雾的包裹中蓄势待发。 更已深,夜愈静。 春寒料峭,阵阵冷风袭来,令人不觉得有些战栗。 这寒意不是来自晚风,而是风吹来的方向,经过了那树上的人。 不该来的人,已经来了。 夜是深沉的夜,人是冰冷的人。 院外门前的古梧树上就有两双像冰冷的磐石一般的眼睛洞悉着院里的一切。 漆黑的眼眸与漆黑的单衣似是比这深夜的色彩还要浓重,像黏稠的化不开的墨滴,不深不浅嵌在夜幕里。 风吹过,不动声色。 “时辰到了,不必再等。” 一个身披裘甲的少年看着院内,说出这话的时候,眼中似是有几分犹豫,他本是迟迟不想说的。 而他旁边那个衣着单薄的少年仍是一动不动,看着院墙里面,却像是在看着死人。 死亡是什么味道的? 或许没有人知道,或许,当有人看到过他的眼睛,就会觉得自己离死亡已经很近很近。 他的脸庞很是俊朗,只是,还稍显些稚气。 他的脸上,带着三分英气,三分桀骜,三分孤寂和一分的不以为意。 这不以为意,并不是历尽沧桑后的泰然自若,而是,对生命的漠视。 他的眼中没有生死,不在乎别人,更不在乎自己。 他长得的确很好看,每一个渝州城的姑娘看到他时,都会掩面而笑如是说。 只是这张脸,带着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淡漠。 它太过于苍白,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别人看着他,也像是在看着一个死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忽的变得有些凝重。 “再等等,风向,变了。” “什么风?”裘甲少年不解,看向他看的地方。 只听得院落外的竹篱花树被风吹得飒飒作响,风吹起了地上的落花,打着旋儿,卷来阵阵芬芳。 周围只有风声,树声,却没有脚步声,也没有呼吸声。 “刚刚是海棠,如今变成了墨菊。” 单衣少年眯起了眼,犹如一道光穿梭而过划破黑夜,落到院中那个最不起眼的角旮沓。 夜色深沉,即便是眼力如他,也很难在这么远的距离外看清那黑暗的角落里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裘甲少年忖着,“如今正值初春,哪里来的墨菊,莫非是……” 裘甲少年的瞳孔突然收缩了一下,也微蹙起了眉,苦笑着摇了摇头。 垂死前的挣扎总是显得那么无知,无辜,无奈。 尤其是在他们的面前,这多此一举的行径,他不觉得可悲,只是觉得有点可笑。 单衣少年点了点头,冷冰冰的看着院落墙根后那一片深不可知,“飞羽门的家传秘毒‘笑春风’,便取自这墨菊。” “蜀中八大奇毒之一,今日得见,倒也不亏。”裘甲少年哂笑一声,握紧了手中那柄长剑。 单衣少年眼中的情绪却丝毫不见波动,只是摁住了裘甲少年持剑的手。 看似只是把手轻轻的一放,却像是有千斤重,裘甲少年再也提剑不得。 他看了裘甲少年一眼,从怀中解下一个软包香囊,交到少年手上,面无表情地说着,“拿着。” “那你……” 裘甲少年似是有些犹豫,但又像是听从命令一般,接过了香囊揣进怀里。 他识得,这是由鬼医菩提子所调制的一寸红,可以驱百蛊解百毒,因为一些特殊的缘故,少主人向来从不离身。 而这样的东西,这次他却轻描淡写地交给了自己,不由得有些担心。 “我无妨。”单衣少年闭了下眼,竟突然径直的站了起来。 晚风微凉,轻拂着少年单薄的黑衣,有些分不出来,哪个是夜,哪个又是人。 院中传来了笑声,老者沧桑而铿锵的笑声如同晴天惊雷般穿耳而过,“少阁主,许久未见,顾老阁主可安好啊?” “承蒙挂念,他老人家也想您的紧。” 单衣少年一招鹞子翻身兀地掠了下来,落在院中,神情从专注又变得有些失落,似乎没有人给他准备着什么惊喜。 裘甲少年也跟着跳了下来,本能的站在单衣少年身前,又突地自觉退到了他的身后,手里一把长剑在鞘中隐隐颤动。 “小影儿,想我飞羽门向来不问江湖是非,安守本分,我儿又为你饮风阁鞠躬尽瘁,可如今,顾老贼又何故来杀我?” 从墙根后徐徐走出一个金缕大氅的老人,老人见到他时正襟而立,手持一把镶着琉璃碎玉的宝刀,却向他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这一拜,单衣少年不以为意,可裘甲少年却又是一阵心酸。 “明知故问,我敬飞羽门这十年间为饮风阁所做之事,可既是问心无愧,那你又何故下这笑春风之毒?”裘甲少年走上去回了一拜,余光中又是那隐隐的一丝不忍。 “你们没中毒?”老人先是有些吃惊,又沉吟片刻,似是明白了些什么。 “我本不想杀你的。” 单衣少年攥了攥左手,手中的东西咯咯作响。 那是一把从未离手的刀,漆黑的刀鞘下,岂非也正掩藏着不与人知的秘密? 刀在,人便在。 老人低下头去,久久才作声,“也罢,看来,只有死人才能分得清对与错。” 老人说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眼睛死死地盯着单衣少年手中的那把刀,好像随时都在警惕着那把刀出鞘,好像他早已知道,只要那把刀出了鞘,他就再没机会。 可是这一刻,他却等待得久了。 “死人是不需要再去理会对错的。” 单衣少年开了口,冰冷的话,冰冷的人,在他眼中,这世上本就没有对错,只有为与不为。 那老人突然抬起头来,目光从祥和变得犀利,似乎是要把眼前看到的一切都撕成碎片。 他本是早已认命,只是又想起了,还需要他为之去挣命的人。 “令郎呢?” 单衣少年没有看他的脸,只是盯着老人手上那把刀,他唯一感兴趣的,是世上有谁的刀会快过自己。 老人听罢,又突然转怒为笑,眼角的皱纹都延展到了很远很远,像是随着他心里想着的那个人,一起去到了遥不可及的远方,“你们来晚了。” “他都走了,你却不走?” 单衣少年只微微抬眼瞟了他一下,他只是想知道,在这世上,一个正常的父亲提及自己儿子的时候,脸上浮现出的,究竟应该是怎样的一种神态。 只是这一眼,正好与老人深邃的目光对上。 只是这一眼,看到那欣慰的笑意,却让他的杀意更浓了些。 他有多么想杀了老人,就有多么想杀了自己。 “我飞羽门百年基业,门派上下一百三十九口身家性命,岂容我说走就走? 他既做了,便不能后悔,总要有人留下承担这一切的。 他走了,就够了。” 老人左手握住刀鞘,右手握住刀柄横向一抽,那闪着珠光宝气的刀便如黑夜中一闪而过的流星般绚烂,划出一道痕迹,光芒夺目。 可是他却不知道,太过华丽的东西,总是华而不实,而太过平凡的东西,却暗藏杀机。 锋不在出,而在于藏。 “拔刀吧。” 老人一边挥舞着手中的刀,一边看着他只是侧身闪躲,不免有些急躁。 单衣少年却仍不见动,他有刀,只是他的刀,就像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藏在刀鞘里看不真切。 裘甲少年却突然向前,用剑鞘接住了老人凌空一砍,以肘对着他后背脊柱上回手一点,那老人便被推出去三丈之外。 他只是念及往日情谊,让他几手,即使在这种时候,也依然没有出手过重。 而此时,单衣少年却始终不曾出手,只是静静站在一旁,看着一个将死之人。 老人怒发冲冠,双手握紧刀把,使出浑身气力推出一道浑然之气直向裘甲少年,而少年的身形一晃,竟凭空消失不见了。 再看时,他已不敢再挥刀。 夜色下,银光一闪,带着些微凛寒的利刃已从夜空中划过,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老人的脖颈处。 冰凉的剑刃,柔软的皮肤,这一刻,原来一念生死,真的可以被诠释得如此淋漓尽致。 “等等!” 似是感受到了死亡降临的恐惧,每个人在临近死亡的时候,都是不愿意就这么认命了的。 老人喊了声等等,他在等什么? 可是老人喊了等等,裘甲少年的剑就真的停下来了,像是春雷初静,骤雨初歇,时间不多不少就卡在了这一刻,他出手利落,收手也毫不含糊。 剑刃直直地贴在他的脖子上,再向前一分,就是回天乏力。 老人哆哆嗦嗦的从怀中掏出一个手帕,像是包裹着一个小物什。 “这是金刀门留下的信物,你们拿去吧。 蒙儿听信那混秃子的蛊惑,做下此等不义之举,老夫自当以死谢罪。 只求以命换命,代犬子受过。 想你饮风阁当年为了得到阴……咳咳……不也……” “这不是我要的东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第2章 杀人者,人恒杀之 刀影划过…… 夜,像浓的化不开的墨滴,被这鲜艳缭绕的绯红色朵朵晕开。 院外的海棠花依旧清冽,院中的墨菊香依然清新,而这股浓稠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才更令人觉得安心。 “这不是我要的东西。” 没等老人把话说完,那藏在漆黑夜色下的刀已出鞘。 刀出鞘,没有不见血的道理。 单衣少年看都没看他手中的东西,转身便走开了。 “非杀他不可么?”裘甲少年轻轻俯下身去,伸出手抚合上了老人的眼睛。 “规矩,就是规矩。” 规矩就是规矩,如果有人不守这规矩,那就会有麻烦来找上他。 他不是一个爱找麻烦的人,却也不怕麻烦。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本就是所有人都认同了的铁的规矩。 而这个人,所欠下的债,又岂是区区性命能够偿还得了的? 顷刻间,四下静寂。 两个人都不再说什么话,他知道,多说无益。 裘甲少年只是看着眼前的人,这个名为少主却亲如手足的人,这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人,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如此熟悉而陌生。 顾影,人如其名。 孤芳自赏,顾影自怜。 好像,他也是向来如此的。 顾影已经走了远去,从腰间掏出一个雪白的帕子,轻轻地擦拭着染上血迹的刀,擦着刀上的每一处,甚至连凹槽都不能留下一点污渍。 刀,本就是用来杀人的。 但是他的刀,可以杀人,可以见血,却不能沾着血再回到他的刀鞘。 别人的血,脏。 就像是珍惜一位陪伴自己多年的挚友,他如此小心地擦拭着,那样的温柔而专注,生怕力大点弄坏了,力小点又擦不干净。 只有看着刀时,他的眼中才不再流露出那种像看死人一样的神情。 来来回回擦拭了许多遍,确定真的擦干净了,刀上连一点血腥味都没留下,他才将刀缓缓收回刀鞘,将帕子扔了。 裘甲少年不再多言,只是余光瞥见了地上的那个方才老人掏出的小包裹,“那,可要将此物取回?” “不。” 顾影扭过头去,只黯然地说:“他没交代的事,就不要自作主张,他若想要,自会派人来取。” 对一种未曾出现过的东西保持好奇心,对人人都趋之若笃的东西表露兴趣,本是人之常情,可绝大部分人,也往往会因此而送了性命,至少,会惹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他从不对任何没有交代过的东西怀有好奇心,从不会想要碰它一碰。 他,只不过是一个活着无趣的人。 “那许蒙……可要去追?” 裘甲少年继续问着,他们本就是奉命来找老人的儿子寻回一件重要的东西的,如果东西不在了,那这些人就的确该死。 如今他的儿子却跑了,这本就是一个尚未完成的任务。 “金刀门……”顾影默念着老人临死前提及的地方,抬头看了看北方的天空,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凝视着那里,像是有些失望,却又像是有些庆幸,“他去的那个地方,只怕不是现在的你我可以去的。” 裘甲少年意会,也只是苦笑一声,继而从地上将他镶满宝石的佩刀拾了起来。 刀在人在,刀离人亡。 拿到了他的刀,就是结果了他的命。 而他的这把刀,将作为一种荣誉的标志,放在暗无天日藏库里,与其他主人已不在的兵器一样,被永久地封存起来。 顾影的目光又重新落回了最初的地方,那个一开始他在院外便看不真切但一直觉得有什么东西存在的地方,那个阴暗的角落。 “在看什么?”裘甲少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眼前依然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出来。 “没什么。” 他微顿了一下,又继续向前走去。 只是突然,他抬起的脚还没落下,便回手向角落里掷出了袖中藏着的一根剔骨钉,出手速度之快,就连裘甲少年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即使是他,也无法招架住这突如其来的一击。 只是他不知道,在顾影出手之前,有一根锥心刺骨的毒针已经飞驰在他的身后。 寒冰做成的针,触肌即融,万毒噬心,不着一丝痕迹。 极少有人见到过他出手,绝大多数看到他出手的人,都已是死人。 裘甲少年这才看见,他此前一直看向的深处,竟藏着一个垂髻小童,手中的骨哨正是用来发出刚刚那种名为哨针的暗器。 小小年纪,能在诸多高手的眼皮底下不动声色隐藏这么久,当真是定力惊人,若是得一良师,前途尚未可知。 只可惜,他的一生已经被自己终结在了出手的那一瞬间。 “你犹豫了?”裘甲少年这才明白,原来这个人早已知道那里面有人,而他本也是打算装作没看到的。 “没有。” 顾影没再看地上的尸体,他方才走过那里时,的确看到了,看到了一个孩子眼中流露出的那种死灰般的神情,他突然停下了手。 这种眼神,他再熟悉不过了。 他犹豫了,看到这个孩子,他竟不觉地想到了当年的自己。 他本想放过他,只是有些人,却不得不死。 这样的人,他敢出手第一次,就一定会有第二次,倘若你不杀他,他会终其一生令你食不能安,寝不能寐,而他却的的确确是个很嫌麻烦的人,“你不杀他们,他日他们便会来杀你。” 裘甲少年知道,不论他做什么事,总会有自己的理由,而自己要做的,便是不问因由,跟随其后,他只是有些不忍,“可惜了,只是个……孩子啊。” “在他决定杀人的那一刻起,他便已不再是个孩子了。” 顾影转头看向他,目光深邃,像一洼望不到潭底的古井,不起波澜,“昭钰,无论你承认与否,但凡是踏入这个江湖的,早已不再有无辜的人了。” 杀人者,人恒杀之。 他心里清楚,无所谓便无所畏。 他来自深渊,也终将回归深渊。 他现在毫不留情的杀了这些人,迟早有一天,他也一定会死在别人的刀下。 他对生并没有过多的留恋,只是能多活一天,便是一天。 因为他还想,多活一天,就能再多为那个人做一些事情。 风又起了,那淡淡的墨菊的味道已经消失殆尽,院外飘进来的,除了海棠的芬芳,还夹杂着一股死人的腥香。 是的,不是从院中飘到院外,而是从院外流进院中的。 是什么人,会从一个坟墓,急急匆匆地来到另一处坟墓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第3章 死神 单衣少年与裘甲少年两人相互对视了一眼,分头而行,悄悄飞身上了屋檐。 月色下,除了飒飒的风声,丝毫没有听到半点脚步声,一切静如死水,享受着夜永恒的沉寂。 单衣少年刚刚飞到屋顶上,就感觉有一阵彻骨的寒气直扑面门,他的脑中不知为什么嗡了一声,突然就被放空了一瞬间。 要知道,高手对决,哪怕只是片刻的犹豫,便已足够被人要去了性命。 他素来不会如此大意,只是这一次,由不得他。 虽然他眼前空无一物,可是他知道,黑暗中,已经有什么东西盯住了自己。 他又不动了,面对别人的时候是不屑去看,而面对身后的这个人,他竟然不敢去看。 身后,有人,却没有人的气息。 还没见到这个人的脸,他就已经被这股杀人的戾气镇住了,感觉得到,手臂上的汗毛已经根根竖起,握刀的手不听使唤地颤抖着,咯咯作响。 他凝神深吸了一口气,闻到的却是浓浓血腥味里面夹杂着一股甜甜的奶香气。 血腥味很重,香气却很淡,淡到除了他以外没有旁的人能嗅得到。 他不动,身后的人也不曾动,这让他想到了一种动物,狼,是最具耐心的一种动物,捕猎的时候可以静静地盯着猎物等待时机,等得很久很久。 他不回头,可是他同样也片刻不敢懈怠,他也在等。 等那个人出手之际,他也必须在一击之间找出破绽。 此时此刻,他最需要的便是冷静,可是冷静这种于他而言本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却在遇到这个人时莫名的消失了。 “什么人?” 裘甲少年却突然从一边窜出来,一手持剑对着那个鬼影子大喝一声。 他这莽撞的一惊已让顾影的心沉下了半截,倘若不得不战,只能以死相搏。 可是,黑影的杀气虽然很重,却始终未曾出手。 只见那个鬼影缓缓的飘到顾影身前,他这才将这人瞥了个大概。 这个鬼影身高不足六尺,倒有点像是个侏儒。 只见这人全身上下披着一件漆黑的肥大的袍子,袍子上的帽子将上半边脸全部遮了起来,而蒙着面又将下半张脸也全部遮了起来,甚至连眼睛都看不清在哪。 他的身形瘦弱,风一吹过,就像是张纸片一样,看不清袍子下的虚实。 好像在他面前的就只是一件袍子,而里面并没有人。 他离得太近了,就只敢看见这个人的上半身,目光根本不敢挪开,好像再挪开一点,随时都有可能遭到这个人的致命一击。 顾影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他能感觉得到强烈的压迫感,手中早已做好了随时拔刀的准备。 堂昭钰也不说话了,他起初并没有察觉到这个人如此的危险,只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顾影,心中便已知晓了大概。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能凝结成冰,这三个人一动不动,好似时间的轮轴已经停在了这里。 堂昭钰执剑的手还悬在半空,不敢放下来。 顾影的眼中依旧黯淡,他看到的仍旧不过是将死之人罢了,至于死的是谁,其实并无所谓。 鬼影不说话,只远远的朝院中望了一眼,便嗖的一下不见了。 空气中,留下了掺着淡淡奶香的血腥味。 单衣少年这才松了一口气,稍微活动了下刚刚紧张得已经握刀握的僵硬的手指。 “他是谁?”堂昭钰问道,余悸未定,呼吸未平。 顾影又深吸一口气,确定那股奶香味已悄然远去,不复重来,才缓缓说道,“死神。” “死神?江湖上真的有死神?”堂昭钰的脸上浮现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死神,只近五年中在江湖上掀起了一场血雨腥风,江湖传言,但凡死神到过的地方,万灵不生,但凡见过死神出手的人,都是死人。 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也没有知道他的去处,更没有人知道他的意图。 他像是随性而为想杀就杀,又像是经过一场周密的谋划。 他不同于一般的杀手,一般的杀手,只要有人出得起价钱,他都会为你杀人。 可是死神,没人知道他的价钱,也许只是因为听说过死神的人里,没人能雇的了他。 假如真的有雇主,也没人知道他杀人时收了雇主多少钱,更没人知道,谁雇过他,而他又杀过谁。 这本就是不符合逻辑的一件事,与他有过接触的人都已经变成了死人,若是没人知道死神杀过谁,那江湖上到底是怎么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的呢? 江湖,之所以为江湖,就是因为它的深不可测,就是因为它从不附属于任何人。 每个人依附它而亡命天涯,它却洞悉人心操控时局。 江湖上本就有着太多不可知的东西,有着无法去解释的道理,有人称之为神秘组织,有人称之为怪力乱神。 可真正懂得它的人,独看,独听,不语。 它就是江湖,为什么一定要把它生剥开来,看到里面血淋淋的真相呢? 但凡穿着一件漆黑的斗篷的人就能冒充死神,因为没人知道真正的死神应该是什么样子,江湖上的死神太多,真真假假,太多人打着死神的幌子去杀人,早已让人眼花缭乱分辨不出,那这个死神又如何辨别是真是假呢? 堂昭钰深吸了一口气,这口气已经憋了好久了,又疑惑地问道,“那他为什么会来这里?为什么不杀我们,又为什么不取走那个东西?” “如果我知道,怕早已是他刀下亡魂了。”顾影不再作答,径自往丛林深处走去。 他既不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 是真是假,又与他何干。 他只知道,他还活着,就一定要回一个地方。 夜,是最适合赶路的了。 寻常人喜爱在白日里赶路,夜间休息,那些人认为白日里人多,热闹便安全。 而他们正是恰恰相反,在夜里赶路,白日里休息。 夜深人静时,树林里只有豺狼虎豹等野兽,鲜有人往。 对他们而言,人,才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东西,只要避开了人,那所有的危险便不能再被称作是危险。 所以,夜里赶路,比白日里要安全得多。 然而,这种想法也不单单是他们两人这么认为的,也有少数的人比他们更认同。 那些人就是黑暗的化身,是夜中的影子,是月下的亡魂,孤独,自我,无畏。 他们无处容身又行迹隐匿,天下之大无处不在如影随形,却又从不为人知晓。 天涯孤影,好似说的就是这样一群人,他们却不愿意被这样称呼,这样叫起来听着像个无根的浪子,漂泊,可怜,可泣。 杀手,他们宁愿被人称作杀手,至少这样,他们还可怖,可惧。 一个能够被人害怕的人,往往才会更少受到别人的伤害。 林中深处突然凭空飞出一把长钩,那钩不深不浅,不偏不倚的朝着顾影的咽喉方向飞来。 黑夜里的黑钩,如无常索命悄然而至却势如闪电。 顾影顺势抽出了那把他握在手中的刀挡了回去,他知道什么时候不用拔刀,什么时候应该拔刀。 这把刀,既没有飞羽门掌门那把富贵华丽,也没有一般刀刃至少剔透锋利。 这,是一把残破的刀,刀上已是凹痕斑斑,还留着数次与人交手时,刀被别的利器开花了刃留下的窟窿眼和毛躁的齿痕。 没人知道他贵为饮风阁的少阁主,为什么甘心用着这样一把可以称作破烂不堪的刀,一把无名的刀。 可是堂昭钰知道,这把刀,是少阁主初学刀时老阁主赠给他的第一把刀。 他用这把刀第一次杀人,第一次差点被人杀,过往种种不可尽数。 单衣少年这次刚出手便拔刀了,飞羽门的掌门不配他提前去拔刀,而林中这个不相识的陌生人,甚至素未谋面,只一出手,他便觉得该拔刀了。 堂昭钰认出了这个钩的主人,大步向前想要出手相援,却被顾影一手拦住。 他的嘴角流露出了一抹戏谑而期待的笑意,是为终于能找到一个不枉他出手来消磨如此无聊的今夜的人,“这个人,给我。” “你不是死神。” 树林深处传来了一声嘶哑的嗓音,声音来自四面八方,还带着回响,让人分辨不出哪个是虚,哪个是实。 “不是,可我知道你是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第4章 大漠飞鹰 “知道我是谁的人都已经死了。” 那声嘶哑的嗓音像是嘲弄一般,随着凌厉的一钩一起击了出来。 顾影用刀背接住长钩,然而长钩却磨得十分尖锐,直直勾住了刀背上的凹痕,那人使劲往回一拽,这刀突然被活生生掰成了两半。 他这一击,明显就不是冲着少年来的,而是,他手中的东西。 “只是,我却并不想杀你。” 林子中的声音变轻了许多,仿佛他这一击,只是想给对手一个下马威,好让对方就此变乖。 只是那人却不知道,断了他的刀,更甚于结果了他的命。 “堂堂大漠飞鹰区区如此?”顾影敛起了方才脸上戏谑的笑意,他知道什么时候应该认真起来,“再来!” 江湖浪子何其多,各有各的生活要过。 有的隐姓埋名深居山中,有的流落市井甘为屠夫,有的手上沾满鲜血却变成了治病救人的名医,而有的,从此蒙头盖脸,变成了无名无姓只有代号的杀手。 不为私怨,不为效忠,只为金钱。 只要给得起价钱,就是去杀他们八十多岁的老娘他们也会接。 只因,既会沦落成为杀手,他们早已没有八十多岁的老娘。 像他们这样的人,无亲无友,无家无室。 没有人愿意离开至亲去亡命天涯,而亡命天涯的人,至亲大抵已都不在。 没有人天生愿意孤独,可是孤独,却是唯一能够陪伴他们终生的朋友。 大漠飞鹰,是一群无组织的杀手里的佼佼者,神行千里,从未失手。 传闻,就连江湖中的天罗地网判官盟,追踪了他十年也毫无线索。 他是追着死神来的,大漠飞鹰可不是一般便宜的杀手,而那死神更不是一般价钱的人头。 “拿钱办事,天经地义。我可是从不免费杀人的,没人出的起银子要你的人头,我便懒得杀了。”树林中传出一阵狂笑,可这笑声从四面八方传过来,根本辨别不出在哪个方位。 “你要多少银子,我给。” 听到顾影说完这句话,那人的笑声也戛然而止。 这天底下,会有人肯花大把的银子请别人取走自己的人头,这个人若不是个疯子,那便是个傻子。 可是这个人,既不像个疯子,也不像个傻子。 他不明白,也不需要明白,只要知道,生意来了,就没有不接的道理。 这是今晚,堂昭钰第二次看到这样不冷静的少主了,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事情,如果是因为断刀之恨,他尚能理解。 只是,当他看到林子里泛起的薄雾时,下意识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长钩衔着链锁破雾而出,只是随之而来的,是铁锁掉落在地的声音。 氤氲之中,一个黑衣少年食指与名指间夹着的一片断刃已经架在了一个蒙面人的咽喉。 他便是大漠飞鹰了么? 这个念头让他有片刻的犹疑不解,他的出手为什么突然比方才变慢了许多,慢到,他可以这么轻易地取走这个人的性命。 “饮风阁?” 被刀架在脖子上的人眼中流露出狡黠的神色,突然说出了这三个字。 顾影听到此人猜出了自己的身份,也并不讶异,只是仍旧冷冷地看着他,那双死灰色的眼睛就像是看着一个死人。 大漠飞鹰看到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笑得更肆虐了一些,“若我猜的不错,若是……这个时辰,在这里,看来江湖传言不假,阴阳镜真的失窃了。” 听到阴阳镜那三个字,顾影本是黯然无光的双目变得犀利起来,落在这个人脖颈处的动脉上,“只有死人是不会透漏秘密的。” “秘密?江湖上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也能算得上是秘密?”大漠飞鹰冷哼了一声,“我倒是有个你更想知道的秘密。” “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三日醉骨散!”感觉到顾影手上的断刃已经蹭破了皮肤,大漠飞鹰突然喊了出来,“我知道此毒渊源,不知顾少阁主觉得是否值得?” 他没想到,这个人竟真的能给他不断的惊喜,这次听到的五个字,比方才那三个字更令他惊奇。 只是这一次,他真的收手了,“死神往长安的方向去了,你不是他的对手,不必再追。” “多谢相告。”大漠飞鹰上下仔细打量着顾影,“笑三分虽然曾师承鬼医菩提子,可终究是比老头子狠辣更胜三分,这三日醉骨散虽是他毕生心力之作,却也不能说毫无破解之法。” “倒是何法?快说!”此时堂昭钰已全然按耐不住激动之情,切问出来。 “皑皑凌云雪,猗猗青石涧。幽幽赤髓渊,黄泉亦相见。” 凌云山庄,青石寨,迷影古墓,他说的这三个地方确实都有这样的实力,可以起死人,肉白骨,即便身处黄泉也可相见。 只是,这些地方从来也只是传说而已。 堂昭钰听到此番话,本是熠熠的神采也黯然了下去,“凌云山庄远处蓬莱仙境,从未有人真正寻到过,青石老人医毒双绝,倒是可与鬼医先生一较高下,只是他老人家四海云游,已经将近二十年没有音讯,最后一处,最后一处……” “最后一处,你饮风阁封锁酆都近二十年,不也照样没再寻得那入口?”大漠飞鹰在一旁上下打量着那个沉默许久的少年,“二十年前,令尊凑巧寻到只怕也不过是仰仗了女诸葛林……” 话还没说完,顾影一把残刀已划过他的咽喉。 大漠飞鹰瞪大了双眼倒在地上,那不可思议的表情,像是从来没想过自己就这样死去。 他突然放大的瞳孔又渐渐地缩小,渐渐地失去了神采。 堂昭钰静静的看着这一切,似乎并没有在意料之外,自他听到那个名字起,就早已经预测到大漠飞鹰的死亡。 他知道,那是整个渝州城都不能提及的名字,更是少主人绝对不能触及的逆鳞。 一个人无知并不是什么过错,但错就错在,他不该自作聪明。 “话太多的人,往往命都不会长。” 顾影慢慢蹲下身拾起了剩下的半截断刀,将断掉的半截刀放进了刀鞘内。 他又从腰间重新掏出来一个雪白的帕子,开始轻轻地擦拭着还在刀柄上的半截刀。 顾影擦得很小心,像是对待一个初破壳的小鸡仔,那般轻柔,与杀人时的凌厉判若两人。 堂昭钰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谨小慎微地擦拭,喉间不由得滚动了一下,抿起嘴唇,上面一排牙轻轻地咬着下嘴唇。 他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从小看到大。 他甚至从来不理解少主到底是怎么想的,可是他知道,这样一个人,是值得他去心疼的。 说心疼也不对,因为眼前的这个男人,从来就没有表现出过需要被人保护的一面,如果有人站出来说要心疼他,那个人一定已经是个死人了。 顾影将刀上的血迹再次擦拭干净,将这半片断刀也收回了刀鞘里,将帕子扔到了一边。 每次刀上染上血,他就会掏出一个新的帕子,没人知道他杀过了多少人,也没人知道他腰间究竟有多少个白帕子。 堂昭钰走到尸体旁,像方才拾起老者的佩刀一样,捡起了他的飞钩。 于武者而言,兵器就是他们的眼,他们的手,他们的命,他只是要把手下的每一个亡魂最亲近的东西,据为己有。 他收起了飞钩,拿到身旁的顾影面前。 他不要的,他才能要。 单衣少年瞥了一眼这把飞钩,其钩尖锋利无比,吹毛立断,所以方才能轻而易举地将他的刀一分为二,钩背上整整齐齐排列着相互间隔一寸的七个尖锐倒刺,呈利齿状,中间以二丈长拇指粗的软索相接,技发时一抽即出,可控长短。 “他不是大漠飞鹰。” 顾影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堂昭钰还在旁侧一惊,又仔细端量了一下这把武器。 “这就是大漠飞鹰的七齿穿魂钩没错了,北冥玄铁,是要从极北苦寒之地才能寻得到的罕见之物,你说他不是大漠飞鹰?” “不,钩是假的,人,也是假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第5章 孤影自怜 “不,钩是假的,人,也是假的。” 顾影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你不知道,当年赤雪堂的方伯伯与大漠飞鹰有过交手。 他七齿穿魂钩中的第三齿早已被方伯伯的夺命双环震断了半截,那种痕迹,不是谁都能模仿得了的。 这把钩虽然样式材质仿造得天衣无缝,那人却不知这钩本身早已有了瑕疵。” “那若是他将断齿又续上了呢?”堂昭钰脱口而出,他觉得,少主的刀年年断,年年接,那大漠飞鹰又有何不可? “他不是我。” 顾影只是冷冷回应了一句,便不再多说些什么。 大漠飞鹰不是他,没有他那么念旧。 顾影之所以舍不得这把断刀,是因为这把刀在交到他手中之前,他与那赠刀人还曾共享过天伦之乐。 可是这把刀赐予他的时候,就将一切的欢乐全部斩断了。 这把刀对他而言意义非凡,所以这即使只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刀,也是他唯一要拿着去杀人的刀,替那个人杀人的刀。 他念及着这些,每次刀断了,就会去找渝州城的张铁匠把刀再接上,继续用着。 而这次,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先去找一趟张铁匠修复一下,刀却经不住假的七齿穿魂钩的拉扯,又断了。 然而,世上只有一个顾影。 这世上,也只有他一个人,会可笑到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会做这么无聊的事情,真正的大漠飞鹰没有那么蠢。 大漠飞鹰与他不同,他才不会去用一件残次了的东西,不然也不会连材质的选择都要完美无瑕的北冥玄铁。 如果钩齿断了便不适用了,他才不会去狗尾续貂一般地随便找个齿补上。 他不换,只是因为他发现,少了一个齿的“六齿穿魂钩”,用起来却更加顺手一些。 所以,这个完美无缺的七齿穿魂钩,假的比真的还要真,那就是假的。 堂昭钰明白了他的意思,知道他是从不屑于触碰这些尸体的,便独自走向前去,看看这个假的大漠飞鹰身上到底有什么蹊跷。 “少主!” 听着堂昭钰沉重的语气,他便已猜到三分。 走近一看,果然,在那具尸体的左肩上,有一个青黑色的图腾,上面简简单单的烙着一个阴阳鱼的图案。 “江都的人?已经都按耐不住了么?” 顾影的眉心紧蹙了起来,江都判官盟,是他们一直都不想去招惹的地方,只是避无可避之时,就无须再避。 “现在……确实为时过早。” 堂昭钰在一旁也陷入沉思中,他知道此时已身处多事之秋,可是没想到,那边的人来得这么快,“那真的大漠飞鹰……” “他此时,怕是已经追上了死神,只不过……” 只不过,他若出手,怕已是个死人了,这句话,他却没说出来。 他看向那个深不见尽头的地方,第一次出手让他感到兴奋的,的确是真的大漠飞鹰。 也难怪,他会觉察到这个人的动作为什么突然迟钝了下来。 只是不曾想,不甘屈居人下的大漠飞鹰,他竟会和江都的人一道同来。 堂昭钰回头看了看走过来的路,死神离去的那个方向,又看了看这个替死鬼,“你知道么,如果有朝一日,我……我也会像他一样做的。” 像他一样,愿意做为替身,替一个人去死,他也是一直这么在做的。 “昭钰,你还记得第一次杀人时,是什么感觉么?” 顾影将刀紧握在身侧,转头看向了身旁的人。 堂昭钰变得呼吸沉重起来,他当然记得,他怎么会忘呢? 他从年少时就跟在顾阁主身边,被其传授武艺,为其杀人。 他随着顾阁主一同经历了从无到有,见证了饮风阁整整二十年的风霜。 他记得那年他才只有八岁,而身边的顾影也还只不过是个襁褓中的婴孩。 那时,饮风阁在江湖上还没有现在的威望,只是个风雨飘摇中任谁都想去推一把的雏鸟,那些年的仇家数不胜数,他们一行三人,每天都活在被人的追杀中。 而他第一次杀人,就是为了保护身边的婴孩。 他记得,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很痛苦,看到那一具冰冷冷的死尸时,他直接呕吐了出来。 随后在逃亡的途中,整晚整晚地做着噩梦半夜惊醒,从此再没有安稳地睡过一觉。 每一次从噩梦中惊醒,都觉得自己已经又死了一回。 如果可以,他是最不想杀人的那一个。 只可惜,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在他最一无所有穷途末路的时候,有人收留了他,善待了他,这份恩情是一辈子都还不清的,他甚至愿意为了完成他的心愿去杀一辈子的人,一生都做自己最不愿意做的事。 “第一次杀人,很痛苦,可那是我不想做但不得不做的事,如果要在你和其他人之间选择的话,我当然只能杀了他们。”堂昭钰的语气很平淡,仿佛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而是本能的抉择,“你呢?” 他杀人,是为了保护对他来说重要的人。 所以,他不后悔,可是顾影却不同。 他也记得顾影第一次杀人时,那年他同样也只有八岁,连刀都拿不稳的年纪,却要将一个鲜活的生命送上黄泉。 可是他记得,那年的顾影没有丝毫畏惧,甚至连半分同情都没有,他像是从地狱中走出来的人,决绝,无情。 即使,他杀的那个人,是他从小的玩伴。 只因他发现了那个小孩父亲的背叛,背叛了他的父亲,这一切是他所不能容忍的。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他向来是这样奉行的。 而顾影,眼中却丝毫不顾念竹马之情,只是冷冰冰的一刀,斩断了过去的一切。 在顾影的心里,只有他的父亲,他只愿为取悦父亲而杀人,至于其他的人,对他来说早已与死物无异。 “我早就不记得了。” 晚风轻抚过单衣少年的侧脸,而在他的脸上,无悲无喜。 从他还不会提刀起,就已经开始杀人了。 这些年,也早已麻木了,或者说,本就从未有过任何感觉。 有些人,生来就是要做刽子手的。 他,决定不了。 堂昭钰理解他所谓的不记得,只因过去于他而言,没有一天是真正地活着。 相比于少主,他还是幸运的那一个,因为顾阁主对手下所有人都能谦和相待,关爱有加。 除了,他自己的儿子。 无论顾影怎样努力在父亲面前证明自己,他得到的都是冰冷相待,事情做好了,是理所应当,没有赞赏,事情没做好,那就不用再活着回去见他了。 这些他们全都看在眼里,却不敢多言,只因他们都知道阁主心中的痛从不比任何人少。 顾影也知道,也从不怪他,只想好好地为他做事。 在堂昭钰的眼中,这个少主,只不过是一个穷极一生竭尽全力渴求被父亲认同的孩子罢了。 说是孩子,因为他尽管总是看起来很老练的样子,实则心中只是一张白纸罢了,在他的眼中,无善无恶,无是无非,无正无邪。 在没有爱的日子里长大,他缺失了太多正常人应该有的感情。 不曾入世,又谈何出世,他所说的不稀罕的东西,都是他未曾拥有过的,他之所以活着无趣,只是因为他还什么都不懂。 人性之初,非善非恶。 若要说人之初,性本善。 他杀人时从没有过一丝怜悯,心中就像是一潭死水,不起波澜,他连对生命最起码的敬畏心都没有,又怎么能叫作善呢? 若要说人之初,性本恶。 那他从未贪图过任何权力,从未想谋害过一人,甚至连生而为人的快乐都没妄想过拥有,最基本的七情六欲也分毫不沾,又怎么能叫作恶了呢? 他不过是一个孩子,来到这个世间,认定了看到的第一眼的人。 学着这个人的样子,亦步亦趋罢了。 可是,他学着的人早已是个活死人,那这个不能被疼爱的孩子,又能学到些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第6章 无名小镇 不远处的薄雾越来越浓积。 隐隐听到,有风铃声在空中飘荡。 顾影在前方疾步地走,堂昭钰在后面默默地跟。 林子中的血腥味渐渐淡去,天边的一抹红晕也悄悄挥散开,顾影突然站住不动了。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奇怪的表情,不停颤抖的肌肉掩饰着狰狞,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堂昭钰却一直在他身后没有走上前来,顾影停下来,他也停下来。 他就在后面低着头,默默地等着。 不语,不动。 稍刻,顾影长舒了一口气,像是这股疼痛消散去了,只淡淡地说:“血腥味太重,有些作呕。” “嗯。” 堂昭钰只默默地点了点头,他知道他为什么停下来,可是他不说,他便不问。 这是他的秘密,也是他心里藏着的最薄弱的东西,大漠飞鹰就是因为不知道,才变成了枉死的冤魂。 天亮了起来,如果说黑夜最适合的地方是树林,那白天要回归的地方还是城镇。 可是,他们却来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城镇,无名的镇。 飞羽门与渝州城不过百里之隔,按理说来,他们此番应是已到了渝州城下。 然而,这里并不是。 这是个什么地方? 这是个他们从不知道的地方。 这是个可怕的地方,之所以可怕,是因为它无名。 堂昭钰确信,从不知道渝州城近郊有过这样的一个小镇。 自然,顾影更确信。 所以,他们更不会带着什么目的专程来到这里。 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雾起,迷失了方向? 能让他们这样的人走进了别人设的局,那人,一定比这无名小镇更为可怕。 这里无疑是个萧条的地方,老树盘根错节地铺满了整条乡间小道,却不生枝叶,像一只只枯瘦如柴被烧焦了的鬼爪。 寒鸦在断木桩上凄厉地嘶嚎着,沙哑的声音使人不寒而栗。 每家屋子前的幡旗都已是破败不堪,风一吹过,连带着久滞的泥土一并洒下。 空中弥漫着数不尽的黄沙,可是如今四下里早就没有风,这黄沙是如何翻起来的? 没有商贾的贩卖声,没有孩童的嬉闹声,当下一片死寂。 镇上的人漫无目的走在街上,每一个人嘴角都挂着笑,可这笑容,却是比不笑更为恐惧。 他们的左眼都目光呆滞地盯着地面,没有一丝神采,似游魂一般飘荡。 可是他们相同的是,都只有左眼而已。 顾影与堂昭钰走进镇子,小镇里的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他们二人,嘴角还挂着那般诡异的笑。 这些人的右眼已被掏空,有的已经干瘪萎缩,而有的却是还透着新生出的嫩粉色的肉,还有的,像是刚被剜去了时还淅淅沥沥地淌着未干的血。 这些人的左眼死死地盯着他们两个人,眼神专注中却又透着空洞。 既不凶恶,也不友好。 没有人在乎他们从哪里来,也没有人在乎他们要往哪里去。 仿佛他们在等着什么,等着他俩的右眼也变得如他们一般。 顾影此时并不知道是应该继续往前走,还是应该退回到刚进来的地方。 可是,既然有人特意引他们前来,那就不会让他们轻易地离开。 不妨,走一步看一步好了。 顾影发现,他每往前走一步,随着身体的挪动,路边人的目光也跟着挪动。 有老人,有中年人,也有孩子,每一个人嘴角都挂着不可言喻的笑容,像是他们在欢迎,欢迎又一个独眼人即将成为他们的一员。 他继续往前走,可是这不大不小的镇子,却像是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一盏茶的功夫了,他环顾两侧,只觉得道路两边的风景从来没有变化过。 像是每走到了一个点,一切又开始重来,周而复始,永堕轮回。 还是那样一群人,还是那样一间间屋子,一面面幡旗。 甚至感觉,默默跟在身后的堂昭钰的气息都变得很微弱了,微弱得好像快要感受不到。 顾影止步,左手用力地握了一下刀鞘,这才使僵硬的肌肉得到片刻的放松。 他将刀握得更紧了些,屏息凝神,回头看了一眼堂昭钰。 “昭钰……” 顾影刚一回头,如他这般坚定的人也不由得后退了三四步。 他看到的确确实实是堂昭钰的身体,堂昭钰的脸。 可是不同的是,这张脸已经变得跟路两边的人一样了。 呆滞的左眼,被挖空的右眼,还有嘴角上挂着的那一抹不可言说的笑容。 他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他为什么不说话?还若无其事地一直跟在自己身后? 他眼前的堂昭钰已经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堂昭钰了,至少,连气息都不对。 难道,他不是堂昭钰? 那他是谁? 堂昭钰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而面前这个人是怎么悄无声息地来到自己身后的?自己怎么可能迟钝到连这些都久久察觉不到? 顾影想着,不由得将手中的刀握得更紧了一些。 他在准备,随时准备着拔刀。 只要面前这个人出手,他就能保证将其一刀致命。 可是他还在等,在等着看堂昭钰会不会对他出手。 面前的堂昭钰,没有对他出手,他眯起了那仅剩下一只的眼睛,冲着顾影笑了笑,这笑容,却像是真的堂昭钰一般,似从前那般温暖。 顾影已经回过头去不再看他,他能感受得到,这个人,没有杀气。 不会伤害到自己的人,那自然就不需要多去留意了。 不论他是谁,都不重要。 他现在要做的,只有先走出这个局。 他环顾了下四周,大大小小几十只眼睛仍在盯着他,像是在目送他走向黄泉。 奇怪的是,他们身上也没有杀气。 到底是谁,做了一个怎样的局? 顾影不解,这个无名小镇就像是专程为他设下的一个牢笼,将他永远地困在里面。 他不论怎么往前走,都走不到镇子的尽头,每次走着走着,就又回到了。 还是那些人,还是那些铺子,身后的,还是那个紧紧跟随的独眼的堂昭钰。 他感到有些乏了,像他这样的人,如果都能感到乏了,那一定是走了有几天几夜。 可是这里的天不会黑,日头永远都高高地挂在上面,洒下来的光却一点都不觉得温暖。 好像这么走下去,他永远都找不出答案来。 顾影停下了脚步,身后的堂昭钰也停下了脚步,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站着。 “吃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第7章 右眼 眼前的一切亦真,亦假。 这些眼睛也越发的奇怪了些,他们没看着你时,你总觉得有人在盯着你,而他们看着你时,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在看。 顾影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与生俱来的便是比常人更多三分的冷静。 他还能感受到堂昭钰若有若无的气息在空气中游移,有时很近,有时又很远。 他还在,堂昭钰还在这里,这是他唯一能确定的事。 可他更确定的是,眼前的这个人,根本就不是堂昭钰。 此地已陷入了一片死寂,因为他不动了,所有人也都跟着不动了。 那些随着他的不停行走而挪动着目光的人,眼中犹如一片死灰。 他要走出这个死局,不能永远被困在这里。 可想而知,这条街中小路一定不是解开这局面的方式,他已走得久了,久而久之,又重复回到了这个点。 “吃么?” 耳畔响起了堂昭钰的声音,此刻的他,正用那仅剩的一只左眼痴痴地望着街边的一家茶楼。 这家茶楼很特别,门口站着一个看起来和蔼可亲的独眼老太婆,与其他人不同,这老太婆脸上挂着的,是热情明媚的笑容,一点都不显得诡异。 门口的破烂幡旗还在空中飘着,上面简简单单写了“问渠”两字。 “问渠……” 他陷入了沉思,显然,他是知道这个名字的。 顾影听得到堂昭钰所说的话,遂走进了这家茶楼。 堂昭钰也跟着他走了进去,脚步声很轻,轻的不发出一丝声响。 两人一前一后,街边的人们还是不动,目送着他俩进了这间铺子。 可是慢慢地,像一缕青烟般,全都消失在路上。 铺子很小,小到只有一张小方桌,两个长凳,桌上有两个白瓷小碗,好像是早已知道他要来的,已给他备好饭了。 顾影察觉的到,堂昭钰的气息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 这个人,是谁? 他依旧不动声色,径直走到桌案边,坐下来。 堂昭钰也走到他的对面坐下来,依旧对他笑着,用一只仅剩的眼睛看着他,既不凶恶,也不友好。 顾影冷着脸,不再看他,低头看了一眼碗里的食物。 若是换了旁人,看到这食物,只怕是早就跑到一边作呕去了。 可是顾影,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对面看的人自然看不出来他是怎样的心情,他只静静地盯着碗里的东西。 碗里盛着的,是一颗鸡蛋般大的眼珠子,泡在浓稠的红色汤汁里,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取来的。 毕竟,这镇子上已全都是只有一只左眼的人。 也包括,那个所谓的堂昭钰。 这一碗食物并没有引起顾影的不适,他自然是闻得出来,这红色的汤汁又是什么东西。 顾影看了下这颗眼珠子,又抬头看了看堂昭钰的碗里,也是一颗一模一样的东西。 他继而抬头看着堂昭钰,好像能透过他的脸,看到他身后的东西。 可是堂昭钰却不同,堂昭钰笑着看着他,向前伸出手去。 “嘎嘣……” 像是嚼着一颗汁水饱满的果子,堂昭钰津津有味地嚼着这颗眼珠子,一副很满足的样子。 入口甘甜,鲜嫩多汁。 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顾影,像是奇怪他怎么舍得浪费如此的珍馐。 他又笑了笑,很不客气地将手向顾影的碗里伸了过去,拾起另一颗眼珠子,刚放到了嘴边,却突然皱起了眉。 带着一种遗憾的表情摇了摇头,他将送到嘴边的食物又放回碗里,沾了沾那浓稠的已经变成浆状的血,确定这白色的东西上面覆盖好了一层红色的酱汁,才满意地放回到嘴里。 他眼神迷离,如痴如醉,像是在享受着世间最美味的东西。 但凡看见他吃东西的样子的人,即使之前不怎么饿,也会突然很想跟着吃些什么。 窗外,一声凄厉的惨叫声。 一只奇怪的鸟儿飞了进来,落在他面前。 顾影识得这个声音,刚来到小镇时便频繁听到的声音,只是没想到,这竟是索命的声音。 他一直以为这是镇外的一群乌鸦,可是看到这只鸟,他才确定,这不是一只乌鸦。 说不上来叫什么名字,它长着一身赤红的羽毛,比血还要妖艳的红色,羽毛柔顺且有光泽,本应是极适宜豢养的宠物,就算是剥了它的皮毛,相信也是能够卖出一个好价钱的。 可是,它也只有一只眼睛。 它用一只眼睛犀利得打量着顾影,顾影也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刀。 他感到了杀气,来自一只鸟的杀气。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他会用自己的刀,去杀一只对他有恶意的鸟。 有点讽刺,他的刀,本是连人都不屑去杀的,居然有这么一天,如此荒唐。 只见这只鸟闪电般掠了过来,奋力往前一啄,他也本能地拔出了刀。 他的刀很快,只要他拔刀,手起刀落,莫说是鸟,就算是人,也没有办法轻易近身的。 可是,这一刀挥出去,却是空的。 空的,是,这把刀穿过了鸟的身体,像是空的一样,完全无法造成任何伤害。 然而他知道,伤害已经造成了。 不是这只鸟,而是,他自己。 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他感觉到身体的一部分离开了他的身体。 是他的眼珠子,右眼的眼珠子,已经被这只鸟叼走,啄食。 好像有什么黏腻的东西淌下来了,他的左眼还能看得到,只是愈发地模糊了些。 他再转头看向堂昭钰,发现堂昭钰的右眼已经长回来了。 突然间,铺子里熙熙攘攘站满了人,是当时站在街边的人,所有人都站在铺子里,看着自己,他们的右眼,也全都回来了。 这里只有他自己,没有右眼。 堂昭钰朝自己笑了笑,屋里其他的人也都朝自己笑了笑。 他感觉整个人处于一种麻木松软的状态,不能动弹,甚至连握刀的手都已经垂到了一边,再没了力气。 堂昭钰轻轻走到他身边,微俯下身,保持微笑着张开嘴,开始撕咬他。 他能感受的到皮与肉分开的那股痛,继而屋里所有的人都涌上来撕咬他,他感觉整个人像裂开了一般,好像魂与骨都已经粉碎了,可是始终都动弹不得。 到最后,连痛都感觉不到了。 茶楼开始摇晃,屋顶开始坍塌,而那些撕咬他的人渐渐地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不见,他的左眼所能看到的,只有天旋地转的世界。 “嘶……” 一种强烈的刺痛如潮水般猛地涌上来,又突然地退却下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第8章 鬼头张 “你醒了?” 堂昭钰站在不远处的树下,静静地守着他。 顾影猛地坐起身来,手扶到自己的右眼上,还在,自己身上的皮肉,也完好无缺。 是梦么? 看着自己身后倚靠的一棵大树,又看了看周围的树林子,还是在黑夜,根本就没有过白天。 他才知道,他压根就没离开过这片林子,在自己刚刚察觉到不适的时候,出现的就已经全是幻觉了。 他刚才也从未只是休息一下就好,而是整个人失去了知觉,陷入了别人的局。 那个无名小镇,那个永不停息的白昼,那只鸟,都是假的。 可是,他失去了一只眼睛的感觉,却像是真的。 幸好,这次有堂昭钰在身边。 这一次真的令他感到不安,因为以前毒发的时候,他最多只是四肢僵硬无法动弹,能感受的到疼痛,但眼前全都是真实的东西。 而这次,跟以前不一样了。 他居然出现了幻境,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这是一片怎样的树林子,又藏着一个怎样的人? “这是哪?” 顾影警惕地问了起来。 “我以为是你特意要绕来此地的,有什么任务。”堂昭钰对他这一问更是不解,“这里应是当年的绝什么话,只是将断刀从刀鞘中抽了出来,递给了他。 鬼头张一看便已明了,他自打十年前来到这渝州城的第一天起,就被这少阁主光顾了生意。 自此,每年都要为他重铸这把刀。 他也一直不解,这不过是最普通的材质铸成的最普通的刀,可是按照少阁主的意思,这把刀完完整整的,不能被换掉分毫。 一锤落定,紧接着又是一锤。 鬼头张一面敲打着刀身,一面叹道,“小影儿,这只不过是一把普通的刀,你已经用了快十二年了,年年断,年年锻,饮风阁里有那么多把宝刀,为什么不换一把更称手的呢?” 顾影静静地看着这把刀上锤击时冒出的火光,目不转睛。 他沉默了,沉默了许久,又慢慢地吐出话来。 “刀有重铸日,人无再少时。” 除了这把无名,天底下所有的宝刀他都不放在眼里。 这把刀,代表着他选择踏上这条不归路时的义无反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第9章 疯女 刀身已经重新又浇铸在陶范中,鬼头张抬起眼看了看站在身侧等待的人,摇了摇头。 “小影儿,你若是有事,就先去忙吧,不必在此等候。 这次……这刀…… 有些麻烦,需再静待两日,等重新铸成,老头子自当亲呈到饮风阁中。” 顾影见他眼下歇了下来,仍是一动不动看着那把断刀,“昭钰。” 堂昭钰上前,将包囊中那个七齿穿魂钩取了出来,呈到鬼头张的面前,“前辈可识得此物?” 鬼头张看到七齿穿魂钩突然心中一惊,瞳孔中闪烁着异样的神采。 他伸手接了过去仔细端详起来,一边捋着胡子一边皱眉,“这个这个这个…… 这…… 这七齿穿魂钩乃是老夫所铸,想当年我与家师亲涉极北苦寒之地,总共才带回了两块北冥玄铁,一块铸成了这七齿穿魂钩,一块…… 诶?不对,这是假的,这不是我铸的那一把!” “你如何得知?” 顾影突然眯起眼睛盯住了鬼头张,关于七齿穿魂钩上的第三断齿之事,除了方千里,真的大漠飞鹰,顾承风与自己之外,再无其他人知道。 “小影儿稍安勿躁。”鬼头张看出了他眼中的疑虑,坦然一笑道,“你也知道,阁主爱才,老朽惜宝。这是自古匠人的老毛病了,但凡是出自老朽之手的利器,每一把周身都有一处会藏下一个暗记,你且看这里。” 说着,他便借来了堂昭钰手中的剑,指了指剑柄凹痕处。 那里有一条极浅的印文,散漫的呈现出一个“弓”字,不仔细揣摩还以为只是微斜的剑纹而已。 “你也知道小老儿别号鬼头张,弓长张的张,名师铸名剑,自是不能也教别人浑水摸鱼了去。 七齿穿魂钩本在第七齿与钩身衔接处有一弓字印记,可是它却没有。 我自然,识得这是假的。 不过,这把假的无论是做工工艺还是材质选择,皆模仿得惟妙惟肖。 老朽退隐江湖这十余年来,竟不知世道上已经有了这等人物,真是堪称鬼才,真是后生可畏。 不知,这把钩你是如何得来?” 顾影听着他一番详解,只是突然想起他未说完的话,“那另一块北冥玄铁?” “另一块北冥玄铁,当年被家师铸成了金翅霸王刀,应是一直安放在长安金刀门。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绝无可能。 这一刀一钩已经将两块北冥玄铁几乎耗尽,余下的也只不过是多做了几根雨落无痕的绣花针罢了。” “可是,这把假的七齿穿魂钩,来自江都。” 鬼头张听闻江都二字,倒吸了一口凉气,脸色也瞬间变得惨白,哆哆嗦嗦地念叨着,“奈……奈何……” 顾影微垂下了眼,淡淡地说道,“江都又如何?只要你在我渝州城一日,我便可保你一日。” 鬼头张听罢咽了口唾沫,他知道江都是个惹不起的地方,可渝州也同样没人敢招惹。 “他……他们,即便是江都的人,也绝不可能再去多找出几块北冥玄铁来了,这不可能……只是,不是老朽自吹,江湖上真的有人已经有这般铸器的手艺?” “你鬼匠张老儿曾与鬼医菩提子号称江城双鬼,我自认是再没听过比你名声更响亮的铸器师了。” “这……” 鬼头张陷入了沉思中,这十年来他虽已隐居渝州城,再不问江湖事。 可是以他的经验,十年,区区十年,绝对不可能出现一个他未曾谋面过的铸器奇才。 “却不知,前辈叱咤江湖这数十年来,可有传人?”堂昭钰上前抱拳,态度恳切,“事关重大,牵扯到整个渝州城百姓的安危,请前辈定要如实相告。” 鬼头张摸索着自己满面虬髯,眼神上下飘忽不定,深叹了一口气,“唉,实不相瞒,老夫虽是一生铸剑无数,却后继无人,每念及此,都不枉为一件憾事。当年师承铸器圣手萧大师,他老人家膝下只有一女名曰小妹,怎奈小妹对铸器之说丝毫不感兴趣,萧大师这才勉为其难收了小老儿为徒。后小妹远嫁他乡,一去四十载,至今杳无音询。” “那萧前辈……” “师父他老人家若是能活到现在,老夫又怎敢混出这江城双鬼的名号。”鬼头张抚须长笑,轻轻摆了摆手,“往事,毋须再提。” “那……” 堂昭钰还想上前询问些什么,却被顾影拦了下来,“一日,我只能等你一日,明日定要把刀送到饮风阁去。” 看着两人远去的身影,鬼头张重重地朝地上啐了一口,继续倒在了凉铺子上,把破幡旗往脸上一遮。 “过往浮尘,这世间事,又关老子何事。 只是小妹……小妹……唉……” 再听不到铁匠铺子叮叮当当的响声,街边的吆喝声却越来越近了。 “少阁主,你说那鬼头张,口中到底几句真话,几句假话?” 这个气息…… 顾影突然停下了脚步,有一阵熟悉的味道离他很近。 转眼望去,陈氏米铺门前有一蓬头垢面的碧衣女子,约摸着十五六岁的年纪,蹲在一处草丛边用手指抠着泥土,嘴里不知在呢喃些什么。 顾影刚想上前,就被堂昭钰一手拦住,“那是陈世靖的遗孤,人有些痴傻,你……” 他没有理会堂昭钰的话,继续走上前,看着女子从泥土中揪出来一条蚯蚓,随手放进嘴里咀嚼着。 女子看到身前的阳光被人影遮住,才好奇的转脸看向了来者。 她刚看到面前这个人时,眉眼弯翘,开心地笑了起来,露出了一对酒窝和小虎牙,如同万千可爱的少女一般,也这般惹人怜爱。 可谁知,她笑着笑着,面色就突的变得煞白,犹如撞鬼了一般,没多久便直直站起身来一把抱住了顾影,大叫了起来。 若换做是渝州城外的人,怎么可能就这样随随便便抱住了他。 可是唯独对待渝州城中的百姓,顾影却丝毫不闪躲也不愠怒,只是任其所为。 “小荷,哎呀小荷,你怎么又……”米铺中继而冲出来两个老人,两人已近耄耋之年,儿子与儿媳当年皆为饮风阁中人,只可惜白发人送黑发人,只留下了小荷这一疯疯傻傻的痴儿,“少阁主,对不住啊,小荷这孩子……” 两人说着,边上前把小荷抱住顾影的胳膊往下拉扯。 无奈,小荷死死地抱在顾影身上,痴痴地笑着,“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是,我来了。” 若换做是别人,绝不会同一个疯子去对话,可顾影却转身态度很认真地看着疯女小荷。 “他们!他们要来了!”小荷缩回了一只手塞进嘴巴里,眼神恍惚地大喊了一声,“乌鸦……乌鸦吃了你的眼睛……哈……哈哈……” “少阁主莫要见怪,小荷她爹娘死的早,可怜这孩子一直痴痴傻傻,有什么得罪的地方,你可莫要往心里去。”两个老人平时对顾阁主与少阁主敬畏的很,只是没想到从未见小荷这般失态过。 顾影没理会两个老人的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目光中透射出一抹犀利,“他们,说了什么?” “少阁主,她的话,怎么能当真呢。” 堂昭钰忙上前拦道,他没想到顾影会将一个疯子的话如此认真对待。 “不。”顾影继续瞪着小荷,十分肯定地说,“她身上有死人的味道,是那个地方的味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第10章 紫金竹简 那个地方,顾影不说,堂昭钰也明白了,是他们早上经过的禁地。 一般人是不会想到那里去了,而那里,也更不是一般人就能去的了。 堂昭钰对着米铺的两位老者作揖,还是那般谦恭礼貌,“陈老,不知小荷近两日可曾去过酆都南郊?” “怎么可能呢?”两个老人对视了一眼,连忙摇头,“不可能,酆都南郊离此处最近也至少需要两三日的脚程,小荷从未久离我们二人身边,更何况,这丫头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她,怎么可能去过呢?” “说,你看到了什么?” 顾影没有理会他们的说辞,只是冷冰冰地盯着小荷,一直在逼问。 “不是我,不是我!”小荷整个人蹲下身去开始颤抖,又抬起头来笑着看向他,“他们找的是你,你那里有宝贝,嘻嘻嘻……” 顾影一手撑起了她的下巴,使其看向自己。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觉得,他在无名小镇里看到的东西,这个人也一定都看到了。 “你看我的眼睛,还在不在?” 顾影一路上都能感觉得到自己的右眼酸涩肿痛,一定不同寻常。 而这次小荷抬头看了一眼,直接吓得蜷缩成了一团,瑟瑟发抖,嘴里语无伦次地嘟念着,“他们……他们来了!尸体,山脚下的尸体……好大的雨,好多的鬼……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两个老人扑通一声跪在了顾影的身前,“少阁主,我求求你,不要再逼她了,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真的哪也没去过,老身求求你了……” “二位请起,晚辈可受不住二老如此大礼。” 顾影说着,将他们搀扶了起来。 对人,他向来是恩怨分明了然于心,“令郎于我饮风阁有大恩,却未能自保其身,使得二位白发人送了黑发人。 方才,是我失礼了。 只是,最近可能会不太平,切莫再踏出这渝州城半步了。 出了这渝州城,谁都护不了你们周全。” “多谢少阁主……”两人连忙躬身拜谢,又将小荷牵入屋中。 小荷在被拉扯的路上,突然转过头来对上了顾影的眼睛,冲着他微微地一笑。 这笑容,眼神空洞无物,不像是她有意识表现出来的,倒像是无形中有两只手捏住了她两边的脸,将她的嘴角拉拽出了一个奇怪的弧度,那般诡异。 “她去过那里。”顾影看着疯女陈荷远去的身影,转头对身旁的堂昭钰说,“酆都禁地的那片鬼林,她身上死人的气息,不会有错的。” “可是陈老没有必要骗我们,他毕竟是……” “没有人在说谎。” 顾影重新捋了一遍头绪,从飞羽门,到死神,到大漠飞鹰,再到无名小镇,鬼头张的话和小荷的话。 这一切的事情看似毫无瓜葛,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像一双无形的手在背后小心地绣制着一张画卷,“昭钰,回去之后,你要先去查一下,那个萧小妹。” “知道了。” 明明是渝州城的正中心,却偏偏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 饮风阁,就藏在这一片茂密的银杏林之中。 层楼叠榭的院落里,有护卫与侍女浅话嬉笑,可一见到这个单衣少年走了进来,无不屏息凝神不敢再多话。 不知从院落中哪个角落,突然走出一个深灰色劲装疾服的少女,将长发用一条黑色丝带高高绾起。 不落浮尘,也不施粉黛。 女子从墙后走出,对着两人的方向深深一鞠,“少阁主,清风堂主。” “他在么?” 顾影没有闲情看旁人一眼,只远远地望向院落最深处,那个他最想见到又最不敢见到的人。 女子低垂着头,双手束在身前,攥的有些青筋外露,“阁主在书房,已经等了两个时辰了。你,回来晚了许多。” 他每一次出任务,都是片刻不敢耽搁。 而这一次,阴差阳错的走到了不该去的地方,耽误了整整半日。 他便知道,这次又该受罚了。 尤其是,根本没有拿回他要的东西。 “我自己去见他。” 顾影看着女子紧张的神色就已猜到了大概,只是不管什么结果,他都要去面对那个人的,逃也逃不掉。 “我随你一起。” 堂昭钰说着也要上前,他认为,若是有外人在场,阁主至少也会博三分颜面的。 “不必。” 看着顾影执意前行的身影,堂昭钰下意识地上前去追他,却被灰衣女子伸手拦了下来。 “清风堂主,阁主另有事情要交代你去做。” 说着,女子从袖中颤抖着掏出了一个竹简,她方才紧攥着的东西,竹简的外面用一个紫色绣金囊袋包裹着。 堂昭钰看到了这个竹简,才知道她之前所有不自然的表现,并不是因为阁主可能会惩罚顾影,而是因为自己的这个任务。 饮风阁中机密信笺俱有等级划分,最平凡不过的是灰色,重要一些的是黑色,更为紧要的是赤红色,而这象征紫气东来的紫色,这些年,他最多也只是偶然瞥见过一二次罢了,自己从未收到过。 而这次交与他的,很有可能也是他此生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去哪?” 堂昭钰的声音变得有些低哑,压着嗓子轻轻问了出来。 “长……安……” 女子阖了阖眼,说出这个地方时,也深吐了一口气。 顾影刚走出去没几步,听到长安这两个字时突然怔住了,整个人倏地一下回转身来,“这么快?” 女子默默点了点头,不说什么话。 长安,对他们来说,是现在最不该踏足的地方。 他们昨夜去飞羽门找许蒙的时候,就是因为许蒙带着东西已经逃去了长安,别无他法只能放弃追踪。 可他却没想到,父亲这么快便已得知了消息,更没想到的是,居然派堂昭钰只身前往长安。 “一个人?” 虽然顾影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想让外人看到他表现出来丝毫担心堂昭钰的样子,可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女子又点了点头,闭着的双眼终于睁开,“清风堂主,望自珍重。” 堂昭钰咬定牙关,很坦然地接下了紫金信笺,他已做好了一切最坏的打算,“拾儿,假使我一个月内不能回来,麻烦你告知拈花堂主,让她……保重。” 拾儿瞥了一眼堂昭钰的方向,对他回以一礼,便又消失在院落中。 顾影看到远去的拾儿,又看了看堂昭钰手中的竹简,眉间拧成了一个疙瘩,遂转回身去不再去看。 他不忍看到这个人,也不想让这个人看到他此刻的神情。 “顾影。”堂昭钰第一次心平气和地直呼他的名字而不是少主,是因为他真的将顾影看作是亲弟弟一般,想最后再与他说几句体己话,“正如我昨日所言,不曾言悔。” “知道了。”顾影微仰着前额闭上双目,打断了堂昭钰的自说自话,“不过就是出门办点事,哪里来的这么多矫情的话,早去早回就是了。” “咳…… 是我忘记了,少主长大了,已不再需要我的保护了。 我们这些人,只要别给饮风阁丢人就行了。” 堂昭钰只是自嘲地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只因他知道,多说无益。 可是正当他迈出步子准备走出饮风阁时,又被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叫住。 “昭钰。”顾影手中紧攥着的刀鞘发出咯咯的碎裂声,“别死了。” “好。” 本握着紫金竹简还尚在颤抖的手,听到这句话也镇静了下来。 堂昭钰抬头望向北方的天空,长安,长安,终于不再是那个不能涉足的地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第11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的脚步很慢很慢,慢到他每走一步,别人却能走上三步。 他的头很低,低得快要看不清前方的路。 每次,从他推开书房的这扇门起,他的背上就像是负着一块巨大的石头,而且随着他越走越近,石头便越长越大。 每次,他都被压得快要喘不上气来。 只是他的脚步虽然很慢,却很沉稳,而且从不间断,从抬脚到落地,再抬脚再落地,没有一刻是停歇着的。 仿佛他这样走着,就可以在这里永远地走下去,走到永远。 这饮风阁,原本应该是他心之盛景,原本是不该叫这个名字的。 他与那人,原本也只应是世上最平凡却温情长驻的父子,他原本可以拥有更多的。 可是,二十年前的一场祸乱,一切都变了。 那个他不曾参与的过去,他甚至都不知道那年发生过些什么,却被世道生吞活剥的改变了他的一生。 而他的存在,也被那人看作了罪恶伊始。 每次办完事回来,快要见到那人的时候,他总是在不经意间又把这二十年来的心酸苦楚全都回忆了一遍。 最终,却又是在拾级而上的脚步声中,归于虚空。 ……………… ……………… 那年,那山,那水,那人。 青葱竹山外,幽幽碧水涧。 九州之心有座渝州城,渝州之侧有个酆都镇,酆都之郊有个茶山竹海。 渝州多山,崎岖纵横,鲜有人烟,即便说那里是穷乡僻壤也不为过。 可是那一年,往来江湖客络绎不绝,倒比那长安街还要繁华几分。 有个落拓男子,衣衫褴褛不着边饰,只背着一柄用粗旧麻布包裹起来的刀。 脚下青泥轻踏,虽是行色匆匆,却又仔细搀扶着身旁的青衣女子。 女子时而擦拭下额头沁出来的汗珠,一手搭在少年肩上,一手扶着隆起的小腹,虽走着极为辛苦却也未曾停下。 “遥闻渝州城钟灵毓秀,倒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青衣女子淡淡笑道,环望四周,轻抚着自己隆起的小腹,一双灵澈的双眸烟波流转,露出一丝慧黠之色,“承风,你看这渝州城近郊山水如画,胜似人间仙境。倒不如我们自此,在这山野间盖一处小楼,唤作‘听雨楼’。从此我们便倚门闲眄庭花落,凭轩卧听檐下雨,如何?” “筠儿……”顾承风的面色沉重,他听着这似是似非的玩笑话,却仍是认真地思索了起来,“你还记得我们年少时,在寒山之巅说过的话么?” 林筠儿敛起了笑容,她当然记得,还是她,主动找上了他。 ……………… ……………… 那时,他们都还年少,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却已在寒山之巅阅尽人间百年风雨。 寒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自古以来,寒山的主人一生中只收两名弟子,一人习剑,一人练刀,他对他们武艺谋略无不倾囊相授,但在他们成年之时,便是以武论道之日。 赢的人,就是新的寒山的主人。 “二师兄,你出来吧,每一次你都躲在右手边第二块岩石后面,猜都猜腻了。” 青衣少女一手捋着额前的碎头发,一手捂着嘴轻笑了出来。 少年慢慢地从石头后挪了出来,脸上有些羞红,左手搓着右手,却不知该往哪里放。 “筠儿,你总是喜欢站在崖边,这里风大,危险。” “是么?”林筠儿的眼中透出了一抹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寒意,冰冷如霜,“什么地方,会比身处寒山更危险呢?” “怎么这样说?是那把刀,它又……” 林筠儿点了点头,又紧接着摇了摇头,“爹爹让我看着它,它这些年……你说,江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你我身处寒山,只怕今生今世都不会知道的。” “不。”她又捋了捋额前的头发,嘴角漾起了一抹微笑,“你知道大师兄的剑法如何,你一定会输,会离开寒山,会知道的。” “谁在乎呢。” 顾承风也轻轻地笑了笑,跟着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悬崖边上,望着山下的滚滚红尘。 “你喜欢我,对么?” 林筠儿突然转头侧目看着他,她有着一双天生狡黠的眼睛,流着寒山主人通透心神的血液,能够看透任何一个人,和他说的任何话。 顾承风的脸刷得一下子红透了,在她的面前好像无地自容又不知何往。 “我想让你赢,你留下。” 林筠儿的语气坚定,好像她说出来的话从不容人置喙。 听到这一句时,顾承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着林筠儿腰间的佩剑,还是那样的俊雅清秀,心下犹豫着,“可是风霜劫与照肝胆,本不就是一对么?” “剑是,人却不是。” “可是大师兄他对你……”话说到一半,顾承风突然说不出口了。 自从来到寒山的第一天起,他就始终认为这两人才是青梅竹马的一对,他们终日一起练剑,一起谈笑,一起…… 而他,从来都只是那个默默在身后看着她的局外人。 怎么今日,她却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知道,他对我有情,我亦是如此。”林筠儿疏了疏被风吹乱的头发,又重新望向悬崖下,“可你以为,像我这样的人,在乎的只是别人对我好么?” “我不明白。” “赤髓,我守不住了。”她紧紧攥着衣角,想不到向来应对自如的她也会有如此不知所措的时候,“你知道的,只有寒山的主人,才有资格继承赤髓。” “那无妨,大师兄在武功造诣上远胜于我,赤髓交与他,也比我强。若是连他都守不住,那我更不行。” “他……”林筠儿嗤地笑了一声,似是有些嘲弄,更多的却是失落,“他一心只求剑道,只求在剑术上达到登峰造极之境。 赤髓是刀,他不懂刀,他不知…… 不知,这赤髓才是江湖上那股暗流涌动的症结所在。” “这件事情,连我都知,他又怎会不知?” “他就是因为看得太通透,所以才熟视无睹。”林筠儿微蹙起了眉,深深叹道,“你可知这江湖分崩离析,门派之间争名夺利,这些年枉死了多少人? 我们远处寒山,旁观了这么多年的热闹,是谁得了这天下又与你我何干? 可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总得有人为他们着想的。 我自认是这天下最了解他的人,我知道,大师兄不会,绝不会为了这些无名之辈放弃他的剑道。 可我亦有我的道,道不同,我只能放弃他。” “你决定了?” “这件事情,我已想得很久,想得很清楚了,才来找你。”林筠儿再次转头看向了他,这一次,她的眼神中却带着几分柔情,“我是为了这天下人,选择了你。” “那我便为你,选择这天下人。” ……………… ……………… 这是当年,他们在寒山之巅,选择定情的承诺。 不是山盟海誓的缠绵情谊,却比这男欢女爱之情来得更为深沉隽永,更能携手走得长久。 看着林筠儿的沉默,顾承风却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筠儿,如果你说你不想了,我一定会放下一切和你走。可我们既已经走到这里了,最后一步,只差这最后一步。” 林筠儿轻抚着自己的小腹,她在沉思,为什么一来到这渝州城,就总觉得心神不定。 可能,只是做了母亲之后,便不如当年所抉之时的坚定,变得有些瞻前顾后的了。 “好,等酆都事了。”她咬着嘴唇轻轻说道。 她能等得,赤髓却是万万等不得了,她知道,顾承风也已渐守不住它。 离开,她也只是想想,却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 “放心,此番事了,我定与你在渝州城共此听雨楼。” ……………… ………………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回忆总是像一颗早春时久盼的俏皮雨滴,春雷惊醒时,在猝不及防的瞬间敲击着久旱的心窗。 你却不知道会在哪一刻,它突然化作了滂沱大雨,将你浇上一个狗血淋头。 你可识得,在漫天骤雨下仰望苍穹,轻启朱唇时舌尖触及到甘霖的味道。 你可念及,在灼灼酷暑里夜半乘凉,垂头侧畔处耳中萦绕着仄仄的蝉鸣。 你可追忆,在飒飒落叶中只影独立,蓦然回首后眼眸流转着悲戚的秋风。 你可流连,在皑皑白雪处低语浅笑,触手可及时不得珍惜,最终化成了破碎的触不可及。 往事如烟,太多的故事总让人不愿再提。 一个人,看向窗外时,就是喜欢拾起那些求而不得的回忆,好像忏悔过,悲痛过,就能暂时忘却了似的。 可是,缺失的那一角,永远都填补不上了。 如今,只能苟且的活着,只因还有眼前事未了。 时光流转,已是二十年的光景。 廿年风雨如一日,只恨空留未亡人。 “倚门闲眄庭花落,凭轩卧听檐下雨。” 顾承风独自站在窗前,双手负在身后,眉宇间轻蹙,额上的纹络中勾嵌下的只是淡淡的相思。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筠儿,二十年前我若是如此作答,如今会不会又是另一番光景了呢?” 他将手伸出了窗外,感受着春寒料峭的微风溜过指尖。 过去于他而言如风一般,既看不见,也再抓不着。 “可如今,这渝州城内再不会有听雨楼了。 你若已不在我身边,与其听雨,倒不如听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第12章 赤髓刀 顾影的脚步很轻,走路时也没有任何的声响。 然而,他每次见顾承风时因紧张和兴奋而抑止不住的沉重的呼吸声,还是会暴露出自己的行踪。 所以每次一靠近这楼阁,顾承风就已知晓,他回来了。 他只是轻轻阖上了窗扇,走回桌案前的一个黄花梨背椅上坐下来,轻轻地斟上一盏八宝盖碗茶。 顾影的步子很慢,每次快见到顾承风时,都会比平时的脚步慢上许多。 想见他,却又怕见他,颇有些近乡情更怯。 只是无论他走得再慢,也不过是相隔一层楼的距离,总会走到头的。 终于,他还是走上了阁楼,低垂着双眸,不去看面前的人。 “爹。”黑衣少年冲顾承风行了个礼,有些勉强的开了口,“飞羽门……” “人已经走了?” 顾承风只是轻轻刮了一下手中的茶盏,也并未抬头看他一眼。 轻刮则味淡,重刮则味浓,此时,已有茶气的清香飘散出来。 他垂下了头,他心里明白,即使派他去了,这个人还会再让其他人去的,不用他说,顾承风应早已知晓事情原委,多说无益,“是孩儿办事不利,甘愿受罚。” “影儿,你可知他偷走的那个东西,是当年你娘用命挣回来的。” 顾承风轻抿了一口清茶,嘴角似笑非笑,含威不露。 顾影的眼中有一丝寒光闪过,“所以,爹才让昭钰去了长安?” “我自有我的道理。”顾承风放下手中的杯盏,宛如一个春倦待眠的老人渐露疲惫之色,略微瞟了他一眼,当下凝眉,“你的刀呢?” 刀不离手,命不离身。 他向来是如此的,这次怎么会空手而归? “在……鬼头张那。” 顾影依旧低垂着头,不多做解释。 他的头虽然很低很低,可他的心却是高的,高高在上。 他的脸上虽然没有任何表情,可他的眼中所散发出的那股子倔强,早已将心事坦露无余。 在择刀这件事情上,他永远都做着自己的主。 他知道顾承风也早已深晓他的性情,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那把刀的,只是又想到了断刀之人,“江都那边,已经来人了。” “江都……倒来得真快。”顾承风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少年空着的刀鞘,已生出几条明显龟裂的纹痕,手在不停地摩挲着杯盏,“只是……” 顾承风刚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身后不远处挂着的一个东西在隐隐颤动。 这样的颤动,他再熟悉不过了。 他的手,也开始止不住的颤动了起来。 回头一看,果然,一面墙上挂着的一把刀周身开始泛起微微红光,“二十年了,二十年了,怎么会……” 顾承风又突然转头看向面前的人,他的右眼已开始泛起血丝。 看着他脸上强忍着的痛楚的表情,他就已猜到了大概,“这一趟,你可曾去过什么地方?” 在他面前,顾影是任何谎言都不会说的,只得承认,耽误了回来时辰的缘由,“偶然间,去了绝谎的,只是,他更不想让这个人为他担心,如果这个人会担心的话。 “我不知道,你说的她是谁,我只看到,我的刀,挥出去的时候,是空的。” 这会儿陷入沉思的,倒是顾承风了,没有人知道他此时此刻在想着些什么,可是他的眼中,却透着无尽的苍凉。 “还有一件事。”顾影突然想起来,“陈家米铺的疯女小荷,她这几日一直在渝州城,却说见到了那些跟我看到的一样的东西。” “陈世靖家的丫头……”顾承风微侧着头,不自觉地看向了身旁的一个翠玉屏风。 “爹,你可知江湖上已然出现了另一个媲美鬼头张的铸器大师?” 他这一行不过两日,却知道了这么多不在他控制范围内的事情,他是想要把这些消息全都说与这人听的。 “我早已知晓,这件事你不必多问。”顾承风看向搁置在桌案上的赤髓,又看看他,他似乎从未正眼瞧上这把刀一下,面生疑虑,“你对这赤髓,当真丝毫没有兴趣?” “爹的东西,没人敢有非分之想。” “若是人人都能如你一般,老夫就不必白白折腾这一遭了。”顾承风轻抚着赤髓刀柄,像是在与一个久违的老友告着无声的对白。 “那当年绝顶峰,究竟发生了何事?” 顾影此时问出来,只是因为知道他想说了而已,在这种时候,便是可以问了。 “依你之见,持刀,所求为何?” “杀人。” “仅此而已?” 他沉默了,每一次面前的这个人想要更接近他的时候,他却总是选择沉默。 他持刀,只为一人,可杀尽天下人。 可是,他偏偏什么都不肯说。 那个人既不承认他关心过他,他自然也不肯承认他也为其倾尽所有。 顾承风深吸了一口气,却发出长长的叹息声,“你如此一意孤行,要置渝州城百姓于何地?” “在你眼中,也会有不忍么?”顾影反问。 “倒真是我错了。” 顾承风的嘴角不由得抽动了一下,他一时间竟不知眼前的这个人,究竟还算不算得上是一个人。 他对自己,对生命,甚至对整个江湖的认知都陷入了一个偏执的漩涡里。 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可是他却无力悔改。 “刀者,杀戮之本。 可也只有真正理解了死亡的意义,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生命,反之亦然。 这把赤髓,乃是三百年前,一代铸器大师萧夫人生前所铸最后一把刀,杀人的刀。 他的后人将赤髓托付于寒山,自此,便由寒山传人世代镇守。 二十年前,赤髓灵现,江湖动乱,我知道有个地方,或可解赤髓之谜。” “酆都,绝顶峰?” 顾承风的手沿着赤髓刀鞘上斑驳的纹路划过,微闭上眼睛,且听风声,“二十年前的渝州,本不是这样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第13章 酆都旧事 那时,渝州城还只是一个埋没在浮华三千中不为人知的小镇。 甚至,只是他们路过的一个连借宿都嫌弃的地方。 有些人连它的名字都叫不上来,而这些江湖客真正要去的是,酆都。 顾承风与林筠儿两人在茶山竹海中又徐徐走了半晌,环顾四周,早已不见那青山碧水,只觉得周遭烟雾茫茫鬼气缭绕,连天色都变得阴沉沉的。 放眼望去,隐约间看见一座黑石城门。 城门口往来车水马龙好不热闹,城上赫然立着两个大字“酆都”,字上色迹斑驳,看上去是年代久远却又无人打理所致。 那年,酆都相较渝州城而言,才是人人挤破头想要钻进去的古城,也是鬼城。 传言,鬼城有鬼,生者往生。 不知是从哪放出来的消息,谁放出来的消息,可这消息一旦在江湖上传开了,三人成虎,不可不信。 那一年,那一天,那些人。 顾承风搀扶着林筠儿缓缓在城中走动,又小心打量着周围。 来往的路人,个个都身怀绝技且在江湖小有名气。 说是小有名气,因为是真的名气很小。 江湖人很奇怪,越是平平无奇的人,越是喜欢给自己取上一个震慑人的名号,像是什么通天神龙,翻云圣手之类云云。 名号越是大得唬人,越是喜欢在大街上招摇过市。 可实际上,这些人却越是没什么本事,更不必去忌惮。 而那些真正的高手,全都藏在暗处,甘愿做一个不为人注意的路人。 有些时候,无名,比出名更好。 酆都城很小,小到一条街一眼就望到了尽头,却又像是很大,大到好像整个江湖的人都在一瞬间挤了进来。 眼看天色已经不早了,夕阳收尽了最后一丝洒落人间的怜悯。 等待着他们的,就是无边的黑暗。 他们两人商议着先找个客栈住下,毕竟筠儿身怀六甲还长日跋涉,必是早已劳累不堪。 只是这酆都城想必以往从没来过这么些人,或者可以说,从没来过什么外人,所以想找一处适合落脚的地方,还真是不那么容易。 他们在城中小转一圈后,就找了间看似还算大方的客栈走了进去。 看这客栈也不过才方寸之地,而堂下吃饭者却都有百余人。 有人抱剑侧靠墙角警惕地打量着其他人,有人席地而坐狼狈地吃着果腹之食,甚至有人站在一边就兀自睡着了,只是那睡相,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店中小二已是忙到焦头烂额,看这两副生面孔走进来便上前摆摆手示意,“对不住了客官,小店早已人满,再没空房啦,空桌子也没有!” 见过迎来送往的,却从没见过这么直截了当下逐客令的。 可见,这次来的人数之多,远远超出了酆都城的承载。 顾承风眉头紧皱,心中盘算着,刚刚在城中小逛一圈,这家店已是城中最大的客栈,若是这里都满了,还会有哪里能让筠儿安住呢? “顾兄弟。”门口一茶桌旁传来一声问候,“想不到今日才遇见你。” 顾承风顺着声音处看去,那里已有两个人起身走过来。 一个身形瘦弱形容枯槁却扛着两个足有百余斤重的混元锤,一个高大威武身形健硕却只在腰间别着一把轻巧短刀。 这,便是青州城赫赫有名的徐家兄弟了。 大哥徐大智,便是那羸弱之人,看似弱不禁风却能力拔千钧,人称豹子。 豹子出手,必然势如破竹。 二弟徐若愚,便是那长脸壮汉,他使的武器很奇怪,世间兵器一寸短一寸险,如他腰间这把不足盈尺的短刀,则需用刀人有着极为灵敏的身法,而看到此人身形,却是万万联想不到一起的。 只不过,他在青州,却是人称燕子。 燕子轻盈,如点水一瞥,有这称谓,倒也不会是空穴来风。 豹子瘦弱,燕子壮硕,这本就是不符合常理的。 每个聪明的人都知道应该扬长避短,尤其是他们练的这些外家功夫,都至少会根据自己的身形酌情选择。 可有些人就是喜欢迎难而上,徐大智这般枯瘦的人能将百斤大锤挥舞得如掷长绫,徐若愚这般身形魁梧之人能持短刀临敌时身轻如燕。 他们,必然是克服了常人所不能容忍之痛,以己之短去练至擅长。 其志之坚,其心可畏。 若夫以人力之有穷,窥天地之无穷也。 虽然这两个人在江湖上算是声名鹤立,可还不足以引起顾承风的注意,他一动不动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与这二人同桌的一名绫罗红衣粉面美少年身上。 即便面前有叠叠人群遮掩着,看不真切,但只一眼,任谁都会被这少年身上的不俗之气吸引过去。 他一时间恍惚,竟看得有些痴了。 顾承风忖到自己在江湖上走动已有些时日,却从不曾得知有这样一人。 他看到徐家兄弟两人已经走近,便上前抱拳道,“徐大哥,徐二哥,好久不见。” “是啊,风闻酆都近日有异象,我等既不通晓天道玄法,亦不明风水占卦,只能早早来此苦等了。 却不知这巴山楚水凄凉地,竟这般落魄。 也不怕你笑话,这些日子当真难捱得很啊。” 徐大智捋着胡子笑道。 “徐兄,既是旧识,怎么不给介绍一下呢?”红衣美少年站了起来,朝顾承风的方向作了个揖。 “哈哈,如此,倒是老夫失礼了。”徐大当家长笑道,忙将顾承风夫妇引至桌前。 “在下徐大智,便不必多说了,这是舍弟徐若愚,学艺不精,徒负盛名。”他指了指身旁的一长脸壮汉。 继而,他又走到顾承风身边,满目欣赏之色溢于言表,“这位小兄弟就是如今寒山的主人顾承风,别号狂刀客。他身边这位是顾少侠的师妹……” 徐若愚看了看筠儿隆起的肚子,俯首笑道,“这……怕是要改口叫顾夫人了,你们可知,当今武林所谓‘算无遗策,南梅北林’,她就是江湖人称女诸葛的北林——林筠儿。” 林筠儿稍作回礼,“不敢当。” 本是纷杂吵闹的客栈里,在听到寒山这两个字时,瞬间沉寂了下来,如同这屋子里从未有人一般。 “寒山的主人?”突有一人在人群中谄笑道,“听闻寒山弟子的规矩,从来只留一人。 众所周知,这位新的寒山主人狂刀客顾大侠的师兄,乃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剑圣越青山。 堂堂剑圣都只是顾大侠的手下败将,论武输了,只能离开寒山,浪迹江湖。 真不可想象,这位顾大侠的武功已达到了何等登峰造极之境。” “你大可一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第14章 红衣美人 “你大可一试。” 这人本是想借机巴结一下这位寒山的新主人,试问有什么方式能比踩着他的对手去捧他更令人心神愉悦呢? 可是他没想到,却换来了这么一句话。 试试,他当然不敢试试,便涨红了脸,坐回了人群中。 顾承风自始至终都没看那人一眼,只因他的眼里,一直盯着一个人,在他对面的那个红衣少年。 “你自然是不识得他的。”徐大智随着他的目光也看向红衣少年,抚须微笑,“顾兄弟可曾听说过蓬莱仙岛凌云山庄?这便是凌云山庄的二当家,谢语霖谢公子。” 这一次,倒是没有人再站出来说些风凉话,只因绝大部分的人,根本就不知道那个地方。 凌云山庄与寒山相似,却又有些不同。 虽都是江湖上传说中的地方,虽都是从未有外人涉足过,但寒山的所在,是人人都知道却不敢接近的地方,而凌云山庄,只听闻在海上仙山,飘忽不定,却从没有人知其所踪,它的名声,已销匿了近三百年了。 “我道是谁,原来是仙人,难怪不得而知。”顾承风自嘲了一番,又转头看向身边的林筠儿。 林筠儿与他对视了一眼,面上虽没有任何表情,却微微摇了摇头。 谢语霖微微回礼,将手中折扇一摊,竟半遮面的含笑起来。 此刻顾承风又重新打量了一遍谢语霖,他不得不承认,确实惊为天人。 且不说那面如冠玉,剑眉星目,双眸盈盈,鼻若悬胆,唇似涂丹之类俗话,他虽是已遮住了半张脸,却还能让人感觉得到温润如玉的笑意。 譬如方才在人群中不经意的一瞥,就已让他再挪不开目光。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一颦一笑间,皆是万种风情。 如若不知道他是个男人,只怕是世间所有的女子都会自惭形秽,羞愧不已的。 世上有美人如此,称他是仙人倒也是不为过了。 顾承风是将他当成小姑娘一般打量了,只觉得此人太过娇弱,不应来到此处是非之地。 而在林筠儿眼中,他又是另外一番模样。 这个红衣少年,看着约摸十五六岁的年纪,却有着五六十岁的人身上那种老僧入定的气质,这绝不是一般名士自风流之说所能表现出来的。 更何况,徐大智已经年近四十,按理来说也算是前辈,却对这个少年礼遇有加,恭恭敬敬。 如果不是因为他出身不凡,那就必然是他身上有异于常人的本事。 只不过,细观他的神态,柔情似水丹凤眼,本应是极具魅惑的,可是从中却透出一股桀骜不驯的清冷,令人不寒而栗,望而生畏。 他的嘴角虽然挂着笑意,却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不屑。 可见,这里围坐着的人,他是一个都没放进眼中的。 能够这般清高孤傲,想必一定有过人之能。 只是他,手如柔夷,指尖纤细修长,就算是闺阁中二八妙龄的女子都不会有他的手那般白嫩。 手中无茧,可见他从来没有拿过刀剑,也不善使暗器。 很有可能,他根本就不会武功。 他全身上下只披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绯红色对襟广袖衫,是藏不住任何利器的。 唯一在他手中所执的,仅仅是一把玉骨流朱纸扇。 不会武功,没有武器,只身一人来此是非之地,这样的人,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 至于他所处的凌云山庄,早已在三百多年前就从江湖上销声匿迹了,如今只成了传说。 此番二庄主重出江湖,特地来到酆都,只怕在他身后,还不知道到底潜藏着多少双眼睛看着这一切,却没出面。 这个地方,到处都是来路不明的。 可只有这个人,能让林筠儿感觉到危险。 “林姐姐在看什么?” 谢语霖倒是不生分,只一开口便姐姐的叫上了。 如林筠儿这般的女子,又怎会不知,她在看他的同时,这人岂非也在看着她。 “没什么,只是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罢了,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少年听罢竟有些窃喜,掩着嘴笑了起来,清冷的目光瞬间变得有些孩子气。 但这孩子气却只有一瞬间,在他听到旁边的声音后,又敛起了笑意。 “哼!”不远处桌子有一彪形大汉拍案而起,一把将手中的陶碗摔掷在地上,破口大骂道,“去他娘的酆都急报,老子都在这里守了个把个月了,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除了每天吃糠咽菜什么都没有看见。 也不知是哪个天杀的混蛋把我们全都骗到这来,若不是都听得传闻,谁他奶奶的会知道世上有这么个鬼地方。 真他娘的不知道,还要在这鬼地方呆多少时日!” 这说话的人赤眉金目,面黑如炭,却不生毛发,头着,又暗中观察了其余三人的动静。 徐家兄弟屏息凝神,既不像是在看热闹,可也没有出手相管之意。 而那个红衣美少年,却是在一旁饶有兴味地嘬着一杯小酒且听风雨。 四无书生笑三分,逢人见面三分笑。 与谁见面都先笑脸相迎,自是伸手不打笑脸人。 可是这笑后的四无,却是无情无义无耻无理取闹。 早些年,因为心术不正,已经被鬼医菩提子逐出了师门。 “小生好端端的在楼上睡着,却不曾想,被阁下一声惊涛怒吼唤了下来。 奈何,扰人清梦啊?” 笑三分的脸上依旧挂着善意的笑容,很客气地朝着沙不得的方向恭恭敬敬作了个揖。 只是这一低头的瞬间,从他的袖中,后颈,双肩部位各飞出流火金钱镖,乾坤如意珠,寒月梅花针和紧背花装弩等四种不同的暗器。 一时间,暗器齐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第15章 笑三分 只见沙不得反手抽出背后的那把双刃九环刀,横空一劈,便将这七八个暗器挥得四散而去。 此时,看热闹的也不再看热闹了。 因为这些暗器上都淬了毒,被壮汉这么一挥,且朝围观的人飞了过去。 众人立刻四散开来,没想到方才还挤得站不住脚的客栈里,居然能给他们俩腾出来这么大一块地方。 他们离着这两人远远的,谁都不想跟四无书生和他的暗器沾染半点关系。 两枚流火金钱镖分两个不同的方向飞了出去,各削掉了木桌的一角,牢牢地嵌在了墙壁上。 一颗乾坤如意珠擦着店小二手中的酒坛子而过,那小厮手底下一软,酒坛子便咣铛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稀碎。 一根寒月梅花针直直地朝林筠儿的方向射来,只是针尖直直地停在她面前一寸的位置,不再向前。 原来,这根梅花针早已被顾承风右手的双指夹住,碾成两截。 另一根寒月梅花针擦过他们夫妇,不偏不倚,冲着谢语霖的方向飞了过去。 顾承风刚想松开牵着林筠儿的左手,去挡下这枚毒针,手却被林筠儿按得更紧了些。 他顿时会意,她是想趁此机会试试这人的底。 谢语霖像是看都没看见这根朝他飞过来的寒月梅花针似的,只是转头,看向店小二的方向。 他看着那碎了一地的酒坛子,深吸了一口气,微微叹道,“唉,这可是三十年的竹叶青啊,可惜,可惜……” 嗟叹美酒之余,那根寒月梅花针已飞到他的面前。 只是在触碰到他额前的一刹那,针突然就消失不见了。 林筠儿看得仔细,可越是仔细,就更加骇然。 她始终没有看出这里面的门道,居然会有东西可以凭空消失,这凌云山庄的人究竟练的是哪一路数的功夫? 而等她再看向沙不得的时候,却发现,沙不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原来,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就见其面色铁青,两颗眼珠子似是要鼓出来了一般,好像直到他临死前都不知道自己竟然会这么死掉。 九环刀咣铛一声掉落在地,周围人皆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生怕被四无书生迁怒到自己身上。 毕竟,有起床气的人,可是不讲道理的。 这些人,明明看到沙不得已经挥刀将发出的暗器全部击回,却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看到他的尸体所浮现出的表情,分明像是被吓死的。 可是这个人,一个身形魁梧的九尺壮汉,酒色财气万般皆沾,又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被一个文弱书生给活活吓死呢? 这一切,徐家兄弟都真真的看在眼里。 笑三分手中和背上投掷出来的暗器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而他真正的杀招,就在他的一低头与一抬头之间。 低头,流火金钱镖从手中飞出,在沙不得拔刀挥砍之时,一抬头,一根纤细的几乎透明的蚕丝自他口中吐出,风驰电掣般射入沙不得的口中,毒丝入口即化,洇喉而过。 四无书生,他杀人,只是因为这人惊扰了他的好梦。 笑三分走到沙不得身前,俯身拾起了那把跌落地上的九环刀,仔细端详了起来,嘴里却不时发出一阵啧啧声,“我当是什么宝贝玩意儿,原来也只不过是一把屠牛宰羊的破铜烂铁罢了,真是无趣。” 笑三分杀人前在笑,杀人时在笑,杀人后也还是在笑。 好像不管什么时候,他脸上都会挂着三分笑的。 让人觉得,直到他死的那一刻,也不会收敛起这笑。 人们常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可是笑三分的脸上,此刻浮现出的却是一股玩味的轻蔑之笑,这种笑,让人看到绝不止想打他一拳而已。 他将刀重新扔回了地上,不再理睬。 “你很困?”徐大智在安静的氛围里突然发了声,他看得出来笑三分脸上的疲倦。 “是,我很困,被吵醒的人都是很困的。” “那你此前一定很忙。”现在天刚黑,时辰还早,这么早就睡了的人一定是提前去做了别的事情。 “是,我的确是很忙的,一直都很忙。”笑三分一点都不否认。 “所以沙不得吵醒了你,你很生气,就杀了他?” “我的确很生气,可我却不是因为生气才杀的他。” “哦?那是因为什么?” “我高兴。”笑三分的脸上始终挂着那不可玩味的笑意。 “这……在下就不懂了,那你现在到底是生气呢,还是高兴呢?” 笑三分转头看向了顾承风,眼中流露出的是一种近乎癫狂的兴奋,“高兴。” 四无书生,生气时要杀人,高兴时也要杀人。 那他究竟什么时候才不杀人呢? 只怕是,要等他睡着的时候。 所以,几乎没什么人敢去吵他睡觉的。 此时吵醒了他,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很明智的选择。 所以,沙不得已经是个死人了。 笑三分仍是脸上挂着三分笑,很礼貌的上前作揖,只不过这次,没有暗器飞出。 他只在有十足把握的时候才会主动出手,而眼前的这个人,让他不敢轻易出手,“久闻寒山赤髓乃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宝刀,不知小生可否有幸一借?” 顾承风的刀藏在一块烂布包里,烂布包背在他的肩上。 只是面前的这个人,他还懒得去取。 “我的刀,不是用来看的。” “哈哈哈哈哈,顾兄说笑了。”笑三分笑了,笑得比之前更加灿烂明媚,说他是笑七分也不为过了,“不巧,小生也不是借来看的。” “那你是借来杀人的?”旁边的徐大智开了口,他手中的混元锤已经开始握紧。 “哈哈哈哈哈,徐兄又说笑了,我杀人,可是从来不用刀的。”笑三分还在那里笑着,从七分快要变成了十分,看向顾承风,“如果我是你,绝不会把杀人的东西放在身后的包裹里。” 在他笑意十分的时候,突然猛地伸出双手,只见他十指尖上各套着一个淬着墨绿色毒液的手甲剑,如利爪般尖锐,一手自顾承风面门划过,一手搭上他的肩想要将包裹撕扯下来。 他披散着的头发轻甩起来,却如一条条吐着信子的赤练蛇,朝周围四散飞去。 徐大智也没有出手,他也想借此一探顾承风的深浅。 谢语霖更是不管不顾,自始至终,他都只是慢慢品着身前的小酒,好似这世间事本就与他无关似的。 林筠儿也没有出手,因为她知道,根本不需要她出手。 顾承风不躲不避,正面迎了上去,他并没有去取身后的包裹,如他所言,实在是懒得打开。 招式有常而人却无常,他于万千变化之中,以不变应万变,只单单一记寸拳,冲破笑三分的手甲剑直直地砸在他的胸口。 这一力道,有如猛虎出笼,将笑三分推出去三丈之远。 笑三分一口浊血喷涌而出,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 他想不到,以他的内力却抵不住这人只出了三分力的一拳,他自以为的变幻无常,却被面前的人用如此简单粗鄙的招式轻松接下。 寒山的人,果然不止是虚名而已。 这一次,他终于不再笑了。 一个人,在预知了自己即将死亡之后,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的。 “你说的没错。”顾承风将攥紧的手放回了身侧,“不是只有刀,才可以杀人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第16章 清风朗月 “你不杀我?” 笑三分带着十分的疑惑望向他,轻捂着胸口,他能察觉的到,这一记拳头虽然力道有余却杀意不足,能重伤却不致死。 以顾承风的能力,杀他,也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我不喜欢杀人的。” 顾承风不再看他,而是转头看向林筠儿,看向她隆起的小腹。 自从有了这孩子,他就再没有随随便便杀过人了,即便是大凶大恶之人,若再无还手之力,他也会手下留情。 他只是想,为这孩子多积点福德。 “那你是要放了我?”他依旧不可置信,在这个地方,这里的所有人,都想致对方于死地。 “对,放了你。” “你也不问,我之前都去过哪里,知道些什么,你什么都不问,就打算……这么放了我?”笑三分的脸僵凝住了,“世上怎么会有不想探听别人秘密的人呢?” “秘密如果告诉了别人,还能叫作秘密么?”顾承风没去看他,甚至对于他知道的东西半分提不起兴趣。 “什么?” “其实你的手很稳。” “是,一直很稳。” 只是他没想到,这次,是他唯一的一次失手。 可失手只要有一次,就几乎不会再有下次的机会。 “而你的嘴更稳。” 笑三分这次没有回话,只紧闭着双唇默默地注视着他。 “你的秘密,还是去说给棺材里的人听吧。像你这样的人,能说出来的只会是鬼话。” “有意思,真有意思。” 笑三分的嘴角又挂起了三分笑意,只是谁也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起就消失不见了。 如他来时一般,匆匆而去。 林筠儿看此时四下的目光已经全都聚集在了顾承风的身上,他那把包裹着的刀上。 这些人的目光中可不是什么钦佩、赞誉,而是,贪婪,嫉恨。 贪婪着,他手中的赤髓刀,嫉恨着,木秀于林。 如果这些人看到周围的人同他们自己一样,只不过是个草包,这会让他们很安心,安心地融入在一群乌合之众假想出的和谐中。 可是一旦有人的武功明显远远高于他人,不管这个人是正是邪,这些人都会产生畏惧,畏惧过后便心生杀意。 只有压制住了最强大的那个人,让所有的人都处于弱势的平衡状态,才会让他们从心底里油然而生出一种公平的感觉。 这些人,可是很向往公平的。 如果砍断别人的双手双脚,能让那人跟自己在同样的高度,谁都再也威胁不到谁,那也算做公平。 这时候,弱者往往会痛恨强者,往往也会团结起来,群起而攻之。 林筠儿看着他们的眼神,自是知道已不便在此久留了,她朝着顾承风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该离开了。 顾承风会意,对着徐家兄弟抱拳作别,“徐大哥,今日天色已晚,我与拙荆还要去寻一落脚处歇息,就不便叨扰了。” “顾兄弟留步。”徐大智上前拦道,面带谦和的笑意,“这倒是我思虑不周了,如今天色已晚,酆都城早已人满为患,只怕出了这门,再也投宿无路了。 若蒙不弃,我兄弟二人本是分住两间天字号房,如今同住,腾出一间与你二位如何? 只是此地简陋,望顾兄弟切莫嫌弃才是。” 顾承风心里明白,一个并不怎么相熟的人,如果突然对你太过于殷勤,必然是对你有所图谋。 只是他也知道,再往外走应该也是找不到可以投宿的客栈了。 若是以往也就罢了,山林荒原他们无一没有睡过,只是现在林筠儿临盆在即,他实在是不忍再让她受什么罪。 见顾承风心生疑虑却不言语,徐大智忙上前笑道,“顾兄弟莫要误会,徐某也是明人不说暗话,在下此次让房当然也是有一事相求的。 你也看到了,如今酆都城内,武林各路人马层出不穷,且各个势力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下学艺不精,形单影只,只有兄弟二人相依为命。 如今遇上了顾少侠,倒不如以房换情,彼此之间也好相互有个照应。” “既是如此,那便却之不恭了。” 顾承风见他将话说得敞亮,利弊言明不藏私心,虽然初衷也是拉帮结派,但毕竟敢作敢当行径磊落,也算是条汉子,就不多加推辞。 顾承风的余光又瞥向那个红衣少年,只见谢语霖仍旧坐在桌前,他的眼中,似乎只有自己手中那一小杯酒盏。 “不知二位……”徐大智上前,口中虽说着二位,可是他的眼中却只有林筠儿,就见他笑脸盈盈地说道,“今日新至酆都城,不知二位可看出有何蹊跷之处?” “既是新至,又怎会这么容易就看出呢。”谢语霖终于是说话了,只是他的目光,也瞥向了林筠儿,“林姐姐,你说是么?” 林筠儿嫣然一笑,看向徐大智,“你看南郊如何?” “南郊?”徐大智轻捋胡须,低头思忖着,“那里,夫人不知,那里可是鬼地啊。 传闻,凡是进过林子里的人都没再回来过。 还有人,在那林子外面,经常听见有女人的哭声,好像还有的人见过那女鬼,白袍黑发,瞳如血色。” 林筠儿轻笑,“这世上哪有什么鬼,不过都是人心生鬼罢了。” 徐大智还想再说些什么,只听旁边的谢语霖慵懒地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轻轻掸了两下衣衫,那般风姿绰约的身段,却是让客栈中的男人们都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无趣,真是无趣。”谢语霖绕过层层人群,向门外走去,“君不见青山多妩媚,清风朗月自乾坤。” “谢公子并不在此地落脚?”顾承风突然叫住了他。 谢语霖只是顿了顿步子,又继续往屋外走去。 “你既称我为仙人,那我自然是要住在天上的。” 看着他远去的身影,突然有那么一瞬,顾承风觉得这个红衣少年很有趣,当然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毕竟,这个人是敌是友都尚未可知,他不能放下对任何人的防心。 周围的人看着顾承风夫妇已经与徐家兄弟走在了一起,又暂时放弃了打草惊蛇的冲动,毕竟,这四个人在一起,再加上一个神鬼莫测的谢语霖,还是足以让他们有所忌惮的。 “咚!——咚!” 客栈内的油灯已经开始黯淡,街道上的打更声也开始响起,已经是一更天了。 顾承风也顺势站起了身,与徐家兄弟告了别,便搀扶着林筠儿上了楼。 按照徐大智所言,他们让出来的那间便是二楼最东头的天字一号房,方才在下面闲坐之时,已经让店小二将房间收拾出来了。 进了屋,阖上门,顾承风便纵身翻上了房梁处,用手指轻轻一抹,梁上已许久无人打理,积下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如此,应是没有人在暗处做过手脚。 他小心地翻查了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似乎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这才放下心来。 “筠儿。” 他转头刚想说些什么,就看到林筠儿摆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便又闭上了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第17章 将计就计 林筠儿轻伏在门前,听到外面并没有什么声响,当下凝眉。 又复听了一会儿,才徐徐走回去,吹灭了半盏油灯。 屋子里瞬间变得漆黑一片,只有一缕微弱的月光从窗外倾泻进来。 院中的夜来香浓郁的味道也顺着窗户飘了进来,顾承风下意识地去关上窗户,却被林筠儿拦住了。 “屋内有些憋闷,还是别关窗了。” 林筠儿走回到床边坐下,眼睛却是看着从大堂散进门缝的那一缕光。 光线微弱,却有黑影绰绰。 顾承风才意识到,有身子的人是最怕环境憋闷空气闭塞的,虽然夜来香的味道有些扰人心神,但也不至于有什么大问题。 他也走到床边坐了下来,转头看向身侧的人,却看到林筠儿用手指着门外的地方,示意隔墙有耳。 顾承风没有说话,只是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你如何得知门外有人? 林筠儿垂了垂眼,在他手心用指尖轻轻划了一个“静”字。 静,太静了。 这个时辰,也不过是一更刚起,还早。 他们上来的时候,楼下那群人还有说有笑地四海畅谈,即使他们在屋内,也应当听到些许杂音才是的。 而此时,却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察觉得到。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这一群人,都有鬼。 顾承风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决心和林筠儿顺着他们将计就计。 顾承风故意压低了嗓子,却又要保证偷听的人都能清清楚楚地听到,“筠儿,你今日提及的酆都南郊,确有其事?” 林筠儿爽朗一笑,明明声音很大却还要故作压低了嗓子的样子, “嘘!你轻声点,别让他们听去了。 我故意说是南郊,就是想分散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自己去南郊送死。 你也知道的,那南郊鬼林一看就是一片死地,怎么可能在那里。” “那……真正应该去的是?” 顾承风也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却侧耳旁听着屋外的动静。 一时躁动,又一瞬间陷入死寂。 所有人也都在屏息凝神,等着这一答案。 林筠儿清咳了两声,悄声说道, “今日我们从茶山竹海过来,我见东方雾隐处似是有一宛如龙蛇般的远黛青山,听闻那是龙眠山。 紫气东来,神龙现首。 我猜,定是在那一片祥瑞之地。” “那我们是否现在就动身前去?” “不急,现在时辰太早,外面还有很多人将睡未睡。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呢,行动不便。 我们等到四更天,人都睡熟了之后,再悄悄动身。” “好,那你先睡一会儿,我出去看看。” 这一唱一和地倒是真若有其事似的,顾承风轻轻推开门,探出头去。 只是他看到客栈下面,依旧是一幅繁闹的景象,喝酒划拳,谈笑风生。 他暗自一笑,知道这些人的确已经全听了去,又将门关上回到屋中。 他们两人这将计就计也只是临时起意,却配合得天衣无缝。 当年既是为了同一个理想而选择在一起,想来这些年,倒也真是生出了许多默契。 茶桌旁,徐大智与徐若愚两人面面相觑,对视了一眼,相互点了点头,就走出了客栈。 他们所想,林筠儿所谓的时间太早,出门未免引人怀疑,所以打算四更才起身。 那不如,就由他们先一步过去,先到先得。 人们对于萍水相逢的人,大抵信任度都不够,所以当面问出的答案也就至多只能信任三分。 可是他们对于背后窃听到的东西,尤其是听到了与当面听到的东西截然不同时,那一定会对窃听到的东西深信不疑。 他们对人对事的有所保留,也同样是他们看人看事的态度,觉得所有人也同他们一样。 总想着害人的人,肯定也同样觉得有人一直想要害他。 所以,他们觉得,光明正大告诉你的一定不可信,背地里听来的才是自己真正该知道的,甚至还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而感到窃喜。 最终,自作聪明反被聪明误。 更何况,林筠儿所言其实也算的上九真一假,龙眠山是真,紫气东来是真,祥瑞之地也是真,鬼林乃九死一生之地也同样是真,这样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倒是让他们也听不出来蹊跷之处。 如果他们兄弟二人当真是行径磊落之人,那林筠儿在楼下与他们所说的话,其实都是真的,也算是彼此坦诚相待了。 只不过有些人偏偏要做那梁上君子,对他说真话不爱听,却对那虚妄之言情有独钟,到时候吃了瘪,也不算是有负于他。 看着徐家兄弟走了,客栈里的人也都不动声色地悄悄跟了上去。 他们自是知道,徐家兄弟一定是得了什么可靠的消息。 当然,不能让他们近水楼台先得月。 这些人平日里也不是吃素的,出来混的,见者有份,总得人人都分上一杯羹。 而且,现在既已有人走在了最前,那跟着车辙子走的人,也便不算做太危险。 客栈里又安静了下来,这次是真真正正的安静了,因为除了那间天字一号房,再也空无一人。 “今日之势,你有何看法?” 顾承风见四下无人,便又重新问了起来。 “今日初来酆都,我见城外南郊氤氲之气弥绕,如此钟灵毓秀的宝地却有迷雾累月不散,必藏结界。 那片鬼地阴气极重,怕是山间亦有玄机。 我见城南近郊武隆山区地势险峻,多有奇峰怪石毒虫异兽,想必爹爹所言绝顶峰定是在此山间。 我故意放出风声说是在东边,是早已料定那些人贪生怕死,鬼林之地不敢闯,可是那龙眠之山他们还是会毫不犹豫便去的。 本来我之前也有在这两处之间犹豫不决,可是今夜一观酆都风貌,人情世故,便知这本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之境,就确定了,是南郊。 承风,赤髓刀如何了?” 筠儿在黑暗中触了下他的手,她的手已有些冰冷,却渗出了汗。 “还压得住。” 说罢顾承风便将背后破粗麻布的行囊拿至身前,包裹赤髓刀的破布囊在黑暗中闪着一缕幽幽的红光,轻微的震颤好似感应到了什么一般。 “希望此行事了,赤髓归源,你我能再不问江湖事。”筠儿向后靠了靠,手指轻轻按压着太阳穴,“今日我观城中地狭人稠,不过三四家客栈,百姓也不过几十户。 粗略算下来,此次聚集的江湖客可有千余人,但都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 然而最有名的长安金刀世家,一直未曾谋面。 还有,还有很多我只在寒山卷中拜读过的高人,他们都没有出现。 到底是谁泄露了风声,知道我们会来此地,派了这么多想送死的人来挡路? 最奇怪的是一个人,谢语霖。 凌云谢家,只有寒山疑卷中略带过几笔,自古行踪诡秘飘忽不定,武功路数也不能得知一二,且看今日那人,我只觉是心性无常之人,你务必要多加小心才是。 其余诸人,包括那徐家兄弟,也万不可轻信。 来的人,不应该只有这么少。 一定,一定还有在暗处的。” 顾承风点了点头,继续说道,“那徐家兄弟虽然剑走偏锋,武功路数不按常理出牌,可毕竟不过蛮力与巧劲之间的取舍罢了,倒是不足为惧。 只是那谢语霖,你可有看出深浅?” “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第18章 天有不测风云 “他……” 林筠儿回想到方才关注谢语霖时,他的一举一动。 仿佛他不是在浅笑,就是在喝酒,其他的,并没有什么异于常人的举动。 可是他太平静了,有些时候,越是不作为,才越是不对劲。 尤其是,遇到刚刚那样的乱局,正常人尚且都会有所反应,或疲于奔命,或负隅顽抗,可是他却能在那云淡风轻的一瞥中,将寒月梅花针神不知鬼不觉地收入囊中,让人看起来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个人,是想在不作为中,告诉他们些什么? “君不见青山多妩媚,清风朗月自乾坤……”她默默地念着谢语霖临走前丢下的话,转头望向窗外,寒夜凄切,冷月高悬,“原来,他是想引我们一道出去的。” “出去?” 顾承风也抬眼看了看窗外,并没有什么超乎寻常的东西,不过就是老城的老街,睡着一群陌生的人罢了。 “如今才解出他的话,怕是已经晚了。”林筠儿脸上的神色有些落寞,“人皆称我北林,与南梅齐名,却不曾想这样一个少年人,眼光竟也远在我之上。” “筠儿,你只是太累了。” “承风。”林筠儿突变得有些支吾,过了好久,才继续说道,“今日有人提起了青山师兄,是否惹起了你心中挂碍?” 顾承风起身走到墙边,对着墙,叹了几声,“说是,也不是。说不是,也是。” “你可曾后悔?” “你知道么? 年少时,我们便已知道寒山有着这样的规矩。 当年,我与大师兄还暗自决定,日后比武不论谁输谁赢,我们两个都会要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 倘若得幸都能留下,以后便一起改了寒山这不通人情的规矩。 可后来才发现,并不是所有的事,我们都是可以一起的。 是他…… 他违背了承诺,他放弃了比武,他…… 他独自负气离开了寒山,可又对江湖上所有的人说,在寒山,是他输了。 是我,是我违背了承诺……” 他说着,突然凝噎住了,深情地看了一眼林筠儿。 她自恃算无遗策,却低估了越青山的情。 于剑道,他是无情人;可是于她,却更痴情。 女诸葛北林,料事如神。 可她只算到了他愿意为了剑放弃天下人,却偏偏没有算到,他也同样愿意为了她而放下剑。 “谁输,谁赢,还重要么……”顾承风一手锤在了墙壁上,墙壁也随之凹陷进去了一块,“他……我……我对不住他。” 林筠儿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手上,他的手冰冷如霜冬,而她的手却如春风一般温暖,“不是你,是我们对不住他。” 她只是想告诉他,不论什么时候,不论遇到什么事,他们是一起的,也必然会去共同去承担和面对。 “别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不要为旁的事情,扰乱自己的心神,这才是那放出风声的人,最想看到的。” 林筠儿陪着顾承风感伤没有多久,便将话题就又转回到了正轨上。 她这样的女人,总是可以很轻易地抛开个人情感,去以一种绝对冷静理性的方式看待周围的一切事物。 在她眼里,是非,皆在她的道中。 可也正是这样的女人,才能成就如今的狂刀客,顾承风。 夜已入三更,路上来往行人也并未见少。 顾承风坐在屋顶上,夜已微凉,冷风吹起了他额前的几缕发丝,他静静地看着街上的人。 有的蒙头盖面行迹匆匆,将自己隐藏着一片黑暗之下,有的三五成群在屋顶或是树上打盹,留下几人轮流守夜,有闲人无事喝酒对弈,也有像他自己一样夜观天象的。 他自然不是在看什么天象,他仰着头,只不过是在沉思。 他在回想着方才筠儿分析的话,想着,便不自觉地朝南郊方向瞥了一眼。 那里,已翻腾起一片紫色的雾气,看起来确如人所说的,酆都古城,乃是是阴阳交界之地。 但这么大一片,只怕是酆都城一整年死的人都葬在其中,也招不来这么些的鬼。 他笑了,他也十分赞同林筠儿今日所说的话。 这世上,只有人心生鬼,哪有鬼魅祸人。 他对越是危险的地方,就越是感兴趣了些。 仰头望向天时,苍穹无语,四海潮生。 夜,如一个年迈沧桑的老者一般,空旷寂寥,少言寡语却又和颜悦色,被岁月冲刷去了凌厉的棱角。 老人面色祥和,轻轻地抚摸着一整座小城,使整个小城都陷入沉睡。 可惜,这城里住着的都是些不听话的孩子,谁都不肯入睡。 可是长大了的人却渐渐忘了,不听话的孩子,终会有惩罚。 顾承风将身后的破布包裹打开,这是一把没有鞘的刀,周身都用长长的烂麻布缠绕住。 他一圈一圈地解着布鞘,最后,看到了一把泛着殷红的刀。 红光一闪,夜空像是被撕开了一个硕大的裂口,伴着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席卷而来,几柱霹雳迎空砸下,天上便下起了滂沱大雨。 原本的晴空,原本的月夜,刹那间翻云覆雨,狰狞毕现。 酆都城本就处于巫山一脉,自古以来云雨变幻无常阴晴不定,今夜的雨本是无可厚非的一件事情。 只不过,这次的雨,来得有些太过匆忙。 “赤髓……” 顾承风看着手中的刀,在黑夜中发出了耀眼的红光,与天上的闪电交相辉映。 他再看向南郊时,那一片氤氲之气也早已消失不见,露出了空空荡荡的鬼林真面目。 那不过,是一座座布满迷雾的秃山而已。 只是,消散了雾气的南郊,此时看起来比原先更加诡异,也更加吸引人了。 那里不知道为什么,已经开始泛起绚烂的光彩,从林中深处发散出来的,引人入胜的光彩。 很多人看到了那异样,已经都朝着林中奔走去了。 这种时候,不需要别人说,大家都心知肚明。 在那里,别有洞天。 只不过,徐家兄弟和这家客栈里的人,早早地被顾承风和林筠儿给骗到东郊去了,此时想回来,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顾承风并没有打算回屋内与林筠儿作别,他只希望她,早早入眠了。 一个人,在瓢泼大雨中,背着一个破布行囊,走在泥泞的土路上,倒是真的化作了毫不起眼的一个小人物。 一路上,有无数像他一样的人,也在匆匆往前走,互不言语。 也是,能来到这里的人,本就是敌非友,也没有言语的必要。 雨也渐渐地大了起来,但根本阻挡不了他们前行的脚步。 每个人,朝着那泛着五颜六色的光泽处走过去,他们的眼中,只有那些色彩才是真实的。 抓住了,才是自己的。 这里的人,怀着同一个目的,从五湖四海而来,终将归于一处。 豆粒大的雨滴砸在脸上,很快的,眼睛就要睁不开了,砸在衣服上,好在单薄的衣服贴在身上也并没有行动不便,只是,砸到了包裹着赤髓的破布上,身后的赤髓刀在暴雨中猛然地颤抖着,好似即将破茧而出一般。 离那个地方越近,刀就颤动得越厉害。 绝顶峰,本来是藏在这一片秃山鬼林中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可是这一次,它主动现了身。 跟着光源所在地,所有人都来到了山脚下。 人们不记得是怎么来到这里的,甚至也无暇去管是否还有回去的路,只是在这,密密麻麻地挤成了一群。 这是一座直耸入云的山峰,两侧悬崖料峭,根本没有可攀爬的路。 所以,山脚下才站满了人。 光,是从峰顶处散发出来的。 可是,即便是一只翱翔的秃鹫,也无法单凭己身之力飞到峰顶,更不用说是人了。 有的人,已经开始尝试着沿着崖壁攀爬而上,只是才上了几十丈,就有一种无力感沿着身体的每一寸肌肉蔓延开来,只能停在那里一动不动,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最让人亟不可待的,不是坐在酆都城里等消息,而是人已经来到了这里,眼看着东西唾手可得,却偏偏只欠东风。 这里也是一样,他们明明知道,想要的东西就在峰顶,可是,没有人能够上的去,如果说要真有能上去的,怕是也只有神仙了。 人群中,顾承风独自在骤雨下瑟瑟发抖。 他的抖,不是因为天寒地冻受不住冷,也不是因为面对云霄奇峰而感到畏惧,只是因为,赤髓在抖,抖动得剧烈,以他的内力,已经再也压制不住了。 赤髓来到了这里,就像是孤魂找到了残魄一般,那般急切地想要融合在一起。 “兄弟,你没事吧?” 有人看到他在发抖,好意的拍了下他的后背问候一声。 却不曾想,看到面前这个抬起头的男人时,他却吓得后退了好几步。 这个人,双眼已经变得如血珀般殷红,他的脸上,浮现出的是一抹诡异的微笑。 顾承风在一旁咯咯地笑着,身体还在不住地颤抖着,只是歪着脑袋,嘴角咧出一个微小的弧度,有些戏谑地看着众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