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点江山之杀边塞》 第一章 :西出阳关 时已深秋,天空一片阴霾,迟迟不肯散去,秋霜竟然也姗姗来迟。天空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打在枯荷之上,发出一阵阵错落有致的声响,似乎让人略慰情思。 玲珑高塔,檐牙高琢。把酒临风,放眼远眺,灰蒙蒙的天际之下,碧瓦飞甍,钟鸣鼎食之家一直蔓延到无边的天际。 塔内,棋一副,酒一壶,杯子两只,人两个,一袭明黄,一袭淡紫。 “子归,粮草被劫一案查得怎样了?”少年天子淡淡的问道。 “刚收到大理寺传来的消息,户部侍郎的嫡子在狱中咬舌自尽了。”名唤子归的少年淡淡地应道。 “狱中大刑用遍,郭盛一声不吭,这会儿怎么自尽了呢?”少年天子慢慢地饮尽杯中酒。 “管家被抓了,大刑之下,招了,还翻出了账本,人证物证俱在,由不得郭盛不认。”子归不紧不慢地言道,“私扣军饷,私吞粮草,共计二十万两黄金,郭勉那老贼被乱刀砍死,真是便宜他了,万幸这批粮草没被劫匪抢走。” “劫匪的消息查得怎样了?”少年天子又问道。 “除了案发现场留下的那只竹蜻蜓,什么也没查到。”子归俊逸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困惑,意味不明地浅笑道,“陛下,臣前几日翻了一些旧时案件的宗卷,倒是发现一件趣事。前年陛下派去燕北犒劳军士的是龙虎卫副指挥使,去年是兵部侍郎,今年是户部侍郎,三人全被乱刀砍死,案发现场全都留了一只竹蜻蜓,劫匪杀人后全都遇到了大队官兵却全身而退,踪迹难寻。而各位使者呢,查察之下,全都私吞军饷,巧合到诡异的程度。说起来,案发之前,这几只老狐狸谁敢说他们不是纯良中正之辈。可是如此一来,谁还敢出使燕北?臣有个不情之请,若抓到了匪首,请陛下恩准微臣探视一二。” 隔了半晌,少年天子垂下眼睑道:“明日朕会下旨处置户部侍郎一案,至于劫匪的追查,就到此为止吧,兴许是故人……” 子归微微一惊,抬首望向天子,却见那张刚毅而熟悉的脸上懊恼与缅怀交织,嘴角挂着苦涩的笑容。 “陛下……”子归垂首,心中惊诧万分,暗自忖度,陛下从来就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为何会露出如此矛盾的神色。 “发去燕北的诏书还是没有回应麽?”天子又问道,带着淡淡的感伤。 “是的。” “她怎么……怎能如此?”天子低首呢喃,却又顿了顿,幽幽地言道,“她留镇燕北,统御内外,诏她回京,终究是朕强人所难了。” “请容子归多句嘴,您这也太纵容她了。诏书十二道,道道落空,谁敢如此嚣张?燕北十五郡,三十万兵马,全部掌握在她一人手中。姑且不说朝廷未向燕北征收任何赋税,还年年送去粮草几万石。她如此做法,难怪御史台的那群老家伙天天上奏说燕北都护拥兵自重,目无王法。说真的,您就不怕她占山为王?”子归调侃道,嘴角挂着戏谑的笑容,身子向前微微一倾,露出十分感兴趣的样子。 “她不会。”这三个字天子说得斩钉截铁。 “得,无趣得很,是子归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子归撇了撇嘴,“不过,她如果真怀有异心,到时候有你哭的。” “燕北,边塞重地,也是苦寒之地。黄沙漫天,冰雪难消,遇到年成不好时,颗粒难收,燕北都护无论是谁,朝廷都要送粮草,否则途有饿殍,哀鸿遍野。”天子叹道。 “您这也知道咯?说的跟真的似的。”子归嗤笑道。 天子并未生气,只是轻轻地瞟了他一眼,“洪庆十三年,朕率兵攻打西戎,借道燕北。” “微臣怎么不知道?”子归嘟囔道。 “洪庆十三年,淮北王出使东越,其子慕致远随行,被扣。洪庆十四年秋,秋老将军挂帅,夺回三郡,淮北王归……”天子似笑非笑地念道。 “别念了,快别念了。秋老将军对淮北王府的救命之恩,子归没齿难忘。”子归讨饶。 “燕北,我不放心,你替我去看看。”天子正色道。 “不去,陛下也知道燕北苦寒之地,臣可金贵着呢,非锦衣不穿,非玉食不吃。”子归挑眉应道。 “昨日王妃进宫与皇祖母叙话,谈起淮北王大公子的婚事,称赞永安郡主贤淑知礼,极为般配,子归以为如何?” “噗——”子归大惊,含在口中的酒一喷而出,咳嗽连连,“贤淑知礼?子归知错了,我去燕北,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陛下,子归刚才跟您开玩笑呢。” “朕也是。”天子一本正经地道。 “切,微臣就是劳碌命。说吧,是要子归把燕北都护绑回来呢,还是怎样?”子归笑道。 “最近,西北出了件大案子,你先去西北看看,然后再去燕北。”天子淡淡地道。 “得,子归这算是看明白了,陛下的意思是让微臣去处理西北的案子,顺道看看燕北,走个过场。”子归意味深长地笑道,心思微转,瞬间明了前一句不放心并不是不放心燕北,而是不放心秋惊寒,秋惊寒不愿意回京,只有天子使臣巡查后,才能压下御史台那成堆的奏折,其良苦用心,令人心惊。 “此次督查,成王府小公子与你同行。” “带着楚忠良那个小纨绔去西北、燕北?陛下,您该不会是开玩笑吧?”子归又是一惊,如若面前不是天子,他早已拍案而起。 “王叔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了,为了给忠良找个差事,跪在朕跟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可怜天下父母心,朕于心不忍。” “陛下,微臣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给您看,您别让臣带着他行不?”子归欲哭无泪。 “王叔说如若朕不应允,便送忠良去燕北从军。怀英已战死沙场,朕不能……”天子感叹道,“成王与秋将军之间的恩怨,你是懂的。忠良如若真被王叔送去了燕北,恐怕是一去不复还了。” 子归沉默了,成王府与秋府的恩怨他有所耳闻。十五年前,老成王与秋老将军定下了成王大公子和秋惊寒的婚事。八年前,老成王去世后,在涉江战役中,因成王贻误军机,秋老将军失去了双腿。五年前,成王大公子悔婚,秋老将军病逝,秋惊寒孤身远走燕北。四年前,北地告急,成王大公子挂帅出征,战死沙场,秋惊寒临危受命,一战成名,次年出任燕北都护。 “你走的时候,朕不再去送你了。来,再喝一杯吧。”天子举起杯深深地吸了口气,很显然,他也想起了那段往事,那些忘不了的往事,有成王大公子楚怀英,有秋惊寒。而如今,一个长眠地下,一个醉卧沙场,只剩下他一人在权力的泥淖中挣扎。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御史大夫慕致远启程去西北那天,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兵部侍郎满门抄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章:夜半惊魂 慕致远率三千军士,带三万石粮草乔装成商队星夜赶往西北。因有兵部侍郎的前车之鉴,无需慕致远交代,军士们都十分安分守己,一切起行作息均依律严格执行。如此一来,可苦了随行的楚忠良,姑且不说那随侍的两名姬妾有苦难言,就是他那一身细皮嫩肉也硬生生晒出了一层油。初离京,楚忠良兴致勃勃,宝马香车,美人在怀,以为只是一场远游,但不到两日便叫苦连天,闹着要打道回府。慕致远多次起了扔下他的念头,可是只要一想起送别时成王那感激不尽、老泪纵横的样子便又打消,后来干脆选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楚忠良闹了几天后知道无用后,也歇了回去的心思,大多时候神色恹恹地待在马车中,偶尔休憩时故意带着两个姬妾到慕致远面前晃荡。慕致远是清心寡欲之人,有时来了兴致便冷嘲热讽几句。几次三番下来,楚忠良每每铩羽而归,不到半天便又重振旗鼓,锲而不舍,越挫越勇,二人唇枪舌剑倒是形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西出玉门关后,风景迥异,地形复杂,沼泽遍布,沟壑纵横,森林蔽日,杂草丛生。且昼夜温差巨大,为了避免人、马中暑,只能日出而歇,日落而行。初时三五日,尚能辨别出东南西北,可行至第七日时却迷失了方向。 一望无际的森林如一只张开巨盆大口的怪兽,吞噬着远道而来的客人。比起白日里的酷热,夜间偶尔会拂过几缕干燥的风,可这对慕致远来说感受不到丝毫的凉爽,心头的燥热如一把火,随时可以燃烧起来。一行三千人似乎进入了一个怪圈,马儿转了一圈又一圈,累得气喘吁吁,可看树木的朝向和大小竟然是在同一个地方打转。无奈之下,慕致远只能令军士们稍作整顿,熄了火把,原地休息,静待天亮再做打算。毕竟,林中猛兽出没,且含有剧毒的蚊虫成群结队,稍有不慎便陷入险境。 慕致远静静地倚着一棵大树,睁大眼睛静静地望着黑黢黢的夜空。三千军士,三万石粮草,肩头的重任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心头沉甸甸的,又仿佛空荡荡的。忽然想起了很多往事,想起了离京时父王的殷切嘱咐,母妃的面无表情;想起了洪庆十三年随父王出使东越被囚禁时暗无天日的日子,如若不是秋老将军连夺三郡,威慑四方,恐怕是没那么容易回朝。其实,后来父王和他是有特意去秋府谢恩的,只是听闻秋老将军带着孙女秋惊寒外出游玩了,归期不定,父王不得不回到封地——淮北;想起了表兄眉间偶尔掠过的愁云,曾经天真地以为天子高高在上,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后来才慢慢明白,京城是一座华丽的牢笼,天子便如同那只最高贵的狮子,有所能亦有所不能,而表兄的不能恐怕又与燕北的那个女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京中流传着太多太多关于她的传说,他对她也不是不好奇的;又想起了这些年在朝为官的日子,多数时候奔波在外,代天巡狩,说起来是极为体面的事,可个中辛苦只有经历了的人才能够真正明白。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这些,只是觉得这样的夜太过安静,如果不让自己想点什么,总是难以静心。经验告诉他,这样的夜,注定是不会太安宁。 “喂,慕大人,你说咱们是不是遇到了鬼打墙?”忽然传来的耳语,打断了他天马行空的遐想。 慕致远翻了翻白眼,忽然想起这是黑夜,什么也看不见,便只能作罢,低声应道:“楚公子,你该不会是亏心事做多了,怕了吧?” “胡说,本公子最是老实本分。再说了,就算我想,我爹也不让啊!”楚忠良不满地应道。 慕致远嗤笑道:“后半句算是实话,前半句摸着自己的良心再说一遍。” “什么实话,那是大实话!爷还真怕了你不成,说一遍算什么,说十遍都成,你好好听着。爷最是老实……” “噗!”话未说完,四周却亮起了火把,楚忠良惊愕地张大着嘴,生生被吓退了一大步。 慕致远看着他吃瘪的样子想幸灾乐祸地笑笑,可目光扫过丛林,终究是压住了上扬的嘴角,朗声道:“在下京城慕子归借道贵处,请问是道上的哪位朋友大驾光临?” 身处荒郊野岭,慕致远可没傻到摆出官架子来恐吓对方。深夜围堵,要麽是为了钱财,要麽是朝中有人走漏了消息,有人不想他去西北。军士三千,不是不能一战,而是押运的是粮草,见不得星火。而且,树木丛生,夜色掩护,难以看清对方到底多少人马。因此,慕致远显得谨慎而又客气。 过了许久,对方并没有人搭话,持火把的人黑衣劲装,手握匕首,面无表情,目光森然。这类人,慕致远并不陌生,王府豢养了一批,表兄身边也有。 “这样大眼瞪小眼,多无趣。”慕致远又笑道,依然闲适地倚靠着,可他左手背到身后飞快地做了个备战的手势,右手摸着胸口衣襟上的花纹,怀中的软鞭触手可及。 军士们或坐,或卧,神色未变,可右手均已伸进了草堆中,紧紧地握住刀柄,随时准备抽出大刀。 夜色寂静,血战一触即发。 千钧一发之际,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有些诡异。 “黑妞,爷走不动了,你就让爷喂狼吧。” “公子,您再忍忍吧。” “小爷出门那天早就说了,诸事不宜。爹不信,你不信,现在好了。这破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前有虎狼后有追兵。呃,别抢,你让爷再喝一口,就一口……” “公子,您不能再喝了。奴婢也是被逼的,老爷说了,您要是再不出门谈生意,府里揭不开锅,您那十七房的小妾就只能卖回楼里了。到时候,到时候,您又打奴婢。” “哟,还嘴硬了哈。没有牡丹可爱,没有芍药温柔,更没有杜鹃美艳,难怪是灶下婢,灶下婢……” “是,公子教训的是。” “哎呦,疼死小爷了。你好好扶着,爷有点头晕。你说,他奶奶的,这淮北王妃也真不是个东西!”谈话声由远而近,渐渐清晰。 “嘘,公子您小声点儿!” “在京城的时候不让说,回到府中也不让说,到西北这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还不让说,不,爷偏要说!她要南海的珍珠,爷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地给她运了一大马车,牛眼那么大的,不,更大些,鹅蛋那么大的。你说,不给银两也就罢了,她随手抓了两个珍珠扔给爷,她当这是喂狗啊,狗都不吃。可爷什么都不能说,还得千恩万谢地叩头。现在倒好,她要昆山的血玉,她以为那昆山是我们府的啊?这不是要血玉,是要爷的小命!哎呦,慢点,快给爷喝一口!你说,爷在西北是可以横着走的人,也是有身份,有脸面的人,她怎么能对爷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呢,这样显得爷多没有面子,对吧?今朝有酒今朝醉,一醉解千愁,妞,让爷再喝一口!” “公子,猫吃鱼狗吃肉,狗是不吃珍珠的。”粗噶的女声小声地纠正道。 “傻妞,狗怎么会吃珍珠呢,不吃,不吃的……”低哑的男音呢喃道。 “公子,您小心点儿!前面有商队,咱们一起过去搭个伴吧。” “商队,哪来的商队?爷眼花得厉害,怎么看到鬼火了?哟,那可是要人命的妖魔鬼怪!黑妞,你别骗爷,爷没醉!” 随着主仆驴头不对马嘴的对答,二人柱着拐杖慢慢走近,渐渐靠近黑衣人。慕致远透过火光暗暗打量二人,主子弱冠之年,又高又瘦,一手拿着葫芦,一手拄着木杖,一身绸缎蓝衫,衣角沾有泥淖,多处被树枝划破,大大的毡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尖瘦的下巴,透出几分病弱似的苍白。细看之下,裤管处有血迹渗出,长靴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奴婢十三四岁光景,肩上背着一个大包袱,虎背熊腰,颇有几分汉子似的五大三粗,人如其名,肤色黝黑透亮,双眸如两颗水灵灵的葡萄,干净而明亮,胳膊、大腿多处受伤,一瘸一拐地搀扶着主子,另一只手同样拄着拐杖。只是,比起她主子的拐杖,似乎显得更加粗壮结实,弯曲遒劲。主仆二人风尘仆仆,狼狈不堪。 主子踉踉跄跄地抢先走了几步,抱住一个黑衣人,上下其手,一通乱摸,使劲摇了摇,回头问道:“黑妞,这块黑炭怎么这么冷?” 慕致远握紧了软鞭,暗自替他捏了一把汗。虽然此人满口胡言,前言不搭后语,但是身边跟着一个彪悍的奴婢,明知此处极为危险还硬要闯入,要麽是不谙世事,要麽是艺高胆大。连极为不着调的楚忠良都闭上了眼睛,不忍直视血溅当场。 “对不住,我们家公子喝多了,您大人有大量,别和他一般见识!”黑妞手忙脚乱地扯开主子,不住向黑衣人赔礼道歉。 黑衣人本就黑不溜秋,此刻脸色黑得简直可以拧出水来,握着匕首的手指紧了紧。黑妞满脸紧张,左右两脚一绊,三人跌成一团。那公子正好倒在慕致远跟前,仰着白皙的脸,大着舌头,喘着粗气,嘟囔道:“黑妞,爷好疼!可是,爷看到了好多星星,还有银河!” 听了此话,虽然场合不对,气氛也不对,慕致远还是有些忍俊不禁。他蹲下身子,朝那公子伸出左手,温声道:“小兄弟,地上凉,起来看星星吧!” 那公子抬头看了看慕致远的手,极为嫌弃地撇过了脸,朝黑妞可怜兮兮地道:“黑妞,酒没有了,爷还要!” 黑妞正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点头哈腰地再三向黑衣人赔礼,急急忙忙地朝她主子奔过来。可变故就在这一刻发生了,那名黑衣人恼羞成怒之下暴跳而起,手中锋利的匕首向黑妞背心刺去。 可黑妞恰好踩到一块石头,身子向前一扑,抱住她家主子就地一滚,险之又险地躲过了致命的一击,还若无其事地扶起她家公子,从包袱中取出两件貂皮,一件铺在地上,一件盖在主子身上。说来也奇怪,那公子也不折腾了,竟闭着眸子睡着了,由着黑妞摆弄。黑妞扶着主子靠在大树上,长长吁出一口气。 这一连串行云流水般的动作,看得楚忠良目瞪口呆,连慕致远都暗暗叹服,不知道该说这对主仆运气好,还是黑妞的动作太利落。可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没有时间去思索,因为既然已经动了刀子,那么势必无法善了了。 两边人马纷纷亮出了兵器,寒光闪闪,杀气腾腾。 可是,如果说这对主仆的到来仅仅是一个插曲,算不上意外,那么真正的意外却在此时来临了。四周忽然响起了一片狼嚎之声,声音还没落下,林中的惨叫声已是此起彼伏。 “天,还真有狼啊!”楚忠良指着那公子惊叫道,身子不觉向后缩了缩。 楚忠良此次可谓是说出了慕致远的心声,可是这时候不是问话的好时机,黑衣人必须先解决,狼群的到来正是个好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飞快的朝军士们做了几个动作,军士纷纷举刀向黑衣人攻去。 霎时,林中兵刃相交声、惨叫声、狼嚎声响成一片,火光、刀光交织在一起。黑衣人外有狼群围攻,内有军士突围,背腹受敌,只能展开殊死搏斗。 刚开始时,慕致远还能与那对主仆一同观战,后来见双方死伤各半,不得不抽鞭加入。楚忠良死死的捂住眼睛,蹲下身子不住颤抖,随行的那两名姬妾早已吓得昏死过去了。 所有的人中数那对主仆最为怪异,主子倒在一旁呼呼大睡,奴婢拿着鸡腿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啃得津津有味,有黑衣人在她身边倒下,鲜血溅了她一身,她依然面不改色地吃着。 慕致远一边迎敌,一边暗中观察那对主仆,将黑妞的举动看在眼里,只觉得胃中一阵翻江倒海,暗叹像楚忠良一样闭上眼睛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凶猛的狼群来势汹汹,见人便咬,见肉便吃,不到半个时辰地上已经布满了残骸断肢。慕致远心中骇然,率领着军士们且战且退,渐渐围成一个圈子,圈子越来越小。慕致远甩出鞭子勾住一名黑衣人的脖子,使劲一拉,恰好撞到了紧闭双眼的楚忠良,他张开眼,发出杀猪似的惨叫,简直比被慕致远绞死的那人还凄厉,身子也向那公子的身边蹦去。黑妞伸出油腻腻的大手,一把拎住楚忠良的领子淡淡地道:“我们家公子睡觉时脾气不太好,你还是别靠近为妙!” 话语不轻不重,警告意味不言而喻,力气也出奇的大。 “死女人快放手,老子还没追究你们把畜生引来的罪呢!”楚忠良本就受了惊吓,此时被一个女人拎在手里,顿觉颜面尽失,不由地露出了纨绔的本性,口不择言。 慕致远皱了皱眉头,暗想楚忠良此话说得有些过火了,狼群来得如此迅猛,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谁也不知道。即便,那对主仆知道一二,也不可如此草率地出言怪罪。 “嘴巴放干净点,否则休怪我不客气!”黑妞一手将楚忠良扔了出去,而楚忠良的脸上赫然多了五个油光发亮的手指印。 “好快的身手!”慕致远心中赞叹道,他并未见到黑妞是何时出的手,但是很显然她并未下重手,因为楚忠良马上从地上爬了起来。 “臭婆娘……!”楚忠良骂骂咧咧地站起。 “休得无礼!”慕致远低声喝住了楚忠良。 楚忠良虽然时而不着调,时而不靠谱,可是到底对沉下脸来的慕致远心存畏惧,没敢继续出言不逊。朝中人大抵都对慕致远礼让三分,不是因为他皇亲国戚的身份,更不是因为他年纪轻轻便代天巡狩,而是曾有三位赫赫有名的太守栽在他手里的染血功绩,这也从而奠定了他在朝中举足轻重的地位。朝中官员尚且对他心怀敬畏,更何况楚忠良这个色厉内荏的纨绔呢。 尽管慕致远已经暗自吩咐军士们只守不攻,可是形势并不容乐观,黑衣人渐渐减少,狼群渐渐逼近。慕致远心中明白,狼群十分凶猛,且在黑夜里占有先天优势,黑衣人目前已经是垂死挣扎,等黑衣人真正灭亡,便是真正的恶战,生死难料。 果然不出所料,半个时辰后,黑衣人所剩无几,军士们便与恶狼交上了手。这群野兽不知从哪儿跑来的,凶悍非常,咬住人后便死活不松口,似乎已经很久没进食了。军士们一个个倒下去,地上血迹渐渐汇成一条小溪。慕致远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凝重,隐隐透出几分力不从心的苍白。 这时,躺着呼呼大睡的公子翻了个身,睁开朦胧的睡眼,与不远处的一只狼大眼瞪小眼对视了一会儿,拊着额头嘟囔道:“那绿光闪闪的东西,小爷看着瘆得慌。黑妞,去帮爷把它灭了,爷赏你个大美人!” 说完便又闭上了眸子,不一会儿还响起了鼾声。 慕致远嘴角抽了抽,不欲再理会那位说梦话的公子。可是,令他诧异的事情又发生了。黑妞拄着那支黝黑的木杖慢慢地直起身子,缓缓地向狼群走去,举起木杖向其中一只狼敲去,顿时脑浆崩裂,手段之熟练与狠辣令人噪舌。随之,只见她身步相随,上下翻飞,身姿矫健,大开大阖,进也打,退也打,棍影连成一片,所到之处,肝脑涂地,遍地开花。 楚忠良早已蹲在一旁吐得七荤八素,面无人色,心中暗自庆幸前面没有和那丫头针锋相对。慕致远见她下盘稳重,进退有度,颇有大家风范,心中思量:有如此好身手的女子,岂会是无名之辈呢?自认能人异士所识不少,可是为何从未听说过此女子?而驱使她的那名公子又到底是何人?似乎自从进入西北境内,很多事情便失去了掌控,比如那批来势汹汹的黑衣人,比如这群凶残饥饿的狼群,又比如这对莫名其妙的主仆。 黑妞的加入,让她身边的军士喘了一口气。她一边挥舞着木杖向狼群攻去,一边随手点了几个军士跟在她身后。慕致远看出些门道,也移到了她身边,吩咐其余未受伤的军士组成长长的一列,有意无意中摆下了一字长蛇阵,长蛇阵运转,犹如巨蟒出击,攻击凌厉,势如破竹!阵首的黑妞越战越勇,直接攻入狼群中心,几个起落间,拎着一只毛色油光发亮的灰狼笑着说道:“总算逮着它了,大伙儿回去歇息吧!” 军士们面面相觑,纷纷把目光投向了慕致远。 慕致远看了看那只不断挣扎的狼,发现竟然是先前与那公子对视的那只,不由目含深色地扫过那熟睡的身影,朗声笑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姑娘好智谋!” 说话间,头狼仰天长嚎了三声,狼群停止了攻击,潮水般褪去。慕致远挥挥手,军士们收了刀,擦着汗,清理现场,相互包扎伤口。 黑妞一手拎着头狼往回拖,一手拄着木杖,憨厚地笑道:“公子过奖了,在下不过是经常在北边走动,与这畜生有几面之缘,侥幸知道些门道罢了。” 慕致远不由地多看了她一眼,含笑道:“在下京城慕子归,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京城沈黑妞,幸会!” 黑妞大步走到主子身边,从包袱中取出一根麻绳,牢牢地绑住灰狼的嘴和四肢,轻手轻脚地将狼放入了主子的怀中。而她主子似乎对温暖有所察觉,抱着狼在怀中蹭了蹭。 慕致远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提醒:“这畜生,凶猛的紧。” “无妨,刚才顺手给它喂了些好东西,不到太亮是不会醒了。”火光中,那张黝黑的脸上闪过几分狡黠。 “贵公子真是有福之人。”慕致远叹道。 “公子如果听到了这话,必然会很高兴!”黑妞轻声笑道,露出洁白的牙齿,显得胸无城府。 “在下与姑娘算是患难之交了,敢问贵府在京城何处?等慕某回京后,也好上门拜访。”慕致远别有用心地打探着,他总觉得今晚的事情不寻常,太过巧合了。 “慕公子衣冠楚楚,丰神俊朗,多半是京城中的贵人。而我家公子呢,最是不喜道貌岸然的君子,您还是别问的好!”黑妞笑嘻嘻地应道。 “是在下冒昧了。”慕致远也不生气,只是和煦地笑了笑。 黑妞也笑了笑,倒是未应声。 过了一会儿,慕致远又忍不住问道:“小饮怡情,大饮伤身,你们家公子经常这样吗?” “是啊。”黑妞随意地应道,“不过,公子还是喝醉的好。” “哦,此话怎讲?”慕致远语调微扬,露出十分感兴趣的样子。 “您也看到了,公子脾气不太好,不是喊杀就是喊打的。”黑妞朝粮草的方向瞟了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慕大人,御史大人,您别费尽心思地想从草民嘴里套话了。花这个时间来套话,还不如躺下好好歇息。至于我们家公子的身份,您耳聪目明,日后总会知晓的,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身份被对方识破,心思也被一语道破,慕致远只得作罢,摸着鼻子讪笑,到底不好意思再纠缠,面色不显,心中却早已卷起惊涛骇浪:看来此番出巡自以为隐秘,其实早已被许多有心人知晓,到底是宫中还是随行的军士中有内奸呢? “启禀慕大人,伤亡清点完毕。”侍卫长、御林军副指挥使太史安打断了慕致远的沉思,“歼灭黑衣人八百余人,弟兄们死了三百人,伤了二百人。” “兄弟们辛苦了,原地休整,待天亮再出发。” 慕致远的话音刚落,一阵快马奔腾之声从远处传来,气势恢宏,众人面面相觑,苦不堪言。 “天,怎么还来啊!”楚忠良两股战战,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哀叫道。 慕致远朝军士们飞快地比划了几个手势,军士们得到号令后围坐在一起,再次亮出了兵器,做好了搏斗准备。 轻骑飞奔而至,只听得一声震耳欲聋的吆喝:“他奶奶的,给老子把他们全部拿下!” 还没打照面,对方便挥刀而来,可谓是半点都不客气。本就折腾了大半宿,如今对方又如此无礼,慕致远堂堂四品朝廷大员,代天巡狩,又何尝受过此等委屈,大手一挥,招呼军士们迎了上去。 “住手!吴勇,你脑子被驴踢了啊!”黑妞叉着腰高呼,如平地惊雷,双方被震得各自退了一大步。 先前吆喝的汉子瞪着铜玲大眼望了望黑妞,高大的身躯一抖,飞快地滚下了马背,战战兢兢地说道:“末将有眼无珠不知沈姑娘在此,末将这就走!” 说完,又咋咋呼呼地翻身上马,欲策马扬鞭,此番动作,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使慕致远等人看得目瞪口呆。 “回来!本姑娘有让你走了吗?”黑妞又喝道。 吴勇生生扯住了缰绳,回过身,瓮声瓮气地道:“敢问沈姑娘有何吩咐?” 黑妞淡淡地笑了,朝吴勇勾了勾食指。吴勇垂头丧气地再次下马,慢吞吞地踱到黑妞跟前,满脸戒备。 慕致远朝军士们挥了挥手,令军士歇息,自己却背着手,兴味盎然地看起了戏,他实在想不出为何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何以对黑妞如此畏惧。 黑妞一手拧住吴勇的耳朵,拖着他慢慢靠近熟睡中的少年,低声笑道:“来,睁大你的狗眼看看,看看你惊扰了谁!” 吴勇飞快地扫了少年一眼,闭上眼,一哆嗦,跪在了地上,五体投地,一只手还死死地捂住嘴巴,不敢出声惊呼。 “这回算你走运,下次再如此鲁莽就等着脑袋搬家吧。行了,先起来吧。马上叫一队人马去备一辆舒适的马车和打几壶好酒,天亮前得送到这儿来。对了,那边是朝廷派来的御史,自己滚过去赔罪吧!”黑妞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与她主子倚着同一棵树闭上了眼睛。 吴勇还真听话,马上爬了起来,走到所带来的人马中,挥手令所有的军士下了马,又从中抽出一个小队低声吩咐了几句。除了那支小队领命而去,其余人马全部放下兵器休息。 吩咐好一切,吴勇这才大步流星地跨到慕致远跟前,抱拳为礼,往那对主仆的方向扫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末将吴勇,方才对大人多有得罪,请大人责罚!” 吴勇,西北悍将,有勇无谋,慕致远脑中飞快地闪过这些消息,淡淡地笑道:“无妨,将军何事如此匆忙?所带兵马多少?” “敢问大人如何称呼?”吴勇挠了挠后脑勺,面有难色。 慕致远心道此人倒也不傻,从包袱中取出身份官牒扔给了他。看过官牒之后,吴勇神色变得愈加恭敬,这才说出了实情。 原来,半年前北地出现了一群山贼,在燕北与西北之间作恶,接连犯下几起大案,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引得民怨四起。三个月前,山贼的踪迹出现在西北境内,竟然胆大包天潜入府衙盗走了太守的文书。太守崔昊怒不可遏,向都督百里瞻求援,百里瞻派吴勇等一千精锐捉拿山贼。吴勇率军士四处探访,终于在月前探得山贼的老窝,贼人却极为狡猾,化整为零,潜伏了大山之中。吴勇满腔怒火,几乎欲把整座山都翻过来,折腾了大半个月一无所获,直到十日前收到一封匿名信,这才重新有了线索,一路追踪至此。 慕致远这才真正了然为何参将吴勇鲁莽地指挥军士攻击自己的人马,释然之后,一身轻松,不由调侃道:“恕本官失礼,敢问将军为何前后变化如此之大?” 到底还是留了情面,将“前倨后恭”四个字吞入了腹中。 “沈姑娘,沈姑娘,神勇无比,末将不是她的对手。”吴勇讪笑道,“末将几年前与她有点误会,动过几次手。往事不堪回首,不提也罢,嘿嘿,不提也罢。” 一句“往事不堪回首”令慕致远暗笑不已,他实在是想不出怎样的误会,怎样惨痛的过往会令眼前的这人高马大的西北悍将说出如此丧气的话,不想就如此轻易地放过他,故意挑了挑好看的眉毛,慢悠悠地道:“将军敬畏的应该不仅仅只有沈姑娘吧?” “沈姑娘已经如此厉害,对她主子敬重点总是不会错的。”吴勇摸着鼻子粗声粗气地应道,“天亮后,末将护送大人启程前往府衙,末将先行告退!” 慕致远自然知道他的前半句遮遮掩掩,未吐实言,心中暗叹:边塞的武将何时竟变得如此滑头了,既已变得狡猾,为何还一直驻守着这片苦寒之地呢,实在是令人费解。 如果说慕致远先前对黑妞的主子怀有三分的好奇,那么吴勇的避而不谈则令他的好奇心从三分变为了七分。 翌日,天还未大亮,慕致远已转醒,虽是晨光熹微,可空气中传递着丝丝燥热。不知何时,三十丈外已多了一辆宽敞的马车。慕致远一边暗暗感慨御史还不如一介商贾的待遇好,一边寻找那对主仆的影子。最后在百丈之外遇到了黑妞,她正半蹲着身子喂鸽子,身边围着七八只鸽子,羽毛丰盛,颜色鲜艳且整洁有序,可见血统十分纯贵。 黑妞撒下一把谷栗,回首笑着招呼道:“慕大人,早啊。” “沈姑娘早。”慕致远笑呵呵地应道,挑了挑眉毛,故作好奇地问道,“沈姑娘每天早上都得招呼这些小家伙吗?” “是啊,公子家大业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黑妞耸耸肩,故作无奈地应道。 “对了,怎么没见到你家公子?” 她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笑,朝马车的方向努了努嘴。 远处太史安朝二人打招呼,二人结束了短暂的谈话,归队准备启程。由于有了吴勇等军士做向导,早晨与傍晚赶路,中午与夜间休息,速度快了许多。令慕致远感到十分惊讶的是,自从那公子进了马车之后,虽是同行,却再也未露面。倒是黑妞每日天未大亮时总是要喂鸽子,时常能够说上几句话,可是一旦涉及她家主子便笑而不语,所以一连三日下来,连她家主子姓甚名谁都不知道,这令慕致远极为挫败。不过,也有令慕致远感到欣慰的事情,那便是楚忠良乖觉了许多,往往只要黑妞的冷眼一扫过去,他便乖乖闭嘴。当然,还有令慕致远觉得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比如那只被挟持来当手炉的头狼,又比如吴勇对黑妞主仆的战战兢兢。 第五日,四千余人终于走出了森林,从京中随行的军士纷纷松了口气,恍然有种重见天日的感觉。不远处立着几百人,打头的是一名身材魁梧的武将和一名身着儒衫的中年长须男子。他们身后是仪仗卫队,御前旗三队,伞二柄,校尉六人,其制甚简。 “西北太守崔昊见过御史大人!” “西北都督百里瞻见过御史大人!” 二人抢先几步,朝慕致远行礼,一作揖,一抱拳。 崔昊,字穹苍,永宁十三年进士,为官十几年,近十年在江汉一代富庶之地任太守,四年前主动调往西北。在仕途上,此人功绩平平,却也从未出大错。然而,在数百名官员中,其人之所以吸引慕致远的眼光主要有两点原因:其一,此人书画造诣极高,享誉文坛;其二,此人身世显赫,不得不令人注意。崔家,虽然世居淮安,远离京城,可鼎盛时期饮食华侈,制度精巧,市肆百品,出则呼朋引伴,入则奴仆成群,夸视江表。同时,人才济济,上自国师,下至县令,三分之一的官员都与崔家有或深或浅的渊源,那才是真正的世家,可谓是“世家中的世家”。然而,非常可惜,这一切似乎都成为了过去。慕致远隐约地记得,十余年前,崔氏一族在京官员全部退出了官场,老者告老还乡,少者或是病退,或是作奸犯科。其中辞官的还有三朝元老太子太傅崔敏,先帝震怒,可是到底还是手下留情,放了所有的崔氏官员。没有人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今,朝堂之上,不见崔姓,只有北地还有几名零星的官员,不得不令人扼腕叹息。 百里瞻,年过半百,永宁二十五年武状元,西北最高将官。 “二位大人免礼!”慕致远忙扶起二人。 二人齐向慕致远的身后望去,目光在空中交汇,均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极为滑稽。百里瞻冲崔昊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低声道:“唔,大人,那好像是你家小祖宗,百里就不打扰了。” “慕大人请!” 说完,也不看崔昊的脸色,躬身引着慕致远上车撵。 “崔大人,黑妞这厢有礼了!”黑妞在马车上抱拳为礼,极为随意。 “沈姑娘辛苦了!”崔昊捋着长长的胡须笑眯眯地打招呼,“车上是你家主子?” “那就此别过?”黑妞答非所问,扬了扬手中的鞭子,杏眼滴溜溜地转着。 “千里迢迢而来,不去府中歇几日实在过意不去。”崔昊伸开手拦住马车的去路。 “崔大人,您何时诚心诚意地请过我们家公子去贵府了?依奴婢看,您这是有求于人吧?”黑妞笑嘻嘻地问道。 “沈姑娘,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看这……”崔昊搓着双手,局促地走来走去。 “咳咳咳咳!” 马车里传出一阵低哑的咳嗽声,打断了二人的唇枪舌战。黑妞转身进了马车,崔昊神情也变得肃然。 待黑妞从马车上出来时,单手拎着那只头狼,头狼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盒子,用黄绸包裹着,可见其方方正正的棱角。从慕致远的角度望去,崔昊的身躯明显震了震,不知是被狼吓了一跳,还是被狼身上的物什吓了一跳。 “崔大人,公子说这畜生虽然凶猛,但是这几日陪主子解闷儿,功不可没,请大人好生善待!”黑妞站在马车上,拎着头狼晃来晃去。 “多……多谢!”崔昊身子又是一震,硬着头皮上前抱住了头狼,取下物什后,飞快地交给了身边的师爷。 “三位大人,就此别过!”黑妞抱拳为礼,快马加鞭,奔腾而去。 令慕致远费解的事情又发生了,百里瞻远远地回了一礼,崔昊亦朝着马车肃然地深深一揖。 “百里大人,敢问马车中的少年究竟是何身份?”慕致远不由地问道。 面对御史不卑不亢,可以说成是边塞偏远之地,不知朝廷大员,可是面对西北最高官员依然连马车都不下,哪怕是王公贵族都不敢如此放肆,更何况一个小小的商贾。小小年纪,面对朝廷官员,主仆不下马车已是无礼至极,这也就罢了,不仅使得正四品大员回礼,崔昊执的还是晚辈之礼,这怎是一个“狂傲”了得! “关于那位小祖宗,您还是问崔大人吧。”百里瞻摇头叹息,讳莫如深。 崔昊走到慕致远身边,见对方疑惑的目光,不由苦笑道:“她年纪虽然不大,可是辈分摆在那儿,受得了下官的晚辈之礼。” “据说,燕北都护秋将军身边有一员女将,使得一手盘龙棍,打遍边塞无敌手。若沈黑妞与其交手,胜算几何?”慕致远盯着百里瞻,目光灼灼。 “大概,大概是不相伯仲吧。”百里瞻笑道,“太阳已经高高升起了,再过一个时辰恐怕酷热难当,不好赶路。此等琐事,不妨到官衙后再细聊,大人以为如何?” 带着满腹疑问,慕致远登上了车撵。可到了官衙后,忙着四处巡视郡县,到底没有时间问起此事。唯一令他舒心的是,西北犯下大案的山贼已被消灭,不知是巧合,还是因为别的缘由,竟然是那天夜里遇到的那群黑衣人。此外,动身前往燕北之前,慕致远身边多了五名暗卫,慕致远曾经在父王淮北王的身边见过那几人。很显然,淮北王已经知道黑衣人的事情了。可是正因为如此,慕致远不得不对那场刺杀多了几分猜测,却又不愿往深处去揣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章:惊鸿之见 在西北巡查了十日,慕致远率领二千五百军士,骑着骆驼,带着粮草,赶往燕北。越往北,越荒凉,大风起兮,云飞扬,黄沙漫漫,遮天蔽日。夜行晓宿,一度迷失在沙漠中,幸好遇到渔阳城梁战老将军等几十人,否则生死难测。 关于边塞,书卷中亦多有记载,如:“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又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可是纸上得来终觉浅,只有身临其境,才能够真正见识到北地的开阔苍凉,体味到边塞将士的艰难。曾经听闻秋惊寒远走边塞,慕致远多少以为有几分书生意气,可是越往北越是心惊,心底的那几分不屑渐渐变成了折服。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能选择一条如此坎坷的道路;到底是有多坚韧不拔,才能在这烈烈寒风中,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坚守着。 说起来,梁老将军算是慕致远的长辈,他出身淮北,少时与淮北王是同窗,私交甚好。后来,老将军参军,两家才渐渐断了往来。五年前,淮北王举家迁往京城,不久后慕致远得到老将军回家荣养的消息。可是不知为何,过了一两年,老将军自动请缨回到燕北疆场。当然,渔阳也隶属于燕北治下,然而在与梁老将军的谈话中得知,尽管渔阳驻军十万,但是全权由老将军带领,秋惊寒从不过问,每年秋冬之交老将军赶往凉州述职,也只不过是例行公事,未必能够见到秋惊寒。 梁老将军极为健谈,谈起了一些凉州的典故。 “老夫在北地快有二十余年了,凉州自古以来就是‘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的军事要地,但是真正发生大变化是漠河之战以后。”老将军的目光变得十分悠远。 慕致远不由地问道:“老将军,漠河之战是成王大公子挂帅的那一战吗?” 话音刚落,入北地后一直神色恹恹的楚忠良拉长了耳朵。 “是啊,漠河之战可真惨烈,即便是老夫这样久经沙场,见惯生死的人,也觉得像一场噩梦。横尸遍野,流血漂橹,凉州几乎成了一座荒城。成王大公子牺牲后,北狄五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军中无主帅,三军不发,主降与主战派争论不休,甚至出现了两路反贼。谁也没想到,一个平日沉默寡言的小将竟然扭转了局势。将军一面派人回京请旨,一面以雷霆之势控制住局面,一夜间阵前斩了大大小小的将领五十余人。三军易主,阵前斩将,兵法大忌,可她硬是撑起了局面,斩将之后连夜调兵遣将,以三十万兵力大破敌军,成为北地最有名的以少胜多之战,将军也一战成名,成为燕北最年轻的主帅。那个冬季特别漫长,大大小小的战役上千场,等到开春,终于抵制住了北狄的进攻,最后只剩下十五万兵士,她把十万拨给了老夫,五万留在凉州。随后她又开始大刀阔斧地整顿吏治,解决军饷层层剥削的问题,秋后处斩官员一百多名。那时候老丞相还在位,收到奏报后星夜赶往燕北巡查。回京后,老丞相力保,也幸亏先帝惜才,将军才得以留任燕北,凉州才能发展成今天‘人烟扑地桑柘稠’的富饶之地和‘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的商埠重镇。” 史书没能写出那年的惊心动魄,只留有冰冷的寥寥数语:洪庆二十一年,成王世子楚怀英战死沙场。次年春,帝下诏,任秋惊寒为西北都护。那是先帝下的最后一封诏书,因而慕致远记得特别清楚。 “子归,你少年得志,到凉州后,多看多听,勿以为将军弱冠之年而怀有轻视之心。据说,这几年将军疾疴缠身,性情大变。如若对你有何不敬之处,还望看在老夫的颜面上宽宥一二。”梁老将军语重心长地言道,“二十岁,风华正茂,京城的女子或是相夫教子,或是儿女承欢膝下,哪像她这样领兵镇守边疆的,老夫看着着实心疼!” “秋将军巾帼不让须眉,当世女中豪杰,子归不能望其项背,只敢怀有敬畏之心。”慕致远叹道,“可是,朝中并未收到秋将军受伤的消息,何来疾疴缠身之说?如此大的事情,朝廷不可能没有任何消息。” “当年漠河之战,渡江时受了寒,埋下了隐患。据说自那以后反复发作,久治不愈。除了她整治燕北官场的那年冬天,老夫再也未见过她。这几年,燕北边境时有战事发生,从未见她露面。于是,北地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她卧病在床,命不久矣,也有人说她韬光养晦,胸怀大志。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梁老将军叹道。 “朝廷收到的奏报,燕北近年政通人和,物阜民丰,流言蜚语多半不可信。”慕致远微笑道。 边谈边走,第七日落日时分抵达了凉州。骑着骆驼的商贾,蒙着面的热情女子,穿着袈裟的僧侣,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南来北往,摩肩接踵,别有一番异域风情。驻足在人来人往的闹市中,似乎所经历过的漫天风沙不过是自己的臆想,只有脸颊刮过那刺骨的寒风提醒着你曾经历过风沙的洗礼。擦肩而过的女子频频抛来媚眼,大胆而热烈,哪怕是楚忠良那样的纨绔亦羞红了脸,引得对方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凉州民风之彪悍,令慕致远等京中一行大开眼界。 凉州衙门位于城东,坐北面南,左文右武,前朝后寝,规模宏大,布局严谨,深邃森严,变幻无穷。雄狮镇守,衙门大开,进出往来之人络绎不绝。其他州府,衙门与校场往往是相隔甚远,而凉州因秋惊寒集军政大权于一身的缘故,在她上任后,便做了扩建,衙门之后是将军府,将军府之后是军士们操练的校场。如此一来,显得愈发气势恢宏,奇伟壮阔。 慕致远与梁老将军刚翻身下马,衙门内便有一师爷打扮的中年男子迎了出来,四十开外,八字胡,面色略黄,眼角布满笑纹,是经年累月留下的痕迹,两鬓有稀松的白发,目光平和,偶尔闪过一丝犀利的光芒。 “天子使臣不辞辛苦,远道而来,张远代燕北臣民谢过君上与慕大人!旷达未能远迎,罪该万死!”说罢,长揖至地,神色恭谨。 “张师爷多礼!”慕致远疾行几步,亲自扶起张远。 “慕大人、梁老将军里面请!”张远躬身而迎。 慕致远领着梁老将军、太史安、楚忠良往衙门里走,不想楚忠良的两个妾室也随后跟上了。张远神色未变,笑容未收,可目光却转深,伸手拦住,笑道:“晚膳已备好,二位夫人风尘仆仆,先梳妆整理,膳后再见各位大人,如何?” 客气委婉,不惊不怒,没有露出丝毫的不耐。侍妾不得进入厅堂,更不用说公堂了,除非衙门传召。 慕致远心中思忖:“张远神色如此自然,要麽早就知道有哪些人要来,要麽就是心思玲珑的人。如果是前者,那么凉州府的消息极为灵通;如果是后者,那么这个满脸笑容的张师爷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慕致远冷冷地扫了楚忠良一眼,楚忠良这会儿也识趣,朝两位侍妾挥了挥手。虽不愿,到底不敢忤逆,两侍妾一步三回头地进了侧门。 进入正堂后,分宾主而坐,上了茶之后,再三寒暄。 “将军月前便外出视察了,若行程顺利,这几日也快回来了。慕大人、老将军如有吩咐尽管找旷达,旷达愿略尽地主之谊。”张远此话说的极为漂亮,一方面交代了秋惊寒的行踪,另一方面表现出热情好客,“凉州风物虽不能与京城之雅澹温柔相媲美,但文庙、罗什寺塔、白塔寺、天梯山石窟,倒也值得玩赏一二。” “如此,便叨扰了。”慕致远含笑应道。 “公务在身,不敢耽误。今年,老夫是循旧例报与旷达,还是等将军回府再行汇报?”梁老将军抱拳问道。 “将军出门时有交代,若是老将军有要事在身,循旧例便好;若是老将军不差这几日,待将军归来再行汇报。校场的那些弟兄们都十分想念老将军,老将军若是能抽空指点一二,弟兄们指不定多高兴呢!”张远笑眯眯地应道。 简单的一问一答,张远权力之大令慕致远不得不高看一眼,看来秋惊寒离府时,张远统御内外,不容小觑。 果然,晚间膳后,老将军趁着张远被小厮唤出去之际,低声言道:“旷达,人称‘笑面虎’,习惯以笑迎人,往往在不显山不露水间取胜,深得将军器重。他不仅是将军的师爷,还是她的军师,其才能可见一斑。” 慕致远深以为然,点头称是。 “刚才接到消息,将军明日晚间回府。”张远乐呵呵地回来,几乎只见眉不见眼,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御史大人的随行军士已安顿好,慕大人与老将军是在官署还是将军府下榻?” “就在将军府吧。”慕致远应道。 “将军府后面是校场,可能会扰到大人的休息。” “热闹些好。” 夜间无笙箫,一夜好梦。果然,天还未大亮,便传来一阵阵有力的口号声。慕致远洗漱后,在后院练拳。晨露未干,薄汗湿衫,在那隐约而又铿锵有力的操练声中,内心感受到从来没有过的平静。此番出使,虽则凶险,但是没有那么多的阿谀奉承,也没有任何胭脂水粉的点缀,只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般的雄浑壮阔,到底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 “大人。”太史安打断了慕致远的遐想,露出欲言又止的样子。 “何事?”慕致远笑问。 “是这样的,下官想问问大人何时启程回京。”太史安摸着后脑勺憨笑道。 “怎么想家了?”慕致远看着这位比自己还年轻的侍卫长。 “倒不是,属下盼着能赶回京过年。”太史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不想回家,想回京过年?”慕致远取笑道。 “主要是为了好安排行程。”太史安红着脸低首应道。 “行了,到时候会提前知会你的,你先下去吧。”慕致远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太史安行礼后,慢慢往外走去,忽然不经意地回首问道:“大人,今日需要查文书吗?” “或许查,或许不查,看心情吧。”慕致远淡淡地应道,笑意变浅,心中警铃大作,别有深意地望了望他的背影。 当日,早膳过后,梁老将军因收到飞鸽传书,与张远一番长谈之后便匆匆辞去了。而慕致远在张远的陪同下,在校场看了一上午的摔跤,踢了一下午的蹴鞠。楚忠良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早早地回房歇息了。太史安踢蹴鞠时与一名将军相撞,不小心折了腿,半下午便被送去医馆了。查文书之事,慕致远未问,张远也未提。 傍晚回将军府时见门前跪了一名直挺挺的汉子,三十开外,赤/裸着上身,背负荆条,嘴唇冻得青紫交加,眼神漠然地扫了慕致远一眼,随后又垂下了脑袋。寒风烈烈,铁骨铮铮,形成鲜明的对比。 慕致远看了看彤云密布的天色,又看了看那名汉子,发现无法做到视而不见,回首问道:“这是何故?” “如大人所见。”张远不紧不慢地应道。 “负荆请罪?”慕致远挑眉。 张远点了点头。 “多久了?”慕致远又问。 “一天。”张远慢悠悠地应道。 “不吃不喝?” 张远还是点头。 “所犯何事?”慕致远对这硬汉起了兴致。 张远这回终于不再点头了,而是变成了摇头。 “没问过麽?”慕致远接着问。 张远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 慕致远蹲下身子与汉子齐平,尝试着与他交谈,结果无论慕致远说什么,那汉子始终面无表情,对慕致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炷香后,慕致远话没问出半句,西北风倒是喝了一壶又一壶,只能以失败告终,悻悻而归。 “难道是个哑巴?”慕致远喃喃自语。 张远忍不住轻笑出声,低声道:“莫问,古浪郡守将,性情乖戾,孤僻少言。除了将军,谁的话都不听。” “怪人。”慕致远感叹道。 “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自幼父母被北狄人所杀,在狼群中长大。后来参军立功当了个校尉,却又被北狄人俘虏,关押了三年,严刑拷打,誓死不屈。漠河之战后,将军听说了他的故事,感佩万分,这才赎了回来。之后,他就一直跟着将军了。”张远娓娓道来。 “这样的汉子的确令人敬佩,军中这样的人多麽?”慕致远肃容。 “大概不少吧。北狄为患多年,北地多少人家破人亡,谁又知道呢。”张远苦笑道,“踏破贺兰山,攻克北狄,那是多少将士的遗愿。” 话题太沉重,以致于慕致远无言以继。北地将士日日夜夜在寒风中驻守边疆,心心念念想着保家卫国,而南方呢,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倘若多几个秋惊寒,多几次大刀阔斧的变革,将士们是否就能少流血,黎民百姓是否就能少些妻离子散?他不知道答案,也没有人知道答案。 窗外,飘起了片片雪花,传来簌簌的声音。 “下雪了,不再劝劝了麽?” “不了,就让他跪着吧。或许,跪着心里会好受些。” 慕致远收回目光,清楚地看见张远眉间来不及隐去的沧桑与不忍。 夜里,慕致远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在半睡半醒间听到一阵马蹄声,踏在积雪上“咯吱咯吱”的声音。 随后,马蹄声没有了,却响起一道分不出男女的惊叹声:“哇,好大的一个雪人!啧啧,这眉毛是眉毛,胡子是胡子的,奴婢从来没见过这么活灵活现的雪人!公子,快来看看!” “唔,好看。”随后响起了一声清冽的轻应,如玉落珠盘,如泉鸣山涧。 慕致远按捺住乱了节拍的心跳,披衣而起,推门而出,府前果然是那对有一面之缘的主仆。远远地,只见马车身旁立着一位身高七尺的年轻男子,满头银发,不扎不束,随风而舞,缓带轻裘,风姿绰约,眉目清浅,韵致楚楚。 只一眼,慕致远便收回了目光。所有所有,从西北开始萦绕在心头的困扰,忽然都有了答案,心中百般滋味,说不清是雀跃还是失落。京中听到最多的是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北地听到最多的是她的传奇故事,以致于不敢去想象她该有怎样的容颜。可是,从未想过她竟然早生华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竟然使得她变成如此模样?胸腔忽然塞满了酸涩,脑海中盘旋着一句诗词:自古万般皆不怕,唯恐美人迟暮,将军白头。 “公子,您说是不是我们再晚点回来就会多几个雪人啊?” “兴许是。” “可是,奴婢怎么觉得这雪人越看越眼熟,与莫将军有几分神似?” “兴许是。” “那奴婢喊一句试试?真喊了。” “好。” “莫问,莫将军!”黑妞捂着耳朵大声喊道。 “擂鼓,聚将!”秋惊寒冷冷地丢下四个字,大步流星地向府中走去。 “是!”雪人终于不再挺尸,抖落了一身的风雪。 “慕大人!”来人微微一拱手,雌雄莫辨的面孔渐渐清晰,淡如水墨画般的眉眼间带着风霜与冷香,矜贵与清雅。 慕致远回神,回礼,却无言以对。 几缕银发拂过,梅香转淡,人已走远。闲散而恣意,如翩翩浊世佳公子,富贵功名总等闲。 “慕大人,别来无恙?”黑妞笑嘻嘻地蹦到他跟前。 “上回,慕某有眼不识泰山,多谢沈将军鼎力相助。”慕致远苦笑道。 “引狼灭山贼,不想惊扰了御史大人的驾,是我们的不是。”黑妞有模有样地行了一礼。 “不敢。”慕致远缓缓笑道,“千里追贼,远赴西北,勇气可嘉;借力打力,别出心裁。可是,你们这就不怕子归上奏朝廷治秋将军一个擅离职守,玩忽懈怠之罪麽?” “公子说,保家卫国,是为将者之责;纠察百官,是御史大夫之责。各司其职,并不相悖。”黑妞踩着脚下的雪,背着双手,跳来跳去。 “好一句各司其职,并不相悖。”慕致远赞道。 忽然军营中传来一阵急促的鼓点,骤雨一般。 “慕大人要不也去瞧瞧?对了,记得将衣裳穿好,衣冠不整可是要挨军棍的哦!”黑妞朝他眨眨眼,昂首阔步地进了将军府。 慕致远摇头失笑,系好袍带向将军府正堂赶去。 远远的便听见黑妞那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哟,十二块金牌,陛下这是着急了吧!哎哟,我的牙齿,这还是真金白银的。公子,要不奴婢拿去当铺换成银票?” 敢在秋惊寒面前大呼小叫的人,除了她,恐怕难找出第二人。可是,慕致远知道有一句话,黑妞是说对了,陛下着急了。 “好。”果然接下来便听到秋惊寒不轻不重的回话,虽清冷得没有什么感情,可其中的宠溺不言而喻。 “沈将军,这恐怕不行。就算你敢卖,也没人胆大包天敢买内务府的东西。”张远熟悉的声音中带着隐隐的笑意。 “无趣!”接着便是一声抱怨。 慕致远赶到议事厅时,秋惊寒正在写奏报,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握着一支狼毫,凝眉而思,信手一挥,留下八个力透纸背的大字:北狄未灭,无颜回京! 一笔而成,气势磅礴。 “八百里加急,送回京师。”秋惊寒放下笔,将奏折递给张远。 慕致远越发觉得秋惊寒行事放/荡不羁,心思深不可测。若说她拥兵自重,可偏偏对梁老将军的十万大军不闻不问;若说她对朝廷忠心不二,又偏偏对皇帝诏令置之不理。如此做法,前后大相径庭,着实令人费解。 不过半炷香时间,武将、幕僚已全部就位。秋惊寒随意地坐在案台之后,左边是以一位白须将军为首的武将,右边是以张远为首的幕僚,中间跪着负荆请罪的莫问小将军。慕致远一眼望去,暗暗心惊,姑且不说幕僚中有不少熟悉的面孔,均是中原一带的名士,朝中多次派人征召,都没找着人影。仅仅是秋惊寒左手下方那几位阖着双目的白须将军就足够了,哪一位不是立下赫赫战功,荣归故里的功臣,没想到如今竟然重归于秋惊寒的帐下。能人之多,令人心惊,有这些人坐镇,难怪凉州日新月异,也难怪秋惊寒可以远赴西北边境而无后顾之忧。 除却这些,离京前,圣上还给慕致远看了近年来北部地区的战报。的确,秋惊寒的名字没有出现过一次,可是燕北的小将如雨后春笋般骤然增多,这也是那一班文臣惴惴不安的重要原因之一。 秋惊寒轻轻地敲了敲案桌,似笑非笑地道:“众位,这一个月以来,本公子在燕北各地转悠了一大圈,顺便去西北看望了一下崔大人,捉了几个小毛贼。唔,塞下秋来风景异,战地梅花分外香,心情甚好。回来后,在府门前见到一个偌大的雪人,本公子也甚为喜欢,可是令本公子最高兴的事情莫过于古浪郡失守,副将梁文锦战死了!自本公子掌管燕北以来,首次丢失城池,值得庆贺!梁老将军府上再添一位英灵,更值得庆贺!谁愿意去渔阳郡走一趟给老将军道喜?” 厅内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隔了半晌,有一位肥头大耳的儒士出列,躬身道:“关雄愿前往渔阳。” “退之长得喜庆,甚合吾意。”秋惊寒漫不经心地道,“道贺完了,顺便给梁老将军带句话,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是。”关雄拱手一礼,领命而去。 “行了,莫问,把荆棘取下来,看着瘆得慌。”秋惊寒端起茶杯,慢悠悠地抿了一口,慢悠悠道,“据探子来报,这次偷袭古浪的是北狄中号称‘万人敌’的古扎,领兵十万。此番偷袭,虽然敌军十倍于我,且行军迅猛,然而作为守将未能窥得先机,失察之罪旷达已记录在册,不多,五十军棍,也就半条命而已。现在有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给你五万人马,打着本公子的旗帜,敢不敢与古扎一战?” “谢将军不杀之恩,末将愿意拼死一战。不胜,提头来见!”莫问抱拳为礼,扭头便走。 “二愣子,回来!”秋惊寒低声喝道。 “莫将军,立了军令状再走,这是老规矩。”张远捧着笔墨纸砚笑眯眯地走到莫问跟前。 莫问提起笔刷刷地写下几个大字,按下猩红手印,往校场的方向转身便走。慕致远眼尖地看见幕僚中随之走出一羽扇纶巾的文士,朝秋惊寒微微一致礼后跟随莫问而去。 以五万敌十万,本来无异于以卵击石,可那二人的脚步却极为坚定,厅中其余人也一副司空见惯的神色。慕致远看不透其中的玄机,只能暗自猜测或许莫问用兵有过人之处吧。 “按照惯例,每年这时候都会有一场秋狩,今年也不例外。”秋惊寒拿起茶杯盖慢慢地刮了刮漂浮着的茶叶,呷了一口,微微一眯狭长的眸子,神情极为享受。 众人神情与他截然相反,全都耷拉着脑袋,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怎么,今年你们不想要美酒?也不想要那些琴棋书画的孤本了?”秋惊寒一副十分惊讶和不解的样子,歪着脑袋一个个地打量过去。 “想!”异口同声,却又有气无力。 慕致远向张远望去,却见到他一副要笑不笑的表情,似乎憋得极为辛苦。 秋惊寒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起身来回踱了两步,淡淡地道:“都三年了,本公子知道你们玩腻了,本公子也看腻了。咱们这次改改规矩,对方有多少人马,本公子给你们多少人马。” 原本无精打采的将军与幕僚因她最后一句话而变得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神采奕奕,目光炯炯,变化之快令慕致远叹为观止。 “将军,此话当真?”末位有一位小将忍不住探出脑袋问道,目光贼亮贼亮。 “这个自然。不过呢,给你们七天时间,燕北别再让我看到什么山贼、毛贼、乌贼的影子,否则军法处置,明白麽?”秋惊寒放下茶杯,慵懒地靠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众人。 “是!”二十余位将军都精神抖擞,领命大步流星而去。慕致远细心地数了一遍,文士离开人数与武将基本相差无几。 霎时,厅中只剩下三十余位将领和幕僚。秋惊寒沉静如水的目光慢慢地在每一张面孔上扫过,垂眸沉声道:“沈黑妞、王达、赵显贵、卢刚、钟离涛、薛敏、钱仪、李瑞八人立刻点兵五万随本公子启程赶往渔阳。余下人等留守凉州,听从旷达调遣!” “将军,您怎么连夜要去渔阳?”这回,张远终于露出了严肃的神色。 “大风将起,我怎能不去?”秋惊寒喝尽杯中的苦茶,拢着袖子起身,面无表情地道,“都散了吧,该歇的回去歇着。” “将军,老夫愿去渔阳!”秋惊寒左下首传出一道苍老而雄浑的声音。 秋惊寒眉间飞快地掠过一丝惊讶之色,脸上浮出几分飘渺而浅淡的笑意,淡淡地道:“晚间下雪了,天寒地冻的,惊寒怕您经受不住。左老将军的好意,惊寒心领了。” “秋惊寒,凭什么你能去,老夫不能去?老夫是老了,可是宝刀还未老!”左公明老将军拍案而起,虎目圆瞪,怒气冲冲地吼道。 秋惊寒欲说什么,却被张远扯了扯袖子,微微一顿,淡淡地道:“如此,便有劳老将军了!” 说完,又拍了拍张远的肩膀,最后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凉州,就拜托众位了!”。 拢拢衣袖,悠然前行,宛若分花拂柳般在慕致远跟前飘过,却又回头,扬起一丝寡淡的笑意,轻声道:“燕北文书、帐薄、案卷、军册均由旷达保管,慕大人找旷达便是。早些查完,早些回京过年吧。” 也不管慕致远是否听清楚,已走远,闲庭散步般的洒脱身影渐渐步入雪花中,渐行渐远。满头的银发再一次刺痛了慕致远的眼,他屏住呼吸才听清楚最后那一话,那句语焉不详的善意提醒。 “将军看似随心所欲,其实不然,心如古井,冷寂自持。”厅中将军、幕僚早已散去,耳边传来张远悠长的叹息 “慕某心中布满疑惑,可否请旷达解惑?”慕致远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要放下身段去了解一个人,还是个颇有争议的女人。 “荣幸之至。” 雪势变大,二人回到慕致远院子里时听到一阵错落有致的沉闷马蹄声,二人知道那是秋惊寒启程了。 慕致远捧着手中的茶,千头万绪却不知从何说起,脑中浮现的都是那人似笑非笑的神情和漫不经心的语气,耳边又回响起那人那句‘谁愿意去渔阳给老将军道喜’的惊人之语,不由问道:“梁小将军战死,喜从何来?” “梁小将军在漠河之战以前就跟随着将军了,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战役不下百场,将军亲自带出来的兵,岂能那么容易死?”张远低声笑道,“让退之带去的那句话才是将军真正想说的话,师出有名,方是正义之师。” “那秋将军为何不直接亲自攻打古浪,反而舍近求远让梁老将军去打,她去守渔阳?”慕致远大惑不解。 “此事说来话长。渔阳守军十万,北狄在丘戎驻军十五万,两地相隔不过半天路程,梁老将军与敌军相持三年有余。两军互有交战,然而谁也没占到便宜,反而将对方将领的作战方式摸得一清二楚。既然慕大人以为将军会去夺回古浪,那么北狄自然也不会想到将军会舍近求远。让莫问打着将军的旗帜,用得正是缓兵之计,将军这几年虽然未曾亲自作战了,可漠河一战,声名远播,敌营谁敢掉以轻心?待到梁老将军大军赶到,那么前后夹击,古扎必败。而丘戎,依将军的智谋,大概也收入囊中了,也算是去了梁老将军的心腹大患。”张远细细道来,慢慢分析,透出智者的通达,谋士的睿智。 “秋狩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回,张远是真的笑了,眼角的细纹从眼角没入发鬓,过了好一会儿才止住笑,悠然道:“每到秋冬季,将军都会让将士们去攻打周边的山寨,只给对方六成的兵力。山贼们人本就多,再加上有利的地形,将士们自然赢少输多,年年如此,憋了一肚子的气。刚开始那年,将士们回来后抱怨连连,将军二话不说,亲自带兵选了一个易守难攻的寨子,用对方半数的兵力半天时间就拿下了。自那以后,秋狩就成了将军的乐子,将士们有苦难言。” 慕致远不由抽了抽嘴角,问道:“为何只给六成的兵力?” “一者,以战养兵,让将士们练习如何以少胜多,如何以智取胜;再者,那些山贼身份特殊,有些是真正的山贼,有些是探子,后者居多,不宜贸然连根拔起。”张远正色道。 张远没解释那些探子的真正身份,慕致远也聪明地选择了没再问。隔了半晌,他故作轻松地笑道:“你们将军倒也是个妙人,那左老将军说要去渔阳,为何秋将军刚开始不肯,后来又松口了?” “府里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将军,将军请他们复出时,便约定只担任传道授业之职,不再上战场。左老将军年事最高,今年身体也大不如从前,军医说大概是熬不过这个冬季了。或许,对于老将于来说,他知道自己等不到踏平北狄的那一天了,战死沙场,那是作为将军的最高礼遇。将军虽不忍心,却不得不成全。带着自己尊敬的将军去送死,何其地残忍,又该是何等地痛心呢?”张远深深一叹。 慕致远眼前浮现出当时她那飘渺而浅淡的笑容,由衷地感到痛心,经历过多少的风吹雨打,才能那样的云淡风轻,经历过多少生死离别,才能那样的洞明世故。 “那她让我早些回京又是何故?” “狼烟将起。” 短短四个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仿佛听见了一阵金戈铁马之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章:寒江垂钓 秋惊寒的回来就像一场梦,梦醒了,一切照旧,衙门、将军府、校场似乎看不出丝毫异常。张远依然每天都顶着那张笑容可掬的脸,随传随到,有问必答,十足十的一个好好先生模样。太史安至那日在校场受伤后,病情时好时坏,始终没能下地。一切都是如此地平静,平静得不同寻常。慕致远回忆起来到边塞之后发生的一切,最终还是没能忍住,私自派暗卫送信回京请求圣上派人调查太史安。 慕致远在查看账簿、文书与旁听衙门审案之间消磨时间,无需他张口询问,张远便将一切放在他面前,没有任何异常,一切都出奇的顺利。算算行程,看看日期,慕致远知道本该启程回京了,可是他告诉自己说再等等吧,等这一战胜利后再见那人一面。 第七日,各路剿匪的将军陆续归来。第十日,梁老将军归来。 张远捧着文房四宝笑迎各将军,一边简单寒暄,一边奋笔疾书记录战功。待见到梁老将军与梁文锦时,笑眯眯地道:“恭贺老将军旗开得胜,将军早已命旷达向朝廷报喜,封赏已在路上,不日将到达渔阳!” 梁老将军翘着胡须,睁大虎目狠狠地瞪了张远一眼,凉凉地道:“旷达算无遗策,老夫甘拜下风。但是,这事不厚道,要老夫出兵,一纸军令便是,何必拿犬子做诱饵!” “让老将军受惊是旷达的不是,这不为了给老将军压惊,将军亲自去渔阳坐镇了。”张远似笑非笑地道。 梁老将军脚步一个踉跄,低声惊呼:“此话当真?老夫怎不知?” “不信,您可以问问慕大人。”张远挑眉笑道。 “旷达所言不虚。”慕致远微笑道。 “渔阳只留了五万兵马,不行,老夫得即刻回渔阳!”梁老将军转身便往外走。 “您就安心地在这候着吧,要是不放心就让小梁将军去看看如何?”张远一把扯住梁老将军,低声笑道,“若您这时候赶回渔阳,等将军回来或许会有新的部署,您到时候还得回凉州,这岂不是多此一举?” 梁老将军这才作罢,只得派梁文锦前去迎秋惊寒。 当日傍晚,风雪肆虐,举目望去,一片银装素裹。 账房之内,炉火烧得正旺,熏得人懒洋洋的。慕致远一手执着笔,一手翻着案上的账册,抬头看了看多次添茶水的张远,低头抿了一口,齿颊间布满苦涩,火候不对。 “旷达这是在担心秋将军?”慕致远轻声问道。 “这天寒地冻的,将军的腿寒恐怕又犯了,更令人担心的是左老将军。”这时候的张远极为温和,眉间拢着淡淡的愁绪和淡淡的温情,如同一位长者正在担心外出的儿女,又如一位絮叨的管家正在担心风雪夜归的主子。 “有沈将军跟随着,旷达何必忧虑。”慕致远缓缓地笑道,却避重就轻,没敢提左老将军。 “人老了,大概都会这样吧。”张远低声叹道,鬓角白发寥寥,醒目而刺眼。 “又是一个华发早生的,又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慕致远心中叹道,喉头滚动,终究还是不忍去问那背后的故事,故作轻松地笑道,“梁老将军若是听到旷达这话,定然是不依的。” 庭院中响起了一阵有规律的马蹄声,仿佛裹着马蹄,声响仅仅盖过雪花的簌簌之声,可是在格外安静的将军府却如同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荡漾出一圈圈涟漪。张远离席而起,打翻了茶杯,发出清脆的声响,也就仅仅是这一会儿的热闹,之后却是安静。这安静与府中先前的安静有些许不同,先前是压抑的,这时候是沉稳的,因为这府邸迎来了它的主人。 慕致远推开窗,果然见到那人微微弯着身子正欲下马车,银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浅淡的眉眼,一如那黛青色的远山,笼着淡淡的忧伤。精致的下巴,微微上挑,透出高处不胜寒的孤傲与清高。一只手挑着车帘,另一只手递向马车旁的黑妞,晶莹如玉,洁白无瑕。这样的她,更像翩翩佳公子,风华无双,而不像铁血将军,冷酷无情。慕致远忽然想起,两次见到她都坐着马车,大概是因为腿寒,大概是因为不喜吧。 秋惊寒下了马车,低低地咳了几声,解下披风,抖落雪粒子。张远已经笑容满面地迎了出去,接过披风,递上狐裘,低声笑道:“将军回来了!” “渔阳大破北狄,攻下丘戎,斩敌十万,敌首伏诛,左老将军居首功。”秋惊寒接过狐裘,顿了顿,哑声道,“然,左老将军年事已高,归途中堕马而伤,不幸殒命。旷达,即刻上表朝廷,并发讣告于燕北各州府,召回各路驻军的主将,安排七日后的丧葬仪式。” 冷清寡淡的语气一如过往,如泉水激石,泠泠作响,震落了枝头厚厚的积雪。 庭院中,回廊里只留着张远那饱含着痛惜和压抑的寂寥回应。 张远请示过慕致远后,开始着手丧事,尽管一切从简,然而毕竟繁琐,一条条吩咐从张远的口中传出,整个将军府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了。这时候的张远,就如同将军府的管家,需要操持内内外外的大大小小的事情。 当夜慕致远没再见到秋惊寒,只是将军府的灯火亮了一夜,隔壁院子低沉浑厚的埙声响了一夜。秋惊寒成全了左老将军,可是谁又来成全秋惊寒呢。 从第二日伊始,各州、郡、府、县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接待的人是以张远为首的一众幕僚。灵堂里吊唁的人走了一波又一波,跪拜、烧纸,秩序井然,与别处不同的是没有孝子,也没有呼天抢地的哭声,却不失安静肃穆,沉重庄严。 第六日,西北太守崔昊与都督百里瞻风尘仆仆地赶来,崔昊对张远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将军还好吧?” 张远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熟悉的笑意,低声道:“有劳崔大人关心。将军自从回府后,就没再出过院子,除了沈将军,谁都没见。” 崔昊点点头,表示了然,与百里瞻一同去灵堂祭拜。在灵堂上,见到慕致远,一番寒暄后,一同去找秋惊寒。 秋惊寒的院子与慕致远想象中截然相反,他本以为像秋惊寒那样精致的人,生活起居必然也是精致到无可挑剔的。可是没想到,门前几株翠竹,院中枯草遍布,寒梅一片,除此之外,还有几棵光秃秃的梧桐树,再无其他。整个院子寂静、荒芜,如同她本人一般清冷,如她名字一般肃杀。 黑妞端着托盘愁眉苦脸地往外走去,待见到崔昊时,立刻眼睛一亮,仿佛看见了救星一般,低声求道:“崔大人,您快去看看公子吧。公子已经三天不吃不喝了,再这样下去如何了得。” “将军在哪儿?”崔昊大惊失色。 “玄机阁,院子的最北端。”黑妞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又仿佛松了一口气。 慕致远心中“咯噔”地响了一声,一方面是因为秋惊寒的举动,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玄机阁。玄机阁之名源自“探天地之造化,夺万物之玄机,”据说由秋惊寒亲自设计,内藏海量书籍,涵盖五经六艺、天文地理、算术占卜、五行八卦、治国用兵等各个方面。而玄机阁之所以声名鹊起,一方面是因为秋惊寒漠河一役名震天下,燕北在她治下政通人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天下盗贼皆以盗得玄机阁的物什为荣,然而三年多来,无一人得逞。因此,至今仍没有人知道玄机阁到底放了些什么宝贝。 虽然玄机阁声名远播,然而它真实的样子不过是一座三层的平凡小竹楼,檐牙高琢,八方檐角挂着铃铛,风吹过,悦耳动听的铃声不绝于耳。简约大方,古朴典雅。 崔昊举手扣了扣门扉,无人应答。再扣,依然无人应答。束手束脚地贴着门,隐隐约约地传来低低的吟诵之声: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道者,令民于上同意,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不危也;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地者,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凡此五者,将莫不闻,知之者胜,不知之者不胜。故校之以计,而索其情,曰: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吾以此知胜负矣。将听吾计,用之必胜,留之;将不听吾计,用之必败,去之。计利以听,乃为之势,以佐其外。势者,因利而制权也。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而况于无算乎!吾以此观之,胜负见矣……” 三人面面相觑,听这抑扬顿挫的声音中气浑厚,丝毫不像是有事的样子,然而黑妞那难过的神情也不像是假装的。 就在此时,“吱呀”一声门开了,秋惊寒立在他们跟前将三人的古怪的表情尽收眼底,一身裙布荆钗,简陋寒素,清瘦冷峻,发间别着几朵白色的梅花,温文中带着杀气,面无表情地哑声道:“何事?” “人死不能复生,请将军节哀顺变!”慕致远最先回过神,温声劝慰道。 “你们就为这事?人总是要死的,不过是早晚而已。”秋惊寒波澜不惊地应道。 “将军,您看,这外面凉飕飕的,穹苍身子骨不比年轻人,要不进去再说?”崔昊搓着手探头探脑地低声问道,这时候的崔昊没有所谓的儒士风度,更没有丝毫太守的威严。 不过,慕致远对崔昊另眼相看的同时,也为崔昊这倚老卖老暗中喝彩。 “作甚?”秋惊寒冷冷地瞟了崔昊一眼。 “冷啊,您看穹苍千里迢迢地从西北赶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崔昊低声下气地道,什么骨气,什么节操,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秋惊寒让开身子,率先进了竹楼。 “二位大人请吧。”崔昊直起身子,恢复了温文尔雅的太守模样。 楼阁内令人耳目一新,檀木为桌,玉石为棋,翡翠为杯,藤条为椅,引山涧之温泉入室,叮咚之声不绝于耳,袅袅之烟升腾而起,红梅三两枝探入窗内,旁逸斜出,意趣盎然。窗台蹲着一只硕大的红肩金刚鹦鹉,挺着胸脯立在寒梅旁,兴致勃勃地诵着《孙子兵法》的《史记》篇,那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令人啼笑皆非。 “子归近年东奔西走,会说话的鹦鹉见过不少,会朗诵兵法的鹦鹉还真是闻所未闻。今日大开眼界,不虚此行!”慕致远抚掌而笑。 “它也就这点出息了。”秋惊寒淡淡地瞟了那只鹦鹉一眼,淡淡地应了一句,没有半分骄傲的神色,丝毫没有觉得那只鹦鹉有何奇特之处。 “将军就是将军,养的鹦鹉都与众不同。”百里瞻赞道。 秋惊寒淡淡瞥了他一眼,与看那只鹦鹉的目光并无不同。 “啧啧,这鹦鹉真是个活宝。”崔昊不住打量那只鹦鹉,顺手从桌上抓了一把瓜子仁,一颗一颗地投食着,“三千两,卖不卖?” 秋惊寒似笑非笑地望了崔昊一眼。 “那五千两?” 秋惊寒一言不发。 “五千两加三幅字画?”崔昊锲而不舍。 秋惊寒慢慢地摇了摇头。 “八千两加五幅字画?” “燕北近年虽然战事不多,崔大人以为秋某已经闲到马放南山,驯鹦鹉以消遣度日了?”秋惊寒淡淡地应道,嘴角微微上挑,似笑非笑,似嘲非嘲,耐人寻味。 崔昊缄口结舌,未敢接话。 她左手执住右手的袖口,露出白皙的手腕,右手执着木勺,微微弯腰从山涧中舀出一勺温泉慢慢加入茶炉中。少顷,又倾身从茶罐里取出一撮茶叶撒入茶炉。手指修长,指节分明,如玉如竹,与寻常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无甚区别,仿佛也常常在茶韵墨香中熏染。可是,楼阁内所有的人心中都雪亮,那双手可指挥千军万马,那双手可弯弓射大雕,那双手可指点江山。 一室寂静,惟余茶烟袅袅,水声淙淙。窗外,传来簌簌的雪花飘落之声,偶尔还夹杂着枝折花落之声。 “寒室简陋,只能以茶待客,望诸位大人海涵。”沏好茶,秋惊寒便移步到窗边,斜倚窗台慢慢地削着一枝桃木,已现弓的雏形。 三人连道不敢,端起清香怡人的茶低头各自抿了一口,浓酽苦涩的味道从舌尖一直蔓延到胸口。百里瞻、崔昊苦着脸将茶匆匆地灌入喉咙,舀起泉水不住往嘴里灌。慕致远皱着眉头,疑惑地望向窗台边的那抹丽影,有理由相信那人一定是故意的。同时,也深刻地意识到三人是有多不受待见。 秋惊寒抬起头,浅淡的眉眼间掠过一丝疑惑,淡淡地道:“喜欢喝清泉,为何不早说呢?” 慕致远低头又抿了一口苦茶,品味着舌尖上的苦凉清香,心中默默的诵读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将军,能否去楼上一观?”百里瞻苦着脸问道。 “墙上的壁画美轮美奂,可远观不可亵玩。”秋惊寒低首继续削木屑,状似不经意地提道。 百里瞻连连点头,拉着崔昊落荒而逃,留下慕致远与清冷的秋惊寒。慕致远颇有自知之明地想,在秋惊寒的眼里,自己一个活生生的人大抵是敌不过她手中那枝桃木有趣的。她那样的女子如苦茶一般,看似清静恬澹,实则冷情自持。能教会鹦鹉诵读兵法,其心志之坚韧又怎是常人能及呢? “近日,有些许疑惑萦绕在心头,能否请将军为子归解惑?”慕致远捧着杯子,目光灼灼地望向秋惊寒。 秋惊寒未应,手中的刀顿了顿,又继续削木屑。 “西北那批黑衣人的幕后主使,将军是不是知道?”慕致远问道,直觉告诉他,既然她能够那么巧合地出现在西北,那么她必然是知道些眉目的。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秋惊寒冷冷地问道,放下桃木弓,既未承认,也未否认。 “半个月前,父王派了几名暗卫到我身边来。”慕致远苦涩地说道,不知是因为苦茶太苦,还是心中太苦。 “那又如何?”秋惊寒低头继续削木屑,缓慢而认真。 “还记得初次见面那天夜晚麽,这些天那晚发生的一切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脑中出现,尤其是你骂骂咧咧地数落母妃的那些话,初时觉得是你醉了,现在想来是子归醉了,不然父王怎么会好好地将身边得力的暗卫送来呢?”慕致远轻声苦笑道。 “是麽?酒后胡言乱语,还望慕大人恕罪。”秋惊寒波澜不惊地应道。 “你说,母妃怎么就处心积虑地想要把我置于死地呢?她怎么可以如此狠心呢?”慕致远终于忍不住将埋在心底多年的怨怼脱口而出,将血淋淋的伤口在仅有几面之缘的秋惊寒面前剖开。 “你只要守得住自己的真性情,什么事情熬不过去?就像窗外这雪,虽然看起来越下越大,但你我都知道,它终究是要停的。”秋惊寒放下手中的桃木,慢条斯理地拂去落在衣襟上的木屑,面无表情地道,“人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心不死,而这世间的事情,又哪能件件如意,桩桩顺心?” 这是认识秋惊寒以来,她对他说得最长的一段话,云淡风轻的口吻,漠不关心的神情,却奇异地抚平了他心口的创伤。 慕致远又抿了一口苦茶,慢慢平复心头的波动,出神地望着那个简静的女子慢慢地削着木屑,一丝不苟中透出些许柔和。 “古浪郡之战,梁老将军居首功;渔阳之战,左老将军居首功。可这一切明明是你的功劳,为何不上报朝廷?”慕致远持着茶杯凑到她跟前问道,脸上阴霾散去,洋溢着淡淡的欣喜与好奇。 “加官进爵,封妻荫子,秋某需要麽?”她抬起头来,眉间微蹙,带着几许不耐烦。 此言竟让慕致远无言以对,是的,她不需要。自古征战是铁血男儿,加官进爵,封妻荫子也是男儿。 “那你想要的是什么?”慕致远忍不住问道,不是不知道她不悦,而是迫切地想要知道。 “多事。”秋惊寒缓缓起身,拿着桃木弓拂袖而去。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那只学舌的鹦鹉不再背兵法,却诵起了诗词,字字句句敲击在慕致远的心头,泛起隐隐约约的心疼。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那会是她的心愿麽?慕致远摇头,他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亦如没有人知道她为何会选择燕北,为何会一直守着燕北。 第二日清晨,雪停,左老将军出殡,慕致远代表朝廷送葬,依然未见秋惊寒的踪影。一千余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从将军府出发,向北山行去,街头黎民百姓自觉让道跪拜,甚至有披麻戴孝者,足见燕北虽民风开放,然礼仪未废,慕致远内心颇受触动。然而,慕致远隐隐觉得视乎有些不同寻常,反复思量后才惊觉街上虽热闹不减,却不见老弱妇孺。 果然,回程时,喊声、骂声响成一片。 “秋惊寒反了!” “秋惊寒谋反,左老将军不从,被秋惊寒杀了!” “秋惊寒谋反,扣押朝廷钦和西北太守!” “秋惊寒拥兵自重,燕北要变天了!” “放屁!将军怎么会谋反!老子杀了你!” 各种嘈杂的喊声潮水般涌来,街道乱成一片。 慕致远纵马而过,匆匆赶回将军府,一把扯住迎面而来的张远。 “将军呢?”慕致远问道。 “凌晨将军起了兴致想吃鱼,于是带着沈将军一同去钓鱼了。”张远不慌不忙应道。 “崔太守和百里将军呢?”慕致远又问道。 “方才听到街上的消息后,急忙去找将军了。” 慕致远问了路后,放下张远,又匆匆忙忙地往湖边赶去。 约半个时辰,慕致远在一片旷野中终于见到了一片湖,烟波浩渺,一望无际。湖边有三人正生着柴火烤鱼,一派悠闲。雾霭茫茫,天水交接,一叶扁舟顺水徐行,船头立着一抹浅淡的白影,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看看湖中的气度非凡垂钓者,再看看湖边老神自在的烤鱼者,慕致远嘴角抽动,内心忽然变得十分平静。 “慕大人来啦,过来吃鱼吧,味道极好!”沈黑妞热情地招呼道。 慕致远翻身下马,整理好衣冠,见并无不妥之后才缓步走向三人,轻声笑道:“三位好雅兴!” “不怕慕大人笑话,穹苍是衣冠不整地跑过来的。”崔昊乐呵呵地应道,“真正临危不乱的另有其人。” 慕致远望了望湖中央,无力扯了扯嘴角,“你家公子钓多久了?” “大概有两三个时辰了。”沈黑妞将一串香气四溢的烤鱼递给慕致远。 “外面都在传,说你们家公子谋反了,你不知道吗?”慕致远接过,低首轻咬了一口,忍不住赞道,“唔,果真味道极好!” “是吗?有这回事?”沈黑妞兴致勃勃地问道。 “你不知道吗?” 黑妞耸耸肩,摊开双手,无奈地道:“崔大人和百里大人没提起过。” 慕致远向二人望去,却见二人面有苦色。 “大概是沈将军烤鱼太美味了,让二位大人忘了这事。”慕致远苦笑道。 “末将是有让二位大人不要大声说话惊扰了湖中的鱼儿,可是没有不让汇报军情吖!”黑妞无辜地笑道。 三人扶额,低首吃鱼。 在水一方的那人忽然低低地喝道:“黑妞,接着!” 三人转首,但见秋惊寒顺手甩出一物,擦水面飞行,不一会儿便落到了黑妞的手里,原来是一尾肥硕的鲈鱼。接着,她撑起长蒿在青草处漫溯,离湖面十余丈时,拔地而起,脚尖在湖面连点,水面无波,身姿矫健,如履平地,令人叹为观止。 “好身手!”百里瞻与慕致远异口同声地赞道。 不过转瞬时间,秋惊寒已跃到了众人的面前,接过黑妞手中的虎皮席地而坐,脸不红气不喘地道: “终于上钩了!” 崔昊、慕致远二人目光在空中交汇,心神领会地一笑,心中俱在想:“她这说的仅仅是鲈鱼麽?应该不是,秋惊寒是那种会说废话的人吗?很显然,不是!” “报,前往京城送信的役使被杀!” “报,晋城太守谋反!” “报,并州都督太史谋率军三十万往凉州方向而来,已在城外一千里!” “报,北狄大举进攻!” “报,丘兹来犯!”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章:兵临城下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障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大军压境,凉州成了一座孤城。并州军三十万,北狄四十万,丘兹三十万,燕北三十万,凉州只有二十万!凉州危矣! 慕致远孤零零地立在城墙之上,目之所及,除了一望无际的并州军,还有银装素裹的群岚。寒光照铁衣,冷,前所未有的寒冷,从脚尖一直蔓延到心窝。他不知道何时会开战,何时可结束,更不知道能否再回京,可是没有一点儿后悔之意。忽然想起了那天在湖畔时,军报一次比一次危急,那人却不温不火地烤着鲈鱼,慢条斯理地吃下,最后云淡风轻地道: “唔,知道了!” 大概那才是真正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那才是最真实的秋都护,雄踞一方的秋将军。 四人骑马而归,见到张远,她只问了四个问题:“凉州屯粮多少?晋城守将回来了没有?北狄、丘兹的领兵人是谁?何时可到达凉州?” “凉州屯粮可供军士用三个月,晋城守将东方佐正在阵前听令,北狄、丘兹守将分别为隗克敌、夏侯平,半月可抵达凉州。”张远毕恭毕敬地应道,有条不紊。 “呵,号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隗克敌和‘神算子’夏侯平联手,他们可还真看得起本公子!传令下去,沿途守将全力围堵隗克敌、夏侯平,过十日者,记大功。凉州挂免战牌,无论谁叫战都不许出战,否则军法处置!另外,命东方佐率军八千军士星夜赶往晋阳,三日内收复晋阳!” “将军,凉州直接挂免战牌是否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之嫌?”黑妞低声嘀咕道。 “并州军号称三十万,太史谋积威甚重,以目前凉州之力,可以与之一战。可是,一战之后呢?谁来抵御外敌?凉州一破,门户大开,中原危矣。”张远叹道。 “旷达言之有理。”崔昊应道。 “公子,那就任太史老贼如此嚣张麽?贼喊捉贼,反正奴婢是咽不下这口气!”黑妞忿忿不平地道。 “太史氏盘踞并州已历三世,据并州之地,以窥中原,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之心。太史亮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联北狄、丘兹而斗朝廷,若据守并州不出,举燕北之力也难以攻克。假以时日,必成心腹大患。而今,太史谋率军倾巢而出,千里奔赴,凉州先避其锋芒,待其懈怠骄慢之际,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可胜。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克之。”张远应道。 “请恕子归无礼,既然凉州早已知悉太史氏图谋不轨,为何不上达天听?”慕致远问道,其中不无斥责之意。 “本公子与太史谋同为一州之首,若秋某上奏朝廷与太史谋相互攻讦,姑且不论是否有僭越之嫌,朝臣会怎样想?御史台必然上奏言秋某包藏祸心,拥有燕北不够,还想吞并并州。太史谋又会怎样做?若秋某是他,必然反告秋惊寒谋反,请朝廷出兵讨贼。太史氏经营多年,颇有建树,若无真凭实据,谁敢言谋反?况且,两地之首相互攻讦,此风不可长,若真有,也不该从燕北始。此外,纠察百官,那是御史之责,与本公子何干?”秋惊寒淡淡地说完,拂袖而去。 “那你先前又是如何得知太史氏图谋不轨?”慕致远讷讷地追问道。 “去年秋,将军游幽州,途经并州境内,见军容肃整,冶铁发达,暗暗留心。而后,今年状告将军的奏折接二连三,或许慕大人并不知晓,那些人俱是太史氏的门生,曾受其恩泽。这是在逼将军回京,幸而慕大人来了。”崔昊叹道,“朝中百官只知将军拥兵自重,连圣上宣召也不听,谁又知道将军的不得已?” “去年兵部侍郎被抄斩后,出使燕北的是户部郎中许嘉,其人恪尽职守,为何不……?”慕致远不死心地问道。 “许大人为官的确清明。不过,去年秋,府中添了一名宠妾,并州人,太史亮之表妹是也。”张远淡淡地道。 “旷达明察秋毫,慕某自叹不如。”慕致远黯然,心中既惊且寒,暗自思量,“燕北远在千里之外,连哪位朝中大员府中添妻妾之类的琐事都了如指掌,其心不可谓不细,其人不可谓不精。” “不怕慕大人笑话,京城的任何风吹草动,对于旷达来说都是惊心动魄。旷达不敢有丝毫懈怠之心,因为燕北是北地的门户,这里驻守着三十万男儿,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失察之责,旷达担不起,将军担不起,燕北军也担不起。”张远浑浊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犀利的光芒,那是智者所拥有的洞明与通透。 慕致远肃然起敬,长长一揖。 虽然那番谈话已过了两日,可慕致远的内心却久久不能平静。直到这时,他才真正地明白陛下为何感叹燕北苦寒,苦,苦的是守将们的心;寒,寒的是大雪封城的气候。 城墙之下,旌旗相照,遮天蔽日,白马金鞍,鼓角相闻;城墙之内,偃旗息鼓,人影憧憧,丝竹阵阵,羌笛琵琶。城头挂着一面孤零零的将旗,迎风招展中模糊的“秋”字荡出金色的波纹,与并州军的二十万铁甲遥相呼应。可讽刺的是,旗子下方系着一方写着“免战牌”几个血红大字的黑色木牌。一连两天,城下叫骂之声不绝于耳,城内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看着那面略显破旧的将旗,慕致远有些出神:那旗帜惨淡的红色该是用鲜血染成的吧?那人是不是也像那面旗子一样内心早已千疮百孔?朝廷大概已经知道秋惊寒谋反的消息了吧,陛下又会做出怎样的决定呢?是否会一如自己出使前那般地笃定秋惊寒不会谋反呢? 他在等秋惊寒,他知道前两天的傍晚那人都会带着二三幕僚来城头坐坐,美其名曰指点江山。 果然,那人慢慢地出现在视野,今天只有一人,摇着羽扇拾级而上,优雅从容地不像话,仿佛一个红尘过客,漫步在苏堤的杨柳畔,踩在青石板上,面对的是三月的烟花,而不是千军万马。 “慕大人,好巧。”那人温文尔雅地收了羽扇。 “巧。”慕致远无力地扯了扯嘴角,勾起一抹苦笑。 “风光如何?”秋惊寒勾起了嘴角。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凉州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慕致远漫声应道。 一首没有下阕的《沁园春》,如同这被围困的凉州般,不知道下文该如何。 “穹苍曾道慕大人文采斐然,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秋惊寒淡淡地道。 “过奖。” “后日,慕大人准备启程回京吧。”秋惊寒长身玉立,飘渺的目光望向京城的方向。 “什么?”慕致远情不自禁地反问道,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 “后日,启程,回京。”秋惊寒耐着性子一字一顿地说道,清冷的话音如玉落珠盘。 “将军已有破敌之策?”慕致远大喜。 “无论是否破敌,慕大人都必须回京!”秋惊寒斩钉截铁地道。 “为什么?”慕致远大惊。 “太史谋谋反,北狄、丘兹举兵来犯,穹苍、百里瞻困于凉州,西戎必定会趁火打劫。如果秋某所料不差,那么陛下一定会起御驾亲征的念头。此时,南蛮蠢蠢欲动,东夷死灰复燃,江南官场一片晦暗,陛下若离京,群龙无首,国危矣!”秋惊寒依然是波澜不惊地样子,仿佛她谈论不是天下大势,而是茶余饭后的天气,“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如若说朝中还有谁能够劝陛下打消念头,那么非慕大人不可。” “将军深谋远虑,子归叹服。曾经子归误以为将军偏安一隅,如今想来却是子归浅薄了。燕北之事,是子归想太简单了。子归从未想过,燕北牵一发而动全身。”慕致远仰天长叹。 秋惊寒微微一颔首,未置可否,浅淡地一笑,潇洒转身离去。 果然,不出所料,次日凉州西南方向传来隐隐约约的号角之声,烽火滚滚与凉州遥相呼应。 那时,慕致远正在凉州城楼之上,秋惊寒披着锦帽貂裘懒洋洋地坐在城楼的虎皮大椅上,漫不经心地听着楼下的并州军的谩骂,当烽火起时,她歪着脑袋懒洋洋地望了西北一眼,掏着耳朵淡淡地道:“马上就正午了,并州军也该生火做饭了。来人呀,给他们加菜!弓箭手准备,伍长白银五两,什长白银三十两,百夫长白银五十两,都统白银一百两,偏将白银一千两,牙将白银五千两,校尉白银一万两,骠骑将军黄金一千两,大将军黄金八千两,太史亮黄金三万两,太史谋黄金五万两!旷达记军功!” 说完,秋惊寒打了个呵欠,意兴阑珊地闭上了眸子假寐。她左边站着黑妞、慕致远、楚忠良,右边站着张远、崔昊、百里瞻等大将,身后是五十余位年轻的将领,虎视眈眈地望着并州军。她话音刚落,身后响起了一阵雀跃的欢呼声,欢呼声之后是鼓声、弓箭离弦声、呐喊声。 “你们家公子这般挥金如土,视若等闲,令人大开眼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公子不是大将军,而是是散财童子呢。作战非同儿戏,有这样作战的吗?”楚忠良嗤笑道。 “哟,这话还真不像是从楚公子的嘴里吐出来的。我们家公子不懂作战,难道您懂?”黑妞针锋相对地应道。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慕致远扯了扯楚忠良的衣袖。 “啧啧,这可是几十万两黄金啊,秋府也要拿得出来啊!”楚忠良不服输地应道。 “秋府是拿不出这么多真金白银,可是有别人愿意出啊。崔大人,您说是吧?”黑妞笑吟吟地道。 慕致远微微一惊,抬首向崔昊望去,却见崔昊苦笑着低应了一声,举着袖子擦额角的冷汗。 慕致远心中思量:“崔昊似与秋惊寒有着某种很深的渊源,秋惊寒虽然有些傲岸不羁,但是待崔昊还是有些许不同。” 秋惊寒似不堪忍受耳朵的荼毒,理了理衣襟上的褶皱,慢条斯理地起身踱步到城墙边上,伸出手指指向并州军,扬声道:“黑妞,看到那几人没?取首级!” “是!” 黑妞应声而起,昂首挺胸,弯弓搭箭,三箭连发,一箭快似一箭,显示出惊人的臂力。随后,并州军中传来三声惨叫,三名将领应声而落。 “好箭法!”慕致远赞道。 黑妞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将弓箭交给了身边的一名小将。 “魏勉!” “公孙皓!” “游长生!” “洛文!” “云清!” 秋惊寒嘴里念出一个又一个将领的名字,手指所指,弓箭所至,擂鼓声与惨叫声遥相呼应,喝彩声与怒吼声形成鲜明的对比。并州军中的高台之上立着一位身材魁梧的老者和须发尽白的儒士,老者见折将十余人,青筋暴起,目眦欲裂,大声喝道:“秋小儿,休得猖狂!” 秋惊寒哈哈大笑,指着老者大声道:“太史谋,老匹夫,本公子今天就跟你说道说道看看到底是谁猖狂了。本公子问你,这是谁的领地?又是谁先出兵?”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当然是皇上的领地,老夫是奉旨讨贼!”太史谋喝道。 “老匹夫,休得狡辩!奉旨讨贼?你扪心自问奉的是谁的旨!来,有本事拿过来给本公子瞅瞅!”秋惊寒冷笑道,“谁敢拿过来,本公子一定活剥了他。” “秋小儿,凉州已被围困,别再垂死挣扎了,还是早点投降,回家带娃娃吧!”太史谋身边一位黝黑的汉子喊道。 “杜大力,自漠河一别,本公子对你可是甚为想念,当年帮你刮骨疗毒的惨叫声犹在耳边,不知道大腿上的伤好了没有?自从本公子掌管燕北后,一直等着你来报答救命之恩,没想到一等就是三年,这不本公子的头发都愁白了。杜将军,对于忘恩负义的人,你说是剐了好还是煮了好?”秋惊寒嗤笑道。 杜大力面红耳赤,不敢应答。 “休得啰嗦,今日我为刀俎,你为鱼肉,你到底降还是不降?”太史谋喊道。 秋惊寒仰天大笑,笑得前俯后仰,好不容易止住笑,朗声道:“老匹夫,漠河一役,敌军几乎两倍于我,本公子降了没有?区区三十万并州军,本公子还真的没放在眼里。太史谋,身子都半截入土了,本公子要是一不小心就灭了并州军,你倒是好,辫子一翘,一命呜呼,一了百了,可是你那些不争气的儿孙还不得天天到本公子面前哭诉说本公子胜之不武。你看这天寒地冻的,你忍心让自己的兵将在雪地中喝西北风,本公子可不忍心。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爹娘生的,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秋小儿,你个缩头乌龟,有本事出来一战!”太史谋喝道。 “哟,你让本公子出战就出战啊,你是燕北都护还是本公子是啊?你赶紧去湖边照照尊容,看看脸够不够大!”秋惊寒冷笑道,“并州军,都给本公子听好了!当年漠河一役,并州军与燕北军并肩作战,有着同袍之义,本公子之所以不发兵,是因为感念旧情。如今北狄、丘兹、西戎大举进攻,践踏山河,破坏家园,屠杀妻儿,罄竹难书,惨无人道!国难当头,保家卫国,抵御外辱才是热血男儿的当务之急!国若破了,何谈家?又何谈封妻荫子,加官进爵?与凉州军作战,无异于自相残杀,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本公子知道,太史老贼一定许诺你们事成之后给你们列土分疆。别傻了,区区一个并州,区区三十万大军,你们真的以为可以横扫八荒、平定四海吗?老贼若真有这个本事,还会龟缩在并州蝇营狗苟五六十年吗?老贼若真有这个本事,什么北狄、丘兹、南蛮早就灭了,还能让他们如此嚣张吗?并州儿郎,醒醒吧。本公子知道你们不怕流血,不怕死,然而,好好想想家中卧病在床的老母,好好想想殷切期望你回家的娇妻,好好想想嗷嗷待哺的幼儿吧!兵败后,你们倒好,脑袋掉了,不过碗口大的疤。可是,你为父母妻儿想过没有?谋反之罪,满门抄斩,诛连九族!到时候,你就是千古罪人,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而不是助纣为虐,自取灭亡!若是不听劝,凉州军所至,势同破竹,休怪秋某不留情面!本公子言尽于此,你们好自为之!” “秋将军巧舌如簧,令人大开眼界。久闻公子大名,今日有幸相会!纵然公子说得有几分道理,然而北地战火连绵,民不聊生,朝廷虽时有拨粮饷,然而层层盘剥,到北地不过是杯水车薪。圣上懦弱无能,朝廷贪官当道,歌舞升平;江南官官相护,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反观我主,万姓倾心,四方仰德,此非以权势取之,实乃天命所归也!天数有变,神器更易,而归有德之人,此乃自然之理。”太史亮出言道,“公子身居一方之尊,蓄不世之材,何乃要逆天理,背人情而行事?岂不闻古人云:顺天者昌,逆天者亡。今我并州带甲数十万,良将千员。你若倒戈卸甲,以礼来降,仍不失封侯之位,国安民乐,岂不美哉?” 秋惊寒抚掌而笑:“本公子原以为子明身当世名士,号称有经世之才,两军阵前必有高论,未曾料到竟说出如此粗鄙之语!庙堂之上,确有朽木为官;殿陛之间,亦不乏禽兽食禄,然而毕竟是屈指可数,子明以一言蔽之,未免冠冕堂皇。‘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的道理,老匹夫不懂,子明你学富五车也不懂麽?退而言之,倘若政通人和,马放南山,士大夫之族何来用武之地?至于陛下,少年天子,子明言之过早。子明只知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鸣,却不知此鸟不蜚则已,一蜚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真可谓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今北狄、丘兹、西戎来犯,太史谋非但不兴兵讨伐,反而举兵造反,是为不忠;八十岁老母卧病在床而不侍疾,是为不孝;为一己之私图谋篡位,视千万男儿的生命如草芥,是为不仁;对凉州不宣而战,同室操戈,是为不义。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何称有德之人?若如此狼心狗肺之辈汹汹当朝,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以致社稷变为丘墟,苍生饱受涂炭之苦!子明之生平,本公子素有所知。世居东海之滨,初举孝廉入仕,理当匡君辅国,兴国安邦,何期反助逆贼,同谋篡位!罪恶深重,天地不容!再者,公既自诩知天命,识时务,为何要兴无名之师?犯我燕北?” “秋小儿,休得摇唇鼓舌!吃爷爷三箭!”太史谋恼羞成怒,暴怒之下连发三箭。 猝起不意,来势汹汹,雷霆万钧。黑妞飞身而起,徒手抓住一箭,慕致远眼明手快,抽出软鞭,击落一箭。而最后一箭,正中当胸,鲜血喷涌而出,秋惊寒倚在城墙之上摇摇欲坠! “啊!”崔昊大惊失色,惊呼出声。 黑妞一把抱起秋惊寒,几个起落间跃下城楼,向将军府飞奔而去。太史谋大笑,鼓声震耳欲聋。回过神的众位将军怒容满面,百里瞻、梁老将军等连连请战。 “不许出战,回府!这是将军下达的军令,违令者军法处置!”张远大声喝道。 一行人咬牙切齿,悻悻而归,直奔秋惊寒的院子。秋惊寒慷慨激昂、铿锵有力的言辞犹在慕致远的耳边回荡,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却是那人摇摇欲坠的样子,手心的汗水,胸腔的隐痛,清晰地提醒他有多紧张,有多后悔,兴许那时候自己再快一点就能替她挡下那一箭了。楚忠良两股战战,面色惨白地跟在慕致远身后。 与上次不同,这回秋惊寒的院子重兵把守,大部分将士都被挡在了外面,只有三位老将军、梁老将军、张远、崔昊、慕致远、百里瞻八人允许进入。血水一盆一盆地往外端,怵目惊心。 “八位大人书房请吧。”守住主院的黑妞拦住了众人的脚步。 “将军怎样了?”众人不约而同地问道。 “几位大人书房请!”黑妞讳莫如深。 八人面色凝重,脚步沉重地随着黑妞进了书房。 黑妞关上书房,给众人上了茶才轻声道:“将军有软甲护身,只是皮肉之伤,并无大碍,请诸位大人切勿走漏风声!” 众人齐松了口气。 “这死丫头!”几位老将军笑骂道,骂过之后却又紧绷着脸出去了。 “诸位大人请自便,我去守着我们家公子。”黑妞打过招呼后,推门而出。 “慕大人,请留步!”张远叫住了欲转身的慕致远。 慕致远回头见张远与崔昊都是欲言又止的的样子,淡淡一笑,落座做好了长谈的准备。 “北地狼烟已起,将军纵然有不世之材,然而分身乏术,京中诸事烦请慕大人多多费心,看在千千万万男儿浴血沙场的份上!”张远一揖到地。 “不敢。”慕致远忙侧身避开,温声言道,“出京前,陛下心心念念地记挂着北地的将士们,子归愿尽绵薄之力在京中斡旋,排除一切艰难险阻,让将士们无后顾之忧!” 张远稽首再拜。 “五年了,她来到燕北五年了,蓦然回首,弹指一挥间。这些年,她过得极为辛苦。不仅要为吏治殚精竭虑,还要为战事呕心沥血。慕大人或许不知道,自从她到燕北的那一天,便开始布局,筹谋着如何利用天时地利与人和一劳永逸地解决北地连年征战的局面。这五年来,她的足迹几乎遍布了燕北、西北的每一处,哪儿有天险,哪儿有河流,哪儿可攻,哪儿可守,她一一牢记在心底。也正因为她的兢兢业业,才使得众多名士慕名而至,也幸亏有他们的辅佐,否则不可能有今日的燕北,也不可能有今日的秋惊寒。”崔昊低声凝噎,眼角闪着泪花,“犹记得,洪庆十二年,第一次见到她,一个粉妆玉琢的胖娃娃,叉着腰,对着我嚷道‘你就是苍穹吧,我是你姑姑’,下巴抬得高高的,骄傲得像个小公主。那时候,她父亲还没战死沙场,她母亲视她如掌上明珠。第二次见到她,是在秋府的灵堂上,她泪眼朦胧地问我‘穹苍,是不是因为姑姑不乖,所以爹娘都不要我了,你会不会也不理我了’。第三次见到她,变成了一活脱脱的假小子,放/荡不羁,桀骜不驯,把整个崔府闹得鸡犬不宁。第四次见到她,是在燕北的战场上,满头银发,满身鲜血,她笑着说‘穹苍,你让舅舅,也就是你的祖父,别再派人四处找我了。我现在是秋家的一家之主,我要撑起秋府的门楣,也该有自己的路要走’。再后来,我到西北任职,她已统御三十万大军,惜字如金,踪迹难寻。如若不是劝降太史亮,穹苍几乎已忘了那个口若悬河,气死人不偿命的小姑娘。” “她怎么就不肯回崔家呢?”慕致远低声呢喃道。 “她从小就这么倔强,发起脾气来老祖宗都怕。崔家比穹苍有能力的人又何其多,怕她生气,硬是没有一人敢来西北任职。她幼时最爱捉弄穹苍,因而这重任也就落到了穹苍的身上。崔家不求长享福祚,垂之后嗣,只求这位小祖宗能够平安喜乐,无病无殇!”崔昊苦笑道。 “上马可杀敌,下马可治国,奇女子也。如此巾帼,古未有之,崔家应该为她感到骄傲。”张远劝慰道。 “秋家满门忠烈,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可如今斜阳草树,寻常巷陌。崔家倒宁愿她像寻常闺阁千金一般相夫教子,而不是……而不是征战沙场,披荆斩棘。”崔昊垂首低声道。 慕致远清楚他话中意犹未尽的意思,崔家世代簪缨,其实又何须秋惊寒来赚取功名呢,崔昊之所以调任西北,其实最主要任务应该是为了照应秋惊寒吧。举全族之力护一外姓人,且是一纤弱女子,如此魄力,如此手笔,也只能是享有“世家中的世家”之称的淮安崔家敢做,能做,大概那才是真正的风骨,真正的世家。凉州的兴盛,燕北的繁荣,背后应该都有崔家人的默默奉献。秋惊寒是不幸的,秋惊寒也是幸运的,她的不幸是因为她是秋家的后人,她的幸运是因为她是崔家的外孙女。想想她二十年的经历,是传奇,也是沧桑,令人不胜唏嘘。 张远安抚地拍了拍崔昊的肩膀,沉声道:“大敌当前,言归正传。虽然将军苦心孤诣地筹谋多年,可是如今内忧外患,并州、北狄、丘兹合力来犯,局面前所未有地紧张,北地战事一触即发。至于西戎,旷达恳请崔大人和百里将军鼎力支持,燕北上下感激涕零!否则,一旦西北失守,燕北背腹受敌,敌军数倍于我,将军纵然有不世之材,恐怕也回天乏力!” “此乃分内之事,西北自当全力以赴!”崔昊郑重的应道。 “好男儿当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还,西北男儿义不容辞!”百里瞻抱拳允诺。 张远起身深深一揖,不再赘言,推门而出,嘴里低声吟唱着: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寥寥数句,气势恢宏,慷慨伤怀,使人怅然而涕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章:夜尽天明 夜寂静,寒色碎,狐裘不暖锦衾薄。厢房内的孤灯闪着昏黄而沧桑的微弱光芒,慕致远握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清茶暗暗出神,燕北一行经历的所有事情走马观花般在脑海中一一掠过,迟迟抹不去那人满头的银丝和冰雪无情的容颜,回荡在耳边的是那人清冷如刀的六个字:后日,启程,回京。 慕致远仰头喝下冷茶,凉意透心,默默地对自己说:“回京吧。” 前院忽然传来一阵哭闹声,他披衣而起,踱步至前院,原来正是楚忠良的两位姬妾闹着要进将军府,守门的士兵冷冰冰地握着长戟阻拦,楚忠良手忙脚乱的安抚着两位姬妾。 “胡闹!”慕致远低声斥道。 “她们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住得离本公子近些。”楚忠良嘟囔道。 两位妾室停止了哭闹,仰起梨花带雨的脸,殷切地望向慕致远。 “楚忠良,楚公子,现在是什么时候她们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吗!”慕致远厉声道。 “将军府那么多客房,怎么连一间空房也没有了吗?”楚忠良反驳道。 “将军府是什么地方?是将军的治所和幕府!她们是什么身份还要我说吗?”慕致远冷冷地道,“楚忠良,你给我牢牢地记着,不要仗着家世余荫,门第之盛胡作非为!成王府的脸面被你丢尽了没有关系,你若是丢了朝廷的颜面,回京后圣上问责,你可担当得起!你兄长楚怀英若知道你如此德性,九泉之下恐怕也难瞑目!” 楚忠良嗫嚅着,没敢应答。 玄机阁的方向忽然火光冲天,人影憧憧,有人高喊“抓盗贼”。可是祸不单行,盗贼还未捉到,秋惊寒的院子又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抓刺客!” “抓盗贼!” 两种喊声此起彼伏,错杂交融。慕致远匆匆向秋惊寒的院子赶去,却与迎面而来的张远撞了个满怀。 慕致远攥住张远的衣襟沉声问道:“快告诉我,将军怎么样了?” “玄机阁未有损失,让慕大人受惊,是旷达的不是!”张远低声应道,伸手微微用力握了握秋惊寒。 答非所问,语含机锋。慕致远瞬间了悟,松开手才发现手心布满了细汗,心中一阵后怕。不敢去想象若秋惊寒遇刺了凉州会怎样,燕北会怎样,西北会怎样,天下又会怎样。 “府中现在乱得很,旷达送大人回房吧。”张远又低声道。 慕致远紧了紧外衣,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慕致远回房后,过了好一阵子将军府才渐渐归为平静。尽管慕致远内心极为不平静,他还是逼着自己和衣而睡了。 三更,万籁俱寂。忽然鼓声大作,惊天动地,战马奔腾,气吞山河。 慕致远行色匆匆地赶到城楼上,但见城门大开,火逐风飞,一派通红,漫天彻地;城墙之上,燕北军数百人拈弓搭箭,觑着并州军士便一箭射去。此时风声正大,火光之中,并州军士哪里听得弓弦声响?只能一一被射中肩窝,翻身落马。夜空中的星光,远处冷冷的雪光,四处蔓延的火光,照亮了整个凉州城;燕北军的厮杀声,并州军的惨叫声,隆隆的战鼓声,响成了一片。 千军万马中,慕致远望见那人铁马,银枪,银袍,金甲,披坚执锐,强大而沉默,所到之处,寒星点点,银光皪皪,泼水不能入,矢石不能摧,残骑裂甲,铺红天涯。所谓“百万军中取上将之首如探囊取物”大抵不过如此吧。 “一将成,万骨枯。死是征人死,功是将军功。”慕致远忍不住合上悲悯的眸子,低声念道。 “古者,以仁为本,以义治之之谓正。正不获意,则权;权出于战,不出于中人。是故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耳畔传来张远深深的叹息,不知何时他也到了城楼上。 “多谢旷达劝慰,想不到同是文人,却不及旷达看得通透。”慕致远苦笑道。 张远将深邃的目光望向火海,幽幽地道:“以杀止杀,以战之战,未尝不是无可奈何之事。犹记得当年漠河一役,凉州沦陷,老弱妇孺无一能幸免,尸横遍地,流血漂橹。至今想来,若不是将军力挽狂澜,仍是不寒而栗。” “祸起萧墙,手足相残,难免令人扼腕叹息。”慕致远叹道。 “慕大人,请看东边持盘龙棍的那人!”张远神秘地笑道。 遥遥望去,只见东边有一员银袍小将,肩上扛着一面战旗,黑色的旗帜上火红的“秋”字迎风招展,手中持着盘龙棍,走到哪儿,打到哪儿,嘴里大声喊着:“沈某来也,缴械不杀!” 慕致远微微一笑,心中涌起一阵暖流,他知道秋惊寒终究还是手下留情了。 “想不到闻名天下的盘龙棍竟然在沈将军手中,变得其貌不扬。”慕致远笑道,“不过,这倒还真像你们将军会做的事情。” 张远捋须而笑:“前年盘龙棍在西域出现,盘龙择主的消息在四海八荒传得沸沸扬扬。那时候沈将军成天抱怨没有趁手的兵器,将军不胜其烦,单枪匹马去了西域,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取了盘龙棍回来。将军嫌弃盘龙棍戾气太重,放在大火中淬炼了三天三夜,用牛筋裹了三层。后来又嫌弃它丑,索性赏给了沈将军。” “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样的典故。”慕致远忍俊不禁,“盘龙棍没毁在你们将军手中,也算是万幸了。” “将军说,玉不琢,不成器。”张远轻笑。 慕致远哑然失笑,无言以对。 两军厮杀,热战正酣。东南、西北角两处忽然鼓声如雷,两支队伍杀入,黑压压的一片,根本分不清到底来了多少人马。火海中,旍旗相照。随后传来两声大喝: “渔阳梁文锦率军前来助阵,谁敢迎战!” “晋阳东方佐率军前来助阵,并州军粮草被劫,还不速速投降,缴械不杀!” 恍若天降神兵,如虎添翼,燕北军士气大振,杀声震天。直到这时,太史谋才知道秋惊寒用的是缓兵之计,并州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悔之晚矣。 “太史老贼,哪里逃!” “太史老贼,还不束手就擒!” 西边传出秋惊寒的清冷的吼声: “敌首伏诛,缴械不杀!” “敌首伏诛,缴械不杀!” 东边传出沈黑妞中气浑厚的回应: “敌首伏诛,缴械不杀!” “敌首伏诛,缴械不杀! 随后,四面八方都是回音。兵败如山倒,并州军大势已去,军心涣散,被打得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大局已定,慕致远与张远拢拢衣袖,缓步下了城楼。 直到五更,张远方命人鸣金收兵。毫无疑问,燕北军大胜。 燕北军升帐而坐,秋惊寒面无表情地端坐在主位,左右文武分列,武将一一出列报战绩,张远左右二手各执一只狼毫,奋笔疾书。帐下整齐地跪着并州将领近百人,捆成粽子似的。 约半晌,秋惊寒一动不动地坐着,一言不发,血染征袍红透金甲。天际星光淡淡,远处雪光冷冷,她那清华的容貌比星光淡几分,比雪光冷几分。锐利有神地目光宛若沉浸在水中的寒星,在帐下并州将领之间来回逡巡,慢悠悠,冷冰冰。直到战事汇报已毕,账内鸦雀无声,她才慢慢地收回目光,右手食指在桌面轻轻叩了叩。 随后,两人被军士从帐外拖了进来,一人虎背熊腰,灰头土脸,正是并州都督太史谋。另一人稍稍体面些,一身蓝衫,风尘仆仆,脸色苍白,正是太史亮。 秋惊寒扫了二人一眼,哑声道:“太史谋,自漠河一别,至今已有三年。犹记当年,携手共进,烽火狼烟,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漠河一役险胜,太史一族功不可没,并州军功不可没。谁能想到,你今日竟会成为阶下囚。自本公子掌管燕北后,夙兴夜寐,拒戎狄,抗丘兹,私下常想若能联合并州、幽州、西北,励志图新,西戎北狄何愁不灭,可终究是事务繁杂,分身乏术,未能付诸行动。去年秋,本公子途经并州,初时见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未尝不欣喜,以为北定之日不远矣。不想你做贼心虚,误以为本公子发现了你们的不轨图谋,竟派来杀手一路追杀,谁知弄巧成拙,竟让本公子发现并州私自冶铁,起了疑心。而你呢,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随后朝廷弹劾本公子的奏折如雨后春笋。你以为圣上宣召,本公子一定会返京述职对麽?可是你忘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本来,你盘踞并州,静候时机,本公子也无可奈何,待天下一变,兴许能成就一番大业。可偏偏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朝廷御史巡查,北狄来犯,对你来说是时机,对本公子来说难道不是时机麽?并州谋反,对燕北军来说,如芒在背,如鲠在喉,燕北焉能不提防?” “如此说来,燕北常年悍匪横行,从开始就是假象?”太史亮问道。 “正解。若无那些‘悍匪’,并州如何能获知燕北军的动向?又如何可得知将军的行踪?”张远微笑道,“一举剿灭后,州军也就成了聋子瞎子,肯定会慌。如此,引蛇出洞之计算是成功了。” “原来如此,那渔阳的大军也在凉州?”太史亮又问道。 “正是。漠河一役,燕北军名声大噪,战后主力留守渔阳,由梁老将军全权掌管,这事天下皆知。北狄来犯,收复古浪郡的主将是梁老将军,副将是莫小将军,而攻打丘戎的真正主帅是将军,不过是将旗互易,掩人耳目。如若子明知道渔阳大军早一步进入了凉州,一定会按兵不动吧?”张远笑问。 “难怪不过短短七日,就传出丘戎一败涂地的消息。”太史亮仰天长叹,“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秋惊寒尽得其精髓,子明自叹弗如。凉州一役,真是一步错,满盘皆输。”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自古如此。”张远沉声应道。 “晋阳诈降也是你的计策?”太史谋猛然抬头望向秋惊寒。 “晋阳不谋反岂能让并州军大摇大摆地进入凉州?又岂能截断粮道、夹击并州军后翼?”秋惊寒淡淡地道,“为了能让并州军顺利进入凉州,本公子还真是费了不少心思。” “那日城墙上,两军阵前,你中箭吐血,此事总假不了吧?”太史谋不死心地问道。 “三年前,太史谋百步穿杨,百发百中,无人敢质疑。可是,你忘了,你已经老了。”秋惊寒嗤笑道,“如果本公子不受伤,岂能揪出内应?” 慕致远心中微微一惊,不禁抬眸向秋惊寒望去,不知该说她深谋远虑,还是说她生死置之度外。 “如果老夫昨夜夜袭,又如何?”太史谋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 “不如何,本公子料定你不敢。”秋惊寒勾唇冷笑道,“其一,连攻四日,凉州岿然不动,想必不少并州将士心中都在打鼓城内到底有多少兵马;其二,本公子的那一番劝降,必然导致军心不稳;其三,只要未亲眼见到本公子的尸首,你们就不敢轻举妄动。不是麽?” “罢,罢,罢,时也命也。秋惊寒你也不要高兴太早了,北狄、丘兹的七十万大军正等着你呢。”太史谋狞笑道。 “区区七十万乌合之众,不足为惧,可惜你等不到那一天了。”秋惊寒淡淡地道,“事已至此,你还有何话可说?” “成王败寇,老夫无话可说!” “近年并州休养生息,大兴水利,百姓安居乐业,太史氏当居首功。”秋惊寒淡淡地瞥了慕致远一眼,顿了顿,叹道,“私自征兵,私自冶铁,按律当斩!然而,顾念到尔曾经是有功之臣,且年事已高,给你留个全尸,喝下这杯酒吧。” 慕致远颔首,多事之秋,恐夜长梦多。 太史谋接过军士手中的毒酒一饮而尽,倒地不起。 秋惊寒微微一叹,将目光转向了垂首不语的太史亮。张远扯了扯她的战袍,微微摇了摇头。隔了半晌,她挥了挥手,太史亮被拖至一旁。秋惊寒揉了揉额角,右手支着下颚,眸光从每一位并州将领的脸上扫过,淡淡地道:“该说的,本公子早就说了。众所周知,大敌当前,正是用人之际,若愿意归入本公子麾下,上阵杀敌,本公子愿意上表朝廷,给予戴罪立功的机会,以观后效。慕大人,如此妥当否?”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本官回京后,愿向陛下请求从轻发落。”慕致远颔首。 “至于不愿意的,谋反之罪当如何就不消本公子来说了吧?一夜未合眼,本公子没那兴致跟你们唠嗑。听好了,本公子只说一遍,愿降的向右移一步!”秋惊寒冷冷地喝道。 帐下并州将领不禁微微一颤,近六成向右移出了一小步,垂头丧气。 “剩下的,全部推出去砍了!”秋惊寒冷笑道。 霎时,帐外涌入五十余军士,拖起未移动的并州将领便快步往外走,随后传来由近而远的咒骂声和此起彼伏的惨叫声。秋惊寒波澜不惊,太史亮面无人色,并州将领大气不敢出,燕北将领、幕僚垂手而立。 过了许久,秋惊寒缓缓地道:“旷达,给并州将领松绑。” 这时,沈黑妞悄然退出了军帐。张远略含担忧地飞快看了秋惊寒一眼,使劲地点了点头,亲自给并州将领一一松绑,扶他们起身,随后简单交代了几句,匆忙地遣散了众将。 慕致远心存疑虑,故意走在队伍的最后。不经意间回首,却见秋惊寒用右手支着身子慢慢起身,全身颤抖,满头大汗,张远大惊失色地伸手去扶她。 慕致远三步并作两步,快张远一步扶住了秋惊寒,压低声音问道:“这是怎么了?” “失血过多,加上腿寒发作。”张远皱着眉头应道。 慕致远只觉血腥味扑鼻而入,见秋惊寒面色苍白如纸,气喘吁吁,伸手给她切脉,皓腕冰凉入骨,脉象浮而细软,轻按可得,重按反不明显,是为濡脉,沉声道:“恐怕不仅仅是如此吧,军医呢?” “沈将军已经去传军医了。”张远低声应道,“应该马上就到了。” 少顷,黑妞拎着一名老军医急匆匆地赶来。黑妞接过秋惊寒,将二人赶出了军帐。约莫过了一刻钟,帐中隐约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慕致远却觉得仿佛等了很久,张远也忍不住来回踱步。稍后,黑妞面色不好地端出两盆血水。慕致远忍不住问道:“究竟怎样了?” 黑妞侧身让开,摇头叹道:“除了旧伤,腰部还挨了一刀,伤口约一尺。公子请二位进去。” 慕致远与张远赶忙进帐,黑妞跟在后头。烛光之下,秋惊寒侧着身子卧在榻上,披着一张毫无杂色的虎皮大貂,白发遮住大半清秀的容颜,凤目半阖,唇角苍白的没有丝毫血色,右手食指下意识地敲击着床沿,发出清脆的轻微声响。 三人静默地立在一旁,不敢打扰她的沉思。约一炷香后,秋惊寒舔了舔干燥的嘴角,低声道:“慕大人,太史氏把持并州多年,太守一职一直形同虚设,谋反现在算是平定了。安抚民心,修建工事,衙门吏治,兵将调遣等善后事宜,按律当等朝廷派遣的新官到任后再一一实施。可如今北地战事吃紧,时不我待,当如何?” 慕致远微微一沉吟,温声分析道:“京城远在千里之外,待调令下来已是年后了。而善后事宜却迫不及待,稍有不慎,极有可能引发暴动。凉州一战,并州军虽然损失惨重,然而并州留守军士不下数万,如何妥善安置极为重要。如今看来,朝廷调令,恐怕是等不及了。” 他顿了顿,心中一动,又接着微笑道:“也不是全然束手无策。” “请慕大人明示。”张远应道。 “燕北幕僚不下百人,六成以上是有识之士,对治国均有自己的真知灼见,治理一个并州绰绰有余。而调兵遣将事宜,只要秋将军愿意出手,那么必然是马到成功。”慕致远正色道,“再者,收编并州军后,也可为当前的战役助一臂之力。” “无朝廷的调令接管并州,难洗僭越之嫌。”张远摇头。 “平定太史氏谋反的战报还未发往朝廷吧?”慕致远问道。 张远摇头道:“伤亡情况还未统计完毕。” “那就先别发了,由本官随身带回京城。日后若陛下问责,本官全权承担。”慕致远叹道,“天亮后,本官即返京。待太史谋战败的消息传到京城,并州应该已在掌握中了,朝廷的调令应该也到边关了。那时候,御史台的某些腐儒即便是上奏闹事,陛下也会想方设法压下。” 张远深深看了他一眼,深深一揖。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是本官的职责所在,旷达不必如此。”慕致远叹道,“只是,如今北地烽火四起,将军有伤在身,还是临危受命,四处奔走,子归于心不忍。” “由秋某暂时代管并州也并无不可,只是本公子没有那个耐心和精力留在并州太久,太史氏将会被连根拔起,在并州处决。”秋惊寒张开眸子低声道。 “恕子归无礼,敢问将军有何打算?”慕致远微微一惊。 “虽燕北早就有布署,然而此番敌军来势汹汹,隗克敌凶残,夏侯平狡诈,二人联手,秋某若不亲临沙场,燕北危矣。”秋惊寒淡淡地道,眉眼间一派平和。 “将军亲赴沙场,那并州、凉州该由谁来主事?”慕致远忍不住追问道。 “并州交给太史亮,凉州留一副将,驻军五千。”张远答道。 “太史亮归降了?五千军士能守得住凉州?”慕致远大吃一惊。 “收服太史亮之事,将军自有妙计。凉州如此布署,将军自有她的道理。”张远促狭地笑道,“大人若想知道其中的缘故,回京后不妨看看《凉州志》吧。” 慕致远狐疑地看了二人一眼,心存疑惑:《凉州志》是什么东西?不就是一本记载凉州各地风土人情的破书籍麽? 秋惊寒忽然朝黑妞招了招手,对她低声耳语了几句。不一会儿,黑妞提着一个鼓囊囊的大布袋返回,往慕致远跟前重重一扔,笑嘻嘻地道:“御史大人即将回京,这是我们将军送的礼物,还请大人笑纳。” 慕致远瞟了一眼,看着像一个人,心中纳闷:“难道是楚忠良那小子?应该不会吧,那纨绔对黑妞尚且心怀畏惧,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去招惹秋惊寒。” 果然,张远接下来的话证明了他的猜测是正确的,“月前收到了成王的亲笔手书,恳请将楚公子留在军中……” “求之不得。”慕致远笑道。 “此外为了大人的安危,大人带来的三千军士恐怕也不便回京了。”张远接着正色道。 慕致远微微一愣,随即明了对方的苦心是为了西北的刺杀不再重演,大概猜出布袋中人的身份,点头道:“一切从简,有劳旷达安排。” 谈话结束后,慕致远回到厢房洗漱,略微休憩了一会儿。天色大亮,他退下身上的官服,换上了宽博的衣衫,高正的巾帽,书生打扮。推开门,正见到张远领着扮作书童、管家、脚夫的五名侍卫过来,二人想法不谋而合,相视而笑。 “这五人都是将军的亲兵。”张远道。 “有劳诸位,小生这厢有礼了!”慕致远像模像样地作揖道。 “少爷折煞奴才了。”五人异口同声地道,纷纷回礼。 一行七人缓步向外走去,慕致远低声问道:“今日府中似乎极为安静,难道……” “辰时,大军已开拔。兵贵神速,不敢耽误。”张远低声应道,“崔太守与百里将军昨夜也已趁乱离开,他们未能亲自向大人请辞,托旷达达向大人致歉。” “西北狼烟已起,本该如此,无需拘礼。” 慕致远唇角蠕动,忍不住回首望了望将军府的大门。惦念的人未露面,面色不显,心底却难掩失望。明知道那人分身乏术,明知道见或者不见都会是满满的牵挂,可是却还是渴望再见一面,想问问伤情如何,想再和她说几句话,想要真心地道声珍重。可是,他不能问,因为内心深处知道,那人大抵是不会来了。别人看到的是她“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智谋,他看到的却是满身的伤痕与无可诉说的沧桑。她那样的人,历经了太多太多的生离死别,早已隐忍以行,冷心冷情;早已笑而不语,痛而不言;早已不泣离别,不诉终殇。 张远一直送到城外,慕致远再三请辞,这才作别。 回望凉州,回望战后的残垣断壁,回望城头的旌旗,回望经历的一切,慕致远神色怅然,叹道:“今夕一别,不知何日再相逢,相逢也不知是何种光景。战场上瞬息万变,刀剑无眼,望君珍重!” “大人珍重!”张远深深一揖。 慕致远闭上眸子转身往马车走去,落寞万千。 就在此时,一辆马车疾驰而来。慕致远蓦然回身,惊喜交加。果然,赶车的人是黑妞。 “将军。”张远朝马车行了一礼,退至一旁。 “这是北地各处的山脉水系地势图,都是将军亲自丈量,亲自绘制,也是玄机阁中最重要的宝贝,请大人转呈给陛下。”黑妞从怀中掏出几册竹简郑重地交给慕致远,红着眼,咬了咬唇,哽咽道,“倘若……··” “没有倘若!”慕致远厉声打断,“我一定会完好无缺地将它交给陛下。” 慕致远知道她想说的是倘若将军遭遇不测,或者此役失利,把它交给下一任燕北统帅,他怕一语成谶,只有生生打断,才能稍稍安心。他知道这是秋惊寒多年游历北地的心血,也是军事舆图。如此慎重地托以后事,可见此战的艰难,恐怕秋惊寒的身体伤的比想象中的还要重。 慕致远顿了顿,缓了缓语气道:“你们这是启程去并州了麽?车上是你们将军吗?” 黑妞点了点头。 “我能,我能看看她吗?”慕致远踌躇低声道,终于还是忍不住。 黑妞略略一犹豫,低声道:“外面风大,将军此时恐怕是禁受不住。” “如此,失礼了。”慕致远一揖,身子一纵,便卷帘跃入了马车。 尽管小心翼翼,可是慕致远带入的冷风还是使倚靠在车壁上的那人低低咳了几声。慕致远内心又是欢喜,又是歉疚,欢喜是因为能够再见她一面,歉疚是因为自己失礼给她带来的病痛。 车中很宽敞,布置得很细致,炉火、点心、书籍、披风、貂裘、毛毯、茶、酒、琴、棋、文房四宝一一有序地放在她触手可及的位置,而最醒目的莫过于她怀中半阖着眼睛假寐的鹦鹉。她抬起头,露出苍白的脸,尖瘦的下巴,眼底有着淡淡的青灰色,难掩疲惫,谁也无法想象昨日还在战场厮杀的秋将军竟羸弱如斯。 “你,你还好吗?”慕致远小心翼翼,却又温柔地问道,生怕惊扰了她。 “无事。”她淡淡地道,声音沙哑得很厉害,半垂着眸子,手中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我会火速赶回京城,将北地发生的一切上达天听,朝廷上的事情你不要太担心。”慕致远心中一阵难过,恨自己能做的仅仅是让她少些后顾之忧。 “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无悲无喜。 “你,将军是否有话要嘱咐子归或者带给陛下?”慕致远迟疑地问道,吃不定她是否真有话要说。 她抬起眸子,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费劲地吐出两个字:“江南。” “江南?江南官场?这个你放心,待我回京后便请旨出巡江南,肃清各州府。我知道,江南贪官不除,北地粮饷难以为继。”慕致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她缓缓地点点头,又慢慢地道:“我偶染微恙一事,请勿告知陛下。临阵换帅,兵家大忌。” “若陛下问起,我,我怎能欺君?”慕致远面有难色。 她勾了勾嘴角,似嘲非嘲,似笑非笑:“大人若有十足的把握劝阻陛下得知末将卧病在床还能不御驾亲征,那就请便吧。” 慕致远不语,天子对她有多在意,他心知肚明。 她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放下茶杯,从袖口抽出一方锦帕,在慕致远惊愕地目光中咬破手指,写下一行血书: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更何况天子呼? 她慢条斯理地折叠好,连着怀中的那只鹦鹉一同递给慕致远,淡淡地道:“这些,请大人交给陛下。” 慕致远接过锦帕与鹦鹉,私相授受四个字在喉头滚动,却无论如何都吐不出口,胸口宛若被剐走一块,钝痛一阵接着一阵。 她瞟了他一眼,仿佛洞悉他心中所想,云淡风轻地道:“比起生死,私相授受又算得了什么呢?慕大人,你说是麽?” 慕致远压下心中的刺痛,无力地点了点头。 仿佛未见到他的失态,她又从身后拿出一张桃木弓,递到他跟前:“这张弓,请大人交给舍弟。家中幼弟,失怙失恃,极为顽劣。大人博学多才,若能代为看护指点一二,感激不尽!” 从未听人提起过秋府的小公子,慕致远微微一惊,抬头看到她眼角细碎的温柔,心中一动,又是一痛,她这样形同托孤,自己怎能答应,又怎敢答应,只能低声道:“子归才疏学浅,恐难以胜任。你,你要保重自己。” 她见慕致远如此惶恐的样子,不由多看了几眼,似笑非笑地道:“秋惊寒若死了,不知有多少人喜极而泣,本公子岂能令他们称心如意?本来许诺幼弟,今年回去陪他守岁,如今恐怕是又得失约了。” 她垂眸,端茶送客,不再去欣赏慕致远白里透红的耳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章:雷霆之怒 快马加鞭奔腾至青州,再从青州坐船顺流而下,昼夜兼程,日行千里。慕致远顾不上晨光熹微,顾不上回淮北王府稍整仪容,便心急如焚地拿着令牌直闯皇宫。禁卫军见慕致远风尘仆仆,神情凝重,颜色憔悴,不敢阻拦,只能匆匆忙忙地向皇上呈报。 圣上正欲上早朝,听到消息惊喜交加,忙一面传口谕早朝延后,一面宣慕致远至御书房觐见。圣上见到骨瘦形销,不修边幅的慕致远大吃一惊,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沉声道:“子归,大病初愈也不至于消瘦如斯,燕北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慕致远抽出手,从怀中拿出奏折呈给圣上,哑声问道:“陛下,有朝食否?” 圣上心中微微一疼,却也稍稍放心,接过奏章,忙命太监传早膳。慕致远这才真正歇了口气,放心用茶水点心。待早膳送来,不客气地埋头苦吃,这几日真是饿惨了,并不是随行之人疏于照顾,而是只要想想燕北的战事,想想秋惊寒,便难以下咽,茶饭不思。 圣上一目十行地阅奏章,当看到太史谋不顾北狄来犯,矫诏大举征讨燕北时,震怒之下,拍案而起:“这老匹夫,简直是胆大包天,胆大包天!如不是,若不是惊寒未雨绸缪,燕北,燕北恐怕早就落入逆贼手中了!” 慕致远瞟了圣上一眼,低首继续进食。 当看到太史谋劝降,秋惊寒受伤时,惊怒之下,连摔了几块砚台;当看到北狄、西戎、丘兹联合来犯时,冷汗淋淋,眦目欲裂;当看到并州兵败,太史谋自刎时,恨意难消,青筋暴起;当看到凉州一役军士伤亡惨重时,痛心疾首,喟然长叹。 寥寥千余字,写尽了凉州一战的惊心动魄,写尽了秋惊寒的运筹帷幄,写尽了燕北的艰苦卓绝,那是慕致远改了又改,几夜未合眼的心血,也是北地最真实的写照。 圣上看完奏折久久未语,胸口起伏,波澜一阵接着一阵,那双执掌天下的手止不住颤抖着。 慕致远膳后,撩起下摆恭恭敬敬地跪下,低声道:“微臣承蒙陛下信赖,秋将军拂照,幸不辱使命。临行之际,微臣擅做主张将并州托付秋都护掌管,请陛下责罚!” “太史氏养虎为患,并州军生灵涂炭,朕之过。事急从权,并州除了交给她还能交给谁呢?除了她,朕又怎能放心呢?此番出使,九死一生,纵然你不说,朕也心知肚明,快起来吧。”圣上叹道。 “谢陛下体恤。微臣还有一事启奏,御林军副指挥使太史安变节附逆,内外勾结,臣已差人将他送入大理寺。另外,随行御林军也留守凉州。” “接到你传来的消息,朕就知道御林军出了内贼,太史安不能再用了。没想到,没想到他竟然真敢刺杀惊寒,真是罪大恶极。”圣上扶起慕致远,温声道,“子归,你辛苦了,先回府歇息。早朝还等着朕呢。” “边塞将士浴血奋战,微臣不敢言辛苦。陛下,臣既然回来了,早朝怎能不去呢?不过,微臣这身行头还真得换换。” 圣上轻轻拍了拍慕致远的肩头,叹道:“朕的身边多几个子归这样的文臣,惊寒那样的武将该多好。” 金銮殿上“正大光明”的匾额闪闪发光,高高在上的少年天子面无表情地端坐在宝座之上,棱角分明的脸庞轮廓仿若刀削斧刻,深不可测的目光寒浸浸的,宛如秋夜倒映在湖中的星子。 群臣文武分列,目不斜视,耳不旁听,端得一本正经,庄敬恭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并州都督太史谋私自冶铁,拥兵自重,矫诏圣旨,征伐燕北,犯上作乱,不忠不义,其心可诛,虽死不足以赎其罪,戮尸示众。太史氏不念君恩,助纣为虐,罪孽深重,株连九族。并州原太守吴志龙身为封疆大吏,堂堂正四品朝廷大员,上不能匡主,下无以益民,尸位素餐,碌碌无为,贬为庶人,永不录用!钦此!”太监尖细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响起,尾音略略拖长,轻缈悠长,冰冷无情。 “陛下,并州物阜民丰,百姓安居乐业,太史谋功不可没,臣恳请陛下开恩!” “陛下,漠河一战,并州军鼎力相助,太史谋功不可没,臣恳请陛下开恩!” “陛下,北地战报未至,太史谋谋反或为无中生有,臣恳请陛下开恩!” “陛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臣恳请陛下开恩!” “臣附议!” “臣附议!” “臣也附议!” …… 大殿中央整整齐齐地跪了二十余位官员,有文臣,有武将,有白发苍苍的,有年纪轻轻的,有老臣,有新贵。 “是,太史谋杀敌有功,吏治有功,还有从龙之功。可是,是谁告诉你们,有功就可以拥兵自重,犯上作乱?是谁告诉你们,有功就可以目无王法,举兵造反?又是谁告诉你们这是空穴来风,无中生有?凉州一役,手足相残,伤二十万,亡十万,死了十万哪!死了十万个兄弟,拆散十万个家,十万条生命就因为他的一己之私血染沙场,太史谋不该死吗!十万热血男儿,十万冤魂都在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哪!来人,把这二十多个酒囊饭袋全都拖出去杖毙!”少年天子冷冷地道,眉目如霜。 三年修身养性,三年韬光养晦,三年仁爱宽厚,以致于群臣得寸进尺,以致于群臣忘了那少年天子未登基前也曾征战四方,也曾杀伐果断。三年来,天子第一次震怒;三年来,金銮殿第一次见血。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百官俯首,战战兢兢。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燕北都护秋惊寒嘉谋善政,政简刑清,至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且于古浪、渔阳之战,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凉州一役,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劳苦功高,特诏其为征北大元帅,授元帅印绶,即日起统御燕北、西北、幽州各路兵马。上苍有好生之德,原并州军归入其麾下,戴罪立功。布告天下,咸使闻知。”太监绵长的声音再一次响起,这回是平地惊雷。 寂静早已不足以形容,鸦雀无声不足以形容,噤若寒蝉也不足以形容,唯有死寂可勉强形容。是的,死寂,毫无生命般的静。燕北减去凉州一役伤亡后约二十万,西北十五万,幽州五万,并州数万,四十余万大军,整个北部的军力,朝廷近一半的兵力,集一人手中,古未有之! 接着,“扑通”“扑通”之声不绝于耳,是惊,也是惧。 “陛下,万万不可!防人之心不可无,秋惊寒桀骜不驯,一旦自立为王,挥师南下,势必势不可挡,后果不堪设想。老臣不敢辜负先帝的托孤,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陛下一意孤行,使得百年祖宗基业毁于一旦,成为千古罪人。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老臣,老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两鬓斑白的三朝元老葛丞相颤巍巍地跪倒在大殿中央,不住磕头,涕泪满衣裳,“老臣不能死谏,有损陛下仁德,只能归省田园,著书立说,为陛下宣扬教化。庙堂之上,不能再伺候陛下了!”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臣附议!” “臣附议!” “臣也附议!” …… 一干大臣慷慨激昂,跪地不起。 “文武百官如此齐心协力的场面,百年一遇,蔚为壮观,今日有幸目睹,倒也不枉微臣从凉州千里迢迢奔驰而归。古有言,文臣死谏,武将死战,国之幸也!微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慕致远神采奕奕地抚掌而笑,缓带轻裘,缓步行至大殿中央,朝着天子有模有样地遥遥行了一礼,接着又言道,“哟,如此场面,如此阵杖,明理的人自然是知道诸位忠君爱国,不知道的还以为诸位这是在逼宫呢。太史谋尸骨未寒,可真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挥师南下?还真亏诸位想得出!四十万大军,半壁江山,很诱人吧?想要了吧?心动了吧?函谷关、雁门关外七十万敌军侯着呢!谁能退军?三省六部?御史台?大理寺还是老丞相?挥师南下?再不派大将挂帅出征,那七十万敌军可真是要挥师南下,直指京城咯!挥师南下?凉州一役,太史谋劝降,许以裂土封疆,封侯拜相,可比这内忧外患的区区元帅体面多了。哼,国难当头,还有人想着挥师南下,若秋将军真如此想,还守着凉州那苦寒之地作甚!何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微臣今日算是真正见识到了。同朝为官,不思同甘共苦,反倒挖苦心思想着口诛笔伐,可真是真君子,大丈夫,微臣算是受教了。葛老丞相,您这是真打算告老回乡啦?您那最小的孙子明年入仕,恐怕就没那么容易啰!诸位也打算辞官啊?这想法可真妙,我朝莘莘学子,没有一万至少也有八千,寒窗苦读十载,终于时来运转,可大展身手了,实在是可喜可贺!” 四两拨千斤,夹枪带棒,含讽带讥,入木三分。慕致远何许人也,皇亲国戚,御史大夫,不出手则已,出手必是雷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一声不响地出现,令群臣措手不及,满殿的浩然正气,就这样被慕致远搅得消失殆尽。 “慕致远!”葛老丞相恼羞成怒。 群臣羞愤欲死,外焦里嫩,有口难言。 “下官在,敢问老丞相有何指教?”慕致远笑嘻嘻地问道。 “子归,休得无礼!”天子见火候差不多了,这才低声打断了慕致远,沉声道,“朕知道,文武百官中不乏有人想的是升官发财,谋的是大权在握。但是,有些东西,不该肖想的还是不要想的好,否则,太史氏就是前车之鉴!三年前,朕初登大宝,就有臣子密告惊寒谋反,如若那时朕听了小人的谗言,诸位想一想燕北会怎样?自今年伊始,状告惊寒的奏折又层出不穷,如若朕真的收了惊寒的兵权,诸位再想一想今日的凉州会怎样?北地会怎样?天下会怎样?诸位又会怎样?诸位想一想,都好好地想一想吧。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害忠良,其心可诛!泱泱大国,堂堂七尺男儿,不如一个娇弱女子倒也罢,偏偏还容不下区区一个女子!诸位扪心自问,不觉得汗颜麽!国难当头,将士们在外抛头颅,洒热血,舍生忘死,文臣却想着如何争权夺利,勾心斗角,不觉得羞愧麽!这令朕心寒,令将士们心寒,也令天下人心寒哪。诸位在这金銮殿好好想想吧,看着‘正大光明’的匾额静下心来想,想清楚了,想明白了,再退朝。” 天子快步走下龙椅,拂袖而去。慕致远伸了伸懒腰,慢悠悠地跟了过去。 果然,天子正背着手在廊下等他,等他走近了,才温声道:“子归,方才多谢你解围。燕北归来,倒是越发能言善辩了。” “陛下谬赞,那是因为没见过秋将军的辩才。”慕致远失笑道,“和她比起来,子归可真是小巫见大巫。” “她离京前是孤僻的性子,不善言辞。想不到,想不到变化这么大。”天子略略露出几丝郁郁寡欢与惆怅,复又展颜一笑,“子归,好好跟我说说这次出巡发生的一切吧。” 二人回到御书房,慕致远将所见所闻细细地叙述了一遍。当然,并非毫无隐瞒,比如挂在头狼脖子上的匣子,比如太史谋是被毒死的,又比如秋惊寒所受的伤。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下意识地想要去保护千里之外的她。二人相对而坐,促膝而谈,无尊卑之分,甚是款洽,直到晌午。 末了,天子低声问道:“她还好麽?” 慕致远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哑声应道:“临别时,她染了风寒。别的都好,只是那满头银发……” 天子忽然就静默了,薄唇蠕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过了许久,他忽然又惆怅满怀地叹道:“子归,你知道吗?我想她,很想。” 慕致远喉头滚动,却无法吐出半个字,只能使劲地点了点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章:爱屋及乌 直到太阳落山,天子才命群臣散朝。不少年纪大的、体弱的臣子是面无人色地被抬回府。慕致远将地势图与鹦鹉呈给陛下时,天子颤抖着接过,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图册与鹦鹉,爱不释手,感慨万千。 “此番出行,没有辜负我对你的期许。子归,你想要些什么赏赐?”天子和煦地笑道。 “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潇洒是路人。子归就是劳碌命,赏赐不要也罢。”慕致远索然无味地应道。 “你入仕以来,东奔西走,功绩斐然。世子的册文、印玺我早已为你备好,要不我立刻下诏册封?”天子商量道,“其实,这圣旨早就该下了,只不过你这几年也鲜少待在京城,因而一直未找到合适的时机。我总是想等着你回来,亲自给你册封,看看你华服加身的样子。” “多谢陛下厚爱,但是您知道的,子归志不在此。”慕致远摇头失笑。 “当年让你入仕,你也是这般回答我的,现在这官不是做得好好的麽?”天子瞟了他一眼,幽幽地道,“淮北王嫡长子不愿册封为世子,这简直是胡闹。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你都给我好好收起来。” “子瞻虽然性子不怎么好,可他毕竟年幼,他,他也是父王的嫡子……”慕致远低声道。 “已经束发了,还年幼?世子之位是他该觊觎的吗?他若真有出息,日后朕封他个郡王也未尝不可。”天子皱眉,极为不悦。 慕致远低头扯扯嘴角,无法应答,心头却一阵温热。 “他就是仗着你宅心仁厚,才一次又一次地胆大妄为。”天子又念道。 “表兄,此事子归自有主张,你就宽宥宽宥吧。”慕致远微笑道。 “也罢,清官难断家务事,朕就先由着你。但是,慕子归,你给我好好记着,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休怪我让慕家断子绝孙!”那张俊逸秀气的脸上布满狠厉之色,半点都不加掩饰。 “我知道,我会好好爱惜自己的。”慕致远低低地应了一声,“堂堂的御史大夫哪能那么容易就呜呼哀哉。” “宫中没人敢扰你的清静,要不你就在宫里歇几日吧?” “多谢皇兄厚爱,可是子归还有一些琐事需要去处理。”慕致远笑了笑,“若是真的走投无路了,子归必然来宫中避难。” “每回都听你这样说,就没见你来。”天子恼道。 “子归这不是王府都没回,就先进宫来见皇兄了麽?”慕致远还是淡淡地笑着。 天子低声叹了口气,朝慕致远摆了摆手。 慕致远拜别天子后,转身便去了城南。沿途古旧的宅院,铺满青石的老街,颓坯的篱墙,破旧的酒馆,唾沫横飞的说书人,故作深沉的占卦人,热闹而沧桑。问了许久,才从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那儿打探到秋府的去处。走了很远,慕致远还清楚地记得那老者瞪着浑浊的双眼颤巍巍地打量他的样子,沧桑的脸上满是忧虑。 在京城的最南端,终于寻到了秋府,斜阳草树,寻常巷陌。慕致远望着摇摇欲坠的匾额,敲了敲斑驳的大门。许久之后,一位瘸着腿的老者开了门,探出一颗光秃秃的脑袋,响起洪钟似的嗓门:“公子,找哪位?” “贵府小公子在麽?”慕致远温文尔雅地笑问。 “什么?小公子?小公子在书房。”很显然,这位老人耳朵也不怎么好使了,他答着话,却并未让开身子请客人进门,怀疑的目光上上下下将慕致远打量了个透。 “在下慕致远,是贵府大小姐秋惊寒的朋友,受她之托前来拜会小公子。”慕致远好脾气地行了一礼。 老者这才请了慕致远进去,一瘸一拐地领着他往里走。进了院子,却又是另一番风景。庭院深深,不知几许;杨柳依依,随风飞扬;竹声萧萧,清新秀雅;寒梅点点,暗香袭人。地上铺满落叶,夹杂着点点残红,宛如写意山水般的自然。一砖一瓦,一雕栏一转角,透出岁月的斑驳与无言以喻的雅致,尘世的繁花就这样被一点一滴地隔离在城墙之外,漫步其中,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仿佛返璞归真,斩断了牵挂,遁入了空门。 暮色四合,缓缓流淌的淙淙泉水冒出袅袅的白烟,给院中的景致染上了丝丝缕缕的飘渺之意。慕致远跟在老者身后,缓缓地踏着步子,眸中掩不住的赞叹。府中仆从寥寥,见了外客,没有丝毫惊讶,微微一礼后,便又各自忙活去了。 记不清转了多少楼台,绕了多少庭院,老者终于在一座竹楼前停了下来,弯腰行礼,默默退了下去。竹楼远远望去,像开屏的金孔雀,又像翩然起舞少女的裙角,雅到极致,也美到极致,似乎还能闻到那清雅的竹的幽香。 竹楼中走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一身粗布衣,眉目浅浅,土木形骸,不自藻饰,龙章凤姿,天质自然,站在高高的青石台阶上,墨色的眸子静默地望着慕致远。 慕致远慢慢走近,闻着从少年身上散发出来的淡雅檀香之味,温声笑道:“在下慕致远。” “淮北王大公子?御史大夫?”少年歪着脑袋脆生生地问道。 慕致远觉得有些意思,笑容愈发明媚:“今日来拜访小公子的慕致远是秋将军的朋友,表字子归。” “哦。”少年背着双手,故作老成地应道,“秋向阳,无字。” 慕致远忍住笑,温声道:“你姊姊托我来看你,你不请我进去喝杯茶麽?” “请吧。”秋向阳皱了皱秀气的鼻子。 竹楼之内,除却竹简万卷,茶漏、茶杯、茶叶罐、茶夹、茶桌、琴茶台、竹雕等一应物什全都是竹制品,与竹楼相匹配。秋向阳也不唤奴仆,洗手后亲自煮茶,小小的人儿,在书房转来转去。慕致远看着这与众不同的世家少年,顿觉妙趣横生,讨人喜欢。 慕致远接过茶,低呷了一口,满腹清香,火候正好,好奇地问:“府中没有丫鬟吗?” 秋向阳点了点头。 “为什么?你姊姊不许麽?”慕致远刨根问底。 “古人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这些,我做不到,但心向往之。姊姊驻守边疆,舍生忘死,我也做不到。我能做到的,也就是少用几个奴仆了。”秋向阳小小的脸上布满与年纪不相符的忧伤。 “真是个好孩子,你姊姊若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慕致远赞道。 “真的吗?”秋向阳抬头,眸中一片晶亮。 “当然。”慕致远笃定地应道。 他忽然地笑了,笑容灿烂而满足。 “你平日都做些什么呢?”慕致远问道。 “呶。”秋向阳朝累累的书卷努了努嘴。 “自己一个人看?府中没有先生吗?”慕致远道。 “先生一年前就请辞了。”秋向阳淡淡地道。 “那遇到不懂的呢?” “写信给姊姊。” 慕致远微微一笑,随意挑了一些书简考教。秋向阳对答如流,不仅有独到见解,甚至常有惊人之语。慕致远呀然一惊,这才明白为何府中无先生,这才明白临别时秋惊寒为何会有指教一二的托付。秋向阳之通悟,受之天也。其受之天也,贤于材人远矣。一般先生,已难以胜任授业之职。 “你姊姊把你教得很好。”慕致远忍不住赞道。 秋向阳嘴角微微上扬,努力抑制住雀跃的神情,轻声道:“你当真是姊姊的朋友?” 慕致远拿出桃木弓递给他,含笑道:“这是你姊姊亲手做的,你说呢?” 秋向阳小心翼翼地接过,一遍又一遍地抚过,爱不释手,深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重大决心,抬首红着脸道:“那你以后常来看我,给我讲姊姊的故事好不好?” “不好。”慕致远忍住笑,故意板着脸。 “是我冒犯了。”秋向阳深深一揖,耷拉着脑袋,说不出的沮丧。 慕致远轻笑出声,忍不住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笑道:“因为你姊姊的事情,我知道的也不多。要不这样吧,我们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对方,你说好不好?” 小家伙这才展颜,歪着脑袋微微思索了一会儿,使劲点了点头。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慕致远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脑袋。 秋向阳不好意思地抬头,看着慕致远戏谑的神情,挣扎出他的怀抱,板着脸拉着慕致远去厅堂用晚膳。膳后秋向阳缠着他讲燕北的风景、燕北军、凉州、秋惊寒,问题一个接一个,兴致勃勃。直到夜深了,小家伙才打着呵欠放过他,然后又瞪着一双水灵灵的眸子,布满希冀与孺慕之情留客。慕致远只得乖乖投降,歇在了秋府。 时光翩然,转眼已是廿八,除夕的前一日,这也是慕致远回朝后的第二日。陪着秋向阳用过早膳后,念了半日的闲书,收拾好复杂难言的心绪,慢悠悠地打道回府,这是自他懂事以来,从未有过轻松的一次回府。 果然,如以往一样,他的回来在淮北王府没有引起丝毫的波澜,下人刻意谄媚的笑容,王妃面无表情的问候,弟弟冷嘲热讽的嘴脸,冷清杂乱的院子,十年如一日。淮北王嫡长子,御史大夫,多显赫的身份,可是在王府却是无足轻重的隐形存在。而这一切,只因为王妃不喜。慕致远也曾哭过闹过,黯然神伤过,甚至怀疑过自己的身世,可始终未能改变这种惨淡的局面。 慕致远捧着一杯自己沏的清茶,慵懒地坐在冬天的阳光下,眯起眼睛看院中的杂草,忽然脑海中浮现出那人清冷薄凉的样子,想起那人劝慰时说过的‘人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心不死’,他想自己大概是真的死心了,也放下了。燕北之行,磨砺的又何止是心志呢,他有些明了那人为何万般不上心的模样,大概是生死之外,再无大事吧。比起燕北的军士们,比起秋惊寒,自己幸运的又何止是一点点呢。这样一想,多年的郁结豁然开朗,忍不住舒心地笑了,就这样含着笑浅眠在午后的暖阳中,安静,美好。 他不知道的是,那天他睡了一下午,王妃等了一下午,等着他去兴师问罪,他没去反倒令王妃忐忑了一下午。 傍晚王爷回府,慕致远慢条斯理地用了晚膳。膳后,王妃安排年夜去参加宫宴的事宜,慕致远百无聊赖地打着呵欠,故意一次又一次地忽略王妃瞟过来的眼神和一次又一次地视若无睹慕致博的挑衅,一派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的闲适模样。 王妃实在是看不惯他如此,幽幽地道:“王爷,太后几日前又提起子归的婚事,埋怨臣妾这做母妃的不上心。太后说永安郡主的确是太跳脱了些,子归不喜也是情有可原,煜阳长公主早些年在宴会上也遥遥见过子归一面,年纪相当,王爷您看……·” 慕致远低头哂笑:尚主这主意倒是极好的,本朝命令,外戚子弟不得领实差,若入朝堂则官职不能超过四品,封爵赏虚衔,富贵散人。 王爷眉头微皱,淡淡地道:“说起年纪相当,子瞻倒是更符合。” 王妃面色微变,强笑道:“这长幼有序,子归的亲事还没定,哪轮得到子瞻呢。” “一直未见你张罗子归的亲事,子瞻一加冠,你倒是热情不少。你也知道长幼有序,尊卑有别?”王爷微微嘲讽道。 “子归一直奉命奔波在外,妾身,妾身是有心无力啊。”王妃寒着脸应道。 “子归的亲事本王自有主张,就不劳你费心了。”王爷冷冷地道。 “王爷政务繁忙,为子归张罗婚事也是妾身的分内之事,这岂敢劳烦王爷?天家公主,尊贵非常,连家兄也说这是别家求都求不来的好事。”王妃锲而不舍。 “妇人之见!既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高中尉怎么不让你那宝贝侄儿去尚主?这是淮北王府,不是高指挥使的将军府,还容不得旁人指手画脚!你若是不想执掌后院,或者掌不好,不妨将钥匙交给两位侧妃!”王爷大怒,手中的翡翠杯摔得粉碎,茶水洒了一地。 慕致远拢了拢袖子,欠身面不改色地微笑道:“父王,王妃,若无别的要紧事,子归就先行告退了。” “慢着,子归你来说说这婚事好不好?”王妃喝道。 “尚了天家公主,富贵无边,对于嫡次子来说,自然是再好不过。”慕致远不紧不慢地应道,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子归这些年东奔西走,耽误了婚事,引来流言蜚语,使得王妃名声受损,是孩儿的不是。若是让孩儿现在娶亲,自然也是不妥当,孩儿经常代天巡狩,如果带着她上任,风餐露宿,又是刺杀,又是病疫的,还不知道那天就没了;如果留在王府守活寡,郁郁而终也是迟早的事。总之,都是白白辱没了好人家的女儿。自孩儿入仕以来,多亏了子瞻代兄尽孝,承欢膝下,如今万万不敢耽搁子瞻的婚事,子归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那就是分府单过。” 慕致远这一番“感恩戴德”的话,让一旁的庶子们惊得目瞪口呆,王妃面气得色青白交错,王爷手中没杯子,拍案而起:“荒唐!你跟我去书房!” 慕致远慢悠悠地起身,往书房走去,还不忘火上浇油:“不荒唐呀,哪荒唐了,不就是分府单过吗?子瞻的婚事确实要紧,等他到孩儿这年纪,恐怕婚配不易。” 王爷大怒,一把拎着慕致远的衣领往书房拖去。王妃怒火中烧,恨不得生吞了他。一旁的庶子庶女早就跪了一地,大气不敢出。 书房中又是另一番光景。 “臭小子,你这是故意的吧?”王爷冷冷地问道。 慕致远慢条斯理地理着衣领,果断地摇头,十分无辜,十分正经。 慕王爷看着他最杰出的孩子,本朝最年轻的四品大员,深深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本王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受了不少委屈。你母妃这些年做错了不少事情,你不要跟她一般见识,也不要把尚主的事放在心上。你舅舅现在掌管着御林军,本王,本王也有诸多身不由己。” “孩儿明白。”慕致远低声应道。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对自己的婚事是怎样打算的?是否有中意的女子?”慕王爷缓了缓语气,温和地问道。 慕致远脑海中闪过一张清秀绝伦的脸,悄悄红了耳根,却是低声道:“北境未平,无以家为。大丈夫只患功名不立,何患无妻?” “也罢,你自小主意正。若看上了哪家闺秀,告诉父王,父王去给你求来。”慕王爷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多谢父王。”慕致远稍稍拉开了一些距离。 “给你的暗卫呢?怎么没见你带回府中?”慕王爷随意地问道。 “不小心留在燕北了。”慕致远低声应道,悄悄往后移了一小步。 “留在燕北?手伸得够长啊。”慕王爷一怔,却又转过心思来,笑眯眯地道,“不对,本王看着不像啊,应该是留在秋惊寒身边了吧?” “您说是就是吧。”慕致远又悄悄地退了一步。 慕王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慢慢地道:“不用退了,本王今天不抓你来练拳。” 慕致远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可还是用怀疑地目光望着慕王爷。 “臭小子,坐下,来说点正经事。见到她了?”慕王爷身子略略往前倾。 慕致远在椅中坐下,点了点头。 “如何?” 慕致远闭了闭眸子,隔了半晌低声笑道:“眉目清朗如静川明波,身姿俊雅若芝兰玉树,一见误终生。” “你自小心高气傲,倒是第一次如此赞誉一人。不过,本朝第一女将,手下率领着几十万大军,岂是浪得虚名呢。说起来,那孩子倒也可怜,父母双亡,家道中落,如今大军压境,全靠她一人筹谋。子归,你好好跟本王说说燕北发生的事情吧。” 慕致远隐去了西北的暗杀,简洁地叙述了古浪郡、渔阳、凉州********。说完后,撩摆跪倒在慕王爷跟前,郑重其事地道:“父王,待年后开朝,孩儿打算请旨去江南巡视。” “江南官场一片昏暗,那里的水有多深,你可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可知道?那是生死存亡之地,你可知道?”慕王爷一连三问,一句比一句严厉。 “孩儿只知道那是富庶之地,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请父王成全。”慕致远沉声应道。 “别人避之不及,你倒好,不怕死地求着去。”慕王爷深深叹了口气,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低声道,“你这是为了粮饷?” 慕致远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是户部的事,你不知道吗?”慕王爷咬牙切齿地低声喝道,狠狠地摔碎了第二只杯子。 “陛下常言秋府对淮北王府当年有救命之恩,父王也常教导孩儿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此番孩儿能够完好无缺地回京也多亏了她,孩儿不想做忘恩负义之徒,也不想问心有愧。况且,整治江南,放眼朝中没有比孩儿更合适的人了,父王不知道麽?”慕致远重重地叩首,低声恳求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比起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孩儿这点所作所为又算得了什么呢?淮北王府除了慕子归,至少还有子瞻。” “你这是心意已决了?”慕王爷问道。 “是的。为公为私,孩儿都义不容辞。”慕致远掷地有声。 慕王爷太了解他,既然他能说出‘义不容辞’这四个字,那么此事再无回旋的余地,不由自主地言道:“报恩的方式千千万万种,你又何必去那龙潭虎穴,你这是对她动心了吧?” 慕致远动了动嘴角,不置可否。 “这也难怪你昨日在大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会那般袒护着她,说吧,是什么时候淮北王府的嫡长子对秋惊寒动了心,起了以身相许的念头?”慕王爷声嘶力竭地低声喝道。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父王,请您不要这样,纵然子归想以身相许,她也未必愿意。”慕致远低声应道,脸上浮现出一丝苍白的笑意。 “父王不是说她不好,而是你可知道她这一路走来,从一介孤女到赫赫有名的秋将军有多艰难?你从淮北王的大公子到如今的御史大夫又有多艰难?她用了三年,你用了五年,步履维艰。权臣与良将,自古帝王忌讳从往过密,你却为何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慕王爷颓然不已。 “孩儿今年二十有二,锦衣玉食,官运亨通,却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无人与我捻熄灯,无人共我书半生。曾经,孩儿觉得这一生大概也就是如此了,也没有什么不好。”慕致远哽咽道,“在遇到她之前,我不怕死,不惧远行,也不曾忧虑悠长岁月,现在却从未如此真切地思虑起将来。遇到她之后才发现,原来活着真好,原来活下去还有乐趣。寒冷的、寂寞的生,不如轰轰烈烈的死,将来即便是刀山火海,即便是遍体鳞伤,即便是万劫不复,都无怨无悔,因为一切都是孩儿心甘情愿的。没有她大概也不会死,但是无法好好地活着。如今,也就这点痴念了。” 心甘情愿这四个字,透着一股卑微,但也有藏不住的勇敢。 慕王爷动容,抬手让他起身,轻声叹道:“早知如此,就不该让你入仕;早知如此,就不该让你去西北;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奈何,奈何造化弄人……” 慕致远的凄凉,慕王爷又何尝不知,只是后院的琐事又岂是他能够插手,内宅见不得光的手段又防不胜防,这也造就了慕致远看似温良无害,实则狠厉阴鸷的性子。而慕王爷呢,只要不危及性命,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这么多年来,物极必反的道理,他太明白了,他越是关心、宠爱慕致远,慕致远受到的伤害越多。 除夕节当日,慕致远悠哉游哉地在书房看了大半日的美人图,毫无疑问,这是他的娘亲对淮北王府嫡长子婚事万分关心的表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慕致远也没让王妃失望,拿起笔花了半个时辰将所有的美人图分门别类后笑嘻嘻地归还,智障者有之,伤残者有之,病弱者有之,暴戾恣睢者有之,新寡亦有之,多亏了他那过目不忘的本领,只是可惜了王妃的那打探消息的几百两白花花的银子。 尚主之事也给慕致远敲响了警钟,为了永绝后患,慕致远索性出了王府去大街上找了一群小乞丐,花了几两银子,让他们大肆传播“淮北王府嫡长子慕致远克妻,子息缘薄”的消息。他不知道的是,当这消息传遍京城时,他已离京,圣上责问,淮北王妃惨遭训斥。 做完这些,他转身便进入宫中参加晚宴,也不带仆从,且走且停,悠然自得。御史大夫行为偏僻,性情乖张,无人不知。晚宴上,除了圣上无人敢搭理他,慕致远乐得自在,敞开肚子吃了个八分饱后,见圣上不在,包了几盒精致的点心,骑马去了秋府。 相比于皇宫的推杯换盏、言笑晏晏,秋府一片寂静,静得能听见叶落与花开的声音。府中布置,除了走廊多了一排表示喜庆红色的灯笼,其余景致与慕致远上次拜访并无不同。 见到慕致远露出微微惊讶的神情,与慕致远有过一面之缘的瘸腿领路老者淡淡地道:“公子下令,大小姐一日不回府,府中一日不可有丝竹管弦之乐。” 慕致远神色微微一动,秋向阳惦记着千里之外的秋惊寒,就像秋惊寒惦记着他一样,真挚淳朴,顿时心中流过一股暖流,缓缓笑道:“姐弟情深,令人羡慕。” 他本就生的俊逸,如此展颜一笑,若春暖花开。 “公子正在里面抄经,先生请吧。”祠堂外,老者微微鞠躬,口吻比初次更客气了许多。 “祠堂,外姓者不可擅入。我就在这候着吧。”慕致远低声笑道。 “往年这时候不会有访客,公子往往要抄经抄到天亮。是否真正心怀敬意不在于是否踏入祠堂,秋府也没有这么多规矩。就当是陪陪小公子吧,先生请。”老者叹了口气,脸上俱是疼惜与悲怆之色。 “敢问老人家如何称呼?” “贱民卢玄铁。” 这名字他听过也见过,秋老将军的贴身侍卫,曾经名噪一时的铁先锋,曾经战报上必不可少的人物。慕致远肃然起敬,深深一揖,入了祠堂。 偌大的祠堂里,灯火闪耀,少年一手执着布衣袖子,一手拿着蜡烛,慢慢地点着长明灯,慢慢地移着脚步,尽管手腕已止不住颤抖,还是执着地做着点灯的动作,认真而虔诚。不多不少,恰好九十九盏,寄以长长久久之意。点好灯后,恭恭敬敬地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低声祈祷:“秋氏列祖列宗在上,请保佑姊姊秋惊寒无病无灾,保佑前方的将士们无往不利。” 跪,念,叩首。一而再,再而三。然后也不起身,就那样长跪着默默焚烧经文。 门旁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慕致远早已悄悄湿了眼眶,他见过气势恢宏的天子祭祀,也见过三三两两的善男信女们在菩萨前的祈祷,却从来没有听过如此简洁的祷告词,也从来没有见过能够让他如此触动心灵,感动不已的祈祷。慕致远放轻脚步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子,与他一同烧经文。 “卢叔,我不饿,饭菜先放着吧。”秋向阳头也不抬地言道。 “你这样,你姊姊若知道了,那该有多心疼。”慕致远轻声责备道。 秋向阳听声音不对,马上抬首,满脸惊愕。 慕致远大乐,笑着扶起他,轻声道:“先去用晚膳,今年我代你姊姊陪你守岁。” “你……你怎么来了?”秋向阳舌头都转不过弯来。 “我怎么就不能来了?”慕致远调侃道。 “不是,今晚不是有宫宴麽?您怎么有空?” “山人自有妙计。”慕致远刮了刮他高挺的小鼻梁,牵着他往外走。 当看到慕致远带给他的点心后欣喜异常,一把抱在怀里,然后又红着脸不好意思地道:“听说只有女孩子才喜欢吃甜点,我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慕致远忍住笑,摸着鼻子,故意一本正经地道:“胡说,只要是孩子都喜欢,不分男女。” “可是,姊姊说我已经是男子汉,不是小孩子了。”秋向阳一脸为难。 “现在你姊姊不在,我说了算,而且我也喜欢。”慕致远再接再厉。 “真的吗?”小家伙将信将疑。 “当然。”慕致远笃定地点了点头。 “哦,那好吧。”一脸勉为其难,手中却抱紧了食盒。 看着他如此傲娇的样子,慕致远心中早已笑翻了天,面上却还要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着实辛苦。 膳后,两人相对而坐,闲敲棋子漫谈。 “过几日,我要离京一段时日。”慕致远道。 “去哪儿?”秋向阳一手支着下颚,一手敲着棋子问道。 慕致远抬头望了他一眼,顿了顿道:“江南。” “江南吖,那可真是是个好地方。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秋向阳摇头晃脑地念道,念完似乎还不够过瘾,又深深地吸了口气,张开眸子,话锋一转,“不过听姊姊说,那地方常有猛虎出入,先生可得小心些。” 果然,这孩子看似画地为牢,不谙世事,实则心思玲珑,洞若观火。 “好。”慕致远从善如流。 “先生可得早些回来,否则没人为我授业解惑。”秋向阳又道。 “城北梧桐巷三十七号,前朝章阁老的私宅。章阁老是我的授业恩师,你课业若有疑惑不解之处,可持我的拜帖去请教。”慕致远轻声道,“你姊姊,她最近恐怕是分身乏术,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多谢先生!”秋向阳深深一揖。 “真是委屈你了。”慕致远叹道。 这样聪慧的孩子,功勋之家,名门之后,本该在国子监受教,呼朋引伴,指点江山,如今却只能困在秋府的四角天空里,只因为他是秋惊寒的弟弟,只因为他无人庇护。倘若他稍稍显露出过人的才智,那么即刻会被召入宫中,美其名曰伴读,其实不过是软禁与监视。平庸愚钝,深入浅出,才是他最好的保护伞。 “先生别这样说。对于向阳来说,没有什么比不让姊姊担心更重要。而且,府中远离尘世喧嚣,远离腥风血雨,远离勾心斗角,正是个刻苦读书的好地方。”秋向阳满脸知足,反倒劝慰慕致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章:腥风血雨 正月初三,立春,诸事不宜。慕致远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南巡的征途,比起去燕北的阵容,此次可谓是真正的轻装简从,没有卫队,也没有人来践行,只携带了圣上手谕和尚方宝剑,淮北王派遣的暗卫五人;秋向阳所赠的金丝软甲一件、随从五人。 随从还是慕致远从燕北带回来的旧识,曾经秋惊寒的的亲卫。初时,慕致远再三婉拒金丝软甲,随从笑道:“公子说,金丝软甲常年供在神龛上,他实在是懒得日日拭尘了。若是先生不收,那就直接拿去当铺当了吧。至于我们五人,公子也嫌弃得紧,说我们饭量太大,府中养不起,只能请先生收留。” 慕致远啼笑皆非,心中却感动不已。金丝软甲,无价之宝,天下只有两件,两件都在秋府,都是先皇御赐。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烟花三月本该是踏青玩赏的最好日子,风景如画的江南也是最好的去处,可慕致远却怀揣着一颗沉甸甸的心出巡,因为此行南起临安郡,西至丹阳郡,途经姑苏、豫章、庐陵、长沙、黔中各郡,查的是贪官污吏,拿的是屠刀,做的是抄家灭口,为的是筹备军粮。其中不少地方,他年少游历时都曾去过,比如临安、姑苏和豫章,他还清楚地记得比起姑苏,临安多了一丝雍容和华美,但也少了一丝精致和轻灵。 慕致远心中异常明白,江南之所以一片昏暗,并非铜墙铁壁,而是官官相护,党同伐异罢了,甚至有少部分官员是朝廷大员的得意门生,相互勾结,消息灵通,只手遮天,横行霸道。他需要做的就是悄无声息地拿到他们犯罪的证据,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铲除。 初到临安,慕致远或扮做读书人拜访当地名士,或扮作侠客结交三教九流,或扮作富商流连酒肆花楼,文采斐然,一掷千金,一连五日,顿时声名鹊起。第六日与富商游湖时,遇到一十五六岁的贾姓少年,唇红齿白,飞眉入鬓,俊逸不凡,淮安人氏,自称是粮商,号称“金算盘”,人称“铁公鸡”,有雁过拔毛之能。其人与众人格格不入,主要有三点:其一,他太年轻,且不是临安人氏;其二,身手敏捷,有功夫在身;其三,笑得跟弥勒佛似的,抠得跟铁公鸡似的,只要谈到银子,变脸比翻书还快,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咸菜萝卜,用的是骨瘦如柴的小厮。如此标新立异,又有趣的人,不引起慕致远的注意都不行。 慕致远为了结交他,花了不少银子,也花了不少心思。几番攀谈下来,却发现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商人,斗鸡遛鸟、吃喝嫖赌这些商人普遍拥有的嗜好,在他身上找不出一点儿影子,反而家学渊源,谈吐不凡。 在慕致远挥霍了五千两银子之后,终于收到了太守内弟的邀请函。赴宴前,那只花了慕致远近千两银子的“铁公鸡”终于忍痛割爱了一回,寒着脸塞给了慕致远一本图册,打开一看,却是临安所有大小官员的关系图,勾画了了,官职大小,亲疏远近一目了然,这不得不令慕致远对他刮目相看。 慕致远本就深谙为官之道,再加上刻意逢迎,挥金如土,不出十日,便在临安搏得一席之地,左右逢源,如鱼得水。他一面结交官员与富商,一面想方设法获取各大衙门的账目,做了几回“飞天大盗”后,手中倒也拿到了几本账簿,可是他翻来覆去地看了一天一夜,始终未能发现异常之处,顿觉无比地挫败,索性丢在一旁,披着斗篷出了门,外出观风土人情。 谁曾想,这一观真观出了些门道:忽下暴雨,集市百姓行色匆匆地赶去屋檐下避雨,十之六七都走得极快,因此剩下约三层显得极为醒目,有成年女子脖子粗大、身材矮小,有孩童双目无神,痴呆懵懂,甚至有壮年跪倒在水中不住用手锤击双腿。慕致远心下骇然,脑海中两个字反复出现:私盐! 慕致远疾走在江边,心中惊怒未平。正值傍晚,码头上船只密布,小舟穿梭,人声鼎沸,渔民们正忙着收网,如此热闹场面本是寻常,并未引起慕致远的注意。不知怎的,慕致远今日却感觉有些不同,似乎是船太多了些,他登上望江楼极目远眺,隐隐约约地见暮色中有几艘大船迟迟未靠岸。直到更深夜静,大船才行至浅水区,一队大汉匆匆忙忙地卸了货物,装上马车火速离去。慕致远追踪了一段,行至岔道,丢了踪迹。 慕致远回到落脚处,连夜命暗卫去查贾姓少年的来历,倒不是疑心他与贩卖私盐有何种瓜葛,而是他迫切地需要别人的帮助,而那少年给他的感觉没有丝毫市侩之气,不像市井之徒,这有些不寻常。一连三日,慕致远都在望江楼盯梢,虽然事情并无实质性的进展,但也大致掌握了卸货人数、时间和货物的数量。 第四日慕致远收到暗卫呈上来的消息:贾公子,名显,姓氏不详,淮安人。如此一查,倒是使得他的身世变得愈发扑朔迷离,还伤了两个暗卫,真是有些得不偿失。慕致远只得作罢,拿着账簿反复把玩,心中犹豫不决。 也就在这时,慕致远收到了北地战事的密报:北狄、丘兹逼近函谷关,太史亮坐镇并州,秋惊寒只身奔赴雁门关。短短的一句话却传递出诸多消息,比如北狄与丘兹已联手,战事吃紧;比如秋惊寒已掌管并州,并收服了太史亮;又比如西北出事了,否则秋惊寒不会赶往雁门关。 果然,次日收到了从京城几经辗转传来的战报:吴勇战死,百里瞻下落不明。 形势危急,刻不容缓!这促使慕致远铤而走险,当夜在望江楼摆下鸿门宴,做好了先礼后兵的准备。 贾显欣然而至,一同前来的还有那名瘦骨伶仃的小厮。 暮色四合,渔舟唱晚。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慕致远懒得耍花腔,直接从怀中掏出账簿放到了贾显面前。贾显接过,眯着狭长的眸子扫了两眼,本是醉眼迷离的模样,飞快地闪过几缕寒芒,立刻扔了烫手山芋,愤而离席,惊呼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果然,他看得懂账簿。 “稍安勿躁,就你看到的意思。”慕致远轻笑道,并伸手去拉他的胳膊。 贾显死死地抓住窗棂,低声下气地道:“今晚我做东,把你前面花在我身上的银子翻倍给你送来,你让我走好不好?” “晚了。你看小爷像缺银子的人麽?”慕致远好整以暇。 “你,你要本公子作甚?你,你到底是谁?”贾显白着脸问道。 “请你帮我看账簿。至于我是谁,京城慕子归。”慕致远搬了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慢条斯理地道,“我知道你的身份文牒是假的,我还知道你功夫很好。所以,别装了,也最好别往窗外跃,否则伤着了就不好了。” 贾显松了手,捡起地上的账簿,哭丧着脸道:“为什么是本公子?” “那你为什么要将临安官员图谱给我?”慕致远笑问。 “小爷乐意。”贾显嚎叫道。 “爷也乐意!”慕致远乐道。 “放屁,求人帮忙有你这样求的吗?”贾显暴跳如雷。 “兹事体大,时间仓促,只好出此下策。殊途同归,过程不重要。”慕致远讪笑道,“爷已经五日未合眼了,你快看看吧。” “身为商人,居然不会看账簿,简直是丢人现眼,丢人都丢到姥姥家去了!”贾显骂骂咧咧地翻开了账簿。 慕致自知远理亏,装作没听见,由着他骂。 “咦---”贾显忽然停止了念叨,朝小厮怪叫道,“阿奎,算盘,快给爷两个算盘!你给爷念账目!” 慕致远向他望去,“金算盘”之号还真不是浪得虚名,嘴里念念有词,左右手各一个金算盘,十指翻飞,将算珠拨得“噼里啪啦”作响。这时候贾显正襟危坐,垂眸颔首,皎如玉树,如此一丝不苟,与平日一毛不拔的吝啬样子迥然不同,如此人物不去户部任职也真是可惜了。约半刻钟,贾显神情变得越发肃然,拨算珠的手越来越慢。约半个时辰,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约一个时辰,汗珠滚滚而下,滴落在算盘上,十指开始哆嗦。等他算完,已是两个时辰之后,浑身湿漉漉的,仿佛刚从水中捞出来一般。 “他大爷的,‘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简直是屁话,这有六十万两的民脂民膏啊!”贾显愤愤不平地拍案而起,“哎呦,爷金贵的手,疼死了!” 君子慎独,克己复礼,慕致远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能够保持良好的礼仪修养,对出口粗俗之人一向敬而远之,从来没想过原来粗话有时会如此酣畅淋漓,心中极喜欢他这爱憎分明的性子,嘴里却淡淡地应了一句:“别如此大惊小怪,我那还有好几本账簿,明日给你送过去。” “啧啧,这么多要命的东西你是怎么拿到的?”贾显肃然起敬。 “坑蒙拐骗偷,无非这些手段。”慕致远似笑非笑地道,推开窗,指着远处高大的渔船,“你看到那几艘船了麽?你知道上面装的是什么吗?” “鱼呗。”贾显头也不抬地应道。 “你这睁眼说瞎话地本领和你算账的功夫一样的厉害。”慕致远讽道。 “不是鱼,那就是盐呗。”贾显翻了翻白眼,撇嘴呛道,“不就是私盐麽,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你好好跟我说道说道私盐的事,说完我就放你走。”慕致远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关于私盐啊。”他站起来,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舔了舔嘴角,慢慢地道,“各处私盐、犯界,白昼公行,无所畏忌。这些盐枭主要分为三类:其一,贫民动辄百十,结连群党,持把器仗,专一私贩。其二,土豪纠合势要,持兵挟刃,势如强贼,夤夜贸易,动以万计。其三,各处逃囚不逞之徒,私造遮洋大船,兴贩私盐,每船聚百余人,张旗号持兵器,起自苏扬,上至九江、湖广发卖,沿途但遇往来官民客商等船,辄肆劫掠,所在虽有巡检巡捕,官兵俱寡,弱不能敌。盐枭各带大船,携带器械,满载私盐,往来兴贩。我所知道的就这些了,其真实情况不得而知。” 所谓官兵俱寡,弱不能敌,慕致远心底明白不过是官贼勾结,鱼肉百姓。 “多谢。今夜失礼之处,万望海涵。”慕致远朝他深深行了一礼。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你大可不必如此。”贾显扯了扯嘴角,抱着算盘下楼,忽然又转身问道,“当官的,今晚如果我不答应合作,你会杀了我麽?” 慕致远一怔,正色应道:“不会,但是我会囚禁你,直到我把手中的事情办完。另外,我很好奇,第一,为什么正月元宵还未过,你便从千里之外的淮安来此行商;第二,淮安物阜民丰,你为什么热衷于做粮商?” 他故意把最后两个字咬得特别重,他相信对方能够懂他的深意。 “恕无可奉告!”贾显显然也微微一怔,拂袖而去。 次日,慕致远将手中的账簿全给他送过去了。第三日,贾显派小厮将账簿送回,还多了一本厚厚的新账簿,何年何月何日,出账几何,入账几何,偷税多少,漏税多少,一目了然,比原先的账簿上的数目多了一百多万。慕致远怒不可遏,连夜命暗卫将临安郡尉秦方从小妾的肚皮上提了出来,然后让秋惊寒的亲卫好好招待了一番。慕致远觉得秋惊寒用人独具慧眼,就像这几名亲卫使唤起来应心得手,尤其是在用刑上有自己独到的手段,不像大理寺那些粗人把非得把囚犯整得鲜血淋漓,惨不忍睹。刚开始,还能听见秦方间歇性的凄厉惨叫,后面只听得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只见一条身材魁梧的汉子痛不欲生地在地上滚来滚去,半死不活地喘着粗气。 待火候差不多了,慕致远往堂中的椅子一坐,身份文牒往他面前亮了亮,冷冷地道:“招还是不招?” “慕致远,你这王八羔子,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私设公堂!”秦方怒号道。 慕致远冷冷一笑,手一挥,继续大刑伺候。 一炷香之后,秦方已瘫成了一团,死狗一般,出的气多,进的气少。 慕致远将账簿扔在他眼前,冷笑道:“现在呢?” 秦方一把抓过账簿,死死地盯着慕致远,眦目欲裂。 “现在就是杀了你,圣上大概还会觉得不解气。但是本官是文官,不会这么做,省得脏了自己的手。你可以不招供,不过本官没这个耐心陪你玩,所以你那娇滴滴的小妾房里已经有一个秦方了。戴罪立功或者与他们沆瀣一气,你自己选吧。”慕致远漫不经心地说完,悠然地走了。 天亮时,慕致远又神清气爽地走到秦方面前,笑吟吟地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昨夜郡尉大人秦方率兵夜袭渔港,收缴私盐五千石,捕获盐枭五十人。” “我没有贩私盐。”秦方声嘶力竭地低吼。 “这个本官知道,你只是参与了分利,大头还不是你。忘了告诉你,昨夜那盐枭之首血溅当场,本官当时也在,你知道吗,那人容貌竟然与太守有七八分相似。”慕致远笑意不减。 昨夜去卸货的人以太守的侄子为首,这点秦方记得很清楚,太守锱铢必较的性子他记得更清楚,更何况太守膝下无子,一直把那侄子当成眼珠子来看待。无论如何,太守都不会放过他,他已再无退路。 “又是偷梁换柱,又是瞒天过海的,慕大人真是好计谋。慕大人手段之毒辣,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我招,全招,慕大人想知道些什么?”秦方两眼涣散,沉重地跌坐在地上,无力且绝望地惨笑道。 “本官只要两样东西:其一,借用你手中的兵;其二,私盐分利的名单。”慕致远淡淡地道。 翌日,元宵夜,满城张灯结彩,盛况空前,确如其诗: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夜宴上,各县令、县尉、县远云集一堂,觥筹交错,歌舞升平。管线丝竹韵悠扬,歌喉宛转何清越。更兼有琵琶助兴,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为了让他们下辈子投胎不做饿死鬼,慕致远耐着性子仁慈了一回,直到众人酒足饭饱,才率军将府衙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见诸位大人如此尽兴,我来给大家添个开胃小菜。”慕致远分开众人,笑眯眯地向太守常富贵走去。 “好,好。”死到临头犹不知,常富贵还醉醺醺地拍着手掌。 如果席间有人提前知道慕致远的开胃小菜是什么,就算天打雷劈都不会去临安赴宴,死在家里总比在临安要体面许多。后面能够完好无缺回到县衙的官员,只要一听到“开胃小菜”这四个字就会面无人色。 慕致远不疾不徐,从容不迫地走到常富贵身边,顺手搬了把椅子与太守并排而坐。 “放肆,知府大人身边岂是你小子能坐的!”立刻有人怒斥。 “我能不能坐还真不是你说的算,也不是你们知府大人能说的算。常富贵,常大人,敢问京城慕致远能坐否?”慕致远乐呵呵地道,“我记得,几年前咱们在金銮殿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你还对我说什么来着,对咯,说是要请我来临安做客。啧啧,几年不见,眼色怎么就这么不好了呢?难怪临安也被你搞得一片乌烟瘴气。” “扑通”一声,常富贵匍匐在慕致远脚下,五体投地,酒意全醒,战战兢兢地道:“御史大人远道而来,下官,下官未能远迎,罪该万死!” 众官员一见势头不对,也纷纷跪了一地,手忙脚乱之下,霎时间杯盘狼藉。对于一些偏远的县衙官员来说,慕致远是谁或许不知道,御史是几品官,权力有多大还是一清二楚的。 “这不是京城,不用对我行此大礼。你的确罪该万死,不过不是未能远迎。”慕致远轻轻拍了拍常富贵圆滚滚的脑袋,喜怒难辨地道,“来人,上菜!” 侍卫牵着一根粗大麻绳走了进来,绳子上捆着一个个灰头土脸的盐枭,约莫百人连成一串,倒真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多数官员看得心惊肉跳,吓得两股战战。也有极少数洁身自好的官员,低头反省,静观其变。 “这些面孔你们都熟识吧?有些是你们的亲朋好友,有些是你们的坐上嘉宾,还有些是你们的心腹爪牙。在本官眼里,这些都是敛财利器。常大人,你来告诉本官贩卖私盐该当何罪?”慕致远厉声问道,气势逼人。 “下官,下官驭下无方,监管不力,罪该万死!”常富贵绞尽脑汁脱责,答非所问。 “都这时候了,还想着如何脱身,你还真有出息。”慕致远冷冷地瞟了他一眼,指着末端的一位年轻县令道,“你来说说,贩卖私盐该当何罪?” “凡民不得私煮盐,犯者四岁刑,主吏二岁刑。”那年轻的县令低声应道。 “先来说说你们的丰功伟绩,初八,捕获私枭船二十只,私犯三十人,盐十余万斤。初九至元月十二,连日捕获私枭七十名,盐十七万余斤。船户刘全贩卖私盐七千六百四十斤,周发贩卖私盐六千六百四十斤,梁兴和陈辉一次分别出卖私盐五万斤和十二万斤。数量之多,令人瞠目。再来看看你们累累的战果,去年三月,钱塘江私盐百余舰往来江中,杀掠商贾,后者伤亡近三十余人。去年五月,仁H县民以私贩梗盐法,挟兵刃以自卫,因而构乱,有陈冲者,众至千人。去年七月,余杭县土豪纠合势要,持兵挟刃,势如强贼,夤夜贸易,动以千计,其余各县或数十人,或二三百人,甚至五六百人一伙,械斗也时有发生。临安辖钱塘、仁和、余杭、临安、于潜、昌化、富阳、新登、盐官九县,其中就有三县发生大规模械斗,你们竟然瞒而不报,简直是岂有此理!而常大人上表朝廷的奏折只有‘官兵俱寡,弱不能敌,私贩者众,禁不能止’这轻描淡写的十六个字。去年十月,朝廷下令拨十万石官盐给临安,增兵三千,本官看到的却是盐徒充斥,无处不闻的兴盛局面。”慕致远玉面上浮现出几丝深不可测的笑意,慢慢地从怀中掏出两本账簿,翻开其中一本,不紧不慢地道,“田赋,十五税一,是朝廷的两倍;算赋,一算二十钱,二算三百六十钱,是朝廷的两倍与三倍;口赋,每人三十钱,更赋每月三千,如果本官没记错的话,口赋已废除三年了吧,更赋是二千钱;此外,还有户赋,它不纳入户部,每户不得超过二百钱,临安收的还真不少,每户五百钱。常大人来给本官说说,是谁给你们的胆子私设名目,欺上瞒下?” “这……这是承袭旧制,下……下官该死。”常富贵瑟瑟发抖,语无伦次。 “承袭旧制?临安前太守最后行的是剐刑,你要不要也像他一样?”慕致远残忍地笑道,微微一顿,“也曾有人跟本官说,商贾利欲熏心,利之所在,人所共趋,这是私盐屡禁不止的根本原因,甚至还有人告诉本官,私禁愈严,则私盐愈盛。后来本官才发现,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富阳、盐官一带老少男妇背负筐提之盐,接踵连肩,城乡村镇,沿途摆卖,如此胆大妄为,难道他们不知道贩私盐者得入狱?非然也,因为当地地险山僻,穷困潦倒,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只能铤而走险。造成如此局面的根本原因就是因为你们,一个个都是衣冠楚楚,一个个都是尸位素餐,一个个都是贪得无厌!临安,都说鱼米之乡,都说富贵甲天下,可谁知道竟然是苛捐杂税多如牛毛,猛如虎!昌化有一个叫做开化的县,众位都知道吧,连续两年以税收多闻名,贩私盐的百姓也不少。前几RB官去走了一遭,才发现所谓的税收多竟然是因为当地县衙酷吏横行,强征暴敛,使得民失作业,而大饥馑,人相食,死者过半。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这还不够,他们专横跋扈,更是公然兴贩私盐,且数额相当多。对了,据本官明察暗访,常大人也有私盐数屋,不知道这算不算上行下效?” “这两本账簿,一本是盐枭孝敬给各位的账目,另外一本是临安巧立名目强取豪夺的账目,合计一百余万两,简直是丧心病狂,罪该万死!”慕致远狠狠地扔到常富贵的脑袋上,拢袖欠了欠身,“你们相互传阅,都看看,看看上面的账目是否有误,本官给你们一次申辩的机会。对了,忘了告诉诸位,夜宴开始官兵就开始抄家,他们现在大概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窗外皎洁的月光透过纱窗撒下零星的光辉,月明星稀,明日该是个好天气。厅堂上多数的官员脸色比月光更白几许,庭院里静悄悄的,只听闻远处寺庙传来浩渺的钟声。 慕致远伸了伸懒腰,半阖着眸子小憩,他在等官兵们抄家的结果。众官员丧胆销魂地跪着,青石板砌成的地面很凉,可是没有他们的心更凉,他们也在等等官兵们抄家的结果,抱着最后一丝侥幸的心理,他们最后的救命稻草就是秦方顾念旧情或者官兵的疏漏。可是他们不知道,慕致远早就把秦方的后路堵死了,秦方也已被他吓破了胆。数百人的夜宴,除了慕致远偶尔伸伸手脚,余者都成了雕塑。 直到三更,官兵先后回来,鱼贯而入,一一汇报抄出的家产。慕致远面无表情地端坐在上首,仿佛坐莲台观音菩萨,始终不发一言。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院外传来更夫报更的声音,梆子一慢三快,正是四更。 慕致远请出尚方宝剑,灯火之下,花纹细凿,图纹清晰,剑身一面刻着腾飞的蛟龙,一面刻着展翅的凤凰,且纹饰着北斗七星,纤毫毕现,寒光闪闪。接着,他历数常富贵“大兴土木,贪赃枉法,结党营私,贿赂公行,卖官鬻爵,祸国殃民”等五大罪行,将其当堂斩杀,至于家眷,男丁斩首,女眷充作官妓。临安余下作奸犯科之徒,也一一论其刑赏,就地处决数人,流放千里数十余人,贬为庶民三十余人,整个临安约三分之一的官员被惩处。 晨光熹微,官兵们正在清洗堂前的鲜血,百姓大都还未起床,慕致远已经骑快马离开了临安。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直到当日正午,百姓们才知道御史大人来过,才知知府大人道常富贵被处决了,奔走相告,拍手称快。而令“大难不死”的临安官员更后怕的事情是,慕致远前脚刚走,新任官员后脚就来了,相差不过一日,从京城到临安快马加鞭至少需五日,细思之下,不寒而栗。 半月后,朝廷收到来自临安新任太守的奏报,大小官员抄家共计一百万两白银,其中二十万两不知下落,仅常富贵一人贪污受贿就有四十万两。此外,查察之下,发现冤假错案上百起,且库中十万石粮草不翼而飞。震惊朝廷,圣上大怒。 与此同时,慕致远冷酷无情之名被有心人传的沸沸扬扬,江南官员人人自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四月中旬,慕致远从姑苏赶往豫章的路上,收到密报,百里瞻身负重伤,秋惊寒亲自督战。朝廷收到御史大夫慕致远的奏报,姑苏太守因横征暴敛而锒铛入狱,郡尉因行刺御史以下犯上而被斩杀。 五月下旬,慕致远在庐陵的小院中,收到密报,秋惊寒被围困于雁门关。当时手中正写着呈给皇上的奏章,江淮一带盐枭之首伏诛。手微微一抖,浓墨重重滴落,污了半只袖子。 六月末,慕致远正从阳郡准备启程回京,江南巡视已基本完毕,奏折也已命暗卫送往京城,江南巡查历时约四个月,共查了临安、姑苏、豫章、庐陵、长沙郡、黔中、丹阳等十个郡,大小官员被抄家三十余人,被罢官左迁约百人,赃款数百万两白银没入户部国库。不得不说,这是天子登基以来最严酷,也是最彻底的一次巡查,整个江南官场伤筋动骨,笼罩在血雨腥风的阴影中,并且出现了十分之四的空缺,急需补给,数年之内恐怕难以恢复元气。对慕致远来说,也是最艰难的一次巡查,明枪暗箭接连不断,陷阱层出不穷,一次又一次的死里逃生,使得他衣带渐宽,心力交瘁。可是他不敢有丝毫懈怠,因为北地最新战报显示北狄、丘兹已在函谷关会师,除了西北,燕北、并州、幽州等各路兵马也马不停蹄地往函谷关奔驰,每天都有人流血牺牲,每天都有人战死沙场,每天都在上演着生离死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章:九死一生 七月初,慕致远在归京的途中接到圣上密旨,运往雁门关的二十万石粮草在豫州被劫,命其查察并北上督军。 慕致远奉诏奔驰,披星戴月。 圣上命慕致远去豫州,本是出于拳拳爱护之心,因朝中老臣对慕致远江南雷霆手段颇有微词,御史台也接二连三地上奏弹劾,此时远离京城,韬光养晦是上策。与此同时,豫州粮草的下落也十分紧急,北地前任监军行至西北,挟势弄权,导致西北兵败退守雁门关,吴勇战死,百里瞻受伤,监军被秋惊寒以贻误军机之名斩于马下。朝中怀有异心者不敢走马上任,忠正纯良之辈倒也有自动请缨者,可是他们大都是朝廷新贵,出身贫寒,恐怕对秋惊寒其人怀有偏见,因而圣上不敢用。谁曾想到,陛下的一片良苦用心,宛如一道催命符,慕致远活着走出了江南,却险些在豫州殒命。 或许是圣上传召的内侍走漏了消息,或许是慕致远不经意间泄露了行程。自从进入荆州北部后,刺客明显增多,秋惊寒的亲卫死了两名,伤了两名,暗卫死了三人,伤了一人,慕致远也没能幸免,腰部、腿部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虽不致命,却也严重影响了脚程。 七月中旬,慕致远进入豫州边境,为了加快脚程,从官道改为捷径。正值中元节,俗称“鬼节”,家家祭祀祖先,供奉时行礼如仪。相传那一天地狱大门打开,阴间的鬼魂会放禁出来。有子孙、后人祭祀的鬼魂回家去接受香火供养;无主孤魂就到处游荡,徘徊于任何人迹可至的地方找东西吃。所以人们纷纷在七月,举行设食祭祀、诵经作法等“普渡”、“施孤”布施活动,以普遍超度孤魂野鬼,防止它们为祸人间,又或祈求鬼魂帮助去除疫病和保佑家宅平安。因此在这一天会有普渡的习俗,称为“中元普渡”,后来更发展为盛大的祭典,称为“盂兰盛会”、“盂兰胜会””。 当夜,慕致远歇在一处破庙,睡得很不安稳,梦中一会儿是血肉模糊的疆场,一会儿是繁花似锦的烟雨江南,一会儿是轰轰闹闹的朝堂。从梦靥中挣扎着醒来,汗流浃背,多处伤口隐隐作痛。漆黑的夜晚,寂静阴森,外面的风阴冷地嚎叫着,时不时可以听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已是午夜时分,突然一个黑影掠过窗头,可是外面寂静的可怕,仿佛黑暗要吞噬一切。慕致远心头飞快地掠过一个念头:月黑风高杀人夜,古刹寒鸦鬼泣时。 他半撑起身子,伸手去点桌上的蜡烛,触摸到的不是烛台,而是粘稠的液体,传来这几个月他最熟悉的咸腥味,抬眸隐约见到一个模糊的黑影,他不由地浑身打了个激灵,左手伸向枕下抽匕首,可是还是太慢了,双刀直劈而来,一刀正中腹部,另一刀正中胸口。慕致远大喝一声,举起匕首顶住腹部的大刀,缩着身子往榻内一滚,扶着窗棂颤巍巍地站起来,捂着胸口喘息道:“什么人派你来的?” “死人不需要知道!”对方沉声道,声落刀至,双双砍向他双腿。 慕致远破窗而出,箭雨破空而至,心中叫苦不迭,就地一滚,背部、腿部纷纷中箭,滚落寒潭中,扑腾几下后沉了下去。慕致远最后脑海中浮现的不是下落不明的粮饷,也不是纷乱的江南官场,而是幼时奶娘说起过的荒诞之言:鬼节这一天忌下水,此时好兄弟会和你玩鬼抬脚的游戏,一不小心,命就被抬走了。然后,隐约看见了那张雌雄莫辩、似笑非笑的脸。 慕致远醒来时东方欲晓,正看到一张似笑非笑的脸,不过不是他心中惦念的那人,而是贾显,细看之下,眉目之间和那人竟然有三分相似之处。而他正被倒挂在竹子尾巴上,剥光了上身,伤口已被细心地处理过,只不过随风摇摆的姿势极为不雅。远处草地上正歇着三十余人的商队,或喂马,或提水,或烧火,井然有序。 “啧啧,虽然很久前就很想这么做了,但是没想到真的会有这么一天。”贾显拍着羽扇笑得见眉不见眼,“本公子方才还在想,要是你再不醒,干脆扔潭里喂王八得了。” “多谢隐公子救命之恩。”慕致远哑着嗓子低声笑道,“也多谢隐公子不计前嫌。” 贾显被一语道破身份吓得生生后退了一大步,摇着扇子怪叫道:“你,你怎么知道的?谁,谁告诉你的?难道你被不干净的东西附身了?” 慕致远故意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幽幽地道:“死过一回,开了天眼。” “切,小爷不信。”贾显还是用怪异的目光打量他。 “那好吧,放我下来,我告诉你。”慕致远扯了扯嘴角。 贾显伸手解了他身上的绳索,递给了他一个包袱,里面有官牒文书、尚方宝剑、金丝软甲和干净的衣裳等一应物什,随后又分给了他食物和水。慕致远不客气地接过,颤抖着双手穿好衣裳,趴在草地上慢慢地吃了食物,细嚼慢咽,一派斯文。 “你这样子,还真不像当官的。”贾显摇头失笑道。 “那你觉得当官的该是怎样的?”慕致远抽空回了他一句。 “四品大员出行至少应该是坐八抬大轿,卫队鸣锣开道。”贾显笑道。 “我怕死,所以不敢。”慕致远头也不抬地应道。 贾显大乐,笑得前俯后仰,好一会儿才言道:“你这倒是大实话,不过小爷喜欢。对了,还没说你是怎样识破爷的身份的呢!” “你知道的,我派人去淮安查探过你的身份,不仅一无所获,还差点损兵折将,那时候我就怀疑你与崔家有很深的渊源。后来我又收到消息说临安十万石粮草不翼而飞,我怀疑是你的手笔,我立刻传信给临安的朋友去找你,你果然不见了。再加上,细看之下,你的容貌跟秋元帅有几分神似,又如此热衷于贩卖粮草,除了崔家无第二人。崔显,字隐,江湖人称公子隐,长房最小的孙子,天资聪慧,在江淮一带颇负盛名,后师从高人,游历各处,行侠仗义,踪迹难寻。”慕致远抚着胸口淡淡地道。 “如此看来,你这御史当的还有几把刷子,不算是浪得虚名。”崔显撇嘴应道。 “你怎么在豫州?难道那二十万石粮草被劫又是你做的?”慕致远上下打量他,目光炯炯。 “额,你别用这样想杀人的目光来看我。这事,这事我的确脱不了干系,但,但是我也是有苦衷的。”崔显踌躇道,“小爷对你可有救命之恩,你,你不可以恩将仇报。” “那得看你那苦衷到底有多苦咯。”慕致远好整以暇地应道。 “事情是这样的,我小叔父,崔昊,西北太守,就是那个跟你交情很好的酸秀才,你知道的对吧?他对这次的催粮官不放心,让我暗中跟随。小爷不辞辛劳地连夜赶到豫州,恰好听到他们密谋如何监守自盗,爷略施小计让他们赔了夫人又折兵。” “简直是目无王法,窃取粮饷当杀头,你知不知道?”慕致远咬牙切齿地问道。 “重要的是粮饷从明转为暗,安然无恙。过程不重要,这是御史大人教会爷的。而且,如果不是这样,你昨晚早就交代在这里了。如果说爷是匪,那爷救了你,还给了你食物,咱们这应该算是官匪勾结了吧?”崔显狡猾地笑道。 慕致远拊胸,无言以对。 “啧啧,你这一身的伤,没有几个月怕是养不好了,下手的人真狠,杀人不过头点地,哪有这样的,又是刀伤,又是箭伤,若是胸口没有金丝软甲护着,你早就呜呼哀哉了,小爷捞上来的肯定就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崔显滔滔不绝地说着,还指手画脚,“你看,这,这,还有这,都是血窟窿,小爷那万金难求的药被你用了一瓶又一瓶,万金难求,你懂不?哎呦,不能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小爷肉疼,弄不好还犯了心悸。” 慕致远看他这一毛不拔的样子,哭笑不得,索性闭上双眼装死,眼不见心不烦。 “哟,哟,大爷,你这是哪又不舒服了?”崔显还真被他吓了一跳。 “耳朵。”慕致远瓮声瓮气地应道。 崔显哑然失笑。 “昨夜你们是否遇到了那些人?我的随从是否还有活着的?”慕致远正色问道。 崔显笑而不语,挥手命人抬了担架过来,架起慕致远便往山上走。约莫一刻钟,便到了慕致远昨夜歇息的古庙。但见破旧的庙门前摆着几排赤/条条、白花花的尸体,旁边放着一堆羽箭、暗器、大刀及衣物,秩序井然,一丝不乱,看得慕致远瞠目结舌。 “呶,全在这儿了,你自己去找吧。”崔显努努嘴,“小爷心血来潮,清点了一下。一共三十五人,兵器出自卫府,腰牌出自御林军。” 慕致远扯了扯嘴角,想要习惯性地用那虚伪的笑,去掩盖内心的悲伤与苍凉,却发现胸口疼得厉害,只能闭上眸子,抿着嘴角无力地道:“都埋了吧,多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分麾下炙 八月初,崔显一行抵达西北境内,慕致远的伤已好大半,可以稍稍走动了。但因天气燥热和心绪不佳的缘故,伤口迟迟未结痂,清减了许多。 前来迎接的队伍中有两张熟悉的面孔,崔昊和黑妞。去雁门关还有三四日路程,三人都极力劝说慕致远去府衙歇着,但是到底架不住慕致远的执拗,只得依了他。秋惊寒被困于雁门关是实情,但是黑妞如入无人之境也是实情,因此第四日傍晚,慕致远见到了阔别已久的秋惊寒,时隔八个月。那人还是裙布钗荆,简陋寒素的样子,那人还是眉目清浅,无悲无喜的样子,文雅中不失书卷气息,书卷气息中又隐隐含着几丝邪魅与慵懒。比起上次离别,脸上气色稍稍好了点儿,眉眼间倦色却又新添了几缕。 “来了?”秋惊寒难得主动与慕致远打招呼,却只有这简洁的两个字,无惊无喜。 慕致远心中酸楚与欣喜交织,低眉却只是五个字:“是的,我来了。” 秋惊寒偏头,不再理会慕致远。崔显眉飞色舞地说着窃取粮草的丰功伟绩,插科打诨还不忘卖力地念叨其中的千辛万苦,十足像个跟大人讨赏的孩子。非常有意思的是,在秋惊寒面前,崔显到底收敛了些,没有张口闭口地称“爷”。崔家的人都擅长演戏,这一点慕致远与崔昊、崔显结识后深有体会,秋惊寒是个中高手。 待到崔显说得口干舌燥后,秋惊寒终于抬眸扫了他一眼,淡淡地道:“累了吧?说吧,你想要从姑奶奶这儿拿走什么?” 虽然她是崔显货真价实的姑奶奶,慕致远咋听之下还是有点儿忍俊不禁。 “秋,秋元帅,我想留在军中。”崔显踌躇道。 “你曾祖父许了?”秋惊寒淡淡地问道。 崔显摇头。 “那你皮痒了?” 崔显接着摇头。 “那你想跪祠堂了?” 崔显继续摇头。 “既然不想,那就乖乖回去吧。”秋惊寒不为所动。 “可是,我还是想留在军中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崔显垂头丧气,低声嘟囔。 “那你就留下来吧,直到攻克了西戎。”秋惊寒头也未抬。 “此话当真?”崔显大喜过望,满脸狐疑。 “嗯。”秋惊寒再正经不过的样子,伸手取出一枚令箭抛给他,“中秋宴如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姑奶奶,我要披甲上阵杀敌!”崔显大声抗议。 “太聒噪了,黑妞把他拖出去!”秋惊寒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 崔显一脸委屈地被黑妞拖了出去,到底还是拿走了令箭,接了操办中秋宴的差事。 秋惊寒垂着眸子喝了半杯茶,双手捧着茶杯出神,茶烟袅袅,热气腾腾,她竟然毫无察觉。 慕致远心中一颤,低声道:“你怎么……?” “哦,畏寒。”秋惊寒波澜不惊地道,显然不愿多谈,转而言道,“江南的事,我都听说了,做得比我想的还要好很多。” 慕致远听到过的赞许之词多如牛毛,从未听过如此乏味的言语,却朴实真挚得令人感动,他轻声道:“那五名亲卫,我没能带回来。” “我知道,抚恤金已经发下去了。”她低声应道,眉眼间一派平和。 “我还去了贵府,府中的景致很漂亮。也见到了令弟,大概有这么高了。”慕致远比了比自己的胸部,继续笑道,“小小年纪,已是霞姿月韵,府中打理得井井有条,文章也做得极好。临走之际,我把他举荐给了恩师。” 果然,秋惊寒还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只是薄唇龛动,轻轻地吐出两个字:“多谢。” 慕致远取出金丝软甲放在桌上,含笑道:“令弟对我也有救命之恩,宝物完璧归赵。” “既然是小阳赠与你的,你就收着吧。”她用眼尾扫了一眼,透出些许不耐烦,“如果实在不喜,那也该还给小阳。” 慕致远无言以对,只能默默收入怀中。秋惊寒垂眉敛目,端茶送客。 慕致远故意视而不见,轻声道:“我还见到了陛下,他说非常想你。” 脱口而出之言,本是无话找话,却懊悔不已,恨不得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只见她脸色微微泛白,神色怔忪,端茶的手微微一抖,险些洒出茶水。陛下的心思,很显然她是知道的。 慕致远一惊,怕她烫到自己,手忙脚乱地去端她手中的杯子,不迭地说道:“我真该死,这话怎么能说一半呢。陛下不仅想你,还十分想北地的将士们。” 她松了手,指尖却已烫得通红。慕致远放下茶,一把抓住她的手,心疼地吹了吹,怜惜道:“都怪我,都怪我,我马上去叫军医!” “慕致远!”秋惊寒微怒,皓腕微转,从他手中挣了出来,一锁一托,轻松地擒拿住了慕致远。 “疼,轻点,你轻点!”慕致远讨饶。 秋惊寒右腕一抖,甩出了慕致远,低眉端起了桌上的茶,仿佛方才动手的人根本不是她。 慕致远疼得直咧嘴,腹部旧伤隐隐作痛,有苦难言,只能喝茶压惊。 “琅琊王氏长房长女,性资敏慧,静容婉柔,贵而不恃,谦而益光,堪母仪天下。”秋惊寒蹙着眉,一字一顿地道。 “琅琊王氏,鸿儒之首,清贵世家,其长女兰心蕙质,才名远播。若是真能珠联璧合,不失为千古佳话。”慕致远连连点头,并在心中暗自盘算着如何让御史台向陛下和太后上呈封后的奏折,该由谁主笔,谁谏言,如何谏,又该联合哪些朝中老臣等等。 见慕致远低眉沉思的样子,秋惊寒大概是觉得无趣得紧,拢着袖子慢慢地起了身,缓缓向外走去。出门时,熟练地接过了亲卫递过来的斗篷披在身上。八月天,出门不离斗篷,可见她的身子已经坏到了何种程度,简直令人不敢猜测。 慕致远不能问,也不敢问,他只能慌忙地起身跟上她的脚步。 雁门关又名西陉关,以“险”著称,有“天下九塞,雁门为首”之说。相传每年春来,南雁北飞,口衔芦叶,飞到雁门盘旋半晌,直到叶落方可过关。故有“雁门山者,雁飞出其间”的说法。地势险要,兵家必争。东西两翼,山峦起伏。山脊长城,其势蜿蜒,东走平型关、紫荆关、倒马关,直抵幽燕,连接瀚海;西去轩岗口、宁武关、偏头关至黄河边。关有东、西二门,皆以巨砖叠砌,过雁穿云,气度轩昂,门额分别雕嵌“天险”、“地利”二匾。东西二门上建有城楼,巍然凌空,内塑历代战死沙场的守将群像,奇伟雄浑。曾有诗云雄关的豪迈气势:“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胭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二人在隘口之间缓步而行,夕阳拉长了他们的身影,一前一后,缱绻成双。 关前西戎引兵搦战不止,耀武扬威,辱骂不绝,大半皆是老弱之众,多有解衣卸甲,赤/身/裸/体,或坐或睡。 慕致远折断一枝树枝,愤然道:“简直是欺人太甚!” 秋惊寒看了看,遥指对面的山谷淡然道:“前面山谷之中,掩藏不住的杀气,必有伏兵。此为诱敌之计,不必介怀。” 慕致远忧心忡忡地道:“不管是古浪、渔阳之战,还是漠河、凉州一役,只要是你指挥的战役,都是所向披靡,兵到城破。如今,四月中旬你便赶到了西北,战事不利,而北狄、丘兹却已完成会师,如此下去,军心不稳,该如何是好?” 秋惊寒瞟了他一眼,懒散地倚在树上打盹。 “我,我没有代表朝廷问责你的意思,你不要多想。我知道,将士们在外舍生忘死,诸多不易,可是战事不利,那就是于你不利,我很担心你。”慕致远英挺的剑眉紧紧皱起,小心地解释道。 秋惊寒伸了伸懒腰,凝眉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方慢悠悠地道:“唔,快四个月了,的确有点儿久了。你都着急了,那么应该有人更着急了。” “你,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题了?”慕致远诚恳地望着她。 秋惊寒换了个姿势,漫声道:“敌我兵力几何?” “西戎号称二十万,大概有十五万吧,西北十余万,有你坐镇,兵力算得上是旗鼓相当。”慕致远揣测道。 秋惊寒嗤笑道:“慕大人,西戎实际兵力是十八万,前次与西北军作战,折损了一万,目前是十七万。西北的十万大军,在百里瞻的手里折损了两万多,除了吴勇,还战死了几位名将。后来,黑妞奉我之命,从并州带来了两万大军。是的,十七万,在本公子的眼里的确不算多,可是并州军主力消失殆尽,西北军也不是燕北军,倘若百里当年在漠河一役不是我的副将,底下的那些军士早就反了天了。兴许本公子在作战上的确略有几分天赋,也曾赢得了几许薄名,可本公子又不是神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道理,慕大人不懂麽?” “百里将军对你恭敬有加,我一直以为西北军对你也应当如是。”慕致远低声道,神情黯然。 “西北军是百里一手组建的,这些年没少跟随着他出生入死,凭什么此次征北由秋惊寒一个女人挂帅?又凭什么收了百里的指挥权?”秋惊寒指着远处的西戎军营,不疾不徐地道,“虽然有百里和穹苍压制着,可是西北军和他们一样都想知道是不是‘阳春之曲,和者必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看你成竹在胸的样子,应该是早有妙计收服军心了吧?” “中秋宴,必见分晓。”秋惊寒勾了勾嘴角,扬起一抹邪魅而残忍的笑。 她鲜少笑,哪怕是难以捉摸的笑。淡淡的夕阳余晖洒在她如玉的侧脸上,面部轮廓变得模糊,勾勒出几分温柔婉约,那高深莫测的笑为她添了几许丽色,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慕致远屏息凝视,怦然心动。 第二次见到秋惊寒,已是五日后的中秋夜宴。烹羊宰牛,载歌载舞,军中大汉不拘小节,大碗喝酒,大碗吃肉,几碗水酒下肚,醉意熏然,早就失了分寸,划拳者有之,斗酒者有之,比划者亦有之。秋惊寒还是那副懒散的样子,半睡半醒,似笑非笑,由着他们喝,由着他们闹,听之任之。 夜已深,座中人半醉。也不知道谁最先起哄,竟然有一位老将军仗着军功,壮着胆子向秋惊寒敬酒。秋惊寒微微一笑,遥遥举杯,一饮而尽。如此看似不经意的举动,却将宴会推向了热闹的巅峰,敬酒的将军络绎不绝,似乎秋惊寒不醉倒他们誓不罢休。崔昊、百里瞻屡屡出言劝阻,可哪儿劝得住;慕致远身体力行,代为挡酒,也是分身乏术。军中大汉,五大三粗,一来二去,推杯换盏,言语间便失去了恭敬,纷纷请求与秋惊寒比试,呼声渐高,虽别有用心,然而盛情难却。军中武将一向能者居之,而所谓的能者有大都身手了得,以武服人,自古如此。崔昊、慕致远、百里瞻面上不显,暗中却早已急得冷汗淋漓,三人均知秋惊寒功夫了得,可是他们不敢让秋惊寒出手,万一失手,后果不堪设想。倒是沈黑妞与崔显老神自在,此二人唯秋惊寒马首是瞻。 秋惊寒倒好,欣然应允,大手一挥,吩咐摆擂台,施施然地往擂台中央一坐,微微抬手示意众人安静,怡然道:“今天是中秋佳节,花好月圆,难得的好日子,本帅也不好扫弟兄们的兴。但是,兄弟们应该多少也有所耳闻,本帅这些年缠绵病榻,荒废了身上的功夫,赢了本帅也不见得光彩。这样吧,我们各退一步。众所周知,沈黑妞沈将军,燕北第一猛将,不仅是本帅的亲随,还是秋家的家将,由她代本帅出阵,合情合理。而且,她那虎背熊腰的样子,弟兄们也就不必束手束脚,手下留情了,弟兄们以为如何?” 秋惊寒果然棋高一着,首先示弱,然后“燕北第一猛将”的高帽子往黑妞身上一扣,暗示战胜沈黑妞就是战胜秋惊寒,战胜沈黑妞就是战胜燕北军,凭借着令人心动的噱头轻巧地抽身。 黑妞早就看不惯西北军中某些对秋惊寒不敬的将士,若不是看在崔昊、百里瞻和战死的吴勇的颜面上早就动手收拾他们了。如今有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又岂会白白错失?秋惊寒话音刚落,她便拖着盘龙棍一跃而上,团团抱拳一礼,挺胸往秋惊寒身边一站,雄赳赳,气昂昂。 秋惊寒顺势一让,潇洒地下了擂台,回到座位时,低声问了一句:“穹苍,你说姑姑是不是太狠了些?” 她那认真而无辜的样子,好似真心向崔昊请教。 崔昊抽了抽嘴角,低声苦笑道:“不狠,多谢姑姑不杀之恩。他们,自求多福吧。” 秋惊寒满意地点点头,端茶看热闹。百里瞻挎着脸,皱着眉。慕致远大乐,闷笑不已。 沈黑妞,秋惊寒麾下第一猛将,西北悍将吴勇甘拜下风,万军中如入无人之境的人物,收拾百里瞻手下的刺头自然是小菜一碟。上一个,挑一个;上两个,挑一双;上三五个,挑一群。梢把兼用,身棍合一,快速勇猛,舞动如飞,抡劈如意,变化多端,似疾风暴雨,密而不疏,如游龙入海,呼呼生风。西北军中勇士多,自信的勇士尤其多,因此棍与肉的亲密接触声不绝于耳,痛呼之声此起彼伏,煞是壮观。 秋惊寒眉梢带笑,一脸与有荣焉。崔昊皱着眉头,嘴角节奏性地一抽一抽,似乎棍棒是打在他的身上。慕致远极力隐忍,那丝幸灾乐祸的笑还是悄悄爬上了嘴角。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擂台下已经被撂倒了百余名大汉,擂台中央的沈黑妞还是面不改色。秋惊寒似乎还嫌不够热闹,信手一挥,手中的桂花酿被她以内力一寸一寸地递到沈黑妞跟前,这一手露得不可谓不漂亮!内外兼修,真正的高手,全场一片寂静,似乎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清晰可闻。 “擂鼓,聚将!”她薄唇轻吐,激起千层浪。 隆隆鼓声响起,秋惊寒给西北军上了最生动的一课,让他们知道何谓真正的“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众将酒意全无,跌跌撞撞地爬起,却一片肃然,无一人敢出声。 “沈黑妞!” “到!” “领兵三万,伏兵关北口,五更前按兵不动,五更后不许放过一人!” “末将遵命!” “百里瞻、吴凡!” “到!” “二人各领兵两万五,伏兵于天险门、地利门两侧,四更听到大军行动后,只管擂鼓呐喊,不许出击,五更时出兵夹击!” “末将遵命!” “姜环、吕文华!” “到!” “二人各领兵一万,分别伏兵古关道、雁门寨,三更听见鼓声后杀出,只管截杀追击!” “末将遵命!” “周勉!” “到!” “点精兵三千,马蹄裹布,随时听候本帅调遣!” “得令!” “余下众将听令,分为二队,斗酒摔跤者赏,引吭高歌者赏,大声喧哗者赏!待西戎军攻入本寨后,听候崔大人的指令分别往古关道、雁门寨撤退,偃旗息鼓,且战且退!” “是!” 军令如山,整个雁门关瞬间动了起来,一阵马蹄声之后,只剩歌舞喧哗,胡笳与腰鼓,人声鼎沸,人影憧憧,在夜色的掩映中,一万余人与数万人难以分辨。 秋惊寒慵懒地倚在虎皮大椅中,神情似笑非笑,似醉非醉,左手握杯,右手提盏,自斟自酌。慕致远看得心惊肉跳,几次欲起身劝阻都被崔昊死死地拦住了。 慕致远咬牙切齿地低声吼道:“伤身!” 崔昊红着眼低声应道:“我知道,可是她是征北大元帅!”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秋惊寒意犹未尽地放下了酒盏,两颊微红,醉意熏染,她起身时,崔显立刻为她披上了披风。 “穹苍,这里交给你了。”她温声道,一手揉着眉心,一手缓缓地拍了拍崔昊地肩膀,她大概是真的有几分醉意了,才会露出这样从未有的温柔与亲昵。 “下官领命!”崔昊起身沉声应道,带着些许难以发觉的哽咽。 她低头端详崔昊的眉眼,过了许久,嫣然一笑,不可方物:“待了却北边战事,我跟你学作画可好?” 没等崔昊应声,她已昂首大步向外走去,崔显欲跟随,却听她冷冷地吩咐道:“你留下,这是军令!” 慕致远一言不发地起身,这一次,崔昊没再阻拦。 出了军帐,周勉已率领三千精兵整装待发。秋惊寒一声不响地向山顶走去,慕致远跟在她身后,后面是三千军士。月光皎洁,白雾弥漫,山间一片寂静。慕致远忽然发现秋惊寒的步履极快,几乎足不沾尘,飘飘乎如遗世独立,似乎随时会羽化而登仙,不觉心中一阵骇然与冰凉。 二更已过,月渐西移。三千军士刚登上山顶,山谷便中火光四起,杀声震天,正是西北军扎营处。秋惊寒迎风远眺,环胸而立,眸光闪动,比天上的星子还要冷几分。 慕致远与她并肩而立,侧着身子,遮住一面的大风,低声问道:“此战,胜算几何?” “你想知道?”秋惊寒并未收回远眺的目光。 “是的,很想。”慕致远轻声道。 “尽人事,听天命。”她冷冷地应道。 “你每次作战都这样麽?” “不然呢?” 慕致远无话可说,随着她的目光望向山谷,见两条火龙向古关道、雁门寨方向奔走,喊声渐弱。 隔了半晌,慕致远又道:“我不信。” “哦?”她尾音微微上扬,似乎带着些许疑问与好奇。 “你不是那种会听天命的人。”慕致远温声笑道。 “是麽?”她低应了一句,像是在问慕致远,又像在问自己。 慕致远使劲点了点头,又怕她看不见,笃定地应道:“是的。” “哦。”她波澜不惊地应了一句。 “其实,我也会作画,不比穹苍差。”慕致远踌躇道,目光灼灼地望向她。 她嘴角微微上扬,薄唇衾动,可惜慕致远没能听清她到底说了什么,当时古关道和雁门寨万马奔腾,刀戟厮杀声掩盖了一切,火光逐渐分别向天险门、地利门方向蔓延。 忽然间,大风起兮,乌云密布,雷声阵阵,顷刻间瓢泼大雨铺天盖地而来。 秋惊寒仰天大笑:“真是天助我也!” 慕致远这时才真正明白她那句“尽人事,听天命”的深意,秋惊寒其人算无遗策,可见一斑。 随后,秋惊寒率三千精兵冒雨奔腾,从关北口出城,直袭敌军大营!当时正逢四更,天险门、地利门战鼓隆隆,隔着几个山头都震耳欲聋。 当冲锋号响起时,西戎驻军正在梦寐中,揽衣推枕而起,鲜血已经在那片土地开了花。伸手不见五指的夜,狂风暴雨都成了西北军最好的掩护,还来不及看清敌军将领的旗帜,还来不及弄清对方到底来了多少兵马,很多西戎军脑袋已搬家,难以置信的表情在他们那一张张年轻的脸上定格成了永远。他们只隐约地知道那是一支骑兵,收割韭菜般地收割生命,很多老兵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漠河一役。天空划过一道道闪电,照亮了地上流淌的鲜血,令人不寒而栗。 中军帐里,西戎主帅翟煜被捆成五花大绑跪在堂中,上身赤/裸着,外衫都没来得及披便被秋惊寒活捉了,嘴里还塞着一只臭袜子,很显然秋惊寒没有丝毫要跟他好好聊天的兴致,他的身旁还跪着两位衣衫不整、花容失色的女子。 秋惊寒慵懒地靠在虎皮大椅中,似笑非笑地道:“翟元帅,夤夜拜访,没提前打招呼,扰了您的兴致,实在是不好意思。” 翟煜不断挣扎着,狠狠地瞪着秋惊寒,眦目欲裂。 秋惊寒伸了个懒腰,戏谑道:“大可不必如此怒发冲冠,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到那时你大概就没有心情跟本公子咬牙切齿了。” 周勉卷帘而进,鲜血透甲红,他紧紧地盯着秋惊寒,神情极为古怪,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有抑制不住的狂热,也有不加掩饰的后怕。 秋惊寒好整以暇地看了看他,似笑非笑地道:“周将军,本公子不让翟元帅说话,可没有不让你说话。” 周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道:“报告元帅,西戎驻军共一万,约四千伏诛,六……六千投降!” 话音刚落,慕致远面色不显,心中却咯噔了一下,差点血液逆流而亡。 秋惊寒面不改色地道:“缴械了吗?” 周勉使劲点了点头。 “本帅知道了。把翟元帅挂城头去凉快凉快,这两名女子也带下去吧。”秋惊寒若无其事地吩咐道。 周勉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领命而去。 “你疯了”这三个字在慕致远喉头上下滚动,望着那张雌雄莫辩的面孔,那似笑非笑的神情,那满头的银发,他却始终吐不出半个字。秋惊寒的确用兵如神,可是她更多的是拿自己的命在刀尖上跳舞。 她揉了揉堆砌在眉间的疲惫,淡淡地道:“你大概是以为我疯了,我有时候也是这样怀疑自己的。可毕竟一次次活下来了,我又有什么理由不相信自己呢,对麽?兵贵神速和迅雷不及掩耳的道理,我想你应该是明白的。” “这儿没有披风,只有残酒,还温的,你趁热喝了吧。快天亮了,你歇会儿吧。”慕致远冲她柔和地笑了笑,轻声道,“秋元帅,你要照顾好自己。” 秋惊寒一怔,脸上微微浮现出几缕浅淡的笑意,接过慕致远递来的酒一饮而尽,伏案而歇。 慕致远怔怔地看着她的睡颜,恍惚间觉得,就这样守着她也挺好,不惧流年,浮生尽歇。 天亮,雨未歇,西戎军节节败退,有很多将领到死都没有明白为什么十六万大军攻入雁门关,最后却只剩下三万多残兵,本以为这三万余兵将还可以保存,见到主帅翟煜的那一刻,傻了眼,也死了心。只见城头之上,猩红的“秋”字帅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秋惊寒、慕致远并肩站在旗帜之下,神采奕奕。 秋惊寒没有说一句话,西戎兵将已经做出了选择,少数选择了自刎,多数选择了放下武器。 慕致远见到崔昊时,他正躺在担架上,满身鲜血,堂堂七尺男儿拉着秋惊寒的手,泣不成声地絮絮低语道:“姑姑,你要记得跟我学作画!” 慕致远有些明白崔昊为何如此激动,虽然秋惊寒的辈分比崔昊高,但是她的年纪摆在那儿,崔昊是真的心疼她,就像疼自己的孩子一样。 “真是斯文扫地。”崔显小声地嘀咕着,却悄悄红了眼,还不忘拿起袖子去给崔昊拭泪。 “穹苍的伤严重吗?”慕致远关心道。 “还能哭,你说呢?”崔显一脸嫌弃。 战后事宜,秋惊寒全权交给了百里瞻。她来西北时率两万多并州军,下马斩监军,升帐掌兵权,一战定乾坤,不可谓不是轰轰烈烈。离开时,轻装简从,只有寥寥数人,慕致远、沈黑妞以及崔显。 临别之际,百里瞻问道:“元帅,西戎为何一败涂地?” 秋惊寒似笑非笑地道:“是你想知道,还是翟煜想知道?” 百里瞻挠着脑袋笑了笑:“末将也有些糊涂。” “天时地利与人和,缺一不可。”秋惊寒沉吟道。 “大雨倾盆可谓是天时,坚守不出和比武是为了磨砺士气,可谓是人和,地利是指雁门关易守难攻的地势麽?可是……”很显然,百里瞻还是有些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的也不仅仅只有百里瞻。 “以穹苍为诱饵将敌军一分为二,分别进入了古关道和雁门寨,各自遭到了姜环、吕文华的有力截杀,那时候西戎军并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伏兵,只好拼命地去追赶前头的西北军。然后,西北军带他们兜了半个圈子,到了你和吴凡守天险门、地利门,两地之间仅隔一个山谷,在黑黝黝的夜里你能分清对面擂鼓呐喊的孰敌孰友麽?等他们反应过来,伤亡已不小,再加上你和吴凡的迎头痛击,几乎胜负已分。最后黑妞关门打狗,这应该不消本帅多说了。”秋惊寒淡淡地道。 百里瞻哑然失笑,却又钦佩万分。 秋惊寒不再赘言,转身欲登车撵。 “元帅,西北军下一步当如何?”百里瞻急忙问策,“是率军前往函谷关会师,还是反攻西戎?” 秋惊寒微微一沉吟道:“雁门关一役,西戎元气大伤,可毕竟还有近十万守军,西北军若调往燕北,他们求之不得。西戎为患多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关雄等三位谋士已在赶来雁门关的路上,待你整顿好西北军,他们大概也到了。这三人智谋虽不如旷达,然而随军多年,深谙用兵之道,且忠正纯良,你若遇到难以决绝之事,不必向本帅请示,与他们商讨即可。” “函谷关正值用人之际,两万并州军并入西北军,末将已受之有愧,元帅怎可再派智囊增援?”百里瞻动容。 “燕北战事已僵持近八个月,太需要战绩来振作士气了,你懂麽?”秋惊寒挑着眉毛叹道。 “请元帅放心,西戎不灭,末将誓死不还!”百里瞻郑重允诺。 “本帅在函谷关等你的捷报,你多保重!”秋惊寒转身进了马车,落下了卷帘。 隔着车帘,慕致远能瞧见百里瞻朝秋惊寒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军礼,虎目湿润,隐约可见泪光。战场上的离别,每一次都有可能是诀别,秋惊寒此行凶险万分,因为函谷关已囤积了上百万大军,正等着她决一死战,她的肩上背负着整个北地的兴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上古绝阵 “白露披梧桐,玄蝉昼夜号。秋风万里动,日暮黄云高”。北地的八月已呈现出一派寂寥与单调,无边落木萧萧下,平添几分肃杀之意。 自离开西北,秋惊寒便病倒了,日日汤药不离身,神色恹恹,形销骨立,昏迷的时间总是比清醒的时间长,途中大夫换了又换,却没有丝毫起色。但是她执拗得很,不容许行程受到丝毫的耽搁。慕致远也很消瘦,身上的伤倒是好了八九分。 某天深夜,她忽然惊醒,满头大汗,向给她掖被子的慕致远迷迷糊糊地问道:“黑妞,人死了,是不是就不会痛了?爷杀了那么多人,早就该死了,怎么就死不了呢?”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每一场战争都意味着生命的陨落,她又怎会无动于衷呢,或许对于她来说胜败都是煎熬。 慕致远一怔,险些落泪,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呢喃道:“燕北军正等着你,旷达正等着你,圣上也正等着你呢。别多想,天还没亮,快睡吧。” 她翻了个身,又睡着了,慕致远却睁眼守着她到天明。 次日,收到张远传来的捷报。西北军大胜的消息传到燕北后,军心大振,梁文锦与莫问联手在潼关斩敌五万,这是北地战争全面爆发之后,燕北军首次大捷。 秋惊寒当时正在喝药,平静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很显然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中。 九月初,秋惊寒一行抵达函谷关,弱不禁风的她已早早地披上了狐裘,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白得像三月的雪。万幸,她到底还是挺过来了,却越发沉默寡言,常常微微阖着眸子冥思苦想,嘴里念念有词,手指不断推演,一出神便是几个时辰。但是,没有人敢去打扰她。 与在凉州离别时相较,张远变化颇大,两鬓白发新添不少,双目炯炯有神,举手投足间带着战争磨砺的干净利落,儒雅中透出几分沧桑与坚毅。 见到秋惊寒后,先是惊喜,然后眼中飞快掠过了几丝担忧,很显然他也看出了些端倪,最后却什么也没说,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接下来,一边热情地与慕致远寒暄,一边引着众人进入了中军帐。 众将们正在议事,约百人正讨论到激烈处,纷纷放下手手中的活向秋惊寒行礼。 秋惊寒在末处随意挑了张椅子坐下,淡淡地道:“这位是朝廷派来的新任监军慕大人,也是御史大夫,与本帅一同从雁门关赶来。” 引见之语只有寥寥一句话,却是给足了面子。众将恭敬之色立显,一一向慕致远行礼。慕致远也十分谦逊,一一回礼并代表朝廷简单问候。 “你们继续,爷在一旁听听,雁门关之战晚些再详说。”秋惊寒靠着椅子懒懒地打了个呵欠,丝毫不加掩饰脸上的疲惫之色。 众将竟然真的就刚才函谷关军队布署与调动的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讨论,黑妞也飞快地加入了行列,唾沫横飞,与一谋士争得面红耳赤。谋士们羽扇纶巾,滔滔不绝,武将们指点沙盘,排兵布阵,不分官职,不分老少,据理力争,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倒是把秋惊寒这个主帅晾在了一旁。 “军中平日都是这样热闹麽?”慕致远十分新奇的问道,用胳膊肘轻轻地撞了撞身边的张远。 “众将平常都有自己的守地,难得聚在一起。很多年轻的将军在此之前只闻名,如今好不容易见了庐山真面目,不分个高低总会心有不甘,难免热闹了些。”张远一脸欣慰,抚须笑道,“集思广益,多多益善。” 秋惊寒阖着双眸打盹,崔显蹲在她身边嘘寒问暖。 “慕大人,元帅身边那位俊逸的年轻公子该如何称呼?”张远含笑问道。 “公子隐,崔显。”慕致远远远地扫了一眼,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淮安崔氏长孙,旷达也未曾见过麽?” “淮安崔氏,太傅崔敏之后再无京官。如今放眼望去,苦寒之地倒还能见到寥寥数人,真是令人痛惜。”张远怅然道,“永宁十五年,旷达赴京赶考,恰逢太傅京郊讲学,一袭布衣,一壶苦茶,童颜鹤发,博古通今,妙语连珠,有飘然出世之姿。大师风采,仍历历在目。可惜,崔氏后生行踪诡谲,再也不入仕。” “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慕致远轻声叹道。 “太傅离京那年,旷达身陷囹圄,后来又逢凉州战乱,也曾与崔大人隐晦地提起过此事,可惜都一无所获。”张远感伤道。 “崔大人讳莫如深?” “崔大人说,知道当年真相的大概只有崔太傅和先帝了。” “或许,或许……”慕致远别有深意的目光向秋惊寒扫了扫。 “如果真是风光月霁之事,不会如此高深莫测?。”张远低声恳请道,“如若有一天大人知道了真相,请高抬贵手,千万不要,不要让她知道。” “凭她的才智,能够瞒得过麽?”慕致远轻声反问。 张远默然。天下事都难逃她的掌控,更何况是与她最亲密的崔家。只是不知,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朝廷中会掀起怎样的波澜,她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崔家又当何去何从。 忽然帐外鼓声大作,打断了二人的忧思和众将的讨论。 “报,北狄先锋隗冲前来搦战!” “谁去迎战?”秋惊寒慵懒的问道。 “末将愿往!”沈黑妞与数名年轻将领大声应道。 “王达去吧。”呵欠之后,秋惊寒漫声道,“剩下的几个也别气馁,爷既然来了,肯定会让你们过过瘾。” 王达领命而去,余下众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一炷香之后,王达斩隗冲于马下,大胜而归。约一刻钟之后,又有敌将前来搦战,钱仪请命,胜。待到暮色四合,北狄、丘兹当日死伤名将十余人,令人心惊。 虽然敌军比征北军多了二三十万,但是在单打独斗上,征北军稳占上风。仅是凉州军,已有二十余位成名小将,更何况除了西北,北地将领尽数云集于秋惊寒麾下,毫不夸张地说这是自漠河一役后的鼎盛时期。征北将领越战越勇,凡是前来搦战者,非死即残,为防诱敌之计,也不远追,赢了即回营。一时之间,士气高涨,锐不可当。同时,燕北军中后起之秀的勇猛也让并州军、幽州军刮目相看。秋惊寒其人,果然深不可测,自漠河一役名震天下后,不仅将经过战火洗礼的十万精锐尽数交给梁老将军,而且抱病不出,硬生生地隐去了自己的光芒,训练出一个又一个年轻的小将,其淡泊名利与深谋远虑,令人不得不自叹弗如。 夜里挑灯,黑妞将雁门关之战的经过细说与众将。但凡各将领有疑惑之处,一一提出,张远一一作答。张远虽远在千里之外,然而如若身临其境。慕致远叹服。 第二日起,形势逆转,叫战方变成了征北军。一连三日,斩敌将五十余人,逼得敌方不得不挂起了免战牌。征北军忽然变得如狼似虎,敌军自然料到必然是主帅秋惊寒到了。第五日,秋惊寒接到了敌方的战帖: “近者燕北军犯我丘戎,杀我上将,是可忍孰不可忍。今陈兵八十万众,愿与将军五日后会猎于函谷关外三百里处。隗克敌、夏侯平顿首再拜。” “这借口倒是挺冠冕堂皇。”秋惊寒环顾四周,悠然道,“众将以为当如何?” “自去年岁末开战以来,大小战役不下百场,除去渔阳、虎丘、雁门关、潼关此四战,其余各战各有输赢,烽火四起,民不聊生。末将周谨以为再相持一连个月,到时候大雪封山,天寒地冻,北狄、丘兹自会不战而退。” “周将军所言甚是,函谷关,西据高原,东临绝涧,南接秦岭,北塞黄河,敌军即便是百万之众,也逡巡而不敢进。”有人接着道。 “敌军八十万,征北军四十余万,真正到函谷关会师的只有三十余万,并非末将长他人气焰灭自己威风,实在是力量悬殊,请元帅三思。”又有人应道 “北地精锐尽云集于此,元帅若应战,胜了自然是扬眉吐气,可若折戟沉沙,北地门户打开,国危矣。望元帅三思!” 慕致远皱着眉头扫了扫这四位年过五旬的将军,看着有些面生,疑惑的目光投向了张远。 “周谨、黄云、李腾、孙昊,这四位将军分别来自益州、幽州,在军中地位举足轻重。”张远低声道,“自将军执掌燕北后,北狄军将主力压向了燕北,幽州、并州、益州三地倒是过了数年安生的日子。” 慕致远点点头,表示了然。 黑妞、梁文锦等小将正欲出言反驳,秋惊寒却适时抬手压了压,淡淡地道:“四位将军所言不无道理,慕监军、梁老将军、张军师以为如何?” 秋惊寒这一问,问得颇有技巧,慕致远代表的是朝廷,梁老将军排资论辈、战绩均在四人之上,而张远呢,一者这些年治理凉州声名远播,二者这几个月中坐镇函谷关调兵遣将,硬生生地扛住了隗克敌与夏侯平的猛烈进攻,不得不令人信服。 “圣上常常感慨,北地苦寒,将士们若能早日马放南山,解甲归田那该多好。陛下也常常提起,洪庆十三年,率兵攻打西戎,借道燕北,白马金鞍,旌旗十万,西戎束手,大快人心。陛下还常言,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慕致远不紧不慢地道,深深望了四人一眼。 四人低首,羞愧不已。 “当年漠河一役,北狄五十万大军挥师南下,铁蹄所到之处,哀鸿遍野,流血漂橹。四十余万男儿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还。老夫永远也忘不了,不能忘,也不敢忘。如今十万渔阳军厉兵秣马,只待元帅一声令下,一雪前耻,老夫愿为先锋!”梁老将军抖动着白须,慷慨激昂。 “漠河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老将军之志,也是本帅之志。老将军老当益壮,吾怀甚慰。”秋惊寒叹道,“旷达,依你之见呢?” “乌合之众,可以与之一战。” 次日,秋惊寒检阅三军,各路兵马全部拆分重组。第二日,秋惊寒开始点兵。上军主力为幽州军,中军为燕北军,下军为并州军,左先锋为沈黑妞,右先锋为莫问,左翼为梁老将军率领的渔阳军,右翼为秋惊寒一手训练出的凉州军。第四日,三更做饭五更行,士祣轻装马裹蹄。拂晓之际,城门大开,步兵、骑兵、战车兵、弓箭兵在晨雾的掩映下出城奔向三百里外,秩序井然,亦悄无声息。云开雾散之后,登上函谷关之巅,远眺即可见:昼列旌旗,遮映山川;夜设火鼓,震明天地。 第五日清晨,秋惊寒出城,率亲卫三千,慕致远、张远、崔显随行。秋惊寒白狐披风之下,布衣冠帻,素雅高贵,自有一种潇洒从容气息隐约其间,不亢不卑,傲骨天然,仿佛出城不为生死,而是闲庭散步。慕致远一直觉得,秋惊寒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子,裙布荆钗也罢,锦衣华服也罢,往她身上一穿,只要她愿意,举手投足之间可贵气逼人,可蛮横无理,也可嚣张跋扈,收放自如,让人不知不觉地忽略那副雌雄莫辩的容颜。 荆旗蔽空,寒光凛凛,一望无垠的沙漠上,旗帜鲜明的两军相隔不过百米,虎视眈眈,杀气腾腾,却又各自硬生生地克制着,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安静与凝重。 秋惊寒骑着马儿慢悠悠地从穿过左右二翼,来到先锋军之前,搭着沈黑妞的手下了马,然后悠然地往崔显备好的虎皮大椅中一坐,接过茶杯,半倚着身子,半眯着眸子,舒服地叹道:“惠风和畅,天朗气清,这真是是个晒太阳的好地方,旷达应该早点告诉本帅的。” 张远忍俊不禁地应道:“是旷达的不是。” 她喝杯中的茶,伸了个懒腰,垂着眸子慵懒地道:“让爷睡会儿。” 慕致远向敌军望去,黑压压的一片,看不到尽头,不见主帅的影子。万里无云,令人不敢直视的阳光直射而下,照在沙丘之上,灼热从脚尖一直往上蔓延,燥热也从喉咙不断地向胸口爬。慕致远知道,对于旁人来说,这样的炎热有些难受,可对秋惊寒来说正好。他还知道,秋惊寒是真的困乏了,先前马不停蹄地从雁门关赶到函谷关,而后是不眠不休地调兵遣将,排兵布阵,这几日中军帐里的灯火常常彻夜通明。 于是,便形成了一副极为诡异的画面,两军之间一个面容姣好的白发少年睡得天昏地暗,身边立着三五人,有风度翩翩的少年,有锦衣华服的朝廷高官,有气质卓然的儒士,还有勇冠三军的女将军,身后是披坚执锐的征北军,前面是眦目欲裂的北狄、丘兹联军。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依然保持着这种诡异的场面。日渐中移,酷热难当,汗水滚滚而下,喉头几乎随时可以冒出白烟来。 “这该死的天气,该死的隗克敌、夏侯平。”慕致远在心中低咒。 张远忽然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慕致远若有所悟,抬头望向敌军,隐约可见到轻微的骚动,回首再看征北军却咬牙挺着身子,纹丝不动。慕致远心中暗道:秋惊寒治军之严,非浪得虚名。 “黑妞,中间那个贼眉鼠眼、虎背熊腰的。” 慕致远忽然听到秋惊寒低语,转首去看她,却发现眉眼未动,暗中纳闷,难道出现幻觉了? 心念转动,不过是须臾之间,忽然便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抬眼望去却见敌军正中有一身材魁梧的将军滚落在马前,胸口正插着一支长戟,鲜血喷涌而出,瞬间变没了声息,令人骇然。 接着便是一声怒喝,震耳欲聋:“秋惊寒,你好大的胆子!” 敌军中走出二人,迎面走来,一人年过半百,须眉皆白,清癯矍铄,儒士打扮。另一人一员将领二十五六岁,头戴红翎,身穿唐猊连环铠,手持一杆破阵枪,坐下骑一匹乌骓宝马,狭长的桃花眼中怒火翻滚,本就唇红齿白,如此倒是平添了几分春色。 秋惊寒稍稍坐直了身子,望着老者似笑非笑地道:“夏侯先生号称‘神算子’,方才隗忠惨死马前,不知先生算出来了麽?” “在秋元帅面前,夏侯不敢托大。”夏侯平微笑道,还不忘作揖行礼,一派和气。 “三十万大军,举国之力,陈兵函谷关。啧啧,阁下还有什么不敢的麽?”秋惊寒冷笑道。 “自漠河一别,四年时光弹指一挥间,当真是岁月不饶人。如今,将军风华正茂,老朽却垂垂老矣。如果不能与秋元帅一较高低,老朽恐怕将会抱憾终身。”夏侯平捋须喟叹,“犹记秋元帅当年一杆银枪吐梨花朵朵,横扫千军如卷席。掌兵权,定军心,挽狂澜,不过数月之间。漠河之岸,与老朽手谈一局,兵不血刃,令老朽心服口服。如今,元帅取丘戎,吞并州,克西戎,搅得天下风云再起,这令老朽不得不防患于未然,居安思危人之常情也。秋元帅以为呢?” 秋惊寒挥手命崔显上了茶,这才端着杯子慢条斯理地讥讽道:“几年不见,先生这信口雌黄、血口喷人的本事倒是见长不少,令爷大开眼界。听先生一席话,害爷差点以为今日是爷率兵攻入丘兹,好像不自刎以谢天下都对不起先生。” 夏侯平一噎,说不出话来。 秋惊寒左手的杯盖往杯沿重重一碰,厉声喝道:“夏侯平,你给爷听着:倘若此战你赢了,爷任你宰割;若你输了,休怪爷心狠手辣,踏平丘兹,鸡犬不留!” 前一刻还是和风细雨,下一刻便突然发难,喜怒难辨得令人措手不及。她有意扬威,刻意用了内力,天地间都回旋着那最后的四个字——鸡犬不留,教人耳鼓发麻,心生畏惧。 “秋元帅色厉内荏,无需表现得如此明显。”夏侯平看着和煦,但也不是简单角色。 “先生不懂,今日爷先撂下狠话了,改日屠城时,天下人只会说秋惊寒言而有信,而不会错怪爷心狠手辣。爷还得嫁人,影响闺誉总是不太好,对吧?”秋惊寒微笑道。 夏侯平嘴里正含着一口茶,噎得吐也不是,吞也不是,满脸通红。 慕致远与张远若无其事地低头,努力忍住上扬的嘴角。秋惊寒不仅嘴毒,而且不要脸,一向气死人不偿命。 “秋惊寒,休得逞口舌之利!”一再被冷落的隗克敌终于插话。 “隗将军,短短几日间折损将领数十人,爷都替你觉得肉疼,爷到底是不是逞口舌之利之人,想必将军这几日应当深有体会。”秋惊寒不紧不慢地回敬。 “秋惊寒,你敢不敢与本将军决一死战?”隗克敌怒喝。 秋惊寒掏了掏耳朵,嗤笑了一声,傲慢之态一览无余。 隗克敌大怒,伸手便向秋惊寒的胸口抓去,幸而夏侯平一把扯住了他,否则沈黑妞的盘龙棍可不会与他客气。 “将军息怒,秋元帅应约而来,岂有不战而退之理?”夏侯平温声笑道。 “这个得看爷的心情,再过月余大雪封山,除非二位能在那之前攻下函谷关,否则不战而退的必然是北狄、丘兹联军。”秋惊寒漫声道。 “秋元帅莫要五十步笑百步,贵国西有西戎,南有南蛮,东有东夷,秋元帅的粮草可还充足?倘若没有慕大人的江南之行,凉州城头恐怕早已换了旗帜吧?”夏侯平的眼光倒也毒辣得很。 “这个就不劳夏侯先生挂虑了,若二位有兴致,大可以试试。”秋惊寒挑眉无所谓地应道。 慕致远侧目向张远瞥去,见其眼角微微跳动了一下。他大概有些明白为何秋惊寒力排要众议迎战了,粮草大概是真的不多了。 “秋惊寒,你到底敢还是不敢应战?”隗克敌叫嚣道。 “有何不敢?文斗还是武斗?单打独斗还是斗法破阵?”秋惊寒将杯子重重地搁到了茶桌上,阴测测地问道。 “斗法破阵。”隗克敌一字一顿地应道。 “这是隗将军的意思还是二位的意思?不要到时候输了不认账!”秋惊寒寒声道。 “算上夏侯一份。”夏侯平道。 “放心吧,等本将军赢了,本将军会用八抬大轿去迎娶秋元帅!哈哈哈哈!”隗克敌大笑。 “若你真能攻下函谷关,爷嫁你又何妨!”秋惊寒抓起桌上的杯子便向隗克敌砸去,“若是爷赢了,爷一定率军踏平北狄。” 隗克敌一跃而起,大笑离去。 “既然是斗法破阵,总得有个章程,秋元帅以为呢?”夏侯平笑问。 “啰嗦!给你们三日时间摆阵,爷第五日正午破阵!”秋惊寒冷冷地丢下这句话,翻身上马,一夹马腹扬起阵阵沙尘,瞬间不见了踪影,崔显立即骑马往函谷关的方向追了上去。 夏侯平目光向慕致远、张远望去,暗含打量之色。 “元帅一诺千金,既然说了五日后破阵,定然会履约。”张远含笑道。 “二位恐怕是张军师和慕大人吧,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风采照人!”夏侯平起身向二人作揖,满脸欣赏,似乎对沈黑妞视而不见。 “不敢。”张远应道。 “过奖。”慕致远道。 “凉州能有此气候,燕北军能有如此成就,张军师当居首功,吾皇陛下对先生赞不绝口。慕大人,皇室贵胄,江南巡视大刀阔斧,吾皇仰慕不已,长叹可惜了麒麟之才。二位若能屈尊至丘兹,老朽愿扫榻相迎!”夏侯平笑眯眯地道。 “好说。”二人异口同声地应道。 夏侯平深深一揖,这才脚步轻快地离去,袖角随风而舞,透出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老狐狸,虚伪!”黑妞在他身后粗着嗓子喊道。 张远低声笑了笑,从身边一名小将中拿过令旗,飞快地在空中比划了几下。征北军瞬间动了起来,前军转为后军,潮水般向函谷关退去,沙漠归于平静,纵凭你寻遍,也找不到一点它来过的痕迹。 慕致远单枪匹马走在最后,隐约听到身后传来对话。 “先生,是否派兵追击?”少年粗噶的低音。 “不必,秋惊寒从不打没把握的战。方才你可有见到梁文锦、王达等人的影子?” 晚风连朔气,新月照边秋。 慕致远去中军帐时,只有秋惊寒一人,一手持着酒杯,一手在地图上比划着。瞟了慕致远一眼,又转回了目光。 “你还好吧?”慕致远轻声问道。 “尚可。”她抿了抿嘴。 “军中的粮草……”慕致远踌躇着开口,不知当不当问。 “半个月。”她波澜不惊地应道。 慕致远掩去眼中的惊讶之色,转而言道:“今日,你不该与隗克敌那厮赌气。他日,传到京城,姑且不说御史台那般老古板,也有损你的闺誉。” 本来慕致远不想来打扰她的,可是一下午脑海中回荡的始终是那一句“嫁你又何妨”,搅得心神不宁。 她回眸凝睇,神色有些古怪,隔了半晌道:“那又如何?” “就像你说的,将来你总是要嫁人的,那样,那样对你不好。”慕致远有些手足无措。 “又不嫁你,你担心那些有的没的作甚?”她回头继续看地图。 “为……为什么不嫁我?”慕致远屏息凝视着她高瘦的背影,心跳骤然加快。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慕大人要是闲得发慌的话,可以去找崔显解闷。”她头也不回地应道。 慕致远明知道她一心扑在五日后的破阵上,然而满腔情意她视而不见,到底意难平,难掩郁郁之色,拿起桌上的酒给自己添了一杯,一杯接一杯地灌入腹中。 等秋惊寒信手添酒,盏已空空如也,她回过神,见到案前艳若桃李的他,倒是被气笑了。拎着他的衣领往帐外扔去,不想却被抱了个满怀。她伸手往他的胸口拍去,使了三分劲。慕致远硬生生地受了那一掌,闷哼了一声,却抱得更紧了。 “慕致远,你装什么疯呢?”她粉面生寒。 “你告诉我为什么不嫁我,我就放手。”慕致远无赖地往她肩头靠去。 “我谁都不嫁,你放手。”她蹙眉道。 “为什么不嫁?”慕致远不依不饶。 “慕致远你就那么想娶一个未亡人麽?”她冷笑道。 “你和楚怀英一未拜堂,二未成亲,哪来什么狗/屁的未亡人!”慕致远发怒道,“秋惊寒,我告诉你,你可以不喜欢慕子归,但是你也休想嫁给别人!” 他一向都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正人君子模样,忽然间的发狠倒是让她惊得话都说不出来。秋惊寒觉得慕致远真是魔怔了,否则怎会变成如此不可理喻。她双臂往下一挣,无意识地用上了分筋错骨手,挣脱了他的怀抱,身子微微一侧,拎起他的后颈往帐外摔去,这回没有失手。 慕致远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起身时正见到张远站在面前,一脸的忍俊不禁。 “旷达什么的没看到,慕大人请便。”张远似笑非笑地道。 慕致远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丝毫不介意一身的狼狈,腆着脸问道:“先生那有酒否?” “军中禁酒,除了将军的中军帐,哪儿都没有酒。”张远含笑道,“不过,旷达那儿有茶。” “那就喝茶吧。”慕致远无所谓地应道。 慕致远随着张远进了隔壁的帐篷,少顷,张远上了茶。 “慕大人,有句话旷达不知当说不当说。”张远沉吟道。 “说吧,不说估计你会憋得难受。”慕致远没好气地应道。 “决战在即,慕大人还是不要分了将军的心神才好。”张远说得极为含蓄,却也意有所指。 “情难自已,一时失了分寸,让先生见笑了。请先生放心,最近不会对她死缠烂打了,反正她谁都不嫁。”慕致远讪笑道。 “如此,旷达可放心了?”张远取笑道。 “你说她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姑娘,怎么就活成了现在这死气沉沉的样子?我真是不懂。”慕致远忍不住叹道。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滴水石穿非一日之功。来日方长,想要抱得美人归,自然得多费些心血。”张远调侃道,“将军可不是一般的女子,否则恐怕也入不了慕大公子的法眼。” “这道理,我也懂。可是,你看看她那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的样子,着实气人。”慕致远忽然变了脸色,低声道,“这几年,她该不是有了心仪的对象吧?” 张远见他如此患得患失的样子,大乐:“将军只要一个眼风扫过去,将士们的心肝都要抖三抖,慕大人以为呢?” “说的也是。”慕致远长长呼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不过,将军说不嫁人的话自然也不是诳你的。您想想啊,咱们将军上马可杀敌,下马可治国,三从四德视若无物,中馈女红置若枉然,这样的媳妇可比天家的公主还难伺候,谁敢娶?”张远意味深长地道。 “原来如此,多谢先生提点。”慕致远满心欢喜,如醍醐灌顶。 第三日黄昏,慕致远、张远、梁老将军、沈黑妞、周谨、黄云、李腾、孙昊等十余人前去观阵。但见黄沙漫漫,遮天蔽日;黑雾浓浓,无边无垠。远远望去如一只庞大的怪兽张开了血盆大口,恶狠狠地注视着大地上的生灵,随时准备扑上去饱餐一顿。铺天盖地的杀气扑面而来,逼得这些身经百战的将军都人不敢靠太近,似乎隐隐约约还有一股神秘莫测的力量流转其间,有着勾魂夺魄的能力,多看几眼就会令人沉迷其中无法自拔,着实令人心惊胆寒。 “诸位可看出了这是什么阵法?”秋惊寒问道。 众人连连摇头,唯独梁老将军低头喃喃自语:“不可能,怎会如此……” “梁老将军您怎么看?”秋惊寒又问道。 “这个……这个老夫也拿不准。”梁老将军迟疑道。 “您说便是。” “似乎……似乎有点儿像上古绝阵——修罗阵。”梁老将军沉声道。 “据说,上古时期,幽冥之主邪光冲破封印,在洪荒世界破碎之后引渡大量怨魂来到人间,地狱之火燃遍四海八荒,人界变成了修罗战场,庙堂崩塌,生灵涂炭,人类面临亡族灭种之危机。战神少昊奉东皇太一命征讨,在幽冥河岸摆修罗阵,引忘川之水,开出地狱之花,成千上万的幽灵恶魔被困于其中,淬炼七七四十九天后灰飞烟灭。由此,人间再现光明。”秋惊寒幽幽地叹道,出神地望着远方,似乎是在看阵,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这毕竟是传说,怎么可能!”周谨、黄云、李腾、孙昊四人不约而同地道。 “没见过,并不意味着不存在。”梁老将军意味深长地道。 “本帅,曾有幸见过半卷。” 她似乎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这句话说完,尔后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淡淡地道:“此事休得外传,否则军法处置!本帅自有计较,且回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三章:金戈铁马 是夜,秋风萧瑟,月明星稀。子夜时分,慕致远还未入睡,帐外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与巡夜的士兵的沉重步伐截然不同。慕致远挑帘追了出去,果然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人。月光洒在她银色的发梢上,隐隐能看到银色的光芒流动,显得神秘而温柔。她穿着麻鞋浄袜,丝绢道袍,宽大的袖子随风飘扬,潇洒自如之气浑然天成 “更深露重,你要去哪儿?”慕致远低声问道。 她朝他招了招手,未应答,往上山的小径攀爬,留给他一个高瘦的背影。 慕致远无奈地摇摇头,跟了上去,一路无话。 到了山顶,慕致远不觉呀然一惊,不知何时居然布置了一个道场,方圆二十四丈,每一层高三尺,共是九尺。下一层插二十八宿旗:东方七面青旗布苍龙之形;北方七面皂旗作玄武之势;西方七面白旗摆白虎之威;南方七面红旗成朱雀之状。第二层周围黄旗六十四面,按六十四卦,分八位而立。上一层用四人,各人戴束发冠,穿皂罗袍,凤衣博带,朱履方裾。前左立一人,手执长竿,竿尖上用鸡羽为葆。前右立一人,手执长竿,竿上系七星号带,以表风色;后左立一人,捧宝剑;后右立一人,捧香炉。坛下二十四人,各持旌旗、宝盖、大戟、长戈、黄钺、白旄、朱幡、皂纛,环绕四面。 秋惊寒缓步登坛,焚香于炉,注水于盂,仰天暗祝。一跪,二拜,三叩首,嘴里低声吟唱着古老的经文,腔调高亢明亮,东南西北四面一一如此。而后,从怀中取出八卦盘,咬破食指,用鲜血画出了一个五芒星图案。接着,她捧着八卦盘面北盘膝而坐,左右手掌朝上,食指中指捏成兰花状。 怪异的现象就在此时出现了,只见秋惊寒面前的八卦盘中缓缓升起十束幽蓝色的光芒,组成了一个诡异的五芒星,直冲天际。再往远方望去,敌军阵中的浓雾消失不见,一兵一卒宛若在眼前。 “快,你快画阵图!”秋惊寒吃力地对他低吼。 来得匆忙,笔墨纸砚都未带,慕致远忙解下外袍,咬破手指画阵图。 约半柱香时间,阵图已画了一半,耳边传来呼啸的风声,还有那人细细的喘息声。光芒越来越弱,慕致远却不敢分神去瞧她。 “东北角有一个扇形区黑压压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怎么办?”他低声问道,手指并未停下。 “那定然是方外之人,不是和尚,就是……就是道士,你……你不必理会。”她断断续续地应道。 一炷香过后,光芒越来越小,在熄灭之前慕致远画了好阵图,她抬头向秋惊寒望去,见她一动不动的模样,去摸她的手脚发现冰凉入骨,吓得差点魂不附体,幸好还有鼻息。他不敢贸然移动,只好抱着她给她取暖。 约过了半个钟,她才缓过气来。 拄着慕致远慢慢站起,收好八卦盘,寒声道:“不许擅离方位,不许交头接耳,不许失口乱言,不许失惊打怪,如违令者斩!” 众皆领命,二人这才下了台。 慕致远将秋惊寒送回军帐,见无异常之后,立刻去了张远帐篷,幸而张远也未曾歇下。 “慕大人夤夜来此,可是出了什么事?”张远面色凝重地问道。 慕致远拿出血色袍子交给他,张远接过,匆匆扫了几眼,颤抖着双手惊道:“这可是敌军的阵图,大人从何得来?” 慕致远三言两语将经过说了,末了急切地问道:“先生,她……可是身怀异术?” “在此之前,虽未见她用过,但是在排兵布阵上异于常人,甚至有时与兵法相悖。训诫梁文锦、莫问等后起之秀时也曾听她说过‘为将者,如不通天文,不识地理,不知奇门,不晓阴阳,不观阵图,不掌兵势,庸才耳!’之言,想必熟读《三韬六略》,奇门遁甲、阴阳八卦的造诣也极高。就像当年漠河之役,旷达曾仔细询问过梁老将军,老将军对以少胜多那一战的详细经过三缄其口,最后逼急了说了句,你若是不想害死将军,就别再问了!”张远沉吟道,“既然是出自将军之手,那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看她样子,似乎极为虚弱,对她的身体恐怕是不好的吧?”慕致远追问道。 “奇门遁甲,以道御术,先知天下,被尊为‘帝王之学,方术之王’;三韬六略,军可以死易生,国可以存易亡。精通二者,往往鬼神莫测。”张远叹息道,忽然又不忍地垂目,“可正因为如此,他们往往命运多舛,或是多病多灾,英年早逝;或是暮年凄凉,曝尸荒野。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天妒英才,慧极必伤吧。如此才智,再加上宁折不屈的性子,若一直留在京城,恐怕未必是苍生社稷之福,反倒不如驰骋沙场,立不世功勋。秋老将军遗志让她来燕北参军,不可谓不是深谋远虑,良苦用心。淮安崔家,世家之首,鸿儒辈出,这一辈最杰出的后生却是外孙女,这谁又能料到呢?” “她师从何人,先生可知?” 张远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今夜我未曾出门,也未曾见过谁。”慕致远深深一揖,心情沉重地告辞。 第二日,聚将议事,慕致远推辞未去。傍晚传来消息,军师收到了暗探传来的敌军布阵图,慕致远低低骂了声:“这老狐狸,不去做戏子真是可惜了!” 夜间,想着昨夜的所见所闻,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索性挑灯,拿了书卷消遣。子夜时,未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反倒是等来了梁老将军。 “元帅请慕大人去山顶赏月。”梁老将军开门见山。 慕致远低应了一声,备上笔墨纸砚出门,说不清心中到底是何种滋味,一会儿喜,一会儿忧,一会儿惊,一会儿怒,百抓挠心。 “大战在即,元帅倒是好兴致!”慕致远忍不住出口伤人。 “来时元帅有吩咐说,若是大人不愿去不必勉强。”梁老将军笑呵呵地道。 慕致远嗤笑道:“你们元帅,昨夜赏了大半夜的月还没赏够麽?” “元帅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慕致远一噎,竟无以应答。 梁老将军忽然回首望着他,目光炯炯,幽深的目光似乎比月光还要清冷。 慕致远气势瞬间弱了下来,顿了顿,轻声道:“我心悦她,只要她不做出祸国殃民之事,回京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自有分寸。” “如此,倒也不枉费元帅对你的信任。”梁老将军微笑道,继续前行。 “她那是信任吗?越看越觉得她是缺一个会画阵图的!”慕致远有气无力地控诉道。 这回换成了梁老将军无言以对。 二人登顶后,正逢秋惊寒面北而跪,左手滴着血在画五芒星,妖娆的红色一点点地融入八卦盘,缓缓流转,幽蓝之光慢慢升起。变化就在此时发生了,她身躯忽然晃了晃,飞快地举起右手遮住了双眼,低声道:“快,快用布把我眼睛蒙住!” 慕致远三步并作两步,从衣襟上撕下一大块,折成布条,蒙住她的眼睛,哑声道:“你……你怎么了?” “无事。”她急促地道,“快看北面,与昨夜相较,可有什么很大的不同?” “阵法中央有一条张牙舞爪的龙。”梁老将军抢答道。 “旷达,是飞龙在天,还是龙困浅滩?”她急忙问道。 “龙困浅滩。”张远望了望低声应道。 “万幸!”她似乎松了口气,又问道,“还有呢?” “龙的旁边还有一只巨型野兽,两只耳朵像大蒲扇,一对长长的牙像白玉,长长的鼻子像一条翻滚摆动的蟒蛇,四肢像大柱子。”梁老将军描述道。 “象,大象。”张远、慕致远异口同声。 “唔,我知道了。”她挥手灭了蓝光,收了八卦盘,颤巍巍地起身。 慕致远怕她跌倒,不动声色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低声道:“还需要画出来吗?” 她摇了摇头,淡淡地道:“北狄历来设有左右贤王之职,没有丞相一说,那么必然是丘兹丞相胡素到了。至于皇上,煞气那么重,应该是北狄皇帝压阵。” “破阵讲究相生相克,凭空多了个帝王与丞相,明日该如何破阵?”张远忧心忡忡。 “不仅仅是如此,王侯将相俱在,旷达恐怕是忘了,隗克敌又称小侯爷。”她解下眼睛上的布条,似笑非笑地道,“天无绝人之路,说不好只能委屈慕大人了。” “如有子归能够效劳的,尽管吩咐。”慕致远道。 她点了点头,又对张远道:“旷达,我这有一要紧事情需要你立刻去督办,务必在天亮前完成。须在敌军的正南方约百米开外处垒一四方高台,高九尺,垒三层,顶层备好战鼓一面、战旗四十九面,及古琴一张。” 破阵当日清晨,天还未大亮,整个军营已经有序地动了起来。城门大开,各位将军调兵遣将,将士们一波一波地外城外奔去,络绎不绝,井然有序,万马奔腾,气势恢宏。 慕致远草草用过早膳后,匆忙赶到秋惊寒的中军帐。秋惊寒一身祥云道袍,被发跣足,正在摇铜钱占卜。 “元帅,大喜!”张远急匆匆地奔了进来。 “喜从何来?”秋惊寒抬头问道。 “凉州的三位老将军到了,还带了五万兵马!”张远喜不自胜。 慕致远心中不由地咯噔了一下,暗自揣度:“五万兵马?这可不是小数目。燕北军所有在册的军士都已在函谷关,为何会凭空出现五万?她该不会是私自征兵吧?” 慕致远虽心有疑虑,但深知不是追问的时候,于是选择了沉默。 “他们自己送死倒也罢,还把我最后的筹码也带了过来,真不知该如何说那几个老顽固!”秋惊寒面色不佳地道。 “元帅,这不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麽?几位老将军既然来了,且在战场上余威犹在,元帅又何必拒之门外呢?那五万将士为报元帅当年再造之恩,都是自动请缨而来。还请元帅成全!” “如今在世享有赫赫威名的老将军只有四位,他们若都在我的手中折损了,我又该如何向爷爷交代?”秋惊寒叹道,“我自是明白他们的拳拳爱护之心,可是我于心何忍哪?” “几位老将军的脾气您是知道的,恐怕难以阻挡他们参战的决心。”张远道。 “也罢,三位老将军编入中军,命卢刚、薛敏、洛文等人看顾一二。五万兵马暂时陈列在高台四周,听候我的差遣。”秋惊寒垂目低声道。 张远领命而出,不一会儿又进来了,神情古怪地道:“外面有两人吵着要见元帅,其中一人有些像卢先锋,还有一位是个俊俏的小公子。” “快传!”秋惊寒面上掠过浅淡的惊喜之色。 慕致远猜测可能是秋向阳来了,除了秋向阳,恐怕难有他人能够令秋惊寒面露喜色,而且卢玄铁如今是秋家的家将。可是又觉得不太可能,他们二人来此作甚? 不一会儿,张远领着二人进来,果然不出他所料,正是秋向阳与卢玄铁。 “元帅。”。 “慕大人。” 二人异口同声,恭恭敬敬地行了军礼。 “卢叔辛苦了,黑妞若知道您来了,不知道该高兴成什么样呢。”秋惊寒率先与卢玄铁点头寒暄道。 “大小姐客气了。”卢玄铁克制住胸腔中的激动,垂手低声应道。 秋惊寒吩咐再次上了早膳,这才转首对着秋向阳板着脸训斥道:“都敢私闯军营了,你胆子不小啊?” “师傅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这可是奉师命来的,姊姊不可再教训我。”说完,便没个正形地扑入了秋惊寒的怀中。 慕致远心中惊喜交加,想不到师傅暮年竟然收了他做关门弟子,看来离京前的引荐真是明智之举。张远一惊,没料到眼前这个粉妆玉琢的小公子居然是秋惊寒的弟弟,不觉深深打量了一番。 秋向阳在秋惊寒怀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好,还不忘讨好卖乖,眨着大眼睛道:“您就是姊姊麾下那个最聪明的张叔叔吧?久仰大名!” 张远摇头失笑,真不知他这股机灵劲是跟谁学的,跟传说中那个足不出户的秋小公子可一点儿都不像。 “旷达,不必理会他。你越理他,他越来劲。”秋惊寒拍了拍秋向阳的脑袋,“你给我安分点,否则军棍伺候!” 秋向阳脆生生地应了一句,接着又顽皮地吐了吐舌头。 “师傅他老人家身体可还好?”慕致远低声笑问。 “据说,师傅他老人家去金銮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了一场,我才得以光明正大地离京,师兄觉得呢?”秋向阳笑嘻嘻地道。 “应该是极好的。”慕致远忍俊不禁,那场面简直是不敢去想象,师傅真是越活越年轻了。 “旷达,楚忠良是否也在那五万军士中?”秋惊寒忽然问道。 “大军离开凉州时,旷达按您的吩咐将楚公子交给了龚副将。后来接到消息说,楚公子熬不过军中的训练,悄悄逃了出去,不想却被其中一位老将军捉了回来,然后就留在三位老将军面前听命了。方才远远地瞧了一眼,纨绔之气倒是少了许多。”张远微笑道。 “他来得正好,今RB帅要让他知道王府公子岂是那么好当的?”秋惊寒勾了勾嘴角,狭长的眸中闪过几缕暗芒,“旷达,你立刻去将他留下来。对了,那五万军士中只要名字在军册上出现过的都要挑出来。此外,挑三千军士,移上百块大石头摆在高台之前。我自有妙用。”秋惊寒吩咐道。 张远领命而去。 秋向阳、卢玄铁二人用完早膳后,红日已在东边缓缓升起,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秋惊寒揉着额角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秋向阳的提问,声音越来越低,后来竟然阖目睡了过去。秋向阳抱紧了她姊姊,小小的脸上布满心疼,眼眶湿漉漉的,仿佛受惊的小鹿。 慕致远叹了口气,起身给秋惊寒披了件薄毯,对卢玄铁打了个手势,二人悄悄退了出去,进了慕致远的军帐。 “战场可不是好玩的,小公子怎么来了呢?”慕致远大惑不解。 “章阁老的故居在青州,您是知道的。中秋前夕,公子随阁老一同去青州省亲,本来打算今日回京。临行前却接到了大小姐的亲笔书信,公子这是星夜赶过来的呢。”卢玄铁忧心忡忡地道,“冒昧地问一句,大小姐面色憔悴,是何故?” “她在漠河之战落下了病根,这几年又劳心劳力,身体一直不太好,可她又对身边的人瞒得紧。所以,到底坏到什么程度了,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吧。”慕致远亦愁眉不展,“此战过后,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应该是会回京了,到时候请御医给她看看。只是,眼前这场战争啊,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多谢大人告知。” “您也歇会儿吧,正午破阵,估计到时候少不了您。”慕致远温声道。 卢玄铁知道慕致远说的是实情,未推脱便歇下了。 隅中,驻扎在函谷关的大军已经开拔走了,只剩下八千守关的将士。秋惊寒等人坐着马车最后出关,往战场奔去,车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正是慕致远熟悉的味道,她气色似乎好了许多,秋向阳正在她怀中睡得不分东南西北。车夫是卢玄铁,戴着大大的草帽,遮住了大半张脸,有种莫名的落拓之感,有些像江湖侠客。 到了阵前,秋惊寒一行下了马车。秋惊寒并不急着登台,先将秋向阳扔给了崔显,然后就姿态悠闲地去摆弄那些石块了,命将士东移一块,西移一块,初时看似毫无章法,后来风声渐起,飞沙走石,飞鸟不经,不辨东南西北,不见日月星辰。慕致远知道这大概就是乱石阵了,却不知用来作甚。 摆好之后,在正中放了一把椅子,四周点了七盏油灯,并洒了一圈的米粒。做好一切,秋惊寒满意地踱步而出,吩咐张远道:“将楚忠良叫过来。” 不一会儿楚忠良便被带了过来,数月不见,晒得黝黑黝黑的,原本一身的细皮嫩肉不见踪影。 秋惊寒也不与他客套,劈头盖脸地问道:“你就是成王府的小公子楚忠良吧?” 这话问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是楚忠良还是下意识地应道:“是的。” 秋惊寒忽然冷冷地笑了笑,寒声道:“甚好,你一定要记着这话。” 楚忠良惊愕地抬头,还未等他开口,就被秋惊寒一拳打晕了。接着,她一手提起楚忠良,抛入了阵中。慕致远瞄了瞄,目测大概会落到正中央那把椅子的位置。 秋惊寒这才甩了甩袖子,登台。她伸手在古琴上随意地拨了拨,试了试音色,满意地点了点头。 此时,离正午还有一刻钟,远处依然是黑压压的一片。高台之下,四十多万征北军士气昂扬,军容肃整,杀气腾腾。高台之上,她背着双手随意地站着,衣袂飘扬,银丝在阳光下跳舞。她身后是慕致远与张远,一左一右,再后面秋向阳懒洋洋地挂在崔显身上。而卢玄铁呢,也没闲着,光着膀子,露出伤疤纵横交错的背部和粗壮的胳膊,右手拿着鼓锤,高高举起,随时准备重重地落下第一锤。 “兄弟们,赢了这一战,三个月之内,让大家回家!”她微笑着高声呼道,细致的温柔在眉眼间倾泻而出,散发出动人心魄的美丽。 慕致远从未见她如此温柔地笑过,将士们想必也一定未见过。她鼓励的话语,再寻常不过,可是瞬间令将士们热血沸腾,悄悄红了眼。他们最尊敬、最年轻的元帅,许下了承诺大家很快就可以回家了,终于可以回家了!那是几千个日日夜夜来最大的梦想啊! 回应她的是一声高过一声的“杀”,喊声震天! 秋惊寒右手高高举起,重重落下,隆隆的战鼓惊天动地。大军闻声而动,从四面八方鱼贯而入。阵中忽然射出万丈光芒,呈现出一个金色的八卦,耀眼的血红之色似乎从太阳上源源不断的流入八卦之中,不断流转。正中一条盘龙张牙舞爪,隐隐有飞天之势,那只庞大的大象正围着龙的四周悠闲地漫步。而征北军却如石沉大海,不见踪影,反倒是乱石阵中金光大盛,一条巨龙一跃而出,盘踞在上空,张开血盆大口,对着修罗阵中的龙虎视眈眈。 不过是转瞬间,八卦光芒消失不见,只剩下泛光的龙与大象。 慕致远怔怔地看着眼前惊世骇俗的一切,久久不能言语。一阵深沉的古琴之音却在此时诡异地响起了,昂扬有力,伴有鼓声、号角声,鼓声由慢逐渐加快,透出大战之前剑拔管张的紧张气氛。须臾,铿锵有力的节奏与扣人心弦的战鼓声,激昂高亢的长音与震憾山谷的号角声遥相呼应,呈现人声鼎沸、擂鼓三通、军炮齐鸣、铁骑奔驰等壮观场面。 慕致远转首,正见秋惊寒抱着古琴盘膝而坐,双目低垂,双手飞快地在琴弦上弹、扫、轮、绞、滚、煞,营造出紧张恐怖的气氛,给人以一种夜幕笼罩下伏兵四起,神出鬼没地逼近敌军的阴森的感觉。接着,曲调陡然上扬,犹如刀枪剑戟互相撞击,仿佛能够见到千军万马声嘶力竭的呐喊和刀光剑影惊天动地的激战。 曲调越转越越高,刀戟之鸣越来越多,越来越尖锐。慕致远凝神细听,发现鼓声、号角声全都随着琴声的变化而变化,以音驭人,可以想象,陷入阵中的将士定然是凭着琴音而进退,当真是骇人听闻!如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简直难以置信! 忽然,琴声陡然低转,几不可闻。 秋惊寒抬首,面无人色,细密的汗珠挂满脸颊, “姊姊,我能做什么?”秋向阳带着哭腔问道。 秋惊寒抬起左手抚了抚他的脸颊,哑声笑道:“真是个好孩子!” 满脸怜爱与不舍,她接着道:“旷达,你领着向阳和崔显去领一身战袍,选好趁手的兵器,带他们入阵。小阳,你帮姐姐去宰了阵中的那只大象,不过你要记着,不可以碰那条龙。显儿,我把小阳交给你了。” “请姑奶奶放心!”崔显恭敬地应道。 她重重地点了头:“你也要好好地回来!” 说完,她不再看二人,转首继续拨弄琴弦,重新起了个调,依然满是杀伐之气,忽高忽低,咋听之下,令人耳鼓发麻。 等二人下了台,她右手重重一按,如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娇躯微微一颤,喷出一大口鲜血,妖娆的红色溅在琴弦上,触目惊心。 慕致远一把拽住她,低声求道:“我能为你做什么?” 她虚弱地笑了笑:“我热得很,慕大人若是愿意屈尊,就帮我打把伞吧。” 慕致远急匆匆地下了高台,去马车上拿伞。等他回来,张远正在台上点灯。慕致远撑着伞往阵中望去,却见其中多了一只小象,四处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 慕致远这才明白秋向阳来函谷关的真正意义,身后传来张远低低的叹息声:“想不到,秋氏一门,文武兼济,尽是将相之材。” 慕致远蹲下身子,从怀中拿出手帕擦了擦秋惊寒脸上密布的汗珠,未应答。 秋惊寒忽然双手重重一按、一绞,七弦尽断,传出“嗡”的一声巨响,如石破天惊。同时,阵中的将士们仿佛冲破了某种神秘力量的限制,传出惊天动地的杀喊之声。也就在此时张远的正好点燃七七四十九盏明灯。 秋惊寒无力地倒在慕致远的怀中,低声道:“你把我怀中的八卦盘拿出来,然后咬破我的食指,画一个倒五芒星。” “把你眼睛蒙上?”慕致远细致地问道。 “孺子可教也。”秋惊寒垂目低低地回了一句。 慕致远勾了勾嘴角,依言而行。 鲜血慢慢地从她白嫩的指头滴落,一股乌黑的雾气缓缓升起,在空中升腾,越滚越大,遮住了上空。此时,地上飞沙走石,金戈铁马,天上风起云涌,遮天蔽日。 忽然间,雷声隆隆,风雨交加,天地间一片忽明忽暗,晦暗时只有龙和象还发着微弱的光芒,高台上,灯盏不仅未灭,且光芒越来越亮。 曾有野史记载,有无名氏能变昼为夜,撒豆成兵,挥剑成河,呼风唤雨,慕致远今日始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大雨滂沱,寒意透心。天际飘来两朵浓黑之云,“砰”地一声巨响,划出一道明亮而刺眼的闪电向修罗阵中的盘龙身上打去,雷声一声接一声,闪电一道接一道,盘龙被劈得遍体鳞伤,不断在地上打滚。 两只象也在此时相逢了,头顶着头,角对着角,势均力敌。天边又飘来两朵乌云,撞出一道闪电,打在大象身上,一道寒光闪过,大象瞬间没了踪影。乱石阵中龙一跃而起,跳入修罗阵中,对着盘龙便是一顿撕咬。几声冲破云霄的惨叫声过后,落下片片金光闪闪的龙鳞,盘龙也消失不见。 风停,雨住,拨云见日,大地重现光明,已是未时。 两军交战正酣,厮杀如火如荼,征北军勇猛如虎,以一当十;敌军如潮水,退了又涨。北边沈黑妞拖着盘龙棍,走到哪儿,打到哪儿,棍风扫过,哀嚎成片;南边王达、赵显贵并驾齐驱,越战越勇,杀得性起;西边三位老将宝刀未老,手起刀落,丝毫不逊色;东边梁文锦、莫问联手,最为惨烈,身边只身下数十人,二人仿佛从血水了捞出来一般,身上不见一丝完好之处,马儿已丢失,二人身负重伤,在重围中且战且退。忽然,一名银袍小将从中央冲了出去,一柄长枪使得出神入化,出招时锐不可当,虚实相生,回撤时迅疾如风,稳重大气,所到之处竟然无人能挡。几个回合之后,他便杀入重围,捞起梁文锦、莫问上了马,也不说话,继续厮杀,往东北方向而去。 “胡闹!”秋惊寒低斥,扶着慕致远的胳膊颤巍巍站起。 慕致远、张远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银袍小将竟然是秋向阳,小小年纪便能如此勇猛,前途无量。 “旷达,给我取战袍、战甲,备战马!”秋惊寒吩咐道。 “元帅不可如此!”张远勃然变色。 “你虚弱成这样,怎还能入阵!”慕致远也极力反对。 “修罗阵破,重见光明,这样仅仅是令将士们可以自由出阵入阵,能够看清四周,分出敌我,仅此而已。可东北角,始终没有动静,那儿必然是阵中阵,如果我所料不差,那里应该都是方外之人,我不去,谁能破?”秋惊寒耐心地解释道。 “旷达愿去!”张远应道。 “方外之人,本不应该再沾染红尘纷扰,尤其大开杀戒,那可是莫大的罪孽。可是,他们还是来了,这能说明什么呢?说明他们非善类,摆出来的阵法必然也是阴毒无比。旷达,你生性忠厚仁慈,不是他们的对手。”秋惊寒低声道,“我入阵后,由你主持大局。还有,把楚忠良带出来吧,他定然是被吓坏了,须好生安抚。” “那我陪你去!”慕致远不死心地道。 秋惊寒摇了摇头,惨笑道:“把监军大人带入阵中,这种赔本的生意我从不做。若我三日后未出来,就在函谷关给我立一个衣冠冢吧。” “元帅!”张远双腿一弯,跪在了她面前。 秋惊寒冷冷地避开,板着脸寒声道:“我一直把你当做父亲般看待,你别让我折寿。北边的黑妞,东边的梁文锦、莫问、小阳都往东北而去,再晚就来不及了!这是军令,你们若是还认我这个元帅,就依令而行吧。” 张远红着眼起身,去拿战甲、战袍。慕致远紧紧地抱着她,心中堵得难受,却半句话也说不出。 不一会儿,张远拿来了战甲、战袍,慕致远颤抖着双手接过,亲自帮她穿了上去,牵着她的手送到高台之下。 临别,慕致远狠狠地说道:“你若死了,我便把你的灵牌娶回去!” 她翻身上马,回首认真地看了看慕致远,嫣然一笑:“冲你这句话,我会好好考虑要不要嫁给你的!” 说完,打马而去,她身后跟着五万铁蹄,扬起滚滚黄沙,迷了慕致远的眼。 “吉人自有天相。”身后传来张远的安慰,既是安慰自己,也是安慰慕致远。 “但愿吧。”慕致远低声应了一句,登台,观战。 一百多万大军在漫漫黄沙中厮杀,喊声、叫声、冰刃相交声响成一片;鼓声、号角声、马蹄声震耳欲聋。喷涌而出的妖娆红色开出一朵朵幽冥之花,明晃晃的白刃划出一道又一道的白光,红白之色交相辉映,浓烈、妖艳,却也无情。分不清敌我,分不清汗水与血水,甚至分不清死了还是活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马蹄之下零落成泥,长眠地下。这场战争似乎没有尽头,从正午到夕阳西下,从玉兔东升到晨光熹微,刀戟声都未曾喑哑。 从乱石阵中提出来的楚忠良,七尺男儿,抱着慕致远哭得声嘶力竭,哭得肝肠寸断,语无伦次地念叨着:“天哪,我下了地狱,看到了忘川河,流淌着汩汩的血水,不,上面还漂浮着脑袋,还有残肢断臂,有些人,我明明前几****还见过。还有阎王,黑白无常,他们冲着我笑。还有,还有一种红色的花,开在尸体上……天啊,杀了我吧!” 慕致远慢慢地,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背,如同哄孩童般低声道:“都过去了,睡吧,醒来就会好的。” 他不知道楚忠良经历过什么,但相信他真的见到了炼狱,是真的吓坏了。 楚忠良伏在他膝头,竟然真的睡着了。 “这样还能睡着,倒是个有福的。”张远温声道。 “报!”骑兵快马来报。 “何事?”张远在台上问道。 “西戎覆国,百里将军引兵十万前来助阵!” “来得正是时候!”张远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关雄等三位谋士是否已到?” “刚入函谷关!” “快,快请他们过来!”张远急道。 骑兵飞马而去,张远却在台上来回踱步,焦急又耐心。 “东北角还是没有动静,百里将军的兵马是否……?”慕致远迟疑道。 “没有用的。”张远颓然道,“厉害的阵法不费一兵一卒便可抵千军万马,这也是它的玄妙之处。关雄等三人跟随元帅多年,对阵法涉猎较多。” 慕致远看着远处东边升起的太阳,未再说话,默默地出了神,心想:日出了,阳光怎么就照不进去东北方呢?这么久了,她应该饿了吧?她那么怕冷的人,可怎么办? 从函谷关的方向千军万马崩腾而来,那将旗上的舞动的“百里”二字,为首那高大而熟悉的面孔,虽然只是遥遥的一眼,慕致远却感到过从未有的亲切和感动。关雄等三人与张远简单地交谈了几句,便急忙领着几百人冲入了东北方。 西北军的加入,让征北军大大地喘了一口气,开始了疯狂的进攻。正午时分,东北方也终于有了消息,浑身是血的沈黑妞抱着一名银袍小将杀了出来,在公孙皓、游长生的护送之下出了阵。 血染征袍透甲红,她翻身从马上滚落,粗哑的嗓音仿佛被火烙过一般:“快,快救小公子!” 慕致远赶忙从她怀中接过秋向阳,低头看见秋向阳满脸的乌青色,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冲着台下厉声喝道:“快传军医!” 张远攥住她问道:“将军如何?将士们如何?” 黑妞按住腹部的伤口,身子晃了晃,喘息道:“将军……将军受了轻伤,梁文锦、莫问受了重伤,将士……将士们伤亡过半!” “元帅可有任何吩咐?”慕致远抓着她的胳膊大声道。 “将军说,余下……余下将士禁止入内!明日……明日正午,用……用火攻。”黑妞闭了闭眼睛,使劲地摇了摇脑袋,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道,“北狄那帮王八羔子,又是阵法,又是毒的……老子跟他们没完!” 说着,便没了声音,脸上浮现出淡淡的青色。张远铁青着脸,忙吩咐军医将她抬了下去,接着又叫来了传令官,命令将士们禁止进入东北方。 到了黄昏,征北军渐渐地处于上风。沈黑妞醒来后,水都没喝上一口,裹了伤口,披上战甲执意地入了阵,那一往无前的气势,谁都拦不住。夜里,战火照亮了整个夜空,慕致远、张远谁都没有离开半步,明明腹中空空如也,却感受不到丝毫的饥饿。 楚忠良也醒了过来,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要上阵杀敌,气得慕致远敲晕了他。 第三日上午,厮杀进入了尾声,浓浓的血腥味弥漫在天地间,沙漠之上妖娆的红色,一股接着一股汇成一条条溪流。尸体层层叠叠,堆成一座座小山,残骑裂甲铺满天涯,场面惨不忍睹,无言以喻。 各路人马陆续出阵,将领一一清点伤亡情况,受伤的士兵有序地往关内抬走。将领们无论受了多大的伤,只要还是清醒着都自发地留了下来,他们都在等,等他们元帅的回来,等着给她汇报最好的战绩。战后的函谷关没有了往日的安详和宁静,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的疮痍和毫无生气的哀号。战争留下的是鲜血、是落寞、是毁于一旦的家园、更是永远无法弥补的伤痛。 正午阳光炽热,可阳光越是强烈的地方,阴影就显得越是深邃。在千军万马之前,慕致远点下了第一把火,手没有颤抖,心却在滴血。看着那如鲜血一般的红色一点点地向远方蔓延,安静而肃穆。 张远使劲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仿佛想要给他,也是给自己力量。沈黑妞垂着头,双手紧紧相握,蓄势待发,其余的将领也都握着兵器,随时准备出击。仿佛是过了很久很久,仿佛又仅仅是一刻钟,火焰中有东西急/射而出,在地上一阵翻滚后没了声息,却是一条条毒蛇。过了一会儿,毒蛇、蜘蛛、蝎子、蜈蚣、蟾蜍纷纷从火堆中滚了出来,怵目惊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四章:上兵伐谋 当日,未时一刻,活捉了灰头土脸的隗克敌,未时三刻,救出了昏迷不醒的梁文锦、莫问。这期间陆陆续续有浑身是血的征北兵爬了出来,僧人、道士、尼姑不是被大火烧死,就是被征北军将领杀死,活口一个未留。可是,始终不见秋惊寒的踪影。 申时,东北方的阵法烧得只剩下一角,众将领们的心也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申时末,阵法被烧了个一干二净,依然没有找到秋惊寒、崔显、关雄等人,凭空消失了一般。 慕致远怒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们找出来!” 将领们招来铲子,一寸一寸地挖了起来,没有铲子便徒手挖。一挖之下,大吃一惊,竟然拖出了成百上千的征北军尸体。张远、慕致远倒抽了一口冷气,忙命人从函谷关调了五千受伤较轻的士兵过来,三千挖掘,两千搬运尸首。 月光冷冷地照着大地,夜凉如水。 直到子夜,他们才在地下十余米深沙丘里挖出了秋惊寒等数人。关雄等三人面色发紫,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仅有一线生机,崔显体无完肤,伤痕累累,秋惊寒不省人事,容颜尽毁,道袍血迹斑斑。 沈黑妞当下就落泪了,大滴大滴的泪珠从脸颊滚落,慕致远抱起秋惊寒快马加鞭地飞奔回函谷关。直到辰时,秋惊寒气息才稳定下来,虽还未转醒,将领们高悬的心总算放入了胸腔。张远草草用过早膳后,急匆匆地去料理战后事宜,忙得焦头烂额,沈黑妞也被迫回营清点伤亡情况,只剩下慕致远留在秋惊寒榻前,又是喂药,又是喂汤,衣不解带地伺候着,生怕一转身她就不见了。 慕致远已经三天三夜未合眼,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底布满淡淡的乌黑,下巴冒出了寸许的胡渣,衣襟上的褶皱也纵横交错,简直是比当时在豫州躲避暗杀时还要落魄许多。可是,秋惊寒未醒,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次日,崔昊赶到了函谷关,先去看了崔显和秋向阳,一张脸已绷得很紧,看到容貌尽毁的秋惊寒时忍不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把鼻涕一把泪,真是不忍直视。 “你还说要跟我学画的人,半个月不到就把自己折腾成了这副模样,呜呜呜呜呜……”一个四十多岁的美大叔哭成了泪人。 慕致远叹了口气,拍着他的肩膀道:“穹苍,你……你别太激动了。” “我貌美如花的亲姑姑变成这样,我能不激动吗?”崔昊哭得更伤心了,“姐弟俩,还有那个崔显,一个个都不省心,祖父若知道了,剥了我的皮都是轻的。姑姑,你干脆把穹苍也一起带走吧,呜呜呜呜……” “你胡说什么,她还没死呢!”慕致远皱着眉头低斥。 “姊姊若看到你这样没出息的样子,估计会活活气死。”门外传来虚弱的戏谑。 慕致远忙起身去把秋向阳扶了进来,让他在榻边坐下。 “你醒了?”崔昊飞快地抹去脸上的泪水,一本正经地坐好。 “你那杀猪似的嚎叫太难听了,被你吵醒的。”秋向阳扯了扯嘴角。 “不是我,你能这么快醒吗?真是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崔昊别扭地应道。 秋向阳挑了挑眉,未再理他,对着慕致远轻声道:“师兄,你先去歇会儿吧。等姊姊醒了,我差人去唤你。” 慕致远摇了摇头。 秋向阳皱了皱眉头,歪着脑袋思索了一会儿道:“这战争还没完,等姊姊醒来,必然是不会跟北狄和丘兹善罢甘休的。你现在这样子,如何相信你能照顾好姊姊呢?” 慕致远意动,摸了摸秋向阳的脑袋,又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在榻上一动不动的秋惊寒,这才迈着沉重地脚步出去了。 又过了一日,崔显醒了,秋惊寒也终于醒来。她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命卢玄铁护送秋向阳回京,也不知她到底跟秋向阳说了什么,竟然使得秋向阳一步三回头,眼里噙着泪依依不舍地踏上了归程。紧接着,召见了张远,慕致远当时也在一旁。 “敌我伤亡情况如何?”秋惊寒嘶哑的嗓音仿佛破锣一般粗噶,咋听之下有几分刺耳。 “敌军除了北狄国王逃走,隗克敌等十余将领被活捉,余者全军覆没。丘兹丞相领着千余人负伤而逃,夏侯平被沈将军活捉,其余十之八九全部战死。征北军……”说到这儿,张远顿了顿,“征北军,伤亡过半,后来的援军中,西北军只剩下六万,凉州军只剩下三万。” “还有呢?”秋惊寒挑了挑眉毛,神色未变。 “四位老将军有三位战死,梁老将军断了右腿,再也不能骑马。周瑾、李腾、孙昊等老将战死,王达、卢刚、钱仪、等数位小将也捐躯了。另外,受重伤的大小将领有五十多人。”张远神色凝重地道。 秋惊寒身子晃了晃,闭了闭眸子,忽然抬袖掩面,未闻啜泣声,可慕致远、张远都从她放下的袖角看到了殷红的血泪。 “几位老将临终前大喊‘为国捐躯,死得其所,不亦快哉’,那几位小将军们也没有辜负您的栽培,请将军节哀!”张远红着眼眶温声道。 “从古浪郡战役开始,所有阵亡的将士全部登记造册,不要遗漏一兵一卒。务必详细记录好姓甚名谁、籍贯、何时参军、在哪位将军手下任何职、立过哪些军功、何时何地捐躯。此事由你亲自负责,稍后我会命崔昊、崔显、关雄等人协助你。”秋惊寒沉默了一会儿,舔了舔干裂的唇角,“现在,还有哪些将领受伤较轻,还能带兵打仗?” “除了百里将军,都是一些燕北的小将了,赵显贵、钟离涛、薛敏、公孙浩、游长生等十人都在帐外候命,沈将军也在,她身受重伤,可是不听劝。”张远道。 “你让黑妞去歇着,让她好好养伤,就说等她养好伤,我有重要命令交给她。剩下的小将,让他们进来吧。”秋惊寒缓慢地道。 “将军……”张远迟疑着道,神色慌张。 “旷达,你放心,我还想着回京给将士们请功呢,不会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的。所以,我暂时会留在函谷关。”她扬起一抹苍白的微笑,眸光却明亮地如出鞘的利剑,令人不敢直视,“我等了四年,也筹谋了四年,好不容易赢了,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消灭北狄、丘兹的机会白白流失吧?再等下去,北地就下雪了,还不知会发生何种变故呢。” “您现在这身体,实在是不宜再劳心劳力了。”张远哽咽道。 “你放心,我就跟他们说一刻钟的话。慕大人在一旁盯着呢,你总该相信吧。”秋惊寒虚弱的笑道。 慕致远点了点头,张远这才叹息着出去了。 “你扶我起来。”秋惊寒对着慕致远轻声道。 慕致远将她抱起放到床沿坐好,低头给她扯平了衣襟上的褶皱,又半跪着给她穿好了鞋袜。做好这些,去窗边捧了一杯茶坐下,不远不近地看着她。 众位将领鱼贯而入,分成两排立在秋惊寒跟前,恭恭敬敬地唤了声“元帅”,低头,垂手。 “能再次看到你们,真好。”秋惊寒淡淡地道,“北狄、丘兹滋扰北境多年,如今终于有了一个一雪前耻的大好机会。你们每人立刻去清点两万大军,按我手中的锦囊行事。正好有十个锦囊,你们每人抽取一个吧。拿到之后,不许相互交换,也不许泄露半点,否则军法处置!” 最后一句话说得极慢,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上位者的威严与凌厉。将领们沉声应了,然后分别低着头从秋惊寒的手中取了一个锦囊,行了一礼,各自退了出去。 他们最后一人刚出去,秋惊寒便攥着胸口的衣襟栽了下去。慕致远大惊失色,失手打碎了手中的茶杯,忙抱起她急唤军医。 军医给她诊了脉,黑着脸重新开了药,摇着头出去。秋惊寒喝过药之后,面带倦容地睡了过去。秋惊寒这才刚刚躺下,张远又匆匆忙忙地进来。 “旷达,何事?”慕致远不知不觉中带了几分凌厉,虽然明知道张远无事不会来打扰她。 “朝廷来钦差了!”张远喘息道。 “什么?”慕致远也是一惊,看张远的神色钦差应该不是来犒劳军士们的,为什么他没收到消息。 “钦差随行中有我的旧识,他给我透露说朝廷要跟北狄议和。崔大人正在前面稳住钦差,该如何是好?”张远急道。 “议和?议什么和?谁要议和?”慕致远低声怒喝,满脸怒容。 “旷达……”帐中传出秋惊寒的低唤。 “将军。”张远恭敬地应道。 “纵然是我死了,也不能议和,不能让将士们的鲜血白流了!”她挣扎着坐起,喘息道,“无论那钦差是谁,你务必在他宣读圣旨之前,以冒充朝廷钦差之名,打二十军棍,捆了,不可让他扰乱军心!” “将军,可是这样一来……”张远满脸不赞同。 “秋惊寒桀骜不驯之名,由来已久,为何此时不用?以后班师回朝,尘埃已落定,我大不了挨几句圣上的训斥。”秋惊寒嗤笑道,“区区一个扣押钦差之名,我还受得住。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有些人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还妄想阻止我回京。” 说完,她躺了下去,捂着嘴低低地咳了起来,撕心裂肺。慕致远只觉得胸口一阵接一阵的钝痛。 当天夜里,慕致远派遣暗卫回京查询此事并忍不住给皇上传去了秋惊寒病重的消息。同时,私下去见了朝廷派来的钦差,四目相对,惊讶不已。那人竟然是慕致远的同窗——曲蘅,在慕致远出仕前,与他关系匪浅,后来曲蘅在吏部任职,为了避嫌,往来渐少。其人出身寒门,秉性淳朴,虽一跃成为朝中新贵,非但不恃才傲物,反而愈加谨小慎微。 “流芳,怎么是你?” “圣旨是真的。” 二人异口同声。 慕致远点了点头,叹道:“我相信你,可是征北军刚刚打完胜战,你知道吗?” 曲蘅愣了愣,迟疑道:“不是说两军对峙数月,毫无进展吗?” 慕致远瞟了他一眼,见他神情不像说谎,淡淡地问道:“朝廷收到雁门关的战报没有?” “雁门关有呈战报回朝廷?”曲蘅又是疑问的语气。 “西戎被灭了,隗克敌、夏侯平被活捉了。”慕致远缓缓地说道,犀利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 “怎么会是这样?”曲蘅喃喃自语。 “战场上瞬息万变,岂是常人所能预料的?”慕致远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道,“燕北是什么地方?秋惊寒是什么人?这几十万大军,多少人惦记着?可终究,他们只能是惦记。流芳,你好好想一想吧。明日我带你去关外战场走走,到时你若还要见秋惊寒,我便不再阻拦你了。” 慕致远顿了顿又道:“你不要怪她,她这是在救你。若圣旨传了下去,将士们是不会让你活着走出函谷关的。” 曲蘅背脊一阵冰凉,冷汗淋漓。 第二日,慕致远果真带着曲蘅去了关外,成堆的尸首还没处理完,杀戮的气息依然浓烈,沙地上的殷红依然触目惊心,方圆几百里满目疮痍。慕致远还带他去看了伤兵,数万人,一排排地躺着,流着血和脓,咬着牙低声呻吟或高声咒骂北狄、丘兹,令人潸然泪下。 曲蘅想了一夜,又亲眼目睹了这许多,即使再愚钝也想明白了这是一个局。秋惊寒若接了圣旨议和,那么北狄、丘兹得以苟延残喘,征北军错失良机,秋惊寒军心大失;她若接了圣旨接续进攻,那么抗旨不尊,株连九族;秋惊寒若不接旨,藐视圣命,居心叵测。而他自己呢,若传了圣旨,激起群愤,血溅三尺;若不传圣旨,办事不利。这个计,是一箭双雕;这个局,是死局。 “你还要见她吗?”慕致远问道。 曲蘅满头大汗,惨笑道:“流芳虽然不才,却也知道不能陷害忠良,不能寒了将士们的心。请转告秋元帅,流芳对她的救命之恩铭记在心。此番,还有多谢慕大人的指点,这才没有让‘曲蘅’二字遗臭万年。我立刻回京,向圣上请罪。还请子归救我!” 慕致远这才舒了口气,轻笑道:“我这儿有一封奏折,烦请流芳转呈陛下。” 曲蘅感动万分,再三谢过,立刻带着随行乔装启程回京。 但是钦差的离开,并没有令慕致远的日子好过几分,一方面是因为秋惊寒的病情不见好转,另一方面是因为隔了两日传来了“秋惊寒三日血洗三座城池,不分男女老幼,格杀勿论”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慕致远听到这个消息,只能认命地赶去找躺在病榻的秋惊寒。他自欺欺人地希望此事跟秋惊寒没有关系,可内心深处又清楚地明白,这事恐怕真是她下的命令,她是真的能够做出这样事情的。 “罪魁祸首”不在帐中,慕致远转了一大圈才在帐外找到她。她正躺在藤椅上晒太阳,身上盖着厚厚的虎皮,微微仰着脸,露出伤痕累累的面孔,呼吸均匀,显得静谧又祥和。张远坐在她身边,满脸苦笑与无奈。 看到如此画面,纵有再多的责问,都不忍心说出口,更何况那人是慕致远。 “她刚喝过药?”慕致远低声问道。 “是啊,她说有些冷,趁着太阳还没落山出来晒晒。”张远柔和地笑道。 “军册都整理好了吗?” “差不多了。大人这是想回京了?”张远反问道。 “是啊,不回京,她这张脸怎么办?她这身体怎么办?”慕致远忧心忡忡。 “中军帐里所有反光的物什都不见了,这是大人做的吧?”张远笑问。 慕致远点了点头。 “其实,大人不必如此小心翼翼,不必拿寻常女子的眼光来看她。”张远轻声道 “我知道,可是,我希望她能够是寻常女子,也拥有寻常女子所拥有的简单与快乐。”慕致远亦低声应道。 张远不再说话,二人就这样静静地相对而坐,直到日落,直到秋惊寒醒来。 二人谁都没主动提起“屠城”之事,倒是秋惊寒在晚膳之后,忽然幽幽地道:“旷达,你知道怀英当年是怎么死的吗?” 张远目光一凝,摇了摇头。 慕致远心中一动,轻声道:“他当年不是战死的麽?” “是,也不是。”她脸上闪过极为复杂的神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此话怎讲?”张远惊问。 “其实,漠河一役的初战是楚怀英亲自指挥的,我方险胜,占领了北狄的一座城池。”她垂着双目,似睡非睡,“那天晚上的庆功宴上,载歌载舞,热闹得很。宴后,他去视察城墙作战工事,遇到一个男孩哭得撕心裂肺,十二三岁,跟小阳一般年纪,生得比小阳还要清俊。怀英心生不忍,蹲下身子抱了抱他,放下那个男孩时,他的胸口插了一柄淬了毒的匕首。当夜,他就撒手人寰了。后来,我才知道,北狄尚武,十岁以上的孩子全民皆兵。” 慕致远这时也忽然记起来,当年楚怀英牺牲的战报传到朝廷,先帝给成王府下了一道圣旨,对楚怀英封而不赏,令文武百官百思不得其解。 她微微侧着身子,在屏风上投下一道朦胧的影子,淡若山水画,浓重的悲伤萦绕在身侧,如烟似雾。 二人闭上眼,都不知该如何去安慰她。 “往事浓淡,色如清,已轻;经年悲喜,净如镜,已静。”不过瞬间,她又恢复了淡如止水的模样,“早几年,我也恨北狄,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后来在燕北都护的位置上坐久了,也就慢慢释然了。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北狄的人是杀不完的,也不能杀完,我这破败的身子恐怕也不能支撑太久了,所以屠城,这是唯一的捷径。这是为什么呢?第一,当然是为了造势。秋惊寒既然能做出屠城的事,那么杀尽北狄人也不是不可能,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于是,北狄朝廷便会心生畏惧,然后投降。第二,杀鸡儆猴。函谷关战役,丘兹功不可没,我对北狄如此疯狂,那么丘兹就该掂量掂量,敢不敢轻举妄动。第三,威慑。倘若北狄投降了,那么这前车之鉴,丘兹不能不考虑。第四,平怨。当年漠河一役,凉州差点沦陷,对于渔阳军来说始终如刺在哽,他们那刻骨的仇恨也终于该放下了。” “可是,你为自己想过没有?”慕致远咬牙问道。 “慕监军,一将成万骨枯,自古如此,不是麽?”秋惊寒眉目如霜,轻声嗤笑道,“本公子还是个大元帅呢!” 慕致远记得自己去年曾在凉州城头说过这句话,如今一语成谶,心中却难过得无言以喻。 “我已经命崔显给北狄国王送了一封信函过去,最多三日,他们的使臣就会到达。旷达,我这模样不宜见客,你准备准备吧。”秋惊寒缓缓道,伸手揉了揉眉间,十分疲惫,“他们若不献上国玺,俯首称臣,你不必跟他们谈,无论对方开出任何条件。” “是,谨遵将军吩咐。”张远躬身应道。 张远离去后,只剩下了慕致远和秋惊寒,秋惊寒阖着眸子假寐,慕致远盯着她的侧影出神,寂静得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 “应付曲蘅一事,倒是多亏了你。”秋惊寒双手交握在膝前,轻声道。 慕致远回过神,随口应道:“我不过是随意说了几句,主要还是流芳自己想明白了。” 她默了默,接着道:“小阳能够拜在章阁老门下,也真的要感激你。” “如果子归未猜错的话,小阳早先的先生应该是淮安崔氏精挑细选的吧?他们俩,谁占了谁的便宜,还不一定呢。”慕致远满不在乎的笑道。 “你这人。”她蹙着眉想了一会儿,慢慢地道,“或许,我早几年遇到你就好了。” 慕致远心中终于舒坦了一点儿,轻声笑道:“你未嫁,我未娶,现在也为时未晚。” “大约月底,最迟下个月月初,北方的战事就完结了。你若与我一同回京,那差不多可以着手准备了。”秋惊寒又道。 “我等你这句话等很久了,终于还是等到了。”慕致远移了移位置,离她更近了些,微笑道,“如何呈报战况,我心中有数,这些你无须担心。” “嗯,你去歇着吧。”秋惊寒倚着床榻睡意朦胧地道。 “等你睡着了,给你换过药之后,我就走。”慕致远柔声道。 秋惊寒低低地,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慕致远知道药效上来了,恐怕又得睡很久了。这几日都是这样过来的,军中没有奴婢,黑妞又受了重伤,慕致远便厚着脸皮向张远自动请缨领了这差事。初时,手忙脚乱,心猿意马,没少打碎药瓶药罐,也没少被张远嘲笑。后来,次数多了,熟能生巧,哪怕秋惊寒轻哼一声,他都知道她是哪儿不舒服了。当然,秋惊寒的满是伤痕的身子也被慕致远看了个七七八八,毕竟血气方刚,心心念念都是她,有时难免情难自抑,也会在她的背上完好处落下一两个吻,发乎于情,止乎于礼。 秋惊寒昏迷不醒的那几日,慕致远甚至直接歇在秋惊寒军帐中,用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焐热她。张远动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和秋惊寒提,秋惊寒不省人事自然不知道。 果然,没等过三日,北狄右贤王来访,请求议和,开出了每年愿意进贡弓箭数万张、战马几千匹,割让城池三座的条件。任对方磨破了嘴皮子,好话说尽,张远笑而不语,崔昊笑眯眯地左言他顾,满口官腔,慕致远端着官架子,时不时地冷笑几声。 次日,传来消息,征北军又屠一城。沈黑妞点兵十万直奔北狄而去,浩浩荡荡。右贤王的脸色当时就变了,刷白刷白的,比抹了脂粉还白。 又过了两日,沈黑妞夺下二城,偷偷跟去的楚忠良杀了一名北狄小将,也立了功。北狄多座城池被征北军围住,征北军围而不攻,扬言要放火烧城。 第五日,北狄国王逃往丘兹,北狄所有的城池竖起了白旗,左贤王率文武官员请降,递上降书,奉上传国玉玺与官员名册。秋惊寒终于结束了两国抗衡数百年的敌对状态,其功绩当载入史册。慕致远代表朝廷出席了受降仪式,收了北狄玉玺与文书,安排一应北狄贵族和高官暂押函谷关,并命人飞马上奏朝廷。而代表秋惊寒出席受降仪式的是梁战和张远,秋惊寒始终未露面。 第六日,秋惊寒下令停止进攻北狄。第十日,秋惊寒再次下令,起兵三十万攻打丘兹!第十二日,三十万大军汇合,陈兵于漠河,杀气腾腾,势不可挡! 第十三日,丘兹献上北狄国王人头。秋惊寒亲自修书一封,内容如下: “丘兹国王陛下,见字如面。昔日贵国举国之力,联合北狄会猎函谷关,三十万大军灰飞烟灭,可曾料到今日进退维谷?本帅曾与夏侯先生在三军阵前有言在先,若夏侯先生拿不下函谷关,本帅必将挥师踏平丘兹,鸡犬不留!若陛下与本帅易地而处,认为食言而肥妥否?另,请陛下扪心自问:丘兹比之北狄,何如?” 第十五日,秋惊寒下令渡江,丘兹降,俯首称臣。 短短一年间,西戎、北狄、丘兹先后覆灭,败于一女子手中,年仅二十一岁,古未有之。洪庆二十七年,北境统一。元帅秋惊寒立下不世功勋,永载史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五章:班师回朝 秋惊寒支着病体再次出现在将士们的眼前已是十月下旬,正是厉严寒,阴气下微霜的时节。她一面调遣军士分别前往北狄、丘兹驻守,一面与崔昊、张远定下押送两国俘虏和王族进京的计谋:将战俘和王族按重要与否分成了两拨,不重要战俘和王族大张旗鼓地走官道,由梁文锦押送,随行军士由精锐和暗卫组成,前来营救者杀无赦;重要的战俘和王族由洛文、云清秘密押送至青州,然后走水路。如此,一箭双雕,确保无虞。 同时,秋惊寒亲自全面清点征北战役的伤亡情况,逐一过目军册、账簿、文书。在大雪来临之前,她还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在整顿三军时,挑选出立下战功的一万将士,由梁战、百里瞻带领班师回朝,请功受赏;剩下的二十多万大军以朝廷的名义裁减过半,且以朝廷名义发放赏银百两。赏银的来源,一小部分是朝廷的粮饷,大部分是出自淮安崔家。如此算来,征北战役未爆发之前,秋惊寒手中握有三十万大军,而战后却不到一半,其中还包含了西北、并州、幽州各军。 慕致远、梁战、张远极力劝阻,苦口婆心。 她把玩着帅印,风轻云淡地笑道:“好不容易北境安宁了,爷也终于可以马放南山了,你们摆出一副苦大深仇的样子作甚?” “将军,请您三思啊。”张远急的团团转。 “为什么要裁军?”梁战也不解。 “你……”慕致远已经被她气得话都说不出了。 “爷答应了将士们要让他们回家,不能言而无信呀。”秋惊寒一本正经地道。 三个脑袋一齐摇,拨浪鼓似的。 “战后的三十万大军都是虎狼之师,比起渔阳军更胜一筹。这三十万大军哪,再加上一个秋惊寒,足够横扫天下了。”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苦笑道,“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你们难道真的不懂麽?” “陛下圣明之君,选贤举能,虚怀若谷,岂会……”慕致远争辩道。 “你看外面这天气,风大得很,今日应该不会下雪,却不知明日会不会,若明日不会,也不知后日会不会。”秋惊寒低笑道,“天有不测风云哪,出门带伞,总是错不了的。” 天威难测,三人喉头滚动,说不出半个字。 “燕北的军权,很多人惦记很久了,但碍于爷是先帝亲自任命的守将,所以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向陛下要。爷在燕北,他们自然只能干瞪眼。可是,如今爷要回京了,这燕北都护的位置上的人自然也该换一换了,几大家族谁不想分得一杯羹呢?”秋惊寒闭上眼叹道,“江南未定,东部、南部战事未止,陛下根基未稳,还需倚靠各大家族。这燕北哪,恐怕再也不会设有都护一职了,将会有更多的副将。到那时,我辛辛苦苦带出来兵,从敌人的尸体堆爬出来的兵,同室操戈,那样的场面,凉州之役后,我再也不想见。与其这样,倒不如让将士们都回去吧,谁也别再惦记了。” “可是,如此一来,你身上的罪名谁来给你洗?”慕致远忍不住责问道。 “爷以朝廷的名义裁军、发赏银,百姓交口称赞,将士们誓死效忠,名和利全都给了朝廷,难道还有谁敢对爷抄家灭口不成?”秋惊寒嗤笑道。 “平定三国,本来封侯拜相不在话下,如今……”梁战惋惜道。 “我朝只有一个都护,那就是在燕北,手握大权,雄踞一方。名义上是四品的地方官,可那些京畿大臣,甚至兵部侍郎,谁敢不礼让三分?平三国,定北境,功高盖主,封无可封。”秋惊寒冷哼了一声,“这时候,若还不犯一些罪不至死的事来功过相抵,那么好日子也快到头了。爷自己犯事,自有分寸,总比别人下套要舒服得多。” 别看秋惊寒平日沉默寡言,然而冰雪聪明,心中比谁都要通透,否则又岂能稳居燕北四年呢?无论朝廷是狂风还是暴雨,始终未曾波及到燕北,甚至当年陛下登基,燕北官场都一片平静。 “东南一带并不平静,为什么不请旨将将士们调过去呢?”慕致远道。 “南兵北调?北地的精锐在南边不过是只旱鸭子,调过去啃皇粮麽?”秋惊寒似笑非笑地道,“还有,你看看他们,守在边境这么多年了,老弱病残居多,你难道忍心让他们战死沙场麽?” 说完,也不看三人丰富多彩的神色,丢下帅印,意兴阑珊的慢慢向外走去,哑着嗓子一字一顿地轻声唱道:“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 一字一句敲在三人心头上,仿佛有千斤重,无限哀婉,无限悲怆。三人回头,入目的是满头的银发,骨瘦形销的身躯和伤痕累累的侧脸,眼泪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当天夜里,簌簌雪花落了下来,秋惊寒又倒了下去。 次日,太史亮赶到函谷关,跪倒在秋惊寒病榻前,哽咽道:“在北地燃烧了数百年的战火终于熄灭了,成千上万的黎民百姓终于不用再经历妻离子散了。君呕心沥血,爱民如子,北地再无第二人;君保家卫国,淡泊名利,功德无量,子明拜服!” “当日我与子明在并州的赌约,万幸我赢了。富贵于我如浮云,且看云生云灭,子明不必如此悲切。”秋惊寒虚弱地笑道,“行军用兵,你不若旷达;安抚民心,旷达不若你。如今北地战事已了,大军班师回朝,旷达随我进京,未尽事宜就全部交给你了。” “子明定不辜负元帅的厚望,勤勤恳恳,竭尽全力。”太史亮允诺。 “西戎、北狄、丘兹既已灭,那么再无敌我,黎民百姓无过,当一视同仁,修生养息。”秋惊寒不忘叮嘱道。 “子明谨记元帅的吩咐!” “你治理并州有功,我会向朝廷上表。”秋惊寒吃力地道。 太史亮俯首再拜。 当天下午,征北军便启程了。比慕致远预计得还要匆忙,他忙问张远是不是秋惊寒的身体熬不住了。 “一者,怕大雪封山,耽误行军。”张远满脸愁容,“二者,她的身体军医已经束手无策;三者,上午收到了京城的飞鸽传书。” “出什么事了?”慕致远惊道。 “老丞相病危,临终前想再见元帅一面。当年,元帅血洗燕北官场,老丞相力护,甚至不惜丢了官帽,如此大恩,不能不去。”张远叹道。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慕致远应道。 “谁说不是呢?”张远眉头皱得死紧,几乎能夹死一只蚊子,“可我最担心的不是还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将军这几日醒的时候多了,一日三餐都能进食,偶尔还能出去走几步,看起来像是好转了许多,对吧?”张远问道。 慕致远仔细想了想,点了点头。 “她身体羸弱,由来已久,但那时候她一心想着平定北方,这信念支撑着她一步步地往前走。现在呢,西戎、北狄、丘兹都没了,将士们也都安顿好了,就怕她心灰意懒,了无生趣。”张远叹息着慎之又慎地叮嘱,“她的劫,在凉州。凉州是回京的必经之路,有些军册、账簿须取了带回京,你要看好她。” 慕致远郑重地点了点头,又是心惊,又是心痛。接下来几日,慕致远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看她行事,倒无异常,不是休憩,就是看书,安静得很,夜里也没再听见她被伤病折磨得难以忍受的呻/吟。 到凉州后,傍晚时分,雪停了。慕致远去马车上给秋惊寒取暖炉,回头就不见了她的踪影,他心中一阵发慌,抓住一名亲卫才得知她骑马出城了,楚忠良随行。慕致远有种不好的预感,夺马往那名亲卫所指的方向追了出去。 在城南的山头追到了二人,她带了斗笠,黑纱低垂,遮住了整个脑袋,一袭布衣,十分素净,也不知她低声说了些什么,楚忠良扑倒在地,痛哭不止。 走近些,才发现二人面前是一座孤坟。慕致远隐约能够猜出那里面住着谁,心头空荡荡的,也终于明白张远那句“她的劫,在凉州”背后的深意。他幼时久居淮北,虽未见过楚怀英,可并不陌生,不仅仅是因为陛下常常在往来书信中提起,而是民间一直盛传“人中翘楚,南怀英,北子归”,二人齐名。据说楚怀英立如兰芝玉树,坐如朗月入怀,惊才绝艳,温润如玉,那样光芒四射的人物,曾经是秋惊寒的未婚夫。如果不曾发生变故,那么秋惊寒不会远走塞外,楚怀英或许也不会英年早逝。如果楚怀英不曾英年早逝,那么秋惊寒的名字或许会写入楚家的族谱,或许慕致远见到她还得尊称一声“嫂子”。可是,没有如果。在慕致远还未入京,还未认识秋惊寒前,那人已经是秋惊寒的未婚夫,陪她一同长大,走过了漫长的岁月,并在她心中占据了一席重要的位置,谁也碰不得。 他远远地望着她,没听见她的哭声。可是他宁愿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那样她总比现在从容不迫,不言不语地倒酒、烧纸要好受些。她静静地站着,解了斗篷,伸出手去接空中飘下的细碎雪花,过了一会儿从怀中掏出一支断成了两截的梅花玉簪,细细地抚过每一寸,蹲下身子用石子在坟前挖了一个坑,将玉簪埋了进去,她垂首蹲了很久,迟迟未起身。雪渐渐转大,落满她的肩头。 慕致远心痛如绞,大步走向前,一把攥起她,却发现怀中的身躯一片冰凉,双眸紧闭,眼角通红,去看她的袖角,果然染上了点点红梅,妖娆而刺眼。慕致远怒极,朝楚忠良狠狠地踹了一脚,喝道:“还不快去传军医!” 楚忠良这时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踉跄了几步,骑马飞奔回城。 慕致远紧紧地抱着她,打马狂奔。回到将军府与迎面而来的崔昊险些撞在一起,崔昊满头大汗,喘着粗气道:“我的姑奶奶,我的天!我正找你们,快,崔显刚刚从城外接了从淮安赶来的大夫!” 慕致远无暇搭话,向崔昊指向的厢房冲了进去。 大夫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本来正在喝茶,见到慕致远怀中的秋惊寒,当下就慌得扔了茶杯,一面指挥慕致远将人放到床榻上,一面从药箱里找出了人参和针匣子。将人参塞入秋惊寒嘴里后,对着崔昊和崔显吼道:“你们二人出去守门,谁要进来都砍了。如果拦不住,那就自刎谢罪!” 崔昊、崔显二人当真灰头土脸地出去了,并带上了门。 老者又对着慕致远喝道:“看什么看,还不快把她衣裳脱了!” 慕致远忙低头,手忙脚乱地照他的吩咐做了。 老者拿出三寸长的银针在秋惊寒的背上插了一排,一边下针,一边劈头盖脸地训斥:“你怎么这么没出息,连个女娃都看不住!现在是什么时节,她又是什么破身子,你眼中的雪花,打在她身上就是比针刺还疼!若再晚半个时辰,大罗金仙也救不了!臭小子,小寒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唯你是问!” 慕致远一声不吭地站着,老实听训。老者训了一会儿,觉得唱独角戏没意思,写了一张长长的药方,冷着脸命慕致远去抓药。慕致远看了看昏迷不醒的秋惊寒,低声言谢后,攥着药方出了门。 “大人,小叔叔没过分为难您吧?”崔昊一脸关心。 慕致远摇了摇头,接着松了口气,微笑道:“没,你姑姑若能有惊无险地醒来,莫说骂我,就是打一顿也使得。” 崔显朝着他竖起了大拇指,一脸钦佩。 他外出办案时,曾隔着轿子与“妙手回春”崔渊有过一面之缘,只是没想到居然出自崔家。兴许是他行医的名声太大,脾气太古怪,以至于掩盖了他良好的出身。 当天夜里秋惊寒泡了一夜的药桶,慕致远自动请缨当一夜的小厮,陆续地往桶中续热水,让水保持适宜的温度。 第二日天亮,秋惊寒虽然还未醒,但面上稍稍有了一丝血色。张远询问秋惊寒的状况可否启程,崔渊未出言阻止,于是再次启程。 元帅的车辇行在队列的最前方,黑妞赶车,慕致远抱着秋惊寒坐在车中,挑起帘子能见到沿途官员及百姓自发夹道跪送,默然而跪,神情肃穆,悄悄拭泪,虽没有万人空巷的盛况,然而古朴又纯真。在燕北境内,大军所到之处,皆是如此。慕致远感慨万千,贴着她的脸低声道:“倒也不曾枉费你这么多年的呕心沥血,可惜你不能亲眼目睹他们对你的感恩。” 崔昊毕竟任职西北太守,送到边境便止步了。大军已离开北境数日,秋惊寒并没有醒来迹象,她的一日三餐都是一碗浓浓的黑汤。有一次慕致远拭了一点儿放入嘴里尝,苦得直吐舌头,忍不住求情道:“老先生,我能否给她喂些蜜枣?” “老什么先生,我很老吗?”崔渊冷冷扫了他一眼,“别说蜜枣,就是给她吃糖,她也吃不出甜味。” “请先生赐教。”慕致远忙把“老”字省去了。 崔渊哼了一声,脸色稍稍好转:“初到燕北的时候,她一个金尊玉贵的千金大小姐,哪能吃惯北地的粗粮,吃什么吐什么,于是她便下了狠心,找土郎中开了些乱七八糟的药,然后她嘴里就再也尝不出味道了。” 慕致远心中一酸,忽然想到:“难怪那日在凉州的玄机阁中,她亲手沏出来的茶会是那般苦不堪言。酸甜苦辣咸调出人间百味,喜怒哀乐羞体现风情万种,这些全都被她舍弃了,这些年她可活得真不容易。” 一路快马加鞭,马不停蹄。十一月下旬,征北军终于进入了京城境内,驻扎在城外,静候圣上宣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六章:身陷囹圄 到达京城的当天夜里,慕致远喂秋惊寒喝过药之后,她终于悠悠转。将近一个月的仔细将养,脸颊稍稍长出了一点儿肉,终于不再显得那般弱不胜衣,脸上的疤痕也稍稍淡了一些,不再那么狰狞。 慕致远大喜,但并没有急着说话,耐着性子喂着她又喝了一碗参汤,才轻声道:“我们回京城了,今天傍晚刚到,现在在城外。” 她眨了眨眼睛,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你嗓子不舒服麽?”慕致远贴着她的脸颊问道。 “水。”她慢慢地吐出一个字。 慕致远忙给她到了一杯温水,一勺一勺地小口喂她,低声问道:“要不要扶着你出去走走,或者回将军府?” 她摇摇头道:“去老丞相府。” “夤夜拜访不太好吧?”慕致远问道。 “或许,老丞相府中的人已经在路上了。”她低声道。 “那我去给你取斗篷,然后跟梁老将军和张远说一声?”慕致远放下杯子,柔声道。 她点了点头,慕致远轻轻地抱了抱她,这才不舍地出去。 慕致远将秋惊寒醒来的消息告知了崔渊、梁战、百里瞻等人,并交代了去向,取了披风。回到帐中却见秋惊寒坐了起来,双手正在摇铜钱占卜,烛光打在她身上投下柔和的光芒,或许是太久没有见过有生气的她了,瞬间令慕致远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 她如有所感地抬头,扬起浅淡的笑意,轻声道:“慕大人不日将加官进禄,可喜可贺。” 慕致远微笑道:“你刚醒来,不好好爱惜自己,捣鼓这些劳心费神的东西作甚?” 张远这时在帐外低声唤道:“老丞相的孙子淮山淮公子在外面等候,说是奉老丞相之命来请将军过府一叙。” 慕致远无奈地摇摇头,给秋惊寒穿好鞋袜,系好披风,扶着她出了帐篷。 秋惊寒忽然回头对张远道:“旷达,天亮若我还没有回来,那么你们接了圣旨之后,按部就班地进宫领赏,不必等我。圣上若问起我,你把这封信交呈上去。出宫之后,你去城南秋府,小阳在府中等着。” 张远拿着信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解地望着秋惊寒。 “老丞相病危,这途中说不定就有事情耽搁了。”秋惊寒轻轻地丢下这句话。 不远处立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一件月牙色的袍子,形相清癯,风姿隽爽,见到二人后,忙行礼:“秋元帅、慕大人,深夜叨扰,实在失礼,可是爷爷实在是……” “老丞相于我有再造之恩,公子无须多礼。”秋惊寒温声道。 淮山感激地笑了笑,挑起帘子,躬身请二人上马车。 秋惊寒指了指身后驾着马车追出来的沈黑妞,轻声道:“公子前面引路,我们后面跟着。” 淮山又行了一礼,这才进了马车,慕致远也扶着秋惊寒上了后面的马车。 黑妞愤愤不平地抱怨道:“公子出去休想甩开奴婢!” “你消息灵通得紧,还需要爷吩咐麽?”秋惊寒不紧不慢地应了一句。 “一别四年,吹惯了北方的猎猎大风,还真有点儿不习惯这含着胭脂味儿的风。”黑妞感叹道。 这话听着新鲜,慕致远忍不住轻声笑了笑。 “那是谁三天两头闹着说要回京的?”秋惊寒冷哼。 “公子,奴婢这不是心疼您嘛。胡天八月即飞雪,一到了那时候,您哪儿都去不了。”黑妞叫屈。 马车慢慢地走着,主仆二人不紧不慢的一问一答,轻松惬意。慕致远阖着眸子假寐,不觉间倒是想起了初次相逢的情景,心中一阵温暖,并且心生羡慕。 “东边的战事又败了,公子听说了没?”黑妞问道。 “你成天除了八卦还会什么?” “哎呦,这还真不能怪奴婢八卦,主要是那新任的将领跟您齐名,奴婢这能不关心吗?”黑妞笑道。 这话挑起了慕致远的兴致,他拿过秋惊寒地手指把玩,问道:“是什么人物居然敢与你家公子齐名啊?” “沈翊。”黑妞笑嘻嘻地应道。 “此事我怎不知?”慕致远捏了捏她的手指笑问。 “当年我和他是同窗,他学问做得好,勤勉谦虚,又是世家子弟,深得先生的喜爱。而我呢,斗鸡遛狗,不务正业,荒唐事情没少做,令先生最头疼。先生经常拿他做榜样来训斥我,久而久之就传出了这样的笑谈。”秋惊寒讪笑道。 “真想不到你小时候那么顽皮。”慕致远笑道。 “我们家公子呀,吃喝嫖赌四绝,除了嫖,其他的都略知一二。”黑妞得意地应道。 “有你这样当奴婢的吗?”秋惊寒抓起一卷书简往黑妞的后背扔去。 “哎呦!” 却是一声低沉的男音传了过来。 马车停了下来,黑妞沉声道:“前面淮公子好像遇到了点麻烦,奴婢先去看看。” 秋惊寒低低地“嗯”了一声。 慕致远挑开帘子,却听得一声惨叫:“公子,小心!” 一匹骏马向淮山的马车冲了过来,前蹄已经高高提起,躲避显然已经来不及,黑妞纵身翻进马车将淮山扔了出来,然后滚了出来,堪堪避过,马车被撞翻了。可是骑马的人非但没有勒紧缰绳,反而重重地抽了一鞭子,马儿吃痛向秋惊寒的马车撞了过来。黑妞想要出手,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身上也没有带兵刃,只能瞪着眼干着急。慕致远本能地侧过身子一把护住秋惊寒,却不想秋惊寒忽然伸出了右手扯住了缰绳,马儿本能地扬起前蹄踢出,恰好与对方的马相撞。秋惊寒所乘马车用的可是彪悍的战马,对方的马儿怎么可能受得住,当即一声惨叫,将马背上的人甩了出去,马和人都没了声息。 慕致远面色不显,可青筋暴起,恨不得杀了纵马的那人。 黑妞将淮山送上秋惊寒的马车,低声道:“淮公子的车夫死了,奴婢去看看。” 淮山谢过救命之恩,脸上还余留着劫后余生的苍白,可神情看上去还极为镇静,这令秋惊寒与慕致远倒是多看了几眼。 “令元帅与大人受惊,是淮山的不是,过几日淮山必定登门赔礼道歉。想不到,想不到天子脚下居然有人如此胆大妄为!”淮山忿忿不平地道。 “我们二人都没事,不知公子受伤与否?”慕致远亲切地道。 淮山摇了摇头。 这时候响起了一阵马蹄声,大约有十几人,奔腾而至,不问青红皂白,揪住黑妞便问道:“见过我们家公子没有?” “不曾见过,放手。”黑妞沉声应道。 “爷就不放,你能怎么着?”那人狞笑道。 “公子的马在这儿呢,死了,谁干的?”又有人说着便去抓黑妞的衣领。 “爷干的!”隔着马车,秋惊寒一字一顿地应道。 “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道我们是谁吗?”说着,那些人便围住了马车,甚至拿起了大刀。 “你脸上又未写字,我家公子怎知你是谁的走狗!”黑妞冷笑道。 “混/账!”抓住黑妞衣领的大汉拿起刀就往黑妞的脖子上切去。 话骂得毒,手下得也狠。 “黑妞给我往死里打,打死了算爷的!”秋惊寒寒声道,并落下了帘子,不再瞧外面。 “元帅,不值得您……”淮山劝道,一脸内疚。 “这些纨绔子弟,越来越无法无天,是该给点颜色给他们瞧瞧。”慕致远余怒未消,又扬声道,“别全部打死了,留两个活口,一个用来回府报信,另一个明天送衙门!” “好嘞!”黑妞欢快地应道。 “遇上这样的事情,真是对不住。”淮山歉疚不已。 “此事儿与你无关。”秋惊寒淡淡地道。 过了一会儿,外面没了动静,慕致远道:“你让他们二人去看看摔死的那人是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接着便听到了两声干嚎,倒真是有些凄厉。 “黑妞,咱们府上的腰牌给他们一块,另一人捉过来,咱们走吧。”秋惊寒吩咐道。 黑妞应了一声,拎着一名家丁回来,正欲驾车离开,却又迎来了一队人马,约七八十人。看阵容与服饰是御林军,未曾搭话便将马车团团围住了。 “马车上是什么人?”为首之人边问边去掀车帘,态度极为无礼,还带着一股浓重的酒味。 黑妞伸出手拦住,淮山应道:“在下是淮府的小公子淮山,爷爷病重,出来取药,望大人通融一二。” 老丞相病重朝中人皆知,宵禁后取药倒也一直律法允许。 “那这四周躺着的人又是怎么回事?”那人喝道。 黑妞将事情经过简单叙述了一遍,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刻意将秋惊寒和慕致远的身份隐了过去。 “爷爷病重,实在拖延不得。天亮后,府上会派人向衙门解释。望军爷行个方便。”淮山补充道,并将府中的腰牌递了出去。 “爷给你方便,那谁给爷方便啊?”那人拿了令牌抛在手中把玩,冷笑道,“谁知道你是不是冒充淮府的人呢,死了这么多人还想逃,给爷滚下来!” 淮山吸了一口,压下脸上的怒色,挑起一半车帘,探出半个身子递了张百两的银票出去,低声道:“军爷辛苦了,这点小钱给军爷买酒喝。” “区区百两,你当爷是臭要饭的呢!”那人拿走了银票,也顺手一把扯住了淮山的手。 “中尉大人,爷爷是病了,淮府也没落了,可是也容不得你如此欺人太甚!”淮山怒喝道。 “来人,把他带走!” 这帮仗势欺人的东西狗眼看人低,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高指挥使,高大人,您这几年官升得挺快,油水捞得也不少嘛,若让舅母知道您这么晚还亲自出来巡视,必然是心疼得很。”慕致远探出身子笑道。 高升惧内,其妻彪悍,在朝中并不是什么秘密。 “哟,原来是大外甥啊,回京了怎么也不跟舅舅说一声?”高升阴阳怪气地说道,“你这可让舅舅很为难啊,不把他带走,会被人说徇私枉法,要是带走呢,会被人说不讲情面。可是,这天地君亲师,亲排在君的后面,你可别怪舅舅不客气了。” “高升,淮公子已经把腰牌给你,也愿意协助府衙办案,你胡搅蛮缠作甚!”慕致远怒道。 “把慕大人一块带走!”高升倒还真装出一副铁面无私的嘴脸。 秋惊寒轻笑道:“啧啧,御林军怎么尽出些没出息的东西!子归,我若把你亲舅舅打一顿,你会不会不理我吖?” 她这一笑,倒是让外面人吃了一惊。淮山、慕致远都有意地用身子挡住了外面的风,且夜色朦胧,所以并没有人发现马车内还有第三人。她这一开口,狂傲得很,似乎丝毫没把御林军放在眼里。 “外面风大,你别出来。”慕致远柔声道。 “好,那我就不出去了。”秋惊寒也轻柔地应了一句,却陡然扬声道,“黑妞,给我揍他们,下手狠点儿!” 黑妞等的就是她这句话,顺手从地上抄起前面马车车辕便往高升的手臂敲去,吓得高升忙缩手放了淮山往后退去。她本就是使棍好手,不一会儿地上便躺了一半。那些军士谁能想到一个貌不惊人的车夫居然能有此身手,心中叫苦连天。高升酒醒了大半,悄悄往后退去,意欲溜走。黑妞又岂会放过他,拎了过来,一阵拳打脚踢,每一拳都扎扎实实地打在肉上,疼高升痛得嗷嗷大叫,哭爹喊娘,门牙都掉了两颗,不忍直视。 黑妞拿捏着分寸,见高升没力气闹腾后,提起他扔了出去,怒喝道:“不想死就快滚!” 御林军带着高升落荒而逃,不一会儿便没了踪影。 四人到达淮府已是三更,府中灯火通明,张灯结彩。 淮山见三人眼中闪过异色,边引路边解释道:“爷爷说,征北军大胜而归,元帅立下不世功勋,理当庆贺。” “老丞相倒是忧国忧民。”慕致远感慨道。 四人很快穿过前堂,进了后院,一片寂静,汤药味甚浓,老丞相恐怕是不太好了。 “请御医来看过麽?”秋惊寒边往主院走,边问道。 “爷爷病倒后,圣上即遣了太医来府中长住,这几日汤水不进,太医说已病入膏肓,无能为力。”淮山哽咽道,立在主院门口,“元帅、慕大人请吧,我在这儿守着。” 黑妞止了脚步,隐入了院中的桂花树下。 二人推门而进,但见一骨瘦如柴的老者倚靠在床榻上,双眼无神地盯着门口。 “老丞相。”慕致远低声唤道。 “先生。”秋惊寒行了一后生礼,红了眼眶。 三年前老丞相去燕北时,精神矍铄,行走如风,不想短短的几年却已日薄西山,气息奄奄。 “惊寒来了,老朽还以为等不到你了。”老丞相的眼中渐渐有了光彩,哑声道,“可你这张脸,真是委屈你了,好孩子。” “不委屈,若无先生当年的高义,无今日的惊寒。”秋惊寒轻声道。 “贪官不除,吏治不整,终将祸国殃民。老朽当年忝为百官之首,岂能委罪于人?”老丞相和蔼地笑了笑。 “因惊寒之故,让先生处境艰难,晚辈深感愧疚。” 老丞相引咎辞职,淮氏惨遭各大家族打压,慕致远亦略有耳闻。 “你当年下的药是狠了几分,可到底还是把顽疾治好了,也算是拔去了老朽心中的一大毒瘤。”老丞相叹道,“老朽即便再难,又岂能与你相提并论呢?小小年纪,审时度势,进退有度,难能可贵。” “先生过奖。” “这位应该是淮北王府的大公子吧?”老丞相看向慕致远。 “正是晚辈。”慕致远行了一礼。 老丞相看了看慕致远,又看了看秋惊寒,意味深长地道:“很好。” 秋惊寒垂下目光,低声道:“先生若有吩咐,惊寒定竭尽全力。” “山儿,进来!”老丞相朝门外喊道。 淮山快步进入,跪倒在榻前。秋惊寒、慕致远知道这是嘱托后事了,也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 “淮氏三代单传,他父亲去得早,母亲也已改嫁,老朽现在唯一放不下的只有这孙儿。淮氏人才凋敝,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山儿自幼好读兵书,老朽去后,元帅若不嫌弃,便留在身边差遣。若他不堪驱使,遣回淮府即可。”老丞相缓缓地道。 秋惊寒手足无措,忙摆手道:“先生,这可使不得。” “老朽听闻元帅对成王府小公子尚且愿意悉心教导,令其洗心革面,山儿当真这般不堪麽?”老丞相问道。 “老丞相,惊寒不是这个意思。她是怕照顾不周,有负您的重托。”慕致远忙道。 “是驱使,不是照顾。他若能用,则用;若不能,则端茶送水也可。”老丞相执拗地道,“山儿,爷爷去后,丧事从简。无需守孝三年,头七过后,你便跟着惊寒,好好侍奉,待以师礼,克勤克俭,无怠无荒。” “是。”淮山重重地磕头,泪流满面。 “惊寒,你应还是不应?”老丞相激动地喘息道。 “就依先生所言。”秋惊寒躬身道,“晚辈愿尽绵薄之力。” “如此,老朽也就放心了。”老丞相重重地喘了一口气,面如金纸,“东夷,东边烽火连年,如今是朝廷最大心腹大患,朝廷出师不利,屡战屡败。惊寒,你要有准备……” 这是老丞相最后的叮嘱,享年七十岁。秋惊寒、慕致远双双跪倒,恭敬地磕了三个头。淮山悲恸不自胜,放声大哭。 “淮公子,逝者安息,生者奋发。”秋惊寒温声道,“如有需要,派人到城南秋府知会一声。” 淮山含着泪再三谢过,送三人出府。外面已是哭声一面,院中换上了白色的灯笼。 “你在府中安心料理后事,今夜之事,我自会处理妥当。”秋惊寒临别说道。 淮山泪眼迷离地喊了句“先生”,却哽咽得再也说不出话。 慕致远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天色未明,天边出现了浅淡的鱼肚白。三人正要上马车,却遇到了传旨的太监。 “慕大人,您让咱家好找。”公公气喘吁吁地道,“圣上说天亮前,必须把这圣旨传到您手上。城里城外老奴都找遍了,可算找到您了。您自己看吧。” 公公将明黄的圣旨递给慕致远,慕致远一目十行地看完,心知反常必有妖,忙问道:“王府可有收到?” “何止是王府,各大衙门都通传了。咱家还须回宫复命,这就先行告辞了。”公公说着便扬了扬拂尘,深深地看了秋惊寒一眼,掉头离开了。 “快去秋府!”慕致远对黑妞道。 “大理寺卿?”秋惊寒笑问,不慌不忙。 “嗯。” “正三品哟,恭喜了。”秋惊寒勾唇道,“不过,如此看来昨夜出门忘看黄历了。” 三人回到秋府,果然不出所料,官兵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有禁卫军的,有大理寺的,还有京兆府衙门的,热闹得很。 受秋惊寒吩咐,黑妞将昨夜活捉的家丁送往了别院,然后出城与大军汇合。秋惊寒、慕致远拨开人群往府里走去,当下就被拦住了。慕致远寒着脸,拿起圣旨重重地往为首之人脸上扔去,有眼尖的人喊了一声:“新任大理寺卿慕大人到了!” 两侧官兵纷纷避让,这才开辟了一条道路。秋惊寒戴着斗篷一言不发地跟在慕致远身后,见府门之前竟然摆着一口棺材,数十人围着棺材,妇人呼天抢地,悲痛欲绝,还夹杂着不堪入耳的咒骂声,仔细听了几句,倒是明白了昨夜纵马行凶的纨绔大有来头,原来是国舅的嫡子童腾达,当今太后亲兄长的独苗。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平日横行霸道,为非作歹。 巳时二刻,大理寺少卿韩九奉旨来捉拿秋惊寒的时候,内心极为复杂。这差事很棘手,不仅仅是因为早朝圣上宣见了征北军,封赏数万人都曾听命于秋惊寒;不仅仅是因为燕北第一悍将婉拒封赏,乞求回秋府当灶下婢,最后挂了个御林军副指挥使的官衔;也不仅仅是因为昨夜国舅公子撞死、御林军指挥使被痛打;而是因为昨夜圣旨传遍三省六部,却半个人影都没见着的大理寺卿,他的顶头上峰慕大人,正端着碗,倾着身子亲自伺候他要捉拿的“朝廷要犯”喝粥,眉眼间俱是温柔。 见到他回首,温声笑道:“少卿也来凑热闹啊,惊寒身子不太好,你请自便。” 温和熟稔的态度,仿佛这不是秋府,而是淮北王府。韩九一阵哆嗦,腿一软,跪倒在他面前,脑中开始思索明日辞官的文书该如何起草,虽然他才三十多岁,正值壮年。 “何事?”他们家大人头也未回地问道。 “这,这圣旨是给您的。”韩九背脊一阵冰凉,冷汗浸湿了官服。 “所为何事?”他们家大人专注得很。 “命您捉拿秋府大小姐!”韩九咬牙道。 “何罪?”他们家大人不愠不火。 “殴打钦差,抗旨不遵;痛打朝廷命官,目无王法;当街行凶,草菅人命。” “行了,本官知道了。命外面的官兵都撤了,把国舅府公子的尸首抬大理寺去,开棺验尸。若国舅爷不从,你就跟他说这是圣上的旨意,如果不想伸冤了,那正好皆大欢喜。”他们家大人条理分明地道。 “那,那秋府大小姐呢?”韩九硬着头皮问道,他一万个不想问,但是职责所在,不得不问。 他家大人终于放下碗,回头盯着他,似笑非笑地道:“有本官亲自看着,难道还会跑了不成?还是说,少卿以为本官会抗旨不遵?嗯?” 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味道。明明是漫不经意的口吻,可那深不可测的目光,带着几分不可捉摸,带着几分身居高位的不怒自威,压得韩九几乎抬不起头来,两颊的汗水扑簌簌而下。 直到他转过身,韩九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午时过后,大理寺空了很久的天字号牢狱迎来了新的“贵客”——秋府的大小姐秋惊寒。韩九的心依然提在嗓子眼上,因为重兵把守之外,他们家大人离开时轻飘飘地吩咐他:不得往天字号牢房送任何食物,包括水。除了圣上,任何人不得探视,包括刑部、督察院和太后。 韩九觉得,大理寺简直不是捉拿了一位要犯,而是请了一位祖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七章:往事如风 韩九还觉得他们家大人未卜先知,当天下午大理寺迎来了最热闹的一天,刑部、督察院、慈宁宫先后派人过来要求提审秋惊寒,你方唱罢我登场。 京城的十一月,还未下雪,北风却也刮得猛烈。狱中十分安静,转角处燃烧的火苗在墙上投下跳跃的阴影,尽管点着火,却驱不散蚀骨的阴冷。 圣上一言不发地走在冗长的甬道中,剑眉之间堆砌着深重的疲倦与忧伤。慕致远跟在他身后,脚步放得很轻。韩九低着头,手中握着钥匙,走在最后面。在尽头处,韩九开了锁,领着狱卒悄然退开。 秋惊寒一身粗布衣,本是抱着双膝,低垂着脑袋,听见响声后,抬起头瞟了一眼,脸上无悲无喜,整整衣襟,跪了下来,敛目垂眉。 圣上站在她面前,紧紧地盯着她,眸中血色翻滚,几番欲伸手去扶她,最后却是慢慢握成拳头,寒声道:“秋惊寒,你是不是不想回京?” “微臣不敢。”她紧收下颚,面无表情。 “小寒,你是不是在怪我?”圣上蹲下身子,与她齐平。 “陛下多虑了。”她波澜不惊。 “月初,我收到北地的战报,最高兴的不是西戎、北狄、丘兹都灭了,而是你终于要回朝了。我高兴得整夜整夜睡不着,总想着该如何去接你,想着见到你该说些什么,想着该如何封赏你。”圣上低声道,移动身子,与她仅有一步之隔,“我等了那么久,熬了那么多个日夜,现在却只能在这里见到你。曲蘅的事,是朕不对。高升冲撞你,朕已经训斥他了。可是,你怎么,怎么将舅舅的嫡子撞死了呢。他平日荒唐事也做了不少,可是母后十分宠爱,此事,朕,朕也护不了你,你让我如何是好?” 声音越来越低,又苦又涩。 “微臣恳请陛下秉公办理。”她淡淡地应道。 “你倒是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圣上苦笑道,终究还是没忍住,伸手抚上她的肩头,“听说你病得厉害,我让御医来看看好不好?” “陛下多虑了,微臣很好。”她一动不动。 她这话彻底激怒了圣上,圣上左手一把抱住她,右手抬起她的脸,冷冷地笑道:“这满头的银发,这千疮百孔的脸,你告诉朕,你哪好了?你这副样子,是存心来折磨朕的吧?” “微臣死不足惜,请陛下慎言。”她撇过脸,挣开圣上的怀抱,双手撑在地上喘息,“陛下九五之尊,请以国事为重,以天下为重。” “以前有怀英,现在有天下,你可真狠心。”圣上紧紧地攥住她的右手,惨淡地笑道,“你告诉我,我到底哪不好了?” “七尺之躯,既已许国,再难许君,请陛下开恩!”她使劲抽了抽右手,却无论如何也抽不出,眸子一闭,弯腰重重地一叩首,抬起头已是一片猩红。 慕致远闭上眼,心中一阵刺痛,剧烈如灼伤。 同样灼伤的还有圣上的眼,他眼中的痴狂一点点退去,再无波澜,颓然地松了手,起身背对着她,默了默道:“朕不会再逼你,你也不用对朕避之若浼。你替朕守住了半壁江山,朕总得护你一世无虞。” “微臣谢陛下天恩。”她跪着磕了三个头。 圣上回首,神色复杂,凝眸盯着,晦暗不明,最终无可奈何地深深一叹,拂袖而去。 慕致远将她抱至榻上,轻轻抱了抱,追了出去。 圣上回到宫中,灌了半坛酒,郁郁寡欢地道:“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从来不跪我,也没有如此生分。说起来,她怨怼我也是应该的。梁老将军病重的时候,我也染上了风寒,父皇不许我出宫。等我好起来,老将军去了,成王府和秋府从亲家变成了冤家,她和父皇大闹了一场只身去了燕北。自始至终,我没见到她,连她一夜白头,我都是后来才知道的。自她去燕北后,北地的消息,父皇瞒得紧,我一无所知。后来,母后进了佛堂,夺嫡也愈演愈烈,我分身乏术。直到我登基,收到燕北的贺表,才再次看到她的名字,那已经是一年以后,恍若隔世。” “世事难料,请陛下不必过于伤怀。”慕致远顿了顿,迟疑道,“今日下午,慈宁宫的总管奉太后之名去提取过她,被韩九挡了回去。” 圣上怔了怔,低声道:“母后已经四年未问朝堂之事,怎么会呢?” “这个……子归就不知道了。”慕致远低头喝了一口酒,若有所悟,“当年她与太后关系如何?” “她母亲与母后曾经是手帕交,母后怜她孤苦,多有拂照。因而,她也常常去母后宫中。倒是自她离京后,秋府年节送礼,独独少了慈宁宫。兴许是下人忘了提,主子又年幼。”圣上叹道。 别人或许会相信,但是慕致远不会。因为他见过秋向阳,知道他心细如尘,恐怕事有蹊跷。 “恐怕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慕致远沉声道,提着盏给二人的杯中添满,忽而问道,“太后入佛堂和她离京是同一年吧?” “不,她三月份离京,十二月漠河一役取得了胜利。第二年开朝,朝廷收到了战报,没过几日母后便进了佛堂,再也没出来。”圣上揉着眉头回忆道,“我还记得,那时候父皇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 慕致远看了看圣上,唇角蠕动,却什么也没说,低头喝了两口酒。 圣上一顿,忽然也回味了过来,蹙眉道:“父皇病重,母后再也没有出过慈宁宫,甚至包括父皇宾天,这,这有悖常理。” 慕致远什么也没说,头压得更低了。 “明日你拿着我的手谕去藏书阁查一查洪庆二十二年间左右燕北的战报,去门下省、国史院查一查那两年的卷宗。如果时间充裕,也拜访拜访编撰国史的老学士吧。”圣上缓缓地道。 “那秋惊寒的案子呢?”慕致远抬头。 “现在正在风尖浪口上,先压一压,让韩九去查。”圣上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她那么瘦,弱不胜衣,真不知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狱中湿冷,别忘了给她捎些御寒之物。派人好好守着她,别出了任何差池。” “多谢陛下体恤。”慕致远点头应了。 “就算朕不说,你也会这样做吧?”圣上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慕致远没有正面回答,垂下眸光,轻声道:“漠河之役,她伤了身子,九月已是貂裘不离身。函谷关之役,她身负重伤埋在沙土下一天一夜,背部、腰部、腿部、胳膊、脸上无一处完好,举箸提笔诸多困难,得知几位老将军战死,悲恸之下流出了血泪,又伤了眼睛。回京的途中,一直昏迷着,若不是寻到了‘妙手回春’,她恐怕是回不来了。” 圣上握着杯子的手情不自禁地颤了颤,有种说不出的后怕。 “回京的路上还遇到了一拨又一拨死士的暗杀,这几年,她真是没过一天轻松的日子。”慕致远放下酒杯,叹了口气,“这也是微臣为什么要把她关入天字号大牢的原因,我想,在那铜墙铁壁中,她总应该能够睡个安稳的觉了。” 圣上没有说话,一连喝了三杯。 “小饮怡情,大饮伤身,请陛下保重龙体。夜深了,微臣先行告退。”慕致远行了一礼。 慕致远先骑马去了一趟将军府,然后才折回大理寺,直奔大牢。 秋惊寒正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两眼无神,面无表情,手脚冰凉。慕致远下意识地去摸了摸她的脉搏,虽微弱,但胜在平稳,才稍稍放了心。又耐心喂了她喝了从将军府带来的汤药,转身去铺床的时候,她忽然动了动,栽了下去。慕致远惊慌失措地抱起她,却见到她嘴角的血渍和地上的猩红。 “我没事,先前觉得心中堵得慌,现在好多了。”她将手主动递到慕致远掌中,冲他虚弱地笑了笑。 “当真?” 她点了点头。 慕致远抱着她坐好,低头便见到她手腕处缠绕的青紫色手印,拿了药膏,细细地抹了一层,轻声问道:“还疼麽?” 她又摇头。 慕致远不信,挽起她的裤管,给膝盖也上了药,低声道:“下次见到圣上,别那么倔强,伤了圣上的心,也伤了你自己。” 她这次倒是轻轻“嗯”了一声,一副乖巧的样子。 慕致远拿她没办法,转身又去铺床,垫上一层厚厚的虎皮,然后脱了她的衣衫,只留下亵衣亵裤,给她换药。 “征北军情况如何?”她眯着眼睛,轻声问道。 “这时候,你倒还有心思关心他们。”慕致远嗤笑道。 “我在这儿比在将军府好,为何不关心他们?”她不依。 “如你所愿,除了你,全都封赏了,包括战死的那几十万将士。几位老将军封为了上将军,百里瞻封为镇北侯,梁文锦、莫问封为二品骠骑将军、车骑将军,赵显贵、钟离涛、薛敏等十人封三品将军,王达、卢刚、钱仪分别追封为四品扬威将军、扬武将军、广威将军,将军一共封赏了一百多名,连楚忠良都当了个校尉。张远封为兵部郎中,正三品。约三千余老兵,领了封赏告老还乡,剩下的六七千兵马归入御林军,驻守京城。只有黑妞拒绝了二品卫将军的封赏,她说,你在哪儿,她就在哪儿,岂有主子都还没封就封奴婢的道理。圣上大怒,指了个御林军副指挥使给她。”说到这,慕致远轻轻地笑了,“当时高升的脸黑得都快绿了。你带出来的将领倒还真不错,雁门关战役的功劳,百里瞻也没有受。” “黑妞跟着我胡闹惯了。”她眸中闪过几丝笑意与宠溺,脸色也好了许多。 “清河秋氏进京了,老太爷带着两个嫡孙女去将军府拜访,倚老卖老,说话不中听,惹得你那老哥哥崔渊大怒,让崔显打了出去。”慕致远见她脸上没了笑容,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顶道,“你跟我说说这清河秋氏与将军府是何种渊源吧,日后我免不了要跟他们见面,以免失了分寸。” 她将脸埋进药枕中,闷声道:“我若在府中,必然也要将他们打出去的。将军府与清河秋氏是同一支,爷爷是家中庶子,自小不受待见,后来参军立了军功,便索性从清河一氏分了出来,在京城立了祠堂。清河秋氏爷爷那一辈的几个弟兄都不成器,还屡屡犯事险些遭受灭族之灾。老族长为了家族兴旺,子孙福祉,求到了爷爷这。爷爷心软出手帮他们渡过劫难,在老族长的感恩戴德之下,也接了家主之位。后来爷爷失去了双腿,爹爹还在世,那时候他们便渐渐疏远了,但是不会太过分,逢年过节总会送礼过来。爹爹战死,我们府血脉只剩下了我一人,他们便开始闹腾,爷爷忍气吞声将家主之位让了出去,断了来往。谁知,爷爷病逝,我们府与成王府交恶,他们竟然趁火打劫,美其名曰把我带回族里照顾,其实是为了夺取府中的家产。我一怒之下跟着他们回了清河,将老太爷暴打了一顿,逼着他将小阳过继给了将军府。他们知道我不好欺负,这几年倒算是井水不犯河水。” 她只是言简意赅地提了提两府之间的恩怨,却只字没提当年将军府只剩下她一人时,年幼孤苦,四面楚歌,受尽了怎样的委屈与凌辱。 慕致远满腹怜惜,在她背上轻轻落下一吻,将她银发理到右边,一边给她穿外衫,一边问道:“当年,淮安崔氏,你舅舅就没管你麽?” “舅舅若不管我,这秋府的门楣恐怕早就换了。”秋惊寒叹了口气,幽幽地道,“父亲战死后,母亲没几个月便去了。舅舅伤心过度,便辞官回了淮安,再也没有踏入京城一步。也因为如此,外人便误以为舅舅不疼我,清河秋氏也不例外。当年变故来得太快,等淮安舅舅接到消息,我已经在燕北了。舅舅余怒未消,授命族人四处打压清河秋氏,后来秋氏派人到京城将军府赔礼道歉,这才作罢。” “清河秋氏,倒真是欺人太甚。”慕致远寒声道,低头给她系腰带。 “我这一辈清河秋氏的后生中出了几个青年才俊,老太爷的腰杆子自然也就硬了。当年那样对我也无可厚非,毕竟将军府人丁单薄。”她看得通透,连怨怼都不屑,“他们这时候进京,又带着两位堂妹,应该是为了谋一份好姻缘,是圣上要立后选妃了麽?” “应该是快了吧。”慕致远似笑非笑地道,“你不是能掐会算的麽?” “君子见机,达人知命,我成天捣鼓损福折寿的东西作甚?”她不买账。 “去见老丞相之前,你应该就已经算到自己会成为阶下囚了吧?否则不会有对张远的那番叮嘱。”慕致远也不是那么好糊弄。 她咬了咬唇,不再说话。 慕致远喜欢她有生气的样子,又怕她气坏了身子,忙讨她欢心:“小阳说,太傅大人明日抵京。” “舅舅,怎么会呢。”她低声说着,作势要爬起来,“他年事已高,这千里迢迢的,舟车劳顿,可如何使得。” 慕致远一把按住她,又好气,又好笑地道:“这可是大理寺监牢,你别瞎折腾。外面有我、旷达和小阳,一切都会安顿好,你就在这安心养伤,嗯?” 她眸中闪过一丝恼怒,在床上打了几个滚,背对着慕致远,阖着眸子假寐,仿佛一只受伤的小兽。 “圣上让我查当年太后闭关礼佛的原因,你知道麽?”慕致远费尽心思地逗她说话,倒真没往她身上想。 她一动不动,宛若未闻。 慕致远从背后揽住她的腰,一阵耳鬓厮磨。 当夜慕致远歇在天字号大牢,外面兵刃相接声响了一夜,倒是他枕畔的人一夜好眠,连他上朝都没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八章:物是人非 早朝时,慕致远一夜未睡好,正阖着双目养神。国舅爷呼天抢地,三句不离申冤。一干御史也不甘落后,口诛笔伐,落井下石。圣上寒着一张俊脸,难掩疲惫。 内侍匆匆进殿,尖着嗓子喊道:“陛……陛下,崔……崔太傅闯了进来!” 大殿忽然变得鸦雀无声,京城城已经多年没有听到过崔氏的声音,这个曾经世代簪缨、钟鸣鼎食之家淡出朝廷多年,对于许多新贵来说已显得遥远而陌生。崔太傅,崔敏,三朝元老,即便是先帝见了也得恭恭敬敬地称一声“先生”,辞官之后含饴弄孙,从未踏出淮安一步,怎么就入京了呢?为何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圣上一惊,起身下了龙椅。 殿外走一位朱颜鹤发,飞眉入鬓的老者,虽拄着拐杖,然而精神矍铄,目光炯炯,虽一身粗布衫,然而不减清贵之气。慕致远发现崔家的人似乎对粗布衫情有独钟,狱中的那人也是如此。 “老朽参见陛下!”目光如电,声若洪钟。 圣上伸手扶住他下跪的身子,沉声道:“免礼,给太傅上座!” “老朽是向圣上来讨恩典的,还是让老朽跪着吧,跪着好开口。”崔敏丝毫不领情。 圣上可不敢让他跪,温声道:“使不得,有话您尽管吩咐。” 崔敏往太师椅中一坐,使劲敲了敲拐杖,扬声道:“老朽有一个外甥女,就是那个担任过燕北都护,灭了西戎、北狄、丘兹的兔崽子。在老朽面前不管她当了多大的官,只知道她是我崔敏的外甥女。月前老朽传话让她回去,她不回去也就罢了,老朽千里迢迢,不辞辛劳地来京看她,她居然不来迎接,简直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老朽满京城地找了一圈,人影都没见着。先帝常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所以,求圣上帮老朽找找那不争气的外甥女。” 慕致远低垂着眸子,掩去其中的笑意。别看崔太傅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可这番话却说得十分有技巧,只说功,不谈过,只谈要人,不说其他。 “她……”圣上眼角跳了跳,沉吟道,“您外甥女有命案在身,实在是……” “什么命案?她除了杀敌,还会杀别人?”崔敏瞪着大眼,一脸狐疑。 国舅爷怒火中烧,喝道:“秋惊寒撞死了犬子,杀人偿命!” 崔敏转首,将国舅爷上下打量了一番,眯着眸子喝道:“老朽问的是陛下,你插什么嘴?难道你是圣上吗?还是说你也想效仿太史安犯上作乱,好将陛下取而代之?童靖,你胆大包天,其心可诛!” “崔敏你休得血口喷人,你外甥女杀了人,你还有理了!”国舅爷气得浑身发抖。 “行,老朽今天就破例跟你好好讲理。你说,你那宝贝儿子三更半夜去作甚,怎么好好地被撞死了?”崔敏朝他翻了个白眼。 国舅爷被他气得不轻,怒道:“犬子去作甚,与卿何干?” “定是去偷鸡摸狗,被我那外甥女撞破了,然后恼羞成怒,气急攻心,一命呜呼了。”崔敏嘲讽道。 “胡说!犬子不过是骑马轻轻碰了她一下,便被她生生撞死了!”国舅爷暴跳如雷。 “我那外甥女金尊玉贵,待字闺中,是你家小子能碰的吗?若小寒受惊伤了身子,老朽唯你是问!再说了,你以为小寒的坐骑像你一样,疯狗似的,见人就咬啊?”崔敏戟指怒目。 “崔敏,你休得欺人太甚!”国舅爷怒气冲天,向崔敏冲了过去。 崔敏也不是个善茬,扬起拐杖便往国舅爷身上招呼。圣上一把扯住国舅爷往后退,一面喝道:“朝堂之上,成何体统!两位爱卿,有话好好说!” “老朽外甥女都快没了,还要体统作甚!”崔敏不肯善罢甘休,挥着拐杖舞得欢,打得国舅爷嗷嗷直叫,还不小心地往龙袍上也敲了几棍,痛得圣上直咧嘴。 “来人,把他们拉开!” 群臣面面相觑,还沉浸在方才的唇枪舌剑中,这崔敏连圣上都敢下手,心中惴惴不安地去劝阻。 “哐当”一声脆响,从崔敏的怀中掉出两块免死金牌,惊得群臣缩了手,连圣上都瞪大了眼睛。 这时候,群臣都明白了崔敏的底气从何而来,也明白了崔敏从一开始就是故意激怒国舅爷,他早就起了打死国舅爷的心。 慕致远见戏唱得差不多了,捡了金牌,扯住崔敏的胳膊劝道:“太傅大人,稍安勿躁。您外甥女好好的,没受委屈!” 正在这时候,慈宁宫的太监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拿着太后的手谕,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太傅大人,太后请您去慈宁宫一叙!” “不去,老朽要去找外甥女!告诉那老虞婆,小寒若有个三长两短,崔家跟童家不死不休!”崔敏撂下狠话,说完指着慕致远道,“你跟我去找外甥女!” 百年世家一怒之下,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从来不是危言耸听。群臣眼观鼻鼻观心,直当什么都没听到。 圣上朝慕致远与那太监挥了挥手,神色复杂,眸中一片晦暗。 崔敏毕竟老了,这一顿折腾下来,满头大汗,四肢颤抖。慕致远扶着他慢慢地出了大殿,用袖子飞快地拭去了他脸上的汗水,心想:“都说外甥肖舅,秋惊寒那无法无天的性子恐怕就是随了崔太傅。” “你就是淮北王的大公子吧?”崔敏问道。 “正是。”慕致远恭敬地应了,手中微微使点劲,扶着他下阶梯。 “你倒是和你父亲不太一样。”崔敏似笑非笑地说一句,听不出是褒奖,还是讽刺。 “不知晚辈父亲在您的眼中是怎样的?”慕致远微笑道。 崔敏轻声叹了一声,深邃的目光投向飞檐上的两条龙,金鳞金甲,活灵活现,似欲腾空飞去,过了许久应道:“淮北王府数代屹立不倒,淮北王自然是极好的。” 慕致远微微一惊,心中明白,淮北王府恐怕是未能入得太傅的眼,也不知道他对自己是如何看法。 “您是去秋府还是大理寺?”慕致远问道。 “回府。”崔敏一脸从容自在,丝毫没有在大殿上扬言四处找外甥的急迫。 “晚辈送您。”慕致远笑了笑。 “你很闲?”崔敏挑眉。 “晚辈和惊寒是知交,伺候您是分内之事。”慕致远笑意不减。 “知交?”崔敏咬着这两个字,神情值得玩味,“小寒什么时候有了个知交,老朽竟然不知道。” “没能早日去淮安拜访太傅,这是子归的不是。”慕致远笑着一揖,态度潇洒,落落大方。 崔敏回头审视了他许久:“据悉,你正在查将军府的一些陈年往事?” 崔家消息之灵通令慕致远微微一惊,他不动声色地笑应:“子归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 “敢跟老夫打官腔,胆子倒是不小?”崔敏嗤笑道。 “于公,武将在外面舍生忘死,不能让他们再受委屈,子归愿尽绵薄之力。”他敛了笑意,郑重地道,“于私,晚辈仰慕之人,见不得她受到半点委屈。” 崔敏神色怔忡,眉间染上愁绪,不知是否是勾起了爱女早逝的伤痛过往,低声呢喃:“慈宁宫……慈宁宫总管……” 他含糊地吐出半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神色言动,固若无恙。 慕致远默默地将他这句话记在心里,琢磨着去查一查韩公公的底细。同时,心里多少有几分明白,纵然当年崔氏子弟全身而退,终究还是意难平。一个本来是居庙堂之高的世家大族选择了处江湖之远,不是忍气吞声,而是沉默地抗议,向朝廷,向圣上表示深深的不满。他们在等待,等待着时机,等待着公道,这个公道可以是朝廷给,也可以是自己争取。一旦掌家者失去了耐心,往往会选择后者,只是后者,往往又伴随着血债血偿,甚至稍有不慎便动摇朝廷根基。 慕致远将崔敏送到将军府,一并见到了十个与秋惊寒年纪相仿的崔氏子弟,或清秀不俗,玉树临风,或眉目如画,轩然霞举,崔敏笑着美其名曰送给亲外甥女解闷,慕致远只觉得胸口闷得很,掉头离开秋府,去大理寺给秋惊寒送了早膳,然后去了藏书阁,故意没提早朝发生的事情。 晌午黑妞找到他说以后不必给秋惊寒送膳食了,这是崔太傅的意思,看他的眼神颇有些同情。慕致远顿时觉得这崔老太爷不仅是给圣上和国舅爷添堵,也是故意给他添堵。索性待在藏书阁,将洪庆二十年至今的北地战报和文书全部翻阅了一遍,倒还真有所发现。那是洪庆二十三年春夹杂在战报中的一封匿名信,字迹潦草,纵任奔逸,内容如下: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想必京城此时已是草长莺飞,杨柳堆烟。昨夜淅淅沥沥的雨下了一整夜,未能好眠。忽而梦到母亲在世时的光景,高朋满座,济济一堂,皇后拥着余笑问珠花华丽否,当真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半月之后即是清明,恳请陛下恩准长安回京祭祖,给母亲上香,祭拜一二。昔日皇后恩情没齿难忘,给皇后问安。 没有开头,也没有落款,像是不小心夹在战报中忘了拿出。不像战报,偏偏跟战报放在一起,突兀得像当年整理卷宗的内史分错了类别。慕致远反复咀嚼了三遍,渐渐发现了反常之处:信中反复提到了皇后与“母亲”,她回京为何仅仅是给母亲扫墓?她父亲呢?为何仅仅是给皇后问安?先帝呢?地方官三年一任,任期未满,非宣召不得回京,难道先帝会因为她祭祖之故让她回京?太古怪了。 慕致远百思不得其解,忽而想到而今那人的字迹已变得简洁洗练,收敛有度,冷峭狂狷的风格也有所收敛,岁月磨去了她的分明的棱角,却给她添了沧桑。崔太傅对慈宁宫太监那句无礼至极的话又在他耳际回响,慕致远猜测崔家跟皇家应该是有嫌隙,还是因为秋惊寒的母亲。 慕致远压下心中的疑惑,往门下省、国史院走了一遭,却发现洪庆二十二三年任职太史、中史、内史的史官全都故去了,有些甚至年纪轻轻地病逝了,最晚的一位是在洪庆二十三年,先帝驾崩的前夕。这一切都显得如此巧合,巧合得近乎诡异,所有的线索似乎就这样断了。慕致远十分沮丧,倒是一位内史的孙子无意间提了一句那年刑部大牢走水,让他上了心。 慕致远骑马又去了刑部,调出卷宗一看,果然有记载,五千余犯人不知所踪。他回到大理寺将洪庆二十二三年间的卷宗也调了出来,结果却大吃一惊:短短一年间,徐州、豫州、兖州、青州先后发生天灾人祸,出逃犯人合计约五万,先帝大怒,下旨斥责,却未罢免官员。 他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了凉州的那五万不在兵部编制中的五万人马。前后仔细一琢磨,如果是先帝授意,那么如此重重举起,轻轻放下自然变得合情合理。可是,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先帝需要费尽周折地采用如此隐秘的方式给秋惊寒送五万兵马呢? 慕致远心中大骇,顾不得用晚膳便入了宫,将所获得的资料呈给了圣上,没敢说出心中的猜测。 圣上一一过目,阅读那封信函的时候,低声自语:“母后待她亲厚,倒是从未听她正经地称母后为皇后。” 圣上未言是否继续查下去,慕致远也低首未语。 慕致远在宫中用了晚膳,二人联袂前往大理寺牢房。 秋惊寒正在下棋,盘膝而坐,左手支着脑袋,右手敲着棋子,显得十分惬意。抬头扫了二人一眼,兴致缺缺地继续博弈。 “环堵萧然,不蔽风日,二位贵客请便。”她神色淡漠地打了个招呼。 “早朝的时候太傅来了。”圣上神色复杂地道。 “国舅爷被打了吧?”明明是个问句,但她口吻却十分笃定。 “你怎知……”圣上说到一半便住了口,她身为一个元帅,神机妙算,这等小事又岂能不知呢。 她嗤笑了一声,低头未应。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朕已经命韩九去查前天夜里案子的始末了,倘若,倘若真是腾达不对,过几日你便可以出来了。”圣上低声道,眉宇间布满温柔。 “倘若不是呢?”她似笑非笑地问道。 “就算,就算不是,我,我也总不能杀了你。”圣上含糊其辞地道。 “那太后和童家可饶不了你,先帝因去了一个崔家而伤筋动骨,陛下不要重蹈覆辙才好。”她幸灾乐祸地道,“微臣不是美人,祸国殃民的罪名也背不起。” “封后选妃在即,朕跟母后说别遗漏了童家的表妹,舅舅应该能够明白朕的意思。”圣上沉吟道。 “陛下这帝王之术倒是用得炉火纯青了,可喜可贺。”她讥讽道。 “这是权宜之计,你不要往心里去。” “这与微臣何干?”她淡漠地问道。 “你与我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又是高门贵女,选妃怎可没有你呢?”圣上轻声笑道,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她闭了闭眼睛,按住跳动的额角,歪着脑袋和颜悦色地问道:“圣上为何想让我进宫?” “你和怀英都是我的伴读,你自小性子跳脱,潇洒不羁,令我好生羡慕。后来我在不知不觉中动了心,你却已跟怀英订了亲,你又心里眼里都是他,我只得作罢。没想到,没想到怀英……如此,我怎能不好好珍惜你呢?”圣上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热烈而执着。 “顾婉儿你还记得吧?”她轻声笑道。 “自然记得,她通晓文史,工于诗画,所绘山水天然秀绝,尤其善画兰花,能出己意,所画丛兰笔墨飘洒秀逸。”圣上答道, “不仅如此,她还鬓发如云,桃花满面;弓弯纤小,腰支轻亚,可谓是庄妍靓雅,风度超群。”她笑吟吟地道。 圣上神情疑惑:“你提她作甚?” “圣上既然记得她,那应当也还记得我的性情。顾婉儿当年琴棋书画,德言容功哪一样不胜过我许多,可这样才貌双绝的佳人只因为跟怀英从往过密,便被我划花了脸。倘若让我进宫,后宫恐怕就不是鸡飞狗跳那么简单,而是血流成河了。若后宫不宁,又何谈国泰民安?我一介父母双亡的孤女,背了祸国殃民的罪名倒也罢,不知陛下能否承受亡国之君的骂名?”她把玩着自己的头发,云淡风轻地道,“我若入宫,崔家是不会给你助力的。当年崔家义无反顾地退出京城,先帝岂会不挽留,可为何是功亏一篑,这中间的缘故陛下就真的没想过麽?还是说不愿去想?而且,彼之蜜糖,吾之砒霜。对于很多人来说,后宫象征着荣华富贵,在我眼中那就是森森白骨,避之不及。如若我不曾去燕北,没有见到过外面广袤的天空倒也罢,可如今您若把我囚禁在那四角天空里,我又岂会心甘情愿?当年先帝给了我自由,您却要生生折断我的羽翼,这是何其的残忍?在我心目中,我始终敬重陛下,视若兄长,佩服陛下的坚韧与宽容,也对陛下这么多年的爱护与信任心怀感激。先帝故去后,谁人不知秋惊寒胆大妄为的倚仗不过是圣上的信任和自小的情分?” 她这一番话,比起昨夜的争锋相对,显得十分平和,有理有据,娓娓动听。可却如同一把软刀子,一点一点地割在圣上的心头。因为太有道理,所以无法反驳;因为太平静,所以无法发怒。 她顿了顿,又笑了:“你看,其实这几年我已经变了许多,不仅仅是容颜,还有内心。若是依着我当年的性子,容貌毁了,可不是屠几座城就能善罢甘休的。下了大狱,可不是讨个公道就算了的。除了征北,我先后送走了父亲、母亲、爷爷、怀英,这短短二十余年可谓是命途多舛。陛下,您还年轻,还有宏图大业,万里江山,可微臣已经老了,破败了,经不起折腾了。舅舅给我起了个表字叫长安,您就成全微臣,让微臣安度余生吧。” 笑着,笑着,她却落下泪来,大颗大颗地滚落,不闻啜泣与哽咽。花样年纪,还不到而立之年,将军府大小姐,金尊玉贵的身份,立下赫赫战功,不慕荣利,不求闻达于诸侯,心心念念的却是安度余生,令人怅然而涕下。这是慕致远第三次见她落泪,第一次是为了战死的将士,第二次是为了楚怀英,第三次是为了求圣上,他心中抽痛不已,难过得红着眼背过身子。 圣上心死如灰,闭上眼使劲抱了抱她,深情地吻了吻她的额头,起身离去,带着一去不复返的决绝与悲痛。 “微臣谢陛下成全,微臣恭送陛下!” 她那平静却又嘶哑的声音在冗长又冰冷的甬道中回荡,清冽,冷峭。 慕致远回身拥住她,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珠,无限温柔,无限怜惜。她倚在他身上一动不动,垂下长长的羽睫,手中还摩挲着一颗棋子。 慕致远心中百味陈杂,舌尖一阵发苦,低声呢喃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羽翼不停地扇动着,脸色有些苍白。慕致远抚着她的后背,贴着她的脸低声问道: “我帮你上药可好?” 她缓缓地点了点头,未拒绝,并扯下了腰带,趴在床上,脸埋进了枕头中。 慕致远兑了温水,轻柔地擦拭着她的背部,触手之处,一阵轻颤,只听得她低声吟道: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一字一顿,哀怨凄悲,动人心腑,如闻杜鹃之凄音,送春归去。家道中落的颠沛流离之伤,青梅竹马的生离死别之恨,故友的离心离德之忧,溢于言表,凄寒孤寂,痛苦怅惘。 慕致远手忙脚乱地翻过她的身子,果然见她泪如雨下,慕致远俯下身子,紧紧地拥住她,一边轻柔地吻去她脸颊的泪珠,一边轻声百般抚慰:“乖,别哭。看你这样,我心慌,又心疼。都说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都说东风一曲琵琶破,鸿飞雁落都是桃花错,可我总是恨自己,恨自己没能早点来京城,没能早点去燕北,没能早点遇到你。所以,长安,你的过去我来不及参与,你的未来我奉陪到底。你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除了楚怀英和陛下,你还有我,还有舅舅,还有小阳,还有黑妞,还有旷达,还有……” 慕致远认真地一个个数过去,直到她止了泪,才悄悄松了一口气,似乎将她放在心尖后日子就不再好过,怕她一声不吭地闷在心里,又怕她悲痛之下伤了身子,真恨不得将她碾碎了,揉进自己的身子里,痛着她的痛,也好过如此患得患失。 怕她着凉,忙扯过貂裘,仔细地裹紧,感叹道:“舅舅若知道你在我面前落泪了,指不定怎么罚我呢。” 秋惊寒轻飘飘地瞟了他一眼,哑着嗓子道:“舅舅才不会那么不讲理呢。还有,他是我舅舅。” 慕致远兑了一杯温水递到她唇边,轻声道:“我知道,但是以后也会是我舅舅。至于他老人家讲不讲理,我可不敢胡乱评说,倒是想起了早朝发生的事情了。” 于是又凑在她耳边,将崔太傅如何激怒童靖,如何打童靖,如何“不小心”打圣上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跟她说了,末了含着她粉嫩的耳垂,低声呢喃:“这么多人真心实意地护着你,你就知足吧。” 秋惊寒一惊,酥麻之感从耳垂一直流窜到心底,慌乱地推开他,低声斥道:“你……你这是作甚?” 慕致远摆正她的身子,深情的眸光定定地望进她深不见底的眸子中,郑重地道:“待圣上大婚后,我便去向舅舅提亲。” 秋惊寒垂眸避开他的眸光,轻声喝道:“谁要嫁你了!” “我不管,除了嫁我你还想嫁谁!在燕北的时候,我跟你同床共枕,将士们谁不知我是你的人,难道你想吃抹干净后始乱终弃?”慕致远横眉冷笑。 “胡说,你……”秋惊寒百口莫辩,又气又急。 慕致远忽然又缓缓地笑了,抵住她的额头,含情脉脉地道:“只要你嫁了我,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如果你想上房揭瓦,我一定给你扶梯子;如果你想杀人放火,我一定给你递刀子。子归有生之年,决不食言。” 秋惊寒偏过脑袋,却悄悄红了耳根。 慕致远按捺住心中的喜悦,咬着她的耳朵,红着脸柔声絮絮低语:“长安,我总怕有一天克制不住心魔,一不小心伤了你。长安,我想你,日夜都想,想得心和身子都疼,不信你试试……” 他趁着她失神之际,一把抓过她的手掌,按到自己的腿间,灼热惊得秋惊寒低呼出声。当她意识到手中是何物时,紧紧咬住下唇,瞬间飞霞涌上了脸颊,羞得闭上了眸子,心神摇曳之下失去了往日的冷静自持,也忘了抽出自己的手掌。 慕致远怕惊吓到她,倒是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轻轻地喘了一口气,情不自禁地含住她的耳垂,红着耳根哑声道:“你,请你别怪我孟浪,我,我真是情难自抑。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夜夜抱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若真没有些旖旎心思,那是自欺欺人,除非,除非他真是柳下惠。” 他断断续续地说完,抬眸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又垂下了脑袋,一副任由秋惊寒发落的可怜模样,神色间溢满难以启齿的温柔。 秋惊寒偏过脑袋,使劲抽了三回才把手掌抽出来,虽然只是轻轻地一碰,可那种灼热却从手心蔓延到胸腔,如烟熏火燎,喉头滚动,无法吐出半个字。 他双手环住她的腰,将她的脑袋按入自己的怀中,一遍又一遍地轻声呢喃:“长安啊长安,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深情,却又无奈;缠绵,却也忧伤。 “婚姻大事,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怀中的女人终于松了口,低低地应了一句,细若游丝。 他忽然没有了声音,将耳朵凑到她唇边,握住她的双臂,低声恳求道:“你方才说了什么,再说一遍好不好?” 秋惊寒听着他胸腔内骤然加快的跳动声,悄悄勾了勾嘴角:“淮北王不会许你如此胡闹。” “山人自有妙计,你安心待嫁便好。” 他说完,低首,密密麻麻的吻便落了下来,小心翼翼,珍而重之,直到她气喘吁吁地瘫在他怀里,直到他的手爬到她腰带上的蝴蝶结,才强制按下心中的雀跃与悸动,不断喘息。 一番折腾下来,她早已神色恹恹,困倦不已,窝在他怀中一动不动,闭上眸子睡了过去。慕致远抱着她睁眼到天明,嘴角始终挂着心满意足的傻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九章:不诉终殇 第二日早朝罢,慕致远接到圣上口谕详查太后礼佛往事。慕致远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虽然对当年的事情隐隐有了几分揣测,可到底缺乏真凭实据,索性去了慈宁宫探太后的口风。 说起来,太后还是他的表姑姑,淮北王府每一年的赏赐也都没有落下他,在他少时最艰难的那段岁月里,未尝不是一份温暖。他每年回京也一定会去慈宁宫拜见太后,只是今年特别晚。踏进慈宁宫时,窗外彤云密布,大雪将至。宫内檀香弥漫,是经年累月留下的气息。总管韩公公说太后正在做早课,慕致远便倚在门外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今年的雪倒是比往年迟了很多。”韩公公笑道。 “是啊,但愿瑞雪兆丰年吧。”慕致远漫不经心地笑道,“年节将至,各府年礼络绎不绝地送往宫中。公公也需爱惜自己的身体,如此才能更好地为太后分忧。” “奴才省得,多谢大公子关心。”韩公公笑容可掬地道,“奴才有件事想向大公子打听,不知当讲不当讲?” “公公但说无妨,只要是子归知道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慕致远笑眯眯地应道。 “昨日秋府往慈宁宫送了一份年礼,您说奴才这礼是回还是不回的好?” 慕致远嘴角微微一勾,心想这韩公公倒是狡猾得很,问回不回年礼,其实不过是旁敲侧击地探口风秋惊寒是在狱中还是府中过年节。 “子归跟公公一样都是办差的,又怎么会知道如何是好呢?”慕致远故意微微一停顿,拍了拍脑袋,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每年各府中送往宫中的节礼内务府不是有登记的麽?不是循旧例就好了吗?” “其他各府自然是有章可循,可是这秋府……”韩公公欲言又止。 “秋府怎么啦?” “秋府已经有五年多未往慈宁宫送过年礼了。”韩公公说着似乎忽然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右手拍了拍自己的嘴巴,懊恼地补充,“奴才一时没管住自己这张嘴,还请大公子恕罪。” “公公方才说了什么,子归没留意。倒是听韩九说,公公前几日在百忙中抽空去了大理寺做客,子归对公公的去意感兴趣得很。”慕致远似笑非笑地道。 韩公公当即变了脸色,强笑道:“奴才那也是奉命行事,还请大人恕罪则个。” “好说,好说。”慕致远轻声笑道,“巧的很,子归也有一件事情想问问公公。为了公平起见,待会子归也会告诉公公一个小秘密。” “大人请讲。” 慕致远望了望内殿,意味深长地道:“秋府有南北之分,望公公好自为之。秋夫人当年的活命之恩,不知公公还记得几分?子归有酒,不知公公是否有故事?关于秋府,关于洪庆二十三年甚至是更早。本官戌时一刻在望江楼等您,希望到时候能够听到真话。” 韩公公一哆嗦,差点跪了下来。 慕致远扯了扯嘴角,从袖中摸出一枚令牌扔到他面前,拢拢袖子,大步朝佛堂走去,恰好遇到做完早课的太后。 慕致远正要行礼,却听得一道温和的声音传来:“子归来啦,无需多礼!” 慕致远抬眸望去,太后一身缁衣,全身上下,除了一支发簪,饰物全无,比后宫的任何贵人都显得朴实无华,只是那眼角堆砌的细微、眉间的纵横交错的沟壑及高高耸起的颧骨,始终难见平和,反倒平添了几分严厉与沧桑,食指第二关节上布满厚厚的老茧,似乎比军中的老兵还要厚些。比起出使江南之前,太后清减了许多,还不到五十岁的年纪,步履之间已现蹒跚,不过才相隔约一年光景。究竟是岁月不饶人,还是思虑过重,只有当事人才心知肚明。 “早晚寒凉,还请姑姑爱惜凤体。”慕致远微微一笑,伸出右臂给太后搀扶,“姑姑礼佛之心如此虔诚,令人敬佩,可若是伤了凤体,圣上恐怕难以安心处理朝政。” 太后伸出干枯的左手搭在他右臂上,缓步前行,轻声道:“这些,哀家都知道,也想早点享清福。可是,后位空悬,战事连绵,哀家哪能放心呢?不能为陛下分忧,日日求神拜佛,求个心安也是好的。” “您哪,就甭太操心了。陛下贤明,知人善任,文死谏武死战,想来四海升平,国泰民安之日不远矣。”慕致远应道。 “升官加爵了,道理也多了,哀家说不过你。”太后摇头失笑。 “姑姑过奖了。” 慕致远陪着太后一同用了早膳后,便安静地去佛堂抄佛经,这是慕致远的惯例,每年回京总是要到慈宁宫待半日,抄一卷佛经,风雨无阻。也正因为如此,太后在众多皇亲国戚后生中总会待他和善几分,也仅仅是和善几分而已,并无多余的赏赐。比起太后对童腾达的恩宠,有云泥之别。慕致远心中雪亮,自从父王举家迁徙至京城,淮北王已失势,只尊不贵。其实太后并不是真的有多喜欢他,不过是一方面碍于他与圣上情同手足的情面,另一方面则是不管是御史大夫也好,大理寺卿也罢,都位高权重,皇家总是要给几分体面。 “子归,腾达的案子是交由大理寺受理?”最先按捺不住的人总是更想知道结果的人,更心急的人。 慕致远不紧不慢地抄完一行字才抬头,眨了眨眸子,点了点头。 “哀家想见见她。”太后拨着念珠轻声道。 “一个容颜俱毁的阶下囚,太后金尊玉贵,还是不要见的好。万一冲撞了您,子归担待不起。”慕致远低首幽幽地道,“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子归无法向太傅交待,也无法向将士们交待。” “无论怎样,她,她总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孩子。”太后缓缓阖上双目,“毕竟,这几年,她为了平定北方立下了汗马功劳,哀家想看看她变得怎样了。” “洪庆二十三年之后,太后真的还想见她麽?”慕致远忽然抬头,目光灼灼。 太后身子一颤,手中的佛珠掉落在地,砸出清脆的响声。 “微臣告退。”慕致远印证了自己的猜想之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退出佛堂。 晚间落雪,簌簌而下,像一声声年华消失的感叹。慕致远邀了圣上微服出宫,在望江楼喝了一盏酒,趁三分酒意将上午慈宁宫发生的一切及自己的猜测告知。圣上一连饮了三大杯,只字未言,紧皱的眉峰却泄漏了他的不安、不悦与焦灼。 韩公公赴约时,只见慕致远一人自斟自酌,见他到来,慕致远并未多言,只是举了举手中的杯子示意。韩公公一扫平日谨小慎微的样子,狂饮三大坛。 酒后,醉眼迷离地言道: “秋夫人去逝前见过皇后一面。” “那年,将军府没了的不仅仅是秋夫人。” “顾婉儿是皇后的人。” 语无伦次,反反复复,却一语道破天机。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找到了合情合理的解释,真相似乎也呼之欲出。可这三句话却犹如一柄利刃插入了慕致远的胸口,他忘了言语,屏风后的圣上也失手打碎了杯子。可怜红颜总薄命,最是无情帝王家。 隔了半晌,慕致远挥手让暗卫将韩公公带走。 屏风后传来一句喑哑的太息:“原来,我跟她之间,除了情,还有恨。” 没有人知道秋惊寒那么多个日日夜夜是如何熬过,也没有人知晓她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守着北地那一片广袤的平原,多年如一日。 “子归,你说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屏风后的九五之尊哽咽道。 崔家的态度,秋惊寒的所作所为,已经表明了一切。慕致远没有做声,将答案留给了窗外呼啸的北风。 “秋惊寒扫荡三国,崔太傅进京,东边战事告急,桩桩件件,刻不容缓。此外,江淮才俊数淮安,淮安才俊数崔家。陛下,天家,家事即是国事,还涉及到朝廷的功勋大臣,恳请陛下以天下为重,以江山社稷为重。大理寺办案一切凭真凭实据,请陛下圣裁!”慕致远跪倒在屏风前,俯首请命。 “自古君王皆薄幸,最是无情帝王家,原来如此。”圣上仰天长叹,“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父皇临终前再三嘱咐,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恐怕早已预料到今日的局势。可是,他当年为何不肯吐露半句?子归,居然连你也怕我徇私枉法。查吧,彻彻底底地查,查一查天家到底亏欠了她什么,查一查母后到底做了些什么。” 次日,慈宁宫总管韩公公悬梁自尽。圣上沐浴斋戒,邀太后一起入太庙为民祈福。大理寺卿慕致远奉旨查办韩公公自尽一案,六部协同,震惊朝野。一连七日,慕致远没去见秋惊寒,只是火急火燎地拜访了将军府、成王府、国舅爷府,并出京捉拿了一名貌美女子。 小年的前夜,慕致远回慈宁宫向圣上复命。太后这才明白自己被这对君臣摆了一道,慕致远名为查韩公公之死,实为查当年旧事,暴怒之下大发脾气,失手扇了圣上一耳光。圣上连传三道谕旨,一命刑部尚书、御史大夫、大理寺卿连夜进宫会审韩公公一案;二命崔太傅、成王、国舅爷进宫;三提审秋惊寒。慈宁宫被御林军所围,恰逢副指挥使沈黑妞当值,当真是水泄不通,飞鸟难进。 秋惊寒在大理寺受到了从来没有的礼遇,大理寺少卿韩九亲自送来请,并一路送至府衙门口,如释重负。 来接她的人是沈黑妞,撑着深色的油纸伞,上面落满了白绒绒的雪花,她红着眼,眸中闪过千言万语,最后却汇成一句浅淡的话: “太傅等着您回府过小年呢。” 秋惊寒微微一笑,揉了揉她的脸,又拍了拍她的肩膀,低低应了一声,缓步前行,分花拂柳,抬眸望向四处,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腊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春天的气息如此浓烈,已经不远了。 母亲还在世时,秋惊寒是皇宫的常客,即便闭着眼睛,她也能知道栏杆在哪儿,转角在哪儿,阶梯有多少级。母亲故去多年,音容笑貌都模糊得只剩下一个浅淡的影子,可这宫墙之内的一切似乎没有丝毫的变化,回首往昔,世事沧桑,变化莫测。母亲的故事,她已记不清,更多的是听舅舅和崔家族人提起;而慈宁宫这个与母亲纠缠一生的地方,今夜过后她再也不会踏入一步了。 慈宁宫三司会审前的开胃菜,不是崔太傅言辞悲切的喊冤,也不是太后色厉内荏的分辩,而是东边八百里加急的战报:东夷偷袭,青州沦陷,我军退守兖州,主帅沈翊身负重伤,并呈来血书恳请圣上恩准秋惊寒挂帅。所以,秋惊寒进入大殿时,九双眼睛齐齐望向这位最年轻,最具传奇色彩的银发少年元帅,神色各异,有惊讶,有兴味,有悲悯,有担忧…… 秋惊寒勾唇冷冷一笑,依次向皇上、太后抱拳一礼,扬声道:“末将秋惊寒参见陛下与太后!” 皇上赐坐,众人讪讪地收回目光,正襟危坐。 主审位置上的慕致远,眼底的青灰色,下巴冒出头的胡渣,衣襟上的褶皱,都显示了他近日的辛劳。他清了清嗓子,沉声道: “近日,在六部同僚的协同下,慈宁宫太监总管韩公公自尽一案水落石出。韩公公,姑苏人,生于洪庆元年,六岁时父母双亡。族人图谋其财产,次年春遭陷害,以盗窃之名逐出族。此后,流落街头,以乞讨为生。洪庆十年,流浪至淮安,元宵夜饥饿难耐,潜入某大户人家偷盗,被捕。恰逢府中主人外孙女生辰,又得小姐求情,不仅免遭毒打,还获得一顿饱餐,并赏金银若干。洪庆十五年,净身入宫。十七年,伺候贵人走神,失手打碎一宝物获罪。幸得皇后手帕交求情,他也因祸得福调往皇后的未央宫当差。二十二年,未央宫更名为慈宁宫,韩公公擢升为总管。经查,他这两次所遇的贵人为同一人,此人诸位同僚都不陌生,那就是太傅大人的爱女,秋元帅的母亲。”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清茶呷了一口,垂眸面无表情地念道:“秋夫人,太傅大人掌上明珠,淮安人,及笄后随太傅大人迁至京城。仪态不凡,机敏聪慧,通晓兵法,尝得先帝赏识,引为知己。后下嫁秋府少将军,洪庆四年诞下长女惊寒。洪庆十六年春,少将军战死,她也没能熬过那年的秋季。那场战役的监军是安乐侯童靖,现在的国舅爷。也是同年,安乐侯被褫夺爵位,不再世袭罔替。” 慕致远别有深意地瞟了瞟童靖,而后扫视了众人一圈。圣上面色苍白,太后一脸灰败,童靖满头大汗。崔太傅垂目低首,眉尖微微抖动。秋惊寒出神地望着窗外的雪花,嘴角勾出一个讥诮的弧度,神情似笑非笑。余人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虽臣不言君之过,然慕某伏受国恩,忝为大理寺卿,是非曲直总得有个论断,不可混淆。韩公公自尽前留下遗书,指出少将军夫妻二人感情甚笃不假,然而秋夫人并不是因对少将军思念过度而自缢。秋夫人自少将军出征后郁郁寡欢,后被诊出身孕,因月份浅,也怕少将军分心之故秘而不宣,谁知却成了遗腹子。又因贴身婢女叛逃,少将军长随下落不明,且常得先帝宣召进宫议国事,秋夫人无法自证清白,遂投缳自尽。然而,自尽前曾遵皇后口谕进未央宫一叙,叙话内容不得而知。” 太傅大怒,摇摇欲坠。秋惊寒一手按住崔敏,一手轻轻拍打他后背,助他顺气。皇上目光望望秋惊寒,又望望太后,哀痛不已。太后启唇欲自辩,慕致远并没有给她机会。 “韩公公遗书已送国子监书画大家验证,经比对确为本人字迹,有国子监祭酒、鸿胪寺卿、礼部尚书为证。几番周折,少将军的长随已带回京,虽口不能言,幸而识文断字,已签字画押。为提取真凭实据,秋夫人……秋夫人之墓,慕某与六部尚书亲自开棺验尸,棺中确实有男婴尸骨,经仵作查验,确系死于十年前,且尚未出世。秋元帅、太傅大人,子归惊扰了秋夫人与小公子的安眠,失礼之处,明日登门谢罪,望海涵一二。” 除却秋惊寒与太后,余人齐齐变色,惊骇不已,谁也未曾想过慈宁宫吃斋念佛的老佛爷竟然心狠手辣至此,更想不到秋府落败的背后竟然是太后的手笔。倘若小公子尚在,秋府、秋惊寒兴许会是另一番光景,当真是天道不测,造化弄人。 “此外,顾婉儿乃通州人氏。没错,就是诸位所想的通州,国舅爷的祖籍。她并不是京城人所谓的落魄官家小姐,而是青楼女子。为了赎身故,受命于人。与成王大公子相见相识,也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至于这有心人是谁,国舅爷就不用本官点名道姓了吧?顾婉儿已签字画押,收押在大理寺,倘若国舅爷有兴致可以去会一会。”慕致远冷冷地言道,语气宛若窗外挂在树梢的冰凌。 成王大怒,指着童靖颤巍巍地道:“老匹夫,你好大的狗胆!想不到……你竟然敢算计到本王府上……” “成王稍安勿躁,贵府与国舅爷之间的恩怨不止这一笔,两位大人余生可以慢慢算。十六年前,老成王与秋老将军定下成王大公子和秋元帅的婚事,此事京中人尽皆知。双亲故去,家道中落,年少的秋元帅性情大变。哪怕是面对青梅竹马的成王大公子,也是说一不二。顾婉儿凭借着察言观色与善解人意,乘虚而入。当然,她的美貌,她的才情,也为她增色不少。秋元帅得知后,一时恼羞成怒,失手划花了顾婉儿的脸。这一幕恰好被楚大公子撞了个正着,于是为红颜冲冠一怒,跑去将军府找秋老将军嚷着要退婚。那时候,秋老将军已经缠绵病榻多时,惊怒之下撒手人寰。等楚大公子回过神,已然酿成悲剧,将军府与成王府也由此交恶。后来,楚大公子前去吊唁,成王登门赔礼道歉,都被拒之门外,诸位应当都知晓了。至于童腾达之死,不过是纵马行凶,京中马匹不敌战马强壮而亡。不巧得很,慕某当时就差点被他撞死。国舅爷府上的家丁至今还在大理寺做客,倘若国舅爷有兴致也可以去会一会。”慕致远顿了顿,“现在回到韩公公一案,其实归根结底,不过是忠义难两全,他选择了后者。关于韩公公一案,关于当年旧事,关于腾达之死,大理寺已备齐人证物证。给死者一个交代,为有功之臣讨回公道,是大理寺分内之事,微臣也义不容辞。然而,主谋身份贵重,请陛下圣裁!微臣恳请陛下给群臣一个交代,给浴血奋战的将士们一个交代,给天下一个交代!” 说完,他走下主审之位,正了正衣冠,对着圣上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秋惊寒搀扶着崔太傅跪在他身后,崔敏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臣等附议!” 成王、御史大夫、刑部尚书也跪了下来。童靖惊恐万状,提心吊胆地倒地。太后色若死灰,汗如雨下。 圣上痛心疾首,无力地闭上眸子,缓慢而又沉痛地道:“太祖皇帝有训,后宫不得干政。太后无德,谋害忠臣,扰乱朝纲,年后便迁往太庙思过,无宣召,不得入宫。国舅爷是非不分,助纣为虐,谋害同僚,贬为庶人,永不录用。童氏子弟,若再有为非作歹之徒,可先斩后奏!秋老将军战功赫赫,追封为柱国上将军;秋夫人坚贞不渝,追封为一品诰命夫人;秋惊寒守燕北,平叛乱,克北狄,灭三国,鞠躬尽瘁,劳苦功高,威德加於四海,功名垂於竹帛,特赐封地凉州,赏铁骑五万,俸禄二千石,加封为定北王,世袭罔替!从今往后,武将挂帅出征,家眷不必留京!” 圣上一语惊四座,回首一思量却是再好不过,求仁得仁,赏罚分明。太后与国舅爷机关算尽,果实纵然苦涩,也只得大口嚼咽而下以求果腹,总比让人饿死在地来得好看。秋惊寒浴血沙场,苦心孤诣,终得功成名就,威震四海。她曾经遭受过多大的苦,如今圣上就需要给予多大的恩宠去抚慰那些看得见,或是看不见得创伤,因为秋惊寒这个名字代表的不仅是世家勋贵,更是沙场名将。本是无上的恩宠,却无端让人品出无尽的悲怆。战袍尚未解下,功过尚未论处,前方的战报已屡屡举荐她的名字,这是荣耀,也是负担。用鲜血与生命换来的功绩,令人羡慕,却也心生敬畏。京城也因为她的归来,涌现出一批朝廷新贵,打乱了原有各大家族的布局。 慕致远心中也是微微一惊,想不到圣上会用此种方式将凉州的五万兵马由暗转明,如此轻巧却又堂堂正正地赏赐给了秋惊寒,给了她一道最有力的屏障。 大理寺卿、成王、御史大夫、刑部尚书大赞圣上英明,崔敏、秋惊寒、童靖叩首谢恩。夜已阑珊,秋惊寒扶着崔敏跟在众人之后缓步向宫外走去,身后传来圣上喑哑的呼唤,她停了停步子,没有回头。 反倒是崔太傅拍着她的手轻声道:“陛下心中比谁都难过,你们去陪陪他吧。小阳在宫外候着,舅舅回府等你。” 秋惊寒看了看他认真的眼神,点了点头,松开手。 回首见灯火辉煌中倍显寂寥的三人,圣上、慕致远与太后,闭上眸子,万千往事涌上心头,百感交集,再睁开时,已是平静如水。 “惊寒……”圣上又低低地唤了一声,他似乎除了一遍又一遍地叫她的名字,再也无法说出别的言语。 秋惊寒慢慢地踱步到他身边,递出右手,淡淡地道:“我许久不曾回京了,不知能否去你的御书房坐坐?” 语气淡漠,却免去了尊卑,显得不疏离。 圣上一惊,惊过之后是喜,拉着她的手站了起来,身子微微一颤。 “皇儿,你今日给她滔天的权势,来日不要后悔才好。”太后太息道。 “朝中之事,便不劳母后担心了,您早点歇息吧。”圣上僵硬地应道,手脚一片冰凉。 “哀家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你,为了江山社稷。你不理解,哀家不怪你。可是,你别忘了,她当年居功自傲,拥兵自重,逼得先帝不得不低头……” “母后,您念念不忘的是洪庆二十二年惊寒掌管燕北大权,父皇悄然送去五万兵马,次年将您软禁在未央宫,可您不知道的是先帝为何那么做。那时候朝中大臣分为两派,父皇也在立嫡立长之间犹豫不决。惊寒……惊寒上书求先帝立嫡,她是第一位声援朕的将军。而且那时候,她已经知晓当年旧事的真相。次年春,朕初登大典,北狄蠢蠢欲动,大皇子妃娘家太史谋也四处奔走,若不是惊寒在边境陈兵三十万,又亲自上表进贺,还不知会多生多少是非!的确,父皇是为了江山稳定,为了安抚她,禁锢了您,可是若不是您的所作所为配不上‘母仪天下’四字,寒了将士们的心,先帝怎会对惊寒心怀愧疚,又怎会那样选择?母后,您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朕的天下,去年的户部侍郎,前年的兵部侍郎,大前年的龙虎卫副指挥使不都是您的人麽?可他们都做了些什么呢?私吞军饷!请您不要再打着为朕好的旗号,背着朕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了,宫中的暗卫不是用来刺杀朝臣的。朕不能责怪自己的母亲,但是斩断您的羽翼的能力还是绰绰有余。”说完,圣上深深地叹了口气,松开秋惊寒的手,举步向殿外走去。 “陛下,哀家知道你对当年登基时哀家没能给你助力耿耿于怀,也介怀先帝仙去时哀家没出未央宫,可是你知道吗,至她母亲自尽后,先帝再也没有踏入过未央宫,哀家又怎能不恨!凭什么后宫不得干政,凭什么她就能在先帝面前指点江山,凭什么她连死了还要占据先帝的心?这都凭什么!”太后声嘶力竭地喊道,长长的指甲在檀木桌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的痕迹,纵横交错,凌乱而丑陋,一如她扭曲的心。 圣上绝望地闭上眸子,铁青着脸,死死地压住胸腔翻滚的怒意。秋惊寒扯了扯他的衣袖,回首讥诮地笑道:“连死人都不放过,童家的教养也不过尔尔,您这些年不仅白白吃斋念佛,还白白活着了。母亲被您逼死,临终前未曾提及您的半点不好,她若知道您这样龌蹉的心思,恐怕连投胎都不会安心,一定会从坟墓里爬出来。兴许,先帝放在心尖上的人不是当年的皇后,可是他始终都在守护江山,维护皇后的体面。洪庆二十二年,燕北十五郡的三十万精兵尽数掌管在秋某手中,秋某的确起过拥兵自重的念头。先帝洞察先机,一面飞鸽传书命舅舅拿圣上与秋某之间的情分劝阻,一面暗自送来五万死囚充军以示宽宏大量,不计前嫌。感佩先帝之仁厚,为报君恩,秋某答应五年内荡平西戎、北狄、丘兹。倘若当年秋某打开国门,以‘清君侧’之名挥师南下,朝中谁能阻挡?您说,江山与皇后孰重孰轻?先帝会不会废后?用五万兵马换皇后一命,换数十年的荣华富贵,也不知值不值当。如今看您,当年的雍容华贵消失殆尽,变得面目可憎,变成了一个有诸多可恨之处的可怜之人!” 说完,她冷冷一笑,拉着圣上的袖子大步走远。 “佛曰: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微臣告退!”慕致远撩开衣摆恭恭敬敬地一拜。 三人到底还是没去御书房,在昭阳殿中喝了半夜的酒,推杯换盏,酒酣耳热,却均是无言,人生已多风雨,往事无须提,只能和泪下酒。杯子相碰,俱是梦碎的声音。 临别时,圣上执意送至宫门口,红着眼低声道:“对不起,谢谢!” 对不起,在你最痛苦的时候没能陪伴你;对不起,不能给你讨回公道。谢谢,谢谢你愿意披坚执锐为我守护万里河山;谢谢,谢谢你仍然愿意与我煮酒论英雄。这份沉甸甸的道歉,姗姗来迟,却也是一种安慰,好过没有。 “过去之事,风吹火燎,得过且过,再见不见。”那人回眸一笑,云淡风轻。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慕致远眼中一热,他知道他们这是在给过往话别。从今往后,他是她的圣智之君,她则是他的贤明之臣,仅此而已,无关风月。 慕致远落下一步,轻声道:“陛下,她今日是气急了,才会那般与太后回话,您不要往心里去。” 圣上摇了摇头,苦笑道:“我怎么会怪她呢?又怎能怪她?你知道先帝是如何评价她她麽?先帝说,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此子非池中之物,可堪大任。只是,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与何人说?子归,我再也无法堂堂正正地站在她面前说爱她,请你一定要好好地守着她……” 言罢,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消瘦背影掩面而泣,哽咽若孩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章:君子好逑 秋惊寒慢慢地踱步出宫,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看到不远处一大一小的两个“雪人”,不由露出浅淡的笑意。 “旷达,你怎么也在?哦,不,该叫张大人了。”她打趣道。 “将军,这个使不得。”张远微笑着连连摆手,“倒是不知该称呼您什么才好,将军?元帅?大小姐还是王爷?” 没想到被张远反将一军,秋惊寒一怔,歪着脑袋仔细想了一会儿,认真地道:“还是将军吧,听着顺耳。” 张远不禁莞尔一笑。 “外面风大,二位大人还是上马车再叙旧吧。”黑妞面色不善地挥了挥马鞭。 秋惊寒摸了摸鼻子,从善如流地上了马车,并邀张远同坐。 “不等慕大人了吗?”黑妞诧异地问道。 “明天就是小年,等他作甚?”秋惊寒淡淡地反问。 黑妞轻轻抽了马儿一鞭子,驾着马车缓慢前行,心中对慕大人抱以深切的同情。 “在兵部可还习惯?那些老家伙是否有刁难你?”秋惊寒靠着车壁轻声问道。 “一切尚可,将军勿担心。”张远轻笑道,“梁老将军还留在京中,在等将军出来,他打算年后才荣归故里。这些日子常去兵部,没少折腾几位大人。荡平北境后,老将军心情顺畅,再凑上文锦、黑妞他们几个爱闹的孩子,搭台的,唱戏的,唱红脸的,唱白脸的全都有了,热闹得紧。” “老将军也真是童心未泯……”秋惊寒摇头失笑,“他们几个年轻的能征善战,闯祸的本事也不小,你得看着他们一些,别闹太出格了。” “这个旷达省的。少年将军,光宗耀祖,难免意气风发。”张远宽慰道。 秋惊寒笑了笑,未深究。 “陛下曾私下传召过旷达,垂询了征北战事始末,以及北地各郡县长官情况,尤其是太史亮。圣上对将军裁军之举感佩不已,隐约透露出整顿兵部,变革兵役制度之意。”张远压低声音正色道。 “户部积贫积弱,兵部日渐式微。江南伤筋动骨,北地百废待兴,整顿兵部,变革兵役可真是任重道远。”秋惊寒沉吟道。 “陛下也是如此说,这些要徐徐图之。陛下让旷达将北地的战事记录成册,并修纂成兵书《凉州武经》,将军如何看待?” “明为修纂兵书,实为研究兵役制,这种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旷达还用得少吗?看来旷达今夜不是来接我,而是来考校我的。”秋惊寒似笑非笑地道。 “旷达岂敢。”张远面有忧色,“镇北侯几日前出征东夷了,倘若战事不利,那么下一个挂帅的十有八九是将军。若旷达接下了这差使,那么就无法随侍将军左右了。” 张远已是兵部郎中,四品大员,心中挂念的却是能否随她出征,这令秋惊寒万分感动,她心潮奔涌,眸中泛起层层微波。 “您占据秋惊寒身边‘智囊’的位置多年,可不能太贪心,也留些机会给别人吧。关雄等谋士办事虽不如您深得我心,但也稳妥干练。当然,他们能够有如此成就,您这先生功不可没。还有一件私事,惊寒想委托您,小阳以后肯定要入朝为官,父母去世早,而我这个做姐姐的也与他聚少离多,您若不嫌弃他愚笨,愿意教导一二,惊寒感激不尽。漠河一役,令您身陷囹圄,家破人亡。跟随我之后,东征西讨,也没过多少安稳的日子。您便留在京城吧,好好修书,好好做官。曾经惊寒说过要给您养老送终,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张远铭感五内,久久不能言语。 秋惊寒回府,秋府张灯结彩,好不热闹,无须言表。 次日,秋向阳起了个大早,给舅舅、姊姊请安后,前往章阁老府中送年礼。所备之物,姑且不说贵重,足见用心,几张全身灰白色的虎皮,给老人做成衣裳,用以御寒再好不过;几本出自玄机阁的孤本,文人求之不得。同是章阁老的弟子,却并未遇到慕致远。回府后,将此事告知姊姊,反倒遭到了一番取笑。 秋惊寒虽不用早朝,然而封王的圣旨已下,半点也不得闲。门前车水马龙,访客络绎不绝,热闹空前。幸而张远以定北王身体不适为由,挡去大半访客,只接见了燕北将领。武将们官衔虽有大小,但有过命交情在,均不讲究这些虚名,在秋惊寒的院中敞开衣襟,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几十个人嘻嘻哈哈地闹腾了一整日。崔太傅,诗礼传家,本不答应放那群粗犷豪放的武将进秋惊寒的梧桐苑,可外孙女眼中的那抹微弱的喜色还是占了上风,且有向阳、黑妞作陪,只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那帮武将曾与他外孙女并肩作战,用血肉之躯为国家筑起了一道铜墙铁壁。而且,自己的外孙女自己清楚,闺阁之仪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如今让她遵守恐怕真是痴心妄想。这也令太傅大人很犯难,这外孙女身份高贵不说,又是那样冷心冷清的性子,再加上不拘于礼,这外甥女婿可真是难找。 晚间,宾客尽兴,陆续散去。前丞相府公子淮山亲自送来贺礼与年礼,秋惊寒将其招至小书房叙话,向阳陪伴在侧。叙话前,替二人引见,分宾主而坐。 “府中诸事是否已安顿好?” “谢先生垂询。弟子已分府单过,奴仆也已悉数遣散。前些日子先生身陷囹圄,弟子未能……幸而先生遇难成祥。府中沈指挥使还过府吊唁,助弟子良多,弟子感激涕零。”淮山眼眶发红,悄悄别过脑袋拭泪。 “百行孝为先。我遇到的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不必往心里去。老丞相对我有半师之谊,那些不过是分内之事。” 在死亡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尤其是至亲逝去。秋惊寒并未出言劝慰,只是提盏给对面那个半大的孩子续了茶。 “谢先生。”淮山握紧了茶杯,深深吸了一口气,隐下哀痛之色。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遵照爷爷遗言,年节之后便听凭先生吩咐行事。”淮山低声应道。 “你自己的心愿是什么?”秋惊寒挑眉,犀利的眼神带着刻意的威压,容不得对方有半点撒谎。 淮山睁着眸子,坚定地道:“跟随先生,也是弟子自己向爷爷求来的。” 秋惊寒点头,缓缓地道:“那你明日便搬到秋府吧。” 淮山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惊讶,迟疑道:“弟子……唯恐……” “并无什么不便。年后我兴许要离京,到时候能不能让我带上你,就得看你的真实本事了。府中幕僚数十,大都亲历过战事。”秋惊寒似笑非笑地道。 “那就劳先生费心了。”淮山不好意思地应道。 “你应该还没表字吧,日后便叫玉延吧。” “是,谢先生赐字。” 叙话已近尾声,张远匆匆而至,面色古怪。 秋惊寒端茶,淮山行了一礼,向阳送客。 “何事?” 张远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半晌憋出一句话:“慕大人来了。” “他来了便来了,这般看我作甚?”秋惊寒不解。 “他……他背着荆条跪在府前!” “他真是……”秋惊寒忙放下茶杯,举步向外走去。 “还流了一地的血。”张远不紧不慢地道。 “您就不能把话一次说完麽?”她一只脚已经踏出书房,忽而止步,回首狐疑地道,“舅舅怎么说?” “太傅说,他如今是客人,将军府由您做主。”张远一本正经地道,“将军,您还是赶紧去看看吧,外头风雪肆虐。” “也罢。”秋惊寒摆摆手,阔步往外走去。 一旁的下人忙递过斗篷与暖炉。 行至府门口,果然见慕致远跪着,赤/裸着上身,背着荆条,膝下一滩血水蔓延成妖娆的花朵。 秋惊寒目光微变,绕着他转了一大圈,淡淡地道:“你走吧,府中不缺雪人。” “忘了给你带贺礼了,对不住。我把自己送给你,好不好?”他一脸明媚,笑得见牙不见眼。 秋惊寒轻轻按了按他肩头的伤口,见他笑容变得苍白而勉强,不动声色地道:“起来吧,跟我进府。” “太傅大人呢?”他攥住她的衣袖,执拗地问道。 “别啰嗦,不然爷让黑妞把你埋在这儿!”秋惊寒不悦地道。 “太傅不原谅我,我不敢进去。”他露出委屈的神情。 “你做的那些事儿,爷早就干过了!慕致远,你这是存心来膈应爷的吧?”秋惊寒面色不善地低语,揉了揉他的头发,一把拧住他的耳朵往府里拖。 “哎呦,疼,轻点,下手轻点……”慕致远惨叫道。 不远处的凉亭中崔太傅与张远相视一笑,神色耐人寻味。 “太傅大人正打瞌睡,这枕头不就自己送过来了麽?”张远轻声笑道,“那孩子如何?年纪相当,门当户对,官做得也不错,更重要的是守身如玉,一心一意。” “差强人意吧。”崔敏淡淡地道,“他那一家子的破事你又不是不知晓。”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您也别太挑剔了。那孩子,永安郡主可是惦记好多年了,甚至不惜为他错过了适宜婚配的最佳年华。”张远戏谑道。 “且看看吧。”崔敏的低语飘散在寒风中,几不可闻。 秋惊寒将慕致远领到向阳的院子里,传来府医,向阳的身子还未长开,院子里自然也无慕致远可穿的衣裳。幸而秋惊寒常着大袖袍服,身量也相差不多,略略一犹豫,索性命人去取了还未上身的冬裳。 慕致远一听说是她的衣裳,心情欢畅得像一只可爱的云雀,丝毫不在意背上纵横交错的伤口和汩汩而出的鲜血。 “说吧,你背上的鞭伤是怎么回事?”秋惊寒板着脸,拿出审讯部下的架势。 “我是偷偷翻墙出来的,你能不能先赏口饭吃?我很好养的,残羹剩饭也行。”他可怜兮兮地望着她,嘴里满口胡话,“等我吃饱了,无论怎样,都满足你。” 秋惊寒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见他神情不像作假,挥手命人摆了饭菜。慕致远也不客气,趴着身子,埋头苦吃,狼吞虎咽,可见真是饿惨了。 他一向极重仪态,举止优雅,即便在军中也不曾如此狼狈。秋惊寒心中堵得慌,起身往外走。 “你别嫌弃我,咳咳……”慕致远语气急促,呛得俊脸通红。 秋惊寒回身,弯腰给他倒了一杯水,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忽见院子里的寒梅开得极好,我想去摘几枝。” 慕致远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水,低声道:“若真要折花,何须你亲自动手?连借口都如此拙劣。” “那又如何?”秋惊寒不在乎地反问道。 慕致远挥手命下人将碗碟撤走,使劲扯着秋惊寒让她在榻边坐下,脑袋趴在她膝头,温情脉脉地道:“我们好好说说话吧。昨夜从宫里出来,便不见了你的影子,我只好回府。回到府里,父王怒斥我丢了皇家颜面,动了家法。不巧得很,动手行刑的是王妃的人。后来被关入了祠堂,直到晌午才翻墙出来,幸而没有失信于你。” 秋惊寒默然,只是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这样,听起来的确有些凄惨。”他神情有些失落,忽而又笑了,狭长的眸子微微上挑,像一只偷腥的猫,“可是,你知道麽,今日王府的祠堂走水了!” “你倒是胆大妄为。”秋惊寒拍了拍他的脑袋,却也不忍心多加责怪。 “去年回京后,我便想明白了自己的心思。那时候我在想,王妃必然不会应允我娶你。虽然也可以让圣上下旨赐婚,可是我又怕你进了王府受了委屈。你身子本就不好,朝廷的烦心事也不少,若再让你耗费心神去与宅子里的女人争斗,那可就真是害了你。在我眼中,你是霁月清风般的人物,岂能如此!所以,下江南的前,我便萌生出分府单过的念头。脱离王府,的确会变得势单力薄,但是胜在日子清净简单。那时还不知道你何时会回京,也不知你回京会是何等的荣耀。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心,忍不住想要和你在一起,即便是自己在心中想想也是开心不已。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常问自己,若你讨厌我该怎么办,若你心中有了别人又该怎么办。后来我又想,这颗心,你不要,便给你垫脚也好。”他伸手抱住她的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蹭了蹭脑袋。 秋惊寒拔走了他发髻上的玉簪,五指插入他青丝中轻轻按压:“现在呢,你又是如何想了?” 他眯着眼睛,舒服地蹭了蹭,呢喃道:“娶你。” 简洁明了,半点也不含糊,可这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麽? 秋惊寒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不满地拍了拍他的脑袋。 他垂下眸子,左言他顾:“我已跟圣上递了折子,年前不必去上朝了。惊寒,我得在贵府寄居一段时日。淮北王府的人若寻来,尽管轰出去。” 秋惊寒微微一顿:“你想做什么?” “娶你。”他守口如瓶,还是这两个字。 秋惊寒微怒,拂袖便欲起身。 他扯住她的袖角,正色道:“放心,我总是不会害你的。若我说服了舅舅,你便不许过问我的打算,如何?” 秋惊寒懒得去纠正他对崔太傅的称谓,迟疑地点了点头。 “城外的妙音寺是京城中踏雪寻梅的绝佳去处,过几日我们去看看如何?你离京多年,即便曾经去过,去看看是否有很大变化也是好的。倘若你年后挂帅出征,那又不知哪年哪月才得闲了。”他不断摇着她的衣袖,眼神里流露出渴望和讨好的意味。 秋惊寒意动,却故意淡淡地道:“舅舅若同意了,我便去。” 慕致远被反将一军,哑口无言。 一连三日秋惊寒未见到慕致远的身影,她知道这是崔太傅的刻意为之,索性静心休养。这可乐坏了向阳,他只要一得闲便往姊姊院中跑。崔太傅怕他扰了秋惊寒的清静,便与他约法三章:上午写文章交给太傅,若没通过考校,下午便不许去找秋惊寒。秋惊寒总算是正真清闲了下来,府中诸事均无需她费心,内有卢总管,外有张远,他们若拿不定主意,还有崔太傅。 淮山也是个心思通透的孩子,搬入秋府后,去卢玄铁那儿领了一份扫地的差事。手脚利索,温文有礼,谁都愿意与他多说话。一来二去,大家都喜欢上了他。秋惊寒等知情人看在眼里,也不去戳穿他的身份。 除夕的前一日,秋惊寒用过早膳后,循例喝了一大碗汤药,卧在窗前拿着书简打盹。丫鬟请她去书房,说是太傅找她。秋惊寒迷迷糊糊地跟着去了大书房,伸手欲推门,丫鬟却冲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秋惊寒了然,放轻脚步,转身从后门进了书房供主子小憩的软榻。果然炉火正旺,茶水瓜果,一应俱全。 屏风之外,二人正在谈话,一老一少,一坐一立,正是崔太傅与慕致远。 “太傅大人,晚辈今日是特意来向惊寒提亲的。”慕致远沉声道,微微弯着腰,以示恭敬与尊重。 “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夫今日一未见到令尊令堂,二未见到官媒,何谈提亲?”崔太傅岿然静坐,眉头都不曾撼动分毫。 “晚辈侥幸博得了几分功名,只能厚颜向陛下求旨赐婚。在此之前,晚辈希望能征得您的同意。”慕致远应道。 “倘若老夫不答应呢?”崔太傅反问道。 “晚辈愿意入赘。” 短短六个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透着一股卑微,但也有藏不住的勇敢。 崔太傅久久未应答,秋惊寒不知舅舅是何种神情,但是她手中的清茶晃了晃,在杯壁荡漾出一圈圈涟漪,一如自己砰砰乱跳的心。他怎能情深至此,又怎能如此笃定? “自古家贫子壮则出赘,淮北王府是高门大户,你也是朝廷二品大员,老夫断然没有折辱你的道理。”崔太傅慢慢地接上话,语气低沉,“虽然自古联姻是修通家之好,但是老夫今日便敞开窗说亮话,并将丑话说在前头。第一,长安的身份摆在那里,定北王一脉不能后继无人;第二,长安的战场在沙场和朝廷,不在后院;第三,崔氏子弟五服之外并非无才俊。这些,你可都明白?” “这些晚辈都一一深思熟虑过,倘蒙太傅大人垂鉴,亲事玉成,将来晚辈和长安的长子姓氏可随他母亲,并继承定北王府。待了却东边战事,晚辈便辞去官职随长安回凉州定居。晚辈不敢说自己是人中龙凤,但胜在对长安一心一意”慕致远一一应答,不疾不徐。 “崔渊曾说,长安……长安那孩子,伤了身子,此生恐怕子息缘薄。”崔太傅垂目低声道。 “这些,子归都知晓。”慕致远只觉心疼一阵接一阵,眸中布满湿润,“无论怎样,子归这一辈子都只会守着她一人。小阳也没什么不好,大人您说对麽?” 崔敏与秋惊寒俱是心思聪慧之人,瞬间便明了此话中的深意:倘若将来没有孩子,那便过继,只要她,别的都可以不在乎。 “慕子归,你要牢牢记住今日说的每一个字!他日倘若你胆敢负了她,休怪崔氏子弟赶尽杀绝!”崔太傅起身凝视着他,一字一顿地沉声道。 “子归谨遵教诲,不敢有二心!”慕致远撩摆拜倒,低首从怀中取出一个红漆礼盒膝行至崔敏跟前,“子归谢大人成全!这是子归的心意,请大人笑纳!” 崔太傅接过盒子打开,目光微微一惊,伸手取走一张封面印有吉祥如意的祝词和“敬求金诺”谦词的红帖,将盒子还给他,温声道:“余物你自己交给长安,起来吧”。 秋惊寒看不到盒中物什,倒是微微感到好奇,究竟是何物能令舅舅动容。 慕子归见崔太傅拿走了他的庚帖,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才察觉背上已是爬满了冷汗,咬得伤口一阵阵发疼。他双手接过盒子,俯身再拜,这才起身。他自己清楚地知道交换庚帖本该请媒人,但是王妃不同意,只能铤而走险,他等不及了,多等一天都是煎熬,只能用十足的心,在礼数上愈发恭谨。 “圣上选妃在即,你们……”崔太傅只吐出半句话。 “谢太傅提点,子归会在圣上选妃之后再上表求娶。”慕致远闻弦歌而知雅意。 崔太傅满意地颔首,背着双手向门外走去,淡淡地丢下一句:“长安在后面。” “舅舅,子归想带她出去散散心。”慕致远喜出望外地道。 回应的他的是崔太傅的一声冷哼和渐行渐远的背影。 慕致远高兴地挑帘,一手抱着盒子,一手举着帘子,姿态闲雅,眉如墨画,目若秋波,嘴角荡漾着令人目眩的笑容。他不说话,似乎所有的言语都不足以形容此时的雀跃,只是盒子往前推了推,眸光流转,以目示意秋惊寒打开。 秋惊寒勾了勾唇角,隐约现出几分清浅的微笑,拿过盒子打开,神情却是微微一怔,原来是慕致远的私印,也难怪舅舅会松口。 “我巡视江南时,私自办置了点产业,离淮安不远,估计你会喜欢。”他一面慢慢地说着,一面缓缓靠近秋惊寒,轻轻拥住,手指微微一勾,从她腰间解下一块羊脂白玉,“这是我们的定情信物,不可反悔。” 秋惊寒无奈,只得收了。闲云野鹤般的日子的确还遥遥无期,但倘若手中握有一份温暖的念想,顿觉岁月莫不静好,眼前的人眉目温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一章:寻梅轶事 大雪初停,寒凝大地,正是踏雪寻梅的最好时候。 在慕致远三寸不烂之舌的诱哄之下,秋惊寒终究还是踏出了将军府,与他一同外出赏梅。一辆朴素无华马车从将军府驶出,谁也不知里头坐的竟然是慕致远与秋惊寒,两位再尊贵不过的朝廷新贵。途经青衣巷口时,酒香扑鼻,慕致远知道秋惊寒好这一口,喝停马车,亲自去打酒。青衣巷处于闹市,打酒的队伍排得很长,慕致远穿着一身素色锦衣,斗篷遮住了大半容颜,远远望去,隐匿在人群中,倒也只是一个身姿挺拔的清俊青年,再平凡不过。这时候的他,平淡冲和,不是朝廷阴阳怪气的大理寺卿,不是淮北王府喜怒难辨的大公子,也不是京城中贵不可言的高岭之花,而是为了讨心爱女子欢心的凡夫俗子。 秋惊寒捧着热茶,隔着帘子看看他,又看看人群,第一次觉得雪天竟然也很温暖,京城的风景竟然也很迷人。 秋惊寒正出神,一辆马车疾驰而至,在她面前堪堪停住,扬起一阵雪水。秋惊寒微微不悦,放下溅满雪沫子的茶杯,但到底未出声,只是拿起帷帽遮住脑袋,挑开帘子的一角往外观望到底是谁府上如此大煞风景。 马车并无标识,挂着珍珠,饰以琉璃,华贵无比。车上走出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女,一双丹凤眼,口如含珠丹,肤如凝脂,挽着惊鸿归云髻,发髻后左右累累各插了六支碧澄澄的白玉响铃簪,走起路来有细碎清灵的声响,发髻两边各插一枝碧玉菱花双合簪,做成一双蝴蝶环绕玉兰花的发髻正顶着一朵开得全盛的“贵妃醉”牡丹,花艳如火,累累的花瓣上泛起泠泠金红色的光泽,簇簇如红云压顶,妩媚娇艳,衬得乌黑的发髻似乎要溢出水来。逶迤的长裙细细描了缠枝海棠的纹样,绯红花朵,碧绿枝叶,银粉勾边,缀以散碎水钻,袖口还绣着淡蓝色的牡丹,一枝一叶,一花一瓣,绞缠繁复,说不尽的悱恻意态。高视阔步,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美艳不可方物。仅仅一眼,秋惊寒便失去了欣赏美人的兴致。虽然素未谋面,但只要见到那张与自己有三分神似的侧脸,那少女的身份已呼之欲出。 慕致远唯恐秋惊寒受惊,抱着酒坛急急而归,却与那身姿婀娜的艳丽女子撞了个满怀。他不欲生事端,迭声赔礼后便欲越过那女子,不想却被扯住了衣襟,很显然对方不想善罢甘休。 “你这人看着一表人才,怎的却是个瞎的?”那女子含讥带讽,夹枪带棍。 “某方才已赔礼道歉,小姐还要怎的?”慕致远口吻不佳,踮着脚向后面的马车望去,微微显示出几分不耐烦。 “你怎知本小姐是否有被撞伤?就算本小姐无事,本小姐的衣裳、首饰你赔得起吗?”那女子耻高气扬地问道。 一向只有慕致远找他人麻烦,别人唯恐避之不及,今日不想却遇到一个不怕死的,秋惊寒顿觉有几分意思,卷起帘子,探出脑袋观望。 慕致远见秋惊寒无事,彻底放了心,微微一拂袖,扯回自己的衣襟,抱着酒坛退开几步,冷冷地道:“听着这中气十足的喊声和这拉扯的劲头便知小姐毫发无损,至于赔偿,小姐惊了在下未婚妻的车驾,还未好好算账呢!” “这京城的路是你家的麽,还不让人赶马车了?哟,就阁下这模样居然也有未婚妻?”那女子往前欺近。 “这个就不劳小姐担心了。”慕致远不欲多说,转身便走。 “站住!本小姐让你走了吗?!”那女子一边喝道,一边去抢慕致远怀中的酒坛。 慕致远抱着酒坛又退开了几步,护住了酒坛,却没能护住头上的斗篷,露出容颜,双目朗日月,二眉聚风云,翩若惊鸿。 女子瞪大凤目,一瞬不瞬地望着慕致远,惊艳有之,懊恼有之,悔恨有之,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 慕致远冷冷的瞟了她一眼,嘴角微微上扬,勾出一个讥诮的弧度,似笑非笑,似嘲非嘲:“看够了麽?可还满意自己所看到的?京城中对慕某怀有非分之想的女子不少,可是她们都没有你大胆,虽然引人注目的手段有点老套,可是勇气可嘉!” “不,不是您想的那样!我……我没有……”少女语无伦次,惊慌失措地垂下红白交错的脸,紧紧地攥住手中的斗篷。 “能看出来,小姐很喜欢慕某的斗篷。可是,在下是有未婚妻的人了,传出去有损在下的名声,能否将斗篷还给在下?”慕致远跨出一步,伸出如玉如竹的手掌,掌心向上,微微张开。 女子轻轻地“啊”了一声,手足无措地松开手指,宛若先前抢到手的不是斗篷,而是一个烫手的山芋。 秋惊寒难得起了玩闹的兴致,自然不会错过火上浇油的良机。她从军多年,身材又较一般女子高挑,且带着帷帽,学起男子的模样与仪态不费吹灰之力。只见她跳下马车,三并作两步地走到慕致远跟前,每一步较一般女子要大许多,且有龙骧虎步之态,拧着慕致远的耳朵,粗声粗气地道:“慕大人,您这样可不好。明明说好陪着奴家去赏梅,不过打酒的功夫,您这么就独自赏起桃花来了呢?府中的的小兄弟若知道您在外面沾花惹草,恐怕又要茶饭不思了,小姐若知晓了,您也不好交待吧?” 虽是三言两语,可一字一句俱是意味深长,令人浮想联翩。 慕致远莞尔,大呼:“疼,你轻点!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解释……” 二人拉拉扯扯地上了马车,留下目瞪口呆的路人和羞愤交加的少女在风中凌乱。 秋惊寒趴在慕致远肩头笑得不能自已,慕致远无可奈何地拍着她的后背助她顺气。 “不出三日,大理寺卿断袖和惧内的消息必然传得沸沸扬扬。”秋惊寒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慕致远不在乎地笑了笑,低首将漂浮着尘土的茶水倒去,又用沸水洗净,倒了一杯酒递给她:“还温热的,你尝尝?” 几缕细碎的长发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浮动,平添几分慵懒,眉眼间的温柔倾泻而出,有股难以言喻的魅惑,他似乎变得与以前有些不同了,邪魅之气渐渐敛去,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自然而然的温柔,脸上也多了几分人间烟火之气。 秋惊寒在她怀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接过杯子抿了一口,眉眼俱舒服地舒展开,不由自主地赞了一声。 慕致远脸上的笑容深了几分,“我怎不知,清河秋氏何时如此富裕了。底下有一个掌柜正在跟他们谈生意,看来该嘱咐他把价格稍稍抬一抬。” “小肚鸡肠。”秋惊寒笑骂。 “这你可冤枉我了,崔家人都护短,我这是在学着如何做崔家的女婿。”慕致远揉了揉她的脑袋,眸中溢满宠溺与深情,“世人谤我、辱我、轻我、笑我、欺我、贱我,我都可忍他、让他、避他、耐他、由他、敬他、不理他。唯独,不能容忍有人冒犯你。” “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开始用崔家女婿的身份自居了,你这脸皮可真厚。”秋惊寒低首喝了一大口酒,脸颊透出几分浅淡的红晕,眸中也有几分氤氲的雾气,低低地笑了一声,“可是,我喜欢。” “爷爷还在世时,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那时我以为那人会是楚怀英,以为他会是我的救赎。后来……”她没有细说,神情却是怅惘与凄凉,复又扬起一抹笑容,带着历尽沧桑后的明彻和超脱,“后来,有时候,我甚至相信:只有破碎的东西才是美丽的。慢慢地,开始痴迷于一些破碎东西。喜欢断树残枝萎叶,也喜欢旧寺锈钟颓墙;喜欢庭院深深一蓬秋草,荒芜石阶点点青苔,也喜欢云冷星陨月缺,柳败花残茎衰。这些破碎的东西是那么平常,那么清淡,那么落魄,甚至那么狼狈。它们从光艳十足无可挑剔的巅峰骤然落地或是慢慢地坠下慢慢地沉淀慢慢地变形,然后破碎,然后走进我的视线中,走到辉煌已让位给别人的今天。同样,很残忍的,我相信破碎的人生才最美丽。喜欢苍老的人记起发黄的青春,孤傲的人忏悔错过的爱情;喜欢英雄暮年时的忍痛回首,红颜逝去后的对镜哀思。喜欢人们在最薄弱最不设防的时候挖出自己最痛最疼的那一部分,然后颤抖,然后哭泣,然后让心灵流出血来。每当这时候,哪怕我对眼前的人一无所知,我也一定会相信:那些辛酸和苦难以及那些难以释怀的心事和情绪,是他生命中最深的印记和最珍爱的储藏。只有等他破碎的时候,他才会露出自己最真实的容颜。我曾顾影自怜,以为自己的一生也就如同它们一样破碎不堪,如今身边却多了个你,真是何其有幸。” 她的神情中蕴含着难以诉说的悲欢离合,蕴含着永恒的感慨和无限的伤痛。可也正是这种悲哀而持久的美丽,直接触动了慕致远心中最柔软的部分,让他随着她欢笑、叹息或是沉默。慕致远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在她的银发上落下了细碎的吻,珍而重之。 惹她伤怀,慕致远极为不忍,怀着歉疚之情转移话题:“嘴里说喜欢我,却做着伤害我的事情。快说,舅舅给你的那几个崔氏子弟你如何处置了?” “你不是不关心的麽?”瞟了他一眼,带着审视与清浅的欢喜。 “你这死没良心的,我不问,你就不能主动说麽?”他抵着她的额头,恶狠狠地道,“舅舅说崔氏子弟五服之外并非无才俊,我怎能不在意?嗯?” “子归,你方才给我买的不是酒,是醋,百年陈醋。”她笑得明媚而又得意,到底还是心甘情愿地将左手放到他温暖的大掌中,轻声解释道,“崔家,枝繁叶茂,总有些孩子因为太年轻,且太聪慧而犯错。族里会给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他们必须隐姓埋名外出历练,倘若没有经过考验且不知悔改,那么就会被舍弃。自从我去燕北后,舅舅每年都会选一批犯错的孩子送到我身边,他们帮我挡了不少明枪暗箭。” “世家大族总有一些残酷的规矩,可这也是他们能够屹立不倒的根本。”慕致远宽慰她,还不忘调笑,“不知道舅舅喜不喜欢我这外甥女婿,反正我是开始有些喜欢舅舅了,并且心怀感激。” 二人絮絮低语,一路说说笑笑往妙音寺缓缓而行,温柔缱绻。 梅花不是娇贵的花,愈是寒冷,愈是风欺雪压,花开的愈精神,愈秀气。在花丛中,或仰,或倾,或倚,或思,或语,或舞,或倚戏冬风,或笑傲冰雪,奇姿异态纷呈,令人流连忘返。再配上花散发出的香气,清逸幽雅,别具神韵。屈曲盘旋的枝干,片片鲜红的花瓣,一丛丛鹅黄的花蕊,组成一朵朵玲珑的梅花。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幅美丽的画,迎着凛冽的寒风,傲然怒放,浑身充满生机,使惨白的世界也有了生机。 妙音寺之巅,白雪皑皑,人迹罕至。目之所及,寒梅朵朵;侧耳倾听,梵音阵阵。取山间之清泉,腊梅之清香,煮酒论史,薄酒微醺,花至半开,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人我两忘,不亦快哉! 两人相对而坐,各倚一树梅花,发梢、肩头、衣襟、杯中俱落满梅花,二人宛若山间幻化而成的精灵。 万丈红尘,三杯两盏淡酒,却是难逃浮生事。 “圣上让我做说客,劝你发兵东夷。”面酣酒热之际,慕致远低声道。 “果然,酒是不能乱喝的。”秋惊寒举杯接住一朵盘旋而落的梅花,面无表情。 “我不敢让舅舅知道,也不想让你出征,可是圣旨年后恐怕就会下来了。”慕致远垂目懊恼地道。 “该来的总会来,你不必心怀歉疚。这事即便你不说,舅舅也会心中有数。否则,封王的旨意下来时,他为何丝毫不见欢喜。”秋惊寒抿了抿唇,把玩着手中的杯子,“前方战况究竟如何了?百里不是出征了麽?舅舅与旷达为了让我过个清静的年,切断了外面的一切消息,我在府中耳聋眼瞎,虽能猜个大概,却不知内情。” “沈翊病危,彭城便失去了消息,连天子召回沈翊的圣旨也没能送达。镇北侯在皖南宣州遇袭,折损过半,元气大伤。镇北侯虽骁勇善战,但是在地形地貌上终究是失了先机。”慕致远叹道,“其实,他在出征前有向陛下请求见你一面,估计是想向你问策。” “他如今是镇北侯,已不可同日而语,陛下没答应也是情理之中。那时我身陷囹圄,他还想见我,倒也是难能可贵了。四五年之间,偏安一隅的东夷竟然也成了大气候,倒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江南巡视,北地战事,令东夷产生了强烈的忧患意识。他们深刻地明白,倘若再等个三五年,朝廷缓过气来,也就是他们覆国的时候到了。”慕致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也担心东边的战事,可是最担心的却是你的身体。” “倘若不是南边战事未止,北地将领不能调离,东边出师不利,陛下又何尝愿意用我这个病秧子?漠河之役后,如非必要,我已不再亲自披坚执锐,上阵杀敌。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她哑着嗓子低吟浅唱,“男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死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她才二十一岁,风华正茂的年纪,却为了家国天下,心力交瘁,太早太早的带上了萎谢的气息。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就让我,最后一次出征吧。”她低声呢喃道,带着几分醉意,身躯往后重重一靠,抖落了一树的梅花,纷纷扬扬,飘飘洒洒,一如她随风飘摇的命运。 “东征势在必行,我不能阻止,也无法阻止。但是,我会陪着你,想方设法陪着你。”慕致远学着她的云淡风轻,用最平淡的口吻说出最诚挚的诺言。 她没有回应,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带着苍白与苍凉,也许是不相信海誓山盟,也许是醉了。慕致远心中分不清是何种滋味,只能安慰自己:至少她愿意在自己面前露出醉态,至少她已经开始信任自己。曾经无意听旷达说起,在燕北时,她便常喝醉,但即便是醉了也能沙场点兵,决胜千里,只愿在一人面前醉得不省人事,那人就是沈黑妞。 慕致远放下手中的杯子,缓步走到她跟前揽她入怀,细心地一一拂去她发梢、肩头与衣襟上的梅花。最后,在她微凉的额头落下一个轻轻的吻,半跪着身子给她系帷帽。 “慕……慕大人?”背后忽然传来轻盈的脚步声和又惊又喜的呼唤声。 慕致远微微蹙眉,不情愿地回首。但见一张鹅蛋粉脸,大眼睛顾盼有神,粉面红唇,身量亦十分娇小,上身一件玫瑰紫缎子水红锦袄,绣了繁密的花纹,衣襟上皆镶真珠翠领,外罩金边琵琶襟外袄,系一条粉霞锦绶藕丝缎裙,整个人恰如一枝笑迎春风的艳艳碧桃,十分娇艳。 慕致远拧着眉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原来是永安郡主,脑海中闪过六个大字:不熟,不必理会。于是,他回首继续专心系帷帽。 “听说您回京了,也升官了。”永安郡主绞着手中的绣帕,带着几分刻意的讨好与小心翼翼,“我……我便从交州赶回京城,想……想跟你道贺。我去过淮北王府了,王妃……王妃说您不在府中,我……” “嗯。”慕致远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俯身横抱起秋惊寒往山下走去。 “你……你就这么不待见我麽?”永安郡主楚楚可怜地问道。 慕致远止步,干净利落地应道:“是。” “我所有的付出你都看不到麽?我为了你蹉跎至此,难道就没有一点点感动麽?”永安郡主声泪俱下。 “从始至终,所有的付出,都是你的一厢情愿。与慕某何干?”慕致远冷冷地应道,冷风卷起了地上的雪花,他拉开披风裹紧了怀中的人。 相识十年,痴心错付十年,永安郡主又何尝见过慕致远如此温柔体贴的一面,酸楚与苦涩齐涌上心头,颤抖着娇躯失声问道:“那他呢?他又算什么?他凭什么值得你如此?” “她麽?”慕致远突然笑了,像是夜空里皎洁的上弦月,低头在秋惊寒的颈间蹭了蹭,“她是我的一厢情愿,甘之如饴。” “慕致远,你怎能如此对我!你又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永安郡主声嘶力竭地哭喊道。 慕致远明知道永安郡主也误会了秋惊寒的身份,却故意将食指按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沉声道:“她刚睡着,你别朝她嚷嚷!” 让一个女人死心的最好办法,不是爱上了另一个女人,而是爱上了一个男人,没有什么能比这更令女人绝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二章:诸事纷呈 今年的年夜宫宴格外隆重,因为不仅有北狄、西戎、丘兹三国降臣出席,而且是圣上的选妃宴,还有北地各新受封将领的参与。黄昏未至,文臣武将,携家带口,乘马坐轿,人肩相摩,衣袖相接,盛况空前。京城高官多如狗,四品官遍地走。 秋惊寒本欲抱病不出,然而宫里传出的圣上口谕却没给她这个机会。她封王的消息来得仓促,宫廷的裁缝虽有及时到秋府给她量体裁衣,然而蟒袍工艺繁复,内务府到底没能在年夜前赶制出龙袍。秋惊寒乐得清闲,着了一身简素的狐裘便进宫了。秋惊寒之名威震天下,然而朝中知晓秋惊寒庐山真面目的官员寥寥无几。一者,她离京时刚及笄,那时还不过是一个嚣张跋扈的世家女,时隔五六年后,不仅容颜大改,且气质迥然不同,言行举止收放自如;二者,她虽回京数日,先是身陷囹圄,然后是闭门谢客,连征北军受封时都未能见到她的身影;三者,她虽与慕致远联袂而来,形影不离,然而二人言谈寥寥无几,且慕致远脾气古怪,丝毫没有要跟众人引见的意思,使得众臣误以为她是慕致远的幕僚,不过是雌雄莫辨,有几分古怪罢了,大理寺卿本就阴阳怪气,带个正常的幕僚才奇足怪哉。 灯火辉煌,仙乐飘飘,文臣武将交头接耳,彼此寒暄,数百人济济一堂,其热闹程度可想而知。乐音戛然而止,圣上驾临,群臣噤声,礼官高喊“就位进茶”。皇帝的宝座和宴桌高踞于筵宴大殿迤北正中,大殿东边的是王爷、皇亲国戚和以丞相为首的高品阶文臣,西边的是武将,末端是三国降臣。礼部早在几个月前便将各大官员参加宫宴的座次拟好下发了,在秋惊寒这儿却犯了难,拟定时她还不过是一个四品官,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封建大吏,此时却已列土封疆,贵不可言,容不得丝毫怠慢。礼部尚书,堂堂二品大员,一个年过六旬的老者,急的抓耳挠腮,却又不敢出言,极为滑稽。秋惊寒暗笑,但也无意为难他,径直在武将的次位落了座,首位让给了梁老将军。男女无媒不交,无币不见。男女不亲授,坐不同席,食不共器。各命妇自有太皇太后设宴招待,不做赘述。 音乐起奏,展揭宴幕,赴宴众人向皇帝跪叩谢恩,一待皇帝入座,漫无休止的跪叩即行开始,这让秋惊寒等武将大开眼界。皇帝赐茶,众人跪叩;司仪授茶,众人一叩;将茶饮毕,众人跪叩;大臣至御前祝酒,三跪九叩;其它如斟酒,回位,饮毕,乐舞起上等等,皆要跪叩。秋惊寒看不惯这些繁文缛节,顿觉宫宴索然无味,等开宴后便低头进食,一言不发。众武将在一番跪拜之后,早已饥肠辘辘,对于秋惊寒的一马当先,心怀感激,并纷纷效仿,于是便出现了一番别开生面的场景:文臣歌功颂德,相敬如宾;武将大快朵颐,酣畅淋漓。文臣大都觉得武将粗野无状,不识礼数,武将大都觉得文臣虚情假意,扭捏作态,相看两生厌。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丝竹并奏,酒酣耳热。文臣吟诗作赋,武将推杯换盏。 然而,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纷争。礼部侍郎于敏不知受何人教唆竟然谈起了三从四德,初时只是侃侃而谈,后来兴致渐浓,转为高谈阔论,并频频向秋惊寒与沈黑妞看去,左一句“于礼不合”,又一句“扰乱朝纲”,言辞间含沙射影,满脸鄙夷之色。 秋惊寒静听良久,始终未做回应,手中的银筷也没有丝毫要放下的意思。北地各武将怫然作色,但是没有秋惊寒之命,故强忍不发。 “将军的涵养又到了一个新境界,倒是令老夫刮目相看。”梁老将军低声微笑道,他脸上虽在笑,可是眼里没有丝毫笑意。 将士们随着秋惊寒舍生忘死保江山,出生入死多少次,一个区区五品官竟然敢出言不逊,实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急什么,会叫的狗不咬人。”秋惊寒淡淡地道,狭长的眸中闪过一丝暗芒,“现在就拦着他,你就不会知道他的胆子到底有多大了。” 二人侧首低语间,慕致远阴恻恻地道:“当初定北王披甲上阵的时候怎么就没听到于大人有此高论?怎么也没听于大人提起过‘于礼不合’四个字?慕某那时忝为御史大夫,倘若于大人那时真有如此高见,慕某一定会知晓,也一定会不遗余力地举荐大人去燕北任职,说不定此时封侯拜相的就是于大人了,对吧?” “听于大人的言辞,似乎女人跟您有过节?太后统御六宫,六尚局掌宫掖之政,令堂操持中馈,上至天子,下至黎民百姓,谁家又少得了女子?”曲蘅扬声应道,他早些时日出使燕北,幸得秋惊寒与慕致远相助才得以化险为夷,因而对二人感念在心,出言相助。 张远哂笑道:“曲大人您还真说对了,据说前些日子,于大人纳了一房美妾,夫人动了怒,不小心滑了胎,昨日回娘家去了呢。” 此言一出,礼部侍郎于敏难逃治家不严,宠妾灭妻之名。群臣纷纷侧目,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 “子曰,唯女人与小人难养也。”于敏面红耳赤地辩驳道。 秋惊寒再三打量了一番于敏的身板,暗自计量可受得住多少拳脚。尔后用玉筷蘸酒在桌上飞快地写下“杀鸡儆猴”四个字。张远颔首,黑妞意会。 “难道于大人不是女人养的麽?”沈黑妞一声冷笑,一个箭步欺近于敏,一拳击倒在地,骑在他头上,抡起拳头便往他身上招呼,拳拳招风,拳拳到肉,边打还不忘边问,“连女人都打不过的感觉如何?” 于敏一面挣扎着大骂“粗鄙莽夫”,一面高呼圣上,其中还夹杂着惨叫声,惊慌失措,衣冠不整,斯文扫地。文臣不忍直视,武将哄堂大笑。秋惊寒低首掩住眸中的笑意,理了理身上的狐裘。 圣上抚额,淡淡地扫了于敏一眼,含着威压,带着凌厉:“两位爱卿,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沈黑妞挥拳往于敏腹部招呼了几下,这才脸不红气不喘地停手,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认真地说道:“陛下,于大人说得不对,卑职是个女人,不能称之为莽夫。” 于敏正挣扎着欲起身,听到她的话,两眼一闭,气得晕了过去。 秋惊寒慢条斯理地起身,朝圣上抱拳一礼,漫声道:“这丫头志虑忠纯,一向喜欢拿拳头说事,只服比她厉害的人。微臣管教不严,请陛下责罚!” 一言不合,便拳脚相加,殴打朝臣,的确鲁莽无礼,然而于敏挑衅在前,失仪于后,且良将难求。陛下只能横眉训斥了一番,让沈黑妞闭门思过,将此事轻轻揭过。 歌舞又起,又是一番歌功颂德。朝中老臣看秋惊寒的眼光却含了深色,其人嬉笑怒骂,看似随心随性,然而每走一步皆是恰到好处。自她回京,给下马威的人不少,先是皇亲国戚的童腾达,然后是手握兵权的高升,现在是出生世家的于敏,纷纷铩羽而归。谁的帐,她都不买,这样的孤臣最是可怕,带着一种“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的散漫态度,卧看云卷云舒,静对花开花落。老臣冷眼看了这么久,终于明白秋惊寒获先帝盛赞并不是没有道理的,老丞相托孤给秋惊寒也不是心血来潮。同时,暗暗思忖:回府后,一地要好好约束孩子与门人弟子,千万不要冲撞了定北王。 宴会的最后,举爵进酒,进馔赏赐。赏赐最丰厚的是定北王,其次是梁老将军,然后才是慕致远等文臣,其中的深意不言而喻。其中还一个小插曲,太后派人给慕致远赐了两名婀娜多姿的姐妹花为妾,以示恩宠。二人眼神相对,秋惊寒似笑非笑,慕致远意味深长。 大年初一,宫中传出消息,皇上择了一后四妃,贵妃、淑妃、德妃、贤妃,分别出自琅琊王氏、清河秋氏、太后母族童氏、虎威将军沈氏和丞相府柳氏,除却清河秋氏,其余女子皆在意料之中。接到消息时,太傅崔敏与秋惊寒、慕致远三人正在叙话。听到秋氏之名,三人神色俱是一怔,转瞬崔敏与慕致远相视苦笑,眼神中传递出担忧。清河秋氏能够封为贵妃固然与秋惊寒的战功息息相关,更重要的恐怕是那与秋惊寒有三分相似的容颜吧。 夜间,慕致远并未留宿,秋惊寒送至垂花门前,似笑非笑地道:“慕大人这喜新厌旧也忒快了些。” 慕致远亦笑,神色坦荡:“你这正室还未入门,为夫得好好调教她们,省得到时候冲撞了你那可就不妙了。” 秋惊寒并未错过这两日笼罩在他眉宇间的郁色,虽不知他在谋划什么,还是伸出手指抚平了他的眉头,温声道:“可是需要我帮忙?” 慕致远拥紧她,下巴搁在她头顶摩挲,喟叹道:“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你的眼睛。不过,你在府中好好静养就好,一切都有我呢。明日,我会将东夷的资料和前方所有的战报一并给你送过来。再过几日,我带你去看一出好戏。长安啊长安,我真是等不及了。” 他未言明,但秋惊寒已知道他的谋划必然是与婚事有关,不由浅笑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我们之间若有了第三人,我想想都觉得膈应,何况是两只花枝招展的花蝴蝶呢。”慕致远用力抱了抱她,又抬手揉乱了她的银发,这才恋恋不舍地辞去。 大年初五,封后大典。将军府没收到宣召,秋惊寒也忙着看战报,无暇顾及。倒是傍晚时分,秋老太爷亲自上门为孙女几日前冲撞了秋惊寒马车一事赔礼道歉。贵为国丈的秋老太爷如此前倨后恭的态度,倒是令秋惊寒摸不着头脑。 崔太傅见她一脸迷茫的样子,忍不住训道:“在燕北时,耳聪目明谁都比不过你,怎么回京后就变傻了呢。舅舅从淮安给你带来的人,难道都是酒囊饭袋麽?” 秋惊寒摆出可怜兮兮地神情,垂首嘟囔道:“耳目灵通的是旷达,又不是我。再说,这不是有您坐镇麽?” 崔敏被她噎住,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一旁的张远笑呵呵地道:“太傅大人,您也别怪将军,她闭门谢客研读兵书,经常至半夜三更,岂有精力关注这些琐事?此事原由,旷达略知一二。封后大典过后,圣上私下召见了秋老太爷,陛下只说了一句话。将军,您猜猜陛下说了什么。” 张远笑着卖起了关子。 秋惊寒眨了眨眼睛,“修身齐家?” “相差不远矣,八个字。”张远捋须言道。 “难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秋惊寒挑眉。 “正解。” 简简单单的八个字,警告意味不言而喻,也难怪秋老太爷会放低姿态,想重修旧好。 秋惊寒扶额夸张地嚎叫道:“舅舅,我现在好像也算是功臣权贵了,能不能不理会他?” 她这样子倒是带着几分与年纪相仿的娇俏,逗笑了崔敏,他笑眯眯地道:“你这小狐狸不是早就想好要做孤臣了麽,还问老夫作甚?” “做孤臣不好麽?”秋惊寒偏首笑问。 “好,老夫的外甥女做什么都是极好的。”崔太傅大笑,宠溺之情溢于言表。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秋惊寒与崔太傅之间的逗趣暂且按下不表,且说慕致远回府后的谋划。一连数日,他将自己关在书房,对那对姐妹花不闻不问,视若无物,身边伺候的也都是小厮和婆子,那对姐妹连近身的机会都没有。府中下人大都是踩低捧高之流,姐妹花自然而然地过上了水深火热的日子。但是,毕竟是宫里出来的人,不肖几日便攀上了王妃那棵不老松,一来二去,如鱼得水。与此同时,京中大理寺卿习好男风,不近女色的流言甚嚣尘上,淮北王忍不住亲自问话。 “你的胆子倒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淮北王冷笑道。 慕致远笑笑,不置可否。 “纵然你再不喜欢那双姐妹,也不能如此冷落。毕竟是太后赏赐,你即便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淮北王语重心长,且意有所指。 “佛说,红颜白骨皆是虚妄,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慕致远一副六根清净的出尘模样。 “说人话!”淮北王怒吼。 “您怎么也来做说客了?难道是王妃答应给您纳妾了?”慕致远插科打诨,左言他顾。 “慕致远!”淮北王拍案而起。 “太后赏赐那又如何?难不成因为是太后赏赐就从乌鸦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慕致远讥讽道。 “休得胡言乱语!太后这是体恤朝臣,你今年二十有三,别人这般年纪,孩子都遍地走了。” “正室尚未进门,先立妾,有这般体恤朝臣的麽?但凡是大户人家,有哪家的家风是如此的?她这不是赏赐,是在作践淮北王府!”慕致远冷笑道,“经此一事,孩儿倒是看清楚了,父王老了,淮北王府也彻底没落了。” “臭小子哪这么多胡言乱语,两个女人既然你母亲代你收下了,你放在后院好好安抚便是。”淮北王气得吹胡子瞪眼,“不就两个女人麽,还能翻了天不成!” 慕致远冷哼:“您太小看女人了,总有一天您会在女人手上吃亏的。不,您已经吃过亏了。” 淮北王自然知道他含沙射影的是谁,拂袖而去。 谁曾料到,几日后,竟然一语成谶。 大年初五,慕致远从宫中回府,夜深人静,醉意微醺。书房并未掌灯,他摸至卧榻边,忽觉鼻头微微发痒,小心地揉了揉,醉意去了几分,房中比书香味更为浓郁些的胭脂味立刻彰显无疑。他无声地笑了笑,半歪着身子扑到榻上,一把扯住锦被罩住榻上的人,还没等对方出声,拳头如雨下,一拳接着一拳,一拳比一拳快,一拳比一拳狠,一拳比一拳猛,直到榻上的人停止了挣扎,直到拳头微酸,直到他觉得酣畅淋漓了,才慢慢住手,连被带人往窗外抛去,粗着嗓子喊了一声:“有刺客!” 这番声响自然惊动了府中的护卫,然后整个王府的灯都陆续亮了起来。淮北王、王妃、慕致博闻讯赶来,慕致远却正支着脑袋靠在床柱假寐,恍若没事人。侍卫抱着那团“刺客”向他请示该如何处置,他罔若未闻。 夜半被吵醒,谁的心情都不会好,更何况是颐指气使的王妃,她咬牙问道:“慕大公子,你倒是说说该如何处置啊!” 慕致远这才打了个酒嗝,醉意朦胧地起身,扯了扯侍卫手中的锦被,嘟囔道:“来,让本官看看是谁要刺杀本官!” 第一次出手,未扯动,于是他微微一使劲,整张锦被都被扯走了。一个光溜溜、白花花的女子便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凹凸有致,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美艳不可方物。有那么一刻,四周一片死寂。最先打破宁静的是慕致博吞咽口水的声音,王妃怒喝道:“作死的,还不赶紧拖下去!” 慕致远如梦初醒,一惊一乍地喊道:“哟,还是个女刺客!” 连淮北王都看不下去了,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喝道:“那是你的妾室!” “被刺杀的次数多了,容不得别人近身。深夜叨扰父王和王妃,是孩儿的不是。”慕致远摸着脑袋讪笑道,“嬷嬷,记得给那女子上最好的伤药!真是对不住,大家请回吧!” 王妃扯着慕致博的胳膊快步离去,似乎多看一眼都觉得糟心。侍卫们也立刻散去,淮北王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臭小子,你到底想做什么?” “父王觉得孩儿想做什么,又能做什么呢?”慕致远轻声笑道,抬步向往走。 “你去哪?”淮北王喝道。 “去一个能安心睡觉的地方。” “胡闹,你给我滚回来!” 慕致远止步,回首,眸中一片清明,无一丝醉意,也无一丝笑意:“父王曾说过,若是孩儿看上了哪家的闺秀,您去帮孩儿求来,此话还作数麽?” 淮北王目中含了深意,迟疑地道:“是的。但是,除了一人。” “孩儿明白了。”慕致远垂下眼脸,面无表情地离去,瞬间没了踪影。 秋惊寒正打算熄灯就寝,窗台上却忽然冒出个脑袋,若不是闻到熟悉的气息,慕致远今晚恐怕就交代在将军府了。 “府中守卫森严,你是怎么进来的?”她隔着窗子问道,丝毫没有要请他进来的意思。 “你让我进去,我就告诉你。”慕致远低声笑道。 “那我不想知道了。”她眉目如霜。 “长安,你不能这样对我。方才我打了一个女人,否则也不会沦落至此。”他哀戚戚。 “长安,我喝酒了,我想你。”他低声呢喃道,亮晶晶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深情一览无余。 “胡闹!”秋惊寒抓住他的肩头,微微一使劲,便将他从窗口捞了进来,这才发现他竟然穿着单衣,寒露湿衣,凉意透心。 秋惊寒蹙着眉头三下五除二解了他的单衣,递给他一件狐裘,又往他怀里放了一个汤婆子,这才坐在一旁环胸等他的解释。 她的动作并不温柔,脸色也不太好看,却让慕致远眉开眼笑,他心心念念的温暖,他可望不可求的家都在这个女人身上得到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当他走向她的时候,原想收获一缕春风,她却给了他整个春天,又该如何感谢她。 “前院遇到了小阳,后院遇到了黑妞,所以……”他挑眉,笑得花枝招展。 “没遇到舅舅算你走运。”秋惊寒冷哼道,“你动手打女人了,那女人该不会是淮北王妃吧?” 这才是秋惊寒最为担心的事情。 “父王在呢,即便是我想弑母,也没有这个机会呀。”他倒是直言不讳。 “她到底是你的母亲,你千万别做出让自己后悔莫及的傻事。”秋惊寒劝慰道。 “再过几日便好,你别担心。”他揽她入怀,舒服得想在地上打滚撒欢,“我有你就足够了,不会胡作非为。” “那今夜是何事?” 他低首在她发髻落下一个轻吻,抵着她的额头,絮絮低语,故事还没讲完,他却已睡着,连秋惊寒把他挪至厢房都未睁眼。 次日,慕致远神清气爽地回府,直奔后院,找到王妃领走了那内伤严重的妾室,还再三保证痛改前非,一定善待姐妹二人。王妃派人盯了他大半日,见并无其余反常的举动,心想这么多年也没见他跳出过自己的手掌心,索性回了娘家。慕致远忽如良心发现一般,将两姐妹招至跟前,寸步不离地看着,温言软语,和颜悦色,态度与先前有着天壤之别,男才女貌,成双入对,红袖添香,羡煞旁人。倘若不去细看姐妹二人眉眼间偶尔一闪而逝的恐惧之色,倒真是一番美谈。其实,慕致远也未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过是研读了一番《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与姐妹二人深刻讨论了什么是妾室,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妾,并且时常热情地指点姐妹二人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虽然慕致远这种恶趣味只持续了两天,但姐妹二人苦不堪言,时不时露出生无可恋的惨淡笑容。 慕致博自从那夜被王妃揪回房后,便魂不守舍,时常在慕致远的院子周边转悠,偶尔还练练嗓子,唱的俱是情意绵绵的话本,字字清脆,声声婉转。慕致远自然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故意选择视而不见罢了。慕致远偶尔也会带那对姐妹花外出赴宴,与慕致博“偶遇”自然会不冷不热的寒暄几句。次数多了,姐妹二人与慕致博渐渐熟稔。慕致博何许人也,纨绔子弟,花丛老手,在善解人意方面比慕致远这高岭之花高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儿。一来二去,眉来眼去,竟然在慕致远的眼皮底下,情愫暗生,暗通款曲。 东窗事发那日是正月初九,慕致远大发慈悲地没有叫那对姐妹在跟前伺候,约了贵客在书房叙话。淮北王带慕致博外出会友,回府时醉意醺然,已是玉兔东升。更未曾料到的是,王妃那日也正好省亲回来,同行的还有高升夫妇和一双儿女,好巧不巧路上坏了马车,直到半夜才回府。 一回来,便发现大丫鬟面色有异,几番欲言又止。王妃心下怀疑,首先想到的便是她那宝贝小儿子,于是径直冲进了慕致博的院中,见到的是慕致博正与那对姐妹花中的姐姐颠鸾倒凤。王妃怒急,当下命人绑了二人去找王爷,谁曾料到却又在王爷的床上见到了与王爷“坦诚相对”的妹妹。当下气的五内俱焚,两眼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又是传府医,又是掐人中,又是喂人参,闹得府中人仰马翻,王妃那口气才喘了过来。那对父子的酒意也已醒了大半,这才知道酿成了大错,弟弟睡了哥哥的女人,父亲睡了儿子的女人,蔑伦悖理,禽兽不如,这是要被戳脊梁骨的!千不该万不该,那对姐妹花还是太后赏赐的人,轻易打杀不得。 王妃醒来最先想到的是被自己不待见的慕致远算计了,而不是想方设法解决当下的问题,这便是她的愚笨之处,也是她致命的弱点。于是,她立刻带着一群奴仆浩浩荡荡地闯进了慕致远的院子,踹开了书房门。如果说淮北王父子罔顾伦常让她暴跳如雷,那么此时只能用魂飞魄散来形容。因为书房中除了慕致远,还有两人,当今圣上和秋惊寒。六只眼睛齐齐向她扫来,俱是惊愕。 匆匆赶来的淮北王没能阻止王妃的莽撞行事,如今只有跪下请罪,奴仆、侍卫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热闹了半宿的淮北王府就这样沉寂了下来。 “慕爱卿,这唱的是哪出?”圣上的语气虽平稳,但斥责之意溢于言表。 “臣有罪!”淮北王面如死灰地叩首,一下又一下,额头渗出了鲜血,仍不敢停止。 “何罪之有?”圣上泠然。 “罪臣有忝祖德,治家不严,教子无法,导致家风不正,祸起萧墙!臣罪大恶极,请陛下责罚!”淮北王俯首再拜,惊惧之下,五体投地。 “先说说到底发生了何事,让朕看看是否真的罪大恶极。”圣上往书房正中坐下,面无表情地道,“子归,长安,你们也坐下听听。” 淮北王咬牙叩首,闭口不谈事情原委。 “慕涛,你是自己交待呢,还是需要朕派人来查一查?”圣上冷笑道。 “陛下……”王妃哭喊,正欲出言。 圣上冷冷扫了她一眼,只赏了两个字“掌嘴”,目光依然盯着淮北王不放。 淮北王头涔涔而泪潸潸,三言两语交待了事情始末。 “先帝在位时,时常提起洪庆十三年淮北王出使东越之事。当年东越、北狄、西戎、丘兹四国联盟,意图举兵共犯,列土分疆,其时兵力悬殊,绵绵军营,直压入我国境之内。国难当头,淮北王挺身而出,手执王杖栉节,携幼子,数十随从,绢衣素冠穿营而过,刀斧胁身而不退。一腔热血,一身正气,何等的风华!即便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严刑拷打,也不能使他低头,一身傲骨,令人钦佩!东越被灭后,先帝整顿王室,多数作奸犯科的藩王被削去爵位,那是为了改变藩王割据的局面,并不是流言蜚语所说的卸磨杀驴,未曾想到淮北王竟然听信谗言,畏手畏脚。后来,先帝下诏宣淮北王回京,只因爱才之心,不忍心让大公子明珠蒙尘,丝毫无软禁之意。慕涛啊慕涛,你看看如今的自己,尘满面,鬓如霜,让朕说你什么才好。如今世袭罔替的异姓王只剩下慕氏一族,如若不是有子归,恐怕真的是断送在你手中了。可惜,可悲,可叹!”圣上语重心长地言道。 “微臣冥顽不灵,有负圣恩……”年逾半百,鬓已星星的淮北王嚎啕大哭,他战战兢兢,束手束脚地活了二十多年,原来不过是作茧自缚,又怎能不悲,怎能不痛,怎能不悔! “既然大错已然酿下,一切苦果只能自己吞咽。子归一向洁身自好,那对姐妹在他身边也是当侍女使唤,朕今日便做主将那妹妹赏给淮北王做妾,姐姐赏赐给慕致博为妻。子归有功于社稷,择日开宗立祠,另建祖庙。” 皇上金口玉言,从此慕氏一族一分为二,嫡支由慕致远继承。今后淮北王府在京中难免会沦为笑柄,再也难以立足。唯独慕致远幸免于难,盖因慕致远功绩斐然,也多亏了圣上的拳拳爱护之心。 “罪臣谢主隆恩!”淮北王叩首。 “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先有修身齐家,然后才能治国平天下。明日的奏折该如何上,想明白了麽?”圣上此言既是训斥,也是提点。 阖府上下俯首磕头,聆听圣训。 正月初十,淮北王府向宫里递了两份折子,分别出自淮北王与慕致远,前者言辞恳切,大意如此: 臣侍奉天朝三十余年,对德政教化无毫厘功效。先帝私心爱臣不已,枉授高位。臣闻德薄而位高,力少而任重,则上有败坏国事之祸,下有损伤家庙祖宗之咎。愿陛下念累世君臣之恩,乞求骸骨以归故里。 臣闻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犬子慕致远,恭而不难,安而不舒,逊而不谄,宽而不纵,惠而不俭,直而不往,堪称君子。犬子胜臣远矣,堪供陛下驱使,微臣恳请陛下恩准立其为淮北王世子。慕府上下,感激涕零。 淮北王糊涂了二三十年,终于聪明了一回。圣上极为满意地批上了“准奏”二字,淮北王府持续多年的世子之争终于落下了帷幕。 毫无疑问,另一份奏折出自慕致远的手。洋洋洒洒地写了两三千字,“哭诉”了自己幼时艰难,少时孤苦,入朝为官后辛苦,简直是凄凄惨惨戚戚。最后峰回路转,恳请圣上允许他入赘秋将军府云云。奏折还附了了一份名单,单子上俱是与慕致远年纪相仿的朝臣,详细记载了他们何时成婚,何时生子,孩子多少,年岁几何。 堂堂的朝廷大员请求入赘,简直是闻所未闻,匪夷所思。圣上气得撕了奏折,转身去了皇后的未央宫。皇后琅琊王氏听了此事,说了一番话,这才令圣上消气。 她笑道:“大理寺卿真是一个妙人,用情之深令人动容,估计也是没辙了才弄了这么一出。陛下,您想想看,倘若慕大人求娶,定北王下嫁,将来孩子姓慕,那您亲封的第一个王爷恐怕真是后继无人了。秋府若少了定北王,那么秋府小公子也将孤苦无依。再者,定北王手握兵权,身份特殊,慕大人如求娶,难免会流言四起,中伤二人。嗯,还有,淮北王请封世子在前,他请求入赘为的也是求陛下心安。他既想抱得美人归,又想陛下心无芥蒂,还想顾及定北王的感受,那就只能委屈自己了。陛下,他这是拐着弯在向您求助呢。” “如此说来,倒是朕的不是了。”圣上讪笑。 “陛下这是关心则乱。如此说来,外面的流言蜚语多半不可信,能使慕大人如此用心,臣妾也对定北王好奇不已了。”皇后微笑道。 圣上神色微微一怔忪,淡淡地道:“朕的肱骨之臣,自然是极好的。” 于是,帝下诏,曰:淮北王世子慕致远,才思出众,仪表堂堂,为国之栋梁,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崔太傅之外甥女秋惊寒待字闺中,品行端庄,恭谨端敏,堪良配。为成人之美,特下诏赐秋惊寒为世子妃。然,将军府家口以单,淮北王世子求侣有心,特许嫡长子随母姓。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三章:万事俱备 钦天监定的日期是正月十五,仓促得不像话,朝中大臣纷纷暗自猜测慕致远是否失了宠信,引来几位元老的嗤笑,前方战事吃紧,秋惊寒出征在即,不过是不得不如此罢了。果然,圣上怕秋惊寒受委屈,亲自操持婚事,赏赐流水般抬进将军府,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宝马香车、笔墨纸砚不计其数,价值连城。崔太傅最疼爱秋惊寒,命崔显星夜赶回淮安,带来整整八十台嫁妆,俱是些有价无市的好东西。 结婚当日,圣上主婚,良田千亩,十里红妆,万人空巷。即便是多年后,那场空前绝后的婚嫁依然被人津津乐道。 淮北王正月初十晚间便携家带口地离开了京城,府中奴仆去之八九。他对慕致远心怀愧疚,将身边得力的幕僚和品学兼优的弟子留下数十。昔日车水马龙的王府变得门可罗雀,难免有几分寥落与凄清,但对秋惊寒与慕致远来说再好不过。 前院觥筹交错与后院的寂静祥和形成鲜明的对比,黑妞服侍秋惊寒下卸妆、沐浴、更衣,待秋惊寒用过点心之后,便被遣去了前院与将军喝酒玩闹。沈黑妞素来爱热闹,秋惊寒也不愿拘着她。 秋惊寒着了一身绛红色的罗裙研读兵书,红颜白发,烛光摇曳,在窗帘投下斑驳的倩影。她一向清冷,性子冷,衣裳也素淡,绛红色衬得她洁白如玉,若说往日的她含辞未吐,气若幽兰,那么此时的她便是逃之夭夭,灼灼其华。 慕致远深夜回房,倚在门旁一动不动,俊逸的脸上带着淡淡地绯红,目光灼灼的望着秋惊寒,眼神中是难以掩饰的深情与痴迷。 秋惊寒回眸清浅一笑:“你回来了?怎么不进来?” “怕进去惊扰了梦中的仙子,消失不见。”他低声呢喃,神色再正经不过。 秋惊寒放下书简,牵着他的手进来,推着他在桌前坐下,拿过玉杯,与他喝下合卺酒,轻声道:“现在呢?还在做梦麽?” 他拉住她,拥入怀中,在她颈间蹭了蹭,忍不住发出满足的叹息。他心心念念的女子,如此美好的女子,终于成了他的妻,成了陪伴他一生的那个人。 秋惊寒见他还墨发在滴水,扯过长巾侧着身子给他擦拭,温声道:“将来,你不会懊悔麽?” 他知道她隐晦的意思,拥紧了怀中的人,轻声笑叹:“傻瓜,余生除了与你厮守,剩下的都是身外事。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倘若能拥有一个与你血脉相连的孩子,自然是再好不过;如若是不能有,也并无遗憾。因为,我已经有了你,怎能还贪心?” “你才是真正的傻瓜。”秋惊寒含笑应道,眸中却微微湿润。 “洞房花烛夜,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们真的要继续探讨谁更傻这个问题麽?”他抵着她的额头,嘴角微微上挑,眼里带了邪气,有了几分勾人的韵味。 秋惊寒当然明白他眼中的深意,微微一惊,丢了长巾,有几分无措的应道:“你……我……” 慕致远哈哈一笑,低首吻住她颤动的嘴角,抱着她便往床榻走去。双手在她身上上下游走,揽住她的细腰,凭借着记忆解了她的腰带和亵衣,一手蒙住她慌乱的眸子,一手解了自己的衣袍,终于如愿以偿地与她坦诚相对。 秋惊寒羞得直往锦被里钻,慕致远一把扣住她,在她耳畔低声呢喃:“长安,我都知道,相信我,交给我可好?” 秋惊寒睁开眸子,见到他眼底的赤红和额头的汗珠,心中瞬间变得极为柔软。于是,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将胸前的柔软递到了他的唇边,任他为所欲为。在这关头,恐怕圣人都把持不住,更何况是凡夫俗子?慕致远按捺不住心头的狂喜,拥紧了她,一路吻了下去,攻城略地。披红翻浪,交颈鸳鸯戏水;红烛不语,并头鸾凤穿花。 慕致远虽然胡作非为,但疼惜秋惊寒胜过自己,将崔太傅的话牢牢记在了心底。所以,秋惊寒胳膊上的守宫砂还是完好无缺地在那里。 慕致远叫了温水,仔细替二人擦拭干净,又抱着她单手换了被褥,一举一动,疼惜入骨。 “子归,老实交待你这是跟谁学的?”秋惊寒窝在他怀中诘问,声音微哑,气势矮了不止一截,有几分娇嗔的味道。 慕致远探身取了温水,一手握着杯子递到她唇边,一手摩挲着她带着伤痕的的背,像只餍足的猫,眯着眼睛吐出两个字:“你猜。” 本来喝过水,眯着眸子昏昏欲睡的人儿因他这两字硬是撑起眼皮,俯身在他肩头留下了两颗深深的牙印。 “你这一言不合,唇齿相加,又是跟谁学的哦?”慕致远捂着肩头失笑。 “你猜。”怀中的女人眦睚必报,原封不动地回敬。 “傻瓜,凭你夫君的聪明才智,这还需要跟别人学麽?”慕致远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像在安抚一只炸毛的猫,“乖,睡吧,天亮还要进宫谢恩呢。” 三日归省,崔太傅见秋惊寒气色红润,神色怡然,对拐走他家外甥女的慕致远终于稍稍有了好脸色。 秋惊寒的至亲都在将军府,慕致远想让她多享受一些天伦之乐,非但没有催促她回淮北王府,还体贴地留在了秋府陪她。用他的话来说,那就是反正府中没有长辈,你开心就好。 新婚燕尔,圣上不好敦促秋惊寒发兵,只好拐弯抹角地时常宣崔太傅进宫叙话。倚老卖老、装聋作哑都是崔太傅的拿手好戏,这让圣上也没辙,只好亲自登门拜访,可是接待他的依然是笑眯眯的崔太傅。这让圣上深感挫败,于是去皇后那发了一通牢骚。在皇后的劝慰下,圣上如福至心灵,忽然想起太后还在慈宁宫安稳地待着。 心中暗骂了几声“老狐狸”,转身便去了慈宁宫,请太后动身去太庙。 这一日,秋惊寒正闭着眼睛在院中晒太阳,昏昏欲睡,忽然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睁眼见到是崔太傅,正欲起身,被太傅喝止住了。太傅命人搬了桌椅与茶点,与她一同晒太阳。 “走了?”秋惊寒轻声问道。 “是啊,走了。”太傅波澜不惊地应道。 “明日我带着小阳去给爹娘和爷爷上上香吧。” “理应如此。” “您什么时候回淮安?” “怎么,嫌弃舅舅了?” “长安自然是希望舅舅能够在京中长住久留,但是您毕竟是一家之主,一族之长,又岂留得住?此番劳您进京斡旋,长安心中已是极为愧疚与不安。”秋惊寒张目对日,用手遮住了刺眼的阳光,也遮住了泪盈于睫的脆弱。 “傻丫头。你母亲是舅舅一手带大的,当年没能护住她,悔恨交加。如今,看着你们姐弟安然无恙,舅舅比什么都开心。你母亲不在了,崔家便是最后的倚靠,你出嫁,舅舅怎能不来?”崔太傅喟叹道,“晒了几个时辰的太阳,翻来覆去的没见你睡着,可是心中有事犹豫不决?家事还是国事?” “东夷崛起,究其根本是将帅皆不娴水战,无善策以操必胜之机。即便是长安挂帅,也只能先稳定东部战事,然后再徐徐图之,若无三年五载,恐怕也难见成效。而令外甥女最放心不下便是小阳,如今将军府光大门楣的重任压在他一人肩上。他平素与我最亲近,性子也向我,孤傲有余,谦厚不足。这样的性子,如若是武将倒也罢,文臣则不可取。章阁老年前透露出举荐他去国子监进修的意思,我应了此事。去国子监后,接人待物,一举一动皆代表了将军府。舅舅回淮安后,我怕他无长辈看顾,应接不暇。”秋惊寒缓缓言道。 “你做得很好,函谷关之战后,小阳再难藏拙,也不必再藏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你的担心并无道理。”催太傅和蔼地笑道,“不是还有旷达麽?你让小阳‘外事不决问旷达,内事不决问卢叔’,你的心思舅舅还不明白麽?” 秋惊寒被看破心思,低头不语。 “旷达号称‘秋惊寒身边第一人’,并非浪得虚名。你在燕北的这些年,淮安崔氏鞭长莫及,他把你照顾得很好。仅凭这一点,就值得舅舅对他礼让三分。观他最近处事,不难看出为人正直谦厚,心思缜密,待人接物,一团和气,上下之人,无不悦服。舅舅虽有几分薄名,但不是腐儒,哪有那么多的门第之见,不妨把你的想法说来听听。”崔太傅循循善诱。 “能得到舅舅的赞扬,长安心安不少。父亲去得早,于我而言,旷达是个如父如兄般的存在。他自漠河一役后,家破人亡,孤苦伶仃。我带他回京,本想认他做义父,将来为他养老送终。可世事更迭,猝不及防,如今我若一意孤行,反倒给他的官场带来诸多麻烦。所以,长安才出此下策。”秋惊寒苦笑道。 当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转瞬已学会了深思熟虑,这让崔太傅感慨万千,他抑制住眼底的酸涩,慈祥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算你知趣,定北王的义父可不是那么好当的。依舅舅看观察,你别看小阳那小子成天木着一张脸,对旷达可未尝没有孺慕之情。此事就交给舅舅吧,舅舅一定办妥贴了。” “如此,长安再无后顾之忧,一切拜托舅舅了。”秋惊寒感激不已。 “傻孩子。” 过了一日,圣上再次拜访将军府,终于得以见到秋惊寒。 正月二十,秋惊寒将淮山叫到跟前,问道:“我将出征东夷,欲造势,该如何?” 于是,次日京城流言四起:俱言秋惊寒的梧桐苑引来了凤凰,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还说得有声有色,有人说,凤凰鸡头、蛇颈、燕颔、龟背、鱼尾、五彩色,高六尺许;有人说,凤凰有五种像字纹路:“首文曰德,翼文曰顺,背文曰义,腹文曰信,膺文曰仁”;还有人说,“凤之象也,鸿前麟后,蛇颈鱼尾,颧颡鸳思(腮),龙文虎背,燕颔鸡喙,五色备举。” 秋惊寒得知后,大乐。 钦天监监正惊慌失措地进宫禀告此事,圣上抚掌而笑:“凤凰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四海之外,过昆仑,饮砥柱,濯羽弱水,莫宿风穴,见则天下大安宁。百鸟朝凤,大吉!赏定北王千里马一匹!” 慕致远垂首暗笑:“栽下梧桐树,自有凤凰来。东夷,尚鸟。百鸟朝凤,能不大吉麽?” 由此,圣上择良日,斋戒,设坛场,具礼,登坛拜将,授虎符、帅印于定北王秋惊寒,封天下兵马大元帅,总军政,掌征伐。 正月二十五,秋惊寒散朝后前往兵部,兵部尚书协同调兵遣将。秋惊寒传下军令,御林军抽调一万,幽州、徐州、扬州、交州各路驻军分别调兵十万、八万、六万、五万,合计三十万。此次征调,以水师为主,因而旧部只有沈黑妞、梁文锦、莫问、赵显贵、钟离涛、薛敏等十余亲信和七八千御林军。兵不识将,将不识兵,这已经极为考验元帅的用兵才能,更何况各路兵马背后的势力错综复杂。虽然秋惊寒盛名在外,然而比起沈翊、百里瞻的前两次出征,顿时显得有几分愁云惨淡,因而并不被大多数朝臣看好,甚至有人私下以“乌合之众”称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四章:调兵遣将 二月初二,龙抬头,黄道吉日,不避凶忌。 秋惊寒率三军斩首祭旗、祭天、祭地、告庙和祭军神。祭祀礼毕,天子召见,授之以节钺。 天子依依不舍,率百官送至城外。长亭外,古道边,荒草碧连天。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陛下请回吧。”秋惊寒一身素衣,愈发清减。 “明知爱卿病体支离,朕还让爱卿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朕之过也。”圣上握着她的手久久不愿松开,歉疚与不舍在胸腔来回翻滚,眼底隐隐现出血色。 “末将尝闻‘苟利社稷,死生以之’,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秋惊寒淡淡地应道。 “你……你什么时候才能再回京?”明知不该,却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不去想眼前的离别,多思未来的重逢,似乎这样就能让心底的思念轻一点儿。 “荡平北境,先帝给了末将五年。如今,陛下给几年?”她抽回自己的手,有些孤傲地扬了扬嘴角。 没有归期,这正是离别的意义。 陛下收紧了双手,手心似乎还余留着她那带着凉意的冷香,笑叹:“沈翊、百里瞻两员虎将已生死难测,你一定要爱惜自己,朕最后的常胜将军,切勿贪功冒进。” 只要你能安然无恙地回来,什么时候都可以。 “陛下谬赞,微臣愧不敢当。五行无常胜,四时无常位,日有短长,月有死生,微臣又怎能当得起‘常胜’二字?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她扯了扯嘴角,神色间带着萧索与落寞,还有对战争的厌倦。 陛下呼吸一滞,心痛难忍,拍了拍她的肩膀,退至一旁,再无余话。 群臣纷纷上前敬酒话别,有诚心祝愿她早日凯旋的,也有言不由衷的,前者如成王、张远、曲蘅、章阁老的门生、崔氏的姻亲,后者如童靖、高升之流,但是不管是真情或假意,都不敢流露出半分不敬,因为秋惊寒的身份非同一般,陛下对秋惊寒的爱重也显而易见。因此,话别的场面显得极为庄重与肃穆。 最后一位是慕致远,神色温柔拉着她的手细细叮嘱:“春寒料峭,你要时刻仔细身子。虽然这次出征率领的是水师,但你也不许下水。府中诸事,你都不必担心。我会将舅舅送回淮安,然后再转道回淮北祭祖。小阳的课业,师傅、旷达和我都会好好盯着……” 家长里短,事无巨细,温情脉脉,羡煞旁人。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秋惊寒握紧手中被某人强塞的红豆,嘴角愉悦地微微上扬,垂眸遮住了眼中的潋滟。 炮鸣三声,大军开拔。马鸣风萧萧,落日照大旗。秋惊寒转身进马车,春风拂过,重重扫落帘子,隐去了她清瘦决绝的身影和那一身的风华。 二月十五,三十万大军在豫州会师。各路兵马就是否率兵前去营救百里瞻与沈翊产生了分歧,争论不休。有人说,沈翊杳无音信,彭城恐怕早已沦陷,百里瞻被困宣州恐怕也独木难支,倘若发兵营救,哪路兵马带兵与正在进攻冀州的东夷主力对峙,哪路兵马意孤军深入支援百里瞻与寻找沈翊,哪位将领统御,胜算几何,对诸如此类的问问,议论纷纷。一连三日,秋惊寒冷眼旁观,私令沈黑妞、莫问、梁文锦等亲信不许掺和。 第五日,擂鼓聚将,升帐议事。 待众将聚齐,秋惊寒手一挥,命军士绑了十余将领,跪在堂下。 秋惊寒负手冷笑道:“本帅平生最好做杀鸡儆猴之事,阵前斩将之事也做得熟能生巧。吕志平,在众将中数你年纪最大,军功最多,你来说说惑乱军心该当何罪?” 吕志平出列抱拳为礼,身为青州老将,对秋惊寒之名早有耳闻,知她雷厉风行,喜怒难辨的性子,也没敢忘记她在漠河一役阵前斩将五十余人的大手笔,因而不敢吱声。 “一个个都是军功在身,一个个都带过兵打过仗,一个个都食君之禄,却都喜好做些摇唇弄舌之事,简直令人不齿!你们这是将军当太久了,想做幕僚还是妇人了?要不本帅成全你们?” “末将冤枉,末将并没有惑乱军心,只是分析当下局势。”有人应道。 “末将冤枉,末将并没有惑乱军心,只是进言方式不当。”有人应道。 “末将冤枉,末将并没有惑乱军心,只是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还有有人应道。 “张桓,你身为一名小小的偏将,有何资格妄议军政,又是谁给你的权力妄议军政!苗军,中军帐敞开了四日,怎么不见你去进言?在大庭广众之下滔滔不绝,你是在跟谁进言?你眼中可还有本帅!李茂,你身为将领信口开河,又该当何罪?”秋惊寒一一驳斥,无人敢应。 “关雄!” “属下在!”关雄捧着纸笔出列。 “蛊惑军心,按律当斩。然而当下正值用人之际便法外开恩,这十二人免去死罪,庭杖二十,记大过,以儆效尤!诸位,两国交战之际,如果有任何人胆敢再惑乱军心,妄议军政,斩!”她嘴角勾出一丝冷意,透出冰冷而嗜血的杀意。 “是!”众将领命,冷汗淋漓,谁也不敢将她的话视同儿戏了。 “本帅意欲发兵彭城与宣州营救二位将军,众位将军有何看法?”她往正中的椅子重重一坐,双目如电,气势逼人,“有不同意见的,不妨现在说道说道,倘若现在不说,那就不要让本帅听到第二种声音!吕将军、杜将军、张将军、郑将军,嗯?” 被她提名的吕志平、杜存远、张朗、郑云龙四人分别为幽州、徐州、扬州、交州四地最高将领,威望也最高。 “末将虽不认为即刻发兵营救两位将军是上策,然而愿意听从调遣,服从军令。”吕志平最先表态,直接客观。 有了吕志平的开头,剩下几州将领也不再拘谨。 “末将认为分兵则分势,恐怕难以阻挡东夷西进!请元帅三思,请元帅以大局为重!”杜存远性情耿直,也是直言不讳。 “元帅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虽然末将不懂元帅发兵营救的道理,但是末将认为兴许自有深意。因此,末将无任何异议。”张桓之叔张朗嘲讽道。 沈黑妞、莫问捏了捏拳头,被秋惊寒眼风一扫,熄了心中的怒火。 “虽然营救会削减我军的力量,然而良将难求,倘若对两位将军弃之不顾,今后谁还敢舍生忘死?所以,末将愿意率军去宣州。”郑云龙道。 “郑将军此言深得我意。昨日,本帅收到来自宣州的战报,诸位都看看吧。” 关雄从怀中拿出一块染血的衣襟,呈至众将面前,上面是一封血书:我十万男儿已所剩无几,敌攻势未衰,前途难卜。若宣州阵地存在,我当生还晋见元帅。如阵地失守,我就死在疆场,身膏野革。他日抗战胜利,元帅乘舰过清弋江时,如有波涛如山,那就是百里来见你了。 字字含血,句句滴泪,热血男儿皆动容。 “本帅用兵从无弃子,本次亦复如是。”秋惊寒斩钉截铁地言道,手持虎符起身,“本帅意已决,众将听令!” “末将在!”众将皆躬身抱拳听令。 “梁文锦为右先锋,莫问为副将,点兵八万支援宣州!张朗为左先锋,沈黑妞为副将,点兵八万攻打彭城!郑云龙为中军主帅,吕志平为副将,赵显贵、钟离涛为中军左右先锋,点兵十万星夜赶往冀州,迎战东夷主力!日行百里,违令者斩!全部打本帅旗幡,违令者斩!枉顾军令、玩忽职守者,斩!滋扰百姓、目无王法者,斩!酗酒滋事,犯上作乱者,斩!”秋惊寒面无表情地言道,言辞冷厉,整个人如出鞘的剑。 一连五个“斩”,把众将吓得不轻。吕志平、郑云龙等老将心中暗赞:秋惊寒调配有度、治军之严,果然名不虚传,攻克东夷有望。当然也有人心怀不满,张朗见秋惊寒命郑云龙为中军主帅,自己留守豫州,便暗中耻笑秋惊寒是贪生怕死之徒。 “白芷汀寒立鹭鸶,草风轻剪浪花时。烟幕幕,日迟迟,香引芙蓉惹钓丝”。春季,对秋惊寒来说,是最佳的垂钓时节,不可辜负,不容错过。钓鱼船上一尊酒,月出渡头零落云。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一待便是一整日,闲散得若一纵情山水的江湖侠客。 关雄暗暗着急,托淮山去探秋惊寒的口风,可是一连多日人影都没见着。 这一日,金乌西坠,玉兔东升,秋惊寒提着鱼篓踏着满地星辉尽兴而归,却在中军帐前遇到了一排带有温度的“木桩子”——正是甘雄、薛敏等亲信,寒露湿身,显然已静候良久。 秋惊寒一怔,似笑非笑地道:“怎么都想吃鱼了?今日收获颇丰,但是也不够你们这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分呀?算了,爷今天心情好,大家也都在,那就爷就忍痛割爱,煮了下酒吧。” 说着,她放下鱼篓,解下斗篷与蓑衣。淮山一一接过,忙命人将鱼送至膳房,又端来温水给秋惊寒净面洗手。 “看你们这架势,爷不说点什么,你们是不会走了。既然这样,杵在外面作甚,都进来吧。”她一面接过淮山递过来的披风,一面漫步进帐篷,神气高朗,轩然霞举。 “退之愚钝,猜不透元帅的深意,将军们也心中没有底,所以……”关雄讪笑道。 “沉静庄重,退之不若旷达。”秋惊寒有感而发,倒是未见责怪。 众将鱼贯而入,纷纷入座。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诸位对东夷知之多少?”秋惊寒双手交握,目光在众将脸上逡巡。 “东方曰夷,夷有九种,曰畎夷、于夷、方夷、黄夷、白夷、赤夷、玄夷、风夷、阳夷,主要有赵、嬴、偃、己等姓。”幕僚郑轩答道。 “北起幽燕、南至淮水、东抵黄勃、西倚巍峨的泰山,气候温润,物产富饶。”幕僚郑文竹道。 “东夷人身材高大、民风淳厚、喜骑射、善征战。”薛敏道,“比如偃伯庸,偷袭青州的主将就能征善战,使得一手好弓箭,据闻矢无虚发。又如进攻冀州的主将己怀瑾,力大如牛,至今未逢敌手。” “东夷始祖大业据说是其母女修吞食玄鸟之卵后生,所以他们以鸟为图腾。赵氏祖先大廉,号“鸟俗氏”。此外,他们还有尚白之俗,以白色动物为祥瑞,喜好白马、白鹿、白骡等。”淮山低声道。 “赵氏不严礼教宗法,在社稷宗庙继承上,属立贤与嫡长子并行,废长立幼,或立庶子屡见不鲜。东夷当今皇帝有三个皇子,大皇子已过而立之年,庶出,母妃出自世族大家,从小便显示出治国的天赋;二皇子弱冠之年,皇后嫡长子,暂未显露出过人的天赋,最大的依仗是手握兵权的舅舅;三皇子,二皇子与一母同胞,十二三岁年纪,暴戾寡恩,动静无常,却与东夷皇帝年轻时最像。”关雄捻须道。 “如此看来,你们都是有备而来,甚好。”秋惊寒赞道,狭长的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爷今日收到一个消息,有人在兖州济阴郡见到了三皇子的身影,诸位有何看法?” “属下愚笨,只能看出继青州沦陷后,济阴郡也失守了。”李瑞挠着脑袋不好意地道。 “属下认为,既然三皇子敢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济阴郡,那么率军攻打兖州的敌将一定是深得东夷皇帝信任的人,那么十有八九是那劳什子当国舅的大将军。”魏勉笑道。 秋惊寒表示赞许地颔首。 “退之有何看法?”秋惊寒将目光投向关雄。 却见关雄正伸着食指点在沙盘上,围着济阴郡区域画圈圈,嘴里念念有词:“兖州,东为江,北为济,西为河,南为淮,处东西两个高地之间,地势低洼,降雨丰富,易受到洪水袭击。每遇黄河发大水或天降暴雨,则沟河淤塞,造成灾害。济阴郡,济阴郡,系天然古泽,南有‘菏山’,北有‘雷泽’,济水所汇,菏水所出,连通古济、泗两大水系。济水,导水东流为济,入于河,溢为荥,东出于陶邱北,又东至于菏,又东北会于汶,又北东入于海。可济水三隐三现,百折入海,神秘莫测,这……这怎么能行呢!” 他先后念到兖州、济阴郡、济水三处,似乎找到了某种似是而非的联系,却又一时理不清其中的玄机。 “退之,你这是在画圈圈诅咒谁呢?”公孙皓打趣道。 “退之是在想如何攻下济阴郡吧?”秋惊寒洞若观火。 “倘若能拿下济阴郡,切断南下敌军的粮道,让他们首尾不能顾,再好不过。那样一来,我们与张朗等彭城方向的大军一夹击,关门打狗,进入徐州偃伯庸就会成为丧家之犬,也能大大缓解豫州的压力。可是,属下并没有想到如何将四万大军悄无声息地从豫州行至济阴郡的良策。而且,四万大军长途跋涉后,面对敌方的五六万精锐也有些力不从心。”关雄苦笑道。 “为何要带四万军从豫州绕至济阴郡?为何要拿下济阴郡?又为何要与敌军精锐以硬碰硬呢?”秋惊寒一连三问,环环相扣,步步紧逼。 “不拿下?围而不攻?”关雄惊疑不已,“那岂不是要更多的兵力?” “退之能想到攻打济阴郡已是难能可贵,可终究是拘泥于一城一池之间的得失了。”秋惊寒难掩失望之情,“也罢,那你可知爷为何派沈将军给张朗做副将?” “沈将军虽神勇,然而论资排辈来说究竟不如张朗。”关雄轻声道。 “玉延,你来说说。”秋惊寒不置可否。 “窃以为,扬州六万兵马以张朗为首,还没迎战便夺去他的指挥权恐怕难以服众。但是,张朗其人刚愎自用,倚老卖老,侄子张桓又受了军法,先生对他并不放心,所以才派沈将军与他一同。沈将军有万夫莫当之勇,一则可以震慑张朗,二则若徐州有变,斩杀张朗绰绰有余。即便失手也能迅速杀出一条血路,与宣州的梁将军和莫将军会合或者回豫州求援。当然,依梁将军和莫将军在潼关之战的锐气,支援宣州应当万无一失。先生,不知学生说得可对?”淮山仰起白皙的脸庞,十五六岁的少年,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十分想要获得先生的赞扬,却又用自己良好的教养极力遏制着,眉宇间分明带着几分不知所措。 关雄低首,羞愧不已。 秋惊寒轻笑出声:“那你说说,是否该率军去济阴郡?” “这四万大军驻守在豫州最为稳妥。”淮山认真的应道。 “那济阴郡就不管了?” “先生……先生不是还有五万凉州精锐麽?”淮山微微一急,低下微微发红的脸。 “凉州军到兖州,要么穿过并州和冀州,要么横穿司棣,怎么算都比豫州发兵来得晚。”关雄一针见血地指出实情。 “这个……”他犹豫不决地望了望秋惊寒,又看了看关雄,嗫嗫道,“这个,您得问先生。” 秋惊寒大乐,抚掌而笑:“退之,你不必不服老。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几十年后,叱咤风云的人物,不是你,也不是我秋惊寒,而是那些年轻人。而我们,只能用血骨化作历史的油墨,一点一滴勾勒出历史的斑驳,留下时代的烙印,再由时间浸透,最后却被善忘的世人遗忘。” “多谢将军宽慰,是退之狭隘了。”关雄不好意思地笑道,并朝淮山行了一礼。 “诸位听令!” 众人皆起身,恭谨以待。 “从明日起,退之掌管豫州守军,日行百里,将大军率至北部的谯郡驻扎。旗号不变,一切令行禁止,与我在时无二,切勿走漏爷离开的消息!以防不测,爷将兵符交给你,如有不服者就地斩杀!豫州,进可攻退可守。退之,你可明白爷的意思?”秋惊寒语重心长地道。 “属下明白!倘若沈将军求援,发兵一万支援;倘若济阴郡有变,时刻准备收复兖州!”关雄大声应道。 “薛敏、李瑞、魏勉、公孙皓等人留在豫州,游长生、洛文、云清三人点兵八千,随爷去济阴郡,郑轩、郑文竹兄弟和玉延随行。” 秋惊寒遣散众人,独独留下了淮山。 “你怎知道爷去凉州搬兵了?”秋惊寒似笑非笑地道。 “猜的。正月十八,成王携子拜访太傅大人,席间楚校尉消失了一炷香的时间。离府时,神情古怪,脸上紧张、喜悦交织,十分精彩。直到出征,再未见到他。依学生的猜测,他对先生敬若神明,若是在京城,无论如何都会随军出征。”淮山细细道来,有理有据,“再结合先生与军师的对答,学生便大胆猜测他应该是去凉州了。” “胆大心细。”秋惊寒赞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五章:围城打援 三月初,秋惊寒率八千军士潜入了济阴郡,驻扎在陶邑,济菏二水交汇处的岸边。她派三千军士前往陶丘,深入深山寻到济水源头,筑堤修坝。 春雨绵绵,济阴郡的河流却断断续续,驻守兖州的敌将未尝没有察觉到异常,派军士沿济水而上,却在青崖间遇到了白鹿。士兵以为天降祥瑞,纳头便拜,没敢深入探查。 与此同时,凉州军昼伏夜出,穿过司棣,分批循泗水北上,由泗入菏,再由菏入济,到达济水岸边的黄池预备船筏,收拾水具。最后一批凉州军有五千人,留守在大河郡,于三月中旬徒步上蒙山腹地用麻袋装泥土阻断了泗河。 从三月下旬伊始,骤雨数日,平地水数丈。三月二十五日,风雨大作,连夜不止。东夷国舅己舒正欲解衣入睡,军师拓拔鸿惊慌失措地闯了进来,大声呼道:“大将军,大将军,大事不好了!” “何事如此惊慌?难不成是秋惊寒来了?”己舒戏谑道。 “大将军,您……您都知道啦?”拓拔鸿一怔,长长吁出一口气。 这回吃惊的人换成了己舒,他一把抓住拓拔鸿的后颈,厉声喝道:“秋惊寒真的出现了?” “是,在陶邑!属下脖子疼,您手下留情啊!”拓拔鸿惨叫道。 “真是天堂有路不走,地狱无门偏要闯进来!备马,点兵,本帅要亲自去活捉了秋小儿!”己舒喜不自胜,举步便往外走。 “大将军,大将军,您先冷静一会儿,听听外面的雨声吧!”拓拔鸿挺身拦住己舒。 己舒止步,只听得万马奔腾,惊天动地。他大惊,急忙出账上马察看,四面八方风雨骤至,大军乱窜,随波逐浪者不计其数,平地水深丈余。诸将各登小山避水,而山头黑压压的都是凉州军,身披蓑衣,手持弓箭。半山腰的凉亭里灯火通明,立着一布衣银发女子,正惬意地自斟自酌,见到己舒望去,遥遥一举杯,扬声笑道:“国舅大驾光临,本帅未能远迎,实在是失礼!秋某小小见面礼,不成敬意,还请国舅笑纳!” 平稳清冷的声音在万军中回荡,清晰不已,竟然宛若在耳边。 己舒又惊又怒,操起一支长戟便向秋惊寒扔去,但毕竟相隔甚远,不到半途便落下了。 “己舒己国舅,本帅给你指一条明路。南菏山,北雷泽全被洪水淹没,西面谯郡有数万豫州军、东面有凉州军数万,如今东北方向的泰山郡是唯一的活路!”秋惊寒似笑非笑地道,“凉州众将听令,除了东北方逃窜的敌将,其余各处活捉叫得出名字的将领,就地射杀无名小卒!” “是!”四面八方传来回应,气壮山河。 秋惊寒摔碎杯子,缓步下山,衣袂翻飞,银发飘逸。 军士一齐放箭,射死敌兵大半。求生是人的本能,余下东夷兵马急急忙忙往东北方逃窜,互相践踏,死伤无数。己舒见大势已去,长叹数声,在亲兵的掩护下逃往泰山郡去。及至天亮,东夷军死伤三万,还仅仅是济阴郡。 凉州军乘胜追击,一路掩杀,直到泰山郡。留守在谯郡的关雄命薛敏、李瑞、魏勉、公孙皓四人兵分两路,各领一万兵马与凉州军齐头并进。剩下的一万多兵马,遥作声援,未提兵远涉。 三路兵马,近八万大军,攻城略地,势如破竹,一鼓作气收复东郡、任城、陈留、济北、山阳、济阳、东平七郡。四月中旬,兖州除却泰山郡,余城俱已收复,分兵设守,诸事停妥。 独独留下泰山郡,围而不攻,自然不是因为心慈手软,而是为了诱敌深入。秋惊寒在历城、琅琊郡、山阳郡伏下重兵,安心等待东夷援兵。 雨过天晴,山色空蒙。秋惊寒慵懒地靠在藤椅上看慕致远从淮北寄来的家书,得知小阳已入国子监,崔太傅也已安然送至淮安,慕致远正在准备祭祖事宜,末了问道红豆是否已发芽,引得秋惊寒微微一哂。淮山在一旁陪伴,见秋惊寒无事使唤,便搬了桌椅给秋向阳回信。二人年纪相仿,在将军府结识后,时常一块读书习字,渐渐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学生有一问,能否请先生解惑?”淮山放下笔墨缓步行到秋惊寒跟前。 “正好,为师也有一问。”秋惊寒狡黠地言道,“镇北侯年前便被困在宣州,为何宣州到二月底还未沦陷?” “镇北侯指挥有度,将士们不避斧钺,视死如归。” “东夷名将偃伯庸何许人也?区区一个宣州两个月都拿不下麽?”秋惊寒轻笑道。 “他们用的也是围城打援之计。”淮山面有郝色。 “正解。”秋惊寒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脑袋。 “己舒和三皇子固然身份尊贵,然而先生为何笃定东夷皇帝不会忍痛割爱?毕竟时隔这么久他们应当已得到消息是先生在兖州坐镇,济阴郡四周都已伏下重兵。”淮山挠着脑袋笑问。 “因为,他们不得不救。”秋惊寒勾了勾唇角。 淮山刨根问底,她笑而不语, 果然不出秋惊寒所料,从冀州传来消息,己怀瑾命军士疾退千里,前军转为后军,进攻兖州。与此同时,张朗谋反,彭城失守。偃伯庸兵败,退至彭城。关雄率军与梁文锦、莫问在谯县会师。 琅琊郡、山阳郡与谯县成掎角之势,恰好团团围住彭城,秋惊寒在那两处埋下的伏兵便成了重要进攻力量。粮草无以为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纵然偃伯庸能征善战也只能暗自叫苦连天。琅琊郡、山阳郡与谯县三路大军轮番进攻,搅得彭城烽火不绝,埃尘连天。偃伯庸多次突围均以失败告终,琅琊郡、山阳郡方向的凉州军,经过多年战火洗礼的精锐没有一个是吃素的,各个以一当百,勇猛如虎,而谯县方向的百里瞻、沈黑妞、梁文锦、莫问四员虎将更是杀人如麻,锐不可当。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在落英缤纷的时节里,彭城城破,东夷为自己主动发起的战争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五万东夷兵全军覆没,掩埋在异国他乡,名将偃伯庸横剑自刎,张朗叔侄自裁,然而沈翊并不在城中。东征军收兖州,守宣州、破彭城伤亡逾三万,百里瞻所率的五万大军所剩无几。当真是“山河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令人扼腕叹息。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东征军除却郑云龙的十万中军,余下各军奉命在历城会师,整饬六军,清点伤亡。至此,这支由幽州、徐州、扬州、交州各军组成的“乌合之众”初具规模,军心大振,战斗力大幅提升,各将领对秋惊寒莫不信服。 稍事休整,以逸待劳。己怀瑾的一万先锋赶至历城百里之外的千乘,还未安营扎寨,便被百里瞻率领的二万凉州军夜袭,不过短短的一夜,一万铁骑被碾压得尸骨无存。经此一役,凉州军的威名更上一层楼,甚至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沈黑妞、梁文锦、莫问等副将斩敌无数,再次立下战功。 己舒被困泰山郡、偃伯庸自尽、先锋被全部斩杀,这些接二连三的打击,令东夷军愤怒且惊惧不已。己怀瑾深知遇到了出师以来最大的劲敌,一面飞马上报朝廷,一面火速提军前进。终于在四月二十,东夷主力聚集至历城城外。而此时,泰山郡城内的己舒早已饿得形销骨立,兵士们病怏怏地躺在一块,城内除了人肉,已经没有可以充饥的食物了。 己怀瑾颇有自知之明,大军来到历城并没有发起进攻,而是严厉约束兵将,并挂起了免战牌。秋惊寒闲来无事,带领着沈黑妞、淮山去了泰山郡游玩,这把己怀瑾、己舒气得吹胡子瞪眼,却又无可奈何。按照东征军的能力,早已足够拿下泰山郡,然而秋惊寒迟迟不下令攻城,美其名曰让敌军尝尝战败的苦果,还时不时带将领过去大摇大摆地巡视一番。 一连数日,引得东夷将领怒不可遏,连连请战。己怀瑾一面再次上奏细细陈诉战与不战的利弊,一面以圣意未明为由约束请战将领。其实,“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又何须如此,不过是己怀瑾已不能再战罢了。若再战,东夷主力折戟沉沙,国力衰微,那他作为主帅可就是千古罪人。在冀州,他接到圣旨出兵援救己舒已知错失良机。若国舅、三皇子被掳,即便赢了战事,班师回朝后也免不了问责,更何况秋惊寒主持的战役是那么容易赢的麽?同时,他还怕秋惊寒一怒之下攻下泰山郡,斩了己舒、三皇子。如此种种,令他不得不对秋惊寒心怀忌惮,忍气吞声。他带兵数十载,又何尝愿意还未开战便挂免战牌呢,不过是形势逼人罢了。 在己怀瑾煎熬的等待中,终于等来东夷皇帝陛下的旨意:求和。己怀瑾暗自送了一口气,幸好自己未轻举妄动。 东夷使臣将求和国书递进历城,秋惊寒兴致缺缺地扫了一眼,命人快马送入了京师。东征已趋近尾声,秋惊寒时刻做好了撂摊子的准备。没想到,她没等来和谈的使臣,而是等来了陛下战与不战的征询。 秋惊寒微微一思索,呈上了一份奏折,奏曰:自东征以来,微臣夙兴夜寐,不敢轻为妄作。短短数月,辎重耗费巨大,大大小小将领折损近半百,兵士伤亡逾十万,幸将士们舍生忘死,英勇无畏,得以险胜,此乃江山社稷之福。臣承蒙先帝厚爱,自洪庆二十二年带兵,早矢效命疆场之志,今虽抱病在床,而此志坚实,毫无顾畏。圣上自登极以来,励志图新,殚精竭虑,然外倭强盛如故,难以收拾。臣无畏再战,唯恐粮草辎重与良将精兵无以为继。自去岁初冬东夷入侵,青州、冀州、兖州、徐州数以万计黎民百姓饱受战火荼毒,苦不堪言,望陛下垂怜。倘使刀兵不止,则今年即能幸胜,明年彼必复来,东夷南至淮水、东抵黄勃,极善水战,臣亦恐力所不逮。东夷崛起,非一朝一夕,攻克东夷,亦须徐徐图之。今江南、北境皆百废待兴,实非良机,望陛下委曲求全以保大局,以保万民。微臣日夜伏候朝廷委派重臣前来,伏乞皇上圣鉴训示。谨奏。 圣上接到奏折,赞曰:“定北王善战而不好战,实乃社稷之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七章:一掷千金 端午前夕,圣上回复了东夷国书,同意和谈。己怀瑾率兵退千里,秋惊寒为表和谈诚意,亦撤兵泰山郡,只留下了三皇子与国舅己舒“做客”。 两国休战,最高兴的莫过于百姓,东征军驻扎处,时常有百姓送吃食,一箪食,一瓢饮,皆是在自己口中省下,皆是心意,令军士们感动不已。一年一度的端午节,一年一度的赛龙舟,泰山郡郡守肖博容为冲淡战争所带来的惨淡局面,下令大力操办,务必热闹,并亲自请秋惊寒出席。一方面盛情难却,另一方面秋惊寒也想选几个善泅的苗子,于是欣然应允。 是日,江干上下十余里间,车马塞途,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饮食百物皆倍穹常时,而僦赁看幕,虽席地不容间也。 秋惊寒带领着沈黑妞、淮山等十余人便衣出行,泰山郡郡守竟然请来了兖州太守江沅和琅琊郡、东海郡、山阳郡郡守作陪,如此阵仗,只要明眼人一看便知秋惊寒的身份贵不可言。 看台高筑,众人寒暄后分宾主而坐。凭栏远眺,江波浩渺,艨艟数百,分列两岸,岸上人声鼎沸,摩肩接踵,热闹非凡,吹散了战火的硝烟。 秋惊寒正微微出神,忽而听到台下有人大声喧哗。十余家丁护着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闹着要上看台,老者须发尽白,精神饱满,举手投足间气势凌厉,隐隐凌驾于众人之上,随行家丁身材魁梧,目光精湛。 肖博容心中对老者的身份有几分猜测,但拿不定主意是否该让其上看台,便向太守江沅请示。 江沅对秋惊寒低声笑道:“公子,您看如何是好?” “来者是客,拒之门外于礼不合。”秋惊寒淡淡地道。 肖博容领命而去,将老者一行请到看台上,并命人填了桌椅、瓜果、茶水等。 老者搬了一把椅子,在秋惊寒身边落座,冲她微微一笑:“相逢不如偶遇,公子真是好雅兴!” 秋惊寒扯了扯嘴角,淡淡地道:“彼此彼此。” 老者捋着长须笑意吟吟地道:“公子知道老夫是谁?” 秋惊寒翻了翻白眼,伸手指向江岸,慢悠悠地道:“两岸游人如织,比先生好看的老者比比皆是。秋某若闲得发慌,想找个人陪伴,一定会找个俊俏的小生,而不是风烛残年的老者。” “老夫真的很老了吗?还耍得了大刀,应该还不老啊。”老者絮絮叨叨。 “我们家公子曾说过,一般自称老夫的人都不年轻了。”沈黑妞轻声笑道。 “听说你这女娃力大无穷,哪天能否陪老夫耍耍大刀?”老者含笑问道。 “己元帅,这个可使不得。以小欺大,可是要家法伺候的。”沈黑妞憨笑道。 “怕了?”己怀瑾问道。 “公子说,奴还未出嫁,成天舞枪弄棍,传出去对名声不好。”黑妞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兖州太守江沅等人嘴里正含着东西,被噎得咳嗽连连。 江面刮起一阵大风,秋惊寒顿觉凉意透心,掩着嘴低低地咳了几声。黑妞忙给她递了一杯热茶,淮山忙给她递了一件披风。 秋惊寒摆了摆手,迎向众人关切的目光,低声道:“不碍事,不碍事。” 她话音刚落,喉头发痒,却又忍不住低咳了几声。 “像公子这般弱不禁风的贵人,在老夫家乡可是精心呵护,断然不会允许以身涉险,深入不毛之地。”己怀瑾似有感而发,“公子当好好爱惜自己才是,别年纪轻轻就落下了病根。” 己怀瑾此言看似无心,实则有几分挑拨离间的意思。 “有劳老先生关怀。”淮山梗着脖子应道,隐隐带了几分薄怒,“在我们家乡,年过半百的老先生都在家含饴弄孙,就像太傅崔大人一样,断然不喜长途跋涉,风餐露宿,也不喜搬弄是非。” “玉延言之有理。”有人拾级而上,羽扇轻摇,风度翩翩,分花拂柳而来。 “原来是慕大人到了,果真是风采照人,人中翘楚!”己怀瑾赞道。 “己元帅,久仰,幸会!”慕致远微微一礼。 猝不及防,突然相遇,秋惊寒微微一怔,回过神又是微微一笑。慕致远身后有二十余人,分别来自礼部、鸿胪寺、国子监,除却几个年老的官员有过几面之缘,剩下的俊俏后生都是陌生面孔。 秋惊寒懒懒地起身,与众人见礼,一一寒暄,这才落座。慕致远见己怀瑾占了秋惊寒的左边座位,三言两语挤走了她右边的江沅。 炮鸣三声,鼓声大作,赛龙舟开始。两岸观赛者大声喝彩,呐喊助威,更有甚者摆下擂台,立下赌约,一掷千金。江中每艘船上健儿十人,迅楫齐驰,棹歌乱响,喧振水陆,船前善泅者各一人,披发文身,手持大彩旗,争先鼓勇,溯迎而上,出没于鲸波万仞中,腾身百变,而旗尾略不沾湿,以此夸能。 慕致远握了握秋惊寒冰凉的手,从淮山手中拿过披风,侧身给她系好,顺势拥住了她,大手在她的腰间摩挲,轻声道:“太瘦了。” 秋惊寒一把打落在她腰间作怪的大手,轻声道:“你怎么来了?” “陛下将会盟地定在泰山,自然该来泰山郡。”慕致远含笑应道。 “这个我知道,我问的是你怎么来了?”秋惊寒瞥了他一眼。 “怎么,死没良心的,不想见到为夫啊?为夫给你写了那么多封信,你一封都不回,为夫独守闺房,寂寞难耐,自然千里寻妻来了。”慕致远笑眯眯地说着甜言蜜语,收紧了她腰间的手,没再乱动,稍稍规矩了一点儿。 秋惊寒伸出手在他腰间拧了一把,咬牙道:“议和又不是破案,你这大理寺卿怎么来了?” 慕致远疼得吸了一口气,却还是面不改色地笑道:“因为为夫长得好看。” “胡说八道。”秋惊寒手中微微使劲。 “哎呦,姑奶奶,为夫说的是实话。圣上说,两国和谈,不能失了国体,须让夷人好好见识见识我朝泱泱大国青年才俊的厉害。为夫八尺有余,形貌昳丽,自然少不了。”慕致远洋洋得意地道。 秋惊寒回首看了看朝廷派来的使者,老者岸然道貌,少者丰神俊朗,还真是说不出反驳的话,只能松了慕致远腰间的手。 “如此说来,你这是以淮北王世子的身份来的?”秋惊寒轻声问道,目光望向江中奋勇前进的健儿。 “嗯,离京前为夫向圣上呈上了请辞大理寺卿的奏折。”慕致远把玩着她的手指,用食指和拇指一个个按压她的指尖,玩得不亦乐乎。 秋惊寒呀然一惊,回首示以询问的目光。他曾在梅树下说要想方设法地陪伴自己,没敢当真,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言而有信。 “东夷未灭,圣上无法召你回京。既然你不能回京,那么我就离京陪你。山不转水转,不就是这个道理麽?否则,三年五载之后,估计你连自己夫君是什么模样都忘记了吧。”他温柔地笑了笑,眉间露出几分倦色,“这么多年,早已厌倦了官场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余生,我想陪着你过简单平凡的日子。” 位极人臣,高处不胜寒,秋惊寒亦深有体会,她心中流过一阵暖流,伸手握紧了他的手,抿唇低声道:“陛下会准奏麽?” “我守着自己的妻子,他有什么不许的。”慕致远故意恼道。 秋惊寒知道他是为了让自己放心,未再多言。二人絮絮低语,眉眼柔和,唇角微扬。 “二位伉俪情深,羡煞旁人也。”己怀瑾出声打断了二人的低声叙话。 “让己元帅见笑了。”慕致远嘴里谦逊地应道,脸上春风得意的表情却是赤/裸/裸的炫耀。 秋惊寒勾了勾嘴角,未置一词。 “据闻,秋公子心思缜密,算无遗策。老夫心痒,想与公子赌一赌哪艘船只夺魁,公子意下如何?”己怀瑾笑道。 秋惊寒望了望江面,未应允。 来而不往可是不秋惊寒的作风,慕致远握了握她的手,惊讶不已。秋惊寒勾了勾手指,在他掌心飞快地写下“囊中羞涩”四个字。 慕致远微微一笑,凑到她耳边低声道:“这不是还有为夫麽,古有周幽王为博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子归让爱妻偶尔一掷千金的本事还是有的。” 秋惊寒脸上一热,微微推开他的身子,眸光微微闪烁。 “怎么,秋公子不敢与老夫玩?还是不屑?”己怀瑾激道。 秋惊寒摇了摇头,嘴角勾出一个冷冽的弧度,淡淡地道:“不是不敢,也不是不屑,而是太简单了,提不起兴致。” “那公子有何更有意思的玩法?”己怀瑾笑问。 “赌前三甲,三局两胜为赢。”秋惊寒道。 “好,这个有趣!”己怀瑾赞道。 秋惊寒指了指不远处的擂台,“你我各自将心中猜测的结果写在纸上,命人呈到擂台上。待比赛结束,擂主自会揭开结果。如此以示公正,如何?” “悉听尊便。”己怀瑾笑呵呵地道。 言罢,随从递上笔墨纸砚,二人微微一凝神,各自写下前三甲的编号。己怀瑾命随从拿出了三千两白银放入托盘,慕致远亦命随从掏出了三千两放在另一边。 慕致远觉得这还不够,解下腰间的羊脂白玉放入盘中,朗声笑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慕某来添点彩头。” “世子言之有理。”江沅闻弦歌知雅意,命小厮给秋惊寒盘中添了一千两。 这时候其余官员也明白过来,纷纷效仿,尤其是世家子弟最为大方。他们最不缺的便是银钱,平日走马章台,一掷千金不在话下。即便是那几位仙风道骨的老者也抖着手,从衣襟里掏出了私房钱,输什么也不能输气势,不是麽? 不过转瞬间,秋惊寒的盘中已堆满了银子、银票、玉佩等值钱的物什,粗粗一眼扫过去便知价值上万两。 不作就不会死,己怀瑾看着自己盘中相形见绌的三千两,只能咬碎银牙和血吞,挥手让随从去取银子。 当两堆白花花的银子送至擂台,擂主眼都直了。但是往送银子的看台遥遥一望,又不得不收了贼亮的目光,比起银子来,生命毕竟更重要些。擂主心念一转,计上心头,设下一赌局,令城中富贾赌秋惊寒与己怀瑾谁输谁赢。城中商贾不知二人身份,引来下注人络绎不绝。如此一来,秋惊寒与己怀瑾之赌,可不仅仅是关乎几万两银子的事了。 秋惊寒勾唇冷冽一笑:“胆子不小,竟然敢拿爷做赌注。肖大人,你命人给那擂主通传一声,无论输赢,咱们这台上要分一层红利。” 虽然那擂主是肖博容的小舅子,可他还真不敢说半个不字,羊毛出在羊身上,秋惊寒这只“披着狼皮的羊”他还真不敢招惹,不,这不是羊,是尊佛。他非但不敢惹,还得锦上添花,命随从往江中大喊“前三甲重重有赏,夺魁者赏三百两”。肖博容此举,可真是将赛龙舟推向了高潮,江中健儿使出了吃奶的劲,两岸喝彩一阵高过一阵,嗓子都喊哑了还不知疲倦。 夕阳西下,晚霞铺满半片天空,映得半江瑟瑟半江红,晚风拂过,惊起一片波光粼粼。在众人伸长脖子的等待中,赛龙舟迎来了落幕,秋惊寒险胜,这结果引得一片喧哗,不知几家欢乐几家愁。 秋惊寒与己怀瑾所料的前三甲其实并无不同,不同的不过是第二、第三的名次罢了。看台官员前头虽说是添彩,秋惊寒也无心占他们便宜,每人赠予了上百两的白银。回城的途中,沈黑妞挑着担,目光锃亮比担中的金银珠宝还要明亮,咧着的嘴角也没合上过,远比上阵杀敌要开心得多。 楚忠良一脸嫌弃地道:“沈将军,日后咱们相见可别说彼此认识。” “请问这位公子如何称呼?咱们认识吗?”黑妞笑眯眯地问道。 事后,秋惊寒向身侧的人问道:“你就不怕我输了麽?” “怕什么,世人皆知淮北王世子娶了个财神爷,定北王一掷千金名正言顺,无人敢诟病。”慕致远大笑。 她夫婿的大言不惭引得众人一阵窃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七章:不期而至 夜间接风洗尘宴过后,万籁俱静,夫妻二人正在榻前叙话。 “小阳平日看着一声不响,没想到护起短来也是个不要命的。”慕致远微笑道,他喝了不少酒,面上浅淡的绯红之色还未退去。 “此话怎讲?”秋惊寒慵懒地卧在他膝头。 “国子监授课先生陈亮说了几句你不好,他知道后找先生理论,有理有据,言辞灼灼,驳得先生面红耳赤,差点下不了台。”慕致远抚着她颈侧的银发,轻柔地缠绕在指间,丝丝缕缕仿佛萦绕在胸口的相思。 “他那性子也不知随了谁。”秋惊寒低首笑了笑。 “还有一事,我须向你坦白,你可不许怪我。” “你先说说看。”她眯着眸子懒洋洋地道。 “崔显入仕了,是我举荐的。” “什么,你……”她挣扎着便要起身。 慕致远拥紧了怀中的人,苦笑道:“你别懊恼,先听我说。自你出征后,圣上多次微服拜访舅舅,颇有几分崔家不让弟子出仕便不让太傅离京的意思。我知道世家大族,或隐或出,皆有自己的一番道理,然而这么多年下来,崔氏弟子各处游历,颇负盛名,倘若再三婉拒,圣上恐怕也是不太放心的。公子隐,一身本事,我是亲眼见过的,当下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他若不入仕,真真是可惜了。” “这是舅舅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秋惊寒喜怒难辨。 “你这话让我怎么回答。你若有气往我身上使,可不许不理我。”怀中的女人有多护犊子,他可心知肚明。 还有另一层深意,他没明说,但是二人心中都清楚,慕致远举荐崔显未尝没有拿崔显向圣上换自己辞去大理寺卿的意思。 秋惊寒想得很明白,可是明白和接受是两回事,她按下心中的不适,皱眉问道:“可是任职户部的度支主事?” “嗯。”慕致远深深一叹,眸中的伤痛一闪而逝,坦言道,“这事是我做得不厚道,但是并不后悔。长安,我最不能忍受的便是与你‘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秋惊寒垂首,不敢去看他的面孔,心中亦是一叹,再也说不出责备的话来。不知何时,身边的人对她生了执念,这种执念随着岁月的绵长不减反增,在心中生根发芽。崔显出仕,想必也是舅舅默许的。 “下不为例。”秋惊寒寒声警告。 听了此言,上一刻还是垂头丧气的某人瞬间变得生龙活虎,脸上明媚的笑容如盛开在三月里的烟花。 “将军,方才抓到了一名女奸细,指名道姓说要见您。”关雄在门外道。 秋惊寒起身,接过慕致远递来的披风,随着关雄匆匆去了牢房。 狱中湿冷,即便拥着毳衣炉火,秋惊寒亦觉得四肢冰凉,冷丝丝的寒风钻入肌肤,腹部沉甸甸的,全身乏力。经验告诉她,这是生病的前兆,可是这回似乎与以往又有些许不同。 秋惊寒强制压下身上的不适,在女囚的不远处坐下,开门见山道:“你找爷作甚?” 对面的女孩,约莫十七八岁,身量娇小,脸上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尤其引人注目,身上的衣裳料子极好,出自苏绣,即便布满了尘土,依然遮掩不住做工的细致和针脚的细密。她抬起鹅蛋型的脸,仔细打量秋惊寒,从头到脚,目不转睛,神色十分古怪,有嘲讽,有审视,有悲切,还有绝望,嘴里呢喃道:“原来是你,我怎么会这么傻呢”。 秋惊寒蹙眉,淡淡地道:“若无事,爷就先走了。” “你就是这样对待奸细的麽?”女孩冷笑道。 “审讯囚犯,那不是爷的职责所在。当然,爷今日也可以不来的。”秋惊寒起身欲离开。 “你站住!”女孩厉声喝道,从身上扯下一块玉佩,狠狠地砸向秋惊寒,那股狠劲似乎恨不得摔碎了玉佩。 秋惊寒伸手轻巧地接过玉佩,贵重的和田玉,正面刻着一只引吭高歌的凤凰,反面印着一个龙飞凤舞的“姣”字,笔力遒劲,透出一股杀伐之气。 秋惊寒心思微微一转,挥手喝退了周边的狱卒,好整以暇地回到椅子上,摩挲着玉佩,似笑非笑地道:“永安郡主?这倒还真是狱中稀客。” “不,本宫现在是永安公主了。”她自嘲地笑道,泪水在眼中打着转儿。 “这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殊荣,可喜可贺。”秋惊寒淡淡地道。 “是啊,先帝真有远见,这封号都不用改了。”永安公主大笑,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脸颊滚落。 秋惊寒无动于衷地看着她,尽管已经猜出她的来意,但对于陌生人,她真的没有太多的同情心,这些年的戎马生涯,不值钱的同情心早就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 永安公主抿了抿嘴,拭去泪水,故作坚强地道:“父王说,四月末传来前方战胜的消息,端午节前夕陛下回复了东夷请求和谈的国书。在这个节骨眼上,圣上下旨将郡主擢升为公主,除了和亲,再无第二种可能。收到旨意后,父王四处奔走,平日与父王交好的大臣纷纷避而不见。我跪在太庙前,恳去求太后,太后训斥父王说皇恩浩荡,永安公主别不知好歹……” “这些,与秋某何干?”秋惊寒淡淡地道。 她此时此刻淡漠的神情与那日慕致远知道自己心意的那时,如出一辙。 永安公主张了张嘴,颓然言道:“事到如今,能够在和谈上说得上话,还极有分量的人,除了定北王再无第二人。本宫对慕致远痴缠多年,但凡还有一点办法,也不会求到你的面前来。倘若……倘若你也袖手旁观,那么我便在劫难逃,如此……如此,我便死在你面前!”她飞快地拔下头上的发钗,紧紧地抵住自己的喉咙,“永安公主若死在泰山郡,你也休想置身事外!” 秋惊寒不慌不忙地抚掌而笑:“公主勇气可嘉,这两败俱伤的计谋也想得好。可惜有句老话是怎么说来着,对了,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谁知道你来泰山郡找秋惊寒了,即便有人知道,那也不怕。战事刚刚停止,四处都是流民,还有疫病,谁知道永安公主是不是在来泰山郡的途中遇害或病逝了呢。再说了,即便有人发现永安公主在泰山郡殒身,首当其冲被问责的也是泰山郡郡守,与慕某何干?你父王没告诉过你,求人便要有求人的样子麽?” 永安公主放下金钗,娇躯一阵颤抖。她面前的这个人工于心计,实在是太可怕了。自己和她相比,如同小巫见大巫,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也难怪……难怪那人会爱她如命。 “去东夷和亲,要么是皇贵妃,要么是皇子妃,都是再尊贵不过的身份,你这要死要活图的是什么?”秋惊寒面无表情地问道。 “呵,尊贵,那也要有那个命才好,本宫自认为没有那个命。公主的尊贵在于皇亲国戚的身份和与圣上割舍不断的血缘。一旦离了国土,背井离乡,哪还有什么倚仗?又何谈尊贵?一旦两国战事再起,一边是夫家,一边是娘家,该何去何从?又如何求得两全?到时候,家不家,国不国,又岂能再活命?”永安公主冷笑连连,“我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平日犯下的最大的错处也不过是仗势欺人,平生最不该肖想也不过是慕致远一人,今生最大的奢求不过是举案齐眉,相夫教子,家国天下与我何干?凭什么要我一个弱女子来背负战争的苦果?和亲,和亲,难道和亲就真的能消灭东夷人的野心了麽?再者,我朝明明是战胜国,凭什么要让我朝公主去和亲受罪,你告诉我凭什么!” “事到如今,你还冥顽不灵,倒也有意思。那你告诉爷,你身为一国公主,非但未能为黎民百姓谋得半分福祉,还享受良田百亩,俸禄千石,奴仆成群的礼遇,凭得又是什么?”秋惊寒讥笑道。 “因为……因为我是公主,公主不应该都这样的麽?”永安郡主色厉内荏地应道。 秋惊寒大笑:“那你知道公主有何用麽?” “联姻、和亲。”永安公主无力地闭上眸子。 “若是一无所用,凭什么臣民需要供奉你,凭什么要尊敬你?‘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的道理,你父王应当是给你讲过吧?爷带兵打仗,从不问凭什么是爷挂帅,因为爷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一名将军,保家卫国是我的使命!”秋惊寒顿了顿,缓了缓语气,“虽然,爷并不认为让公主和亲有何不对,但看在你为改变自己的命运千里奔波的份上,愿意在和谈中为你斡旋一二。但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事也不是爷所能掌控,你也别抱太大希望。” “不管成与不成,日后但凡定北王有差遣,楚姣绝不推诿。”永安公主许下重诺,双手交握行了一个大礼。 “明日自会有人护送公主回京,告辞。”秋惊寒侧身避开,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放下玉佩,起身缓步往外走去。 “他是否有在你的面前提起过我?”这是永安公主最后的一点痴想与奢望。 秋惊寒头也不回地应道:“不曾,也不必。” 是啊,但凡只要那人心里有一点儿自己,和亲公主的名字又怎会是“永安”,天子近臣,只要他稍稍使点儿力也不会是这般结果。 “你为什么答应救我?”永安公主又扬声问道。 回答她的是那人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和在风中飘散得几不可闻言语:“女人何苦为难女人。还有,你有一句话深得我心,我朝是战胜国,凭什么要让我朝公主去和亲!” 永安公主放声大哭,如遇劫后重生。 翌日,秋惊寒拿到了议和的章程,用朱色笔将“互通婚姻”后面的“下嫁公主”四个字划掉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八章:泰山会盟 五岳为群山之尊,泰山为五岳之长,风景素以壮丽著称,重叠的山势,厚重的形体,松石的烘托,云烟的变化,使它在雄浑中兼有明丽,静穆中透着神奇。此外还有“泰山安,四海皆安”的说法,历朝历代帝王皆喜欢亲登泰山封禅或祭祀。圣上将议和定在泰山,未尝没有震慑威压东夷的意思。 只是,这可苦了秋惊寒,她因病痛一夜未曾好眠,可又由不得她不去,其中的苦楚只有自己能明白,这也难怪她始终寒着一张脸,半句话也未说,登山、和谈等需秋惊寒准备的事宜全部由慕致远与关雄等人安排。 历城前去泰山有一个时辰的路程,这段路程是宽敞的官道,可供马车行驶,因而一出门秋惊寒便窝在马车里,靠在慕致远身上假寐,郑云龙、吕志平、沈黑妞、梁文锦等将军率两千精锐护卫而行。 而最心疼秋惊寒的人莫过于慕致远,马车里的物什全都是为秋惊寒精心准备的,怕她冷了、饿了、渴了,又怕她发病,随行人员中甚至包括了两名军医,其爱重之心,非同一般。 巳时一刻,秋惊寒一行与以鸿胪寺卿为首的天子使臣、以江沅为首的地方官员、和以己怀瑾为首的东夷使团在泰山脚下会合。己怀瑾也带了两千军士,如此人数便达四千多,队伍显得浩浩荡荡。 登山路线选的是红门线,是历朝皇帝的登山御道,位于泰山前山中轴位置,由红门到中天门,然后再到南天门登顶,此路线雄伟险峻,景色壮美,但山高路陡,攀登较为吃力,需经六万六千六百六十六级台阶方直达岱顶,沿途庙宇、石刻、古树、传说众多,堪称泰山的精华所在。 走在队伍最前方的是几位年长的使臣和己怀瑾等东夷使团,虽然年事已高,然而身体极为健朗,比起年轻人丝毫不逊色,秋惊寒与慕致远走在队伍的最末端,远远望去秋惊寒脚步轻盈,胜似闲庭散步,然而只有紧紧握住她手的慕致远才知道她走得一点儿都不轻松,自己手腕上的红痕便是最好的证明。 鸿胪寺官员最突出的特点便是能说会道,一路上妙语连珠,舌灿莲花,本是寻常的典故也被他们添上了神奇的色彩,简直是不说出一朵花儿来誓不罢休。因而,一路上走走停停,倒也不寂寞。 到达山顶已是申时一刻,日渐西斜,东夷使团除却己怀瑾俱是累得面无人色。“登泰山而小天下”倒真是名不虚传,俯首可见绿荫如盖,古刹幽深,山崖如削,峭壁林立,举目远眺,只见山外有山,景外有景,无限风光,摄人心魄。 两国使团各自拿出议和协议,详细讨论其中条约。那份协议秋惊寒自然也见过,主要包括了割地赔偿、开放通商口岸、减免关税、互换战俘、互通婚姻五项,前面三项与秋惊寒关系不大,最后两项才是她唱重头戏。因而,谈判的前期,秋惊寒并未多加理会两方人马的唇枪舌剑,安心待一旁养精蓄锐。 寸寸山河寸寸金,双方各据一势,“铁齿铜牙”纷纷现身,时有语惊四座,言辞搏杀十分惨烈。 而另一边,狐裘不暖锦衣薄,秋惊寒听得昏昏欲睡,看得己怀瑾暗暗称奇。 申时末,两方使臣在差点口吐白沫的争论中终于敲定了前三项,纷纷将目光投向始终未发一言的秋惊寒。 “两国交好,互通婚姻、互换战俘,理应如此。”秋惊寒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慢吞吞地道。 “秋元帅真是个爽快人,老夫喜欢。”己怀瑾捋须笑道,“贵国哪位公主下嫁?何时换战俘?在何处换?” “贵国是战败国,也是贵国请求和谈,凭什么要我朝公主下嫁?结姻亲之好应当是贵国派公主前来和亲。”秋惊寒冷笑,把己怀瑾还没来得及收的笑容冻结在脸上。 “我朝已再三让步,为战争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贵国皇帝陛下可是答应下嫁公主以示宽宏大量,难道秋元帅想抗旨不尊?”己怀瑾怫然变色。 “己元帅言重了。”秋惊寒不愠不火地道,“公主下嫁东夷也未尝不可,只是如此一来,在互换战俘上,秋某遇到了一个难题须向己元帅请教。” “请讲。”己怀瑾冷冷地道。 “事情是这样的,互换战俘必须公平公正,虾兵蟹将之流的小喽喽都好说,按人头数过去就行了,多了的拿刀切了,简单得很。可是贵国的国舅和三皇子怎么办?国舅爷还好,爷愿意吃点亏,给您卖个面子,勉为其难地同意将沈翊将军换国舅爷。这三皇子,身份非同一般,拿刀切了吧,贵国皇帝肯定是不答应的,己元帅也没法回朝交代;留着吧,又没有人可以跟他比肩对换。倘若拿国舅爷和三皇子换沈翊一人,也是不妥当,这要么是看不起三皇子,要么是看不起国舅爷。这种亏本的生意爷也是不做的,秋某怕无法跟我朝陛下交差。己元帅,您说怎么办才好?”秋惊寒幽幽地道,“这让爷好生为难,您若能帮爷把这个难题解决了,下嫁公主自然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秋惊寒此言倒是颇有武将的作风,说杀人跟切萝卜白菜似的,眼睛都不待眨的。 “敢问秋元帅有何高见?”己怀瑾冷哼道。 “高见谈不上,办法是有两个。”秋惊寒慢条斯理地道,“要么三皇子暂留我朝享福,要么贵国也抓一位我朝的皇子来交换呗。”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也只有秋惊寒敢说。她说得轻巧,然而世人皆知,皇帝年初才封后纳妃,短短几个月哪来的皇子,又去哪抓?她这是存心消遣己怀瑾呢。 “秋元帅说笑了。”己怀瑾吞下胸中的一口老血,按下升腾的火气,淡淡地道,“退一步海阔天空,要不这样吧,我朝公主入贵国和亲,一百名战俘换三皇子。” “三皇子才值一百名战俘,他若知道了会不高兴的。要不爷给您一百名战俘,三皇子就留在历城做客了?”秋惊寒神闲气定地道。 “五百名!”己怀瑾闭了闭眼睛,咬牙喝道。 “一千名!”秋惊寒伸出食指,死死咬住不松口。 “秋惊寒,你休得欺人太甚!”己怀瑾虎目圆瞪。 “一千名,不二价,爱换不换!”秋惊寒嗤笑道。 秋惊寒这坐地起价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有崔家人的优良传统。 两国使臣心中默默地想到:“这样把三皇子当成物品一般讨价还价真的好麽?你们想过三皇子的感受了吗?” “秋惊寒,你凭什么如此笃定老夫会答应?”己怀瑾怒喝。 秋惊寒慢慢地续了一杯茶,摇了摇杯中的茶叶,淡淡地道:“贵国皇帝让你不计一切代价地来营救三皇子和国舅爷,你难道不好奇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麽?” “愿闻其详。”己怀瑾的脾气如同六月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时已心平气和。 “难道贵国皇帝陛下没有告诉你大皇子和二皇子惨遭不测,一死一伤麽?”秋惊寒唏嘘不已。 己怀瑾很希望秋惊寒是在欺骗他,可是他内心清楚地明白事情的真相就是如此,对面的人不屑在此事上撒谎,也不必。 “难怪……”己怀瑾喃喃自语,忽然又拍案而起,“秋惊寒,这是你做的!” “爷倒是想,可惜不是。”秋惊寒戏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闲话休提,贵国的三皇子你们到底要还是不要了?” “成王败寇,老夫还能说什么呢。罢,罢,罢!”己怀瑾笑容惨淡,“可是,据老夫所知,贵国并没有适宜婚配的皇子,秋元帅又何苦如此?” “这个就不劳您操心了。倘若宗室内没有,那么便去世家子弟中寻;若世家子弟中也没有,那便去九州寻;若九州内还没有,那便去五湖四海寻。我朝泱泱大国,人才济济,总能找出一个让贵国公主满意的夫婿,保证不会让她守寡,您说对吧?” 秋惊寒此言肆无忌惮,让人气得牙痒痒,可偏偏还无法辩驳。 “定北王能言善辩,老夫今日算是领教了。” “己元帅也不必心怀怨怼,至少在对待俘虏一事上,秋某比你这老匹夫善良得多。爷让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三皇子和国舅爷,如今可都是大腹便便,白白胖胖,若果按斤称,估计也能卖好几两银子了。而沈翊将军,恐怕是严刑拷打,了无生趣了吧。”秋惊寒冷笑道。 己怀瑾默然,因为她所料不差。沈翊,那个曾经十分耀眼的年轻人,一身骄傲的年轻人,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如今只能拖着一副残躯苟延残喘。倘若不是秋惊寒料到他在自己手中,倘若不是秋惊寒还惦记着他,那么他将消失得悄无声息。 “己怀瑾,东夷像你这么识时务的官员已经不多了。所以,爷希望你能够多活几年。否则,东夷哪日惹得爷不高兴了,兴许就一举消灭了。”是赞赏,也是警告,更是话别。 她端杯子,以茶代酒,一饮而尽,微微一使劲,杯子在她手中化为了粉末。 话别登车,秋惊寒晕倒在慕致远的怀中。 二十九年,岁五月,会盟东夷,史称“泰山会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九章:无关风月 我叫沈翊,翊者,立字为户,双手握着山河,父亲的军师如此打趣,我亦以此为豪。 秋惊寒是谁,我并不想知道,然而这个名字却几乎贯穿了我的一生。母亲常说,她满月时我亲手抱过她。父亲也说,他曾经与秋惊寒的父亲醉卧沙场。连小厮都说,那可是二殿下的伴读,多了不起。尽管这样,我依然看不起她。 京中有两座将军府,分别在城南之南,城北之北,一个叫将军府,一个叫沈府,前者根基薄弱,后者根深蒂固。沈家战死沙场的子弟拿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凭什么别人提起将军府都是指秋府。 就像府邸的坐落一样,两府守卫的山河也泾渭分明,北边秋家是土霸王,东边牢牢掌握三军的是我们沈府。 因为她是殿下的伴读,她和我们一同在国子监受教。她常穿一身红衣,从头到脚都是红艳艳的,就像一只凤凰,那是其同窗对她的评价。在我眼中那就是一只螃蟹,四处横行霸道,只不过这只螃蟹煮熟了还能横着走。她倚仗着秋老将军的宠爱,倚仗着二殿下的宽厚,几乎从不完成先生的课业,斗鸡遛鸟、走马章台倒是次次都少不了她。因而,西窗之下成了她专有的罚站的位置,先生拿着戒尺恨铁不成钢,她垂着脑袋嬉笑如故。这样冥顽不灵的女学生,国子监中大概找不出第二人。 有一回,我打西窗过,老先生被她气得胡须一翘一翘的,几乎喘不过气来,煞是有趣。不觉间,莞尔一笑,我敢发誓,那时笑的是先生,不是她。可是,我忘了她是一个锱铢必较的小女子,傍晚回府时果然在途中被她拦住了,两个小厮被她揍得龇牙咧嘴。 “你便是先生所说的沈翊吧?”她穿着红衣,坐在高高的树枝上,双腿一荡一荡的。 我心中默默地想:“真是个野丫头。” “先生说你功课做得极好?”她偏着脑袋,手指不停地揪着头顶的辫子。 “是!”我挺了挺胸膛,想要让她产生羞愧。 可是我忘了,她是秋惊寒。 她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眼睛明亮得像天上的星星:“如此正好,那我以后的的课业就麻烦沈公子了!上交前,黑妞会向你取!否者,我见你一次打一次!” 我眼前一黑,差点摔倒。而树杈上的女孩早已不见了踪影,只留下晃动的枝叶。 有怎样的主子,就有怎样的下人,她那个叫沈黑妞的丫鬟一身蛮力,书院中同龄的学子都对她退避三舍。 鬼使神差地,我做课业时竟然做了两份,简直是太可怕了,估计双亲的念叨功不可没。 那一年,我十二岁,她十岁。 我时常坏心眼地想:“这样嚣张跋扈的性子,也亏得那楚大公子受得了。” 当我得知楚怀英迷上了一个落魄的官家小姐时,特意悄悄跑去看了看顾婉儿,心中怀揣着满满的恶意高兴了好几天,仿佛楚怀英此举替我出了一口恶气。那时我想,但凡是个正常的男人,眼睛还没瞎的男人,大抵都是不会喜欢秋惊寒的。 我怀着这样诡异而又隐秘的心态一直维持了半个月,似乎做两份课业也轻松了不少。 接着,楚怀英东窗事发、顾婉儿毁容、成王府悔婚、秋老将军病逝、二殿下被禁足,一件接着一件,令人措手不及。世家子弟消息十分灵通,她没来国子监上课的那天,便都知道秋府恐怕是不太好了。隐隐地,书院先生嗅出了阴谋的味道,严令不许谈论此事,所以没有人敢拿此事来说笑。 圣上下旨大力操办秋老将军的后事,各大家族前去吊唁的人络绎不绝,热闹得无言以喻。我随母亲前去灵堂,远远地望见披麻戴孝的她满头银发,孤零零地跪在棺前,一一给前来吊唁的人回礼,一俯首,一叩头,带着行云流水般的熟稔,素净的脸上连悲切之色都没有,仿佛已与世隔绝。 母亲悄悄红了眼,抱着她哭了一场。 我看了看手中的老茧,又看了看她,在心中悄悄地原谅了她。 那一年,我十六岁,她十四岁。 次年三月,她及笄,母亲命人去秋府送礼,回来禀报却说她单枪匹马往京畿北门而去,带着行李。我打马狂追,最后只在城楼上见到她坚决如铁的背影和随风飘舞的银发,一路向北。 回到府中,成王大公子前来拜访,他惊慌失措地问我是否有见到秋惊寒。 我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看着眼前这个名满京华的贵公子,素未谋面的贵公子,淡淡地道:“她去哪儿了爷怎么会知道?” 张口闭口自称“爷”,这是她的口头禅,我竟然在耳濡目染下脱口而出,可是并不后悔,胸中好似吐出了一口浊气。 四月,落花时节,我听从父亲的安排启程去军中历练。 军中岁月苦寒,鼓声和号角声是单调的二重奏,偶有战事,也是剿匪之类的小打小闹,肩上的勋章和手上的鲜血成与日俱增,这样的日子无趣得很。梦回午夜,依然在国子监,那人斗鸡遛狗的模样竟然也鲜活无比,可梦中的最后总是出现那人跪在灵堂里面无表情的样子。 五月,京中朋友传来消息说楚怀英去了燕北。那时我便知道,楚怀英是真的后悔了。 七月,北狄大举入侵北境。不久后,传出楚怀英战死,秋惊寒挂帅的消息。 第二年,发生了三件震惊朝野的大事,一者为漠河之役胜利,秋惊寒出任燕北都护;二者为皇后深居未央宫,闭门不出;三者为先帝驾崩,二皇子登基。 洪庆二十四年,整整一年,我都未曾听到过她的消息,不过我执拗地认为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后来,我才明白,秋惊寒此人,每次听到她,总是大风起;每次见到她,又是惊雷起。漠河一役在她的戎马生涯里仅仅是个开始,并州平乱也不过是个小小的浪花,她图谋的从来不仅是燕北,也不是北境,而是天下太平。 二十五年冬,西戎、北狄、丘兹大举入侵,北地战争全面爆发。父亲和兄长也相继回到兖州坐镇,一方面遥作声援,另一方面紧锣密鼓地备战,谨防东夷趁火打劫。自此,与东夷时有摩擦,各有输赢。 二十七年冬,西戎、北狄覆国。东夷兵分三路,疯狂进攻兖州、冀州,敌军数倍于我军,父兄苦苦支撑了三个月,先后阵亡。悲愤之中,我从兄长手中接过帅印,接过守城的使命,引弦而战,可结果却也是强弩之末,最后不得不在亲卫的掩护下仓皇逃往彭城。 到达彭城后,估计秋惊寒已班师回朝,我给朝廷发去了最后一封战报,并请求让秋惊寒挂帅出征,扭转战局。不久之后,孤城内收到秋惊寒入狱、镇北侯挂帅的消息,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果然,第二日城破。 彭城守将全部自戕,将领独留我一人。他们如此果断而又悲壮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只是为了让我活命,因为兖州、冀州、徐州的布防只有我清楚,东夷一日没有拿下这三地,我便可以多活一日。 我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儿,只清楚在暗无天日的水牢中,严刑拷打是家常便饭,一日三餐是一碗米汤,背部的箭伤疼得厉害,下半身也渐渐没了自觉。这样的日子,我不知何时是尽头,也曾不止一次地想要咬舌自尽,可那些死去兄弟们的面孔一次又一次地支撑着我苟延残喘。 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战俘,会如此卑微地活着,像一条死鱼一般。不,死鱼都比我好,它已经死了,而我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祖母曾经念过的经书,父亲曾经讲过的兵书,以及秋惊寒在北地战争所流传的传奇故事都成了我内心深处的慰藉,一遍又一遍地抚慰我千疮百孔的灵魂。 无论执刑的人多么冷酷,无论落在身上的鞭子多么重,无论烧红的烙铁多么刺眼,我都不再开口说话,他们以为我铮铮铁骨,其实我嗓子早就坏了。看着他们无计可施,看着他们气急败坏,成了我为数不多的乐趣。 偶尔也会想起家中的那门亲事,是户部侍郎家的千金,我生死下落不明,亲事恐怕已经退了吧,十有八九会是这样。我不恨她,只是恐怕母亲会伤心很久。 我用长长的指甲在壁上刻下一道又一道的痕迹,整整刻了一百二十道,四个月。我想,外面应该已是三月了,“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多好的季节,可惜我却看不到。他们大概是厌倦了,死心了,狱卒不再没日没夜地折磨我。 墙上的划痕不知不觉又新添了四十道,狱卒忽然给我送来了大鱼大肉、干净的衣裳和轮椅。原来,他们也知道我的腿废了。 我想,这日子终于到了尽头,终于可以和父兄、弟兄相聚了。然而并没有见到刽子手,而是见到了阳光,久违的阳光。不知他们今日是换了什么把戏,我不去想,也懒得去想。转了五条巷子,八座亭子,九条桥,他们最后将我扔在半山腰的凉亭中。 我本以为这又是己怀瑾在装神弄鬼,不想却遇到了她——秋惊寒,她背着手从另一边慢慢踱入亭中,阔别八年之久的她衣素如简,人淡如菊。我想不到还能够见到她,就像我想不到自己竟然被囚禁在历城一样。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她抱拳,潇洒地行了一礼。 我想说一点儿都不晚,只要活着什么时候都不晚,可是使劲张了张嘴,嗓子疼得厉害,却吐不出半个字。 她在我对面坐下,伸手沏了茶放到我面前,淡淡地道:“两国和谈,东夷退兵,我拿了己舒换你。圣上的旨意已经下来了,留在我这养伤还是回京都可以,你的选择呢?” “我不值得你如此,为什么不杀了己舒?我这样一个废人,留着还有什么用!”来不及喝茶,我扯着嗓子怒喝。 己舒与我有杀父之仇,只要能够杀了他,即便让我死也心甘情愿。 “你自己的仇,凭什么要让爷帮你去报?”她轻声笑道,“你不必妄自菲薄,仅仅是你亲自与东夷水军交过战这一点便值得爷如此了。东夷水师,爷只听说过它的厉害,我想你应该能够懂我的意思。还有,始终没有泄露我军的布防,我敬你是条好汉子!爷身边缺一名水军军师,不知沈公子是否愿意屈尊?” 秋惊寒,名满天下的秋惊寒,尊贵无比的定北王会缺军师麽?前有张远,现有关雄。可是,我还是点头了,她有一句话说得对,东夷水师的威名是建立在弟兄们的尸体之上,我只要还活着,这笔血债理应由我去追讨。她那满满的善意,就像那些自刎守将一般的善意,我怎能拒绝,又怎么拒绝得了? “我手下有一员虎将,他叫莫问,现在的车骑将军。自幼父母被北狄人所杀,在狼群中长大。后来参军立功当了个校尉,却又被北狄人俘虏,关押了三年,严刑拷打,誓死不屈。直到漠河之战胜利,他才到我身边。这人冷静自持,智勇双全,未尝不是得益于他早年所经历的磨难。苦难是最好的老师,沈公子应该能明白爷的意思吧?”她意味深长地说道,目光如炬。 我明白她的深意,她这是怕我被仇恨蒙住了双眼,我端起茶水慢慢喝尽,待嘴里的苦涩稍稍淡了些才应道:“《孙子兵法》有云:‘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与东夷一战,父兄战死,弟兄牺牲,给我留下的教训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沈翊日后又岂敢意气用事?翊,多谢王爷教诲!” “他们都叫我将军,你也不必见外。”她露出欣慰的笑容。 她身后的小径上有一名身材修长的青年拾级而上,一手举着油纸伞,一手拿着披风,举止风雅,眉目清隽,身影极为熟悉。 “御史大夫慕大人?”我惊疑地问道。 “不,淮北王世子慕致远,我夫婿。”她言笑晏晏,落落大方。 我忽然觉得她今日的笑容有点儿多,原来是因为身边有了守护的人,心中有了爱。 他站在凉亭外,不远也不近的距离,保持着一种等待的姿势。慕致远其人,我亦有所了解,铁面无私的御史大夫,可有可无的王府世子,盛宠不衰的天子近臣,在京中是鹤立鸡群般的奇怪存在。平日板着一张俊脸,金口难开,但是他不说话的时候是最讨人喜欢的时候,因为他往往一开口必有所谋。这样的人亲自来给她送披风,必然是将她放到了心尖上。 打量了很久,不得不承认:“他比楚怀英好。” “英雄所见略同。”她看着那人扬起一抹明媚的笑容。(未完待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章:惊喜交加 慕致远心中惊惧,忙低声遣黑妞去叫大夫。他抱紧她,发现她臀部忽然出现了一股血迹,且有着向四周蔓延的趋势。慕致远手忙脚乱地扶着她坐好,让她靠在自己怀中,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布满了惊慌。 大夫隔着帘子将手搭在秋惊寒手腕上,紧紧皱着眉头,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慕致远大怒,抬脚将大夫踹下了马车。 大夫揉着屁股,颤巍巍地道:“大……大人息怒,元……元帅脉感圆润,不……不妨去城中请一个女大夫。” 慕致远这时也明白过来,自己因太过关心而失了分寸。军中大夫对于缺胳膊断腿见怪不怪,处理疫病也游刃有余,诊治娇弱的女人还真不是他们的长处。他压下心头的慌乱,吩咐黑妞去城中请大夫。 秋惊寒疼得满头大汗,一手死死地攥着他的衣襟,一手紧紧地抱着腹部,嘴里溢出细碎的呻/吟。 慕致远不敢随意触碰她,侧着身子半拥着她,嘴里低声哄着,又是端茶送水,又是擦拭汗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毫无章法。 将士们只闻其声,不知其内究,严阵以待,如临大敌。 半个时辰后,黑妞抓着一名女大夫飞奔而至。女大夫没被马车外杀气腾腾的军士吓到,也没被欲满地打滚的秋惊寒吓到,反倒被面无人色的慕致远吓得半死。 “这位先生……”女大夫气喘吁吁地开口。 “你快看看她怎么了?”慕致远忙把秋惊寒抱到她面前。 女大夫伸手给秋惊寒诊脉,过了一会儿轻声道:“尊夫人没有什么大碍。” “胡说,你说没有什么大碍,那她怎么这么痛苦!”慕致远低吼。 “这位先生稍安勿躁,尊夫人这是来了初潮,一般……一般女子自是不会如此痛苦,可她身子弱,曾经挨过冻,受过寒,近日恐怕也没歇息好,自然就比别人要多受罪。我开个方子,按方子抓药,好好将养即可。”女大夫耐心解释道,“尊夫人的贴身丫鬟是否在,我须嘱咐她一些注意的事项。” “细说与我即可。”慕致远毫不犹豫地道。 “子归,你下去,让黑妞来。”秋惊寒面有郝色的抬起布满汗水的脸颊,难为情地推了推他的胸膛。 “乖,别闹!”他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又将她按入自己怀中,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就像安抚一只受伤的小兽。 女大夫面上闪过几分诧异,见慕致远神色认真,丝毫没有玩笑的意思,这才温声细语地将多休息、勿碰冷水、忌生冷辛辣等一一告知。慕致远板着脸拿出当初在书院求学的态度,虚心受教,不耻下问,丝毫没有这不应该是男人该过问的事情的自觉,细致得令人发指,连月事带的粗细厚薄都不放过,问得女大夫也哑口无言。 最后虚弱的秋惊寒看不下去了,扯着他的衣襟说肚子饿,他这才放过了女大夫。 秋惊寒进了一些甜食,稍稍缓过来,吩咐回历城。 慕致远紧紧握着她的手,心中激荡不已,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吾家有妻初长成,惧的是军中条件简陋,唯恐照料不好她。 次日,朝廷使臣启程回京。慕致远厚着脸皮,以“照顾爱妻”为名留了下来。老臣纷纷摇头叹息: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连慕大人也不能幸免,真是可惜了。当然,也有些后生不以为然,心中寻思,自己如若能娶得秋惊寒这般人物,别说是像慕致远这般宠着,就是每日烧三炷香当神仙般供着也是使得的。 回到历城,秋惊寒的衣食住行种种皆全部被慕致远包揽,不假手于人,当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军中将士渐渐知晓,慕大人宠妻如命,简直是不忍直视。 按照盟约,两国互换了战俘。秋惊寒修书回朝,请求辞去天下兵马大元帅一职。 圣上准秋惊寒所奏,收回帅印,并派太监总管前来犒军,赏赐金银珠宝不计其数。一同前来的还有二人的调令,圣上命慕致远出任冀州太守,秋惊寒出任江南都护,辖幽州、冀州、青州、兖州一带兵马,督建江南水师,设都护府在冀州境内的渤海郡,圣上终究还是成全了慕致远的一片痴心。 总管还带来一个好消息,西北太守三年任期将至,圣上透出将让崔昊出任兖州的意思。 秋惊寒整顿三军,从军中抽调出五万兵马,加上五万凉州军,一共十万人马浩浩荡荡地赶往冀州。百里瞻、吕志平、杜存远、郑云龙等将领领过封赏后辞别秋惊寒,纷纷率兵回原来的守地。 满目疮痍,百废待兴是战后的冀州最真实的写照。衙门大开,州府破败不堪,连个公堂都找不出,衙门里别说师爷、衙役,连个看门的都没见到影子。 慕致远拿着羽扇敲着门口那只瞎了一只眼的石狮,回头对秋惊寒苦笑道:“长安,你快点告诉我圣上不是故意的!” 秋惊寒挥手让军士们去修缮各处,指了指那只狮子,淡淡地道:“慕大人还是问它吧。” 沈黑妞在一旁打趣道:“慕大人,能者多劳,圣上这是器重您呢。” “沈将军没见下官正伤心麽,哪儿凉快,自己哪儿待去。”慕致远笑道。 黑妞大乐,一边搬砖去了。 按理说,在都护府还没建成之前,秋惊寒等将领应该入驻驿馆,可驿馆早就在战火中灰飞烟灭了,只好暂时寄居在州府,虽然州府也破败不堪,可它至少还在对不?能够与秋惊寒朝夕相处,最高兴的莫过于慕致远。 众将忙进忙出,慕致远也没闲着,他命人将前太守所待审理的案卷拿到院子里晒,足足有两担,他顺手翻了翻那些发霉的纸张,一脸嫌弃,索性又命人搬来了一站桌子,一张椅子和一面鼓。那鼓是战鼓,还是向秋惊寒借的。他就那样穿着一身布衣,衣摆一撩,在衙门前摆起了公堂,没有半点一州太守的样子。沈黑妞、梁文锦等年轻将领觉得有意思,寻了水火棍给他充当衙役。可别说,他们这十二人拿着水火棍往两边一站,杀气扑面而来,即便不是正式的公堂也变得胜似公堂。 百姓听到鼓声赶来,将州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初时窃窃私语,对慕致远指指点点,以为这个连公堂都不设的太守徒有其表。后来几桩公案断下来,明察秋毫,宛若亲眼所见,令人暗暗称奇。 慕致远一边持着朱笔在卷宗上笔走龙蛇,一边吩咐军士去抓人,一抓一个准,一审一个准,半点都不含糊。无论是御史大夫,还是大理寺卿,打交道最多的便是犯人,处理过最多的也是案件,因而毫不夸张地说,让慕致远来担任太守是大材小用了。 慕致远不喜欢拖泥带水,先挑选了几起泼皮无赖犯事的案件审理,用的方式也简单粗暴——先用三十杀威棒伺候,然后再开口审问。这杀鸡儆猴的法子起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后面的犯人往慕致远跟前一扔,胆子小的就乖乖签字画押了。 秋惊寒远远地望着他,不知不觉勾起了嘴角,对“认真的男人最有魅力”此言深有体会。 太阳还没下山,案件已所剩无几,慕致远大手一挥,笑道:“文锦,你去把狱中的人全带出来,咱们一起来看看还都有哪些人。衙门都没有银子修葺了,还养他们作甚,有罪的定罪,没罪的全部放了。” 慕致远此言深得民心,百姓拍掌叫好,交口称赞。 直到月上柳梢头,衙门才真正安静了下来。众将草草用了晚膳,洗去一身的疲惫就寝。 北房中的慕致远正揉着酸痛的手腕露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你白天不是挺威风的麽?”秋惊寒轻声笑道,拿过他的右手慢慢地揉着。 “你也觉得为夫很威风麽?”慕致远抵着她的额头,眸光紧紧地锁住她的娇颜,那亮晶晶的光芒仿佛揉碎的星子。 近日慕致远经常拿这样的目光打量她,还时不时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好像是从那日看过女大夫之后才出现的。 秋惊寒遮住他的眼睛,取笑道:“我身边的人,你用得那么应心得手,能不威风麽?”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慕致远理直气壮地应道,睫毛在在她手心扇动着,痒痒的。 秋惊寒扶额,无言以对。 “寒儿,为夫这么可怜,你就赏我几个人呗。”慕致远蹭着她的脖颈。 “你要谁?”秋惊寒缩了缩脖子。 “关雄、淮山。”慕致远毫不客气。 秋惊寒没有立刻答应。 他扯开自己的衣领,摇着她的胳膊委屈地道:“寒儿,你看为夫都出卖色相了,你快答应吧。” 秋惊寒知道他现在就是一孤家寡人,空有太守之名,手下没有任何可用之人。更重要的是,秋惊寒想培养出第二个、第三个张远。所以,半推半就地答应了他。 慕致远在她脸颊上重重亲了一口,又露出那种吃人的目光。 “怎么啦?”秋惊寒按着他的额头问道。 “今天……今天是第八天了吧?”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伸手去解她的衣带。 “什么第八天?”秋惊寒话刚出口,马上明白了他暗示了什么,红着脸向床榻另一头躲去。 “为夫白日这么辛苦,你要犒劳犒劳我!”他一把抓住她,按在身下,满脸怨念。 白日还是那威风凛凛的太守,夜里在秋惊寒面前却成了欲/求不满的大男孩。 “胡闹。”秋惊寒有气无力地轻声道。 “夫妻敦伦,传宗接代,可是再正经不过的事,怎么能说是胡闹呢?”慕致远不要脸地应道。 慕致远一边说着,一边扯开了秋惊寒的腰带,用舌头撩开了秋惊寒的衣领,三下五除二地把自己脱了个精光。 秋惊寒忙闭上了眼睛,手脚都不知放在何处好。两人虽已结婚好几个月,但平日慕致远胡作非为的时候都灭了烛光,从来没有这样坦诚相对过。军中虽然都是男人,但是他们在秋惊寒面前都有所收敛,最多不过是露个上半身而已,哪像慕致远这样一丝不挂。 “寒儿,睁开眼,乖……”慕致远温言软语地诱哄着。 秋惊寒脸色红得像火烧一样,哪敢睁开眼睛。 慕致远也不着急,拿起她的手便往自己的身上摸去,从脸颊到喉咙,从胸膛到腹部,从腹部往下,嘴里还念叨着:“寒儿,这可都是属于你的,你真的不看看吗?” 秋惊寒羞得将脸埋在枕头里,像一只鸵鸟。 慕致远不屈不挠,双手在她身上四处游走,煽风点火,攻城略地,引得秋惊寒全身颤抖,娇声讨饶。慕致远这时候难受得很,可是怕伤了怀中的玉人,因而放了十二分的耐心来挑逗和熟悉彼此的身体。 他脸上的汗水滴到秋惊寒身上,颤栗着的秋惊寒张开眸子看到了他眼中的隐忍和怜惜,自知“在劫难逃”,主动吻上了他的唇,双臂也环上了他的腰。 他受到鼓励,眼中闪过狂喜,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哑声道:“寒儿,我尽量轻点,可能还会有点疼。你……你如果受不了了,就……告诉我。” “子归,都这时候了,你还啰嗦什么。”她嫣然一笑,抱紧了他。 慕致远吻住她,慢慢地沉下身子,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下,豁然开朗。复前行,欲穷其林,流水潺潺,落英缤纷。 夜里,慕致远要了两回水,给秋惊寒换了两身亵衣,直把秋惊寒累得眼睛都睁不开,最后迷迷糊糊地在他怀中睡着。 翊日,日上三竿,秋惊寒揉着酸痛不已的腰,暗自腹诽:事实证明,素了二十四年的老男人如狼似虎,真可怕。而那罪魁祸首,正蹲在床边给她穿鞋袜,神清气爽,一脸餍足。 “还疼吗?”他红着耳根问道。 “你说呢?”秋惊寒咬牙切齿。 “寒儿别恼,你也在为夫身上留下了印记。”他撩开右肩,只见一排牙印排得整整齐齐。(未完待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一章:齐头并进 修葺城垒,申警边备,理辞讼,劝农桑,这些都是刻不容缓的事情。秋惊寒与慕致远二人起早贪黑,忙得脚不沾地。待诸事停妥,已到丹桂飘香的季节。 秋惊寒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在与沈翊的反复商量与实地考察之后,给水师选了一个绝佳的训练场所,其中的美妙以下诗句可形容一二: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对于这个天造地设的绝妙训练基地,沈翊很满意,秋惊寒很满意,慕致远也很满意。这事本来跟慕致远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但是自从他向秋惊寒讨要了关雄和淮山之后就有莫大的关系了,这是为什么呢?说来话长,长话短说便是:冀州太守慕致远自从有了关雄和淮山之后便做起了甩手掌柜,衙门大事问关雄,小事问淮山,只有死人的事他才稍稍过问一二。平日平民百姓前来报案,传说中断案如神的慕大人往往只会轻描淡写地问一句话:死人了吗?如果没有,那么基本上就没他什么事情了。 关于慕大人这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情形,连一向不通政事的沈黑妞都忍不住悄悄地问她主子:“这样当太守不太好吧?这样也能当太守!” 秋惊寒笑而不语,反倒是正在观沧海的当事人回头笑问:“沈大将军,你说说看战后黎民百姓最需要的是什么?” 背后说人长短被抓了个现行,沈黑妞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将求助的目光望向了她主子唯一的爱徒——淮山。 在她那锋利目光的逼迫下,淮山不情愿地吐出了八个字:“休养生息,无为而治。” 沈大将军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心中却不以为然地腹诽:“懒就懒呗,不承认就算了,还给自己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慕致远不用动脑都知道黑妞在想什么,幽幽地道:“善恶在我,毁誉由人,爷不跟你这黑面将军争。” “慕大人成日无所事事,很闲是麽?”秋惊寒望着波涛汹涌的大海,慢悠悠地道。 慕致远望了望“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的壮阔之景,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连忙摆手摇头:“不闲,不闲,怎么会闲呢。下官这是在面向大海,修身养性,感悟人生。圣上常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先有修身齐家,然后才能治国平天下,下官这是在努力地践行。” 慕致远真怕他的爱妻一怒之下把他扔进了大海,虽然他水性不错,但那股咸腥味真不是平常人所能忍受的。对于慕大人来说,大海虽美,然而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慕大人的思维一向不是常人所能理解,冀州的郡守们也被他弄得一头雾水。循旧例,新官上任三把火,自然是该有所动作,要么推行地方政令,要么宴请各级官员。可慕致远并没有这么做,估计他连花名册上的名字都没记住半个。至于亲自去登门拜访他,对不起,咱们太守不在家,今日不在,明日也不在。至于去哪儿了,还是对不起,咱们家大人不让说。公堂正中的椅子上永远都是空的,处理政务的单日是大师爷关雄,双日是小师爷淮山。 郡守们苦思无良策,只好四处托人打听新任太守的习性喜好。然而,只要是从京城方向传来的回音,无论是亲朋好友,还是恩师岳父,无论是达官显宦,还是皇亲国戚,或是温和,或是严厉地表达出了同一个意思:不要惹他,也不要理他,好好干活,活如果干不好,自己乖乖摘了乌纱帽回家种田。以前你们那些小九九,小幺蛾子都乖乖藏好。否则,谁也救不了你。 如此一来,各郡守歇了走旁门左道路子的心思,每日勤勤恳恳、老老实实地升堂理事。隔了一年半载,各郡守才知道为何上面的人讳莫如深,原来新任冀州太守是曾经铁面无私的御史大人慕致远,那可是真正的高官,是很多官员踮起脚尖都难望其项背的高度。如此一想,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也就在情理之中。其实,他们真的想太多了,他们的太守大人只是懒得理他们而已。 训练水师也不是一帆风顺的事情,比如莫问就成了秋惊寒的心病。莫将军每日站在海边苦思冥想该如何下水,怎么下水,呛死了怎么办,被鱼吃了又怎么办等等,越想越多,脑袋也越来越疼。因而,水师训练已有一个多月了,莫将军还站在岸上苦苦思索,脸上纠结的神情像迷路的小孩。 沈翊劝说过,沈黑妞劝说过,梁文锦也劝说过,全都苦口婆心,亲自演示,然而无济于事,莫将军依然我行我素,坚持做海岸那一道最亮丽的风景。 “站在岸上学不会游泳,他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啊。”轮椅上的沈翊忧心忡忡地道。 “那一起想个法子呗。”秋惊寒从地上捡了一块扁平的小石子使劲扔向水面,划出一串漂亮的水花,“虽有悍将一说,可也不是旱鸭子的‘旱’啊。要不把他推下去?” “这可如何使得。莫将军可是个二品将军,让您一脚踹下去,颜面何存,以后还如何带兵?”沈翊道。 “颜面值几个钱?等与敌军交战的时候,命才值钱。”秋惊寒嗤笑道。 “虽然暴力是解决问题的最快方法,但不是最好方法,咱们再想想别的法子吧。”一旁懒洋洋晒太阳的慕致远也表示反对。 “莫将军拳脚功夫了得,把他推下水,感觉有点难。”沈黑妞认真地道,“将军,要不我去试试?” “给你一件兵器,爷相信你能赢。赤手空拳,爷怕他还没下水,你就先挂彩了,还是算了吧。”秋惊寒泄气地道,“既然不能力敌,那就智取咯。莫将军最在意的是什么?” “是将军。”黑妞脱口而出,话音刚落却看到慕大人吃人的目光。 “本来就是呀!”耿直的黑妞,可怜的慕大人。 沈翊忍住笑意,连连干咳了几声打断黑妞。 一时后知后觉地秋惊寒踌躇道:“要不爷牺牲一下,假装在他身边不小心落水?” 慕致远一把拉住她,咬牙切齿地道:“别!他还没下水,我就先下去了!” “使不得!”沈翊也连忙劝阻。 “那你们说咋办咯?” “不就是把那根死木头逼下水吗,让我来!”慕致远恼道,招呼不远处在水中遨游的梁文锦低声吩咐了几句。 “沈将军,你知道将军最喜欢吃什么吗?”慕致远又煞有介事地扬声道。 “当然是鲈鱼!”沈黑妞虽不解其意,但也乐于附和。 “那你可知道鲈出冀州,渤海尤盛麽?渤海之鲈长仅数寸,状微似鳜而色白,有黑点,巨口细鳞,有四鳃。古法蒸鲈鱼要的就是渤海之鲈,去鳞鳃内脏后,加香菇4朵、五花咸肉50克、熟笋50克、香葱2-3棵、生姜2-3片,再佐以少许盐、蚝油、蒸鱼豉油、胡椒粉、白糖、香油。据说,肉质坚实,味道鲜美,用过之后再也不会忘记,甚至有人留下诗句‘忽忆鲈鱼脍扁舟往江东’!” “快,有鲈鱼!”离莫问不远处的梁文锦忽然大喝一声,饱含惊喜之情,他身后的军士们也随之纷纷潜入水中,前往追赶。 “噗通!”一声,莫问扑了下去,别问他是怎么下去的,他只听到了“鲈鱼”两个字。 水中的确游过一群鱼,然而不是鲈鱼,渤海的确也有鲈鱼,然而鲈鱼四、五月方出。慕大人那句“鲈出冀州,渤海尤盛”自然也是胡诌的。 “这样就下去了?怎么可以这样!”黑妞满脸的不可思议。 “沈将军,这就叫打蛇打七寸。”慕致远得意地笑道。 沈翊笑而不语,聪明地没指出是莫将军爱吃鲈鱼,还是莫将军知道将军爱吃鲈鱼,不然慕大人就要翻脸了。 对于莫问,梁文锦满腹幽怨,他嘴都磨起泡了没把人哄下水,结果被慕大人三言两语骗下水了。因而,游到莫问的身边后,非但没有及时把托人住,还往水里按,直到莫问挣扎得不是那么起劲了,这才把人从水里捞出来,认真教人家凫水。 随着莫问这只最强悍的旱鸭子的入水,秋惊寒高悬的心也渐渐放了下来。她所带的十万军士中,一半是凉州军,也就说几乎有一半是旱鸭子,他们对水有着一种天生的畏惧。虽然她可以从各州中抽调出善泅的军士组成江南水师,事半功倍,然而秋惊寒并不愿意,不愿意将这些跟她并肩作战的兄弟弃而不用,哪怕需要花成倍的时间和精力。 沈翊自然明白她的苦心,非但没有怨言,还放了更多的细心和耐心去指导。忙碌是最好的伤药,沈翊仿佛换了个人似的,脸上晒得黝黑黝黑,也渐渐展露出笑容。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秋惊寒对他的看重,渐渐找准了自己的位置和发现了自己的价值。重拾信心,笑面生活,对沈翊来说再重要不过。 凫水是水师中每个兵士必备的保命技能,但仅仅训练凫水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大量的战舰用来演练作战。中秋前夕,朝廷给江南水师拨下白银五十万两、战舰十艘,这是给秋惊寒最好的礼物。 十万人马,十艘战舰简直是杯水车薪。但是东征战事刚过,朝廷的确没有更多完好的战舰了,因而只有自己造。闭门造车,从来都不是秋惊寒的风格。对于治军打战她在行,训练水师她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更遑论辨别战舰的好坏了。顾不上过中秋节,秋惊寒便带着水性较好的沈黑妞、梁文锦,对战舰有所了解的沈翊和狗皮膏药似的慕致远踏上了学习的行程。交州、扬州、徐州皆有驻水师,因而这些都是必须去拜访观摩的地方。 这三大州位于东南沿海一带,对定北王秋惊寒虽闻名已久,然而毕竟是闻名而已。见她年纪轻轻,又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都督们多少有几分轻视。皇亲国戚、江南都护自然是无法拒绝,于是他们客客气气地招待了,但在治军事宜上都是遮遮掩掩,含糊不清,气得沈黑妞只想杀人。 当然也不是一无所获,沈翊和慕致远的厉害之处这就显示出来了。沈翊是根正苗红的世家子弟,沈家已经营多代,与沈家有关系的家族多不胜数,甚至有些小家族是依附沈家而活。因此,三大州的水军布防图、军舰图都不声不响地落入了秋惊寒的手中,虽然手段称不上光明正大。而慕致远也不容小觑,他担任御史大夫时代天巡狩的同时不忘游历各处,因而交友甚广,其中不乏有能人异士擅器械,好造船,被慕致远说动了出山来辅佐秋惊寒。 一行人准备返程已是十一月,秋惊寒觉得这还不够,特意走了一趟东海郡,把东夷在东征战役中留下的破船千里迢迢的运了几艘回冀州的渤海郡。 秋惊寒的背后又怎么会少得了崔家的帮助呢,崔家自从东征战役结束后,就已猜出圣意,重金寻求精通造船的匠师。等秋惊寒回到渤海郡,匠师早已不声不响地进了水师,新的战舰都已初具模型,这令秋惊寒喜不自胜。 十一月下旬,江南水师产出了第一批战舰,有大型的主力战船,如“舰”和“楼船”;有中型的是用于攻战追击的战船,如“蒙冲”、“先登”;还有小型的用于哨探巡逻的快船,如“游艇”、“赤马舟”等。大型的底尖上阔,首尾高昂,能容百人;小型行驶敏捷,进退裕如。 十二月,交州、扬州、徐州三州都督联名送来帖子,约秋惊寒来年端午汇演于东海,秋惊寒欣然应允。 慕大人一走就是三个月,冀州居然没有出大乱子,这可以称得上是奇谈了。天下十三州,哪个太守能如慕大人一般轻松?然而,回到冀州的慕大人日子也不怎么顺心,为什么呢?关雄、淮山俱义正言辞地表示了要撂摊子。(未完待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二章:威逼利诱 慕致远好吃好喝地招待了二人,细问缘由。 淮山对先生带慕致远出游不带自己的行为委婉地表达了强烈的不满。 “我是你师公,老子是你师公!”慕致远咆哮道,“小兔崽子,你真以为三个月跑三个州很好玩呀,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累得跟牲口似的,还要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这种跑腿的事情,本来应该是你这个做弟子来做的,爷怜惜你年纪小才自动请缨,你别不知好歹。下次再让爷听到这种话,爷替你先生收拾你!” 道行不够的淮山岂是资深狐狸慕致远的对手,只得乖乖挎着脸思过。关雄不得不重新审视慕大人,对他这强词夺理、反败为胜的功夫叹为观止。 慕致远换了笑脸,温声道:“退之,你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了?” 慕致远知道关雄曾与张远一同共事,见过张远军治、吏治一手抓的厉害,如今给了他一展才能的机会,自然不会无理取闹。 “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可是,今年烽火直到五月才停,错过了最佳的耕种时节。更不用说百姓本就妻离子散,缺乏身强体壮的男丁,再加上秋收前遭受了了蝗灾,家中余粮已不足支撑他们度过这个冬季了,这生活可不是一个‘苦’字可形容。现在兖州、青州、冀州先后发生了农民起义,声势浩大,这形势不容乐观啊!”关雄忧心忡忡地道,紧皱的眉头几乎可以夹死一只蚊子。 “冀州起义的是哪个郡县?现在情况如何了?”慕致远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 “清河国与魏郡的交界处,约莫五百人,两郡正在联手镇压,暂时还未出现伤亡。此外,安平国也不太稳定,时有民众闹事。”关雄道。 “退之,这事不可掉以轻心。你立刻给各郡守下发文书命他们不到万不得已,不得用武力镇压,不得伤百姓,同时命各郡县上报辖区内的粮仓库存,我会将情况立即上表朝廷。另外,各富贾豪绅是否有举措?”慕致远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问道。 最后一句话不说还好,一说关雄就来气,他抖着胡须怒道:“商人重利能有什么举措?东夷战事刚起的时候,百姓纷纷外出避祸,他们大肆折价收购粮食,现在他们用双倍甚至是三倍的价钱出售,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只有……只有极少数的商贾有放粮施粥。” “如此说来,他们胆子倒是不小,居然有人敢发战争财。你回头把冀州富贾豪绅的名单整理一份给我,爷亲自来收拾这些为富不仁的家伙。”慕致远眼中闪过一抹狠厉之色。 关雄领命而去。 慕致远将目光望向了一旁垂头丧气的淮山,拉过他,轻轻摸着他的头,语重心长地道:“你这个样子,怎么敢自称是秋将军的弟子呢?你们先生任职燕北都护的时候可没有什么太守,照样把燕北治得政通人和、兵强马壮。现在的兵部郎中张远张大人你见过吧,正五品,他以前就是你先生的军师。那可是个人物,上马能排兵布阵,下马能救民水火。他不惑之年才遇到你先生,你还年纪轻轻就有了个这么厉害的先生,将来必定是要比张大人还厉害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也,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所以呢,年轻人要吃得起苦,要多吃苦。” 这番话给淮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激励着他不断进取,直到暮年他还清楚地记得每一个字。只是有一天他在摇椅中将这话传给孙子时忽然发现有点不对,张远大人不惑之年才遇到先生,这似乎只能说明张远大人本就有大才,和吃苦耐劳并无必然关系。 慕致远拟好奏折交给关雄后,转身就去了渤海郡找秋惊寒。去时正是严冬,彤云密布,朔风渐起。 “府衙里的事情这么快就处理好了?”拥着锦衣狐裘的秋惊寒懒洋洋地道,带着几分诧异。 “哪能,这是摊上事儿了。”慕致远学着她时不时冒出的北方腔调苦笑道。 “把你不高兴的事情说出来听听,让爷高兴高兴。”秋惊寒戏谑道。 “百姓无粮过冬,官府无能为力,商贾见死不救。”慕致远简明扼要地言道。 “无粮过冬,这可不是小事。”秋惊寒收起了玩笑的神情。 “可不是麽?不然为夫也不会这么愁了。”慕致远在暖炉边烤着冻得僵硬的手指。 “可有法子了?”秋惊寒问道。 “向商贾借粮。”慕致远眸光微微闪动,不加掩饰的算计。 “借粮不失为一个解燃眉之急的法子,但是各富贾豪绅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你要有所准备才好。”秋惊寒微微沉吟道,“不然,后患难以收拾。” “看外面的天色,大雪将至,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百姓活活饿死。在这个节骨眼上,就是天王老子也得动一动,哪还能顾得上那么多。不需要他们伤筋动骨,放点儿心头血就够了。”慕致远慢慢地道。 秋惊寒知道他这是已经下定决心了,于是不再赘言,直接地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知我者,长安也。”慕致远微笑道,“借我两百身材魁梧的军士。” 秋惊寒点了点头,缓缓地开口:“待午膳后,我随你一起去凤城小住几日吧。” “快下雪了,你还是待在府中好好修养吧。”慕致远握着她的手摇头。 “下雪天弟兄们停训,我留在这儿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而你那边的事情却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处理好的,你这样经常两边奔波太辛苦了。再说了,我岂是那么娇弱的人,你要是不放心,让黑妞赶马车去。”秋惊寒微嫣然一笑。 慕致远只觉得心中流过一阵暖流,通体舒泰。 秋惊寒点了五百亲卫随慕致远回冀州治所凤城,夜间果然簌簌地落起了雪花,第二天天亮后雪势非但未丝毫减弱,还飘起了漫天的“鹅毛”。 “瑞雪兆丰年,只可惜这年关难过。”慕致远拿着冀州富商的单子叹道,“这一夜下来,城外不知坍塌了多少老房子。” “大清早就见到慕大人这忧国忧民的样子,还真有点不习惯。”沈黑妞笑道,她和关雄、淮山刚从外面进来,身上落满了雪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叹什么气哦,像个小老头似的。” “唔,黑妞此言深得我心。”秋惊寒赞道。 “让诸位见笑了。”慕致远莞尔。 秋惊寒招呼关雄二人坐下,轻声问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都用过早膳了吧?” 见到秋惊寒,二人面上俱是喜色,连连点头,温顺得像绵羊,这让慕大人心中颇不是滋味。 秋惊寒挑拣了一些去交州、扬州、徐州途中的趣事讲给二人听,又将淮山招至跟前考校了一番,最后赞许地道:“还不错。爷会在这住上一段时日,接下来教你排兵布阵、阴阳八卦。” 淮山高兴得满脸通红,恨不得在地上打滚儿。 慕致远见不得这兔崽子吸引他爱妻太多的注意,板着脸扬声问关雄:“宴请的事宜准备得如何了?” “冀州排得上名号的都请了,共一百人,单子已经给您了,帖子也已经发出了。时间是三日后,地点是在望江楼,已经跟掌柜打过招呼了。”关雄言之有序。 “望江楼是好地方,前面是浩浩荡荡的江水,后面是一大片梅林,更重要的是他们家的酱肘子真好吃,好吃得舌头都想吞了。”黑妞笑道。 慕致远心中想的是:“又是望江楼,又是鸿门宴,也不知道这望江楼的掌柜到时候会不会哭。” 中午,果然有不少百姓跪在衙门前表示家中已经揭不开锅了,请求衙门开仓赈济。慕大人一身布衣独自在衙门前回话,诚恳地表示已经上书朝廷了,朝廷应该很快就会来人赈灾,请大家再坚持坚持,耐心地等候,慕大人将会对他们不离不弃,共渡难关。好说歹说,百姓这才被劝走。 慕大人背后一身冷汗,别人不知道,他可十分清楚,别的郡县多少有些存粮,冀州府衙的仓库里别说粮食,老鼠都没有半只。毛都没有一片的地方,老鼠去做什么,等着饿死麽? 冀州各商贾接到冀州太守慕大人的请帖,喜不自胜,暗自思量:“这可真是天上掉馅饼了,据说那慕大人可是淮北王世子,未来的淮北王,那可是各位郡守大人都没见过的大人物。此次一定要好好把握机会,如若能够攀附上,大富大贵的日子可是指日可待了。” 也难怪他们如此想,自古士农工商阶级分明,商贾的地位最低,他们虽然腰缠万贯,然而却最不受尊重。 第三日,望江楼前宝马雕车香满路,冀州各富商云集于此。慕大人锦衣玉带,春风满面地在楼前等候。宴上言笑晏晏,琼浆玉液,炊金馔玉,热闹非凡。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慕大人笑眯眯地道:“吃饱喝足了,咱们来说说话。依本官来看,大家的胃口不错,吃得也不少,就是不知平日食欲如何,尤其是对着外面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百姓的时候。昨晚本官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情形是这样的:大雪连绵,百姓吃光了所有的存粮,花光了所有的银钱去换粮食,可黑心的粮铺、米铺却坐地起价,导致他们银钱没有了,冬季却还很漫长。那怎么办呢,总得活下去吧,于是他们去抢。那去哪儿抢呢,首先是富商,然后是衙门。衙门毕竟是官府,民不与官斗的道理他们还是懂的。百姓都清楚富商留存了很多粮食,于是那些富商们,谁家存粮最多,谁家就最遭殃。这时候有人就说了,他们不是有护院和奴仆麽。可是,那些下人的心也是肉长的,也有父母妻子,也有亲朋好友吧。这些人都蜂拥而至,能怎么办呢。再说了,那些难民为了活命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烧杀抢掠,下人们哪敢真与他们拼命啊。这时候又有人说了,不是还有官府麽。可是,官府非但没有出兵镇压,还乐见其成。当官的又不是傻子,在那种情况谁站出来说话,谁就是惹祸上身。当然,如果郡守是你爹,自然不会坐视不理。百姓要的是粮食,他们有了粮食自然不会来衙门闹了,虽然这些粮食来路有点不正,但没有百姓饿死,当官的来年述职也可以不用被问责了,这不是好事麽?于是,富商全被洗劫一空,真是一贫如洗,还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可不是一个‘惨’字所能概括的。本官这梦就梦到这儿,也不知道好不好听,大家多少赏点儿银钱意思意思吧。本官今日带了一本功德簿过来,来日给善人刻功德碑,当然本官还会上表朝廷给诸位请功,说不定未来的皇商就在诸位中诞生了!” 慕大人威逼利诱,还不忘露出一副“我是光棍,我怕谁”“我穷我骄傲”的无赖模样。 这番变故来得太快,富商惊得嘴巴都合不上。 适时,缓带轻裘的秋惊寒带着五百军士缓缓踱入,扬声笑道:“风闻今日冀州各大富商齐聚望江楼,共商放粮施粥,此乃大义,连本王都忍不住来凑凑热闹。楼外的百姓交口称赞,都在翘首以待呢。来,慕大人,这是五千两,不用记名!” 定北王不是一般的慷慨,一出手就是五千两,还不用记名。她身后是五百军士,手持大刀,威风凛凛。定北王都说是共商放粮施粥了,他们能说不是麽?定北王都说不用记名了,他们还敢记名麽? 慕大人这招先礼后兵实在是高,“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商贾还能说什么呢,只得乖乖“捐”银子,没带的打欠条。 临出门前,定北王忽然笑道:“冀州首富江城也在啊,据说江老爷子家财万贯,富可敌国,穿的是锦衣玉带,用的是象箸玉杯,吃的是山珍海味,家中米烂成仓,入则三妻四妾,出则奴仆成群。啧啧,那可是泼天的富贵,连本王也好生羡慕!” 江城想早就该打断自己的腿了,这样就不会来赴这该死的宴会了。 这次宴饮的结果,谁都不愿意再提起,尤其是首富江城。 大雪连绵,一连半月,冰冻三尺,涂有饿莩。冀州百姓幸得各商贾放粮施粥,勉强吊着一条命。 十二月中旬,收到朝廷下令开仓赈济的消息,同时给受灾严重的冀州拨下十万两白银,十万石粮食。 听到这个消息,慕致远松了一口气,秋惊寒松了一口气,富贾豪绅也松了一口气,然而他们都松得太早了,因为粮食在冀州的上党郡不翼而飞了。上党郡位于司棣和冀州的交界处,隶属于冀州。 “刚进入冀州就不见了,这是有人趁你病要你命呢。”秋惊寒戏谑道,“慕大人,您这到底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哦?”(未完待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三章:扑朔迷离 “御史大夫、大理寺哪个官职不是得罪人的?”慕致远无奈地道。 “好吧,你辛辛苦苦‘化缘’得来的银子都不够支撑凤城百姓熬过这个冬季,更何况整个冀州呢?府衙没有粮食谁又会相信呢?这个消息也不能让百姓知道,不然百姓恐慌之下,你那天讲的那个梦恐怕就一语成谶了。要不先这样吧,我命人回雒阳王府去取一些银子来周转周转?”秋惊寒忧心忡忡地道,“州府向商贾买米粮,料他们也没那个胆子敢抬价。” “秋惊寒,那可是你的嫁妆,你想都别想!我慕致远就是不当这个太守了,也不能拿你的嫁妆来填!”慕致远怒道。 慕致远对她一向温柔细致,何尝动过怒?别说动怒,都没红过脸。 秋惊寒知道自己这是触到他的逆鳞了,握住他的手温声道:“好,听你的,不动,不动。银子没有长翅膀,不可能自己飞了,既然是人为,那么就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那这样吧,我飞鸽传书给旷达,看看京城各大家族是否有异动。你呢,马上上表朝廷,这事不能隐而不报,朝廷知道了,对方会有所忌惮。然后,我们立刻动身去上党郡看看会不会有所收获。” 慕致远这才转怒为喜,一把拥紧了她。 秋惊寒给沈翊留了手书,带着梁文锦、黑妞和淮山,随慕致远一同往上党郡。 离开凤城时,黑妞驾的马车被人拦住了。 “谁在跟黑妞说话?听声音怎么有点耳熟?”马车上的秋惊寒欲挑开帘子。 慕致远按住他的手,轻声笑道:“别看了,是成王府小世子。” “楚忠良?他找黑妞做什么?”秋惊寒诧异不已。 慕致远暧昧地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何不可?” “他跟黑妞?!”秋惊寒感觉自己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你别小瞧他,征北回京后,家中的莺莺燕燕都遣散了,现在的成王府可是干净得很,除了粗使婆子,奴婢都不见一个。成王妃去得早,成王自从楚忠良改邪归正之后恨不得把你当活佛供着。黑妞若嫁过去,上面没有婆婆管,可当家做主,又有你这层关系在,那日子可不是一般的好过。在京城再难找出第二个这样的人家了,你可别棒打鸳鸯。”慕致远温声笑道,“他们俩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 “慕大人待你辞官了堪任冰人。”秋惊寒恼道。 “为夫这是就事论事。我知道黑妞跟你情同姐妹,可是也不能留在身边一辈子是不?”慕致远正色道。 “我可不舍得,至少要再过几年。”秋惊寒将他的话听进了心里,松了口。 “好,都依你。”慕致远宠溺地笑笑。 二人说话间,马车缓缓动了。 从凤城到上党郡需横穿吴国,日夜兼程也需要四五日。除了淮山一脸菜色,其余人都还好。秋惊寒、黑妞、梁文锦惯于行军打战,吃这点苦自然不在话下,慕致远担任御史大夫的时候风餐露宿也是家常便饭。 第六日,一行人到了上党郡,刻意没惊动郡守,直接奔赴事发的地点——潞县。潞县在司棣通往凤城的官道旁,人口不多,地势却十分险要,三面环山,都是悬崖峭壁,南面是茂密的森林,参天大树多不胜数,一眼望不见尽头。 他们向村民打听最近半个月内是否有大队人马从这儿经过,村民纷纷摇头,只有个小伙子说半夜夜起似乎听见马儿嘶鸣的声音,其他的再也问不出来了。 五人牵着马儿出了村庄,沿着车辙印向北慢慢走去,希望能够发现点什么。官道越来越窄,两岸峭壁林立。约莫走了一个时辰,壁上的树木也渐少,巨石林立。 秋惊寒正低声指点淮山,告诉他如果在这种地势下作战,何处可埋伏,如何埋伏,又该用多少兵力等。 “咦,车辙印到这儿忽然不见了!”走在前面的梁文锦突然叫道。 “大家在这儿歇歇脚,四周看看是否有发现。”秋惊寒道。 五人选了一个阴凉处,喝了点水,又吃了些干粮充饥,便四下走开了。现场很显然被精心地处理过,一刻钟过去了没有丝毫发现。 五人众数黑妞最没耐心,她找了两刻钟便寻了一处石头坐下,拿着木棍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路边的雪花,戳着戳着,忽然跳了起来,大声叫道:“将军,快来看,这……这好像有点不太对!” 四人围到她身边,一只马蹄赫然映入眼帘,梁文锦蹲下身子,伸开手掌量了量,惊疑不定地道:“是战马!怎么可能!” 的确不太可能,冀州兵马由秋惊寒掌管,没有她的调令谁敢跑到潞县!而且,潞县附近并没有驻军! 秋惊寒与慕致远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脸上的神色都极为凝重,心中不约而同地想到“谋反”两个大字。 “会不会可能是司棣的兵马?”淮山问道。 “但愿吧。文锦,你先把马蹄拓印下来,回到军中跟沈翊确认一下!”秋惊寒吩咐道。 “呶,我也有收获。”慕致远将背着的手伸到前面,摊开的手心正躺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竹蜻蜓。 “怎么会这样!”沈黑妞又是一惊。 京城曾经出现过竹蜻蜓,杀的都是出使边关的贪官污吏。别人不知道主使是谁,她可很清楚。 “又是战马,又是竹蜻蜓的,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慕致远冷笑道,“如此装神弄鬼,不要让爷抓到他!” “子归……”秋惊寒欲言又止。 慕致远握紧她的手,轻声笑道:“长安,我都知道。爷正遗憾竹蜻蜓的案子这辈子恐怕都无法了结,他来得正好!” “我们立刻回凤城吧,他既然做了这么大的局,不可能没有下一步的动作。”秋惊寒道。 回到凤城,秋惊寒又给张远发了一封密函,让他查最近三个月内京城的兵马是否有异动,尤其是东北部。 慕致远等人回来得正及时,京城来使臣了,是太监总管德公公,首先他表示圣上已经知道往冀州赈灾的粮食和银子被劫一事,圣上的旨意让慕致远查,彻底地查,秋惊寒协同。 圣上的原话是这样说的:“慕致远,别以为朕让你做太守,你就真当自己是太守了!如果这案子两个月内查不出来,你就乖乖回京吧,大理寺卿的位置还给你留着!” 慕致远、秋惊寒二人领了圣旨。 德公公笑眯眯地道:“咱家离京的时候,圣上正龙颜大怒呢,兖州、青州受灾也不小,而国库的情况慕大人是了解的。望二位多多体谅圣上的难处,早日破案。” 慕致远忙称:“一定尽力破案,辛苦公公走这一趟了”。 第二日天还未大亮,慕致远趴在床头把玩着一份请柬,翻来覆去地看,似乎不看出一朵花来誓不罢休。 “什么人给你下的帖子?”秋惊寒从温暖的被窝中探出半个脑袋。 “昨夜退之拿来的,不过这可不是给为夫的,而是给慕大人和慕夫人的。”慕致远玩味地笑道。 “慕夫人?”秋惊寒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味过来原来说的是自己,顺口问道,“哪个府上?什么事情?” “冀州首富江家,前天大少奶奶没了。” “江城府上?那个江城到底是什么来头?跟兖州太守江沅是否有关系?”秋惊寒蹙了蹙眉头,“江府大少奶奶在百姓中风评如何?” 慕致远忍不住揉了揉她的眉头,也顺便揉乱了她的银发,轻声笑道:“你这么多问题,让我先回答哪个才好呢。江城和江沅的确是有关系的,他是江沅的叔父,但叔侄关系非但不好,还差不多闹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据说是因为江沅父亲早逝,江城霸占了他父亲的那一份。江城有两个儿子,大少爷叫江淮,五年前外出经商,途中遇到强人,连尸首都没寻到。小少爷叫江泽,一个名副其实的纨绔,吃喝嫖赌、坑门拐骗无所不能。大少奶奶是一家药铺掌柜的女儿,自江淮去后,便自请入了佛堂,终日礼佛,不问俗事。二少奶奶是魏郡郡守的掌上明珠,膝下有一儿一女。当然,这些都是传闻,其真实情况有待考究。” “那江城其人又如何?”秋惊寒无意识地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掌心。 慕致远见她如此孩子气的举动,心中柔软得一塌糊涂,倾身吻了吻她的额头:“江城啊,是个大善人。架桥、修路、办学堂捐的银子都是最多的那一个。为人豪爽,好结交朋友,据说救济了不少落魄的年轻人。” “如此人物,值得去会会。”秋惊寒似笑非笑地道。 二人用完早膳已是巳时一刻,外面雪停了,并未放晴,庭院里高高的白杨树枝就像一把把利剑直插云霄,苍翠的针叶松上满了毛松松的雪球,垂柳和垂榆的枝条上缀着的白雪像朵朵含苞待放的白梅花。 江府也在凤城,与衙门相隔不远,因而关雄这个师爷也一同前去观礼。慕致远是文官,秋惊寒自然随他一同坐轿,为了方便行事,她并未换上红妆,因而只要她和慕致远不说,没有人知道她是慕夫人,还以为是哪个贵公子呢。黑妞和梁文锦骑马,一身衙役打扮,青衣皂帽,腰间配着一把大刀,关雄和淮山坐了另外一顶轿子。两顶轿子左右各十名衙役,太守的阵仗和威仪就显示出来了。 丧葬礼俗植根于灵魂不灭的观念,认为人死后要到阴间世界去生活,因而希望已亡故的亲人在另一个世界得到幸福与安宁,并且保佑家人兴旺发达。同时,丧葬礼俗仪规繁缛,贫富差异十分明显,成为富商大贾和官宦人家赌豪竞奢的一种形式。江城身为一州首富,丧礼自然是大操大办,厚葬重殓,事死如事生,哪怕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冀州几乎只要有头脸的人都派了人前来吊唁,无论经商,还是入仕,那可不是一般的热闹,秋惊寒不得不重新估量江城的影响力。 进了大门之后,秋惊寒就带着沈黑妞、淮山与慕致远分开了,因为冀州太守慕大人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一举一动都在有心人的目光之下。 既然是前来吊唁,去灵堂给逝者拜一拜,烧一炷香是应有的礼节。远远地,便能听见僧道的诵经之声、乐队的唢呐声和孝子们嘶声裂肺的哭声,空气中蔓延着庄严肃穆之气和纸钱香烛的焚烧气味。 秋惊寒刚踏入灵堂立刻发现自己来晚了,鞭炮声在耳边炸开,烟雾弥漫和郎朗经声中只听得执事大喊了一声“跪,拜,起!” 秋惊寒知道这是赶上出殡的时辰了,漆黑的棺木迎面而来,她忙向右边避去。淮山和黑妞本是一左一右地站在她两边,因而她也无法向右边移动太多,情急之下,她一把拉过淮山往黑妞的身边推去。这时棺木已经离她很近很近了,正要擦肩而过时,突然靠近秋惊寒的抬灵汉子脚下一踉跄,几欲摔倒。秋惊寒本能地伸出左手,微微扶了一下棺木,手中一沉,心中也是一沉。 秋惊寒非快地收回手,连那个抬灵的汉子都没有发现,又是烟雾弥漫中,因而没有人发现出殡时有这番变故。 人们把出殡的隆重与否不仅看成是死者的衰荣,也看作是生者的显赫。棺木出了灵堂,各送葬人员全部就位,最前面是八杆红色旗,四面龙头铜锣,四把遮阳红伞,四把绿扇、金瓜、钺斧,朝天蹬、八大抬、四大桌,鹤童虎判和顶盔挂甲面目狰狞的两个开路鬼——方相、方弼兄弟的扎彩(其一手持三节棍、一手高擎七节鞭)、雪柳一百多棵。执事后棺轿前为宾客,同辈按岁数大小排列,年长者居前。长子扛魂幡引导在前,次子等孝男持哭丧棒依次向后排列。用一块白布,一端系于杠前,一端由大孝子牵于肩,诸孝子依次摞布在肩,随杠哭泣而行。其后为棺轿,女眷们坐在棺后的车轿上,一路嚎陶大哭。最后面是僧、道、尼唪经队伍。 秋惊寒匆匆回衙门,随后慕致远也回来了,二人俱未在江府用午膳。 慕致远边解官帽边问道:“是否有发现?” “江府有古怪。出殡时间有早、晚两种,早殡一般在辰时二刻之前,晚殡则在亥时二刻之后,晚殡要招待亲朋,摆设酒席饭菜,因此开销较大,一般能晾杠的府中都是出晚殡。江府如此富庶的人家,出早殡于理不合。另外,机缘巧合之下,我扶了一下大少奶奶的棺木,太重了,即便是黑妞也背不起,不合常理。”秋惊寒沉吟道。 沈黑妞力能扛鼎,人尽皆知。 而秋惊寒年纪轻轻就能够分清早、晚殡的不同,何尝不是因为她早年历经了丧父、丧母、丧祖父的苦难呢? 慕致远面上不显,心中却是一痛,他强笑道:“你猜猜我见到了谁?为夫见到了德公公,虽然只是一眼,但那身形背影绝对错不了!”(未完待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四章:初现端倪 “今晚去倒斗,明日再给江泽下个套子!”秋惊寒一锤定音。 秋惊寒吩咐黑妞快马加鞭去请沈翊来凤城。 “沈将军腿脚不便,这又天寒地冻的,为何要如此着急请他过来?”慕致远大惑不解。 “沈氏祖先是干那行出身的,也怕墓中有机关,机关器械他比我厉害。”秋惊寒微笑道。 黑妞嘴巴张得大大的,沉浸在“我祖先是盗墓贼”的震惊中。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盗墓发家有什么稀奇古怪的?让你平日多读书不听,现在吃惊了吧?别磨蹭了,快去吧!”秋惊寒笑骂。 沈黑妞与沈翊同样姓沈,以前除了八百年前是一家之外还真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不然怎么会一个是世家子,一个是灶下婢。当然,她能肯定自己和沈翊是出自同一个祖宗,忽然觉得自己离世家很近,这时候她忘了经常打交道的淮安崔家和将军府,崔家不用多说,秋家到秋惊寒手上已是第三代,忠厚传家,门第显赫,其实也已初具世家的气候了。 江家的祖坟位于凤城北端山脉,坟地背后高山重岗、开屏列帐,陵区负阴抱阳。左右护砂、环抱拱卫、溪水分流、藏风聚景。方圆五里,松柏成荫,墓碑林立。 一行十余人傍晚时分到了山脚下,带着锄头、锹、镐、铲、斧、火把和布袋等物什。 “倒还真是块风水宝地。”秋惊寒似笑非笑地道。 “爷,咱们这样做会不会有点不厚道?”黑妞拿着盘龙棍蹦蹦跳跳地走在最前面。 江家大少奶奶上午才下葬,这可方便了他们,路都不用找。 “自古及今,未有不死之人,又无不发之墓也。再说了,你那是重操祖业,不用心怀愧疚。”秋惊寒淡淡地道。 “这话好像很有道理哦。”黑妞恍然大悟。 担架上的沈翊身子颠了颠,低声干咳了两声。这二人的对话简直是耳不忍闻,有这样理直气壮地跑去刨人家新坟的麽? “这样的事情还是少做些比较好。”慕大人很努力地希望能够改变他爱妻的奇怪思想。 “错了,一回生二回熟。”秋惊寒振振有词。 慕大人还能说什么呢,他可没忘了自己曾挖过岳母阴宅的历史,只要支使黑妞:“烦请沈将军打头阵,先去把守坟人妥善处理了。” 黑妞领命而去,沈翊无声地笑了笑。 秋惊寒向沈翊问水师的近况,一行人边走边说,在戌时一刻到达了江大少奶奶的坟前。时间把握得正好,暮色四合,天刚擦黑。 沈翊果然没有辜负秋惊寒的期望,一到目的地便拿出八卦盘捣腾。因为是新墓,自然可省去拿探条去探这一步,直接可下铲,命军士一铲一铲地打下去,往左右两边蔓延,一个个的点连起来,不久便出现了十多米地下的墓的形状。然后沈翊再根据墓的形状、深度、坑灰、木质等特点推测出墓门的位置等等。下探条、下铲、看坑灰、落实墓室形状方位一步一步,有条不紊。 一旁的黑妞、梁文锦看得目瞪口呆,连慕致远都忍不住捅了捅秋惊寒的胳膊:“你怎么知道他会这手?” “猜的。”秋惊寒笑道。 “这都行?”慕致远不信。 “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呢?”秋惊寒挑眉。 “秋将军神机妙算,子归拜服。”慕致远喟叹。 沈翊又命军士们从一处斜坡打洞,黑妞与梁文锦看得手痒,二人命军士让开,自己跳入了半个人高的土坑中,铲子挥舞得飞快。 “二位将军小心点儿,常有石椁铁壁以求坚固,储水积沙以防盗凿。”沈翊叮嘱道。 他话音刚落,二人“哎呦”一声惊呼,一起丢下铲子一跃而起,跳出了土坑。 “遇到什么了?”秋惊寒问道。 “积沙,差点就陷先去了,幸好跑得快。”沈黑妞拍着胸脯给自己压惊。 “幸好刚才下去的是末将和沈将军。”梁文锦手里抓着一把黄色细沙,亦心有余悸。 “我就是说说而已,想不到还真的有。”沈翊讪笑道。 按理说,江家大少奶奶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坟墓的确不该如此难挖,但也从侧面说明了墓中一定有蹊跷。 “沈公子,如何破?”慕致远问道。 “从墓底向上打,打穿墓底,但必须是横的,不然就破坏了。”沈翊挠着脑袋道,“可惜我这腿,不然是可以的……” 沈公子的言外之意,大家都懂了,一般人做不到。 “或者用木板搭一个三角形的棚子,然后一点点推进。”沈翊又补充道。 秋惊寒和慕致远对视了一眼,知道他这第二个法子是可行的,但是太耗时了。 这时,密密的雪花像利剑一样,划破天空,从天而降,不一会儿就铺上了厚厚的一层。 黑妞哈着热气,跺着脚抱怨道:“这该死的天气,真他娘的冷!” 秋惊寒听了此言眸光一亮,往土坑走去,起身就要跃入。 慕致远一把拉住她,急道:“长安,你要做什么?”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相信我,松手,嗯?”她回首看她,眼中带着笑意。 看她胸有成竹的样子,慕致远不得不松了手。 秋惊寒拿了一颗夜明珠,挺身跃入坑中,初时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见流沙没有动,逐渐加大力道踩了上去,还是没有动,秋惊寒索性跳起来蹦了蹦。 她在土坑里玩得不亦乐乎,众人却被他吓得险些晕倒。 “咦,流沙没有动了?”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沈翊。 秋惊寒一跃而出,勾着嘴角张开手掌,手心是一块亮晶晶的沙块,结冰了,居然结冰了! 慕致远喜不自胜:“沈将军,你去守墓人落脚处‘借’几个木桶来!凤城地势南高北低,刚才隐隐有听见水声,梁将军在附近寻寻看是否有小溪!沈公子继续指挥大家挖,诸位务必小心些,有松动迹象就立刻上来!” “爷可以让天气更冷些!”秋惊寒神采奕奕地道。 秋惊寒呼风唤雨的本事可不是吹牛,东征破西戎、北狄时已显过神通,随行的军士也都是心腹,因而无需避讳。 慕致远在松树下寻了一处较干净的地方,铺上一层毯子,撑开油纸伞。秋惊寒冲他笑了笑,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八卦盘,在毯子上盘膝而坐,左右手各捏了个手势。 淮山看看沈翊,又望望秋惊寒,感觉今夜简直是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梁、沈两位将军能征善战,慕大人会当官,沈先生会倒斗,还会练兵,先生几乎什么都会,自己和他们相比,的确还差得太远。众军士今晚也可谓是大开眼界,先是沈先生的倒斗,现在是将军的奇门遁甲。 黑妞寻来几个木桶,梁文锦寻到了溪水,一行人便开始大干起来,歇一会儿,再挖一会儿,铲出来的石块形状不一,但边角都十分锋利,应当是特意开采并经过有意拣选的具有杀伤力的石块。石块放置的位置也是精心设计的,大致可分为乱石层、蒙顶石层、贴顶石层、拦腰石层和卧底石层,可以防止盗贼从不同的部位进入。散乱分布在积沙上层的乱石层,其中既有几公斤左右的小石块,又有一百公斤以上的巨石,位置大小均无规律,起到了冷石“暗器”的作用。 灰蒙蒙的空中飘着鹅毛大雪,地上堆砌着一堆堆结冰的沙石。慕致远一动不动地给秋惊寒撑着伞,目光柔和地凝视着她,似乎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她专注的模样。淮山一边给沈翊打伞,一边帮他推轮椅,不停地变换着位置,累得满头大汗,脸上却红扑扑的,十分兴奋。 子时一刻,挖出了墓室中棺头椁尾,着手凿棺启盖,几斧子砍下去后,棺木的封钉纷纷断裂。沈黑妞与梁文锦各站首尾一头,双脚张开,气沉丹田,双手抓住官盖的两边准备开棺。 就在此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棺木自己动起来了,隐隐约约可听见呻/吟之声。 “天!我们这是遇到大粽子了麽?”黑妞兴奋地问道。 梁文锦怔了怔,将目光投向沈翊。 “沈将军想多了,很可能……很可能是遇到大活人了。”沈翊沉吟道。 梁文锦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喝道:“一、二、三,起!” 尽管众人都已做足了心里准备,然而半夜在棺材中开到一个寿衣盛妆的女子坐起,心肝还是忍不住颤了颤,身子也忍不住抖了抖,不知是因为风太冷,还是心冷。 “江大少奶奶?”沈黑妞伸出手,试探地叫了一声。 棺中的女人一把抓住她的手,却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本将军长得有那么难看麽?”黑妞黑着脸道。 “沈……沈先生,这该不会是回光返照吧?”淮山颤着声音问道。 “沈将军,先把人带上来!”慕致远扬声道。 黑妞一手提起墓中的女人,抓住吊绳,脚尖在壁上轻轻点了几下,平稳地到了地面。 秋惊寒伸手在那女人的鼻子下探了探,顺手指了两名军士,沉声道:“还有一口气吊着,你们二人立刻背着她回衙门,让退之尽力救她!” 那两人背起那女子拔腿就跑,不一会儿便在夜色中失了踪影。 淮山弱弱地问道:“这样会不会坏了她的名节?” “爷这是救她性命,又不是卖勾栏院去,什么名节不名节的!”秋惊寒淡淡地道,“再说了,命都快没有了,还要名节作甚!在生死面前,文人迂腐的那一套必须舍弃!” 慕大人扶额叹息。 “生埋活人这种惨无人道的事都做得出,江氏一族气数已尽。”沈翊叹道。 “将军,棺材底部垫着一层厚厚的银子,还是官银!”梁文锦大声呼道。 沈黑妞扔了一把袋子下去,自己也攀着绳索再次进了墓中,白花花的银子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乎亮瞎二人的眼。 二人忙一小堆一小堆地往上递银子,因为壁上都是积沙,没敢一袋一袋地往上背。众人看着面色凝重地看着眼前越堆越高的银子,足足有一马车。 黑妞、梁文锦搬完银子,又往“左肩右脚”、耳室翻找了一遍,剩下的都是珠宝、陶器之类的普通陪葬品,没有什么好看的,于是立刻爬了出来。 大家一起动手挥铲子将沙石填了进去,再使劲地踩了几遍,看上去与先前并无太大不同,这才挑着银子回到衙门歇息。 慕致远和秋惊寒都清楚地知道:十万两银子可不是一辆马车就能装完的,剩下的银子去哪儿了?还有那十万石粮食去哪儿了呢? 墓中的女人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是并没有醒来,日日汤药养着。 崔家在凤城有几处产业,其中之一便是吉祥赌坊,这正好方便了秋惊寒做局捉江泽。楚忠良奉命带着银子去赌坊“钓鱼”,一连多日挥金如土,立刻名声大噪。而纨绔与纨绔之间总有别人不懂的吸引力,第五日“鱼儿”便出现了,与楚忠良对赌了几局之后便开始称兄道弟了。江淮一个凤城纨绔的眼界自然比不上楚忠良这个京城纨绔,没两日便被楚忠良征服了,遛鸟斗鸡,走马章台都要邀上楚忠良。 但是二人最喜欢去的地方还是赌坊,那种一掷千金,相互攀比的感觉不是一般的过瘾。吉祥赌坊的叶掌柜是位和善的美大叔,对楚忠良和江泽这两个纨绔十分慷慨大方,银子不够了去账房支,签上名字,按上手印就可以了。毫不避讳地说,有那么一瞬间,江泽觉得叶掌柜比他那冀州首富的爹还要好。 江小少爷从此过上了赛过神仙的日子,直到第十日叶掌柜捧着账簿对他笑眯眯地道:“江少爷您欠的债该还了,不多不少,刚好十万两银子!” 那天夜里,江小少爷没有回府,他爹冀州首富江城收到了吉祥赌坊发出的讨债书。 江城何许人也,冀州首富,也算是老江湖了,愤怒过后仔细一琢磨就发现事情不对劲,他那儿子虽然不成器,却也不至于无法无天到这个地步。不多不少,恰好十万两银子,不早不晚,恰好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令他不得不起疑。(未完待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五章:剥茧抽丝 在冀州地界敢动他江城的人不是没有,但是屈指可数,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给他下套子。于是,江城慎之又慎地派人去查吉祥赌坊的背景。就像当初慕致远查崔显一样,所有的线索查到淮安全都断了,还损兵折将。 江城感受到人生中从来就没有的挫败,儿子虽然败家,可是不能不要,不是麽?于是,他选择了比较稳妥的办法——先礼后兵。首先差管家带上厚礼去拜访吉祥赌坊的叶掌柜,温和地问叶掌柜最近是否有什么难处可以让江府帮忙的。叶掌柜笑眯眯地表示,没遇到什么难处,就是手头有点紧,缺银子。 软的不行,那就只好来硬的,江城的管家转身就带了一票人马对叶掌柜威胁了一通,还撂下狠话称:“我们家公子如果少了一根寒毛,吉祥赌坊鸡犬不留。” 他们家的公子正在哪儿呢,当然不会在吉祥坊,而是在凤城的监狱里,日夜不停地审问,专人“伺候”。江泽平日仗势欺人,横行霸道,看着十分横,见识了一番狱中的大刑后彻底成了软脚虾,哭哭啼啼不说,还语无伦次,颠来倒去地一句话“有事找我爹去,我什么都不知道”。 说来也可怜,江泽从小就是含着金钥匙出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曾受过半点儿苦。 叶掌柜看着和气,可不是好欺负的,转身就关了吉祥坊,接着一纸诉状把冀州首富江城告上了衙门。居然有人不怕死敢跟江府叫板,凤城瞬间就沸腾了,年关正好看热闹,而看热闹的总不怕事大。 有人说,这个叶掌柜平日看着一声不响,没想到是个硬汉;有人说,江泽这个孽障终于有人来收了,真是苍天有眼;还有人说,叶掌柜这是疯了吧?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俗话说: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江城深谙此道,于是让管家带了珠宝去衙门打点。银子是收了,对簿公堂却照旧,这差点没把江城气个半死。 不过,慕致远毕竟给了他几分面子。升堂那天,一向不着调的太守大人,起了个大早,亲自坐堂,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叶掌柜撩摆往堂前一跪,状告江城“欠债不还,仗势欺人”,江城反告叶掌柜“图谋不轨,藏匿江泽”。 叶掌柜说:“叶某又不是你们江家的下人,你儿子不见了与叶某何干?” 江城道:“我儿子都不见了,谁知道那银子是不是他欠的?再说了,明明就有人看见我儿子进了吉祥赌坊后就没再出来了,不找你找谁?” 叶掌柜又道:“赌坊中人来人往,龙蛇混杂,谁知道你那宝贝儿子得罪了哪路神仙!”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吵得不可开交。 慕大人支着脑袋听了半天,眸光亮得惊人,时不时地看看这个,时不时地望望那个,还时不时地点头,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到晌午,慕大人觉得腹中空空了,这才拍了拍惊堂木,慢吞吞地道:“二位休得咆哮公堂!这事不难,江城你先去把江泽找到,然后再把银子还上就可以结案了。只要找到江泽,自然就能确定银子是不是他欠的。叶掌柜,为了你那十万两银子,你也帮忙一起找。江老爷子,签字按手印做不了假,叶掌柜是派人给贵府送了账单过去,可没说贵公子就在他手上呀,你就别去闹了。两位都在凤城谋生,抬头不见低头见,别伤了和气。” 找到儿子等于还十万两银子,江城矛盾得很。 后来人们都说,这个冬季,凤城出了两件怪事:太守慕大人找银子,首富江老爷找儿子。 同时,狱卒也对江泽用了刑,第一次用刑。慕大人没见到秋惊寒,转身就追着秋惊寒去了狱中,狱中湿冷,他在时一向不许秋惊寒踏入。 秋惊寒前脚刚进,慕致远后脚就跟了进来。 “案子审好了?”秋惊寒笑问。 “听了半日的口水战,肚子饿了。”慕致远委屈地道。 “旷达送了消息,他说京中一切照旧。”秋惊寒道。 “那这案子十有八九不是京城官员做下的,这是好消息。”慕致远笑道。 秋惊寒点了点头,二人携手往狱中走去,招来牢头问道:“今日还是没有收获吗?” “刑具往他面前一放,那小子就被吓晕了,弟兄们没怎么使劲,干嚎了一上午。”牢头笑道。 “弟兄们辛苦了,那小子你们务必要盯紧点。”慕致远道。 牢头行了一礼,退下时摇头失笑:“江淮早就死了,那小兔崽子还嚷着说他兄长会来给他报仇,真是可笑!” 秋惊寒福至心灵,脑中闪过一个大胆的猜测。下午墓中的女人醒了,真是江家大少奶奶冯晗,也正是她进一步验证了秋惊寒的猜测。 冯晗睁着一双无神的大眼睛,形容枯槁,双十年纪,却宛如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妪。 “这是冀州的州府衙门,夫人不用害怕。”关雄在她面前坐下,并给她递上了一杯热茶。 她接过茶,双手紧紧地握住,似乎想要从中汲取温暖。 “这是太守慕大人和慕夫人。”关雄又帮她引见了一旁的慕致远和秋惊寒。 冯晗行了一个大礼,谢过救命之恩,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一旁局促地站着。 秋惊寒吩咐她坐下,温声道:“你出殡那天,我有前去观礼。灵堂的门槛处,你出来,我进去,你在里头,我在外头,机缘巧合之下我扶了一下棺木,发现重得不合常理,这才有了晚上的掘墓。可能你不知道,你那墓不是一般地难开,积沙巨石折腾了一晚上。和你说这许多,我只是想让你明白自己的处境,江家如此待你,应当是缘分已尽。” 冯晗起身再次谢过救命之恩,嘴角蠕动,却没吐出半个字。 “我想知道,江家为何如此待你?或者说,你发现了什么?还是江家和你之间有深仇大恨?”秋惊寒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冯晗面色一白,身子情不自禁地颤了颤。 “是你发现了江淮还活着,对麽?”秋惊寒勾唇冷冷一笑。 冯晗手一抖,杯子从手中滑落,摔得支离破碎,而她膝盖一软,就那样跪在那些碎片之上。 “你不必如此,既然你不想说,那日后便不会有人再向你问起此事。这是州府衙门没有人会害你,你好生歇息吧。”秋惊寒伸手扶起她,转头对慕致远道,“子归,我们走吧。” “是,你说得对,他还活着!”冯晗发出裂帛似的哭喊。 秋惊寒引着她入座,沏了一杯茶送到她手中。 她低首抿了一口,过了好一会儿,望着窗外的打着璇儿的雪花陷入了回忆:“我父亲是个药铺的掌柜,家中虽然不富裕,却也衣食无忧,我自小在药铺长大,成日与药为伍。直到有一天,我外出才要救了一个年轻男子。没错,他就是江淮,我未婚夫婿江沅的堂兄。我好心他,不曾想……不曾想却引来了莫大的祸事。他对我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后来江家不仅逼走了江沅,还逼死了我父亲。” 大颗大颗的泪水从她干瘪的脸颊滑落,滴入杯中溅起轻微的水花。 “父亲头七都还没过,我却被江家抬进了府中。我是恨他的,也是应该恨他的,三年同床共枕,三年同床异梦,三年一无所出,这就是我对他的报复。他对我百般容忍,每次外出经商回来总会送我各自精致的小玩意。六年前的冬天,他出去后再也没有回来。老夫人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名,逼着我进了佛堂,我在江府便成了一个活死人。几天前,我半夜醒来,发现床榻的另一半有睡过的痕迹。我悄悄跟贴身丫鬟讲大少爷回来了,她用看疯子似的眼神看我,转身却把这事告诉了老夫人。那几日,府中好像正在宴请从上党郡来的贵客,其中一人的背影和江淮很像。我心中惴惴不安,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情似的,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睡前嘴里含一块参片才稍稍安稳些。果然,没过三日,我那贴身丫鬟就把我按在被子里活活闷死了。” 说到后面,她已渐渐平复了情绪,没有起伏的音调就像在诉说旁人的故事。 事后,秋惊寒感慨道:“故事虽然短,却令人感慨万千。江淮果然没死,看来我们得再去上党郡走一趟了。” 慕致远道:“在这之前,咱们得先把江城抓了,这只笑面虎放在外面,我不怎么放心啊。” “罪名是有了,可是怎么抓?总不能告诉他,我们去掘他们江家的坟墓了吧?”秋惊寒道。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为夫自然有办法让他认罪。”慕致远笑道。 “你说,江城为什么非要冯氏死不可?”秋惊寒道。 慕致远搂住她的肩笑道:“怕她误事呗。你看,五年都过去了,江淮还是没有把她放下,足见情深难以自持。看来,江城的顾虑是有一定道理的,如果没有冯氏,咱们不可能能这么快就发现江府有问题,更不会去查江淮这个死人。”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如果江城不对冯氏下手,他们江府哪会有后面的事情。你这信口胡诌,颠倒黑白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掉?”秋惊寒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夫人真聪明,别人面前这法子屡试不爽,唯独在你这儿不行。”慕致远避重就轻地叹道,“看来,为夫这一辈子是注定要栽在你手里了。” 第二日,凤城掀起了新的一波流言,流言的主题是“大少奶奶之死”,故事的梗概大概是这样的:这个故事发生在城中的某大户人家里,年轻守寡的大少奶奶有一天忽然梦到逝去多年的丈夫回来了,她将这个梦告诉了,丫鬟又将这个梦告诉了老夫人。老夫人认为儿媳妇不安于室,命丫鬟把大少奶奶弄死。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丫鬟把大少奶奶活活闷死了。 八卦是人的天性,更何况是关于富人家寡妇的八卦,绝对不能错过!故事本没有指名道姓,但是最近哪家大户人家的大少奶奶过世了?自然而然地,“大少奶奶之死”演变成了“江大少奶奶之死”,大街小巷、茶楼画舫传得沸沸扬扬,有鼻子有眼。 这时候官府出于弄清事情真相的目的,召江城到衙门问话,江城不得不至。 江城心中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面上却不显,大呼冤枉:“这样惨绝人寰的事情,但凡是个人都做不出,更何况是仁厚传家的江家!谣言,这一定是谣言!请青天大老爷给江家做主,一定要把播撒谣言的人找出来!” “江老爷稍安勿躁,本官也相信你是清白的,这不帮你把造谣的人找出来了!”慕致远笑吟吟地道。 冯晗往江城面前一站,什么话都没说,江城已经吓得打哆嗦了,冯晗死而复生,谁能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围观的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这不是江大少奶奶麽?” 慕致远惊堂木一拍,大声喝道:“江城胆大包天,视人命如草芥,拿下!” 不可一世的冀州首富江城就这样锒铛入狱了,并在狱中见到了他那不争气的宝贝儿子。这时候,他什么都明白过来了,也都玩了。 秋惊寒也不与他兜圈子,开门见山地道:“江淮在哪儿?” 江城咬紧牙关不开口,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江城,谋逆之罪,抄家灭族,祸及子孙,并州太史谋的前车之鉴还不够引以为戒麽?”慕致远冷笑道。 江城无动于衷地道:“一切都是老夫做下的,老夫认了!” “你糊弄谁呢,粮草和剩下的官银去哪儿了?”黑妞喝道。 “二位大人不是手眼通天麽?自己查去呀!”江城狞笑道。 “江城,你可以死都不交待江淮的去处。但是,只要是个活人,爷就有办法把他揪出来!给个十万八万的赏金,即便是官府找不着,也还有江湖的赏金猎人!”秋惊寒狠狠地道。(未完待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六章:真相大白 再探上党郡之前,慕致远发出了捉拿江淮的海捕文书,各处追拿,出赏钱一千两,写了江淮的年甲贯址,画了他的模样,到处张挂。 不久之后,上党郡的潞县传来消息,果然有人见过神似江淮的人。 秋惊寒这次也是有备而去,带上了五千精锐。 大雪肆虐,百姓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冀州各处屡屡发生暴动,各郡守即便略有存粮,也忙得焦头烂额。慕致远派人查抄了江府,有了粮食,凤城才得以稍稍安宁。为了谨防二人走后,凤城发生变故,秋惊寒特意从渤海郡调动了三千兵马驻守凤城。 慕致远虽未说,但近日来紧皱的眉头就没舒展过。 到达上党郡已是十二月底了,往年这时候家家户户已是热热闹闹地准备过年了,今年的冀州惨淡得连炊烟都少见,沿途四处可见逃难的百姓。即便是壮年,居然也有沦为乞丐者。 看到这些,将士们的心都不好受。东征没胜利的时候以为把东夷人赶出国土日子就会好过了,可东夷人走了却又赶上了雪灾,于是又盼着朝廷来赈灾,结果呢,却遇到了贼人,当真是流年不利,民生多艰。 “江城真是万死难辞其咎,居然为了一己自私,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淮山恨声道。 他能说出此话,倒也不稀奇。这些日子,秋惊寒等人将他的改变看在眼里,以前那个清贵的相府公子不见了,沾染了许多烟火气息,脸上的神情却变得越发生动,考虑事情也越发的周全了,这样的改变正是秋惊寒乐于见到的。无论是入朝当官,还是带兵打仗,他以前那息事宁人的性子可不太好,尤其他还是秋惊寒的学生。 上党郡郡守周全先是被定北王的五千兵马吓得不轻,接着又被太守慕大人训斥了一通,差点没昏死过去。案发地点在他辖区内,自然难辞其咎,对贼人一问三不知,罪加一等。 慕致远没工夫欣赏周全的脓包样,训过之后便去了潞县,周全自然是亦步亦趋地跟着,鞍前马后地跑,希望慕大人能够看在他的辛苦上从轻发落。 在潞县驻扎后,秋惊寒立刻开始查探地形,官道的北面上回五人已经去过了,这回她选了南面。这可把周全吓坏了,不顾一切地拦住秋惊寒,问他缘由,却又左言他顾,死活不说。细问当地的村民才知道,原来那片森林也叫“死亡之林”。 大约三年前,森林边上住着一个大村庄,有上百户人家,靠着大山吃饭。因为林中生长着各种珍贵的药材和生活着各种肥硕的野兽,村民便以狩猎和挖药材为生,生活过得十分富裕,繁衍也很快。后来不知怎么回事,上山的猎户都不见了。刚开始村民以为是遇到了野兽,于是召集大批壮年入山寻找,奇怪的是猎户没找着,后面入山的壮年也不见了。有天夜里,整个村庄的人都悄然不见了。就是别处不知情的猎户进入那片森林,也没有活着走出来的。夜间还隐隐能听到鬼哭狼嚎之声,渐渐地便没有人敢进去了。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官府没管吗?”慕致远问道。 “人命关天,哪敢轻视?下官立刻派了一百名衙役搜山,可是……可是他们也没有回来。下官不敢怠慢,立刻将此事上报了州府衙门,前太守训斥了下官一顿说妖言惑众。再后来,东夷大举入侵,这事便不了了之了。”周全苦哈哈地道。 冀州前太守死于东夷人的手中,慕致远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这装神弄鬼倒是和劫取粮草的手段不相上下。”梁文锦笑道。 “不是不相上下,而是如出一辙,几乎可以肯定是同一人的手笔。”秋惊寒一针见血地指出。 慕致远再三保证只是去“死亡之林”周边看看,绝对不进去,周全才忧心忡忡地放行。 “你打算怎样处置他?”秋惊寒边走边问。 “不是已经训斥过了麽?”慕致远狡黠地笑道,“穹苍做了十几年的太守,周全做了十几年的郡守,这两人相逢必定十分有意思。周全其人,优缺点都十分明显,不好大喜功,但是缺少魄力。除了这次,上党郡在他手中没有出过大乱子。” “说起穹苍,我真有点儿想他了。”秋惊寒惆怅地道。 “兴许,过完年就能见到他了呢。我倒是想起了我们初见时的情景,为夫一直想知道黑妞递给穹苍的是什么东西呢,除了那头狼。”慕致远微笑道。 秋惊寒似笑非笑地道:“官印,慕大人不是猜到了麽?” “穹苍丢了官印,难怪你会那般着急。”慕致远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 黑妞无聊地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心想:“慕大人,你就装吧,继续装。” “石子跟你有仇麽?”一直默默关注着她一举一动的楚忠良搭讪道。 黑妞摇了摇头。 “那你脚不痛吗?”楚忠良又问道。 “好像有一点儿。”黑妞后知后觉地道。 楚忠良扶额。 “你是不是从叶掌柜那儿赢了很多银子?”黑妞突然问道。 楚忠良连忙摇头,悄悄后退了一步。 “那你哪来的银子跟江泽喝花酒?”黑妞在银子的问题上,从来不含糊。 “江泽出的呀。”楚忠良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黑妞一把提起他的后领,步步紧逼:“你骗谁呢,江泽又不是你老子,哪会次次帮你付账?” 别的姑娘关心的重点应该都是你怎么去喝花酒了,沈姑娘关心的是谁出的银子。好吧,沈姑娘是个特别的姑娘。 楚忠良投降,乖乖从怀里摸出十两银子奉上。 “银子出去了,姑娘还没到手,这可不像楚公子的作风。”慕致远打趣道。 “看来,楚公子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沈翊也调侃道。 众军士跟着起哄,楚忠良闹了个大红脸,暗自思忖:沈将军高高兴兴地踢着石子,自己嘴贱做什么呢。 一行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到了“死亡之林”边际。 梁文锦走了几步,回头笑道:“还别说,真有一股杀气。” “爷来试试里面有什么鬼怪。”秋惊寒捡了一把小石子,在手中掂了掂,突然发力用“漫天雨花”的手法往林中疾射而出,立刻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 同时还有羽箭的破空声,沈黑妞一跃而起,扬起盘龙棍挡在秋惊寒的面前,一把击落数支箭,嘴里念道:“我的乖乖,这是什么鬼地方!” 秋惊寒微笑道:“这些机关器械可都是好东西,足够沈公子玩到明年春天了。如果不赶时间的话,爷还真不忍心把它毁了,给弟兄们练手多好啊!” 随行的军士们立刻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尤其是凉州军,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在凉州捉山贼的黑暗日子。 “将军高见!”沈翊笑道,“不知将军有何妙计可一蹴而就?” 秋惊寒抬头看了看天色,笑而不语。 一连三日,秋惊寒带着淮山、梁文锦和沈黑妞围着“死亡之林”打转。慕致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爱妻抛下他,谁让他技不如人呢。在文官里面,慕大人是少有的会拳脚功夫的异类,但是跟他那能飞檐走壁、一苇渡江的爱妻比,还真是天壤之别。虽然慕大人也知道秋惊寒带着那三人去一定是为了训练,并且摸清地形,可是心中还是酸得直冒泡。 第五日,缠绵了一个多月的雪停了,久违的太阳公公探出了脑袋,百姓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连续晴了三日,居然还刮起了东南风,冰雪融化得不见影子了,人也晒得暖洋洋的。 慕大人起了个大早,先迎着朝阳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然后自己动手打水梳洗,觉得早膳差不多该好了,这才去唤秋惊寒起身。秋惊寒身子不太好,慕大人又心疼她,所以慕大人早上起身从不用秋惊寒服侍,还小心翼翼地,生怕惊醒了她。 用过早膳后,二人手牵着手在潞县闲逛,慕大人对什么都好奇,比如骂街的妇人、买菜讨价换的老人、追赶的孩童、拿耗子的狗、过街的老鼠,这些都够他兴致勃勃地看好一阵子了,还美其名曰“体察民情”。 秋惊寒不解地问:“很有意思麽?” “为夫在想,等咱们不当官了会过怎样的日子。”慕致远乐呵呵地道。 “到时候你便知道了。”秋惊寒忽然明白了他的心意,握紧他的手,往他身上靠了靠,舒服得眯了眯眸子。 “到时候,我们养一院子的孩子,让黑妞、文锦、莫问、小阳、沈翊他们的孩子都放一起。”秋惊寒又温声道。 “那还不得反了天啊,不过,都依你。”慕大人含情脉脉地道。 这时候谁也没想到那个倚着夫婿温言软语的俏丽银发女子下午便做了一件让人瞠目结舌的大事——她率领着五千兵马把“死亡之林”烧了!熊熊烈火四下蔓延,如同有生命般包围了整个森林,染红了半边天,野兽惊得四处逃窜,跑得慢的全都烤熟了。对于食不果腹的百姓来说,这是无异于天上掉馅饼,终于可饱餐一顿了。 慕大人望着火海,皱着眉头问道:“粮食没在里面麽?” “怎么,心疼了呀?爷这还只是放火,还没杀人呢。”秋惊寒成竹在胸地笑道。 慕大人知道自己这妻子可不爱开玩笑,于是试探地问道:“里面有人?” “呶!”秋惊寒向西北方努了努嘴。 居然真的有人从火海中冲了出来,手中拿着兵器,光着身子,仅仅用树叶或者兽皮围着臀部遮羞。 慕大人吃惊不小:“野人?不会吧?” 他这话倒是把秋惊寒给逗笑了,她忍俊不禁地道:“还猴子呢!” “是那些村民!”周全惊呼,拍着脑袋后悔不迭,“下官当年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办法呢!让百姓蒙难,是下官之过也。” 军士们以逸待劳,从火海中出来一个,他们抓一个,捆好之后连成一串,就像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后面冲出来的村民见形势不对,干脆放下兵器束手就擒。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从中冲出来的村民竟然有三百多人。善良的百姓纷纷捐出旧衣服送往衙门监狱,慕大人没空审理他们,暂时关在狱中。 森林的尽头是石壁,地势居然是圆的,恰好可以绕到北面——他们上次去过的那个地方,紧紧是隔着一个山头。 粮食和银子去哪儿了,这个问题依然盘旋在慕大人的脑中,而定北王似乎已经知道了答案。 继看森林之后,秋惊寒多了一个兴趣爱好——看石壁,这回还拉上了慕大人、沈翊及莫问等将领,一共二十余人,围着那个山头绕,东瞧瞧,细看看。周全也是个有意思的人,长了一副大腹便便的样子,满身的肥肉走一步抖一下,每天跟着大家绕也不嫌累。 慕大人以为这个年可能在潞县过了,他甚至做好了过完年回京当大理寺卿的准备。秋惊寒到底还是不舍得他离开,在小年夜的前一日,转动了一个石子,然后整个山头都动了起来,“嘎吱嘎吱”的机关转动声震得耳鼓发麻。 秋惊寒与沈翊各领了两千五百军士分头行动,破机关。整整用了一上午,受伤军士过五百,慕大人才与“朝思暮想”的官银和粮食打了个照面,也一并抓住了“死了”的江淮——一个面白如纸的年轻人。 除了官银和粮食,他们还见到了大量的兵器,如刀、箭、枪、戟、斧等,还有不是兵器的马蹄,这些可都是造反的铁证。 江淮跟他父亲江城可谓是两个极端,江城打死都不说,他问什么答什么。 “为什么造反?” “家父早年救过一个游历的道士,他告诉父亲东夷人将会入侵冀州,战后朝廷会赈灾。父亲认为这是个好机会,于是从两前年开始谋划抓壮丁。”他淡漠地说道。 “造兵器的图纸从何而来?你父亲的背后又是谁?” “这些家父从未提起。”他摇头。 “你为什么不逃走?” “因为,我厌倦了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他抬起头,露出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眼中是漠然与空洞。 “那些机关全都是出自你的手吗?”秋惊寒只问了这一句。 他点了点头,脸上掠过一丝笑意。 “你的妻子死了,不久前出的殡,你知道吗?” “胡说!”他使劲地晃动着手上的铁链,想要与慕大人拼命。 江城在狱中自尽,江泽及妻儿流放千里,江家万贯家产全部充公。赈灾的银子和粮食经过一波三折终于到了百姓的手中,慕大人也过了个安稳的年。 年后的某天,慕大人突然问道:“并州太史亮谋反,奉旨前去抄家的人是谁?” “德公公!”秋惊寒失声。 不久,京城传来消息,太监总管德公公因摔伤定北王送给圣上的那只会诵读《孙子兵法》的鹦鹉而被赐死。秋惊寒的鹦鹉表示,这个锅我不背,这真不是因一只鹦鹉引发的血案。不,它已经是圣上的鹦鹉了。(未完待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七章:春暖花开 因秋惊寒爱才之心,江淮没死。 冯晗见恨了多年,也生活了多年的江府轰然崩塌,心情复杂得无言以喻。秋惊寒说她有个行医的老哥哥,身边缺药童,问她是否可愿意去淮安。她点头了,临行前去狱中见了江淮一面。 昔日的爱恨情仇在时光的剥蚀中变得无足轻重,她最好的年华,最美的容颜都给了那座牢笼,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今后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她眉目浅淡,如风如月:“我不再恨你了,也不希望再见到你。最初的最初,便是错;最后的最后,相忘江湖,是解脱。余生,你便好好赎罪吧。”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踮起脚尖在柜台前抓药的女孩,梳着长长的辫子,脸上挂着平易近人的笑容。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好好看她的眉目了,更没有看到她如此冲淡平和的样子,虽然她是他的妻。夫者,扶也;妻者,齐也。这么多年,他和江家亏欠她太多,太多。 他嘴里一片甜腥,喉头滚动,“对不起”三个字在舌尖上绕了又绕,始终说不出口,他怕说完之后,苍山负雪,相隔永年。 她敛衽一礼,脚步轻快地离去,不带一丝一毫眷恋。 缓带轻裘的秋惊寒出现在他的面前,淡淡地道:“爷救了你的妻子,又救了你,所以你得留在军中。‘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日后你便叫万木春吧。” 他颔首作答。 军中多了一个叫万木春的病书生,成日埋头造船,性子冷漠堪与莫将军媲美,一手机关器械的绝活却让人叹为观止, 新年新气象,先是兖州太守崔昊走马上任,带着妻儿来渤海郡探亲,这让秋惊寒高兴了好些日子。她面上不显,衣食住行却处处都亲自过问,这差点没把慕大人酸死。 最气人的莫过于与崔昊见面时,崔昊领着十多岁的孩儿崔修远指着慕致远笑眯眯地道:“这是你们姑爷爷,快行礼。” 当时慕大人正在喝茶,差点呛出了眼泪。他才二十多岁,已经成人家十几岁孩子的姑爷爷了。 “穹苍,那你叫声姑父来听听。”慕致远满心以为能扳回一局。 崔昊没叫,崔夫人一本正经地叫了,吓得慕大人打了个哆嗦,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我跟穹苍同朝为官,同是太守,而且天地君亲师,‘君’在‘亲’之前,我和旷达当是平辈相交。” 崔夫人笑道:“老爷和您在官场上如何称呼,我不管,回到淮安这声姑父是跑不了的。显儿若见到您,也该称姑爷爷了。” 慕大人身子又是一抖,秋惊寒抿着嘴偷笑,搂过崔修远逗弄。 次日清晨,慕大人揽镜自照,自言自语:“姑爷爷?我应该还没那么老吧?” 床榻上的慕夫人笑得不能自已。 崔昊还带了一个不知道是好还是坏的消息:贵妃娘娘在正月里生出了皇长子,皇后也有了身孕。秋惊寒和慕致远神色微变,二人想得深远,脑中不无忧虑地浮现出“立嫡立长”四个大字。两人年前忙于破案,倒是疏忽了京城方向的消息。 “你们不必惊讶,宫里消息瞒得紧,大皇子快落地了才放出消息。圣上正春秋鼎盛,你们想那么多作甚。”崔昊一向豁达。 “倒也是。”慕致远微笑道。 “我这次回京住在显儿府上,现在那小子可威风了。”崔昊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怎么说?”秋惊寒问道。 “那小子有多抠门,你们是知道的。别看他一个小小的度支主事,谁找他拿银子都不给,别说朝臣,就是圣命他也敢违抗。这次江南赈灾,除了冀州的银子他没为难,其余各州通通不给。圣上大怒,去户部找他理论,二人算了一上午的账,最后各州赈灾的银两纷纷打了个对折。圣上赏了他一只金公鸡和一对金算盘,他现在每次当值都抱着那只金光闪闪的公鸡,群臣见了直绕道。”崔昊笑道。 “从铁公鸡变成金公鸡,也不嫌累得慌。”秋惊寒眸中闪过笑意。 “圣上本想气气他,没想到却成了投其所好。”慕致远莞尔。 “对了,那位从东夷来的和亲公主,你们知道她嫁给了谁麽?”崔昊神秘兮兮地道。 “圣上?”慕致远道。 崔昊摇头。 “巴蜀王之子?” 崔昊还是摇头。 “葛丞相的金孙?” 崔昊继续摇头。 “难不成是永乐世子?”秋惊寒问道。 “正解。” 永乐世子是永安公主的兄长,永安公主和东夷公主到底还是成了姑嫂,只能说缘分这个东西真是妙不可言。 “那位公主也是可怜人,送亲的队伍进入我朝地界居然遭到了东夷贼人的截杀,卫队婢女一个都没活下来。”崔昊感叹道。 “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从今以后她便可以选一种自己喜欢的生活了。穹苍,你说对吧?”秋惊寒对着他意味深长地笑道。 崔昊在晴天里打了个寒颤,轻声笑道:“富贵闲人,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他相信,倘若是永安公主下嫁,也会上演同样的故事,不过是换了主角,换了国度。 崔昊毕竟是一州之首,手下也没有关雄、淮山之类的人可用,玩了几日便不得不回兖州。 今年喜事一件接一件,当然也不能缺了慕大人的。崔昊前脚刚走,秋惊寒后脚便查出了三个月的身孕。最近几个月的辛苦奔波,慕大人想想都觉得后怕,他真该死,枕边人有了身孕都不知,还带着她去破案。 害怕过后是狂喜,慕大人整整傻笑了三日,话说“一孕傻三年”好像是用来形容孩子的母亲的吧?自古昏君有“从此君王不早朝”一说,到了慕大人这儿便成了自此太守不坐堂,虽然他本来坐堂的日子就屈指可数。 定北王有喜可不是慕大人一个人的喜事,凤城百姓高兴不已,州府衙门前每天早上开门都能够捡到鸡蛋和母鸡;江南水军不仅停了三日的训练,还允许斗酒;崔家就跟不用说了,太傅大人嚷着要来冀州,最后被儿孙苦口婆心地劝住,派了“妙手回春”崔渊来看护,每日早中晚必请三次脉。 京城方向也引起不小的动静,圣上甚至动了把慕致远夫妇召回京城的念头。皇后说,冀州安静,有助于养胎,定北王也不宜奔波,还亲自挑选了三名宫中的老嬷嬷送往冀州,这才让圣上安了心。秋贵妃和定北王本就是堂姐妹,大皇子将来也需倚仗京城秋氏,厚重的赏赐自然是不用说,只是随行还有三名妙龄少女,说是来服侍定北王。永安公主也送了贺礼来,几支百年老参和一些出生孩子用的鞋帽小衣,东西不打眼,却极为用心。 同僚自然也少不了,崔昊、梁老将军、张远、曲蘅、江沅等等,多不胜数。 秋向阳向书院请了假,特意跑到冀州来看姊姊,见秋惊寒气色红润,脸颊上的肉更多了,又好好地给姐夫慕大人嘱咐了一通,这才恋恋不舍地回京了。 最郁闷的莫过于秋惊寒,她当年迎战东夷、北狄近百万大军好像也没有受到万众瞩目吧,这么怀个孩子就变成这样了呢。慕致远日日陪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地守着,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就是哪儿都不许她去。沈翊、关雄每隔一日便来凤城给她回报将士们的情况,因此渤海郡她也不必去了。除了慕致远,她身后还跟着三个宫里的嬷嬷,这不够,崔渊一定会待在看得到她的地方。 秋惊寒觉得自己快疯了,火气猛的上涨,使劲折腾“罪魁祸首”慕大人,于是州府衙门内经常会传出这样的对话: “长安,你别摔了,仔细手!” “长安,你要摔哪个跟我说,为夫帮你摔!” “长安,你歇会儿再摔好不好?” “长安,这个太重了,换一个轻点、贵点儿的好不好?” …… 不忍直视,不忍耳闻。 当然,虽然秋惊寒财大气粗,慕大人宠她如命,但是她也不是个无理取闹的人,过了十余日习惯了,自然也就不闹了,命黑妞去渤海郡搬了一些兵书来消遣度日。 慕大人为了她可真是操碎了心,怕她伤了眼睛,每日只允许她看一个时辰,如若她坚持还要看,那就慕大人亲自念给她听。初时,秋惊寒怀着折腾她的心思听他念好几个时辰,后来见他嗓子哑得厉害,心中又难受,索性就依了他。 秋惊寒也想通了,便耐着性子与他商量:“你这样成日围着我转,我会闷出心病来的。你看这样好不好,上午我陪你去坐堂,我在帘子后面听你审案子。下午呢,我看一个时辰的兵书,给淮山上一个时辰的课,然后在听半个时辰的军务汇报,和你散半个时辰的步?我发誓,但凡有半点不舒服,一定告诉你!” 说完,她用湿漉漉的眼神看他,带着从未有过的祈求。慕致远也知道自己太过小心了,可他就是忍不住,不能容忍她受到半点伤害。可是,他又不忍见到她难过,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秋惊寒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不然她真怕孩子还没出生,她就先被闷死了。 到了阳春三月,秋惊寒的肚子微微隆起来了。孩子很安静,从不折腾,孕吐都极少,可是五个月左右的时候,秋惊寒的脚掌、脚踝、小腿却常出现了水肿,白日还好,夜间辗转反侧,连带着慕致远也睡不好。 “你去书房睡吧?”秋惊寒推了推正在给她揉腿的慕大人。 “休想。”慕致远低沉的嗓音里带着浓重的睡意,手上的力道却拿捏得刚好。 “总好过咱们这样两人都睡不好,你明日还要审案呢。” “知道你不舒服,我怎么能丢下你?又怎么能睡着?只有把你放在我身边,时时刻刻盯着,才能放心。咱们的孩子,我不能错过一点一滴;你为我受过的苦,我也不能忘却一点一滴。”慕致远吻了吻她的额头,翻身披衣去给她到了一杯温水。 “我何德何能能让你如此!”秋惊寒叹道。 他接过杯子,侧身放到桌上,搂着她沉声道:“你是我求来的,自然怎么宠都不过分。天还没亮,睡吧,乖!” 慕大人与定北王之间的爱情就是如此,没有轰轰烈烈,但是足够用心,如浓墨遇水,渗透到点点滴滴。 慕大人怕她胡思乱想,又把崔夫人请了过来陪她解闷。再次见到慕大人这个“爱妻狂魔”之后,崔夫人满意得不得了,连连夸太傅大人和秋惊寒眼光好,这样体贴入微的夫婿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了。 至于贵妃娘娘送来的那三个女子,初时也是蹦跶了一下的,描眉画黛,酥胸半露,每走一步都摇曳生姿,每瞟一眼都含情脉脉。只可惜,就算她们眼都眨瞎了,慕大人连她们长什么模样都没记住。 这让秋惊寒乐了好几天,气得慕大人点着她的额头笑骂她“淘气”。 贵妃娘娘这一手,连崔夫人都忍不住替她摇头叹息。慕大人与秋惊寒之间还能插入第三人麽,姑且不说永安郡主早年的死缠烂打,即便是太后赏的妾室也无可奈何,何况是几个貌美的少女呢?倘若她想在秋惊寒身边安放眼线,那这种显而易见的手段真是不够看的;倘若真是为秋惊寒好,想要帮秋惊寒固宠,那就更说不过去了。秋惊寒还需要固宠麽?倘若她都需要,那么天下女子几乎都没有活路了。 诚然,很多大户人家的当家主母有了身孕,无法服侍夫君,会让身边的贴身丫鬟开脸。但那是别人家的主母,和秋惊寒没有半毛钱关系,别人家的主母有当王爷的麽?别人家的主母有嫁给慕大人这样的麽? 那三名女子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慕大人看着觉得心里膈应,反正贵妃娘娘赏赐下来便是给他们使唤的,他索性成全了她们,当粗使丫鬟使。不出一个月,三人便皮糙肉厚,面黄肌瘦了。慕大人觉得很满意,终于看着不是那么碍眼了。(未完待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八章:不欢而散 时光荏苒,五月不期而至,东海汇演在即。军中、府中谁都不想秋惊寒亲赴,然而谁都拦不住,毕竟有约在先,不可轻易失信于人。慕致远极为反对,但耐不住崔渊也站出来劝说适宜活动有助生产。 于是,离汇演还有半个月时间,江南水师便启程了,坐船从渤海顺流直下,穿过黄海,进入东海,在扬州的会稽郡着陆。 汇演毕竟是切磋交流,不是打战,因而秋惊寒只带了三艘战舰,八千兵马。而结果到了会稽汇合,数她带的人马最少,交州、徐州都督所带兵马逾万人,作为东道主的扬州就更不用说了。 三州都督见到怀着身孕的定北王或多或少地吃了一惊,毕竟早就听到了她怀孕的消息,众人都以为她不会亲赴。 会稽东接于海,南近诸越,北枕大江,间者阔焉。治所吴县,气候温和,风景秀丽,招致天下之喜游弟子,东有海盐之饶,章山之铜,三江五湖之利,亦江东一都。 离汇演还有三日时光,正好可以观赏观赏“江东第一都”的风光,领略领略吴县的风土人情。一行人将玄妙观小吃、松鹤楼茶馆、朱鸿兴面馆、绿扬馄饨等小吃尝了个遍,足迹遍布太监弄、十全街、学士街、李公堤、凤凰街等。 怀孕的女子总会喜欢吃些奇怪的东西,即便是吃不出味道的秋惊寒也不例外。“酸儿辣女”,别人要么喜欢吃酸的,要么喜欢吃辣的,定北王喜欢吃甜的。慕大人很忧伤,他的怀里得时刻揣着金丝蜜枣、奶油话梅、金丝金桔、白糖杨梅、九制陈皮等蜜饯。 慕大人心中思量:“这么喜欢吃甜食,会不会是个女孩呢?有个像长安一样的女儿,似乎也很不错。” 可是,他马上又想起了爱吃甜食的秋向阳,不得不怀疑自己的猜测,这令慕大人很纠结。 就在慕大人的纠结中,迎来了水师汇演。四万多军士集结在海岸,成百上千艘大船陈列在海边,形成了一道奇伟壮阔的风景。 东海距西岸五千里处有一处孤岛,岛上树木丛生,百草丰茂。岛上住着一只上百年的银环蛇,曾袭击过不少出海打渔的渔民。此次水师汇演,先捕捉到银环蛇归来者为胜。这考验的可不仅仅是水师的战斗能力,还包括了将领的谋划能力和士兵的勇猛程度。这是三州都督敲定的题目,秋惊寒未出言反对。 但是,另外规定三州都督和秋惊寒作为最高将领只可观战,不可参战。这看似公平,实则是针对秋惊寒了,毕竟盛传秋惊寒有鬼神莫测之能。 秋惊寒依然未提出异议,将手中的令旗交给了梁文锦,并低声嘱咐道:“我不清楚岛上到底有什么,所以你要相机行事。胜败乃兵家常事,弟兄们的安危才至关重要。” 梁文锦领会到了秋惊寒的言外之意,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和泰山郡观看赛龙舟一样,这次水师汇演也迎来了一个神秘的贵客,还是一个天下再也找不出跟他一样尊贵的贵客——微服私访的圣上。 “众位爱卿勿惊,朕风闻近日水师精锐齐聚东海,群英荟萃,所以忍不住来凑个热闹,顺道看看诸位水师练得怎样了。”圣上笑吟吟地道。 圣上心中还有半句话没说,看水师,以及看看她。 圣上说得轻巧,但众将都知道圣上这是来检阅水军来了。圣上的到来,给这次汇演赋予了不同的意义。 文臣跪拜,武将抱拳。 圣上越过众人,登上观景楼,经过秋惊寒的身边时,轻轻扶了扶她的手,温声道:“给定北王看座,诸位爱卿免礼。” 说完,他若无其事地走到正中椅子落座。 他人看秋惊寒自然带了异色,看来定北王受宠是名副其实。秋惊寒顾不上这些,怕梁文锦因为圣上的到来而年轻气盛,意气用事,忍不住低声道:“方才爷的话,你可记牢了?” “请将军放心。”梁文锦郑重地点了点头。 观景楼上的官员,除却圣上,身份最尊贵的莫过于慕致远夫妇,一个是淮北王世子,一个是定北王,自然由他们二人分坐圣上的左右,接下来才是各太守与都督。 其余将士登船就位,一声令下,千帆竞发,百舸争流,连绵不绝,蔚为壮观。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秋惊寒的江南水师,她的船数量最少,也最大,楼船高十余丈,三十米,甲板上有楼数层,每层都有防御敌方射来的弓箭矢石的女墙,女墙上开有用作发射弓弩攻击敌方的窗孔,同时,配有抛石机。为了防御火攻,船上还蒙上皮革。这三个庞然大物上还遍插旗幡,刀枪林立。 江南水师成立时间最晚,船只最少,人数也是最少。柿子捡软的捏,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于是江南水师一开始便受到了另外三州船只的围堵。但是江南水师也不是吃素的,船上军士最多的就是弓弩手,凉州军的强弓硬弩那可不是好玩的,那是经过了北地上千场战火的淬炼和工匠成百上千次的改良。当然,演练不是真实作战,不能真正射杀军士,因而弓箭全都折去了箭头,只要被射中要害,即视为死亡,一旁有专门用来运“死人”大船。 江南水军中最令人头疼自然数沈黑妞,她臂力惊人,箭法也不赖,还专挑将领下手。这手“擒贼擒王”极具威慑力,她所在的那一边,三州将领都是绕着走,跟防贼似的。 莫问自从被慕大人那次戏弄之后,痛定思痛,奋发图强,练就了一身水上功夫。他根本就没在江南水师的船上,而是潜在船底,时不时地出现在别人的船只旁边,探出个脑袋,或者伸出一只手,拉下一两个将领,弄晕了,然后扔到“死人”船上。莫问这神出鬼没的本领,比水鬼还吓人。而且,这也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一般的小兵小将也是不下手的。 沈黑妞的弓箭至少还能够看得见,莫问是根本就不知道会出现在哪儿,仅仅是这二人就让其余三州的军士们嘀咕不已:“这江南水师都是些什么人啊!” 观景楼上的圣上笑道:“唔,黑妞不错。莫将军也非常有意思!” 赞许与欣赏溢于言表,令其余三州都督面有愧色,尤其是作为东道主的扬州都督。 “还早呢。”秋惊寒淡淡地道。 虽是短短的三个字,她脸上神色也淡漠得很,但是三州都督的脸色却好看了很多。 除了弓箭,还有矢石。江南水师的船最大,装的矢石自然最多,疾射而出的矢石就像落雨一般,这也让三州军士吃了不少苦头。他们自然也装了不少矢石,可是一者没有江南水师多,二者船只楼层没有别人高,这自然就只剩下挨打的份儿了。 见识了江南水师的厉害之后,三州战舰都产生了退意,其中扬州船只跑得最快。先捕捉到银环蛇归来为胜,又没说要把其余各州的船只灭了是不?因此,开始了登岛大赛。 梁文锦指挥军士们放出用于攻战追击的战船,如“蒙冲”、“先登”,还有小型的用于哨探巡逻的快船,如“游艇”、“赤马舟”。跑得慢的交州水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前面有徐州水师拦截,后面有江南水师追击,真是后悔不迭,不到一个时辰便被打了个人翻船仰,早早地退出了汇演。 沈黑妞可没参与追击交州水师的行列,她驾着一只赤马舟忙着登岛,莫问和其余几位将领给她保驾护航。很显然,谁先登上岛屿,谁就有优势。只要沈将军上了陆地,拿着她那盘龙棍,保证那一片海岸都是她的领地。 扬州水军最狡猾,分了一半兵力配合江南水师夹击徐州水师,剩下的兵力又一分为二,一半兵力拦截沈将军,另一半登岛。 梁文锦也不傻,看到火候差不多了,立刻对徐州将领喊话,问他们愿不愿意与江南水军一道进攻扬州水军。于是就这样,徐州水军咬上了扬州水军的尾部,江南水军分出了一半的兵力去支援沈将军。三路水军在海上展开了混战,战况惨烈。最后,江南水军与扬州水军同时登岛,但是选的方位不同,一南一北,徐州军最后登岛。 海面波涛汹涌,船只往来穿梭,渐行渐远,只能听到隐隐约约的呼声,见到影影绰绰的将旗和若隐若现的岛屿。 “不到一年光景,便有此气候,朕果然没有看错人。”圣上对秋惊寒赞道,看得意犹未尽。 “谢陛下夸奖,然末将不敢居功。去岁八月,末将曾到交州、扬州、徐州‘取经’,幸各都督不吝赐教,江南水师才能勉强拿得出手。”秋惊寒一本正经地道。 此言一出,三位都督各自抹了一把冷汗,生怕秋惊寒告御状。然而,等了半天,定北王却没有丝毫要再开口的意思,众人这才明白,这是大人有大量,定北王根本就没将那事放在心里呢。 反倒等来了圣上的赞扬:“众位爱卿能够和睦相处,取长补短,朕也就放心了。长此以往,又何愁国家不兴盛,何愁人民不富强,何愁东夷不灭?” 众人忙称是。 待到寅时一刻,三路水师陆续回到岸边。灰头土脸的扬州军手里捧着银环蛇的尸体,雄姿英发的江南水师两手空空。黑妞脸色不太好,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却被梁文锦用目光压制住了。 “哈哈,很好!”圣上赞道。 这一次,三位都督都懂了。没有喧宾夺主,没有失礼,很好,江南水师虽败犹荣。 观战时,圣上趁着众人不注意,目光频频扫向秋惊寒。别人不知,秋惊寒作为当事人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呢?落到慕致远的眼中,恐怕会生出别的事端,因而秋惊寒以身体不适为由,并未出席晚宴。 梁文锦以护送为由,也未出席。 回到驿馆,秋惊寒问他们在岛上发生了何事。 “岛上有他们的人,不公平!”黑妞愤愤不平。 “是扬州的?”秋惊寒平静地问道。 梁文锦点了点头,低声道:“不多,两三千的样子。” “后来呢?”秋惊寒问道。 “我们和扬州军差不多同时找到银环蛇,两军打了一架,我们稍稍占上风。”梁文锦淡淡地道。 “那你还让他们抢走了银环蛇?”黑妞一肚子的怨气。 梁文锦温和地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块手绢,恭敬地呈到秋惊寒面前道:“这是将士们给小世子或小郡主的礼物,请将军笑纳!” 腥味扑鼻而来,引得秋惊寒胃中一阵翻滚,她压下心头的不适,惊诧地道:“蛇胆?” 梁文锦笑着点了点头。 “早说嘛,你什么时候下的手?”黑妞转怒为喜。 “混战的时候。”梁文锦狡黠地笑道,“不然我怎么会把蛇让给他们?” “你狠!”黑妞朝她竖起了大拇指。 “是将军有远见。”梁文锦谦虚地道。 “名与利,我们和扬州军各得其一,岛上发生的事情日后弟兄们就不要再提起了。”秋惊寒淡笑道。 “这事,大家都心中有数呢。”梁文锦含笑道,“还请将军收下,这是将士们的一片心!” “弟兄们的心意爷领了……”秋惊寒正想拒绝。 旁边凭空伸过来一只手,取走了蛇胆,还喜滋滋地道:“宝贝也领了!” 正是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崔渊。 “哥!”秋惊寒不满地喊道。 “你小心身子,别叫那么大声。将士们是送给娃的,又不是送给你的。这可是千金难求的好东西,哥哥先替你收着。”崔渊神神叨叨地走远了。 留下忍俊不禁的二人和满脸无奈的秋惊寒。 秋惊寒草草用过晚膳,就早早地歇下了。不知是因为身边少了人,还是因为闻过了蛇胆的腥味,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子夜时,她睡得迷迷糊糊,正处于半睡半醒间,忽然多了一个温热的脑袋不断地蹭着她的脸颊,耳边似乎还传来某人的碎碎念。 她睁开眼,正是慕致远回来了,一身的酒气,醉得厉害,都快迷糊了,死死地抱着她,嘴里念叨着:“寒儿,你是我的!” 反反复复就这么一句话,深情而又绝望。 这可不像他的风格,慕致远一向自持内敛,平日虽然也会参加宴饮,几乎从未见他如此失态过。 秋惊寒披衣起身,命人打了热水进来,亲自给他擦脸、洗脚,又哄着他喝了解酒汤,换了亵衣亵裤,哄着他躺下。 招来与他一同赴宴的楚忠良问过话后,才知道慕致远与圣上不期而遇,最后却是不欢而散。(未完待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九章:瓜熟蒂落 楚忠良支支吾吾地将事情说了个大概:君臣宴饮,刚开始氛围比较好,后来不知谁忽然提起了楚怀英,圣上也起了兴致,谈起了在书院与楚怀英、秋惊寒二人的情谊和许多往事,话匣子一打开便一发不可收拾。在宴会上慕大人倒没有做什么不合礼数的举动,只不过一不小心把圣上灌醉了。在回驿馆的路上,又不小心听到有官员说秋贵妃之所以能得到圣宠是因为和定北王有三分相似的容颜,慕大人的神色就是从那时候不太好的。 慕大人宿醉的结果就是次日清晨醒来的时候,枕边人不见了,她那一边甚至是冰冷的,这可把他吓坏了,顾不上头疼,顾不上披衣,也顾不上穿鞋,慕大人赤着脚便去院中寻人了,心中不断寻思:“长安去哪儿了?自己昨夜到底做了什么?她身怀六甲,要是磕着碰着了怎么办?自己真该死!” 寻遍整个院子都没有见到秋惊寒的身影,他一边喊人,一边步履匆匆地往外走,神色慌乱得像无助的小孩。 “失魂落魄成这样,子归你这是怎么了?”秋惊寒端着一盆温水迎面而来。 慕致远急忙抢过她手中的盆放在地上,急冲冲地抱着她进了房中,惊魂未定地道:“我在梦中梦到你不见了,醒来你果然不见了!” 驿馆的下人将温水送了进来,秋惊寒欲起身给他擦脸,又被他一把搂住,死活不肯放手。 “寒儿,为夫是不是惹你生气了?”慕致远慌张地问道。 秋惊寒不说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不错珠地盯着他。 “我……我日后再也不喝酒了。”他垂下脑袋。 秋惊寒还是不说话,并伸手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慢慢地起身往外走去。 “寒儿!”慕致远吓得神魂俱灭,瞬间有种心死如灰的钝痛袭上心头。 秋惊寒没理会他,端了水到他身边蹲下,拧干毛巾给他擦了脸,洗了脚,穿好靴子,这才轻声道:“你都在想些什么呢?文锦早上来请示回程的事宜,我见你正睡得熟,就先起身去安排了一番。” “我……我……”慕致远欲言又止,羞愧地垂下了脑袋,“他……他怎能觊觎……” 秋惊寒在他身边坐下,并将脑袋枕到了他肩上,温声道:“子归,你究竟在患得患失什么呢?他不就是多看了我几眼麽,你这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你自己呢?咱们的婚事的确是你求来的,也是他下的圣旨。可是,你要明白我嫁给你,不是因为圣旨,而是我想嫁给你。若不是我心甘情愿,圣旨又能奈我何呢?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我愿意嫁给你,愿意为你生儿育女,我本以为你能够明白我的心意,如今看来,我这妻子的确做得不够好。” “不是的,是我不好。这么久以来,从未听你说过喜欢我,是我想岔了。”慕致远拥紧了她,眼眶有点泛红。 “至于楚怀英,本想说情深缘浅,不提也罢。可是,若真不提,恐怕也会成为你心中的疙瘩,我便一并同你讲清楚了吧。”秋惊寒淡淡地笑了笑,“坦白来说,我们仨一块长大,的确有青梅竹马的情分,书院中的日子也是一份美好的回忆,毕竟那时候爷爷还在世,他最是宠我。可怀英,毕竟非我良人,最后那样惨淡地收场,我亦不后悔。他一个死人,你跟他有什么好争的呢?将来,我的孩子会跟着你姓,百年之后我也会葬在你身边,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寒儿,为夫错了,你莫生气。”慕致远嘴角噙着笑容,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额头。 “你心思重,不高兴了,不要老闷在心里。”秋惊寒指着他的额头故意凶神恶煞地训斥。 慕大人点头如捣蒜。 “你和圣上之间,既是君臣,也是兄弟,相互扶持着走到今日极为难得。他自登极以后,寂寞得很,我亦与他渐行渐远,倘若你都与他离了心,他该有多伤心啊。”秋惊寒又惆怅地感叹道。 慕大人极喜欢“渐行渐远”这四个字,揉着她的眉头信誓旦旦地道:“你别不开心,待会儿我便去给圣上赔罪。” 秋惊寒拿下眉间的手,轻轻地放到了自己隆起的腹部上。 慕致远忽然惊喜地叫道:“寒儿,他动了,他在跟我打招呼呢!” “这几日,他时不时地就会动一会儿。”秋惊寒微笑道。 慕致远觉得真奇妙,摸着不够,还将自己的脑袋轻轻放到秋惊寒的腹部,侧着耳朵去倾听,轻声道:“寒儿,你说,他会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你更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呢?”秋惊寒问道。 “我仔细想过了,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极好。若生男孩,我们爷俩保护你;若生女孩,我保护你们娘俩!”慕大人郑重其事地道。 “油嘴滑舌。”秋惊寒笑骂,嘴角微微勾了起来。 “若是男孩,那可是未来定北王一脉的世子,你想好取胜么名字没有?”慕致远笑问。 “他已经随了我的姓氏,名字就该由你这做父亲的来取。”她顿了顿,“按理说,孩子的爷爷来也是使得的。” “我正月便命人去淮北报喜,可王妃并未遣人过来。”慕致远神情中飞快地掠过一丝落寞,忽又展颜,“我都有你了,又快有咱们的孩子了,还在意这些做什么呢?《诗经·大雅》有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若是男孩便叫明哲吧。而若是女孩,‘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便叫东篱吧。咱们的孩子不需要大富大贵了,只要平安喜乐就好。” 秋惊寒点了点头,慕大人此言正合她意。他们家已富贵至极,下一辈不必再站在风尖浪口上。 二人叙话已近尾声,圣上派人宣二人一同进膳。慕大人心情舒畅了,自然是携爱妻欣然而至。 二人与圣上行了礼,分君臣而坐。 “长安,身子可是好些了?”圣上关心道。 “有劳陛下挂念,已无大碍了。”秋惊寒微笑道。 “膳后,朕便要启程回京了。这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了,所以想与你们夫妇二人多说说话。”圣上落寞地笑道。 “表兄别担心,子归会经常给您写信的。”慕致远笑道,“您日理万机,可别嫌我烦。” “怎么会?我这做兄长的高兴还来不及呢。”圣上脸上的云翳渐渐消散。 “若江南和北境长治久安,那么多则五年,少则三年,我和子归便会回京。”秋惊寒淡淡地道。 秋惊寒这是在讲灭东夷的宏图大计了,圣上与慕致远神色皆转为肃然。 “你举荐的太史谋倒真有安邦治国之能,如今北境已秩序井然,假以时日,政通人和不在话下。江南官场经过一番整饬后,官员也已走马上任补上了子归南巡之后的空缺。”圣上也交了底。 “北境能有今天,太史谋能有此成就,全赖圣上的宽宏大量和用人不拘一格。”秋惊寒淡淡地笑道。 “小寒别学那些大臣奉承朕,这该是你的功劳自然要给你记上。”圣上笑骂。 “人是我举荐的,用不用取决于圣上呀,当然是圣上居首功。”秋惊寒道。 “照小寒的话来说,朕让慕致远去当大理寺卿,他撂摊子后现在还没人继任,那也是朕识人不明咯?”圣上笑问。 “这天下都是您的,您说这样就怎样把。”秋惊寒无所谓地耸耸肩。 “表兄,我这太守的位置还没坐热,您能不能别老打让我回京城的主意?”慕致远苦笑道,“子归早年没少四处奔走,您就饶了我吧。” “别人烧香拜佛求着当高官,你慕致远倒好,避之不及。还敢跟朕讨价还价,胆子不小!”圣上叹道。 “子归哪敢,这就像荤菜吃多了,偶尔也会想吃素菜。京官当久了,偶尔来当当地方官会觉得很新鲜。再说了,当官在哪不是当,无论大小,只要能造福百姓就够了。”慕致远笑嘻嘻地道。 “说这么多,就数最后那一句中听。朕回到京城,要把这话说给那些大臣们听听,让他们也领悟领悟前大理寺卿慕大人的境界!”圣上赞道。 “别,那他们还不得暗自腹诽这慕致远就是贬出京了还不安分!”慕致远连连摆手。 “子归,这大理寺卿说不当便不当了,朕有时倒真羡慕你。”圣上拍着慕致远的肩膀叹道。 “长安为您守着天下,总有人得为天下人守着长安。”慕致远低声叹道,“她成全了那么多人,总得有人也成全她才好。” 圣上一怔,胸中涌上百般滋味,最后却是苦笑道:“你说得对。” 日上三竿,话尽分别,圣上启程回京,秋惊寒与慕致远亦启程回冀州。 回到凤城又过了两个月,秋惊寒生产在即,慕致远几乎是眼不错珠地盯着她,秋惊寒也是初次为人母,心中多少有几分忐忑。 八月中秋夜宴,慕致远推却不了,可即便是在宴饮,心中还是惦记着秋惊寒,暗自祈祷那小家伙可别在今夜出生。 但是,往往怕什么便来什么,宴饮进行到一半,府中便来人说夫人肚子疼。慕大人跟关雄交代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了,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秋惊寒的身边。来冀州做客的兖州太守崔昊见慕大人神情不对,也跟着离席。 二人回到府中,秋惊寒已经发动了,幸好府中生产所用的一应物什全都准备好了,又有崔夫人坐镇,一切倒还显得有条不紊。 慕致远抬脚便只往产房冲,被崔氏夫妇拦了下来。毕竟,自古就有男人进产房不吉利之说,初时慕大人还能忍住不进去,在外面的院子走来走去。后来听到里面传出时断时续的呻/吟和见到用木盆端出来的血水,哪还拦得住。他当即就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把屋里的嬷嬷和崔渊吓了一跳。 嬷嬷当即就要伸手把慕致远推出去,崔渊发话拦住了:“让这小子看着吧,让他看看小寒为他吃了多大的苦。” 慕致远只觉得被褥上大块大块的鲜血触目惊心,映得他眼睛都红了,颤抖着身子,哑着嗓子对崔渊道:“哥哥,寒儿……寒儿能不能不生了?” “再胡闹就把你扔出去,滚一边去给寒儿擦汗!”崔渊抖着胡须训斥道,手中正仔细地给秋惊寒身上下针,抽空扔了一块锦帕给他。 慕致远一手紧紧攥着手帕,一手颤抖着抚上秋惊寒的容颜,嘴里念叨着:“寒儿,我的寒儿,你可得好好的。” 秋惊寒张开眼睛看着他,目光有些涣散,低声道:“你……你怎么进来了?” 慕致远沾湿手帕擦拭着她额角不断滚落的汗珠,噙着泪道:“很疼吧,让你受苦受累了,都是我不好!” “傻子,哪个女人不都是这样。”秋惊寒惨白着脸笑道,“你应该高兴,马上就可以看到我们的孩子了。” “小寒,你别只顾着谈情说爱,已经看到脑袋了,快使劲啊!”崔渊怒喝道。 秋惊寒歪过脑袋,紧紧咬住下唇,攥着被褥使劲,迎来了一波又一波撕心裂肺的疼痛。每个孩子与母亲都是生死之交,自古生孩子便是女人的生死关。 慕致远见秋惊寒疼晕过去,又疼醒过来,下唇咬得都出血了,心痛得无言以喻,后来狠心地掰开秋惊寒的牙关,将自己的手掌喂入了她嘴里,她痛时便她也痛,一同承受着,这样让慕致远心中稍稍少了几分痛。 小家伙还算听话,没折腾他娘太久,约莫一个时辰就出来了。别的孩子都是哭着出生的,可他不是,也不是笑着,就是不吱声。崔渊提着他使劲拍了他的屁股几巴掌,他才象征性地呜咽了一两声,声音小得跟猫叫似的。正因为如此,嬷嬷回宫后,皇后问起定北王的小世子时,嬷嬷说幸好托生在慕大人和定北王这样的富贵人家。于是乎,朝臣都认为小世子跟他母亲一样都是病秧子,误以为定北王府不足为惧。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话说,嬷嬷将孩子洗干净裹好后,递到慕大人跟前笑道:“恭喜世子,是位小世子!” 慕大人拥着秋惊寒头也不回地说了一个“赏”字,却不见伸手去接,这样缺心眼的父亲,嬷嬷也是头一次见到。 “你倒是把他抱过来呀!”秋惊寒虚弱得很,声音也很低。 慕大人手忙脚乱地接过小小家伙,轻轻地放到秋惊寒枕边。秋惊寒看了那个皱巴巴的小家伙几眼,安心地睡着了。 外面地崔昊大声地嚷道:“把弟弟抱出来,让我这个老哥哥也看看啊!” 崔渊抱着不哭也不闹的小家伙出了产房,崔夫人指挥下人给秋惊寒换了褥子和衣衫,收拾战场。(未完待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章:花好月圆 定北王生了,三位宫里的老嬷嬷也顺利地完成了任务,领了丰厚的打赏高高兴兴地回京了。 秋明哲很好伺候,除了吃,就是睡,谁抱他都不嫌弃,只有饿了,尿了,才会小声地哼几句。因此,慕大人逢人便夸自己儿子乖。 秋明哲的父亲是淮北王世子,母亲是定北王,所以他的一生注定是引人注目的。对于京城人来说,秋明哲是定北王府的小世子;而对于江南水师来说,秋明哲则是他们的小将军。军中的将领带着小玩意轮番到凤城来看他,当然是趁着给秋惊寒汇报军情的职务之便。喜欢他的人很多,他最喜欢的却是冷漠的莫问,这把慕大人气得够呛。 初次见到莫将军,秋明哲便伸出短小的胳膊要人家抱,除了她母亲秋惊寒之外,别人可很少能够有此殊荣。就算是慕致远要抱他,他也时常板着一张脸,那高高在上的样子仿佛是给抱他的人施恩似的。 上阵杀敌莫问可眉头都不皱,可对团子似的秋明哲却没辙了。那么软软糯糯的一团,肌肤吹弹可破,眸子清亮清亮的看着你。伸手抱吧,怕捏疼了他;不报吧,拒绝不了他那干净的眼神。 隔着帘子的秋惊寒被莫问纠结不已的神情逗笑了,温声道:“他既然喜欢你,你就成全他吧。” “属下,属下怕伤了小公子。”莫问踌躇道。 “爷都不怕他受伤,你怕什么。”秋惊寒笑道,“将来你也会有自己的孩子,就当提前学习如何抱孩子吧。” 慕大人心疼他家儿子举着双手胳膊酸,抱着他放入了莫问的怀里。莫问如临大敌,手脚僵硬地抱着他大眼瞪小眼。他倒好,不怕生,也不嫌莫问身上的铠甲硌得疼,东瞅瞅,西看看,还时不时伸出胖胖的小爪子摸摸,最后玩累了,在莫问的怀里睡着了。 慕大人不止一次地向秋惊寒抱怨道:“你说他喜欢谁不好,非得喜欢那块木头!” “莫问除了性子冷了些,也没什么不好,他怎么惹你了?”秋惊寒似笑非笑地反问。 慕大人不说话了,他总不能坦白说自己吃醋了吧? 秋明哲的满月酒,两人各自邀请了些亲朋好友和同僚,虽然没有大操大办,但是江南水师的将领就有上百人了,又怎么可能不热闹呢? 宫中的赏赐也来得非常及时,首先是圣上封了秋明哲为定北王世子,刚满月就被封为世子,这可是非同一般的荣耀,宫里贵妃娘娘所出的大皇子比秋明哲大半岁,至今都没被封为王爷,也真是应了那句话“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稚子何其无辜,那又会懂得这些呢,不过还只会吃喝拉撒罢了。 圣上的赏赐完毕,是皇后和贵妃娘娘的赏赐,金银珠宝、古玩玉器、孩童玩物等等,数不胜数,流水一般抬进院中。皇后娘娘的赏赐中还夹杂着几味珍贵的药材,倒也难得。与贵妃的奢华一比较,略胜一筹,胜在用心。 生了秋明哲后,慕致远夫妇二人感情愈加深厚,也彻底“治”好了慕大人患得患失的怪病。慕大人过上了吃饭、睡觉、升堂、逗孩子的悠闲生活,秋惊寒则忙着操练兵马,经常在凤城与渤海郡两地往返。这样固然很辛苦,可是也不得不如此,慕大人很疼爱妻子,但是也不能抱着孩子去吹海风对麽? 秋惊寒自己生活幸福美满,忍不住也想为军中的弟兄们谋一份福利。有些兵应征的时候正值十五六岁年纪,家中贫寒娶不起媳妇才从军,现在也老大不小了,还是光棍一条,倘若战死沙场,上香的人恐怕都没有。这种情况凉州军还好些,在凉州非战时,他们从事农业生产,和普通百姓并无不同,因而大都有了妻儿。而从东征军抽调出来的那五万人马,约半数都是孤家寡人。秋惊寒有了想法,立刻便开始实践,在练兵之余,秋惊寒带着水师在渤海之滨搭建了一片木板屋,开垦了一块荒地,栽种了一些果树和蔬菜,颇有几分安家落户的感觉。 同时,亲自给圣上上了一奏折,其大意如下: 自臣掌管江南水师以来,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唯恐有负圣恩。江南水师自常驻渤海以来,不分昼夜,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自知肩负保家卫国重任,不敢言半句辛苦。男儿欲报国恩重,战死沙场是善终。士气如此,臣作为将领,与有荣焉! 然欣慰之余,却又倍感悲痛。“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夜深人静时,臣常常想起漠河之役,想起征北之战,想起征东之伐,几十万铁血男儿长眠沙场,尸骨无存,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衣冠冢,如今坟头三尺青,又有何人凭吊!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只要天下未太平,征北军如此,征东军如此,江南水师亦将如此,舍身忘死,前赴后继!朔气传金析,寒光照铁衣,望陛下垂怜一二,赏赐适龄女子婚配,给将士们留下一丝血脉。军中苦寒,不比他处,因而不敢奢求良家女子,堕民、乐籍、乐户、疍户、丐户、世仆、伴当等不计出身,只要心甘情愿,能吃苦耐劳皆可。 臣日夜伏乞皇上圣鉴训示,谨奏。 圣上收到定北王的奏折,感佩良久,立刻下令取消了来年的采选,并给东南西北各路兵马拨下贱籍女子数万,这些女子在边疆安家落户后,立刻除去贱籍,开豁为民,编入正户。皇后知道此事后,立刻盛装朝服给陛下贺喜,并从宫中放出上百名宫女。 上行下效,官员府中有不少不愿为奴的世仆和卖身为奴的贫寒女子皆纷纷自荐。 分配给江南水师的女子有八千名,这比秋惊寒预料中更多。到达渤海郡的时候正值三九,天寒地冻,夜眠如露宿,秋惊寒觉得她们来得正是时候。 将士们毕竟不是铜墙铁壁,天冷了或多或少有点惫怠,下水的时候也没那么利索了,时常需要将领拿着鞭子督促。 八千名女子往海边一站,寒风刺骨,身子哆嗦不停,胆小的眼泪直在眼眶中打转,生怕下一个入水的就是自己。 秋惊寒手中的令旗在空中飞快地挥了几下,将士们放下手中的操练,立刻集合。但集合并不意味着他们可以上岸了,身子依然沉在水中,只露出一个脑袋,还得排成整整齐齐的队列。于是远远望去,水面全都是脑袋,黑压压的一片,一望无际,比水鸭好看多了。 秋惊寒在岸上喊道:“将士们辛苦了!” “水鸭”异口同声地回应:“将军辛苦!” 秋惊寒觉得气势不够,一连喊了三遍,将士们一连大声应了三遍。 她这才清了清嗓子,微笑道:“军中苦寒,爷都知道,爷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但是呢,人心都是肉长的,哪能不心疼?所以,圣上赐下恩典,今年过年不仅发军饷,还发媳妇!” “谢陛下隆恩,谢将军关怀!”这欢欣鼓舞的声音响彻天际,可比前面问候声洪亮多了。 秋惊寒伸手压了压,正色道:“军中有了女人,那也意味着有了纷争,爷先将这规矩说一说,日后犯了错也好惩处。岸上的妙龄女子,你们都看到了吧?她们将会在海滨住下,很可能就是你们未来孩子的母亲。多看两眼,可以;偶尔开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也可以。但是,仗势欺人者,不择手段者,得陇望蜀者,一经发现,军法处置!家有妻妾还沾花惹草者,因争风吃醋而打架斗殴者,因儿女私情而懈怠军务者,定斩不饶!还有,她们愿意留在这苦寒之地,为你们操持家务,生儿育女,日后你们飞黄腾达了,你们也须好生记着‘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否则,休得说是我秋惊寒带出来的兵!” “是!”将士们垂首听训。 “姑娘们,你们也得仔细听好了!既然来到了军中,来到了我秋惊寒的治下,你们就得守军中的规矩,无论你们的出身是富贵,还是贫贱,军中都一视同仁。但是,四体不勤,好逸恶劳;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扬声笑语,蔑视禁约;好舌利齿,调拨军士;窃人财物,以为己利;私进帐下,探听军机。犯了这些军规都会受到严厉的处置,你们最好不要以身试法,轻者贬为奴籍,充作军/妓,重者斩首示众!”秋惊寒释放出久居上位的威压,凌厉的目光在那些年轻的脸上,惨白的脸上逡巡,直到她们两股战战,汗如雨下。 训话之后,秋惊寒回到了军营处理军务,沈翊也随之进来了。 “将军这法子可真是绝妙,您一走,那帮家伙一个个往水里钻,游得比海鱼还欢快。要不了几日,估计连敦促的将领都可以撤了。将军,那些女孩该如何安排?”沈翊笑道。 “冀州地广人稀,最缺的就是人,有人还怕没用武之地麽?现在先让她们给弟兄们缝补衣裳和被褥吧,军中的膳食也该改善改善了。不会的,让她们自己相互学习。等到来年开春,海滨已经开垦出来的那一片荒地就可以好好利用了,种桑养蚕、种菜、种玉米、小麦、花生等等,品种不拘,去集市上换了钱,算她们自己的。有了进项,日子也就有了奔头。”秋惊寒微笑道。 “将军这可真是一举多得,一者,安了弟兄们的心,鼓励了他们勤学苦练;二者,这些女子不少是罪人之后,本来该发配边疆,现在成了良籍,这无异于再造之恩;三者,女子虽弱,但是在纺织刺绣方面的技艺还是不容小觑的,这给凤城添了劳力,慕大人可得好好答谢您。”沈翊很高兴。 “爷就想着给弟兄们求一个恩典,倒还真是没想这么多。”秋惊寒淡淡地道。 “东海汇演之后,军中各地都知道了江南水师不是好惹的,可也传出了‘穷山恶水出凶神恶煞’的戏言,说什么渤海穷山恶水,江南水师凶神恶煞。这回,咱们这分的女子最多,背景也最干净,看他们不得羡慕死。”沈翊又眉飞色舞地道。 “那些女子的身份文碟,我也粗略地过了一遍,的确有几位还不错,配给将领也是使得的。你若有入眼的,我来给你做媒。”秋惊寒笑道, “东夷未灭,我心中装的都是仇恨。女子就算了吧,莫要害了别人。”沈翊的笑容立刻黯淡了下来。 “都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我想这话应当同样适用于男子,如若遇到情投意合的女子,莫要白白错过了。”秋惊寒浅笑道,“你贵公子的身份摆在那儿,亲事自然也是无需爷来操心的。” 她对人对事,一向如此,点到为止,再无赘言。 “沈翊心中明白,多谢将军关心!” “我今日须去凤城,余下诸事就劳你费心了。”秋惊寒放下笔墨,将批阅过的文书堆放在一旁,拢着袖子,慢慢地踱步而出,隐隐有飘然出世之姿。 刚出了军营,立刻遇到了来接她的马车,不早不晚,时间正好,如同有约在先。她握住从马车上伸出来的温暖大手,一跃上了马车,嫣然笑道:“你怎么把孩子也带来了?” “明哲已经三日没见到你了,吃不好,睡不好。”慕致远委屈地道,“为夫也是。” 秋惊寒伸手抱过孩子,低首在慕大人的脸颊上亲了一口,他的眼神瞬间变得十分明亮。 秋惊寒依在他身边,他伸手环住了他的腰,他的怀中抱着妻子,妻子的怀中抱着孩子,一生似乎都圆满了。 “明哲这几日乖麽?”秋惊寒侧着脸柔声问道,像是在问身后的夫婿,又像是在问怀中的孩子,银色的发丝温柔地拂过孩子的脸颊。 慕致远心中一片柔软,脑袋蹭着她的肩颈,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清香,温声笑道:“尚可,在为夫孜孜不倦地教导下,小家伙现在会翻身了。” “相公厥功至伟。”秋惊寒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 慕致远心中一荡,眉目间染上了七情六欲,眼神变得十分灼热,忍不住低首在她肩上啃了一口,沉声道:“既然有功,那为夫晚上可就要讨赏了!”(未完待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一章:夜半歌声 慕致远与秋惊寒过了最安逸的一个年,没有战争,也没有灾难,让人忍不住希望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从大年初一伊始,前来给秋惊寒拜年的兵将便络绎不绝,多数都是携着新婚妻子而来,即便见不到将军,前来表示自己感谢的心意总是必要的。 过了一个安稳的年,也过了一个热闹的元宵,但是日子并没有一直这样平淡下去。幽州的辽西郡与辽东郡在过年的时候被海贼侵占了,幽州太守请求定北王发兵讨贼。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江南水师成立已有一年有余,也是时候出鞘了。虽然年前的端午节有过一次汇演,但毕竟各州军士之间都手下留情了。 秋惊寒任江南都护,幽州本就是辖区内,自然对维护幽州的长治久安有着义不容辞的责任,她立刻点了五万兵马乘战舰直奔渤海的东北方向而去。 自从有了海上贸易和海禁,就有了海盗。据说,他们擅长造船,人数不多,靠周密的策划与出其不意的突袭去抢夺商船,在战斗中他们又表现得异乎寻常的狂热,悍不畏死。他们使用的武器主要是水手弯刀,水手弯刀比一般的刀剑略短,刀身呈弧状,利于近战劈砍。除此之外,他们还配有利于贴身作战的匕首、登船时用来砍断索具和网的登船斧。 据史料记载,前朝末年,海盗们往往动辄纠集数千甚至上万人马,深入内地数百至数千里,围攻州府,攻占县城,大肆烧杀抢掠,掠虏人口,抢劫财物,官军望风披靡,造成了严重的社会动荡。他们熟悉民情和地理,善于隐匿,能捕捉到官军的弱点和心理,具有一定的神秘色彩。 当然,并非所有的海盗都是残忍好杀之匪,也有海上英雄豪杰之士,甚至不乏靖海有功之人。 渤海之上海盗曾经最为猖獗,但自从泰山会盟之后东夷被迫开放了部分通商口岸,渤海一带的海盗就偃旗息鼓了。本以为是对秋惊寒心怀畏惧,没想到是酝酿了一个更大的阴谋——素有沉机勇略的王横依仗强大实力,攻灭了多股海盗,渤海、黄海、东海的千里海疆悉归他控制。本来松散的力量拧成了一根绳,自然不容小觑。 两郡的情况比秋惊寒意料中还要糟糕,形势也更为严峻。因为迎接江南水师的不是成百上千的海盗,而是成堆的尸首,海岸边横七竖八地摆满了尸首,城墙上挂着印着骷髅头的海盗旗帜和两郡郡守的人头。秃鹫盘旋在上空,时不时俯冲而下大快朵颐。海盗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态度之嚣张前所未有。 两座城除了尸首和海盗旗,什么都没有了,鸡犬不留,更遑论活人,辽东、辽西两郡变成了两座孤城和死城。这两座城市所经历的一切,比当年漠河之役沦陷在北狄铁蹄下的凉州更为悲惨。 秋惊寒命人厚葬了两郡郡守,火葬了所有的百姓。她站在城头上,迎着落日的余晖,久久地没有说话。她一遍又一遍地责怪自己为什么来得这么晚呢?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 “人死不能复生,请将军节哀!”沈翊红着眼劝道,他既是劝秋惊寒,也是劝自己。 秋惊寒哑声惨笑道:“这样的事情,爷也做过,在攻打北狄的时候,可那是敌人。可跟这些‘自己人’比起来……” 说着,她伸手遮住了自己的眸子,也就在她抬手间,指风化成兵刃撕碎了迎风招展、耀武扬威的海盗旗。 不过,等她放下袖子时,神情已经变得十分平静,平静地近乎冷漠地道:“沈先生,立刻吩咐下去,让将士们结伴寻找海盗的踪迹,城中一砖一瓦都不要放过。一有危险,立刻示警;一有发现,立刻上报!” “是!”沈翊郑重地应了。 于是,江南水师对辽东、辽西两郡展开了地毯式的搜寻,一连三日,一无所获。 直到第五日夜里,海上传来了人鱼的歌声,哀婉,缥缈,甜美,悲伤。 梁文锦与黑妞请求去海上追寻,被秋惊寒伸手制止了。 她命将领们在海边站成一排,沐浴月光,用心倾听人鱼的歌声。将领们一脸茫然遵照命令做,初时神情严肃,身姿挺拔,渐渐地身子慢慢放轻松了,渐渐地陶醉在歌声中,或坐,或卧,或四处行走,如闲庭散步。 沈翊因有过囚禁的悲惨遭遇,忍耐能力非同一般,始终保持着清醒,虽然听说夜半人鱼歌声有魅惑人心智的魅力,但毕竟一直是传说,今日得见,不得不暗暗称奇。 潮水慢慢往上涨,漫过脚背,漫过膝盖,漫过腰部,将领们如痴如醉,懵懵懂懂,情不自禁地往海水中走去,越走越走越远。 沈翊十分着急,大声喝止,没有任何作用,仿佛他们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秋惊寒望了望天上的冷月和雾霭茫茫的海面,两根手指伸入嘴里,发出了尖锐的口哨声。仿佛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有一只苍鹰像黑色的闪电,在乌云和大海之间高傲地飞翔。而秋惊寒,她就是那个训鹰者,苍鹰随着她的哨声飞舞,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它叫喊着,就在这勇敢的叫喊声里,充满着对暴风雨的渴望!就在这叫喊声里,充满着愤怒的力量、热情的火焰和胜利的信心。 哨声止,歌声停,海面上的雾霭都散了,将领们露出如梦初醒的神情。醒来之后,冷汗淋漓,垂手低头,都不敢去看秋惊寒的脸色。 “你们都听出什么了?”秋惊寒背着双手问道。 已经走入水中的将领没有秋惊寒的命令不敢上岸,依然立在海中,大风吹过,冷得直打哆嗦。 沈黑妞舔了舔唇边又腥又咸的海水,低声道:“传说中,蔚蓝的大海之中,美人鱼在水中漫游,她优雅的身姿,缥缈的歌声,吸引着过往的渔船。将军,这个传说是真的。” 秋惊寒抬起腿,一脚把她踢入了更深的地方。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末将那样贸然请求追过去是兵家大忌。”梁文锦羞愧地道。 “在水里做五十个俯卧撑,然后可以上来了。”秋惊寒淡淡地道。 “还听出了什么呢?”她又问道。 “歌声很好听。”说这句话的将领,在秋惊寒的目光扫过来之前,自觉的俯下了身子做俯卧撑。 “敌船距这里多远?人鱼几个?人鱼唱了多久的歌?歌声换了几个调子?这些可有人知道?”秋惊寒寒声问道。 话音刚落,将领全部都趴了下去,羞愧得抬不起头。 “一百个俯卧撑!明晚,继续在这听歌声!”秋惊寒冷冷地说完,大步离开。 沈黑妞悄悄地问沈翊:“先生,将军刚才的问题您知道答案吗?” “略知一二。”沈翊笑道。 “那将军自己知道吗?”黑妞一脸纠结。 “你说呢?”沈翊似笑非笑地道。 “我要是知道,那就不问了。”黑妞嘟囔道。 “别忘了刚才是谁把我们唤醒的,这结果还用问吗?”楚忠良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并轻轻地推了推她的肩膀,“沈大将军,快天亮了,赶紧做俯卧撑吧!” “晒”了五个晚上的月亮,听了五个晚上的歌声,当了五个晚上的夜猫子,将领们觉得从今往后对人鱼不会再爱了,哪怕他真的是天仙。将领们还觉得对歌声也不会再爱了,哪怕他是天籁。 将领们对人鱼和歌声失去兴致后,秋惊寒又让军士们一同听,把将领们折腾得苦不堪言。但是他们将军秋惊寒说了,将士们一日克服不了这魅惑的夜半歌声,将士们就一日不许出战,等弟兄们对歌声恶心反胃之后,她自然会带领着弟兄们去看看人鱼。 所有的人中,数沈翊最悠闲,他每日都精神饱满地跟大家一同听歌声,闭上眼睛极为享受地听歌声,然后笑眯眯地看将士们做俯卧撑,嘴里慢慢地数数,直到他数完了,将士们才能从海水里爬出来回营睡觉。 凉州军觉得沈翊与张远原来越像了,明明两人从未见过面,怎么就会越来越像呢,怎么会这么奇怪呢。直到很久以后,他们才明白军师大都是笑面虎,而笑面虎往往都长着同样的面孔。 苦则苦,但是将士们都不敢掉以轻心,将军虽然爱折腾他们,但是从来不会做任何没有意义的事情。将军一举一动,必有深意。自己不能领会,那也只能怪自己愚笨。 有将领苦笑道:“再这样下去,我都快变成人鱼了。” “放心,变不了,人鱼比你长得好看。”他身后传来轻快地脚步声和淡淡地回应。 他一回头,真是让他们听歌声的“罪魁祸首”——江南都护秋惊寒。 那将领全身一阵哆嗦,差点没吓晕,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今夜将军来了,也没有人告诉他将军在他身后?他能当做自己什么都没说麽?(未完待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二章:海上楼船 又是一个月圆夜,一轮通红的月亮高高挂在湛蓝的天空上,宛若从鲜血中浸染过一般,映得海面也一片猩红。 自古民间便有传闻:月若变色,将有灾殃。青为饥而忧,赤为争与兵,黄为德与喜,白为旱与丧,黑为水,人病且死。 一向镇定自若的沈翊也微微变了脸色,低声呢喃道:“血月至阴至寒之相,兆示人间正气弱,邪气旺,怨气盛,戾气强;风云剧变,山河悲鸣;天下动荡,火光四起。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呢?” 秋惊寒笑道:“历史杂记曾有记载,血月现,国之将衰,气尽,如坠狱。王横手下能有此能人,爷倒是真有几分佩服了。” 沈翊愕然,复又恍然大悟。 “沈先生,你明日修书两封,分别送给子归和旷达,问问他们今夜的月色如何,不出半月自见分晓。先是人鱼歌声,现在是血月,好好的海盗,怎么竟然也学会故弄玄虚了,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哪。”秋惊寒摇头叹道。 “这攻心计,一个接一个,倒也有几分意思。”梁文锦笑道。 “沈先生,你去帮我找一支玉笛来。文锦、莫问、黑妞咱们四人今晚去会会这个王横!”秋惊寒优雅地伸了个懒腰。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请将军三思!”沈翊立刻出声反对。 “就带我们仨,属下也认为不妥!”梁文锦也不赞同。 “爷只带他们仨,自有我的考量。军中水上功夫还有比他们还好的麽?爷又不是去打仗,人多了反而不便于行事。”秋惊寒口吻不容置喙,“咱们乔装打扮一番再去。” 她既然如此说了,那便是不容更改了。 约过了一刻钟,四人再次出现,秋惊寒素衣如简,银色长发用一支价值不菲的碧玉簪盘了起来,头顶还戴着一个大大的斗笠,腰间挂了一支玉笛,行走之间衣袂飘飘,有隐士侠客之风。梁文锦换了锦衣华服,头戴金丝镶边大红獭皮狐绒帽,大红金边镶绣滚花披风,罩绿棉袍,上绣牡丹环飞蝠,红丝镶边,腰缠金丝嵌玉带,足蹬犀牛皮靴,靴上金丝绣牛头,栩栩如生。衣领与袖口都绣着金色的兰花条纹,针脚细密,雅致贵气,一针一线,一枝一叶,带着行云流水般的写意,透出低调的奢华。黑妞与莫问都是仆人打扮,黑妞扮作一名老妪,脸上黑得油光发亮,佝偻着腰,手中拄着黝黑黝黑的盘龙棍,简直是丑出了新高度,看了第一眼绝对不想看第二眼。莫问一身劲装,手里握着一支长篙,头顶戴着草帽,脚上穿着草鞋,透出几分干练与落拓,像护院,又像船夫。 四人驾了一艘小船,撑着长篙向人鱼歌声深处漫溯,竹篙轻轻一点,船儿晃悠悠地划出几丈远。秋惊寒与梁文锦在船头饮酒赋诗,黑妞坐在船尾,脚丫子在水里摇晃着,还时不时弯下腰去掬水,高兴得像个顽皮的孩子。船上挂着两排大红色的灯笼,随着船儿一颠一颠地起伏着,宛若与空中的血月遥相呼应。 大雾渐起,四下蔓延,歌声浩渺,时隐时现。秋惊寒等四人也不着急,歌声清晰时,便划得快些,歌声隐匿时,便划得慢些,甚至随着水势与风向慢悠悠地打着转儿,不疾不徐,悠哉悠哉,仿佛四人真是贵公子结伴秉烛夜游,消遣漫漫长夜。 夜色寂静,血月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歌声由远而近,靡靡之音不绝于耳。梁文锦面色发白,渐渐有些吃不消。秋惊寒解下腰间的笛子,轻轻挨着唇边,慢慢地起了一个调,是一首江南小调《苏幕遮》,在那悠长的笛声中,眼前仿佛出现了袅袅不绝的消暑燎香,屋檐鸟雀呼晴,窗外风荷摇摆,水面清圆,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荷塘一片新晴景色。浓浓的思乡情,向荷花娓娓道来,若有意,若无意,使人神眩。 比起人鱼的靡靡之音,笛声清新活泼,淡远高超,不加雕饰而风情万种,顿时人鱼歌声的魅惑被洗涤得荡然无存。 在笛声的余韵里,浓雾转薄,依稀可见不远处立着一巨大的楼船,危楼一座,直接霄汉。楼五架,窗扉皆洞开;一行有五点明处,楼外天也。层层指数,楼愈高,则明愈少;数至八层,裁如星点。又其上,则黯然缥缈,不可计其层次矣。而楼上人往来屑屑,或凭或立,不一状。逾时,楼渐低,可见其顶;又渐如常楼;又渐如高舍,倏忽如拳如豆,遂不可见。 黑妞呀然一惊,梁文锦与莫问亦暗暗称奇。 隔得甚远,忽而听到有人扬声招呼,近如耳语:“远道而来的贵客,我们主子被您的笛声所吸引,能否过船一叙?” 梁文锦等三人并未修练内家功夫,只觉血气翻滚,震耳欲聋,费了好大的劲才稳住身子不至于摇晃。 秋惊寒收了玉笛,双袖一摆,解了四人的困顿,随之双足一点,身子拔地而起,足尖在水面轻点,水波未起,轻巧地跃入到了楼船的甲板上,抱拳轻声笑道:“阁下,我的朋友和仆人都是凡夫俗子,还请手下留情!” “踏雪无痕,足下好俊的轻功!”甲板上的青衣壮年轻声笑道,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精光。 “过奖,和足下的狮子吼比起来还是略逊一筹。”秋惊寒淡淡地道,“据说,狮子吼清啸之下,犹如讯雷疾,泻声闻数里,令敌肝胆俱裂,心惊胆战,有着震慑人心的不可思议之威力。” “失礼之处,望海涵。冒昧地问一句,不知公子出身何门何派?”青衣壮年又问道。 “家师已归隐多年,不问世事。晚辈下山时,曾经立下重誓在外行走,永不提师门。”秋惊寒微微一拱手为礼。 二人问答间,小船借着秋惊寒先前点足起身的力道顺水而来,在与楼船相撞的尺寸间稳稳停住,船上之人面不改色,行动如常。 秋惊寒故意在起身之际不着痕迹地露了一手,用以回敬对方的无礼。这也的确令青衣壮年暗暗吃了一惊,他别有深意地看了秋惊寒一眼,微微弯下身子,恭敬地微笑道:“贵客里面请!” 秋惊寒略略等了等梁文锦,待他上了楼船,正了衣冠,这才与他并肩而入。楼船内又是另一番情景,只见雕栏画栋,富丽堂皇,人影绰绰,清歌妙舞,珠宝玉器、古玩字画、茶叶丝绸,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四人面含微笑,掩住惊讶之色,“黑市”这两个字不约而同地脑海中一闪而过。 青衣壮年一边介绍楼船内物品的价格,一边旁敲侧击地问道:“不知二位贵客从何而来?” “在下姓文,名金帛,雒阳人氏,在扬州与徐州一带做些丝绸茶叶生意。”梁文锦笑道。 “崔长安,淮安人氏,居无定所,四海为家。”秋惊寒含笑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何方人氏?” “大家都叫我傅二爷,郯县人氏。”青衣壮年应道。 梁文锦与秋惊寒说的地方都是州,而他说的是县,姓甚名谁也不肯告知,多少有几分想蒙混过关的意思。 “徐州郯县是个好地方。”梁文锦状似无意地道。 “文公子真是见多识广。”傅二爷强笑道。 秋惊寒细心地注意到他的右手微微收紧,拳头握紧又松开了。 “敢问二位贵客是如何来的?毕竟大海苍茫,碰到咱们的楼船也不易。”傅二爷又颇有深意地道。 “不怕您笑话,我们是顺着歌声而来的。文某在徐州的时候,家中有一部分生意是海上的。自从东夷开放通商口岸之后,这生意就越来越不好做了。听同行说,最近渤海有一艘楼船专门做海上生意,还物美价廉。文某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来了渤海,谁知遇上了大风大浪,船翻了,随从也没了,幸好萍水相逢的崔兄弟出手相救,否则可就葬身鱼腹了。这两天雾大,白日海上又看不到边际,所以也不知现在到哪儿了。”梁文锦苦笑道。 “文公子这是吉人天相。”傅二爷笑道,“那崔公子呢?” “最近听江湖朋友说,渤海之滨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崔某想见识见识,恰好手头也有点紧。”秋惊寒坦然地道。 梁文锦与秋惊寒侃侃而谈,看神色不似作假,明面上他们不知不觉地透露了自己的底细,然而仔细一想又似乎什么都没说。梁文锦故意把海上生意说得含糊不清,又隐约地透出抱怨官府的意思,已经在不知不觉地撒网了。 傅二爷岔开话题,将四人的目光引向了出售的物品,带着四人走向二楼。然而,一上楼便见两位壮硕的黑衣汉子抬着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往海中扔,看中年人的打扮与身上的穿戴,应该是位商人。 梁文锦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胆怯地缩到秋惊寒的身后,紧张地问道:“二爷,这……这是怎么了?”(未完待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三章:擒贼擒王 傅二爷脸上飞快地掠过满意之色,笑眯眯地道:“不守规矩,自然就会受到惩罚。” “扑通”一声,中年商人被抛入了水中,溅起几丈高的浪花,而楼船中往来的人只看了一眼便又去谈自己的生意,看自己中意的宝物了,很显然已习以为常了。 “都……都有些什么规矩,还请二爷赐教。”梁文锦发白的脸色显得心有余悸。 “匿名自愿,童叟无欺,只问价钱,不问宝贝的出处。无论对错都不可动手,否则立刻处死。”傅二爷冷冷地道。 梁文锦连连点头,像模像样地打了个寒战。黑妞拄着拐杖跟在后面,低垂着脑袋,翻了翻白眼。 秋惊寒留意到二楼和一楼一样,角落不起眼的地方站了二十五名黑衣汉子,高矮胖瘦皆有,武功也深浅不一。每层都有内力高强者四五人,太阳穴高高凸起,目光如电。果然,第三四层也是如此。 梁文锦既然说了自己是商人,自然得做出商人的样子,看到入眼的珠宝玉器、茶叶丝绸都会有模有样地摸摸,并点评一二,还说得头头是道,连秋惊寒都佩服不已。看来,梁家也不仅仅是表面上的将帅家门,梁文锦能够懂那么多,多半是家学渊源,见多识广了。 四人在四楼终于见到了傅二爷的主子,四十开外,身材修长,一身蓝色的锦袍,手里拿着一把白色的折扇,腰间系着一根金色腰带,腿上穿着一双黑色靴子,靴后一块鸡蛋大小的佩玉,右肩立着一只苍鹰,头顶、枕和头侧黑褐色,枕部有白羽尖,眉纹白杂黑纹;背部棕黑色;胸以下密布灰褐和白相间横纹;尾灰褐,有四条宽阔黑色横斑,雄赳赳,气昂昂,目光敏锐机警。 王横微微一笑,邪魅的脸庞上露出一种漫不经心的成熟:“在下江夏王横,幸会!” “雒阳文金帛。”梁文锦缩着肩低声应道,目光与王横飞快的一交汇,便胆怯地低下了脑袋。 秋惊寒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王横一番,不卑不亢地抱拳含笑道:“淮安崔长安。能与王当家不期而遇,崔某三生有幸!” 王横目光转深,望着秋惊寒道:“观公子气度,郎朗如日月入怀,皎皎如玉树临风,肃肃如松间徐涛,灼灼如岩下灿电。又出自淮安崔氏,不知与公子隐是否有旧?” “当家真是好眼力,那正是家中堂兄。”秋惊寒微笑着赞道。 “多年前,王某游江南,曾有幸与令兄交过手。没想到公子隐还有个如此丰神俊朗的弟弟,真是失敬!”王横似笑非笑地道,“给两位小兄弟看坐,上茶!” 秋惊寒接过茶,道了谢,入座,浅笑道:“原来兄长与王当家竟然有过一面之缘,倒是未曾听他提及。祖父不喜我们舞枪弄棒,行走江湖,兄长也不大敢提江湖上的故事。” “公子隐那般放荡不羁的人物竟然都入朝为官了,崔太傅倒也真是厉害。”王横呷了一口茶,嘴里说着褒奖崔敏的话,脸上却是不以为然的神色,“公子隐,真是可惜了。” “祖父年纪大了,愈发疼爱姑奶奶。姑奶奶如今位高权重,祖父怕她缺少助力。身为晚辈总不能忤逆,真不知如何劝说祖父才好,不提也罢。”秋惊寒无奈地苦笑道。 “崔太傅早年在京城为官时,桃李满天下,令人敬仰。这些年行事,倒是愈发让你看不清了。小兄弟,你那姑奶奶当真有那么厉害麽?”王横露出十分感兴趣的样子。 “一名小小的女子,不安分地相夫教子,能厉害到哪儿去,不过是仗着祖父的宠爱罢了。”秋惊寒脸上适时地闪过忿忿不平之色。 “倒也是。据说她在渤海练兵,王某倒是想会会她,希望她不要让我失望才好。”王横叹道。 “一个外人,不提也罢,不提也罢。”秋惊兴致寒索然地道。 王横笑笑,未再追问,转而询问梁文锦生意上的事情,都有经营哪些生意,商号叫什么,生意如何,为何来渤海诸如此类,极为耐心和细致,态度和蔼,语言风趣,与一身匪气的海盗头子的传闻大相径庭,让人难以相信竟然是他做下了屠城那样残忍的恶行。 梁文锦一一作答,时不时地露出两三分胆怯的神色,时时拿捏着商人的贪婪与拘谨。 “崔小兄弟,你的功夫与令兄相比如何?”王横突然问道。 秋惊寒勃然变色:“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王当家,您这话让晚辈如何应答是好?” “小兄弟少安毋躁,王某并没有恶意。”王横连忙安抚道,“王某是见小兄弟性格豪爽,心生喜欢,不知小兄弟是否肯赏脸留下来?” “多谢王当家美意。”秋惊寒笑着婉拒,“只可惜晚辈过惯了闲云野鹤的日子,喜欢无拘无束,恐怕要辜负王当家的心意了。” “小兄弟这一身惊人的功夫,若不在年轻的时候闯出一番天地,干出一番大事业,连王某都替你感到惋惜。”王横锲而不舍。 “晚辈平生所愿,看遍三山五岳,广交五湖四海之友。”秋惊寒再次表明心志。 “罢了,王某也不勉强。小兄弟若哪天厌倦了漂泊想安定了,或者是想游览海上壮阔风景了,尽管来找王某。每年这时候,王某都会在这一带停留半个月。”王横笑道。 “如此,多谢王当家了。”秋惊寒欠身道。 “小兄弟既然是冲着鲛人而来,王某也不忍见你失望,权当是一份见面礼吧。”王横又含笑道,“不过,和传说中还是有些出入的,眼泪可不是珍珠。” “多谢当家成全。珍珠倒是其次,能够见见传说中的鲛人已是无憾。”秋惊寒欣喜地道。 王横领着四人上了五楼,五楼极为空旷,中央有一汪蓝色的水池,水深三尺,池中养着两只似人非人,似鱼非鱼的东西,状如人,眉目、口鼻、手爪、头皆为美丽女子,无不具足。皮肉白如玉,无鳞,有细毛,五色轻软,长一二寸。发如马尾,长五六尺。 王横别有深意地笑道:“鲛人,东海最多,大者长五六尺。她最妙之处,倒不是眼泪,也不是歌声,而是身体。阴形与丈夫女子无异,临海鳏寡多取得,养之于池沼。交合之际,与人无异,亦不伤人。” 秋惊寒胸中直犯恶心,却红着脸不局促地道:“原来如此。晚辈孤陋寡闻了,当家真是……真是见多识广。” 王横哈哈大笑,眉飞色舞地道:“下次相逢,送你一条。” 秋惊寒羞红了脸,连连摆手说“使不得,使不得”。 月落中天,渐渐有商贾驾着小舟离去,秋惊寒四人也向王横作别。 王横似乎十分看重秋惊寒,一直送到一楼的甲板上。莫问已经上了小船,解了锚绳,梁文锦走在秋惊寒前头,正欲跨上小船。 王横忽然不经意地问道:“文小兄弟在何处下榻?” “右北平郡龙门客栈。”梁文锦应道。 秋惊寒暗道不好,右北平郡紧挨着辽西郡,自辽西郡被屠城后,知道消息的右北平郡人怎么还可能往海上跑?更该死的是,他问的是在何处下榻,而不是打算在何处下榻。 果然,王横面色一变,伸手便去揭秋惊寒头上的斗笠,出手如电。 秋惊寒身子微微一侧,躲过凌厉的五指,抽出腰间的玉笛格住王横随之而来的左手,含笑道:“不问自取是为盗,王当家这是怎么了?” “想与小兄弟比划比划!”王横冷声道,左手为掌,右手变爪为拳,他肩头的那只苍鹰也展翅飞了起来,飞快地往秋惊寒的眼睛啄去。 秋惊寒身影微微一晃,脚步变换不停,看似未动,其实已避开了两招,还在间隙中朝凌空而至的苍鹰弹出了一指,激得它凄厉地尖叫了一声。 “事不过三,王当家再不住手,晚辈可要得罪了!”秋惊寒冷冷地道。 众人的目光都在秋惊寒这边,梁文锦、莫问见事态不对,立刻悄无声息地没入了水中,连水花都没有溅起一朵。 连出三招连对方的衣角都没碰到,王横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手上却去势未减,右手化拳为掌,两手交叠往秋惊寒的胸口击去,雷霆万钧。空中的那只扁毛畜生一击不中,拍着翅膀再次向秋惊寒袭来,目标还是眼睛。 这可是致命的杀招,秋惊寒腾空而起,双脚连在空中踢出了两步,避开王横的杀招,并兜了一袖子的海风化为利刃回敬苍鹰。它在空中顺着风刃连打了三个滚,落了一地的羽毛才险之又险地避过,叫声响亮而凄清,怎一个“凄厉”了得! 秋惊寒手指微微一勾,玉笛中的银针疾射而出,如漫天雨花,王横被逼得连连后退,衣领、衣襟、衣袖留下无数针眼,穿衣而过的银针刺入栏杆、甲板之上,深入寸许,令人心惊。 既然已经抢得先机,再退让可不是秋惊寒的本色,她轻飘飘地着地,右脚横扫而出,左脚也随之而至,腿脚出击连环紧扣,高低四环上下合一,左右换势成双配偶,恰似鸳鸯形影相随。腿风过处,猎猎作响,王横只能一退再退。 鸳鸯腿一收,秋惊寒欺身直进,步法诡谲,身轻如燕,绕着王横打转,或掌或拳,或抓或点,变化莫测。王横只能勉强支撑,毫无招架之力。 傅二爷等人目光炯炯,蓄势待发。那只落了半身羽毛的苍鹰奋起直追,扑棱着翅膀,举着爪子向秋惊寒的脸上挠去。 一只扁毛畜生一而再,再而三地攻向她家主子,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沈黑妞舌绽春雷,大喝一声:“畜生!” 沈将军一喝,气冲斗牛,声震天地,在万军中犹如平地惊雷,更何况是楼船之上,立刻激得波浪滔天,卷起千堆雪!沈将军又岂是那种大吼一声就善罢甘休的人,盘龙棍对着苍鹰横扫而出,以雷霆万钧之势给了它当头一棒!姑且不去说那只苍鹰如何了,在她喝声中摇摆不止的楼船又哪能承受住她的一棒,甲板立刻裂出了一条三尺宽的口子,汹涌的海水争先恐后地喷涌而出。 “干得好!”秋惊寒大笑,飞身而起,重重掌影把王横罩住。 黑妞举起盘龙棍向傅二爷劈去,傅二爷飞身腿开,于是甲板上又挨了一棍,裂缝增至寸许。 秋惊寒与王横却突然住手了,王横拿到了他念念不忘的斗笠,摸到了满头的银发,而秋惊寒的玉笛抵在王横的喉头上,只要她轻轻一送,王横必血溅当场。 “秋惊寒,你好大的胆子!”王横喘着粗气怒喝道。 “你不是想见姑奶奶麽?”秋惊寒冷笑道,右手一松,五指如钩捏住了他的脖颈,左手连点,封了他身上的要穴,“你们这些二爷、三爷都给本姑奶奶听着,想要你们大当家的话,去辽东郡找秋惊寒,爷在那恭候诸位的大驾光临!不玩了,黑妞,走!” 秋惊寒一手提着王横,一手抓了黑妞,从甲板上的裂缝里钻入了海中,身影快得如鬼如魅。 王横在秋惊寒手中,海盗们投鼠忌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秋惊寒等人驾着小船消失在雾色中。 而江南水师这边,沈翊等了心都凉了半截。从玉兔东升等到月落中庭他们四人还未回来。那四人哪一个不是军中的顶梁柱,若出了什么意外,江南水师可怎么办?早知如此,当初便是死也要拦住将军的。淮山急得俊脸绷得紧紧的,已是深夜了还陪在沈翊身边,不由自主地在院中走来走去。 当听到楚忠良喜气洋洋地来报“将军回来了”时,淮山当下就冲了出去,在海滨一把抱住秋惊寒,哑着嗓子喊了句“先生”。 “哎呦,玉延你这是怎么了?” 淮山一向内敛,从未见他如此失态,令秋惊寒都吃了一惊。(未完待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四章:深谋远虑 “先生,下回请带上我!”淮山郑重其事地道,扬起了那张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的脸,执拗地寻求一个答案。 “为师知道了。”秋惊寒微笑道,忍不住伸出手揉乱了他的头发,心间温暖得一如触手的青丝,“爷现在一身海水的腥臭,你不嫌弃,爷可嫌弃得很。爷捉了一条大鱼,你快去看看吧。” 淮山红着脸不好意地撒手,转身进了船舱,结果却遇到了一个与大眼瞪小眼的中年男人。 “大鱼呢?”淮山扇着长长的睫毛困惑地问道。 王横瞪了他一眼,怒道:“看什么看,老子就是秋惊寒嘴里的大鱼!” “哦,对不起,请问是那唱歌很好听的人鱼吗?”淮山行了一礼,一脸迷茫地道,“可是,人鱼不应该是漂亮的女人吗?” 梁文锦大乐,提起王横的颈子往船外拖,大笑道:“小淮山,海盗头子可比只会唱歌的人鱼值钱多了!” 淮山这才醒悟过来,一张俊脸“唰”地红了个遍。 第二日,直到夕阳西下秋惊寒才出现在王横的面前,还热情地给他带了一壶酒,这让王横这个阶下囚受宠若惊。 “这也算是礼尚往来了,酒里没下毒。”秋惊寒将酒扔给他,在狱中的枯草上随意地盘膝而坐,“咱们来聊聊?” 王横拔下酒塞灌了满满一大口,怒道:“你是官,我是盗,聊什么?又什么好聊的?有本事杀了老子!” “啧啧,别激动啊。好不容易出了个海盗头子把海上各股势力给荡平了,一刀砍了多可惜,留着慢慢折磨可比杀了有意思得多!”秋惊寒似笑非笑地道。 “既然不想杀我,那你找王某作甚?”王横的气势弱了下来。 “你早年是个书生,自幼家境贫寒,县令因苛捐杂税逼死了你相依为命的母亲,然后你设计杀死了县令,这样背了命案,才四处逃亡。如今,你衣冠楚楚,谈吐不凡,看着也不太像个衣冠禽兽啊,可是怎么就做下了禽兽不如的事情呢?辽东、辽西两郡,成百上千的黎民百姓,那可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啊,老弱病残皆有,你们怎么就下得了手?来,王横你来跟爷说说!”秋惊寒冷冷地,一字一顿地说道,眼睛里迸出火般凌厉的目光。 王横颓然地垂下脑袋,低声道:“如果,我说那不是我做下的,你信麽?” “那是谁?他在哪儿?”秋惊寒咬牙问道。 “他已经死了,我亲手杀的。”王横挠着脑袋,痛苦地道,“柳权,他曾经是我兄弟,我的左臂右膀,我的‘智囊’,东南海域能够归一,也数他功劳最大。因为一个女人,他与我反目成仇,并趁着我外出巡视的时候屠了两座城。等我回来,已经晚了。” “爷曾经听说盗亦有道,如今看来是高估你们了。”秋惊寒淡淡地道,慢条斯理地弹了弹身上的草屑,凡是她指尖所碰,皆化为了粉末。 “治下不严,我自知罪孽深重。秋惊寒,要杀要剐冲着我来,请放弟兄们一条生路!”王横脸色发白地喊道。 “你的一条命,有那么金贵麽?怎么抵得上那么多的命?你的弟兄们,屠城的时候,怎么没给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女人、孩子留一条生路?”秋惊寒淡漠地反驳道。 “秋惊寒,秋将军,秋都护,定北王。”王横一连换了四个称呼,沉声道,“海盗由来已久,有一套自己的绝地生存法则,历朝历代没少派兵剿杀,可为什么还是杀之不尽,赶之不绝?王者伐道,智者伐交,武者伐谋,还望三思!” 秋惊寒不置一词,飘然离去。 第三日,傅二爷率千余海盗前来夺人,江南水师不费吹灰之力将他们活捉了。这些人明知辽东郡有上万的朝廷兵马,依然选择飞蛾扑火,不能说不智,为的是“忠勇”二字。秋惊寒下令将他们关押在一处,并未立即处斩。 同时,秋惊寒下令在渤海搜捕剩下的海盗,全力缴杀。 城北有一座走势平缓的山,那是乱葬岗,埋的都是有碑无字的新坟。每一个坟前都栽了一棵小松树,坟头没有什么祭品,大都是一颗孤零零、血淋淋的人头——海盗的人头,这是江南水师给无辜亡灵的交待,也是给海盗的警告——血债血偿。 王横、傅二爷等被活捉的海盗,虽然没被杀死,但是生不如死,他们被剥得赤条条的,只剩下一条遮羞的裤衩,绑在木桩上,跪在那些新坟前,白天太阳曝晒,夜间蚊虫叮咬,苦不堪言。第一天上午他们精神饱满,兴致高昂地问候了秋惊寒的祖宗十八代。看守的士兵大怒,举起皮鞭就要往他们身上抽去。 沈翊伸手阻止了,还笑眯眯地道:“将军有交待说,他们就像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让他们过过嘴瘾。” 话说得越多,水分流失得越快,先前骂骂咧咧的海盗,到第二天下午就喘着粗气等死了。第三日下午,秋惊寒亲自来探望他们,见一条条汉子干成了咸鱼似的,身上还爬满了蠕动的虫蚁,大发慈悲,命兵士给海盗们浇了一回水。 “杀人不过头点地,秋惊寒你这样折磨老子是什么意思?”王横舔着干裂的唇角有气无力地道。 “做花肥。哦,忘了,这里没有花,只有树,那就做树肥吧。”秋惊寒摇着羽扇笑吟吟地道。 她这话一说完,立刻有十几名海盗晕死了过去。 “油都被晒干了,做肥料不好。”王横咧着嘴苦笑道。 “肥料都做不了,那真不知留着你们还有什么用。”秋惊寒淡淡地道。 王横看着体无完肤的手下,满脸疲倦地惨笑道:“这些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跟着我也过着刀头舐血的日子,还请王爷高抬贵手,给他们都补上一刀吧。你若不解恨,留着我慢慢折磨就是。” 秋惊寒在他身边的不远处寻了一个阴凉处坐下,轻声笑道:“爷倒也不是非要你们死不可。” “若能放弟兄们一条生路,日后但凭王爷吩咐和差遣。”王横扯着嘶哑的嗓子应道。 秋惊寒命一旁的士兵给他喂了一碗水,等他喝完了,这才凉凉地道:“你手下那些不听话的家伙,江南水师已经帮你料理得差不多了。三百六十五行,行行出状元,爷也不强人所难,要求你们从良。但是,既然犯了错,那就得有所惩戒,这样才能长记性。若让你们给辽东、辽西两郡看守坟茔,可愿意?” 王横认命地点了点头。 “至于你们海上的生意,只要不荼毒百姓,不伤天害理,爷不管。”秋惊寒慢悠悠地补了一句。 王横抬起头,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目光亮得出奇。 “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既然你王横是海盗头子,那你回头可把宝座坐稳了。日后,东南沿海一带,但凡发生海盗残害百姓、烧杀抢掠之事,不管是不是你做下的,爷都不找别人,唯你是问。你若处理不好,爷虽不济,但是取你项上人头,还是绰绰有余的。无论天涯海角,四海八荒,爷都能把你揪出来,除非你死了。还有,辽东、辽西两郡不久之后会有百姓前来安居,你们若是敢与民争利,那不用做花肥了,直接当祭品。这些,你们可都答应?”秋惊寒沉声道,“爷这次本来可以把你们赶尽杀绝,但是并没有这么做,不是因为心慈手软,而是因为没有把你们视为敌人。” 王横闭着思索了一会儿,尔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秋惊寒亲自给王横松了绑,并解了他周身的Xue道。 “全部松绑,给他们一身衣裳,一桶水,还有一顿饭。”秋惊寒对梁文锦吩咐道。 这些东西,平日再寻常不过,也不觉得有多珍贵,海盗们失而复得,激动得差点没泪流满面。 吃饱喝足后,王横带着千余海盗向秋惊寒深深一礼,飞快地消失在浩瀚的海面。 “为什么不杀了他们?”淮山问道。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黈纩充耳,所以塞聪。明有所不见,聪有所不闻,举大德,赦小过,无求备于一人之义也。”秋惊寒微笑道。 梁文锦若有所悟,淮山依然懵懵懂懂。 秋惊寒拍了拍淮山的脑袋,语重心长地道:“海盗之所以存在,除却他们凶残的手段不说,其本质与商人并无太大不同,一样为利益驱使,一样喜欢冒险。我们若杀了王横,十年八年之后,将会有无数个张横、赵横、李横的人出现,他们兴许会与现在的海盗一样犯下同样的恶行,那时候又得出动官兵缴杀。如此周而复始,生生不息。与其这样,我们不如留着王横,我们收服他,然后让他来收服海盗,岂不是省事许多?况且,为师观察王横此人,正气浩然,不是出尔反尔之徒。玉延,你还小,将来你便会明白,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五章:岁月静好 冀州府衙的前院种了一棵桂花树,在世事变迁中,衙门被损坏过,太守也一任接一任地换,唯独只有它,似乎站成了永恒,久经风霜,却依然清可绝尘,浓能远溢,堪称一绝。尤其是仲秋时节,丛桂怒放,夜静轮圆之际,把酒赏桂,陈香扑鼻,令人神清气爽。四月时节,离开花还早,但那飘逸的树枝,茂密的绿叶,已使人忍不住遥想中秋香飘十里的盛景。 树下立着一年轻男子,手里抱着熟睡的孩子,一袭白衣,墨发三千,清冷,也高贵。他单手抱着孩子,腾出右手,动作温柔又熟练,右手手指慢慢抚过孩子的眉骨,仿佛透过孩子见到了另一张朝思暮想、雌雄莫辩的脸。他的眉间不觉染上了一缕清愁,低声吟道:“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他神色一惊,立刻住嘴,似乎是想起了下一句“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突然,他转首,目光从怀中的孩子望向门口,看见了飘进的一处衣角,风尘仆仆的脸,熟悉的容颜,他微微地笑了起来,神色间俱是无边的温柔,胸腔里的心也跳得乱如鼓点。 “子归,让你久等了!”来人的声音,清冽中透出一分刻意的柔软。 他抱着孩子脚步匆匆地去迎她,嘴里轻声道:“炊烟起了,我在门口等你。夕阳下了,我在山边等你。叶子黄了,我在树下等你。月儿弯了,我在十五等你。细雨来了,我在伞下等你。流水冻了,我在河畔等你。我们老了,我在来生等你。寒儿,你怎么才来?” 他眼神中有着别后重逢的欣喜和浅淡的幽怨,他知道他的家是与众不同的,因为他娶的妻子是秋惊寒,可是相思总是那样地磨人,才下眉头,却又上心头,日日夜夜不肯消停。 她踮起脚在他额间深深地印下一吻,抬起双臂想去抱孩子,却又怕孩子沾了自己身上的风尘。 慕致远可不管这些,孩子往她怀中一放,双手从她身后一把紧紧地搂住了她,嗅着她身上熟悉的馨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满足得想要叹息。 腰间的大手枯燥而温暖,透过衣裳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惊人的灼热,似乎会烫到肌肤。他侧过身子,急不可耐地去寻她的唇,灼热的气息一如放在她腰间的手。 她转首,薄唇微启,成全了他,也成全了自己,立刻嘴里、怀里全都是他的气息,随之身子软得一塌糊涂。腰间的手也没闲着,不由自主地解了她的腰带,往里面探去。 “子归,别……”秋惊寒微微推开他。 慕致远没给她把话说完的机会,立刻又封住了她的嘴,四处游走的手也没停。 “娘!”二人之间忽然传出暖暖糯糯的童音,还带着朦胧的睡意。 慕致远身子一僵,放开了手中的尤物,闭着眼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平复气息后,挫败地低首去整理爱妻的衣裳。 秋惊寒笑到不能自已,在明哲的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欣喜若狂地道:“哲儿都会叫娘了!乖,再叫一声!” 忽而又觉得有些心酸,骨肉第一次开口的时候自己竟然不在身边。秋明哲看了看秋惊寒,含着泪揽住她的脖子,紧紧地不肯撒手,却撇着嘴再也不肯出声。 慕致远温柔得给她系着腰带,一脸嫌弃地道:“他就只会叫娘!” 秋惊寒腾出一只手抚了抚他柔软顺滑的青丝,看着这个别扭、傲娇的男人,心中一片柔软,孩子开口说什么还不是他这个爹教的麽,也不知他费了多少心思。自己又何其有幸能嫁给他? 夜间,云收雨住后,秋惊寒懒洋洋地躺在慕致远的怀中,慕致远一脸餍足,轻轻地给她揉着腰。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低声叙着话,秋惊寒将去辽西、辽东两郡剿灭海盗的过程细细说了一遍。 “收到沈翊问月亮的来信,我担忧了很久,旷达也就此事来信问我。”慕致远叹道,“舅舅、小阳也都先后有给你写信,我怕他们担心,自作主张地仿着你的笔迹和口吻,一一给他们回了信。” “抱歉,让你们Cao心了。”秋惊寒在他肩窝亲昵地蹭了蹭,像一只慵懒的猫咪。 慕致远很受用地眯了眯眼睛,忽然他又翻过身子,抵着她的额头,郑重地道:“下次不许以身犯险,尤其是单打独斗!” 秋惊寒怕他说教,点头如捣蒜。 慕致远点了点她的额头,无奈地道:“你别调皮,用心记着。” “是,慕大人。”她合身抱住了他的腰。 “你这是向为夫使美人计麽?”慕致远不怀好意地邪笑道。 秋惊寒忙支起身子,欲逃离他的怀抱。慕致远岂会让温香软玉离开,伸手揽住她的柳腰,轻声笑道:“你再乱动,为夫可不一定能够忍住哦。” 秋惊寒马上老实了,乖乖地窝在他怀里。 慕致远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拍打着她的背,轻声叹道:“月前,皇后生了个皇子。圣上欣喜异常,大赦天下。” “这的确是天大的好事,值得普天同庆。”秋惊寒淡淡地道,脸上无一丝喜色。 “寒儿……”慕致远欲言又止地道。 “哲儿还那么小,将来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在担忧什么呢?”秋惊寒伸手一点一点地抚平他微微蹙起的眉头,“我们俩的孩子,总不会太愚笨的。” “说的也是。”慕致远笑道。 秋惊寒回府,慕大人过上了蜜里调油的日子,可是也有甜蜜的忧伤,秋明哲那小子老跟他抢媳妇。秋明哲缠秋惊寒缠得紧,只要秋惊寒一离开他的视野就闹。但是,他也不做什么,有秋惊寒陪着立刻变成了安静乖巧的定北王世子,不抱都可以。秋惊寒心怀歉疚,对他愈发温柔,亲自给他雕玩具,做木工。这看得慕大人眼热,直冒酸气。 秋惊寒也感到和无奈,小的缠着她,大的也直勾勾地盯着她,两个都像嗷嗷待哺的婴儿,时常只能抱一个,拥一个。看着家中的这两个,她心有感悟,军中的事情渐渐放了手,让梁文锦和莫问商量着来,这两个人她带了很久,将来江南水师也将交给他们去带领。 秋惊寒想得十分明白,京城的世家、宫里的主子稀罕他们夫妇,一者是与圣上情同手足的情分,二者是她手上的军权。既然与圣上的情分是无法割舍了,那么就从后者下手,只要她渐渐移交了手上的权力,那么他们夫妇也就能够渐渐淡出他们的视野了。 秋惊寒在每日太阳升起时,都会牵着明哲的小手带着他逛院子,孩子的脚还软,稍微有点坡便走不稳,可是又喜欢走。有时见到麻雀和猫咪,还想跑着去追。秋惊寒也不阻止他,由着他四处野,在一旁盯着,若是跌倒了也不抱,十分有耐心地哄着他,让他自己爬起来。秋明哲有这样一个母亲,因此他成了最不像世子的世子,身上时不时地会沾上露水、泥巴和树叶。她母亲只会做两件事:给他擦汗和帮他换衣服。 慕大人只要衙门无事,也会乐呵呵地陪着他们母子。拿着书简,时不时地吟咏一二,时不时地逗弄臭小子喊爹,娇妻在怀,娇儿在侧,这样的日子再惬意不过。 夜深人静时,秋惊寒也常常与崔太傅、旷达和小阳鸿雁传书,分享明哲成长中的点点滴滴,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母亲。慕大人嘴里说着嫌弃,心中却十分疼爱明哲,爱妻京中或是淮安的信函中都附有明哲的画,都是慕大人亲笔勾勒,一笔一画皆是心意,还细心地做了精美的装裱。圣上不知从哪得了慕大人喜好给定北王世子画画像这个消息,特意从旷达那儿诓走了一副秋明哲的画像。因此,在秋明哲还穿着开裆裤的时候,京城就已流传着他的传说了,他父亲慕大人功不可没。 崔昊得闲时,也常带着妻儿来拜访秋惊寒,让崔修远陪着秋明哲这个不足一周岁的“叔叔”斗鸡遛狗,让一个十岁的隽秀孩子陪一个手脚并用的孩子玩,有种莫名的喜感。崔修远性子随了他父亲的温文尔雅,从不嫌弃秋明哲。 待到秋明哲不那么粘秋惊寒的时候,他父亲最嫌弃的、也是他最喜欢的莫叔叔带着他去看了海。一脸漠然的铁汉,肩头骑着一个眉清目的小娃娃,小娃娃咿咿呀呀地说个不停,莫将军居然听得一脸认真。沈黑妞见到这幅情景,吃惊之下,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梁文锦忍俊不禁,差点没笑岔气。 秋惊寒闲了下来,淮山的课业便渐渐重了起来。秋惊寒这个先生,授课不同于他人,常常让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而事后细细一回想却又能屡屡有所悟,有所得。 一切事情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当初从五湖四海派到军中的娇弱花朵熬成了粗糙的大妈大婶,都过上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的朴实生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六章:风云再起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转眼间,江南水师驻扎在渤海郡已有三年,秋明哲的马步都扎得有模有样了。 剿匪之后,江南水师无大事,平日紧锣密鼓地Cao兵练马,军师沈翊将全部身心投入到了练兵上,时间的推移,并没有让他忘却仇恨,反倒让他变得愈发坚韧不拔,一洗雪耻的梦依然在他梦里夜夜出现,刻骨铭心的仇恨早已在心底生根发芽,又怎能轻易地忘怀? 梁文锦与莫问挑起了重担,每月循例去幽州、青州、兖州视察一次,每三个月汇演一次。徐州将领杜存远、交州将领郑云龙因东征与秋惊寒结下情谊,经常与江南水师互通有无,江南水师治下的幽州老将吕志平就更不用说了,时常拜谒秋惊寒。 历时三年,北境太史亮之治初现成效,丘兹、北狄、西戎渐渐融合在一起。江南政通人和,百废俱兴。冀州等东南沿海一带的无为而治也卓有成效,渐渐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朝臣纷纷上书,俱言太平盛世不远矣。 然圣上并未沾沾自喜,固步自封,下令曰:“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上书谏寡人者,受中赏;能谤讥于市朝,闻寡人之耳者,受下赏。” 令初下,群臣进谏,门庭若市;数月之后,时时而间进。 三年间,斗转星移,变化颇多。太后薨逝,二皇子册封为太子;崔显从小小的户部度支主事熬成了举重若轻的户部侍郎;秋氏门楣越发显赫,秋向阳在殿试中一举夺魁,奉圣命任太子侍读;兵部郎中张远修纂《凉州武经》大功告成,婉拒了圣上的兵部尚书之职,上书乞骸。圣上再三挽留,张远再拒,最后领了个定北王王府詹事的散官,请旨去凉州督建定北王王府。 张远一身所学,尽传于义子秋向阳,因而秋向阳出仕,他致仕得了无牵挂。秋向阳曾给姐姐送去张远的画像,长须及胸,精神矍铄,岁月优待,未刻下沧桑的痕迹,竟有返老还童之相。张远其人,幼时孤苦,少时艰辛,壮时凄凉,晚年得意,他生命中的时来运转与秋惊寒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得益于秋惊寒,也回馈于秋惊寒。反之,对于秋惊寒而言,少时失恃失怙,张远弥补了她生命中的缺失,是一个亦师亦友,如父如兄般的重要存在。人与人之间的际遇,真是妙不可言。 自三年前东夷败北,被迫开放通商口岸之后,冀州等东南沿海一带修明政事,顺其风俗,简化礼仪,,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出海捕鱼的百姓日渐增多,吆喝上十几二十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造大船,闯深海,捕大鱼,有时一年走一遭,就够寻常百姓辛苦耕作一整年了。所以,虽天有不测风云,出海有危险,仍然挡不住高额回报的利诱,前赴后继。有时在海上遇到大风大浪,迷失了前行的方向,若能遇到巡海的江南水师军舰,及时大声呼救,往往能够得到救援。 自从莫问带着秋明哲看过大海之后,淮北王世子便表现出对大海的无比热爱与向往。秋惊寒从不拘着他,得闲时也会带着他去海上巡视。 洪庆三十二年Chun,秋惊寒带着两岁多的秋明哲在渤海巡视,与往常一样,梁文锦、莫问、沈黑妞与淮山陪同,楼船上人不多,共三十余人。秋惊寒这几年深居简出,除却亲信,能够见到她的并不多,她外出巡视一向是兴之所至,不拘日期,不讲排场,知道的人也不多。有时将领们在海上她相遇,忠于职守,敬个军礼即可。 在慕致远的细心照料和崔渊的精心调理之下,秋惊寒的身体渐渐好转,早年东征西讨时落下的病症渐渐痊愈,姿容既好,神情亦佳,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一身布衣,亦难掩其清贵无双的气魄风度。淮山这几年虚心受教,潜心读书,变化之大令人刮目相看,身姿儁伟,亦工画,能饮酒,好礼士,博学好兵书,谨重严毅,气度雄远,小小年纪已有卿相之姿。假以时日,恐怕又是国之栋梁。 风起云涌,海浪将至,楼船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往回航行。秋明哲过了兴奋劲之后,乖巧地窝在秋惊寒怀里熟睡。秋惊寒单手慵懒地搂着他,侧身坐在船舱的正中位置,梁文锦、莫问等将领围着她团团而坐。 “文锦和莫问,你们俩今日怎么得闲一同陪爷出来?”秋惊寒笑问,“可是有什么事情难以抉择?” “将军慧眼如炬,真是什么都逃不过您的眼睛。”梁文锦笑道,“我们俩确实在一事上产生了分歧,难以说服彼此。” “哦,不妨说来听听,让爷参详参详。”秋惊寒温声道。 “日前,东夷进贡减半,沈先生提出领兵东征,讨伐东夷。莫将军认为时机已至,末将认为南边尚时有战事,还有待商榷。”梁文锦正色道,“论审时度势,将军若称天下第二,无人敢称第一,请将军定夺。” “沈先生力求东征的心切,在我预料之中。”秋惊寒阖上双眸淡淡地道,“至于出兵东夷的时机,玉延你且来说说自己的见解。” “自先生东征,己怀瑾折戟沉沙,泰山会盟之后,己怀瑾痛定思痛,苦练兵马。东夷皇帝年事已高,日渐倚重三个皇子,其中三皇子呼声渐高,如若不出意外,皇储已非他莫属。而我朝,休养生息,初现繁荣,圣上雄才大略,励精图治,江南水师也渐渐崭露头角,将帅云集,确有一战的能力。但依学生浅见,最佳时机恐怕还得等一等。”淮山侃侃而谈。 “那你所谓的最佳时机是何时?”秋惊寒追问道。 “东夷皇帝退位,三皇子登基。”淮山成竹在胸。 “东夷皇帝何时退位?三皇子何时登基?”惜字如金的莫问一针见血地问道。 淮山哑然。 “玉延啊玉延,天时地利人和哪能处处如意?昨夜星相你又忘观了吧?”秋惊寒似笑非笑地道。 “学生好逸恶劳,请先生责罚!”淮山羞愧地低头。 “为师岂能不知你的性子,恐怕是又看兵书入迷了吧。你且记着,下不为例。”秋惊寒淡淡地道,“昨夜星相,贪狼移位,破军妄动,恐将出现纵横天下之将,Jian险诡诈之士,正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仿佛为了应验秋惊寒之言,船身突然发生一阵颤动,军士来报遇到了鲨鱼的袭击。秋惊寒率众将领出了船舱,上甲板查探情况。只见海面一片猩红,数不清的人体残肢随着波浪起伏不定,有三只鲨鱼追随着残肢游动,时不时跃出海面,张开血盆大口耀武扬威,锋利的牙齿冒着森森寒意。 秋惊寒一惊,肃然问道:“怎会这样?不是下令让渔民避开这些凶残的家伙了吗?” “鲨鱼未闻到血腥味一般不会主动攻击过往的渔船,平日渔民也是退避三舍,从未发生这样的事情。”梁文锦沉声道。 “还有活口!”莫问指着远方道。 “先把渔民捞上来,别管这几只畜生!”秋惊寒下令。 秋惊寒所乘之船虽不起眼,却是军中最坚固的船,且有莫问、梁文锦等悍将陪同,自然不会将三五只鲨鱼放在眼里。救人弄清原委,比宰杀鲨鱼更重要。不到万不得已,秋惊寒也不希望将领们与鲨鱼硬碰硬。 莫问与黑妞换了水手服,登上赤马舟,避开鲨鱼,疾行如飞,合二人之力将那名幸存的渔民捞了上来。三人刚登上楼船,话还未说一句,忽闻羽箭破空之声。 数十蒙冲疾驰而至,本是一字排开,忽而变换阵型,在鲨鱼之外将秋惊寒的楼船团团围住。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梁文锦手一挥,船上的弓箭手拈弓搭箭,做好了回击的准备。一言未语,竟然敢弓箭射击,这让沈黑妞勃然大怒,她从一名军士中劈手夺过弓箭,挺身挽弓搭箭,一连搭了十二次箭,响了十二声,对方十二艘船的旗帜全部被击落,无一失手。黑妞这一番动作下来,干净利落,行云流水。 秋惊寒赞道:“好久没见你英姿飒爽的样子了,竟有几分怀念。” 梁文锦扬声道:“在下江南水师梁文锦,敢问对面的贵客是哪位?” 一连问了三次,对方竟然无人应答,简直是无礼至极,饶是修养极好的梁文锦也忍不住染上了薄怒。 “弓箭手准备!”莫问的右手高高举起。 战事一触即发,在此千钧一发之际,正面的蒙冲有一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走上甲板,对着梁文锦遥遥一礼,扬声道:“在下己将军帐下拓拔鸿,还请梁将军行个方便!” “拓跋鸿,东夷国舅己舒的狗头军师。”秋惊寒低声道。 “敢问拓跋先生有何见教?”梁文锦大声喊道。 “将军方才所救之人,是我朝捉拿的要犯,还请将军将人交给拓跋。”拓跋鸿应道。 所救中年男子连连摇头,也并未着东夷服饰。梁文锦自然不会如此草率地将人交出去,朗声道:“拓跋先生,如何能证明此人是东夷要犯?如若不能,恕难从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七章:黄雀在后 拓跋鸿应道:“拓跋也只是奉命行事,还请梁将军以大局为重,莫要伤了两国和气!” 这话说的,秋惊寒就不爱听了,命黑妞提着那渔民进了船舱,将外面交给了梁文锦。 “说吧,东夷人为何对你们穷追不舍?”黑妞朝中年男子问道,“别耍花招,否则立刻丢你下海喂鲨鱼!” “草民是冀州的渔民,外出捕鱼的时候也没少受到军爷的庇护。草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中年男子擦了擦脸上的血水,心有余悸地道,“事情还得从昨日说起,我们一行二十五人外出捕鱼,收获不少,正准备回程。突然见海面飘来一具棺材,里面躺着一个一身是血的老头,他朝我们大声呼救。船长心软,做不到见死不救,叫伙计们把他捞了起来。他说他叫王夷,给船长塞了一张羊皮纸,求我们一定要转交给江南水师。说完,他就咽气了。外面这些东夷人,就是冲着他去的。渔船被东夷船队围堵后,大家十分害怕,于是将老头的尸体交了出去。没想到,他们并不满意,拿起大刀就砍人。弟兄们见势头不好,纷纷跳海,没想到又引来了鲨鱼。” 江南水师派有不少探子潜入东夷这是必然的,这还是秋惊寒的一贯主张,但是具体接洽事宜已全部交由沈翊、关雄在打理了。 “那张羊皮纸呢?”黑妞又接连问道。 中年男子从怀中的衣襟中摸出一团沾满血迹的物什,颤抖着双手交给了沈黑妞。黑妞仔细地摊开一角,神色微微一变,目光只是扫了一眼,便飞快地递给了莫问。莫问神色也是一凝,小心地全部摊开呈到了秋惊寒面前。 秋惊寒亦只是轻飘飘地扫了一眼,广袖一扫遮住了羊皮纸,对黑妞淡淡地道:“你将人带到船舱底下的隔层中,让他躲好。” 黑妞依命行事,带着中年男子走远。 “莫问,你带着羊皮纸突围,火速回渤海郡,退之和沈先生见了羊皮纸上的布防图之后会知道该如何做的。”秋惊寒又神色淡淡地道,“退之留守渤海郡,沈翊助你立功,这是征伐东夷的天赐良机,切勿错过!” “将军,那您和少主怎么办?”莫问一动不动地道。 “我曾和拓跋鸿有过一面之缘,但那时候是在夜里,我又在高高的山头,他必然认不出我。文锦已经亮出了身份,你必须马上离开!倘若让他知道我、文锦、莫问、黑妞全都在这楼船上,那就大事不妙了。你突围后,不必派重兵来救我,围魏救赵比直接来救我要有用得多。”秋惊寒有条不紊地道。 “属下要走也得带着少主一起走!”莫问斩钉截铁地道。 “为将者,因天时,与之皆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秋惊寒厉声喝道,忽而神色一软,清浅一笑,“你若带着哲儿,反而更引人注目,你难以突围,我也不放心。待灭了东夷,我带你回凉州。” 莫问神色一动,目光灼灼:“倘若您有任何损伤,属下灭了东夷再到慕大人的面前自刎谢罪!” 秋惊寒重重点头,吩咐梁文锦与黑妞助莫问突围。外头已交上火,敌船收紧,弓如霹雳弦惊。梁文锦、黑妞与弓箭手并肩而战,双双举弓还击。莫问与数十蒙冲纷纷下水,往四面八方疾行如飞。秋惊寒抱着明哲倚在船舱门口目送着莫问的小船渐渐消失在浩渺的海面上,清浅的神情竟无一丝波澜,身经百战的她对战争已是再熟悉不过,而与过往不同的是,这一次的烽烟将在东夷的国土上点燃。 “先生,起风了,您还是进去吧。”淮山手里拿着披风。 “是啊,起风了。”秋惊寒回过神,转身往内走去,淡淡地道,“玉延,你去给我将幂篱取来,然后让梁将军别再强撑了。你和黑妞都去换身衣裳,待会儿,都叫我夫人吧。” 秋惊寒所乘的楼船固然坚固,然而寡不敌众是不争的事实。 淮山神色一怔,立刻明白了秋惊寒的言外之意。 秋明哲已经睡醒了,睁着乌黑的大眼睛瞅着自己的母亲,秋惊寒将他往怀中抱紧了一些,抵着他的额头轻声叹道:“哲儿还这么小,早知如此,今日就不带你出来了。待会儿,你可要乖乖的。” 秋明哲似乎也意识到了危险的到来,伸着又短又胖的小手抓紧了母亲的衣襟,软软糯糯地叫了一声“娘”。 江南水师的弟兄们放下了弓箭,敌船也停止了进攻。军士们整齐地束手站在甲板上,梁文锦站在最前头,已放下**,腰间的佩剑却未解。 淮山与黑妞皆换了仆装,一小厮,一丫鬟,连秋惊寒都换了女装,穿着一件略显简单的素白色长锦衣,深棕色的丝线在衣料上绣出了奇巧遒劲的枝干,桃红色的丝线绣出了一朵朵怒放的梅花,从裙摆一直延伸到腰际,一根玄紫色的宽腰带勒紧细腰,显出了身段窈窕,给人一种清雅不失华贵的感觉。外披一件浅紫色的敞口纱衣,一举一动皆引得纱衣有些波光流动之感,腰间系着一块翡翠玉佩,平添了一份儒雅之气。头戴紫色幂篱,遮住了容颜,显得清贵而又神秘。 “自兖州一别,两年有余。今日邂逅,梁将军风采胜昔,已是江南水师中举重若轻的人物,真是可喜可贺!”拓跋鸿缓步登上楼船的甲板,皮笑肉不笑地道。 他嘴里将梁文锦捧得越高,脚下便踩得越低,颇有几分纵然你梁文锦厉害又如何,今日还不是落到了我拓跋的手里的意味,似乎终于能够抹平当日在秋惊寒手下仓皇逃窜的狼狈了。 “此一时彼一时,拓跋先生别好了伤疤忘了疼。”梁文锦似笑非笑地道。 “弟兄们,给我搜!”拓跋鸿趾高气扬地喝道。 秋惊寒抱着秋明哲疾步奔出,冲着梁文锦惊慌失措地道:“将军,这是……这是怎么了?” “夫人少安毋躁。”梁文锦温声安抚,并疾走几步,欲将秋惊寒往身后护。 “哟,梁将军好兴致,居然带着女子出海游玩,当真是艳福不浅!”拓跋鸿阴阳怪气地说道,目光放肆地往秋惊寒身上打量,并伸手抓向秋惊寒的胳膊。 “拓跋鸿,休得无礼!”梁文锦厉声喝道,“你那爪子若再敢往前伸,休怪梁某不客气!” “哦,拓跋倒想知道梁将军怎么个不客气法。”拓跋鸿不退反进,脸上笑意愈发得意。 梁文锦手按剑柄,黑妞握指成拳,秋惊寒凝气于掌,打斗一触即发。 值此间不容发之际,变故陡生,海面上飘来七八艘大船,乘风破浪而来,凝神望去,船头迎风招展的旗帜上绣着一个个白骨骷髅,令人望而生畏,正是声名远播的海盗。为首者一中年男子,羽扇纶巾,风流倜傥,手臂遥指,将东夷船只团团围住,海盗纷纷跃入水中,在东夷人还没回神之际,已经摸上了船只,举起大刀、匕首连连招呼。 “王当家,你这是什么意思!”拓跋鸿勃然变色,“拓跋劝你还是别插手的好,否则大军所至,尔等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拓跋先生,不是我王某要跟你作对,而是你抢了我的生意!”王横大笑道。 “此话怎讲?”拓跋鸿问道。 王横扇子往梁文锦的方向一指,扬声道:“老子盯了他半个月,怎么可能让别人捷足先登呢?” “王横你休得信口雌黄,海盗什么时候也敢与江南水师作对了?”拓跋鸿冷冷地道。 “年前,秋惊寒逼得老子走投无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老子还有什么不敢!”王横放肆地大笑。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那么王当家就更不应该袭击我东夷了。”拓跋鸿微笑道,神色一松。 王横纵身一跃,脚尖在船只上连点,轻巧地上了秋惊寒的楼船,收了羽扇,摇头浅笑道:“拓跋先生,您这就错了,咱们这一行的规矩您不懂。” “什么规矩?”拓跋鸿神色一怔。 “到嘴的鸭子,从不分食。”王横笑眯眯地道。 黑妞与梁文锦趁着二人交谈的当口,目光在空中交汇,神色一凛,微微颔首,二人合身向拓跋鸿扑去,一左一右正好将拓跋鸿捉了个正着。 王横冲着秋惊寒抱拳为礼,朗声笑道:“王某来迟,让王爷受惊了!” 秋惊寒揭开幂篱,浅笑道:“王当家久违了!” 秋惊寒引着王横进了船舱,梁文锦命人将目瞪口呆的拓跋鸿带了下去,楼船上的将士们纷纷拾起兵器反攻。 秋惊寒裣容作礼,谢过王横的仗义出手,似笑非笑地道:“这当头,王当家不应该来淌这浑水的。” “撇开咱们的交情不说,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东夷人耍横。”王横笑道。 “如此一来,朝廷少不得又要出兵征讨王当家了。最近风大浪大,弟兄们若不是揭不开锅,那就不要出海了。” 王横心神领会,笑而不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八章:运筹帷幄 定北王楼船在渤海被东夷国舅己舒的军师拓跋鸿率军围堵,惨遭海盗屠戮,骠骑将军梁文锦虎口逃生,定北王母子下落不明。骠骑将军梁文锦、车骑将军莫问怒而兴师,十万江南水师倾巢而出,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攻下了东夷的于夷、白夷、赤夷三地,倒是应验了那句“多难兴邦,哀兵必胜”老话。 这消息传入京城,震惊朝野,圣上勃然大怒,失手摔碎了传国玉玺,火速下诏命梁文锦挂帅,起兵三十万征讨东夷。东南沿海的幽州、冀州、兖州、徐州各路兵马闻风而动,纷纷举兵讨伐东夷。北路军以沈黑妞为首,关雄为军师,主攻风夷、玄夷;西路军以梁文锦为首,沈翊为军师,主攻阳夷、黄夷、莱夷;南路军以莫问为首,淮山为军师,主攻邹屠氏、宿沙、畎夷、句芒、女须、睢鸠。三路兵马各十万,三管齐下,日行百里,攻城略地,势如破竹,直取东夷都城清和! 雪中送炭难,锦上添花易。豫州、扬州都督见江南水师勇猛如虎,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于是纷纷上书朝廷请求发兵支援江南水师,为定北王报仇雪恨。圣上大笔一挥,令再起兵十万! 对于东夷来说,迎战三十万江南水师已是焦头烂额,如今再添十万兵马,无异于火上浇油,雪上加霜,举国上下彻底陷于水深火热之中。东夷皇帝派使臣星夜赶至雒阳请求罢兵,许诺愿将三年朝贡全部缴纳并翻倍,愿与江南水师一同出兵剿灭海盗,寻找定北王的下落,愿派送皇子来雒阳为质。 圣上冷笑道:“巧舌如簧又有何用,东夷倒是还朕一个定北王啊!” “区区一个定北王怎及成千上万的百姓性命重要,又怎及两国和平重要!”使臣高声大呼,“轻动干戈,生灵涂炭,秋惊寒就是个千古罪人!” 圣上大怒,使臣被推出午门斩首。 一向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东夷有识之士高呼国危矣!国舅己舒的军师拓跋鸿并没有返回东夷,而是被梁文锦捉去祭旗了,海盗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谁还能知道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而东夷使臣嘴里的“千古罪人”,引得两国烽火四起的“罪魁祸首”定北王秋惊寒此时正在冀州太守慕大人家的后院种花,带着“下落不明”的定北王世子秋明哲种花。自梁文锦发兵,秋惊寒便没有出过这个院子,飞入这个院子的信鸽也没停过。 秋惊寒依然清楚地记得那天深夜她抱着熟睡的孩子在王横的护送下回到府中的情形,一向极韵致楚楚的慕致远,京中的那朵高岭之花,形容枯槁得宛若大病初愈,惊惧与懊恼折磨得他颓然不已,夜里睁着眸子看着她和孩子眼不错珠,眼眶里全都是血丝,熬到快天亮才睡着,可醒来之后找完孩子又找她。他什么都没说,待她甚至更温柔了,可秋惊寒还是决定了留在院子里陪他与孩子,虽然她亲赴前线可能会更快攻克东夷。 慕致远每日处理好衙门的事务后便会匆匆忙忙地回到后院与妻儿一同种花,或是浇水,或是施肥,或是培土,即便弄得灰头土脸,依然乐不可支。虽然秋惊寒什么也没说,慕致远却觉得这样平淡的幸福仿佛是偷来的一般,能霸占着一日便多一日。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爱妻,他孩子的母亲,就会披上战袍离开这个院子,只因为秋惊寒不仅仅是他的妻子,还是定北王,而定北王是天下人的定北王。 五月,北路军沈黑妞率军斩敌五万,拿下风夷、玄夷,西路军梁文锦斩敌八万,攻下阳夷、黄夷,两路兵马在莱夷会师,这也意味着东夷东部与北部城池全部沦陷。与此同时,老将己怀瑾也终于顶住了江南水师的猛烈进攻。 黑妞拍马而出,朝着己怀瑾欠身一礼,大笑道:“己元帅老矣,尚能饭否?” 江南水师倾巢而出,一夜间连夺下三郡,也就在那一夜己怀瑾彻底白了头发。当日泰山会盟秋惊寒的警告之言尤在耳边,今日兵戎相见,山河却换了颜色。 “尚可,请替老夫向贵主子问安。”己怀瑾在城楼之上朗声应道。 别人会相信秋惊寒被海盗掳走,下落不明,他是死都不会相信的。就像昔日秋惊寒东征一样,每一路兵马打的都是她的旗帜,然而她自己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兖州。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秋惊寒深谙此道,不可不防。 梁文锦与沈黑妞率军攻城,炮火日夜不停。己怀瑾严防死守,固若金汤。两方对峙,僵持不下。 而莫问率领的南路军攻下邹屠氏、宿沙、畎夷三地后,在句芒遇到了劲敌,也止步不前。原来东夷皇后是高句丽的公主,见江南水师大举进攻,东夷节节败退,便向高句丽求援。高句丽借调出一万藤甲军支援,军士俱穿藤甲;其藤生于山涧之中,盘于石壁之上;国人采取,浸于油中,半年方取出晒之;晒干复浸,凡十余遍,却才造成铠甲;穿在身上,渡江不沉,经水不湿,刀箭皆不能入,因此号为藤甲军。 莫问引兵与之交战,藤甲军卷地而至,弩箭射到藤甲之上,皆不能透,俱落于地;刀砍枪刺,亦不能入。 江南水师深入敌军深处,辎重粮草难以补给,宜速战速决,如今战事僵持自然是极为不利,军师纷纷飞鸽传书给秋惊寒问策。千里之外的秋惊寒隔着无边无际的大海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焦灼与烽火气息,她挑灯想了两宿,将东夷的地图仔细查看,战事的进展反复推演,亲自提笔给淮山和关雄共回了五个字,前者为“火攻”,后者为“离间计”。 秋惊寒是足不出户,但并不意味着她真正的清闲了下来,一方面她需要密切关注前方的战事,时刻出谋划策,另一方面她成了名副其实的催粮官,她需要精确地预估出三路兵马每次战役后还剩多少人马,辎重粮草何时运,运多少等等全部由她统一调配。 淮山收到先生的亲笔手书之后,心中如吃了一个定心丸,与主帅莫问一合计,寻了一处蛇形山谷,将藤甲军引入谷中,点火烧了个片甲不留。 而另一边,梁文锦与沈黑妞对莱夷围而不攻,遇到东夷将领突围一律活捉了,完好无缺地送回城内,弄得己怀瑾满头雾水。同时,派人重金**己舒的爱妾,让其爱妾在己舒的面前说己怀瑾的坏话。己舒与己怀瑾早有嫌隙,东征时己舒被困于泰山郡,当时己怀瑾在不远处的历程却迟迟不发兵援救他与三皇子,使得他受尽了秋惊寒的冷嘲热讽,这令己舒怀恨在心。 己舒于是向三皇子进言说己怀瑾狼子野心,讨贼不力,意欲拥兵自立。三皇子转身便将此事给老皇帝说了,东夷皇帝老则老矣,但也还没到昏聩的程度,暗自派人前去莱夷查探。这一查果然查出了问题,两国交战,江南水师跟己怀瑾手下的将领怎么跟闹着玩似的,尤其是沈黑妞每日上午都会扔几名活的东夷将领入城,这不得不令人生疑。暗卫将所见所闻告之东夷皇帝,帝大怒,下令活捉了己怀瑾的一家老小,并下诏严厉斥责己怀瑾讨贼不力。己怀瑾这才明白中了敌人的圈套,可是为时晚矣,为了自证清白,明知以卵击石,却不能不亲自带兵突围,结果却被沈黑妞活捉,咬舌自尽。一代名将最后却落得个如此凄凉的下场,实在是令人扼腕叹息,果真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名将己怀瑾一死,东夷无异于自毁城墙。 六月,莱夷城破,莫问也一举拿下了女须、睢鸠,进而北上进攻临清、清平、长青。 七月,临清、清平城破! 八月,长青城破! 九月,三军会师东夷国都清和! 十月,清和城破,东夷俯首称臣! 那个传说中伏羲作八卦、颛顼“绝地天通”的东夷,化作了历史的尘埃。 疆场刀剑无眼,烽火无情,从来都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东夷虽覆国,然而四十万大军出征,最后凯旋却只有二十万,呜呼哀哉! 东夷覆国,因定北王秋惊寒而起,战争始末却未见其身影,然而若明察秋毫,却能发现战争的背后还有一双拨云弄雨的神秘之手,除却秋惊寒,又还能有谁呢?最初的最初,秋惊寒与拓跋鸿在海上的邂逅争执,何尝又不是为了江南水师师出有名呢?讨伐东夷之心,江南水师有,圣上亦有之,她洞若观火,顺势而为地推波助澜。战争爆发后,她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却不愿再奔赴前线,恐怕已生功成身退之心。更难能可贵的是后继有人,如今武将如梁文锦、莫问、沈黑妞等,谋士如关雄、沈翊、淮山等,哪一个不是卓尔不群,哪一个不是出类拔萃,哪一个不是国之栋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九章功成身退 东夷既灭,身为江南都护的定北王整顿三军,清点伤亡后,毋庸置疑须班师回朝。而冀州太守慕致远,三年任期已至,也应回京述职。如此正好,一家三口随大军启程回京。 大军与俘虏还在途中,战报与秋惊寒的奏折已先一步呈到了御前。秋惊寒请求辞去江南都护一职,率凉州军回封地修养残躯,随着她奏折一同的还有车骑将军莫问的辞表。莫问在与高句丽的藤甲军对峙时失去了右臂,自称一副残躯不愿为将。战后,慕致远见到莫问空荡荡的右臂,愣是呆住了,他平日虽说爱露出厌弃莫问的样子,然而内心十分羡慕他这位爱妻的左臂右膀。慕大人心中既愧疚又感激,愧疚的是自私地把秋惊寒留在了自己的身边,倘若秋惊寒亲临战场,必然不会让他失去右臂;感激的是淮山向秋惊寒问策时,对莫问受伤之事只字未提,如此隐瞒必然是主将莫问的主意,而那时秋惊寒已有了身孕。她若知道莫问受了伤,又岂能在冀州坐得住。 慕致远红着眼叹了一口气,故作轻松地道:“日后,你去我府上蹭饭,我再也不给你脸色看了。” “不好意思,末将从未去过淮北王王府。”莫问逗弄着怀中的秋明哲,头也不回地道。 慕致远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慕大人,末将需要看您脸色麽?好像连您都得看将军的脸色吧?”莫问一本正经地道。 战后一身轻松,莫问这块木头竟然也会揶揄别人了。 “木头,看破不说破,懂?”慕大人眯着眸子威胁道。 莫问嘴角微微勾了勾。 十月末,定北王率大军班师回朝,臣民称颂,百官讴歌,圣上亲自出城相迎,犒赏三军,举国欢呼。夜间宫宴,君臣尽欢。 宴饮之后,秋惊寒母子被贵妃娘娘请去昭阳殿叙旧,慕致远被留在了御书房。 两年左右的时光未见,圣上消瘦得厉害,两颊的颧骨高高凸出,宽大的龙袍披在身上竟显得弱不胜衣。 宴会上,当着群臣百官,慕致远没敢说,这回终于可以一吐为快了,忍不住数落道:“表兄,您当注意龙体才是。文武百官,不下千人,都是拿着朝廷的俸禄,您可别把他们当酒囊饭袋养!” 圣上眯着眼睛笑叹:“有什么办法呢,旷达告老还乡,子归不愿回京助我,现在连长安也想要去凉州。” 慕致远亦笑:“长江后浪推前浪,连小阳都入仕了,这天下将来都是他们那些年轻学子的舞台。子归老矣,不回也罢。” “真是好生羡慕你们,官袍不喜欢了随时可以脱下,朕这龙袍一穿就是一辈子。”圣上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意兴阑珊地道,“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子归,你不想回京,难不成还想留在冀州?” “淮北传来消息,王妃身子不太好了,子归恐怕得回乡侍疾。”慕致远面有忧色地道。 “她怎么……”圣上始料未及,微微一惊。 “父王回到故里后,对她多方管束,那对姐妹花也没少给她添堵。一来二去,郁结于心,也就病倒了。”慕致远苦笑道,“百行孝为先,子归自当回去,只是舟车劳顿得苦了惊寒与哲儿。” “若是……若是……”圣上顿了顿,“你可得多花心思在他们母子身上。” 圣上的言外之意,慕致远自然明白,若是丁忧,日子清苦,真是得委屈爱妻娇儿,慕大人那是一万个不愿意。 “子归毕竟已经另立宗祠,分府单过。父王也还健在,他们……他们应该也不敢失了分寸。更重要的是,长安和我是那么好欺负的麽?”慕致远微笑道。 昭阳殿里灯火通明,两个女子相对而坐,一铁甲戎装,一艳丽宫装。两个孩子在一旁玩耍,大皇子中规中矩,斯斯文文,秋明哲睡意朦胧,迷迷糊糊。 “姐姐,你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贵妃和颜悦色地问道。 “这称呼可使不得,微臣不敢当。”秋惊寒淡淡地道,她虽身怀六甲,依然坐得笔直。 “一笔写不出两个秋字,自然当得。”贵妃温声道,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圣上意欲撤换御林军指挥使高升,姐姐怎么看?” “微臣不敢妄自揣测圣意,请娘娘恕罪。”秋惊寒纹丝不动。 “咱们姐妹间聊聊私房话,岂有姐姐说得那么严重。”贵妃似笑非笑的凝睇了她一眼,“姐姐,你就不想回京麽?” 秋惊寒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一本正经地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圣上命秋惊寒去哪儿驻守,秋惊寒就去哪儿驻守。” “哎呦,你怎么净跟妹妹装糊涂呢。”贵妃嗔怒道,“妹妹一人在宫中,孤立无援,希望姐姐能够助一臂之力呢。” “娘,哲儿困,睡觉觉。”秋明哲朝秋惊寒深一脚浅一脚地迈着小短腿,张开双手求抱。 秋惊寒抱起他,冲贵妃微笑道:“哲儿这孩子娇气得很,被他父亲宠坏了,再不带他回府睡觉,恐怕得闹翻天了。贵妃娘娘,微臣先行告退了!” “秋惊寒!”贵妃怒极,硬生生地掐断了右手无名指的长指甲。 快走到大殿门口的秋惊寒忽然止步,倚着门槛似笑非笑地道:“贵妃娘娘,微臣自从有了哲儿之后,军中的事务便极少过问,这次讨伐东夷便是最好的例子。秋某一个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恐怕是要辜负娘娘的厚望了。” 说完,便抱着孩子施施然往外走。殿外,早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候着了,他疾走几步,伸手抱过孩子,低声埋怨道:“又不长记性,不是说过不许抱哲儿了麽?” “我那有那么脆弱,就抱了一会儿,不碍事的。”秋惊寒低声笑道。 次日,淮北传来讣闻,王妃病逝,慕致远夫妇上书请求丁忧去职。 圣上准慕致远所奏,但定北王秋惊寒允假奔丧,不得遽行送印,其任内文卷,择梁文锦一人代行,听候谕旨方准离任。同时,帝下诏将五万凉州军正式更名为“秋家军”,莫问任秋家军提督,授辅国大将军,正二品散官。 梁文锦授骠骑大将军,从一品。沈黑妞授云麾将军,从三品。成王府世子楚忠良求圣上赐婚,并向秋惊寒许下“永不休妻纳妾”的重诺,黑妞留京待嫁,不再随秋惊寒前往淮北。 次年正月,秋惊寒产下一对双胞胎,男孩取名明澈,女孩取名东篱。 洪庆三十五年,秋惊寒再次请旨辞去江南都护之职,举荐梁文锦继任。帝准奏,并下诏命淮北王世子慕致远服满后起复。 然而,朝廷的诏书还未到淮北,慕致远的讣告却已再次呈到了御前——淮北王病逝。帝只得作罢,命慕致远承爵丁忧,慕明澈、慕东篱一并册封,分别为淮北王世子和安乐郡主。淮北王慕致远夫妇虽远离庙堂,然一家四口皆授勋封爵,荣宠无二。 洪庆三十八年,御史大夫曲蘅下江南巡视,巧遇南游的慕致远夫妇,秋惊寒外出常以幂篱遮面,后生不明就里,皆以为淮北王王妃貌丑,暗自讥笑。慕致远大怒,挥笔留下《薄薄酒》二首。圣上闻此轶事,几经周折拿到了淮北王的手书,其诗文如下: 薄薄酒,可尽欢。 粗粗布,可御寒。 丑妇不与人争妍。 西园公卿百万钱,何如江湖散人秋风一钓船。 万骑出塞铭燕然,何如驴背长吟灞桥风雪天。 张灯夜宴,不如濯足早眠。 高谈雄辩,不如静坐忘言。 八珍犀箸,不如一饱苜蓿盘。 高车驷马,不如杖屦行花边。 一身自适心乃安,人生谁能满百年。 富贵蚁Xue一梦觉,利名蜗角两触蛮。 得之何荣失何辱,万物飘忽风中烟。 不如眼前一杯酒,凭高舒啸天地宽。 其二: 薄酒可与忘忧,丑妇可与白头。 徐行不必驷马,称身不必狐裘。 无祸不必受福,甘餐不必食肉。 富贵于我如浮云,小者谴诃大戮辱。 一身畏首复畏尾,门多宾客饱僮仆。 美物必甚恶,厚味生五兵。 匹夫怀璧死,百鬼瞰高明。 丑妇千秋万岁同室,万金良药不如无疾。 薄酒一谈一笑胜茶,万里封侯不如还家。 薄酒终胜饮茶,丑妇不是无家。 秦时东陵千户食,何如青门五色瓜。 传呼鼓吹拥部曲,何如Chun雨池蛙。 性刚太傅促和药,何如羊裘钓烟沙。 绮席象床琱玉枕,重门夜鼓不停挝。 何如一身无四壁,满船明月卧芦花。 吾闻食人之肉,可随以鞭朴之戮; 乘人之车,可加以鈇钺之诛。 不如薄酒醉眠牛背上,丑妇自能搔背痒。 诗词二首,咋看是一人字迹,可熟知二人笔迹的圣上却知是淮北王夫妇共题。圣上掩卷叹息,久久不能言语。帝下旨征诏,淮北王不赴,回诗文一句“西园公卿百万钱,何如江湖散人秋风一钓船”。 洪庆四十四年,圣上驾崩,享年四十六,谥号英。出类拔萃曰英;道德应物曰英;德华茂着曰英;明识大略曰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章:此去经年 我叫治修,我有个弟弟叫治平。 母妃出自清河秋氏,幽冀第一大家族。然而,秋氏一族最强盛的一支却是京城秋氏,秋惊寒所出的将军府,虽然人丁不兴。 自小在我脑海里便有很多疑问,比如清河秋氏为何每年都要往京城秋氏送数十最优秀的青年才俊,比如母亲说秋惊寒是我姨母为何却从不见她进宫给母妃请安,又比如说舅舅秋向阳为何是治平的先生。那时年少,我拿这些疑问去问母妃,母妃大发雷霆,摔碎了殿中所有的宝贝。 母妃说我是大皇子,是哥哥,所以所有的都要做到最好,箭术要练得精,课业要做得好,礼仪也要做得体,诸如此类,数不胜数。有一阵子,我迷上了画画,母妃知道后训斥说不务正业,那之后那位先生再也没见到过。 母妃不仅对我严厉,对自己也十分苛刻,人前她永远都是雍容华贵的贵妃娘娘,一肌一容,尽态极妍,一言一行,恰如其分。母亲对我寄予厚望,她给我寻天下最好的老师,给我娶天下最美的女子,给我找天下最有助力的岳父。其实,我明白她最想的是把天下给我。然而,父皇常常摇头太息:你母妃真是太要强了。 弟弟治平豁达聪慧,温文尔雅,我十分喜爱。母妃却从不许我与他过于亲昵,就像她不喜我画画一样。皇后娘娘曾给我送过一双精致的鞋,母妃待皇后娘娘离开,转身便用剪刀划成了碎布。那之后,皇后娘娘再也没给我送过东西。 十岁那年,治平大病了一场,险些没有熬过来。皇后跪在书房三日三夜,父皇下旨将治平送至外家琅琊王氏休养,母妃被禁足半年。那之后,皇后与母妃除却宫宴再也未同时出现过。 宫中有个流传已久的谣言,那是关于母妃的,据说母妃之所以宠冠六宫,只因为她的容颜酷似一人——秋惊寒,那位活在传说中的姨母,自我记事以来,从未见过她,即便官拜定北王,宫宴也从不露面。但是奇怪得很,我却是听着她的传奇故事长大的,父皇常常提起她,她何时去燕北,她何时出任燕北都护,她何时收复西戎北狄,她何时出嫁,她何时东征,她何时生定北王世子……父皇如数家珍,神色温柔又哀伤。即便是提起温柔敏慧的皇后,也未见到他露出如此复杂的神色。后来我通晓情事之后,渐渐明白那是放不下,求不得。 我问自己该恨那个夺走父皇全部心神的姨母吗?应该是不恨的,因为我与她素昧平生,因为她鲜少踏足京城,因为母妃每年送往凉州的丰厚节礼。即便她不回京,即便母妃不说,我也明白倘若我想坐上那个最高的位置,秋惊寒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我问先生秋惊寒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先生冥思苦想半晌,最后怅然道:“曾经天下学子三分之二出自淮安崔家,如今天下半数名将出自秋惊寒。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秋惊寒我未见过,她弟弟秋向阳我倒是常见,那个十五岁便夺得状元的舅舅。他常在御前走动,身形欣长,喜穿一身雪白色的长袍,束月白祥云纹的宽腰带,常年挂一块墨玉,形状看似粗糙却古朴沉郁,身子挺得笔直,整个人丰神俊朗中又透出与生俱来的高贵,他即便是低着身子给我行礼,也让我觉得高不可攀。我常常想把他踩到脚下,想看看他低至尘埃的模样。 从洪庆三十九年开始,父皇身子就不太好了,时常犯病。母妃变得焦急,也更加忙碌。没过几年,三省六部都有了自己的人,其中官职最大的数御林军指挥使。 洪庆四十四年秋,父皇缠绵病榻近一个月,汤药不离,他将我与弟弟叫到榻前问如何治国。 我说,贤君之治国,其政平,其吏不苛,其赋敛节,其自奉薄,不以私善害公法,赏赐不加于无功,刑罚不施于无罪,不因喜以赏,不因怒以诛,害民者有罪,进贤举过者有赏,后宫不荒,女谒不听,上无淫慝,下不阴害,不幸宫室以费财,不多观游台池一罢民,不雕文刻镂以逞耳目,宫无腐蠧之藏,国无流饿之民。 治平思忖半晌,惜字如金:无为而治。 父皇垂目不语,次日驾崩,留下遗照命治平登基。 当天夜里京城火光漫天,母妃终于还是走向了那条不归路,逼着我扣留了皇后与治平。鲜血染红了整个雒阳,那妖艳的红色也染红了我的眼,我的心。外面的喧嚣响了一夜,我麻木地守在父皇的榻前,未来对我而言,一如外面漆黑的夜,漫长地看不到尽头。恍惚之间,我仿佛听到了歌声,外面似乎响起了雄浑嘹亮的歌声,是《诗经·秦风·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那时天快亮了,我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抱紧自己的双臂,努力地去阻挡彻骨的寒冷。母妃面如死灰地跌坐在门口,目光死死地望向城头,绝望而悲凉。我顺着母妃的目光望去,只见城头立着一个高大的男人,独臂,冷漠,他身边各立着一个少年,风华正茂,与我一般年纪,他们身后竖着一面古旧的破旗,上面写着一个龙飞凤舞的“秋”字,那是父皇的亲笔手书,太阳在他们身后冉冉升起,明亮而耀眼。 城门被撞开,我那便宜舅舅——秋向阳,白衣胜雪,分花拂柳而来,他蓦然回首冲城头的三人微微一笑,倾国倾城。 宗人府的日子并不难过,没有母妃严厉的训斥,也没有先生喋喋不休的说教,我睡了懂事以来最安静的一个觉,醒来忽而想起父皇的猝然驾崩,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十几年的荣华富贵,昨夜的大逆不道,在眼前一幕幕,恍如南柯一梦,一夕之间灰飞烟灭。我忽然很想知道自己是谁,又将何去何从。 心中一片清明,从未有过地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资质是如此地平庸,我大抵是最胸无大志的皇子,母妃跟我说多了那个位置是我的,我便信以为真那是我的了。 两天一夜后,我被人带了出去,有人服侍我穿好王爷的服饰,牵着木偶似的我前往金銮殿。大殿的龙椅上治平高高在上,皇后娘娘的身影在珠帘之后若隐若现。大殿中,跪着满满的文成武将,为首第一排武将一身杀气,全是陌生面孔,我竟然一个都不认识。 只听得一道清冷的女音徐徐言道:“微臣此番前来,奉先帝之命回京助太子殿下登基,及率武将给新帝贺喜。如今大局已定,待先帝……先帝诸事停妥,微臣就不一一给圣上、太后和诸位大臣一一话别了。” 她哽了哽,始终没有吐出“出殡”二字。 我向她望去,她和传说中的定北王大抵是不同的,和母妃也不相像,一身布衣,容貌姣姣,眉目温和,站在武将最中央的她,不张扬,不凌厉,却也难以令人忽略。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是岁月沉淀的优雅,不争不显不露已是风景。 “请王爷念新帝年幼,留京摄政,哀家感激不尽!”珠帘之后透出几分恳求之意。 “如今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圣上雄才大略,风华正茂,朝中人才济济,文有流芳、小阳之流,武有文锦、百里之辈,又何需微臣留京?微臣离京多年,荒于政事多年,惯于‘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连豆子都种不好,恐怕是不得不辜负太后的美意了。”她声姿高畅,眉目疏朗,“但是,微臣也有个不情之请。” “王爷但说无妨。” “先帝驾崩,贵妃娘娘悲伤过度,昨夜随先帝而去。她心中最是放不下大皇子,微臣忝为大皇子姨母,请圣上和太后允许微臣将他带在身边教养。”她不徐不急地道。 我本已最好了最坏的打算,听了此话心中不得不一震,皇后居然以德报怨给母妃留了最后的一丝体面,秋惊寒竟然想要给我谋一条生路。 满殿大臣皆寂静,皇后与治平也未应声。 “先帝在世时,常言皇后娘娘恢廓大度,太子殿下温良宽厚,大皇子志虑忠纯。如今,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在即,不知微臣能否也沾沾皇恩?”她淡淡地道。 “定北王对朝中武将半数有半师之恩,治修能得你亲自教养,那是他的福气。先帝若泉下有知,必然也是倍感欣慰,哀家又岂会不许?”皇后笑道。 我随秋惊寒离京那天,也是我被受封为逍遥王的那天,秋高气爽,丹桂飘香。 我随着秋家军跋山涉水,从富贵无比的京城到烟雨朦胧的江南,从黄沙漫漫的塞北到风情迥异的凉州,走没走过的路,看没看过的风景。不知不觉,竟然觉得天地间都宽阔了。 我以为“种豆南山下”只是秋惊寒婉拒摄政的托词,没想到竟然是真的。种豆的不仅仅有秋惊寒,还有淮北王慕致远和他们的三个孩子,安乐郡主也不例外。我第一次摸到了泥土的柔暖,第一次闻到了土地的清香,内心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平静。 定北王府最不缺的便是王爷,所以他们从未把我当成王爷来对待,浇水、种花、种菜、穿布衣、吃斋饭,也从未少过我。府中只有几个粗使的下人和残缺军士组成的护卫,穿衣、磨墨、打水、洗衣都得自己动手,在日出日落中我竟然感受到欣喜一点点得增多,体会到曾经锦衣玉食不曾有过的快乐。 府里没有先生,但不是没有课业,因为秋惊寒和慕致远就是先生,每日变着花样出着稀奇古怪的难题,三个孩子加上我经常被折腾得死去活来,比如去射大雁,去观察蚂蚁,去张目对日,去看猫捉鱼……诸如此类,不胜枚举。课业之余,慕致远夫妇极少露面,也不太管束我们,比如秋明哲就极为喜欢造船,他有一个院子,院子里全都是图纸、木头和刀具;比如慕明澈喜欢琢磨庶务,府里的管事都听他的,各项开支也由他说了算;又比如慕东篱喜好拳脚功夫,成王妃沈黑妞、辅国大将军莫问是她师父。慕致远夫妇非但不阻碍他们,闲暇时还会指点一二。母妃若是在世,见到他们这样的一家子,必然又要说不务正业了。可我却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实、鲜活,平凡,并心生向往。 他们并不怎么管束我,府中也没有什么禁地,包括传说中的玄机阁,慕致远还怕我不小心触动了机关,特意吩咐秋明哲带着我走了一趟。 这样平淡的日子过了半年,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向秋惊寒隐秘地表达了想做画师的想法,因有求于她,第一次叫了她“姨母”。 她忽然笑了,眉目如画,春暖花开。 我低首等着她的回复,我想知道她是不是也会如母妃一般训斥我“不务正业”。 “你来得正好,穹苍整日捉着我学画,简直是苦不堪言。”她眉开眼笑,几乎欲手舞足蹈了。 穹苍?我想了很久才知道是崔昊的字,那个父皇颇为欣赏却不太乐意当官的太守,那个画作享誉大江南北的大师。就这样,我得到了自己曾经十分渴望的一切,有了一个自己想要的师父。秋惊寒与我一同学画,她明明已快四十多岁,却还像个孩子似的,会向崔昊耍赖,会倚老卖老,会使诈,会偷懒。她认真作画时,却又画如其人,笔法圆浑而不失劲秀,奔放而不流于狂纵。然而,让她认真实在是太难了。姨夫赋闲时也会一同作画,他的画风与师父截然相反,又不喜自己一旁认真作画,往往拿起墨笔就往姨母的画上点,你争我夺,你来我往,惨不忍睹。多年后,我有了一个平凡的妻子,才明白这捣乱的乐趣不亚于赌书消得泼茶香。 一年以后,我尝试着给治平写了一封信,写大漠的风光,写凉州的风物,写姨夫姨母一家的日常。没想到,竟然很快收到了回信。 师父终于容忍不了姨夫姨母的恶作剧,带着我踏上了游历的路途,一同的还有明哲与明澈。大江南北,长城内外,走过红尘岁月,看尽人世沧桑。后来明哲告诉我,姨母说秋家子弟有一门课叫做游学,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阅人无数,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多年后,我学有所成,誉满天下,在炉火前笑着与姨母聊起父皇那个如何治国的问题。 她揉着眼角的细纹,笑吟吟地道:“傻孩子,你父皇问的是你如何治国,不是贤君如何治国。你的回答固然没有错,但是‘后宫不荒,女谒不听’贤君恐怕也难以做到吧?而且,你姨母、成王妃皆是当朝女将,你那不是在打你父皇的脸麽?当时,东夷覆国没几年,百姓依然贫穷,太子殿下经历的比你多,知道更多的民间疾苦,‘无为而治’是他深思熟虑过后的肺腑之言,这才是最关键所在。” 我恍然大悟,哑然失笑。 如今这样也很好,治平有他的庙堂之高,我有我的江湖之远,庙堂有多高,江湖就有多远,他守祖宗基业,我丈量万里江山。 景帝二年,帝与民休息,轻徭薄赋之策,帝仁慈恭俭,笃信黄老,以清净不扰民为依从,海内富庶,国力强盛,四海生平。后《史记》曰:治平百年,顽民殄绝,众心咸安,立旷世难成之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