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庆宫词》 正文 楔子 楔子 明珠沿着西苑墙根边儿的夹道慢慢地走,八月半夜晚的风带了些料峭的冷。这还不到着罗衣的时候,是穿纱,作为御前六尚内人就是再冷也得挺直了腰板儿,这时候却顾不得了,抱着手臂在暗里揉搓着。但她却不想回去的太早,中秋侍宴说出来响嘴,可其实是活受罪,主子们言笑晏晏,伺候的要不是眼睛不转的盯着,就得立得纹丝不动。这可实在是个累人的活儿。 今儿其实是撞了大运,遇上了出席更衣的圣人,天王殿下,女帝的夫君。听说他待下人们很和善,原来明珠并不信。因为故旧见他时,便是端然立着,也像是一捧雪,冷冷的,静静的,玉像似的圣人。万岁在时会温和些,却也是她们抬不得眼的。何况,圣人受册三十年了,是六位殿下的生父,他的威严c端雅,简直不容指摘。 然而今日,圣人却和颜悦色地叫住了她。明珠微微抬起头,望见他一双底子茶白的皁靴,袍襕上密密地织着飞龙在天,月色下漂亮得炫目。然而明珠却不敢多看,圣人问话的声音透着一股子和雅而不容置疑:“你是哪个宫里的?何故默默在此。” 明珠忙叉手俯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道:“回圣人话,妾是尚服局司饰司女史陆氏,今日同本司司饰王大人一同来的,备万岁传唤使用。方才王大人令妾去尚食局支取些新鲜的玫瑰花露。” 她一口气极快说完,心口剧跳。虽然进入尚服局已经三年了,却还是第一次与圣人这么近,何况他单单同自己说话呢倒不是旁的什么心思,就是那等气度威严,已让她差点儿出了错,说话磕磕绊绊的。 只听圣人“唔”了一声,却没有了下文。接着,石青织金袍襕在自己眼角余光处微扬,转开了去。明珠才反应过来圣人转身走了,忙躬身相送。方舒了口气,抬起头来,只见一个穿着深绿素袄,戴素面鬏髻的妇人站着,竟是尚服崔氏。明珠忙又矮身道安:“崔大人大安。” 崔氏收着颔,姿态娴雅地站着,既自持,又恰如其分不至于自矜。她开口说了话,声音带了点沧桑,却很温柔:“你是明珠?” 她的目光略略向上抬了一点儿,只见那一双虽然有些褶皱,却作养得十分白皙的手优雅地交叠着,一指上戴了一个红宝石戒指,很鲜亮。她心里痴痴地想着,就是这双手,调制出了无数御用香品,为万岁梳头引导,甚至得到精通香药的圣人的赞誉。但心里也知道,崔大人打小儿伺候万岁,自然是她们不能比的。可是崔氏术业所专c待人接物,都在内人中口耳相传,为人所道。明珠忐忑应了,“回崔大人,妾身明珠。” “可是从前伺候大殿下的明珠?”崔氏问道,声音里听不出喜恶。明珠心里打了个突,这可是她不怎么同人提起的一段经历。但若是崔氏知道,记得她,其实也不奇怪。当日在慈庆宫伺候过的,如今还在的,又有几个呢?即便是侥幸躲过了那场浩劫,平日将自己埋进尘土里一样低微不起眼,怎可知就无人注意自己。 可是,事到如今,无论是杀是剐,也没有她的余地了。明珠只得端端正正一礼,应道:“回崔大人,妾身确是当日慈庆宫书房服侍大殿下的女官之一。” 明珠微微低着头,闭上了眼,准备承受随之而来的宣判。 崔氏的声音仍很温柔:“方才席上有一盘莲蓉玫瑰馅儿的月饼,也不知尚膳的人哪里长的眼睛,竟进到了圣人眼前。既见了难免伤心,才出来更衣透口气的。不想碰上你,见着有些面善,方停下来问问。” 崔大人将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明珠听得云里雾里,好一会儿不明白。不是在说她伺候大殿下的事儿吗?怎么又说起月饼来。忽然一敞亮,对了,这莲蓉玫瑰馅儿,不是从前大殿下最爱的么?崔大人住了嘴,明珠也雕塑似地立着,一动不敢动。这说上大殿下了,在宫里就是第一等的忌讳。当年她在慈庆宫时,那会儿小又懂些文墨,就叫在书房里伺候。偌大的慈庆宫上下她原先认识的人不少,可后殿伺候的,自从大殿下坏了事儿的那一年,她一个也没见过。要不是这件事儿她今年二十二岁了,还至于只是个女史么?但她一点儿都不埋怨,从前大殿下待下人是宽宥又和善的,她明珠能活着,就已是上天的恩典了。 说起来如在眼前,一晃眼已经十年了。她那时不过十二岁,圣人竟然还觉得她面善。 崔大人走近了些,微微叹了口气,道:“圣人挂念大殿下,却也不好让人太觉察。正巧碰上你,这盒莲蓉玫瑰馅儿的月饼,你走一趟南台吧,也代我向你旧主子问个安。” 明珠忙应了是,这才有了方才南台那一遭。不过明珠打心眼儿里觉得欢喜,若不是这么个机遇,她恐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大殿下了。 南台在西苑最南边,四面环水,舟楫相通。大殿下从慈庆宫搬到那儿,已经十年了。 如今是女帝在位,年号昭和。今上是大周开国皇帝的唯一的女儿,龙祚三十载,河清海晏。宫里也有了六位殿下。大殿下是今上与圣人的长女,讳羲和,生于昭和三年。她一出生,今上就大赦天下,一岁半时被册为太女,于昭和二十年被废。 说起大殿下的事,那是昭和二十年 明珠闭上眼,眼前忽然一片血色。她仿佛又回到了幼年的慈庆宫。 明珠四岁入宫做内人养女,九岁开始服侍大殿下,算是同龄内人们中极有脸面的了。因此也见过许多大阵仗,但是回忆起那日的光景来,她还是忍不住手臂后背具发麻。 鲜血。惨叫。 从前朝到后庭。锦衣卫穿着国丧时才有的鸦青色,这种颜色即便是从鲜血里滚过,也毫无痕迹。只是空气中弥漫着冲天的铁锈气,仿佛打开了地狱之门。叮叮当当的,不是环佩,而是铁甲与绣春刀。 那些原来靠在门上就可与之调笑的大哥哥,都变成了一个个修罗般的人,他们不看,不听,逢人便杀。绣春刀寒光冷冽,刀刃入肉,近乎无声。 明珠年纪尚小,在前殿伺候。锦衣卫大开中门直闯而入,从前殿而后。所以她还不曾见到最惨烈的景象,只是那团鸦青色离她越来越近。她心里才害怕起来,这儿是慈庆宫啊!是整个宫廷除了乾清宫最尊贵的地方,太女殿下的寝宫。谁能驱使锦衣卫呢?督主,内相皇上?不,不,不今上是太女殿下的亲生母亲啊,她怎么会下达如此残酷的命令呢? 她抱着柱子,很快就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不能看了。 她闭着眼睛,等待属于自己的终结。 忽然,有人用力摇晃自己的肩膀,她睁开眼,竟是有一面之缘的吴先生,御前长盛不衰的宠臣,身兼御马监c御用监c都知监掌印的吴先生他身上披着石青的斗篷,俯下身来,斗篷倾泻,怀中降真香的沉静少许掩去血腥味道。这是千钧一发之时,不容人犹疑,他将她抱起来,快速问道:“你可是前司饰缪氏的养女明珠?” 她被吴先生抱在臂上,吴先生抬头看她,她愣愣地点了头。于是就被横着裹进了斗篷里,她虽然已经十二岁了,但身量未足,成年人很容易将她当做八九岁来看待,夹在臂下也不是什么难事。 很快,明珠惊讶地发现,从前总是前呼后拥的吴先生竟然未带一个随从。吴先生径自带着她从夹道里出去,路过后庭,她见到了自己多年之后亦挥之不去的一个场景十七岁的太女殿下,一袭红衣,端坐在中庭。她座下,全是吴先生想要捂住她的眼睛,但已经来不及。方才在前殿,也曾见到锦衣卫逢人便杀,但远远没有这一幕来得震撼。 虽是深秋,慈庆宫后殿近身侍奉太女的那些被称为“姑娘”的年轻内人们,穿着那个时代最轻薄入时的纱衣,梳着最精致繁复的高髻,从容赴死。太女殿下自己端坐在宝座上,而她身下全是交叠的年轻尸体。纱衣的轻薄掩不住玉体玲珑美妙,那些朝向她的头颅,无一不是严妆雅致,无可挑剔。只有七窍流出的黑色血液告诉她,这些人已不是回忆里鲜亮模样,早已毒发身亡多时。 而太女殿下,芙蓉如面柳如眉。她化着宫中时兴的芙蓉妆,额心细金花钿,眼角至眉梢晕染芙蓉光彩,朱唇金墨,精致得如同壁画上工笔细描的供养人。身上红衣重重叠叠,薄如蝉翼,衣裁广袖裾袂飘举。她端坐在庭中,似是修罗,亦如仙子。 美丽而淡漠。 仿佛这滔天的鲜血c惨叫c腥锈的味道,与她毫无关系。 后来,吴先生将她安排到永巷,那是发落有罪宫内人的地方。她虽然不曾受到残酷的虐待,但是仍然孤寂。却也知道永巷长夜虽然孤寂,但是能够活着已是恩赐。只是不曾想到,她长到十七岁,吴先生又来看她。吴先生将她带出永巷,带到时司饰王大人手下学习香药,一学就是五年。吴先生常常会来看她,总是问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什么短处。这令她十分感动,也是由于吴先生的庇护,虽几乎日日战战兢兢,却从未受到过谁的责罚。 然而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她想。昭和三十年中秋之夜,她遇见圣人,圣人让她拿一碟子莲蓉玫瑰馅儿的月饼,给自己从前的主子,大殿下羲和。 “谁让你来的?”声音动听如旧,却很清冷。 这与自己印象里的大殿下已经不再重叠了,她过去是最骄傲的太女,说话的语气都带着极其自然的颐指气使。 “回殿下,是圣人让妾身来的。尚服崔大人令妾身将这盒月饼带给殿下。” 呵。一声轻笑。 明珠俯首跪在地上,青砖很冷,一点儿也不像寻常的寝殿里铺着地毯,预备着入秋烧地龙。只见红色裙摆慢慢迤逦下来,一声轻微的“呜”明珠略抬起手,竟见大殿下正将那盒圣人赏赐的月饼漫不经心地喂给自己手中的白猫。 她仍然是一袭红衣,黑色长发如瀑垂落,眉目间如有严霜,微微发白。但她还是如记忆中一样美,二十七岁了女子最美好的年纪已经过去,但她还是这样美。 终于,她不知是喂,还是塞,终于将那猫喂完。然后轻轻拍拍手,站起身来,声音还是很淡,道:“起来吧。” 明珠不敢不从,谢恩起身叉手而立,目光谨慎的地垂落。但她的余光却仍忍不住将这屋子打量遍。窗纸有些已经破了,室内也像很久没有打扫过。只有殿下手边点了一只白烛,细看,月光清冷,那些破败的窗纸上,竟然全是疏影横斜,折枝梅花。从前王尚服专教她们年轻内人认过,圣人和他的胞弟以绘画闻名于江南,这种画法,只有出自江南房家。这是房氏的梅花然而圣人封笔多年,只教过四殿下作画,这些折枝梅出现在这个地方,只能是大殿下自己画的了。尚服又说过,房氏作梅,圣人行笔疏放,而其弟房迮疏狂。她眼前这些梅花,明显更偏向后者。 明珠忽然想起来,大殿下的叔叔房迮,从前似乎就是她的太傅 “又是一年中秋了。”大殿下顿了顿,这停顿之漫长,几乎让明珠怀疑前后是否为一句话,“母皇c父亲圣躬可好?” 这问话合乎常理,明珠忙答道:“回殿下,万岁c圣人一切安好,殿下放心。” 羲和向她走近了几步,忽然发现眼前这女孩儿有些眼熟,遂开口问道:“本宫瞧着你面善,又是长年不见人了你是本宫从前见过的?” 这话让明珠心里一颤,连忙答道:“回殿下,妾身妾身从前是在慈庆宫伺候的” 羲和又笑了一声,也没有多问,只道:“你是个有福气的。” 明珠心里道不敢不言语些什么,便干巴巴地开口道:“不是妾身有福,是吴先生大恩大德” 声音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这么说,昭和二十年,你还在慈庆宫?” 明珠深怕眼前这位怪罪自己贪生怕死,不曾与诸位姐姐一同慷慨赴死,连忙跪下来,将自己从前所做,吴先生搭救的始末一连贯地道出。谁料殿下听了,竟然亲手扶起她来,连音色都变得柔和起来了:“既如此,你我旧曾有主仆之谊,中秋本宫独过,也甚是无聊。不如你陪本宫说说话?” 明珠哪里敢不听。连忙起来,答道:“殿下想问什么,妾身知无不尽。” 羲和红唇一勾,也不多话,径自问道:“这些年,叔叔可曾回京过?” 明珠舒出一口气,这是她答得上来的,并不难,“回殿下,晋国公是去岁上京的,今春染恙后一直在京中养病。近来病势愈加沉重,圣人忧心不已不过万岁已召国师回京为晋国公治病,国师怕已在路上了” 她这才发现,不知何时羲和已经抓住了自己的衣袖,等她说完,羲和却一个踉跄,几乎跌坐在地上,她愣愣问道:“你说什么?不可能这不可能呢他怎么会?清寰?怎么会病势沉重呢?” 仙女变成了疯妇。 羲和喃喃自语起来,形容呆滞可怖,明珠向后退了一步,又向前一步,架住大殿下的手臂,道:“殿下?殿下?你怎么了?” 然而原来口中喋喋不休的羲和却忽然清醒过来一般,轻轻推开她,淡淡道:“我没事,你走吧。” 这变换十分惊悚。明珠有些犹疑不定地望着羲和。 待明珠掩上门扉,才忽然记起,方才大殿下似乎说“清寰”?估计,普天之下但凡有些阅历的女孩子都不会不知道这个字,这是当年清河公子房迮的字啊。可是,他是殿下的叔叔,殿下又怎么会口称自己叔叔的字呢? 她摇了摇头,一定是自己听错了。 无论怎样,这一趟差事总算是完了。舟楫还等着她,摇船的是个年老的内使。将她送回岸上,明珠才想起规矩,咬咬牙便从腰中荷包里拿出一个银锞子,递过去道:“妾身出来匆忙,不成敬意内臣买杯茶喝吧。” 谁料那年长内臣却笑笑,并不伸手接,只道:“这是什么好差事呢?姑娘自己拿着吧。” 两人推让了一会儿,明珠谢了几句也就走了。她还得回钓鱼台那儿回话。 谁料,正在西苑墙根边上走了不多时,身后却忽然响起高声呼救:“来人啊!来人啊!大殿下投水啦!” 明珠一愣,霍然回首。 ------题外话------ 你好,羲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 养女(1) 是年。明珠四岁。羲和九岁。清寰二十二岁。 乾都北京。城东柳枝胡同。月来茶室。 “快去请房公子,姑娘就快不行了!”一个声音从房里匆匆忙忙跑出来,焦急道。 刘叔杵着扫帚柄儿立在院子里剔牙,看着跑出来的刘婶漫不经心道:“慌什么!领好小小姐是真。”刘婶身后冒出一双澄澈的眼睛来,抓着刘婶的布裙儿不放手。 刘婶一低头,才看到挂在自己裙子上的小人儿,抱起来道:“我的明珠小姐,你怎么跑出来了!” “你领好明珠小姐,让里面几个小的看好姑娘。大夫快到了吗?”刘叔问道。 “早就遣人去请了。”刘婶道。 “唉。”刘叔垂下手,叹了口气。才道:“上次来,就说在这两日了。早叫你们预备起来,如今东西可都端正好了么?” “我这几日侍奉姑娘汤药,哪里敢想那些。” “这却是要紧的。你且让旁人看着明珠小姐一些儿,白布孝衣总得预备起来吧。别届时不成个样子,如今已是火烧眉毛的时候了。一会子姑娘若是愿走,再教明珠小姐进去罢。”刘叔说罢这话,转身丢下扫帚就要走。 刘婶叫住他:“你个没人性的!这时候!哪里去!” 刘叔回头冷笑,道:“自然是去房府。姑娘挣了一辈子,连个妾的名分都没有挣上。这便算了,可明珠小姐总是他房家的种。他房家纵是上头只压了一个‘周’字,我也得去讨个说法。否则,姑娘走了,这月来茶室也要散了明珠小姐难道还要在这地方消磨掉一辈子?” 刘叔踢了踢扫帚,扯了扯自己身上短衫。将出门去了。 “刘婶儿,桂花糖。”刘婶怀里的明珠奶声奶气地说道。 刘婶摸了摸眼睛,将眼泪生生逼了回去,道:“好的,明珠乖,刘叔一定会带桂花糖回来的。” 此时,京城的房氏府中也是一派萧条惨淡的景象。 十几年前,房氏还是天下首屈一指的清流世家,更是江左豪族。长子出为女帝夫婿,因而得新朝一门三王公的富贵。然而十年前那场变乱却改变了这一切。如今,除了女帝的夫婿房选之外,房氏中人已无一人有爵位在身。天王虽然依旧得宠,房氏,却早已不是当年的房氏。 不过,房氏虽然没落,却仍是这京城中唯一可以称“府”的宅邸。宫中恩赐不断,一家人日子也算顺遂,除了朝臣白眼之外,倒也没有什么不好。 只是,这家的少夫人已经病了许久。今日终至难起,天色灰蒙,也将是办丧事的时候了。老爷房攸先,也就是当朝国丈,正急的团团转。 “教去山上请夫人的怎么还不回来。这儿媳妇都快没了”身旁的清客一把捂住房攸先的嘴,“哎哟,我的老爷,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房攸先才似醒的过来一般,一个雷不若劈在他脑袋上:今上不也是他的儿媳么? 他冷汗直下如注,所幸身边不曾有外人。 他一生只养了两个儿子,都是正妻赵氏所出。长子房选,当朝天王,是皇帝的夫君。次子房迮,他后半辈子最大的倚靠。却也是个不省心的这儿媳妇娶自王氏,名门望族,钟毓贵阀,一派大家闺秀的气度。可他却很是淡淡。 虽说没有明摆着要纳妾,可满京城都知道,房家的二公子最爱流连京城八大胡同烟花柳巷之地。连那有名的月来茶室主人陆倩娘,便有说就是他的外室。 这儿媳一蹬腿儿,不知又将闹出怎样光景来。 “公子呢?”房攸先问道。 “少夫人屋里陪着呢。”下人答道。 房攸先一愣,他回首,儿媳房上的窗纸还若往常煞白。 房中。 “夫君。”缠绵病榻多时的王氏此刻却有了些精神,只是面颊瘦的凹了下去,十分枯黄的样子。 “夫人,我在。”一个略有些清冷的声音俯下来。 王氏微微笑了,她看着夫君英俊的容颜,就像那天红盖头掀开的那一刻,他的眉眼,虽然有些忧愁,却和现在一样英俊呵 “谢谢”王氏慢慢道。 “你我夫妻,何必言谢?”房迮轻轻一叹。 王氏的枯瘦的手在被褥上挣了挣,房迮忙伸过去握住她的手。 “十五为君妇,已是九载光阴了。翁姑待妾若己出,下人和善恭谨,夫君亦是爱敬于妾妾,此生无憾。” 年轻人轻轻一叹,却未再言。此生,终是他负了她。 “妾虽非夫君所爱,夫君却未负妾妾入房家九年无所出,本当下堂求去。无奈圣旨赐婚,令夫君不得圆满。本是妾之过妾身后,夫君须珍重自身,秋雨已至,当加衣加餐,切莫忘记咳咳”王氏的声音停顿在漫长的闷咳之后。 房迮伸出手慢慢地拍着她的背,让她侧躺过来。一口气顺下来,王氏慢慢摇了摇头:“都到了这个时候,也是不碍事的了。还有几句话,务必要同夫君说完。妾虽是房氏妇,到底身子清白,请夫君准允妾,与先父先母同葬他两位老人家膝下荒凉,旧时妾身年幼,不曾奉养,九泉之下,理当尽孝此举固不合礼数,请夫君千万原谅。妾先前公爹已答应妾,柳枝胡同那位姑娘,当有她应得的名分那位小小姐,也该有四岁了吧?毕竟是你的血脉,将来若你还念着念着咳咳不愿” 房迮垂眸,一行清泪顺着脸颊而下。这个女人,本是出于豪族的一介孤女,坚韧而温柔。她嫁给自己九年,两人并未有夫妻之实,自己也不曾给予她丈夫的温柔与依靠,甚至总是她陷于别人同情的目光之中她却从未有过怨言。她用一个女子所能的温柔如水,毫无底线的三从四德,在他灰暗无助的日子里,给予了他最大的关怀。虽然,他当时毫无所动。 “夫人,你好生将息,等你好起来了,我们自然会有孩子” “夫君,若是从前妾听到夫君这么说,该有多高兴呵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夫君又何必再欺于妾呢”王氏笑了笑,她眸中最后一点明光灭去了。 “妾身所请,夫君准是不准?” 房迮皱眉,终于,他道:“好。为夫答应你。你身后,当归于王氏。” “谢谢谢谢夫君” 昭和十二年辛亥,王氏殁。 帝哀,念王氏贤德淑慎,而房氏戴罪之族,令媛无诰命伴身,命以公夫人之礼葬之。复闻王氏遗愿归葬故族,改封县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 养女(2) 王氏归葬,在她的家族也是一件大事。本来出嫁的女儿哪有归葬之礼,何况她又是孤女。可毕竟皇命难违,也得挣扎办起来。 县主葬礼,虽然不繁,到底也有一番章程。宫中派出几位内使女官来,王氏一族不敢怠慢,让掌家的媳妇去接见。 谢邵清是谢家小字辈里难得的拔萃女儿,满京城除了她隔房的堂姐谢邵雅,便数她谢邵清闺名满京华。不同于她张扬的个性,她的婚事却很是显得按部就班。王谢通婚本是旧制,她也在十八岁上嫁给了儿时便定亲的男人,王家未来的家主,王璀。 成婚后,她雷厉风行地接过了掌家的权柄,成为最有权力的媳妇。这次王氏归葬,自然也是她一手操办。 “皇姐对缪司饰颇为赞许,司饰必有过人之处。”邵清的声音温和而圆润,已有少妇安宁而精明的气象。 “天恩浩荡,小人不敢自专。”缪氏敛衣谢道。 “既然司饰大人如此谦逊,我也不当说弯弯绕绕的话。”邵清一顿,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拿起手帕拭去泪痕,道:“县主在家的事家里上下自当尽劳,房氏那边,我一个妇道人家本是不便还需司饰大人同中贵们多多斡旋才是。” “此事不敢劳夫人费心。臣等自当尽力。”缪氏答道。 谢邵清安静一笑,身边的人立刻奉上锦囊。缪氏不动声色地接过,掩入袖中,微微屈膝道:“谢夫人赏赐。” 邵清却不过一句:“司饰大人出来一趟辛苦,若是我未备敬仪,倒显得不知礼数。” 缪氏神色一敛,不再多话。她心想,原来只听闻这个年轻媳妇的厉害,却不曾亲眼见过的。如今一见才知,这坐于二门之后,自然是当家主妇的派头。然而若是思及她与今上的血缘之亲,却觉得这位谢夫人颇有今上年轻时的风仪。一进一退皆称凌厉,与生俱来的身为上位者的气势,杀伐决断尽藏一双凤眼之下。并非普通掌权妇人八面玲珑的能事,而是端端坐在那里,就令人臣服。 既已见毕,缪氏同另外几个内人c内使一道出去。御用监来的是吴掌印手下的肖青,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素纱衫,头戴三山帽。出来便道:“看来缪姑姑这几日要辛苦了。” 他的声音十分柔和,不同于有些内使的尖厉。缪氏淡淡道:“都是为万岁当差,走的王夫人又是极得万岁喜欢的孩子,怎敢道辛苦,中贵人真是说笑了。” 肖青还是很温和的样子,道:“我也是第一次出宫做事,还须姑姑提点才是。请姑姑”肖青话还未完,就被缪氏打断道:“你我都是出于吴先生门下,如今你更是先生的得意弟子。何必妄自菲薄,说提点又叫做什么事儿呢。” 话说开了,肖青便不卑不亢道,“姑姑既然记得先生,这自是极好的。” 他不再多话,缪氏反而有些疑心,过了一霎才懂了,便小心翼翼地问道:“莫不是先生有什么安排?” 肖青微微一笑,道:“眼下还不甚明朗,若是有动静,须姑姑出手相助的,先生自然会交代下来。” 行到拐处,缪氏端正了一礼,肖青亦是一退。 “既是如此,静候佳音。” 小殓是在房家就过了,房家的二公子坚持一定要过了小殓才肯挪到王家,因王夫人在王家实也没什么亲戚,无人为她坚持。今上也不会面面俱到地过问这些事,才许了。 不过这棺椁到了王家,死者的夫婿房迮却是一次也没来过。家中也称县主c小姐,并未再以夫人称之。这桩婚姻之不幸,因是今上赐婚无人敢多言,然而到了这个时候,才有些端倪来。好好一个女孩子,这样下场,同未嫁而亡又有什么区别?不过如何来如何去,倒也干净。 缪氏等人说是帮衬,不过是看着过过眼,那位谢夫人的手段,哪里有他们排布的余地。因天气还热着,第五日便要大殓,第六日出殡。 大殓是在出殡前一日的下午。死者浑身裹着白绸和香料,小殓做的干净,倒也没有出什么纰漏。就等盖上棺盖,缪氏等人这一趟差事便算完了。 缪氏带着两个更年轻的内人避在一旁,报恩寺的僧人们鱼贯而出。到了末梢,一个布鞋一顿,轻咳了一声。缪氏抬起眼来,却是个认识的,那人常常可在乾清宫见到,也算是相熟。 “一会儿,请缪姑姑借一步说话。”年轻浮屠道。 缪氏颔首称是,心下狐疑着。 她望着僧人们衣袂远去,突然想起些事情要交代身边的肖青,却见肖青几步快速走了出去。她略一皱眉,却未再出声。 缪氏回头让两个年轻内人看着,自己走出月洞门去。僧人们也散了,年轻浮屠释页慢慢走到桂花树下,与她合十为礼,道:“缪姑姑有礼。” “法师有礼。”缪氏合十问询,心里却还是狐疑。虽是认识的,这个场合,仿若又没有什么事。释页是报恩寺最年轻的法师,前途无量。常入宫里的僧人,多很健谈。与今上说法,若是太拘谨的人,恐怕是不行的。 “前几日房家出了一桩事,不知姑姑可曾知晓?”果不其然,释页开口便谈,说的也是新闻。不过他倒还有些出家人才有的天真,开门见山地说事情,不会七拐八拐地漫谈。 “我平素处于深宫,这两日又总在道场,却不曾听说的。”缪氏道。 “那姑姑总该知道,房家的二公子房清寰,有个外室在柳枝胡同,便是那月来茶室的女主人陆倩娘。”释页说得很是平和,仿佛在说故事,或是经义一般。 缪氏心想,她一个女人家不关心这些,他一个和尚却上起心来。不过这报恩寺的和尚,与国师宗门的道士终究是差不多的。他们惯常与宫里c大家子打交道,熟知人情世故,有时甚至就参与其中。更有甚者,插手朝堂,干预政事。因此,缪氏并不敢小觑他们的洞察力。 “曾在宫里听过,却不知底细。法师如何说起此事?”缪氏淡淡道。 “那陆倩娘生有一个闺女,三四岁的年纪了。这两日房家媳妇出殡,碰巧那陆倩娘也是前几日病殁的。月来茶室的人闹上房家门去,两家人撞到了一起。这可是如今乾都内外城都在说的笑话,缪姑姑就不曾听说?”释页又道。 “若不是法师谈起,我怎么知道这些事。”缪氏笑了笑。 “二公子没个章程,”释页淡淡评价道,转而一叹,“倒是苦了圣人为他前后周旋。” “法师”缪氏皱了皱眉,这么嘴碎的和尚,不怕吃戒么。 “既是房家的遗珠,她母亲又不在了,自然是由房家抚养。”这是最基本的人情世故,缪氏开口小心翼翼。她知道释页并不是好管闲事的人,若是这么说必然上面有人授意。因此不敢怠慢,只得小心迎合。 “贫僧昨日在宫中,与今上谈及此事,今上的意思倒与姑姑颇为相通。”释页一笑。 缪氏一凛,顿时有些明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 养女(3) 再次穿过月洞门,肖青就迎上来:“缪姑姑,借一步说话。” 缪氏对他一礼,寻了个没人的地方,才道:“是先生有什么吩咐么?” “想姑姑也知道了,如今房家闹得不可开交。”缪氏垂下眼,叹了口气,道:“怎不是呢,他们佛门净土,也说得喧喧嚷嚷,好不热闹。” “热闹是热闹,苦的却是宫里圣人啊。”肖青长叹一口气,望着缪氏道。 缪氏垂着眼,许久不曾搭话,末了才道:“那么吴先生的意思是” 肖青一笑,向她走近了一步,轻声道:“既然如今房家不能要那孩子,不若带进宫里去干净。” 干净利落。 缪氏微微抬起眼,望着肖青青纱领上牙白的护领,她心里怎能不踌躇呢? “这是先生的意思,还是圣人的意思?” “姑姑自然知道,先生的意思,也就是圣人的意思。” 缪氏瞬时浑身入坠冰窖,明明是初秋天气,却若三九里般寒凉刺骨。与浮屠释页的对话又慢慢浮上心海。 “既是房家的遗珠,她母亲又不在了,自然是由房家抚养。” “贫僧昨日在宫中,与今上谈及此事,今上的意思倒与姑姑颇为相通。” 可是听这肖青说,圣人的意思,竟然是要将那女孩儿带进宫里去么?可是今上明明她皱了皱眉,一边是释页,御前最有前途的浮屠;一边是自己的师傅吴先生,和他身后的圣人。她虽然位列女官,却终究不过是一介司饰,服侍人的品类罢了。 “肖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只是一年一度幼年宫女的甄选尚未开始,这个节骨眼上那个姑娘怕是等不了。偌大的宫廷,自然有自己的规矩。何况就我知道的,今上对此事恐怕也不很热心” 肖青仍是面带笑意,慢慢道:“这个,姑姑就不必担心了。您也知道,今上开恩,生怕宫里的内人们长日寂寞,特允年过三十c自愿留在宫中的内人们从宫外收养养女。那位小姐的年纪,怕是正好呢。整个六尚合适的内人们中,吴先生总说你是最妥贴的一个。先生的意思,姑姑总知道的罢。” 缪氏知道无可回寰的余地。眼前的肖青虽然很年轻,却俨然数十年前自己方入宫时御前两位先生的品貌。无论是出于现在吴先生对他的亲睐,还是日后这个年轻宦官可见的光辉前途,她都没有拒绝的资格。虽然她的官阶尚高于肖青,可是,在女帝的宫中,内人们的青春总是很短暂的,她已是司饰,难道还奢望做尚服大人么?而肖青出身内书堂,从小小的听事到如今司礼监监丞,他只用了七年。 缪氏慢慢抬起眼,肖青一双漂亮的眼睛低低地垂着,满是亲和的笑意,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情绪。他任何时候都是温和而善意的,就像她自己的老师吴先生。 “我明白,请先生转告吴掌印,缪氏愿听先生安排。” 没过多久,缪氏就见到了那个孩子。她自然是乖巧而可爱的,只是带着一点儿娇养女儿的习气。这样的女孩,也许是不适合宫廷的不过,作为在天家和房氏夹缝间求生的孩子,还有哪里是比宫廷更适合的她的去处呢? 木心是缪氏手下的掌饰,今上恩下,凡二十五岁以上内人皆可出宫,不愿出宫者可以留于宫中。这样一来,宫里内人们的年龄就降低了许多。原来能做到掌饰的内人大多二十余岁,如今的掌饰却都仅有十七八。 “明珠小姐新入宫,我和莲心做了几朵珠花,特特给姑姑送来,还请姑姑笑纳。”缪氏微微一笑,将木心让进门来。 “你们费心了。”缪氏道。 “姑姑哪里的话,我们都是打小儿在姑姑手下做事的,姑姑新添了女儿,自然应当如此。”木心穿了老绿的宫制比甲,幅襟上滚着十象自在的花儿。缪氏才想到,今日是佛日,想木心是陪着万岁和圣人到报恩寺去了回来。木心一张俏脸,银丝鬏髻,鬓边簪花。 记得从前莲心老是打趣木心说,若是在前朝,木心这张脸准能做个娘娘呢。可是我朝先帝便不说了,贞顺皇后留下今上一个女儿,皇后薨后先帝也不曾纳妃。今上就更不用说了,本来就是女子,这些年近身的只有原配的丈夫金陵王殿下,也就是宫里常说的圣人。听老人倒是隐晦地说起过,今上早些年同国师仿佛有些瓜葛可是如今国师久居宗门,已经七八年不曾入宫了。 不过,宫廷里没有了后宫的争斗,却更加有生气了。皇子们陆续出生,内人c内臣各司其事。如今外头又太平,国库也有钱,今上和圣人常常带着儿女出宫去行猎c游园。前年今上和圣人就去了江南,去年五月里才回銮,五殿下丰隆也在江南出生。 宫里又多是年轻人,这样的宫廷,恐怕是亘古未有。 木心回首一看,明珠一张圆圆的小脸,坐在罗汉榻上玩一个木偶。她神态专注,一点儿也不为未曾照面的外人所动。 “其实我倒不愿意娇惯她。想着好好教她读书写字,日后留在宫里,也好。”缪氏淡淡道。 “是啊,明珠小姐出生就和咱们不同。将来若是留在宫里,今上和圣人都会另眼相看的。”木心没有多想,顺口接道。 缪氏一默,木心自觉失言,讪讪道:“这么些年了,姑姑待我们好,平素紧实的,到了姑姑这里也就放松了许多。” 缪氏慢慢摇了摇头,道:“既然今上都下了死命,不准谈起明珠小姐。你们常常在御前当差的,自然更加要注意一些。” “姑姑说的是。”木心道。 “听说这次尚服大人又教姑姑去调教新进的内人们?”木心话锋一转。 “是啊,一晃眼又是三年了。又该有一批姑娘进来了。”缪氏淡然道。宫里选幼年宫女是每年都选,不过选的少,选进来都是和宝贝一样养着,这种孩子大多日后是不会出宫的。而女官却是三年一选,多是家里有官身的姑娘家,进来几年二十岁或是二十五岁出去,就能找个好婆家。 “尚服大人也真是的姑姑已经是司饰了,怎么今年还让姑姑去。调教内人这种事,往常都是典饰一级的内人去做的”调教那些官家小姐,本来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十二三岁的姑娘,十个里能挑出一个两个能当差的就不错了。 “木心,慎言。”缪氏就说了这四个字,回头对明珠道:“珠儿,别盘着腿了,下来走几步路吧。”孩子这个年纪,若总是坐着,将来腿形就坏了。 明珠自然很是听话,从榻上跳下来,慢慢走到缪氏身边。缪氏摸了摸她的额发,对木心说:“孩子头发软,小时候不用整治那么多花样。” “也不是要日日戴着,逢年过节讨个喜庆,多好看的孩子啊。”木心道。 缪氏噗嗤一笑,“这满宫里内人好看的,还能好看过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太傅(1) (一) “宋大人,留步。”下了朝,少詹士龚倪三两步追上走在前面的宋顾庭。 上月开始,内阁首辅钱之孝接连三四次递折请告老还乡,这样的事情这两年每隔几个月就要发生一次。一方面,首辅先生也的确年老,到了应当告老还乡的时候了。另一方面,钱之孝是今上的老师,今上对他的感情自然是与一般人不同。 眼前的宋顾庭,正是钱之孝的女婿,如今的内阁次辅。众人都知道,钱之孝一走,眼前这位四十余岁却已入阁十余年的宋相公,就将坐上内阁首辅的宝座。 宋顾庭少年得意,官声卓著,入阁十几年,几乎没有犯过错。在几次大的抉择中,他都站在了最终获得胜利的一方。这样一个人,却并未给人留下工谗的不良印象,反而掌管督察院多年,为言官之首。 宋顾庭一向是低调的,没有人弹劾他,也未有党派之界。他虽然一直身居高位,也得到今上信任,却始终默默做着自己的事。 不过,昨日朝会之后,风向几乎立刻就变了。因为,今上第一次准允了内阁首辅钱之孝致仕。不过虽然如此,今上仍然挽留他至年末。 宋顾庭一下炙手可热起来。龚倪是太女詹士府正四品的少詹士,平日里专门负责和太女殿下的老师们打交道。钱先生本来就是太女殿下的太傅,他一走,这个职位估计就会落在宋顾庭身上。他昨天就该去套套近乎,可是无奈昨日下了朝宋顾庭就被六部的人给围住了,根本挤不进去。今日好不容易快出宫门了,才看到宋顾庭落了单,他赶忙儿追上去。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宋顾庭对龚倪却还是一贯的样子,客气而疏离。既无高阶官员的高高在上,也并未有将来共事的亲和。 说起来,现在的宋顾庭离位极人臣也就仅仅一步之遥。可是朝廷上的事,谁说的准呢?没有盖棺定论之前,至少是在表面上,所有官员之间都是客客气气的。更何况,这龚倪是詹士府除詹士之外最重要的官员,将来太女殿下登基,必有从龙之功,新朝的三公三孤c内阁中枢可就指着这些人呐。 龚倪去套套近乎是应该的,宋顾庭不端架子也是应该的。 寒暄过了,客气也过了,宋顾庭便透了个口风给龚倪,他道:“昨日本官侍班时,正巧碰上天王殿下。”朝臣口中的天王,就是指今上的夫君,宫内诸位殿下的生父,房选。因为在今上登基之初,房选除受封金陵王之外,还担任吏部尚书,也就是人们口中的“天官”。当时他权倾朝野,甚至手握批红之权,朝野上下莫敢逆之。是后来才不问政事的。就因为此,时至如今还有许多人称他为天王。 “钱先生一走,太女殿下的太傅之位就空了出来。不过听天王殿下的意思,却是说外臣身兼数职,难有精力寻常日子也妥当教育太女殿下。殿下也早已出阁读书,照着常理本就应该迁到慈庆宫去了。” 慈庆宫便是东宫。今上为宁国公主时,先帝就为其营建了这座宫殿,以备她受封太女之后使用。可是,今上虽然十五岁视朝c十七岁登基,却从未被册封为太女。恐怕在她心里也引以为憾。如今太女殿下十岁了,从她五岁出阁读书开始,宫里就一直有传言,说今上想将太女殿下迁出乾清宫,住到本该东宫所在的慈庆宫去。只是不知为何,说了这些年,却终于不能成行。说到底,还是今上自己不肯放行的缘故。 对于此事,太女三师表现的也并不很热心。原因是显而易见的,太女殿下之下,有二殿下飞廉c三殿下荓翳一对双生子,还有圣人偏爱的四殿下望舒,如今又有了五殿下丰隆。今上在昭和三年生下太女殿下之后,竟然一连生了四个都是皇子。五个孩子本来都住在父母身边,这还尚可,若是一日太女殿下迁了出去,分出了亲疏实言,朝堂上如今还有些声音,只是今上也是女子,谁敢说女子不应该有继承权? 若是太女殿下住到慈庆宫去,四位殿下在今上和圣人身边,还不知是怎样的光景呢。 因此,今上不提这件事,东宫詹士府也就无人谈起。而今日宋顾庭这么一说,龚倪心里自然打了个突。 谁料宋顾庭却接着道:“等太女殿下迁至慈庆宫,天王的意思,或许是要选一个内臣,配合三师c太女殿下各科的师傅,专职于东宫的教养。” 这下龚倪狐疑了,“内臣?” 他自然知道,这里的内臣是相对于“外臣”而言的,却不是指宦官。可是我朝宗室人丁萧疏,勋戚也多任要职,哪里来的内臣呢? “这新一任太傅人选一出,詹士府的诸公便能松泛许多了。”宋顾庭微微一笑,道。 龚倪连忙推辞,“怎敢,怎敢。” 宋顾庭向龚倪颔首为礼,龚倪忙拱手相送。这位将来的首辅大人走了许久,龚倪还沉寂在自己的思绪里,拱着手偏头寻思了许久。这内臣,究竟是什么人呢?他一个少詹事,此时正当是为太女殿下鞍前马后笼络起来的时候,可却应当到哪里拜码头都不知道。 龚倪想了想,或许他应该学着宋顾庭那样,去偶遇天王殿下。可是如今的天王,和养在深宫的妃嫔也没有什么两样了,除了大节下和出宫的日子,平日里也只有去乾清宫召对的时候能见着。 “哎哟,这不是龚大人吗?”一个声音从后面迎上来。 龚倪如梦初醒,回首一看才见是给事中陆贞安。心里便暗暗叫了一声糟糕,面上却还是笑道:“陆大人也是朝上来?” “可不是么,才下了朝,与同僚略说了几句,到这儿就见着龚大人拱手相送宋相公,全礼至难望其项背。当真是敢肖忠良啊,陆某佩服佩服。” 四十余岁还未得重用的给事中,内心必然蜷曲难伸,这种心态反映到话头,便成了小事化大和得理不饶人。有时候你觉得言官无事生事,却未料这正是他们存在的意义,和生存的乐趣。 龚倪只能硬着头皮,笑道:“次辅精诚为政,忠于王事,当为吾辈楷模。本官施以全礼,不过以古法敬之。上承万岁亲贤之诚,下顺百姓爱戴之心。陆大人以为然否?” 言官虽然说没事找事,却也不会和疯狗一样咬住了就不放。这一头是太女殿下的少詹事,一头是自己的顶头上司都御史c内阁次辅宋顾庭。陆贞安平素虽然喜欢写个条目骂骂人,没事发发牢骚,甚至在朝会上当庭纠劾三品大员的礼仪。但是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要是为了“沽直”而失了分寸,那就是大大的不合算了。 便笑了笑,敬了一礼,道:“龚大人如此礼敬忠良,下官佩服。” 才算是完。 ------题外话------ 捉了两个虫,文中现在是昭和十三年,当时羲和妹子十岁。另外二殿下飞廉跟着陆云修在茅山学法术,三殿下荓翳住在宫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太傅(2) 钱之孝既将致仕,他原所领吏部c兵部尚书之职也就空了出来。虽说被勉留至年末,可这两部之事,终究还是需人揽总。未及朝臣思虑,上旨经内阁而出,令宋顾庭暂领吏部c兵部尚书之职,都御史如故。 一石惊起千层浪,时朝野上下物议纷纷。 言官以为自己一直是与内阁c六部对立的群体,原来宋顾庭当次辅,尚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宋顾庭即将坐上首辅的宝座,还同时领着督察院c六部中的两部,他们便觉得有失尊严。一辈今上向以为沽直钓誉的人,闲来写两笔就想往上头递,佥都御史那里一过,弹劾的就是自己顶头的上司宋顾庭,自然一个字也发不出去。 六部心里也不舒服,内阁本来只是为皇帝处理政文的一个机构而已,如今内阁大学士位高权重不提,若宋顾庭果为内阁首辅,六部岂不是竟归其管辖?届时,六部也将成为内阁的下属机构,互相制衡的局面也就不复存在。 不过,没两天朝堂上就没人议论这件事了。因为一道中旨。一道石破天惊的中旨。 国朝定制,凡是有上谕,都要经内阁至六科,再颁御六部执行。内阁c六科c六部均有职权留中改动。六科甚至可以直接封驳圣旨。但是中旨不同于一般的上谕,它不需要经过一切复杂的步骤,只要皇帝写了,盖上玉玺,无论是什么,天下都得照行。 因为中旨过于专断,一般只是作为皇帝权威的象征。皇帝若是用了,基本就是有损圣德之事。可既然有这么一条规矩,就得照行。先帝数次为贞顺皇后c今上颁行中旨,也曾用中旨提拔过官员。今上倒是还不曾使用过中旨,不过许多事情,她总是直接从皇宫传口谕,既不用通过六部,也无需天下皆知。其实这是很聪明的做法,言官c内阁都无法插手。 作为昭和时代的第一道中旨,其实决定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为了提拔一个人。本来依靠中旨晋升,在以科举进阶仕途为荣的本朝来说,是一件令人不齿之事。不过此番今上提拔的这个人,若是不用中旨,可能永远也无法被起用。 他就是房家的二公子,当今天王的胞弟,房迮。 昭和十三年初夏,中旨擢房迮为太女太傅,从一品。 太子三师这一类官职,在我朝往往是加官。太女三师都是德高望重的老臣,却与太女并无多大关系。不过他们之中,除了在朝一世兢兢业业的,也有戎马半生的开国功臣。房迮作为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得到这个官职,再加上他特殊的出身,不可谓不“石破天惊”。 但是,一旦牵涉到房氏,就是今上家事。也为着十年前那一桩旧事,凡是房氏之事,群臣上下“莫敢议之”。很快,群臣们也平静下来了。因为他们发现,今上纯粹是想给太女殿下找一个可以长时间陪伴她的老师。又要专心于太女的教育,又要对年幼的太女殿下忠心不二,有谁比自己的亲叔叔更加合适呢? 多了一个一品大员,房氏还是原来半死不活的房氏,天王还是养在深宫的圣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太女太傅,更加像是纯粹的字面意思。 当然,现在谁也不知道,今上这一道石破天惊的中旨,最终是改变了整个国家的命运。 原来房氏一族作为戴罪之族,是不能随意入宫觐见的。圣人可以和自己的家人相见的日子,只有在他生日之时。不过那样的场合,宫中都有意规避殿下们和房氏之人见面。因此太女羲和,同房迮虽然名为叔侄,却从来没有见过面。 房迮被擢为太女太傅之后,这样的见面就变得必要起来。 “吴先生。”缪氏敛衣,矮身行了宫礼。她如今已卸下了调理新进内人的差事,每日无所事事,也不用上职,也就是教明珠读书写字了。 不过她到底是司饰,宫内内人分为六局,其中尚服局是最中枢的部门,直接可以接触到今上的起居。司饰司则是尚服局最重要的一环,掌巾栉c膏沐c器玩之事。缪氏为司饰司之长,实则已为高品内人。本来应当近身侍奉今上c为六尚诸长侍乾清宫内人之首。 然而,从她忤逆今上之意,将明珠带入宫中之始,圣恩已淡。如今给今上梳头的不是原先她手下的掌饰,就是吴先生。而她方才从御药房回来,不经意遇见吴先生。 “你还是这样客气。”温和的声音,仿佛笑了笑。缪氏不敢抬起眼,但是她知道此刻师傅的眼里必然是充满笑意的。无论对谁,他都是一样的温润和雅,永无悲伤的样子。 “妾身承蒙先生教导,自当礼敬先生。”缪氏垂眸道。 “我当年不过是稍许指点了你一下。你是很聪明的人,在你之前只有原来的司饰卫氏可以与你相较。如今你也已经是司饰了。”他顿了顿,语气有些感叹的样子,仿佛又坠入了某种思绪里。 “承蒙先生厚爱。妾身自叹难及先生所言。” 吴先生沉默,缪氏遂稍稍抬起眼来。其实,他们之间的品级之相差一级,如今的缪氏早已经不必在他面前唯唯诺诺了。可是缪氏自然知道,眼前的人是她的师傅,也是宫中一个不能用品级来衡量的内臣。 “你回宫之后,有些话还未曾同你谈起。之前在宫外,你对我之事的助益,我是很感念的。”缪氏看到了他眼里非常真切的诚恳。她虽然不通宫廷隐秘,却也知道此番吴先生是在为圣人做事。虽然他一直是今上的宠臣。但是从他真切的谢意看起来,自己好像仿佛帮了他天大的忙一样。 “先生哪里的话。妾身承蒙先生开导,才有了今日。不必说是一个小小的忙,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缪氏低声道。 吴怀梁叹了口气,其实缪氏此番作为,与赴汤蹈火又有何异呢?她是很聪明的人,原先前途无量。可是这件事,却可以让她在万岁面前彻底失宠,乃至滑入深渊。若是年轻一些,她办完这件事还可以出宫嫁人,可她已经超过三十岁了。她注定要在这沉沉殿宇c寂寥深宫之中,度过漫长而孤寂的一生。 怀梁是万事务必为他人思虑周全的人,他心里的歉意,难以一时与眼前这柔弱的女子说清。想来,只能是将来在别的事情上,对她有所弥补。比如她虽然失宠,他应当尽力保全她的官职,让她在宫中日子过得顺遂。这都是他举手之劳的事。 “我自然知道你的心意。可是这样,难道不会太委屈了吗?”他还是这样问道。 缪氏笑了笑,道:“明珠是一个很乖巧的孩子。妾身本来就想在宫中孤老,膝下有女自然是快乐之事。如今有了明珠,觉得世界孩子,没有比她更好的了。妾身心里很是满足,怎么会感到委屈呢?” 怀梁默然,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他都知道,甚至是他一手促成。所以他已经不想再说那些道貌岸然的话,去安慰眼前这个显得有些落寞的女人了。对于他和房选还有明珠来说,最理想的事情已经发生,而对于缪氏来说,他只能尽力弥补。 终于,他道:“这样也好你好生教导她。过了夏天,太女殿下就要搬到慈庆宫去了,接着一年一年,不知道进多少新内人服侍。将来,无论我是否还在中官,圣人都会一直关心明珠的。将来,她去慈庆宫,应当不是太难的事。这样,房大人也能经常见到明珠。” 缪氏颔首,她自然知道。终归,房迮还是明珠的生父。他们这样筹划,不过是为了她屋里的那个姑娘,以后既不缺少人情的关怀,也可以过舒心自然一点的生活,远离那些黑暗和丑恶的纷争。 送别了吴先生,缪氏带着两个年轻内人慢慢走回自己的住处。就听到内人们叽叽喳喳的讲起刚才见到的吴先生。 还是年轻好啊。 “吴先生该有四十岁了吧?” “可是看上去就像而立之人呵。真是年轻。” “吴先生是我见过除了圣人,最英俊的可惜了,他不是男子。” 缪氏皱了皱眉,所幸此处无人,年轻内人们的声音压得也低,她就没有阻止。 “哎哟,你莫不是”一声轻笑。 “哪儿能啊,你可不知道么?这么些年了,你看看圣人。同样的,圣人待司礼监郑先生,一如其他内使一般。可待中官吴先生,不仅如仪如礼,竟如兄弟一般亲切爱护。再说万岁,多少时候” 内人住了嘴,因为缪氏停了步子,回过头来。 她看着两个年轻的内人,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在宫中,最重要的事就是‘谨言慎行’。当初入宫时,教养女官不曾教好你们,难道还要明日去安乐堂学吗?” 两个年轻内人相互对视一眼,连忙跪下全礼:“请姑姑恕罪。” “一会儿自己去宫正司记档,今晚提铃吧。”缪氏淡淡道。 两个内人微微抬了抬头,很快俯得更低。 其实缪氏自己是个很温和的人,虽然年轻的时候也被罚过提铃之类的,却并未心态扭曲。她只是想让这两个年轻的女孩子记得,在这个宫里什么事情可以说,什么事情不能说。因此,她虽然心里对这两个年轻人反感到了极点,却还是希望用这种比较轻的惩罚,使她们慎言。她这里还可,若是被别人听去了,可就不仅仅是提铃那么简单了。 有时候缪氏也会寻思,她已经入宫十多年了,认识吴先生也已经十年了。吴先生对万岁忠心耿耿不提,生活起居一应都是体贴入微,有些地方甚至已经超越了人臣的本份。同样的,他有时候行事也会逾越作为人臣应有的界限,许多听起来耸人听闻的事,只要他想,他都会去做。比如今次,明知忤逆上意,却还是让明珠作为缪氏的养女入宫。可是事后,万岁也不会将他怎样。 而自己眼里的吴先生,端净得如同雪松一般。他的行事c人品,与他的外貌一样,毫无瑕疵。他在宫内人心中,是无可取代的所在。不仅仅是在香药上的造诣,听说他还经常代今上作诗赏及臣下,乃至与圣人共谈书画。若是男子,也必然是光风霁月的人物。 只是,她叹了口气。 罢了,只要吴先生他自己心意欢喜便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太傅(3) (三) 夏天过完之后,皇太女羲和就搬到了位于宫廷东南角的慈庆宫居住。这里远离后宫,近乎前朝,是一个相对独立的所在。出则文华殿,为太女听讲视事之所。出文华殿,西则内阁c司礼监在宫内的值房,东则可以直通宫外的东华门。太女搬入慈庆宫之后,东华门随之启用,准许外臣出入。太女三师c詹士府臣,以及那位新上任的太傅,都可以由此门出入,在必要的时候请见太女殿下。 “唉,太女殿下如今挪到了慈庆宫,和今上离得远了,我这心里总是”太女太师欧阳峥面露愁绪,甚有担忧之意。 然而与他灯下对谈的太女少傅宋琦却不以为然。宋琦历经两朝,从不结党营私,得到了女帝的信任。他虽然未被重用入阁,却一直被认为是今上留待百年之后的人才。 “欧阳公何必如此忧心?在晚辈看来,这未尝不是好事呢。本来诸臣心里尚有些逡巡,如今太女搬到了慈庆宫,才算真正的位正东宫。以后詹士府,和我们这些当为太女鞍前马后效力的臣下,就更加方便请见。日后太女大婚c视事,方名正言顺。”宋琦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很是笃定。 欧阳峥已经年老,他揉了揉眼睛,长叹一声,道:“这么说,宋相公心里,是看准了眼前这位了?” 宋琦笑了笑,道:“既欧阳公与晚辈同辅太女,晚辈也不妨与公剖心而谈。一则,太女殿下自小便有今上气度,一岁余即已为东宫。生父是当今圣人。圣人也曾在朝,当年风采历历在目。如今臣僚也得以常见太女殿下,究竟太女有无人君之德,当以同知。” “这么说也是。太女兼而有今上之美c圣人之慧,举手投足之间尽是尊荣和雅。日后必当为仁君。” “群臣所忧,说到底不过是男女之见。此事断断续续议论了十几年,今上的帝位愈加稳固,天下太平c河清海晏,皇朝后继有人。容晚辈说一句,实是看不出女帝在位,比之男人,有什么不足。”宋琦评价道。 欧阳峥的脸上终于也露出宽心而释然的微笑,他说:“是啊,日后太女继位,必然能承母志,德被天下。” 可是转而,他又露出担忧的表情来,“只是若今上只有太女殿下还可,如今后面有四位殿下。这群臣心里,总是” “若是今上坚持,东宫之位无人撼动。”宋琦肯定道。 “可是这样的事情今上春秋鼎盛,谁又说的准呢?” “虽说不应妄揣圣意,但今上的心思欧阳公难道还看不出来?外间总有些传言,说二殿下跟着国师在南方学法,而三殿下极肖国师。这样的传闻,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你我都见过三殿下,殿下究竟长得像谁,我们怎会不知?” 欧阳峥顿了顿,却没有说话。 “今上放任这样的传闻,又是为了什么?天下人心里都有成见,说太女是女孩,而二殿下三殿下都是男孩。万岁心里早就已经有了百年之后的决断,否则怎会令居于长子之位的二殿下出宫学法?更陷两位殿下于非嫡的尴尬传闻之中呢?既然二殿下潜心法术,三殿下非嫡非长,自然是太女殿下更为名正言顺。” “可是还有圣人宠爱的四殿下啊。” “四殿下生于昭和八年,如今不过五岁。若是照着今上的性子,太女殿下十四五岁就会大婚,然后就会视事。那时四殿下还不到十岁,而太女殿下根基已稳。四殿下你也知道,生性仁爱风雅,连只蚂蚁也不敢踏死,如今又跟着圣人学画c学琴,哪里有什么心思读书?所谓三岁看到老,欧阳公又担心些什么?” “可是,还有五殿下” “虽然尚不知好歹,但你我既然连四殿下也不担心,何必去担心一个一岁多的孩子?” 宋琦本来是去拜望欧阳峥,又一起饮茶而谈。因此又说了一通话,方回去。 羲和的乔迁显得很是低调,并未大张旗鼓。从夏天开始,慈庆宫就已经收拾起来了。过了夏天,帝都有些燥热的初秋。两个弟弟还都在乾清宫后殿楼上的碧纱橱里住着,羲和就正式地搬到了慈庆宫。 在此之前,她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亲叔叔。 晚夏一日天气还算凉爽,西苑清凉殿外,晚荷正开。房氏兄弟对坐饮酒,仅食玫瑰渍的腐乳。宫里有些年纪的人知道,圣人一向是好酒的,不过这两年才饮得少了。而房迮行事,一如年轻时的圣人。无论是风流,还是诗酒。 兄弟两人,是不常见的,但却不意味着关系疏远。真正的血缘之亲,即便平素不见面,也会互相想念。而见面时,无需嘘寒问暖,自然有亲切之意。 “庭月儿时生性活泼,很像她的母亲。出阁后勤奋上进,比其他兄弟更甚。由于过多的被给予期望,每天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所以常常显得不快乐。你所要做的,只是对她加以引导。我知道,你是一个很懂得调节自己的人,因此今上才准许你教导庭月。”房选一边饮着寡淡的桂花酒,与弟弟房迮谈起女儿庭月,也就是世人口中的太女殿下羲和。他们所饮的酒是宫内特制,今上特命,即便孩童也能千杯不倒。 房迮却苦笑了一下,他眼里的忧伤显而易见。但是这种忧伤却很是浅淡,丧妻之痛只是让他不快乐,外室之死也并未对他造成多大的震动。房选知道,自己弟弟的忧伤,只是一贯如常。 “兄长,其实我心里很是惶恐。我自己是这样的人,又如何去教导你的孩子呢?” “阿迮呵,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房选一顿,他何尝不知,自己的弟弟从小读书就很用功,十七岁之前,先后在江南三家有名的书院进读。虽未表明身份,几位宿儒都对他赞许有加。这样的孩子,自然是满怀报国之志,希望辅佐君上,建功立业。哪怕并不能成为一代名臣,至少无愧于天地。 可是当他回到京城之后,却发现,由于自己家族的关系,自己可能一辈子也无法在仕途上有所进益。于是,他和很多世家子弟一样,开始沉溺于酒色丝竹。就连京中许多原来看好他的大臣,也纷纷惋惜。 如今,他又失去了一向给予他温暖和关怀的妻子。 “庭月将来登基为天下之主,你是她的老师,也许你不能实现的理想,她可以为你实现呢?”房选道。 “可是”房迮还是有些迟疑。 “没有可是了。让你做羲和的太傅,一方面是今上之意。另一方面,我也为你考虑。你不应当这样萎靡下去。”房选的声音坚定而不容人拒绝。 房迮看着自己的兄长,从小到大,自己的许多事情都是他安排好的,自己也总是十分顺从地听从他的安排。哪怕自己一天到晚在京城里游荡,无所事事,让父母兄长丢尽脸面。而自己的兄长房选,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引导他c供养他,并且从未放弃过他。 “你妻子的事情,过了这一年热孝,家里会为你续娶的。庭月也该下课了,我已经让她身边的人待她课后就让她过来,你们应该见一面”房选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观察到自己的弟弟有些心不在焉。 房迮察觉到兄长不再说话,自己慢慢抬起脸,笑了笑,轻声而坚定地说道。 “兄长,我不会再续娶。” ------题外话------ 抱歉,昨晚没有网络,断更一天。现在开了手机热点上传章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庭月(1) (一) 羲和下了课,和往常一样走出弘文殿。却发现自己的坐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辆出宫才用的马车。身边的内臣对她道:“殿下,圣人吩咐了,请殿下课后移驾西苑清凉殿。” 羲和心里一停顿,却没有多问。知道父亲的安排,自然有父亲的意思。 她扭头找了找,没有发现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吴先生。心里不由一阵失落。她知道,日后自己到了慈庆宫,吴先生也是不能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因此,她垂着眼睛,搭着身边人的手,上了马车。 去西苑的路,自然是她熟悉的。每到夏天,父母常喜欢住在西苑。那里绿树成荫,景致也好,不像宫里的琉璃红墙,连个树荫也找不到,最是溽热。 清凉殿,是位于北海的一处殿宇。殿外轩敞即太液芙容,北海临岸的荷花,从清凉殿望出去最好看。每当日归时分,金辉散落之时,太液池上风荷并举,如涛如聚。又或云移月来,清晖远至,皎皎明月光中,荷叶蔼蔼如平湖。 外臣眼里,这样的皇家园林景致,或许开阔而可称人力之壮美。但是在羲和眼里她出生于宫廷,生长于宫廷,幼年时即玩耍于几处离宫别苑。西苑对她来说,也不过是平平,只是比大内凉快些罢了。 她更加关心的是,父亲为何让她到西苑来呢。 清凉殿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她在曲桥上正了正衣冠,她穿的是上学的衣裳。 隔着竹帘,羲和望见一个穿着老绿宫装的内人站在那里,面如敷粉,唇朱腮暖,眉目如画。内人打起竹帘,她走进清凉殿外殿,果然是司饰缪氏。 缪氏如殿内的其他内人们一般,俯下原本便低垂的面目,口中道:“殿下万福。” 羲和在缪氏面前停了停,眸光一笑,说道:“缪姑姑也在这里呀?我们是许久没有见面了。” 缪氏一顿,叉手为礼,道:“回殿下,近来妾身上不太好,少至御前。这两日才好些,万岁令妾身随侍圣人。” 羲和想了想,道:“可是,服侍父亲梳头的一向是尚衣监的内使。父亲也不要别人的香药你随侍父亲,不就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吗?本宫记得从前姑姑说过” 她没有说完,缪氏矮了矮身子,微微抬起脸来,让羲和看到她唇角的笑意,然后道:“殿下,圣人与房公子等着您呢。” 羲和想起来了,自己至此,是为见父亲。听缪氏说“圣人与房公子”,她心里倒有些不明白,想必是父亲家族的人罢 父亲坐在圈椅里,与他对坐的,是一个身着白衣的年轻男人。 见羲和走进来,父亲脸上的笑容慢慢加深。她俯身行跪拜礼,“羲和见过父亲。” 母亲登基后,渐渐废除宫里内人c内使们日常见君上的跪拜礼,代之以内使的躬身拱手礼c内人的万福礼。只有她和弟弟们,从小被师傅们教导,面见君母c圣父,要行跪拜礼,一贯如是。 父亲抬起手,示意她起身。她直起身子,发现有一道目光在打量她。她抬起眼与那个人对视,那人眼中并未流露出丝毫的感情,只是纯粹的打量而已。因为平素见外臣,他们见到她,都要起身向她致礼,这个人却仍然坐在圈椅上,这让她很是奇怪。看他虽然显得有些憔悴,看着却很是年轻,应当并不是父亲家族中的长辈,何以如此拘礼呢。 正当小小的羲和心里不断揣测的时候,听到了父亲的声音:“这是为父的胞弟清寰,见过你的叔叔罢。” 羲和如梦初醒,有些不甘愿地道了个万福,双手交叠放在身侧,慢慢浅蹲下去,口中道:“叔父万福。” 羲和的余光看见年轻人从圈椅上站起来了,他向她躬身拱手,道:“太女殿下万安。” 这是不寻常的,宫里一般都是先叙国礼,再叙家礼。若是先叙家礼或是只叙家礼,一般只用于很亲近的人之间,譬如她和兄弟们,和父母。不过转瞬一想,羲和也明白了,眼前的这个人,是父亲唯一平辈的亲兄弟,他们虽然不常见,但叔叔与父亲的之间的情谊,一定是很深厚的罢。 她也闻知过父亲照拂胞弟的事情,想来父亲喜欢的弟弟,一定也是和父亲一样优秀的人。她默默在心里发誓,若是以后再见到这位叔父,一定会像礼敬父亲一样礼敬他的。 她抬起眼睛来,房迮发现她眸光很是纯澈,不由微微一叹。原以为,这样长于深宫,又身居于太女之位的女孩子,必然会有一双少年深沉的眼睛。然而并不,叹也不知悲喜。 他继而发现,侄女甚至要比寻常这个岁数的孩子更显得稚嫩。她的肤色很白,粉腮如云,小口不点而朱,眉目微闪之间有些俏皮。而脸颊上细细的容貌映着微醺的日光,雪肤如缎,脖颈的线条柔美而挺拔。仅仅凭这些,就不难推测出她成年之后可有的美轮美奂。 房迮蹙眉,继而有些掩饰似地回身望向兄长,心里却十分自责。自己方才心里想到的,是旧曾在歌坊酒肆看到的那些被豢养的年幼女孩。她们自幼娇养,被慢慢调教成风流一时的美人。风华如指间沙,却有多少人贪恋那一瞬握在手中的美好。 然而将自己的侄女和那些女孩子联系起来,或是仅仅以对外间女子朦胧的向往来比照她,就已经是让他非常自责的事情了。 可是,再见到羲和脸上纯澈的笑容时,房迮就原谅了自己。他侄女的美好,是女孩儿这个年纪非常纯粹的美好,自己内心坦荡无杂,只是欣赏美好的东西,如同欣赏一匹新制的花罗,或是一件传世的瓷器,又有何不可呢? 然而初次见面时,羲和身量未足,也不曾仰着脸去看望长辈。可是父亲说的话,她却听得很是清晰。“阿迮既是你的叔父,也是你母皇为你选定的新太傅。日后,你迁居慈庆宫,为父便不能如往常那般时时检查的你课业。你仍旧跟随翰林的诸位师傅学习经义吏政,太傅则每日入宫关注你的课业。阿迮年轻时曾师从江南德高望重的宿儒梁正泽c魏其疏两位先生,六艺经传皆通习明达,指导你的课业是绰绰有余的。二则,他是你的亲叔父,闲来指导你习字抚琴,也会较他人尽心方便。” 羲和却有些担忧,“那么母皇和父亲,不再教羲和习字和弹琴了吗?” 房选默然了一刹那,才对女儿道:“庭月,对于国之储君来说,你的笔力或许还有提高之余。但是应当传授于你的,你母亲已经尽数相授,余下的只是经年累月的不舍练习,和基于练习的不断领悟。至于琴道为父本只是冀望你能够在其中寻知君子之操,而不是真正想将你培养成一代琴家。” 羲和良久立在当下,最后才向父亲矮身致礼,“谢过父亲指点,羲和知道了。” ------题外话------ 可叹可叹,羊入虎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庭月(2) (二) 清寰第二次见到羲和,是在一个秋阳和煦的午后。 房迮是被内使引导着,从内金水桥左手边的第一座而进入慈庆宫的。而是否是内使有意为之,便不得而知了。历来朝会,早启乾元门,文武百官从东侧门而入,宗室王公从西侧门而入。如今他进入这东宫,竟也是比照着这个例子了。 慈庆宫看上去是新颖而温和的。因为原先便是为今上所建,其细部自然透出一些女孩子屋宇才有的精致与典雅。 内金水河后,是慈庆宫的正门,徽音门。 徽音,出于诗经之语,“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讲的是周文王的妻子大姒,歌颂她继承了文王之母太任的美德。因此很多时候,徽音正是为了歌颂女子之德。这个名字,是先帝所拟,徽音门的匾额,也是先帝手书。 内使引房迮自西穿廊而后,徽音门后是一片铺着方石的广场,正中坐落着一座颇有气势的大殿。想来太女受贺便是在此处。从徽音门到麟趾门,是一段很长的路程,而穿过麟趾门不多时,便到了慈庆门。过了这道门,便是慈庆宫的后宫,太女殿下日常起居之所了。 慈庆宫不像别的宫殿,有前殿c后殿,而只有一座大殿的。两旁各有配殿,后有穿殿。而太女殿下平素居住c读学于大殿。这里的格局颇肖今上年轻时居住的养心殿,正堂设有宝座,显得威仪而井然。而两边梢殿均设暖阁。 初秋天气,冰裂纹的碧纱橱显得很是清凉。隔断两边各落地置了小叶紫檀的花架,养着兰花。隔断之后,还有隔屏,都是碧纱橱制式,隔屏上有一个空窗,虽是空窗,仍覆以碧纱。只是空窗之下,琴桌之上,置了一座细巧的玉雕。房迮先前并没有入宫过,只去过较之大内显得松泛许多的西苑。他心里的皇宫,原先应当是神圣而神秘的。这些寻常家子也有的陈设出现在这里,倒让他心里轻松了许多。 本来,他是有些忐忑的。因为兄长虽明言了他教导太女的责任,却并未细致地划分他们师生共处的时间。虽然在宫门开启的任何时间,他都可以入宫见羲和,可是这样贸然的来访,却还是令他略有些局促。 说是贸然,事实上早在昨日,他就已经通过内使转达了太女身边之人,言明他今日入宫之事。而太女羲和,立刻向来者表明,就如同父母所言的那般,太傅任何时候入宫都不必请旨,在时间的安排上,一切以太傅为先。 而房迮打探了一下,太女虽然并未参与朝政,但是她仍然需要卯正便起身,梳洗之后,去文华殿听讲,直至午时。而下午的安排,却是随意的。所以房迮决定午后入宫。 他是午后即刻便入宫的,原以为这个时候殿下必然是在午睡,自己应当等她些时候,也便是了。谁料与她预想的并不相同,整座慈庆宫都是醒着的。 而他在碧纱橱外等候的时候,却闻一人轻声步出。来人头戴三山帽,作内臣打扮。观之四十余岁,身穿绯色蟒衣。房迮眉心微动,随即起身。心里猜测着,眼前不知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郑怀恩,抑或中官内臣吴怀梁。但无论是哪一位,都是他必须礼敬的。 来人向他拱手屈身致礼,抬起脸来笑道:“大人定是太女殿下的太傅,圣人之胞弟,房清寰先生罢?” 房迮也是微微一笑,来人虽然笑容满面,然而那笑容之后绝非温和与善意。他不经意间又瞥见那内臣透玉雕带下的牙牌,心里便有所知。亦微微拱手一揖,道:“内相好。方才内相所言,正是臣。” 郑怀恩看了他半晌,才道:“太傅果然是一表人才,方才见太傅端坐之时,风仪气度与圣人当年无异。” 面对这样的恭维,房迮竟不知如何作答。却知道眼前这位虽然只是一介内臣,但实际上却是女帝的耳目。今日自己的一言一行,不多时候就会传入乾清宫耳中。 于是房迮温和笑着,答道:“内相谬赞了。殿下龙姿凤章,向为江左冠冕。臣不敢与之相较。” 这是温和中平的回答,让人难挑错处。却也不甚聪明,至少没有显露出房迮的不同之处。他学着世俗人面对恭维时的谦虚,哪怕他知道,自己的姿容c才华也许并不在兄长之下,只是圣人的光辉掩去了幼弟应有的彰显。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郑怀恩方走。 语毕,却见一个戴着素面鬏髻的年长内人步出,并向他全万福礼。未待房迮犹疑,她先道:“妾崔氏,领宫正司司正之职,今上命妾掌慈庆宫诸内人之事。太女殿下命妾至此处迎候太傅。” 房迮心中一定。宫内女官辖于“六局一司”,其中宫正司设宫正一人掌纠察宫闱c戒令谪罪之事,大事则奏闻;司正c典正佐之,另有女史掌书记功过。而眼前这位内人,必然是今上派遣至太女慈庆宫,为太女打理宫中之事的内人了。更有一层,崔氏旧曾服侍今上,后出宫嫁人生子,回宫后担任东宫保姆。虽无哺育之恩,却也十分得太女和两宫敬重。 “谢过崔司正。”房迮道。崔氏心中一缓,她是久长服侍太女的人,与两宫望女成龙不同,她只希望太女殿下的日子过得舒心。此番更换太傅,她心里不是不担忧的,听说新任太傅是圣人胞弟,若他亦是外间沽直钓誉之辈,对太女殿下多加纠劾,或仗叔父之位,教责过重,太女一定会不快乐。 然而此番一见房迮,她已经放下了大半的戒心。眼前这个年轻人,和圣人年轻时候几乎一模一样。温和而有礼相貌也是极好的,至少看着便赏心悦目。听说他诗学也好,定能对太女的学业有所帮助罢。崔氏越想越是放心起来。 言毕不稍待,便引着房迮转过碧纱橱去。碧纱之后,又是一番新天地。此处是一间小厅,未设宝座,只对设三对交椅。交椅犀角黄花梨,工笔虽细,却自有落落大方之美,特别的是椅背中空,大量使用整木而显得线条流畅。这是闺阁女子绣楼常有的陈设。 崔氏并未让房迮稍坐,他方才站定不久,便闻得那壁珠帘漫卷,环佩玎珰之声。为首的是两个年轻内人,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模样既鲜嫩,又娇俏。穿着淡绿袄儿,外罩滚针攒花边的月白比甲,下衬深青素面杭罗马面,莲步轻移,款款而来。两个内人均梳双鬟,鬓边簪珠花,脸上自然薄敷粉黛,樱唇粉腮,眼角眉梢自有一段风流。 这样的女子,若是在外间房迮还会多看上几眼。可这是在宫里,自然也是有所收敛。他低眉顺目,几乎不曾抬眼。 眼下裙裾迤逦,只闻两个姑娘声音婉转,道:“太傅万福。” 房迮默了默,还是不曾抬眼。正当踌躇之时,只听一个清润的声音道:“太傅何故避视?是本宫的内人们不好吗?” 房迮抬起眼,为首的两个姑娘叉手福身,还维持着原状。她们身后立着一个形容稍小些的姑娘,额发覆额,红带束发不着一饰。身上一件红袍,直裾黑带,凛凛有王者之风。房迮一怔,俯身下拜,拱手道:“太女殿下万安。” 羲和向前一步,亲手扶起房迮。她的手心不像许多女孩子那般冰凉,而极有热度,房迮几乎被烫到了。他起身,再看眼前这个小姑娘的时候,觉得她不过是十余岁的稚龄女童罢了,哪里有什么王者之气?甚至她眼里,都是温和而憧憬的笑意,脸上的表情也比那日在西苑见到的要活泼许多。只是,房迮心想,还是那日在西苑见到的那个女孩儿,更温柔些。 他起身之后依旧低眉顺目,羲和的声音却有一些愉快:“太傅来得正好。方才郑掌印来过了,他说太傅入宫不得随侍,而慈庆宫新立,怕有不周到的地方,特地从六尚选出这两个女孩子来,让她们于宫中随侍太傅。” 羲和的声音听起来天真无邪。也难以从她眼里看出什么隐情,房迮呼吸一窒,他当然知道这是来自今上的试探。可是,太女不知为何全力配合至此,仿若对郑掌印的安排极其认同一般。不,这是不能的太女虽然不涉朝政,但她的美名令德早已传遍天下,即便是孩子,也不当是不知轻重的孩子。那么,就是她太懂得了,所以帮自己的母亲试探一下自己才见过第二面的叔父?这个解释倒是说得通,但若如此,看她天真纯澈的表情她也不过十岁而已。 房迮心里微微一叹,第一次感觉到了此间宫廷的深邃。 何况这已是外人眼中亘古未有的,明媚的宫廷了。 房迮向羲和拱手致礼,辞谢道:“郑掌印好意,本不当辞。只是臣入宫中,虽名为殿下太傅,实亦是侍奉东宫之人。既为侍奉东宫,怎能够另遣仆从,令使职责混淆,失却人臣之德。” 羲和再次免了他的礼,然后柔柔道:“既然如此确是本宫未尝思虑周全了。还请太傅宽宥,明日自当向乾清宫言明此事,谢过郑先生好意。” 言罢,已遣了那两个年轻的内人起身。两内人知自己本为侍从太傅之人,而太傅房迮为朝野内外闻名的美姿容,如今一见传言虽不虚,却已被出言拒绝,无亲近之机会,不由都有些讪讪。起身浅浅又一福便退开去,房迮一直目送她们裙裾渐离,冷峻谨慎的面色才有所回转。 而羲和这么说,房迮怎好怪她,便道:“殿下言重了。” “太傅今日过来,可是要查看本宫的课业么?”羲和再问道。 房迮略一沉吟,才道:“臣并未教授殿下诗书,今日入宫,只是想了解一下殿下平素的学业。而后,臣才会开始向殿下提供一些学业上的建议。当然,詹士府臣尽心尽力,诸位师傅也为有名望的翰林博士,臣绝不敢自专。” 羲和听了,略微思考了一下,走到房迮身前,道:“叔父,您说话怎么这样子绕法呀。其实您就是想知道羲和平素做什么,不是么?” 听她孩子气的声音,又舍弃了“本宫”的自称,又称自己“叔父”,房迮不由略一怔忡,讷讷道:“殿下自然是随意皆可。只是臣若不知殿下平素做什么,又如何指导殿下呢?” 羲和略微偏了偏头,即道:“原来是这样。” “我每日卯正起身,辰初在文华殿听讲,至午正止。午后逢单日御骑射,双日学书c琴。酉时至乾清宫奉母皇c父亲晚膳。” 羲和一口气极快地说完,又向房迮展示了一下自己的服饰,然后房迮听到一个有些俏丽的声音。 “今日是单日,叔父既然要了解羲和平素做什么,那就现在和羲和一同去校场吧。” ------题外话------ 好久不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庭月(3) (三) 房迮当然没有和羲和一起去校场。 他是如履薄冰惯了的人,知道自己的职责与本分。即便是最为宽松的场合,也知道自己的底线在何处。而在这宫中,更是无需多言。 “两宫命臣关心殿下课业,并伴学书c琴,却并未提及射御之事。而殿下习射c御久矣,必有武官师傅指导,若臣同往,恐有不便。”房迮不卑不亢道。 羲和也并未勉强,说道:“既然太傅如此说,也好。确是劳太傅白入宫一趟了,不若我送您出慈庆宫去。” 房迮忙作揖道:“岂敢烦殿下。” 她微讪,更加不勉强,带人出宫去了。 房迮回到家,父亲详细地问了他觐见时的情形,听说了遇见郑怀恩和那两个内人的经历之后,房攸先只叹道:“等闲平地起波澜。你入宫后,今上虽不曾见你,然一行一止必须倍加注意。你也知晓,本来擢你为太女太傅,并非今上之意,而是你兄长提意的。这些年圣人极少参政,偶尔一求,今上不忍断然拒绝而已。如今你已入慈庆宫,今上必然处处关心于你。今日你的表现,算是不温不火,今上短期之内应当是放心了的阿迮” 他低下头,道:“父亲,我知道轻重。” 房攸先没再说那些话,只是道:“只是苦了吾儿,你本不当为生活所累。只是生在这样的家庭,父母只能对你不起。你要知道,自己的一行一止,不仅仅关系到你的身家性命,更是这个夹缝中求生的家族的希望,当然也可能是灾难。” 房迮默然无语,半晌才重复道:“知道了。” 说完那些话,房攸先觉得有些疲劳,于是挥手对房迮道:“你下去读书吧。” 房迮躬身而退。 走出父亲的清润堂,回到自己的储雪斋,刚过月洞门就迎面遇见一个妇人,正是刘婶。 “公子,您回来啦。”自从茶室散了,房迮便将他们刘叔刘婶夫妻二人留在了房府。刘婶在他的储雪斋做点杂活,刘叔跟着他在外面走动。虽说大家都知道他们二人原是“那府里”的人,然房迮坚持照拂,他二人又是识趣让人尊重的,久而久之便无什么话了。 听了刘婶叫他,房迮却微微一皱眉。刘婶见了他脸上表情,才有些忐忑道:“妾身又忘了,二爷宽宥则个。”毕竟旧时候在月来茶室时,他们称呼他为房公子,如今入了房府,已是房家的人,自然便随家生子称二爷。 房迮方才虽然一皱眉,心里却不曾恼,温言道:“刘婶等在这儿,有什么事情么?” 刘婶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腼腆道:“妾身听说二爷今日是入宫去了。不知可曾见到明珠小姐妾身”刘婶曾是明珠的保姆,自然有一份感情在。她不是见惯大世面的妇人,只知道小姐被带进了宫里去,以为房迮入宫了便就是能够见到小姐了。哪曾想,房迮自己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哪里有空去关心那个年幼的孩子呢? 闻言,房迮有些自责。他虽然入宫,却竟不曾想到明珠。便对刘婶道:“今次没有,下次有机会总能够见到的听兄长谈起此事,说托付了一位很妥贴的内人做明珠的养母。她原是今上的梳头夫人,再好没有的。刘婶可放下心了。” 刘婶略感安慰,全了个万福,道:“既然如此,便谢过二爷了。” 房迮有些微窘,本是自己的女儿,外人却来谢他的关心,不由道:“这却谢什么。” 刘婶目送房迮进房中去,脸上只是笑。原来在月来茶室,房公子虽说是明珠小姐的生父,又是姑娘唯一的入幕之宾,到底是恩主,自然有一份威严疏离在。而如今到了房家,他成了自己的主子了,那亲和之意也是油然而生。 不过,在刘婶这样的下人眼里,二爷脸上的笑容便是再温和,也有那么几分疏淡。此时他踱着步子走进屋里去,两旁虽然摆着修葺明艳的盆栽,廊上也颇有几只好鸽子,他却连头也不偏一下。是了,他们读书人管这叫“目不斜视”。他的背影看上去有些消瘦单薄,虽说穿的是绯色的公服,却一身褪不去的清冷。那模样真是叫人又爱又恨想起从前姑娘还在的时候,多少次姑娘默然垂泪,二爷至姑娘死都不肯放下话来抬她进门。其实姑娘方有子嗣之时,府里便是允过的,不过是二爷自己不上心罢了。再说明珠小姐,二爷是少年成婚,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虽然件件样样都是好的,却不能说是将明珠小姐放在心尖上的。 这便罢了,在这屋里服侍久了才知道,不是二爷薄情,是他对旁人更淡。仿佛天生性子那般,待谁都是凉凉。就拿一事来说,这府里夫人是不常见的,据说总是住在山上礼佛,但这夫人偏偏是个暴躁脾气。上回少夫人去的时候,老爷请了夫人回来,一到二少爷房里便大发脾气,发落下人。 原来二爷房里有个模样不错的丫头,叫画扇的,吹拉弹唱颇会一些。虽说不曾收房,但颇得二爷喜欢,下人捧高踩低,难免穿的戴的比旁人好些。夫人便说这画扇“妖妖调调”不成个样子,因一句话说得不好便拖出二门去发卖。原以为画扇和二爷好,他到底难忍,他又是有些恣性的,必是找个由头安顿下那丫头,过几日夫人回了山上再回转来。 谁料那画扇求到二爷面前,他却只是说:“你是难得懂事的,也服侍了我几年。不过既母亲不喜欢你,留在此处总是不好的。若是发卖出去,既不好听,你心里也不愿。此事且拖下来,待料理完少夫人丧事,母亲回山上去,我便做主将你嫁给父亲跟前伺候的顺儿。他是个体贴孩子,你跟着他有好日子过的,日后也不必再进二门受那些闲气了。” 那画扇哭着道:“画扇是二爷的奴婢,既服侍二爷,哪有再去服侍他人的道理?” 房迮摇着头道:“我只是你主子,你今日不走,日后总是要走的。你是女子,服侍夫君才是一世之事。” 画扇哪里好再说?她也知道,自己会弹扬琴,所以二爷对她是有几分喜欢的。可却也仅止于此,平素只是听听曲子,便是端茶倒水也不曾沾到过一个指头。外间传二爷风流到八大胡同里人人皆知,她却是不信的,至少在这家里干干净净。这样的主子,话说到了也便是了,难不成还真指望他留下自己做小么。 那女子最后仍是嫁了外门小厮,虽说有些后话,却与房迮是不相干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东宫(1) 夏秋两季难消永昼,立冬之后日子却过得飞快。还未及冬至,十四年的第一场雪便簌簌扑落。前一日房迮从宫中出来,天气便很阴沉。虽然时候有些晚了,原本青白的天空泛出芙蓉般的粉红。 见此天色,房迮渐无所想,便唤房中几个大丫鬟取炉温酒。酒自然是新酒,今岁秋尽时方从南边来的桂花酿,旧在家时谓之冬酿酒。天王房选喜饮桂花酿,女帝遂向南需索,好在这种米酒本来便是南人家中户户皆备的。但其酒一至京中,便身价倍增,王公贵族争相购之。不过米酒性甜,北人多不惯饮之。 房迮围着毛领斗篷,坐在厅舍轩敞处看雪,眼前火炉渐热,桂花在铁釜中翻浮飘转,绿沫如蚁,桂花的清香与米酒的甘洌香醇交织在一起,虽还未饮,却已醺然。 因这本非房迮饮酒的时候,炉子是屋里取来的,下酒菜却还未备。待酒已温,丫鬟书屏c娇莺才端上四个斗彩高足碗,书屏脸上晕着淡淡的殷红,不只是新染的胭脂,还是这傍晚天空的色彩,她低眉浅笑,将高足碗放在矮几上靠着房迮的那一侧,道:“二爷,这是府里新糟的鹅掌鸭信,这咸水花生是今儿早上宫里赏来的,说是照着南边家里的法子做的,与京中不同。” 娇莺搬出了罐子在一边调蜜,备着一会儿房迮醒酒。她一边儿揉着一个红彤彤的脐橙,笑道:“二爷今儿个高兴,书屏你这么讨巧儿,二爷必是赏的,届时可别忘了我这儿一份呐!”娇莺揉开了脐橙,一瓣一瓣地剥下来,拿了个罐子匀了一底子的蜂蜜,又铺了一层脐橙,再又是一层蜜,至罐子满了方止。渍好了脐橙,便封了罐子放在一旁,另取了一个小铁壶煮水。 房迮听着她们谈笑,只顾摇头饮酒,不发一言。才吃了一盅,门上小厮便进了院子,在院子中道:“二爷,宋小相公来了。” 房迮披衣而起,才至帘栊处,便见一个衣冠如雪的少年人走将入院中来。房迮倚在门边,笑道:“我道是谁,原是你这个酒鬼。知道我这儿正煮酒呢,就巴巴的来了。” 少年阔步而入,解下斗篷交给身后的丫鬟,如在自家中一般,拱手为礼,道:“房二爷此言差矣,你我两家比邻而居,我两人的院落又紧相连属,你这儿便是得了一碗翻新样儿的花生,我那里也是知道的。听你一人饮酒,我怎能不来。” 原来这宋小相公便是如今首辅大人宋顾庭的长子,名唤宋浚,年只十八岁。虽然房c宋两家并未有什么亲戚来往,可如今宋顾庭向与房选相与,自与房迮也属同辈,而他的儿子本算是下一辈里的人了。可宋浚与房迮年岁相去不远,平日住的也近,故常常来往。 宋浚其人虽风采俊逸c志格高标,私下里却也是个有趣之人。譬如他待旁人都是冷冷的,人道他“俨然小宋相”,可到了房迮这儿,便几乎成了可以呼朋引伴的酒肉朋友。他年仅十八岁,还是读书的时候,虽未下场试闱,却常常被告诫要勤于课业。而与房迮相与,便少不了歌楼酒肆这些地方,一夜十里欢喜场c温柔乡,大抵大家也有些相属的兴趣爱好。 他来房家,也是他父亲所不允许的。好在如今他父亲公务繁忙,平日须在部里待到傍晚方归,偏生他母亲教子不严,便偷偷跑出来,到了这府里。 两人畅饮才罢,又谈了一席话。宋浚才辞去。 哪想宋浚才回到家中,便有小厮垂着手上前,低声附耳与说道:“大爷,老爷回来了。让您立时上谨愚堂去。” 宋浚立在雪地里,精神又清醒了数分。抬袖嗅了嗅自己衣间,讨巧儿这冬酿酒气不重。便整衣冠,振袖上谨愚堂去了。 方上堂去。便见父亲当下坐在堂中交椅上,已换了家常衣服,但是那威严仍在。宋浚不敢造次,垂手请了安,却是许久不闻父亲说话。 天寒地冻的下雪天气,正堂却不曾烧地龙。哪比自己的抱厦c母亲的暖阁,他也未着大毛儿衣裳,不一会儿便冻的要发抖。可是在他家里,严父慈母一点儿出不得错。他父亲虽不常用藤条马鞭训戒他,却从未有一声好话给他。外头人道宋沉源是当世贵公子,风仪俊彩难有比肩者。可在他父亲这儿,却是这也不佳那也愚拙。因此从来不曾有一句夸赞之语。 便立了有一炷香功夫,宋浚也不敢贸然抬首察言观色,他父亲一言不发他只得干干站着。这一会儿功夫忽冷忽热,脚下如同踩着冰窖,头上却滚出了豆大的汗珠。 终于。堂上传来父亲威严的声音:“温书去罢。” ------题外话------ 今年学业比较忙,接下来又要准备考研。可能真的无法保证更新。这篇文肯定是会写完的,但不会侧重于言情,可能会比《昭和》更加侧重于明式朝堂c宫廷c家族生活的描写。两三好友传互观看,聊以相愉。谢谢大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东宫(2) (二) 次日午后,房迮仍需入宫。只他入得宫乃是东宫所居,慈庆宫。 房迮虽知道自己的胞兄也在这座朱墙琉璃瓦的宫殿中,不过他是没有机会去面见自己的兄长的。不为旁的,只因女帝不喜他们房家人。 不过,房迮与太女羲和的相处却越来越步入正轨。这种正轨并不显得亲密,而是一种两相平安的和谐。譬如今日,他在慈庆宫西稍殿的碧纱橱里饮茶,等待午睡方醒转的太女更衣毕。说是午睡,羲和其实不过只有一刻钟的歇息时候,接着便要继续下午的课业。 羲和除了三大节即正旦c冬至和万寿节有三日休息之外,每日都要上课。百官逢十休沐,还有各种节日和由头可以休息,碰上这些时候,为太女开讲的翰林院博士们便会轮班休沐。而太女本人,日日必须上课。之所以对太女的教育如此严格,盖因东宫出阁听讲,是国之大事。 因此羲和每日上午在文华殿听讲,下午单日御骑射,双日学书c琴,而琴课每四日一设,担任她这一科目的老师,正新官上任的太傅房迮。 今日是他二人相处时日最长的一日。今日下午是琴课。 其实对羲和来说,她最有兴趣的是骑射,而非琴棋书画。之所以学琴,大抵是缘于母亲对父亲的偏爱。身为至尊的母亲希望自己所有的孩子都拥有父亲一样的风度。而羲和之所以愿意学,只是因为所有的弟弟们都学,她不愿意自己身上没有和父亲一样的特质。 因为自己的琴艺之前一直是父亲所授,她搬来慈庆宫之后开课不便,父亲便让叔父指导他。房迮的琴艺也是儿时兄长所授,故出入不大。只是羲和心中一直有所不忿,因为她认为自己和叔父曾经都是父亲的学生,如今学生房迮却来教学生羲和抚琴,哪儿有这样的道理?再四劝说自己房迮是自己的叔父,是长辈,她才放平了心态,好好与房迮交流琴艺。 房迮今日有意矫正一下羲和的轮指,却无意中发现她右手生硬。羲和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说:“许是上午作文握笔太久的缘故。太傅见谅。” 房迮对于羲和的解释不置可否,他伸出自己的右手,从拇指到小指依次展开,再倒序合拢。这个简单的动作他做得十分流畅,五指依次,仿若淙淙山泉一般流美。 “殿下,你做一遍。” 羲和做了一遍,显得很生硬,她又试了几次,始终不得要领,瞬时脸涨的通红。房迮不经意地笑了笑,道:“殿下莫要心急,这不过是锻炼手指灵活能力的一种方法而已。你闲暇时做次动作,勤加练习,定能有所收获。” 她深吸了一口气,“谢太傅指点。” 因她是八岁方开始学琴,房选教琴筑基极缓,几个指法便让女儿练习了足足一年有余,曲子上倒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难度,如今不过学到关山月。房迮与她对坐,他弹一句,羲和便跟着弹一句,如是学了四五句,房迮便看着羲和练习,略加指点。便是这几句也大有学问,因此一二个时辰不经意便流走了。 “多谢太傅指点,若是你不讲这里,我便是观太傅弹上一千遍,也不知正当如此处理!”羲和高兴地抬起头,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身侧正专心致志看她抚琴的房迮。 他温和地笑了笑,忽略了羲和高兴地时候没有自称本宫,转而道:“殿下天资聪颖,只要勤加练习,定能成一代琴家。” 话音方落,见羲和脸上薄有忧色,便问缘由,羲和道:“太傅对我如此期许,可是父亲却说过,并不要我成为一代琴家。” 房迮略一沉吟,即道:“圣人自然也有自己的道理,殿下日后是要执掌天下的人,又何必在琴艺上精深博远。若是真的心好此道,在赏鉴上多下工夫,日后端的有人为殿下抚琴的。” “太傅会为我抚琴吗?”羲和不经意地问。 “当然。”房迮笑了笑,不加迟疑地答道。 “还从未听过太傅抚琴。不如此时为羲和一为之,如何?”羲和见房迮意态松动,连忙道。不料房迮却十分迟疑,羲和便拖长了声音:“叔父” 房迮拗不过她,终是无奈,道:“也罢,今天殿下学到此处也可,来日方长。” 他起身,羲和知道他想到外间去,便喜滋滋地抱起桌上的“清籁”琴,此琴出于故宋,虽在众多宫廷藏琴之中不算是最佳,但也是上品了。本来羲和自己练习所用的是父亲亲斫的琴,这张“清籁”还是因房迮入宫开课,才抱来慈庆宫的。 正堂自然要比暖阁里冷上许多,而房迮仍然觉得有些不足,内人们挑起帘栊,这大概是这个冬天最后一场雪。房迮心里想。 天空是一种灰白而清远的颜色,雪花簌簌而下,却显得很是安静。 他慢慢想了片刻,羲和知道他想在这里,故示意内人们布置琴桌火盆,就在殿廊下,面对清空处不断下降的白雪。 他演奏起一支清阔而平淡的曲子。与这白雪之景很是相称。 羲和听着曲子,于清空中又听出一些悲悯之情来,但房迮的表情上却并没有哀戚之色。转而这种悲悯变得疏淡而平和,仿佛毫不在意不,他毫不在意的不仅仅是悲伤与哀戚,而更像是这眼前的一切,这世间的全部。 羲和一愣,有些惶惑,又有些担忧。她抬着眼看身边静立服侍的内人们,也是一派静思严肃的表情,便知道自己猜想的并没有错。她浅而长地呼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转而注意起太傅每一个抹挑勾剔,走手,泛音。将注意力转移到太傅的琴技而非琴意上后,果然心情也舒畅许多。房迮奏出一段长长的泛音,他弹得清越而十分入耳,她听得心醉。 一曲既罢,四下无声。 只有羲和问道:“太傅,请问此曲何名?” 房迮叹了口气,吐出两个字来:“《长清》。” ------题外话------ 即日起恢复更新,希望大家多提意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东宫(3) (三) 昭和十四年暮春。是年。明珠六岁。羲和十一岁。清寰二十四岁。 三月三日傍晚,女帝赐宴于西苑。 每年此时,已是暮春时候,但樱与梨花,却正是好时候。太液池上飘满了粉白的花瓣,远远望去如若一片花海。暮色渐垂,宫灯初掌,星星点点蜿蜒在曲折的岸边,阑珊而静谧。 文武百官设宴于东,女眷开宴于西,这是本朝惯例。中间并不设遮幕,而以一条一丈余的小渠为界,上有石桥。而女帝与圣人居于太清楼上,正位于西。百官若是要与两宫祝酒,必经石桥涉小渠而过,穿过女眷席间,来到太清楼下。 在往常,这种场合祝酒是必须,于是文武百官必然都要在经过女眷席间时被评头论足一番。若有年轻而英俊的男子路过,免不了一阵的笑语嫣然,若逢新登科的探花郎,则更甚了。 今日筵席方开时,太女最先驾临。因不在宫内,她并未朝服严妆,她头发束成双鬟,只戴了一些蓝色的珠花,走近了才能见是细金掐丝烧蓝的小狮子,灵动而生威。上身穿了一件提花罗红袄,外罩交领牙白织金比甲,下着松绿龙凤妆花马面裙。她在女眷的席间逗留了一会儿,才驾至百官席上。文武大臣不常见这位尚在文华殿听讲的太女殿下,一时场面十分活跃。 太女殿下也毫不摆上位者的架子,群臣与她相见君臣之礼,然后她便于席间穿梭。开首的席上,宋顾庭起身与太女说话。 “几日不见太女殿下,您仿佛又拔高了一些。”宋顾庭笑着,神色很是放松。 听到有人说自己长高,羲和显得很高兴的样子,不过她也仅仅是弯了弯唇角。她说:“宋阁老上一次见本宫,也是这样说。” 宋顾庭不置可否,笑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向羲和赔罪。过了一会儿,她脸上才无嗔怪之色,宋顾庭才向她道:“殿下今日可曾见房太傅?” 羲和慢慢环顾,摇了摇头。 宋顾庭目光落在身边的空位上,向羲和道:“臣方才还见过房大人,因有位同僚说太液池上落花甚可观,他才趁着两宫御驾未至,赏景去了。” 羲和心想,叔父行动机会有限,与百官一年有两三次入西苑的频率不同,他大概平生只来过一两次。对于这样好的景色,必然是不愿意错过的。羲和遂点点头,示意她知道了。旋而又与另外几位阁臣说话。 不一会儿,便听得司礼监太监长长的唱声,席上立时肃声,只有衣料悉悉索索的挪动声。很快百官和命妇便于各自席上站好,垂首恭迎圣驾上太清楼。 唱声才罢,服侍东宫的内人们穿着玉色的丝袄宫装,簇拥着红袄的太女羲和涉过石桥,来到太清楼下站定。她身后站立着同样着红衣的两位皇子,他们是已经读书的三殿下荓翳c四殿下望舒。穿着红袍的荓翳一脸沉静,他已经八岁了,是不是以稍显严厉的目光给身旁左顾右盼的望舒示警。五岁的望舒看到哥哥凶巴巴的神色,小嘴一撇就要哭泣。望舒身边的乳娘见状,也不顾这是什么场合了,上来抱住了望舒,他才无声无响地回抱住了乳娘的腰身。 “啪——啪——啪——”从远而近,三声清脆而轻的引掌声。从太清楼前最近处的太女羲和开始,后排的命妇,以及再稍后的文武百官开始有条不紊地跪地稽首。 龙舆停于太清楼下,女帝登楼,一袭赤红团龙圆领袍的天王紧随其后。 司礼监的太监再次唱出长长的声音:“拜——” 文武百官行稽首礼。礼既毕,群臣入座赐宴方开始。这次赐宴,虽然不同于往地放在了三月三,却一如既往地君臣尽欢。 席间,当一袭绯色官袍的房迮穿过长长的女眷筵席来到太清楼下,不出人意料地获得了比新科探花郎更多的关注。命妇们侧身用细碎的声音交谈,询问这位如此年轻而身着仙鹤补c腰间束以一品大员方许佩戴的玉板带的人究竟是谁。她们从未见过如此年轻的一品大员更何况,他是如此英俊,几乎让人移不开眼睛。 面对命妇和官家小姐们不明所以的关注,只有太女羲和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她显得十分高兴,自己的叔父c太傅,获得了如此不同寻常的关注,她甚至有一些与有荣焉的小小骄傲起来。 “臣,太女太傅房迮,恭祝万岁福寿永绵,青春常在。”房迮的声音清晰而明亮,虽然并不洪亮,却足以使楼上的两宫清清楚楚地听见。 皇帝坐在太清楼上,默然了半晌,才慢慢问道:“房先生可好?” 这是问房选和房迮的父亲,也就是女帝的公公了。房迮答道:“家父一切安好,谢万岁关怀。” 女帝点了点头,目光落在身旁的女儿身上:“庭月,去请你叔叔上来坐坐。” 羲和的足尖落在地上,向自己的母亲矮身一礼,答应了才下楼去。 房迮再次与皇帝c天王行礼,尔后又向羲和致礼,羲和回礼之后侧身站在他旁边。接着女帝便命赐坐,羲和待叔父入座后才回到位于自己父亲身边的位置上。 坐定不久,便听到母亲圆润却透着一股威严的声音,“房太傅,自太女移居东宫,其日常课业全仗太傅督导,卿又是太女琴课的老师说起来,朕还未好好谢谢房太傅。” 房迮立刻起身拱手,女帝这一席话听似糖衣炮弹,背后却已显出刀光剑影来,他怎会听不出?不由又略有些紧张,几刹那后才道:“臣蒙皇上隆恩,任太女太傅,岂敢庸惰?可幸太女殿下天资聪颖,又勤勉专致,臣虽不才斗胆提点一二,即可大成。” 其实房迮并不是擅长说这些官话套话的人,也并不喜欢。只是身在这样的处境里,不得不去学,便显得有些生硬。他在这些事情上花十分的工夫,却也只得五分的效益,若是要达到八分才不至于退出,那剩余的三分便来自女帝给家兄房选的面子。虽然万岁不喜欢房家人,可没奈何她的枕边人,殿下们的生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王殿下,也是姓房。 这也算是皇家的无奈吧。 这时候,羲和又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你近来看顾庭月的学业,确实是辛苦了。此番入西苑,可曾去太液池边观景呢?” “回圣人,臣适才从太液池边来。” 房选微微颔首,继而转向女帝,微笑道:“臣也记得,这太液池畔的樱与梨,还是当年国师在朝时亲自踏勘的。当时云修便断言,樱梨不出十年就会成为西苑第八景。如今也已应验了。” 皇帝的脸上出现了一种讳莫如深的表情,又像是陷入了某种思绪里。她少时不苟言笑,臣下不辨喜怒,如今倒是愈来愈不愿意隐藏自己的情绪了。大抵也已经没有这种必要。 “是啊当时云修也说过,朕五年平天下,十年垂拱而治。如今,不正如他所说吗?” 房迮早已经在兄长的示意下重新落座,然而不经意在这一家人间听到那个早已经尘封的名字,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传奇的年代。不过,当时他还是青葱少年,是无缘去触碰帝国中枢的秘辛的。只是当年国师陆云修随扈年轻的女帝御驾亲征,一扫蒙古的恢弘故事,至今仍在帝国上下流传。 巾帼美人,白衣卿相,道不尽的风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花事 数月之后的仲秋时节,女帝召房璟入宫觐见,一时朝堂之上物议纷纷。 房璟乃是房选堂弟之子,年方十九,尚未婚配。 天王房选之父房攸先为嫡长,仅有胞弟一人房攸克。攸克三代单传,至孙房璟。 房氏嫡长子房选出赘,房迮鳏室无子,房璟竟为房氏嫡支仅存之苗裔。余者虽有子孙,皆非正出。 然而女帝忽召房氏之人入宫觐见,却极不寻常。群臣素知皇帝不待见房氏,便是国舅爷房迮亦然。众人左思右想其缘故,最后便都指向同一事,不由皆是心惊,难揣上意。 是日房迮入宫,不想崔司正亲自在帘栊外迎他。 两人问好相见过,崔司正才引了房迮入殿,不想殿中一个人也没有。 只听崔司正道:“方午晌起来,不知什么不好,要撵肖先生出去,外者一概不见。妾身想着国舅爷既是太傅c又是叔父,此时规谏东宫要紧,不意两宫知晓,东宫将如何自处?” 房迮劈头听了这些话,有些云里雾里,不由出口问道:“肖先生?哪个肖先生?为的是什么缘故?” “便是司礼监监丞肖青,中官内臣吴怀梁吴先生的高足。”崔司正解释道。 这肖青早些时候被女帝指派到慈庆宫来统摄内监事务了,实是东宫内使中第一高品,便是在中官c外省也是很有脸面的人。不知太女因何缘故一定要撵他。 房迮一听,如何不明白其中利害,蹙眉问道:“事发时又有哪些人在跟前?” “国舅爷不必忧心,并无外人。时太女方起,肖先生前来问安,在床前不知说了什么,太女便拿鎏金薰球劈脸砸了肖先生,自己也气得满脸通红。妾身和两个常侍内人守着碧纱幮,肖先生一个人进去的,究竟说了什么,妾等也并不知晓。所幸身边不曾有旁人随侍,此事只有太女c妾身c肖先生和两位内人并如今国舅爷知道。可难保不传到中官吴先生或是今上耳中。届时太女又将如何解释?” 崔司正满脸忧心忡忡,只顾自己说着却未见房迮蹙眉愈重。 他又问道:“肖先生可伤着?又说过什么要紧的话?” 她稍有踌躇,道:“虽有些皮外伤不过两三日就不妨事了,只是有一句话说得不好” 房迮要再问时,忽听得里间有声响挑帘出来,正是太女羲和。 只见羲和只着藕白寝衣,松松披着一件翠色吴罗褙子,云鬓松散c脸上犹带泪痕。房迮不敢直视,忙垂首行礼。却听她脆声道:“阿姆不必为本宫遮掩,左右本宫会不会说话,也不是阿姆之过,是母皇圣父教养的!不消阿姆费舌,方才本宫怎么说,现时一字不改说给叔父听。” 殿中一静,房迮不敢有失,硬着头皮抬起脸来看着小姑娘,方要开口时却见太女看着自己的眼睛字字句句地说:“本宫说了,这偌大慈庆宫要塞个什么人进来,本宫确实是不能自主。但若本宫想撵一个什么人出去,却容易得很!” 房迮心里一凉,垂下头去无奈道:“臣惶恐。” 这时庭月才冷静下来,方才在气头上并未深思,不想这句话虽发泄了心中怨气,却一并牵连了叔父房迮。 这位身为太傅的房迮不也是两宫硬要塞给她的么?这句话出口,难免房迮不以为怨,又要他如何自适?当下小庭月就有些气恼。 房迮见状,先是示意崔氏退下,那崔氏退出去,又将洒扫的内使太监并几个年幼的小宫女再带的远远的,只留下他们叔侄两人说话。 他叹了口气,坐下。开口便只道:“请殿下先理好头发。” 庭月羞赧,自取了荷包中篦子拢了两鬓,又理了理寝中披发,才向房迮身边的扶手椅坐了。房迮见小姑娘又气又恼,脸上泪痕未干,既生气又有些心疼。 房迮眼里的东宫殿下,庄严不流目,便是偶尔流露出些小孩子意思,也是天真纯澈。虽然平时仿佛普天之下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她为难一般,可她到底还只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呀。 “敢问殿下,今日何故动怒至此?”他只得问道。 庭月撇了撇嘴角,不言。 他只得又道:“殿下不与臣说,想是想与崔司正说了。臣去请。” 他作势要起身,庭月叫住他:“谁说我要同她说了!” 房迮只是一笑,顺势坐下。 “殿下这般气结,若是不说将出来,恐郁结于胸,无益于保养。若是不愿与臣说,也只得与崔司正说了。然臣不才,窃以为方才殿下夺帘而出,又说出一番肺腑之言,于臣不避嫌疑。想来心里还将臣当作叔父,而不只是一般臣下。既殿下如此念骨肉亲戚之谊,定是同臣说的意愿多一些。” 他又一般好说好笑哄着,这房迮自然不若其兄房选一般从少年时便以出世高标,既有外室,也是章台走惯的人,家里又是丫鬟女人众多,常众相与的。虽狎而不淫,哄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也是得心应手。 过了半晌,庭月才嗫嚅着说:“我最不喜欢内使。” 他讶然,只能好笑着问道:“可是这宫里,除开主子们,服侍你的不是内人就是内使们。你与他们一起长大,他们服侍你穷心尽力。便是肖监丞有不好,你且想想中官吴先生,是何等尽心尽力为你筹谋。再想想司礼监郑先生,你还记得你喜欢的上等泾县熟宣,这两年宫里已经不进这些了,是郑先生知道你喜欢,又不忍去外头需索的,自给你找了来,不记档带进宫里。再有你喜欢的什么玩物,他自掏腰包便是十倍百倍的价也替你寻了来,叫你开心。你又为何不喜他们?” 她摇了摇头:“我不是不喜欢吴先生c郑先生,我只是不喜欢内使。我听司正和我的内人们说过,内使虽然和男人一样,但是他们和男人又是不一样的。你们戴乌纱帽,他们戴三山帽。外臣不入大内,偏偏二十四衙门人人可以踏出奉进。这些人虽然也是官员,却不用上朝。既出去办事,也能断案,闲来到里面也能服侍主子们。如此一身数职,如何不心意活动?可知但凡事是男人,不让出去做大事业,都是要像管家奶奶一样的。这头一件最坏的,就是到处说嘴,挑唆人,说不实的事。” 她一面说,房迮一面观察她面色。见她已经如常,又作起小大人来,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但细想想又仿佛有些道理,不由又笑又叹。 便道:“殿下说了这些,总可以告诉臣肖监丞是说了什么不实的事,惹得殿下如此恼怒?” 闻言,庭月却仿佛没有听见一样转过脸去。见她面色,房迮心里已有了八分明白,便道:“你表兄入宫壁见的事,殿下当是知道了罢?” 她一听一愣,提高了声音道:“哪里说他的事了!” 房迮摇了摇头,示意她安静,心里虽有些不忍,还是对她道:“殿下,你该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想圣父高居乾清宫,与万岁有夫妻之谊,也要全人臣之礼。殿下可以为是?” 她点了点头,说:“自然。小时候师傅就一再教训,君臣父子之礼,母皇是人君,是天下的主人。我与父亲c众兄弟,都是人臣。” 房迮看着她,目光有些柔和:“殿下既然知道这个道理,也知道雷霆雨露c皆是君恩。万岁若是有什么旨意,殿下只能遵从,便是心里有什么可想的,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愣住,半晌才“可是”了两声。房迮仅以稍显沉重的摇头制止,又说:“殿下是再明白不过的人,有些话臣也不必言明。只是殿下当知道,此时圣意未明,殿下最好是不要露出一点自己的想法来。万岁是你的母亲,你是东宫太女,将来天下的主人,她必然会为你作出最好的安排。” 庭月沉默了半晌,才低低道:“可是,母皇并不知道我是不是开心。” “可是殿下又如何知道自己会不会开心?臣近来陪伴殿下,略有愚见:殿下也是富有四海的人,身旁器用穿戴,皆是无价之宝,殿下不曾因为这些而开心。因为这些都是殿下唾手可得之物。反而或是内使近臣,挟带些细巧外卖之物进来,殿下转而开颜,爱不释手。可不是开心?然而殿下可知,便是你替换用的鬓刀,或是荷包上来不及换上去的一个络子,外间那些平民百姓若得了,可以欢天喜地上数日。人总是要自己不可得而偶得的东西方可取悦,平素再眼前的,便是金玉珠宝也只当鱼目粪土来作视。” 她自然知道这几句话是说给她作警,也不由点头称是,心里也叹服。 “不过殿下也不必忧心,将来殿下是这天下的主人,要什么东西得不到?” “我并不是为这个。” “殿下。”他显得有些语重心长,他想着她还小,有些话不便明言,未想这个小姑娘如此不开智,只能斟酌着道:“臣想说的是,殿下大可不必不开心。依臣愚见,殿下不喜欢的未必是不好的,喜欢的也未必是好的。再者,这普天之下之物,殿下需索皆可有得,既无所不可得,想来将来殿下也是不会开心的。因为取悦殿下已经极难。殿下要做的,就是顺从这一切,自己让自己的心放松些,快活些,而不是去依靠那些外物,纠结自己开不开心的问题。” “可是叔父。我就是不开心呀。” 他摆首而叹:“庭月,你不开心,臣也并非可以取悦殿下的人。只有殿下自己可以取悦自己。即便殿下让臣做什么事,哪怕是大逆不道,若能博殿下一笑,臣在所不辞。可是殿下是不会开心的——因为殿下知道无论让臣做什么,臣都不会拒绝。于旁人也是一样。” 房迮心里知道,庭月只不过还没能遇见那个,让她欢喜让她忧愁的人罢了。 她看似有些难过。安静了半晌,才笑道:“是呀,只有我自己能让自己开心。可是,叔父真的不会拒绝我提出的任何要求?” 听她这么问,房迮悔不当初,自知是被她兜揽住了,无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只得应是。 忽见眼前小姑娘突然正色,对他认真地说:“叔父,我不想嫁人。你一定要帮我。” 原是为这个,他亦十分正色:“殿下永远不会嫁人。即便将来有人入侍东宫,甚至与殿下成婚c封王,都不过是殿下的臣子罢了。殿下高兴时招来陪伴,不高兴时就当是一个精美的摆设放在屋里。殿下为何要为此事忧心?” 她脸上的表情十分忧虑,她想了想,又说:“不,不是这样的。我就是不想要这些。现在的慈庆宫已经很好了,我不想要任何改变。” 房迮亦是一叹。 半晌话毕,安顿了小姑娘出来,想寻崔氏等人入侍,毕竟琴课还要接续。 不想出门迎头碰上崔氏,崔氏见了房迮,也不问太女之事,只着急道:“太傅,乾清宫出来传口谕!” 房迮听了,心里一顿。房家旧年的事虽只是兄长旧账,到底那时候他已经知事了,虽则懵懂,然那样的雷霆万钧之势,如何不令人心有余悸?以致今日,但凡听到口谕c传旨之辞,皆有些神色恍惚。 他一面向中庭里走,崔氏边道:“来传口谕的是吴先生,妾身已叫请着喝茶,才来知会太傅的。太傅如今去,且只作为太女上课中断而来才好。因论理吴先生圣旨在身,可以直入大殿的可如何让吴先生看见殿下那等模样?” 房迮呼吸一窒,那吴怀梁也不卖官鬻爵,也不贪图钱财,只一心服侍君上,别无二话的。 他知道吴怀梁是女帝身边第一位信任之人,若单说取信,恐则比自己兄长还要靠前些。 而女帝又偏偏是第一疑心重的人。他这番没耽搁什么才好,若是耽搁了一会子叫吴怀梁看出什么来,明日传到乾清宫,不知责重责轻,若要牵连到兄长,岂不功亏一篑? 他又气又悔,心里有些埋怨崔氏。但转念一想,若是方才只他二人在殿中说话,太女形容又十分不妥,若是吴怀梁有所察觉,恐怕更是不妙。那崔氏也不过是两害相权罢了,难道还要赔上太女去拉他房迮自己么?没有这样的道理。 怀梁坐在门厅里饮茶,见房迮来了,径自站起来。房迮见怀梁身着绯色蟒服,云肩坐蟒,站在那里焕然若金人一般,哪里像是内使。 他跪下去,全礼稽首,直至以额地。 吴怀梁轻咳一声,开口道:“传万岁口谕,请房先生至乾清宫陛见。” 说完,吴先生扶起房迮,自己又向他行礼,房迮回了,不敢怠慢。 房迮至乾清宫,因心里揣着事儿,并不敢细观景物。他站在后殿庭院中等着觐见,却难以抑制地望向天空。这天子寝处,宫闱之后,最为清阔的天空。 一个内人走上前去,向他行礼,尔后道:“房相公,廊上等罢。下头风大。” 房迮低眉一看,只见她眉目弯弯,不敢抬眼正视他的样子,他道:“不敢。有劳姑姑。” 那内人有些气馁的样子,又道:“许多臣工来此陛见,都不在下面等的。房相公不必推辞。” 正当这时候,她身后又闪出一个内臣来,腼着脸道:“杂家也请房相公上去。房相公?” 房迮见他太阳穴处有个青处,不由心里一突:“中贵人有礼,敢问中贵人如何称呼? “房相公真是折煞杂家了,杂家司礼监肖青,在东宫奉事的,也曾有幸见过相公数面。” 房迮略一蹙眉,又与他客套几句,方问:“中贵人这是从今上处来?” 肖青且是一笑,道:“这倒还不曾,杂家今日是有些事情来寻中官吴先生的,碰巧儿吴先生向您传旨去了,留下话来告诉杂家,您且觐见之后再让杂家向两宫问安,不误了您的事儿。” 这话房迮接不过来,才揣摩了他前半句虚实,又不妨接了他后半句话出来。这前半句倒是实了,但这后头却更让人惊心。 “中贵人宽心,您也等不了多少时候。觐见不过多是问东宫学业起居,心情喜恶,可有什么不舒爽之处。这些事体中贵人自然比我更加清楚。” 肖青还是笑:“那么,杂家就等着房相公消息了。” 房迮又让过,这时帘栊里才出来一个宫装丽人,向站在帘栊边的内史传话,内史循意过来请房迮。不知何时,几个内史簇拥着中官吴怀梁也来至中庭。 他方才传了旨意就说另有差事在身,告了辞,这会儿过来不曾向房迮致礼,便直接对肖青道:“青儿,内相请你即刻到司礼监值房去一趟。” 肖青一听,不敢怠慢,赶着趟儿走了。 怀梁音色不变,依旧温和如初,向房迮道:“房相公,请吧。” 房迮与怀梁一道入暖阁。便听怀梁在一边低声道:“今日圣人带着三殿下和四殿下去校场了。”又指了指里头,比了一个五的手势。 房迮就明白了,是今上和五殿下丰隆在里头。 不料进去里头,却不曾面圣。女帝隔帘与他相见,帘幕是暗金色的秋纱,珠帘压着。外面罩着浮纹祥云的紫檀木大隔断,地下又摆着五彩珐琅熏香炉,却燃着不那么奢华浮丽的降真香。 房迮隔帘行了人臣之礼。 听帘中传来今上的声音:“平身,赐坐。” 两边有人上凳子,房迮谢恩,又听圣音:“今日朕偶感不适,故有此设。请房大人见谅。” 他忙道不敢,今上又唤内臣之名,帘幕微启,吴怀梁躬身进去。 就这掀开的帘幕一角,房迮余光所见是地上的宝相花,帘幕那边紫檀的足踏,和一小截裙摆。准确来说,那是一个红色里子的翻角,妆花裙子两片之间就是这种里子,只有翻上去一片,又一片垂着的时候才会露出里子。 可想而知,帘幕那边圣上的坐姿当是十分舒适。 待坐定了,房迮才听帘幕里还有呀呀儿语,就连身边有内人上茶,按理说他应当谢恩,这当口儿也不敢说话。 半晌,才听皇帝道:“将小五抱出去陪着他二叔。” 乳母抱着五皇子丰隆出来,他才满一岁,还不会走路,也不能说话。却生得白白胖胖,十分可爱,最是好玩儿的时候。 房迮还是第一次见自己这个侄儿。那日西苑开宴,只见到了三皇子荓翳c四皇子望舒,丰隆或因年岁小,并未列席。 或因天家枝叶不繁,今上并未将她的孩子们排一字取名,而是用古代传说中各位主日月风火雷电之神的名字为殿下们命名。太女讳羲和,便取自传说中太阳神的名字。或许有人觉得女帝太过于别出心裁,但这些神祗之名,除了天家的孩子,还有谁担当得起呢? 而手中的这个孩子,虽然年貌尚小,却额满目神,天然有气宇昂扬之气。 孩子的眼睛极肖其母,一双凤眼,圆滚滚的很是可爱,却生了房家人的鼻子与唇。房氏男子薄唇,唇峰凌厉,上嘴唇下缘有两个凹塘,下唇温润,观之可亲。他只消一眼就能断定这必然是兄长的孩子。 其实无论外间有什么嫡或非嫡的流言,他心里早已经断定天家这几个孩子,从太女羲和,到双生子,圣人的心尖儿望舒,两宫的幺儿丰隆,都是今上和圣人所生。所以即使今上依旧对房氏冷淡,他对天家依旧有那样的亲切之意。 他逗弄了丰隆一会儿,丰隆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 起初的那一点儿战战兢兢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时候,帘子里又递出话来:“前几日太女所进有关河工的那篇策论,不知你可看过。” 房迮心里一惊,将孩子恭敬地交给一边乳母,想要起身回答,不料今上又用十分和善的语气道:“太傅坐着回答即可。” 他说了一句臣惶恐,才道:“回禀万岁,臣知晓此文,却并未看过。” “那太傅这时候看看吧。”里头递出策论折子来。 他翻开册子粗粗掠过,其实这篇文章他烂熟于胸,此时何消去看。他组织了许多评论的言辞,刚要开口,不料听到今上淡淡的声音:“此文写得极好。却是这个出题的师傅不好,朕已知道,题目是翰林院侍读学士张灵甫上进的,既今日起,着令张灵甫不许近太女课业。” 两边自有人录了旨意传去。 房迮也知道了好歹,俯下身去:“臣督查不严,请万岁降罪。” “督查不严?”今上声音依旧平和,仿佛是真切的迷惑。却透出一股子寒意来。这寒意漫到了房迮脚下,与身上的凉意对冲,竟形成一种火热直冲到了他头顶。 他扑通一声跪下,稽首道:“臣知罪。” “太傅何罪之有。”今上之言不辨喜怒,房迮更惧。 “臣不该代太女执笔,临时捉刀这篇策论。臣愿领惩罚,臣知罪。”他稽首不起,恭敬而沉着地说道。此时房迮脑海中已是空白一片,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想顾了,他也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这个结果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半晌,才听今上淡淡道:“罢了,罢了。河工之事,本来不是羲和现在在关心政务,她也无从去接触那些事项,又如何作策论?所以朕说,这是出题之人的过失。” 顿了顿,今上又道:“太傅也无需如此惊惶。起来吧。” 房迮从善如流,谢恩起身。 “只是,太傅便是爱护太女,见到这样的题目也应及时向翰林道明不妥之处,或是直接向朕禀明情由,而不是直接代笔。” “臣微臣知罪。微臣忝为人师。”他再次认错。 “罢了。再说说你这篇策论。” 房迮此时心里还是很惊惶,听到今上这样说,担忧今上责怪他关心政事,妄议朝政。对于戴罪的房家来说,这是难以承担的罪名。 “微臣鄙陋之见,万岁赎罪。”他先于皇帝的责问认罪。 谁想今上却轻轻笑了:“太傅何必妄自菲薄。你长于豪门之家,不事桑麻。成年之后又未涉世路,仅就纸上得来而言,能有这番议论实属不易。近来朕阅读你的旧文,也常常慨叹房氏子孙之多才。只是可惜了。太傅觉得呢?” “臣臣往昔所作,不过是书生胡诌罢了。近来身临庙堂,才知万岁c朝野治国理政之不易,又读陈元吉大人之疏,忽觉从前所论颇为荒唐。虽有为生民立心之意,却痛惜于己无才无德。今仰仗天恩,玉带鹤补,臣无以报万岁圣恩浩荡,只能尽心于太女课业,却未想今不智至此。幸得万岁宽宥,臣日后定当恪勤谨身,以报万岁,以忠太女。” 对于房迮的回答,今上不置可否,却对身边的怀梁露出微微的笑意来。 “太傅这样回答朕,朕心里很是期待。朕将你送至太女身边,本是一件极其冒险之事。若要让太傅此刻与朕坦陈相待,恐怕不易。但太女与你有血缘之亲,朕想,你定不会令朕失望。” 房迮愣住。自己大套的官话之后,未想今上对他说出这番剖心之言。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以为,今上像是自己真正的大嫂虽然,她名义上本来就是自己的嫂子。但是从自己的兄长同今上结婚始,至侄儿侄女们陆续出生,他都毫无这样的知觉。 待房迮领了赏赐走出乾清宫,还觉得恍然如梦一般。 他身后,今上松松挽着发髻,伸着修剪得光润整洁的指甲逗弄着怀里的皇子:“小五儿,小五儿,你看你叔叔,可不就是朕登基前你父亲的模样么?” 又抬首笑着问中官内臣吴怀梁:“怀梁,你说是也不是。” 吴怀梁只是微笑,接过她手中的五殿下,才低声说道:“太傅今年二十四岁,金陵王殿下二十四岁时已是天王。” 无需再说。 “也未必。他们房氏之人就是如此,即便有动天下之才,也能深藏于身。待要用时,一发而朝野应之。”今上半是叹息着道。 ------题外话------ 今天是苏州人的小年夜。给大家拜个早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初见 中秋佳节一过,接连有两件事与东宫有关。 太女羲和去求过两宫多次,也得了一顿批评教训,才换来一个十分有利的局面。年长的司礼监顺位第二的秉笔太监徐成泽,被任命为慈庆宫总领大太监,替换了原来的肖青。而太女的饮食起居,皆由六尚内人掌管,不再有二十四衙门之内史参与。只有太女读书之事,有司礼监c都知监之人参与其中。 另外一件事情,则在朝野中更为引人注目。今上为太女择定了四位伴读。三男一女,其中既有大将军之子,也有阁臣之女,还有清贵的翰林家的公子,最后一位是江左世家谢氏的少主。从勋贵至世家c贵宦c清流,均衡无疏。 但许多人却有着自己的揣测。今上依旧以一月之中一二次的频率召见房璟,但若说已经择定房璟为太女夫婿,又为何在此时选伴读? 无人会以为今上此时择定伴读的目的是单纯的。太女早已出阁读书,若是要伴读,为何当初四五岁出阁读书时不择定,而等到现在呢? 而羲和与房迮过着如常平静的生活。因为今上不会在东宫视事之前,令一丝半点朝堂物议影响到自己最珍视的长女的成长。 她待几位伴读,既有上位者的尊处,又有同学之间的友爱。太女仁爱之声,通过这些贵子遍传朝野。 只是,她只与他们一起读圣贤书,琴课还是由房迮单独传授的。羲和已经可以十分熟练地轮指。学完关山月后,房迮教她平沙,再是良宵引。待到第二年春尽,羲和已经可以弹出一串长而清越的泛音了。 “太女殿下就要从文华殿回来了,你们还是叽叽喳喳笑闹的样子。即便太女宽容和善,不会申斥你们,你们就好意思将她的屋子弄得这么乱糟糟吗?哎呀兰枝!殿下的蜜水调好了么!” “好姐姐,忙了一上午,统共这一刻钟休息功夫,就让小姐妹们热闹热闹吧。” 说完这句,却再不闻声响。仿佛一时都安静了。 却见门廊里一个戴着三山帽的内史躬身进来,他身上穿着老绿色的官服,近眼一看才知是司礼监徐成泽,如今他总领慈庆宫之事,只是不大到慈庆宫里头来,因此内人们与他不大熟悉。 只见他此时笑眯了眼,引着两个衣冠胜雪的年轻人入内。一位自然是房迮,另一位却很眼生。看着不过弱冠之年,气度温雅,若他单独立于一处,倒也是一位美少年,只是和房迮站在一起,顿时黯然失色了。他两人皆穿月白杭花罗道袍,戴网巾,幞头上别玉簪。房迮更为消瘦一些,显得风骨高标。而那位年轻人,则显出一些不适宜的丰腴来,少见了骨气。 见内人们都眼睛垂着望脚尖,房迮不由向崔内人笑道:“夫人,我去书房等殿下吧。” 崔内人应了,福身屈膝相送。递了个眼色给徐成泽,他忙不迭领了二位去了,路上房迮和他客套,言谈甚欢的样子。 过了没有一刻钟的时候,太女的二人抬便回来了。一路内史内人引掌声音不断,进了宫内渐次低沉下来,内人们目色c手势相对,很快各就其位。 慈庆门里跑出来两个年小内史,向里传了一长二短三声掌,尔后门上的内史渐次向内引掌。到了内人手里,内人是不许拍手的,她们左手舒展,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两指打在左手手心上,清脆而轻的三声。 这是太女已经进了徽音门的信号。 内人们不论在做什么,都停下手里的事,回到自己应该站立的位置上,等着太女回来。几个当值的内人已经跟了太女出去,余下掌事的c六尚的内人们鱼贯而出,走到慈庆门下排开,叉手而立。 不多时,司礼监监丞孙福领着几个内史走在前面,从内人们眼前过了,紧跟着便是香炉,再就是红衣的太女,她身后跟着四位伴读,还有一个小内史捧着锦盒,身后是长串的内人和内史们。 日常近身服侍太女的是四位内人,此外还有六尚跟在太女身边一同去上学的内人十余位,她们都是服侍太女日常生活的,有捧着水壶的,有捧着笔墨的,有捧着小糕点的,亦有捧茶的,捧太女这时节脱换衣裳的,诸如此类,一丝不乱。 除了她们之外,还有仪仗。虽然在宫内太女仪仗一律从简,但至少得有香炉c羽扇c黄伞几样。更别提出阁听讲这样的大事,定是周全的。一连串的人到了慈庆门歇下,到底跟着去的还有二十位,望着也是乌泱泱了。 进了慈庆门,内人们都俯下身向太女道安。 往常这时候,太女是要直入明间换妆饰衣服的,可往常太女也不带伴读回宫。众人没有准备,好在只需要看掌事的脸色。送了太女一行人去了书房,内人们松了口气。 “殿下c太傅和几位伴读都去了书房!” “可不是吗你知道太傅带来的那是谁?” “目观也是个好少年,只是,是谁呢?” “你们有所不知,那就是最近今上时常召见的房璟呀。” 接着便是微讶的叹声,再无声息。 再说书房里,这边羲和还未过二门,房迮那早得了消息,和房璟放下了手中微烫的茶盏,已起身在大紫檀镂花隔断下候着了。此时室内屋外,一声针线落地不闻。 稍瞬,脚步声才簌簌响起来,伴着内史们一声声寓意分明的引掌声,房迮回头看了一眼房璟,只见年轻人鼻梁上已经沁出了汗珠。便不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太傅,你们来得好巧!” 突然,随着帘栊打起的轻微响声,插屏旁边转出一个盛装年轻女孩来。她身着如今在国朝已经男女相宜的朱红直身,腰间系着玉雕板龙纹带,头上戴金龙冠子,脑后插戴红白双俏蔷薇。龙冠上的挑珠垂到额前,映着她额前的花钿,一双水灵的眼睛里都是笑意。 房迮见了她,也是微微一笑,继而拱手前推,下拜道:“臣,见过太女殿下。” “免礼,免礼!”她招了招手,身后的伴读们又向房迮行礼,房太傅颔首为礼而已。这时候房迮才微微侧身,将身后的年轻人拉了出来,介绍道:“殿下,这便是颇受今上赏识的房璟。” 房璟不敢抬头,只感到似乎有个眼神在打量他。他并未多想,像原定的那样,稽首下拜,以首顿地:“房璟初次觐见太女殿下,殿下千岁。” 羲和见了他,并未稍顿,容色也甚是平常:“原来是大哥哥,请起。” 她的声音太过于平常了,既不过分亲和,也没有丝毫冷淡,反而显得很是周全。房迮心里一顿,忽然想起几天前那个在他面前哭诉的女孩儿,再与眼前这个仪态万方的太女殿下联系起来,心中微动。 只招呼了房璟这一句,羲和的注意力仿佛就放到了别的东西上去了。她招来内史取出所有画卷,这也是今天的正题。今早乾清宫便着人送来画院新供的画卷,两宫选出七幅来,让羲和与诸伴读品评。 羲和自幼接受国朝未来主人的教育,君子六艺之外,各种风雅爱好均有涉猎。或曰不喜,但在旁人面前至少做出一个情趣高雅的样子来。 待下人们展卷毕,房迮轻咳一声,递了个眼色给羲和。她又见伴读们还略有踌躇之意,才又向房璟道:“大哥哥,这是本宫的几位伴读。” 房璟抬眼,便见一个穿着玄青直身的英武少年,他面色微红,虽然年岁不大,身材却伟壮挺拔,一眼便是自幼习武的体格。他向房璟拱手道:“弟徐钧,家父梁国公。” 又有个身量小一些的女孩儿对他施平礼,她形容约十三四岁模样,一张圆脸团团的喜气。房璟微有怔然,不想东宫伴读之中竟也有女子。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十分正常。 他连忙礼让,却听得女孩子声音细柔大方,只对他道:“小女宋琪华,家父少师兼太子太傅武英殿大学士。” 听了一长串的官名,房璟却早知道,她是如今内阁首辅宋顾庭与嫡妻钱氏之女,而钱氏便是前任首辅钱之孝的长女。 宋琪华身边的男孩儿看着形容最小,他道:“弟陆献,家父翰林院侍讲学士。” 这便是极其清贵的门庭了,翰林家的少爷比之世家大族又有一种清傲。 先前房璟也知道,陆献的父亲名陆靖,与如今声斐江左的名士褚秦是同年,那一年褚秦为探花,陆靖为榜眼。更有一则绯闻,道陆靖美姿容,今上本更属意他为探花。只是当年天王爱褚秦好文章,以为他是状元之材,但又情非得已地循今上之旨点了苏州府严维何为状元,不忍褚秦仅得榜眼,才力排众议点他为探花。 这桩科场趣事,在如今读书人中少有不知道的。其实能够名列一甲的,本都是好文章,这先后次序状元榜眼,并不是实惠玩意儿。将来封候拜象c入阁进辅,人只道你是一甲进士,便觉得够格够材,谁来关心你当年考了第二或是第三呢? 而到了最后一位,少年白衣玉冠,风神晴朗,也与他行了平礼:“两年不见,玉成表哥可好?” 这是相识的,谢家阿容,大名一个朗字。房璟之母便是谢家女,谢朗唤他一声表哥,有亲近之意。房璟不好避却,只道:“愚兄一切都好,表弟也好。” 谢朗便弯了弯唇角,立在一旁不再说话了。 他几人一一相见过,羲和只在一边看着。心想谢朗平素孤傲,却与房璟想好,可见门楣相亲之慎。又则谢家长房长子才以单名,余则一律排字,便如今上的几个表兄妹,都是从邵字。谢朗这个单名便足显出他的贵重来。不过庭月与他并不相熟,名为伴读,也仅止于伴读而已。 如今几人之中,只有陆献还在学画,因此他话语最多。陆献看上了一位画师绘制的花鸟,爱不释手,又因他年不过十岁,在羲和眼里就是个孩子,与自己弟弟一般,便好言赐给他回去临摹。 羲和只在一旁并不言语,作专心欣赏画作之态。 偏生宋琪华促狭,三言两语之间便一定要房璟说出个所以然来。房璟本来不愿多言多语,说了几句又不知自己话语深浅,不由踌躇,再问他,便只道:“愚兄并不长于绘画也不敢对画院诸多佳作妄加品评。” 庭月这才一挑眉,道:“父王c叔父都长于绘画,大哥哥如何不谙此道?” 房璟本来就有些紧张,不妨听到这句话,更加尴尬不能适起来。 本来冷眼旁观孩子们做作的房迮,也禁不住微微蹙眉,向庭月投去一个稍显责怪的眼神。庭月却并不接他的眼色,又闲闲道:“或是大哥哥只在经书上用功,不喜这些无用之道的。” 房璟支支吾吾,汗如雨下。 房迮这才出言道:“殿下,房璟不过是自谦之语,你又何必如此认真呢?他虽不以绘画搏名,学业上却是极用心有建树的。若有机会,臣希望殿下与诸位伴读都可以读读房璟的文章,才知道自己哪里还能有进益。” 孩子们便都知道这话说得极重了,连庭月也只能应道:“原来是这样,本宫眼拙。” 房迮又说了一些不轻不重打圆场的话,几个孩子都是垂首恭听状,气氛才有所缓和。不过后来便都只是几位伴读和东宫交谈,房璟站在一边如同一个木头人一般,再无说话的余地了。 但他脸上却并未表现出不耐来,只是恭谨地垂着头,任由脸上汗珠沁出。房迮心中略有失望,脸上却再未表现出什么。 直到最后,东宫仿若想起些什么来,对房璟道:“大哥哥,下旬休沐日,本宫与诸同伴要在西苑开马球,你也一块儿来玩吧。” 房迮听到这句,刚想说些替他推辞的话,不想房璟却先于他道:“是,房璟一定前来。” 房迮微讶,投向房璟的目光仿佛想从他微微弯曲的脊背上,找出一丝他坚持的理由。但最终,却也只能在心里复添了一声叹息。 他知道,房璟是不会骑马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