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世权后》 正文 楔子 () “人修行飞升而成仙,身死灵散则化鬼魅,妖魔精怪亦苦修方得人形,是以乾坤六界,人,最是钟灵毓秀c得天独厚。” 一抹如烟如纱的淡青色悬在半空,懵懂无知地听着。 那女子斜倚着楠木矮塌,素白衣裙。裙摆的流苏蜷在地上,一如蜷在空寂清冷的芷兰殿的她一般。 寂寥如月。 连声音都苍白飘渺得没有一丝血色。 “天地广阔浩渺,飞禽走兽游鱼鸣虫,纵是卑微如草木,也皆是活物,生而有灵。尔等器物,出自匠人之,即便是金玉所制c精美绝伦,亦是死物,并无灵识,须得经年累月缘造化方可生出一丝灵识。” 女子赤足踏在地上,走至那一团青烟前,纤细素白的一指点上去。 本来一片混沌的青烟逐渐现出轮廓,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目光澄澈,女子指尖正按在少年眉心处。 又取过案上的那一支笛子,墨玉所制,触生温。女子纤白的指尖抚过笛身,墨玉笛子上便多了两个字——碎音。 “碎音,今后这就是你的名字。” “碎音碎音我的名字”少年喃喃念道,茫然望着她,痴痴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古井无波的眸光一动,这座雕栏玉砌的芷兰殿是一架囚笼,已锁了她上万年,许久没人唤过她的名字了。 “琉璃。” “琉璃琉璃”碎音又自顾自喃喃念着。 “世间灵物,器物修得灵识最难,器灵亦最为特殊,器不毁,灵不灭,”琉璃看着他依旧懵懂的样子,轻叹,“万丈红尘,且去看看吧。”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千里地山河 第一章 () 秋,远天一轮清冷的月,遥映人间的流光溢彩c锦乐华灯。 含元殿,堂下是身姿袅娜的舞女,轻歌曼舞,连同乐师的丝竹管乐一齐轻飘飘c软绵绵地粘在景宁十二年的秋佳节上,一齐落入肮脏腐朽的大燕王朝里。 安凌陌捏着一杯玉楼倾,放浪不羁地倚在天下至高的位置上,冷眼看着他一个个酒酣脑热的臣子。 大燕开国已有百余载,太祖当年,臣可倚马草诏,武将能拓土开疆,乌穹俯首称臣,北魏莫敢来犯,何等强盛。至今日,只剩一群只晓得尸位素餐c结党营私的国蠹,边境不宁。大燕的气运迟早败在这群酒囊饭袋。 一杯酒就着寸西风灌下,凉彻心脾。安凌陌曲起右腿踏在那把雕龙涂金c富丽堂皇的龙椅上——靴子面是明huáng sè的上等蜀锦,细细地绣了五爪蟠龙,威严肃然地盘在靴面上,九五至尊。 一曲终了。 安凌陌目光凛冽地扫过众人,殿内上上下下都不敢作声,蓦地寂静。 良久,是身侧的皇后双执起酒杯,恭谨又疏离地望着安凌陌,“臣妾借陛下御酒,恭愿陛下千秋万世,国祚绵长。”说罢,金丝镂雕的护甲微翘,头微仰,饮下一盏清酒。凤冠珠钗摇曳,晃着安凌陌微醺的醉眼。 好一派雍容华贵c母仪天下的气度,不愧是大燕独揽大权c临朝称制近十年的皇后。 安凌陌冷冷看着她皎若皓月的面庞,晕开在颊边的胭脂色,还有一双如烟如画的眉眼,忽然一阵酸楚,心底轻唤一声“苏鸢”。 苏鸢搁下白瓷杯子,一扬。舞女c乐师会意,即将是另一番歌舞升平,却被一声“啪嚓”截住——一道翡翠牛腩被连菜带盘摔在了地上,惨不忍睹,众人愕然。 安凌陌冷声道:“御膳房的这帮奴才真是越来越放肆了”,用象牙筷挑着那刚从牛腩上剔下的一丝肥肉说,“今天在主子的膳食上如此轻视怠慢,明天只怕是要弑君篡位!” 殿内的大臣被他这一喝,这才如梦初醒,纷纷出列跪倒,拼命低着头,脑袋只差要埋到怀里,不约而同地一言不发。众人心思都一样,上边坐着的这位主最是难伺候,行事荒诞不经,脾气阴晴不定,一言不慎怕就要引祸上身。 再回头瞥她一眼,苏鸢依旧平静漠然地看着他,仿佛他是她指间翻转腾挪的孙猴子一般。安凌陌忽然动气,恨恨道:“一律杖毙!” 话音掷地,不啻于一道惊雷,一众大臣绷紧的心倏地一跳。 苏鸢这才悠悠地开口:“臣妾以为御膳房一干人等虽有过,却罪不至死,望陛下从轻发落。”话音刚落,底下的人就开始交头接耳,嘈嘈切切,尽与她的话别无二致。 傀儡皇帝。 安凌陌一句都听不进去,心里无比烦躁,只恨不得一把掀翻这天地,人神灭绝也落个干净。可再不耐,也只得循规蹈矩地与这干快修炼成精的老臣打着太极。 礼部尚书胡庭正上前跪倒,“老臣恳请陛下开恩。自古明君以仁德治天下,滥开杀戮,难免民心惶惶,社稷难安,陛下思呐。”一个叩首,满布皱纹的额头贴在地上,身形佝偻。安凌陌却厌恶得紧,一副忠君爱国的虚伪样子,实则是向皇后献媚。 “这天下都是朕的,杀个把奴才,有何不可。”安凌陌恨恨地咬牙道。 “老臣自愿挂冠回乡以息陛下雷霆之怒,伏愿陛下饶恕其他人等。” “万万不可。爱卿乃国之栋梁,这江山社稷还得仰仗爱卿。”安凌陌忽勾起唇角,邪邪一笑,“既你愿代人受过,那就替这帮奴才把这菜吃了吧。”安凌陌走到胡庭正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了他片刻,将方才扔到地上的本就一片狼藉的菜又往他身前踢了一脚。明黄靴子顿时染了油渍。 胡庭正身子微颤,下意识地抬头望向皇后苏鸢,后者正垂眸品着一盏茶。 胡庭正已是年逾花甲,须发花白,面容枯瘦,一把老骨头瑟瑟索索地伏在地上,还要受君王这般羞辱。安凌陌一心要与苏鸢置气,全然不顾百官何等寒心。 胡庭正咬咬牙,把心一横,沉声道:“请恕微臣难遵圣谕。”他宦海沉浮十年,钻营取巧c趋炎附势,十足的小人行径,这些个折辱原是满不在乎的。今日却想着皇后独揽大权,皇帝奈他不得,铁了心要抗旨。心道:我入仕当年,你还不过一个黄口小儿。 还管什么君圣臣贤,一个是犯上不尊的奸滑逆臣,一个是无权柄的傀儡皇帝,一个不屈不挠,一个咄咄逼人,早已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 “你敢抗旨!朕今日便斩了你这目无君主的奴才。”安凌陌从一旁的侍卫身上抽了腰刀,借着分醉意向胡庭正劈去。 胡庭正如何也料不到安凌陌当下便要亲杀他,连滚带爬地躲开了,狼狈地坐在地上。安凌陌轻蔑一笑,“我还道是方孝儒c杨继盛一般的忠烈之臣,不料你胡庭正如此惜命。” 君王在百官c妃嫔面前亲自执刀斩杀臣子,自大燕开国来,闻所未闻。殿内的人瞠目结舌,无人敢劝谏。 安凌陌提刀逼近,勾起一抹冷笑,道:“自古死谏,武死战。胡爱卿今日犯颜直上c血溅当场,朕明日便下旨追谥卿为一等忠襄公,全你万世之名。”胡庭正闻言瘫倒在地,面无颜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切皆怪朕昏庸无道,杀害忠臣,朕再声泪涕下地拟一道罪己诏,退位让贤,众卿便可顺理成章地拥护皇后效武则天登基称帝了。”安凌陌冷眼环视伏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的群臣,苏鸢一样冷冷地望着他。 安凌陌的视线落回魂不附体的胡庭正身上,“到时,皇后怎能不念着爱卿的功劳?胡氏一族的富贵煊赫还不是唾可得,”眸忽地闪过一丝狠戾,右缓缓举起刀,“朕拼一个昏庸残暴的骂名,也要为爱卿思虑周详。”胡庭正满脸木然,一动不动地看刀落向自己—— 再被擦着鼻尖扔了出去,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不过电光火石间。 安凌陌右膝跪地,胳膊被苏鸢锁在身后,丝毫动弹不得,只回头忿忿地看着她。仿若二十年前,他气急败坏,她气定神闲,除了那身细绣缀锦的凤袍华丽得刺目以外,一切都不曾变过。他安凌陌这一生都注定要输给她。 两人俱是一阵失神,从别后,忆相逢,如堕梦。众人皆噤若寒蝉,唯独殿外的蟋蟀不识时务,不住地叫着。 “臣妾失礼,”苏鸢松,滴水不漏地退后行礼,“陛下醉了,臣妾叫人送陛下回寝宫。”到底是她先醒来,留他一人大梦春秋。 含元殿外,一轮皓月已至天心,可惜了这难得的花好月圆。 下载免费阅读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 雍州城外,漫天遍地都是悲凉萧条的笛音,又浸了一弯寒月,分外凄楚。 苏鸢隐在苍郁的枝叶后,倚着树干,杜鹃啼血般吹奏着一支曲子,近乎呜咽。辨不得是头白鸳鸯失伴飞的死别,还是柔桑陌上吞声别的生离,只是透骨彻肤的悲戚,不胜凄切。 她只会这一首曲子,肝肠寸断地记了十几年,一阖目,便是家破人亡的景宁元年。 忽地,隐约听闻马蹄的“哒哒”声,愈来愈清晰,近在耳畔。 飞马被凄凉的笛音绊住,笛音也被马蹄声踏碎,吟笛之人仿佛由渺渺离恨天一失足跌回了烟火人间,蓦地收了神思。 苏鸢收了笛子,右缓缓摸上身侧的一柄弯刀。 翻身下马的却是一个面如冠玉的少年,月白锦袍,满身珠玉,贵气逼人,又是哪家锦衣玉食c不谙世事的公子哥。离家出走的戏码苏鸢见得多了,唇角一勾,突然起了戏谑的心思。 苏鸢一个飞身,轻飘飘落在少年那匹通体乌黑的骏马上,含笑道:“公子仪容不凡,坐骑也是千里良驹。”她倒是先入为主。 安凌陌本是听闻笛声凄咽,才勒马驻足。望着眼前从天而降的女子,惊怔了片刻,笑道:“姑娘身了得,笛音亦是绕梁日,”苏鸢半张脸被轻纱遮住,只瞧得见双目,安凌陌便不顾礼数地盯着那双美目,“晚秋夜寒,更深露重,姑娘若是专程来此赞小生一句,小生愧不敢受。” 苏鸢明了他的言外之意,正欲开口,又是一阵马蹄声,较之方才又乱又急,不知来了多少人。 思量间,十几个满身匪气的大汉已在苏鸢丈远处勒马停住,一色的黑色劲装,扯着嗓子开口便骂:“混账东西。哪个不长眼的,敢挡爷的路。” 苏鸢一言不发,目光冷冷地扫过去——恰好十人,正是她要杀的人,不枉她等了这许久。 “蜀十煞,横行江湖这些年倒是有些真本事,暗花开到十万两都没人敢接你们的追杀令,”苏鸢轻抚着马的鬃毛,淡淡说道,忽地神色一凛,“既是拿钱买命,苏鸢得罪了。” 安凌陌听得真切,瞬时明白过来。那些黑衣大汉怕是行走江湖得罪了人,那女子是收人钱财c代人寻仇的杀,此番便是来取他们性命的。江湖的恩怨杀伐偏教他撞见,他本就无缚鸡之力,卷入哪一方都要为人鱼肉,还是早些开溜为妙。 “公子等我片刻,我同你一起进城。”苏鸢侧着头说道,她看穿他的心思,故意要唬一唬他,也激怒了对面的人。 “片刻?真是狂妄,我们兄弟十煞的名头岂是白来的。”为首的黑衣大汉冷哼一声。也不乏些个色饿鬼,“如此良辰美景,打打杀杀多无趣。èi èi莫急,待哥哥们好好疼疼你,保管你舍不得杀我们兄弟了。”话落便是一片哄笑,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苏鸢不容分说便提刀飞身上前,与那十人厮杀起来。 一片刀光剑影,那一柄弯刀翻转起来煞是好看,如同满月。安凌陌却如何都没有吟风赏月的心思,他自小长在深宫,岁即位,出则舆马,入则高堂,堂上一呼,阶下百诺,何曾见过这种场面?心正惊惶不定,那十个彪形大汉已被苏鸢全部斩于马下。 苏鸢向着安凌陌款款走来,瞧见他神色骇然,莫名地心满意足,含笑问:“公子怕了?” 安凌陌垂眸看着面前女子,一层面纱隔在脸上,只看得见眉眼清秀,如烟如月。素白的衣裙衬着如瀑黑发,清清冷冷,遗世独立,恍然似凌波仙子——若不是那把刚饮过十几人鲜血的弯刀寒光森然c血气犹腥。 “人命在你眼便如此轻贱吗?”他轻声问,叹息一般。 苏鸢渐渐敛了笑意,目光像结了霜,冷声道:“你错了。人命,本就轻贱。” 人命若不轻贱,怎会有人shā rén屠城尸横遍野连眼睛都不眨。 雍州城位处燕国边陲,却因各国往来做生意的人多,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热闹繁盛不下京都金陵。 “听公子口音是京城人,过了雍州便是北魏的地界了,”苏鸢歪在一张美人塌上,把玩着的瓷杯,语调轻扬,“千里迢迢,你若说是游山玩水我可不信。”隐约带着些娇嗔的意味,不见昨日半分的冷冽。 依湖而建的一家客栈,景色宜人,名字也取得风雅——浮生。黄昏时一推窗,半江瑟瑟,烟波浩渺,当真有浮生若梦c为欢几何之感。 安凌陌正在一张楠木小案前沏茶,闻声抬眸,苏鸢正含笑望着他,面上仍是一层薄纱,目光却灵动狡黠。 看着她明媚清丽的眉眼,安凌陌心底猛然一动,慌忙垂下头,“说来惭愧,家母为在下定下亲事,在下却无意于那女子,不愿误了彼此终身,这才出走。”他是厌恶了勾心斗角的谋算权术才离的宫,但所言也是实情,当今太后确实执意要他娶赵国公家的独女赵佩弦,立为皇后。 “这些年边境不宁,江湖里亦是风云暗涌,你又不通武艺,贸然离家实在轻率。”苏鸢蹙眉思量,认真说道:“不如跟在我身边,反而稳妥些。我再不济也能护你性命。” 她竟为自己如此忧心。安凌陌目光灼灼地凝视眼前人,心底涌起一阵暖意,左右也无事,“好。”一语落下,义无反顾般。 苏鸢起身在他对面坐下,郑重其事地说道:“你看你遍身绫罗绮缎,镶金佩玉,少不了土匪山贼要谋财害命。我也决计不会袖旁观,到时你按人头付我银两即可。”语气万分肯切,看着安凌陌不太好看的脸色,弱弱地补一句“一个人五十两纹银。” “苏姑娘,” “安公子有何指教?” “你不会初次见我就打着这个主意吧?” “” 下载免费阅读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 这世间繁华千,唯一个“情”字,误尽苍生。 任你君临天下也不外如是。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许是因雍州城外的笛音而起,许是由浮生客栈的茶香而生,抑或是她面纱下的惊鸿一面。 一座荒废了不知多久的寺庙破破落落地戳在山腰,连一盏像样的灯都找不到,好在月色明亮,照在殿内勉强可以视物。 安凌陌陪着苏鸢在燕国兜了一大圈,一路上跋山涉水,别说山匪水寇飞贼,就是在客栈吃饭掉了钱,都有乐于助人的店小二不辞辛劳地给送了回来。这几日苏鸢看他的眼神,仿佛是他欠了她多少银子一样。 转朱阁,低绮户。一轮明月亦是辗转反侧夜不成眠。 安凌陌静坐了大半夜。苏鸢蜷着身子睡在一边,呼吸平稳,留一个纤弱的背影对着他。 整整一晚,脑海里都是苏鸢如画的眉眼和那层若即若离面纱,那样美的一双眉眼,与之相应的会是怎样的容颜?从初见时,安凌陌就开始好奇,怎奈苏鸢始终不曾以真实面目示人。 安凌陌天人交战了良久,终是缓缓起身,蹑蹑脚地走到她面前。甫一俯身,一缕头发便不安分地垂落下来,险些落在苏鸢额上,安凌陌心一提,屏息凝视着苏鸢——依旧阖着目,呼吸平稳。 安凌陌伸,小心翼翼地摘下那薄如蝉翼的面纱,一张明丽清妍无比的面庞便跃然而出,宛如画在月光下。 是寒潭冷月,是天山清雪,便是落在再好的丹青妙里,也要徒添分烟火气。极清极冷的一张脸,安凌陌又痴痴地想这样清秀的容貌笑开来该是怎样的景致。 恍惚间,安凌陌便被苏鸢反制住,右膝弯曲跪地,胳膊被锁在身后。 “你这是做什么?”苏鸢静静问道,听不出喜怒。 安凌陌挣了又挣,怎么都挣不开,只得颓然别过头,风马牛不相及地答道:“你真好看。”这话说得唐突,和那些登徒浪子口的“小姑娘,长得倒是有几分姿色”是一个意思,轻佻得很,偏教他说出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浪漫深情。 偏偏这无比抽象的情意还教她听了出来,苏鸢一怔,无意识地松了。再回过神来,面色绯红,一句话已自唇齿间清清浅浅地迸出,“若是,我不那么美呢,又或是丑陋不堪,再或是满面疤痕?”声音轻轻的,目光盯着破败的窗户,故作漫不经心。 安凌陌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烫得她心慌意乱,不由地后退一步,旋即被拉了回来。 安凌陌将她一双提刀shā rén的握在掌,沉吟半晌,“你应当知晓我不是计较皮肉之相的俗人。你也不是。鸢儿,你如此问,便说明心里是有我的,对不对?” “是我失言了,你权当我没问过。”一个惊惶失措。 “鸢儿,我此生此世必定真心待你,绝不相负。”一个恍若未闻。 他做了十二年任性妄为的皇帝,就是把天翻过来都有人屁颠屁颠地翻回去,还被夸一句“圣上英明”,全然不知她背负的是何种宿命。 仿佛角色颠倒了一般,她是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一昧要躲;他是武功卓绝无所畏惧的侠客,执意要追。再泾渭分明的人事,落到一个“情”字上,也纠缠不清了。 正纠缠不清时,寺庙一侧的一座半丈高的挂满蜘蛛网的罗汉像,也许是年久失修,善解人意地塌了下来,吓了两人一跳。安凌陌真的被吓得跳了一跳,苏鸢白他一眼,不再理会,躺下接着睡了。 都说人生如白驹过隙,不过须臾,须臾虽短却也如白云苍狗变幻莫测,非得等到身死魂散时才能确切知晓,离京的这段日子,是他安凌陌此生最美好的时光。 他同她去洛阳赏过花,去姑苏饮过酒,走过大漠的沙天山的雪,然后是江南水乡的一叶画船,苏鸢吹着笛子。 小船悠悠地把江面的月色剪开,再卷着苏鸢凄咽的笛音,一齐顺流飘零。 这是安凌陌第二次听苏鸢吹奏这支曲子,也是第一次听她说起过往。 她是凉州人。北魏曾攻占过凉州,在城内大肆屠杀,人畜不留,日不绝,她家破人亡便在彼时。 那时正是数九寒冬,晦暗的天空断断续续地飘着雪,城里的街道上趴满死人,殷红的血流出来片刻就被冻住,不然,才是真真正正的流血漂橹。凉州已然是一座死城,只剩十几个魏兵来回搜寻,唯恐有漏网之鱼。她缩在一堆凉透的尸体间,被冻得几乎失了神志。天地苍茫,有人凄咽地吹着笛子,是她从未听过的悲凉凄切,落在空荡荡冷冰冰的人世,当真是叫人了无生念。 苏鸢盯着江面,神色寂寥,一句“了无生念”漠然说出,听得安凌陌一颤。 他一颗心像被人紧紧攥住一般,透不过气,颤声问:“后来呢?”脑子里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若是她下一刻突然投江了怎么办? 苏鸢却似忽然回过神来,淡淡说:“后来我被一个隐世高人救走,他授我武艺,悉心抚养,”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的墨玉笛,“再后来,你也知道了,我江湖飘零,做的是拿钱买命的买卖。” 景宁元年,燕国新帝登基不久,朝堂暗流涌动,北魏便趁乱发兵攻打燕国,赵太后命大将军祁皓率兵平乱。祁皓出身书香门第,却是天生的将才,不过日便解了凉州城之围。此后赵太后便对他更为倚重,授官赐爵,驻兵凉州,至今已有十余年。 安凌陌本就无心帝位,加以朝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还有一个太后把持朝政,敌国入侵这等大事他也只是略知一二。 “鸢儿,你嫁给我,”安凌陌看着苏鸢诧异的神色,沉声道,“你嫁给我,我这一辈子都好好待你,不让你颠沛流离,不让你涉险,不让你受一点儿委屈。”一双眼睛蓄满深情,灿若星子,好看得紧。 夜色凉如水,苏鸢目光空洞地望向水面,轻抚的墨玉笛,轻声吟道:“碎音笛,断肠声,江心寒月,两岸华灯,冷透伤心尽平生。” 安凌陌一时默然,他见过形形色色的女子,温柔端庄的名门闺秀,工于心计的后宫妃嫔,或妖娆或温婉或直率或桀骜,还有赵国公家偏执痴心的赵佩弦,阅尽人间胭脂色,却无人似苏鸢这般,冷冽又悲戚,教人心疼得无所适从,紧皱着眉要拼命守护。 怅惘间,却是她冷清的声音,“一辈子何其漫长,你日后若厌弃了我,八成要后悔。” 苏鸢凝视着他,神情似有不忍,犹疑道:“你可想好了?” “磐石无转移。” 苏鸢轻轻叹息一声,浅浅道:“我身无长物,只这笛子还算名贵些,”将那管笛子交给安凌陌,面颊微红,“只缘感君缱绻意,自此不作凄凉曲。” 笛子由一整段上好和田墨玉制成,温润光洁,沉黑如墨,不见一丝杂色,最难能可贵的是笛音清越非寻常笛子可比。笛子上刻有两个楷体小字“碎音”,恬静隽秀,倒像是女子所刻。 下载免费阅读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 天色晴好,重重深宫之内的一座临水小榭,安凌陌百无聊赖地坐着,看四五个宫娥在水边投喂池的鱼。 偶有几只小鱼探出水面争食争得厉害,安凌陌便随取出一粒硕大的珍珠掷了过去,“咚”一声落入水里,吓得鱼儿四下逃窜,过片刻再寻过来,不用多久再被他一粒珍珠吓走。陪侍的宫娥内侍干站了半晌,唯他和鱼乐此不疲。 “陛下,您若是实在无聊,不如去陈淑妃那里瞧瞧,娘娘怀着身孕实在辛苦。”李愿躬着身子,赔笑道。 安凌陌瞥他一眼,笑道:“说说吧,陈淑妃给你什么好处,请得动你这御前红人来当说客。” 李愿从安凌陌降生起就跟在身侧侍奉,近四十年了,最了解这位皇帝的脾性,安凌陌亦待他格外亲厚。十年前赵太后薨逝,安凌陌便愈发阴晴不定c不近人情,只有李愿能在跟前说上几句话。 李愿慌忙解释,“主子可冤煞奴才了,”扯着尖细的嗓子,“老奴一心想着给主子解闷,主子事事顺心,便是奴才的好处。”在这深宫混了这些年,都是心生窍的聪明人。 安凌陌沉吟一阵,说:“再从宫里挑几个稳重伶俐的宫女派到陈淑妃的庆和宫去,另外叫太医院多看护着些,不得懈怠。” “陛下午膳时便吩咐过,奴才已着人去办了。陛下宽心。”李愿躬身应道。 安凌陌却不再作声,李愿慌忙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去——正是皇后的凤驾逶迤而来。 苏鸢来到小榭,向着安凌陌盈盈一拜,“陛下万安。” “免礼,”安凌陌看着她,若有所思,“坐,陪朕谈一局。”苏鸢欲言又止,迟疑了一瞬便依言坐下。一旁的内侍连忙取来棋盘摆好。 安凌陌自顾自拈起一粒白子落下,苏鸢亦默默地落下一黑子。 如此你来我往了一盏茶的功夫,苏鸢淡淡开口问道:“柳呈远丁忧回乡,刑部尚书一职出缺,陛下心可有人选?”她注意到安凌陌举子欲落的微微一滞。 他到底是在意的。 安凌陌是燕国国君,那日晚宴上咄咄逼人气急败坏的模样,哪里有一丝帝王风范,哪里有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半分的神采,随便一员小吏也比他有气度些。不过是为了给她难堪。 他真的是怨恨她入骨了,万里江山被夺占,二十年来如同傀儡,甚至百年之后也要受万世嘲讽,这些,皆是拜她苏鸢所赐。 “皇后看着办便是,不必来扰朕。”安凌陌盯着棋局,提了颗黑子,语调甚是漫不经心。 沉寂了半晌。 苏鸢终于继续说:“十日前魏国出兵攻打凉州城,城内粮草不足,祁皓发向朝廷请粮。” “那便就近从雷州调十万石过去,”安凌陌略显不耐地看着苏鸢,眉头一皱,“皇后一向雷厉风行,怎的今日连这些小事都决断不了?” 前朝后宫谁不知道,皇后独拥大权临朝称制十年,皇帝早已形同虚设,官吏任免军政要务都是皇后上令下行。偏她惺惺作态,特意跑来请示他,成心气他不是? 苏鸢恭谨地答道:“臣妾遵旨。”又一子落下,黑白交错的棋盘已尘埃落定——白子半壁江山落入敌,再无翻盘的可能。 苏鸢起身施礼,“臣妾告退。”贴身侍奉的宫女画棠赶忙上前扶着,羽扇华盖,又领着十数名宫人浩浩荡荡地离了小榭。 “陛下?”李愿轻声唤道,苏鸢已走了良久,安凌陌仍静静坐着。 回过神,眸光一黯,猛地将棋盘一把掀翻,晶莹剔透的棋子摔了满地—— “回宫!” 安凌陌背靠床榻,在地上一直坐到了亥时,殿内不见一星烛火,宫女内侍也都被他赶到了外面,漆黑寂静,只李愿片刻不离地陪在左右。 “陛下不疼惜自己,为了天下苍生也要保重龙体呐。”李愿跪在一侧,苦口婆心地劝着。 “天下苍生?”安凌陌嗤笑一声,“她的天下,她的苍生。”说话间轻轻摩挲着怀的锦盒,盒子里是苏鸢赠他的碎音笛。 他喃喃自语:“感君缱绻意,不作凄凉曲。利用便利用了,后宫哪个女人不贪慕富贵;权势朕更不在意,这帝位本就旁人推朕上去的,”安凌陌声音一顿,语调凄凉落寞,“富贵权势她可曾对朕有过一星半点的情意。” “朕真的不是吝惜这江山。”安凌陌闭着眼,眉心紧紧攒在一处。 李愿在一旁听着,不由哽咽,“老奴明白。”他没有子嗣,皇帝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朝夕相伴,说句僭越的话,就如同他的孩子一般。现今却颓然消沉至此,李愿亦是万分心疼。 殿内沉黑得一片死寂,只窗纸上映着一痕惨白的月色,也是凄惶。 安凌陌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李愿,“你年事已高,下去歇着吧,叫旁人进来侍奉便是。”语调漠然,一转眼又是天子的威仪,适才的悲戚杳无踪迹。 李愿只得恭谨地叩一个头,“老奴告退。”却行退出大殿,他深谙安凌陌的脾性,看似软弱,却执拗得很,定了主意便不会轻易转圜。 李愿走前将一名宫娥遣入殿内,一盏盏六角琉璃灯逐个亮起,依旧是富丽堂皇的紫辰殿。任他皇城墙根下饿死了多少乞丐,这满堂金玉也无损分毫。 宫娥捧沉香木托盘颔首跪着:“陛下未进晚膳,不如用些冰糖燕窝羹,就寝后胃里舒服些。”声音袅袅糯糯的,说不出的好听。 安凌陌垂眸看她,只瞧见小巧的鼻子,尖尖的下巴,是惹人怜爱的温婉与纤弱。 他伸将她扶起来,眼角眉梢蕴着笑意,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怜音。”盈盈抬眸,不胜娇弱。 下载免费阅读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香微度绣芙蓉。 翌日,怜音醒来时,躺在她身侧的安凌陌静静望着她。眼底却并无半分她的影子,出神一般,可见帝王心思真是难测。 依旧含羞带怯地唤道:“陛下。”她知晓自己定然是楚楚动人,帝王心思深浅都与她无关,只这一夕恩宠便可让她跻身富贵,再不是那个被人呼来喝去的小宫婢。 安凌陌被她一唤回过神来,“你叫什么名字?” 怜音眉头微不可觉地一蹙,羞赧恭谨地答:“奴婢怜音。” 安凌陌起身穿衣,怜音忙不迭地一旁伺候穿戴。“名字好听,人长得也俏丽,”安凌陌漫不经心地评价,“那案上的墨玉碎音笛便赏你了。” “奴婢谢恩。”怜音伏在地上,满心的不甘,哪有宫女侍寝后不赐位分的道理,哪怕再低也算是半个主子,一柄破笛子就打发了她,以后岂不还是伺候人的命。 凉州城。 一只雪白的鸽子扑棱着翅膀落在将军府的后院,腿上用细线牢牢绑着的纸条接着就被人取了下来。 是个侍卫打扮的人,拿着纸条匆匆赶往正殿。 踏入正殿,第一眼便是一座一丈见方的沙盘,除了北边的魏国西边的乌穹占了一小部分角落,整个大燕国尽收眼底,纤毫毕现。 有人正负俯瞰这天下,五十岁上下,青色长袍,唯有眉宇间的肃杀冷凝之气昭示着这是当年弓弦射汉月,马蹄踏胡尘的威名赫赫的定国将军祁皓。 侍卫趋步上前,压低了声音:“禀将军,京城来的消息。”双奉上纸条。 祁皓接过展开,只有四个蝇头小字——万事俱备。 万事俱备,只欠他这阵东风了。 祁皓不动声色地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去一趟魏国,给司徒将军送去。”侍卫是跟了他十多年的心腹,多余的话无须再嘱咐。 “是。” 已入深秋,天气一日冷过一日,紫辰殿前的石阶上又是一层清寒的月色。 每月十五是规定的帝后同寝的日子,一张乌木鎏金宝象缠枝床,安凌陌躺在里侧,苏鸢躺在外侧,不远不近的。 龙凤呈祥图样的明黄帐子,大红底子鸳鸯锦被,满目锦绣,只是不知床上共枕而眠的人是如何异梦同床。 苏鸢道:“陛下几日前幸过的那位宫女,臣妾给了她一个贵人位分。”声音平静,漠然如同在朝堂上与大臣议事一般。 是他赏了碎音笛的宫女,安凌陌只隐约记着她叫什么音来着。 “既是侍奉过陛下的人,多少要有个名分,若是将来怀有皇嗣也不至于耽搁了。”像是埋怨他似的。 “是朕疏忽了。”他有些烦,随口应道。 “还有陈淑妃,再有两个月便要临盆了,到时候位分也该晋一晋了。昭华公主的生母生前是贵妃,陈淑妃若诞下公主便晋贵妃位,若” “若是诞下皇子,朕是不是该废后另立了?”安凌陌神色冷峻。他一时赌气的话,倒也不是没有道理,他膝下无子,只有昭华公主一个女儿,此时后宫若有皇子降生,日后必定克成大统,母妃则是皇太后。若到时诞下皇子,以无嗣之名废掉苏鸢,将陈淑妃立为新后也是名正言顺。 苏鸢一怔,旋即起身跪伏在地上,沉声道:“臣妾未能替陛下绵延子嗣,忝居后位,羞愧难当,请陛下废黜。” 安凌陌心里忽然漫起浓重的哀伤,苏鸢执掌凤印二十年,真真是贤良淑德,万事都是为他着想。他近日宠爱哪个妃嫔多一点,她丝毫不嫉妒,反而想着给人家什么赏赐升到什么位分;他对哪个歌姬舞女多看一眼,她比他都着急,想方设法地替他张罗到后宫里来;再比如这次,哪怕是他把她赠的碎音笛转赐给别人,她都视若无睹,只想着他大燕国的皇嗣。豁达如此,不是至圣便是无情,她显然不是前者,那便是从未在乎过他。 这样百里挑一的贤后,样样都无可挑剔,除了——不爱他。 “鸢儿,”安凌陌神色悲戚,颤声问,“你爱朕吗?” 苏鸢闻言,心底汹涌澎湃,面上依旧淡淡的,沉吟半晌,“回陛下,臣妾” “不要说这些冠冕堂皇c逢场作戏的话,朕一句都不想听!” 苏鸢有些委屈地垂首跪着,她从来都不想这样。她也想一如二十年前,或狡黠或悲凉或温婉或狠戾,喜怒悲欢都是他喜欢的样子。可这偌大的皇城无异于一座牢笼,她又何尝不是一具傀儡,一具要伤他负他的傀儡。 一步步走至今日,说爱,不配;说不爱,不甘。 安凌陌望着她的眸光逐渐黯淡,她心俨然没有他。 这么多年心那点若即若离c微若萤火的期望终于落空,片刻的如释重负后就是噬心的绝望与疲惫,仿佛堕入了无底深渊,不至于粉身碎骨,此生却也再无意趣了。 “地上凉,别跪着了,”安凌陌穿了靴子披了衣服要走,“早些歇着。”说话时神色冷寂得瘆人。 苏鸢回头只看见一个寂寥落寞的背影,心口疼得要落泪。拼命克制着过去拥住他的冲动,一个叩首,轻声说:“恭送陛下。” 安凌陌走至门边闻声一顿,复又狠狠地拉开门,迈出大殿。 下载免费阅读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 梓樨山上有一座寒宁寺。 寒宁寺位处燕魏两国交界处,距凉州城不过二十里,平日少人烟,寥落得很。 一入山门,便有泠泠琴音传来,清远悠扬,落在空荡的山略显清冷。 层云后的一轮明月若隐若现。祁皓循着琴声来到一处院子,恰好抚琴人一曲终了。 “司徒将军久候了。”祁皓含笑道。 魏国竟陵王司徒渊,出身皇族,有统帅千军之才,受命镇守边疆,迄今已有十年。十年来魏燕两国小战不断,祁皓与司徒渊运筹帷幄c调兵遣将c斗智斗勇,谁都没能占谁一分便宜。都是百年不遇的将才,棋逢对,二人皆有相惜之情。 司徒渊搁下琴,起身,理了理鸦青色的长袍,疏朗落拓。 院内置有一套桌凳,二人相对而坐。 “魏燕两国连年交战,将军肯屈尊赴会,祁皓先谢过将军。”两国戍边将领私下会面,传出去就脱不了叛国通敌的嫌疑。祁皓有意无意地提这么一句,半是威胁半是拉拢,实在用心险恶。 司徒渊暗骂一句“老狐狸”,云淡风轻地说:“祁将军这几日打着我大魏攻打凉州城的幌子,囤积了不少粮草,”说着皱起眉头万分委屈,“这么大一口锅,我可背不起,故来问问这其的原委。”都是快修炼成精的人,唇枪舌剑,专往寸上扎。 祁皓心底冷笑,要不是瞧准了有利可图,他能来才怪。 “大燕当今天子怯懦,大权旁落,竟让一个妇人把持朝政近十年。为人臣子,怎能坐视不理?”祁皓义正词严。 却骗不过司徒渊,“祁将军欲起兵谋逆。”言之凿凿。 祁皓的狼子野心不是一日两日了,他第一次见祁皓就知道此人绝不会屈居人下——哪怕他从未结党营私,从未居功自傲,哪怕他言谈没有一丝不臣之心,举止没有半点僭越之意。可怜金陵城深宫的傀儡皇帝一无所知,尚将他引为肱股重臣。 祁皓皱着眉纠正,“是清君侧,”看着司徒渊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亦懒得计较这些,单刀直入,“燕国与魏国相毗邻的有雍c凉c谭洲,谭州守将庸才一个,司徒将军大举进攻谭州,朝廷必然派大军驰援,将军只消拖住他们日,我便可直捣金陵。改天换日。” 司徒渊脸上是若有若无的笑意,沉默不语。祁皓接着说:“不敢平白劳动将军,事情成与不成,都有重谢。” 其实以祁皓的深谋远虑没有司徒渊也能成事,只是害怕前脚刚走,司徒渊就趁火打劫,蚕食燕国土地——毕竟今后会是他祁皓的国土。倒不如许以利益将其牵制住,助他之时也解了他的后顾之忧。 二人心知肚明。 司徒渊今夜便是为这“重谢”而来。金银珠玉都是司空见惯的,太过小家子气,料祁皓夺了帝位也不好意思拿出来敷衍他。两国之间,唯有割地了。 以祁皓的精明,想必早有安排,司徒渊趁火打劫也占不到多大便宜,与其损兵折将地去捣乱,倒不如依他之言,反而兵不血刃地得几座城池。 “愿尽绵薄之力。,”司徒渊应允下来,魏人重诺,绝不反悔,“久闻燕国地大物博,不知将军愿许几座州城纳入我大魏图?”兜来兜去,不过一个裸的“利”字,一个谋朝篡位,一个襄助敌国,皆是因为有利可图。 祁皓道:“谢礼并非州城,却是十座州城都换不来的。” 他身后的随从将怀抱着的匣子轻轻放在桌上。 “听闻司徒将军剑术出神入化,在下特意奉上名剑浣影。”祁皓边说边暗暗观察司徒渊的神色。 剑匣被打开,一柄长约尺宽约一寸的双刃长剑,精巧绝伦,鬼斧神工,剑身笼一层月色,清寒如雪,愈衬得剑气冷冽。 司徒渊轻抚过镌刻着“浣影”二字的剑身,指尖的凉意如冰如霜,没有半点狠戾邪佞之气,哪里是人间铸剑师所能为,确是天降神兵浣影剑无疑。 多年以前,有人在人迹罕至的昆仑之颠意外得到两把剑,一名涿霜,一名浣影。这两把剑削金器c裂磐石,无往不利,而且斧砍石凿c猛火烧炼不能损其分毫。传来传去,就说是天赐神剑,更玄乎的是说这两柄神剑有灵识,可通人性。 枉无数铸剑师呕心沥血打造利刃,自“涿霜浣影”出世,天下余剑尽废,如同烂铁。 司徒渊轻吸一口气,当真是十座州城都换不来的重谢。 祁皓唇角微微一勾,心知大事已定。他素知司徒渊是嗜剑如命的人,得此名剑,哪怕是为他赴汤蹈火也必定不遗余力。 果然,“祁将军放心,司徒渊得如此厚礼,没有不尽心竭力的道理。”司徒渊起身拱施礼,目光坚毅,语气不卑不亢。 下载免费阅读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 天欲暮,苏鸢安坐在御花园一处小亭子里,不远处一片空地上昭华公主正带着一群宫女太监放风筝,她恬静地看着。 昭华公主母妃王氏难产而亡,皇帝垂怜,取名明月,又没有兄弟姐妹,更是被安凌陌宠得没边没沿的。 正是十六岁的光景,姿容清丽,天真无邪,果真皎若明月。苏鸢漫无边际地想着,凉州城被屠之前的某个阳春月,她一定也和父兄在郊外放过纸鸢,她那时的天真烂漫一定和此时的昭华公主一般无二。 “娘娘,陛下来了。”画棠在一旁低声提醒道。 苏鸢转头,果见安凌陌立在甬道上,明黄龙袍上的刺绣精致繁复,被橙红色的霞光映着,熠熠生辉。 金乌自他身后坠下,晃得苏鸢看不清他的神情,连忙上前请安。 两人的影子连在一处,分外亲近。 躲在他的影子里抬头望,才发现他面色冷凝。右轻抚她的鬓发,语调寒凉,“皇后,朕真是错看你了。” 御书房,安凌陌站在一张金丝楠木翘头案后,冷眼看着垂首跪在地上的苏鸢。 偌大宫殿,除他二人,活物只有案上金丝笼囚着的雪白鸽子。 “祁皓借口诛妖后c清君侧起兵谋逆,势如破竹,已至徐州城下了。”安凌陌道,徐州距国都金陵仅一步之遥,徐州城一破,祁皓叛军便可直指金陵,大燕国危如累卵。安凌陌又念及祁皓谎报魏军来袭骗取朝廷粮草,竟是为了行大逆之事,心里愈是愤恨,眉心的结又深了分。 “祁皓勾结敌国,谋取江山,人心所背,必败无疑。”苏鸢淡然道。 “祁皓驻地凉州距金陵千里之遥,隔了郢c青c雷数座州城,一夕便兵至徐州,”安凌陌一顿,凝视苏鸢,“朕听闻是皇后调离了郢c青c雷等州城守军的缘故。” 苏鸢叩首,辩驳道:“祁皓与北魏狼狈为奸,令魏国猛攻谭州。臣妾以为叛臣作乱尚不足为惧,雄盘踞一方虎视眈眈的北魏方是心腹大患,奈何谭州兵力薄弱,又军情紧急,只得从就近从郢c青c雷州调兵支援。” 狼烟四起,遍地烽火,拆东补西地去解燃眉之急,说来说去,都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大燕国。 “祁皓自景宁元年镇守凉州,已有数十年,”安凌陌指节轻敲桌案,忽地话锋一转,“朕记得你是凉州人。” 苏鸢心头一紧,指甲死死扣着砖缝,竭力不紧不慢地说:“祁皓兵力虽有十万,但千里奔袭,必然人困马乏,皇城内的羽林卫足以将其一举绞杀。” “你认识祁皓吗?”他逼问。 “待谭州烽火平息,各路兵马亦将赴京勤王,定不使陛下见罪于天下,为后世诟病。”她置若罔闻。 “够了!”安凌陌怒喝一声,举起金丝鸟笼向地上掷去,鸽子惊得满笼子乱扑腾,他犹不解气,一把将桌案掀翻,奏疏飘落满地。 这些冠冕堂皇c粉饰太平的场面话,自他登基以来就不重样儿地听了几十年,人人都不肯坦诚对他,都把他像傻子一样哄着。连他倾心爱着的女人都如此待他,他的一颗真心竟是一不值。 苏鸢直着身子一动不动地跪着,静静地看着天子的雷霆之怒。 安凌陌在她身前站定,俯身恨恨盯着她的眸子,“你要骗我到何时,”抬捏起她的下巴,“你所说的于景宁元年救你一命的隐世高人,就是祁皓。” 苏鸢眸光一闪,旋即满脸漠然,带了分冷意,分明是不欲分辨。 安凌陌从笼子里将那只惊慌失措的鸽子捉出来,“这是自你坤极宫截下的,”又将一片巴掌大的纸片扔在她面前,冷笑道,“鱼雁往返,矢志不渝,原来朕才是坏人姻缘的恶人。”不自觉地握紧,掌心捏着的鸽子便折了脖子,一命呜呼,被他丢在地上。 至此,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二十年前雍州城外的月夜,她等的不是什么蜀十煞,是他;她更不是什么江湖飘零拿钱买命的落魄人,而是祁皓府上的杀,处心积虑地接近他只为了替祁皓谋夺江山。 从一开始,她就在骗他。 纸片上只有两个字——“弑君”。苏鸢这二十年收到过祁皓许多密令,唯有此次最是白纸黑字,触目惊心。 苏鸢惊惶,下意识伸拽住安凌陌的衣角,急急道:“我没有。”一抬眼,就瞥见他眼底的恨意,木然松。然后是循规蹈矩的一个叩首,“臣妾绝无半点加害陛下之心,陛下明鉴。” 安凌陌背着她,“二十年前,你还同朕说过感君缱绻意,不作凄凉曲,”他语调哽咽,顿了片刻才继续说,“不觉得恶心吗?”一滴泪自眼角落下,洇在肩头,了无踪迹。 沉寂了半晌。 苏鸢站起身,从容理了理凤袍,冷声道:“你说过一辈子倾心相待,如今说话不也是藏头露尾,避重就轻吗?可见,人的誓言是作不得数的。”左右他恨她恨得要命,再离心离德些没什么,举案齐眉c琴瑟和鸣是她此生都奢望不来的。况且她的确负他至深,愈辩驳愈苍白,到不如恶人做到底,谁都痛快。 安凌陌泫然欲泣,凝视着她一眉一眼,仿佛雍州的月,姑苏的酒,维扬的舟一直在她眸,他们从未有过嫌隙。“鸢儿,”帝王神色动容,抬欲抚眼前人脸颊。 却被苏鸢挥隔开,带着浸骨寒意蹙眉道:“你怨我心有所属,欺你负你,可你不也宫六院c宠幸宫娥吗?”苏鸢冷笑,“帝王薄情果真不假。你从未真心爱我,只是怜我孤苦贪我容貌,一时新鲜罢了,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一字一句是无眼刀剑,伤起人来生死毋论。 安凌陌只一瞬的悲戚,接着便笑,几近疯癫地笑,笑着笑着有两行清泪淌下,“你看看我们多可笑,就这么虚情假意地半辈子都过来了,现在却来计较这点可怜的真心。” 苏鸢只觉得空荡荡的酸涩,沉吟半晌,道:“陛下忧虑过甚c龙体染恙,近日还是于紫辰殿静养的好。”语气是掩不住的倦意。 安凌陌亦是累极了,背对着她,颓然挥了挥。 翌日,前朝后宫便风传皇帝被皇后囚于紫辰殿,至死都不得踏出宫殿半步。整座皇城已是她苏鸢的天下,把持朝政,眼通天。 下载免费阅读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 院子里的桂花轰轰烈烈地开过一秋,至今也是颓然飘落,无力回天。 那么几片半枯的落花,卷着西风飞过窗棂,落在安凌陌衣上,惹了分残香。 他无比细致耐心地将身上的落花一瓣一瓣拈下去,再用一方素白的帕子不紧不慢地细细擦了,漠然望一眼窗外,“起风了。” 李愿跪在地上干着急,苦着一张脸,说:“陛下,祁皓的叛军锐不可当,徐州城破只在旦夕。” 大燕这场浩劫,避无可避。 安凌陌却恍若未闻,窗外依旧有枯败的落花借着风往他身上扑,他不厌其烦地将其一瓣一瓣拈下去,神色安宁,仿佛天地间再没有比这更要紧的事。 李愿赶忙起身将窗户关好,躬身轻唤:“陛下” 安凌陌抬,“不必说了,胜负已定,”凄惘地看着他,“大燕,要亡了。” 紫辰殿外,陈淑妃挺着个大肚子正欲入殿,被门外看守的侍卫拦住。 “皇后娘娘懿旨,闲人不得出入紫辰殿。”一个侍卫冷着脸说。 陈淑妃气极,瞪着杏目,“苏鸢囚禁当今天子,是犯上作乱,如同谋逆,诛灭九族的大罪,你们为虎作伥,有几条命够死?还不滚开!” 那几个侍卫被她一番严辞厉色唬住,有些松动,正犹豫不决。 “淑妃此言差矣,本宫并非囚禁陛下,只是为了让陛下安心修养龙体才不让一些冗人琐事前来打扰。”苏鸢缓步走来,身后一套皇后的仪仗,繁琐又威仪。 苏鸢瞥一眼陈淑妃的肚子,“淑妃临盆之期渐近,更不宜进去,若是过了病气,伤了胎儿,你我悔伤不说,岂不教陛下也徒添愧意。” “陛下有恙为何不传御医,要你在这里狐假虎威?”陈淑妃厉声质问。 苏鸢面色一沉,又祭出皇后的威风,“放肆!”轻蔑地瞧着她,“只要本宫为后一日,你便要低眉行礼一日,由不得你胡作非为。” “陈淑妃失仪犯上,罚俸半年,禁足个月。”言两语便发落了她。“画棠,送淑妃娘娘回庆和宫。” 难怪古往今来总有人拼上身家性命去谋逆篡位,天下人的生杀予夺尽在帝王一句话,实在太过诱人。 陈淑妃忽地破口大骂:“苏鸢,你这jiàn fu,”画棠慌忙去堵她的嘴,拉扯间,陈淑妃的宝钗玉簪松落,头发披散下来。 苏鸢顾着陈淑妃的腹胎儿,止住画棠,冷冷地听着陈淑妃喊骂。 “陛下待你情深义重,当年不顾太后和群臣反对,执意立你为后,没想到你这贱人忘恩负义,比畜生都不如!”陈淑妃披头散发,双目猩红,骂得兴起,一句比一句难听,“和你那姘头狼狈为奸要害死陛下,你们这对狗男女,一个造反,一个干政,都不得好死!” 李愿在趴在门上听了半天,趋步到安凌陌跟前,“回禀陛下,陈淑妃听说陛下被囚,要见陛下,被皇后娘娘拦着了,在殿外吵起来了。” “淑妃娘娘怀有身孕,皇后娘娘又又严厉了些,难保不伤着胎儿。”李愿吞吞吐吐半天才说岀这么句话。皇后哪里是严厉,说专横跋扈都是轻的,可他深知安凌陌对皇后还有情意,故而话还不敢说绝。 安凌陌也心里发急,偏又出不去。 “传朕口谕,教她回去安心养胎,朕”他眉头一皱,“身子抱恙,过几日再去瞧她。”过几日,过几日尚不知身首何处,风雨飘摇之际,人人朝不保夕。 殿外,陈淑妃恨恨地看着苏鸢,“大燕何愧于你,陛下何仇于你?苏鸢,你枉生为人!” 在场之人皆骇然,暗暗打量苏鸢的神色,她掌权这些年,为铲除异己上没少沾血,取一个不识时务的妃嫔的性命更是一念之间。 苏鸢却淡淡说道:“闹够了就回去,吵得陛下心烦。” 陈淑妃从容整理了衣裳,屈膝跪下,冲着紫辰殿磕了个头,朗声道:“城破国亡,臣妾不堪受辱,愿为陛下尽节,为大燕尽忠,以身殉国,便是身处黄泉,也要咒得这干乱臣贼子寝食难宁。”逆贼破王城之日,后宫妃嫔必受折辱,却鲜少女子似她这般刚烈。 说罢,猛地起身向一侧的柱子撞去。用尽了平生的气力,谁都来不及阻拦,眼睁睁地看着她香消玉殒。鲜血自额上流下,污了满面。 院子里一阵惊呼,接着便乱作一团。苏鸢怔怔站着,足无措。 李愿还未来得及跨出殿门。 “淑妃娘娘殁了。” 是夜,安凌陌负立在一架屏风前,屏风上用金线绣了锦绣山河图,气吞万里。 安凌陌拿起烛台一点点把这万里山河点着,面无表情地看着它一点点化成灰。 先帝病逝当年,他五个哥哥争夺皇位,被赵太后一一下毒害死,年仅岁的他却因易于掌控被选,硬拉上去做了皇帝。赵太后辅政掌权倒是心满意足了,他却从此被钉在这龙椅上没完没了的虚与委蛇c勾心斗角。再后来,他最心爱的女子亦是一直在算计他的江山,他如同傀儡的这些年,她却千方百计地想着将这万里山河送到她意人上。 安凌陌嗤笑,他厌弃如草芥的江山在旁人眼竟是如此炙可热,要逼得他家破人亡。 李愿抽泣,“淑妃娘娘肚子里的孩子都已经成型了,是个男婴就这么随着娘娘去了。” “别哭了,朕脑袋疼。”安凌陌皱眉道。 李愿依旧是哭,用袖子拭了拭眼泪,“奴才替主子惋惜,主子子嗣单薄,眼看终于要有小皇子降世了,怎么就” 安凌陌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悲凉寥落。 “罢了。便是降生人世朕也没有江山可与了,与其以后在逆贼饱受折辱,倒不如随他母妃一道去了,权当是殉国了。” 李愿悲不自胜。 窗外是一弦弯月,凄楚萧条地浮在夜空。 更月。庭恰照梨花雪。梨花雪。不胜凄切,杜鹃啼血。 安凌陌长叹一声。 明月。安明月。 下载免费阅读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 坤极宫,苏鸢正襟威坐案前,楠木小案上是明huáng sè的圣旨,上面正是安凌陌的一笔钟王小楷,工整得很。 画棠在一侧瞥了一眼,大意是称赞乌穹王敏咚尔雄才大略当世豪杰,仰慕燕国明又多次求亲,拟将昭华公主许配敏咚尔,即日启程。 安凌陌用心良苦,国将亡,等到叛军攻入皇城,君王独女昭华公主非辱即死——他宁愿她远嫁他乡。 举宫只知皇后不知帝王,他如今的圣旨连张废纸都不如,自己都身陷囹圄,还差遣得动谁?安凌陌却依旧一字一句地拟好,巴巴地差人送到了坤极宫。 是在求她。 苏鸢摩挲着上面的字迹,满心凄苦,他那么恨她,摧眉折腰地拟这道旨时,心里该有多难受。 “公主和顾家已有婚约,另配他人只怕不妥?”画棠低声提醒。 顾家祖先是大燕国的开国元勋,居功至伟,太祖当年定下规矩,顾家世代嫡生长女封郡主,嫡生长子尚公主,以示荣宠。至今朝,顾家嫡长子顾青衣正值华年,琴技高超,俊雅非凡,与昭华公主安明月也是一对璧人。二人还未降世便有婚约在身,只待完婚,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公主不可留京,必须远嫁。”苏鸢果决道,拿起宝玺,沾了红泥,印在那道圣旨上,“去宣旨吧。昭华公主明日出嫁,一切礼仪叫礼部的人抓紧准备。”今日降旨明日出嫁,实在仓促,纵使礼部的人有头六臂,也少不了要出纰漏。 论礼是要乌穹派使者前来迎接公主,可实在等不得了,若是祁皓兵围金陵城就一切都来不及了。 景宁十二年十月初。 祁皓十万叛军围攻金陵城,城内万羽林军阻拦,奈何人心涣散,竟是一点胜算都没有。 往日山呼万岁的武百官各怀鬼胎。祁皓兵马攻入皇城,为安抚人心必定不会为难前朝旧臣,若是马屁拍得好加官进爵也不在话下。九五至尊的位置谁坐不是坐,富贵依旧,何必为你安氏江山殒身不恤呢? 昔年南宋崖山之战后,尚有十万军民跳海殉国的气节,如今尽望朝臣,贪生之徒数不胜数,死节之士少之又少。 苏鸢独自一人来到紫辰殿,将殿内殿外的人都屏退,只剩她和安凌陌。 安凌陌抬眸,冷声问:“安凌陌一介阶下之囚,皇后还纡尊降贵地来做什么?” “祁将军的密令,陛下不是见过了吗?”苏鸢将带来的一壶酒轻轻搁在小案上。 弑君。看着案上青花缠枝纹的白瓷酒壶,安凌陌微怔。这些年朝不少拥护皇帝的臣子都被苏鸢赐过酒,饮过不久,尽数身剧毒,死于非命。 这么一个狠毒的女子,骗得他身败名裂c国破家亡,又一壶毒酒摆到他面前。 安凌陌轻笑,亦起身取来一壶酒,酒装在镶有宝石的金壶,“巧得很,朕也备了酒,要与皇后一醉方休。” 说是一醉方休,却是同归于尽的语气。 苏鸢斜坐在案前,一只托着下巴静静看着他。 “祁皓真是好段,一个局做了二十年,步步为营,滴水不漏,算计得朕毫无还之力。”安凌陌语气淡淡的,已听不出喜怒,执起金壶斟了一杯酒,推至苏鸢面前。 帝王家的夫妻,貌合神离了二十年,唯一一次推心置腹,之后就是生死难卜。 苏鸢唇角微勾,轻轻道:“祁将军确有经天纬地之才,英武果决,日后称帝必能肃清朝政,惠泽万民。”当年的凉州城,他一身银白甲胄,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眉眼间的意气风发她再没在第二个人身上见过。 安凌陌心底一阵酸楚,“可他对你一点儿都不好,否则怎么忍心把你送到另外一个男人身边,蹉跎半生。” 寂静片刻,殿外疾风忽地凄厉一声,安凌陌苏鸢偏头望去。 是深秋的日暮,晚风骤起,隔了一树摇曳的桂花,窗纸上斑驳的金光亦明暗不定——再寻常不过光景,紫辰殿前二十年的朝朝暮暮里不知有过多少次,他们却从未比肩看过。 苏鸢紧紧咬着唇不作声,祁皓对她的好确时比不得安凌陌对她的半分。 安凌陌悲伤地看着她略显委屈的神色。她是真的喜欢祁皓,自己一句“他对你一点都不好”就让她委屈得要哭。 却又不甘心,“鸢儿” “或许有过,”苏鸢知道安凌陌要问什么,不过是自己有没有喜欢过他,“二十年前,我说想去金陵,你就陪着我回到了千辛万苦才逃离金陵城,结果” “结果刚一入城就有百官相迎,被风风光光地接回了皇宫。”安凌陌接口道,一头撞回那座已囚了他十二年的牢笼,昔日悔之不迭,现在想来原是她早有预谋。 苏鸢趴在案边,指尖轻轻摩挲面前的酒杯,“若是你当年不那么顾着我的心意,我们依旧游历天下,兴许是另一番光景。”她在骗他——祁皓先前说过,若是安凌陌不肯回金陵,便要她一刀杀了他。 一点儿失之交臂的惋惜总好过知晓冷酷真相的心寒。 “从那个时候我们就错过了。”苏鸢和祁皓间的爱恨纠葛他一点儿都不想知道,祁皓是如何宛如神祗地救了奄奄一息的苏鸢c苏鸢又是如何心如刀绞地被祁皓推到别人身边这一切统统与他无关,他耿耿于怀的只是她所说的“阴差阳错”。 “干政,夺权,篡位,从我踏入宫门的那一刻,就注定要负你。”苏鸢半是悲戚半是寒凉道,“这一生天地人事都弃我负我,我却唯独负你至深。” “这笔债,怕是只能等到来世再还了。”苏鸢提起那只青花白瓷的酒壶,往安凌陌面前的杯子里斟了满满一杯酒。 安凌陌漠然看一眼面前的一盏清酒,眼睑微动。 暮色愈发昏沉,天边的夕阳是烂醉如泥的酒鬼,无可救药地一点点暗淡下去。 苏鸢亦好似醉酒一般,醺醺然执起那金壶,娇嗔似地问:“这酒有名字吗?” “断肠。” “是穿肠烂肚的意思吗?” 安凌陌不语。 是与不是都无关紧要了,走到今天,她与他都累极了,互赠一杯毒酒,毒发身亡,各自放过,互不相欠。反而是最轻松的结果。 下载免费阅读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 安凌陌凝视着她,忽然开口说:“我年幼时和哥关系最好,哥聪明,又照顾我,我犯错被罚都是他护着我。父皇有六个儿子,最喜欢的皇子也是哥,常说哥宽厚仁义,多谋善断,颇有明君风范。”他苦笑一声,接着说,“哪知一句话就断送了哥的性命。赵太后当年是父皇的妃子,宠冠六宫,母家也颇有权势,盛极一时。只是多年无子,若哥继位,她就只不过一个要老死宫的太妃,怎么能甘心?” 苏鸢一言不发,静静听着。 “我岁生辰那天,哥在府大摆宴席庆贺,那天嘈嘈杂杂地来了许多人。哥只是敬了众人一杯酒,就一杯,然后,台上的一折子戏都没演完他就倒下了。”安凌陌声音微微沙哑,眸却没有一点泪意。 “接着,就是大哥c二哥c四哥c五哥,都是死在一杯毒酒上。父皇病危,几个皇子又接二连地暴毙身亡,我却被赵太后那个毒妇收作己子,推上皇位,成了她临朝称制的工具。”往日痛不欲生的伤心事,将死之时说来,也是云淡风轻。 大燕国储君立嫡立长,五位兄长一一死去,安凌陌才意外坐上龙椅,他对帝位的抗拒,一部分原因就是上面沾了他五个至亲兄弟的血。 “残更漏,冷韶华,折玉箫,西风残照。”苏鸢凄然吟罢,仰头将杯的酒一饮而尽。 她把空酒杯倒过来,轻声道:“该你了。” 安凌陌眸光深沉,满面从容,“这杯酒,待朕见过祁皓,再饮不迟。”一切都满目疮痍,他自己都不知道还在留恋什么。 苏鸢沉吟一阵,蓦地勾起唇角:“陛下不饮,臣妾如何向新帝邀功?”几乎是泣声问,笑得凄凉。 “左右难逃一死,倒不如送臣妾一个人情。” 安凌陌深深望她一眼,右缓缓擎起面前酒杯,“愿生生世世不复生于帝王家。”话毕,决然饮下了毒酒。酒沿着喉管流入肠胃,心底那一点郁积不化的寒意却沁入了五脏六腑,冷得吓人。 片刻,安凌陌腹便是一阵绞痛,连声音都未发出就歪倒在一旁,气息全无。 苏鸢淡然望着他惨白的面容,泪如雨下,“你说的断肠,是肝肠寸断的意思么?”瓷瓶里是毒酒,金壶是普通的清酒。安凌陌咬牙切齿地恨她,却终究舍不得伤害她。 屋外明月初升,月华渐浓,轻轻浅浅,照得一切肮脏龌龊无所遁形。 苏鸢自袖取出一管长笛,却是碎音——于她万般紧要,于旁人却一不值,一个贵人的位分就能从那个小宫婢换来。 笛音凄切,人心悲凉,都甚于往日。他们由笛声相识,也缘尽笛声。 景宁十二年十月初八,金陵城破,是夜,祁皓叛军进驻皇宫。 太和殿,君臣早朝议事的地方,殿内烛火辉煌,苏鸢一身月白的衣衫,静静站在殿内。 门被推开,两列卫兵鱼贯而入,分列大殿左右。祁皓阔步走入殿内,身上的银白战甲都未来得及卸,在离苏鸢一丈的地方站定。 苏鸢静静地看着他,一别就是二十年,他眉宇间的气势依旧,脸上却多少有了岁月的痕迹。 沉默了良久,祁皓开口,“安凌陌呢?”一张口就是他的万里江山,苏鸢不过一枚棋子,无足轻重。 祁皓和儿女情长的安凌陌不同,他是睥睨天下的枭雄,苏鸢清楚不过,可还是忍不住失望,棋子亦有喜怒。 “前日投井了,今日才发现,尸体刚捞上来。” 有两名侍卫将人抬了进来,祁皓走近了看,尸体被泡得肿胀不堪,面容更是浮肿惨白,除了身上那一袭龙袍,根本无法辨认。祁皓皱眉,“怎么不用刀剑毒酒?” “侍卫没看住,他自己跳井了,还以为人逃了,一直找到今天。”苏鸢声音里没有一点情绪。 祁皓眉头皱得更深,沿着大殿踱步。 “皇子呢?” “安凌陌无子,只有一女昭华已远嫁乌穹。” 祁皓冷笑,“生前没有,不代表死后不会有,”转头吩咐一旁的侍卫,“后宫妃嫔都去细细检查一遍,还有他近身侍奉的宫娥,绝不能让他有遗腹子降世。” “是。”侍卫们领命,面上已浮现一层猥琐的淫笑,纷纷退出了太和殿。 苏鸢面有愠色,却也知道根本拦不住祁皓。 与此同时,祁皓缓步走至她面前,捏起她的下巴,“鸢儿,你呢?你贵为皇后,也侍奉了他二十年,就没有怀上凤子龙孙?” 苏鸢气极,挣开他的,恨声道:“你现在不仅无情,还无耻得很。” 祁皓唇角微勾,“你却有情有义得很,昭华公主几日前仓促远嫁乌穹,其就有你在推波助澜吧。” “捡回来的小狼就是喂不熟,一个皇后的位置再加上二十年的荣华富贵就忘了旧主了。”祁皓似乎很懊恼。 拐弯抹角地提醒她欠他的恩情,苏鸢还不能不买账,连忙低声说:“不敢,将军救命之恩c抚育之德,苏鸢铭感五内,没齿不忘。” 停顿了半晌,“将军?”祁皓盯着那座天下至尊的龙椅,忽然轻声反问。 苏鸢哑然,他此生最爱的唯有天下,其余的人事都入不了他的眼,为这万里山河隐忍了数十年,明明知道自己对他的思慕依旧把自己送到安凌陌身边。那么一个人,金戈铁马,杀伐狠决,经纬天下,多少叱咤风云的英雄豪杰皆是他棋子,何等气魄,却是天底下最无心无情的人。 司徒渊的兵马已自谭州撤出,燕国原本驰援的各路大军腾出来要回京勤王时,天下大势已定,也望风归降。祁皓又素会笼络人心,领十万大军从凉州一路打至金陵,军纪严明,对百姓秋毫无犯,免去了燕国一切的苛捐杂税,早已民心所向。 天下安定只差一步,只差苏鸢这一条性命。他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起兵,妖后不诛,他永远都要背一个篡国的名声。 祁皓眯眼看着她:“我从凉州带你回来那年,你才五岁吧?” 下载免费阅读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 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天空飘着雪,性本高洁。落到凉州城也枉费了天公造物的心思。 满城的死尸,依旧有魏兵提着沾血的刀来回巡查,苏鸢蜷在父母亲人的尸体间冻得微微发抖,一声都不敢吭。 不知何处的笛声,本就清清冷冷的,荡在这座死城,更是悲凉凄楚。 忽地有达达马蹄声自城外而来,逐渐明晰——是一队骑兵,旌旗上飞扬着一个“燕”字。城不过数十个魏兵,不过片刻,就被尽数俘虏。 苏鸢一抬头,祁皓的战马刚好在她面前停住,银白盔甲,乌黑战马,器宇轩昂,目光冷冽地看着她。 苏鸢永远都忘不了凉州城毁天灭地的绝望,彼时透骨入髓的寒冷有多深刻,祁皓宛如神祗的身影就有多深刻。 苏鸢在祁皓的府邸长大,她学诗词歌赋也学琴棋书画,可学得最多的,是shā rén,不论善恶地shā rén,于她再容易不过,五岁之前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人命是微贱如蝼蚁的。一双沁了血腥味,洗都洗不出来。 祁皓就是她漆黑世界里的一线天光。 景宁十二年的一个秋日,安凌陌独自出宫的消息从金陵传到了凉州。祁皓对苏鸢说:“你去找他,今后就跟在他身边。” 苏鸢皱眉道:“将军救苏鸢性命抚育chéng rén,大恩大德,未报万一,不敢离去。” “你替我把江山取来,就是报恩了。”祁皓冷声说。他从十二年前就知道,这件事只有她苏鸢能做成,因为她够狠。 他救她就是为的这一天。那天他带她走时,路旁押着那些魏兵俘虏,一个个被反绑住,垂头丧气地跪在地上。 他们经过时,不过五岁的苏鸢忽然抽出祁皓腰间的bi sh一u,猛地扎向一个魏兵心口,侍卫惊诧,八脚地架开了她。祁皓却对她另眼相看,一个五岁小孩儿有如此强烈的杀气和恨意,日后必定大有用处。 “鸢儿只会shā rén,不会谋取江山。” 祁皓似乎真的有些烦了,“妲己妹喜一样地媚主祸国,不会吗?” “鸢儿愚钝。” “那就把对我的心思放在他身上好了。”语调寒凉。 苏鸢心口一窒,她对他情意他早就知晓,依旧要把她推到旁人身边。她的思慕,于他而言一不值。 “苏鸢领命。”苏鸢跪在地上,轻轻磕了个头,至此一别,山水迢迢,归期杳杳。 太和殿。 苏鸢垂眸静静答:“是。”转眼十二年就这么过来了,一步一步走过的路,真是千疮百孔。 “我府二十余名杀,唯有你,最是心狠辣。” 祁皓淡漠地看着她,“如今,你是祸国殃民的妖后,人人得而诛之。而我是忠是奸,只在你的生死之间。”眼杀顿现,“是我亲自动还是你自己来?”从腰间取下一柄镶有玉石宝珠的bi sh一u,递到苏鸳面前。 又是一把bi sh一u,苏鸢难以置信地怔了半晌,才轻笑着问:“将军这是何意?”满脸的嘲讽。 苏鸢突然觉得眼前的人无比陌生,为了江山处心积虑地算计了半辈子,所有人都是他攥在的棋子,连当初救她的用心都险恶无比。 祁皓不语,定定盯着她。 “鸟尽弓藏c兔死狗烹,史上还少么?何必遮遮掩掩的,”苏鸢终于知晓安凌陌临死前心有多凉,“你真是,虚伪得令人作呕。”苏鸢恨恨说道。 恼羞成怒,“是谁在你垂死之时救你性命?是谁安葬你父母亲人?是谁授你衣食抚育chéng rén?恩必报,债比偿。鸢儿,别怨我。”祁皓一步步逼近她,“你再还我一条性命,我们之间就两清了。” “我宁愿当初死在凉州城!”苏鸢嘶喊,挥打掉他递来的bi sh一u。恩必报,债必偿,还清了祁皓的恩,安凌陌的债又拿什么去偿?她穷尽一生都是左支右绌c疲于奔命。 都说她心狠,可她哪里狠得过祁皓。 “看来,你是要我亲自动了。”祁皓不欲争辩,从地上拾起bi sh一u冷冷说,他苦心筹划多年,绝不能毁在苏鸢身上。 “不敢劳动恩公。”苏鸢一昧轻蔑地笑,泪如雨下尚浑然不知。 苏鸢从祁皓夺过bi sh一u,横在颈上,“祁皓,你江山下尸骨累累,坐上皇位的子子孙孙必定死于非命。” 腕一动,鲜血喷涌而出,一身素衣被染成血红,身子倒下,双目犹死死瞪着祁皓。 终究是饮恨而终。 祁皓面色沉郁地站了良久,殿内的灯火映照着他的脸,忽明忽暗,比躺倒在血泊的苏鸢的可怖分。 一驾普通得略显破旧的马车飞奔在路上,沙尘滚滚。 李愿专挑人烟稀少的小路走,小路不平整,大大小小的石头不少,颠五颠的终于把车里躺着的人颠醒了。 安凌陌脑袋昏昏沉沉的,颓然坐了半晌,竭力思索。上一段记忆还是在紫辰殿和苏鸢喝酒 马车颠得太厉害了,安凌陌被晃得心烦,大声喝道:“停车。” 吓得李愿一个激灵,慌忙扯住缰绳。马一声长嘶,前蹄高高扬起,再落下。 李愿掀开帘子,把安凌陌扶了出来。 正是黎明时分,天边的月亮半隐半现的。 安凌陌扶着马车走了一圈,脑袋还是发晕,“这是在哪儿?” “出了京城有两百里了,再往前走就是颍州了。”李愿紧紧跟在安凌陌身侧,生怕他一个不留神摔倒。 “怎么回事儿?”安凌陌眉头紧皱。 “别哭了,快说!” 李愿依旧带着哭腔,“陛下,大燕亡了!”说罢更是泣不成声。 安凌陌愣了一会儿神儿,“皇后呢?皇后在哪儿?”拉着李愿问。 “娘娘娘娘前日给陛下服了假死的药,叫老奴把陛下带出宫,马不停蹄地往北魏跑老奴,老奴这不就带着陛下跑了。”李愿越说越小声。 “废材。”安凌陌转身把车上的粮食c被褥统统扔了下来,吩咐道:“调头,立刻回京。”轻车简从,日暮就能回去。 李愿一听,哭都顾不上哭了,“陛下万万不可,昨日在路上就听说叛军攻入皇城了,此刻祁皓就在皇宫。咱们此时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陛下思呐。” 安凌陌正欲登上马车,闻言身子顿住,“祁皓在宫”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 “可不是么,那厮狼子野心c穷凶极恶,陛下回去凶多吉少”李愿又呼天抢地地劝着。 是啊,祁皓本就是为江山而来,不在皇宫还能在哪儿呢?况且宫里还有一个心心念念盼着他的人,此刻怕正是久别重逢,郎情妾意。 安凌陌握着的右越攥越紧,一拳狠狠砸在车壁上。原是他自作多情了。 李愿闻声连忙过来抱着他的看看有没有受伤,看了半天,没伤着骨头,也没破皮,稍稍安心,也瞧出安凌陌心情不佳,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咱们继续赶路?” 安凌陌不语,李愿权当他默认了,把他刚扔出来的东西一件一件拾回去。 安凌陌心念一转,把马从马车上卸下来,翻身上马,要回金陵城。祁皓阴狠多疑,苏鸢救了自己,祁皓必定不能容她。 李愿见状死死拦着,“陛下,不能回去啊!” “朕心意已决。”就算不为苏鸢,为他安氏江山他也不能苟且偷生。 李愿哭道:“主子要回去,就带奴才一块回去,奴才无论生死都要侍奉主子。否则九泉之下,也是无颜面见先帝爷。” 安凌陌心不忍,“朕是万乘之君,当死家国,你已为朕劳心劳力c鞠躬尽瘁,别跟着朕送死了。”他神色黯然。 李愿只是扯着他的衣服一个劲儿地哭,“君忧臣辱,君辱臣死。陛下遭遇不测,老奴亦不敢苟活。”泣涕沾衣,哭得安凌陌心烦,心一狠,一鞭子抽下去,落在李愿身上。 李愿吃痛,下意识地松,安凌陌趁一抽马屁股,飞驰而去。 祁皓治军极严,他明令部下不得抢掠百姓,无人敢违,金陵城内繁华一如往昔。 “说什么清君侧,还不是谋逆,逼得皇帝跳井身亡。” “侍奉过皇帝的妃嫔都被生生活埋,惨不忍睹。” “谁坐江山和咱们有什么关系,大燕朝tān u,尽是苛捐杂税,活该他亡了。” 人言纷纷,千古是非心,一夕渔樵话。 安凌陌匆匆赶往皇宫。在宫门底下,被祁皓的侍卫拦住,“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就敢往里闯,不要命了不成。” 安凌陌冷笑,“你们将军可是找朕找得心急呢。” 几个侍卫一愣,安凌陌目光凛冽,正色道:“宣逆贼祁皓见驾。” 他就是这么不识时务,哪怕是穷途末路,也要摆足了天子的威风。君君臣臣,祁皓在他面前,永远都只能是窃国篡位的逆贼。 被安凌陌气势镇住,有人一路小跑去回禀。 半个时辰过去了,祁皓这才乘着步辇不紧不慢地过来。 前面是四御仗c四吾仗,跟着五色金龙小旗c双龙黄团扇和黄九龙伞各十面,再是一顶九龙曲柄黄华盖;后面是持刀执枪的侍卫;间才是十六人抬的香木步辇,周围云龙相绕,虎爪螭龙盘绕的柱子分列四周,祁皓安坐在间的蟠龙座上——明目张胆地僭越。 难怪这么久,敢情他去翻这套劳什子了。狐假虎威,安凌陌唇角尽是不屑。 步辇落下,祁皓缓步走至安凌陌面前。 “陛下好生落魄。”祁皓看着他一身粗布衣衫。 “天子就是天子,朕落魄至一人一马,祁将军不也得千乘万骑地来见驾吗?” 祁皓冷哼,“苏鸢千方百计c瞒天过海地要救你一命,你倒自己跑来送死。”看到那具被泡得肿胀不堪无法辨认的尸体时,他就怀疑安凌陌根本没死。不愧是他把教出来的,一招李代桃僵险些骗过了他。 “苏鸢呢?”安凌陌也懒得和他周旋,冷冷问。 祁皓阴恻恻地笑,“还未下葬,你还来得及再看一看她。” 安凌陌脑袋嗡地一声,周遭的事物都被隔开,只余一阵空白,似乎有千头万绪,又似乎什么都想不起来。 一路木然地跟着祁皓来到太和宫,人事不知,仿佛一具提线木偶。 直到见到苏鸢的尸体,魂魄才突然归位。 “你杀了她。”安凌陌慢慢走到苏鸢身边,屏息看了半晌,哑着声音说。 “我也救过她。”祁皓轻声说。 安凌陌抚着苏鸢冰冷苍白的面颊,满目悲怆,“她那么喜欢你,”喜欢到为祁皓负了他,她的喜欢,恰恰是他一生的求而不得,“怎么就容不下她呢?” 这万里江山,这二十年的蹉跎,这一条性命,总抵得过他当年那点别有用心的恩义了。可这一颗真心,却被他一脚踏入泥里,碾得面目全非。苏鸢死前该有多伤心欲绝,安凌陌都不忍细想。 “她是我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祁皓万分冷漠地说,“为了一丁点恩情就可以为我赴汤蹈火,为了你对她一丁点的好就可以忤逆欺骗我。难保日后不会再有二心。”他一毫一厘地算计,不留一丝隐患给江山。 可他听到安凌陌一句“她那么喜欢你”时,眸还是闪过一丝动容——他多少是有一点喜欢苏鸢的。 那样美丽聪慧的女子,谁不喜欢。 可就是因为有点儿喜欢,才迫不及待地要她死,所有左右他心绪的事物都被他亲毁灭,他始终是刀枪不入,无懈可击。 都说心狠辣,对旁人残忍只是辣,对自己决绝才叫心狠,狠到将自己的欢喜都从心头上一一剔除。 安凌陌将苏鸢揽入怀,目光空洞,依旧痴痴念着:“怎么就容不下她呢” 祁皓看着他忽然觉得很悲哀,本该庆幸自己没有用情至深沦落到如此地步的,心里莫名地怅然若失。 “你自裁后,我会将你们合葬。”祁皓淡淡说。 安凌陌缓缓抬头看着他,“成王败寇,朕认了。可朕并非是输给了你,而是赢不过她。”苏鸢赢不过祁皓,谁最心狠,谁才能赢到最后。 祁皓闻言沉默片刻,道:“拿刀来。” 有侍卫解下佩刀恭恭敬敬地递上,祁皓接过扔到安凌陌面前,“动吧。” 安凌陌仔细将苏鸢的身子放平,替她理了理鬓发,指划过她面颊,忽然就想起了多年以前他偷偷摘下她面纱的惊鸿一面。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安凌陌执刀站起来,挺直了身子。回头深深望她一眼,横起刀,冰冷的刀刃划破了喉管,意识迅速被铺天盖地的鲜血湮没。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素眠轩 () 苏鸢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什么都看不到,只听见有人在说话,飘渺得来自天外一样。 “凡人魂魄要纳入地府重入轮回的,你带她回来做什么?”是女子的声音,凝着千年万年的冷寂。 “我不想她死。”男子道,声音清越仿若笛音,分外好听。 “她已经死了。” “你救她。” 沉默了半晌,接着是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苏鸢再恢复神识时,正走过乾元门的琉璃影壁,周围是几十个持团扇c华盖的宫女c内侍,一行人浩浩荡荡——这分明是当年她刚入皇宫的情景。 当年安凌陌离宫,她刻意接近,等到他对她一往情深时,苏鸢就执意要去京城。甫一入城,就被她早已通风报信过的赵太后派的人接回宫去。 历历在目,苏鸢愕然,可是她明明已经 晃神间,步子不由放慢,牵着她的人一顿,回首看她,眉眼里尽是深情款款。 安凌陌。 盘领右衽的九龙黄袍,衬得他英姿勃发,器宇轩昂。还是十岁的光景,和他们初遇时一般无二。 安凌陌诧异道:“鸢儿,你怎么哭了?”伸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 “没有。沙子迷了眼,不碍事了。”苏鸢轻声道。 他们并肩走着,安凌陌一直紧紧牵着她的,视如珍宝。上一世他就是如此牵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入这巍峨皇城。 不同的是,这次安凌陌却突然悄悄地对她说:“你若是不喜欢这里,我们过些日子就再找个会逃出去。”冲她狡黠一笑。 一行人一直走到了一处富丽堂皇的殿宇前——歇山顶的宫殿,覆了琉璃瓦,在日光下粲然生辉,檐下是一方黑底横匾,书有“素眠轩”个烫金大字。 安凌陌仰望着那方匾额静站了许久,目光深邃,苏鸢在就其身后不远不近地站着,凝望着他。 她知道这座宫殿对他意义重大。这是先帝专门为安凌陌的生母裕妃所修建的,极尽奢华,“素眠轩”字也是亲笔所题,化用了李白《长相思》里的句子——“月明欲素愁不眠。” 后来赵太后专宠,先帝甚少过问裕妃,裕妃不久便郁郁而终。 安凌陌登基,这座“素眠轩”就成了他心头的一道伤,空了十多年,谁都不许住。 “鸢儿,你今后就住这儿。” 旁边的宫娥内侍听了都一阵讶异,阖宫上下谁不知道这“素眠轩”在皇帝心上的位置,平日里提都不敢提,哪个妃子能住进来那可真是比入主坤极宫都威风。 苏鸢福身,“谢陛下。”她在上一世时还不知道这“素眠轩”的来历,也是这么毫不客气地就受着了。 安凌陌走过来抚着她的面颊,“你安心住着,有谁敢欺负你只管同我来说。”他气势汹汹地说道,在宫外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形象一扫而空,她反倒成了矜贵娇弱的闺阁xiǎ一 jiě。 苏鸢轻声应了句“是”。 此时,赵太后身边侍奉的内侍柴魁义走来,在地上跪着说:“陛下离宫这段日子,太后实在思念陛下,刚听说陛下回宫就打发奴才来请陛下过去。” 依大燕的礼制,君王还宫首先就是要去太后的慈宁宫请安的。 安凌陌皱了皱眉,漠然道:“知道了,朕片刻就过去。” 柴魁义却依旧跪着,“太后着奴才亲自领陛下过去。”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可不为难吗,太后一个劲儿地催,皇帝一个劲儿地拖,两边都是得罪不起的,只苦了他们这些当差的人。 安凌陌沉吟片刻,骂道:“滚远些候着,别在这儿碍朕眼。” 柴魁义听来却似得了赏一样,欢天喜地地退到了一旁。 安凌陌对苏鸢说:“我去一趟慈宁宫。” 苏鸢福身道:“恭送陛下。” 安凌陌转身恨恨地剜一眼柴魁义,柴魁义连忙躬身陪笑地走过来跟着。 苏鸢望着安凌陌远去的背影,绷着的一口气顿时松了下来。 安凌陌愈是对她好,她便愈是觉得如芒在背,她亏欠他太多了。 素眠轩内部亦是雕梁画柱,流光溢彩,可见当时先帝对裕妃有多上心。 苏鸢在干坐了半晌,果然有人来了,一如前世。十来个仪态端庄c举止有度的宫娥鱼贯而入在她面前一字排开。 领头的嬷嬷说:“陛下遣老奴挑几个稳成持重的宫女给姑娘送来贴身侍奉,姑娘看看可还入得了眼。” 苏鸢一眼扫过去就看见了画棠,上一世伺候她二十年不离不弃的画棠。 “嬷嬷费心,苏鸢谢过了,”苏鸢指着画棠,“我瞧着她就不错。” “姑娘言重了,姑娘日后必定是大富大贵的命,老奴求姑娘的地方少不了,这点小事可不敢居功。”又扭头喊道:“画棠,还不多谢姑娘大恩。” 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子应声上前,“多谢姑娘。” 嬷嬷满意地笑了,“姑娘好生歇着,老奴告辞了。” 苏鸢从发间摘下一支累丝嵌珠金牡丹簪子,不动声色地递到嬷嬷,“嬷嬷走好。” 慈宁宫。 赵太后正站在一方桌案前挥毫泼墨,宝蓝底子绣牡丹的宫袍,威严华丽。 安凌陌一踏入正殿,就看见一只掐丝珐琅的熏笼,焚着安息宁神的香。慈宁宫长年用着这种香料,安凌陌一嗅到就微不可觉地皱了皱眉,他厌极了这慈宁宫。 “儿臣给母后请安。”依旧得规矩地行礼。 赵太后运笔的停住,“皇帝不声不响地离宫这么些日子,哀家可真是夜不成寝c食不知味。”赵太后四十岁上下,眼角已有了细碎的皱纹,却依稀可见当年宠冠六宫时的绝代风华。 安凌陌心底来一句“惺惺作态”,口却说道:“儿臣莽撞,教母后担心了。” “你也登基十二年了,行事怎么还是如此荒唐,底下言官的眼睛可都盯着呢。再者你亲政后,政务繁多,若还是这副德行,必定l一u d一ng百出,怎么教天下信服?” 安凌陌一语不发地听着。赵太后训斥了半晌也累了,端起茶来饮了一口。 接着道:“还有你从宫外带回来的那个女子。”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赵佩弦 () 安凌陌心倏地一跳,抬头望向赵太后。 “那女子来历不明,生得也是一副狐媚子的模样,红颜祸水,未免日后夺权干政,还是早些打发出去得好。”赵太后边写着字,边云淡风轻地说着。 在安凌陌听来却是波涛汹涌,一时冲动,也不顾什么礼数,冷冷笑着,“母后倒是深谙此奥义,只是不知先帝爷在黄泉下有没有后悔当年一晌贪欢,未将母后赶出宫去?”话锋犀利,暗讽她牝鸡司晨。 赵太后动怒,一把将的象牙紫毫笔掷了出去,点点墨迹落在安凌陌胸前,就着明黄底子的龙袍,分外醒目。 “你真是愈发放肆了!” 安凌陌面无愧色地立着,冷冷看着她,一步不让。 殿内静得诡异。 到底是赵太后退步,“罢了,留着便留着吧,后宫也不多这一个女子。”语气甚是疲倦,“只是同佩弦的婚事,你打算要拖到何时?” 赵佩弦,赵太后的亲侄女,赵国公的独女。小时候,亦步亦趋地跟在安凌陌身后,一声一声地喊他“陌哥哥”。长大后就只在太后寿辰那日见过一面,也是清丽婉转的女子,这么些年一直倾心于他,求亲的人踏破了赵国公家的门槛,都被一个接一个地打发走了。 赵国公疼女儿,想来想去求到了姐姐那里,想遂了女儿的心愿。正赵太后下怀,她巴不得后宫里都是她赵氏一族,权势稳固。于是便替安凌陌选立赵佩弦为皇后,择了良辰吉日,只待届时举行大婚,迎入宫册封皇后。 安凌陌却一拖再拖,再后来干脆跑到宫外,一耽搁又是大半年。 放在以前,谁做皇后安凌陌一点都不在乎,左右一个虚名罢了,他自己都是有名无实任人摆布的天子。若不是因为他同太后间的嫌隙,兴许青梅竹马的赵佩弦早已入主坤极宫了。 “怕是要让母后失望了,儿臣已决意迎娶苏鸢为后。”安凌陌淡然又决绝道。 如今不行了,他此生唯一的妻子,只能是苏鸢。 赵太后面色一沉,“哀家不许!” “儿臣也并非在同母后商量。” 赵太后轻哼一声,“便是朝大臣也容不得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母仪天下。” 她临朝称制这些年,朝大臣还不都是踩着她的口风说话。 “贵为天子,连婚事都做不得主,朕不要这皇位也罢!” “你敢!”太后一掌拍在桌子上,瞪着眼,“枉哀家这么些年苦心栽培,教出你这么个不成器的废物。” 赵太后将安凌陌收为己子,请来许多大家鸿儒授之以治国安民之道;他的功课她每日都要亲自查看;曾经更是派人时刻监督提点他的言行,生怕他走上邪路。 安凌陌唇角一挑,语气却阴冷,“只得怪母后当年大意,杀尽了朕的足同胞,如今想废掉这个不成器的皇帝,”恨意森然地盯住她,“都无新帝可立。” 赵太后眸光陡得一黯,轻叹一声,沉声道:“佩弦这孩子心实,死心塌地地要嫁你,做个司茶宫婢都心甘情愿,你莫负了她一片痴心。”在旁边那张黄花梨透雕鸾纹玫瑰椅坐下,“赵国公的面子也是要顾的,位分可不能太低。”这已经是她最大的让步了,左右后宫里已经有一个韩妃和孟贵人了,多一个赵佩弦料安凌陌也不好说什么。 安凌陌闻言气势稍减,却仍不死心,“苏鸢立后的事宜” 赵太后目光一凛,语气凌厉,“你若是不怕她身上隔差五地有个大病小伤的,就尽管拟旨去。” 情知无可商量,安凌陌安也不跪,气呼呼地离开慈宁宫。 赵太后亦被气得有些头疼,闭目抚额。桌上宣纸上是“一览众山小”五个大字,笔力磅礴,气势千钧,泰山的巍峨浩荡迎面而来,只是败在“小”字的最后一笔上——赵太后当时气极而将笔掷出,全篇尽毁。 紫辰殿。 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宫娥正替安凌陌更换沾了墨渍的衣裳。脚笨了些,又引得皇帝一阵不满,“笨笨脚的,怎么选到御前伺候的。” 小宫娥正准备为安凌陌系衣上的衿带,被他一吓猛地跪下,一昧告饶:“奴婢蠢笨,陛下恕罪。” 右衽衣衫重新敞开,安凌陌默默看了一眼瑟瑟跪在地上的小宫女,自己将衣衫重新理好,系好衿带,“去把李愿叫来。” “李公公被太后发配到浣衣局去已有大半年了。”宫女小声答道。 安凌陌面色突变,“太后是怎么说的?” “陛下离宫,太后治了李公公照顾不周的罪,连同紫辰殿所有的人都罚到浣衣局去了。” 安凌陌脸上浮起一层冷冷的笑意,“她的可是真够长的。”分明是怨恨他离宫出走,却迁怒于他身边的人,一来为了泄愤,二来是为了警告他。 口谕传过去不过半日,李愿便被从浣衣局重新调回了紫辰殿。 李愿匆匆赶来正殿,伏跪在安凌陌身前,“奴才给主子请安,主子离宫日久,可还安好?” “一切安好。”安凌陌扶他起来,叹了口气,“是朕牵累了你,叫你受苦了。” 李愿闻言大哭不止,“奴才不怕受苦,只是心实在记挂主子安危,如今主子平安还宫,奴才死也心甘了。” “朕有正经事交代,先别哭了。”安凌陌淡淡说。 “主子吩咐。” “知会内务府一声,素眠轩里的人吃穿用度一切都拣最好的来。” “是。主子放心,能在内务府混的都是人精,主子看重的人,他们也千方百计地巴结呢。” 安凌陌点点头,继续道:“赵国公家的女儿赵佩弦择日入宫,贵妃的位分,让内务府提前准备着。” “是。” 安凌陌沉吟一阵,“另外,把坤极宫好好翻修一下,也不用去户部报备,银子从朕的内帑库出,省得那干老臣叨叨朕。”如若不然,坤极宫还没修一半,他恐怕就被那群言官的奏折压死了。 “是。”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隔世 () 屋外星辉交映。 菱花镜是一副倾国倾城的容颜,不可方物。 苏鸢一点点抚过自己的脸颊,柔滑细嫩,眼角额上也不见一丝纹路,确确实实是她十岁的模样,是她最美的年华。那真真切切活过的二十年反而像是一场梦一样。 “你替我把江山取来,就是报恩了。” “我府二十余名杀,唯有你,最是心狠辣。” “你再还我一条性命,我们之间就两清了。” 祁皓的声音总是冷清的,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冷酷又冷静地算计着,算计得苏鸢遍体鳞伤。 苏鸢忽地嘲讽一笑,眸刻骨的恨意与一张清丽的容貌极不相称。 两清?如何两清?我苏鸢既再活一世,便要将你伤我负我欠我的统统清算一遍。你一生渴求的天下,我偏要你得不到。祁皓,生生世世,只要是你的心愿,我必不让它达成。 她的心是万马千军厮杀过的疆场,尸骸遍野,寸草不生。只剩了焚心蚀骨的恨,灼得她夜不能寐。 神思恍惚间,一双胳膊自身后轻轻环住她,无限缱绻地唤道:“鸢儿。” 苏鸢一怔,连忙起身行礼,“参见陛下。” “不必同我讲这些虚礼,我们在宫外如何,在宫内就如何。”安凌陌扶起她,压低了声音道:“再多给我些时日,我一定带你离开这里。”江山如何,社稷如何,苍生如何,皆与他无关,他只想护着她的平安喜乐。 苏鸢抬眸淡淡望他——眉眼间英气逼人,那样流光皎洁的少年,坐拥天下的帝王,却一心顾着她的心思。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多少人所求不过如此,她却视而不见。 “陛下刚刚回宫,应当以朝政为重,励精图治,抚国安民。”一启唇,就把他推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生分疏离得教他无所适从。 隔了二十年的沧桑,苏鸢真的乏透了,她只想拼命地守住这江山,只要她在一日,祁皓的皇图霸业就永远别想实现。 “鸢儿,”安凌陌一把抱住她,下巴抵住她的脑袋,无比害怕,他突然感觉他心爱的人离他越来越远了。 苏鸢一动不动地任他拥着,面无表情。 良久,安凌陌轻声问: “你在想什么?” “在想陛下是时候回紫辰殿就寝了。” 安凌陌有些颓然地松,一脸委屈,“哦,你也早些歇着。” 苏鸢敛眉低目,应道:“是。” 正是初夏,夜已深了,院子里的鸣蝉也歇着了。 李愿倚在廊下的柱子旁打盹,隐约听见门吱呀一声,细看却是自家主子出来了,连忙跟了上去。 “陛下今夜不留宿素眠轩?” 安凌陌回首顾望一眼,扁扁嘴,“罢了,也名不正言不顺的。”他回宫已有五日,却一直没有册封苏鸢,就让她在素眠轩这么住着。 “陛下拟道旨,给苏姑娘一个位分不就结了。”安凌陌的后宫宽敞,容一个苏鸢是绰绰有余。 主仆两人一路走着,李愿落后安凌陌半步。 “要册封就册封为皇后,朕不愿委屈了她。”安凌陌眼底浮起一丝恨意,“慈宁宫那毒妇却偏要拦着朕,她就是见不得朕有一天顺心。” 李愿不敢作声,静静跟着安凌陌,一路回了紫辰殿。 苏鸢第二日起了个大早,简单梳妆过便由画棠陪着去了御花园。 夏日里百花齐放,御花园更是多奇花异卉。 看了大半晌的花,苏鸢也有些累了,正欲回素眠轩去,迎面就碰上了孟贵人,一身秋香色宫装,发间簪了紫玉镶明珠流苏簪子,面容秀丽,一见便感觉是碧玉小家女温婉贤淑的模样。 画棠担心苏鸢初见孟贵人不认识,在一旁小声提点:“这是孟瑜孟贵人,两年前因父亲的军功入的宫,现居承乾宫。” 苏鸢早已心有数,“苏鸢见过贵人。” 孟贵人连忙上前扶着她,“苏姑娘快起。”打量了她半晌,“姑娘生得美,秉性纯良,难怪陛下如此看重。” 秉性纯良。 若论秉性纯良,排谁都排不到她,她十步杀一人的样子安凌陌也不是没见过。 苏鸢一笑而过,“贵人也是来赏花的?” 孟贵人拉着她的,亲热地说:“这阵子日头一天比一天毒,就只清晨能出来散散步,也是赶巧,就遇上姑娘了。” “姑娘圣眷隆宠,真是叫人羡慕,陛下自还宫后还未召幸过旁人呢。” 说是羡慕,眼底的一丝妒恨却也分明。 苏鸢看得清楚,心底不由得厌恶,不动声色地将抽了出来,扶了扶发间的珠钗。 孟贵人亦觉察出她的疏离,心不快,iàn pi上却依旧亲近得不见一丝破绽,含笑说:“不扰姑娘赏花了,本宫回去了。” 安凌陌的后宫着实宽敞得很,一个贵人都独占一宫,居主位。 “恭送贵人。”苏鸢福身。 看着孟贵人走远了,画棠小声嘀咕,“陛下既看重姑娘,为何不给个位分,姑娘如今见着谁都得行礼问安。” 苏鸢看着一丛月季出神,“陛下圣虑深远,自有道理。”若有了位分,便是他的女人,少不得要侍寝。 孟贵人前脚刚走,柴魁义就一路小跑赶了过来,面带急色,“姑娘让奴才好找,”他刚去了素眠轩,得知苏鸢一大早地去了御花园,又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找了许久才碰见她。 “太后要召见姑娘,等了一阵子了,姑娘快随奴才走吧” “有劳公公。”上一世太后看她如眼钉c肉刺,明里暗里不知下了多少绊子,此次必定是来者不善。 一路到了慈宁宫门前,柴魁义扭头对画棠说:“太后要单独见苏姑娘,画棠姑娘在此处候着就是了。”左一个姑娘右一个姑娘,就是要让苏鸢明白,她现在和宫里的婢女没什么不同。 画棠左右为难,她是奉了皇命来照顾苏鸢的,不离左右,只怕太后蓄意刁难 “你在此处等着我。”苏鸢侧头淡淡说道,话落,便提步入了慈宁宫。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投毒 () 屋里头,赵太后闭目斜躺在一张绣塌上,旁边站着两个宫娥替她捶着腿。 “太后万安。”苏鸢蹲身行礼。 太后慢慢睁眼,慵懒地指了指一旁的紫檀木绣墩,“坐吧。” 苏鸢依言坐好。 “你没有位分在身,和后宫的妃嫔不同,不用日日来慈宁宫请安,哀家还是第一次见你,”赵太后坐起身子细细打量着苏鸢,“果真是万里挑一的美人。” 苏鸢道:“是苏鸢不懂事,应该一回宫就来给太后请安的。” “无妨,左右皇帝护着你。”语气淡薄,却是暗指苏鸢恃宠而骄。 “陛下确实待民女很好。” 苏鸢佯装听不懂,轻声回一句,低头坐着。太后最忌后宫的女人耍弄心,她就做一副不谙心术的模样出来。 “你是哪里人?”赵太后挑眉问道。 “回太后,民女乃青州人。”苏鸢慌忙起身回答。 “青州?哀家记得青州去年大旱了一场,颗粒无收,饿殍遍野呐。”赵太后边说边挥挥,示意她坐下回话。 “正是,民女家贫,父母兄弟皆是葬身这场大旱当。”苏鸢说着说着湿了眼眶,语调哽咽。 赵太后皱着眉,轻叹一声,“身世凄苦,皇帝多怜爱你些也是应该的。”似乎也触动情肠,捏着帕子拭泪。 这位太后可从来都不是心怀慈悲的人,她担心什么,苏鸢再清楚不过。自己是因为母家势大才得权,坐稳太后的位置,便见不得宫妃嫔出身世家大族。苏鸢索性告诉她家里人都死绝了,反而安了她的心。 “民女四处流落时,得遇陛下微服出巡,陛下不嫌弃民女出身微贱,蒲柳之资,反而多加照抚,带回皇宫。” 赵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出身高低不重要,品性贤良淑德才是正经。” “太后教训得是,民女记着了。”苏鸢低眉应着。 赵太后闻言说道:“久居深宫没个名分也不成,”转头对柴魁义说:“这孩子和哀家投缘,又是皇帝的心爱之人,着即册封为妃。” “是。”柴魁义点头哈腰地应着。 大燕开国以来,从来没有一个平民女子直接封妃的先例。太后想借此事来缓和同皇帝之间的矛盾,做了这么大一个人情给安凌陌。 苏鸢闻言起身跪倒,“多谢太后恩典。” “快起来吧,”太后慈爱地凝视着她,“说了这么久,肚子饿了吧,哀家让小厨房做些点心来。” “坐到哀家身边来。” 有内侍又往太后绣塌旁边搬了一个绣墩,苏鸢走过去坐好,陪着太后说话。 慈宁宫里遍植木槿花树,夏愈深,一树木槿愈是葳蕤生光。 小厨房端了翠玉豆糕c玫瑰莲蓉糕c藕粉桂花糕上来,放在一张小案上,玲珑鲜艳,甚是好看。 赵太后看着却微微出神,“昔日先帝最爱这些点心,哀家还亲自为先帝爷做过,转眼都十多年了,”轻轻叹息,“你且尝尝合不合胃口。” 苏鸢颔首,隔着帕子捏起一块藕粉桂花糕,将将要送入口。 “鸢儿,别吃!” 安凌陌风一样扑了进来,瞥见苏鸢捏着的糕点,冲过去一把抢下丢掉,顺势将那张小案掀翻过去。 赵太后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面含怒气瞪着安凌陌。苏鸢却从她漆黑不见底的眸觑见一刹那的悲伤,心酸无助地让人想要落泪。 “皇帝此时不该早朝么,跑来慈宁宫做什么?”赵太后高声质问,极力维持太后的威严。 安凌陌冷冷地看着赵太后,眼底恨意森然。 画棠在慈宁宫外等了半晌不见苏鸢出来,急急跑去了太和殿,在殿外正碰上李愿。李愿知晓后慌忙将此事和安凌陌说了。 安凌陌匆匆散了早朝便往慈宁宫飞奔而来,他怕,怕得要命,哥被赵太后毒死时窍流血的模样在脑海挥之不去。 他想都不敢想鸢儿毫无生气的模样。 幸好还不算晚。 “母后近几年身子不好,儿臣唯恐鸢儿不识礼数,耽搁了母后修养。”安凌陌将苏鸢拉过自己身后,随口敷衍道。 “你怕哀家下毒药死她。”赵太后怒极,语调反而万分平静,听来也是寒气逼人。 “你也不是没做过。”安凌陌索性撕破脸皮,反唇相讥。 苏鸢静静站着,一语不发。大燕景宁朝皇帝和太后之间的嫌隙早已根深蒂固。他们间深仇大恨,势若水火,她辩不辩解毫无意义。 “安凌陌!”赵太后失态地吼着,扯过蓝底白牡丹宫锦靠枕丢过去。安凌陌回身护住苏鸢,靠枕正背心。 安凌陌冷笑,拉着苏鸢头也不回地离开慈宁宫。 苏鸢被安凌陌拉着走出慈宁宫很远才停下。在一处少有人经过的甬道上,两侧都是高高的朱红色宫墙。安凌陌上把她拉到墙根下,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 苏鸢被看得不舒服,轻轻说道:“陛下误会太后了,太后只是叫我过去问些事情。” 安凌陌全然没听到一般,突然捧起她的脸细细凝视,轻声问:“她还给你吃其他东西了吗?” 苏鸢望着他眸的关切,心底漫上一点暖意,欲辩已忘言。 安凌陌看着苏鸢轻轻摇头,终于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地拥住她,声音微颤,“吓死朕了。” “陛下应当以国事为重,为苏鸢如此兴师动众,只怕朝臣非议。”苏鸢又是一副漠然的样子,她恨不得安凌陌立马唐宗宋祖一样的韬武略c经纬天下,打造一片固若金汤无隙可趁的天下,彻底绝了祁皓毕生所求的念头。 前世,祁皓就是为了这一点念头,将她推向旁人,将她一步步逼死。 她焉能不恨! 安凌陌闻声松开她,后退半步。看向她的眸子里半是不解半是委屈。 安凌陌比苏鸢高了半头,站在她面前替她遮了大半的日头。 苏鸢蓦地看见他额上满是汗珠,沿着脸颊一滴一滴落在衣襟上。 太和殿与慈宁宫隔了半座皇城,又是夏日趋近午,安凌陌心挂念她的安危,一刻不停地飞奔而来。 他岁御极,养尊处优,几曾受过这种累。 苏鸢动容,解下帕子探替他拭汗。 安凌陌眼角眉梢尽是笑意,得了糖的孩子一般。 苏鸢杀了许许多多的人,狠戾已浸入骨头里,天地不仁,生死无惧,却独独见不得别人待她好。 当年凉州城祁皓给过她一点温暖,她便全心爱慕,倾尽一切。等真正回首看到愿意为她倾心舍命的人时,她已是心意凋零了。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封妃 () 下过了一场雨,总算凉爽了些,素眠轩院子里的碧青砖石上汇了一片片积雨,天光云影。 风丝袅,雨浸碧天清晓。 苏鸢将安凌陌新赏的弦琴放在院子里的松木琴桌上,抚过漆了八宝砂的琴身,“画棠,会抚琴吗?” “奴婢未曾学过。”画棠颔首答。 苏鸢沉吟片刻,左按弦取音,右弹拨琴弦。 她倒是学过,只是一双沾满人命,终究难事风雅。一曲《秋风词》被弹得零八落的,不堪入耳。 曲音刚刚落下。 “错了,”曲有误,周郎顾。却是一个玉兰色纱缎宫装女子自院外疾步走来,眉眼清远,气质出尘,想必是已在院外听了良久,““落叶聚还散”一句,应先是左指上到十徽,右勾四弦;再左无名指上十徽,右勾五弦;出音后,再从十徽上到九徽。” 女子深谙琴艺,一气指出她的错误,“还有“此时此夜难为情”一句,也错得离谱。” “韩妃娘娘琴艺卓绝,苏鸢受教了。”苏鸢虽然没听懂,依旧福身行礼。 上一世,这就是昭华公主的生母韩慕清,不攻心计,不晓权术,唯独爱琴成痴,一曲动九州。 韩妃也不接话,也不回礼,坐在琴桌前便开始抚琴。她从不讲虚礼,率直坦荡,颇对苏鸢的脾气。 泠泠弦上,是一曲《关山月》。 琴音苍茫壮阔,犹如千山回风,万壑松涛。长烟落日,悲笳胡尘,塞外一粒粒干裂苍冷的沙回旋眼前,慷慨悲壮。 一曲终了,弦上余音不绝。 韩妃声音渺远,“这是宋朝名琴松雪,桐木所制,音韵苍古浑沉,有金石铮然之音,更适合弹奏磅礴壮阔的曲子。” “韩妃娘娘是爱琴惜琴之人,如若不弃,请收下这松雪琴。”苏鸢话落,画棠捧起琴,送到韩妃跟前。 “这琴可名贵得很,姑娘当真舍得?”韩妃含笑问。 “名琴更该赠予懂它的人,放在我也是白白埋没了。” “多谢。”韩妃轻轻道一句,着身后的侍女接过松雪琴,“本来要去慈宁宫的,路过姑娘宫前听着名琴弦音就走不动道了,我还赶着去给太后请安,改日再来叨扰苏姑娘。” “韩妃娘娘慢走。”苏鸢看着韩妃的背影,总觉得凄凉,上一世,韩妃生下昭华公主后就郁郁而终。苏鸢深知她心上除了琴,还有一个人,一个穷尽一生都不能相守的人。 这样钟灵毓秀的女子,云鬓花颜在这深宫里尽数消磨,实在令人惋惜。 宫墙内的哪个女子不可悲可怜。 赵太后下懿旨册封苏鸢为妃,安凌陌知道了气得跳脚,说太后用一个妃位搪塞苏鸢,把后位给自己的亲侄女留着,又去慈宁宫闹了一场,前朝后宫传得沸沸扬扬。每日都有黑压压一片人在勤政殿外跪着,“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哭来哭去就是要安凌陌顺着太后的意思。 如此僵持了两日,慈宁宫里到底来人了。 柴魁义捧着太后的懿旨昂首进了素眠轩,嗓子尖细尖细的,“苏氏端娴慧至,秉性柔嘉,持躬淑慎。昭融茂质如率履之无违,淑慎芳声本含章之有耀。兹以册印c封尔为妃,赐号瑾。钦此。”苏鸢伏跪在地上听柴魁义宣旨。 待苏鸢接过懿旨,柴魁义面上立马堆起谄媚的笑,躬身说:“奴才给瑾妃娘娘贺喜。” 苏鸢淡淡说:“多谢公公了。”瞧不出半点喜色。 旁边画棠早已递上一只莹润透白c玲珑小巧的鼻烟壶。 乍看不过是普通白玉所制的鼻烟壶,柴魁义拿过却一阵惊奇,这鼻烟壶是由一颗特大的珍珠挖腹而成,浑然天成,价值不菲。 柴魁义将鼻烟壶揣入袖,暗暗咂嘴,皇帝也真是宠着眼前这位主,这才来几天,宫里的奇珍异宝几乎都被搬到素眠轩了。 面上依旧不敢怠慢,笑着说:“娘娘鸿福齐天,日后为陛下诞下皇子,必定更是贵不可言。” “借公公吉言了,”苏鸢抬头望了望天,“今儿天晚了,不便到慈宁宫谢恩了,还得劳烦公公代本宫在太后面前问个安。多谢了” “哪里,娘娘用得着奴才是奴才的福分,不敢居功。”这是拐弯抹角地给他下逐客令呢,柴魁义清楚得很,也没那么不识趣,“奴才回去缴旨了,娘娘好生歇着。”打个千儿就退下了。 宫里头苏鸢盯着柴魁义转过院门,才转头对画棠耳语几句。画棠会意,着人取来梯子架在院的合欢树上。 画棠爬上去,一把摁住栖在树上的雪白鸽子,从鸽子腿上取下绑着的东西,再小心翼翼地下来交给苏鸢。苏鸢便是不经意看见这信鸽才急着将柴魁义赶走的。 苏鸢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后位。正是祁皓的字。 苏鸢冷冷一笑,祁皓还在凉州做着他的春秋大梦,巴望着她替他架空皇权,混乱朝政。 宫外头,柴魁义走出五丈远才敢回头恨恨地看一眼素眠轩,他也是宫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什么样儿的贵人没伺候过,偏她苏鸢倨傲,自己去给她宣读恩旨她反倒将急着让自己离开。 柴魁义摸了摸袖的珍珠鼻烟壶,又心满意足地走了。 苏鸢册封瑾妃的后几日,素眠轩的门槛都要被踩坏了,连生性淡泊的韩妃都来看过她,唯独不见安凌陌。 正午时分,外边暑气蒸腾,人看着都觉得热。 苏鸢左拿着棋谱,右捏起棋子落在棋盘上。 反倒画棠忧心忡忡,在旁边念叨:“陛下有五六日没来了看娘娘了。御前的人说赵贵妃四天前入宫,陛下见天儿地往她的永阳宫跑。她可是太后的亲侄女,这几日连太后都对娘娘冷淡了不少。” 苏鸢听着抿唇一笑,置之不理,倒教她说得自己可怜兮兮的。 屋外却有人朗声说道:“朕不过去过永阳宫一次,怎么就传成这样了?”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章 阮轻痕 () 安凌陌迈入屋内,画棠慌忙跪下,“奴婢该死。”安凌陌眯着眼看她,似笑非笑地说:“你确实该死。” 一句话唬得画棠面色惨白,愣在原地,连告饶的话都不会说了。苏鸢看着,静静说:“画棠,你先退下吧。” “是。”画棠如蒙大赦,逃也似得退了出去。 苏鸢规矩地行礼,“参见陛下。” 安凌陌将她扶起来坐下,“这宫里乱嚼舌根的人可真不少,平白叫你我生出嫌隙。朕若不是见那小宫娥是你身边的人,当场就发落了她了。” 苏鸢敛眉低目,恭声道:“这天下江山都是陛下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便是发落了臣妾,臣妾也绝无怨言,何况一个宫婢。”苏鸢知道安凌陌不愿做这皇帝,引无数英雄尽折腰的江山在他眼一不值。 她不在乎,坐在那把雕龙涂金的龙椅上的人,是谁她都不在乎,只是绝不能是祁皓。 所以,安凌陌必须把这江山坐稳了。 安凌陌眉头一皱,他最不愿看她这副低眉顺眼百依百顺的样子,谦恭有礼地同他说什么君君臣臣。之前皇城外拧着他胳膊的明媚女子杳无踪迹。 沉吟良久,“册封的事委屈你了。我本意是拟旨立你为后的,奈何太后从作梗,就一直耽搁下来,后来想着——”安凌陌在桌子前坐下,一句一句地耐着性子解释着。 他是真心顾着她的心意,生怕她有一丝不开心。苏鸢听着却没来由地动气,冷冷打断他: “臣妾不觉得委屈。”他给的位分c恩宠c真心她统统不在乎,她如今只想一点一点地扳倒祁皓,看着他一败涂地身败名裂。 安凌陌一怔。在宫外,他说:你嫁给我,我这一辈子都好好待你,不让你颠沛流离,不让你涉险,不让你受一点儿委屈。 这是他许给她的似海情深,她却全然不在意。 他费尽心地计较这位分是为了什么?就是想她成为自己名正言顺独一无二的妻子;就是想与她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就是想生可同衾死可同穴,不使百年之后他葬在皇陵,她却在妃陵原来,她都不在意。 苏鸢觑见安凌陌脸上的神色,暗暗懊恼,这样逢场作戏的场面她不知遇过多少,早练就一身八面玲珑的本事,怎的这次对安凌陌就生了气。 “臣妾失仪,陛下恕罪。”苏鸢起身跪下。 安凌陌神色黯然地站起身子,“无碍。你且歇着,朕回勤政殿去了。” 本以为苏鸢要来一句“恭送陛下”的,她却说:“外头日头正毒,陛下隔一阵子再走吧,免得了暑气。” 安凌陌心上一喜,她多少是关心他的,却依旧沉声道:“不了,阮轻痕还在勤政殿候着,朕晚上再来看你。” 阮轻痕。 苏鸢口应着“是”,却暗暗皱紧了眉头,都未留意安凌陌何时离开的素眠轩。 江湖上有一个叫人闻风丧胆的杀组织,叫昭月阁,拿钱买命。凡是昭月阁要杀的人,没人保得住,躲到天涯海角都必死无疑。 这昭月阁的阁主便是阮轻痕,江湖里有说他青衫磊落温和儒雅的,有说他冷酷无情残忍嗜杀的,褒贬不一。可一提到他的涿霜剑,所有人的想法都出奇地一致——销金断玉,开山裂石。 据传天降神剑于昆仑山巅,一名“涿霜”,一名“浣影”,都是百年难遇的神兵,豪杰竞相争夺,涿霜剑便辗转到了阮轻痕上。 苏鸢在祁皓府长大,可没少见阮轻痕,生得比许多女子都好看,再笑开来便教人忘了这是心狠辣shā rén如麻的昭月阁阁主。 常见他着一袭青衫,疏朗清俊,颀长的身影旁总跟着一个白色的影子——是个女子,戴了iàn ju,抱着他的涿霜剑默默跟着他。 祁皓谋反,阮轻痕可没少出力,他这次来京,恐怕别有所图。 苏鸢再拿起棋谱来看,心烦意乱得很,随意掷在桌上。 画棠进来添茶,看着苏鸢心不在焉的样子,只当她和安凌陌闹得不开心,小心问道:“奴婢陪娘娘出去走走吧?” “这皇宫里除了慈宁宫c紫辰殿就是承乾宫c永阳宫,御花园都逛过八百遍了,还走到哪儿去?”苏鸢一想到阮轻痕心里就烦得很。 “不如去永阳宫,娘娘还未见过赵贵妃,去走动走动。”其实就是向太后示好,难得画棠替她想得周全。 “去太和门。” 太和门在太和殿之外,重檐歇山顶,汉白玉基座,巍峨壮观,平日里官员出入皇宫必经此门。 门前的一对铜狮子旁有一方阴凉地,苏鸢从正午时分一直站到金乌西坠。画棠亦在一侧默然站着。 阮轻痕总算是出来了,不紧不慢地远远走来,盘领右衽绯袍,犀角腰带,踩着一双皂靴,倒真有朝廷命官的气派。 阮轻痕走到苏鸢跟前,屈身行礼,“参见瑾妃娘娘。” 苏鸢静静看着,过了良久才冷声问:“你怎么在这里?” 阮轻痕自顾自起身,淡淡地笑,“前朝后宫的势力盘根错节,祁将军担心娘娘应付不来,遣在下来助娘娘一臂之力的。” 苏鸢心底冷笑,分明是来监视她的,说的倒是好听。不过上一世他可没让阮轻痕搅进来,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让他起疑的呢? 阮轻痕走近一步,“我如今是礼部尚书,正二品的衔儿,娘娘今后有何差遣尽管吩咐。”言外之意就是警告苏鸢老实点儿。 苏鸢含着笑回道:“大人好意,本宫在此先谢过了。” “大人刚入朝就官居二品,想必陛下甚是倚重大人,诏至勤政殿议事这许久。”苏鸢云淡风轻地说,旁敲侧击,就是想问出安凌陌和他在勤政殿说了什么。 阮轻痕也无意隐瞒,把玩着的泥金折扇,笑意盈盈地说道:“下月初,仲夏大雩大祀,陛下交代微臣好好操持,微臣得赶快回礼部着准备了。” “大人请便。”苏鸢颔首道。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九章 对弈 () 苏鸢回到素眠轩时,安凌陌跪坐在楠木小案前,拿着一沓衍波笺一张一张翻阅。都是苏鸢无聊时写的字,全被他翻了出来。 苏鸢见着赶忙上前行礼,道:“臣妾失礼,叫陛下久候了。陛下几时来的?” “刚刚到,没有多久。”安凌陌随口回道。 笺上是一阙词——四十年来家国,千里地山河。风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笔力虽不遒劲,但别具风骨,与李后主的《破阵子》也是相得益彰。” 苏鸢闻言,应道:“陛下谬赞。” 安凌陌浅浅地笑,“我今日见你在看棋谱,就从内务府翻了套棋具出来。” 苏鸢这才注意到一旁的榧木棋墩,黑柿木制的棋笥里搁着云子,白子晶莹似玉,黑子乌黑透碧,精妙绝伦。 安凌陌骨节分明的指捏起一粒黑子,眼角含笑:“朕棋艺不精,爱妃可得多让着朕些。”黑子着盘,声若琳琅,确实是千金难求的珍品。 苏鸢却在纠结他的一句“爱妃”,怎么听怎么别扭,面色绯红地应一声“是”,缓缓坐到棋墩前,自棋笥取一枚白子落下。 夜愈来愈深,再抬眸时,正是月至天心,真有王质烂柯恍若隔世之感。 安凌陌棋艺不是一般的差,两个时辰下了十多盘棋,一局未赢。却是愈挫愈勇,兴致盎然,吩咐旁边侍候的画棠将盘上棋子整理好,再来一局。 苏鸢劝道:“更天了,陛下明日还要早朝,早些就寝吧。” 安凌陌看着她,“南朝梁武帝萧衍爱棋成痴,废寝忘食通宵达旦地下棋,就有一个陈庆之陪着。朕不过心血来潮偶一为之,鸢儿不肯陪朕吗?”他可怜巴巴地说道,可唇角的那点笑意隐都隐不去。 苏鸢心想,他整个就是一臭棋篓子,棋艺如何与梁武帝相提并论,分明就是在和她耍赖。 面上依旧恭谨万分,“陛下英明仁厚不输梁武帝。可陈庆之名动天下——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如此空前绝后的名将,臣妾万万不敢自况。” 安凌陌随口一说,她却如此较真。 “鸢儿,我就是想和你多待一会儿,下棋也好,说说话也好。”安凌陌深轻叹,深情款款地望着苏鸢,他只想和心爱的女子好好在一起,不用两人一见面就是一句“陛下万安”。 苏鸢默然。 “鸢儿,你变了。”安凌陌看着她,神情有些哀怨,“整日毕恭毕敬地同朕讲家国大道,和朝堂上那干老臣一个腔调。”他犹记勤政殿外跪了一地的大臣,逼着他顺从太后的懿旨。 苏鸢轻声说:“那帮臣子也是心系大燕,只不过脾气固执,陛下多体谅些。” 安凌陌握住她的,无可奈何道:“也罢,朕不去同他们计较,左右我们快要离开这皇城了,游历天下,一如往昔。今后这宫里的人事纷扰都与我们无关。” 苏鸢惊怔,“陛下所言何意?”上次离宫还有赵太后支撑,这次朝多了一个心深沉的阮轻痕和祁皓里应外合。他若离开,岂不是将这江山拱让与祁皓。 安凌陌起身,将苏鸢也拉起来,眉目含情,“你不用操心这些,只需知道,媒六聘c凤冠霞帔,我一定一一补还给你。” 苏鸢看安凌陌的神色也知道问不出什么来了,敷衍道:“多谢陛下。” 安凌陌拥住苏鸢,痴痴念着:“鸢儿” 风清日丽。 苏鸢一大早去和太后请过安,就来到永阳宫。赵贵妃正与孟贵人在院子里一方树荫下坐着说话。 苏鸢上前向赵佩弦行过礼,便在一侧坐下。 “恭贺瑾妃娘娘封妃之喜。”孟贵人在一侧行礼,假模假样地说道。 “多谢孟贵人。”苏鸢冷冷淡淡地说,她是顶看不上孟瑜,上一世便是一个趋炎附势c钻营取巧的性子。那日在御花园还同她亲昵得不得了,一时生出芥蒂,她便渐渐疏远了自己,这才几日,就巴结到到永阳宫了。 赵佩弦不知她们之间的暗流汹涌,含笑轻声说:“苏姐姐来得正好,孟姐姐刚送来一包汉水银梭。这茶虽不名贵,但只产魏国,也算稀罕,尝尝看。”赵佩弦亲自往一只青花瓷铃铛盅斟了一盏茶,递给苏鸢。 苏鸢道声谢,垂眸饮茶时,偷眼看向孟贵人——巴结赵贵妃的事被当着苏鸢的面说出来,果然笑得有些尴尬。苏鸢心微哂。 赵佩弦浅浅笑着,算不得倾国倾城的容貌,但胜在清妍婉约,亭亭坐着,一株出水清荷一般。 “早听姑母说宫里有一位美若天仙又温婉贤淑的女子,今日一见,果不其然。”赵佩弦含笑看着苏鸢。 苏鸢笑而不语,一旁的孟贵人却偏偏要多嘴:“是啊,难怪陛下对瑾妃如此恩宠。”她深知赵贵妃恋慕皇帝多年,如此良,自然不遗余力地挑拨她和苏鸢的关系。 赵佩弦果然神色一黯,安凌陌只在她入宫当日来过永阳宫一次,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她,半晌,丢下一句“好自为之”便离开了。 苏鸢冷冷瞥一眼孟贵人,这人用心险恶得很。 “贵妃这香囊绣得可真好。”苏鸢伸拿起赵佩弦面前的香囊,宝蓝色的底子,绣了祥云海纹,还用金线绣了五爪蟠龙,看来是给安凌陌做的。 赵佩弦心性单纯,闻言赧然一笑,早将孟贵人的话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是给陛下做的,小时候也给他做过不少。绣得不好,不知道他喜欢不喜欢。”赵佩弦轻声说道,眉眼尽是女子缱绻旖旎的心思。 “陛下生在帝王家,什么样精致繁复的东西没见过,看重的还是贵妃的一番心意。贵妃亲自绣的,陛下当然喜欢。”苏鸢宽慰道。 赵佩弦面带喜色。 孟贵人惋惜道:“只是这香囊料子还不算最好,若是用浮光锦来做,就更好了。”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章 浮光锦 () 浮光锦乃大燕属国高昌国所产,美遇日光照之,流光溢彩,且遇雨不湿,珍贵无比,高昌国每年所产亦不过数匹,进贡到大燕的只有匹。 安凌陌将今年新得的这匹浮光锦都赏给了苏鸢。 赵佩弦讶异,“浮光锦?高昌国年年都是夏末遣使进贡,如今才是仲夏,哪里来浮光锦?”前年太后也赏过她一匹浮光锦,日光下熠熠生辉,确是不可多得的奇物。 孟贵人唇角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不经意地看向苏鸢,不再言语。 “本宫今日回去便差人给贵妃送过来。御用之物自然是马虎不得。”苏鸢含笑对赵佩弦说,眼风却扫过孟贵人,深邃平静,却陡地令人心寒。 赵佩弦脸上尽是不解,孟贵人这才笑意盈盈解释道:“今年高昌国使来得早,就在娘娘进宫前两日。陛下看重苏èi èi,得了浮光锦就尽数赏给苏èi èi了。” 赵佩弦闻言沉默,面上的不甘伤心委屈一览无余,隔了片刻,才堆起一丝笑容,“如此,多谢苏姐姐。” 苏鸢看着她的神色,突然有些心疼。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求不得c放不下,赵佩弦对安凌陌爱而不得,隔着他们的是她苏鸢;她对祁皓执念深重,横亘其的却是这天下。 赵佩弦垂眸,指尖摩挲着香囊上的蟠龙图样,无限深情。孟贵人安坐一旁,眸的得意之色甚是令人讨厌。 苏鸢向来知情识趣,由画棠扶着起身道:“贵妃既然不得闲,本宫便不多叨扰了。” 赵佩弦在身后轻声说:“苏姐姐慢走。” 苏鸢缓步走在长长的甬道上,两旁丈高的宫墙是朱砂红。 她驻足,仰头望着那两道宫墙间的窄窄的天。 画棠沿着她的目光,轻声问:“娘娘在看什么?” “你说这深宫,锁住了多少人。” 她是见过宫人的宿命的,韩慕清念着远在天涯的人,饮恨长逝;赵佩弦念着近在咫尺的人,郁郁而终。一辈子的勾心斗角,哪里有赢家,最完满的结局也不过是老死宫。 那一线远天湛蓝得可爱,看得画棠亦微微出神。 苏鸢淡淡说:“回宫后,去把陛下赏的浮光锦翻一匹出来送去永阳宫。” “是。”画棠回过神来。 “还有两匹,送去孟贵人的承乾宫。” “娘娘,这”画棠支吾了半天,“恐怕赵贵妃知道了不高兴吧。”浮光锦不是普通绸缎,阖宫上下就那么匹,赵佩弦和孟瑜的位分又摆在哪儿,苏鸢这么个送法不是摆明了得罪赵贵妃吗? 苏鸢边走别说:“凡是陛下赏赐的东西,送得越多,赵贵妃反而越恨我,够她给陛下做香囊就是了。剩下两匹浮光锦宫里不少人看着眼热,与其留在素眠轩里招惹是非,倒不如送给孟贵人。” 画棠惋惜道:“娘娘思虑周全,只是可惜了这上好的浮光锦,做身衣裳出来不知多好看,白白便宜了孟贵人。” 苏鸢侧头看着画棠,到底还是不经世事的小姑娘,心思单纯得很,爱美。 她微微一笑,“陛下还赏过几匹云锦,你挑一匹去做身衣裳吧。” 云锦虽比不上浮光锦,却也有“寸锦寸金”之称,名贵得很。 画棠喜笑颜开,蹲身谢恩,“多谢娘娘。” 景宁十二年六月初二。 韩慕清的咸福宫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 苏鸢迈入殿内时,韩妃却正在怡然抚琴。 苏鸢寻了一张梨木镌花椅子坐下,待她一曲终了,才道:“明日是你生辰,要于咸福宫设宴,阖宫都忙得上窜下跳的,只你在这儿躲懒。” “生辰每年不都这样么?恩赐c摆宴c贺礼,千篇一律,乏味得很,”韩妃头也不抬,恹恹说道,“你且在这儿等着,不出半个时辰,内务府的人保管要来宣读恩旨。” 话音刚落,院子里便传来尖细的声音——“韩妃接旨。” 苏鸢和韩妃相视一笑,连忙出殿跪倒。杜施敏高声念道:“韩妃芳诞,依例赏赐上用缎四匹c官用缎四匹c春䌷四匹c绫四匹c上用果桌四张。钦此。” 韩妃伏跪地上,一个叩首,“臣妾领赏谢恩。”起身接过圣旨,淡淡道:“有劳公公。” 杜施敏嘻嘻一笑,“奴才恭贺娘娘芳诞。” “多谢公公。”韩妃颔首,随口说。 杜施敏躬着身子,脸上笑出一条一条的褶子,“陛下记挂着娘娘,一大早就遣内务府来——”不着边际地说着。 “公公还有事吗?”韩妃皱着眉,冷冷打断他。 杜施敏闻声一顿,脸色渐变,声音愈发地阴阳怪气,“没有了,奴才跪安了。”内侍来宣旨,多少要打赏一些,这是深宫里心照不宣的规矩,韩妃却偏偏要打他的脸,他在内廷行走这些年,就没遇过这么不识时务不懂规矩的人。 杜施敏恨恨地退出咸福宫。 苏鸢同她回到殿内,叹道:“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这干人地位不高,却个个都是拜高踩低锱铢必较的势利眼,逢场作戏罢了,何必开罪他们呢?” 韩妃又摆弄她的琴,不以为意地说:“我就是看不惯他们那副嘴脸,面上和和气气的,背地里不知要怎么算计。我咸福宫虽不穷困,但也没闲钱讨好他们。” 苏鸢叹气,“你这性子。”这样坦率耿介的性子,在宫里怎么能活得下去。 韩妃道:“不说这些了。鸢儿,我今年最称意的就是你送的这松雪琴了,想听什么曲子?”指尖划过根琴弦,清越的琴音跃出。 苏鸢含笑看着她,正欲开口,素眠轩的宫女玉竹便从殿外趋步上前急急跪下,面色焦急,道:“娘娘,画棠姐姐出事了。” 画棠说身子不舒服,在素眠轩歇着,因而今日陪着苏鸢来咸福宫的是素眠轩一个名唤黛兰的宫女。她才离开半日,怎么就出事了? 苏鸢对韩妃说:“看来今日是无缘领教妙音了,明日你生辰,我再来咸福宫看你。”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 私相授受 () 苏鸢出咸福宫坐了步辇往素眠轩去,玉竹和黛兰在旁边紧跟着。 苏鸢蹙眉问:“画棠出什么事了?” 玉竹急得要哭出来,“今日乾元门当值的一个等侍卫不小心掉了一个香袋,正好被内务府的人看见了。” 黛兰急问:“那和画棠姐姐有什么关系?” “那香袋是专供上用的云锦做的,内务府的人眼尖,将人和东西都扣了起来,咬定了有人同他私相授受,满皇宫地查,结果就查到了画棠姐姐。” 宫女与侍卫私相授受可是大罪。 黛兰愤然道:“不可能!画棠姐姐平日里谨言慎行,怎么会做这种事?” 苏鸢听了个大概,她的确赏过画棠一匹云锦做衣裳,此事怕不是空穴来风。 “画棠现在何处?” “已经被内务府的人提到慎刑司了。”玉竹赶忙答道。 苏鸢转头吩咐前面抬步辇的人:“去慎刑司。” 内务府属下有司院,慎行司主审拟罪案,宫娥内侍触犯刑律往往提到慎刑司审问处罚。可内宫波谲云诡,内务府也是结党钻营,慎行司就逐渐演变成了吃人不吐骨头的炼狱,里面尽是残忍严苛不下唐朝来俊臣的酷吏。 光看着檐下书有“慎行司”字的竖额,便觉得戾气迎面而来。 苏鸢一行人甫一踏入慎行司,便有主事迎了上来——一个高高瘦瘦,皮肤黝黑的宦官,行礼,“参见瑾妃娘娘。” 苏鸢面上不带表情,只道:“本宫要见画棠。” 主事赔笑说:“这犯事宫女画棠是您宫里的人,娘娘好歹得避避嫌呐。” 苏鸢瞥他一眼,举步便往里面走,主事慌忙拦在前面,“娘娘止步,慎行司有慎行司的规矩。再者这里面血雨腥风的,冲撞了娘娘,奴才不好向陛下交代。” “不怕死你就拦着。”苏鸢漠然说道,看他的目光冷得瘆人。 主事心上一寒,悻悻地让到一旁,他清楚苏鸢不是借着瑾妃的位分威胁他,方才她眸shā rén屠城的狠戾之气是装不来的,他若不闪开,恐怕下一瞬就真的横尸当场了。 黛兰c玉竹紧跟在苏鸢身后,路过主事时不忘趾高气扬地瞥他一眼。主事也顾不得计较,后背上已出了一层冷汗。 慎行司内部除了千奇百怪的刑具,就是shēn y哭嚎的宫人,玉竹黛兰看着一阵心惊。 苏鸢面不改色地走到一排阴暗逼仄的牢屋前,总算找到了画棠。 画棠看样子已过了一遍刑罚,被锁在牢屋内,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白色圆领义衣上血迹斑斑,触目惊心。玉竹和黛兰两个忍不住哭出声来。 画棠闻声抬头,看清苏鸢后,不由得哽咽,“娘娘” 苏鸢轻声问:“那香袋,真是你送的?” 画棠不言语,一点一点地爬过来,身下是一痕血迹,苍白的攀上木制栅栏,强提着一口气, “周冕是受我牵累,娘娘救救他” 看来内务府的人所料不差,苏鸢沉吟了片刻,探替画棠理了理鬓发,“知道了,放心吧。” 画棠如释重负般瘫倒下去,唇角犹带着一丝欣慰。 苏鸢出了慎行司,玉竹在一侧压低了声音问道:“娘娘,这可怎么办,内务府说的是事实,画棠姐姐怕是要死在慎行司了。” 苏鸢望了望远天,夕阳一点一点地往下坠,漫天绯红。 “陛下回紫辰殿了吗?” 苏鸢走到紫辰殿宫门口,遇上了正从里面出来的孟贵人。 孟贵人福身见过礼,笑盈盈地问:“娘娘这是有急事找陛下?” 苏鸢似笑非笑,“本宫和孟贵人真是有缘的很,无论是御花园还是永阳宫,就是来紫辰殿见陛下都能巧遇。” “嫔妾亦自觉与娘娘有缘。”孟贵人轻声应道,“不搅扰娘娘正事,嫔妾告退。” 殿里头,安凌陌正坐着同李愿下棋。 安凌陌捏着枚白子思量再,犹豫地落下。 李愿大惊小怪地呼道:“哟哟,这白子怎么能落这儿,这么一来这一片棋不就都丢了吗?” 安凌陌抬头不满地看他一眼,“吵什么吵,朕重新下。”将刚刚落下的白子从盘上拿了起来,盯着棋盘思量着。 李愿摸摸鼻子,下棋讲究个举棋不悔,可皇帝非要悔,他也得一脸讪笑地陪着。 有内侍趋步入殿,“陛下,瑾妃娘娘求见。” 安凌陌一怔,苏鸢自入宫后对他冷漠得很,今日怎么主动来找他了,“让她进来。” “是。”内侍躬身退下。 安凌陌看着棋盘上被杀得溃不成军的白子,赶忙将捏着的白子塞给李愿,不忘将二人的棋笥互换一下。 苏鸢进殿,福身行礼,“臣妾参见陛下。” 安凌陌捏起一枚黑子“吧嗒”一声落在红木嵌银丝的棋盘上,“免礼吧。” 苏鸢起身走到安凌陌身侧,端详着棋局。 李愿信落下指尖白子。 安凌陌犹豫不决,偷眼看对面的李愿。正当此时,苏鸢取来一粒黑子落下,一子定乾坤,吃掉了白方的半壁江山,胜负已然分明。 苏鸢淡淡地看一眼李愿,说:“白子首尾不接,l一u d一ng百出,已至穷途末路,黑子只需在此处落一子,白方就满盘皆输。” 李愿觑着安凌陌的脸色,悻悻地笑,“娘娘棋艺高超,奴才受教了。” 安凌陌暗暗瞪他一眼,拉着苏鸢到一旁的矮塌坐下。 苏鸢说:“臣妾方才看见孟贵人来过。” 安凌陌含笑道:“她给朕做了个香袋,特意送了过来。”苏鸢一跨入殿门便注意到棋盘边上那只香袋,浮光锦做底子,银线细细绣了荷花,玲珑精致。 安凌陌连忙补充道:“绣的是花花草草,小气得很,朕出入朝堂佩戴着教臣子笑话。” 苏鸢说:“孟贵人和赵贵妃的绣工可是宫里最好的,臣妾也为陛下做了只香袋,见着赵贵妃做的,真真是天壤云泥,自惭形愧得很。” 安凌陌欣喜地问,“你也给朕做香袋了,在哪儿,快拿给朕看看。” 苏鸢面上的一颦一笑都无懈可击。 “臣妾不敢拿到陛下面前现眼,赏给画棠了。画棠那丫头粗心,不知给丢到哪儿了,又怕臣妾责罚,一直瞒着,”苏鸢顿一顿,看着安凌陌,“若不是今日这香袋被乾元门当值的一个侍卫捡着再被内务府的人发现,臣妾怕还是不知情呢。” 苏鸢轻轻叹息,“也冤煞了画棠和这侍卫,面儿都没见过的两个人,硬是被说成了私相授受。” 安凌陌沉吟半晌,“既是你送我的东西,内务府收着算怎么回事,”又转头吩咐李愿,“去趟内务府把东西取回来,另外把其缘由同内务府的人解释清楚,放人出来。” “是。” 下载免费阅读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二章 生辰 上 () 画棠给周冕做的是一只金线绣海棠的香囊,安凌陌拿着直夸苏鸢做得好。苏鸢也只在那时见过一眼,情知画棠已脱险,不由松了口气。 第二日是六月初,韩妃芳诞。 苏鸢一大早便先来慈宁宫给太后请安。 慈宁宫里都是艳红的木槿花,洋洋洒洒,开了满院。苏鸢穿一身月白色绫子如意云纹衫,穿过庭院,红色的木槿花落在身上宛如红梅傲雪,煞是好看。 玉竹跟在苏鸢身后,到正殿门口替她将身上沾的落花都拂了下去。 苏鸢进入殿内,蹲身行礼,“给太后请安。” 赵太后端着一盏茶,用杯盖将浮着的茶叶拨开,道:“坐着说话吧。今个是韩妃生辰,咸福宫可安排妥当了?” 苏鸢在椅子上坐下,“回太后,臣妾昨日去咸福宫看过,耽搁不了今日的晚宴。” 一时无话,两人静坐了一阵子。 赵太后低头啜一口茶,话锋一转,“每日请安,就数你来得最早,倒衬得她们一个个懒怠闲散。” 苏鸢嫣然一笑,“倒不是臣妾勤勉,只是羡慕太后这一院木槿,看着便教人愉悦,想在慈宁宫多待阵子,也能陪太后说说话c解解闷。”一句话四两拨千斤,既讨了太后的欢心,又避开存心暗示其他妃嫔不是的嫌疑。 “喜欢就常来,”赵太后轻笑,“哀家就喜欢你这性子,不搬弄是非,不论人长短。” 苏鸢和赵太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隔了小半个时辰,赵贵妃c韩妃c孟贵人陆续来了。 众人行过礼,在两旁的梨木玫瑰椅分别坐下。 赵贵妃一身浅绿色挑丝双窠云雁宫装,发间别着碧色透玉扁钗,亭亭坐在一边,碧玉小家女的恬静温婉,看着心不由生出亲切之感。 韩妃是水蓝色荷花暗纹宫装,雅静得很,连眉眼间也是淡泊,默默坐着。 只孟贵人穿得艳丽,苏鸢前几天刚送的浮光锦,这么快就裁了身衣裳出来,头上是赤金点翠花簪,华贵亮丽。 赵太后笑说:“孟贵人穿得艳丽,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儿是你生辰呢。” 孟贵人含笑道:“臣妾本想着今个宫里热闹,挑了这浮光锦新裁的衣裳来穿。不想韩èi èi穿得素雅,这浮光锦亦是太过华贵,反倒喧宾夺主了,”冲着韩妃微微颔首,“还望韩èi èi莫要见怪。” 韩妃淡然说:“一件衣裳而已,孟贵人言重了。” 苏鸢垂眸抚着腕上的羊脂玉镯,静静听着。 赵太后道:“这浮光锦确实名贵,皇帝赏给你就说明是看重你,是你的福分。” 孟贵人的目光飘到苏鸢身上,“陛下看重的另有其人,臣妾也是沾了苏èi èi的光。”她笑得粲然,口蜜腹剑,接着说,“苏èi èi和善,赵贵妃给陛下做香袋,苏èi èi也送了一匹浮光锦呢。” 赵佩弦抬眸望一眼孟贵人,没有作声,她所说字字句句都是事实。 赵太后闻言不作声,面色阴沉下来。 苏鸢封妃不过半个月,还未侍过寝便专宠如此。皇帝将浮光锦尽数赏了她,自己居贵妃位的亲侄女费心要给皇帝做个香袋,布料还得巴巴地去向苏鸢讨。 众人都见着太后脸色不好看,慈宁宫蓦地寂静。 苏鸢唇角一勾,原来是等着在这儿给她使绊子。 “鸢儿向来笨嘴拙舌的,前些日子说错话惹得孟姐姐不快,心不安,”苏鸢蹙着蛾眉,道:“故而陛下刚赐下浮光锦就往承乾宫送去向姐姐赔罪,好在姐姐大度,收下锦缎原谅了鸢儿,否则鸢儿必定悔愧难安。” 孟贵人闻言惊怔,瞪眼看着苏鸢,“你——” 赵太后面色又是一转,不耐地挥挥,“好了。哀家乏了,都退下吧。” 孟贵人还欲开口,看见赵太后的眼刀子扫过来,只得退下,临走回首恨恨地瞥苏鸢一眼。 其余人也行礼跪安。 韩妃同苏鸢并肩走在甬道上,玉竹和韩妃的侍女跟在身后。 韩妃轻笑,“你哪里是笨嘴拙舌,宫里就数你伶牙俐齿了,两句话就教太后对孟贵人生出不满。” 苏鸢微哂,“她想来一招借刀shā rén,算计来算计去,算计到了太后头上。赵太后是什么样的人物,就算是再疼侄女也不能给她当刀使。”她方才在慈宁宫的一番话就是说给太后听的,让太后明白她和孟贵人间存有嫌隙。 如此一来,孟贵人先前说的将矛头引向苏鸢的话,在太后心里就变了味道,成了为打击报复苏鸢而说的撺掇赵太后的话。 赵太后也在这深宫里待了半辈子了,宫里女人间的勾心斗角c唇枪舌剑一眼就瞧得出来。苏鸢和孟贵人之间怎样龃龉她不在乎,但孟贵人想借她之惩治苏鸢,把她当刀使,她就万万忍不得。 “等着吧,不出几日,太后必要寻个由头惩戒她一下。”苏鸢望着远天说。 远处的天上有一只风筝,本来好好地在碧空一上一下地飞着,该是线被扯断了,忽地就一头栽了下去,也不知要落到何处。 咸福宫。 一弯月亮刚探上墙头。 众人座前的宴桌上摆满了金樽清酒c玉盘珍馐。安凌陌面南而坐,身侧是太后的筵席,下面面东依次坐着赵佩弦和苏鸢,韩妃和孟贵rén iàn西而坐。 安凌陌擎起酒杯,面带笑意看着韩妃,“韩妃芳诞,朕饮一杯,先在此贺过。”说罢仰头饮下酒。 韩妃不紧不慢地起身,道一句“多谢陛下”,也端起酒樽一饮而尽。接着提起酒壶又斟了一杯,环顾众人,朗声道:“慕清也谢过诸位贺礼。”言毕又将杯酒一饮而尽。 赵太后笑着赞说:“韩妃性情爽利,直来直去,颇对哀家的脾气。” 韩妃闻言微微一笑,颔首低眉坐下。 孟贵人在一侧听着却是心惊肉跳,今早在慈宁宫的事成了她心上的结,赵太后现在又这么说,便觉得是在影射她行事不够磊落。 “早就听说韩姐姐琴技高超,却一直无缘一闻,今日可否让佩弦一饱耳福?”赵佩弦道。 下载免费阅读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三章 生辰 下 () 韩妃莞尔,“贵妃过誉,难得贵妃不嫌弃慕清蠢笨,慕清弹奏一曲便是。” 院子央摆好了松木琴桌,桌上便是松雪琴。 泠泠弦上,静听松风寒。这次抚的是一曲《乌夜啼》: 秦乌啼哑哑,夜啼长安吏人家。吏人得罪囚在狱,倾家卖产将自赎。shǎ一 fu起听夜啼乌,知是官家有赦书。下床心喜不重寐,未明上堂贺舅姑。shǎ一 fu语啼乌,汝啼慎勿虚。借汝庭树作高巢,年年不令伤尔雏。 琴声清越婉转,人间难闻。 曲罢,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韩妃双轻轻覆在琴弦上,“献丑了。” “你琴艺卓绝有目共睹,无需过谦,”安凌陌说话时不自觉往苏鸢这边望了一眼,接着道,“今日又是你生辰,想要什么赏赐或者什么恩典,只管同朕说。” 韩妃淡然道:“多谢陛下,只是臣妾并无所求。” 安凌陌闻言,又看见苏鸢正垂眸饮酒——眼底结了霜一样的漠然,不由眉心微皱,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这副样子,他好歹是九五至尊,旁人巴结都来不及,到了她们这儿比空气都透明。 一股子倔劲儿上来,非得要赏她点儿什么,“不行,必须要有所求,想要什么只管同朕说,朕绝无二话。”安凌陌盯着韩妃,霸道得很。 韩妃一时无言以对,场面有些尴尬。 众人都不说话,赵太后出来打圆场,笑说:“韩妃进宫也两年多了,与父母亲人许久未见,不妨特许回家省亲。” 安凌陌闻言不做声,看着韩妃。 韩妃沉吟一阵,缓缓站起身子,理了理衣裳,在安凌陌身前屈膝跪下,先是冲赵太后恭声说道:“多谢太后体恤,臣妾另有所求。” 然后左按右,撑在地上,缓缓叩首到地,稽留多时。韩妃行如此大礼,众人皆肃然,静静看着她。 苏鸢却隐约知道她要做什么了,紧紧攥着右,骨节泛白。 “若陛下要加恩于臣妾,臣妾恳请陛下——”韩慕清伏跪在地,说到此处连声音都在发颤,不由地顿住。 安凌陌急急追问:“什么?” 却是苏鸢悠悠地答道:“韩妃爱琴成痴,自然是想向陛下讨那张独幽琴。想必怕陛下不允,这才迟疑不定。” 韩妃抬头怔怔地看着苏鸢,眸子里的光一点点暗淡下去,扭头看着安凌陌询问的神情,终于垂首应道:“正是。” 安凌陌轻笑,“朕怎会不允,阖宫也只有你的琴艺配的上这独幽琴了。朕明儿个就让李愿给你送来。” 韩妃一个叩首,“多谢陛下。”语调平静,又是一潭死水一样。 晚宴依旧,韩妃推说身子不舒服出去一阵,苏鸢借口不胜酒力也离席了。 苏鸢绕到一处抄游廊上,果见韩妃抱膝靠墙坐着,满目悲戚。 苏鸢蹙眉道:“快起来,叫旁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韩妃一昧望着天,“我十六岁生辰是在漠北过的,那儿的天比皇城阔得多。” 苏鸢静静看着她。 “我教他抚琴,他为我放烟花,漫天都是,很美。”韩妃盯着漆黑的夜空,唇角带笑,痴痴地说着,“他叫柳靖离,是魏国的将军,挽得了强弓,降得了烈马。” 苏鸢闻言,忽地就想到安凌陌被自己锁住胳膊动弹不得的窝囊样子,唇角一勾——同韩慕清的柳大将军比确实是差多了。 韩妃低声说:“后来我就被带回了京城,又被家里人强行送入了皇宫,从此”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韩妃抱膝恸哭,泣不成声。 苏鸢心底轻叹,皇宫里溢目的富丽堂皇,抵不过一场转瞬即逝的烟花,天意弄人到何等地步。 她方才要向安凌陌求的,就是许她离宫。 苏鸢静静地站着陪她,等她哭声愈来愈小,才说道:“出来有一阵子了,去洗把脸赶快回去吧,免得让人起疑。”苏鸢转身要走。 韩妃唤住她:“鸢儿,”待苏鸢身子停住,继续道,“若陛下知道我方才所请之事,会同意吗?” 苏鸢冷声道:“就算陛下同意,太后也不会同意,就这么让你出去跟了别人,皇家的体面还要不要了。恐怕没等你踏出宫门就与世长辞了。”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韩妃神色颓然。 一场晚宴,一直喧喧嚣嚣地到了更天。 苏鸢坐了步辇回到素眠轩,甫一踏入宫门,黛兰就迎了上来。 “娘娘可回来了,画棠姐姐候了娘娘大半夜了。” 内务府今早才把人放出来,画棠被搀回素眠轩时还是伤痕累累c迷迷糊糊的,修养了一整天,这晚上就活蹦乱跳的了。 苏鸢进入殿内,画棠连忙跪着行礼。 “有什么事儿,坐下说吧。”苏鸢在一张梨木椅子上坐下。 画棠道:“娘娘还是让奴婢跪着吧,这样奴婢心里舒服点儿。”她身上的伤都敷过药了,只是面色依旧憔悴。 苏鸢便由着她,问:“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好多了。” “不用急着当值,多修养几日,年纪轻轻的落下病根儿就不好了。” “是。”画棠一句一句地应着,全然不见平时半分的伶俐。 苏鸢挥了挥,“没事儿就退下吧。” 画棠不动弹地方,逐渐抽泣起来,“奴婢给娘娘惹麻烦了,黛兰都和我说了,娘娘为了奴婢都求到陛下那儿去了。” 苏鸢叹息,再怎么也还是小姑娘,经不得一点事儿。 “你和那个侍卫” 苏鸢话还没说完,画棠脸就腾得一红,细声说道:“奴婢和他在宫外认识的,入宫后他没少帮衬奴婢,他人老实木讷得很,奴婢用娘娘赏的云锦做完衣裳还剩些料子就想着给他做个香袋,哪知道他这么不小心。”画棠说得有些语无伦次,小心翼翼地问:“娘娘,那香袋” 苏鸢道:“绣得不错,陛下用着呢。” “啊”,画棠满脸讶异,再欲深问,就被苏鸢打断。 “这皇宫向来都是是非之地,本宫的素眠轩更是在风口浪尖上,今后凡事都小心着些。” “奴婢知道了。” 下载免费阅读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四章 议事 () 下雨了,绵绵密密的,天色昏沉,教人瞧着莫名地怅惘。 赵佩弦在勤政殿门前站了有一个时辰了,尽管身后的侍女替她撑着伞,衣角却依旧让雨给打湿了。 李愿撑了把桐油伞在一侧苦口婆心地劝着,“娘娘,您先回去吧,陛下正和阮大人议事,没功夫见您。” “无妨,本宫等着。”赵佩弦抬眸望了眼勤政殿,隔了江南烟雨,平时威严肃穆的宫殿亦柔婉起来,殿内的人却始终对她横眉冷对。 “这下雨天寒,娘娘不妨回宫等着,陛下议完事,奴才立马派人去永阳宫知会一声。” “公公不必说了,”赵佩弦声音清冷,“下雨天寒,进殿去吧,不必陪本宫在此站着。” 李愿轻叹,“奴才再为娘娘通禀一声。”转身走向勤政殿。 安凌陌和阮轻痕在一张几案两侧相对而坐,案上铺着一张图纸,图纸旁是熏了龙涎香的竹节博山炉。 李愿进来打个千儿,“陛下,赵贵妃在外面等了一个时辰了,外头又下着雨,您看” 安凌陌盯着面前的图纸,头也不抬,淡淡说:“她愿意等就让她等着,”突然想起来什么,抬头吩咐李愿,“你也退下,朕不叫你不许进来。” 阮轻痕挺直脊背跪坐,捧着一盏茶细细品着,目不斜视。 “是。”李愿看向阮轻痕,应一句便却行退下。 待殿门重新阖上,安凌陌冲阮轻痕道:“你接着说。”依旧看着图纸。 一只白皙的将茶杯搁下,“初大祀当日,陛下乘舆由昭享门入天坛,至具服台幄次更换祭服,过外c内壝墙两道棂星门至祭坛。祭祀完毕后再于幄次更换常服,起驾还宫。”阮轻痕修长的指划过图上的几处地点,一一说道。 “依大燕礼制,陪祀的妃嫔须得出身名门,否则只能在天坛外静候,”阮轻痕看着安凌陌若有所思的神色,继续道,“微臣调各处侍卫护卫祭坛及幄次周围,届时西面的广利门将空无一人,陛下可从此门潜出。” 阮轻痕眸子漆黑,深不见底,“陛下看,这样安排可还妥当?” 安凌陌深深皱眉,“这一路都有人跟着,朕如何脱身去广利门?” “陛下放心,祭祀完毕,陛下回到幄次乔装一番,待众人大乱之时,相行事。” 安凌陌看他面色从容,想来是早有打算,稍稍心安。 “此事凶险,爱卿苦心替朕谋划,成与不成,朕先在此谢过了。”安凌陌道,阮轻痕助他逃离皇宫,万一事情败露,他是九五至尊,最多被臣子多唠叨几句,他阮轻痕却是要掉脑袋的。 阮轻痕垂眸,恭声说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微臣受陛下深恩,不敢不竭力效忠,以报万一。” 安凌陌微笑点头,“爱卿忧君之忧,实乃忠君之举。不像那帮老顽固,成天口喊着忠心可鉴日月,却只晓得上奏折逼朕做这做那。” 安凌陌瞧了瞧外面的天色,依旧阴着,雨丝连绵。“国士报君,不计身家。朕此时若封赏爱卿,反倒折辱了你一片忠心。”叹息一般。 “微臣不求恩赏。”阮轻痕稽首,沉声道,唇角却噙着一抹笑意。 安凌陌沉吟一阵子,轻声说:“这雨一时片刻停不了,朕叫李愿送送你。”说罢,扬声唤道:“李愿。” 李愿闻声慌忙推门进来,“主子吩咐。” “送阮大人出宫。” 阮轻痕叩首,道一句“微臣告退”和李愿退了出去。 阮轻痕走至檐下,向一旁站着的赵贵妃微微颔首,算是行礼。这空当有小内侍撑开桐油伞替他打着,李愿自撑了一把伞跟在他身侧,一行人穿过太和门往宫门走去。 细雨湿透了青砖,稍微走快些袍角就溅上了泥渍。 李愿笑说:“陛下对政务向来不甚上心,近日却屡诏大人议事,想来是看重阮大人,大人日后前途无量呐。” 阮轻痕浅笑,“借公公吉言了。” 烟雨落在伞面上,缱绻得很。 “听闻,阮大人是祁皓将军举荐上来的。”李愿试探着问。 朝臣与边将勾结是大罪,历朝历代因此亡国的例子不胜枚举。李愿有此一问就说明怀疑他有不臣之心。老奸巨滑。 阮轻痕面色如常道:“一面之缘罢了。阮某一介书生,有些薄才,蒙祁将军赏识,这才得以御前效力。” “阮大人过谦了,陛下倚重如此,哪里是薄才?”李愿含笑说着。 “李公公心思灵巧,陛下最离不得的人是公公才是。”阮轻痕也奉承回去。 两人打了一路太极,不知不觉就到了宫门口,候着一辆黑漆平头马车。 “公公留步。” “大人慢走。” 勤政殿这边,安凌陌要回紫辰殿,一出门就看见了赵佩弦。 “参见陛下。”赵佩弦见着安凌陌,快步走到跟前,福身行礼,身后撑伞的婢女急急跟上,可还是教贵妃淋着雨了。 “什么事?”安凌陌垂首看她,漠然问。 赵佩弦眼上蒙了一层雾气,朦胧若烟雨。方才被淋了一下,发丝沾湿了些,愈发黑亮,衬得一张脸更加素白姣好,我见犹怜。 只安凌陌不解风情,等她说话等得不耐烦,提步便走。 “陛下。”赵佩弦连忙唤道。 安凌陌置若罔闻,一昧地往前走。 赵佩弦在后面追着,一声声唤着“陛下”,后来几乎小跑起来,鞋袜上溅满了泥,却如何都追不上他。 她忽地停下,冲着那个决绝地背影喊道:“陌哥哥。”声音里是悲戚委屈,是伤心怨念,是十几年的爱慕与相思。 安凌陌身形终于顿住。 赵佩弦走至他跟前,从袖取出一只香囊——浮光锦作料子,绣了五爪蟠龙,递至他面前,悲声问道:“陌哥哥,你何时厌弃佩弦到如此地步了?” 她从年幼时就那么那么喜欢他,也是这么追着他唤他“陌哥哥”,也是满心欢喜地为他绣一只香袋,他那时虽然也不太理她,可还会对她着笑,和煦温暖,她见着他的笑就什么都心甘情愿了。 可如今,他冷声地告诫她“好自为之”。 安凌陌接过香囊,面上依旧冷漠,语气却缓和了不少,“快回宫去吧。” 赵佩弦静静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开,望着他的身影在烟幕雨帘一点点淡去,不见踪迹。 下载免费阅读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五章 雨夜 () 入夜,细雨不歇,反倒愈发缠绵起来。 苏鸢正倚在一张美人塌上看书,画棠走来,摘下旁边高几上的琉璃灯罩,剪了剪烛芯,对苏鸢道:“快子时了,娘娘赶紧歇着吧,仔细伤眼睛。” 苏鸢盯着书漫不经心地应着,“不急,”又想起什么来,抬头望一眼窗外,“雨停了吗?” 画棠偏头看一眼,道:“还没有,恐怕得下到明日。” 正说着,门上响起“笃笃”声,紧接着,是安凌陌的声音,“鸢儿。” 苏鸢慌忙起身下地,更深夜重,还下着雨,他怎么来了? 画棠去打开门,只见安凌陌独自站在廊下,旁边连个撑伞的内侍都没有,身上都被浸湿了。 苏鸢赶忙将他迎入屋内,蹙着眉问:“陛下怎么这么晚过来了?李愿怎么没跟着?下着雨也不知道撑把伞,受了风寒可怎么是好?”边说边替他将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画棠快去熬碗姜汤给陛下祛寒。” 安凌陌笑着说:“走到素眠轩,看殿内灯还亮着,就来瞧瞧你。” “身边怎么也没人伺候着?”苏鸢回身将解下的湿衣裳搭在檀木椸架上。 安凌陌拿起苏鸢扔在塌上的书翻看,“好不容易避开他们的,成天跟着着朕,一言一行都要记在起居注上,怪烦人的。” 苏鸢闻言说:“那也该挑个日子,这下着雨呢,陛下总该顾着点儿身子。” 画棠端了姜汤进来,将那只青花缠枝纹瓷碗搁在桌上。安凌陌穿着月白交领衣,自顾自在桌前坐下,捏起碗边的小勺一口一口喝着。 苏鸢也在桌前坐下,“虽是微雨,可淋这一路,湿寒入体,总归是伤身,还是宣太医来看看吧。” 一碗汤早见了底,安凌陌依旧垂眸专心致志地盯着那空碗,一言不发。 苏鸢轻唤:“陛下?” 一旁的画棠亦察觉出异样,小心问:“奴婢再去为陛下盛一碗。” 安凌陌忽地抬眸看着苏鸢,清俊的眉眼,神色动容:“鸢儿,你肯同朕说这些,朕淋的这雨便值了。” 都说天意弄人,果真不假。你剔骨剜心都换不来一个人的怜惜,可另一个人得了你一句关怀便如获至宝。任谁都求不得一个完满。 画棠收拾了碗勺就知趣地退下了。苏鸢静静凝视着安凌陌,心里疼得厉害。 她是江湖人,刀光剑影快意恩仇惯了的。于祁皓,前世为恩,今生为仇,再怨再恨都淋漓痛快。可她欠安凌陌的情债却是生生世世都还不清了。 左右成了一笔还不起的糊涂账,她便索性欠着。心安理得地受着他的好,心安理得地对他的心意视而不见,心安理得地疏远他伤他的心,心安理得地利用他为自己fu ch一u。 本该万无一失的,可她自己也想不清楚为什么有时候还是莫名其妙地想哭,就像现在。 苏鸢慌忙别过脸去,冷声说:“时候不早了,陛下快去就寝吧。”今夜,安凌陌只能是留在素眠轩了。 安凌陌微微一笑,坐到床边问:“你还不歇着?” “臣妾想再看阵子书。”苏鸢低眉说道。 “哦?”安凌陌一挑眉,“你点着灯,晃得朕睡不着。” 苏鸢语塞,低着头不知如何作答。 安凌陌看她足无措的模样,心底一动,唇角忍不住勾起一抹笑意,“你在躲着朕。” “没有,”苏鸢愈发着急,“臣妾不敢。” 安凌陌走到她面前,故作不解地问:“那为什么不肯与朕同塌而眠?” 苏鸢再次语塞。 安凌陌唇角的笑意愈深,“你是怕朕叫你侍寝。” “不是,”苏鸢脱口而出,细想又不太对,补充说,“侍奉陛下是臣妾本分,陛下有所命,臣妾不敢推脱。”说着说着面上晕开了一层绯色。 安凌陌觉得她这样可爱得紧,面上都是笑意,笑得苏鸢有些发恼,才赶紧收起面上戏谑的神色,宽慰道:“不必担心,那是我们拜过天地c结为夫妻后的事情,”看了看床的内侧,轻声说,“安心睡吧。” 苏鸢逃也似的避开他的目光,爬上床躺在内侧,安凌陌在外侧躺下,一夜安睡。 雨下到第二日果然停了,晨光甚好。 苏鸢睁开眼睛,一侧头就看见安凌陌躺着支起胳膊看着她,温暖又安静。 还未开口,安凌陌便说道:“鸢儿,你真好看。” 这么一句话,他同她说过一次,彼时他一颗真心,她分假意。 苏鸢淡淡问:“陛下几时醒的?” “没多久,”安凌陌起身,“困就再睡一会,朕先走了。”伸去椸架上取衣裳。 “那衣裳被雨浇过,臣妾叫画棠去端凝殿再取一身来。” 苏鸢起身,正欲唤画棠,她便自己进来了,端着一套冠服,垂首道:“奴婢一早便去了趟端凝殿,取来衣裳就在殿外候着陛下和娘娘了。” 安凌陌笑说,“你倒是灵,搁着吧。” “是。”画棠将衣服搁下,便退了出去。 苏鸢这边伺候安凌陌穿好衣服,安凌陌又从那堆湿衣裳里翻出一只香袋来戴上。 是一只金线绣了海棠的香囊,本来是画棠送给一个侍卫的,却因此惹出祸端。苏鸢为救画棠骗安凌陌说是自己绣给他的,扭头就忘了这事儿,不料他却如此珍爱,不离身地戴着。 苏鸢微哂,前几日还说孟贵人绣得荷花是花花草草,嫌戴着小气,今日就佩戴上这个。这上面的绣的海棠便不算花了么?况且赵贵妃绣了蟠龙纹的,大气得很,也没见他戴过。 安凌陌见苏鸢盯着这香囊出神,问:“怎么了?” 苏鸢轻轻摇头,“陛下快去吧,一大早的李公公找不到你得急坏了,到时候吵得太后知道了又得说你。” 安凌陌抚上苏鸢脸颊,深深望着她,“皇宫里就是繁缛节多,到处都是这些无关紧要的人。” 俯身吻在她额上,“明日就是初,等着我。” 苏鸢有些发懵,也不及细想他什么意思,只胡乱点了点头。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六章 大祀 上 () 初,仲夏大雩大祀。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每年由皇帝亲诣的祭天大典有天地合祀c祈谷大祀c大雩大祀c祭天大祀,无不极尽奢华繁复c隆重浩大。 皇帝郊飨上天,临驭九伐,仪仗可是一点儿都马虎不得。从各种幡幢c伞盖到玉辂c金辂,再到其后的仪刀c豹尾枪,浩浩荡荡,蜿蜒了一条长街,首尾不相顾。 苏鸢坐在轿辇上,也只能远远地瞧见安凌陌的玉辂。 一行人一直走到了天坛外,安凌陌的大驾卤薄缓缓进了昭亨门。 有礼部的人过来,见过礼,赔笑道:“请娘娘在天坛外静候,待陛下祭祀结束后,一同还宫。” 苏鸢隔着珠帘看着那人,良久才问道:“这是阮大人的意思?” “微臣不敢为难瑾妃娘娘,”阮轻痕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走到苏鸢轿辇前朗声说,“这是大燕礼制,后宫妃嫔非出身望族,不得入坛陪祀。娘娘见谅。” 阮轻痕身着青色罗衣赤罗裳,戴着六梁冠,腰间束着白色革带,绶环犀,挺拔如松,一身祭服都教他穿出了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俊雅。 “礼制如此,本宫候着便是。” 阮轻痕道一声“委屈娘娘了”便回身入了昭亨门。 其他妃嫔官员都依次进去了,反而是孟贵人惦记着她,特意停下轿舆来宽慰她:“这礼制就是这样,苏èi èi不必放在心上。不过这祭祀大典的时间可不短,今儿又天热,èi èi还是寻个太阳晒不着的地方候着得好。”面上的幸灾乐祸藏都藏不住。 也不怪她得意,宫里的妃嫔只她苏鸢出身卑微,连祭坛都入不得。她们结怨在先,孟贵人逮着会可不得好好嘲讽她么。 “多谢姐姐好意。”苏鸢淡淡说。孟贵人针对她不过是因为妒忌,她在这宫也不为争宠,一心fu ch一u,有些个冷嘲热讽就充耳不闻了。 孟贵人看她面上淡淡的,冷哼一声便走了。 待孟贵人的轿舆走远了,旁边的黛兰恨声说道:“你才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呢!有什么好得意的,自己父亲不也只是个四品武将吗?” 玉竹笑她:“瞧这牙尖嘴利的,方才人家在时怎么不理论?” 黛兰气呼呼的,“娘娘受了委屈,你不帮着说话,还埋汰我,你干脆跟着她去承乾宫算了!” “这事归根结底还得怪那个礼部的阮轻痕,当时就该指着他的鼻子臭骂一顿,”玉竹见黛兰真恼了,赶紧哄着。 苏鸢对身边的伺候的人向来温和,惯得玉竹黛兰几个口无遮拦的。堂堂朝廷命官c二品大员都敢直呼其名还要臭骂人家一顿。 黛兰反倒支吾起来,“阮大人是礼部尚书,按礼制行事也无可厚非。孟贵人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才委实令人讨厌。” 玉竹盯着她笑,“你是看人家阮大人生得好看吧。” 黛兰听了面色微红,轻声嘟囔:“才没有。” 玉竹啧嘴,“不过真想不到阮大人如此风流俊逸,比起陛下来也不遑多让。” 黛兰笑嘻嘻地凑上来,“还是阮大人更有气质些,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陛下虽也俊朗,只是行事也忒不靠谱了,少了气场。”又凑到画棠跟前,“画棠姐姐,你说呢?” 画棠赏她一个爆栗,“我说你是活腻了,连陛下都敢议论。” 苏鸳静听了半晌,一笑置之,起身要下去。 画棠见苏鸢起身,慌忙扶着,“娘娘这是要去哪儿?” “坐乏了,出去走一走。” 天坛外一个侍卫都没有,就苏鸢的轿舆孤零零地在墙根儿候着,看着实在凄凉。 再说天坛里头,具服台的幄次,有人伺候安凌陌换了祭服。平天冠,玄衣纁裳c蔽膝大带,腰间是玉佩c大小绶,一派天家尊严。 下了具服台,过了棂星门,安凌陌一步步迈上祭台,冕前垂下的十二旒摇晃不定,珠玉相碰,琳琅作响。耳边乐声不息,嘈杂得很,安凌陌心头却一片清明。 什么九五至尊堂呼阶诺,什么君临天下枕卧江山,他统统都不稀罕,他只想带着苏鸢离开,天涯海角都好。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他不愿似唐明皇一般,一生长恨。 天坛内斋宫的东北角有一座钟楼,皇帝祭天时,从祭祀大典开始钟声即起,皇帝登坛钟声停止;再到祭祀大典完毕,钟声又起。 天坛外,苏鸢指尖轻抚朱墙,画棠玉竹黛兰几个一步不离地跟着她。钟楼的钟声隔了许久再次响起,想是祭祀大典已经结束。 画棠说:“娘娘,大典结束了,陛下该返驾回宫了,咱们回轿舆里去吧。” “再等等。”苏鸢忆起安凌陌昨日同她说的话,总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在加上这天坛连一个侍卫,更是蹊跷。 皇帝祭天后要回到具服台将冕服换为常服,再起驾回宫。 安凌陌回到具服台,一进幄次就将里面的人都赶了出来,“朕乏了,要歇一会儿,无诏谁都不许进来。” 众人皆诚惶诚恐地退了出来。 安凌陌在里面歇着,外面陪祀的官员等了有半个时辰,左等右等不见皇帝出来。礼部的人也是焦急,又不敢进去,和李愿商量着:“李公公,您贴身侍奉陛下这么些年,对陛下的脾性好歹清楚些,进去催催吧,这一会儿还得去太庙参拜呢。” 李愿只得硬着头皮过去,刚掀开点儿帷帐,便有东西砸了过来,所幸只是团起来的衣裳。 安凌陌高声喝道:“滚!”声音响亮,吼得外面的官员也心头一跳。 李愿忙悻悻地退下,一众大臣也只得继续等着,干着急。 安凌陌在幄次内也发急,身上换了侍卫的服饰,踱来踱去,外面的大臣侍卫都死盯着他,飞都飞不出去。只能等着阮轻痕所说的“大乱”,混水摸鱼。 陪祀的赵贵妃c韩妃c孟贵人几个穿了祭服在日头底下站着,韩妃同孟贵人都等得不耐,只赵贵妃悠悠地望着具服台上的幄次出神。 上上下下,只阮轻痕一个人怡然自得c成竹在胸。 午时过了。 天坛内的皇穹宇渐渐起了烟,愈来愈浓,直上云天。 皇穹宇是存放皇天上帝和安凌陌前八位皇帝牌位的地方,安凌陌昨个还去上香来着。 有内侍匆匆跑了过来,喊道:“不好了,皇穹宇走水了。”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七章 大祀 下 () 皇穹宇失火,此事可非同小可。 在场的人能救火的救火,不能救火的就留在原地议论纷纷,乱作一团。 赵佩弦看见具服台上不知何时来了一个侍卫,半个身子探入帐内,躬着身子,应该是在和皇帝汇报皇穹宇失火的事,却突然摔了出来,垂首坐在地上捂着胸口。看样子是教安凌陌一脚踹出来的,还踹得不轻。 有大臣正想禀告皇帝,看见有人被踹了出来,不由止住步子犹豫起来。 安凌陌见身边无人留意自己,捂着胸口站了起来,这下混迹在人群更是无人察觉。 安凌陌悄悄地往天坛西面的另一个出口广利门走去,果如阮轻痕所说,一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苏鸢在外面看见一道浓烟升起,又依稀听见里面吵吵嚷嚷乱得很,差了黛兰去瞧瞧怎么回事。 隔了一柱香的功夫,黛兰一路小跑回来,气喘吁吁地说:“娘娘,是皇穹宇突然起火了,众人都忙着扑火呢。” 皇穹宇里放着燕国开国以来安凌陌之前历代帝王和皇天上帝的牌位,不知派了多少人守着,怎么会轻易起火呢?还不偏不倚地挑在今日。 苏鸢狐疑道:“陛下呢?” “陛下没事儿,这会儿还在幄次里呢,歇了半个多时辰了,谁都不让进去。谁进去打谁,有个侍卫就被直接踹了出来,连李公公都挨了一下子呢。”黛兰绘声绘色地说着,“皇穹宇都失火了,陛下也真是,一点儿都不着急,那烧的可是他自家先祖的牌位。”安凌陌在她心目不靠谱的形象更加深刻。 苏鸢愈发觉得奇怪,想了想又问:“见着阮大人了吗?” 黛兰面色一红,“没有,奴婢特意去看了看,也不知道阮大人去哪儿了。”声音里隐隐透着失望。 玉竹又打趣她,“真是一见阮郎误终身呐。娘娘叫你去打探打探消息,你都不忘看看人家。” 黛兰小声反驳:“我就顺便看了一眼,再说娘娘这不也问着了。” 苏鸢不言声,静静望着远处跑来的人。 安凌陌穿了一身侍卫的衣裳,在苏鸢面前停住,看着有些滑稽。画棠玉竹黛兰惊诧不已,也不敢怠慢,慌忙行礼,“参见陛下。” 安凌陌挽起苏鸢的转头便走,扔下一句“不许跟着”给她们个。 安凌陌拉着苏鸢疾走,“前面不远就有马车候着,趁人没找过来,我们即刻出城。” “出城?”苏鸢挣开安凌陌的,停住步子。 安凌陌转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我们离开这皇宫,再不回来了。” 苏鸢如梦初醒。难怪天坛外无人守卫,难怪她被拦在外面,难怪皇穹宇会突然失火,都是他算计好的。 苏鸢急声道:“陛下若一走了之,这天下江山该如何?北魏虎视眈眈,大燕亦不乏狼子野心之人,陛下一走,朝堂大乱,岂不是要把这江山拱让人。”祁皓为这江山负她,她便要他一生都求之不得。 前世祁皓递至她面前的一把bi sh一u是确确实实地伤到她了,心上的伤凝了血c结了痂,却依旧疼得她夜不能寐,再一点一点酿成了噬骨的恨意。她的爱而不得便须他一生一世的不称意来偿还。 安凌陌却说:“管它如何!”他焦急万分,天坛内的人兴许已经发现他不在幄次了,随时会找过来,“鸢儿,我只在意你。” “快走,等人找过来就来不及了。”安凌陌说着上来牵苏鸢的。 苏鸢一把甩开,定定看着他“不能走。” 太阳毒得很,悬在人头顶上耀武扬威,晒得人一瞬间恍惚。 安凌陌怔住,木然望了她半晌,问:“你不愿意和我走?”看着她眸的决然,低声问:“为什么?” 苏鸢冷眼看向安凌陌,漠然别过脸去——他焉知她心底的恨。 “我们依旧去游历天下,还去洛阳c姑苏c维扬,哪怕是魏国c乌穹,哪儿都好,”安凌陌颤声说,“我们成婚,一生一代一双人。可留在这深宫,我连一个皇后的名分都给不了你。”夏日里暑气蒸腾,安凌陌却仿佛有一块冰梗在心头,冻得人心慌。 安凌陌深深看着她,“我只想和你好好在一起,我真的不稀罕这天下。”抬欲抚她面颊。 苏鸢挥隔开,凄声道:“可是我稀罕!” 半晌,她忽地轻笑,“是我,舍不下这荣华富贵c锦衣玉食。”一步步靠近安凌陌,“我情愿给陛下作妾,颠沛流离cshā rén换钱的日子我过够了。” 眼角有泪滴落,苏鸢慌忙背过身去,“你一旦踏出这皇城,就什么都不是了。” 静了许久,天坛内皇穹宇被烧得噼啪作响,还有众人的呼喊仿佛都被隔在了天外,飘飘渺渺地筛落在人心上,蓦地惆怅。 苏鸢转过身子,蹲身行礼,又是一副如花笑靥,声音却疏离,“辜负陛下一番良苦用心了。” 安凌陌愣了半晌,硬是从唇角牵出一丝笑意,“不要紧的,只要我们在一处,哪里都一样。朕倾心待你,绝不教你受委屈。”自己听着都觉得心酸悲凉。 有些话伤起人来比刀刃都狠,苏鸢依旧一句一句地砍下去,“君王当心怀天下,惠泽万民,臣妾不敢独占陛下恩宠。”她声音冷冷的,“陛下也应以天下江山为重,媚主祸国的名声,臣妾担不起。” 她就念着她的荣华富贵,念着她的声名,他的一颗真心在她眼里算什么? 已有侍卫大臣找到了天坛外,一眼便看见了安凌陌,远远地跑过来。 “鸢儿,你心上没有朕了,对吗?”安凌陌冷得直想打颤,轻声问,却等了良久都等不到一个回应。 李愿气喘吁吁地跑来,“陛下您怎么跑这儿来了,急死奴才了。”随后一群大臣拥了上来,把他围在间。 安凌陌又是至高无上的天子了。 他依旧静静地盯着她,苏鸳颔首,翩然转身离开。 “陛下,请先回具服台更换常服吧。”李愿看着他这一身打扮实在不成体统,小声劝道。 安凌陌神色颓然,被众人簇拥着又回了具服台。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八章 失宠 () 苏鸢一路往回走,没几步就看见了阮轻痕,负站着,含笑等着她。 他永远都是这副模样,天塌下来都不紧不慢的,没有什么难得住他,永远都是成竹在胸,旁人都有喜怒悲欢,只他永远这么洞悉一切地浅笑。虽然好看,但现在却实在令人生厌。 “微臣参见瑾妃娘娘。”嘴上恭谨得很,可身子却一动不动,便算是行过礼了。 苏鸢没有心情和他兜圈子,开门见山地问:“都是你安排的。” 照黛兰的说法,应该是安凌陌刚从幄次出来,阮轻痕便暗跟了上来。想必她和安凌陌的对话他也听得一清二楚。 “谨遵圣谕罢了,”阮轻痕云淡风轻地说,“陛下对娘娘还真是一往情深。” 苏鸢蹙眉望着他,一副皮囊生得是真好看,城府也是真深,顺着安凌陌的心思布下这么大一场局,把众人玩儿得团团转不说,还在皇帝面前落了好。 阮轻痕面色冷下来,“上次安凌陌离宫出走的事儿被赵太后瞒下了,百姓朝臣毫不知情,直到他回来用一句“微服出巡”就打发了天下人。这次祭天,当今天子于众目睽睽之下消失,我看赵太后还怎么瞒天过海。我就是要人心惶惶c天下大乱。” 天下愈乱,祁皓愈是有可乘。 阮轻痕看着苏鸢愈来愈阴沉的脸色,又忽地笑开来:“本来该这样的,只是可惜呐。” “阮大人有话不妨直说。”苏鸢冷声道。 “可惜娘娘对将军生有二心,坏了微臣的计划。”阮轻痕面上依旧挂着笑意,不带一丝惋惜,甚至教苏鸢开始怀疑这根本就是阮轻痕用来试探她设下的局。 安凌陌若真在祭祀大典上消失,朝必定大乱,以祁皓的势力趁起兵也不是没有成事的可能,却被她给搅和了。以阮轻痕的城府根本骗不过他,苏鸢索性撕破了脸皮。 “阮阁主说错了,我并非是对祁皓怀有二心,而是同他——势若水火。我苏鸢即便穷尽此生拼上性命,也绝不会让他染指这江山。”她恨恨盯着阮轻痕。 阮轻痕如同iàn ju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错愕,“祁将军对你恩深似海,你不思报恩也罢了,从何处生出这般深仇大恨来?”他经常出入祁皓府邸,对苏鸢的身世一清二楚。 “恩深似海?”苏鸢嗤笑一声,也不辩解,“我今日也把话说清楚了。另外再奉劝阮阁主一句,祁皓阴鸷,容不得人的,以阮阁主的声望和段,何必再去与虎谋皮呢?”也不等他回应,越过他便径直走了。 从今往后,就是你死我活。 阮轻痕看着她的背影,眉心一皱。 祭祀大典上皇穹宇失火的消息传回宫,太后震怒,严令大理寺追查,无论是看守之人的疏忽还是有人蓄意纵火,都要查个一清二楚。 阮轻痕是礼部尚书,大典上的一切事仪都是由他安排的,不论什么原因他身上都担着责任,查案期间免不了要被停职下狱。 苏鸢心起清楚得很,祭祀大典众目睽睽下,赫赫扬扬的皇穹宇就这么被人烧了,也唯有他昭月阁能搅出这么大的动静,停职下狱也不算冤了他。 偏黛兰还向着他说话,“不论是有人蓄意纵火还是守卫疏忽,都怪不到阮大人头上啊,怎么就停职下狱了呢,这大理寺的人也忒不讲理了。” 画棠给苏鸢斟了盏茶,随口道:“对,太不讲理了。” 黛兰听出她的敷衍之意,气呼呼地跑到屋外去了。 画棠轻笑:“这小妮子,越来越无法无天了,都是教娘娘惯的。” 苏鸢却是忧心忡忡,“你回头劝劝她,趁早断了对阮大人的心思,没有结果的,最后反而容易伤了她自己。”阮轻痕是什么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能镇得住shā rén不眨眼的昭月阁,其段狠戾可想而知。 “怕是难啊。”画棠看着赌气蹲在外面扣砖缝的黛兰叹了口气。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若是能说断就断,苏鸢自己也不会走至今日。 “陛下这几日怎么样?”苏鸢低头啜一口茶。 回宫有六天了,安凌陌永阳宫c承乾宫c咸福宫都挨个去看过,就连慈宁宫都去请过一次安,唯独没来过素眠轩。阖宫都知道瑾妃和皇帝怀有芥蒂,昔日恩宠无比的瑾妃已然失宠了,素眠轩如今已如同冷宫。 苏鸢却不大放在心上,她说得话的确伤人,安凌陌生她的气是应当的。她亏欠他太多了,安凌陌越是掏心掏肺地对她好,她越是心有愧,巴不得把他推得远远的,再也别来理她,她心里反而好受些。 画棠迟疑了半晌,小心答道:“陛下这几日勤于政务,对太后也恭敬了许多,大臣们也说陛下越来越有明君风范。”她们几个这些天都不敢在苏鸢面前提起皇帝,生怕惹得她不开心。 苏鸢抬头奇怪地看她一眼:“溜须拍马去紫辰殿门口去,你隔着这么远,说得天花乱坠陛下也听不着。” 画棠垂头丧气,又说:“陛下昨天去了永阳宫,前日是在承乾宫。还有,李公公在陛下跟前一提起娘娘的名字,陛下就变脸,就发脾气摔东西。” 苏鸢听着微微点头,又饮了口茶。 画棠苦着一张脸,“娘娘和陛下说什么了,陛下生这么大的气。不说赵贵妃,孟贵人被太后禁足了,陛下还天天地去看她,就是不肯来素眠轩。” 苏鸢淡淡说:“依着陛下的脾气,若不是孟贵人早被太后禁足,陛下还不一定去看她呢。”但凡是能气着赵太后的事儿,安凌陌都乐此不疲。 “韩妃的病怎么样了?”韩妃自从回了宫就病倒了,太医来瞧过,说是了暑气,也给开了药方,可吃了五六日都不见好,就这么一直在咸福宫里躺着。 画棠摇摇头,“药吃了不少,就是不见好。” 苏鸢皱着眉头,“明个去咸福宫看看。” “娘娘别总想着旁人,也得为自己打算打算,在这深宫惹恼了陛下铁定活不下去。”画棠苦口婆心道。 苏鸢漫声应一句。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九章 擦肩而过 () 虽是夏日,清晨的风裹在人身上依旧带着凉意。 苏鸢不由打个寒颤,画棠看见了道:“大清早的寒气重,奴婢回去给娘娘取件披风吧。” “不必了,今日不早了,赶紧去慈宁宫请安吧。” 苏鸢话刚落,就瞥见一片明huáng sè的衣角拐了过来,掠过甬道旁的低矮的小花,沾了露,颜色愈深。 那人也看见她了,躲都躲不掉。 苏鸢只得迎上去,一个福身,敛眉低目道:“臣妾参见陛下。” 对面那片衣角顿都不顿,一晃一晃地晃出了她的视线,接着是长长的一队宫娥内侍,追着前面那片明huáng sè衣角,一个接一个从她的视线里路过。 苏鸢半蹲得腿都酸了,安凌陌的仪仗才全走过去。 画棠在一侧扶着她,“陛下这是什么意思?”要么就痛痛快快地处置了人,禁足罚俸都在他一句话,这视若无睹算怎么回事儿。 苏鸢回身,远远望着安凌陌——信步惊鸿,大袖流风,从始至终都未曾回顾,全然没有看见她一样。 苏鸢苦笑,看来从前自己真是被他惯坏了,都忘了他是睥睨天下的帝王了,岁御极,登基十二年,天威早长在骨头里了。只她不识好歹,安凌陌爱着她宠着她,不在她跟前摆谱,她就真当他是低声下气c没皮没脸的傻小子了,就这么无所顾忌地伤他的心。 “陛下走的这路是往承乾宫去的。”画棠皱着眉同苏鸢说。 苏鸢缓缓转回身子,“走吧,去慈宁宫。”语调从容,心底隐隐有些怅然若失。 走到慈宁宫门口,太医院的两位太医刚巧出来,行过礼又自去了。 苏鸢走进正殿里头,碎瓷片儿零八落地铺了满地,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找不到。 赵太后闭目倚在绣塌上,指揉着太阳穴,眉心紧紧攒着。赵太后患有头风病,多年来遍访名医都不得根除,只得靠太医院开的方子养着。 “参见太后。”苏鸢蹲身行礼。 赵太后睁开眼瞟她一眼,轻“嗯”一声,算是回应,继续闭着眼养神。 室内不止是瓷瓶碎得不成样子,还有那架沉香木雕的四季如意屏风c累丝镶红石熏炉,连同仙鹤腾云灵芝蟠花烛台一齐遭了横祸,坏个干净。 苏鸢自捡了张椅子坐下,轻声问:“陛下适才来过?” 塌上的人又轻嗯了一声,眼皮子都没抬。 看她精神不大好,苏鸢正思忖着要退下,赵太后才缓缓说道:“十天半个月都不来请安,一来了就闹。祭天大典扮成侍卫乱跑,如此敢胡作非为,训都训不得,真是哀家欠他的。” 苏鸢眼睑微动,“陛下年纪尚轻,不足之处慢慢改过就是。太后保重身体才要紧。”不疼不痒地劝着。 “你用不着替他说话,是这孽障自己不争气。”赵太后说着说着又动了气,“太祖爷当年打下大燕江山的时候和他一样的年纪,几曾像他这么混过。” “哀家当年不知请了多少名师鸿儒教他,对他的衣食住行是样样上心,却调教出这么个混账东西。”赵太后说着头又开始疼,紧摁着太阳穴,“哀家这身子是越来越不济了,偏偏皇帝还不省心。” 敢情还得是跟她这儿倒苦水来了。 苏鸢不言声,静静听着,御花园那个步履稳健的背影与赵太后口不省心的“孽障”合在一处——他本就是嚣张跋扈c无法无天的帝王。 赵太后看苏鸢走神,有些不满,轻轻咳了一声。 苏鸢回神。 “哀家这头风病犯得越来越频繁,后宫的许多事儿管不过来。”赵太后抬眸看她一眼,“后位悬空,后宫事务无人支持。韩妃那么个与世无争的淡泊性子,孟贵人则是一肚子小聪明镇不住大局,你这几日又和皇帝闹得僵。故而哀家命赵贵妃暂理六宫事务,你多帮衬着些。” 老狐狸,理都叫她占去了。摆明了是在为赵贵妃入主坤极宫铺路。 苏鸢道:“谨遵太后懿旨。” 赵太后又阖上眼了,挥了挥,苏鸢退下。 走到慈宁宫门口,又碰上了赵佩弦。后宫里头孟贵人被太后禁足,韩妃又抱病,这些天只她和赵佩弦来太后这儿请安。 “见过贵妃。” 赵佩弦亲热地上来挽她的,“苏姐姐也是来请安的?” 苏鸢面上扬起一丝笑意,“太后心情不大好,头风病也犯了,贵妃多宽慰着些。” 赵佩弦听了面带忧色,又对苏鸢道:“多谢了,苏姐姐慢走。” 后宫里最没算计的人就是赵佩弦,太后卯足了劲地替她爬上后位铺路,防贼似的防着苏鸢,这次她和安凌陌闹僵太后心里指不定多高兴呢,赵佩弦倒好,一口一个“苏姐姐”叫得亲热,先前还为安凌陌送她浮光锦不快来着,现在又全无芥蒂。 苏鸢缓步出了慈宁宫。 慈宁宫那边闹得厉害,咸福宫却冷清得很。 韩妃病怏怏地躺在床上,见着苏鸢进来,有气无力道:“快坐吧,我身上不便,就不那么多虚礼了。” 苏鸢在绣墩上坐下,静静看着她,“什么药吃了这么久都不见好,太医来瞧过了么,换过方子没有?” 韩妃轻笑,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好好养着,总归会好的。”反倒成了她安慰苏鸢。 “病时方知人情冷暖,”韩妃慨叹道,“六日了,太后的慈宁宫都没来过人,反倒是赵贵妃来过一次。” “鸢儿,还好有你记挂着,日日遣玉竹往咸福宫送东西来。” 苏鸢笑说:“太后巴不得你一病不起呢,反而是赵贵妃心善。还有内务府那干人,被你得罪得不轻,暗地里没少下绊子吧。” 说着,有侍女端了小碗上来,垂首道:“娘娘,该用药了。” 韩妃轻声应一句,支着身子要坐起来,苏鸢连忙扯过一个靠枕塞在她背后。 韩妃端起药来一气喝了下去,苦得直皱眉,将小碗搁在托盘上,道:“都退下去吧,本宫和瑾妃娘娘有话要说。” 言罢,一侧侍奉的宫女纷纷退下。 苏鸢见状扭头对画棠说:“你也退下。” 待屋里只剩她们两人,韩妃认真看着苏鸢,道:“鸢儿,我这病,是装的。”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章 装病 () 苏鸢波澜不惊地望着她,唇角含笑,高深莫测的模样有几分像阮轻痕。 韩妃看着她的神色,不由挑眉问道:“你几时知道的?” 苏鸢摇摇头,“方才你告诉我时知道的,装得真的一样,不必担心。” 韩妃闻言浅笑,拉着苏鸢的说:“这深宫里人情薄凉,只你还惦念着我。鸢儿,我是真心将你看作姐妹,不忍教你忧心才说与你的。” 苏鸢怔了一瞬,道:“是药分毒,你一碗接一碗地喝了这么多天,是不愿侍寝吧?”苏鸢突然很好奇安凌陌在其他妃嫔面前是个什么样,让韩慕清避之如洪水猛兽。 韩妃面上的笑意终于渐渐淡了下去,轻轻点点头。 “能拖到几时呢?况且先前也不是没有侍过寝,平白苦了自己。”苏鸢知道她听不进去的,依旧劝道。 韩妃小声辩解道:“我不觉得苦。” “你心里甘之如饴,可是这药不苦吗?” 韩妃将锦被往上扯了扯,长叹一声,“能拖到几时算几时,我这几日总是想起他。”是柳靖离。她眼睛出神地盯着窗外,正是姹紫嫣红的时候。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父亲年迈指望着她振兴门楣将她送入皇宫,安凌陌却是毫不知情也不曾苛待于她,旁人则更是无辜,她和柳靖离一生的有缘无份都不知该算到谁身上,归根究底不过一句情深缘浅,可她就是不甘心。 “罢了,随你去吧。”苏鸢替她掖了掖被角。前世今生,韩妃从来不屑耍弄心计,又是昭华公主生母,安凌陌对她亦是以礼相待,苏鸢再暗帮衬着些,也受不了什么委屈。 韩妃正色道:“鸢儿,”深深看她一眼,才继续说,“孟瑜是心胸狭隘c绵里藏针的人,提防着点儿。赵佩弦虽良善,背后可是shā rén不见血的赵太后,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知道了,我应付得来。”苏鸢颔首起身,浅浅一笑,揶揄道:“韩妃娘娘安心养病,我改日再来叨扰。” 苏鸢走至门边,韩妃又急急唤道:“鸢儿,” 苏鸢闻声顿住,回首面带疑色看着她。 韩妃皱着蛾眉,“那药着实苦得很,下次叫玉竹多带些蜜饯来。” 苏鸢轻轻应了一声,回身离去。 画棠见苏鸢出来,赶忙迎了上去,仔细瞧了瞧苏鸢面色,也不见一点笑意。 “娘娘不高兴了,韩妃同娘娘说什么了?” 苏鸢信步往前走着,若有所思,画棠紧跟在身侧。 “你几岁入的宫?” 苏鸢眼神直勾勾盯着前方,画棠迟疑了一阵子才敢确定这话是问她的。 “奴婢十五岁上入宫侍奉,到现在已经两年了。” “家里有姐妹么?”南风卷过,眼前有海棠花簌簌地落,沾了满衣,落英缤纷却入不了她的眼,一个劲地念着韩慕清同她说的话。 画棠轻声答道:“有个èi èi,还未及笄。” 苏鸢默然。五岁那年家破人亡之后,她便觉得自己该是刀枪不入c麻木不仁了,哀鸿遍野的心里偏生闯入一个祁皓,教她欢喜又绝望地念着。待祁皓的一柄bi sh一u伤得她体无完肤,总该是心字成灰,可韩慕清方才和她说真心将她看作姐妹c可怜兮兮地向她讨蜜饯时,心底还是温暖心酸地想哭。 也辨不清苍天是怜惜她还是苛待她了。 一张子棋盘上,黑白交错。 孟贵人端坐在一旁,信落下一子,“臣妾棋艺比不上苏èi èi,琴技比之韩èi èi更是难以望其项背,陛下还一天天地往臣妾这来听琴下棋,臣妾心实在是羞愧。” 安凌陌看着棋局,皱眉凝思,“这宫里的人,一个赛一个地惹人生气,朕唯独在你这儿舒心些,你不必多虑。”他一心想着下棋,突然觉得孟贵人啰嗦得很。 孟贵人心底窃喜,依旧满面担忧道:“臣妾刚刚因为失仪被太后禁足,陛下就日日来臣妾这儿,恐怕朝臣非议。” 安凌陌眸光一动,探落下一子,自以为妙绝,不料孟贵人又是信一子,轻轻松松瓦解了他的攻势,安凌陌又陷入沉思。 随口道:“他们非议朕非议得还少吗?”唇角尽是轻蔑不屑,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孟贵人嫣然一笑,分忧虑分娇嗔道:“臣妾私心里巴不得陛下日日留在承乾宫,可又怕耽搁了陛下国事,教陛下被天下人诟病。” 国事都是赵太后担着,他每日上朝c看奏章c见大臣不过一个可有可无的仪式,哪里耽搁得到。 苏鸢总是义正辞严地劝他,劝他勤政慎行,劝他治国安民,严肃疏离得像是早朝上持玉笏的大臣。安凌陌心底轻叹,她对自己若是有孟贵人一分的心意,该有多好。 孟贵人沉吟一阵子,小心问道:“陛下今晚还留在臣妾这儿吗?” 安凌陌盯了一阵子棋局,道:“这局棋先封盘吧,朕晚上再来接着下。” 孟贵人闻言起身盈盈一拜,轻声说:“臣妾恭候陛下。” 安凌陌在前面走着,李愿跟在身侧,问:“主子这是去哪儿?” “去咸福宫。”安凌陌道。韩妃抱病,多日也不见好,他应当去瞧瞧。 隔了假山绿柳,一抬头就看见了苏鸢,画棠扶着怔怔地走着,失了魂魄一般,都没有注意到他。 苏鸢是刚从咸福宫出来,就那么一条道,绕不开躲不过的,安凌陌一阵心烦,转身便往回走,“回宫。” “陛下不去看韩妃了?”李愿多嘴问道。 安凌陌瞪他一眼。 李愿讪讪地笑:“改日再来不迟,陛下先回宫歇会儿。” 安凌陌还没走到紫辰殿,远远地就看见了赵佩弦的身影——在他宫门口站着,巴巴地往里头望。面前是他宫里头的内侍,一脸赔笑地候在旁边。 安凌陌站住,紧皱着眉头,怎么就有这么不识时务的人呢,自己摆明了不愿意理她,她却偏要过来烦自己。 李愿轻声唤他:“陛下?” 安凌陌思量半晌,忽地唇角一勾,眯眼看着赵佩弦。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一章 沉冤昭雪 () 苏鸢坐在菱花镜前,画棠在身后替她挽了个朝云近香髻,再簪上一支碧玺雕花簪,端的容色倾城,画棠看着亦有些发痴。 “娘娘生得可真美,这后宫里再没人及得上娘娘了。” 苏鸢回头嗔道:“和谁学得油腔滑调的,连主子都敢打趣了。” 帘子被掀开,玉竹捧了沉香木托盘进来,笑道:“画棠姐姐说的不差,奴婢亦有同感,娘娘若是恼了可就冤死我们了。” 苏鸢淡然一笑,问道:“黛兰呢,怎么不见这小丫头?” 玉竹在一侧回道:“阮大人今日从大理狱出来,她就出宫去了,”将那碗冰糖燕窝羹端了过来,捧着苏鸢跟前,“这燕窝羹用细火煨了一个时辰,最是养气美容,娘娘趁热用吧。” 苏鸢端起小瓷碗,喝了一小勺就撂下了,“放下去吧,太甜了。” 用帕子拭了嘴,冲玉竹道:“今日去过咸福宫了吗?” 玉竹笑嘻嘻地说道,“去过了。奴婢请安时瞧着韩妃娘娘的气色也比前几日好了,想来是快要痊愈了。” “嗯。”苏鸢淡淡应一声。 窗外的银杏开始落叶了,起风后,一片两片的要往屋子里扑,叫帘子拦住了。转眼都是初秋了。 安凌陌除了勤政殿c紫辰殿,后宫里只去孟贵人那儿,把她不闻不问地丢在素眠轩,路上还有几次碰到,她行礼问安,他依旧视而不见,目光都不往她身上扫一眼。还有赵太后这几天头疼得厉害,妃嫔每天的请安便免了。苏鸢也乐得自在,安心在宫里窝着。 苏鸢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方才说阮大人今日出狱,皇穹宇失火的案子结了?” 玉竹兴奋地说:“可不是么,大理寺这次办案真是神速。还真教太后猜着了,的确是有人蓄意纵火来着,大雩大祀上火烧皇穹宇,娘娘猜是谁这么胆大包天?” 苏鸢默然。 画棠瞪她,“要说书去茶楼说去,这点儿子事儿在娘娘跟前卖什么关子。快说。” 玉竹吐舌头,乖乖道:“是赵太后的亲侄儿——赵致松。” 赵致松,赵太后的侄儿,官居都察院左都御史。弱冠之年便身居高位,偏偏才能平庸得很,明眼人一瞧就是赵太后私心擢拔的缘故。 画棠疑惑道:“他是左都御史,职专纠劾百司,烧皇穹宇作什么?这不是打太后的脸吗?” “听说查出来是赵致松和阮大人之间有龃龉,故意纵火栽赃陷害人家。大理寺卿把这事儿报上去的时候太后脸都青了。”画棠说得有声有色。 苏鸢眉头越皱越深,追问:“结果怎么样?” 玉竹道:“结果就是阮大人官复原职。赵致松犯得是死罪,赵太后偏心侄子但也得给百官一个交代,最终判了流放充军,近日便要上路了。” 苏鸢沉吟不语。 皇穹宇分明是阮轻痕掩护安凌陌出逃烧的,这才几日,就扯进来一个赵致松背锅。阮轻痕也是好段,既给自己脱了罪,又打击了赵太后。奇就奇在这赵志松也不辩驳,就乖乖地给他当了替罪羊。 画棠笑着说玉竹:“就你整日里躲懒,当差不上心,乱八糟的消息倒是最多。” “我也是道听途说,说来给娘娘解解闷也好,”玉竹说着说着又忽地想起什么来,“对了,宫里还出了桩奇事儿。” “我今天从咸福宫回来时路过紫辰殿宫门口,就往里看了一眼。里面乌烟瘴气,到处都是鸡,上窜下跳的。后来一问才知道,陛下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一百只鸡,好吃好喝地养在紫辰殿。” 苏鸢惊诧,安凌陌虽有时行事任性,却也从未如此荒唐过,在自己寝宫里养鸡,也不知图个什么。 皇宫外,大理寺府衙前,暮色四合的光景了。 黛兰忐忑不安地站着,霞光从侧面映过来,晃得人睁不开眼。好容易才盼到阮轻痕走了出来。 面如冠玉,眸若点漆,石青色的长袍,比往日添了分儒雅,唇角噙着一丝柔和的笑意,侧帽风流。 黛兰迎了上去,唤道:“阮大人。” 阮轻痕垂眸望着她,挑眉含笑问:“姑娘是?” 黛兰轻声说:“我名唤黛兰,在瑾妃娘娘身侧侍奉,那日祭祀大典有幸见过大人。” “黛兰,”阮轻痕低声念一遍,赞道,“好名字。” 黛兰只觉心慌意乱得厉害,面颊也被霞光映得发烫,想迫不及待地低下头去,眼神却挪都挪不动,就这么屏息凝视着他。他口齿噙香,念得她的名字都添了几分风雅。 阮轻痕依旧笑着,“姑娘来这儿,可是娘娘有事要嘱咐微臣?” 黛兰轻轻摇头,“是黛兰来看大人的,先贺过大人沉冤昭雪c官复原职。赵致松身为左都御史却品行不端,诬陷大人,若非大理寺明察,大人蒙冤在狱,反教小人奸计得逞。” “多谢姑娘。” 天边的白云细细烫了金边,都及不上他一笑好看。 黛兰接着说:“这些糕点是我亲做的,和御膳房的师傅学了不少时日。一点心意,大人带回去尝一尝。”她将一个雕红漆九攒食盒递了过去。 阮轻痕接过,又是含笑颔首道谢:“姑娘好意,在下日后一定谢过,”又抬眼望了望天色,“天色不早了,姑娘还是早些回去吧,若是宫门下钥就麻烦了。” 夕阳坠得快,说话的功夫天色便渐渐转暗,方才镀了金边的云彩也看不清楚了。 黛兰心不舍,道:“黛兰既是来迎大人出狱的,理应是目送大人离去。” 阮轻痕似是轻叹一声,“好,那便不耽搁姑娘了。”说罢便向一旁走去。 大理寺府衙门前早候了一辆马车,旁边站着两个女子,应该都是阮轻痕府上侍婢。一着绿衫,容貌秀丽;一着白衣,面上带了iàn ju,看不见神情,怀抱着一柄剑。 绿衫女子走到阮轻痕身旁,接过他食盒,朱唇轻启,言笑晏晏地说着什么,白衣女子静静地跟在他们身后,一行人走向那驾马车。 黛兰在远处看着绿衫女子扶着阮轻痕钻入马车,那白衣女子却忽地回首,堪堪撞上她的目光。 黛兰微微颔首,白衣女子却别过脸去,黛兰看不见她的神情,可她眸的戒备甚至是敌意却一览无余。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二章 争执 () 马车缓缓行驶在金陵城,阮轻痕阖目坐着,问:“赵致松怎么说的?” 绿衫女子轻笑,“素雪凝是天下至毒的药,赵致松也不是什么刚烈的性子,哪有不惜命的道理,毒发过一次便赶来大理寺认下了罪状。” 素雪凝之毒每隔日发作一次,第六次发作便是身陨之时,而因此毒丧命之人,尸身上肤色银白剔透,皎若素雪,因而得名。毒发时有如万虫蚀心c肝胆欲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痛苦万分。此毒者,十人有九人忍不过苦痛,都一一自裁了。 天色愈来愈黑,马车内一片昏暗。 阮轻痕面上淡淡的,寻不得平常的一点笑意:“解药呢?” “已经说好了,赵致松自金陵启程时才会拿到。”绿衫女子瞥见阮轻痕眉心微蹙,又道:“待他出金陵城远些,自会有人shā rén灭口,阁主放心。” “脚利落些,别留下破绽。”阮轻痕嘱咐。 绿衫女子颔首,“是。” 白衣女子静静坐在一旁,将怀的涿霜剑抱紧了些。 绿衫女子又问:“阁主,方才那小丫头送的东西怎么处置?”眼神飘到那个雕红漆九攒食盒上。 静了片刻。 “扔了吧。” 一个冷清的声音响起。 慈宁宫的夜,赵佩弦坐在赵太后的绣塌旁。 “姑母头风病好些了吗?用过药了吗?” 赵太后轻哼一声,“皇帝成心要气死哀家,就是服了灵芝仙药也无济于事。” 赵佩弦哑然,太后指的是安凌陌养在紫辰殿的鸡,朝臣不知上了多少道奏疏说此事不成体统,安凌陌却置若罔闻,依旧我行我素。今日更是有几只鸡跑到了慈宁宫外头,吱哇乱叫了好一阵子,吵得赵太后头疼。 赵佩弦情绪有些低落,道:“陌哥哥是嫌我烦他,他知道我怕鸡,故意养了一堆在寝宫,就是想拦着我。”小时候她被鸡啄过,安凌陌还笑她来着。 赵太后叹气,“他那混世魔王的性子,明武宗再世也比不得,你莫要放在心上。”拍了拍赵佩弦背,宽慰道。 赵佩弦望着赵太后无可奈何地笑,“姑母也不必为佩弦忧心,仔细想想陛下对佩弦也不是绝情,至少他还记着我怕什么。” 赵太后伸出食指戳在她额头上,“你呀,就这么些出息。” 赵太后说着说着又是长叹,“还有你堂兄,也是忒不争气,为报私仇就烧了皇穹宇去陷害礼部尚书阮轻痕,枉他还是都察院的左都御史,这种事儿都做得出来。” “姑母真要将堂兄流放充军吗?叔父可就这么一个儿子。” “哀家也不想,”赵太后扶着额头,指上的护甲翘着,“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他罪过太大,朝大臣的眼睛都盯着呢。” 赵佩弦亦是满面愁容。 “先拖一阵子吧,判个流放充军安了底下人的心,慢慢想办法吧。” 这日,苏鸢坐在安凌陌赐的榧木棋墩前摆棋,里是棋谱《仙武库》。 画棠道:“娘娘都下了好一阵子棋了,今日天气好,奴婢陪着娘娘出去走走吧。” 苏鸢沉吟不语,又看了半晌棋谱,终于将上的棋子扔进棋笥,“去紫辰殿。” 画棠惊诧,小声道:“娘娘要去见陛下?” “见不得吗?”苏鸢反问。 画棠忙不迭地说:“见得,见得。奴婢巴不得娘娘和陛下重归于好呢。” 从一开始就是他一厢情愿,她虚与委蛇。哪里来的重归于好? 苏鸢乘了步辇来到紫辰殿。 殿里头还真是鸡飞狗跳,乌烟瘴气,花花绿绿的鸡胡乱扑腾,鸡毛落得满地都是。 苏鸢刚刚跨入宫内,就迎面遇上了安凌陌。 “参见陛下。”苏鸢蹲着身子行礼。 苏鸢今日穿一件绣淡紫色蝴蝶月牙色荷叶裙,一低头,耳边的点翠垂珠蓝玉耳坠在小巧的下巴边晃着,妍丽清秀。 安凌陌一怔,旋即又作没看见般,要越过她离去。 苏鸢拦在他跟前,定定望着他。 安凌陌皱起眉头,“你这是做什么?” 不等她回声,便自顾自道:“朕已叮嘱过内务府,你素眠轩的吃穿用度都是后宫里最好的,爱妃大可高枕而卧,安享富贵。” 苏鸢依旧望着他,眉目平静。 “不过是锦衣玉食c荣华富贵,这锦绣堆出来的皇宫里头最不缺的就是这些,”安凌陌微微俯身靠近她,“朕给得起。”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咬金断玉。 苏鸢请过安便一言未发,可他看着她便动了气,有些挑衅地望着面前的人。 她那日的话说得狠绝,伤得安凌陌至今耿耿于怀。 自祭天大典后这段时日,安凌陌不愿见她,她也有意躲着安凌陌,今日来见着他,心底反而平静得很。 苏鸢淡淡说,“臣妾求见陛下,是希望陛下慎行。君王理应治国安邦c护佑百姓,陛下近日嬉闹疏忽了政务,朝臣子所奏皆是好意,万望陛下从善如流。” 院子里嘈杂得很,满眼都是各色的鸡,打鸣的,踱步的,啄米的,一片混乱。 还有只赤羽大公鸡很是欺生,扑棱着翅膀往苏鸢身上冲,画棠慌忙走近挡在苏鸢面前。 那赤羽鸡不依不饶的,被挡开又飞上来,画棠顾着安凌陌的面子也不敢伤了这鸡,一昧抬着胳膊的挡着。才一会上就被啄出来个口子,有血流了出来。 安凌陌就那么看着,冷漠万分,明明只要他一句话就有宫内的人拦着。 这畜牲本来是要啄她的,画棠替她受着了,若是扑到她身上,安凌陌面上也未必会多一丝表情。 苏鸢心忽地一阵难受,也说不清为什么,突然就动了气,面上结了一层霜一般。 她摘下指上的纯金镂空护甲,运了十分的内力掷出去,钉入那只不知死活的赤羽鸡的头骨,将其打出了丈远,蔫蔫地瘫在地上,一命呜呼。 苏鸢冷冷看着安凌陌,声音都是地冻天寒,“陛下玩够了,也该收收心在正事儿上多用些功夫了。玩物丧志,这些个畜牲就该依朝臣所言,或杀或遣。陛下若是舍不得,臣妾愿意代劳。” 她做杀时身上的那股子戾气又现了出来,拔刀饮血cshā rén屠城只在一念之间。 安凌陌盯着她的眸子,心底生寒。她须臾间连杀十人是他亲眼见到的,几只鸡更是不值一提。 “朕知道了。”安凌陌不卑不亢地应一句,越过她走了。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三章 赵致松之死 () 一方重檐六角攒尖顶的亭子,覆了青色的蝴蝶瓦,苏鸢同韩妃在里头坐着闲聊。玉竹黛兰两个在一旁摘花玩儿。 苏鸢日前去过紫辰殿,那以后,安凌陌就将寝宫的鸡都清理了出去,上下肃然,言行收敛,远在慈宁宫的太后的头风病也见好了。 韩妃笑盈盈道:“陛下自御极以来就是那么个任性妄为的性子,脾气上来太后都管不住,偏偏叫你给劝住了。” 苏鸢知道她打趣自己,瞥她一眼,“前两天去看你还病得下不了床,这才几日就生龙活虎c谈笑风生了,也不知是哪位太医的神医妙。” 斑驳的日光落在地上,沁了细碎的花香。 韩妃笑说:“陛下被你气得不轻,才顾不上我呢。”她先前装病就为躲着安凌陌,这几天看来是用不着了。 苏鸢忍不住轻笑,“倒是我医好了你的病。” 韩妃面带笑意,正欲开口,就听到苏鸢别有深意地说:“太后这头风病好得也快。” 慌忙顺着苏鸢的目光回过头去,果见太后缓步在园子赏花,柴魁义点头哈腰地扶着,身后一大片的宫人,执羽扇持华盖。 “赵太后精神头好着呢,再有五日就是她的大寿,还特意叫了戏班子进宫呢。”韩妃道。 太后却并未看到她们,苏鸢正准备拉了韩妃过去请安,面前却忽地闪过一个人影。 赵致松几乎是飞奔到赵太后跟前,带着哭腔喊道:“姑母。”身子直直地跪了下去,膝盖结结实实地磕在砖上,柴魁义听着都疼。 苏鸢凝神看着赵致松,白净iàn pi,五官齐整,只是削瘦得厉害——眼窝深深地陷了进去,衬得颧骨愈发地突起,面上只裹了一层皮,一件石青色宝相花刻丝锦袍松垮垮地套在身上,灌满了秋风。 不久前,苏鸢还见这位左都御史来着,大襟斜领的织金麒麟袍,玉带皂靴,扬首阔步往太和殿上走,远远瞧着,就是一派春风得意。现在却是这般光景,判若两人。 赵太后看着也是讶然,“致松,你这是怎么了?”伸要搀他起来,赵致松从小养在宫里,是她看着长大的,比起赵家其他子弟,格外亲厚些。 “姑母救救致松。”他哭得涕泪横流,不成音调,怎么都不肯起来。 韩妃也看见了,悄悄对苏鸢说:“这赵致松不光才能平庸,更是一点骨气都没有。男子汉大丈夫,流放便流放了,这通跪地求饶c哭哭啼啼的,多大点子事儿。”她的意人是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大英雄,顶看不上赵致松这副孬样。 赵太后面露难色,她本欲在大寿当日借着大赦天下的由头对赵致松也从轻发落,免去流放充军之苦,至多革去官职c永不出仕。哪知他竟忧惧如斯,今日就闹到了皇宫里头。 赵太后微微俯下身子,在赵致松耳畔低声说话。柴魁义是个灵人,见状赶忙领着宫人退远了一箭地,恭恭敬敬地垂首候着。 “致松,你莫怕,哀家一定护得住你,不让你离开这金陵城,再等哀家五日,就没人敢戳你的脊梁骨了。”她只道是有人借为难侮辱她的好侄儿。 赵致松听着瞳孔忽地放大,撤身惊恐万分地望着她,仿佛见着极可怖的怪物一般。半晌,才有呜咽声溢出,“姑母让致松去充军吧,今日便启程,莫要拖着了”今天是他素雪凝的第日,刚经历过了第二次毒发,更甚于第一次,痛苦难状,这毒埋在血肉里折磨得他快要发疯。 赵致松只等着离京之时的解药,太后却一直拖着行程,再拖下去他就要毒发次c四次c五次,第六次就是暴毙身亡。 赵致松复又膝行上前,死死攥着赵太后的衣角,急声道:“姑母救救侄儿,侄儿知错了,求姑母放侄儿去充军吧。”说着泪又涌了出来,几乎将赵太后的衣角打湿。 她蹙眉斥道:“这是什么话!”扯着衣裳后退一步,“哀家何时害过你。你是家独子,不思振兴门楣也罢了,如此自甘堕落。” 赵致松叩首在地,哭得语无伦次,“救救致松不想死”到最后,就是整个身子歪在地上嚎啕大哭。 赵太后看了扬声唤来远处的柴魁义,拧着眉头道:“送他回家去。”柴魁义点头哈腰地应一句,赵太后低声补充道:“小心着些,莫要被有心看到。” “太后放心。” 趴在地上的赵致松却突然止住了哭声,嘻嘻一笑,慢慢站起了身子。 瞪着眼睛死死看着赵太后,看她面色愈来愈黑,扑嗤一声笑出来,“我不回家,我要离京。”又跑到柴魁义旁边,趴到他脸跟前嬉皮笑脸地说:“我不回家。” 赵致松围着他们两人跳来跳去,口不住地念叨着什么。 已经有些发癫了。 赵太后有些急了,笑着安慰他,“好,不回家。”又转头悄悄吩咐柴魁义,“快去太医院请太医来。” 偏赵致松耳朵好,一把拉住柴魁义,“不许去!你要和我一块儿,离开京城。” 柴魁义回眸望着太后,依着她的眼色慌忙对赵致松道:“好,奴才陪着您。” 赵致松这才心满意足地松了,可面上神色一变,又突然跪在地上,双死死抱着头,哭喊道:“姑母救救致松。”额头一下一下往地上撞着,两下就血流不止。 赵太后就怕他伤着自己,连忙屈下身子扶他。 赵致松抬眸茫然地看着她,也忘记了哭喊。瞥见赵太后发间的珠钗时忽地眸光一亮。 他一把扯过赵太后发间的缠丝赤金凤簪,狠狠插进自己喉咙里。血瞬时喷出来溅了对面的赵太后满脸满身,再加上方才被赵致松一扯,头上的缠丝点翠金步摇c赤金衔南珠金钗都松落了,头发散下来覆在面前,看着狼狈又可怖。 赵太后惊呼一声,柴魁义也被吓得不轻,四下里顿时乱作一团。 韩妃在远处看着也是心惊,苏鸢低声道:“咱们得快些离开,此等家丑,太后定不愿被人知晓,若是知道今日之事被你我看见,免不了日后暗刁难。” 韩妃轻声应一句,就和苏鸢悄悄离了小亭子。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四章 太后大寿 上 () 遏云苑是全京城最出名的戏班子。 戏班子里的小生花旦个顶个的嗓音清越,扮相漂亮,一时间在金陵城奇货可居,多少王孙公子的堂会都争着请过去唱两出。 可戏子到底是下九流,有达官贵人捧着是角儿,一朝人家不想看戏了,一只脚都能把你踩进泥里。 遏云苑是奉了懿旨入宫唱戏的,光大梨园,其风光可想而知。 赵太后寿宴这日天气大好,万里无云。苏鸢挑了一架乌木雕花刺绣屏风作太后的寿礼,上面绣着松鹤延年的图样,取个好意头。 在慈宁宫,赵太后笑盈盈地看着各宫的贺礼,韩妃的犀牛角如意,孟贵人的紫檀木座羊脂玉佛,赵佩弦半人高的红珊瑚树,无不价值连城c精妙绝伦。 孟贵人的禁足解了,在太后面前殷勤得很,福禄双全的话说了一堆。 苏鸢看着那株珊瑚树,赞道:“贵妃这株红珊瑚树真是力压群雄了,红珊瑚向来难得,这半人高的更是罕见,”又冲太后轻轻一笑,“鸢儿今日也借着太后的光开眼了。” 赵佩弦微哂,“东西都是其次,姐姐们对太后的心意也是一样的。” 赵太后满意地点头,“不早了,都去乾元宫赴宴吧。”眼神带着一丝憔悴。 前日传来赵致松的死讯,说是染了急症,一夜之间就病死了。赵太后在慈宁宫听着消息还结结实实地哭了一回,赵佩弦好容易给劝住了,可才短短几日依旧清减了不少。 苏鸢心照不宣,赵致松死得惨烈,叫外头人听了免不得要议论,指不定要编排出什么话来,太后编出病逝的消息也是顾着赵氏的体面。 消息是假的,心伤却是真的。阮轻痕的段真够歹毒,把人往死路上逼。 太后的寿宴设在乾元殿,精简得很。赵太后依旧为着赵致松的事伤怀,加之也不是整寿,就没叫武百官来贺寿,就后宫里的人聚了一聚,宴会后再听一阵子戏也就过去了。 安凌陌恨赵太后恨得牙根痒痒,面上依旧得做个样子,早上还遣李愿往慈宁宫送了个黑漆牙雕走百病的屏风,在乾元殿也说了不少福如东海c寿比南山的场面话。 午宴上就教坊司的曲子绵绵不绝地飘着,座上的人都不言声,闷头用膳,气氛微妙。 孟贵人就琢磨着怎么讨太后的欢心怎么博皇帝的喜爱,眼光就在他们身上流连。赵佩弦最是个不谙心术的,对殿上的暗流毫无察觉。赵太后虽面带笑意,却掩不住眼底的憔悴,赵致松自戗的场面实在吓着她了。 苏鸢目光扫过孟贵人c赵佩弦c赵太后,转到安凌陌时才发现他静静地盯着自己已不知多久了,捏着一只酒杯,面色沉郁。 苏鸢同他对视一瞬,慌忙别过头去,再漫不经心地往那边瞥一眼——安凌陌正仰首饮那杯酒。 韩妃在一侧悄悄说道:“巧不巧,陛下给太后送的寿礼也是一架屏风,你和陛下真是心有灵犀。” “陛下把太后宫里的屏风砸了,赔一架也是应该的。”苏鸢低声敷衍道。 午宴过去,一行人往畅音阁走来。 畅音阁是座卷棚歇山顶重檐戏楼,顶上覆着绿琉璃瓦c黄琉璃瓦剪边,一c二层檐是黄琉璃瓦。阁内有层戏台,自上而下分别是福台c禄台c寿台。 柴魁义早就领着遏云苑的人在畅音阁候着。 畅音阁对面是阅是楼,专为看戏建的。 安凌陌同赵太后坐在最前面,后面是妃嫔,一旁的桌案上摆了茶果点心。 待大家坐定,柴魁义就送了戏单子上来。 赵太后拿起来翻看了半晌,道:“来一出《荆钗记》《琵琶记》,再来一折子《还魂》,这几出唱完也申初了,”合上戏单子问安凌陌:“皇帝想听什么戏?” 安凌陌漠然道:“今个是母后寿辰,但凭母后做主。” 赵太后颔首,柴魁义领了戏单子赶紧去张罗了。过了片刻,对面畅音阁的禄台就演将起来。 《荆钗记》讲的是寒门士子王十朋和青梅竹马的钱玉莲的曲折的爱情故事。钱玉莲不愿嫁腰缠万贯的富豪,宁愿嫁以一只荆钗为娉的王十朋。 台上唱到《投江》一段,正旦嗓音清清亮亮的,唱道:“如今是断了柔肠灭了心灯,碎了瑶琴绝了知音。千休万休今全休,无垠江波寄此身。”唱得众人皆是唏嘘。 苏鸢微微侧头,觑见韩妃痴痴地望着台上,满面泪痕。 苏鸢忙引了她悄悄退出来。 《荆钗记》的王十朋和钱玉莲再波折总算有个完满的结局,韩慕清和柳靖离却是此生无缘了。 韩妃神色黯然,“鸢儿,陛下是真心喜欢你,这宫里的女子,他只将你放在了心上。你们多好啊,有缘有份,你稍微柔婉些就是一生美满,”韩妃悲戚地望着她,“莫要像我,遗恨一生。” 苏鸢沉吟片刻,不动声色道:“出来久了,快回去吧。” 她那么圆滑通透的人,应对宫里的勾心斗角游刃有余,却唯独不愿正视他的一颗真心。欠他的江山还可尽力去弥补,欠他的一往情深却如何都还不清。 台上已唱到了《牡丹亭》里的《还魂》,台上站着清丽佳人的杜丽娘,眼波流转,蓦地动人。 太后看着也欢喜,戏一过,就差柴魁义将人领了过来。 一个十六岁的女子往地上一跪,叩了头,道:“叩见太后c陛下c各位娘娘。”声音婉转清亮,黄鹂鸟似的。 旁边跪着个四十岁的汉子,一座小山一样,宝蓝色的袍子被撑得紧紧的,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暗黄的牙,想来是这遏云苑的班主。 太后温声问那女孩儿,“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了?” 那男子嬉皮笑脸地抢着答道:“回太后,她叫汪清荷,刚满十。长得秀气,戏也是我们戏班子里唱得最好的。” 太后微微蹙眉,柴魁义踢了那男子一脚,骂道:“太后问你了吗,要你在这儿罗里吧嗦地废话。” 男子悻悻地笑:“小人多嘴,小人知错了。”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五章 太后大寿 下 () 赵太后端起桌上的茶啜了一口,悠悠说道:“宫里头规矩多,不比你们先前去过的堂会,有人争相捧着。戏子就是戏子,莫要以为戏唱得好就值得让主子们高看一眼。”她把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垂首跪着的汪清荷身子一颤。 班主磕头如捣蒜,连声告饶:“小人知错了,太后恕罪。” 赵太后也不理会,顿了顿,转头吩咐柴魁义,“今个在台上演过戏的戏子,一律——”她停住,目光落在班主身上,冷声问:“你们上宫外头的堂会一场下来赏银最高能拿到多少?” 班主恭声道:“回太后的话,遇着出阔绰的主儿,两千两银子还是有的。”那些个好戏的公子哥虽说捧角儿,但也不至于这么个花钱如流水,常例是五百两,且只赏正旦。他领着遏云苑走南闯北这些年至多只得过一千两的赏银。到了太后跟前就又翻了一番,漫天要价。 他深谙赵太后的心思,临朝称制十几年,最好面子,如何也不肯丢了皇家的体面,倒让他捡个漏子狠赚一笔。 果然,太后扬声对柴魁义说:“就按这个来,领着他们去内务府领赏去。”今天上台的人从生旦净末到旁边拨弦敲鼓的,不下几十人,一人两千两地赏,几万两银子就这么散出去了。 赵太后又取下发间的赤金累丝垂红宝石的步摇赏给了汪清荷,“唱得不错,扮相也漂亮。” 汪清荷叩头谢恩,“多谢太后恩赏。清荷跟着刘班主走南闯北多年,太后是最懂戏的人,能入得了太后的法眼,是清荷的荣幸。”一句一句汤一般,灌得赵太后喜笑颜开。 一侧的班主嘻嘻笑着。 又是个伶俐人,苏鸢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戏服还未来得及换,楚楚跪着,脸衬桃花,眉弯新月,还是个美人。 近昏黄。 安凌陌一言不发地听了半晌,心不快,冷声道:“儿臣身上不舒服,先回寝宫去了。”言罢就起身要走。 赵太后不吱声,静静看着。 安凌陌走到汪清荷身旁,忽地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子向一旁歪去。众人皆是一惊。 汪清荷慌忙起身搀住安凌陌,细声道:“陛下小心。” 安凌陌侧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深邃,复又离去。 赵太后收回目光,又落在汪清荷身上,突然变得凛冽起来,寒着声音,“皇帝是九五至尊,每天想上跟前大献殷勤的女人不知道多少,可不是人人都能一跃成为主子娘娘的。” 地上跪着的人轻声辩解道:“清荷自知身份微贱,万不敢对陛下有非分之想。” 汪清荷抬起头来,满面委屈,一双眸子里蓄了清泪,越发地我见犹怜。赵太后看着心底更加厌恶,冷哼一声。 “哀家向来赏罚分明,戏唱得好,哀家不吝那些赏银;可若是动了媚上的心思,哀家也绝不姑息。” 一掌拍在桌子上,动了怒气。 阖上双目,云淡风轻道:“柴魁义带他们下去吧,领了赏就送出宫去。另外带汪清荷去领二十板子,长长记性。” 汪清荷闻声哭喊叩头,“太后明鉴,清荷绝无魅惑陛下的心思。”刘班主在一侧垂首跪着,沉默不语。 赵太后不耐地挥挥,有内饰上前来将汪清荷拉了下去。柴魁义也将班主领了下去。 赵佩弦含笑说:“她不过扶了陛下一下,也是好意,姑母思虑过甚了。若是当时她放任陛下摔倒,姑母又该怪她没有眼力见儿了。” “她那副花花肠肠哀家岂能看不出来,况且后宫里不少宫娥也想着一朝被皇帝看上,纳入后宫,这一次权当杀鸡儆猴了,”赵太后起身,“一天了,哀家也乏了,都散了吧。” 祁皓在凉州城养得兵强马壮,放眼朝堂,贪武怯,竟无一人可与之一战。 苏鸢忧心忡忡,却也无计可施。大权尽在太后,赵太后又是个疑心重的,指望借她之抗衡祁皓实在是困难重重。 画棠扶着苏鸢在御花园内散心,分花拂柳地走在甬道上。 远远地瞥见了两个人,鬼鬼祟祟地躲在假山后。是太后身边的柴魁义,另一个是遏云苑的班主刘贵金。柴魁义低声说着话,从袖取出一件蒙了布的物件儿递给刘贵金,刘贵金嬉笑着接过,躬身说着什么。 苏鸢问道:“遏云苑的人怎么还在宫内?” 画棠回答说:“压根儿就没出去。前天太后寿宴后还没走出宫门就让陛下给叫了回去,还在畅音阁附近专门辟了一处院子出来给他们住。特许平日随意进出宫门,愿意到外头唱堂会就到外头去,没事儿就搁宫里头待着。那汪清荷更是了不得,果然被陛下看上了,封了汪贵人,就住在孟贵人的承乾宫的偏殿里。那顿板子可真没白挨。” 苏鸢点头,目光依旧静静落在柴魁义和刘贵金二人身上。 画棠在一侧小心劝道:“娘娘莫要生气,陛下宠幸汪氏只是一时图个新鲜,过些日子也就淡了,况且太后对她厌恶得紧,她在宫里的日子好过不了。” 苏鸢没听见一般,“遏云苑是最近才到京城的?” 画棠想了一下,回道:“遏云苑本在徐州唱了有一年了,红透半边天,可是今年徐州大旱,颗粒无收,哪里还有人有闲钱听戏。遏云苑这才来到了京城另谋生路,还不到一个月呢。” 徐州大旱,朝廷的救灾银子拨了一批又一批,可从央到地方一层一层的官员贪下来再到百姓就没剩多少了,况且国库空虚,也实在没有银子可拨了,徐州城依旧是遍地饿殍。 苏鸢转过身子往回走,画棠问道:“娘娘要回宫么?” 苏鸢淡淡说:“去紫辰殿。” 画棠急声道:“娘娘千万不要为汪氏的事儿同陛下置气,陛下这几日正宠她宠得厉害,划不来的。” 苏鸢也不理会,一昧快步往前走,画棠只得在后头紧紧跟着。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六章 赈灾 () 紫辰殿里头,汪清荷也在。她自幼学戏,唱词念白背得滚瓜烂熟,书上生疏得很,安凌陌便日日亲自教她识断字,天大的殊荣。 苏鸢进来行礼,“陛下万安。”安凌陌正教着汪清荷写字。 楠木嵌螺钿云腿细牙桌上面,铺了洒金笺,纸上压着乌木镇纸,再旁边是秋蟾桐叶玉洗。安凌陌环过汪清荷纤弱的肩膀,握住她执笔的,一排遒劲有力的字一气呵成地落在了宣纸上。 苏鸢静候在一旁,西风独自凉。 他轻轻说道:“提笔时要指实掌虚,另外腕上须得用力方能收放自如。”柔情蜜意。怀人一只小巧玲珑的耳朵,他的薄唇近在咫尺。 汪清荷赧然一笑,细声说道:“臣妾明白了。” “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安凌陌看着纸上的字柔声吟道,“芙蕖当风,水上娉婷,好名字。”温热的气息从他口齿间喷出,抚过汪清荷的面颊,万分亲昵。 苏鸢站在一旁,面上不见一丝悲喜,比佛寺的观音像都四大皆空,冷眼俯瞰红尘。 汪清荷绯红了面色,低声道:“瑾妃还候着陛下,臣妾先行告退了。”连忙要走,路过苏鸢身旁时蹲身见过礼便退出了。 安凌陌的目光落在苏鸢身上,面色一点点沉下来,接过李愿递来的帕子擦过,随意扔在桌上,那幅刚写的字墨迹未干,被他扔的帕子一碰,算是毁了。 “什么事儿?” 苏鸢不紧不慢地跪下,“陛下容臣妾先谢过后宫干政之罪。”叩过首,抬眸望着他。 语调沉静,“徐州今岁大旱,饿死百姓不下万人,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国库虽空虚,也不可放任百姓自生自灭。” 安凌陌闻声嗤笑一声,“爱妃若是议政,可就来错地方了,去慈宁宫才是。” 苏鸢置若罔闻,只定定望着他。 安凌陌收起笑意,正色道:“赈灾的银子拨了一批又一批,tān u的官员也罢了一群又一群,屡禁不止,顶风作案。国库眼看是要空了,朕能奈何?” 苏鸢紧接着说:“国库空了,还有饷银。” 魏国的江山是司徒氏逼宫篡位得来的,来得容易,燕国的江山却是金戈铁马战场杀伐一刀一刀砍下来的,寸土寸血。打仗最是烧钱,燕国太祖深有体会,更是有先见之明,把军饷从国库独立出来,年年要收税先备下军饷再议其他。就是怕后世有不争气的子孙,将国库挥霍一空,狼烟一起连军饷都凑不齐,没有军饷就没有兵将出战,就只能束待毙。 “饷银动不得,这是大燕祖制。”安凌陌蹙眉道。 “饷银数额巨大,其十分之一便可救徐州百姓于水火。况且大燕兵将甚多,一半都是游好闲空吃军饷,每年那么多银子养着他们,徒增百姓和朝廷负担。”苏鸢说到此处不由一顿,垂下眸子,道:“仅一座凉州城就屯有十万兵马,而平日抵御敌军的不足成。不若裁去五万兵马,省下的军饷亦可救济徐州百姓。” 安凌陌沉思片刻,道:“可赈灾款的十之六都到了那帮贪官污吏的口袋里。” “贪官当贬,吏治当肃,百姓存亡却是迫在眉睫,日后免官抄家,逼他们吐出来便是。”苏鸢见安凌陌动摇,在旁边扇风加火。 燕国州城,凉州屯兵最多,哪怕只裁掉祁皓成兵力,他起兵谋反时也得反复掂量掂量。 安凌陌点点头,道:“朕一会儿便去拟旨。” 苏鸢跪在地上,垂眸盯着紫辰殿的地砖,身着玉兰色的纱缎宫装,露出一截白皙纤长的脖颈。 安凌陌仔细凝视着她,声音里有了一丝温度,“除了徐州大旱,还有什么事儿么?” 苏鸢轻轻摇头,“唯此一事,搅扰陛下了。”他本来是温香软玉在怀,却被她搅和了。 安凌陌怔怔地重复她的话:“唯此一事。”隔了半晌,眸光一黯,神色又是冷得瘆人。 安凌陌在苏鸢面前屈下身子,冷笑一声,“爱妃可真是忧国忧民,比起朕那干庸无为的臣子可是强太多了。” 苏鸢权当没听出他言外的嘲讽,顺着杆子往上爬,“替陛下排忧解难,是臣妾本分,不敢居功。” 安凌陌咬着牙,直起身子踱到桌边,望了她许久,才将心头那股火气压了下去,唇间冷冷地迸出一句话,“爱妃今后若要议事,在勤政殿候着。朕回了寝宫不再理政务。” 苏鸢淡然叩首,“臣妾记下了,臣妾跪安。” 紫辰殿外是一棵桂花树,初秋时只有几片细碎的小花,早早地缀在树上。 苏鸢刚一迈出大殿,里面就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也不知是怎么样的名贵古玩,碎个痛快。 画棠上前问道:“娘娘又和陛下吵架了?” “没有,本宫同陛下议的是正事。”苏鸢仰首往前走。 画棠轻轻叹息,再不言声。 苏鸢回首浅笑,“你长吁短叹个什么劲儿?” 画棠低声道:“都看得出来,陛下是真心在意娘娘,这是后宫多少女人求都求不来的,偏偏娘娘自己不放在心上,对陛下也太不上心了。也难怪陛下生气。” 苏鸢含笑听着。 画棠接着道:“奴婢实在替娘娘惋惜,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娘娘真打算这么老死宫?” 苏鸢面上的笑意逐渐消失,她从未想过以后如何,心无旁骛地要报仇雪恨。这重新来过的一世,这一条性命皆是借来的,随时想着归还。 不知不觉走到了畅音阁附近,一方院子里有人在吚吚哑哑地唱着戏。 是《牡丹亭》里的一折子《游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婉约似莺啼的水磨腔,唱着一句句唱词,唱着杜丽娘的一怀愁绪,石人也凄惶。 苏鸢听了半晌,轻叹道:“走远了,回去吧。”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七章 戏子与戏服 () 慈宁宫里头,前所未有地热闹,孟贵人坐着拿腔拿调地说,“汪贵人实在谦逊,既能入得了陛下的眼,必然错不了。况且贵人前些日子在太后寿辰上的风姿,叫人至今难忘呢。” 苏鸢淡淡地扫她一眼,唇角泛起一丝不屑。 汪清荷自从进了后宫一直谨言慎行战战兢兢的,言行举止都看着他人的脸色,赵太后却横竖看不过她,变着法儿地刁难。 这日众妃嫔来慈宁宫请过安,赵太后硬要汪清荷唱一段戏,汪清荷婉言拒绝了。赵太后还未动怒,孟瑜便不依不饶地说了这许多。 摆明了的羞辱,时时刻刻告诫她自己是戏子出身。赵太后认定了她魅惑圣上,心深重,定要教她在宫里待不下去。孟贵人却实打实地是因为嫉妒,一个戏子出身的人都能受封贵人,同她平起平坐,颜面扫地。她父亲好歹是大燕武将,戍守边疆,她下九流的行当里出来的汪清荷如何比得? 太后看孟贵人一眼,冲汪清荷道:“孟贵人所言甚是。” 汪清荷踌躇了半晌,终于咬牙道:“臣妾已有大半个月不曾排过戏了,太后若不弃,臣妾亦万万不敢推脱,只是不知太后想听什么?” “先来一折子《密誓》吧。”赵太后心满意足地说,右指尖轻轻摩挲着左小指上的纯金镂空护甲。 汪清荷颔首应了声“是”,清了清嗓子唱道:“云护玉梭儿,巧织丝。天宫原不着相思,报道今宵逢夕,忽忆年时” 赵太后阖目听着,着她又唱了《玉簪记》《紫钗记》当的几折,转眼就是一个时辰了。太后这才悠悠说道:“好了,今个就先到这儿吧,唱得不错。” 她又从发间摘下一支赤银鎏碧玉石的簪子,扔到了汪清荷脚跟前,“叮当”一声,也多亏了地上铺着的毯子厚实才没摔碎。 赵太后漫声道:“赏给你了。” 汪清荷神情一下子僵住,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又抬眸看一眼赵太后,迟疑良久,缓缓屈身跪下。 “多谢太后恩赏。”她拾起那支簪子,叩首到地,沉声道。 赵太后唇角浮起一丝笑意,垂眸看着她正欲开口,却被一阵脚步声打断,连同那丝笑意都销声匿迹。 安凌陌满面怒气地迈入室内。 汪清荷低首跪着,只瞧见一截明黄靴面,一步一步停至她跟前。 安凌陌屈身从她拿来簪子,拍在赵太后身侧的桌子上,“清荷不缺这些,母后留着自己戴吧。” 也唯有他,敢在太后面前如此放肆。 苏鸢凝视汪清荷——她仰望着安凌陌,眸底的爱慕感激委屈欢喜藏都藏不住。 又是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比遏云苑演得精彩多了,九五至尊的天子,冲冠一怒为红颜,世人皆爱听这样的故事。两个月前是为她苏鸢,现在为何不能是汪清荷。 太后面色难堪,苏鸢缓缓起身道:“臣妾先行告退。”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跪安。 孟贵人走至门口时,不忘回头恨恨地瞪一眼汪清荷,鼻孔出气,迈出大殿。 苏鸢将要出去时,身子也顿了一下,有纷乱的思绪在脑海闪过,也只电光火石的刹那,终于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隔了良久,安凌陌冷冷道:“清荷,你也退下。” 汪清荷看着他面色阴沉,柔声应了一句,却行退下。 赵太后端起茶来饮了一口,扬起一丝笑意,轻声说:“听说皇帝今日上朝,穿的是戏服。”顿一顿,接着说,“尚衣监这帮奴才真是罪该万死,做件儿衣裳还赶不上遏云苑。” 安凌陌冷笑,自己跟前不知有她多少的眼线,消息飞也似得往慈宁宫传。他一身戏服坐在龙椅上,那些个迂阔老臣看不过又劝不得的模样,真真是滑稽。 赵太后言外的讽刺之意分明,安凌陌却偏做听不明白,“母后说的是,索性让遏云苑的人都到尚衣监去,省的母后看了心烦。” 论起兜圈子c打太极,赵太后哪里是安凌陌的对,瞬时沉下脸来:“戏子是下九流,迎入后宫也就罢了,折腾到前朝去就真要贻笑于天下了。皇帝不要忘记后唐的李存勖是如何亡国的。” 安凌陌冷冷盯着她,切入正题:“朕拟的旨意,母后为何按下不发。” 她轻声问:“哦?皇帝说的是哪一道旨意?”面上浅浅一层笑意,看得安凌陌一阵火光。 “兵力冗杂,裁撤闲兵,省下饷银赈济百姓。” 赵太后作恍然大悟,“原是此事。”缓缓说道,“哀家看过,觉得不妥,大燕享有国祚靠的就是兵多将广,皇帝一下子裁去一半,若北魏来犯,如何应对?” 安凌陌急道:“其余不论,祁皓驻守的凉州有十万兵马,真正用上的仅有万。省下的银两不知能救多少百姓。” “糊涂!那些贱民的性命重要,还是大燕的江山重要?” 安凌陌忽地一怔,赵太后心肠真是狠辣,看戏给起赏来多少毋论,轻飘飘一句话就散去国库几万银两,到了赈济百姓却吝啬得很,全然未把人命放在心上。 安凌陌还欲说话,赵太后已斩钉截铁道:“祁皓乃我大燕长城,一兵一卒不得裁。”决然看着安凌陌,无可转圜。 景宁元年凉州城之围,就是赵太后执意起用祁皓——当时不过一个四品官,创下这不世奇功。此后对祁皓更是倚重,加官进爵,握重兵戍卫边关毫不生疑。 他冷笑,“母后对祁宣城真是情深义重,人都死了这么些年了,也不忘关照人家儿子。”安凌陌气极了,口不择言。 祁宣城是祁皓的父亲,生前是京城第一的才子,相传曾与赵太后有过一段情,安凌陌亦是道听途说,就搬出来羞辱赵太后。 赵太后猛地站起来,一掌掴了过去,喝道:“给哀家滚!” “母后恼羞成怒了。”安凌陌顿了良久,淡淡地说了一句,转身便走,左脸上火辣辣地疼。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八章 桃花扇 () 内务府的杜施敏来了素眠轩,在苏鸢面前见过礼,指挥底下人往里面搬东西。 轻罗菱扇一对,和田白玉茶盏一套,青鸾牡丹团刻紫檀椅四张,玉兰鹦鹉镏金立屏一张,五连珠圆形羊角宫灯八盏满满当当地摆在院子里。果真如安凌陌所言,吃穿用度都是宫里头最好的。 苏鸢含笑道:“有劳公公。” 杜施敏哈腰笑着,“娘娘言重了,奴才应当做的。” 画棠递了块儿羊脂缠花玉玦过去,杜施敏躬身接过,“谢娘娘恩赏。” 苏鸢粲然一笑,“公公客气了,本宫还有事情要麻烦公公,”环视一眼素眠轩,“想着在素眠轩搭个台子来请陛下赏戏,皇宫里住着个戏班子,也省下不少事儿,劳烦公公去邀了遏云苑的人来。” 杜施敏了然于胸,皇帝这几日爱看戏,瑾妃被冷落了这许久,自然卯足了劲儿地争宠。后宫里的女人,都是一个心思。 “娘娘放心,奴才这就去办。”杜施敏扎个千儿,躬身退下。 刚刚午正时分。 苏鸢搬了张椅子坐在院子里,垂首品着一盏清茶。遏云苑的人排了一排站在对面,只班主刘贵金面上堆着笑意站在苏鸢身后。 玉竹正从身旁内侍捧着的托盘取了银锭,挨个给班子里的人发。人人都得了赏,玉竹一回身时就看见刘贵金笑嘻嘻地盯着自己,玉竹心上不快,夺过放银两的托盘走向他,拧着蛾眉道:“这儿还余下五十两银子,不如刘班主笑纳了吧。” 刘贵金脸上的褶子里都是一条一条的谄笑:“姑娘方才已给过了,不敢多要了。” 苏鸢轻声道:“刘班主收下吧,无须客气。”心底只觉好笑,这刘贵金首鼠两端,实打实的一个小人。他哪里不敢了,在赵太后那儿不知唬来多少赏银,简直是胆大包天了。 “是。”刘贵金笑着上来取银子,索性将那托盘接过来,有意无意地握在玉竹一双葇荑上。 玉竹大惊,慌忙挣脱开,托盘连带银子掉了一地。苏鸢闻声回头一瞥,玉竹急急跪下,唤道:“娘娘”半是羞愤半是气恼,面色通红。 刘贵金不紧不慢地蹲身将东西拾起来,赔笑道:“是小人大意了,娘娘莫要怪罪玉竹姑娘。” 苏鸢盯着玉竹斥道:“怎的东西都拿不稳,还不退下,留在这儿丢人现眼吗?”孰是孰非,苏鸢心底明镜似的,只是这当口,发落了刘贵金遏云苑面上也不好看,只得委屈她了。 玉竹恨恨瞪刘贵金一眼,依言退下,刘贵金的视线却似粘在她身上一样,目送着人家的身影完全消失才收回眼珠子来。 都安顿好了,苏鸢看了画棠一眼。画棠会意,走至那排人跟前,扬声道:“陛下今日戌时来看戏,都精神着点儿,演好了赏赐少不了,”目光落到其的一个男子身上,声音不由一顿,片刻继续道,“若演得不好,金陵城里排着队进宫唱戏的班子可多着呢。” 画棠回到苏鸢跟前,使了个眼色,苏鸢早已注意到那个男子——站在一群人,稀松平常得很,只是眉眼与汪清荷有分相像。 苏鸢转头对刘贵金说道:“下去准备吧。” 戌时天色已暗了下来。 安凌陌坐在红木嵌螺繥大理石扶椅上,望着对面的戏台子。 众人粉墨登场,演的是孔尚任的《桃花扇》。 “孙楚楼边,莫愁湖上,又添几树垂杨。偏是江山胜处,酒卖斜阳,勾引游人醉赏,学金粉南朝模样。暗思想,那些莺颠燕狂,关甚兴亡!” 安凌陌冷冷瞥一眼苏鸢,道:“今日请朕过来,不止是听戏吧。” 苏鸢淡淡道:“陛下多虑了。” “乍暖风烟满江乡,花里行厨携着玉缸;笛声吹乱客肠,莫过乌衣巷,是别姓人家新画梁。” 安凌陌自从那日在慈宁宫和赵太后吵过一次后愈发荒唐,刻意地行事出格c荒疏政务。一个傀儡皇帝,当得实在不称意,他终究不是汉献帝。 苏鸢知晓他心底的怨恨不甘,裁兵节饷赈济难民的旨意教赵太后给压下了,他即位十二年不能亲政,眼睁睁地看着大燕的百姓饿死,心怎能不恨。 苏鸢淡然劝慰道:“各地都在募银,徐州难民之急不日可解,陛下宽心。”说得漫不经心,徐州大旱只是她裁撤祁皓兵力的由头,生生死死她早就司空见惯,况且她自己都是死过一次的人,百姓生死,与她何干。 安凌陌点点头,“但愿如此。” 何其可笑,万计百姓的性命,不过是她们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反倒是平日最吊儿郎当的人惦念着苍生。 “新词细写乌丝阑,都是金淘沙拣。簪花ěi nu心情慢,又逗出烟慵云懒。看到此处,令人一往情深。这燕子啣春未残,怕的杨花白,人鬓斑。” “贵人汪氏,本就是戏子出身,陛下若是恩宠过甚,旁人难免会妒忌,众矢之的,平白给她惹来麻烦。”苏鸢盯着戏台子,说道。 安凌陌冷笑,“你倒是替朕想得周全,”声音忽地压低,“你呢,你会妒忌吗?” “金粉未消亡,闻得六朝香,满天涯烟草断人肠。怕催花信紧,风风雨雨,误了春光。” 苏鸢哑然,只闻得台上的人声音婉转,曲子唱了一首又一首。 依着苏鸢的意思,一整出戏略去了许多,直接唱到了《哭主》这一折。扮了左良玉的白面小生痛呼道:“孤臣左良玉,远在边方,不能一旅勤王,罪该万死了。” “高皇帝在九京,不管亡家破鼎,那知他圣子神孙,反不如飘蓬断梗。十年忧国如病,呼不应天灵祖灵,调不来亲兵救兵;白练无情,送君王一命。伤心煞煤山私幸,独殉了社稷苍生,独殉了社稷苍生。” 安凌陌凝神听着,面带哀色。 苏鸢知道他听进去了,趁势道:“崇祯皇帝竭尽心力,勤勉如此,大明亦难逃覆亡,陛下若不励精图治,将置大燕江山于何地?”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九章 瑾嫔 () “江山有人扶着,倒不了。你求你的富贵,朕寻朕的逍遥,互不相干,不必每日千方百计地烦朕了。”安凌陌蹙眉冷声说。 苏鸢目光凛冽地看着他,“陛下的逍遥就是下棋听戏c提笼养鸟?”她终于有些明白赵太后恨铁不成钢的心情了。 安凌陌看见她眸底的一丝不屑,突然很受伤。她从来都不知晓他心底的恨,他恨赵太后,毒死他至亲足c把他当做傀儡操纵了十二年;他恨这皇位,金灿灿一把椅子,犹如昊天宝镜,照得人心底的妖魔鬼怪无所遁形,照得骨肉亲情分崩离析;可他最恨的是苏鸢,恨她在天坛外说她舍不下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恨她冷漠疏离地劝他勤于政务恨她,不爱他。 恨得心口发疼。 安凌陌咬着牙,赌气道:“又如何,朕乃天子,何事不可为?” 理直气壮得苏鸢一阵火光。站起身子走过他面前,苏鸢喝道:“安凌陌,你不玩儿到国破家亡不肯罢休是不是?” 御前失仪,以下犯上。苏鸢向来低眉顺眼得惹人生气,今日如此,安凌陌一时发怔。 苏鸢轻蔑地笑,接着道:“陛下养尊处优,山河恨都是从戏上听来的,从史书上看来的。臣妾同您说说国破家亡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刹那间,前世的悲凉纷至沓来。 “敌军踏入皇宫,后宫妃嫔烈性些的就自缢而亡,免于受辱,其余的则先被凌辱再被活埋,陛下身边的宫女亦是如此。公主落到敌军必然受辱,最xg 也是远嫁他国,伶仃孤苦。满朝武,有了新主子名利依旧,殉国之士一只数得出来。至于陛下,是想做吊死在煤山的朱由检还是囚死在五国城的赵佶,全看您自己了。” 苏鸢声音寒凉,一字一字落在安凌陌心上,冷得人直想打颤。 台上的戏仍旧唱着:“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安凌陌看着苏鸢面色悲怆,忽地轻笑,“国破家亡?国破家亡都不及你伤朕来得深。”颊上两行清泪蜿蜒而下。 苏鸢哑然,晃神间,安凌陌已站起身子往宫门走,五步便顿住了脚步,背对着苏鸢,腰背挺得笔直。 声音里分哽咽,“瑾妃苏氏,御前失仪,以下犯上,着降为嫔位,罚俸一年。” 苏鸢跪在地上,稽首。面上亦是泪痕交错,轻声道:“臣妾遵旨。” 安凌陌静静站着,心绪翻涌,灯火将影子铺在地上,再往长了拉,一直拉到苏鸢身侧。她眼角向旁边一瞥,就是一个悲凉静默的伤心人。 衣袍在西风微动,他的影子亦翩跹。 良久,苏鸢缓缓抬头望去,安凌陌已不知走了有多久了,身旁是一团树影摇曳不定。 翌日,李愿一大清早来到素眠轩时,画棠正服侍着苏鸢梳妆。 “奴才来给娘娘道喜了。”李愿就地扎个千儿。 苏鸢对面是一面菱花镜,映着她绝色容颜上淡漠的神色,她问道:“什么喜事?劳烦公公亲自跑一趟。” 李愿嘻嘻地笑,“陛下今晚要娘娘侍寝,可不是天大的喜事么?” 陡地寂静下去,苏鸢怔怔地望着镜的自己,失魂落魄。他是天子,一旨赐死她她都得领旨谢恩,何况是侍寝?哪里躲得过。 李愿瞧见,轻声唤道:“娘娘?” “多谢公公,”苏鸢回神,含笑从妆台上拿了一支嵌蜜蜡石的赤金簪子递过去,“公公辛苦,拿去喝茶吧。” 李愿笑盈盈地接过揣进袖子里,道:“娘娘歇着,奴才回紫辰殿缴旨了。” “公公慢走。” 等李愿离开素眠轩,画棠低声问:“娘娘不高兴了?”她侍奉苏鸢有一段日子了,也清楚些她的脾性,瞧得出来。 苏鸢笑一笑,“没有,有些意外罢了。” 前世初次侍寝,她已登上后位,没有这么多的波折,同安凌陌更是浓情蜜意,哪怕仅是貌合神离逢场作戏。此世的变数却如此之多。 苏鸢自慈宁宫请安出来后,在宫里头信步逛着,走到御花园就遇见了阮轻痕。 “参见瑾嫔娘娘。”他装模作样地行礼。 苏鸢昨夜刚被安凌陌降了位分,阮轻痕第二日就知道了。 苏鸢道:“昭月阁真是眼通天,一点微末小事,这么快就传到阮大人耳朵里头了。” 阮轻痕温润笑着,说:“向来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的怪理,不止微臣,恐怕全京城都知道了。” 苏鸢一笑置之,问道:“阮大人不在礼部待着,这是去哪儿?” “太后头风病犯了,太医院也束无策,太后一怒之下杖责了几十名太医,人心惶惶的。微臣略懂些岐黄之术,被请过去给太后瞧瞧。” 阮轻痕勾着唇轻笑。 因是秋日,御花园里的菊花开得一塌糊涂。甬道两旁尽是纯白的“十丈珠帘”,恍然如霜似雪。 苏鸢遥遥望见一方重檐六角攒尖的顶子,抿着唇浅笑,“火烧皇穹宇诬陷阮大人的赵致松,不是病死的,”她细细观察着阮轻痕的神情,“本宫亲眼看见的,他在太后跟前用钗子刺入了咽喉,自尽身亡,惨烈得很。”那六角亭,正是当日她和韩妃聊天的地方。 阮轻痕笑意不减,声音却冷了分,“如此宫廷秘闻,瑾嫔娘娘到处宣扬只怕不合适。” 知道戳他心事,苏鸢笑意更深,“本宫只说与阮大人听,顺带提醒大人一声,赵致松死得凄惨又蹊跷,为此事太后心绪一直不好,阮大人给太后瞧病时小心着些。” 阮轻痕知她言外之意,面上是一丝假笑,“多谢娘娘提点,微臣一定当心。” 阮轻痕往慈宁宫去了,苏鸢面上笑意渐渐淡了下去。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章 侍寝 () 紫辰殿内烛火明晃晃的,安凌陌端坐在楠木案前批阅奏疏。 李愿匆匆走进来,道:“汪贵人和孟贵人在承乾宫吵得厉害,陛下去看看吧。”承乾宫的人跑来报过信,再到安凌陌赶过去,这空当不知要闹成个什么样子。 安凌陌闻言面色一沉,的奏疏重重摔在案上,起身往殿外走去,一语不发。李愿紧紧跟上。 承乾宫里头,孟贵人披头散发地破口大骂,“下贱胚子,唱的什么淫词艳曲,成日里学狐媚子去勾引陛下。”身边围了一群人拦着,生怕她再冲上去。 汪清荷梨花带雨地跌坐在一旁,身子直发颤,面颊上多了两道带血的伤痕——是方才教孟贵人挠的。“没有,我没有”她凄凄咽咽道。 一地的碎瓷片。 孟贵人素来看不上汪清荷,轻视人家的出身又妒恨人家的恩宠。 今儿个安凌陌又赐了汪清荷一套菊瓣翡翠茶具对羊脂玉如意,还有若干青花白地瓷瓶。 寻常小事,偏还教孟贵人撞见了,妒火烧,两人话赶话地就吵了起来,孟贵人脾性不好,气得什么都顾不得了,怎么难听的话都敢骂,御赐的东西都敢砸,扑上去就在汪清荷脸上挠出两道口子。 孟贵人继续骂着:“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以前干的是什么勾当,下九流出身有几个干净的,还敢挤进宫来侍奉陛下,简直是恬不知耻。”她家世比不上赵佩弦c韩慕清,论样貌比心计敌不过苏鸢,可如今来了一个戏子都能骑在她头上,教她焉能不恨。 汪清荷一个劲儿地哭,身边有宫娥扶着。 安凌陌踏入承乾宫时,见着的就是这么幅乌烟瘴气的景象。 孟贵人看见他不由住了声,愣了半晌,慌忙跪下行礼,“参见陛下。”汪清荷亦跪好行礼。 安凌陌审视着二人,紧紧皱着眉,“怎么回事儿?”目光飘到孟贵人身上。 孟贵人道:“陛下,贵人汪氏出身低贱,且德行有亏,不堪留在深宫侍奉陛下。” 汪清荷含泪望向他,道:“陛下,臣妾” 安凌陌俯身捏起汪清荷的下巴,瞥了她面上的伤痕一眼,沉吟半晌,看着孟贵人冷冷地说:“你也太大胆了。” 孟贵人怔住,心上一沉,又听见他冷漠地说:“在承乾宫好好思过吧。”这是禁了她的足,没有期限,便意味着今后没有安凌陌的旨意她永远不能踏出承乾宫半步,和打入冷宫一般无二了。她望着安凌陌,神色有些茫然落寞。 安凌陌对李愿道:“去把庆和宫收拾出来,让清荷尽快搬进去。” “是。”李愿应声道。 更天了。 安凌陌始终有些心不在焉,抬头看那轮明月,月明欲素愁不眠,心底一阵慌乱。 素眠轩里头,苏鸢穿了一件浅紫色纱衫倚在美人榻上看着书,却一字一句都到不了心上。 一片明huáng sè的衣角闯进她视线里,她规矩地起身行礼,“参见陛下。” 安凌陌冷声道:“免礼。” 画棠早已知趣地退下,留他们两人静静地相对而立,寝殿里头万分寂静。安凌陌木头一样戳着,面无表情,苏鸢一昧盯着他胸前的团龙图样,足无措。 无言站了良久,苏鸢一咬牙,缓步走到安凌陌跟前,探去解他身侧的衿带,右却被安凌陌一把握住。再抬眸时,安凌陌紧紧地盯着她,眸子里隐隐有一丝警惕,看得苏鸢一阵羞恼。 明明是他教她侍寝,倒像是她想占他便宜似的。 苏鸢面上一片绯红,问道:“陛下在怕什么?”握着她的掌心,尽是细密的汗。 安凌陌神色一动,缓缓松开。面前就是他梦寐以求c珍而重之的女子,又爱又恨,近乡情怯。 他绷着一张脸站着,任由苏鸢将他的锦衣玉带一一解下。 苏鸢一双玉臂环上安凌陌的脖颈,眸子一动就撞上他的目光——有些错愕,苏鸢一阖目,唇便印在了他的唇上。两人的心跳声近在耳畔,惊心动魄。 他冷漠平静,她万分柔媚。他是不染纤尘的得道高僧,她是烟视媚行的多情鬼狐,天公苦心孤诣排的戏,才子佳人,痴情绝恋,教他们演得淋漓尽致。 一张黑漆钿镙床上是大红底丹凤朝阳刻丝薄被,艳红如火。情至浓时,高僧亦乱了道行,在她耳畔轻声唤道:“鸢儿。” 温热撩人的气体从她耳朵直往心里钻,意乱情迷,苏鸢面上的绯色一直蔓到耳朵上,仍厌弃地别过脸去——她记着安凌陌教汪清荷写字时,就是贴在人家耳朵上说话的。 朗月照了一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苏鸢蜷着身子背对着安凌陌,忽觉被人从身后环住,愈拥愈紧。 安凌陌将头埋在她发间,痴痴唤道:“鸢儿,鸢儿”声音迷离,颠倒众生。 苏鸢身子绷紧,冷冷道:“陛下醒了,臣妾伺候陛下穿衣。” 安凌陌不做声,像是有些生气了,顿了片刻忽地欺身而上,不顾她的挣扎,一路细碎的吻恨恨落在她的粉颊玉颈上。 屋外天色蒙蒙亮,约是寅末了。 苏鸢心一横,运了内力一掌将安凌陌推开。 安凌陌跌坐在床尾,望着她的目光森冷,隐隐有些委屈。苏鸢恭声解释道:“陛下要误了早朝了。 “昨夜,我们——” “陛下误会了,”苏鸢冷冰冰地打断他的话,“臣妾是陛下后宫妃嫔,侍寝同谏言献策一样,分内之事,理所当然。” 隔了一夜,他依旧是无权柄的傀儡皇帝,她也依旧是他隔了云端的求而不得。 安凌陌面色一点点变得青灰,抬眸紧紧地盯住她,“苏鸢,朕最后问你一次,你爱朕么?”萧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天子的威严零落成泥,卑微得教人心酸。 似曾相识,恍如隔世。前世他便问过她,一模一样的神情语气,彼时她心底还念着祁皓,于他除了愧疚别无其他。 苏鸢摇头:“不爱。”斩钉截铁,开山神斧般,一举劈断红尘俗世千痴念。 死寂。 安凌陌终于问:“从雍州城到皇宫,你都在骗朕,为的就是荣华富贵?” 苏鸢飞快答道:“是。”毫不犹豫,面上铺了一层寒霜。 他淡淡道:“朕知道了。”与臣子议事时也是这样的语气。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一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 过了秋节,天气愈发冷了起来。 安凌陌从在素眠轩听了一出《桃花扇》后,转了性一样,没日没夜地窝在勤政殿处理政务。 李愿上来,剪了剪安凌陌案前的烛火,轻声道:“陛下歇一会儿吧,这都看了一整天了,这大臣们接二连地上奏章,哪儿看得完呢,还是身子要紧。” 安凌陌盯着奏章不言声,微微转了转脖子,李愿心领神会地上前替他捏着。 再看案上,是凉州来的奏章,祁皓不日将回京述职。对这个大燕国传得神乎其神的定国将军,安凌陌实在没什么好感,也不知是因为赵太后的倚重还是因为他底下养了不少白白耗损国家钱粮的兵将。 再扯过一份来看,是徐州刺史杨远上的奏疏,说是灾情严重,来向朝廷请银请粮的。安凌陌更是怒不可遏,一把掷到地上,恨声骂着:“tān u灾款c饱私囊够你死一千次的了,还敢腆着脸到朕跟前要粮。” 正生着闷气,一只纤纤玉将那奏章拾了起来,放回案上。汪清荷来了勤政殿,从侍女端过一碗野菌野鸽汤,放在案上,“陛下息怒,用过汤再看吧。” 安凌陌轻声道一句“搁着吧”,又将那奏章拿了过来。 汪清荷向李愿递了个眼神,李愿会意,知趣地退下。她绕过安凌陌身后,替他捏着肩膀。 “清荷,唱个曲子吧。”安凌陌烦心得很,整座后宫也只同汪清荷能说上几句话。 赵佩弦是赵太后那毒妇的侄女,从小时候起就整日里缠着他,又烦又讨厌;孟贵人那么个矫揉造作c小肚鸡肠c刁钻蛮横的性子,怕是禁足一辈子都不思悔改;韩妃性子倒是好,只是总有意无意地疏远着他。还有苏鸢安凌陌想着便脑袋疼。 汪清荷已柔声唱了起来:“月明云淡露华浓,倚枕愁听四壁蛩。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闲步芳尘数落红。” 安凌陌握住她按在自己肩上的,将她拉到身侧。仔细端详着她的面颊,“伤口都好全了,一点疤都没落下。” 汪清荷莞尔一笑,“陛下挂心了,整日里涂那么些金贵的药膏,怎能不好得快。” 安凌陌亦笑,“庆和宫怎么样,还住得惯吗?” “住得惯。况且臣妾本来就出身微贱,什么样的苦没吃过,能入宫侍奉陛下已是生有幸了,怎敢挑拣四。” 安凌陌淡淡说:“那便好。” 苏鸢到慈宁宫请安时,赵太后正端了只白玉小碗喝药,紧紧攒着眉头,闭眼将碗里棕褐色的液体咽下,有宫娥赶紧递了帕子上去。 苏鸢眉眼低垂,福身道:“太后万安。” 太后用帕子擦拭唇角,淡淡应了一声,着苏鸢在一旁坐下,悠悠开口道:“皇帝登基早,自小就是任性妄为的性子,做事儿也没个规矩全凭好恶,你不必放在心上。” 苏鸢听得云里雾里。 “说不定用不了几日,就复了你的位分,大加恩赏。” 苏鸢恍然,太后说的是安凌陌降了她位分的事儿,于是说道:“臣妾确实御前失仪,触怒了陛下,不敢有怨怼之心。” 赵太后点头,“哀家知道你贤良淑德,为着大燕劝谏皇帝,”又轻叹一声,“他却是个不懂事儿的,委屈你了。” 苏鸢微微一笑,问道:“太后头痛可好些了?” “多少年的病了,也不是一朝一夕治得好的。”赵太后抚着前额,“可发作起来实在疼得厉害,太医院都是一群饭桶,开的方子一次比一次苦,一丁点儿用都没有。”说着说着眸闪过一丝狠色。 苏鸢不动声色地劝道:“太医们领着朝廷的俸禄,不敢藏私的,想必已尽心尽力了。” 赵太后冷笑,“若是放在以前哀家也不苛责他们,可前些日子礼部的阮大人来瞧过,开了张方子,服过一次头痛便轻了许多。可见还是太医院的人医术不精,庸碌无能。” 苏鸢下意识看了看旁边那只白玉小碗,褐色的液体涸在了碗口上,教人看了微微皱眉。 “阮大人毕竟不是太医,药理必然不及太医精通,还是将方子交给太医们看一看得好。”苏鸢低声劝道。江湖上面千奇百怪c见血封喉的毒药不胜枚举,他阮轻痕是什么人,要治死赵太后还不是动动指的事儿。 “看过了。”赵太后捧了碗樱桃凝露蜜小口啜着,方才那药实在是苦。 苏鸢轻声问:“太医怎么说的?” 赵太后哼笑一声,“不外就是赞那方子开得好,他们先前愚昧没有想到罢了。” 苏鸢淡淡说道:“那这阮大人还真是个奇人。”心底冷冷笑着,她认识阮轻痕这些年,竟还不知道他有这么一妙回春的好医术。 “汪氏已在庆和宫住了月余了,脸上的伤怎么样了?”赵太后云淡风轻地问。 “太医院送了不少名贵药膏过去,听说已尽数好了。”苏鸢心下豁然,赵太后素来厌恶汪清荷,怎的今日关心起人家脸上的伤来?她还道孟贵人怎会如此莽撞,原来是有太后授意,做了她里的刀。 果然赵太后面色微微一变,道:“从古至今,帝王专宠一人就不是好事,何况还是个戏子,李存勖亡了天下就是后车之鉴。” 苏鸢在太后眼向来贤良,所有耍弄心计构陷旁人的嫌疑,都教她远远避开了,太后这才容她在后宫安稳待着。本该说“陛下英明远胜李存勖,汪贵人也非潘玉儿c冯小怜之流”这一类的话。 可突然就想起安凌陌亲昵地教汪清荷写字的情景,鬼使神差地说道:“太后说的是。” 再回过神来,苏鸢不由地暗暗懊恼,所幸太后心盘算着事情,并未留意。 太后轻声道:“你是个极贤惠良善的,又识大体顾大局,宫女子若是皆如你一般,不知要省去多少风波。” 苏鸢颔首,赧然一笑,“太后过誉了。” “要哀家说,宫的妃嫔就该效仿你,变着法儿地劝陛下勤政。那些一昧讨陛下欢心的,都该趁早撵出宫去,省了媚主祸国。” 苏鸢并不言声,看太后的神色,想必心早有决断,将她夸得天花乱坠也不过一个幌子,这次太后是准备把她推出去当挡箭牌了。心底不快,暗骂一声“老狐狸”。 下载免费阅读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二章 大雨 () 苏鸢又和太后说了一阵子话就退下了,赵太后差了柴魁义送她。 慈宁宫宫门口,苏鸢道:“公公留步。” 柴魁义笑着扎个千儿,一句“娘娘慢走”还未说出口,一串红珊瑚串便自袖滑落出来。柴魁义忙脚乱地拾起来塞回袖子里,道:“娘娘见笑了。” 赤血珊瑚打磨的珠子,苏鸢只瞥一眼便晓得是千金难求的珍品。 “这赤血珊瑚珠难得,想必是太后赏的吧。” 柴魁义唯唯诺诺,“是,太后对奴才恩赏有加,奴才不敢招摇。”他亦觉得自己方才慌乱得可疑,解释道。 苏鸢勾唇一笑,“公公办事稳妥,太后倚重公公是应该的。” 柴魁义含笑应一声,又低眉道:“奴才恭送娘娘。” 安凌陌这几日头疼得很。朝堂上几十名大臣联名上奏,说瑾嫔贤良,汪贵人媚主,劝他亲贤远佞,将汪清荷驱逐出宫,江山社稷国计民生说得花样百出。安凌陌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赵太后的意思,她劝不住他,就搬来满朝武压着他。 黑云压城城欲摧。 勤政殿外头天色阴沉,几十名清一色的绯色公服的大臣静静跪着,已有两个时辰了。 李愿从殿里头出来,到大臣们跟前说道:“各位大人先回去吧,陛下既说了不见各位就不会心意转圜的。这么跪着身子吃不消不说,还落个逼迫天子的罪名。”安凌陌的脾气他清楚不过,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脾气,何况这事儿还是赵太后授意的。 “劳烦李公公再为我等通禀一声,臣等有要事相商,见不到陛下就跪死在勤政殿前。” 一呼百应,言之凿凿,都是誓死效忠以身许国的忠臣烈士。 天上开始飘雨,李愿轻叹一声,回身入了殿内。 安凌陌在勤政殿里头看奏章,李愿进来说:“陛下,大臣都等着不肯散去。奴才看外头要下雨了,陛下出去敷衍几句,好歹先将他们打发回去。” 安凌陌皱眉,不耐烦道:“爱跪就跪着,朕若不昏庸些如何衬得他们胸怀天下c忧国忧民?” 瓢泼大雨。 素眠轩,玉竹收了伞进入屋内,笑着说:“外头雨下得大,一时半刻都停不了。还好奴婢带了伞,要不现在还不知被截在哪儿了呢。” 画棠给她斟了盏热茶,问:“娘娘叫你问的事儿都问清楚了吗?” 玉竹捧过来捂着,站在苏鸢倚着的美人榻旁回话,“奴婢往皇宫附近的当铺都问了一圈,指名要赎一串赤血珊瑚串,一间当铺里还真有。”从袖取出一串赤血珊瑚串递给苏鸢,“娘娘看看是不是这个?” 苏鸢接过来,细细摩挲。赤血珊瑚本就稀有,再加工成一颗颗一般无二光滑圆润c艳丽夺目的珠子,更是世所罕见。确是五日前慈宁宫门口柴魁义掉出来的那串。 玉竹看苏鸢神色也揣度出一二分,惊诧不已,“这柴魁义也忒大胆了吧,敢偷了宫里头的东西拿出去卖。” “暴利当头,有几个不动心的,何况旁边还有个胆大包天的刘贵金撺掇着,就更是舍生忘死了,”苏鸢淡淡说着,“这东西八成是从广储司偷来的,哪怕是内务府的人发觉丢了东西,也首先想着有人监守自盗,谁敢往太后跟前的红人身上联系?” 先前有一次就看见这两人在御花园的假山后鬼鬼祟祟的,再加上那天柴魁义掉了珊瑚串的慌乱,苏鸢已猜个不离十了。 画棠惊怔,“娘娘是说遏云苑那个姓刘的班主帮着柴魁义销赃?” 玉竹在一旁咬着牙恨恨道:“指定是他,得了陛下的特旨随意进出宫门,和柴魁义一个偷盗一个销赃,狼狈为奸。”她一想到刘贵金在她身上流连的猥琐贪婪的目光就恶心得很。 “娘娘打算怎么办?”画棠问道。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由着他们去自掘坟墓。”苏鸢道。 屋外的雨是倾盆之势,噼里啪啦地碎在地上。 苏鸢坐起,“群臣联名奏请废黜汪贵人的事怎么样了?”与其说是群臣,到不如说是赵太后看不过汪清荷,千方百计地要除了这眼钉c肉刺。这也罢了,偏把她拉进来,大张旗鼓地褒扬一番,明摆着教安凌陌c汪清荷恨她。平白替赵太后背了锅,苏鸢心上多少有些不舒服。 “陛下和一众大臣为这事儿已僵持了天了,”玉竹经常在皇宫里各处走动,消息最是灵通,说起来也是如数家珍,“奴婢回来时听说现在勤政殿前面还有几十位大臣跪着呢,陛下理都不理。” 忽地有雷声炸开,雨又密有急,恨恨砸在瓦上,檐下雨声如瀑。 “君臣不睦,乱臣贼子之幸。”苏鸢凝望着窗纸,目光幽深。 勤政殿里头,安凌陌端坐在案前,端着一盏茶垂首饮着,眉目清俊,泼墨一般的发覆在笔挺的脊背上,沈腰潘鬓。 李愿趋步上前,慌声道:“陛下,瑾嫔娘娘来了,跟着群臣在殿外跪着。” 安凌陌猛然抬眸,慌忙走到窗边去看。 殿外雨下得大,群臣的衣衫被雨浸得透湿,一个个垂头丧气地跪着,冷得打哆嗦,哪里是“跪死在勤政殿”的气势。 最后头,果然有一个青色的身影,只她昂首跪着,雨打下来眼睛都睁不开,依旧仰首竭力望着勤政殿。旁边是两个侍女,满脸难色,刚要上来替她撑着伞,就被喝退。 隔了重重雨帘,苏鸢忽然看见勤政殿的殿门徐徐拉开,安凌陌走了出来,李愿在后头替他撑了桐油伞。 安凌陌扬声道:“朕并非不愿见众卿,只是今日身子实在不舒服,此事不如改日再议,诸位爱卿先退下吧。”还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心道这台阶算是给他们铺足了。 都是聪明人,哪有不明白的,都心照不宣,就坡下驴了。“既然陛下龙体欠安,臣等亦不敢打搅,便先行告退了。陛下好生修养,此事改日再议不迟。”说话的是户部尚书胡庭正,众人都一样的想法,唯唯诺诺的。 方才还是匡扶社稷整顿河山的万丈豪情,被雨一浇,意气皆消,在家暖暖和和躺着比什么不强。 一个个落汤鸡忙不迭地挨次退下,只余了苏鸢,从容坦然跪着,不卑不亢。 下载免费阅读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三章 风寒 () 安凌陌走到苏鸢跟前,垂眸看着她,衣角沾了雨。 苏鸢一身青绿色云锦长裙已湿透了,有气无力地贴在身上,反倒衬得她身姿窈窕。面上连脂粉都被尽数冲掉了,脸被冻得发白,不见一丝血色。只一双眸子愈发黑得清亮。 她显然是站在了太后一方,帮着群臣一起逼他,安凌陌一想起她同他说过的绝情的话就又气又恨,可现在看着她这副模样却一点脾气都没有了。他俯身将苏鸢打横抱起,回身进了勤政殿。 苏鸢耳边依旧是排山倒海的雨声,鼻尖却是他身上清冽的香气,抱着她的怀抱很温暖,暖得她一时竟不愿挣开,到安凌陌迈入大殿将她放下时,才如梦初醒。 “那干大臣跪在殿外逼朕废掉汪氏,你跪着做什么?”安凌陌挑眉看着她。 “陛下不是告诉过臣妾今后议事,在勤政殿候着吗?”苏鸢有理有据地回道,问得安凌陌一阵语塞。 他咬着牙说:“能有什么大事,得挑这么个天气赶过来,你就这么乐意作贱自己的身子?” 她定定盯着他,不愠不火地回道:“臣妾是不忍见陛下作贱这江山。” 安凌陌气结,他们如何到了今日的地步,一开口就吵,不是家国天下就是黎民百姓,吵个没完没了。不像其他人,拌嘴计较的都是儿女情长。 苏鸢静静看着他,鬓边是被雨水浸过的乌黑湿亮的一缕发,有雨水沿着小巧的下巴滴下,蓦地勾人。 安凌陌抬替她拭了拭面颊上的水渍,低声道:“你就是咬定了朕爱你爱得无可救药,才敢这么有恃无恐。”声音冷冷的,可语气的宠溺也显露无余。 苏鸢望着他漆黑的眸子,心一动,轻声道:“臣妾不敢。” 安凌陌忽地又变了脸,冷笑一声,“你可知妄议朝政是什么罪名?” “臣妾明白,”苏鸢敛眉低目,“可为国为民,为陛下江山,臣妾不敢惜身。” 左一个不敢,右一个不敢,明知安凌陌最烦她这样,仍时时刻刻用君臣纲常c尊卑贵贱将他远远地推开,自己也说不清为了什么。只觉得他越厌恶自己,她便越痛快。 安凌陌终于皱眉,“学得和那群老臣的一样的腔调,”声音冷冽是绝情帝王,不可亲近,“什么事?” 殿内的熏笼燃着香,气味直往人心上钻,昏昏沉沉的,苏鸢身子有些发软。 “群臣联名奏请废黜贵人汪氏之事,臣妾附议。”苏鸢郑重其事地跪下叩首,额头贴在地砖上的一瞬,丝丝凉意传来,莫名舒适。 “为什么?”天子隔了半晌才问道。 安凌陌在殿内缓缓踱步,审视着苏鸢,“你若说是因为嫉妒她,朕即刻就将她打发出宫。若是和朝臣们一样的话,就不必说了。朕不准。” 苏鸢心上猛地一跳,垂眸低声说道:“汪贵人蕙质兰心得陛下恩宠,臣妾不敢心生妒意。只是自古君臣不睦是治国大忌,陛下与群臣争得两败俱伤,反倒教居心叵测之人坐收渔利,不值当。”呼出的气息灼热,烧得人心烦意乱,身上却冷得很,如坠冰窟。 安凌陌眉头越皱越深,说的话果然没一句他喜欢听的,错着牙一笑,“那些个言官御史,朕还发得起俸禄,爱妃就不必忧心了。” 拐着弯儿地说她多管闲事。 苏鸢默然,跪坐在地上,只觉得身上一点气力都没有,连和他多吵几句都费神得很。 安静了许久。 安凌陌瞥她一眼,垂首跪着,无精打采的,身子又渐渐地向一旁歪去,他慌忙上前扶着,探上她的额头,烫得吓人,小脸也是一片酡红,微阖着双目。安凌陌扬声唤了李愿进来,着他去请太医。 苏鸢皱着眉头转转脑袋,脸埋在他怀里,嘟囔着什么。安凌陌仔细听来,说的却是什么“臣妾失仪,陛下恕罪”,面带不快地瞪了她一眼。 安凌陌抱着苏鸢,就近往偏殿走去,画棠玉竹两个前前后后撑伞的撑伞,掀帘的掀帘,八脚的总算是将昏昏沉沉的苏鸢安置在了床上。 苏鸢甫一睁开眼,就看见安凌陌坐在她床榻边训斥画棠和玉竹,两个小丫头被吓得不轻,惴惴不安地跪在地上,一昧低着脑袋。 苏鸢费力伸拉了拉安凌陌的衣衫,安凌陌连忙回身去看她。 苏鸢眼神望往画棠玉竹身上一落,他已会意,俯下身子轻声道:“朕就是吓唬吓唬她们,让她们今后当差上点心,别担心。”又将她伸出的放回去,替她掖了掖被角。 太医总算是来了,一个发须花白的老人,佝偻着身子,听说是太医院最好的太医。苏鸢侧头望了他一眼,六十岁上下,体型微胖,老态龙钟。安凌陌叮嘱李愿请医术最好的程太医来,却不曾料到这位太医腿脚也是太医院最慢的。 程太医替苏鸢诊过脉,躬身对安凌陌说道:“娘娘只是染了风寒,微臣开个方子,服过药便可大好了。” 安凌陌挥挥,程太医便退下了。 苏鸢冲着安凌陌道:“臣妾无碍,陛下去批奏章吧。” 安凌陌面色沉下来,沉吟了半晌,轻叹一声,“朕若不去,你定要国事为重地又说上一堆,朕不爱听,你说着也伤神。”指尖抚过她的面颊,道:“朕去了,你好生歇着。” 苏鸢轻轻应一声,看他的眼神难得地柔和。 安凌陌前脚刚走,苏鸢便支了身子要坐起来,画棠慌忙过来扶着,“娘娘怎么起来了?” 苏鸢身子无力,眼前地转天旋的,依旧强打起精神道:“程太医走了吗?” 玉竹倒了水端过来,“没有,在外面开方子呢。”苏鸢就着白瓷杯子喝了两口水,略觉好些了。 “叫进来。” 玉竹急道:“娘娘病着呢,有事然后再说不迟,何必急在这一时。” “快去。”苏鸢阖着目,神色凌厉了分。 画棠冲玉竹使个眼色,玉竹只得转身去了。 下载免费阅读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四章 雨过天青 () 程太医进来行过礼,苏鸢目光落在阴沉沉的窗上,淡淡地开口问道:“前些日子太后头风病发作,礼部的阮大人给太后瞧过病,开了张方子,药到病除,程大人见过么?” 沉吟了片刻,“太后拿来太医院叫人瞧过,微臣当时只瞥了一眼,不曾全见过。”程太医小心道,也不知瑾嫔是何用意,话说分。 “本宫听说程大人医术精湛,太后可是指名让程大人帮着看的,照大人方才的说法,对太后也太敷衍了吧,真不怕太后知晓了不高兴。”苏鸢看着程太医面色变幻莫测,有趣得很,“本宫今日乏得很,没有精力陪大人兜圈子了,大人还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好。” 程太医身上早吓出一身冷汗,这后宫里头得罪谁都不能得罪太后,本来就握重权,又这么个锱铢必较的性子,底下的人可是遭了殃了。头痛得厉害,一道旨意下来,太医院的一众人就被架在院子里噼里啪啦地打板子,至今想来都是心惊肉跳。 程太医立马换了口风,“娘娘说笑了,想问什么,微臣一定知无不言。” “阮大人开的是什么方子,听说精妙得很。”苏鸢轻声问道。 “用草乌头尖一分c赤小豆十五粒c麝香二分,共研为末。每服半钱,冷薄荷汤送上。这是再普通不过的方子,宫外头走街串巷的郎都晓得,太医院先前也给太后开过。只是太后这头风病年长日久,根深蒂固,须得慢慢调理,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见好的。太后见一时不见效,又嫌药苦,就命人换了方子。”程太医点到为止地说道。 余下的话,苏鸢心已了然。太后当时正宠信着阮轻痕,视一众太医为酒囊饭袋,认定了阮轻痕开的方子是妙回春的灵药,太医院上上下下谁都不敢说穿,就怕触霉头。 “如此说来,这方子平平无奇,因何教阮大人开出来太后服过就头痛顿减呢?可是加了其他药材的缘故?”以阮轻痕的算计不毒死赵太后已不错了,她可不相信他是医者仁心,想着医好太后的病。 “回娘娘的话,微臣去慈宁宫看过,只这些药材,什么都没加,至于因何太后服之有效”程太医支吾了片刻,道:“许是太后这些日子心情愉悦,头风病才不曾发作。”心里却不舒服,太医兢兢业业地医病,却教他小子撞了大运,一张普通方子骗得太后青睐如斯。 宫里头上上下下,哪儿不是勾心斗角c人情繁杂,苏鸢暗自叹息,叫程太医退下了。 画棠扶着苏鸢躺下,细声说道:“娘娘不必胡思乱想,身子要紧。” 一边替苏鸢盖好被子一边念叨着,“娘娘今日也太莽撞了,大臣们胁迫陛下,您也跑来跟着跪着。还好陛下疼惜娘娘,没顾上生气。” 屋外的雨忽地转小了,耳畔清静了许多。 苏鸢道:“陛下偏执,群臣又如此逼迫,更不愿妥协了,只管让他们冒雨跪着。时间久了,难免寒了百官的心,君臣生隙,大燕如何长治久安。”苏鸢念及安凌陌自勤政殿迈出的一刻,心上漫起一丝别样的情愫,“还好陛下顾念着我,没有与臣子僵持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她就是在逼他,逼着他向群臣c向太后低头。 苏鸢苦笑,有一点真被安凌陌说着了,她的确是有些有恃无恐,因为深知他爱她,舍不得她,一招苦肉计,用得天衣无缝。 苏鸢清楚阮轻痕给赵太后看病是别有用心,却如何都想不通他到底在哪儿做了脚,方子是普通方子,也没加其他东西,连熬药过程都是程太医亲自看过的,他究竟安的什么心呢?想着想着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间被画棠叫醒一次,迷迷糊糊地喝了一碗苦得要命的药,瞬间清醒,问了问时辰,不过子时。屋外是淅沥的小雨,沙沙落在琉璃瓦上,凝神屏息才听得清。 苏鸢又睡了过去,梦里都在喝着药,苦得皱眉。直教她怀疑是程太医对她心怀不满,才开了这么个苦方子刁难她。 将奏章都看完已过了子时了,安凌陌往偏殿走去。 画棠见着他刚要行礼就被止住了,安凌陌径直走到了床榻旁,苏鸢蜷着身子睡着,面色还好,只是紧皱着眉头,也不知梦到了什么。 安凌陌探去摸她的额头,烧已退了,想来已无大碍,指一点点抚过她的面颊,唇角不由勾起一丝笑意,温柔缱绻得颠倒众生,画棠在一旁看着亦是发痴。 来人了,是汪清荷身边侍奉的宫女,都来不及行礼便趋步上前。安凌陌不满地瞪她一眼,回身看苏鸢依旧睡得安稳,这才作罢。 那婢女俯身在安凌陌旁边耳语两句,安凌陌面色一变,起身便走。 翌日,苏鸢再醒来时,只觉身上已大好了。 画棠端着一碗玉田香米粥,道:“娘娘身子刚好,还是喝些清淡的好,”舀一小勺递至苏鸢嘴边,叮嘱道,“小心烫,慢着点儿。” 苏鸢一口一口喝着,转眼一碗粥便见底了,接过画棠递来的帕子拭了嘴,问道:“玉竹呢,一大早的怎么不见她?” “回素眠轩去给娘娘取身干净衣裳,昨儿那套被雨浇过,不能穿了。” 苏鸢淡淡应一声,怔怔望着窗外,雨住了,碧天清晓,日光满庭。 苏鸢问道:“这个时辰,陛下该上朝去了吧?” 等了半天等不到个回应,苏鸢不由转头看着画棠,左右为难的神色,半晌才磕磕巴巴地说道:“陛下在汪贵人的庆和宫,没上早朝。” 苏鸢眼睑微动,淡淡应了一声。 画棠却慌了神,“陛下昨夜丑时还来看娘娘来着,娘娘睡得深不知晓。后来庆和宫来人了,也不知和陛下说了什么,陛下就往汪贵人那儿去了,一直都现在。”偷着眼看苏鸢的神情,“大臣们也在太和宫等了好一阵子,后来还是李公公带了陛下的口谕,才教他们都散了。” “哦。”苏鸢又是漫不经心地应了一生。 下载免费阅读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五章 留得残荷听雨声 () 昨夜丑时。 雨虽住了,地上却遍布着一片片积雨。 安凌陌疾步往庆和宫走着,身侧跟着那名庆和宫的婢女,前面是李愿和提了玻璃风灯的两名内侍,主子焦急,他们亦一昧躬身快步走着。一行人脚步凌乱踏碎了一片片水月,安凌陌衣摆靴子上亦是溅满了泥渍。 “汪贵人就寝前可吃过什么东西?”安凌陌冷声问。 那婢女几乎是哭着回话:“娘娘说想喝红枣雪蛤汤,奴婢就叫御膳房做了一碗,娘娘吃过便睡下来,间突然醒来,说是肚子痛,接着就是呕血,止都止不住。”她当时被吓得不轻,一面差人去请太医,一面来找皇帝。 安凌陌心下一沉。 刚一迈入庆和宫,个太医便上来请安,“参见陛下。” “汪贵人怎么样了?”他已隐约听见里面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要把五脏六腑都扯碎一样,哪里有往日唱着戏时一分的悠扬灵动。 “的是剧毒,臣等医术平庸,娘娘怕是”太医不再说下去,众人心知肚明。 安凌陌咬咬牙,走入大殿里间。 汪清荷有气无力地平躺在床上怔怔地望着床幔,发丝蓬乱c面容枯槁,舌头下含了人参,只剩一口气吊着,确实是药石无灵c回天乏术了。 安凌陌轻轻在她跟前坐下,低声唤道:“清荷。” 汪清荷迟缓地转过头来看他,面色煞白,良久才气若游丝地说:“陛下,”有泪滴下,“我不想死。”一只费力地抬起,抓住他的衣袖。 “是朕的错,护不住你又救不了你。”安凌陌悲凉地看着她。说到底是他害了她,赵太后厌恶汪清荷,他便愈发宠着她,拦不住劝不得的。太后便索性下黑毒死汪清荷,这是她惯用的伎俩。眼看着垂死挣扎的汪清荷,安凌陌心底恨意翻涌,她是因他而死。 赵太后就是要把他身边亲近的人一个个都毒死,让他孤家寡人地坐在那把龙椅上,伶仃孤独。安知下一个碍着她眼的是不是苏鸢? 汪清荷的又无力地垂下,淡然说着:“陛下还记不记得太后寿辰当日被绊的那一下,是臣妾做的,”唇角忽地泛起一丝奇怪的笑来,不知是嘲讽还是怀恋,“再装模作样地扶陛下一把,果然就博得了君王一顾。” 安凌陌静静地看着她,惊诧了一瞬,旋即道:“朕不怪你。” “可是苍天降罪,”汪清荷瞪着眼,语调凄楚,“一点儿贪图富贵的念头都不教有。” “我唱了六年的戏了,不想唱了,风里来雨里去地赴达官贵人的堂会,他们面儿上都捧着你,一声一声地叫着好,转过头来说的就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下九流的行当里能出什么好货色,”汪清荷气息奄奄地说着,歇了好半天才继续道,“我就想有一天能像台下那些喝茶看戏的xiǎ一 jiě太太一样,安享富贵。可却不晓得,尊卑贵贱有如天堑,任谁都逾越不得。” 汪清荷将身子往他身边挪了挪,安凌陌迟疑片刻,缓缓俯身拥住她。 他们之间本该时虚情假意的,他是天子,她为着荣华富贵千方百计地巴结着;太后厌恶她,他为着气那毒妇高调张扬地恩宠着,彼此各取所需c心照不宣。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看着安凌陌凝望苏鸢的眼神,心底又生了贪念。那日太后羞辱她,安凌陌挡在她身前,一把将那簪子拍在太后身侧地桌子上,犹如神祗。许是从那时开始,她便贪婪地想着如何能让安凌陌眼底只有她一个人。 汪清荷目光已失了焦,想望一眼桌上的烛火都费力。 “天快亮了吧?” 安凌陌转头望一眼黢黑的窗外,“快了,都卯时了。” “陛下该去上朝了。” “不急。” 汪清荷漫声应一句,落寞地笑着,“真羡慕瑾嫔,陛下那么在意她见不着哥哥了” 安凌陌静静地听着她不着边际地说话。 她已是困极了,眼皮渐渐阖上,轻声在他耳边说着,“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声音飘渺,“爹爹没读过书,名字是胡乱取的,教陛下一念,真好听” “汪贵人殁了。” 素眠轩里头,黛兰慌忙跑进来说道。 苏鸢端着茶杯的一顿,也只片刻,紧接着垂眸啜了一口茶,淡漠地问道:“怎么回事儿,前两天不还好好的吗?” 黛兰道:“就是昨个晚上的事儿,太医说是染了急症,回天乏术,还把陛下叫过去看来着。” “陛下在庆和宫待了许久,连早朝都误了。从庆和宫一出来就往慈宁宫去了。接着汪贵人殁了的消息就在宫里头传开了。” 急症?赵致松也是得急症死的,都是赵太后糊弄人的借口,不过为了遮住她见不得光的勾当,就是为了消息传出去后皇家面上好看些。 “汪清荷是个难得的聪明人,赵太后终究是忍不得她,”苏鸢声音冰冷,“看着吧,庆和宫里头知情的人也难逃一死。”苏鸢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依汪清荷先时的谨小慎微还不致教赵太后起了杀心,坏就坏在后来对安凌陌生出情意。 帝王恩宠方是shā rén无形的利刃。 黛兰反被苏鸢的话吓住了,怔怔望着她。 人性本恶,宫里头更是阴晦得淋漓尽致,谁不是在一点点算计,算计得好就能有头有脸地活下去,算计得不好便非死即伤。 苏鸢看黛兰一眼,“阮轻痕算计不比赵太后少,绵里藏针的人。” 黛兰看着她,有些委屈,反驳道:“阮大人是温润如玉的君子,见着谁都笑着,怎么会算计旁人呢?”苏鸢轻叹一声,阮轻痕自诩洞悉人心,江湖上多少豪杰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对黛兰另眼相看,也八成是见她傻得有趣,起了戏谑的心思。 画棠在一旁忍不住说道:“你离他远些就是了,娘娘看人几时看错过。” 黛兰不情不愿地应道:“奴婢知道了。”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六章 秋风词 () 慈宁宫,赵太后专心侍弄着一盆竹,头也不抬地说道:“皇帝真是愈发出息了,昨个刚和群臣闹得不可开交,今日就罢了早朝。” “及不上你段高明,颠倒是非c只遮天。”安凌陌唇角尽是嘲讽的笑意,连尊称一声“母后”都省下了。 他昨日刚踏入庆和宫时,太医还和他说汪贵人是身剧毒,等他从庆和宫出来再去问时,一个个都抵死不认,只道汪清荷是染了急症才去世的。这个时候贵人汪氏身患急症而亡的消息已在前朝后宫都传遍了,汪清荷生前贴身侍奉c将安凌陌领往庆和宫的婢女也找不到了,人间蒸发了一样。 前脚投毒,后脚便将做过的事抹得一干二净,她脚一向利落,一如当年她将他的兄长一一毒死,有大臣指责她残害皇子,却硬是一点儿证据都找不到。 赵太后面上带着疑色,扬声问着,“皇帝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安凌陌瞥见她面上虚伪的神色就动气,厉声质问:“你敢对着先帝灵位起誓说汪清荷不是你毒死的么?” “皇帝疑心太重了,人有旦夕祸福,染病而亡,这是身不由己的事情,节哀顺变吧。”她淡淡说道,四两拨千斤。 “旦夕祸福?”安凌陌重复道,难以置信一样,“我五个哥哥的死是不是旦夕祸福?我母妃的死又是不是旦夕祸福?”语调凄厉,这是她欠他的一笔笔血债,他都记在心上,要她有朝一日加倍来偿。 赵太后面色陡地沉下去,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来,“休要胡闹!” 安凌陌面色阴沉,“汪清荷谨言慎行如此,你都容不下她,真是心狠辣,”看着她额角有青筋现出,轻哼一声,“何必如此周折,既看不惯朕,不如干净利索地毒死朕,莫要拉了不相干的人枉死。” 赵太后翻为云覆为雨的威严下藏了分悲凉,轻声道:“皇帝总有一日会明白,哀家做的桩桩件件皆是为了你好。” 安凌陌默然,赵太后活一日,他便一日要受人掌控,身边的人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暴毙身亡,既然如此,为何不干脆除掉这个女人? 心底忽地生出这么一个念头,疯了一样地滋长,难以遏制。 安凌陌突然平静下来,眸光清冷如寒潭,清清浅浅地道:“母后如此说,便是认了毒死汪清荷的事了?” 赵太后不言声,冷眼看着他。 苏鸢万万想不到一踏出素眠轩就能遇见安凌陌。 他静静地站在宫门口,像是等了许久了,看见她的一霎那也只眸光动了动,旋即又是无波古井,深不可测。 一时怔住,连请安行礼都记不得了,只觉得他看她的眼神同往常不一样,冷清得教人患得患失。 银杏叶子金黄,再细细缀了夕阳,一片两片地往下落着,瑰丽莫名。 两人就这么无言相对而立,影子长长地铺在地上。 苏鸢算算前世今生,在这深宫也斗了二十多年了,勾心斗角,游刃有余。几时哭几时笑几时说什么话,拿捏得分毫不差,可一到了安凌陌跟前,八面玲珑都蒙了尘。 气氛宁静得诡异,还是画棠看不下去,面上挂起笑意道:“陛下是来找娘娘的吗?怎的不进去?” 李愿亦是笑着,“娘娘这是准备往哪儿去?” “去咸福宫看看韩妃娘娘。”画棠接口说道。 他们二人在一旁反倒聊得热络。苏鸢同安凌陌却像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一夕之间,便生疏了。她不咄咄逼人地劝着他励精图治,他也不斤斤计较她的真心,原来除却了剑拔弩张,他们之间只剩了难堪的沉默。 “身子好些了吗?”终究是安凌陌开口问道。 “已经好了。”苏鸢垂眸,温婉安然。 又是一时无话,连画棠与李愿都沉默着。 起了秋风,卷了落叶,卷了两人的衣袂翩跹,苏鸢垂首静静看着安凌陌的衣角,也不知在等什么。忽地瞥见那衣角一转,旋身欲走一样,苏鸢急急地抬头望他,那人依旧凝视着她,见她抬头,神色稍动。 安凌陌启唇,轻声道:“前朝有事,朕得走了。” “嗯。”苏鸢点头,淡淡地应了一声,过了片刻才觉得失礼,连忙福了一个身,又无声无息地立在原处。 安凌陌果真就回身走了,远远的一个人影,玄衣玉带,身姿颀长,背后头是团龙图样,张牙舞爪的。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画棠也伸长了脖子望着,苏鸢别过脸漠然道:“走吧,去咸福宫。” 安凌陌大步往前走着,李愿紧跟在他身侧,小声问:“陛下在素眠轩外头站了这么久,怎么不同娘娘多说阵子话再走,前朝也没什么要紧事?” 安凌陌不作声,全然没听进去一样。 李愿又嘻嘻笑着,“不如今晚教娘娘侍寝,陛下看重娘娘,奴才也巴望着陛下事事称意。” 前面人的步子猛地顿住,回首冷冷看着他,目光凛冽如刀,“你进宫也有二十余年了,几时说话如此不知轻重了?” 李愿慌忙跪倒,头直往地上撞,“奴才知罪了,主子饶过奴才吧。”皇帝从未如此斥责过他,看来此次真是动怒了。 安凌陌恨恨地扭头走了,怪不得李愿,是他自己心里不痛快。汪清荷就死在他眼跟前,白日还给他唱过曲子的人,到夜里就没了,锦瑟华年的女子,香消玉殒不过赵太后一念之间。 那几个太医,先前明明说过汪贵人是身剧毒,才一会儿的功夫就改了口风,气得安凌陌几个窝心脚踹下来,依旧是抵死不认。背后得了赵太后的信儿,转过头就敢明目张胆地欺君。 安凌陌从未如此觉得自己窝囊过。他在意的或是不在意的或是假装在意的人,一个都护不住。 他想让苏鸢知晓,提防着赵太后些,从慈宁宫出来就直奔素眠轩去了,却终究没敢进去。他怕,怕赵太后伤害她,可更怕来自她脸上的任何一点情绪,眉头一皱便能教他心绪崩溃败涂地。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七章 祁皓回京 () 钦天监择了日子,贵人汪氏的棺椁便由殡宫出殡,葬入妃陵。宫里头沸沸扬扬的汪贵人薨逝一事,总算是尘埃落定。 转眼间重阳都已过了两个多月了,早就说要回京述职的祁皓,总算是千里迢迢地到了金陵城。一大清早来勤政殿见过安凌陌,说了一阵子话,又被赵太后叫到慈宁宫回话去了。 祁皓跪在地上叩首,“微臣参见太后,军琐事冗杂,耽搁了些日子,误了回京的日子,太后恕罪。” 赵太后云淡风轻地瞥他一眼,“无妨,坐着回话吧。”语毕,有人搬了把青鸾牡丹团刻紫檀椅过去,祁皓谢恩坐下。 “皇帝今儿个晚上设宴保和殿,特意为你接风。” 祁皓恭声道:“臣惶恐。”眉眼低垂,看不清神情。 “爱卿这些年为大燕固守边疆,劳苦功高,不必过谦,”赵太后轻叹一声,眉心打了结,“还为着一件事儿,宴会上王公大臣有不少。哀家知道你晓畅军事c剑法卓越,寻个会展露一下,不用怕旁人觉得你卖弄,叫那些个大臣也看看,你祁皓韬武略,领不领得这十万兵马。”响亮一掌拍在椅子扶上,心有点儿疼。 祁皓是她从一个四品官一提拔起来的,授以兵权c委以重任,一举击退魏军,收复凉州城。又受封定国将军,镇守凉州十余年魏军不敢越界一步,如此赫赫战功足可媲美霍去病,朝却依旧有酸腐之臣一封一封的奏章递上来弹劾祁皓。 祁皓一身盘领右衽的绯色公服,静静听着赵太后说话,面无表情。 “这些年朝弹劾你的人不少,都被哀家按下来了。不外是为了你在凉州节制十万兵马的事儿,不是说什么功高震主c拥重兵旦夕可反;要么就是说什么官出身c节制兵马不合礼制,一个赛一个的荒谬。”赵太后轻哼一声,冷笑着说。 祁皓心头一跳,起身跪倒,沉声道:“太后明鉴,微臣受太后知遇之恩方有今日,唯以身许国可报万一,宁死不敢有反心!”抬眸看赵太后的神色,又一个稽首,“众口铄金,微臣愿交出兵权,挂冠致仕平息流言,以证此心。” 赵太后闻言讶然,起身将祁皓扶起,“哀家怎会不信你?祁氏一门虽世代书香,却尽是忠烈之士,单凭你父亲的铮铮风骨,哀家便可放心将江山托付与你。”望向祁皓,一眉一眼都像极了当年的祁宣城,一样的剑眉星目,只是祁皓戎马倥偬,比他多了分凛凛英气。 慈宁宫内的熏香袅袅,哪管外头西风卷帘,只窝在室内不肯散去。 祁皓见赵太后怔怔望着他,有些发痴,轻声道:“太后褒扬,微臣必尽心竭力不教太后失望。”不着痕迹地将衣袖从她抽出,突然开始好奇关于赵太后同他父亲祁宣城之间的流言是不是真的。 赵太后闻言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复又坐回那把黑漆嵌螺钿扶椅上,过了良久,缓缓说道:“报国尽忠还是次要的,你父亲生前最是清高,受不得别人如此诟病。你得教旁人知道,你是天生将才赤子忠心,领兵并非越俎代庖,如此才能息了流言,不使你祁氏门楣蒙尘,不使你父亲九泉难安。”赵太后说着说着情绪有些伤感,冲祁皓挥挥,打发他下去。 “太后教诲,微臣铭记于心。”叩过首便退下了。 画棠玉竹陪着苏鸢在御花园走着,临近便是听月湖,只黛兰在湖心泛舟,玩得不亦乐乎。 十一月了,天气愈来愈冷了,苏鸢淡淡道:“前些日子御花园里还有菊花可赏,如今也是芳菲尽谢了,还真是我花开后百花杀。” “咱们院子里不是还有几株梅花吗,再过些日子便该开了,到时隔雪赏梅,指定好看。”玉竹笑着说道。 苏鸢轻轻一笑,感慨道:“刚进宫时还是初夏,转眼都快年末了。”心底不由地怅惘,年月复年月,她步步筹谋,祁皓依旧狼子野心,太后依旧临朝称制,深宫依旧勾心斗角,江山依旧隐患重重。 玉竹却开心得很,“上次太后寿辰后,汪贵人又殁了,宫里头就一直冷冷清清的,好容易盼到年末了,可得好好热闹一番。” 画棠笑着说她:“成日里就想着玩,心思也不放在正经地方上,”往听月湖扫过一眼,“快去把黛兰喊回来,该回宫去了。” 玉竹冲她做个鬼脸,笑盈盈地去了。 苏鸢和画棠缓步往宫里头走着,画棠低声劝她,“娘娘莫要怪奴婢多嘴,陛下尚对娘娘有情,娘娘不如去向陛下低个头,难道要如此生疏一辈子吗?” 苏鸢沉吟片刻,又是漠然道:“本宫心有数。”那日素眠轩之后,她和安凌陌就真的形同陌路了,他不诏幸她,她也不去搭理他。 安凌陌是她的夫婿,是她的君王,是她此生最大的债主,为他生为他死她都心甘情愿,可就是不爱他,人心如此,任谁都奈何不得,这些画棠如何明白。 正沉默着,玉竹从后头飞跑上来,到苏鸢跟前泣声道:“黛兰落水了!船也不知怎的就翻了。”急得团团转。 “快去找人来。”苏鸢折身疾步往回走,远远地就看见湖上一个人影,在水上拼命挣扎着,水花翻溅。 玉竹又跑去喊人了。 “这可如何是好,黛兰她不会水,天气又这么冷,不被淹死也要被冻死了。”画棠急声道。 苏鸢觑准了湖心浮着的支离破碎的小舟余下的几方木板,足尖点地,飞身到黛兰身侧,拽着胡乱扑腾的她,在浮木上一借力,又飞身落到岸上,来回不过片刻之间,也只鞋尖湿了一些。 画棠一时惊讶得都顾不上呛了一肚子水的黛兰了,看着苏鸢目瞪口呆,“娘娘” 苏鸢扶着黛兰,皱眉道:“别愣着了,还不来帮忙。” 画棠这才如梦初醒般蹲身去扶着黛兰。 “瑾嫔娘娘好身。”有人自苏鸢背后含笑道,声音隐隐铮然若金石。 苏鸢身子猛地僵住,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逼着她离开,逼着她自裁,她这满心的伤痕尽是拜这声音的主人所赐。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八章 重逢 () 苏鸢回眸,祁皓在一丈远外居高临下地垂眸看着她,唇角噙了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只是目光依旧冷冽,同十多年前一般无二。他建功立业c意气风发,她家破人亡c死里逃生,祁皓俯瞰她如同俯瞰一只卑贱蝼蚁一般,她却真真切切地将他放在了心上。 苏鸢缓缓站起身子,足无措地看着他,她脑海里闪过了千头万绪,仔细想时却是一片空白。她知道祁皓回京述职,却不料能在这深宫看到他。面前的人丰神俊朗一如往日,却如何看都是逼死她时的狰狞卑劣。 正当此时,玉竹已带了五个小内侍过来,一个将黛兰背起,众人在旁侧扶着,八脚地往素眠轩走去。 “画棠,你也去,黛兰视你如长姐,多陪着她些。” “娘娘”画棠有些不放心地望了祁皓一眼。 “祁将军是护国柱石,忠心耿耿,不必担忧。”苏鸢说给祁皓听的,故意讽刺他。画棠也只得退下了。 只剩了她和祁皓,静静站着。隔了良久,苏鸢嫣然一笑,“祁将军别来无恙。”脸上戴起iàn ju,霎时无懈可击。 祁皓却神色动容地凝望着她,轻声道:“鸢儿,我想你了,和我回凉州吧。”陆游c纳兰容若一般的痴情男子,教他演得丝丝入扣,动人心弦。 苏鸢的假面骤地现出了一条裂痕,接着就支离破碎,她恨恨地盯着他。没人比她更清楚祁皓,除却江山,万事万物都入不得他的眼。当初将一心恋慕他的自己送到旁人身边,如今又跑来同她说这番话,是想试探她还是想羞辱她。 祁皓看她的神色,眉梢一挑,轻笑出声,“一年未见,心思深了不少。”抬便欲抚她的鬓发。 于他是一年,于她却是一生,苏鸢不闪不躲,冷声道:“轻侮后妃是个什么罪名,将军多掂量着些。” 祁皓闻声,堪堪在她耳畔停住,浅笑一声,收了回去,“微臣僭越了,”望着她冷漠凛冽的神情说道:“阮轻痕和我说时,我还不信,如今看来,你是真要背弃往日恩义,与我为敌吗?” 眉宇间隐隐闪过一丝狠戾,苏鸢看得分明,前世他逼她自尽的情景历历在目,一想到他说的话,苏鸢就遍体生寒——你再还我一条性命,我们之间就两清了。她从来都是他的一枚棋子,随时可以弃去。 “将军若一心尽忠,本宫又岂敢和将军过不去。”言外之意再清楚不过。祁皓岂肯放下江山,一心为安凌陌戍守边疆?他们注定要你死我活。 祁皓眉目含情地看着她,“鸢儿,你心里没有我了么?”神色悲戚,石人听了都得动容。 苏鸢明知他是惺惺作态,却依旧被问得怒不可遏。 言语如刀,祁皓戳得分毫不差。苏鸢清楚她心里还有他,不然也不会如此恨他。 世间人事皆是如此,如若真正放下,便是无爱无恨,形同陌路。放不下才会画地自牢,贪嗔痴恨占个遍。 苏鸢盯着他,恨声道:“我活一日,你便休想染指这江山。”他们之间的深仇大恨她也不屑说与他听,人心依旧,再来一次也是枉然。那样的遍体鳞伤,她也不想再来一次。 一字一句敲碎祁皓面上的虚伪,他冷漠望着她,哼笑一声,“既如此,瑾嫔娘娘今后好自为之,微臣尚有公事,不耽搁娘娘了。”回身便走,步履染风。 苏鸢亦恨恨别过脸去。 一座朱漆大门上方悬着一方横匾,书有“阮府”二字,气势非凡。 祁皓坐在一张矮几前饮茶,阮轻痕把玩着的泥金折扇,含笑问:“前朝后宫风起云涌,这形势将军可看清楚了?” 祁皓抿一口茶,不言不语,目光漫不经心地瞥过阮轻痕身侧的女子——白色衣衫,素白iàn ju,怀里是一柄长剑。 阮轻痕了然,轻笑一声,转头对那女子说道:“涿霜,你先退下吧,祁将军信不过你。” 白衣女子颔首,却行退下。 祁皓眉心微皱,道:“世人皆道燕国太后独揽大权,皇帝形同虚设,今日一见,”说着说着戛然而止,垂眸啜一口茶才继续道,“的确如此。” 阮轻痕淡然理了理衣裳,等着下——祁皓从不说废话。 果然,“皇帝太后之间却不似外头传得那般势若水火,依我看,太后有让皇帝亲政的意思,只是见他行事荒诞,一时不敢放权罢了。” “安凌陌虽行事荒诞,却并不昏庸,再有赵太后在背后调度,恐于将军大计不利。”阮轻痕皱眉道。赵太后还真有指点江山的气度,大燕在她上十几年也没出什么纰漏。 祁皓将的乌漆小茶盘重重搁在案上,“最可气的是苏鸢,也不知被灌了什么汤,忘恩负义,铁了心地要和我为敌。” 祁皓想着她眸底的恨意就生气,阮轻痕却笑出声来,“一个苏鸢抵得过都察院十名御史,安凌陌和群臣眼看要闹翻,她冒雨上谏;安凌陌荒疏政务,也是她直言劝谏;还有裁撤凉州冗兵,省下饷银赈济百姓的提议”看着他愈来愈黑的脸色,阮轻痕笑得愈发开心,“祁将军亲调教出来的人果真不同凡响。” 祁皓面露狠色,“养虎遗祸,不得不除了。” 阮轻痕沉默半晌,“舍得吗?”他看得出祁皓待苏鸢不同于旁人,多少是有点儿喜欢她的。 “皇图霸业c天下江山,谁都挡不得!”祁皓咬着牙,狠声说道。 阮轻痕面上一副不出所料的神色。祁皓是为达目的不择段的人,神挡杀神佛挡诛佛,怎会为一个小女子动一点恻隐之心。 他含笑道:“昭月阁的规矩,沾了情字生意一概不接,看来得祁将军自己动了,多担待。” 祁皓面上不满,一字一句道:“赵太后不能留。” “将军放心。秋叶的毒,神鬼莫测,药石无灵。” “苏鸢生了异心,后宫里不能没有人,得挑个会把沐凝兮送进宫去。”像是对阮轻痕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祁皓抬眸望向屋外,日影西斜,保和殿的晚宴是时候拉开帷幕了。 下载免费阅读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九章 生死剑 () 保和殿里头,灯火辉煌,歌舞升平,愈衬得外头冷凄。 画棠轻声道:“陛下今日给驻守凉州回京述职的定国大将军祁皓接风,在保和殿大宴群臣。看样子这晚宴得到子时才完得了,娘娘别等着了,仔细冻着。”画棠只道她是等着见安凌陌,今日自苏鸢在御花园见过定国将军祁皓,回来后就丢了魂一般,怔怔坐着谁都不理,可吓坏了她和玉竹,还当自家娘娘邪了。后来就执意要来保和殿,在外头死死等着。 苏鸢若有所思地望着紧闭的殿门,被画棠一唤才回过神来,问道:“黛兰怎么样了?” “奴婢去太医院央了太医过来瞧过,说其余不碍事,只是受了寒,有些发烧,退下去便好了。”太医是专给皇帝妃嫔看病的,深宫里头的内侍宫婢都是奴才,贱命一条,哪里能请太医,每年病死在宫里的都不知道有多少,画棠塞了不少银两才请了太医来的。 苏鸢闻声微微点头,又静静望着大殿。祁皓图谋江山c包藏祸心,太后却将他引为肱股重臣,委以重任,安凌陌的皇帝不过一个虚名,什么事都奈何不得。 想着想着不由地自嘲一笑,见天儿地劝皇帝勤于政务体恤百姓,乐此不疲,时间一久,她自己都快信了——她是屈子c岳飞一般的臣子,忠心可鉴日月,为着大燕江山殒身不恤。险些忘了一切的初衷是她恨毒了祁皓,恨得要他一生不能得偿所愿。 国仇犹可恕,私恨最难消。何不一剑杀了他,干脆痛快。苏鸢握紧了拳头,眸底闪过一丝狠色。世间的深仇大恨没有不能用杀戮解决的。 保和殿殿门的窗纸上闪过一痕光亮,自苏鸢眼前飞快晃过,接着是金戈清越的声响——是利剑出鞘的吟啸,那一闪而过的光亮是剑刃反射的光。未进宫之前,苏鸢生活里尽是刀光剑影,一听便知。 苏鸢知晓是祁皓在殿内舞剑,那样冷冽决绝的剑光她曾见过一次,还是在凉州城祁皓授她剑术时,他一柄尺长剑舞得密不透风,寒光映着青衫,上下翻飞如蝶,飞入她眼,尽是惊艳。 苏鸢一步步踏上石阶,伸推向殿门,画棠哪里阻得住。 厚重的朱红色殿门缓缓打开,王公大臣举金樽执玉箸的都顿住,尽数往门外望着,不由愕然,这是当今天子为定国将军祁皓和王公大臣们设下的晚宴,连太后都不曾出席,苏鸢却就这么闯了进来,实在唐突。 高坐在涂金雕龙宝座上的安凌陌静静看着苏鸢,眸底结了霜,冷漠得伤人。他越来越像一代帝王,深藏不露难以亲近,越来越如她所愿。 反倒是祁皓提剑立在殿,看着她,唇角微勾。 苏鸢不紧不慢地行过礼,遥望着安凌陌,“臣妾于殿外听闻祁将军剑音铮然,知晓将军精通剑术,臣妾亦略懂剑术,特来讨教一二。” 安凌陌不言声,在座的却不乏好事之徒,撺掇道:“竟不知瑾嫔娘娘也通晓剑术,祁将军战场杀伐,剑术实乃出神入化,却不知相较娘娘孰高孰低了?”撩拨得一众想看热闹的人翘首以盼。 安凌陌依旧沉默不语,此事不成体统不说,更重要的是刀剑无眼,难保不伤着人。 祁皓拱道:“无第二,武无第一,微臣也好奇这一身剑术与娘娘相较孰高孰低。” 安凌陌目光落向苏鸢,她敛眉低目恭谨得很,目光却暗自盯在前面的祁皓身上。心底动气,冷声道:“点到为止。” 苏鸢同祁皓具不应声,一个一心想杀了面前的人fu ch一u泄恨,一个更欲除掉皇图霸业前的绊脚石。 内侍捧来一柄宝剑,苏鸢握住剑柄,将尺青锋自镶嵌珠玉的剑鞘抽出,剑尖直指祁皓。祁皓握剑的紧了紧,依旧躬下身子,拱道:“娘娘,得罪了。” 话音未落,苏鸢便一剑刺向祁皓。她是杀,不是剑客,剑客一招一式里是江湖侠义,杀要的是对方性命,不择段。 祁皓眼疾快地挥剑挡住。 人心狠戾,剑势迅疾。只听得剑刃磕在一处时金石相撞般的铮然之音。两人具是杀意涌动,一招狠似一招,哪里是比剑,分明是搏命。 苏鸢这一身剑术本就是祁皓所授,如何拼命,都渐渐露了败相。刚稳住身形,一剑又迎面挥了过来,苏鸢双横剑挡住,却只觉得腕上有千钧之力,挟山倾海地压下来。她拼命挡着,腿上一软,左膝便重重地磕在地砖上。 祁皓面上的神色分明是欲置她于死地,若不是因为当着安凌陌和一众大臣的面,兴许她早已成了他的剑下亡魂。如今只能算做是威胁她,叫她不要不识时务,挡了他的路。 双臂已麻木,祁皓的剑依旧重若泰山,苏鸢将心一横,骤然松开左,右将剑从祁皓的剑下撤开,顺势向着他掷出,直逼咽喉。 玉石俱焚,鱼死网破,苏鸢下意识地闭上眼,她纵是死也要取了他的性命。耳畔骤然传来安凌陌的一声惊呼,万分惊惶。 再睁开眼时,她掷出的剑,剑刃被祁皓死死捏住,只剑柄兀自轻颤;祁皓的剑在她脖颈咫尺处堪堪停住。 祁皓面色沉重,他未曾想到苏鸢宁与他同归于尽,都不肯低头认输。电光火石间,左捏住猝然刺向自己剑刃,右止住那重重的一剑的去势,稍有迟疑,他们都得命丧当场。 苏鸢淡然地站起来,轻声说道:“胜负已分,还是祁将军技高一筹。”生死刹那,只差一点,说不清是功败垂成的遗憾,还是死里逃生的庆幸。再别过头望向安凌陌,他站起身子,双托着面前的金丝楠木几案,紧张地盯着她,额上覆了一层汗,倒像他才是方才九死一生的那个人。 安凌陌看着苏鸢若无其事的神色,又气又恨,瞪了她半晌,一把将案上的珍馐尽数掀到地上,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 天子是雷霆之怒,拂袖而去。 下载免费阅读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章 新欢 () 保和殿的晚宴不欢而散,紫辰殿却是灯火葳蕤。 安凌陌深深陷入一张梨木镌花椅,仿佛累极了一般,右抚着额头,烛火映在他的眸底都不见一丝涟漪,略一阖目,就是今日御花园祁皓停在苏鸢鬓边的——他们是旧相识。 安凌陌自在御花园撞见他们说话后,便颓然地发现他爱之入骨的女子竟如此陌生,他对她的过去一无所知。 苏鸢此刻便低眉顺眼地跪在他跟前,却似隔了深谷巨壑一般。 “你一向最是知礼,今日怎的鲁莽如此?”他云淡风轻地问,“你和祁皓”只等着她主动交代。 地上跪着的rén iàn不改色地道:“素昧平生。” 明目张胆c理直气壮地欺君,教安凌陌听了便生气。 “素昧平生?”他唇边是一抹嘲讽的笑意,“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能对天子后妃动动脚?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能教你切磋剑术时拼上性命?同朕说说,你何事恨一个素昧平生人到如此地步?” 苏鸢身形一动,抬眸望着他,执迷不悟,“臣妾别无可说,请陛下治罪。” 她到现在都在骗他。 苏鸢挥剑刺向祁皓时面上的恨意他看得清清楚楚,那是怎么样的深仇大恨,要一向冷静到近乎冷漠的苏鸢不惜同归于尽来雪恨。苏鸢对祁皓的恨之入骨都教安凌陌嫉妒得发疯,她明明是有悲欢喜怒的人,底下人说错话她也会皱眉,却独独对他吝啬到一丝一毫都不肯展露,一言一行有理有据,是一具没有血肉的木偶。 可一个祁皓便能教她方寸大乱,平日里在他跟前的繁缛节都顾不得了。看到她以命相搏时安凌陌那么生气,恨她偏执,恨她决绝,最恨的是她的嫣然一笑c恨意入骨统统与他无关,他不过是局外人。 安凌陌垂眸看她,神色悲戚,“你待一个素昧平生的人都比待朕上心。”她不是贪恋富贵的人,之所以五次番地推开他,是因为心里另有他人,哪怕是恨,也是爱极生恨,哪里是他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能比得的? 苏鸢沉默良久才恭声说道:“臣妾不敢”话还未说完,一双冰凉的唇便堵了上来,腰也被紧紧地箍住,几乎是贴在安凌陌的怀里,背后还缠着一只,欲解她的衣衫。 苏鸢微微蹙眉,挣扎着要躲开,却惊觉面上多了一丝湿意,是他的泪,沾在了她颊畔,那样寒凉。 她身子陡然顿住,任他攻城掠地。 夜幕沉沉,遮得住一切见不得光的东西,贪婪c虚伪c自私肆意增长。 一处鲜有人至的抄游廊,旁边是嶙峋怪石,将里头说话的两个人挡都严严实实的。 柴魁义四处环顾一下,方自袖取了个物件递过去,低声道:“明儿一大早就赶紧送出去,接下来都得消停着些,广储司这两日已有所察觉,因害怕太后知晓了降罪才没上报,只暗追查着,不定什么时候顺藤摸瓜地摸出你我来。” 廊下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清,刘贵金探接过摩挲一番,才判定这是一块浮雕双螭纹的玉玦,嘻嘻一笑,“柴公公放心,小人每次当这些物件都在不同的当铺,换来的银两也都在城内置了宅子,内务府的人找不到证据的。” 柴魁义白他一眼,“广储司是皇室金库,丢了东西那是死罪,内务府的人可不是善茬,才不管揪不揪得出真正窃贼,为了活命必定捕风捉影地找替罪羊。此时和这事沾上一点边儿就会被他们死死咬住,只有拉下旁人去他们自己才好脱罪。” “我要的不是他们找不到证据,是连一点蛛丝马迹都不留给他们。明白吗?”柴魁义难得地挺直腰杆站着,拧眉看刘贵金。 刘贵金点头哈腰的,“小人明白,小人如今和公公栓在一条绳上,办事是处处小心,不会出纰漏的。”将那玉玦又小心翼翼地揣入自己怀里。 柴魁义点头,面色依旧不善,“赶紧走吧,叫旁人撞见就麻烦了,我也得回慈宁宫伺候太后用药了。” 晚风寒凉,吹得人直打颤。 柴魁义折身欲走,又被刘贵金唤住,“公公且慢,”躬身搓着,嘻嘻笑着,“说来惭愧,小人自几月前在素眠轩见过玉竹姑娘就一直神魂颠倒的,因是瑾嫔娘娘跟前得力的人,也不敢向娘娘讨。小人知道公公神通广大,斗胆请公公从斡旋,哪怕是一亲芳泽也好歹全了小人这一番痴心。” 刘贵金笑得谄媚又淫邪,柴魁义面色阴沉,下意识地往他下身扫了一眼,一巴掌狠狠扇在他面颊上,“啪”地一声脆响,厉声骂道:“狗胆包天的东西,下九流出来的腌臜,这儿是皇宫大内,不是你狎妓的勾栏胡同,断了这念头,少给我惹事儿!。” “小人不敢了。”刘贵金捂着脸唯唯诺诺地应着,待柴魁义转身走远了,才敢恨恨地啐了一声,压低声音骂着,“死阉人,自己是没根儿的东西,就见不得别人的风月好事。大爷我偏不!” 日的光景,定国将军启程返回驻地凉州,天子亲自送出午门外,遥望他浩浩荡荡地离京,恩宠至极。 画棠同苏鸢说时,苏鸢只淡淡应了一声,倚在美人榻上继续看书。 画棠踌躇一阵,又道:“保和殿晚宴上,祁将军送来一个名唤沐凝兮的女子给陛下,听说是倾国倾城c才貌双绝,陛下这几日恩宠正盛,兴师动众地修缮了明粹宫给她住,还晋了妃位。” 苏鸢云淡风轻地说:“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执掌天下恩宠后妃都是应该的,”抬眸望她,问道:“太后那边怎么说的?” “太后一向不喜后宫里女子狐媚专宠,若不是顾着祁将军的面子,只怕早将她撵出去了。还有赵贵妃,也不大喜欢这位新宠,只韩妃娘娘淡淡的,当没这么个人一样。” “后宫里美丽的女子只会层出不穷,太后纵是有头六臂也撵不过来,赵贵妃却是被情所误,”苏鸢说着突然顿住,一个“情”字,误尽苍生,谁不是伤心落魄人。 苏鸢怅然道:“罢了,去瞧瞧韩妃吧。” 下载免费阅读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一章 良人 () 一路往咸福宫走着,迎面的宫娥内侍一一在苏鸢跟前见过礼,毕恭毕敬的,垂下脑袋却偷眼觑向苏鸢,错过身去就更是明目张胆地打量着这位当着王公大臣的面儿和定国将军比试剑术惹得龙颜大怒的瑾嫔娘娘。 画棠一回首便看见了,狠狠瞪了一眼,瞪得那干人慌忙回身走了,才转过头皱眉对苏鸢道:“这些人真是越来越大胆了,在娘娘跟前如此没有礼数。” 苏鸢却不以为忤,淡然一笑,“后妃贸然闯入君臣宴会和边将比试剑术,天子盛怒拂袖而去,这样的深宫秘闻,旁人自是津津乐道。”她自以为在勾心斗角千锤百炼了二十年,天塌地陷都能从容不迫地应对,却是祁皓两句话便说得她前功尽弃。 恨意翻涌,一心只想着取他的性命,什么都顾不得了,利剑出鞘更是杀红了眼,同归于尽都在所不惜。直到安凌陌掀了桌子她才元神归位,才暗自懊恼适才莽撞了,难免教人怀疑她与祁皓的关系。 画棠急道:“那娘娘也不能由着他们风言风语地乱传,这些人心里龌龊,指不定说得多难听呢。赵贵妃执掌后宫事务,还是同她说一声,重重处罚一批造谣生事的人,杀鸡儆猴,看谁还敢乱嚼舌根。” 苏鸢紧了紧雪絮绛纱披风,悠悠道:“堵得住人言,堵不住人心。况且如此一来,旁人只觉得你欲盖弥彰,只会愈发地信以为真了。”抬眸望一眼湛蓝的天空,轻声叹息,“宫里是寂寞太久了,掉一片叶子都能激起惊涛骇浪。等那些个百无聊赖的人茶余饭后有了新的事儿议论,这事儿自然就被遗忘了。” 咸福宫冷清得很,仿佛是搁置在角落里沾满了尘土的戏衣,无人问津。皇帝鲜少驾幸,底下就没人巴结,又得罪了内务府,日子过得更是难。 苏鸢踏进庭院里,里面洒扫的内侍都恹恹不振的。 掀了帘子刚进入室内,韩妃便迎了上来,含笑道:“我正准备去素眠轩看你呢,可巧你就过来了,”亲昵地拉着苏鸢坐在一张黑漆小圆桌前,“我现在的咸福宫冷清得比禁足的孟贵人强不了多少,这宫里头只你还肯来看看我。” 孟贵人因为妒恨汪清荷,砸了御赐给她的东西,伤了人家的脸,惹得安凌陌震怒,一直禁足到现在都没有放出来的意思。 苏鸢一面解了披风递给画棠,一面道:“冷清些好,汪贵人生前得宠时,庆和宫是如何地门庭若市c炙可热,却是不明不白地就殁了。” 提起汪清荷,二人具是怅然。 韩妃隔着小圆桌拉住苏鸢的,满面忧色,“鸢儿,咸福宫冷清些没什么,我这一生得非所愿,左右也如此了。只是你不能不替自己打算,你总这么顶撞陛下,上一次是降了你的位分,这一次再训斥你一顿,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韩妃紧紧盯着她,上力道重了些,生怕她依旧我行我素c执迷不悟。 苏鸢心上一暖,“姐姐放心好了,我与太后和朝大臣立场一致,陛下再看不上我,也拗不过他们的。” 韩妃嗔道:“你还真当自己是忧国忧民的忠臣了,要匡扶社稷,要致君尧舜上,”她看看苏鸢的神色,继续道,“陛下是天子,也是你的夫君,最难得的是身为帝王却对你用情至深,你既也喜欢陛下,何必要五次番地惹他生气。女子得遇良人c厮守一生方是正经。须得知晓断弦犹可续,心去最难留呐。” 苏鸢听至一句“你既也喜欢陛下”,面色微变,眸光晃了晃,踌躇半晌方轻声道:“身为后妃,侍奉陛下是分内之事,与风月情爱无关。”心底倏地跳到安凌陌问她究竟爱不爱他的情景,她一句“不爱”答得斩钉截铁,仿佛一个犹疑就将生出变数千重。 苏鸢有些心绪不宁,端起茶杯饮了一口。 帘子动了动,截住了韩妃欲说的话。 迈入殿内的是个美人,一身烟紫色云霏妆花缎织彩百花飞蝶锦衣流光溢彩,发间别一支玳瑁云纹挂珠钗,端的是沉鱼落雁鸟惊喧,羞花闭月花愁颤。再盈盈一笑,满堂珠玉都失了颜色。 苏鸢唇角一抹冷笑——沐凝兮,祁皓费尽心思塞进后宫的棋子。 沐凝兮福个身,含笑道:“凝兮见过韩姐姐c苏姐姐,”自顾自在桌前坐下,“凝兮刚刚入宫,特意来向姐姐们请安的,苏姐姐既同韩姐姐在一处,倒省得凝兮多跑一趟了。” “哪里,娘娘居妃位,嫔妾居嫔位,理应是嫔妾向娘娘请安才是。”苏鸢特意地起身福了个身,沐凝兮慌忙扶着她,“苏姐姐何须如此客气。” “姐姐们聊什么如此热闹,莫教凝兮坏了姐姐们的兴致。” 韩妃淡淡一笑,“娘娘言重了,一些家长里短的琐事,说来解闷罢了。”她看得出苏鸢同沐凝兮的暗流涌动,不着痕迹地回绝了这位圣眷正隆的沐妃娘娘的一腔热情。 个人又假模假样地聊了一阵子,气氛莫名诡异。 苏鸢含笑起身,“时辰不早了,二位娘娘慢聊,嫔妾先行告退。”说着话,画棠已在身侧替她系好了披风。又寒暄了几句,才退出殿外。 苏鸢缓步往前走着,心里却是兵荒马乱。画棠落后半步跟着。 “画棠,”苏鸢忽地唤道。 “奴婢在。” “你跟了我这许久了,”沉默了半晌,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问:“我待陛下如何?” 画棠偷眼看苏鸢的神色,小心道:“娘娘待陛下恭谨谦卑,恪守礼制,一心为陛下着想。” 苏鸢闻言心下顿时安定,对,抛开与祁皓的恩怨不谈,她对安凌陌至多是歉疚,怎么会生出情意来?韩慕清是不明就里才那样说的,一定如她自己所言,无关风月,不过是欠他一座江山,还与他便是。 一桩心事刚刚落定,便有人自身后唤道:“苏姐姐留步。” 下载免费阅读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二章 飘雪楼 () 苏鸢回首,沐凝兮正似笑非笑地凝望着她,柔声道:“这儿离凝兮的明粹宫不远,姐姐过去坐一坐吧。” 少了韩妃在场,苏鸢懒得再同沐凝兮假笑,冷眼看她,“明粹宫金雕玉砌,富丽堂皇,苏鸢出身寒微,恐污了贵地。”话说得谦卑,语气却是倨傲的。 沐凝兮反倒弱柳扶风地走到她跟前,浅浅一笑,“姐姐这是怪èi èi得陛下恩宠,冷落姐姐,生气了吗?” 除却明粹宫,安凌陌还为沐凝兮起了一座飘雪楼,就在听月湖畔,极尽奢华,冬日里拥炉看雪再合适不过。却是工程浩大,劳民伤财,朝臣纷纷上奏也止不住玉楼拔地而起。 北风骤起,鞭子一样抽在人身上,苏鸢孑然立着,披风里撑满了风。 “一座飘雪楼大兴土木,耗损银钱以万计,一毫一厘都是民脂民膏。沐妃娘娘要做祸国殃民的妲己么?”苏鸢面无表情地说着。 阿房舞殿翻罗袖,金谷名园起玉楼,隋堤古柳缆龙舟。哪朝哪代不是如此,天潢贵胄一掷千金,纵有不如意也是权色二字;寻常百姓却挣扎在生死温饱之间,蝼蚁一般活着。 二人贴身侍奉的宫娥尽数退到远处。 沐凝兮面上热络至虚伪的笑意终于淡了下去,轻哼一声,冷冷道:“苏姐姐这么聪明的人,却喜欢装糊涂。你我二人在这深宫苦心经营为的是什么,彼此心知肚明。还这么假模假样地说话不累么?” 苏鸢凝望着沐凝兮,倾国倾城的容色,听画棠说还是精通琴棋书画的多才女子,先不论心计如何,如此魅惑君王也足够了。 “祁皓即便是一举功成,夺下江山,你的位置也不会比现在更高,富贵煊赫也不会比现在更甚,何必要死心塌地地助他谋反呢?”苏鸢看着她,目光如炬,“况且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事屡见不鲜,祁皓为人更是狠戾,到时他如何容得下你这媚主祸国的前朝妃子?” 都说美色祸国,瓦解一个王朝,绝色美人吹在君王耳畔的枕边风抵得过成千上万将士的战场拼杀,后者损兵折将地杀伐,前者教君王自毁长城,高明在兵不血刃。吴王夫差便折在了一个国色天香的西施里。 祁皓更是深谙此理,把苏鸢送到安凌陌身边,媚主祸国,真就一举攻入了京城。前世如此,今生苏鸢恨他入骨,处处和他作对。祁皓便故计重施,又送了一绝色美人入宫。 苏鸢唇角不由浮起一抹蔑笑,将自己的狼子野心加诸女子身上,功成之后便一刀杀掉,毫无愧意,他可真是卑劣得裸c坦荡荡。如此的不择段c卑鄙绝情,她初遇他时竟还觉得他青衫磊落,真真是可笑。 苏鸢笑着几乎有泪落下。 沐凝兮见她笑有些发恼,咬牙道:“祁将军救你性命,葬你亲人,再将你抚育chéng rén,恩同再造,你是如何对待将军的?你这忘恩负义的叛徒,有什么资格在这儿对祁将军评头论足。” 苏鸢不言声,这些个前尘往事十有是祁皓告诉她的,桩桩件件都是事实,无可反驳。却更觉得祁皓奸滑,论起居心,博同情也好抢占道德制高点也罢,都是在一点点算计着沐凝兮的心思,好教她更卖力地替他谋朝篡位。 只可惜了沐凝兮,又一个痴心错付的女子。 苏鸢看着沐凝兮狰狞的神色,心底蓦地生出一丝怜悯之情,“他让你入宫时,你心里一定不好过吧?” 沐凝兮神色里骤然闪过一瞬的悲伤,苏鸢心底轻叹,转身欲走。 沐凝兮神色愈发凌厉,“苏鸢,祁将军经天纬地之才,改朝换代指日可待,你阻着将军大计,我定要你在这宫里鸡犬不宁!” 苏鸢步子顿住,沉默片刻,漠然道:“奉陪到底。”言罢提步继续往前走,留沐凝兮在背后气得跺脚。 有人心便有贪念,有贪念便有争斗,你死我活的争斗。 苏鸢昂首走着,耳旁有北风掠过。 景宁十二年腊月十,天上开始飘雪了,是因风而起的柳絮,洋洋洒洒。宫里huáng sè的琉璃瓦上都覆了雪,一片银装素裹。 安凌陌和沐凝兮几乎住进了飘雪楼内,日日赏雪吟风。太后看在眼里,心底却似梗了一根刺一样,所幸安凌陌政务并未耽搁,早朝也未误过,也不便多说什么。 苏鸢这日往慈宁宫请安时又宽慰了一番,将近午时才坐了步辇回素眠轩去。 苏鸢身上穿了牙白色素面妆花小袄,领上襟扣镶一层雪白的狐狸毛,腰间是湖蓝色八幅裙,再裹一件云锦累珠披风,画棠却依旧怕她冻着,硬塞了个掐丝珐琅团鹤纹炉给她。 苏鸢阖着目养神,雪深宫愈发寂静,只有画棠和抬轿辇的内侍踏在雪上的“吱呀”声,听得人心累。 走了许久,苏鸢睁开眼眸,却是沿听月湖畔往素眠轩走着,皱眉道:“怎的舍近求远地绕到这儿来了?” 画棠道:“往日走的道儿是石板砖铺的,下了雪容易打滑,只怕一个不留神摔了娘娘,这才绕远到这儿。” 不远处就是新起的飘雪楼,攒尖顶上是皑皑白雪,楼共五层,层层飞檐,四望如一。巍巍峨峨地矗立在湖畔,临水照花。 隐隐有丝竹之声传来,袅袅落至苏鸢耳朵里,“抚琴之人可是沐妃?”她深深凝望着那座雕栏玉砌的飘雪楼,安凌陌此刻想必正红袖添香,乐不思蜀呢。 画棠笑说:“这琴音也没什么稀奇的,奴婢虽不通音律,却也晓得比起韩妃娘娘的琴艺差远了。娘娘若想知道,奴婢去打听一声。” 苏鸢收回神思,淡然道:“不必了,快些走吧。” 抬着步辇的内侍依言略微加快了步子,那琴声却不依不饶地跟在身后,追魂夺命一般。 还未走至素眠轩门口,便闻得一阵的喧嚷嘈杂之声。 步辇在宫门口停下,画棠扶了苏鸢下来。 内务府的人来了,打头的就是内务府总管杜施敏,领了十几个小内侍堵在门口。玉竹穿着湖色镶草绿色宽边的小袄气呼呼地站在门内,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三章 赤金碧玺簪 () 杜施敏见着苏鸢过来,赶忙上前行礼,“奴才参见瑾嫔娘娘。” 苏鸢瞥一眼玉竹,轻声道:“本宫宫里这婢女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杜公公又带了这么些人气势汹汹地来了素眠轩,她胆子小,难免礼数不周,公公多担待。” 方才她还叉着腰站在门内将他们往外头轰,哪里是胆小的样子,可主子娘娘都这么说了,杜施敏也只得赔笑道:“娘娘言重了,是奴才唐突,吓着了玉竹姑娘。” 玉竹在一旁足无措,欲上前来说话,教苏鸢一眼给瞪了回去。 “公公管着这么大座内务府,阖宫上下都指望着公公,平时忙得热火朝天,今日怎有空闲来素眠轩了?” 杜施敏脸上堆着笑,“沐妃娘娘丢了支簪子,怀疑是宫里头有人脚不干净窃去了,特意向陛下请了圣旨,各宫都得搜检一番。奴才这也是刚从咸福宫出来。” 苏鸢轻笑,“一支簪子?” “可不是么,奴才也觉得有些小题大做,只是沐妃娘娘说这赤金镶碧玺石簪子是裕太妃遗物,陛下万分珍重,赐给旁人是无上荣宠,弄丢了是大罪过。” 杜施敏在宫里头行走,最不愿得罪人,在沐凝兮跟前是一个样,在苏鸢跟前又是一个样。 苏鸢眉眼低垂,裕妃之死一直是安凌陌心上的遗恨,甚至怀疑是赵太后暗下毒。君临天下的帝王,能将素眠轩赐给她住,为何不能赏给沐凝兮一只簪子? “娘娘好歹体恤着奴才些,奴才差事办不好,回去又是一顿板子。各位娘娘身份尊贵,若不是圣旨压着,奴才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冒犯”杜施敏在旁边喋喋不休地说着。 苏鸢唇角牵起笑意,客套地说:“公公也是公事公办。”挥了挥教玉竹让开。 玉竹不情不愿地站到一旁,杜施敏腆脸冲苏鸢一笑,欢天喜地地领着人鱼贯而入,四散开往各处去搜检了。 玉竹走上前来,皱着眉头,“娘娘不知道他们方才是个什么态度,压根儿没提陛下降旨的事儿,嚣张得很。全然不把娘娘放在眼里,硬要往里头闯。” 画棠一面扶着苏鸢往院子里头走,一面说着,“娘娘,这事儿不怪玉竹。这干人的确可气,仗着在主子跟前有些头面,从不把底下的奴才们当人看,刚才同玉竹对峙时不定说了多混账的话呢。” 玉竹教画棠说得眼眶泛红,委屈得一言不发。 苏鸢抬替她理了理鬓发,轻声叹息,“也怪我,总是得罪了陛下,教你们在宫里头也受气,”目光幽幽地望向远处,“如今在明粹宫当差的人,是何等风光。” 一场大雪丢棉扯絮地下过几日,总算是于昨夜停了。院子里有一棵银杏树,枝桠积了厚雪,折断了不少。 玉竹落下泪来,语调哽咽,“娘娘别这么说,能侍奉娘娘是奴婢们的几世修来的福分。画棠姐姐被拿到慎刑司,黛兰落水,都是娘娘亲自出相救,奴婢们感恩戴德,不敢有其他想头。” 苏鸢莞尔一笑,“哭什么,随口一说罢了,也没赶你走。” 玉竹胡乱擦了擦脸,反过来宽慰她,“陛下心里是惦念娘娘的,只是一时娘娘不必忧心。”小心看着苏鸢的脸色。 一盏茶的功夫,杜施敏并十数个内侍陆续回到庭院里,身后的小内侍捧了一个锦盒。 杜施敏嗓子尖细,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簪子是在娘娘寝宫里找到的,铁证如山,”看苏鸢的神色带了分的幸灾乐祸,“娘娘也用不着和奴才交代,去找沐妃娘娘说便是。” 这些人就是如此,你风光时就千方百计地巴结,恭顺得很;等到你一朝失势,就一把撇开,再过来踩上一脚好巴结新主子,苏鸢不知见过有多少。何况苏鸢搅了保和殿晚宴触怒龙颜已传得阖宫皆知,这么一位失宠的主儿,令杜施敏语气愈发轻蔑。 画棠慌忙冲上前去,揭开那盒子,赫然是一支赤金镶碧玺石簪子。一粒清亮纯粹的水蓝色碧玺石天衣无缝地被嵌在金簪上,澄澈得摄人心魄。 苏鸢面上一丝淡淡的蔑笑,沐凝兮这么快就出了,段却不高明。 碧玺石以色彩绚丽明于世,而最名贵的品种却是水蓝色的纯净透明的碧玺,因极其罕有而价值连城。沐凝兮所说的失窃的簪子,便是这支了。 玉竹瞪圆了眼珠子喝道:“素眠轩赫赫扬扬时,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宫里头的人眼窝子没那么浅。这簪子定是你们带进去的,是你们要栽赃陷害。”纤纤玉指指向杜施敏。 他冷哼一声,“玉竹姑娘慎言,奴才们本本分分办差,搜宫奉的是圣旨,哪里敢诬陷瑾嫔娘娘,娘娘有冤尽管去陛下跟前申诉。如今东西寻到了,奴才便得去回陛下一声,请陛下来定夺。” 说得倒是句句在理,玉竹无言以对,气得直跺脚。 杜施敏继续说:“况且眼窝子浅偷东西倒也罢了,怕只怕是后宫争宠,耍弄心,太后最见不得这些了。”苏鸢清楚他的意思,簪子是裕太妃遗物,皇帝亲赐,弄丢了是大罪过。若是有人嫉恨沐凝兮,故意偷去这簪子教皇帝降罪于她,便真正是心叵测,其罪当诛了。 沐凝兮大费周章,打的不就是这个主意么? 苏鸢冷声道:“清者自清,公公去缴旨吧,本宫候着。” 杜施敏应一声便孤身退下了,留内务府其余人等在院子里待着。 画棠急声道:“沐妃娘娘丢的簪子怎会跑到素眠轩来,真是百口莫辩,这可如何是好?” “陛下这段日子对娘娘冷落得很,未必会听娘娘辩解”玉竹急得口不择言,瞥见苏鸢淡漠的神色骤然噤了声。 沉寂了半晌了,苏鸢终于问道:“黛兰呢?” 画棠答:“那日落水身子还没好全,今天又嚷着头晕,奴婢便教她歇着了。” 苏鸢轻哼一声,身子还没好全就能帮沐凝兮这么大一个忙,真要是好全了,还不害得她身首异处。沐凝兮同阮轻痕皆站在祁皓一旁,黛兰爱慕风流俊雅的阮大人,却不料能为他叛主投敌。 “教她好生歇着,本宫得空去看她。”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四章 铁案如山 () 地冻天寒地冷,苏鸢静静在院子央站着,冻得指尖冰凉,画棠玉竹在身侧陪着,还有内务府的人,也木头一样一动不动地戳着,素眠轩静得骇人。 安凌陌的御辇总算是到了素眠轩。一同来的还有一个巧笑倩兮的沐凝兮。杜施敏点头哈腰地跟在后面,一脸谄媚。 “参见陛下。”院子里的人解冻了一样,乌拉拉跪了一地,苏鸢亦跪着,脊背笔直。 安凌陌器宇轩昂地提步走来,在她身前停住,定定看着她,目光浸了霜一样的冷寂,仿佛直要看得她呼天抢地地喊冤告饶。苏鸢的眸光却比他都清冷,不言不语,云淡风轻地望向他,一瞬好似长过了一生,反而是他狼狈地别过脸去。 沐凝兮要装个大度的模样,“苏姐姐想必是一时糊涂才做下此等错事,陛下莫要怪罪于她。”抱着安凌陌的胳膊,娇嗔道。 苏鸢目光扫过她,面上的厌恶之色都懒得隐藏。 安凌陌却似是轻笑一声,越过苏鸢,从内侍捧着的锦盒拿起那只赤金碧玺簪,复又回来将那簪子插入沐凝兮发间,含情望了她片刻,唇角有笑意漾开。 一来一去,衣摆经过苏鸢都扇起一阵轻风,沾了他宫内的龙涎香。 一旁的玉竹稽首,扬声道:“娘娘贤良端庄,绝不会窃取沐妃娘娘发簪,定是有人刻意构陷,还请陛下明鉴,莫教小人蒙蔽圣听。” 沐凝兮的眼刀子扎向玉竹,转脸却对安凌陌柔声道:“臣妾也觉得此事蹊跷,不若再查一查,莫要冤枉了苏姐姐。” “证据确凿,铁案如山,不必查了。”安凌陌声音冷冷的,径直离了素眠轩,目光都未在苏鸢身上停驻。决然如斯,倒教沐凝兮面上的得意之色遮都遮不住,伸扶了扶发间的簪子,缓步离开了。 杜施敏领着内务府的人也退下了。 苏鸢松了一口气,原本绷直了的身子忽地弯下来,如释重负般跪坐在地上。沐凝兮这么拙劣的段,苏鸢言两语便能教她原形毕露,可看着安凌陌含情脉脉地替沐凝兮别上簪子时,她平时的伶牙俐齿便杳然无踪,木讷得很。 苏鸢想过许多安凌陌见到她的情景,他厉声质问自己为何盗取沐凝兮发簪,他冷冷地教内务府来彻查此事,甚至是他对自己深信不疑回去呵斥沐凝兮一顿每一种她应对起来都游刃有余,却如何都没有想到他和沐凝兮的眉眼含情能教她毫无还之力。 人都退了出气,玉竹和画棠慌忙上来扶着苏鸢,“地上凉,娘娘快起来回屋去吧。” 苏鸢低声道:“去叫黛兰来。” 窗户开着,屋外头尽是皑皑白雪,映得窗纸明亮,院子里的四五树红梅果然陆续开了,煞是好看。 苏鸢出神地望了一阵子,回过头来,淡淡说:“红梅便该就着雪看。春夏里自有百花去姹紫嫣红,也不稀奇,肃杀冬日里的这一点颜色却实在难得。” 黛兰不知所措地跪在地上,如今听着苏鸢字字句句都觉得似有所指,委屈地望向她。 画棠在一侧看着慌忙道:“红梅就开在院子里,雪一时也化不了,明个儿赏也是一样的。娘娘还是让奴婢去将窗户关着吧,免得受了风寒。” 苏鸢轻应了一声,目光终于落在黛兰身上,“你放在我寝宫的那支簪子,是阮轻痕给你的?” “是,”又急声补充道,“阮大人将这簪子交给奴婢,说是娘娘前些日子掉在御花园的,他拾着了又不敢直接交还娘娘,怕引起旁人误会坏了娘娘清誉,这才托奴婢偷偷放回娘娘寝宫内。奴婢想着既是娘娘的发簪,放在其他男子也不合适,便应下了。” 说着说着就是泪流满面,哽咽道:“奴婢绝不敢存心加害娘娘。” 苏鸢看她哭得稀里哗啦的,料她所言属实。平日里替她挽髻的一直都是画棠,也只她对自己的簪钗步摇最为了解。黛兰又是粗心马虎的性子,对这些也不甚留心,再加上是她心心念念的阮大人,她指定是一口就应了下来。 苏鸢见她哭成这样也不忍苛责,只说:“宫里头多的是人看不惯我,暗地里的算计防不胜防,今后小心些便是。”黛兰心性单纯,也是受人利用,做了旁人的刀。 黛兰膝行上前,俯首在苏鸢脚边,泣不成声,“奴婢知错了。”哭得肝肠寸断,几乎是蜷着身子颤抖。 伤她至深的是阮轻痕,她一心爱慕的阮轻痕。 她喜欢得无以复加的人,却从来都未将她放在心上,欺骗,利用,直将她一颗真心踏入烂泥里。往昔教她心慌意乱的一颦一笑字一句都是假的,都是装来骗人的。只她傻得厉害,乐呵呵地就上钩了,他一勾唇她便要赴汤蹈火。 苏鸢起身将黛兰扶起来,“阮轻痕工于心计,待人接物利字当先,没有真心的。”心底轻叹,女子绝情时负人最狠,亦是女子痴情时感人最深。 与其教她囿于情字c画地自牢,倒不如一次断了她的痴念。 黛兰满面泪痕,抽噎道:“娘娘提醒过奴婢,是奴婢执迷不悟,伤己伤人,连累了娘娘。” 苏鸢捏起帕子替她拭了拭眼泪,唤了画棠过来,心想着安凌陌一句“证据确凿,铁案如山”,匆匆抽身离去。走出殿外两丈远,依旧能听得到黛兰放声大哭,万分悲戚。 苏鸢在紫辰殿等了许久,到安凌陌自飘雪楼款款归来,天色已然昏暗。 她来见安凌陌,是不忍见沐凝兮连同阮轻痕一内一外蛊惑君王祸乱朝纲,不忍见大燕朝政混乱让祁皓有可乘,她恨祁皓才要守住这江山,和安凌陌今日同沐凝兮的深情款款无关,什么帝王宠爱她已统统置之度外。 苏鸢这么告诉自己。 安凌陌看见她时,神色漠然,直直越过她往殿内走去,长靴踏雪,衣袖惹风。 苏鸢嗅到他身上有酒气,怔了一瞬,提步跟着进入殿内。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五章 密奏 () 安凌陌高坐在一张红木嵌螺繥大理石扶椅上,挺拔如松,玉琢一般的面容,淡漠悠远。 苏鸢刚循规蹈矩c低眉顺眼地行过礼,便听着座上的人讥诮道:“瑾嫔一向劝谏朕以家国大义,今日却做出此等肖小之事,该作何解释?”挑眉望着她,也不知是真不信她,还是成心气她。 苏鸢不紧不慢地答道:“此事并非臣妾所为,臣妾确然不知如何解释。” “那簪子确确实实是在素眠轩寻得的,你欲狡辩也须得找个万全的理由,像是沐妃存心陷害你,又或是内务府的人协私报复于你怎么都好过这干巴巴的一句话,实在苍白。”安凌陌冷冷看着她,唇角是一抹讥讽的笑意。 苏鸢也不恼,叩一个首,义正辞严地辩驳,“臣妾所言句句属实,信与不信全凭陛下。” 安凌陌唇角的笑意渐渐散去,眸光深邃。信,他为何不信,苏鸢心底爱的是祁皓,没有他半分的位置,何以要为他争风吃醋而去陷害沐凝兮?人心千丝万缕,宫里头更是波谲云诡,这件事儿的始作俑者谁都有可能,却绝不会是苏鸢。 她不爱他,就不屑于这样的段。 殿内流转的是沉默,“片面之词,如何教众人信服?朕教人彻查一番,必定不冤了你,也给旁人一个交代。”安凌陌难得的平静,语气仍是难掩的落寞。 苏鸢有些讶异,片刻才恭声道:“多谢陛下。” 安凌陌揉着太阳穴,阖目说:“退下吧,朕不想见你。” 自从祁皓回京一趟,他便一直避着苏鸢,她在自己跟前言谈举止甚至是侍寝都无比恭顺,心底却时时刻刻念着另外一个男子。一想到此处安凌陌便又气又恨又委屈,依着帝王的尊荣,他合该将她处死或者赶出宫去,却想一想都舍不得。 苏鸢闻言一怔,不由地有些刻薄地回道:“臣妾比不得沐妃温柔解意,能讨得陛下欢心。只是今日臣妾面见陛下有要事禀奏,怕是还得在陛下跟前多碍一阵子眼了。” 安凌陌冷冷凝视着她,等着下。 苏鸢屈膝跪在地上,深吸一口气方朗声道:“祁皓早有谋反之心,凉州城屯兵十万,暗地里与江湖势力甚至是敌国勾结,再将沐凝兮送入宫魅惑陛下,为的就是大燕内忧外患之时起兵谋逆,一举夺下江山。” 语毕,殿内静了许久。 她本以为这一番话说出来是惊雷平地起,却不料安凌陌双目猩红地盯着她,半晌才恨声问道:“既说是素昧平生,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祁皓怎会让你知晓?” 安凌陌质问过她同祁皓的关系,她当时只说是素昧平生。 苏鸢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耿耿于怀的依旧是她和祁皓的关系,江山社稷c天下苍生,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苏鸢缓缓起身,眸光落在安凌陌身上一点点结了霜,声音冷得自己都心惊,“你真是,不可理喻。” 沐凝兮在后宫祸乱朝纲,阮轻痕在前朝居心叵测,祁皓在边疆图谋不轨,大燕本就千疮百孔,哪儿经得起他们这么折腾。危四伏,太后对祁皓深信不疑,皇帝只想着儿女私情。 苏鸢不求安凌陌能经纬天下c整顿河山,但求他能亲贤远佞。如今看来,叛军不围在金陵城下,说什么都是枉然。 苏鸢深吸一口气,回身欲走,安凌陌大步走来拉住她臂,目光犀利,“你今日同朕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是要朕削了祁皓的兵权还是废了沐妃的位分?” 苏鸢回眸看他,唇角微扬,语气却冷漠,“陛下舍得么?”她说的是圣眷隆宠的沐凝兮。 如何舍不得,他恨不得将祁皓五马分尸!他想的却是得她爱慕的祁皓。 瞥见她眸底的一丝微不可觉的妒意才回过味来,“你不喜欢沐凝兮,”蓦地有些喜出望外,傻乎乎地问,“为什么?” 苏鸢眸光一动,旋即又是深不可测,“沐凝兮魅惑君王,党同伐异,朝心忧天下的忠烈之士皆与她势不两立。只陛下受其蒙蔽。”说着说着有些心虚,前世她媚主祸国c干政夺权的时候,段比沐凝兮更狠;今生摇身一变,就成了胸怀家国,对妖妃口诛笔伐的正义之士。 安凌陌松了,颓然道:“退下吧。” 祁皓的居心安凌陌怎会不知,只是无权柄,奈何不得。祁皓得苏鸢爱慕,他心底恨得咬牙切齿,又忌惮他那十万兵马,装也得装作深信不疑c君臣无隙。甚至连他塞到自己身边的女子都得宠着,就为了讨好他c稳住他,堂堂帝王卑躬屈膝到如此地步,安凌陌心实在窝火。 苏鸢深深看他一眼,忽觉悲凉,顿了片刻,仍旧是默然离去。 大燕景宁十二年腊月二十八。 后天就是除夕了。 画棠替苏鸢挽一个随云髻,再簪上一支玉兰点翠步摇。苏鸢往菱花镜瞥了一眼,轻声问:“一大早的,玉竹跑去哪儿了?” “娘娘写字的衍波笺用完了,玉竹往内务府去再领一些来。”画棠轻声答道。 “这些事往常不都是黛兰去吗?”苏鸢转头看向一侧的黛兰,关切问道:“身子不舒服么?” 黛兰忙不迭地摇了摇头,支支吾吾道:“娘娘,奴婢奴婢” 画棠替她回话,“后日是除夕,宫里头有大宴,各种繁缛节都得礼部和内务府一同操持。”话说一半,苏鸢已了然,除夕宴上的礼仪最是繁琐,各位妃嫔的座次用度,乐师舞女还有戏班子都得考虑阮轻痕是礼部尚书,其细节要和内务府反复商榷,黛兰不肯去就怕遇上他。 苏鸢起身,黛兰忙抖开月白绣花小披风给她披上系好,苏鸢抬眼望一眼屋外,又簌簌地飘起雪来。 黛兰道:“左右时辰还早,娘娘等雪停了再去慈宁宫请安吧,耽搁不了多少时辰的。” “这雪还不知要下到何时,耽搁一阵子太后心上难免不快。”苏鸢提步往屋外走,黛兰连忙将帘子掀了起来。 一阵子寒风扑来,吹得人打了个冷颤。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六章 广储司失窃 () 慈宁宫,屋外的宫娥将帘子掀起来,苏鸢刚一踏入殿内,一只芙蓉白玉杯就飞速砸了过来。 苏鸢急忙闪身躲开,那杯子便磕在窗户上又摔落在地,碎个尸骨无存。地上尽是方才杯子里洒出来的茶,有几滴落在苏鸢裙角。 身后的画棠反被吓了一跳,忙上前来看苏鸢被伤到没有。这茶杯掷得刁钻,今日若是换作旁人兴许就躲不过了,额头上怎么也得被砸出道口子。 始作俑者正用帕子拭着,淡淡瞥苏鸢一眼,道:“哀家正训这不成器的奴才,一时动怒,险些伤着瑾嫔。” 苏鸢温顺地行过礼,“是臣妾来的不巧。”望过去,前几日还在她跟前气焰嚣张的杜施敏正伏跪在赵太后身边告饶,抖如筛糠。 “太后明鉴,奴才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从广储司往外偷东西,也不知哪个天杀的贼窃去这么些东西,叫奴才背了黑锅。”内务府总管哭得涕泗横流,站在太后身旁的柴魁义摸了摸鼻子。 内务府总管这位置油水大得很,光宫里头妃嫔的打赏c底下内侍宫婢的hui 就能保他杜施敏一生的荣华富贵,又何必铤而走险去犯下这等死罪。广储司失窃一案他至多是失职之罪。 赵太后心底一清二楚,却仍旧不解气,眼刀子瞪过去,厉声斥道:“混账,上元节之前若是丢的东西追不回来,哀家便摘了你的脑袋。” 杜施敏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磕头如捣蒜,叠声应着,又听着赵太后的一句“滚”,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便摔了出去。 柴魁义又奉上一盏茶,轻声劝着,“太后息怒,为这等小人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各怀鬼胎。苏鸢心微哂。 就近捡了张梨木椅子坐下,苏鸢问道:“杜施敏也是宫里的老人了,伶俐得很,办事也一向稳妥,今日怎么惹得太后如此动怒?”心底一清二楚,不外是广储司失窃的事,东窗事发了,太后寻不到窃贼,将气撒在内务府总管杜施敏头上。 赵太后正襟危坐,拧着眉头恨声道:“狗奴才,主子教他执掌内务府,他才能在宫里头人模狗样的。如今广储司失窃,竟隐瞒不报,大燕开国以来,还没出过这样有失体面的事儿。”似是头又开始疼,闭目抚额不再言语。 柴魁义觑了觑太后的脸色,接着说道:“今个儿户部孙大人的夫人进宫请安,太后高兴,着内务府将那柄紫檀嵌玉镶如意赏给孙夫人。内务府却是翻了半天都没翻出来,后来一盘库,才知道广储司丢了这么些东西。” 赵太后一向最是好面子,杜施敏将此事瞒下不报,教她在孙夫rén iàn前失了颜面,也难怪生这么大的气。 苏鸢端起铃铛盅啜一口茶,抬眸看柴魁义一眼,不痛不痒地说道:“太后宽心,进出广储司的人就那么些,内务府必定不日便能将那恶贼绳之以法。” 赵太后听来,这话说和没说一个样,只微微点了点头。柴魁义在一旁听着却是心惊肉跳,额上有细汗沁出,皮笑肉不笑地劝着赵太后,“瑾嫔娘娘说得是,太后千万要保重身子。” 又坐了一阵子,苏鸢起身告退。 回了素眠轩,黛兰迎上来,画棠笑盈盈地说:“今日可真是解气,广储司失窃的事儿被太后知道了,那个杜施敏几日前搜检素眠轩时还得意忘形的,今天就跟狗一样趴在太后脚跟前,被训得就只晓得哭了。” 画棠一面走一面说着,“还有慈宁宫的柴魁义,教娘娘两句话说得脸和猪肝一个颜色,偏还得在一旁附和着,不知有多可笑。” 黛兰听了也笑:“这两人没一个是好货色,后头有他们好看的。” 苏鸢解下披风,围在室内青铜鎏金的熏炉旁暖,“他们心术不正,作茧自缚,怪不得旁人。” 是夜,苏鸢正倚着美人榻看书,画棠匆匆跑了进来,急声说:“娘娘,玉竹不见了。” 苏鸢心头倏地一跳,猛地合上书坐起身子,“什么叫不见了,好好的大活人怎么能不见了?” 画棠强做镇定地说道:“玉竹今天一大早就往内务府去了,到如今都没回来,奴婢方才遣黛兰去内务府问过了,都说是领了衍波笺就走了。也不知是到哪儿去了,现在都没回来。” 苏鸢思量了片刻,急声吩咐:“先别声张,不要惊动了其他人,将咱们宫里的人都派出去沿着素眠轩到内务府一路上找,”见画棠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又道,“快去!” 画棠慌忙折身去了。 雪至午后便住了,风却一下一下地拍在琐窗上,耀武扬威一般,苏鸢听着一阵心慌。 画棠并黛兰两个提着玻璃风灯匆匆走着,雪后的月分外清亮,照得沿路的青砖凄凄切切的,周遭的夜色仍是黑沉沉地压在人心上,要窒息一般。 有素眠轩的内侍跑过来回话,“两位姑娘,玉竹姑娘找到了,就在御膳房后面的小柴房里。” 御膳房后头本来有间柴房,几年前失火烧得不成样子,又因离得御膳房远就没再修缮,索性在御膳房附近又新盖了一座柴房,这间就渐渐荒废下来,被人遗忘了。 一座空荡荡的破败的屋子,梁上结了蛛网,墙被烧得焦黑。玉竹抱膝缩在角落里,衣衫碎成一片一片,露出身上一道道青紫的於痕,头发也是一片蓬乱,发簪松落在地。 画棠和黛兰在门口怔了半晌才轻步走过去,画棠解下披风披在玉竹身上。 玉竹空洞的目光总算有了一丝神采,侧头望向画棠,潸然泪下,咬着牙一字一句恨恨道:“刘贵金。” 宫女遭人奸污,只要报到太后皇帝哪怕是赵贵妃那儿,他刘贵金就是死无葬身之地。只是从此玉竹便名誉扫地,哪怕是到年龄放出宫去也无人敢娶。 刘贵金就是算准了玉竹不敢声张才如此胆大妄为。 苏鸢看着失魂落魄的玉竹轻声说道:“回去歇着吧,刘贵金本宫绝不会轻易饶过的。”语气陡地冰冷。 下载免费阅读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七章 除夕 () 每年除夕当日,皇帝都要同皇后c妃嫔共进早膳。 早膳设在金昭玉粹殿,一座歇山顶覆琉璃瓦的屋宇,雕甍绣槛,气势恢宏。 一张黑漆西番莲纹的圆桌,安凌陌面南而坐,左边挨次坐着赵佩弦c韩妃c苏鸢,右边依次是沐凝兮c孟贵人。 孟贵人自同汪清荷起争执后就被安凌陌禁足了,数来也有四个月了,年关将近,赵太后特意解了她的禁足令。她安安静静地坐着,眉眼漠然,没了先前的算计与跋扈,倒教苏鸢有些认不出来了。 半张桌子绕了过来,苏鸢正好面北而坐,一抬头就见着剑眉星目的安凌陌,目光全系在旁边媚眼如丝的沐凝兮身上。 沐凝兮今日穿着大红茶花穿蝶刻丝小袄,发间簪着八宝簇珠白玉钗,小巧的下巴旁是一对赤金垂心耳坠,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远远望着,同气宇不凡的安凌陌也是一对璧人,登对得很。 每年除夕当日,午膳都设在午后申时,同早膳隔了四五个时辰,故而早膳丰盛得很。膳品有燕窝挂炉鸭子c万年青酒炖鸭子热锅c八仙碗燕窝苹果烩肥鸡c青白玉碗托汤鸭子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 苏鸢并赵佩弦c韩妃c孟贵人几个沉闷闷地低头用膳,只沐凝兮娇笑着偎在安凌陌身上,亲昵无比。 沐凝兮笑盈盈地对安凌陌道:“刑部新晋侍郎柳呈远为人狂放,恃才傲物,私下对陛下多有不敬。这样的人虽有才学,却也不能委以重任,日后建立功勋,难免藐视天子,怀有二心。”说罢又是嫣然一笑,“臣妾见识浅薄,一番愚见,还请陛下定夺。” 柳呈远为人刚烈,是嫉恶如仇的性子,几日前刚上奏直指沐凝兮魅惑君王c祸乱朝纲,言辞激烈,要安凌陌废黜她。奏章被安凌陌驳了,沐凝兮却是怀恨在心,千方百计要把这眼钉拨出来。 安凌陌深情款款望着她,柔声说:“爱妃所言极是,恃才放旷的人用不得,朕明个就免了他的官,”指尖抚上她的面颊,“朕识人不明,幸得爱妃从旁提醒。” 苏鸢皱着蛾眉,一抬头,径直撞上安凌陌漆黑若无底深渊的眸光,冷寂如雪,要将她望穿一般,盯得她忙低下头去。 紧接着是沐凝兮轻柔袅糯的声音,“陛下不怪罪臣妾妄议朝政便好。” “朕允你议政。”安凌陌眼只映着沐凝兮,唇角一弯,黯淡了一旁赵佩弦的眸光。 沐凝兮半是娇嗔半是忧虑道:“还有戍守雍州的楚将军,听说这些时日与北魏的将领过往甚密,陛下不可不妨,还是将其调离雍州稳妥些。” 大燕有雍c凉c谭州毗邻魏国,谭州有凌云山天险,高不可攀,雍州有楚归淼,凉州有祁皓,两人具是当世名将,将虎视眈眈的北魏挡在燕国边界外十年之久。楚归淼出身将门,先祖曾追随太祖东征西战,打下这万里河山,从此楚氏一门荣宠不衰。楚归淼深谙兵法,弱冠之年便拥重兵戍守雍州,魏人避之如虎。 同狼子野心的祁皓不同,楚归淼赤子之心,事君以忠。 正是如此,才容易挡了祁皓谋逆的路,引得沐凝兮如此忌惮。 赵佩弦急声道:“陛下万万不可!楚将军镇守边疆十余年,忠心不二,无故调离寒了将军拳拳之心不说,魏国趁南下恐怕酿成大祸。” 安凌陌回眸冷冷瞥她一眼,“朕允你议政了么?”赵佩弦委屈地望了他少顷,终是垂首低声道:“臣妾知罪。” 满宫的花月容色,如今就只沐凝兮能入得了天子的眼,他痴痴看着面前的美人,满口应下,“爱妃所忧甚是,朕尽快拟旨,将他调回京城来,削了兵权,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陛下日理万,难免有疏漏的地方,臣妾是愚者千虑,说到底,还是陛下英明。”沐凝兮掩唇轻笑,目光却有意无意地瞟过苏鸢,带了分耀武扬威的意味。 不足一顿饭的功夫两位朝廷的流砥柱就免官的免官,削权的削权,大燕哪儿经得起沐凝兮这么折腾。赵佩弦焦虑不安,孟贵人皱起眉,连向来淡泊的韩妃都面带忧色。 苏鸢垂首喝着汤,唇角不由扬起一丝笑意。安凌陌也忒狡猾,沐凝兮无论提出什么过分的请求都想都不想地应下来,反正他无权柄,拟了旨也要被太后驳回来,以往还力争一番,此次就顺水推舟地说是太后从阻挠。 旁人做皇帝是金口玉言,他却是空口白牙,先教沐凝兮欢喜一场。 几人各怀心肠地用膳,一言不发,只沐凝兮同安凌陌郎情妾意,眉飞色舞地说着话。 沐凝兮身后侍奉的宫女替她盛了汤,一只莲纹青花小碗将将要搁在桌上时被沐凝兮无意挥来的撞翻,摔碎在地上,却有半碗汤洒在这位宠冠六宫的沐妃娘娘的纤纤玉上,烫得这位娘娘惊呼一声。 安凌陌慌忙捧过沐凝兮的来查看,一边骂道:“不长眼的东西,拉出去杖毙!”吓得那宫女跪在地上哭喊,“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知错了,陛下饶命呐!” 有人端了冷水过来,安凌陌将沐凝兮的浸入水,又吩咐说:“去太医院请太医来看看。”来人忙折身去了。 赵佩弦从旁劝道:“今儿个是除夕,见血不吉利,陛下饶过她吧。”赵佩弦心性善良,对待宫下人亦极为和善,教那宫女心生希冀。 安凌陌轻哼一声,“赵贵妃说得好生轻巧,那么烫的汤,敢情浇的人不是你。”一句话教那宫女复又摔回深渊,一同心寒如冰的还有一个赵佩弦。 沐凝兮细声道:“臣妾不碍事,这小宫娥也不是存心的,一时失罢了。陛下就饶过她吧,莫扫了诸位姐姐的兴致。” 安凌陌沉吟片刻,才说:“罢了,杖责二十,自己去敬事房领板子吧。” 苏鸢看见赵佩弦幽幽望着安凌陌,寂寥得叫人心酸。 下载免费阅读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八章 家宴 () 除夕的家宴设在乾清宫。 暮色四合的时分,苏鸢往乾清宫走着,前头是提灯的内侍,画棠和黛兰跟在后头。 越到年底,乌八糟的事儿就越多。沐凝兮嫁祸苏鸢塞进素眠轩的那支簪子,内务府报上去说是明粹宫的一名宫女偷的,后来见内务府查得紧,心生惧意,也不知怎么地就塞进了素眠轩里头,才教瑾嫔蒙了冤。 安凌陌听了只淡淡应了声,将那宫女杖责一顿赶出宫去,此事便也就此作罢了。枉费沐凝兮这些天上窜下跳地扇风点火,到底是竹篮打水。 黛兰仍旧不满,“这么牵强附会的理由,陛下也真就信了。分明是沐妃使计陷害娘娘,陛下摆明了偏袒她。” 画棠轻声道:“沐妃丢的簪子,在素眠轩找着了,这事儿在旁人看来就是人脏并获,难得内务府没有咬着娘娘不放,就别计较这些了。”内务府捕风捉影c罗织罪名的本事她是领教过的。 天色愈来愈暗,走在前头的两个内侍提着的玻璃风灯倒愈渐明亮起来。 黛兰轻蔑道:“也对,杜施敏这两日为着广储司失窃的事儿已是焦头烂额c自身难保了,哪儿还有功夫去刁难旁人。” 苏鸢轻叹,“内务府这么快就改了口风,八成是太后的意思,要息事宁人。”赵太后不喜沐凝兮魅惑君王,又不愿因她同安凌陌再添隔阂。赵太后是老于算计的人,哪儿那么好心帮苏鸢脱罪,不过是想借她之去对付沐凝兮。 黛兰听了几乎跳起来,“太后这岂不是颠倒是非?” 苏鸢目光深深望向远处,冷漠地说:“宫里头哪有什么是非黑白?谁对谁错,全在太后一句话之间。” 转过甬道,遇上了遏云苑的人,几十个个身穿戏衣,面上覆了油彩的人恭恭敬敬地行礼。 刘贵金点头哈腰地上前来,“小人给瑾嫔娘娘请安。”咧嘴谄媚一笑,面上的横肉都挤在一处,瞥一眼都生厌。画棠黛兰皱着眉别过脸去。 苏鸢却含笑问道:“刘班主也是往乾清宫去的?” “正是,今个乾清宫晚宴,太后差人请了遏云苑过去唱戏,小人紧赶着过来了。”说着话,目光不经意往苏鸢身后瞟着,没瞧见玉竹心稍稍安定了些。 苏鸢瞧见他贼眉鼠眼的模样,又念及玉竹被这么个獐头鼠目c行同狗豨的东西给糟蹋了,心动气,声音也冷了分,“能在皇宫里头的除夕宴上唱戏,是多少戏子一辈子都求不来的,好好唱,名利双收指日可待。” “娘娘说的是,这是天大的荣宠,遏云苑万万不敢轻慢的。”刘贵金面带得色,有些眉飞色舞地说着。自他入了皇宫后,可谓是财色兼收,如何能不得意。 苏鸢漫声应了一句,神色冷漠。 刘贵金觑见苏鸢的神情,不由地一阵心虚,慌忙道:“柴公公还在乾清宫偏殿等着小人过去,过阵子又该派人来催了,小人先告退了。” 刘贵金领着一行人走远了,苏鸢仍静静立在原处,黛兰恨恨骂着:“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真是枉生为人!” 苏鸢低声问:“玉竹今儿个怎么样了?” “还是怏怏不乐的,丢了魂儿一样。”画棠忧心忡忡地说。 这样的事儿摊谁都是如此,旁人劝不了的。苏鸢沉吟片刻方道:“教人看着些,别让她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 “奴婢知道。” “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扮关羽的武生唱着,声音黄钟大吕一般,气壮山河。 乾清宫内的一曲《单刀会》演得正酣。 宝座台上摆了一张坐北向南的金龙大宴桌,安凌陌坐在后头,面无表情。旁侧是赵太后的宴桌,再往下是后妃的陪宴高桌,分列东西两侧。 宫内妃嫔里头赵佩弦位分最高,坐在东侧第一个位子,再往下是韩妃同孟贵人。沐凝兮和苏鸢冤家聚头,一同坐在了西侧。 戏唱完了,赵太后叫好,着内务府赏了不少东西,戏子低头谦恭地跪了一地,方才还匹马单刀镇九州的武圣也得跪在地上叩头谢恩。 刘贵金又打躬作揖地在太后跟前拍着马屁,“太后说要听这出子戏,小人特意教他们排了许多遍,唯恐出了差池扫了太后陛下和各位娘娘的兴致。” 赵太后满意地点点头,“你倒是个有心的,尽心办事儿,主子的恩赏少不了你的,”扭头看着安凌陌,“时候还早,不如再唱一出,皇帝意下如何?” 安凌陌斟了一樽酒,仰首饮下,又将那酒樽搁在桌上,指尖有意无意地摩挲着上面的卷云纹,良久才悠悠说道:“母后做主便是。”神色恹恹。 赵太后面色一瞬的难堪,沉默一阵子,又问道:“皇帝想听什么戏?” 安凌陌的神色总算有了一丝波动,蓦然含笑望向沐凝兮,“爱妃想听什么?” 沐凝兮思量一阵子,柔声道:“臣妾听闻《小商河》演得精彩,就这出吧。” 安凌陌还未言声,刘贵金就嬉皮笑脸地拍上马匹,“娘娘眼光真好,这出戏着实精彩。” 苏鸢看着沐凝兮眉眼飞扬的模样不由地皱眉,再望赵太后——神色阴沉得吓人。 俯瞰江山c万人之上的赵太后几乎是低声下气地同安凌陌说着话,安凌陌却是一丝情面都不给。目光冷冷扫过沐凝兮,冷声吩咐道:“唱《挑滑车》。” 安凌陌面上依旧漠然,只唇角染上一丝轻蔑的笑意。 沐凝兮怔了一瞬,旋即轻笑着说:“臣妾不常听戏,对昆曲甚是陌生,还是太后博闻广识。” 最尴尬的是刘贵金,讪讪地笑,唯唯诺诺地应着“是”,忙转身打发众人去换行头,再唱一折子《挑滑车》。 太后皇帝之间的龃龉不是一日两日的了,众人都缄默,各有所思,气氛静得诡异。 便在此时,方才静静垂首跪在地上的戏子忽有一人猛然跃起,一柄冷剑,直指安凌陌。 下载免费阅读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九章 青梅竹马入梦来 () 一柄冷若寒霜的铁剑,破风刺去,杀气凛冽。是图穷匕见的荆轲,是筑击秦王的高渐离,决然得不留一丝余地。 举座愕然。 不过电光火石的一刹那,苏鸢闪身上前,右死死攥住剑刃,左一掌将那面覆油彩的戏子拍了出去。 尺长剑,剑刃几乎是抵着安凌陌的心口停住,险象环生,仿佛只要他呼吸重些,那剑尖就得刺进他的胸口。 苏鸢眼前是铺天盖地的血,洇湿了安凌陌一身九龙黄袍,洇湿了她的雪青撒花百褶裙,连安凌陌面上都溅了一痕血迹。 安凌陌已然愣住了,赵太后在旁侧疾声痛呼:“佩弦!” 那一柄剑刺向安凌陌的千钧一发之时,赵佩弦几乎是飞扑到安凌陌身前,势不可挡的一剑便从她背心刺入,再从胸前穿了出来——她舍命去救安凌陌,没有一丝犹疑。 情至深处便是舍生忘死,甘之如饴,长于闺阁不谙武艺的她,飞身上前的速度能和苏鸢拼个高下。 安凌陌松了,退后两步。 赵佩弦身子软倒在安凌陌怀里,凄然望着他。 “太医,太医”安凌陌有些发懵,先是低声呢喃,随后放声喊着,“传太医!” 太医没来,倒是来了一队甲兵,匆匆进殿将那行刺的戏子围住,将其双反剪,一脚踢在膝盖窝上。戏子吃痛跪倒在地,脖子上立马多了四把刀,刀刃紧贴着皮肉。 赵太后神情万分悲戚,一步一步仓皇走到那戏子跟前,双目猩红,低喝道:“查,拉下去查!”咬牙切齿。一众士兵看太后这模样,心底明镜儿似的,这胆大包天的刺客,只要留一口气儿,随便怎么折腾。 赵太后眼底蓄了泪,终究没敢再回首一顾,大步离开乾清宫。那样重的伤势,大罗神仙在也回天乏术了,留她与安凌陌说说话便是全了她最后的心愿了。 安凌陌将赵佩弦拥入怀里,有两行清泪落下,混入他面上的血渍。 苏鸢怔怔站在一旁,掌心的血渗出来一滴一滴落在砖石上,浑然未觉。 赵佩弦有气无力地探抚上安凌陌的面颊,拼命替他擦拭面上的血迹,却是徒劳,悲声唤着,“陌哥哥” 安凌陌握住她的,带了哭腔安慰着,“佩弦,别怕,太医就在路上了。”怀人的身上嵌了一柄长剑,剑身血红,触目惊心。 赵佩弦看着安凌陌,忽地粲然笑了,“陌哥哥肯为佩弦落泪,佩弦便死而无憾了。” “别乱说,朕不会让你死的。”他蹙起眉。 赵佩弦轻轻摇头,悲凉地笑着,“与其被你厌弃,在深宫郁郁一辈子,倒不如为情而死,教你一生都记着我。” 她原以为自己在安凌陌身边做个司茶宫婢的心甘情愿的,哪知纵使封了贵妃依旧是不甘心。他是皇帝,宫六院十二妃实属平常,昨日宠着苏鸢,今日宠着汪清荷,明日宠着沐凝兮,真心实意也好,逢场作戏也罢,可哪怕是虚情假意都不肯匀一分给她。 她知晓安凌陌心里恨毒了太后,恨得恶其余胥,殃及池鱼,连她都受了牵连。 “陌哥哥,姑母将你视如亲子真心待你好,过去的事情你别怪她了。”赵佩弦断断续续地说着话,唇角有血溢出来。 目光游离,一瞬落到旁边的苏鸢身上,一瞬落到安凌陌的满面泪痕上,极力想思索着什么,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有一年夏日,她和一个男孩坐在御花园的水榭,一旁的老槐投下一片树荫来。 她双搅着罗衫的广袖,赧然说道:“陌哥哥,姑母说说以后要让我们成婚。” 男孩专心致志地逗弄着陶罐里的蛐蛐,头也不抬地应道:“好啊。” 她怔了一阵子,面颊绯红,起身噔噔噔地跑开了,十几步远的时候又回眸望那男孩儿,粉雕玉琢的一张脸,恬静地垂眸看着罐里的蛐蛐,只觉得温暖又好看。 赵佩弦原本因失血过多而惨白的面色渐渐一片绯红,痴痴看向安凌陌,宛然一副少女神态,“陌哥哥,我们什么时候成婚?” 安凌陌满目悲怆,轻声道:“快了,下月初,宜嫁娶的好日子。” 赵佩弦嫣然一笑,缓缓阖上眼睛,天地同寂。 苏鸢木然回了素眠轩,掌心的伤口麻木,等画棠替她洒了药包扎时才被疼醒。 “赵贵妃殁了的事儿报过太后了么?” 画棠低头往她伤口上倒着止血的药粉,“李公公往慈宁宫报过了,太后那儿也没什么动静。倒是陛下,心悲痛,闹得厉害。” 苏鸢想起安凌看向赵佩弦时陌眼的悲痛,不由地心慌,“他陛下怎么了?” “也没什么大事儿。太医也处罚过了,东西也砸过了,也消停下来了,就等着大理寺审讯那刺客了,”画棠一面往苏鸢上缠着纱布,一面道,“娘娘也不必挂心,陛下虽悲伤,但有李公公一旁看顾着,出不了差池的。” 苏鸢淡淡说:“赵贵妃同陛下自幼一处长大,青梅竹马,虽因着赵太后疏离了些,但还是有深情厚谊的,大悲大痛也是难免的。”况且宫里还有个宠妃沐凝兮,挂心也轮不着她苏鸢。 苏鸢叹息:“明个太和殿前还有百官向陛下贺岁拜年的大典,依太后的性子,指定把这事情瞒得死死的,一个急症身亡就搪塞了过去。” 赵佩弦的死实在令人唏嘘,苏鸢一边叹惋,一边觉得她亦是死得其所。赵佩弦和贪图荣华富贵的孟贵人不同,和别有居心的沐凝兮不同,她是真心爱慕安凌陌。与其看着心上人同旁人郎情妾意,年华空自消磨,倒不如拼上一条性命换他一辈子的刻骨铭心。 画棠裹至最后打了个结,总算是包完了。苏鸢看了不由地皱眉,包得一个粽子似的。 画棠却不觉,犹说着,“今年也是实在奇怪,接连殁了两位妃子,赵贵妃还是在除夕,恐是不祥之兆。” 苏鸢目光深邃,“都是有心人蓄意所为,宫里头这汪水是越来越浑了。” 下载免费阅读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章 协理六宫 () 景宁十年正月。 除夕家宴行刺皇帝的戏子叫汪远寒,是汪清荷的亲生哥哥,六年前家乡大旱,两人一同拜入遏云苑混口饭吃。 汪清荷一死,最悲痛欲绝的就是汪远寒,后宫里头的勾心斗角他不是不晓得,赵太后暴毙身亡的说法如何骗得过他,认准了是安凌陌害死了汪清荷,舍掉性命也要杀了他。只是牵连了遏云苑的人,几十号人被关押在大理寺,不眠不休地喊冤。 苏鸢去慈宁宫看太后,才短短几日的光景,这位大燕尊贵无比c权势无双的女人已苍老得不成样子,鬓边几乎是一夜之间忽生白发,眼角额头的皱纹也现了出来,眼窝深陷,衬得颧骨高耸,愈发憔悴。 “太后万安。” 赵太后迟钝了一阵子,龙钟摆摆,“坐吧。” 苏鸢柔声劝着:“赵贵妃临死亦惦念太后,太后千万节哀才是。”赵太后依旧倚在那张美人榻上,看着却只觉凄凉,再不复往日指点江山的气定神闲。 “大理寺那边已查清楚了,那戏子是汪清荷的兄弟,是来替èi èi索命的。”赵太后嗓音发哑,眸子混浊瞪着墙角月牙桌上的那株红珊瑚,眼泪前几日已流尽了,“是来索命的是哀家害了佩弦” 苏鸢有些意外,把持大燕朝政十余年,可与吕后c武则天媲美的人,此刻却脆弱如斯。 锦瑟年华在宫墙内明争暗斗,算计了多少人的性命才换得天下权柄尽握于,却是一生无儿无女,视如亲子的皇帝恨她入骨,疼爱的侄子侄女先后逝世。权势滔天c临朝称制又如何,终究敌不过一句人事无常。 赵太后头风病忽地又犯了,扬声唤着:“柴魁义!” 柴魁义慌忙掀了帘子进来,进前打个千儿,“太后吩咐。” “快取药来。”她扶着额头,紧紧皱眉。 柴魁义应一声便折身出去,片刻就捧了红漆描金海棠花的托盘进来,上面是只白玉小碗,琥珀色的液体透过剔透的碗壁是古怪的颜色,同先前一样,还是阮轻痕开的方子。 赵太后近日情绪波动,头风病发作得频繁,慈宁宫便时刻温着药,以备万一。 赵太后用过药眉心的结一点一点舒展开,淡漠道:“哀家身子一日比一日不济,佩弦也去了,后宫里头的事儿不能没人料理,”阖上眼,歇了一阵子继续道,“你肩上的担子重,今后须得更加谨言慎行。” 太后这是要让她协理六宫。苏鸢恭谨谦逊,轻声道:“臣妾蠢笨,且资历尚浅,恐难当大任。” 赵太后倏地睁开眼,喝道:“宫里这一摊子事儿还谁能担得起,是韩妃还是孟贵人,还是那个狐媚子沐凝兮?”看样子是决意要将协理六宫的权柄交到苏鸢上。 苏鸢心安定,却故作惶恐,蹲身跪下,“太后息怒,臣妾知罪,今后定当兢兢业业c克己奉公,替太后分忧。” 赵太后叹息道:“起来说话吧。佩弦一心只念着皇帝,能力也不及你,是哀家偏心,硬教她协理六宫,反倒埋没了你。皇帝后宫里妃子不多,也没几个济事的,难得你不献媚邀宠,一心为大燕考虑,应当为家为国尽一份力才是。” “臣妾明白。”苏鸢低眉道。 帘子又是一动,沐凝兮低头进来,发上缀了细雪,蹲身给太后行礼的功夫,已尽数化去。 苏鸢行礼,“见过沐妃娘娘。” 沐凝兮永远笑得粲然,“姐姐客气了,凝兮一早想着来给太后请安,不料姐姐来得如此早。凝兮打扰太后和姐姐说话了。” “都是些家长里短的琐事,哪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苏鸢嫣然一笑,无懈可击。 一旁的赵太后却是面色不善,“沐妃侍奉皇帝辛苦,难得有功夫来向哀家请安。”沐凝兮家世比汪清荷不知强了多少,她依旧是看不过。 后宫里最不缺唇枪舌剑,隔岸观火容易引火上身,苏鸢寻个由头,知趣地退下了。 踏出殿外,灰色的天上落着小雪。赵太后和沐凝兮的话一来一往,已被蒙在屋里,听不真切。苏鸢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提步离去。 素眠轩殿内暖融融的,苏鸢坐在一张罗汉床上翻着书。 画棠进来在苏鸢跟前低声道:“娘娘,柴魁义来了。”苏鸢差人去请柴魁义过来,一等就是两个时辰。 苏鸢唇角扬起笑意,“太后跟前的红人架子就是大,教人这一通等,”翻合上书道,“叫进来吧。” 柴魁义躬身进来笑嘻嘻地扎个千儿,“给娘娘请安。慈宁宫事儿多,奴才一时脱不开身,叫娘娘久候了。” “公公得太后倚重,事事亲力亲为,慈宁宫诸事也离不得公公,忙一些是难免的。”苏鸢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笑盈盈道。 柴魁义装模作样地慌声道:“娘娘折煞奴才了。”嗓音怪异。 苏鸢浅浅一笑,“公公时间金贵,本宫也不兜圈子了,今日贸然请了公公过来,为的是前些日子引得太后雷霆大怒的广储司失窃一事。”细细看着他微变的脸色,轻声叹道,“内务府的杜施敏可正为着这事儿寝食难安呢。” 柴魁义面上的笑僵了分,“娘娘怎么想起同奴才说这些了?” 苏鸢今日带了珐琅彩的护甲套,一下一下轻敲在罗汉床上的楠木小桌上,声音清冷,“公公和刘贵金偷盗广储司倒卖出宫的勾当,本宫清楚得很。” 柴魁义心一惊,依旧咬牙矢口否认,“娘娘可真是冤煞奴才了,奴才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出这样的事儿来。” 不见棺材不落泪。 苏鸢冷哼一声,“既是如此,本宫找杜施敏来谈便是。” 柴魁义这才慌了神,急道:“使不得,”嬉皮笑脸的,“奴才这一点小心思果然逃不过娘娘的火眼金睛。只怪奴才一时贪财犯了糊涂,如今想要悔改已是骑虎难下了。娘娘千万要救救奴才。”瑾嫔今日叫了他来,便说明不是要置他于死地,此事还有得商量,一颗心遂安定下来。 苏鸢淡淡说着,“求人不如求己,本宫救不了你,还得你自保才是。” 柴魁义不明就里,半晌才道:“还请娘娘明示。”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一章 构陷 () 苏鸢眸忽现狠色,“本宫要刘贵金死无葬身之地。” 柴魁义心了然,瑾嫔这是要他揭发刘贵金,他们狼狈为奸这么久,刘贵金寸在哪儿他拿捏得最准。他若出,刘贵金可不得死无葬身之地么。 若是不按着瑾嫔的意思来,恐怕这事儿立马就得被内务府抖搂出来,他就是打死不认也免不得去慎刑司受几天罪。踌躇了良久,柴魁义低声说道:“得来的银子都置了宅子,是宅子就有地契,奴才这儿有一半,一半刘贵金收在宫外头的一处院子里,奴才这就去知会内务府的人一声。” 柴魁义同刘贵金是一丘之貉,以利相交,利尽则散,大难临头各自飞,哪有什么义气可讲。 苏鸢含笑道:“辛苦公公了。” 柴魁义皮笑肉不笑,道一句“奴才告退”,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画棠笑说:“娘娘料得一点儿都不差,柴魁义为了自己个儿果然就将刘贵金卖了,这盗窃广储司的罪名够定他个死罪了,也算是给玉竹出了口气。” “死是最容易的事情,痛不欲生才叫受罪,绝不能便宜了他,”苏鸢悠悠望着窗外,“出宫去大理寺。” 狱卒都被屏退了。 大理寺的牢房晦暗得很,只墙上高高地开了一扇小窗,一线天光照进来,投在地上一片小小的光亮,反倒愈发教人绝望。 一旁破败的桌子上摆了的饭菜,一只缺了口的粗瓷碗已脏得看不出颜色来,看一眼都倒胃口,汪远寒却一口一口咽下。 苏鸢同画棠站在一旁,静静地等着。 汪远寒身上尽是伤口,渗出的血将一身月白交领衣染作红色。蓬头垢面,低头木然吃着那碗乍一眼和猪食没什么两样的饭。 牢里的老鼠不怕人,到处乱窜,吓得画棠一个劲儿往苏鸢身边缩。有只径直跑到画棠脚边,唬得她提着裙子惊慌失措地尖叫一声,又尖又脆的调子,一举吓退了群鼠。 汪远寒一顿,唇角是一抹蔑笑,搁下那只破碗道:“娘娘想问什么,还是等大理寺卿提审或是押送法场时再来问吧,那些地方干净,不至于脏了娘娘的鞋底。” 苏鸢面色不变,淡然道:“本宫教人给你换些饭菜。” 汪远寒哼笑一声,捏起戏腔唱道:“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又别过脸冷冷看着她,“娘娘养尊处优,没挨过饿吧。”鼻梁英挺,眸光深邃,虽布满了血污泥渍,也看得出五官精致,和汪清荷有分相似。 “我和清荷自幼家贫,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年前的大旱,颗粒无收,连这样一碗饭都奢求不来。家里九口人,就我们活了下来。从此相依为命,生死与共。”他声音冷漠,像是说着旁人的悲欢。 当年凉州城被屠之时,苏鸢也是一般的绝望,汪远寒焚心蚀骨的痛与恨她感同身受,说的话却冰冻尺的冷,“汪贵人棺椁都已葬入妃陵,此事早已尘埃落定,你如此一闹,自己性命难保不说,也让她黄泉难安。” 汪远寒哪里听得进去,红着眼错牙一笑,“那该如何,依旧教你们金樽酒c玉盘馐地听着戏,我腆着脸等着讨赏。”恨恨盯着苏鸢,他一剑刺出的时候就没想过要全身而退。 “家乡遭旱,遍地饿殍的时候我和清荷都活过来了。进了这富丽堂皇的皇宫,却不明不白地就死了。我就是要那狗皇帝偿命,没取了他性命是他命大。弑君是死罪,铁证如山,任君杀剐。”他字字铿锵,一心寻死。 苏鸢居高临下地看了他良久,缓缓开口,“汪贵人蕙质兰心c温柔贤淑,深受陛下宠爱,宫里的妃嫔见了个个都眼热得很。” “陛下还教她习字。本宫见着一回,紫毫笔水纹纸,写得是一句词——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汪贵人可是欢喜得很。” 苏鸢看着汪远寒脸上的决然一点点土崩瓦解,继续道:“还有那座金碧辉煌的庆和宫——” “娘娘纡尊降贵,究竟所为何事?”汪远寒打断她的话,面上是悲戚之色,竭力冷了声音问道。 相依为命是个无比悲凉的词汇,带了寂寂浮生的最后一点暖意,弥足珍贵。等到这唯一的暖意也凉下去,心无可依,就只剩了透骨痛髓的荒凉。 汪清荷是死讯传来时,他心底就是荒凉,伴着不知多少不成眠的月色,一点点酿成了恨意。后宫如何争宠,汪清荷都是因皇帝而死,他暗自将唱戏时的假剑换作了真剑,要安凌陌偿命。 苏鸢嫣然一笑,瞥了一眼他腕脚腕上的铁索,轻声道:“我知道你不怕死,这次来是为着遏云苑的事儿,”看他神情一怔,接着道:“你一心fu ch一u,遏云苑的人可教你连累得不轻。” 汪远寒抬眸看她,紧紧咬着牙。 苏鸢颊边的笑意更深,“几十个人挨个被拎出来严刑拷打,问的都是有没有和你沆瀣一气,行刺陛下。” “此事乃我一人所为,同旁人无关。” “那些人都是这么说的,”苏鸢蔑笑,“还不照旧是酷刑每日过一遍?太后不肯松口,便无人会信。” “你是来帮我的。”汪远寒笃定。 苏鸢道:“你说是刘贵金指使你行刺陛下;我在太后跟前斡旋,放过其他人等。” 汪远寒看了她许久,忽地轻笑,“娘娘这是要借刀shā rén,”缓缓站起身子,往苏鸢身前走了几步,“好计策,到时我同他一齐被推上法场,既铲除异己,又shā rén灭口,娘娘连血都不用沾。” “皇宫大内果真是shā rén不见血,清荷就是教你们这么算计至死的。别看我们是戏子,卖唱也比你们干净,整日里干的都是鸡鸣狗盗的勾当。” 苏鸢也不恼,漠然说着,“令妹之死确然与我无关,”抬眸定定看着他,“倒不如先想想当下的事儿。” 汪远寒恨声道:“我和清荷受饿垂死之时,刘班主与以粥饭才能活到今日,焉能做出此等忘恩负义之事。” “你念恩,不肯构陷,刘贵金照样活不成。”苏鸢冷声说。 汪远寒闻言面带惊疑,苏鸢接着道:“他胆大包天,偷盗广储司,已东窗事发了,他必死无疑。” “赵太后素来心狠辣,你杀的是她的亲侄女,她可是一直耿耿于怀,一怒之下将遏云苑的人全部处死都有可能。刘贵金左右是死,多扣一个罪名就能多救数十人的性命,何乐不为?你真要看着几十条人命为你陪葬不成?” 汪远寒颓然坐回地上,怔了良久,才哑声问道:“除却他,绝不株连?” “绝不株连。”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二章 衣带渐宽终不悔 () 不过两日,刘贵金主使汪远寒行刺皇帝c私下盗取广储司财物的事儿就在宫里沸沸扬扬地传开了。太后知晓后雷霆大怒,将刘贵金判以凌迟极刑,当日午时便行刑。 盗窃广储司虽是重罪,判个斩首之刑,只是问斩还需等到秋后,狱的门道也多得很,刘贵金先前敛了不少财,上下打点,到时李代桃僵,他金蝉脱壳自去逍遥也极有可能。可若是再加一条弑君的罪名,便是立即处以极刑,无人敢保。 宫外头传回来的消息,除夕当夜行刺皇帝的戏子判了斩刑,遏云苑其他人等皆被流放,主谋刘贵金因盗取财物c谋害君王之罪判了凌迟之刑,被割了一千多刀才咽气,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苏鸢坐在一张梨木小圆桌旁,画棠在一侧给她右换药,口念叨着,“还好是冬日,要是放在夏日伤口就该化脓了。” 玉竹垂首跪在地上,“奴婢叩谢娘娘多方奔走,报仇雪耻之恩。”乖乖巧巧地跪着,依旧的容颜清丽,眸光却迟缓了许多,不复最初的敏灵动。 “刘贵金多行不义,死有余辜,”苏鸢声音冰冷,“千刀万剐都是便宜了他。”玉竹漠然,倒是一旁的画棠被吓得一哆嗦,一抖弄疼了苏鸢。 苏鸢回首瞥她一眼,淡声对玉竹道:“你也想开些,我今后给你指一户好人家,再不教你受委屈的。” 玉竹抬眸望了她良久,泪眼婆娑,道:“奴婢残破之身,不敢有此奢念,只求今后能长伴娘娘左右,鞍前马后,报此大恩。” 一个叩首,肩膀微颤,苏鸢蹙眉看着,忍不住轻叹一声。 冬日里天气晴好,苏鸢才去咸福宫看过韩妃,在御花园一路赏雪一路往回走着。 窄窄的甬道,迎面就遇上了安凌陌,今日是玄色常服,胸口用金线绣了团龙,气势非凡。 那金龙蜿蜒至苏鸢跟前,顿住,凶神恶煞地瞪着她,瞪得她不敢抬头看安凌陌的神色,怔怔站着,不动声色地瞪回去。 直到身后的画棠拉她的衣袖,苏鸢回首看见画棠挤眉弄眼的方回过神来,连忙福身,“参见陛下。” 安凌陌低眸看着她,面色不悦,冷笑一声,“瑾嫔好段。”刘贵金被处极刑的事儿,寻常女子听了都该不寒而栗,却是她一促成的,狠辣残酷得人心惊。 “陛下谬赞。”她权当听不出他话里的挖苦,坦然受着。 她从来都不是长于深闺的弱柳扶风一般的女子,她甚至不是轻剑快马快意恩仇的江湖潇洒侠客,她的世界里是满是血光,满是透骨的绝望,原来看穿生死的并非只有佛寺的得道高僧。 安凌陌挑眉看了她片刻,忽地拽起她的胳膊就疾步走开,留着画棠和他身侧的内侍面面相觑。 安凌陌一双钳得苏鸢胳膊生疼,她也不挣扎,皱着眉由他拉着,在一壁假山前停住,才淡漠地开口,“陛下是一国之君,如此举止叫底下人见着又要说道四。” 苏鸢敛眉低目地说着,对面的人久久不作声,像是生气了,她偷偷抬眸,一眼便撞进他悠远深邃的眸光,带着愤恨c不甘c委屈c悲凉c疼惜 安凌陌缓缓捧起苏鸢右,嗓音低沉,“还疼么?” 苏鸢心口一窒,轻声说:“不碍事了。” 将抽出来,福身正欲道一句“多谢陛下挂心”,就被安凌陌伸扶住,两人静静站着,气氛陡地尴尬。 苏鸢心情繁复,绞尽脑汁地寻找话题,低眉道:“赵贵妃恋慕陛下,虽殒命想必也是甘之如饴。陛下还请节哀,近日身子清减许多,为国为民都该保重龙体才是。” 安凌陌走上前抬挑起她的下巴,无比认真地问道:“你都没正眼看过朕,怎知朕消瘦了?”有些心酸,有些委屈。 苏鸢仰望着他眉宇间的深情款款,也无比认真地答着,“陛下衣裳宽松了许多。” 安凌陌木然松了,真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低声道:“还真是松了,明个儿教内务府再做几身便是。” 苏鸢照旧把脑袋低下来,轻声说着,“离开春还有段日子,陛下又前朝后宫地来回走动,须得教内务府做厚实些,莫要冻着了。” 安凌陌浅浅应一句,又道:“素眠轩冷么?银骨炭够用么?”问出才想起自己已有几个月没踏过素眠轩的门槛了,继续道,“用完只管去内务府领,是朕允的,不用理会那些规矩,冻着就麻烦了。” 宫里的妃嫔每月从内务府领多少东西都是严格按位分来的,苏鸢居嫔位,日常用度比居妃位时削减了一些,所幸有韩妃zh一u ji,还不算是捉襟见肘。 “够用的,陛下挂心了。”她不肯坏了规矩教旁人说道四,更不愿与安凌陌就这事深究下去。 安凌陌又是淡淡应了一声,顿了片刻继续道:“朕记得素眠轩有几株腊梅,这几日应开得正好吧?” 他们之间有太多的事不能触及,与祁皓有关c与沐凝兮有关c与太后有关,随便提起一件就是剑拔弩张c兵戎相见,不两败俱伤不肯罢休,只得这么不痛不痒c不远不近地说着话,尴尬又无趣,偏生他就想看她,对他再冷漠他都想看着她。 苏鸢一见着安凌陌就失了方寸,心底漫过莫名的情愫,思来想去也理不出个头绪,同他不着边际地说着话,“也就五株,零零星星地都谢得差不多了。” 安凌陌似是有些惋惜,“朕教人再多移几株过去,踏雪寻梅一定别有意趣。” “多谢陛下。”苏鸢福身道,偷偷抬眸却看见她正看着自己,慌忙垂下头去,“陛下政务繁忙,臣妾不敢叨扰,先行告退。”言罢,逃也似得回身欲走。 “鸢儿。”身后的人轻声唤道,带了情意也带了倦意,听得苏鸢一怔,不由止住步子。正欲回首,一双臂便自身后环了上来,将她紧紧拥在怀里。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三章 等 () “佩弦殁了,朕想了这么些天,一面想着拦在朕身前的人是你多好,一面又庆幸着替朕受那一剑的人不是你。”一个他拒之千里的赵佩弦浑身是血地躺在他怀里尚教他悲痛如斯,若是换作苏鸢,他想都不敢想该是怎样的天绝地灭。 最悲凉莫过于爱而不得,一个甘愿为他赴死,一个都不愿抬眸看他一眼,倘若纵使苏鸢对他只有分的喜欢该有多圆满。 苏鸢默然,不回头都知道他眼底的落寞,心忽地有些不忍,良久才轻声道:“臣妾刀剑杀伐惯了的,再凶险的境况,都护得住陛下。自诩刀法卓绝,还不至舍命相救的境地的。”苏鸢轻轻一笑,这一世,千难万险,她都要护着他,护着他的江山。 安凌陌怔了一瞬,又沉声问道:“如若真到了那番境地呢,哪怕是为朕舍命都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苏鸢毅然说,本就是她欠他的。 她是刀光剑影里长大的,生离死别不知历过多少,早已洞悉人世苍凉,于她而言,生生死死与情情爱爱泾渭分明。于安凌陌而言,情至深处便是一死了,便好似赵佩弦替他挡剑的决然。 安凌陌将她拥得更紧了,眼角眉梢尽是欢喜,哪怕是假意他都甘之如饴,“永远不许离开朕。”霸道又委屈,一面想着苏鸢多少是喜欢自己的,一面又想着苏鸢面对祁皓的在乎,醋意翻涌。 苏鸢回身,定定看着他的眉眼,道:“臣妾一生一世都陪伴陛下身旁,一同看着大燕千秋万世c国祚无疆。”无论如何,她不能眼见着大燕的江山毁于一旦,只要安凌陌肯励精图治,逢场作戏又有何不可? 安凌陌温柔看着她,声音却冷清:“太后狠毒,汪清荷在前,朕不愿让你成为众矢之的,等着朕。” 等他除去太后,等他亲政,等他削去祁皓兵权,等他坐稳这江山,等他不用同任何人虚与委蛇,他一定与她比肩看这天下。 本来该福个身,再疏离地随便说一句什么将他推开的,可看着他眼的欢喜终究是欲言又止。 是夜,阮轻痕的府邸,有小厮提着风灯一路引着一个披了黑色斗篷的人走到正殿,那人一张脸都隐在宽大的斗篷帽子里,看不见面庞。 殿内,绿衫女子在一旁抚琴,琴音清越,阮轻痕阖目坐在一张罗汉床上听着,身侧依旧站着抱剑的白衣女子,面上iàn ju是如霜似雪的白,冷漠又平静。 小厮走上前来耳语一句,阮轻痕方缓缓睁开眼,一摆,琴声便止住。 来人解下斗篷,阮轻痕望一眼含笑说:“沐妃娘娘不在宫里侍奉陛下,驾临微臣府邸所为何事?” 沐凝兮亦嫣然一笑,福了福身,轻声道:“凝兮见过阁主。” 在宫她是天子宠妃,阮轻痕见着她也得叩头行礼。一旦出了皇宫,他便是只遮天的昭月阁阁主,她不过阁婢女,哪怕祁皓将她的身世编造得再煊赫,也是假的,她还须恭恭敬敬地向阮轻痕行礼。 阮轻痕浅抿一口茶,淡声说:“在宫里养尊处优c颐指气使这许久了,规矩倒还记着,不错。” 沐凝兮低眉站着,“凝兮生是昭月阁之人,死是昭月阁之鬼,片刻不敢忘。” 阮轻痕冷笑一声,“你肯入宫为的是祁皓,何必来我这儿献殷勤。” 沐凝兮面上一红,垂首不再作声。 “坐下说话,”阮轻痕揶揄够了总算切入正题,“安凌陌近日如何?” 沐凝兮在一旁的梨木玫瑰椅上坐下,“赵佩弦死后伤怀了几日,政务上却是一点不肯懈怠的,待我虽恩宠有加,又是赏东西又是修飘雪楼,也言听计从,只是感觉不真切,好似虚情假意一样。” 阮轻痕沉吟一阵子,“他到底提防着你,面上恩宠不过是为了稳住祁皓,不教他立马扯旗造反罢了。苏鸢呢?” “上次赤金碧玺簪一事明明可以扳倒她的,都是慈宁宫那老妇,教内务府助着她,坏我好事。”沐凝兮恨声说着。 阮轻痕唇角又一抹蔑笑,冷冷看着她,“你比苏鸢蠢了不止一星半点,祁皓连她都舍得送进宫里,怎么能看得上你?” 沐凝兮委屈看着他,暗自咬牙,依旧恭声道:“还请阁主明示。” “大燕真正掌大权的人不是那把雕龙漆金宝座上的安凌陌,而是慈宁宫的赵太后,武百官已然是她的臣子。你独占君王恩宠成了众矢之的,旁人要动你皇帝压根儿护不住你。苏鸢巴着太后在宫反倒一番顺遂。”阮轻痕把玩着着的折扇漠然道。 沐凝兮咬着唇沉吟,“那老妇视我如眼钉,肉刺。”那日在慈宁宫的殿门外头她听着太后授予苏鸢协理六宫之权,等她踏进去,对着她立马就变了脸色。 “太后若不是顾着祁皓的面子,只怕你早就是第二个汪清荷了。宫里局势诡谲,远非你看得那么简单。” 沐凝兮有些颓然,低声问道:“皇帝既起了疑心,太后也有意让他亲政,一旁还有一个苏鸢帮着,江山岂不是金瓯永固,我在这深宫再如何周旋又有何用?” “等。”阮轻痕往庭前望了半晌,终于高深莫测地吐出一个字。 沐凝兮茫然,“等什么?” “等秋叶毒发。”宫看似平静,可人心不静,风波便终会平地而起。 安凌陌恨太后,苏鸢恨祁皓,祁皓觊觎江山,魏国觊觎大燕,人心有欲念,就永远不会有风平浪静c江山永固的一天。 “祁将军如若起兵,雍州的楚归淼必成大患,我同陛下说过,陛下也拟旨将他调离,却被太后拦着了,阁主还须及早施计将他除去。”沐凝兮思量片刻,皱眉道。 “太后若不拦着,安凌陌如何肯拟旨?”阮轻痕瞥沐凝兮一眼,容貌绝色,却着实蠢得厉害,“你出来有一阵子,赶快回去吧,教人起疑就麻烦了。” 沐凝兮低声唤道:“阁主。” 阮轻痕冷冷看着她,“记着,你在宫里,无须争宠,无须和苏鸢明争暗斗,只要竭力挑拨安凌陌和太后的关系即可,越沸沸扬扬越好。” “凝兮记下了。”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四章 锦瑟年华 () 景宁十五年月初四,苏鸢入宫的第个年头了。 勤政殿的紫檀木雕螭翘头案上,竹节博山炉熏香袅袅,朝臣的表章堆了有一座小山高,安凌陌趴在桌边把玩着一只白玉兰花簪子——上好的羊脂玉,温润细腻,篆体铭“白首不相离”。 安凌陌唇边笑意温婉,指尖轻抚过那行字,小心将簪子放入一只锦盒。 “往素眠轩送去,”是对一旁的一个小内侍说的,“莫教旁人看见。” 慈宁宫,苏鸢c沐凝兮c韩妃c孟贵人坐在两侧的梨木玫瑰椅上,说是请安,每日唇枪舌剑c笑里cáng dā一地说一阵子话就各自散去,深宫里岁岁年年,向来如此。 苏鸢穿了天水碧丝绣宫装,淡然笑着,“沐妃腕上这对赤金环珠九转玲珑镯从前不曾见过,是陛下近日新赏的吧?” 沐凝兮今日穿了朱砂色牡丹金玉富贵图纹的丝罗长衣,发间的金玉珠翠更是熠熠生辉,硬生生将一座富丽堂皇的慈宁宫给比了下去。苏鸢说话时正翘着赤金护甲套垂首饮着茶,闻言亦抬眸粲然一笑,“凝兮比不得各位姐姐聪敏,笨嘴拙舌又远离故土,陛下可怜凝兮罢了。” “沐妃侍奉陛下勤勉,陛下偏爱一些也是应该的。”苏鸢轻笑,一面跟沐凝兮打着太极,一面说给太后听着。 这些年来整座皇宫,除了沐凝兮的明粹宫,其余的素眠轩c咸福宫c承乾宫可是寥落得很,安凌陌驾幸的次数屈指可数,如今莫说宫里宫外,连远在凉州的祁皓都知道沐妃娘娘宠冠六宫,堪比汉时的飞燕合德。 韩慕清坐在一旁,一身湖蓝戗银米珠竹叶衣裙,望着廊庑下的紫檀六角镂雕宫灯出神,有意无意地摩挲着腰间的梅花攒心络子。孟贵人默然坐着,低眉顺眼,一语不发。 年来一切都不曾变过,唯独太后的身子骨是越来越不好了,倚在美人榻上,气色看着很不好,冷冷对沐凝兮说着:“皇帝虽宠爱你,可你总该收敛着些,莫要整日里教皇帝为你又是修楼又是修园子的,大兴土木,劳命伤财,百姓心底难免生怨,大燕如何能长治久安?” 民怨沸腾,正是沐凝兮求之不得的事儿。轻哼一声,直直看向赵太后,“江南豪绅修个园子都是寻常之事,陛下是一国之君,天下之主,修筑园林反需瞻前顾后c畏首畏尾,这是何道理?” 太后气得咬牙切齿,恨恨看她,目无尊卑,哪里有大家闺秀的气度,分明是蛊惑君王的狐媚子。她若不是顾着祁皓的面子,顾着同皇帝的情分,早治了沐凝兮以下犯上的罪。 沐凝兮却是得寸进尺,“况且那干小民得大燕庇护方能安居乐业,免于流离,谁心有怨,便与造反无异,拉出去斩了便是。杀鸡儆猴,还愁耳边不能清静?” 赵太后瞪圆了眼睛,喝道:“混账话!鼠目寸光,哪里懂什么治国大道!”伸从一旁的小案上摸来一只瓷杯掷了出去。摔到了地毯上,没碎,连个缝儿都没磕出来,骨碌碌滚到沐凝兮脚边,教沐凝兮站起身子伸脚轻轻踩住,阻了去势。 苏鸢在一侧慨叹,赵太后的身子果真是大不如前了,年前掷一个杯子还能险些把她额头磕个口子出来,如今连沐凝兮的裙角都打不到了。 “时辰不早了,臣妾也该告退了。太后身子不好,还是安心静养为上,宫里的事有陛下自有主张,出不了乱子的。”沐凝兮说罢,一脚将那杯子踢开,昂首出了屋子,真个嚣张得很。 赵太后反倒静默下来,只是神色凛冽,眸狠戾。 苏鸢福了福身,轻声道:“太后身子欠佳,又同臣妾等说了这么阵子话,劳心耗神的,还是安心修养一阵为好,臣妾先行退下了。” 赵太后摆摆,阖目皱眉,苏鸢并韩妃c孟贵人便挨次福身退下了。 画棠扶着苏鸢踏出了慈宁宫的宫门,韩妃后脚也出来了。 苏鸢笑说:“姐姐今日这是怎么了,恹恹不振的,还好太后只顾着和沐妃纠缠,不然又该发难了。” 缓步往前走着,韩妃浅浅一笑,“近日也不知怎么的了,总是乏得很,有些胸闷,懒得动弹。” “看过太医了么?养病如养虎,可万万耽搁不得的。”苏鸢急声道。 韩妃由侍婢扶着慵懒地迈着步子,“想必是春困秋乏,往年也遇着过,不碍事的。请了太医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必定开些苦得要命的方子交差,受罪的还是我。” 苏鸢莞尔一笑,“现在知道苦了,以前还巴巴地装病喝了一个月的苦药呢。” 韩妃含笑瞪她,“小妮子,现在都敢取笑我了。”适才的懒散一扫而空,猛地伸去挠她腰侧的痒痒肉。 苏鸢笑着躲开,“是鸢儿说错话了,姐姐大度些,莫要计较了,”待韩妃罢,方正色道,“说正经的,还是该请太医过去看看,保险些。” 有微风拂过,摇着房檐下的铃铛,清清脆脆地远去。 苏鸢的发丝乱了些,韩妃替她理了理,温声说:“鸢儿,这宫里幸好还有你。不然成日围着一个不爱的人,和一群各怀鬼胎的女子勾心斗角c尔虞我诈,我都不知余生该如何捱下去。” 苏鸢拉着她的,轻声道:“深宫是非之地,鸢儿能遇着姐姐也是生有幸,今后你我相扶相依,必不能教旁人暗害的。” “鸢儿,你与我不同,”韩妃认真看着她,“我此生不能与所爱之人相守,在着宫不过是蹉跎岁月,了此残生。你不一样,你是真心爱慕陛下,就该尽力去求个白首不相离。” 苏鸢眸光一闪,辩驳道:“没有。” 韩妃含笑望了苏鸢半晌,伸捏捏她的脸,悄声道:“还说没有,脸都红了。” 苏鸢浅笑,“姐姐身子不舒服就快回宫去吧,莫耽搁了我赏花,”不忘嘱咐道,“记着请来太医看看。” 韩妃含笑走开,湖蓝色的衣裳在日光下好看得很,也是婉约佳人,只可惜锦瑟年华谁与度。 苏鸢望着她走远了,才回首低声问画棠:“我方才脸红了么?”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五章 示好 () 画棠笑道:“没有,韩妃诓娘娘呢。” 苏鸢也不知听未听进去,若有所思地漫声应了一句,直到孟贵人近前来唤了一声“瑾嫔娘娘”才醒过神来,“嫔妾斗胆,想请娘娘过承乾宫小坐片刻。”声音冷漠淡泊,听不出波澜。 苏鸢打量着面前的孟贵人,敛眉低目地同她说着话,面上略施粉黛,发间也只一支点翠花簪,再一身丹碧纱纹大袖衣愈发衬得她沉静平和。一潭死水一样,苏鸢反倒有些怀念韩妃生辰时她穿了浮光锦c缀了满头珠玉地算计自己的小精明。 片刻,苏鸢嫣然一笑,“叨扰了。” 昔年孟贵人得宠时,承乾宫也曾风光过,门庭若市,内务府上赶着巴结,一朝失势,如今富丽堂皇都掉了漆,一张布满了细密裂纹的紫檀荷花纹的圆桌旧得不成样子。 墙壁上挂了一幅字,笔走龙蛇,是安凌陌的行书——颜色无因饶锦绣,馨香惟解掩兰荪。那堪更被烟蒙蔽,南国西施泣断魂。是唐朝唐彦谦咏牡丹的句子,安凌陌写与孟贵人,当初君王落笔时孟贵人如何会想到几年后的承乾宫会是这般光景。 孟贵人见苏鸢看这幅字,蓦地说道:“这幅字是我刚进宫时陛下写的,挂在这承乾宫也有四年之久了,”她轻轻望着那幅字,不悲不喜,“都积了尘了。”喃喃自语,眼底静若古井,叹的不知是帝王薄情还是韶光易逝。 “纵是倾国名花亦有零落之时,何况是人?弹指便是一生,四年的岁月,南柯一梦罢了。”苏鸢似笑非笑地说着,凝眸看着孟贵人。 孟贵人回神,道:“瑾嫔娘娘心境超然通透,见识非凡,我成了娘娘下败军之将也不足为奇了。”看着苏鸢的目光犀利,年前的恩恩怨怨依旧是耿耿于怀。 苏鸢嘴角一丝不屑,分明是她陷害自己在先,现在反来倒打一耙,况且她沦落至今日全是当年妒恨汪清荷起了歹心出伤人的缘故,既是太后授意,便是拜太后所赐,与她何干? 苏鸢回眸瞥她一眼,冷声道:“并非是本宫高明,是你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孟贵人牵起一抹苦笑,眸底隐隐有泪光,“父亲在边疆效力,官职卑微,战事一起就得上阵拼杀,生死一瞬;哥哥得罪赵国公,一个六品的都察院经历做了c八年;姐姐生有腿疾,行动不便,待字闺无人提亲。一家人皆指望着我在宫恩宠有加c出人头地,到时将父亲调回京城,任个闲职,性命无虞;升了哥哥的官职光耀门楣;京年少巴结着孟家shàng én求亲络绎不绝。如此用心,如何是咎由自取。” “我不求孟家煊赫如赵氏,只想给他们挣个好前程,哪里做错了?”孟贵人潸然泪下,掩着面,泣声说着。 谁愿意漫漫一生仰首盼着君王的恩宠,谁愿意大好年华在深宫算计着度日,谁不是伤痕累累强颜欢笑? 苏鸢心唏嘘,默然坐着。良久,轻叹一声,“孟贵人有话不妨直说。”孟贵人方才说的话她深信不疑,可是何居心就得再掂量掂量了,她才不信孟贵人特意请了她来一诉衷情。 孟贵人抬,面上泪痕交错,只眸底冷峻万分。她起身在苏鸢面前跪下,沉声道:“孟瑜先前与娘娘存有嫌隙,使计陷害c出言奚落,在此向娘娘赔个不是,万望娘娘日后执掌凤印时高抬贵,放孟瑜一马。” 苏鸢浅笑,“执掌凤印?苏鸢身居嫔位,而且不得陛下欢心,万万没有如此本事,孟贵人还是去跪沐妃娘娘得好。”太后许她协理六宫之权,一旁观望的孟贵人立马过来示好,就是怕她协私报复。宫里沐妃瑾嫔不睦,针锋相对,成王败寇,此时站好队就显得犹为重要。 苏鸢看着孟贵人低眉顺眼的模样心底又是不屑,她先前还真是高估她了,还道她有了分气节,原来那股子见风使舵c趋炎附势的劲儿是生在骨头里了,禁一辈子的足都剔不掉。 孟贵人瞧出苏鸢眼底的轻蔑之意,咬了咬下唇,道:“沐妃恃宠而骄c目无人,眼界短浅今日之事足见,如何敌得过娘娘智计?” 苏鸢漠然看着她,“本宫若是衔恨报复何须等到执掌凤印,年前便教你死无葬身之地了。”孟贵人一定也去明粹宫献过殷勤了,八成是今日见沐凝兮惹怒了太后才临阵倒戈。 孟贵人抬首怔忡看着苏鸢,良久方躬身叩首,声音贴着地砖传出来,沾了凉意,有些发颤,“多谢娘娘。” “你在宫安分守己着些。”苏鸢居高临下地俯瞰孟贵人,说罢就起身离去。 孟贵人看着苏鸢的裙角飘过门槛远去,愣愣坐倒在地上。她知道苏鸢看不上她,沐凝兮也瞧不起她,都觉着她曲意逢迎,没有气节,她亦想如韩妃一般与世无争,可她肩上是满门的兴衰荣辱,哪能由她。她若是有赵佩弦的家世,有苏鸢的才貌又何须如此轻贱自己!又何必被赵太后捏在掌心,做她的刀! 苏鸢,你凭什么永远居高临下地看着旁人,永远道貌岸然地念着江山社稷。帝王恩宠不在意,位分富贵不在意,凭什么你不在意的我却拼死都得不到,反要跪在你脚边等着施舍,凭什么? 死死攥着的拳恨恨砸在地上,腕上的翠玉镯子磕在地上碎得不成样子。 苏鸢往素眠轩走着,画棠在一侧不满地说着,“孟贵人这样见风使舵的小人,保不齐什么时候又给娘娘下绊子,娘娘何必同她徒费口舌?” 沿路的梨树已现了零星的皎白的梨花,染了整个冬日的清雪,绽在月树枝上,煞是好看。 苏鸢望着树上的梨花,轻叹一声,“性子谄媚刁钻了些,也是可怜人。” 画棠抿着嘴笑,“娘娘心善,就是见不得旁人的伤心事。” 心善。苏鸢唇角轻轻一勾,右指尖轻抚过掌心常年执刀磨出的老茧。 下载免费阅读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六章 白首不相离 () 刚迈进素眠轩的门,御前侍奉的孙蕴典撂下茶杯,笑眯眯地上前来行礼,扎个千儿,“奴才给娘娘请安。” 苏鸢微微一笑,“适才去承乾宫说了一阵子话,教孙公公久等了。” “娘娘快别这么说,能来素眠轩办差是奴才的福分,御前其他人求都求不来呢。”孙蕴典不着痕迹地拍着马屁。阖宫都以为瑾嫔被皇帝不冷不热地晾在了素眠轩,再无翻身之日,只他晓得皇帝有多看重眼前这位主,隔差五地偷偷打发他来送东西,上心得很。 画棠笑问:“陛下今日教公公送了什么东西来?” 孙蕴典这才自袖摸出一只檀香木雕小盒子来,恭恭敬敬地递上去。 苏鸢接过来掀开,是一支白玉兰花簪子,躺在大红的锦缎上,愈发白璧无瑕,精妙绝伦。她捏起簪子对着日光看着,一行字“白首不相离”跃然眼前。 孙蕴典在一侧尖声细气地说着,“这字是陛下亲自刻上去的,玉簪娇贵,费了不少功夫。”抬眸觑着苏鸢的神色。 苏鸢将那簪子搁回锦盒,随递给画棠,淡声说着,“陛下有心了。” 孙蕴典讪笑着,“东西送到了,奴才也该回去缴旨了。”心底却想着这瑾嫔娘娘变脸跟翻书似的,两句话的功夫就不见了笑意。 “劳烦公公了,画棠去送送公公。”声音冷淡。 “不敢劳动画棠姑娘,奴才自己走便是。”孙蕴典说罢,躬身退下。 白首不相离,方才韩妃也同她说白首不相离。卓君和司马相如两情相悦,尚有卓君一首“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的《白头吟》,她爱都未曾爱过安凌陌,何来的白首不相离? 荒谬。苏鸢心浮气躁地走至书案前,铺开衍波笺,压上田黄石镇纸,提笔落字,是稼轩的《破阵子》。 画棠安置好那锦盒,兴高采烈地过来研墨,欢欣道:“白首不相离,多好的意头,陛下真是真心喜欢娘娘。” 苏鸢紧皱着眉,头也不抬地轻声反问:“真心?”一支象牙紫毫笔未曾停下。 他是真心,她却是假意。 画棠微怔一瞬,含笑道:“自然是真心,陛下费尽心思地保全娘娘,又怕内务府刁难,日日偷偷送东西过来,这份心意哪是其他妃嫔能够得上的?奴婢们看得清楚,只娘娘——”一句话戛然而止。 “身在福不知福。”苏鸢接口道,笔尖顿住,抬眸含笑看着一脸窘迫的画棠。 画棠慌忙蹲身告罪,“奴婢失言,娘娘恕罪。” 苏鸢摆摆,心烦意乱地说道:“教内务府给承乾宫换张新桌子,拜高踩低也该有个度,好歹是主子娘娘,吃穿用度还不及臣子家眷,成什么样子!”真有协理六宫的气势。 画棠轻声应一句,“奴婢这便去。”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本该是一阙铁马金戈c凛然肃杀的《破阵子》,只写到了“五十弦翻塞外声”一句,后头只跟了一个“白”,白首不相离的“白”字。苏鸢见着愈发的浮躁,恨恨将笔撂在案上。 黛兰捧了彩锦如意六角盒子疾步往咸福宫走着,春光正好,沿路尽是花团锦簇,偏偏教迎面走来的人煞了风景。 是阮轻痕,挺拔如松的身子,摇了折扇翩然走来,眼底是月春风,笑意融人。杏花吹满头,他是陌上公子,足风流。 躲是躲不开了,黛兰垂首避在甬道边上,福身等着阮大人过去。 阮轻痕利用她陷害苏鸢的事儿是始终是心头的刺,不经意碰着都疼得皱眉,再看潇洒俊逸的阮轻痕,只恨自己当初怎么就色迷心窍,被他唇角一勾就勾了魂儿去。 黛兰一个劲儿地往后缩,仿佛生怕碰着阮轻痕的衣角一般。缩着缩着身子一个趔趄,不由自主地往后仰去,怀的盒子摔了出去,眼睛都看得到方才背对着的重檐小亭子了,身后是一丛棣棠花,开得正艳,教她这么人仰马翻地一砸怕是不能看了。 黛兰不由地阖目,再一睁眼,接着她的不是棣棠花丛,是笑意盈盈的阮轻痕,轻声说着,“小心些。 黛兰一愣神,慌忙挣开,一个福身,静默了许久方低声道:“多谢阮大人。” 阮轻痕含笑启唇,“黛兰姑娘,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黛兰低着头不言声,心里一团乱麻一样,她恨他,她应该是恨他的,欺骗,利用,一颗真心被伤得体无完肤,可看着他眉眼含笑,依旧是心慌意乱,当真是鬼迷心窍了。 阮轻痕面上笑意不减,接着问道:“姑娘这是往哪儿去,步履匆匆的?” “娘娘差奴婢往咸福宫送些燕窝过去。”头要低到怀里,看都不抬头看一眼风雅俊逸的阮大人。 阮轻痕挑着眉“哦”了一声,似是有些不满一样,“太后教我过去瞧病,不打扰姑娘了。”目光越过黛兰,踩着一双皂靴走远了。 黛兰有些怅然若失地松了口气,拾起那彩锦如意六角盒子,揭开来看了看,里头的血燕完好无损,抱在怀里提步往咸福宫走去。五六步的距离,脚步渐渐顿住,终是回首望向甬道那头身着绯色公服的阮轻痕,衣袖抚过晚风,风亦流连缱绻。 天边的白云细细烫了金边,都及不上他一笑好看。 阮轻痕接过,又是含笑颔首道谢:“姑娘好意,在下日后一定谢过,”又抬眼望了望天色,“天色不早了,姑娘还是早些回去吧,若是宫门下钥就麻烦了。” 黛兰心不舍,道:“黛兰既是来迎大人出狱的,理应是目送大人离去。” 阮轻痕似是轻叹一声,“好,那便不耽搁姑娘了。”说罢便向一旁走去。 大理寺府衙门前早候了一辆马车,旁边站着两个女子,应该都是阮轻痕府上侍婢。一着绿衫,容貌秀丽;一着白衣,面上带了iàn ju,看不见神情,怀抱着一柄剑。 下载免费阅读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七章 香絮 () 素眠轩的那株银杏树,正当春日,叶子青翠欲滴,筛落了一地斑驳的光影。 树下,苏鸢在一把黄花梨透雕鸾纹玫瑰椅上端坐着,冷眼看着跪在面前轻声抽泣的宫女,“你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的话,奴婢名唤香絮。”那宫女听着苏鸢问话,胡乱卷起袖子拭了拭泪。 “什么时候入的宫?在哪儿当差?” “奴婢景宁十年初秋入的宫,一直在慈宁宫侍奉,沐妃娘娘入宫后就被拨到了明粹宫当差了。” 苏鸢右有意无意地转着左腕上的蓝宝石祥云纹饰镯子,冷声道:“进宫也有些年头了,在太后身边侍奉过就更该稳成持重,怎的还如此不懂规矩!”昨夜一个宫女在听月湖畔的假山旁烧纸,教内务府的人撞见了,天刚明就直接送到了素眠轩。 宫烧纸是大忌,苏鸢掌管六宫大小事务,此事如何发落,内务府都等着瑾嫔娘娘的一句话。 香絮又轻声啜泣起来,“娘娘恕罪。昨日是家母忌日,奴婢心悲痛,只是想祭奠家母,聊表哀思,别无他意。” 苏鸢看了她片刻,声音缓和了分:“规矩就是规矩,不容情的。” 正说着,杜施敏赶来了,一踏进素眠轩先是狠狠剜一眼跪着的香絮,接着笑嘻嘻地到苏鸢跟前扎个千儿,“奴才给娘娘请安。” “公公不必多礼,起来说话吧。” 杜施敏依言起身,瞥一眼香絮,转头对苏鸢道:“娘娘不必听他们在这儿哭天喊地地卖可怜,宫私自烧纸的哪个不是家里死了人的,每年都能抓着几个,”宫的内侍数他嗓音尖细,低声说着话,调子却拔了老高,“娘娘也无须同她费这口舌,直接架到慎刑司去,二十板子打下去也就是了,历来都是这么处置的。都是些贱骨头,不打不老实的。” 香絮在一旁听得真切,被吓得不轻,连哭都顾不上了,愣愣看着苏鸢。 画棠在旁边冷笑,“慎刑司的板子可毒得很,一板子下去都得皮开肉绽,二十板子只怕人就要废了。” 杜施敏心底不悦,顾着苏鸢的面子依旧赔笑道:“画棠姑娘说笑了,慎刑司的人下都是有轻重的,至多修养个十天半个月就能痊愈了。以前犯事儿的宫女内侍不照旧在当差么?” “那便交由公公发落了,带去慎刑司领过板子就送回明粹宫吧。”苏鸢起身,淡淡说着。 柴魁义躬身应一声,回首着身后的两名内侍拽了香絮起来。 “放肆!”沐凝兮刚走至宫门口便一声怒喝,疾步走上前来,发间的金钗步摇被晃得摇摆不定,“本宫倒要看看哪个不长眼的敢动明粹宫的人。”话是冲杜施敏说的,眼刀子却横向苏鸢。 “娘娘宫的婢女私下烧纸,无视宫规,受罚是应当的。”苏鸢漠然说着话,不愠不火,静静看着沐凝兮一张美艳绝伦的面庞。 沐凝兮忽地轻声笑了,方才的怒气杳无踪迹,装模作样地说道:“原是如此,都怪凝兮一时莽撞误解了姐姐。只是既然是明粹宫的事儿,就不必劳动姐姐了,还是由凝兮带回去发落的好。” “苏鸢受太后之命掌管六宫事务,赏罚宫人是分内之事,娘娘平日调教宫婢理所当然,只是今日出了这样的事,娘娘若要将人带回去发落,”苏鸢声音一顿,目光如炬地盯着沐凝兮,“实在是越俎代庖。” “你”沐凝兮一时气结,无言以对,恨恨看着苏鸢。 杜施敏在一旁左右为难,一面是圣眷隆宠的沐妃,一个是掌理六宫的瑾嫔,得罪谁都不是。 沐凝兮说不过苏鸢,就去威胁杜施敏,“今日谁敢带走这宫婢,便是打本宫的脸,本宫定要他吃不了兜着走!”泼皮无赖一般的行径,也着实把杜施敏给唬着了。 杜施敏犹疑地望向苏鸢,“娘娘,这” 苏鸢声音依旧淡漠,却一语捏在杜施敏寸上,“本宫还道公公一贯刚正不阿,今日举止却实在令人失望,不知教太后知晓了,内务府总管的位置还坐不坐得稳。” 杜施敏闻言暗暗咬牙,掂量一番,扬声吩咐着:“把人带去慎刑司。”一面是太后,一面是皇帝,孰高孰低,已见分晓。 内务府的人架着依旧哭喊求饶的香絮出了素眠轩,沐凝兮跺脚,恨恨斥一句“狗奴才”。 苏鸢浅笑,“娘娘宫的人触犯宫规,娘娘自然有御下不严的罪责,还是主动去向陛下请罪的好。” 沐凝兮冷哼,瞪苏鸢一眼,愤然回身离去。 画棠看着沐凝兮狼狈的背影道:“沐妃恃宠而骄c目无人,对下的人却颇为照顾。” “她是为达目的不择段的人,哪里在乎下人的死活,若是内务府直接将人提走,她问都不见得问一句的,今日是特意来刁难我的。”苏鸢缓步往殿内走着。若论不择段,沐凝兮倒是和祁皓相配得很。 素眠轩今日热闹得很,刚送走了沐凝兮和杜施敏,柴魁义就来了,到殿内行过礼,苏鸢赐了座。 看着柴魁义面上谄媚的笑意,苏鸢心微哂,先前他盗窃广储司从牟利的事往刘贵金身上推个干干净净,只她一清二楚,这么大一个把柄捏在里,自此柴魁义对她比对太后都恭谨分。 苏鸢含笑问:“柴公公事务繁忙,请都请不来的大红人,今日屈尊,可是太后有慈谕?” 柴魁义怪声怪气地“哎呦”一声,“娘娘可冤煞奴才了,但凡是您的差遣,奴才赴汤蹈火都不带眨眼的,哪里敢怠慢。只是琐事多,实在脱不开身,不然一定时常来娘娘跟前侍候。” 苏鸢微微一笑,“说正事儿吧。” 柴魁义笑说:“奴才来传太后口谕,请娘娘去咸福宫一趟。” “太后在咸福宫?”苏鸢讶异,韩妃一向淡泊,太后也不在意她,再加上这几年身子不好,就不常在宫走动了,今日怎么去了咸福宫了? 柴魁义说道:“韩妃娘娘有了身孕,一个月了,太后知道高兴得很,亲自去咸福宫看望。” 下载免费阅读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八章 身孕 () 苏鸢忽地就忆起在御花园放着风筝的女子,天真烂漫,明眸善睐,正是大燕景宁朝的昭华公主安明月,其生母正是韩慕清。 前世景宁十五年昭华公主降世不久,韩慕清便撒人寰,安凌陌子嗣淡薄,只此一女,奉若掌上明珠。 此世人事多变,后宫多了沐凝兮c赵佩弦,前朝多了阮轻痕,时局扑朔迷离,异于前世,苏鸢亦得一步一步小心经营。只是韩慕清怀有身孕一事却不曾因这错综复杂的局势改变。 咸福宫内,韩妃躺在一张紫檀荷花纹床上,床边是坐在红木嵌螺繥大理石扶椅上的赵太后,面带笑意地同韩妃说着话,精神头比原先好了许多。 苏鸢低眸上前行礼,“参见太后c韩妃娘娘。” 赵太后含笑道:“快起来,近前坐着。” 苏鸢捡了床畔的一个绣墩坐好,含笑望着韩妃轻声道:“恭贺韩妃娘娘吉梦征兰。”前些日子便见韩妃恹恹不振的,还道是生病了,原来是这么个缘由。 “多谢。”韩慕清笑得有些勉强,只碍着太后在跟前,强作欢颜。 赵太后却是欢喜得很,“程太医风风火火地来了慈宁宫,说韩妃已有一个月的身孕,哀家当真欣喜得很,这可是宫里天大的喜事。敬事房的记档也翻过了,今儿是十五,韩妃上次侍寝正是上月十五,可不是一个月么?” 韩妃看着太后,笑得嫣然,“臣妾进宫没有孟贵人早,也不及沐妃得宠,资质鲁钝,幸得上天垂怜,教臣妾最先怀有孩子。”心底明明是黯然伤神,在太后跟前也得作出副欢天喜地的模样来,一刹的念头都不敢往柳靖离身上落,唯恐心口的悲凉漫起,这一派笑靥如花也便尽数凋落。 赵太后渐渐敛起了笑意,“皇帝多年无嗣,朝大臣难免生出别的想头来,各个皇室宗亲那儿都没少走动,这两年荆州的邵陵王也不安分,”声音陡地提高,吓了韩妃一跳,“不学无术的废材,也奢望着有一日能爬上皇位。” 邵陵王安良甫,先帝皇长孙,深得先帝宠爱,年纪轻轻便封了王,论辈分须得喊安凌陌一声叔叔。安凌陌的兄弟都死绝了,加之没有皇嗣克成大统,有朝一日皇位落到他身上也不是没有可能。 恰恰这般似是而非c若隐若现的可能最是撩人,撩拨得庸碌无能如他安良甫也起了君临天下的贪念。 “你这一胎怀得及时,断了那些心猿意马之人的念头。若是诞下皇子,日后克成大统,你便是贵不可言的皇太后。”赵太后盯着韩妃一字一句道,她临朝称制十多年,比谁都知晓这是多大的权势与尊荣。 于韩慕清却是牢笼重枷,她闻言愣了一瞬。苏鸢看得分明,生怕太后觉出异样,忙递了个眼色过去。 韩妃醒过神来,面上堆起分赧然,“臣妾愚笨卑微c才识浅薄,皇长子身份尊贵,如何肯托生到臣妾腹?” 赵太后一怔,旋即浅笑,“你一贯谦逊,不肯出风头。公主也无妨,皇帝必然一样的欢喜,一定要晋你的位分的。”苏鸢抬轻轻理了理鬓发,这话说得不差,昭华公主降世安凌陌的确欢喜的很,只是韩妃殁得突然,还未来得及晋位分,只在死后被追谥为皇贵妃。 韩妃眉眼低垂,“为大燕绵延子嗣是臣妾本分,不敢居功。” 嫔位也好,妃位也罢,说穿了都不过是帝王家绵延子嗣的工具罢了,金玉富贵多得是人歆羡,却偏偏是她,生生葬送了一世的喜乐。 赵太后满意点点头,却是对苏鸢道:“哀家今日叫了你过来,就是嘱托你好好照看韩妃腹胎儿,宫里头可不安宁。” 说的是明粹宫宠冠六宫的那位,哪儿能看着韩妃安安稳稳地产下孩子。 苏鸢沉声道:“太后放心,臣妾定当不遗余力。” “你素来稳重缜密,又和韩妃情同姐妹,必然尽心尽力,哀家本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沐氏刁钻狠辣,指不定使出什么毒计来,这才忍不住多叮嘱你几句。”赵太后看着苏鸢面色凝重,眉心攒了结。 “臣妾定当事事小心。” 说话的空当,柴魁义躬身到太后跟前,轻声说道:“太后,午时了,是时候用药了,您看” 赵太后抬头看一眼窗外,笑着说:“教你这么一提,哀家头还真有些痛了。阮大人这药也是神得很,服下之后疼痛立消,真是片刻都离不得了。” “起驾回宫吧。”缓缓站起身子,柴魁义慌忙到跟前扶着,赵太后回首对韩妃柔声道:“你只安心养胎便是,旁的事情无须多想。” “是”,韩妃轻声应一句,正欲起身行礼便被太后止住,“好生躺着,今后莫要拘泥于这些繁缛节。” 韩慕清只得依言躺下,苏鸢却不敢怠慢,福身道:“恭送太后。” 目送着太后的身影出了咸福宫,苏鸢方起身对韩妃道:“姐姐千万要保重身体,吃穿用度都要百般小心,尤其是明粹宫送来的东西——” 说着不由顿住,凝望了韩妃半晌,“不可不妨呐。” 韩慕清轻抚着腹部,怅然道:“他只道我被带回了京城,却如何都想不到我已嫁作人妇,怀有身孕,怕是要教他空等我一生了。” 有侍女端了沉香木托盘进来,是一碗冰糖燕窝羹,苏鸢亲自端起来舀了一小勺递至韩妃唇边,韩妃就着小勺喝下,抬眸可怜兮兮地看着苏鸢。 苏鸢搁下小碗轻叹一声,低声道:“不该念着的人的不要念着,伤了自己不说,还拖累了孩子。” 看着韩妃泫然欲泣的神情,苏鸢心底亦有些难过,“姐姐是这孩子的亲娘,至亲至近的人,姐姐现今如此消沉,要这还未降生的孩子以后在宫如何存活。”前世韩慕清诞下孩子不久就殁了,天意也好人为也罢,一抔黄土也便万事成空了。今生她必要好好守着韩妃,妖魔鬼怪皆不得近身。 韩妃望着苏鸢眼底的关切心头一暖,拍拍苏鸢的背,嘴角浅浅一勾,“我知道的,放心吧。” 下载免费阅读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九章 别样情愫 () 安凌陌来了,眉眼沉静,眸子是波澜不惊的寒潭,尽是天子的威严冷冽。 苏鸢回眸望向他,天子眼底的寒潭便有风乍起,皱出涟漪来。 苏鸢福身道:“臣妾告退。”连多一句寒暄的话都没有,她一副锦心绣口一见着安凌陌就丢到了九霄云外,一昧想着要躲,躲到他看不见她。 也不等安凌陌应声,苏鸢已垂首退出咸福宫,一路趋步,转过宫门才放缓了步子,松了口气。 这才回首嘱咐画棠,“去知会咸福宫的掌事内侍一声,凡是明粹宫送来的东西都得再查验,沐妃来探望也只说韩妃身子不适,回绝了就是。” “玉竹去太医院和程太医说一声,教他每日早晚都来请一次脉,韩妃和腹胎儿出不得一点差池。”本来方才在咸福宫内就要吩咐的,安凌陌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便觉芒刺在背,全都忘了个干净。 画棠掩唇轻笑,“娘娘掌理六宫近年了,什么样的场面应付不了,陛下遇刺那回万分凶险都教娘娘化解了,偏生一到陛下跟前就足无措了。” 苏鸢仰首望着远天,良久,有些颓然地喃喃:“对啊,怎么遇着他就足无措了?”江湖的血雨腥风c深宫的尔虞我诈,她什么不曾见过,向来都是游刃有余。纵是在恨之入骨的祁皓跟前也未曾失了分寸,唯独一见着安凌陌就像是撞见了猫的耗子一般,没出息的很。 玉竹轻声唤着,“娘娘?” 苏鸢自言自语:“以后能躲着还是躲着。”面带毅然,提步便走,画棠玉竹不明所以,慌忙跟了上去。 明粹宫。 挨过二十板子,好好的人也只剩半条命了。香絮是教人架回明粹宫的,被丢在沐凝兮跟前的地上,气息奄奄地说着话。 “奴婢触犯宫规,已领过杖刑了,恳请娘娘开恩,饶过奴婢吧。”沐妃的脾性不好,对待宫下人更是严苛,只怕不肯轻易饶过她。 果然,紫檀椅上坐着的人冷哼一声,“不知死活的贱婢,丢了明粹宫的人不说,还教本宫在苏鸢跟前落了下风。” 香絮急声道:“奴婢知错了。”从腰后至大腿的皮肉都破开了,衣裳被渗出来的血洇湿,微微一动便触及血肉模糊的伤口,疼得香絮脸色煞白,声音也是飘着的,没个着落。 沐凝兮听着皱眉,送至唇边的一盏热茶转个弯儿泼了出去,浇到了香絮面门上。 茶是刚沏的热茶,香絮捂着脸哀叫,一旁的内侍听着心底发怵。 沐凝兮仍旧不解气,眼刀子横过去,恨不得将地上趴着的人戳成筛子,“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滚!” 喝得两旁的内侍一个激灵,慌忙架起香絮匆匆退下去,险些撞上趋步进来的明粹宫掌事宫女紫蝶。 紫蝶皱着眉,在沐凝兮跟前福身,低声道:“娘娘,刚得的消息,韩妃已怀有一个月的身孕。” 沐凝兮皱眉沉吟了半晌,冷笑道:“平日里装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淡泊模样,背地里却打着狐媚惑主的好算盘。” 紫蝶上前一步,面带忧色,“太后和瑾嫔都去看过了,连陛下都在咸福宫坐了好一阵子呢,如今阖宫上下都围着她韩慕清转了。”各宫妃子明争暗斗,素来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主子受宠,底下人也高人一等。 “陛下子嗣艰难,赵太后可是愁得夜不能寐,若她韩慕清腹的是男孩儿,日后登基为帝也未可知,自然百般捧着。”沐凝兮有些坐累了,起身在屋子里踱步,“韩妃又与苏鸢交好,照这势头,今后宫里怕是没有本宫的容身之处了。” 沐凝兮说的云淡风轻,紫蝶听来却焦虑不安,斟酌了半晌,语气泛狠,“娘娘,不若奴婢去宫外头找些堕胎的药来?” 沐凝兮闻言蹙眉,“苏鸢和那老妇百般提防着本宫,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明粹宫,如今韩慕清掉根头发都要疑到本宫身上来,你还巴巴地去予人口实,想给本宫引火上身吗?”面色阴沉,声音亦冷凝。 “奴婢愚钝,娘娘远见卓识,奴婢佩服。”紫蝶慌声道,瞥见沐凝兮面色稍霁含笑说:“娘娘也无须多虑,陛下宠爱娘娘无以复加,纵是瑾嫔也不敢刁难娘娘的。” 沐凝兮哼笑,最奸滑的人就是安凌陌了,千宠爱在一身都是做给旁人看的,他对她压根儿没有一分真心,夜夜歇在明粹宫,同榻而眠却碰都不愿碰她。 抬眸看看天色,日头已往西面偏了,“备辇,去紫辰殿。” 安凌陌与她不过逢场作戏,作戏便作戏,宫里的人眼珠子转得比谁都快,他肯陪她作戏,就有的是人巴结她,前朝识时务的人也须得敬她分。 杉木步辇做得精致,涂了朱红的漆,就着夕阳余晖看熠熠生辉,精美绝伦。 步辇上的沐凝兮怡然摇着黑绸绣花蝶竹柄团扇,迎面遇上了杜施敏,步辇轻轻停住。 杜施敏规规矩矩地请个安,“参见沐妃娘娘。”面上永远是一副谄媚的笑意。 沐凝兮眯着眼看了他片刻,似笑非笑地说道:“杜公公是总管内务府的大忙人,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今个儿却巧得很,早晨刚在素眠轩见过公公,晚上就又遇着了。” “娘娘说笑了,奴才是特意去给娘娘请罪的,不成想在半道就遇上了娘娘。” 沐凝兮故作讶异,扬着声调问:“杜公公何罪之有?” “今早在素眠轩的事儿,奴才实在是为难,不得已才得罪了娘娘。”腰板躬成了一张弓,抬首依旧是满面笑容。 沐凝兮捏着那柄团扇,细细端详着扇面上的图样。 静了半晌,杜施敏接着道:“奴才坐在这内务府总管的位置上也是身不由己,多少人盯着呢,出一点差池就得被人拽到十八层地狱里,实在不轻松。”索性诉起苦来,“奴才私心是向着娘娘的,只是苦于不能侍奉娘娘左右,否则在明粹宫做个挑水烧火的小内侍都心甘情愿。” 人若是厚颜无耻起来,什么样的话都说得出口,杜施敏是两头都不愿得罪,刚杖责了她的人就跑到她跟前来献殷勤。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章 金雕玉砌的坤极宫 () 晚风带了凉意,自沐凝兮鬓边抚过,她俯眼看着杜施敏,“公公若只晓得挑水烧火,本宫也不在这儿同你费唇舌了。” 杜施敏嘿嘿地轻笑,“娘娘说得是,奴才为娘娘鞍前马后,万死不辞。只盼留在内务府能为娘娘效犬马之劳。” 誓死效力很好,心二意也无所谓,阮轻痕同她说过,宫里最多的就是杜施敏这样见风使舵c投取巧的小人。小人图利,最好驾驭,只要利益给得够高,也是“赤胆忠心”的烈士,强过那些顽固不化的君子百倍。 沐凝兮笑开来,眼波一转,不可方物,“公公言重了,今后要仰仗公公的地方定然少不了。”侧首吩咐抬步辇的宫人继续往前走。 杜施敏知晓自己马屁拍对了地方,连忙笑嘻嘻地跟了上去,“娘娘这是往紫辰殿去?” 暮色苍茫,半壁天都是暗红颓靡的晚霞,两排砌得齐整巍峨的朱红宫墙仿佛直延到了天边,上头的琉璃瓦堪堪贴着了云霞,流光溢彩,要较个高下。 “韩妃怀有身孕的事儿,内务府想必知晓了吧?” 沐凝兮淡淡问着,问得杜施敏心头咯噔一声,小心答道:“韩妃娘娘怀有身孕,吃穿用度自然得较旁人精细些,瑾嫔娘娘今日特意遣人来吩咐过,奴才也是那时知晓的。” 沐凝兮瞥一眼惴惴不安的杜施敏,冷哼一声,“皇嗣干系重大,安心当你的差就是。”杜施敏怕的是自己教他去谋害皇嗣,一旦事情败露就是人头落地的大罪。 人多嘴杂,她也不便说穿,冷冷看杜施敏一眼。 “多谢娘娘体恤。”杜施敏松了口气,抬拭着额上的汗。 往前走着,是一处气势恢宏的院落,隔了宫墙都望得见里头黄琉璃瓦重檐歇山顶的大殿,沐凝兮看着宫门上悬着的匾额,遒劲有力的“坤极宫”个烫金大字。 大燕唯有皇后方可住的坤极宫,宫妃嫔趋之若鹜的坤极宫,自安凌陌御极便荒废下来,一空就是十五年,那方凤印也十五年未见天日。多少女子斗了一生求的就是入主宫c母仪天下,安凌陌却迟迟不立后,可惜了这一派金碧辉煌了。 步辇知地停住,杜施敏惋惜道:“金雕玉砌的坤极宫,就这么荒着,着实可惜。年前瑾嫔娘娘刚入宫陛下还特意翻修过,如今又空着了。” 沐凝兮轻吸一口气,目光幽深,“公公说的是,大燕泱泱大国,后位多年悬空实在不成样子。” 紫辰殿宫门口,沐凝兮的步辇落下,有宫人将步辇一头按下,紫蝶扶了自家主子起身进了宫内。 一眼就瞧见了孟贵人,等在殿门口已不知有多久了,粉色大袖对襟罗纱衫罩在身上,衬得佳人纤弱,乌发上簪一支白银卷须红宝石簪子,一对东珠木兰纹耳坠垂在小巧的下巴边,妆容清丽——是精心打扮过的。 奈何殿内的人看都不看一眼。 沐凝兮笑吟吟地走上前,假意问道:“姐姐也是来见的陛下的?怎么不进去?” 孟贵人刚福过身,闻言面上一阵尴尬,勉力牵起笑意,“嫔妾熬了红枣雪蛤汤给陛下送来,”掀起眼帘望一眼灯火通明的大殿,心底微叹,“陛下忙于政务,嫔妾多等阵子不碍事的。”李愿已通传过遍了,安凌陌依旧不肯见她,只说是忙于政务。 “早春夜里仍有寒意,姐姐穿得单薄,这样等下去怕是要受冻,”沐凝兮眼睛觑向孟贵人身后宫婢提着的食盒,“不如姐姐先回去,这红枣雪蛤汤放凉了也可惜,平白浪费了姐姐一番心思,还是由èi èi来转交吧。” 沐凝兮含笑说罢,紫蝶已上前去夺那小宫娥的食盒,小宫娥不肯松,暗暗较着劲。 孟瑜一紧,指甲掐在掌心,面上却不咸不淡的,福身恭谨地说道:“有劳娘娘了。”折身便往宫外走去,那小宫娥慌忙松了跟上去。 “姐姐慢走。”沐凝兮看着孟贵人的目光一点点冷下来,以她孟瑜的家世门第c样貌学识也妄图争宠,痴心妄想。前些日子还来明粹宫大献殷勤,转眼就巴结到了苏鸢那儿,阿谀谄媚的人她见过不少,可孟贵人这么个昨日百般谄媚今日便倒戈的的性子却实在令人生厌。 沐凝兮迈入殿内,安凌陌正聚精会神地伏案看着奏章,心底不由地蔑笑,连拨款赈灾这样的小事都作不得主的傀儡皇帝,还勤勉个什么劲儿?大权尽在赵太后握着,他宵衣旰食地处理政务,依旧是事事不能决断。 沐凝兮将食盒的红枣雪蛤汤端至案上,柔声道:“陛下歇会儿再看吧,臣妾亲自熬了红枣雪蛤汤,趁热喝。” 安凌陌抬眸看她一眼,勾唇一笑,将盛汤小碗的小勺取出搁在一旁,端起小碗一口饮下,“爱妃有心了。” 沐凝兮莞尔一笑,“这是臣妾分内之事,陛下如此说,倒教臣妾惶恐。”坐过安凌陌身旁,抱着他的胳膊。 安凌陌往窗外望一眼,“孟贵人还在外头么?” “外头冷,臣妾怕孟姐姐冻着,又怕耽搁了陛下正事,已打发姐姐回去了,”沐凝兮说着埋首在安凌陌怀里,带了醋意说,“陛下不怪臣妾坏了陛下同佳人相会吧?” “朕有你便足够了。”安凌陌亦拥住怀人,声音飘渺得自己都听不真切,目光空洞茫然没个落处。 沐凝兮浅笑,轻轻推开安凌陌,“臣妾今日来是向陛下请罪的,臣妾宫的宫女香絮私下在宫烧纸,触犯宫规,臣妾有御下不严之责,还请陛下责罚。” 安凌陌抬抚上她面颊,“是底下人不懂事,怎么能怪你呢?发落了那犯事宫女也就是了。” “臣妾知晓陛下疼惜臣妾,只是苏姐姐教臣妾来向陛下请罪,苏姐姐掌理六宫,陛下若为臣妾坏了规矩,只怕苏姐姐面上不好看。”一口一个苏姐姐,叫得万分亲昵,旁人见了真道是姊妹情深呢。 安凌陌又回身去看奏章,淡然道:“不必理她。”却轻轻蹙了眉,长睫微颤。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一章 后位 () “臣妾今日路过坤极宫了。”沐凝兮摘下案上的琉璃灯罩,执起小剪刀剪了剪灯芯。 安凌陌身子一顿,听得沐凝兮轻声说着,“望见里头砖缝都生了野草了,有些荒凉,内务府的杜施敏也在场,亦是好一阵唏嘘呢。” 沐凝兮起身跪坐在案前,左笼起右的衣袖,右纤纤玉指轻研着墨。 “空楼月惨凄,古殿风萧飒。到底不该是天家气象,臣民也免不得议论纷纷,坤极宫也该有位主子了,”沐凝兮抬眸看向安凌陌,盈盈一笑,“陛下说呢?” 安凌陌望了沐凝兮片刻,眸底溢出笑意来,“朕早有此意,尽望后宫,唯有爱妃可执掌凤印c母仪天下,”忽地眸光一转,有些气恼地说道:“只是朕一提此事,朝那帮顽固不化的老东西就百般反对,说辞诹了一套又一套,烦人得很。” 屋外夜色沉沉,月华清冷,遇着紫辰殿的灯火葳蕤也一点点融开来。 沐凝兮受宠若惊地叩首,“臣妾才德浅薄,一不能襄助陛下,二不能绵延子嗣,万万不敢心存非分之想。” 安凌陌垂眸看着伏跪在面前的人,云鬟上斜簪了一支镂空点翠凤头步摇,一袭月蓝藻纹绣裙愈发衬得佳人肌肤胜雪,一截修长的玉颈露出,安凌陌冷眼看着,只恨不得一把掐断。 话至唇边,却是情意绵绵,“爱妃过谦了,爱妃才识品行朕是清楚的,世无其二。况且朕选立皇后,必是朕倾心所爱之人,无关其他。”安凌陌伸扶沐凝兮起身。 倾心所爱,无关其他。蓦地就想起今日在咸福宫落荒而逃的苏鸢,还从未见她那般仓皇过,心底莞尔,眉梢也扬起笑意。 沐凝兮触到安凌陌的掌心,娥眉微蹙,翻过来细细看去,指尖都是细细的伤口,伤口窄浅,似是利器的划痕,“陛下上几时多了这么些伤口?底下的奴才也太大意了,非得扔进慎刑司叫他们长长记性不可。” 安凌陌不动声色地抽出来笼回袖,淡声道:“不碍事,莫要为难他们了。” 沐凝兮怔然,咬唇静默,晚风拍在窗棂上,案上的烛火闻声晃了晃。 “陛下仁义宽厚,对待宫人如此,对待臣子亦是如此。朝不少老臣也是见陛下宽仁才愈发放肆的,”沐凝兮语音轻柔,眸的冷意却森然,“选立皇后是陛下家事,臣子本不该干涉的,那帮老臣如此作为,怕是难脱胁迫天子的嫌疑。” 字字诛心,也不知胁迫天子的是谁。 安凌陌沉吟半晌,“爱妃所言甚是,只是朝老臣大都有功于社稷,罢黜不得,容朕慢慢周旋,有朝一日定然册封爱妃为后。” “臣妾谢过陛下,其实,”沐凝兮巧笑倩兮地倚在安凌陌怀,“臣妾只求能与陛下日日相守c出双入对,位分品级皆是不在乎的。” “朕明白。”安凌陌低声道。 香絮悬梁自缢了,还有慈宁宫的一个宫女也离奇去世了,也是赶巧,都挑在同一天了,闹得人心惶惶,都道是宫有鬼怪作祟。 苏鸢高坐在一张梨木椅子上,底下站着内务府的内侍。 “无稽之谈,妖孽鬼怪纯粹是子虚乌有的事儿,底下人以讹传讹也就罢了,你们若是拿这话来搪塞主子,也太敷衍塞责了。”苏鸢将的huáng sè缂丝凤栖梧团扇重重拍在桌上。 那内侍慌忙跪倒,叠声喊着,“奴才是照着杜公公的意思来回话的,其余的事情奴才一概不知,娘娘恕罪呐。” 苏鸢冷哼一声,“杜施敏去哪儿了,推了你过来。” “回娘娘的话,沐妃娘娘说想往宫里移十几株桃花,杜公公去明粹宫看着了。” 苏鸢还未言声,黛兰已是听不下去了,冷嘲热讽地说道:“杜公公还真是清闲,内务府一大摊子的事儿推开不管,特意跑到明粹宫去侍弄花草,可真是有闲情逸致。” 内侍埋首跪着,不敢作声,早就听闻素眠轩的几个小宫女牙尖嘴利不好说话,今日可算是领教过了。 苏鸢冷声问道:“香絮和臻儿的尸体停放在何处?”臻儿便是慈宁宫的宫女,和香絮同一日死的,离奇的是身上不见任何伤口,也查不出毒而亡的迹象。 “暂时停在皇宫西北角的一间破屋子里,那儿比旁处冷些,尸体能放得住。”内侍一五一十地说道。 “退下吧。”苏鸢轻道一声,挥了挥。 内侍暗暗松了一口气,正欲躬身却行退下,又被瑾嫔娘娘唤住,心不禁提到了嗓子眼儿。 苏鸢却云淡风轻地说着,“回去告诉杜施敏一声,本宫早想在素眠轩辟一片桃林出来,既然他精通此道,择日便亲自往素眠轩也移植些许桃树吧。” “奴才一定把话带到。” 内侍讪讪地退下,苏鸢起身淡淡道:“去那破屋里瞧一瞧。” 画棠惊诧,皱了眉道:“娘娘去那做什么?存放尸体的地方,忒晦气了。” 屋外头春光明媚,姹紫嫣红晃得这龌龊深宫也世外桃源一般。 “香絮倒也罢了,臻儿之死实在蹊跷,”苏鸢轻叹一声,目光定定落在碧蓝的远天上,仿佛要将那天望出个窟窿来,“宫里头怕是要出大事了。” 画棠跟着苏鸢往皇宫西北角走着,恰好路过明粹宫,侧头往里头瞥一眼,有宫人栽着桃树。庭院央杜施敏正点头哈腰同闲坐品茶的沐妃说着话,满脸的谄媚落至画棠眼底都化作唇角的一抹不屑。 “娘娘看看他这副德行,十足的小人行径。” 苏鸢头也不回,“自古直言不讳耿介不屈的君子几个有好下场的,沐妃党同伐异,他自保也无可厚非,因此渎职才是可恨的。” 拐过了明粹宫,御花园里春意盎然。 画棠含笑道:“教他在素眠轩种植桃树也是解气,娘娘——” 话还未说完便看见苏鸢匆匆折过身来要往回走,慌里慌张,神情也颇为古怪。 有人扬声唤一句“鸢儿,”苏鸢身子猛地顿住。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二章 心动 () 画棠抬眸看去,安凌陌着盘领窄袖的绛色衣裳,襟前绣了龙纹,腰间是玉佩革带,戴了二龙戏珠的翼善冠,看样子是刚下朝回来。 苏鸢转身,福身行礼,“参见陛下。” 安凌陌大步走过来,垂眸看着她,低声道:“免礼。”瞥过李愿一眼,李愿会意,不动声色地屏退了众人。 “那日咸福宫你走得急,朕都没能同你说上话。”安凌陌有些惋惜。 苏鸢只作听不懂,“陛下有何吩咐,差人来知会一声便是,臣妾必当尽心竭力。”垂着首,鼻尖是安凌陌身上淡淡的龙涎香,直蔓至她心底,仿佛落了两点冷雨,心头一颤。 安凌陌唇角一勾,身子贴近,抬轻抚她的鬓发,“你避朕如避洪水猛兽,如何尽心竭力?” 苏鸢抬眸,安凌陌正含笑望着她,那样好看的眉眼,放在金陵城内也是侧帽风流,半点不输彼时潇洒俊逸的独孤郎,沈腰潘鬓也不过如是了。 “臣妾不敢。”苏鸢凝视着眼前人轻声道,缱绻如杏花烟雨。 东风卷过,一树梨花簌簌地落,落至他衣上染了花香,雕龙漆金宝座上遥不可及的天子也跌落红尘。 “怎么不戴朕送的簪子?”他在漫天花雨柔声说着,口齿噙香,浅浅一笑,眼底便有潋滟波光漾开。 苏鸢怔然,心底是凌乱的鼓点,吵得人片刻不得安宁,不然尚不知痴痴地望着安凌陌到何时。 “陛下所赠,臣妾珍之重之。” 苏鸢垂首低声说着,心慌意乱,满目春光映得面色绯红,抬眸看安凌陌一眼便无所遁形。 攥着衣衫的被安凌陌轻轻握住,听到他声音清冽,“那簪子上的小字是朕亲刻的,费了许多功夫呢。”带了分稚气,兴冲冲来邀功的小孩子一般。 苏鸢心上莞尔,依旧疏离恭谨道:“陛下有心了。” 安凌陌淡淡“哦”了一声,有些颓然。沉默了片刻,又道:“刀子锋利,好几次都划到了,现在还有小口子呢。” 依旧是孩子气,却偏偏有不知情识趣的人,郑重道:“万望陛下珍重,若为臣妾损伤龙体,臣妾难辞其咎c惶恐不安。” 安凌陌被呛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忿忿盯了苏鸢半晌,转身便走,拉着她的正欲松开,便被紧紧拉住。 “陛下上的伤还疼么?”苏鸢抬头看着他,面色绯红。 安凌陌怔了片刻,立马蹙起眉头道:“疼,可疼可疼了。”摊开右掌伸到了苏鸢跟前。分明已好全了,连一丝疤痕都寻不着了。 苏鸢颊边有笑意嫣然,如子夜昙花一瓣一瓣绽开,右轻拍在他摊开的掌上,“太医院能人众多,必可为陛下解忧。臣妾还有要事在身,便不同陛下在此耽搁了。”福过身不待安凌陌言声便离去了。 安凌陌望着她的背影浅笑,轻轻合上右,仿若地老天荒都握于掌。 画棠在远处瞥见自家主子走来慌忙跟在左右,上上下下都打量一遍,只瞧见苏鸢唇边多了一抹笑意。 苏鸢踏入停放香絮和臻儿尸体的屋子,有内侍慌忙行礼,“奴才给娘娘请安。” 苏鸢环望一眼,偌大的一间屋子空荡荡的,只间搭了两张床,上头躺着的人覆了白布,月天里莫名阴冷。 “这地方不干净,娘娘千金贵体,怎的亲自来了?”内侍趴在地上恭声道。 苏鸢踱步至一张床前,“起来回话,仵作验过尸了么?”宫里死了宫人原不必如此麻烦的,草席一卷运出宫外,扔到乱葬岗上喂了野狼秃鹫也便是了。只是香絮和臻儿死得蹊跷,宫里众说纷纭,不查明死因实在人心惶惶。 苏鸢抓住白布一角,一把掀开。 是香絮,面色是诡异的莹白色,脖子上一道勒痕便分外醒目,前几日还跪在她跟前求情的人,几日便落得如此境地。沐凝兮怨恨自己,到底迁怒于香絮,百般折辱。主子不待见,底下人待香絮自然亦是非打即骂,香絮不堪羞辱便寻了短见。 “回娘娘,仵作已来过了,宫女香絮身上有於痕几十处,面上还有烫伤的痕迹,却唯有脖子的勒痕是致命伤,确然是悬梁自缢而亡。” “臻儿呢?”苏鸢走至另一张床边,掀开白布,不过十六岁的女子,了无生息地躺着,面色惨白。 那内侍有些支吾,“实在实在查不出来。身上没有伤口,银针也试不出毒来。” 苏鸢细细端详着臻儿,沉吟半晌,“这婢女本宫瞧着面生得很,不是太后身侧侍奉的吧?” “奴才打听过了,是给太后煎药的宫女,不常在殿前走动,娘娘没见过也是应当的,若不是出了这档子事儿,恐怕太后也记得她呢,”内侍垂首说着,“那日给太后煎药时却突然开始呕血,才一小会儿便断了气了。” 苏鸢蹙眉问:“煎药?” “是,太后这些年身子一直不好,全靠汤药养着,一直是宫女臻儿负责煎药的。” 苏鸢看一眼画棠,画棠会意,一一将白布重新覆好。 “死因查不出来,一直耽搁着也不是办法,好好安葬了吧。”苏鸢淡淡说着。 “是。娘娘心善,香絮和臻儿在九泉之下也定当感念娘娘恩德,护佑着娘娘。”又一个舌灿莲花的。 苏鸢轻笑,举步迈出屋子。 苏鸢一路攒着眉往回走着,画棠在一旁瞧着低声问道:“娘娘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臻儿之死,其必有隐情。”好好的人,没有原因,没有征兆,突然间就死了,定是有人蓄意为之。 “娘娘是怕有人对太后不利。”画棠环顾左右,压低了声音道。 苏鸢眉皱得更深,“若是有人蓄意为之,怎会只为除掉一个小小婢女?”十有就是阮轻痕和沐凝兮,沆瀣一气,千方百计要大燕不得安宁,要天下大乱。 画棠被吓得不轻,怔了半晌方道:“可要将此事禀告陛下?” “去慈宁宫。”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七十三章 咳血 () 一张美人榻旁,柴魁义正服侍着太后用药,一名宫女跪在旁边,垂首,双举着沉香木托盘高过头顶,上头摆了一方帕子,一碟蜜饯。 苏鸢请过安,走上前亲自拿起帕子递了过去。 赵太后接过拭了拭唇角,问道:“韩妃怎么样了?” “太后放心,臣妾每日都过去探望,太医也每日早晚两次地过去请脉,吃穿用度都精细得很,出不了差池。”苏鸢伸接过帕子,搁在托盘上,又端了蜜饯递过去。 妥帖周到,比太后身边侍奉多年的婢女都稳当些。 赵太后吃了一颗,声音有些含糊,“还有臻儿的事儿,这都第日了,还没个结果么?” 苏鸢沉默片刻,将盛蜜饯的小碟搁回托盘上,“都退下。” 柴魁义抬头觑一眼赵太后,见着她挥了挥,方领着那婢女退下了。 “仵作查过了,什么都没查出来,臣妾已教人将臻儿安葬了。”苏鸢站在一旁,淡声说着。 “那还真是蹊跷。”赵太后阖着双目淡然道,到底走过了半生诡谲,大风大浪不知见过多少。 “臣妾愚见,多半是有人蓄意为之,其志非小。”下一个死的焉知不是太后,苏鸢神色凝重,以赵太后的精明,想必也猜到了。 赵太后欲坐起身子,“哀家”忽地猛烈地咳了起来,五脏六腑被人狠狠攥住一般的难受。 咳嗽声在安静的屋内分外清晰,苏鸢慌忙上前抚着她的背,忽地一口血喷在了太后玄色的衣裳上,一霎眼便洇入了衣衫,不见踪迹。 苏鸢大惊失色,太后身体已差到了这种地步,“太后自服用阮大人的药后,身子怎的反而每况愈下?”回身便欲吩咐殿外的柴魁义去请太医。 赵太后扯住她的衣袖,轻轻摇了摇头,“哀家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已是无力回天了。此事切莫声张,朝有的是暗怀鬼胎的人,见皇帝无嗣想废掉他扶邵陵王安良甫篡国夺位,”赵太后精神不济,喘息了好一阵子方继续说道,“哀家还活着,他们好歹还安分些,若是哀家病重的消息传出去,只怕朝大乱呐。” 苏鸢戚戚然,轻声道:“臣妾明白。” 赵太后叹息,“哀家只盼着多活几个月,等到韩妃产下孩子,若是麟儿,便断了那帮心二意的人的想头,哀家死也瞑目了。” 苏鸢心底悲凉,唯有她知晓,韩妃肚子里的太后心心念念的孩子是女孩儿,“太后莫说丧气话,只安心养病便是,陛下尚年轻,日后定当百子千孙的。” 赵太后面色发白,抬眸望着苏鸢含笑说着:“还好宫有你,顾全大局,一心为皇帝着想。哀家身子骨差,理不了事,照看韩妃c掌理六宫c襄助皇帝,里里外外便累你一个人了。” “臣妾分内之事,必当尽心竭力。”苏鸢端过一杯水来,服侍赵太后漱了口。 “你方才同哀家说臻儿之死是有人蓄意谋害,指的是谁?” “太后心自有裁断,臣妾不敢妄言。”苏鸢垂首说着,以阮轻痕的段,将事情做的这般神不知鬼不觉易如反掌。 赵太后沉吟了许久。 “哀家知晓了,你去忙吧。”赵太后躺回榻上,轻轻挥了挥,苏鸢福身行礼,道一句“太后珍重”便退了出去。 是夜,素眠轩内,苏鸢对着一盘棋静坐了许久,指尖一枚乌黑云子迟迟不肯落下,一旁搁着的茶都凉了。 玉竹铺好了床褥,走到苏鸢身侧轻声说道:“时候不早了,娘娘早些歇息吧。” 苏鸢头也不抬地问道:“画棠呢,还未回来么?” 屋门应声而开,进来的是画棠,回身匆匆阖shàng én,近前来行礼,“教娘娘久候了。” “无妨。”苏鸢淡声说,眼睛依旧盯着棋盘上的残局,“慈宁宫那边如何了?” 画棠道:“娘娘料得不差,太后今日午后果然派人请了阮大人过去,一直到了黄昏时分才见阮大人出来。” “太后可有降罪于他,或是换了他开的方子?” 画棠竭力思索,“阮大人出来神态自若,不像是被降罪的模样。至于太后用药,奴婢也打听过,太后今晚服药照旧是依着阮大人的方子,不曾换过。” 苏鸢盯着棋盘,眉心的结愈发深。阮轻痕果然智计过人c巧舌如簧,以赵太后的精明多疑都被他一番说辞打消了疑虑。 沉默了良久,将那棋子扔回棋笥,似是叹息,“这盘棋是解不得了。” 玉竹在一旁问道:“娘娘既然疑心阮大人对太后不利,何不直接禀明太后呢?” 苏鸢轻笑一声,“太后九曲回肠,若我直接禀明,她反而疑心我同阮轻痕有私仇,要借她之铲除异己,首当其冲的便是我。倒不如点到为止,依太后的性子定然坐不住的。” 画棠笑说:“依奴婢看,太后就是精明过头了,事事反复思虑,这一身病痛也是拜忧思过头所赐。” 苏鸢含笑看她,“说得不差。只是若非如此,她也不能稳坐太后之位十余年之久。”念及什么,面上笑意一顿,“今日之事还是瞒着黛兰为好,她心里终究惦念着阮轻痕。” 话音刚落,屋门便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黛兰。 苏鸢面色一僵,今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儿,半点都不教背后说人,提谁谁来。 黛兰到苏鸢跟前低声道:“娘娘,孙蕴典来了。” 玉竹蹙眉,“这都亥正时分了,他来作什么?” 画棠浅笑,“自然是来给娘娘送东西的,这几年不都是如此吗?”御前侍奉的有头有脸的内侍,奉皇帝旨意暗往素眠轩送的东西能堆一座小山出来。 苏鸢冷声道:“叫进来吧。” 孙蕴典迈入屋子里头,嬉笑着上前扎个千儿,“奴才给瑾嫔娘娘请安。”抱着一只黑漆嵌螺钿的小匣子。 “公公无需多礼,起来说话吧。” “多谢娘娘。”孙蕴典含笑说道,站起身子将那小匣子启开,捧至苏鸢跟前。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四章 邵陵王 () 是一只青花小瓷碗,细细描了莲纹,苏鸢拿起来端详。 孙蕴典含笑道:“碗上的花样是陛下亲自描的,上头的字也是陛下亲自题的。咱们陛下那一笔字,便是宋徽宗再世也比不得的。”青花瓷上的纹样是釉下彩,先在素坯上用坡塘青题字描花,再施釉,一次烧制而成。 苏鸢将小碗转过半圈,素白底子上有一行青色小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孙蕴典在一旁喋喋不休,“陛下着实费了不少心思,御窑厂刚烧出来,陛下就教奴才给娘娘送来了,就盼着娘娘喜欢。” 苏鸢指尖摩挲过那行字,心底蓦地生出细细密密的欢喜,浅声问道:“陛下身子可还安好?”念及他的眉眼,今日梨树下浅浅一笑,尽是疏朗落拓。 孙蕴典躬身含笑说:“陛下安好,只是心挂念娘娘,苦于宫群狼环伺,实在身不由己,教娘娘千万保重自己。” “劳烦公公替本宫谢过陛下。”苏鸢将青花小碗搁回匣子,低眉道。 “是。”孙蕴典身子转向一侧的玉竹,玉竹会意,将匣子接了过来。 “娘娘可还有话同陛下说,奴才一并带到。” 苏鸢沉吟半晌,“没有了,公公慢走。” 孙蕴典扎个千儿便却行退下了。他前脚刚走,黛兰后脚便将那青瓷小碗取了出来,“陛下待娘娘可真好,虽不是什么稀世奇珍,可这份心意却是求都求不来的。” 他为她画扇面,为她做簪子,为她题诗拟词,为她寻来失传的棋谱样样都是费了心思要讨她的欢心,比对旁人动辄赐金银万两c珍珠千斛情真意切了何止百倍。 苏鸢眸底有笑意,似乎心念一动就能想见安凌陌蘸了青花料在素坯上题字,一笔钟王小楷,眉眼温柔又专注。 却是眉头微皱,嘴上淡然说着,“好好的皇帝,学得和酸腐人一个模样。” 画棠笑说,“奴婢见娘娘方才对陛下可是关切得很。” 苏鸢唇角一勾,随意端起桌上的茶来,还未送至唇边便教玉竹拦住,“茶凉了,奴婢去给娘娘换盏热的来吧。” 玉竹将青瓷小碗收到雕红漆戏婴的博古架上便去了,黛兰却笑嘻嘻地凑了过来,“娘娘心不在焉了。” 苏鸢唇角弯起笑意,执团扇轻拍在她脑袋上,“小妮子。” 荆州地界。 夜色渐浓,一辆马车终于在城门关闭前入了荆州城,车夫一路驱车,停至一方朱红大门前。 阮轻痕下了马车,仰首望着那一方横匾,“邵陵王府”四字气势恢宏,心道:世说邵陵王奢靡无度,果真不假。 涿霜静静跟在后头,白衣裳白iàn ju,唯那一双眸子沉黑得染了墨一般。 递过名帖,王府的小厮进去没多久便出来恭声说道:“阮大人,我家王爷请大人进去。” 小厮在前领路,阮轻痕并涿霜提步跟上。 甫一迈入正殿,涿霜便愣在原处,iàn ju后头的脸被烧得发烫。 大殿里头一片的春色旖旎,十几个女子裸着身子伏跪在地上,光洁白皙的背上搁着汝窑天青釉面的盘子,盛着果品酒菜,围绕在一男子身旁。男子怀倚着一妖艳女子,衣衫半解。 阮轻痕怔了一瞬,左自涿霜背后环过,覆在她眼前,压低了声音道:“去外头等我。” 涿霜微微颔首,逃也似地出了大殿。 大殿央的男子放声大笑,“阮大人待身边的侍婢倒是不错。”男子不过十八岁,身量纤长,面色白皙,弱书生的模样,若不是这一身锦衣玉带,任谁都想不到这是四岁封王十岁就藩的邵陵王安良甫。 阮轻痕勾唇,“王爷说笑了,”近前来跪坐一旁,“王爷风流不羁,倒是连桌案都省下了。”邵陵王素有风流的名声,风月韵事遍穿大燕。 遥想太祖当年是何等的气魄,铁马金戈,杀伐果决,一剑指江山,劈出大燕百年基业。却不料有这般不争气的子孙,眼唯有酒色二字。 “这是西域来的葡萄,阮大人尝尝。”安良甫扬声说道,其一名一丝不挂的婢女闻言膝行到阮轻痕面前,背上是一盘子葡萄。 阮轻痕淡淡瞥一眼身前的婢女,“下官千里迢迢c远赴荆州,有要事同王爷相商,还请王爷屏退众人。” 安良甫揽在怀女子腰上的松开,那女子便知趣地退下了,只是那充当几案的一众婢女依旧纹丝不动地伏跪着。 阮轻痕挑眉望着他,安良甫哈哈大笑,“阮大人尽可安心,哪有桌案生有耳目的道理,那些不乖的都已教我当柴火烧了。” 人命在安良甫眼里贱如草芥,心狠辣,才够格打皇位的主意。 “皇帝无嗣,江山社稷后继无人,日后必当大乱,苍生罹难。王爷是先帝爷的嫡长孙,身份尊贵c德才兼备,可有掌理江山c护佑百姓的意愿?”阮轻痕定定看着安良甫。什么叫巧舌如簧c舌灿莲花,明明是篡国造反的大逆不道之事,经了阮轻痕的口,就成了救苍生于水火的大仁大义。 安良甫亦是心生窍的聪明人,“为天下计c为苍生计c为大燕计,小王不敢顾惜声名,若能造福苍生,被后世误解唾弃也在所不辞!”阮轻痕是来助他的,他深信不疑。 安凌陌多年无嗣,各位兄弟亦早逝,先帝嫡系血脉也唯有他安良甫一人了。待安凌陌百年之后,皇位八成要落到他头上,朝不少大臣也在他跟前开始hu一 d一ng了。 野心一日日地膨胀,他便不能教安凌陌有皇子降世了,也等不得安凌陌寿终正寝了。愁只愁封地荆州距金陵千里之遥,鞭长莫及,向他献媚的大臣也都是些骑墙观望的油滑狐狸,见风使舵有余,哪里肯赌上身家性命助他造反。 鼠目寸光,安良甫心底蔑笑。只要他安良甫登基为帝,助他者必定大受封赏,加官晋爵不在话下。 不曾想到礼部的阮轻痕最是有胆有识,与其一辈子不痛不痒地做个礼部尚书,倒不如赌一把,博个前程出来。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五章 与虎谋皮 () 安良甫含笑凝视着阮轻痕,“本王等这番话已等了许久,只是朝诸公怯懦,远没有阮大人的胆识与气魄。” “王爷有真龙天子风范,便是下官不至,也有旁人助王爷成就大业。”阮轻痕目光如炬,言两语便将邵陵王哄得心花怒放。 “阮大人过谦,有朝一ri běn王坐拥天下,阮大人封侯拜相不在话下。”安良甫起身,亲自斟了两樽清酒。 阮轻痕连忙起身躬身接过,“多谢王爷赐酒。” “你我今日共饮此酒,今后共商大计,同进同退。”说罢,安良甫仰首将酒饮下,眼见着阮轻痕亦饮下清酒,放声大笑,执起他的一同坐下。 殿外,起风了,抚过涿霜素白的裙角,翩跹如蝶。漫天满庭的月华清浅,只是大殿的灯影纷繁,一星半点都落不到阮轻痕的眉眼上。 涿霜遥望着阮轻痕,一袭青色衣衫,同邵陵王说着话,薄唇轻启轻阖,时而唇角微勾,摄魂夺魄的好看。满殿的声色犬马不堪入目,唯他是青衫磊落的云仙。 涿霜将怀的涿霜剑抱紧了些,眸底尽是阮轻痕的身影,耳畔的松涛声都淡了下去。 殿内灯红酒绿。 安良甫挑眉问:“如今局势,阮大人心可有谋划?”他于朝亦有耳目,赵太后临朝称制,雷厉风行;后宫的韩妃也怀有身孕,桩桩件件都于他不利。 “赵太后近年身子愈来愈差,已有咳血之症,定捱不过今年重阳了。”阮轻痕眸底闪过一丝狠色,“到那时宫大乱,安凌陌一个傀儡皇帝如何应对得来?王爷的契便到了,下官必助王爷顺理成章地坐上皇位。” “太后病重?”安良甫话是掩不住的喜色,眉梢扬起笑意,“这老妇可真是老奸巨滑,对外瞒得密不透风。” 阮轻痕嗤笑一声,“太后这是为了稳定人心,瞒到韩妃诞下麟儿,朝臣无话可说,安凌陌的皇位便坐稳了。”赵太后的身子骨,他阮轻痕最清楚,绝等不到韩妃腹胎儿落地了。 安良甫剥了一颗荔枝送入口,“这对母子也真是奇怪,明明是太后夺权干政,皇帝恨太后入骨,太后却又想方设法地保住他的皇位。” “赵太后命不久矣,宫必有大变故,王爷还须速速进京才是。” 安良甫却有些犹疑了,起身踱步,眉头微蹙,赵太后忌惮提防他,他此时进京便真是站在了风口浪尖上,要同自家叔叔夺皇位,赢了是天下之主,输了便是刀下亡魂,平安闲散的王爷是如何都做不成了。 阮轻痕悠悠说道:“欲成大事必得孤注一掷c生死一瞬,王爷早做决断。”心底一片鄙薄,果然是只晓得声色犬马的废材一个,敢情方才的封侯拜相都是说来诓他的。 安良甫思量再,咬咬牙,“本王听阮大人的,不日便进京。” 阮轻痕敷衍地恭维着,“王爷如此胆魄,必可一举夺得江山。” 安良甫眉头依旧皱着,“只是韩妃腹胎儿,若是男孩儿,恐怕朝那些顽固不化的老臣要拥立其登基,本王便成了谋朝篡位的逆贼,千夫所指。” “王爷安心,韩妃腹胎儿若是女孩儿也便罢了,若是男孩儿,沐妃娘娘也不教他活过满月的。”说得云淡风轻,权谋自古诡谲,shā rén不见血的。 安良甫眉心的结蓦地解开,“沐妃?是如今宠冠六宫的沐凝兮?”语调轻佻地问着。 阮轻痕沉默不语。 安良甫却笑了,“听闻定国将军祁皓献了一绝色女子给本王那皇帝叔叔,人间尤物,圣眷隆宠,奈何一直无缘得见,”安良甫有些惋惜道,“阮大人风流俊逸,沐妃爱慕也是情理之,真教旁人歆羡。” 安良甫是惯于风月之人,便道他同沐凝兮暗通款曲。 阮轻痕低眉,冷声道:“王爷慎言。” 安良甫轻笑,又剥了一粒荔枝,蹲下身子送至一名伏跪在地的婢女唇边。那婢女犹疑片刻,战战兢兢地启唇将荔枝吞了下去。 “下官在金陵恭候王爷大驾。”阮轻痕起身请辞,见着安良甫摆,退出了大殿。 突然身后哐啷一声,阮轻痕回首,殿内一只盘子被摔在地上,方才吃了荔枝那婢女已躺到了安良甫怀,下巴被紧紧捏着。 阮轻痕唇角浮起不屑,祁皓雄才大略为夺江山尚苦心经营多年,凭他安良甫这副德行也想争皇位,痴人说梦。折身便阔步离去。 殿内的安良甫正醉心巫山。与虎谋皮,尚不知为何人做嫁衣裳。 咸福宫,苏鸢来时正赶上韩妃在张圆桌前坐着绣着一件袄子。 巴掌大的小袄子,苏鸢一看便知是给腹未降生的胎儿做的,“这些衣物内务府都备下了,姐姐还劳心伤神地做什么,仔细累着自己。” 韩妃头也不抬,含笑道:“内务府是内务府,我亲自做一件,是有心意在里头的。” “那姐姐也不必这么赶,这才五个月的身子,离孩子降生还早,慢慢做也来得及的,”苏鸢一面说着一面将韩妃的针线衣料夺了下来。 韩妃笑说,“也罢了,左右就差衣襟袖口缀狐狸毛了,明日再做吧。”孩子降世是在寒冬腊月,韩妃想得周全。 苏鸢端详着那件小袄子,轻笑道:“姐姐做得真好,只是衣料选了桃粉色,若以后诞下的是小皇子,也不知喜不喜欢。” “太后盼着我生下皇子,我却希望腹的是个女孩儿,”韩妃轻叹,“陛下多年无嗣,如今我腹的胎儿是万众瞩目,若是皇子,难免挡了有些人的路,恐会招来无妄之灾。”韩妃神色黯然。 苏鸢怔然,原来前朝后宫的暗流汹涌她都知晓,却是身不由己,无能为力。她目光灼灼地望着韩妃,“姐姐放心,姐姐腹怀的必定是公主,一定能平平安安长大的。” 韩妃笑了,“连程太医都不敢断言,你怎知一定是女孩儿的。”她只当苏鸢是说笑。 苏鸢旋即含笑道:“便是皇子,鸢儿也一定护佑着他,此生平安顺遂。”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六章 进京贺寿 () 沐氏德行有亏,不堪为后。 楠木矮案上是安凌陌册封沐凝兮为后的圣旨,教赵太后十个字便驳了回来。 本来就只是做做样子给沐凝兮看,若是赵太后不驳回来,他还真不知如何收场了。安凌陌敛着心底的笑意,一掌拍在案上,“简直是一派胡言!” 沐凝兮在一侧奉茶,“陛下息怒,皇后须得母仪天下c率先垂范,万万马虎不得。臣妾尚有不足之处,太后亦是为大局着想,陛下莫要为凝兮忤逆太后。”低眉顺眼地说着话,真有几分皇后的贤良。 安凌陌接过茶啜一口,“不允便不允,德行有亏一句却说得实在偏颇,枉你还为她说话。”语气依旧愤慨,立后一事却是不了了之,正遂了安凌陌的心思。 “臣妾受些委屈没什么的,陛下若对太后不尊,大臣们难免又要唠叨了。” 沐凝兮恨得咬牙,赵太后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妇,依旧处处挡着她的路,偏还得在安凌陌跟前作出副贤良大度的模样。 安凌陌轻笑,右覆在她上,“爱妃如此顾全大局,是朕之幸,亦是大燕之幸。” 正说着话,李愿自殿外上前来,躬身行礼道:“启禀陛下,邵陵王请见陛下,现在殿外等候。” “外头热,叫进来吧。”安凌陌将青花瓷铃铛盅轻轻搁在案上,淡然吩咐道。几日前便见过安良甫的表章,说不日赴京,为安凌陌贺寿,不想千里迢迢,来得如此之快。 片刻的功夫,安良甫便迈入了勤政殿,穿了宝蓝色暗紫纹云纹团花锦衣,腰际是玉佩香袋,琳琅作响。跪地行礼,“参见陛下。” 安凌陌笑说:“不必多礼,君君臣臣是在外人跟前做样子的,私下里无须讲这些,坐下说话吧。” 正是盛夏,天气酷热,勤政殿却清凉异常,殿央放有一方大鼎,鼎内是冰块,一旁又有两座风轮徐徐转着,凉气扑面而来。 安良甫在一旁的梨木镌花椅坐下,白净iàn pi上堆起笑意,“良甫赴京为陛下贺寿,一路马不停蹄,总算是没耽误了。”今日是月初,皇帝寿辰在月底,他倒是谦恭,早来二十几日。 安凌陌轻笑,“朕同邵陵王虽是叔侄,却年龄相近,感情深厚。”望着殿下的翩然少年,不胜唏嘘,“幼时你跟在朕身后唤朕哥哥的情景尚历历在目,转眼便十余年了。” 安良甫微微一笑,颔首道:“臣幼时蠢笨愚昧,冒犯了陛下。后来被父亲听去了,怒不可遏,多亏了陛下求情臣才逃过一顿板子。” 安凌陌神色黯然,“只是今日,朕同你还可谈笑风生,大哥却终究是物是人非了。”先帝生有六子,安凌陌是幼子,长幼有序,这皇位原本是轮不到他的,若非赵太后毒死他五位兄长,他便是一个闲散王爷,吟风弄月,何等惬意。 沐凝兮柔声劝道:“邵陵王专为陛下寿辰而来,陛下千万节哀才是。”眼若星辰,眉如远山,便是嗔怒亦是容色倾城,浅浅一笑足可颠倒众生了。 安良甫有些发痴地望着这位天子宠妃。 安凌陌含笑道:“听月湖的白莲开得好,今日闲暇,朕可陪爱妃去泛舟游湖了。邵陵王一路舟车劳顿,下去好好歇息吧。”话尾语气漠然,像是一笔饱蘸浓墨的狼毫,写至字梢,笔锋转淡,失了血色的苍白。 安良甫盘桓在沐凝兮面上的目光慌忙收了回来,拱道:“多谢陛下体恤,臣告退。”起身欲却行退下。 两步的距离又被安凌陌唤住,回首却听他问道:“去皇陵拜祭过你父亲了吗?” 心头一跳,“臣一时疏漏,多谢陛下教诲,即刻便去。”安良甫身子躬得低,看见沐凝兮一双玉足,穿了绣梅花月牙缎鞋,小巧玲珑,勾人心魄。 安凌陌轻应一声,“退下吧。” 子丑之交,一整座皇城灯火阑珊,蝉声却是此起彼伏。 一方假山,有流水环过,水声潺潺。沐凝兮福身,压低了声音,“见过阁主。” 月色凄惨,映得阮轻痕的面色煞白,冷酷残忍的修罗一般。 声音冷寂,“太后身子骨怎么样了?” 沐凝兮哼笑一声,阴恻恻道:“六日前看时,瘦得皮包骨头,咳血也咳得厉害,已然是没几天活头了。” 赵太后这些天已不见人了,每日只柴魁义里外忙活,要紧的政事依旧要亲自决断,愈发地呕心沥血,要熬到油尽灯枯才罢休,劝都劝不得。 沐凝兮隐约听着阮轻痕似乎轻叹一声,抬眸望去,又听见他冷声问道:“邵陵王今日入宫同安凌陌说什么了?” “寒暄了几句,没什么要紧的。”沐凝兮皱了眉头,厌恶道,“我今日见那邵陵王了,不过一个纨绔子弟c登徒浪子罢了,恐怕难有作为。阁主何必在这种人身上费心思?” 阮轻痕勾唇一笑,补充道:“安良甫声色犬马c庸碌无为,下万荆州军也个顶个的酒囊饭袋。” 沐凝兮愈发不解,“既然如此,阁主因何” 阮轻痕眸光清亮,“因为他觊觎皇位,他安良甫一旦起意谋夺皇位,祁将军便可借勤王之名率兵入京,兵不血刃。”以勤王之名,行谋逆之实,一箭双雕,比大咧咧地扯旗造反c天下群起而攻之不知高明了多少。 “阁主智计无双,凝兮佩服。” 阮轻痕沉吟半晌,叮嘱道:“慈宁宫那边一定要盯紧了,赵太后一旦薨逝,消息即刻便要散出去,不能教她瞒着。” “凝兮明白,阁主放心。”沐凝兮盈盈一笑,“阁主同祁将军成就大业指日可待,凝兮先行贺过。” 阮轻痕目光落在她身上,良久,终于逐渐勾出一丝轻蔑的笑意,“若是如此容易,祁皓何须谋划这么多年。鼠目寸光,见识胆魄都不及苏鸢半分,于这深宫自保都难,谈何助祁皓成就大业。”声音照旧清寒,冷雪一般飘至她心头,一寸一寸酿成恨意。 苏鸢,又是苏鸢,到处都有她。她爱慕祁皓多年,可若不是苏鸢临阵倒戈,祁皓恐怕看都看不见她。她在宫竭力斡旋,可于阮轻痕心底却如何都比不过一个叛徒。 垂了眼眸低声道:“阁主教训得是,凝兮定不教阁主失望。”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七章 册后 () 一面菱花镜前,画棠替苏鸢挽着发髻,苏鸢望着妆奁的那只白玉簪子出神。 白首不相离,他轻轻浅浅一句话,便教心字已成灰的她有了奢望,有了贪念。帝王家波谲云诡,她这一生更是千疮百孔,可还能求一个举案齐眉? 柴魁义进屋来,请过安垂首立在一旁。 “柴公公今日来得早,可是太后有要紧事吩咐?”苏鸢望着铜镜柴魁义的身影。赵太后这几日都拒不见人,所有指令都是柴魁义传达。 “太后有事要当面嘱托娘娘,教奴才请娘娘过去。”柴魁义恭声道。 苏鸢低眉沉吟了半晌,轻声问道:“太后的身子” 柴魁义轻轻摇头,这两日连太医都不叫了,已是药石无灵了,能捱几日算几日了,“原先还强撑着打理政事,自那日阮大人来过后,太后她老人家,”柴魁义声音一哽,好半天才道,“奴才瞧着大有一心求死的意思了。” 柴魁义五十多岁的人了,跟在赵太后身边侍奉了近十年,眼下在素眠轩哭得老泪纵横,太后只怕是真没几天活头了。 画棠将发髻挽好,簪了翡翠镂空雕花簪子。 苏鸢起身,“太后还安在,还在慈宁宫等着,公公这就哭哭啼啼,误了正经事,教太后知晓了难免生气。” “娘娘教训得是,奴才失礼了。”柴魁义慌忙用衣袖拭了泪。 一路走至慈宁宫,庭院里木槿花开得赫赫扬扬,阖宫的风光都教它占去,快忘了今夕何夕,快忘了屋内行将就木的人如何的悲凉惨凄。 今年花胜去年好,可惜明年花更红,知与谁同? 苏鸢望着艳红如火的木槿心底怅然,轻叹一声提步迈入屋内,垂眸福身行礼,“臣妾参见太后。” 屋里门窗都关得死死的,有些昏暗,到处都是萦绕不散的药香,六柱万字不断头镶楠木床上,赵太后阖目倚着青玉抱香枕,气息奄奄,形容枯槁,身上覆了湖蓝色叠丝薄衾,闻声缓缓侧过头来,“你来了。”声音有些哑,一碰就碎的枯叶一样。 苏鸢抬首望向她的眸子,里头是千山鸟飞绝的冷寂,心灰意冷得教人害怕。苏鸢慌忙垂下头去,轻声道:“臣妾恭聆太后慈谕。” 赵太后静了良久,冲一侧的柴魁义道:“念吧。” 柴魁义低眉应一声“是”,自窗侧的书案上打开一方匣子,将里头的一道懿旨取了出来,回赵太后床榻旁站定。 苏鸢见状,屈身跪倒,稽首在地。 柴魁义清了清嗓子,扬声念道:“宫凤位空悬日久,朝臣屡上表请立,现瑾嫔苏氏,肃雍德茂,温懿恭淑,有徽柔之质,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静正垂仪。其德其行可承宗庙c母天下,今亲授金册凤印,册后,为六宫之主。” 赵太后要立她为后。 苏鸢静静伏首在地,一时竟不知是悲是喜,她记得前世来宣这道册后旨意的李愿,她伏首听完,一样是僵在原地,不知悲喜。 听见柴魁义轻声唤她方回过神来,苏鸢接过懿旨,伏地叩首,“臣妾领旨,叩谢太后恩典。日后定当匡助陛下c掌理六宫,兢兢业业,不敢稍懈。” 赵太后捏起帕子掩唇轻咳了一阵子,低声道:“坐过来,哀家有话同你说。” 苏鸢依言在床榻边坐好,目光瞥过太后那方素白的帕子,染上了血迹,触目惊心。 “这几日朝已有大臣上奏请册立沐妃为后了,奏疏都教哀家压下了,”赵太后皱了眉头,“沐凝兮居心叵测,四处培植势力,只怕哀家两眼一闭,这大燕便随她姓沐了。” “争权事小,误国事大。沐妃蛊惑君王,皇帝又是个极糊涂的,不明是非,趁着哀家还活着,将你册立为皇后,哀家一去,好歹有人同她抗衡,不至于教大燕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说着便又咳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一般。 柴魁义端了温水过来,苏鸢一面拍着太后背部,一面劝慰道:“臣妾明白,太后用心良苦,臣妾便是拼个筋骨俱碎也不教沐凝兮媚主祸国。” 赵太后啜了一口水,缓了好一阵子方继续说道:“这些年你的品行哀家是看在眼里的,有才有德,事事以大局为重,足可入主宫c母仪天下。” “臣妾惶恐。”苏鸢轻声说道。 赵太后轻轻摇头,“皇帝一早便想册立你为后,若不是哀家存了私心,要将这后位留给佩弦,也不会耽搁至如今。哀家命不久矣,日后襄助皇帝,劝谏其亲贤远佞便仰赖你了。”握住苏鸢的,一字一句地叮咛着。 苏鸢瞥见赵太后枯瘦如柴的,心不忍,“太后言重了,此乃臣妾分内之事,义不容辞。太后应当好好调理身体,太后还未见着韩妃腹胎儿降世,怎可轻言生死?” 赵太后唇角泛起笑意,却苦涩心酸得难以名状,“等不到了,”覆在苏鸢上的慢慢松开,“哀家乏了,乏透了。只盼着大燕兴盛,好体体面面地去见先帝,去见——”忽地顿住,不再言声。 话头又是一转,冲苏鸢摆,“退下吧。” 苏鸢起身福身,恭恭敬敬地道一句“太后保重身子”,出了屋子,柴魁义一路送了出来。 屋外太阳毒辣,画棠见着苏鸢出来忙擎伞迎了上去,“娘娘,是回宫还是去瞧瞧韩妃娘娘?”正是巳时,日头烤得青砖要生出烟来,看得苏鸢一阵头晕目眩。 廊庑下恰有婢女捧了梨木托盘过来,掀帘迈入屋子,留下丝丝缕缕的药香。 苏鸢回首问柴魁义,“太后连太医都不见了,请脉诊病都免了,这是喝的哪门子药?” 柴魁义躬身答道:“还是阮大人医头痛的方子,一日顿,这么些年一直没断过。” 苏鸢怔然,太后不肯看太医,再加之方才看她的神色言谈都是一心求死的模样,死尚不避,头风病又有何惧,又何须每日一顿不落地喝着这药? 苏鸢眉头越锁越深,折身再次迈入屋内。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八章 跳梁小丑 () 方才那婢女正服侍着太后用药,赵太后端了小碗一饮而尽,婢女递上蜜饯,太后轻轻推开了,“下去。” 苏鸢疾步上前跪倒,一个叩首。 赵太后淡淡问道:“还有事么?” 苏鸢咬牙,沉声道:“臣妾有要事启禀太后,礼部尚书阮轻痕心深沉c居心叵测,宫女臻儿之死多半与他有关,臣妾恐其有加害太后之心,年前开给太后的方子须得细细查验,还请太后暂停用药。” 静了许久,赵太后有些有气无力地说道:“此事哀家自有定夺,你不必费心了。” 臻儿之死已现端倪,以太后的多疑,能容阮轻痕到如此地步,其一定另有隐情。又是什么隐情能让一个高高在上c权势滔天,临朝称制十余年的太后心灰意冷如斯。 苏鸢抬眸定定望向赵太后,“太后何苦如此,阮轻痕同太后说什么了?” 赵太后别过脸去,轻轻摆摆,分明是不欲再说下去。 苏鸢有些颓然,甫一出了屋子,柴魁义便在一旁劝道:“奴才侍奉太后几十年,深谙太后的脾性,娘娘问不出来的。” 木槿花翩然而落,苏鸢远远望着木槿花树,本欲问柴魁义可知其隐情,心念一转,也知是徒然,轻声嘱咐道:“好好照看太后。”提步离去,画棠举了伞跟上去。 礼部将册后大典定在了八月十八,万事皆宜的好日子。坤极宫又被修缮了一遍,极尽奢华了。 素眠轩内苏鸢拿了一本洒金册子翻着,沉香木雕的四季如意屏风c雕龙凤呈祥紫檀大床c黄花梨透雕鸾纹玫瑰椅c累丝镶红石熏炉c黑漆彭牙四方桌c梅花朱漆小几连五连珠圆形羊角宫灯有几盏都细细地写在上头。 厚厚的册子,苏鸢翻得不耐,冲底下躬身站着的杜施敏道:“坤极宫一应摆设都是有成例的,公公看着来便是,不必拿给本宫看了。” 杜施敏点头哈腰地献着殷勤,“娘娘如今贵为皇后,万万不可马虎的,况且这么些东西,也有奴才的一番心意在里头。” 杜施敏点到为止地说道,苏鸢已明了,心底微哂,难怪他杜施敏能稳坐内务府总管的位置这么些年,原是练就了一身见风使舵的好本领。今日敢情是来邀功的。 苏鸢轻轻一笑,阖上了册子,“公公一番心意本宫知晓了,日后一定念着公公的忠心,”回首吩咐画棠,“取些银两来教公公拿去喝茶。” 杜施敏叠声推辞,“娘娘言重了,奴才分内之事,不敢居功的。” 画棠取了一对绞丝银镯过来,“公公辛劳了,日后仰仗公公的地方定少不得,公公收下权当安了娘娘的心了。” 苏鸢垂眸饮茶,杜施敏瞥过一眼,又假模假样地推辞了一番,终是含笑将镯子收下,心满意足地退了下去。 画棠含笑道:“这杜施敏真是圆滑得很,宫里半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昨个儿太后才宣旨,今个儿就来娘娘跟前大献殷勤。沐妃在明粹宫知道了指定气得跳脚。” 苏鸢将那洒金册子搁在桌上,指尖轻叩,“他是小人,却不是坏人,图个安稳富贵罢了。” 画棠道:“奴婢看来,他就是一个跳梁小丑。” 说话时,孟贵人正举步迈入屋内,听到一句“跳梁小丑”身子猛地一顿,面色一霎变得青白。 也只一刹,孟贵人心底羞恼,紧紧咬了牙,到苏鸢跟前含笑低声道:“嫔妾恭贺娘娘入主宫,母仪天下。” 苏鸢淡声道:“多谢孟贵人。本宫能得今日之风光,也是借了孟贵人当日的吉言。” 吉言。不过是她当初跪在苏鸢脚边,叩头求苏鸢有朝一日执掌凤印饶过她的话,于苏鸢是吉言,于她却是羞辱。她眸光一动,轻声说道:“是娘娘才德兼备c智计无双,后位实至名归。” “娘娘大喜之事,嫔妾无以为贺,唯有太后亲赐的一柄红木银丝百寿紫玉如意聊表心意,万望娘娘不弃。”孟贵人说着话,身后的侍女捧了紫檀描金木盒上前来。 苏鸢轻声道:“孟贵人有心了。”画棠觑着苏鸢的眼色将盒子接了过来。 孟贵人颔首,“娘娘如日天,还请娘娘在陛下同太后眼前替嫔妾美言几句,嫔妾感激涕零。”她在这宫无权无势,一朝失势便再无翻身之日,安凌陌见都不肯见她,沐凝兮落井下石,唯有苏鸢能拉她一把了。 苏鸢不紧不慢地饮着茶,淡漠说道:“本宫知道了,只是求人不如求己,孟贵人还须自己筹谋,方能使圣意转圜。” 孟贵人抿唇沉默了许久,睫毛微颤,福身道:“多谢娘娘指点,嫔妾告退。”言罢旋身离去。 画棠将那紫檀描金木盒打开搁在桌上,苏鸢指尖轻抚过那柄紫玉如意,叹道:“人情凉薄,孟贵人有可用之处时太后也曾拉拢,没了利用价值便成了弃子,看都不多看一眼。” “宫明争暗斗,岁岁年年皆是如此,眼下情势已容不得娘娘顾及旁人的死活了。沐妃一直想入主宫,却教娘娘得了后位,心底焉能不恨,必要再出毒计迫害娘娘,须得万事小心了。”画棠压低了声音劝道。 苏鸢沉吟一阵,忽地问一句,“邵陵王回京多久了?” 画棠怔了怔,思量了一阵,“有半个月了。因为就藩时年幼,尚未开府建衙,这段时间一直住在宫。” “往年陛下生辰他送些贺礼了事,今年太后身子骨差,他就巴巴地赶了回来,醉翁之意不在酒。”苏鸢皱眉道,大燕从前朝到后宫,已是千疮百孔。 画棠斟酌了半晌,道:“娘娘还是不要招惹他,听说这邵陵王风流成性c色胆包天,万一觊觎娘娘美貌,恐怕凭白惹出祸端。” “他若是安分守己做个王爷也罢了,九五至尊的位子岂是他配惦记的。”苏鸢阖上盒子,面色阴沉,“十日后便是陛下生辰,去内务府瞧瞧。”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九章 轻薄 () 内务府上上下下忙着皇帝生辰的事儿,寿辰当日礼节繁复冗杂,礼器仪仗宴桌舞乐都需事先准备好,才不至当天乱了阵脚。 内务府一处鲜有人至的小庭院,央摆了一副棺椁,具是金丝楠木,涂了金漆,晾在院子里头。 棺椁五重,又涂了金漆,是太后丧葬的礼制。 杜施敏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苏鸢沉着脸斥道:“你真是愈发胆大包天了!太后凤体违和,在慈宁宫修养,你这边就早早备下了棺椁,巴不得太后薨逝。”若不是今日来内务府偶然撞见,竟不知太后病重的消息已不胫而走,内务府连棺椁都备下了。 杜施敏叩头如捣蒜,“娘娘明鉴,奴才万万不敢咒太后,只是,只是”如何辩驳都是大不敬的事,杜施敏涕泪纵横地告饶,“太后棺椁要上四十九道漆,每上一遍漆都须晾个五日,四十九道漆涂完最快也得两个月。内务府若不提早准备,若是太后猝然长逝,一时备不下棺木岂不贻笑天下。” 杜施敏膝行至苏鸢脚边,伏跪啜泣,“奴才是真心盼着太后凤体康健,千秋无期,只被这内务府总管的身份压着,事事都得考虑。娘娘千万体恤奴才。”说的倒是在情在理,感人肺腑。 院子里还有乌泱泱的一片人,都是制作棺木的宫人,跪了一地鬼哭狼嚎地告饶。 苏鸢环顾一圈,这么些人都发落了事情难免传到慈宁宫,不知又要出什么乱子,皱眉道:“罢了,今日只当本宫没来过,以后小心着些。”低头吩咐杜施敏。 杜施敏眼珠一转,道:“奴才叩谢娘娘大恩。” 画棠陪着苏鸢往回走着,日头烈,画棠撑了伞,苏鸢低声道:“此事千万不可教旁人知晓,尤其是明粹宫那位唯恐天下不乱的。” “奴婢知道。”画棠应道。 走在御花园内甬道上,夹道开着绯红海棠花,不胜凉风,微微颤着。苏鸢一侧头,就瞥见一朵海棠,姹紫嫣红,唯它是纯白,如霜如雪的颜色。 顿住步子,浅笑说着,“枉费旁的花争奇斗艳,一片绯红反倒给它做了陪衬。”伸去摘那枝白色海棠。 将要触到花时,身后忽地伸了一只出来,修长白皙。 苏鸢猛然回身,瞥见来人胸前的银丝暗纹团花便连忙退了几步出去,福身道:“见过邵陵王。” 安良甫勾唇一笑,依旧将那海棠折了下来,送至鼻尖轻嗅着,“娘娘认得小王?” “王爷声名远播,妾身怎会不识。”苏鸢低眉静静说着。 安良甫轻声笑着,“声名远播。不用想都知道世人是怎么说小王的,不外是风流放荡c荒诞不经之类的,”目光落至一侧的画棠身上,轻轻蹙了眉,“可真是冤煞小王了。” 苏鸢心底不耐,敷衍道:“王爷是性qg rén,想来是世人偏颇了。” 安良甫却不知趣,追问着,“娘娘识得小王,小王却不知得娘娘名姓,着实失礼,还望娘娘告知,免得教旁人误会小王不知礼数。” “妾身名姓不足挂齿,王爷只需知晓妾身是天子后妃即可。”安良甫言语轻佻,苏鸢有些动怒,不动声色地威胁道。 以安良甫的厚脸皮,砸在脸上也是不痛不痒,照旧低眉含笑道:“娘娘既不愿相告,小王不问便是。”他近前两步,将的白海棠递至苏鸢面前,“君子不夺人所爱,况是娘娘这样倾城绝色的美人。” 苏鸢冷声道:“谢过王爷好意,只是这花妾身已不想要了,王爷拿去另赠佳人吧。”说罢,又不卑不亢地补上一句,“王爷想必有要事在身,妾身不耽搁王爷,就此退下了。”福过身,折身便走。 安良甫伫立在远处,将那海棠送至鼻下深深嗅一口,眯着眼道:“本王那皇帝叔叔还真是艳福不浅。” 画棠搀着苏鸢往素眠轩走着,“那邵陵王素来好色,今日在娘娘跟前言语轻佻,定要禀报陛下,好好惩治他一番。” 苏鸢淡淡说道:“他如此有恃无恐就是看准了陛下奈何不得他。” “那该如何?总不能教他平白轻侮了娘娘。”画棠依旧是咽不下这口气,恨声说道。 苏鸢轻叹,眼下这点得失已无足轻重了,邵陵王突然回京,只怕是冲着皇位来的,“去查查邵陵王平日和哪些大臣来往甚密。” 一抬眸,远远地就看见沐凝兮坐了香木步辇逶迤而来,后头浩浩荡荡地跟了一群宫人。 苏鸢让至道旁,沐凝兮的步辇果然在她身前停住了,盛气凌人地打量着她,满头的赤金钗子教日光一照,晃眼得很。 低眸福身,“嫔妾参见沐妃娘娘。” 沐凝兮哼笑一声,“瑾嫔是被册封为后的人了,何必如此谦恭,依礼该本宫给娘娘请安问好才是。” 苏鸢轻声说道:“册后大典尚早,嫔妾一日未授金册凤印,便一日居嫔位,应该给沐妃娘娘行礼的。” 沐凝兮扶了扶发间的金簪,“内务府和承乾宫的孟贵人都已上素眠轩巴结着了,娘娘何须如此谦逊。”阴阳怪气地说道。 画棠听着偷偷翻个白眼,生得一副好iàn pi,说话却是一句赛一句的讨厌。 “亦非嫔妾谦逊,恪守本分罢了。” 沐凝兮冷眼看她,“言外之意是本宫不能恪守本分了?” 真个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苏鸢装模作样地说:“嫔妾不敢,嫔妾失言。” 沐凝兮咬牙看着苏鸢,她最讨厌苏鸢这副不咸不淡的模样,明明得到了却全然不放在心上的道貌岸然,俯身压低了声音道:“苏鸢,你莫要得意,来日方长,鹿死谁尚不一定。” 苏鸢抬眸,亦低声道:“嫔妾奉劝娘娘一句,祁皓为人阴鸷冷酷,为他拼上性命不值当。” 沐凝兮恨恨剜她一眼,回身吩咐抬步辇的宫人继续走。 苏鸢回首望着渐行渐远的沐凝兮,心底忽地悲凉,她以前为了祁皓的皇图霸业,是否也如这般遇神杀神c遇佛诛佛的不管不顾?决然到要舍掉一条性命才能幡然醒悟。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章 画眉 () 盛夏天气酷热,小厨房一大早就做好了酸梅汤,用井水冰过,玉竹一路端进了屋内。 苏鸢正坐在镜前由画棠服侍着梳妆,轻声道:“先搁着吧。” 玉竹依言将红漆描金海棠花的托盘搁在小桌上,一回身,黛兰正连蹦带跳地闯了进来,险些撞在一处。 玉竹笑骂道:“成天毛毛脚的,也不怕冲撞了娘娘。搁着旁的小主,早把你丢到浣衣局了,哪敢教你贴身侍奉。” 黛兰不以为意,办个鬼脸,到苏鸢跟前回话,“奴婢去内务府领月例银子,杜公公说坤极宫已修缮完备,教娘娘拔冗前去看看,是否有欠妥之处。” 画棠执象牙梳子替苏鸢梳着发,含笑道:“杜施敏这是来邀功的,说的也忒客气。” 苏鸢亦笑,“杜施敏的精明劲儿,哪能有什么纰漏呢?”他内务府尚有把柄捏在她,可不得尽心尽力么?“定然是富丽堂皇,也不必去看了。” 画棠刚刚替苏鸢挽好了凌虚髻,安凌陌便进来了。 来得突然,苏鸢连忙起身行礼,“参见陛下。”眉眼低垂,又轻声道:“臣妾尚未梳妆,实在失仪。”她今日穿了天水碧丝绣宫装,云鬟绿鬓未来得及簪簪子,面上也未施脂粉。 安凌陌浅浅一笑,“清丽绝伦,容色倾城。”深深望着她,要将她一眉一眼刻至心底一般。半晌,轻轻伸出,指腹摩挲她的眉。 苏鸢心底一动,抬眸望他,那样好看的人,眉眼清俊,眸子像是浸了墨一般,教人忍不住沉溺,勾唇一笑,便是开得赫赫扬扬的皎白梨花,葳蕤生光。 “只是眉淡了些,朕替你画。”安凌陌执起苏鸢的在圆桌旁坐下,画棠捧了螺子黛过来,搁在桌面上便引着玉竹黛兰两个退下了。 安凌陌左扶了苏鸢的下颌,执起螺黛倾身欲给她画眉。 苏鸢轻轻启唇,“陛下是万乘之君,如此闺阁琐事恐折了陛下身份。”小巧精致的下巴依旧在他掌心,依稀嗅到他指尖有雪堂墨的清香。 原本顿在半途的螺子黛终究轻轻落在她眉上,安凌陌道:“朕在你跟前从不是万乘之君,是你要厮守一生的丈夫。”一句话便有了寻常夫妻的烟火气,锦绣山河苍生社稷都抛诸脑后,那样的人间烟火却让人莫名心动。 苏鸢面颊一红,浅声应道:“臣妾——”说至一半便顿住,思索了半晌,到底是无言以对。苏鸢暗自懊恼,她在安凌陌跟前一口伶牙俐齿便生了锈。 等了一阵,始终不见下,安凌陌挑了眉问:“什么?” 苏鸢怔一瞬,旋即说道:“记下了。” 安凌陌眸底顷刻有笑意漾开,道:“记下便好。” 黛色细细浮在苏鸢眉上,安凌陌轻声说着,“汉朝宣帝时有一个京兆尹,名叫张敞,每日亲自为其妻画眉,伉俪情深,后世传为佳话。” 安凌陌的眸光尽数落在她的眉上,苏鸢肆无忌惮地望着他的神色,“张敞同僚看不过,讽笑不说,更是上奏弹劾,致使其一生未得重用,满腔才华就此埋没,岂不令人唏嘘?” 安凌陌闻言画眉的一顿,目光一转,撞进她眸子里,“一众腐儒罢了,读书读锈了脑子,见不得旁人的浓情蜜意。” “偌大的汉朝,几百年的基业,分崩离析也不过弹指之间,多他张敞一个也于事无补。大汉从不缺能臣,世间少了为妻画眉的丈夫才叫可惜呢。况且张敞是性qg rén,什么富贵功业,于他而言,都抵不过一个“张京兆眉妩”的名头。” 眉画好了,仿若远山含黛,比画棠画的好上分,安凌陌将螺子黛搁回匣子,含笑望着她。 苏鸢却微微蹙了眉,这哪是帝王应当说的话,心底只念着儿女情长,将置江山于何处?正欲言声,唇便被安凌陌的指尖堵住。 “朕都知晓,”指腹是温热柔软地触觉,一字一句亦不由地温柔缱绻,“这些儿女情长的话朕只同你说,旁人听不到的。”安凌陌指尖从苏鸢唇畔移开,轻轻替她抚平眉心的结。 但凡她眉头一皱,说的必是家国天下的大忠大义,在朝为官几十年的大臣一般,老气横秋得很。 “刚画好的眉,皱着就不好看了。” 苏鸢语塞,颊边缓缓浮起一抹红云,沉默半晌,到底是轻声道:“大燕内忧外患,豺狼居侧,陛下万万要谨言慎行,若被居心叵测之人趁虚而入,则国危矣。” 墙边的月牙桌上的瓷瓶插了一枝白海棠,纯白的花瓣,鹅黄的蕊,安凌陌起身近前打量,一边淡声道:“平日里掌理六宫便应接不暇,还得抽空替朕忧心国事,朕索性将御史言官的俸禄一并发给你算了。” 安凌陌指尖抚过海棠花瓣,宫里的白海棠甚是少见。 苏鸢知他揶揄自己,歪着脑袋想了半晌,认真道:“万万不可,若是教那些臣子知道了,还不将臣妾生吞活剥了。” 语调轻扬,安凌陌闻声回头,她斜倚桌子,右支颐,眸底尽是灵动狡黠的笑意,看得他一阵恍惚。曾几何时,她浅声唤他公子时,也是这样的笑意,明媚灵动,分毫不差。 一入宫门,便不曾见她如此笑过。安凌陌深深望着她,莫名贪恋,忽道:“鸢儿,再给朕一些时日,待朕将后宫料理清静,一定日日为你画眉。” 陡地静了下去,苏鸢眸底笑意一点点淡去,正色道:“臣妾不敢要陛下许诺什么,只求陛下治国安民,稳固江山。臣妾感念陛下深情厚谊,定匡助陛下不遗余力。” 义正辞严,大义凛然,方才的嫣然一笑仿若错觉一般。 安凌陌心底轻叹,良久,无力道:“朕知道了。” 她当初那些贪慕富贵的话都是说来骗他的,她当真是一心为他的江山社稷着想,鞠躬尽瘁,想的看的都是大忠大奸c大是大非,自己的喜怒都埋在巍峨皇城之下,又何曾怜念过他的一番痴心? “在你心底,是朕紧要,还是这江山紧要?”安凌陌目光锁在窗外的银杏树上,轻声问着。 苏鸢忽觉好笑,她是杀,心比刀冷,刀刃上不知染过多少人的血,上至王孙公子,下至流寇匪丐,有过义薄云天的侠士,也有过奸诈恶毒的小人——生死向来不问善恶贵贱,她亦不问。 社稷兴亡c苍生苦乐又与她何干? 她千方百计守着这江山,皆是因为恨,她恨毒了祁皓,便是消磨一世也要让他毕生所愿付诸东流。 安凌陌怕是真将她当做了忧国忧民的贤后,问出这般匪夷所思的问题。 只是一面是她焚心噬骨的恨,一面是她负之甚深的人,羁绊了前世今生,她亦辨不得孰轻孰重。 苏鸢端过那碗酸梅汤,漫不经心地说着,“那于陛下呢,是臣妾紧要,还是这江山紧要?”白瓷小勺一下下磕在碗壁上,琳琅之音反听得人一阵怅然。 “自然是你紧要!”安凌陌倏然回身望着她,目光如炬。 苏鸢心底猛然一动,抬首望着安凌陌。他们之间隔着的岂止是错落的时光?两生两世,从来是相望不相亲,宛若隔了天堑。她心底浅浅的欢喜便一点点跌碎在这深谷巨壑。 终究是她放不下恨,别过脸去,盯着那一碗酸梅汤。 良久,“太后这几日身子不好,一直念叨着陛下,陛下抽空去瞧瞧吧。”她不要日日为她画眉的丈夫,她要治国安邦稳固江山的万乘之君。 言罢,匆匆低眉饮着那酸梅汤,又酸又冰,流过喉肠,一路蔓至人心底,莫名悲伤。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一章 海棠 () 清风越过窗棂落在月牙桌上,那一枝白海棠摇曳生姿。 安凌陌默然看着那海棠花出神,良久,低声道:“皇后母仪天下自当心怀江山,是朕不好,朕不该教你取舍的。” 风萧飒。 “从今往后,朕在,江山便在。朕定要大燕江山永固。鸢儿,总有一日,朕既可与你赌书泼茶c簪花画眉,亦可与你同看这海晏河清c盛世景宁。”安凌陌一字一句地说道,咬金断玉,海誓山盟。 他是真心要与她一生一世,磐石无转移。 苏鸢分愕然分欢喜,起身盈盈一拜,斟酌了良久轻声道:“陛下圣明。”话音落地,便瞥见他轻抚海棠的狠狠顿住,缓缓收回了袖。 苏鸢亦觉方才说的话的确太敷衍了些,慌忙补充道:“臣妾翘首以盼。” 安凌陌似乎愈发不满意,拂了袖子径直离去,一语未发,将身后那一句“恭送陛下”也远远丢下。 安凌陌前脚离了素眠轩,画棠几个后脚便迈入屋内。苏鸢坐至梳妆台前,一侧目,这才注意到窗畔的那株白海棠,盯了许久,“这白海棠从何而来?” 玉竹道:“内务府一大早送来的,奴婢看花开得好,就摆在这儿了。” “内务府?” “说是邵陵王费心寻来的,各宫都送去了,一番心意,请娘娘务必收下。” 苏鸢一念及安良甫那一双桃花眼,便心底生厌,“真是胆大包天,殷勤都献到天子后宫了,真不怕陛下降罪。”又瞥一眼一旁的玉竹,嗔怪道:“你也是糊涂,人家送来也便收下了。” “拿出去扔了。” 玉竹低眉应一声,匆匆抱了那瓷瓶出去。 菱花镜前,画棠替苏鸢簪了东菱玉缠丝曲簪,“这邵陵王真是荒唐,一点礼数都不顾,皇室颜面都教他丢尽了。” 若只是声色犬马也就罢了,苏鸢沉声问道:“教你查的事都查出来了吗?”安良甫若有篡位之心,必定要联络朝重臣,多少会留下蛛丝马迹。 画棠想了想,“邵陵王这几日不是听戏饮酒,就是遛鸟赏花,逍遥得很,不曾见过朝臣。再有就是昨日去给太后请安,吃了个闭门羹。” 苏鸢右有意无意地摩挲着象牙梳子,“后日便是陛下生辰,太后的身子也捱不了多久,宫大势,尘埃落定便在这几日了。” 一抬眸,镜子里画棠正掩唇轻笑,笑得她不明所以,板着脸问道:“笑什么呢?” 画棠俯身望着菱花镜的苏鸢,在她耳畔低声道:“陛下不仅是丹青妙笔,这眉画得更好,奴婢都自愧弗如。” 苏鸢唇角亦倏然扬起笑意,压低了声音道:“没规矩。”目光却落在了镜自己的眉上,远山叠黛。 屋外头,李愿见安凌陌黑着脸出来,慌忙跟了上去,“陛下这是怎么了?”安凌陌阔步走着,他落后半步紧紧跟着。 出了素眠轩,走在朱红宫墙之间,沿路的宫人都退至墙根儿,垂首行礼。 安凌陌怔然望着前方,“她定是存心气朕。”他适才表明心迹那番话,不说可感天动地,但亦是字字肺腑,只换来苏鸢一句“陛下圣明”。 李愿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问道:“陛下说的是瑾嫔娘娘?” “她心里有朕么?”步子顿住,皱了眉。 李愿咽了咽唾沫,含笑道:“娘娘待陛下如此上心,心里怎会没有陛下呢?”偷眼打量着安凌陌的神色,皇帝今日奇怪得很。 安凌陌盯着远处钟楼出神,蓦地想到什么,唇角泛起笑意,嘱咐李愿:“她喜欢白海棠,寻几株移到素眠轩去。还有先帝收藏的那副白海棠图,教孙蕴典悄悄送过去。” 李愿愣了一瞬,忙应道:“奴才记下了。” “陛下是回紫辰殿吗?沐妃娘娘在紫辰殿候了有一阵子了。” 闻言,安凌陌才舒开的眉又皱了起来,“等她走了再回去。先去咸福宫瞧瞧韩妃。” 矮案上铺了衍波笺,苏鸢枕着左臂趴在案前,心猿意马地研着墨。阳光渗过窗纸,照在博山炉的袅袅轻烟上,光影流转,如梦如幻,苏鸢呆呆望了许久。 赌书泼茶,簪花画眉,李清照与赵明诚的琴瑟和鸣,张敞与妻子的伉俪情深,不知羡煞世间多少有qg rén,可人事纷扰,又有几人能修得一场白头偕老?帝王家的江山更是杀四伏,海晏河清c盛世景宁谈何容易? 安凌陌却一并许给了她。 “娘娘,还是奴婢来吧。”画棠捧了葡萄进来,忙上前来夺下苏鸢的墨,卷了袖子研起墨来,一面喊道:“玉竹,服侍娘娘洗。” 苏鸢侧首一看,上不知何时染了一大片墨迹。 玉竹端了清水进来,轻声道:“娘娘近日总心不在焉,今日早起用膳就险些烫着自己,”替苏鸢摘了护甲,洗过,“娘娘一向稳沉持重,可是有烦心事?” 苏鸢心底烦乱,她往昔九死一生,命悬一线时都不曾如此魂不守舍,他轻轻浅浅一句话就让她乱了阵脚。 “娘娘这是为陛下心烦意乱呢。”画棠笑嘻嘻地贴到玉竹跟前悄声道。 刻意压低了声音,苏鸢依旧听个一清二楚,用帕子拭了,正欲作声,院子里忽地一阵嘈杂。 苏鸢看一眼画棠,画棠已会意,欲出去看个究竟,起身的空当,黛兰便跑了进来,抱着一只匣子。 “外头出什么事了?” 黛兰福个身,笑道:“回娘娘的话,是内务府的人,移了两株白海棠到素眠轩来,正在外头种树呢。” 苏鸢眉头一皱,“又是邵陵王的意思?” 黛兰忙道:“是陛下的意思。宫里罕有白海棠,陛下见娘娘喜欢,硬是可着京城翻了两株出来。”她一面将怀的匣子打开,“还有这画白海棠的古画,听孙蕴典说是先帝珍藏许久的画作,陛下也给娘娘送来了。” 匣子里是卷轴,画棠取了出来在案上徐徐铺开。 画上的海棠开得极艳,如霜似雪的白,赫赫扬扬,下一瞬便要破纸而出一般。 又是白海棠,安良甫送了一枝过来,偏教安凌陌撞见了,还道她爱极了白海棠呢。苏鸢依旧赞道:“盛而不妖,果然是珍品。” 画棠含笑道:“陛下待娘娘如此上心,细枝末节的事都记得如此清楚,娘娘该到御前去谢恩的。”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二章 谢恩 () 苏鸢抿着唇,犹疑道:“陛下政务繁忙,还是不去打扰了。”指尖有意无意地叩在案上,心猿意马。 画棠在一旁撺掇,“若不去,难免有恃宠而骄之嫌,惹人口舌。况且娘娘封后在即,礼数上一点儿都错不得的。”礼数谢恩什么的都是她寻的借口,自家娘娘分明是想见陛下的,也不知顾虑什么,犹豫不决,亏得她巧舌如簧。 沉吟了半晌。 “也对,不可失了礼数,”苏鸢盯着那副画喃喃道,忽抬头看着画棠,“那”眸底生出微不可觉的欢喜,顿了片刻,轻声道:“备辇吧。” “是。”画棠含笑应道,欢天喜地退了出去。 紫辰殿外,画棠扶着苏鸢下了步辇,迈入紫辰殿内。 只是不曾想到沐凝兮也在。 日光洒满了庭,沐凝兮同安凌陌坐在院子里的紫檀木圆桌旁,穿了金huáng sè流苏垂绦宫裙,纤白的指轻抚着桌上一只纯白的猫,巧笑倩兮。 安凌陌含笑看着她,“你若喜欢,便带回明粹宫去。” 白猫眯眼趴在桌上,喵呜喵呜地叫着。 苏鸢近前行礼,“参见陛下,参见沐妃娘娘。” “什么事儿?”安凌陌有些不耐地说着,语气冷淡,目光始终落在沐凝兮侧脸上,温柔专注。 苏鸢哑然,还说什么?谢恩?他给的那点恩赏在宠冠六宫的沐妃娘娘面前根本无足轻重,什么张敞画眉c白首不离,甜言蜜语原是可以说给任意一只耳朵听的。苏鸢怔忪看着言笑晏晏的两个人,蓦地有些尴尬,恨不能折身就逃回素眠轩,礼数全都不管不顾。 沐凝兮全然未看见苏鸢一般,伏在安凌陌身畔嗔道:“这是方夫人的爱猫,臣妾留下只怕不妥。”沐凝兮口的方夫人正是当朝鸿胪寺卿方涣的发妻张氏。 安凌陌微微一笑,“无妨,难得爱妃喜欢,只管带回去。方涣一个四品的鸿胪寺卿,朕改日升了他的官,他感激涕零都来不及,哪敢心疼一只畜牲。” 沐凝兮轻笑,趴着安凌陌的肩上浅声道:“多谢陛下。”涂了桃红胭脂的朱唇凑至安凌陌耳畔,暧昧又亲昵。 桌上的猫回眸冷漠瞥苏鸢一眼,浅碧色的瞳孔好看得紧,伸了伸懒腰,起身在桌上踱步。 “瑾嫔娘娘掌理六宫事务繁忙,今日请见陛下,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沐凝兮皮笑肉不笑地问着,目光亦扫了过来,冷漠轻蔑同那猫有分相似。 安凌陌垂着眼眸,不言不语。苏鸢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傻得厉害,他们是郎才女貌c珠联璧合的一对璧人,她何必巴巴地跑来碍眼。 面上依旧是波澜不惊,思量了片刻,淡声道:“太后凤体违和,心挂念陛下,请陛下前去慈宁宫探望,以全孝道。” 安凌陌挑了眉,抬首打量她,还未言声,便听身侧的沐凝兮阴阳怪气地说道:“陛下是圣明君主,心自有裁度,哪能不知孝悌礼义,瑾嫔特来进言,是讽喻陛下不孝吗?”神色凌厉得很。 苏鸢冷声道:“臣妾不敢,是臣妾多虑了。” 安凌陌连忙挥了挥,“无事便退下吧。” 苏鸢如蒙大赦一般,应一句“是”,福身施礼。 苏鸢由画棠扶着回身欲走,一团白影却迎面扑来,苏鸢下意识地左臂便挥了出去,白影哀叫一声,苏鸢瞬间了然,原是那只不识好歹的猫。 白猫被摔到墙根儿底下,喵呜喵呜哀叫着,沐凝兮慌忙跑上前去,蹲身将那白猫抱起,颤声问道:“这小东西野性难驯,姐姐躲开便是了,何必下此重?”白猫可怜兮兮地躺在沐凝兮怀里,有气无力。 安凌陌起身到沐凝兮身旁,柔声劝慰,“不要紧的,差太医过来看看便是。”他背对苏鸢站着,挺拔如松,丰神俊朗。明晃晃地日光落下来,地上是他同沐凝兮的影子,便连影子都是万分登对。 画棠忽地惊呼,捧了苏鸢的左,急声道:“娘娘受伤了。” 定是方才教那只白猫挠的,左背是道口子,渗了血珠出来。苏鸢垂下左臂,上的伤隐在广袖下,她刀口舔血十余年,这是最微不足道的伤了。 安凌陌身子僵了片刻,终究不曾回顾。 苏鸢眸光冷寂,福身道:“是臣妾不会挑时候,扫了陛下与沐妃娘娘雅兴,先行告退。” 隐约听见安凌陌应了一声,苏鸢依旧维持福身行礼的姿势,灵魂出窍一般。半晌,魂魄骤然归位,苏鸢忽地折身疾步出了紫辰殿,画棠跟在后头,忙用帕子替苏鸢包住伤口,“伤口不深,只是猫爪子不干净,还是赶快传了太医来看看为好。” “回去教人把那两株白海棠树拔了,还有那副白海棠图,扔的远远的。”苏鸢皱了眉道。她向来顾着规矩礼数,一心想着家国大义,今日如此任性,反倒不像她了。 画棠讶然望一眼苏鸢,依旧应了一句“是”。一面将苏鸢扶上步辇,吩咐抬辇的宫人往素眠轩走着。 “娘娘可是生陛下的气了?”画棠小心翼翼问着。 苏鸢阖了目,淡声道:“没有。”苍白无力的两个字。 画棠显然不信,含笑道:“奴婢侍奉娘娘这么些年,头一次见娘娘对人使小性子,”画棠欢欣道,“可见娘娘是真对陛下上心了。” 步辇刚走出一箭地,李愿就自后头追了上来,“娘娘留步,听老奴一言。” 苏鸢一抬,画棠忙吩咐抬辇的宫人停了步子。 李愿到步辇前扎个千儿,躬着身子道:“方才的事教娘娘受委屈了,陛下教奴才来看看娘娘伤势。” “一点小伤,不碍事的,陛下挂心了,还麻烦李公公跑这一趟。”苏鸢微微一笑。 李愿强笑,叠声说着,“不麻烦,不麻烦。” 踌躇了半晌,“老奴同娘娘说句推心置腹的话,”环顾了四周,方低声道,“陛下心底是万分在意娘娘的,同沐妃不过虚情假意。” 苏鸢不言声,含笑看着跟前的李愿。 “老奴看着陛下长大,最清楚陛下的性情。陛下是怕太后对娘娘不利,为了保全娘娘才故意冷落,在意娘娘才有所忌惮,实则是用情至深了。”李愿仿佛深怕苏鸢不信一般,急急说着。 “公公不必说了,本宫知晓陛下心意,今日之事不会放在心上的。” “娘娘与陛下是有qg rén,彼此不生嫌隙老奴便可告退了。” 苏鸢颔首,“公公慢走。” 李愿离开,画棠挂念苏鸢上的伤,催着抬辇的宫人赶快回宫去,偷眼望向苏鸢,“娘娘,院子里的海棠树还拔吗?” “拔。”苏鸢望着前路果断道。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三章 寿宴 () 景宁十五年月二十八日,安凌陌寿辰当日。 大宴设在了保和殿,气势恢宏的保和殿,雕梁画栋,金珍玉馐,处处尽是天家气象,华丽无比。因为太后染恙,皇帝今年生辰已一切从简,却依旧是奢侈华丽得满目金玉。 王公大臣宫六嫔俱赴保和殿寿宴为天子贺寿。朝臣居东侧而坐,后宫嫔妃及大臣家女眷居于西侧。寿宴上礼仪冗杂,韩妃因怀有身孕多有不便,并未出席。 安凌陌坐在金龙大宴桌前,举了酒盏朗声道:“朕岁御极,少不更事,幸得诸公从旁尽心辅佐,不离不弃,大燕方得今日之安宁。自朕登基已有十五年,今后江山社稷尚需仰赖诸公,朕敬诸位爱卿。”仰首,饮下盏清酒。 朝臣慌忙擎起酒杯一饮而下。 安良甫起身,笑盈盈地说着,“陛下是英明神武的名君,诸位大人是忠良死节的贤臣,大燕何愁不强盛,良甫敬陛下一杯,愿陛下千秋无期,国祚无疆。”眯起了桃花眼,一饮而尽。 安良甫将酒樽往桌案上一丢,冲安凌陌高声说道:“微臣此行特意带来西域疏勒国的十二名女子,为陛下献舞助兴。”言罢,拍了拍掌,殿外的人便鱼贯而入。 十二个赤足的妙龄女子在殿内站定,模样身段都是拔尖儿的,身上罩了轻纱,柳腰细腿露在外头,待乐师乐声一起,便翩然起舞,身子曼妙,顾盼含情。 满殿的靡靡之音,华贵又腐朽,苏鸢举杯饮酒,广袖遮了半面,抬眸瞥一眼安良甫——满面的得意之色,目光在殿舞女身上逡巡。 乐声渐止,一舞结束,十二名西域女子静静垂首立在殿上,安凌陌含笑道:“异域风情,果然别有意趣。邵陵王有心了,”又侧头吩咐李愿,“带下去领赏。” “是。”李愿低声应一句,引了那十二名女子下去。 与此同时,孟贵人执了酒杯起身,含笑说:“臣妾恭祝陛下圣体康泰,国运无疆。”仰首,杯清酒一饮而尽。安凌陌身侧的婢女往杯斟了酒,安凌陌饮酒的空当,孟贵人给身侧的婢女递了个眼色过去。 孟贵人低眉赧然笑着,道:“臣妾才德浅薄,身无一技,不能作诗抚琴为陛下贺,只能以这一盏酒聊表心意了。” 方才那名婢女忽对孟贵人道:“娘娘擅于舞技,何不献上一舞为陛下庆贺寿辰?”清清亮亮的嗓音,在场之人都听个真切。 沐凝兮斜眼瞥她,冷哼一声,“主子出身低微,教出的婢子也不懂规矩,这里何时轮得到你发话了?”她焉能不知孟贵人打的是什么算盘,主仆两个一唱一和,就是要献媚邀宠,期望圣意转圜。 “是嫔妾教导无方,底下人不识礼数,嫔妾回头发落便是,娘娘切莫为一个婢女动气,扫了陛下的兴致。”一句话堵得沐凝兮无从反驳,恨恨瞪着她。 安凌陌浅声道:“无妨。”忽地勾唇一笑,“孟贵人舞姿的确精妙,初入宫时,在秋宴上那一舞,真可谓是惊才绝艳。” 苏鸢若有所思地望着孟贵人,安凌陌目光落至她左上——水蓝的衣袖微微一动,露了背上一截白色纱布出来,是昨日教猫挠的口子。安凌陌旋即望向孟瑜,“一舞倾城的风姿,今日可还有缘得见?” 往昔她一舞倾城,王公大臣无不惊为天人,帝王亦是恩宠有加,她在这巍峨皇城也风光煊赫过。 昔日种种,浮华如梦,经不得一点儿风吹草动。 孟贵人是早已冷了心的人,恭谨答道:“臣妾不敢推辞,西域舞曲悦目怡神,妙不可言。珠玉在前,臣妾献丑了。” 一盏茶的功夫,孟贵人换了舞衣,静立于殿。 琴音清越,冷冷弦,殿人应弦起舞。 是白纻舞,孟贵人一身纯白的舞衣,翩然如飘雪。水袖如练,掩袖低眉的瞬间,当真是风姿无双。扬眉转袖若雪飞,倾城独立世所希。身子袅娜,比落雪梨花都皎白轻盈分,孟瑜眉眼清浅,一顾一盼都蓦地动人。 再怎样惊才绝艳的妙人,囿于深宫的勾心斗角,也是可惜了。 一舞终了,孟贵人跪于阶下。 安凌陌含笑看着她,“风姿不逊当年,一舞倾城。”底下一众大臣纷纷附和,“娘娘舞姿绝妙,惊才绝艳,臣等今日有缘一见,生有幸”安凌陌微微皱了眉,什么样的话教他们说出来,都惺惺作态得很。 “你且退下,宴会后朕另有封赏。” “是。多谢陛下。”孟贵人伏地叩首,起身昂首回了宴桌前,一举重挽圣心,便不枉费她这几日闭门苦练这白纻舞的功夫。 阮轻痕摇了折扇,眸光清冷,唇角却是一抹好看的笑意,千人百态,尽收眼底。 沐凝兮见阮轻痕望了过来,面上堆起笑意,道:“听闻瑾嫔娘娘剑法卓绝,当年同定国将军祁皓的那场切磋更是精彩绝伦,不如娘娘舞一段剑,教在座诸位都开开眼界。” 当日她擅闯君臣宴会,同边将比试剑术,这样不伦不类的事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旁人还不知是如何议论她的。沐凝兮提起这一茬,是存心把她推到风口浪尖上。 苏鸢冷声道:“陛下生辰之日,还是莫动兵刃为好。况且刀剑无眼,若失伤着娘娘,嫔妾担待不起。”盯着沐凝兮一字一句道,忽然扬首望向安凌陌,“陛下心疼娘娘,到时还指不定如何重处嫔妾,陛下说呢?” 安凌陌正饮着酒,闻声被一口呛住,五官攒在一处猛烈地咳嗽,身侧的侍婢忙拍着他的背,好一阵子才缓过来。 安凌陌坐直身子,静默了片刻,摆了摆轻声道:“舞剑还是罢了,教坊司新排了些歌舞,亦可助兴。”又低声吩咐身旁的小内侍下去安排了。 沐凝兮恨恨瞥了一眼苏鸢。 教坊司的舞女鱼贯而入,一一在殿内站定。安凌陌望见苏鸢眸底隐隐的笑意,心亦是莞尔。 下载免费阅读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四章 真相 () 夜色愈来愈浓,保和殿内歌舞重重,灯影繁,酒正暖,满座贪欢。 苏鸢脑袋有些发晕,悄悄退出了殿外。 月流火,天气到底凉了下来,殿内灯暖酒酣,出来教晚风一吹就不由地打寒颤。画棠扶着苏鸢在小花园的甬道上走着,“奴婢替娘娘回去取件披风吧,受了凉可就麻烦了。” 苏鸢微微有些醉意,面颊浮上绯红,轻声道:“去吧。” “娘娘在此稍等片刻,奴婢即刻便回来。”画棠嘱咐道,见苏鸢点头,折身匆匆去了。 一牙弯月寥落地挂在天心,瞧不见一粒星星,人间的繁华千c灯红酒绿愈衬得那弯月清冷孤傲。 苏鸢仰头静静望了一会儿月亮,一侧头,阮轻痕正立在一旁含笑看着她,“娘娘率直任诞c清俊通脱,有魏晋风骨。” 苏鸢似笑非笑,挑了眉问:“阮大人此话怎讲?” “满朝武共争一杯富贵,娘娘却独享这万里月色,此等超逸洒脱,岂非名士风流。”阮轻痕仰首看那无边夜幕的一弯月,轻声道。 晚风掠过,摇得树影婆娑。 苏鸢闻言浅浅一笑,继而轻叹,“满座皆是梦人,大人独醒。阮大人这样清俊风雅的人,该是吟风弄月c赏花饮酒,何必搅进这阴诡权谋当,污了双。” 阮轻痕把玩着的泥金折扇,语气骤冷,“娘娘真当微臣是领着君王俸禄的礼部尚书了。我这双,即便是不沾权谋也不干净。吟风弄月c赏花饮酒的日子,你我都奢求不来。”骨节分明c修长如玉箸的指掸了掸衣襟。 他是谈笑间取人性命的昭月阁阁主,她是shā rén如麻的杀,他们这样的人,便该浸在波谲云诡的权谋,一辈子见不得光。 苏鸢沉寂了良久,忽目光凌厉地望着他,“太后病重垂危,是你一促成的。” “是。” “太后日日照你的方子服用的药,里面有毒。” “是。” “为太后煎药的宫女臻儿也是因此而死。” “是。” 苏鸢问得笃定,阮轻痕答得坦率,坦率得反教苏鸢无所适从,一时哑然。 静了片刻,阮轻痕轻声道:“你可听过一种毒,叫秋叶。” 苏鸢眼睑微动,冷声道:“大人请讲。” “每月一只两斤重的乌鸡,灌钱的鹤顶红,死后一个时辰尸体埋在槐树幼苗根部寸远处,如此整整十年,毒性便一点点渗入槐木。再砍下木头烧制成炭,每当炭燃烧,毒性便散至空气再渗入药。此毒者便是毒发身亡都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神鬼莫测。” 阮轻痕摇着扇子,“从下毒到毒发身亡须整整载,是为秋叶。” 苏鸢恍然,药本无毒,焚药的炭却是有毒。难怪臻儿死得如此蹊跷,难怪仵作验不出一点儿毒的迹象,定是她长年累月嗅了秋叶的缘故,日日煎药,毒烟吸得多些,毒发便早一些。 “昭月阁的段,今日才算是领教过了,佩服。”苏鸢冷冷说着。想来太后的日常饮食都有毒渗入,那碗药不过是掩人耳目。 阮轻痕勾唇一笑,“娘娘过誉了。”颇有些恬不知耻的意味。 保和殿的丝竹管乐之声飘了过来,歌舞升平。 苏鸢唇角牵起一抹笑,“处心积虑,费尽心。以阮大人的本事,要取太后性命不过举之间,何必如此周折?” “虽费些周折,却是万无一失,”阮轻痕转身,负遥望明月,“皇城的月色总是惨淡,比不得昭月阁。” 浅笑道:“娘娘还有何事要问,微臣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苏鸢沉吟一阵,“太后上次召见阮大人,大人同太后说过什么?”太后分明已对阮轻痕起疑,为何还能容得下居心叵测的他?昔时为铲除异己,赵太后毒死过五位皇子;担心汪清荷狐媚惑主,也下毒害死。寻常人尚容不得怀有歹心之人居于卧榻之侧,何况是心狠辣c心深沉的赵太后。 阮轻痕回身,似笑非笑看着苏鸢,声音清冷,“微臣同太后说,要取太后性命之人,另有其人。” “谁?”苏鸢脱口问道。 “昭月阁并非眼通天,无所不能。娘娘以为,还有谁能教内务府私自换了慈宁宫用炭?”阮轻痕一字一句道,力逾千钧,镂穿金石。 苏鸢陡然怔住,心底有万顷雷霆轰然炸开,能让内务府私自换掉太后宫用炭,唯有天子了。 是安凌陌要杀太后! 一切都水落石出,安凌陌早已恨毒了赵太后,年前汪清荷殁后便起了杀心,借阮轻痕之,将赵太后除之而后快。 怪道赵太后明知药有毒,依旧日日服用,原是这么一个教人心灰意冷的真相。她视若亲子的安凌陌要置她于死地。赵太后当日听着阮轻痕一字一句道出真相,该是何等心意凋零。一个冷了心的将死之人,确然是了无生念了。 苏鸢怔忪看着一旁摇曳的柳枝,忽觉这晚风实在是冷,吹得人遍体生寒。 阮轻痕勾唇一笑,低声道:“太后薨逝,朝堂大乱,凭他一个做了十五年傀儡皇帝的安凌陌如何力挽狂澜?大燕覆亡已成定势,微臣奉劝娘娘切莫执迷不悟。”拱施礼后翩然离去,衣角扫过路边的花。 苏鸢呆呆立在原地。雍州城外鲜衣怒马的少年,巍峨皇城九五至尊的天子,他荒诞不经,他任性妄为,她却从不知晓他亦可以狠决如斯。 苏鸢反倒有些怜悯赵太后了。 “鸢儿。” 苏鸢一惊,猛然回身,安凌陌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她瞪眼看着他退了几步,方才阮轻痕的话在脑海盘桓不去。 安凌陌反倒轻笑着上前来,“朕吓着你了?” 苏鸢又怔了一瞬,慌忙福身行礼,“臣妾失礼。” 安凌陌执起苏鸢左,凝视许久,心底闪过了千头万绪,终究只低声道:“外头冷,早些回去吧。” “是。”苏鸢低眉应一句,连忙退下了。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五章 木槿花 () 八月初二,慈宁宫传来太后病情危重的消息。 慈宁宫,苏鸢穿过一院翩跹的木槿花,匆匆进入屋内,连安都来不及请,便径直到了赵太后的病榻旁跪着。 赵太后形容枯槁,已憔悴得不成样子,见她蹙眉凝望着自己,浅笑道:“你一向是最重礼数的,今日一时情急也忘了行礼了,看来哀家死期真是到了。” 苏鸢心底难受,踌躇半晌,依旧是往后退了些,叩首在地,“臣妾失礼,太后恕罪。” “立后大典后一言一行便更须谨慎,天下人都看着呢。”声音宛若水面飘萍一般,起伏不定,全凭一口气吊着。 “臣妾明白。”苏鸢又上前来,低声应着。 太后絮絮叨叨地说着,“沐凝兮献媚邀宠c惑乱朝纲;安良甫觊觎皇位,更是其心可诛;还有北面虎视眈眈的魏国,随时可能大军压境。大燕可谓是内忧外患。宫群狼环伺,若是哀家早些让皇帝亲政,这么些妖魔鬼怪,他也不会应付不来。”仰首望着锦帐,怅然叹息。 苏鸢劝慰:“太后宽心,陛下远非荒唐庸碌的昏君,心自有城府,应付得来的。” 赵太后苦笑,“是啊,以他现在的隐忍狠辣,哀家也是他下败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蓦地放声大笑,“如此处心积虑要取哀家性命的人,竟是他!”一侧头就瞥见床头高几上盛药的小碗,赵太后双目猩红,怔忪盯了片刻,忽地潸然泪下,“也罢了,哀家毒死了他的至亲兄弟,他恨哀家是应当的。” 最初,安凌陌不过是她临朝称制的工具,堂上一呼,阶下百诺,如此只遮天的权柄谁还有暇顾及那个所谓“天子”的黄口小儿的心境? 再后来,为了安抚大臣c愚弄百姓,她对安凌陌悉心教导c万分关切,不过做样子给天下人看。戏做得久了,最先被骗过的人却是她。她这一生无子,听着安凌陌一声声唤她母后,信以为真,不觉已将他视若亲子。 故而容忍他一次次的荒唐,小心维系着他们之间可怜可哀的母子情分,却不知何时安凌陌已对她起了杀心。 阮轻痕一番话,她方大梦初醒。她杀了安凌陌的至亲兄弟c霸占了他的天下江山,他焉能不恨她!恨不能亲了结了她! “哀家空活一生!”赵太后满面泪痕,眼角眉梢尽是悲怆。柴魁义痛呼一声“太后”,跪倒在地,老泪纵横。 苏鸢凝望着赵太后,心底悲戚,赵太后听到阮轻痕说的真相时,该是怎样的心意凋零。世间伤人最深的,莫过于至亲至爱之人的恨意,直伤得人遍体鳞伤c了无生念。 赵太后拧着眉咳了一阵,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嘴唇已不带一丝血色,一开一合地说着话,听不真切。 苏鸢在她耳畔轻声问道:“太后可是想见陛下?” 赵太后目光一滞,死死往苏鸢身后盯着。 苏鸢回首,安凌陌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身长玉立,衣裳上的蟠龙绣得栩栩如生,下一瞬便要腾云而出,吟啸山河一般,真个天威凛凛不可冒犯。 安凌陌漠然看着床榻上的人,看她垂死挣扎,看她自食恶果,看她如何偿了他兄长的性命。右却死死攥着,攥到骨节泛白。 苏鸢垂眸行礼,“参见陛下。” 安凌陌方醒过神来,右蓦地松开,缓步走到床边,静静俯视着赵太后。 赵太后眼角有泪淌下,气息微弱,轻笑道:“你恨了哀家十几年,最后肯来送哀家一程,也不枉这些年虚情假意的母子情分了。” 安凌陌恨恨看着她,“朕母妃之死,同你有没有关系?”裕妃之死是一根尖锐的刺,梗在他心头十余年。 赵太后眸底尽是悲凉,难以置信地盯了安凌陌良久,终是缓缓别过脸去。离心离德,他是恨毒了自己了。 忽地一阵猛烈地咳嗽,噗地一声,月白色棉细纱帐子上便染了斑斑血迹。 胸口瘀的血尽数吐出,赵太后方觉心头爽利了许多,蓦地轻笑出声,“是院里的木槿开了么?”颤巍巍抬自苏鸢发间拈下一瓣木槿花来。 苏鸢轻声道:“开了,漫天花雨,葳蕤生光,很美。” 赵太后勾唇浅笑,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愈来愈轻,“祁府也有一片木槿花树,南风一过,就洋洋洒洒地落,比慈宁宫的好看”说至最后已听不到声音。 苏鸢轻唤一声,“太后?” 等不到回应了。床上的人轻阖着双目,眼角泪迹未干,颊边却有笑意嫣然,仿若正当华年的少女一般,芙蓉绣面一笑开,恋慕着名动天下的风流才子祁宣城,深宫种种皆是南柯一梦。 沉寂了许久,“太后,薨。”苏鸢沉声道。 安凌陌身子颤了颤,怔了片刻,几乎是扑至床前,红着眼低吼:“朕母妃是不是你害死的?”掌钳着赵太后的肩膀拼命晃着。 柴魁义慌忙上前拦着,“陛下息怒,太后已经去了,往日恩怨就莫要计较了。” 纠葛了半生,恨了半生,斗了半生,这不就是他心心念念的结局么?安凌陌木然跌坐在地,无声地落泪。 苏鸢在一侧劝慰道:“陛下节哀。” “哀?”安凌陌呢喃,指拭了拭面上的泪,看向苏鸢,“太后,是朕使毒害死的。”他恨太后入骨,费尽心思地毒死她,得偿所愿,如何会哀? 苏鸢抬眸静静看着他,依旧道:“陛下节哀。”十年,多少是有一丝依恋,已渗入骨髓里,蓦地抽离,到底有些难过。 李愿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被桌角绊一下,几乎是扑倒在地,趴到安凌陌跟前急声道:“陛下,出大事了。太后薨逝的消息已在宫传开,都说是陛下毒杀太后,邵陵王领着武百官已往慈宁宫来了。” 说话间,屋外已是一片吵嚷声,太后薨逝不过片刻,消息就遍传全宫,武大臣也顷刻聚齐,显然是早有预谋。阮轻痕毒死了赵太后,再兴师动众地排这么一出戏,以弑母的罪名逼着安凌陌退位,一箭双雕,最终得利之人是狼子野心的祁皓。 苏鸢望一眼太后的尸体,侧首望住一旁案上镶珠嵌玉的长剑,眸底浮出狠戾之色,尺青锋出鞘,屋内寒光一闪而过。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六章 死罪 屋外,安良甫一身石青色宝相花刻丝锦袍,身后的大臣都是清一色的绯色公服,皆是朝中重臣,来势汹汹。

安良甫隔着门喊道,“礼部尚书阮轻痕已向朝中大臣揭举,陛下毒杀太后,大逆不道。大燕以孝治国,天子当为万民之表率,陛下如此所作所为,怎堪君临天下?”

等了片刻,安良甫意气风发地推了门进去,挑衅望着怔怔立在屋内的安凌陌,眸底的得意之色几要从眼眶中溢出。

安良甫往前走出了步,忽地顿住,低头一看,脚底是一泊血迹,将他一双白底皂靴染得血红。仓皇后退了几步,沿着蜿蜒而来的血迹抬眸望去——苏鸢提了一柄长剑立在赵太后的床榻旁,鲜血从床沿流下,剑尖血气犹腥。

苏鸢唇角一勾,看着安良甫问道:“敢问邵陵王,礼部尚书阮轻痕现在何处?”

屋外其他大臣亦蜂拥入了屋内,见着这一幕都愣在原处。

“阮轻痕亦参与谋害太后,已被关押起来。”

“阮轻痕造谣生事,离间君臣,合该五马分尸了,”苏鸢环顾众人,浅声说着,落至一众朝臣心头却彻骨彻髓的冷,“太后,是本宫杀的。”

手中的宝剑丢在地上,声若琳琅。

安凌陌难以置信地盯着苏鸢,她这是为了保住他的皇位,刺杀太后的死罪都敢揽过来。

正欲分辨,话头就被安良甫抢了过去,“简直是一派胡言!”指着苏鸢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太后分明是中毒而死,中的是奇毒三秋叶,是他安凌陌教内务府将太后煎药的木炭换成了含三秋叶毒的木炭,每为太后煎药便有毒渗入药中,整整三载,太后方呕血而亡。”

安良甫声音有些发颤,盯着苏鸢道:“皇帝同太后不睦是天下皆知的事,太后素来待你亲厚,你有何理由要谋害太后?”又忽地伸手指向了安凌陌,“谋害太后的是你!”心底前所未有的恐慌,他不能输,不能输,输了就一败涂地c万事皆休了。

苏鸢静静看着他,“本宫的剑术,诸位大人是见过的,王爷若还是不信,找仵作来一验便知。”三秋叶的毒神鬼莫测,哪里验得出来,当初臻儿死后查了三日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太后身上的伤只有她穿心而过的剑伤。

一众臣子面面相觑,只安良甫恨恨盯着她。

苏鸢亦盯紧了他,扬声说给众人听,“邵陵王觊觎皇位,伙同礼部尚书阮轻痕构陷天子,如此大逆之事,本宫不忍陛下蒙冤甘领死罪,诸公却要为虎作伥吗?”目光凌厉扫过众人,咬金断玉地说着。

斟酌了片刻,“臣等听信阮轻痕挑唆,误解陛下了,恳请陛下降罪。”户部尚书胡庭正上前一步躬身道。

大臣们多是宦海沉浮许久的老狐狸,最晓得审时度势,真相如何无足轻重,本想等邵陵王登基凭着拥护之功富贵煊赫一把,可眼下局势不利,落个谋逆的名声就不值当了。纷纷倒戈,山呼:“陛下降罪。”

安良甫恨得咬牙切齿,终究是低眉道:“臣受奸人蒙蔽,不敬陛下,请陛下治罪。”忽地想到什么,唇角旋即勾起一抹狰狞的笑意,“瑾嫔苏氏刺杀太后,其罪当诛,臣奏请陛下将其即刻斩首,以慰太后在天之灵。”

好一招偷梁换柱,其他大臣亦纷纷劝谏,“瑾嫔刺杀太后,证据确凿,恳请陛下治其死罪,以慰太后英灵,以全大燕法度。”看,将矛头对准了旁人,一个个就是心怀家国c以身护主的忠臣,适才的君臣嫌隙一扫而空。

安凌陌声音出奇地轻,“诸位爱卿想错了,太后是朕亲手毒死的,朕恨极了这毒妇,早欲杀之而后快了。”侧头冷冷地望着苏鸢,已然是怒极,“一切,同瑾嫔无关。”

疯子,真是疯子,安凌陌亲眼看见她举剑刺向太后,明知是罪不可赦的死罪,眸底依旧不起波澜。她永远都是果敢决绝c大义凛然,为着他的江山不惜舍掉性命,却从来不知顾惜自己。她怎会不知江山在他安凌陌心底及不上她分毫,偏要如此来伤他。

安凌陌心口又恨又疼,别过脸去,缓步走到安良甫身前,淡漠道:“朕德行有亏,明日便下诏退位,江山社稷尽数托付于你了。”

一语掷地,安良甫有些喜出望外,还未及言语,便听苏鸢高声唤道:“陛下不可!”

苏鸢屈身跪倒,凄然望着安凌陌:“陛下若因偏袒臣妾便替臣妾受过,担下这弑母的恶名,为世人唾骂,臣妾才是百死莫赎了。”

“朕是天子,金口玉言,岂会诓骗臣子,太后确是朕所害,朕一人承担。”

“太后身上伤势一目了然,此等滔天大罪,是臣妾所犯,陛下如此为臣妾开脱,反而徒增臣妾罪孽。”

安凌陌气得发抖,这罪名教他担下不过不做皇帝罢了,落在苏鸢头上却是死罪。她这是在逼他,逼着他杀了她。

“荒谬,朕即刻找内务府的人来对质,定要一个水落石出。”安凌陌咬牙道,旋身正欲吩咐李愿,兜头一杯水便泼了下来。

安凌陌狼狈退了几步,倚住一张黑漆圆桌,水沿着下颌滴在衣上c地上,一片淋漓,胸前威风凛凛的蟠龙也被浇得没了脾气。

苏鸢望着他,不觉间已泪凝于睫,将手中的杯子搁在身侧桌上,一个不稳,那青花缠枝纹的瓷杯便滚下桌面,一贴地,粉身碎骨。

苏鸢屈身跪地,膝行至安凌陌身前,“臣妾罪无可赦,请陛下治罪。”声音冷清又悲凉,一面叩首一面说着。她这一世,拼个筋骨俱碎也要护住他的江山。

大臣们愣了一阵子,亦苦口劝谏,“陛下万不可因私废公,否则何以服天下。”

安凌陌惨淡地看着苏鸢,她静静伏跪在地,月白色云天水漾留仙裙,美得不可方物,却是倔强偏执得无可救药。

“下狱候审。”安凌陌良久才吐了一句话出来,全身气力顿失一般,一路教李愿搀着才离了慈宁宫。

身后又是一阵山呼,“陛下英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七章 傀儡 大理寺死牢之内,高高的铁窗投下一痕惨淡的夕阳,在阴森晦暗的牢房中是垂死的颜色。

苏鸢着一身素白寝衣,金簪玉钗尽数拆掉,泼墨长发覆在肩上,她倚在壁冰冷的墙上仰首望着夕阳余晖,寒气贴着脊背渗入身子,冻得人心慌。

狱卒将牢门打开,一袭黑色斗篷走了进来,不染纤尘的白底皂靴在距苏鸢一丈远处堪堪停住,来人将斗篷帽子摘了下来。

“没想到最先来看我的,竟是大人。”苏鸢回眸瞥一眼阮轻痕,唇角还能扬起三分笑意。

阮轻痕含笑道:“娘娘原以为是谁?陛下?”环顾四周,地上到处是斑驳的干涸的血迹,经年累月,成了可怖的暗褐色,巴掌大的牢房不知死过多少人,充斥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昔日的瑾嫔娘娘便倚着青灰的墙壁看着落日余晖,眸光清明。夕阳落在她面颊上,衬得她绝美的容颜近乎诡谲的透明。一朝由不日封后的妃子跌至阶下死囚,前朝为她的事吵得不可开交,她却是不悲不喜,恬淡得不可思议。

阮轻痕出神间,忽闻苏鸢道:“大人是来耀武扬威的?还是落井下石?”

轻笑一声,“离间君臣是何等罪名,我如今已是千夫所指的叛臣,朝不保夕,如何还敢讽笑娘娘?”轻阮痕自袖中摸出一把泥金折扇来,徐徐打开,扇面上是王羲之的字。他朱衣玉带立在污秽不堪的死牢中,照旧是一派陌上人如玉的风流。

“大人在朝堂上虽无立锥之地,可凭借昭月阁的手段,阁主依旧可以在江湖上叱咤风云,逍遥快意,何必为祁皓铤而走险?”苏鸢定定看着他。

阮轻痕摇着扇子的手一顿,挑了挑眉,“娘娘为大燕江山真可谓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谋害太后的死罪都敢一力担下,让我等乱臣贼子实在汗颜。”他云淡风轻地说着,一念及百般谋划功亏一篑,面色不由阴了三分。

“阮大人三年前便开始布局,先是帮陛下毒害太后,再将邵陵王请回金陵,太后毒发身亡,大人勾结邵陵王以弑母之名逼陛下退位,再拥立邵陵王登基为帝,”苏鸢云淡风轻地说着,一直遥遥望着窗外,“朝野上下人心浮动,祁皓正好借勤王之名兵发金陵,江山唾手可得。”回首望住阮轻痕,眸底不起半点波澜。

“我说的可对?”

阮轻痕轻声道:“分毫不差。”

苏鸢轻声赞道:“王公大臣c天潢贵胄皆为大人手中棋,经纬天下,好气势。”这盘棋终究是输给了她苏鸢,她眯了眼,眸底是志得意满的笑意。

弑杀太后是要凌迟车裂的死罪,她身处死牢甘之如饴,阮轻痕走至苏鸢身侧俯下身子,饶有兴致地问:“娘娘拼上性命都要护住大燕江山,不只是因为恨祁皓吧?”

苏鸢眼底的笑意一点点凝住,抬眸轻轻浅浅地看着阮轻痕,秋风卷了枯叶飘入牢中,不知冷暖悲喜。

许久,阮轻痕直起身子,重新将斗篷帽子戴好,“微臣告退,娘娘好生珍重。”

国丧期间,皇城一片缟素,内务府的棺木刚刚完工,太后便躺了进去,待大殓完毕,灵柩停在了慈宁宫,依制,停灵四十九日下葬。

勤政殿,赵国公老态龙钟地跪在阶下,双手捧了奏表奉于天子面前,待李愿接过奏表呈了上去,伏地叩首。

安凌陌打开奏表扫过一眼,皱了眉头,“啪”地一声扔在案上,“赵国公这是何意?”

赵国公生得胖,一身丧服被撑得满满的,趴在地上像个白面馒头。

赵国公咬了牙说道:“太后遇害惨死已十日有余,微臣联名朝臣三十七人,叩请陛下立即处死罪妃苏鸢。”他刚过不惑之年,鬓间已生了白发。

安凌陌端起一旁的茶轻啜一口,漠然道:“朕前几日已下诏,此事另有隐情,待朕查明真相再作定夺,”将茶杯搁回案上,“国公回府静候,朕一定给赵氏一族一个交代。”

赵国公红了眼,愤然道:“苏鸢胆大包天,刺杀太后是不争的事实,当日在场朝臣皆可作证,还有何隐情可言?”

安凌陌面色阴沉,一拳砸在楠木案上。江山已是赵氏的江山,满朝文武都在逼他杀了苏鸢。

赵国公不依不饶,直直望着安凌陌,“太后是陛下嫡母,抚育陛下十余年,恩深义重。奸人不除,太后九泉之下英灵难安,陛下何忍呐!”

安凌陌神色阴晴不定,静了半响,唇边隐隐有诡异的笑意,轻声道:“国公稍安勿躁,此事甚为蹊跷,还是查个水落石出的好。”

赵国公又叩了三叩,扬声道:“陛下三思,陛下若执意要包庇杀害太后的凶手,天下人只怕会议论陛下耽于美色,昏聩不堪。”抬首瞪着龙椅上的天子,目若鹰隼般骇人。

“赵博,你放肆!”安凌陌气极,厉声喝道,满案的奏疏尽数拂到地上。

天子盛怒,赵国公照旧不紧不慢地道,“放肆的不是臣,是大理寺死牢中谋害太后的人。陛下理应立刻将其处死,给天下人一个交代。”赵氏一族权倾朝野c只手遮天,一个手无权柄的帝王有何可惧。

安凌陌又在案上摸了砚台c香炉一一掷了出去,指了赵国公斥道:“朕才是天子,天下生杀予夺尽在朕一念之间,你这是胁迫天子,要篡位不成?”君不君,臣不臣,事到如今,他连心爱之人都护不得。

赵国公低眉道:“微臣不敢,微臣只想为太后讨一个公道,”顿了片刻,继续道,“陛下一日不处死罪妃苏鸢,臣等便罢朝一日;陛下一年不处死苏鸢,臣等便罢朝一年。”

安凌陌怒火中烧,拧着眉在案上扫一圈,东西都教他扔光了,只剩了一方宝玺。

安凌陌拿起宝玺掷了出去,不偏不倚地磕在赵国公额角上,磕出道口子后摔到一旁。

赵国公纹丝不动,额上血流如注,面上顷刻布满鲜血,狰狞可怖,血迹滴到雪白的丧服上,雪中红梅一般醒目。

李愿在一旁不由“哎呦”一声,不知是心疼宝玺还是担心赵国公的伤势。

赵国公却平静拱了手,“微臣告退。”言罢折身便出了勤政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八章 施刑 李愿慌忙趋步过去将宝玺捡了起来,将血迹擦干净小心搁回那张金丝楠木翘头案上,“陛下息怒,纵是生气也不能拿这宝玺撒气。”

安凌陌摩挲那方和田白玉所制的宝玺,凄然地笑,“君临天下,又能如何?”他七岁御极,群臣的三跪九叩c山呼万岁不知看过多少遍,千篇一律惺惺作态,他们拜的从来不是他,是慈宁宫那个姓赵的女人。他不过是一尊金贵的傀儡,陪着满朝文武演戏,演着君圣臣贤,演着海晏河清,演着山河稳固天下太平。

他哪里是天子,分明是戏子。

李愿心底难受,泣声唤道:“陛下。”不由地潸然泪下。

地上一片狼藉,到处是奏疏c墨迹c香灰,还有赵国公的血迹。有内侍趋步入殿,捡了块干净地方跪倒,急声说:“启禀陛下,阮轻痕候在殿外,请见陛下。”

李愿狐疑道:“阮轻痕不是早已被革职下狱,怎会出现在勤政殿?”

安凌陌闻声面上悲戚一点点消散,坐回那把雕龙涂金的椅子上,目光深邃望着黑漆葵纹槅扇,淡声道:“宣。”

内侍应一声“是”,折身退了出去。

片刻,阮轻痕踩了皂靴迈入殿内,阖宫缟素,唯他一身石青色湖绸素面圆领袍,格格不入。涿霜抱了涿霜剑落后两步跟着,iàn ju后一双眸子清冷如霜。

阮轻痕一眼望见案上的宝玺,径直走到案前停住,一把拿了大燕国的传国宝玺把玩起来。

李愿气得声音发颤声,斥道:“大c大胆,阮轻痕你一介罪臣,怎敢带兵刃上殿,宝玺尊贵万分,岂容你如此亵渎。”闪身便要夺阮轻痕手中的宝玺。

涿霜上前一步,挡在阮轻痕身前,怀中剑现出三寸剑身来,寒气逼人。李愿咽咽唾沫,讪讪地退回安凌陌身侧。

安凌陌缓声说:“你苦心谋划,为的就是这方宝玺。”他看准了自己对太后的恨意,献上奇毒三秋叶,一招借刀shā rén不着痕迹;再将一切公之于众,以弑母的罪名逼他退位。环环相扣,心机之深,令人胆寒。

阮轻痕轻笑,“我并非皇族,又无兵无权,得了这宝玺又有何用?”

阮轻痕举起宝玺,对着阳光细细端详着,忽道:“这万里山河,多少人为之肝脑涂地的山河,苏鸢舍生忘死换来的山河,陛下好好珍惜才是。”上好的和田白玉,阳光穿过其中一层层晕开,流光溢彩。

安凌陌心中一紧,忽又勾唇笑道:“刑部天牢c皇宫大内戒备森严,阮大人却可来去自如,朕竟不知朕潇洒俊逸的礼部尚书有如此本事。”他起身,踱步至阶下,明黄蟠龙纹的靴子踏在满地狼藉之上。

阮轻痕闻言扬起笑意,“踏出刑部天牢起,我便不是陛下臣子了。来见陛下前,我去了一趟大理寺天牢。”

安凌陌的步子忽地顿住,阮轻痕背对他立着,身姿挺拔,将手中的宝玺扔给李愿,李愿手忙脚乱地接了过来,小心翼翼放回案上。

阮轻痕回身,同安凌陌不过一尺的距离,定定看着他,“身居囹圄而泰然自若,瑾嫔娘娘胆识c气魄果真不同凡响。”唇边是若有若无的笑意,蓦地惹人生厌。

安凌陌上前一把揪着他的领子,咬牙道:“你把她怎么样了?”

涿霜正欲上前,右手已按上涿霜剑剑柄,看见阮轻痕在背后轻轻摆手方停住。

阮轻痕轻蔑地笑,“掌理六宫c不日封后的妃子,何等风光,她是为谁沦落至此的,陛下心知肚明。”言简意赅,又字字诛心,看着安凌陌的眼神凌厉。

安凌陌手指缓缓松开,颓然后退了几步。

阮轻痕蹙眉看了看衣襟上的褶子,扬声道:“君臣一场,今日特来辞行,你我终会再见,陛下珍重。”

阮轻痕扬长而去,李愿在安凌陌耳畔低声道:“陛下,阮轻痕不敬天子,不如调了羽林卫来?”

“不必了,皇城上下,谁还将朕看作天子。”

大理寺天牢,苏鸢手腕脚踝带了镣铐,被押至大理寺卿面前。

一张黑得看不出颜色的桌案,后头坐着一个精瘦的男子,肤色黝黑得同那桌案有的一拼,眼睛细小,鼻子下是两撇小胡子。

苏鸢打量了半晌,浅笑道:“本宫在这牢中住了好些日子,总算见着寺卿庐山真面目了。”大理寺卿魏柯,巴结赵家得以身居高位,是赵国公腹心,今日审她怕也是赵国公的授意。

惊堂木狐假虎威地一拍,“大胆,待罪之人,还敢以“本宫”自称!”小胡子一歪,眼刀子扎了下来。

半晌,苏鸢唇边噙了一抹笑意,淡声提醒道:“大人官帽歪了。”

魏柯闻言一怔,慌忙探手扶了扶顶上乌纱,咳了一声,向一侧狱卒递了一个眼色。

狱卒会意,取了鞭子来,不由分说地往苏鸢身上抽去。苏鸢一个闪身,鞭子落到桌上的粗瓷碗上,被抽个粉身碎骨。

“大人这是何意?”苏鸢冷冷问。

魏柯瞪圆了眼,恨声道:“尔等刁滑之辈,不受些苦头,焉知国法肃穆?”目光飘道苏鸢杀气凛冽的眸上不由闪烁起来,“本官奉命审讯,你休得多言。”

魏柯眼珠子一转,“苏鸢,本官问你,谋杀太后的罪名,你可认?”

苏鸢嗤笑一声,“大人忘了,我早已认罪,供词如今正奉于大理寺府衙之内,大人尽可查验。”

“你”魏柯气结,指了苏鸢半晌,说不上话来,一个劲儿地拍着惊堂木,噼里啪啦地作响。

“大人,”苏鸢高声唤道,魏柯终于停了手,面色阴郁地看着她。

“大人说奉命审讯,奉得可是赵国公的命?”

魏柯木然点了点头,又慌忙摇头,忿忿道:“本官是朝廷命官,奉的是皇命,怎会结党营私,滥用私刑?”

苏鸢低声道:“既是赵国公的意思,大人施刑吧,我不教大人为难。”赵国公是欲泄私恨,想方设法地折磨她。

苏鸢屈膝跪下,腕上的锁链哗啦啦地响着,身子纤弱,脊背挺得笔直。

魏柯愣了一阵子,摆了摆手,狱卒抻了抻手中的鞭子,狠狠落了下去。苏鸢背上顷刻现出一道血痕,洇湿了素白的衣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九章 金陵月 中秋愈来愈近,天上的月一日赛一日的清亮,月华浓,照着偌大皇城不眠的夜。

已是亥时了,宫门早已下钥,一个人同一顶四人抬的小轿在宫门前轻轻停住,那一人正是李愿,换了便服,走上前三步含笑说道:“咱家有急事要出宫去,劳烦各位大人了。”

守门的侍卫迎了上来,笑道:“哟,这不是御前侍奉的李公公吗?深更半夜这是要去哪儿啊?”

李愿陪着笑,“正是,奉了陛下的命送个人出宫去,劳烦各位大人行个方便。”一面说一面将安凌陌的令牌递了上去。

一个侍卫接过扫了一眼,又盯着轿子看,“这轿子里坐着什么人?这么晚还出宫去?”说着上手就要掀轿帘。

“大人,”李愿慌忙拦住,“大人知道陛下脾气的,莫让咱家为难。”脸上堆了笑,手上偷偷递了一锭金子过去。

那侍卫接过,不动声色地掂了掂,让至一旁,喊了一嗓子,“开宫门。”

朱红色的厚重宫门徐徐打开,李愿躬身道一句“多谢大人”,忙招呼轿夫抬了轿子出来。

子夜金陵城,空荡荡的街道如阡陌纵横,渺无人声,除却凄切寒蝉,漫天漫地都是清冷的月华。

安凌陌掀了帘子,淡声问:“到哪儿了?”

李愿闻声慌忙回过身来,“转过前边一条街就到大理寺府衙了,陛下稍安勿躁。”

安凌陌不再言声,仰头望那一轮明月,月光淋漓,他心上一片潮湿,要起雾一般。三年前的雍州城外,也是这样的清俊的月色,苏鸢笛声凄冷,落了霜一样,尽是天涯断肠人的伤心。

轿子的吱呀声沿路响着,落在寂静长街里透了三分诡异。

吱呀声忽地停住,轿帘被掀开,李愿躬身道:“陛下,到了。”檐下是两盏白色的灯笼,书了“大理寺”三个大字。

安凌陌下了轿子,一身玄色的衣裳几乎要溶入夜色中。

“奴才去叫魏柯来接驾?”

安凌陌看着那方横匾淡声道:“不必。叫了狱卒前头带路便是。”

大理寺刑法严酷,押入死牢的人鲜少有全身而退者。

安凌陌被带到收押苏鸢的牢房前,一眼看见趴在地上的苏鸢,背上是深深浅浅的伤痕,鲜血淋漓,衣衫都被染作红色,贴在地上的脸煞白。

狱卒终于翻出钥匙打开牢门。

安凌陌小心翼翼捧了苏鸢的脸,轻声唤道:“鸢儿。”

苏鸢蹙了眉,缓缓睁眼,壁上是一盏幽暗的灯,灯下的安凌陌眼角眉梢都是心疼。“你来了。”苏鸢张了张口,声音竟有些哽咽。

安凌陌看了她身上的伤,皱了眉低吼:“朕杀了魏柯!”

苏鸢望着他,一滴泪迅速滴落,隐入鬓发。许久,低声道:“陛下莫要为了臣妾同朝臣起争执,邵陵王觊觎皇位,如今更是破釜沉舟,不会善罢甘休的。天下之争凶险万分,正当紧要关头,陛下绝不可失了朝臣的心。”

安凌陌凄然阖目,朝中铺天盖地都是请求杀她的奏疏,她却教他不要同朝臣去争。

安凌陌眸底涌出泪意,“鸢儿,朕一定救你出去,朕不要这江山也要护你周全。”

苏鸢倚在安凌陌怀中,微微一动便牵得背后的伤口生疼,目光灼灼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只要陛下江山永固,臣妾这一条性命没什么好可惜的。”

仿佛一叶轻舟行至江心,他被忽地推了下去,触不到底碰不得岸,要溺死于烟波浩渺中。

眼中的泪终于滑落,安凌陌难以置信地问,“江山永固。那朕呢?”

“苏鸢,朕呢?”他一声声质问,心底又恨又疼。

苏鸢看着他面上的泪痕怔住,一时哑然。

安凌陌悲伤地看着她,“苏鸢,你如何忍心教朕坐在你用性命换来的皇位上悔痛一生?”

良久,苏鸢抿着唇,抬手替他拭了面上的泪。

安凌陌赌气,冷冷别过脸去,手臂轻轻一动,碰到苏鸢背上的伤口,苏鸢不由轻哼一声。

安凌陌慌忙回首问,“伤口疼?”

月光流转,透过高高的铁窗倾泻一地,皎白清冷,将牢中肮脏污秽尽数遮住。

苏鸢缓缓摇了摇头,望着窗外那轮月。

安凌陌遥遥望那月,低眉,月光映在苏鸢眸底,清俊冷寂,同三年前别无二致。

“你舍生忘死替朕守护这江山,值得吗?”声音浸在月色中,清冷又飘渺。

苏鸢毫不犹疑,坚决道:“值得。”

“为什么?”安凌陌垂眸看她。那样一个肮脏的江山,他不屑一顾的江山,她却拼命去守护。

静了许久。苏鸢盯着那月望了许久,终于回眸认真看着他,“臣妾前世欠陛下一座江山,今生筋骨俱碎也一定要还与陛下。”她眸光深邃,微不可觉地叹息。

安凌陌同她对望良久,忽然淡淡一笑。显然是不信她的话,只当她拿来敷衍他的。

安凌陌俯首,额头抵在苏鸢额上,“太后跋扈专权,党同伐异,朕五位兄长皆是死于她手。清荷死后朕更是日日担惊受怕”声音忽地顿住,深深皱了眉。

苏鸢心底动容,浅声道:“陛下怕她容不得臣妾,怕她不声不响地杀了臣妾。”

安凌陌默认,“杀她是为了保全你,反倒牵累你至此”

苏鸢定定看着他,“臣妾心甘情愿。”心甘情愿,上穷碧落下黄泉都心甘情愿,“臣妾说过,此生此世,再凶险的境况都护得住陛下。”

安凌陌将苏鸢轻轻抱至一处干净的角落,“等着朕,朕一定接你出去,风风光光地办一场册后大典,白首不相离。”安凌陌在苏鸢额上轻轻一吻,深情款款。起身,回顾一眼,复又回身离去。

苏鸢面色绯红,失了的血瞬间补了回来一样,轻声呢喃:“白首不相离。”

李愿见安凌陌出来忙迎了上去,“陛下,娘娘怎么样了?”

安凌陌蹙眉道:“明日一早教素眠轩的婢女带了金疮药过来。”

李愿怔了一瞬,“魏柯对娘娘用刑了?”

安凌陌冷笑一声,“朕去瞧瞧这狗胆包天的奴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章 大理寺卿 大理寺府衙,安凌陌坐在案前,凝神看着苏鸢画押的那份供词,灯火葳蕤,魏柯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偷眼看着安凌陌的神色。

“瑾嫔被押来大理寺时,朕同你说过什么?”安凌陌头也不抬地问,出奇地心平气和。

魏柯颤声答道:“陛c陛下交代微臣,好生照顾瑾嫔娘娘,不c不得怠慢。”

安凌陌掀起眼皮看他,轻轻吐出一句,“胆大包天。”

魏柯慌忙道:“陛下恕罪,微臣所作所为皆是赵国公授意,微臣同娘娘无怨无仇,绝不敢蓄意刁难。陛下明察呐。”脑袋一下一下往地上撞,嘭嘭作响。

“赵国公怎么说的?”

魏柯迟疑一阵,看着安凌陌面色阴沉慌忙道:“赵国公昨个来寻微臣,要微臣给娘娘一些苦头。”

安凌陌垂眸饮茶,闻言眉一挑,“你是朕的臣子还是赵国公的腹心,敬畏赵国公远胜于朕,已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微臣当然是陛下的臣子,生生世世效忠陛下。”他赶紧表忠心,“赵国公位高权重,微臣人微言轻,如若违逆,仕途尽毁不说,只怕身家性命都难以保全。”

安凌陌沉吟一阵,起身从一旁案上取了长剑,踱至魏柯跟前。

“你入仕多久了?”

魏柯几乎要贴到地上,声音从地缝里传出,“回禀陛下,微臣是景宁七年的进士,入仕已有八年,忝居大理寺卿有六年。”

安凌陌哼笑一声,“已有八年之久。”一声剑吟,他拔了剑出来,将剑鞘撂到一边。

魏柯抬眸,看着那寒气逼人的剑刃几乎昏厥过去,“陛下饶命,臣”安凌陌提了剑一步步走近,他愈发地语无伦次,直勾勾盯着面色阴郁的天子,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缩。

“臣知错了,陛下饶过臣吧!”魏柯几乎是嘶喊出声,屋外都听个真切。

“陛下饶命,饶——”魏柯的声音戛然而止。

候在屋外的大理寺丞大惊失色,推门便要进去,被李愿眼疾手快地拦了下来。

“陛下不曾传召,寺丞还是静候为好。”李愿理来理衣袖,不紧不慢地说着。

大理寺丞一把抓了李愿的手臂,急声问:“李公公,陛下不会真杀了魏大人吧?”

李愿眯眼望着欲曙的远天,悠悠道:“陛下圣心独裁,哪里你我可以揣度的,尽心做好分内之事便是,”回眸看着他,“寺丞说呢?”

大理寺丞缓缓松了手,“李公公高瞻远瞩。”茫然望着远处,李愿重新理了理衣袖。

魏柯惊魂未定地跌坐在地,冷汗已将中衣打透,凉意渗到了骨子里。

安凌陌一剑刺入魏柯发髻中,用剑将他顶上乌纱挑了起来,挑到灯下细细端详着。

魏柯头发披散下来,看着安凌陌剑上的乌纱帽终于回过神来,慌忙跪好叩头,“多谢陛下不杀之恩,臣结草衔环,无以为报。”阖目稽首,良久,忽觉有东西砸了过来,侧首一看,正是他是乌纱帽。

“赵国公捏着你的性命前程,朕同样也可以教你前程尽毁,性命不保,”安凌陌冷冷看着他,“朕要你清楚,你领着的是朕的俸禄,朕要取你性命,看赵博护不护得住你。”声音宛如结了冰,冷得瘆人。

魏柯惊出一身冷汗,反复斟酌许久,小心说道:“微臣明白。微臣是大燕臣子,定然誓死效忠陛下,肝脑涂地。”

安凌陌将剑放回案上,轻声道:“如此最好,你是聪明人,莫做蠢事,”回身看着魏柯,目光复有凌厉起来,“过些时日,朕接瑾嫔出去,若她身上再有伤,朕——”

魏柯一个叩首,截住安凌陌的话,“陛下放心,若瑾嫔娘娘再有一丝一毫的损伤,微臣以死谢罪。”

安凌陌瞥他一眼,提步离去。

大理寺外,天隐约已有亮意,安凌陌遥望西面天空逐渐暗淡的明月,有些伤感地轻声吟道:“落尽梨花月又西。”

李愿急急同安凌陌道:“陛下,已是寅正时分了,马上该早朝了,得回宫了。”

安凌陌轻轻应了一声。那辆小轿依旧候在大理寺府衙外,安凌陌低头钻了进去。

李愿连忙吩咐起轿,吱呀吱呀地走出三两步,安凌陌掀起帘子冲李愿道:“派人去瞧瞧邵陵王近日如何。”

“是。”

朝堂之上,赵国公再次联名几十名朝臣上奏,请安凌陌处死苏鸢,气势汹汹,剑拔弩张。君臣争执一番不欢而散。

安凌陌一面往紫辰殿走着,一面恨声骂着,“这个老匹夫,御前咆哮,嚣张跋扈,何曾将朕放在眼里?”先前是赵太后临朝称制,再是赵国公胁迫天子,他这皇帝不过一个虚名。

李愿跟在一侧劝慰,“陛下息怒,太后刚刚薨逝,尸骨还未下葬,陛下切不可发落赵国公,教天下诟病。”

安凌陌深知,没了赵太后,还有赵国公,即便没有了赵国公,也还会有其他人,赵氏一族早已根深蒂固,左右着大燕的朝堂。顿了步子深深吸一口气,问道:“邵陵王这几日忙什么呢?”

“日日往刑部天牢跑,都教刑部尚书柳呈远拦着了。”

安凌陌蔑笑一声,“贼心不死,是去见阮轻痕的,还惦记着皇位,”扭头对李愿道,“教柳呈远告诉他,朕已将阮轻痕放了。”

安凌陌甫一迈入紫辰殿,一眼就看见了韩慕清,端坐在红木嵌螺繥大理石扶手椅上,端详着墙上的字画。

韩妃侧首,望见安凌陌,迎上前去福身行礼,“参见陛下。”

“不必多礼”,安凌陌连忙扶了她起身,“有什么要紧事,你还怀着身孕,怎么亲自过来了?”扶着她在一侧的椅子坐下。

韩妃抓着安凌陌的衣袖,“臣妾听闻,朝臣连日上奏要陛下处死鸢儿。”她细细瞧着安凌陌的神色,见他不应声,便知此事并非谣传。

韩妃慌忙道:“臣妾从未求过陛下,今日但求陛下千万保全鸢儿性命。”起身欲跪下,却教安凌陌拦住。

他看着泫然欲泣的韩妃,轻声道:“放心,朕一定护住鸢儿,你在咸福宫安心养胎便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一章 逼宫 刑部衙门外,安良甫穿了一身月白袍子,趾高气扬地喊着:“叫柳呈远出来。”

刑部一员小吏恭声道:“王爷还是请回吧,下官也是在其位谋其政,刑部天牢闲杂人等是不许进的,王爷莫要为难下官。”

“闲杂人等,”安良甫重复,轻笑说,“本王四岁封王十岁就藩,当今天子是本王亲叔叔,普天之下本王哪里去不得,你敢拦着本王?”

安良甫说着就要提步上前,那名小吏慌忙挡在他身前,“王爷止步!”

安良甫动了怒气,拧眉喝道:“不想死便给本王让开!”

小吏左右为难间,柳呈远自府衙出来,一个面如冠玉的小生,穿了绯色公服,踩了白底皂靴,拱手作揖,“王爷今日来得早。”

这位跋扈的邵陵王每日都来刑部府衙吵着要去天牢,每日都教他拦在外头。

安良甫眯眼看他,“柳大人当真不肯给本王这一分薄面?”

柳呈远凑至安良甫耳边,低声道:“王爷是想去看阮轻痕吧?”

安良甫眸光一闪。

“阮轻痕昨日已出狱,王爷去阮大人府邸探望吧,下官刑部还有一堆公务,少陪了。”柳呈远说罢折身回了府衙,丢了安良甫怔在外头。

安良甫又匆匆赶到阮府时,阮府早已人去楼空。

只余一名小厮,将阮轻痕留的一封信递给邵陵王。

“吾与君以家国为念共举大事,奈何大业难成,身陷囹圄。虽侥幸脱困,然京城是非之处,终不可留。君雄心外露,与天子虽为叔侄,然帝王薄凉,权重于情,太后干权且不能容,君意图天下手拥重兵,岂能见容于天子?成者王败者寇,君宜早作打量,天子心术难测,恐君不日有性命之虞。”

安良甫蹙眉看罢,左手死死攥着衣角,良久,抬眸看那小厮,“你家公子几时离开的?”

“昨日午后,刚从刑部天牢出来便挂冠回乡了。”小厮漠然道。

安良甫瞥一眼手中信,沉默不语。小厮作个揖,也便折身离去。

安良甫木然出了阮府,一旁的随从小心道:“王爷,这信”

安良甫回过神来,眸底忽地闪过狠色,揉碎手中的信,咬牙道:“带着本王的印信,快马加鞭,将本王的荆州军全部调来金陵。”

安凌陌既容不得他,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先发制人,成败在此一举了。

又是五六天的光景,恰逢中秋当夜,苏鸢百无聊赖望着天心的月。

沐凝兮裹了暗紫色的披风到大理寺来,一起带来还有一只黑漆嵌螺钿的食盒。

沐凝兮冲着苏鸢嫣然一笑,从食盒中取了一碟月饼出来,“今日是中秋,凝兮想着苏姐姐在牢中一定冷清寂寞,特意带了月饼来看望姐姐。”

将那碟月饼从栅栏之间的空隙送了进去,搁在地上。

苏鸢冷冷瞥一眼,别过脸去,“牢中阴寒,娘娘千金贵体,还是莫要久留,早些回宫为好。”

沐凝兮置若罔闻,隔着铁窗栅栏望向夜空,“姐姐这儿的月色真好,皎洁又清静。宫中灯火通明c歌舞笙箫,太过喧嚣反倒掩了明月之辉,凭白辜负了。”

苏鸢头也不回,敷衍道:“娘娘好兴致,不如教魏大人给娘娘也准备一间牢屋,静心赏月。”

沐凝兮渐渐变了脸色,虚情假意再装不下去,恨恨盯着苏鸢,咬牙切齿地说:“苏鸢,你一介阶下死囚,还有什么可威风的!这一局,到底是我赢你输。”

“输赢?”苏鸢轻轻反问,冷哼一声,“对弈之人可论胜负,一颗棋子谈何输赢?”回眸看沐凝兮一眼,带了三分悲悯。

沐凝兮神色一滞,苏鸢接着问道:“娘娘要做一辈子的棋子吗?”

晚风穿过,沐凝兮紧了紧披风,面色阴郁,“你自己都危在旦夕,我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沐凝兮冷冷瞥苏鸢一眼,折身离去。

苏鸢静静倚着墙壁,仰首望月。背后伤已上过药,仍旧是隐隐作痛,今日是她被关押的第十八日,赵国公定然处心积虑地逼迫安凌陌杀她。

朝堂之上已是赵氏天下,尾大不掉,安凌陌对抗的是满朝文武,史书上多少要记他一笔离经叛道。

远处的天愈来愈亮,一抹橘红色蔓延了整片夜空。

苏鸢身居大理寺死牢,都望得见皇城方向冲天的火光,映得天心一轮明月暗淡失色,隐约有喊杀之声,飘到大理寺来依旧是惊心动魄。

苏鸢慌忙起身,冲一狱卒道:“去叫魏柯来。”

那日安凌陌走后,魏柯便对她恭敬得很,衣食用药,面iàn ju到,哪里还有那日下令抽她鞭子的嚣张样儿。

狱卒依言去了,片刻的功夫,身穿公服的魏柯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低声道:“娘娘有何吩咐?”

“出什么事了?”苏鸢侧首看天边火光,问道。火光愈盛,自窗望去,那月亮几乎瞧不见了。

魏柯望一望窗外的火光,“今夜是中秋,灯火比往日多些,兴许是宫人不慎,一时失火罢了。娘娘无须忧心。”他云淡风轻地说着,眸光闪烁无人察觉。

苏鸢却目光犀利地盯住他,“大人最好如实以告。”

魏柯吞吞吐吐了半晌,看着苏鸢面色不善,咬咬牙,低声道:“邵陵王谋逆,领兵攻入皇宫,烧了含元殿,火借风势,蔓延得迅速,半壁皇宫已陷入火海了。”

安良甫向来怯懦,今日决然逼宫,是打算破釜沉舟了。宫中只有一万羽林卫,安良甫却有三万荆州军,必然是一场恶战。

刀剑无眼,安凌陌又不谙武艺。

苏鸢不由蹙了蛾眉,“烦请大人开了牢门,我要回宫去。”

魏柯捏着嘴上的小胡子,赔笑道:“娘娘这不是为难微臣吗。陛下都做不得主的事,微臣哪敢擅作主张。”

瞧见苏鸢眉皱得愈发深,忙道:“娘娘不必担心。羽林卫训练有素,以一当十,必能护得陛下周全。”

“历来皇位之争,哪有不血流成河的。”苏鸢轻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二章 供词 景宁十五年中秋当夜,进京为天子贺寿的邵陵王率兵三万攻入皇城,纵火烧了含元殿,同天子的羽林卫短兵相接,血流成河。

最终,这场大燕开国以来最骇人听闻的叛乱以邵陵王三万荆州军尽数伏诛收场,只是皇宫羽林卫亦是死伤无算。

第二日,宫内的火终于被扑灭了,含元殿被毁得不成样子,只余了断壁残垣,可惜了一派富丽堂皇。

安良甫被囚在宫中一间废弃的屋子里,绳索一头拴在墙壁铁环上,一头死死缚住他的手足,走不出三步远。

安良甫阖目跪着,气息奄奄,头发蓬乱不堪,面容削瘦,沾了血污。

屋内窗上挂满了厚厚的黑布,见不得一点儿的光,如堕地狱。直到门被“吱呀”一声徐徐推开,日光直直照了进来,安良甫方睁了眼眸,眯眼瞧着来人。

一束光,连飞舞的尘埃都瞧得真切,却看不清楚来人的面容,安良甫只知他冷冷地看着自己。

又有四个内侍进来,将屋内的灯一一点着,复又阖shàng én退了出去。

“陛下。”安良甫声音沙哑地唤道,灯火通明,安凌陌胸前的团龙图样在明灭不定的灯火中有些诡异。

安凌陌一步步走至他跟前,垂眸打量他,眸光深邃,不知喜怒。

安良甫满身的血迹,依稀能看见战袍上繁复精致的刺绣,胸前缀了罕有的赤血珊瑚,饮过人血,愈发艳丽。

安凌陌勾唇轻笑,“你到底是按耐不住了。”

“陛下怎能容得下一个觊觎他皇位的人?坐以待毙倒不如放手一搏。”安良甫轻轻张口,抬头盯着安凌陌道。

安凌陌蹙眉,“强词夺理,要怪便怪你惦念着不该惦念的东西。”

安良甫忽地动气,挣得腕上的锁链哗啦啦地响,“这江山本就是我的。我父王乃先帝长子,长幼有序,坐在龙椅上的本该是我父王,我本应是理所当然的皇太子,”冲着安凌陌恨声道,“安凌陌,焉知不是你勾结太后,弑杀兄长,爬上皇位。”

安凌陌轻哼一声,不屑一顾道:“若真是如此,你岂能裂土封王,平安活至今日?”

安良甫咬了唇,不作声,一昧盯着他看。

“谋朝篡位,这是万死难赎的大罪,朝臣群情激愤,要朕将你五马分尸。”

安凌陌声音愈来愈轻,那一句五马分尸带着寒意钻进安良甫耳朵里,安良甫面色瞬间变得惊恐万分。

安静了许久。

安良甫眸子发红,仰首唤道:“六叔”

安凌陌微微转了身子,负手看着壁上的灯,“血肉至亲,何以沦落到这步田地。”低声叹息。

“六叔真要取我性命吗?”安良甫眸底有泪意,“当年寒冬之时,六叔落水,千钧一发之际,是父王毫不犹豫地相救”

“六叔若还记得这点恩情,但求饶小侄一命。”安良甫心中酸涩,一个叩首,险些落下泪来。

安凌陌冷眼看着,心底生厌,引兵造反的是他,叩首求饶的也是他。安良甫兵入皇宫的时候何尝不是想置他于死地?事败了便声泪涕下地装可怜,忒没骨气。

安凌陌惺惺作态道:“先帝子嗣凋零,皇室之中,唯余你我叔侄二人,朕也不忍见你送掉性命。只是朝中大臣屡屡上奏,朕也招架不住。”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

瞥见安良甫面色灰白,话风忽地一转,俯低身子,在他耳畔低声道:“如今,唯有一法可保你性命。”

安良甫眸中精光闪过,忙道:“六叔请讲。”

安凌陌自袖中取了一张纸出来,展开递至安良甫眼前,“白纸黑字,你画了押,性命无虞。”

纸上是一笔工整的钟王小楷,是一份供词。

大意是说太后薨逝那日,安良甫举剑欲杀苏鸢,太后疼爱苏鸢舍命挡下一剑,伤在心口,回天乏术,安良甫仓皇离去。太后死前顾念皇室凋零,留下遗命教皇帝务必保全邵陵王。哪知安良甫鬼迷心窍,勾结阮轻痕,领了一众朝臣来枸陷天子,苏鸢感念太后舍身相护之恩,不愿言穿真相,亦不愿天子蒙冤,遂揽下死罪。

安良甫神情一点点僵住,眸底泪意也一点点消散无踪。

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满篇都是为苏鸢脱罪之言,我若认下,如何能保住性命?”

“太后留有遗命,谁敢违拗。”安凌陌漠然说道。

安良甫思量一阵,“瑾嫔娘娘以谋杀太后的死罪入狱,赵国公为首的朝臣不断施压,陛下无计可施,这份供词是为了救瑾嫔娘娘出狱吧?”他面庞削瘦得厉害,笑起来甚是古怪。

安凌陌眯起眼看他,不置可否,只目光凌厉,“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安良甫想到什么,笑意隐去,恨恨看着他,“刑部尚书柳呈远的说辞,还有阮轻痕留的信,都是你安排的?”

见安凌陌不言声,安良甫便知自己说得不差,顿时怒火中烧。

“安凌陌,你坑我!”猛地站起身子直欲扑到他身上去,却被手上的绳索死死扯住。

“若非你怀有不臣之心,朕如何坑得到你?”阮轻痕出狱的消息是他教柳呈远说的,阮府的那封信也是他写的,他算无遗策,就是为了诱导安良甫起兵谋逆。

中秋夜那一战何其残烈,杀声四起,胜负难料。他孤注一掷,赌上江山性命,博一个机会,一个救苏鸢的机会。

幸好教他赌赢了。

造反是死罪,安良甫是贪生怕死之人,为了活命,定然宁愿认下误杀太后的罪名。

“你认罪画押,朕免你死罪。”安凌陌目光森冷地看着他,“苏鸢若活不了,朕一定杀了你。”

安凌陌提步欲走,不忘扭头丢下一句,“朕说到做到,你自己掂量。”说罢,推门出了屋子。

安良甫怔忪看着那份供词,双手死死攥着,青筋都跳了起来。

门忽地又被推开,进了四名内侍,将方才点着的灯又一一吹熄,鱼贯出了屋子,复又关好了门。

又陷入一片黑暗,可怖的黑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三章 出狱 中秋之夜纵火,宫中大大小小的宫殿被烧毁发几十处,大批的工匠奉诏入宫,在修缮宫中烧毁的殿宇,不日,又是一座华美无比的皇宫。

紫辰殿,安凌陌静静地坐在案前,满桌的奏疏堆得有小山高,出神望着博山炉上不绝如缕的炉烟。

李愿匆匆走了进来,到安凌陌跟前扎个千儿,“陛下,方才邵陵王画押了。”将那供词从袖中取出,展开放到安凌陌身前案上。

安凌陌一看,那份拟好的供词上赫然多了一个沾有红色印泥的指印,勾唇一笑,“即刻拟旨:邵陵王谋朝篡位大逆不道,论罪理应处死;朕念太后死前遗命,从轻发落,削其爵位,终生于孚山看守皇陵,无诏不得出。瑾嫔苏鸢无罪,着即出狱,册后大典国丧后择日举办。”

李愿笑盈盈地应一句“是”。

安凌陌轻声道:“教素眠轩去接人吧。”目光锁在那指印上,这一纸供词是铁案如山,足可堵着赵家人的嘴了。

忽有内侍入殿通禀,“赵国公请见陛下,现于殿外等候。”

安凌陌皱了眉,摆摆手道:“就说朕身体不适,叫他改日再来吧。”

话音还未落地,赵国公已闯了进来,“微臣有要事请见,事关家国社稷,还请陛下强打精神,听臣一言。”

那通传的内侍面露难色,看了看安良甫又看了看安凌陌,有些不知所措,李愿偷偷摆了摆手,教他下去了。

安凌陌抚额,淡声道:“国公请讲。”

赵国公的iàn pi白净,额上前些日子教安凌陌拿宝玺砸出来的伤痕已结了痂,却依旧是触目惊心,像一条弯曲的蜈蚣趴在额前,猛然一看蓦地骇人。

“这便是陛下所说的隐情?”赵国公目光落在桌案上的供词上,邵陵王误杀太后,这事儿已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赵国公却深知这是安凌陌的计划,没想到他为一个女子已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

安凌陌一怔,片刻便反应过来,“对,正是如此,国公当日不在场,邵陵王当日所为确实过分。”他痛心疾首地说着,“朕也是一时糊涂,只想着保住皇族颜面这才隐瞒下来,没想这厮不仅不思悔改,还做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说至最后一掌拍在桌案上,吓了一侧的李愿一跳。

赵国公一张白净iàn pi变得铁青,“陛下为了一个女子,不惜牺牲掉亲侄子,如此取舍,恐令天下人心寒,难免受后世诟病。”

安凌陌面色也沉了下来,“这供词上白纸黑字写得一清二楚,赵国公此言又是何意?”

“微臣何意,陛下心知肚明,真相如何,陛下也心知肚明,陛下执意要护着那妖女,臣也不敢有怨怼之心。”赵国公立在阶下,遥遥望着安凌陌,声若洪钟。

安凌陌瞪着他,冷冷道:“瑾嫔苏氏,是太后亲自册立的中宫皇后,国公说话放尊重些。”

赵国公冷哼一声,拂了衣袖,“陛下既龙体抱恙,微臣便先行告退了。”说罢,折身便走。

安凌陌高声唤住他,“赵国公。”

赵国公转身问道:“陛下还有何吩咐?”

“赵国公面圣,何时连跪拜之礼都省了?”安凌陌轻声问道,只是面色阴郁。

赵国公这才意识到自方才进殿,他还未行过礼。仍旧不紧不慢地跪倒,叩了头,恭恭谨谨地说:“微臣告退。”这次瞧见安凌陌摆了手,方却行退下。

安凌陌气得直踹桌子,“真是放肆。这个老匹夫,仗着自己是太后兄弟便敢藐视天子。”太后是安凌陌嫡母,论辈分,安凌陌须得唤赵国公一声舅舅。

李愿捧了茶上去,“陛下息怒,邵陵王画过押,这便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儿了,谅他赵国公也生不出什么枝节来。”

安凌陌低头啜了口茶,稍微平和了些,轻声道:“派人去看着他些。”

“是。”

大理寺死牢之内,苏鸢倚墙坐着,凝神看着墙边的两只耗子打架。

魏柯忽然捧了圣旨,领了寺丞狱卒浩浩荡荡地走了过来,两只耗子被吓得瞬间钻回了洞去。

魏柯在苏鸢牢房前站定,苏鸢有些不满地瞥他一眼。

牢门被打开,魏柯捧了圣旨昂首走了进来,“瑾嫔苏氏听旨。”

苏鸢屈身跪倒,听魏柯念道:“瑾嫔顾全太后遗言c皇室颜面,含冤入狱,今真相大白,瑾嫔无罪出狱,即刻'回宫。”

魏柯宣过旨后,慌忙扶了跪地听旨的苏鸢起来,“恭喜娘娘沉冤得雪,可以即刻出狱了。”

苏鸢接过旨来,低眉望着上头的字迹,“前日一役,结果如何?”

魏柯言简意赅道:“叛军被尽数剿灭,羽林卫亦死伤惨重,战况惨烈,胜得险象环生。”领着苏鸢出来牢门。

“那陛下呢,陛下可还安好?”

“娘娘放心,连根头发丝都没少。娘娘早些回宫去,立马便可面圣,何必在此盘问微臣呢?”魏柯含笑答道,一昧在前头引了苏鸢往外走着,颇有几分撵人的架势。

刚一出大理寺衙门,苏鸢便看见画棠几个候在外头,翘首盼着,一见着她出来都围了上来。

魏柯远远地作揖,笑得有些剑惊惶,“娘娘好走,微臣便不送了。”

苏鸢颔首,瞧着魏柯转身进去,方回首问道:“你们几个刁难魏大人了?”

黛兰搀了苏鸢,扬声道:“谁让他欺负娘娘来着,那么些鞭子下去,身上都没几块好肉了。”

“先上马车吧,娘娘身上有伤,不能久站的。”画棠在一旁说道。

玉竹同黛兰慌忙扶了苏鸢进了旁边的停着的马车。

苏鸢蹙眉问道:“陛下的那道圣旨是什么意思?”

玉竹道:“邵陵王逼宫谋反,被擒后招认太后是被其误杀,娘娘这才得以洗刷冤情。”

苏鸢怔然,安良甫再傻也不会认下这罪名来,定是安凌陌从中推波助澜,要救她出来。

苏鸢勾唇一笑,“回宫吧。”从何时起,安凌陌也成了这样攻于心术的帝王,那样陌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四章 回宫 苏鸢甫一迈入素眠轩的宫门,韩妃便迎了出来,拉起苏鸢的手,抿唇凝望着她。显然是听了她回宫的消息特意来素眠轩等着她。

“鸢儿,”韩妃低声唤一句,声音哽咽,几乎落下泪来。

苏鸢慌忙扶了她进屋坐下,“姐姐还怀着身孕,怎么亲自过来了?”

韩妃抬手捏捏她的脸,“你这半个月在牢中受苦了,清瘦了好些。”因是国丧期间,韩妃穿着甚是素雅,一身襦白色宽袖袍子,发间只一支玉兰花头的银簪,清扬婉约。

苏鸢浅笑道“在狱中有大理寺卿魏大人照应,倒也还好,只是惦记着姐姐孤身在宫中,恐遭了小人暗害。”

韩妃拍了拍她的手,宽慰道:“我这些日子在咸福宫中深居简出,她纵是有歹心也鞭长莫及。如今你回来了,你我姐妹二人其利断金,便更不用怕她了。”

韩妃看着苏鸢一身粗布衣裳,面容憔悴,忙道:“陛下近日为救你出狱没少和朝臣置气,忙得焦头烂额的,你梳洗一番快去御前谢恩吧。”扶了桌案欲起身,一旁的侍女慌忙上前扶着。

“鸢儿知道了,姐姐快回去吧。”

韩妃走后,玉竹进来道:“娘娘,都准备好了,可以沐浴了,奴婢还叫人熏了艾叶,去去晦气。”

苏鸢点点头,问道: “太后灵柩停在何处?”

玉竹歪头想了想,“回禀娘娘,就在慈宁宫,一个月后下葬。”

苏鸢穿了云白软绸阔袖滚回字纹兰花长衣,簪了墨绿的翡翠簪子。

步辇在紫辰殿外停下,苏鸢对廊庑下的内侍说道:“本宫请见陛下,劳烦公公代为通禀。”

那内侍躬身道:“陛下特意交代过,娘娘来紫辰殿无须通禀,娘娘快进去吧,陛下等了有一阵子了。”

苏鸢闻言怔了一瞬,旋即抬步迈入屋内。

安凌陌倚在罗汉榻上,手中捧了一卷书,见着苏鸢进来搁下书便起身走来。

五步远的距离,苏鸢急声唤道“陛下止步!”

安凌陌脚步生生顿住,有些无措地看着她。

“礼制不可废,陛下容臣妾行过礼。”苏鸢低眉道,说罢郑重其事地屈身行礼,三跪九叩,滴水不漏。

刚刚站起身子,便被一把拉入一个怀抱中,鼻尖尽是他衣裳上的龙涎香,苏鸢有些贪恋,一时竟不愿挣开。

安凌陌轻轻拥住她,恶狠狠地说道:“再有下次,朕便——”一时顿住,想了半晌都不知该如何。

苏鸢仰首,无辜地望着他,“陛下便如何?”眸底是狡黠戏谑的笑意。

安凌陌似是轻叹一句,柔声道:“再不许为朕涉险,再不许为朕搏命。”

苏鸢心底尽是缱绻,缓缓抬手环住安凌陌腰身。

安凌陌勾唇一笑,低头问她:“朕的话都记下了吗?”语调清扬,旖旎了三分。

苏鸢一张脸烧得绯红,只埋在他怀里,胡乱点了点头,耳边是凌乱的心跳声,分不清她的还是他的。

“背上的伤还疼吗?”安凌陌将苏鸢拉到罗汉榻上坐着。

“上过药好多了,”苏鸢忽想到什么,问道,“陛下真将安良甫打发去守皇陵了?”

“他身负谋逆重罪,相较于处死或是流放,这是最好的结果了。”安凌陌有些唏嘘,寻常百姓家尚能举家和睦,富贵煊赫的帝王家,血肉至亲反倒不能相全。

“他却不见得会感激陛下。”苏鸢皱了眉,“还有赵国公,恐怕亦心中愤懑,陛下须好好安抚才是。”

安凌陌趴在榻上的小案上,托着下巴看着她,“朕送你的白海棠,怎么教你拔了?”

还是安凌陌生辰前的事儿,他往素眠轩移了两株白海棠,教她一时生气给拔了。

苏鸢迟疑了一阵,道:“臣妾不喜欢。听闻邵陵王钟爱白海棠,陛下若要施恩,便赐予他吧。”

安凌陌轻笑,正欲言声,有内侍趋步入殿,道:“陛下,明粹宫来人了,说有要紧事求见陛下。”

安凌陌面色一沉,回眸望苏鸢一眼,冷声道:“叫进来吧。”

苏鸢起身跪倒在地,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安凌陌见状起身要扶她起来,苏鸢轻轻摆了摆手。

恰巧沐凝兮的贴身婢女紫蝶走了进来,安凌陌只得坐回榻上。

紫蝶到安凌陌跟前行过礼,“奴婢参见陛下。”目光往一旁跪着的苏鸢身上瞟着。

安凌陌问道:“你家娘娘教你来的?”

“娘娘胳膊摔伤了,请了太医来瞧过,说是骨折了,陛下过明粹宫看看娘娘吧。”紫蝶急声说着。

安凌陌挑眉着她,“平白无故的,怎么会摔伤呢?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中秋当夜,宫中兵荒马乱的,娘娘一时不慎,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安凌陌瞥一眼窗外,天高云淡的好天气,回眸淡然道:“朕知道了,过阵子便去明粹宫,你且退下吧。”

紫蝶应一声便却行退出屋外。

安凌陌扶了苏鸢起身,正欲开口,苏鸢认真地说道:“祁皓狼子野心,其狠辣谋略均远胜邵陵王,一旦起兵,大燕危如累卵。沐凝兮是其眼线,陛下从中斡旋一定要慎之又慎。”

安凌陌轻声道:“朕知道了。”垂眸看着她。

一时间静得尴尬,苏鸢慌忙福身道:“恭送陛下。”

屋外是鸟鸣声,清清亮亮,落至屋内人的心上,也成了闷响。

安凌陌静静站着,又咬唇看了苏鸢半晌,轻声道:“鸢儿,朕c朕今晚去素眠轩”

苏鸢面颊绯红,低头坚决道:“陛下别来。”

“为什么?”安凌陌有些委屈地问道。

“为了稳住祁皓,陛下还须专宠沐凝兮一人。况且赵国公对臣妾不满,陛下此时不宜同朝臣再起争执。”苏鸢说罢抬眸看一眼安凌陌,匆忙道,“臣妾告退。”不待安凌陌应声,一溜烟地跑出了紫辰殿。

画棠正在廊庑下同内侍闲聊,见苏鸢面色绯红地跑了出来,忙跟了上去。

“娘娘脸怎么这么红陛下他”说至最后恍然大悟一般,面上是意味不明的笑意。

苏鸢瞪她一眼,“去慈宁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五章 祭奠 慈宁宫中挂满了白幡,正殿上停着太后梓宫,细细涂了金漆的棺木,华贵庄重。宫中内侍皆披了丧服。

柴魁义见苏鸢过来忙迎了上去,懊恼道:“宫中事务冗杂,娘娘出狱这样的喜事,奴才都抽不开空去看望。”

苏鸢望着殿内一片缟素,轻声道:“国丧之时,哪里来的喜事呢?”

柴魁义讪讪笑着,“娘娘说的是,老奴失言了。”

苏鸢皱了眉,“太后殡宫怎的设在慈宁宫了,如此草率。”

“太后生前吩咐过,要将灵堂设在慈宁宫正殿,正对着院子里那一树木槿。”柴魁义说着有些伤心,“这院子里的木槿还是太后刚搬到慈宁宫是种的,花开得一年比一年好,太后她老人家却”哽咽得说不下去。

“公公节哀。”苏鸢淡然说道,“本宫来祭奠太后,须得劳烦公公替本宫取一套丧服来。”

柴魁义应一声,抹着泪走开了。

一柱香的功夫,苏鸢披好丧服,到太后棺椁前的蒲团上跪着。

苏鸢行过叩拜大礼,抓了一把黍稷梗扔进火盆中,目光灼灼地望着那漆了金的灵柩,低声道:“太后放心,臣妾一定拼命守护大燕江山,致君尧舜上,粉身碎骨,九死不悔。”

再往火盆中扔了一把黍稷梗,一个叩首,“太后好走。”

苏鸢退出灵堂,画棠在一侧替她解下丧服,她仰首望着那木槿花,秋已深,都凋零得差不多了。

太后一去,木槿也便谢了。

九月十八,太后梓宫停灵四十九日,葬入孚山皇陵。

安凌陌着礼部定下了册后大典的日子,在九月二十八。

苏鸢在咸福宫翻着韩妃做给腹中胎儿的小衣裳,端详着一只虎头鞋,含笑道:“姐姐手真巧,这小鞋绣得真漂亮。”

韩妃正绣着一件汗衫,头也不抬地说道:“等你怀了小孩,我替你做十双。”

苏鸢瞥她一眼,嗔道:“没个正形,带坏了孩子。”

韩妃轻笑着,“你入宫也有三年了,是时候要个孩子了,都说是母以子贵,解个闷也是好的。”

苏鸢道:“赵太后不也是一生无子吗,照样把持大燕朝政十余年。”

“她的太后位子是死人骨垫起来的,权势滔天又如何,终究难逃惨死的命运。”韩妃说得漫不经心。

安良甫一纸供词骗过了天下人,皆道太后是死在安良甫剑下,连韩慕清也不外如是,苏鸢也不愿她知晓真相。

如今朝中,是安凌陌同赵国公的一场角逐,赢了,他亲政c整顿山河;输了,他继续做他的傀儡皇帝,过去十五年都是如此。

韩慕清坐在罗汉榻上,将手中那件衣裳放下,挺着肚子要起来,苏鸢慌忙撂下手中的小鞋过来扶着。

苏鸢苦口婆心地嘱咐着,“你都这么大的肚子了,再有三个月便要临盆的,一举一动都不可掉以轻心,一定要人扶着。”

韩妃笑笑,“好了,再说就要被你烦死了。”

“你若是肯听,我才懒得叨叨呢。”苏鸢扶着她出了屋子。

院子里菊花开得好,大红的朱砂红霜,艳红如血,开得葳蕤生光。

韩妃一面赏花一面道:“中秋当夜,邵陵王率兵攻入皇宫,前朝喊杀震天,后宫也是人心惶惶,我将咸福宫宫门锁死,一夜未眠。第二日去前头看时,”

韩妃打量遍地的菊花,指给苏鸢看,轻声道:“每一方砖都被鲜血染透。喏,就像现在这样,遍地血红。你看见一定被吓着。”

血流成河的场景她再熟悉不过,她前世今生的种种,皆是拜一个血流成河的凉州城所赐,怎会被吓着?

苏鸢怔忪了片刻,迅速恢复如常,冲韩妃道:“你倒是什么地方都敢去,也不怕动了胎气。”

韩妃啧嘴道:“不过这陛下也是够狠,自己亲侄子,爵位说削便削,还让他去守皇陵,无诏不得出,邵陵王这不是永不见天日了吗?”

苏鸢道:“谋朝篡位是死罪,历朝历代谋逆失败者,哪个不是死状惨烈?若不是太后遗命,将他判个凌迟车裂都不为过,况且他怙恶不悛,陛下如此发落,已然是法外开恩了。”

韩妃含笑看着她,“这么护着他,说都说不得。”

苏鸢瞥她一眼,“好了,你自己慢慢赏花吧,我还有一堆的事儿,明个再来看你。”递个眼色给身后跟着的侍女。

那侍女慌忙上来扶着韩妃,苏鸢回身离去。

韩妃高声嘱咐道:“鸢儿,你明日早些来,我在这咸福宫无聊得很。”

苏鸢顿足,回首望她一眼,嫣然一笑,折身离去。

紫辰殿中。

“各位都看清楚,我额上这疤是教陛下亲自拿宝玺砸出来的,这是无上的荣耀,哪个敢说丑?”一个内侍模仿着赵国公的音色,惟妙惟肖,说罢一脚踩在了凳子上,表演得倒是声情并茂。

安凌陌高坐在案后看着。

旁侧的另一个内侍狐疑道:“国公论辈分是陛下的舅舅,陛下怎会拿东西砸国公,赵国公说笑了。”

这个内侍模仿的是户部尚书胡庭正的音色,透着股奸滑劲儿,安凌陌一下便听了出来。

演赵国公那内侍冷哼一声,“他早就被那妖女迷了心窍,还有什么荒唐事做不出来?”

另一个内侍上前来,扮的也不知是谁的声音,一时听不出来,“赵国公慎言,瑾嫔娘娘是太后亲自册立的中宫皇后,如此称呼只怕不妥。”

“赵国公”又是一声冷哼,道:“长姐怎会立这种人为皇后,定然是她伙同皇帝私自改了长姐懿旨。”赵国公的话,愈来愈离谱。

“国公无凭无据,还是不要随意臆测,到时惹怒了陛下就不好了。”声音是胡庭正的声音。

“赵国公”有些生气了,高声道:“我并非随意臆测,而是深谙陛下心术,说不定长姐薨逝的真相真如那阮轻痕所言,是他谋害了太后。”

安凌陌终于听不下去了,一掌拍在桌子上,“放肆!”

阶下模仿赵国公等人声音的内侍纷纷跪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六章 册后大典 安凌陌冷声问道:“他真是这么说的?”

底下适才学着赵国公说话的内侍低眉道:“赵国公昨日在京城酒楼宴请诸位大人时亲口所说,奴才们不敢欺瞒陛下。”

安凌陌面色阴沉,沉吟了一阵子,“他还说什么了?”

那内侍不由地吞吞吐吐起来,犹疑了半晌,道:“赵国公还说c还说‘竖子短见,贻误家国’”。说罢抬头偷眼看着安凌陌的神色。

“混账!”安凌陌怒喝一声,摔了案上的茶杯下去。说他贻误家国,他赵国公可是要取而代之?

那内侍慌忙垂了头下去。

李愿见状摆摆手,“都退下吧。”

待底下跪着的人都鱼贯退下,他轻声对安凌陌道:“陛下息怒,万事皆可从长计议,保重龙体要紧呐。”

“赵博结党营私,笼络人心,不敬天子。”安凌陌攥紧了拳,恨恨砸在桌上,“满朝文武,蝇营狗苟,谁敢替朕除奸佞c安山河?”

入夜,赵国公的府邸,满室灯火辉煌c流光溢彩。

赵国公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手里把玩两个核桃,目光深邃难测,“他真是这么说的?”

“今儿个御前恰好是奴才当值,奴才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陛下确确实实是如此说的,一字不差。”一个内侍打扮的人躬身站着回话。

赵国公身侧站着个瘦瘦高高的男子,四十岁上下,白净iàn pi,低声道:“如此看来,陛下早已派了人监视大哥。”

君臣相疑竟已到了如此地步。

赵国公冷哼一声,“除奸佞,安山河,”幽幽望着屋外婆娑的树影,“陛下是将我当做曹操c高欢之流了。”

赵国公对那内侍说:“你回去,继续监视陛下言行,随时来禀。”

那内侍应一声“是”便退了下去。

高高瘦瘦的男子到赵国公身侧捡了张椅子坐下,“大哥,这可如何是好,定是我们举止太过张扬引得陛下不满了。”

男子愁眉苦脸,“如今长姐也已过世,陛下只怕要拿赵家开刀了。”男子是赵博弟弟,名唤赵复。

赵国公拍拍他肩膀,“怕什么,朝中大臣皆以我赵博马首是瞻,凭他一个傀儡皇帝,掀得起什么浪来?”

赵复有些惊惶地看着赵国公,“大哥莫不是要”瞥见赵国公眸底决然的狠戾之色忙道,“万万不可,邵陵王手握三万兵马尚一败涂地;赵家手无兵权,更是外戚,一旦谋逆事败,定然是死无葬身之地。”

赵国公深深看他一眼,“赵家同天子已势若水火,要么身败名裂,要么光耀千古。孚山上守皇陵的清闲差事,如何都轮不到我们哥俩头上,非生即死啊。”赵国公将手中的核桃拍在桌上,恨声道。

赵复依旧是犹疑,低声说道:“长姐生前不是留有密旨,教大哥尽心辅佐陛下,此生不可染指安氏江山么?”

赵国公长叹,“长姐糊涂啊。她手握大燕大权十余年,此时教陛下亲政,一来不能教陛下心生感激,二来是陷赵氏一族于险境啊。那密旨,不遵也罢。”

室内灯火明灭不定,赵复咬牙道:“大哥言之有理,我赵家煊赫几十年,绝不可坐以待毙。”

承乾宫内,孟贵人在正殿翩然起舞,水袖飞扬,顾盼生辉。

自安凌陌生辰那日,孟瑜惊才绝艳的一舞后,承乾宫终于起死回生,博得君王多次驾幸。

安凌陌坐在案前,端了酒杯,出神地望着殿中的孟贵人,神思却不知飘往何处。

一舞罢,孟贵人跪坐到安凌陌身侧,“陛下面带忧色,可是有心事?”

安凌陌回过神来,微微一笑,“前朝的事,不说也罢。”举了酒杯,仰首饮下。

孟贵人执起酒壶,再替安凌陌斟满酒,漫不经心道:“陛下忧心的是权逾天子的赵氏一族。”

安凌陌修长的手指有意无意地转着案上的酒杯,闻言一顿,抬眸幽幽地看向孟贵人。

“陛下恐其怀有不臣之心,朝中大臣,皆以赵国公马首是瞻,陛下无人可用。”孟贵人一针见血地说。

安凌陌眸光深邃,“赵国公屡次以下犯上,结党营私,笼络人心,罪不可赦。”语气寒冷。

孟贵人郑重其事地退后一步,叩首道:“臣妾家兄孟昭磲,现任都察院经历,因多年前同赵家结怨,仕途坎坷。陛下如若不弃,可对家兄委以重任,家兄定誓死效忠,肝脑涂地。”

晚风灌入殿内,殿内的帷幔飘飞,一如方才孟贵人的水袖。

安凌陌轻笑,“举贤不避亲,甚好。”

大燕景宁十五年九月二十八。

卯时,苏鸢坐在菱花镜前,画棠替她挽了惊鹄髻,簪了赤金衔珠凤钗,玉竹黛兰服侍她穿了凤袍。

裙长拖地的凤袍上尽是繁复的金凤展翅纹,襟前袖口缀了金珠,华丽无比。

苏鸢浅笑着说:“难怪皇后历来都稳成持重,光发髻上这些劳什子便沉得很,能不稳重吗?”

画棠笑道:“这封后大典一直要到晚间亥时,娘娘还是忍着些吧。”

黛兰一面替苏鸢整理身上的凤袍,一面道:“今日一过,娘娘便是正儿八经的皇后了,奴婢们跟着去坤极宫当差,在这皇宫中也是风光得很。”

“小妮子,想得倒挺远的。”画棠笑骂。

黛兰嘿嘿笑着,“水到渠成的事情,奴婢也是沾着娘娘的光。”

玉竹又跑进来催促着,“时候不早了,咱们素眠轩离太和殿远,娘娘快些吧。”

画棠打量苏鸢一圈,叠声应着,“好了,马上就走。”

苏鸢乘了步辇,一路到了太和殿。

安凌陌身着九龙黄袍,带着翼善冠,踩了明黄蜀锦绣蟠龙的靴子,唇角噙了笑意遥遥望着苏鸢。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时辰到了,礼部乐声大作,文武百官跪在道路两侧。苏鸢同安凌陌并肩行过长长的甬道,到太和殿正中的节案前停住,节案东西两侧分列着玉案和册案。

乐声止住,内侍高声念了册文,接着天子授了册宝。

苏鸢在皇后拜位上跪下,缓缓叩首,念着身侧的安凌陌,心底忍不住地欢喜,欢喜得想不起她前世册后大典时是何种心境。

苏鸢起身,从此往后,她便是大燕的皇后,母仪天下。

册后大典当日,保和殿中设有晚宴,百官嫔妃一同庆贺。举国欢庆的事,唯有赵国公身体抱恙,推脱未至。

皇后的宴桌设在皇帝的金龙大宴桌旁。殿内一片丝竹管弦之声不曾息过,一众大臣酒酣脑热,不亦乐乎。

安凌陌若无其事地起身,苏鸢望向他,分明瞧见他提步离开时负在身后的手冲她招了招。

殿内灯暖酒酣,歌舞纷繁。

苏鸢不动声色地跟出去,画棠瞧见正欲跟上来,看着苏鸢递来的眼色,只得停在原处。

殿外月色清明,安凌陌负手望着天心那弯下弦月。

苏鸢在他身后停住,福了身,轻声唤道:“陛下。”

安凌陌回身,拉起她的手,“朕带你去个地方。”

苏鸢乖乖地跟在他身后,沿路除却沾了凉意的晚风便是巍峨的朱红色宫墙。

苏鸢突然想着,当初天坛外,安凌陌拉着她要带她离宫,若彼时她便这样任由他牵着她的手离开,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走了许久,一直到了皇宫西南角的钟楼下。皇宫西南c东南角设有钟楼和鼓楼,为报时所用。

“朕幼时常来此处,阖宫的夜色,此处最佳。”安凌陌侧首对苏鸢道,眉眼轻柔,眸底酿了月色一般,蓦地醉人。

钟楼的侍卫纷纷跪倒,安凌陌淡然道:“留一盏灯,都退下吧。”侍卫们应一声,依言留了灯全都离去。

安凌陌提了灯,牵着苏鸢的手登上这座高逾十丈的钟楼。

远离了灯火笙箫,月色清亮如水,连星星点点的星光都瞧得真切。再向楼下望去,是富丽堂皇的皇宫,是纵横交错的街道,是一座气势恢宏的金陵城,是山河天下。

安凌陌俯瞰这天下,“多少人前赴后继的江山,多少人肝脑涂地的江山,”勾唇浅笑,继而道,“果真是气势磅礴。”

苏鸢走到安凌陌身侧,轻声道:“如此壮阔锦绣的江山,一句君临天下要何等气吞山河的胆识与气魄。”

晚风在耳边掠过。

安凌陌凝望着楼下金陵城,抓了苏鸢的手,“皇后可愿同朕比肩看这锦绣山河,一生一世。”

苏鸢亦凝望着金陵城,许久,轻声道:“一生一世。”声音轻得险些被风吹散。

安凌陌闻声眸底染了笑意。

楼上的风吹得紧,安凌陌背风站着,将苏鸢圈至身前小小的一片地方,深深望着她,柔声问:“冷吗?”

苏鸢抬眸望着他,点点头。

“我们回去。”安凌陌拉了苏鸢的手提步欲走,却教她拉住。

苏鸢依旧望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安凌陌紧紧拥住她,“朕抱着你,你便不冷了。”只觉得她发间的金簪玉钗甚是硌人。

苏鸢抬手拥住安凌陌,脸贴在他胸前,忽地轻声问道:“陛下平日里如何称呼沐妃?”

安凌陌一怔,眸底是掩都掩不住笑意,“良辰美景,提她做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七章 秋狩 苏鸢推开安凌陌,盯了他半晌,轻声道:“沐凝兮为谋夺江山而入宫,逢场作戏,对陛下没有真心的。”

闻言,“哦?”安凌陌挑眉看着她,笑得意味深长。

苏鸢有些生气,她替他顾念着江山,他却当她是因为嫉恨出言中伤沐凝兮。瞪他一眼,道:“臣妾失言,陛下——”戛然而止。

安凌陌一双唇忽地覆了上来,将她余下的话尽数堵住。

耳边的风仿佛骤然停住,只听得到他的呼吸声,时轻时重,撩拨得人心慌意乱。腰被紧紧揽住,苏鸢不自觉地伸手勾着他的脖颈,仰着首,任由他唇舌肆虐。

地老天荒。

安凌陌额头抵着苏鸢的额头,阖着目轻声道:“此生此世,朕只爱你一人。”

月色醉人,苏鸢已然微醺,环着他脖颈的手臂又紧了些。

坤极宫,苏鸢一身刺绣精致的凤袍,坐在小叶紫檀七围雕花的罗汉床上,轻啜着茶。韩妃同孟贵人坐在梨木镌花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大燕自景宁朝多年来后位悬空,娘娘入主中宫,陛下又将这坤极宫翻修得富丽堂皇,华贵锦绣,可见陛下对皇后娘娘何等重视。”孟贵人看着苏鸢,轻声道。

苏鸢浅声说道:“陛下心怀天下,恩泽万民,待诸位姐妹都是一样的,哪里有什么亲疏之分呢?孟贵人说笑了。”

孟贵人一哂,“皇后娘娘教训得是,是嫔妾失言了。”

屋子里摆的菊花“十丈珠帘”开得正盛,洁白如雪,怡人心神。

苏鸢深深望韩妃一眼,“韩妃怀着身孕甚是辛苦,不用日日来请安了,安心养胎才是正经。”

韩慕清今日穿了玉色翠叶云纹锦绣衣袍,轻抚着隆起的肚子,“嫔妾一人在咸福宫中实在无聊,倒不如来同姐妹们说说话,反觉精神好些。”

“宫中妃嫔,韩妃最先怀有身孕,日后不论诞下皇长子还是长公主,都有所依靠,余生无忧。”孟贵人笑吟吟地看着韩妃,热络说道。

“孟贵人近日亦是圣眷隆宠,怀有身孕c诞下子嗣指日可待。”韩妃滴水不漏地回道。

孟贵人微微一笑,“借娘娘吉言。”

正说着话,沐凝兮进了屋子,到苏鸢跟前福身行礼,“嫔妾来迟了,皇后娘娘恕罪。”装腔作势地告罪,“皇后”两个字咬得重重的,到底是对苏鸢登上后位耿耿于怀。

苏鸢漠然道:“无妨,坐下说话吧。”

沐凝兮挑了张椅子坐下,贴身侍女紫蝶跟在后头给摇着扇子。

韩妃同孟贵人低头饮着茶,一时安静得尴尬。

“本宫在外头还听着各位姐姐聊得热闹,现在看来,倒是本宫扫了各位的兴致了,”沐凝兮扶了椅子起身,“也罢,本宫不在这儿碍眼便是。”

孟贵人忽地起身,走到沐凝兮身前凝视着她,冷笑着说道:“娘娘是陛下宠妃,嫔妾巴结都来不及,怎敢刻意冷落娘娘呢?”唇角分明是讥讽的笑意。

“放肆!”沐凝兮恼羞成怒,一巴掌扇了过去,“你是个什么东西,出身低微,凭着舞姿勾引陛下的狐媚子,竟敢如此和本宫说话!”

孟贵人的发钗被打落,头发乱蓬蓬地散了下来,她捂脸看着沐凝兮,依旧是冷冷地笑,“娘娘好生威风。”

沐凝兮愈发怒不可遏,她一贯瞧不上孟瑜,觉得她奴颜媚骨,今日却被她如此轻视,心底焉能不恨。

高高扬起手,正欲落下,苏鸢疾声喝道:“住手!”

沐凝兮回眸望着苏鸢,将手缓缓放了下去,“嫔妾在明粹宫教训奴才教训惯了,险些忘了这儿是娘娘的坤极宫了,失礼了。”冷笑一声,趾高气扬地离去了。

苏鸢起身过来看孟贵人脸上的伤,皱眉道:“你也知道她的脾气,无法无天又蛮横无理的,何必同她争这一时长短呢。”

苏鸢道:“若不赶快敷一下只怕要肿好几天。画棠,快取冰毛巾来。”

苏鸢拨开孟贵人的头发欲看她的脸,却被孟贵人伸手挡开。

孟贵人冷笑着盯着苏鸢,“不要你同情我。左右我在你眼里不过一个跳梁小丑,何必如此惺惺作态呢。”折身出了屋子,背影有些狼狈。

韩妃轻叹,“孟贵人这性子,如何捱得过宫中的明争暗斗呢?”

庭院秋已深,苏鸢悠悠望着屋外萧索的落叶,“深宫诡谲,哪个不是可怜人。”

此时的朝堂之上,安凌陌朗声道:“太祖当年凭一千轻骑纵横江南,创下大燕不朽功业,吾等后辈,仰承先人恩泽,骑射之术万万不敢荒废。明日朕拟于围场秋狩,诸位爱卿可策马引弓者,不妨与朕同往。”

安凌陌俯视着群臣,赵国公忽然出列,躬身道:“启禀陛下,微臣不通刀兵,比不得诸位将军弓马娴熟,便不去扫陛下的兴致了。”

安凌陌微微一笑,“国公不必如此谨慎,也不叫你纵马如飞百步穿杨,一同去瞻仰一下各位将军风姿也是一件快事。”

赵国公依旧是推辞,“微臣谢过陛下好意,只是微臣年事已高,况且疾痛缠身,经不得如此折腾了。”

安凌陌垂下头眸光一闪,面上却是一副惋惜神色,“如此真是可惜了,国公在府内安心休养,朕明日围场回来亲自登门探望。”

“微臣叩谢天恩。”赵国公撩袍跪倒,恭恭敬敬地叩了首。

安凌陌环顾群臣,笑说:“诸位爱卿明日随朕一同去围场,打到的猎物越多,朕赏的越多。”

底下的朝臣纷纷跪倒,山呼万岁。

安凌陌满意点点头,“退朝吧。”

众人鱼贯退下,一个绯色公服的男子夹在众人当中走了两步,暗暗地折身返了回去,一直到了勤政殿。

“臣都察院左副都御使孟昭磲叩见陛下。”男子跪地叩首。

安凌陌高坐在案后细细打量着他,“你便是孟昭磲?”

“正是微臣。”

“抬起头来。”

孟昭磲依言抬起头来,平平无奇的面庞,唯眉眼生的好看,同孟贵人有七分相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八章 瓮中之鳖 安凌陌问道:“知道朕为什么升你的官吗?”由一个六品的都察院经历到正三品的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可谓是一步登天了。

孟昭磲道:“陛下要臣和赵国公抗衡。”

安凌陌静静看了他许久,掸了掸衣襟,问道:“见朕何事?”

“臣请陛下取消明日秋狩。”孟昭磲叩首,沉声道。

安凌陌把玩着一只和田白玉茶盏,饶有兴致地问:“为什么?”

“赵国公早有谋逆之心,然皇宫戒备森严,赵国公手无兵权,又有邵陵王前车之覆,苦于无法行刺陛下。陛下明日围场狩猎,赵国公必然在围场埋下shā sh一u,行刺陛下。”

孟昭磲抬头看着安凌陌,朗声道:“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安凌陌轻笑道,“爱卿如此笃定赵国公有谋逆之心,又如此笃定赵国公欲行刺朕?”

孟昭磲不知何意,有些茫然地望着安凌陌,合着他刚刚那些话都白说了。

叩首道,“陛下将臣官位连升三级可见其一,赵国公今日朝堂极力推诿去秋狩可见其二。”居于城中,一旦事成可随时入宫掌控大局。

安凌陌目光深不可测,身子前倾,盯着孟昭磲轻声道:“朕听闻,你因曾与赵国公结怨,才仕途不顺。”

孟昭磲身子一颤,大惊失色,慌忙伏地叩首,“臣得陛下深恩,粉身碎骨无以为报,愿忧君之忧,匡扶天下,万不敢为报私仇而离间君臣。”

急得只差要赌天誓地。

安凌陌满意地点点头,“起来吧,江山是朕的江山,朕不做任何人手中的刀。”

“微臣明白。”孟昭磲站起身子,探询地望着安凌陌,“陛下,那明日秋狩之事”

安凌陌冷冷一笑,将手中的和田白玉茶盏倒过来扣在案上,“等着吧,焉知他不是朕的瓮中鳖。”

翌日,天高云淡的好天气。

安凌陌的仪驾一大早便浩浩荡荡地出了皇宫,一刻不停地往围场去。

赵国公的府邸,赵复匆匆走进屋子,“大哥,陛下仪驾已经出城,再有半个时辰就到围场了。”

赵国公正用早膳,不紧不慢地啜一口紫参野鸡汤,问道:“人都安排好了吗?”

“都埋伏好了,一千弓箭手,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等人到了围场中心就动手,三头六臂都得被扎成筛子。”赵复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

“狩猎?哼,自己成了别人的猎物都不自知。”赵国公夹了一筷子酒醉鸭肝,边吃便含糊不清地说着,“等过一会儿围场传了消息回来,你便随我入宫,将陛下驾崩的消息诏告天下。”

忽又问道:“孩子准备好了吗?”

赵复点点头。

赵国公又心满意足地往嘴里塞一块吉祥如意卷,“对外声称是陛下同韩妃之子,拥立其登基。”

赵复皱了眉头,“可韩妃腹中胎儿降世还须”瞥见赵佩弦唇角冷酷的笑意,心下瞬间明了。

“朝中大臣都打点过了吗?”

赵复低声回道:“都打点过了,都说鼎力支持大哥,也有几个不识时务的,倒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赵国公咀嚼着一块翠玉豆糕,轻轻点点头,“万事俱备,等消息吧。”舀了一小勺的玫瑰粥凑至唇边,忽地顿住,抬头看着赵复,“用过早膳了吗,坐下吃些吧。”

赵复看着空空如也的碗碟,含笑道:“不必了,已用过了。”

日影移到了庭中,已近午时了。

赵国公等得有些焦躁,沿着屋子踱步。

忽有黑衣劲装的人从天而降,在赵国公面前抱拳跪下,“禀报国公,天子已万箭穿心而亡。”

赵国公面露喜色,“其他人呢?”

“天子及其亲卫身亡,朝臣及国公腹心安然无恙。”

赵国公几乎要跳起来拍手,“放他们回来。”说罢拉了赵复匆匆入宫。

赵国公同赵复一路到了勤政殿,大燕宝玺便放在勤政殿。

大殿周围空无一人,威严肃穆的黑漆葵纹槅扇紧闭,透了三分诡异。

赵国公犹疑片刻,一把推开门,甫一踏入殿内,上百的甲兵便自殿内涌出,十几把冰凉的刀刃立时贴上赵国公和赵复的脖子。

赵国公瞠目结舌地看着案后危坐的安凌陌——龙袍上是精致繁复的刺绣,胸前团龙图样栩栩如生,气凌山河,唇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c你不是去c去围场狩c狩猎了吗?”赵国公不由地有些结巴。

安凌陌含笑道:“国公昨日不也说疾痛缠身要在府中休养吗,怎么跑进宫了?”

“大哥,咱们中计了。”赵复痛心疾首地跺脚。

赵国公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安凌陌,“乘天子舆驾进围场的不是你?”

安凌陌走了过来,“国公留在围场的那一千弓箭手,此刻怕已命丧黄泉了。”目光凌厉地看着他,“你输了。”

安凌陌微蹙了眉,道:“押下去。”

两人被拖了下去,赵复口中高声唤着“陛下”,不住求饶;赵国公却始终怔怔看着安凌陌,不言不语,始终难以相信,他竟输得如此干脆利落,不堪一击。

坤极宫内,苏鸢捧了一卷书歪在美人榻上,却透过窗出神地望着廊庑下那只虎皮鹦鹉。

玉竹进来阖了窗户,“晚秋风凉,万一受了风寒就不好了。”

苏鸢笑笑,坐起身子问道:“什么时辰了?”

“已是申时了。”玉竹倒了水端过来。

苏鸢轻啜一口,抬头问道:“这个时辰,陛下狩猎该回来了吧?”

玉竹接过杯子搁了回去,含笑道:“娘娘该问黛兰,她成天在宫里乱跑,指定知道。”

正说着话,窗户忽地被推开,黛兰探了头进来,笑嘻嘻地说:“陛下今儿个压根儿没去围场。”

玉竹走过去,扶着窗户笑骂道:“好的不学,学会听墙角了。”

黛兰委屈巴巴地说道:“我就听了一小会儿。”

玉竹按着她的脑门将她推了出去,一把关上了窗户。

一个闪神,黛兰从门进来屋子,先到苏鸢跟前福身行过礼,方继续道:“围场狩猎是陛下为扳倒赵国公布下的局,方才在勤政殿陛下已将赵国公拿下,打入了死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九章 醉酒 连绵的秋雨,如泣如诉地落着,笼罩天地。

苏鸢从咸福宫出来被雨截在这座小亭子已有大半个时辰了,雨势不减。

画棠皱了眉头道:“这雨还不知下到什么时候,这么等着也不是办法。娘娘等着奴婢,奴婢回去取了伞来接娘娘。”说罢冒雨跑出了亭子。

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地打在亭上覆着的琉璃瓦上,巍峨壮丽如皇宫也是一片凄蒙。

苏鸢坐在圆桌旁,遥望远处房檐下如注的雨水。

雨中远远地有人走近,确切地说是两个人,安凌陌背着沐凝兮,沐凝兮擎了桐油伞,伏在安凌陌背上巧笑倩兮。身旁也没有宫人跟随。

苏鸢一惊,情急之下慌忙闪身躲到一旁的树丛中,一脚踩入积了雨的水坑中,鞋袜顿时湿透。

雨又大了些,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苏鸢咬着唇,心底莫名感觉酸涩。雨水顺着脸淌了下来,衣裳已然湿透,曾经多少次刀光剑影九死一生她都不曾如此狼狈过。

苏鸢睫上的雨珠滴落若泪,听着沐凝兮的声音又近了些,忙将身子又低了些。何时,安凌陌在她心中已那么重要了?她看见安凌陌和沐凝兮言笑晏晏,连若无其事地说一句“参见陛下”都做不到了。

安凌陌和沐凝兮只在亭子中停了片刻,他依旧是背了沐凝兮,顶着那把桐油伞离去了。

苏鸢抱了膝坐在地上,雨声遍地,是垓下的四面楚歌,是边城的鼓角羌笛,凄凄咽咽,听得她心底愈发凄惶。

坤极宫。

天色已昏暗下来,外头的雨依旧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玉竹掌灯时,苏鸢失魂落魄地走了进来,浑身湿透,鬓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

玉竹慌忙迎了过去,“娘娘这是怎么了?画棠不是去接娘娘了吗?”

苏鸢怔忪盯了那五连珠圆形羊角宫灯半晌,轻轻启唇,“安凌陌。”一字一顿,诉尽心肺。

画棠急匆匆收了伞进屋,一眼看见苏鸢地站在屋内,忙跑了过来,“娘娘怎么不等奴婢自己回来了?奴婢四处找不到娘娘,”连忙替她将身上的湿衣裳脱了下来,“玉竹,快去准备热水,让娘娘泡个澡。”

玉竹依言退下了。

苏鸢轻轻张口,“画棠,有酒吗?”

画棠怔了一怔,立马道:“有,奴婢去取,娘娘饮些驱驱寒也好。”

入夜,雨淅淅沥沥地停来下来,一轮明月被雨洗过,分外明亮。

苏鸢泡在一只紫檀大木桶中,一杯接一杯地饮着酒,水汽缭绕,面颊一片绯红。

从前世至今生,举世皆醒,唯她是梦中人。

祁皓那一条性命的恩情,是用安凌陌的江山来抵的。

苏鸢永远记得安凌陌前世饮下毒酒时眸底的心酸悲凉,千疮百孔的一生,她始终欠他安凌陌一座江山。她被负过,便知安凌陌彼时心底的哀鸿遍野,左右这一世是借来的,拼个粉身碎骨也要护他江山永固。哪怕是南柯一梦,也要他在梦里国运无疆。

还了他这一座锦绣江山,她便不欠他了。

本该是这样的。

今日教雨一浇,才如梦初醒。

苏鸢啊苏鸢,你一柄弯刀下不知有过多少亡魂,几生几世都还不完,偏生对他就恩恩怨怨皆要算个清楚,说到底不过是骗自己的幌子罢了,就是不愿承认自己早已爱他入骨了。

画棠去夺苏鸢手中的酒壶,“娘娘别喝了,再喝便要醉了,陛下待会儿还要过来呢。”

苏鸢趴在桶沿上,枕着一双藕臂,皱眉醺醺然道:“他来做什么?”

“娘娘忘了,今儿个是十五,帝后同寝的日子。”

苏鸢眨了眨眼,没再作声。

画棠服侍她换了月白交领中衣,苏鸢躺在雕龙凤呈祥紫檀大床外侧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听到一阵衣服窸窣的声响,苏鸢睁开眼,安凌陌正蹑手蹑脚地替她掖着被角。

安凌陌坐在床上,一侧首,苏鸢正静静看着他,一双凤目,媚眼如丝。

“朕吵醒你了?”

苏鸢不言声,目光锁在他的眉眼上,眸若寒星,清冷又澄澈。

“你喝酒了?”安凌陌隐隐闻着有酒气,又看见她小脸一片酡红,轻声问道。

苏鸢目光落至他一对薄唇上,那样薄的唇,都说薄唇之人多薄情,他若前世待她薄凉些,该有多好。

她低声唤道:“安凌陌,”

安凌陌挑着眉,“嗯?”

苏鸢猛然坐起身子,一双手揪了安凌陌交领中衣的领子,不由分说地便吻上了他的唇。安凌陌怔住,不自觉地睁大了眼睛。

苏鸢面色烧得绯红,咬唇望他,轻声道:“臣妾喜欢陛下。”醉眼迷蒙。

安凌陌勾唇一笑,心底欢喜得无以复加,右手轻抚她面颊。

苏鸢亦勾唇一笑,“陛下知道?”

“朕知道。”安凌陌欲将她拥入怀中,熟料被一把挣开。

苏鸢凑了上去,浅声问道:“陛下说,臣妾同沐凝兮谁更美些?”

灯影明灭,映着安凌陌眸底掩都掩不住的笑意,望着她认真说道:“你好看些。”

苏鸢浅浅一笑,倒在床上,心满意足地蒙头睡去。安凌陌微哂,醉成这个样子,躺下轻轻环住她。

翌日朝堂之上。

“口出狂言c轻侮君王,其罪八;结党营私c笼络朝臣,其罪九;谋朝篡位,行刺天子,其罪十。赵博身负此十条重罪,罪无可赦,明日午时于午门外斩首,其余赵姓子弟,一律充军塞外。”孟昭磲捧了旨高声念着,语调冰冷。

念罢,孟昭磲站立一旁,朝臣垂首站着,噤若寒蝉。

安凌陌冷眼扫过群臣,忽地含笑问:“诸公以为如何?”

无人作声,安凌陌走下阶来,“朕亲政日浅,政务决断难免有纰漏,不妥之处还有劳诸位爱卿多多提点。”他拱手向群臣作揖。

一众朝臣见状忙跪了下来,诚惶诚恐地呼道:“陛下圣明。”

户部尚书胡庭正叩首,“陛下英明睿智,臣等唯有叹服。”

安凌陌瞥他一眼,在大殿内踱步,目光一一扫过每个大臣的脸,神色各异,真真是异彩纷呈。

安凌陌冷哼一声,伸手掸了掸衣襟,“朕知道,赵博给你们中的不少人塞过银子,”目光忽地凌厉起来,高声喝道,“你们领着朕的俸禄,助他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其心可诛!”

众人头埋得低,几乎贴到地上。

“昨日查抄赵博府邸,搜出一本簿子来,是他这些年的行贿受贿记录。何年何月何地何人,连银子用在何处都记得一清二楚。朝中贪官污吏尽在此簿了。”安陵陌坐回龙椅上,冷声说着。

胡庭正背上冷汗涔涔,偏偏又辩驳不得,此时辩驳就是不打自招了。直到今日,他才见识了安凌陌的手段,勇毅果决,雷厉风行,邵陵王同赵国公两次谋逆皆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镇压下去。

“这簿子上的人朕既往不咎,希望诸公今后砥砺言行,尽心办事。”安凌陌环顾朝臣,摆了摆手,“退朝吧。”

安凌陌从太和殿出来,舆驾一路到了刑部天牢。

赵国公的牢屋里头,安凌陌屏退了狱卒,含笑道:“赵国公,别来无恙。”

赵国公盘腿坐在地上,一身白色囚衣教他撑得紧紧的,仰首望他一眼,“你怎知我会在围场埋伏下shā sh一u?”

“如此良机,你岂会放过?”安凌陌亦席地而坐,同赵国公面对面,半丈的距离。

赵国公轻笑,“被长姐握于股掌之中十余年的傀儡皇帝。先前是我低估你了。”他从怀里摸索了一阵,摸了一个馒头出来,咬了一口,“赵姓子弟皆被你调离朝堂,你可以大展拳脚了。”

安凌陌理了理衣摆,盯了他许久,问:“赵家已煊赫如此,富贵荣华c名利权柄,赵国公还有什么不知足的?”皱起眉头,沉声问道,“这位子有什么好的,被那么多人惦记着。”

赵国公冷哼一声,“君杀臣是攘除奸凶,臣弑君便是大逆不道,我不愿一朝人头落地还留一个奸佞之名。”

“朕在国公眼里便是一个心胸狭隘c昏庸猜忌之君。”安凌陌眸光清浅,侧头望着窗上投下的日光。

赵国公拿起手中的馒头又咬了一口,“生杀予夺的大权握在谁手中都是如此,从古至今,多少英雄豪杰争的不都是这吗?我不信陛下能免俗。”

安凌陌沉吟半晌,从怀中取出一个金灿灿的令牌来,丢到赵国公身前,“带着朕的令牌离开,这辈子都别回京城了。”

赵国公怔怔盯着那令牌,“你要放我走?”

安凌陌站起身子,垂眸看着他,“城外有马车,里头有一笔银子,是从你府中抄出来的,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赵国公捡了令牌起来,沉默了半晌,低声问:“为什么?”

安凌陌眸光暗淡,沉声道:“佩弦代朕而死,朕欠她一条性命,权当是还给她了。”赵国公是赵佩弦生父,当初见女儿爱慕安凌陌方将她送入宫中。

赵国公无声点点头,已是老泪纵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章 初雪 我花开后百花杀的季节,花团锦簇如御花园也只余了遍地的菊花。

天气冷,苏鸢裹了白底绿萼梅的披风,缓步走在甬道上,“韩妃那边去瞧过了吗?”

画棠低声回话,“瞧过了,一切安好,娘娘放心。”

“再有一个月韩妃也该临盆了,教咸福宫侍奉的宫人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出一点差池本宫揭了他们的皮。”苏鸢冷着脸说完,听到有人轻声笑着。

回过头去,沐凝兮正捏起帕子掩着唇袅娜走了过来,眸底的笑意瞧着便教人生厌。

“皇后娘娘好大的气势,母仪天下的人果然今时不同往昔了。”沐凝兮围着苏鸢绕了一圈,捏着帕子上下打量着。

苏鸢一眼望见她腕上的一对景泰蓝镶红珊瑚如意金镯,精美绝伦,是件稀罕物,一看便知是安凌陌赏的,教沐凝兮小家子的女儿炫富一般亮闪闪地露在外头。

苏鸢瞧着有些不舒服,冷下声音道:“沐妃这对镯子做工甚是精良,是陛下新赏的吧?”

明知他们不过逢场作戏,心底依旧是别扭,这便是嫉妒了吧。

沐凝兮转着左腕上那只镯子,扭捏一笑,“陛下说嫔妾手生得好看,同这对镯子相得益彰,赏给了嫔妾。戴着玩罢了,哪儿及得上娘娘的凤钗好看。”

苏鸢弯唇一笑,发间的卷须翅三尾点翠衔单滴流苏凤钗轻晃着。

沐凝兮环顾一圈,“韩妃呢,怎么没同娘娘一起出来赏花?”她缓缓俯身摘了一朵大红的菊花,纤白的手将娇艳的花瓣一片一片扯了下来,丢在地上。

“韩妃怀着身子,自然要在宫中静养,比不得沐妃自在。”苏鸢望着她,眸光清冷。

沐凝兮忽地将手中的花掷在地上,一脚踏在上头,走至苏鸢身畔,含笑低声道:“苏鸢,你说我们是不是无趣得很,明明已是不共戴天了,屡次见面还这么装腔作势地寒暄着。”

苏鸢似笑非笑地盯她许久,亦压低了声音,“你想怎样?”

“要斗便头破血流地斗一场,不痛不痒地耍弄着唇枪舌剑,忒没意思。”浅笑看着她,眸底是挑衅的意味。

沐凝兮轻抚着右手小指上的护甲,“韩妃真是好福气,陛下子嗣淡薄,偏教她第一个怀上孩子,今后定然贵不可言。”

苏鸢面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冷声道:“你若敢打她的主意,我定将你挫骨扬灰。”眉宇间尽是狠戾之气,染了血,寒气瘆人。

白骨堆出来的杀气,骇人心魄。

沐凝兮毫不在意地笑笑,又贴苏鸢近了些,“祁将军府中shā rén如麻的一柄刀,气势果真凌人,”举起手臂将腕上的镯子在苏鸢眼前晃了晃,“只是如今身在皇宫,你纵是贵为皇后,也不过一个陛下弃如敝履的女子。”

沐凝兮冷笑,安凌陌予她的宠冠六宫虽是掩人耳目,却也是阖宫皆知的。

上次紫蝶从紫辰殿回来说陛下教苏鸢跪着回话,厌弃如此,她拿什么跟自己斗?

“这偌大的御花园只你我二人,你说我若是突然摔了一跤,扭伤了脚,去同陛下说是你推我的,娘娘猜陛下会怎么做?”沐凝兮轻声说着,志在必得。

苏鸢皱皱眉,从发间取了一支金簪下来,一把戳在沐凝兮大腿上,血登时流了下来,瞬间洇湿了沐凝兮一袭秋香色的宫装。

沐凝兮痛呼一声,难以置信地看着苏鸢。

“何必如此麻烦,你带了本宫的簪子去,铁案如山。”苏鸢眸底一抹讥讽的笑意,轻轻启唇说道。

沐凝兮恨恨瞪着她,眼刀子要将人千刀万剐,“你”

苏鸢淡淡嘱咐道:“画棠,扶沐妃娘娘去紫辰殿。”看都不看沐凝兮一眼,回身便走。

画棠低声应一句“是”,走到沐凝兮跟前刚伸出手去便教一把打开,“滚开。”

沐凝兮亦是回身,由紫蝶搀着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紫辰殿内,安凌陌伏案批阅奏疏,赵国公一去,朝堂之上的赵家势力土崩瓦解,他再不是教人捏圆搓瘪的傀儡皇帝。换来的,是满案堆成山的奏表。

李愿侍立一旁,见着沐凝兮一拐一拐地走了进来,腿上还沾了血迹,忙迎了上去,“哎呦,娘娘这是怎么了?”

安凌陌抬眸,沐凝兮福身行礼,“臣妾参见陛下,陛下千万为臣妾做主啊。”

他将笔扔进青花缠枝纹的笔洗中,皱眉问:“腿怎么伤成这样?”

沐凝兮眼眶已蓄了泪,“臣妾今日同皇后娘娘在御花园偶遇,吵了几句嘴,皇后便摘下发簪伤了臣妾。”

这才是她,无畏无惧,刚决果断。安凌陌闻言心中不由莞尔,眉头却紧紧攒着,肃然道:“赶快请了太医来处理伤口,其余的事容后再议。”侧头递给李愿一个眼色,李愿忙往太医院去了。

安凌陌走下阶来,扶了沐凝兮在一旁的美人榻上躺下,“皇后一贯贤淑恭顺,你同她说什么了,教她如此鲁莽出手伤人?”

沐凝兮撅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哪知皇后娘娘便生气了。陛下不为臣妾做主,只怕日后宫中法纪荡然。”

安凌陌在她身边坐下,苦笑道:“苏鸢贵为皇后,母仪天下,你又的确出言顶撞,她教训宫嫔也是名正言顺,无可厚非啊。”

沐凝兮眨眨眼,问道:“陛下是要偏袒她了?”

安凌陌柔声劝道:“怎会,朕本欲立你为后,怎料教她抢了后位,朕绝不会再亏待于你了。”

“她伤了你的腿,朕便禁了她的足,你腿伤不好,她便不许出宫,”嘴角一勾,轻笑道,“如何,可还算解气?”

沐凝兮扬起笑意来,媚眼如丝。

入冬了,天空飘了小雪,落在琉璃瓦上,露出若隐若现的明huáng sè。

苏鸢躺在美人榻上,百无聊赖地翻着棋谱,一侧是一座暖炉,染着上好的银骨炭,身子暖融融的。

廊庑下的宫人掀了门帘起来,韩慕清挺着肚子迈入屋内,解下缀了白狐狸毛的披风。

苏鸢瞥见,连忙起身迎了上去,嗔怪道:“姐姐身子不方便,怎么过来了?”一边扶着她到一旁的罗汉床上坐下,塞了两个秋香色素面锦缎迎枕到她身后,扭头吩咐人将那暖炉移了过来。

韩妃轻轻笑着,“哪里就这么娇贵了,况且太医也说了,走动走功对胎儿也是有好处的。”

“这还下着雪呢,路上湿滑,万一一个不留神摔一跤呢?”苏鸢握她的手,凉凉的,忙教玉竹沏了热茶过来。

韩妃道:“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你都被陛下禁了大半个月的足了,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呀。”

苏鸢哼笑一声,“陛下金口玉言,沐妃腿上一日不痊愈,我便一日不得出这坤极宫,哪儿由得得我呢?”她在罗汉床另一侧坐下,胳膊支在床上的小桌上。

韩妃沉吟半晌,“以沐凝兮那奸滑蛮横的性子,十有是故意为难你,腿上的伤早该好全了。”捧了茶杯捂着手。

“禁足便禁足吧,她也装不了一辈子,我这几日可是乐得清闲。”苏鸢低头啜一口茶,含笑道。

韩妃捏捏她的脸,“难为你想得开,本以为你会为陛下难受上一阵子呢。”

苏鸢面上的笑意微不可觉地滞了一下,又想起沐凝兮腕上那一对明晃晃的金镯子。

韩妃看了看暖炉中的银骨炭,“原本还怕她教唆内务府的人苛待你,如今看来,是我多心了。”

苏鸢微哂,“姐姐放心,杜施敏是个伶俐人,泥鳅一样,哪里肯平白得罪人。况且我已是皇后,他们不敢的。”

韩妃点点头,“到年底了,今儿个是腊月初四,最迟腊月二十四,陛下一定解了你的禁足令。”

“你再有十天半个月便要临盆了,只盼我到时能去看你。”苏鸢支着下巴看她。

韩妃浅浅一笑,“来看看你我也该回去了,每日一碗苦得要命的安胎药,今日还未服过呢。”韩妃说罢起身,一旁侍女慌忙扶着。

苏鸢望了望窗外,细细的雪依旧漫天飘着,“雪天地滑,教抬步辇的宫人千万小心着些。”

“知道了,”韩妃重新披上披风,轻声回道。

有人掀了帘子起来,韩妃众星拱月地迈出屋子,外头的雪沫子打着旋儿扑了进来,韩妃一袭白色披风溶入庭院的一片雪白中。

到了酉时,小雪逐渐停了,天是昏黄的颜色,映得窗纸都是一抹昏黄,似乎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雪。

苏鸢出神地望着门上那帘子,神思飘渺,那帘子却忽地动了动,被一把掀开,安凌陌进了屋子。

他笑吟吟地看着她,在暖炉旁暖了暖身子,便坐过美人榻上来挤她。

苏鸢回神,也不起身,懒懒地说一句,“参见陛下。”

安凌陌柔声道:“还生朕的气呢?朕当时只是为了敷衍她,谁成想就成了现在这样子。”

苏鸢长长叹息,轻轻看着他,忽然道:“顾全大局,陛下做得没错。人一生都是在选择和牺牲,哪里有两全其美的事情。”

安凌陌一把抓了她的手腕,认真道:“鸢儿,只要你愿意,朕即刻带你出宫,双宿双栖,朕选择的永远是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月明白鹭飞 苏鸢抽出手来,扯过一个大红色冰裂纹锦缎迎枕抱到怀里,思忖一阵子,轻声道:“陛下真打算将这江山拱手让人了?百年之后,陛下如何面对先帝,如何面对太祖?臣妾也成了千古罪人,尸身埋在地下也要被挖出来唾弃。”

安凌陌眸光一点点凉了下去,有些颓然地别过脸去,右脚一下一下轻轻踢着身前的暖炉,十足的小孩子脾气。

苏鸢想了想,坐起身子来,替他理了理衣裳,“陛下是天子,背负着大燕的兴衰荣辱,不可任性妄为。”

安凌陌隔着窗纸,看那昏暗的天色,又是这样的光景,任谁看了都要怅然。

他侧头看她,低声问道:“你那晚说喜欢朕,可是真心的?”寒星一样的眸子将她映了进去。

苏鸢忽地扭捏起来,那晚她醉得厉害,第二日醒来却也依稀记着昨夜的事情,想一想都臊的慌,只恨不得寻一条地缝挤进去得了。

她一个劲儿地捏着怀中的大迎枕,垂着头不作声。

安凌陌咬咬唇,将她手中的迎枕往自己这儿扯了扯,声音愈发轻了起来,“你你和祁皓是如何认识的?”

苏鸢动气,难怪这么问,兜来兜去是不相信她。

苏鸢一把将迎枕抢了过来,猛地抬头瞪他,实打实吓了安凌陌一跳。

“假的,酒后说的话哪能作准!”边说边起身推了他出去,“陛下慢走,臣妾乏了。”

苏鸢将他推到庭院里,将帘子严严实实地阖上了。

安凌陌站在外头讪讪唤一句“鸢儿”,屏息听了听,屋内静悄悄的,又道,“你好生歇着,朕改日再来看你。”

说罢折身便走,步子快,披风里兜满了风,从后头看圆滚滚的。提着琉璃风灯的内侍慌忙跑到安凌陌前头引路。

透着一条缝,苏鸢看着他玄色的身影拐出了坤极宫才放下帘子,怔怔回暖炉旁暖手。

念及祁皓,忽觉空荡荡没个思绪,她在保和殿上同他搏命时的恨意,何时已这般淡薄了。他救她c负她,她爱他c恨他,彼时以为铭刻终生的时光,就那样猝不及防地褪去了颜色,仿佛檐上那层薄雪一般,教风一吹便散了。

腊月二十,天气晴好,傍晚的日头照得西北风都沾了暖意,年关将近,各宫都忙着洒扫。

苏鸢依旧是禁足,搬了把藤椅在院子里歪着晒太阳。

画棠抱了湖蓝色叠丝薄衾出来,给苏鸢盖好,“到底是冬日了,天气冷,受了风寒可不是闹着玩的。”

正当此时,李愿风风火火地进了坤极宫,几乎一路小跑到苏鸢跟前,连安都来不及请便急声道:“韩妃娘娘难产,娘娘快去咸福宫看看吧。”

苏鸢一把掀了身上的薄衾,一个起身几乎没站稳,扶着画棠定了定心神,拧着眉问:“她怎么样了?”

“生了有三个时辰了,韩妃娘娘嚷着要见娘娘,陛下打发奴才来赶紧请娘娘过去。”李愿躬身答着。

苏鸢提步便往咸福宫走,李愿同画棠在后头紧紧跟着。

咸福宫里乱哄哄的一堆人,端着热水的婢女进进出出,太医院稍有资历的太医都被叫了过来,聚在一处,乌烟瘴气的。

苏鸢一进咸福宫便瞧见安凌陌在廊庑急得直转圈子,腰侧的玉佩被甩得叮当作响。杜施敏也在,苦着脸立在一旁,看见她慌忙扎了千儿请安。

安凌陌侧首,见着她顿住步子,往屋内瞥一眼,示意她进去。

苏鸢草草福了身,连忙掀帘进了屋子。

韩慕清躺在一张黑漆云母石事事如意的架子床上,鬓发被汗浸透,粘在苍白的面上。四五个宫女扯了薄衾遮在她身上,床沿上坐着稳婆,揭开薄衾看一眼,道:“娘娘再加把劲儿,已经看见孩子头了。”

韩妃没有力气了,轻轻摇着头,抬眸望向苏鸢,嘶喊了三个时辰,嗓子都哑了,无声地唤着“鸢儿”。

苏鸢看得懂她的嘴型,忙近前去,握住她的手,“姐姐,我来了。”

韩妃眼角落下泪来,“我这次怕是挺不过去了,我这苦命的孩子若能平安诞下,今后便劳累你了。”没有血色的唇轻启轻合,声音轻得几乎听不真切。

苏鸢紧皱着眉斥道:“说什么胡话!你做母亲的都放弃了,这孩子怎么还能平安?”

忽地有只黑瘦的手伸了过来,一把捏住韩妃的下巴。

苏鸢侧首,是那个稳婆,另一只手抓了一把头发要往韩妃嘴里塞。苏鸢拦住她,厉声喝道:“放肆!”

稳婆悻悻笑着,“娘娘别担心,这头发是催吐用的,娘娘一吐就有力气了。我用这法子救过不少难产的产妇,个个母子平安呐。”

苏鸢盯着她看,皮肤黝黑,塌鼻子,小眼睛,眼角生了细密的褶子,下颌长一颗黑痣,稍微一笑,透着股奸猾势利的劲头。

稳婆有些不自在,眸光闪烁起来,嘿嘿一笑,“娘娘快别拦着了,再晚些也许真来不及了。”

苏鸢忽地就想到了沐凝兮御花园说的韩妃怀有子嗣c贵不可言的一番话,面色一凛,冷声道:“滚!”

稳婆怔了怔,偷眼瞥她一眼,不情不愿地退至一旁。

苏鸢俯身,在韩妃耳边低声道:“姐姐这一去,柳将军便真要枯等一生了。”

那样长的一生,那样冷寂的一生,冷冷清清地去寻一个人,去等一个人,一个等到死都等不来的人。

韩妃闻言,泪落得愈发汹涌,紧紧咬着唇,一双手死死揪着身下的床褥。

屋外已是夜幕沉沉了,月色满。

安凌陌立在门外,双手垂在身侧,握紧又松开,松开再握紧。明明是近在咫尺的距离,他一提步便能入内,却偏偏迈都不敢迈一步。

忽地听到一声婴孩嘹亮的啼哭声,安凌陌赶忙进了屋子。苏鸢坐在床沿,怀中的锦被裹了一个孩子。

那稳婆在一旁站着,见着安凌陌进屋忙迎了上来,哈腰笑道:“恭喜陛下,是个公主,母女平安。”

安凌陌漠然越过她,到了韩妃床榻旁,看着面色惨白的韩妃,蹲身握着她的手,柔声唤道:“慕清。”

韩妃念着柳靖离心中悲恸,拼命牵了唇冲安凌陌笑笑,怎么看怎么凄惨。

苏鸢忙道:“陛下抱抱孩子吧,给孩子取个名字。”孩子黑漆漆的眼睛盯着苏鸢。

安凌陌起身,从苏鸢怀中接过孩子,扬起笑意,温柔得不可思议,“渌水净素月,月明白鹭飞。今夜月色好,便唤作明月吧。封号交由内务府去拟。”

韩妃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道一句“多谢陛下”。

屋外一轮明月悬在夜空,月华如练。

明粹宫中,沐凝兮坐在一张梨木镌花椅上,冷眼看着地上跪着的人,“你当初是怎么同本宫说的——女人生孩子一只脚就踏进了鬼门关,你稍作手脚就能置韩慕清于死地。可如今,她韩慕清可是母女平安。”她端了茶起来轻啜一口,眼刀子扎在那人身上,“那五百两银子你收的倒是不含糊”

跪着的那人抬起头来,正是方才在咸福宫给韩妃接生的稳婆。

“小人也没想到半路皇后娘娘会过来,本是万无一失的,教她一搅和小人也没法子了,”稳婆抬头讪讪地笑着,“那皇后是个厉害人物,她教小人滚开,小人若是硬挤上去难免漏了马脚,岂不连累了娘娘。”

沐凝兮冷笑,“你倒是一心替本宫着想了?”她本想打着难产的幌子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韩慕清,效仿赵太后,杀母夺子,临朝称制。如今得知韩慕清肚子里的是个女孩儿,倒也罢了。

稳婆犹豫一阵子,小心问道:“小人事情没办妥,不敢受娘娘的银子,不如小人将那五百两银子退一半回来,娘娘看如何?”

沐凝兮啐了一口,“当本宫是缺那点儿银两的主吗?事情办砸了还敢在这儿讨价还价,杜施敏怎么寻了你这么个废物过来,还不快滚!”沐凝兮将茶杯重重搁在桌上。二百五?也不知寒掺谁呢。

“小人这就滚。”稳婆闻言似得赦一般,眨眼便退了下去。

坤极宫里头,苏鸢坐在梳妆台前将发上的凤钗金簪一一摘了下去。

画棠站在旁边,“奴婢亲眼瞧见那稳婆从沐妃娘娘的明粹宫里出来,贼眉鼠眼的,眨眼就没了人影。”

苏鸢轻哼一声,“果真是她的人,严防死守了这么些日子,还是疏漏了。”

“这沐妃也真是心狠,刚出生的小孩都不放过。”画棠皱眉恨恨说道。

“她要除掉的是韩妃,杀母夺子,赵太后就是现成的例子,权势滔天。”苏鸢对着镜子歪头将耳朵上的一对赤金月白石玉兰花耳坠摘了下来,“也幸亏韩妃生的是个公主,否则还不知要惹来多少风波。”

“韩妃娘娘临盆,出宫请稳婆是内务府,怎么就请了这么个人回来?”

苏鸢冷冷一笑,“必然和杜施敏脱不了关系。”

沉吟一阵,“这么个首鼠两端的人,是时候敲打敲打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昭华 内务府给安明月拟的封号是昭华,皓月昭昭,流光华焕,安凌陌甚是满意。

坤极宫里,苏鸢坐在一张黑漆五围罗汉床上摆棋,榧木棋盘上经纬交错,黑白分明。

杜施敏哈腰进来,近前来扎个千儿,“娘娘找奴才?”

静了片刻,“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苏鸢盯着棋盘,勾了唇浅笑,一个清丽绝伦的侧影映得富丽堂皇如坤极宫都失了颜色,杜施敏掀起眼皮子瞧着,也不由地有些发怔。

“再有日就是除夕了,琐事多,公公须得多费心了。”莹白透亮的云子“吧嗒”一声落在棋盘上。

杜施敏回过神来,慌忙低了头,微咳一声,笑着说道:“这是奴才的本分,娘娘这么说,真是折煞奴才了。”

苏鸢神态自若道:“还有咸福宫那边,韩姐姐如今身子虚弱,公公多照顾着些。”

“娘娘放心,陛下早已交代过了,韩妃娘娘的吃穿用度,样样都精细着呢。”杜施敏笑得谄媚,躬着的身子直了些。

约摸是未时,日头正好,寒冬腊月的天气,硬是照得庭院里那株桃树都要暖融融吐出叶来。日光经窗纸筛过,落至屋内已有些模糊了。

苏鸢将手中的棋子撂回棋笥,深深看一眼杜施敏,“韩姐姐心直口快,之前对公公难免有怠慢c得罪的地方,本宫代姐姐给公公赔个不是。”

杜施敏闻言一惊,连忙跪倒在地,“奴才惶恐,奴才万不敢对对韩妃娘娘有怨怼之心。”

苏鸢瞥他一眼,端了茶杯起来,用茶盖拨着茶叶子,细细抿了一口,“公公真以为买通稳婆谋害后妃的事情天衣无缝了吗?”声音轻轻的,落在杜施敏耳中却是一道惊雷。

地上凉,杜施敏下意识往暖炉旁缩了缩,心眼子转得飞快。他笑嘻嘻地抬起头来,“娘娘这是说的哪里话,奴才听不明白。”

苏鸢笑了,若是教她一句话唬得尽数招了,便不是修炼多年的内务府总管了。将茶杯搁在小桌上,“公公这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本事倒是日益长进了。”

“娘娘说笑了。”杜施敏赔着笑,心突突突地跳着。

苏鸢依旧不愠不火,轻抚着腕上的赤金掐丝的手镯,“倒不如本宫把那稳婆请来,一起同公公到陛下跟前说个明白。”抬头,凤目紧紧盯着他。

杜施敏心中叫苦,笑得却甜,“娘娘睿智果决,这些小事就不必惊动陛下了。”

正好玉竹端了热茶过来,杜施敏赶忙爬了起来,抢过玉竹手中的沉香木托盘,亲自将茶盏搁到苏鸢身侧的桌上。

“这事儿奴才也是没法子,沐妃娘娘那么个跋扈的性子,事情既然已经说给奴才听了,奴才若是回绝了,在这宫里哪还混得下去?”杜施敏又跪回去,可怜兮兮地诉起苦来。

“谋害皇嗣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公公不会不知晓吧?”苏鸢看着他,神色严峻。

杜施敏着急了,忙道:“娘娘明鉴,奴才没有半分谋害韩妃同公主的心思,只负责将那稳婆领进来,一两银子都不曾收过。”

呼天抢地的,倒真像是蒙冤甚深一搬,滑稽得很。

苏鸢轻声道:“一两银子都没收?”身子往前倾了倾,有些怜悯地看他,“公公这生意可亏大发了。一旦东窗事发,沐妃定然推了公公出来做替罪羊,公公却一点儿油水都没捞着,多不值当呀。”说罢,身子又向后收了回去,目光深不可测。

杜施敏咬咬牙,一个叩首,“请娘娘救奴才性命。”

苏鸢心满意足地看他,“与虎谋皮,哪有能全身而退的。公公悬崖勒马,方能自救啊。”

杜施敏眨眨眼,“请娘娘示下。”

静了一小会儿,“公公知道那稳婆在宫外的住处吗?”

勤政殿内,安凌陌跪坐案前,翻着朝臣的奏表。

孙蕴典垂首跪坐一旁,嗅着室内沉闷闷的熏香有些困倦,眼皮子直打架,身子微微晃着下一瞬便要栽倒一样。

安凌陌忽地拍了桌案,高声喊道,“好!痛快!”

孙蕴典被吓得一激灵,瞬间睡意全消,茫然看着安凌陌,“陛下,怎么了?”

安凌陌一面含笑看着手中的奏表,一面道:“魏国举兵犯我雍州,教靖国将军楚归淼杀得溃不成军,还生擒了魏军的一员大将柳靖离。实在是大快人心,我大燕同北魏连年交战,何时赢得如此痛快过?”

孙蕴典笑嘻嘻地拍着马屁,“楚将军乃岳鹏举c陈庆之一样百年难遇的名将,陛下有臣如此,何愁江山不稳,一统中原也是指日可待啊。”

安凌陌心情好,回首笑着看他一眼,“你还知道陈庆之?”

孙蕴典笑笑,“奴才入宫前读过两年书,不敢在陛下跟前卖弄。”一脸谄媚。

楚归淼上的奏表上写着年后要入京面圣,亲述战情,安凌陌吩咐道:“传朕的旨意,靖国将军楚归淼回京之日,百官郊迎。”

孙蕴典恭声应一句“是”。

门上的帘子动了动,李愿一个闪身进了屋子,挑在暖炉跟前跪下,“陛下万安。”

安凌陌笔上蘸了朱砂,在奏表上批阅着,撩起眼皮看他一眼,带了笑意问:“什么事儿”

李愿抬眸瞥一眼孙蕴典,踌躇了一阵子,复又垂首道:“祁将军的事。”

安凌陌面色瞬时阴沉下来,捏笔的手顿住,唇角蔓上一抹冷笑。他都忘了,他大燕百年难遇的名将不止一个楚归淼,还有一位战功赫赫的祁皓。

侧首对孙蕴典道:“你先退下吧。”

孙蕴典应了一声,起身却行出了勤政殿。

安凌陌提笔在奏章上批阅着,轻声问:“都查清楚了?”

李愿道:“回禀陛下,皇后娘娘同祁将军确实早就相识。”说罢偷眼看他的神情。

果然。安凌陌放在案上的左手握成了拳,依旧低眉看着奏表,淡声道:“继续讲。”

李愿咽了咽唾沫,继续说道:“皇后娘娘是凉州人氏,景宁元年,魏军攻破凉州城,shā rén屠城,三日不绝。当时太后任祁皓为将驰援凉州,皇后娘娘九死一生之际便是得祁皓相救。”

景宁元年,他父兄惨死,她家破人亡。

安凌陌手中的笔终于停住,皱了眉,苏鸢曾同他说她家破人亡之际被一隐士高人救走,原来都是假的,她瞒下的那段过往,里头究竟有着怎样的情愫。

李愿小心翼翼地继续说道:“皇后娘娘自幼在祁皓府中长大,祁皓教她剑术刀法,叫她去shā rén,娘娘十三岁第一次shā rén,之后便做了祁皓府中的shā sh一u,成了他党同伐异的工具。”李愿说罢,殿内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安凌陌捏着笔,怔忪望着案前竹节博山炉上的一袅轻烟,笔上的朱砂滴在奏表的空白处,像极了美人额间的朱砂痣。

“千真万确?”

李愿正认真打量着安凌陌的神色,闻言愣了一下,忙道:“奴才派了不少人多方查探,千真万确。”

安凌陌怔怔地应了一声,似是一声轻叹,要将炉上的轻烟吹散。

“此事若透出去一个字,朕揭了你的皮。”又仿佛忽地魂魄归位了一样,瞪着李愿狠狠说道。

李愿忙道:“陛下放心,奴才知道轻重,定然守口如瓶。”

安凌陌又是方才的怔忡,心底是理不清的千头万绪。

杜施敏前脚刚走,苏鸢便教黛兰拿着杜施敏写的地址去寻那稳婆了。以沐凝兮的狠辣,定然要shā rén灭口,得赶快找到那稳婆才是。

苏鸢起身,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教玉竹去取她的金红凤纹镶边翻毛斗篷来。

画棠问道:“娘娘这是要去见陛下?”

苏鸢漫不经心地答着:“去咸福宫瞧瞧韩姐姐。”

玉竹抱了斗篷过来,一边替她穿好,一边含笑道:“娘娘今儿早起不就去看过了吗?”

画棠递了一只手炉过来,笑说:“娘娘不是去瞧韩妃的,是去瞧昭华公主的。”

苏鸢唇角不由扬起笑意,“七八天大的小人儿,小小的,白白的,见了旁人都绷着脸,唯独见了我就咧着嘴笑。”接过手炉拢入袖中,“鬼精鬼精的,难怪陛下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画棠“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娘娘喜欢便自己生一个,陛下指定更加宝贝。”

苏鸢红了脸,轻声斥道:“口无遮拦的,再乱说罚你三个月的月例。”

画棠连忙道:“奴婢知错了。”目光盯着苏鸢依旧是笑,上前来扶着她出了屋子。

一路乘着步辇到了咸福宫,苏鸢轻轻进了屋内,解下斗篷给了画棠。

韩妃倚在床上,小口喝着一碗人参乌鸡汤,见着苏鸢进来忙招呼她过来,“还以为你明日再过来呢,”望一眼暖炉,“坐过来,这儿暖和。”

苏鸢坐在床旁边的一个绣墩上,轻声问:“小公主呢,睡下了吗?”

“没有,奶娘抱着在偏殿玩呢,”韩妃将小碗搁下,有些不满道,“成日惦记着她,比待我都上心。”

“姐姐同她吃哪门子醋,赶紧养好身子才是正经。”苏鸢拍着韩妃的手,柔声劝慰,言罢便起身披了斗篷往偏殿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落云剑 上元节,照着宫中惯例,安凌陌赏了东西下来。

廊庑下有人掀着帘子,李愿尖声细气地指挥着几个内侍一件件往屋内抬东西,西北风觑着空子便往屋里头钻,一时封住了暖炉的暖意。

苏鸢觉着寒意,搁下笔,皱着眉抬头。

大大小小的匣子锦盒已堆在她眼跟前了,五颜六色的,坤极宫算是顶宽敞的了,现在看来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李愿艰难上前请个安,躬身递了一个洒金册子上去,“娘娘核对一下,没有出入奴才便差人将东西搬到坤极宫库房去了。”

苏鸢含笑道:“有劳公公。”递了个眼色给画棠,画棠忙接过册子清点起来。

“累丝镶红石熏炉一座。”

“炉钧青金蓝八楞弦纹瓶一对。”

“银鎏金簪花暖砚盒一方。”

“犀角如意一对。”

画棠一一念道,地上摆着的匣子锦盒被挨次打开,不差毫厘。唯独一个黑漆嵌螺钿的剑匣中的一柄三尺长剑未被记在册子上。

剑鞘上镀了金,镶了砗磲碧玺,流光溢彩,剑柄上更是细细刻了螭龙纹,精致得很。

苏鸢看向李愿,“这柄剑也是陛下赏的?”

李愿微微笑着,“陛下知娘娘喜好剑术,特意教奴才从广储司取了这鎏金嵌宝的落云剑来,其他宫的娘娘都没有的。”

苏鸢将腕上的赤金掐丝的手镯摘了下来,含笑递至李愿面前,“陛下有心了,有劳公公代本宫问陛下安好。”

李愿双手将镯子接过收入袖中,含笑道:“奴才记下了。娘娘若无其他吩咐奴才便回去缴旨了。”

苏鸢颔首,“公公慢走。画棠,送送公公。”

李愿躬身应一句,摆摆手教人内侍抬着东西退下了,众人鱼贯退出,唯独那柄剑被落在了桌上。

苏鸢照旧低着头写字,过了好一阵子,画棠捧了热茶进来,一眼望见桌上那落云剑,笑说:“这干人也忒大意了,这么大一柄剑落在这儿了。”

屋外开始飘雪了,映得窗纸亮堂得很,苏鸢脖子有些酸了,仰首望一眼窗外,漫不经心道:“落下了便搁在屋内吧,库房开一趟费周折,冻着就不值当了。”

画棠将剑匣搁在墙边的月牙桌上,望着窗外,忧心道:“都落雪了,黛兰又不知跑去哪儿玩了,教她往咸福宫送一盒人参送了一个时辰,非得冻出个好歹来。”

正说着,帘子动了动,黛兰进来拍着袄子上的雪,笑嘻嘻地说着,“这雪说下便下,连个商量都不打的,也幸亏了我跑得快。”

画棠白她一眼,“去了这么久,又到哪儿躲懒了?”

黛兰脸蛋红扑扑的,凑至暖炉旁捂着手,“哪里就躲懒了。路上遇着御前的孙公公,闲聊了几句。”

苏鸢浅浅笑着,“韩姐姐可还安好?”

“好着呢,教奴婢问娘娘安呢。”黛兰头的薄雪化开,乌黑的发愈发黑亮。

“小公主呢?”

“也好,比前两日长大了许多。”

苏鸢点点头,依着宫中的规矩,她这几日一直在宫中抄《地藏经》替赵太后祈福,实在抽不出身去咸福宫。

忽又想起什么,抬头问道:“那稳婆现在安顿在哪儿了?”

“在大理寺府衙旁边的一条巷子里,离皇宫不远。奴婢那日去时正碰上沐妃派的shā sh一u要杀她,多亏了周大哥将人救下。”说到此处回首望一眼画棠,唇角是意味不明的笑。

她口中的周大哥正是周冕,乾元门三等侍卫,画棠青梅竹马的恋人。黛兰按着杜施敏给的地址去寻那稳婆,画棠有些不放心,可巧周冕不当值,便央着他陪黛兰去了。

画棠脸一红,连忙回身摆弄桌上那些青花瓷杯子。

黛兰接着道:“那稳婆被吓破了胆,如今是言听计从的。”

“过几日暗暗接进宫来吧。”苏鸢低眉道,一杆象牙紫毫笔马不停蹄地飞驰在衍波笺上。

黛兰应一声“是”,眼珠转了转,“奴婢听孙公公说靖国将军楚归淼不日回京,陛下教百官郊迎呢。”

苏鸢轻轻“哦”了声,浅笑道:“如此恩宠,可是满朝武将中头一份儿了。”

黛兰来了兴致,喋喋不休道:“可不是么,定国将军祁皓回京述职也没有这样的阵势,”思量了思量,“也是,楚将军大败魏军,生擒敌将柳靖离,如此战绩祁将军的确比不得。”

苏鸢手中的笔猛地顿住,神色凝重地抬眸看着她,“生擒敌将柳靖离?”难以置信地重复一遍。

黛兰看着苏鸢的神情一时怔住,木然点了点头。

“旁人知晓吗?”苏鸢将抄了一半的经书往前推了推,再没心思看一眼的。

黛兰道:“举国欢庆的大捷,陛下今儿个早起刚刚明发下去,估摸着此时阖宫都该知晓了。”

苏鸢紧紧蹙了眉,抚额倚住小桌。如今宫中上上下下都知晓了,韩慕清此刻在咸福宫还不知怎么着急呢,她现在身子还虚弱,万一有个好歹

苏鸢越想越惶惶不安,急声吩咐道:“画棠,去取我的斗篷来。黛兰,备辇。”

外头的雪下得正大,丢绵扯絮一般,时不时还能听到松枝被压断的声音。

画棠惊道:“娘娘这是去哪儿?外头风雪正大,等一阵子雪停了再去吧。”

苏鸢蹙了眉,“快去。”

紫辰殿内静得诡异,李愿跪在阶下大气都不敢出,偷眼看着安凌陌。

安凌陌凝望着案上那个赤金掐丝的镯子足足有一柱香的时间了,眸光深邃,望不见底的寒凉。

忽地开口,“她还说什么了?”声音又轻又冷。

李愿身子一颤,慌忙低下头道:“皇后娘娘教奴才问陛下安好。”

安凌陌目光终于从那镯子上移开,冷冷瞪李愿一眼,“朕问的是她看见那落云剑还说什么了?”

李愿苦了脸,“娘娘没再说什么了,就赏了奴才这镯子,教奴才回来问陛下安好。”

安凌陌沉吟一阵,问道:“她见着那落云剑神态可有异样?”

庭院的雪簌簌地落着,听着便觉得冷,安凌陌此刻的眸光比寒雪都冷上三分,几乎要将李愿冻住。

李愿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没有。”

安凌陌冷哼一声,“欲盖弥彰。落云剑是祁皓佩剑,她在祁皓身边这么多年岂能不知?”

那落云剑本是太后当年任祁皓为将派他解凉州之围时赐予他的,上次祁皓回京述职时带了回来。祁皓离京时安凌陌亲自送别,祁皓为表忠烈解下佩剑落云跪奉于天子,之后就一直搁在广储司中。

安凌陌知晓苏鸢同祁皓的纠葛后,落云剑便成了试探她的工具。

李愿咽咽唾沫,抬头讪笑道:“兴许这里头有什么误会,陛下稍安勿躁。”

“误会?”安凌陌冷笑了一阵子霍然起身,抓起那赤金掐丝的镯子丢给李愿,“既是她赏你的便好生收着。”

李愿服侍安凌陌多年,听得出来他此时是真动怒了,慌忙叩首,“奴才不敢。”

“备辇,去咸福宫。”安凌陌径直越过了他。

李愿低头应一声是,慌忙将那镯子捡来收进了袖子里。

苏鸢的步辇将将在咸福宫停下,苏鸢便往宫里走着,画棠手忙脚乱地撑了伞,慌忙追在苏鸢身后往她头顶遮着。

匆匆掀起帘子进了屋内,便看见韩慕清披了银白底色翠文斗篷,正欲出去。

韩妃瞧见苏鸢一时怔住,定定看着她。

苏鸢屏退众人,神色冷峻地看着韩妃,轻声问:“姐姐这是要去哪儿?”

韩妃咬唇,决然道:“雍州魏燕交战,靖离被俘,我去求陛下。”她面色苍白,眼眶红红的,不知哭过多少回。

“去求陛下什么?求他放了屡次犯他山河的敌国将军,还是求他放了你浓情蜜意的昔日情郎?”苏鸢皱着眉问,紧紧看着韩妃,看得她适才的坚韧c勇决溃不成军。

韩妃霎时落下泪来,万分悲戚地看着苏鸢,“大燕同魏国连年交战,国仇家恨,积怨甚深,他们绝不会放过柳靖离的。我便是舍掉性命也要救他。”

苏鸢瞥一眼她惨白如纸的脸,冷声道:“你现在的身子,在这漫天风雪里跑一遭,恐怕也没有性命了,”看着她满面的泪痕,有些不忍,语气稍霁,“况且你如今是陛下的妃子,大燕长公主的生母,这么冒冒失失地去求陛下,反会教陛下起了杀心,岂不是害了柳将军?”

韩妃怔怔想了半晌,忽地抓着苏鸢的手腕,泣声道:“鸢儿,你可有法子救靖离?”

苏鸢拍拍韩妃的手,“姐姐莫急,离楚将军进京还有些日子,总会想出法子来的,”说着替她解下斗篷来,“现在切不可乱了阵脚,保重身体为重。”

韩妃点点头,苏鸢扶着她到罗汉床上坐下,“楚将军是忠直耿介之人,俘虏敌方兵卒尚可善待,况且一员大将呢?陛下也不是残暴噬杀之君,此事尚有转圜之地,姐姐千万沉着冷静。”

韩妃捏起帕子拭了拭面上的泪痕,轻轻应了一声。

帘子忽然被掀开,一袭玄衣进了屋子,在黑漆嵌螺钿的圆桌旁站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倒戈 苏鸢同韩妃齐齐福身行礼,“参见陛下。”

安凌陌目光在苏鸢身上一扫而过,方才在屋外看见画棠时便晓得她也来了,淡声问道:“说什么悄悄话呢,屋里连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自顾自到一旁的琴案前坐下。

案上摆着一把琴,梧桐木,天蚕丝,琴身细细漆了八宝砂。

韩妃心乱如麻,怯怯看着安凌陌,不作声。

苏鸢倒了茶端至琴案上,屈身坐下,“闺阁琐事罢了,陛下不爱听的。”托着下巴,笑意嫣然地看着他。

安凌陌淡淡应了声,眸光越过她,端起茶来轻啜着,眉眼低垂。

苏鸢渐渐敛了笑意,望向他的眸子,安凌陌垂眸睫毛微颤,遮住了所有的情绪。

“陛下今儿个瞧着不大高兴,可是前朝的政务棘手?”

“tān uc旱涝cbà一 àn日日都有,哪样不棘手”安凌陌侧头冲苏鸢弯唇一笑,眸底的疏离冷漠瞧得真真切切的。

苏鸢静静看了他半晌,低眉笑道:“陛下说的是。”暗暗腹诽,这人真是莫名其妙,方才还赏了东西下来,转头的功夫就变了脸,也不知较的哪门子劲。

安凌陌搁下茶杯,手指迅速拨过七根琴弦,霎时清越琴音潋滟而出,含笑道:“慕清,过来坐,朕有日子没听你抚琴了。”

韩妃正在罗汉床上心神恍惚,猛地被叫了名字,霍然起身,怔了一瞬,忙到琴案旁坐下。纤长的手指抚上琴弦,一曲《汉宫秋月》幽幽落至人心上。

切切犹闻忆旧年,黄沙淹没汉江山。三千宫阙一家帝,两万韶音几个鸢。泪雨无声皴白指,黄花送燕泣丝弦。清风低诉些些事,昨月始从今日圆。

琴音凄切,一音一弦诉得皆是韩慕清心底的悲凉,胡笳汉月,何恨不得圆。苏鸢听得入神。

安凌陌扭头看她一眼,凤袍上一只振翅欲飞的凤绣得精致,发间那支凤钗更是精美绝伦——每一处都昭示着她是大燕的皇后,母仪天下,尊贵无匹。只是她的眸子那样冷,透骨彻髓的冷,溢目的繁华都煨不暖她一颗心,她在他身边从来不曾真正开心过,过往的强颜欢笑底下该埋着怎样的心酸。

安凌陌轻轻皱了眉,苏鸢目光凄冷地锁在窗纸上,神色寂寥。哪怕他与她同榻而眠,哪怕他将凤印捧至她面前,她所思所念的也永远是凉州祁皓将军府那十二年的光阴。

安凌陌心口一阵钝钝的疼,忽地一把按住了琴弦,余音袅袅,如泣如诉。韩妃惊怔,不知所措地看着安凌陌。

苏鸢亦回眸看他,安凌陌盯着一旁的琉璃宫灯,有些伤感地低声道:“罢了。所思非朕,所念非朕。”言罢缓缓起身,步履踉跄地往屋外走。

他计较的是苏鸢的所思所念,却戳中了韩慕清的心事。

苏鸢同韩妃对望一眼,都噤了声,待安凌陌掀起帘子时方恭恭谨谨地道一句“恭送陛下。”

韩妃跌坐在地,低声道:“陛下此言何意?莫不是已经知晓我同柳靖离的往事?”

苏鸢沉吟一阵,“姐姐稍安勿躁,等楚将军回京再相机而动。”

从咸福宫出来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雪依旧细细密密地落着,因为路滑,抬辇的宫人走得慢,画棠撑了伞跟在一旁。

苏鸢轻声问道:“今日我同韩姐姐说话,陛下在屋外可是听见了?”

画棠想了想,“陛下进了咸福宫便直奔屋内去了,掀了帘子便进,片刻都没停顿,不像是听着了。”

苏鸢蹙了眉,那他今日同韩妃没头没脑地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娘娘问这些做什么?”画棠抬头问道。

“陛下今日有些奇怪,”苏鸢思来想去也没个头绪,“罢了,左右楚将军回京还得几日,先把沐凝兮料理了再说。”勾了唇浅笑。

三日后,黛兰将稳婆接进了坤极宫。

苏鸢坐在红木嵌繥大理石扶手椅上,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人,轻笑一声,“你好大的胆子。”

地上那稳婆闻言一下子磕头如捣蒜,絮絮叨叨地说着:“小人一时财迷心窍,险些作下大孽,多亏了娘娘火眼金睛,一下将小人打回原形,否则小人轮回几世c世世投胎做畜生都赎不清这业障。”时不时偷眼瞧一瞧苏鸢。

苏鸢轻哼一声,“沐凝兮的shā sh一u派到家门口了,你才知这是作孽。”

稳婆讪讪地笑着,“谋害韩妃娘娘的幕后主使是咸福宫那位,小人不过一个跑腿的,不是小人也会是旁的稳婆。”

说的倒是不差。

苏鸢偏头,墙角的月牙桌上摆了一座剑架,那柄落云剑被搁在上头,每日被人擦拭一遍。

指尖轻叩在桌上,苏鸢悠悠问道:“那你可知,现在沐凝兮的shā sh一u可是满京城地找你呢。”

稳婆抬头,眨了眨眼,“皇后娘娘心善,不计前嫌,救下小人一条性命,小人本想为娘娘效犬马之劳,可惜到底命贱,是死是活全看老天爷了,不敢再牵累娘娘了。”到底是市井百态中摸爬滚打出来的人,心思玲珑剔透。嘴也巧,四两拨千斤。

知道自己在苏鸢跟前有些价值,一招以退为进用得炉火纯青。

苏鸢几乎要笑出声来,面上依旧不起波澜,“你一番好心,本宫也不好辜负了,”扭头冲黛兰道,“黛兰,还将人送出去吧。”

稳婆闻言跳了起来,身子枯瘦,猴儿一样,“娘娘使不得啊,”看了看苏鸢的面色又重新跪好,“是小人说错话了,还请娘娘救小人一条性命。”

苏鸢端起茶啜一口,“你是个聪明人,只是别在本宫面前耍小聪明。本分些,本宫保你性命无虞。”

稳婆唯唯诺诺,“小人记下了,今后再不敢了。”

苏鸢搁下茶杯,“沐凝兮赏你那些银两带着吗?”

“带着,小人去钱庄兑了银票,随身带着。”说罢从怀里掏了一张银票出来。

苏鸢瞟一眼,又问:“她赏过你首饰吗?”

稳婆忙道:“赏过一支银镀金嵌珠簪子,小人也贴身收着呢。”又从怀中摸出一方帕子来,展开,将那簪子取了出来。

苏鸢冲画棠使个眼色,画棠过去将簪子和银票取了过来。

苏鸢道:“一会儿本宫带你去面圣,将沐妃如何指使你谋害韩妃都原原本本地说出来。”沐凝兮居心叵测,留在宫中始终是个祸患。难得她自己露了狐狸尾巴出来,扳倒她在此一举了。

稳婆犹疑了片刻,战战兢兢地应一声“是”。

前几日一场雪下得沸沸扬扬,阖宫一片银白。

遥望金陵城,寻常百姓家的灰瓦同宫城明黄的琉璃瓦被一并遮住,只余了漫天遍地的雪白,困囿世人一生的尊卑贵贱,在天公眼中是何其可笑。

紫辰殿,沐凝兮正同安凌陌在桌案前作画。

看着苏鸢进了屋子,沐凝兮身子又柔了三分,蛇一样倚在安凌陌怀中,看向苏鸢错着牙笑,“皇后娘娘来见陛下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臣妾还是先回宫去了。”

“不必。”两个人的声音,苏鸢和安凌陌同时脱口而出。

安凌陌漠然看苏鸢一眼,又说了一遍,“不必。”揽着沐凝兮腰身的胳膊紧了紧,宠溺得很。

苏鸢轻轻一笑,道:“确实不必,本宫是为娘娘的事而来。”回眸看一眼画棠。

画棠会意,折身出去将稳婆叫了进来。

稳婆在安凌陌面前跪倒叩首,“参见陛下。”沐凝兮看见稳婆神色有些慌乱,苏鸢尽收眼底。

“皇后这是要做什么?”安凌陌冷声问,那稳婆亦有些不安,回首看着苏鸢。

苏鸢捡了一张黄花梨透雕鸾纹玫瑰椅坐下,对稳婆道:“讲。”

沐凝兮的眼刀子已扎了过来,稳婆慌忙低了头,“韩妃娘娘生产前一个月,宫里头来人将小人接到了沐妃娘娘的咸福宫中,”说至此处抬眸瞥一眼沐凝兮,复又低头说道,“沐妃娘娘给了小人五百两银子,教小人给韩妃娘娘动些手脚,教韩妃娘娘难产而亡。”

安凌陌喝着茶,神色漠然。

“小人一时财迷心窍,想着神不知鬼不觉,便c便应下了。后来韩妃娘娘临盆,小人来接生,皇后娘娘过来拦下了小人,这才未铸下大错。哪知沐妃娘娘却起了shā rén灭口的心思,派了shā sh一u来取小人性命,也是皇后娘娘教人来救下小人,小人才有机会向陛下陈述真相。”稳婆说罢一个叩首。

安凌陌依旧不声不响地喝着那杯茶,看不穿情绪,直喝到那杯茶见了底。

沐凝兮一直瞧着安凌陌的神色,心头蔓上深深的恐惧,,几欲窒息一般。

茶杯被重重搁在案上,沐凝兮心上一跳,连忙道:“陛下,臣妾没有c臣妾绝不敢做谋害皇嗣的事,陛下一定要相信臣妾。”她慌得已不知如何辩驳了,只期期艾艾地念着要安凌陌相信她。

她不择手段地要杀了稳婆便是为了灭口,此事绝不可教安凌陌知晓,哪成想稳婆教苏鸢救走,此次怕真是无力回天了。

安凌陌终于悠悠开口,“皇后从哪儿找了这么个不怕死的婆子来构陷沐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皮囊 苏鸢怔然望着他,他连问都不问便说自己构陷沐凝兮,摆明了要袒护沐凝兮。

稳婆慌了神,忙道:“小人句句属实,沐妃娘娘赏过小人一支簪子,这可是做不得假的。”从袖中取了那银镀金嵌珠簪子来,递给李愿呈了上去。沐妃本就想shā rén灭口,如今撕破了脸,指定愈发恨她恨得牙痒痒,此次扳不倒沐妃,她性命便堪忧了。

沐凝兮听过安凌陌的话有些喜出望外,一扫方才的惊惶,哼笑一声,“本宫前些日子丢了支簪子,遍寻不得,原是教你偷去了,”低眉轻抚袖上金线绣的海棠图样,再抬眸瞥稳婆一眼,“如今还敢拿出来构陷本宫,其心可诛。”目光犀利如刀。

安凌陌眸光冷寂,静默地盯着苏鸢,老僧入定一般。

稳婆被沐凝兮瞧得心慌,任她颠倒是非,一句都不敢回嘴,回眸看向苏鸢。

既是安凌陌要袒护沐凝兮,哪怕是谋害后妃的重罪,人赃并获c铁案如山也奈何不得她。苏鸢有些生气,再没耐性陪他们两个打太极,“黑白曲直,陛下心中想必早有裁断,不必多费唇舌了。”

安凌陌目光落回案上的那副画上,冷声道:“这刁滑婆子盗取簪子,构陷沐妃,拉出去杖毙,”提笔蘸了墨,重重落在素白的宣纸上,“皇后听信奸人挑唆,中伤沐妃,禁足一个月。”

那稳婆霎时面如土色,木然跌坐在地,连告饶都忘了。屋外已进来两个内侍,俯身拉了稳婆起来。

苏鸢面色铁青,恨恨看着低眉怡然作画的安凌陌,咬着牙道:“都退出去。”

那两名内侍一顿,稳婆醒过神来,连忙扑倒在苏鸢脚边,拽了她的裙子哭喊。“娘娘救救小人,救救小人”声泪涕下,看着心酸得很。

苏鸢眸光狠绝,一昧盯着安凌陌,“放心,本宫说过保你性命,谁敢教本宫失信,便拧了谁的脑袋下来祭你。”一字一句皆是灼人的杀气。

两名内侍听着胆寒,望向了安凌陌,瞧见他摆手,如蒙大赦地地退了出去,李愿也却行退下。画棠搀了稳婆起来,一并退了出去。

还有一个沐凝兮。

苏鸢瞥她一眼,“沐妃腿伤可痊愈了?”

御花园苏鸢一簪子戳在她腿上,沐凝兮衔恨甚深,宫中上下都说她跋扈,殊不知苏鸢才是最无法无天的。

沐凝兮心底发怵,恨恨地瞪着她,道:“娘娘是gu一 u,臣妾不敢忤逆。”说罢便起身退出屋外,她今日已得了天大的便宜,也不必再同苏鸢逞口舌之利。

屋内只余了她同安凌陌,苏鸢看着他神情专注地低眉作画,冷着脸说道:“沐凝兮在陛下心中竟如此重要。”一开口,眸底便染了伤心。安凌陌向来不是昏聩之君,事实如何他心中一清二楚,却可以为了沐凝兮草菅人命,为她做一个昏君。

安凌陌顿笔,抬眸漠然看着她。

“陛下为了她颠倒黑白c混淆是非,为了保住她不惜舍掉旁人性命,和残暴昏庸的桀纣有何区别?”苏鸢盯着他,有些凄切地问道:“陛下可还记得自己是天子吗?”

安凌陌唇边尽是讽笑,“皇后素来心怀天下苍生,比朕像天子多了。”她骗他,从初次见面就是在骗他。雍州城的偶遇,画船上的深情,都是戏,她乐此不疲地演了四年,款款深情,顾盼神飞,心底却时刻念着祁皓。

她是祁皓的人,祁皓惦念着皇位,她进宫为何昭然若揭。

安凌陌笑着笑着,眸底生出泪意,忙背过身去,“皇后若要讽谏,索性写一道奏表递上来,左右你懒得说,朕懒得听。”

稳婆说的话他句句都信,沐凝兮心狠手辣,什么事做不出来。只是他瞧见苏鸢便莫名动气,故意袒护沐凝兮,故意气她,自己也不知要争个什么。

苏鸢气极,连礼数都顾不得,高声道:“沐凝兮要害的是你的孩子,是你相伴多年的妃子,你如此袒护她,”她咬唇看着安陵陌的背影,“安凌陌,你怎么忍心如此对韩姐姐?”

他可以为了沐凝兮薄凉如斯,若有朝一日她不明不白地死在沐凝兮手中,他可会为她斥沐凝兮一句?苏鸢红了眼,往日许的海誓山盟,一字都不可信了。

安凌陌回身走至苏鸢身前,眸若寒潭,就那样冷漠地看着她,冻得人心悸。

苏鸢仰首,问道:“还是,陛下已经爱沐妃入骨了?”一滴泪猝然落下。

安凌陌忽地抬手捏住苏鸢的下颌,唇边竟勾了抹笑,“对,朕就是爱她,漂亮女人谁不爱,你以为你当初是凭什么进的宫?”

皮囊。

帝王恩宠原是如此廉价,一副皮囊便换得来。

假的,画眉是假的,钟楼是假的,大理寺死牢的一字一句是假的,昔日的浓情蜜意都是假的,一副皮囊罢了,她竟真奢念着他的一句“白首不相离”。苏鸢死死咬着唇,强忍着泪意,舌尖一片腥甜,疼得发颤。她只是不想自己那么狼狈。

一颗心像被死死攥着一般,细细密密的痛,透不过气来,前世祁皓逼她自尽时心底便是如此,直要失了神智。

再回过神来,已经是在坤极宫了,倚在美人榻上,拥着锦衾,挨着暖炉,暖意融融。

画棠坐在她身侧,瞧见她眸光动了动方松了口气,拍着胸口道:“娘娘吓死奴婢了,奴婢还从未见娘娘失魂落魄成这样,玉竹都去请太医了。”

黛兰听着声音慌忙倒了热茶过来,教苏鸢轻轻推开了,

苏鸢忽觉脸上发疼,抬手去碰,教画棠止住,“定是方才在外头哭那阵子教风吹着了,娘娘忍着些,敷些药膏过几日便好了。”

“哭?”苏鸢轻声问道,她记着自己在紫辰殿中冲安凌陌福身过便退下,礼数周全,唇角似乎还硬生生扯出一抹笑意来,如何回的坤极宫却全然记不得了。

画棠道:“可不是么,紫辰殿到坤极宫这一路都该结冰了,”替她理了理头发,“娘娘刚迈出紫辰殿正殿,眼泪就铺天盖地地往外涌,丢了魂一样,眼珠子都不转一下的,吓死奴婢们了。”

安凌陌捏着她下巴说的话,她一字一句记得真真切切。苏鸢抱膝,眼泪又落了下来。

“陛下都同娘娘说了些什么,娘娘怎么伤心成这样?”黛兰趴到画棠耳边轻声问道。

画棠回首看苏鸢一眼,拉了黛兰到一旁,嘱咐道:“我也不清楚,只是娘娘心气高,性子强,寻常小事不至于这样的。今后当着娘娘的面还是别提这茬,没得惹娘娘伤心。”

黛兰点了点头。

————————

一只黄底蓝边牧童横笛的青花茶盅被掷到地上,摔个粉碎,接着是牡丹纹瓷瓶c掐丝珐琅的手炉c青花白地瓷梅瓶廊庑下的宫人听得胆战心惊的。

安凌陌气极,抓起东西便砸,李愿一面拦着,一面苦口婆心地劝着,“陛下息怒,万事都可从长计议,总归有法子的,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又是一只和田白玉茶盏碎开在地上,暴殄天物,李愿“哎呦”一声,又是一阵心疼。

一侧首,忽见安凌陌举了一座紫檀木座羊脂玉佛手起来,作势要砸。李愿慌忙扑跪在安凌陌脚边,死死抱了他的腿,“陛下使不得,这是先帝爷生前万分珍爱之物,千万砸不得呐。陛下若还不解气就打奴才一顿,奴才皮开肉绽都没有怨言的,切勿教先帝在九泉难安呐!”

安凌陌望了手中的玉佛手半晌,终是缓缓放了下来,“起来吧,是朕昏了头了。”

李愿起身,喊了外头的小内侍进屋收拾地上的碎瓷片。

安凌陌在罗汉床上坐下,李愿躬身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这是生皇后娘娘的气?”

安凌陌神色黯然,“唇枪舌剑到了如此地步,她还能不紧不慢地行礼,还能对朕报以一笑。朕在她心底果真是无足轻重,再如何折腾都伤不了她分毫。”右手逐渐握紧,一拳砸在桌上。

————————

明粹宫中,紫蝶小心翼翼地回话,“娘娘,奴婢去找那稳婆时,已不见人影了,想必是教皇后娘娘给送走了。”

沐凝兮拧着眉喝道:“废物,一个老婆子都抓不住,一个两个的都是废物。”端了茶杯过来正欲饮,揭开盖子垂眸一看,连个茶沫子都没有,恨恨将杯子搁了回去。

紫蝶慌忙斟了一盏茶递了过去,讪讪地笑着,“娘娘也无须着急,此事陛下已然知晓,却依旧对娘娘深信不疑,反而发落了皇后和那婆子。陛下对娘娘恩宠如此,娘娘尽可高枕无忧了。”

沐凝兮面色稍霁,轻声道:“陛下深信不疑c不曾降罪是一回事,那婆子出卖本宫c反咬一口却是另外一回事。不除了她,难消本宫心头之恨。”

紫蝶转转眼珠子,压低了声音问道:“娘娘要如何?”

“查,可着金陵城掘地三尺地查,一旦查出,无须来禀,就地格杀。本宫便不信她能飞了不成。”眸中浮出一抹狠厉之色。

紫蝶沉声应一句“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楚归淼 正月二十七,金陵城外依旧是天寒地冻的,远处连绵的山丘积雪不化,一片银白。

李愿裹了石青缂丝灰鼠披风,冻得直搓手,再伸长脖子望一眼,连靖国将军的影子都瞧不见。

文武百官浩浩荡荡地分列路旁,绯色公服搁在冰天雪地里分外扎眼,只是一个个冻得够呛,搓手顿脚的,哪里还有朝廷命官的体面。

胡庭正挪到李愿跟前,含笑问道:“文武百官都在城外吹了两个时辰的风了,这靖国将军何时到呀?”

李愿含笑望着远方,轻声道:“大人若不愿等,咱家即刻派人进宫替大人向陛下讨一个旨意。”

胡庭正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又赔笑道:“公公误会了,下官是急着一睹楚将军风姿,久盼不至,这才多嘴一问。”说罢又挪了回去。

灰得发白的天色,细雪又落了下来,带着凉意沾在李愿眼皮子上。

李愿眨眨眼,忽然看见远处隐约有一星红色逶迤而来,在辽阔远天c苍茫雪色中像是一点火光。待走近些再细看,是一面旌旗,上头是一个“楚”字。

李愿忙冲百官道:“楚将军到了,都精神点儿。”

一队身着明光铠的甲兵拥着一辆平头黑漆的马车徐徐穿过躬身作揖的百官,在李愿跟前停下。

马车上下来一个男子,三十多岁,面目俊朗,眸光深邃,眉峰鬓角刀削一般的坚毅,颔下是青黑的胡渣,疏朗落拓。

李愿拱手作揖,“李愿代陛下郊迎将军,恭候多时了。”

楚归淼弯唇笑着,六梁冠犀角带,绯衣皂靴,器宇不凡,“雪天路难走,教诸位大人久候了。”

“将军言重了。”文武百官唯唯诺诺地说着。

李愿含笑道:“陛下已在宫中为将军设下酒宴,将军还是速速进宫面圣吧。”

楚归淼笑笑,“理应如此。”

苏鸢倚在廊庑下的美人靠上,静静看着落雪。

画棠劝了几次都劝不住,索性将暖炉搬到了屋外头来,取了几件斗篷来给她披着。

苏鸢眸光清冷地望着坤极宫上那一角惨白的天,雪断断续续地落着,冷透了苍生都不知疲倦。若非这雕甍斗拱c玉砌画栋华贵得刺目,倒像极了她五岁那年的凉州城。

苏鸢探出手去接飘雪,掌心丝丝点点的凉意化开,心底却结了厚厚的霜。

一样痛彻心脾的情伤,她恨祁皓,却不怨安凌陌。

前世本就负他至深,她这一世本该是来还债的,是她不好,又生了贪念,妄想与安凌陌白首不相离。

苏鸢唇边一抹嘲讽,像她这样满手鲜血的人,若还能得一个美满,才真是天理难容了。

韩妃来了,身后跟了婢女撑着桐油伞,一进坤极宫便瞧见苏鸢恹恹不振地趴在美人靠上。

“鸢儿,大冷天的怎么不进屋去,待在外头非冻出毛病不可。”韩妃疾步走了过来。

画棠瞧见了救星一般,连忙道:“娘娘坐在这儿有一个时辰了,奴婢说什么都劝不动,韩妃娘娘快劝劝吧。”

韩慕清也在美人靠上坐下,眯眼看着漫天的飘雪,轻轻启唇,“吵归吵,也不能这么作践自己的身子。”

苏鸢盯着翘起的檐角,淡淡道:“屋里闷,透不过气来。”

韩妃回眸瞥她一眼,轻叹一声,“旁人的事你洞若观火c游刃有余,怎么到了自己就成了这副模样?”低头轻抚着左手小指上的珐琅护甲,忽地想起了什么,手上一顿,凑至苏鸢耳边低声问道:“陛下究竟同你说什么了?”

苏鸢坐直了身子,看了韩妃良久,“罢了,是我不好。”神情忽地严肃起来,拉了她的手压低声音道,“楚将军今日回京,柳靖离定然也被押送回京,八成是关在大理寺当中。若最后陛下若真要杀他,只能去偷了陛下的令牌放他走了。”

韩妃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苏鸢拍拍她的手,浅笑道:“放心,大理寺卿魏柯是个纸老虎,好糊弄得很。只是此事一出,你同柳靖离的往事也遮不住了,你在宫里也待不住了,只能随他回魏国了。”

韩慕清怔怔看着苏鸢,眸底渐渐浮出泪意,咬唇点了点头。

保和殿中,教坊司一片轻歌曼舞,安凌陌坐在宴桌后仰首饮了一杯酒,笑道:“痛快,当真是痛快,我大燕多久没打过这样的胜仗了。大燕有将如此,乃朕之幸,百姓之幸。”

楚归淼同百官分坐大殿两侧,一众朝臣亦嬉皮笑脸地奉承着,“楚将军退可固土,进可开疆。”“将军乃不出世的名将,大燕有将军,北魏何惧。”

楚归淼不动声色地蹙眉,朗声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臣乃大燕靖国将军,固守边疆c迎击敌军义不容辞。”

“爱卿忠肝义胆,立下如此大功不可不赏,”安凌陌转着手中的白瓷杯子,思量片刻道:“良田豪宅c金银美人反是折辱了将军,朕封将军为永陵侯,爵位世袭,荫极子孙,如何?”

楚归淼闻言出列跪倒,“微臣此行回京领罪,万不敢邀功。”

安凌陌挑了眉,搁下酒杯含笑道:“爱卿刚立下不世奇功,何罪之有?”

楚归淼拜了拜,低眉道:“微臣私放敌将柳靖离,请陛下降罪。”

百官哗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安凌陌听着烦心,摆摆手停了歌舞,轻轻看着楚归淼,“爱卿这是何意,朕前些日子接着爱卿的折子,生擒柳靖离的正是将军。”

楚归淼道:“微臣先前遇险,命悬一线,幸得柳靖离相救。故而此次为还其救命之恩,”他眉眼间是金戈铁马锤炼出的凛然气度,“微臣放了他。”

安凌陌看他一眼,“既然要放,奏表上何必写一笔生擒敌将?”楚归淼大可瞒下擒住柳靖离的事,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放了,以他的赫赫战功照样风光无限,哪里还用担一个私放敌将的罪名。

楚归淼抬首,目光灼灼,“臣不可不义,更不可不忠。”

安凌陌忽地轻笑,“忠肝义胆,人放便放了,朕不怪罪你。坐回去吧。”

又一番觥筹交错后,雪停了,宴散了,已是子夜时分。文武百官都散去了,只楚归淼还留着。

安凌陌醉得厉害,伏在案上一声声唤着“鸢儿”,万分悲戚。

楚归淼抬头看着一旁的李愿,“李公公,这”

“陛下醉了,将军回去歇息吧,老奴伺候着便成。”李愿瞧见安凌陌向地上歪去,眼明手快地一把扶住。

楚归淼应一声,望安凌陌一眼便退下了。

李愿扶了安凌陌起来,轻声问道:“陛下,夜深了,老奴送陛下回紫辰殿。”

安凌陌皱眉,晃晃悠悠地推开李愿,往殿外走去。

李愿忙取了斗篷追上去,“外头冷,陛下披了斗篷再出去。”刚给安凌陌披上斗篷便被解下来扔开,急声问着,“陛下要去哪儿,奴才去备轿辇来,免得冻坏了。”

安凌陌不言声,一昧扶着宫墙往前走着,脸被冷风吹得通红,李愿紧紧跟着,也拦不住劝不得的,急得直跺脚。

颠三倒四走了许久,终于在一处宫门前停住,李愿抬头,赫然是“坤极宫”三个烫金大字,心底轻叹,陛下终究是挂念着皇后娘娘,醉着酒摸着黑都能到坤极宫来。

安凌陌一路被风吹得酒已醒了大半,隐在宫门外的黑暗处往里望着。

中庭地白,苏鸢一身月白色衣衫,在雪地中舞剑,正是那把流光幻彩的落云剑,剑影翻飞,映得她冷寂的面庞添了三分神采。月华流转,落了满地。

安凌陌眸底闪过一瞬的惊艳,旋即是无垠的冷寂。这套剑法他见祁皓舞过一次,三年前祁皓回京述职的保和殿。彼时也是这样寒光闪映,翩跹如蝶,即便他不通晓剑术,也一眼认了出来。

她时刻都思念着祁皓,用着他都佩剑,舞着他教的剑法。安凌陌忽地想起苏鸢离开紫辰殿时冲他那盈盈一笑,狠狠咬了牙,焚心蚀骨的妒恨灼得他胸腔要裂开,

苏鸢旋身一剑刺了出去,忽地瞥见一个黑影,连忙收了剑势。

将剑挪开,安凌陌一张冷峻的脸露了出来,李愿也不知从哪儿跑了出来,细细打量了安凌陌,“陛下吓死奴才了。”

廊下站着的画棠玉竹黛兰慌忙跑过来请安,“参见陛下。”

场面静得尴尬,苏鸢同安凌陌沉默地对望着,谁都不作声。

李愿咽咽唾沫,忙招呼着画棠几个退了出去。

苏鸢心底波涛汹涌,面上却冷漠万分,将剑“当啷”一声撂在地上,回身便往屋内走。

安凌陌忽然道:“三年前,你为什么在雍州?”他轻轻张口,声音是透骨彻髓的冷。

苏鸢身子一顿,咬了唇回身,看了安凌陌许久,心底霎时闪过了无数个dá àn,为着祁皓,为着他的江山,为着她对祁皓的思慕,只是彼时她若知晓遇上的是这样一段宿命,绝不会来。

一开口,“我三年前还是shā sh一u,拿钱卖命,讨生活。”依旧是狡辩,声音冷得不带一丝血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碎音笛 月色清冷,安凌陌一步一步靠近苏鸢,冷声问:“朕的项上人头,皇后打算何时奉与祁皓?”他离她那样近,呼吸间嗅得到她衣上的熏香。

苏鸢心头一颤,“陛下说什么?”波澜不惊地仰首看他。

安凌陌眸中闪过一抹哀色,接着是铺天盖地的怒火,“朕倾心爱慕的女子,竟是祁皓的细作!”他恨声说着,双目猩红,要淌出血来,“你要骗朕到几时?”

苏鸢怔怔看着他,过往的那些恩怨情仇她一个字都不曾提起过,他却终究是知晓了——她是祁皓的一柄刀,狠狠插在他的江山之上,铁证如山,辩驳不得。

“苏鸢是shā sh一u,身负人命无算,却从未想过杀你。”前世今生,皆是如此。苏鸢勾了唇笑,眉目如画,烟视媚行,“陛下竟已如此疑心臣妾了?”心底难受得很,想起钟楼上自己那一句“一生一世”忽觉可笑,她拼命去守护的人却日日疑心自己要杀他。一颗真心,教他三言两语作践得一文不值。

她心底越疼,笑得便越美,如此欲盖弥彰的把戏,安凌陌却偏偏看不穿,

安凌陌从地上捡了落云剑起来,一剑霜寒,就着月色愈发地冷冽。安凌陌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剑身,低眸道:“心中藏之,无日忘之。同朕逢场作戏这些年,委屈你了。”

苏鸢有些生气,那日紫辰殿他说得清清楚楚,他不过是贪恋她这幅皮囊。逢场作戏的也不知是谁,他倒是会倒打一耙。

中规中矩地退后几步福身道:“臣妾虽是祁皓府上shā sh一u,一入宫门,便同他再无纠葛,更无谋夺陛下江山之心。”

安凌陌手上动作一顿,冷冷看向她,“再无纠葛?”举剑指着她,“那又何必留了他的佩剑在身边,睹物思人?”

苏鸢恍然,难怪他独独赐了一柄剑给她,原来为了试探她。皱了眉反驳,“臣妾起先并不知这落云剑是祁皓佩剑。”

“你在他身边十余年,认不得他的佩剑?”安凌陌咄咄逼人地问着。

真是强词夺理,祁皓又不曾佩戴过,她怎么会认得?苏鸢气极,一把夺过安凌陌手中的落云剑狠狠掷到地上,“臣妾一贯有眼无珠,在陛下身边二十余年都未曾认清陛下,何况是一柄剑?”

安凌陌怔了怔,“二十余年?”如今是景宁十六年,他们景宁十二年在宫外初遇,哪里来的二十余年。

苏鸢自知失言,眸光动了动,坚定地说道:“陛下尽可高枕无忧,臣妾恨祁皓入骨,巴不得陛下江山永固,教他遗恨一生,绝不会害陛下。”

静了好一阵子。

安凌陌凝视着她,忽地彻悟了一般,神色怆然,“皇图大业,深仇大恨,朕在你心底算什么?”踉跄退了几步,眸底凝了泪,难怪她屡次劝他励精图治,难怪她不肯同他远走高飞,难怪她舍掉性命都要护着他的江山,水落石出,“朕不过是你报复他的工具!”

安凌陌忽地放声笑着,尽是心酸悲凉,“你这么心狠的女子,朕竟还奢望你对朕有一分真心。”

苏鸢羽睫微颤,泪落了满面,挑眉轻笑,“臣妾是残忍绝情的shā sh一u,哪里来的真心?”缓步走到安凌陌身前,执起他的手覆在自己脸上,嫣然一笑,“臣妾别无所长,唯这一副皮囊入得了陛下的眼了。”

安凌陌狠狠将手甩开,看了苏鸢片刻,眸光一点点冷寂下去,“皇后求一个江山永固,朕每日寅时起,子时歇下,批不完的奏折,见不完的朝臣,兢兢业业,这皇帝当得可称皇后的心?”

苏鸢咬咬唇,声音哽咽,“陛下江山永固,臣妾死也瞑目了。”

铭心刻骨的情意,谁都只字不提,离心离德。

苏鸢低着头,许久才听见安凌陌的声音清清冷冷地传来,“皇后贤德。”他拂了袖离去,颀长的身子在寒夜中单薄得很。

苏鸢回身,一眼瞥见地上那把落云剑,立时皱了眉,走了两步忽地顿住,高声唤道:“画棠。”

画棠闻声忙近前来,“娘娘?”

“将这柄剑丢出坤极宫去。”

————————

一冬里难得有一天风和日丽。

咸福宫,苏鸢摘了腰间香囊下来,用上头的流苏逗着昭华公主,小孩子短手短脚的,探手去够那串流苏,可爱得紧。

韩妃心不在焉地拨着琴弦,不成曲调。

苏鸢回首道:“柳将军如今平安无恙,姐姐反倒不高兴了。”手离得远了些,一旁的昭华公主够不着流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苏鸢慌忙回过身去,反倒是韩妃有些不耐烦,喊了奶娘进来将孩子抱出去了。

韩妃恹恹不振,“他无恙便好,我这一生便困死在这皇宫中了,还能奢望什么?”

苏鸢轻笑,宽慰道:“姐姐还有公主,公主可爱聪慧,姐姐好福气。”

韩妃坐过苏鸢身边来,“女子一生所求不过是和心爱之人相依相守,我是福薄之人,今生怕是没有指望了。难得你同陛下两情相悦,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要珍惜才是。”

苏鸢低着头,手指绞着那串流苏,轻声道:“帝王薄情,陛下爱的不过是容貌,哪里谈得上两情相悦。”

韩妃左手托着下巴倚在罗汉床上的小桌上,抬起右手捏捏她的脸,“你未必不清楚陛下的心意,不过是心里气他。两个人都是死倔的性子,前头一万句情真意切都置若罔闻,就揪着这么一句气话不放。”

轻叹一声,“凭白耽搁了。”

苏鸢正欲言声,沐凝兮已掀了帘子进来,笑盈盈地到苏鸢面前福个身,“皇后娘娘万安。”又转眸冲韩妃道,“韩姐姐近来身子可大好了?”

韩妃轻笑,“好多了,教沐妃娘娘挂心了。”

苏鸢转着腕上的镶金翡翠玉镯,浅浅笑着,“有些日子没见沐妃了,愈发明艳动人了。”抬眸看她,端出皇后的威仪气派来。

沐凝兮挑了一只绣墩坐下,笑道:“韩姐姐诞下公主,如此大喜,我这做èi èi的还一直未来贺过,一来是在陛下跟前侍奉实在不得空,二来是怕粗手笨脚冲撞了韩姐姐。”说着抬眸看韩妃一眼,颔首一笑,接着道,“今儿个陛下同楚将军议事,又是难得的好天气,想着韩姐姐身子也该大安了,这才来登门道贺。”

韩妃淡淡一笑,不疼不痒地同她周旋着,“沐妃娘娘有心了。”

沐凝兮拍了拍手,廊庑下立时有内侍捧了大大小小的锦盒进来,摆在楠木圆桌上。

“凝兮带了两株千年人参过来,最补身子的;还有那柄玉如意,请宝华寺的高僧开过光的,姐姐放在屋内驱邪安神再好不过了;还有一套羊脂玉做的杯子”

苏鸢唇角一抹若有若无的笑,静静看着沐凝兮。

韩妃淡淡道:“沐妃娘娘太客气了。”

沐凝兮扶了扶发间的珠钗,笑道:“都是陛下赏的,咱们姐妹一场,情谊难得,这些东西不算什么的。”

韩妃轻轻一笑,低眉不言。

沐凝兮含笑道:“陛下昨儿个刚赏了凝兮一件稀罕物,特意带来给皇后娘娘和韩姐姐瞧瞧。”眼神往苏鸢身上瞟。

沐凝兮从袖子中取了一支通体漆黑的玉笛出来,笑盈盈地望向苏鸢,望见她唇角那抹笑意渐渐淡去,方志得意满地开口,“普通的玉笛倒也罢了,这只笛子是取上好的和田墨玉制成的。墨玉本就是稀罕物,何况是这么一大段不见一丝杂色的和田墨玉呢?”

一管沉黑如墨的玉笛,上头分明刻了“碎音”两个字,苏鸢瞧得真真切切。那是当初她赠给安凌陌的笛子,教他赏给了沐凝兮。

沐凝兮又有些惋惜地摇摇头,“只可惜凝兮蠢笨,不通笛艺,跟着教坊司的乐师学也不像话,皇后娘娘若是会吹笛子教教凝兮可好?”

苏鸢冷声道:“本宫也不通笛艺,沐妃另请高明吧。”昔日她随祁皓去昭月阁,用碎音笛吹过曲子,沐凝兮是见过的。她大张旗鼓地唱这么一出,成心要气她。

苏鸢漠然掸了掸衣襟,“本宫乏了,回宫歇着了。”韩妃愕然望着她,不明就里。

沐凝兮却是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福身含笑道,“恭送娘娘。”

一路沉闷闷地回了坤极宫,玉竹将苏鸢迎入屋内,一面替她解着披风,一面道:“娘娘去咸福宫的空当,沐妃娘娘来过一次,奴婢说娘娘往咸福宫去了,她也便离开了。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苏鸢冷笑,“得了赏来炫耀,可不是要紧事么?”

玉竹一怔,旋即明白过来,轻声道:“这沐妃娘娘也真是,小家子出来的女儿一样,也不怕旁人笑话。娘娘贵为皇后,那点子东西哪儿能看在眼里?”倒了茶端过去。

苏鸢接过杯子刚刚凑至唇边,忽地又将茶杯搁下,起身到一旁的博古架上将安凌陌先前送她的扇子c瓷碗c棋谱都取了出来堆在桌上,“黛兰,将这些东西都丢出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 骁骏园 官居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孟昭磲,因着扳倒赵氏一族有功,加官进爵,授左都御史,正二品的衔儿,一时风光无二。前些日子却因贪了赈济灾民的银子被下狱。

画棠同苏鸢说起此事时,苏鸢正歪在美人榻上看着书,微微笑了笑,“云州大疫,陛下从内帑库出的赈灾银子,孟昭磲都敢中饱私囊,简直是自寻死路。”

画棠将刚从庭院中折了一枝梅花,插入一只青花白地瓷梅瓶,摆在窗边的月牙桌上,“风光时满门得意,一朝落了难,家里人也跟着倒霉。听说孟贵人昨日去陛下跟前求情,在紫辰殿前等了三个时辰,连陛下的面都没见着。”

苏鸢闻言怔了许久,扶额轻叹,“他如今杀伐果决,再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天子了。”他往日是被赵太后压在五指山下的孙猴子,动弹不得,一朝跳了出来,身负的是通天彻地的本事。

孟贵人进了屋子,在苏鸢跟前福身行礼。“参见皇后娘娘。”解了披风,露出青碧色杭绸小袄出来,清丽面容被碧色衬得肤如凝脂。

苏鸢搁下书,坐起身子来,浅笑道:“孟贵人到访,当真是稀客。”

孟贵人忽地跪倒在地,仰首望着苏鸢急切说道:“嫔妾今日冒昧前来,实是有事相求,还望皇后娘娘应允嫔妾。”

苏鸢沉吟片刻,轻声道:“孟贵人不必着急,坐下说话。”伸手虚扶了一下。

待孟贵人在一旁的绣墩上坐下,方缓缓开口:“孟贵人是为着孟大人的事情来的?”

孟贵人满面忧色,咬唇望着苏鸢,“家兄孟昭磲一时鬼迷心窍,铸下大错,如今已被陛下打入死牢,八成是要问斩。”

苏鸢眸光微动,轻抚着衣袂上金线绣的凤凰振羽的图样,淡淡说道:“孟大人身居要职,陛下甚为倚重,况且孟大人铲除赵家势力功勋卓著,想来陛下只是小惩大诫,不会伤及孟大人性命。”

孟贵人不由身子往苏鸢这边探了探,急道:“娘娘不知,嫔妾昨日去紫辰殿求见陛下,等了三个时辰都未见到陛下一面。陛下若要留家兄一条性命,岂会对嫔妾视而不见”

孟贵人目光炯炯地看着苏鸢,见她神色始终漠然,索性屈身跪倒:“陛下已对家兄起了杀心,请皇后娘娘保家兄一命。”

苏鸢轻哼一声,冷声道:“孟贵人既然知晓陛下已对孟大人起了杀心,却来央着本宫救人,岂不是教本宫引火烧身?”

孟贵人咬唇,一个叩首,伏在地上沉声道:“嫔妾先前对娘娘多有不敬之处,万望娘娘见谅。”这是她第二次跪在苏鸢脚边求她,上次是求她放过自己,如今是求她救哥哥一命。

“陛下如今对本宫厌弃得紧,孟贵人找本宫去说请只怕是适得其反。依着沐妃的恩宠,倒是可以助孟贵人一臂之力。”苏鸢垂眸看着她,低声说道,目光深不可测。

孟贵人定定看着她,“娘娘智计无双,定然有其他法子的,”地砖的寒意沿着膝盖渗入身子里,冻得人骨头都疼,“娘娘若愿出手相助,臣妾可助娘娘扳倒沐妃。”

苏鸢挑了眉,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孟贵人有何高招?”

“沐妃意图谋害陛下。”孟贵人斟酌了许久,终于低声说道,“嫔妾前些日子在御花园偶然听得沐妃同一宫女谈话,那宫女要沐妃毒死陛下。”

是昭月阁的人。

苏鸢面色立时沉了下来,安凌陌原先做庸碌无能的傀儡皇帝时,于狼子野心的祁皓而言尚不足为惧。如今安凌陌整顿朝纲,肃清山河,祁皓终究是坐不住了。

“沐凝兮是如何说的?”苏鸢追问道。

孟贵人瞧见苏鸢的神色便知哥哥的事儿有了着落,轻声道:“沐妃应下了。”

昭月阁的手段她是清楚的,无孔不入。苏鸢慌了神,霍然起身,瞥见地上跪着的孟贵人,又缓缓坐下,竭力平静地说道:“孟贵人放心,孟大人的事本宫一定竭力周旋。”

孟贵人叩首道:“嫔妾谢过皇后娘娘,”抬眸望一眼魂不守舍的苏鸢,低眉道,“臣妾告退。”

孟贵人退了出去,苏鸢侧首问画棠,“陛下现在何处?”

画棠连忙道;“陛下今日在骁骏园和诸位将军射箭,”又宽慰道,“娘娘别急,孟贵人不也说是几日前的事情吗?陛下如今安然无恙,必然是有所防范,娘娘稍安勿躁。”

苏鸢皱了眉,沐凝兮既然有了谋害天子的打算,留在宫中便始终是个祸患,不得不除,沉声道:“去骁骏园。”

骁骏园是天子宫内骑射的场所,园子里奔腾着数匹骏马,马背上是身着明光铠的将军们,引弓射箭。

安凌陌箭法稀松平常得很,远远地坐着饮酒,望着园中马蹄踢踏扬起的黄沙。

苏鸢遥遥望着,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在园子中来回穿梭,剽悍健硕,扬蹄长嘶一声,清亮辽远,听声音便知是一匹千里良驹。马背上的人更是英武不凡,明光铠c兽面吞颜盔,腰间束了革带,挽弓如满月,羽箭应弦而出,正中靶心,例无虚发。

只是离得远,瞧不清楚面貌,“那人便是靖国将军楚归淼?”苏鸢回首问画棠,想也想得出来,京城的武将都被富贵锦绣泡酥了骨头,哪儿还有半分这般弓弦射汉月c马蹄踏胡尘的气势?

画棠犹豫了一阵子,“应该是了,奴婢也不曾见过靖国将军。”

忽然瞥见李愿骑了一匹白色的马缓缓到了众人中央。

李愿小心翼翼地勒住了马,高声喊道:“传陛下的口谕,诸位今日尽可大展身手,策马引弓,一教高低,谁能拔得头筹便可向陛下讨一道恩旨。”

说罢,众将士欢呼雀跃,驱了马在园内飞驰,李愿忙拍了拍马屁股,战战兢兢退出了场地。

苏鸢在一旁也听了个大概,回首吩咐画棠,“去寻一套战甲,再去牵匹马来。”

画棠一惊,“娘娘要做什么?”

苏鸢催她,“快去。”

————————

骁骏园一时马匹嘶鸣c羽箭离弦之声不绝于耳。

安凌陌坐在一旁含笑看着,仰首将杯中的玉楼倾一饮而尽。

李愿执起酒壶替他斟满,含笑道:“陛下看一阵子便回宫吧,这骁骏园飞沙走石的,陛下万金之躯,还是不要久留的好。”

安凌陌蹙了眉,歪头看他,“再啰嗦将你扔到场上做靶子去。”

李愿闻言慌忙噤了声。

安凌陌仰首饮一杯酒,心底依旧是烦躁。回了紫辰殿,便得同沐凝兮没完没了的虚与委蛇,得躲着替孟昭磲求情的孟贵人,还有苏鸢。

想到苏鸢,捏着杯子手又重了几分。

出神的空当,忽地传来一片叫好声,安凌陌忙抬眸望去,一众将军都退到了一旁,场上只余了两个人,一个是楚归淼,一个是一名普通士卒。

也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的士卒,战甲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兜鍪几乎遮住了眉眼,跨下一匹棕色的马也是瘦骨嶙峋的,瞧着可怜。箭术却是出神入化,能同威名赫赫的靖国将军拼个高下。

李愿皱眉道:“哪里来的小兵,忒不懂规矩,”又往场上望了片刻,咬着手指思索着,“奴才怎么瞧着这小子眼熟得很,跟哪儿见过似的。”越想越想不起来。

安凌陌面色阴沉,凝望着场上的人,恨恨吐出两个字来,“苏,鸢。”

“对对对,就是皇后娘娘,”李愿恍然大悟,瞥见安凌陌面色不善才低声问道,“皇后娘娘怎么在这儿?”

场上苏鸢扬起鞭子甩在马屁股上绕着场子逡巡。场地中一共十个靶子,她的白色羽箭和楚归淼的赤色羽箭皆命中靶心,各自箭袋中都只剩了一支箭。

楚归淼含笑望她一眼,取箭引弓,对准了一只靶子的靶心,靶心上已密密麻麻地插了五六支箭,众多箭圈出了一片狭小的空间,若能不触及其他箭尾端的箭羽,将这最后一箭射入那方狭小的空间,也算是技高一筹。

苏鸢搭箭挽弓,亦对准了一只靶子的靶心,她在楚归淼右侧,瞄中的靶子却在他靶子的左侧,彼此交错。

楚归淼松了手,苏鸢亦松手,两声弦响几乎是在一瞬。

苏鸢的箭径直穿过楚归淼的箭身,带着他的箭射中正中靶心。

场上一片叫好声,此起彼伏,楚归淼回首望着苏鸢,眸若寒星,拱手含笑道:“小兄弟箭术出神入化,远比在下高明。”说罢踢踢马肚子掉头走了。

苏鸢怔了片刻,下马径直走到安凌陌身前跪下,叩了首。

安凌陌身子往前倾了倾,盯着她低声问道:“你来做什么?”

苏鸢挺直了脊背跪着,不卑不亢,“来向陛下讨那道恩旨。”

安凌陌面色沉郁,冷声道:“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苏鸢正欲言声,身后忽有男子的声音响起,“陛下请恕微臣多言,自古英雄不问出处,何必拘泥于尊卑贵贱?陛下军中有如此能人,臣替陛下贺。”是楚归淼的声音。他只道安凌陌是嫌弃她出身卑微,不肯加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 钟楼偶遇 安凌陌面色铁青,默然看着地上跪着的苏鸢。

苏鸢紧紧咬了唇,舌尖已舔到一丝腥甜,安凌陌横竖看她不顺眼,也不差这一回了。若要保住孟昭磲性命,这是最好的时机——金口玉言,安凌陌即便再恼她当着众人的面儿也必会应允她的。

苏鸢紧绷着身子,盯着矮案上雕着的螭龙。忽觉肩上一沉,楚归淼的声音接着便从头顶传来,“小兄弟所求为何尽管道出,陛下金口玉言,定会允你的。”

楚归淼再拍拍她的肩膀,磊落离去。

苏鸢心猛地一紧,觑一眼安凌陌的脸色,咬牙道:“恳请陛下留左都御史孟昭磲一条性命。”

安凌陌怔一怔,轻抚着右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若有所思,孟瑜倒是伶俐,求到坤极宫去了。

底下一众武将都往这边望着,安凌陌霍然起身,提步便要离去。

苏鸢忙转了身子,高声唤道:“陛下。”

安凌陌步子顿住,微微侧了头,冷声对李愿道:“传朕的旨意,将孟昭磲流放边疆,去修城池。”

李愿低眉应一声“是”的功夫,皇帝已走出好远,李愿忙追了上去。

待骁骏园的人都散尽了,画棠匆匆跑到苏鸢跟前扶了她起来,“娘娘怎么还跪着,陛下都走了好久了。”

苏鸢似是轻叹一声,淡然道:“教人看着沐凝兮些,”又望一眼天色,“回宫吧。”

————————

是夜,紫辰殿,安凌陌危坐在金丝楠木矮案前,看着魏柯递上的孟昭磲的奏表,不外诚心悔过c感恩涕零,想要依旧御前效力c将功补过云云,大抵是见安凌陌留了他的性命,以为皇帝终究顾念往日的情分,得寸进尺。

安凌陌冷哼一声,将奏表扔在案上,“当初中饱私囊的时候可曾想过今日?贪便贪,朝中大臣哪个是手脚干净的,可朕若是连枉顾百姓死活的官都容得下,大燕便真是离亡国不远了。”

李愿在一旁笑嘻嘻地拍着马屁,“陛下英明。”

安凌陌唇角一勾,吩咐道:“告诉魏柯,今后孟昭磲的奏表就不必再递上来了。”

有内侍掀开帘子进来,捧着一只黑漆嵌螺钿的食盒跪倒,“启禀陛下,沐妃娘娘送了宵夜过来。”

安凌陌头也不抬,轻轻应一声。

李愿上前去接了食盒过来,打发那内侍下去了。

他打开食盒看了看,望着批阅奏表的安凌陌道:“陛下,今日是粟米百合红枣羹,依旧倒掉吗?”有些惋惜。

安凌陌冷声道:“倒掉。”明粹宫送来的东西他一概不碰,阮轻痕给赵太后下的毒三秋叶,纵是用银针都试不出来。他同沐凝兮貌合神离,焉知她送来的东西有什么古怪。

李愿摇头轻叹一声,喊了小内侍进来将那碗粟米百合红枣羹倒掉。

“时候不早了,陛下快些歇息吧,仔细伤眼睛。”李愿看着安凌陌案前跳跃的烛火道。

安凌陌笔不停,“朕不困,再看一会儿奏表。”

李愿眸子转了转,犹疑道:“陛下也有一个月不曾踏足后宫了,不如诏一位娘娘侍寝?奴才去叫敬事房的人过来。”

安凌陌一顿,掀起眼皮看他,“你如今管得愈发宽了。”

李愿心上猛地一紧,瞧见安凌陌面上并无怒色,才嬉皮笑脸道:“奴才也是见陛下心里不痛快,跟着着急,陛下同皇后娘娘——”

忽地瞥见安凌陌面色沉了下来,忙转了话锋,“皇后娘娘今日在骁骏园将诸位将军尽数比了下去,真个英姿飒爽。”

安凌陌紧紧捏着手中的笔,“祁皓教得好,事无巨细,连骑射都如此出彩,朕的靖国将军都赶不上她。”

她将爱恨都给了祁皓,这么些年,他不过是她fu ch一u的工具,要多无足轻重便有多无足轻重,她可曾正视过他一番真心。

越想越气,安凌陌索性扔下笔,霍地站起身子,“就寝。”

————————

皇宫钟楼之上,苏鸢横了笛子吹着曲子,俯眼看着金陵城,夜色下静谧巍峨的金陵城,天下豪杰争得头破血流的江山。

风猎猎,这般锦绣壮阔的山河,册后大典当夜那句“一生一世比肩同看”不知何其可笑,才三个月的光景,便被风吹得末都不剩。

念及沐凝兮拿着碎音笛耀武扬威的模样,苏鸢恨恨将手中那只木笛撇了下去。摔到钟楼下不知是怎么个惨不忍睹。

忽闻身后有人沉声喊道:“谁?”

苏鸢怔了一瞬,旋即回眸,望来望来人,颊边扬起浅笑,“楚将军。”

楚归淼这才看清苏鸢身上精致华丽的凤袍,金线绣的凤凰直欲振羽而出,还有发间那支点翠凤钗展翅步摇,中宫皇后的装束。

“微臣叩见皇后,”楚归淼连忙跪地行礼,垂首道,“微臣方才听闻楼上有笛音,上来查看,不料皇后娘娘在此,冒犯了皇后,罪该万死。”

楚归淼低眸盯着地上的一方青砖,静了片刻,那方青砖忽地被一袭华丽繁复的裙摆挡住。

苏鸢含笑道:“楚将军不必多礼,起来说话。”

楚归淼眉眼又低了三分,“微臣不敢。”

苏鸢望着他思量了片刻,轻声道:“今日骁骏园险胜楚将军一筹,若有时机,定要再同将军切磋骑射。”

楚归淼怔了怔,忽地抬首望向苏鸢。眉眼清浅,容色倾城,他从未见过眸光那般清冽冷峻的女子,积了昆仑山巅万年不化的清雪一般,一时怔然。

正是今日骁骏园箭术高他一筹的士卒,当时便觉得这小兵生得清秀,原是大燕的母仪天下的皇后。

楚归淼忽然忆起自己今日还拍那小兵肩膀来着,心中一阵懊悔,慌忙垂首告罪,“微臣今日冒犯皇后娘娘,还请娘娘治罪。”

苏鸢微微一笑,“将军乃性情中人,疏朗落拓,本宫不曾放在心上,将军也请释怀吧。”

踌躇了一阵子,脑子里乱哄哄的。想起她放下似乎说要再同他切磋骑射,低声道:“娘娘箭术确然比微臣高明,微臣甘拜下风。”

高楼风大,吹得苏鸢广袖猎猎如旗,明月将她身影画在地上。

楚归淼垂首望着地上翩跹不定的影子,忽觉她本就是九重天的仙子,下一瞬便要御风归去一般。出神间,忽听她说道:“今日若换做是将军,那一箭必然也射的中的。取巧罢了,并不见得将军箭术逊于本宫。”

楚归淼怔了片刻,屏息望着地上她的影子,忽地醒过神来,深深垂首皱眉,心底懊悔,语气依旧不起波澜,“娘娘过谦了。夜深风寒,娘娘还是早些回宫吧。”

苏鸢勾起唇道:“也罢。本宫再多待一阵子,将军膝盖怕也要跪伤了。”说着旋身离开。

楚归淼低声道一句“恭送娘娘”,又跪了许久方缓缓抬头,天心一轮明月,清冽冷峻。

————————

魏国又有小股兵力侵扰大燕边境。景宁十六年二月初九,靖国将军楚归淼离京,天子亲自送至午门践行。

咸福宫里,苏鸢同韩妃坐在罗汉床上说着话,有婢女在旁边的圆桌上敲核桃。

苏鸢微微咳了咳,道:“前些日子陛下诏幸姐姐,姐姐推脱了?”

韩妃咬唇捏捏她的脸,一昧的笑,不作声。

苏鸢望着韩妃,语重心长道:“我知道姐姐有心结,也知姐姐不稀罕荣华富贵,只是姐姐如今有了昭华公主,多少要替公主想着些。别一见着陛下就甩脸子,宫里都是拜高踩低的势利小人,若是陛下迁怒于公主,公主今后日子难免过得艰难。”

韩妃“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也不知谁见了陛下甩脸子,况且我若得陛下恩宠,你还不得恼我。”

苏鸢跺了跺脚,“你这人真是,枉我好心劝你这半天。”

韩妃连忙抱了她的胳膊,含笑道:“簃èi èi茫鹉樟耍墙憬闼荡砘傲恕c髟掠心阏飧鲎龌屎蟮囊棠铮闶潜菹虏淮裁蝗烁移鄹核摹!?/p> 苏鸢瞥她一眼,“明月有你这么一个娘亲才真该哭了。”

韩妃嘻嘻笑着,“你同陛下呢,一对有qg rén,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耽搁着?”

苏鸢忽地想到什么,轻轻一笑,“是时候去明粹宫瞧瞧沐凝兮了。”

————————

明粹宫屋外,苏鸢教画棠留在外头,独自进了殿内。

沐凝兮坐在梳妆台前摆弄着首饰,看着苏鸢虚情假意地笑着,“合该嫔妾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的,皇后娘娘怎的屈驾来了这明粹宫?”

苏鸢在殿内踱步,一边仰首看着墙上的书画,架上的古玩,“本宫多日不曾见过沐妃,还道沐妃贵体抱恙,特来瞧瞧。”

沐凝兮缓缓往发间簪了一支赤金红宝石蝴蝶发簪,“前些日子是有些不舒服,如今已大好了,教娘娘挂心。”起身,使了个眼色,屋中的婢女便挨次退下了。

苏鸢含笑赞道:“沐妃宫中的个个都是伶俐人,懂规矩知进退。”

“哪里有天生的伶俐的人,都是调教出来的,娘娘若不嫌弃,尽可将坤极宫中的宫人交由嫔妾调教,半个月便教他们伶俐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 绿樨 苏鸢在楠木嵌螺钿的云腿细牙桌前坐下,沐凝兮袅袅走了过来,在她身旁坐下,亲自往白瓷小茶盅斟了茶递至苏鸢面前。

苏鸢瞥了一眼,淡声道:“沐妃是知道本宫的脾气的,在这宫中最好安分些。”

沐凝兮轻抚着腰间的孔雀纹宫绦,浅浅笑着,斜眼望着苏鸢,媚眼如丝,“皇后这话是从何说起,嫔妾愚钝,若有不足之处,还请娘娘明白示下。”

转眼已是早春时节了,园中的桃树零零星星地抽了芽。

苏鸢目光如刀地盯着沐凝兮,“阮轻痕派人来找你了。”语气笃定,本就不是在问她。

沐凝兮神色一僵,默然望着苏鸢。心底思量着苏鸢到底知晓多少。

“他叫你杀了陛下。”苏鸢眸光深邃。

沐凝兮忽地又扬起笑意,“皇后说得哪里话,嫔妾同陛下鹣鲽情深,怎会谋害陛下呢?也不知哪个长舌妇在皇后身边嚼舌根子。”抬了手起来摘下发间一支镶宝素银簪子来低眉细细端详着。

苏鸢猛地捏住她拿着簪子手腕,使力将手腕往沐凝兮身前压去,那簪子的尖将将要划破沐凝兮的脸。

沐凝兮面色一变,惊慌失措的松了手,簪子径直摔到了地上。

苏鸢笑得轻蔑,收了手道:“沐妃这一副花容月貌,毁了本宫都觉得可惜。生死攸关,沐妃还是该惜命,不该起的念头趁早断了,”起身望着窗外,悠悠道:“深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沐妃好自为之吧。”

苏鸢提步出了明粹宫,沐凝兮揉着方才被苏鸢攥得发红的手腕,心头犹然惊悸。苏鸢是什么人,她当年在昭月阁可是亲眼见识过,弯刀饮人血,连眼睛都不眨的,取自己性命只在一念之间。

————————

紫辰殿,沐凝兮挽起袖子在案前研磨,抬眸看着安凌陌含笑道:“陛下这么多的奏章要批到什么时候去,先放下明日再说吧,”说着探手便去夺他身前的奏章,“臣妾做了冰糖燕窝羹,陛下快来尝尝。”

安凌陌望着她微微一笑,柔声道:“别闹,这些奏表明日早朝要用的。”

沐凝兮坐了回去,低声道:“吃些东西的功夫,耽搁不了多少时间,臣妾做了两个时辰呢。”

安凌陌低头看着奏表,神色一凛,眸光瞬时冷了下来,声音却不变,“搁着吧,朕过阵子再吃,你先回明粹宫去吧。”

“陛下。”沐凝兮娇嗔着唤了一声,还欲争辩。

安凌陌一面执笔批着奏折,一面不容置疑道:“孙蕴典,送沐妃回明粹宫去。”

一旁的孙蕴典应一声“是”,到沐凝兮跟前恭声道:“娘娘,请。”

沐凝兮望着安凌陌张了张口,终是回身离了紫辰殿。

李愿一如往常,将那那碗冰糖燕窝羹交由廊庑下的内侍倒掉,含笑冲安凌陌道:“陛下今夜驾幸咸福宫,奴才晚膳前已派人跟韩妃娘娘知会过了,时候也不早了,陛下看”

安凌陌轻轻一笑,“备辇吧。”

天子御辇停在了咸福宫前,安凌陌迈入咸福宫时,满殿的烛火都已熄了,黑黢黢的一片。

李愿见状怔了怔,急声道:“奴才明明同韩妃娘娘说过的。”说着举步便要上前。

安凌陌伸手拦着他,“不必了,她既已歇下了,就莫去扰她了。”抬眸望着天心那一弯月,呼吸都沾了寒意,“回紫辰殿。”

再说沐凝兮教安凌陌打发回了宫中,在明粹宫前同孙蕴典不痛不痒地寒暄了一阵子,便提步进了殿内。

桌前有人坐着喝茶,背对着她,宫女的装束,沐凝兮本就心中有气,瞧着这一幕更是怒不可遏。

不管不顾地骂着,“哪个不知死活的贱蹄子,不懂规矩的下作东西。”

那宫女闻声回眸,含笑看着她,“凝兮。”

沐凝兮便是瞧不清楚她的相貌也该听出她的声音,霎时慌了神,打发身边的侍女退了下去,忙上前福身道:“绿樨姐姐,凝兮方才不知是姐姐,出言不逊,多有冒犯。”绿樨是阮轻痕身边侍奉的人,行事果决,雷厉风行,深得阮轻痕青睐,昭月阁中没有不敬她畏她的人。

那唤作绿樨的女子五官精致,眉眼斜飞入鬓,眸光深不见底,一瞧便知是个厉害人物。

绿樨唇边依旧是不深不浅的笑意,环顾屋内,轻轻启唇,“你这沐妃娘娘做得实在是风光,呼来喝去,颐指气使。”

沐凝兮心底惊惧,一昧低着头。

绿樨瞥她一眼,伸出纤白的食指挑了她的下巴道:“别忘了,你不姓沐。不要以为祁将军将你说成是大燕望族沐家的人,你便真能同沐家攀上关系。你便是有朝一日入主中宫,也永远是昭月阁中端茶递水的婢女。”

说至最后,语气也冷冽起来。

沐凝兮咬了咬唇,低眉道:“若非阁主,凝兮绝无今日,凝兮岂敢忘本。”

绿樨将手收了回来,轻声道:“上次交代你的事,怎的今日也没个结果?”上次的事,便是教她杀掉安凌陌。

沐凝兮小心抬眸望她一眼,“我日日将毒搁在羹汤中给安凌陌送去,想来是他狡猾得很,一直都不曾喝过。”

绿樨皱了眉,“下毒不成,其他方法多的是。待他睡熟时,一支簪子便可取了他的性命,还要我教你吗?”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一眼沐凝兮。

“安凌陌已多日不曾来过明粹宫了,凝兮实在无处下手。”

绿樨冷哼一声,“你倒不如宫人口中传的那般圣眷隆宠,”从袖中取了一小包东西来,“将这粉末伺机放入他宫里的熏炉中,日的功夫便可取了他性命。”

沐凝兮双手接过来,犹疑了半晌,“绿樨姐姐,你我密谋的事也不知为何教苏鸢知道了,她昨日还来找我,叫我安守本分。”她想起苏鸢冷得瘆人的眸光心底便生出惧意。

绿樨冷声道:“你先是昭月阁的人,再是沐妃,本分是什么,你自己掂量。”说罢提步便走。

沐凝兮忙旋身唤道:“绿樨姐姐。”

绿樨微微侧首,“阁主叫我交代你,好好办差。皇宫外便是昭月阁的shā sh一u,杀了安凌陌,他们自然护你周全,若杀不了他,那些shā sh一u便先取了你的性命。”

沐凝兮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坚定道,“姐姐放心,凝兮一定取了安凌陌性命。”

翌日晨起,苏鸢坐在妆台前由画棠挽着发髻。

一名内侍躬身站在一侧回话,“奴才昨儿个亲眼瞧见一个宫女偷偷进了明粹宫,待沐妃娘娘亥时回宫又过了一阵子才出来。”

画棠笑道:“明粹宫侍奉的宫女多了去了,大惊小怪的。”

内侍争辩道:“奴才在明粹宫前守了这么些天,连进进出出的耗子都面熟了。那宫女眼生得很,绝不是明粹宫的人,而且行迹鬼祟,一定有猫腻。”

苏鸢摆了摆手,“知道了,下去继续盯着。”沐凝兮不过是阮轻痕手中的一柄刀,依着阮轻痕的性子,定是用沐凝兮的性命要挟,教她杀安凌陌。横竖是死,难保沐凝兮不破釜沉舟。

终究是祸患,留不得了。

————————

咸福宫中,昭华公主在韩妃怀中睡得正沉,韩妃低眉看着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忽地有一内侍进了屋子,是紫辰殿的人,到韩妃身前扎个千儿,笑吟吟地说道:“奴才给娘娘道喜,陛下今夜教娘娘侍寝,奴才来知会一声,娘娘早些准备着。”

昭华公主渐渐醒了过来,哇哇哭着,韩妃望着那架乌木雕花刺绣屏风出神,轻轻拍着孩子,冷声道:“知道了。”

内侍心中不快,道一声“奴才告退”便离开了。

韩妃低眸看着放声大哭的昭华公主,轻轻拍着她,喃喃道:“明月,你是也不想娘亲侍寝吗?”

韩妃缓缓抬眸,吩咐一旁的婢女,“去取纸笔来。”

亥时,安凌陌的御辇在咸福宫前停下,李愿跟着安凌陌屏息迈入宫内,望见殿内的烛火亮着方松了一口气。所幸今日咸福宫这位主子想得开,没惹什么麻烦。

庭院中,李愿知趣地止住步子,望着安凌陌进入殿内。

殿内,韩妃看见安凌陌进来恭恭谨谨的福身行礼,“参见陛下。”冷淡疏离,眸底不带一丝感情。

“起来——”安凌陌说着话忽然一顿,死死望向屋内,眸子几乎要喷出火来。

屋内床帏c桌案c屏风c窗户上贴满了纸,上头只写了两个字——梦蕊。

安凌陌俯下身子,恨恨盯着韩妃,“这是什么意思?”梦蕊是他母妃的闺名。

燕国人重讳,寻常百姓尚要避父母名讳,旁人直呼便是含有轻侮的意味。今日他母妃闺名被韩妃大张旗鼓地贴了满屋,简直是大不敬。

韩妃依旧冷冷的,方才蹲身行礼未起,索性屈膝跪下,一言不发。

安凌陌气得身子发颤,抬腿一脚狠狠踢在韩妃心口。

韩妃立时倒在地上,咬着牙哼都不哼一声。

他死死瞪着她,衣摆要教右手攥出褶子来,半晌,终是愤然回身离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一章 火烧明粹宫 咸福宫的夜沉寂下去,明粹宫的照旧热闹。

苏鸢缓步踏入明粹宫,在正殿的廊庑下被拦着。

是沐凝兮贴身侍奉的婢女紫蝶,蹲身行了礼,垂首道:“奴婢参见皇后娘娘,未知娘娘深夜驾临明粹宫所为何事?”

苏鸢冷声问:“沐妃呢?”

“娘娘已经睡下了,不能接驾,还请皇后娘娘明日再来。”紫蝶不卑不亢地回道。

画棠听着生气,斥道:“放肆!尊卑有别,岂有后宫妃嫔不迎凤驾的道理?”

紫蝶望画棠一眼,“莫说是皇后娘娘,有一次陛下御驾亲至,瞧见娘娘歇下了也是折了回去第二日再来的,”话里带了丝耀武扬威的意味,“皇后娘娘还是先回去吧,娘娘明日定然去坤极宫请安。”

苏鸢冷笑一声,悠悠道:“多事之秋,谁知明日又是怎样一番光景呢。”提步便要往殿内去。

紫蝶见状慌忙上前拦着,画棠闪身上前挡着她,一时一片吵嚷之声。

殿内的沐凝兮终于醒了过来,有些不悦地问道:“外头什么事儿,吵成这个样子?”

苏鸢顿住步子,听紫蝶回道:“启禀娘娘,皇后娘娘驾临明粹宫,奴婢怕扰了娘娘歇息,正劝皇后娘娘择日再来。”

殿内静了片刻,接着便是衣裳的窸窣声。

沐凝兮披了衣裳出来,看向紫蝶厉声斥道:“没有规矩的东西,皇后的凤驾都敢挡,倒教旁人以为本宫是个恃宠而骄c不知礼数的。”

紫蝶唯唯诺诺地垂首听训,“奴婢知错了。”

“还不退下。”

紫蝶应一声“是”便旋身走了。

沐凝兮望向苏鸢,倚着门笑道:“前些日子才和皇后说嫔妾宫中的人伶俐,今日便教皇

后见笑了。”涂了红豆蔻的手指轻抚着下颌,美目流转,便是不施粉黛也美得勾人心魄。

怪道安凌陌那般宠她。苏鸢微微侧首同画棠道:“本宫同沐妃有要事相商,你在殿外候着便是。”说罢越过沐凝兮,提步进了殿内。

殿门缓缓阖上,一地的月光被生生推了出去。

沐凝兮霎时卸下面上的笑意,冷冷看着苏鸢,“什么事?”

苏鸢纤白的指尖轻抚过地上一只鎏金熏笼,勾唇浅笑,“几日前本宫同沐妃说过的话,看来沐妃是一句都未放到心上。”沾了郁积不化的寒意,冷得人心颤。

沐凝兮眸子转了转,冷哼一声,“是又如何。别说那些废话来唬我,你若真敢伤我性命,昭月阁不会放过你不说,陛下也容不得你,”她瞧着苏鸢面色微微变了变,上前一步,“他会恨你入骨。”

苏鸢隐在袖中的手猛然攥紧,上次稳婆指控沐妃谋害韩妃的场景历历在目,安凌陌为包庇她将韩慕清同安明月的九死一生置之脑后,身为君王为护她性命宁可枉杀那稳婆,沐凝兮在他心底已那般重要了。

她若杀了沐凝兮,安凌陌势必恨她入骨。

恍神间,沐凝兮已到了她身前,轻声道:“想一想,恨之入骨,他这一生都怨你恨你,你那么爱他,当真愿意如此吗?”

苏鸢眼睑微动,“你即刻离宫,永不踏足金陵城,我饶你一命。”

沐凝兮望着她笑出声来,凄然道:“你以为我还有回头之路吗,我后退一步便是尸骨无存,唯有杀了安凌陌我方可活命。”

苏鸢眸底冷意森然,盯着沐凝兮一字一句道:“便是杀了安凌陌你也难逃一死,到时一盅毒酒捧至你面前的必然是你心心念念的祁皓。”

沐凝兮皱了眉,高声驳道:“不可能,祁将军若夺得江山我居功至伟,他绝不会害我。”

“怎么不会,兔死狗烹,自古如此。我在他身边十二年,太清楚他的性子了。”苏鸢看着沐凝兮忽觉悲凉,她当日被祁皓逼死前的绝望凄楚,穿魂裂魄,生生世世的烙着彼时的痛苦,刀斧下死一千次都不及彼时的心痛。

怔了片刻,沐凝兮忽地放声大笑,“苏鸢,你费尽心机离间我们,说到底就是为了保住安凌陌的性命。”

“执迷不悟。”苏鸢低声叹一句。

沐凝兮看着她,“你倒是痴情,他都将你赠的碎音笛转手赏给我了,你还一心替他着想。”眼角眉梢尽是卑劣的笑意,那笛子是她偶然看见向安凌陌要的,他犹疑了一阵子才赏了她。可一想起那日咸福宫中苏鸢看见她手中碎音笛时眸底的一闪而过的伤心,便觉得快意。

苏鸢轻轻咬唇,低眉道:“我爱他。只要他平安,他便是恨我一生我亦心甘情愿。”说着抬眸望向沐凝兮,眸光冷冽。

沐凝兮面色一僵,有些无措地望着苏鸢——她方才的眼神分明是起了杀心。

苏鸢从桌上执起烛台,将跳跃的烛火伸向屋内的帷幔。瞬息之间,帷幔被点燃,火光迅速蔓延着,一下下舔着屋上木制的房梁。

她要烧死自己。沐凝兮慌了神,旋身便要往殿外跑,哪知刚走出两步身子便软得不听使唤,一下子瘫倒在地上,

“怎么回事?”沐凝兮看着室内的火光,神色惊恐。

“你身居昭月阁,不曾听过一种毒叫软骨香么?”苏鸢回眸看她,一张脸被火光映得明灭不定,蓦地可怖。

软骨香外形与普通香料无异,燃在炉中也没有气味,却能让人逐渐手脚无力,浑身瘫软,动弹不得。苏鸢来之前便一服过了解药,方才抚过地上那鎏金熏笼时暗自扔了一块软骨香进去。

屋子是木制结构,火光愈燃愈烈,苏鸢一扬手,将烛台扔到了屋内的架子床上,缓步走到沐凝兮跟前,低眉看了她许久,张了张口,却终究是默然。

沐凝兮伏在地上,嗅着一口烟,皱眉咳了好半晌,手脚动弹不得,便抬头恨恨盯着她,“苏鸢,你好狠”边说边咳,五官挤在一处,狰狞的很。

“你不会被烧死,明粹宫的人很快就会来救火。你只会被浓烟呛死。”苏鸢说着吸入一口烟,剧烈地咳嗽着,冷冷看一眼沐凝兮,回身出了大殿。

画棠心惊胆战地望着殿内愈来愈亮的火光,直到望见苏鸢出来才松了口气,“娘娘吓死奴婢了,娘娘若再迟些出来,奴婢便要进去救娘娘了。”

苏鸢扶着廊庑下的柱子躬下身子狠狠地咳着。

火苗蹿上了屋顶,已隐约听见有内侍高声喊着“走水了”,奔走呼号。

画棠替苏鸢拍着脊背,忧心忡忡道:“已有人来救火了。娘娘咱们得赶快离开,被撞见就麻烦了。”

火烧得木头哔啪作响,不知遮住了多少恩恩怨怨。

苏鸢直起身子,回眸深深往殿内望一眼,由画棠扶着离开了明粹宫。

————————

皇宫之中一场大火来势汹汹,不仅一座金雕玉砌c富丽堂皇的明粹宫毁于一旦,宠冠六宫的沐妃娘娘也香消玉殒。天子悲痛万分,罢朝三日。

咸福宫中,苏鸢快步走到了韩妃的床榻前,看着面色发白的她皱眉。

韩妃弯了唇笑,正欲开口忽地捏起帕子捂在唇边,一阵剧烈的咳嗽。许久才止住,看着苏鸢轻声道:“早春天寒,出来斗篷都不知道披一件,染了风寒可怎么好。”

苏鸢瞧见那白色帕子上赫然一滩血迹,忙问道:“怎么都咳血了,看过太医了吗?”

韩妃将那方帕子丢开,握了苏鸢的手,“不碍事的,太医开了方子,照着吃一个月的药也便好了。”

苏鸢眉蹙得愈发紧,道:“你也是,裕妃病逝一直是陛下心头的一根刺,旁人提都不敢提,你这么去碰他的逆鳞,难怪他雷霆大怒,换作我也不能饶了你,”瞥她一眼,嗔道,“也亏你想得出这么损的招。”

韩妃浅笑,“陛下今后定然再不教我侍寝了,这一脚挨得值当。”

一名宫女端了红木托盘进来,到韩妃身前轻声道:“娘娘,药煎好了,该用药了。”说着将托盘搁在一侧高几上,往韩妃身后垫了一个蓝底白牡丹靠枕,扶她坐了起来。

韩妃端了盛药的小碗起来,刚凑至唇边便咳了起来,险些将碗中的药洒出来。

苏鸢昨夜肺里吸了烟,忍不住也咳了起来。

韩妃看着她,笑吟吟地说:“别人咳,你也咳,存心取笑我不是,”将手中的小碗递到她面前,“喏,将这药先让与你。”

苏鸢掩唇笑了好一阵子,冲韩妃道:“别贫了,趁着现在不咳赶快喝药吧,一会儿该凉了。”

韩妃饮过药,“听说昨夜明粹宫失火,沐妃殁了?”将碗搁下轻声问道。

苏鸢点点头,淡然道:“陛下悲痛得很,罢朝三日,教内务府将其以皇贵妃的礼制下葬。”

韩妃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好端端的怎么会失火呢,而且阖宫的内侍婢女都没事,偏偏韩妃”

苏鸢垂眸转着腕上的镯子,“陛下亦觉得蹊跷得很,正派人彻查,”看了看韩妃的神色,含笑道,“姐姐如今已和宫中的恩怨是非没有关系了,安心养好病,将公主抚养chéng rén方是正经,旁的事无须多想。”

她已将韩妃当做亲姐姐看待,她满手血腥的过往,不想教她知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二章 封宫 紫辰殿,安凌陌坐在金丝楠木矮案前盯着锦盒中的碎音笛出神。明粹宫被烧得七零八落的,这支笛子却是安然无恙,沉黑温润,通灵一般。

李愿进来行了礼,到安凌陌身侧躬身回话:“陛下,明粹宫失火的事儿有眉目了。”

安凌陌沉声道:“讲。”

“奴才刚刚去问过明粹宫的人,昨个晚上子时,皇后娘娘曾去过明粹宫,门上的内侍和婢女紫蝶都瞧见了,一直没见出来,直到丑时宫内走水。”低眉说罢,偷眼打量着安凌陌的神色,旁人倒也罢了,偏生牵扯到了皇后娘娘。阖宫都道帝后不和,他却深知那可是皇帝心尖子上的人,爱不能恨不舍的,这次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来。

果见安凌陌微微蹙了眉,沉吟半晌,轻声问道:“同她有关?”

李愿低声道:“事关皇后娘娘声誉,奴才不敢臆测。”

昨夜一场大火起得万分蹊跷,内侍抬了沐妃的尸体出来,是被浓烟呛死的,就倒在门边,也不知往外头跑。

安凌陌面色阴了三分,望了望案上的笛子,“去坤极宫。”

————————

坤极宫,玉竹见着安凌陌黑着脸进来,忙福身行礼,“参见陛下,”引着安凌陌在屋内的罗汉床上坐下,抬头觑他一眼,“陛下来的不巧,皇后晨起便往咸福宫看韩妃娘娘去了,可要奴婢去请皇后娘娘回来。”

“不必了,”安凌陌理了理衣摆,轻声道,“朕等着。”

玉竹应一声,躬身下去斟了茶端了上来。

罗汉床上的小桌上摆着榧木棋盘,上头纵横着剔透的云子,黑白分明。

安凌陌捏起一枚白字,轻轻启唇,“皇后平日里同谁对弈?”

玉竹愣了一瞬,连忙答道:“奴婢们皆不通棋艺,韩妃娘娘来了还能同娘娘下几盘棋,其他时候都是娘娘自己照着棋谱摆棋。”

提着韩妃,安凌陌不由地皱眉,昨夜的事情他现在想着都动气,只恨那一脚没踹得再重些。

低眉端详着手中的白子,安凌陌眼睑微动,上次他们对弈不知是多久之前,模糊得似是隔了一生一样。彼时的岁月静好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他们终究是一步一步走至了今日,再无退路。

手中的白子落回棋笥,安凌陌摆摆手教玉竹下去,倦极了一般。

半个时辰的功夫,苏鸢回了坤极宫,瞧见廊庑下的李愿心上猛地一紧,“李公公,可是陛下来了?”

李愿扎个千儿,望屋内瞥一眼,躬身道:“来了有一阵子了,娘娘快些进去吧。”

苏鸢顿一顿,提步进入屋内,环顾一圈,屋内一个侍奉的宫人都没有,只安凌陌斜倚在那张黑漆万字不断头的五围罗汉床上,阖着目。

苏鸢咬唇,福身轻声唤一声“陛下。”

等了半晌都没个回应,分明是睡着了。

苏鸢起身,犹疑片刻,缓缓走到罗汉床旁,轻轻看着安凌陌。睡着时才发现他睫毛又密又长,女孩子家一般,鼻梁英挺,剑眉薄唇,只眉心依旧皱着,万千愁绪。

苏鸢俯眼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安凌陌时,安凌陌却渐渐睁开眼,看清了面前的人,幽黑的眸子定定看着她,“皇后几时回来的?”

苏鸢慌忙退后两步,蹲身道:“臣妾失礼。”低着头有些懊恼,早不醒晚不醒偏生这个时候醒。

安凌陌坐起身子,看着她沉吟了良久,缓缓开口,“你昨夜子时在哪儿?”

果然是为沐凝兮兴师问罪来的,苏鸢怔了片刻,漠然回道:“在明粹宫。”沐凝兮殁了,她早知安凌陌要来坤极宫。昨晚的事她本可做得天衣无缝,不留一丝蛛丝马迹的,可就是想知道安凌陌能为沐凝兮做到何种地步,能为沐凝兮伤她到何种地步。

“福寿康宁。金玉满堂。”

廊庑有一只虎皮鹦鹉,教黛兰调教得伶俐得很,时不时吐一两句吉祥话出来,苏鸢此刻听着却心酸得很。

安凌陌起身到她跟前,盯紧了她的眼眸,沉声问:“沐妃之死可同你有关?”他知道苏鸢本就是shā sh一u,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当年雍州城外瞬息取十七人首级的情形他瞧得真真切切。

他知道她冷酷心狠,却不知她能残忍毒辣如此。沐凝兮的尸首从殿内抬出来时,他看过一眼,身上多处烧伤,面目狰狞得几乎认不出是往日倾国倾城的沐妃娘娘来,她死前的绝望痛苦可见一斑。

苏鸢迎着他的目光,“我若说没有,你可信?”

安凌陌别过脸,望一眼窗外明媚的阳光,忽觉遍体生寒,“不信。”

闻言,苏鸢唇角忽地扬起一抹自嘲的笑,她曾说过她喜欢他,他也不信。带着浅笑淡然道:“陛下英明。”

安凌陌回眸看她,面色阴沉,“为什么?”

苏鸢歪着脑袋看他,邪邪一笑,“沐妃说臣妾若杀了她,陛下会恨我入骨,臣妾想看看陛下可会杀了臣妾为她偿命。”

安凌陌眸光一动,恨声道:“人命在你眼里便如此轻贱,你还有没有把自己当成是大燕的皇后?”

恍然回到了四年前的雍州城外,他也是这么斥她。

苏鸢漫不经心地说着:“臣妾这凤印是仗着太后的旨意得来的,陛下若属意他人,尽可废了臣妾。”

安凌陌退了两步,皱眉看着她,“你何时变得这般残忍了,竟可将人活活烧死。”眉宇间是陌生与厌弃。

苏鸢忽地莫名委屈,你看,我在你心底永远都是那个shā rén不眨眼的恶魔,你当年是如何鄙弃我,今日亦然。眸间泪意汹涌,连忙转过身去,冷着声音道:“陛下看错臣妾了,臣妾本就是这样一个人,蛇蝎心肠,毒辣残忍。”

“陛下若要臣妾性命,臣妾引颈待戮。”一语掷地,万分决然。

静了许久,安凌陌望着她纤弱的背影,咬牙道:“不可理喻。”

苏鸢动气,猛地回身,目光凌厉地看着他,“沐凝兮要杀你,”到他身前肃然道,“她是祁皓的人,为谋夺江山而来,祁皓要她杀你。她若不死,改日死的就是你。”

祁皓,又是祁皓,前朝后宫都是他的人。安凌陌冷笑,“你不也是祁皓的人,只是你恨他,便千方百计地护着朕的性命,好教朕做你fu ch一u的工具,凝兮要将这工具毁掉,便因此惨死。”他唇边挂着笑意,眸底却尽是怆然。

苏鸢闻言怔了许久,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定定盯着他退了几步,到黑漆雕花的圆桌旁方停下。

原来他眼中,她一直以来都是在处心积虑地算计他,昨晚她同沐凝兮说的那句“心甘情愿”不知有多可笑。

苏鸢从手边摸了一只杯子,恨恨地砸在地上,瞪着安凌陌,“滚!”

安凌陌悲声道:“皇后不若杀了朕,朕做了十余年的傀儡皇帝,如今又要做旁人fu ch一u的工具,好生无趣。”

苏鸢心底悲凉,沉吟了许久,轻声道:“好。”

眸光忽地冷冽,缓缓从发间拔了簪子,闪身到了安凌陌身前,簪子抵着安凌陌的脖子,紧紧望着他的神色。不过电光火石的刹那。

安凌陌低眸看她,眸光动了动。心口一疼,她当真要杀他。

苏鸢忽地潸然泪下,手一松,簪子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她推开安凌陌,捂着心口哭得一塌糊涂。

他怕她,她方才分明在他眸中看见了惧意。她用簪子镶珠玉的那头抵着他的脖子,他却当真了。在他眼中,她就是一个随时都会取他性命的细作。她的一颗真心,他从来不知不信。

安凌陌有些无措地看着泣不成声的苏鸢,他还从未见她哭成这样,也不知为何。咬了咬牙,“你放心,沐凝兮的事朕不会追究的。”

苏鸢泪眼婆娑地看他,“安凌陌,我即刻便去凉州,杀了祁皓,教你稳坐皇位,便算还了你的江山。若侥幸不死,就引刀自裁,便算还了你一世的情。你记着,从此往后,我们各不相欠。”心底钝钝的疼,疼得身子都微微蜷了起来。只想着与其彼此折磨,倒不如一死换个痛快。

安凌陌怔了一瞬,虽觉得她的话有些莫名其妙,却也听得出其中的决然,她是要去赴死。恨恨看着她,“你敢!”

安凌陌急躁地沿着屋子踱步,一脚踢在黑漆雕花的门上,扭头看着她:“朕要你活着,你便不许死。”心里慌得很,她若不管不顾地去了,要他如何?如今他们便是离心离德她也是他的皇后,他要她永远在他身边,哪怕她不爱他利用他,他都心甘情愿。

安凌陌折身出了屋子,一边走一边吩咐李愿,“即刻将坤极宫封起来,今后皇后无诏不得迈出坤极宫半步。”

李愿愣愣看着安凌陌,半晌,直到他眼刀子扫过来,才慌忙应了一声“是”。

画棠慌忙进了屋子,苏鸢抱膝坐在地上,满面泪痕,怔怔往门外望着,心灰意冷的,瞧着吓人。

“娘娘,陛下方才说要封坤极宫。”画棠过来将她扶了起来。

“听见了。”苏鸢淡声说着,依旧无声地落着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三章 御驾亲征 大燕皇后被天子软禁于坤极宫已半月有余。宫墙外守着一溜侍卫,进出都要再三盘问,生怕一不留神教皇后跑了出去,便是宫中其他妃嫔也不得前来探望。

半月间,庭院中的桃花已轰轰烈烈地开了,一片粉红,缀在冷清的坤极宫,徒添了三分孤寂。

苏鸢倚在美人榻上,盘弄着手中的缂丝团扇,百无聊赖。

画棠端了木樨香露进来,轻声道:“奴婢陪娘娘去院子里赏赏花,老闷在屋里都该闷出毛病来了。”搁下托盘,捧了白瓷小碗过去。

苏鸢轻轻推开瓷碗,瞥一眼窗外的满园春色,恹恹问道:“韩姐姐身子可好些了?”

“奴婢晨起去看过,已好多了。娘娘不必挂心。”画棠将小碗搁回桌案上,犹疑了片刻,淡声说,“奴婢听说北魏大举进攻大燕,十万的兵马围在雍州城下,我军一败再败。”

苏鸢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照旧把玩着手中的团扇。

“都说是奋威将军孟文降敌叛国,才使得我军阵脚大乱。陛下这两天为这事急得焦头烂额的,是以没顾得上娘娘。”画棠柔声宽慰着苏鸢。

“顾得上如何,顾不上又如何,我累了,不想同他争了。”团扇上的月季图样栩栩如生,苏鸢瞥过一眼,撂到一边去,轻轻阖了目。

画棠心底轻叹,望一眼苏鸢日益消瘦的背影回身退了出去。

————————

再说紫辰殿,安凌陌刚从太和殿退朝回来,前方战事吃紧,他这几日是寝食难安的,漠然瞥一眼庭院中候着的孟贵人同韩妃,径直进了殿内。

李愿端了一碗红枣雪蛤汤上来,安凌陌捏起小勺低眉看一眼,忽地问道:“皇后这几日怎么样?”

李愿顿时皱了眉头,“还是那样,成日闷在屋子里,恹恹望着窗外一发呆就是好几个时辰,用膳也用不了几口,清减了不少。”

“去内务府知会过了吗?那干人最是拜高踩低,瞧着朕封了坤极宫便见风使舵,暗地里使绊子。告诉杜施敏,若对皇后有一丝怠慢,朕揭了他的皮。”安凌陌神色冷凝,将小勺扔回碗中,恨声说道。

“知会过了,杜施敏小心侍奉着呢,”抬眸看一眼安凌陌,“只是娘娘终归是心上不痛快,陛下还是去看看吧。”

“依奴才看,娘娘心底还是在意陛下的,不然也不会同陛下置气。”

安凌陌沉吟了许久,淡声道:“等眼下的事解决了再说吧。”

李愿望外头看一眼,屋外头春光明媚,人心上却是云翳沉沉,眼珠子转了转,低声问:“陛下,韩妃同孟贵人等了许久了,可要叫进来见一见?”

安凌陌眉心一皱,冷声道:“都打发回去,朕看着碍眼。”韩慕清为苏鸢的事而来,孟贵人为其父孟文叛国一事而来,两人堵在紫辰殿,大有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

前些日子魏燕两国交战时,大燕战败,奋威将军孟文在那场战争中下落不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风传孟文是投降了北魏。如今安凌陌已将孟文京中除却孟贵人的亲友尽数关押起来,随时处死。

李愿应声“是”折身出去了。

院子中央,李愿走到韩妃同孟贵人跟前,规规矩矩地扎个千儿,方开口道:“两位娘娘回去吧,陛下的性子既说了不见两位便如何都不会见的,娘娘们没的白白累坏了身子。”

韩妃沉着脸,“劳烦公公给陛下带句话,陛下若看不过鸢儿,尽可废后另择,如此不冷不热地软禁着中宫皇后,贻笑于天下。”

“哎呦,”李愿面色一变,忙道,“娘娘这话可不敢乱说,教陛下听着指不定又生出什么事呢。”急得搓手顿足的,若不是碍于韩妃身份,恐怕直接伸手捂着她嘴了。

李愿瞥一眼面无表情的孟贵人,引了韩妃到一旁说话,“韩妃娘娘不必担心,陛下软禁皇后也是迫不得已,实则心中也甚是挂念。日日遣人去照看,特意嘱咐内务府不得怠慢,”说罢抬眸看看韩妃的面色,又低声道,“娘娘那天冒犯了陛下生母,陛下心中还恼着娘娘,是以不愿相见。不过娘娘尽可安心,陛下心疼皇后娘娘,皇后虽被软禁也受不了委屈的。”

静了片刻,韩妃心中稍定,微微颔首,淡声道:“如此甚好,多谢公公告知。”

李愿躬身笑着,“娘娘客气了。”

目送着韩妃离了紫辰殿,又到了孟贵人跟前,“娘娘听奴才一句劝,陛下的性子奴才最是清楚,娘娘还是回去吧。”

孟贵人眸光动了动,神色悲戚,“劳烦公公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家父一心效忠大燕,绝不会做叛国降敌c有负君恩的事。”

李愿踌躇了半晌,“眼下孟将军下落不明c生死未卜本不该说这样的话,可北魏对我军了如指掌c轻而易举便烧了我军粮草是不争的事实,若非有大燕的人襄助,断不能如此。”

孟贵人怔忪望着李愿,“公公也觉得是家父所为?”

李愿躬着身子,赔笑道:“奴才如何想不重要,陛下的心思才重要,如今陛下正在气头上,娘娘在这儿等着也无济于事。”

孟贵人咬咬唇,幽幽望向殿内,“事关本宫满门的荣辱安危,本宫不能眼看着,况且家父生平最重声誉,不能教旁人肆意污蔑他。”

李愿轻叹,不再言声,折身回了殿内。

————————

翌日朝堂之上,安凌陌坐在金丝楠木翘头案后头,皱眉看着雍州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战报。

雍州粮草告罄,将士伤亡惨重,危在旦夕。

“朕要御驾亲征。”安凌陌撂下战报道。

文武百官一片惊怔,乌泱泱地跪倒,连忙劝着,“陛下不可,缺粮少将就近从颍州调去便是,刀剑无眼,陛下若有个闪失,大燕便完了。”

安凌陌起身,“粮草将士可调,军心士气难振。我军连战连败,士气涣散,唯朕御驾亲征,可振作军心,力挽狂澜。”眸光扫过地上跪着的朝臣,“况前方将士为朕的江山殒身不恤c命悬一线,朕又岂可苟安于皇城之内。”

说罢顿了许久,淡声吩咐道:“下去准备吧。”摆摆手,散了早朝。

入了夜,子时,紫辰殿依旧灯火通明,安凌陌坐在案前披着奏折,愁眉紧锁。

孟贵人便跪在丹墀下,一下一下叩着首,额头早破了皮,血肉模糊。一面泣声喊着:“臣妾以性命担保家父对大燕忠心不二,绝不会叛国投敌。求陛下暂留臣妾亲人性命,带臣妾赴疆场,若家父确然投敌,陛下便取臣妾首级祭旗。”字字泣血,决然凄厉。

安凌陌在殿内听着,到底有些不忍,扬头冲李愿道:“朕允了,教她回去吧。”

李愿出了大殿,低声对孟贵人道:“娘娘快些起来吧,陛下允了。”

孟贵人身子伏在地上顿了许久,缓缓起身,有些茫然地望着李愿,额上的血迹淌下,同面上的泪痕混在一处,惨不忍睹。

孟贵人又是缓缓叩首,哽咽道:“叩谢陛下。”

待她行过礼,李愿忙搀了她起来,招呼小内侍来将人送回了承乾宫,有遣人请了太医过去。

————————

军情紧急,天子出征的日子便定在三月初六。

安凌陌站在坤极宫正殿外头,差了李愿进去。

李愿到苏鸢跟前请了安,讪讪地笑着,“陛下明日出征,教奴才来和娘娘说一声。”

苏鸢坐在地上,倚着一张黑漆小几,面色发白,望着窗外的虎皮鹦鹉,淡声应一句,“知道了。”

李愿继续笑着说:“陛下说此去生死未知,教娘娘在宫中好生照顾自己。”

苏鸢的目光终于收回来,落在李愿脸上,静静盯了他许久,盯得李愿有些不自在了忽道:“教他小心些,战死沙场也便罢了,莫像明英宗一样被囚在北魏,本宫不比钱皇后,没有凤钗去赎他。”

李愿大惊失色,忙压低了声音道:“娘娘胡说什么呢,陛下在外头站着呢。”

安凌陌在外头一字不落地听着了,动了气,扭身便出了坤极宫。

李愿这厢苦口婆心地劝着,“娘娘同陛下身在局中,奴才在一旁可看得真切。奴才侍奉陛下这些年,还从未见陛下对谁这般上心,”他也索性坐下,低声道,“陛下五岁那年裕妃便病逝了,七岁那年父兄尽数离世,被人捏在掌心里长大,这些年过得苦啊。”

李愿鼻子发酸,自顾自说道:“陛下有时任性妄为,有时心思深,阴谋算计里长大的孩子实在可怜。可陛下对娘娘却是一片真心,只是脾气倔,嫉妒娘娘同祁将军的关系不肯挑明了说,反倒闹成现在这样子。”

苏鸢轻声道:“他走了。”

李愿愣了一瞬,跑出屋子望一眼,果然不见了安凌陌的身影,又折回身子同苏鸢道:“奴才今日多嘴,啰嗦了这半天,娘娘能明白陛下的一番心意就好。”说罢连忙去追安凌陌了。

苏鸢思量着李愿方才的话,微微出神。他又可曾明白她的心意。

廊庑下的鹦鹉用弯弯的喙一根一根梳理着羽毛,“长命百岁”地叫着,苏鸢听着心烦,拿起身边的团扇便掷了过去,鹦鹉惊惶地扑棱着翅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 韩妃离京 翌日。

苏鸢梳洗好,盘弄着一串珊瑚手串,轻声问:“陛下今日几时出征?”

画棠道:“钦天监看的时辰,今日巳正。”

苏鸢望了望天色,“该去午门送送。”

画棠讶然,脱口问道:“娘娘打算怎么出去?门口可有侍卫守着呢。”本想问娘娘不生陛下的气了,瞧着苏鸢面色冷冽,话在嘴里打个转,出来就变成了这般。

苏鸢勾唇一笑,道:“他们还拦不住本宫。”

安凌陌御驾亲征,坤极宫前的侍卫也裁减了不少,只剩了两个佩刀的侍卫,站在门前装装样子。

苏鸢走到了宫门口被拦住,其中一个个子高的讪讪笑着,“娘娘莫要为难卑职,卑职也是奉圣命办差,教陛下知道了不好交差。”

苏鸢瞥他一眼,径直往前走去。

那侍卫抬了胳膊横在苏鸢身前,苏鸢步子不停,依旧往前走着,侍卫慌忙收了胳膊回来,皱着眉叹息。

瞥见苏鸢已出了宫门,那侍卫小跑到苏鸢身前跪下,露了后脑勺出来,“娘娘还是把卑职打晕吧,卑职在陛下跟前也少吃些板子。”

苏鸢弯唇一笑,给画棠使个眼色。

画棠会意,上前一个手刀打晕了那侍卫。回首,另一个侍卫也醒过神来,手忙脚乱地上前跪着,露了后脑勺出来,画棠又是一个手刀劈了过去。

————————

午门前,列着浩浩荡荡的将士,旌旗蔽空,刀戈如林。有内侍尖着嗓子念着伐魏檄文。

文武百官穿了绯色朝服伏跪在前头,分列两侧。

安凌陌一身明光铠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身后披风用金线绣了蟠龙,张牙舞爪,腰间是革带,压着一柄镶金嵌珠的宝刀,胯下披了铁甲的战马扬蹄长嘶。威风凛凛,倒真像是黄沙百战穿金甲的大将军。

安凌陌坐在马上听得不耐,侧头问李愿,“还有多久才念得完?”

李愿披了甲胄骑在一匹白马上,讪讪地说着:“陛下稍安勿躁,马上就念完了,祖宗留下的规矩乱不得。”

安凌陌扫了朝臣一眼,回首往身后望着。

李愿瞧见,笑嘻嘻地提醒着,“陛下忘了,皇后娘娘还被禁足在坤极宫,来不了的。”

安凌陌闻言皱皱眉头,白他一眼,忿忿扭回身子。

冗长的一篇檄文总算是念完了,御道两旁分列着三十六架两人合抬的号角,待内侍檄文念完,号角齐齐吹响,沉甸甸压在人天灵盖上,声震寰宇。

安凌陌扯了扯缰绳,踢了马肚子往前走着,忽听李愿一惊一乍地喊着,“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安凌陌回首望去,果见一个削瘦的人影远远站在出征队伍的尾端,一身红色凤袍搁在士卒青黑的甲胄中分外醒目。他轻轻一笑,坤极宫的宫墙同宫外的侍卫果然困不住她。

出征的队伍有条不紊地前行着,铺天盖地的飘摇旌旗,将苏鸢的身影遮得严严实实的,安凌陌懊恼地转过身去。

一众士卒中有一辆马车,孟贵人掀了帘子,探出头回望着巍峨皇城,眸子蒙了雾,有两行清泪淌下。

苏鸢孤身站在御道旁,遥遥望着远处,明晃晃的日光洒下来,照得人一阵怔忪,理不出头绪的烦乱。

随天子出征的队伍宛如一条长长的游龙,首尾不相顾,安凌陌的身影已瞧不见了,这头一队执戟的士卒仍慢吞吞地往外挪着。

苏鸢目光扫过士卒,正欲折身回去,步子忽地狠狠顿住。

“站住!”

那队士卒茫然无措地停住,一名将领打扮的人上前拱手道:“皇后娘娘有何吩咐?”

苏鸢目光死死盯着其中一名士兵,一时默然。

是韩慕清。

穿了战甲,拿了长戟,混在天子出征的队伍中,脸深深隐在兜鍪下。依旧被苏鸢一眼认了出来。

苏鸢有些动气,天子亲征,韩慕清这是要趁机去雍州寻柳靖离。真是疯了,昭华公主还不满周岁,她便忍心将其抛下不管不顾地离开。况且雍州烽火四起,她简直是去寻死。

韩慕清微微抬眸望着苏鸢,眸底是乞求的意味。

前头随扈的将士已走出老远,那将领不由地催促道:“军情紧急,娘娘若无示下,末将便出征了。”

韩慕清决然别过脸去,眉眼复又隐在兜鍪下。

静了许久,苏鸢咬咬唇,别过脸去,低声道:“走吧。”

将领得了赦一般,忙领着一众士卒去了。

苏鸢一路失魂落魄地到了咸福宫。

殿内,昭华公主一个劲儿地放声哭着,奶娘抱着绕着屋子走,怎么都哄不住。

奶娘看见苏鸢过来草草福身请了安,“韩妃娘娘大半日不见人影了,公主估摸是想见娘亲,哄都哄不住。”

苏鸢低眸望着奶娘怀中的孩子,小小一只,白白嫩嫩的,扯着嗓子在那儿哭。

苏鸢有些心酸,静了半晌,终是横了心道:“韩妃殁了。”

平日里侍奉韩妃的婢女皆愣住了,“娘娘今儿个晨起还好好的,怎会”

苏鸢眸光一动,冷声道:“韩妃今日失足跌入听月湖,宫人去救时终究晚了一步,尸骨无存。”

昭华似能听得懂一般,哭得愈发大声,苏鸢淡淡看她一眼,撂下一句“料理后事吧。”折身离去。

————————

天子亲征,监国的是文英阁的大学士。前线的战报一天一封地往回送,满朝文武整日在朝堂上吵得乌烟瘴气的。

后宫倒是清静,沐妃死了,韩妃逃了,孟贵人随扈,只中宫皇后日日画地为牢,不出坤极宫半步。

下雨了,院中的桃花落了一地,零落成泥。

苏鸢捧着一卷《诗经》怔怔望着窗外,手中书一个时辰只翻了两页。

安凌陌离京愈久,她便欲是心烦意乱,翻来覆去地想着安凌陌亲征前日她同他说的话。

画棠往帕子上绣着一朵白海棠,抬头望一眼苏鸢,“娘娘不必担心陛下,如今我军兵精粮足,士气正盛,又有楚将军排兵布阵,万无一失的。”

苏鸢依旧幽幽望着窗外,不应声。

良久,想起什么,“韩妃的丧事都料理妥当了吗?”

“内务府张罗着呢,灵柩停在体元殿,杜施敏又往听月湖搜了一遍,实在找不到尸首,棺椁里便放了韩妃平日里的衣裳c首饰,其余一切如常,七七四十九日后下葬。”

画棠说完有些戚戚然,轻叹一声,“可怜了昭华公主,那么小的年纪,便没了娘亲。”

苏鸢阖了书,坐起身子,画棠忙过来蹲身替她穿了宝相花纹云头锦鞋,“娘娘怎么了?”

苏鸢轻声道:“去体元殿。”

画棠抬眸看着苏鸢,睁着大眼睛,许久,压低了声音道:“娘娘又要出去啊?”

“娘娘又要出去啊?”坤极宫门前的那个高个子侍卫依旧讪讪笑着。

苏鸢目不斜视,轻声道:“大人可要拦着?”

侍卫腆着脸笑,“卑职不敢,只是有劳画棠姑娘了。”说着照旧露了后脑勺出来。

画棠掩着唇笑,扬起手一人给了一下。

————————

体元殿,入目皆是飞扬的白幡。

杜施敏见着苏鸢先是怔了怔,旋即迎了上去,“参见娘娘。”

苏鸢望着堂前身着素服祭拜的人,轻声问杜施敏,“是谁在祭拜?”

“是韩妃的母亲,”杜施敏轻轻摇头,长叹一声,“哭得眼睛都快瞎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怜呐。”

苏鸢蹙了眉,突然想自己成全韩妃是不是做错了。

苏鸢缓步走到那妇人身侧,“人有旦夕祸福,韩夫人节哀。”

韩夫人侧首望一眼苏鸢,叩首行礼,“参见皇后娘娘。”

苏鸢屈身在韩夫人身侧的蒲团跪下,抓起一把黍稷梗扔进火盆当中,“本宫同韩妃在宫中相伴多年,情同姐妹,多多少少知道些韩妃的心思。”

“她一刻都不曾快意过,”苏鸢淡声说着,“她怨,怨你们将她送入这勾心斗角的深宫中。”

韩夫人以袖掩面,哭得愈发厉害。

“她还同本宫说,你们不过是用女儿换富贵,将她送进来便只当她是死在宫里了。”苏鸢脊背挺直,眸光深邃地望着灵前的香。

韩夫人捧着心口伏跪在地,泣不成声,“早知今日,当初便是让她跟了贩夫走卒,也好过嫁与帝王家啊!”

苏鸢垂眸,盯着衣摆上的凤凰振羽图样,“苍天见怜,不忍韩妃在深宫中怀着怨念消磨韶华,教她早早再入轮回。韩夫人同韩妃母女缘分已尽,如此伤心伤身,教韩妃再生为人又如何安宁?”

苏鸢起身,执了三柱香在蜡烛上引着插入香炉之内,“逝者已逝,还望韩夫人放下执念,为韩妃来世顺遂安宁祈福。”

韩夫人伏跪在地,一昧地哭。

苏鸢望她一眼,回身离去,步的距离,忽闻韩夫人哽咽道:“恭送皇后娘娘。”

苏鸢步子一顿,微微侧了头,复又提步离去。

苏鸢嘱咐杜施敏,“好好操办着,陛下虽不在京,出了差池本宫也不轻饶你。”

杜施敏唯唯诺诺,躬着身子道:“娘娘放心,奴才一定尽心竭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五章 落花犹似坠楼人 雍州城楼之上,风吹得紧,墙上的旌旗猎猎作响。

碧天之上万里无云,衬着边城的飞沙显得莫名荒凉。正是午正时分,头顶一轮日头悬着,晃得万千将士的战甲,寒光逼人。

安凌陌握在剑柄上的手紧了紧,冷眼看着城下北魏的数万大军。他的奋威将军此刻正披坚执锐地立在魏军飘扬的旗帜中,胯下战马威风凛凛。

孟文叛国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孟贵人亦穿了甲胄,站在安凌陌身侧,纤纤素手扶着城墙,紧紧盯着城下的孟文。

楚归淼扬声喊道:“孟文,你身为燕臣,领天子俸禄,深沐皇恩。阵前反叛国降敌,不忠不义,有何颜面存活于世?”

孟文四十岁上下,iàn pi白净,颔下一把短髯,颇有些儒将风度。拿了皮鞭指向城上,“我恪尽臣节,事陛下以忠,陛下却是如何待我的?我为大燕出生入死十余年,浑身负伤不下百处,却始终不过一个四品的奋威将军;我独子孟昭磲一心效忠却被流放边疆,次女孟瑜尽心侍奉却受尽冷落委屈。”

孟文双目猩红,冲着安凌陌喊着:“安凌陌,你待我凉薄在先,休怪我另择明主。”

安凌陌冷哼一声,“孟将军另择良木而栖,便不顾亲人死活了吗?”

孟文紧紧咬着牙,拧眉望着城楼上的孟贵人。

一旁的一名魏国大将冷声提醒道:“孟将军如今在魏国官居二品,富贵煊赫。将军叛主在先,若此刻再摇摆不定,只怕富贵烟消云散不说,性命也是难以保全。”

孟文收回眸光,拱手沉声道:“多谢柳将军提醒,末将决非反复无常的小人,既做了魏臣,便一心效忠大魏。”说罢扭头望着紧闭的城门,目光坚毅,咬着唇缓缓抬手,做了一个进攻的手势。

顿时,城下喊杀之声四起,魏军如蚁一般涌向雍州城,扬起的黄沙遮天蔽日。

数十座云梯架在攻城墙之上,城楼上燕军飞矢如蝗,中箭的魏兵自云梯上摔了下去,接着便再一批魏兵涌了上来,攻城车上巨大的木桩一下下撞击着城门,眼看着便要破城。

孟贵人依旧怔怔望着城下,黄沙漫天,旌旗飘摇,早已不见了孟文的影子。

安凌陌侧首问楚归淼:“魏军来势汹汹,楚将军可有把握退敌?”

楚归淼望着城下眸光深邃,“雍州城岌岌可危,为陛下安危计,还是从城南出城,避其锋芒。”

“将军是要将雍州城拱手让人。”安凌陌皱了眉。

楚归淼望一眼城楼边上的孟贵人,低声道:“孟文熟识雍州城,有他从中指引,魏兵方可事半功倍c战无不胜。唯有离开雍州,引魏兵至他处作战,我军方有胜算。”

雍州是大燕门户,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一旦被魏军攻破,大燕便无险可守,魏军在燕国境内便可长驱直入,直指皇城金陵。此次将城池拱手相让,若夺不回来,则大燕危矣。

安凌陌愁眉紧锁,楚归淼在一旁急声劝道:“眼下我军粮草充足,兵多将广,还不倒固守城池的时候,以退为进方是上策。”

安凌陌咬牙,心一横,“依将军言,自南门出城。”

耳边尽是喊杀之声,安凌陌回首望去,孟贵人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城墙之上。

孟瑜一俯首,兜鍪便擦着足尖摔到了百尺高楼之下,淹没在杀声之中,三千青丝教疾风吹开,在风中乱舞,映在皎皎日光下,莫名凄艳。

西楚霸王自刎乌江教人扼腕叹息了几千年,殊不知,美人也有四面楚歌的穷途末路。

安凌陌心上一紧,“孟瑜,你做什么,快下来!”

孟贵人终是头也不回,纵身跃了下去,同那些自云梯坠下的魏兵一般,死在墙根底下,刀光剑影c九死一生的将士看都顾不得看一眼。

安凌陌扑过去时连她的衣角都未触到,怔忪往城下望着,遍地的尸体,横七竖八。后头的魏兵踩着尸体往城边涌,孟贵人泼墨长发被踏入沙土中,瞧不真切了。

楚归淼指挥着燕国士兵一面御敌,一面有条不紊地撤退着,拉了安凌陌过来,匆匆离开了。

是夜,安凌陌同楚归淼及六万大军驻扎在高山的一处深林之中。

篝火旁,安凌陌坐在一方青石上出神地望着跳跃的火光,李愿借着亮光,垂首在一旁写着战报。前线的战报一直是一日一封,日日八百里加急送回金陵去。

“景宁十六年三月二十六,叛将孟文领魏军猛攻雍州城,为避其锋芒,靖国将军领六万大军次城外南五十里深山之中,伺机而动,收复雍州。帝安。”

安凌陌看了一眼,忽道:“重写。写雍州城失陷,我军溃不成军,仓皇逃至城外深山之中,将士伤亡惨重,六万大军仅余三万余人,”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帝负伤。”

李愿抬眸看着安凌陌,面带难色,安凌陌沉了脸,催促道:“快写。”

楚归淼在一侧含笑问道:“陛下这是不放心京中朝臣?”

安凌陌无奈笑笑,“朝中那些个老臣,一个比一个奸猾,日日喊着忠心可鉴日月,扭头就贪赃枉法c作奸犯科。况且都是先帝留下来的,都自恃功高,嘴上山呼万岁,实则没几个将朕放在眼里的。”捡了一截树枝起来,漫不经心地在地上划着。

“陛下为国事日夜操劳,微臣亦不敢懈怠,十日之内定夺回雍州城,大败魏军。”楚归淼拱手低眉道。

安凌陌轻声道:“将军身经百战,乃当世名将,朕终究是不谙军事,今日险些掣肘。”

楚归淼头埋得更低,“陛下言重,臣惶恐。”

安凌陌笑说:“强敌在侧,将军明日尚要劳碌,早些歇着吧。”

安凌陌低眸,自己手中那一截树枝不知何时写了一个“鸢”字出来,钟王小楷,漂漂亮亮地浮在地上的沙土之上。他忙用树枝将字抹去了。

“是。”楚归淼也望见那一个字,忽地想起上次安凌陌醉酒时心心念念c凄凄切切喊着的那几声“鸢儿”。

————————

千里之外的金陵。

朝堂上,文武百官接着刚送来的战报吵得不可开交。

“雍州损兵折将c溃不成军,陛下如今又负伤,还是再多派些兵马过去,保护陛下的安危才是首要的。”一名老臣慷慨道,是工部尚书。

监国的文英阁大学士陆奈,坐在金丝楠木翘头案旁的一把黑漆嵌螺钿檀木椅上,皱眉道:“当务之急是陛下的安危,只是京中已无兵可派。况且魏军来势汹汹,运兵如神如靖国将军都难当其攻势,恐怕再派兵马也难解雍州之危。”

都察院左都御史上前一步,“定国将军祁皓亦是百年一遇的名将,或可解雍州之危。”

太常寺卿蹙眉驳道:“定国将军镇守凉州,只怕远赴雍州,凉州城被攻而失陷,得不偿失呐。”

“那要如何,总不能眼看着陛下身陷险境吧。”

朝堂之上一片吵嚷之声,沸反盈天的。

突然有人提议,“如今邵陵王在孚山看守皇陵,都是先帝血脉,不若将邵陵王请了出来主持大局。”

言外之意是要另立新君,将旧主子同雍州城扔在那儿任其自生自灭。

陆奈面色阴郁,正欲开口,门外的内侍忽然高声唱和道:“皇后娘娘驾到。”

文武百官哗啦啦跪了一地,齐声道:“参见皇后娘娘。”陆奈亦从椅子上下来,跪至阶下。

苏鸢由画棠扶着迈入太和殿,缓步走至大殿中央,一袭华丽繁复的凤袍曳地,回身站定,目光凌厉地扫过一众大臣,轻轻启唇,“方才是哪个说要接邵陵王回来的?”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地落在每个人耳朵里,寒气瘆人。

殿内静得诡异,良久,苏鸢冷着声道:“邵陵王犯的是谋逆重罪,陛下饶他性命已是法外开恩,如此不忠不孝之人怎堪登太和殿支持军政大事。?”

殿内愈发安静,众人皆屏息低着头。

苏鸢错着牙一笑,“想来是诸公年事已高,糊涂了。难堪重任的便趁早致仕归隐的好,到时教陛下打发回去面子上也不好看。”

苏鸢冷声道:“陛下不辞辛劳c御驾亲征,如今战事不过一时不顺,再有要另立新君c动摇军心的,定斩不赦,”顿一顿,垂眸瞥一眼伏跪在地的陆奈,轻声道,“劳烦陆大人了。”

陆奈年过半百,跪在地上一个激灵,恭声道:“微臣领旨。”

————————

回了坤极宫,苏鸢坐在菱花镜前拆着头上的珠钗,“画棠,去备一匹千里良驹来,我要去雍州。”

画棠惊愕道:“娘娘去做什么,朝中大人正商议要从禹州调兵过去,陛下有不会有危险的。”

“那些个酒囊饭袋,人人都为自己盘算着,哪里指望得上,”苏鸢一面脱了凤袍一面道:“再去取一身内侍的衣裳过来。”

画棠犹疑望了苏鸢半晌,瞧见她面色决然,终究是咬咬唇折身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 遇刺 魏军十万大军将安凌陌驻扎的山头围得密不透风,势要生擒大燕天子。

山顶搭了一处帐篷,里头摆着一座一丈见方的沙盘,树林溪流标得清清楚楚,整座山的山形地貌尽收眼底。

楚归淼专注望着那沙盘,同安凌陌轻声道:“北地平坦辽阔,魏军多善骑射,骑兵战无不胜c所向披靡,如今在这崎岖坎坷的山地,魏军骑兵再英勇也是枉然。”

风吹开帐篷帘子一角,外头是黑漆漆的夜,无星无月,深不见底。

李愿取了披风过来,替安凌陌系好,复又垂首侍立一旁。帐篷内烛火跳跃,映着安凌陌紧紧拧着的眉,“魏军仗着人多势众锁山,敌我兵力悬殊,若强行突围恐将士多有伤亡。”

楚归淼弯唇轻笑,“七日前陛下驾临雍州,扈从陛下亲征的神机营却驻扎在雍州城五十里外,雍州撤兵时臣派人去知会过一声,此刻神机营五千将士便埋伏在山脚之下c魏军之后,只待魏军攻山。”

神机营护卫京畿,人虽不多,却尽数装备火枪火铳,内卫京师,外备征战,所向披靡。

安凌陌恍然,含笑道:“朕怎么把神机营忘了。神机营向来攻无不克,如此一来便万无一失了。”

正说着话,有探子急匆匆进了帐篷,单膝跪地,拱手道:“启禀陛下c将军,魏军来袭,四面八方皆有敌军,攻势难当。”

安凌陌目光炯炯地望着楚归淼,生死存亡,尽在此一役了。

楚归淼瞥一眼沙盘,沉声道:“鸣号角。”

整座山头杀声震天,温热的血喷洒出来瞬息流入凄凉的夜色中,没了踪迹,凉透整个姹紫嫣红的春。

号角长鸣,响彻整座山,山脚神机营的将士闻声立时发起攻势,四面八方包围上山,遇神杀神,遇佛诛佛,火枪声一时不绝于耳。

战局逐渐扭转过来,神机营同山顶的燕军里应外合,十万魏军渐渐招架不住,奋力突围,最终仓皇从西面突围逃走的不足一万。

一场战役下来已是黎明,夜色再遮不住杀戮,空气中漫着血腥气,一座山被血洗过,尸横遍野,安凌陌自帐篷出来见着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心头一阵惊悸。

楚归淼拱手道:“陛下,如今魏军溃败,正是趁胜追击一举夺回雍州城的大好时机。”

安凌陌嗅着浓浓的血腥气有些反胃,皱眉摆了摆手,“爱卿决定就是。”

————————

边城天地广阔,云翳深深,阴沉沉要贴到地面,远处望着,云天雾地模糊不清。忽有一骑飞驰而过,马蹄扬起一排飞沙,裁开天地。

苏鸢赶到雍州城外时,用了不过三日,一匹马累得瘫倒在地,远远望去,城上飘扬的分明是大燕的旌旗。

此次大败魏军,果应楚归淼之言十日之内收复了雍州城,魏军大败而归,怕是得消停个三年五载了。

城内正欢天喜地地大摆庆功宴,灯暖酒酣,觥筹交错。安凌陌饮过两杯便退了出来,教李愿扶着在院子中的石凳上坐着,闭目扶额,轻声问道:“京城怎么样了?”

李愿在身后替他揉着太阳穴,小心道:“还是五天前的事儿,昨个才收到消息,”瞧了瞧安凌陌的脸色,方低声道,“韩妃娘娘殁了。”

安凌陌倏地睁开眼眸,回首紧盯着李愿,蹙眉问:“怎么回事?”

李愿躬着身子,苦着脸道:“奴才也不清楚,只说是韩妃娘娘失足落了水,教淹死了,连尸首都没捞着。内务府已张罗着丧事了。”

安凌陌怔怔的,眸光飘忽也没个落处,沐凝兮去了,孟瑜去了,如今连韩慕清也去了。

“昭华公主呢?”安凌陌戚戚然问道。

李愿轻声道:“陛下放心,自有皇后娘娘照料着,出不了差池的。”

安凌陌漫声应一句,依旧神思恍惚,半晌,眸光忽地一动,“传令下去,明日便班师回朝。”

“是,奴才这便着人去准备。”李愿道一句便却行退下,安凌陌依旧怔怔坐着,心底思绪万千不知所措。

苏鸢躲在高高一棵梨树上,梨花开得葳蕤,一身白色衣裳隐在皎白如雪的梨花中倒也天衣无缝。

她淡淡望着树下的人,看着他安然无恙,她便可放心回去了。料也无人敢谎报军情,那封战报八成是他的主意,试探朝中大臣的,反把她诓了来。

苏鸢望着安凌陌出神,不悲不喜。当日坤极宫一番争执,她满以为自己是对他心灰意冷了的,哪知得知他负伤却是万分焦急,千里迢迢地赶了过来。真到了他跟前,却又不敢现身,远远看一眼也便心安了。

苏鸢心底轻叹,千军万马也好,云诡波谲也罢,再凶险的境况她都要护着他。

正出神,一旁抄手游廊的顶上有黑影闪过,一片蝴蝶瓦摔了下来,碎在地上。

安凌陌闻声回首望去,并无人影,再回过首来,一柄长剑已直刺面门,寒光闪映得看不清来者的面容,又听到叮当一声,那柄剑被一柄弯刀隔开了。

接着便是十几个黑色劲装的人纷纷落至庭院当中,手中的兵器也是千奇百怪,苏鸢一袭白衣挡安凌陌身前,握着弯刀的手紧了紧。

这些是昭月阁的人,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手。祁皓和阮轻痕八成是想借北魏兵马除掉安凌陌,眼见着北魏溃败便急急遣了shā sh一u来取他性命。毕竟皇帝离宫的机会难得。

安凌陌脱口唤道:“鸢儿。”三分欣喜七分担忧。

苏鸢闻声微微侧首,顿了顿,毅然回首提刀上前同那十余人拼杀起来。

刀剑斧抢齐齐抡了过来,苏鸢一柄弯刀上下飞舞,迅疾得只瞧得见一片寒光,终究是对方人多,到底有些左支右绌。

苏鸢侧身躲过一个人挟山倾海劈来的一刀,眸光忽地瞥见一个黑衣人扑向安凌陌,錾金虎头枪直指他的胸口。苏鸢连忙回身,将手中的弯刀甩了出去,狠狠扎在那人后背上。自己后背却也结结实实挨了一记九节鞭。玄铁制的九节鞭,打在人身上不连皮带肉地抠一层下来不罢休。

白衣迅速染了血迹,分外醒目。苏鸢咬着唇闷哼一声,迅速回身,左手绕在九节鞭上,一把将鞭子夺了过来,左臂上霎时也是血迹斑斑。苏鸢飞身跃出一丈远,一扬鞭子缠上一个黑衣人的脖颈,手腕一转,那人脖子上立马千疮百孔,鲜血喷涌。

黑衣人迅速围了上来,刀剑皆刁钻很,九节鞭一时舞不起来,苏鸢身上顿时多了几道口子。

安凌陌皱眉瞥一眼死在自己身前的黑衣人,将苏鸢的弯刀从那人背上拔了下来,奋力掷了过去。

苏鸢瞧见顺势踏着一个人的剑尖纵身一跃,接着弯刀。

正当此时,楚归淼领着府中的护卫涌了出来,抽刀将一众黑衣人团团围了起来。楚归淼望一眼苏鸢,拔剑杀入阵中,他是战场杀伐的将军,剑法狠绝,招招都是致命的杀招。

苏鸢仰首,望见屋顶上立着一个黑衣人,引弓搭箭,瞄准了安凌陌。苏鸢连忙飞身上前,抓着安凌陌的肩膀,一把将他推开。两rén iàn颊隔了一尺远,那支箭便在两rén iàn前穿过,狠狠钉入地上的石凳中。

安凌陌望着苏鸢被血染得鲜红的衣裳,咬牙唤道:“鸢儿。”苏鸢无暇他顾,抬眸望向屋顶,那黑衣人又抽了一支箭,拉满了弓,正对着安凌陌。

久闻昭月阁有一人箭术出神入化,可开强弓,穿山裂石,想必便是此人了。

苏鸢飞身上前,挥刀隔开飞了的一箭,虎口被震得发麻。黑衣人依旧不紧不慢地引弓射箭,接连着三箭都教苏鸢隔开,苏鸢落至那人身前时,虎口已经淌血,流在刀柄上。

苏鸢一刀劈了过去,那人轻而易举地闪开,苏鸢弯刀去势一转,劈断了他弓上的弓弦。

黑衣人手腕一转,袖中飞出几根银针来,苏鸢慌忙闪身躲开,右肩上依旧中了一根,顿觉整条手臂都失了知觉,连手中的弯刀都拿不住,当啷一声摔到了屋顶下。

黑衣人从腰间抽了一柄软剑出来,直刺苏鸢面门,苏鸢连忙躲开,飞身离去。

一番打斗,最终以十余名黑衣人死的死c逃的逃而告终。

安凌陌望着苏鸢丢下的那柄弯刀,心急如焚,不管不顾地便要追出去。李愿跑来跪到安凌陌身前,急声道:“陛下不可,贼人凶悍,为取陛下性命而来,陛下千万要以龙体为重。”

安凌陌提步便往外走,“鸢儿尚生死未卜,她若死了,朕便引刀自刎去陪她。”

“皇后娘娘福泽深厚,定会安然无恙,教侍卫去寻便可。”李愿旋身一把紧紧抱着安凌陌的腿,哀声道,“陛下想想祖宗留下的江山社稷呐。”

安凌陌回身一脚将李愿踢开,厉声斥道:“狗奴才,何时惯得你这般胆大妄为了。”说罢便往外头走去。

楚归淼在一旁听着心底一动,恍然大悟,那夜安凌陌醉酒时心心念念的“鸢儿”,便是骁骏园同他比试骑射,钟楼上眉眼冷冽的大燕皇后。

钟楼醉人的月色,连同那双清冷澄澈孤寂的眸子浮现眼前,挥之不去。

“边境凶险,微臣领兵与陛下同去。”楚归淼拱手低眉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天机阁 苏鸢醒过来时,只觉得疼,背上的挨了一记九节鞭的伤口同衣裳粘在了一处,动一动便钻心的疼,身上还有不少伤口,好在伤得不深,血都涸住了,只是四肢百骸要裂开一般难受。

强撑着一口气站起身子,扶着墙站定,这才顾下环望四周。

是一处幽暗的屋子,四壁皆是用青砖砌成,没有门,只一壁墙上高高地开了一面窗,围了铁栏杆,有惨白的日光洒了进来,明晃晃地刺目。屋内只一张黑漆彭牙四方桌,桌上头摆着烛台,一灯如豆,晦暗得人心上凄惶。苏鸢不由地想起被关押在大理寺天牢的那段时光,也是这么个光景,惨淡得很。

对面的墙忽地缓缓移开,有一隙亮光扫了过来,紧接着便在消失得无影无踪。那面墙缓缓阖上,一个娇俏女子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

青碧色菱纱斜襟旋袄配着青莲百褶裙,脚下登着绣梅花月牙缎鞋,柳眉杏目,唇角噙了抹笑意看着苏鸢,“估摸着你也该醒了。”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苏鸢漠然望着眼前的女子,“你是谁?”

那女子手中抓了粒棋子,漫不经心地掂着,“啧啧啧,在宫中做了几年的贵主,便将出身忘了,”女子身子往前探探,压低了声音含笑道,“我天机阁的人可是日日惦记着你呢。”

苏鸢一惊,脱口道:“你是风絮。”

若论江湖中的门派组织,除却昭月阁,便是天机阁了。天机阁号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上至天潢贵胄,下至江湖草莽,没有天机阁不知晓的事情,通晓天机,无事不可为。阁中更是多能人异士,通天彻底,能同昭月阁分庭抗礼。

这偌大的天机阁,阁主却是一个女子,风絮。

女子意味深长地笑一笑,沿着屋子踱步,细细打量着墙上的每一方青砖,手中的棋子掂弄得更欢实,琳琅作响。

苏鸢记着她右肩中了昭月阁派来的shā sh一u的一记麻针,接着便仓皇而逃,半途似是晕了过去,醒来便到了天机阁的地界。

昭月阁同天机阁结怨颇深,当初她一柄弯刀杀过不少天机阁的人,眼下落至天机阁手中,怕是凶多吉少了。看这架势也不像是救她的样子。

正思量着,忽有一枚棋子迎着面门打了过来,苏鸢一个侧身,那棋子生生钉入墙壁三寸深。接着又是“嗖嗖嗖”地三声,苏鸢下意识将桌上的烛台踢了过去,金石相撞,那三枚棋子被隔开。只是腿上的伤口又裂开了,血渗了出来,苏鸢紧紧咬着唇不出声。

风絮轻笑,“在皇宫养尊处优这些年,功夫倒是一点儿都没落下。”

苏鸢懒得同她打太极,直截了当地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风絮抬眸望着她,“碰巧得见大燕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被追杀,出手相救,不胜荣幸。”瞥见苏鸢神色漠然,眸光转了转,笑道,“大燕那位天子,此刻正在外头发了疯地找你,丢了命一般,用情至深呐。”

苏鸢念着安凌陌的一眉一眼,眸底泪意汹涌,彼时一千次的剑拔弩张的无关紧要了,她知晓他安然无恙,知晓自己在他心底那般紧要,死也心甘了。

风絮一点不漏地瞧在眼里,忽地邪邪一笑,“你说我若将你杀了,尸首喂了野狼,一点儿痕迹都不留。他却还在失魂落魄c不眠不休地找你,痛失所爱遍寻不得,想想,多凄惨。”

苏鸢心口一疼,恨恨望着她,她如今身负重伤,风絮要杀她是一念之间的事情,咬牙道:“你我是江湖人,恩恩怨怨刀尖剑刃上解决,你别折磨他。”说着最后一句有些哽咽,带了恳求的意味。

风絮似是含笑摇了摇头,轻轻捏了苏鸢的下巴,“这还是当初杀伐果决c冷酷无情的苏鸢么?多少人闻风丧胆的shā sh一u,如今为情所困成这般模样。”面上却是一脸得意。

苏鸢一把将她的手打开,心口疼得厉害,霎时潸然泪下。她此时才知晓自己已那般爱安凌陌了,纵是粉身碎骨也盼着他好好的。

风絮轻轻一笑,“我若要杀你,也不必费这么大功夫将你挪到天机阁来,”围着苏鸢转了一圈,“听说你棋下得不错?”

————————

雍州城临时搭的行宫,安凌陌在一张矮案后,死死地攥着桌案的一角。阶下战战兢兢地跪着五六名将军,静得要窒息一般。

将军们偷偷抬眸给李愿使个眼色,李愿挤眉弄眼地比划一阵,终是推诿不得,小心翼翼地冲安凌陌说道:“陛下,方圆一百里都找过了,都没见着皇后娘娘的影子,再往前就是北魏的地界了,这么大张旗鼓地寻人,引起两国冲突就麻烦了,陛下您看”说至一半等着安凌陌示下。

安凌陌手微微发颤,隐忍半晌,终是一把将桌案掀翻,“给朕找,夷平北魏也要找到鸢儿,”拧着眉走到那些将军面前,一脚踹了下去,“废材,快去,找不到鸢儿你们便不必回来了。”

一众人忙唯唯诺诺地退下了,到院子中央碰上了楚归淼,立时苦着脸倒起苦水来,“这都几日了,便是丢根针也该找回来了,陛下这是思念娘娘心切,疯魔了,楚将军好歹劝着些陛下,娘娘八成是已经好好准备后事才是正经。”

楚归淼面色越来越沉,眸光冷冽要冻死人,“教你们找人便尽心去找,今后谁再说这些话,本将军第一个斩了他。”

“末将遵命。”一众将军咽了咽唾沫逃也似地离开了,一个皇帝如此,一个将军也是如此。

安凌陌从貔貅撘脑黑漆衣架上扯了披风过来,一面吩咐李愿,“备马。”

李愿踌躇了半晌劝道:“陛下今个在外头奔波一天了,歇一歇明日再去吧,将军们在找着呢,不久便有消息回禀的。”

安凌陌回眸冷冷看着李愿,“朕说备马。”他就是心慌,心慌得坐立难安,丢了魂一般,教他安坐在行宫中等消息比活活剐了他都难受,唯有在外头四处寻觅她的身影心底才好过些。

————————

此时的天机阁,换了间干净敞亮的屋子,苏鸢坐在圆桌前小口啜着一杯茶,风絮咬了咬唇,“我相公嗜好围棋,你若能赢得了他,我便教你走。”

苏鸢愣了半晌方醒过神来,“你大费周折地把我带到天机阁,就为了让我同你相公下一盘棋。”

风絮漠然看她一眼,“我为的什么你无须知晓,只管下棋便是,若觉得条件不够,事后我可以将韩慕清的下落告诉你。”

苏鸢眸底生出光彩,“你知道她在哪儿?”

“没有我天机阁不知道的事情,”风絮起身,冷冷道,“随我来。”

天机阁依悬崖壁而建,万丈深渊,轻功绝顶的高手都不敢擅闯,阁内沿山体凿开隧道,供阁中人出入。

苏鸢跟随风絮七拐八绕,停在一方黑漆四方桌前,桌前坐着一个玄衣男子,手捏一枚黑子垂眸沉思,手指修长白皙c骨节分明。

苏鸢扫过桌上摆着的红木嵌银丝的棋盘,唇角弯起一抹笑来,安凌陌送过她一座榧木棋盘可比这个名贵多了,还有棋笥中的棋子也算不得是顶好的。

正胡乱想着,风絮已走上前去,柔声唤了一声“楼煜”,低声嘀咕了一阵子,楼煜扭头望向苏鸢。苏鸢亦看着他,白玉一般的面庞,五官生得精致得很,只是眸光静得可怖,不是寒气森然的瘆人,是没有一丝温度,毫无生气的死寂,静得不像是一个人。

苏鸢迟疑片刻,微微颔首,在楼煜对面坐下。楼煜将棋盘上的棋子一一收回了棋笥,率先落了一枚黑子下去。苏鸢顿了顿,抬眸,风絮正在一旁望着楼煜,眸底的爱慕c欢喜遮都遮不住,楼煜目光却从始至终都锁在棋盘上,冷静又专注,看都不看风絮一眼。

信手落下一子,苏鸢望一眼对面的楼煜,忽地好奇,这么一个冷面冷心的人,怎么教天机阁的阁主神魂颠倒的。

心猿意马地下完一盘棋,苏鸢毫无悬念的输了,楼煜照旧不紧不慢地将棋子分别收入棋笥中,静静望着棋盘,不带一丝半毫的情绪。

反倒是风絮,上前一步,冷声道:“你输了。”

苏鸢起身,淡然重复,“我输了。”

“你打算如何处置我?”苏鸢不卑不亢地问,回眸望一眼楼煜,静得一潭深水一样。

风絮咬咬牙,拉着苏鸢到一处回廊下停住,廊外便是万丈深渊,来往的风吹得人脑仁儿疼,“我许诺能赢我相公一局棋者以万金相酬,那些个招摇撞骗说能赢棋的人都被我扔了下去,该铺满崖底了。”

苏鸢轻笑,“你天机阁通天彻地,还赢不了一盘棋。”

风絮定定望着她,良久,忽地开口:“韩慕清如今在柳靖离府中。”

苏鸢面上笑意渐敛,急声追问道:“她怎么样了?”

“先担心你自己吧。”说着猛地伸手将苏鸢推了下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八章 恃宠而骄 楚归淼在谷底找到苏鸢时,苏鸢只剩了半条命了。泡在浅溪中昏迷不醒,一身白衣教血染透,再往水里一泡,成了粉红色。

楚归淼皱眉扶了她起来,浅声唤着,“娘娘。”

苏鸢阖着目,紧紧抿着唇,面色惨白,鬓边一缕乌黑的发贴在莹白的面庞上,气息微弱。

楚归淼忙将她抱起送到马上,自己亦翻身上马,从身后小心翼翼地环着她,扯过马缰狠踢一下马肚子,飞驰而去。

暮色四合,这处山谷离雍州城足有二百里,楚归淼片刻不敢停,路上忽地下起雨来,四下雷声大作,本是沾衣欲湿的微雨渐成倾盆之势,楚归淼将怀中人圈得再紧些,一颗心像是坠入了泥沼,挣脱不得却也甘之如饴。

天子行宫,楚归淼急匆匆将苏鸢送入室内,命人拢了火,传了御医过来,自己径直在庭下跪着。

苏鸢在床上趴了许久才过来,一侧头,安凌陌便坐在床沿上,深深望着她,眼边一圈黑,下巴生出青黑的胡渣,憔悴得不成样子。

安凌陌见着她醒来,眸底忽地焕发出光彩来,俯下身子低声唤着,“鸢儿。”微微哽咽,浸透了伤心。

苏鸢眸子一湿,回身环着他的腰坐起身子来,脸埋在他胸前,轻轻唤道:“陛下。”瓮声瓮气的,想起风絮同她说的安凌陌这几日发了疯一样的找她,心底一阵温热一阵酸涩。

安凌陌顾着她背上的伤势,不敢拥着她,抬手轻抚着她如缎的泼墨长发,无可奈何地轻叹,“你怎么就不知道惜命呢?”

苏鸢倚在安凌陌怀里,一手抱着他的腰,一手轻抚着他下颌地胡渣,仰首轻声道:“我爱上你之后就贪生怕死多了。九死一生时想的都是你。”彼时同祁皓比剑时同归于尽的决绝荡然无存,被风絮推下山崖落入一方水潭,冻得快晕厥过去,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依旧拼命地游到岸边,就是想着他还在找自己。

安凌陌心中一动,低眉望着她,唇角渐渐弯起一抹笑意来。

苏鸢面上一红,轻轻咬着唇,讪讪地收回来手来,安凌陌忽地俯身,一双薄唇突如其来地覆了上来。苏鸢面色愈发红的厉害,连耳根都染了绯色。

安凌陌心跳得厉害,一双唇逐渐向小巧的耳垂移去,怀中的人忽地一阵咳嗽,安凌陌挪开脸,想替她拍拍背心又怕碰着伤口,由着她捧着心口轻咳,急声道:“指定是染了风寒了,得叫御医再开张方子来。”

苏鸢停了下来,轻轻摇摇头,“喉咙有些痒罢了,哪值得大惊小怪的。”

安凌陌柔声道:“我去倒杯水来。”说着便要起身。

苏鸢拽着他腰侧的衣裳,“我不渴,早在水潭里喝饱了。”

安凌陌闻言忽地想起什么,“你怎么到雍州来了?”

苏鸢白他一眼,“还不是你那封‘帝负伤’的战报,诓得人巴巴地赶了过来。”

原来他在她心底这般紧要,安凌陌咧着嘴笑,将脸贴在苏鸢额头上,“朕今日才清楚你的心意,白白耽搁了那些时日。今后我们再不吵了,好好过日子。”

苏鸢却计较起来,抬手将他的脑袋捧到面前,“陛下那日贪恋臣妾容貌才将臣妾带回宫的一番话,臣妾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

安凌陌望着她,“是朕不好,朕一头栽进醋缸子里昏了头,口不择言。”

望见苏鸢颊边扬起笑意,安凌陌轻声道:“朕嫉妒祁皓嫉妒快要发疯,连你对他的恨朕都嫉妒。你能像恨他一样恨朕,至少说明朕在你心底还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地位,就怕你理都不愿理朕。”

苏鸢蹙眉,嗔道:“如何不恨,你庇护沐凝兮同我吵架时我都快恨死你了。”

安凌陌浅笑,忍不住在她唇角印下一吻,“再不会了。”

李愿在门外探了脑袋进来,轻声唤道:“陛下。”

苏鸢面上一红,猛地坐起身子,安凌陌回首,面色冷得瘆人,静静盯着李愿。

李愿咽咽唾沫,“找到孟贵人的尸身了。”甫一收复雍州城,安凌陌便教人去搜寻孟瑜的尸身。

安凌陌面色一变,“外头候着。”李愿闻声忙退到廊庑下等着。

苏鸢愕然,“孟贵人殁了?”

安凌陌点点头,“前些日子孟文摔魏军攻城时纵身从城楼跳了下去。”

苏鸢一时五味杂陈,说不出话来,孟瑜一入宫,身上便担着孟家的兴衰荣辱,在宫中饱受冷落排挤,哥哥被流放,如今亲眼见着自己所敬所爱c用性命担保的父亲叛国投敌,心底的绝望可想而知。

安凌陌扶着苏鸢趴下,“朕去看看,你好好歇着,一会药煎好了记得趁热喝了。”

苏鸢轻轻应一声,乖乖趴好。

安凌陌含笑望她一眼,折身去了。

外头下着倾盆大雨,噼里啪啦地砸在屋顶上,无星无月,漆黑一片,只偶尔一两道闪劈开远处,大地陡地一阵惨白。

安凌陌在廊庑下望望檐下如瀑的雨,正欲提步离去,恍惚望见庭院中一个人影,借着廊下挂着的五连珠圆形羊角宫灯仔细看去,是楚归淼在院子中不声不响地跪着,被瓢泼大雨浇得湿透,一袭石青色银丝暗纹团花长袍蔫蔫地贴在身上。

安凌陌问道:“楚将军跪在这儿做什么?”一面给李愿使个眼色,李愿会意,忙撑起桐油伞到楚归淼身侧遮着。

楚归淼眸光坚定,沉声道;“微臣今日带皇后娘娘回来时,一时情急,多有冒犯,还请陛下降罪。”说罢稽首在地。

安凌陌含笑道:“若非你救了鸢儿回来朕不知还得找到几时。况且事出从权,何罪之有?”

“雨势大,快些起来吧。”安凌陌轻轻说一句,折身便欲离开。

屋内点着灯,在窗纸上晕成暗huáng sè,透出一个消瘦的影来,捂着心口身子轻轻抖着,似是极力压着咳嗽声。

楚归淼瞥过一眼,脑海中闪过今日纵马赶回雍州城时怀中瘦弱的人。不依不饶道:“微臣冒犯皇后娘娘,请陛下治罪。”伏跪在地上沉声说着,庭院中积了雨,他额头贴着地,雨直蔓到了眉毛。

安凌陌有些好笑,这人真是轴得厉害,“救回皇后乃大功一件,爱卿再这般,朕便当爱卿是来邀功的。”

李愿亦在一旁劝着,“将军快起来吧,陛下也说了事出从权,不会怪罪,将军何必过不去,仔细淋坏了身子。”

顿了半晌,“陛下宽宏大量,臣却不可忘了为人臣子的本分。陛下不肯惩处,臣自去领八十军棍以谢此罪。”是他问心有愧,他对皇后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他不配为臣,只盼这八十军棍打碎这点见不得光的龌龊心思。

楚归淼郑重叩了首,起身决然去了。

安凌陌轻叹一声,也由他去了,缓步往前走着,李愿回到安凌陌身侧,收了伞,赞道:“楚将军真是一片赤胆忠心。”

安凌陌也很是满意,“若满朝文武皆如这般,朕还有何可愁。”

主仆两个说着话到了偏殿,殿中央摆着孟贵人的尸身,身上覆了一层白布,将面庞也遮住,旁边有两个侍卫垂首侍立。孟瑜当日纵身而下,死在雍州城墙根儿底下,魏军攻占了雍州城直接挖一个大坑将城下的尸首都埋了。

甫一收复雍州城,安凌陌便教人去寻孟贵人的尸体,挖了这些时日才挖着。

安凌陌缓步走去,顿了许久,轻轻掀开了白布,一张脸惨白的骇人,发上沾了泥垢。复又轻轻盖上白布,悲戚道:“好好收拾收拾,打一副好棺椁收殓了,待朕回銮,将人葬入孚山皇陵。”

李愿躬身应了,忽想起什么来,“说起回銮,今儿个刚收到金陵送来的奏表,说是边疆平定,请陛下赶快回銮主持朝政。”大败魏军的战报早送回了金陵去,安凌陌为寻苏鸢耽搁了几日,朝臣便递了奏表来催。

安凌陌冷哼一声,“急什么,鸢儿伤势重,受不得车马颠簸。”

李愿唯唯诺诺地应着。

————————

翌日。

下了一夜的雨,第二日是难得的好天气。

安凌陌连哄带骗地叫苏鸢将一碗苦得舌头打结的药喝了下去,忙端了一碟蜜饯过去,“吃点儿蜜饯便不苦了。”

苏鸢皱着眉,捏了一个送进嘴里,过后又瘪瘪嘴,“还是苦。”

安凌陌轻笑,“朕同御医说一声,下次教他往药里多加些甘草,”回身将一旁高几上的金疮药拿了过来,微微咳了咳,“你背上的伤该换药了。”

苏鸢面色微红,浅声问道:“陛下亲自替臣妾换药啊?”

安凌陌瞧着她面色的绯色觉得可爱得紧,故意逗她,“门外倒是还有两个侍卫,不如叫他们来换药。”边疆不比宫里,又是兵荒马乱的,哪里有婢女使唤。

苏鸢知道安凌陌存心逗她,挑眉望了他片刻,趴到在床上,轻声道:“叫进来吧。”

安凌陌被噎住,半晌方缓过来,满是宠溺地望着她,含笑道:“恃宠而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九章 生生世世 苏鸢故意怄他,别过脸去,“天下贤良女子多得是,陛下大可废了臣妾,册立一个不恃宠而骄的为后。”她向来是这样的性子,骄傲又偏执,半点不肯示弱的。

安凌陌心底欢喜得紧,她从前那样冷漠的性子,如今肯同他使小性,那样亲近,教他有些受宠若惊。

似是有些惋惜地叹一声,“遇着你,天下女子便入不得朕的眼了。”

有些油嘴滑舌的意思,苏鸢听着到底是受用,面上染上了笑意,将脸往臂弯里埋着。

安凌陌轻轻推了推她,“还不起来换药,要在这儿趴到过年去。”

苏鸢闻言坐起来背过身去,解着身上的罗衫,露了脊背出来,复又趴回床上,心满意足地说道:“有劳圣驾了。”

安凌陌坐近些,小心翼翼地将她背上覆着的纱布取了下来,一道狰狞的伤口现了出来,从背心一直蜿蜒道腰际,将近一尺,触目惊心。

宛若一方白壁裂出一条痕来,安凌陌心像被人狠狠攥了一下,咬唇呆望着那道伤口。这是为的他,恨只恨他一个大男人手无缚鸡之力,永远都要她来舍命相护。除夕家宴遇刺她救他伤了手,邵陵王逼宫她护着他的皇位下了狱,这次又是为救他九死一生。

苏鸢知晓他心底的悔痛,启唇欲开解一番,想了想,低声道:“快些,怪冷的。”

安凌陌醒过神来,忙打开药瓶子替她上药,“这药叫生肌膏,治外伤最管用的。”

指尖沾了药细细涂在伤口上,苏鸢只觉一阵凉意,身子微微发颤,不知是这生肌膏自带的凉意还是他指尖发凉。

安凌陌取了新纱布来替她包好,苏鸢起身穿上衣裳,依旧背过身去系着腰侧的衿带,肩上忽地一沉。

安凌陌脑袋往她肩窝里拱了拱,轻声道:“鸢儿,今后换我护着你好不好,我宁愿粉身碎骨也不要你受伤。”

他声音透着深深的无助与悲伤,苏鸢眸光动了动,“想来是我前世欠你的,今生活一遭就是为还债的,你再为我粉身碎骨了,这么一笔债我得还到几生几世去。”

安凌陌闻声将她身子扳了过来,“那便生生世世都欠着,生生世世来还,咱们生生世世都在一起,”说着说着眸底有了神彩,“下辈子朕不做皇帝了,索性投生到一个富商家里,吃穿不愁c无忧无虑的,早早地将你迎进门,守着家里的庄子过日子,多和乐。”

苏鸢嗤地一声笑了,“说什么胡话,倒像做这天子在吃穿上亏着你了。”

安凌陌见着她笑,心底亦是欢喜,忽地想起什么来,“楚归淼说是在两百里外的山谷找着你的,你这两日都去哪儿了?”

苏鸢沉吟片刻,“早年间行走江湖结下的仇人,将我推到了山崖下,得亏崖底有个水潭,这才拾回一条命来,”风絮将她推下山崖前说韩慕清在柳靖离府中,大约是无恙的,苏鸢有些心虚地觑一眼安凌陌,轻声问道,“陛下可知韩妃殁了?”

安凌陌眸光暗了暗,轻轻点头,“可怜了昭华,年幼便没了娘亲。”

苏鸢想起韩妃离京当日决然的神色,不由轻叹一声,怔忪望着窗棂上透进来的阳光,忽觉索然无味。

————————

李愿奉了皇帝圣谕,往楚归淼府邸探望。

一进门见楚归淼趴在床上,手上捧了一卷书,眸光却怔怔落在床上的银条纱帐上。

李愿笑盈盈地走上前,“楚将军身上可好些了?陛下教奴才来瞧瞧将军的伤势。”

楚归淼回过神来,搁下手中的书轻声道:“陛下挂心了。我身上不便,招呼不周,怠慢公公了。”

李愿将手中的匣子搁在一旁的高几上,捡了一张梨木圈椅坐下,“将军言重了,奴才是来看望将军的,若反倒劳动将军为奴才伤势加重,便真是奴才的不该了。”

“陛下特意教奴才带了生肌膏过来,治疗外伤最是管用的。”笑眯眯地望了望高几上的匣子。

楚归淼沉吟片刻,低眉道:“有罪之臣劳陛下如此体恤,实在惶恐。”

李愿忙摆手,“将军快别这么说,”扭头往屋外往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奴才这话只同将军说。将军也看见了,皇后娘娘一丢,陛下三魂七魄都跟着丢了,那可是放在心尖子上的人,救回娘娘来就是就是救了陛下。”

李愿将那梨木圈椅往前拉了拉,继续道:“搁着旁人,求着陛下给加官进爵c赏良田豪宅,陛下指定眼睛都不眨就应的。偏将军心实,计较着那些细枝末节。”

楚归淼静静听完,若有所思,只淡淡“哦”了一声。

一侧头,这才瞥见李愿面上有些不大自在,忙含笑道:“我明白公公的好意,只是冒犯皇后如何能算是细枝末节的事?不受这八十军棍,我心上难安。”

李愿看着他,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声,又道:“将军刚直耿介,忠心不二,老奴佩服。”他在宫中摸爬滚打了这些年,早就养成一副圆滑的性子,投机取巧,明哲保身,滑得一条泥鳅一样,才能在这宫中左右逢源。前朝后宫,跟在安凌陌身边见惯了油滑的人,今儿个遇着个死轴的,佩服之余又生出些亲近之情。

李愿又来了兴致,喋喋不休道:“不过将军如此大功,陛下一定是要赏的,只不过这两日念着娘娘的伤势,没顾上罢了,将军就在府中擎等着陛下的恩旨吧。”

日光透过窗纸打过来,楚归淼眉峰鬓角刀裁一般的俊朗坚毅,铁马金戈c胡笳羌笛c落日飞沙一笔笔画在他眉宇间,那样举重若轻的气度,比边关的冷月长烟都冷寂些。

楚归淼忽地开口问道:“皇后娘娘伤势怎么样了?”

“好多了,估摸着再有个十天半个月便差不多了,到时圣驾也该回銮了。”李愿含笑道。

楚归淼心头一窒,那样浓重的失望c伤感,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当日那八十军棍打下来也不似此刻的失魂落魄。垂眸遮住眸底的破涛汹涌,淡声道:“那便好,陛下在宫外羁留过久终究是不安全,还是早些回宫稳妥。”

李愿面上笑意愈深,“将军赤胆忠心,事事都为陛下着想。”

————————

这边苏鸢在庭院里头散步,安凌陌紧张兮兮地在一侧跟着,一个贴身侍奉的宫人一样。

安凌陌蹙眉道:“外头到底有风,走一会儿便进屋吧,仔细再摔一跤。”

苏鸢听着微微一笑,嗔道:“那就那么娇贵了,教风一吹就摔倒了,喝药还容易呛着呢。”

李愿从楚归淼府邸回来,趋步到安凌陌跟前扎个千儿,“启禀陛下,奴才将生肌膏送到楚将军府上了,楚将军教奴才问陛下c娘娘安呢。”

安凌陌急忙追问:“他伤势怎么样了?”

李愿直皱眉,“身子差点儿的挨四十军棍便要丧命的,楚将军硬挨了八十下,从后腰到大腿都被打烂了,血肉模糊的,没个一年半载怕是养不好。”

安凌陌长叹一声,“这人真是,这么个犟脾气,底下人也是,还真下了狠手打。”

“楚将军平素身先士卒,将士们敬重他,想手下留情来着,是楚将军不依。”李愿躬着身子答道。

苏鸢隐约听明白些,问道:“楚将军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受了军法?”

安凌陌无奈摇头,轻声道:“那日将你救回来之后便在庭前跪着,说是冒犯了皇后,死活要朕降罪于他。朕不肯,自己去领了八十军棍。”

苏鸢忆起那晚钟楼之上,始终跪在地上垂眸同她说话的人,莞尔道:“让北魏闻风丧胆的靖国将军,确实是一板一眼的。”

安凌陌侧首对李愿道:“传朕旨意,楚归淼营救皇后有功,拜骠骑大将军,封忠勇公。”

李愿恭声应一个是,苏鸢却忙道:“不可,楚将军大败魏军c收复雍州陛下不曾封赏,却因救了臣妾而加重恩,陛下这是要寒了浴血拼杀的将士的心啊。”

苏鸢看着安凌陌怔愣的神色,继续“况且如此臣妾必遭旁人诟病,落个狐媚惑主的名声,脊梁骨都要被人戳断了。”

安凌陌沉吟片刻,“那便等他养好伤,同三军将士一齐封赏。”

李愿乐呵呵道:“娘娘思虑周详,陛下圣明。”

苏鸢轻轻一笑,安凌陌笑骂:“就知道溜须拍马。”

正说着话,有侍卫端了红木托盘过来,上头放着一只碗,盛了满满一碗药,侍卫躬身低眉道:“请娘娘用药。”

苏鸢侧首看看安凌陌,安凌陌挑了眉,催促道:“快些,趁热喝了。”

苏鸢咬咬牙,端起碗了一气喝了下去,苦得五脏都缩在一处,安凌陌却很是满意,摆摆手叫那侍卫下去了。

安凌陌将苏鸢扶进屋里头,替她解了衣衫扶她在床上趴好,这几日换药都是他亲力亲为,早已轻车熟路。

三年前的雍州城,她初遇他时如何都想不到有一日会是这样的光景,苏鸢轻声道,“我们明日去城外走走吧。”

安凌陌埋头上药,“你身上伤还没好利索呢。”

苏鸢枕在手臂上,回首看着他,“不碍事的,楚将军救我性命,又因我挨了军棍,如何都该去看看的。”

安凌陌轻轻应了一声,颇为漫不经心,俯眼看着她纤细的腰身心头突突地跳,急忙上好药替她将衣裳披上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章 来者不善 一辆黑漆平头的马车徐徐走在雍州城内。

一场大战,百业凋零,街上是零零落落的摊贩,远不及当初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盛况。当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史书上记着的永远是千秋功业,向来不提如何的哀鸿遍野c生灵涂炭。

苏鸢掀了帘子往外瞧着,心中有些唏嘘,“四年前臣妾初遇陛下时,那样繁荣的光景,零落成了这般。”

安凌陌眸光幽深,“天下分崩离析,历代一统江山的雄主想的都是彪炳千古的伟业,鲜少有人顾惜百姓的死活。如今天下一分为二已有百年之久,江山之下不知还要垫进多少人的性命才能归于一姓?”

真正心系苍生,这样的帝王生在太平一统的盛世必是一代仁君,落在这半壁江山,却是柔弱了些。苏鸢轻轻望着安凌陌,若有所思。

安凌陌瞧她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弯了弯唇,“好看么?”

苏鸢怔了一瞬,旋即醒过神来,愈发认真地盯着他,眉毛挑了又挑,眸底浮起一层浅笑来,“郎艳独绝。”

安凌陌深深望了她片刻,探手拉了她的手放在唇下,喃喃道:“就是这样的光景,朕不知盼了多久,从心灰意冷,再到失而复得,你的一颦一笑都像是朕偷来的一般,只恨不能一夕忽老。”声音隐隐发颤,带了乞求的况味,“鸢儿,朕一点儿变故都经不得了。”

他怕,怕失去她。他爱她爱得药石罔极,初遇那夜她便狠狠撞在他心上,她的笛声,她的弯刀,她的眸光,那样冷清,又浸了透骨的悲伤。

苏鸢听得鼻子发酸,环了他的腰,脸覆在他肩头,“你说过日日为我簪花画眉,若是一夕忽老,岂不辜负了这一生的韶光?”

安凌陌沉吟片刻,似是轻叹了一声,下巴轻轻抵着苏鸢的头发,“最坏不过天塌地陷了,我们生同衾c死同穴,若苍天见怜,便教我们来世厮守一生。。”

苏鸢不作声,环着安凌陌到手臂又紧了紧,大燕一片歌舞升平下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祁皓,谁知以后会是怎样,殊不知她又是如何贪恋此刻的时光。

马车缓缓停住,车夫在帘子外头恭声道:“陛下,到了。”

苏鸢闻言连忙坐起身子,红着脸理了理鬓发。

安凌陌淡漠冷冽地应一声,是天子俯瞰苍生到威仪,压得人头都不敢抬,只是眸光扫过苏鸢颊边到绯红,唇角却弯起笑意来。

他喜欢她这副模样,从前的刀光剑里淬出来的隐忍坚韧让人心疼,偶尔一瞬的羞赧又教人欢喜得无所适从。她是他的妻子,明媒正娶生一世,眼里心里都是他这个夫君,安凌陌心底的欢欣要溢出来,又吝啬地不肯教旁人知晓,那样百转千回的情愫,像是幼时皇长兄偷偷送的那柄火铳,爱不释手得恨不得即刻昭告天下,偏又不敢教旁人知晓,传到父皇耳朵指定被收走,只得自己隐秘地欢喜着,辛苦又甜蜜。

车夫得了令,哈腰将帘子掀开,搬了黑漆车凳摆好,老老实实地垂首道:“主子请。”说着将胳膊伸了出去,眼睛却依旧死盯着地板砖,目不斜视。能被选到御前伺候的,都是知情识趣的伶俐人。

安凌陌弯腰探出车外,并不扶那手臂,鹿皮靴子蹬着车凳下了马车,回身伸手迎着苏鸢。

那车夫讪讪收回手臂,知机地退到一旁。

苏鸢亦弯着腰,半个身子探出车外,一片灼目的日光,安凌陌如松玉立在马车旁,朱衣玉带,眸底是温婉的笑意,比三月的桃花都夺目。

苏鸢将手递至他掌心中,右手提了裙裾,低头欲踏在黑漆车凳上,身子却被忽地往前一带,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安凌陌将人抱个满怀,轻轻转过半圈,她的妃红蹙金海棠花鸾尾长裙便在半空轻轻浅浅地划过,日头下波光潋滟。

安凌陌将她抱下马车,握着她的手却没有松开的意思。旁边的车夫头埋得愈发低了,料着是瞧见了,苏鸢一阵羞赧,急急便要往前去,两步才发觉广袖被扯着了。一回首,安凌陌含笑看她,手中捏着她一角衣袖,市井无赖一般,贴着身子跟了上来。

庭院里入目便是一棵梨树,也不知栽了多少年,枝繁叶茂,零星缀着未落的梨花。

地上浅浅铺一层落花,一时风起,教卷到了墙根儿底下。

门前的侍卫见着皇帝与皇后比肩同来,忙屈身行礼,正准备扬声通禀,教安凌陌止住了,“不必通禀了,繁文缛节,楚将军还有伤在身,怪折腾的。”

那侍卫低声应一句“是”。

身后忽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苏鸢闻声回首,却并不见人,再低头一看,李愿已跪在了安凌陌脚边,扯着他的衣角急声道:“陛下,定国将军祁皓来了,堵在行宫外头请见陛下。”

安凌陌皱皱眉,一把将衣裳扯开,“废材,来便来了,臣子叩见君主稀松平常,慌成这副模样成何体统。”话虽如此说,神色却变了变,祁皓受命镇守凉州,如今擅自离开,怕是来者不善。

李愿唯唯诺诺地跪在一旁,不再言声。

安凌陌往屋内望一眼,复低眉冲苏鸢柔声道:“朕回行宫瞧瞧,晚些时候再来接你。”

苏鸢轻蹙了眉,沉吟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她清楚祁皓的秉性,觊觎江山却又沽名钓誉,行宫之中众目睽睽之下,他便是有心谋害天子,也不肯背一个弑君窃国的骂名的。

苏鸢握住安凌陌的手臂,目光如炬,顿了许久,“恭送陛下。”

她是不显山不露水的性情,明明那样关心他,嘴上依旧说着无关痛痒的话。

所幸他全都知晓,弯唇一笑,轻拍着她的手背低声道:“朕会小心的。”言罢旋身快步离去,李愿亦起身趋步跟了上去。

府外的马车声已听不清楚了,苏鸢立在原地,肩膀有些落寞地垂了下来。

又站了片刻,一回首,屋前廊下的那侍卫依旧跪着,茫然看着苏鸢,见她回头急忙低了头下去。

苏鸢正了正神色,照旧的皇后的雍容华贵,提步往屋内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一章 千里救驾 屋内萦绕着药香,淡淡的,卷过雕花的窗棂,卷过矮案上的书卷,卷过架子床上趴着的人苍白的面色,挥之不去。

苏鸢穿了鹅huáng sè撒花烟罗衫,裙摆绣了一枝霜色的杏花。

“参见皇后娘娘。”楚归淼低头说道,撑着身子便要下床行礼。一句话轻轻浅浅地自唇齿间迸出,心却似坠入了无底深渊。

苏鸢忙道:“将军不必多礼,将军于苏鸢有救命之恩,又受苏鸢牵累挨了军法,若再以国礼拘束将军,心底难安。”

她不以本宫自称,楚归淼心底亦不由轻念了一声“苏鸢”,那样好听的名字,在心头划过的刹那却仿佛一道惊雷劈了下来,楚归淼陡然醒悟,死死咬了咬唇。

“娘娘贵为皇后,君臣有别,国礼不可废,娘娘若体恤微臣,便容微臣叩头行礼。”也不知是说与她听还是说与自己听。

说罢就挣扎着伏跪到地上,毕恭毕敬地叩首。

苏鸢张了张口,顿了一瞬,终究作罢。

一时无话,尴尬的安静。

她俯眼望着楚归淼微微出神,千疮百孔的江山,他纵是运兵如神又能撑得了多久?大燕满朝尽是钻营取巧c结党营私之徒,烂得只剩一副空壳子,苏鸢清楚,祁皓蛰伏这些年,兵强马壮,用不了多久便要起兵了。

刺杀天子,搅乱朝局,趁势引兵入京。一座乱作一团的金陵城,于祁皓十万精兵而言宛若探囊取物。

祁皓意欲弑君,暗自遣了昭月阁的人行刺安凌陌,终究是功亏一篑。此次他大张旗鼓地到了雍州,安凌陌反倒安全——祁皓不肯背负骂名,也不肯失了人心。

她心猿意马地想着,忽闻楚归淼轻声问道:“娘娘凤体可安康?”

他始终挂念她的伤势。楚归淼伏跪在地上,低着头,只能看见她裙角的杏花。

“已大好了,劳将军挂心,”苏鸢迈前一步,微微弯腰探手虚扶一下,“将军身上有伤,快些起来说话吧。”

“臣惶恐。”楚归淼瞥见她纤白的指尖,身子忙往后倾,撑着床沿站了起来,身后的伤口锥心地疼。

他比她高出许多,一低眸就望见她微微 颤动的羽睫,还有光洁小巧的鼻尖,是个美人,能引弓策马的美人,百步穿杨,清俊冷冽。恍一阵子神,楚归淼惊觉他离她竟那样近,一尺的距离,一探手就能将眼前人拥入怀中。

楚归淼慌忙往后退去,到一旁又是毕恭毕敬地拱手作揖,“微臣失礼,请娘娘降罪。”

窗外草木繁盛,鸟鸣婉转,是一片明媚的春色,日复日,年复年。

苏鸢恍若未闻,眉心紧紧皱着,转过身子踱至窗畔,幽幽望着窗外,“将军好好休养,大燕内忧外患,陛下倚重将军,江山社稷尽托付将军了。”她前世夺权干政c惑乱朝纲,亲手葬送了安凌陌的江山,本以为此生让他励精图治祁皓便无机可趁,哪知依旧走到了这步。

日光将她的身影裁出一个清瘦的轮廓,嵌在窗棂上,落寞又渺远。

楚归淼慷慨道:“君忧臣辱,君辱臣死。臣定誓死守卫大燕江山,烽火四起c国破家亡之际,纵不能力挽狂澜,也必先于江山粉身碎骨。”字字铿锵,咬金断玉。

安凌陌是忧国如病的崇祯帝,奈何国已病入膏肓c积重难返,只待祁皓最后一击。那样岌岌可危的江山,灼得苏鸢五内俱焚。

她低眉颔首道:“大燕江山仰仗将军了。”她心底莫名烦乱,自方才听了祁皓远赴雍州求见天子的消息就开始心烦气躁,自己都不知晓是忧心家国还是挂念安凌陌的安危。

“臣分内之事。”楚归淼沉声说道。

北魏欲吞并大燕不是一日两日了,天下皆知;祁皓的狼子野心也是心照不宣了,真真是千疮百孔。

楚归淼皱了眉,这江山上不仅系着苍生社稷,皇室荣辱,更系着她的性命。微微抬头瞧去,苏鸢立在窗畔,锁着眉头,心不在焉的样子。

屋内人各有所思,屋外却依旧是风飒飒,摇着飞檐下的铃铛,溢出一声声清越的铃声,又被风卷着远去了,逐次模糊。

天子行宫。

安凌陌危坐在一张楠木矮岸前,望着祁皓的眸光深不见底,“凉州距雍州千里之遥,爱卿一路鞍马劳顿了。”左手一下下转着右手拇指上的犀角扳指。

祁皓俯首跪在地上,腰侧的佩剑都未来得及卸,一身银白甲胄,戴了兽面吞颜盔——上头的吞兽便贴在他额前,威风凛凛c凶狠狰狞,全然不顾主子如何虚情假意地谦恭,直勾勾瞪着案后的天子。

“臣惶恐,”祁皓低眉应道,“陛下以万乘之尊讨奸除逆c御驾亲征,微臣不敢轻言辛劳。”

安凌陌瞧着他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便来气,冷哼一声,“爱卿千里见驾,所为何事?”

祁皓将凉州十万守军尽数调到了雍州城下,那阵势,旌旗遮日,长槊蔽空,仿佛他一声令下,雍州城即刻便将被踏为平地。

已是司马昭之心了。

“臣听闻雍州战事不利,陛下身陷囹圄,心急如焚,故而率十万兵马星夜兼程,以救圣驾。”隐在兜鍪下的是一双波澜不惊的眉眼,顿了顿又道,“楚将军运兵如神,倒是微臣多虑了。”

安凌陌凝视着他,浅笑道:“楚归淼排兵布阵确有过人之处,短短几日便解了雍州之围。”

祁皓照旧冷静淡漠地回着话,“楚将军多谋善断,屡败魏军,臣忝居高位,实在惭愧。”

安凌陌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朗声宽慰道:“爱卿同楚归淼皆是朕之肱股,北魏一直有吞并大燕之心,西面的乌穹也是油滑得很,骑墙观望,”安凌陌起身,遥望着屋外的日光叹息,“朝中大臣成日嚷嚷着以身许国,十之是尸位素餐混日子的。”

安凌陌走到祁皓跟前,俯身将他扶了起来,“朕御极当年魏军都已攻克了凉州城,锐不可当,若非爱卿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大燕恐怕早已亡国了。今后这江山还仰仗爱卿戍卫,爱卿切勿如此。”

祁皓依旧低眉顺眼,“陛下言重,臣,领旨。”

“大燕有忠臣良将如卿,实乃朕为君之幸。”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祁皓也不应声,微微躬了身子,目不斜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二章 兵权 安凌陌眸光锁在祁皓腰侧的佩剑上,“上次爱卿回京述职,朕在午门外为爱卿饯行,历历在目,犹在昨日——”

忽地抬手,指尖抚过剑柄的麒麟纹,“爱卿的佩剑落云,现今便放在勤政殿,见之如卿呐。”安凌陌似是颇为感慨,回身负手望着庭中的杏树。

祁皓身子一僵,垂眸盯住安凌陌抚过的剑柄,面色阴晴不定。

当日,他解下佩剑落云奉与天子,指天誓地地效忠君王c以身许国。逢场作戏罢了,不过为了掩人耳目,安凌陌现在却煞有介事地拿出来,是在敲打他么?

君臣二人之间,只隔了一层纸,一旦捅破,便是兵戎相见c不死不休。都有所顾忌,都不肯先捅破这层纸,只能一场接一场地演着君圣臣贤的戏。

安凌陌就在他身后,背对着他,不用看也知道是睥睨天下的气度。

祁皓也不回身,抬眸直直望着乌木雕花刺绣屏风前架子上的甲胄——明光铠泛着寒光,墨黑的披风用金线绣了蟠龙,一针一线皆是不可僭越的九五之尊。

“臣听闻陛下前些日子遇刺,凶险至极,”本就是他做的,故而语气笃定得很,“贼人猖獗,必不会善罢甘休。陛下圣驾回銮,沿途凶险,微臣愿领兵一路护送陛下回京。”

静了片刻,安凌陌错着牙一笑,回身淡声道:“爱卿有心了。”眯眼瞧着他的背影,若真让他护送才是凶险至极。他一条性命捏在祁皓手中不说,那十万兵马趁势进驻金陵城,无异于引狼入室,逼宫篡位易如反掌。

“只是朕起驾回京要十万兵马护送,兴师动众不说,恐遭世人诟病,”安凌陌顿了顿,“只得拂了爱卿好意了。”

祁皓转过身来,躬着身子作揖,“陛下是九五至尊,身系苍生社稷,安危万万不可马虎。”

“现今凉州城兵力空虚,若教魏国乘虚而入,我军便无险可守,大燕危矣。爱卿坚守凉州,便是顾全朕的安危了。”安凌陌复又做回到案前,低头整理着衣袖,漫不经心道。

这是不满他雍州城下驻扎的十万兵马,祁皓心底冷哼,旋身正对着安凌陌,撩袍跪倒,“微臣救驾心切,擅离驻地,请陛下治罪。”

安凌陌含笑看着他,“爱卿一番忠君爱国之心朕看得真切,不忍苛责。只是凉州城至关重要,爱卿尽快返回驻地吧。”

“贼人穷凶极恶,陛下圣驾回銮,沿途——”

“沿途自有亲兵护卫,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万无一失,爱卿不必费心了。”

“是。臣得见陛下圣体康健,亦可安心回凉州了。”祁皓伏地叩首,安凌陌已然知道了他的图谋,只是忌惮他手拥重兵才没有撕破脸。还有一个苏鸢从中作梗——邵陵王以弑母之名逼安凌陌退位,教她揽了下来;沐凝兮扰乱朝纲谋害天子,又教她不声不响地除去。

苏鸢是他亲手调教出来的,果敢狠决,他犹记当年凉州,不过五岁的她拔了他的bi sh一u扎向那个魏兵心口的情景,那样过人的胆识气魄,只可惜不能为他所用。祁皓心底一阵惋惜,旋即咬咬牙,眸底闪过戾气——起兵之事刻不容缓了。

静了许久,不闻安凌陌出声,祁皓抬首望去,案后的人正襟危坐,目光飘渺,不知落在何处。

“雍州一役,伤亡惨重,雍州城兵力空虚,再禁不得一战了,”安凌陌垂眸看他,语调冷漠,“凉州地窄,爱卿麾下十万兵马,难免尾大不掉,不如将五万兵马划归楚归淼节制,两全其美。”

祁皓身子一僵,怔了半晌,眸光逐渐阴冷,他战场杀伐十余年,九死一生,他安凌陌在大内深宫养尊处优,混账荒唐事传得天下皆知,轻飘飘一句话就要削去他一半的兵权。

让出五万兵马给楚归淼,他的皇图霸业要耽搁到猴年马月去。

“陛下三思,雍州无兵尽可从其余州城调派,只是凉州关防亦万分紧要,若仅余五万兵马恐难挡北魏虎狼之师。”

安凌陌唇角微翘,目光如炬地看着他,“上兵伐谋。守城御敌,良将赖于谋算奇策,庸将才赖于兵士多寡。当年陈庆之凭七千人破三十万大军,攻陷拓拔鲜卑国都洛阳,爱卿是百年不遇的名将,一万精骑可平天下,五万兵马都埋没了爱卿之才。”

巧舌如簧。

祁皓神色瘆人,一字一顿道:“陛下谬赞。”右手缓缓摸上腰侧的剑柄,他们之间已势同水火,他不杀了安凌陌,便要被他除掉。

安凌陌心猛地缩了一缩,强自镇定道:“此事便如此定了。凉州不可无人驻守,爱卿莫在此耽搁了。”

祁皓死死咬着牙,攥着剑柄的右手骨节泛白,不过五步的距离,他利剑出鞘,顷刻便可削下安凌陌的头颅。

安凌陌死死攥着衣角,望向祁皓握着佩剑的手,心底惊悸。

殿内一片死寂,仿若刚遭屠戮的死城,了无声息,许久,祁皓的声音像自天外亘古传来一般,一如佛寺古钟,撞破这方死寂,万千微尘都似劫后余生。

“微臣,遵旨。”弑君容易,只是如此就要同天下人为敌,便是坐上皇位,也要烙上弑君窃国的骂名。

安凌陌暗自松了口气,依旧冷冷道:“今后,无诏不得擅离凉州,爱卿十万兵马在城下排开,本为救驾而来,教有心人曲解成犯上作乱发倒辱没爱卿一番拳拳报国之心了。”一字一句都是不容反驳的决然。

“谨遵圣训。”祁皓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伏身叩过首,抬头瞥见安凌陌摆手,起身却行退下。

依旧是那驾黑漆平头的马车,载着苏鸢回行宫去。

“当时情况万分凶险,那厮手握佩剑,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多亏陛下英明神武,镇定自若,化解了一场危机,”李愿一面驾着车,一面滔滔不绝地说着,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一样,“陛下三言两语便削去他一半的兵权,比杯酒释兵权的宋太祖高明多了。”

苏鸢坐在马车内静静听着,不由挑着眉浅笑,是祁皓自己不愿背负窃国篡位之名,安凌陌钻了漏子,倒教他说成了擒鳌拜诛魏忠贤的圣主明君一般。

谋的本就是大逆不道之事,却还希冀留一个忠义的名声,哪有这样的美事儿?

思绪却被一声马嘶打断,车身猛地一晃,苏鸢猝不及防地撞向一侧的车壁,左肩撞得生疼,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三章 圣驾回銮 隔了帘子,听到李愿在外头尖声细气地说话,“祁将军城内纵马,好生威风。”字字句句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苏鸢闻言忽地一把掀开帘子,往外望去,入目一匹漆黑的骏马,体格健硕,是西域产的烈马,焦躁地打着响鼻,前蹄一下下踏在砖上,颇为不耐。

马背上就是威名赫赫的定国将军祁皓,银色甲胄泛着寒光,居高临下地垂眸看她,目光深不可测,一如当年。

“微臣莽撞,冲撞了娘娘凤驾,请娘娘治罪。”

苏鸢怔愣了一会儿,忽觉乏味得很,之前爱而不得,恨不能一剑劈死的人,如今连多刁难他几句的兴致都没有了。

眼皮垂下来,淡声道:“将军好自为之。”说罢便阖上帘子坐回了车内,他们之间爱恨两讫,再不相干了,一个是手拥重兵的将军一个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他肯尽臣节,他们便相安无事;他若想染指这江山,她亦绝不姑息。

李愿会意,一鞭子抽下去,驱车继续前进了。

祁皓立在原处,心头莫名有些发堵,本以为她会咬牙切齿地斥他一句乱臣贼子,哪知丢下这样淡漠的一句话就离开了。

安凌陌望着远去的马车,心底有些怅惘。

多年前的那点凉薄的温情早已消磨干净,他们之间如今只余国仇家恨。这般显而易见的事情,先前一万次的剑拔弩张甚至兵戎相见,都不及此时领悟得深刻。

国仇家恨。

祁皓回身望一眼夕阳,一团深得诡异的橘红色,远远挂在墙头,悲怆又苍冷。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他狠狠扯了一把缰绳,打马离去。

苏鸢迈入殿内时,安凌陌静静坐在矮案前,怔忪望着屋外颓败的夕照,不知这样坐了多久。

望见苏鸢进来,眸光方动了动,“鸢儿。”

他伸手,浅浅弯了唇。

苏鸢走到跟前,抬手覆在他掌心中,看着他的眸光沉静。

安凌陌将苏鸢拉至身侧坐下,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朕传了令下去,五日后班师回朝。”安凌陌淡声道。

“祁皓护送圣驾回京,打的就是兵不血刃进驻金陵的主意。先是刺杀,后是护驾,狼子野心,防不胜防,到底是宫内安全些,雍州不可久留了。”

安凌陌点点头,“朝中那帮老臣催得也紧,两三天一道奏章,烦得很。”

“陛下削了祁皓的兵权?”

安凌陌苦笑,“朕削他兵权,他想杀朕,”依旧怅然望着庭前夕阳,“有朝一日他必会起兵谋逆,直指金陵。”山河破碎,彼时他将葬身何处?

苏鸢凝望着他的侧脸,“削去他一半兵权,凭他五万兵马如何能千里迢迢地攻破皇城再说朝中也并非没有忠臣良将,怎能教他一路兵至金陵城还有他缺少粮草,纵是起兵也坚持不了几日,不攻自破。”她有些语无伦次,说是宽慰安凌陌,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祁皓运兵奇诡,腹有韬略,若不是囿于虚名,只怕早已攻破皇城,改天换日。

“以前总想着逃,同赵太后斗气,想着不做这皇帝,一走了之,哪管这江山如何狼藉,”安凌陌低眉轻声说着,语调中是掩不住的悲凉疲惫,“朕是天子,孟文可以叛国,祁皓可以造反,朕却不能弃这江山于不顾。雍州城一战,死了成千上万的将士,他们都是为大燕江山而死,为朕而死,他们又何尝不想逃?”

“朕不能走,朕只能坐在皇宫龙椅之上看着这江山,千秋万代也好,身首异处也罢,否则,如何对得住那些为国捐躯的将士。”

原来自他登基那日,这一方山河已烙入他宿命之中,挣脱不得。只是这风雨飘摇的江山,他如何护得住她啊。

安凌陌忽地转身将苏鸢紧紧拥入怀中,悲声道:“早知是今日这般,我宁愿当初不曾遇到你,不曾带你回宫。”

苏鸢倚在他肩头,执拗道:“得遇陛下是臣妾之幸,臣妾陪着陛下,大燕兴亡都陪着陛下。”

一行泪潸然而下,“九死不悔”

安凌陌眉心微皱,正欲启唇,顿了顿,话风一转,含笑道:“若是当年祭天大典你肯跟我走,现在不知多完满。”

苏鸢不言声,拥着他的手臂紧了紧,仿佛生怕他将她推开似的。

庭前夕阳又黯淡了三分,暮色四合,漫天遍地都是绝望的色彩。安凌陌望向屋外,微不可觉地轻叹一声。

大燕景宁十六年,魏国十万大军压境,天子御驾亲征,大败魏军。大燕开国以来,鲜少有这样的胜仗,一雪前耻,举国欢庆。

天子在雍州逗留一月有余,朝中臣子屡屡上奏请圣驾早些回銮,天子不厌其烦,方班师回朝。

离开雍州那日,号角长鸣,甲胄鲜明的卫兵拥着一辆漆金雕龙的马车,一路逶迤浩荡地驶向金陵。遮天蔽日的旌旗c长戈,同天子离京当日别无二致。

马车上垂着流苏帘,影影绰绰地瞧见身着明光铠c胯下一匹骏马的安凌陌。

苏鸢探出头回首遥望雍州城,城楼上依稀立着一人,铠甲映着日光,熠熠生辉,是威名赫赫的靖国将军楚归淼,如神祗一般,庇护着雍州城。只是那身影远远望着,总觉得万千落寞。

楚归淼静静站在城楼之上,望着天子仪驾蜿蜒离去。望了许久,适才还首尾不相顾的队伍现在只余了一个黑点,这一黑点亦渐次模糊。

楚归淼极目远眺,仿佛望得见千里之外的金陵城。

旁边的将领小心翼翼地提醒,“将军,圣驾已远。”一句话倏地将人自金陵拉回了雍州。

楚归淼回身,冷冷问:“祁皓留下的那五万兵马怎么样了?”

那人毕恭毕敬地答道:“依将军的吩咐,已经所有人重新编制,雍州现有将士六万两千一百人,随时听候将军调遣。”

楚归淼漫声应一句,回眸望向仪驾远去的方向,身后的伤并未好全,依旧隐隐作痛,疼得人心慌意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四章 顾青衣 大燕景宁三十年。腊月初十。

再有半个月便是昭华公主生辰,及笄之年。

前些日子刚落了一场雪,宫内高高的树上覆了一层薄雪,教风一吹,细碎的雪花便飘了下来,直往人脖子里钻。

安明月提了裙裾,在甬道上一路小跑着,颈后沾了雪沫子,传来星星点点的凉意,却也顾不得了。

太和殿内早朝刚散,身着绯衣的大臣们三三两两地往宫门外走着,衣角掠过汉白玉石阶,遥望似是雪上红梅。

安明月踮脚望着,一个身姿挺拔的人影,绯色公服,革带皂靴,戳在一众只知唯唯诺诺的朝臣中,鹤立鸡群一般。她扬声喊道:“顾青衣。”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闻声望向安明月,面上扬起笑意来,步跑到了她跟前,顶上乌纱都歪了三分。

“明月。”他兴冲冲地喊道,亲昵一如幼时,哪知话音刚落膝窝便挨了一脚,踢得他险些跪倒。

顾青衣转头,他那武英殿大学士的老父顾繁正阴着脸看他,“不知礼数,见公主不行臣礼,直呼名讳,这些年的圣贤书都白读了!”

顾繁声若洪钟,吼得顾青衣一阵心惊肉跳,忙屈身跪倒,“臣顾青衣,参见公主。”

安明月忙扶了他起来,一面对顾繁道:“顾大人言重了,本宫同顾青衣自幼一处长大,不必拘泥于这些虚礼。况——”说着面色忽地一红,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况且她早晚要嫁与顾青衣为妻,既为夫妻,何必讲繁文缛节。

当年太祖开国时,顾家先祖曾立下赫赫功勋,太祖为表荣宠,下旨顾家历代嫡生长女封郡主,嫡生长子尚公主,百余年来,皆是如此。故而顾青衣同昭华公主自降世起便有婚约。

偏偏顾繁执拗得很,拱手道:“公主施恩,人臣却不可不顾礼数,犬子失礼,臣日后必当严加管教。”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

顾青衣听着腿一软,苦着脸望向安明月。

顾繁尽收眼底,蹙眉瞪了他一眼,对安明月拱手道:“陛下召臣去勤政殿议事,臣先行告退。”

安明月眉眼弯弯,浅声道:“大人慢走。”

顾青衣忙拱手作揖,“恭送父亲。”

顾繁迈出两步又在顾青衣身侧顿住,侧首瞥他——官帽都戴歪了,不成体统。他对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实在不满意,顾家历来谨言慎行c忠君体国,仰仗祖荫才有今日的风光与荣宠,偏生生出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敢如此唐突公主。

越看越气,顾繁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顾青衣松了口气,抬头看安明月又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我爹就那么个脾气,拗得很,不用管他。”

安明月穿了玫瑰红万字流云妆花小袄,紫罗兰色镶金线滚边素色褶裙,在银装素裹的冬日里巧笑倩兮,明媚得晃眼,“我倒是无所谓,你今天回去免不得吃些苦头了。”

顾青衣捶捶自己胸口,豪气冲天,“不怕,小爷我皮糙肉厚,受得住。”

安明月轻笑,抬手替他正了正乌纱帽,“我今日新得了一张琴,怎么样,侍郎大人,赏个脸。”顾青衣官居户部侍郎,也算是高官,但真正传遍金陵城的是那一手惊为天人的琴技。

“好。”顾青衣大咧咧一把揽了安明月的肩膀,一面往前走着。

当今天子膝下只有一位昭华公主,视如掌上明珠,宠得无以复加,宫中人也是千方百计地捧着,尊贵无匹。普天之下,也只顾青衣敢这么对她无礼。

蓦地想起什么来,顾青衣步子越放越缓,“你说,我爹那么个迂腐顽固的性子,你爹找他商量什么事儿啊?”

安明月推他,“管他们做什么,快走。”

坤极宫,中宫皇后坐在罗汉塌上摆棋。自安明月记事起便是这样纵横交错的一片棋,每日都如出一辙,皇后却日复一日地摆着,眉眼淡然地落子,十余年来一直如此。

安明月规规矩矩地福身行礼,“昭华给母后请安。”

苏鸢手中黑子“吧嗒”一声落下,不紧不慢地抬眸望她一眼,淡淡说:“今日来得晚些。”这十五年,大燕后宫再无妃嫔,来坤极宫晨昏定省的只一个昭华公主。

安明月眨眨眼,绞着衣袖解释,“路上遇着顾青衣,闲聊几句,耽搁了时辰。”

苏鸢执棋的手一顿,轻声问道:“是武英殿大学士顾繁的独子?”

安明月连忙点点头,自顾自到她身旁坐下,“母后还记着他?”

苏鸢手中棋子行云流水落下,含笑说:“那孩子琴弹得不错,能同你母妃一较高下了。”上次宫中大宴,顾青衣曾献琴一曲,艳惊四座。

“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又有婚约在身,大好一段姻缘,多少女子求都求不来的,连月老都偏疼你些。”苏鸢替她理了理鬓发,“你父皇之前怕你不喜欢他,还愁怎么打破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向顾家退婚呢。”

昭华公主七岁前一直由苏鸢带着,养在坤极宫,七岁之后才搬到了韩沐清之前住的咸福宫去,苏鸢性子冷清,安明月在她跟前虽拘着礼节,但心底还是亲近的。

安明月神色不由有些黯然,“是啊,多完满,若母妃在,一定喜欢他。”她是天子掌上明珠,自幼要风得风c要雨得雨,连情路都一帆风顺,此生唯一的缺憾就是生母过世得早,她连她的样貌都记不得。

苏鸢拍拍她的手背,“再过些日子就是你的生辰,及笄后便可开府建衙,亦可筹备你们的婚事了。”

安明月歪着脑袋想了半晌,“开府建衙就不必了,左右及笄后便要嫁到顾家了,还费那钱做什么,留着给父皇修园子。”

“你呀。”苏鸢含笑抬手捏捏她的脸颊,大燕长公主,位尊权贵,一应礼制都该仪同亲王,难为她想着给安凌陌省银子。

安明月浅笑,唇角一个小小的梨涡,同韩慕清有三分相似。苏鸢一阵恍惚,韩慕清以前就是这样捏着她的脸,笑着唤她“鸢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五章 亲事 勤政殿内,殿中央的熏笼喷出融融热意来,要化掉遍地严冬一般,妥帖入脾的舒适。

顾繁一丝不苟地跪倒,伏地叩首,“微臣顾繁,叩见陛下。”

安凌陌从一堆奏表中抬起头来,面上扬起笑意,朗声道:“爱卿无须多礼,快快请起。”一面嘱咐李愿,“赐座。”

内侍搬了绣墩过去,顾繁不紧不慢地谢了恩,方起身坐定。

谨小慎微到了骨子里,半点不肯行差踏错的,顾家这些年在朝中稳如磐石不是没有道理的。

安凌陌温声道:“朕召了爱卿来,为的是昭华同令郎的婚事。”

顾繁面色僵了一瞬。

安凌陌尽收眼底,微微不悦,顿了顿方继续道:“老祖宗百年前就定好了规矩,顾家嫡生长子尚公主,难得令郎同昭华情投意合,昭华十余日后及笄,朕拟让他二人年后完婚,爱卿意下如何?”

顾繁慌忙起身作揖,“犬子顽劣蠢笨,受祖荫,蒙天恩,得尚公主,此乃我顾家三生之幸,微臣诚惶诚恐,”微微抬眸,瞧见安凌陌斜倚着龙椅,指尖不疾不徐地敲在桌案一部奏表上,“只是公主金枝玉叶,早早下嫁,只怕委屈了公主。”

安凌陌指尖顿住,“无妨。这些年昭华被朕惯得无法无天的,素闻爱卿家风严谨,替朕好好管教管教。”

“微臣不敢。”顾繁身子躬得愈发低了,心里翻个白眼,皇帝自己千方百计宠着惯着的女儿,谁敢管教,他若信了这话,难保日后皇帝不给他小鞋穿。

安凌陌似乎颇为满意,“爱卿无需多礼,坐下说话便是。”

案头一方精致的龙泉双鱼洗,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半晌,缓缓开口,“昭华乃大燕长公主,仪同亲王,礼节繁多。说是年后,林林总总的大事小情料理清楚怎么也得个月。”

“朕教人看过日子了,六月十九是难得的好日子,婚期就定在那日。”他信手翻着奏表说道,不容置喙。

顾繁坐下还没片刻,闻言又慌忙起身作揖,毕恭毕敬地说道:“臣谨遵圣裁。”

屋外积了雪,映得窗纸一片皎白,糊了月光一样,看得人心头开阔起来。

安凌陌听见一阵隐忍的咳嗽声,转头瞥一眼顾繁,“爱卿身子不适?”

“前些日子染了风寒,惊动陛下了。”他心肺依旧发痒,也只得强忍着回话,脸都憋红了。

“爱卿乃国之栋梁,千万要保重身体,替朕分忧才是,”安凌陌瞧出他忍得辛苦,随口说了两句便打发人退下了。

在殿内,听见外头传来顾繁隐忍的咳嗽声,安凌陌长叹一声,“顾繁那么个胆小怕事c明哲保身的性子,朕同他君臣几十载,连他高声说话都未曾听过,难得有一个敢作敢为的好儿子。”

李愿笑嘻嘻地应承着,“顾青衣顾大人芝兰玉树,才华横溢,同公主当真是绝配。”

安凌陌淡淡应一声,只望着案前的博山炉出神。

李愿索然无味地摸了摸鼻子,忽又听到安凌陌的声音,“腊月二十五,明月及笄之后,就着手准备她的婚事。”

李愿瞧见他神色黯然,也不敢多言,躬身应了个“是”。

夜幕深深,北风一阵紧似一阵。

三更天了,苏鸢躺在雕龙凤呈祥紫檀大床上,瞪眼看着头顶的秋香色的锦帐,不成眠。

安凌陌便躺在她身侧,左手覆在她右手上,十多年前他亦是这样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迈入这诡谲深宫,他掌心的暖意轻轻浅浅地淌至她心底,那样凄冷的冬夜竟蓦地有了温度。

苏鸢忽觉枕边人手指动了动,原来他亦是愁肠百结,夜不能寐。

“陛下果真要昭华甫一及笄便出嫁么?”昭华公主年幼失母,天子膝下又只此一女,疼爱万分,这是举朝皆知的事情。

安凌陌静静望着头顶的锦帐,目之所及尽是一片雍容的秋香色,一口大布袋一样,遮去了乾坤,兜住了世人,家国天下c爱恨情仇,竟是挣扎了一生。

“亡国的公主,不是受辱便是自裁,”他微微侧身,望见苏鸢清冽的眸光,从那阵恍惚中跳脱出来,“局势瞬息万变,朕想给明月一个好归宿。顾家是江南望族,她嫁与顾家,祁皓若是篡位,为笼络人心也不好为难她的。”

十五年,魏国在北面虎视眈眈十五年,只等他一朝出兵讨伐祁皓,好挥师南下坐收渔利。祁皓也在等,等北魏攻打大燕,好趁势兵进金陵,篡国窃位。群狼环伺,奈何泱泱朝堂早如一盘散沙,养文臣帷幄无谋,豢武士疆场不猛,陷入一场解不开的死局。

苏鸢侧过身子来,伸出左手覆在安凌陌握她手的手背上,头往他肩边靠了靠,阖着眼道:“昭华同顾青衣两情相悦,一桩再好不过的亲事了。”

心底却莫名的悲伤,眼角有泪悄然落下,瞬息被吸入他一袭锦衣中,杳无踪迹。

安凌陌侧过身来,探手替她掖了掖被角,就势轻轻环住了她,相拥而眠。人世那样无常,惟愿他们死亦可同穴。

屋外的北风怪声呼啸,转瞬便冻死在寒夜中。

乌穹,大燕西面的一个游牧部族,自大燕开国以来便俯首称臣,连年朝见。前段日子乌穹大王归西,其幼子敏咚尔继任王位。

年关将近,敏咚尔递了国书上来,不日入京朝见天朝皇帝。

画棠同苏鸢说起时,苏鸢正在案前临着一贴魏碑,一管狼毫饱蘸浓墨落下,力透纸背。

“听说那敏咚尔的王位来路不正。去年乌穹上任大王腿一蹬,他就领兵杀了亲哥哥,一屁股坐上了王位,”画棠停下研墨的手,啧啧两声,“那可是骨肉至亲,真狠呐。”眉宇间褪去了稚气,平和又温婉。

苏鸢似是不甚感兴趣,只淡淡应了一声,埋头挥毫泼墨。

画棠侧首望望屋外,又起风了,掀起屋檐稀松的积雪,洋洋洒洒地往地上飘,仿佛又落了一场新雪。

坤极宫的宫娥来来往往一批又一批,唯独她和玉竹黛兰始终侍奉在苏鸢左右。十五年,这巍峨皇城的春夏秋冬渡了十五个轮回,景看旧。

画棠低着头继续研墨,想了想,又道:“敏咚尔此番入京,带了乌穹三千商贾来城里做生意。”

苏鸢闻言执笔的手狠狠一顿,抬眸看她,“三千商贾?”

画棠被问得发懵,茫然解释道:“乌穹不产布匹绸缎,草原的骏马弯刀在金陵亦是稀罕物,互相交易。”

苏鸢眉头越皱越紧,将那管狼毫随手扔进案上的青花缠枝纹的笔洗中,适才临帖的宣纸上溅上了水渍,晕开那一笔精彩飞动的字,前功尽弃。

“备辇,去勤政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六章 九门提督 勤政殿的廊庑下,李愿瞧见苏鸢远远走来,忙弯腰趋步迎了上去,漂漂亮亮地扎个千儿,“娘娘金安。” 殿内隐约传来一片吵嚷之声,苏鸢有些意外地挑眉,“陛下在同臣工议事?” 李愿似是叹息一声,“是九门提督李修远李将军和太常寺卿许迁许大人,两个人乌眼鸡似的一路拉扯到了圣驾跟前,吵了有小半个时辰了。” 一个管京畿戍防,一个管宗庙祭祀,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两个人,平日朝堂上都得分别戳在文臣武将两班人当中。 苏鸢瞥一眼沸反盈天的勤政殿,料想安凌陌此刻一个头两个大的模样,心底攀上一抹笑意来。 “陛下此刻顾不得见娘娘,天寒地冻的,不若奴才伺候娘娘去偏殿歇息一阵子。”李愿笑嘻嘻地说着,不敢怠慢了大燕教天子情有独钟c十五年不再纳妃的皇后。 天地肃杀的严冬,只剩下一群灰头土脸的麻雀,叽叽喳喳地挂在枝头,吵得狐假虎威,一点儿风吹草动就丢盔弃甲地逃遁,落下深深浅浅的鸣叫声。 “不用,本宫在殿外候着。”苏鸢紧了紧身上的银狐轻裘披风,淡漠地吐出一句话来,卷进深冬寒冷的空气中,平白添了三分冷意。 李愿知趣地闭上了嘴,躬身退回到廊庑下,备着安凌陌传唤。 勤政殿的帘子却被掀了起来,室内的暖意哆哆嗦嗦飘了出来,还没到李愿面门跟前,就泄得一干二净了。 李修远和许迁在门内互瞪一眼,齐齐迈出了门槛,袍子一个赛一个地撩得气势汹汹,并肩往前走,几乎要挤到一处去。 到了苏鸢跟前步子才缓下,埋头拱手作了个揖。 苏鸢垂眸望向两人,许迁当差当的稀松平常,长的也是平庸乏味——蓄了山羊胡,一双小眼睛缀在面上的横肉中,再配上滚圆的腰身,金陵城里这样肠肥脑满的富家员外一抓一大把。 倒是李修远,身量颀长,肤色白皙,眉眼是阴恻恻的阴柔,怎么看都不该是执掌京畿防戍的九门提督。苏鸢思量间对上李修远抬头刹那的目光,尽管他又迅速低下头去,她依旧能觉出他身上的戾气,生生将冰天雪地的冬日又冻瓷实了几分。 此人绝非善类。苏鸢看了好一阵子,终于轻轻摆了摆手。 两人得了皇后示下,又挤在一起离开了,宫门口又是不约而同地冷哼一声,拂袖各自离去。 苏鸢心中记挂着敏咚尔那入京的三千商贾,无暇他顾,提步就往殿内走。 李愿瞧见慌忙亲自打了帘子起来。 安凌陌站在铸铜鎏金的熏笼前,染了熏香的广袖下是一双纤白得有些羸弱的手,覆在熏笼上空,拢着一丝暖意。 殿内是沉闷闷的龙涎香,裹着教人微微窒息的暖意。 一旁的金丝楠木翘头案上堆着批不完的奏表,一封接一封,从各个州郡前仆后继地赶到勤政殿内,等着天子圣裁,生杀予夺。 熏笼静静前站着的男人,眼角眉梢是深深的疲惫,定定站在那儿,经不得一阵风一样。昔日总想着撂挑子走人的离经叛道的少年天子,成了忧国如病c回天乏术的末路君王,他这一生都囿于江山,身不由己。天下豪杰争得头破血流的江山,宛若一副重枷,锁了他一生。 那样落寞的人,仿佛夕阳裁出的剪影,霞光熠熠的轮廓,画着暗沉凄冷的人形,绣死在四平八稳的青砖上,了无生趣。 苏鸢心底霎时闪过了千头万绪,偏又空落落什么都捉不住,愣了好一阵子才缓缓移步到那座熏笼跟前,木然伸出手在上空暖着,提线傀儡一样。 忽地,安凌陌的手伸了过来,将她一双手拢入掌中,惊醒了苏鸢封印在傀儡内的三魂七魄。 安凌陌捧着苏鸢的手小心翼翼地捂着,适才皱着的眉随着她手上寒意的消融,一点点舒展开。苏鸢这才想起刚才来得匆忙,忘了带袖炉,指尖冰凉。 心底却是一暖,她抬眸瞥一眼安凌陌有些愁苦的面色,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唇角,饶有兴致道:“臣妾来得不巧,打搅陛下同两位大人议事了。” 安凌陌闻言微微挑起眉毛,凝视了苏鸢半晌,在她眼底确确实实捕捉到一丝戏谑后,抬手在她额头轻拍一下,“满朝文武变着花样来气朕,你还幸灾乐祸。” 苏鸢踮着脚凑近一些,压低声音:“臣妾不敢。”眉间笑意分明,那种恃宠而骄的得意,以前在沐凝兮身上瞧着总觉得浅薄,原来换作她亦落了俗套。 哪知眼底的笑意还未落下,便被人反客为主地一把圈入怀中,苏鸢愣一瞬,浅浅一笑,就势环住他的腰,嗅着他前襟的熏香,“李修远和许迁吵得乌鸡眼似的,所为何事?” 安凌陌下巴贴着她的头发,闻言冷哼了一声,“荒唐得很。李修远新纳了一房小妾,前些日子逃到外头,被许迁瞧上了,强行带回府内。李修远找上门去要人,许迁不愿意给,僵持不下就捅到了朕跟前,要朕主持公道。” “当朕是月老还是红娘?”安凌陌越说越气,“国将不国,朕兢兢业业地处理政务,他们两个为一个女人吵到了朕的金銮殿上——” 他拧眉瞪着一侧高几上摆着的梅,中新插的一枝红梅被瞪得几乎零落成泥,顿了片刻,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真够胆的。” 苏鸢微微一笑,“也不知是如何倾国倾城的美人,将两位大人迷得神魂颠倒的。” “不说他们了,朕好容易把人打发走,不值当再为这破事伤伸。” 安凌陌一面说,一面拉着苏鸢到案前坐下,从小山似的奏表中摸了一份出来,“乌穹递来的国书,今年乌穹王位更替,敏咚尔继位后料理内乱耽搁了些日子,入京朝见怎么也得腊月二十五。” 苏鸢俯眼看一眼那份国书,陡然记起自己来勤政殿的初衷,神色不由严峻了几分,“乌穹此番朝见,带了三千商贾入京,”眉心紧紧蹙着,系了一个结一样,“敏咚尔不是甘居人下之人,此举只怕别有所图,若其生出反心,恐于大燕不利。” 安凌陌万分镇定地翻着那一份千里迢迢递来的国书,“朕已命人增强了京畿防卫,这三千人便是三头六臂也不足为惧。况乌穹是大燕属国,朕草木皆兵的,教天下人笑话。” 苏鸢面带焦虑地看着他,正欲言声,被他堵了回来,“放心,敏咚尔刚刚稳住王位,他兄长的势力还未根除,他此时与大燕为敌,百害而无一利。以敏咚尔的智谋,断不会做这样的蠢事的。” 安凌陌握着苏鸢的手,指腹宽慰地摩挲着她的掌心。 苏鸢心底却依旧是烦乱,幽幽望向窗外,“但愿如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七章 风筝 大燕景宁三十年,腊月二十五日,敏咚尔风尘仆仆地到了金陵,片刻不停地进宫见驾。 天朗气清,日光覆在人身上,刚有些暖意,教北风一吹,顷刻又是刺骨的冷。 玉竹扶着苏鸢在只剩了梅花恣意绽放的御花园里走着,“今儿个是昭华公主生辰,陛下在保和殿设晚宴,让敏咚尔也去呢。” “昭华是长公主,仪同亲王,及笄之礼百官庆贺,乌穹乃大燕属国,敏咚尔是燕臣,没有回避的道理。” 灰白冷清的宫城,陡地突出一抹活泼的色彩,大咧咧嵌入泼了漆般单调的湛蓝天幕中——是一只风筝,一只做得呆头呆脑的鹦鹉风筝,花花绿绿地飘在天上,离经叛道的突兀。 苏鸢只微微皱了眉,继续缓步往前走着,“李修远和许迁怎么样了?”现在满朝谁不知道九门提督和太常寺卿为一个女子争得人仰马翻的,荒唐得很。 “李修远是九门提督,说到底就是粗人一个,和你讲道理是客气,不讲道理你也没辙。许迁一个文官济什么事,拳头砸在身上才肯老实,赔了夫人还挨一顿揍。”玉竹眉飞色舞地说着,几乎不厚道地笑出声来,“前些日子进宫到陛下跟前诉苦,听李愿说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活活胖了一圈。” 苏鸢在一株歪歪扭扭的梅花树前停下,想见许迁那身被撑得紧紧的官服,轻轻弯了唇角。 玉竹瞧见苏鸢的神色,说得愈发绘声绘色:“陛下早被这档子事烦透了,若不是碍着身份,早亲自揍人了,巴不得这么个结果,三言两语将人敷衍回来了。”宫里难得这么一件新鲜事儿,传得沸沸扬扬,老鼠洞里的耗子都该听过两三遍了。 天上那只风筝不知何时挪了个地儿,往御花园靠近些,有意无意地钻进苏鸢视线里。 那样张扬的色彩,裹着一只蠢笨的鹦鹉耀武扬威。 苏鸢旋个身,提步走在甬道上,丢那风筝在身后。十几步的光景,漫不经心道:“他这皇帝近几年做得愈发委曲求全,天下人都说天子窝囊,你却是深谙他心意。” 玉竹闻言步子猛地顿住,遭了雷击一样定在原地。 苏鸢觉出身侧人的异样,驻足折身,诧异看着她。 玉竹迎上苏鸢的目光愈发惶恐,急急屈身跪倒,手指绞着衣角无措望向她,“奴婢都是听李公公说起的,娘娘明鉴,奴婢对陛下绝无半点非分之想。” 苏鸢瞬间了然,将人扶了起来,柔声道:“我自然是清楚你的性子的。无心一言,莫要多想。” 玉竹仿佛一只受了惊的白兔,瑟瑟地站起身子来,看得苏鸢有些不忍。 “李愿在主子跟前温驯,点头哈腰的。但到底总管紫辰殿,在奴才中也是高人一等,免不得拿大,听说吆五喝六的,没给过几个宫人好脸色。” 玉竹木然点点头,忽然发现换作了苏鸢扶着自己,连忙转了胳膊扶着她继续往前走着。 “他肯将这些事说给你,说明对你是另眼相看的。” 苏鸢手腕一转,握住她扶着自己的手臂,目光幽远逾万丈,深得教人惶惑不安,辩不得是警示或是许可。 玉竹神色落寞,“奴婢这样的人,剃了发去敲木鱼,都扰了佛门圣地。哪敢奢望其他,若不是为报娘娘大恩,也无脸苟活于世。” 也曾是倚门回首嗅青梅的烂漫少女,那样的灵动娇俏却尽数毁在一个色胆包天的刘贵金手中。十余年的光阴,始终没能熨平玉竹心底的恨与痛,画地为牢,越收越紧,旁人如何都是枉然。 苏鸢定定看着她,神色逐渐凝重,“景宁元年,魏军攻陷凉州,屠城三日,死了成千上万的人,尸骨累累,惨绝人寰,往日的悲欢爱恨在死亡面前不值一提,”她声音微哽,顿了片刻才继续说,“多少家破人亡的人都拼命活着,你父母亲友俱在,怎可轻言生死?” 玉竹死死咬着唇,看着她无声地落泪。 苏鸢想方才的话似是说重了,抬手替她拭了拭颊边的泪,轻叹道:“玉竹,你是好姑娘,李愿晓得你的好是他的造化,只是到底是内侍,跟了他是辱没了你。” 听着倒像是她哭天抹地地要跟了李愿,玉竹吓得连哭都顾不得,连忙解释道:“娘娘误会了,奴婢一心只想侍奉娘娘左右,绝无他想。” 苏鸢含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有其他想头还好,别钻了牛角尖才是。” 抬眸,恰逢天上的那只风筝断了线,一头栽下来,撞断了宫墙边一棵银杏树的几根光秃秃的枝桠后不偏不倚地缠在了树上。 寒冬腊月,风都要被冻住的季节,有情趣放风筝的,怕是只有安明月了。 苏鸢凝神看着那只风筝,看了好一阵子。玉竹沿着她的目光望向那棵倒霉的银杏树,半晌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来,轻声道:“奴婢去瞧瞧谁在放风筝。” 话音未落,挂在树上的鹦鹉已有人来认领。 安明月拉着顾青衣的衣袖,沿着朱红的宫墙一路跑来,鹿皮靴子踏在松软的雪地上,扬起细碎的雪沫子来,映着日头,是星星点点的亮光。 安明月一件月白牡丹纹镶边翻毛斗篷几乎融入遍地清冷雪色中去,身后的顾青衣一身正儿八经的朝服,估计是刚退朝就被拉来放风筝。 苏鸢远远看着,只见顾青衣身子一低,一个膝头陷入雪中,一面伸手扶着安明月踩在自己肩上去摘树上的风筝。 玉竹瞧着一阵惊诧,压低了声音,皱眉吐出半句话来,“娘娘,这” 不成体统。 当朝三品大员,跪在墙根儿底下给公主当梯子使,落到旁人口中还不知怎么个编排法。 苏鸢不动声色地摆了摆手。 远处安明月已将那只呆头呆脑的鹦鹉取了下来,翻来覆去地看着,顾青衣静静站在一旁看着,肩上适才沾上的雪都忘了拂。 “时候不早了,戌时还有晚宴,回宫吧。”苏鸢浅声说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夺情 苏鸢并不乘辇,缓步转过了朱色宫墙,一件领上缀了白狐狸毛的披风用以金线细细绣出凤凰振羽的图样,璀璨生辉,极尽奢靡。 四平八稳墨守成规的砖石,朱红色一眼望不到头的巍峨宫墙,墙下低眉顺眼的宫人,桩桩件件都是千篇一律的乏味。苏鸢在这暮气沉沉的乏味中看见楚归淼是有些意外的。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楚归淼垂首作揖,换下了杀气腾腾的盔甲,一身绯色公服衬得他儒雅温润,世家公子一样,战场杀伐仿若前世。 只是公子形销骨立,不见多年前半分挽弓策马的影子。苏鸢瞥一眼他刀裁一般的鬓角,戴得一丝不苟严严整整的官帽下依旧露出星星花白来,将军白发。 敌得过万马千军,却挨不过岁月如刀。楚归淼为大燕劳碌半生,这飘摇江山却依旧如同西天残阳一般,一点点沉下去,留人空叹黄昏,无计可施。 苏鸢心底怅然,信口问道:“将军几时回的京?”话音未落便自觉问得实在多余,边将回京,须得先入宫觐见皇帝,他往勤政殿方向去,自然今日刚抵达金陵。 楚归淼眸光知礼地锁在地砖上,眉头悄悄蹙了起来,“三日前。陛下特旨,准臣先到先考灵前尽孝,不必即刻入宫觐见。” 苏鸢怔了怔,霎时明白了楚归淼的憔悴,原来他千里迢迢回京是为了奔丧,他一向寡言,悲痛都深藏不露,教人无从宽慰。 踌躇半晌,苏鸢终究只道:“将军节哀。” 楚归淼不做声,低垂的眉眼纹丝不动,心却紧缩一下。灵堂上听烂了的四个字,偏从她口中说出便是窝心的暖。 苏鸢看楚归淼神态漠然,自觉说得似乎敷衍得很,有些尴尬地挪开话题,“令尊仙逝,将军理应卸任还乡,丁忧三年,”苏鸢幽幽望向远处连成一片的煞白的屋檐,笼着一座日薄西山的宫城,沧桑得像是楚归淼鬓边的那抹白,“生老病死避无可避,将军保重身子。”眼角眉梢都是忧色。 他知道她忧心的是什么,北魏虎视眈眈,一触即发,他卸任三年,难保北魏不会趁势出兵。 楚归淼慷慨道:“臣已奏请夺情起复,不日返还雍州,攘敌安国,不死不休。” 苏鸢目光落回楚归淼身上,神色有些复杂,大燕历来以孝治国,双亲过世丁忧三年是朝臣雷打不动的规矩,无人敢破。 不守父丧,夺情起复,且不论楚归淼心底的苦楚,那些风言风语蜚短流长也足可将人脊梁骨戳折。为国为民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苏鸢十分敬重。 “将军大义,”她屈膝福身,颔首道“苏鸢代陛下谢过将军。” 楚归淼见状一慌,已伏跪在地,连忙埋首道:“娘娘折煞微臣了。”砖石被冻得发青,冷意渗过掌心直往骨头里钻。 苏鸢忙探手去扶,却堪堪停在半空,心底一阵懊恼,明知他一板一眼的性子,明知她自己金贵的身份,方才还施礼道谢,引得人行如此大礼。 她不动声色地将伸出的手笼回袖中,轻声道:“陛下还等着,别耽搁了。” 楚归淼眼睑微动,“臣告退。” 这一退就退至了勤政殿,楚归淼在廊庑下理了理衣冠才进去。 殿内静得很,安凌陌捏着笔凝神批折子,一旁的内官哈腰站着,大气都不敢出。楚归淼趋步在阶下站定,还未来得及行礼,便听安凌陌道:“你来了。” 他阖目倚着金丝楠木倚的靠背,毫不顾惜地揉捏着自己的眉心,霎时留了红印的白净面皮上是满满的倦色。 楚归淼抬眸看一眼,连忙跪倒,“臣楚归淼,叩见陛下。” “免礼平身。”安凌陌轻声说道。 “你父亲出身将门,便是宝刀归鞘,赋闲在家,身子骨也一向硬朗,怎的去得如此突然?”安凌陌缓缓睁眼,打量阶下的楚归淼,削瘦得不成样子,哪里还是他一骑当千运兵如神的靖国将军。 “听说是失足从楼梯摔了下来,”楚归淼声音忽地一滞,轻轻吸一口气,带了哀音,“父亲终究年迈,没能熬过去。”他回来得晚,没见上父亲最后一面,只听家里人说父亲在弥留之际一声声唤着他的名字,期期艾艾,诉尽心肺,可到死都没能等来他这不孝子。 楚归淼心口漫开苦涩与凄楚,极力克制着不教自己御前失仪。 安凌陌只漫声应一句,目光若有所思地飘落在殿内一根顶天立地的雕龙立柱上,半晌,突兀地开口,“你递上来的奏表,”他声音略微沙哑,锈在鞘里的剑一样,“朕准了。” 楚归淼思量片刻才晓得说的是他那道夺情的奏表,静了片刻沉声道:“边境战事一触即发,臣愿为陛下固守雍州。”躬身作揖,臣礼一丝不苟。 安凌陌起身,望着楚归淼轻叹,缓步走到他跟前,“朕知道,朕这皇帝当得稀松平常,底下一干朝臣更是庸懦势利。往内是逆贼,往外是强敌,整个大燕里里外外只累你一个人。” 他抬手覆在楚归淼作揖的双手上,盯着他低垂的眉眼,“你父亲在世时你替朕驻守边疆,十余年不得相见。你父亲过世,你依旧为朕的江山奔走,连父丧都不能守,”眉心一点一点攒至一处,话里带了愧意,“朕,亏欠你良多。” 楚归淼惊惶抬头,“陛下言重,臣既为大燕臣子,就应当为大燕鞠躬尽瘁。君忧臣辱,君辱臣死,家父在天有灵,也定愿见臣先尽忠,再尽孝。” 又是漫长的寂静,就在案旁掀起眼皮偷觑的内官疑心这一君一臣被冻住时,安凌陌终于抬手拍了拍楚归淼的肩膀,轻退了两步。 群狼环伺,雍州确确实实离不得楚归淼。大燕以孝治国,有多少眷恋现有官位不愿丁忧守丧的,却也没人敢奏请夺情,人言可畏,都怕落个不孝的名声。 楚归淼一道折子递上来时,安凌陌正为他卸任这三年间何人戍守雍州发愁,大燕从正一品到不入流的武职没一个缺任,有将才能统帅三军的却少得可怜,能同北魏同祁皓分庭抗礼的就只剩一个楚归淼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九章 故地 安凌陌望着那一排肃然的黑漆隔扇门,“依将军看,祁皓与北魏同时起兵,大燕胜算有几成?” 燕国衰弱,早已成了案上鱼肉,祁皓同北魏迟迟不肯发兵,一来是忌惮楚归淼;二来是都等着坐收渔利,谁都不肯为他人做嫁衣裳。 两者一齐发难,是真真正正的内忧外患,谁能扑灭这遍地烽火? 楚归淼有些错愕,怔了半晌,终究不知如何作答——他从来不会粉饰太平。 安凌陌苦笑一声,“教你都为难成这样,看来大燕,”轻轻叹了一声,“国运将尽。” 国运将尽,大逆不道当诛九族的话,多少人看穿不敢说穿,教他怅然道出。 楚归淼蓦地跪倒,“微臣死罪。” 他额头贴在地砖上,心乱如麻,“微臣定不负圣恩,誓死” “朕都知晓,”安凌陌摆摆手,也不叫平身,捡了一节台阶自顾自坐下,浅笑道,“你若非父丧在身,朕倒真想同你一醉方休。” 腰上的九龙佩下有一串流苏,他一根手指轻快地拨弄着,仿佛豆蔻年华少女一样的含羞带怯。 楚归淼愈发摸不准皇帝的心思,只微微抬首小心道:“臣,感念陛下体恤。” “你不必拘礼,起来说话。”安凌陌勾唇浅笑。 楚归淼脊背挺直了些,依旧跪着,看不清眉眼。 勤政殿藻井上盘着一只威风凛凛的金龙,俯瞰着殿内的人。 “朕记得,你还不曾娶妻?” 楚归淼闻声抬头,动了动嘴唇正欲回话,苏鸢的模样却猝不及防在脑海闪过,只一瞬,一颦一笑一眉一眼和这些年无数个边关月夜一枕清梦里的人丝丝重合。 他有些慌乱狼狈地低下头去,敷衍道:“原是定过亲的,只是她褔薄,还未过门便离世了。加之臣战场杀伐,生死无常,不愿耽搁了旁人,便再未考虑婚事。” 安凌陌微哂,“军中那么些人,都是生死一线的,都不娶妻了不成?” 他望一眼万分憔悴的楚归淼,心头陡地生出许多感慨来,当年他母妃过世时,他才五六岁,哭得肝胆俱碎,只觉天塌下来一样。本就凄冷薄凉的深宫,一个懵懂无措孩子命中唯一的一线温暖蓦地抽离,三魂七魄都散去一半。 “陛下?”楚归淼看见他的失魂落魄,轻声唤道。 安凌陌回神,抬手轻拍楚归淼的肩,微微一笑,“这次你父亲新丧。下次,下次你我君臣若还有机会再见,朕替你说一门亲事,再与君痛饮。” 楚归淼闻言霎时慌了神,还未张口,李愿已趋步到了安凌陌跟前,扎了千儿请安。 “陛下,敏咚尔此行献上骏马三十匹,邀陛下过去瞧瞧,现在骁骏园恭候陛下。” 安凌陌挑着眉思量,半晌不做声。 几匹马,哪里值当敏咚尔迫不及待地请了他过去瞧,偏还挑在昭华生辰这日,摆明是挑衅,仗着他乌穹马背上驰骋纵横,要看大燕的笑话。 李愿惯会察言观色,赔笑道:“这些蛮子行事素来野蛮粗鲁,陛下九五至尊,犯不着和他较这蛮力,依奴才看,晾着便是。” “摆驾骁骏园,”安凌陌撩了袍子起身,淡声道,一面望向楚归淼,“爱卿一同去瞧瞧。” 骁骏园驯马的内官骑着骏马在园内奔腾,哒哒的马蹄声不绝于耳,扬起滚滚飞沙。 安凌陌和敏咚尔并肩坐在远处的行帐内相谈甚欢。 楚归淼立在他身后,在这一片沸反盈天中一阵恍神。 去年今日此门中。 他曾引弓策马意气风发,同苏鸢一较高下的骁骏园,那时刚杀得北魏溃不成军,立下赫赫战功,回京时百官郊迎,何等的风光。谁知一场骑射他这战无不胜的靖国将军便折在了一名小小士卒手中。 彼时如何会猜得到那个箭术超群的小小士兵会是大燕母仪天下的皇后,会成为他心底最不可告人的欢喜与惶恐,越挣扎缚得便越紧。 一阵粗犷不羁地笑声蓦地溢出,放在循规蹈矩的宫城内突兀得心惊。 楚归淼神思陡地归位,这才发觉敏咚尔正含笑看着他,“楚大人有心事啊。”他眼底尽是落拓潇洒,与他刀裁斧凿一般的五官相得益彰。 李愿口中的“蛮子”,倒生得一副好皮囊。 楚归淼不知所措时,安凌陌微微回身,神情淡漠地望着他,他仿佛忽地被针扎了一下,慌忙拱手告罪:“微臣失礼。” 安凌陌顿了许久。 “不打紧,你十五年未回过京了,重游故地,心生感触一时走神也情有可原,”安凌陌面上扬起清浅笑意来,“敏咚尔适才说要同你比试骑射,别丢了大燕的颜面。” 依旧是和颜悦色,只眸光淡漠了三分。帝王心思深重,心上不悦亦藏得滴水不漏,楚归淼险些没瞧出端倪来。 到底问心有愧,他隐隐有些不安,沉声应道:“臣定不负圣望。” 冬日天短,才过酉时天已全然暗了下来,愈发显得宫城内的华灯流光溢彩。 昭华公主诞辰,又是及笄之年,安凌陌在保和殿设下晚宴,文官武将王公贵族一应到场,争相献上奇珍异宝恭贺昭华公主芳诞。 坤极宫转出一架步辇来,前头是两个提着风灯的宫婢,在夜色中晕出两团模糊不清的橙黄,修成精的鬼魅一般,整齐划一地飘在宫道上。 抬辇的宫人只管埋头追着那两只小鬼往前走,倒也四平八稳。 苏鸢恹恹地歪在轿辇上,单手支颐,未几,忽启唇问道:“敏咚尔带来的那些人都安置在何处了?” 画棠跟在步辇旁,一壁回道:“暂时住在驿馆里,过几日在东市辟出一片来再教他们搬过去。” “太轻率了,三千人扎在皇城根儿下,若敏咚尔真有歹心,未必不能成事。”苏鸢皱眉,满面忧色。 画棠含笑道:“娘娘多虑了,大燕与乌穹也在边境互市,来来往往的都是两国的生意人,现如今比京城都繁盛热闹。乌穹有心来金陵贸易,巩固邦交,咱们也不好将人撵出去不是?再不济,那敏咚尔居心叵测,也有九门提督李修远李将军守卫皇城,出不了差池的。” “但愿如此。” 坤极宫至保和殿不过一柱香的路程,说话间便快到了。 夜幕中依稀有个人影,静立在宫道旁,步辇走近了才听见那人道:“参见皇后娘娘。” 苏鸢甫一抬手画棠已会意,连忙喊停了抬辇的宫人。 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一侧拱手作揖的人,微微弯了弯唇,“楚将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章 昙花 苏鸢面色映在疲弱的灯光下,是一种异样的妩媚,十五年的岁月仿佛一坛醇酒,经年酿成了胭脂,敷在她面上,遮住了先前凛冽的寒意,只余下了勾魂摄魄的美。 那段腥风血雨刀光剑影的过往被皇城繁复的富贵淹没,养尊处优这些年,她自己都快忘了前尘,仿佛从来都是尊贵无匹的皇后,也记不清这后位坐了多久,溯不到头,望不见尾,千秋万载地坐下去。 “将军面见过陛下了?” 楚归淼沉吟一阵,声音有些哑,百转千回的心事沉甸甸压在喉头,“陛下已准臣所奏,待家中先考丧事一毕,便动身往雍州去。” 话一出口便后悔,也不知为何要同她说这些的,突兀又造次。 “哦。” 苏鸢淡淡应了一声,抬眸望着夜空时怔了一瞬。 星月暗淡的夜晚,一旁杏树干枯的枝桠,落了影子在楚归淼脸上。 “画棠,给将军一盏灯。”苏鸢瞥过一眼,继而抬了抬手,步辇灵动地c知机地继续往前去了,向着灯火通明的保和殿。 那样漫不经心。楚归淼一颗心蓦地落回凄清黢黑的寒夜,连心头的一点失落都一叠细浪一般逐渐退回凌厉的寒意中,却莫名安稳。 她还挂念着自己走夜路无灯。他木然接过画棠递来的灯,怔了一瞬,“多谢娘娘。” 画棠福了福身,折身去了。 一句话也不知说与谁听,那人的步辇已走出很远了,前头余一盏形单影只的灯引着路。 那灯的同伴便在他手里,楚归淼入魔一般盯着那灯,静静伫立了良久。 灯花跳了一下,这才惊醒了风露立中宵的梦里人。 他缓步往宫外走去,与苏鸢的步辇的背道而驰。他与她一生都渐行渐远,此次兴许是永别了。 每逢大宴,乐师一管一弦尽是靡靡之音,萦着殿中央舞袖翻飞的莺莺燕燕,看着起腻。一众臣工亦是酒酣脑热c谈笑风生,若非有皇帝坐在上头拘着,只怕还有划拳取乐的。 隔了一道宫墙就是危机四伏民不聊生,也统统与殿内纸醉金迷的人无关。 苏鸢侧头望着安凌陌,他正面带笑意地看向阶下两侧觥筹交错的臣工皇亲,眸底到底是疲惫的。下颌隐隐生出青黑的胡渣来,教一身珠光宝气盖住,倒也瞧不出憔悴。 底下坐了一个身着异族服饰的男子,二十岁上下,并不束发,大半由一根革带缚住,犀牛皮制的革带,绕至额间,缀了一枚打磨得光滑细腻的墨玉,未缚住的发分股结了发辫,直垂至腰侧。眉眼深邃,俊朗非凡。 是乌穹刚继任的王,敏咚尔。 敏咚尔不惯身侧的布菜内官慢条斯理的伺候,一把将他手中的酒壶夺了过来,就着壶嘴豪饮两口。 “此酒名玉楼倾,绵醇清冽,较乌穹的烈酒味道是寡淡了些,可还喝得惯?”安凌陌指尖摩挲着杯上浮雕的梅花图样。 敏咚尔正了正身子,“专供上用的佳酿,自然是佳品。乌穹地寒,烈酒用来暖身子尚可,哪里有可品之处。” 话音甫一落地,保和殿朱漆雕花的隔扇门被缓缓推开,“一骑踏碎西天月,半壶醉倾十番秋。大王过谦了。” 吟的是名动天下的诗人描绘乌穹风物的句子,安明月声音清冽,落地珠玉一般,银狐轻裘披风卷了细碎的清雪进来,凛冽又清澈的寒意,满殿的纸醉金迷顷刻要坍塌。 敏咚尔眉心微动,眸光追着她一路到了安凌陌跟前。 安凌陌皱了眉问,“满朝文武为你庆贺生辰,你却迟来了这许久,成何体统?”虽是训斥,话里却听不出一丝怒气,安明月自幼被他惯得无以复加,在满堂臣工面前装装样子罢了,哪个不是心知肚明。 她颊边是轻轻浅浅的笑意,“我宫里养了一株昙花,两三年了都没见花开过,前些日子好容易结了个花苞,眼瞧着今儿个子夜要开花,我在跟前守了三个时辰才守到这昙花一现,是以耽搁了些功夫,”安明月回身望向众人,灵动的眉眼映在一室灯火中,明艳动人,“昭华多谢诸位大人的生辰之贺,昭华误了时辰,自罚一杯。” 有侍女捧了一盏玉楼倾上来,安明月取过酒盏仰首一饮而尽,接着便解了披风入席了。 敏咚尔斟一杯酒,抬眸望着对面的安明月,勾勾唇角,心底生出欢喜来,不曾想到大燕的长公主是如此明媚动人的女子。 巧笑倩兮,明眸善睐,顾盼生辉—— 却统统给了另一人。 敏咚尔注意到安明月身边俊秀的少年,眉目清俊,绯衣革带,同其他臣工一样的服饰,想必是朝中重臣。和昭华公主亲昵异常地说着话,远远看着,倒是一对璧人。 舞乐渐起,大殿内灯暖酒酣,蒸得人直犯困,苏鸢往安凌陌身边探了探身子,低声道:“臣妾出气透透气。” “外头冷,仔细冻着,叫画棠多带件斗篷,早些回来。”安凌陌压低了声音,婆婆妈妈地叮嘱着,半点没有平日的果决。 苏鸢心上一暖,浅浅一笑,“知道了。” 沿着廊庑走至殿外的抄手游廊上,凌厉的寒意冻得人一个激灵,睡意顷刻便烟消云散了。 画棠适时上来替苏鸢披了一件披织锦镶毛斗篷,苏鸢低首苦笑,“怪沉的。” 画棠含笑道:“陛下千叮万嘱过的,冻着娘娘,奴婢可吃罪不起。” 苏鸢挑了挑眉,浅笑道:“平日里惯得你们一个个牙尖嘴利的,现如今连我都敢取笑了。” “哪里。陛下疼惜娘娘,奴婢替娘娘高兴。”画棠过来扶着苏鸢,信步走着。 九曲回廊,走了步的光景,远远看见一个女子,斜倚着美人靠,幽幽望着远天云翳后若隐若现的月。 穿了碧色绫纱斜襟旋袄c鹅黄织锦木兰裙,流云髻上簪一支珠钗,面色清寂,硬是比霜雪都冷上三分。 苏鸢低声问画棠:“前头坐着的是谁?” “许是哪位大人的亲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一章 落水 女子瞧见了苏鸢,起身过来行礼。 盈盈福了福身,垂眸淡淡道:“妾身参见皇后娘娘。” 不同与其他臣工内眷在她跟前的热络巴结,眼前女子神色淡漠清冷,一如莲座淡泊的高僧,滔天权势都入不得她眼。 苏鸢虚扶一下,含笑道:“夫人是哪位大人家眷,先前不曾见过。” “妾身在九门提督李修远李将军府上侍奉,初次入宫赴宴,席间饮酒饮得急了,出来透透气。这才有幸得见娘娘绝代风姿。”女子知礼地垂着首,不悲不喜不卑不亢地说着漂亮话。 是见过世面的。 苏鸢省得了,便是那个引得李修远和许迁争到御前的女子,气度上倒是不输那些世家出身的女子。 苏鸢由画棠扶着在美人靠上坐下,来了兴致,“夫人尊名?” 起风了,掠过廊下,摇得宫灯画在地上的人影扑朔迷离。 苏鸢低头轻抚斗篷上缀着的狐狸毛,等了许久不闻回音,有些讶异地抬首,正正撞上女子微微抬起的一双眸子里,结霜落雪的冷清,喧嚣都冻死在她眸底,冷寂,又切切实实地似曾相识。 究竟何时见过这一双眸子? 苏鸢怔愣一瞬,女子已迅速垂下脸去,低声告罪,“妾身失仪。” “妾身王氏,贱名鄙陋,恐污了娘娘尊耳。” 苏鸢笑了笑,“也罢,本宫只觉夫人面善,这才有此一问。本宫可是先前同夫人有过一面之缘?”她煞有介事地试探。 女子低眉道:“妾身身份微贱,今日乃初次入宫,先前无缘面见皇后娘娘。”她不动声色地避开。 一个回合未分胜负,双双鸣金收兵。 苏鸢唇边噙了笑意,“本宫初次见夫人便觉得投缘,日后一定请夫人入宫来陪着本宫说说话。” “妾身之幸。”女子福身。 晚宴散了。 管乐笙箫也散了,皇城倏地清冷寥落。 御辇往紫辰殿去,一众内官,提灯的c抬辇的c擎盖的,连同李愿,默然又木然地前行。 人在深宫,被尊卑贵贱砌成一块方正的砖石,千篇一律,一如道旁宫墙朱红外衣下的方砖,垒出宫城,垒出天威,垒出大燕百年国祚。 “楚归淼出宫了?”唯有一人可高高在上地鞭笞天下,叩问苍生。 李愿忙不迭地近前来,“回禀陛下,奴才一路暗中跟着楚将军,眼见着将军出了宫门的。” 安凌陌顿了顿,沉着声问:“路上,可还顺当?”楚归淼在骁骏园的失神,到底教他瞧出端倪来了,触景生的是什么情,睹物思的是什么人?多年前苏鸢同楚归淼于骁骏园那场百步穿杨的对决,他亦是历历在目。 李愿晓得皇帝想问的是什么,“路上遇着皇后娘娘说过两句话,皇后娘娘命人给了将军一盏灯,将军提着那灯静立了许久。” 觑一眼安凌陌的面色,映在夜色下,有些阴郁。 “朕听闻你和皇后身边侍奉的玉竹走得近些。”安凌陌声音轻快,隐约带了笑意。 李愿却是悚然一惊,连忙应道:“奴才是陛下的奴才,只听陛下差遣,适才的话绝不会传到皇后娘娘耳朵里。” 安凌陌阖目,眉却蹙得紧,“乌穹上贡的三十匹骏马,送到楚归淼府上去。追谥其父为忠穆公,楚归淼拜骠骑将军,授右柱国,假黄钺之权。” “奴才记下了。” 安凌陌倦怠地倚在御辇上,又跌入黢黑的沉寂中。 一条甬道半晌走不到头,后头有宫娥追了上来,急步跪在道中央,阻了御驾。 李愿一句“放肆”还未嚷出口,小宫娥已先发制人地开了口:“启禀陛下,昭华公主于听月湖不慎落水——” 安凌陌倏地睁眼,“落水?” “已在咸福宫安置下了,性命无碍,只是受了些风寒。” 安凌陌眉皱得愈深,“去咸福宫。” 咸福宫外,顾青衣气得跳脚。 掌事的宫女依旧拦着,“公主寝宫,大人不便擅入。” 噎了半晌,顾青衣指着宫内廊下的敏咚尔愤然道:“凭什么只拦着我?” 宫女支吾一阵,说不上话。 敏咚尔抱着昏迷不醒的安明月闯入咸福宫时阖宫上下都慌了神,谁还有心思拦人。 天子的御辇适时地到了,顾青衣喜出望外地迎上去,还未行完礼,人已入了咸福宫了。 安凌陌瞧见寝殿外候着的敏咚尔,也被冻得不轻,面色青白,衣裳头发都沾了水,片刻的功夫便结了冰,冰雕一般戳在门口,静静望着安明月雕花的门。 冰天雪地的听月湖,人坠进去不淹死也要被冻死,是敏咚尔从湖中捞起了昏迷不醒的安明月,一路妥贴地送回了咸福宫。 安凌陌回首吩咐李愿,“快将人送下去,请了太医好生看看。” “是。”李愿躬身应道。 安明月已醒了,披了薄衾倚着迎枕坐着,身边的婢女捧了小碗姜汤,一口一口地喂着。一碗姜汤见底,恰逢安凌陌推门进来,连忙搁下碗勺,屈身行礼。 “不必多礼,安心照顾主子。”安凌陌走至床前绣墩坐下,那婢女垂首侍立一旁。 安明月面色瞧着苍白,眼睛里到底是有神采的,安凌陌心中安定了些,又有些后怕,板着脸训道:“就是平素太纵着你了,不晓得怕。寒冬腊月,湖边石头覆了雪,那里是闹着玩的吗?” “父皇,”安明月挽着安凌陌的胳膊,可怜兮兮地唤了一声,“今日是明月生辰,我想母妃了。” 安凌陌怔愣了一瞬,韩妃殁在听月湖,已经十五年了。 昭华岁为长公主,身份尊贵,但是年幼丧母,到底可怜。安凌陌心中不忍,神色稍缓,轻叹,“所幸你平安无事,也便罢了,也多亏了敏咚尔,若非他,你此刻便该在湖底和你母妃团聚了。” 安明月面上忽地浮现出一种复杂的神色,咬着唇不作声,憋了半晌,憋到脸颊微红才吐出一句话来:“那个登徒子。” 安凌陌听咸福宫来禀的宫女说了,敏咚尔是一路抱着昭华公主回来的,只是当时情况紧急,也顾不得许多了。 “事出从权,他也是救你心切,你应当谢他才是,身为大燕长公主,若因此介怀而失礼于属国国君,岂不贻笑天下,”安凌陌轻声开解,“他为救你也被冻得不轻,朕过阵子得去瞧瞧,你先歇着吧。” 安明月哑了良久,犹疑不定,心肝抻得都疼,敏咚尔趁火打劫吻她的事儿到底是羞于启齿,卷着一口气愤愤咽回肚子里。她有些自暴自弃地敷衍道:“明月知道了。明月身子不便,不送父皇了,父皇慢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二章 求亲 安凌陌自咸福宫出来时,顾青衣依旧在宫外候着,他挂念着安明月,便是见不着她,也要守着她。 顾青衣趋步近前,“臣参见陛下。”方才未曾行完的礼一五一十地补上。 安凌陌看他半晌,“明月并无大碍,无需忧心。你且回去,夜深天寒,仔细冻着。”他待明月上心,安凌陌心底微叹,也辨不清是欣慰或是唏嘘。 “谢陛下体恤。”顾青衣有些受宠若惊。 安凌陌弯了弯唇,提步,至躬身作揖的顾青衣身畔忽又顿住,静了半晌,方抬手拍拍顾青衣的肩膀,“日后,好生照看明月。” 国破家亡,太过沉重的字眼,由他来背负便好,他只想明月此生安乐。 顾青衣怔一瞬,旋即醒过神来,“臣,遵旨。定护佑公主一生无忧。”到底是不谙世事的少年,出身名门,一生顺遂,受祖荫还未弱冠便官至户部侍郎,一出生便注定要尚公主。 他不懂江山下的危机四伏,也不明白天子的忧心忡忡,整日扬鞭纵马c把酒抚琴的年纪,便有愁绪,也是为赋新词。 就连驸马的名衔于他亦无足轻重,只知他的未来的结发妻子会是他的心上人,足矣。 顾青衣眉梢蕴了喜色,再一抬眸,皇帝已走远了,远成一个瘦削的影,雕栏玉砌都是凄凉。 三更天了,灯火通明的勤政殿不负“勤政”二字,困着位宵衣旰食的天子。 楚归淼,他视作肱股c仰赖江山的大将军,对他的中宫皇后怀着见不得人的心思,真是可笑。 安凌陌歪在宝椅上,左手遮在面上,疲惫得自己亦觉心酸。前途未卜,生死难料,他该将她如何? 李愿趋步至安凌陌身侧,浅声唤道:“陛下,敏咚尔在殿外求见陛下。” “宣。”安凌陌顿了片晌,坐直身子,面上肃然,适才的哀懦无助藏得滴水不漏。 敏咚尔入殿,换了一身石青色杭绸袍子,翩然施礼,容色略微苍白,照旧的丰神俊朗。 安凌陌免了礼,又着人赐了座,含笑道:“今夜夜深了,朕原打算明日早些时候去瞧你的,不成想你倒先来了,也太不顾惜自己了。” 敏咚尔笑笑,“臣自幼摔打惯了的,不碍事的,不敢劳动圣驾。” “今日之事,”安凌陌一顿,抚着腰间玉佩上的螭龙纹,微叹一声,“昭华顽劣,牵累你了。” 敏咚尔眉梢染上笑意,“陛下言重了。公主性情率真,洒脱不羁,得效绵薄之力,臣之所幸,不觉受累。” 如此冠冕堂皇的漂亮话安凌陌不知听过多少,若信以为真才是傻。 为臣的喊着誓死效忠c不图封赏,为君的却得琢磨着如何赏赐能教人不骄不怨,这是朝堂权谋,是君臣博弈,若不通一窍,如何驭百官?如何稳江山? “朕膝下只此一女,视如掌上明珠,纵得她不晓得轻重,难为你肯担待。”安凌陌垂眸,苦笑一声,低声道,“近些年灾害频频,朝中没有多少余银,广储司搁着一面赤血珊瑚打的屏风,还算稀罕,朕过后着人送到你那儿去。不算赏赐,只当朕谢你舍身救了昭华。” 大燕已左支右绌到了这种地步,安凌陌坐在案后,有些颓败,只隔了一堵宫墙,是逆臣昭然若揭的狼子野心,是敌国厉兵秣马的虎视眈眈,是内忧外患,是他呕尽心血都挽不得的狂澜,这么些年,他实在倦极了。 敏咚尔闻言眸光微微一动,起身跪倒,一丝不苟地叩过首,一字一句道:“臣,敏咚尔,求娶昭华公主。” 空气陡然一窒,李愿微微抬眸,看见敏咚尔面上的一丝轻浮,不动声色地皱眉。 安凌陌怔了良久,面色瞬息万变,斟酌了斟酌,缓缓开口:“公主已有婚约在身,爱卿还是另择佳偶吧。”语气已然冷了三分,顾家嫡生长子尚公主的规矩是太祖定下的,传了百年,举世皆知,他不信敏咚尔不晓得昭华同顾青衣的婚约。 敏咚尔抬首,凝望安凌陌片刻,忽地粲然笑开,“婚约可以废,”他恭谨地叩个首,“陛下是天子。” 安凌陌案下的右手倏地收紧成拳,心底动气,蛮族终究是蛮族,皮囊再好看骨子里也是蛮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哪里明白什么是信义。 “燕朝公主与顾家的婚事是太祖开国时定下的,百余年不曾例外。忤逆先祖,爱卿要置朕于何地?”安凌陌身子向前倾了倾,盯着敏咚尔问。 话已至此,下一刻便将是雷霆之怒,换作满朝文武,早已战战兢兢,俯首请罪。 唯独敏咚尔不识时务。 “顾青衣,”他唇角扬起一丝不屑,“与公主缔结婚约的顾青衣。” 他看向安凌陌,似是探询,“今日筵上公主身侧的少年?” 安凌陌蹙眉不作声,冷冷地看着阶下称臣的乌穹王。 敏咚尔知晓自己猜的不错,唇角的不屑愈盛,几乎轻笑出声,逐渐是放声大笑,惊动了门外的宫人,仿佛是多可怜可悲可笑可哀的蠢事,笑得皇家体面天子威仪荡然无存,笑得安凌陌发恼。 “放肆!” 敏咚尔缓缓收了笑意,眸底的轻蔑却不减,有些悲悯地看着安凌陌,“陛下为公主选婿实在草率,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子,配不得公主。” 安凌陌冷声说道:“顾青衣是我大燕户部侍郎,官居三品,且不日尚公主,地位尊崇,由不得你肆意侮辱。”竭力撑起的君王威严脆弱得不堪一击。 敏咚尔挑眉,顿半晌,方含笑告罪:“臣失言。” “乌穹王位更替,诸事未定,爱卿早日回去主持大局才是。”安凌陌压着怒气道,终究是大燕式微,小小的乌穹都敢如此不敬。 这是要撵他走,敏咚尔不以为意地笑笑,拱手道:“臣谨遵圣命。过段时日,臣定当再赴金陵给陛下请安。臣,告退。”言罢,也不看安凌陌的脸色,却行出了大殿。 敏咚尔驻足在殿外,仰首看着冬夜的月朗星稀,适才屋内积聚的融融暖意顷刻便被寒意打透。 殿内却静的可怖,许久才听得一声清脆的瓷器掷地碎裂的声响,想必殿中人已是怒不可遏。 敏咚尔恍然惊醒,弯了弯唇角,快步离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七宝手串 翌日,坤极宫。 庭院中乌泱泱地跪了一大帮人,都是宫内侍奉的婢女内侍,听着黛兰站在檐下横眉竖目地训话,大气都不敢喘。 宫里消磨了半生,彼时的烂漫一点点研碎在岁月里,未及叹息便烟消云散,到如今阖宫宫人都得敬一声“黛兰姑姑”,只那一副尖牙利嘴一直不曾生疏了。 “莫要因为娘娘平日里待你们宽厚,便忘了宫规严肃。”她在一干人前踱步,低眸审视他们的神色。 “我在这坤极宫当差的年头比你们年纪都长,眼里揉不得一点儿沙子。自己站出来交代清楚娘娘或能从轻处置,”黛兰冷声说至此处顿了顿,“若是教我揪出到底是哪个眼窝子这么浅,直接扭送到慎刑司去。” 苏鸢在屋内梳妆,听着外头的响动,问道:“外头怎么了?” 画棠一面替她绾发,一面回道:“陛下赏的那串七宝手串找不到了,娘娘镇日把玩却未带出过坤极宫,黛兰说指定是坤极宫出了内贼,将人都拘来盘问呢。” 七宝指的是碧玺c砗磲c翡翠c琥珀c玛瑙c珍珠c珊瑚七样,用的皆是万里挑一的胚料,磨成细腻圆润的珠子,串成手串,举国再找不出第二串的。 “这事儿叫玉竹管吧,黛兰性子急,说话又刁些,难为了其他无辜受累的人不说,容易招得底下人怨恨。”苏鸢透过那面菱花镜看着身后的画棠,神色淡淡的。 画棠还未应声,黛兰已气呼呼推了门进来,到苏鸢跟前福过身,“那干小蹄子嘴紧得很,不肯认,奴婢讨娘娘个示下,是否要请内务府过来挨个搜检。” 画棠笑她,“你这要将人剥皮剃骨的气势往那儿一戳,比慎刑司都可怖,换作我也不敢认的。” 黛兰掀起眼皮瞪她一眼,“你还打趣我,今日敢偷主子的东西,明儿个还指不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姑息不得的。” 苏鸢侧首含笑道:“内务府让玉竹去就行了,你今日出宫,替我打听一个人。” “娘娘吩咐。” “九门提督李修远府上的一个侍妾,引来太常寺卿许迁觊觎c教李修远大打出手的那个。”七宝手串虽贵重,丢了也无大碍,苏鸢耿耿于怀的始终是那一双似曾相识的清寒的眸子,如何都记不起几时见过,如鲠在喉的不安。 黛兰福身道:“奴婢省得了,这便去。” 黛兰折身出去没多久,李愿便进来了,轻车熟路地扎个千儿,“奴才给娘娘请安。” 借着镜子,苏鸢含笑打量画棠簪在自己发间的绿玉凝华拧金丝簪,“李公公来得急,可是陛下有口谕?” 李愿哈腰道:“娘娘聪敏,陛下请娘娘过勤政殿去。” 卯正时分了,天还未亮透,灰白晦暗的颜色笼着皇城,皇后凤驾前提灯的宫婢剪开意犹未尽的夜色,向勤政殿逶迤而去。 苏鸢倚在步辇上,抚着膝头的错金手炉,“昨夜陛下几时歇下的?” 李愿跟在步辇一侧,追着答道:“昨个儿保和殿的筵席本就散得晚,陛下回寝宫途上听了昭华公主落水的事儿又往咸福宫去了一趟,回来又同敏咚尔议了许久的事,一宿未眠。” “昭华落水了?”苏鸢心上一紧,轻扣手炉的指尖顿住。 李愿连忙解释道:“娘娘宽心,敏咚尔救得及时,并无大碍,陛下不忍惊扰娘娘,就没往坤极宫传信儿。” 苏鸢静了许久,缓缓道:“无碍便好。” 勤政殿,一宿未眠的安凌陌看着案上的奏表愁眉紧锁。 年关近了,自前两日起便开始歇朝,只是大大小小的政务依旧冗杂,由朝堂象笏变成案上奏表,整整齐齐排在他眼前。 苏鸢入殿,至阶下福身,“臣妾参见陛下。”一面依依望他,眼角眉梢都是倦色,憔悴得不像是坐拥天下的君王。 安凌陌抬眸,扬起笑意来,浅声唤道:“鸢儿,来。” 苏鸢到他身侧,一眼瞥见案上那奏表,徐州刺史递上来的,说是今岁大疫,染疫症身亡者以千计,不知该将亡者尸身深埋或是火化,请陛下定夺。 这样的奏表不知还有多少。 朝不保夕,人心惶惶,朝中诸公皆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遇事便一道折子递上来等着圣裁,对与错皆不关己事。安凌陌每日睡不足三个时辰,一饭三吐脯,宵衣旰食c呕尽心血,成全的,却是这干人的那点私心。 苏鸢有些心疼,恨声道:“荒唐,这样的事都要上折子请圣裁,养他们这群饭桶是来做什么的?罢了他们的官才是。” 安凌陌握她的手,苦笑,“朝中大半都是这样尸位素餐的人,朕若都罢了,便真要累死在勤政殿了。” “他们也晓得,朕离不得他们,”说着,一把将人拉入怀中,“坐着说话,朕仰得脖子都酸了。” 苏鸢微哂,抬手抚他的面颊,“那陛下便由着他们,臣妾都替陛下可惜那些俸禄。” 安凌陌轻笑道:“待朕平了叛臣再一一料理他们。” 苏鸢浅笑,忽地想起什么来,神色一凛,“听李愿说昭华昨夜坠湖了?” “朕去瞧过了,说是想她母妃了,一时不察坠的湖,朕也不忍苛责,所幸是有惊无险,也罢了。” 忽地想起敏咚尔来,安凌陌冷哼一声,“昨个儿敏咚尔向朕求亲,想娶明月,还要朕废了同顾家的婚约,狂妄得很。” 苏鸢怔了怔,还未开口,安凌陌便道:“朕驳了他,将人打发回乌穹了,此刻该在金陵城外了。” 苏鸢斟酌了片刻,“敏咚尔不是善罢甘休之人,况且边疆随时有战事,明月的婚事还是尽早办为宜。” “朕已教礼部抓紧去办了。”语气忽地疏离,他今日找她来,为的就是边疆战事。 他自身后环着苏鸢,下巴抵着她的肩,目光空洞地静了片刻,忽地轻叹一声,“鸢儿。” 苏鸢觉出他一霎的疏离来,微微侧首,耳鬓厮磨,望不见他的神色。 “雍州刚来的奏表,魏国二十万兵马屯于城下三十里外,旋踵可至。” 忽地停住,将怀中人拥得再紧些,“楚归淼即刻便要离京,赶赴雍州。” 他不敢看她的神情,那样刻意笨拙地告诉她楚归淼赶赴战场的消息,就是为了试探她对楚归淼的心意,及至此刻,却害怕看到她的神情。 “鸢儿,你爱朕吗?” 话题跳得太快,她怔愣片刻,含笑反问:“臣妾若说不呢?” 安凌陌郑重地思索了半晌,“朕爱你。”诉尽心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四章 轻薄 坤极宫侍奉的宫人都挨个搜检过了,硬是没找出一点儿蛛丝马迹来。 杜施敏觍着脸在苏鸢跟前回话,“奴才着人搜了一整天了,宫里的人也都盘问过了,实在没法子了。” 黛兰冷哼一声,“什么叫没法子了,公公在陛下跟前也是这么当差的吗?还是要陛下圣谕公公才肯尽心?” “是奴才无能,请娘娘降罪。”狐假虎威,杜施敏在坤极宫没少受黛兰的气,恨得牙根儿痒痒,到底不敢发作,伏在苏鸢脚边告罪。 “罢了,如今陛下因边疆战事焦头烂额的,后宫怎可为这点琐事兴师动众。” 苏鸢瞥一眼杜施敏,算不上鞠躬尽瘁,也不会作奸犯科,凭着一点儿小聪明稳坐内务府总管的位置几十年,也有善性和底线,却又油滑得教人生厌,就那么不好不坏的一个人。 心底轻叹,温声道:“公公总管宫内大小事务,尽心侍主,劳苦了。” “娘娘折煞奴才了。”杜施敏愈发不安,战战兢兢地道一句。 屋外北风紧,忽地一头撞至窗纸上,声响大得吓人。 “退下吧。”苏鸢缓缓啜一口茶,淡声吩咐。 杜施敏应一声是,忙不迭地起身,还未及折身,又听苏鸢云淡风轻地嘱咐,“天黑路滑,黛兰,送送杜公公。” “是。” 身后的黛兰似是不情不愿地福了福身,杜施敏脊背一阵寒意,哆嗦一下,几乎是颤声道:“谢娘娘体恤。” “杜公公,请。”黛兰已打起帘子,咬牙切齿。 看着杜施敏狼狈地随着黛兰离开,玉竹忍俊不禁,“黛兰素来不待见他,杜施敏这一路风急天寒,恐怕走得忐忑呐。” 苏鸢在屋内踱步,看着条案上摆着的一方鱼缸勾了勾唇,里头是两尾红身黑尾的小鱼,从容不迫地游着,傻乎乎的。 画棠在一旁绣着一方绢帕,抬眸问一句:“那手串丢得蹊跷,娘娘真不打算追究了?” 苏鸢专注凝视着缸中的鱼,信口道:“横竖是桩悬案了,还如何追究?坤极宫上上下下这么些人,因一人之祸而尽受牵连实在不妥。况正值多事之秋,眼下最紧要的还是雍州的战事,魏国屯兵二十万要与大燕交战,前朝焦急,让陛下不为此后宫小事分心便是尽一份力了。” 手指突然在缸外轻扣一下,鱼儿骤然焦急起来,在小小的缸中仓惶转圈。 黛兰掀了帘子进来,在苏鸢跟前福个身,接着便发牢骚,“奴婢将人送出去了,杜施敏那么个首鼠两端的人,娘娘何必同他客气,皇后宫中丢了东西可不是小事,瞧他那德性,摆明了是敷衍娘娘。不若直接回了陛下,罢了他内务府总管的衔儿再打一顿板子才解气。” “好了,东西也不是他顺去的,何苦拿他撒气。”苏鸢微微颔首,到美人榻坐下,“教你打听的事可有眉目了?” 黛兰凑近些回话,“奴婢向李修远府上的下人打听了,那女子姓王,名叫红梅,也不知道李修远是从哪儿将人带回来的,恩宠有加,百依百顺。” 苏鸢微微皱眉,“来历不明?” 黛兰应一声:“是。” 思量片刻,“明日从库里挑十匹云锦出来,还有那对夜明珠,一并送过去。说本宫心中挂念她,请她有空入宫一叙。” 黛兰撅了撅嘴,“一个朝臣侍妾罢了,娘娘想见教传旨内侍领懿旨去便可,何必费这些周折?” 苏鸢看着黛兰,眼神示意她过来,接着便一指戳在她凑来的脑门上,“教你去便去,几时这么多话了。” 隔了两日,苏鸢去看安明月时,人已大好了,坐在琴案前抚琴。是一首烟波浩渺的《潇湘水云》,琴音时而清澈如水天一碧,时而沉浑如巨浪滔天。 安明月低眉颔首,素手罗袖,有几分韩慕清当年的影子,苏鸢看得恍神,怔在门边。 琴音戛然而止才回过神来。 安明月起身过来蹲身行礼,“明月给母后请安,适才不知母后驾临,明月失礼。” 苏鸢不以为意地笑笑,“快些起来,听说你身子抱恙,本该早些来看看的,奈何前两日宫中有事,耽搁下来。” 安明月起身来扶着她,含笑道:“不过那日坠湖受了些风寒,早已不碍事了,本该早早去母后宫中请安的,反倒劳累母后亲自移驾垂问,明月实在心内不安。” 苏鸢在一张沉香木美人榻上坐下,微微一笑,“舌灿莲花的,犯了错便如此乖巧,难怪你父皇舍不得责备。” 安明月紧挨着她坐下,一脸可怜,“那母后便舍得责备了?还是本就是来兴师问罪的?” 苏鸢轻轻捏了捏她的脸,挑着眉看她,“怎么落水的?” “湖边石头光滑,又积了雪,脚下一滑便摔进去了。” 苏鸢叹一声,“若非是敏咚尔出手相救想想便后怕。” 安明月再挨近些,抱着苏鸢的胳膊撒娇,“明月知错了,教父皇和母后担忧了,明月再不敢了。” 苏鸢浅笑,心底忆起前世的安明月来,也是这样明媚灵动的女子,在四平八稳的宫城里放着风筝,一颦一笑皆是少女情怀的烂漫。 苏鸢抬手替她理了理鬓发,“敏咚尔向你父皇求亲,想要娶你。你父皇不喜欢他,勒令其返回乌穹了。” 求亲,原来那晚之后还有这样一出,安明月惊怔了许久方回过神来,蹙眉道:“我也不喜欢他。” 安明月欲言又止,屏退了宫人方继续道:“他轻薄我,”看着苏鸢满脸的惊怔,安明月红着脸道,“那日他救我上来,我神志尚清醒,他却说是给我渡气,趁势趁势强吻于我。”她轻轻咬了咬唇,那日的触觉仿佛烙在了唇上,阴魂不散。 苏鸢拧着眉,愤然道:“真是放肆!胆大包天,乌穹乃大燕属国,他竟敢行如此不臣之事。” 安明月低声道:“乌穹虽是大燕属国,但大燕衰落,边境不宁,乌穹早已蠢蠢欲动。父皇如今已是左支右绌,我不忍他为我在此时刻同乌穹起争端。我也不曾告诉顾青衣,请母后替明月周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五章 死生不弃 江山飘摇,要大燕尊贵无匹的长公主委曲求全至此,苏鸢心底有些悲凉,凝视安明月半晌,勉力扬起一抹笑意来,“好,待你父皇内清逆臣外肃边境,再替你讨回公道。” 苏鸢浅声叮咛道:“你和顾青衣的婚期近了,切记嫁到顾府不可再如此顽劣了。” 安明月闻言赧然一笑,“母后放心,顾家是簪缨世族,况且顾青衣待明月好,断不会教明月受委屈的。” “一个人待你好不稀罕,难得的是你二人相知,心意想通;难得的是你们彼此倾心,愿厮守一生,这才是良人。明月,多少人穷尽一生都无缘得遇良人,命运厚待于你,千万要珍惜。”苏鸢目光灼灼看着她,苦口婆心。 韩慕清便是如此,安凌陌也待她好,也礼遇有加,但她半生都不曾开颜。苏鸢想起她母妃的际遇,不由有些黯然。 安明月茫然看她片刻,“那父皇是母后的良人吗?”问得人一阵怔忡。 屋外几株寒梅,开得赫赫扬扬,只可惜是白色,在雪地中也花容失色。 苏鸢突然想起安凌陌那日将她拥在怀里掏心掏肺的一句“朕爱你”,那样悲怆又那样坚决,自骨髓心头上百转千回的深情,凄凉得教人落泪。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安明月愕然道:“母后,你怎么哭了?” 苏鸢陡地一惊,醍醐灌顶,难怪那日安凌陌会突然和她说这些,也许那如临易水的悲壮,是他心中早有了决断,早做了取舍。 勤政殿,苏鸢提了裙裾步履匆匆地赶来。 李愿在廊庑下踱步,瞥见苏鸢慌忙迎上前去,“陛下此刻在议事,娘娘不若静候片刻。”话音未落,人已掀起帘子闯了进去。 拦也拦不住,也不好现在进去将人拉出来,李愿暗暗叫苦。也不知是如何十万火急的事,急得过边境军机大事,教中宫皇后如此失礼。 一转眼,位大臣陆续退了出来,神情一个赛一个的古怪,同李愿客客气气地寒暄了几句便离开了。 与此同时,又有一人急步赶来,近些看才看清是玉竹。 正如苏鸢所说,李愿虽是奴才,但也是御前红人,是一等一的奴才,多少朝堂重臣都要礼让三分的。待其他宫人皆是严苛,唯独待玉竹礼遇有加。 宫中不是没有他们的风言风语。 玉竹也顾不得许多,到李愿跟前匆匆福了身,“娘娘可是入殿了?” 李愿温声道:“娘娘神色匆忙,直奔殿内去了,拦都拦不住。玉竹姑娘可知为何?” “我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娘娘在咸福宫和昭华公主说了一阵子话,急急忙忙地便往勤政殿来了,”玉竹急声道,“我在后头追都追不上。” 李愿宽慰她,“想来娘娘是有要事同陛下商议,玉竹姑娘不必担忧。” 一口一个“玉竹姑娘”,玉竹听着颇为别扭。 “公公快别这样唤,玉竹入宫侍奉近二十载,年纪已不轻了。” 李愿讪笑一声,望玉竹一眼,有些腼腆道:“我年长你一些,此后便唤你玉竹可好?” 玉竹犹疑一阵,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 殿内,苏鸢几乎是一路小跑过来的,有些狼狈地站在安凌陌面前。 安凌陌轻笑出声来,起身倒一杯水递过来,“跑这么急做什么,怕朕一时想不开吊死在大殿里?” 苏鸢笑不出声来,接过那杯水垂眸怔怔看着,“你那日说爱我时,是准备将我推到哪儿去?” 安凌陌笑意凝固了一刹,旋即如常,“说什么傻话。”他捧起苏鸢的脸来,才发现面前早已泪流满面。 安凌陌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替她拭泪,柔声安慰,“不哭了,朕怎么舍得推开你,咱们说好了一生一世在一处的。” 苏鸢泪落得愈发汹涌,她心中乱糟糟的,什么都不确定。她只是害怕,怕他骗她,怕他自作主张地为了保全她就推开她,怕他一个人去面对这国破家亡。她记得他曾和自己说过,如果早知晓有朝一日他的身份与责任会牵累她,便宁愿不曾带她回宫。 苏鸢发狠地揪着安凌陌的领子,一字一句道:“安凌陌,你若要御驾亲征,我为你阵前厮杀;你若要弃城而去,我为你阻击追兵;你便是要寻一棵歪脖子树上吊,白绫也得多备我的一根。” 安凌陌就势揽着她的腰,凝视她许久,缓缓吐出一个字来,“好。” 苏鸢伏在他怀里,“说好了的,死生不弃。” “死生不弃。”他下巴抵着她的的发上的珠钗,只觉硌得很。 “我今日失礼了,当着那么些臣工的面。”苏鸢这才有心情回味适才那些大臣们告退时面上的神情。 安凌陌微微一笑,“无碍,事情本就议得差不多了,他们啰哩啰嗦地赖着不走,烦得很,朕正愁没机会赶人呢。” 苏鸢心底欢喜,扬起脸问:“可是雍州的战事?” “魏兵在城下安营扎寨也有几日了,却没有动静,也不攻城也不撤兵,就这么耗着。有古怪。” “臣工们怎么说的?” “有说主动出战的,有说以静制动的,还有说要议和的,”安凌陌嗤笑一声,“骠骑将军楚归淼一两日也该到了,朕待他勘察过敌情,递来折子再议定退兵之策。” 苏鸢道:“楚将军用兵如神,定能一战克敌,解雍州之围。” 安凌陌叹一声,“魏国兵临雍州城,虽声势浩大,但总有应对之策。拥兵自重的祁皓才是心腹大患。眼下我大燕兵力被牵制在雍州,只怕时间一久,祁皓撕破了脸起兵,趁虚而入。” “朕派去的死士皆是有去无回,无一得手。”祁皓是囿于虚名才迟迟没有造反,安凌陌若先他起兵,便恰恰给了他起兵之由,只得遣刺客暗中刺杀,只盼能解开这死结。 苏鸢蹙眉,“他同昭月阁沆瀣一气,身边应当是有高手护卫。” 安凌陌道:“雍州战事拖得越久越不利,得速战速决才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六章 陈淑妃 北魏大军压境,二十万大军在雍州城下枕戈待旦一个多月,硬是没有半点动静。 转眼上元节也过去了,已是大燕景宁三十一年。 紫辰殿,早朝的时辰,个宫婢服侍安凌陌更换朝服。 天子寝宫,一个女子惴惴跪在廊下,一袭杏色的衣裳在奢靡堂皇的紫辰殿前素净得窘迫,只裙摆一簇海棠,倒也雅致。 也不知跪了多久,也不知还要跪多久,怯生生地往殿内望一眼,正正撞上安凌陌的目光,竟手足无措地看了他片晌,又陡然一惊,慌乱地低下头去,无辜又胆怯。 巴掌大的一张脸,谈不得惊艳,胜在清秀,亭亭袅袅的一朵芙蕖。安凌陌微哂,扬声唤道:“李愿。” 廊庑下的李愿闻声慌忙近前来,哈腰道;“陛下吩咐。” “廊下跪的是什么人?” 女子闻声心头一紧,罗裙被纤白的手指绞出褶子来。 李愿觑着安凌陌的脸色,恭声道:“驻守雍州的宣武将军陈晔惦念陛下宵衣旰食地整顿国务,实在劳苦,特意送了次女入宫,只盼或能为陛下添衣换盏,分忧一二。” 安凌陌用一方帕子拭过手,掷回檀木托盘上,轻笑一声,“有心了。” 后宫萧条这么些年,皇帝又子嗣单薄,朝中没少人在安凌陌枕头边打主意,比廊下跪着的这位标致的不知有多少,无一不是被不咸不淡的打发了回来,皇帝今天的口风倒是松动了不少。 李愿心中有了底,自一旁婢女的手中取过革带,屈身亲自替安凌陌系好,一面含笑道:“陈将军还道雍州距金陵千里之遥,恨不能于陛下身前侍奉,为陛下效死,只望陛下为国为民万万保重龙体。” 他接着替安凌陌佩挂蔽膝c佩绶,闻得安凌陌浅声吩咐,“将永安宫收拾出来,教她搬进去。” 李愿怔一瞬,“陛下,是要册妃?” 忘了品阶,安凌陌斟酌一霎,“封淑妃。” 漫不经心的一句话,丢至廊下惴惴不安的女子面前,便成了定数,锦瑟华年尽数消磨在在宫墙之内,还须俯首,叩谢吾皇圣恩。 “可要同皇后娘娘商榷一下?”毕竟是手握凤印执掌后宫的中宫皇后。 “不必了,”安凌陌怔忪一晌,心头漫过一抹哀色,顷刻如常,“拟诏,宣武将军陈晔擢升三等,回京任职。” 战火烧到雍州了。丢开世人皆知的冠冕堂皇,是一个贪生怕死的父亲,狠心断送女儿的一生,换一个回京苟且偷安的机会。 为臣不忠,为父不慈。 这便是皇家,这便是君臣,那样不堪的交易,安凌陌竟然准了。 李愿应一声“是”,理好了朝服,乖觉地退至一旁。 安凌陌摆弄佩着的蔽膝c佩绶,轻声道:“李愿,这样的琐事,不该你亲自来做的。” 李愿心头一紧,仓皇跪倒,“侍奉陛下,是奴才本分。” 安陵陌挑了眉看他,老态龙钟跪在一侧,鬓发花白,到底跟了他四十年的人,深谙他的心思。 罢了。 时候不早,安陵陌提步,三两步的距离又顿住,到底不甘,“他一个五品边将,能许你什么,能给的比朕多么,教你犯着朕的忌讳替他说话。”御前的首领内侍,什么样的富贵煊赫不曾见过,李愿又晓得他素来不喜身边人同臣工私下往来,今日却肯为了陈晔来触他的逆鳞。 李愿颤着身子磕个头,慨然道:“奴才忠心侍奉陛下,绝无二心。” 不知悔改,安凌陌有些动气,眯眼瞧他片刻,蹲低了身子,捏住他的肩膀,声音带了冷意,“你没有二心,你只是存了私心。” 言罢,拂袖出了寝殿。 廊下女子正专注望着殿内,眼前闪过一抹明黄时才惊觉,皇帝已走出步了,女子仓促叩首,“参见陛下。” 安凌陌闻声回眸,瞥一眼廊下惴惴不安的女子,一瞬便折身离去。 等了许久,是李愿将女子扶了起来,“陛下已走远了,姑娘快起来。” “公公方才被陛下责难,可是因为我?”女子起身,有些歉疚地看着李愿。 李愿安慰她,“不打紧,陛下待人宽厚,不会真的为难老奴的,况且老奴答应过陈将军要好生照看姑娘的。” 女子盈盈一拜,“皎姝代家父谢过公公。” “姑娘快请起,过两日行过册封之礼姑娘便是正儿八经的主子了,老奴受不起姑娘这一拜。” 偏她执拗得很,“今日还不是,公公恩情,皎姝铭感五内。” 坤极宫,李修远府上的侍妾王氏甫一入殿,苏鸢便迎了上去,笑吟吟道:“夫人来得巧,本宫方才正念叨夫人呢。” 王氏不冷不热地屈身行礼,“妾身年前蒙皇后恩赏,耽搁到今日才入宫谢恩,实在失礼,还请娘娘见谅。” 说的还是那十匹云锦的事,苏鸢故作恍然,“夫人言重了,本宫虚长夫人几岁,夫人如若不弃,今后你我便以姐妹相称。”热络地拉了人到美人榻上坐着。 “娘娘折煞妾身了,娘娘母仪天下之尊,妾身微贱鄙陋之躯,不敢冒犯。”一字一句,不卑不亢,有礼有节,面上却寻不到一丝惶恐,眸光寒潭都不曾微漾,哪里是寻常侍妾该有的气度。 苏鸢面上现出一抹悲色来,幽声道:“本宫幼年失怙,亦无兄弟姐妹作伴,伶仃走至今日,半生都是孤苦无依的漂泊。莫看如今的富贵煊赫,这繁华下的悲凉又可说与谁人?” 王氏沉吟一阵,“如此,妾身高攀了。” 苏鸢浅笑,执起她的手,亲切道:“听妹妹口音像是凉州人氏?” “妾身是徐州人氏,只是在凉州待过几年。” 王氏依旧疏离冷漠,语气也淡淡的,黛兰在一旁瞧着苏鸢那一脸热络就憋气,仿佛人家才是千金万贵的皇后娘娘,她倒成了阿谀奉承c费心巴结的臣子小妾。 只听自己那不争气的主子又含笑道:“我是凉州人,难怪初见妹妹那晚便深觉亲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七章 永宁宫 王氏报以浅浅一笑,垂下头去,不再言语。 “画棠,将那对鎏金水波纹镯子取来,”苏鸢一面嘱咐画棠,一面望向王氏,“妹妹知书达理c品貌不凡,看气度应当是名门闺秀,因何居于妾室?”碎嘴老婆子一般,家长里短地问。 王氏低眉,“命数如此,娘娘无需为妾身忧思。” 画棠捧了锦匣过来,恭声唤道:“娘娘。” 苏鸢回身掀开匣子,“妹妹今后唤我姐姐便是,亲切些,我真心将你当做亲妹妹,被宫里的繁文缛节疏远了便不好了,”说着取出一对金光熠熠的镯子,其上蜿蜒的纹路宛若粼粼波光,“陛下前两日新赏的镯子,我瞧着极衬妹妹,便一直为妹妹留着。” 苏鸢拉起王氏的手,将镯子推到她腕上。 王氏只得受了,“妾身多谢,”望见苏鸢神色忽地一顿,继而道,“谢姐姐惦念。” 苏鸢微微一笑,柔声问:“妹妹方才说是徐州人氏,那又为何辗转到了凉州,最终又到了金陵城做了李将军的侍妾呢?” 王氏轻抚鎏金镯子的手一顿,缓缓抬眸,面上尽是悲凉,凄恻一笑,“徐州大旱,我流离失所c多处漂泊,沦落风尘,十多年了,最终,是李将军替我赎了身。”一眉一眼,精致妍丽,真真是不可方物的美人,纵是悲色,也是万般动人。 “是我失言了,如今都过去了,妹妹切勿伤怀。”苏鸢宽慰道。 一时悄然,两人各怀鬼胎地沉默着。 王氏起身福了身,“时辰不早了,妾身该出宫了,叨扰姐姐了。” 苏鸢望了望屋外,惋然道:“本想多同妹妹说阵子话的,一晃已快申时了,罢了,改日妹妹进宫你我再叙。画棠,送送夫人。” 王氏福身恭谨道:“妾身告退。”言罢便随画棠离去。 苏鸢伫立在廊庑下,目送着王氏的身影远了,一扭头,玉竹和黛兰两个正在旁边的柱子下窃窃私语,含笑道:“什么事不能屋里说,仔细冻着。”折身便要进屋。 黛兰近前扶着她,玉竹连忙过来打起帘子,小心道:“娘娘,陛下晨起册了一个女子为妃。” 苏鸢身子顿住,一时忘了何人何地今夕何夕,连玉竹适才的话都缥缈模糊,心内空白得无措。 好半晌,才依稀神魂清明,缓缓步入殿内,“晨起?昨个儿侍过寝了?” 玉竹端详着她的神色,慌忙解释道:“没有没有,是官宦人家的女儿,今早才被李愿领到紫辰殿廊下的,跪了大半个时辰。” “李愿?旁人也倒罢了,他在安凌陌身边这么些年还不清楚他的脾气。”苏鸢到熏笼旁边捂手,淡声说着话,听不出喜怒。 头次听苏鸢连名带姓地喊当今天子,玉竹同黛兰对望一眼,看来皇后娘娘今日是真动气了。 苏鸢背对着两人,低眉问,“什么样的一个女子?”慵懒又漠然,与刚刚在王氏跟前的热络判若两人。 玉竹望向黛兰,挤眉弄眼地使个眼色,黛兰连忙接口道:“是宣武将军的次女,只比昭华公主大两岁,姿容清秀,知书达理。” 苏鸢凤袍曳地,坐至了妆案前,望着那面菱花镜出神。 黛兰咽了咽口水,补充道:“奴婢是听玉竹说的。” 玉竹陡然一惊,瞪了她一眼,赔笑道:“奴婢也是听李愿说的。” 苏鸢摘发上的珠钗,“什么位分?安置在何处了?” “听说是册为淑妃,赐住永安宫。” “淑妃,”苏鸢恍然,“陈皎姝?” 黛兰怔了一瞬,“娘娘神机妙算,陛下此刻都未必晓得那女子的名字。” 前世忠贞刚烈c舍身殉国的陈淑妃,听闻皇帝被她这奸后囚在紫辰殿,怀着身孕触柱自戕。那样的气节,不知令多少男子汗颜。 皇后母仪天下之尊,发间的簪子步摇便繁复的骇人,苏鸢半晌摘不下来,有些懊恼地回眸,瞥一眼惴惴不安的玉竹黛兰,嗔怪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伺候。” 玉竹连忙上前,手忙脚乱地替她摘发饰,“娘娘不生陛下的气了?” 苏鸢端详镜中的人影,“我知他心意,他决计不会负我。” 永安宫位置虽偏了一些,但因经常洒扫,不算荒芜,晚膳时分便让陈淑妃搬了进去。 安凌陌原在勤政殿批着折子,瞧见前来奉茶的李愿才忽地想起宫里多了一号人,于是乘了御辇往永安宫去。 永安宫内,陈皎姝坐在黑漆小圆桌前,面前是一碟子翠玉豆糕,一口刚咬下去,圣驾便骤然而至。 陈皎姝惊惶跪倒,咬了一半的豆糕来不及咽下,细碎的末黏在喉头,痒得难受,一句“叩见陛下”还未出口便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得面红耳赤。 “好些了么?”安凌陌蹲身拍她的背,又着宫人端了水来让她饮过。 陈皎姝逐渐止住,愈发窘迫,连忙道:“臣女失礼,陛下降罪。” 安凌陌扶她起来,心底微哂,瞥过桌上那一碟翠玉豆糕,柔声问:“没进过晚膳么?” 陈皎姝面带尴尬,几乎是低声哼哼,“进过了。” 安凌陌淡淡应了一声,“宫里的膳食,吃得惯吗?” “吃得惯,”天子事无巨细,亲自垂询,陈皎姝不敢答得敷衍,补充道:“多谢陛下惦念。” 安凌陌微微一笑,沿着屋子踱步,皇宫内院那栋不是金雕玉砌c雕梁画柱,永安宫亦不例外,只是室内陈列简单了些,“朕改日教人送些古玩玉器c名家书画过来。” “陛下不必为臣女费心,”陈皎姝脱口道,触及安凌陌探询的目光又慌忙垂下头去,“臣女不通诗书,与其摆在臣女这里积灰尘,暴殄天物,倒不如送给朝中的大人们。” 安凌陌勾了唇浅笑,“朕赏的,你便安心收着,朝中的臣工大半也是附庸风雅,搁在你这儿积灰尘朕还舒心些。” 陈皎姝有些失神地看着安凌陌,今晨责难李公公时统御天下生杀予夺的咄咄逼人全然不见,体贴周到得教人感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八章 请战 安凌陌捡了张椅子坐下,有宫人捧了热茶上来,安凌陌浅啜一口,打量面前的女子,“说了半晌,朕还不知你的名字。” 陈皎姝颔首,“臣女陈皎姝。” “好名字,”安凌陌轻声赞一句,“听李愿说,你今年是十”一时记不起她的年龄,他蹙着眉思量间,陈皎姝小声提醒,“臣女今年十七。” “十七十七”安凌陌若有所思地呢喃。 多好的年华,可却入了这深不见底的皇宫,嫁入一个岌岌可危王朝,做了他这朝不保夕的天子之妃,一切全因他的一念。 只比昭华大了两岁,他费尽心思地要保全昭华,却将另一个女子置于险地。 安凌陌冲一众宫人摆了摆手,“都退下吧,不必伺候了。” 陈皎姝身子猛地绷紧,莫不是要她侍寝,双手交叠在身前,死死攥着。 安凌陌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仿佛受了惊吓的小动物,可怜兮兮地望着一个个却行退下的宫人,眸底的惊惶一度让安凌陌怀疑自己真是色令智昏十恶不赦的无道昏君。 只余了他同她,殿内仿佛静了许久许久,灯花忽地爆了一声,炸开在陈皎姝的心头,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 安凌陌却似乎终于回过神来,缓缓开口:“怨你父亲吗?” 陈皎姝不知何意,抬首茫然看着他。 安凌陌起身,走至她身前,盯着她的眼睛说:“你父亲送你入宫,为的是一个回京的机会,你——”安凌陌看着陈皎姝澄澈的眸子,心头闪过一丝不忍,“不怨他吗?” 陈皎姝轻轻摇了摇头,“生养之恩大于天,臣女不怨。” “那你怨朕吗?” “臣女不敢。”陈皎姝猛地跪倒在地,俯首道。 安凌陌弯腰,一只手扶了她起来,“你在朕跟前不必一惊一乍的,朕虽非圣明之主,但并不昏懦,不会随意发脾气,也不会降罪于你。” 陈皎姝乖巧地点点头。 安凌陌继而道:“陈晔为了一己之利将你送到宫里,朕留你在宫中亦是存了私心。你怨朕吗?” 陈皎姝认真思索,她对安凌陌的感情从早晨斥责李愿时的惊惧到方才事事为她思虑的动容,未曾想到过要怨。 “陛下原不必如此的,陛下今夜肯同臣女说这些,臣女已感恩涕零。”她扬起脸,有些心酸,她的亲生父亲只将她当做沽名饵禄c苟且偷生的筹码,安凌陌却是真正在意她的心绪。 安凌陌一怔,忽地认清自己的用心,他期盼听到什么呢?听到她毫不介怀的原谅?自己的那点自私虚伪在她的坦荡前无所遁形,他不过是惺惺作态,说来说去,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 安凌陌沉吟半晌,眸光灼灼:“朕既留你在宫中,便一定竭尽所能地待你好。” 年近不惑的人,为国为家半生操劳,鬓边已生了星星白发,唯独眉眼清亮,下一瞬便可为她赴汤蹈火一般的笃定,多像戏文里拟订终身的桥段。 陈皎姝心头一颤,“谢陛下。” 安凌陌眉梢染上笑意,“御膳房有一名御厨,糕点做得甚好,朕明日将人调到永安宫来。” 说的还是她适才被一块豆糕噎着的事儿,陈皎姝面色一红,草草福身,“谢陛下。” “勤政殿还有奏表要看,朕先走了,你今后有事儿便打发人去找李愿,他做事一向周全,朕已同他知会过了,不必担心。”安凌陌细细叮嘱道。 陈皎姝点点头,“臣女恭送陛下。” 安凌陌望了望她,沉吟一阵,“私下里倒也无碍,只是今后当着旁人须得自称臣妾,”他顿一顿,补充道,“尤其是皇后,她是一个重礼节的人。” “谨遵圣训。” 翌日,雍州来的战报,北魏二十万兵马依旧驻扎城外,并无异动。 “一个多月了,魏军按兵不动,朕却如鲠在喉c寝食难安,”安凌陌召了几位臣工于勤政殿议事,掷了奏表在桌案上,“诸公有何见解?” 都是朝中一二品的大员,支吾半晌,面面相觑。 安凌陌心底冷笑,什么社稷苍生c天下兴亡,说穿了不过是江山易主,与他们何干啊。 安凌陌起身,抄着手踱步,停至户部尚书胡庭正跟前,“爱卿有何高见?” 胡庭正拱了拱手,“微臣拙见,北魏此举必有所图,决不能放任自流。”说了同没说一样,安凌陌晓得他的这些臣子整日里出工不出力,但不成想已敢这样敷衍他了。 瞥一眼其余人,换得一片整齐划一的“臣附议。” “附议?”安凌陌冷笑,“诸位爱卿附的是什么议?”环顾了一周,就近扯住一个老臣的衣领,“郑爱卿是两朝元老,来,同朕说说附的是什么议?” 老者惊惶间抓住安凌陌的衣领,话都说不利索,“陛陛下息怒,微微臣以以为” “滚,都给朕滚。”安凌陌一把撂开手,将他的“郑爱卿”推个踉跄。 众人如蒙大赦,忙不迭地告退,险些撞着一路小跑进来的李愿。 李愿到安凌陌跟前匆匆扎了千儿,“陛下,楚将军八百里加急的奏表。” 安凌陌连忙接过,是请战的折子——“魏军千里奔袭,命脉在于粮草,粮草不济,久战必溃。其明修栈道之静皆为掩我军耳目,如臣所料不差,魏军定于暗中屯粮,欲渡陈仓。臣失察,以致错勘敌情c延误战机。军情紧急,臣请即刻出战,伏愿陛下允臣戴罪立功。” 安凌陌阅罢,急声道:“即刻拟旨,八百里加急送往雍州。朕准他所请,教他一切便宜行事。” 李愿应个是,旋身便要走。 安凌陌将人喊住,“还有,他若得胜还朝,朕亲自去城外迎他。” “去吧。”安凌陌说罢摆了摆手,缓缓在龙椅上坐下。 父皇曾说过,边关埋着无数大燕将士的骸骨,为君者若背弃了大燕江山,便是背弃了这万千英灵。 他那时年纪太小,不明所以,如今想来,原是字字沉痛。 既为君,便退不得,便要与江山社稷共存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九章 凤求凰 圣旨十万火急地往雍州发了出去,李愿总算松了口气,气定神闲回勤政殿缴旨,不成想在宫门口便遇上了玉竹。 “玉竹,”他快步上前,瞥一眼她手中的食盒,“皇后娘娘叫你来的?” 玉竹不紧不慢地福了福身,“娘娘亲自炖了紫参野鸡汤,教我给陛下送来。” “陛下这几日正为雍州战事着急上火呢,适才几位大人刚惹得龙颜大怒,陛下此刻恐怕还在气头上,”李愿含笑看着她,“汤还是由我代为转交,免得陛下心上不顺拿你发难。” 玉竹急忙道:“公公不可,这是娘娘交代奴婢的差事,我岂能因害怕陛下责难便推给公公?” “无妨,我深谙陛下脾气,举手之劳罢了,”说话间,已从玉竹手上接过了食盒,“娘娘是否还有其他话交代?” 玉竹拗不过他,轻轻摇了摇头,“多谢公公。” 李愿沉吟一阵,左右望一下低声道:“宣武将军陈晔也是颖州人,和你是同乡,我托他打听过了,颖州泰安村有一户姓乔的,正是你的亲人。你自幼离乡,若是思念家人,我便将二老接到京城来,你们一家也好团聚。” 李愿在她跟前总是站得笔直,面带笑意,一身蟒袍精致繁复,恍然若风华正茂的翩翩公子。 眼角眉梢都蕴着笑,不同于在主子跟前奴颜媚骨的笑,他在她跟前是真正的快意。 玉竹定定看着他,她那日不过随口提一句自己是颖州人氏,自幼背井离乡,李愿却记在了心上,替她思虑至此。 玉竹轻吸一口气,福身颔首道:“多谢公公,公公为玉竹此等微末琐碎之事思虑至此,实在教人惶恐,还请公公今后切勿再为玉竹费心。” 李愿面色僵了一瞬,继而有些勉强地笑着,“怪我没有思虑周全,都没问过你的意思,你若不想旁人知晓你家里的事,我绝不告诉他人,今后也再不提起,你就权当我也不知道。” 春寒料峭,风吹得紧些便似一霎坠回了寒冬腊月。 他就那么卑微地讨着她的欢心,玉竹心头漫上苦涩,良久,咬牙道:“玉竹何德何能,得公公如此深恩重义相待。众口铄金,玉竹已是声名狼藉,荣辱无碍,公公是御前红人,何必自毁清誉。”一句话飞入寒风中,还未落地,已冷得彻骨。 李愿的脊背忽地塌了些,神色落寞凄楚得心酸。 适才还是才华风流的司马相如,瞬间原形毕露,一曲《凤求凰》也七零八落得不堪听。 是啊,他是谁,不过是奴才,还是行将就木的老奴才。纵同样是奴才也不比擅权的魏忠贤c刘瑾,有只手遮天的本事。他能替她做什么,顶多是主子啐人的时候跪扑到前头替她当着点儿唾沫星子。 “玉竹,这宫里头人情冷暖,我半辈子都这么过来了,只是,只是你帮过我,我,我没有其他想头,就是想对你好些你,你别怕。” 他头埋得低,不敢看她的神色。 是有一次皇帝为着政务撒气,碎了一地的杯盏,李愿收拾时不慎伤了手,血流得厉害。恰逢玉竹领懿旨过来,瞧见便替他简单包扎了一下。李愿却至今都感念着她的好。 玉竹心绪不宁,慌乱说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公公忘了吧。”言罢,逃也似地离开了。 李愿仓惶抬头,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伫立了许久。 殿内,安凌陌抚额打量那碗紫参野鸡汤,碗壁的图样都快被看化时才悠悠开口,“皇后说什么了么?” 李愿跟着出神,听这一问才如梦初醒,“回陛下,没有。” “哦。”安凌陌淡淡应了一声,端了碗起来一饮而尽,继而将小碗转过半圈,细细摩挲着,上头是一句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正是他的字样,安凌陌莞尔,怪道这碗壁上的图样瞧着眼熟,这是他曾经亲自描了图样题了字,送给苏鸢的。 彼时的海誓山盟,教她送到了他的案前,问的是永宁宫的陈皎姝。 安凌陌轻笑,起身吩咐:“备辇,坤极宫。” 李愿连忙应一声“是”。 安凌陌垂眸瞥一眼那青花小碗,“教人弄干净,送回坤极宫去。” 坤极宫内,玉竹在窗畔立着,条案上那盆文竹被翻来覆去地修剪,几乎不成样子了。 画棠含笑唤她:“玉竹,这是怎么了,从勤政殿回来就心不在焉的,可怜了那些花花草草了。” 玉竹愣了一晌,低头一看,手底下的一盆文竹已没法儿看了,有些泄气地撂开剪子,“没什么事儿。” 画棠看一眼执了书斜倚在美人榻上的苏鸢,小半个时辰没翻过页了,“娘娘为的是陛下册妃,你这么失魂落魄地是为了谁啊?” “不为谁,”玉竹脱口道,见画棠看她的神色奇怪,面色红了红,“我没事儿,姐姐不必担忧。” 说话间,安凌陌已掀了帘子进来,一眼望见美人榻上神游的苏鸢,不待画棠和玉竹请安便做个噤声的手势。 两人一句“参见陛下”堵在嘴里,眼望着安凌陌轻手轻脚地走向苏鸢,知趣地退下了。 苏鸢眸光锁在琐窗上,不曾察觉安凌陌悄然走近,他瞥一眼书页,就势在她身侧坐下 “韦端己的《秦妇吟》,想什么呢?” 苏鸢一惊,手中书骤然坠地,“陛下什么时候来的,也不让人通禀一声。” 安凌陌替她拾了书起来,含笑道:“看你这么专注,没舍得打扰。” 他信手翻了翻,将书放置一旁的高案上,长叹一声,“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不知来日的金陵是否会是彼时的长安。” “不会的,”苏鸢轻握他的手,执拗地看着他的眸子,“谁胜谁负尚未可知,莫做丧气之语。” 安凌陌浅浅一笑,反握着她的手,“楚归淼刚递来请战的折子,朕准了,望他能一举克敌。” 殿内熏香袅袅,萦着轻纱帘幔;旁边的棋盘上是一黑一白的绞斗厮杀,不问世事;屋外檐上的积雪一点点消融 苏鸢含笑看了他片刻,“忘了问陛下,新册的淑妃,可还解意?”她斜倚在榻上,眉眼如画,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四十章 皇子 安凌陌不由浅浅一笑,附身凑近些低声问道:“你将我送你的青瓷小碗送回来,想问的就是这个?” 苏鸢轻轻摇头,低眉把玩他腰间的一方羊脂玉佩,“陛下为何册她为妃?” 安凌陌身子一顿,神色复杂,沉吟许久,看着苏鸢一时默然。 苏鸢忽地仰首,盯紧了安凌陌,勾了他的脖颈步步紧追,“耽于美色?你不是色令智昏c声色犬马的昏君;拉拢势力?陈晔位卑职低,无足轻重,不值得你如此费心;还是” 她话音一停,勾了他脖子的手臂悄然松开。 “还是什么?”安凌陌忍不住追问。 “还是移情别恋c见异思迁。”空气一霎凝住,苏鸢静静看着他。 安凌陌眼睑微动。 迟疑良久,坐直了身子,轻声叹息,“皎姝她是个可怜孩子。选秀入宫倒也罢了,偏是被亲生父亲当做筹码送入宫的,那日李愿跟朕旁敲侧击地说起陈晔回京的想头时,她就跪在廊下,心底不知是何等寒凉。” 苏鸢静默。 安凌陌轻轻握了她的手,“朕只是有些可怜她,鸢儿,朕心里只容得下你一人。” 陈皎姝可怜无辜,他心无旁骛,只有她是多疑善妒胡搅蛮缠的恶人,一句话就将她推出了好远好远,疏离得教人心口一疼。 苏鸢缓缓坐起身子,伏在安凌陌肩上低声道:“陛下多虑了,臣妾并非嫉妒陈淑妃,只是想要陛下一个册陈皎姝为妃的原由。” “朕”安凌陌张了张口,又顿住。 苏鸢嫣然一笑,凑至他耳畔,“什么都无所谓,不是陛下刻意疏远臣妾的手段便好。”她知道他的心思,不外是为了保全她,今日疏离,明日斥责,后日离宫。 安凌陌神色忽地僵住,半晌,强牵起一抹笑意,“朕怎会为她疏远了你,你若不喜欢,朕将人送出宫去便是。” 她旁敲侧击,他避重就轻,两人隔了一层薄纸洞若观火,却谁都不肯说破,一旦说破便覆水难收,她铁了心要陪他同生共死,他铁了心要送她远走高飞。 苏鸢和安凌陌比肩坐着,不以为意地笑笑,“别,陈皎姝她,她能替陛下诞下皇子,陛下应当尽早教她侍寝。” 安凌陌怔愣了一瞬,只当是气话,挑眉看着她,轻声道:“生气了?”又挨近些,将人轻轻拥入怀中,三分贪恋。 苏鸢颔首,斟酌一下,“臣妾是皇后,再爱慕陛下也不得不为大燕江山着想,”仰首真切地望着他,“臣妾忝居后位无所出已是惶恐,若再因一己之私误国更是心中难安,请陛下也以皇嗣江山为念。” 安凌陌面色一点点阴沉下去,“绵延皇嗣,你怎知晓?” “臣妾,”苏鸢迟疑片刻,信口诌道:“臣妾问过钦天监的大人,陈淑妃可为陛下诞下皇子。” 安凌陌霍地起身,回身冷眼看她,“朕怎不知,朕的钦天监还有这等本事?” 他附身盯着苏鸢,眉心微蹙,“无论朕怎么说怎么做,你都不信朕,不信朕待你之心。”牵强得近乎无理取闹,眼底的伤心悲哀愤然失望却几可以假乱真,险些连自己都骗过了。 苏鸢却就那样沉静地凝视着他,眸光清浅,青烟缭绕间悲悯世人的佛像一样,洞悉他所有的爱恨c悲欢。 望得他那点自欺欺人的悲愤几乎烟消云散。 安凌陌急急回身,不容分说地过去一把掀了帘子离开。 候在屋外的李愿连同画棠玉竹被吓了一跳,还未来得及施礼,安凌陌已快步走远了。 檐上雪化了些,露出灿灿琉璃瓦来,宫内还栽了株红梅,正开得葳蕤,却尽数被他抛诸脑后,疾步迈出宫门一转,差点和陈皎姝撞在一处。 陈皎姝连忙后退几步,蹲身行礼,“臣妾参见陛下。” 安凌陌回首望了一眼宫门上悬的匾,笔力虬劲的“坤极宫”三个大字,听说是宣化帝当年御笔亲书,“你来这儿做什么?” 陈皎姝有些错愕地看他一眼,“臣妾来给皇后娘娘请安,”旋即低眉,压低了声音补充,“陛下不是说皇后注重礼数么?”她只当安凌陌特意嘱咐是想她和皇后相处和睦。 “哦。”安凌陌轻轻应一声,斟酌一霎,从腰间扯了一枚玉佩下来,递给陈皎姝,“去吧。”是方才苏鸢倚在美人榻上同他说话时信手把玩的那枚。 陈皎姝茫然抬首,怯怯看着他。 “赏你的,拿着。”他眼底含笑,和煦如春风。 “多谢陛下。”她珍而重之地接过。 安凌陌笑笑,提步离去,李愿也不知何时追了上来,落后半步跟上,觑着安凌陌神色阴郁,小心翼翼问道:“娘娘为陈淑妃同陛下生气了?” 安凌陌侧首,挑眉瞥他一眼。 李愿陪笑道:“陈淑妃入宫也是奴才在背后推波助澜,陛下要是心上不痛快,就尽管打骂奴才。” 安凌陌轻笑,“同你有什么干系,朕不同意,陈皎姝也入不得后宫。” “话虽如此,但陈淑妃总归奴才领到紫辰殿的,陛下心中一向着紧皇后娘娘,若因此事生了嫌隙,奴才实在罪孽深重。” 安凌陌看李愿一张苦瓜脸,怅然道:“她不同朕生气朕才愁啊。” 总以为他君临天下便能护佑她一生一世的,可如今累她最深的便是皇后的名位,君王之妻。 记得当初他送过她一支玉簪,上头他亲自刻一句“白首不相离”,彼时还心心念念,今日想来,真是痴话,若不相离,哪得白首。 坤极宫。 苏鸢依旧是安凌陌离开时的姿态,出神间,画棠和玉竹匆匆进来,近前上下端详一番,小心问道:“陛下走得急,可是同娘娘闹别扭了?” 苏鸢缓缓摇了摇头,“没有,他待我很好,事事替我思虑,国政军务忙得焦头烂额,都费尽心思要保全我。” 画棠放下心来,略一思索,又讶然,未等开口,便有宫娥进殿来禀,“娘娘,陈淑妃求见。” 苏鸢闻声眸光微动,“请进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一章 庶出 陈皎姝入殿,屈身行礼,“臣妾参见皇后娘娘。” 苏鸢起身近前,缓步至她身前两三步远处停住,低眉打量眼前人——眉眼清秀,白皙面庞上一点朱唇,婉约清扬。 陈皎姝屈膝半蹲着,等了半晌都未听皇后叫起,腿酸得有些发抖,一昧垂眸盯着地面,愈发显得局促。 手臂忽地被扶了一下,陈皎姝霍然抬眸,望着眼前神色清冷的美人,眼底闪过一丝惊惶,胆怯温良柔弱无助的小动物一样,我见犹怜。 寻不得半点前世在紫辰殿前大斥奸后叛臣而后自戕殉国的刚烈,苏鸢沉吟一瞬,漠然开口:“免礼。” 那她又是临朝称制c祸乱朝纲的奸后还是心系江山c辅佐君王的贤妻,前世今生,仿若一出庄生晓梦迷蝴蝶,百思难解。 “臣妾鄙陋,不清楚宫中规矩,今日才来坤极宫请安,娘娘见谅。”陈皎姝福了福身。 苏鸢伸手去扶她,含笑道:“无碍,虚礼罢了,缚得住言行缚不住人心,多少人面上谦恭心底却不知如何跋扈,也有言行怠慢心上恭谨的。本宫不着意于此,你也无须介怀。”一面引她到一旁的檀木椅坐下。 苏鸢递了眼色下去,画棠心领神会地端了茶过来。 陈皎姝低头浅啜一口,顿了顿,轻声道:“臣妾久闻陛下同娘娘伉俪情深c琴瑟和鸣,臣妾奉父命入宫,实属无奈,绝无从中作梗之心。” 苏鸢拉她的手,浅浅一笑,“说的什么傻话,你是陛下金口玉言册的妃子,陛下日夜为国事烦忧,宵衣旰食,你能替他分忧遣怀,本宫也放心些。” “圣意深远,臣妾愚笨,实在谈不得分忧,陛下同娘娘不觉臣妾掣肘便是。”陈皎姝被苏鸢拉着的掌心渗出细汗来,紧张地看着她。 苏鸢心底微哂,也不知看了多少戏文,怕她因妒生恨害了她不成。 她从发间取下一支白玉嵌红珊瑚珠子双结如意钗来,亲自簪到陈皎姝发上,“你刚入宫,举目无亲,这是本宫的一点心意,你收下,遇着难事儿便来坤极宫,本宫替你做主。” 蓦地就触动情肠,陈皎姝扶着那支玉钗眼眶泛红,略微哽咽:“多谢皇后娘娘。” “本宫这儿没有规矩,不愿拘着人,晨昏定省不必日日来了。” 苏鸢低眉饮一口茶,继而道:“下月初九,宫中后妃需得出宫到崇安寺祈福,往年都是本宫一人,今年难得有你作伴。” 宫外的崇安寺是皇家寺庙,大燕礼制,宫中后妃需得每年去崇安寺诵经祈福。流于形式罢了,真指望着一众妇人敲敲木鱼c念念佛经便能求来国泰民安,大燕恐怕早就亡国了。 愚的,还是黔首。 “臣妾初入宫禁,到时如有礼数不周之处,还劳烦娘娘提点。” 苏鸢含笑颔首,“好。” 陈皎姝报以一笑,继续埋首拘谨地饮茶。 苏鸢抬眸望一眼,唤道:“画棠,给淑妃添茶。” “不必,”陈皎姝脱口说,随后又觉不妥,欠了欠身,“臣妾已来了许久,不宜再叨扰了,臣妾告退。” 陈皎姝刚离了坤极宫,画棠便在苏鸢跟前低声道:“奴婢方才奉茶时,瞧见陈淑妃袖中收着一枚羊脂玉佩,明黄的穗子,同陛下佩的那枚一般无二。” 苏鸢眸光微动,“不是一般无二,陛下将那玉佩赏了她。” 画棠讶然,“陛下适才离宫时还在腰间佩着。” 苏鸢扭头看着她,叮嘱道:“既然淑妃特意收了起来,此事便当作不知,不必声张。”安凌陌是故意给她看新册的妃子如何圣眷隆宠,想来陈皎姝也是顾及她的心情,有意收了起来。 是夜,安凌陌往永宁宫赏了许多东西,黑漆象牙雕芍药插屏c景泰蓝三足象鼻香炉c鎏银百花香炉掐丝珐琅手炉c炉钧青金蓝八楞弦纹瓶 一方镶金嵌玉的大枣木梳妆盒里是琳琅满目的首饰,陈皎姝坐在菱花镜前,兴致勃勃地拿了一支玫瑰晶并蒂海棠修翅玉鸾步摇别在发间,右手持一面小铜镜,照花前后镜。 倏然自菱花镜瞧见一个人影,眉眼含笑地望着自己,陈皎姝连忙搁下铜镜,回身行礼,“臣妾参见陛下,臣妾失仪。” 安凌陌将人扶了起来,指尖一一划过妆奁里的珠钗耳坠,浅声问:“怎么样,喜欢吗?” 陈皎姝兀自望着安凌陌骨节分明的手指出神,见他侧首,忙不迭地点头,“喜欢。” 看着他唇角扬起的那抹温润的笑意,鬼使神差地心头一跳,“臣妾从不曾戴过这样精致华丽的首饰,多谢陛下恩赏。” 安凌陌想起她进宫那日跪在廊下,发间也只别了一支普普通通银簪,有些疑惑,“陈晔官居五品,家中应当不算贫寒。” 不算贫寒,又何以委屈女儿至此? 陈皎姝咬唇,“臣妾,是庶出。”眸子有些湿润,忙垂下头去,他温声细语地问,她便忽觉心酸。 安凌陌了然,以陈晔的精明,审时度势,怎会不知今日风光万千的天子妃,难保不是来日性命堪忧的阶下囚,依旧送了陈皎姝入宫,就因为她是庶出。她往日在家里,不知还受过多少这样没有缘由的委屈,或许是他这样的天潢贵胄永远无法想象的。 她心底,终究是怨自己的父亲的。 到底还是一个孩子,只比明月大了两岁,安凌陌一时默然,也不知从何安慰。 静了片刻,安凌陌轻声道:“如今你入了宫,是正儿八经的主子,这些朕赏下来便都是你的,你拿着丢麻雀玩儿都没人敢说个不字。” 陈皎姝“扑哧”笑出声来,一霎又绷住,望进安凌陌的眸子里,赧然道:“谢陛下。”谢谢他待自己那般好。 安凌陌也笑,“时候不早了,你早些歇着吧,朕今晚就在永宁宫,借你一盏灯批折子。” 陈皎姝有些错愕。 “呐,”安凌陌扭头一瞥,“都教人搬来了。” 陈皎姝沿着他的视线望去,一张矮案上的奏表堆得小山一样高,看都得看到天亮。 宫娥服侍她睡下,放了杏色纱帐下来,殿内的灯也只余了安凌陌案前的一盏,在她的纱帐上模糊又温柔地晕开。 陈皎姝望着那片光晕,心底蓦地缱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二章 崇安寺 二月初九,天色阴沉,非雨非雪,却咄咄逼人地压在人心头,如鲠在喉,尽数化作苏鸢愁肠百结的一声轻叹。 一行浩浩荡荡的车马不知走了多久,至今还未出城,到崇安寺约摸还得半个时辰,苏鸢恹恹搁下流苏帘子,支颐道:“去叫李修远走快些。” 今年崇安寺祈福,皇后同陈淑妃一同前去,安凌陌便特意派遣了护卫宫城的九门提督李修远随行,天子对陈淑妃用心可见一斑。宫人揣摩圣心,天子十五年未册新妃,陈淑妃却得陛下青睐,其来日恩宠必不下当年的沐妃。 马车在崇安寺山门前停住,苏鸢下了马车,由着画棠扶着仰首望去——八百四十二道石阶,几乎将一座巍峨恢宏的皇家庙宇捧至云巅,置身事外,俯瞰苍生。 依礼制,后妃需得一步一步踏上这八百余道石阶,方显为国祈运c为民祈福之诚。 两列执戟的侍卫护卫两侧,李修远大马金刀地走在前头,万夫莫开。 长安寂寂今何有?废市荒街麦苗秀。采樵斫尽杏园花,修寨诛残御沟柳。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苏鸢同陈皎姝一道上山,脑中翻来覆去只有这么几句生灵涂炭的句子,挤得旁的事都无法细想,只裙角虔诚地摩挲过一方又一方的石阶,惹了尘埃。 山中幽静,比城中略冷些,道路两侧松木长青,东风一过,听得见松涛声。 山中隐约有笛声,清冽寒凉,分花拂柳地传来,苏鸢微微一怔,听这琴音,倒似是故人。 陈皎姝轻声赞一句:“好清越的笛声,吟笛之人不知是怎样的雅士。” “清越婉转,却隐有锋芒,暗伏杀机,恐怕不是超然物外的雅士。”苏鸢步子停住,环望一周,尽是苍翠的松枝,随风摇曳着深深浅浅的碧色。 苏鸢回眸,发现走在前头的李修远已顿住回身看着她,隔了阶台阶,居高临下。 “娘娘不必忧心,今日随行士卒皆是百里挑一,臣一定竭力护卫两位娘娘周全。” 他是白净面皮,狭长的眸子,唇角隐约一抹笑意,低眉说话时,莫名显出三分阴鸷来,一身熠熠生辉的明光铠都遮不住。 苏鸢神色漠然,淡声道:“走吧。” 崇安寺始建于太祖年间,寺前横匾是太祖亲题,百年古刹,历久弥新。 住持同一众僧人候在寺外,见着苏鸢,不紧不慢地上前,双手合十道:“贫僧远安,及寺中僧人一百七十六人恭迎皇后凤驾。” 苏鸢还礼,“大师是方外之人,不必多礼。” 远安神情祥和,略一侧身,摆手道:“请。” 苏鸢颔首,一面提步往寺内去,一面低声同身侧的陈皎姝道:“这是崇安寺的住持,打理寺务三十余年,精通佛理。” 殿内一座三丈高的金漆佛像下已备好了蒲团,说是祈福,便是跪坐在蒲团上念经敲木鱼,年年相似,穷极无聊。 直到晚间戌时,跪了足有四五个时辰,腿麻得没了知觉。 寺中一处厢房,苏鸢倚坐在一张柳木椅上,黛兰替她揉腿,一面碎碎念,“年年都是如此,娘娘是千金之躯,陛下都舍不得教娘娘跪拜行礼的,偏在这儿遭罪。吃斋念佛真若管用,哪里还需陛下日理万机c将士舍命厮杀。” 庭前月色皎净,一霎凝霜华,镂穿窗纸,徐徐渗入一室烛火中。 苏鸢闭目,揉着太阳穴,“毕竟是祖宗家法,不可不遵,”忽又想起隔壁的陈皎姝来,打发黛兰道,“陈淑妃初次来崇安寺,身子又弱,方才瞧着脸色不大好,你去看看。” 黛兰应了一声,一折身,便看见玉竹捧了红木托盘进来,青花瓷碗里是藏了两三根青菜叶子的白粥,不由揶揄道:“远安那老和尚是愈发的吝啬了,前两年来还有碟小咸菜,如今索性拿这些来搪塞了。” 玉竹将托盘搁下,瞪她一眼,嗔道:“寺中僧人吃的都是这些,已然不错了。” 黛兰不以为意地笑笑,旋身去了。 苏鸢拿起青瓷碗来,咽一口,微微蹙了蹙眉。 画棠连忙翻了一包糕点出来,搁在苏鸢身旁的桌案上,低声道:“娘娘最爱吃的玫瑰莲蓉糕,奴婢特意带来的。” 苏鸢眉眼一动,捏起一块来咬了一口,含笑道:“分一些给陈淑妃送去,别让旁人看见。” “是。”画棠笑吟吟应一声。 屋外渐渐起了笛声,和着月色,近在咫尺的凄冷清寒。 苏鸢一惊,旋即起身,推门出去,只见黛兰伫立庭中,怔忡地仰首望着屋顶,失魂落魄。 是阮轻痕,临风沐月地立在屋脊上,白衣照雪,风华无双,一檐冷月万顷霜风尽数锁在他眸底指尖,一管笛音,便冷彻了千秋万载的月。 笛音止住,如梦初醒,黛兰在苏鸢跟前草草福了福身,“回禀娘娘,淑妃娘娘已睡下了。” “知道了,回去吧,画棠给你留了玫瑰莲蓉糕。”苏鸢道,待黛兰匆忙离开飞身一跃到了屋顶上。 夜幕深深,一弯上弦月不远不近地悬在其间,总比皇城朱楼琐窗间的清冷些,脚下青灰的蝴蝶瓦上结了霜一般。 阮轻痕低眉含笑,“上次大理寺牢中匆匆一别,已有十五年了。”屋顶风急些,他衣袂猎猎,语调熟稔得倒像是剪烛西窗c却话当年的故友。 苏鸢冷冷看着他,“阁主何时到京?” 阮轻痕缓步近前几步,将玉笛收入袖中,“有两三个月了,一直无缘拜会娘娘。” 阮轻痕在此,想来金陵城中已尽是昭月阁的势力,“阁主不辞劳苦,从中接应,想来祁皓起兵谋逆定然事半功倍。” “陛下自有万里长城,娘娘过谦了。”他眉眼清峻,低眸沉声道。 楚归淼,大燕的骠骑大将军,一骑平天下,一剑安山河。祁皓起兵,恐怕唯一忌惮的人便是他了,还有虎视眈眈的北魏遍地烽火,逼得楚归淼夺情起复,竟不能于亡父灵前守孝 苏鸢恍然,心头陡然一惊,楚归淼回京奔父丧,正是两个月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三章 乾元门 “楚归淼父亲之死,是昭月阁所为。” 阮轻痕不置可否地挑挑眉,“你久居深宫,养尊处优,从凉州到金陵,可知这一路我看到多少流民?”他遥望天边寒月,轻声道,“旱灾c瘟疫c贪官c酷吏亡大燕者,岂是祁皓?” 明明是狼子野心,到他口中偏成了救万民于水火的义举,苏鸢冷笑出声,“杀人如麻的昭月阁,以天下苍生替他文过饰非,不觉可笑么?君君臣臣,人臣叛君便是大逆不道。” 阮轻痕看着她的眸光忽地凌厉,“愚忠,燕国早已腐朽不堪,楚归淼纵有三头六臂也不过是教他安凌陌的江山多苟延残喘几日罢了,燕国覆亡是大势所趋。” 苏鸢无意与他争论,静静对峙了半晌,有些不耐烦,“你跟我至崇安寺,除了替祁皓文过饰非,就是炫耀你那日益精进的笛艺?” 阮轻痕颔首浅笑,有三分羞涩的意味,“我不是浅薄之人,此行,”他声音一顿,眸光变得意味深长c捉摸不定,“是来看看故人。” 苏鸢微微勾唇,他们先前在宫城中也曾共赏过万里月色,彼时阮轻痕还是居心叵测的礼部尚书。上次是勾心斗角,下次也许就是兵戎相见,此生都未能心平气和地赏一次月。 “斗了半辈子,倒也算是故人。”她回身怅然叹一句,幽幽望着月亮,轻轻吸一口气,忽猛然旋身,同时脚下迅速踢了一方蝴蝶瓦过去,直逼阮轻痕面门。 阮轻痕连忙挥臂一挡,就势后退着飞身而起,袖中收着的那管玉笛霎时同那灰瓦玉石俱焚,残骸叮叮当当地落下时,人已在几丈远外了,遥遥看着她,唇角一抹笑意若有似无。 翌日清晨,苏鸢和陈皎姝起驾回宫,李修远护卫身侧,一路下山去。陈皎姝昨日诵经跪久了,腿上到今晨都难受,由左右两个侍女搀着下山。 苏鸢目不斜视,眼角瞥见身前侧的李修远,忽轻声问道:“将军任九门提督一职有多久了?” 李修远闻声一怔,拱手道:“回娘娘,已将近八年了。” 苏鸢漫声应了一声,思量了片刻,“本宫依稀记得,将军的如夫人是凉州人氏?” 李修远神情似是有些困惑,轻声问:“娘娘说的是蓉儿?还是紫莺?”唇角却有一抹浅笑,露出一丝轻佻来。 早听说李修远风流成性,府上娇妻美妾成群,却仍不知足,依旧时常流连于烟花之地,今日看来,果真不是谣传。 苏鸢面色沉了沉,声音也沉了沉,“王红梅。” 李修远皱着眉想了又想,终于从无数的莺莺燕燕中想起这么一号人来,恍然道:“臣记得了,红梅。” 又略一思索,接着含笑道:“娘娘记差了,红梅不是凉州人,是徐州人。” 苏鸢眼睑微动,一面不动声色地走着,一面信口问道:“徐州距金陵路途遥远,将军又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如何与她结缘?” “十几年前徐州有一场大旱,红梅她流离失所c沦落风尘。说来惭愧,臣是在京中一处烟花柳巷遇见她的,一见倾心,故将人赎回了府中。” 说的倒是与王红梅说的一般无二,苏鸢沉吟一阵子,声音冷了三分,“你既赎了她回来,还为她闹到陛下跟前去c出手伤了太常寺卿许迁,就该好好待她,收敛收敛自己的风流性子。本宫与红梅性情相投,情同姐妹,她的品性才貌皆无可挑剔,你若是嫌弃她的出身,本宫便认她作义妹,再去向陛下讨一道诰封。” 李修远连忙拱手,低眉道:“娘娘折煞微臣了,臣官职低微c无勋无爵,如此一来,臣高攀不起。臣今后必定善待于她,娘娘放心。” 苏鸢陷入了沉默,王氏她果真只是普通的风尘女子?那双似曾相识的眸子就只是单纯的巧合?苏鸢心中一片迷惘,闻声微微颔首,“如此甚好。” 午初时分,苏鸢同陈皎姝的马车抵达宫城,停至乾元门外。意外的是安凌陌便在此处候着。 苏鸢下了马车,理了理衣裳蹲身行礼,“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安凌陌提步过去,右手扶了她起来,低眉浅笑,“一路可还顺利?” 后头的马车打起帘子,陈皎姝探了身子出来,苏鸢还未及回话,安凌陌已走开了——到陈皎姝的马车前伸出手去。 又是这只骨节分明c修长白皙的手,陈皎姝愣愣盯着,一时不知如何。 安凌陌弯唇一笑,倾身一把揽着她的腰,将人抱了下来。陈皎姝腿上一软,险些跪倒,安凌陌连忙将她揽紧些,垂眸关切地问:“怎么了?” 苏鸢在一旁静静看着,陈皎姝慌乱地挣开,干脆跪倒,语无伦次道:“臣臣妾没事并无大碍,陛下,无须挂心。” 安凌陌含笑蹲下身子,同陈皎姝柔声说着话。苏鸢懒得再看,福了福身算是告退便走开了。 回了坤极宫,苏鸢便坐在罗汉榻上发呆,旁边棋盘上摆的还是前日的棋,今日一看,依旧是死局。 画棠捧了一碗冰糖百合马蹄羹上来,踌躇片刻,小心劝道:“娘娘用些吧,昨日也未好好进膳,饿坏了身子就麻烦了,陛下也是见陈淑妃身子弱才多看顾些” 苏鸢冲她浅浅一笑,“我没那么想不开,不会为一丁点事儿就拈酸吃醋地委屈自己。”说罢就端了那碗冰糖百合马蹄羹过来。 一碗马蹄羹见底,宫中的传言已沸沸扬扬。 苏鸢走得早,没看见乾元门外的收尾——安凌陌顾念陈淑妃身子不适,教马车载着淑妃自乾元门直入永宁宫。 君王佳人,恩宠无匹,不知又将是多少人多少时日茶余饭后的谈资,坤极宫的两个小宫女也兴致勃勃地议论着:“那可是文官落轿c武将下马的乾元门呐,皇亲国戚王公贵族无一例外,陛下却独独准她乘马车一路直入内宫,啧啧,这份恩宠,可是开国来的独一份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四十四章 凤冠霞帔 这两人身后不远处,苏鸢静立,面无表情地听了半晌。 柳树的枯枝动了动,她紧了紧披风。 画棠拧眉斥道:“两个小蹄子,不去干活躲这儿来嚼舌根子,皮又痒了不是?” 宫女回身,瞧见苏鸢慌忙跪倒告饶:“奴婢知错了,娘娘恕罪。” 扯碎了威严肃然的法度典律来讨佳人欢心,周幽王一般的痴心,自然引人入胜。苏鸢索然无味地摆摆手,教二人退下。 垂眸打量脚下的青砖,在庭中踱步,缓缓开口:“昭华这两日忙什么呢?” “依旧那样,赏赏花c抚抚琴,逍遥自在,”画棠依旧想着适才那两个小宫女的话,怕她郁结在心,轻声劝道,“那两个小蹄子不晓事,听风就是雨地胡传,过两日自己都记不得说过些什么,娘娘别放在心上。” 瞧见苏鸢神色依旧淡漠,只道她是心灰意冷,画棠发急,只差要指天誓地,“这些年陛下待娘娘的心意奴婢都瞧得真真儿的,断不会为一个一个” 苏鸢拍拍她的手,浅浅一笑,“我心上是不大舒服,但也不至于因妒生他的气,没人比我更清楚他的心思了,”她幽幽望着远天,眸底一片惆怅c茫然,“他越是这般虚张声势,我越不知如何是好了。” 画棠轻唤:“娘娘” 苏鸢眸光一动,又是心意不可测,“陪我去咸福宫看看明月。” 前朝忙着雍州的战事,还有处理不完的政务,安凌陌一直无暇过问明月的婚事。 顾家送来了嫁衣同凤冠霞帔,苏鸢迈入殿内,一眼望见衣架上艳红的嫁衣,映出满室火光,袖口c肩头以金线绣了牡丹,开得轰轰烈烈。 明月起身行过礼,便挽了苏鸢的胳膊到妆案前,“母后看,顾家送来的凤冠。” 璀璨生辉的赤金开出十余朵花来,大红的宝石嵌入其中作蕊,众星捧月地绕在一只点翠凤凰旁边,金珠做的流苏帘,微微一晃就叮咚作响,极尽奢华,美轮美奂。 安明月拨弄那片流苏,轻声抱怨,“顶着这么一个劳什子,还不把脖子压折了。” 苏鸢含笑,“戴起来看看。” 咸福宫的宫女替安明月戴上凤冠,安明月往菱花镜望去,金灿灿一片,满头的珠光宝气,莫名就想起京城里那些个打个金鸟笼炫富的富家员外,噘了噘嘴,含笑嗔一句,“俗气。”心里到底是欢喜的,笑意从眸中满溢而出。 苏鸢抬手轻抚凤冠上那只点翠凤凰,“这是皇家体面,顾家样样都得捡最好的来。” 她和顾青衣的婚期本是定在六月十九的,后来安凌陌又着钦天监另择吉日,提到了四月二十八,顾家这才连忙制好凤冠霞帔送了过来。 安明月摘下凤冠,蹙眉问:“母后,父皇为何将婚事定这么急?说好六月十九的。” 苏鸢心上一紧,认真想了想,“八成是你父皇看你性子顽劣,怕顾青衣悔婚。” “他敢!”安明月瞪圆了杏目脱口道。 苏鸢微微一笑,“既然是心上人,早些晚些都无所谓了,你安心等着出嫁就好,其余的自有人去操办。” 安明月点了点头。 雍州传回捷报,楚归淼亲率三千轻骑,烧了城外魏军囤积的十万石粮草,魏军霎时军心大乱,中了楚归淼设下的埋伏,死伤过半,全军溃退。 勤政殿,安凌陌看着那份捷报含笑道:“楚归淼是天纵将才,不足两个月便解了雍州之围。” 苏鸢立在案前研墨,左手挽起右臂罗袖,皓腕凝霜雪,“此次北魏全军溃退,近期再难发兵,这是难得的机会,一举除去盘踞凉州多年的大患。” 安凌陌轻轻应了一声,抬头望了望屋外,一庭融融日光,已是春色争发。 “朕亦有此念,楚归淼班师回朝,明日抵京,朕亲自去城外迎他,定当好好犒赏他。” “楚将军虽功高,但陛下安危为重,”苏鸢眉心逐渐攒至一处,“如今金陵城中尽是昭月阁的势力,若有歹心,防不胜防,教百官去即可。” 安凌陌望着她浅笑,“朕同他有言在先,他若得胜还朝,朕亲自去郊外迎他,岂能食言?况且他为朕疆场拼杀c九死一生,朕又怎能顾念自身安危畏首畏尾?” 静了许久,苏鸢搁下墨,“明日臣妾陪陛下去。” “好,”安凌陌浅笑应一声,垂首览阅奏表。 苏鸢静静望着他,依旧是清峻的眉眼,只刀削斧凿的鬓角生出白发来,仿佛原本就蛰伏在十余载琐碎劳顿的光阴里,一夕悄然生发。 恍然间,苏鸢抬手去碰那一抹斑白,将将触及他鬓边。 安凌陌讶然抬眸,一眼望见她眼中的酸涩怅惘悲戚,霎时怔然,还未言声,苏鸢已将手收了回去,不痛不痒道:“在崇安寺,臣妾见着阮轻痕了,楚归淼父亲亡故,是他做的手脚。” 案上一座竹节博山炉,牵着袅袅青烟,萦着静默的两个人。 “为教楚归淼丁忧卸职,手段真是卑鄙。”安凌陌冷哼一声。 苏鸢评判道:“昭月阁一向无所不用其极。”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除了政务,已无话可说。安凌陌埋头看奏表,苏鸢却瞥见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奏表,分明是心不在焉。 她福了福身,“陛下政务繁忙,臣妾告退。” “嗯。”他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 苏鸢静望他片刻,缓缓折身,还未提步忽又猛然旋身,启唇问道:“陛下今晚仍去陈淑妃那儿吗?” 安凌陌指尖顿住,抬眸,不解地看着她。 “今儿个是十五。”她低声提醒,仿佛失了圣心仍望君垂怜的怨妇,卑微得不像她。 依礼,每月十五是帝后同寝的日子。他恍然大悟,扬声唤了李愿进来,“去永宁宫和陈淑妃说一声,朕今晚不过去了,教她早些歇着。” 李愿应一声便忙不迭地去了。 “臣妾告退。”苏鸢说罢便折身快步离开。 前世她辜负他一颗真心,今生便得一毫一厘地还,半点侥幸不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五章 凯旋 翌日酉时,保和殿奢靡喧嚣的觥筹交错,皆为庆贺骠骑大将军凯旋。不足两个月击退北魏二十万大军,攘敌安国,战功赫赫,一时间骠骑大将军的威名于朝中风光无两。 殿中歌舞靡靡,烛火翩跹,大半臣工都带了醉意,擎了酒盏三步两退地晃来敬酒—— “将军谋略过人,实乃我大燕之万里长城。” “敌军猖獗,将军受命危难远赴戎机,为国为民,可歌可泣。” “大燕有陛下之英明c将军之神勇,可千秋万载永世不朽。” 都是左右逢源的老狐狸,拍起马屁来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楚归淼起身,神色泰然,“诸位大人过誉了,楚某一介武夫,戍守边疆是职责所在,不敢稍懈。”他仰首,饮尽了杯中酒,浇不却心头愁绪。 眼角余光掠过了远处的苏鸢——她捧了一盏酒,垂首浅啜,静静坐在安凌陌身侧。今日在金陵城外,她也是这样温婉沉静地陪在安凌陌左右,一样的眉目安然。 楚归淼心口一窒,她一直是清冷澄澈的女子,一如当年钟楼的月色,寂寥又温柔。在雍州就听说天子册了新妃,恩宠有加,他就忍不住地想,想像她这样遗世独立的女子生了妒意是什么模样,想到心力交瘁都没个结果。 今日城外甫一见她就想明白了,他金戈铁马地划一片岁月静好给她,她一生一世地陪在安凌陌身侧,温婉沉静眉目安然。 也挺好。 安凌陌举着酒杯观望了半晌,忽地拍了拍手,舞女乐师应声而止,醺熏然的百官亦静下来,趋步回了位子,恭聆圣训。 安凌陌眸底染了醉意,对着楚归淼含笑道:“爱卿此次大败魏军,肃清边境,有重塑山河之功。” 楚归淼慌忙跪倒,“臣职分所在,陛下言重了,臣惶恐。” 安凌陌微微一笑,仍自顾自道:“如此显赫的战功,难得的是不骄不躁。” 他起身,右手擎起酒杯,漫不经心地轻轻晃荡,“不似旁人,芝麻大的事情都要跑到朕跟前来邀功。”一口饮尽,重重搁下酒杯,咬牙切齿道。 众多大臣心头一颤,皆噤了声。 安凌陌又执起酒壶斟酒,一柱酒亮如银线,汩汩落入杯中,砸在一众战战兢兢的人心头,声若惊雷。 他端起那酒走到楚归淼身前,一手扶了他起来,目光灼灼,“爱卿攘敌安国,朕敬你。” 楚归淼自案上捧起酒杯,慨然道:“臣为大燕,万死不辞。”昂首饮下。 今日见驾,他换了常服,袖子宽敞,他扬手时安凌陌一眼瞧见他腕上的手串——碧玺c砗磲c翡翠c琥珀c玛瑙c珍珠c珊瑚,万里挑一的胚料,细腻圆润的珠子。 举世无双。 安凌陌面色冷凝地看了他半晌,眸光深不可测,饶是身经百战如楚归淼亦有些不自在。 安凌陌仰首饮了酒,浅声开口,“爱卿离京前,朕记得曾允诺过,下次你我君臣再见,朕定替你说一门婚事。” 楚归淼讶然抬眸,有些无措。 “爱卿可有心仪的女子?”安凌陌信口问,抄着手在殿内踱步,手中的银制杯子骤然落地,滚到了一张宴桌下。 楚归淼斟酌了片刻,“大燕战事不息,臣绝不成家。” 安凌陌却置若罔闻,自言自语,“爱卿乃骠骑大将军c右柱国,世代忠烈,地位显赫,需得门当户对。” “郑大人家的千金,听说是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知书识礼,爱卿意下如何?” 楚归淼垂首,还未作声,又听安凌陌说道:“还有韩大人家的女儿,诗书上差了些,难得的是漂亮,美人就该配爱卿这样的英雄。” 安凌陌负手绕着楚归淼踱步,忽又想起什么来,“还有陈晔,才真真是教女有方,就说次女陈皎姝,朕新册的妃子,啧啧啧,活色生香,似水多情,”他眯了眼,唇角是一抹轻佻的笑意,多荒唐的浑话都说得出口,市井流氓一样,“朕教他将长女许给你,他官职虽低些,你将人纳入府中作妾,日后再娶门户相当的正妻,尽享齐人之福,也是美事。” 好在陈淑妃今日不在,否则还不知如何收场,苏鸢霍然起身,冷声道:“陛下醉了。” 安凌陌回眸,冷笑瞧着她,“朕没有什么时候比此时此刻更清醒了。” 群臣俨然万分惊怔,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哦?都不喜欢。”安凌陌挑眉看着楚归淼,嗤笑一声,“那爱卿心上人究竟是何人?”俯下身子,食指一下一下戳着他的胸口,戳得他复又跪在地上。 楚归淼仓皇抬眸,望住了安凌陌,茫然困顿,“陛下” 安凌陌猛地直起身子,轻吸一口气,冷冷说:“你不说朕也知道,”回手指苏鸢,“是她。” “爱卿心心念念c寤寐思服c求而不得的人,是朕的皇后,”他环顾群臣,呆若木鸡的群臣,轻笑着问,“诸公可曾想到?” 楚归淼死死咬了牙,面容紧绷,伏地恨恨叩头,“请陛下慎言,皇后母仪天下c身份尊贵,臣绝不敢有亵渎之心。” “纵不敢,也依旧是有了。”安凌陌冷笑。 苏鸢面色阴沉,安凌陌便是醉得颠三倒四地撒酒疯,也不可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这样羞辱她和楚归淼,这宴席上的种种,皆是他有心为之。 可又是为了什么? 苏鸢起身,缓步走至安凌陌身后,“陛下醉了,臣妾送陛下回寝宫歇息。”无论如何,不能放任他这样疯下去。 安凌陌回身,一把抓了她的手腕,使了气力,“皇后要以下犯上吗?” 苏鸢盯着他,咬牙道:“臣妾不敢。” 安凌陌骤然松了手,俯眼看着楚归淼,静默良久,神色终于肃然,“雍州战事暂平,朕命你领兵十万,即可出兵讨伐叛臣祁皓。” “北魏虽大败,但定会卷土重来,”安凌陌阔步走回金龙宴桌后,俯视众人,“至多一年的时间,朕给你八个月。” “八个月。八个月之内,你若能将祁皓的人头摆在朕的案上,朕就将她赏你。”目光冷冷落在苏鸢身上,深邃难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六章 羞辱 安凌陌的一字一句直戳楚归淼最见不得人的心思。 楚归淼心底有些慌乱,他自幼耳濡目染的便是忠君爱国,耿耿之心可昭天日,可收取关山,可马革裹尸,可提携玉龙为君死,却不知如今的情势该如何收场。 他看见苏鸢死死攥了拳,眼望着灯火辉煌处的安凌陌,面上尽是隐忍的伤心与难以置信。 他怎么能这么羞辱她! “臣纵死不敢觊觎皇后,”楚归淼缓缓叩首,神色悲凉,“臣,不敢领旨,伏请陛下赐死。” 安凌陌眯了眼,双手撑在桌上,她的悲伤委屈,他的大义凛然,尽收眼底,楚归淼这是在威胁他。从一旁摸了一只银制酒壶狠狠掷到楚归淼跟前,厉声喝道:“不要以为大燕离不得你,领了旨给朕滚。” 众人战战,楚归淼僵在原处。 安凌陌瞥一眼苏鸢,她就那样看着自己,静静地轻轻地,仿佛尘世外的一缕游魂,隔开了一切的喧嚣纷扰,仅凭着一点执念竭力凝望着。 分明是真的伤心了。 他的雷霆怒气瞬间摧枯拉朽地散去,拂了袖草草离场。 一人罢唱,身后还有那样多的看客,这出戏需由她接着唱下去。 苏鸢静了许久,回身冲楚归淼颔首,歉疚道:“陛下酒后胡言,将军不必往心上去。” 楚归淼望她一眼,妆容华丽,眉眼低垂。天子丢了尴尬难堪的处境给她,她故作从容地替他周全。好比初次登台的戏子砸了场,对着满座幸灾乐祸的看客,咬牙忍泪也得将这折子戏唱完了。 楚归淼心口一疼,恭谨地稽首,沉声道:“臣明白。” 苏鸢面对群臣高声道:“诸位大人都散了吧,今夜乃庆骠骑将军大败敌国之宴,未曾尽兴,待来日楚将军平定叛臣归来,在同诸位狂歌痛饮。” 群臣应和一声,继而鱼贯退去。 殿内烛火亦阑珊,苏鸢垂眸看伏跪着的楚归淼,“将军请起。” 楚归淼起身,躬着身子,拱手垂目,她的一片衣角都看不见。 打她认识他,他从来都是这样一丝不苟的恭谨,身居高位手握重兵却不自矜自傲,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搁在满朝尸位素餐的臣子中不知多可贵可敬,偏安凌陌要这般折辱他。 “将军早些回去歇息吧。”叹息一样。 已近丑末了。 安凌陌静候在勤政殿,轻捻着七宝手串上温润的珠子。 他教李愿连夜出宫从楚归淼府上取来的,顺便带了圣旨过去,着他天一亮便发兵讨伐祁皓。 一串珠子不知数过了多少遍,殿门终于缓缓开了。 苏鸢一袭华奢凤袍,迈入殿内,屏退了众人,先在他面前不紧不慢地蹲身行礼,而后缓缓开口,兴师问罪,“陛下是天子,羞辱臣妾不打紧。楚将军为陛下江山殒身不恤,立下赫赫战功,陛下不怕寒了忠臣之心吗?” 灯火通明,映照他的雕龙漆金的桌椅,愈发衬得一座勤政殿金碧辉煌,生生堆出皇权威严来。 安凌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信手将手串扔到她面前,冷冷道:“朕从楚归淼手腕上取来的。” 夜色深沉,像一道不见底的深渊,一口吞掉了整座皇城。 烛火和着苏鸢的眼皮跳了一跳,她拾起那七宝手串,哑然看了半晌。 中宫皇后的东西到了前朝将领的身上,任谁看都是一桩风流事。 安凌陌等得不耐烦,走到她跟前,又出奇地心平气和,“骁骏园一场惺惺相惜的骑射,雍州城掘地三尺地救回你,”他抬眼看了看怔忡的苏鸢,从她手中拿回手串,嗤笑一声,“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苏鸢猛然惊醒,侧首凝视他,“这手串已丢了许久了,黛兰当时翻遍了坤极宫都没找到,杜施敏也知晓。”她不遗余力地解释,却莫名地苍白无力。 “是楚归淼自己潜入坤极宫偷来的,”他冷笑,语调冷得瘆人,“朕今日已给你,和他留足了面子。” 苏鸢眸光一点点冷下去,他不肯信她。今晚的一切却都有了解释,他不是醉了,也不是疯了,是见着楚归淼腕上的手串便笃定了他们之间的奸情,他是愤然,是妒恨。 苏鸢凄恻一笑,“你不信我?” “朕如何信你,你连朕赏你的东西为何到了旁人身上都说不清楚。” 苏鸢蹙眉,“我去问他。” 刚一转身,胳膊便被拉住,安凌陌双手捏着她的肩,红着眼看着她,“你今日陪朕出城,为的也是见他。” 苏鸢目光如炬,“我和楚将军之间清清白白,绝无苟且。” “将军?声名和地位都是朕给的,朕是天子,他哪里比朕好?”安凌陌红了眼,什么都顾不得。 苏鸢气结,半晌才吐出一句,“强词夺理。” “楚归淼自恃功高,觊觎皇后,色胆包天的混账东西,一口一个忠君爱国c万死不辞,心思却比谁都龌龊不堪” “安凌陌!”苏鸢扬手,“啪”地一声翠响,殿内一片死寂,连灯火都悄然,不敢再晃。 “北魏二十万大军压境,是他拼死冲杀力挽狂澜,是他捍卫你江山稳固,他为国为民为你的江山连父丧都不能守,你却这样捕风捉影地羞辱他,安凌陌,你岂配为君?” 仿佛又回到了当初,他是玩世不恭的荒唐天子,她恨铁不成钢地劝他c训他。 安凌陌咬唇,黑着脸问:“你是为了他打的。” “是为了你。” 她是失望,纵然是出于妒忌,安凌陌在文武百官面前许诺要将她赐给楚归淼,可曾想过她的羞愤?反倒是楚归淼,拼上性命去维系她被践踏的尊严。 “臣妾言尽于此,陛下不信,臣妾的凤印同性命陛下随时尽可来取。”苏鸢转身,伫立许久,“楚将军赤胆忠心,陛下若不想为后世所诟病,还请以国士待之。”言罢提步离开,徒留一个寂寥的背影。 安凌陌静立了良久,仰首望着藻井盘着的一条金龙,噙了一抹苦笑,长叹一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七章 笛声咽 三月初,金陵的桃花借着一夜春风开得沸沸扬扬,灿如烟霞,妖异生光。 凉州城的却是满枝的花骨朵,欲说还休。 祁皓坐在檀木椅上,捧了茶沉思,底下拧眉坐着三五个人,都是追随他起事的腹心。 “将军,斥候来报,楚归淼十万大军已抵雷州,与凉州相去不过百里,旋踵可至,再不起兵恐被围困城内,任人摆布了。” 祁皓垂眸啜一口茶,淡然问:“北魏那边有动静么?” 一员将领急道:“信送过去近十日了,一点儿发兵的意思都没有,八成是上次一战被楚归淼吓破了胆。” “哦,”祁皓望了望庭前青翠的柳枝,漫声应一句,“再等等。” “形势危急,不能再等了将军,北魏指望不上了。将军城内有十万效死之众,放手一搏,有何可惧。如今皇帝已撕破了脸,要诛逆臣,将军万不可坐以待毙呐。” “若无出师之名,便是篡国,得了江山也堵不住悠悠众口,还需等北魏起兵。”祁皓搁下茶盏,问身侧的副将,“阮轻痕在金陵布置得如何了?” 副将拱手道:“只待将军兵临城下。” 金陵皇宫。 苏鸢静立在勤政殿外。 安凌陌和臣工议事足有一个时辰,东风骤起,卷了几瓣桃花,庭中飘摇了半晌,落至殿门前。 门忽地“吱呀”一声敞开,带起的风还未将桃花吹远,一只只皂靴便迫不及待地踏了上去,直零落成泥、面目全非。 一众臣子到苏鸢跟前行过礼,便唯唯诺诺地退下了。 苏鸢迈入殿内时,安凌陌正在案前垂眸饮茶,听见她行礼请安也不过眼皮抬了抬。 “战事如何了?”苏鸢开门见山问,楚归淼走了半个月了,算日子该到凉州了。 安凌陌不紧不慢地搁下杯子,埋首看奏表,一面嗤笑一声:“皇后关心的是大燕江山,还是他楚归淼的安危。” 苏鸢反唇相讥,“楚将军英勇神武,护卫大燕保全自身皆游刃有余,臣妾是担心他误了八月之期。” “你……”安凌陌拍了桌子,倏然抬首瞪着她,片刻,换上一脸冷嘲热讽,“不必担忧,你们既郎情妾意,朕一定成人之美。” 苏鸢面色漠然,懒得同他逞口舌之利,“战事如何?” “楚归淼还未抵凉州。”安凌陌向后一靠,倚着椅背悠悠看着她。 苏鸢沉吟一阵,瞥一眼案上的奏表,“陛下保重身子。”福身告退。 冷漠又疏离的一句,适才议事时臣工也同他说过。这些时日,他夜夜宿在永宁宫,只在勤政殿见过苏鸢,谈的也都是国事。他们一夕就从鹣鲽情深的夫妻变做了陌路人,心意弗猜。 离了勤政殿,苏鸢恹恹歪在步辇上,沉默良久,对画棠道:“画棠,你离宫吧。” 画棠怔了怔,急道:“娘娘,可是奴婢做错什么了?” 苏鸢微哂,“没有,你照顾我这么些年,一直做得很好。那个侍卫,这么多年一直等着你,我去和陛下求个恩典,你们出宫好好过日子吧。” 画棠苦着一张脸望向她,“奴婢愿意一辈子在宫中照顾娘娘。” 苏鸢轻叹一声,“当初到年龄该放出宫的时候你就执意要留下来,深宫一蹉跎就是十多年。有人心甘情愿地等了你十多年,别辜负了人家,我已耽搁你许久了。” “娘娘……”画棠泣声唤道。 苏鸢心中怅惘,画棠是打她入宫就朝朝暮暮地陪着她的人,心头涌起了万千感慨,终也只阖目摆了摆手,“去吧。” 永宁宫。 夜深了,陈皎姝辗转反侧地躺在架子床上,帐外依旧是安凌陌的一盏灯,烛火氤氲开,看得见他的轮廓。 不知多少个局外人感叹圣眷隆宠的夜晚,她就是这样望着他瘦削清峻的轮廓入眠的。 半梦半醒见,依稀听见了笛声,凄婉哀转,杜鹃啼血,轻轻浅浅落至人一枕清梦里,陡然一听便要落泪,吟笛者不知是怎样的伤心人。 陈皎姝缓缓睁眼,伏案批阅奏表的轮廓已不见了。她起身,掀开帐子,瞧见安凌陌负手立在窗畔,就着一寸月色失神。 眸底教那笛音染上了哀色,神色冷清,身影寂寥,分明是睥睨天下的帝王,周身却是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她还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色。 吟笛人伤心,闻笛人断肠。 安凌陌微微侧首,一眼看见了陈怔怔望着自己的陈皎姝,“醒了?”他浅浅一笑。 陈皎姝点了点头,走近些,走进他那一片月光里,“这是谁的笛声?” 宫深夜深。 安凌陌顿了顿,摇头道:“不知道。” 笛音停了,袅袅散去,窗前的一抹月也悄然离去,方才那座凄清寥落的皇城如梦一般缥缈。 安凌陌淡声开口:“回去歇着吧。” 陈皎姝应一声,浅声道:“陛下也早些歇息,保重身子。” 安凌陌正欲开口,便听李愿在门外唤道:“陛下,兖州八百里加急的军报。” “兖州?”安凌陌皱了眉,到案后坐下,“呈进来。” 是兖州太守请援的折子,北魏趁楚归淼分身乏术,举兵五万,一路南下,已连克雍州、徐州两座州城,此刻围在兖州城下,势不可挡。 “即刻召集百官,太和殿议事。”安凌陌神色冷凝,起身正欲离去,忽瞥见一侧凝望自己的陈皎姝,乌黑的发覆着杏色的中衣,单薄又脆弱,眸光依旧怯生生的,他柔声解释道,“前朝的事,你早些歇着。” 与此同时,夜色浓郁的凉州,祁皓同一众将领围着一座大燕地势的沙盘,竟是彻夜未眠。楚归淼星夜行军,恐怕明日就能在城头看见围困凉州的十万兵马。 千钧一发。 有侍卫匆匆进殿跪倒,拱手道:“启禀将军,北魏发兵五万,已攻克雍州、徐州,直指金陵。” 祁皓一身银甲寒气逼人,右手紧按剑柄,面色映在闪烁灯火中明暗不定,他垂眸看那沙盘,仿若俯瞰天下。 良久,沉声道:“起兵。勤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八章 叛臣 祁皓的勤王之军未走出五十里便遇上了楚归淼,战无不胜的骠骑大将军,身后是十万兵马,奉皇命讨逆。大军停下来对峙,士卒手中擎着的火把升起腾腾的烟,萦绕着林立的长戈。 楚归淼神色凛冽,骑着战马遥遥望着他。 他却是先发制人,挥剑指着他,厉声道:“楚归淼,北魏举兵来攻,我起兵勤王,你不去御敌,却率兵直扑凉州,是要挑起大燕内乱吗?”赤胆忠心含冤莫白的忠臣一样,跨下战马亦不耐地打着响鼻。 荒原上无星无月的夜,一顷东风起了杀意,撼得两方战旗猎猎,一霎便要短兵交接c尸横遍野。 “奉皇命,逆臣祁皓,拥兵自重,意图谋反,论罪当诛。”楚归淼眸若寒星,一字一句道,咬金断玉的决绝。 到处都是深不见底的夜色,谁都看不清谁的神色,只听得见祁皓朗声道:“末将深沐皇恩,不敢有二心,然京城危急,仓促起兵,只为勤王,待末将击退魏军,定于陛下殿前陈情,届时愿交卸兵权c挂冠还乡,以证此心。” 楚归淼沉吟,魏军就在大燕境内攻城略地,势如破竹,眼前又是十万叛军 “你与北魏有勾结。”他恍然,咬牙切齿。 话音甫一落地,对面便鼓声大作,喊杀声震动寰宇,千军万马气势汹汹地涌了过来。 边关动荡,金陵城内亦是人心惶惶。偏有人依旧要来裹乱,千里迢迢从乌穹赶来金陵,要入宫朝见,被安凌陌晾在了驿馆。 勤政殿内,“陛下,骠骑将军与祁皓凉州城外一战,不敌,伤亡近半,暂退居雷州城。” 李愿回禀前线战事时,安凌陌歪在椅子上,指尖捻着一串楠木念珠,阖目不语。祁皓兵精马壮背水一战,楚归淼日夜行军千里奔袭,狭路相逢,避无可避,便是韩信c霍去病一样的名将也无胜算,何况祁皓为将也是谋略过人。 安凌陌睁眼,神色冷静得古怪,“楚归淼此生未尝一败,祁皓,也是将才。” 可惜人家不甘为将,李愿忧心忡忡,“可要再派些兵马过去?” 安凌陌嘲弄一笑,“兵马都教邵铭彦带走了,从何处派?” 兖州军情紧急,朝中无良将,议来议去,将左将军邵铭彦推了出去。高门望族的纨绔,家门荫蔽才官居左将军,但好歹上过阵c杀过敌c读过兵书,被赶鸭子上架,领了十万兵,浩浩荡荡地去救兖州。 有内侍趋步入殿,打了千儿恭声道:“启禀陛下,乌穹王敏咚尔请入宫觐见陛下。” 这是第三次了,安凌陌不动声色地皱了眉,手中念珠掷在案上,“乌穹蛮子都不识进退的么?教他在驿馆等着,朕忙过了政务自会宣他。” 内侍眸光转了转,舔舔唇,讪讪开口,“他说,说可助陛下平叛御敌。” 静了片刻,李愿抬眸切切看着安凌陌,轻唤一声,“陛下” “让他进宫。”他冷声说,内侍领了旨连忙去了。 日光透过隔扇,于阶下金砖铺就一片细密的菱形,安凌陌有些颓然,望着出神,岌岌可危江山社稷,皆是他年少时巴不得甩开的重枷,他不是帝王之才,若他几位皇兄还在,大燕兴许不至如此。 隔扇裁开的日光骤然错开,一袭葱黄花卉刺绣马面裙推了门径直走至御前,潦草福了福,急声问:“宫中传言可是真的,定国将军举兵谋逆,北魏南下势如破竹?” 安凌陌将案上前线战报合上,抬眸,云淡风轻地瞥她一眼,“前朝的事,自有朝臣去处理,你无须多问。” 安明月不作声,哀哀望着他。 轻叹一声,安凌陌温声宽慰,“朕已调兵去驰援了,相信不日便有捷报传回,不必担忧,”一壁信手拾了一份奏表过来,低眉扫视,“你的婚事近了,朕前朝事忙,无暇顾及,有事便去寻你母后操持。” 分明是敷衍她,安明月咬唇,定定看着他,又问:“父皇真要冷落了母后吗?” “无事便退下。”安凌陌面色一青,依旧不抬眸。 “宫人私下里传得沸沸扬扬,陈氏专宠,中宫失势。近二十年的情分抵不过新欢娇笑,父皇知道母后伤心么?”安明月愤然,母后是性子淡漠的人,喜怒面上看不出来,自那日教她撞见母后在窗畔拭泪,便心知传言不虚,一面替母后不忿,一面怨父皇薄情。 安凌陌闻言心上一皱,耳边恍惚又是那晚凄怨的笛音,诉尽伤心,不胜凄切。也只一瞬的黯然,抬首又是漠然,“你安心筹备婚事便是,旁的事无须多管。” 她不依不饶,寒声问:“是父皇一人见异思迁,还是男子生来便喜新厌旧?若天下男子皆是薄凉如斯,明月不嫁也罢。” “你敢!”安凌陌动了气,一掌拍在案上。叛臣敌军虎视眈眈,她说不嫁就不嫁,可知他的苦心。 昭华公主长至十五岁,皇帝还从未冲她发过脾气,一晌怔忡,殿内悄然。 一名内侍进殿通禀,说敏咚尔已候在殿外。 “宣。”安凌陌目光落至安明月身上,冷声道,“退下。” 安明月还欲言声,李愿是伶俐人,连忙劝道:“公主稍安,陛下当下有家国大事要议,公主不如先回宫,此事改日再提不迟。”言罢,小心觑着安明月的脸色,见她旋身,哈腰将人送到了殿外。 安明月下阶时,敏咚尔正拾级而上,擦肩时同她扬眉一笑。她心底生厌,别过脸去加快了步伐,走出一丈远,步子渐渐顿住。 敏咚尔入殿,意气风发地行礼,“臣敏咚尔,给陛下请安。” 安凌陌垂眸打量他,“平身。” 上次一别,才多久的光景,大燕便到了内忧外患的境地,家国罹难,仍不愿失了君临天下的气度,他浅浅开口,“大燕烽火四起,你有退敌之策?” 敏咚尔勾唇,“乌穹小国,但也有五万骑兵,骁勇善战,或可为陛下解忧。” “好,你即刻起兵,”安凌陌朗声说,“待平了叛臣c退了外敌,朕以边境十州谢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四十九章 约法三章 敏咚尔神色带了三分倨傲,“大燕已捉襟见肘,臣若起兵去夺,陛下可守得住这边境十州?” 明火执仗的威胁,五万骑兵,既可助大燕退敌平叛,亦可刀剑相向趁乱扩张。 安凌陌静静望着他,面色凝霜,冲李愿道:“送乌穹王出宫。”大燕腹背受敌,敏咚尔就千里迢迢地赶来,愿出兵相助,又看不上几座州城。安凌陌咬牙,他知道他惦记的是什么。 李愿上前,伸出手臂来请人,教敏咚尔缓缓格开。他望着案后落魄的天子冷笑,“北魏挥师南下势如破竹,楚归淼讨伐叛臣伤亡惨重,内忧外患,大燕亡国就在眼前。” 都是不争的事实,一字一句砸在安凌陌心上,惊心动魄,“陛下真指望邵铭彦那个庸才退兵吗,还是盼着自顾不暇的楚归淼扭转乾坤?大燕江山c百年社稷c先祖功业,就此调落,陛下于心何忍呐。” 敏咚尔觑见安凌陌拧了眉c神色悲怆,耐着性子循循善诱,“祁皓欲篡国自立,想必同北魏暗通款曲,唯今只有乌穹发兵相助或能力挽狂澜。” 安凌陌大袖下紧攥着拳,冷声道:“不必说了,退下。” “大王,请吧。”李愿抬手,面上含笑,却是撵人的架势。 敏咚尔置若罔闻,仰首静望着安凌陌,半晌,忽地撩袍跪倒,稽首道:“臣诚心欲迎昭华公主为妻,一生一世,不离不弃。陛下若允,臣即刻起兵驰援大燕。” 安凌陌气得想掀桌子,他还是觊觎明月,大燕起了战乱,就跑来趁火打劫,比祁皓和北魏都可恨些。面色冷得吓人,拿婚约在身来搪塞他都不愿,只寒声吐出八个字—— “公主位尊,不嫁蛮族。” 敏咚尔闻言身子一僵,恨恨咬了咬牙,一个叩首,“社稷江山为重,请陛下三思。” 安凌陌怒不可遏,正欲发作,忽听一声“我嫁。” 安明月应声入殿,身后是灼灼日照,一落万顷,缀在她裙角,勾出茕茕一个人影。 她到安凌陌跟前福了福,沉声道:“明月愿嫁与乌穹王。同顾青衣的婚事,”她微微一顿,几乎落泪,“退了吧。” 定是她适才躲在门外,他和敏咚尔的一番话都教她听了去了。安凌陌眉头锁得愈发紧,看着安明月决然道:“朕是天子,金口玉言,婚事不可退。” 大燕京都金陵,倘若一朝城陷,无论踏破城门的是祁皓还是魏国,都容不下一个昭华公主。他教她仓促嫁去顾家不过为了护着她。她却不懂,为敏咚尔一番话便要退了婚远嫁。 远嫁也可护她周全,但到底不是她心上的人。江山危如累卵归咎于他庸碌无能,岂能牺牲她一生的安乐。 安明月跪倒,切切望着他,“明月蒙父皇宠爱,安享富贵十五年,如今大燕内忧外患,明月身为长公主岂能置身事外。愿嫁乌穹,望乌穹兴兵解大燕之围,两国永结为好。” 安凌陌只觉头疼得厉害,揉了揉太阳穴,信口敷衍道:“你先退下,朕过后去看你。” 安明月咬唇,轻轻缓缓叩首,“明月无才无能,文不能替父皇帷幄筹谋,武不能替父皇提剑杀敌,难得乌穹王抬爱,唯此可尽忠尽孝,望父皇恩准。”一抬眸,目光坚毅。 安凌陌默然,良久,浅唤了一声“明月”,她性子倔,极像她母妃韩氏,决定的事便不会转圜。 安明月自顾自起身,到敏咚尔身前站定,乌穹是游牧民族,不似大燕重礼教,敏咚尔的落拓不羁c放浪形骸同这肃然宫廷格格不入。他低眉望着眼前人,款款深情里都透出三分轻佻来。 她面无表情,端着长公主的气势,“大燕是君,乌穹是臣,本宫下嫁,要约法三章。” 敏咚尔勾了唇轻笑,“公主请讲。” “第一,乌穹要即刻起兵,助大燕退敌。” “好。”他朗声应道。 “第二,我乃大燕长公主,仪同亲王,嫁礼规制一应效永嘉公主之隆盛,不得怠慢。”永嘉是先帝长女,她的亲姑姑,嫁礼盛大得空前绝后,传遍了金陵城。 “好。”他含笑凝望着她,眸若星子。 安明月沉吟片刻,轻轻启唇,“第三,嫁去乌穹,我若不死,你不许纳其他女子。”说话时侧首深深望了安凌陌一眼。 安凌陌心口一窒,她终究是怨他薄凉,认定他负了她母后。 敏咚尔闻言怔了怔,旋即郑重道:“好。” 安明月同他击掌为誓,在敏咚尔看来,便算是定亲。 她却心头空荡荡的,孤身寥落离去。一为大燕存亡,二为皇家尊荣,只这最后一条是她的一点私心,不论是怎样的一场婚姻,她都容不得三心二意,容不得人见异思迁如她父皇。 雷州城丢了。 景宁三十一年,三月十二。骠骑将军楚归淼率众坚守雷州,叛军围城,十日未克,许以重金,燕军有士卒倒戈,暗中助叛军入城,燕军大溃。 楚归淼领了残余部众且战且退,一路退至鄞州,巩固城防,再往后一步就是国都金陵。 敏咚尔仍未出兵,昭华公主退得了顾家的亲,亦能悔了同乌穹的婚事,公主何时抵达乌穹他便何时起兵。安明月恨得牙痒痒,却也无计可施,军情紧急,兴许晚一日金陵也丢了。她同敏咚尔议定,翌日便动身远嫁乌穹。 只是到底仓促,嫁礼还不及普通官宦人家,远比不得永嘉公主的隆盛,轿舆规制需从简也便罢了,连凤冠霞帔都没赶制好,用的是顾家送来的“俗气”的那副。 是夜,骤然便落了雨,掀起东风,凋零了一树的繁花。苏鸢前往咸福宫时雨势已渐渐止住了,只是檐下依旧淋漓,萧条寒凉,点滴到天明。 安明月抱膝坐在窗畔,幽幽望向外头,素白衣裙凄冷得仿佛一痕月色,画在深庭青砖上,惨白,寂寥。 苏鸢心底叹息,浅声唤她,“明月。” 闻声回眸,安明月咬唇定定望着她,半晌才唤:“母后。”险些落下泪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五十章 远嫁 苏鸢缓步至她身侧坐下,轻轻望着她,“你退婚远嫁乌穹的消息一出,顾青衣就去同敏咚尔闹了一场,这几日索性连朝都不上了,不眠不休地等在皇宫外,憔悴得不成样子。” 安明月心头酸涩,强忍着泪意,声音哽咽,只道:“是我对不住他,教他别等了。” 苏鸢伸手替她理了理鬓发,沉吟半晌,“敏咚尔为人奸滑不择手段,明月,你此刻后悔还来得及,其他事都不用管,有你父皇料理。” 安明月闻言忽地泪如雨下,伏在苏鸢肩头呜咽,“来不及了,叛军都到鄞州了,我怎能坐视大燕覆亡,”她深宫荣养,一生安乐,初遇不顺便是沉甸甸的家国天下,几乎是放声嚎啕,“皇宫会烧作废土,父皇c母后乃至阖宫上下的人都会死朝臣皆降,都弃了大燕顾青衣他” “母后母后”她哭得语无伦次,一声声哀哀唤着。 苏鸢心口一疼,轻轻拥着她,柔声安慰道:“敏咚尔既三番五次地求亲,料想对你是有真心的,你若决意嫁去乌穹便好好照顾自己,不必惦念,你父皇只盼你一生康乐,明白么?” 她用力点了点头,依旧是哭,想着岌岌可危的家国,想着此生注定擦肩的良人,长公主又如何,到底还是孩子。 苏鸢陪着她,待她哭累了,只剩下微微的抽泣,轻叹一声,“时候不早了,早些歇着吧,记着我同你说的话。” 她起身,回首,安明月仰头红着眼望她,忽而跪地稽首,“明月此去,恐怕再不能与父皇母后相见了,还望母后万万珍重。” 苏鸢应一声,走出了屋外,肩头一片教安明月的泪洇湿,遇着晚风,凉意凄凄。 雨停了,云散得快,半空悬了一枚寒月,就着檐下滴雨,湿漉漉的。 翌日,却是春光明媚,东风和煦。 安明月一袭大红的嫁衣,由一众华盖羽扇簇拥着走向宫门外,一步一步,身后是死气沉沉的大燕,她回不得头。顾家的凤冠霞帔做得那样华丽繁复,反衬得皇城沉寂c社稷倾颓。 迈出宫门,敏咚尔就负手立在不远处,穿了汉人的喜服,遥遥望着她,身侧是一辆四驾马车,雕花漆金,覆了大红的流苏帐,载她去乌穹。 本该是十六人抬的花轿,她嫌慢,执意换了马车,不似出嫁,千里赴戎机一般。 “明月——” 忽听人颤声唤道,安明月步子顿住,侧首,是顾青衣。他想见她,却越不过这重重宫墙,等了许久才等到了她,一身嫁衣那样刺目。 他形容枯槁,疾步到她身前,痛心疾首,咽了咽喉咙,红着眼低声问:“明月,不嫁他好不好,我去投军,定可以退敌的。”他是知道她所背负的命运的,也知道木已成舟无计可施,不然,不会这样问。 她自幼养尊处优,他又何尝不是,几曾识干戈,连楚归淼都平不得的叛军,他去了也不过枉送性命,不过是不甘心罢了。安明月冲他福了福,良久,只道:“大人珍重。” 顾青衣怆然,他不懂,明明还未降世便定下的婚约,明明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明明嫁衣都做好了的一夕就面目全非,只凄声唤她,“明月” 安明月眼眶发热,忽听敏咚尔扬声道:“公主,要误了吉时了。”她回眸,敏咚尔就在原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总透着股小人得志的讨厌劲儿。 复回过头来看一眼顾青衣,折身去了。 城楼上,苏鸢眼望着安明月登上了马车离开,心上一阵怅然。玉竹亦在一旁叹息,“昭华公主那样受陛下宠爱,却是远嫁蛮荒,连嫁礼都这样简陋。” 她极目望着那辆马车,“她心上记挂着大燕,不然,不会是这样一个归宿。”蓦地就想起韩沐清,明月同她母妃的命运很相似,到底嫁了不爱的人。 公主的车马已望不见了,玉竹劝她,“楼上风急,奴婢扶娘娘回宫吧。” 苏鸢轻轻应一声,一侧首,望见了安凌陌,也不知何时来的,立在城上遥遥望着远处失神。她明白他心上的伤感悲凉,前些日子画棠离宫时玉竹和黛兰都哭得泪人似的,何况今日同他生离的是他视若掌上明珠的独女。 苏鸢趋步近前去,切切看着他,“陛下。” 安凌陌陡然回神,低眸面无表情地匆匆瞥她一眼,旋即折身便要离去,脚下忽地一个踉跄。苏鸢连忙去扶,他站稳,推开她的手,搭着李愿的胳膊离开。 苏鸢戳在原地,静望着他的背影,忽觉高楼的风那样凌厉,成千上万把削金断玉的刀刃一般,一下下没入她的心肺,要将她撕作齑粉。他们之间,何以到了今日? 重檐歇山顶的勤政殿,覆了灿灿琉璃瓦,九跴斗拱挑出一角飞檐,直上云天。怎样一座巍峨堂皇的殿宇,安凌陌立在殿前静望了许久,李愿垂首侍立一旁。 当年太祖纵横江南,定鼎金陵,辟一座煌煌宫城,彼时吞吐天地吟啸山河,可曾想过今日的气象?他苦笑,忽地开口问:“朕是不是很无能?” 李愿被唬了一跳,抬眸觑向他,斟酌了斟酌,“陛下不可妄自菲薄,胜负兵家常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他不理会,自言自语,“太祖文治武功开天辟地,先帝勤政安民海晏河清,只朕庸碌无能,守不住祖宗疆土,要牺牲明月一生” “陛下”李愿也苦了脸,不知从何劝起。 所幸有前线奏表递来,是楚归淼请罪的折子,说他未能一举诛杀逆臣,反教叛军趁势进兵,损兵失地,罪该万死。然江山危急,奏请戴罪立功,若教叛军兵临金陵必以死谢君云云。 他是赤忱忠烈之臣,纵受羞辱,也事君唯忠,誓死守卫大燕江山。安凌陌看过,沉吟一阵子,问:“兖州呢?” 李愿掖手答道,“邵将军已扎营兖州城外,只待良机与城内里应外合,一举击溃敌军。” 安凌陌点了点头,嘱咐道:“顾家还需好好安抚,顾繁封忠襄侯,顾青衣擢升一等,补工部尚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