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犬》 第1章 人面桃花(1) 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粗布衣裳,赤着脚,他那头发好似自生下来就没洗过,黏黏腻腻地糊了一脑门,遮住了眉眼,只露出半张面黄肌瘦的脸,暴露在外的手臂和小腿的皮肤像是直接裹在骨头上,隐隐还能看到些新旧不一的疤痕,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棵饱受摧残、即将枯死的野草。 温福跟了温老爷二十多年,自然而然带了点温老爷身上的谦和良善,待人总是温和的,平日出府遇上一两个小叫花子,也总会笑眯眯地给点银钱。年纪大了,什么都看淡了,懒得理会那些世俗纷争,只想揣着善意安享晚年。 可他却打心底里对这个少年喜欢不起来。 温福这一辈子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却从未见过那样一双眼,深得好像照不进一丝光线。 少年藏在乱发下的眉眼绝对称得上好看,眉骨恰到好处地隆起,斜眉入鬓,眼窝深陷,衬得那眼神异常深邃,瞳色较常人深了一些,眼型偏圆,眼尾微翘,该是一双顾盼生辉的含情目。 只是他眼里从未含过什么情。 他的眼中从未有过任何喜怒哀乐,落在人身上的目光不带一点温度,就好像他面对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草木沙石。 他还只是个少年,却没有一点少年人的特质,不吵不闹,没有好奇心。他就好像是一具忘了塞进灵魂的躯壳,对这世界的一切都无知无觉,可他又像什么细枝末节都能察觉到,例如,他一言不发地跟在温福后面时,会故意在青石板路上踩出不轻不重的声响,确保温福知道他还跟着。 少年身上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杂糅在一起,给人一种强烈的违和感,温福想,这或许就是自己无法从心底喜欢上他的缘由,也许这个瘦小的孩子短短十几年人生中,已经经历了他从未想象过的苦难。 温福带着少年穿越一条长街,停在长街尽头一个有些破落的小院前。 院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门上的朱漆掉了一大半,低矮的围墙上爬满了藤蔓,半边围墙已经被植物压得变了形,看起来摇摇欲坠也没有人修缮,不知是主人太过不拘小节,还是根本就没有人住。 只是微风拂过时,能闻见院中传来的阵阵花香。 温福握着生锈的门环有节奏地叩了几下,门里没有任何动静,温福也不着急,静静站在门外等候,过了好一会儿,门里有什么东西自地上碾过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门才被人从里面打开了一边。 温福并没有进门,先对来人颔首行了个礼,然后侧开身子,让出身后的少年,毕恭毕敬地说:“朗公子,这是老爷给您找来的侍从,以后便由他服侍您寝食起居了。” 说完,在少年背上轻轻掴了一下,小声道:“快给公子行礼” 少年来之前并不知道自己要见何人要做何事,被温福突然吩咐了这么一句,不迷茫也不惊慌,学着温福的样子对来人施了个礼,跟着唤了一声“朗公子”。 他抬头时才透过头发的缝隙看清这位朗公子。 那人看来不过二十出头,竟然已是一头白发,他坐在一张木制轮椅上,身形有点病态的单薄,脸上亦是一副病容,尽管如此,那张脸却比少年见过的任何一副画中美人都要好看。 阳光约莫是有点刺眼,那人半垂着眼,他眉眼细长,眼尾上挑,右眼下方有一颗小小的泪痣,眼睑半垂时,便透出一点自然而然的迷离。此时正好有一缕微风经过,吹得他身后那棵桃花树上的桃花纷纷扬扬落下,吹起了他的衣袖,吹乱了他未束的白发。 一缕白发攀上了他的脸颊,他不慌不忙地伸手撩开那不安分的头发,冲少年轻勾唇角,微微一笑。 至此,那桃花树下白衣白发的男子便成了少年心中的绝景。 “有名字吗?”那人轻声问道,声音温柔得像三月春风拂过桃花。 “这……”温福见少年迟迟没答话,有点诧异地侧头看过去。如果不是少年额前的发挡住了他大半张脸,温福该是能看到少年一瞬间怔住的表情的。 “姓阮,”少年迟疑了一下,接着答,“十七,他们都叫我十七。” 少年的声音温润而平静,把一瞬间的惊艳轻易地掩盖了去。 温福解释道:“这孩子是前些日子老爷在郦城一个破庙里捡回来的,除了自己的姓氏,什么也不记得,十七是聚在那儿的叫花子们叫的诨名,算不上名字。” “可识字?”那男子又问。 少年微微点了点头,答:“识得些许。” “很好。”那白发男子撑着头轻轻点了点下巴,没骨头似的斜靠在轮椅上,偏头沉吟片刻,目光在院中懒懒散散地扫了一圈,道:“我姓温名朗,表字初月,你以后就叫我主人。今日阳光最盛,你就叫阮曜,日翟曜,字慕阳,可好?” 少年还没答话,温福就先替他应下了,两人又往来交谈了几句,少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却在心中将“温初月”这三个字反反复复默念,像是要把那名字烙在灵魂上。 温初月,温初月,温初月。 温福向少年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之后,便要离开了,虽说他一直站在门边并没有进去,少年还是尽职尽责地送他到了门外,温福临走前习惯性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道:“慕阳啊,以后朗公子就是你的主子了,要好好照顾他,知道吗?” 少年点头道:“慕阳知道了。” 温福轻声笑了笑,转身走了——少年当然没这么快适应这个新名字,这么自称纯属是让自己宽心,当然了,既然他有意让自己宽心,便表明他心里是接纳了的,不论是名字,还是温初月。 阮慕阳送走了温福,再回到院中时,温初月已经自行将轮椅掉了头,背对着他坐在树荫下,听到阮慕阳的脚步声后,头也不回地说:“关门。” 阮慕阳合上了院门,温初月依旧没有回头,抬手指了指偏房,道:“那里以后就是你的房间,你先去洗个澡,找几件干净衣服换上。” “是,主人。”阮慕阳朝着温初月的背影微微一颔首,快步向偏房走去,刚走了几步便被温初月叫住。 “等等……”温初月背对着他,一只手按了按太阳穴,把他那个看了就不忍再看第二眼的形象在脑子里飞快地回想了一遍,皱眉道:“屋里有剪刀,把你那头发也剪剪。” 背后没有脚步声,阮慕阳仍然在等他的下文,温初月仍旧没回头,烦躁地摆了摆手:“就这些,快去吧。” 温初月这句话的语气充满了不耐烦,与方才印上少年心头绝景的那人不似同一人,少年却没什么多余的反应,只淡淡应了声“是”。 少年的脚步声远去,偏房传来阵阵水声之后,温初月才懒懒地靠回椅背上,将手中一朵桃花碾个粉碎,摊开手,任由轻风吹走掌心的碎花,自言自语道:“啧,这个好像太听话了,失了乐趣啊……” 温初月到底还是高估了少年的动手能力,阮慕阳洗完澡出来,温初月漫不经心地转过身,一眼看到他那剪得支楞八茬的头发,毫不客气地笑开了:“哈哈哈……你这手法还不如狗啃的水平……” 少年换上了一身藏青色素袍,那衣服是上一个小厮留下的,对少年来说还有点宽大,不过他把腰带束得正好,倒也不显得松松垮垮,只是袖子比手臂长了一小截。约莫是没找到发带,他还没完全干的头发随意散在脑后,额前剪得并不齐整的头发就乱戳出来,左一缕右一绺的,像个不讲究的鸟窝,配上他那面无表情的脸,就显得更加滑稽了。 阮慕阳被人当面嘲笑也不显得促狭,仍是笔直地站着,语气平平地解释道:“我不大会剪头发。” 温初月笑够了,把阮慕阳上下打量一番,最后将视线落在他浓墨重彩的眉眼上。他把脸露出来之后,整个人看起来要成熟一些,虽说轮廓还没完全成形,带了点少年的稚气,但眉眼极深,尤其是眼睛,过于幽深了,与整张脸格格不入。 少年人的脸上不该有这样一双眼睛。 温初月嘴角上扬的动作几乎是情不自禁的,他忍不住想,这孩子,或许比想象中要来得有趣。 “你去把剪刀和梳子拿过来,再去堂中搬个小凳子,把我房中桌案上的小盒子也拿过来。”温初月兴致上来了,眼睑不自觉往上抬了一分。 “是,主人。” 阮慕阳领了指示就进了主宅,温初月望着他步伐沉稳的背影小声嘀咕了一句:“我还没告诉你我卧房是哪一间呢……” 显然,温初月说与不说都不影响阮慕阳办事的效率,他明明是第一次来这宅子,却很快熟悉了宅邸的结构,不多时,就拿来了温初月要的各种物什,还给他添了一杯茶。 温初月泯了一口茶,有些诧异地问道:“你怎知我常用这种茶叶?” 阮慕阳答:“只有放这茶罐中的勺子最旧,其中的茶叶也剩得最少,我便猜测是主人经常用的缘故。” 温初月放下茶杯:“是不错,可惜你茶叶放得太少了。” 他的声音依然是轻柔的,语气也显得毫不在意,可他放下茶杯时,低垂的眼睑中似闪过一丝冷光,阮慕阳便忍不住抬眸多看了他一眼。 那双眼却澄净如初,被右眼下方的泪痣一衬,竟然显得分外温柔。 好像那么看上一眼,就忍不住沉溺其中,再难移开视线,以至于阮慕阳都忘了说那茶叶再多放点该苦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章 人面桃花(2) “你看我作甚?过来坐下。”温初月指了指面前的小凳子,示意阮慕阳背对着他坐下。 阮慕阳迟疑了一下,没敢做这么僭越的举动,温初月当即抬高音量道:“还怕我吃了你不成?赶紧过来,我给你修修头发,好歹能见人。” “……多谢主人。”阮慕阳同手同脚地走过来,在小板凳上坐得笔直。虽说在温初月叫他拿这些物件的时候已经猜了个大概,但他从没想过是以这么亲昵的方式——温初月刻意靠近了一些,阮慕阳便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有一股热源,想来两人相距不过毫厘,阮慕阳的后背只要稍微松懈便能靠在那人腿上。 少年人还不习惯与人近距离接触,主人的命令也不好违抗,只好一门心思和自己的脊背较劲。 温初月看着少年堪比门板的脊背无声地笑了一下,道:“别坐这么直,这样我怎么剪?” 说着,伸出一只手扶在阮慕阳的肩头,往自己的方向稍微一用力,便让少年挺直的后背毫无障碍地靠在他腿上,然后在少年的身体明显僵硬之后,不紧不慢地拿出梳子和剪刀,挑起他鬓角的一缕头发,状似无意地在他耳畔说:“就这样,别动。” 阮慕阳果真不敢动了,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他只觉得那人的手异常温暖,在他发间来回穿梭,动作轻柔得近似抚摸。缭绕在身侧的也不知是花香还是温初月的体香,丝丝缕缕,似有还无,让人忍不住想一探究竟。 少年人心头忽然涌上一股难以名状的躁动,那是一种他未曾体味过的陌生情绪,很模糊,连他自己也看不真切,不知这份躁动缘何而来又要往何处去。他缓缓闭上眼,只觉得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在这样一个静谧的暖春午后异常聒噪,聒噪得都快叫他听不清温初月的呼吸。 “今年多大了?” 温初月的声音倏然在耳畔响起,阮慕阳才睁开了眼,缓缓答道:“我不记得了。”见温初月神色似有些黯淡,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前年庙里来过一个摸骨先生,说我有十三了,算来今年该有十五了。” “十五啊,怎么十五了还长得像棵小豆芽?”不等阮慕阳答话,温初月就自己接上话头:“一准是没吃饱饭的缘故,回头让小梅给你多加点肉——那摸骨先生还说什么了?就我所知,摸骨可不只是看年龄的。”温初月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狭长的凤眼又亮了起来,上半身不自觉地压低了一些,阮慕阳觉得自己几乎要靠上他的肩膀了。 他的声音懒洋洋的,从咫尺之处传来,带有一种别样的蛊惑味道,阮慕阳几乎本能地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他说我天庭饱满玉枕骨高正,本是富贵命,只可惜桡骨孤尖掌骨霸道,富贵一时,最终还是个凉薄孤苦命。” 温初月嗤笑一声,道:“你就这么信那摸骨先生的话?过了两年还一字不落地记着。” 阮慕阳一时哑然,他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把一个没着没调的摸骨先生的话记了两年,许是真像他说的,信了自己是个凉薄孤苦命。 温初月放下手中的工具,兴致勃勃道:“来,小十七,把你那霸道的掌骨给我看看。”说完,也不等他同意,捞起他的手臂,拉过他的手放在掌心,兀自研究起来。 那是一双细如枯枝的手,裹着一层干巴巴的蜡黄皮肤,和任何一个街边乞讨的叫花子别无二致——除了手指生得很长。温初月拿自己的手比了比,两人的手指竟然差不多长。 温初月把那只手来来回回捏了好几遍之后,还不肯作罢,又把掌心掰向自己这边,细细看起了掌纹。他把脸凑得极近,呼出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少年纤细的手腕。 片刻后,在阮慕阳被这个别扭的姿势折腾得手臂都快麻了的时候,温初月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他的手,一言不发地拿起工具继续倒腾阮慕阳的头发。 阮慕阳半个身子靠在他小腿上,头几乎要枕在他大腿上,只要一抬眼,视线就能和他对上,于是温初月就看到阮慕阳微微一抬眼,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之后,又很快垂下眼去,好似在问:“你看出什么来了?” “多少还是有些好奇心的,只是习惯于压抑了。”温初月在心中评价道。 温初月动作流畅地修掉一缕头发,晃了晃脑袋,一脸高深莫测地说:“还知道把指甲剪了,不错。这衣袖有点长了,明天让人给你送几套新的来。” 阮慕阳便知道关于他那掌骨确实没什么好话,恭恭敬敬地回道:“谢主人,不过少年人长得很快,这衣服兴许过个小半年就合身了,可不必这么破费的。” 温初月伸手在他头上轻轻敲了一把,假嗔道:“臭小子,把你主人想成什么了?连几套衣服都买不起吗?” 阮慕阳的目光扫过掉了漆的门柱,摇摇欲坠的围墙,少了半截的窗柩,荒草丛生的庭院,而后语气平淡地说:“主人虽说是温家四公子,依旧有许多事都身不由己吧,大可不必为我费心。” “哦?我几时说过我是温家四公子?”温初月的声音极其清朗,有时会故意放得很柔,几乎有一种轻佻的感觉,可这一句的语气倏然冷了下来,便有了几分森然的味道。他支起手肘托着下巴,半眯着眼,慢悠悠说道:“世人都知道渝州温家有三位公子,何来温四公子?” 在江南六城随便拎一个有鼻子有眼,脑子没病嘴巴能言的路人,都知道温乾温老爷家,乃是渝州城首屈一指的名门望族,温老爷的小妹还是当今颇受宠爱的妍妃,温家算是正经八百的皇亲国戚。除此以外,温家出产的织品当属江南一流,名下的“婉云良织”乃是皇家御用品牌,宫廷之中但凡跟织布有关的东西都是出自温家之手,皇上的龙袍也不例外,多少名门贵胄一掷千金,只为早日得到一件绣了“婉云”的衣裳。 温家家业虽大,温老爷本人却不为名声所累,待人亲近和善,重情重义,和亡妻婉云的事迹更是被传为佳话,在江南百姓之中颇有口碑。温家三位公子亦是人中龙凤,大公子温烨子承父业,算是婉云良织半个当家,二公子温骁早年从了军,现已是镇南大将军手下的一员大将,三公子温栎高中状元,如今是太子府谋士——但,从来就没有听说过温家还有四公子。 温初月的眼睛生得狭长,眼尾上挑,被眼尾的泪痣一衬,几乎带了一点媚态,可他半眯着眼时,目光深沉下来,便连那泪痣也染上了几分危险意味,就像一只窥视着猎物的豹。 危险,却优雅。 阮慕阳不自觉地抿紧了唇,屏住了呼吸,只觉在他那目光下呼吸都是多余的。 “说说看,你是如何知晓的。”温初月的语气慵懒而缓慢,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厉色。 他手上的剪刀相当恰好地停在阮慕阳脖子附近不到三寸的地方,锋利的刀尖在阳光下闪着不详的光泽,而他脸上带着森然的笑意,指尖轻轻划过少年的脖颈,让人丝毫不怀疑他下一瞬就能用剪刀割开少年人细嫩的脖颈。 “凉薄孤苦吗?”阮慕阳平静地想,“摸骨先生说得真准。” “是我推断出来的,”阮慕阳语气淡淡地说,“福伯是温府的大管家,主人您又姓温,必然是温家的人。送我来这里之前,温家人什么都没跟我交代,福伯说先让我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再走,却被二夫人拦下了,言语之中可以看出来二夫人特别……特别厌恶主人,她就是想让我以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邋遢小叫花子形象出现在主人面前,好达到羞辱您的目的。我想,主人若只是普通的外亲,她也不至于这么记恨,必然是主人的存在对她有一定的威胁。 “来到这儿以后,我发现福伯对您很尊敬,如若您是温家内部族亲,他该唤您一声‘少爷’,可福伯只单单唤您‘朗公子’,这是一种介于亲与疏之间的特殊称谓,不是外亲,又不以内族相称,老管家尊敬您,二夫人记恨您,我能想到的便只有私生子这一可能性了。我昨日才见过三公子,主人您看起来该是比三公子年少一些,所以我猜您是温家四公子。” 阮慕阳说完,转过头认真地看了一眼温初月那看不出情绪的脸,缓慢地闭上眼睛,微微仰着头,静静等待剪刀落下,他不怕死,他只是不想最后还被那人当作心怀不轨之人。 大抵像他这种对过去没有丝毫记忆的人都是不畏惧死亡的,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又该去往何方,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存在与否都不会对人产生丝毫影响,活着便只是盲目地活着,毫无意义地活着。 阮慕阳把桃花树下那惊艳绝伦的笑靥回想了一遍,发出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可惜了,可惜再也见不到那笑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章 人面桃花(3) 一朵桃花在风中打了几个旋,晃晃悠悠飘下来,稳稳落在阮慕阳的右眼上,阮慕阳睫毛翕动了两下,并没有睁开眼。 温初月一动不动地把少年的脸凝视了许久,突然凉凉地笑了:“哈哈哈……温家上下费尽心机捂了二十年的丑事,竟然被你一个小叫花子识破了,可笑啊,可笑……” 阮慕阳听到衣料相互摩挲的声音,感受到他的手正在逐渐靠近,用力吸了最后一口清新空气。 然后那只手摘掉了他右眼上落的桃花。 阮慕阳有点疑惑地睁开眼,却发现温初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放下了剪刀,一手捻着桃花,一手拿着梳子。 “剪好了,干嘛又转过去?赶紧过来我给你束发。”他的语气神态早已恢复了柔和,好像刚才那个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男人不是他。 这种上一瞬要割你的喉、下一刻就要替你束发的人阮慕阳还是头一回遇到,多少有些手足无措,虽然脸上没表现出来,身体的反应还是慢了一步,便见温初月撇了撇嘴,语气有些哀怨地说:“小十七,怕我了吗?” 阮慕阳诚实地答道:“不怕。” “那就好。”温初月递过一个温和的笑容,拿起一旁石桌上的小盒子,专心找起发冠来。 阮慕阳乖乖转了回去,背对着温初月,试探性地问道:“主人,您不杀我?” “我几时说过要杀你?”温初月像是听了什么难得的笑话,夸张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我这腿伤了之后连桃子都嫌弃我了,还指望你照顾呢,你死了我找谁哭去?” 桃子?难道是院中养的猫?阮慕阳进宅子拿东西的时候看见了一个猫食盆,门框上有猫抓痕,空花瓶里还插了一支逗猫棒,便知道院中是养了猫的。他想问问桃子去哪儿了,又回想起方才沏茶时温初月的反应,兴许温初月是不喜欢他看穿太多事的,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问出口。 温初月替阮慕阳束好了发,挑了个素雅的发冠戴在他头上,把那桃花也一并装点上,拍拍了肩膀示意他起身,前后左右审视了一番,评价道:“是个好胚子,过个三五年定然是个俊朗青年。” 阮慕阳道了谢,看着温初月落了碎发的白袍说:“主人,我替您把衣服上的落发除掉可好?” 温初月一摊手:“这种理所当然的事还要征询我的意见吗?” 其实阮慕阳本意是让温初月把外袍换下来再帮他清理,他对于跟人近距离肢体接触始终有点抵触,但温初月似乎不这么拘束,他没有半点要脱衣服的意思,大大方方地展开手臂,往椅背上一靠,等着阮慕阳自己靠过来,不知是他本身性格如此,还是只是把阮慕阳当成小孩子看待,所以对什么肢体接触都不介怀。 十五岁,刚好是一个不上不下的年纪,没有孩童时期那些天真烂漫的想法,任性的地方不再被纵容,自我意识已经初具形态,小小的脑子里雨后春笋般冒出了许多从前不曾有过念头,对责任和担当也开始有所领会。阮慕阳就像所有同龄人一样,不愿意再被人当成单纯的小孩对待。 少年人惊觉自己第一次有了想要快点长大的想法。 “吶,小十七,”温初月单手托腮,对着专心替他整理衣袍的阮慕阳问道,“谁要杀你你都这么配合吗?你就一点也不珍惜自己这条小命?” “因为是主人您要杀我,”阮慕阳停下手上的动作,抬眼直视着他,“我这条命本来就是属于您的,您想怎么处置都行。” 温初月没想到认识不过两个时辰就俘获了这么一个忠心耿耿的小奴仆,有点古怪地笑了一下,追问道:“小十七,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忠心呢?” 阮慕阳正要开口,温初月又补了一句:“可不能说因为我是你主人啊。” 很显然温初月把阮慕阳想说的话提前说了,他低下头不作声了,像是在竭力思索着什么,温初月就端起茶杯慢悠悠喝了起来,耐心等着他的回答。 几只不知名的鸟儿相互纠缠着飞进院中,争先恐后地落在院中那棵上了年纪的桃花树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把树枝晃得“沙沙”作响,温初月抬头看了一眼,便迎面撞上了许多落花,然后他听到阮慕阳低沉得近乎温柔的声音:“因为有您,我不必再担忧刮风下雨,不用在野狗嘴里抢食,不用忍受人们不加掩饰的恶意,还有——”阮慕阳顿了一下,视线停在他落花罅隙中的侧脸,“因为您很美。” 以及,不用再经历生死搏杀去争取生的权利。 温初月回头时才发现阮慕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来了,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长期的营养不良让少年看起来异常瘦小,他站得笔直也不过比坐在轮椅上的温初月高一点,可那双漆黑的眼眸却幽深异常,像是要把目光所及的一切都吞噬殆尽。 温初月竟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咳咳……知不知道‘美’这个字用在成年男子身上并不合适,”温初月干咳了几声,不自然地将视线移开了一瞬,而后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语气轻佻地说:“那以后见到更美的人,你岂不是要跟人家跑了?” 阮慕阳摇了摇头,道:“如果您愿意,我会永远追随您。” 得,又是那种讨人厌的视线,温初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指了指石桌上的一干物件,示意阮慕阳把东西收拾回房。 阮慕阳把温初月扒得乱七八糟的小盒子细心整理好,抱着一堆东西正要走进屋,温初月忽然在他身后叫了他一声。 温初月道:“慕阳,我看你掌纹清晰干净,掌心温暖,五指修长,像是有雄才伟略治世之能,定然不是凉薄孤苦命,别信那劳什子摸骨先生。” 那是温初月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阮慕阳微微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宅子。直到阮慕阳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温初月才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虽然他用力捂住嘴巴没发出太大的声响,身体却抑制不住地颤抖,引得那做工粗糙的轮椅也跟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阮慕阳到傍晚时分才见到了桃子。 一个长相周正的丫鬟拎着一个大食盒轻车熟路地进了宅子,把食盒里的菜肴一一拿出来摆好,往门边的猫食盆里添了些食物和水。阮慕阳刚推着温初月从卧房出来,就听到屋檐上“咚”的一声巨响,之后是什么东西落地的沉闷声响,紧接着便是一声绵长的猫叫。 一只猫从门边探出头来,把堂中那个没见过的生人打量了一番,见他瘦瘦小小似乎没什么威胁,对着主子应付似的“喵”了两声,便迈着轻快的步伐直奔食盆而去了,毫不讲究地拿硕大的猫屁股对着众人。 阮慕阳看了它一眼,便知道它为何叫桃子了,它那脸型长得跟桃子一模一样,又大又圆,拿画笔在桃子上添上鼻子眼睛胡须,就能跟它有七八分相似。 小丫鬟转头看了一眼,笑道:“桃子还是这样,饭点才能见到踪影。” 温初月笑了笑,看了看桌上摆好的饭菜,道:“小梅啊,我们家慕阳正在长身体,往后把份量加一加。”说罢,又偏头看了看桃子,叹了口气,道:“桃子还是少喂点吧,天天在外面跑还这么胖,再胖屋檐都要被它压塌了。” 小梅抬眸看了眼温初月背后的少年,他已经和初见时完全不同了,换了身衣服束好了发,直挺挺地往温初月身旁一站,倒真是个像模像样侍从。小梅把碗筷递给温初月,道:“知道了,朗公子可真疼慕阳。” 温初月接过碗筷:“这儿活物就咱仨,不疼他难道疼那没心没肺的胖猫啊——慕阳,坐下吃饭。” 没心没肺的胖猫吃得正香,头都没抬一下,阮慕阳的注意力被它吸引了一大半,没听清温初月语气放柔的后半句,仍旧站着,目光追随着桃子不停摆动的尾巴。 “慕阳,快别看了,朗公子叫你坐下吃饭呢,”小梅见状,低声笑了起来,在温初月旁边摆了一副碗筷,“喜欢桃子吗?不过你可别随便接近它,它可是除了朗公子谁也不亲近的。” 阮慕阳愣了一下,不能与主人同桌吃饭的礼节他还是懂的,他低头询问似的看了眼温初月,发现他若无其事地端起碗筷,一脸无奈道:“可别说桃子亲近我了,这猫顶没良心,除了它自己谁也不在乎。” 和食物鏖战正酣的桃子听到主人叫自己的名字,从食盆里抬起头来,用糊满残渣的大脸对着温初月“喵”了一声,在得到主人一脸嫌弃的回应之后,又把脸埋下去了继续作战了。 阮慕阳识趣地在桌边坐下,拿起桌上的碗筷,那碗筷刚从食盒里拿出来,还带着一点余温,捧在手心暖暖的。 阮慕阳忽然意识到,这是有记忆以来,他第一次与人同桌吃饭。 温初月见阮慕阳端着饭碗半天没有动作,拿筷子轻轻敲了敲他的碗,不满道:“在想什么呢?还想不想长高了?” “没有。”一听“长高”二字,阮慕阳飘远的思绪就被拉扯回来,乖乖扒起了饭,还有点狼吞虎咽的。 小梅就在一旁“咯咯”笑了起来,心道:“把这孩子送来真是太好了,好久未见朗公子与人这么亲近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章 人面桃花(4) 等温初月慢条斯理地吃完饭,天色已经有些暗了,阮慕阳颇有眼色地帮着小梅一起收拾,两人很快就把桌子拾掇得干干净净了,小梅从食盒侧边的格子里拎出一个精致的小瓷壶,把里面的药尽数倒进碗里,然后把碗放在托盘中,小心翼翼地给温初月送了过去:“朗公子,喝药了。” 温初月正在门口逗猫,懒洋洋地挥动着手里的逗猫棒,那猫上蹿下跳的,看来尤为灵巧,就是怎么都抓不到逗猫棒上挂的羽毛。 小梅把托盘递到温初月手边,道:“朗公子,今天的药可是大少爷亲自熬的,大少爷待您可真是情深意重。” “多嘴。”温初月拿起药碗一饮而尽,把空碗放回托盘里,继续专心致志地逗猫去了。阮慕阳注意到他在听到“大少爷”三个字时极快地皱了一下眉,只一瞬就舒展了,若不是阮慕阳视线一直无意识地落在他脸上,根本察觉不到。 “朗公子,大少爷对您的好奴婢们都看在眼里,兄弟间能有什么隔夜仇啊,都这么多年了,您也该放下了。”小梅显然是当惯了和事佬,被冷淡对待也没气馁,不依不饶地继续说了起来。 “大少爷说——” 不过这次她才起了头就被温初月截断了:“小梅啊,‘兄弟’二字可别随便乱说——你是不是闲得没活儿干,正好,我想给慕阳添几套衣服,你去给他量量尺寸,叫店里做好了送过来,”温初月把逗猫棒随手丢给阮慕阳,双手卡在桃子的前腿上,把那胖猫抱了起来,接着道,“量完了就赶紧回府吧,天快黑了,一个姑娘家家的多不安全,我也该休息了。” 小梅撇了撇嘴,慢悠悠应了声“知道了”,乖乖给阮慕阳量尺寸去了。 阮慕阳送完小梅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温初月还坐在门口,桃子已经趴在他膝盖上睡着了,他慢悠悠地给桃子顺着毛,看见阮慕阳进了院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副困得睁不开眼的模样。 “主人,现在沐浴吗?我去准备热水。”阮慕阳推着温初月进了屋,关上大门,往房中添了几根蜡烛。 温初月揉了揉眼睛,懒懒地说:“行吧,去准备吧,”说了一半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看了看身后纤细的少年,“说起来你抱得动我吗?” 阮慕阳:“……” 这点他还真说不准。 “唉,还是算了吧,你这细胳膊细腿的,我怕给你压坏了,明天我去黄韫那庸医府上泡个药浴,今天就直接推我回房吧。”温初月拍了拍腿上的猫,它抬起脑袋四下看了看,从温初月腿上蹿下来,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三两下跳上房梁,在一根粗壮的横梁上卧下来,只垂下一个长长的尾巴。 阮慕阳推着轮椅走向卧房的脚步忽然换了个方向,径直朝浴室去了。 “主人,我抱得动。” 温初月有些意外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少年人的脸被夜色笼罩了一大半,只能依稀看见一双紧抿的唇。温初月没再说什么,捂着嘴低低地笑了,心想:“原来他还会逞强。” 浴室很快水汽氤氲起来,阮慕阳特意点上了才找到的熏香,那香味正好和温初月发上的余香一模一样,然后他发现的确有些高估自己了。 褪下衣衫后,温初月看起来还要单薄一些,他把头发尽数盘上头顶,露出修长的脖颈和纤细的后背,他的皮肤比常人要白一些,烛光映照下宛如一块上好的脂玉,只是那脂玉上横了一道狰狞的伤疤,从右肩一直延伸到后腰,触目惊心。 尽管温初月瘦得好似一阵风就能刮走,还是有一副颀长的骨架,阮慕阳试了三次才把温初月成功抱起来,安稳地放进浴池中。 温初月见阮慕阳累得满头大汗,撇嘴道:“我有这么重吗?” 阮慕阳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水珠,道:“您不重,您有些瘦了。” “哈哈哈……就你那小桌板还好意思说我瘦?”温初月朗声笑了起来,身体微微颤动,在不大不小的浴池中激起一圈圈涟漪,他大半个身子往水下一沉,懒懒散散地靠在池边,一仰头正好能从下往上看清阮慕阳的脸。 烛火的光点正好映上了他的眼,火焰在他漆黑的瞳中微微晃动,像是自那眸中很深的地方燃起来似的。 温初月眼也不眨,直直盯着他眼中的光点,道:“小十七,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果然,阮慕阳如意料中一般很快移开视线,温初月笑了笑,闭上眼慢悠悠道:“不过啊,只能问一个问题哦。” 阮慕阳想问的问题太多了,为什么一个人住在这个破落的院子里?为什么年纪轻轻就白了头?腿是怎么伤的,背上的疤是怎么来的?和温家大少爷有什么芥蒂?还有,今天早晨是谁服侍更的衣? 窗外月色醉人,月华顺着合不拢的窗斜斜洒进来,在温初月脸上渡上一层柔光,他安安静静地闭着眼,竟然美得不似凡间之物。阮慕阳的视线就停在他纤长的睫毛上不肯离开,轻声道:“主人,我没有想问的。” 温初月没有睁眼,却好似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道:“算啦,一个问题决定不了就先存我这儿,你什么时候决定好了再问也不迟。现在,该轮到我了——”温初月倏然睁开眼,“小十七,你究竟是什么人?” 温初月招呼也不打就睁了眼,让阮慕阳有些猝不及防,直接撞上了他略显凌厉的视线。说来也怪,他一睁眼,偏冷的视线直射过来,周身笼罩的柔光一瞬间就变了质,化为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光。阮慕阳一时怔住了,要说的话也断成了两截:“我……不记得了。” 我并没有被信任啊,他想。 温初月敛了敛神色,语气尽可能平和地问道:“过去的事一点都想不起来吗?” 明明阮慕阳的表情和语气都没什么变化,温初月却似从他那被烛火拉长的细瘦身影中品出一丝落寞。 “偶尔会重复梦到一些不连贯的场景,但我不是很确定是不是过去的记忆,只是感觉……非常真实。”阮慕阳微微侧过头,眸中映照的光点便了无踪迹了。 “我看到很大的火,烧了房子,半边天都照亮了,我能听见人们的哭喊,马的悲鸣,还有兵器相互碰撞的声音,很近,好像就在我耳边,可我始终听不清他们到底在喊些什么,不管我怎么去回想,都只有头痛而已,我不知道……” 一只手忽然自下而上靠近,抵在他有些干燥的唇前,后面的话便被一根带着温热湿气的手指截住了,温初月眉眼含笑:“嘘,不知道就不知道,你是阮慕阳,是我的人。” 近来南方夷族频繁侵扰边界,大大小小的战役不计其数,阮慕阳许是被卷入了战乱,在战争中失去了至亲,悲痛过度导致失忆,最后辗转流落到了郦城。温初月幼年也曾四处流落,看向阮慕阳的目光中不自觉带了几分温情。 阮慕阳倏然睁大眼睛,张了张嘴,大脑却是一片空白,什么语言都没组织起来,只有温初月那声音动听的最后半句在脑中回荡。 ——是我的人。 少年张着嘴却没说话的模样极大程度地愉悦了温初月,他放下手臂,低头“咯咯”笑了起来,缓缓撑着池底坐直身体,冲阮慕阳张开双臂,道:“行了,抱我起来吧。” 阮慕阳不自觉舔了舔被手指沾湿的唇角:“是,主人。” 给温初月擦干身体,套上干净的睡袍,再把他送回房间、平稳地抱到床上自然又废了一番功夫,阮慕阳给温初月掖好被角准备离去的时候夜已经深了,一番折腾把温初月也累到了,他几乎是一沾床就睡着了,烛火太远看不清脸,只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阮慕阳走到门前,依依不舍地举起烛台看了眼温初月平静的睡颜,才吹灭烛火关门回了房。黑暗中,那个本该睡着的人却倏然睁开眼,无声无息地笑了。 少年人的成长比想象中还要快,春尽夏至,阮慕阳的袖口和裤脚都短了一小截,身形也显而易见地结实了。他在铜镜前把自己仔细审视了一番,直到温初月透过窗叫他,才快速走出房门。 温初月靠在床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看了眼走进来的阮慕阳,随口道:“今天有什么好事吗?你看起来心情不错。”经过了数月的朝夕相处,温初月已经能从他那无波无澜的脸上读出一点情绪了,比如说,他步伐轻快的时候,通常心情还不错。 阮慕阳闻言愣了一下,虽说他对过往没有记忆,但大抵知道自己本质上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他并不需要很刻意地去克制,就能散发一种与世格格不入的淡漠气质。相反,常人在各种情绪影响下自然而然展露的表情,他却需要很刻意很用力才能做出来,效果还不尽人意。譬如,温初月偶尔会觉得他那面无表情的脸太无聊了,叫他笑一个看看,然后他努力挤出的笑容往往会让温初月后悔提出那种要求。 而刚才他进屋时并没有刻意想要表露什么,他完全可以保证自己的语气神态都与平常无异,为何温初月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心情不错?而且还是在阮慕阳自己都未觉察他正因那一点成长感到愉悦的情况下。 他忽然觉得温初月那双眼好似能透过躯壳,直接看到灵魂里。 阮慕阳深深吸了口气,强行按捺住心中的暗涌,清了清嗓子,才答:“桃子肯让我摸了。” “这么久了才让你摸,有什么可高兴的,倒还真是个小孩子,”温初月似乎没注意到他答话前微妙的停顿,很自然地解下睡袍扔给他,“给我拿件衣服。” 温初月很少出门,穿衣服也不挑剔,一般是阮慕阳拿什么就穿什么,于是阮慕阳就像往常一样在衣柜里随便拿了件水蓝色袍子替温初月穿上,温初月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把手穿进袖子里,手伸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扯下穿好的半个衣袖,像扔脏东西一样,一脸嫌弃地把袍子扔回阮慕阳怀里,皱眉道:“不要这个,换一件。” 阮慕阳把袍子放回去的时候不动声色地翻看了一下,发现那袍子里本该绣有“婉云”的地方只有一个字,“烨”。 阮慕阳找了件新的衣服替温初月换上,抱他下床的时候才惊觉现在抱起他已经不费什么力气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章 人面桃花(5) “想什么呢?赶紧放我下来。” 阮慕阳抱着温初月迟迟没有放手的时候,温初月已经大致明白他一大早在开心什么了,顺着他侧脸的轮廓摸了一把,得出结论:“好像是长俊了些,”又伸手隔着衣服戳了戳他的胸膛,“这儿也结实了,对得起小梅每天辛辛苦苦送的粮食了。” 阮慕阳赶紧把温初月放在轮椅上,拿起梳子替他梳头。他不爱束冠,阮慕阳便把他的宝贝头发细细梳顺,拢在脑后,用发带绑上。 如果把温初月宝贝的东西排个行,那一头白发必然能位列榜首。温初月随身带着一把木梳,稍稍吹点风就要拿出来梳一遍,一天能梳上七八回,洗头发的工序更是繁复,花蜜香料要用一大堆,洗一次得花小半天。起初他是不愿意让阮慕阳碰他那宝贝头发的,因为上一次小梅替他梳头的手法太过粗鲁,一梳扯下一大把头发,还把头皮拽得生疼,那之后温初月就不让别人碰他的头发了,后来发现阮慕阳下手比小梅轻柔得多,才慢慢放下心来。 “朗公子在念叨小梅什么呢?” 阮慕阳推着温初月走出房门,便见小梅在桌上摆好了早餐和茶点,温初月随口答了一句:“慕阳说小梅又好看了。” 阮慕阳像是被什么呛到了,背过身咳了起来。 小梅笑盈盈地看了眼阮慕阳咳嗽不止的背影,道:“慕阳才不会说这种话。” 温初月笑道:“好好好,我坦白,慕阳确实没说,是我说的。” 小梅把茶杯递给温初月,试图用茶水堵住他的嘴:“朗公子,您可别取笑小梅了。” 温初月还是多嘴了一句:“我知道,不是慕阳说的你就不心动。” 小梅羞恼地瞪了他一眼:“您还是快些吃饭吧。”说完,转身去门口整理猫食盆了。 温初月抿了口茶,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声:“哎,我可真是不招人喜欢啊——” 阮慕阳把碗筷放到温初月手边,动作极其缓慢地挪到温初月身旁坐下,道:“主人,您没有不招人喜欢。” 温初月扯了扯嘴角没答话,他注意到阮慕阳语气虽然认真,眼神却有一点闪躲。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眼门口的小梅,眼底闪过一丝诡谲的光线,稍纵即逝,阮慕阳正专注于早餐,对温初月那瞬间涌出的恶念无知无觉—— 多好啊,十五岁的俊朗少年,十七岁的可爱少女,或许是一生之中最浪漫的年纪,一个沉静如水,一个活泼如鱼,一段青春洋溢的热烈爱情完全可以就此展开,可以把这个年纪所有美好的感情都倾注在另一个人身上,毫无顾忌、轰轰烈烈地体验一把“爱”的滋味。 只可惜他那水是死水,养不出什么漂亮的鱼。 因为,“我会永远追随您”,初次见面时他就如此承诺过,不遵守承诺的坏孩子将会受到惩罚。 阮慕阳送完小梅回来时,温初月在门前那棵老槐树的阴影下看书,桃子四脚朝上卧在他脚边,露出浑圆的肚皮——这胖猫从入暑以后就一直保持着这种奇怪的睡姿。 温初月听见动静放下书,有点疑惑地看了眼阮慕阳:“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阮慕阳如实答:“小梅姐姐说今日府中有事得快些回去,不必我送了。” “府中有事啊……”温初月沉吟片刻,忽然抬眸一笑,话锋一转:“小十七,你送小梅的时候,都和她聊些什么?” 阮慕阳低头想了一下,答:“小梅的事。”话虽如此,但其实一般都是小梅在喋喋不休地说着,阮慕阳只是安静地听,偶尔应和两句,他也不确定这算不算得上“聊”。小梅打小就是温府的丫鬟,见的世面有限,一个温府便是她的全世界,聊的多是些温府的事,偶尔也会把自己或者哪个笨手笨脚的小丫鬟惹出的糗事拿出来讲讲。这些事对于阮慕阳来说,都可以归类为“别人的事”。事实上,阮慕阳对于事物的分类相当简单明了,别人的事,自己的事,以及主人的事。 温初月当然不知道他那奇异的分类方法,把“小梅的事”按照字面意思理解为“小梅的私事”,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加掩饰的惊讶,随即笑道:“没想到你和小梅的感情已经这么好了,不错啊小十七。” “嗯,小梅姐姐待人很温柔。”通过阮慕阳纯良的脸可以明显看出来他对“感情好”的理解跟温初月完全不同,温初月忽然生出一种对牛弹琴的深深无力感,烦躁地摆了摆手,让他该干嘛干嘛去了。 难道说年纪还是太小了吗?他记得他十五岁时已经能理解何为恋慕了,并被那恋慕之情狠狠恶心了一把。 阮慕阳给温初月砌了壶茶放在他手边,换了一身行头去折腾院中花草去了。 自从阮慕阳来了以后,院中的景色有了显著的改观。他每日把那一人一猫伺候好了,就开始清理院中的杂草,四个月下来院中已经清净多了,他在院中圈了几块土地,开垦了一番,撒了些种子进去,还栽了几棵不知道从哪儿挖来的苗木。种子是他收拾宅子的时候找到的,不知道是什么品种,不过他坚信那是某种花的种子,过了一个春只冒出些细嫩的芽,歪歪斜斜的一小簇,依旧看不出来是什么。 温初月对这院子的景观改造没什么兴趣,也就随他去了,只要不把院墙拆了就行,自己就和桃子一起窝在树荫下,打着哈欠看阮慕阳进进出出地忙碌,偶尔还会坏心眼地插上几句—— “小十七,那种子究竟是什么都不知道,也许根本就不是花种,你天天守着也开不出花儿来的。” “小十七,你想没想过都这么多年了,种子早死了,你养的只是些随风吹来的杂草种子生出来的苗。” “小十七,那七歪八倒的苗苗有什么看头,别整了,人都晒黑了……” 如此这般,温初月总是不厌其烦地想打消阮慕阳种花的念头,阮慕阳也不与他争辩,依旧按时浇水,定期除草施肥,无聊的时候会坐在他的小花园前发呆,桃子试图靠近的时候还会一本正经地告诫桃子不要再往前,每次都能引得温初月狂笑不止——只有他会一本正经地和一只猫说话,好像他态度足够诚恳,猫就能听懂他说话似的。 阮慕阳给小花园加固了栅栏,在顶上搭了个遮雨棚,擦了擦额头的汗准备收工,忽然听见温初月在他背后说:“小十七,二月湖的莲花该开了,你约小梅去看看吧。” 阮慕阳回头一看,树荫下打盹儿的那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斜靠在椅背上,手撑着头望着他。 阮慕阳愣了一下:“……出门?” 这四个月里,他除了每天送小梅以外,只隔三差五推着温初月去两条街以外找黄大夫,温初月说是定期复诊,只让阮慕阳在门外等候,几个月下来,他连黄大夫的面都没见着,每回都是杵在门外等上大半天,温初月才从里面出来,对于复诊的事向来只字不提,只是身上会多出一种不属于他的味道。 温初月:“干嘛这么惊讶,只是我不方便出门,又没说不让你出去,我也不是那么不通情达理的人吧?” “主人当然不是……”阮慕阳转过身,背对着温初月在小花园前蹲下了,低下头,把逐渐握紧的拳头收在胸前,从背后看过去与他平时摆弄花草的姿势无异。 是啊,他怎么那么傻,他一心想着把外面的景色都搬进来让那人看看,为什么没有想过带他出去呢?这院子就巴掌大点地方,又能装下多少景色?即便那些幼苗都开出了绝美的花,也总有衰败的时节,如果可以带他出去,看山看水,看海看天,看浮生万物,看万里山河,看他想看的一切景色,只要能带他出去…… 见阮慕阳又专心摆弄起花草,完全没有接茬的意思,温初月只好自己拾起话头,道:“是不知道路吧?没关系,回头我给你画个地图,不难找。哦,对了,湖边有很多卖花船的小摊,你可以买一只送给小梅,小姑娘们最喜欢这些小玩意儿了,还有啊,到时候你可别木着一张脸,对人家姑娘要体贴,渴了就拿水,热了就撑伞,差不多像对我一样细致就行……” 温初月越说越起劲,事无巨细地规划着阮慕阳的初次约会事宜,正说到兴头上,忽然看见蹲在地上的小人儿“腾”地站起身,打断他的话,阮慕阳说:“主人,我带你去看莲花吧。” 这是阮慕阳第一次打断他说话,那小小的身影站起来比想象中要高大,背对着他笔直地站着,阮慕阳的站姿一向都笔直而挺拔,像一棵独立悬崖的苍松。温初月忽然想象不到对面的少年此时的表情,目光虚虚落在他明显宽阔的后背,想说的字句便怎么都找不回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章 人面桃花(6) 已是盛夏。 渝州城的夏算是江南一带最炎热的,灼人的日光从少年身上熨过,把他暴露在外的手臂晒得有些发红,经过一番劳作,他的头发和衣衫都有些凌乱,后背上能看到一片汗水浸湿的痕迹,后颈也冒出一层汗珠。明明没有起风,温初月却看到他垂下的衣袖在轻微地摆动着。 院中蝉声聒噪,脚边的猫抻了抻爪子,朝着他“喵”了一声,温初月才刚要理出的头绪便被这一声绵长的猫叫打乱了,四下逃散再无踪迹,他无奈地看了眼换了个姿势继续挺尸的桃子,对那沉静的背影道:“你背着我说话听不清,转过来再说一遍。” 他有预感,只要阮慕阳面对着他,看着他的眼睛再说一次,他就能从中读到一些不一样讯息。 阮慕阳正要转身,门外却响起了一阵叩门声,不等温初月指示,他就径直开门去了。 温初月惋惜地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么快就学会自作主张了,到底谁是主人?” 阮慕阳本来以为又是温府的下人前来送些日常用品,开门一看,发现门外站了一个衣着华美的男人,身后还有几个小厮恭恭敬敬地候着,便知来人身份不简单,拱手问道:“请问您是?” 男人朝阮慕阳笑了一下,他的五官生得周正,鹅蛋脸,眼角有淡淡的笑纹,显得有些慈眉善目的,一笑一脸和气,他说:“你就是新来的慕阳吧,你还没见过我,我是——” 男人话还没说完就被院中的温初月打断了,只听他对阮慕阳高声道:“慕阳,你来的时间短,还不知道这别院的规矩,记住了,咱这儿规矩就一条,温烨与狗,不得入内。”他把温烨二字刻意咬得很重,足够阮慕阳领会来人的身份,说罢,便把轮椅调了个方向,看也不看门外的男人。 “初月,我……”温烨比阮慕阳要高半个头,身材也健硕得多,心里一着急,便下意识想要拨开眼前挡路的少年,进去好好跟温初月谈谈,可他慌乱之下猛地挥手一拨,竟然没把那少年拨开。 “大公子,请回吧,主人说了不想见你。”温烨诧异地低头看了一眼,却发现少年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少年人眼中是温烨从未见过的目光,那是一种清冷寡淡、不带任何温度的目光,他的瞳色极深,几乎接近纯黑,黑得好像世间万物无一能映上他的眸。 温烨这目光盯得心头一紧,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失态,他本来就是个柔性子,意识到是自己的问题,语气又柔和下来,道:“慕阳,我有事要跟你家主人说,你就让我进去和他聊一聊,我保证不会伤害他一根毫毛,好不好?” 很少有人在知晓他的身份,并被他用这种态度对待的时候还不买他的帐,而面前这个弱不禁风的少年竟然丝毫不为所动,脸色都没变一下,语气生硬地说:“大公子,我名叫阮曜。” 那意思就是我和你不熟,别随便叫我慕阳。 还没来得及进屋的温初月听到这段对话,“噗呲”一下笑出了声,双手扶着额头伏在轮椅一边扶手上,肩膀微微耸动起来——原本以为只是个有趣玩具,没想到还是个难得的宝贝,拿来对付温烨正好,毕竟温初月相当不擅长对付温烨这种人,不管被他怎样无情对待都要恬着一张热脸凑上来,好像永远不会记仇似的。 是和他完全不同的人。 阮慕阳两句回话的功夫,就让温烨充分意识到想要说服他几乎不可能,这孩子除了温初月的话,谁的也不听,温烨只得转换战术,转而攻略主要目标,他深吸了一口气,冲院中的温初月高声说道:“阿月,我真的有重要的事要与你商量,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阮慕阳注意到温初月转动轮椅的手忽然一滞,而后像被抽走骨头似的,整个人往后一靠,虽说他斜些靠在椅背上的动作看似与平常无异,可他搭在身侧的手却握成了拳。 温初月很久都没有说话,温烨却知晓他已经达到了目的,便也不再焦急,静静退到门边等候,一时间,院中静得只剩蝉鸣。 良久,温初月才再度开了口:“慕阳,放他进来吧。” 阮慕阳会意,乖乖让到了一边。温烨嘱咐身后一帮小厮在外面候着,才抬脚踏进了这许久未进的门,进门之后还贴心地关上了院门。 温初月背后的石桌上正好放了一壶茶水,温烨也不跟他客气,自顾自地坐到桌边,拿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嘬了一小口之后还评价道:“茶叶是好茶叶,只是量过了,过于浓郁,掩盖了茶香,便有些苦了。” 阮慕阳对这个评价深表赞同,他家主人什么都好,就是对茶的品味让人难以苟同,每次都让阮慕阳把茶泡得比药还苦才满意——饶是这样,那胖猫还偶尔偷喝他茶杯里的茶水,也不知道桃子的味觉是不是被温初月□□得奇怪了。 温烨放下才喝了一口的茶杯,把对面一个见了底的茶杯放在手中把玩,道:“我在南杭带了些新茶回来,回头让人给你送过来。” 温初月头也没回:“对不起,我这儿的茶就是这么苦,喝不惯您可以移驾。” 温烨无奈地放下杯子,目光自他的后背缓缓下移,最后停在他的双腿:“腿好些了吗?上次的药——” 温初月丝毫不留情面地出声打断他:“别说些乱七八糟的,有什么事儿赶紧说。” 温烨看了看温初月身后不远处的阮慕阳,面露难色:“那孩子……” 温初月道:“你直说即可,他是我的人。” 温烨抬眼看了看一旁神色淡然的少年,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阿月,你知道的,父亲的六十大寿就快到了……” “他的寿辰和我有什么关系?难道还要我去给他祝寿?” “阿月,你听我说完……”温烨垂下头,低声道:“父亲的确对不起你,但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他也老了,痼疾缠身,时日已经不多了,你也差不多——” 温初月再一次出声打断:“所以呢?因为他快死了,我就要原谅他?”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温烨抬眸看了看面前拒绝交流的背影,很轻地叹了口气,道:“无论是父亲,还是我自己,都从未想过要奢求你的原谅,父亲他只是想趁着自己还有时间,为你做点什么而已,这样他心里也能好受一些。我知道你恨他,你不需要原谅他,但或许可以尝试接受他的好意,不必一个人守着这破落院子,这也是放过你自己。” 他并不是一个人,阮慕阳这样想着。 温初月只是冷哼了一声,并没有回话,温烨便接着说道:“起初父亲是想为你正名的,但我想你是不屑得到温家四公子这个身份的,也不愿意和温家扯上关系,后来便想了个折衷的法子——这次父亲寿宴恰逢四殿下南下巡视江南,正好到达渝州城,父亲便盛情相邀,亲自带了请柬登门拜访,四殿下也欣然同意。之后四殿下要在渝州城再逗留一段时间,父亲有意让你陪同,正好借此机会将你介绍给四殿下,在殿下那里为你谋个闲职,就算你日后脱离了温家,下半生也无虞了,不必再看人脸色,比现在自由得多。当然,你要是不愿意也无妨,父亲寿辰之后就要让位了,等我当上家主,物质、自由,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但至少去见见四殿下,算是给父亲一个面子,好吗?” 温初月冷笑了一声,道:“还真是周到呢。” “你在东亭的宅子还留着,你要是愿意,随时可以搬过去住,这孩子也可以带过去,”温烨下意识侧头看了眼阮慕阳,他还是保持最初的站姿,一动不动,像个入定的僧人,“当然,你要是不愿意也不会强求,不过就这一个孩子照顾你,难免有些不周到的,所以我自作主张找了几个手脚伶俐的小厮,你挑几个看得顺眼的留下吧。” 温初月正要回绝,只见阮慕阳上前一步,沉声道:“我一个人可以照顾好主人。” 温初月诧异地转过身看了阮慕阳一眼,他微微垂着头,掩藏在树荫下的半张脸仍旧看不出表情,只是他垂在身侧的手握得紧紧的,都能隐约看到手背上的青筋。 而温烨也终于看清了温初月的正脸,满打满算,他已近三年没有好好看过温初月了,一方面是因为温初月抵触的态度,另一方面则是出于愧疚和逃避心理——毕竟温初月双腿受伤,完全是他的责任。 三年前的温初月更像个孩子,那时他的双腿还没受伤,整个人却看起来病怏怏的,形销骨立,面容苍白,单薄得好似一阵风就能刮倒,看着就叫人心疼,温烨总是格外照顾他些,却一直没见好转,他身上没有一点与年纪相符的活力,眼神浑浊又黯淡,与他见过的行将就木之人无异。 而现在,他依旧纤瘦,却不像原来那么单薄,面容依旧稍显病弱,给人的感觉却与曾经大相径庭,从行将就木变成了我见犹怜。变化最明显的,要数他那双眼睛,翕动时似有光华流转,叫人移不开眼。 “阿月,你……”温烨脑子里闪过一系列形容女子貌美的字句,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临到嘴边才意识到这样不妥,及时变了调:“你爱笑了。” 因为温初月正笑盈盈地看着阮慕阳,而他已经想不起上次看到温初月的笑容是在多久以前了。 温初月好像并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目光依旧停在那少年身上,道:“温烨,你听到了吧,有他照顾我就够了,我喜欢清净,你知道的。” 说完,温往石桌靠近了一些,阮慕阳便推着他坐在桌边,给他倒了杯新茶放在他手上,温初月慢悠悠抿了口茶,才将视线移向温烨。 “……也好。”温初月的视线停留在阮慕阳和自己身上时温度明显不同,温烨被这巨大的落差怵了一下,在温初月冷漠的视线中试探性地问道:“那父亲寿宴……” 温初月忽然勾唇笑了:“难为父亲大人这么有心了。” 眼尾的泪痣丝毫未动,笑容未达眼底。 “十日后,我来接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章 人面桃花(7) “小十七,茶杯怎么少了几个?”温初月照例在院中小憩时,发现阮慕阳端过来的一套茶具里只剩两个杯子了。桃子经常偷喝茶杯里的茶,阮慕阳一般会把一套茶具都拿出来。 阮慕阳一边倒茶一边答:“对不起,主人,昨天清洗茶杯的时候不小心摔破了两个。” 一个是温烨喝过的,一个是温烨摸过的。 当然,并不是不小心摔破的,其实阮慕阳自己也说不清这么做是出于什么意图,包括他昨天突然插的那句话,他很清楚在主人交谈的时候不应该做出这么僭越的举动,可大脑还未思考,身体就先一步行动了,在那之后他仔细思索了很久,认为这属于一种不够成熟的表现,与小孩子得到了珍贵的玩具,不想和别人分享的心情是一样的。 只是他忘了“不想和别人分享”这一感情,是不分年龄的,那时的阮慕阳,只是觉得自己没用而已。 “破了就破了吧,几个杯子而已,咱家还没穷到这种地步。”温初月那时候背对着温烨,并不知道他碰过几个茶杯,也就没往深处想,只是觉得阮慕阳有些心不在焉,以为他是为了摔破茶杯的事情在认真的内疚。 温初月能揣测阮慕阳的心思,多半是依靠一些动作的细节,例如他刚刚倒茶时的动作比平常要僵硬,虽然最能直观表达情绪的脸上基本看不出什么,但他毕竟还是年轻了些,身体的动作往往能泄露一些端倪,只是这方法过于片面了,偶尔也有看岔的时候。 阮慕阳并没有为摔破茶杯产生一丝一毫的歉意,他满心满脑只有一个念头——要一个人照顾好主人。 隔天阮慕阳就弄了些工具开始修葺院墙,小梅来送饭的时候,被围墙上茂密的藤蔓中探出的绿脑袋吓了一跳,险些打翻那两人一猫的午餐。 那绿脑袋见了小梅,低声唤了句:“小梅姐姐。” “慕阳?”小梅听出了他的声音,手忙脚乱地拎起食盒,靠近围墙仔细看了看,忍不住笑了出来:“你这是在干什么?” 阮慕阳骑在一个木梯上,半个身子埋在绿叶里,头上也横七竖八插了几根枯枝,脸上不知道怎么搞的,糊满了绿色的污渍,只有一双眼睛还是漆黑的,模样比街头卖艺人的猴还要邋遢,偏偏本人还毫无自觉。 阮慕阳挥了挥手上的镰刀:“我把这些藤子砍了,把院墙修补一下。” “这院墙塌了许久了,不补也罢,况且你一个人也做不来,”小梅进了院子,绕到阮慕阳身后,“慕阳,先下来吧。” 阮慕阳艰难地从枝叶中退出来,一边整理衣衫一边道:“听闻东海起大风摧毁了许多宅子,近来每逢风雨,这院墙便摇摇欲坠,修补一下,总是放心些。” 小梅闻言笑了笑:“你担心那么多干啥?我在渝州城生活了这么多年,可没见过能把房子摧毁的大风,再说了,你要是真担心,回头让你家主人给大少爷捎个口信,在府里找人来修便是,你一个人要修到什么时候去?” 在听到“大少爷”三个字后,阮慕阳手上的动作忽然一滞,垂下眼,看着小梅一字一顿地说:“小梅姐姐,没关系,我自己可以。” 小梅一瞬间像是从少年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厚重的压迫感,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时,依旧是一个神色淡漠的少年,正面无表情地摘掉头发上的枯枝。 “小梅姐姐,你退后些,这梯子不太稳。” “哦,好……”小梅仍在恍神之中,只嘴上应了,脚下并没有动作。 “小十七,怎么样了,下来休息会儿吧,”温初月忽然打着哈欠从屋里出来,抬眸一看,先是看到了傻站着的小梅,然后才顺着小梅的视线看见了骑在木梯上的阮慕阳,这一看便笑出了声:“哈哈哈……小十七,你那模样可真是有趣得紧,原来你还有演猴的天分,我竟然都没发觉……” 虽说温烨印象中的温初月并不爱笑,但在阮慕阳看来,温初月其实是很爱笑的,他见过温初月各式各样的笑容,冷笑嘲笑讪笑皮笑肉不笑,抑或是像此时此刻这样,毫无阴霾的、爽朗的笑。 温初月安静坐着的时候,就像一幅绝美的画,美虽美,却不似凡间之物,自然而然带了几分游离世外的疏离,好像远天绽放的烟火,无论怎么伸手都无法触碰,可他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泪痣浮上眼尾最显眼的位置,光影在他眸中交错,便有了真实感,像是画中人突然鲜活起来,就站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阮慕阳丢失了半拍心跳,紧接着,身体失去了平衡,悲剧发生了——他连人带梯子朝下倒去,倒下的方向正好站着愣神的小梅。 “哐当”一声巨响,石桌上午睡的桃子被惊醒了,它警觉地抬头四处看了看,发现无趣的小子和常给它送饭的姑娘倒在地上,而自己的主人在一旁冷眼看着。多半是那愚蠢的人类笨手笨脚的缘故,昨天他才摔碎了杯子,桃子懒得理会那边的惨状,弓了弓身子,站起来看了看自己的食盆,那里居然还是空的。 桃子扭着屁股回头不满地朝主人“喵”了一声,却发现主人脸上已经换了一幅表情。 “慕阳,小梅,你们怎么样?”温初月脸上的担忧任谁都看不出破绽,他快速转着轮椅往两人的方向移动,因为太过焦急的缘故,没留意到前方的障碍物,一个轮子碾到一颗小石子,温初月一个趔趄,险些连人带轮椅摔倒在地,看得阮慕阳心头一颤。 “主人,你别……嘶……你别过来,我没有大碍。”阮慕阳倒下的一瞬看到了下方的小梅,用力把梯子往后一蹬,将自己挡在小梅和梯子中间,落下时正好把小梅护在身下,而梯子就砸在他的背后,让他动弹不得。阮慕阳尝试撑了撑身子,背后立即袭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阮慕阳咬了咬牙,艰难地朝小梅问道:“小梅姐姐,你怎么样?” 小梅这才完全回过神来,扭头看了看护在她身前的单薄少年,眼泪顿时盈了眶:“我没事……慕阳,你怎么样?” 小梅伸出还能活动的左手,朝阮慕阳背后探去,先是摸到了表面粗糙的木梯,被那上面横生的倒刺扎了一下手,然后才摸到他被什么温热的东西浸湿的衣衫。 她看了看染红的手心,声音便抑制不住颤抖起来:“慕阳,你,你流血了……” “没事……”这种事情他自己也知道,多半是掉下来的镰刀划伤了,再加上木梯太旧了,横出许多倒刺,借助倒下力猛地刺进后背,他只感觉整个后背都火辣辣的疼。 小梅猛抽了几口气,艰难地往外挪动身子:“慕阳,别急,我这就来帮你。” 小梅到底只是个小姑娘,一见血,心里就乱成了一团,声音带上了明显的哭腔,眼泪不停地往外冒,洇开了脸上的粉黛。 “小梅姐姐,你快点,我要撑不住了……” 小梅半个身子被阮慕阳压着,他艰难地杵起双臂,给小梅腾出一点空间,方便她移动,只是他还承着一个木梯的重量,这个空间相当狭小,再加上小梅受到了惊吓,四肢处于严重无力的状态,因此移动的速度异常缓慢。 就在阮慕阳快要坚持不住,即将轰然倒地的时候,忽然感到背后的重量一轻,紧接着,肩膀被一只有力的胳膊托住。 阮慕阳惊讶地转头看过去,他从未察觉温初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阮慕阳是坐在温初月的腿上被运回房的,温初月用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搂着他后背没受伤的地方,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另一只手护在他腰上,好让他保持平衡。 小梅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帮着把阮慕阳抬到床上,照温初月的吩咐准备了热水和药箱,便被温初月冷着脸逐出了房门。 小梅的印象中,温初月待她一直是温和的,虽然偶尔凶她两句,但从未真心生她的气。温初月刚到温府的时候,因那一头异于常人的白发和清秀异常的长相,滋生了许多不好的传闻,府中下人们总爱嚼嚼舌根,说他是祸星,是不祥之人,白狐转世等等诸如此类。 久而久之,谣言越传越广,下人们都不愿意与这位来历神秘的少年接触,他却一点也不计较,从来不为自己争辩,好像那只是别人的事,与他无关。倒是温烨,一回府就要大发脾气,还把几个爱说闲话的丫鬟逐了出去。 而小梅打小就颇有探索精神,虽然总是被灌输各种关于温初月的谣言,但她坚持没亲眼见过的事绝不轻信,所以,她对温初月展开了长期的观察—— 那时候小梅还年幼,管家照顾她,每天只分给她一点简单的杂活,她早早干完活之后就会故意到东亭附近玩耍,借机看看温初月,一段时候后,小梅发现他既不像不祥之人,也不像白狐转世,他像每一个同龄人一样,会说会笑,不饮少女的血,和他对视脸颊不会溃烂,一个人独处也不会露出尾巴,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的少年,不过是发色与众不同,相对同龄人更安静一些。 在温初月双腿受伤后,谣言传得更恶劣了,他移至别院养伤,温乾对他不闻不问,只叫老管家派个人每天给他送饭,本家的下人都不愿意承担这个简单的工作,还是小梅主动站了出来。温府到别院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小梅平日很少出府,第一次去送饭就迷了路,绕了好久才找到别院,到的时候食盒都不温了。 小梅清晰地记得那天她慌慌张张闯进院中的时候,温初月就坐在那棵大槐树下看书,她紧张地看了眼温初月,小声道:“对不起,朗公子,时辰延误了,饭菜都凉了。” 他放下书冲他笑了笑:“没关系,谢谢你,是叫小梅吧?” 小梅从未和他搭过话,他却记得小梅的名字。 小梅就呆立在一旁看他慢条斯理地吃完了冷掉的饭菜,放下筷子后又向她道了一遍谢。她走的时候,温初月问她:“你不怕我吗?” 小梅很认真地摇了摇头,答:“朗公子,您只是发色跟常人不一样而已,并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愚昧的世人就是这样,总认为与别人不一样就是错的。” 温初月被她小大人似的语气逗笑了:“真不知道你这老成的语气跟谁学的,行了,快回去吧,天快黑了,可别再迷路了。” 小梅道了别,临到门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看见温初月撑着头靠在椅背上,脸上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年幼的小梅并不懂那笑容的含义,只隐隐觉得有些怪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章 人面桃花(8) 小梅风雨无阻地给温初月送了三年饭,两人的关系也日渐和谐,不像其他主仆那么尊卑有别,说是朋友也不为过,这三年温初月从未给过她那样一张冷脸。 “你出去。”他没有叫她的名字,也没多解释,就那么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双手在药箱里翻找,都没抬头看她一眼。 小梅却不禁打了个寒颤,觉得盛夏的暑气在这简短的三个字里消散得干干净净。 被温初月赶出房门后,她擦了擦眼泪,一个人拿上扫把簸箕回到院中收拾翻倒的食盒,里面的饭菜撒了一地,桃子正在上蹿下跳地挑拣食物。小梅索性放下扫帚,坐在地上,等桃子吃好了再收拾,坐着坐着,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掉,比起受伤流血更让她伤心难过的是,刚才的温初月让她感到无比陌生——他甚至都没有关心自己是否受伤。 阮慕阳其实伤得不重,毕竟只是个陈腐的木梯,压不断他日益强健的身体,他觉得自己勉强能走,不该让身娇体弱还身有残疾的主人抱他进屋,可温初月按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说了句“别动”,那语气并不是在与他商量,说完,还伸手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阮慕阳便只能乖乖靠在主人肩头不说话了。 那是一个略显单薄的肩头,不怎么结实,像是一压就会坏掉似的,阮慕阳不敢把全部的重量压在那肩上,自己提了一半力气斜靠在温初月肩头,视线停留在他下巴的轮廓上,轻轻嗅着他发上的清香。 阮慕阳有些不舍地从那肩头下来时,才发现自己被运到主人房中了,还被放在温初月的床上。小梅出去以后,温初月就熟练地从药箱里找出剪刀,开始剪他后背上和血黏在一起的衣服。 他一言不发,手上剪刀舞得飞快,阮慕阳面朝下躺着,只听得到剪刀开合与布帛撕裂的声音。温初月一沉默,阮慕阳就踏实不下来了,安慰也好责骂也好,只要他开口说句话,他就能通过言语看出一点端倪,知晓他此时的想法,可他偏偏不开口,只是专注于手上的动作,好像剪衣服是个极精细的活。 于是阮慕阳忍不住扭头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才看到一个大致的轮廓,头就被一只手按了回去,温初月敛了敛神色,道:“别乱动,不小心刺到你我可不管。” 还好,还是惯常的语气,虽然带着几分嗔怪,但还是能听出言语间的关切之意。 阮慕阳把头埋在软枕上,瓮声瓮气地说:“主人,对不起,是我错了。” 温初月手上没停,轻笑了一声,语气颇有些玩味:“哦?你哪儿错了?” “我不该这么不小心,连累了小梅姐姐,浪费了主人和桃子的午餐,”阮慕阳顿了顿,嗅了嗅软枕上残留的浅淡清香,接着道:“还让主人费心,污了主人的床榻——啊!” 他话音还未落下,温初月忽然往他背后的伤处洒了一通药水,一阵灼热的痛感猛然袭来,尾音便落成了一声短促的惊呼。 温初月手上动作没停,冷哼一声,道:“不就是个意外吗?你们这些小孩子一个个说话都跟大人似的,一点都不可爱——忍着点啊,你这儿扎进了一个很长的钉子,我要给你□□。” 直到温初月替他处理完伤口,阮慕阳都没再叫过一次痛,他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地趴着,要不是背上还有一块绽开的血肉,温初月都要以为他睡着了。 是他错了,何止是不小心,简直错得一塌糊涂。错在急躁,太过急于证明自己,错在逞强,明显做不到的事情却偏要去做,错在自大,明明就还是个孩子,却总觉得自己能做很多事,而这一切归根结底,都只因为两个字——弱小。 因为弱小,因为成长的速度太慢,想做的事做不到,想保护的人保护不了。 相对于疼痛时隐忍不发的人,温初月更喜欢疼痛时会哭会叫的人。后者简单好懂,易于操控,见到自己珍视的东西被破坏时,会露出相当不错的表情,只要掌握一定的诀窍,把握好节奏,就能轻易将其击垮,就像往透明的水杯里灌水,什么时候水会溢出来,一眼就能看出来。 而前者不一样,前者更像是一个加了盖的陶瓷茶杯,不知道水有没有灌进去,也不知道杯中的水到哪儿了,可能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端起茶杯,忽然被溢出的水烫伤双手,被茶杯落地迸裂的碎片割伤皮肤,更糟糕的是,有些碎片甚至能深深嵌进肉中。 他喜欢看人坏掉的样子,但不喜欢无法掌控的事物。 除了背上戳进一颗钉子比较深之外,阮慕阳身上只有较浅的皮外伤,以及说轻不轻说重也不重的内伤——骨头是没断,但做什么事情都不方便了。 温初月替阮慕阳仔细清理了外伤,一一包扎好,还体贴地帮他把脸也擦干净了,才从衣柜里随便翻了件衣服扔了过去:“待会儿穿上这个。” 阮慕阳扭头看了一眼:“主人,我怎么能穿您的衣服?” “叫你穿你就穿,哪儿来那么多废话?你那屋那么远,难道叫我去给你拿过来?” “……” 他自己不想拿也可以叫小梅拿,当然,阮慕阳并没有指使主人做事的胆量,只默默地把他那件衣服捞过来,犹豫着该怎么穿,他现在还处于一种一动就像要散架的状态,要完成换衣服的动作实在有些困难。 阮慕阳正要强撑着坐起来,却被温初月一手按下后脑勺:“不是叫你待会儿穿吗?急什么,先趴着别动,在这儿休息一下,我去弄点吃的。” 阮慕阳乖乖趴了回去:“知道了……” 温初月这才满意地笑了笑,拿过衣服披在他身上,摸了摸他的头发,柔声道:“慕阳,觉得疼或者难受,不必忍着,及时告诉我,我虽然不是什么正经大夫,处理伤患的经验也算丰富,你可以——” 温初月顿了顿,抬手摸了摸下巴,像是在斟酌用词,接着道:“可以多信任我一些。” 阮慕阳诧异地转过脸看他,便撞见一双温柔如水的眸子,他轻勾唇角,道:“今天你保护了小梅,稍微有些男人的样子了。” 阮慕阳惊得说不出话来,这样温柔的主人,好像只在初遇时见过,不,这个近在咫尺的温初月,要比初遇时温柔百倍。 阮慕阳一时语塞,努力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微笑。 温初月不喜欢无法掌控的事物,所以要尽可能地放慢步调,把风险降到最低,降低风险的办法,自然是打开杯盖往里窥探最为直接了。 尽管阮慕阳这个糟心的笑容让人看完以后不想再看第二眼,温初月还是被愉悦到了——起码他现在会主动笑了。 温初月回到院中的时候,小梅正蹲在地上收拾散落的饭菜,背影看起来很小一只,比在她旁边舔爪子的桃子大不了多少,间或还能听到啜泣声。 温初月这才意识到刚才好像没顾上小梅,好像还不小心对她露出了真面目,忙调整了一下表情,移到小梅身边,柔声唤了句“小梅”。 小梅一回头,撞见他那温柔得能拧出水的眼神,什么胡乱的想法都没了,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决了堤:“朗公子,对不起,今天的午饭……” “那种事情怎样都好,你没受伤吧?” 小梅胡乱擦了把眼泪,摇了摇头,哽咽道:“都怪我,跟慕阳说话让他分神,他都叫我站远一点了,我还傻站着发呆……慕阳他,他没事吧?” 是的,都怪你,他是为了保护你才会被梯子压到的。 “明明受伤的是你们,怎么都跟我道歉呢?”温初月伸手摸了摸小梅的头发,柔声道:“乱想什么,只是个意外罢了,谁也不怪。慕阳他没事,没伤到骨头,不过腰背还不能使劲,得修养一阵子。” “那小梅来照顾你们,干脆我不回温府了,就留在这里照顾你们!” 温初月:“那怎么行?你一个姑娘家家的,成天住在我这儿,有损清誉,以后嫁不出去了怎么办?” 小梅吸了吸鼻子,坚定地说:“那小梅便不嫁了,一辈子追随朗公子!” 温初月伸手在她头上轻轻敲了一下,笑道:“傻丫头,说什么胡话呢?” “小梅说的是真心的!” 是真心的,不一样的东西虽然会惹人非议,却也会在不经意间夺走视线,小梅已经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目光就会不自觉地停在他身上,或许是在那个病弱少年第一次踏进温府惊艳众人的时候,或许是在他记得她的名字,还对她笑的时候。 她很清楚这种感情并不被允许,她也从未想过对他表露,只要他身边有那么一个位置,让她远远看着就好,当然,能近一点更好。 “小梅,你一个姑娘,照顾我多有不便,这样吧,”温初月不动声色地退开了一小段距离,“你帮我找一趟温烨,问他借个手脚灵活的小厮,等慕阳好了就还给他。” 一提到温烨,小梅自己那一点儿小心思就被抛诸脑后了,她一直跟在温烨身边,温烨对温初月的好她都看在眼里,两人的关系是温烨的心结,也逐渐成了她的心结,所以她有事儿没事儿就会劝上两句,只是温初月始终表现得很抗拒,效果一直不佳。 而这次温初月居然主动提出要向温烨寻求帮助。 小梅的声音不自觉染上了几分激切:“好,好,我这就去找大少爷!” “哎等等,”眼见小梅起身就要往外跑,温初月急忙出声叫住她,“再帮我做件事情再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章 人面桃花(9) 温初月说去弄点吃的,阮慕阳也没多想,乖乖趴着休息了一阵子,小梅就端了一碗东西笑盈盈地进来了:“慕阳,起来吃东西了,能动吗?” 小梅把碗放下,作势要扶他起来,被阮慕阳及时制止了:“小梅姐姐,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虽说休息了一会儿疼痛是缓解了一些,他一个人撑着坐起来还是有点勉强,但相对于那么一点儿无足轻重的疼痛,他更不愿意小梅接近那张床。 小梅见他自己穿好衣服坐了起来,也没多在意,端着碗凑到他跟前,神秘兮兮地揭开盖子给他看。 阮慕阳看清碗里的东西后,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小梅姐姐,这是……” 那是一碗卖相并不好看的白粥,不知道是火候太大了还是水放太少了,糊了浓稠的一碗,其实阮慕阳也并不十分肯定那是白粥,因为那上面还隐约可见可疑的绿色物体。 “真是对不起啊,你主人煮粥的手艺太差了。”温初月突然进来,凉凉地扫了一眼穿戴整齐的阮慕阳,拿过床边的药箱自顾自地整理起来。 他的衣服阮慕阳穿着大小正好,这孩子的成长速度比他想象中要快得多。 阮慕阳总算知道小梅刚进来时为什么笑得那么灿烂了。 “……主人,这是您亲自煮的?” “那不然呢?”温初月挑了挑眉,拿余光瞥了他一眼,道:“别人煮的也没这么难看,是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 温初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说话,阮慕阳也低下头不敢再多说,眼见气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了下来,小梅急忙挤到两人中间,重操旧业做起了和事佬。 “慕阳啊,你可真幸运,我在温府这么久,还没见过朗公子下厨呢,他是真心心疼你呢。”说完,把碗和勺子塞到他手里,脚步飞快地出去沏了一杯茶递给温初月,好堵住他抬杠不停的嘴——人家慕阳其实也没说啥,只不过盯着碗里的粥愣了一下,他就非得往坏处联想,当然,说到底就是他对自己的手艺没有自信,而他明明对自己的手艺这么没有信心,还非不让小梅帮忙,足以说明他对阮慕阳的疼爱。 阮慕阳大气也不敢出,觑着他那阴晴不定的主子,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粥,生怕自己动作慢了会惹他不高兴。 阮慕阳脸上没多大表现,但心里可以算得上是雀跃的,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吃到别人亲手为他做的东西,而且这东西比看起来要好吃得多,里面的绿色东西也不是什么可疑物质,而是绿豆。 味道尚且不论,光是温初月亲手为他做,就是件令他无比感动的事了。他已经在别院住了五个多月,却始终没什么归属感,总觉得人在这里,魂还在那荒野破庙里游荡,仍是孑然一身,不牵挂谁,也不被谁牵挂,可这一碗热粥下肚,像是从胃里一直暖到了灵魂里,他那漂泊不定的灵魂归位,品尝了第一口“牵挂”的滋味。 甜的,很暖,还有点烫。 温初月茶杯盖都还没来得及打开,就见阮慕阳手里的碗见了底,他仰头一口气解决了碗底,盯着温初月的脸诚恳地说:“主人,您煮的粥很好吃,谢谢您。” “小梅,把锅里剩下的都给他盛过来——好不好吃我自己不知道吗?还要你说?”温初月被他这视线盯得浑身不自在,别过脸望向窗外,撑开手边一把纸扇,装模作样地扇起扇子来。 您自己知道还能这么多事儿? 小梅暗笑一声,接过阮慕阳手里的碗,伸出手掌拢在唇边,小声对阮慕阳说:“别在意,他这就是害羞。” 阮慕阳点了点头表示受教,小梅这才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小梅一走,房间里的气氛又急速冷了下来,静得只听得见温初月摇扇的风声,阮慕阳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对温初月说,又不知道哪些话会惹他生气,犹犹豫豫了一会儿,反倒是温初月先开了口。 温初月道:“咱这儿后院有个厨房,府上一直派人送饭,也就没怎么用,还是原先煎药的时候用过,也没留下什么食材,就只能煮粥了。里面灰积了一层又一层,都是小梅帮着收拾的,我其实也没干什么,就只是往锅里放了点米和水,你用不着谢我,待会儿记得谢谢小梅。” 他那么干净的人,和蛛网与灰尘那么不相称,却为了自己,顶着盛夏的暑气,在灰尘弥漫的厨房里忙碌,阮慕阳甚至都想象不到那画面,只看到他微微汗湿的鬓角,沾了灰尘的白衣,以及落了枯叶的头发。 温初月说完一大段话,阮慕阳却一点表示没有,只是呆呆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主人,您可以过来一下吗?” 阮慕阳很少会直接要求温初月做什么,温初月觉得新鲜,放下扇子,慢悠悠把自己挪到阮慕阳面前。 然后阮慕阳伸手摘掉了落在他发间的一片枯叶。 温初月:“……” 他不能动的是腿,不是胳膊,这点小事根本不需要假手于人,看那小子一副理所应当的态度,他有点怀疑阮慕阳伤不是背,而是脑袋。 弱小的代价,是被取代。 傍晚时分,小梅领来了一个小厮,那小厮甚至伶俐,礼数周全地向温初月打了招呼,便主动帮小梅忙活起来。 阮慕阳杵着一根长木棍出来的时候,发现房中多了一个生面孔,迟疑了一下,道:“主人,这是……” 小梅一见阮慕阳自己走出来就急眼了,忙过去搀着他一只胳膊,小声责备道:“怎么自己出来了?吃饭可以叫我伺候你啊,再不济叫我帮忙扶一扶也行啊。” 阮慕阳看了眼小梅没答话,小梅扶着他的那只手让他很不自在,却也不敢有过多的表示,只能浑身僵硬地被小梅搀着走到桌边。 温初月撑着头看着两人,道:“他啊,倔得很,没躺一会儿就要下床,自己又站不稳,我只好给他弄了个木棍,这还是桃子平常磨爪爬墙的道具呢,你没看见桃子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说完,脚边的猫很给面子地冲阮慕阳凶悍地“喵”了一声,把除了阮慕阳以外的几个人都逗笑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每天花这么多时间亲近桃子,这猫还是对他这么凶,开心的时候就靠在温初月腿上蹭一蹭,不开心的时候就拿他的衣服鞋磨牙。 温初月看了眼身后的小厮,道:“哦,对了,你这伤得养几天,他是我叫来代替你的人,叫阿……阿什么来着?” “阿好,朗公子,我叫刘阿好。” 阿好答话时微微倾身,往前走了一小步,答完话之后又立即退了回去,微微低着头,候在一旁待命,意识到阮慕阳在看他的时候,还冲他和善地笑了一下。 阿好看起来跟小梅差不多大,长得平平无奇,属于那种看一眼记不住的类型,嘴角带着弯儿,看起来和和气气的,眼睛比较小,笑起来的时候几乎是眯成了一条缝,身材不算高大,约莫比阮慕阳高出小半个头,身材匀称,露在外面的半截小臂看起来相当有力。 阮慕阳在这一瞬间突然意识到,这个人照顾主人绝对比他更细心,他一定能不费任何力气就把主人抱起来。 “原来我是那么容易被取代的啊。”阮慕阳这样想着,刚才还疼得火辣辣的后背忽然有点发凉。 “愣着干嘛,赶紧坐下吃饭。”见阮慕阳迟迟没有坐下,温初月伸筷子在他碗上敲了两下,又转头对身后的阿好说:“阿好,这是阮……阮曜。”温初月说到中途顿了一下,忽然想起他跟温烨的对话,他似乎不喜欢不相熟的人叫他的字,便改口接上了他的名。 小梅接着道:“阿好哥,慕阳是个孩子,才刚来没多久,你多照顾他些。” “梅儿妹妹,这是自然,你尽管放心,”阿好转向阮慕阳,冲他露出一个十分标准的微笑,“阮曜,在这别院里你算得上是我的前辈,日后也要承你照拂了。” 阮慕阳知道这个时候应该回给对方一个笑容才比较礼貌,可他总觉得阿好脸上的笑容像是画出来似的,叫人感受不到一点真情实感,便只是躬身朝阿好点了点头。 温初月在本家相当不自由,还没有随便增加一个人伺候的权利,会听从于他的人一只手能数过来——他自己,小梅,老管家温福,以及,温烨。前三人都没有随便指派人手的权利,不用问也知道阿好是从谁那儿请过来的了。 阮慕阳在推测出这个结论之后,有那么几秒钟,大脑完全处于放空状态,进展得井然有序的思绪突然断了,瞬间丧失思考能力,好像一路直行的道路忽然成了断崖,他举着碗的手便停在半空中不动了。 “咳咳,”温初月干咳了两声,瞪了眼阮慕阳,皱眉道,“想什么这么出神?不好好吃饭,还想不想恢复了?你不早点恢复,你那花我可懒得帮你管,死了可别找我哭。” “……知道了,主人。”阮慕阳放空的大脑这才回了神,大口大口扒起饭来。 温初月看了看他那无波无澜的脸,一时有点捉摸不定他的想法。当然,这也无可厚非,阮慕阳自已也不太明白刚才到底在想什么。 被人取代,失去价值,抑或是,丢失了独占主人的机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0章 伊人如莲(1) 阮慕阳一直在寻找不同,寻找他与阿好之间的不同。 阿好比阮慕阳年长几岁,气质也更成熟一些,办事极为妥帖,第二天就找工人来把院墙修好了,还把平常不用的库房和厨房都清理了一遍,有一回温初月打厨房经过的时候,阿好正在里面清理闭塞的通风口,温初月随口问了一句“阿好可会做饭”,阿好点了点头,温初月便吩咐小梅近几日不用送饭了,别院的一日三餐就交给阿好一个人了。 只是小梅看上去不大高兴。 阿好做的饭菜色香味俱全,花样繁多,菜色比府上大厨做得还要精细好看,味道更是不必说,菜还没炒好,香味先飘了出来,就把屋里那两人一猫馋得不行。阿好甚至还单独给桃子做一份猫食,他说猫最好不吃人类那些调料,只是桃子似乎并不喜欢它的特制猫食。 阿好打从来了之后就没犯过错,没打破杯子,没弄坏梯子,甚至都没有不小心踩到桃子的尾巴。他好像完全没有破绽,每天清晨做好早膳后,叫温初月起床,服侍他洗漱更衣,等他和阮慕阳用完早膳后,把温初月安置好,给他准备好书和茶点,之后便将宅子简单收拾一下,去洗前一天换下的衣物;午膳过后,或是扫扫院子,或是陪温初月聊聊天——阿好不像阮慕阳那么沉默寡言,温初月聊什么话题他都能接上,从人文哲史、志怪杂谈,到民俗风情、工笔茶道,两人常常交谈甚欢,别院比之前要热闹得多;入夜之后,就伺候温初月沐浴,抱他上床就寝,温初月偶尔睡不安稳的时候,阿好还会多准备一碗安神的汤。 阿好不仅对温初月这个主子体贴入微,对阮慕阳也是一视同仁,对待他的态度与对温初月一样恭敬,知道他受了伤行动不便,浇花以外的活儿都不让他干——总之,阿好人如其名,哪里都好,照顾这主仆二人可谓得心应手。 他细心,能干,比总是面无表情的阮慕阳要和善得多,他脸上始终带着笑,尽管阮慕阳觉得那笑容没几分真心,却能与温初月交谈甚欢,甚至常常能把温初月逗笑。 阿好与阮慕阳大不相同,他各方面都比阮慕阳做得好,除了不太招桃子喜欢,不过那是因为他来的时间短,阮慕阳刚来的时候也不招桃子喜欢——其实现在也算不上喜欢,只是比一见到阿好就亮爪子的情况好些,毕竟桃子是只猫,猫谁也不喜欢。 唯一能让阮慕阳觉得宽心的,就只剩下一条,温初月从来没有叫阿好一起同桌吃饭。 我在他心中定是与阿好不同的,阮慕阳反复用这仅剩的一条说服自己。 “小十七,想什么呢?”直到温初月高声叫他,阮慕阳才发现自己手里的水壶早就空了,而他还保持着浇花的姿势。 “没,没想什么,”阮慕阳放下水壶,看了眼厨房冒出的炊烟,“阿好哥又在做饭了。” 温初月将手中的纸扇一合,抵在下巴上,仰起头一脸高深莫测地说:“哦,想小梅了。” 一日三餐让阿好包了,药也被温初月明确拒绝了,小梅便没理由每天来了,正好温府上下都在筹备家主的寿宴,小梅就被管家打发去本家帮忙了,连过来看看的时间也没有了。别院虽然多了个男人热闹了些许,却还是比不上那丫头在这儿时闹腾。 阮慕阳没说是与不是,只是微微垂下眼,道:“快有十天没见过小梅姐姐了。” 温初月双眼眨也不眨地觑着阮慕阳的神色,心想:“哦,猜中了。” “小十七,我不是说过吗?你可以多信赖我一些,”温初月刻意将声音放得很柔,“有什么心事,只要你说,我都愿意听。” 说完,转动轮椅像是想往阮慕阳的方向去,只是不知道哪里卡住了,转了两下没把滚轮转动,阮慕阳只好自己走过去,上下检查一番,将一小截树枝从轮子里抽出来,又推着温初月前后动了动,确定没问题了才放手。 “主人,我……”阮慕阳意识到温初月双目灼灼地看着他时,就立即明白了这是一个圈套,哪有树枝卡的时机那么刚好——显然,不说点什么是不能好了。 阮慕阳转念又想到,温初月的这点小心机,从来没在阿好身上用过,他对阿好向来都是直来直去有啥说啥,没有这么多弯弯绕绕,那他现在耍小心机逼自己主动靠过来直面他,算不算是他想与自己拉近距离的手段呢? 我果然是不同的。 阮慕阳得出这个结论后,好像近日来笼罩在他身上那股莫名的压抑感瞬间消弭了大半,他沉默了好一会儿,长长出了一口气,道:“我还不知道主人您……夜里会睡不安稳。” 尽管这句话他斟酌再三,谨慎又谨慎,在温初月听来还是像在转移话题。 温初月心中失望顿生,放下扇子,靠回椅背上,伸手揉了揉眉心,兴趣缺缺地回道:“啊,入了夏常会梦魇缠身,老毛病了,定然是小梅那丫头多嘴告诉阿好的。” 阮慕阳看着温初月明显黯淡的眼神,便知自己问这话太过僭越了,虽说温初月时常展现出愿意倾听的态度,可一旦涉及到他自己的事,“拒绝”二字即便没表露在脸上,也会从其它地方表现出来。 他就像一圈封闭的围墙,墙外永远是春风和煦和乐融融,但若有人妄想透过墙窥探里面的风景时,就会被他冰冷坚硬的表面拒之门外,甚至会将企图靠近的人狠狠地弹回原地。 这几个月以来,阮慕阳和他所见的其他人一样,始终停留在春风和煦的墙外,他原本想着经过漫长岁月的相伴相守,自己总有一天能将那坚硬的表面松开一角,窥见墙内的风景,却发现有个人已经站在墙内了—— 温烨,对他来说温烨定然是特别的,比自己特别得多。 所以他慌乱、急躁、自不量力,而他那相伴相守的漫长计划,也被阿好轻易地打破。少年低头看着自己不算太小也并不太大的手掌,忍不住想,这半吊子的模样什么都做不到,强大,必须快点变得强大。 温初月觉得自打受伤以后,阮慕阳变得越来越难以捉摸,时常发呆,像是在挂念小梅,可他精心设计想听一句他的真心话时,他却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一番心力尽数浪费了去。 这算什么,意料之中的发展出现了一点意料之外的变数? “游戏似乎变得更有趣了。”温初月转念一想,重新撑开扇子,挡住上扬的嘴角。 他虽然不喜欢无法掌控的事物,但偶尔给一成不变的游戏增加一点挑战性似乎也不错,能在收获恶果的时候更有满足感——那双像是什么都入不了眼的双眸,染上绝望苦痛的颜色一定是极美的。 “慕阳,身体恢复得怎样了?”温初月拿开扇子时又是一张和煦的笑脸,叫阮慕阳看得满心苍凉。 “多亏了主人,已无碍了。”到底是少年人的身体,虽然还略显单薄,恢复能力却相当快,当然,这也和温初月每天亲自帮他上药换药有关。腰背只剩下一点皮外伤,早已无碍,能走能扛,是温初月非要坚持让他再修养一段时间。 温初月慢悠悠摇起扇子:“那就好,明日阿好要回府了,你要替我收拾行李。” “是,主人。” 细算起来,明日便是与温烨约定的十日之期,是温乾的六十大寿。 深夜时分,阮慕阳被窗外雷雨声惊醒时,发现阿好的床榻上空无一人,他赶紧下了床汲上鞋,手伸进阿好的被子里摸了一把,那里只有一点余温,显然阿好已经离开一段时间了。 房间的旧木窗在大风中不断着拍打窗框,发出暗哑的声响,像一头不断嚎叫的兽。 透过窗,刚好能看到厨房的灯亮着。 阮慕阳披上衣服,艰难地关了窗,在房中四处看了看,没找到伞,想来是被阿好带出去了,索性无遮无拦地径直往厨房去了。 厨房的门呜咽一声猛然被人推开了,正在专心送柴禾的阿好整个人一紧绷,条件反射地弹起身来,看清了进来的少年,才松了一口气,一边把柴禾塞进灶里一边说:“阮曜啊,你怎么来了?” 他好像知道少年不愿与他亲近似的,从不唤他慕阳,一直都是连名带姓的喊全名。 “阿好哥,你在干嘛?”阮慕阳凑近嗅了嗅,从阿好煮的砂锅中闻到了明显的药味。 阿好:“我在给朗公子煮安神汤,这种恶劣天气,他又该睡不安稳了。” 阮慕阳追问道:“主人睡不安稳,与天气有关?” “是啊,小梅说入夏之后,朗公子在风雨天就容易噩梦连连,只是今天的雷声这么大,也不知道安神汤管不管用了。”阿好说完之后,忽然意识到什么,一脸意外地问道:“怎么,你不知道?” 阮慕阳的声音有些干涩:“主人从来不跟我说他的事。” “……朗公子也没跟我说,是小梅偷偷告诉我的,”阿好敏锐地从阮慕阳的声音中品出一点失落,干笑了一声,拿过伞递给阮慕阳,“这汤还得一会儿,外边儿雨大,你先回房休息吧。” 阮慕阳并没有接他手里的伞:“阿好哥,你明天要走了,可否教我煮安神汤?” 阿好露出惯有的标准笑容:“当然可以,很简单,就是几味药材按照剂量混合,加满一锅水,小火煮上半个时辰就好,药材我都备好了,方子我回头写给你。今天很晚了,你且回房休息吧,朗公子要是知道了又该担心了。” “谢谢阿好哥。”这回阮慕阳倒是没说啥,冲阿好点了点头,乖乖推门出去了。 “喂,伞!”阿好忙叫道。 “留给阿好哥用吧。”少年的尾音很快消失在沥沥雨声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1章 伊人如莲(2) 阮慕阳并没有乖乖回房休息,他合上厨房门之后,往温初月房间的方向瞥了一眼,瞥见一团闪烁的烛光,便控制不住脚步,快步向着烛光去了。 厨房到正房的距离虽然并不远,在暴雨天气也够把他淋成落汤鸡了,阮慕阳在屋檐下掸了掸身上的雨水,才推开门进去。 “阿好吗?照旧搁在桌上就行了。”温初月许是听到了开门的动静,低低的声音从卧房传出来。 不知是否是风雨声太大的缘故,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 阮慕阳心里很清楚这个时候回句话会比较好,却鬼使神差地,紧抿着嘴唇一言也不发,直直地朝卧房走过去。 来人的脚步声并不重,几乎要被窗外的风声雨声掩盖了去,温初月却还是敏锐地觉察到了那一步步逼近的节奏。不会是阿好,虽然阿好常耍一点小聪明,运用从温烨那里得到的情报百般迎合他,譬如他吃菜的口味,爱看的书,以及风雨天需要安神汤助眠的习惯,但阿好是知晓分寸的,他很清楚自己只是被主子派来讨好温初月的仆人,只要尽到仆人的本分即可。主仆有别,所以他从来不会不经许可接近温初月,与温初月的肢体接触尽可能得少,每次端来安神汤都是放在厅中的桌子上,绝不会轻易进他的卧房。 温初月警觉地盯着房门,手已经摸到了枕头下藏的一柄短刀。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房中烛火黯淡,温初月眼底却不知从哪儿映上了一抹血红,看得阮慕阳心中一颤,像是当胸挨了一记闷雷。 温初月裹着被子,坐在床上靠墙的一角,怀里抱着一只熟睡的胖猫,在看清了来人之后,松开了手里的匕首,揉了揉太阳穴,轻叹一声,道:“小十七啊,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他疲惫极了,疲于应付眼前不断闪过的、混杂着记忆与噩梦的片段,那当中的惨叫声,血液的黏腻感,男人的臭味,掺杂着泪水和汗水的冰冷大雨,分崩离析,光怪陆离。每一幕都近在眼前,似乎只要稍一松懈,就会被一双双无形的手拉扯回去,回到好多年前,堪比修罗地狱的人间。 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变得极脆弱,无暇算计无暇伪装,手脚冰凉得不像活人,唯有怀中柔软温暖的小动物能带来几分真实感,所以他根本没心思计较那埋没在阴影中看不清脸的少年为何擅自闯进来,也没能捕捉到他那时明显动容的语气。 阮慕阳说:“主人,我来看看您。” “大半夜的,我有什么可看的,你赶紧回房睡觉。”温初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扯了扯被子,把自己捂得更严实了。 阮慕阳盯着温初月怀里露出的猫脑袋,道:“主人,那我帮你把桃子抱出去吧,免得床榻沾上猫毛。” 一听说要把桃子抱走温初月就急眼了,双手护在桃子面前,侧过身去,语气含糊地说:“不,不用……桃子害怕打雷,就让它在我这儿待一晚上。” 那猫被人像抱救命稻草似的紧抱在怀里也没惊醒,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响,显然睡得正香,怎么看都不像害怕打雷。 阮慕阳抿成一线的嘴角微不可查地扬起了一个弧度。 下一刻,温初月感受到自己冰凉的手背覆上了一只温暖又带着湿气的手,那只手指节修长,手掌宽大,几乎要将他的手完全包裹其中。 “小十七,你干什么?”温初月诧异地侧头看向手的主人,却在他那双似含着深渊的双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是看起来很柔弱、很无助的一小只,与他怀中的小动物无异。 阮慕阳被那只苍白纤细的手陡然冰了一下,却没移开自己的手,指腹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选择性无视了他的问题,道:“主人,你的手好冷。” “……没关系,过一会儿就好了。”温初月本来就缩在墙角,阮慕阳往面前一挡,根本避无可避,只能僵硬地抽出手来,抬头正视他,这一看,才发现阮慕阳浑身上下都是湿的,头发也拧成了一绺一绺的,实在不甚雅观,忙问道:“怎么出来也不知道撑把伞?” 阮慕阳再一次无视了他的问题:“主人,安神汤还要等一会儿,我去倒杯热茶给你暖暖身子。” 温初月一个“不”字还没出口,阮慕阳已经闪身出去,直到阮慕阳完全不见了人影,温初月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狐疑道:“这小子今天怎么一身反骨?说啥啥不听,问啥啥不答。” 很快,阮慕阳就拎着一壶热茶,附带一盘点心回来了,这回温初月倒没说什么,捧着茶杯小口嘬了起来,他喝完了小半杯茶,见阮慕阳还杵在跟前不肯走,甩给他一个疑惑的眼神。 阮慕阳收到讯息,不自然地捻了捻黏在一起的头发,道:“我有时候晚上醒来会觉得饿……所以……主人您要是不吃,我就端回去……” “当我还是像你一样正长身体的十几岁少年呢?”温初月朝天翻了个白眼,捻了一块梅干扔进嘴里嚼了嚼,道:“谁问你点心的事了,赶紧回房,还想赖到什么时候?” 温初月几次三番地想撵人走,阮慕阳不是没察觉到,却一反往常的不为所动,站在那儿纹丝不动,用一张正经八百的脸胡说八道:“主人,我也怕打雷,今晚可以让我待在这儿吗?” 温初月:“……” 他深刻地体会了一把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温初月看了看怀里的猫,又看了看面前的人,皱了皱眉,撇嘴道:“我这儿也没地方给你待啊,你又不是猫。” 阮慕阳拉过一把椅子放在床边:“我就坐在这儿。” 少年的轮廓在窗外明灭的天光中若隐若现,温初月的视线自下往上看过去,显得格外高大,他的影子被烛火拉得很长,几乎要把温初月整个笼罩在其中,他待的墙角一下子就变得逼仄狭隘起来。 这间房除了他自己,有权利待上一整宿的就只有桃子那胖猫。其实一开始他也很抵触和桃子接触,除了自己以外其他动物的体温,都让他觉得恶心。可那猫刚来的时候就那么小小一只,一只手都能揽住,靠自己没办法保暖,放在人掌心还颤抖得厉害。温初月抱了他好久,颤抖才逐渐平息,小动物偏快的心跳透过掌心传过来,那是一种强烈,却又柔软、弱小的生命力,好像稍一用力就会碎掉,像极了那时候的自己。 第一次,出于同病相怜,温初月让小奶猫在他怀里睡了一宿。 第二次,桃子主动蹿到他腿上,拿小脑袋蹭他的掌心,有轻微洁癖的温初月没有拎走它,又让它在床上睡了一宿。 再往后,桃子就把温初月的床当成自己的窝了,直到它变成一只抱起来会把手臂压得酸疼的胖猫,温初月才把它赶走。 久而久之,桃子发现了一个规律,风雨天时,主人不会是赶它走的,相反,会把它紧紧抱在怀里,起初那姿势箍得桃子很难受,三番四次地想要挣脱,可它一看见主人脸上那种平常没见过的神情——虽然它无法体会那神情在人类的世界意味着什么,但感觉那时的主人很像它在外征服世界时遇到的弃猫,心胸宽广的桃子便由他去了。 后来,桃子练就了无论什么姿势都能睡着的绝技,也养成了风雨天钻进主人卧房的习惯。 温初月也渐渐习惯了梦魇缠身时有这么一个小东西陪在身边,它偏高的体温能带来许多安定感,阮慕阳突然说要将它抱走他自然是不乐意,于是未经思考就给自己挖了个坑。 温初月沉默了良久,认命似的轻叹一声,道:“随你吧,先把你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把头发擦一擦,免得着凉了。” 其实温初月若想真心拒绝也并非拒绝不了,他知道只要自己拉下脸来,用拿捏到位的冷淡态度赶他走,他不会不听话,可不知是茶太温暖还是梅干太甜的缘故,他竟然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来。 “主人,我这就回去换衣服。” 阮慕阳刚走了两步被温初月出声叫住了,他伞都不拿,回去换身衣服又淋湿了过来吗?温初月没好气地说:“外面雨大,别出去了,在我衣柜里随便找两件衣服换上吧……唉,你还要拿哪儿去?就在这儿换,都是男人害什么羞?” 阮慕阳:“……” 害羞是有几分害羞,只是温初月每天给他上药都会把上半身扒光,捱过几次之后,少年人的羞怯便被消磨了大半,但也没听说哪个仆人在主人面前更衣,怎么想都不大风雅。可是他那心大的主子不在意,也只好照他说的做了。 阮慕阳找了个尽可能远的角落,背对着温初月,动作麻利地换起了衣服,全过程中,温初月始终紧盯着他的后背,盯着他背上结了痂已经快脱落的伤疤。 温初月背后也有一道疤,只可惜入肉太深,这辈子也抹不掉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2章 伊人如莲(3) “朗公子,安神汤给您放在桌上了。”阿好照惯例准备把碗放下就走,却见阮慕阳推开房门走了出来。 阮慕阳从他手里接过碗:“阿好哥,给我吧,你早些回房休息。” “啊……行……”阿好迟疑了一下,他从温烨那里得到了“温初月不喜欢亲近人,尤其不喜欢别人在他房里晃来晃去”的情报,眼前的情况和情报明显对不上,他犹豫了一下,晃了晃手中的伞,试探性地问道:“那你呢,和我一起回房吗?” 阮慕阳很自然地答道:“我今晚留在这儿陪着主人。” 于是阿好就傻站在一边,眼睁睁看着阮慕阳进了卧房,听到他合上房门发出的声响,才回过神来,不解地挠了挠头,一边走一边纳闷:“这主仆俩竟已如此亲密了,不应该啊,不是说阮曜初春才来的吗?朗公子不是那么容易亲近人的性子啊……” 虽说阿好常与温初月谈笑,但他很清楚这对温初月而言并不是一种亲近的表现,相反,更像是一种试探,试探自己究竟了解他多少,又了解他多深。阿好到底见的世面广些,与温初月相处的时间虽不长,但也足够他领悟温初月从骨子里就是不善与人亲近、不爱与人羁绊的性子,只是他很懂伪装,能把心里的拒绝完全隐藏了去。 可阿好偶尔撞见他和阮曜在一起的时候,漂亮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刻意。 “或许是因为阮曜还是个孩子吧。”阿好这样解释。 阮慕阳伺候温初月喝完了安神汤——当然,是一勺一勺喂的,他始终不愿意把双手从桃子身上挪开,一碗见了底,温初月才愿意从角落里出来,他一点点挪到中间,靠着床头坐着,没一会儿,脑袋就小鸡啄米似的往下垂。 “主人,困了吗?”温初月的头第三次往下掉的时候,阮慕阳忍不住轻声问道。 温初月含糊地回了一个音节:“唔……” 阮慕阳轻叹一声,把他的双臂掰开,救出其中被困已久的桃子,然后轻轻扶着他躺下,替他掖好被角,才吹灭烛火,靠着床边趴下。 翌日清晨,阿好照往常一样做好了早餐,去叫温初月起床。温初月是少有的很好叫醒的主子,没有任何起床气,只要轻轻叩下门,他就会醒,进去的时候会发现他已经穿好里衣在床上坐好了,只要替他穿上外袍,把他抱上轮椅,等他自己梳完头,再伺候他洗漱,早上的任务就圆满完成了。 可这一天,阿好叩了两遍门,里面都没有任何动静。想到可能是昨晚考虑到风雨太大,安神汤的份量给的比前几次要足的缘故,阿好也没在意,一边完成收尾事宜一边等待,等到早膳快凉透了时候,阿好终于忍不住了,又去敲了一遍门。 第三遍叩门里面总算有动静了,阿好候在门外等着温初月叫他进去,等了许久,也没听见温初月叫他,忍不住唤了声:“朗公子?” “……阿好啊,今天你不用伺候我了,事情做完了就回本家去了。”听温初月略显慌乱的语气,好像才想起来有个人候在外面。 “朗公子,那我先回府上了。”阿好朝着紧闭的房门微微倾身施了个礼,走了两步,想起阮慕阳还在房里,也不知道醒没醒,又回头嘱咐了一句:“早膳我已经热好了,您别忘了早点出来用膳。” “知道了。” 温初月的睡眠一向很浅,一般天还没亮的时候,外头开始有一些小动物发出的微小动静时就会清醒,喝了安神汤后也好不了多少,只要有黯淡的光透过窗框的缝隙映上他的眼睑,他一定会立刻惊醒,只是后者的体验相对比较糟糕。 他已经好多年没有睡到天光大亮了,醒来时看见洒了一地的阳光不免吃了一惊,尤其是床边还趴着一个熟睡的阮慕阳,而且阮慕阳的手还紧紧抓着他的手腕,也难怪他会忘了门外还杵着个等候差遣的阿好。 阮慕阳闭上眼睛的时候,没了那双违和的眸,其实相当耐看,比跟他年纪相仿的那些只知道调皮捣蛋的臭小子们要好看得多。他侧趴在床头,露出半张侧脸,少年人初长成的轮廓便一览无余,虽说还未完全成型,但已然能看出一点俊朗的雏形。 他身上穿着温初月一件金丝滚边的白裳,尺寸正好,比他常穿的粗布麻衣要合身得多——其实温初月也不是没给他订做几件好衣裳,只是他不乐意穿,平日总穿着原先留下的旧衣裳,破洞了就补上继续穿。温初月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有一种别样的温润气质,让他看起来有点像伏案小憩的世家公子。日光笼在他背后,把他平日里出家人般的无悲无喜尽数化在其中,然后生成一种更柔和、更有温度的东西。 本来算是一幅养眼的画面,如果不是猫屁股就在他脸前不到三寸的地方。 阮慕阳约莫是晚上陪温初月耗了太久,一点醒的意思都没有。温初月把那侧脸凝视了许久,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他流起泪来究竟是什么样子呢?真想看看啊……” 听到阿好的脚步远了,温初月尝试自己坐起来,平常很流畅的动作,因为阮慕阳一只手紧握着他不肯撒手,进行起来异常艰难,还把桃子也折腾醒了。 桃子懒洋洋地爬起来,弓起身子“喵”了一声,先看了自家主子一眼,又扭头看了看被它坐在屁股下面的愚蠢人类,跳下床,熟练地挠开门出去了。 温初月:“……” 他很确定桃子刚才看他的表情和平时看阮慕阳一样,充满了对愚蠢人类的蔑视,终于,他的地位降级到和阮慕阳一样不堪了。 温初月因为腿伤的缘故,平常都是上半身和手臂在用力,按理说手上的力道已经很足了,甚至能抬起塌下来的木梯,可即便如此,他也没能把自己的手从阮慕阳手里扯出来。 那只略显宽大的手死死握着他的手腕,掌心的温度偏高,被握着的地方有一种轻微的灼热感,温初月只要稍稍往外抽动手腕,那只手便会无意识地握得更紧。简直就像被困在梦魇中守护珍宝的兽,他那只手便是臆想中的珍宝。 而阮慕阳脸上完全看不出任何踪迹,几乎是平静而柔和的。 温初月受到了无端的牵连,被那胖猫嫌弃,没心思揣摩这种违和的行为背后的意义,双手捏住阮慕阳的鼻子,粗暴地把人弄醒了。 “主人,您已经醒了啊。”阮慕阳刚睁开的眼睛里还带有一丝未曾见过的迷离,紧握着温初月的手却已经放开了。 “是啊,等你好久了,”温初月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上被他握着的地方,几道指痕依稀可见,没好气地说,“赶紧扶我起来,给我更衣、洗漱、梳头,还有,今天要出门,找个好看的发冠替我束发,不好看不许吃饭。” 阮慕阳:“……” 阮慕阳一大早就被温初月摆着个臭脸塞了一堆事,一边梳头一边忐忑:“难道是早上装睡抓着他不撒手的事被识破了?” 就这样,怀着满城心事的阮慕阳替主人梳头时,第一次扯断了他的头发,第一次领会了他的滔天怒意,也深刻领悟到“主人的头发是世上最宝贵的东西”这一真理。 最后温初月自己束好了发,阮慕阳低着头杵在一旁像是愧疚极了的样子,总算挽回他一点同情心,拿过阮慕阳挑好的玉冠戴上了。 温初月整理好仪容之后,支走了阮慕阳,从抽屉最底层翻出一个香囊揣在怀中,端坐在铜镜前细细审视起自己来,衣服和发冠都是一水的纯白,他的衣柜里各色衣裳都有,但阮慕阳好像总爱给他拿白的。 温初月自嘲地笑了笑:“或许他眼中的‘温初月’还是纯洁无暇的吧。” 巳时刚过,温初月手上一卷书还没拿热乎,温府的人就来了。 一辆八抬的大轿停在小院门口,轿帘上绣了两朵艳丽的牡丹,檐上挂了几个精致小巧的风铃,风一吹就“叮叮当当”响了起来,甚是热闹,几条街外都能听得到。平常只开一边院门第一次开了两边,两排着锦袍的侍卫列在门外,一身华服的温烨从轿子下来,亲自进门迎接。 阮慕阳眼睁睁地看着温烨托着温初月的腰把他扶上了轿子,听到温烨对他说“你今天这身太素了,去我那儿换一件吧。” 阮慕阳突然觉得心下像是空了一块,连着心的血肉被那名为“温烨”的利刃一刀斩断,整颗心止不住地往下坠。 他无端生出一种预感,或许——主人不会再回来了。 那个人本来就是个华丽优雅的人,和这破败的院落、一无是处的自己格格不入,他应该住在最辉煌的宫殿,穿着最美丽的云锦,发冠上嵌着最名贵的珠宝,沉饮朝露,暮醉夕阳,目光之所及皆为人间绝景,脚步之所至百花都会盛开。 他好像生来就不属于这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3章 伊人如莲(4) 阮慕阳在主人第一次离开他的这一天,终于明白了长久困惑他的问题——主人对他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是神明。 是信仰,是后半生的追随,活着的意义。 是他愿意为之献上一切的存在,心脏也好,灵魂也罢。 个中缘由早已无处可寻,许是第一次被他温柔的手抚摸头发,许是第一次见到他阳光熹微中毫无阴霾的笑脸,许是第一次吃到他亲手煮的粥。 或是更早,在那桃花树下的笑靥第一次入了少年梦的时候,在被他用过于温柔的声线呼唤名字的时候。 阮慕阳终于找到了神明,在神明即将离开他的这一天。 而温初月却从牡丹花帘中探出头,对他微微一笑:“我不在的时候,好好看家,按时吃饭,出去玩也要早点回来,替我好好照顾桃子。” 多么仁慈的神明啊——从来不吝惜对自己这种形如尘埃的存在展露笑靥,那过分美丽的笑容不知把他沉沦的心拯救过多少次,神明却毫不自知。 阮慕阳站在院门口目送轿子远去,直到那欢快的风铃声余韵都听不见,桃子在他脚边挠他的裤脚,他才抱起桃子进了院中。 桃子其猫,态度傲慢,目中无人,算是这小小别院中地位最高的活物,非温初月不让抱,其他人若是对它图谋不轨,都会惨遭猫爪攻击,即便是温初月想抱它,也得看它心情如何。若是在平时,阮慕阳是绝对不敢做这么大胆的动作的,毕竟他手臂上的抓痕都还没痊愈,可这会儿也不知道怎么的,大脑还未思考,身体已经先行动了,反应过来之后桃子已经窝在他怀里了。 而这猫大爷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没挣扎没亮爪子,伸出肉球在阮慕阳胸口轻轻扒拉了两下,把圆圆的胖脑袋往他臂弯里蹭了蹭——整个一只柔弱小奶猫的模样,如果不是它的太胖的话效果更佳。 桃子这百年难得一见的温顺模样把阮慕阳吓得不轻,愣在原地半晌不敢动,屏住呼吸默默观察了许久,发现猫大爷确实没有反抗的意思,壮着胆子把手伸向了怀里的猫脑袋,预行宵想已久之事。 谁知猫大爷非但没有抗拒,反而“投怀送抱”,转过脸在他掌心蹭了蹭,与他平时在温初月怀里撒娇的模样如出一辙。 阮慕阳松了一口气,尽管桃子平日里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心里却还是记挂着主人的,它会愿意亲近自己,多半是主人走了,觉得有些寂寞罢了。阮慕阳来回抚着那毛茸茸的胖脑袋,低声说:“桃子,主人很快就会回来的,我向你保证。” 桃子“喵”了一声,闭上眼睛呼呼睡去,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 小动物特有的柔软触感仿佛有种特别的安定感,抱在怀中沉甸甸的,把阮慕阳那些浮躁的心绪一下压回了心底里。 他想,或许,主人不在的时候,有桃子陪着也不会太乏味。 “初月,我最近看了一本书,书上说天生白发并非什么不详之兆,只是一种病,可以用药水染黑,与常人无异,就跟用染料给布着色一样,很简单,也没什么副作用。”温烨难得有机会与温初月独处,打从上轿之后就一直喋喋不休,这会儿觑着温初月开始有点不耐烦了,急忙把话题抛了出来。 温初月早点流落在外,和身有残疾的母亲一起生活,受尽了苦难,直到母亲重病过世,才被温府的人找到接回本家,那时他也不过十来岁。温府家大业大,父亲又重情重义,即便不能给他温家四少爷的名分,也能给他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后半生,可这一切都被那一头天生异于常人的白发毁了,二夫人变着花样编排他,温栎多次当面侮辱他,温府的下人都对他指指点点,就连父亲,看他的眼神也是冷的,温烨还曾撞见过好几次他伤痕累累地从父亲房里出来。 至此,再优渥的环境也给不了他一丝宽慰,那清秀的脸上难见笑容。 那时温烨自己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受折磨受委屈,什么也不能为他做,甚至在他独自垂泪的时候,都不敢上前宽慰几句——但现在不一样了,温家大部分生意都被他接手,父亲有意退位,二夫人再怎么作妖,家主之位也非他莫属了。等到那时,他就能给温初月一个安定的后半生,即便温初月的腿疾一生都没有治好,他也能照顾他一辈子。 他这些年在外走南闯北,除了拓宽商路之外,还在不断地寻找治好温初月双腿的办法,办法找到不少,只是都没什么起色,温初月也相当抗拒,但这次不一样,他找到了应对白发的法子,不幸的根源能彻底断绝,他以为温初月会很开心的。 可温初月只是不咸不淡地睨了他一眼,道:“你以为我这些年在温府受的屈辱,都是这头白发造成的?” 温烨直视着他的眼睛:“难道不是吗?” 温初月勾唇笑了笑,笑出一脸淡漠疏离:“我很喜欢我的头发,劳您费心了。” “……是吗?”这回温初月的拒绝连一点多余的解释都没有,一句话把温烨多年以来为他付出的心血全盘否定,温烨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明明近在眼前,却像海中月般渺远而不可及。 温烨低头喃喃道:“阿月,你好像变了……” “温烨,你还是那么天真,”温初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方才我在书中看到一个故事,你想听听吗?” 温烨抬眼木讷地看着他,点了点头,温初月接着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里有一间庙,庙里有个老僧人,老僧人每次下山遇到一些无家可归的孩子,就会把他们接到庙里,给他们吃,给他们穿,把庙里的香火钱都拿出来供他们念私塾,将每一个孩子都视如己出。久而久之,老僧人收养的孩子多了,他的事迹便流传开来,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善人,人们被老僧人的善举所感动,纷纷来庙中参拜,庙中香火便旺盛了起来,老僧人也宽裕了,便把小庙修缮了一番,以便收养更多孩童。在人们饱受战乱折磨的年代中,老僧的故事逐渐流传为一段佳话。 “许多年过去了,一个书生回乡经过山中,忽然风雨大作,书生想起那老僧人的事迹,便寻到庙中避雨,想见识一下这传闻中的至善之人,老僧人如想象一般慈眉善目,热情地迎他进了门,拿最好的斋菜招待他,还嘱咐他山中多野兽,夜里不要出门。庙中果然如坊间传闻,有许多孩童居住,各个精神饱满、元气十足,书生有感于孩童绕膝的场景,自请为老僧立传,以传颂后世。老僧难却书生盛情,只得任他多逗留一些时日。 “书生在庙中逗留了月余,逐渐与庙中孩童熟识,偶尔会发现孩子少了几个,老僧便说是送到山下念书去了,书生虽觉得老僧不把年纪相仿的孩子一起送去念书有些奇怪,想到许是因为庙中香火有限,也没多做考虑。直到最后一天,书生奋笔疾书至深夜,总算将传记完成,他第一次没有听从老僧夜里不要出门的嘱咐,第一时间抱着一叠纸去找老僧,老僧却不在房中。 “书生四下寻了寻,未能找到老僧,只听到庙外有人声。山中夜里向来清净,鲜有人来,书生便悄然靠近,想去看个究竟。他先是看到了三个满身横肉的汉子,他们身后放着一个简陋的轿子,然后看到了老僧,老僧怀里抱了一个熟睡的孩子,那孩子年纪不大,长得甚是可爱,个性又开朗,与书生颇为亲近。那老僧将孩子交给为首的男人,男人翻出几锭银子递给老僧,对他说‘这次的货不错,多给你两成’,说完,招呼手下把孩子绑在轿子上,抬下山了。那孩子至始至终一动不动,睡眠再深的人也不至于如此,一看就是被人下了药。书生这才明白过来,老僧收养这么多无依无靠的孩子,只是为了能换点银钱,供他们吃饱穿暖,只是为了‘货物’能有个好的‘成色’。” 温初月顿了顿,一双眼紧紧盯着温烨,不紧不慢地说:“所谓善人,不过裹在皮肉外的一层壳,以掩藏其中腐坏的内心,所谓善举,不过是精心设计的敛财手段,而孩子们翘首期盼的‘私塾’,不过是形形色色的人间炼狱。那口口声声慈悲为怀的人心中供奉的并不是哪路神佛,而是饮血啖肉的夜叉,书生虽明白了这一切,却终究救下那个孩子,甚至都没勇气拆穿老僧,将自己写的传记扔进暖炉里烧了个干净,便不辞而别了。” 温烨急忙追问道:“后来呢?” 温初月轻摇手中的折扇,漫不经心回道:“后来啊,你就来接我了,后续如何我也不知道咯。” 温烨却不容他一句话带过,忽然倾身上前,双手死死扣住温初月的肩膀,沉声道:“依你看,那老僧该如何?” 温初月的肩膀被他大力捏得咯咯作响,却没推开他,反而迎上他的视线,露出一个诡谲的笑容,道:“自然是不得好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4章 伊人如莲(5) “阿月,父亲他不是这种人!” 温烨的声音近乎嘶吼,他虽听懂了温初月含沙射影的故事,却始终不愿承认父亲就是老僧,而他自己就是那怯懦书生。 毕竟“父亲”二字,天生就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父亲是他这一生中第一个敬佩的人,是他母亲唯一深爱的男人。从他记事起,就总是在凝望那高大的背影,想着自己何时才有资格站在父亲身边,他这半生,一直在追赶父亲的步伐。他也曾见识过父亲恶的一面,但他始终不愿承认那是父亲隐藏的真实面目——他不愿否定父亲,因为否定他就像是在否定这些年一直追赶着他的自己。 “不是在说故事吗,怎么扯到父亲身上去了?”温初月拿扇骨在温烨手背上重重拍了一下,“还有,别随便碰我,也别再叫我阿月了。” 温烨被他冰冷的视线扎得一激灵,不由自主地收回手。半晌,才盯着地面,一脸戚戚然道:“好,温朗,你的意思是,过往的情分全部不作数了吗?” 温初月漠然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目光似有些悲悯,在温府的日子所有关怀和温暖几乎都是来自于他,摒除一切身份地位,单就温烨这个人而言,温初月是不抗拒跟他亲近的。 可他太天真了,他这一生都在阳关大道上笔直地前行,连暗处是什么样子都未曾见识,注定只能被恶人利用,被那个恶魔,或是温初月自己。 “我也曾……算了。” 温初月起了个头,却像过往无数次一样,终究没能把话说下去。 温初月十五岁那一年,温烨刚二十出头,他第一次跟随父亲出了远门,从西域给温初月带回来许多稀奇的物件,温初月收到之后很开心,每天都把那些个小玩意儿拿出来摆弄。 他还买了一对挂在腰上的小猫形状的铃铛,他自己一个,温初月一个,温初月很是喜欢,每天把铃铛挂在腰带上。 那年十七岁的温栎已经相当高大,比温初月要高上一个头,站在温初月面前有种特殊的威压,他每次见温初月挂着那铃铛便要恶意羞辱一番,温初月平日里被他恶言相对惯了,本来不痛不痒,却在听到他说“你这种人不配带着大哥给的东西”时,第一次对温栎萌生了恨意。 当然,那时弱小的少年并没有反抗的能力,他依旧固执地挂着小猫铃铛,只是会刻意避开温栎了。 二公子温骁常年在关外,只有过年才会回来几天,除了父母兄弟几个,与其他人都相当疏远,自然也包括没见过几次面的温初月。三公子温栎倒是常在府上,就和他那擅长编排的娘一样,变着花样折磨他,只是和他娘目的不太一样,二夫人不过想把人赶走,他却是觉得折磨这么一个小东西很有意思,温初月从他的眼神中就能看出来。听闻大夫人善良贤惠,只是在诞下温骁不久就离世了,否则也没有二夫人和温栎什么事儿。而父亲,父亲只会给他带来噩梦。 温府上下唯一会真心待他的人只有温烨,温烨让他在没有外人的时候唤他“大哥”,自己也亲昵地唤他“阿月”。 温初月一度认为“大哥”是一个温暖的名词,是他在这深庭大院中唯一的依靠,即便他常常不在身边。 他一个人在暗处待久了,遇到一团微弱烛火,便以为那是太阳。他小心翼翼地呵护着烛火,用尽了全力。 直到他的天真被一个小猫铃铛打破。 温初月能忍住不在魔鬼面前掉一滴眼泪,可一回到自己的小小院子里,眼泪就收不住了。恶魔一向粗暴,他只觉混身骨头都被人碾碎似的,一回到院中,还没来得及关上院门,便无力跌坐在地,他紧咬着牙关,没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眼泪就顺着脸颊掉下来,砸在墙角的枯草上。平静了些许之后,他想起自己院门没关,一转身却看到一个匆忙离去的背影,那是他无比熟悉的、“大哥”的背影。 第二天,家仆送来一个小猫铃铛,说是他落在老爷房门口的,他接下铃铛道了谢,虽然他的铃铛就藏在自己的腰带里——那是温烨的铃铛。 原来,他看到了啊,看到了多少呢?他会怎么想我呢?为什么不阻止呢?又为什么从我身边逃开了呢?我该把所有事情告诉他吗? 温初月这些纠结全都在温烨闪烁的眼神和逃避的态度中逐渐烂在心底里,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带过小猫铃铛,也没当他是大哥。 他第一次鲜明地认识到,自己小心翼翼守护的烛火真的很弱,一阵风就能吹灭。 在那之后,他在绝望到无以复加时还是会想起那团烛火,会忍不住想要靠近他、依赖他,可一想到温烨那时匆忙逃走的背影,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即便身处在炼狱,待久了也会成长,温初月逐渐明白了,他这一生根本不需要别人的光来照亮自己的路,自己在黑暗里磕得头破血流落得满身疮痍都要好过依赖别人,靠他自己的双手即便爬也能爬出一条血路来,再把那些包裹着人皮的恶魔一齐拖到真正的炼狱。 所以,我也曾想什么都不考虑地依赖你,我也曾想告诉你我的全部,可是啊,你只看到冰山一角就逃得远远的,我怕我的重量会压垮你,更怕你会变成插向我的利刃。 “过往情分?那种东西我早就不记得了。” 温初月现在信奉的处世准则相当简单粗暴,与其坐等别人往自己心口插刀,不如把自己变成一柄利刃,而他也欣慰地发现,自己已经能波澜不惊地对温烨说出决绝的话。 他看着眼前曾被自己恶言相对无数次、却还狗皮膏药似的贴过来的男人,此刻一言不发地把脸埋在臂弯里,目光空洞,像是个丢了什么重要东西的小孩,心中只有一句感慨——不复往昔。 傍晚,阮慕阳开始进行温初月留下的第一项任务——带小梅去看二月湖。 其实温初月的原话是“我不在的时候和小梅多培养培养感情,上回提到过的二月湖就不错”,说完,还把之前画好的地图塞给他。尽管阮慕阳觉得自己和小梅感情已经够好了,但想着或许主人这么说是怕他一个人寂寞,也就点头从命了。 至少这样会让他安心,虽然他并不确定主人会不会担心自己,但主人的确在他点头之后笑了。 阮慕阳看人看物比平常人细致些,来别院没几天就把温初月的生活习惯摸得七七八八了,他不像阿好有那么话可说,主要是因为温初月只要给他一个眼神,他就能明白自家主人想要啥,几乎从未失手。 所以他才产生了一种自己很了解温初月的错觉,直到那个雷雨之夜。 他第一次见识了不一样的温初月,才意识到自己所谓的“了解”不过是一点皮毛而已,只知道渴了给他添茶,热了为了他打扇,再更深层一点的东西便无法解读了,他总是摸不清他在想什么,他甚至不知道怎么逗他笑——虽然阮慕阳在无意识的时候经常能惹温初月笑得前仰后翻。 他唯一掌握的会让主人开心的办法只有一个,听话。 于是他很听话地邀请小梅一起去二月湖游玩,他说:“小梅姐姐,主人让我带你去二月湖看看。” 小梅一口水差点没喷到阮慕阳脸上:“什,什么?” 阮慕阳乖乖重复了一遍,小梅偏头思索了片刻,认为这傻孩子可能是记反了,应该是温初月让她带阮慕阳去二月湖看看,腹诽道:“我也没去过二月湖啊,朗公子真会给我找事儿,朗公子还真是疼慕阳,出了门还记挂着他,说起来我来别院这么久也没享受过这等福利……” “小梅姐姐,可以吗?”小梅两道细眉拧来拧去,目光若有所思,阮慕阳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这一晃总算把小梅逐渐飘远的神魂晃回来了,她豪迈地一笑,决定看在阮慕阳呆得可爱的份上,不和温初月计较,小手一挥,道:“走,小梅姐姐带你去二月湖看莲花!” 谁带谁去好像并没有太大的区别,阮慕阳没有在意,乖乖跟在小梅屁股后头,谁知没走两步小梅脚步就停了,语气很怂地说道:“慕阳啊,我好像不知道怎么走……” 阮慕阳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纸递过去:“主人给我画了地图。” 小梅打开地图,一边看一边皱眉,阮慕阳忙凑上前问:“小梅姐姐,这地图有什么问题吗?” 温初月平日里喜欢写写画画,她虽然对字画一窍不通,但常听自家见多识广的主子温烨夸赞他的画,也见识过温初月作画时认真细致的样子,便知道温初月的画功是极好的,但她不知道温初月画地图也会这么细致。 那地图摊开有四方桌那么大,名楼新街、河流山川皆包含其中,大半个渝州城跃然纸上,一些有名的盛景都用小字标出来了,还附带一段简要的说明——小梅从来没见过这么精细的地图,这绝非是一时半会儿能画出来的,看来温初月预谋已久。 小梅看了眼阮慕阳那一成不变的脸,仰天长叹一声:“问题大了,你说朗公子怎么这么疼你?” 说完这话之后,她注意到阮慕阳稍稍移低了视线,嘴角像是微微上扬了一下,才惊觉自己第一次看到了阮慕阳不一样的表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5章 伊人如莲(6) 二月湖是渝州城东边的一处景致,是江南一带颇有名气的盛景,几代帝王都在此留下墨宝,来来往往的名门贵胄更是数不数胜,年年花开时节游人如织。 二月湖乃是一座经由人工改造的湖泊,湖边围着一圈造型奇特的观景台,中央有一个圆形的人造小岛,三座跨湖的石桥连接着小岛和湖的边缘,把偌大的湖分割成面积相近的三大片,每一片都盛开着色调不同的莲花。一为素心,主色为白,二为澹雅,主色为紫,三为镜泊,主色为蓝。 湖面上飘着许多装点着绫罗绸缎的红船,多是以高价租给一些达官贵人,好让他们近距离赏莲,囊中羞涩的普通百姓只能围在湖边,或是花上十个铜板上观景台观赏,饶是如此,湖中红船与卧莲相映成趣,湖畔红男绿女络绎不绝,还有诸多商贩摆出各种精美新奇的小物件,也足够让人流连忘返了,尤其是小梅这种没怎么见过世面的。 说起来她在温府算是混得比较惨的,别的丫鬟都多多少少跟着自家主人出去游玩过,尤其是二月湖这种不容错过的名景,就她那主子一年上头见不到人影,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又一门心思扑在家业和温初月身上,根本就没有带她出去的机会,而她另外半个主子温初月,又是个待在家里能长蘑菇的主,自己都懒得出门,更何况是带她。因此,她空有一颗爱玩的心,却常年无处发挥,一直听身边的小姐妹描述外边的美景,自己却从没亲眼见识过。 这回托了阮慕阳的福,府中寿宴又没她什么事了,总算有机会见识这一直活在姐妹们口中的景色,所以她一路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把从小姐妹那里听来的信息一股脑灌给阮慕阳,一个糖葫芦也堵不上她的嘴。 阮慕阳拿出温初月留给他的银子付了钱,领着小梅上了一个人少的观景台,一边眺望湖中景色,一边无奈地忍受着一旁麻雀般聒噪的小梅。不知道是不是和喜静的温初月待一起久了,他总觉得小梅的声音好吵,躁得他鼓膜生疼。 不多时,观景台四周突然鼓声四起,阮慕阳定睛一看,发现石桥上多了一排排膀大腰圆的击鼓汉子,一个个动作齐整地敲击着腰间绑的大鼓,鼓声震天,将那平静的湖面震出一圈圈涟漪,小梅手中的半个糖葫芦差点落地,惊呼道:“时间到了!” 她话音刚落,观景台和湖畔周围挂的红灯笼一齐亮了起来,把整个湖面渡上一层暗红,中央小岛上凭空飞出无数纸莲花,伴随着低低的轰鸣声,小岛上一个缀满莲花的高台缓慢旋转而上,紧接着,一个衣袂飘飘的红衣舞姬自湖畔腾空而起,竟踩着空中飞舞的纸莲花绕湖一周,最后稳稳落在中央的高台上,四周掌声雷动。 纸莲花纷纷扬扬落下,鼓声和掌声逐渐淡去,悠扬婉转的乐声响起,那舞姬便在高台上翩跹起舞,广袖挥洒,灵动优雅,摇曳生姿,在那一池婀娜多姿的莲花中央丝毫不逊色,像是个误入凡间的花仙子。 此时,湖畔观景台上都围满了人,从阮慕阳的角度望下去只能看到一片片黑压压的脑袋,人头攒动,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男女老少都望着高台上的舞姬,连红船上难见真面目的达官贵人们也纷纷站上船头,小梅保持着嘴唇微张的动作痴痴望着舞台。等她一曲舞毕,人群中才又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与欢呼声。 ——二月湖吸引游人的不只有满池莲花,还有这一曲名为《倾国倾城》的舞。 二月湖的典故已流传百年之久,据说百年前有位富可敌国的富商,娶了一位的番邦女子,那女子国色天香,有倾国倾城之貌,比天上仙子还有美上几分。女子的名字翻译成汉话便是二月,富商极宠二月,吃穿用度比王侯将相还要奢华几分,珠宝首饰连宫中贵妃见了也要惊羡,可二月却终日郁郁寡欢,甚至还病了一场。二月病愈之后,富商便带着她四处游历,行至江南渝州时,二月被一座湖中肆意盛开的莲花所吸引,当即舞了一曲,富商为她那绝世舞姿所倾倒,将那舞命名为《倾国倾城》,湖命名为“二月湖”,并在湖中修筑一座高台供二月起舞,收罗各种名贵莲花养于湖中。每年莲花开得最盛的三日,二月会在戌时登上高台起舞,人们便不远千里聚集到二月湖,只为看一眼那传说中胜过天仙的绝色美人。 百年已过,斯人已逝,佳人虽不复,舞步却流传了下来,花开时起舞的传统便也保留了下来。 为了不让那精妙绝伦的舞蹈断绝,二月湖畔设有一处专门培训舞姬的姿丽堂,每年只有舞姿最优美且最貌美的女子才能打扮成百年前二月的模样,站上高台舞上一曲。前两任帝王来二月湖游览的时候,都把当时的舞姬收入宫中做了贵妃,一些富家公子也会在姿丽堂的学员中挑选看得顺眼的姑娘带回家,不管有没有正式名分,都算是入了富贵人家了。据说舞姬的训练相当严苛,堪比军营中训练将士,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全年无休,饶是如此,还有许多老百姓削尖了脑袋把自家闺女送进姿丽堂——反正学费比私塾还便宜,期望她们能一朝学成,一跃枝头便成凤凰。遗憾的是,许多姑娘从总角之时一直练到徐娘半老,都没有资格登一次台,更多的,则是在训练中不堪忍受,投湖自尽的。 所以,传闻二月湖的莲花会在夜里变为血红,有些不适于渝州水土的莲花也开得很盛,都是因为吸收了坠湖而亡的女孩尸体上的养分。 前半段是小梅讲的,后半段是温初月讲的。 温初月的故事无凭无据,二月湖并没有姑娘投湖自尽的记录,莲花会变为血红在专门记载志怪杂谈的书上也寻不到踪迹,只在小范围内口口相传,阮慕阳本觉得那是人随口杜撰的,不愿多信,却无端从那一袭红衣的舞姬脸上品出一丝带着血腥的艳丽。 乐声渐淡,舞姬向众人献礼,随着升起的高台逐渐落下,几个花童提着篮子驾着小舟自湖畔划一圈,接受游人的赏钱,红船上有人在向花童打听舞姬的姓名身世,小梅探出半个身子,梗着脖子听着,阮慕阳无奈,只得耐着性子站在一边等候——莲花和舞蹈都没在他心中激起涟漪,他只知道天已经黑了,主人嘱咐过要早点回家。 小梅小道消息接收完毕,才心满意足地拉着阮慕阳下观景台,一边走一边眉飞色舞地说道:“这舞姬可真是美,听说她是姿丽堂的老板捡回来的,无名无姓,便也叫她二月,我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女子,想来她也不输那位作古的二月姑娘,慕阳,你说呢?” “嗯。”阮慕阳口是心非地点了点头,早在他看清舞姬的第一眼就已经在心里做出了评价——不如我家主人好看。至于舞姿么,自家主人不能跳舞无法品评,不过他擅自想象了一下主人穿着大红舞衣的画面,坚持认为主人比她美上百倍——温初月若是知悉他此时的想法,一定连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入了夜之后,湖畔琳琅满目的小摊便成了主角,小梅一从观景台上下来,就把她心心念念的二月姑娘抛诸脑后,钻进人群中“寻宝”了,阮慕阳得格外注意看着她才不至于走散, 等小梅逛得差不多了,游人散去了不少,阮慕阳才成功地挤到卖花船的小摊旁,照温初月的吩咐买了一只漂亮的花船送给小梅,这回他没说是温初月让送的,小梅只当是陪他来游玩的谢礼,便心安理得地收下了,心里还想着这孩子好像懂事了些。 小梅抱着花船,和阮慕阳一前一后走着,老远看见前面围了一群人,不知道在看什么,隐隐传出争执声,她那强盛的好奇心便彻底被激发了,冲身后的阮慕阳一挥手,道:“走,过去看看。” 说完,也不等阮慕阳跟上来,一路小跑,不多时就钻进人堆中没影了,阮慕阳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转进人堆中寻她。 小梅仗着个子小,很快挤到了人堆中央,阮慕阳好不容易挤到她身边想拉她出去,小梅却拽着他的袖子不让他走:“再看看。”阮慕阳从她闪亮的大眼睛中准确地读出了“不弄不清楚不准走”的讯号。 人群中央围着四个人,一对青年男女,外加两个军官打扮的男人,那对男女好像正在争执,被两个军官从中间隔开,男人高大魁梧,面露厉色,女人娇小瘦弱,一直掩面啜泣。一个相对年轻军官抓着男人的手臂,另一个则在安慰哭泣的女子。 小梅对阮慕阳咬耳朵道:“这个女人说男人非礼她,男人说女人偷他的钱袋,两人各执一词,又没有证人,两位军爷也正头疼着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6章 伊人如莲(7) 年长的军官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向人群连呼几声“肃静”,把躁动的人声压了下去,冷着脸对那二人道:“你二人速将详情说清,否则只能把你们一并带上公堂了。” 一听说要上公堂,女人哭得更凶了,那男人倒是坦荡,立即说道:“方才我在二月湖赏莲,散场的时候游人太多,被这女子迎面撞了一下,当时我并未在意,走了几步却发现钱袋没了,我回头一看,发现她已经挤在人群中跑远了,便追着她到了这里,我刚刚抓到她的手腕,她却大喊‘非礼’,我没拿回钱袋,自然不能松手,就引来这么多人围观。” 男人的声音铿锵有力,说话时气息稳重,条理清晰,配上一对剑眉怒目,几乎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人群中有人在低声议论“我瞧他不像是在说谎”,“二月湖的确有些趁人多偷人钱袋的蟊贼”。 这些议论自然落入了中间几人的耳中,女人一听就憋不住了,也不哭了,拽着那年长军官的衣袖,愤然道:“军爷,人家都说捉贼拿赃,刚才你也托人替我搜过身了,我身上哪有他的钱袋?他欲非礼于我,还凭空污我清白,还有天理吗?你可要替我做主啊!” “这是自然,你把当时的情况详细说一说,若真如你所说,我一定会替你做主的。”军官任由她拽着衣袖,放柔声音道。 女人似有顾虑,环顾了一圈,仍然没有开口,围观的人群中已经有人开始不耐烦了,只听有人高喊“快说啊”,“是啊,不说清楚军爷怎么替你做主”,“老不说话是不是心虚啊”。 女人见再拖下去也不是办法,犹豫了一会儿,慢吞吞地开了口:“方才我正行至那边的小巷,一个男人突然从背后抱住我,拽住我的手臂,欲行不轨之事,我情急之下便挣开他,跑到大街上呼救,没跑多远又被他追上了,我只能大声哭喊,幸好大街上行人多,还把二位军爷引来了,不然还不知道他会对我做什么……” 男人听完,对那女人冷哼一声,作出简短的评价:“放你娘的狗屁。” 女人无意间对上他那双怒目,像是被吓到了,躲到军官身后,又低低啜泣起来。两名军官皆是眉头紧锁,拿不定主意,年长的军官接着问了几个问题,围观人群短暂地分为了两派,有人说那男人长相凶悍,看着不像好人,有人说那女人支支吾吾,像是心里有鬼。 阮慕阳听完了军官的问话,拉了拉小梅的衣袖,轻声道:“小梅姐姐,这姑娘说谎,我们走吧。” 小梅惊讶地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阮慕阳示意她附耳过来,小声向她解释了一遍,他本以为小梅弄清情况之后就愿意早点回府,谁知小梅听完之后非但没有走的意思,反而把花船往他怀里一塞,上前两大步,对两位军官道:“两位军爷,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年长的军官一诧,沉声问道:“小姑娘,你可是认真的?”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齐刷刷落在小梅身上,阮慕阳看着她那胸有成竹的笑容,万分无奈地抹了一把脸——从小梅动不动就做温初月和温烨的和事佬这件事,明显能看出来她是个爱管闲事的主,他怎么就忘了呢? 小梅冲军官点了点头,环顾一周,享受完人群中投来的或询问或质疑的目光,倏然伸手指向那个女人,大声喝道:“你说谎!” “你……你凭什么说我说谎?”女子被她突如其来的指控吓到了,愣了一下才辩解,依旧躲在军官身后,秀眉紧拧,声音微颤,眼里含着泪光,倒真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模样。 要不是阮慕阳的推断有理有据,小梅或许真会被那女子逼真的演技骗了去,她深吸了一口气,朗声道:“这位姑娘,你方才说这位大哥企图在那边的暗巷非礼你,可那暗巷到此地最多半里地,一个小孩子都能不费力气地跑下来,为何你的额头鬓角全汗湿了呢?” 军官仔细一看,女子脸上的汗水虽然已经擦干了,但头发上还能看见汗水沾湿的痕迹。小梅接着道:“二月湖离这儿少说也有二里地,路上行人又多,若是从那儿被人追逐到此,便也说得通了。” 人群中传来一片嘘声,女子忙道:“我是被人突然从身后袭击,才吓出一身冷汗,小姑娘,不懂的事可别瞎说,你可知祸从口出?” “我还没说完呢,”小梅忽然抓住女子的右臂,衣袖顺势落下,她纤细的手腕上一道显眼的红痕就露了出来,“你这痕迹是那位大哥徒手抓出来的,可见他手上力道并不小,若想制住你并非什么难事,先不说你一个柔弱女子怎么从他手上挣脱出来的,假如我是那位大哥,十步以外就是人来人往的街道,若要非礼一个女子,小巷并不是最佳地点,最好先制伏她,再强行掳到没人的地方。制住她的同时必须防止她呼救,因此,我会从她身后接近,一只手捂住她的口鼻,另一只手钳住她的双臂,在没被人发现之前快速撤离,这样做才能最大程度地保证自己不被发现,你说是吗?” 女人紧抿着唇没有说话,年轻的军官点了点头,道:“是这样没错。” 小梅抓起女子的另一只手,那只手腕上十分光洁,一点痕迹也没留,接着道:“可你只有一只手腕上有抓痕,脸上干干净净,只有眼睛周围的脂粉花了一点,还是你刚才擦花的,唇上的口脂都没掉,没有一点被人捂过的痕迹,难道说这位大哥袭击你的时候竟然忘了捂住你的口鼻,还只抓到了你一只手?” 小梅顿了顿,故意放慢语速说:“那他做登徒子可真失败啊。” “这,这……”女人一时语塞,甩开小梅的手,大吼道:“这种问题你该问他,我怎么知道他为何不捂我口鼻,或许是第一次作案没经验呢,又或许是见街上人多紧张呢?你问我作甚?真是岂有此理!” 那男人冷笑一声,没有辩解。围观的人又开始议论起来,显然大多数人都不太接受女子的辩解,因为那男人实在不像一个紧张兮兮的登徒子,他那沉稳冷静的态度,睥睨一切的眼神,像是千军万马在面前都不会乱了阵脚。 小梅将女人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当然,还有一些微不足道小细节,譬如你的指甲故意留得很长,比较方便勾出系带,你腰间露出的钱袋不像是女子的款式,不知是你什么时候的战果。还有,那位大哥胸前沾染了一点白色的痕迹,正好是你额头的高度,想来是你迎面撞到他的时候,额上的脂粉蹭上去了……” 女人脸上露出几分惊慌之色,陡然出声打断她:“那又如何?这些都不能说明什么,你口口声声说我偷了他的钱袋,但方才已经搜过了,我身上并没有钱袋,找不到钱袋,你说的一切都只是臆测,你既然这么厉害,替他把钱袋找出来如何?” 女人突然加大了音量,声音听起来又尖又细,像是指甲划过石板,叫人听了十分难受,她似乎认准了小梅不知道钱袋在哪,说完以后,脸上的惊慌早已消失不见,杏眼里隐隐露出几分得意。小梅争辩经验并不丰富,明显没有对手能言善辩,一时被她问住了,愣了好一会儿,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阮慕阳——阮慕阳没告诉她的信息她当然不知道了。 这种情况显然不能再假装没看到了,阮慕阳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对两位军官小声道:“她方才一直无意识在看后面那间客栈,想来是知道自己逃不掉了,把钱袋藏在那儿了,以她的身高不可能藏太高,情况又很紧急,没法藏太深,那客栈门口的盆栽枝繁叶茂,正好适合藏小东西。” 年轻的军官听得一愣一愣,阮慕阳话音落了许久还杵在原地,被年长的军官踹了一脚:“还不快去拿?”这才拨开人群,小跑到客栈门口,不一会儿,果然在枝叶中翻出一个墨色的钱袋。 男人看了一眼,道:“是我的。” 女人见事态不妙,打算趁机溜走,被年长的军官一把拽住,人群中唏嘘一片,阮慕阳不由分说拉着小梅挤出了人群:“小梅姐姐,真的很晚了,该回去了。” 小梅戏还没看够,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不满地嘟囔起来:“这么着急回去干嘛?府上宴会还没散呢,你家那位也不在别院啊,回去也谁都不在……” 最后那句精准地戳上了阮慕阳的心窝,他脚步一滞,半晌,才声细如蚊地说:“回去还有桃子在。” 小梅难得出来玩一趟,没觉出他话里不甚明显的酸楚味,兴致勃勃地拉着他说:“慕阳,要不我带你偷偷溜进府上,看看宴会如何?” 阮慕阳认真地回道:“小梅姐姐,府上有贵客在,你自己都无法随便进出,哪还能偷偷带我进去,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话虽如此,阮慕阳根本想象不到主人在觥筹交错的晚宴上是什么样子,他会与谁攀谈,会以怎样的姿势举杯,脸上又是哪种笑容,这些细枝末节阮慕阳根本不敢细想,他知道那一定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小梅算是温烨名下的丫鬟,在本家本来就不自由,尤其在这次重要的家宴,前期准备时把她当牛一样使唤,一到了宴会当天,不能在宴会上露脸不说,连在府中的行动都受到了严重的限制,好像生怕她会丢了温家的脸似的,所以她才有空陪阮慕阳出来玩,可这不会看人脸色的孩子一开口就戳别人痛处。小梅拿胳膊肘怼了他一下,不满道:“小孩子不要太聪明,会不招人喜欢的。” 阮慕阳实在无心与她争辩“小孩子”的问题。 “对了,慕阳,方才我就觉得奇怪,”小梅忽然正色道,“你一来府上就跟着朗公子,怎么会留意到女孩子家家的脂粉,这些东西你应该没有见过才对啊。” 阮慕阳:“我是在主人的房中见到的,许是主人的娘亲的遗物。”阮慕阳听老管家说过温初月幼年丧母,他房里的那盒胭脂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便这么推测了。 “什么?”小梅惊叫道:“朗公子当初来府上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啊!” 她清晰地记得,那天温乾牵着一个衣衫褴褛却眉清目秀的孩子进了府门,那孩子两手空空,双目无神,一进门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7章 伊人如莲(8) “这位小兄弟,请等一下。” 小梅还来不及细想胭脂的事,背后突然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喊,听声音有些耳熟,两人回头一看,发现是刚才那个丢了钱包的男人。那男人朝阮慕阳一抱拳,毕恭毕敬地说:“在下方文,方才承蒙小兄弟替在下解围,还未曾好好道谢。” 方文生得高大,比阮慕阳要高出一个头,肩膀很宽,近距离站人在跟前有种强烈的压迫感,不过他脸上没了方才那目空一切的表情,剑眉舒展,眼角垂了下来,对阮慕阳微微颔首,看起来十分无害——就像一根高了点的门柱。 小梅从“门柱”恭敬的态度联想到了街头驯兽师训养的供人取乐的黑熊,忍不住暗笑一声,挤到阮慕阳前面,假嗔道:“方文大哥,方才可是我费尽了唇舌,他只说了最后一段话,你为何只谢他,不谢我啊?” 方文恭恭敬敬地向小梅抱拳道:“自然也要感谢姑娘,只是方某看到姑娘站出来替我说话前,是听这位小兄弟耳语了许久,便猜测事情是这位小兄弟看穿的,想先向他道谢,怠慢了姑娘,在下向你赔罪。” 小梅本想逗他一下,他却正正经经地向小梅赔了个不是,态度之恭敬小梅前所未见。说完以后,依旧保持着低头抱拳的姿势,像是在等待小梅发话,小梅当即瞠目结舌呆在原地——她一个小丫鬟,头一次遇到这种状况,根本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倒是阮慕阳轻轻将方文的手臂往上一托,面色沉静地说:“这位大哥,你的事到了公堂之上自有论断,我本无意多管闲事,是小梅姐姐执意站出来替你说话的,你谢她便可,我就不必了。你谢也谢过了,若是没什么事,容我们先告辞了。” “且慢,”方文忙道,“小兄弟,我见你年纪轻轻这么聪明伶俐,诚心想与你交个朋友,可否留下尊姓大名?” 阮慕阳抬手毕恭毕敬地回了个礼,却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语气:“不敢,您既不以真实姓名相告,又何谈诚心交朋友?告辞。” 眼见阮慕阳转身就要走,方文急忙上前,伸手按住他一边肩膀,道:“小兄弟,你可看出来我是谁了?” 阮慕阳沉声道:“镇南军麾下,龙武大将军梁皓。” 大豊朝风雨中飘摇数百年,南夷北蛮皆虎视眈眈,表面上俯首称臣,暗地里却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官兵来剿就退回本土,官兵走了就继续出来作恶,几代帝王偏偏信奉仁义之道,为了维系表面的平静皆采取怀柔政策,不兴兵马,边境百姓苦不堪言。长此以往,大豊早已外强中干,就像临海而立的破旧灯塔,只肖一场大风暴,就会轰然倒塌,支离破碎。 就在一年前,大风暴来了。 南方夷族勾结东西数岛,集成百万大军大举进犯,撕破了表面的平静。仁慈的帝王终于狠了一回心,举全国上下之力集成一支五十万人的精兵,破釜沉舟地奔赴南方战场。 北蛮亦是蠢蠢欲动,北方贫瘠,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军队,预备等到南边战场清得差不多了,再行落进下石之事,可等了一个月,没有等到大豊城破的消息,却收到了大豊频传的捷报,说有一支军队,比豺狼虎豹都要凶猛,身披坚甲,刀枪不入,士兵个个力大无穷,能以一敌百,所到之处战无不胜。 那便是镇南军。 镇南军凭借一军之力力挽狂澜,救大豊于水火之中,麾下有龙武、玄武、霁武三营,以龙武营最为骁勇,传说曾派五百死士深入敌军腹地,瓦解了五万人的军队,当真称得上以一敌百。一时间,曾经名不见经传的镇南军统帅梁瀚名声大噪,街头巷尾田间地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镇南军中除了头头梁瀚以外,便是龙武营第一大将梁皓最广为人知了,虽说半年前战争已经结束,却还活跃在各地说书先生口中,就连总角孩童都能把他的英勇事迹说上一遭。 “什,什么?”小梅看了看一脸平静的阮慕阳,面露欣赏之色的方文,已经能肯定阮慕阳这句话的正确性了,当即吓出一脸菜色——她刚才大胆地把“传说中”的镇南军二号人物想象成黑熊,还让人家低头给她赔礼道歉,胆大包天已经不足以形容了,她这属于胆大得吞天噬地,毁天灭地。 小梅已经开始构思遗言了。 谁知梁皓被人顶着一张无礼的脸一语道破身份非但不震怒,笑意反而更深了,道:“可否说说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小梅的手已经控制不住微微颤抖了——梁皓顶着一张凶悍的脸,剑眉虎目,鼻梁高挺,颧骨凸出,薄唇抿成一线,不笑的时候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场,微笑的时候唇线微微上提,眉眼舒展,多了几分亲和,也不显得太违和,可笑意再深一点时,虎目弯成了月牙,就与刚毅的脸部线条格格不入了,挤成一线的眼中闪着精光,惊悚程度比不笑时看人还要多几分。 这位将军的笑容实在让人消受不起,阮慕阳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不动声色地退开半步,道:“您虽然换了一身便服,可脚上穿的是一双军靴,靴子还很新,且上覆的刺绣品级很高,说明您是一位品级较高的军人。方才那两位军官看着装应该隶属渝州城卫军中品级的军人,城卫军中高品级的军官不多,一般军官应该多少有些眼熟,可那二位明显不认识您,说明你不属于城卫军。您会军靴都不换来二月湖赏莲,可见您所在的军队驻地离此地并不远,在这渝州城中能光明正大驻扎的军队,除了城卫军之外,就只有半年前从前线退到后防的镇南军龙武营了。” 梁皓弯成新月的眼睛又亮了一些,追问道:“可龙武营中的将领那么多,你如何知道我便是梁皓?我很少在人前露面,在军中也没见过你啊,这么精神的年轻人应该见一眼就不会忘记……” “我等无名小卒自然是没机会得见将军真容,”阮慕阳指了指他腰间的钱袋,“方才将军拿回钱包的时候,我看见角落绣了个‘皓’字,恕我愚钝,龙武营中名讳为‘皓’的将领只知道龙武将军梁皓一人,又听闻龙武将军身长八尺,阔面重颐,姿颜雄伟,威风凛凛,才斗胆猜测您便是龙武将军本人。” 阮慕阳只是把坊间那些夸张的形容词复述了一遍,也并没有说他本人与描述完全相符,梁皓却觉得听来十分顺耳,不仅顺耳,连带整个人都有点轻飘飘,于是这面无表情、出言唐突的年轻人就越看越顺眼,梁皓亲昵地伸胳膊勾上他的肩膀,也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揽着他就往前走去,还把呆若木鸡的小梅也招呼上,道:“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啊,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本人梁皓,镇南军统帅梁瀚他亲表弟,现任镇南军龙武营主将,驻营在渝州城邑东南二十里地,停战之后只是个闲散将军,今年三十有三,未娶,父母早亡,家中还有一位小弟。我表字方文,自称方文也并非欺骗你,兄弟们都是这么叫的,怎么样,够有诚意了吧?可以告诉我你的尊姓大名了吗?” 阮慕阳心下一惊,方才道出梁皓的真实身份后他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太不成熟了,人家堂堂龙武大将军,又不是他这种无名之辈,总会遇到些不必要的麻烦,用个化名隐藏真实身份能省不少事,本无可厚非,他却当面指责人家不诚心。阮慕阳自觉没帮到他什么,梁皓这样的大人物本来不需要在意他怎么想,不必向他解释那么多。 可梁皓却真心实意地向他交了底。 阮慕阳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他与这位大将军之间心胸的差距,大概就是水洼之于大海的距离。 阮慕阳深吸了一口气,摒弃了脑中不合时宜的自我厌恶,郑重地答道:“阮曜,字慕阳。” 梁皓笑出一口白牙:“那可以叫你慕阳吗?” 阮慕阳轻轻点了点头,梁皓心情大好,脚步也轻快了些,回头冲小梅一笑:“这位姑娘是叫小梅吧,你们二位可真是帮了我大忙了,你们不知道,我与那渝州知府季宵素有积怨,一见面就要掐个脸红脖子粗,我平常外出都刻意绕着知府衙门走,公务往来也都是打发副将处理的,他手下的人都不认识我,这事儿要是闹到他那儿免不得被他耻笑一番,我一想到他那张脸就头疼,那两个笨蛋又被那女人蒙骗,分不清好歹,幸亏遇上了你们,才不至于上府衙惹一身晦气。” 渝州知府季宵乃是南夷入侵时临危授命,颇为年轻,性格出了名的温谦随和,生得俊朗非凡,据说比那前朝宋玉有过之无不及,每次公开出巡都有一大帮百姓夹道围观,场面之盛大堪比临近年关的庙会。这位季大人不止长相过人,执政也相当有手段,把被战祸波及到的渝州治理得风调雨顺。最重要的是,季大人至今未娶,虽然已年近而立,却依旧在渝州城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中拥有不可撼动的崇高地位。 而这位大将军却说与那位性格温谦的季大人“素有积怨”、季大人那张俊朗非凡的脸他竟然一想到就头疼,姑娘们挤破头都想看上一眼的府衙,他只会“惹一身晦气”。 阮慕阳和小梅面面相觑,谁都没敢多问。阮慕阳虽然不理解梁皓和季宵之间的积怨由何而来,却有些理解他为什么这么想要感谢自己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8章 伊人如莲(9) “梁将军,您要带我们去哪?”眼见梁皓揽着自己左拐右拐,远离了大街,走上了一条陌生的街道,阮慕阳终于问出了口。 梁皓大大方方道:“方才不是说了吗?还未好好答谢你们,前面有个我熟悉的酒馆,请你们去吃个宵夜,别跟我客气。” 阮慕阳一时语塞,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梁皓知晓他真的没在客气,一偏头瞥见他兴致高昂的脸,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出口。 梁皓人长得凶悍,性格却相当自来熟,见阮慕阳没有表达异议,自认为跟他的交情已经结下了,笑道:“慕阳啊,可别叫得这么生疏,又没个外人,叫我梁大哥就好——哦,小梅姑娘你也是,别太拘束啊。” 阮慕阳不太懂梁皓对于外人的界定,他觉得只有一面之缘自己和小梅应该都属于外人才对。 梁皓是真心喜欢阮慕阳的,伶俐,机警,看穿着打扮只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后既不慌乱紧张,也不巴结讨好,仍旧冷淡如常,眼中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知分寸,懂礼数,若能好好培养,假以时日,定能成为一位出色的将领。 一年前的南平关一役,龙武营创造了真正以一敌百的奇迹,世人争相传颂龙武营的丰功伟绩,却鲜有人知道,折掉的那五百人,都是百里挑一的猛将,是精锐中的精锐,是支撑整个龙武营骨架,其中还包括他最为得力的副将——龙武营的“大脑”。 现在骨架散了,大脑没了,他撑起的不过是一幅徒有其表的躯壳,根本不堪一击——兵马荒废得太久了,士兵们虽然个个英勇无比,却极少有人真正经历过战争的残酷,精神支柱一夜间倾塌殆尽,目光所及便是尸体成堆,血流成河,哀鸿遍野,会茫然无措也属人之常情。镇南三军到底是比别的军队素质过硬些,每天都有人在重新振作,却也每天都有人在崩溃,更不论精锐折损最多的龙武营,还有最上头那位,变着花样寒着将士们的心。 南方的胜利只是暂时的,根源的问题并没有解决,战火再起也不过是时间问题,所以,他迫切的需要一个新的“大脑”,一幅新的“骨架”,而眼前刚好就出现了一位聪明伶俐、宠辱不惊的年轻人,他自然是不愿意放过。 更不用说这位年轻人的容貌还与十几年前的季宵有几分相似——虽说现在的季宵让人一想到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十几年前的他还是相当讨人喜欢的,那时候他成天只知道跟在自己屁股后头叫“方文大哥”,现在却总摆着一张臭脸,活像自己抢了他媳妇儿似的,虽说他们两个光棍都没有媳妇儿。 “梁……大哥。”见梁皓一脸心事重重,小二在一边候了许久也没等到他说句话,阮慕阳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到底还是叫了他大哥。 梁皓渺远的思绪这才被拉了回来,随口点了几个小菜,转头问阮慕阳:“慕阳,你今年多大了?” “虚岁有十六了。” “哦,差不多算得上男人了,”梁皓点了点头,冲小二吩咐道,“小二,再加一坛花雕。” 阮慕阳听到“男人”二字,难掩震惊之色,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梁皓——那人竟说他算得上男人了,不同于总爱唤他“小十七”、当他是个半大孩子的主人,原来,他在这位身经百战威震四方的英雄眼中,竟然称得上“男人”。 梁皓似乎不爱隐藏自己的感情,阮慕阳能从他那双眼里读出很多东西,谈及停战之后只是闲散将军时,有几分痛惋和不甘,说到季宵时虽然有些不耐烦,却会露出一种缅怀故人般的怅然若失,听到他叫“梁大哥”时,眼睛会陡然一亮,以及,认真地看向他时,眼中的赏识从来不加掩饰。 “我何德何能啊?”阮慕阳扪心自问,审视着眼前年轻的将军认真的脸庞,胸中忽然淌过一股未名的热流。 梁皓不懂他那些个复杂的小心思,只单单以为他不敢喝酒,往嘴里送了一粒花生米,慢吞吞地嚼碎了咽下去,故意激他:“这么看着我干嘛?怎么,还没喝过酒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独自领军剿匪了,更别提区区二两黄汤了。” “是未曾喝过,不过——”阮慕阳一脸坦然地拿过小二放在桌边的酒坛,给梁皓和自己都斟了满杯,率先举起酒杯,“今日便陪梁大哥喝个尽兴。” “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梁皓不疑有他,朗声笑了起来,举起杯盏,道:“好,那便喝个尽兴,不醉不归。” 小梅一脸凝重地捂住脸,心想自己带阮慕阳出了一趟门,便让他跟着梁将军学会了喝酒,虽说这位传说中梁将军并不是什么坏人,可现在看着也不像什么正经人,这会儿和阮慕阳把酒言欢的样子,还隐隐带点兵痞的气质,阮慕阳要是跟着他学了什么坏毛病,她可没法向温初月交代——阮慕阳那主子弱质风雅,而这位将军豪迈粗放,一个文一个武,一个雅一个粗,这俩人一看就不对路。 阮慕阳没喝过酒,不太懂酒桌上的规矩,只知道一口闷一整杯,便是对对饮者极高的尊敬,于是第一口就把满满一杯都灌下去了,呛得他咳嗽不止,眼泪都快出来了。 他还第一次知道酒原来是那么刺激的东西,一口下去之后舌头完全是麻的,一股说不上来的呛口味道充斥着口鼻,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逐渐恢复的舌尖上尝到一点滋味,是一种混杂着热辣和清甜的复杂味道。阮慕阳忍不住想,主人现在,也正和谁饮着这复杂的液体吗? 小梅紧张兮兮地盯着阮慕阳,生怕他这一口猛灌下去有个三长两短,梁皓觑着她的脸色,伸手在阮慕阳背上来回轻拍,替他顺气:“没事没事,一下子喝得太急了,过一会儿就好了。” 到底有个龙武大将军的身份压在那里,小梅也不敢太过造次,默默地收回视线,扭扭捏捏地朝梁皓开了口:“梁将军,慕阳他从未喝过酒,今日偶然结识虽然值得庆祝,可也节制些吧,家中又还有宵禁,天色不早了……” 小梅话还没说完,就见“家中有宵禁”那位拿起酒坛给自己斟了一杯,又一饮而尽了。梁皓一边劝阮慕阳慢点喝,一边朝小梅递过一个“这可怨不得我”的眼神。 梁皓到底还是照顾了阮慕阳的,花雕并不烈,两人喝了几个来回,阮慕阳也未见醉意,梁皓一直在拐弯抹角地打探阮慕阳的出身,阮慕阳也并不避讳,都一五一十地答了,也并未隐瞒下人的身份,只是未说明与温家有牵连。 梁皓懒得再兜圈子,索性直接问出口:“慕阳,近年战乱频发,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你可曾想过从军?” 阮慕阳举杯的动作一滞,沉默了一会儿,诚实地回答:“倒是未曾考虑过,况且家中主人患有腿疾,我也不能离开。” 不久前,他连活下去都很艰难,根本没有余地考虑报效家国这么崇高的理想,后来遇到了温初月,就更没心思想别的了,满心满脑只堪堪装得下一个温初月。 阮慕阳提到自家主人时眼睛都要亮一些,梁皓自然能察觉到他这位主人对他意义非凡,而他看起来也不像是人三言两语的几句劝说就能改变人生轨迹的。梁皓长叹一声,一口饮尽了杯底,抛出了最后一个饵:“我看你根骨奇佳,是块练武的好材料,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梁皓故意把尾音拖得很长,脸上的惋惜之情丝毫不加掩饰,其实他也不确定这个饵管不管用,其他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想要什么他不清楚,只记得当年自己对那些个武学心法、拳术剑谱如饥似渴,啰里啰嗦的圣贤书倒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一门心思想学一身好武艺,不说报效祖国,起码也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小梅自然也看出来梁皓有意想招揽阮慕阳,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她自认为对阮慕阳算得上了解,虽然他平素一副冷冷淡淡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只有在温初月面前的时候才有一点人气,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不怎么招人喜欢,但那不过是这孩子心思单纯,他心里只有他主人,以至于把周遭事物都看轻甚至忽略了,这样的人,旁人该是挖不走他的。 小梅默默吃了口菜,看向梁皓的眼神不自觉带上几分同情,这位传闻中的人物纡尊降贵地做了这么多事,还对她这个下人都礼数有加,恐怕为的就是把阮慕阳挖到龙武营,可那孩子却偏偏是个死心眼。 三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在梁皓以为抛出的饵要沉了的时候,阮慕阳终于开了口:“梁大哥,虽说不能从军,我可以跟着你习武吗?” 梁皓稍稍有些黯淡的眸子重新亮了起来,立即答道:“自然是没有问题,将士们每天都在城东演武场练习,你要是来,我可以亲自指导你!” 没法直接骗到军中,可以一步步慢慢来,从习武开始熟识,进一步加深感情,到时候结交了一帮兄弟,和自己有了交情,再耳濡目染一些兵法战术,他这么好底子,不消很多时间就能学有所成,到时候文成武就,在军中给他留个合适的位置,不愁他不给面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9章 崖上苍松(1) 阮慕阳是鼓足了勇气才提出这个稍显无理的要求的,他之前一直想要的变强,其实没什么具体目标,经梁皓这么一提点,才突然有了方向——他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像温烨那样,能给主人提供优渥的物质生活,也不可能像来访的那位四皇子那么有权有势,想要什么就能给他什么,但他可以让自己的胸膛更坚实一些,双臂更有力一些,至少能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挡在前面,在主人害怕的时候给他一个充满安全感的怀抱。 阮慕阳没想到梁皓会答应得这么快,颇有些意外,看着他那张难看的笑脸,继续道:“梁大哥,近日我主人不在府上,我的时间自由一些,等过些时日主人回来了,我就得照顾他生活起居,该是不能常去的,时间或许也没有规律,这样也没问题吗?” 梁皓大手一挥,颇为豪气地说:“我说没问题就是没问题,龙武营演武场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你只管报我的名字,从晨起卯时到夜里亥时,只要我在,一定亲自指导你!” 阮慕阳为梁皓添满了酒,双手抱拳,微微倾身,庄重地说:“谢梁大哥,不,师父!” 梁皓对这个新的称呼非常受用,端起酒杯豪饮一口,眼角笑出两道褶子,连呼了几声“好”。 小梅才夹上筷子的菜掉了下去——完了,这下真没办法跟温初月交代了。 “好徒儿,今日便不醉不归!”眼见阮慕阳的酒杯都空了,梁皓拿起酒坛准备亲自替他斟酒,感觉到手上的酒坛重量有点轻,晃了晃,才发现酒坛已经空了,便冲着楼下的小二高喊道:“小二,再拿两坛酒来。” “好,今日便陪师父不醉不归。”阮慕阳也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脸上有了点颜色,不像平时那么紧绷,说话的语调也有了起伏。 小梅发现“酒”这种东西的确很奇妙,能给那瓷器一样的人注入生命力,她的视线无意间从阮慕阳脸上扫过,陡然撞见他那双略显迷离的眼,心跳不禁漏了一瞬。 原来,他也有那么鲜活的表情啊。 梁皓最终还是没能和阮慕阳不醉不归,他正喝到一半,像是忽然闻到了什么味儿,脸上的笑容一滞,面色凝重地往窗外望去,小梅也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看到空旷的街道上有一抹白色的人影闪过。 梁皓突然放下酒杯,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语速飞快地说:“慕阳啊,我得先走了,明天我在演武场等你,沿着官道往东走,看到一幢角楼就往南拐,再走一小会儿就到了,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不见不散啊——” 言毕,慌慌张张地离开座位,矮身在窗边观望了一下,手撑在窗框上终身一跃,竟然直接从二楼窗户跳了下去,落地也没发出一点动静,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梁皓完成这一连串动作只在一瞬间,显然已经相当熟练,小梅就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大活人从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看着阮慕阳,一开口还结巴了:“他,他,他……” 阮慕阳不慌不忙地嘬了一口酒:“能让龙武大将军这么仓皇失措的,恐怕就只有那位大人了,方才他特意挑选二楼靠窗的位置,也是为了方便观察和逃跑吧。” 小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果然,不一会儿,小二领了一个白衣男子上楼来了,店里灯光有些暗,不太看得清那人的脸,只依稀看得到一个轮廓,他右手执一把折扇,上楼的步伐轻缓沉稳,自有一番从容的气质,光看仪态就知道是位气宇不凡的公子。 小二恭恭敬敬地在把那男子引至阮慕阳背后的隔间,对那男子小声道:“爷,您放心吧,每回都把这位置给您留着,没别人坐过。”语气颇为谄媚。 那男人说了什么阮慕阳听不清,只听见小二应了声“得嘞”,很快拿过一坛酒,却是拿了两个酒杯。 僻静处的小酒馆内部并不十分宽敞,隔间与隔间之间距离不远,中间只用了一块镂刻的屏风隔断,能把对面的情景看个大概。那男子面向阮慕阳的方向坐着,阮慕阳一抬眼就看到他把两个酒杯都斟满酒,一杯摆在对面的空位上,举起另一杯悠悠喝起来,他也没点几个下酒菜,就这么对月独酌。 阮慕阳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觉那酒的滋味似乎并不甘美。 小梅背对着那人,用口型对阮慕阳道:“那是季大人?” 阮慕阳微微点了点头:“小梅姐姐,我们也回去吧。” 小梅飞快地转过头,透过屏风看了那男子一眼,便看见那男子半举着杯,眼睑低垂,盯着杯中酒不知在想什么,隔间距离太近,这么直接的观察很容易被察觉,小梅只能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跟着阮慕阳下楼走了。 平常不出门还好,陪着阮慕阳出了一趟门,竟然接连遇到两位贵人,先是传说中以一敌百神勇无比的龙武大将军,接着是万千少女心系的知府大人,而且这两位还颇有些渊源,再加上有幸目睹了二月的舞姿,小梅感觉这一趟值了,以后温初月再让她带阮慕阳出门,她一定二话不说就应下。 唯一遗憾的是,最后还是没能看清这位季大人的真容,小梅出了小酒馆,还一步三回头地望向酒馆的二楼,一转眼就被阮慕阳甩出老远,小梅赶紧小跑去追,跑了两步忽然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望向二楼—— 方才她明明记得梁皓是先察觉到了什么再从二楼往下看的,看到季大人的影子就溜了,可那季大人身上又没什么特别的味道,梁皓究竟是怎么发现来的人是季大人的呢? 阮慕阳把小梅送回府上,再回到别院的时候夜已经深了,虽然他脸色并无异样,走路也稳稳当当,但毕竟和梁皓俩人喝光了一坛花雕,其实是有点醉了的,进院门的时候没留意到门槛,狠狠绊了一跤,摔得噼里啪啦,险些把那半块木门直接扒拉下来,手臂在地上蹭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却像是没觉察到似的,坐起来先给门道了个歉,才扶着门站起来。 桃子听见门外的动静,跳下房梁出来查看敌情,发现是那个愚蠢的人类回来了,还笨手笨脚地摔了一跤,不满地对他连“喵”了好几声,指责他主人不在家的第一天就敢回来这么晚,肆意妄为,尽不让猫省心。 经过这么一摔,酒气好像有点上了头,阮慕阳感觉头有点晕乎乎了,困意席卷而来,他努力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些,却把眼前的猫晃出了重影。 阮慕阳用力揉了揉眼睛,连打了几个哈欠,也不管那猫是一个头还是两个头,弯腰把它抱了起来,一只胳膊从它两条前腿下穿过,把它箍在怀里,关上门直接进了屋。 然后进了温初月的卧房。 房里自然是空无一人,阮慕阳没有点蜡烛,将那整洁的床铺凝视了许久,正色道:“主人,对不起,今天回来得晚了。” 好像那里躺着一个人似的。 桃子被他箍得有点难受,伸爪子挠了挠他的手臂,才把他不知道飘到哪里去的神魂挠了回来,阮慕阳轻轻把桃子放在地上,也一脸正经地对它道了个歉:“抱歉,把你吵醒了。” 桃子扬了扬尾巴表示不跟他一般见识,前后抻了抻身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准备回房梁上睡觉,走到门口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眼,发现那人类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像它一早醒来见到的一样,趴在床边睡了。 桃子忽然想起刚才被他抱着的时候,好像从他身上闻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气味,那味道它有些印象,好像身上沾染了那种味道的人都跟往常不太一样,需要旁人照顾才行——桃子又回想起这个人平时虽然也笨手笨脚,可也没像今天这样,进个门都能摔出那么大的动静,看来他的确是需要照顾的。 桃子扭头看了眼窗外,一轮圆月挂在远天,不知道去了哪里的没良心的主人该是不用操心的,这院中的活物除了它自己也没别的了,看来只有自己能担起照顾那愚蠢人类的重任了。 这主仆俩真是一个比一个不让猫省心,桃子这样想着,转身跑回阮慕阳脚边,蹬着他的膝盖跳上床,在他旁边卧下了,竖着脑袋观察他的睡颜,等他呼吸均匀之后,才闭眼躺下了。 阮慕阳一早醒来只觉头痛欲裂,睁眼一看,脸前一个硕大的猫屁股,便觉得头疼得更厉害了,猛地一站起来,才发现自己在主人房里。 他用力揉了揉太阳穴,才想起昨晚喝多以后失态,差点把门撞坏、还把桃子吵醒的经过,这会儿看着那猫祖宗窝在床上睡得正香,无声地对它说了声“抱歉”,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 虽说昨晚的确醉了,和新认识的便宜师父的约定还没忘记,阮慕阳给小梅留了张字条,便只身往演武场的方向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0章 崖上苍松(2) 温初月打从温乾寿辰之后,就一直住在东亭,东亭是附属于温家大宅的独立院落,和主宅隔了一座花园,虽然不比别院宽敞,也算得上僻静,这也是他为什么愿意暂时住过来的原因。 当然,想避开阮慕阳也是一部分原因。 他本可以把阮慕阳一起带过来照顾他起居,可不知怎么的,他不想让阮慕阳看到他在温府的样子,看到自己和那些人周旋的样子,也不愿他踏足东亭——这个温初月第一次进温府时住的地方。 他第一次走进温府大门的时候,温乾牵着他的那只手温暖而有力,让他天真地以为自己终于从炼狱中挣脱。 不知是不是受到了温烨的关照,屋中的摆设还和他离开时一样,府上的人也很少来打扰。温烨按照温初月的意思给他安排了一个新的侍从,是个叫牛大力的年轻人,人如其名,人高马大一身蛮力,就是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脑子,智力只有七八岁孩子的水平。 温初月对牛大力相当满意,因为牛大力完全符合他的要求——我不喜欢太聪明的,脑子笨一点也无所谓,主要是力气要大点,越大越好。 温烨虽然觉得温初月这要求莫名其妙的,在他的强烈要求下还是给他找了这么个人——他那院子里有个现成的机灵又忠心的放着不使唤,偏偏要找个脑子不好使的天天带在身边,好像他那轮椅有千斤重,非得牛大力那样的块头才推得动似的。 好在牛大力虽然笨了点,也算听话,每天跟着温初月陪四殿下一起游玩,倒也安安分分,没捅出什么篓子。而那位四殿下也比想象中随和些,每天派马车来接这主仆俩,一点也不介意他俩一个是瘸子一个是傻子,偶尔玩得尽兴了忘记了时辰,深夜才把人送回来,第二天又早早派了马车来接。 所以温初月虽然名义上住在东亭,平常很难见到人,温烨来堵了他好几次,连个影子都没见着。这天温烨忙完店铺的事夜已经深了,看了看时辰,估摸着温初月即便回来了也该已经睡下了,本想直接回房,走着走着,却还是习惯性地拐到了东亭的花园。 出乎意料的,东亭还亮着灯。 温烨进去的时候发现温初月正指挥牛大力替他打点行李,诧异道:“初月,你这是要去哪?” “进来也不知道先敲门,”温初月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渝淮川的庙会要开始了,四殿下想去看看,这几天就不回来了,你替我跟温乾说一声。” 渝淮川位于渝州和淮阳交界,每年八月底至九月初都会有一场盛会,算是江南地区最热闹的盛会,来自各地的商贩在渝淮川两岸支起小摊,摆出的形形色色的商品,珠宝彩石、金钗玉坠、名家字画,甚至还有奇珍异兽,宝刀名剑。每逢庙会开市,十里渝淮川,日日游人如织,夜夜灯火不灭,像是把中原大地的风貌全都凝聚于此。 庙会通常持续十余天,来往的既有乡绅士族,也有普通百姓,甚至一些无家可归难民和乞丐也会去凑凑热闹,鱼龙混杂,可以说非常不适合四皇子赵未这样身份敏感的人,也不适合温初月这种行动不便的人。 温烨突然抓住温初月的手腕,厉声问道:“四殿下去那种地方干什么?还要带上你,不知道你不方便去人多的地方吗?” “四殿下想去哪儿还得征得你同意吗——喂,你发生什么疯?”温烨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抓过来的手特别用力,温初月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胳膊上立刻浮现出几道红痕。 一旁的牛大力一见温初月胳膊上的红痕就急眼了,拿硕大的身躯挡在温初月跟前,双手紧握成拳,用一双牛似的眼睛死死盯着温烨,好像他敢有什么动作就要和他拼命——牛大力听话是听话,就是只听温初月一个人的话,其他人若是敢伤温初月分毫,不管那人是谁,牛大力都要和那人大战一场,尽职尽责扮演一条忠心护主的狗。 虽然没人知道温初月是怎么让他认主的。 二夫人带着一群丫鬟们来找过一次茬,见识了牛大力之后,就再也没敢来第二次,温初月全程喝茶看戏,看着牛大力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丫鬟们追得满院跑,再回温府之后还是第一次这么愉悦。 温烨立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走南闯北多年,又在商场上摸爬滚打,什么样的人都接触过,也称得上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却总是在温初月面前失态。 “这些年我真的成长了吗?还是像他说的,天真得无可救药……”温烨懊恼地想着。 温烨低下头态度诚恳地道了个歉:“对不起,初月,我的意思是,你真的要和他一起去渝淮川吗?庙会一旦开市就人来人往比肩接踵的,你行动又不便,我担心四皇子照顾不到你,还有,你出了温家,岂不是要和他同吃同住,我担心他……” 温烨欲言又止,温初月拽了拽牛大力的胳膊,柔声道:“大力啊,你去接着忙你的吧,没事的。” 牛大力狠狠瞪了眼温烨,才转身离开。等他进了房间,温初月慢悠悠问道:“怎么?你还担心什么?” “我担心他对你……初月,我听说四殿下他,他……”温烨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把那个词说出口。 温初月不耐烦地替他接上了:“耽于男色。” “初月,你知道?”温烨颇有些意外,他是前些日子在温乾寿宴上,见赵未带在身边人都是清一色的男子,且个个眉清目秀,说话温声细语,举手投足也如女子一般,眉目间没有半分阳刚之气,觉得有些反常,暗地里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的。 “不然你以为温乾为什么要把我介绍给他?”温初月没好气地说。 温烨愣了一下,道:“父亲不是想替你谋官职吗?又怎么会……” 温初月只觉得有些可笑,什么时候起,温烨竟然已经天真到愚蠢的地步了,既然都知道了,还要跑来问这种愚蠢的问题。 “你还有别的想说的吗?”温初月抬眼看着温烨,眸色比夜色更凉。 温烨喉头滚动了一下,艰难地说:“初月……你可以不要去吗?” “事到如今你还在说什么笑话?”温初月嗤笑一声,转身朝房间去了,“天晚了,您请回吧。” 温烨忙唤道:“阿月!” 他这一声呼喊悲伤而绵长,像是包含了他这些年对那人所有无果的牵挂,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了一周,最后撞进那人远去的背影里,彻底消弥。 这一夜,温烨想通了很多事情,有眼下的,也有久远得快要烂在心里的。 关于父亲,外人眼中的温乾一直是个重情义的人,温烨的生母过世多年,他自己都快忘了母亲的模样,温乾却还常常念起她,每逢生辰祭日,不管身在何处,都要为她戒斋诵经几日。他是世人眼中的大善人,多年前全城闹饥荒,他把一半的家财都拿出来接济穷人,他待人总是温和的,对下人都和颜悦色,唯独他那三个亲生儿子例外。 温烨的记忆里,温乾几乎从没对他笑过,他设想过很多种可能,将那理解为温乾特别的教育之道,却从来没想过,正因为是亲骨肉,所以不需要倾注许多疼爱,也不用担心会背叛自己。 温乾是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他从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 比如说他当年把温初月领回温家。 温烨记得,温乾牵着温初月的手走进温家大院那一天,脸上的表情前所未有的柔和,与他交谈时的亦是轻声细语,有时甚至还是笑着的。温乾极尽所能取信于那个总是战战兢兢的少年,也很快取得了不错的成效,温烨只是隐隐觉得有些违和,也并未深究,毕竟那惹人怜爱的少年一出现就夺走了他的视线。 后来,温烨就在他慈爱善良的父亲房中看到了一幕——地上的少年未着寸缕,却是满身淤痕,而温乾就侧卧在一旁的藤椅上,手中把玩着一把戒尺,竟然面带微笑。 他早该想到,父亲的温柔从来都是另有所图,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关心别人的下半生是否安稳呢?那与他有何干系? 温初月虽然身有残疾,有一头少见的白发,却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好看,虽然身体孱弱,眼神却异常炫目,睫毛翕动间似有光华流转,比他见过的任何一双眼都要动人。温初月身上兼具阴柔和阳刚之美,那是一种超越性别的、纯粹的美感,任谁见了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 温烨知道赵未若真如传闻中所说的耽于男色,就一定会爱上温初月。 所以,温乾把温初月介绍给四皇子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而他是怎么有温初月可以作为“男色”这想法的契机的呢?温烨不敢往深处想,甚至不敢细想多年前在温乾房中,除了抽打以外,他还对温初月做过什么。 第二天,温烨站在门后目送温初月上了四皇子的车轿离去,就像他故事里的书生看着孩童被恶人抬下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1章 崖上苍松(3) 去渝淮川本可以骑马走官道,只消一两天就能到,但赵未考虑到温初月行动不便,路上又颠簸,就选择了较慢的水路。赵未本是顶着个钦差的虚名大摇大摆地南下的,这一趟渝淮川之行纯属是偷溜出来的,不好太过张扬,便把大部分护卫留在了驿馆,只带了几个贴身侍卫和宠臣。那些宠臣虽然个个看起来文文弱弱,争风吃醋起来却是不输女子,温初月跟在赵未身边的这几天,每天都被这一帮麻雀似的大老爷们儿吵得脑仁疼。赵未深有同感,为了路上能清净些,把本就不多的护卫和麻雀们都扔到一条船上,自己带着温初月和牛大力上了另一条船,侍卫也只留了两个。 八月的江风颇为湿润,在船舱晃悠一会儿,就会觉得浑身粘黏腻腻的,既难受又恶心,因此,赵未和温初月只得舍弃了两岸花街美景,整天窝在船舱里,喝喝酒,下下棋,或者品评古今人物,讲讲奇人异事,兴致来了吟两句应景的诗文,累了就倒在一边蒙头大睡,颇为自在随性。 傍晚,赵未叫人拿来了一坛陈酒,亲自给温初月斟了一杯递过去,道:“这是我在怀明那儿讨来的酒,你尝尝。” 怀明是渝州知府季宵的表字,赵未常提起他,据说两人打小一块长大,交情颇深。 温初月也不跟他客气,尝了一小口,客观评价道:“有些苦了。” “哦,是吗?”江南一带好黄酒,甜腻温和,温初月说苦赵未其实是不大相信的,便毫不在意地痛饮了一大口,入口却是又苦又烈,好险没喷出来,直摇头道:“我看怀明像宝贝一样藏着,还以为是什么绝世好酒呢,才从他那儿匀了这么一小坛,回头非得好好说一说他——我看,他对酒的品味,倒是和你对茶的品味差不多,你们俩说不定能成为至交好友。” “我怎么敢奢望和知府大人成为至交好友呢?”温初月轻笑道,“殿下,或许这就是您夺人所爱的惩罚。” 赵未低头泯了一小口,若有所思道:“他好像是说过这酒是一位故友留下的,只此一坛了,难不成是方文……” 言毕,倏然抬起头,凝视着对面悠然喝着酒的温初月,似笑非笑地说:“初月,你在我面前如此没有防备,就不怕我对你图谋不轨吗?” 赵未的样貌虽然也不差,但在龙孙凤子中算是非常普通了,既不高大也不健壮,五官生得还不如那些宠臣精致,没什么特点,唯有笑起来的时候,会透出一丝不同寻常的诡谲。 温初月狭长的眸扫过去,直对上赵未那双意味深长的眼,心想,时机成熟了。 他放下酒杯,不慌不忙道:“殿下,您耽于男色不过是刻意编织的谣言,我为何要防备?” 见赵未颇有些意外,温初月接着道:“殿下,王孙贵胄们这些个风流逸事本就是百姓们茶余饭后的主要议题,虽说大豊民风开放,但耽于男色也不是多光彩的事,换做别人定是要拼命捂着,可您却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天天把这么一帮麻雀带在身边也不嫌吵,这本就不寻常。 “还有,您身边这么多‘美人’,也没见您真正宠幸谁,反倒天天把我一个瘸子带在身边。每次宠臣们与您有肢体接触时,您虽然没有明确推拒,身体却会不自觉地紧绷,视线也会下意识移向别处。甚至有时候不小心碰到,您都会微微皱一下眉,这说明您不但不好男色,反而相当反感——殿下,我说的对吗?” 说完,端起酒杯若无其事地喝了起来,余光却虚虚落在赵未身上。 赵未垂下头没说话,片刻后,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果然还是瞒不过你,见到你第一眼的时候,我就有这种预感,你那双眼睛,跟我小时候在壁画上看的能看穿人心的神明一模一样。不过啊——” 赵未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虽然我不喜欢那群叽叽喳喳的麻雀,不过是你的话,我不讨厌呢。” 温初月轻轻一哂,道:“殿下,您用这法子保全自己,非但自己不痛快,还能给人提供安插眼线的绝好机会,依我看,还不如说自己不能人道。” 温初月这后半句成功地让赵未刚下口的酒尽数喷了出来。 “你这法子我也不是没想过,只是——”赵未随手拿了个帕子胡乱擦了擦,在温初月以为他会有什么更好的见解时,一本正经地说,“男人不可以不行,传出去多不好听。” 温初月:“……” 他一时间竟也无法权衡不能人道和耽于男色到底哪个更不好听。 温初月四顾一周,轻叹一声,笑道:“殿下,若要说没防备,您现在的状况岂不是更没防备?我是温乾派来接近您的人,您却把天天把我放在身边,护卫也不多带几个,也不怕我对你图谋不轨?” 赵未闻言放声笑了起来,道:“我若在渝州出了什么事,你家老爷可是第一个脱不了干系,他会做什么张扬的事吗?况且啊,就算他们想利用你做什么,你会照做么?” 还没等温初月回答,赵未的目光落在他双腿上,接着道:“你不会照做,否则,也不必瞒着温家人装瘸了。” 温初月但笑不语,赵未瞥了他一眼,不悦道:“一个瘸子的鞋底是不会有磨损的,从你这双鞋的磨损情况来看,应该还走了不少路。看你大哥紧张兮兮那模样,就知道温家人还被蒙在鼓里——干嘛这么看着我?我没说错吧?” 温乾把温初月介绍给赵未的说辞与把他领回府中时的说辞一致,只说他是同乡的遗子,可没说他是自己的儿子,赵未用了“大哥”这个词,显然是把温初月调查了一番了,而他在调查之后还愿意把温初月放在身边,说明温初月赌对了——把能走的事故意泄露给他也好,把赌注全部压在他身上也好。 因为赵未愿意信他,不论信任的程度如何。 “殿下说得对,却也不全对,我这双腿是可以活动,不过有很多限制——” 比如说,能让他暂时活动的是一种药,更准确地说,是一种毒蛊,每次服下后先是历经一夜分筋错骨般的疼痛,蛊虫替他重塑骨肉,之后就能活动个三四天,效力一过,双腿再次失去知觉,副作用让人连续数日都昏昏欲睡。虽然休息一段时间能再养好精力,毒性却永远残留在身体里,除了让人体质孱弱之外,还会折减寿命。 他的腿本来是没有救了的,是黄韫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法子,还给他寻到了一种缓解毒性的草药,晒干之后用热水泡开喝即可——就是他平常饮的苦茶。 当然,这些细枝末节难以对旁人言说,温初月淡淡一笑,接上后半句:“起码现在是真瘸。” 赵未总觉得他那浅淡的笑容里好像隐去了许多波澜,还未来得及细品,只听他道:“殿下,你可愿意与我做个交易?”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有种别样的蛊惑味道。 赵未眼睑往上抬了几分,直视着温初月的眼睛,道:“哦?说说看。” 赵未的语气虽然漫不经心,看向温初月的视线却陡然冷了下来,温初月不禁屏住了呼吸——尽管他姿势慵懒,危险气息却准确无误地从那双半垂着的眼中流露出来,那是一种像是历经杀伐劫难后的王者,睥睨着自己征服的战场时,带着血气的眼神。亦像是一只刚睡醒的雄狮,看着注定无法逃脱的猎物时,危险、却带有几分戏谑的眼神。 那眼神告诉他,若是我愿意,可以随时抹杀你。 “他到底是个皇子啊,定然是历经了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劫难,才能磨砺出那种眼神,”温初月想,“每天对着他那吊儿郎当的面具,差点忘了他的本性。” 当今这位帝王除了仁慈以外,还有一个鲜明的特质——博爱,他前前后后共娶了七十六房妃子,后宫都扩建了两次,可帝王到了花甲之年,留下的继承人竟然只有四位皇子,有两位都是皇后所出,剩下的全都是公主。妃子们要么就是不能生育,要么就是生出死胎,有幸诞下健康的男婴,也鲜有能躲过夭折的命运。 当然,这些只是流传到民间的版本,难免有夸大的成分,可从那种吃人的地狱里爬出来的人,绝无泛泛之辈。 温初月意识到自己到底还是看轻了赵未,毕竟赵未不像阮慕阳,也不像他曾经掌控过的任何一个人。那些人愚昧、残忍、伪善、胆怯,只要稍稍用一点伎俩,就愿意把心脏挖出来放在他手上。 温初月这一刻才意识到,赵未之于他,就好比巨兽之于蝼蚁,神明之于苍生,那人不过是笃定他翻不起什么浪来,才把天天把他放在身边,而他居然还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得到了信任。 温初月自嘲地笑了笑,举杯饮了一口苦酒:“当然,殿下若是不信我,也没有说的必要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2章 崖上苍松(4) “初月,能说说你的腿怎么伤的吗?” 就在温初月以为谈判还没开始就宣告破裂,心里盘算着怎么给自己安排退路的时候,赵未忽然收起那锋利的视线,状似随意地问了这么一句。 温初月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赵未冲他和善地一笑,道:“我想多了解些你的事情,你要是不愿意说也不强求。” 温初月也笑了,他越发觉得,赵未和自己是同一种人,对周遭充满不信任,却会凭着直觉孤注一掷——他选择了赵未这个看似没谱、不受人待见的四皇子,恰好,赵未也选择了他这个来历微妙的瘸子。 “不过是些陈年旧事,也没什么愿意不愿意的。”温初月掀起帘子看着窗外缥缈的水色,悠悠说起了往事,赵未就趴在桌子上安静听着,拿他这一抔往事下酒。 那是一个年关,远游的人都回来了,温府前所未有的热闹。当然,不论那边如何鼓乐喧天笙歌鼎沸,都感染不到一个花园之隔的东亭。 温初月在温府过的这些年,东亭永远是寂寥的。早些年温烨还常来过来看看,可随着他年纪增长,身上的担子越来越重,能匀给温初月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不过二夫人和温栎倒是不忘隔三差五地过来找麻烦。 除夕那天,温家人一起热热闹闹地吃过年夜饭后,温烨悄悄溜到厨房,找了些造型可爱的点心,避开专注于歌舞表演的众人往东亭去了。 温初月虚岁已满十八,生得比温家三兄弟都要小巧些,虽说五官早已脱了稚气,温烨却总爱拿他当小孩子,时不时像这样带点小孩子会喜欢的东西过来看他。 温初月哭笑不得地捻起一块兔子形状的糕点,在温烨的灼灼目光中一口咬下它的头,胡乱嚼了两口咽下去,违心地评价道:“很好吃。” 温烨颇有些得意地笑了笑,道:“这没什么,你若是有什么想吃的想玩儿的,随时知会我一声,父亲把府上的事务匀了一些给我管了,这点权利还是有的,想要什么只管开口。” “大哥,谢谢你,我暂时没什么想要的。”温初月现在唯一想要的,也只有“清净”二字,但见温烨情绪这么高涨,也不好当面破他冷水,只得努力酝酿出一个感激的眼神,悄悄把那缺了头的兔子扔到桌子底下。 “对了,阿月,陈员外在城郊购置了一块地皮,说是修了个什么景致,邀我去游玩,你和我一起去吧。”温烨没留意到他神色中透出的敷衍,兴冲冲地说道。 温初月本能地想要拒绝,一个“不”字还没说出口,温烨就不由分说地宣布:“等日子定好了我再来接你,你都多久没出过门了,这次我一定要你出去晒晒太阳,祛祛你身上的霉味。” 虽然温初月身上并没有什么霉味,只有淡淡的清香,但温烨的记忆中,温初月来了温府之后的确没怎么出过府门,整日守着只有他一个人的东亭,出去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完。长期待在一个地方不利于身心健康,看温初月消瘦的体形和郁郁寡欢的样子就知道,温烨暗暗决定以后要多带他出去走走,带他看看外面的世界,结交三五好友,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形单影只。 新年伊始,温家作为江南一方的名门望族,往来宾客不说有一千,至少也有八百,温烨陪着温乾应付完一波又一波的宾客,终于能空出时间带温初月出去游玩的时候,已经过了正月十五。 温烨打点好了车驾,在去东亭的路上,正好遇见二夫人和温栎从里面出来。二夫人见到温烨时明显慌了一下神,被温栎拽了一下袖子,才回过神来,下巴扬得老高,恢复了寻常拿鼻孔看人的姿势。 二夫人刘氏出身市井,为人尖刻,多年来一直占据着温家女主人的位置,自我意识极度膨胀,便以为自己可比帝后,在这小小的宅邸中肆意妄为,哪个小丫鬟看不顺眼了,就要动用私刑“教育”一番,隔天就拖出去一个血肉模糊的人,也不知是死是活。 当然,即便是帝后也要忌惮太子殿下,刘氏对温烨这位嫡长子很是忌惮,尤其是温乾渐渐把很多实权都交到他手上——所以刘氏虽然极其看不惯温烨,在他面前也不敢太造次,她知道温烨亲近温初月,每次去找茬都是挑温烨不在的时候去的。这回她本以为温烨在随着老爷待客,拗不过亲儿子,就带着他来了,谁知道还没走远,就撞见了煞星。 “二娘,多谢你平时对阿月的照顾。”温烨对她那些行径也略知一二,故意把“照顾”二字咬得很重。 温栎冷哼一声:“阿月,叫得可真亲热。” 温烨习惯了他这个态度,自打温初月进温家以来,他就一直摆着一张臭脸,温烨只当他是晚来的叛逆期,也没过多理会,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略微锐利的视线落在刘氏脸上。 刘氏被他的视线盯得心里有点发怵,只想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随便应付了几句,找了个借口就匆忙离开了。 没走几步温栎突然停住了,沉声道:“娘,你先走吧。” 刘氏回头看了一眼,温烨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而自家儿子眼中,似乎闪着一抹嗜血的红光,刘氏不自觉压低了声音:“子钰,你想干嘛?” “娘,你放心,我有分寸。”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往东亭去了,刘氏看着他快步离去的背影,总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 温栎轻手轻脚地攀上一棵老树,透过树叶的缝隙,正好可以将院中的情形一览无余。温烨拽着温初月的胳膊,正在查看他刚刚踩上去的鞋印。 温烨好像很生气,大吼道:“他们竟然对你下这么重的手,我要告诉父亲,让他们付出代价!” 温初月和温栎同时冷笑了一声。 温初月心说你告诉温乾有什么用?比起温乾干的那些事,手腕上踩出个鞋印根本算不上什么,他都懒得计较了。 温栎想着他下手压根就不重,是温初月体质太弱,稍稍磕着碰着就能红一大块。而他的亲大哥,居然为了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子,扬言要让自己付出代价——要知道他们刚才偶遇的时候,温烨连看都没看自己一眼。 不,不只是刚才,打从这个小混蛋进温家大门开始,大哥的视线就没离开过他。而在此之前,那视线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 温家三兄弟,一人一个心性,大哥温柔稳重,待人和善,有几分温乾的风采。二哥温骁寡言少语,据说是随了过世的大夫人,而温栎则打小就调皮捣蛋,仗着自己身份显赫,向来是怎么开心怎么来,想要什么就要得到什么,不管是人还是物,也不管是自家的还是别人的,八岁时就成了整条街上人人谈之色变的“小霸王”。 刘氏就这么一个儿子,百般溺爱他,惹出什么祸事第一时间替他善后,从来不曾对他说过一个“不”字,而温乾对他唯一的管束就是请了一个小脑袋大眼睛,活似苍蝇的教书先生,天天对着他之乎者也,除了助眠以外毫无作用。 温栎这么一个人见人嫌的混世小魔王,居然没有长歪,甚至考中了状元,温烨功不可没。 长兄如父,是温烨不厌其烦地教他是非之道,陪他念书直到深夜,在他犯了错误的时候会冷着脸教训他,在他被教书先生称赞时又会露出温柔的笑颜。 温栎最清楚那温柔的滋味,他时常忆起与大哥一同度过的少年时光,嘴角便会情不自禁地上扬。 而那份只属于他的温柔,竟然轻易地被人夺了去。 “一定是那小混蛋长相狐媚的关系,一个男人长得比女人还好看,”温栎恶毒地想着,“有机会的话一定要毁了那张脸。” 温栎心里正盘算着计划怎么实施,就见温烨拉着温初月的手往外走,像是要出门,赶紧从树上跳下来,挡在院门外边。 温烨推开门看见温栎堵在门口,当即皱眉道:“三弟,你怎么在这?” “你原先可不曾用这么不耐烦的语气对我说话。”这话到了嘴边又被温栎咽了下去,他一抬眼,换上一个的亲热的笑容:“大哥这是要去哪?” 见温栎态度软了下来,温烨眉头也舒展开来,道:“阿月好久没出门了,我带他去城外转转” “要出城啊,”温栎语气夸张地说,“那可以带我一起去吗?我也好久没出城游玩了。” 他跟温初月有点不对盘温烨是知道的,也清楚他并不是为了去游玩,可弟弟正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也不好直言拒绝,便想了个折衷的法子,道:“也好,正好二弟还没走,我们兄弟几个好久没一起游玩了,你去叫上他,我们在东门等你们。” 温栎明显是想去裹乱的,只要找个人看着他就行了,不苟言笑的温骁正好可以拿来救救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3章 崖上苍松(5) 温骁和温烨同出一母,年龄也比较接近,给人的感觉却如天壤之别,若说温烨温柔如水,温骁就是冷淡如冰。温栎对这个常年不在家的二哥没什么感情,俩人说过的话一大半都是见面寒暄,剩下一小半是在长辈面前敷衍的废话,来往不出三句。 这么多年,温栎统共见温骁主动跟三个人交谈过,大哥,老管家温福,跟了他许多年的贴身侍卫。 他本来以为温骁会一口拒绝的——温骁话少,所以格外直白,从不拐弯抹角,谁知温骁直接问道:“是大哥让你来叫我的吗?” 温栎一时语塞。 “行,那走吧。”说罢,取下墙上的风衣,就要跟着他出去。 温栎自然知道大哥让他叫上温骁是什么意思,刻意没有提“大哥”俩字,温骁却一眼就看穿了,温栎只能硬着头皮领着他走,一边走一边暗骂自己笨——若不是大哥吩咐,他自己根本不可能主动去找温骁,只有傻子才看不出来,他应该找个更迂回更妥帖的办法才是,都怪自己太过于心急了。 温烨想临时加一辆马车已经来不及了,四个人只好同乘一辆马车,温府的车轿虽然宽敞,四人同乘还是显得有些拥挤。温初月一上车就后悔了,把自己缩在角落里降低存在感。温骁至上车后跟温烨打了个招呼之后,就再也没有开过口。只有温栎一个人喋喋不休,温烨偶尔附和两句,可他心里顾及着温初月,眼神时不时往温初月这边瞟,回应起温栎便有些敷衍了,温初月就见温栎看向他的目光越来越恶毒。 温初月自己虽然没怎么体味过所谓的兄弟之情,却也见过许多别家的兄弟,他总觉得温家这三兄弟是他见过最奇怪的,温烨作为兄长还算正常,老好人一个,对弟弟们都一视同仁地关心,甚至包括他这个不被承认的。可他那两个弟弟,一个过于疏离,兄弟间有如点头之交,另一个又过于亲密,三句离不开大哥,看向温初月的目光就好像被人抢了官人的小姑娘。 温初月随意一瞟,瞥见温栎那吃人的目光,余光一扫,果然是温烨又在看他了,无声地叹了口气,把视线移向车窗外,心道:“求求你别再看我了,你三弟都快把我点着了。” 这尴尬到极点的氛围约莫持续了半个时辰,总算到达了目的地,温栎第一个下了车,温骁刚准备下车时被温烨按住肩膀,附在他耳边简短地交代了一句什么,温骁点了点头才下车。 温烨回头面对温初月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一副笑容:“初月,我扶你下车。” “不用,我自己可以。”温初月避开他伸过来的手,灵巧地跳下马车。通过这些年的相处,温初月发现自己表现得越疏离,温烨就会对自己越关心,不论是出于同情还是什么,刚好可以好好利用一下。 几个人到达的地方看上去像一个大型苗木园,透过围栏可以看到其中郁郁葱葱的花草苗木,入口处立着一个气派的瞭望台,大门上有龙飞凤舞的几个字“走马观花”,据说是陈员外亲自题的。 不多时,陈员外就领着两队人亲自迎出来了,和几人依次寒暄了几句,便领着他们进了门。从里面看这园子,更能直观感受到植物散发出的勃勃生机,才入春没几天,周围都是凋敝的景色,唯独这园中绿意盎然,还有许多色彩斑斓的鲜花点缀,必然是费了一番心机、花了不少银子的。 温家是陈员外主要的合作伙伴,“婉云良织”几乎已经垄断中高档织品市场,不用想也知道他那些钱是打哪儿来的。陈员外和温家来往很勤,与温烨十分相熟,一见面就揽着他的肩膀热络地聊了起来,把他这“走马观花”使劲儿吹嘘了一番。 温初月听了一耳朵,这一带原本是古战场,门口的瞭望台就是战时的烽火台,据说死在这里的冤魂太多,飞鸟不过,草木不生,陈员外不信那个邪,一意孤行把这地方买了下来,花大价钱整饬了一番,购置了一批常青的苗木,现在这里四季如春,莺歌蝶舞,纵马而过,马蹄留香,故取名“走马观花”。 陈员外说到这里颇有些得意,慷慨激昂道:“上一次战事还不知道是几百年前,曾经埋骨的战场竟能被改造成如此美景,实乃国运昌隆、太平祥和之兆,我之幸、国之幸啊!” 此人短小圆润,眉毛稀松,眼睛下垂,说话时总是习惯性地微微垂下头,一副恭谦的样子,自吹自擂起来却一点儿不含糊。 温初月注意到身旁的温骁在陈员外慷慨陈词之后,冷笑了一声。 在温烨被陈员外拉去闲聊之后,下人牵来了三匹马,说是陈员外特意寻来的良驹,可以在园中随意纵马游玩,温骁和温栎都利索地上了马,温初月从没骑过马,他那匹马还又高又大,马背跟他整个人差不多高,温初月和那马四目相对片刻,根本不知道如何下脚。 温初月正想吩咐下人把马牵回去,就见温骁下了马朝他走过来,从他手里拿过缰绳,对一旁的小厮吩咐道:“我和他一起,把我的马牵走吧。” 温初月大概知道温烨刚才下马车时对他说了什么了。 温栎回头远远看了一眼,冷哼一声,猛地挥动手中的马鞭,一个人策马跑远了,灰尘扬了一路。 侍立在旁的几个小厮看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直摇头——他们这儿叫“走马观花”,精髓就在于“走马”,马儿闲庭信步地走,人骑在马背上悠然地看风景,像他这样急驰而过能看到什么?扬起的尘土污了花草叶子,还得他们一一擦拭,这位爷可当真不是风雅之人。反观另一边的这二位,就要文雅得多,一位骑在马背上,另一个位牵着缰绳缓慢地走着,那骑在马背上的年轻人长得颇为俊秀,骑马穿梭在花海中,竟然有种极其协调的美感,仿佛他本就该有鲜花相伴。 温初月是被温骁强行放上马背的,他接过缰绳后就说了一句“你不会骑马吧”,温初月点了头之后,就像举猫儿一样从胳膊下方把他举起来放在马背上,牵着马慢慢走了起来,走了两步解释了一句:“这样比较安全。” 温初月生得纤瘦,倒也不是个小孩子了,比温骁矮不了多少,被人当成柔弱的小动物一般对待,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不过那人是温骁,倒是让人计较不起来。 温初月和温骁打得交道不多,但在他看来,温骁并不难懂。温骁话虽少,却格外直率,在想什么通过神情就能看出来,他对温府的大多数人是没什么感情的,唯有在温烨和温福面前神情会稍有缓和。至于温乾,温初月至今没见过温骁和他独处,也不知道是不是温骁有意避着父亲。 他看大多数人的眼神都是无感情的,包括看温初月,没有猜疑没有怨怼没有恶欲,也没有同情,只是平平淡淡的,与他人无异。 温家大宅中,温初月唯一恨不起来的,好像只有温骁一人。 是的,他恨着大多数人,伪善的人,罪恶的人,胆怯的人,不怀好意的人,听信谣言的人,虚情假意的人,概括起来,就是他恨着整个世界。当然,他更恨明明恨着这世界,却什么都改变不了的自己。 尽管温烨费尽心思护着温初月,意外还是发生了。 温烨总算摆脱了陈员外,从温骁手中牵过温初月的马,诚恳地向他道了声谢。温骁淡淡地点了点头,叫人牵了匹马来,也纵马驰骋起来。不多时,温栎策马挡在他面前,说是旁边有一大片空地,正好适合打马球,陈员外这儿工具也是齐全的。镇南军中也兴这项运动,温骁没多做考虑,就随他一起去了。 虽然温烨提醒过温骁说三弟可能会做出一些危险的事来,他也一直留心防着温栎,可他截住了向温初月飞过去的马球,却没能顾及到几乎同时飞出去的球杆。他猛地一回头,看见温栎一脸胸有成竹的邪笑,心里陡然凉了半截。 温栎猜到了以二哥的身手一定能截下他打出去的球,故意把球杆也扔了出去,而且是与马球相反的方向——球瞄准的是温初月的脸,那球编得粗糙,倒刺横生,即便不能把他撞下马摔死,也能在他脸上刮出血口子,球杆瞄准的是他们乘来的马车,两匹马朝向温初月的方向,走道两边都围着栅栏,马儿只要一受惊,就会拼命往前奔跑,正好能撞上走道中央的温初月。 温烨不知道干嘛去了,人不在走道上,正是绝佳的好机会,温栎打小骑射技巧精湛,扔出的两样东西一点儿也没偏,球杆击中了其中一匹马的腹部,那马嘶鸣一声,狂奔起来,另一匹马虽然搞不清状况,也跟着同伴狂奔起来,两匹大马架着一辆马车朝着温初月的方向疾驰而去。 温栎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疾驰的马车,温烨却突然出现在走道上,手里还擒着一朵白色的花,听到背后的动静,猛地一转身,才看见狂奔过来的两匹马,可他不知是愣住了还是吓傻了,竟然站在路中央没有动,而温初月骑的马也察觉到了危险逼近,不顾主人的吩咐,自己朝前跑了起来。 温栎脸上的笑容一僵,连带心跳也停了一拍。 温骁纵马从花草中越过去,终究是来不及。 却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马背上滚下来,朝着温烨跑过去,在千钧一发之际撞开他,自己跌倒在地,沉重的车轮自他双腿上碾了过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4章 崖上苍松(6) 赵未百无聊赖地晃了晃空酒杯,道:“所以,你是为了救你大哥才伤了腿,难怪他对你这么上心——不过,这故事听来有些无聊啊。” “当然没有这么简单,我也知道你想听的不是什么兄友弟恭的故事,”温初月垂下眼帘,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准确地说,是我设计让自己救了他。” 温初月泯了口茶润了润喉,接着道:“我知道温烨一定会来找我,故意激怒温栎,总有一天他们能遇上,果然,温栎很快就上了钩,也确实对我起了杀心,那天温骁的出现倒是在意料之外。不过还好,温栎也没有笨到那种程度,骗过了温骁,没浪费我给他创造的机会——那时候我一直留意着温栎,他一扔出球棍我就看出来他想怎么玩儿了,当然,我也看到温烨在往路中央走了。我知道温烨胆子很小,一受惊吓就迈不动腿,我跳下马背后,其实有充足的时间撞开温烨,保全自己,只是若没受一点伤,他就不会有这么深的愧疚,往后这些年都任我摆布了,所以我看准时机在最后一瞬撞开温烨,把自己滚到车轮底下。” 赵未听完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初月啊,我果然没看错你,我倒觉得,比起我来,你更适合生在帝王家。” 温初月笑道:“我就当殿下是在夸我了——不过啊,到底是和计划中有些差池,我原本只想伤小腿或是脚踝,再装成双腿残废的,没想到真的残废了。” 赵未眸色沉了沉:“初月,你这腿当真医不好?” 温初月哂笑一声:“有个恶趣味的庸医说,若是以牺牲性命为代价,还是可以医好的。” 赵未:“我小时候曾为了自保扎瞎左眼,太医们都束手无策,我本打算一辈子都当个半瞎,前些年在应承府遇到一个奇人,竟然花了半个月就把我医好了,只是那奇人踪迹难寻,若是有机会带你见见他,说不定你的腿也能有办法。” 温初月:“殿下有心了。” 赵未见他态度漠然,便知道他心里是没抱什么希望的,自己也没把握能再寻到那奇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便重新拾起方才岔开的话题,正色道:“初月,我信你,来谈谈交易吧。” 其实他从始至终都是相信温初月的,他第一眼见到温初月时,就莫名地觉得那俊美孱弱、目光却极其幽深的男人和自己是同一种人,方才不过是试探一二,试探过后更加确信了——他们都一样,被境遇磨掉了那些无足轻重的情绪,只留下纤薄的一小块,安放必要的残忍和心计,纤薄,却锋利。 温初月道:“殿下,你该知道这趟江南之行凶险,温乾把我放在您身边是另有打算的。” 赵未挑眉道:“这是自然。” 若是连这点都看不出来,赵未也活不到现在了。他的生母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贵人,生下他不久就病逝了,无依无靠的小皇子在后宫难以生存,皇帝便将他过继到筠贵妃名下。那筠贵妃丧过一子,是被皇后用计害死的,自那以后对皇后一党极为忌惮,为求自保,暗地里替皇后做了许多不干净的事,赵未也被当成协助皇后一党争夺太子之位的工具。 这些年过去了,太子之位稳了,剩下的对手也越来越少,而东宫那位的胸怀还没有三尺护城河宽,对手清理完了,该轮到自己人了。 当筠贵妃忽然请愿到相国寺清俢,太子力荐他当钦差大臣代天巡狩江南六城的时候,他就知道此行必然凶险。 温乾就差在脑门儿上写明“□□”仨字儿了,这个时候把儿子献给他,不是另有所图还能有什么别的目的? 温初月语气平淡地说:“我不知道您把我放在身边是出于自信或是便于掌控敌人的动向,还是别的什么,但是殿下,这世上有些手段是防不胜防的。” “哦?”温初月的说法的确是一方面原因,但更多的,是他没从温初月身上感受到危险的气息——别的不谈,他对自己感知危险的直觉是十分有自信的。 那个人裹在柔弱无害的壳里,目光中似有一种强烈的穿透感,好像世间的一切在他眼中都无所遁形,偶尔又会露出相当残忍的眼神,但面对自己时总是平淡的,平淡得几乎带有一点坦率。 所以,对“温初月”这个个体的好奇也是赵未把他带在身边的原因之一。 温初月没答话,从袖中摸出一个香囊,远远扔到房间另一边的桌案上,然后把右手递到赵未面前:“殿下,请闻闻我的手。” 赵未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却还是依言拉过他的手,抵在鼻子下轻轻嗅了嗅。 就这么一闻,他忽然感觉天旋地转,视线骤然模糊起来,他努力晃了晃脑袋,揉了揉眼睛,睁眼时,却看到周遭一片漆黑,除了面前一袭白衣的温初月。 温初月好像在对他笑,他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笑颜,好像世间所有的光点都集中在他那双含笑的眸中,让人忍不住沉溺其中。赵未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抚一抚他那看起来很柔软的头发,异常白皙的脸颊,色泽诱人的红唇…… 牛大力和温初月俩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赵未的手掰开,牛大力把胡乱挣扎的赵未死死箍着,温初月把那香囊取回来,抵在他鼻子底下强行让他嗅了嗅,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逐渐平静下来。 赵未再睁开眼时视觉已经恢复如常了,没了那诡异的视角,面前的温初月看起来与往常无异,也没有那股致命的吸引力。他的目光扫过温初月手腕上的红痕和一旁怒视着自己的牛大力,忽然笑了:“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要天天带着大力了。” 牛大力依旧不依不饶地瞪着他,一副随时准备和他拼命的架势。 “大力,你先出去候着吧。”温初月挥了挥手,牛大力才磨磨蹭蹭地收回视线,乖乖出去了。 赵未坐直身子,疑惑道:“这是迷药之类的东西吗?我的身体应该对这种下三流的毒有抵抗力才对啊……” 温初月:“当然比那玩意儿要高级得多,我在大力身上用了一点,他头脑单纯,没别的心思,只是对我言听计从而已——殿下,你别那样看着我,我不是说你对我有别的心思,只是刚才你嗅的那一下太猛了,再加上你体内的引子分量比较足。总之呢,这是一种能让人彻底迷失自我的东西。若是长久地用下去,你看上去虽然没有异常,却会像大力那样只对我忠心,不,说不定更糟糕……” “听起来很危险啊。”赵未阅遍宫中收藏的各种典籍,对药石之道颇有研究,这种能蛊惑人心的东西只在民间话本上读到过,从没想过会真实存在。 “不知道温乾从哪儿弄来的,每天加在我的饭菜里,我找人帮忙看了,说是能让我有一种特别的气味,也没什么毒性。平常闻不出来,需要一种‘引子’才能奏效,那‘引子’无色无味,许是在温乾寿宴那天掺在食物里让你服下的——所以殿下,”温初月直了直身子,正色道,“你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中了杀招,有人想要通过我控制您,而我则可以在其中周旋,保你江南之行平安无虞,这个条件如何?” “听起来还不错,”赵未抬眼直视着温初月,好似丝毫没怀疑他的能力,一副很好说话的模样,“那你又想从我手上得到什么呢?” “一个凭依,一个庇护。您也知道我在温家能依仗的只有温烨,很多事情都束手束脚的,我只想我需要的时候,您可以出手帮我。” “就这么简单?”赵未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既然如此,何不让我帮你脱离温家。” “就这么简单,离了温家可就少了许多乐趣,”温初月慢悠悠道,“我怎么舍得离开温家呢。” “成交,”赵未看着他脸上意味不明的笑容,“我也想看看,你到底想做什么。” 江南的雷雨季还未过去,夜里忽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四殿下的船虽然体型庞大,也架不住暴风雨,小幅度地摇晃起来。赵未被晃醒的时候发现隔壁温初月房间还亮着灯,担心他晕船,起身敲了敲他的窗,关切地问道:“初月,怎么了?” 温初月房里所有的蜡烛都亮着,他撑着胳膊坐在桌前,只在窗上投射出一个剪影,略显疲惫的声音从房中传来:“没事,只有有点想念我家的猫了。” 还有我家的忠犬。 温初月出来了半个多月,却还是保留了住在别院时的习惯,会习惯性地朝身侧伸出手,若是在别院,就会有一杯温度适宜的茶被人平稳地放在手心里,可在这里,只有牛大力不明所以的傻脸,或者一片虚空。 他时不时会想起别院那少年面无表情的脸,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把桃子喂胖,有没有按时吃饭,一个人是否会觉得寂寞,是否会想念他的主人。 赵未打了个哈欠,道:“原来你还养了猫,我就是担心你晕船过来看看,没事我就回房了。” 温初月:“殿下,我们江南人一般不晕船。” 赵未一拍脑袋:“对啊,我还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回去了,你也早点歇息。” 等赵未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了,温初月从房中摸出一副纸笔,写下了有生以来第一封家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5章 崖上苍松(7) 小梅收到信之后差点原地摔了个跟头,温初月托人送回来的东西,除了给阮慕阳的一封封装完好的家书之外,还有给小梅的一封信——其实说是“信”也不太准确,因为那就是一张皱巴巴的纸条,而给阮慕阳那封家书一点褶皱都没有,甚至还带着点淡淡的幽香,差距之大,实在是令人心寒。 里面的内容也极其简单,只有寥寥五个字:慕阳可安好? 他在家书里虽然也详详细细问了,但想来阮慕阳是不会对他说实话的,多半是些“甚好”、“主人切莫挂心”的场面话,才多给小梅写了张字条。 当然,温初月这么做并不是出于所谓的疼爱和关心,只是为了收获绝佳的游戏体验而完善的细节,毕竟他那些扭曲的快感全部都来自于他亲手布局的游戏——但他并不否认这么做还出于一点点想念,小猫小狗相处久了都有感情,更何况还是一个熨贴又乖巧的人。 至于阮慕阳是否“安好”这一问题,小梅认为这是个关乎哲思的深刻问题。 阮慕阳好是好,身体越发结实了,个子也高了些,袖口又短了些,脸上的表情也丰富了,昨天打照面的时候冲小梅微微一笑,害她心脏狂跳老半天。别院里不管什么时候去都是整整齐齐的,跟温初月在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和那猫似乎也更亲近了。 只是阮慕阳天天去龙武营的演武场,每日天不亮就去,天黑了才回来,小梅鲜有能见到他的时候,昨天早晨去喂猫的时候阮慕阳还没走,这才见了一面。 入夏之后阳光很毒小梅是知道的,可她不知道一个人能在短时间内黑成那个样子,夜里能叫三步之外的人看不见人影。所以,小梅心脏一顿狂跳有一小部分是出于他脸上罕见的微笑,剩下那一大部分则是被他的肤色吓的。 所以结论是,阮慕阳好虽好,却没有完全按照温初月预想的轨迹发展。 虽说男子汉大丈夫晒黑一点本没什么关系,但若详细说明,就得把他和梁皓那莫名其妙的交情扯出来,小梅直觉温初月并不想听到这样的消息,只含混地回了:“慕阳一切安好,只晒黑了些许。” 若是不提晒黑,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回来之后被巨大的落差吓到了,该是要念叨她两句的。当然,他对小梅的态度如此敷衍,也怨不得小梅不与他细说详情了。 阮慕阳是夜里回来时才见到信的,好好地摆在桌案中央,封面用隽秀的字迹写着“阮曜亲启”,最底下还画了个小小的月亮。 他认得那是主人的字迹。 信封拿起来后能闻到淡淡的清香,阮慕阳凑在鼻子下仔细嗅了嗅,那是一种陌生的香味,与温初月身上浅淡的香味并不相同。 “这是别人味道吗?还是他身上的味道变了?”阮慕阳忍不住想,温初月不在的这些天,是谁伴他左右,谁帮他沐浴更衣,又是谁替他梳头?那人会像自己一样轻柔小心吗? 直到桃子拿尾巴扫他的脚,他才回过神来,又点了一只蜡烛,郑重其事地坐在桌边,小心翼翼地拆开信,仔细读了起来。 残夏的夜里有些微凉,已经过了猫会觉得热的时节,桃子发现这个人类很好欺负,除了不让自己靠近庭院的小花园以外,不管它干啥都不会多说什么,不像它那总是说三道四的主人,常常一脸嫌弃地说一些“胖”、“蠢”、“笨拙”之类虽然它不明白意思,却听起来不太顺耳的词。 于是桃子果断舍弃了坚硬的房梁,选择了人类柔软又温暖的大腿。 很快,桃子的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声响,它梦见自己在一片绿色的原野上尽情撒欢,原野上有一条曲折的浅溪淌过,水中穿梭着数不清的鱼,且都是它喜爱的品种。桃子亮出爪子去水里捞鱼,天上忽然轰鸣一声,下起了沥沥淅淅的小雨。 桃子猛然惊醒,拿爪子在脸上一抹,竟然真的摸到毛上一点水痕,愚蠢的人类竟然胆敢弄湿它细心呵护的毛发,桃子扭头愤怒地瞪着他,却发现他脸上有两道浅浅的泪痕。 信拆开之后不像外面看起来那么齐整,有一些褶皱和墨痕,字迹还有点潦草,温初月在信里解释说是因为在摇晃的船上书写的缘故。阮慕阳就想起来前天又是雷雨夜,他尝试煮了一碗安神汤,尝了一小口,不算太难以下咽,便认为自己算是合格了,依旧抱着桃子趴在他床前睡了。 这么一想,这封信会不会是他在雷雨夜里一个人睡不着时写下的呢?那时他会不会是有些想念自己了呢? 这念头一冒出来,他就恨不得把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掰开揉碎了细细尝一尝,急切地想从中品出一丝不一样的味道来。温初月写信意外得啰嗦,不像他平时闲散慵懒、什么都无所谓的模样,反而像个爱操心的碎嘴老妈子,絮絮叨叨问个不停——那信洋洋洒洒写了两页纸,其中有一页都是在问桃子,剩下那一页一大半是在问阮慕阳,和小梅感情如何云云,还有一小半简单说了自己身在哪里要去往何处,还说预计得再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少说也得一个月。 阮慕阳看到这里心已经沉了一半了,他每天数着日子盼着温初月回来,宛如数着日子等待释放的囚犯,可这人一封家书又把他的刑期延长了,且还没个准话——少说一个月,多说是多久呢?两个月?三个月?一年?三年? 阮慕阳简直不敢深想。 天□□夕相处的人突然走了,也没给一点缓冲时间,说不见就不见,他心里就突然空了一大块,就像多了一个无底的洞,无论拿什么填都无法填满,只有空洞的思念会顺着那不见底的洞汩汩冒出来。只有每天不分昼夜地练习,让身体累到极致,才能没有余暇去想念,可只要神经稍一松懈,那思念就疯长起来,极具膨胀,撑满他整个身体,尤其是当他看到最后一句话时—— 一别多日,甚是想念,待诸事平息,定当早归。 他竟然说“甚是想念”,是像自己一样,夜不能寐、辗转反侧的疯狂思念吗? 阮慕阳在虚空中用臆想勾勒出他的轮廓,是他伏在桌前认真书写的样子,柔软的白发顺着他的肩膀垂下来,细长的影子在烛火中晃动,却怎么都想象不到他写下那句话时的表情。 桃子见那傻小子表情呆滞,不知道又发起了什么呆,自打主人走后他好像经常发呆,连冒犯了自己也没注意到,于是不满地亮爪子挠他的衣服,阮慕阳低头一看,看到它毛上的水痕,才惊觉自己流泪了。 阮慕阳在落款处极轻极虔诚地落上一吻,喃喃道:“我的神明何时才能归来啊……” 相处了这一段时间,梁皓越发觉得自己没看错人,阮慕阳勤奋刻苦自不必说,天赋还真不是一般人可比的,他没有习过武的记忆,身体对危险的感知却极其敏锐,反应极为迅捷,还没学会一招半式的时候,已经能在演武场的教头手底下躲过三招了。要知道那教头算得上是梁皓的师伯,梁皓小时候没少受他欺负,在阮慕阳这个年纪时别说躲过三招,起手三式之内必定会挨一记爆栗,导致梁皓到现在都觉得自己头大是他那黑心师伯打出来的。 此外,初遇的那天夜里没大注意,梁皓发现阮慕阳脸上的表情比常人要寡淡些,话也相对较少,偶尔站在一旁一动不动的时候,就像一根挺拔的木头桩,但军中什么样的人都有,不乏他这种寡言少语的木头桩,混在其中倒也不显得突兀。因为是新面孔的缘故,还常常会被人拿来打趣,休息的时候也会和其他人围在一起,听别人说故事吹牛皮,与兄弟们相处得还算融洽。 梁皓对阮慕阳唯一的不满,就是他太依赖他那神秘的主人了,梁皓分明记得自己十来岁的时候是个白眼翻上天、谁都不爱搭理的臭屁小子,可阮慕阳却三句离不开他主人,说起主人时表情都要柔和一些——好像那不是他主人,而是他爹,不,亲爹都没他这么粘的。 梁皓时时刻刻担心他那主人突然回来,阮慕阳就果断地将他抛弃,从此不再来了,刚练得有模有样的功夫就此荒废了,所以他听说阮慕阳的主人一个月内都还回不来的好消息,不,噩耗时,表情异常凝重地摸出一坛酒,说要和他不醉不归。 经过上次的醉酒事件之后,阮慕阳对这种能让人意识不清明的东西很是反感,本能地想要拒绝,梁皓却已经斟好了一杯酒递到他面前了。 同桌的副将周旬也劝道:“慕阳啊,南平关一役后,梁将军连个开怀畅饮的对象都没有,你就当是陪陪他吧。” 梁皓脸上适时露出一点悲伤之色。 俩人明明不久前才同桌饮过酒,阮慕阳对周旬这话持怀疑态度,抬眼看了看周旬,心道:“这儿不是还有你吗?” 梁皓递过一个痛心疾首的眼神,隐晦地暗示:“周副将这张大饼一样的圆脸,他不下酒啊!” 阮慕阳不知道他喝个酒还有这些许讲究,却也没再推拒,陪他喝了半宿,倾杯罄盏,过了午时才回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6章 崖上苍松(8) 阮慕阳喝酒脸上不显色,那周旬又是个爱起哄的热闹角色,梁皓的牛皮又臭又长,被灌了不少酒,好歹路还能勉强走稳,梁皓本想叫他歇在自己帐中,被他一口拒绝了,便说要找个人送他,人还没找到,阮慕阳已经跑没影了。 这回梁皓拿的酒比花雕烈多了,阮慕阳没走多久就感觉眼前的小路晃成了两条,头疼欲裂,双腿似有千斤重。他拖着沉重的双腿,像苦行僧朝圣一般艰难地回到了别院,吊着的一口气才松懈下来。他踉踉跄跄地一路撞到院门前,扶着门打算歇口气,忽然“咣当”一声巨响,扶着的门板整个倾倒在地——正是不久前被他扯松的那块,那陈旧的木板倒地的瞬间便摔得四分五裂,最终还是没能“寿终正寝”。 房梁上的猫被这一声巨响惊醒,顶着美梦被扰的一脑门官司出来看了一眼,见又是那傻小子,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又窜回房梁上接着做梦去了。 有了上次的醉酒事件之后,它决计不再照看他,虽说这院子里是它一猫独大,可那人类也不能处处依赖它,总得学着自己长大。 果然,那傻小子又犯浑了,没回自己屋里,一路跌跌撞撞进了宅子,头在门框上磕破了也没反应,随手一抹,直接进了主人的卧房。 桃子竖着耳朵听了半晌,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也不知道他是睡着了还是真凉了,到底还是不放心,轻手轻脚地跳下房梁,溜到主人房里看了看,却发现那傻小子竟然大胆地躺在主人床上,怀里抱着主人的软枕,睡得正甜。 知道主人爱干净,尊贵如桃子,平日里都不敢擅自跳上主人的床,这臭小子竟然如此不敬,衣服也不换鞋也不脱,就这么大喇喇地躺在主人床上,若是被主人知道了定然没有好下场,说不定会像之前那些人一样,被主人狠狠折磨一番再扔出去。 桃子满怀怜悯地看了他一眼,这小子和以前那些人都不一样,至少会真诚地对待它,所以它并不讨厌他,可以的话,真希望他能在主人身边留得久一点。 温初月的软枕上还残留有极浅淡的发香,阮慕阳嗅着那香味,一夜好梦。 他又梦见了第一次与温初月见面时,温初月坐在桃花树下对他微微一笑,那笑靥比满树桃花更美,然后那人用极温柔的声音唤他的名字——尽管这情景已经梦见过无数回,当时惊艳的感觉却并未消褪半分,第二天醒来,嘴角总是微微扬起的。 只是看到那半块碎裂的木门时,心情就不那么美妙了。 自那以后,阮慕阳看梁将军的眼神就隐隐有些不友善了,梁皓也察觉到了自己约莫是荼毒了一位纯良的好青年,托人运来一大块上好的檀木,就要亲自去给他修门。 把整个别院值钱的物什加起来估计也没梁将军那块檀木贵重,阮慕阳到底是没敢收,梁皓说他不收的话自己良心难安,便硬是塞给他小臂长的一小块,让他拿回去当香点也成。阮慕阳不好再推辞,只能收下了,主人不在点香也没什么意义,又不知道能拿来干嘛,便扔在香案上镇宅,倒是桃子物尽其用,偶尔会拿来磨爪。 有一回,阮慕阳收拾宅子的时候,发现温初月放在铜镜前的梳子有了裂痕,想起那檀木拿来做梳子正好,就动手做起梳子来,无奈手艺太差,做出来的梳齿极为稀松,形状也不伦不类的,只好扔给桃子当玩具,自己厚着脸皮又去找梁皓要了一块木头。 梁皓颇为大方地赏了他一大块,自己刚好懂点木工手艺,时不时还指点一二,阮慕阳凿梳子的间隙,他就在一旁拿木头刻小人,阮慕阳一把梳子凿毁了,他手中一个小人也刻好了,便斜卧在一旁,跷着二郎腿,一边啃梨一边嘲笑阮慕阳手笨。 阮慕阳的手确实比梁皓笨多了,他把那一大块价值不菲的檀木消耗了一半,才做出一把像样的梳子。 残夏耗尽,又过了一个秋,渝州城少见地下起鹅毛大雪,阮慕阳黑过头的肤色恢复了七八分的时候,温初月才回来。 这也不能怪他,江南的局势比想象得更加复杂,除了那位心眼没针眼大的太子以外,皇后的小儿子三皇子也掺和进来,那位约莫是在哥哥底下压迫的时间太长了,加上皇后年事已高,手也伸不到那么长了,便想趁此机会搏一搏,赵未自己脑门上贴的“□□”仨字还没彻底揭下来,就自然而然成了被针对的对象。 太子和三皇子俩人,一方用软招控制之,另一方用硬招暗杀之,所幸赵未功夫了得,能走的温初月也会点三脚猫功夫,不至于成为累赘,加上还有战力惊人的牛大力,倒也有惊无险地捱了过来。 后来,在“高人”的提点下,死脑经的老三终于发现赵未已经和他老哥决裂,便改变战术,想和赵未结盟,无奈另一方也发现了老三的意图,于是,赵未一党又过上了被一方拉拢对付另一方的日子,整日忙得不可开交。 赵未想去江南花街寻访名妓的日程只得一拖再拖,天天拿一张写满“欲求不满”的脸哀怨地看着温初月,甚至还提出让温初月涂脂抹粉,换上粉黛罗裙让他过过眼瘾的变态想法,温初月险些没让他血溅当场。 就这么鸡飞狗跳了快四个月,“老三和老四同归于尽,永远也翻不了身”的局终于布好了,太子一党得到了满意的成效,把羽翼收归黑暗里。 年底,赵未以水土不服、身体不适为由,请求卸下钦差一职,回京修养,皇帝爱子心切,诏书第二天就到了,赵未当晚就启程回京了,局中人都知道,赵未重伤未愈,怕是挺不到回京了,即便侥幸没死,也是痴傻一个,这位爷的富贵命算是走到头了。 温初月跟在赵未身边,主子都伤成那样了,他自然是不能全须全尾、干干净净地回去,于是,温烨是在一条满是泥水的暗巷里找到他的,散架的轮椅倒在一边,他半个身子陷在泥中,身上糊满了泥和血,腿上还趴着一个生死不知的牛大力,背后满是伤痕和血污。 温烨把浑身冰凉的温初月背了回去,他被牛大力护在身下,自己只有些皮外伤,倒是没什么大碍,只是身体一向孱弱,招架不住冷天,还在泥水里泡了许久,才浑身冰凉得不像活人。温初月在温烨府上泡了个热水澡睡了一觉,气色恢复了不少,一醒来就要温烨送他回别院。温烨不敢不遂他的愿,只是依旧对他有些不放心,先带他去黄大夫那儿瞧了一下,黄大夫脸色虽不好看,却也说无碍,开了几幅调理的药,就打发他走了。 温烨把温初月送到别院门口,差手下去敲门,自己下了马车,掀起车帘,准备把睡着的温初月抱下车。 一只强壮有力的手却突然隔在他和温初月中间,揽过温初月的肩头,另一只手紧随其上,穿过温初月的膝盖,将他整个人抱了起来。 阮慕阳冲温烨点了点头:“谢大公子送我家主人回来,剩下的我来就好,您请回吧。” 温烨回头看他时难掩脸上错愕,昔日的瘦弱少年,短短数月,竟然长成了一位翩翩公子。他已经的身高已经快赶上了温烨了,身量亦是挺拔了不少,穿着一件素白的短袍,墨发高束,显得格外精神,五官长开了许多,本就不多的稚气荡然无存,眉眼间却依旧浓墨重彩,脸颊的轮廓更分明了些,神情也不像从前那般僵硬,眉眼低垂,视线落在怀中人脸上,自有一番温润如玉的气质。 任谁见了都是一位前途无量的公子爷,这无可挑剔的五官将来也定是一个让姑娘们争相掷花的对象,却甘心在他们家做下人。温烨太过于惊讶,以至于忘了接话,就这么呆呆地看着阮慕阳抱着温初月,缓缓地穿过侍立两旁的家仆,步伐从容地朝着大门走去。 就好像能抱着他这么一直走下去,直到时间尽头。 “慕……阮曜!”温烨急切地唤了一声。 阮慕阳停下脚步,回头扫了他一眼,他的眼神明明平平淡淡毫无任何变化,温烨却似从中感受到了一股窒息般的威压,不禁呼吸一滞,努力平复了一下,才接着道:“你忘了拿药,每日煎服,坚持一个月,还有,初月的轮椅还消两三日才能做好,这几天你多照顾他些。” 阮慕阳接过药包,这回连道谢都没有,只轻点下巴便又转身走了,送客的礼仪自然也是没有的,阮慕阳进去之后直接用脚把门带上了,连看都没看温烨一眼。 阮慕阳走了两步,怀里的人突然有了动静。 温初月小范围活动了一下肩膀,双手勾住阮慕阳的脖子,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将头枕在他肩头,还没说话,先往他耳朵旁边吹了一口气。 “主人?”阮慕阳倒吸了一口凉气。 “慕阳啊,”只听温初月用异常蛊惑的声线说道,“咱家的门,怎么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7章 崖上苍松(9) 阮慕阳倏然停住脚步,没敢吭声。 温初月半个身子紧贴着他的胸口,即便是隔了几层厚厚的衣料,也能感受到那明显结实的胸膛中有一颗心脏在强有力地跳动着,且有越跳越快的趋势。温初月觉得他这反应有趣极了,不自觉地勾起唇角浅浅地笑着,依旧靠在他肩头,等着他的下一步反应。 “主人,您没睡着?”阮慕阳没有正面回答,使出了一招顾左右而言他。 “当然了,我就是懒得跟温烨说话。” 温初月刻意将语速放得很慢,说话时,呼出的热气从阮慕阳颈间轻轻拂过,弄得他痒痒的,又不敢乱动,只好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一番,在脑子里飞快地找话题——他也不是不想解释门的事情,只是小梅告诫过他,若把和梁皓的交情抖出来,恐怕会惹温初月不高兴,他从未想过隐瞒,但也不想在主人刚回来的第一天就惹他不高兴。 “主人,您的伤怎么样了?” “不是早告诉过你没事吗?” 前一天温府找回温初月的时候,小梅就来报过信了,温初月浑身是血被人抬进来的模样一下就把小丫头吓傻了,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好像温初月马上就归西似的。幸好他早料到会有这种情况,提前差人悄悄送了封信回来,说身体无碍,两日必归。 阮慕阳心思通透,知道温初月不会平白无故越过温家给他送这么一封信回来,听到小梅的说辞之后,稍一琢磨,就明白了个大概,倒也并不慌乱,反而安慰起小梅来。可温初月在温烨那里多耽搁了一天,阮慕阳苦等了两天无果,到底是有些担心。他一听见车轿的铃铛声就出来了,看到车帘下温初月那张苍白的脸时,压抑在心底的种种感情这才翻涌而上。 苦涩,担忧,欣喜,入骨的思念云云。 所以,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上前抱住了温初月,幸好温初月本来就走不了,轮椅坏的时机也恰到好处,才不至于显得突兀。 阮慕阳搜肠刮肚,终于找到一个话题:“主人,您轻了。” “嗯,外边的东西吃不惯。”温初月依旧笑着,好脾气地说什么应什么,一句话终结了话题,以不变应万变。 阮慕阳:“……”他悲伤地发现自己找不到话题了,阔别已久,他有满腔乱七八糟的心绪,一肚子衷肠想与他倾诉,偏偏到了关键时刻,一句话也凑不出来。 他抱着温初月杵在刮着冷风的院子里,进退不能,那人又只笑不说话,气氛尴尬到了极点——当然,主要是阮慕阳一个人在尴尬,温初月靠在他身上既舒适又暖和,只觉得有趣而已。 最后还是桃子救了他。 入冬以后桃子就不爱出门了,整日窝在暖房里,刚才阮慕阳出去的时候没关好门,冷风肆无忌惮地往里灌进来,把桃子冻得直哆嗦。见阮慕阳迟迟没回来,猫大爷这才挪动尊臀,亲自出来逮人,它这一出来,才看到那傻小子怀里抱着一个熟悉的人。 桃子冲着那人嗷了一声——啧,没心没肺的主人回来了。 说来也奇怪,人与动物的语言虽然并不相通,却时而能将想要表达的情感传达到位,例如,温初月确实从桃子那张越发圆润的脸上读到了它对自己诸多不满。 那猫很明显在说:“你还知道回来?” 猫大爷的出现总算唤起了温初月所剩无几的良心,温初月冲它灿烂地一笑,亲热道:“桃子,我回来啦。” 阮慕阳满怀感激地看着珊珊来迟的救世主大人。 救世主大人冷眼看着这主仆俩,从鼻子里喷出一口热气,转身拿屁股对着他俩,头也不回地往暖房去了。 “唉——”温初月长叹一口气,那位猫大爷闹起脾气来不好哄,多的时候能十天半个月都不搭理他,他也知道自己隔了这么久才回来,桃子还肯认他就不错了,自己养的猫当然得自己想办法哄,终于赦免了身下的人形轮椅,道:“先回房吧,替我准备热水,我想先洗个澡。” “是,主人。” 温初月头天晚上才在温烨那儿泡了个热水澡,一路上被护得好好的没沾半点风尘,却总觉得身上有股别人的味道,浑身都不自在。 虽说温初月跟着赵未鸡飞狗跳地过日子,可那位爷也不是个乐意亏待自己的主,在情况允许的时候,都极大限度保留了优渥的物质生活,所以,温初月也随他过了一回富贵人家的生活,睡过高床软枕,那床有他房间一半大,床单被褥具是金丝压边,也在洒满花瓣、香氛围绕的浴池中泡过澡,还有香软貌美的侍女在一旁伺候。 可他忽然觉得那些都没有在自家十尺见方的浴池中自在地趴着,被自家不坦率的忠犬伺候来得自在。 阮慕阳的手很大,生了一层薄薄的茧,不像女人的手那般小巧柔软,动作却比女人更加温柔,他的手好像比池中水还要热些,从背后轻轻抚过,让人感觉十分舒服,温初月的眼皮就在这别样的“温柔乡”越来越重,逐渐睁不开了。 “我睡了多久?”温初月猛然惊醒,见阮慕阳坐在一旁认真地替他擦着头发,脱口问道。 “才约莫半柱香的时间。” “行了,扶我起来吧。” “我方才加了热水,您可以再多泡一会儿。” 温初月闻到房中有一股浓郁的香味,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看到浴池一边点着两盘熏香,正想问他为何多点一盘香,目光一扫,又瞥见另一边也点着两盘,仔细嗅了嗅,那气味好像是原先洗发时用的花香,算是明白他想干什么了——这小子是想把他熏入味! 温初月又不是块腊肉,不能任他这么熏着,沉声道:“不了,泡久了头晕,赶紧给我穿衣服。” “是,主人。”阮慕阳嘴上虽然应了,却并没有把他扶起来,手上依旧不紧不慢地替他擦着头发,好像他那头发有多难伺候似的,擦了一遍又一遍。 终于,温初月忍无可忍吼了一句:“你再这么搓非得搓出火星子来!” “怎么会呢?”阮慕阳在温初月看不见的地方嘴角微扬,“主人的体质本就孱弱,外面又冷,若不把头发擦干一点,该犯头疼了。” 说完,总算舍得把他从水里捞起来,细细替他擦干了身子,给他裹好了里服,抱着他坐到浴池边,拿来一把梳子替他梳头,一边梳一边道:“主人,您身上添了几道新伤呢。” 温初月:“……” 这混蛋门的事还没好好解释,反倒问起他来了? 见温初月不说话,阮慕阳接着道:“方才抱您的时候便觉得您轻了,这回仔细一看,您的腰和腿比走的时候细了些,尤其是腿。” 温初月:“……” 阮慕阳又道:“主人,您身上添了五道伤痕,四浅一深,还有两道已经好了,想来您出门这一趟定然是历经了诸多险境的,您身上的伤好得比常人慢一些,还望您以后多爱护自己的身体——” 或者,不管去哪里都带上我,我保证不让您受一点伤害,即便赌上一切。 后面这句话他没能说出口,到底是有些夸大的成分,他决定先把这句承诺存在心里,等到自己足够强大时,再说与他听。 温初月大度地一声没吭,不与他计较,这小子反倒蹬鼻子上脸,还教训起他来了,温初月总觉得这次回来阮慕阳好像哪里不一样了,除了人高大了结实了,五官更加清晰俊朗之外,还有什么内在的东西不一样了,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只隐隐觉得有些违和。 “走了这三四个月,好不容易回来了,不问问你家主子在外面过得怎么样,反倒先教训起人来了,胆子肥了啊——”温初月整个人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微嗔道,“小十七,虽说我俩同是男人,但也须得讲究‘非礼勿视’,你看得未免也太仔细了吧?” “若是不看仔细,怎么替主人擦干身体?”阮慕阳一脸无辜道,“而且,也不是四个月,是一百三十九天。” 温初月听着前半句还气得直磨牙,听完后半句就彻底没脾气了,不仅没脾气了,仰头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心底还生出一丝浅淡的愧疚——方才有一只猫也表达了对他离家的不满,他一闭眼似乎都能想象那一人一猫守着院子数日子等他回来的凄凉画面。 “到底是谁要驯服谁啊?”温初月烦躁地想着。 “这不是回来了嘛,还给你带了小礼物,和我的行李一起在本家放着,很快就有人送过来了。”温初月把阮慕阳的手腕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另一只手在他刚刚抓过的地方轻抚了两下,温声道:“别不开心了,给我笑一个。” 阮慕阳没有笑:“我没有不开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8章 皎皎初月(1) “咦,新买的梳子吗?还挺别致。”温初月本来也没指望他笑,注意力被阮慕阳手上的梳子吸引了去,从他手里拿过来仔细瞧了瞧,是块成色不错的檀木,样式虽简单,做工却是上乘,一侧还刻着一个精巧的弯月图案,比他原来那把不知道精致多少,一看就价值不菲。 “是我自己做的,您原来那把裂开了。” 温初月颇感新奇,把梳子拿来在手里翻来覆去瞧了又瞧,瞧得阮慕阳心里直打鼓,良久,才感慨道:“小十七,原来只觉得你这双手柔,比小梅那丫头轻柔多了,还不知道你的手这么巧,居然能做出这么精巧的玩意儿,以后不跟我了,也可以拿这手艺营生了。” 温初月诚心诚意地夸他,他却一点儿也不领情,依旧面沉似水,把梳子从温初月手里抽出来,一声不吭地接着梳头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主人,我说过会永远跟随您。” 说完,也不等温初月回应,里三层外三层地替温初月穿好衣服,不由分说把他抱到了暖房,在暖房的藤椅上垫了好几层新褥子,铺上一层毛毯,又找来一个软枕放在上面,伸手拍了拍,让柔软程度恰到好处,才把温初月放上藤椅。 安置好温初月之后,往壁炉里添了些柴禾,起身道:“主人,您先休息一会儿,我去给您煎药,有事儿您就叫我。”出去时还没忘把浴室里没点完的香拿过来接着点上。 温初月眼巴巴看着阮慕阳做完这一切,直到他带上门走了也没插上一句话,躺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哦,他这是生我气了,连茶都没给我倒。” 蹲在壁炉旁的桃子冷眼目睹了这一切,发现自家主人似乎在那傻小子面前吃了瘪,心里直呼痛快,多看了他两眼之后,又觉得他一个人躺在藤椅上的模样有点凄凉,便不再看他,专心闭目养神起来。没多久,实在有些狠不下心,起来活动了一下身子,小跑过去,熟练的蹬上藤椅,在温初月腿上卧下,当然,没忘记拿猫屁股朝着他。 桃子难得主动粘他,温初月心情颇佳地抚着它毛绒绒的大脑袋,喃喃道:“桃子啊,看来你是想我多过于气我呢,他也是一样吧,那生气的模样,有点可爱啊……” 好想再多看别的表情啊,好想给一尘不染的白布染上色彩啊,痛苦、愤怒、怨恨、嫉妒、绝望…… 他只要一想到那些色彩都是因自己而染上的,就觉得兴奋得难以自持。 温初月为自己选对了玩物愉悦了好几天,整天挂着一张笑脸,连带喝药都不觉得苦,第三天的时候,阮慕阳主动交代了院门“死于非命”的过程,温初月听完之后,就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了,还差点气晕过去。 那天府上派人送来了新的轮椅和温初月留在东亭的东西。温初月在行李中翻找了许久,找出一个粗绳编织的小袋子扔给阮慕阳,说是给他带的礼物。阮慕阳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些黑色的细小颗粒,有一股尘土的味道,像是某种植物的种子。 “这是我在渝淮川庙会上从一个西域商人手里买的,据说是一种奇异的花种,开出的花有七种颜色,见你平常爱摆弄些花花草草,就买回来送你了。” 阮慕阳将小袋子捧在手心看着许久,道:“……主人,谢谢您。” 看阮慕阳的反应就知道这礼物送对了,温初月心情大好,豪迈地一挥手:“谢什么,反正也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 也就花了赵未两三张银票,还被赵未这个资深纨绔指着鼻子骂奢侈,把银子花在实际的物质上的赵未实在不理解这种把银子花在虚无的风雅上的行为,毕竟那花再奇异再美丽,也没有一点儿实际价值,且只开一季就谢,花谢之后就像不曾存在过。 温初月:“哦,对了,那胖子说这花很难伺候,冬天怕冷夏天怕热,每次水不能浇多,日照时间也不能太长……还说了些什么我记不住了,总之你看着养吧,是你的话应该问题不大。” 阮慕阳依旧痴痴盯着手里的种子,像是没听到温初月在说什么,自顾自地说:“主人,对不起。” 温初月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小十七?” 阮慕阳收起小袋子,半蹲在轮椅旁,盯着地面说:“院子里的门,是我弄坏的……” 阮慕阳从自己弄坏门,说到了两次醉酒,又从醉酒说到了梁皓,把他和梁皓结识的始末详详细细说了一通,也交代了他每天往演武场跑的事,还说了身上这件短袄是梁皓送他的。在温初月的追问下,在演武场里发生的大事小事都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唯独没细说梳子的事。 “所以,我才走了第一天,你这小子就被人家拐跑了……你还回来干嘛?”温初月看着低眉顺眼的阮慕阳气不打一出来,抓起手边的茶杯就想往阮慕阳脸上扔,阮慕阳看到了他的动作,却一点儿没躲开,动都没动一下。 温初月把那茶杯举了好一会儿,到底没狠下心来,重重地将杯子放回桌上,愤然道:“你还学会喝酒了你!” “主人,师……梁将军他不是坏人,门坏了之后,他说要亲自来修,我没敢答应,后来也是他雇人来修的。梁将军还说,等您回来之后,一定要亲自登门向您道歉。”阮慕阳不太明白温初月生气的点,单纯地以为他觉得梁皓不是什么好人,自己跟他交好会让温初月不放心,便努力把梁皓的形象往好了说。 “还道什么歉!我压根儿不想看到他,不只是他,现在也不想看到你,出去,出去!”温初月腿要是能动早就伸脚踹人了,奈何下半身一点用都没有,只好伸手推他,这一推竟然没推动,轮椅反倒后退了一圈,温初月气急,话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 “阮曜,长本事了。” 说完,奋力转过身去,拿后脑勺对着阮慕阳,阮慕阳从没见过他这么生气,一时也没了对策,知道他正在气头上,只好先出去了。 温初月能不气吗? 这与梁皓的好坏无关,他好不容易得到的可爱宠物,懵懂如白纸,凭借第一眼的印象认了主,他才养在身边没多久,还没来得及在那白纸上染上颜色,有事出了一趟门,竟然被别人捡回去养了,捡回去养就算了,还擅自往上染色,从阮慕阳越发柔和的表情就能看出来,要知道什么时候染上什么颜色是他很久以前开始计划的事情,竟然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被人捷足先登了。 他都不敢想自己这一趟要是再耽搁久一点,他家的宠物会被那人养成什么样子,无论好坏,都与当初分别时不一样了,他身上一定只会有一种味道——陌生。 对,陌生,他讨厌陌生,会让人有种错过了什么东西的恍惚感。 不知道是不是受心情的影响,温初月回家那天带回来的风寒一直没好全,一整个冬天都病殃殃的,大部分时间都窝在暖房的藤椅上,和桃子的习性差不多。新的轮椅也没怎么用,转轮子都嫌费力气,移动基本靠阮慕阳抱。当然,天天被他抱着也没给过他几回好脸色,自大发脾气那天起,沐浴也不要他跟在身边伺候了,叫他把自己抱进浴室之后就把人赶出去了,自己折腾好之后再叫他进来,因为在穿脱衣服上耗费了大量的时间,每次入浴的时间都极长。只是,不管温初月一个人在浴室里耗多久,阮慕阳都会乖乖在外面等着,什么时候叫他都会答应。 转眼冬去春来,院中沉寂已久的桃花树开始冒起了新芽,阮慕阳掀开小花园上厚重的布膜,撬开冻土,把温初月送他的种子埋了进去。 “种好了?”温初月接过药碗,熟练地喝了个干净。 正是乍暖还寒时候,风不比严冬时节温柔,一阵冷风从门缝卷进来,迎面吹到温初月脸上,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又开始咳嗽起来。 阮慕阳习惯性地轻拍他的后背替他顺气:“嗯,去年种下的芽也长大了,只是生长速度似乎比其他花草慢许多。” “咳咳……你可知足吧,没冻死就不错了。” 才过去的冬天较寻常年份更冷一些,整天窝在暖房里的温初月虽然没什么实感,却也见下雪的次数多了些。阮慕阳往院中的小花园上加盖了好几层布膜,才让那些幼小的生命捱过了严冬。 温初月才说完又咳嗽了一阵子,阮慕阳一脸忧心地抚着他的背,道:“主人,上次药快没了,您还没见好,要不我去请个大夫过来看看?” “不必,我的情况黄韫那庸医最清楚,我写封信你带过去给他的侍女就行。” 温初月很快写好了信,阮慕阳安置好他之后就出门了,温初月隔着窗看着他的背影忧心忡忡地想:“黄韫那混蛋不会说多余的话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9章 皎皎初月(2) 长久以来,阮慕阳都是在黄大夫家门外的墙角候着,一边薅着墙边的野草一边等主人出来,连那院子里面究竟长什么样都没见过,更枉论这位两条街以外的神秘邻里究竟是圆是扁。 所以他压根儿没指望能进去,把信交给侍女之后,依旧恭恭敬敬地在墙角等着,四下看了看,发现几个月没来,黄大夫墙角下的野草更茂密了。谁知过了没一会儿,阮慕阳还没来得及对墙角的野草下手,一个侍女就出来了,冲阮慕阳微微一福身,道:“这位公子,我家主人请您到内堂一叙。” 阮慕阳疑惑地指了指自己:“叫我?” 侍女约莫是觉得他这模样有点滑稽,捂唇轻笑道:“公子,这儿除了你还有别人吗?不叫你还能叫谁?” 这侍女长相一般,声音却婉转动听,乍听下来,清澈的地方与温初月有几分相似,阮慕阳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道:“是我愚钝了,烦请姑娘带路。” 于是,阮慕阳第一次窥见了黄大夫宅邸的全貌,也第一次知道了原来温初月一直带他走的后门——他之前就一直很纳闷大名鼎鼎的黄神医宅邸怎么也不修个像样点的大门,那门还没他们家常年没开过的大门宽,进了之后才发现人家有个气派得不得了的大门,还一南一北两面相对而立。 黄韫的宅邸不比温家小多少,分南北两个院子,阮慕阳是从南院进的,隐约能听见北院传来嘈杂的人声,侍女便解释道:“我家主人一般不出门看诊,北院都是些需要长期照料的病人,有些吵,你莫要见怪。” “怎么会?听闻黄神医常常收留那些远道而来家中困难的病人,让他们免费住在自己家中,真可谓妙手仁心。” 黄韫在城南这一带颇有些名气,据说为人亲切热情,对待病人一视同仁,也没什么非疑难杂症不医的古怪毛病,唯一一点就是不爱出门看诊,因而有许多远道而来找他求医的病人,有些家中实在困苦的,来往路费都把家底耗得差不多了,黄韫便把人安置在自己家中,诊疗费用也是一减再减,因此在百姓中颇有口碑。 阮慕阳曾听小梅说过,温家人大大小小的病症都是找他看的,他轻易不出诊,一般出诊也就是来温家,阮慕阳便认为他是沾了温府的光才有机会得见黄神医真容,谈吐举止格外注意些——虽说他不认为自己是温家的人,自家主人到底还是和温家有说不清的关系,若有失礼之处,引得别人在背后嚼舌根,说温初月的不是就不好了。 这侍女对自家主人颇有些崇拜,听人夸赞自家主子比听人夸自己还高兴,舒心极了,语带骄傲地抱怨道:“可不是,北边院子都快人满为患了,还统共没几个付得起看病钱的,府上每天都是入不敷出,再这么耗下去,也不知道发不发得起咱的月钱。” 阮慕阳,一门心思研究她的声音,没太注意听她说话的内容,便没接茬,只在心里默默评价道:“这句声音有点尖锐了,还是主人的声音更动听些。” 不远处有人咳嗽了两声,但见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从一旁的小径走了出来,冲那侍女笑出一脸褶子:“蓉蓉啊,休要诽谤于我,我何时欠过你月钱?” 那名叫蓉蓉的侍女上前两步,道:“是是是,您老是没欠过,就是我昨天放在桌上的桃花酥不知道被谁偷吃了,那可值半个月的月钱呢。” 黄韫立马做痛心疾首状:“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会有人做这番缺德事?莫不是府中有了耗子?你别怕,我马上弄点耗子药,在府中到处洒洒,准能除个干净。” 蓉蓉一听这话就笑开了花,道:“我可没说那桃花酥是白天丢的。” 黄韫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转身捂唇干咳了两声,再转回来时已经翻脸如翻书地换上了一副威严的面孔,一本正经道:“蓉蓉啊,客人面前莫要说这么失礼的话,还不快去沏茶?” 蓉蓉娇笑一声,不再与他计较,进屋沏茶去了,走之前还不忘嘱咐:“老爷,喝茶之前可别忘了洗手。” “小丫头片子废话恁多。”黄韫小声嘀咕着,却还是冲阮慕阳点头致意了一下,乖乖到一旁的洗手钵里洗手去了。 阮慕阳看着他的背影,心想这传闻中的黄神医竟然如此为老不尊,一把年纪了,还到侍女房中偷点心吃,还一点儿也不害臊。相较之下,还是自家主人要好得多,长得就跟一幅画儿似的,虽说性格有点难以捉摸,但怎么说也比眼前这位让人省心得多。 黄神医的光辉形象就这么在阮慕阳心中降了格,不过他面上依旧不显山不露水的,等黄韫洗完手后,毕恭毕敬地向他见了礼,道:“久闻黄神医大名,今日得见实属有幸,不知黄神医找我何事?” 黄韫不讲究地掸了掸手上的水渍,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不咸不淡道:“进去再说。” 黄韫带阮慕阳进了屋之后没说话,只用眼神示意他坐下,自己在对面落了座,坐下之后也没开口,一双眼直直落在阮慕阳身上,蓉蓉进来奉完茶走了也一言不发,如炬的目光狗皮膏药似的紧紧粘在阮慕阳身上。 阮慕阳心里其实是有些紧张的,他不知道黄韫一个大夫找他一个下人有什么事可叙,能想到的就只有一种可能,自家主人的病情不太乐观,可能想先告诉他让他有个心理准备,也让他知会府上早些准备后事。可黄韫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也不说话,面色也不见有多凝重,倒像是在好奇,方才还和侍女拌嘴,完全不像有什么噩耗要宣布。 见黄韫一脸专注的模样,他也不好先开口打破沉默,于是阮慕阳就在黄神医过于热切的视线中饱受煎熬,只觉如坐针毡,端着个茶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心里七上八下的。 终于,黄韫开口问了第一句话:“你叫什么?” 阮慕阳立马答:“阮曜,日翟曜。” “跟了温朗多久了?” “一年了。” 黄韫看起来约莫五十多岁,鬓间隐约可见丝丝白发,脸上沟壑不深,眉毛还算浓密,下垂眼,眼角有笑纹,不笑的也不见得有多严肃,只多了几分沉稳之气,眼睛不大,却不见一点浑浊,眨眼间似有精光闪过,倒真有几分神医的气质。阮慕阳不禁正襟危坐起来,答话时的语气也严肃了几分。 黄韫又问:“你的名字是他取的?” 阮慕阳:“是的,表字慕阳,都是主人亲自取的。” “慕阳啊……”黄韫小声念叨着,手托着下巴低头沉吟了一会儿,又抬眼道:“你喜欢太阳?” “不,谈不上喜欢不喜欢的,或许是主人喜欢。” “他?”黄韫一哂,道:“他怎么可能会喜欢太阳?他那体质多晒一会儿就会觉得头晕,我可记得他说过全天下第一讨厌的东西,就是头顶的太阳。” 阮慕阳心中倏然一沉——他既讨厌太阳,为何给自己取名慕阳? 黄韫专注于手里半块茶点,没留意到阮慕阳一瞬间凝固的表情,两三口吃掉了点心,舔了舔手指,又道:“没想到温初月那乖戾落拓货色,居然能带出你这么个正经人,慕阳小兄弟,你这是出淤泥而不染,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 阮慕阳从与黄韫的几句对话中读出三条讯息,其一,温初月和黄韫关系匪浅,他对黄韫的态度与对其他人是不一样的,黄韫知道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两个人可能是多年好友;其二,黄韫嘴上损他却不带恶意,倒像是朋友间的玩笑话,黄韫很关心他,不然也不会对自己感兴趣,自己能和黄韫见面并不是沾了温府的光,完全是因为温初月;其三,即便自己跟着温初月跟一辈子,对他的了解程度可能也比不上黄韫,身体如此,喜好亦如此。 所以,阮慕阳本想替主人辩驳几句,说他郎艳独绝温润如玉,眼含星发如雪,眉目亦如画,才不是什么乖戾落拓,单看形容举止就比吃茶点掉了一地渣的“神医”强得多。 可他话到嘴边又想通透了,只觉得自己可笑,在一个这么了解主人的人面前说这种话,岂不是班门弄斧?只会叫人贻笑大方。 阮慕阳心中一瞬间波涛暗起,却只一个抬眸的功夫就平复了去,他微微一低头,道:“黄神医过誉了。” “行了,别一口一个黄神医的,我可消受不起,叫黄大夫就行了,”黄韫不讲究地拍掉了手上的饼渣,呷了一口茶,接着道,“再说,我就不信温初月在私底下会这么称呼我。” 阮慕阳:“……”他果然很了解温初月,那人一般都是一脸不耐烦地叫他“庸医”。 “黄大夫,我家主人年前染的风寒,过了一个月还不见好转,依旧终日咳嗽,您可有什么法子?”阮慕阳总算想起来他是个大夫了,正色问道。 “还能有什么法子?他的身体都是他自己作垮的,普通外伤倒还好说,一旦涉及到内伤,就非常难恢复,常人三个月能痊愈的病症,他得花上三年,”黄韫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来,接着道,“他要是继续照这样作下去,只消三五年就能归西,神仙也拿他没办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0章 皎皎初月(3) 阮慕阳倏然站起身:“三五年?” 温初月虽然体质弱了点,看着瘦了点,却也能吃能睡,能笑能闹,即便在暖房里病怏怏地闷了一整个冬天,双眼依旧雪亮,直直逼视过来时,总能叫阮慕阳心头一颤。 阮慕阳总在担心自己会被抛弃,却从未设想过温初月的死亡。 毕竟温初月看起来那么年轻那么美好,而三五年太短,还不够他变强大。 口无遮拦的黄韫看到阮慕阳明显凝重的脸色,终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丝愧疚这才后知后觉地浮上来,忙起身按住阮慕阳的肩膀,道:“慕阳小兄弟,莫要激动,三五年是最坏的情况下,他要是乖乖听话,好生养着,再活个三五十年也不成问题。初月他福大命大,濒死这么多回都没死成,千年王八万年鳖也不是没可能。” 阮慕阳掀起眼皮直视着他:“濒死这么多回?” “哎哟,今天怎么老说错话!”黄韫往自己那张老脸上扇了一巴掌,他一个坑填平了,却不小心挖了一个更大的坑。看阮慕阳的态度,大有不解释清楚不准走的意思,黄韫连叹三口气,在背着手臂在屋中来回踱起步来,阮慕阳的目光便一直追随着他,也不嫌眼晕。 黄韫来回转了几圈之后反应过来了——这里是他家,什么不解释清楚不准走,他干嘛要走? 于是抚了抚唇上两撇小胡子,一本正经道:“慕阳小兄弟,即便你是初月身边最亲近的人,他没告诉你的事,我也不方便细说。我能告诉你的只有一点,初月他小时候受过很多苦,有好几次都是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再去追寻只会徒增烦恼,至少他现在还好好的活着,你就莫要拿那些陈年旧事让自己忧心了,不如全心全意照顾好现在的他,你说是不是?” 黄韫一年上头也难得说上几回人话,候在门外的蓉蓉捂唇低声笑了起来。 黄韫的形象在阮慕阳心中几经起落,经过这么一番话,才逐渐上升到了一个相对稳定的水平。阮慕阳郑重地点了点头,问道:“您说‘好生养着’,可有什么具体措施?” 黄韫大手一挥:“嗨,这个简单,不受寒不受冻,少吹冷风,你就当他是朵娇花伺候着就行了。” 躺在藤椅上发呆的温初月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吸了吸鼻子,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像是有人在背后说他的不是。 阮慕阳选择性忽略了“娇花”这个听起来不合适、细究起来却又没什么毛病的比喻,追问道:“入夏之后,主人常在雷雨夜里心神不宁,浑身尤为冰冷,需要辅以安神汤才能入眠,可有办法根治?” 黄韫一句“他这纯属是心理阴影”好险就要脱口而出,临到嘴边赶紧变了调:“他……他也曾问过,这毛病药石之道是起不了太大作用的,按照不同的情况,各人有各人的对策,他的话很简单,只要贴身放个热源就行。” 阮慕阳若有所思道:“难怪主人会在那时候抱着桃子……” “是啊,但那猫胖是胖了些,到底不过是只猫,再胖也就那么一丁点儿,抱着它还胳膊酸,若是换成个大活人,我保证比什么安神汤都管用。”黄韫招呼也不打一声,突然捞起阮慕阳的胳膊,将他手腕往上一翻,伸手按住他腕上的脉门,没多久就得出结论:“不浮不沉,和缓有力,我看你就挺好。” 阮慕阳淡然道:“但我想主人该是不愿意的。” 温初月那时候本能地想赶他走,似乎对周遭的一切充满了抗拒,还是阮慕阳使了点小心机才勉强让他留下来的,被人拽着手腕他都会皱眉,又怎么会愿意抱着别人入睡呢? “也对,这法子我早跟他提过,他要是不乐意就继续抱着那胖猫吧,反正捱上几回也死不了,”黄韫顿了顿,一脸痛惋地看着阮慕阳,接着道,“慕阳小兄弟,初月他幼年的经历导致他现在性格有点扭曲,你跟着他吃了不少苦吧,要是实在受不了他了,可以随时到我这儿来,我给你开三倍月钱。” 好好说着话呢,黄大神医毫无征兆地就开始挖墙脚,门外的蓉蓉和厅中的阮慕□□是吃了一惊,阮慕阳愣了一下,道:“多谢抬爱,慕阳倒觉得我家主人什么都好,愿意伺候他一辈子。” 黄韫扼腕长叹一声:“怎么年纪轻轻就瞎了呢?” 阮慕阳:“……” 这时,不远处响起了铜缶的厚重声响,蓉蓉探身进来,道:“老爷,北院在唤您呢。” “行,我马上过去。”黄韫随口应了一句,忙至桌案前坐下,抓起笔飞快地写了个方子,又匆匆从内堂翻出一个不知道包了什么东西的纸袋,一并递给阮慕阳,道:“慕阳小兄弟,你拿这方子去前面街上的药铺抓药,从明天开始每日一副,睡前喝效果最好。今天找你过来其实也没什么要事,我就是好奇能受得了初月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今日一见,你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这下我也就安心了。” 阮慕阳接过纸袋时留意到纸袋上有一种熟悉的气味,是温初月常饮的那种苦茶的味道。 黄韫与阮慕阳道完别之后,便被等不及的蓉蓉粗鲁地拽走了,走着走着又回头冲阮慕阳补了一句:“慕阳小兄弟,三倍月钱的事,长期有效啊……” 然后阮慕阳就听到一声痛呼,好像是黄韫被蓉蓉用力敲了一下头。 两人走出一段距离后,蓉蓉神秘兮兮地附在黄韫耳边轻声道:“老爷,您方才是故意说漏嘴吧?” 黄韫退开一步,一脸惊惶地看着蓉蓉,语气夸张地说:“你怎么知道?可是趁我不注意时修炼了什么读心的邪术?” 蓉蓉看着自家老大不小却还淘气顽劣的主子长叹了一口气,道:“您刚才打自己那一巴掌太轻了,都没听见声响,一看就不诚心。” “嘿,你这小丫头片子,”黄韫伸出一根指头戳了戳蓉蓉的眉心,“谁打自己能诚心?” 蓉蓉不满地撇了撇嘴,小声嘟囔道:“切,自己也没多老,天天管人家叫小丫头片子。” 阮慕阳抓完药回去的时候,正好遇到前来送饭的小梅。自打温初月这次带着病回来以后,小梅就坚持不要阮慕阳每天送她回府了,两人的交集也少了,只每天饭点能上一面,旁边还坐着个摆着臭脸的温初月,两人通常连话都没敢多说一句,突然在外面遇见,彼此都颇感亲切。 小梅热络地唤了声“慕阳”,小跑着朝他奔去。 “小梅姐姐,我来帮你提。”说着,阮慕阳不由分说接过了小梅手中的食盒。 小梅也没跟他客气,偏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眉眼舒展,神情似比往常柔和一些,问道:“慕阳,今天脸色不错,和你家主子和好了?” 阮慕阳淡然一笑,道:“谈不上什么和好,是我单方面惹主人生气罢了。” 小梅轻叹了一口气,道:“我说你啊,干嘛非得把那件事告诉他,不就是换了块门板吗?随便找个借口搪塞过去不就行了,你怎么这么傻呢?” 阮慕阳沉默着走出了一小截,才答:“我不想欺骗他。” 那人不只是他的主人,还是他神明啊,信徒又怎么会欺骗神明? 小梅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唉——我早该看出来,你不像是会撒谎的人。其实朗公子他会这么生气,也是在乎你的表现吧,我可从没见过他生这么长时间的气,不对,我好像根本没见过他生谁的气,除了大少爷以外……” 小梅兀自回记忆里追溯去了,阮慕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或许吧……” 通过和黄韫的一番交谈,他想通了一些事。 他看着黄韫才发现,以前的自己真的太狭隘了,温初月的事什么都爱计较,计较温烨的关心,计较阿好的照顾,计较未曾谋面的四皇子数月的朝夕相伴,以及黄韫的了解和迁就。 温初月身边每出现一个人,他就会拼命地寻找那人在温初月心中与自己的不同,非得分出个孰轻孰重才肯罢休,可那有什么用呢? 那是他的神明啊,能日日伴在神明身侧悉心的照顾,难道不是他作为信徒最大的幸事吗?不是神明对他最好的恩赐吗? “你是初月身边最亲近的人”,最了解神明的人如是说。阮慕阳才惊觉自己已经处于最接近神明的位置了,睁眼是他,闭眼是他,喜怒哀乐嬉笑怒骂尽在眼中,能嗅到他发上的幽香,能触到他纤瘦的身体…… 这已然神明是对自己最大的褒奖,他还在贪求些什么呢? 他比谁都虔诚,所以必须要比谁都无私,只求付出,不问回报,将这身躯所有的一切双手奉上,只要神明需要。 慕阳,这是神明赐予他的名字,神明的好恶并不重要,因为他从未听谁把这两个字唤得那样温柔动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1章 皎皎初月(4) 小梅和阮慕阳一同回到别院时,温大娇花已经睡了一觉醒了,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正好透过窗看见小梅推开院门,阮慕阳跟在她身后,一手拎着药包,一手拎着食盒,站在娇小的小梅身后显得异常高大。 “倒真像个男人了。”温初月轻笑一声,小声嘟囔了一句。 军中盛产光棍,头头梁皓又是万年老光棍一条,周副将总是拿梁皓当反面教材教育阮慕阳,说无论什么时候跟姑娘说话都要温声细语,要对她们谦和有礼,梁皓就是因为对姑娘太凶才娶不上媳妇儿的。周副将念叨的次数多了,这些话便被无意识记进了阮慕阳的脑子里,导致他和异性说话的时候,下至三岁小儿,上至六十老妪,总是习惯性地放软声音,穷秀才似的彬彬有礼起来。 所以,阮慕阳原地立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朝小梅点头致谢,温声道:“小梅姐,谢谢你。” 小梅有点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谢什么?” 阮慕阳:“谢你帮我推门。” “这有什么好谢的?”小梅“噗呲”一下笑出声来,“慕阳啊,军中将士不都是粗犷豪放、不拘小节的吗?怎么你待了这几个月,倒越发文绉绉起来,酸得我都牙疼了。” 阮慕阳也意识到自己是有些酸腐了,在小梅面前本不用这么拘泥,也跟着笑了起来。 不远处目睹这一切的温初月脸上的表情倏然冷峻起来,他死死盯着夕阳余晖下阮慕阳脸上称得上明媚的笑容,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是谁教你那样笑的?” 送别了小梅之后,阮慕阳回厅中收拾茶具,原本在院子里逗猫的温初月突然从他身后冒出来,道:“你去了那么久才回来,黄韫都跟你说什么了?” 黄大夫说的话有点多,阮慕阳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正在心中理着头绪,温初月突然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不用说了,你忙你的吧。” 说完,径直回房了,阮慕阳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家主人这莫名其妙的模样有点可爱,忍不住无声地笑了。 另一方面,温初月也觉得自己有点可笑,黄韫是什么人他又不是不知道,那人虽然表面上吊儿郎当,总是口无遮拦的,心里也是有分寸的,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断然不会把自己的事到处宣扬,他根本没必要特意去问。 “我到底想从他嘴里听到什么啊?”温初月扪心自问,“还是说,我在期待着他能知道些什么?” “不,不可能,”他很快得出结论,“我怎么可能抱有那么软弱的期待。” 当然,温初月到底还是低估了黄韫“口无遮拦”的水平。 桃花开了又谢,墙角的槐树抽了许多新枝,阮慕阳的小花园一片绿意盎然,盛夏又至。 这一天,日头初上,阮慕阳照例去叫温初月起床的时候,发现他已经醒了。他就靠在床头,双眼望着窗外,听到阮慕阳开门的动静后,缓缓侧过头来,一脸平静地说:“小十七,我想见见梁将军。” 阮慕阳心下一惊,没敢看他的脸色。 梁皓说练功夫讲究毅力和持久,即便是天资过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成不了气候的,所以阮慕阳一天也没敢落下,每天在温初月晚上睡下之后、早上醒来之前都要在院子里独自练上一会儿,早上还会刻意洗去了一身的汗臭味才来叫温初月起床,谁知这回温初月居然没等他去叫,自己提前醒了——那么,他是发现自己偷偷练功的事了吗? 阮慕阳状似随意地朝着衣柜走去,一边走一边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问道:“主人,您何时醒的?” 温初月:“没多久,桃子从房梁上跳下来的声音把我吵醒了。” 阮慕阳松了一口气,他练完功去冲澡的时候桃子还在房梁上安稳地睡着。 阮慕阳找来一件半透明的轻蚕丝长袍替温初月披上,道:“主人,您出门不方便,我去知会梁将军一声,他定然愿意前来拜访。” “好,一切由你来安排。” 梁皓打从温初月回来之后就一直不大顺心,年前回京述职,惊闻四皇子赵未罹患重病,不许任何人探视。梁皓去了几回都吃了闭门羹,心里多少有点膈应。 说起来,梁皓和赵未也算得上竹马之交。 皇帝子嗣单薄,有一年行至御花园,忽然觉得这宫中少了孩童的欢声笑语甚至凄凉,便着令京中所有符合年纪的大臣子女来宫中伴读,那一年,梁皓就和隔壁季家兄妹一起入宫伴读了。小小的学堂便是一个缩小版的朝堂,季宵他爹季大学士官居三品,季家兄妹在一帮王孙贵胄中算是“出身低微”的,偏偏俩人又长得一个比一个好看,小孩子的嫉妒心不输大人,就经常有一些混小子变着花样欺负他们兄妹俩,每次都是靠梁皓把人揍回去。 当然,在皇宫里揍人是有风险的,时间久了,那些控诉梁皓小小年纪就飞扬跋扈、欺凌同窗,请求将他逐出御学堂的状子就在御前叠了一大摞,皇帝没办法,只好亲自见见这个传说中的“混世小霸王”,那天赵未也在场,在皇帝质问梁皓的时候,赵未竟先列数了欺负季家兄妹那帮熊孩子的罪状,一条一条说得有理有据,还都留有证据,季凝被扯坏的头花,季宵被涂黑的书之类。皇帝听完以后非常气愤,把那几个熊孩子挨个儿训斥了一顿,也没追究梁皓的责任,这事儿就这么揭过去了。 自从这件事之后,赵未就自然而然融入了梁皓和季家兄妹的小圈子,四个人天天形影不离,也没人敢再欺负季家兄妹。后来,梁皓随表哥入了军籍,赵未掺和到夺位之争中,站在了梁皓最不待见大皇子赵岐身后,两人便不那么热络了,只通过季宵了解一下彼此的近况。再后来,季家小妹非要跟随梁皓从军,季宵自然是一万个不愿意,只是季凝生性倔强,铁了心要跟着梁皓,一怒之下,只身南下。 亲妹妹竟然为了梁皓离家出走,季宵和梁皓多年的交情就到此为止了。没了季宵在中间周旋,梁皓和赵未也就全无往来了。 大年过了没多久,皇后殁了,举朝上下守了三十三天孝,之后,梁皓去旁听了几次朝会,才发现朝中政局已全然不同往昔。凡事总爱发表点“拙见”表明存在感的三皇子赵襄居然噤若寒蝉,站在不显眼的角落当自己不存在,朝堂之上发声的只有几个不怕得罪人的老倔驴和太子一党,几番辩论下来,通常都以□□的胜利而告终,年迈的帝王基本没有主见,大臣们争出什么结果,便按什么结果定论。一言以蔽之,朝堂之上已然是太子赵岐一人说了算。 赵岐其人,身长八尺仪表堂堂,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绣花枕头,心胸狭隘,鼠目寸光,一点心思全数用在阴谋诡计上,对治国理政之道一窍不通,梁老将军在许多年前就毒辣的点评过“这小兔崽子除了正道样样精通,将来必定是个祸害”。梁皓深以为然,因为赵岐十三岁的时候,受了当朝宰辅李大人一句无心的斥责,就撺掇小伙伴一起溜进李大人家里,把他的爱犬剥了皮吊在大门上,把李大人气得险些当场去见了先帝。 早些年皇后身体无碍的时候,还能帮赵岐兜着点,赵襄和赵未也能帮着出谋划策,倒也没出过什么岔子,可这次回去,给他把关的人死得死、伤得伤,只赵岐一人独大,梁皓稍一琢磨,便知道赵未在江南大概经历了什么。赵未南下的时候他也在江南渝州,却什么忙也没帮上,他还没来得及替昔日好友伤怀几天,皇上一道旨意下来便把他和梁瀚都气懵了。 西北年年旱灾,无底洞似的吸纳着朝廷的赈灾款,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中有问题,去年六部几位大人联名上书请求彻查此事,皇帝应允了,立即派遣钦差巡查西北,只是这钦差的人选是赵岐推举的,姓庞名偲,绰号“硕鼠”,庞大人巡视了不到一个月就回来了,回来之后在御前声泪俱下地描述西北难民的生活多么艰难,说朝廷的赈灾款根本不够,需得再加一倍。 那银子也不是天上下的,国库也不够用,只能从六部的经费里面匀,户部不行,全朝官员的俸禄都是户部发的,削减户部的钱岂不相当于从自己口袋里掏钱赈灾?礼部不行,百年泱泱大国若是穷了礼仪,岂不是与北蛮南夷无异?工部自己都穷得叮当响,更是不行,一群人合计来合计去,只有兵部可以。这些年收上来的税大部分都流进了兵部,有大批将士要养,战甲要养护,兵器要锻造,每一样都是花钱的大头,年底发给兵部的经费还没来得及发放到各地,正好可以收回来赈灾。 至于南方战场依旧蠢蠢欲动的事,皇帝大手一挥:“不是有梁瀚在那儿守着吗?” 合着镇南三军的将士们吃草就能打仗,气得梁瀚第二天一早就离了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2章 皎皎初月(5) 皇帝之所以会把兵部那么不当回事儿,归根结底是没经历过战争的残酷,先主那点滚烫的血脉稀释再稀释,到了这一代已经不剩什么了,大豊称霸中原多年,数百年无大的战事,南方诸族集结起来一举进犯,没多久就被梁瀚压制住了,皇帝便以为南方诸部如蝼蚁,不堪一击,大豊国威仍在,殊不知夷族实如虎狼,那一场仗耗了大半的兵力才能力挽狂澜,且据梁瀚的推断,那一场仗不过是试探,更大的威胁还在后面。 可这些话他无论在老皇帝面前念叨多少遍都是鸡同鸭讲,因为他从未见过成堆的尸山,血汇成的河,伤亡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一堆数字——死了很多人?没事,大豊还有千千万万人,再征兵不完事儿了?怕他们再打过来?不要紧,有你在掀不起浪来。 更头疼的是,赵岐在这方面的见识与他老爹惊人的一致,梁瀚的镇南三营如定海神针一样戳在他们父子俩心中,好使还便宜,军费都不用拨还能战无不胜。 梁皓收到消息赶紧追了出去,终于在京郊追上了梁瀚,梁皓气喘吁吁地问他:“表哥,你这是要干嘛去?” 梁瀚愤懑地回道:“回去做我的定海神针去。” 之后,梁皓和梁瀚一起回了镇南军大营,回去的路上正好与探望完季凝回渝州的季宵迎面遇上,梁皓又与他闹了个不欢而散。回到镇南军大营,梁瀚和三大营的统帅一合计,朝廷已经指望不上了,能送来的只有粮食和什么都不懂的新兵,战马甲胄兵器都得自己想办法,镇南三营中除龙武营以外的部队都零散地驻扎在边境附近,边境常有夷人骚扰,军需都可以从他们身上出,南夷境内离边境不远处还有一座铁矿,守备稀松,时不时扮成土匪掠夺几车矿石回来,日子也好过一些。 至于驻扎在渝州西南的龙武营,渝州和南边的郦城交界处活跃着一帮剽悍的水匪,多年致力于打劫过往商船,官府剿匪数次未果,早已经养成了一条大鲲,若能一举将其拿下,全营将士都换上新的装备也不是没可能。 于是,梁皓就带着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往渝州赶,一边赶路一边想着,这事阮慕阳那小子说不定能出点力,还能借此树立他在军中的威信,他正琢磨得出神,忽然接到手下来报,说阮慕阳来演武场找过他,自家主人请他到府上一叙。梁皓一听就来劲了,三天的路程愣是一天半就跑完了。 梁皓先是派人去知会阮慕阳一声,然后到驻地洗去了一身风尘,换上一套锃亮的轻甲,仔细地刮了胡子,照了三遍镜子,把自己拾掇得比去面圣还精神,才跨上马走了,骑的那匹马还是平时他自己都舍不得骑的神驹,当初把它买来花了梁皓一半积蓄。 周副将看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感慨道:“他要是对待姑娘能有对待慕阳这般上心,又怎么会人到中年还是个光棍呢?惨,太惨了……” “人到中年”的梁皓若是听到这番话,定要与他拼个你死我活。 梁皓派人来通知到时候,把自己来的时间精确到了刻,阮慕阳到了点在门外候着,不一会儿,果然见一人纵马而来。 那人一身威风的轻甲,阳光下耀眼得不像话,低低的马蹄声和清脆的金属声纠缠在一起,相得益彰,像一首激昂的战歌。 威风凛凛的将军勒马而立,对马下的年轻人微微一笑:“小徒儿,几月不见,你可又俊了。” 阮慕阳从没见过他这么正经的打扮,梁皓平常都是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粗麻袍子,也不大讲究“坐卧立行皆板正”那一套,怎么舒服怎么来,多数时候都是举着个酒壶摊在椅子上,还把脚跷得老高,将军的威严没见有多少,倒是自然而然地带了几分痞气。可这回,他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松松垮垮的地方,轻甲衣严丝合缝地紧贴在身上,把他本就高大的身形衬得越发魁梧,发束得服服帖帖一丝不苟,腰间挂的不再是陈旧酒葫芦,而是一把嵌着宝石的剑。 阮慕阳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领略完龙武大将军的风采,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道:“师父,您这么一打扮起来,倒也英武无比。” “这算什么话?”梁皓并未下马,取下腰间的配剑,臭不要脸地说:“难道为师平常不英俊,不威武?” “……”阮慕阳笑了笑,没把彼此都心知肚明的话说全。 梁皓打鼻子里“哼”了一声,突然拔剑出鞘,将剑鞘扔给阮慕阳,阮慕阳下意识伸手去接,却见梁皓纵身一跃,自马背上飞身而下,双手握剑直直朝着他的面门劈下来。 阮慕阳当即横起剑鞘挡在面前,架不住梁皓劈下来的力道,双臂震得生疼,接连后退了好几步。还未等他站稳,梁皓又突然发难,一剑刺向他左侧,阮慕阳本能地往右一闪,却见梁皓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突然撤了剑,硕大的拳头招呼了过来,直接对准了阮慕阳的鼻梁。 他已经看出来了,这小子再这么长下去,他镇南军第一美男子的地位早晚不保。 当然,梁将军这么明显的暗算还是没能得逞,他出拳虽出乎意料且速度极快,可阮慕阳身体里好似有个自动触发的危险防卫装置,拳头即将到达的电光火石间,阮慕阳飞快地一矮身闪了过去,一只手紧紧捏住他的手腕,正色道:“师父,打人不打脸。” “呸!小兔崽子还教训起为师来了,战场上哪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讲究?为师就是试试你的功夫落没落下,”梁皓甩开他的手,从他手里抽出剑鞘,接着道,“慕阳,我早说过,一味的防守是不行的,方才你捱下第一剑之后明明可以转守为攻,在我第二剑刺过来之前直接攻击我下盘,以退为进,却白白浪费了机会,得亏是我有分寸才没伤了你,这若是在战场上,给了敌人可乘之机,什么阴招暗招一齐往你身上使,万一一个没躲过,可就当场交代了。” 阮慕阳习武的本意是保护,他虽然天分极佳,却被这个意图限制了,战斗中多是只守不攻,即便进攻也下意识会给对方留三分余地,对战时既温和又从容,没有军中之人的杀伐果决之气,倒像是那些游离世外的江湖中人,在营中多少有些不起眼。梁皓就是担心他这一点,怕他以后在军中威望难立,才频频出狠招试他。 这么一试算是明白了,一般人难以逼他使出杀招,自己就是那个一般人。 阮慕阳没看出来梁皓抡向自己鼻梁的那一拳多有分寸,倒也没当面戳穿他,把他那匹神驹拴在路边一颗歪脖子树上,领着他往院中走去:“师父,我家主人在厅中等您。” 阮慕阳领着梁皓到了门后,却发现温初月人就在院门后边,正笑盈盈地看着进来的两人。 “主人,您何时出来的?”阮慕阳出门的时候温初月还好好的在厅中坐着,他还特意嘱咐温初月不要出来,梁将军不讲究那些虚礼,由他一人迎接就行了。 “才刚出来没多久,只是见你一直没回来,有些无聊罢了,”·温初月转向梁皓,冲他微微一颔首,接着道:“草民温朗,见过梁将军,身有残疾不便行大礼,还望将军莫要见怪。” 梁皓一见温初月整个人都怔住了,一双眼直勾勾盯着温初月,半晌没回话。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男子。那人坐在一把拇指轮椅上,身材纤瘦,稍显病弱,说完话之后还轻轻咳了两声。他裹着一身素白的衣衫,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杂色,一头柔顺的白发在盛夏的日光中熠熠生辉,五官亦是精致无比,像是被有名的工匠细细雕琢而成,没有一处不完美,眼尾一点泪痣更是点睛之笔,将他狭长的凤眼衬得越发动人,平添了几分惹人怜爱的娇柔之气。 梁将军心里想什么从来不加掩饰,旁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于是阮慕阳终于忍不可忍,头一回大逆不道地踹了自家师父一脚,故意咳了两声。 梁皓这才反应过来,还礼道:“在下梁皓,军中之人不讲究这些繁复的礼节,是我一直想来拜会温公子,还得多谢温公子给我这个机会,梁某一介粗人,有什么得罪之处,温公子莫要嫌弃我才是。” 温初月心里嫌弃他嫌弃得不得了,脸上还是陪笑道:“梁将军文韬武略,是大豊难出其右的将才,又怎么会只是个‘粗人’?” “温公子才是,我道慕阳怎么心心念念自家主人,原来是个如此绝美的人,若温公子是个女儿身,定可叫那二月湖上舞霓裳的二月姑娘颜色尽失,倾城之容叫后世百代都争相传颂。” 阮慕阳默默地点了点头,对梁皓这番说辞深表赞同。 “哪里哪里,温某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皮囊生得再好也没用,倒是梁将军,为家国百姓鞠躬尽瘁,才是叫人真心钦佩的大英雄。” 阮慕阳听到“钦佩”二字,下意识朝温初月看过去,却敏锐地捕捉到了温初月微小的皱眉,才想起来黄韫说他晒久了太阳就会头晕,忙打断两人的互相吹嘘,不由分说推着温初月往屋里走:“主人,这儿晒,进屋说吧。” “也好,梁将军请。”温初月扭头看了一眼阮慕阳,总觉得他好像知道了什么,可他脸上的表情一如往常,看不出一点端倪。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我已经决定不和他玩儿了。”温初月暗自思忖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3章 皎皎初月(6) 没有人天生就是恶人,温初月也不例外。 他生在青楼,本来是个意料之外的生命,至降生起从未感受过来自母亲的疼爱,那女人常用阴沉的声音喃喃自语:“他一头白发,不是我的孩子,是恶魔的孩子……” 即便如此,在那汇集了人间最丑恶欲望的青楼里,他还是感受到了一点来自他人的暖意。 生母将他关在房间,隔壁的姑娘会悄悄给他送吃的,老鸨每次看见他就破口大骂,却会偷偷替他补好衣服上的破洞。 有一回,他出门替大家买胭脂,回来的路上遇到一群附近的孩子,他低着头想要避开他们快速走过去,却被一个孩子一把扯住头发,那孩子说:“这小子脸长得这么清秀,还这么瘦弱,跟个女娃似的。头发是白色的,邪性,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另一个孩子抱着手臂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得意洋洋地对同伴说:“我听我娘说,他是翠娥楼的□□生的崽,当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天天跟女人混在一起,哪会有男人样?” 另一个高高壮壮的孩子看到了他怀中抱的胭脂,一脚踹将他踹倒在地,“啧,还买胭脂呢,果然是个女娃。” 说完,打了个手势,其他孩子收到号令,一齐挤上来踹他。那年弱小的他没敢吱声,只是默默护紧了怀中的胭脂。 没多久,周身忽然没了动静,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便看到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将为首的孩子踩在脚下,周围还倒了一片咿咿呀呀喊疼的。 那男人赶走了孩子们,朝他伸出手,道:“你是月儿隔壁那娘们的儿子,我认得你。” 他将男人仔细打量了一番,认出他是隔壁姑娘的常客,好像是个没落将军,年年没仗打,朝廷不养他了,便终日沉迷酒色。 他伸手抓住了他沾了泥灰和血迹的手,结识了人生中第一位将军。 那人粗鄙无赖,嘴里没几句干净话,对谁都骂骂咧咧,还常常拖欠酒钱,却对隔壁的月儿温柔体贴,月儿叱他一句,立马换上一副和善的嘴脸。男人还常常和月儿一起来看他,给他带点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旧玩具,他那点三脚猫功夫也全是男人教的。 他童年时期唯一一点称得上愉快的时光,便是与月儿和那男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三人就像他见过的无数个平凡的家庭,有温柔贤惠的母亲,脾气暴躁但疼爱妻儿的父亲,还有一个无忧无虑的儿子。 有一回,他正要去敲月儿的房门,听到那男人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他悄悄扒在门上想听听他在说什么,只听见男人用异常温柔的声音说:“月儿,等我有了钱,就替你赎身,咱把隔壁那小子也带上,他娘就知道虐待他,还是跟着咱比较幸福,他生得俊,有我年轻时候的风采,到时候咱再生个闺女给他做伴,你说好不好?” 然后是月儿略带颤抖的回应:“好!” 那是个什么时节什么气候他已经记不清了,却记得眼泪从脸上淌下来时异常灼热。 没多久,月儿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一个有钱人家的老爷,被他着手下打成了重伤,老鸨护着她,也受到了牵连。月儿伤势过重,当晚就断了气,第二天一早,收到消息的男人匆匆从外地赶了回来,他留给老鸨一袋银子,说是给月儿赎身用的,然后替月儿整理好妆发,为她换上一身大红的袍子,当着众人的面,抱着她的尸体一步一步缓缓地离开了。 自那以后他再也没见过那男人,只是不久后听到了有钱人家的老爷被人刺死的消息。 后来,他也离开了长大的地方,开始四处漂泊流浪,他将自己的名字改为“初月”,是那没喝过多少墨水的男人,绞尽脑汁给自己没出生的孩子取的名字。 再后来,他遇到了人生中第二位将军。 梁皓比那个男人好太多了,既不粗鲁也不邋遢,鲜衣怒马,气宇轩昂,从他飞身下马那一招就能看出来他身手不凡,比那个只会点三脚猫功夫还总爱吹嘘自己的男人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更重要的,是他谈及阮慕阳的时候,眼中的欣赏之色不掺一点儿假。 温初月隔着窗看着院子里正逗着猫的阮慕阳,心说:“你可比我幸运多了。” 他无数次夜半惊醒,看到院中挥洒汗水的年轻人时就会想,我真的要毁了他吗? 别院没有趁手的兵器,阮慕阳就拿桃子的磨爪棒当剑使,没有可以对练的对象,就将飘落的树叶当成假想敌,和温初月当年躲在柴房举着柴禾偷偷练功时的模样还有几分相似,当然,阮慕阳的身法比他流畅许多。 那日清晨,温初月也是忆及了久远的往事,才错过了躺下继续装睡的时机。 他似乎也曾幻想过,练好了功夫,长大以后去从军,定然比那邋遢的男人混得好,到时候衣锦还乡,就在乡间盖一栋房子,给月儿和那男人养老。或者说,在战场上壮烈牺牲,表功书和抚慰金一起送到月儿手上,月儿定然会为他垂泪,那男人多半会一边安慰月儿一边臭不要脸地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揽:“真不愧是我教出来的……” 阮慕阳和他不一样,还未被这污浊的世间染上颜色,他有大好的前程,有太多的美好没能体会。温初月亲眼看着他一天天长大,一天比一天高大挺拔,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丰富,待人处事越发周到圆滑,他成长的速度超乎想象,似乎每一天都要比昨天更成熟。 他不再是初见时那个眼神幽深得像是照不进一丝光线的少年,他眼里有了许多东西,美好的东西,花草,猫,各种各样的人,甚至包括污浊不堪的自己…… 温初月常常会在阮慕阳过于纯净的目光中为丑恶的自己感到自惭形秽,他想方设法地勾出人们的阴暗面,再加以利用,以人们的绝望和痛苦为食,用加害他人来自我满足,与那些加害他的恶魔有什么区别呢? 再好看的皮囊也掩盖不住一颗丑恶的心。 所以,这一次…… “我同意慕阳继续习武,他若是想从军,我也不会阻拦,他的人生由他自己作主,我从未当他是下人,也算不上一个好主人,我这里只是个他想回就能回的家罢了。” 他决定少做一回恶人,放他自由,或许他能实现自己儿时的梦想呢。 “你这么通情达理我可就放心了,”梁皓站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冲温初月拱手道,“今日多有打扰,我也该告辞了。” 两人在屋中交谈的时候阮慕阳就在院子里逗猫,他俩从日上中天一直谈到日头西落,总算有了个结果。梁皓刚从屋里出来准备打道回府时,正好遇上小梅来送饭,温初月象征性地留了他一句:“府中粗茶淡饭,将军若是不嫌弃,便用过膳再走吧。” 梁皓居然一点也没客气,又转回来坐下了:“那便打扰了——对了慕阳,我还带了两坛自己酿的酒,就在马背上系着,你去拿来。” 就这样,桃子大爷的晚膳被另一位看起来不好惹的大爷占完了,它望着空荡荡的食盆哀叹不止,又不想委屈求全去桌子底下喵喵叫讨食吃,独自坐了一会儿,跳到院中养莲花的水缸上用前爪掬水喝。 “师父,您这酒,可真苦。”阮慕阳喝了一口酒后,客观地评价道。 温初月带过年的咳嗽到现在还没好彻底,阮慕阳本来没让他喝酒,只给他沏了杯热茶,听到这句熟悉的评价,架不住好奇心,对阮慕阳吩咐道:“慕阳,给我也斟杯酒。” 阮慕阳面露难色:“主人,您的身体……” 梁皓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拉下脸来,道:“慕阳,我这酒之所以这么苦,是因为其中加了许多味草药,有强健体魄之功效,有百利而无一害,最适合你家主人这样体质羸弱的人,这酒是我亲手酿的,从头到尾没假手他人,你可是信不过我?” 那是他年轻的时候酿的酒,加了药材是不假,能强健体魄也不假,至于这偏苦的口感,则完全是他的技术不成熟造成的。他一共酿了两大缸,送谁谁不要,只有季宵不嫌弃他,偶尔和他对饮几杯,那酒喝得多了倒也不觉得苦,反而越来越有滋味,两人不知不觉就喝完了一大缸。梁皓在南下从军前将剩下一缸酒分成了四小坛,给了季宵一坛,还有三坛带到了军中。 没多久,就因为季凝的事情和季宵闹翻了,他一个人喝那酒喝不出滋味来,就没舍得开封,今天出门之前觉得两手空空似乎不大妥当,才翻出两坛酒带了过来。 “我怎会信不过师父?”梁将军一拉下脸来就跟真生气了似的,阮慕阳不敢再驳他面子,乖乖给温初月斟了一杯。 温初月尝了一口,果真是他熟悉的滋味,心思一转,想通了一些事情,于是坏心眼地撑开手中的扇子,将扇面有意无意地对着梁皓挥动。 “温老弟,可否借你的扇子一看?”果然,梁皓没多久就注意到了温初月手中的扇子,搓着手问道。 温初月笑了笑没说话,依言将扇子递了过去。 阮慕阳有点莫名其妙地看了梁皓一眼,为了看一把扇子,他都和自家主人称兄道弟了,这人到底有没有原则有没有底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4章 皎皎初月(7) 温初月这把扇子和他之前带出门的那把不是同一把,阮慕阳是知晓的,他带出去的是一把粗糙的素面扇子,带回来的却是一把质量上乘的沉香木折扇,扇面上还用漂亮的簪花小楷题了一首小诗。阮慕阳只当他是旧的用坏了买了把新的,没往深处想,这会儿看着梁皓拿着扇子仔细端详的模样,才觉察到这扇子来历不简单。 阮慕阳回头看了看眉眼含笑的温初月,隐约觉得自家主人好似在算计什么。 梁皓像是品鉴名家字画似的,将扇面上一首小诗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还舍不得撒手,半晌,才问到:“这扇面上的字可是季宵季大人所题?” 温初月点了点头:“正是。” 他去年和赵未同进同出那几个月,曾见过季宵几面,一来二去两个人也熟识了,季宵不像赵未那样油嘴滑舌玩世不恭,待人很真诚,举手投足尽显翩翩公子的风度,和温初月也聊得来。有一回牛大力不小心打翻了茶杯,弄脏了温初月的扇子,季宵就把自己那把送他了。 梁皓问完话,又低头看起扇子来,温初月明知故问:“梁将军仅凭扇面上的题字就认出了季大人的手笔,可是与季大人有交情?” 梁皓摩挲着手中的扇子,像是陷入了某种深远的回忆,看着屋外逐渐暗下来的天色,低声道:“是啊,幼年时曾情同手足,只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后半句的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谁也没听清,说完,兀自怅然了好一会儿,回头一口饮尽了杯中酒,给自己又添了一杯,犹犹豫豫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温兄,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这扇子,可否卖给我?” 温初月面露难色:“若是买来的物什,赠与将军也无妨,可这扇子是季大人亲自相赠,转卖给将军恐怕不妥……” 梁皓在心里将“他竟然送别人扇子”默默念叨了三遍,闷了一口苦酒又咽回肚中,道:“既然是季大人亲手赠的东西,用钱来衡量的确不妥,这样吧,我们以物易物。” 说着,梁皓取下腰间的佩剑横在桌上:“这剑是京中名匠打造的,不说削铁如泥,也能吹毛刃断,剑柄上嵌的宝石是西凉的贡品,虽然比不上我表哥那把,却也算是把宝剑,换你的扇子如何?” 阮慕阳看向梁皓的眼神更复杂了。 温初月面露惶恐之色,忙道:“梁将军,我怎敢用一把扇子来换你的宝剑,将军这么说,岂不是折煞我?” 梁皓悠悠叹了口气,看着温初月诚恳地说道:“温老弟,实不相瞒,我对季大人的字仰慕已久,早就想收藏一幅季大人的墨宝,我虽与他有交情,却也不方便直接开口去要,宝剑是有价的,季怀明的字却是无价之宝,我把外面那匹马也加上,温老弟就成全我的心愿吧。” 梁皓把带来的东西全压上了,再加就只有身上的衣服了,他那体型就算把衣服要来也没用,温初月见好就收,慷慨道:“行,那便成全梁将军了!” 得了扇子,梁皓冷峻的脸上才隐隐显出些喜色,爱不释手地把玩了一会儿,一杯杯不停地向温初月敬酒。温初月做成了便宜买卖,心情大好,也一杯杯地回敬,他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连带泪痣都往上提了几分。 只有一个左右都没闹明白的阮慕阳夹在中间,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完全不知道俩人在想什么——和季大人水火不容的梁将军为何拿全部家当换一把季大人题字的扇子,自家主人又为何要了他的宝剑骏马,这两样东西主人应该都用不上啊! 夜色渐深,两人饮完了两坛酒,都有些醉意,梁皓才想起来该回去了,他站都有些站不稳,却还小心翼翼地扇子合起来揣进胸口,走到院门口,想起来马归了温初月了,便打算径直走回去。还是大度的温初月说院子里没修马厩,让他先用两天,才不至于凄凄凉凉地走回驻营。 小梅没陪他们三个大老爷们耗着,早早回了府,桃子则趴在石桌上冷眼看着三个醉汉。阮慕阳统共喝过两回酒,酒量十分一般,不过当着温初月的面,梁皓也没怎么灌他,他喝得最少,虽说多少也有些醉意,却比剩下那俩人清醒得多。 他说要送梁皓回营被梁皓一口回绝了,梁皓一边强调自己没醉,一边摇摇晃晃地走到马前,走的还不是直线,接着扶着马蹬了两下,结果没能蹬上去。阮慕阳只好扶他上了马,梁皓坐稳了之后,先是往胸口探了探,确认那扇子还在,才向阮慕阳道了别,一夹马腹绝尘而去了。 阮慕阳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忽有所感,悠悠道:“师父表面上对季大人没几句好话,却甘心拿宝剑骏马换他一幅字,可见心里是惦记着季大人的,金兰情深,可真是令人感动。” “小十七,梁将军和季大人,可不是金兰情深哦……” 阮慕阳循声望去,只见温初月坐在门后,一只手撑着头斜靠在轮椅上,另一只手举着一个只剩一点杯底的酒杯。他饮酒脸上不显色,一点儿不见醉态,若不是说话有点瓮声瓮气的,倒真像是个清醒人。 阮慕阳将酒杯从他手中抽出来,推着他往屋里走:“不是金兰之情,还能是什么?” 温初月摇头晃脑地吟道:“酒蘸相思复入喉,旧时凭栏廊檐低。竹马覆倾千杯尽,残垣碧桠未堪忆……” 正是扇面上季宵题的那首小诗。 他忽然扭过头冲阮慕阳一笑:“小十七,这可是魂牵梦绕,辗转反侧的深深恋慕啊!” 阮慕阳这会儿顾不上梁将军和季大人是恋慕还是别的什么,他只觉得温初月那眼带迷离的笑靥看得他心头直发颤,脸上如火烧,胸中似有猫爪在挠。 “我一定是醉了。”阮慕阳这样想着,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小十七,你急什么?”温初月醉了之后似乎比平常要粘人一些,反手抓住他的胳膊,“慢些走,晃得我头晕。” 阮慕阳脚下一顿。 夏季的衣服本就只有一层薄纱,温初月的体温较常人低些,即便是盛夏时节也始终像是笼着一层寒霜,喝过酒之后倒是热了不少,只带着一点淡淡的凉意,隔着衣服贴在皮肤上很舒服。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点凉意非但没有抚平他心中一股莫名的燥热,手臂上被他抓着的地方反而越来越热,热得近乎滚烫。 阮慕阳只觉得口干舌燥,舔了舔龟裂的嘴唇,鬼使神差地,绕到温初月面前将他拦腰抱了起来,而后低头轻声说:“主人,我抱你回房吧。” “好啊。”温初月笑了笑,一幅自己很好说话的模样,还自觉地伸手揽住他的脖子,替他减轻手臂的负重。 温初月发上的花香倏然钻进鼻腔,那是阮慕阳不屈不挠地熏了一个多月才给他熏了回来的香味,不浓也不淡,一如两人初见那天。 阮慕阳偏头抵在他发上眷念地深吸了一口,才抬脚进了屋。 “小十七,我用一把扇子就把梁皓那傻子的值钱家当骗回来了,我厉害吧?”温初月在阮慕阳怀里不安分地扭了扭身子,避开了硌得肉疼的胳膊和肩膀,靠在相对柔软的胸膛,仰着脸冲着他傻笑,好像在等他夸奖。 温初月这模样和方才算计梁皓时的精明相去甚远,漂亮的眼睛里盈满了孩童般的天真,阮慕阳还是头一次见,只觉得十分新鲜可爱,顺着他的话逗他道:“主人,你要梁皓那傻子的家当干嘛?想拿去卖钱改善伙食吗?” “你笨!”温初月对他的说法似乎很不满,伸手戳了戳他的脸,努嘴道:“你要从军,以后可是要当大将军的人,大将军怎能没有宝剑骏马呢?” 听到这话,阮慕阳方才有些上头的酒气瞬间消弭,心头那股燥热也倏然散得干干净净,他长长地抽了一口气,良久,才用微微颤抖的声音问道:“主人,你希望我从军,希望我当大将军?” 温初月没察觉到他的异常,趴在他肩头瓮声瓮气地说:“嗯,当大将军,当上大将军才能保护……” “保护什么?”温初月说了一半突然没了动静,阮慕阳扭头看去,才发现他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已经睡着了,看来真是醉了。 “保护家国天下吗?我可没那么伟大的志向,”阮慕阳深深看了眼怀中人,“天下之大,我想保护的唯有你一人罢了……” 桃子适时的一声猫叫把阮慕阳逐渐沉沦的思绪强行扯了回来,他回头对桃子说了句“别急,我马上就来喂你”,说完之后,以最快的速度把温初月送回房,替他脱了鞋和外袍,解了发带,轻手轻脚地将他放在床上,拉过薄毯替他盖上,逃似的离开了他的房间。之后,从桌上的残羹剩饭中挑拣了一些猫大爷能吃的,蹲在一旁看着桃子吃干净了,才收拾好碗筷回房躺下了。 当然,躺下是一回事,睡着又是另一回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5章 皎皎初月(8) 迄今为止,阮慕阳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能更长久地待在温初月身边,他本以为温初月和梁皓见上一面,坐下来和和气气地谈一谈,能消除温初月对梁皓的偏见,让他以后可以光明正大的练武,谁知道温初月的接受能力比他预料中强得多,不仅准他习武,连从军也没意见,甚至还想让他当大将军。 阮慕阳闭着眼蜷缩在床上,周遭一片静默,只有一只老蝉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叫着,声音极其暗哑,叫人听了耳膜难受。 “你武艺练得再好有什么用?主人他不要你了。”阮慕阳烦躁地拉起被子,死死捂住耳朵,绝望地想着。 可他转念一想,细数与温初月相处的这一年多时光,那人好像总是很疼他,吃穿用度没有一样会苛刻自己,也从不讲究什么尊卑有别,两人相处时自然得如同家人,无需太多言语就会很舒心。虽然从没当面表达过什么,可他会在信中说“甚是想念”,会对自己使些小伎俩,记得自己喜好,甚至还会为自己下厨。 那是疼爱他的主人,也是他唯一信奉的神明。 “是啊,他是我的神明啊,必须要遵从神明的意愿。”他这么一想,胸中似乎舒坦多了,既然是神明的意愿,那他一个小小信徒的想法又何足挂齿呢? 神要他生,他便生,神要他死,他便死,因为他是比任何人都要虔诚的信徒。 “况且,他也没说不要我了。”阮慕阳这么想着,掀开被子,平躺在床上,像是说服要自己似的,又轻声念了一遍:“是的,他不会不要我。” 他还没逼着自己睡着,忽然被窗外的闪电晃了几下眼,猛地一起身,一道惊雷在远天炸开,紧接着,瓢泼似的大雨落了下来,入夏的第一场雷暴雨就这么翩然而至。 阮慕阳片刻没敢耽误,外袍都没来得及披,胡乱穿上鞋就往主宅跑了。 他匆匆忙忙打开大门,就看到房梁上垂着一只猫尾巴,桃子那胖猫不知道做了什么美梦,这么大的雷声也没惊醒,完全没有尽到猫体安定剂的作用。阮慕阳一时也没办法把它弄下来,只好直接去看温初月了。 温初月果然被惊醒了,还是像上次一样瑟缩在角落,不同的是,黑暗中他的身影似乎哆嗦得厉害,还能听到粗重的喘息声。 “主人,是我。”屋中光线黯淡,看人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阮慕阳怕自己突然闯进来吓着他,赶紧摸索着点上蜡烛。借由烛火的微光,阮慕阳才看清了温初月,他抱着枕头缩在角落里,看像自己的眼神竟然满是敌意,而他的双手正握着一柄短刀,刀尖对着自己。 就像一只受惊的小猫。 不知是不是醉意未消的缘故,温初月眼中似乎并不清明,看清了来人也没放下刀,仍旧用颤抖的双手握着,阮慕阳没敢乱动,尽可能温柔地说道:“主人,我是慕阳啊,我不会伤害你的,相信我。” 温初月没有动,两人就这么静默着僵持了一会儿,他眼中的敌意似乎淡了一些,于是阮慕阳缓慢地矮下身子,看着他的眼睛接着道:“主人,我不会伤害你的,握着我的手好吗?” 阮慕阳想起来黄韫说的贴身放个热源就行,四下也没别的热源,只好自己充当热源,把手伸向他,又怕侵犯到他给自己划的安全领域,没敢伸得太近,放下他要伸长手臂才能够得着的距离。 温初月还是没有动,阮慕阳仰头冲他微微笑着,又重复了一遍:“主人,握着我的手好吗?” 许是阮慕阳看过来的目光太过温柔太过专注,让温初月脑中横冲直撞的梦魇逐渐消停了些许,于是他松开一只握刀的手,缓慢地去够眼前那只看起来很大、很温暖的手。 阮慕阳没等到他把手放上来,将胳膊往一送,一把抓住了那只颤抖不停的手,寒意一下就从交缠的指尖蹿上了心头,阮慕阳倒吸了一口凉气——温初月的手比平常还要冷一些,握在手中的感觉不像是活人的手,倒像是一块千年不化的坚冰。 阮慕阳将手抓得更紧了,他挪动身子靠近了一些,将另一只手也伸向前,柔声道:“主人,把刀给我好吗?你这样握着很危险。” 这回温初月倒是没花多少时间就听了话,顺从地把刀放在他手里,还特别注意拿刀背对着他。阮慕阳拿着刀在他身边四处看了看,没找刀鞘,准备先将刀扔到一边,温初月却往旁边挪动了一下,从自己刚才坐的地方摸出刀鞘递给他:“喏,在这儿。” 阮慕阳哭笑不得地看着他,还刀入鞘,道:“主人,认得我是谁吗?” “认得。”温初月很快应了一声,却没有下文了。 阮慕阳:“那我是谁?” 温初月冲他傻笑了一下:“不知道!” 阮慕阳:“……” 他觉得以后还是少让主人喝酒才是,温初月这个智力仿佛倒退回三岁的状况太不妙了,阮慕阳有点怀疑他清醒之后会不会杀了自己灭口,他那个一向精明又清高的主人,醉酒后居然连人都认不清,说话的时候还会傻笑,甚至语带撒娇! 当然,即便是傻笑,在他那么精雕细琢的脸上展露出来,无疑是好看的,更准确地说,是相当惹人怜爱的,会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揉一揉他柔软的头发。 阮慕阳酒意早已消退,理智尚在,到底还是忍住了摸他头发的冲动,半趴在床上搓着他的手。温初月的情绪稳定了不少,喘息声平复了,身体也不哆嗦了,就那么温顺地抱着枕头坐着,任由阮慕阳替他暖手。 过了好一会儿,温初月手上才有了一点活人的热气,阮慕阳又费了好大功夫把枕头从他怀里抽出来,像哄小孩一样哄着他躺下来,替他裹好了毛毯,总算不闹腾了,阮慕阳才道:“主人,我去给你煮安神汤,你先自己躺一会儿。” 他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温初月一把揪住衣带,只听那人霸道地宣布:“不行!” 阮慕阳身上穿的只有一件里衣,衣带被温初月粗鲁地一扯就散开了,露出半个结实胸膛。他慌忙从温初月手中抽出衣带,重新整好衣衫,道:“主人,我把桃子给你抱过来,等我一会儿,很快的。” “桃子那么胖!”温初月小声嘟囔了一句,似乎对桃子的体重很不满,却也没再表达什么异议,乖乖躺了回去。 阮慕阳松了口气,以为今晚这事儿就这么揭过去了,接下来只要熬好安神汤喂他服下就行了,谁知刚起身,头顶上倏然响起一记闷雷,响彻了半边天,震得人头皮发麻。 然后阮慕阳就感受到有个人猛地扑在他背上,那人身量纤细,半个身子压在他背上也没多重,偏冷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一道惊雷就让阮慕阳持续了近半个时辰的安抚前功尽弃,那人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月娘,你不要走。” 月娘,或许是曾经某个给过他温暖的女人吧,阮慕阳没心思去追寻,也不敢看他的脸,因为他感受到肩头好像湿了一块。 阮慕阳转身将他搂在怀中,将烛台上的蜡烛灭的只剩下一根,然后用下巴抵着他的头顶,轻拍他的后背,呓语般呢喃道:“好,我不走,我哪儿也不去……” 温初月把脸埋在他胸口,伸手揽住了他的后背。 窗外风雨如磐,屋中烛火摇曳,怀中人的颤抖和啜泣随着时间缓缓平复,继而转化为清浅均匀的呼吸。 阮慕阳总算明白了温初月的毛病为什么贴身放个热源就能医。这个看似无懈可击的人,其实害怕着很多东西,那些东西平时好好地被他压在心底,只有在暴风雨天,他心防最弱的时候,会顺着缝隙钻出来,像游荡的魑魅魍魉一样,不停地围着他转悠,用凄厉的叫声恐吓他,锋利的爪牙抓挠他,将他困在中心动弹不得。 这个时候他就会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一个人缩在角落,蒙上眼睛捂住耳朵,咬着牙忍受臆想中的种种苦痛,向各路不知名的神明祈求,祈求这风雨尽快停歇,祈求魑魅魍魉尽快钻回地狱里。 所以,他才需要一个热源,一个活物的温度。那热量大抵能生成是某种无形的屏障,将他包裹在其中,什么妖魔鬼怪都能隔离在外。 阮慕阳坐在床边抱着温初月等他睡着,半个身子都僵了,那人还抱着他不肯撒手,索性直接脱了鞋,搂着他躺在床上,怀中人倒是睡得香,他却怀着百转千回的心事,怎么都睡不着了。 一方面,他为自己能够成为守护主人的屏障而感到欣喜,他坚信还从来没有人能像这样搂着他入睡,他明明还不够强大,却也可以成为主人的依靠。 另一方面,他又为缩在角落颤抖不止的温初月心疼不已,虽说那些折磨都是他在臆想中为自己施加的,并未真正地伤及血肉,可他究竟经历过怎么样的苦难,才会任凭臆想让他恐惧如斯,而他又在恐惧中度过了多少个这样的夜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