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恣欢》 正文 1.新婚(1) 001 新婚(1) 宽阔悠长的街巷之中,两辆马车慢悠悠地前行。 透过小小的车窗,蒋徽望着外面。这条街位于城南,宅子多为小四合院,行人大多神色悠然。住在这里的人,在京城百姓之中,该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情形。 正在睡午觉的董飞卿翻了个身,胡乱摸索两下,碰到她的腰肢,凑过来,展臂环住。 蒋徽低头看了看腰间那双手,径自掰开,拂到一边儿去。 几息的工夫之后,那双手又缠上来。 她再次拂开。 如此反复几次,她不嫌烦,睡觉的那个却清醒了,轻轻地笑起来。 蒋徽仍旧望着外面,不动声色。 董飞卿戳了戳她后腰,她伸手要打的时候,他的手已收回。 蒋徽转头看着他。 董飞卿笑得像个顽劣的孩子,去摸她的脸。 她抬手打开。 董飞卿毫不在意,手当即又伸向她。 她再次打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这会儿的她,让他想到了小时候养过的猫。猫儿不知何故跟他闹脾气的时候,在他的手靠近的时候,便会挥着小爪子隔开。但是,从不会亮出尖利的爪,不会伤到他。 他的手第三次伸向她的面颊。 蒋徽捉住他的手,抿了抿唇。 董飞卿轻笑出声,坐起来,把她搂到怀里,“怎么了?” 蒋徽不语。 董飞卿望了望窗外,“等会儿就到家了。” 蒋徽问:“是你的宅子?” 董飞卿嗯了一声,继而又笑,“你这是让我吓出病了吧?” 蒋徽沉默。 他们是在江南偶遇,随后结伴抵达沧州,半个月前,在他置办的新宅成亲。原本说定了,在那边落脚,但成亲两天后,他就改了主意,要回京城。于是,把新宅转手,宅子买的时候八百两,卖出去的时候五百五十两。 今日一早,她正在酣睡的时候,被他火急火燎地唤醒,问她手里有多少银子。她迷迷糊糊的,说银钱放在樟木匣子里,自己去数,说完转头继续睡。 醒来洗漱之后,想起这档子事,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一个友人风风火火地来找他,要借一千两银子,有急用,他手里没那么多,就挪用了她的积蓄。 她连忙去看自己的钱匣子,发现本有的三百多两只剩下十两。 当时他正坐在桌前吃饭,没心没肺地笑着跟她说,放心,住宿c雇车的银钱我已经提前付了。 她转回到桌前落座,给自己盛了一碗汤,问他手里还有多少银子。 他说二两多。 她恨不得把汤碗拍到他脸上。 此刻,董飞卿亲了亲她的面颊,“借银子的是我至交,不然怎么会知道我在何处。这次是他爹做买卖周转不开,急得生了大病,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 蒋徽懒得接话。 两辆马车在一所宅子前停下——前面这辆坐人,后面那辆放箱笼。 夫妻二人先后下车。 有两名仆人打扮的男子迎出来,一个年过四旬,一个二十来岁,见到董飞卿,眉开眼笑,随后匆匆打量男子打扮的蒋徽,躬身行礼,道:“小的给大爷c大太太请安。” 蒋徽颔首微笑,心里却想,这称呼真是莫名其妙的。他们都认头了,下人却还不肯面对现状。 董飞卿对她道:“你先进去。”随后招呼两个仆人,“来帮我搬东西。” 蒋徽走进正门,绕过影壁之前,回头看了看倒座房。看屋宇的新旧程度,宅子该是四五年前建成。 穿过垂花门,站在天井,仔细观望,她有点儿惊讶:这所宅子不大,却像是出自造园名家之手,无一处不精致,又在同时透着厚重c坚固之感。 蒋徽走上抄手游廊,将所经的房门逐一推开,逐一步入c打量。房里也如表面给人的感觉。 他曾说,京城里的宅子才是他们的家,千金不换。难怪。 正房与后罩房之间的空地,种着杂七杂八的花草——这一点,与这宅子的韵致不符,她想,该是董飞卿的手笔。 刘全曾经是次辅董志和府中的头等管事,活了四十多年,见过听过不少能折腾的人,但是比起他家公子董飞卿,那些人的路数,就不够瞧了。 董飞卿十四岁从军,几年间追随在当世沙场奇才唐修衡左右,立下赫赫战功,皇帝屡次恩赏,他一概婉言谢绝,理由是从军并非抱负,来日要下场参加科考。 皇帝信了,在董飞卿回京那一年,准他直接下场参加乡试。董飞卿高中解元,第二年中了探花。如他这般真正文武双全之人,本朝除了唐修衡,再无第二人。 随后,皇帝破格提拔董飞卿为翰林院侍讲学士,官居从五品。这是当朝曾经连中三元的奇才首辅都没有过的殊荣。 可是,在翰林院行走月余光景之后,这位爷说什么呢?——“不过如此,没意思。” 那时刘全就预感不妙。 两个月之后,董家为董飞卿定了一门亲事,对方是翰林院学士的嫡长女陈嫣。 董飞卿无论如何也不答应,抗争无效,索性有意在公务上屡屡出错,继而引咎辞官。 据说皇帝准奏之前,与他磨烦了大半晌。 董家老太爷c老夫人闻讯,气得发狂。 陈家闻讯三日后,陈嫣双亲到访董家,目的只有一个:退亲。 董家只能同意,没过几日,把董飞卿逐出家门。 董飞卿离开家门之时,属于自己的家当,不过二百多两纹银c城南这所宅子。至于别的,都还给了董家。家族的东西,他不稀罕。 刘全和小厮友安也在同时离开董家,执意追随。 董飞卿好说歹说,见他们心意不改,便带他们来到这所宅子,留下一百五十两银子,只身离京。 一走就是两年多。 前两日,董飞卿的加急信件送来:他成亲了,娶的是蒋徽。 刘全和友安看完信,俱是整张脸都要抽筋儿,缓过神来,倒觉得是情理之中:人以群分,能折腾的人,可不就要找个跟他一样的人作伴。 那位姑奶奶,有才有貌,一度名动京城。三年前,蒋徽与武安侯世子丁杨定亲;两年前,不知何故,无论如何都要退亲,蒋家硬是拗不过她,到底让她如了愿。退亲几日后,蒋家开了祠堂,以忤逆不孝的由头将她除名。 明明可以做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c锦衣玉食的世子夫人,她偏要背离家门,漂泊在外。这样的女子,几十年都不见得出一个。 董飞卿就更不需说了,想一想昔日的风光荣耀,再看一看如今的落拓境遇,但凡与他有点儿情分的人,都会难受得抓心挠肝。 归根结底,这俩人成亲也不错。挺般配。 董飞卿把一个个包袱c书箱拎到西次间,刘全和友安把几个箱笼抬到东次间。 刘全c友安几次看到蒋徽。她穿着道袍,黑发束在头顶,身形纤弱,但挺拔如松。 友安以前见过蒋徽几次,总会被她的样貌惊艳。印象中,是一个气质高雅c神色冷漠的女孩。如今,她容颜未改,神色没了那份儿冷漠,显得平和亦柔和。 她变了不少。在外的日子不好过吧?不然怎么会被磨去棱角。 友安又望向来回忙碌的董飞卿,眼泪差点儿夺眶而出。多年养尊处优的董大公子,何时做过这种事? 刘全c友安回了前面的倒座房之后,董飞卿和蒋徽动手归置行李。 一个箱笼里,放着两套被褥c枕头,是蒋徽亲手做的,被面上浮着的戏水鸳鸯,是她亲手绣的。 她把箱笼拉进寝室,动手铺床。 是一个不大的架子床,一个人睡宽大了些,两个人睡狭窄了些。 跟董飞卿过日子,就别想有顺心的地方。 铺好床,蒋徽没来由地生出倦怠,挣扎片刻,倒在床上,有气无力地道:“你先忙着,我得睡会儿。” 董飞卿闻声走进来,见她斜躺在床上,双脚悬在床沿外,神色疲惫,“怎么打蔫儿了?是不是哪儿不舒坦?”说着话,手落在她额头。 蒋徽推开他的手,“少乌鸦嘴,只是乏了。” 董飞卿神色一缓,双臂撑在她身侧,笑笑地凝视着她,“真的?” “真的。”蒋徽诚实地道,“生了大半晌的闷气,能不累么?” 董飞卿笑开来,俯身亲了亲她的面颊,“忍一两个月,好么?” “好。”蒋徽没辙地笑了笑,阖了眼睑,“去忙吧。” 董飞卿却做不到离开,面前绝美的容颜c粉润的唇瓣c如兰的气息,都生出了无形的手,牵扯住他。 “我陪你。”他低声说着,吻了吻她唇角。 蒋徽睁开眼睛,“我要睡觉。” “一起睡。” “” 董飞卿一手扣住她纤细的腰肢,呼吸灼热起来,去吻她的唇。 蒋徽立时抬手掩住他双唇,别开脸,“大白天的,别发疯。” “晚间你有老老实实的时候么?”他说。从没有过,床笫之间,她像是宁可受罪也不想寻得些许快乐。愁煞人。 蒋徽利落地从他臂弯挣脱,跳下地,往外走的时候道:“不论何时,不都一样么?” “怎么说?”董飞卿啼笑皆非,反应迅捷地追上她。 蒋徽很诚实地说:“没意思。” 董飞卿将她身形捞起,折回寝室时,磨着牙说道:“小兔崽子,我弄死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新婚(2) 新婚(2) 身形落到床上,蒋徽攀上他颈子,紧紧搂住,语声柔软地商量他:“我错了还不成么?我们先收拾箱笼。” 董飞卿挣了挣,她手臂收得更紧,双腿也紧紧地缠住他。他有点儿恼火,又有点儿想笑,“动真章的时候,你也能这样该多好。” “这回就饶了我吧?”蒋徽笑盈盈的。 董飞卿没好气地拍她一巴掌,“兔崽子,你态度完全拧了。”撒娇c服软只为了拒绝他的亲近,亲近的时候,总是这不行那不行。 “我慢慢改。”她承诺之后,和声道,“等会儿仆人要是过来,我们的脸面往哪儿搁?我看过厨房了,差不少东西,得赶紧添置,不然晚间没办法开火。对了,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听她说起这些琐碎的事,董飞卿只觉得头疼,对她生出了歉疚,“我尽快弄点儿银子,好歹雇个厨子,再给你找俩粗使的婆子。” “不着急。以前又不是没做过这些。”蒋徽见他没了那份儿心思,慢慢松开他,“起来吧?” 他嗯了一声,起身前亲了亲她眉心。 一起收拾东西的时候,董飞卿跟她说了说刘全c友安与自己的渊源:“我被逐出家门之后,他们执意追随。刘全是因为他儿子生重病的时候,我赏了他几十两银子抓药,又给他儿子请了严道人把脉开方子。他始终记着那件事。至于友安,跟我一起长大的,这些年了,是主仆,也是弟兄。” “哦,”蒋徽说,“这就好。他们的月例呢?每个人给多少?” 董飞卿就笑,“这事儿你不用管。我都要穷得喝风了,他们得先帮我赚钱。” 蒋徽莞尔。 董飞卿问道:“这两年,你都去过何处,怎么度日的?”相逢时,她在一间老字号的古董铺子里当差,负责修补损毁的玉器c瓷器,加之写算皆精,很得老板赏识,拿的是二等管事的月例。 蒋徽笑道:“做的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事,你真想听啊?” “想听。跟我念叨念叨。” 蒋徽漫不经心地道:“起初将近一年,乔装成算卦c看风水的,举着个招牌四处走。贫苦之人也罢了,遇见疑神疑鬼的富贵之家,少不得变着法子多敲些银子。你别说,那一阵委实没少赚。” 董飞卿并不意外。她是鼎鼎有名的女才子叶先生的爱徒,深谙易经八卦c奇门遁甲,给人测字c算命c看风水,不在话下。也不知她跟谁学到的易容术,骗不过行家里手,但在民间行走不成问题。他在江南遇见她的时候,她是十六七的少年郎模样,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识破。 蒋徽继续道:“走过的地方很多,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不值一提。 “到了江南,有四五个月,在绣铺里做绣娘,是赚辛苦钱,也是去偷师学艺——我擅长的是北方的绣艺,但南方的绣艺更合心意。总归是运气不错,有一位颇有名气的绣娘跟我投缘,看出我的心思,倾囊相授。等我学成,她就劝我离开,说那毕竟是特别熬时间c费眼睛的活计,做久了,会落下眼疾。 “离开绣铺,有一段日子四处找差事,最终去了跟你偶遇的那间铺子。修补玉器瓷器,是跟叶先生学到的。” 董飞卿听完,笑问:“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你到底怎么打算的?如果我们没重逢的话。” “没打算。”蒋徽如实道,“得过且过。” 他笑了笑。 两个人沉默下去,不约而同地想起前尘旧事。 因着程家c唐修衡c叶先生等人的缘故,他们年幼时就相识。 她那时候的性子,像足了猫:一时冷漠,一时暴躁,一时可爱活泼,与他认识的任何女孩不同,让他看得一愣一愣的。 他那些年乖张顽劣,但从不会跟女孩子耍坏c置气。与她始终是不近不远,见了面寒暄几句而已。 他闹着退亲c变着法子辞官的时候,并不知晓她也走上了与自己相似的路。在外流离期间,才听说她也被逐出家门c去向不明。 在江南重逢,几日后,在一间茶楼临窗的位置,他对她说:“要不然,你跟着我过吧?” 她眉梢微扬,“这话我该怎么听?” 他把话挑明:“我想娶你,往后搭伙过日子。”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说容我想想。 他问她,要想多久。 她说多说一刻钟。 他不再打扰她,慢条斯理地喝茶。喝完一盏茶,听到她说好,我答应。 就这样,他们决定了终身大事,随后她辞了差事,与他一路向北,在沧州落脚。 他为什么要娶她,她不知道。 她为何同意嫁他,他不知道。 成亲前,他问她想要多少聘金。 她说不要,做样子给我几样聘礼就行,往后你少干几回败家的事儿,就什么都有了。 他笑着说好,两日后亲手交给她几样聘礼:两套珍珠头面,一小袋成色上乘c大小相同的珍珠,一对儿碧玉镯,一幅他亲笔作的画,一块他贴身佩戴的玉牌。 她逐一看过,当着他的面戴上那块玉牌,又将自己贴身佩戴的玉佩取下,给他戴上。 成亲之后,他们发现彼此都不懂得怎样过日子:他平时大手大脚,赚钱的门道多,花钱的门道更多;她也不是精打细算的性子,与他各过各的——他起初要把银钱交给她,她连连摆手,说各管各的账比较好。 而且,董飞卿总觉得,她是刻意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肯接受他对她的好,也不肯掏心掏肺地对他好。 有所保留的付出,有时候比疏离相待更让人气闷。 因何而起?董飞卿总会不自觉地想到曾与她定亲的丁杨,又总会在想起时便强迫自己转移思绪。 那种联想,让他心里特别不舒服。 西梢间布置成了一间小书房,蒋徽仔细地擦拭书架,从书箱里取出自己和他近来收集的书籍,安置到书架上,再取出文房四宝,放到大画案上。想了想,铺开纸张,动手磨好墨,提笔写了一张单子。 董飞卿正对着两个小箱子出神。这两个箱子,是她的陪嫁,一个里面放着胭脂水粉c银质首饰和几幅绣品,另一个箱子则上了锁,他没见她打开过。 一把锁而已,他想打开,是很容易的事。但这有意为之的防范,让他做不到动手脚窥探。 他索性拧着眉问她:“这个箱子,你似乎一直带着,里面是什么?”隔着两间房,但他语声如常,知道以她的耳力一定听得到。 “一些旧物。”蒋徽的语声由远及近,“有我娘留给我的几样东西,也有小时候你和修衡哥c开林哥给我的一些小物件儿,再就是历年来的信件。”她拿着单子走到他面前,“你要看?” “不用。”他眉宇舒展开来,“没看出来,你还挺念旧的。” 蒋徽微笑,扬了扬手里的单子,“这是要添置的一些东西,派谁出去买比较合适?” “给我吧,我去吩咐友安。”他拿过单子,匆匆看了看,转身往外走。 “等一等。”蒋徽凝着他皱巴巴的衣摆,“先换身衣服。” 他说好。 箱笼里的衣物已经放进衣柜,蒋徽找出一件半新不旧的道袍,帮他换上。 看着忙忙碌碌的她,他想起她的身世:生母早逝,祖父c祖母c父亲因她是女孩子,一向忽视漠视,她五岁那年离开家,拜叶先生为师,到十三四才回家住——这是程夫人看不过眼,帮她周旋的结果。 可笑的是,经年之后,外人竟都以为是蒋家望女成凤,最看重她,才把她送到女才子身边。 他是唐修衡的发小c兄弟,唐修衡则是首辅程询的爱徒,若不是经常出入程府,他也不会知晓她这些事。 而他呢?七岁那年,双亲和离,母亲抛下他回了娘家,两年后远嫁他乡;父亲则是和离一两年后娶了继室,继续为董家开枝散叶。他小时候就说过,在家里,过的是人嫌狗不待见的日子。 一直善待他与她的人,从来不是至亲。 如今,他们两个结为连理,成了最近的人。 他展臂把她搂在怀里,紧紧的。 蒋徽有些意外,但没作声。他是性情特别复杂的人,偶尔一日间就能现出好几个面目,情绪的转变,往往只是源于片刻间的所思所想。 这时候,友安的语声在厅堂门外传来:“大爷c大太太,武安侯世子到访,见不见?” 曾与她定亲的丁杨?二人俱是一愣,随后,他与她拉开一点距离,看着她。 她抚一抚他的衣襟,神色坦然,“见或不见,你做主。” 董飞卿挑了挑眉,吩咐友安:“让他在前面等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新婚(3) 新婚(3) 倒座房里,丁杨在堂屋的客座落座。 刘全随意沏了一杯花茶,送到丁杨手边,退到门边,时不时凝眸打量。 这是与蒋徽定亲又被退亲的男子,两年过去,亲事一直没有眉目。 刘全这两年对一些事,总是后知后觉,但很清楚,官宦之家一向消息灵通,董飞卿与蒋徽成亲一事,兴许不出日,丁杨就得到了消息。 要知道,董飞卿这种异类,是很多文人武官尊敬有加的人物。成亲这种终身大事,董飞卿绝不会隐姓埋名,当时在当地,必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董飞卿刚回来,丁杨就找上门来,说明的是他及时得到董飞卿蒋徽回京的消息,派人盯着这所宅子。盯着小夫妻两个是不可能的,董飞卿比狐狸还精还警觉,谁也别想在他周围布眼线。 刘全凝眸打量,见丁杨一表人才,温文尔雅。比不了唐修衡c董飞卿c陆开林这种名动天下的人物,但在官家子弟之中,很说得过去了。 这样一个人,完全配得起蒋徽,那么,她当初为何宁愿付出惨痛的代价也要退亲? 刘全百思不得其解。 董飞卿走向前院的时候,把手里的单子递给友安,取出自己仅剩的二两多银钱,“不够的话,日后补给你。” “不用。”友安摆手不接,“小的手里有几两银子。” 董飞卿一笑,“那行,你记账上。” 友安又报账给他听:“您走之前留下的一百五十两,我们两个一直没动,听说您和大太太要回来,自作主张置办了一些东西,一两日就送过来。” 董飞卿嘴角一抽,心说要是想花在我们身上的话,原封不动地借给我多好。沉默片刻,他睨着友安,“什么大太太?二爷c二太太在哪儿?” “”友安想一想,汗颜道,“得嘞,小的明白了。” 董飞卿大步流星地走到外院,步入倒座房的堂屋。 丁杨见他进门,端坐不动。 董飞卿也不理会,在主位落座,唤刘全上茶。 丁杨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董飞卿。 当初,董飞卿是与当今的五军大都督唐修衡c锦衣卫指挥使陆开林齐名的少年俊杰,原由是三人多年受教于首辅程询,又兼修内家功夫,样貌亦是少见的俊美。 如今,唐c陆二人成为朝堂权臣,这厮却把自己折腾到了这等地步。 刘全奉上一盏茶,随即站在董飞卿身侧。 丁杨清一清喉咙,道:“董公子,我来找你,是有事相商。” 董飞卿不温不火地道:“说来听听。” 丁杨道:“前几日,我才听说你与蒋四小姐成亲” 董飞卿出声打断他:“你说的蒋四小姐是何人?”蒋徽在家族的时候行四,但如今,她只是蒋徽。 丁杨深凝了他一眼,转而一笑,“抱歉,我说的是蒋徽。” 董飞卿端起茶盏,用盖碗拂着茶汤。 丁杨继续道:“我这两年没有定亲,撒出人手四处寻她,一直在等她回来。却没想到,听闻她消息时,她已嫁为人/妇。” 董飞卿唇角微微上扬。 “我不在乎。”丁杨说。 董飞卿多看了说话的人两眼。 丁杨仍旧是似笑非笑的表情,忽然问道:“当初蒋徽执意退亲,你知道原由么?” 他不知道。但是,董飞卿不动声色,目光漠然地睨着丁杨。 丁杨道:“原本,我们要在那年腊月成亲。可是,我一时糊涂,与她的闺中好友私相授受,不知什么人给她通风报信,还把两样证物交给她。” 董飞卿面上不动声色,心头讶然。他一直以为蒋徽只是个倒霉孩子,却不想,那小兔崽子的眼神儿也差得出奇。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啊? “她退亲,是怨怪我之故。”丁杨定定地望着董飞卿,“董公子,你明白了吧?” 她退亲,难道不是因为不齿么?——他就不该与她的好友来往,她的好友更不该与他来往,到了私相授受的地步,俩人分明是把脸面当鞋垫子了。心里这样想着,董飞卿却懒得说出口,只是似是而非地笑了笑。 丁杨说道:“不论她沦落到何等境地,我都要让她进丁家门,做我的人。我这几日一直派人盯着你这所宅子,就是在等你回来,与我谈一笔生意。” 董飞卿唇角上扬,喝了一口茶。 “不论花多少银两,我在所不惜。”丁杨问道,“多少银钱能让你与她和离?” 这是收买,又何尝不是对人赤/裸/裸的羞辱。刘全额角青筋直跳。 董飞卿却慢悠悠地反问道:“当初与你私相授受的女子,是哪家闺秀?” 丁杨意外,“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知道。” “我不是来跟你说这些闲事的!”丁杨面露不悦之色,语气强硬。 “这就动气了?”董飞卿笑微微地睨着他,“曾与你定亲又退掉亲事的女子,你张嘴就来,说到与你私相授受的女子,怎么就恼羞成怒了?” “这些轮不到你置喙!”丁杨面色已经有些发白,差点儿就拍桌子了,“我只问你,要多少银钱,才肯与蒋徽和离?” 董飞卿唇角的笑意仍在,却缓缓透出冷意,“饶是你倾家荡产,也不成。” 丁杨冷笑,“扯那么大做什么,五万两,如何?” 董飞卿指一指门口,“滚。”他现在的脾气真是太好了,搁以前,这厮得躺着出去。 丁杨霍然起身,手指着他,“董飞卿,你别给脸不要!眼下你算是什么东西?你以前的挚友,到如今还有谁肯搭理你?但凡有一个肯接济,你如今也不会是这个德行!我堂堂武安侯世子,还收拾不了你一个破落户?要你和离是抬举你,我把人明打明抢走你又能怎样?!” 刘全卷起了袖子。 董飞卿却仍是笑微微的。他不是不生气,是在这期间听到了蒋徽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果然,几息的工夫之后,蒋徽撩帘子走进来,语气漫不经心的:“和离c抬举c明抢,这是哪个在说梦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新婚(4) 新婚(4) 丁杨循着那道清越的语声望去,凝眸片刻,神色恍惚。 她穿着米色上衫c碧青色挑线裙,裙摆上有若隐若现的孔雀尾翎;如云的长发没有绾样式繁复的发髻,如男子一般束在头顶,如此,倒更显得颈子修长。通身除了银簪,不见旁的首饰。 她样貌如昔,有着勾魂摄魄的美。 蒋徽在董飞卿下手落座之前,四目相对,她歉意地笑了笑,他不以为意地弯了弯唇。 丁杨回过神来,看蒋徽的眼神从痴迷转为失望,“你为何自甘堕落,嫁给这等货色?” 董飞卿把话接过去:“再说疯话,别怪我让下人大耳刮子招呼你。” 丁杨冷哼一声,“你倒是看得起自己。” 蒋徽神色淡漠地看着丁杨,语气柔和,言辞不善:“日后不要再来讨人嫌。你与那女子到了何等不堪的地步,是要我细说,还是拿出凭据?” “你”丁杨的面色由白转红,“我跟你解释过多少次了,那时我只是一时糊涂,放在心里的人只有你一个。” 董飞卿终于失去耐心,扬声唤友安。 友安应声进门。 董飞卿用下巴点一点丁杨,“拎出去,抽他。” 蒋徽接道:“大不了,我把证物公之于众。” 友安笑着应声:“小的明白了!” 刘全举步上前,帮友安把丁杨的嘴塞住,强行架出去,心里不免庆幸:幸好,他们把丁杨的随从拦在了外面,不然的话,少不得交手闹腾一番。 室内的董飞卿端着茶,敛目看着茶汤。蒋徽望着仍在轻晃的门帘,若有所思。 钝重的掌掴声c人的闷哼声入耳,两人俱是不动声色。 董飞卿转头凝视蒋徽,直到看得她察觉,与他视线相交,问: “你想说什么?” “你眼神儿怎么那么差?”他指的是她以前那位闺中好友。 蒋徽闻言笑出来,“没错。”根本不在意他的揶揄。 董飞卿开始盘算接下来的章程,扬声吩咐友安停手,唤刘全进门,“准备笔墨纸砚,我要写封信。” 过了一阵子,刘全准备妥当,他走到案前,伏案疾书,写完之后交给刘全,“送到武安侯府门房。” 信封上写着“武安侯夫人亲启”,信封右下角缀着董飞卿的名字,刘全会意,笑道:“爷放心,小的这就去。外边那个——” “扔出去。”停一停,董飞卿问道,“那厮带了多少随从?” 刘全道:“骑马来的,只带了两名小厮。” 董飞卿颔首,“你去忙吧。” 此刻的丁杨,已是口鼻流血c面颊肿胀,友安犹不解气,把人扔出去之前,发力踹了两脚,看着主仆三个狼狈不堪地走远之后,回来请示董飞卿:“小的是在家等着他们杀个回马枪,还是出去采买东西?” 董飞卿笑道:“该忙什么忙什么。丁府的人不会来。” 友安称是,笑嘻嘻地出门。 蒋徽莞尔。友安果然如董飞卿说的那样,是个不怕事的。本来么,友安自幼与自家少爷一起习文练武,董飞卿从军那几年,他也追随左右。要是换个稍微着调一些的主人,如今定能凭借军功混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可是没有,主仆两个都白忙了一场,奇的是这仆人毫无怨言,到如今仍是忠心耿耿。 男人之间的情义,不是三言两语能道尽的。 蒋徽站起身来,回到内宅,继续忙碌。董飞卿则完全没了动手的闲情,就在原处静坐,大半晌一动不动。 收拾完箱笼,清扫室内,又打来清水,擦拭陈设。 刘全c友安已经尽心收拾过了,室内本就窗明几净,她只是图个心里踏实。五间正房收拾停当之后,她转到厨房,把原有的锅碗瓢盆清洗一番。 不知不觉,到了霞光漫天时分。 友安拎着一大堆东西返回来,零碎的物件儿放到西次间的大炕上,食材c调料送到厨房,看到正在擦拭碗盘的蒋徽,愣了愣,“您不会是要亲自下厨吧?小的跟刘管事都会做饭。”说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就是厨艺不佳,平时总是将就着吃” 蒋徽一笑,“没事,我来吧。横竖也是闲着。” 友安不好多说什么,欠身退出去,心里却对她少了几分质疑,多了一些感激之情。曾经终究是娇滴滴的大小姐,肯体谅家境亲自下厨,意味的就是要踏踏实实过日子吧? 蒋徽准备做四菜一汤:红烧黄鱼c麻辣肚丝c炒时蔬c油焖草菇和酸辣汤,没忘记两个仆人,食材都准备了双份儿。懒得蒸白饭,已经让友安买了千层馒头回来。 今日刚回来,理应吃得好一些,往后就真要过粗茶淡饭的日子了。 她切菜的时候,董飞卿走进来,不声不响地站到她身边,洗净双手,拿过她手里的菜刀,切菜的手法居然比她还娴熟。 蒋徽愣了片刻,转去生火。炒时蔬和油焖草菇可以下锅炒了。 他又跟过来,把她推到一边儿去。 蒋徽失笑:“要不然你做饭?” “凭什么?”他没好气。 不知道他哪根儿筋又拧住了。蒋徽懒得跟他计较,转身洗了洗手,收拾两条鱼。 到末了,双份的四菜一汤只有红烧黄鱼是蒋徽做的,别的都出自董飞卿之手。 蒋徽把两个仆人那份放进托盘,对他说:“你受累送到前面去吧?”她是想,与其走到前面唤人过来端,不如顺手送过去。 他偏不,慢腾腾地晃出去。 过了一阵子,眉开眼笑的友安走进厨房,连声道谢之后,端着托盘走了。 蒋徽按了按眉心。 摆好饭,她见董飞卿还不回屋,折回厨房去,往烧水的大锅里加了足够的水,把火烧得旺旺的,慢慢添加劈好的木柴。 她和董飞卿每晚都要沐浴,得提前准备。就像那个嘴毒的说的:“这是名符其实的穷干净。” 刚要出门的时候,她听到董飞卿语气不佳地唤道:“蒋徽,你又猫哪儿去了?” 她没吭声,走出厨房。 董飞卿背着手站在厅堂门外。 蒋徽当做没看到他,径自进门,转到东次间的饭桌前。 饭菜特别合口,蒋徽甚至有些后悔:应该让他连红烧黄鱼一道做出来。 她听说过他厨艺不错。是从军期间的事情。军兵修整c无战事的间隙,唐修衡得空就去帮伙头军做饭,连带着跟厨艺好的人学会了做菜。董飞卿见状,也跟着凑热闹。那时候作为主帅的唐修衡,不过十八c九岁,在军中的大事小情,人们都津津乐道,慢慢地流传到各地。 唐修衡最擅长的是京菜,而董飞卿,据说拿手绝活是烤鱼。前者的厨艺,她十多岁的时候便有幸见识过,后者的厨艺,今日是首次品尝。 非要比较的话,她能说的只有四个字:不相伯仲。 有些男子,就是有着让人羡妒的天分,不管做什么,都能做到最好。 两个人沉默着吃完一餐饭,蒋徽动手收拾碗筷,董飞卿转到临窗的大炕上闭目打坐——丁杨那档子事,让他心里特别不舒坦,看什么都不顺眼,得缓和一下情绪。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晚。 他下地,走到院中,来回踱步,权当疏散筋骨。 蒋徽裹着一件披风走到廊间,静静地望着他,直到他停下脚步才说:“去沐浴吧。” 董飞卿嗯了一声,走进门,转到与寝室相邻的净房。 房里点着一小截蜡烛,烛光摇曳,居中的松木桶氤氲着水汽,他伸手试了试水温,有点儿烫手,正合他的意。 他一面宽衣,一面打量。墙角有一口很大的水缸,浴桶旁边有两个木桶,分别盛着开水c凉水。 难为她了,怕是倒腾了一阵子。 蒋徽回到寝室,熄了灯,在床外侧歇下。过了一阵子,听到他唤她:“蒋徽。” “嗯?” “搓背。” “”我怎么那么欠你的?她腹诽着,翻个身,当做没听到。 董飞卿又唤她一声,没等到她应声,也就作罢。 蒋徽想尽快入睡,偏生睡不着,丁杨那可憎的嘴脸时不时在脑海浮现,让她心烦意乱。 过了小半个时辰,董飞卿回来歇下。 蒋徽阖了眼睑,把呼吸调整得匀净绵长。 董飞卿径自把里边的那条被子扔到床尾,掀开她盖着的被子,躺下去,搂住她。 他一向不肯穿上衣,刚沐浴过的上身凉凉的,激得她瑟缩一下。 “不装睡了?”他语带笑意。 “你不能去里边睡么?”蒋徽身形明显僵硬起来。 “不能。”董飞卿抚着她的背,语气和缓,“放松点儿,我又不会打你。” 蒋徽翻身背对着他。 董飞卿说道:“说说丁杨那档子事儿吧?” “说什么?”蒋徽问道,“你那封信里说了什么?” “你别管那些,我想听你说说退亲之事的原委。” “懒得提。又不是光彩的事,左不过是我眼瞎看错了人。” 沉了片刻,董飞卿道:“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照常理,吃亏的不该是你。除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新婚(5) 新婚(5) 他语声顿住,不再往下说。 蒋徽也不问。 董飞卿把她身形板过来,在昏暗的光线中凝视着她。 蒋徽阖了眼睑。 “你喜欢他么?”他轻声询问,语气特别平静。 蒋徽缓缓地摇了摇头。 董飞卿又问:“既然不喜欢,为何要让自己吃亏?” “这就是吃亏么?”蒋徽反问,“那你呢?你又得到过什么好处?” 他牵了牵唇,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那么,蒋徽,你喜欢我么?” 蒋徽抿了抿唇,“同样的话,我也问你,你怎么说?” “你这是胡搅蛮缠,我先问你的。” “这种事哪有先来后到的说法。”她自嘲地笑了笑,“起先你不是说过么?我们只是搭伙过日子。” “”他沉默片刻,亲吻落下去。 她别转脸,由着他的吻落在额头c面颊c颈部,只是,不肯让他吻她的唇。 他身体慢慢地开始发烫,灼热的气息萦绕着她。 毫无间隙地相对之时,她身形愈发僵硬,说出口的却是:“热水已经用完了。” 他不知该气该笑,“我给你烧水,成么?” 她一只微凉的小手抵着他的肩,“我不想。” “我想。”他一手扣住她下巴,拇指摩挲着她的唇,“怎么回事?嗯?”不是没有过,不是没得到过最甜美的感触,近日,她不肯了。 她不说话。 他来了火气,手捏开她牙关,蛮横地索吻。 她恼了,竭力别转脸,推他的手。每到这种时候,她就会变得特别暴躁。 两人一来一回地较劲,没多久,她就气喘吁吁,一条腿收起,膝盖去顶他肋下。 他却早有防备,手掌先一步扣住她膝盖,顺势要她。 她低喘着,挣扎着。过了好一阵子,才意识到自己在做无用功,死死地咬住唇,手指毫不留情地掐进他背脊。 到底是半途而废。就像他时常说的那样:没意思。这次则是没意思透了。 他翻身躺到床里侧,胸膛随着呼吸起伏着。 蒋徽起身下地,胡乱穿上寝衣,趿上睡鞋,去了净房。 气迷糊了吧?董飞卿腹诽着。她说过的,热水用完了。先前那桶开水放了这么久,早就凉了。 过了一会儿,他清晰地听到水声。 他跳下地,蹬上睡裤,走进净房。 那一截蜡烛已经燃尽了,昏黑的光线之中,他看到她正把水淋到身上。 他走过去,下意识地弯腰,试了试水温。冰凉。 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把她凉冰冰的身形揽到怀里,“置气也不是你这个路数。是我不好。等会儿我去给你烧水。先回去躺着,好么?” 蒋徽却轻轻地搂住他,把下巴搁在他肩头,“我这一阵,心情特别差。” “为了什么事?”他柔声问。 “我不想回来。” 董飞卿牵了牵唇,“在沧州的时候,你不是说回来也好么?” “我后悔了。” 他失笑。 “刚一启程我就后悔了。”蒋徽说,“以后,还会有人因为我的缘故,找到你面前说这说那。” “你打量我人缘儿有多好么?”他语带笑意,“往后因为我跟你找茬的人,怕也不少。扯平了。再说了,是我们不肯让兄弟c朋友帮衬,如今离得近了,想拦着他们出手怕都不成。” 蒋徽问他:“你到底为什么回来?” “过些日子告诉你,好么?” “这话算数么?” “我点上灯,给你发个毒誓?” 蒋徽抿唇笑了,“不用。这次我信你。” 他转身从衣架上取过一条厚实的毯子,裹住她,胡乱揉了几下,抱着她返回寝室,放下她的时候说道:“等着,我去给你烧水。你真是我姑奶奶。” 蒋徽皱了皱鼻子,“本来就是特别麻烦的事儿,你偏要胡闹。” “想想也是,跟做饭似的,前前后后忙半天。”董飞卿点了点她的唇,“找齐人手之前,这事儿能省则省。” 蒋徽笑得现出小白牙,“这事儿你可以对灯发誓,我绝不拦着。” 董飞卿笑得凤眼微眯,凝视着她亮晶晶的大眼睛,又点了点她的唇,“亲一下,行么?” 蒋徽抿了抿唇,迟疑片刻,嗯了一声。 他的亲吻却先落到她眼睑,让她被动地闭上眼睛,随即,轻柔辗转地吻住她。 唇齿相依时,他加深这亲吻。 她轻轻颤栗着,不满地咕哝着,仍旧凉冰冰的小手用力推他。 董飞卿语声含糊地跟她商量:“我不碰你还不行么?”说完,收回了不自觉不安分起来的手,拉过被子,罩住她。 蒋徽安静下来。 到此时,董飞卿看出来了:她给他出了一道鱼和熊掌的题,他只能选一样。 他娶的这小女人,那小脑瓜里到底在想什么? 不管了。他暂且抛开这些思绪,专心享受这一刻的甜美c温情。 惹火烧身之前,他和她拉开距离,捡回先前的疑问:“我不明白。小兔崽子,这事儿你必须跟我说清楚,不然就都别睡了,你跟着我去房顶看月亮。” 蒋徽伸出手臂搂住他,仍是把下巴搁在他肩头,这种话题,她做不到看着他的眼睛说话,“我怕有喜。每一次都是这样,提心吊胆的,怕得厉害了,就”她琢磨着合适的措辞。 他接道:“就炸毛了。” 蒋徽默认。 董飞卿琢磨着她的话,“你是现在不想有喜,还是根本不打算生孩子?”要是后者,这日子真就没法儿过了。 “现在不想。”蒋徽如实道,“你那么不着调,动不动就把家底败出去,眼下没负担,我可以不当回事,要是有孩子,我恐怕会变成河东狮。” 董飞卿笑起来,“不早说。但是,这事儿总得想想法子吧?总不能说,我成了亲,反倒要过和尚的日子。” “我想想。郭妈妈在的话就好了。”郭妈妈是她的奶娘,她说着就来了火气,推开他,“都怪你。原本我想好生置办些礼品,去看看她。上次收到她的信,她说已经辞了手边的差事,要去沧州陪我一段日子,让我细说住在何处。我启程前回信给她,不知道她收到了没有。眼下穷成这样,我把她接过来,不是让她看着我发愁么?” 董飞卿理亏地笑了,略一思忖,道:“这事儿好说,这一两日,我就陪你去看她。不就是银子么,明日上午我就能交给你一二百两。” 蒋徽扬了扬眉,“去抢?”他如今能毫不犹豫地借钱给别人,却绝不肯向别人借钱,说过不了欠账的日子。 “我怎么会做那种丢人现眼的事儿。”董飞卿敲了敲她的额头,“没看到家里有个上了锁的小库房么?不知道有个地方叫当铺么?” “”典当东西,就长脸么? 董飞卿没心没肺地笑着,起身找到衣服穿上,往门外走去,“我去烧水。等着。” 蒋徽望着他的背影,啼笑皆非。这算是跟他过日子的一个好处吧?他能把人气得五迷三道,但是过不了多久,就能让人打心底笑出来。 翌日,董飞卿开了小库房,翻找出四样名贵的摆件儿,唤刘全去当铺:“我手里还剩二两银子,过不了了,你把这些拿出去当了。” 刘全立时红了眼眶,“您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的?” 董飞卿揉了揉太阳穴,“没法子,人缘儿好,总有人找我借钱。”随后,把那件事如实说了。 刘全听完,难过变成了恨铁不成钢,“您怎么连太太的体己银子都动呢?要是有那三百两,能雇多少丫鬟婆子?何至于她亲自下厨?我的爷,您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可不能再” “闭嘴吧。”董飞卿不耐烦地摆一摆手,“她都没数落我,哪儿就轮到你对着我念经了?快给我当东西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新婚(6) 新婚(6) 刘全称是,清点了一番东西,道:“这些可都是您以前从多宝阁买回来的,少说也能拿回四五百两银子吧?” 董飞卿笑起来,“你倒是会做梦。能带回二百两就不错了。” “啊?”刘全睁大眼睛,张大了嘴。 “你不知道行情。”董飞卿道,“不管什么东西进了当铺,都会被贬得一文不值。去了先听一番不中听的话,随后跟他们开价,二百两,实在不成的话,一百五十两。记住没有?” 刘全又想哭了。 “对着我哭没用,哭不出银子。快去。” 刘全出门时,唉声叹气的。 董飞卿唤上友安,一起把小库房里的一些家当搬出来:醉翁椅c美人榻c紫檀木太师椅等等。 随后,董飞卿看着三围罗汉床,踢了一脚,“眼下小门小户的,这东西用不上。何时得空,也给我送当铺去。” 友安没搭理他,心说这是魔怔了吧? 董飞卿又在库房转了一圈儿,忽然想起一件事:“这宅子里是不是有个酒窖?” “是。” 董飞卿问:“你们俩没偷我酒吧?” 友安皱眉,气道:“刘管事滴酒不沾,小的是一杯倒——偷您酒干嘛?又换不了银子。” 董飞卿哈哈大笑,回到房里,歪在大炕上,看着蒋徽收拾盛针头线脑的藤萝,问:“什么时候给我做身衣服?” 蒋徽爽快地道:“等会儿我就裁衣服。”说完看他一眼,见他居然心情很好的样子,笑了。心宽到他这地步的人,满天下怕也没几个。 “乐什么呢?” “没什么。”蒋徽指了指他的衣服,“你昨日穿过的,今日怎么还穿着?皱皱巴巴的。” 他振振有词:“多穿几日,你就少洗几回衣服。” “少跟我说歪理。”蒋徽横了他一眼,“快去换身干净的。” “我衣服在哪个柜里?忘了。” 敢情这才是他没换衣服的原由。蒋徽对着他运了会儿气,转身时道:“懒死你算了。” 董飞卿只是笑。 蒋徽找出一叠衣服,让他从里到外全换掉。 董飞卿拿着衣服去了寝室,过了一会儿,唤她。 她走进去,“做什么?不记得怎么穿衣服了么?” 董飞卿脱下中衣,抬手指了指后背,“没良心的,自己过来看看,把我挠成什么样儿了?” 蒋徽立时有些心虚,走到他面前。 他转身让她看。 坚实的背上,有几道鲜红的抓痕。蒋徽仔细看了看,又抬手碰了碰,“没事,没挠破。” 董飞卿气笑了,转身握住她一只手,端详着,“要不然,把你这小爪子的指甲留长些?” 蒋徽转头看着别处,“快穿衣服吧。” 董飞卿看她神色不自在,笑着捧住她的脸,亲了她一下,“瞧你这别扭样儿,以前都没仔细看过吧?我都替你冤得慌。” 蒋徽又气又笑,“闭嘴。” 董飞卿搂紧她,用力的,一下一下地吻着她的唇,一副没完没了的架势。 蒋徽被烦得不轻,忽然身形一矮,手到了他大腿根儿,用力掐住。 董飞卿立时疼得“嘶”地一声,连忙告饶:“错了,我错了,松手。”饶是他这习武之人,也受不了那种疼。 蒋徽松开手,笑着往外逃。 董飞卿举步追上去,把她整个人夹在臂弯,手掌一下一下拍在她臀部,并不用力,“跟谁学的这种损招?信不信我现学现卖?” 蒋徽一边笑一边挣扎着,“以后不敢了。快放我下来。” 董飞卿把她扔到床上,呵她的痒,“你就是欠收拾。” 蒋徽特别怕痒,边笑边告饶。 夫妻两个闹得正欢,友安磕磕巴巴地语声从厅堂门外传来:“爷c太太,有c有贵客到访,您二位出c出去迎一迎吧?” “谁啊?”董飞卿想不明白,什么人能让友安变成这德行。 “哎呦您快出去吧,是c是程阁老。” “马上来,我换身衣服。”董飞卿立时敛了笑容,飞快地换上衣服。 蒋徽也匆忙起身,对着镜子整了整发髻c衣衫。 两人快步走到厅堂的时候,有人打了帘子,随即,有男子负手走进门来。 男子身形颀长,俊朗无双,气势慑人,看起来三十来岁。 是程询,当朝首辅。 打帘子的是程府管家程禄,随着自家老爷走进来。 董飞卿愣了片刻,单膝跪地,拱手道:“草民给阁老请安。”语气有些反常,却辨不出情绪。 蒋徽蹲下/身去,深施一礼,琢磨一下才恭声道:“民妇拜见阁老。” 程询嘴角一抽,转身落座后,并不让二人起身,而是皱着眉问程禄:“这俩毛孩子,刚刚唤我什么来着?” 程禄只是笑。 董飞卿改口道:“孩儿给叔父请安。” 蒋徽随之改口,轻声道:“程叔父。”她眼眶有些发热。程询和程夫人,是她的恩人,亦是她最尊敬的长辈。 程询这才笑了,“快起来,坐下说话。” 夫妻二人称是,起身后,规规矩矩地坐好。 程询打量他们片刻,和声道:“昨日丁杨来过?” “来过。”董飞卿已回过神来,笑问道,“您怎么知道的?又派人盯着我呢?” 程询牵了牵唇,“没。你把丁杨那张脸打花了,又气得武安侯夫妇双双病倒在床,我想不知道这事儿都不成。” 董飞卿和蒋徽俱是讶然,前者道:“绝对是装病。我只是写了一封信。” 程询失笑,“你那封信,把人骂得狗血淋头,没错吧?武安侯气性大,平日连言官不轻不重的弹劾都受不了,遇到你那个刁钻毒辣的笔杆子,不气出病来才怪。” 董飞卿无辜地看着程询,“我只是让他们管教好自己的儿子。丁杨找上门来,跟我胡说八道,我不过是让友安给了他几巴掌,够客气了吧?” 程询颔首,笑微微的,“这倒是。” 蒋徽唇角不自觉地上扬。程阁老可是出了名的护短儿,到如今也没变。 友安走进来,奉上三盏茶。 程询看着他,“这会儿不磕巴了吧?”友安一高兴c生气过了头,说话就磕巴。 友安笑道:“好了。刚刚见到您,差点儿乐晕过去。”随后行礼,退出门外。 程询说起丁杨那件事的后续:“今日我告了一日假,早间去了丁府一趟,问了丁杨几句,就跟武安侯商量,说要不然就到官府说理去吧?丁杨被平民百姓掌掴一通,耸人听闻,必须深究。武安侯躺在床上,思前想后好半晌,问我,赏丁杨二十板子成不成?我想了想,说行,打完之后,抬过来让我瞧瞧。” 董飞卿哈哈地笑起来。 蒋徽也实在是撑不住,轻笑出声。 “暂时先这样,日后丁杨再生事,我再跟他找补。”程询端起茶盏又放下,对蒋徽道,“午间我想留下来蹭顿饭,你厨艺怎样?” 董飞卿双眼熠熠生辉,先一步替她回道:“好得很。” 程询笑问:“比你还好?” “差不多。”董飞卿道,“昨晚她做了一道红烧黄鱼,特别好吃。” “是么?午间我得尝尝。”程询望向蒋徽。 “我给您做。”蒋徽笑盈盈的,“我还记得您的口味。” 程询笑道:“那我今日可有口福了。” 蒋徽转去里间,想好要做的饭菜,把需要采买的东西列出一个单子,又取出自己的十两银子,一并交给友安。 那边的程询站起身来,“我想四处看看。” 董飞卿随之起身,走出门去。 负手走在宅院之中,程询道:“你们回来的不是时候,修衡出门巡视,开林去漠北办差,都要个把月之后才能回来。” 董飞卿问道:“婶婶一向可好?” “很好。”程询笑道,“这两日,和黎王妃c唐夫人c薇珑去城外踏青了。等她回来,我再和她一起过来看你们。” “不用。”董飞卿委婉地道,“叔父,我们如今是一介布衣。您这次过来,我们已经知足。” 程询脚步停下,斜睨着他。 过了一会儿,董飞卿抬手摸了摸额头,咕哝道:“您再这么看着我,我就要冒冷汗了。” 程询抬手赏了他一记凿栗,“怪不得修衡总说你欠打。” 董飞卿又摸了摸额头,随即仔细端详叔父片刻,笑道:“有个事儿,从前几年我就想问您和师母:您二位怎么回事儿啊?有些年了吧,样子一点儿都没变。怎么着?真修行成半仙儿了,还是真有驻颜术?” 程询哈哈大笑,“混小子。我硬是听不出这话是夸是贬。” 董飞卿也开心地笑起来,“是夸啊,真的。” 程询笑道:“你想怎样?你们长大了,我们就该让人一看就是一脚踏进棺材的样子?” “您这话说的,实在是不好听。”董飞卿笑不可支。 这是让他再欢喜不过的事。 容颜不改,固然是苍天眷顾,也意味着长辈过得顺遂如意。 “晚一些再跟我扯闲篇儿,眼下说点儿正事。”程询举步前行,“你离开京城两年,到底去做什么了?这次回来,作何打算?能跟我说实话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过往(1) 过往(1) 董飞卿的笑意渐渐敛去,语气是那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起初,我去陕西看了看我娘。 “她再嫁的那个人,虽然只是个七品县令,但祖产颇多。姓钱,手里也有钱。 “她又生了一子一女,每个月都会带孩子去寺庙上香。 “比起离京那年,她胖了很多,总是笑眯眯的,显得特别和善。 “我只是看了看她,每次都躲在高处,远远地望着她和儿女说说笑笑。 “她娘家那边,不是早就随着她迁过去了么?她爹娘很疼爱她的儿女,每隔日就去看望。” 程询留意到他的措辞,无声地叹了口气。到了这地步,这孩子对他外祖父那边也是一点儿亲情都没有了。 董飞卿自嘲地笑了笑,“我那时候真是闲得横蹦,跟钱县令家中一个管事攀上了交情,说自己姓程——借用了一阵您的姓氏,时不时请那管事到饭馆喝几杯。 “一来二去的,那管事就开始跟我抖落钱家的事,他们提起过我一些事。 “钱县令看过邸报,知晓我辞官的事,连连叹气,再听说我被逐出家门的事,便怀疑我在董家受了天大的窝囊气。可我娘说什么?说我就是天生反骨的人,从几岁的时候就嘴毒c不听话,活神仙也拿我没辙,不吃几次大亏,消停不了。” 董飞卿抿出一抹微笑,“说的对。她没冤枉我。我在那个县城消磨了好几个月,她一直照常迎来送往。 “亏我还自作多情地想过,她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甚至有几日闭门谢客,就是为我的事儿上火,我怎么都要见见她,当面跟她说几句话。 “但是没有,她那样子,比我欢实多了。 “没有也好。就算见了面,我又能跟她说什么? “问她当初为何与祖母一样,把我撇到一边,只忙着婆媳斗法? “问她当年离京之前为何都不曾看我一眼? “还是问她,我中了探花之后,她有没有以我为荣?我被逐出家门之后,她有没有以我为耻?” 程询拍抚着他的背。 董飞卿又笑了笑,“说来说去,我最想问她的只有一句话:我就那么让她嫌弃么?” 程询温声宽慰:“你只是与她的缘分浅薄。” 董飞卿仍在笑着,但那笑容透着孤单寂寥。他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是在同一年,程叔父和他的父亲董志和离京外放,前者去了广东,后者去了广西。 父亲身在广西的时候,祖母给父亲物色了一名通房,三年后,通房生下一子,抬了妾室。 妾室的事,引得母亲对祖母生出不满,婆媳两个起争执的情形越来越多。偏生祖父是个嘴碎的,婆媳两个起争执的时候,不知道喝止,只一味帮着发妻斥责儿媳妇,全没个一家之主的样子。 一来二去的,三个人的矛盾愈演愈烈,祖父祖母甚至放出了迟早勒令儿子休妻的话。 他被家里乌烟瘴气的氛围弄得头疼,觉得长辈们都不正常,办的事都上不得台面。 没错,他从小就嘴毒,说祖父祖母没个长辈的样子,一点儿气度c涵养都没有,而且也不会管教下人,下人但凡有点儿规矩,也不敢把府里的事传扬出去。 祖父祖母气得不轻,冷笑着说他到底流着一半外人的血,长大后怕也是个白眼儿狼。憎恨儿媳妇之余,顺带着迁怒到了他头上。 他也指责过母亲。那次,他起初认认真真地对母亲说,您就不能忍一忍么?要不然,带我去外祖父家里住一阵。祖父祖母到底是长辈,就算过错全在他们,外人也会暗地里笑话您不孝。 母亲就剜了他一眼,说大人的事,你懂什么,少指手画脚的。 他气呼呼地说,要不是家里鸡飞狗跳的,我怎么会总去别人家住?您只顾着跟祖父祖母吵架,弄得他们都不待见我了。您要是有本事,就吵出个花样来,把他们制住,要是没那本事,就该忍着。不然,除了祸害您自己的名声,还有什么用?再说了,有涵养的人,才不会像您那样,动不动就红着一张脸c瞪着眼睛挖苦人。 母亲听他连珠炮似的说完,瞪了他一会儿,给了他几巴掌。母亲温暖的手掌打在后脑勺上,很疼。 挨打之后,他跟母亲闹了好几个月的脾气。 母子相见,母亲见他总没个笑脸,就说丧气,挥手让他滚出去找唐家c陆家的孩子玩儿。 他满腹怨气,跟修衡哥c开林哥蹭吃蹭住的日子越来越久,偶尔回家,也只是拿自己的书本,总躲着母亲。 几个月过去,母子两个竟真的生分了。面对着母亲,他总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气人的话张嘴就来,哄人的话想半天也闷不出一句。 母亲长期肝火旺盛,没心情跟他说话,相对来讲高兴的时候,会多赏他一些物件儿,让他转手送给两个异姓哥哥。 父亲回京述职那年,祖父祖母说到做到,勒令长子休妻。 而母亲要争的结果却是和离。 随后,祖母对母亲下了狠手:言之凿凿地指责儿媳妇出嫁之前曾与一名男子私相授受,成婚后也藕断丝连。不但在家中说,且吩咐下人把这消息传扬得街知巷闻。 母亲与娘家联手针锋相对,翻出了祖母年轻时的旧账,历数祖母成婚前后曾与三名男子暧昧不清。 祖父祖母气得双双病倒在床。 他听说之后,整个人懵了:双亲和离势在必行,他怎么办? 长辈们像是一起把他忘了。 他住在程家的日子越来越久,温柔美丽的婶婶特意腾出时间开解他,陪着他,总给他做好吃的。 到末了,父母的姻缘以和离收场。 母亲带着嫁妆离开董家那天,一早跟他说了和离的事。 他茫然地看着母亲,问她,我呢?我怎么办?您能不能把我带上? 母亲苦笑,摇头,摸了摸他的脸,说只要你愿意,每隔三两日就能去外祖父家找我。 他没来由的委屈c气闷,说您何时想我了,派人传话给我,我得了信就去看您。 母亲叹了口气,说好,随即神色黯然地上了马车。 他茫然地跟在马车后面,跟了很久。 马车越走越快,他就跟在后面跑,一声一声喊着“娘亲”。 马车不曾停下,也不曾慢下来。 后来,他累了,也觉得自己的样子太蠢,转到街角蹲着。 修衡哥走到他面前,用指节敲了敲他的额头。 他这才发现,修衡哥一直跟着自己。 修衡哥笑了笑,说你这小孩儿满大街跑,我不放心。 他忽然鼻子发酸。 修衡哥又敲了敲他的额头,说哭吧,哭过这一次,把眼泪戒了,好么? 他点头,之后就真的哭了,哭了很久,不断用手抹眼泪,却总抹不尽。 从那天起到如今,他只哭过那一次。答应哥哥了,就不会食言。 那年,他七岁。 戒了眼泪,却戒不了犯蠢的毛病。 两年后,母亲远嫁。在这两年间,母亲从没派人传话给他,他赌气,一直没去过外祖父家。 她离开京城那天,他寅时起身,独自溜出程府,走着去了外祖父家,等到母亲出门,傻呵呵地跟着送亲的队伍走出去老远。 这次,是程叔父亲自策马找到了他,说你这小皮猴子,要么就追上去跟她好言好语地道别,要么就回家继续睡觉,不声不响地跟着是唱的哪一出?你大半夜的没了踪影,我跟你婶婶都快急死了,再有下次,看我怎么罚你。 那是叔父唯一一次跟他发火,却让他心里暖融融的。他想了想,说我回家睡觉。 叔父笑起来,把他拎上马,带他回到程府。 父亲这边,在江西任上就娶了继室,调任回京时,继室已是大腹便便。 他讨厌那个女子,觉得她长相透着尖酸刻薄。 那女子也讨厌他,当着外人对他笑吟吟的,单独相对,总是看他一眼就撇一撇嘴,嫌弃地转开脸。这一点,他挺佩服她的:不声不响地就能把人伤到骨子里,也是一门绝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过往(2) 过往(2) 董飞卿敛起思绪,言辞简练地说起之后的经历:“离开陕西,我去的都是小地方,结识了很多人,多了一个过命的弟兄。这人叫方默,家在大兴,他常年在外地谋生。 “我找过差事,做过趟子手c镖头,也做成过两笔小买卖,看哪个富贵门庭不顺眼了,就找由头劫富济贫——我也没多富裕,每回都没落下我自个儿。” 说完这些,他不好意思地干咳一声。 程询逸出愉悦的笑声,“你倒是实诚。” “眼下刚回来,家里缺东少西,我尽快添置。”董飞卿道,“至于日后,等安顿下来,我想到书院谋个差事。京城内外,大小书院,有四个吧?姜先生的淮南书院我就不去了,他看到我就得头疼,过几日,我去另外三家转转。” 程询等了片刻,见他欲言又止,道:“这样,得空你去找我一趟,把一些话说透。” “好。” 走到正房后面,程询看着那一片杂七杂八的花草,笑。 董飞卿问:“瞧着这些花草不顺眼吧?” “把花圃弄这么难看,也不容易。” 董飞卿哈哈地笑,“胡乱撒的种子,以为能有一番野趣,没成想,长成了这样。” 程询转身回到正房,在厅堂里落座。 蒋徽捧着托盘走进来,笑道:“叔父,我给您新沏了一壶茶。” 程询道:“瞧出我喝不动友安沏的茶了?” 蒋徽只是笑。 刘全回来了,毕恭毕敬地给程询请安,起身后,望向董飞卿,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董飞卿对蒋徽道:“你陪叔父说说话,我有事吩咐刘全。” 蒋徽说好。 程询则吩咐程禄:“这儿没什么事,你回去一趟,记得绕路去马场看看。” 程禄称是,对蒋徽欠一欠身,转身出门。 蒋徽道:“叔父那个马场——” 程询微笑,“一直留着。你是不是听你婶婶说过?” 蒋徽眉眼间有了清浅的笑意,“起先是听明师傅说,您开着个年年亏本儿的马场,把里边好些骏马当孩子养着,任谁出价多少都不出手。一次婶婶让我看您的骏马图,顺道求证。” 程询和声道:“马场不大,但是留在手里的马匹越来越多,往里贴的银钱越来越多。你看,谁都难免有败家的事由。” 话有点儿听头,蒋徽会意,盈盈一笑,“我明白。有不少人,贴钱的事由不过一两样,是人之常情。” 程询眼中流露出欣赏之色,指一指一旁的座椅,“飞卿和你一样,外人认为你们天生反骨c离经叛道,却不知你们最重情义。飞卿聪明绝顶,可偶尔一犯傻,就能惊掉人下巴。遇到什么事,你别动气,照顾好自己最要紧。” 蒋徽落座,莞尔,“我做傻事的时候也不少。” “你可不是。”程询话锋一转,“与丁家的事,单凭我所听闻的那些,会生出多少疑虑,你应该清楚。” 董飞卿那般粗枝大叶的人,都觉得整件事不对,何况深沉睿智的叔父。蒋徽望着他,“您应该看得出,我不是品行纯良的人。最起码,有些时候不是。” 名利场c锦绣堆中的真正纯良之辈,他没见过,顶着这种名声的蠢货c伪善之人倒是见过不少。“所谓纯良,到底该是怎样的言行?像纯良名声在外的那些人么?”程询牵了牵唇,“若是那样,你不是那种人,我倒能放心些。” 笑容在蒋徽唇畔徐徐绽放。 那笑容至纯至真,让她在他眼中,变回了记忆中在他和妻子面前那个聪慧流转的孩子。程询笑微微地喝了一口茶,“你离京之后,叶先生和你婶婶都不放心,我曾派人追寻你的去向。你让他们远远跟随了两个月,便把人甩掉了。” 蒋徽点头承认。 “我见你这般警觉,知晓你不愁生计,便撤回了人手。”程询如实道,“而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何游转民间,不找个落脚之处。你走过的那些地方,很值得我琢磨。” 蒋徽微微低头,避重就轻,“您不是说撤回了人手么?” 程询轻轻地笑起来,“你在前面走你的,我的人起码离你百八十里,这总不是跟踪吧?” 对,不是跟踪。那是追踪。叔父要是不讲理起来,真够人喝一壶的。 程询说话向来点到为止,停一停,问起她的打算:“日后是闲居此处,还是另有打算?” 蒋徽斟酌片刻,“我想过夫唱妇随的日子。”董飞卿不会无缘无故回京,她横竖也没感兴趣的事由,不妨跟他凑热闹。在他身边的日子,开心c生气都少不了,但绝不会百无聊赖。 程询想了想,“那自然好。” 蒋徽问起程家大公子:“我听说,恺之哥哥和苏家二老太爷出门游历去了?”提到的那位老太爷,是程老夫人的二哥。 程询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二月初就溜了。” 蒋徽忍着笑。 程询喝了一口茶,“我那个活宝二舅,不到六十,就变成老小孩儿了。” 蒋徽也喝了一口茶,借此掩饰笑意。 “我派十名护卫赶上去,做一老一小的随从。结果倒好,俩人变着法子把人甩掉了——都是一家人,知道护卫的路数,当然能让他们遍寻不着。” “您能容着?”蒋徽才不信。叔父护短儿,但亲朋要是给他添堵,他不把人收拾服帖不算完。 程询慢条斯理地说,“我让护卫回来了。” “一定有后招吧?” 程询微微颔首,眉宇舒展开来,“我跟修衡打了个招呼,让他派几个出挑的护卫,去找那俩人。过了半个月,两个人写信回来,我二舅训了我好几页,恺之求着我把人撤回,说随从多了碍手碍脚的。我只当没看过。” 蒋徽由衷笑出来。 程询也笑开来。蒋徽与爱子恺之亦是情同兄妹,他自然不介意与她说这些。 蒋徽大眼睛亮晶晶的,好奇地问:“程祖父怎么说?最疼爱的长孙出远门,他能放心?” “自然不放心,总跟我吹胡子瞪眼的,说怎么会有看不住儿子的爹。”程询用指关节刮了刮一边的浓眉,“我真没地儿说理去。只能让修衡费心,命护卫尽快把那俩不省心的带回来。” 蒋徽笑不可支。 董飞卿折回来,见蒋徽笑得这般开心,不由笑问:“说什么了?乐成这样。” 蒋徽笑答:“恺之哥的事儿。” 董飞卿望向叔父,“没少上火吧?” “出去转转其实也挺好,主要是老爷子总跟我闹脾气。”程询笑道,“刚跟解语就说这事儿呢。” 解语是蒋徽的小字,前些年,妻子和他商量着给她取的。 “老爷子数落您什么了?”程家祖父和叔父较劲的情形,乐子特别多,他以前总是特别不厚道地盼着爷儿俩闹别扭。 蒋徽笑着起身,转到前面看友安回来没有。走过垂花门,恰逢他拎着很多东西往后走。 “照着单子买齐了,是不是回来晚了?”友安有些不安地问。 蒋徽和声道:“没。时间还早。” “得嘞,那您再喝口茶c说说话,小的把东西安置好,帮您把鱼什么的收拾出来。” 蒋徽笑着点头,“辛苦了。” 友安匆匆去往厨房。 蒋徽缓步绕过影壁,穿过门洞,站在正门的石阶上。 暖阳高照,和风徐徐。她惬意地吁出一口气,敛目聆听周遭声息,片刻后,闭上眼睛,微扬了脸,享受着这一刻天地间的平宁静好。 忽然发现,阳光与风交融,像足了董飞卿的气息。 回想起来,几名年少时相识的男子,都不用香料。大抵是随了程叔父。他们一些言行c小习惯,也都与叔父相同。 那是多年间由衷的敬爱c依赖所至。 有女子清浅的脚步声趋近,蒋徽凝神细听。 熟人到访。来的是谭庭芝,与她自幼相识交好的闺秀。 脚步声在她六七步开外停下之际,她睁开眼睛,转头望去,唇角缓缓上扬。 谭庭芝一身淡绿裙衫,仪态优雅地站在那里。她是独自前来,车马c随从等在街巷转角处。 她静静地打量着两年未见的蒋徽。 蒋徽穿着白色上衫,浮着花影,配一条淡粉色的薄而多褶的裙子;长发利落地高高绾起,形似凌云髻,带一副小小的珍珠耳坠;侧头看向她的时候,明眸生辉,笑靥如花。 顷刻之间,艳光四射,整个人都似在发光。 只是,那双眼中流转着凉薄,那笑容透着冷冽。 谭庭芝微微一笑,走上前去,语气柔和:“我来看看你。” 蒋徽应道:“你很会选时机。” 刘全走出倒座房,听到女子说话,走过来,侍立在一旁。 “两年多未见,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谭庭芝神色诚挚,“有些事,我不明白,要向你请教。” 蒋徽绕着的手臂放下,背着手看着对方,“要跟我说什么?说丁杨还是别人?” 刘全若有所悟,飞快地看了谭庭芝一眼,见她竟是不动声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过往(3) 过往(3) 谭庭芝浅笑盈盈,“说什么都好。”望一眼门内,“怎么,不打算请我进去坐坐?” 蒋徽笑而不语。 “人们都知道,我和你交情匪浅,”谭庭芝举步踏上石阶,“我既然来了,怎能过门不入。”离得近了,看清蒋徽戴的是珍珠耳箍。方才还以为她穿了耳洞。 “没事。”蒋徽应道,“你贵人事多,我今日要待客,相互担待吧。” “我知道你家中有贵客,”谭庭芝说,“方才我已命人去状元楼定一桌席面。” 蒋徽莞尔,“你倒是体贴。”门前有老妪经过,对她凝眸,她回以礼貌地一笑。 谭庭芝道:“我舅舅曾几次与程阁老一同到状元楼用饭,跟我说过阁老常点的几道菜。” “哦,听起来,付大学士待你如常。”蒋徽说,“那么,你那些事,有没有告诉过付大学士?” 谭庭芝回视着蒋徽,眼神复杂。 刘全则若有所思。 付大学士曾官居次辅,虽然早就赋闲在家,但当今首辅c次辅一向很尊敬他,付家威望不减。 付大学士只有一位兄长个年纪小他一大截的庶妹,付氏当年嫁入的是谭家。 而以前与蒋徽交好的闺秀之一,是付大学士的外甥女——谭庭芝。 盘算一番,刘全弄清楚了不速之客的身份。这时,蒋徽转身,从袖中取出一张字条c两封信,递给他之后,道:“来前头是有事交待你,险些忘了。我在两间铺子里存了些东西,你去取回来。字条上写着店铺所在何处。信封里是取东西的凭据。” 刘全立时恭敬地道:“小的记下了。”之前董飞卿也交代了他两件事,要不是谭庭芝不期而至,他早就出门了。 蒋徽叮嘱一句:“快去快回。” 刘全称是,出门后,少不得展开字条来看,看清楚之后,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做到脚步如常。 蒋徽派他去的,并不是什么铺子,而是去谭府c丁府送信。她分明已料定谭庭芝的到访,并且有所准备。 这时蒋徽回转身,目光凉凉的,“没别人了,我们就别扯闲篇儿了。你有话直说。” 谭庭芝态度更为柔和,“我今日前来,是自己的意思,亦是奉双亲之命。” “怎么说?” “我们会竭尽全力斡旋,帮你回到家族,且会让蒋家恢复到以前殷实的家境。” 蒋徽失笑,“两年前,能让蒋家弃我如敝屣;今时今日,当然能让我回到蒋家。” 谭庭芝仍旧很冷静,“不止如此,我们会尽心弥补,你只管开条件。我娘想认你做义女,只盼你答应。” 蒋徽态度散漫,“听起来,令堂很疼爱你,以前我也很尊敬她。可惜,旧日不可寻。” “你也说了,旧日不可寻。”谭庭芝道,“我们这样僵持下去,终归是伤人伤己。把以前的恩怨放下,好么?” 蒋徽漫不经心地道:“今日之前,我就没提起来过,何来放下一说?” 谭庭芝斟酌片刻,推心置腹地道:“你我只说眼前的事。 “这两年,谭家听从你的吩咐,为你做了不少事情。 “如今你还想要什么,直说便是,只要你肯把那两封信还给我。 “蒋徽,不论董公子当初是怎样叱咤风云的人物,不论有多少贵人出手帮衬你们,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假如你一直与我们僵持着,惹得我双亲打定主意一辈子盯着你们夫妻二人,你能怎样?能笃定每次都能幸免于难么? “你握在手里的两封信,大致写了什么,我记得。就算宣扬出去,谭家大可以对外人说,彼时我糊涂,倾慕已有婚约在身的武安侯世子,私下里与他来往。的确不对,但也是人之常情,你毁不了我。大不了,我终身不嫁。 “你曾流离在外,有句话总该深有体会:民不与官斗。 “就算你想继续惩罚我,左右我一生的运道,前提也该是答应我双亲给你的好处:先回到蒋家,再从长计议。 “地位悬殊的话,站在高处的人,只要寻到一个机会,就能把站在低处的人踢下万丈深渊。只有平起平坐的人,才有可能常来常往,或是相互算计。” 末尾几句,很有听头,蒋徽却不以为然,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递给谭庭芝,“这是我誊录的一封信,你看看。” 谭庭芝有些急切地展开纸张,看完之后,面色煞白,惊惧交加。 那是一封信,也是一首艳诗。丁杨写给她的。 三年前,她的闺房曾经失火,损毁了很多东西。她一直以为,丁杨写给她的几封信,是在那场火中化为灰烬。那之后的几个月,蒋徽待她如昔。 蒋徽抵死退亲的时候,她前去蒋家,询问原委。蒋徽冷冷地看着她,甩出一封她写给丁杨的信件,字里行间,含蓄地打情骂俏,吐露相思之情。 蒋徽说:“你给丁杨的信,我手里还有两封。要我不对外声张,就让你双亲花些心思,帮我退掉亲事。” 她拿着信件,落荒而逃,转头质问丁杨,怎么能把凭据交给蒋徽。 丁杨一头雾水,说我又没疯,怎么会做这种蠢事。当即查找一番,发现有三封信不翼而飞。于是,他笃定有下人吃里爬外通风报信,把信件交给了蒋徽。 她让他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可恨的是,他说我的确也喜欢你,但你跟蒋徽不一样,她是我死心塌地要娶的人。要我想法子,只能让你做我的妾室。 原来,在他眼中,与她之间,只是一段认真对待的风流韵事。 她怎么肯做他的妾室,当即怒了,说我不指望你别的,只求你管好自己这张嘴,不要对任何人提及,否则,我会拼上一死,求我舅舅惩处你这浪荡子。 丁杨如释重负,发誓保证,绝不会与任何人提及与她的事。 后来,斟酌再三,她把这些事告知双亲。双亲责骂惩戒之后,选择帮她度过这道坎儿。 蒋徽出自蒋家长房。 谭家与蒋家长房素有生意来往,握着蒋家长房盈亏的命脉,让对方倾家荡产c流离街头并非难事。 最重要的是,在当时,两家私下联手放印子钱——这是官员染指便是罪的行当,只要把事情捅到官府,双方都会受到重罚——假如蒋家长房为这种事吃官司,武安侯府定会与蒋家撇清关系,退掉亲事。 谭家要挟蒋家,是举手之劳。 蒋家的门风就是爱财,在那种关头,不低头才是见了鬼。挣扎几日之后,应下谭家的条件:让蒋徽如愿,退掉武安侯府的亲事。 谭家并未当即兑现诺言,又追加一个条件:把蒋徽逐出家门。若做到,蒋家可得现银五万两。 那期间,谭家一直等着蒋徽登门,主动交出那两封信,免却流离之苦。 最终等到的,却是蒋家把蒋徽从族谱上除名的结果。 他们想,这样也好:离开家族的蒋徽,不过是在脚下垂死挣扎的蝼蚁。 蒋徽离京之后,谭家派护卫追踪,找到人便灭口。 却没想到,护卫好几次出手,都是徒劳无功,蒋徽的一封亲笔信件却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回事处。 蒋徽在信中说,你们想除掉我,并非易事,如愿之前,不妨先帮我做三件事:在生意上做手脚,让蒋家长房逐步亏掉家底;善待郭妈妈;不论怎样的门第求娶谭庭芝,都不准答应。不照办也好,你们只管等着丁杨给谭庭芝一个交代,让她进门做妾。 在护卫得手之前,他们别无选择,只得照做。这两年多,给郭妈妈找了一个等同于白拿丰厚月例的闲差,又几次让蒋家长房在生意上亏了大笔银钱。而谭庭芝,一直没有定亲。 到如今,蒋家长房到了举债的地步,勉力维持着还算光鲜的空壳子。 谭家一直没放弃追踪蒋徽,可是,终于等到她用真名实姓在沧州落脚的时候,也是她与董飞卿拜堂成亲之际。他们当即收回人手:再出色的护卫,到了董飞卿跟前,都是送死。 谭庭芝一直以为,蒋徽手里的凭据,只是出自她手的两封信——那分量已经很重,哪成想,还有致命的后招。 “从何处得来的?啊?”谭庭芝语声颤抖,眼中浮现泪光,“这封信,到底是谁交给你的?” 蒋徽悠然一笑,“这就太狼狈了。我情愿你是先前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你对我,自以为知根知底,其实所知甚少。 “谭庭芝,你真的认识我么?” 明明还是那清越的声音c和缓的语气,言语间却多了一股气势,给人莫大的压迫感。 是了,她真的认识蒋徽么?谭庭芝惊惶不定地审视着对方,仍旧是绝美的熟悉的容颜,在这一刻,却分外陌生。 蒋徽道:“你手里的淫词艳曲,不出半个时辰,便会送到你双亲手中。当初要将我灭口的事,我等着他们过来,给个说法。 “那般下贱,你是怎么做到的?嗯? “宣扬出去之后,你要如何证明,你仍是完璧之身?” 谭庭芝面无人色,身形摇摇欲坠。 “你说,要帮我回蒋家。可我为何要回去?”蒋徽无辜地笑了笑,“我说,今日之前,与你的恩怨,我就没提起来过。今日,是时候了。的确,我已落魄,但收拾你谭庭芝,不在话下。” “放过我”谭庭芝语声沙哑地哀求,“蒋徽,你高抬贵手,放过我” “求人总要做出个样子来。”蒋徽用下巴点一点门前街道,“去那儿跪着c等着。我该去做饭了,这会儿没工夫搭理你。” 谭庭芝明白,自己别无选择,只能照办,步下台阶,后退几步,屈膝跪下。 蒋徽端详片刻,转身向里。绕过影壁,她脚步顿住:董飞卿负手而立,不知何时来的。 “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听墙角呢?”她气闷地指责。 董飞卿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 他此刻的眼神,她看不懂。她抿了抿唇,轻声问:“你——听到了多少?” “该听到的,都听到了。”他走到她面前。 “也好。那些事,我不用解释了。”她抬头看着他,“我,故意的。” “很好,这才是你。”他说。 这才是他认识的蒋徽:孤傲c决绝c狠。 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虐渣(1) 010 虐渣(1) 董飞卿把几张银票送到她手里,“刘全拿回来二百一十两,我让他留下十两,这些你拿着。”他原本是跟过来给她银票,隐隐听到她与故人叙旧,根本没犹豫,就放轻脚步走到这儿,侧耳聆听。与她退亲相关的事,他必须探明原委,不然迟早会成为心结。 “平分吧。”蒋徽见银票是一张一百两的c五张二十两的,把一百两的递回给他。 “上当没够么?”董飞卿道,“你管着银钱,我用的时候,再跟你要。” “也好。”蒋徽笑着把银票收进荷包。手里有钱了,她心里踏实了不少。 董飞卿深凝着她低眉浅笑的样子,展臂把她揽到怀里,紧紧地抱了抱,旋即松开,举步走向垂花门。 蒋徽云里雾里的,但没当回事,跟上他,道:“你怎么不好好儿陪着叔父说话呢?” “我见过一局残棋,给叔父摆出来了,请他琢磨琢磨。” “那还好。” 随后,蒋徽找出一套半新不旧的衫裙,到东厢房换上。穿着的这一套,颜色太浅,实在不适合下厨。 友安已经把两条鱼收拾出来,菜也全部洗好了,让她省了不少时间。 程询在家中喜欢吃的,都是家常小菜,她准备起来就很容易。 她忙碌的时候,董飞卿和程询收起那局残棋,下棋打发时间。 董飞卿提了提谭庭芝跪在家门外的事。事情一时半会儿完不了,瞒不住叔父。至于两女子之间的纠葛,他没提。 “罚跪是解语的意思吧?”程询笑问。 董飞卿说是。 “这一趟没白来,”程询笑道,“能看一场热闹。” 董飞卿笑道:“就算您嫌烦,也躲不过这场热闹。谭氏分明是故意选的这时机。” 程询略一思忖,道:“谭家应该是让她先过来和解语周旋,晚一些,夫妻两个少不得登门,当着我的面儿,劝解语化干戈为玉帛。要是我不赞同,他们说不定会请付大学士过来说项。” 董飞卿颔首,“应该就是这么打算的。”只是,错打了算盘。他们根本不了解蒋徽。 下棋的时候,他有点儿走神。 当初能让蒋家对我弃若敝屣——蒋徽说的这句话,让他越想越不是滋味。 虽然她说是故意的,故意促成了这种局面,故意被逐出家门,但在当时,承受的可谓是众叛亲离。 定亲的男子c自幼相识的闺秀做出那般不堪的事,所谓的亲人在钱财与她之间,选择的始终是前者。 绝决离开,独自流离在外,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从来不认为她是需要谁心疼的女孩,到此刻也是这么想。 不心疼。真的,不心疼。他磨着牙腹诽着,只是有些窝火而已。 他想弄死那些嘴脸丑恶的货色。 这样想着,落子就失了准成,很迅速地输掉一局。 程询不言不语地睨着他。 董飞卿险些冒汗,“我错了,对不住您。”停一停,嘀咕道,“您现在这是什么毛病?动不动就把人看得心里发毛。” 程询拿起手边的折扇,不轻不重地敲在他额头,“对着你,我这毛病就得总犯。” “诶呦喂——”董飞卿别转脸,揉了揉额头。 两人重开一局。 董飞卿道:“叔父,蒋徽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您看看热闹就得了,别管。我们就能办。” 程询目光凉飕飕c慢悠悠地移到他脸上,“谁?”提及妻子时,连名带姓叫出来的人,他这些年只见过面前这一个。 “”董飞卿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什么错,理亏地笑道,“她那小字,跟她一点儿都不搭边儿,听着都别扭,哪儿喊的出口啊。” 程询真是服气了,索性略过不提,“知道了,我不管,至多让人敲敲边鼓。” 将近正午,八菜一汤上了桌。 董飞卿去酒窖里取出一坛陈年梨花白,“大白天的,喝点儿绵柔的吧?” 程询却道:“谁要喝这个?给我换竹叶青,烧刀子也行。” 董飞卿哈哈地笑起来,“我一番好心,倒多余了。您等着。” 蒋徽笑着递给程询一双簇新的竹筷。 程询指一指右下手,“一起吃。” “好。” 刘全转回来报信:“谭家老爷c太太过来了,此刻就在宅门外。武安侯c丁夫人那边作何打算,小的不知道,把信件交给一名管事就回来了。再有,状元楼的伙计送来一桌席面,说谭家的小厮付过银钱了,这事儿——” 蒋徽看向程询。 程询道:“谭家的人,让他们等着。在家就吃家里的饭菜,那桌席面,归你和友安了。” 刘全谢赏之后,眉开眼笑地退下。 董飞卿拎着一坛酒折回来,拍开泥封,把酒倒进酒壶。 蒋徽起身给两男子斟酒。 三个人其乐融融用饭的同时,武安侯夫妇正暴跳如雷。 夫妻两个看完那封信,难以置信,一起怒冲冲地去了丁杨房里。 武安侯把那封信摔到丁杨脸上,喝问:“这是不是你写的!?” 丁杨上午才挨了一通板子,此刻正愁眉苦脸地趴在床上,看双亲都是脸色铁青,心知自己大概又要倒霉了,连忙细看那封信。 片刻后,他见鬼似的瞪大了眼睛,随后,白皙的面颊涨得通红。就算脸皮有城墙那么厚,写的这种东西落到双亲手里,也会羞愧难堪到极点。 武安侯一看就明白了,高大的身形晃了晃,随后踉跄着走到一旁,跌坐到一把椅子上,咬牙切齿地责骂:“孽障!畜生!” 丁夫人气急败坏地捶打着儿子的脊背,“你怎么能做这种事?你”想到信中那些不堪入目的言辞,恼恨得直哆嗦,想痛斥,有些话却难以启齿。 丁杨把脸闷到枕头上,一声不吭。 武安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别说那些没用的了。当务之急,是想法子应对。信本该在谭家那个祸水手中,却被人送到了我们手里该是蒋徽要跟这逆子和谭家算旧账。” “可能么?”丁夫人无力地转身落座,“她是何目的?是想让谭庭芝自尽,还是想膈应我们丁家?谭庭芝若咬定是这孽障强人所难,怎么也得把她收为妾室吧?那样不自重的女子若是进了门” 武安侯斩钉截铁地道:“你给我记住,是那贱人蓄意勾引在先!”说着,起身走到床前,一把将丁杨提起来,摔到地上,“别给我装死,把实情如实道来。再迟一些,说不定满京城的人都会知道,你丁杨是个放荡荒淫的纨绔子弟。你不要脸,我们得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虐渣(2) 011 虐渣(2) 身形落地,伤口碰到地面,丁杨疼急了,腾一下坐起来,再挣扎着站起身时,面容已有些扭曲变形。 丁夫人硬着心肠,视若无睹,沉声道:“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快如实说来!” 丁杨疼得额头c脊背直冒汗,身子直筛糠,头脑却清醒不少。父母并没危言耸听,眼前这桩事若不能好生应承过去,曾经一时的快活,会成为一世的磨折。 他强撑着挪了几步,倚墙站着,嗫嚅道:“都怪孩儿糊涂,先前只当是一桩风流韵事,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今时今日。” “废话少说。”武安侯看着他运了会儿气,“说你跟谭庭芝,说这封不堪入目的信。” 丁杨称是,垂下头,理清思绪后,低声禀明原委:“我跟蒋徽定亲之后,她对我爱答不理的。我有心讨好,知道哪几名闺秀与她常来常往,寻机相见,跟她们打听她喜好什么。但是,如黎郡主c顾小姐那样的人,什么都不肯跟我说,只有谭庭芝愿意与我细说。 “来往次数多了,她又对我很殷勤,我就头脑发热,没克制住。 “蒋家退亲,我说怪我,就是因为这件事。当时,谭庭芝写给我的信,落在了蒋徽手里。除了下人吃里爬外通风报信,我想不到别的可能,当下发落了近前几个下人。 “至于今日这封信,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真不知道。 “再怎样,这种信,就算不销毁,也一定会藏在寻常人想不到的地方。我提过一句,谭庭芝说,总要留个凭据在手里——我不肯娶她,她不肯平白与我厮混一场。 “我没办法,把她逼急了,破罐破摔,都没好果子吃。” 武安侯听完,面上怒意消减,眼神越来越复杂,语速特别慢:“前后两封信,都是莫名其妙地到了蒋徽手里,前后出手的时间,相隔两年多。如果你们来往的信件,一直都捏在她手里”那么,这年纪轻轻的女孩,真让人看不透了。 他缓缓落座,敛目思忖。 当务之急,他得仔细想想,丁家要怎么做,才能让蒋徽c董飞卿满意。 丁夫人见他良久不语,愈发焦虑,“眼下该怎么办?你倒是拿个主意啊。” 武安侯照实说了。 “让他们满意?”丁夫人欲哭无泪,“那两个人,摆明了就是一对儿疯子,连家族c富贵都能抛下,金山银山怕是都不会放在眼里。”刚刚她想过,用银钱收买,转念就打消了这心思。 武安侯长长地叹了口气,斜睨着丁杨,“昨日,你不找到人家里做张做乔,丁家便能好过一些。眼下好了,把夫妻两个一并开罪了。”他转头对丁夫人道,“吩咐下去,把那封信誊一份,连同请帖送到谭家。这件事,是谭家教女无方在先,不论对谁,他们都得给个交待。” 程禄折回来的时候,身后多了数名随从:走在前头的小厮,小心翼翼地抬着一幅装裱好了的《春山烟晓》;随后的六名护卫,都捧着几个大大小小的礼盒;落在最后的两名护卫,则分别牵着一匹生龙活虎的骏马。 饭菜已经撤下,程询正在喝茶。 程禄进门来,道:“老爷,小的揣摩着您的心思,准备了一些贺礼。” 程询起身,端着茶杯走到厅堂,“给他们挂上。” 董飞卿c蒋徽跟过去,异口同声:“叔父。” 程询悠然一笑,“那两匹马,你们可得好生照顾。” 二人称是,等画作悬挂好之后,凝眸望去,见是出自叔父之手。 程询送给亲友的画作,大多没有落款,这一幅却不同,题诗c落款俱全。 董飞卿笑起来,“您这是赏了我们一件镇宅之宝。” “无谓之事,少一些为好。”程询把茶杯放到茶几上,“你们忙,我该走了。” 董飞卿c蒋徽出门相送。 “下回过来之前,我提前一日下帖子。”程询对蒋徽道,“到时候,想吃什么菜,也提前告诉你。” 这是对她厨艺的认可。她用力点一点头。 宅门外,站着谭振亨c付氏,跪着谭庭芝。这般情形,早就引来街坊四邻c过路行人的瞩目,此刻,一些人成群地站在不远处,窃窃私语。 程询负手走到门外时,没了先前半日的闲适松散,眉宇间的笑意暖意消散,眼神锋利c直接。 神不守舍的谭振亨看到首辅趋近,匆匆瞥过跪在一旁的谭庭芝,不自觉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付氏敛衽行礼问安。 程询略一凝眸,回身轻一挥手,“走了。你们回吧。”继而走下石阶,步履如风地离开。 董飞卿c蒋徽目送程询的马车消失在转角处,回转身,交换一个眼神,前者吩咐候在一旁的刘全c友安:“把人带进去,别在这儿戳着了。” 谭家三人步履沉重地进门。 蒋徽与董飞卿低语几句,独自去往内宅。 付氏心焦不已,往前赶了几步。 蒋徽头也不回,“你们母女两个,随我来。”一直走到垂花门前,她停下来,转身看着她们,“你们不是我的客人。有话就在这儿说。” 付氏是无地自容的样子,谭庭芝则是神色恍然,盯着脚尖出神。 蒋徽闲闲地站在那里。付氏在她心里,早已变成了面目模糊的一个妇人。此刻站在面前,也不想看清。有的人,你记住她的样子,都是给自己添堵。 付氏死死地攥住帕子,慢慢定下神来,打量之后,问蒋徽:“你不在京城的日子,过得可好?” 蒋徽不语。 付氏讨了个没趣,忙转换话题:“那封信,我看了。这次过来,是给你赔罪,也是想与你商量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蒋徽仍旧沉默,定定地看着她褙子上样式繁复的彩绣。 没有指责,没有质问,只有令人心里发毛的平静与沉默。付氏死死地咬了咬唇,上前一步,跪倒在蒋徽面前,仰起头来,泪水滑落,“我求你,宽恕我们一次。这一次你若能高抬贵手,谭家日后当牛做马报答你的恩情。” 蒋徽微笑,“我没那么大方。” “我们错了,对不起你。”付氏俯身,磕了三个头,“千错万错,都是我们做父母的错。”她哽咽起来,“庭芝只比你小两岁,你们又有多年的情分她一时鬼迷心窍,你就饶她一次,好么?我们手里的一切,都给你,你想要什么,我拼了命也会为你争来” “想要什么?”蒋徽抬起手,用指尖挠了挠额头,“我如今最头疼的,就是什么都不稀罕。”她牵出了孩子一般纯真的笑容,“总有点儿活腻了的意思。您说,这可怎么好?” “”付氏抬起头来,满脸茫然,费力地转动着脑筋。她得快些想清楚,什么能打动蒋徽;更要快些看明白,蒋徽到底意欲何为。 “您不用猜了,”蒋徽语声柔和,“我跟您明说就是。” 付氏急切地点一点头。 蒋徽态度更为柔和:“你们看到的那种信,我手里有几封。上午见到谭庭芝,心里不舒坦。您也知道,我不舒坦了,不是自己倒霉,就是别人倒霉。 “我给武安侯府送去了一封信。 “谭庭芝身在闺阁,与人私通到了那种地步,按照惯例,该如何发落?您是让她自尽,还是把她扫地出门,派人追杀她一两年?” 付氏面色变了几变,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着。 她睁大眼睛,死死地看住蒋徽。 面前的女孩如妖似仙,这么美,又这么狠。她难道不知道,一字一句,对她来说,都是惊天霹雳?是怎么做到和颜悦色地说出口的? 蒋徽说:“别急着动气,还不到时候。你们的好日子,刚刚开始。” 付氏整个人僵在原地,片刻后,双眼往上一翻,身形向后一仰,昏倒在地。 蒋徽抿了抿唇,犹豫片刻,扬声唤友安。 谭庭芝听到声响,想呼喊,想奔到母亲近前,偏生出不得声c迈不动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虐渣(3) 012 虐渣(3) 友安应声赶过来,一看之下,当即会意,“小的去唤谭家的下人过来。” 谭庭芝艰难地移到付氏近前,吃力地让母亲倚着自己,用力掐住人中。 付氏悠悠醒转,几息的茫然之后,眼神转为绝望。 谭家两名丫鬟快步走上前来。 付氏用力推开谭庭芝,挣扎着站起身来。此刻,她恨死了这个不成器的女儿,整一整衣衫,望着蒋徽,嘴角翕翕。 “谭夫人,”蒋徽和声道,“您什么都不用跟我说了,说什么都没用。我与长辈生罅隙的时候,没求过您;您如何教导发落自家的孩子,与我无关。”她侧身站到路旁,是送客的姿态。 付氏万念俱灰,闭了闭眼,由丫鬟扶着离开。谭庭芝不肯走,她也没管。 谭庭芝对蒋徽说:“有些事,我百思不得其解。你让人生不如死之前,总该解释一二。” 蒋徽一手抬起,食指指尖挠了挠额角。 谭庭芝问道:“前后出手的信件,你是如何到手的?” 蒋徽微笑,“无可奉告。” 已到不能更坏的情形,谭庭芝反倒镇定下来,“那么,你承不承认,关乎三家c长达三年的这一场风波,是你布的局?” “将计就计而已。” “未免过于自谦了。”谭庭芝目光沉沉的,“到底是我行差踏错背信弃义在先,还是你运筹帷幄因势利导在先?” 蒋徽笑得现出几颗小白牙,“四年前,你背着我,说过一些话。 “曾经说:那个故作清高的贱人有什么好?怎值得他交付痴心。 “又曾说:武安侯世子竟也被她的样貌迷惑,她凭什么嫁入公侯之家? 这些话,谭庭芝当初说起的时候,语气怨毒,蒋徽复述的时候,却是风轻云淡,让人听着很是怪异。 谭庭芝身形一震。蒋徽复述的话,她有印象,只是不记得确切的时间。“你”她眼中闪过惊惶,“是不是在谭府安插了眼线?” 蒋徽失笑,“多虑了。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一个道理,祸从口出。眼下你该自行检点才是,怎么倒反过头来质问我?真给脸不要了,是吧?” 两个人同龄,四年前,十五岁。“是谁那么倒霉,被你看中了?”蒋徽饶有兴致地凝了谭庭芝一眼,“你央着双亲出手,让蒋家回绝过几门亲事,里面可包括他?” 谭庭芝垂了眼睑,默不作声。 “你让我一早看清楚,若是逆来顺受,迟早要如你所愿,嫁入一个被谭家踩踏的门第。再一点,上门提亲的那些门第,没有我瞧得上的——我不但故作清高,而且心比天高。你要是不出手,我少不得自己辛苦一番,多谢。”末一句,蒋徽语气真挚。 谭庭芝的面颊苍白得近乎透明,黑漆漆的双眸失去光彩,如幽深的古井。 “说到底,该是你给我一些解释吧?”蒋徽说。 谭庭芝沉了片刻,缓声道:“你在叶先生那里常住的年月,我跟你的交情是真的。毕竟,那时的你,没什么值得我觊觎的。” 蒋徽默认。与谭庭芝相识,是七八岁的时候。付大学士架不住付氏的恳求,几次亲自登门,请叶先生拨冗指点他外甥女的琴棋书画。 叶先生见付大学士心诚,又乐得她有个同龄人作伴,便答应了。之后,谭庭芝每隔五日登门求教,逐渐与她熟稔,有了交情。 “十三四岁,你回到蒋家,有程夫人c叶先生提携,名动京城。”谭庭芝语声很轻,“那时,我很意外,而且不快。我是付大学士的外甥女,家父在河道衙门行走;你只是程二夫人的侄女,祖辈c父辈都没人谋得一官半职,帮你的,从来都是外人。这样的你,在人前出尽风头,而我在人前,只是你的陪衬。” 这些,蒋徽也承认。程婶婶c叶先生把她闲时所作的字画c两个话本子拿给一些名士雅士,得到了认可,逐步得了个才名。 “当时我嫉妒你,”谭庭芝继续说,“但也能想通,你的确有真才实学。你入了诸多官家子弟的眼,有的出于惺惺相惜,有的则是一心求娶。你过得花团锦簇,我私心里求的,只是与意中人结为连理。 “可是,让他神魂颠倒的人,是你。 “我向他表明心迹,说就算做他的妾室也甘愿。可他让我搅黄你的婚事,帮他如愿娶你。那样的话,他会让我如愿,进门做他的妾室。 “我怎么可能在你面前伏低做小? “一步一步,我恨上了他,也恨上了你。 “我是要搅黄你的婚事,我根本就没打算让你出嫁。我要毁了他的心上人。 “从那之后,我不在乎什么名节c清白了,便有了与丁杨的事。 “程夫人c叶先生再看重你,也不能干涉你的终身大事。你姓蒋,婚事只能由蒋家长房做主。而他们,对谭家言听计从。 “你不是眼里不揉沙子么?我原本打算,你出嫁前夕,把丁杨写给我的信拿给你看。料想你如何都不肯出嫁,定会闹得两败俱伤。 “只是没想到,你先发制人。 “你离开之初,他找过我很多次,问我知不知道你去了何处。我说知道,想要我告知,先与我成亲,之后,我会把你带到他面前,让你做他的妾。 “他答应了。” 答应了也没用,在外流离的蒋徽仍旧握着她的把柄,能够左右她的前程。 蒋徽敛目思忖。 私心里反目,明面上照常来往的日子,她与谭庭芝算是半斤八两。 谭庭芝不是看重友情的人,在情意c名利面前,失意的时候,可以毫不犹豫地迁怒c舍弃友人,处心积虑,谋取畸形的快意。 而她察觉到谭庭芝的变化之后,只觉愤怒c难堪,冷静下来,开始为自己打算。 她要离开蒋家,而谭家是能帮她如愿的首选。 至于谭庭芝的意中人,听了这么多,她也猜不出是谁。谭庭芝是在委婉地告诉她,这一场是非,那男子功不可没,要勾起她的好奇心。 谭庭芝抿了抿干燥的唇,说起别的:“我以为,你离京之时,叶先生和程府的人都不曾出手,必是对你失望,再不会管你。今日看来,我想错了,当初应是你请他们不要出手。你的初衷就是离开家族。” 蒋徽颔首,“没错。” 谭庭芝不再言语。 蒋徽笑说:“旧账翻完了,你不妨早些回家。武安侯府的门风好,跟谭家一样,遇到是非,必是别人的错。看到那封信,他们一定会说,是谭庭芝那个贱人勾引丁杨。” 谭庭芝身形明显僵住,眼神有些诧异。 “奇怪我怎么不问那个人是谁么?”蒋徽莞尔,“没必要。不过是又一个利用你的人。我能如愿,说起来,也有他一份功劳。” 当初所谓爱慕她的那些人,品行一向参差不齐,她很清楚。 谭庭芝想让她迁怒那男子,想以告知男子身份为条件,让她对谭家手下留情。她偏不让她如愿。 被意中人唆使,从来不该是背叛友人的理由。眼下,一码归一码比较好。 蒋徽对站在不远处的友安招一招手,又用下巴点一点谭庭芝,示意他帮自己送客。 谭振亨随董飞卿走进倒座房的堂屋。 董飞卿示意他落座,又唤刘全上茶。随后,一言不发。 谭振亨只得主动谈及来意,清了清喉咙,道:“董公子,尊夫人与谭家的罅隙,想来你已清楚。”有求于人,自然要用适当的称谓抬高对方的地位。 董飞卿却笑微微地道:“我不清楚,一头雾水。” “那——”谭振亨意外,“我能否去见见尊夫人?” “不能。”董飞卿和颜悦色的,“她压根儿就没打算见你。这点儿眼力见儿,你总该有。你能与她说的,不过是摆轻重,这等事,我来应承更为妥当。” “”谭振亨明显地流露出尴尬之色。 “不想说也不用为难,”董飞卿道,“打道回府就是。” 谭振亨沉吟多时,吞吞吐吐地把收到信件的始末道来,末了道:“我们行差踏错之处颇多,我承认。眼下,只求尊夫人高抬贵手,给小女一条出路。” 董飞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别的且不说,我只好奇一件事:你是怎么教导出那等品行的女儿的?说下贱都是抬举她。” 谭振亨当即涨红了脸,却不敢反驳,“的确,我教女无方,可她到底是我的骨血,就算她有错,也要昧着良心包庇。天下父母心,大抵如此。” “你也好意思说天下父母心?”董飞卿唇角的笑意不减,“这两年多,但凡你有点儿良知,心软过一次,兴许都不会有今日这局面。” 谭振亨颔首以示承认,随即却道:“你也说了,我过来,是要摆轻重。以你的才智,不难想到。那么,你想如何应对这件事?” 董飞卿说,“我只想看看这场热闹。若有机会,加一把柴,把这把火烧得更旺。” 谭振亨眼色深沉地看着他,“不错,你身后有首辅撑腰,但你也别忘了,次辅所在的董家早已容不下你。再一个,便是被你退亲c颜面扫地的陈家。蒋徽那边,我就不用说了,她与你的处境大同小异。对这件事,偏帮谭家的门第怕是不在少数。清官难断家务事,无论如何,程阁老就算出手,想让你们安稳过活,就要适当地迁就几个门第。” “我们夫妻二人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人置喙。”董飞卿语气寒凉,“我们回来,没打算要谁撑腰,也不在乎哪个小人作祟。你摆的这些轻重,委实可笑。”语毕,眼中现出森寒之色。 谭振亨对上他视线,不消片刻,便已紧张的口干舌燥。 董飞卿有一双好战的眼睛,此刻,那双眼里,杀气尽显。 于千军万马之中展露锋芒,博得骁悍c狠辣名声的少年;于万千文人学子之中脱颖而出,夺得探花,踏入官场便官居五品——这样的一个人,在特立独行c不知好歹的表象之下,终究是有着过人的胆识c城府与气势。一旦显露,等闲人就招架不住。 “请回。日后当心些。”董飞卿眯了眯眸子,语速缓慢,语气森寒,“我可什么都干得出来。” 谭振亨离开时,面如金纸。 董飞卿回了一趟内宅,对蒋徽说:“我出去一趟,要很晚才能回来。” 蒋徽哦了一声,“不回来也没事。” 董飞卿皱眉,抬手掐住她唇角,“不怕我给你戴绿帽子?” 蒋徽笑得不轻,打开他的手,“要是有那个贼心,我怕也没用。”随后,把丁杨的亲笔信拿给他,“不折腾刘全了,你选个言官,雇个人送到门房。”言官横竖也是闲着,对这种握着凭据弹劾武安侯c谭振亨的事情,定是一百个乐意。而这种信件,留在手里总觉得膈应,不如早些出手。 董飞卿说好,接过信件,有些嫌弃地甩了甩。 蒋徽又取出一张二十两的银票块碎银子,“今儿看着你顺眼,赏你。” 董飞卿哈哈一笑,把银票收起来,转身出门。 傍晚,友安进到厨房,要给蒋徽打下手。 “晚间要吃剩菜,你跟刘全知道吧?”蒋徽问他。 友安立时道:“自然知道。”午间不论是状元楼送来的一桌席面,还是蒋徽做的八菜一汤,都没可能吃完,放到蒸笼里热一热就行。 “晚间我只需做一道疙瘩汤。”两个番茄放在白瓷盘中,蒋徽取过一柄削水果的柳叶形刀,一并递给友安,“削片c削丝都可以。”她懒得动手切。 “得嘞,这事儿小的办得了。” 蒋徽转去和面,在细白的面粉中一点点加水,在同时用长筷搅拌成絮状。 友安时不时地望向蒋徽,几次欲言又止。 蒋徽察觉,“想说什么?” 友安如实道:“小的想不明白那些事情。下午听了不少,可还是没想通——您到底是怎么拿到那些凭据的?听您那意思,好像也没在谭家安插过眼线。” “想知道?” 友安用力点头。 蒋徽略一思忖,“那就给你露一手。” 友安一头雾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不解风情(1) 013 不解风情(1) 蒋徽一只素手伸向他,勾一勾手指。 友安下意识地把手里的刀递给她。 蒋徽接过,手势随意地挥出。 友安循着刀的去向望去,惊见刀身全部嵌入墙壁。他睁大眼睛,张大嘴巴。 蒋徽就笑,“明白了?” 友安缓缓地点头,“明c明白了。”他走过去,把刀□□的时候,费了些力气。 “原来,您是习武之人啊。”他费解地看着蒋徽,“小的一点儿都没看出来。”她的举止,与寻常大家闺秀无异。 “财不外漏,”蒋徽笑说,“这事儿也一样。我做了两次梁上君子,信件就到手了。”当然,为了不让谭庭芝及时察觉信件被盗,去谭家的时候,不厚道地放了一把火。 友安问道:“那,公子知道您习武这事儿么?” 蒋徽点头。几个哥哥c程家与唐家几位长辈从最初就知道此事——教她功夫的明师傅,曾教过修衡哥一阵拳脚。 女孩子么,自幼有名师指点文墨,已是过人之处,外人若再知道习武一事,未相见就会平添一份忌惮,并无益处。长辈们为她着想,便一直对外守口如瓶,明师傅那边,对外人只说是受程夫人所托,平日帮叶先生看护家宅。 至于她,从小就养成习惯,让自己与寻常女孩举止相同。对谁都没影响的事情,一直没跟谭庭芝之类的人提及。 “公子从没跟小的提过。”友安抱怨。 “我知道他没跟你提过,不然,你也不会想不明白那些事。” 沉了片刻,友安恍悟,“以前小的就说,一个羸弱的女孩子,怎么敢只身离京的?”但若身怀绝技,便不一样了。 蒋徽牵了牵唇。 友安把柳叶刀仔细清洗一番,蒋徽却不准他继续用: “换一把。这把留给你家公子削苹果用。” 友安绷不住,笑出来,心想这位姑奶奶不着调的时候怕也不少。他把刀收起来,换了一把,接着削番茄,期间心念数转,想通了整件事: 习武之人,眼力c耳力极佳。 例如谭庭芝在房里,蒋徽在院中,正常情形下,房里的人在说什么,院中的人没可能听到。但是,蒋徽不是寻常人,甚至都不需凝神侧耳,就能一字不落地听到人背着她说的话。同理,在一些场合窃窃私语时,也是如此。 谭庭芝对蒋徽满心歹意,背着她说刻薄话的时候定然不少。 刘全走进来,对蒋徽道:“下午小的又出去了一趟,请人帮忙物色两个服侍您的人手,小丫鬟或是婆子都成吧?” 蒋徽略一斟酌,道:“找两个洒扫c烧水的小丫鬟就行。”别的事,她都做得来。不找婆子,也是担心遇见嘴碎的,有事没事就翻她和董飞卿的旧账,在自己家里,她总不能堵住耳朵过日子。 “厨子呢?您想找擅长哪个菜系的?” “不找。”蒋徽说道,“我不就会做么?况且,我的奶娘兴许会过来,她能帮我。”这样说着,心里却想:厨子的月例可不少,这笔开销,能免则免吧。 刘全称是,随后自觉地转去灶台那边生火。 当晚,谭振亨和付氏来到武安侯府。 武安侯开门见山:“谭家教女无方,唆使谭庭芝勾引丁家子嗣,搅黄了我丁家与蒋家的亲事,到如今,又少不得害得我儿子沦为笑柄c遭人唾弃。此事,谭家得给丁府一个交代。” 谭振亨c付氏气得不轻,前者怒道:“明明是丁杨品行放荡,毁我女儿的清白,眼下你居然倒打一耙?!” 丁夫人张口语言,却被武安侯摆手阻止,他面色阴冷,语气亦是阴测测的:“我请你们过来,不是要与你们争辩对错。 “话我放这儿:两日内,你们让谭庭芝自尽,就算是给丁家c蒋家交代了。若打算让她进我丁家的门,那是异想天开。 “我会把不孝子送进护国寺带发修行三年,他再犯一次错,我亲手给他落发,让他遁入空门。 “这是我们两家给蒋徽的交代。 “路我给你指出来了,你谭家若是不从,好说,我亲手绑了丁杨,拿着那封信,进宫面圣,把他与谭庭芝做过的丑事禀明圣上,请圣上酌情处置。 “你谭氏女那般行径,可不是寻常的私相授受,说淫/荡c不知廉耻都是抬举她。那般货色,你谭家若还不嫌脏,想要留着,谁能答应?” 武安侯说完,吩咐下人:“送客!”语毕与丁夫人相形起身,转去内室。 付氏呆呆地坐在太师椅上,像是忽然间被人夺走了神智。 谭振亨则是霍然起身,举步要去找武安侯理论,只是,没走出几步,仰面摔倒在地。 夜半,董飞卿回到家中。 他走到廊间的时候,蒋徽醒来。 董飞卿开始磨磨蹭蹭地倒腾沐浴的水。蒋徽给他留了一大锅热水,灶里添了足够的木柴,到后半夜都不见得燃尽。 热水倒进浴桶,他点燃一根蜡烛。 随后,蒋徽听到他一瓢一瓢地往青石地面上泼水。 她皱眉,气恼地问:“你忙什么呢?” 董飞卿好脾气地答:“帮你擦擦地。” “”蒋徽气结,翻身向里,呼出一口气,“不用。” 董飞卿不吱声,继续往地上泼水。 蒋徽腾一下坐起来,抱着枕头走进净房,看着那个大半夜抽疯的,“您老人家省省力气成不成?” 董飞卿转头,眉眼含笑地瞥她一眼,“横竖也醒了,一时半会儿你也睡不着。” 蒋徽走到他跟前,把枕头抡到他身上,“你一天不气人就过不了,是吧?” 董飞卿由着她打,视线却落在她身上。她只穿着肚兜c水红色睡裤,姣好的曲线一览无余。 蒋徽横了他一眼,转身吹熄了蜡烛,推开一扇窗,把蜡烛扔出去。眼力再好,他也看不清地面的角角落落。 董飞卿只好宽衣沐浴,嘀咕道:“难得勤快一次,你居然不领情。” 蒋徽拎着枕头回到床上,仍是气鼓鼓的,到他回来歇下,还没睡意。 董飞卿挤进她这边的被子,寻到她的手,语带笑意,“还没消气?来,给你挠几下。” “”蒋徽笑了。真拿他没办法。 董飞卿把她拢在臂弯,低头索吻。 没有一丝霸道c热切,居然温温柔柔的。蒋徽觉得他有点儿反常,但很愿意面对这样的他。 她闭上眼睛。 慢慢的,亲吻变得缠绵悱恻。 他覆上她身形。 “董飞卿。”蒋徽别开脸。 他语声很柔和,“点到为止,好么?” “好。”她搂住他颈子,“别骗我。” “不骗你。” 片刻后,室内响起衣料的摩擦声c落到床角的细微声响。 呼吸声越来越紊乱,没个章法地纠缠在一起。 架子床轻轻摇晃起来。 她喘息声急促起来的时候,他离开她,复又覆上去,捧住她面容,印下一吻,“这会儿你要是求我接着来,我一定答应。” 他语声有些沙哑,但更好听。 蒋徽顷刻从方才复杂难言的情绪中回过神来,笑着抚了抚他沁出薄汗的背,“求你是不能够,感激倒是有一点儿。”他这会儿不大好过,她知道,心海起了轻柔的涟漪。 董飞卿摩挲着她的唇,笑说:“你说心里话,是不是比以前好了许多?” 蒋徽抿了抿唇,轻声道:“不就是个熟能生巧的事儿么?刚好一点儿,你跟我显摆什么?” 董飞卿气乐了,咬了她柔软的唇瓣一下,“明明是个尤物,偏偏不解风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不解风情(2) 不解风情(2) 清晨,曙光流转入室,声声清脆的鸟鸣入耳。 董飞卿眉心微动,缓缓睁开眼睛。 蒋徽的容颜,近在眼前。长长的睫毛低垂,眉宇舒展,睡相恬静。 她的头枕着他的手臂,身形就在他怀里,一臂搭在他腰际。 安安静静c相依相偎。这样醒来的感受,委实太好。 他视线落在她红润润的唇上,片刻后,凑过去,用亲吻唤醒她。 蒋徽尚未清醒,一手已经抵在他肩头,和他拉开距离,懵懂地看他一眼,绽出甜美无辜的笑容。 董飞卿也不言语,把她拉回到怀里。 过了一阵子,蒋徽问他:“起来吧?” 董飞卿说好,随即坐起来,麻利地穿上中衣c薄底软靴,自己去翻找出一件旧的布袍穿上。 穿戴方面,他对衣物不大计较,策马时穿道袍或深衣,平时不过几件粗布长袍。从江南到沧州的一路,她自然没时间给他做衣服,他呢,衣服破损了就扔掉,到裁缝铺花点儿银钱,请裁缝赶做几件新的。他讲究的是鞋靴,材质一定要好,上脚一定要舒适。 其实,对衣物也不是不计较吧?蒋徽想,无论如何,过了多年养尊处优的日子,闹着请婶婶给他做衣服的情形,她就撞见过两次。旧日不可寻,再不能有更好的,也就再不需挑剔。 蒋徽找出一身布衣裙穿上,转去洗漱。董飞卿正看着铜盆里的清水,好像水里能给他开出一朵花儿似的。 这一阵,他晚间总是睡得特别晚,偶尔她醒来,看到他静静地躺在身侧,长久地望着床帐出神。到了早间,又总会醒的很早。白日里,不定何时就会走神。 是有心事,还是过于清闲之故? 蒋徽抿了抿唇,走过去,把他推开,掬起清凉的水洗脸。 董飞卿回过神来,一巴掌不轻不重地拍在她腰间。 等他慢吞吞地洗漱完,蒋徽找出尺子,让他脱掉外袍,给他量身。先前答应给他做衣服,尺寸是比量旧衣得到的,这上下想想,尺寸未必精准。 董飞卿看她围着自己忙碌一番,收起尺子之后,没记在纸上的意思,对她扬了扬眉。 蒋徽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示意已经记下。 董飞卿莞尔,穿上衣服,转身出门,“我去喂马。”前面有一个小小的跨院,建着只容得下几匹马的马厩。叔父赏给他们的两匹骏马,已在那里安身。 她点头。 董飞卿又说:“你别做饭了,让刘全去买回来。” 她说好,把房里的窗户全部推开,动手收拾房间。 董飞卿折回来,动手帮她擦洗箱柜c地面,期间问道:“雇仆人的事,刘全跟你说了没有?” “说了。”蒋徽照实把自己的安排告诉他。 “不请厨子?” “不请。”蒋徽说,“没那个必要。” 他皱眉,好一阵子默不作声。 有大狗的叫声传来,听起来是附近的邻居养的。过了一阵子,叫声不但没停,反倒更为凶狠。 “你小时候挺喜欢养猫猫狗狗的。”蒋徽没话找话,打破沉默。 “猫狗c鹦鹉c金鱼,”他语声温和,“都养过。” “现在呢?”蒋徽说,“我们要不要养一条大黄狗?就是那种土狗,我瞧着长得很喜气。” 董飞卿牵了牵唇,“是很喜气。但我不想养,你要是喜欢,随意。” “那就不用了。”她说。 沉了片刻,董飞卿说道:“养来养去,留不下。”停一停,又加一句,“会离开。” 蒋徽转头看着他。 董飞卿敛目看着地面,“若是没把握始终善待,就别养。什么都一样。” “明白。”蒋徽明白的是,他指的不止是那些小动物。 正屋窗明几净的时候,刘全也买回了早点和几色六必居的酱菜。 蒋徽摆好饭,和董飞卿相对用饭。 她面前是油条c豆腐脑,他那边是肉末烧饼c小馄饨。 有很久了,没吃过京城的早点。很巧,刘全给她带回的,正是她喜欢吃的。 蒋徽吃得津津有味。 董飞卿时不时看她一眼,或是看她昳丽的眉眼,或是看她手指修长的双手。 “仆人的事儿,听我的吧。”董飞卿说,“在灶上找两个厨艺不错的人。” 蒋徽看也不看他,“我都跟刘全说定了。” “是我不对,要让你朝令夕改一次。”董飞卿语气已是不容拒绝,“听我的。” 蒋徽手里的小勺子搅着碗里的豆腐脑,慢慢的,恼火到了眉宇之间。她没应声,继续埋头吃饭,吃饱之后,用帕子擦着手,凝着他。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自掌心到指尖,缓缓抚过,“你这双手,不该总做这种事。” 蒋徽道:“我喜欢做饭给人吃。” 董飞卿收回手,“难道你打算长年累月地应付柴米油盐这些琐事?” “也没什么不好。” “你是什么人,我清楚。”董飞卿目光深远,“你心里那些计较,我也猜得出。” “吃饭吧。”这话题很糟糕,再说下去,就要说到家境,不定谁话赶话地踩线,惹得对方炸毛。 董飞卿却不让她如愿,但也没有吵架的意思,平和地道:“我说过,要跟你搭伙过日子。这话不伦不类的,你不能当真。当真也没用,我不会跟你散伙;你要是跟我拆伙,我也不会答应。” 这人满腹经纶,平时却少有咬文嚼字的时候。怎么俗怎么来。 董飞卿语气也更加温和:“我穷的日子,从来长不了。方默一半日就能过来,归还几百两银子。过一段,我再给你一笔家用,存下一些,其余的用来应付平日琐事。” 蒋徽扬了扬眉,猜不出他又想染指哪种赚钱的行当。 董飞卿眼中有了淡淡的笑意,言辞恢复了惯有的随意:“把心放下,踏踏实实跟我过。不用精打细算地过日子。我要是在家里挺尸,你再能省,也过不了多久。” 蒋徽笑起来。 “去换衣服,等会儿我陪你去看望郭妈妈。” “好。记得雇辆马车。”她走到他身边,“我怎么觉着,你从昨日就有些不对劲?” 他只是问:“是好是坏?” 蒋徽如实道:“不是坏事。” “那不就结了。”他继续吃饭。 蒋徽想想,也是。 郭妈妈夫君早逝,但叔伯妯娌心地善良,帮她拉扯大一双儿女。儿女自幼在程府c唐府当差,去年先后成婚,是以,让她牵肠挂肚的孩子,便只有蒋徽一个。 ——坐在雇来的马车上,蒋徽跟董飞卿说了奶娘的情形。 行至那个不大的院落,马车停下来。夫妻两个下了马车,分别提着几色礼品走进去。 五间房看起来要比附近人家气派一些,院中有金鱼缸c花架子。 到了天井,蒋徽停下脚步,迟疑片刻,唤“郭妈妈”。 董飞卿留意到,此刻她有些忐忑。很少见。 房里立时有人应声,随后,有妇人快步走出堂屋,顿足凝望,又惊又喜,语无伦次地道:“小姐您怎么来了?居然是您” 董飞卿微笑着打量,见郭妈妈今年四十多岁,脸庞白净圆润,眉眼透着和善。 “是我。”蒋徽语气柔软,“我回来了,来看您。”又笑着看一眼身侧的董飞卿,“您还记得他吧?我们成亲了。” “认得,认得。”郭妈妈走到两人近前,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 “您快让我进去吧。”蒋徽笑道。她手里拿着东西,没办法伸手搀扶。 “好c好”郭妈妈飞快地擦了擦眼角,侧身请董飞卿进门,“公子快请进。” 董飞卿笑着颔首,与蒋徽一起进门,放下礼品。坐了片刻,喝了两口茶,他站起身来,“你们说说体己话,我去外面转转。” “也好。”蒋徽接受了他的好意。 董飞卿走到院中,站在花架子前,瞧着开得正好的蔷薇。 蒋徽嫁给他,不知郭妈妈作何感想。年少时,每次他和蒋徽碰面,郭妈妈在场的时候,都会特别紧张,担心他们起冲突。 挺奇怪的,同辈那些人,除了蒋徽,他跟谁都很亲近。她也是,对谁都很好,只对他不冷不热的。要在一些氛围很欢快的场合,彼此才会多交谈几句。 他听到郭妈妈哽咽着问她在外有没有吃苦,都去过何处。又听到她说没有,在外过得不错,去的都是不值一提的地方,随即岔开话题。 她去过哪里,始终不肯提及。 和他一样。 那些,或许都是没必要回顾的。 盘桓半个时辰左右,蒋徽和董飞卿道辞回家。 路上,蒋徽道:“郭妈妈跟我说好了,这一两日,她安排好家里的事,就能过去照顾我们。” 董飞卿看得出,她很开心,笑了笑,“那我们也说好,当着她的面儿,尽量少没心没肺地说话。” 蒋徽点头,“的确。”像他们这样的夫妻,终归是极少数。 行至城南,离家近了,董飞卿坐在车窗前,把她搂过,安置在怀里,逐一告诉她所经过的街巷的名字,以前住过哪些数得上名号的人。 她对这一带不熟,便老老实实地任他抱着,用心聆听。 马车拐进他们所在的街巷,他说:“这儿叫居士巷。” 蒋徽只觉好笑,“我们两个住在这儿,不搭调。” 董飞卿哈哈一笑,“这倒是。” “不过,这种事儿也不少见。”蒋徽斜睇着他,“我的小字,跟我这个人,你也觉得不搭边儿吧?” 董飞卿顿一顿,“这会儿有点儿善解人意的意思了。” 蒋徽小手一挥,“全当我没说。” 董飞卿大乐。 回到家,进门后,友安迎上来,低声禀明刚得到的消息:“今日一早,武安侯世子去了护国寺,要清修三年。谭家那边,那位大小姐派人来传话了。”他看向蒋徽,“武安侯府要她自尽,她会照办,但在死之前,想见您一面,说是昨日那件您该追问的事,她会当面告知。”末了,指一指门房,“小的不敢做主,传话的人还在等着。” 蒋徽略一思忖,道:“说我没空。她真想告知的话,把那三两个字写给我便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虐渣(4) 015 虐渣(4) 董飞卿看蒋徽一眼,“什么事?” 蒋徽沉吟着,往正房走。 董飞卿走在她身侧。 走出去一段,蒋徽忽然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脚下方砖。 董飞卿站在一旁,笑。 蒋徽缓步往回走,时不时停下,蹲下去,用指节轻扣石板。 “当心。”董飞卿故意吓她。 蒋徽不理他,四下环顾,眼神复杂,既有对自己前所未有的迟钝的自责,又有着心安c释然,走回到他面前,道:“建宅子的时候就埋下了机关?” 董飞卿颔首,“一直没动用过,不知道有没有失灵的地方,晚间查验一遍。” 蒋徽笑,“一听就是你亲力亲为。”他对自己做成的事,言辞间会留三分余地,也可以说是谦逊。 董飞卿嗯了一声,“回头我把图纸找出来,你看看布局。” 蒋徽说好,继续打量宅院。日光之下,是这样雅致c平宁的氛围,看不出一丝异样,让她要到此时才有所察觉。自然,也不难想到,等到机关消息启动,戾气c杀气就会显露出来。 就如唐府。 那一年,修衡哥战捷班师,董飞卿没跟军队走,在外晃荡了近两个月才回京。 春日到秋闱之前,他无所事事。 修衡哥考虑到仇家太多,保不齐有丧心病狂入府偷袭的,他能保自己安然无恙,却不敢担保至亲c恩师两头不被连累,便让董飞卿在唐府c程府内外设置了重重机关——他平时委实繁忙,而且,这种事,兄弟两个谁着手都一样。 是邵阳郡主黎薇珑告诉她这些的。薇珑,是她和他们兄弟几个宠着长大的妹妹,如今已经与修衡哥定亲。 彼时,纯美如小仙子的薇珑说:“飞卿哥粗枝大叶的时候,愁煞人,可是耐心c细心起来,便让人出乎意料。 “他设置机关暗道密室,少不得要改建c拆除一些地方。 “他担心两家长辈日后不习惯,找过我好多次,反反复复调整布局。跟我说,改建也行,但必须比先前瞧着更悦目。 “动工的时候,亲自找来人手,不乏亲力亲为的时候。” 她听完,也不由对他刮目相看。再去程府的时候,就留心了,不得不承认他缜密细致到了极处。 那等心血,那般体贴,他只肯付与他在意的人们。 敛起思绪,蒋徽心念一转,想到了一件事:“这宅子,是薇珑帮忙建的吧?” 董飞卿会心一笑,“对。在当时,薇珑说建成之前,没必要告知亲朋。建成时,是那年乡试之后,我的日子有些乱了,什么都顾不上。” 他在乡试中夺魁,董家开始着手他的亲事,他一次一次让董家打算落空。那期间,回到董家常住,一直心绪烦躁,与兄弟把酒言欢的时候都很少。 蒋徽释然,“怪不得,明里暗里的布局,相得益彰。”这必然也是他与薇珑反复商议的结果。 “着实磨烦了她一阵。”他说。 蒋徽微笑,走进正房,为他释疑,将谭庭芝抛给她的谜团言简意赅地道出。 董飞卿敛目思忖片刻,“便是她不予告知,也该探明那人是谁。她若告知,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需得查证。” 蒋徽会心一笑,“我晓得。” 董飞卿商量她:“我有门路。要是信我,便将此事交给我。” “最晚何时能告诉我结果?”蒋徽如实说,“我没这种门路,但是晓得几个立竿见影的法子。” 董飞卿说:“不管谭庭芝作何反应,在我这儿,五日见分晓。”停一停,补充道,“门路与官宦之家无关。” 蒋徽片刻凝眸,牵出清浅笑意,“好。” 传话的管事妈妈站在谭庭芝面前,把得到的答复如实道来。 谭庭芝听了,愣怔多时,惨然一笑。 管事妈妈大气也不敢出。 三两个字,一个人的名字。写出来太容易。 谭庭芝唤人备笔墨纸砚。 她写了两封信,一封是写给蒋徽,只两个字:唐徛;另一封是写给蒋家,告知对方:谭家这两年之所以在生意上处处刁难c设陷阱,害得蒋家将至倾家荡产的地步,都是因蒋徽胁迫所至,自然,她也委婉地告知对方自己行差踏错之处。 双亲日后一定也会告知蒋家实情,但是,这些由她说出来,在她身死之后,蒋家长房应该会全然相信。 信件写完,斟酌多时,她将两封信交给管事妈妈,命其从速送到两家。 友安把谭庭芝的信件交给蒋徽。 蒋徽看到信纸上的两个字,揉了揉眉心。 早在唐修衡年幼时,其父临江侯唐栩与两个庶弟分家各过。唐徛是唐修衡的堂弟c与董飞卿同榜的进士。 唐栩与两个庶弟一向不合,但一向是懒得理会的态度。 唐修衡与那两家的情分还不如陌路人。 四年前,唐家二房的确曾请人说项,但是蒋家婉拒了,那次倒不是谭庭芝出手阻挠,而是尚在外征战的唐修衡不知怎么得到了消息,派人传口信到蒋家:不准理会。 唐徛榜上有名成为庶吉士那年,高兴了两个月之后,其父唐林病故。唐二夫人曾跟人哭诉:唐修衡简直是他们一家人的煞星,夫君是被他活活气死的,同时又害得她长子的前程搁置。 此事,蒋徽有耳闻,当时想着若属实的话,那连消带打的手法,像修衡哥办的事儿。 至于唐徛,她印象不深:因为修衡哥的缘故,她从不会理会唐家二房c三房的人。不需要理由。修衡哥厌烦的人,疏离相对总不会错。 如果是唐徛,很多事倒是都能说得通了: 在特定的圈子中的人,会觉得近二十年来奇才辈出,但平心而论,年纪轻轻中进士的人已属难得。谭庭芝看中唐徛,是情理之中。 寻常男子对待想要娶进家门的女子,一定会亲自出面斡旋,得到女子的青睐。但是唐徛不敢,因为他上面有个一出手就恨不得出人命的堂兄,亦明白她和蒋家绝不会让他如愿。 但凡是敢站到人前c站到她面前的男子,都不会引发那一场是非。 他不敢,于是利用钟情于他的谭庭芝,在认为她陷入困境的时候,妄想坐收渔翁之利。那时定是以为,他的堂兄不再理会她这个离经叛道的异姓妹妹了。 ——但这些只是推测,是否真是他,还需查证。在庙堂与江湖之间,有消息特别灵通的行当,董飞卿说有门路,定是识得这种行当里的翘楚。那她自然乐得清闲,把这件事交给他。 说起来,真是唐徛的话最好:她也好,董飞卿也好,都乐得在了结私怨之余给修衡哥除掉一个碍眼的人。 她对友安说:“告诉传话的人,让她家大小姐只管安心自尽。若事到临头反悔,也没事。我很愿意帮这种忙。” 友安称是,转身时就撑不住,笑了。 蒋徽转头把此事告知董飞卿。 转过天来,郭妈妈c厨房里的两个人相继而至,此外,董飞卿亲自带回两名小厮c四名小丫鬟。 他带回六个人,四个不在她预算之中,但她什么都没说。 他说了,她不需精打细算。说到底,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他愿意给,她很愿意享有。 当晚,武安侯府派人来传话,除了丁杨的去向,亦告知蒋徽:谭庭芝已然自尽,左都御史弹劾武安侯c谭振亨的折子,皇帝已经看过,很是不悦,不知如何发落两家。 谭庭芝犯的错,已不在寻常人承受范围,便是想遁入空门,与官家有来往的寺院大多名声在外,都不肯收这样一个祸根,不出名的寺院庵堂,有一些不大清净,也不大干净,官家闺秀不敢去,去了,保不齐就要生不如死。 如此,谭庭芝可选的路便只剩了一条。 蒋徽一笑置之。 她更关心的是,唐徛之事是否属实。 两日后,董飞卿给了她答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过往(4) 016 过往(4) 谭庭芝没有撒谎。 蒋徽离京之初,唐徛尚在孝期,但有一段日子,曾屡次与谭庭芝相见,并在那期间置办了一所别院,添置了很多成亲才会用到的东西。别院的下人说,瞧唐徛那意思,像是打算养个外室。只是,那宅子到如今也没女子入住。 至于唐二夫人那边,在唐徛忙碌同期,有一段日子也曾难得的现出喜色,说等过了孝期,儿子便能成亲。 这些,合了谭庭芝说过的蒋徽离京之初的话。母子两个分明是打算在家中迎娶谭庭芝,把蒋徽安置在外面。用心是不想妻妾争宠,还是担心唐修衡出手阻挠,便只有他们才知道了。 蒋徽与董飞卿成亲的消息传到京城之后,唐徛又曾邀约谭庭芝在外相见,起初神色愤懑,高声斥责谭庭芝,随后不知如何被说服了,冷静下来,与谭庭芝关起雅间的门,长时间低声交谈。 谭庭芝与丁杨的事情传扬出去再到自尽之后,唐二夫人显得气急败坏,唐徛则住到了别院,每日借酒消愁。 谭庭芝在近三二年相见的男子,只有丁杨和唐徛。 ——是霞光绮丽的傍晚,董飞卿把这些告知蒋徽,语气不带任何情绪。 蒋徽思忖片刻,问他:“所谓的修衡哥的二叔c堂弟,近几年到底做过哪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她对这些,以前并不关情。 “那可不少。”董飞卿微微一笑,娓娓道来。这些,他心里一清二楚。因为,不少事情,董家参与其中。 唐栩c唐修衡率兵征战期间,唐林c唐徛曾数次找到唐夫人面前,请她走程府或平南王府的门路,给他们二房谋个像样的差事。唐夫人理都不理他们。由此,父子二人四处败坏唐夫人的名声,说这所谓的名门贵妇不识大体,全不顾夫君与手足的情分。 那时绝大多数的官宦之家,正在为前方战事战无不胜c沙场奇才出世雀跃欢喜,懒得理会唐家二房父子对唐夫人的诟病。 有人称颂,便有人诋毁,有人不遗余力地支持,便有人不遗余力地拆台。 唐修衡是首辅程询的爱徒,情同父子,世人皆知。以随从身份追随唐家父子征战c屡建战功却不要封赏的董飞卿,是次辅董志和的长子,但数年间长期住在程府c唐府,受教于程询c唐栩,说是程询和唐栩没有正式认下却尽心抚育的徒弟,并不为过。 不论是出于责任还是情分,程询都会为供应军需尽心竭力,几次为此肝火旺盛,发力整治兵部趁机牟利的堂官。 身为次辅的董志和与程询政见不合,相互作对已成习,何况,次辅在外征战的儿子,大放异彩,却不肯领受封赏为家族增光,不亚于在天下人面前让董家陷入人们的猜忌质疑之中。 触犯刑律c违背皇帝和首辅宗旨的事情,在当时,董志和与党羽不会做,但是,要找到膈应程府与唐府c整治董飞卿的人和机会,并不难。唐家二房就在其列。 董家给了唐林c唐徛帮衬着兵部筹备军需的机会。 唐林c唐徛费尽心思寻找牟利的空子,也找到了,兵部两名官员与父子二人逐步达成共同牟利的默契,前提是不可做得引起人注意。 在当时,兵部那两名官员说服了唐林,有两次请他垫付部分军饷,允诺会以双倍数额上报朝廷,国库拨出银两之后,八成利润归唐家二房,且立下了字据。 唐林c唐徛不疑有他,尽心竭力,掏空了数年来积攒的家底。 然而,直到唐修衡班师回京,朝廷也没发放这笔开销。唐林追着兵部官员询问,那两人只推说论功行赏是要事,过了这一段,才能清算别的账务,至于多久,要看今上何时有闲心理会。 唐林仗着有字据在手,加之唐徛时年秋日要下场考试,不宜生事,便耐心等着。 唐徛算是很争气了,最终考中进士出身的功名,循例入翰林院,成为庶吉士。 两个月之后,唐修衡上折子给皇帝,称近日才知,在外征战期间,叔父唐林c堂弟唐徛竭力帮衬兵部筹备粮饷,并自掏腰包,虽然曾再三向相关官员索要双倍银钱,但目前已反思悔过,再不会犯,出手的银钱,再不会讨要。 皇帝看了折子,赏了唐林一柄玉如意,让传话的太监告知唐林: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积攒近二十年的家底,就那样打了水漂,唐林不甘心,转头去找兵部那两个官员。 那两人就说,皇上都赏你了,还要怎样?眼下别说我们了,就算换了首辅,也不会再提及那些事。人嘛,忙一场要么得名,要么得利,你已得了好名声,还要怎样?大不了,我们写个请罪的折子,把当初体恤朝廷c为了请你出钱出力才写下的字据上交今上?不怕告诉你,那可是唐家小侯爷安排给我们的差事。想发国难财的主儿,没掉脑袋就该烧高香了,你能活着就不错了。 要到那时,唐林才知道,自己被唐修衡算计了。他得什么好名声了?皇帝那句知错就改c善莫大焉能给他带来怎样的名声? 他一生都无建树,文武皆不通,气性却大得很。当日病倒在床,几日后撒手人寰。 对于此事,唐徛把唐修衡视为杀父仇人,孝期内,没少勾结董志和的党羽,给堂兄添堵使绊子。 按唐修衡的意思,是把这人除掉,但是唐栩觉得,没必要下杀手,也是为了儿子着想——在沙场之外,心狠手黑的事情尽量少做,把握不好分寸,兴许会引起昔日同袍的质疑。 唐修衡不赞同,但愿意尊重父亲的态度,对唐徛的手段,便一直是不软不硬,不让他出头,也不一闷棍打死。 末了,董飞卿道:“唐林c唐徛私德方面,我想夸几句,都找不到下嘴的地方。你知晓与否都一样,不如图个耳根子清净。” 蒋徽听他说完,也已顺道算清楚了账,“那么,这人不用留了。” “我来吧。”董飞卿说。 蒋徽好奇:“作何打算?” 董飞卿慢条斯理地说:“我打算把他拆了。” 蒋徽想不出,他指的是哪种惩处人的酷刑,“到时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董飞卿毫不犹豫地拒绝。 蒋徽挑了挑眉,“归根结底,这是我的事儿吧?” “你是我媳妇儿,这就是我的事儿。”董飞卿也挑了挑眉,“那又不是什么好事儿,万一把你吓得回来就卷包袱走人,我找谁说理去?” “”蒋徽不知该气该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虐渣(5) 017 虐渣(5) 刘全进门通禀:“小的请人给您二位做了书架c画案c书桌和博古架,这会儿送来了,安置在何处?” 董飞卿皱眉,“真能败家。你瞧着我们俩哪个有闲情看书拿笔?退了。” 刘全被泼了冷水,也不在意,笑呵呵地望向蒋徽。 蒋徽笑道:“把东耳房收拾出来,做小书房。” “得嘞,小的这就去安排。”刘全欠一欠身,乐颠颠地出去了。 董飞卿看着他的背影运气,“我怎么说什么不是什么了?” 蒋徽大乐,拿过给他做到一半的道袍,把之前唐徛的话题搁置,说眼前的琐事:“其实,我最想换张床。” “不换。”董飞卿说,“我觉得特别好。”她觉得有点儿挤,他喜欢的正是那份儿挤——搂着睡,舒坦。 蒋徽斜睇他一眼,“说的我都不想给你做衣服了。” 董飞卿坐到她近前,笑眉笑眼地看着她做针线。针线在衣料间不急不缓地穿梭,她低眉敛目,显得娴静c温婉。 过了一会儿,他把她搂到怀里,安置在膝上,“这小模样儿还挺好看。” “是么?”蒋徽拿针线的手动了动,“扎到你的话,还会好看么?” “怎么都好看。”董飞卿一手抚着她下颚,眸子熠熠生辉,“打小就好看。” 蒋徽微笑,“真这么想啊?” “嗯。”他回忆着彼此年少时,神色特别柔软,“让我说,你十来岁的时候最好看。”那时候的她,脸颊有着婴儿肥,白里透红,活泼的时候,任谁都会多看几眼。 “我才不信。”蒋徽笑道,“那时候你怎么说我来着?我可没忘。” 他曾打趣她,说你这小丫头,活脱脱一只随时能把人挠个满脸花的猫。 彼时她也不恼,说那你可防着点儿,别惹我。 他就小声嘀咕,我又不缺姑奶奶。 董飞卿想起来,笑,“我冤枉你了?是谁动不动就挠我?” “你自找的。” “对,自找的。”董飞卿啄了啄她的唇,“而且,到头来,我是缺你这么个姑奶奶。” 蒋徽笑出声来。 董飞卿把她手里的东西放到一旁,随口问她:“你打小就不爱搭理我,怎么回事?” “你不也一样么?”蒋徽说,“你说话歹毒,我说话噎人,多说几句话,没准儿就吵起来了。而且,那时的董大少爷,一般人真不敢往跟前凑。” 他皱眉,“我怎么了?在叔父家里,脾气一直特别好。” 蒋徽的笑意到了眼底,“早几年,我听程禄念叨过你一些事儿。你小的时候,用修衡哥的话说,就是横着走的小螃蟹。” 董飞卿哈哈地笑起来,“这我认。” “那别人呢?” 董飞卿想了想,说:“修衡哥小时候跟金元宝似的,真是人见人爱。开林哥从六七岁开始,就有点儿笑面虎的架势了。恺之比我们都活泼淘气,叔父二十多岁的时候,脾气特别有意思,有时候跟几岁的恺之对着耍赖不讲理,婶婶看着父子俩头疼,我们笑得肚子疼。” 蒋徽只是听着,心里就暖融融的。 “至于你,”董飞卿斟酌着,唇角已上扬成愉悦的弧度,“偶尔那个样子,就差在脑门儿上刻出一句话:离我远点儿。” 蒋徽承认,“有些年,我脾气有点儿古怪,阴晴不定的。” “因何而起呢?我总想不明白。”叶先生是性情温和,言辞风趣的妙人,她每日在先生面前,按理说,潜移默化之下,她应该变得很柔和。但是没有。 蒋徽只是笑。 “说来听听。”董飞卿搂紧她,下颚摩挲着她的面颊,“不然我可黏上你了。” “有些事儿,你大概不知道。”蒋徽说,“我拜师之前,有一段日子,被蒋家长房安置到庄子上去了——老太太那时候请人给我算卦,说我命硬,克至亲。只有奶娘陪着我。庄子上的下人都以为,家里不要我了,打心底嫌我晦气,恨不得把我和奶娘活活欺负死。上回我掐你,你问我跟谁学的损招,我是跟庄子上的下人学的。” 最难熬的一段日子,她提起来,平平静静的,甚至语带笑意。 “明白了?”蒋徽笑着刮了刮他挺直的鼻梁,“有时候跟你闹着闹着,就把涵养扔到一边儿了。” “要那玩意儿干嘛。”他说,片刻后,皱了皱眉,“难受。” “哪儿?” “生气c窝火。手痒痒。” 蒋徽道:“用不着。那些人,我和郭妈妈早就收拾过了。” “那也难受。”董飞卿点了点她的唇。 她刚想揶揄,他以吻封唇。热切,霸道。 董飞卿清楚,不承认也没用:这次,是真的有点儿心疼她。 他见好就收,不难为她,也不引火烧身。他在她耳边说:“你哄哄我。” 蒋徽不应声,推开他的脸,躲避萦绕在耳边的灼热气息。 董飞卿索性咬住她耳垂,牙齿轻扣,商量她:“蒋徽,能不能说句喜欢我?” “你这是哪根儿筋不对了?” “我想听。”哪有男人不爱听妻子说喜欢自己的? 蒋徽愈发的气息不宁,嘴里却是一点儿都不肯吃亏,“你先说。” 他饶了她,和她拉开距离,俊脸都有点儿拧巴了,“大男人怎么能说这种话?” 道理上说不通,但他理直气壮。蒋徽把脸埋在他肩头,笑得身形微颤。 “笑什么笑?”董飞卿没好气地拍着她的背,片刻后,也随着笑起来。 蒋徽离开他臂弯,下地后提醒道:“你不是今晚在外面吃饭么?该走了吧?” 笑意使然,那双大眼睛水光潋滟的,董飞卿凝了她一眼,笑微微地起身,“是该走了。回来再跟你找补。” 方默前两日就从大兴赶到了城里,顺道帮父亲讨几笔债。董飞卿让他先料理家事,忙完了再聚。 今日,方默派人来传话,在天福号定了一桌席面,想吃那儿的酱肘子了,明日再正正经经登门拜访。 董飞卿换了身衣服,走出来的时候,恰逢郭妈妈进门问蒋徽要不要摆饭,他问了一句:“厨房做的什么?” 郭妈妈笑吟吟地禀道:“糟银鱼c杏仁豆腐c火腿片c香椿饼,另有一道用豆皮c紫菜c虾肉做的汤。” 董飞卿颔首一笑,走出门去,又折回来,坐到饭桌前,“快摆饭,我吃几口再走。”他想吃香椿饼了。 郭妈妈一愣,随即忍着笑,称是而去。 蒋徽心想,他这颠三倒四的做派,奶娘不知何时才能习惯。 席间,董飞卿跟蒋徽说了方默其人,以及上回借钱的始末: 方默的父亲做了半辈子趟子手,一身本领c经验都传授给了儿子。 方默脑子灵,遇事有急智,十二三就进了沧州一个镖局走镖,到十八岁,已是颇有名气的镖头。 家底越来越殷实,方默让父亲离开镖局,回大兴和母亲一起享清福也行,做点儿小本生意也行。 方父依言回了大兴,拿出积蓄,做瓷器生意,但实在不是那块料,又嗜酒,酒桌上总是架不住人的好话,没多久就跟人称兄道弟。欠方家账的小生意人越来越多,方父总是喝两回酒就把讨债的事儿搁置一旁,又好面子,总不肯告诉方默实情。 近日,实在周转不开了,拉下脸去讨债,债主要么躲着不见,要么撒泼耍赖。他又急又气,生了重病,这才写加急信件告知方默。 不管怎样,方默得先救急,给老爷子看病,填补生意上的亏空。当下转手他人,赔得更多。只是,他平时除了交给双亲的家用,一向大手大脚的,手里从来存不下银子。收到信,当即算了算账,自己怎么也得带三四千两回家,但手里只有一百多两,只好向至交董飞卿和交情不错的两个镖头借钱。 “又一个倒霉孩子。”董飞卿笑说,“不过,他回来之后,首要之事就是帮父亲讨债。那些欠债的人,应该没胆子敷衍他。” 走镖是刀头舔血的行当,一般人看着镖头都打怵,打交道的时候更不需说。蒋徽释然,“你该早告诉我。” “担心他那边出岔子。”董飞卿吃完一块香椿饼,喝了小半碗汤,漱口之后,起身道,“这回是真走了。” 蒋徽笑着嗯了一声。 饭后,小书房收拾妥当了,郭妈妈和蒋徽一起过去看了看,随后坐在一起做针线,说起董飞卿:“以前觉得是难相与的性子,这两日看下来,倒是一点儿架子都没有。” 蒋徽附和地点头,这是实情,他从不会跟下人甩脸色犯浑。 郭妈妈问起两个人成亲之前的事,“我做梦都没想过,你们两个会成亲。到底怎么回事?” 蒋徽照实说了。 郭妈妈听得一愣一愣的,“就这么简单?几句话就定了终身大事?” “是啊。”蒋徽笑道,“不然呢?” “爽快是没错,但你们俩这事儿不对劲吧?”郭妈妈若有所思地看着蒋徽。他们对姻缘的态度,比任何人都坚定,当初闹出来的那个阵仗,都不是眼里不揉沙子可言。只是在外晃荡了两年,就能轻描淡写地说起嫁娶?最奇的是,真面对面地定了亲,也真成了亲。 “有什么对不对的。”蒋徽笑着岔开话题,“看看他给我的聘礼吧?”两个人情同母女,奶娘先前就问过这些。董飞卿与她平时的大事小情,有必要让奶娘心里有数。 郭妈妈笑着说好。 蒋徽把聘礼一样一样取出来。 “这一小袋珍珠委实难得。”郭妈妈由衷赞道。 蒋徽点头,“回来当天,他不是把银子借人了么,我故意气他,说把这些珍珠换点儿银子吧。” 郭妈妈啼笑皆非,“怎么能打这种主意?公子怎么说?” “什么都没说。”蒋徽心无城府地笑起来,“根本没理我。” 郭妈妈笑着摇头,“接话就得吵起来。” 蒋徽把他做的画展开来,“江南烟雨,很不错。”指着山水间一个小小的男子装扮的背影,“他说画里有我,这个就是。”语毕,又笑起来。 郭妈妈端详片刻,“你们去过画中这个地方么?” 蒋徽笑道:“去没去过都一样,这是他当着我的面儿加上去的。多余。” 郭妈妈笑出声来。 末了,蒋徽从颈间扯出他送的玉牌,“原本上面什么都没有——他小时候淘换到的一块玉,喜欢是这通透的质地,自己慢慢打磨成了玉牌。送我之前,在上面刻了这个福字,说要是刻别的,赶不及。”她嫌弃地扯了扯嘴角,“俗死了。” 郭妈妈笑得打跌。 夜幕降临,热闹的长街上,灯火璀璨。 方默站在街边,望着人来人往。是很俊朗的年轻人,只是神色冷峻。看到董飞卿策马由远及近,他往前迎了几步,牵出爽朗的笑容,“你就不能比我早到一回?哪回都让我傻等大半晌。” 董飞卿把缰绳c鞭子交给迎上来的伙计,毫不理亏地笑道:“吃吃喝喝的事儿,急什么。” 方默问道:“怎么也不置办辆马车?让嫂子一道来多好。”他比董飞卿小一岁,今年二十一。 “马都是长辈赏的。”董飞卿笑道,“你这人,忒俗,一张嘴就让我花钱。” 方默哈哈一笑,侧身打个请的手势。 董飞卿举步之际,心有所感,回头望向街对面。 方默循着他视线望过去。 对面酒楼门前,有中年男子站在大红灯笼光影中,气度不凡,目光阴霾。 方默说:“看着眼熟,你认识么?” 董飞卿似笑非笑,目光凉凉的,“认识。熟人。” “谁?” 董飞卿语气淡漠:“次辅,董阁老。” 方默听着,别提多别扭了。 董志和对董飞卿招一招手,示意他过去。 董飞卿站在那儿不动,对方默说:“你先进去。不用听我跟人扯闲篇儿。” 方默转身进门。 父子两个隔着街巷对峙片刻,到底是董志和背着手走过来。 董飞卿神色淡然,仿佛看到的只是一个陌生人。 董志和审视长子片刻,好一阵,问:“后悔么?” 董飞卿摇头,“没有。” 董志和又问:“值得么?” “值。” 董志和缓缓地呼出一口气,“言官谭振亨c武安侯一事,皇上今日询问过二人,斥责两家治家不严c败坏风气,谭振亨官职连降三级,罚俸三年;武安侯官职也降了一级,罚俸三年。” 董飞卿颔首。 “你们两个该满意了。” 董飞卿一笑置之。 “你祖父c祖母要我问你一句:回不回董家?” “不回。”董飞卿道,“我跟你们,向来言出必行。” 董志和颔首,“好。背离家门的子嗣,我真不稀罕。”停一停,又道,“我今日去了一趟谭府,谭庭芝自尽之前,写信给蒋徽的事,谭夫人和下人告诉我了。此事,我很愿意帮你们办,你清楚,与唐府相关的事,我一向愿意亲力亲为。你若是不知好歹,我倒是愿意瞧瞧,你要用怎样的歪门邪道,对付唐徛。要抓紧,我已在着手此事。” “我记下了。烦请您转告董府一些人,对我的态度,定要与您一致。不然的话,我那些歪门邪道,会用到他们身上。我这个土匪c武夫,对董家的人,只用歪门邪道。这一点,请您费心记下。”董飞卿态度是透着疏离的温和有礼,“若无他事,恕我失陪。” 已是不相干的人,就用对待不相干的人的态度。 董志和抿了抿唇,“好。你去吧。” 董飞卿转身走进天福号大堂。 在雅间落座,酒菜上齐之后,方默并没询问董志和意欲何为,从袖中取出几张皱皱巴巴的银票,递给董飞卿:“一共是一千二百两。多出来的二百两,你要是不收,我明日还得花心思给置办些说得过去的礼品。麻烦,也不如银票实惠。” 董飞卿接过银票,夹在修长的食指c中指间,端详两眼,嫌弃地扔回去,“给我换换。”蒋徽喜欢簇新的银票,而这笔银子,他得交给她。 方默信手扔回去:“没有。爱要不要。” 董飞卿漂亮的剑眉拧了拧,老大不情愿地收进袖子里。 方默哈哈大笑。 “对了,你后天再去我那儿,明日我不在家。”董飞卿喝完一杯温得恰到好处的竹叶青,眉宇舒展开,“你这几日怎样?讨债讨得顺利么?” “还成。”方默道,“挑了两个刺儿头,让他们连本带利地还了银钱,别人也就老实了。我爹这人也是奇了,见到银子,病立马好了一半儿。我娘压根儿就没上火,巴不得我爹把家底赔进去,再不做生意,一个劲儿地让我把银钱都存到银号。” 这次轮到董飞卿笑了,“二老没事就好。” 方默问道:“你和嫂子真要在京城常住了?” “对。”董飞卿道,“我得先赚点儿家底。要是有合适的营生,你就替我接下。” 方默爽快应下,“这好说。” 三杯酒之后,董飞卿把酒杯推到一旁,“等何时清闲了,去我家里喝。”曾经也是动辄豪饮的性情,但这两年喝酒时很少。 方默了解他的脾气,并不劝酒,“成。” 戌时左右,董飞卿回到家里。 正房黑漆漆的,一盏灯都没给他留。 说她不解风情,真是一点儿都没冤枉她。他腹诽着,走进寝室,抱怨道:“你给我留盏灯多好。哪次回家,都是两眼一抹黑。” 蒋徽呛他:“你那眼睛都赶上夜猫子了,留灯也是摆设。” 他到了床前,笑着揉乱她的头发,“没情/调。” 蒋徽想到跟奶娘提及的事,揶揄他:“再没情调,给你的玉佩上,也没刻‘福’字。” 这事儿,董飞卿真有点儿理亏,嘴里却没正形:“要不换一个?下回给你刻招财进宝?” “行啊。”蒋徽陪着他胡扯,“你要是愿意,刻一幅盼着我发横财的春联儿也行。” 董飞卿低低地笑起来,俯身,一口咬在她下巴上。 蒋徽立刻抹了抹,“有酒味儿,快去洗漱。” “不。”董飞卿说,“我得带友安再出去一趟,明晚回来。” “去整治唐徛?” “对。交给我,行吧?” 蒋徽迟疑片刻,问,“真不用我帮忙?” “不用。也别看,那小子有什么好看的?” “好。那你小心些。” 董飞卿点头,“出门前,我跟友安安排一下,你知会里面的仆人,卯时之前别在宅子里四处走动,要是掉进陷阱c中了冷箭c关进笼子里,可别怪我。”随即走出门去。 蒋徽说好,估摸着他安排好了,起身点上灯,穿上外衣。 董飞卿折回房里,换了件玄色长袍,对她打个手势,径自出门。 蒋徽站在厅堂门外,对他高大挺拔c步履生风的背影片刻凝眸。 城东。深夜的巷子显得更为悠长,空气中有清甜的花香。 董飞卿步履悠闲地走到巷尾,站在红漆大门前,抬手扣门。 过了片刻,有老仆人来应门,见是他,立时现出慈爱的笑容,“原来是公子,快请进。” 董飞卿笑道:“等会儿友安要带一样东西过来。” “好说,我等着。”老仆人笑眯眯地道,“小侯爷还没回来,但早就留了口信,他和您存放的东西,您何时都能过来取,地方随便用。”这里,是唐修衡早些年置办的一所宅子。 董飞卿一乐,背着手走进上房,自顾自转到西梢间,点上两盏明灯,看了看窗下一局走到半路的棋,走到书桌后面,旋转一个抽屉上的铜拉环。 书架缓缓向两旁开启,现出来的檀木架上,放着大大小小的箱子。 董飞卿打量片刻,把并排放着的两个药箱拎到书桌上,打开一个,先后取出两个樟木托盘。 一个托盘里,一柄一柄形状各异c造型小巧的匕首顺序排列;另一个托盘里,则是形状大小相同的十二个白瓷瓶,安置在托盘上的凹槽里。 另一个药箱里,也有两个托盘,前一个里面,是一个针包,长短不一的银针闪着光,后一个里面,是一个个造型别致的小玻璃瓶。 查看之后,放回去。 这时候,友安拎着一个麻袋走进门,放到厅堂的地上,转过来行礼之后,请示道:“把东西放哪儿?” “后罩房。” 友安称是,出门前瞥过两个药箱,心里就有数了。把麻袋送到后罩房,扔到地上,解开绑口。 麻袋里装的,是唐徛。 友安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神色松快地看着麻袋。 过了一会儿,唐徛身形动了,缓慢c吃力地钻出麻袋。环顾片刻,看到友安。 他说不了话,只能用眼神询问c哀求。 友安对他笑了笑,“今日起,你要享福了:每日过的都是饭来张口的日子,我估摸着,你任何一根手指c脚趾都再不能动。 “再不需看到任何人c任何一样东西。 “再不用说真真假假的话。 “因为,你中邪了。” 唐徛目露惊骇,再到绝望,竭力挣扎起来。 友安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账本儿,“我有给人记账的习惯。闲着也是闲着,我帮你算算旧账。” 那边的董飞卿给自己倒了一杯烈酒,端着杯坐到棋局前,一面落子,一面一口一口地喝酒。 剩下一口酒的时候,棋局被他走得乱七八糟。 他看着,笑得像个淘气的大孩子。 故意的。修衡哥何时过来,看到之后,一定黑脸。 喝完最后一口酒,董飞卿活动活动双手关节,起身拎起两个箱子,去了后罩房。 友安的小账本儿此刻翻到了一桩命案:“商贾之子杨岗,被你逼得跳河自尽,死的时候,刚满二十岁。没错吧?” 董飞卿悄无声息地走进门。 友安不再翻旧账,起身帮董飞卿把两张桌子拼成一个放人的长台。 董飞卿打开药箱,取出沾了酒精的棉纱,仔仔细细地擦手,随后,把剪刀c针包c匕首c瓶瓶罐罐逐一摆放到长台上。 友安把唐徛安置到长台上。 董飞卿看着徒劳挣扎的唐徛,眸光锐利如鹰隼,语气冷森森的:“今夜,把我当杨岗的亡魂即可。” 唐徛真如见了鬼一般,剧烈地哆嗦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不解风情(3) 018 不解风情(3) 翌日晚间,董志和得到消息:唐徛撞鬼中邪了,身不能动,口不能言,说是活死人都不为过。 他后背直冒凉气,从速去了唐家二房的府邸。 唐二夫人濒临崩溃,嚎啕大哭几次之后,心神恍惚,下人把她安置到房里了。 有人在前引路,把董志和请到唐徛房里。 看到了无生机c眼神涣散的唐徛,董志和瞳孔骤然一缩,他目光凝重地望向已经诊脉却开不出方子的太医。此人是他熟识的。 太医对他拱一拱手,低声道:“就算是当今圣手严道人前来,也是束手无策。” 董志和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你要我相信,他真的撞鬼中邪了?” 太医苦笑,低声道:“简单来说,这位唐公子的情形,等于周身关节被拆了一遍。 “用淬了药物的匕首c银针刺入关节,能让人的关节失灵。 “药物是关键。“用淬了药物的匕首c银针刺入关节之中,能让人的关节僵硬失灵。 “药物是关键。唐公子再无复原的可能。 “下手的人,对人穴位c关节了如指掌,手法也是精准c利落至极。看唐公子那眼神,分明是惊吓过度,濒临发疯。 “下官说句不好听的,这还不如撞到厉鬼当场吓死。” 董志和的面色明显不好看了。 “而且,”太医语声更低,“此事,唐二夫人不敢追究。” “怎么说?” 太医娓娓道来:“昨日夜间,小厮服侍着唐公子歇下的,到了早间,唐公子就不见了,在床头留了张字条,说有故人托梦给他,邀他到外面相见。您等会儿不妨看看,字迹并不潦草。 “今日傍晚,别院的下人发现唐公子躺在一所小院儿里,身边放着两件奇怪的东西。 “几年前,唐公子帮双亲打理外面的营生,为了多赚取银钱,偶尔,手段不是很光彩,也手黑了些,害得商贾之子杨岗跳河自尽,那件事,阁老应该还记得。” 董志和目光微闪。那件事,他记得。唐徛用的招数是仙人跳,杨岗明白过来,羞愤难当,钻了牛角尖,留下绝笔书信,跳河自尽,选择的地方,离唐家二房的府邸不远。绝笔信中说,定要化为厉鬼,来索唐徛的命。 当时唐林尚在人世,恰逢他让唐林在军需上找机会膈应程询c唐栩,权衡之后,安排人帮唐徛善后,颇费了些周折。最后,唐徛给了杨岗双亲一笔银钱,又给杨家介绍了两笔盈利颇丰的生意。杨家权衡之后,再愤怒,终究是觉得自家人微言轻,与官家斗,胜算太小,打消了告状的心思。 同时期的程府c唐府c董飞卿全部精力都倾注在战事上,并没注意到此事。听闻时,已时过境迁,杨家搬离了京城。 太医继续道:“今日唐公子身边的两样东西,一件是杨公子生前最喜欢的一把折扇,看扇面上的题字,是一位友人为他所做。另一件东西,是一叠冥纸。” 唐二夫人若是追究此事,杨岗一事一定会被翻出来,到时候,唐修衡虽然在外,但一定会请同僚帮忙追究,也一定会在事后让唐徛维持现状。对于这等杀人无算的悍将,比起让人死,更乐得让人生不如死。 帮一个已故之人讨公道,手段不单是歪门邪道,而且神神叨叨,让人深觉残酷与诡异。董志和深深地吸进一口气,走回到唐徛面前。 他越看越瘆的慌。 “烦请您转告董府一些人,对我的态度,定要与您一致。不然的话,我那些歪门邪道,会用到他们身上。我这个土匪c武夫,对董家的人,只用歪门邪道。”——昨日,董飞卿如是说。 董志和离开的时候,步履迟滞c沉重。 一整日,蒋徽都在给董飞卿做深衣,下午,赶做好了一件,亲自洗过,熨烫平整,晾干,叠好。 四名俱是八c九岁左右的小丫鬟请示之后,把衣服铺在大炕上看了一阵子,夸赞这针线活实在是好,又求郭妈妈教她们。因董飞卿和蒋徽一点儿架子也没有,总是笑眉笑眼的,她们刚来时的畏惧迅速减少,在守着规矩的前提下,显得很活泼。这是蒋徽喜闻乐见的,她愿意家里是欢快热闹的氛围。 暮光之中,董飞卿走到天井,揉着后脖颈晃了晃头,又伸了个懒腰。仔仔细细洗漱之后,衣物从里到外更换。 他眉宇间的倦色不可忽略,蒋徽问:“乏了?” 董飞卿歪倒在大炕上,“有点儿。你给我做点儿吃的吧?不吃饱睡不着。” 蒋徽说好,去了厨房。 董飞卿看到她没来得及收起来的新衣,探身拿过来,反复看了看,闻到衣服上的阳光c春风的气息,颇觉惬意。 倦意就在这时袭来。 那其实是特别耗精力的事儿。如果是修衡哥及其至交沈笑山一起动手,也要用一整个昼夜。相较而言,他更在行。 这类事,他既有天赋又有兴趣。 昨日没见到次辅大人的话,他拾掇唐徛,不会细致到这地步。 不是赌气。理应震住董家,杜绝他们上门挑衅。 不想再看到董府那些人的嘴脸。 蒋徽亲手端着两道菜碗龙须面回来,见董飞卿倚着大迎枕,阖了眼睑,新衣服搭在身上。侧耳听了听,呼吸匀净。 睡着了。 蒋徽把托盘放到炕桌上,也不唤他。 过了一会儿,饭菜的香气勾得他醒来,起身时把衣服放到一旁,“瞧着不错。” 蒋徽把衣服叠好,“明日试试。” 他嗯了一声,坐在炕桌前用饭。 蒋徽看得出,他没有说笑的兴致,就去了寝室,给他铺好床。 董飞卿吃完饭,回寝室倒头歇下,不消片刻便入睡。 蒋徽用饭之前,刘全来了一趟,站在廊间,把唐徛的事告诉她。 这一次,蒋徽真有些佩服董飞卿了。 天没亮,董飞卿就醒了,意识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他和她各睡一床被。 他挪到她那边去,抢过枕头,让她枕着自己的手臂。 蒋徽睡得正香,被他折腾醒了,揉了揉眼睛,瞪着他,“你睡着的时候,我吵过你么?” “我睡着的时候,你醒着的时候不多吧?” “” “你问过郭妈妈没有?” “问什么?” 他给她提醒:“问我能看不能吃的日子哪天到头。” 蒋徽直接翻身背对着他,“我想想。” 董飞卿坏坏地笑着,“来,给我唱一出霸王硬上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疑问(1) 019 疑问(1) “接着睡。”蒋徽回手拍拍他,“兴许能梦见。” 董飞卿莞尔。 “我还没问奶娘。”蒋徽说道,“不知道从何说起。” 董飞卿沉了片刻,并无不悦,把她柔软的身形揽在臂弯,再将她双手拢在掌中,“那就过一阵再说。只是给你提个醒,当个事儿。” 蒋徽转过身形,多看了他两眼,“这不大像是你说的话。” 董飞卿一笑,“最要紧的是心里舒坦,别的其实都好说。” 经过这几日的是非,他的心安稳亦镇定下来,对目前的光景,变得从容。调笑归调笑,他就算只为着对怀里的倒霉孩子生出的那点儿心疼,也不会再为床笫之事惹得她为难或炸毛。 “眼下就不错。”他牵了牵唇,凤眼微眯,“应该再好一些,但我也不能妄想一口吃成胖子。” 蒋徽明显放松下来,贴近他一些。 他下巴抵着她额头,手无意识地抚着她的长发,过了一阵,唤她:“蒋徽。” “嗯。” “我跟你说过,不会回董家。”董飞卿语速很慢,手反反复复地抚着她的头发。 蒋徽凝着他眼睛,“是,我记得。” “这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你嫁的,不是董家的人。”董飞卿的手指没入她发间,“再说这一次,日后我不会再提。”有些事可以稀里糊涂,而这件事,必须让她知道他的态度。 “我知道。知道了。”蒋徽笑盈盈的,“正如你娶的,不是蒋家的人。” 董飞卿深深地吻一吻她的唇。 今日,是官员休沐的日子。 董志和坐在厅堂,面色奇差。 董夫人c董越卿c董佑卿坐在一旁,神色各异。 唐徛的事,董夫人听了几句,不可置信,只盼着董志和能亲口否决。 董越卿是庶出,董家老太爷c老夫人又一向看重嫡庶之别,他从小就养成了对家事不要过分关心的习惯,此刻坐在这里,是因父亲派人唤他前来。 董佑卿今年十三岁,因是嫡次子,一向很有底气,此刻揣摩双亲神色,眼巴巴地等着父亲开口。 董志和斟酌再三,把唐徛一事详尽道来,所见到的惨状亦是如实相告,最后,沉声告诫:“别惹他。 “不然的话,哪一日c哪一个成了活死人,我就算明知是他所为,也抓不到凭据,正如眼前唐徛一事。 “自然,哪一个若是活腻了,只管去挑衅他,我不拦着,谁步了唐徛后尘,扔到乱葬岗了事。” 母子三个听到末尾,俱是坐直了身形,神色惊惶。 同样陷入恐慌的,还有谭振亨与付氏。 谭庭芝的自尽,已带给他们满心伤痛。 没错,女儿自甘堕落c败坏门风,可终究是亲骨肉,如何的恨铁不成钢,怎样的责怪,在生死相隔之后,都消散一空,留在心海的,唯有她曾带来的欢声笑语。 满心悲苦之际,又出了唐徛的事。 唐徛遭遇的这场劫难,没有谁比他们更清楚原由。 庭芝的用意很明显:你蒋徽不是对谭家机关算尽么?好,你给谭家什么,谭家都接下c受着。可是,藏在这一场是非之后的人,你敢不敢动?能否仍旧做得天衣无缝? 唐家二房在官场上,的确不足挂齿,位置却很微妙。但凡出了事,但凡首辅c次辅看到机会,便会出手打压或是帮衬,而唐家长房,必定是明里撇清关系c暗里帮衬首辅。 而唐家二房出事,若是蒋徽一手引发,在老谋深算活成人精的首辅c次辅面前,没可能做到滴水不漏,仍旧任性妄为,必会引发两位权臣的不悦c恼怒。 如此一来,在京城的日子,好过不了。 ——凭谁想,都是这种局面。 可结果呢? 唐徛的事,不过一半日,便在官场传扬开来,不乏以讹传讹之辈,针对撞鬼中邪夸大其词,让人大白天听着都心里发毛。 手段是那样残酷,引发的局面是那般可怖,没留下任何追查的证据付氏想到了明晃晃的阳光下,蒋徽那如妖似仙的容颜,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屋漏偏逢连夜雨:昨夜,谭家长子谭孝文不顾长姐尸骨未寒,匆匆离开家门,半路把随从一个个打发回府,不知只身去了何处。最重要的是,到上午仍未回来。 “我可什么都干得出来。”——董飞卿语气森寒地说的这句话,在谭振亨心头回响。 他额头上冷汗涔涔,焦虑地来回踱步,唤管家撒出人手去找。 想去问问董飞卿,是否知晓他儿子的下落,念头一起便打消:一丝与董飞卿相关的凭据都没有,平白上门询问,定然又是自取其辱。 伤心c惧怕c烦躁到了极点,他心头无名火起,迁怒到了蒋家c董家头上。 是他们,养育出了蒋徽c董飞卿这般离经叛道的人,带给了谭家接连不断的灾难。 董家,他惹不起,收拾蒋家长房,却是不在话下。 他唤来几名管事,冷声吩咐:“所有与蒋家长房相关的营生,都该出手了。三日内,我要他们倾家荡产!” 方默如约而至,带来了五十匹绫罗绸缎。 董飞卿讶然,“唱哪出呢?” 蒋徽一头雾水。这样的礼品,分量忒重了些。绫罗绸缎少则几两银子一匹,多则十几两一匹——稍稍一算,方默带来的,少说也值二三百两。 方默笑着解释:“我先前真是要空手上门。 “今儿一大早去一家讨债,那厮欠我们家小一千两,但眼前实在周转不开,说要么让我三个月之后再来,要么就让我去他开的绸缎庄选些抵债的料子,都不答应的话,他只能当着我的面儿一脖子吊死。 “我家里现在能周转开了,且有点儿余钱。我去绸缎庄看了看,都是上乘质地,就让他用料子抵债。这些给你们,余下的都送回家里了。 “要还礼也容易,嫂子得空就给我写个扇面儿——家母读过些诗书,这几年打心底钦佩的才女,只你一个。嗳,这事儿我可跟你说过好几回了。” 董飞卿c蒋徽释然一笑。 蒋徽笑道:“这容易。我手头恰好存着两个扇面儿,送长辈应该合适,你选一个就是。” 方默笑问:“要是我看着都不错,怎么办?” 蒋徽爽快地道:“都送令堂就是了。”说着摆一摆手,“得了,你也不用瞧了,一并拿走。” 方默哈哈大笑,拱了拱手,“先谢过了。这次倒是我占了便宜。” 才女蒋徽的笔墨,是不少人愿意花费心力寻找c收藏的,自她离京杳无音讯之后,字c画的价格一再上涨,大幅画作,价值千金。 董飞卿亦如此。 只是,两人都是宁可卖苦力也不肯变卖笔墨,人们能遍寻到手的,只有他们的旧作。 至于蒋徽和方默,早在成亲之前就通过董飞卿相识了,都有爽朗c风趣的一面,加上董飞卿的缘故,算得熟稔。 也正因此,先前出借银两的事情原委,董飞卿没有及时告知蒋徽,不想她迁怒方默。 方默手头有不少事情,便没久留,叙谈一阵,起身道辞。 郭妈妈将找出来的扇面儿交给方默的随从。 董飞卿和蒋徽相形送他。 到了门外,方默上马,望着站在石阶上的夫妻二人,“看起来,都比以前好了很多。” 已经成亲的人,过得到底好不好,要看他或她在家里的状态,尤其是夫妻两个站在一起的情形。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若在外面相见,任谁也瞧不出什么。 夫妻两个都只是一笑。 方默逸出心安的笑,扬鞭而去。 郭妈妈却将他那句话听到了心里。 下午,董飞卿邀请程询在一间茶楼相见,未时出门。 一起收拾小书房的时候,郭妈妈提起上午生出的疑问:“什么叫好了很多?以前你们过得很不好么?”顿一顿,又道,“听你先前话里的意思,你们手头不是都不缺银钱么?” “有积蓄就是过得好?”蒋徽失笑。 郭妈妈忧心忡忡地追问:“那你们当时到底是怎样的情形?” 怎样的情形?蒋徽一面整理书架,一面回想。 重逢之初,面对面定下亲事之前,他与她的情形,可不是不好二字能道尽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婚前(1) 020 婚前(1) 郭妈妈一直眼巴巴地等着。 “也没什么,”沉吟多时,蒋徽说,“只是都不大高兴。” 郭妈妈无奈,“总要有个由头吧?” “我不高兴还需要由头?”蒋徽笑道,“他就更别提了,本来就是风一阵雨一阵的。”她摆了摆手,“不说这些了,我忙点儿正事。” 郭妈妈见她不欲多谈,便不勉强。 蒋徽在小书房里忙碌了好一阵。 她亲手做了三个账册,一本留为己用,记录c清算出这几日的进项c开销;一本给刘全,让他管着前面的大事小情和账目;一本给郭妈妈,让她管着内院诸事及账目。 随后,取出三百两的银票交给刘全,内外收支都走这笔银两的账,每月初向她报账。 家不论大小,都得有个章程,账目更要清清楚楚。 刘全和郭妈妈都高高兴兴地领了差事。蒋徽若不正式安排下来,他们平日当差多有不便。 末了,蒋徽取出一百两的银票,唤友安去换成现银:“十二个五两的银元宝,余下的四十两,三十两换成碎银,十两换成铜钱。” 友安不明所以,却是二话不说应下,匆匆出门,很快回来交差。 蒋徽把他和刘全c郭妈妈一起唤到面前,各赏了二十两银子,和声道:“公子拿回了一笔银钱,一半年之内不需担心衣食起居。 “你们因着公子或我的缘故,比起风光之时,处境可谓一落千丈。 “家里如今的情形,你们也知道,我们给不起你们以前当差时的月例。 “如今刚安顿下来,我与公子成婚也没多久,这些银子既是让你们沾沾喜气,亦是请你们体恤,往后家中诸事,你们多费心。门户再小,凡事也不能敷衍。 “这些银两,是让你们手头有点儿余钱,最起码近期不会过于拮据。往后若遇到难处,只管与我直说。” 末了,她语气轻快,“今日只管爽快地收下这二十两,到领月例的时候,可不准嫌少。” 刘全c友安是董飞卿的心腹,不是她的。她对这两个不可或缺的人,理应有个相宜的态度。带上郭妈妈,则是让两个人明白她对奶娘的看重。 三个人听明白她的用意,俱是会心一笑,痛痛快快地接了银子,行礼道谢。他们对董飞卿或蒋徽,不是寻常的主仆情分,有没有这笔丰厚的赏银,都会如以往一般尽心当差,但是蒋徽这般开诚布公的做派,让他们心里特别受用。 接下来,蒋徽赏了灶上的两个人各三百文,小厮c小丫鬟各赏了二百文。说白了,是收买人心,也是安抚人心,目的只是让他们尽心当差。 对这些人,她必须依照现状打赏。出手就是一两个银锞子,那是富贵门庭中的人们的惯例,对如今的她而言,那叫败家。 董飞卿回来后,听她说了这些事,挺赞成的,转而问她:“打算去看望谁么?” 蒋徽摇头,“不去。谁都不看。” 不论与谁,不论情分是否如旧,登门拜访的话,说不定会给对方带来是非困扰。没必要。当然,谁前来家中做客的话,她欢迎之至。 董飞卿与她的心思相同,颔首一笑,又问:“带你出门玩儿几天?” 蒋徽欣然点头,“好啊。” 生长于京城,但她很少有随心所欲游玩的机会。 董飞卿与她正相反,从小到大,只要有空就四处转,有名c有趣的地方,少有他不知道的。 “明日先到最热闹的几条街转转,”蒋徽说,“瞧瞧有什么变化。另外,淘换点儿零碎物件儿。” 董飞卿说好,翌日,他真就随着她在街上转了一整日。 扰攘的街头,大多数时候,她走在前面,他落后一段,偶尔,走到行人车马较少的路段,两个人会并肩而行。 她穿着深衣,头发仍是如男子一般利落地束起,脚上一双薄底小靴子——这是她觉得最舒服的装扮。 她时不时走进古董c纸笔c香露铺子,或在小摊前驻足,兴致勃勃地观看铺子里c摊位上的各色物件儿。 他没什么兴趣,但也没有不耐烦,总是默不作声地站在她身侧,听着她与伙计c摊主说话。 半日下来,她什么都没买,董飞卿也没数落她。看得出,她意在打听京城如今的行情,和别处比较一下。 午间,董飞卿带她去了一家邯郸人开的饭馆,点了招牌菜红烧骨酥鱼c清蒸肉沫蛋和淡菜虾子汤。 “这儿只有这三样做得好。”他跟她解释,“如果和以前一样的话。” 蒋徽的大眼睛微眯,“骨酥鱼真做得好的话,只点这一道就行。”她最爱吃的就是骨酥鱼,他带她来这里,算是歪打正着,合了她心思。 饭馆并没变——他记得的这三样,做得极佳。 大快朵颐之后,蒋徽说:“以后还要来。” 董飞卿莞尔,觉得她笑得像只心满意足的小猫。 下午,情形与上午大同小异。 傍晚,蒋徽走进一间古董铺子。铺子是一栋二层小楼,江南人开的,里面的格局,竟与她在江南当差的铺子相仿。 她走进去之后,便有些恍惚,在一楼转了一圈儿,对殷勤招呼自己的伙计视若无睹。 伙计并无尴尬c失望之色,建议她到二楼看看。 她总算听到了耳里,点一点头,步上楼梯的时候,回眸望去。 董飞卿闲闲地走进门来,脚步稍稍一滞,望向柜台方向。 这片刻之间,他与重逢当日的他身影重合—— 那天一大早,老板派人传话:翌日一早得空,要过来查账。比起以往查账的日子,提前了十来天。掌柜毫无准备,瞧着没理出脉络的账目欲哭无泪,看到她,双眼放光,当即赏了二两银子,让她暂且搁下手头的事,一日内把账目梳理清楚。 她无所谓,收下赏银,站在柜台后翻账册c打算盘。有客人进来,自有伙计应承。 到傍晚,江南的斜阳晚照c绮丽霞光无声入室。 做好账面,她担心出错,全神贯注地从头到尾查阅,用心算查验有无差错c疏漏。 门外低而克制的两声咳嗽之后,有人走进门来。 一名伙计迎上去,殷勤地招呼。 那人进门之后,不消片刻,散漫四顾的视线便有了焦点,落到柜台后方的她脸上,锋利,直接。 她无法忽略,抬眼望过去,心头猛地一震。 是他,又不像他:面色是病重才会生出的苍白,眸子漆黑明亮,闪着给人十足的压迫感的光芒。 分明是心有殇痛c心绪暴躁的人的意态。 对视片刻,她低下头去,继续做手边的事。 他不知怎么让上前招呼的伙计噤了声,随即,踱步到柜台前,静静地,饶有兴致地审视她。 易容之后的样子,她不知道他能否识破,心里倒是十分坦然。 掌柜的明显是一头雾水且满心不安,但一直没出声,不知是不是被他的冷眼阻止了。 良久,他抬手,用两根手指的骨节敲了敲柜台。 她抬眼相看。 他用手势告诉她:我到外面等你。之后,也不管她是否明白,转身出门。 暮光四合时,她走出店铺,一眼就看到坐在斜对面茶摊喝茶的他。 她回往住处。 他随行,始终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 路上,她买了现擀的面条c卤菜。的确,她厨艺很好,但为自己开伙的时候,不过是下一碗面c蒸一碗饭,再多的,都懒得做。 她那时的住处,是个极小的院落,植有一棵银杏树,只得三间房:中间是堂屋,东面是寝室,西面是厨房。 饶是如此,一个人住着,也常觉得空旷。 银杏树下,是一张躺椅个矮几把矮凳。 董飞卿进到院中,稍一打量,走到银杏树下。 她忙着把买回的东西放到厨房,洗净面容,生火做饭。端着两碗面条,走到院中矮几前,却发现,他已在躺椅上入睡。 她把碗筷无声无息地放到矮几上,坐到矮凳上,长久地审视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婚前(2) 021 婚前(2) 眼前的人,病态c瘦削c憔悴一览无余,下巴上的阴影,是少说几日不曾修理的胡茬。 而她记忆中的董飞卿,桀骜c犀利c霸道。 两年过去,神采飞扬的少年郎,变成了难掩心事c神色沉郁的男子。 时值冬日,寒凉的晚风吹得银杏树叶沙沙作响。 常年习武的人,不畏寒c不怕热是根本,对他或她而言,江南的冬季,算得舒适。 只是,再舒适,他也不至于睡出涔涔的汗。 她轻咳一声,意在惊动他。 他没反应。 她走过去,拍拍他肩头。 董飞卿眉心微动,睁开眼睛。 她递给他一方帕子,退开一步。 董飞卿慢腾腾地擦了擦额头的汗,仍旧姿态慵懒地卧在躺椅上,抬眼凝着她。 她等着他说话。至于自己,压根儿不知道说什么好。 良久,他牵了牵唇,吃力地站起身来。剧烈地咳嗽一阵,用下巴点一点屋舍,“走不动了。”说着,举步走向房门,“在你这儿住几天。” 语声特别沙哑,语气特别无力。 她张了张嘴,硬是不知如何应付。 他步履无力c紊乱,高大瘦削的身形摇晃着,被玄色衣袖衬得分外苍白的手,下意识地寻找可以支撑的东西。 已经虚弱到了极点。 她跟上去,一手稳稳地握住他的手。他额头c脊背都在出虚汗,身体热烘烘的,但是,指尖冰冷。 把他安置到床上,她点上一根蜡烛,问他:“病了?” 董飞卿颔首,从身上摸出一个小白瓷瓶,示意她随身带着药。 她给他倒了一杯水,在两个茶杯里倒腾一阵子,把开水变成温水,送到他手边,看着他服药。 看得出,他说话吃力,且没有心力,她便什么都不再说,把躺椅搬到寝室,收拾一番,歇在躺椅上。 一整夜,她都没怎么睡。 自入秋到冬日,发生过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对方有时装神弄鬼,有时索性投毒或是设圈套。最让她窝火的是,有一次,算是中招了。 想要她死的人,谭家首当其冲,应该还有别人。没法子,交下的人屈指可数,有意无意间开罪的倒是不少。 独自在外的日子,一直不大安生,但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危机c死亡,离自己特别近。 没有恐惧,只有愤怒:对方那种行事手法,给她的感觉是杀机尽显,却又分明把她当做猎物一般戏弄。像是打定主意,要让她在长期的戒备c紧张之中耗尽心力和锐气,最终崩溃c垮掉。 越是如此,她越不肯退却,总能等到对方现出破绽,探明藏于幕后之人。 只自己,怎么都好说。而变成病老虎的董飞卿的到来,会让她的负担加倍。 他这个情形,若离开,兴许会被连累,安危难测。那就留下吧,就算连累谁,也要亲眼看到。 一夜安然过去,期间看到他掀掉被子,她就过去给他盖上。 天色陷入黎明前的漆黑时,她起身吹熄蜡烛,闭上眼睛,让自己睡一会儿。 警醒时,睁开眼睛后,听到董飞卿哑声唤她:“蒋徽?” “嗯。” 他说,“外面,有人撒东西。” 她立时起身。 “走了。”他继续说,“去看看。要是银票,你就发财了。” 她心生笑意。走出门去,看到外面情形,身形微僵。 院中铺了一层出殡时撒的引路钱,薄薄的纸张随风翻飞。 走到院外,转了一圈儿,见巷中c别家亦然。她回到屋里,对他说:“是有人来送钱,但是,死人才能花。” 董飞卿只是嗯了一声。 她思忖一阵,问:“你先前住在何处?可有随行的友人?” 他不搭理她,打量室内情形。 她无法,只好说道:“我跟掌柜告几日假。” “嗯。” 她迅速收拾齐整,出门前,转回到床前,给他放下两样防身的东西,“我回来之前,一定当心,万一有事,有力气就用匕首,没力气就用毒。” 他以肘撑身,看着那两样东西。 她皱眉。 他抬头望着她,轻轻地笑开来。那目光很柔软,笑容亦是。 在病中,他倒是改了性子,但是,痊愈后便会恢复原样。经验之谈。她缓和了态度,“好么?” 他颔首,“别着急。一个时辰能回来就行。” 她说好,随后,鬼使神差地摸了摸他下巴上的胡茬,“收拾一下?”语毕指了指用槅扇掐出来的里间,示意他那是盥洗之处。 他却蹙眉,“我的手像死人,你的手怎么这么烫?” “管得着么?”她收回手,背在身后。 他端详着她的面色,坐起来,要摸她的额头。 “走了。自己当心。”她匆匆躲开,转身出门。 掌柜待她不错,又对昨日那一幕印象颇深,以为她遇到了麻烦,给了七日假,劝她别太倔,把事情圆过去最重要。 她道谢,把这几日要做的事托付给一位老师傅。 回住处的路上,买了早点c熬汤的食材。 走进院门,她愣了片刻。 董飞卿正在扫院子,把引路钱收进竹筐,间或咳嗽几声。堂屋门口,放着一口不大的箱子。 她把东西放回厨房,折回院中,接过扫帚簸箕,“怎么回事?” “一个兄弟派人送来的。”他轻描淡写地说。 她端详着他,“你不是好多了?还不走?” 他不搭理她,转身走到堂屋门前,拎着箱子进门。 她摆好早饭,他已陷入昏睡,额头仍是汗涔涔的,唤不醒。先前那个警觉c下地走动的人,像是她的幻觉。 到底不放心,使了些银钱,让邻居到指定的地方请来大夫,给他把脉。 大夫诊脉之后,说是心力交瘁引发了旧病,幸亏底子极佳,换个人,早就没命了。 心力交瘁?因何而起?只能留待他好转一些再询问。 她又取出他随身带的白瓷药瓶,让大夫查验里面的丹药是否对症。 大夫说是良药,不需开方子了,近日别惹得他再动肝火,好生调理即可。 她放下心来。 大夫颇有些同情地看着她,“自己的病还没好利落。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她一笑,“照您开的方子抓的药,很有疗效,您能不能差遣个学徒给我送几副来?”语毕,把一块碎银子递给对方。 “哪有你这样的病人,服药都能断断续续。”一把年纪的大夫扬了扬白眉毛。 “真没大碍。”她说,“您看我不是活蹦乱跳的?” 大夫没好气,却还是收下了银子,离开半个时辰后,小学徒奉命送来了几副药。 当日和随后两天,他昏睡时较多,白日清醒的时间加起来,不会超过两个时辰。她利用这些时间,让他服药c喝汤,出门买些东西。 那三天,没有蹊跷之事发生,平宁如无风的湖面。在她记忆中,没有声音。 白日,她长时间留在厨房,给自己煎药,细细地收拾食材,给彼此做温补的羹汤。 汤不好喝,太清淡。若只求味美,便会影响功效。 他每次都像喝汤药似的一口气喝完。她则像品茶似的,一小口一小口的磨蹭,勉强喝完时,汤也凉透了。 那是她第一次为一个男子做一些事,捎带着善待自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婚前(3) 022 婚前(3) 第三日晚间,董飞卿明显好了很多。饭后洗漱一番,换了身衣服,躺到床上,拿起她经常翻阅的易经,看了一阵子才入睡。 夜间,她仍旧点着一根蜡烛。 他睡得很不安稳:她连着几次过去给他盖被子,他都是过不了多久就翻身,顺道把被子掀开,扔到一旁。 她再一次给他盖好被子,俯身按住。他要翻身,她就加重力道,不让他动。并没生气,只是想不出别的法子。 董飞卿醒过来,对上她视线片刻,轻轻笑开来,“被子太厚了。” 她也笑了笑,收回手,“好些了?” “好多了。” 她坐到床边,摆出郑重的态度,和声问:“飞卿哥,你到底怎么了?” “你以为我怎么了?”他说,“说来听听。” 她凝住他眼眸,“与你至亲有关?” 董飞卿摇头,“那些都是陌路人了。” 她想了一会儿,更认真地看住他,“在外与女子结缘,却被辜负?” 他笑出来,“哪儿有那个闲工夫。” “那么,与过命的弟兄相关?” “不是。”他和声说,“若他们出了岔子,我哪儿有时间躺在这儿。” 对,没时间生病,怎样都要赶到弟兄身边,伸出援手。别的可能,她想不出,“那到底是为了何事?你病得很重,看起来特别消沉。” “七事八事赶到了一起,心火旺盛了些。”他笑微微的,“病重的人,能有几个不消沉?” 她将信将疑,刚要反驳,他已问道: “你呢?”出声时,握住她的手,手势翻转,手指搭上脉搏。 她意外,但是没动。他不想说如今情形因何而起,很明显了,那么,她就不追问。 沉了片刻,他追问:“怎么回事?” “入冬的时候,不小心掉水里了。”她说,“没好利落,容易发热。没事,不会过病气给你。” “我问的是过不过病气的事儿?”他抬眼看住她,视线锋利,下巴抽紧。 她不以为意。 他又问:“掉水里之后,泡了多久?” 如他一样,她也不想细说现状因何而起,微微一笑,岔开话题,“什么时候学的医术?改行做大夫了?” 他牵了牵唇,“有一阵想学针灸,到半路改学了歪门邪道。把脉还行,不敢开方子。” “原来如此。”她莞尔,“我已经抓了药,没大碍。” 他起身下地,“你睡这儿。”自己则走向躺椅。 她问:“真好了?” “嗯。活过来了。” 她就没说什么,吹熄了蜡烛,默默地歇下,过了好一阵子,轻声问道:“哥,你什么时候走?” 他反问:“你觉得呢?是不是想我明日就走?” “嗯。”她放平身形,头枕着双臂,“真有弟兄陪你在这边,是吧?” “是。怎么?” “没怎么。有人照顾你,心安些。”她无声地笑了笑。身边有朋友,便不孤单,不孤独。就算他再消沉,也迟早会渡过去。 沉了好一会儿,董飞卿问她:“你在外面,有没有结识投缘之人?” “没有。没必要。”她说,“又没有谁可以跟着我四处走。” “跟小时候一样,不定何时就让我觉着话不中听。”董飞卿语声和缓,“但是,又没法子反驳。” 她望向躺椅那边,笑了笑,“不提那些。”那些,都过去了,不会有了。 董飞卿沉默下去,过了好久才说:“明日带你出去转转。” “嗯?”她意外,不是说明日就走么? “明日就走是你想的,不是我的打算。”顿一顿,他问,“行么?” “行。”她把手臂收回,摸了摸自己发热的额头,承认是自己脑子不够用,会错了意。 “能走动么?” 她嘴角抽搐一下,他个半死不活的人都能带人出去玩儿,她怎么就不能走动了?翻个身,她说:“问的真多余。” 他低低地笑,“安心睡一觉。别的事有我。” “好。”她翻个身,被子一半盖在身上,一半抱在怀里,没过多久,沉沉入睡。疲惫的日子已久,难得有可以放松心神的机会,她不会错过。 翌日,她是被董飞卿唤醒的。 他数落她:“懒猫,起来吃饭。” 她睁开眼睛,对上他神清气爽的容颜,一时愣怔:这是昨日那个在床上挺尸的人? “快点儿。”他拍着她额头,笑容温和,“热腾腾的包子c米粥,刚在门外买回来的。” “哦。”她懵懂地揉了揉眼,“这就起。”每日早中晚,都会有走街串巷的小贩售卖早点c瓜果c熟食等等。她平时早晚两餐饭,也都是在门口买回。 匆匆洗漱,换了一袭半新不旧的道袍,她走到堂屋,坐在矮几前,和他一起吃饭。 吃完饭,他问她想去何处。 她说想去就近的名寺。 他迟疑,“寺庙建在半山腰,山路陡峭。我是真没事了,你能行?” “附近我没去过的地方,只有这一处。我可以的。” 他说那就行,随即,从药瓶里倒出一粒药丸,递给她,“对你这病症也有益处。” 她犹豫一下,当着他的面儿服下。 于是,出门雇了车马,到了山脚下,沿着陡峭的山路向上。 他一直走在她前面,偶尔顿足,回望落后几步的她。 她每次都是回以一笑。 冬日的江南,也是处处都美,但是比起烟花三月,诗情画意总会消减几分。是以,中途并没驻足于何处。 到了寺院,两人一起送了些香火钱,漫步在偌大的寺院之中。 寺中的钟声c祥和c平宁,都能让红尘之内的她在当时变得平静c随和。 午间,二人讨了斋饭,吃得津津有味。 离开的时候,天色已晚。 他仍是走在前面。 她脚步慢慢变得迟滞。 或许是心神在极度紧绷之后的全然放松引起,享受完惬意的流连在向往之地的惬意,归去途中,倦意袭来。 又或许,是心神放松之后,病情就变得强势。旧疾引起的在体内流窜的那股子忽冷忽热,下山期间,让她头脑昏昏沉沉。 他曾两次驻足,回眸望向她。 她俱是回以微笑,尽量快一些往下走,可是过不了片刻,几乎渗透到骨头缝里的疲惫,就会让她懒得举步。 天黑了,仍有行人散落在山路上。她想,这种人,才是诚心拜佛的吧?一早来,迟暮归。不似她,只是来求一日清宁c安稳。 走在前面的他再一次停下脚步,一手向后伸出,对她勾一勾手,“来,背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婚前(4) 023 婚前(4) 这一次,她选择识时务,接受他的好意。 路上,伏在他坚实温暖的背上,她睡着了。醒来时,月明星稀,已在平坦宽阔的路上,离山已远。 她说我可以自己走了。 董飞卿便由着她跳下地。回往住处的路上,在路边摊各吃了一碗阳春面。他取出药瓶,让她再服一粒丹药。 她问是哪位高人给他的,他说是圣手严道人。 她释然。回到住处,倒头就睡,夜半醒来,觉得周身松快许多。 随后两日,董飞卿带她去了一些有趣的地方。并不怎么说话,他照顾她的时候居多。 再一日,他们相对坐在茶楼,他凝视她片刻,说:“要不然,你跟着我过吧?”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她说好。 当晚,他让她辞掉眼前的差事,随他去别处。 她不同意,“有人要害我,我得留在这儿,等机会抓住元凶。” 他失笑,“不管谁要害你,不论你去哪儿,都会追踪。我倒是没听说过,被害的人要老老实实留在一个地方,等着居心叵测的人出手。” 她解释道,“到了别处,人生地不熟的,防范起来,难免有疏漏之处。” 他挑眉,“到了别处,你仇家也是人生地不熟。而且,你把我当摆设了吧?” 她斟酌片刻,笑了,“你知道就好——我或许会给你带来凶险。” “我也是。”他说。 她说那好,我辞掉差事,跟你走。 翌日,他们走水路去了扬州。黎明时登岸,方默派两个镖头来接。 他要把彼此随身携带的行李交给镖头,见她不肯,解释道:“都是我信得过的人。东西交给他们,比我们随身带着还稳妥。我们四处转转,晚间就能跟他们碰面。” 她这才同意,只留了几块碎银子带在身上。至于在何处与方默碰面,也没问。 下午,她随他走在繁华热闹的街头,有一次,把前面的他忘了,信步走进一间绣品铺子。 他折回来找到她的时候,黑着脸说,要是真走散了,我可不找你。 她横了他一眼,说要是走散了,就是无缘,我怎么那么缺你找我。 他瞪着她,磨了磨牙。 说是这么说,再往前走,他回头的次数多了。 经过一间裁缝铺,他带她一起走进去,对着现成的衣服看了一阵子,选了一件淡紫色绒面斗篷,给她罩在身上,系上系带。 她说不用,我不冷。 他说我觉得你冷,老实穿着。 斗篷很厚实,不消片刻,她就觉得暖烘烘的。 那天,到末了,他们还是走散了。 先是下起了大雪,这情形在南方少见,行人毫无避雪之意,反倒满心欢喜地观赏雪景。 她也很久不曾好好儿看一场雪了,在街边驻足,伸出手去,接住一片片无声飘落的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融化。 随后,有官员经过,衙役鸣锣开道,百姓自是纷纷到长街两旁避让。 她回过神来,举目四顾,视线范围之内,寻不到他英俊的容颜。 有衙役骑快马赶至,向坐在八抬大轿中的官员禀明要事。 官员停留了多时。 她走在人群之中,循着他先前行走的方向寻找。 找不到。 怎么都找不到。 雪越来越大,地面铺上一层银白,又被人们的足迹踏成泥泞。 官员总算走了,人群匆匆散开。 她来回走在走过的几条街上,所经过的任何一个店铺都没错失,走进去查看c询问。 没有。都没有他。 天黑了。她累了。到这时才后悔,为何不问他要在何处与方默碰面。 “要是走散了,我可不找你。”到这时,想起他下午说过的话。 她裹着斗篷,在大雪中站了好一阵,随后迟滞地举步,去往码头。 如果是失散,那她就回到原点,等他。 在扬州属于他们的原点,只有登岸的码头。 如果是无缘,那么她随缘。 到了雪色苍茫c水面静寂的码头,已是深夜。 她站立很久,才发觉飞雪已经浸透肩头衣衫,也浸湿了头发,伸手一摸,触感冰凉。而额头在发热,骨子里却流窜着寒气。 在这档口,犯病了。特别特别难受。 夜间也有客船抵岸。她实在是站不住了,拦住一个穿戴寻常的人,取出一块碎银子,指一指他身上的斗篷。 那人会意,眉开眼笑地接过银两,解下斗篷。 她把斗篷叠起来,放在岸边一块石头上,然后坐在上面,托着腮,望着折回来的那条路。 黎明时分,雪停了,有船只泊岸,一个面容狡诈的中年人瞥见她,走到面前问东问西。 她没力气理会,不说话。 那人的笑容渐渐变得猥琐,说的话大抵也是越来越下流。她意识有些恍惚了,知道对方在说话,却不知道在说什么。 她想,过一阵再把这人扔水里去吧——横竖也是傻坐在这儿,他说话总算是有个动静,比没有好。 然后,疾驰的马蹄声传来。 很奇怪的,她听到了,循声望过去的时候,董飞卿已在不远处跳下马,大步流星而来。 他到了她面前,一把拉起她。 中年人大抵以为遇到了同类,一本正经地数落董飞卿。 董飞卿一脚把那人踹到了水里,随后,握住她的手,走向骏马停留之处。 他力气很大,温暖的手掌箍得她骨节生疼。 到了骏马跟前,他扯掉她身上的斗篷,随手扔到地上,再把自己身上的斗篷解下来,裹住她,示意她上马。 她下意识地弯身,把那件斗篷捡起来,抱在怀里。 他忍耐地看她片刻,伸手去夺。 她如何都不肯松手。 到底,他没好气地捏了捏她下巴,由着她。 她始终没问过,他是如何找到她的。可以确定的是,那次走散的事情之后,每次一同出行,他都会走在她身后,落后几步,到如今,已成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入V公告 024 婚前(5) 往昔一幕一幕在脑海闪现,蒋徽的唇角不自觉地上扬。在当时满心气恼c窝火的事,回想起来,心绪迥然。 走在店铺之中,董飞卿生出似曾相识之感。 有伙计迎上来招呼,他示意与在楼上的蒋徽是同伴,而后转到临窗的茶几前落座,视线不自觉地投向柜台。 重逢当日,只一眼便觉得像足了她。像的不是容貌,是眉宇间那股子清绝c冷漠。 对视的片刻间,她神色坦然,目光清明。 记忆中,蒋徽那双眼,有过很多种眼神,独独不会有畏惧c退缩。真的是无所畏惧的女孩。在那一刻亦是。 可终究是意态酷似,要在审视之后,才全然确定。 随后几日,两个病秧子安安静静地相伴度过。就算谈及姻缘大事,蒋徽也分外平静,不忐忑,无喜色。 彼此真正上火c生气,是在扬州走散那次。 那天他走在街上,下雪了,恰好经过一间茶楼,听得里面有人说书,恰好也渴了,回身对蒋徽打手势,告诉她自己要进去歇歇脚。 她就站在斜对面,笑盈盈地赏雪,视线也是与他相对的,他便以为她看到了,转身走进茶楼,要了一壶热茶,几色点心。 说书先生在讲的是首辅程询的轶事:父子两阁老,师徒双奇才,发妻是水墨名家——叔父仍如以往,是世人瞩目艳羡的焦点。 他不自觉地听得入了神,直到外面鸣锣开道的声音入耳,才猛然一惊:时间不短了,她怎么还没进来找他? 他急匆匆结账出门,在附近寻找,来来回回走了几趟,也没看到她的身影。 那个小女人,一会儿没看住,就出了幺蛾子。他气得牙根儿直痒痒。 要在喧嚣的街头找人,最有效的法子是站到高处,便于发现彼此。他以为她会和自己一样,第一时间想到这一点。 可是没有。事实证明,当天她那个小脑瓜成了摆设。 事过之后回想,他可以确定,她一定也曾反复寻找他,但用的是笨法子:走进每个所经的铺子查看。而他行走在高处,俯瞰路面的时候,一再阴差阳错地错过她的身影。 走散了没事,回到原点就好,他担心的是她出了岔子。 他气自己为何不看住她,也气她为何不跟紧他。 随后,他夺了一个人的坐骑,把人扔到雪地上,飞身上马,扔下一张银票,从速赶往码头。 雪越来越大,码头上空空荡荡。 他耐着性子等到傍晚,取出碎银子,在一块显眼的石头上刻下口信:福来客栈,找方默。 担心她注意不到,将随身携带的匕首深深刺入石头边缘的缝隙。 离开码头,他先去客栈找方默,交代一番,又折回走散的那一代,到大大小小的客栈寻找。 到后半夜,遍寻不着,方默那边也没等到她,他烦躁地想杀人,猜想她应该是又犯倔了,搭船只回了相逢之地。 不然的话,这件事怎么都说不通。 或许,她已经在码头留了回话。念及此,他再次去了码头。 远远地就看到,她坐在他留口信的石头上,头上c斗篷落了一层积雪。 那样子,像是无家可归的小狗:惨兮兮的,无辜,懵懂。 她根本就没发现他留下的口信。脑子不转了,且成了睁眼瞎。 但是,她在等他。 站在她面前的中年男子,自说自话,面容猥琐。他所有的火气有了宣泄口,一脚把人踹到了水里。 拉着她走到马前,留意到她发热得厉害,那件斗篷已经湿透了。 他把斗篷扔掉,她捡起来,抱着不撒手,眼神单纯又执拗。 他一下就心软了,由着她,所有埋怨数落的话,都不打算说出口。 当晚,他们住进福来客栈的上房,她彻底撑不住了,病倒在床。 幸好,他来扬州的目的就是为了请严道人给她诊治,去掉病根儿。那时候,严道人担心他把自己活活折腾死,败掉圣手的盛誉,便在一个道观住下,每隔一两个月相见一次。 严道人给她把脉之后,看他一眼,说这可真是人以群分,你们真以为身子骨是铁打的么? 她着实病了数日,小脸儿苍白,眼睛显得特别大,眸子特别黑。 那期间,一直住在客栈。他借用厨房一个灶台,每日给她做清淡c温补的羹汤,一如她照顾他的时候。 起初几日,看得出,她特别难受,昏睡中双眉紧锁,不断地翻来覆去,但是一声不吭。 夜间,他守在她床前,不时给她盖好锦被。 第四天,她醒来,问他:“我睡了多久?” 他照实告诉她。 她抿出一抹虚弱的笑容,底气不足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他心头起了涟漪,把她揽到怀里,“快点儿好起来,我等着娶你呢。” “嗯。”她犹豫片刻,手臂环住他,把脸埋在他肩头,“就这样,让我睡一会儿。” 他长久地抱着她,拍着她的背,手势从生疏到娴熟。 那段日子,两个离经叛道的人,大病小灾不断。不可思议的是,他竟有一种相濡以沫之感。而在成婚之后,却过得一团糟。 蒋徽走下楼梯,到了董飞卿面前,把手里的两个墨玉扇坠儿拿给他,笑盈盈问道:“怎样?” 董飞卿接到手里,仔细看了看,颔首一笑,“不错。” “没走眼就行。我们走吧。” 两人到了街上,董飞卿说道:“不早了,去福寿堂坐坐?” 蒋徽蹙眉,“不。你自己去吧。” 董飞卿笑问:“你放心么?” 福寿堂是生性放浪之辈的天堂:有活色生香的美人,有一掷千金的赌局,有寻常官宦之家都很少上桌的美味佳肴。正人君子从不会涉足。 蒋徽横了他一眼。 笑意到了他眼中,“福寿堂老板欠我点儿东西,随我去拿。” “什么?” “人情。”董飞卿对她偏一偏头,“走吧,到了那儿,你能见到两个熟人。” 蒋徽被勾起了好奇心,走在他身边,“是谁?” “谭孝文,蒋国槐。” 一个是谭家独子,一个是她的生身父亲。 蒋徽挠了挠额角,思忖片刻,明白过来,“他们进福寿堂容易,出来就难了吧?”他要讨要的人情,定是让福寿堂的人设圈套,整治谭c蒋两家。 “没错。”董飞卿对她眨一眨眼,“给你找点儿乐子。你要是想手下留情,早跟我说。” “与我无关。”蒋徽顿一顿,很务实地道,“我们去了,吃喝不用花银子吧?你要是又去那儿花钱,我跟你没完。” 董飞卿哈哈一笑,“放心,喝杯茶c转一转就出来。把我当什么人了?” 蒋徽放下心来,嫣然一笑。 走出去一段,两个人雇了代步的马车。 董飞卿搂着她,跟她咬耳朵,“我忙前忙后的,又这么听话,你能不能犒劳犒劳我?” 蒋徽面无表情,当没听到。 “嗯?”他索性咬了她耳垂一口,微声道,“何时我开荤了,别忘了这事儿。” 蒋徽推开他的脸,仍是面无表情。 他不难察觉,她是在强作镇定,不由低低地笑起来。说心里话,他挺爱看这样子的她。 蒋徽咬了咬牙,伸手要掐他。 他连忙把她双手拢在掌中。 蒋徽没好气,“才说过不着急,怎么又开始念叨了?你当这是老和尚的经文啊?” “想起来了,就提两句。”董飞卿摩挲着她面颊,“凡事都一样,应该是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你倒好,先给我珍馐美味,随后是粗茶淡饭。到眼下,索性把我饿起来了。有你这么祸害人的么?” 蒋徽拧了他嘴角一下,明显不自在起来,“闭嘴。” 他笑得更欢实,过了片刻,商量她:“等跟前的是非过了,我们去一趟沧州怎样?” 蒋徽斜睇着他,因为恼火,明眸烁烁发光。这人又开始了,想一出是一出。 “筹备婚事到成亲当日,你多乖啊。”董飞卿颇为怀念,“我也没让你生过气吧?那边是我们的福地。过一段,真该再去一趟,找找” 他语声顿住,不再往下说。 蒋徽忍不住问:“想找什么啊?” 董飞卿只是笑。想找回的,是他千娇百媚的小新娘。虽然好景不长,但是有过。 他们给彼此的感受,很有点儿自云端跌入泥巴地的意思。 他不甘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一更 025 婚前(6) 福寿堂占地颇广, 划分为几个偌大的院落, 前面常为富贵门庭办各种名头的宴请, 后面则是富家子弟一掷千金的所在。 老板姓邱, 四十岁左右,中等身量, 笑容爽朗, 双眼透着精明。与董飞卿的渊源, 始于前年冬季。 他名下不止福寿堂这一桩买卖,常亲自到外地拓展财路。 前年, 在福寿堂赌坊出了几个输得倾家荡产的赌徒,回过神来, 最恨的是自己手欠,其次恨的就是他, 扬言迟早要了他的命。 出行期间,诸事不顺, 索命的有之,劫财的有之,不是伤财,就是随从挂彩。不敢报官, 急赶急地请就近的镖局护送, 镖局明知是肥差, 却婉言拒绝。 终归是运气不错, 辗转得知董飞卿进了镖局, 连忙派人传信, 愿意付重金请董飞卿受累与自己回趟京城。 没几日,董飞卿就和几个人到了他面前,说巧了,正要去趟保定府,能捎上你,我多走一段,送你到涿郡,没工夫进京。银子就算了。 到了涿郡,就能大摇大摆地走官道,在京人手也能前去迎他。他千恩万谢。如此,平安抵达涿郡,与接应的人汇合。 之于他,董飞卿是救回了他的身家性命,临别时取出五张一万两的银票,请他一定要收下。 董飞卿失笑,“要是想赚你的银子,事先就敲竹杠了,不会等到现在。”又摆一摆手,“再啰嗦,你就别回京了,跟我出趟远门。” 他看得出,不论是何境遇,董飞卿都不是跟人说场面话的做派,发誓道:“日后只要公子用得着,派人传句话就行,在所不辞。” 那件事之后,开始在一些事情上互行方便c礼尚往来。 此刻,邱老板陪董飞卿c蒋徽走在福寿堂庭院之中。 是这般喧嚣嘈杂的场合,景致倒也赏心悦目。 董飞卿问邱老板:“人没走吧?” “没走。”邱老板笑道,“尝完了甜头,开始出血了,这上下心急火燎的,想翻本儿。” 董飞卿颔首一笑,“去瞧一眼。” “二位随我来。”邱老板应得爽快,却飞快地瞥了蒋徽一眼。要知道,此刻身在赌坊的人里面,有她的父亲蒋国槐。 蒋徽正望着道路两旁的花树,悠然自得,不知是没听到,还是根本不在意。 福寿堂的赌坊,在一个古朴的庭院之中,没有寻常赌坊中的吵闹呼喝,因为赌徒们都分散在各个雅间,看热闹起哄的人很少。 邱老板转入廊间,在一扇门前站定,示意董飞卿c蒋徽进门,自己则踱步到别处。 房内没掌灯,看起来很狭窄,关上门后,黑漆漆的。蒋徽扯了扯董飞卿的衣袖,以眼神表示不解。 董飞卿微笑,指了指一面墙壁上的窗户。 是一尺见方的格子窗,格子细密。站在窗前,可以清晰地看到隔壁房内的情形,只要不点灯,那边的人不是太警觉的话,便不会发现这边有人窥视。 蒋徽明白过来,无声地笑了笑,她站在窗前,凝眸望去。 有几个人围坐在桌前赌骰子大小,据她所知,这是最容易见输赢的玩儿法。 蒋国槐的位置,在她斜对面,表情紧张,面色很差。 该是输了不少吧? 她侧头端详着,没看出他有什么变化,或者是以前就没认真打量过的缘故。 这人在她眼中,无能c窝里横。 她执意退亲c离开家门那一阵,他指着她的鼻子说:“要不是看在程家和叶先生以往待你不薄的情分上,我便将你活活打死!” 她看得愈发清楚的,是一个无能的男人的懦弱c狼狈c贪婪。 在强权面前懦弱,在世事面前狼狈,在钱财面前贪婪。 对他,她印象深刻的是三件事:续弦c生子c赚银钱。前两样做到了,最后一样总是差强人意。 没什么可憎恶的。不值当。 看着蒋国槐连输三把,蒋徽牵了牵唇,转身出门。 “他以前就常来。”董飞卿对她说,“谭孝文也是。我看着他们不顺眼,自然怎么顺手怎么收拾。”这是两家现成的软肋。 他不出手,蒋家长房也没好果子吃,势必成为丁家c谭家的出气筒。而丁家和谭家,则会成为言官一半年之内弹劾打压的对象。 当然,他出手,会加速三家衰败的速度。 这时候的谭孝文,正在和几名少年推牌九,亦是面色奇差。蒋徽扫了他两眼,便懒得再看,提议离开。 邱老板再三挽留。 “这种地方,我坐不住,在外面算是不喝酒。”董飞卿道,“改日吧,找个清净的地儿,跟你多喝几杯。”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酉时前后,两人回到家中。 蒋徽早早歇下,没多久就入睡。 夜半,她醒来,他仍不在身侧。 她侧耳聆听,室内静悄悄的。 出门了? 蒋徽披衣下地,走到窗前,推开一扇窗。 庭院之中,明月清辉洒落,他在来来回回踱步。观望片刻,辨出他走的是八卦步。 说他神神叨叨,真是一点儿都不冤枉他。也不怕有下人起夜撞见被吓到。 蒋徽无声地叹了口气,回到床上。 话说回来,这厮到底有什么心事? 胡思乱想一阵,没了睡意,她侧转身,枕着手臂,望着门口。过了好一阵,外面那个总算回来了,把脚步放到最轻。 走到床前,见她醒着,笑了一下,不声不响宽衣歇下,把她拉到怀里。 “董飞卿。”她唤他。 董飞卿懒懒地应声,“怎么?” “你从小就这样么?晚间睡得少。” “太闲c太忙就会这样。” 她明白了,“在斟酌什么事?能跟我说么?” “猜猜看。” “算了。”蒋徽很快放弃,“要紧的事,事先跟我说一声就行。” 他嗯了一声。 蒋徽阖了眼睑,莫名想起他提过的去沧州的话题。 当时他怎么说的?说她很乖,他也没惹她生气。 是那样么? 初到沧州,她已痊愈,心绪很愉悦,筹备婚事期间,始终兴致盎然。 他在那边有不少朋友,有几个已有家室,那些人待她都很好。方默所在的镖局总镖头和发妻把别院收拾一新,作为她待嫁之处。 他每日神采奕奕,指挥人手打理新宅。 原本她想亲手做嫁衣,他不准,把此事交给当地的绸缎庄,又领着一位绣娘到她面前,量身,挑选样式。 那一阵,他手头颇为富裕。 成婚前夕,他夜间潜入她待嫁的宅子。 她正坐在大炕上查看首饰c衣物,开玩笑,问他:“是不是后悔了?” 他说:“我怕你后悔,不声不响地逃走。” 她拍了拍身侧的东西,“家当都在这儿,带着逃走很累。” 他走到她面前,手撑在她身侧,看了她好一会儿,目光一时柔和一时灼热。 他低头亲了亲她眉心,随后,亲吻又落在脸颊,再覆上双唇。小心翼翼的,温温柔柔的。 是第一次,那样亲密。 甜美到让人头脑昏沉的感触,她心狂跳,慌乱,想躲,却不敢动:身边不是易碎的首饰,就是不能揉皱的嫁衣。这点儿一直都没抛下的理智,让他在唇舌间得了便宜,自毫无章法到驾轻就熟。 ——就知道,他愿意想起的,一定是她犯迷糊c懵住之后办的事儿。 蒋徽抬手挠了挠额角,阖了眼睑。 翌日早间,郭妈妈帮蒋徽做早饭的时候,悄声问道:“您和公子该不会是假扮夫妻吧?” 蒋徽惊讶,“怎么会这么想?” 郭妈妈道:“我过来当差有几日了,你们”他们相安无事。只这几日夜间都没叫过水,就足够她往别处想了。 蒋徽释然,随口道:“这几天太忙而已,想哪儿去了?” “能怪我么?”郭妈妈苦笑,“你们两个我能不提心吊胆的么?” 蒋徽心念一转,示意郭妈妈附耳过来,“有件事要请教你”说到一半,没了下文。 郭妈妈奇怪地看着她。 蒋徽是在斟酌措辞。她与奶娘不同,若是直接询问如何避免有喜,奶娘少不得怀疑她没打算安稳度日——“若是想快些有喜,有什么法子?” 郭妈妈面露喜色,在蒋徽耳边低语几句。 蒋徽认真聆听,随后又问:“反过来呢?不想有喜又有什么法子?” 郭妈妈面露狐疑。 “我都嫁人了,这种事难道不该上心么?”蒋徽神色诚挚,“既然说起,就一并告诉我,又不是记不住。” 郭妈妈想想也是,便又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二更 026 日常 董飞卿早就醒了, 只是懒得动。 环顾室内,见布置得与沧州新宅相似,要说明显的不同,只有躺着的这张床。那边的是新婚用的, 是千工床。 他闭上眼睛, 新婚夜的情形便在脑海清晰呈现。 满室都是喜气洋洋的大红色, 红烛光影中, 一些物件儿上的金丝银线熠熠生辉。 她头上戴着凤冠,有宝石灼灼放光。 然而在他眼中,最亮的, 最美的, 是她的眼睛。 她刚痊愈, 仍带着几分病中的羸弱, 倒更添一种别样的风情。 遣了喜娘等人,他走到她面前, 捧住她美丽绝伦的面容, 用力亲了亲她的唇瓣, “小兔崽子,总算把你娶到了。” 她向后躲闪, 笑容单纯, 目光澄澈,并没因为他不着调的言语恼火。 也没有羞涩。 如此冷静的新娘子, 怕是不多。她比谁都清楚自己选择了什么、在经历什么。 他摸了摸她的额头, 觉得稍微有点儿发热, “不舒服?” “没有。”蒋徽柔和地道,“好半晌人来人去的,弄得屋里有些热。不是发热。” 他放下心来,继而意识到一件事:“一直没吃东西吧?”仆人都是新来没几日,她一定不会吩咐人准备饭菜,加上总有人来看新娘子,她只能老老实实坐着。 蒋徽嗯了一声,“真有点儿饿了。” 他笑开来,“我陪你吃。” “好啊。”她笑得很开心。 “要不要一起喝点儿酒?”他记得年少时听谁说过,她酒量不错,只是轻易不喝。 她侧头想一想,“我想喝,你呢?还成?” “自然没事。喜酒喝多少都不醉人。” 她莞尔。 相对坐在外间桌前,他看着她喝完一盏羹汤,才给彼此斟酒。 席间,她问他:“会不会经常想起修衡哥、开林哥?” “自然会。”他笑说,“想把他们忘了都不成,人们经常谈起他们的轶事。” “还有程家叔父、婶婶。” 就这样打开了话匣子,忆起年少时很多趣事,不知不觉,喝了不少酒。 他们是这样的,不谈彼此,不谈自己,即便是最惬意的年少岁月,也只在相宜的温馨的氛围中提及。 到末了,她先放下酒杯,摆一摆手,“不喝了,我有点儿醉了。”漱口之后,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摘下凤冠,端详片刻,有点儿困惑,“一直戴着它做什么?沉甸甸的。” 他哈哈大笑。 她把凤冠放到妆台上,随后慵懒地坐在床上,问他:“能不能让我先睡一觉?” “想都别想。”他跟过去,一臂撑在她身侧,一臂揽住她纤弱的身形,低头索吻。 很清晰地感受到,她身形变得分外绵软,手臂虚虚地环住他,随后,婉转回应。 “董飞卿!”随着呼唤声,蒋徽快步走进门来,打断他的回忆。 董飞卿睁开眼睛,嘶地一声,没好气地看着她。 “我惹着你了?”蒋徽走到床前,一头雾水。 当然惹着他了,从云端掉进泥巴地,认了。到现在,只是想一下,她也要跑来捣乱。他一脑门子火气,睨着她,“惹着我了。我现在沾火就着。” 蒋徽笑出来,“有正事儿问你:蒋国槐和谭孝文去福寿堂,是不是邱老板安排的?” 他嗯了一声,把被子扔到一旁,压下火气,解释道:“赌场里不乏出老千的,赌徒之间相互也有耳闻,偶尔会在小赌局中联手双赢。 “蒋家长房已经被谭家挤兑得举债了,只是安排人去试探了一下,蒋国槐就上钩了。 “谭孝文这两年管着庶务,今年亏空不小,发送完谭庭芝,他要是填不上亏空,少不得被长辈责罚。为此故,他也当即上钩。 “两条穷途末路的丧家犬而已,妄想在赌局中翻身。谭孝文那个不学无术,只是整治谭家的一步棋。 “就这么简单。明白么?” 蒋徽颔首,“明白。” 他又没好气了,“一大早问这个做什么?” “蒋家老太爷带着他宝贝孙子来找我。”蒋徽笑盈盈的,“我总得心里有数之后,再去应对他们。” 董飞卿稍稍释然,起身下地。 蒋徽故意气他,“一大早就黑着脸,梦到你又穷得喝风了?” 董飞卿一面穿戴一面说道:“我刚刚在琢磨正事儿,你一进来,没心情了,也理不出头绪了。” “什么事儿啊?” “算来算去,我们就过了两天好日子,我总得从头开始梳理,找出个头绪吧?”他忙里偷闲地瞪她一眼,“你跑进来之前,正在想到洞房花烛夜。” 蒋徽嘴角差点儿抽筋儿,都没顾上不自在,毫不手软地掐了他小臂一下,“大白天的,你怎么能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怎样?” “我能怎样?还能因为那么点儿甜头耽误正事不成?”董飞卿皱着眉卷起袖管,“小兔崽子,我这是肉,不是老树皮,别哪回都往死里掐。再有,知道定力俩字儿怎么写么?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么?也忒看不起我了。” 蒋徽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随后实在撑不住,笑出来。 “快滚吧。”董飞卿掐了掐她的小细腰,语气总算是柔和下来,“赶紧把那爷孙俩打发走,吃完饭带你去什刹海玩儿。” 蒋徽点头,笑着往外走了几步,又折回去,低声告诉他:“你要我问的那件事,我问郭妈妈了。” 他双眼立时变得亮晶晶的,“是么?快说说,什么时候能开荤?” “你再这么说,就照你那个混帐说法,接着挨饿吧。”蒋徽气呼呼地转身,“我又不是菜。” 董飞卿眼疾手快地搂住她,笑着跟她耍赖,“不说不行,给个盼头。” “嗯”蒋徽转身面对着他,眼神狡黠,“哄哄我,说你喜欢我。” 董飞卿先是下意识地拧巴一下,随即就闷声笑起来,“哪儿有这么耍坏的?你先说。你说一句,我说十句。” “”他总是幼稚得超出她预料。 “好媳妇儿,快告诉我。给个盼头,行么?”他敛目看着她,低低地加一句,“我想你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更新 027 虐渣 蒋徽微愣, 随后点头, “哦, 知道了。” 董飞卿皱眉, 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她心软了, 笑着勾住他脖子, 踮起脚尖, 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董飞卿敛目斟酌片刻,笑, “这样说来,我再等三两日就行?” “嗯。”她迟疑一下, 咬住他的耳垂,用牙齿磨着, 说,“已经告诉你了, 用心记住,不准再絮叨这事儿,不然,我把你耳朵咬下来。” 他轻笑出声。 她轻声问:“是真的想我?”把末一个字咬得有点儿重。 “是。”他想的是她, 想念的是她带来的欢愉, 而不仅仅是床笫之事。 她笑盈盈的, 微眯了大眼睛, “这话听着很舒坦。”继而离开他怀抱, 转身走向门外, “去办正经事儿了。” 董飞卿看着她步调优雅的背影,笑得格外舒心。 . 蒋家老太爷、蒋凌跟在郭妈妈身后,走进内院的小书房。 蒋凌是蒋国槐的继室所生,今年十岁。走在路上,神色惶恐,双眼不时瞄着周围,好像随时会有人跳出来打他似的。 他的确是打心底害怕,怕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更怕董飞卿。他不想来这儿,祖父却一定要他来。 走进小书房,蒋老太爷下意识地望向书案后方,凝视蒋徽。 蒋凌则垂眸看着脚下,随祖父在房间正中站定。 蒋徽坐在太师椅上,把玩着昨日买回来的墨玉扇坠儿,漫不经心地打量着祖孙二人。 蒋老太爷将近六旬,鬓角花白,神色凝重,眼神复杂。 比起离京前,蒋凌长高了不少,不见她熟悉的蛮横,此刻显得畏畏缩缩。 见她不出声,蒋老太爷自顾自在她对面的椅子上落座,清了清喉咙,吩咐蒋凌:“给你姐姐跪下。” 蒋凌低声称是,乖顺地跪倒在地。 蒋徽抬了抬眉,微笑。 蒋老太爷道:“今日一大早,福寿堂派人到家中传话:你父亲在那里的赌坊赌钱期间,摘借了九千两银子,临走时还不上。福寿堂知晓蒋家长房如今的情形,担心银子打了水漂,把他扣下了,要我们带着银子去赎他。家中已到举债的地步,我们哪里筹备的出那么多银子” 蒋徽摆一摆手,语声清越,语气和缓:“蒋老太爷,您跑到我家中,与我说这些做什么?我哪儿来的父亲、手足?——当初是您和蒋国槐一起吆喝着开了祠堂,把我从族谱上除名的。您虽然年岁不小了,但不至于这么健忘吧?” 蒋老太爷不慌不忙地道:“以往种种,都是不晓事的下人怂恿之故。近日我才知晓,懊悔不已。” “您若是来认孙女、攀亲戚的,就请回吧。”蒋徽冷漠地道,“我最瞧不起的,便是把过错推给别人的货色。您在我眼里,从不是明白人。” 蒋老太爷深吸进一口气,强压下恼火,语重心长地道:“不论你如何撇清,至亲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再过多少年,人们也都知道你出自哪家。” 蒋徽目光凉凉的,“那又怎样?知晓我的出身又怎样?但凡有点儿脑子的,都不会指望我还会为蒋家做什么。这种事,与结拜兄弟反目成仇的情形相仿,还要我提醒您么?” “可这一切都是你设的局,是你要离开家族在先。”蒋老太爷眼色深沉,“到如今,丁家、谭家、蒋家的困局都因你而起,局中人心知肚明。” 蒋徽失笑,“谭庭芝与丁杨的丑事,是我安排的么?你们为了钱财听命谭家,也是我要求的么?——翻这些旧账有什么意思?怎么,到头来,又是我居心叵测,又是我罪该万死?” “绝没有那个意思。”蒋老太爷道,“我只是想,既然能往好处过,又为何这样僵持下去?在你心里,我们就算有千般不是,但没有蒋家,便没有你,你也不会有种种得意、失意之处。至亲的恩情,不过是生、养二字,你说可是?” 蒋徽笑容里融入了几分轻蔑,“我娘把我生下来的,她已故去。至于你们给我的所谓养育之恩,您说着真不亏心?” 蒋老太爷一辈子都认为孝字大过天,只有忤逆的儿女,没有不是的父母,此刻,蒋徽的态度,真的激怒了他。他沉声道:“没有我们,你如何能受教于叶先生?又如何得到程阁老、程夫人的青睐?没有这些,你一度又如何能够凭才学名动京城?!” 蒋徽不屑地牵了牵唇,“这就是强词夺理了。既然您执意翻旧账,好,我奉陪。 “我五岁的时候,你们听信了算命先生的话,怕被我克死,把我扔到庄子上,任我自生自灭。 “过了几个月,四房老太太和出自蒋家二房的程二夫人听说了原委,记挂着我,去看了看我的处境,随后,程二夫人把我带到程府见程夫人。 “随后,程夫人从中周旋,有了我拜叶先生为师一事。 “事情定下来,程夫人把此事告知你们,条件是随后几年光景,我都要在叶先生跟前受教,先生不准我见谁,我决不能见。 “你们若同意,便立下字据,她与黎王妃做保人。 “你们同意了。 “我回到蒋家的时候,是将满十四岁那年。那些年里,我的衣食起居,都是程夫人、叶先生给予;你们装模作样送去的东西、银钱,叶先生一概不收,并且,那么多年,我从没见过你们。 “我辈分虽小,却很清楚你们很多陈年旧事。 “我要感激,最先要感激四房老太太和程二夫人。而你们长房对四房老太太如何?她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的年月,二房三房惦记着人家的陪嫁,上蹿下跳地闹着分家,你们长房在一旁看戏。 “帮四房老太太走出困境的,也是程夫人——那时候,程二夫人已经嫁入程府。程家看不得结亲的门第为了钱财闹得乌烟瘴气,为此才出手。 “四房早已搬出蒋家,与你们素无来往。 “至于出自二房的程二夫人,自我离开家门之后,她及至整个程府的人,已经对你们不闻不问了吧? “蒋老太爷,你敢拍着心口说,我所得一切,是你们给的?” 蒋老太爷张口结舌,目光闪烁不定。 蒋徽摆一摆手,“别急着辩解,听我说完。 “所谓的我回了蒋家,也是一年有八个月留在叶先生居处。我年少时有幸结识的人,都是先生、程府所赐。 “你们给我订的那门亲事,在退亲之后,谭家许给你们五万两现银,条件是把我逐出家门。 “你们照做了。 “养育一个女孩子,尤其是我这等经历的女孩子,要五万两?当真如此,这天下怕是没多少人生得起儿女。 “你们认为我不如家产、钱财的分量重,选择舍弃我,这是事实。 “我从最初就知道,但没说过什么,在当时,把那些银钱当做报恩了。之后种种,是我兴致所至,你们保不住家财,是你们无能。 “蒋老太爷,我与你们早已成陌路,而且,我不欠你们什么。” 蒋老太爷缓缓垂下头去。他无言以对,却必须想到应对之辞,若不然,家里就要走至绝境。 蒋徽心平气和地等着,等蒋老太爷亮出底牌——本性贪婪的人,不会对谁生出真切的亏欠之情,求人之际,通常会想到要挟对方的法子。 良久,他艰涩地出声:“可是,你终归要反过来想。你若在家中风雨飘摇时回去,益处颇多,世人皆会称颂你是胸怀宽广、有容人之量的孝女。 “只要你肯回去,日后家中诸事,都交给你打理,你想发落谁便发落谁。我料想着,门风会因你而转变,你更会得到公认的贤名。” “贤名?”蒋徽心中只觉好笑,“我要那种东西做什么?” 蒋老太爷冷静下来,玩味地看着蒋徽,“好名声,你可以不稀罕,但也绝不会愿意走至声名狼藉的地步。 “我跟你交个底吧。福寿堂讨要的九千两银子,要我们还上,只能变卖田产。 “而且我心知肚明,你父亲在这档口做这种蠢事,一定与你有关,正如谭家儿女先后出事、丁家世子带发修行、唐徛的凄惨下场。谭家这两日对我们下了狠手,对一些事,直言不讳。 “我们只想请你抬抬手,不计前嫌,一家团圆。若真沦落到困窘之至的境地,我总要为儿孙谋取一条出路。” 蒋徽莞尔,“说来听听。” 蒋老太爷道:“你嫁的人,是天赋异禀的董探花,其人才学本领,不输奇才唐修衡。这般人物,竟自断前程,原由是不肯接受家族安排的亲事。 “至于你,有才有貌,定亲的也是高门世子,你却眼里不揉沙子,抵死退亲。 “——你们二人这般行径,多少人百思不得其解。 “眼下,我是否能认为,你们当初的一意孤行,只是为了意中人? “若是这个原由,你不妨猜猜看,世人会赞你们痴情,还是骂你们不忠不孝? “这种话若是我们说出去,并做足文章,不难吧?若让人们以为你和董飞卿叛离家门之前就不清白,也不难吧?” 蒋徽笑开来,明眸中却有寒芒闪烁,“不难。我还以为,只有我擅长破罐破摔。 “可是,在你看来,我这等不忠不孝的人,在离家之前,真的会不留后招、防患于未然么?” 蒋老太爷抿出了一抹笑,“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因为好赌行差踏错,我认命。那么,你呢?你敢不敢赌?赌你的名声、姻缘——若被天下人耻笑,以董飞卿的性情,会不会与你分道扬镳?” 蒋徽站起身来,灵秀的双手撑着桌面,俯视着蒋老太爷,“我本就是赌徒,只是,我赌的从不是银钱,赌局亦要十数年才见结果。 “五岁那年,我在庄子上病得快死、被下人欺凌的时候,我赌有贵人相助,赌我终有一日能离开蒋家。这一局,我赢了。 “在外流离之时,我赌我能过上安稳的时日,眼下我只盼着您老高寿,十年之后,再看我是输是赢。 “这一局刚开始,您就要阻挠?对不住,我不会让您如愿。 “一个枉顾孙女生死的人,一个数十年来被枕边蠢妇掌控于手的人,从何处来的底气,与我谈忠孝? “多半截进棺材的人了,不辨是非,寡廉鲜耻,这样的一张老脸,着实让我作呕。 “我也交个底:这许久了,我从没想过直来直去地对你们下手。 “不是不能,是觉着你们不配我浪费力气。 “而到此刻,我心意已改。” 说到这儿,她语声微顿,漂亮的大眼睛审视着蒋老太爷,“巧了,您就是我想要拿来开刀的人。说起来,我到此刻都说不好,您是痴情人,还是窝囊废。” 若有所指的言语,让蒋老太爷身形一震,随即,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你” “怎么还有人跪下了?”随着散漫的语声,董飞卿走进门来。 他的突然而至,把本就心神紧绷的祖孙俩吓了一跳。 蒋老太爷神不守舍地站起身来。 董飞卿走到跪在原地不动的蒋凌身边,俯身,手抚上蒋凌的天灵盖、太阳穴,再落到肩头、手臂。那手法,像是习武之人查验人是否适合习武,又似擅长针灸的大夫查验患者的穴位。 蒋凌又是惊惧又是不解,困惑地抬头望着董飞卿。 董飞卿给了他一个很友善的笑脸,随即拍拍他的头,“大人说话,小孩子别听,出去吧。” 蒋凌称是,也不看祖父,站起身来,逃一般出门而去。 蒋老太爷若有所感,面色已苍白得发青。 “我耳力不错,在外面听到老爷子说的一些话。”董飞卿看着他,笑笑的,“听着那意思,您对唐徛的现状,该是一清二楚。” 蒋老太爷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寻常人来讲,有不少父子的骨架、穴位情形大致相同。”董飞卿意味深长地道,“您到我们家中,竟心存不轨,实在出乎我预料。”他活动活动手指关节,发出清脆的声响,“是否看我清闲,想给我找个人再练练手?好事,您和蒋国槐,哪个想步唐徛后尘?”语气特别随意,在询问小贩菜价一般。 “你、你”蒋老太爷凝视着那张俊美至极、笑容和善但双眼锋芒迫人的面容,脊背阵阵发凉,踉跄着后退。 “求人可不是您这个路数。”董飞卿闲闲地道,“您也别指望,我能照繁文缛节对待你蒋家的人。说白了,我一直觉着有些人活着多余、死了给阎王爷添堵,不为此,也不会染指诸多旁门左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虐渣(7) 028 虐渣 随着董飞卿和缓的言语, 唐徛的惨状在蒋老太爷脑海浮现。 听说唐徛撞鬼中邪之后,蒋老太爷前去看过,那惨状他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 蒋徽道:“您请回吧。” 回去?回去之后,岂非一脚踏入了鬼门关?不, 是将要置身于人间炼狱。蒋老太爷吃力地转过身形, 望着蒋徽。 蒋徽指一指门口, 打个“请”的手势。 “我”蒋老太爷面部微不可见地抽搐着, 额头上的汗珠一滴滴滚落,眼中现出深浓的挣扎、痛苦。 蒋徽心下不解,又生出些许不耐烦, 唇畔的笑意微敛, 看向郭妈妈, 要吩咐她唤友安来送客。 就在这时候, 蒋老太爷直挺挺地跪倒在地,“我”出声时, 眼中浮现泪光。做梦也没想过, 要在自己的孙女面前跪地求饶。 蒋徽这才明白, 他的挣扎痛苦因何而起。 蒋老太爷语声与身形一样,哆哆嗦嗦的, “请你们手下留情, 我们再不会做无谓的挣扎。” 蒋徽不语,表情漠然。 “蒋家对不起你, 我给你赔罪了。”蒋老太爷咬了咬牙, 缓缓地俯身, 给她磕了个头。 蒋徽向前探身,观望着蒋老太爷的举动,惊讶、好奇参半地睁大了眼睛,欲言又止。 董飞卿看着,差点儿笑出来。之前,她像只城府深藏的小老虎,针锋相对、气势十足,此刻的反应、举动,则像足了傻乎乎的小奶猫。 蒋徽察觉到他强忍笑意的样子,斜睇他一眼,随后,意态恢复如常。 蒋老太爷又艰难地转向董飞卿,“请董公子高抬贵手,留下我与犬子的性命。”语毕,俯身磕了个头。 董飞卿示意蒋徽做决定。 蒋徽道:“蒋老太爷,今日您不登门的话,什么事都没有,对不对?” 蒋老太爷无力地点一点头。 蒋徽继续道:“您若能说到做到,我们自然乐得省些力气。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今后如何,我静观其变。您若反悔,我喜闻乐见。” “不会、不会了”蒋老太爷慢慢地摇了摇头,“我们会告诉外人,是我们对不起你你被逐出家门,全因我们的贪念而起。” 蒋徽不置可否,只是道:“您起来,请回吧。” 蒋老太爷艰难地起身,出门时,身形佝偻着,步履蹒跚。 等人走远了,董飞卿问蒋徽:“不过是给你磕个头,你那是什么反应?”说着话,就想起了她当时那小模样,笑开来。 蒋徽如实相告:“蒋老太爷一向认为,长辈给晚辈磕头,晚辈定会折寿猝死。那会儿我怀疑他不安好心,后来转过弯儿来了:他那是认头了,遂了我的心思,与我是陌路人。”停一停,嗔怪地剜了他一眼,“谁让你跑进来掺和的?害得我脑筋打结了。”他在场,且摆明了是帮她的态度,让她心神松弛,没了该有的敏锐。 “我饿了。”董飞卿走到她近前,携了她的手,往外走,“眼巴巴地等着你一起吃饭,你却跟他磨烦这么久。有的话我听着也实在上火,就进来快刀斩乱麻了。” “谁要你等我吃饭了?” “自己吃饭,没滋没味的。”他说。 蒋徽侧头,笑看着他。 他凤眼微眯,“好看么?” “好看。”蒋徽反手握了握他的手,“谁敢说你不好看,我第一个不答应。” 董飞卿哈哈大笑。 早饭是八宝粥、几色酱菜和灌汤包。 灌汤包是蒋徽和郭妈妈做的。厨娘的厨艺不错,但这一样做的实在是差强人意:汤汁不是太多就是太少,而且馅儿和汤汁的配料不对,味道就也不够好。蒋徽索性亲手做,郭妈妈打下手,让厨娘在一旁边看边学,也省得董飞卿每次边吃边皱眉。 今早这一餐,董飞卿吃得心满意足。 饭后,刘全为夫妻二人雇了一辆马车,因与车夫相熟,索性让对方清闲一日,自己充当车夫。 路上,董飞卿细细地把玩着她的手,惑道:“总做那些粗活,手上竟也没生茧子。” 蒋徽反过头来细细检视他的手,“你不也一样么?” 两人都是自幼习武,打好根基之后,外家工夫与内家工夫兼修,学成之前,几乎每日都要碰兵器,按理说,手上不可能不生茧子。 董飞卿道:“有人告诉过我一个方子,在热水中加些药材,每隔几日浸手一刻钟,双手就不会生茧。” “差不多。我是听明师傅说的。” 她这双手,要拿弓箭刀剑,也要拿毛笔和绣花针,更要避免外人发觉她是习武之人——习武之人手上生出的茧子,与寻常人的位置不同。 至于董飞卿,涉猎的旁门左道,都需要双手保持绝对的稳定、灵敏,双手粗糙生茧的话,耽误事。 董飞卿问起蒋老太爷的事:“他到底做过怎样上不得台面的事?——确切地说,我不是好奇这个,好奇的是以你的辈分,怎么会知晓他房里的秘辛。” 蒋徽就笑,“跟你说说原委也无妨,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敲打老太爷的话,指的是他和老太太以前的事。 “老太太最早定亲之人,是个秀才,当时是两情相悦。后来,老太爷看中了她——彼时长辈有做官的,虽是芝麻官,但家底很丰厚,老太爷就仗着银钱上的优势,收买了老太太的双亲,也打动了意中人。 “老太太那边退亲之后,与老太爷定亲,三个月之后成亲。” 听到这儿,董飞卿不解:“既然那样看重意中人,怎么会仓促成亲?就算他们迫不及待,家中长辈也不会认可。”三个月的时间,真不够走完寻常门第讲究的三书六礼。两家结亲,绝不可能像他和她一样,随心情定婚期。 蒋徽好笑地告诉他原由:“因为他们的确是迫不及待,也的确是不能等——老太太有了喜脉。 “这件事倒是不打紧,横竖夫妻两个打死也不会承认,只要说不足月生子就行,而且,蒋国槐的样貌酷似老太爷,这是谁都得承认的。 “老太爷怕的,是外人知晓之后的事。 “蒋国槐十来岁的时候,老太爷的父亲已然故去,他却是一事无成,长辈费尽心思给他谋到的差事,没三个月就被上峰罢职;考取功名就不要想了,他不是读书的料。 “老太太因为境遇越来越差,时常与老太爷置气、争执,后来索性带着嫁妆离开了婆家。 “她并没回娘家,而是去做了最初定亲的那个秀才的外室——十来年间,秀才金榜题名,虽然名次在末尾,几经周旋,总算是得到了外放做父母官的际遇。此事,知情人自然少之又少。就连她的娘家,都不知她下落。 “但是,老太爷知道——当初的穷秀才得了势,抢了人的结发之妻,迫不及待地派人向老太爷示威。 “到了那地步,老太爷都不认为结发之妻是水性杨花、贪图富贵之人,一次次前去哀求她尽释前嫌、回家去。 “这样的日子,过了小一年。当初那秀才也不是品行端正之人,做父母官期间屡屡断错案子、贪赃受贿,最终获罪,锒铛入狱。若不是养的这外室实在见不得光,知情人甚少,老太太都要受牵连。 “之后,老太太回到了蒋家。 “老太爷若无其事地与她过日子,对外只说她之前与自己置气,躲到了外地。 “那件事之后,挺让人费解的是,老太太越发地有恃无恐,一步一步,把当家的权利拿到手中。 “蒋家门风败坏到唯利是图的地步,老太爷是罪魁祸首,她也功不可没。 “所以我说,不知道老太爷到底是痴情人,还是窝囊废——结发之妻叛逃,不是不可以原谅,但在容忍之后,他仍旧没有挺起脊梁。栽到一个女子手里的同时,他丧失了尊严,从不能堂堂正正地为人处世,由着那贪财的夫人做张做乔——我最不齿的,是这一点。当然,他在意的,是别的。” 饶是见多识广的董飞卿也想不到,蒋老太爷的姻缘,会是这般情形。斟酌片刻,对那件事得出结论:“三个混帐东西撞一块儿了。一对儿混帐夫妻,把蒋家的门风毁了。” 蒋徽逸出愉悦的笑声,“我也是这么想。”停一停,给他释疑:“当初我决意离开蒋家,自然不能全然指望谭家,便开始查老太爷、蒋国槐上不得台面的事。若谭家那边生变,行径于我无益,我也能如愿离开。 “查到那件事,找到人证并收拾服帖,费了些功夫。但后来诸事顺利,我便把那件事长久地搁置。蒋老太爷不招惹我的话,我不会点出来。” 董飞卿专注地看着她,“既然掐着他们的软肋,你离开时,境遇明明可以好上十倍百倍。” 蒋徽笑着摇头,娓娓解释:“不,离开时才是最好的情形。你没明白,我要的是离开那个所谓的家,再无一丝牵扯。想达到这目的,只能是他们把我赶出来。 “他们总不可能与我分家各过。 “只有事态闹到沸沸扬扬、无可转圜的地步,人们才不会再把我当蒋家人。 “他们给我的忤逆不孝的罪名,也是我可以接受的。 “达到目的最重要。 “就像丁杨与谭庭芝的事,在当时我也不能捅出去,那样的话,丁家也会对我起杀机。 “那样一来,我离京定会险象环生,只能留在京城,让程家叔父、婶婶庇护。如果始终需要他们护着,我又何必拼命地习文练武,费尽心思地寻找那些小人的把柄。 “恩情不能报答,还要一直做他们的负担,活着就真多余了。他们不在乎是一回事,我要不要做窝囊废是另一回事。” 董飞卿眼中现出欣赏之色,抚了抚她修长的颈子,问起一切是非的症结:“就那么厌烦蒋家?从小时候就开始了?” “嗯。”蒋徽轻轻点头,“在庄子上的日子我耿耿于怀的,不是下人欺负我和奶娘,是庄子上所有下人对我的态度。”想到那段日子,她明眸中的光彩黯淡下去。 “跟我说说。”董飞卿把她搂到怀里,柔声道,“越是不愿谈及的事,越是不该闷在心里——会闷出心疾。说出来之后,会轻松很多。” 蒋徽犹豫片刻,轻声道:“那时候,他们看我的眼神,或是嫌弃,或是厌恶,有几个人,看到我就像看到了样子丑陋的怪物,又怕又嫌恶。 “他们都相信我八字不吉利,以讹传讹,认定我周围的人都会因为我走霉运,也清楚,蒋家不再管我的死活——连我和奶娘的月例都不给了。 “他们只要遇到不顺心的事,便把罪责推给我,说是沾了我这个丧门星的晦气。 “我那时还小,在那样的环境里过久了,有时候,自己都会厌恶自己——那种滋味,太难受了。 “如果不是奶娘一直守着我,一再告诉我,他们弄错了,我可能会遂了他们的心愿,成为罕见的五岁就想不开、投河自尽的人。 “——他们总在无声地告诉我:你死了,我们就解脱了,你也解脱了。 “而那种日子,是我当时的祖父、祖母、父亲带给我的。 “他们,不要我了,甚至比那些下人更嫌弃我。” 董飞卿听了,又是恼火,又是心疼怀里的她。他拍抚着她的背,除此之外,不知如何宽慰。 蒋徽知道,在这些是非上,这男人为她做了很多,愿意让她依靠。她展臂环住他,把下巴搁在他肩头,“你刚刚说到心疾,其实早就有了。先生、叔父、婶婶何等睿智,一早看出,一直悉心开解、潜移默化,可我年幼、年少时,仍是性情古怪,阴晴不定。 “及笄之后,好了很多。但是很多事情上,路数仍是奇怪:折磨别人的同时,也折磨自己。一直知道这一点,可我改不了。 “董飞卿,你娶了个小怪物。” 末一句,声音特别低。 “不。”董飞卿在她耳边低语,“我娶到的,是独一无二的瑰宝。” 蒋徽无声地笑了,和他离开距离,看着他。 他笑着啄了啄她的唇,由衷道:“蒋徽,过往一切,没有任何女孩子能比你做得更好。” 蒋徽现出孩童般单纯、开心的笑靥,“今儿也是奇了,你居然说了好几句中听的话。” 董飞卿低低地笑起来,“我真不是故意的。” 到了什刹海,刘全把马车停在人迹少至的僻静之处,坐在一棵大树下打瞌睡。夫妻两个信步走在湖光山色之中,恢复到游玩期间鲜少交谈的状态:她走在前面,他落后几步。 他没有心疾,但有被她吓出来的心病:今时今日,完全不需再担心与她失散,仍是怕她平白消失在自己视线之中。 其实他总觉得,她是依赖自己的,且不是一点点:有些时候,他在她身边,她那小脑瓜就真是摆设,会笨的或是可爱的出奇。 但是,她从不肯承认,或许是并没意识到,又或许,是他自作多情,想多了。 没关系,不论她是何态度,他都要护着、守着这个倒霉孩子。不论何时、何事,都会守在她身后,她想找他,只需一个转身回眸。 没法子,心疼了。 太心疼了。 . 回家时,蒋老太爷没坐马车,步行回去的。 蒋凌没法子,只能跟在他身后,累得要死,却不敢抱怨。他已有预感:蒋家就要没落,锦衣玉食的日子,再不会有。而这一切,是因蒋家对蒋徽的亏欠而起。 他开始后悔,年幼懵懂的时候,不应该仗着祖父祖母、父亲母亲的宠爱,对他们漠然视之的蒋徽甩脸色、使绊子——虽然,使绊子从没成功过,但她对自己,一定没有姐弟情分,甚至打心底厌烦。 除此之外,蒋徽说过的痴情人、窝囊废的言辞萦绕在他心头。 他一次次凝视着祖父步履蹒跚的背影,生出种种猜测,都与女子相关,都不是好事。 对即将到来的灾难,他害怕,但是,有什么法子呢?他年岁小,什么都不知道,知道也想不出应对的法子,只能逆来顺受了。 终于,祖孙两个回到了家里。 蒋凌耐着性子随祖父走到外院,立刻撒腿跑回自己住的小院儿,进到室内,便开始搜寻值钱的金银物件儿,找了一圈儿,只找到了几个银锞子和两个银杯。 原来,家里的情形,早就不好了。但他迟钝,到今日才知。 他瘫坐在太师椅上。 蒋老太爷走进垂花门,神色茫然,眼神涣散。回到家,只是凭借着直觉。 蒋老太太迎上前来,焦虑地询问:“怎样?那个孽障怎么说的?” 蒋老太爷充耳不闻,继续往内宅走。 蒋老太太愈发心焦,扯住他衣袖,“你倒是说话啊!那孽障到底怎么说的?!是不是要与我们玉石俱焚?” 拉扯之下,蒋老太爷站定身形,定定地凝视着她,“玉石俱焚?”他轻声重复这四个字。 “我猜对了,是么?”蒋老太太急切地道,“若如此,也不怕,我们去程府,再去四房——那些凭据已经做好了,我们让程家的人和四房看看,他们一定会担心蒋徽身败名裂,拿银钱给我们,我们可以趁机多要些” 心头所有的怒火、屈辱、痛苦,在这一刻,有了宣泄口。蒋老太爷深深地吸进一口气,扬起手来,用尽全身的力气,给了她一巴掌。 蒋老太太全无防备,被他这一巴掌掴得身形倒地,眼前直冒金星。 蒋老太爷漠然地观望女人此刻的狼狈。 他对这女人,多少年来,都有着不可理喻的痴迷——他是清楚的,也知道不对,但一直放纵那份痴迷,淡漠因她而起的诸多是非。 他在她面前,从来没有尊严,任由她掌控家事、摆布儿孙,只要她留在自己身边,让他每日心安乐、享淫/欲。 打心底来讲,他看重子嗣,却从不在意女孩子,关于蒋徽的那些事,重视的时候,是蒋徽无论如何都要退亲。 他觉得自己被孙女肆无忌惮地蔑视、顶撞,动怒了,发妻又一直在一旁喊打喊杀,便毫不犹豫地选择接受谭家的条件,放弃孙女。 但是,之后呢?如今呢? 事实证明,赶出去的那个孩子,是蒋家兴衰的关键。 如今,但凡他出一点点差错,他和儿子就要生不如死——董飞卿不是会随意对谁放话的做派。 到了暮年,对女人已无贪/欲,对她的那点儿情分,早已淡了。他若想给蒋徽、董飞卿像样的交代,惩处这个女人是首要之事。 为她糊涂了大半生,到如今,他该为儿孙做些事了。 蒋老太爷看着嘴角淌出鲜血的发妻,一字一顿地道:“贱妇,我要休妻!” . 此时的谭振亨,正在邱老板面前赔着笑脸讨饶:“犬子糊涂,竟然壹夜之间便借了九万两的赌债,这可真是要了我的命。” 邱老板那张对谁都和善的笑脸板了起来,与平时在人前的面孔判若两人,“这话我就听不懂了,你谭家近日对蒋家长房屡次出手,打量谁没耳闻么?蒋家长房都把家底掏给你们了,你也好意思说手头拮据?” 谭振亨忙解释道:“您也知道,最近不少言官上折子弹劾,有些跟着凑热闹起哄的,我总要把一些没必要的闲话压下去,不论是怎样的手法,都需要花费大笔银钱。” 邱老板神色漠然,“那些与我无关。三日内,你拿不出赎人的银子,我就亲手砍断谭孝文双手、双脚——这是他借钱的时候立下的字据。而且,这种字据,早在三年前,他就立过一次,那次他走运,翻本儿了。这次,就不需我多说了。 “我们这个行当,一向是与官宦、百姓、江湖都挂钩,讲的自来是江湖规矩,官府亦默认这是愿打愿挨的事儿,从不干涉。” 谭振亨嘴角翕翕,斟酌着应对之辞。 邱老板也不着急,闲闲地啜了一口茶。 他是半个江湖人,对蒋徽的安危,以前并不关情。但到今早,他已通过种种门路探明局中人都没参透的全部内情。 他不是好人,从不是。但这并不妨碍他与董飞卿结交,更不妨碍他为董飞卿的发妻出一口恶气。 “没有转圜的余地。”邱老板放下茶盏,目光冷酷,“说白了,你谭家当初不把人单势孤的蒋徽的性命当回事,如今,我又怎么会把你的败家子的安危当回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疑问(2) 029 疑问(2) 谭振亨的心沉到了谷底,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儿子在福寿堂出事, 于他而言, 最坏的结果, 便是与蒋徽、董飞卿相关。 他强笑着讨准话:“邱老板这言下之意——” 邱老板说道:“我这儿打开门做生意,宾客鱼龙混杂, 一向消息灵通。近日谭家那些事情, 不但我瞧不起, 三教九流的朋友都瞧不起你们。而董公子的品行、才情,我辈一向仰慕。谭孝文撞到了我手里, 我不会手软。至于别人,亦是如此。”停一停, 他牵出一抹阴冷的笑容,“我们这种人, 最乐得管这种闲事。谭大人,日后千万当心。” 谭振亨听完, 愈发地心惊胆战,沉吟好一会儿,道:“犬子欠的赌债,我不论如何都会如期还上。邱老板, 您手里有字据, 我也绝没有赖账的胆子, 如此, 能否通融一下, 让我今日把犬子带回家中?” 邱老板摇头, “不能。你担心什么,我也想得到,而且我给你个准话:担心的对。我绝不会把谭孝文像大爷似的供着,能担保的是,还给你的时候,人一定是活的。” 活着,唐徛现在也算是活着。谭振亨脸色又苍白了一些,急匆匆道辞离开,回家筹集银两。 的确,谭家这三二年都在生意上拿捏着蒋家长房,家底自然要比蒋家丰厚太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随时拿出大笔现银。 十多年了,杀伐果决、做派彪悍的皇帝和首辅程询齐心协力肃清官场,军民的处境越来越好,官员的胆子则越来越小,不是祖业颇丰的世家,都不敢做太惹眼、进项太丰厚的营生,怕落个贪图钱财、人心不足的名声。 更何况,这几年,家中里里外外的事,谭振亨交给一双儿女打理,谭庭芝、谭孝文赚钱的本事一般,花钱的本事却不可小觑,年底结账时,一年净赚的也就大几千两银子。 到这上下,蒋家拿不出现银给谭家,用铺面、别院、田产抵债,不可能当即转手卖出去。 谭振亨回到家中,先到账房,询问有多少可以拿出手的银子。 账房管事迅速盘算一下,道:“现银有七千两,银票有四万多两。小的再想想法子,能凑齐五万两的整数。” 还差将近一半。谭振亨焦虑地来回踱步,迅速做出决定:“快些去找牙行的人。能迅速兑换成现银的宅子、铺面、田产,一概出手。这一两日就要办到,不然,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就要成为废人。” 管事不敢含糊,立刻称是而去。 付氏神色焦虑地寻过来,“老爷,孝文他怎么样了?” 谭振亨无力地坐到椅子上,长叹一声,把情形照实说了,末了道:“突如其来的事,实在凑不齐银子。如今不需想,没人肯借银钱给我们,只能从速变卖产业。我只盼着,那些人落井下石的时候,手不要太黑。”越是这种时候,外面那些人越会拼命压价,家当势必要以特别低廉的价格出手。 付氏跌坐到椅子上,低低地哭了起来。 谭振亨却牵了牵唇,笑意凄凉,“有的人,真是不该惹。惹上了,就别想得着好。搬起来的那些石头,都要砸到自己头上。” 他不是抱怨,只是在说实情。到此时,哭泣、抱怨、懊悔,于事无补。 付氏很快拭去泪水,道:“我手里有一万两左右的积蓄,等会儿命人送过来。我回趟娘家,求我兄长帮一把。” 谭振亨苦笑,“没用。他在官场上做了一辈子的老好人,为的不过是落个好名声,眼下我们家里出了这么多事,哪一件都是让他跟着丢人现眼,他没责难,已是难得。” “不管怎样,我去试试。”付氏凄然道,“总得把孝文赎出来吧?” 她神思恍惚、面容憔悴地上了马车,来到付大学士的府邸。 付家的管家迎出来,双手奉上一张银票,道:“您的来意,老太爷已经知晓。老太爷说,如今儿孙满堂,顾得上这个,就顾不上那个,家难当。他只能帮您到这儿。” 付氏接过,看清楚面额:一千两。 付家这是刻意敷衍她。 她一路哭着回到家中。 这天和随后两日,蒋家长房与谭家的情形大同小异,只是,前者更热闹些: 蒋老太爷、蒋老太太这对儿一把年纪的夫妻,在这当口闹着分道扬镳。蒋老太爷要发妻净身出户,蒋老太太要和他到顺天府打官司。 争吵了一整日,蒋老太爷清醒过来:如今当家的蒋国槐被扣押在福寿堂,在家里,他说了算——他为什么要和她争执不下找气生? 他唤人把蒋老太太关到了家庙。把蒋国槐赎出来是当务之急,别的事情,不妨押后。 到晚间,董飞卿面容、言语入了蒋老太爷的梦,就此成了梦魇,让他一次次满身冷汗地惊醒。 . 同样的时日,董飞卿和蒋徽过得十分惬意。 到什刹海尽兴而返第二日,蒋徽要他带自己去钓鱼。他说好,和她一起准备好渔具,一大早策马出门。 氛围幽静、景致怡人的河岸上,两匹骏马分别拴在树干上,低头吃着近前的绿草,间或甩一甩尾巴、抖一抖鬃毛。 倾斜的河畔上,董飞卿看着蒋徽把备好的鱼饵穿到鱼钩上,熟练地抛出鱼线,末了坐到铺着薄毯的草地上。 “行啊你,”董飞卿讶然道,“这也会?”他从不知道。 蒋徽眉飞色舞的,“我会的多着呢。” 董飞卿笑着摸了摸她的额头,鱼线入水之后,架好鱼竿,坐到她身边。 过了一阵子,他身形向后,倚着斜坡,枕着手臂,望着绿树蓝天,“帮我看着点儿。” “我才不管。”蒋徽四下环顾,见附近没有人家,这里定是人迹罕至之处,便也放松一些,盘膝坐着,“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的?” “小时候找到的。”董飞卿道,“经常自己过来。带薇珑来过两回。” 蒋徽莞尔,“烤鱼给她吃?”薇珑在他和修衡哥面前,是可爱的小馋猫。 董飞卿嗯了一声,也笑,“那个小丫头,第二回过来的时候,跟我说,不如在这儿建个宅子。” 蒋徽笑出声来,“薇珑是那样的。到什么地方,都忘不了盖房子的事儿。” “能有个特别喜欢的行当,是好事。”董飞卿语气更为和缓,“更难得的是,做出了名堂,眼下不少造园名家都对她甘拜下风。” “对啊。”蒋徽点头,“是去年的事儿吧,皇上把舞阳公主、柔嘉公主的公主府的事儿交给了她。是真的吧?我在茶楼听说书先生讲的,没仔细打听过。” “真的。那两件事,她是乐在其中,特别细致,修衡哥却最怕她较真儿,没少帮她忙活。”董飞卿很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真是一物降一物,大名鼎鼎地唐意航,就这么栽到了一个小女孩儿手里。” 意航是唐修衡的字。 “我一点儿都不意外。”蒋徽笑说,“总觉着,他们两个真是天生的一对儿,换了任何人和他们定亲,都会觉着不般配。” 董飞卿想一想,“也是。”他抚着蒋徽的背,想到一事,坐起来,问道,“不说他们,说说我们吧。” “又怎么了?”蒋徽瞥他一眼。 “离开沧州之后——不,从准备启程开始,你就跟我越来越远了,到底因为什么?” 蒋徽又瞥他一眼,“你想不出?” “打死我都想不出。”董飞卿展臂搂她,“说来听听。今儿无论如何都要给我个说法。” 她立时抬手推他。这动作很是有趣:绵软的手五指分开,力道也不大,每当她如此,若再恰好是爱理不理、面无表情的样子,他就会想到摊开小爪子推人的手的猫,笑意如何都忍不住。 这次亦是,他故意和她这样闹了几回,便耍赖似的把她抱到了怀里,显得老大委屈似的说,“冷落我这么久,该说道说道了。” “我冷落你?”蒋徽转头,认真地看着他,过了片刻,撑不住了,笑出声来。 “本来就是。”董飞卿算账给她听,“而且你特别擅长这档子事儿:不冷不热的,把我惹得一肚子火气,又不能发作。”说到这儿,理亏地笑一下,“主要我也是没底气,正是新婚,就带着你赶路回京。但我不是跟你说了么,的确是有不得不进京的理由。你是为这些生气么?我怎么品,都觉得不是。” 蒋徽拍一下他的额头,“打住。再说下去,你就跟受气的小媳妇儿一个德行了。董公子,您是一家之主,别这么抬举妾身,成么?” 董飞卿哈哈地笑。 蒋徽问他:“你自己真想不出个由头?” “废话。” “那好。”蒋徽低头,从薄底小靴子的夹层里取出一封信,“我一直看你不顺眼,是因为收到了这封信。我没法儿替你找到合情理的解释,但也不知道跟你从何说起。” 董飞卿连忙接过,从皱巴巴地信封中取出信纸,敛目。看过之后,匪夷所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虐渣 030 虐渣 信纸上行云流水的一手行楷, 不论怎么看,都是出自董飞卿之手。 但这封信,绝不是他写的。 董飞卿反复寻找,也无法找到旁人冒充他笔迹的端倪。 百思不得其解之后, 他皱着眉, 黑了脸, 盯着信纸运气。 信的内容, 是引用乐婉的卜算子相思似海深表露情伤: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 要见无因见, 拚了终难拚。 若是前生未有缘, 待重结、来生愿。 董飞卿弹了弹信首的“婺华”二字, 浓眉打了结, 问:“这人是谁?你知道这是谁的闺名、小字么?” 蒋徽面无表情,“我怎么会知道。” “这是哪个黑心东西祸害我?”董飞卿需要竭力克制, 才能按下把信纸揉碎的冲动。 “不是你写的?”蒋徽小心翼翼地从他手中取回信件, 照原样收起来。 “废话。”董飞卿一脑门子火气, “你瞧着我像是说得出那种话的人?还什么‘泪滴千千万万行’,诶呦”他牙疼似的吸着气。 “跟我抠字眼儿没用, 这首词的意思摆着呢, 谁看了也不会以为你总哭鼻子,放心。”蒋徽瞧着他那个恼火至极的样子, 忍了又忍, 唇角仍是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那不是我写的!”董飞卿暴躁起来, “我写信要不就是大白话,要不就是一两句话了事。你要是不信,这就跟我去叔父那儿,让他把我历年来写给他们一家人的信件找出来给你看!” 蒋徽却将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噤声,长睫忽闪一下,“你吵什么?鱼会被你吓跑的。” “我冤枉得都想跳河了,你还惦记着钓鱼?!”董飞卿夺过她握在手里的鱼竿,扔到一旁,恼火地瞪着她。 蒋徽慢条斯理地道:“字迹一样,谁知道你是否冤枉。跟我闹腾什么?” “不行,我得灭灭火。”董飞卿摸出小酒壶,连喝了几口烈酒。 蒋徽莞尔一笑。 喝空了小酒壶里的烈酒,董飞卿冷静下来。他倒在薄毯上,枕着手臂,望着上方澄明的蔚蓝色,过了好一会儿,语声和缓:“你之前说,不知道与我从何说起,怎么就不能跟我说了?” “重逢之初我问过你,在外是不是遇到了有缘人,你说没那个闲工夫。这种话,总不能问第二遍。”蒋徽如实道,“也曾想过,你在离京前就有意中人,在那时候,这种话,我就更不能说了。” 姻缘对于一些男子,是只能与意中人结缘;可对很多男子来说,妻妾成群是常态,心里惦记着一个,身边萦绕着几个的也不在少数。 她对他,毕竟不是很了解。 她是眼里不揉沙子,但在那种时候,把信件甩给他,不论他做怎样的答复,最难堪的人,是她。 他说的,搭伙过日子——虽然后来不论言语还是行动,都让他一步步推翻这说法,但在那些发生之前,她就得做好照他这说法度日的打算。 当时她答应了。既然如此,有什么底气与他计较这种事? 另一方面,她想再等等,不论信件是否出自他手,派人送信给她的人总会有下文。 董飞卿嗯了一声,“是为这事儿,跟我闹了这么久的别扭?” “不能这么说。”蒋徽转头凝了他一眼,“成亲之前,我真的以为,我们会在沧州安家。事情赶到了一起,我觉得过日子太麻烦了。要迁就你,可我惯于自己做主,心里总是有股子无名火。我想,安稳下来之前,我们还是远一点儿比较好。” 这种话,也是她不能放到明面儿上说的:她嫌过日子累,更不想早早有喜,怎么样的夫君都会生气。 董飞卿释然一笑,“想过离开么?” “没有。”她说。 “真的?” “真没有。”蒋徽认真地说,“是聚是散,我都不会做决定。” 董飞卿琢磨片刻,起身板过她的脸,“意思就是说,要我决定?你只管随遇而安?” “当然。”蒋徽目光清澈、坦诚,“我怎样都可以。” “”董飞卿磨了磨牙,“你这样是不行的。” 心念一转,他想到了她前两日说过的话:很多事情上,路数仍是奇怪:折磨别人的同时,也折磨自己。 果然不假。 蒋徽说道:“你先前那样也不行。” “我承认。”董飞卿没有迟疑,“可我在改了,你承认么?” 蒋徽长睫忽闪一下,笑,“承认。” 董飞卿商量她:“以后有什么事——关于我又让你不痛快的事,及时跟我说,好么?” “应该可以。”这种事,她不能把话说得太满。 “那封信,是有人做的赝品,不是我写的。”董飞卿正色道,“我只能说这么多。我犯不着为这种小人做的手脚赌咒发誓。” 蒋徽审视他片刻,颔首,“我姑且相信。对方到今日仍无别的举动,我再等等看。” 这答复,不是最好的。他无奈地敲了敲她的额头。 “专心钓鱼。”蒋徽说,“我可不想白来一趟。” 他颔首说好,盘膝而坐,视线不离水面,脑筋则一刻不停地转动着。 到底是谁,在他们新婚燕尔的时候,做这种离间他们的手脚。 而这件事,与他从速进京一事,有无关联?——成亲第三日,他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信上不过寥寥数语,分量却极重。是威胁,亦是挑衅,他没有不接受的道理。 莫名地,他想起了重逢翌日一早那铺满小院儿的冥纸。 没办法解释的一幕,针对的到底是他、是她,还是他们? 曾谈起过,彼此都理不出个头绪,不能笃定哪个门第或哪个人。 那件事之后,他与她病痛缠身,但再没遇到外界带来的纷扰。 钓上一条半尺多长的鲫鱼,蒋徽便知足了,再有没有鱼儿上钩,无关紧要。她把鱼竿放到一旁,拿过水壶喝了几口水,见阳光正好,便躺倒在毯子上,慵懒地阖了眼睑,放任思绪。 那封信,她刚收到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有人伪造:直觉告诉她,这真不是董飞卿能办的事儿。他那种无所顾忌的性子,若有意中人,对方对他不理不睬,他也就认了,否则,不管如何都会全力争取,谋取锦绣良缘。 但是,有时直觉也会出错,且往往出现在最不应该的时机。 独处的时候,她把那封信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找不到不是他亲笔写就的疑点。 而且,就算是有人伪造,说明的是什么?——对方若是请书法高手仿造,所需的情面或银钱皆不可小觑;若是亲笔书写,便是为他倾尽了心血。 要怎样的爱憎,才能长年累月习他的字,做到难辨真伪? 对此事,她只有满心的烦躁和尴尬: 不论如何,自己是被人盯上了; 不论如何,现状与她有过的憧憬完全相悖。 他问她,为何有无从说起的说法。又怎么能没有? 他或许忽略了,彼时除了彼此再不回家门的事,他们根本不会谈及关乎彼此的事。 她不能说的太多,他不想说的太多。 况且,都累了。他们那样怀念以前得遇的长辈、友人,又那样决绝地放弃了以前的自己。常萦绕于心的滋味,物是人非不足以道尽。 在彼此面前,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没有那一段最是安静冗长的相伴,他们不见得能成亲。 除了没正形的时候要她说句喜欢他,他从不曾问过她是否有过意中人,仿佛那是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如此,她又怎么能做到为这种事开口? 回京路上,她变得沉默、淡漠,他那时心里压着大石头一般,亦是寡言少语。 夜半的温存,她抗拒,他恼火,要么当即放弃,要么较劲对峙。 但也算适可而止,他骄傲,做不到为这种事强人所难或低声下气。 进京了,他神采中没了沉郁,有了斗志,逐日做回了她认识的董飞卿,有好几种面目:对离得近的人,不着调、没脾气、孩子气,对看着不顺眼的人,行事缜密、霸道、残酷。 怎么说?是特别鲜活的至情至性的男人,要人疼、要人哄,也会特别拧巴地照顾人、给人依靠。 走散过,他黑着脸把她找到了。 离远了,他颠三倒四地把距离拉近了。 思及此,蒋徽睁开眼睛,起身依偎到他身边,“董飞卿。” “嗯?”董飞卿揽住她肩头,“怎么了?” “那封信,你再多给我几句解释。”她如实道出心绪,“帮我把这事儿从心里翻篇儿。” 他看着水光潋滟的河面,挣扎片刻,老大不情愿地说,“这辈子与我最亲最近的女人,只有你蒋徽一个。你在我眼里,的确是一直都不怎么样,毛病太多,但是,就算这样,别人也跟你没得比。” 这是他的女人,就是最好的。在他眼中的那些缺点,都比很多人最大的优势更出彩、出色。 “是么?”她绽出开心的笑容,又调皮地逗他,“你不能换个特别简练的说法么?” “不能。”她要他说喜欢她,他才不干,“这事儿,只能你先说。” “想都不要想。”她笑意更浓,沉了片刻,主动亲了亲他的唇,轻声道,“以后,我好好儿跟你过。” 他凝视着她绝美的容颜,没忍住,迅速予以热切的一吻,“余生到底怎么过,我们商量着来。” 她点头,说好,下一刻,就嘴角一抽,因为听到他说: “我们是开个镖局,还是开个书院?” 她一下一下地挠着自己的额角,好一会儿才说道:“这两件事,八竿子打不着。走镖凶险太大,开书院又太文雅。前者不愁生意上门,但找人手、闯名号是长年累月的事儿;后者的话,以我们那个离经叛道的名声,谁敢把孩子送到我们跟前啊?并且,也是需得长年累月经营的事儿。” 董飞卿就笑。 她又道:“而且,我以前好像听你说过,回京安顿下来之后,便去书院谋个差事——当差和做山长,是两码事儿吧?”很委婉地提醒他:又犯了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了。 “开设书院,并不一定亲自出面做山长。”董飞卿和声解释给她听,“我想请叶先生出面,在明面上代替我周旋一些事,等书院落成,我进去随意找个差事就行。” 蒋徽的恩师是叶先生,叶先生的授业恩师是名儒姜道成。 姜道成开设的淮南书院已有十几年光景。但是老爷子很是挑剔,寻常人进不了书院的门,学生的人数,一直维持在二三十个。 最初几年,叶先生每个月会去书院几日,给一些女孩子上课,后来,她想全心全意地教导蒋徽,加之恩师在京城的情形趋于闲逸安稳,不需她时不时到跟前尽孝心,便不再在书院挂名教书,适时地抽身而退。 叶先生其实并不大赞成恩师开设书院的方式,准确来说,对京城大大小小的书院、学堂的方方面面都有不少不认同之处,心中有一套细致的章程,却又难以为此做出行之有效的举动。 几年前,叶先生曾说过:“总不能让哪个书院、学堂照着我的心意施教;也没心力财力自己开设一个书院;更不能做白日梦,等着谁把一个现成的书院交给我打理。是以,便也只是没事就斟酌一番。有生之年若是遇到想法一致的人,能让我出一份力的话,便知足了。” 他听到心里,一直记得。 董飞卿继续道:“至于钱财,这两年和邱老板互惠互利,有两次能分到可观的红利,但我一直让他给我存着。居无定所的时候,带着银钱反倒是负担。说到底,穷一阵富一阵的日子,其实很有意思。” 蒋徽虽然认可,但还是有点儿啼笑皆非。 “眼前谭家、蒋家长房交给福寿堂的两笔银钱,我得跟你商量,”董飞卿专注地看着他,“我想让邱老板主动捐给朝廷,让程叔父安排着抚恤贫瘠之地的百姓。邱老板那边没问题,这种事以前就没少做。不是这样的品行,我也不会结交。” 蒋徽立时由衷地道:“好事啊,这有什么可商量的。”说完,笑着摸了摸他俊美的容颜。 “至于么?高兴成这样。”董飞卿笑道,“因你而起,我们是顺道敲竹杠,借花献佛。而且,外人不会知道与你我有关。” “知道。那也高兴。”蒋徽高兴的是,不管怎样的处境,他都秉承程叔父体恤将士百姓的之道,遇到机会便加以利用。 . 这日一早,蒋老太爷带着变卖田产筹集到的银两去了福寿堂,把蒋国槐赎了出来。 父子两个相见,一句话都没说。蒋老太爷转身就走,蒋国槐满面羞惭地跟在后面。 回到家中,蒋国槐等父亲落座之后,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我犯了大错,请您责罚。” 蒋老太爷望着他,嘴角翕翕,颓然地摆了摆手。 蒋国槐这才留意到父亲面带病容,忙道:“您是不是病了?有没有请大夫来把脉?” 蒋老太爷长长地叹息一声,“是病了,但只是心病。”他把前去见蒋徽的大致情形讲述一遍,末了道,“董飞卿的意思很明显,根本就没想过让蒋徽回来,而且,我们若是再惹到蒋徽,他就会替她出气,像对付唐徛一样对待我们。” “”蒋国槐吓得险些瘫坐在地。唐徛的现状,京城怕是没几个人不知道,局外人不知道的是,那是董飞卿的手笔;知道的人也不敢声张,因为无凭无据。 “你母亲被我关到了家庙,因何而起,你就要不要过问了。”蒋老太爷说,“先前我想着休妻,后来想想,算了,她要是破罐子破摔,别人就要被她害得更惨。就这样吧。” 蒋国槐瞠目结舌,怎么都想不通,父母因何在这当口决裂。 “等会儿你见见管家和账房的管事。”蒋老太爷有气无力地道,“理清楚账目,便遣散下人,准备搬到庄子上去——那是仅剩的安身之处。我们,已经走到末路,若能保住性命,便是苍天眷顾。” 对此,蒋国槐倒是预料到了,唯有满心懊悔、自责。 “再有,明日把二房、三房、四房的人请过来。”蒋老太爷道,“这两日张罗银钱的时候,我把祖上留下来的产业交给了他们——卖什么,也不能卖掉祖宗留下来的东西。 “他们怎样分,是他们的事。往后的蒋家,是他们的了。 “明日我要见他们,是说道说道蒋徽的事情。那些该说的事情,都摆到明面儿上,承认是我们对不起她、委屈了她。这是我当面允诺她和董飞卿的,必须要做到。” “是。”蒋国槐再也撑不住了,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家,败了,说起来就是败在了他手里。对于往年种种,悔之晚矣。 多少年来,贪图的都是钱财,最怕失去的亦是钱财。要在这风浪袭来时,才明白自己最怕的,是生不如死。 往后的凄凉之景,不难想见,可他们只能逆来顺受。因为董飞卿、蒋徽过于强势跋扈,不按路数出牌,没给他们留哪怕一丝挣扎的余地。 特立独行、肆意妄为的董飞卿,已经成为他们的阴影、梦魇。 谭家的情形,也没比蒋家父子好到哪儿去。 谭振亨灰白着一张脸,把谭孝文从福寿堂赎出来,见儿子并无大碍,默默地折返家中。 进到家门,谭振亨径自去了外书房,亲手带上了房门。 谭孝文不知所措地在门外站了多时,规规矩矩地跪倒在地。 谭振亨把自己关在书房,并不是生儿子的气——没力气了,丧女之痛、家财朝夕之间散尽、前途难料,已经让他濒临崩溃。 半生蝇营狗苟,绝不是为了今时今日。 但今时今日并非最终结局。 董飞卿说:“我可什么都干得出来。” 邱老板说:“谭大人,日后千万当心。” 唐徛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得的样子萦绕在脑海。 可是,当初怎么能够料到,蒋徽是他此生最不该漠视其性命的人? 又怎么能够料到,她会嫁给董飞卿,嫁给那个瘟神一般的年轻人? 在一家人的安危面前,曾苦苦谋求的名利都如烟云一般,没有重量,虚无缥缈。 活着,健全的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不能再继续承受丁家的打压,不能再心惊胆战地杜绝开罪董飞卿、蒋徽的是非。 那些,只要长留在京城,就是不可避免的。 当初,蒋徽为了达到目的,放弃了一切,随后必然承受了很多。 如今,是谭家为了求生放弃一切的时候了。 谭振亨动作迟滞地走到书案后方,备好笔墨纸砚,慢慢落座,提笔书写请罪、辞官回原籍的折子。 . 巳时前后,董飞卿和蒋徽钓到了三条鱼,便收拾一番,回返家中。 早间出门之前,他曾问她:“想不想吃烤鱼?” 她摇头,“不用。下回吧。这次要是能钓到适合的鱼,我们带回家来,做红烧骨酥鱼。好么?” 红烧骨酥鱼做好了,亦是美味,他自然不会反对。 回到家里,进正屋换了身衣服,蒋徽要去厨房,他知道她要亲自下厨做骨酥鱼,便把她拦下了,“老老实实等着,我给你露一手。” 蒋徽抬了抬眉,很意外的样子,“你也学过?” “你是跟修衡哥要的秘方吧?这道菜,是我跟他一起跟一位邯郸人士学的。” 蒋徽释然,“那再好不过。你去做骨酥鱼,我给你做中衣。” 他笑着出门,去了厨房。 厨娘见他进去,要亲自动手收拾鱼,吓了天大的一跳:君子远庖厨,这位爷怎么连这规矩都不在乎?虽然以前也听说过他在军中学到了一手好厨艺,但是,今非昔比啊——如今成亲了,他是一家之主,怎么能做这种事?就算再没架子,也不用做到这地步吧? 她腹诽着,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 董飞卿都不需想,便知道厨娘此刻满脑子都是繁文缛节——他最反感的那些东西。 他吩咐道:“午间你们歇歇,把友安唤来,给我打下手。” 厨娘云里雾里地称是,神色茫然地走出去。 蒋徽想见的到,厨娘一定会被他弄得懵掉,没事,多经历几次就习惯了。这样想着,眉眼间便有了笑意。 她一直知道,他最拿手的是烤鱼,跟一位高人学到的。但是,她并不想让他轻易做给自己。怕他敷衍,怕自己失望。 一餐一饭,在厨艺不错的基础上,倾注了心思去做,菜肴才会成为鲜见的美味。 她想要的,是他全心全意地为自己做出的美味。 太多的人,都以为她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豁得出去。其实不是的,她在乎的很多,她想要的从来不少。 例如,俘获这男人。 她希望终有一日,这男人主动地对她说一句喜欢。 亦希望终有一日,这男人能实心实意地为她做一餐饭,不同于对长辈的孝心,不同于对异姓兄弟姐妹的情分,只是为她——为他的结发之妻,在乎的结发之妻。 这意愿因何而起,不重要。真的,并不重要。她需要在乎的,从不是由来,而是现在。 新婚起初有过的憧憬,再一次出现。虽然在这同时就在担心,他会再一次独断专行,决定彼此的现状、去向,可还是有憧憬。 因为,她心境回到了当时。明知不智,仍会放任。 郭妈妈走进来,把一袭正红色的衫裙拿给她看。 蒋徽意外,“大红色啊?这个颜色,好像只有新娘子才适合穿吧?”她是一直这样认为的。 “怎么会。”郭妈妈笑眯眯的,“您这样貌,适合穿的颜色很多。眼下我最想瞧的,是您新婚时的穿戴。为此,便把您的嫁衣找出来,照着样子做了一套衫裙,没加衣服上当时那些绣活,但是样式是照做的——我瞧着那样式特别好。就盼着您能赏脸,不嫌弃,得空就穿一穿。” “既然是你做的新衣服,便不会有不会穿的事儿。”蒋徽笑道,“放心吧。只要你想看,我隔三差五地就穿给你看。” 郭妈妈笑得心满意足,当即又捧起了衣衫,“我这就去熨烫,晚点儿就能上身了,到时候您试试合不合身。” 蒋徽莞尔,随即摇头一笑。 其实那些成婚的章程有什么可取之处?真是天下皆知的良缘的话,步骤是怎样的繁琐或从简,都是理所应当——局中人心愿得偿,排场再大再小,都是应当的。 估摸着时间,蒋徽去了厨房,是想看看他的做法。 红烧骨酥鱼是很耗时间的菜:鲜鲫鱼收拾好之后,用盐、料酒腌两刻钟;之后将鱼肉炸酥,呈金黄色;随后炒一下葱段、辣椒,把鱼放进去,加汤和调料,用小火烧到收汁;约莫半个时辰后,翻一下鱼,加汤继续烧至收汁。 鱼还未出锅,已经香气四溢。帮忙烧火的友安深深吸气,“太香了。” 的确是,太香了。 这道主菜上桌后,蒋徽举筷品尝:骨刺酥烂,香中微辣,入口之后,又有些微的甜。 “这也做得太地道了。”她满足地叹息着,“太好吃了。” “早就想给你做了,一直没遇到合适的机会。”董飞卿一面漫不经心地说话,一面给彼此盛汤。 蒋徽牵了牵唇,并不当真。 兴致极好地吃过一餐饭之后,付氏和蒋老太太先后而至。 面对灾难的时候,女人从来都比男人更不肯服输,但是情形各异,有的是更坚韧更让人钦佩,有的则是卑躬屈膝更让人低看。 蒋徽先见到的是付氏。 付氏看到她,起先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只知道哭,哭得双膝发软,跪倒在地。 之后便是哀哀痛哭,求她原谅,求她放过谭家,又委婉地点明便是不放过,也得不到任何好处了。 那些话说的,让蒋徽心里不大舒坦,便问道:“我是为了你们谭家的官途、家底才与谭庭芝结交的么?结交数年,不论是以我的名义,还是以叶先生的名义,我都没讨过谭家一丝便宜。”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千万别误会”付氏哀哀地抹着眼泪,“我只是恨自己教导儿女无方真没别的心思眼下,我其实只想求你一句准话,我们离开官场、回到原籍之后,你是否会不再计较这些是非?” 蒋徽想了想,道:“你们无所举动,我便无所举动。但是,你们但凡再一次率先发难,那我就会觉得,你们一家几口的命,真不需留着了。” 付氏想一想,明白了她的意思,颔首道:“我明白了,明白了。”随即站起身来,深施一礼,步履沉重地离去。 之后,蒋老太太到来。 蒋徽在厅堂落座,看着蒋老太太步入厅堂,离她越来越近。 这妇人的嘴脸,在蒋家人里,她是记得最清楚的。两年多的岁月过去,老太太面容并无多大变化,有变化的是气韵,她看到的,是眉宇之间贪婪、刻薄、市侩之色更重。 郭妈妈站在蒋徽身侧,望着老太太,神色愤懑,眼神越来越冷。 当年就是这个人,把蒋徽发落到庄子上。蒋徽房里的人,只允她一个跟去。 她记得,蒋徽初时听闻祖母的决定,仰着小脸儿,天真而懵懂地问她:“庄子上是不是很好玩儿?不然祖母也不会特地让我去吧?” 她听了,满腹心酸,当即去了蒋国槐房里,求他给蒋徽求求情,因为这一个决定,可能会毁了冰雪聪明的蒋徽的一生。 蒋国槐却是冷淡地看了看她,说你想什么呢,只是让你陪徽姐儿去庄子上散散心,没见她一直寡言少语的,性子越来越不讨喜么?你要是不愿意去,无妨,我换个小厮陪着她就是了。 当时在她听来,那简直不是人话。几岁的一个孩子,小厮怎么知道如何照顾?但是面上不敢流露分毫,连连认错赔罪,说是自己糊涂、多事,这就去给小姐收拾行李。 到了庄子上,没过一两日,那些人便知晓了蒋徽是被老太太发落过去的,脸色就都不好看了。 没过多久,到了该发月例的日子,蒋家长房一名管事过来了,给庄子上当差的人发了,却没蒋徽和她的份儿。 她询问原由,那名管事说我怎么知道,回去之后,帮你们问问。 等了几日没下文,她便回了蒋家一趟,求见老太太,却被粗使的婆子拦在门外,说老太太嫌你晦气,不想见你。 她的心沉到了谷底,一路抹着眼泪回到庄子上。 再往后,处境越来越差:一日,她带着蒋徽到附近看景致散心,带去的值钱的衣物首饰被庄子上那些人瓜分一空。 庄子上的管事是杨明夫妻二人,她前去理论,夫妻两个就不阴不阳地笑,说都出了这种事了,你赶紧回去告状,帮小姐讨还公道吧。 她气得心口作痛,却是无计可施。 蒋徽虽然小,却将一切看在眼里,明白自己在经历什么。当晚,蒋徽乖乖地睡下之后,她找出没被那些人拿走的寻常衣料,给蒋徽裁衣。一面忙碌,一面默默地掉眼泪。 小小的蒋徽翻了个身,轻声唤“奶娘”。 她忙拭去眼泪,迅速扯出笑脸,“小姐怎么还没睡?” 蒋徽凝望着她,好一会儿,说:“奶娘,往后,你不要对我这么好了。像他们一样,对我坏一些,他们就不会连你一并欺负了。” 她心头刺痛,眼泪又模糊了视线。 蒋徽坐起来,拥着被子说:“要是你能离开这儿,最好。不是说眼不见为净吗?奶娘,你不在蒋家当差的话,也没事吧?他们也不给你月例你走吧,好吗?” 她走到床前,把蒋徽搂到怀里,“我绝不会舍下你。往后不准说这种话了,我听着伤心。” 蒋徽抬起小手,给她擦去泪水,认真地说:“我说的是心里话。我不想拖累你。你仔细想想,再做决定。” 她哪里需要思量,她如何都舍不下这孩子。 再往后,蒋徽和她连像样的饭菜都吃不到了。值得庆幸的是,她家里的人待她一如既往,得闲就到庄子上看她,看出她和蒋徽境遇艰难,便时时贴补些衣物、吃食、银钱。 庄子上的人也是因为这一点,方方面面的,不敢对她太过分。但是,待蒋徽却越来越差。 杨明家的女儿,大概是没少听父母说蒋徽的闲话,一点点教养也无,竟敢跑到蒋徽面前说“丧门星、扫把星”。 当时她没陪在蒋徽身边,蒋徽当下就给了杨明的女儿一巴掌,“我情形就算再不济,也轮不到你说三道四。” 但在当晚,蒋徽特别沮丧,对她说:“奶娘,再这样下去,我迟早会变成那个女孩子的样子,会让你讨厌的。” 动手打下人,在早慧的蒋徽看来,是不可取的行径。 她听了,生出满心的懊悔,“怪我,应该陪在你身边的。” 蒋徽扬着脸看她,笑容单纯,“你怎么可能时时刻刻陪着我。没事的,我就是这么一说。下次她再惹我,我还是会打她。好些规矩,不是我该计较的了。” 是的,好些事情,蒋徽都不再是蒋家的闺秀,不能再得到下人的尊重。 随后的日子,蒋徽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粗布衣物。 那些人但凡遇到点儿不顺心的事情,便在她和蒋徽面前指桑骂槐,说离扫把星近了,果然是霉运连连。 蒋徽每次听到,便笑说:“那你走啊,别在这儿当差了。”把人噎得说不出话来。但她知道,蒋徽心里特别窝火、难过。 再往后,便没人再与她和蒋徽说话了。不论谁看到蒋徽,都是看到惹人厌憎的瘟神一般。 小小年纪,长时间的委屈、窝火,到底转化为磨人的病痛。 蒋徽病了。 她心急如焚,抱着蒋徽回到家里,跟妯娌借了些银钱,去请大夫把脉开方子,抓药之后,回了蒋家长房一趟,仍旧是吃了闭门羹。 人心凉薄起来,着实让人齿冷。 她到底是蒋家的下人,不可能自作主张,把蒋徽带回家中照顾,只好回到庄子上。 当日,蒋徽乖乖地喝完汤药,问她:“祖母、祖父、爹爹,真的不要我了,是吗?” 她昧着良心摇头,“不是,眼下他们遇到了一些事。我们徽姐儿这么招人疼,谁能舍得?” “现在,只有你会这么想吧?”蒋徽抿嘴笑了笑,随后躺下去,自己盖好被子,闭上眼睛,转身向里。 她端着药碗出门时,回头望去,觉得那小身影透着说不出的孤单。到了那地步,她已哭不出了。 病情反反复复,越来越严重。 蒋徽长时间的昏睡不醒,让她每日心惊肉跳,只觉得苍天不开眼,对这孩子过于残酷,又盼着苍天开眼,让这孩子时来运转。 人一生病,总不见好的话,别的病痛便会接踵而至。 蒋徽开始发热、咳嗽,一次醒来,静静地看着她,说:“别管我了,好吗?会过病气给你的。因为我病倒,犯不上。” 当时她就知道,庄子上那些人的冷言冷语和没有一丝善意的眼神,已经把这孩子伤到了骨子里。 几岁的孩子,已经开始厌弃自己。 “胡说,胡说。那些人弄错了,我发誓,是他们弄错了。”她说。随后,整夜把蒋徽抱在怀里,轻轻拍抚,就像她刚出生的时候。 又捱了两日,蒋徽连水米都不能进了:吃喝什么,过一阵都会呕出去。 家里的人没忘记她的托付,让大夫来庄子上看。大夫发誓赌咒说自己真没开错方子,但是这孩子心火太大,委实棘手。临走时,只留下个调理的方子,连诊金都没收——分明是认定蒋徽已无力回天。 那天,她又哭了,从白日哭到入夜。 哭累了,便在蒋徽身侧昏昏沉沉入睡了。 夜半醒来,小人儿不在自己身侧。 她慌了,急声唤着“徽姐儿”,下地时脚步踉跄。 “奶娘,我在这儿。”蒋徽应声,语声沙哑。 她循着声音找过去,发现蒋徽在次间的大炕上。窗户打开了,蒋徽坐在窗台前,小胳膊撑着窗台,小手托着脸。 她想一想大夫的话,不由得生出最可怕的回光返照的念头。心都要碎了,可还是要强扯出笑脸,到了蒋徽身侧。 “下雨了。”蒋徽望着窗外连天的雨雾,“奶娘,下雨了呢。” “是,下雨了。”她这才留意到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蒋徽转头看着她,神色认真,“你说,这是谁在为谁哭?” 她说不出话,死死地咬紧牙关。 蒋徽微笑,又转头望向窗外,“如果我能痊愈,能和你离开这儿,奶娘,我会对你好的,一辈子,都对你好。 “如果我这一两天再不见好,你就走吧,不要再照顾我了。想想法子,求蒋家给你换个差事,然后,你要是嫌弃蒋家,过一阵就再想法子,把差事辞掉,去别家。” 几句话,蒋徽说起来其实特别吃力,但还是吐字清晰地说完了。 她摇头,再摇头。 蒋徽长而浓密的睫毛忽闪一下,声音轻的虚无缥缈:“如果,我能走出这困境,奶娘,迟早,我要离开蒋家。”停了停,又道,“他们不要我了。是他们先不要我的。都不管我的死活。” 她死死地咬住唇,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 万幸,一两日后,四房老太太和程二夫人得知了蒋徽被安置到庄子上的原委,记挂着,前来看望。 二人见蒋徽病重,忙请了相熟的大夫来诊脉,又将杨明夫妇两个狠狠地敲打了一番。 蒋徽的处境这才逐日好转,一步一步,有了到程府见程夫人的转折,又有了拜叶先生为师的际遇。 那一段,在蒋徽想起的时候,该有多晦暗、多心酸? 而那一段岁月,又是谁带给蒋徽的? 郭妈妈望着蒋老太太,眼神中已有彻骨的憎恶。 . 老太太与蒋徽对视片刻,便败下阵来,什么话都不说,屈膝跪了下去。 蒋徽无动于衷。 老太太等了多时,见蒋徽没有反应,只好主动道:“你,能不能手下留情,放我们一马?话说到底,都是女子,各有各的不易,你说是不是?更何况,我,终究是” “终究是我的祖母么?”蒋徽笑意凛然,“这种话就不需说了。我不爱听。” 老太太膝行向前,“想当初,我对你娘还是很好的,真的,只是她是薄命人,我又有什么法子?后来” “这些就省省吧。”蒋徽仍是淡漠地微笑着,“您是妇孺之辈,所以只能由我来款待。您是跪着还是站着,我真不在乎,总不能唤小厮把您拖出去。其余的轻重,您夫君心知肚明。你我曾有祖孙关系,但是,我深以为耻。” “”蒋老太太困惑、恐惧交加地望着她。她夫君要休了她,但就是没个像样的理由,这才是她今日拼却一切换来与蒋徽相见的原由。她总要弄清楚,蒋徽到底是用怎样的把柄使得她夫君休妻。 “您,尚未苍老的时候,做过的一档子事儿,算是红杏出墙吧。”蒋徽到了她近前,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我有凭据。再多的斥责、辱骂您的话,我懒得说。” 蒋老太太身形僵住,错愕地望住蒋徽,好半晌不能出声,面色却是迅速涨得通红。 蒋徽直起身形,看着她的面色,一笑,“原来还有一丁点儿廉耻心。” 蒋老太太胸腔剧烈地起伏着。那样的经历,她在当时心安理得,到了如今,也已成为自己甚至再不愿回顾的过往。 “走吧。”蒋徽说,“您来见我,当真是自取其辱,何苦。等我得闲了,会去瞧瞧您的处境。可别想方设法地过得惬意——我容不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贪欢(1) 031 痴迷(1) 下午, 蒋徽坐在东次间的大炕上, 继续给董飞卿做中衣。 董飞卿去了小书房一趟, 折回来, 倚着她近前的大迎枕,跟她说话:“往后我写信, 得改用草书、楷书, 还要在信纸上做些记号。” 蒋徽笑道:“是该如此。万一有人冒充你说些大逆不道的话, 就不好了。” “那倒不能够。”董飞卿道,“我这两年多, 没拿过笔,有什么事情, 都是信得过的人在中间来回传话。再往前数,信件来往的人, 只有数的过来的那么几个。” 蒋徽打趣他:“桀骜、孤傲也有好处。”董飞卿肯结交的人,素来不多, 肯有信件来往的人,就更不需想了,真没几个。 董飞卿扯了扯嘴角,随即就恼火, “那封信的事儿, 我越想越生气。” “生气有什么用。”蒋徽道, “我等到现在, 也没等到那人的下文。” “兴许, 不会再有了。”董飞卿笑着勾了勾她的小下巴, “我们现在挺好的,只要不瞎,外人都看得出来。” 蒋徽斜睇他一眼,“你张罗着回来,到底是为什么?” 董飞卿略一思忖,道:“有人传话给我,回来之后,找个书院,谋个差事。我不照办的话——” “会怎样?” 他斟酌着措辞,“会毁了我。刚成家,有人就起了这种心思,我怎么都该回来,探明究竟。” 蒋徽又有了新的疑问:“眼下呢?怎么从找差事变成开书院了?” “我后悔了。凭什么老老实实照办?”董飞卿牵了牵唇,“要不是料定你不同意,早带着你云游天下去了。” 蒋徽忍俊不禁。这人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个难题。 董飞卿端详着她做针线的样子,片刻后,又敛目看着身上的深衣。这件衣服,是她做的,很合身,穿着很舒坦。“今儿真不出门了?”他问。 蒋徽点头。 “那我睡一觉。” “去吧。”蒋徽知道,他遇到干着急没法子的事儿,例如那封信,解决的方式通常是睡一觉,醒来之后,心情就会好一些。 整个下午,室内静悄悄的。蒋徽做针线期间,都在斟酌日后的事:帮衬他开书院之余,她得找个长远的营生。 而所需的本钱,也得想个立竿见影的门道解决。他交给她的银钱,必须做家用,她不可能动用。 这两件事,着实让她花费了不短的时间去思量。 不知不觉,已到傍晚。 郭妈妈捧着熨烫好的新衣服走进来,放到蒋徽面前。 蒋徽笑道:“这就试试,让你瞧瞧。” 郭妈妈笑吟吟地点头。 蒋徽回到寝室,在专门用竹帘子搭成的更衣之处换上簇新的衫裙,款步走出去,让郭妈妈看。 郭妈妈笑逐颜开,“很合身。好看。” 蒋徽敛目打量,笑道:“拆开来搭配别的颜色也会很好看。” “对。我再给你做几套。” “好啊。”蒋徽开心地道,“只一点,慢慢来,别整日忙这些,伤眼睛。” “我晓得。”郭妈妈又端详片刻,笑着转身,“我去选些相宜的料子。” 蒋徽转回到寝室,站在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成亲时的嫁衣,外面罩一件及膝的褙子,郭妈妈没做,只做了里面的上衫、裙子。 上衫自领口到腰间,缀着细细密密的盘扣,穿、脱都需要为此耗费不短的时间。裙子薄而多褶,走动之间,会漾出红色的涟漪。 这样式,用别的颜色做出来,也会很好看。 她转身,要换回先前的衣服,听到董飞卿唤她:“蒋徽。” “嗯?”她看向他。 董飞卿刚醒,望着她的目光有些恍惚,“过来,让我看看。” 她抿唇微笑,走过去,坐到床畔,“看人还是看衣服?” “你说呢?”他微笑着坐起来,“郭妈妈照着嫁衣给你做的?” “嗯。”她有些意外,“你居然记得。” “记得。”董飞卿柔声道,“成亲之日的每时每刻,我都记得。” 这样的言语,让她的心变得柔软。 董飞卿抬手抚着她的面容。这个小没良心的,用饭时吃得从来不少,就是不能长胖一点。此刻的她的容颜,仍如新婚夜那般,小下巴尖尖的,她的身形,仍是弱不胜衣,我见犹怜。 可喜的是,气色很好,没了那时候透着病态的羸弱。 他的手到了她颈后,揽过她,吻住她的唇。 那般的缠绵悱恻,亦让她不自主地记起新婚之夜。气息不宁时,她双臂攀上他颈子。 “好么?”他和她拉开一点距离。 她没出声,但是,漂亮的大眼睛里流转着温柔,对视片刻,长睫缓缓地垂下。 答应了。 喜悦充盈在他心头。他的手到了她领口,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那么多盘扣他始终不明白,这是谁想出来的磨人的花招? 蒋徽手势轻柔地推开他那明显透着急切的手,别转身形,自己动手,一颗一颗的,解开盘扣。 便这样,此时的她与他的小新娘的样子叠合在一起。 当日她亦是如此,不准他为了一刻的不克制而损伤衣物。低眉浅笑的样子,没有局促羞涩,从容优美的手势,让他心头躁动到极点,却又在同时愿意克制,等待她。 上衫褪去,她放到床前搭衣服的椅子上,随即,是轻软的裙子。 今日的她,穿的是纯白的中衣。 她坐回到床畔,蹬掉小靴子、纯白色袜子,纤长的手指略显迟疑地到了系带,随后,却显得随意地挑开来。 衣襟散开来,现出精致的锁骨、凝脂般的肌肤、纯白色绣牡丹花的肚兜。 她抿了抿唇,侧头看着他,眉眼间不自觉地现出千般妩媚,目光却是单纯的、纯粹的。 他想要,她愿意给——无声的,她告诉他。 没有言语,但极尽魅惑。 并不长的时间,却让他回到了热血冲动的少年光景。他揽过她,索吻之余,除去彼此束缚。 身形翻转,她身形落到床上,喉咙间逸出一声低低的叹息,没有出口,被他吮去。 他没忽略亲吻引发的她的轻轻颤栗,拉开距离,借着流转入室的绮丽霞光,俯视着眼前至为美丽至为诱惑的艳景。 她撑身,抬手除掉发簪。 柔韧顺直的长发水一般滑落,铺散开来。 他再度低下头去,细细地吻着她。自额头、眉心、脸颊、唇瓣、耳垂一寸一寸,辗转下移。 或轻或重的吻,给她留下深深浅浅的痕。 无意间,他重复着新婚夜充斥于心海、举动间的喜悦、珍惜。 轻轻碰触,试探,他觉出她容纳的艰难,因而,手落下去,安抚、按揉。 较劲、僵持时不会有的耐心、怜惜,也在这一刻重现。 他吻着她眼睑,语气温柔而低哑:“对不起。”对不起,曾直接地不管不顾地索取。 “没事。”她动了情的身形蜷缩起来,吸着气,“好了。董飞卿” 他无声地笑开来。 手回到枕畔。一点一点的进占,是一次一次的被推拒,又是一次又一次地被至轻至柔的含吮。 妙不可言,骨酥魂销。 想念、迫切,再不可压制。坚定的、贪心的,要她。 蒋徽的心神逐渐迷乱。随着他一次次或轻或重的动作,更紧地贴合着他。 他却不准,扣住她膝盖,向一旁施力,让她全然打开身形。 漫漫入室的霞光之中,他再一次与她拉开距离,迷离的视线,徐徐下落。 她不依,纤细的手臂缠上去,柔软的唇到了他耳畔,含住他圆润的耳垂,语声近乎呓语,“不准耍坏。” 他狠狠地吸进一口气,随即却是笑开来。 “蒋徽,你喜欢我。”他不肯退离,吻着她变得干燥的唇,一次次的,浸润得她唇瓣恢复娇艳欲滴。 蒋徽牵了牵唇,笑,“我可不认。”抚着他鬓角的手势,甚为轻缓。 “最起码,身体喜欢我。”他说着,动了动。克制的时候,这是可有可无的;放任的时候,这是需索无度的。 “赶巧了而已。”她说着,难耐地挣扎着,“你老实点儿行不行?” “自然不行。”他笑着,让她迅速失控,“不妨巧上加巧一次。” 哪里是巧上加巧,根本是失控之后更加失控。 蒋徽依附着他,一手落到他腰际,感受着他的起落。 后来,她的手移到唇畔,继而咬住,阻止自己发出声音。 不可以出声。 上一次期间,有人来请示何时摆饭,走到厅堂门外,便被他扬声唤住,打发走了。 到底,不合时宜,再怎样,她也不好意思全然放纵。 他却不喜她这般的克制,低下头去,捕获她那根纤长的手指,含入口中。 如她带给他的感触一般,细细地反复地吮。 她胸腔的起伏渐至剧烈。 “董飞卿” 她明眸中,惊奇与疑惑并存,又似有潋滟水光闪烁。他心头那层层叠叠的涟漪,迅速变成足以吞噬心魂的风浪。 “董飞卿”再一次的,她唤着他的名字,收回手,攀附上他,“好了,就这样。好么?” 她并没想过,会得到这么多的煎熬,或者也可以说,是磨人心魂的那种欢愉。没想过的,便是她当下不想要的。 “受不了了?”他低低地问她。 她默认。 “就这样,是哪样?”他坏心地问着,亦坏心地磨着她。 她终是挨不住,发出低低的呻’吟。 已是黑漆漆的天色,对着她明亮亮的大眼睛,感受着依偎着自己的那显得分外娇弱又引人至极的纤纤身形,不能让他有半分收敛,反倒更加恣意。 她的身体喜欢他。 而他,已对她着了迷。 但是,他不会告诉她。 . 夜深人静时,两个人才吃饭。 灶上的人虽然已经歇息,但用小火给他们热着饭菜。 郭妈妈摆饭的时候,说起自己包了些汤饺,问董飞卿和蒋徽要不要吃,得到的答复,自然是要吃。 她给夫妻两个各做了一中碗。 结果,董飞卿的感觉是没吃够,不好意思麻烦郭妈妈再为自己忙碌一番,索性就近想法子,去端蒋徽面前那碗汤饺。 蒋徽立刻一手护住碗,一手频频打他,皱着眉说:“起开,饭桌上你也好意思抢吃的。”像是护食的猫,一脸“你这人简直没法儿要”的表情。 真是说炸毛就炸毛。那气呼呼的小模样,引得他大乐,把自己的碗送到她手边,“分我点儿。” 蒋徽没辙,不情愿地把余下的汤饺分给他三个,汤也分给他一半。 董飞卿喝了一口汤,称赞道:“郭妈妈的厨艺,跟你算是不相上下。” 蒋徽面色转为柔和,道:“最早就是她手把手教我下厨的。” “难怪。” 用过饭,回到寝室,床铺已经重新铺过,两个人先后歇下。 他循例把她搂到怀里,分外亲昵的,一下一下的吻着她的唇。 她的手贴着他下颚,由着他,末了,主动地吻他一下,柔声道:“睡吧,好么?” “好。” 她便枕着他手臂,挪动着身形,找到最合适的位置之后,一臂环着他,阖了眼睑。 他手势轻柔地拍抚着她,让她慢慢入睡——或许早在她生病那一阵,便养成了这习惯。 他不会忘记,她那时的羸弱与脆弱。 她不知道,第一次在他怀里沉睡多时之后的两日,曾有几次,她昏睡时,喃喃地唤“董飞卿”。 他在那种时刻,总是寻到她的手,握在掌中,再把她小心翼翼地抱到怀里,反复拍抚着她,说“蒋徽,我在这儿,安心睡”。 那等耐心,回想起来,他都觉得不可思议。 但就在那种时候,他都不认为自己是心疼她。 也真不是。 因为,那是她不需要的。 认识的女孩子之中,有人似是生来就需要别人的呵护疼惜,有人似是生来就要接受大大小小的风雨,快速地变得无所畏惧,亦无所顾忌。 她属于后者。 ——他眼中的蒋徽,很多年里,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给他的是这种印象。除此之外,不论经历、应对何事,都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就算在新婚夜,给他最甜美最激荡的经历之余,也保有着那份清醒:既然答应了与他余生同行,便应该没有保留的交付。 疼痛,那或许是她最不会在乎的感触。 但他不会因此看轻就此属于彼此这一事实的分量。 为了这床笫之间的欢愉,他一再地烦她、扰她,但真不能怪他。 如果注定是寡淡无味,没事,他与她都可以把这事儿放到一边,把精力用在别处。 但分明不是,分明是之于夫妻情分锦上添花的事儿,他得到过,又失去过,没办法甘心。 兜兜转转,总算是回到了于他们来讲最美的光景。 倦意袭来时,他清浅的亲吻落在她眉心。 . 翌日上午,董飞卿和蒋徽策马去往西山,看望叶先生。 蒋家、谭家的风波已过,旁的蹊跷之事无从查起,他们自然要按部就班度日,先着手开建书院的事儿。 不为此,蒋徽真不会同意来打扰恩师。 有些人之间的情分,非岁月、距离可以磨灭。她与先生便是如此,回京后不打算看望,正是为着给先生一份平宁。 但是,董飞卿的打算,能实现先生夙愿,她没可能反对,更没道理不随他来拜见先生。 每一年的春夏,叶先生都会来西山居住,春日能开阔视野,看到与别处不一样的春日景致,夏日可以观星。 蒋徽自六七岁起,每年都会随先生过来居住,对这边的情形,自是了然于胸。 在今日,她心海不复平静,忐忑、不安、喜悦交织。 到了那所建于半山腰的不大的宅院,蒋徽和董飞卿先后跳下马。 蒋徽把缰绳交给董飞卿,拾阶而上,告知守门的婆子自己的名字,随后,等在那里。 门前有绿树,董飞卿把两匹马拴在树上,继而走到她身侧,侧头凝了她一眼,“放心,先生绝不会不见你。”她的忐忑更重,他感觉得出。 “但愿。”她轻声说。背离家门的事情,先生予以她理解、支持,但是,她与他的婚事先生能赞同么? 她记得先生说过,不论怎样的人,若是与飞卿一起过日子,都一定是鸡飞狗跳的情形。也记得先生说,他是当世最出彩的人才之一,但绝对不是任何女子的良人。 就像先生给她的评价:太过冷静,而且,对己对人,也太过决绝、歹毒。 “反反复复地想,我都想不出,要怎样的男子,才能真正把你视为瑰宝,捧在手心里宠着、护着。”先生当初如是说。 是啊,她的决绝、歹毒,寻常男子都做不到,面对那样的一个她,怎么可能接受,不是打怵,便是蔑视。 想到这些,蒋徽不自主地后退一步,随即,一手伸出去,轻轻地握住他背在身后的手的两根手指。她需要一些支撑,才有继续等待的勇气。 董飞卿站到她身侧,挨着她,握住她的手。 她是这样的,面对放在心里的至亲至近的人,便难以控制自己,要么像是见到程叔父一般的几欲落泪,要么就像是此刻的紧张兮兮、患得患失。 多余。他腹诽着。虽然她不是多招人喜欢的性子,但不论怎样的人,只要曾打心底地青睐,便再不能放下她。长辈尤其如此。这是他笃定的。 叶先生若是不肯见她,也是因为他娶了她,怪他。他在长辈心里是什么样子,还是大致有数的。 ——他都做好在门外罚跪的准备了,哪儿就缺她瞎紧张了? 等待,或者说煎熬了一阵子,两个人同时唇角上扬。 他们听到了叶先生的脚步声。 蒋徽挣脱了他的手,向前走了几步。 片刻后,叶先生出现在她视线之中。五旬左右的女子,身着一袭道袍,身量纤纤,面容清瘦,笑容柔婉。 蒋徽与董飞卿相继跪倒在先生面前。 “先生”蒋徽抬眼望着恩师,语声哽在喉咙。 董飞卿适时地把话接过去:“先生,我们来给您请安。” 叶先生双手伸出,一左一右,扶两个孩子起身,随即携了蒋徽的手,“你这孩子,回京已不是一日两日,竟到今时才来见我。” “我想您,又怕给您惹出麻烦。”蒋徽老老实实地说。 真的是这样,回到京城,她不想麻烦如亲人一般的长辈、兄弟姐妹,希望很多事都能顺其自然地发生、解决。 正如回京之初,丁杨胆敢到董飞卿面前大放厥词,不过是认定了以往曾青睐他们的长辈、异姓手足与他们断了来往——不需要让外人推翻这认知,但是,他们也不需要不顺着如程叔父一般的长辈予以的相助有所行动。 叶先生会心一笑,“傻孩子,全无必要。”继而转头望向董飞卿,抬手拍拍他的肩,“真有个长大成人的模样了。” 董飞卿的笑意飞扬到眼角眉梢,“我知道,您这是故意捧着我说话,让我以后有个当家做主的人的做派。” 叶先生莞尔一笑,“知道就好。你要是敢委屈我的解语,我可不会饶你,定会想尽法子整治你。” 董飞卿的手抬起,蹭了蹭下巴颏儿,笑笑的,“不敢,真不敢。” 叶先生又问蒋徽,“这混小子有没有委屈你?” 董飞卿讶然地扬了扬眉。他委屈她?先生真是瞧得起他。 蒋徽笑盈盈地道:“没有。您放心吧。” “那就好。”叶先生很是宽慰地笑了。 蒋徽悬起的心也终于落地。很明显,恩师没有责怪,更没有不赞成他们成亲的意思。虽然说,生米早已经煮成熟饭,但这一点,对她仍是很重要的。 随后,三个人在叶先生的小书房落座,寒暄之后,叶先生询问他们两个这两年的行踪,“都去过何处?因见闻有过哪些心得?” 蒋徽不肯说。 董飞卿亦如此。 叶先生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梭巡片刻,玩味地笑了,不再追问,换了话题:“你们肯一道来见我,请安之余,定是有什么事情吧?说来听听。” 蒋徽望向董飞卿。那是他一直铭记于心的事,就该由他对先生当面道明。 董飞卿与她视线相交便颔首,随即转向叶先生,把想开设书院的心愿娓娓道来,末了道:“您说过的话,我一直记得。眼下您若是肯出面,我感激不尽。” 叶先生敛目斟酌片刻,问道:“书院何时能开?” 董飞卿迅速盘算一番,“林林总总的事宜相加,我需要三五个月的光景料理清楚。您能等么?” “自然。”叶先生笑意舒朗,“你能顺手成全我的心愿,再久我都能等。” “那就成。”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随后,董飞卿游转在宅院附近,静心赏看周遭如画的风景,顺道给师徒两个留出说体己话的时间。 往后需要他与蒋徽、叶先生忙碌的事情固然不少,但是,他的心却因此真的安定下来。 回到京城的原由,比之今时光景,已是不足挂齿。 回来的时候,他以为是短暂逗留,而在如今,他心意已改:那个对他居心叵测的人指给他的路,竟是他如今随意展望一下便觉惬意的前程。 那人的心思,必是想折磨他。但这件事真的落到他头上,却是全然相反。 谁敢说,他董飞卿就一定要过鸡飞狗跳或是刀头舔血的时日? ——其实谁都敢说,谁都不敢高看他。 但是,他不是那种人,真不是。 这一点,他也是到最近才发现的。 . 翌日,蒋徽添置了大大小小的画笔、五颜六色的颜料,下午起,把自己关在小书房。 董飞卿不解,捱到傍晚,找到小书房去问她:“你这是要唱哪一出?” 正站在书案前用心作画的蒋徽漫不经心地道:“想听实话?” “废话。” “我听说,这一半年,我的画挺值钱的,值三五千两的不在少数。这两年我虽然鲜少拿画笔,但是见闻、履历足够画艺更上一个台阶。”蒋徽温声解释给他听,“我有相熟的字画铺子,也让友安去打听过了,眼下我的字画行情比以前还好。——情形大好,我要是不趁机赚些银两,便宜了那些做赝品的人,岂不是太傻了?” 在她,是合情合理,而他听了,却是嘴角一抽,眉心蹙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迁就 032 迁就 察觉到他站在那里, 却良久不出声,蒋徽飞快地扫了他一眼,“怎么?” 董飞卿问她:“你想要多少银两?” “多少都可以。”蒋徽说道,“但是, 得是我自己赚的。” 董飞卿黑了脸, “要银两做什么?” “找个有进项的事由。”蒋徽和声解释道, “可不管做什么, 都得先备好足够的本钱。” 董飞卿转到她身侧,见她在画的是猫图,打量片刻, 坐到太师椅上, “不准。” 蒋徽没应声。 “等我让友安去趟福寿堂, 给你取一笔银子。” “不要。”蒋徽放下画笔, “你手里的银钱,要做正事, 若有剩余, 也要存起来, 以备不时之需。家里的积蓄就算再多,我也不会动的。” “什么你的我的?”他拧眉, 语气恶劣, “你跟我分这么清楚干嘛?” “我是跟家里分清楚。”蒋徽转到他面前,俯身, 双手撑在他膝上, “你想哪儿去了?哪家都得这样过。不然的话, 账目会混淆不清。” “那也不能变卖画作。”他脸色不见一丝缓和,“跟我过来过去,就过到了这步田地?” “不会有外人知道的。”蒋徽道,“字画铺子的老板会编排个合情合理的说法。” “那也不成。”董飞卿抬手,食指、中指钳住她挺秀的鼻梁,“画作是文人、闺秀的心血,你怎么能用自己的心血换钱花?” “可是”蒋徽试着别转脸。 他力道更大,磨着牙说,“你怎么比我还不着调?” “诶呦”蒋徽吃痛,扁了扁嘴,“鼻梁要断了。” 董飞卿这才松手,“你要跟家里分清楚,那么,家里借给你一笔银子,这总成吧?” 蒋徽站起身来,揉着又疼又发酸的鼻子,少见地可怜巴巴地瞅着他。 董飞卿心软了,没辙地吁出一口气,展臂把她安置到膝上,“听到没有?” “不想欠家里银子。”这会儿,轮到蒋徽皱眉了,“不管欠谁的,我都会着急上火。” 董飞卿敲了敲她的额头,“那么,我送你两幅画,你拿去卖掉。”说着,视线扫过画纸上栩栩如生、憨态可掬的小花猫,“这幅我喜欢,不能落到外人手里。” 蒋徽凝着他明亮的凤眼,“你喜欢,送给你就是了。我改画山水,好吧?相较而言,行情差点儿,没事,多画几幅就是了。” 董飞卿又黑了脸,“你怎么就听不懂我的意思呢?” “不说了,好不好?”蒋徽勾住他脖子,凑近他,吻住他温润的唇。 “”董飞卿讶然地挑了挑眉。这好像是他常用来对付她的招数:遇到不想多说的话题,就这样打岔。 蒋徽见他不但不回应,反倒抿紧了唇,索性咬了他一口。 董飞卿掐了她腰肢一把。 她舌尖点在他唇上,继而撬开他唇齿,灵巧地滑入他口中。 他吸进一口气,反过来狠狠地吻住她。 一点儿都不温柔,没多久,她唇舌都有些发麻了。 她笑着别转脸,感觉到他还在生气——这招白用了,便搂紧他,“我跟你说,这种事,我以前就常干,先生和程叔父、婶婶都知道。” “”董飞卿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说起来,习文练武都是为了让自己过得更好。”蒋徽语声和缓,“你曾经走镖,不就是用一身绝学赚取钱财么?我真觉得这没什么不光彩的,谁没个为五斗米折腰的时候啊?” 董飞卿不搭理她。 “至于你的画,留在家里吧。我可舍不得卖给别人。”她抬头看着他,摇着他肩颈,“别闹脾气了,好么?”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抬手抚着她的面颊。 “我是应该让你养着我。”蒋徽的额头抵着他额头,柔声道,“先前没安稳下来,我们好多话也没说透,但不管情形如何,我就是在跟着你过,这是实情,对不对? “到这上下,我想自己有个营生——长年累月做下去的那种营生。我不喜欢凡事都要夫君帮自己做主、打理的活法,慢慢的,会在家中固步自封。 “要是有朝一日,你跟我说起外面的事,我一无所知,不会扫兴么?那时候,你就该埋怨自己把我养成傻子了。 “各有各的事情,高高兴兴地忙碌着,不是很好么? “不是为了正经事,我也绝不肯变卖画作。以前的日子,跟如今没法儿比,我都没动过这心思。 “横竖又不会经常提笔作画,与其画艺没有用武之地,不如务实一些,手里钱财多一些,我心里就更踏实一些。 “下不为例,我保证。” 她料想的到,不论换了谁是他,心里都会很窝火,自己理应把心思掰开揉碎讲给他听。 “好吧。”虽然勉强,但他到底同意了,“只是,不论做什么,都得让我帮衬着。因为,书院的事,你也得帮我。” 她立时笑着点头,“好。” 用过晚饭,董飞卿换了身衣服,道:“我去邱老板家里一趟,跟他喝几杯。另外,他手里有几个适合开书院的地方,我去问问大致情形。” 蒋徽点头,“少喝点儿。” 董飞卿笑笑地看着她。 蒋徽看得出,他心里还是不大痛快,握住他的手,摇了摇,“你再跟我闹脾气,我可跟你犯浑了啊。” 董飞卿笑出来,抬手拍拍她光洁的脑门儿,“我还想找个人犯浑呢。” 蒋徽没词儿了,只好叮嘱道:“早点儿回来。” 他嗯了一声,举步出门。 蒋徽去了小书房,继续作画。 郭妈妈在一旁服侍茶点,听得蒋徽的意图,不解地道:“在外的时候,怎么不选这条道呢?”对她来说,蒋徽不论是当差,还是变卖画作,付出的都是心血,只是,当差更累罢了。 “那时候不需要有太多的积蓄。”蒋徽一笑,“四处看看,不引人注目地度日就好。” 郭妈妈无从评价,转而道:“公子知道这事儿么?有没有生气?” “勉勉强强地同意了。”蒋徽笑说,“一家之主么,对这种事总会打心底抵触。” 郭妈妈忙叮嘱道:“好生跟他解释,别让他一直为这事儿过不去。” “我晓得。”蒋徽心想,她要做的不是解释——话都说尽了,该做的是好好儿哄哄他。 沐浴歇下之后,在黑暗中躺了片刻,蒋徽又起身点亮一盏小小的羊角宫灯——记起他曾抱怨,她不留等他回家的灯。 . 踏着如水的月光回到家中,走进内院,董飞卿立时留意到了寝室中的灯光。 他站在天井凝望片刻,笑了。 他走进寝室,她翻了个身,含糊地说:“回来了?” “嗯。” “哦。”蒋徽又翻了个身,语声变得清晰,“去沐浴吧。” 董飞卿把带回来的几幅堪舆图放到妆台上,转去沐浴更衣,折回来,熄了灯。 歇下之后,他发现她又犯了老毛病:跟他各睡一床被。 刚一蹙眉,要挪过去,她却已转过身形,来到他这边。 他撩起被子,等她到了臂弯之间,放下去,给她掖了掖被角。 “她们习惯这样铺床。”蒋徽解释道,“你又没个准成,睡里边外边的时候都有。而我习惯睡里边。” “今儿怎么这么乖?”他语带笑意。 “理亏呗。” 她的小脑瓜拱了拱他胸膛。他心里的不痛快,到了此刻,真的烟消云散了。 蒋徽抬眼看着他,“今晚我一直在等你,但你回来的也太晚了——我等到半道睡着了。” “真的在等我?” “嗯。”蒋徽点了点头,“不生气了,好吗?” “好。”又怎么能说得出‘不好’,“你什么心思,我也琢磨明白了。这次,我就什么都不说了,往后不会再给你这种机会。记住了?” “嗯。”她用力点了点头,“记住了。” “一直在等我回来?”他把玩着她一缕头发,“有事?” “等你回来跟我算账。”蒋徽语带笑意。 “知道就好。”董飞卿轻轻笑开来,低头捕获她的唇,欺身压住她。 温柔缱绻,那是他只有在特定的情形之下才有的。热情、强势才是他一贯的路数。 溃不成军时,她聆听着他焦灼的呼吸,感受着他的气息。 到了最要命的关头,她吻上他耳垂,继而啃啮着。这般缠绵悱恻的情形下,他迅速对她的身体了如指掌,她亦在寻找着他的软肋。 他低低地笑起来,加速,又加力,声音低哑地说:“小兔崽子你怎么就没老实的时候?” 她没法子说话,身体迎来的震撼让手指脚趾都蜷缩起来。 他低而急促地喘息着,愈发地放任,末了,身形微微颤栗之后,伏到她身上。 身形收起来,她温柔地缠住他。 . 蒋徽在小书房里闷了两日,作了几幅画,让郭妈妈寄放到字画铺子。 随后,随董飞卿到访三个书院,请教一些事情。 他不把考中过的功名当回事,但在三位山长心中,他仍是昔日的探花郎,礼遇有加,有问必答。 这日两个人策马回返,在宅门外跳下马,就见友安笑逐颜开地迎出来。 “发横财了不成?”董飞卿打趣道。 友安一乐,从他们手中接过缰绳、鞭子,“您二位快回屋吧,来贵客了。” “谁?” 友安道:“唐家小侯爷、黎郡主。” 董飞卿和蒋徽俱是讶然挑眉。明明听程叔父说过,修衡哥离京巡视,要过三两个月才能回来。 两人对视一眼,俱是当即压下这疑问,快步回往正房。 少年笑之一 北地,军营。 夜深千帐灯。天地之间,寒凉的风肆意回旋。 刚入秋,这边的天气已经很寒冷。夜色降临后,有将士燃起篝火,三五成群围坐,喝酒、谈笑,爽朗的笑脸被火光照亮。 董飞卿穿行在营帐之间,比起身着盔甲的人们,他一身道袍,显得格格不入。 “董大少爷。”有人唤他。 “有事?”董飞卿停下脚步,望向对方。 那人把一个水壶抛向他,“里面装的好酒、烈酒,给你和元帅的。” 董飞卿抬手稳稳接住,笑眉笑眼地道:“谢了。” “乱客气什么?”那人笑着摆一摆手,“去忙吧。” 董飞卿径直走进中军帐,看到饭菜摆在矮几上,还没动过,唐修衡站在帅案后方,凝眸看着沙盘,修长的手指虚虚地点过一个个关隘、山丘。 “哥,”董飞卿自顾自寻到一个空酒壶,把水壶里的酒倒进去,“吃饭吧?我快饿疯了。” 片刻后,唐修衡说:“你先吃。” 董飞卿一面找酒杯一面说:“那可不行,怎么能委屈我们唐帅吃我的剩饭?” 唐修衡在沙盘上做下两个记号,视线才慢悠悠地转移到董飞卿脸上。 董飞卿已笑起来。 唐修衡牵了牵唇,收回视线,继续观摩沙盘。 董飞卿找到酒杯,斟满两杯酒,转头对侍立一旁的小刀说道:“我做了一道鱼肚煨火腿,让伙头军帮忙看着,这会儿火候差不多了,你跑一趟吧。” “鱼肚煨火腿?”小刀听了笑起来,“您可真是,什么材料都踅摸的到。” 董飞卿也笑,“那是,我是谁啊。” “得嘞,小的这就去。”小刀转身出门。 董飞卿走到帅案跟前,和修衡一起看着沙盘,神色慢慢变得郑重。 自西部转战此地之后,虽然战无不胜,但兄弟二人经常被敌军气得五迷三道。 敌国是游牧民族,擅长骑射、游击、长途奔袭。数万精兵大规模侵略惨败之后,敌军退回辽阔的草原深处,修整一段时日后,便集结骑兵杀回来,用意很明显,能找到突破口,就烧杀抢掠,找不到的话,当即撤退。 这样凶残狡诈的敌人,唐修衡恨得牙根儿痒痒,正因入骨的憎恨,让他真正做到了知己知彼。而精准的预感、深谙敌军首脑心思这两点相加,使得他每一次都能防患于未然:一早布阵埋伏下去,敌军铁蹄踏入,便是他们置身修罗场之时,伤亡人数多在七成以上。 因此,敌军杀回马枪的人数越来越少,从起初兵分几路相加三五万,逐次减少至三五千。 下至将士,上至帝王,都说他料事如神,是天生的沙场奇才。 但这样的局面,并不能让唐修衡满足。他的目的是尽早结束这一场战事。 恩师说过,战争的最终目的是止战。他深以为然。 难道要一直统帅三军留在这里,等着敌军来袭?要耗多久? 每一次的所谓敌军惨败、我军大获全胜背后,都有袍泽殒命、重伤于敌军之手。有名将是爱兵如子,唐修衡是爱兵如手足,每一次战捷之后,他在意的都是伤亡之人。再少,那也是伤亡。本不该有的伤亡。 打败敌军不算什么,打服、摧毁其脊梁才是宗旨。 是以,敌军修整期间,唐修衡和副元帅也没闲着,设法探明草原地势,以及敌国王室、军队驻扎之地。 眼下,唐修衡面前的沙盘,就是广阔草原的概貌。 董飞卿知道他在筹谋何事。 小刀捧着托盘返回来,除了董飞卿亲手做的鱼肚煨火腿,另有几道下酒的小菜,“伙头军特地给元帅添了这几样小菜,只盼着您能多喝几杯。” 上一次战事,发生在三日前,几乎全歼五千敌军——敌军逃脱的人,只有领头将军和近百名骑兵。而我军伤亡人数相加,正是敌军逃脱的人数。 换了别的国家,早就主动请降了,但这个敌国绝不会。他们自恃是游牧民族,自恃永远有栖身之处,并且,有着莫名其妙的骄傲:屡屡溃不成军的血淋淋的事实,在他们眼里,是被施加到头上的侮辱,所以,屡战屡败,却屡败屡战,目的不外乎是在一次次的交锋哪怕惨败之中,寻找强敌的软肋。 可他们怎么就没意识到,唐意航是任何人都无法打败的。——小刀每每想起,总是这样腹诽。 唐修衡转去洗了把脸,坐到矮几前,唤董飞卿:“吃饭。” 董飞卿嗯了一声,片刻后才在唐修衡对面的位置落座。 唐修衡举筷,先尝了尝鱼肚煨火腿,牵了牵唇。 “还行?”董飞卿问。 “还行。” 董飞卿唇畔逸出大大的笑容。这是他让贴身随从去就近的城里淘换来的食材。 唐修衡应该是最没架子的将帅,敌军溃败之后的修整期间,偶尔百无聊赖,就去伙头军那边凑趣,起先是帮着给将士做饭菜,后来就找厨艺好的人学习厨艺。 董飞卿起先总是没眼看,后来见将士因此愈发爱戴元帅,得空便也去瞧瞧。这一瞧,居然觉着挺有意思,便也跟着用心去学。一来二去的,兄弟两个竟在军中练出了一手好厨艺。 唐修衡曾开玩笑:“哪日你我落魄,一起开个小饭馆儿。” 董飞卿当时由衷点头,“先从小饭馆儿做起,不愁没有做成字号之日。” 小刀在一旁听着,脸都要抽筋儿了,引得兄弟两个哈哈大笑。 此刻,唐修衡对董飞卿端起酒杯,“皇上的密信之中,又提及封赏你之事。” 董飞卿端起酒杯,和他碰了碰,一口喝尽,随后道:“替我婉言谢绝吧。” 唐修衡失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亲自斟酒,“考取功名的话,作数么?” 董飞卿说:“当然。” “考中之后——” “再说。” 唐修衡没辙地笑了笑。 董飞卿道:“哥,到时候你也跟着凑凑热闹吧?” “什么?” “科考啊,”董飞卿笑说,“到时候你混进去,一准儿能高中。” “那可真是闲得横蹦了。考不中是丢人现眼,考中了是平白占用一个名额——我总不能放着武职不干,跑去翰林院熬资历。”唐修衡睨他一眼,“我爹不打得我眼冒金星才怪。” 董飞卿哈哈大笑,“他才舍不得,至多是把你拎到程叔父跟前,让叔父修理你。” 唐修衡眼中有了笑意。 董飞卿继续道:“叔父一定说,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去试炼一下文采是好事。满京都的人都知道他护短儿。” 唐修衡的笑意到了唇畔。 小刀出去一趟,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叠信件,匆匆看过之后,分成两份,分别送到唐修衡、董飞卿近前。 两个人风卷残云地用过饭,命人把饭菜撤下,净手之后,喝酒间隙,逐一拆开几封信件,敛目。 这次,写信给他们的是相同的几个人:程家的人、开林、薇珑和柔嘉公主。 “这小丫头写信给我们的时候可不多。”董飞卿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柔嘉的信,随手撕开信封,取出信纸,一目十行地看完,笑得手抖。 唐修衡正在看程祖父写给自己的信,老人家写信之前,听说了他在一次战事中为了保护一名参将受了轻伤的事,字里行间皆是对他的心疼和赞许,说意航,你能不能爱惜自己一些?祖父要你毫发无伤地回来,答应我。 老人家的关爱轻柔牵动着他的心弦,他在心里说“答应您”的时候,抬眼看到了笑成那个德行的董飞卿,问道:“怎么了?” 董飞卿笑道:“柔嘉公主跟我说,这辈子都闹不懂的两件事,其一是唐意航这慢性子能成为不世出的悍将,其二就是陆开林那厮活来活去活成了没记性的。” 唐修衡扬了扬眉,“开林怎么招她了?”这些年了,说他慢性子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习惯了,说开林没记性的人,柔嘉是头一个。 董飞卿笑道:“说开林哥答应送给她一只鹦鹉,她傻等了俩月,连根鹦鹉的毛都没看着,就去问开林哥,怎么说话不算数。开林哥反过头来问她,什么时候答应过这事儿了?说一定是她记错了。” 唐修衡也跟着笑起来,“开林这日子也够辛苦的,当差之余,还得哄孩子。”柔嘉与薇珑同年同月生,小他和开林八岁。 “可不就是么。”董飞卿笑道,“等会儿你瞧瞧她写给你的信,一准儿是让你帮她数落开林几句。” 唐修衡一笑。 “不过,这小孩儿除了告状,也正儿八经地夸了咱俩一通。”董飞卿胡乱把信纸塞进信封,“但是,一看就是皇上说过的话,她搬到信里了。”放到一边,拿起薇珑的信,用裁纸刀拆开,“还是看看咱们妹妹说了什么吧。” 离京前,他把自己养的大黄狗、两只小猫、两株兰草交给薇珑照顾,珍爱的藏书、名画悉数送给那个小仙子一般的妹妹。 薇珑一向把他当成兄长之一,在信里说的一向是寻常小事,例如大狗小猫对峙,换毛时弄得哪儿都是猫毛狗毛;例如她跟花匠学了园艺,亲自照顾着两株兰草,情形喜人;例如她跟程家婶婶学画、跟双亲学造园有了哪些进步。 婶婶的信件,也是把微末小事娓娓道来。 他想看到的信件,正是这样的。这能让他确定,这些年他在意的人,并没因为相隔黑山白水淡忘他,仍旧陪伴着他。 手中这封信,薇珑显得很高兴,告诉他: 帝后闲来无事,来王府小坐,在花厅看到了程家婶婶的水墨,帝后称赞分明是名家手笔,问明出处之后,当即带着她去了程府,看了几幅婶婶的旧作,将两幅带回了宫中。 到她写信时,京都都已知晓婶婶的造诣,上门求画的人越来越多,但是,绝大多数都被程叔父替婶婶挡了回去。 她说,飞卿哥哥,我特别为婶婶高兴。本来么,婶婶才华横溢,就该让世人知晓。 董飞卿唇角不自觉地上扬。没错,他也是这样想的。温柔、美丽的婶婶,最擅长的从来不只是打理区区一个府邸的家事。说起来,他和修衡哥、开林哥琢磨奇门遁甲,赶上叔父繁忙的时候,都没少请教婶婶。 看完妹妹的信,他小心地收起来,用裁纸刀拆开婶婶的信。 婶婶在信中跟他说的是恺之、阿逍的事。两个小子越来越顽劣,闯祸的时候越来越多,最近有两次惹得各自的父亲动怒,让他们面壁思过一整日,随后禁足,解除禁足之前,不准习文练武,也不准给他和修衡写信。 他又忍不住笑了。一看就知道,这是程叔父的主张。叔父整治他们,从来不会动用棍棒,却会让人觉得比挨几十板子要难受百倍。 他把程叔父的信放在最后才看,因为那是需要逐字逐句斟酌的。除了他为了袍泽特别难过写信倾诉的时候,叔父才会跟他扯闲篇儿,不着痕迹地宽慰,大多数的信件,说的都是关乎军务战局,是需要他该了解并领悟的。 叔父从没在名义上收他为学生,但是,这些年教过他的,已经太多。 唐修衡跟董飞卿一样,恩师的信件要留到最后凝神细品,先看别人的。 薇珑在信中告诉他,她已经开始独力建造凉亭、穿堂,只是偶尔会过于计较细节,惹得双亲哭笑不得,说不知道她这是精益求精还是吹毛求疵。 她说我也觉得不好,在改了,只要建成的东西够结实、好看,微小的细节都尽量少计较。 随后,又谈及北地的天气,说:“我看过地域治,问过长辈,知道那边到了冬日是真正的天寒地冻。我和娘亲、婶婶一起给你们做了几套御寒的衣物,不知何时能送到你们手里。 “意航哥哥,你千万要照顾好自己,也要让人照顾好飞卿哥哥,你们一定要好端端地回来。 “你说过,来日会帮我打造一个最好的庄园,我一直记得,你不要食言。” 食言么?怎么会。他在心里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手足 033 手足 在外征战几年, 建奇功回京之后,唐修衡官居京卫指挥使,掌拱卫京师、守护宫禁职权。 到前年,临江侯唐栩辞去五军大都督官职:长子太出色, 他乐得早些赋闲。 皇帝与程询商议之后, 前脚准了唐栩的辞呈, 后脚就让唐修衡补了唐栩的缺。皇帝从来如此, 赏识谁从不藏着掖着,到今年开春儿,又张罗着下旨给唐修衡和薇珑赐婚。 此刻, 唐修衡站在天井, 打量着屋宇。背在身后的手里, 一把折扇慢悠悠地旋转着。 那年建这所宅子之初, 他便知情,打心底赞成。薇珑什么都好, 就是大事小情爱较真儿, 容不得瑕疵, 他就想,让粗枝大叶的飞卿磨她一阵, 兴许就把她的性子改了。 然而事实证明, 飞卿这小子注定没有让他顺心的时候:那一阵,薇珑每一日都是神气活现, 说真是没想到, 跟飞卿哥哥一起盖房子, 是这样惬意的事。 苗头不对。他抽空过来看了两回,鼻子都快气歪了:在这种事情上,飞卿竟有着惊人的缜密、细致,对工匠的严苛程度,与薇珑不相伯仲。 他当时开玩笑,说你们悠着点儿,别闹出人命,工匠要是气性大一些,早晚让你们俩活活气死。此外,他真担心宅子建成之后,飞卿和薇珑落下待人待己过于苛刻的毛病。 可是,这种事也真是花费多少心血就得到多少回报:这所不大的宅子,今日他又从里到外细看过几次,都找不出一丝不足。 听到两道脚步声趋近,他转身望去。 是飞卿和解语,他的两个异姓手足。 他唇角徐徐上扬。 “哥。”董飞卿、蒋徽异口同声,唇畔同时现出喜悦的笑容。 “再不回来,我就要出去满世界找你们了。”唐修衡往前迎了几步,笑着凝了蒋徽一眼,“往后该叫弟妹了吧?” 蒋徽笑道:“那可不行。叫他妹夫也行啊。”不同于见到长辈,她此刻心头只有欢喜,格外放松。 “想得美。”董飞卿睨了她一眼。 唐修衡笑得现出整洁的白牙。 董飞卿四下寻找着,“薇珑呢?” 唐修衡用下巴点了点通往后方的月洞门,“你种的那些花草,她看不下去,带着两个丫鬟去收拾了。” 董飞卿又是笑又是好奇,“有法儿收拾?” 唐修衡就笑,“没法儿收拾,只能铲掉。” 蒋徽忍俊不禁,交代郭妈妈给兄弟两个上茶点,自己快步去往后面。 此刻的薇珑,看着被铲得只见泥土不见花草的花圃,吁出一口气,把手里的小铲子放到一旁,取出帕子,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汗。无意间一瞥,看到蒋徽的身影出现在视野,稍稍愣怔之后,绽放出惊喜的笑容,“姐姐!” “事先不知道你和修衡哥会来,回来晚了。”蒋徽快步走向薇珑,又是抱歉又是好笑,“你是来串门的,怎么能做这种粗活?” 薇珑不答,双手握住蒋徽的手,轻轻地摇着,“你总算回来了。” “嗯,回来了。”蒋徽笑看着面前容色倾城的女孩。 他们几个一直宠着、护着的小女孩,长大了,清雅绝俗,飘然如仙,美得不似红尘中人。 眉宇间没了稚气,气质清冷,但是,看着她的目光没变,澄澈、真挚。 薇珑眼中的蒋徽,眉宇间少了些冷漠,多了些柔和。相对来讲,她如今能与昔日的蒋徽齐名,但在心里,她一直觉得自己的解语姐姐才是最美的女孩子,论才情,她也望尘莫及。 她轻轻地抱了抱蒋徽,“不要走了。我不准你和飞卿哥哥再走了。” 蒋徽拍抚着薇珑的背,语气格外温柔:“我也不想走了。” 薇珑这才顾得上蒋徽先前的话,转头看看花圃,变得气呼呼的,“真不知道飞卿哥怎么想的,好好儿的小花圃,让他弄得丑死了。你也是的,不是回来一段日子了么?竟也看得下去?你们两个,我可真是服气了。” 蒋徽莞尔,“我看着是不顺眼,但是,不知道从哪儿下手收拾。” “只能重头布置。”薇珑又笑了,“意航哥——哦不是,唐意航派人回唐府了,稍后把花园里开得最好的月季移植过来。月季四季常开,也容易打理。你看成么?不成的话,我们再商量。” 蒋徽听了这一番话,先是因为薇珑纠正称谓心中失笑,随即便是满心的赞同,“这种事,自然要听你的。” “晚间我可要留下来蹭饭。”薇珑笑容中的喜悦更浓,“唐意航说,没能喝到你们的喜酒,今儿要让你们补上,我也要沾点儿喜气。” 蒋徽笑道:“求之不得。” “答应就好。快带我去见飞卿哥。” 两个人携手回到前面。 董飞卿和唐修衡已经在东次间临窗的大炕上落座,闲闲说话。 两男子都是一袭玄色粗布深衣,气质、举止间有些相似之处——没法子,都是程询尽心教导出来的人,情分又胜过亲兄弟,少许相仿之处,不可避免。 薇珑见到董飞卿,匆匆打量之后,活泼泼地道:“我是不是该改口叫姐夫啦?” 董飞卿哈哈地笑起来,“不准。” “那就跟你们各论各的。”这件事情上,薇珑和蒋徽无意间达成默契。 落座之后,蒋徽问唐修衡,“怎么提早回京了?” 唐修衡也不隐瞒:“巡视到半路,跟一个地方总兵起了分歧,僵持不下。横竖我是出了名的慢性子,索性跟那总兵耗上了。 “皇上近期记挂着西北固防,让我先把那人的事儿放下,从速巡视完就回京,拿出个缜密的章程。 “我没法子,只好继续巡视,可皇上仍是嫌我走得慢,前几日,索性命人加急赶去传旨,让我快点儿滚回来。“ 他说完,董飞卿和蒋徽、薇珑都笑出声来。 唐修衡有点儿无奈地道:“西北固防,我在折子里说的够清楚了,可皇上还是不放心,担心我敷衍了事。其实真没必要。有师父压着我,我怎么敢敷衍?” 早在四岁左右,他就正式拜当今首辅程询为师。师徒两个与董飞卿、蒋徽等人结缘,是相互影响的关系。 薇珑说道:“你那是跟人僵持么?——我怎么听爹爹说,你把那总兵整治得都想悬梁自尽了?” 唐修衡有点儿无奈地说:“他要是不跟我大张旗鼓地唱自尽的戏,我至于耽搁行程跟他磨烦?死也行,关键是他只嚷嚷不上吊。” 董飞卿、蒋徽莞尔而笑。 薇珑对蒋徽道:“他回来的路上,还惦记着那件事儿,继续找辙。到末了,把那人押解进京了。” “这才是修衡哥办的事儿啊。”蒋徽由衷笑道,“他要是手软,我反倒会奇怪。”唐意航看不顺眼的人,一定是官场上留不得的人,但凡有可取之处的,他也不会闲得跟人置气。 薇珑笑意更浓,以眼神表示赞同。 唐修衡和董飞卿征战沙场的年月,人们都说,两个少年郎的杀气、戾气太重了。要他们对触犯律法的人宽仁,不亚于日头从西边儿升起。 说笑间,四个人全无分别已久的感伤或感慨,因为,那是最没必要的情愫。 他们是手足,不论分别多久,情义都如当初,会随着光阴流转变得更为深厚。对方在不在近前,都一样。 晚间,唐修衡、薇珑留下来用饭,郭妈妈帮着厨娘酌情加了几道菜。 就是稍稍丰盛些的家常便饭,享用的四个人俱是安之若素。 再好的、再坏的日子,除了薇珑,三个人都曾经历。至于薇珑,想要的正是哥哥、姐姐这样待她,她来这里,乐得享有的是在家一般的随意和惬意。 席间,酒自然是少不了的,兄弟两个一起去酒窖选了一坛陈年烈酒。 蒋徽与薇珑也不阻拦。不要说他们酒量极佳,便是酒量寻常,在这样的日子,也该纵情畅饮。 她们吃好之后,让两个男子继续谈笑饮酒,薇珑携了蒋徽的手,走到室外。 她记挂着后面的小花圃,绕到后面,见唐家护卫已经帮友安打理停当,颜色各异的月季错落有致地开放在花圃中。 “很好看。”蒋徽道,“我会让人好生打理的。” 薇珑心安地笑了笑,说起别的事:“前几日我和娘亲、程家婶婶去踏青了,回家之后才听说与你们相关的是非。我之前是因为两位公主每日到王府说话,不然早就过来了。婶婶则是被家里家外的事情绊住了——好些天没在家,搁置的事情不少,都得从速料理。” 蒋徽问:“婶婶一向可好?” “很好。”薇珑道,“让我转告你,三日后,老老实实在家等着,她要来看看你们。” 蒋徽欣然点头。 薇珑大眼睛忽闪一下,道:“你们要叶先生出面开建书院的事儿,我多打听了几句。地方可有着落了?若是需要修缮,可一定要找我。” 蒋徽会心一笑,“你得空么?两位公主的府邸,建的怎样了?” 薇珑笑着摆一摆白嫩嫩的小手,“不用记挂那些。差不多落成了,随后事宜,唐意航不准我再管,说我有那个闲工夫,不如学做针线。” 蒋徽想一想,“倒也对。” “其实我早就学会了。”薇珑笑说,“不会做饭、棋艺不佳、会制琴却不通音律,要是再连件衣服都不会做,真是没法儿要了——我娘总这么数落我。” “王妃只是打趣你罢了。”笑意流转到蒋徽眼角眉梢,这才答复薇珑先前的话,“地方正在挑选着,等定下来,你要真得空的话,修缮方面的事情,少不得让你参详。” “我今年都没什么事,”薇珑认真地说道,“婚期定在秋日,不值当的事情,我自是不会应承。你跟飞卿哥哥的事情却不同,不让我出一份力,我可会特别特别伤心的。” “谁能舍得让你不好过啊。”蒋徽忍不住点了点薇珑白里透红的小脸儿。面对着这个女孩子,她会不自觉地变得特别柔软。 “那这事儿就说定了啊。”薇珑笑靥如花,“我就你这么一个姐姐,有事没事的,都想赖在你跟前儿。” 真的,她有交心的闺中密友,可打小视为姐姐的,只蒋徽一个。 那边的两个男人,亦是谈兴正浓。 很多年里,唐修衡都把董飞卿视为自己责无旁贷要管着照顾着的兄弟,直到共赴沙场,在最残酷亦是最荣耀的岁月间并肩前行。 那几年里,发了狠地你给我一拳、我踹你一脚的情形很多,起因都是对方拼上安危为袍泽、自己免除顷刻间的凶险。 是不需要感激的情分,所以只气对方不惜命。 董飞卿做出此生最重大的决定之后,唐修衡去董府见他,问:“想清楚了?” 当时飞卿的样子,他始终都记得:目光阴鸷,意态潇然。 董飞卿说:“想清楚了。” 唐修衡就说:“如果我设法留你在京城——” 董飞卿微笑,“我无话可说。但是,我不会因此感激。” “料到你会这么说了。”唐修衡怅然一笑,“那好,我不问、不管。要你告诉我的,只一件事:这一别,要何年何月才能再相见?总不能说,兄弟要走了,我连归期都不知晓。” “不会很久。”董飞卿笑容舒朗,“我又没做亏心事,看开一些事,放下一些人,就会回来。” 唐修衡心安不少,说好,我等着。而在心里,他对董飞卿生出了男人之间才会有的尊重与钦佩。 放下一切,谈何容易,需要的勇气、担当,需要面对的落差,非寻常人可承受。 而今已是重聚之日,兄弟两个却是淡然处之。 归根结底,他们是最没可能走远、疏远的人。 叙谈期间,两个人都没提及彼此的姻缘。 没必要,不论对方选择谁,在他们,都是理所应当,无条件地认同。那两个女子是蒋徽、薇珑,更好,是锦上添花。 唐修衡感兴趣的是江南的风土人情、镖局相关诸事,董飞卿知无不言。 “无挂无碍、四处游走的日子,我不知何时才能过上。”唐修衡由衷地羡慕,“就像恺之和苏家二老太爷,我跟师父总给一老一小使绊子,其实就是嫉妒:他们说走就走,撒着欢儿地四处跑,我们凭什么就总要留在京城?只要出门,定是为了公务。” 董飞卿朗声笑起来,“那可没法子,你们就是这个命。” 唐修衡牵了牵唇,“我再熬几年,等世道真安稳太平了,说什么也要请一年半载的假,天南海北地转一圈儿。师父也是这意思,大概是不能成——老太爷总觉得他太招人恨,遍地是仇家,绝不会准他离家太久。” 董飞卿得出结论:“说来说去,叔父最可怜。” 唐修衡不无幸灾乐祸地道:“再就是皇上。” “的确。”董飞卿笑意更盛,“叔父还曾外放过,皇上这么些年了,走出宫门的时候都少。” “要不总盘算着南巡呢。”唐修衡笑道,“念叨好几回了,让师父一定给他管好六部,十年八年之内,给他攒下带着皇后和儿女南巡的开销。” 董飞卿接道:“叔父心里一定没好气:这种事儿,让我代劳不就得了?您老人家南巡的话,留在京城累死累活的一准儿是我,凭什么?” 唐修衡哈哈大笑,“我猜也是。” 两人同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看着天色不早,唐修衡唤小厮阿魏把薇珑唤到面前,对她说:“不早了,让阿魏带人送你回家。” “我想晚点儿走,你不是也还没走吗?”薇珑说着,小手寻到蒋徽的手握住,转头道,“姐,我跟爹娘说好了,要晚一些回家。” 唐修衡看着薇珑,目光半是无奈,半是纵容,又对要说话的蒋徽摆一摆手,“那行,我派人去王府说一声,你们再说说话。” 蒋徽和薇珑都笑了。 唐修衡看着蒋徽,笑道:“我要是不答应,你就得送她回家了吧?”对这对姐妹,他是很了解的。 蒋徽会心一笑,带薇珑到内室说话。 薇珑解释和唐修衡同来的原由:“碰巧了,都要今日来,爹爹娘亲又一向把他当自家人,就让他带上我。”说起来,她算是唐修衡看着、带着长大的,定亲之后,双亲并不顾忌那些繁文缛节,让他们该见面就见面,她若出门,他能护送是再好不过。 “猜得出。”蒋徽莞尔而笑,“听说你跟修衡哥定亲,我真是打心底高兴。” “我也是啊,听说你跟飞卿哥哥成亲了,只片刻的惊讶,随后就觉得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薇珑笑容真诚,“放眼京城,配得上你的,也只有他了。” 蒋徽失笑。 这话题,薇珑点到为止,说起别的:“刚刚盘算了一下,六七天之后,我就没什么事了。到时候,书院开设在何处,也应该有眉目了,我得空就过来,给你们添乱。” “这话说的。”蒋徽笑道,“到时候,给你做好吃的。” 薇珑笑逐颜开,“好啊。” 这晚,唐修衡、薇珑逗留到将近亥时才离开。 临走前,唐修衡道:“我之后三日都得空。明日再来,和你们一道去看看书院备用的那几个地方。” “我明日得去西山,跟叶先生商量些事情。”董飞卿以眼神询问蒋徽,“你跟哥一道去吧?你们俩要是看着都合适的地方,这事儿就定下来了。” 蒋徽颔首说好。 薇珑则对董飞卿笑道:“明日我要陪祖母到寺里上香,小住几日。过几日再来烦你们。” 董飞卿笑道:“随时可以来,我只是怕你又看哪儿不顺眼。” “你还好意思说?”薇珑不满地凝了他一眼,“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那么丑的花圃。” 两男子哈哈大笑。 唐修衡、薇珑离开,前者的小厮、后者的丫鬟才奉上二人带来的礼物。 唐修衡送给他们的是一副玉石棋具。 薇珑的礼物,则是一个宅院的模型:不同于她以往力求自然而然呈现的诗情画意,宅邸的气韵是清贵与大气并存,惯有的清雅优美,只在细节处呈现。有趣的是,在门楣上雕篆着楷体写就的四字:百年好合。 很明显,小丫头听闻他们成亲的喜讯之后,便着手这份礼物——朝夕之间,任谁都做不成。 董飞卿和蒋徽细细看了半晌,相视而笑。 歇下之后,他搂着她,安安静静的。 他总是会在看似最适合放任的时候克制:如在外期间,说起来是最应该借酒消愁的日子,他却几乎戒了酒;如尽兴地饮酒之后,反倒显得清心寡欲,甚至连话都不多说。 ——品着这些,蒋徽缓缓闭上眼睛的时候,唇边含笑。 . 翌日上午,唐修衡带着两名随从,接上蒋徽,先后去了几个地方。 午间,两人到了城东一所废弃已久的偌大的府邸。 “这儿什么来头?”唐修衡慢悠悠往里走着,一面看蒋徽带来的堪舆图,一面问她。 “早些年一名官员的产业,不知何故,空置下来。”这些,蒋徽已事先问过董飞卿,“官员离京的时候,这类产业一概出手。彼时邱老板觉得价格实在是便宜,就买了下来。”商贾倒腾宅邸,有时候只是顺手为之。 唐修衡把堪舆图卷起来,交给身后的阿魏,“格局凑合。” 蒋徽嗯了一声。 这座宅院,进门往前走一段,道路岔开为东西两条,两人出于习惯,踏上东面那条路。因为常年没人尽心打理,原有的花草形态便不大好看。 蒋徽道:“要是薇珑看到,心里不知道多别扭。” “这种事儿就不能带她来。”唐修衡微笑,“都不够跟她上火的。” 蒋徽一笑。 进到建在东面的正院,打量一番,两个人都觉得屋舍有古朴之风,又很结实。 东西两面墙前,架着梯子。 两个人默契地分别往两边而去,举步踏上木梯,再走到墙壁上。 在高处俯视,胜过耗费时间逐处游览。 阿魏站在院门口,笑嘻嘻地望着他们。 走到墙壁临近的屋檐近前,兄妹两个俱是抬手一撑,身形便灵巧地到了房上,双脚踩在瓦片上,悄无声息。 步上屋顶正脊,两个人举目四顾,都觉得尚可。 “就这儿吧?”蒋徽说道,“你觉得呢?” 唐修衡颔首,“我也是这意思。”走到她两步开外,他站定,笑微微地审视着她,“你在外边,做过算卦看风水的行当——到这会儿,倒也不神神叨叨的。” 蒋徽轻笑出声,“修缮的时候,再神叨叨的也不迟。这儿也真不是风水不好的地方。” “这倒是。”唐修衡颔首一笑,一面继续俯视宅邸景致,一面缓声道,“你起初离京那几个月,我和师父一样,派人尾随你,生怕你出闪失。可你这小崽子太贼了,我和师父没法子,只能让人不远不近地跟着。” 蒋徽调侃道:“那时我就知道,万一横尸街头也没事——有人给我收尸。” 唐修衡斜睨她一眼,又气又笑,“这话是真难听,却是实情。谭家那一阵,没少请高手追杀你吧?” “的确。” 唐修衡说道:“撒出去的人不能跟在你近前,就不能及时帮你除掉隐患,那边的人也看出了这一点,便总是绕着圈子行事,我那些亲信总是后知后觉。” 蒋徽歉然一笑。 唐修衡凝着她,“我那时挺生气的——生你的气。多年的兄妹,我管不了你,更护不了你周全,你宁可让自己生死未卜,也不要我相助。可是思来想去,想着你一定有你的打算,也就忍了。” “对不住了。”蒋徽心里暖暖的,笑容很柔软,“哥,别生气,好吗?” 唐修衡瞪了她一眼,“一句话就想打发我?” “那要怎样啊?” “送我一幅骏马图吧。”蒋徽的字、画,比之女子,笔触多一份刚毅,比之男子,又多一份清逸,加之心性所至的那份从容洒脱,出手的画作都是难得的珍品。她笔下的猫狗骏马,最是出彩。 “这好说。”蒋徽欣然点头,“你不说,我也会送你几幅。” 唐修衡才不信,“哄谁呢?” 蒋徽耍赖地笑,“爱信不信。” 唐修衡很快释然一笑,说起别的:“据我所知,你到江南之后,谭家的人便后继无力,说白了,那些人是欺上瞒下——怎么都得不了手,索性拿着银子用言辞敷衍谭家。可是,你情形仍是不大好,勉强能与暗算你的人势均力敌——是谁?” 蒋徽惊讶地看着他,“一直不都是谭家的人暗算、追杀我么?” “”唐修衡摸了摸鼻尖,“闹半天,你自己都不知道,除了谭家,另有别的仇家?” “”她的确是不知道,“有什么法子?我打小就是这样,忒没心没肺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日常 array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日常 array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依赖 array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长辈 array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探究 array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蹊跷 039 蹊跷 蒋徽和郭妈妈申时回到家中,两人添置了纸笔c衣料c丝线等零碎物件儿。 到傍晚, 她和董飞卿商量:“我能不能和郭妈妈到外面吃顿饭?馋一家馆子做的菜了。” “改日吧?”董飞卿道, “阿魏下午来传话, 哥让我们去三义轩用饭,那儿的菜做得也很地道。” 蒋徽斜睇着他,“你们兄弟俩坐到一起就要喝酒, 我是干看着, 还是跟你们一起喝?前者我心里不舒坦, 后者我胃不舒坦。” 董飞卿逸出悦耳的笑声,“说这话可就没良心了, 你在我们面前,何时拘束过?” “各吃各的吧。”蒋徽笑容柔和, 轻扯住他的衣袖, “我那个香露铺子的事儿, 得跟郭妈妈好生说道说道,也想好好儿陪她吃顿饭。” 董飞卿抚了抚她的颈子, “那行, 别贪玩儿,在外当心些,早些回家。” 蒋徽笑起来,用力点头, “嗯!” 就这样, 斜阳晚照十分, 蒋徽换身了玄色深衣, 神色自在地再次出门。 她要和郭妈妈一起吃饭是真的,要夜探曾家也是真的。 白日里雇过的马车过来接上她们,去了一个饭馆。 馆子不大,从大堂到雅间都很干净雅致。 两个人一面用饭一面谈笑,其乐融融,饭后结了账,笑微微地离开,上了等在门前的马车。 行至较为僻静的路段,蒋徽下了马车,身影很快消失在无边夜色之中。 酉正时分的曾家,灯火通明,府门外c长廊间都悬挂着大红灯笼。 没有人知道,府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下人有条不紊地穿行在宅院之中,为服侍陈嫣c曾承宇母子诸事尽心忙碌。 而处在府邸最佳位置的正房,却只有住着仆妇的倒座房里有灯光。 应该是曾镜病故在正房之后,陈嫣搬到了位于西侧的院落,此处留作时时为曾镜上香祷告之处。这类事情,很多门第都如此。 到了第三进的正屋,蒋徽凝神聆听c观望片刻,确定这里没有下人,亦没有机关埋伏。 只要曾有过长期处在危险境地的经历,着意涉足何处c接触某个人之时,感觉就会如兽一般灵敏机警,绝不会出错。 蒋徽脚步从容却无声无息地步上游廊,行至厅堂门外,略站了站,举目四顾。 这宅子,阴气很重。 白日在府门外,蒋徽便察觉到了,到了此处,尤其在静谧深沉的夜间,阴气更盛。 引发这种情形,或是格局不对,长期存在的静物形成相克对峙之势;或是出过横死之人,活着的人压不住死者生前的怨气,阴阳相隔之后,留下来的人改变不了这份怨气曾无形中营造出的阴冷氛围——诸如此类,原因颇多。 这般情形,对于生性百无禁忌c心怀坦荡之人而言,大多没有影响,反倒是他们的言行做派会改变居处的风水。 所谓风水,其实包罗万象,玄妙得很。 对曾宅的风水兴致浓厚,蒋徽自己都要承认,是不分轻重之举。她只是不解:在这种宅子长期居住的人,不可能毫无察觉,那么,陈嫣到底是无能为力,还是根本不在乎? 她转身,面对着厅堂厚重的雕花木门,开门时向上施力,这样可以避免门发出较大的声响,走进门内,再如此带上房门。 室内幽冷,似乎白日里的阳光c暖风都无法穿透窗纱入室。 一间一间的,蒋徽缓步游走期间。 看得出,室内一切,应该都维持着原样,不说箱柜桌椅之类,便是多宝架上,都仍旧摆放着诸多名贵的物件儿。 就算眼力绝佳,此刻到底不比白日,很容易错过诸多细节。蒋徽几次摸出了火折子,又即刻打消这种念头。 万一有哪个下人来到正屋,又恰好留意到室内有火光,怕要吓坏的。 算了。事情是八字还没一撇,没必要殃及无辜。 游走一周,发现不了可疑之处,在最后驻足的寝室正中环顾片刻,她便想,还是去办正事吧,亲眼看看陈嫣是怎样的一个人。说到底,她又不是真来帮陈嫣看风水驱邪的。 走到门口,忽然心头一动,折返回寝室,径自走到妆台前。看了一眼,她无声地笑了。 妆台的镜子,用布料罩着——刚刚她就觉得哪儿不大对,只是当下没反应过来。 因为这发现,转回厅堂之后,她又意识到一个蹊跷之处,把悬在墙壁上的一柄剑取下,细细抚过剑身,莞尔而笑。 那是一柄桃木剑。 这一晚,陈嫣用过饭,与两名管事妈妈商议完一些事情之后,把八岁的曾承宇唤到面前,检查他的功课。 曾承宇自认这一次对答如流,拘谨的站姿便慢慢放松下来,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陈嫣凝了他一眼,语气冷冰冰的:“稍有长进便沾沾自喜?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曾承宇心神立时又紧绷起来,怯怯地道:“儿子不敢。” 陈嫣上上下下地打量曾承宇片刻,直到他明显紧张胆怯起来,才缓声吩咐道:“你的字不够好,每日早起或是晚睡半个时辰,用心习练。” 曾承宇低低地道:“是。” 陈嫣道:“下去吧。” 曾承宇行礼退下。 陈嫣端坐在太师椅上,啜了一口茶,问侍立在一旁的一名丫鬟:“怎样了?” 丫鬟恭声道:“奴婢已经问过区管事,那边有回信了,十天后便能来到府中。” “不行。”陈嫣不容置疑地道,“五日,能来便来,不能来,日后再不需有来往。” 丫鬟称是,“奴婢明白了,这就去传话。”继而匆匆行礼,快步出门,去外院传话。 陈嫣放下茶盏,敛目沉思。过了一阵子,莫名地觉得不自在,先是下意识地望向南北窗户,随后又望向上方。 哪里都无异样,又似乎哪里都不对劲。 她没办法料想到,此刻,房梁之上,正有人心平气和地打量着她。 观望了这一阵,陈嫣给蒋徽的印象是样貌清丽c面如冰霜,做派么,或许是强势,或许是没有耐心。 当然,这种印象过于片面,不能就此下定论,毕竟,陈嫣是在家中,要做到大致了解,还要看她待人接物时的做派。 很多人都如此,在人前等同于戴着厚重的面具,与自己的真实心性不同,甚至完全相反。 蒋徽的视线从陈嫣身上移开,看着室内的陈设。 清一色黑漆家具,坐褥c迎枕c桌围c椅搭一概是深青色,花瓶c茶具一概是白瓷的,墙壁上悬着一幅前朝名家的字画。 这些搭配在一起,虽然不是很妥当,但也不该让人不舒服,但蒋徽就有那种感觉。 沉闷c压抑充斥在室内,对蒋徽来说,那种不舒服,比在先前的正屋更重。 再看服侍在室内的大小丫鬟,一个个都是眼观鼻鼻观心,连大气都不敢出。 是今日赶巧了,她撞上了陈嫣心绪不佳的时候,还是这就是曾家内宅的常态?若是后者,这些人一日一日的当差,怕是不亚于受刑。她只是冷眼旁观的看客,只这一阵,已经觉得浑身都不舒坦。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前去传话的那名丫鬟折回来,对陈嫣道:“区管事说,若您是这意思,银钱方面,恐怕要加三成。” 陈嫣毫不迟疑地道:“无妨。” 丫鬟称是,又去了外院传话。 主仆两个说的到底是什么事,蒋徽仍是没个头绪。 陈嫣转到临窗的大炕上,拿起放在炕几上的一册书,心不在焉地阅读。并不需要人服侍,但她一直没让侍立在屋内的丫鬟退下。 蒋徽猜想,应该是因为她的观望让陈嫣心里不自在的缘故。这算是很好的情形了,如果她是带着恶意c杀机而来,陈嫣今晚可有的受了——会觉得如芒在背c心里发毛,没法子不动声色。 直等到陈嫣歇下,蒋徽才离开她居室,摸到外院书房,找了半晌,总算在一个书柜中找到了想要的东西:曾宅的堪舆图。 万一陈嫣就是买凶追杀且跟她装神弄鬼的人,那么,在日后,不妨让陈嫣见识一下,什么叫真正的神神叨叨。 子时左右,蒋徽离开曾家。 天色已经很晚了,她拿不准董飞卿有没有回家。要是已经回家,该怎么跟他解释呢?必须得编排个合情合理的由头,不然他一准儿炸毛。 她揉了揉眉心,有点儿头疼。 转过一条街,望见那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蒋徽仓促地停下脚步,因为惊讶,睁大了眼睛。 前面,董飞卿负手站在街边,静静地凝视着她,面色不善。 蒋徽拍拍心口,走过去,底气不足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董飞卿不搭理她,率先举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认错 回到家中, 董飞卿径自沐浴更衣。 一路上都是一言不发,到此刻仍旧如此。蒋徽真有些头疼了。 郭妈妈一直在等着蒋徽回家,听小丫鬟说她回来了, 这会儿便来到正屋, 服侍她更衣洗漱。 蒋徽先一步问道:“是不是你把我卖啦?” “什么?”郭妈妈反问之后,明白过来, “您是说该不会是公子去找您了吧?” 一听话音儿, 就知道不关奶娘的事。蒋徽沮丧地挠着额角, “是啊。”情愿遇到一只鬼, 也不想被他逮住。 郭妈妈啼笑皆非, 悄声叮嘱:“好生解释几句。归根结底,这件事并不是你无事生非。” 不论何时c何事,她都会无条件地支持蒋徽。更何况, 已经知晓蒋徽今日行径因何而起,真觉得有必要查清楚。 蒋徽若是寻常女子,她自然不能放心, 可蒋徽一身绝学, 也从来不是鲁莽的性子。 沐浴后, 董飞卿倚着床头,冷着脸c皱着眉运气。 真被那小兔崽子气得不轻。 她与郭妈妈白日出门c傍晚说要出去用饭, 他倒真没往别处想。 让他起疑心的,是在她出门之后, 想到了她的装束。 白日里, 她穿了颜色灰扑扑的衫裙, 第二次出门,则穿了玄色深衣。男子穿深衣或道袍,是因为不论在家还是策马出门,这类衣服都利于行动,十分自在。 吃个饭而已,不需在街头走动,又是坐马车出门,她真没必要这样穿戴,除非,是想在饭后到街头闲逛。——当时他是这样猜测的。 对她,他一向清楚,不需要担心什么,可就是担心。毕竟,丁c谭c蒋三家的风波刚过,那三家又像是没有脑子正常的人,万一哪个发了疯 他就交待友安c刘全悄悄尾随:“若是没有异象,只管留在不远处观望;若是事有蹊跷,当即去三义轩告知于我。” 修衡哥今晚一起与他用饭,意在听听书院一事的进展,和他日后详尽的安排,并没畅饮的打算——真打算尽兴地喝酒,兄弟两个都不会选在外面。素来是这习惯。 用饭期间,刘全赶去告诉他,蒋徽去了曾家。 他一头雾水,想不通她是在唱哪一出。 用过饭,他不再逗留,说蒋徽今晚在外面有点儿事情,得过去看看情形。修衡哥当即说那你快去,回头我再去看你们。 到了曾家,藏身在高处观望情形的友安到了他面前,说蒋徽先去了曾镜病故的正房,逗留了好一阵子,随后,去了陈嫣房里,到这上下还没出来。 他就不明白了:没主人家居住的正房有什么好看的?大晚上的去给人看风水了? 随后,他让友安先回家,自己则潜入曾家,探清楚宅邸格局之后,耐着性子等蒋徽。 总算是等到她离开陈嫣所在的院落,她又去了外院,在书房逗留很长时间。 那时他怀疑,她想在曾家耗一整夜——这是真没把他当回事儿吧?回到家里,又想用怎样的由头敷衍他? 蒋徽洗了头发,等头发干透之后才回到寝室,对上董飞卿没好气的面容,理亏地笑了笑。 她走到妆台前,随手拿起银簪,嘀咕道:“难得做一次贼,就被你抓到了。” 董飞卿还是懒得搭理她。 蒋徽转到他近前,在床畔落座,一面用银簪将长发松松绾起,一面和声道:“我在外被追杀的事,有可能是倾慕你而无法如愿的女子所为,对不对?我现在可以确定,在江南遇到的蹊跷之事,不是谭家所为。” 随即,她把程夫人的说法换做自己的猜测,娓娓道来——毕竟,他态度很差,她不能冒险让婶婶陷入被埋怨的境地,末了道,“去曾家,在你看来是莫名其妙,在我这儿,却是怀疑的人之一,别人我还没打听,就先去看了看她的情形。这有什么不对么?” 谁说她不对了?他是为这些生气么?董飞卿目光凉凉地凝着她。 “别这样成不成?我错了还不行么?”蒋徽双手握住他一只手,轻轻地摇晃着,“打我几下解解气?” “” “诶呦,这是真跟我没完了么?”蒋徽犯愁地看着他,“看你这样子,我都不敢亲你了。这要是让你一巴掌推一边儿去,我得好几年在你跟前儿抬不起头来。” 董飞卿心生笑意,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 “求求你了,饶我一回,成么?”蒋徽留意到他目光的转变,心里轻松不少,“我这不也是为你着想么?你正一心一意着手书院的事儿,不想你为乱七八糟的事儿分心。在我看,这些真是犯不上与你说起的。” 她穿着粉红色的寝衣,衬得气色更好,小脸儿粉嫩嫩的。语声特别柔软,神色像足了犯了错的小孩子,越来越底气不足。 董飞卿见好就收。毕竟,他们两个相互不愿提及c对方也不追问的事情太多,他要是一直跟她耗着,她一个不高兴,跟他翻旧账的话,对谁都不好。 他把她拉到怀里,手掌拍了她翘臀两下,“小兔崽子,下不为例。” 蒋徽笑着,乖顺地点头,“嗯!记住了。”随即,才把真正的原由告诉他,“其实是婶婶提醒之后,我觉得有道理,才想着手查证的。” “往后,这种事,交给友安c刘全。”董飞卿道,“哪有连这样冒险的事都亲力亲为的?” “别人办,我不放心。”犹豫之后,蒋徽选择如实告诉他。 “那就告诉我,让我陪着你。”董飞卿掐了掐她唇角,“不然以后不准跟我一起出门。” 蒋徽虽然不情愿,到底是点头应下,“好吧。” 董飞卿这才问起最不解的一件事:“你去曾镜病故的正屋做什么?不知道的,以为你闲得横蹦,大半夜给人驱邪去了。” 蒋徽笑起来,如实相告,末了道:“我没白去。用布料蒙住镜子c悬在厅堂的桃木剑,都是寻常驱邪降鬼的手段。” 董飞卿目光微闪,“这事儿倒是有点儿意思。” “是吧?”蒋徽喜形于色,“要是白天去就更好了,说不定能在一些地方找到符咒。” “你这是本末倒置。”董飞卿不知该气该笑,“回头让刘全c友安打探一番才是正经事,你管曾家到底闹不闹鬼做什么?” 蒋徽听了,笑起来。 董飞卿又问她:“除此之外,发现了什么?” “具体的,没什么了。”蒋徽仔细回想,把听到的关于什么人十天还是五天进曾家的主仆对话告诉他。 董飞卿斟酌片刻,起身下地,麻利地穿上外袍。 “你要去做什么?”蒋徽不解。 “让友安去翻翻曾家的账册。”如果陈嫣是买凶追杀蒋徽的人,那么,这两年多,一定有大笔支出,走账的话,不外乎是立个名目。如果买凶追杀只是走情面,那么,陈嫣也少不得时时赠送一些非常拿得出手的礼品给对方。他说完,走到外间,拿起蒋徽带回家的堪舆图,去了外院,亲自吩咐友安一番。 蒋徽有点儿同情友安。翻人家账册,还要找到蹊跷之处,比她找堪舆图要辛苦百倍。 等到董飞卿折回来,她迟疑地问道:“你能跟我说说陈嫣么?以前你们认不认识,有没有过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前缘 041 “陈家与董家常有走动, 定亲之前,似乎在董府见过她。”董飞卿宽衣歇下,“至于过节——”他似是而非地笑了笑, “退亲的事一出, 没有也有了。” 蒋徽道:“那件事的原委, 跟我说说吧。” “行。”董飞卿梳理一下记忆, 与她说起那门亲事的始末。 董飞卿的亲事, 主要是由董志和c董夫人张罗,前者觉得哪个门第不错,便让后者寻机相看适龄的闺秀。 或者是反过来,董夫人看着哪名闺秀不错, 便让董志和斟酌一下闺秀所在的门第如何。 有几门亲事, 刚有点儿苗头, 董飞卿便搅黄了, 用的法子很简单, 只要把董家门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告知对方, 只要对方没过够安生日子, 便会打消结亲的心思——董家婆媳不和几乎成了门风,董志和的原配c继室都与董老夫人不和, 区别只在于有无闹到人尽皆知。 再者, 董飞卿是不受待见的嫡长子, 董佑卿则是继室所生, 也是嫡出。显而易见, 凭谁嫁了董飞卿, 在董家的日子都好过不了。 如此,亲事总是八字有一撇了就泡汤,董志和觉得不对劲,苦于抓不到把柄,便没在明面上说过什么,但是看到董飞卿的时候,脸色越来越难看。 大抵是怀疑或认定董飞卿阻挠婚事的缘故,与陈家定亲,董志和另辟蹊径:自己与陈嫣之父陈润林私下说定,第二日,董夫人c陈夫人便代替董飞卿c陈嫣交换了信物,随后才做门面功夫,请了英国公顾景年及顾夫人在中间说项。 顾景年在年少的时候,没少做糊涂事,但在成婚之前得了程询至交的点拨c帮衬,好歹走上了正道。 程询对顾景年,态度一向是淡淡的。 近年来,顾景年很有点儿打定主意谁也不开罪c做老好人的意思,在首辅c次辅之间是谁也不开罪c有事一定帮忙的做派。因此,与发妻痛痛快快地应下了说媒一事。 董飞卿获悉之后,结束了长期住在程府或唐府的日子,回到董家,着手周旋。 他去过顾府几次,把自己的心迹如实告知夫妇二人:“我如今无心成亲,绝不可能娶陈家闺秀,我料想着,谁也不可能压着我与谁拜堂成亲。这一点,还请二位长辈成全,将这一点告知陈家,让他们寻个由头退掉亲事。” 顾景年听了,便也与他开诚布公:“董家与陈家,自你家老太爷那一辈就开始走动,两家很是熟稔。你虽然在家住的日子不长,但也应该见过陈家闺秀吧?是不是——”怀疑董飞卿死活看不上陈嫣。 董飞卿自认性情缺点颇多,但真做不出随意诟病c伤害哪个女孩子的事,便仍是如实道:“有没有见过,我不记得。 “如今不论与我定亲的是谁,我都不会答应。自知之明总还是有的,不论是家门还是自己的缘故,娶谁便是害了谁。 “此事请您费心吧,也请告知陈家,轻重我已摆出来了,若还不寻由头退亲,那么,日后,我兴许会做出伤及陈家颜面的事情。 “在我看,大可不必。 “假如外人都知道是我闹腾着要退亲,不管到最后是董家还是陈家提及退亲,下不来台的都是陈家闺秀。 “这又何苦。这种事落到哪个女子头上,都不是脸上增光的事儿。” 顾景年c顾夫人思量多时,正色应下,前者道:“你的性子,谁都知道。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对陈家说。你毕竟算是程阁老帮董家养大的孩子,心性做派与他必有相同之处。说到底,结亲是结两姓之好,要是结了仇,大可不必。” 董飞卿郑重道谢。 随后,顾景年c顾夫人延缓了说项的进度,连续几日前去陈家。 可是到最后,陈家并没主动退亲——顾景年私下里邀约董飞卿到外面喝茶,苦笑道:“陈家说,这门亲事关乎官场上的利弊,他们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主动退亲。” 董飞卿无所谓,“那您就再帮我传句话:我的话已经说尽了,他们仍想用姻缘换取益处的话,到最后必是一无所得。我等三日。三日后,不见他们有举动,我便开始着手我该做的事。” 顾景年说:“我知道了,一定一字不落地转告。”停了停,又道,“拙荆寻机见过陈大小姐几次,把你的意思透露给她了,但她只有一句话:姻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什么都不能做。” “她若执意守着那些繁文缛节,日后脸上无光,别怪我。”董飞卿漠然道,“我自认已仁至义尽。” 顾景年说我知道你的性子,人们都知道,放心吧,我们会尽心。 顾氏夫妇又奔走了两日,无果,索性撂挑子不干——辞了媒人的差事。 之后的事,京城的人都知道:董飞卿如何都不肯答允亲事的消息传扬出去,到最终,自断前程,陈家在他丢官罢职之后才主动退掉了亲事。 董飞卿在外漂泊期间,也曾遇到过两次蹊跷的事,其中一次便是初成亲收到的那封信,在那之前还有一次: “有人把一些东西送到了我手里,让我有点儿万念俱灰的意思。”董飞卿对蒋徽道,“是什么你就别问了,除非你能把不肯谈及的那些事都如实告知于我。” “好,我不问。”蒋徽语带笑意。她对很多事,不到一定地步,都不会生出好奇心。更何况,他开出了那样的交换条件。 董飞卿道:“在第一次的事情之后——也就是与你重逢之后,我委托在京的友人帮我查证,与我结仇结怨的人,一个不落。 “但是一无所获。有的是自己都焦头烂额,哪儿还有心思追杀我,有的则是叔父c修衡哥防患于未然,出手打压,让他们也没有追踪c谋害我的可能。 “至于与我相关的女子,若要怀疑,我头一个怀疑的也是陈嫣或陈家。 “但是,陈嫣已经守寡,又已有了嗣子,这摆明了就是要在曾家踏踏实实过完这一生的意思。她常来常往的一些人,最起码,在我朋友看来,没有可疑之人。 “再就是陈家。陈家自从主动退掉与董家的亲事后,便与董家结了仇,明里弹劾,暗里诟病,但是朋友翻过账房走账的账册和私账,都没有大笔的开销,更无可疑的送出手的礼品。 “当然,我那朋友没查过曾家的账目,便不知道陈嫣是否另有际遇——他对守寡的女子,可能存着一份先入为主的同情。” 心生同情,便有了三分认可,明面上的迎来送往无异状的话,认可就能达到七c八成。 蒋徽嗯了一声,“知道了。”其实心里有些沮丧——听来听去,也不能断定陈嫣是否钟情于他,先前倒是不知道,他说起与女子相关的事儿,会完全是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冷静态度。思忖之后,她说道:“不管曾家的账目有无可疑之处,都要想法子打探一下内宅的情形——这事儿你就别管了,我不会亲力亲为,但能找人帮忙查实。” “是么?” 蒋徽扬了扬眉,在黑暗的光线中凝着他星辰般熠熠生辉的眸子,“怎么?只许你有得力之人c心腹,就不准我有啊?” 董飞卿就笑。 蒋徽把打算如实相告:“陈嫣那里就慢慢查着,至于与你相关的别的女子,我也要打听清楚,逐一去查。” “随你。”董飞卿真无所谓,“又不关我的事。” 蒋徽一笑,“那么,以后你要是遇到类似的事,可不准数落我。”他有桃花债,再正常不过,但是,万一她也惹过桃花债呢?万一哪天那桃花债又招惹到他呢?估摸着他得满腹火气——她得防患于未然,先把话放出去。 董飞卿心念一转,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笑着紧紧地揽紧她,啄了啄她的唇,“明白。” 又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就是太冷静了,所以在陈嫣这件事情上,对他一句抱怨也无。如果她是个小心眼儿的那他今晚可真有的受了,不是受埋怨,就是看着对方诉苦。 “那就好。”蒋徽拍拍他的背,“睡吧。只盼着一觉醒来,友安就已经有了好消息。” “嗯。” 翌日,蒋徽醒来的时候,便隐约听到董飞卿与友安说话的声音。她连忙起身下地,迅速穿戴整齐,走出门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2.贪欢(2) 042 贪欢(2) 友安正说道:“去年有几笔可疑的开销, 相加总额是五万两。今年则先后有两笔各为一万两的进项, 再就是区管事管着的私账里, 有一万两的开销。”停了停, 他挠了挠头, “再往前的账, 没来得及翻。” 董飞卿颔首,“去歇息吧, 今晚开始,只要得空,便去曾家查账。” 友安笑着称是, 把堪舆图放下, “翻账目之前,小的在曾家宅子里走了两趟, 各处都没变动, 与图上一致。” 董飞卿满意地一笑。 走出来的蒋徽已经听到了友安言语中的重点,看着他, 不解地道:“那些开销,如果是追踪并且算计我们的话,是不是太少了?我们的命是不是太便宜了些?尤其是你, 大名鼎鼎的悍将啊,探花郎啊, 命多矜贵呢。” 董飞卿没绷住, 笑出来, 随即则道:“我在想的是, 陈嫣从哪儿来的这么多银子。” 蒋徽思索片刻,轻轻颔首,“的确是可疑。追踪或追杀的话,几万两是少了点儿,但对于一个寻常门第,尤其对于一个孀居的女子,未免太多了些。”顿了顿,她问,“她以前有没有进项颇丰的营生,你也不知情么?” 董飞卿诚实地摇头,“不知道。要是有,知情人少不了。” “那就是来路不正,”蒋徽猜测道,“或者,干脆就是有人送银钱给她。” “应该是吧。”董飞卿道,“不然怎么都说不通。但就算有人送银钱给她,应该也有个合情理的说法,不然的话,没法子在曾家外院走账。” 蒋徽嗯了一声,随后展开堪舆图,仔细看了一遍,用心记下曾家外院内宅具体情形,抚了抚面颊,“我得去洗漱了。” 董飞卿一笑,继而站到堪舆图前,也认真看过,记在心里。 当日,蒋徽让郭妈妈出去一趟,替自己给一位故人传话:仔细打听一番曾镜病故前后的事,再就是陈嫣平日来往的有无可疑之人——尤其是财大气粗的。 接下来,需要做的只有耐心等待。 蒋徽和董飞卿倒是并不着急,白日该忙什么就忙什么。 蒋徽继续鼓捣香露铺子陈设的模型,董飞卿则长时间地对着将来的书院堪舆图用心斟酌。 如此过了三日,友安那边并没什么进展:曾家前年c大年前的账,他找不到。 蒋徽听了,不忍心让他太辛苦,道:“那就别找了。那些账册,大抵是封存到了密室c库房甚至陈嫣房里的箱柜之中。一时半会儿的,凭谁也找不到。等我和公子琢磨出个眉目,你再去也不迟。” 友安称是,感激地笑了。 至于蒋徽故人那边,也还没打听到值得提及的是非。蒋徽仍旧是不急不躁。这类事,只能慢慢来。要真是几日间就能确定哪个人可疑c哪个人无辜,董飞卿和她也不至于那么久都云里雾里。 蒋徽的小日子过了之后,董飞卿才与她一起出门,策马去往保定府。 京城距保定府不是特别远,就算让骏马不紧不慢地赶路,早间走,晚间也能到那边。 蒋徽特地带上了一些东西:两条薄毯c两条床单c水壶和董飞卿的小酒壶。 董飞卿蹙眉,“女人呐,就是麻烦。”要是他自己出门,哪儿用得着带这些。 蒋徽横了他一眼,“不出意外的话,你得跟我这个女人过很多年——烦死你算了。” 董飞卿哈哈大笑。 两个人早间走,快一阵慢一阵地赶路,至傍晚,到达保定府,住进悦来客栈二楼。 暮光四合时分,董飞卿和扮成男子的蒋徽离开客栈,在街头游转,看到感兴趣的风味小吃就买下来尝尝,就这样解决了晚饭。 回到客栈,蒋徽沐浴之后便乏了,强打着精神把带来的床单铺好c抖开薄毯,倒下去没多会儿就睡熟。 董飞卿瞧着,笑了笑。他出门随身携带的,只有蒋徽写的两个话本子,沐浴之后,拿出来消磨时间。 近几日,一直忙着杂七杂八的事情,每每拿出话本子,蒋徽就在一旁捣乱,要到现在才能继续阅读。 脍炙人口的那一个话本子,名为《风华令》,他问过刘全了,刘全说她写的是两个男子从年少到功成名就再到成为闲云野鹤的经过——在看的时候,因为大事小情都很有趣或是揪心,让人根本就没心思顾及两男子是否要结良缘c娶妻之事。 董飞卿并不是有意逐字逐句地阅读,是打心底享受这个过程,愿意慢慢品味。 不知为何,他在看的时候,心里特别安静。 是因此,想让自己多一些这般悠然闲适的光景。 话本子里的两个人,出身寻常,自儿时便相识,一个桀骜不驯,一个处世淡漠,但是特别投缘,相识没多久就成了挚友,一起习文练武,一起犯错挨罚。 生动有趣,环境又非他熟悉的高门c官宦之家,读起来便不会联想到见惯了的明争暗斗c虚与委蛇。 他喜欢这个故事,偶尔甚至不希望两个少年长大,就那样停留在年少时,一直享有那样单纯的喜乐。 看过十多页,他便将话本子收起来,上'床歇下。 翌日,有几个人先后来客栈找董飞卿。 蒋徽意识到,那些人都是董飞卿以前的心腹,不论何时,只要他一声吩咐,便能放下手边的事,赶到他身边效力。 她就说么,董飞卿可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手里只有刘全c友安,实在是说不过去。 看得出,董飞卿对厌烦的人不会讲究路数,甚至不讲理,但对看重的人,则会礼数周全,行事特别周到。 原本,他只需传口信给这几名心腹,让他们尽快进京,但他却选择亲自走这一趟,过来逐一相见,道出自己的打算——那些人若有为难之处,他当即就能看出,不会勉强——虽然,这在他的心腹看来是多此一举。 当日,几名心腹保证会从速进京,董飞卿也无意逗留,到傍晚,问蒋徽:“回家吧?” “行啊。”蒋徽爽快地点头笑道。 随后,二人从速赶回京城。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友安应门时,却是精神抖擞,笑道:“曾家那边,查出原委了。” 董飞卿c蒋徽到倒座房的堂屋落座,听友安说完原委之后,俱是敛目沉思。 出门前,蒋徽所托的故人是长兴侯的宝贝孙子朱玉。 朱玉小蒋徽两岁,一直唤她蒋姐姐,二人通过叶先生结缘,他以前欠她一份人情。 眼前要查曾家的事,蒋徽便想到了朱玉。那小子从十来岁起,手里便有不少眼线,说对各家的情形知道的多一些,往后为难c失措的时候就会少一些。朱家手里并无实权,难得他早慧,方方面面想着自保之道。 有现成的人选,她乐得省心省力,权当让朱玉还人情了。 她和董飞卿出门当日,朱玉的贴身小厮便来找郭妈妈报信: 陈嫣c曾家都没有进项丰厚的营生,但是,有人主动送大笔银钱给陈嫣——那人是陈嫣的远房表姐秦桦,四年前下嫁富甲辽东的商贾袁琛。 秦桦出嫁至今,不曾回京省亲,但袁琛手下的大管事曾先后几次进京,到曾府拜见陈嫣,奉上大笔银钱。 这件事,陈嫣没隐瞒管家c区管事和内宅两名管事妈妈。当然,知情的还有朱玉安插在曾府的眼线。 陈嫣与董飞卿的旧事,加上曾镜之死,让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朱玉生出了一些大胆的揣测,便开始处处留心。 但是,两年多过去,陈嫣除了几次接受数额甚巨的银钱,并没做过出格的事。 直到近日,陈嫣先后两次写信给秦桦,都是六百里加急送出。随后,袁琛的管事日夜兼程赶至京城,送来几张万两银票。 而友安这边,前两日一直暗中盯着曾府外院的区管事。 昨日,区管事掩人耳目地去了状元楼一趟,宴请四个人。那四个人风尘仆仆,但是不难看出,都是身怀绝技之人。 四个人离开状元楼之后,便分头寻住处安顿下来——友安只尾随一个人到了福来客栈,其他三个的去向,他便无能为力了。 ——蒋徽把这些消化掉,转头凝了董飞卿一眼。 这些枝节相加,足以让她确定,自己被追杀的事,陈嫣功不可没。但是,秦桦与袁琛又参与了多少?这三个人,是陈嫣向那对夫妻索要银两买凶,还是那对夫妻利用陈嫣除掉她?又或者,是三个人合谋? 董飞卿站起身来,“容我仔细想想再做安排。” 友安称是。 蒋徽随着董飞卿回房,路上,觉得他神色有些拧巴,心念数转,问道:“秦桦又是哪个?你认识?” “”他不吭声,也不看她。 蒋徽也不再问,径自回房,沐浴更衣。 董飞卿歇下的时候,见她睡在里侧那床被子,背对着他,无声地笑了笑,凑过去抱她。 她立时打开他的手,裹紧薄被,“一边儿去。今儿要是敢碰我,我挠你个满脸花。” 董飞卿啼笑皆非,“我都没说什么呢——你想到哪儿去了?” “不是你让我胡思乱想的么?”她语气冷淡。 董飞卿躺在她身侧,道:“秦桦给我送过平安扣——你问的时候,我不大确定,就没敢吭声。” “”蒋徽默默地运气。很多男女都把平安扣当做定情的信物。 董飞卿继续道:“我当下就打发人给她退回去了。而且,那时候给我送这送那的女孩子多了去了,她看起来文文弱弱的” “闭嘴!”蒋徽忽然转身,手用力掐在他肋下,大眼睛似要冒火,“文文弱弱的?你倒是记得清楚。还多了去了,我是不是真要单为你准备个小账本儿?把那些人的名字写上去,再挨个儿收拾?” 她掐得他特别疼,可她的言语又让他特别愉悦。“你是不是又本末倒置了?”他皱着眉,却语带笑意。 “谁本末倒置了?”蒋徽把他踹下床的心都有了,“我对陈嫣起疑的时候,你就该想到她那个劳什子的表姐。董飞卿,你的脑子呢?”她松开手,推搡他,“去去去,别处凉快着去!” 董飞卿笑着把完全炸毛的小妻子搂到怀里,紧紧的,“盘根错节的人太多,我对陈家也真不大了解。你也听到了,秦桦是陈嫣的远房表姐,我总不可能连这些都知道。” “不管。”蒋徽挣扎几下便不动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管怎么着,我被人算计追杀的事儿,是因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桃花债而起。不确定的时候,我当然没脾气,现在一清二楚,我真生气了。” “以前你自己说的,是谭家的人做的好事,对不对?”董飞卿语气更加柔和,“你到底吃过怎样的苦,遭过怎样的算计,从来不肯与我说,我这儿也是乱糟糟的,怎么可能有先见之明? “我发誓,真不知道那俩祸水是远房表亲,话说回来,你以前不也不知道这事儿么? “就算锦衣卫,恐怕也没留意过这些,所谓的远房,没有八里远,也有八丈远,大多是人们攀交情的由头。” “闭嘴。”蒋徽阖了眼睑,“手松开。” 董飞卿不松手,老老实实地道:“但不论怎样,是我错了。这回就原谅我,往后我把你当亲姑奶奶供着,成么?” 听了这不伦不类的话,蒋徽气结,小腮帮都鼓了起来,却仍是闭着眼,懒得再理会他。 董飞卿看着,有点儿心疼,飞快地亲了亲她的面颊,“我去给你拿棍子,你结结实实地打我一顿,行么?” “” “要不然,我给你磕几个?”在蒋徽面前认怂,不丢人。 蒋徽生生地被他气乐了,睁开眼睛,“把袁琛c秦桦弄进京城,这事儿是你办还是我办?” “我办。”董飞卿道,“这事儿容易。等人手到齐了,就开始查这两个人的底细。至于怎么收拾他们,你做主,我跑腿,好么?” 蒋徽嗯了一声,“睡吧,没事了。” 没事才怪。董飞卿拍抚着她的背,柔声问她:“你到底是气这件事因我而起,还是气秦桦曾送东西给我?” “都有。”蒋徽又没好气了,“你要是不对她和颜悦色的,她怎么敢送信物向你表明心迹?”她知道风气特别开化,却没料到,开化到了那种地步。 董飞卿辩解道:“脾气再差,也不能跟女孩子甩脸色吧?我跟哪个女孩子不是和颜悦色的?” “跟我就不是。”蒋徽从牙缝里磨出这句话,实在忍不住,又狠狠地掐了他一把。 董飞卿“嘶”地一声,这次真是疼得不轻,“你是例外,可我娶的就是你。这事儿你得这么想:我打小就没把你当外人” “你给我下去!”蒋徽又是推又是踢。她就不该搭话,这会儿都要气迷糊了。 董飞卿笑出声来,索性欺身钳制住她,道:“稍微讲讲理,成不成?朱玉帮了你这么大忙,你之前都没跟我提过,我心里挺不是滋味的,可不也没说什么么?” 没说什么?底气不足不能说罢了。“那是我小兄弟。少跟我胡搅蛮缠。” “他只比你小两岁。”董飞卿侧头含住她耳垂,细细地轻轻地啃啮,“除了你几个哥哥,与你有来往的人,只要是男的,我心里就不舒坦。” “不舒坦?”蒋徽甩甩头,挣脱掉那份磨人的感触,“听不懂。” “我吃醋。”董飞卿慢吞吞地道,“我吃醋,我敢承认。你呢?你不敢。”他点了点她的唇,低声问她,“为了我吃醋,就那么丢脸么?” 蒋徽心里的火气莫名其妙地消散大半。她凝着他亮晶晶的凤眼,有点儿恍惚,“你” 她想说,你知不知道,吃醋意味的是喜欢?不喜欢却吃醋的话,那是吃撑了。 “我喜欢你。”他低而轻柔地说,随后,捕获她的唇。 蒋徽心中惊讶c惊喜并存,很快,便被霸道热切的亲吻扰得头脑一片混沌。 她身形慢慢变得格外柔软。 他的亲吻变得轻柔,落到她肩头c颈部 他深缓地埋入时,凝着她迷离的眼眸,“蒋徽,你敢说你不喜欢我?” 蒋徽咬了咬唇,诚实地道:“不敢。” 他笑,“敢说你喜欢我么?” “不c敢。”她怀疑他要没完没了地耍坏,攀住他,忽然施力,让彼此身形翻转,俯身吻了吻他的唇,目光狡黠,“不是说过,让我给你唱一出霸王硬上弓么?” “没错。你来。”明知她要淘气,也愿意享有。他撑身,“我先把灯点上” 蒋徽连忙把他摁回去,“你给我老实躺着。” 董飞卿笑开来。 她的确是没安好心,好几次把他吊得不上不下:再快一点儿或慢一点儿,都好,她偏不。 她双手按着他的手,不准他乱动。近距离纠缠的话,女子绝大多数都不是男子的对手,可她是例外——他用力,她便运用巧力,用他的力气对付他自己。 “喜欢你可真是遭罪。”他服气了。 她微笑,低头摩挲着他的唇,“才知道啊?是不是后悔说那句话了?” “没有。”他摇头,语声低哑,“我早就该跟你说。” “这话好听。”她奖励似的啄一下他的唇,便要拉开距离。 “亲一下。”董飞卿少见地可怜巴巴的,“手不让动,再不让亲,这就是上刑了,知道么?” 蒋徽笑出声来,也心软了,低头以吻封唇。 舌尖相触,她轻轻地颤栗一下。 就在顷刻之间,董飞卿挣脱了她的钳制,利落地翻转身形,一本正经地威胁道:“小兔崽子,该你家爷收拾你了。” “”蒋徽蹙眉看着他,“你这个骗子,居然好意思装可怜?” “我那会儿都想给你磕头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笑着把那双绵软的小手悬在她头顶,单手扣住,另一手则将她安置成方便采撷的姿态。 “我错了还不行么?”蒋徽告饶。 “知错就好,老老实实挨罚。” “”蒋徽苦了脸,“之前我们不是在吵架么?接着吵架行不行?” 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董飞卿逸出低低的笑声,“等到天亮,你还有精气神儿的话,接着吵。”片刻后俯首,吻住一点樱红。 没过多久,她再也忍不住,逸出声声低吟。 后来,他不再为难彼此,有的只是欲罢不能,她亦再不能保持清醒,顺从身体的指引。 给予,亦索要。 蒋徽从没想过,自己这自幼习武的小身板儿,也会有腰酸腿疼得不想动弹的一日。 天明时分,在他怀里累极入眠之前,听到他说:“安心睡一觉,别的事我来安排。” “等我醒了再说。”她揉着眼睛,“不是说好了,让我决定么?” 董飞卿不置可否,“朱玉那边,让友安送件谢礼过去,往后不准再让他为你办什么事。” 蒋徽把脸埋进他怀里,“听不到。睡着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3.贪欢(3) 043 贪欢(3) 刘全这两日都没闲着, 按照蒋徽的吩咐, 办妥了铺子相关的几件事。 郭妈妈则在昨日去了一趟字画铺子, 带回三千多两的银票。 睡到日上三竿的蒋徽起身后,先叫水沐浴。 郭妈妈隔着帘子,把银子的事情告诉她,“已经放到了您的钱匣子。” “才三千多两?”蒋徽沮丧地道, “我字画的行情也太差了” “没有的事儿, 您想哪儿去了?”郭妈妈笑着打断她,“这只是一幅画所得。其余的, 有几个富贵门庭里的人要买,出价不等。老板就想抻几天,能把价钱再抬高一截。” “哦。”蒋徽松了一口气,仍有话说, “也是奇了。你说他们买我的笔墨到底是什么心思?拿回去百般挑剔, 还是在人多的场合拿出来显摆或是辱骂?”她从不觉得自己符合那才女的名头,所以看法一向消极。 郭妈妈如实道:“两种人应该都有, 再就是实心实意仰慕您才情的人,若是手头阔绰, 自然愿意收集您的笔墨, 时时品鉴一番。毕竟, 谁跟您求笔墨, 您都不答应, 落到外人手里的, 大抵就是先后卖出去的这些吧?” 蒋徽笑了笑, “应该是。除了几位长辈c哥哥,没送给过别人。” 郭妈妈道:“老板说,您年少时写过的诗词,他的同行曾经辑录成册,做了不少手抄本,摆在铺子里,没几日就卖完了。” 蒋徽皱眉,“是哪家?下回让他从中传话,下不为例,不然我可要请董飞卿烧了那个铺子。” 郭妈妈笑道:“这种事儿,谁都拦不住,您还是趁早歇了这心思的好。公子前几日带回来的话本子,不也是从外面拿回来的么?” “”蒋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郭妈妈却是满心的与有荣焉。 文人对蒋徽,原本是态度一致地认可她的才情,背离家门的事情一出,人们对她的评价迅速划分为三种:有人仍旧不遗余力地赞誉,欣赏她那份不输男子的果决洒脱;有人则是不遗余力地诋毁,认为她既然连百善孝为先的道理都不懂,便是才女中的污点;余下的人,一言不发,不夸也不骂,保持中立。 正因为很多人从没停止过对蒋徽的称颂c谩骂,便使得她虽然不在京城,名头却比离京前更响,没有人遗忘她,都盼着她回来,要么是由衷地期许她终得安稳,要么是等着看她落魄的笑话。 但是,这些都是好事——人最可悲的,不就是被人们遗忘么? 敛起思绪,郭妈妈说起铺面的事:“刘全上午跟我说,眼下有两处,他瞧着不错,一处每年七百两租金;另一处每年六百两,屋舍陈旧些,后面都带个小院儿c几间房。” 单独租住小院儿的话,用不了多少银钱,值钱的是铺面。 蒋徽一面穿衣一面应道:“要租就是五年十年的事儿,这一点跟他们说了没有?”铺面绝对不能一两年就换一个地方。 “这是自然。”郭妈妈道,“刘全特地说了,两家都是一样的,允诺立下文书之后,最好是一年或半年交一次租金,但也可以商量。” 蒋徽道:“明日我去看看。” 郭妈妈又道:“另外,您要找的花农c琉璃作坊,刘全也已办妥。” 蒋徽开心地笑了,“这样说来,铺子开张的日子不远了。” 此刻,去朱家送谢礼的友安回来了,身后跟着朱玉的小厮。 小厮见到董飞卿,行礼后,双手奉上一份拜帖:“我家公子说,您与尊夫人下午若是得空,他想登门拜望。” 董飞卿似是而非地笑了笑,“得空。” 蒋徽刚用完一盏燕窝,在喝茶,正有事找他商量:“后罩房能不能给我腾出几间?我要用来做香露c香料。” 董飞卿爽快地颔首,“这还用问?让刘全带着小厮给你收拾出来就是了。” 后罩房贴着北面院墙,比照着五间正屋c东西各三间耳房的间数,有十一间之多,都很宽敞,各分成里外间。如今郭妈妈等内宅仆人住进去,只占了三间,剩下的八间空着,只用来放一些家什。 “那就好。”蒋徽转头让郭妈妈去传话。 董飞卿走到她面前,手撑在他身侧,笑微微地看着她。 “看什么呢?”蒋徽下意识地低头打量自己。 他没说话,勾过她,亲了一下。 蒋徽微笑,勾住他肩颈,“今晚和我一起去趟曾家,好吗?” 他问:“想去做什么?” 蒋徽如实道:“到陈嫣的书房查看一番。” “好,陪你去。”不论她是何目的,他都得陪着她,停一停,又道,“友安不知下落的那三个人,今日起开始查找,很快就能有结果。” “秦桦和袁琛呢?”蒋徽更在意的是这件事,“你打算用什么由头让他们进京?” 董飞卿一笑,“一两日后,我们的人手就会过来。到时候,派相宜的人过去,见机行事。明里行事,限制太多;暗里行事,法子却多的是。” “这倒是。”蒋徽心安地一笑。 “别着急,好么?”这件事,她的火气过了,不代表他对她的歉意消减。 蒋徽笑着亲了他下巴一下,“好啊。本来就没着急,当个消遣就好。你也一样。没摸清楚对方三个人的底细,贸然行事是大忌。” 董飞卿把她揽到怀里,“这会儿我觉着,你的小字跟你搭边儿了。” 蒋徽轻笑出声。 下午,朱玉过来了。 是风华正茂c玉树临风的少年郎,笑眉笑眼的对夫妻二人拱手:“董公子,蒋姐姐。” 董飞卿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你这称呼不对吧?” 朱玉微愣,随即笑得现出整洁的白牙,改口道:“姐夫。”又有些委屈地解释道,“我这不是怕你嫌弃我一来就套近乎么?” 董飞卿心里舒坦了点儿,微笑着与蒋徽把朱玉请到厅堂。两男子以前自然相识,但只是点头之交。说起来,董飞卿来往的人很多,蒋徽则很少,只有那么几个。 朱玉的随从带来了八色礼品,另有两样礼物,他特地拿出来,请郭妈妈送到蒋徽手边,道:“这是我给程阁老做的两把扇子,夏日了,用得着。他若赏脸,便是我的荣幸。” 董飞卿不明所以。 蒋徽却是莞尔而笑,对朱玉道:“下回见到阁老,我帮你送给他。” 朱玉立时起身,深施一礼,“多谢姐姐。” “这是唱哪出呢?”董飞卿看着朱玉,“你又没缺胳膊短腿,不能自己送到程府?” 朱玉立时显得特别腼腆,挠着额头道:“我不敢。” “?”董飞卿用眼神表露心绪。 蒋徽笑意更浓,望向朱玉,“跟你姐夫说说,行么?” “行,有什么不行的?”朱玉落座,“你们是我姐姐c姐夫,又不是外人。” 这小子,嘴倒是真甜——董飞卿腹诽道。 蒋徽转向董飞卿,为他解惑: 从几岁的时候起,朱玉打心底敬仰c钦佩的人,便是程询。每每遇见程询的时候,却会紧张得手心冒汗c说话磕巴。一是因为年纪小,二是因为程家与朱家鲜少走动,三是因为过度的仰慕,让他见到对方的时候慌张失措。几乎有点儿奉若神明的意思。 这种情形,蒋徽理解不了,但是喜闻乐见。她恨不得天底下的人都打心底爱戴叔父。 十来岁,朱玉与蒋徽熟稔之后,得知她能时不时去程府c见到程询,便求着她帮自己把一些礼品赠予程询。 蒋徽当时说:“我带你一起去吧?你亲手把东西交给他,不是更好么?” 朱玉把头摇得似拨浪鼓,“不,不我不敢。” 蒋徽笑得不轻,又见他的礼品是亲手做的长笛c木雕,便应下来,见到程询,说明原由,问他能不能收下。 程询听了,觉得朱玉那小孩儿挺有趣,笑着收下,让她递话给朱玉,得空可以去程府玩儿。 朱玉听了,还是不敢,送小礼物的兴致却更高,每一次都是亲手做成,再求着蒋徽送到程询手中。 ——听完这些,董飞卿失笑,对方才的见闻释然,却又生出新的疑问:“都这么大了,还不敢见阁老么?” “见是敢见,经常能远远地看到阁老。但是,仍旧不敢跟他说话。”朱玉对自己这一点,是真的没辙,“到那种时候,总会紧张得变成结巴,语无伦次的。我多学学他一些处世之道,能时不时望见他,就知足了。” 董飞卿哈哈地笑起来,又问:“最近这两年多呢?你蒋姐姐不在京城,托谁帮你送东西过去?” “这两年多,一件礼物都没送过。”朱玉颓丧地道,“总不能为此与人攀交情,阁老不会欣赏这种做派。”随后,竟有些哀怨地看着夫妻二人,“你们怎么才回来啊?” 董飞卿笑不可支,心里觉得这小子实在有意思:单说先前帮蒋徽查陈嫣的事,足见很有城府;进门后的言行,可以看出是八面玲珑的做派;而谈及最敬慕的长辈的时候,却是这般的孩子气。 蒋徽也是眉眼含笑,“其实,阁老一定记得你,你派小厮送礼过去,他也会爽快收下。这么多年了,你们其实算是熟人了。” “那可不行。”朱玉摇头,“阁老几时在家,我哪儿知道啊?小厮前去的话,让有心人看到,便是朱家给阁老送礼。不好。再说了,阁老也不会当着小厮的面儿,品评我送的物件儿。” 蒋徽笑着摇头,“真是拿你没法子。” 朱玉心念一转,双眼一亮,对董飞卿道:“姐夫与阁老的渊源,京城无人不知。往后再有这种事,我能不能麻烦你帮忙啊?” 蒋徽讶然失笑,“你可真行啊,见到与阁老走得更近的人了,就把我晾到一边儿去?” “话不能这么说。”朱玉笑道,“不是你的缘故,我怎么可能与姐夫坐在一起说话?” 蒋徽拿他没法子,笑而不语。 董飞卿则顺势道:“举手之劳。下回打个招呼就成。” “多谢姐夫。”朱玉由衷地笑起来,“那么,曾家那边,我让眼线更加留心,但凡有可疑之事,便命人来传话。”说着站起身来,再一次郑重行礼,“你可千万不要推脱,毕竟,我除了这件事,眼下也不知如何酬谢你和姐姐。” “好啊。”蒋徽赶在董飞卿前头接话,“一事不烦二主,这件事就请你继续费心。” 董飞卿凝了她一眼。 她扬了扬眉。舍近求远,不是她的习惯。 董飞卿无法,只得顺着她的话说,与朱玉客套几句。 朱玉离开之后,蒋徽把两把扇子取出来,细细地检查。 “先替叔父过过眼?”董飞卿问道。 “不是。”蒋徽道,“只是在检查有没有做手脚。” 董飞卿笑了,“一直如此么?” 蒋徽点头,“嗯。” “不相信他?” “事关叔父,我能全然信任的人,屈指可数。” 这份缜密c戒备,她对自己都做不到,对长辈却已成为习惯。董飞卿从她身后拥住她,轻轻的,很温柔。 检查完扇子c礼盒,蒋徽照原样放好,随即手向后扬起,抚着他的鬓角,“你也是这样,对不对?” 他“嗯”了一声。 听到郭妈妈走进厅堂的脚步声,董飞卿放开她,转身落座。 郭妈妈是有事来禀:“您做香露必不可少的那两套器皿,叶先生派人送来了。” 蒋徽道:“记得找两个做事细致的人,明日到后罩房垒两个灶台。” 郭妈妈笑道:“有现成的——叶先生那边有相宜的人,跟着送东西的人一道来了。” 蒋徽欣然笑道:“太好了。” “你倒是什么都不耽误。”董飞卿笑着起身,向外走去,“我出去一趟。”又叮嘱蒋徽,“我回家之前,你出门的话,让友安随行。” “知道了。” 董飞卿出门的时候,出于好奇,细看了看叶先生送来的那两套器皿。他以前见过官宦之家如何做香露,记得要用到与烧酒的锡甑c木桶相仿的器皿,但要小一些。 眼前这两套,样式要精巧c繁复许多。他大略琢磨片刻,不难想见想到,蒸出的香露,要比寻常香露的味道更纯c更浓。 倒是不知道,师徒两个是谁改进了这种器皿。 他估摸着,是古灵精怪的小妻子。 那边的蒋徽,到后罩房看了看,选择了最东侧一间安置器皿c建炉灶。 随后,她转到依次相邻的三间房,都没有设大炕,可用的空间就更多了。 她盘算出所需的桌案c箱柜,转去书房,认真估摸出大致的数额,记下来。 对香露铺子投入的银钱,一年之内,算上一年租金,她至多投入三千两,自然要方方面面算着账行事。万一没有做生意的运道呢?总不能把银钱全搭在这上头。 以前真不是这样细致的性子,现在改了。想想也是有趣:董飞卿倒是没白折腾,让她多了一个好习惯。 念及银钱的事儿,蒋徽便想到了修衡哥给的那一万两,唤小丫鬟把刘全请到面前,问道:“你知道绝对可靠的银号么?” “知道。”刘全道,“邱老板一位长辈名下就有个老字号的银号——倒也不是只看邱老板的情面,要是不好,也成不了在各地都有分号的老字号。您说是不是?” 蒋徽一笑,继而取出银票,“你帮我存进去。” 刘全看到数额,不由惊讶。也不是没城府的人,但在董飞卿和蒋徽这样的主人家面前,他用不着掩饰情绪。“这么一大笔银子是您的体己银子吧?”据他所知,家底没这么多。 蒋徽面不改色地道:“我变卖字画得来的银钱。往后再有这种进项,还要让你帮我存到银号。”修衡哥绝不会跟董飞卿提及这件事——他一向是把兄弟c妹妹分开来对待的,那么,她便应该守口如瓶。 刘全觉得自己要冒汗了,“变卖字画?公子知道么?” “知道。”蒋徽笑说,“而且,我的体己银子的来路,只要不偷不抢,你们就不用管了吧?” “不敢,绝没有那意思。”刘全态度恭敬地领命而去。 夜已深沉,曾宅陷入静寂。 两道身影蝶燕般潜入府邸,径自来到陈嫣的书房。 身量纤弱的那个,鬼魅般出现在值夜的婆子身后,无声无息,手势优雅地取出一条帕子,动作轻微地晃动。 不消片刻,值夜的婆子便陷入昏迷。 身形高大的那个,观望着这一幕,莞尔而笑。 蒋徽收起帕子,对他一笑,点一点头,两人先后进到书房。 书房内外c附近的下人,都中了迷药,要到明早才能清醒。是以,二人燃起一盏放在角落的羊角宫灯照明。 蒋徽对董飞卿打手势,示意他查看陈嫣的书桌c书架,她寻找室内有无通往密室的机关。 董飞卿却不赞同,打手势表示反对——他对陈嫣的一事一物都没兴趣,要是检查,实在是难受。 蒋徽气鼓鼓地瞪着他,再打手势,已显得强势。 他气结,可到底是没法子,只能认命,微声嘀咕道:“瞧把你厉害的。” 蒋徽不理他,专心打量室内,不消多时,便找到了机关,按下之后,并拢在一起的两个偌大的书柜徐徐向两边分开。 董飞卿面上一喜,迅速将手边东西放回原位,离开书案。 蒋徽又瞪着他。 “又怎么了?”他的好脾气是有限的,“谁会傻到把重要的东西放在书房,把不相关的东西放到密室?” “书房里存放着的有用的东西多了去了,只看你用不用心。”蒋徽和他一样,语声轻微,但语气恶劣,“不然你想怎样?你去密室看她珍藏的物件儿,我留在书房给你放风?凭什么?嗯?” “”董飞卿摸了摸鼻子。他怎么觉得,这小崽子在这时候又开始吃醋了呢? “你想都别想。”蒋徽走向密室通道,“今晚不老老实实的,我就把陈嫣像唐徛似的拆了。” 真的是又脑筋打结吃醋了。董飞卿疾步走过去,揽她入怀,“你把她怎么着,关我什么事儿?”这小东西也是邪了,总在办正经事的时候没正形——偏离本意太多,好奇的c计较的,与眼前事无关。 “也是。都没再醮的打算,确实不关你的事儿。” 这话让他听着真别扭。他商量她:“咱能像白天似的那么乖么?” “你听我的,我就听你的。” “”董飞卿觉得自己就快被她带沟里去了,“别说天书,听不懂。” 蒋徽轻描淡写地道:“安排什么事儿听我的,小节上你做主。” “”人真是不能缺理,尤其不能在这样一个小媳妇儿面前缺理。他没好气地勾过她,狠狠地吻。 蒋徽愕然。有在做贼的时候打情骂俏的人么?胆儿肥的路数多了去了,就是没听说过这一种。 可是 她竟没法子拒绝。 那么霸道c坚决又缠绵c热情的亲吻,在这相对于来讲完全安全的情形下,她真的也不需要拒绝。 过了些时候,他终究是松开她,在她耳边说:“这样的小事儿,自然该由我做主。大事是你去密室,我给你放风。去吧。” 蒋徽撑不住,无声地笑了,继而踮起脚尖,咬了咬他耳垂,“谢啦。” “但是——”他说,“好歹给点儿好处吧?过了这几日,我就又要挨饿了。” 蒋徽用力地捏了捏他下巴,继而却道:“回家之后,犒劳犒劳你。” 董飞卿立时神清气爽,又正色叮嘱:“千万当心。” “我晓得。”蒋徽转身,步入通往密室的灯光昏暗的密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4.贪欢(4) 044 贪欢(4) 密室不大, 布置成了一个小小的书房, 有两个不大书柜c书桌c座椅c醉翁椅。 很明显, 这里只是用来存放重要的东西,并没有设机关。 蒋徽摸出火折子,点亮书案上的明灯。 书桌上是文房四宝,几个抽屉里是裁纸刀c印章c小铜剪等等。蒋徽转身, 打开左手边的书柜。 逐一看过的一些东西, 让她片刻愣怔。陈嫣收藏了诸多与她c董飞卿相关的东西—— 她写过的话本子《风华令》; 她与董飞卿几幅猫图的赝品; 她写过的诗词c制艺; 董飞卿参加科考时的几篇文章。 话本子和一些纸张起了毛边儿,明显是反复翻阅之故。 陈嫣收集这些, 用来研究他们的性情么? 蒋徽拿不准,将看过的东西都记在心里,留待日后慢慢琢磨。 她转到右手边的书柜,打开来看。 书柜上层是一个信匣子。 第二层放着大大小小的药瓶——蒋徽皱了皱眉, 她也算通药理, 但比不了董飞卿,稍后还真得让那厮过来查看。 第三层是首饰匣子c钱匣子。首饰都特别名贵, 钱匣子里的银票总额是一万多两,应该是陈嫣的体己银子。 蒋徽捧着信匣子回到书房, 把里面那些药瓶的事跟他说了, “你去看看吧。” 董飞卿看她老大的不情愿, 转身走进密室时, 笑了。 他已经把一扇窗推开了一条缝隙, 蒋徽凝神聆听片刻, 没察觉到异样, 转到那盏灯近前,盘膝坐在地上,开始查阅信件。 蒋徽先看过信件落款的日期,从距今最远的看起。 第一封信,是秦桦写给陈嫣的回信,说已经告知袁琛,他无异议,会从速派管事送银钱进京。蒋徽看着日期,仔细算了算,发现那正是她与蒋家长房僵持c董飞卿逐步自断前程的时候; 第二封信,是袁琛写来,只有寥寥数语,允诺每年都会按照陈嫣所需派人送银钱进京,日期是她与董飞卿离京之后; 第三封信,写信之人名字是齐盛,齐盛在信中说:并非没有尽力,真的无法得手,不知那女子是命不该绝,还是有高人相助,每一次都能侥幸避开圈套,至多是有惊无险,问要不要明刀明枪地让她横尸街头。日期是她在江南初到古董铺子当差之际。 第四封信,齐盛告诉陈嫣:董飞卿与蒋徽相逢,知情当日便已撤离,因为自认无能为力,只管另请高明,日期不消说,是两个病秧子凑在一起几天后; 第五封信,是袁琛近期写给陈嫣的,大意是:董飞卿已经娶了蒋徽,又已回到京城,谁动得了他?已然如此,为何还不放手?当然,这样说,并没有日后不再尽力相助的意思,只是觉得有必要提醒。 蒋徽看完信件,陷入沉思。 董飞卿走到她身边,看过那几封信,眼神复杂。 离家时,两个人费了点儿周折,为的是避免陈嫣请来的四个人跟踪,更要避免他们发现蒋徽身怀绝技。回家时当然也是如此。 走进正屋,董飞卿在东次间临窗的大炕上落座,对蒋徽道:“想不想数落我一通?” 到这会儿,蒋徽倒平静下来,对他微笑,在炕桌另一侧落座,“不想,不用。” 董飞卿扬了扬眉。 蒋徽道:“看信件,秦桦c袁琛鼎力协助陈嫣,但是看不出因何而起。陈嫣这边,兴许真的发现了一些端倪——让她足以怀疑我们约定离开家门c在外汇合的端倪。最起码,她可以那样认定。” “我也是这么想。”董飞卿道,“或许,别人是有理由怀疑我们。” 蒋徽敛目看着地面。 “对不起。”董飞卿低声道。 蒋徽沉默片刻,忽然轻声唤他:“董飞卿。” “嗯?” “等这件事告一段落之后,我们把那些一直不愿提及的事告诉彼此,好么?” “好。”董飞卿牵了牵唇,“或许,不用等到这件事收尾,我就要跟你说起一些事。” “那多好。”蒋徽笑着下地,“我去叫水。” 两人各自沐浴,董飞卿先一步回到寝室。 室内没有点灯,蒋徽心里大概不大平静吧,没顾上。 他也懒得动手,脱掉上衣,倚着床头,思忖着如何整治陈嫣。 不论那女子是出于怎样的想法,对蒋徽所作的一切,都要付出最惨重的代价。 整治人,初步自然是要断其财路c灭其心腹。念及在江南看到的满院冥纸,他想,不妨再加一条乱其心神——不是唆使人跟蒋徽装神弄鬼么?巧了,他最擅长神神叨叨的行事。 至于秦桦c袁琛,到底为何不遗余力地帮衬陈嫣,在信件中看不出原因。要说秦桦只是因为他的缘故便成为陈嫣的帮凶,他还是不能相信。 他是粗枝大叶,但对绝大多数人的直觉都不会出错,越是点头之交的人,越不会看错。 秦桦给他的印象,是文文弱弱,但处事算得豁达。真要是钻牛角尖的性子,大可以在出嫁前就这样那样的用手段,但她没有。 应该是陈嫣拿捏住了秦桦别的把柄,甚至是拿捏住了秦桦与袁琛夫妻二人的把柄,所以,袁琛才能从头到尾都心甘情愿地送给陈嫣大笔银钱。 当然,这并不是为秦桦开脱,只是他应有的判断。做错事,尤其是做帮凶的人,都该得到相应的惩戒。 全部的真相,要等到秦桦c袁琛进京之后,才能水落石出。 听到蒋徽轻微的脚步声,他敛起思绪。 蒋徽走到床前,在床边坐下,伸手蒙住他的眼睛,语声软软的:“让你睁眼的时候再睁开。” 董飞卿无声地笑了,“但愿你别给我一刀。” 蒋徽也笑,确定他阖了眼睑才收回手。 董飞卿凝神聆听,但是她明显有意地把动作放到最轻,便难以分辨。 过了片刻,出浴后微凉的身形贴近他,跨坐在他身上。 他心里被惊喜填充得满满的。在密室里发现的那些东西,让他再没底气把她说过的犒劳当真。 董飞卿并没当即睁开眼睛,而是深深呼吸,闻着她似有若无的馨香,展臂揽住她,“怎么这么好?” “我们到如今,不容易。”蒋徽语声难得的温柔,“人要惜福。” “说的对。” 蒋徽帮他除掉余下的束缚,随后,清浅的吻落到他眉眼c双唇c耳垂 董飞卿自喉间逸出一声低低的喟叹,心神似是堕入了绮丽的梦境。 她是这样的,有时能让他变成莽撞的不管不顾的热血少年,有时则能让他随着她变得安静c柔和,例如此刻。 他手下辗转,按揉,捻弄,让她动情。 慢慢的,吃力的,一点一点的含入。她是无意,却让他分外清晰地感知到那般销’魂滋味,没错失分毫。 她一手撑在枕畔,一手抚着他的面容,起落期间,亮晶晶的大眼睛一直凝视着他。 他勾过她,温柔绵长地亲吻。 轻缓再到快速,她便一直维持那个频率,让他不上不下的,也不让她自己更好受。 “笨。”他把住她,前后推移。 “不要,”蒋徽立时有点儿着急,到底了,被碾磨着,是她失控的前兆,“你还没有呢” 他低低地笑起来。 磨人的感触层层袭来,她别开脸,咬住唇。 他不准,转头捕获她双唇,舌尖撩着她的舌尖。 她克制不住,微颤着轻哼出声。 他施力,让她变成自己臂弯间大起大落的小舟。 过了些时候,她颤栗着伏到他怀里。 董飞卿等她呼吸渐渐平稳,柔声问道:“还可以么?” “嗯。” 他亲了她一下,调换彼此位置。 惦记着要去看两个铺子,一早,董飞卿起身之时,蒋徽挣扎片刻,拥着被子坐起来。 “上午有事?”董飞卿问道。 “嗯。”蒋徽揉了揉眼睛,照实说了。 “我替你去看吧?”董飞卿说。 “不要。”蒋徽指一指搭在椅背上的寝衣,示意他帮自己拿过来。 “那我陪你去。”董飞卿把衣服递给她。 蒋徽眼中的懵懂c慵懒消减几分,笑,“好啊。” 董飞卿也笑了,“其实,你特别愿意我陪着你忙这忙那的。” “能把你拴在跟前儿的时候,当然要拴着,不然的话,你被别人抢走可怎么办?”蒋徽振振有词,“我的东西,谁都不准碰。” 董飞卿笑着俯身过去,咬了她的唇一下,“其实你就是爱赖着我,嘴硬罢了。” 蒋徽抬手推他,视线扫过他还没穿衣服的上身,手就又落到他腰间,轻轻地掐了掐。这男人身形极佳,宽肩窄腰长腿,有意无意间看一眼,是赏心悦目的事儿。 “不承认可不行。”董飞卿继续找补,“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么?又不是损颜面的事儿。” “就不。”蒋徽又推他一下,“你快穿衣服。” 董飞卿看着那五指舒展开来的小手,便又想到了猫爪爪,笑意更浓,“叔父婶婶真该给你取‘猫儿’的小字。” 蒋徽一臂拥着被子,空闲的一手去拎枕头。 董飞卿哈哈地笑起来,继续穿戴。 蒋徽穿衣服的时候,瞥见身上的斑斑吻痕,面上一热。 董飞卿回手揉了揉她缎子般的长发,“我是不想你太累,没有掺和你的事儿的意思。别强撑着,好么?” “好。我还行,放心。”自然是累的,昨日早间是腰酸腿疼,今日根本就是要散架了,但是,这并不能成为赖床c爽约的理由。 “那就行。”董飞卿知道,她处事有她的原则,便选择尊重。穿戴整齐之后,他看着她穿衣服。 夜半,她小睡之后,好一阵翻来覆去,见他醒了,便让他叫水沐浴。 他倒是无妨,她下地c回寝室的时候则是蔫儿蔫儿的,像是平白挨了一顿打似的。 此刻,她举动比昨晚轻松不到哪儿去。 而那曼妙的身形,则让他心头发热。 蒋徽留意到他眼神发热,连忙加快速度穿戴整齐,下地穿鞋子的时候催他:“还不快去洗漱?” 他回神,敛起绮念,转去洗漱。有事要办的前提下,要是由着性子来,她真会跟他翻脸。这一点,他还是了解的。 出门之前,董飞卿告诉蒋徽:“你我白日出门的话,大抵有人跟踪,你当做不知情就好——昨日我出去,是跟修衡哥借了十名高手,我们若是白日出门,有人追踪,他们就能反过头来追踪那些人,并将之擒获。” 蒋徽看着他,欲言又止。 “关乎你安危的事儿,我不能冒险或是逞能。眼下人手不够,只能跟修衡哥借点儿人手。”董飞卿道,“往后只要出门,事先跟我说一声。明白这意思吧?” “嗯。”蒋徽点一点头,笑靥如花,“明白。” 董飞卿握了握她绵软的小手,随即与她一起出门。 看过两个铺面之后,夫妻两个都觉得一年六百两租金那一处更好:租金七百两的那个铺面,前不久修缮过,但是格局不好;六百两这一个,格局不错,看起来是陈旧些,需要修缮,但费不了多少工夫。 铺面的事,就这样定下来。 刘全找了在牙行的熟人做中间人,下午,蒋徽便与房东签了文书,付了一年的租金。 随后,董飞卿帮蒋徽选了几名修缮屋宇的工匠——选择的书院需要修缮,他本就找好了一批工匠,约定十天之后动工,工匠头头选出几个踏实勤勉的人修缮铺面,不在话下。 回到家中,唐修衡的心腹阿魏已等候多时。 他给二人行礼之后,笑道:“擒获三个——友安知晓安身之处的那一个,再就是今日尾随二位的两个。眼下人扣在手里,该如何发落?您二位也该知道,对他们动刑逼供没用,他们有他们的规矩,就算生不如死,也不会坏了规矩出卖雇主。不然,会被同行整治得更惨。” 董飞卿道:“废了他们的功夫,今晚把人送到曾家。虽说是有买有卖的行当,但也该让他们那一行的人知道,有些人动不得。” “明白了,小的这就去安排。”阿魏行礼告辞。 董飞卿对蒋徽道:“最迟今日下午,我们的人手就能到齐。你想怎样整治陈嫣,只管告诉我,一定会让你如愿。” 蒋徽失笑,“这种事,我对你甘拜下风,哪儿轮得到我置喙?你看着办就好。”是相信他既能折腾人,又能掌握好分寸。董飞卿是什么人啊?没心没肺c粗枝大叶,是在亲近的人面前才会有的,对外人,一向是张弛有度c缜密而又冷酷。 董飞卿一笑,“那你回房吧,我交代友安一些事,让他知会旁人。” 夜半,曾家如同陷入了梦魇。 三个被挑断手筋c脚筋的人凭空出现在曾镜病故的正屋外面的天井,有丫鬟婆子听到他们痛苦的呻’吟声,大着胆子寻过去,却在这同时发现了让她们心惊肉跳的一幕: 自来只有白日才有人进去打扫的寝室,在这暗沉沉的夜色之中,竟有微弱的灯光。 陈嫣闻讯后匆匆赶至,瞥一眼那三个神色痛苦的人,便带着下人进到正屋,转入寝室。 妆台上,一灯如豆,微微摇曳。 一直蒙住镜子的厚重布料,已滑落在妆台。镜子上多了一道符纸,上面遍布着鬼画符一般的字样。 陈嫣身形一震,面色迅速转为苍白,但她很快冷静下来,转身出门,“从速找人来收拾停当!” 但她没料到,麻烦只是刚刚开始:回返至居处的院门外,便对上了外院一名三等管事惊惧交加的面容。 她扶额,“又出什么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5.银钱 045 银钱 管事语声有点儿发抖:“回太太, 账房被盗了。” “什么?!”陈嫣愕然。 管事说话时, 神色更为恐惧:“存在账房的银票c现银, 都被盗走了。按理说,三万多两现银,不可能被悄无声息地盗走,可就是不翼而飞。” 陈嫣的面色很不好看了。曾家的全部家底都存在账房, 袁琛派管事送来的那笔银钱亦是, 如今都被盗走 “还有,”管事继续道, “管家c区管事不见了。” 陈嫣皱眉,“不见了?什么叫不见了?” “就是不见了,小的们找了半晌也找不到他们。”管事道,“明明他们今日都没回家, 晚间也都没出门, 都在府中歇息服侍他们的小厮说,并没听到什么异常的动静账房出事之后去找他们, 却是一直没得到回音儿,实在觉得不对了, 才闯进了他们的寝室, 但是, 不见他们的踪迹, 甚至于他们都没有歇息过的痕迹”说完这些, 他又轻轻地打了个寒颤。 陈嫣沉默片刻, 无力地摆一摆手, “知道了。” 她走进院落,进到厅堂,坐在三围罗汉床上,良久一动不动。 董飞卿的心腹先后赶至,办妥了他交代的那几件事之后,先后住进倒座房。他们大多与董飞卿年纪相仿,在京城各有各的住处,家眷过些日子进京。 对于从陈嫣家中得手的大笔银钱,董飞卿直接吩咐刘全:“去交给邱老板,让他一并上交给朝廷。” 刘全应声而去。 蒋徽得知他命心腹在曾家做的手脚之后,不由莞尔。 董飞卿道:“陈嫣那个密室,我让友安损坏了开启的机关,短时间内,她应该找不到帮她把机关复原的人。” 密室明显是曾宅初建之时特地设立的,陈嫣若对此一知半解,当下都不知道去找谁修复,若深谙此道,大可以自己动手,但也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做到的。更何况,后者其实不大可能。 蒋徽失笑,拍了拍董飞卿的额头,“坏。” 董飞卿一笑,随意地从袖中取出三张一万两的银票,“你收着。” “哪儿来的?”蒋徽惊讶,问道。 “上次去保定府,顺带着帮人捎过去一样东西——方默帮我找的差事。” “”蒋徽斜睇着他,“怎么这才跟我说?是什么东西啊?我怎么都没发现?是字据之类的么?” “放在信封里,倒是没封口,但我没看。我也得守着规矩行事。”董飞卿道,“应该是保命的凭据吧。那边把银钱给了方默,今日方默让人送来的。”随后,他笑着抚了抚她的后颈,“非要跟我去,幸好来回路上都没出事。” 蒋徽笑盈盈地道:“跟你走了一趟,我收着银子才更安心啊,不管知情与否,起码是陪着你一起赚来的。” 董飞卿笑开来,“傻丫头。再有这种事,我事先告诉你。实在危险的话” “那更要跟你一起去。”蒋徽说,“你得知道,我可是被两拨人追杀c算计了两年多都活下来的人。” “好。一起去。”他没辙。谁让人家也是一身绝学呢? 蒋徽笑得微眯了大眼睛。 董飞卿却想,这种差事,往后要是接,必须得是完全不会出岔子的事情。 就想让她像现在这样,鲜活c真实地在他跟前,与他相互陪伴。 嗯,离不开她了。 手里的银钱更多,家境更加殷实,蒋徽一直不大安稳的心总算落地了。他前前后后交给她的银钱,只要维持现状,就能维持十年c二十年的开销。旁的开销不需她担心,他把办正事的银子都存在邱老板那儿了。 眼下想想,这厮只是看起来没心没肺,其实很精明:大钱都让可靠的朋友存着,私心里都不把那笔银钱当自己的,私下里赚钱多的时候,就过得恣意些,没进项的时候,就少花甚至不花。 这样的性子,其实也很难得:没有能把受穷当做习惯的人,但他可以。 她知道,他赚银钱,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我又不是享受得了锦衣玉食的人,家里现在就很好了。”蒋徽坐到他身侧,握住他的手,“以后,别接这种差事了。” “顺手为之的事儿,为什么不做?”董飞卿与她的想法有出入,“明明可以更好,为什么要止步不前?” “你想怎样啊?”蒋徽笑盈盈地瞧着他,“要做闷声发大财的人?” 董飞卿笑着把她揽到怀里,亲了亲她额角,“其实吧,我跟你一样,手里银钱越多,心里就越踏实。娶你之前还差点儿,毕竟怎么都能过。成亲之后,我真是做梦都想腰缠万贯,让我们一辈子都不会为银钱的事儿上火,但是有时候没法子,想的是一回事,遇见的是非是另一回事。” 刚回京城那一阵,害得她为银钱的事情上火,他心里其实也很难受。动过去找邱老板的心思,却又想着,真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还是等几日的好。 后来,不出所料,借出去的银钱连本带利的回来了,他想多赚银钱的心思却更重了:自己这小媳妇儿,总跟他闹别扭的日子里,他都觉得,她是最应该过锦衣玉食的日子的人。 蒋徽细品过他的言语,心里暖暖的,凑过去亲了他一下,“有这份儿心就行了。其实,我们现在已经是小财主了。你是要开书院的人,不能显得财大气粗的,要是那样,我都会嫌弃你的。” 董飞卿笑出声来,把她搂到怀里,亲了又亲。 乖乖的c善解人意的蒋徽,实在是太招人喜欢。 翌日上午,薇珑来了。 看过书院的堪舆图之后,先问蒋徽:“姐,这地方你看过吗?” 蒋徽笑着颔首,“看过,跟修衡哥一起看过c选定的。” “那就行。加上飞卿哥哥,你们三个都认可的地儿,一定错不了。”薇珑笑靥如花,转头对董飞卿道,“好生斟酌一番,能改建的地方就改建一下吧?” “行啊。”董飞卿颔首笑道,“要你帮忙,就是这意思。” 蒋徽让兄妹两个去书房商讨,自己则去了厨房,亲手给两个人做了点心c羹汤。 薇珑的口味,从小就被几个哥哥带歪了,素来不喜甜味的,董飞卿就更不需说了——他是薇珑的哥哥之一,打小就不喜欢甜食。 因此,蒋徽给兄妹两个做了咸味的点心,刻意把羹汤做得味道清淡些。 点心羹汤送到了跟前,凑在一起商讨的兄妹两个立时有了兴致,细细品味。 “姐姐什么都会。”薇珑一面享用一面轻叹,“我要是有姐姐一半儿的天分就好了。” 蒋徽笑道:“你把房子盖好就行了。” 薇珑则不是高看自己的性子,“其实程叔父c唐意航c飞卿哥都能成为造园名家的,他们不愿意潜心去做而已。” 董飞卿此刻则在想,蒋徽只是把别人迎来送往的时间都用来苦学各种学问了。本就是天资聪颖的人,十来年都潜心苦学,擅长的,自然是闺秀中拔尖儿的都望尘莫及的。她只是不愿意张扬炫耀罢了。 兄妹两个对修缮c改建的心思一致,便很快定下了章程。 薇珑离开之前,取出两张银票,递给董飞卿,一张一万两,一张五千两。 “你这丫头,”董飞卿不明所以,“这算什么?光天化日的,打赏还是行贿呢?” “说什么呢?”薇珑横了他一眼,转而携了蒋徽的手,解释道,“姐,别往别处想,这就是哥哥的钱。 “当初他让我帮他建这个宅子,给了我足足五千两黄金呢——哪儿花的完啊?这宅子地上地下是多费了工夫,但总共也就花了不到一万两。 “当时我要把所余银钱还给他,他只说让我帮他存着,我就帮他存着了。 “眼下不一样了,他回来了,又跟你结为连理,我当然要把这笔银钱归还。” 夫妻二人这才释然。 董飞卿摸着下巴,“你要是不说,我真忘了。” 薇珑无奈,“也就你,什么事儿都不放心上。唉,姐姐怎么会嫁了你这么个不叫人省心的?” 董飞卿哈哈大笑。 蒋徽也笑出声来,对薇珑道:“我也不是让人省心的人,扯平了。” “你不觉着委屈就行。”薇珑笑得现出小白牙,“不然啊,我可得让爹爹好好儿地跟飞卿哥找补一番。” 这边欢欢喜喜,曾宅却是人心惶惶:下人们不明所以,都对昨夜的事万般惶惑,不少人认定是闹鬼了,私心里认定一定是曾镜死得太惨太冤,昨夜才会显灵,让当家主母失了钱财,没了左膀右臂——不然的话,找不到别的理由,说白了,凭空消失的银钱c出现在曾府的手脚血淋淋的人,都不是人能办到的事儿。 陈嫣知道下人的反应,无动于衷,下午循例去了书房,遣了随侍的丫鬟,按动通往密室的按钮。 反复几次,都没反应。 仔细检查书房里的一事一物,都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那么,机关怎么会突然失灵了? 是董飞卿派人来毁掉的,还是不,不可能,她不相信世间有鬼神存在,一定是董飞卿做的好事! 可是,如果是他的主意,便是已经察觉到她做过的一些事,最先该做的,难道不该是到她面前质问么? 难不成,到了这关头,他都不愿见她一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6.贪欢(5) 046 陈嫣回到日常的居处。 被挑断手筋c脚筋的三个人, 早已有人包扎好伤口, 虽然再不能出手伤人, 但神智已恢复如常。 陈嫣命人把那三个人带到面前,问道:“你们是被什么人擒获,又废掉一身功夫的?” 三个人俱是摇头,其中一人道:“根本就不知道。对方那身手锦衣卫都不见得比得了, 或者也可以说, 武林中的几位顶尖高手也不过如此。” “”陈嫣审视三个人半晌,心知是没法子问出别的——别说他们就算知道也不会告知, 在这上下,分明是真的不知道被谁下了狠手整治。唯一明白的,就是他们蒙难是因受雇刺杀蒋徽而起。 陈嫣挥手示意下人把他们带出去。 室内陷入静寂,陈嫣慢条斯理地喝了两口茶, 过了一阵子, 忽然觉得如芒在背:有人在暗中窥视她,一定的。 她四下环顾, 却不知道是自己因连番是非生出了错觉,还是真的有人藏匿在暗中窥视她。 她希望这只是自己生出的错觉。 可是过了好一阵子, 那种被窥视才会引发的不安之感越来越重。 她受不了了, 到底是不好意思在下人面前失态, 便起身去了书房。 但是, 到了书房, 那种被人在暗中以冷森森的目光注视的感觉却越来越重。 怎么回事?! 难道真的闹鬼了?且是大白天就闹鬼了?! 陈嫣毛骨悚然。 怎么办? 嫁入曾家到现在, 她在外院只有管家c区管事两个心腹, 他们平白消失了,她能做的只能是让资历相应的人补缺,却不能交待他们私事。太突兀,他们不能当即接受,更不能当即接手。 陈嫣索性离开书房,去了后花园。到了至为宽敞的场合,没了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 消磨到了晚间,她回到居处。 那种让她紧张到几乎窒息的感觉又来了——绝对有人藏匿在暗中,窥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怎么办? 因为这种感觉,唤外院的人来里里外外的查看么?可曾家是诗书传家,外院的护卫只是稍稍学过拳脚功夫罢了,如果窥视她的是高手,那么,没等那杆子蠢货赶来,便已全身而退。 而且,那到底是人在窥视着她,还是厉鬼想要索她的命? ——思及此,陈嫣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到底,她耐不住那份莫名的恐惧,起身道:“回陈府。” 同一时间,董飞卿与蒋徽在忙的是另外一档子事儿。 室内,暧昧的湿响让她不安c抵触,“董飞卿,等会儿好吗,不行” “我就是等会儿,你又能怎么着?”他语带笑意。 “”蒋徽闷了片刻,没好气地说,“你给我滚远点儿行不行?” “不行。”董飞卿闷声笑起来,恋恋不舍地退离,取过帕子,给她擦拭,嘴里却是不饶人,“这也能怪我?不都说女子是水做的?你这样只是给我现身说法而已。” 蒋徽勾过他,修长的双腿攀上他腰杆,用力绕住,“只是想让你歇歇罢了。” “这可是你自找的。”他说话间,便已直入,碰到花心,狠狠碾磨。 蒋徽深深地抽着气,掐着他的肩头,“不带总这么胡来的” “你喜欢的。”他说完,双唇自她丰盈处移到她双唇,“你喜欢。” “嗯,”最要命的关头,她在迷乱中紧紧地揽住他肩颈,“是,我喜欢。” 语声刚落,一股温热激到他顶端。 他周身一颤,险些就把持不住。 而那足以夺人性命的绵绵密密的含吮c吞咽还在继续,像要把他的魂魄吸走。 他呼吸转为凝重,再一次的索要,更为直接c强势。 “董飞卿”她语气明显地透着无助。 “我在。”他说,“我要你,蒋徽。” 她没再说话,只是缠紧了他,随着他的频率,逸出深深浅浅的吟哦。 此刻,回到娘家已经该沐浴歇下的陈嫣,仍旧是惶惶不安——她仍是觉得,有人在暗中窥视着她。 只是,总不好让爹娘派人手查找,便是查找,也一定是一无所获。文官家里的护卫,如果不是常年刻意培养,都只是寻常身手而已。 不敢沐浴,更不敢歇息。 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是不是再没有挣扎的余地? 陈嫣思忖多时,目光微闪,去了在闺中设为书房的西厢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7.虐渣 047 虐渣 陈嫣备好笔墨纸砚, 写了一封信, 拿着去了父母房里。 陈瀚维c陈夫人听说女儿晚间回来, 便知道一定遇到了什么事情,已经起身,正要过去询问。 陈嫣给双亲行礼请安之后,把信件交给父亲:“爹爹, 这封信, 明日您派人帮我送出去,行么?” 陈瀚维颔首, 接过信件,问道:“写给谁的?” “写给秦家表姐的。”在父母房里,没了那种让她心慌的感觉,但她仍是把语声放轻, “您一定要派个绝对稳妥的人, 帮我把信件送到袁家。” “这好说。” 陈夫人则携了女儿的手,“你脸色这么这么差?遇到什么事了?” “家里出了些事。”陈嫣犹豫片刻, 把自己不对劲的感觉如实告知母亲,“娘, 只有在您和爹爹房里, 我才能踏实些, 不然, 不敢入睡。” “竟有这种事?”陈瀚维c陈夫人异口同声, 对视一眼, 担心不已, 前者当即做出安排,“今日起,我去厢房睡,你就睡在我们房里,有你娘陪着,心里总会踏实一些。另外,我派人在家里搜查一番,看看有没有人潜入的痕迹,再命护卫在正房内外日夜守着。你别怕。” 陈嫣感激地看着父亲,“那就要委屈您了。”她是觉得,在母亲身边,就算仍被窥视,也能眠一眠。至于父亲别的安排,直觉告诉她,没什么用。 陈夫人则道:“明日,和我去寺里上香,让高僧帮你看看,是不是沾上了不干净的东西。” 陈嫣称是。 陈瀚维见她神色显得特别疲惫,便起身道:“今日早些歇下,有话明日再说。” 工匠开始修缮铺面之后,蒋徽认真着手大大小小的事情。 蒋家四房老太太c程二夫人一起开了一个家具铺子,蒋徽让郭妈妈去选了后罩房里所需的桌椅c博古架,说清楚自己的要求之后,取出银钱,笑着叮嘱:“瞧着差不多的就买下来,别讲价。和友安一起去,雇几辆车,我们自己把东西带回家。” 四老太太c程二夫人是她的救命恩人,亦是她的贵人。眼下,还不到她去给两位长辈请安的时候,但是,不妨偷偷摸摸地照顾一下她们的生意——铺子里的掌柜c伙计,并不认识郭妈妈。 郭妈妈笑着领了差事,唤上友安出门。 蒋徽对董飞卿道:“你陪我去琉璃作坊看看吧?” “好。”董飞卿爽快应下,和她一起策马出门,在琉璃作坊选出了她喜欢的几种瓶瓶罐罐,说了需要的数量,付了些定钱,作坊的人允诺五日后便能送到他们家中,并送了蒋徽十个能盛放香露的小瓶子——她是会与作坊常来常往的人,初时哄得她高兴一些总不是错。 蒋徽笑盈盈地收下,翌日,便写出一个花名单子,派一名小厮去知会花农,备齐之后送来。 第二日一大早,花农送来几十种鲜花。 不要说仆人,便是董飞卿,看着都有点儿眼晕,问蒋徽:“这么多种类,你想做几种花露?你得知道,不好生用花瓶存放的话,这些花到不了天黑就蔫儿了。”据他所知,家里统共也没几个花瓶。 蒋徽笑起来,“这些花,是用来做百花露的。” 董飞卿挑眉,“百花露这才几十种而已。” “百花露就一定要用一百种花做出?”蒋徽斜睇着他,“想当初,修衡哥挂帅的时候,号称麾下有五十万精兵——真有吗?有二十万就不错了。” 董飞卿莞尔。 “花露做出来,比别家的百花露味道更好就行了。”蒋徽道,“要真凑齐一百种花,蒸出的花露,不定是什么味道。这真不是多多益善的事儿。” 董飞卿道:“我哪儿知道这些。反正你有数就行。”停一停,又道,“雇几个人吧?你总不能自己烧炉灶——要是那样,我就抽空把你那两套东西扔进护城河了。” 蒋徽失笑,“这不用你说。郭妈妈也晓得怎么做香露,而且,已经找好两个打下手的人了,三两日就能过来。” 董飞卿放下心来,专心忙碌书院的事情:与工匠说清楚修缮相关事宜,又专程去找了姜道成一趟,请老先生为书院题字。 老先生问他,取了什么名字。 董飞卿就说,您看着办吧,只要字好看就行。 姜道成忍俊不禁。 这日,董飞卿回到家中,友安禀道:“陈嫣写信给袁琛c秦桦,要不要把信件截下来?” “不用。”董飞卿道,“有事没事的,跟她装神弄鬼就行,别的事不用干涉她。” 友安笑着称是。 陈嫣在娘家住了三日,每日有母亲陪着入睡,仍是心神不宁,要服用安神汤,才能睡一两个时辰。 陈夫人带着陈嫣去了护国寺上香,为她求了一枚平安符,回到家中,正色问起曾宅到底出了什么事。 陈嫣没办法如实相告,只说有不成体统的下人作祟,弄得府里人心惶惶,她也受了影响,跟着疑神疑鬼的。 陈夫人就道:“要不然,做场法事吧?或者,请高人去看看风水。若什么都不做,下人的心定不下来。” 陈嫣苦笑,“若是做法事c看风水恐怕会更麻烦,谁知道那些人会说出什么话,有害无益。我回去之后,杀鸡儆猴,下人便不敢胡说八道了。” 陈夫人道,“要我说,你不如在家多住一段日子,把承志也接过来。” “不用。”陈嫣道,“我好多了,今日便回去。”再住下去,曾家那边不定又出什么事,要是惹得双亲起了疑心,着力探究的话,定会责怪她。 陈夫人看着女儿,踌躇多时,低声道:“董公子回京了,你必然已有耳闻。跟娘说实话,这样心神不宁的,与他有关么?” “您想哪儿去了?”陈嫣不动声色,“那个人,从来就与我无关。” 陈夫人握住她的手,面上现出懊悔之色,“说心里话,当初那件事,真不能怪他。是我们小看了他,没把他的警告当回事” “娘,”陈嫣蹙了蹙眉,“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说着话便站起身来,“我得回去了,总不在家,承志一定会在功课上偷懒。本就是资质寻常,还不知道用功,愁煞人。” 陈夫人劝道:“你别对他太严厉,与其做望子成龙的严母,倒不如与他母慈子孝。说到底,等你上了年岁,要指望他在膝下尽孝。” 陈嫣似笑非笑的,“您就别管了,我心里有数。” 回到曾家,陈嫣觉得氛围轻松了一些,很明显,没再出蹊跷的事。至于她,也没了被窥视的感觉。 她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唤来外院一名管事,吩咐道:“从速寻找深谙密室机关的人,我要用。” 管事称是。 陈嫣怎么也没想到,她回来当夜,便又出事了,把她和值夜的丫鬟吓得半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8.虐渣 048 虐渣 以前, 值夜的丫鬟都是睡在外间临窗的大炕上, 陈嫣有事, 唤一声即可。 今时不同往日,大丫鬟地锦知晓陈嫣的情形,主动请命,歇在寝室的床榻板上。 陈嫣多安排了几名在院中值夜的婆子, 随即吩咐地锦:“房里留一盏灯。” 地锦巴不得如此, 恭声称是,把一盏六角宫灯放到床头的小柜子上, 将寝室的房门关紧。 陈嫣喝完一盏安神汤,躺在床上,没觉得有任何异样,心神慢慢放松。倦意袭来, 沉沉入睡。 夜半, 她没来由地醒来,寒意沁入骨髓, 周身僵硬,动弹不得, 一如被噩梦魇住的情形。 睁开眼睛, 眼前光线昏暗。回想片刻, 不由害怕起来:特地交代留了一盏灯, 现在怎么黑漆漆的? 她张了张嘴, 尝试着出声唤地锦。就在这时候, 她听到地锦充斥着恐惧的声音:“太太?” “嗯?”陈嫣吃力地应声。 地锦一动不动地躺在床榻板上, 轻声问道:“灯,怎么灭了?” “” 地锦又道:“奴婢,动不了。是不是鬼压床了?” 陈嫣的心如坠深渊,竭尽全力挣扎着,试图起身,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如愿。逐渐适应了室内光线,借着透过窗纱入室的黯淡月光,眼角余光瞥见宫灯就在小柜子上。 不是地锦熄的灯,那么,是谁?房间里难道还有第三个人么? 这念头让她心惊肉跳,“地锦,你能不能高声唤值夜的婆子进来?” “不能,奴婢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地锦已经语带哭腔,“您是不是与奴婢一样?我们这是怎么” 语声未落,房门发出吱呀的声响,徐徐开启——是那种被风吹开的声响。 可是,这是在窗户紧闭的寝室,哪里有风? 陈嫣c地锦惊骇得做不得声,眼珠转动,透过薄薄的帘帐,望向门口。 门打开来,阵阵幽凉的风入室,拂着帘帐。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一道暗沉的男子身影出现在门口的落地屏风旁。 陈嫣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一般。 身影高大,特别怪异:披头散发,穿着阔袖长袍,腰间没束玉带,双臂僵硬地下垂,宽大的衣袖几乎到了地面。 头发c衣袂随风飘飞着。男子似乎随时能飘到床前,又似乎是被戳在那儿,动弹不得——没有生机,只有诡异。 那不像人,不是人。 地锦吓得牙齿都开始打颤了。而那种声响,在这样的时刻,说不出的可怖。 陈嫣想闭上眼睛,想拼命地高呼,可她什么都做不了。越是恐惧,越盯着那道影子。 “它”动了! 慢慢的,趋近床榻。 不是走过来,是僵直着“飘”近。 它到了床帐外,停下来,视线直勾勾c冷森森的盯着陈嫣所在的方向。 而且,散发着浓烈的血腥气。 地锦拼了命地撑起身形,嘶声喊道,“救命!有c有鬼啊”随即身形跌回去,再没声响——吓晕过去了。 “是谁?”陈嫣哆嗦着问,“你是谁!?” 它声息皆无,仍旧那样隔着帘帐盯着她。 陈嫣发现自己能动了,刚要起身高呼,竟有水滴从承尘滴落,砸到她脸上。 温热的,有些黏腻。 这不是水,好像是血? 一滴,又一滴。 血液腥甜的味道充斥在她鼻端。 怎么会这样?难道,在床顶上,有受伤甚至已死的人么? 血滴落得速度更快了。她颤抖着手擦拭脸上的血。 而它,已经飘进了床帐。 “啊!” 陈嫣惨叫一声,双眼向上一翻,不省人事。 没过多久,看守以前的正房的婆子大呼小叫着跑进院中:“闹鬼,闹鬼了!” 在廊间打瞌睡的值夜的婆子被惊醒,连忙在寝室的屏风外通禀,却是好半晌没人应声,而且,闻到了血腥气。 她们慌了,连忙禀明两位管事妈妈。 两个管事点上灯,结伴走进去,看清楚里面的情形,立时脸色煞白,失声惊呼: 面无人色的地锦一动不动地躺在床榻板上。 床头c枕头上腥红一片,陈嫣满脸都是血迹,乍一看,管事还以为她已七窍流血而亡。 细看之下,一名管事妈妈看出端倪,唤人给陈嫣净面,随即用银针先后给她和地锦扎人中。 主仆两个苏醒过来。 地锦回过神来,眼神狂乱,失声痛哭,“鬼,我看到鬼了” 陈嫣则是神色恍惚,先是下意识地望向屏风旁c床帐外,末了,视线慢慢地望向上方承尘。 上面正对着她头顶的位置,有非常刺目的一片血迹——尚未干涸。 陈嫣簌簌发抖,“上面有什么?啊?”她示意下人扶自己起来,“看看上面有什么带我离开这儿快” 下地之后,没走两步,她便瘫坐到了地上。 在场的所有下人,都是面如死灰:真的闹鬼了,而且,那鬼是冲着主母来的。 这宅子,怕是再无宁日。 翌日早间,地锦病倒在床。陈嫣换了居室,长久地盘膝坐在大炕上,不言不语,望着窗外发呆。 事情非同小可,有管事妈妈去给陈府报信。 上午,陈夫人匆匆赶至,见女儿这般模样,急得落下泪来。她遣了下人,紧紧握住陈嫣的手,道:“还是听我的吧,快在家中做几场法事。你若是信不过僧人,便请有名望的道人来看看,设法驱邪。” 陈嫣仍是目光有些涣散地望着窗外。 陈夫人用力摇了摇她的身形,“听到没有?啊?” “我见到的,到底是人,还是鬼?”陈嫣喃喃地道,“看起来是鬼,且像厉鬼。但若真是厉鬼,怎么没索走我的性命?” “”见鬼的传闻从来不少,但鲜少会有人生出这种想法。陈夫人险些怀疑女儿被吓得神志不清了,眼泪落得更急,“我苦命的孩子” 陈嫣微微蹙眉,竭力转动着脑筋,“血和冥纸相较,哪一样更瘆人?冥纸的事,他似乎是陪着她遇见的?对,没错。那么,他是不是在帮她以牙还牙,寻了高手来折磨我?” “”话说得不清不楚,可陈夫人还是听出了一些门道,她收了泪,目光凝重地审视着陈嫣,“你说的是谁?他们为何要装神弄鬼地折磨你?” 陈嫣转头,对上母亲的视线,歉然一笑,“本不想让您知道的。可是没法子,瞒不住了。” 陈夫人小心翼翼地问道:“不会是董公子吧?” 陈嫣又回以歉然一笑。 这便是默认了。陈夫人颇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她情愿曾宅有厉鬼,也不愿女儿与董飞卿斗法。 “娘,我要去见见他和蒋徽。”陈嫣语声干巴巴的,“近来诸事,如果是他的手笔,那我甘拜下风,听凭发落;如果与他无关,他如何都不会承认,那我听您的话,做法事驱邪。”想到昨夜恐怖的经历,她哆嗦一下,痛苦地闭上眼睛,“这种日子,不是人能过的。再这样下去,我会被活活逼疯的。是人是鬼,我总要弄清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9.虐渣 此为防盗章, 订阅率一70可破, 否则需等72小时。敬请谅解 “我只是看了看她, 每次都躲在高处,远远地望着她和儿女说说笑笑。 “她娘家那边,不是早就随着她迁过去了么?她爹娘很疼爱她的儿女,每隔日就去看望。” 程询留意到他的措辞, 无声地叹了口气。到了这地步, 这孩子对他外祖父那边也是一点儿亲情都没有了。 董飞卿自嘲地笑了笑,“我那时候真是闲得横蹦, 跟钱县令家中一个管事攀上了交情,说自己姓程——借用了一阵您的姓氏,时不时请那管事到饭馆喝几杯。 “一来二去的,那管事就开始跟我抖落钱家的事, 他们提起过我一些事。 “钱县令看过邸报, 知晓我辞官的事,连连叹气, 再听说我被逐出家门的事,便怀疑我在董家受了天大的窝囊气。可我娘说什么?说我就是天生反骨的人, 从几岁的时候就嘴毒c不听话, 活神仙也拿我没辙, 不吃几次大亏, 消停不了。” 董飞卿抿出一抹微笑, “说的对。她没冤枉我。我在那个县城消磨了好几个月, 她一直照常迎来送往。 “亏我还自作多情地想过, 她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甚至有几日闭门谢客,就是为我的事儿上火,我怎么都要见见她,当面跟她说几句话。 “但是没有,她那样子,比我欢实多了。 “没有也好。就算见了面,我又能跟她说什么? “问她当初为何与祖母一样,把我撇到一边,只忙着婆媳斗法? “问她当年离京之前为何都不曾看我一眼? “还是问她,我中了探花之后,她有没有以我为荣?我被逐出家门之后,她有没有以我为耻?” 程询拍抚着他的背。 董飞卿又笑了笑,“说来说去,我最想问她的只有一句话:我就那么让她嫌弃么?” 程询温声宽慰:“你只是与她的缘分浅薄。” 董飞卿仍在笑着,但那笑容透着孤单寂寥。他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是在同一年,程叔父和他的父亲董志和离京外放,前者去了广东,后者去了广西。 父亲身在广西的时候,祖母给父亲物色了一名通房,三年后,通房生下一子,抬了妾室。 妾室的事,引得母亲对祖母生出不满,婆媳两个起争执的情形越来越多。偏生祖父是个嘴碎的,婆媳两个起争执的时候,不知道喝止,只一味帮着发妻斥责儿媳妇,全没个一家之主的样子。 一来二去的,三个人的矛盾愈演愈烈,祖父祖母甚至放出了迟早勒令儿子休妻的话。 他被家里乌烟瘴气的氛围弄得头疼,觉得长辈们都不正常,办的事都上不得台面。 没错,他从小就嘴毒,说祖父祖母没个长辈的样子,一点儿气度c涵养都没有,而且也不会管教下人,下人但凡有点儿规矩,也不敢把府里的事传扬出去。 祖父祖母气得不轻,冷笑着说他到底流着一半外人的血,长大后怕也是个白眼儿狼。憎恨儿媳妇之余,顺带着迁怒到了他头上。 他也指责过母亲。那次,他起初认认真真地对母亲说,您就不能忍一忍么?要不然,带我去外祖父家里住一阵。祖父祖母到底是长辈,就算过错全在他们,外人也会暗地里笑话您不孝。 母亲就剜了他一眼,说大人的事,你懂什么,少指手画脚的。 他气呼呼地说,要不是家里鸡飞狗跳的,我怎么会总去别人家住?您只顾着跟祖父祖母吵架,弄得他们都不待见我了。您要是有本事,就吵出个花样来,把他们制住,要是没那本事,就该忍着。不然,除了祸害您自己的名声,还有什么用?再说了,有涵养的人,才不会像您那样,动不动就红着一张脸c瞪着眼睛挖苦人。 母亲听他连珠炮似的说完,瞪了他一会儿,给了他几巴掌。母亲温暖的手掌打在后脑勺上,很疼。 挨打之后,他跟母亲闹了好几个月的脾气。 母子相见,母亲见他总没个笑脸,就说丧气,挥手让他滚出去找唐家c陆家的孩子玩儿。 他满腹怨气,跟修衡哥c开林哥蹭吃蹭住的日子越来越久,偶尔回家,也只是拿自己的书本,总躲着母亲。 几个月过去,母子两个竟真的生分了。面对着母亲,他总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气人的话张嘴就来,哄人的话想半天也闷不出一句。 母亲长期肝火旺盛,没心情跟他说话,相对来讲高兴的时候,会多赏他一些物件儿,让他转手送给两个异姓哥哥。 父亲回京述职那年,祖父祖母说到做到,勒令长子休妻。 而母亲要争的结果却是和离。 随后,祖母对母亲下了狠手:言之凿凿地指责儿媳妇出嫁之前曾与一名男子私相授受,成婚后也藕断丝连。不但在家中说,且吩咐下人把这消息传扬得街知巷闻。 母亲与娘家联手针锋相对,翻出了祖母年轻时的旧账,历数祖母成婚前后曾与三名男子暧昧不清。 祖父祖母气得双双病倒在床。 他听说之后,整个人懵了:双亲和离势在必行,他怎么办? 长辈们像是一起把他忘了。 他住在程家的日子越来越久,温柔美丽的婶婶特意腾出时间开解他,陪着他,总给他做好吃的。 到末了,父母的姻缘以和离收场。 母亲带着嫁妆离开董家那天,一早跟他说了和离的事。 他茫然地看着母亲,问她,我呢?我怎么办?您能不能把我带上? 母亲苦笑,摇头,摸了摸他的脸,说只要你愿意,每隔三两日就能去外祖父家找我。 他没来由的委屈c气闷,说您何时想我了,派人传话给我,我得了信就去看您。 母亲叹了口气,说好,随即神色黯然地上了马车。 他茫然地跟在马车后面,跟了很久。 马车越走越快,他就跟在后面跑,一声一声喊着“娘亲”。 马车不曾停下,也不曾慢下来。 后来,他累了,也觉得自己的样子太蠢,转到街角蹲着。 修衡哥走到他面前,用指节敲了敲他的额头。 他这才发现,修衡哥一直跟着自己。 修衡哥笑了笑,说你这小孩儿满大街跑,我不放心。 他忽然鼻子发酸。 修衡哥又敲了敲他的额头,说哭吧,哭过这一次,把眼泪戒了,好么? 他点头,之后就真的哭了,哭了很久,不断用手抹眼泪,却总抹不尽。 从那天起到如今,他只哭过那一次。答应哥哥了,就不会食言。 那年,他七岁。 戒了眼泪,却戒不了犯蠢的毛病。 两年后,母亲远嫁。在这两年间,母亲从没派人传话给他,他赌气,一直没去过外祖父家。 她离开京城那天,他寅时起身,独自溜出程府,走着去了外祖父家,等到母亲出门,傻呵呵地跟着送亲的队伍走出去老远。 这次,是程叔父亲自策马找到了他,说你这小皮猴子,要么就追上去跟她好言好语地道别,要么就回家继续睡觉,不声不响地跟着是唱的哪一出?你大半夜的没了踪影,我跟你婶婶都快急死了,再有下次,看我怎么罚你。 那是叔父唯一一次跟他发火,却让他心里暖融融的。他想了想,说我回家睡觉。 叔父笑起来,把他拎上马,带他回到程府。 父亲这边,在江西任上就娶了继室,调任回京时,继室已是大腹便便。 他讨厌那个女子,觉得她长相透着尖酸刻薄。 那女子也讨厌他,当着外人对他笑吟吟的,单独相对,总是看他一眼就撇一撇嘴,嫌弃地转开脸。这一点,他挺佩服她的:不声不响地就能把人伤到骨子里,也是一门绝活。 丁杨疼得额头c脊背直冒汗,身子直筛糠,头脑却清醒不少。父母并没危言耸听,眼前这桩事若不能好生应承过去,曾经一时的快活,会成为一世的磨折。 他强撑着挪了几步,倚墙站着,嗫嚅道:“都怪孩儿糊涂,先前只当是一桩风流韵事,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今时今日。” “废话少说。”武安侯看着他运了会儿气,“说你跟谭庭芝,说这封不堪入目的信。” 丁杨称是,垂下头,理清思绪后,低声禀明原委:“我跟蒋徽定亲之后,她对我爱答不理的。我有心讨好,知道哪几名闺秀与她常来常往,寻机相见,跟她们打听她喜好什么。但是,如黎郡主c顾小姐那样的人,什么都不肯跟我说,只有谭庭芝愿意与我细说。 “来往次数多了,她又对我很殷勤,我就头脑发热,没克制住。 “蒋家退亲,我说怪我,就是因为这件事。当时,谭庭芝写给我的信,落在了蒋徽手里。除了下人吃里爬外通风报信,我想不到别的可能,当下发落了近前几个下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0.帮凶 此为防盗章, 订阅率一70可破, 否则需等72小时。敬请谅解  刘全进门通禀:“小的请人给您二位做了书架c画案c书桌和博古架, 这会儿送来了,安置在何处?” 董飞卿皱眉,“真能败家。你瞧着我们俩哪个有闲情看书拿笔?退了。” 刘全被泼了冷水,也不在意, 笑呵呵地望向蒋徽。 蒋徽笑道:“把东耳房收拾出来, 做小书房。” “得嘞,小的这就去安排。”刘全欠一欠身, 乐颠颠地出去了。 董飞卿看着他的背影运气,“我怎么说什么不是什么了?” 蒋徽大乐,拿过给他做到一半的道袍,把之前唐徛的话题搁置, 说眼前的琐事:“其实, 我最想换张床。” “不换。”董飞卿说,“我觉得特别好。”她觉得有点儿挤, 他喜欢的正是那份儿挤——搂着睡,舒坦。 蒋徽斜睇他一眼, “说的我都不想给你做衣服了。” 董飞卿坐到她近前, 笑眉笑眼地看着她做针线。针线在衣料间不急不缓地穿梭, 她低眉敛目, 显得娴静c温婉。 过了一会儿, 他把她搂到怀里, 安置在膝上, “这小模样儿还挺好看。” “是么?”蒋徽拿针线的手动了动,“扎到你的话,还会好看么?” “怎么都好看。”董飞卿一手抚着她下颚,眸子熠熠生辉,“打小就好看。” 蒋徽微笑,“真这么想啊?” “嗯。”他回忆着彼此年少时,神色特别柔软,“让我说,你十来岁的时候最好看。”那时候的她,脸颊有着婴儿肥,白里透红,活泼的时候,任谁都会多看几眼。 “我才不信。”蒋徽笑道,“那时候你怎么说我来着?我可没忘。” 他曾打趣她,说你这小丫头,活脱脱一只随时能把人挠个满脸花的猫。 彼时她也不恼,说那你可防着点儿,别惹我。 他就小声嘀咕,我又不缺姑奶奶。 董飞卿想起来,笑,“我冤枉你了?是谁动不动就挠我?” “你自找的。” “对,自找的。”董飞卿啄了啄她的唇,“而且,到头来,我是缺你这么个姑奶奶。” 蒋徽笑出声来。 董飞卿把她手里的东西放到一旁,随口问她:“你打小就不爱搭理我,怎么回事?” “你不也一样么?”蒋徽说,“你说话歹毒,我说话噎人,多说几句话,没准儿就吵起来了。而且,那时的董大少爷,一般人真不敢往跟前凑。” 他皱眉,“我怎么了?在叔父家里,脾气一直特别好。” 蒋徽的笑意到了眼底,“早几年,我听程禄念叨过你一些事儿。你小的时候,用修衡哥的话说,就是横着走的小螃蟹。” 董飞卿哈哈地笑起来,“这我认。” “那别人呢?” 董飞卿想了想,说:“修衡哥小时候跟金元宝似的,真是人见人爱。开林哥从六七岁开始,就有点儿笑面虎的架势了。恺之比我们都活泼淘气,叔父二十多岁的时候,脾气特别有意思,有时候跟几岁的恺之对着耍赖不讲理,婶婶看着父子俩头疼,我们笑得肚子疼。” 蒋徽只是听着,心里就暖融融的。 “至于你,”董飞卿斟酌着,唇角已上扬成愉悦的弧度,“偶尔那个样子,就差在脑门儿上刻出一句话:离我远点儿。” 蒋徽承认,“有些年,我脾气有点儿古怪,阴晴不定的。” “因何而起呢?我总想不明白。”叶先生是性情温和,言辞风趣的妙人,她每日在先生面前,按理说,潜移默化之下,她应该变得很柔和。但是没有。 蒋徽只是笑。 “说来听听。”董飞卿搂紧她,下颚摩挲着她的面颊,“不然我可黏上你了。” “有些事儿,你大概不知道。”蒋徽说,“我拜师之前,有一段日子,被蒋家长房安置到庄子上去了——老太太那时候请人给我算卦,说我命硬,克至亲。只有奶娘陪着我。庄子上的下人都以为,家里不要我了,打心底嫌我晦气,恨不得把我和奶娘活活欺负死。上回我掐你,你问我跟谁学的损招,我是跟庄子上的下人学的。” 最难熬的一段日子,她提起来,平平静静的,甚至语带笑意。 “明白了?”蒋徽笑着刮了刮他挺直的鼻梁,“有时候跟你闹着闹着,就把涵养扔到一边儿了。” “要那玩意儿干嘛。”他说,片刻后,皱了皱眉,“难受。” “哪儿?” “生气c窝火。手痒痒。” 蒋徽道:“用不着。那些人,我和郭妈妈早就收拾过了。” “那也难受。”董飞卿点了点她的唇。 她刚想揶揄,他以吻封唇。热切,霸道。 董飞卿清楚,不承认也没用:这次,是真的有点儿心疼她。 他见好就收,不难为她,也不引火烧身。他在她耳边说:“你哄哄我。” 蒋徽不应声,推开他的脸,躲避萦绕在耳边的灼热气息。 董飞卿索性咬住她耳垂,牙齿轻扣,商量她:“蒋徽,能不能说句喜欢我?” “你这是哪根儿筋不对了?” “我想听。”哪有男人不爱听妻子说喜欢自己的? 蒋徽愈发的气息不宁,嘴里却是一点儿都不肯吃亏,“你先说。” 他饶了她,和她拉开距离,俊脸都有点儿拧巴了,“大男人怎么能说这种话?” 道理上说不通,但他理直气壮。蒋徽把脸埋在他肩头,笑得身形微颤。 “笑什么笑?”董飞卿没好气地拍着她的背,片刻后,也随着笑起来。 蒋徽离开他臂弯,下地后提醒道:“你不是今晚在外面吃饭么?该走了吧?” 笑意使然,那双大眼睛水光潋滟的,董飞卿凝了她一眼,笑微微地起身,“是该走了。回来再跟你找补。” 方默前两日就从大兴赶到了城里,顺道帮父亲讨几笔债。董飞卿让他先料理家事,忙完了再聚。 今日,方默派人来传话,在天福号定了一桌席面,想吃那儿的酱肘子了,明日再正正经经登门拜访。 董飞卿换了身衣服,走出来的时候,恰逢郭妈妈进门问蒋徽要不要摆饭,他问了一句:“厨房做的什么?” 郭妈妈笑吟吟地禀道:“糟银鱼c杏仁豆腐c火腿片c香椿饼,另有一道用豆皮c紫菜c虾肉做的汤。” 董飞卿颔首一笑,走出门去,又折回来,坐到饭桌前,“快摆饭,我吃几口再走。”他想吃香椿饼了。 郭妈妈一愣,随即忍着笑,称是而去。 蒋徽心想,他这颠三倒四的做派,奶娘不知何时才能习惯。 席间,董飞卿跟蒋徽说了方默其人,以及上回借钱的始末: 方默的父亲做了半辈子趟子手,一身本领c经验都传授给了儿子。 方默脑子灵,遇事有急智,十二三就进了沧州一个镖局走镖,到十八岁,已是颇有名气的镖头。 家底越来越殷实,方默让父亲离开镖局,回大兴和母亲一起享清福也行,做点儿小本生意也行。 方父依言回了大兴,拿出积蓄,做瓷器生意,但实在不是那块料,又嗜酒,酒桌上总是架不住人的好话,没多久就跟人称兄道弟。欠方家账的小生意人越来越多,方父总是喝两回酒就把讨债的事儿搁置一旁,又好面子,总不肯告诉方默实情。 近日,实在周转不开了,拉下脸去讨债,债主要么躲着不见,要么撒泼耍赖。他又急又气,生了重病,这才写加急信件告知方默。 不管怎样,方默得先救急,给老爷子看病,填补生意上的亏空。当下转手他人,赔得更多。只是,他平时除了交给双亲的家用,一向大手大脚的,手里从来存不下银子。收到信,当即算了算账,自己怎么也得带三四千两回家,但手里只有一百多两,只好向至交董飞卿和交情不错的两个镖头借钱。 “又一个倒霉孩子。”董飞卿笑说,“不过,他回来之后,首要之事就是帮父亲讨债。那些欠债的人,应该没胆子敷衍他。” 走镖是刀头舔血的行当,一般人看着镖头都打怵,打交道的时候更不需说。蒋徽释然,“你该早告诉我。” “担心他那边出岔子。”董飞卿吃完一块香椿饼,喝了小半碗汤,漱口之后,起身道,“这回是真走了。” 蒋徽笑着嗯了一声。 饭后,小书房收拾妥当了,郭妈妈和蒋徽一起过去看了看,随后坐在一起做针线,说起董飞卿:“以前觉得是难相与的性子,这两日看下来,倒是一点儿架子都没有。” 蒋徽附和地点头,这是实情,他从不会跟下人甩脸色犯浑。 郭妈妈问起两个人成亲之前的事,“我做梦都没想过,你们两个会成亲。到底怎么回事?” 蒋徽照实说了。 郭妈妈听得一愣一愣的,“就这么简单?几句话就定了终身大事?” “是啊。”蒋徽笑道,“不然呢?” “爽快是没错,但你们俩这事儿不对劲吧?”郭妈妈若有所思地看着蒋徽。他们对姻缘的态度,比任何人都坚定,当初闹出来的那个阵仗,都不是眼里不揉沙子可言。只是在外晃荡了两年,就能轻描淡写地说起嫁娶?最奇的是,真面对面地定了亲,也真成了亲。 “有什么对不对的。”蒋徽笑着岔开话题,“看看他给我的聘礼吧?”两个人情同母女,奶娘先前就问过这些。董飞卿与她平时的大事小情,有必要让奶娘心里有数。 郭妈妈笑着说好。 蒋徽把聘礼一样一样取出来。 “这一小袋珍珠委实难得。”郭妈妈由衷赞道。 蒋徽点头,“回来当天,他不是把银子借人了么,我故意气他,说把这些珍珠换点儿银子吧。” 郭妈妈啼笑皆非,“怎么能打这种主意?公子怎么说?” “什么都没说。”蒋徽心无城府地笑起来,“根本没理我。” 郭妈妈笑着摇头,“接话就得吵起来。” 蒋徽把他做的画展开来,“江南烟雨,很不错。”指着山水间一个小小的男子装扮的背影,“他说画里有我,这个就是。”语毕,又笑起来。 郭妈妈端详片刻,“你们去过画中这个地方么?” 蒋徽笑道:“去没去过都一样,这是他当着我的面儿加上去的。多余。” 郭妈妈笑出声来。 末了,蒋徽从颈间扯出他送的玉牌,“原本上面什么都没有——他小时候淘换到的一块玉,喜欢是这通透的质地,自己慢慢打磨成了玉牌。送我之前,在上面刻了这个福字,说要是刻别的,赶不及。”她嫌弃地扯了扯嘴角,“俗死了。” 郭妈妈笑得打跌。 夜幕降临,热闹的长街上,灯火璀璨。 方默站在街边,望着人来人往。是很俊朗的年轻人,只是神色冷峻。看到董飞卿策马由远及近,他往前迎了几步,牵出爽朗的笑容,“你就不能比我早到一回?哪回都让我傻等大半晌。” 董飞卿把缰绳c鞭子交给迎上来的伙计,毫不理亏地笑道:“吃吃喝喝的事儿,急什么。” 方默问道:“怎么也不置办辆马车?让嫂子一道来多好。”他比董飞卿小一岁,今年二十一。 “马都是长辈赏的。”董飞卿笑道,“你这人,忒俗,一张嘴就让我花钱。” 方默哈哈一笑,侧身打个请的手势。 董飞卿举步之际,心有所感,回头望向街对面。 方默循着他视线望过去。 对面酒楼门前,有中年男子站在大红灯笼光影中,气度不凡,目光阴霾。 方默说:“看着眼熟,你认识么?” 董飞卿似笑非笑,目光凉凉的,“认识。熟人。” “谁?” 董飞卿语气淡漠:“次辅,董阁老。” 方默听着,别提多别扭了。 董志和对董飞卿招一招手,示意他过去。 董飞卿站在那儿不动,对方默说:“你先进去。不用听我跟人扯闲篇儿。” 方默转身进门。 父子两个隔着街巷对峙片刻,到底是董志和背着手走过来。 董飞卿神色淡然,仿佛看到的只是一个陌生人。 董志和审视长子片刻,好一阵,问:“后悔么?” 董飞卿摇头,“没有。” 董志和又问:“值得么?” “值。” 董志和缓缓地呼出一口气,“言官谭振亨c武安侯一事,皇上今日询问过二人,斥责两家治家不严c败坏风气,谭振亨官职连降三级,罚俸三年;武安侯官职也降了一级,罚俸三年。” 董飞卿颔首。 “你们两个该满意了。” 董飞卿一笑置之。 “你祖父c祖母要我问你一句:回不回董家?” “不回。”董飞卿道,“我跟你们,向来言出必行。” 董志和颔首,“好。背离家门的子嗣,我真不稀罕。”停一停,又道,“我今日去了一趟谭府,谭庭芝自尽之前,写信给蒋徽的事,谭夫人和下人告诉我了。此事,我很愿意帮你们办,你清楚,与唐府相关的事,我一向愿意亲力亲为。你若是不知好歹,我倒是愿意瞧瞧,你要用怎样的歪门邪道,对付唐徛。要抓紧,我已在着手此事。” “我记下了。烦请您转告董府一些人,对我的态度,定要与您一致。不然的话,我那些歪门邪道,会用到他们身上。我这个土匪c武夫,对董家的人,只用歪门邪道。这一点,请您费心记下。”董飞卿态度是透着疏离的温和有礼,“若无他事,恕我失陪。” 已是不相干的人,就用对待不相干的人的态度。 董志和抿了抿唇,“好。你去吧。” 董飞卿转身走进天福号大堂。 在雅间落座,酒菜上齐之后,方默并没询问董志和意欲何为,从袖中取出几张皱皱巴巴的银票,递给董飞卿:“一共是一千二百两。多出来的二百两,你要是不收,我明日还得花心思给置办些说得过去的礼品。麻烦,也不如银票实惠。” 董飞卿接过银票,夹在修长的食指c中指间,端详两眼,嫌弃地扔回去,“给我换换。”蒋徽喜欢簇新的银票,而这笔银子,他得交给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1.深爱(1) 051 深爱(1) 又犯傻了。董飞卿笑着凝了她一眼, 细心地把一颗颗大小相同的珠子串起来。 蒋徽看着他那双骨节修长的特别好看的手, 看着那一颗颗在他手中闪着莹润光泽的珍珠。 这样的时刻, 也是她很愿意享受的。 安安静静的,他为自己做一些琐碎的小事。不管多久不说话, 都不会觉得沉闷。 手串做好了, 董飞卿对她勾一勾手指,“过来。” “哦。”蒋徽转到他面前。 “戴上试试。”他示意她。 蒋徽抬起右手。 他帮她戴上。与记忆中一样, 串起的珠子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松松绕了两环。 “好看。”他笑着问她,“喜欢么?” 蒋徽敛目审视, 随即绽出纯美的笑靥, “嗯,喜欢。” “还想要什么首饰?”董飞卿说, “我帮你做。” 蒋徽认真地想了想, “还想要一个珍珠发箍。你能帮我做么?” 她的言语,把他思绪拉回到旧时。 他中探花之后,她派人送给他一幅八骏图。才女蒋徽画马是最出彩的——这份礼的分量很重了,他理应赠送回礼。 他只知道她喜欢珍珠,别的从未听说。 她已经定亲,听说两家都在欢欢喜喜地筹备婚事。 他就想,送她一两样珍珠首饰吧。 特地抽出一日光景,去各个老字号的首饰铺子看了看,看到了五花八门的珍珠首饰。 他都看不上, 因为料定她不喜欢。 她喜欢的, 是简简单单的式样。其实他也是。 什么都一样, 简简单单的就好。 于是,在一间铺子里寻到了相宜的几十颗珍珠,继而在铺子里画出一个珍珠发箍的样式,让掌柜唤师傅照样子做出来。 没两日,发箍送到他手中。他仔仔细细地看了好一阵子,才发现一颗珠子有瑕疵。这不能怪掌柜,只能怪自己当时不够细致。幸好那颗珠子所在的位置不显眼,也就忽略不计,遣人送给她。 随后,也曾想过,在她定亲之后送她首饰,是否不妥,转念便释然:他送她和薇珑首饰的时候不少,又长期住在程家c唐家,这种物件儿在何处都不会过账,再者,谁都知道,与两个女孩子本就是兄妹之谊。 在那之后,他和她都开始了与家族对峙的日子,先后离京之前,再没见过面。 那个珍珠发箍,她是否喜欢,他无从知晓。 思绪闪过脑海,只是瞬间而已。董飞卿握住蒋徽的手,“喜欢哪种样式?离京前,我送你的那个发箍,样式还成么?” 蒋徽对上他眼眸,微微点头,“就要那种。我就是想要你给我做一个那个样式的。” 董飞卿听完,眼神变得很是复杂。他欲言又止,双手捧住她的脸,倾身,在她眉心印下一吻。 在这片刻间,蒋徽脑筋终于能够如常转动,明白了他那句“画不出”意味的是什么。 他说过的:“喜欢到骨子里的,我大多画不出,总是半途而废,几笔之后就作罢。” “董飞卿”她心海翻涌着,五味杂陈。 总算是明白了。董飞卿把她抱起来,安置到怀里,吻一吻她的额角,继而却岔开话题:“我帮你做过一个手串,记得么?” 蒋徽搂住他,把下巴搁在他肩头,“当然记得。” “那个手串呢?赏人还是送人了?”他说,“成亲到现在,都没见你戴过。” “没有,没给别人。”蒋徽语气透着些许沮丧,“不见了,丢掉了。” “总说我粗枝大叶,你也没强到哪儿去。”莫名的,他有些失落,数落她,“都没戴过吧?” 她反应变得慢吞吞,迟疑片刻才说:“谁说的?戴了好几年。” “嗯?”他心头一震,和她拉开距离,凝视着她。 蒋徽视线转移,望着雪白的窗纱,沉默多时,神色有细微的变化。 终于,她对上他视线,目光清明,“真的,戴了好几年。我只有那一个手串。” 他喉间一哽,说不出话来。能做的,是把怀里的人抱住,紧紧的。 “董飞卿,”她的手迟疑着,到底是扣住他肩头,力道不轻不重,“我喜欢你。或许,要比喜欢还要多很多。” 董飞卿抚着她的颈子,正要说话,却听得友松的脚步声到了厅堂门外。 他蹙眉。 蒋徽则是微笑。这样的时刻,还是缓一缓再应对比较好,有人来打岔,再好不过。 她离开他怀抱,下地,随即唤友松进来。 友松禀道:“董夫人前来,要见夫人。说夫人不肯见的话,便请公子拨冗叙谈几句。小的是把人打发走,还是请进来?” 董飞卿望向蒋徽。 蒋徽道:“请进来吧。”这当口,又是端午节这样的日子,董夫人前来,一定不会做无用功,理应见一见。 董飞卿颔首以示赞同,随即起身,对蒋徽说:“你先跟她说说话,我过一会儿再回来。” 蒋徽望向他,笑容甜美,“好。” 大雨天,董飞卿却很有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董夫人走进厅堂,神色不倨傲,也绝没有一丝随和。 蒋徽坐在北面居中下手的位置,见对方进门,站起身来,只是欠一欠身,“董夫人。” 董夫人颔首一笑,“贸然登门,只望你不要见怪。” “夫人言重了。”蒋徽笑一笑,抬手示意董夫人落座。 小丫鬟进门来,奉上茶点。 董夫人摆手遣了随侍的下人,蒋徽随之打手势示意郭妈妈退下。 “你是聪明人,有些话,我就直说了。”董夫人道,“近日曾太太家中的事,你可知晓?” 到了这时候,装糊涂全无必要。蒋徽颔首一笑,“知道。” “如此,就好说了。”董夫人问道,“日后,你有什么打算?或者说,飞卿有什么打算?他是想重回官场,还是做别的行当?” 蒋徽侧头,静静地审视着说话的人,片刻后道:“您不是他的生身母亲,以往也没关心过他的前程,到如今,却怎么说起这些?”顿一顿,又道,“哦,明白了,您是陈嫣的帮凶。” 董夫人回视着她,毫无退却之意,“有凭据么?” 蒋徽缓缓地笑开来,“凭据是什么东西?有些人生不如死之后,谁能找到害他到那地步的凭据么?” 自然而然的,董夫人想到了唐徛的事,不由心头发冷。 “董夫人,”蒋徽笑笑地看着她,“你得相信,那种事,我不是做不出来的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2.深爱(2) 052 深爱(2) 董夫人心念数转, 神色更加温和, “我相信。这世间, 有什么是你和飞卿做不出的?你别多想,我是来求和的。” 蒋徽一笑, “以往,我只当您是不相干的人。求和二字怎么说?您做过怎样让我们与您势不两立的事?” “方才你不是说了么?”董夫人道, “我虽无意, 却成了陈嫣的帮凶。” “无意?”蒋徽明眸微眯, “一两件事或是日光景,勉强能说是无意。您无意的时日, 是不是太久了?” 董夫人勉强扯出一抹笑, “随你怎么说。我说说我的打算, 你看是否可行,好么?” “说心里话,对您的打算,我一点儿好奇心也无。只是, 您要是不说出来, 大抵也不会罢休。”蒋徽抬手打个请的手势,“您说。” 董夫人取出一个样式华美的荷包, 亲自送到蒋徽手边, “这两年多,你在外漂泊, 吃了不少苦头, 甚至患过重病。如今回到京城, 不论日后作何打算,手中银钱多一些,总没坏处。” 蒋徽似笑非笑。 董夫人回身落座,笑着建议道:“打开看看吧。” 蒋徽拿起荷包,取出里面的银票。整整十张,每张一万两。手面居然这样大。次辅夫人出手,果然是寻常人所不能及的。 “时间仓促,当下只能筹集到这些。”董夫人和声道,“过些日子,我会再亲自送来十万两。二十万两,都是给你的。” 蒋徽但笑不语,手势优雅地把银票放回荷包,望向董夫人,静待下文。 董夫人道:“此外,我家老爷说了,只要飞卿能够与董家相安无事,那么,日后他不论是重回官场,还是做什么营生,他都会全力帮衬。”停一停,她笑着深凝了蒋徽一眼,“你是他的结发之妻,又有着这么多年的情分,若能婉言规劝,他一定会听的。” 蒋徽笑笑地凝视着董夫人。 董夫人面上平静,心里却是忐忑不已。换了寻常女子,十万两摆在面前,日后还有十万两送来,定然会心动不已。但是,蒋徽不同,这女孩当初的决绝,可是把一生都赌了进去——能否被横财打动,真要两说。 但是,能怎样?对付蒋徽的法子,从来就不多。总要试一试。 “平白送我二十万两,为的只是让我规劝夫君。”蒋徽笑道,“我愈发好奇了,您与陈嫣,到底对我们做过怎样天理难容的事?” “不说以前,好么?”董夫人温言道,“看看眼下,想想日后。一时的快意,比之一生的前程,孰轻孰重,就不需我多说了。” “没有以前,哪来的当下c日后。”蒋徽起身,把荷包送回到董夫人手边,“这份礼太重了,我不能收。” 董夫人笑意微敛,“其实,你先与飞卿商量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蒋徽回身落座之后,语声和缓地反问:“您与陈嫣联手害人的时候,与董阁老商量过么?” 董夫人神色一滞,继而道:“那么,能不能与我交个底?你或飞卿想要什么?我看看能否让你们如愿。” “想要什么?”蒋徽唇角的笑意加深,“善有善报c恶有恶报算不算?” “”董夫人到底是按捺不住不悦,冷了脸,“你就敢说,有些事不是你或飞卿咎由自取么?” “哪些事?”蒋徽敛了笑意,眼波宛若月下寒溪,冷冽之至。 年轻轻的女孩子,却带给她难以承受的压迫感。对视片刻,董夫人的视线便转移到别处。现今的陈嫣和蒋徽一样,油盐不进,只是,前者是用刺耳的言语让她动怒,后者却只需一刻凝眸便锋芒毕露c气势慑人。 “你这边,陈嫣手里有足够的凭据。”董夫人定一定心神,说道,“至于飞卿,被陈嫣报复,本就是情理之中。” 蒋徽等她说原委,她却打住话题,端起茶盏,敛目看着氤氲着热气的茶汤。 蒋徽莞尔,唤郭妈妈去请董飞卿过来。 片刻后,董飞卿走进门来,看到董夫人,微一颔首,在主座落座。 经年未见,董夫人看到董飞卿,眼中再无曾经惯有的漠然c鄙夷,有的只是畏惧。 “说吧,什么事儿?”董飞卿语气散漫。 董夫人望向蒋徽。 蒋徽细细地品茶,全然是事不关己的样子。她可没有为董夫人传话的闲情。 董夫人无法,只好把来意详略得当地告知董飞卿,末了的话,正是对蒋徽方才最后说过的。 董飞卿笑了,“陈嫣报复我,是情理之中——这话怎么说?” “你不知道?”董夫人眼神意味深长。 “不知道。”董飞卿扬了扬眉,“能说就说,不能说就走。我不勉强。” “”董夫人用了些时间平复复杂难喻的情绪,“你与陈嫣的恩怨,她想当面告知于你,我不便多言。至于你当初无论如何都要退亲,我倒是一清二楚。” 董飞卿笑了笑。 董夫人瞥一眼蒋徽,又看住他,“早在你与陈嫣定亲之前,你便喜欢她,喜欢到了骨子里。没有这个祸水在,我想着,你不见得会把事情做到那种伤人的地步。” 蒋徽闻言讶然,转头望向董飞卿。 董飞卿不动声色,沉了片刻,淡然回道:“没错,我的意中人是蒋徽。但是,这与我退亲与否,有何关联?我又曾伤过谁?” 蒋徽心头一震,呼吸都不自觉地屏住。 “伤过谁?你到如今都不觉着自己伤了陈家和陈嫣?”董夫人略显惊讶地看着董飞卿。 “不觉得。”董飞卿说,“该做的我都做了,他们顺着我的意思及时退亲的话,只有好处,可是,他们没选那条路。” “”董夫人眼神极为复杂地看了董飞卿一会儿,笑了,“原来,到如今,你都不知道,是为何引得陈嫣对你和蒋徽死咬不放。” “我不知道。”董飞卿神色坦然,“我正在查。你能让我省些时间c人力么?” 董夫人却是顾左右而言他:“定亲之前,你随随便便三两笔,就能勾勒出一个女孩子的侧脸。”她笑着瞥一眼蒋徽,“那时候,你就喜欢她了。” 董飞卿默然。 蒋徽懵懂地望着董夫人。 董夫人只望着董飞卿,“我听说,你在江南,有过一段潦倒c病重的日子?” 董飞卿似笑非笑地回望着她。 “因何而起?”董夫人移开视线,望向雪白的窗纱,“只不过是有人把一封信件个珍珠发箍的赝品送到了你手里。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陈嫣也不想瞒你,那两样东西,是她派人送去的。 “陈嫣就是要切切实实地验证一下,你对蒋徽的情意。 “若你不在意,她就不需再把蒋徽当做猫爪下的老鼠戏弄;若你过于在意,她就要杀之而后快。 “当然,凡事都有万一,她太年轻,没想到过这一点,尤其没想到过,你会真的找到蒋徽。 “这些事,你又何必让我替你回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3.深爱(3) 053 深爱(3) “好。多谢你给我解惑。”董飞卿缓缓地颔首一笑, “那么,你呢?做过哪些手脚?” 这一刻的董飞卿,不是董夫人记忆中的冷漠暴躁,相反, 整个人很温和c安静。恰是如此, 让她分外忐忑。 董飞卿身形先后, 倚着座椅靠背, 平添几分慵懒,“说来听听。如果, 你还想回董府的话。” 不说出一些事情, 她就别想走出这道门了。董夫人定一定神, 抿了抿发干的唇,道:“我做过的事,不过是推波助澜。 “你考中探花之后, 家里给你张罗亲事, 无一例外的,都因你阻挠不了了之。 “那期间, 我发现陈嫣变着法子的接近你,便寻机问她, 意欲何为。 “她说, 她要嫁给你。 “我说那不可能, 以你陈嫣的资质, 我们家大公子真看不上。 “她说不需要他看上, 只要能嫁给他就行。 “她请我成全。 “我那时并不知道你已有意中人, 便只是敷衍陈嫣,说你不妨多留意他时常走动的人。 “随后,老爷想抓紧给你定下一门相宜的亲事,我便想到了陈嫣,游说之后,老爷同意了。而你,因这桩亲事回了董家。 “你回家常住之后,我一直命人留心你的大事小情。有负责洒扫的下人先后几次把你作废的一些画稿交给我,有几张上面,画的是同一个女孩的侧脸。 “你在董家,对于我,是怎样的一个所谓的嫡长子,对于佑卿,又是怎样的一个长兄,不需赘言。因你而起的顾忌隐忧太多,我不能不防患于未然。 “我把你那些作废的画c写过的文章交给了陈嫣,本意是让她投你所好,尽快博得你的青睐。 “可我如何都没料到,你那时不但不想接受那门亲事,更不想留在董家。 “我所做的,就是这些。” 董飞卿敛目思忖片刻,“说下去。” “”董夫人望着董飞卿,眼中畏惧之色渐渐加深。她说了,做过的就是那些事,可他却要她说下去,分明是笃定她后续仍有作为,是推断得出的结论,还是已经知晓一切? 董飞卿重复道:“说下去。” 董夫人思忖片刻,道:“你离京前后,陈嫣私下见过我一次,说她已经成了笑柄,日子特别不好过,是以,需要几个得力的人手,请我帮忙物色。 “我娘家在广西,有几年,那边兵荒马乱的,有些家底的官宦之家,都会请身怀绝技之人到家中,以防宵小作乱。我娘家也不例外,因此,识得一些高手。 “我答应了她。在当时,并没料到,她的目的是追踪你们两个。几个月之后才知情。” 董飞卿微一颔首。 董夫人神色诚挚地道:“我不论有意无意,都帮过陈嫣。今日前来,是赔礼道歉,也想跟你商量出个章程。老爷也说了,只要你能不计前嫌,董家会竭尽全力善待你和蒋徽。你若愿意,随时可以回董家。” 董飞卿似笑非笑的。 这会儿的蒋徽,心神清醒过来,对董夫人道:“我倒是想不出,夫人是如何说服董阁老的。你做过的这些事,跟他说过没有?” 董夫人目光微闪,“我迟早会告诉他的。”她转向董飞卿,指一指巨额银钱,“这笔银子,我是来送给蒋徽的,她没收。你怎么看?” 董飞卿道:“没收就对了。” 董夫人面色一黯,道:“只要你能让董家的人安稳度日,董家可以把全部家底送给你——不,我娘家的全部积蓄,也送给你们,这样成不成?你若想回到官场,也不需自己找门路,老爷可以为此与首辅联手,如此,不会有任何人阻挠你的仕途。这些,只需你一句话。” 董飞卿笑开来,“钱财,自己赚来的花着才踏实;仕途,是我早已放弃的。你请回吧。我再不守规矩,也犯不着在你找上门的时候出手刁难。至于日后,好自为之——那笔账,我会慢慢跟你们算。” 董夫人面色转为灰败,并没依言起身,“你得想清楚,陈嫣大可以通过捕风捉影,四处散播你们两个的流言蜚语。 “董家的人大多都有自知之明,可是老太爷c老夫人不是我们能劝得了的,万一到时候二老帮衬着陈嫣,败坏你们两个的名声 “何必呢? “你们若是愿意过平顺日子,陈嫣那边,我们来,我们替你们惩戒她,好么? “依我看,陈嫣对你们这般歹毒,绝不是因为她钟情于你。” 董飞卿与蒋徽俱是无声地一笑。 这妇人抬出老太爷c老夫人,是在很委婉地威胁他们:如果不肯接受她提出的好处,那么,日后她会促成两位老人帮着陈嫣对付他们。 可是,那又怎样? 那两个老糊涂,董飞卿从来就不会高看,就算他们当街发疯撒泼,他都不会意外。 他没再搭话,径自唤郭妈妈送客。 董夫人步履沉重地离开了。 夫妻二人四目相对,静静地c长久地凝望着对方。 没错,他喜欢她,喜欢到了骨子里。 他和她,都有着那样不堪的家族。 她对他说过,蒋家长房的人,谁娶了谁倒霉。 他对她说过,董家的人,谁嫁了谁倒霉。 这样说的时候,就都已打定主意离开,只是不知对方也和自己一样。 从北地回到京城,再到背离家门,大概有一年左右的光景。 仔细想想,他是在回到董家着手退亲一事期间,意识到了自己的心迹。 最初,不愿意承认。 随后,一次次地想:为何是这般的阴差阳错? 如果在她与丁杨定亲之前便心动,那么,不论如何,都会与她表明心迹,问她愿不愿意与等自己离开那个所谓的家,携手余生。 末了,便是深深的无力感:从小就与他疏离相待的女孩,怎么可能看得上他?他又能给她什么? 闲来站在画案前,想用作画缓和烦躁的心境,对着画纸,常常会无意识地勾勒出她的侧脸轮廓。 但能画出的,也只有侧脸的线条,怎样都描摹不出她的眉眼c神采。 迄今算是画成的她,只有那幅江南烟雨图中她的背影。 世间情缘,不是你心动就能如愿。他很明白这一点。隐约听闻她亲事生变c与家族决裂,便想,不妨等一等,日后再看有无缘分。 可是,他离开家门之后,她已不知去向。 原本并没打算长时间四处漂泊,因为这一消息,踏上计划之外的旅程。 去的地方,算是与她有关—— 他从北地回到京城,和修衡哥c薇珑一起去叶先生那里看她,盘桓终日。 当日晚间的宴席间,她和薇珑询问北地有没有特别好吃的点心c菜肴——姐妹两个一样,都是小吃货。 他照实说了,随口问她,你要是有时间走南闯北,想去哪里? 她想了想,笑说我出门游走的话,少不得先去一些地方,尝尝那些地道的名菜。 他问:都有哪些? 她说:陕西的羊羹和锅盔c赣南的小炒鱼c柳州的螺丝鸡c安阳的扣碗酥肉c杭州的西湖醋鱼c苏州的葱烤鲫鱼c扬州的清炖蟹粉狮子头——应该都是值得前去品味的。 顿了顿,大眼睛忽闪一下,又说要先去尝羊羹和锅盔,最后自然是要留在江南,那边好吃的多,风景怎么也要一两年才能看够吧。 他就笑了,说居然跟我想的差不多。 叶先生揶揄他们,说你们两个没正形的,别把薇珑带坏才好。 薇珑却是托着小脸儿,满脸憧憬,说我要是也能四处走的话,一定也要去这些地方看看。 她笑说没事,我要是能去,就能替你看c替你尝尝那些好吃的——把他的话先一步说出来。 后来,他曾刻意前去的地方,正是她所说过的那些。 在陕西的那段日子,一面观望着生母的情形,一面请友人帮忙留意她的消息。 逗留了很久,其实有等她的意思。只要她到陕西地界,他就能获悉,与她碰面。 但是,一直没等到她的消息。 她像是消失了一样。 离开陕西,又去了她谈及的别的地方——有时有差事c事由在身,需要特地抽出时间c日夜兼程赶去,再拜托朋友在当地留意她是否去过。 始终不曾得到她消息。 那种日子,是满怀希望,又是满腹无望。 去江南之前,他想,她当时的言语,或许只是随口一说,兴许早就忘了。但是,江南那一带,她迟早都会去的吧? 要在那里等她。 等重逢,盼一个最美的可能。 等了一段岁月,他陷入了特别糟糕的状态:心神被莫名的不安c忧心惊扰,终日暴躁c消沉。 然后,他接了一趟私差,与方默不眠不休地来回奔波数日,回到江南当日,一封寥寥数语的信件送到他手里:蒋徽命不久矣,等你来救。随附的是他送给她的珍珠发箍的赝品:做的可以说是一般无二,相同的一个位置,有着一颗同样有瑕疵的珍珠。 心里是什么滋味,说不清。 直觉告诉他,她就在江南,并没被人扣押c囚/禁,信件上的言语,又不能不当真。 他动用了在江南所有的人脉,找她。至于自己,似乎是每日没日没夜地走在街头,循着感觉寻找。 也知道,该追查那封信的来处,只是事出突然,对方又是收买人送信给他,实在是无从查起。 心火太大,煎熬太久,他病了。病得很重。 那一段,偶尔走在街头,会觉得自己兴许下一刻就要倒下去,再不会醒来。 可是,还没见到她,又怎么能倒下去。 终于,找到她了。认出她之后,他第一反应居然是冲上去打她c训她一通——这小兔崽子,险些吓死c急死他,她呢?易容了,好好儿地当差呢。怎么想,他都觉得自己像是个傻子——如果还有力气的话,应该真就那么做了,可是,没力气了,连话都说不出。 但有一点,心里是确定的:找到了,就再不会和她离散,哪怕她不想与他有一丝牵扯,哪怕耍赖犯浑,也要在她近处守望,甚至,结为连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4.深爱(4) 054 深爱(4) 后来, 他在茶楼态度随意地问她:要不然,你跟着我过吧? 并不担心她会拒绝。 真的, 一点儿也不担心。 她若不答应,也没事, 他仍旧能以异姓兄长的身份留在她近前。 她只斟酌了一盏茶左右的时间,对他说好。 为何答应,他没问过。不需要问。这结果是他要的, 就足够了。 成亲前后,他心绪很奇怪,一时把她当做一起长大的女孩,一时把她当做历尽千辛万苦才携手的小女人——有些事, 例如银钱的事,太不把她当外人, 问都不问就替她决定;有些事,不知如何对她说起,索性避之不谈。 也知道, 她不愿谈起的事情似乎比他还多,一直没追究过。 有什么资格追究?但凡追究, 她一定会让他也开诚布公, 那是他在以前做不到的。总是想,有些事,自己明白就得了, 她知晓之后, 要是有良心, 少不得会歉疚,要是没良心,少不得眉飞色舞的嘚瑟——他才不要用那样的方式惯着她。 是太清楚,他这小妻子,太过与众不同,所处的位置,是与自己完全对等,一旦笃定可以有恃无恐,保不齐就能把他活活收拾死。 何必呢?喜欢她又不是缺理的事儿,更不是罪过,但把自己祸害得像是缺理似的,又是何苦来的——他是大男人,且是常人眼中文武双全的男人,怎么能在她面前底气不足? 所以,她每次故意让他说“喜欢”的时候,他都是满心抵触,总是盼着她能先一步说出那句话——哪怕是敷衍,他都想听。 只是,她比他还拧巴,连敷衍都不肯的。 到底是他怂了,先认栽了。因自己而起让她不得安生的事,太多了。 一句喜欢,不足以抵消她所承受的一切,但是,总得让她知道吧?——他喜欢她,需要她的陪伴,不能承受再次与她离散的可能。真的,有时候会生出恐惧,怕她觉得太累c太不值,甩手走人。不行,绝对不行。那是没办法承受的梦魇。 蒋徽望着董飞卿,心头暖暖的,也酸酸的。 这个从小到大都拧巴的男人,她深爱的男人,竟然为自己付出那么多。 但是,以前他从不肯说。一字一句,都不肯提及。 换个角度看待今日的事,她要感谢董夫人。那妇人无意间让她知晓了从不敢奢望的事。 原来,重逢之初他的病痛,是因自己而起。 这足以让她动容,同时是更加心疼。 想象不出,如画的江南烟雨之中,一身病痛c踽踽独行的男子,目的只是寻找一个人,那该是怎样的煎熬? 怎么过来的? 需要怎样的意志支撑着,才能熬到寻到她的那一日? 蒋徽站起身来,走到董飞卿面前。 他唇角噙着微笑,在同时站起身来。 她投入到他怀里,展臂勾住他颈子,“董飞卿对不起。”言语出口,已经有些哽咽。 对不起,在外不够细心c缜密,让你担心到了那等地步。 对不起,我该早些结束等待你现身于人前的情形,站在人瞩目的位置,让你轻易找到。 董飞卿拥住她,低下头去,吻了吻她的额角,“傻乎乎的,连这种账都算不清楚。”这是心里话,她总在最该清醒的时候对着他犯傻,傻得让他心疼。 她抬起头,眼中噙着泪光,唇角却绽放出笑容,踮起脚尖,吻了吻他的唇,“到头来,我们董公子娶了个傻子——跟谁说理去?” 他轻轻地笑起来。 蒋徽咬了他下巴一下,大眼睛忽闪一下,柔声道:“今晚,我想去趟曾家,跟陈嫣说说话。” “行啊,”董飞卿说,“横竖无事,我陪你。” 董夫人回到府中,进到厅堂,看到董老太爷c董老夫人坐在三围罗汉床上。她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这些年了,她对公婆的厌恶越来越重,到了今时今日,就快难以掩饰这种情绪了。 深吸一口气,她屈膝行礼。 董老太爷咳嗽一声,板着脸问她:“去见那个孽障了?” “是,见过了。”董夫人神色木然c语气冷淡。 董老太爷问道:“他怎么说?” 董夫人直起身形,笼统地回道:“他说,要慢慢地跟董家算账。” 董老夫人狐疑地审视着她,“你到底和陈嫣联手做了什么下作的事?先前他好好儿的,摆明了是把董家当做陌路人,你也是安安稳稳地待在家里,这两日怎么就忽然忙乱起来?你对志和的说辞,他能信,我可不信。” 董老太爷冷哼一声,“把家底都要败出去了!那孽障是不是收了银钱却不肯消停?” 董夫人从袖中取出那个精致华美的荷包,“您放心,他没收。等会儿我就把这十万两归还到账房。” “那还好些。”董老太爷循着发妻方才说过的话,问道,“说吧,你到底和陈嫣做过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 董夫人直视着他,没再遮掩眼中的不屑,“我是与陈嫣做过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您二老又能怎样?再唱一出勒令儿子休妻的戏么?好啊,我求之不得。眼下谁不知道,身在董家的人,滋味比跳进火坑更难受。” “你好大的胆子!”董老太爷苍老的手拍在罗汉床上的黑漆小几上,“给我跪下!” “反了!反了!”董老夫人震怒,“给我去家庙罚跪思过!” 董夫人冷笑出声,“眼下真不是你们整治儿媳妇的年月了。我就算有千般错处,也是拜你们所赐。当初你们是怎样对待飞卿的生母的?那档子事,结果是两败俱伤——我到如今也说不准,她是太蠢还是太聪明,早早离开了这个火坑。 “我若是有错,也是因你们而起,是你们让我嫁过来之后就看低飞卿——没这个前提,我又怎么会开罪他。” “”董老太爷c董老夫人震惊,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出去。”董夫人一改往日低眉顺目的做派,“如果你们不能让我带着儿子离开董家,就别对我指手画脚。这么多年了,我早就忍够了。”说话间,往里间走去,吩咐随侍在侧的丫鬟,“送客。他们若是不肯走,便唤外院的人来把他们叉出去!” “是!” 董夫人冷着脸转入里间更衣,对公婆的指责甚至谩骂,全然是充耳不闻的样子。 的确,她能支取十万两银钱,能够打着董志和的旗号去见董飞卿和蒋徽,是因她对董志和撒了谎。 她对他说:陈嫣因为曾被董家退亲的缘故,怀恨在心,一度追杀蒋徽和董飞卿,到眼下,蒋徽和董飞卿查出此事,要清算旧账,而她曾出于亏欠之情帮衬过陈嫣一些事,却不知,帮衬的正是有助于追杀蒋徽c董飞卿的事。为着避免横祸,董家要帮她安抚住董飞卿和蒋徽。 董志和信了,最起码,他是选择了相信,并在相信的基础上给予支持。 这一晚,陈嫣歇下之前,照旧服用了迷药。 这一次,她并没能如愿昏睡到翌日天明:夜半,便有人用冷水浇醒了她。 惊醒之初,她心智茫然,几息的工夫之后,环顾周围,看到了一名美丽绝伦的女子意态闲适地坐在床前的座椅上。 看清楚那女子样貌,她猛然一惊,立时坐起身来,“你c你怎么到这儿的?要做什么?!” 这上下,她情愿见到鬼,也不想见到那女子。但是,事实却偏偏不让她如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5.深爱(5) 055 深爱(5) 蒋徽和声问陈嫣:“头脑清醒了没有?” 陈嫣仓皇四顾, 欲扬声唤人。 蒋徽摆一摆手,“省点儿力气吧。我让下人们去睡了,你近日请来的几名高手,已经离开。” “你要做什么?”陈嫣急切地问道。 “跟你说说话, ”蒋徽微笑, “叙叙旧。” 陈嫣又问:“谁带你来的?” “不管是谁带我过来, 你都不用害怕。”蒋徽道,“这是你的寝室,我又想单独与你叙谈片刻, 不会有人进门打扰。” 陈嫣闻言放松了一些。 蒋徽扔给她一条帕子, “擦擦脸。”又歉然一笑,“你睡得太沉, 我只能出此下策。” 陈嫣捡起簇新的帕子, 擦了擦脸, 完全冷静下来,“之前我家里出的那些事, 是不是你们派人做的?” 蒋徽摆了摆食指, “我问,你答。” 陈嫣换了个位置, 避开被冷水淋得湿淋淋的床头,坐到床里侧,颔首说好。到此刻, 才凝眸打量蒋徽。 蒋徽穿着深衣, 头发用银簪利落地绾在头顶, 手腕上,戴着珍珠手串。灯光影的女子,灿若星辰的眸子闪着锋芒,唇角噙着浅浅的笑意。 陈嫣凝视着珍珠手串。 “看着眼熟?”蒋徽问道。 “的确。”陈嫣点头承认,“听得出,有不少事,你已经知晓。” “对。”蒋徽说,“说起来,我对你,不是不钦佩的。” “彼此彼此。”陈嫣道,“我总是想不通,你在外人单势孤,只凭借着易容术,便数次死里逃生,是你运道太好,还是另有高人相助。” 很明显,陈嫣并不知道蒋徽自幼习武c熟知各种机关毒/药。 如果当初陈嫣曾命人直接与蒋徽动手,此刻便不会有这个困惑。 “我运道的确不错。”蒋徽笑道,“为何那般算计我?” “为何?”陈嫣讽刺地笑了笑,“因为我知道,你钟情董飞卿,而他,对你亦是用情至深。” 蒋徽道:“不妨多说几句。” “你写过一个话本子,局外人看的话,大多会联想到那是唐修衡c董飞卿c程恺之等人的过往。”陈嫣一笑,“其实不是。那是你意象中的你和他。我确定这一点,是在你们先后离京之后。” 蒋徽似是而非地笑了笑,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陈嫣缓声道:“你们的文章之中,有很多观点相同,只是表述方式不同;你们的猫图之中,画得最好的从来是一只白猫——你们都特别喜欢它,画出来的它,格外地活灵活现。没冤枉你们吧?” 蒋徽说:“这些,我要感谢你。若不是你指出,我以前都不知道。” “单单这些,我并不能认定你们是两情相悦。”陈嫣如实道,“直到出了珍珠手串c发箍的事情,我便可以确定,你们情根深种。”说着这儿,她笑了,好奇地望着蒋徽,“我不明白,那日你是疯了还是傻了,也不明白,董飞卿那段日子,是疯了还是傻了。” 蒋徽自嘲地牵了牵唇,“我犯傻c发疯的时候从来不少。” 是的,陈嫣说的没错,那次,她就是有点儿疯了c傻了的意思。 那天,萧瑟的风中,她雇了一只小船,泛舟湖上,去往建在湖中心的一个饭馆。 饭馆的招牌菜是西湖醋鱼,说过的,要亲口品尝江南的美味,可以的话,不妨请教老板,细品做醋鱼时的食材c配料,日后可以自己做。 离饭馆越近,心绪越是低落:江南的风味小吃c名菜,就快尝遍了,风景也是得空就看,迟早会看完。 一次次地,在心里问:董飞卿,你怎么还不来?再不来,我还能等多久?——挽留自己停留的理由,越来越少了。 她是想,如果他来江南,定不会隐姓埋名,消息很快就会传遍街头巷尾。 无望的等待中,也想过,要不要写信询问叔父或修衡哥,却总是无法鼓起勇气——那样的话,她成什么人了?叔父c哥哥知晓全部真相之前,会否因误会而嫌弃她品行不端?又会不会因她而误解他? 她倒是无所谓,可是他呢? 不能那样做,真的不合适——到如今回头想想,他当初应该也是那样的心思吧?所以,也没请叔父c哥哥帮衬。 心神恍惚着,到了湖中心。 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笑盈盈地迎她,抬手做出搀扶她上岸的姿态。 她那时不但不警觉,整个儿就跟个傻瓜一样,伸出手去。 就在那片刻间,女孩子迅速出手,不知是怎样练就的手法,一下就把手串的搭扣解开了,随后虚张声势地低呼一声——手串落入了水里。 她眼睁睁地看着手串落入了水中,下一刻,想都没想,跳入水中。 水看起来特别清澈,她水性又不错,想着怎样也能找到手串的。 结果是没有。 水看起来再清澈,敌不过水太深,到了水中,没法子确定手串落到了何处。 浮出水面换气的时候,她清醒过来,也在同时发现,船家c饭馆中的人都已消失不见。 那些人都被收买了,而且笃定她会冻死c淹死在水中,或是上岸之后,被困死在饭馆。就算能活下来,也会染风寒,陷入病痛交加的窘境——这一点,他们真没料错,后来,她落下了病根儿,如果不是后来董飞卿请到了严道人为她调理,也就能捱三二年。 而在当时,她并没想这么多,只知道要找到——那是董飞卿亲手为她做的手串,她从最初就特别喜欢,有几年了,每日都戴在手上。 就算等他是一辈子也没结果的事,给她点儿念想总不过分吧? 一次一次,潜入冰冷刺骨的水中。 直到天黑了,力气用尽了。她爬到岸上,在夜风中瑟瑟发抖。 活了这些年,从没那样狼狈过。想想就狼狈。 那天晚间,她蜷缩着身形,在深浓的夜色中无声地哭了。 哭了很久。 并不是因为手串的丢失,是觉得等待的路太长c太黑。 孤单地走了那么久,心累了,不知何时就碎了。 想要的不多,再见到他之后,哪怕只是以妹妹的身份留在他附近,便足够。 可生涯连这点希冀都不肯成全。 傻兮兮地哭到半夜,哭不动了,拖着灌铅似的双腿,一路走回到住处。 很长很长的一段路,不知道是怎样走回去的。 进门后就一头倒在床上,昏睡过去。 翌日醒来,觉得头疼c周身一时发冷一时发热,随后发现,珍珠发箍不翼而飞。 一直放在身边珍惜着的甚至依赖着的与他的那点儿牵系,失去了,再没有了。 她整个人陷入了极其糟糕的状态:像是跟自己有仇似的,把身体的不适当解闷儿,不肯按照大夫的叮嘱按时服药,稍稍见好一点儿,就再不肯去抓药。 没盼头了,惜命不过是让自己受折磨的岁月更长。 能免则免吧。 她只要做到不让人以为是没出息的自尽c没被潜伏在暗中的人平白去了性命,便是能做到的最好的交代。 那期间,做好了来年春日回京的打算:要回到京城,在把自己这条小命折腾没之前,整治丁杨c谭家c蒋家长房。 在他忽然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想笑,又想哭。特别想问他:你怎么才来?但是自己知道,出于多年的习惯,神色必然是冷淡的,或者是面无表情。 几日后,两个病秧子在茶楼定下终身大事。 在他看来,她同意的一定太过草率吧?当儿戏一般。 然而事实并不是。 应该嫁他,没有不嫁的理由。 决定携手之后,她意识到,自己和他都变了很多,变得更不会过日子更离经叛道了。 究其根本,应该是各自身上的病痛折磨所致。他们的心,不能清醒c沉静,在一起过日子,她若处处计较,大抵每日都要来几出河东狮吼;他若处处计较,大抵捱不到成亲就要放弃——他没长性,天下人皆知。这些事,可不是面上相安无事c交谈不多就能忽略的。 有时面对着他的忍耐c包容,会很奇怪:这要换了她熟悉的董飞卿,不出日就会跟她分道扬镳。 有时看着他左一出右一出,气得心口作痛,但懒得指责。只是想,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跟他混下去吧,有一天就过一天,哪天实在忍不了了,好合好散,谁又没规定过成亲之后就一定要携手白头。 说白了,谁还没个眼瞎的时候?尤其她,眼神儿好才不正常。 幸好,成婚三两日便陷入僵局之后,他一直没有灰心,一直不着调但是一点一点的去探询她的想法c态度,商量着度日。 又一次的,让她深爱他,惜取点滴的美好。 但是,得承认,总是有点儿矫情,不肯主动对他说一声“我喜欢你”。 不敢,也不好意思。怕他因此心里有底,又开始没正形地过日子,时不时把她气得五迷三道。 日复一日的,她会控制不住地吃醋,亦无法掩饰地更依赖他。怕了,真的怕了再与他失散。 他总是让她生气c啼笑皆非。 可是,她深爱,离不开。 遐思间,陈嫣也出神片刻,询问蒋徽:“你到底是从何时钟情于他的?” 何时开始的?蒋徽一面回想,一面微笑道:“你到底是为何故,要那般处心积虑地折磨我与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6.深爱(6) 此为防盗章, 订阅率为70可破, 或等72小时。感谢支持正版! 蒋徽接过,手势随意地挥出。 友安循着刀的去向望去, 惊见刀身全部嵌入墙壁。他睁大眼睛,张大嘴巴。 蒋徽就笑,“明白了?” 友安缓缓地点头,“明c明白了。”他走过去,把刀□□的时候,费了些力气。 “原来, 您是习武之人啊。”他费解地看着蒋徽,“小的一点儿都没看出来。”她的举止, 与寻常大家闺秀无异。 “财不外漏,”蒋徽笑说, “这事儿也一样。我做了两次梁上君子, 信件就到手了。”当然,为了不让谭庭芝及时察觉信件被盗,去谭家的时候, 不厚道地放了一把火。 友安问道:“那,公子知道您习武这事儿么?” 蒋徽点头。几个哥哥c程家与唐家几位长辈从最初就知道此事——教她功夫的明师傅,曾教过修衡哥一阵拳脚。 女孩子么, 自幼有名师指点文墨, 已是过人之处, 外人若再知道习武一事, 未相见就会平添一份忌惮, 并无益处。长辈们为她着想,便一直对外守口如瓶,明师傅那边,对外人只说是受程夫人所托,平日帮叶先生看护家宅。 至于她,从小就养成习惯,让自己与寻常女孩举止相同。对谁都没影响的事情,一直没跟谭庭芝之类的人提及。 “公子从没跟小的提过。”友安抱怨。 “我知道他没跟你提过,不然,你也不会想不明白那些事。” 沉了片刻,友安恍悟,“以前小的就说,一个羸弱的女孩子,怎么敢只身离京的?”但若身怀绝技,便不一样了。 蒋徽牵了牵唇。 友安把柳叶刀仔细清洗一番,蒋徽却不准他继续用: “换一把。这把留给你家公子削苹果用。” 友安绷不住,笑出来,心想这位姑奶奶不着调的时候怕也不少。他把刀收起来,换了一把,接着削番茄,期间心念数转,想通了整件事: 习武之人,眼力c耳力极佳。 例如谭庭芝在房里,蒋徽在院中,正常情形下,房里的人在说什么,院中的人没可能听到。但是,蒋徽不是寻常人,甚至都不需凝神侧耳,就能一字不落地听到人背着她说的话。同理,在一些场合窃窃私语时,也是如此。 谭庭芝对蒋徽满心歹意,背着她说刻薄话的时候定然不少。 刘全走进来,对蒋徽道:“下午小的又出去了一趟,请人帮忙物色两个服侍您的人手,小丫鬟或是婆子都成吧?” 蒋徽略一斟酌,道:“找两个洒扫c烧水的小丫鬟就行。”别的事,她都做得来。不找婆子,也是担心遇见嘴碎的,有事没事就翻她和董飞卿的旧账,在自己家里,她总不能堵住耳朵过日子。 “厨子呢?您想找擅长哪个菜系的?” “不找。”蒋徽说道,“我不就会做么?况且,我的奶娘兴许会过来,她能帮我。”这样说着,心里却想:厨子的月例可不少,这笔开销,能免则免吧。 刘全称是,随后自觉地转去灶台那边生火。 当晚,谭振亨和付氏来到武安侯府。 武安侯开门见山:“谭家教女无方,唆使谭庭芝勾引丁家子嗣,搅黄了我丁家与蒋家的亲事,到如今,又少不得害得我儿子沦为笑柄c遭人唾弃。此事,谭家得给丁府一个交代。” 谭振亨c付氏气得不轻,前者怒道:“明明是丁杨品行放荡,毁我女儿的清白,眼下你居然倒打一耙?!” 丁夫人张口语言,却被武安侯摆手阻止,他面色阴冷,语气亦是阴测测的:“我请你们过来,不是要与你们争辩对错。 “话我放这儿:两日内,你们让谭庭芝自尽,就算是给丁家c蒋家交代了。若打算让她进我丁家的门,那是异想天开。 “我会把不孝子送进护国寺带发修行三年,他再犯一次错,我亲手给他落发,让他遁入空门。 “这是我们两家给蒋徽的交代。 “路我给你指出来了,你谭家若是不从,好说,我亲手绑了丁杨,拿着那封信,进宫面圣,把他与谭庭芝做过的丑事禀明圣上,请圣上酌情处置。 “你谭氏女那般行径,可不是寻常的私相授受,说淫/荡c不知廉耻都是抬举她。那般货色,你谭家若还不嫌脏,想要留着,谁能答应?” 武安侯说完,吩咐下人:“送客!”语毕与丁夫人相形起身,转去内室。 付氏呆呆地坐在太师椅上,像是忽然间被人夺走了神智。 谭振亨则是霍然起身,举步要去找武安侯理论,只是,没走出几步,仰面摔倒在地。 夜半,董飞卿回到家中。 他走到廊间的时候,蒋徽醒来。 董飞卿开始磨磨蹭蹭地倒腾沐浴的水。蒋徽给他留了一大锅热水,灶里添了足够的木柴,到后半夜都不见得燃尽。 热水倒进浴桶,他点燃一根蜡烛。 随后,蒋徽听到他一瓢一瓢地往青石地面上泼水。 她皱眉,气恼地问:“你忙什么呢?” 董飞卿好脾气地答:“帮你擦擦地。” “”蒋徽气结,翻身向里,呼出一口气,“不用。” 董飞卿不吱声,继续往地上泼水。 蒋徽腾一下坐起来,抱着枕头走进净房,看着那个大半夜抽疯的,“您老人家省省力气成不成?” 董飞卿转头,眉眼含笑地瞥她一眼,“横竖也醒了,一时半会儿你也睡不着。” 蒋徽走到他跟前,把枕头抡到他身上,“你一天不气人就过不了,是吧?” 董飞卿由着她打,视线却落在她身上。她只穿着肚兜c水红色睡裤,姣好的曲线一览无余。 蒋徽横了他一眼,转身吹熄了蜡烛,推开一扇窗,把蜡烛扔出去。眼力再好,他也看不清地面的角角落落。 董飞卿只好宽衣沐浴,嘀咕道:“难得勤快一次,你居然不领情。” 蒋徽拎着枕头回到床上,仍是气鼓鼓的,到他回来歇下,还没睡意。 董飞卿挤进她这边的被子,寻到她的手,语带笑意,“还没消气?来,给你挠几下。” “”蒋徽笑了。真拿他没办法。 董飞卿把她拢在臂弯,低头索吻。 没有一丝霸道c热切,居然温温柔柔的。蒋徽觉得他有点儿反常,但很愿意面对这样的他。 她闭上眼睛。 慢慢的,亲吻变得缠绵悱恻。 他覆上她身形。 “董飞卿。”蒋徽别开脸。 他语声很柔和,“点到为止,好么?” “好。”她搂住他颈子,“别骗我。” “不骗你。” 片刻后,室内响起衣料的摩擦声c落到床角的细微声响。 呼吸声越来越紊乱,没个章法地纠缠在一起。 架子床轻轻摇晃起来。 她喘息声急促起来的时候,他离开她,复又覆上去,捧住她面容,印下一吻,“这会儿你要是求我接着来,我一定答应。” 他语声有些沙哑,但更好听。 蒋徽顷刻从方才复杂难言的情绪中回过神来,笑着抚了抚他沁出薄汗的背,“求你是不能够,感激倒是有一点儿。”他这会儿不大好过,她知道,心海起了轻柔的涟漪。 董飞卿摩挲着她的唇,笑说:“你说心里话,是不是比以前好了许多?” 蒋徽抿了抿唇,轻声道:“不就是个熟能生巧的事儿么?刚好一点儿,你跟我显摆什么?” 董飞卿气乐了,咬了她柔软的唇瓣一下,“明明是个尤物,偏偏不解风情。” “我知道你家中有贵客,”谭庭芝说,“方才我已命人去状元楼定一桌席面。” 蒋徽莞尔,“你倒是体贴。”门前有老妪经过,对她凝眸,她回以礼貌地一笑。 谭庭芝道:“我舅舅曾几次与程阁老一同到状元楼用饭,跟我说过阁老常点的几道菜。” “哦,听起来,付大学士待你如常。”蒋徽说,“那么,你那些事,有没有告诉过付大学士?” 谭庭芝回视着蒋徽,眼神复杂。 刘全则若有所思。 付大学士曾官居次辅,虽然早就赋闲在家,但当今首辅c次辅一向很尊敬他,付家威望不减。 付大学士只有一位兄长个年纪小他一大截的庶妹,付氏当年嫁入的是谭家。 而以前与蒋徽交好的闺秀之一,是付大学士的外甥女——谭庭芝。 盘算一番,刘全弄清楚了不速之客的身份。这时,蒋徽转身,从袖中取出一张字条c两封信,递给他之后,道:“来前头是有事交待你,险些忘了。我在两间铺子里存了些东西,你去取回来。字条上写着店铺所在何处。信封里是取东西的凭据。” 刘全立时恭敬地道:“小的记下了。”之前董飞卿也交代了他两件事,要不是谭庭芝不期而至,他早就出门了。 蒋徽叮嘱一句:“快去快回。” 刘全称是,出门后,少不得展开字条来看,看清楚之后,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做到脚步如常。 蒋徽派他去的,并不是什么铺子,而是去谭府c丁府送信。她分明已料定谭庭芝的到访,并且有所准备。 这时蒋徽回转身,目光凉凉的,“没别人了,我们就别扯闲篇儿了。你有话直说。” 谭庭芝态度更为柔和,“我今日前来,是自己的意思,亦是奉双亲之命。” “怎么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7.情浓(1) 此为防盗章, 订阅率为70可破, 或等72小时。感谢支持正版! 夜间,她仍旧点着一根蜡烛。 他睡得很不安稳:她连着几次过去给他盖被子, 他都是过不了多久就翻身,顺道把被子掀开,扔到一旁。 她再一次给他盖好被子,俯身按住。他要翻身,她就加重力道,不让他动。并没生气, 只是想不出别的法子。 董飞卿醒过来,对上她视线片刻, 轻轻笑开来,“被子太厚了。” 她也笑了笑, 收回手, “好些了?” “好多了。” 她坐到床边,摆出郑重的态度,和声问:“飞卿哥, 你到底怎么了?” “你以为我怎么了?”他说,“说来听听。” 她凝住他眼眸,“与你至亲有关?” 董飞卿摇头, “那些都是陌路人了。” 她想了一会儿, 更认真地看住他, “在外与女子结缘, 却被辜负?” 他笑出来, “哪儿有那个闲工夫。” “那么,与过命的弟兄相关?” “不是。”他和声说,“若他们出了岔子,我哪儿有时间躺在这儿。” 对,没时间生病,怎样都要赶到弟兄身边,伸出援手。别的可能,她想不出,“那到底是为了何事?你病得很重,看起来特别消沉。” “七事八事赶到了一起,心火旺盛了些。”他笑微微的,“病重的人,能有几个不消沉?” 她将信将疑,刚要反驳,他已问道: “你呢?”出声时,握住她的手,手势翻转,手指搭上脉搏。 她意外,但是没动。他不想说如今情形因何而起,很明显了,那么,她就不追问。 沉了片刻,他追问:“怎么回事?” “入冬的时候,不小心掉水里了。”她说,“没好利落,容易发热。没事,不会过病气给你。” “我问的是过不过病气的事儿?”他抬眼看住她,视线锋利,下巴抽紧。 她不以为意。 他又问:“掉水里之后,泡了多久?” 如他一样,她也不想细说现状因何而起,微微一笑,岔开话题,“什么时候学的医术?改行做大夫了?” 他牵了牵唇,“有一阵想学针灸,到半路改学了歪门邪道。把脉还行,不敢开方子。” “原来如此。”她莞尔,“我已经抓了药,没大碍。” 他起身下地,“你睡这儿。”自己则走向躺椅。 她问:“真好了?” “嗯。活过来了。” 她就没说什么,吹熄了蜡烛,默默地歇下,过了好一阵子,轻声问道:“哥,你什么时候走?” 他反问:“你觉得呢?是不是想我明日就走?” “嗯。”她放平身形,头枕着双臂,“真有弟兄陪你在这边,是吧?” “是。怎么?” “没怎么。有人照顾你,心安些。”她无声地笑了笑。身边有朋友,便不孤单,不孤独。就算他再消沉,也迟早会渡过去。 沉了好一会儿,董飞卿问她:“你在外面,有没有结识投缘之人?” “没有。没必要。”她说,“又没有谁可以跟着我四处走。” “跟小时候一样,不定何时就让我觉着话不中听。”董飞卿语声和缓,“但是,又没法子反驳。” 她望向躺椅那边,笑了笑,“不提那些。”那些,都过去了,不会有了。 董飞卿沉默下去,过了好久才说:“明日带你出去转转。” “嗯?”她意外,不是说明日就走么? “明日就走是你想的,不是我的打算。”顿一顿,他问,“行么?” “行。”她把手臂收回,摸了摸自己发热的额头,承认是自己脑子不够用,会错了意。 “能走动么?” 她嘴角抽搐一下,他个半死不活的人都能带人出去玩儿,她怎么就不能走动了?翻个身,她说:“问的真多余。” 他低低地笑,“安心睡一觉。别的事有我。” “好。”她翻个身,被子一半盖在身上,一半抱在怀里,没过多久,沉沉入睡。疲惫的日子已久,难得有可以放松心神的机会,她不会错过。 翌日,她是被董飞卿唤醒的。 他数落她:“懒猫,起来吃饭。” 她睁开眼睛,对上他神清气爽的容颜,一时愣怔:这是昨日那个在床上挺尸的人? “快点儿。”他拍着她额头,笑容温和,“热腾腾的包子c米粥,刚在门外买回来的。” “哦。”她懵懂地揉了揉眼,“这就起。”每日早中晚,都会有走街串巷的小贩售卖早点c瓜果c熟食等等。她平时早晚两餐饭,也都是在门口买回。 匆匆洗漱,换了一袭半新不旧的道袍,她走到堂屋,坐在矮几前,和他一起吃饭。 吃完饭,他问她想去何处。 她说想去就近的名寺。 他迟疑,“寺庙建在半山腰,山路陡峭。我是真没事了,你能行?” “附近我没去过的地方,只有这一处。我可以的。” 他说那就行,随即,从药瓶里倒出一粒药丸,递给她,“对你这病症也有益处。” 她犹豫一下,当着他的面儿服下。 于是,出门雇了车马,到了山脚下,沿着陡峭的山路向上。 他一直走在她前面,偶尔顿足,回望落后几步的她。 她每次都是回以一笑。 冬日的江南,也是处处都美,但是比起烟花三月,诗情画意总会消减几分。是以,中途并没驻足于何处。 到了寺院,两人一起送了些香火钱,漫步在偌大的寺院之中。 寺中的钟声c祥和c平宁,都能让红尘之内的她在当时变得平静c随和。 午间,二人讨了斋饭,吃得津津有味。 离开的时候,天色已晚。 他仍是走在前面。 她脚步慢慢变得迟滞。 或许是心神在极度紧绷之后的全然放松引起,享受完惬意的流连在向往之地的惬意,归去途中,倦意袭来。 又或许,是心神放松之后,病情就变得强势。旧疾引起的在体内流窜的那股子忽冷忽热,下山期间,让她头脑昏昏沉沉。 他曾两次驻足,回眸望向她。 她俱是回以微笑,尽量快一些往下走,可是过不了片刻,几乎渗透到骨头缝里的疲惫,就会让她懒得举步。 天黑了,仍有行人散落在山路上。她想,这种人,才是诚心拜佛的吧?一早来,迟暮归。不似她,只是来求一日清宁c安稳。 走在前面的他再一次停下脚步,一手向后伸出,对她勾一勾手,“来,背着。” 付氏悠悠醒转,几息的茫然之后,眼神转为绝望。 谭家两名丫鬟快步走上前来。 付氏用力推开谭庭芝,挣扎着站起身来。此刻,她恨死了这个不成器的女儿,整一整衣衫,望着蒋徽,嘴角翕翕。 “谭夫人,”蒋徽和声道,“您什么都不用跟我说了,说什么都没用。我与长辈生罅隙的时候,没求过您;您如何教导发落自家的孩子,与我无关。”她侧身站到路旁,是送客的姿态。 付氏万念俱灰,闭了闭眼,由丫鬟扶着离开。谭庭芝不肯走,她也没管。 谭庭芝对蒋徽说:“有些事,我百思不得其解。你让人生不如死之前,总该解释一二。” 蒋徽一手抬起,食指指尖挠了挠额角。 谭庭芝问道:“前后出手的信件,你是如何到手的?” 蒋徽微笑,“无可奉告。” 已到不能更坏的情形,谭庭芝反倒镇定下来,“那么,你承不承认,关乎三家c长达三年的这一场风波,是你布的局?” “将计就计而已。” “未免过于自谦了。”谭庭芝目光沉沉的,“到底是我行差踏错背信弃义在先,还是你运筹帷幄因势利导在先?” 蒋徽笑得现出几颗小白牙,“四年前,你背着我,说过一些话。 “曾经说:那个故作清高的贱人有什么好?怎值得他交付痴心。 “又曾说:武安侯世子竟也被她的样貌迷惑,她凭什么嫁入公侯之家? 这些话,谭庭芝当初说起的时候,语气怨毒,蒋徽复述的时候,却是风轻云淡,让人听着很是怪异。 谭庭芝身形一震。蒋徽复述的话,她有印象,只是不记得确切的时间。“你”她眼中闪过惊惶,“是不是在谭府安插了眼线?” 蒋徽失笑,“多虑了。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一个道理,祸从口出。眼下你该自行检点才是,怎么倒反过头来质问我?真给脸不要了,是吧?” 两个人同龄,四年前,十五岁。“是谁那么倒霉,被你看中了?”蒋徽饶有兴致地凝了谭庭芝一眼,“你央着双亲出手,让蒋家回绝过几门亲事,里面可包括他?” 谭庭芝垂了眼睑,默不作声。 “你让我一早看清楚,若是逆来顺受,迟早要如你所愿,嫁入一个被谭家踩踏的门第。再一点,上门提亲的那些门第,没有我瞧得上的——我不但故作清高,而且心比天高。你要是不出手,我少不得自己辛苦一番,多谢。”末一句,蒋徽语气真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8.真相(1) 此为防盗章, 订阅率为70可破, 或等72小时。感谢支持正版! 蒋徽笑而不语。 “人们都知道,我和你交情匪浅, ”谭庭芝举步踏上石阶,“我既然来了,怎能过门不入。”离得近了,看清蒋徽戴的是珍珠耳箍。方才还以为她穿了耳洞。 “没事。”蒋徽应道,“你贵人事多,我今日要待客, 相互担待吧。” “我知道你家中有贵客,”谭庭芝说, “方才我已命人去状元楼定一桌席面。” 蒋徽莞尔,“你倒是体贴。”门前有老妪经过, 对她凝眸, 她回以礼貌地一笑。 谭庭芝道:“我舅舅曾几次与程阁老一同到状元楼用饭,跟我说过阁老常点的几道菜。” “哦,听起来, 付大学士待你如常。”蒋徽说,“那么,你那些事, 有没有告诉过付大学士?” 谭庭芝回视着蒋徽, 眼神复杂。 刘全则若有所思。 付大学士曾官居次辅, 虽然早就赋闲在家, 但当今首辅c次辅一向很尊敬他, 付家威望不减。 付大学士只有一位兄长个年纪小他一大截的庶妹,付氏当年嫁入的是谭家。 而以前与蒋徽交好的闺秀之一,是付大学士的外甥女——谭庭芝。 盘算一番,刘全弄清楚了不速之客的身份。这时,蒋徽转身,从袖中取出一张字条c两封信,递给他之后,道:“来前头是有事交待你,险些忘了。我在两间铺子里存了些东西,你去取回来。字条上写着店铺所在何处。信封里是取东西的凭据。” 刘全立时恭敬地道:“小的记下了。”之前董飞卿也交代了他两件事,要不是谭庭芝不期而至,他早就出门了。 蒋徽叮嘱一句:“快去快回。” 刘全称是,出门后,少不得展开字条来看,看清楚之后,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做到脚步如常。 蒋徽派他去的,并不是什么铺子,而是去谭府c丁府送信。她分明已料定谭庭芝的到访,并且有所准备。 这时蒋徽回转身,目光凉凉的,“没别人了,我们就别扯闲篇儿了。你有话直说。” 谭庭芝态度更为柔和,“我今日前来,是自己的意思,亦是奉双亲之命。” “怎么说?” “我们会竭尽全力斡旋,帮你回到家族,且会让蒋家恢复到以前殷实的家境。” 蒋徽失笑,“两年前,能让蒋家弃我如敝屣;今时今日,当然能让我回到蒋家。” 谭庭芝仍旧很冷静,“不止如此,我们会尽心弥补,你只管开条件。我娘想认你做义女,只盼你答应。” 蒋徽态度散漫,“听起来,令堂很疼爱你,以前我也很尊敬她。可惜,旧日不可寻。” “你也说了,旧日不可寻。”谭庭芝道,“我们这样僵持下去,终归是伤人伤己。把以前的恩怨放下,好么?” 蒋徽漫不经心地道:“今日之前,我就没提起来过,何来放下一说?” 谭庭芝斟酌片刻,推心置腹地道:“你我只说眼前的事。 “这两年,谭家听从你的吩咐,为你做了不少事情。 “如今你还想要什么,直说便是,只要你肯把那两封信还给我。 “蒋徽,不论董公子当初是怎样叱咤风云的人物,不论有多少贵人出手帮衬你们,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假如你一直与我们僵持着,惹得我双亲打定主意一辈子盯着你们夫妻二人,你能怎样?能笃定每次都能幸免于难么? “你握在手里的两封信,大致写了什么,我记得。就算宣扬出去,谭家大可以对外人说,彼时我糊涂,倾慕已有婚约在身的武安侯世子,私下里与他来往。的确不对,但也是人之常情,你毁不了我。大不了,我终身不嫁。 “你曾流离在外,有句话总该深有体会:民不与官斗。 “就算你想继续惩罚我,左右我一生的运道,前提也该是答应我双亲给你的好处:先回到蒋家,再从长计议。 “地位悬殊的话,站在高处的人,只要寻到一个机会,就能把站在低处的人踢下万丈深渊。只有平起平坐的人,才有可能常来常往,或是相互算计。” 末尾几句,很有听头,蒋徽却不以为然,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递给谭庭芝,“这是我誊录的一封信,你看看。” 谭庭芝有些急切地展开纸张,看完之后,面色煞白,惊惧交加。 那是一封信,也是一首艳诗。丁杨写给她的。 三年前,她的闺房曾经失火,损毁了很多东西。她一直以为,丁杨写给她的几封信,是在那场火中化为灰烬。那之后的几个月,蒋徽待她如昔。 蒋徽抵死退亲的时候,她前去蒋家,询问原委。蒋徽冷冷地看着她,甩出一封她写给丁杨的信件,字里行间,含蓄地打情骂俏,吐露相思之情。 蒋徽说:“你给丁杨的信,我手里还有两封。要我不对外声张,就让你双亲花些心思,帮我退掉亲事。” 她拿着信件,落荒而逃,转头质问丁杨,怎么能把凭据交给蒋徽。 丁杨一头雾水,说我又没疯,怎么会做这种蠢事。当即查找一番,发现有三封信不翼而飞。于是,他笃定有下人吃里爬外通风报信,把信件交给了蒋徽。 她让他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可恨的是,他说我的确也喜欢你,但你跟蒋徽不一样,她是我死心塌地要娶的人。要我想法子,只能让你做我的妾室。 原来,在他眼中,与她之间,只是一段认真对待的风流韵事。 她怎么肯做他的妾室,当即怒了,说我不指望你别的,只求你管好自己这张嘴,不要对任何人提及,否则,我会拼上一死,求我舅舅惩处你这浪荡子。 丁杨如释重负,发誓保证,绝不会与任何人提及与她的事。 后来,斟酌再三,她把这些事告知双亲。双亲责骂惩戒之后,选择帮她度过这道坎儿。 蒋徽出自蒋家长房。 谭家与蒋家长房素有生意来往,握着蒋家长房盈亏的命脉,让对方倾家荡产c流离街头并非难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9.真相(2) 此为防盗章, 订阅率为70可破, 或等72小时。感谢支持正版! 谭庭芝艰难地移到付氏近前,吃力地让母亲倚着自己, 用力掐住人中。 付氏悠悠醒转,几息的茫然之后,眼神转为绝望。 谭家两名丫鬟快步走上前来。 付氏用力推开谭庭芝,挣扎着站起身来。此刻,她恨死了这个不成器的女儿,整一整衣衫, 望着蒋徽,嘴角翕翕。 “谭夫人, ”蒋徽和声道,“您什么都不用跟我说了, 说什么都没用。我与长辈生罅隙的时候, 没求过您;您如何教导发落自家的孩子,与我无关。”她侧身站到路旁,是送客的姿态。 付氏万念俱灰, 闭了闭眼,由丫鬟扶着离开。谭庭芝不肯走,她也没管。 谭庭芝对蒋徽说:“有些事, 我百思不得其解。你让人生不如死之前, 总该解释一二。” 蒋徽一手抬起, 食指指尖挠了挠额角。 谭庭芝问道:“前后出手的信件, 你是如何到手的?” 蒋徽微笑, “无可奉告。” 已到不能更坏的情形,谭庭芝反倒镇定下来,“那么,你承不承认,关乎三家c长达三年的这一场风波,是你布的局?” “将计就计而已。” “未免过于自谦了。”谭庭芝目光沉沉的,“到底是我行差踏错背信弃义在先,还是你运筹帷幄因势利导在先?” 蒋徽笑得现出几颗小白牙,“四年前,你背着我,说过一些话。 “曾经说:那个故作清高的贱人有什么好?怎值得他交付痴心。 “又曾说:武安侯世子竟也被她的样貌迷惑,她凭什么嫁入公侯之家? 这些话,谭庭芝当初说起的时候,语气怨毒,蒋徽复述的时候,却是风轻云淡,让人听着很是怪异。 谭庭芝身形一震。蒋徽复述的话,她有印象,只是不记得确切的时间。“你”她眼中闪过惊惶,“是不是在谭府安插了眼线?” 蒋徽失笑,“多虑了。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一个道理,祸从口出。眼下你该自行检点才是,怎么倒反过头来质问我?真给脸不要了,是吧?” 两个人同龄,四年前,十五岁。“是谁那么倒霉,被你看中了?”蒋徽饶有兴致地凝了谭庭芝一眼,“你央着双亲出手,让蒋家回绝过几门亲事,里面可包括他?” 谭庭芝垂了眼睑,默不作声。 “你让我一早看清楚,若是逆来顺受,迟早要如你所愿,嫁入一个被谭家踩踏的门第。再一点,上门提亲的那些门第,没有我瞧得上的——我不但故作清高,而且心比天高。你要是不出手,我少不得自己辛苦一番,多谢。”末一句,蒋徽语气真挚。 谭庭芝的面颊苍白得近乎透明,黑漆漆的双眸失去光彩,如幽深的古井。 “说到底,该是你给我一些解释吧?”蒋徽说。 谭庭芝沉了片刻,缓声道:“你在叶先生那里常住的年月,我跟你的交情是真的。毕竟,那时的你,没什么值得我觊觎的。” 蒋徽默认。与谭庭芝相识,是七八岁的时候。付大学士架不住付氏的恳求,几次亲自登门,请叶先生拨冗指点他外甥女的琴棋书画。 叶先生见付大学士心诚,又乐得她有个同龄人作伴,便答应了。之后,谭庭芝每隔五日登门求教,逐渐与她熟稔,有了交情。 “十三四岁,你回到蒋家,有程夫人c叶先生提携,名动京城。”谭庭芝语声很轻,“那时,我很意外,而且不快。我是付大学士的外甥女,家父在河道衙门行走;你只是程二夫人的侄女,祖辈c父辈都没人谋得一官半职,帮你的,从来都是外人。这样的你,在人前出尽风头,而我在人前,只是你的陪衬。” 这些,蒋徽也承认。程婶婶c叶先生把她闲时所作的字画c两个话本子拿给一些名士雅士,得到了认可,逐步得了个才名。 “当时我嫉妒你,”谭庭芝继续说,“但也能想通,你的确有真才实学。你入了诸多官家子弟的眼,有的出于惺惺相惜,有的则是一心求娶。你过得花团锦簇,我私心里求的,只是与意中人结为连理。 “可是,让他神魂颠倒的人,是你。 “我向他表明心迹,说就算做他的妾室也甘愿。可他让我搅黄你的婚事,帮他如愿娶你。那样的话,他会让我如愿,进门做他的妾室。 “我怎么可能在你面前伏低做小? “一步一步,我恨上了他,也恨上了你。 “我是要搅黄你的婚事,我根本就没打算让你出嫁。我要毁了他的心上人。 “从那之后,我不在乎什么名节c清白了,便有了与丁杨的事。 “程夫人c叶先生再看重你,也不能干涉你的终身大事。你姓蒋,婚事只能由蒋家长房做主。而他们,对谭家言听计从。 “你不是眼里不揉沙子么?我原本打算,你出嫁前夕,把丁杨写给我的信拿给你看。料想你如何都不肯出嫁,定会闹得两败俱伤。 “只是没想到,你先发制人。 “你离开之初,他找过我很多次,问我知不知道你去了何处。我说知道,想要我告知,先与我成亲,之后,我会把你带到他面前,让你做他的妾。 “他答应了。” 答应了也没用,在外流离的蒋徽仍旧握着她的把柄,能够左右她的前程。 蒋徽敛目思忖。 私心里反目,明面上照常来往的日子,她与谭庭芝算是半斤八两。 谭庭芝不是看重友情的人,在情意c名利面前,失意的时候,可以毫不犹豫地迁怒c舍弃友人,处心积虑,谋取畸形的快意。 而她察觉到谭庭芝的变化之后,只觉愤怒c难堪,冷静下来,开始为自己打算。 她要离开蒋家,而谭家是能帮她如愿的首选。 至于谭庭芝的意中人,听了这么多,她也猜不出是谁。谭庭芝是在委婉地告诉她,这一场是非,那男子功不可没,要勾起她的好奇心。 谭庭芝抿了抿干燥的唇,说起别的:“我以为,你离京之时,叶先生和程府的人都不曾出手,必是对你失望,再不会管你。今日看来,我想错了,当初应是你请他们不要出手。你的初衷就是离开家族。” 蒋徽颔首,“没错。” 谭庭芝不再言语。 蒋徽笑说:“旧账翻完了,你不妨早些回家。武安侯府的门风好,跟谭家一样,遇到是非,必是别人的错。看到那封信,他们一定会说,是谭庭芝那个贱人勾引丁杨。” 谭庭芝身形明显僵住,眼神有些诧异。 “奇怪我怎么不问那个人是谁么?”蒋徽莞尔,“没必要。不过是又一个利用你的人。我能如愿,说起来,也有他一份功劳。” 当初所谓爱慕她的那些人,品行一向参差不齐,她很清楚。 谭庭芝想让她迁怒那男子,想以告知男子身份为条件,让她对谭家手下留情。她偏不让她如愿。 被意中人唆使,从来不该是背叛友人的理由。眼下,一码归一码比较好。 蒋徽对站在不远处的友安招一招手,又用下巴点一点谭庭芝,示意他帮自己送客。 谭振亨随董飞卿走进倒座房的堂屋。 董飞卿示意他落座,又唤刘全上茶。随后,一言不发。 谭振亨只得主动谈及来意,清了清喉咙,道:“董公子,尊夫人与谭家的罅隙,想来你已清楚。”有求于人,自然要用适当的称谓抬高对方的地位。 董飞卿却笑微微地道:“我不清楚,一头雾水。” “那——”谭振亨意外,“我能否去见见尊夫人?” “不能。”董飞卿和颜悦色的,“她压根儿就没打算见你。这点儿眼力见儿,你总该有。你能与她说的,不过是摆轻重,这等事,我来应承更为妥当。” “”谭振亨明显地流露出尴尬之色。 “不想说也不用为难,”董飞卿道,“打道回府就是。” 谭振亨沉吟多时,吞吞吐吐地把收到信件的始末道来,末了道:“我们行差踏错之处颇多,我承认。眼下,只求尊夫人高抬贵手,给小女一条出路。” 董飞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别的且不说,我只好奇一件事:你是怎么教导出那等品行的女儿的?说下贱都是抬举她。” 谭振亨当即涨红了脸,却不敢反驳,“的确,我教女无方,可她到底是我的骨血,就算她有错,也要昧着良心包庇。天下父母心,大抵如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0.情浓(2) 此为防盗章, 订阅率为70可破, 或等72小时。感谢支持正版! 夜间, 她仍旧点着一根蜡烛。 他睡得很不安稳:她连着几次过去给他盖被子, 他都是过不了多久就翻身, 顺道把被子掀开,扔到一旁。 她再一次给他盖好被子, 俯身按住。他要翻身,她就加重力道,不让他动。并没生气,只是想不出别的法子。 董飞卿醒过来,对上她视线片刻, 轻轻笑开来, “被子太厚了。” 她也笑了笑,收回手, “好些了?” “好多了。” 她坐到床边,摆出郑重的态度, 和声问:“飞卿哥, 你到底怎么了?” “你以为我怎么了?”他说, “说来听听。” 她凝住他眼眸,“与你至亲有关?” 董飞卿摇头,“那些都是陌路人了。” 她想了一会儿,更认真地看住他, “在外与女子结缘, 却被辜负?” 他笑出来, “哪儿有那个闲工夫。” “那么,与过命的弟兄相关?” “不是。”他和声说,“若他们出了岔子,我哪儿有时间躺在这儿。” 对,没时间生病,怎样都要赶到弟兄身边,伸出援手。别的可能,她想不出,“那到底是为了何事?你病得很重,看起来特别消沉。” “七事八事赶到了一起,心火旺盛了些。”他笑微微的,“病重的人,能有几个不消沉?” 她将信将疑,刚要反驳,他已问道: “你呢?”出声时,握住她的手,手势翻转,手指搭上脉搏。 她意外,但是没动。他不想说如今情形因何而起,很明显了,那么,她就不追问。 沉了片刻,他追问:“怎么回事?” “入冬的时候,不小心掉水里了。”她说,“没好利落,容易发热。没事,不会过病气给你。” “我问的是过不过病气的事儿?”他抬眼看住她,视线锋利,下巴抽紧。 她不以为意。 他又问:“掉水里之后,泡了多久?” 如他一样,她也不想细说现状因何而起,微微一笑,岔开话题,“什么时候学的医术?改行做大夫了?” 他牵了牵唇,“有一阵想学针灸,到半路改学了歪门邪道。把脉还行,不敢开方子。” “原来如此。”她莞尔,“我已经抓了药,没大碍。” 他起身下地,“你睡这儿。”自己则走向躺椅。 她问:“真好了?” “嗯。活过来了。” 她就没说什么,吹熄了蜡烛,默默地歇下,过了好一阵子,轻声问道:“哥,你什么时候走?” 他反问:“你觉得呢?是不是想我明日就走?” “嗯。”她放平身形,头枕着双臂,“真有弟兄陪你在这边,是吧?” “是。怎么?” “没怎么。有人照顾你,心安些。”她无声地笑了笑。身边有朋友,便不孤单,不孤独。就算他再消沉,也迟早会渡过去。 沉了好一会儿,董飞卿问她:“你在外面,有没有结识投缘之人?” “没有。没必要。”她说,“又没有谁可以跟着我四处走。” “跟小时候一样,不定何时就让我觉着话不中听。”董飞卿语声和缓,“但是,又没法子反驳。” 她望向躺椅那边,笑了笑,“不提那些。”那些,都过去了,不会有了。 董飞卿沉默下去,过了好久才说:“明日带你出去转转。” “嗯?”她意外,不是说明日就走么? “明日就走是你想的,不是我的打算。”顿一顿,他问,“行么?” “行。”她把手臂收回,摸了摸自己发热的额头,承认是自己脑子不够用,会错了意。 “能走动么?” 她嘴角抽搐一下,他个半死不活的人都能带人出去玩儿,她怎么就不能走动了?翻个身,她说:“问的真多余。” 他低低地笑,“安心睡一觉。别的事有我。” “好。”她翻个身,被子一半盖在身上,一半抱在怀里,没过多久,沉沉入睡。疲惫的日子已久,难得有可以放松心神的机会,她不会错过。 翌日,她是被董飞卿唤醒的。 他数落她:“懒猫,起来吃饭。” 她睁开眼睛,对上他神清气爽的容颜,一时愣怔:这是昨日那个在床上挺尸的人? “快点儿。”他拍着她额头,笑容温和,“热腾腾的包子c米粥,刚在门外买回来的。” “哦。”她懵懂地揉了揉眼,“这就起。”每日早中晚,都会有走街串巷的小贩售卖早点c瓜果c熟食等等。她平时早晚两餐饭,也都是在门口买回。 匆匆洗漱,换了一袭半新不旧的道袍,她走到堂屋,坐在矮几前,和他一起吃饭。 吃完饭,他问她想去何处。 她说想去就近的名寺。 他迟疑,“寺庙建在半山腰,山路陡峭。我是真没事了,你能行?” “附近我没去过的地方,只有这一处。我可以的。” 他说那就行,随即,从药瓶里倒出一粒药丸,递给她,“对你这病症也有益处。” 她犹豫一下,当着他的面儿服下。 于是,出门雇了车马,到了山脚下,沿着陡峭的山路向上。 他一直走在她前面,偶尔顿足,回望落后几步的她。 她每次都是回以一笑。 冬日的江南,也是处处都美,但是比起烟花三月,诗情画意总会消减几分。是以,中途并没驻足于何处。 到了寺院,两人一起送了些香火钱,漫步在偌大的寺院之中。 寺中的钟声c祥和c平宁,都能让红尘之内的她在当时变得平静c随和。 午间,二人讨了斋饭,吃得津津有味。 离开的时候,天色已晚。 他仍是走在前面。 她脚步慢慢变得迟滞。 或许是心神在极度紧绷之后的全然放松引起,享受完惬意的流连在向往之地的惬意,归去途中,倦意袭来。 又或许,是心神放松之后,病情就变得强势。旧疾引起的在体内流窜的那股子忽冷忽热,下山期间,让她头脑昏昏沉沉。 他曾两次驻足,回眸望向她。 她俱是回以微笑,尽量快一些往下走,可是过不了片刻,几乎渗透到骨头缝里的疲惫,就会让她懒得举步。 天黑了,仍有行人散落在山路上。她想,这种人,才是诚心拜佛的吧?一早来,迟暮归。不似她,只是来求一日清宁c安稳。 走在前面的他再一次停下脚步,一手向后伸出,对她勾一勾手,“来,背着。” “我不高兴还需要由头?”蒋徽笑道,“他就更别提了,本来就是风一阵雨一阵的。”她摆了摆手,“不说这些了,我忙点儿正事。” 郭妈妈见她不欲多谈,便不勉强。 蒋徽在小书房里忙碌了好一阵。 她亲手做了三个账册,一本留为己用,记录c清算出这几日的进项c开销;一本给刘全,让他管着前面的大事小情和账目;一本给郭妈妈,让她管着内院诸事及账目。 随后,取出三百两的银票交给刘全,内外收支都走这笔银两的账,每月初向她报账。 家不论大小,都得有个章程,账目更要清清楚楚。 刘全和郭妈妈都高高兴兴地领了差事。蒋徽若不正式安排下来,他们平日当差多有不便。 末了,蒋徽取出一百两的银票,唤友安去换成现银:“十二个五两的银元宝,余下的四十两,三十两换成碎银,十两换成铜钱。” 友安不明所以,却是二话不说应下,匆匆出门,很快回来交差。 蒋徽把他和刘全c郭妈妈一起唤到面前,各赏了二十两银子,和声道:“公子拿回了一笔银钱,一半年之内不需担心衣食起居。 “你们因着公子或我的缘故,比起风光之时,处境可谓一落千丈。 “家里如今的情形,你们也知道,我们给不起你们以前当差时的月例。 “如今刚安顿下来,我与公子成婚也没多久,这些银子既是让你们沾沾喜气,亦是请你们体恤,往后家中诸事,你们多费心。门户再小,凡事也不能敷衍。 “这些银两,是让你们手头有点儿余钱,最起码近期不会过于拮据。往后若遇到难处,只管与我直说。” 末了,她语气轻快,“今日只管爽快地收下这二十两,到领月例的时候,可不准嫌少。” 刘全c友安是董飞卿的心腹,不是她的。她对这两个不可或缺的人,理应有个相宜的态度。带上郭妈妈,则是让两个人明白她对奶娘的看重。 三个人听明白她的用意,俱是会心一笑,痛痛快快地接了银子,行礼道谢。他们对董飞卿或蒋徽,不是寻常的主仆情分,有没有这笔丰厚的赏银,都会如以往一般尽心当差,但是蒋徽这般开诚布公的做派,让他们心里特别受用。 接下来,蒋徽赏了灶上的两个人各三百文,小厮c小丫鬟各赏了二百文。说白了,是收买人心,也是安抚人心,目的只是让他们尽心当差。 对这些人,她必须依照现状打赏。出手就是一两个银锞子,那是富贵门庭中的人们的惯例,对如今的她而言,那叫败家。 董飞卿回来后,听她说了这些事,挺赞成的,转而问她:“打算去看望谁么?” 蒋徽摇头,“不去。谁都不看。” 不论与谁,不论情分是否如旧,登门拜访的话,说不定会给对方带来是非困扰。没必要。当然,谁前来家中做客的话,她欢迎之至。 董飞卿与她的心思相同,颔首一笑,又问:“带你出门玩儿几天?” 蒋徽欣然点头,“好啊。” 生长于京城,但她很少有随心所欲游玩的机会。 董飞卿与她正相反,从小到大,只要有空就四处转,有名c有趣的地方,少有他不知道的。 “明日先到最热闹的几条街转转,”蒋徽说,“瞧瞧有什么变化。另外,淘换点儿零碎物件儿。” 董飞卿说好,翌日,他真就随着她在街上转了一整日。 扰攘的街头,大多数时候,她走在前面,他落后一段,偶尔,走到行人车马较少的路段,两个人会并肩而行。 她穿着深衣,头发仍是如男子一般利落地束起,脚上一双薄底小靴子——这是她觉得最舒服的装扮。 她时不时走进古董c纸笔c香露铺子,或在小摊前驻足,兴致勃勃地观看铺子里c摊位上的各色物件儿。 他没什么兴趣,但也没有不耐烦,总是默不作声地站在她身侧,听着她与伙计c摊主说话。 半日下来,她什么都没买,董飞卿也没数落她。看得出,她意在打听京城如今的行情,和别处比较一下。 午间,董飞卿带她去了一家邯郸人开的饭馆,点了招牌菜红烧骨酥鱼c清蒸肉沫蛋和淡菜虾子汤。 “这儿只有这三样做得好。”他跟她解释,“如果和以前一样的话。” 蒋徽的大眼睛微眯,“骨酥鱼真做得好的话,只点这一道就行。”她最爱吃的就是骨酥鱼,他带她来这里,算是歪打正着,合了她心思。 饭馆并没变——他记得的这三样,做得极佳。 大快朵颐之后,蒋徽说:“以后还要来。” 董飞卿莞尔,觉得她笑得像只心满意足的小猫。 下午,情形与上午大同小异。 傍晚,蒋徽走进一间古董铺子。铺子是一栋二层小楼,江南人开的,里面的格局,竟与她在江南当差的铺子相仿。 她走进去之后,便有些恍惚,在一楼转了一圈儿,对殷勤招呼自己的伙计视若无睹。 伙计并无尴尬c失望之色,建议她到二楼看看。 她总算听到了耳里,点一点头,步上楼梯的时候,回眸望去。 董飞卿闲闲地走进门来,脚步稍稍一滞,望向柜台方向。 这片刻之间,他与重逢当日的他身影重合—— 那天一大早,老板派人传话:翌日一早得空,要过来查账。比起以往查账的日子,提前了十来天。掌柜毫无准备,瞧着没理出脉络的账目欲哭无泪,看到她,双眼放光,当即赏了二两银子,让她暂且搁下手头的事,一日内把账目梳理清楚。 她无所谓,收下赏银,站在柜台后翻账册c打算盘。有客人进来,自有伙计应承。 到傍晚,江南的斜阳晚照c绮丽霞光无声入室。 做好账面,她担心出错,全神贯注地从头到尾查阅,用心算查验有无差错c疏漏。 门外低而克制的两声咳嗽之后,有人走进门来。 一名伙计迎上去,殷勤地招呼。 那人进门之后,不消片刻,散漫四顾的视线便有了焦点,落到柜台后方的她脸上,锋利,直接。 她无法忽略,抬眼望过去,心头猛地一震。 是他,又不像他:面色是病重才会生出的苍白,眸子漆黑明亮,闪着给人十足的压迫感的光芒。 分明是心有殇痛c心绪暴躁的人的意态。 对视片刻,她低下头去,继续做手边的事。 他不知怎么让上前招呼的伙计噤了声,随即,踱步到柜台前,静静地,饶有兴致地审视她。 易容之后的样子,她不知道他能否识破,心里倒是十分坦然。 掌柜的明显是一头雾水且满心不安,但一直没出声,不知是不是被他的冷眼阻止了。 良久,他抬手,用两根手指的骨节敲了敲柜台。 她抬眼相看。 他用手势告诉她:我到外面等你。之后,也不管她是否明白,转身出门。 暮光四合时,她走出店铺,一眼就看到坐在斜对面茶摊喝茶的他。 她回往住处。 他随行,始终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 路上,她买了现擀的面条c卤菜。的确,她厨艺很好,但为自己开伙的时候,不过是下一碗面c蒸一碗饭,再多的,都懒得做。 她那时的住处,是个极小的院落,植有一棵银杏树,只得三间房:中间是堂屋,东面是寝室,西面是厨房。 饶是如此,一个人住着,也常觉得空旷。 银杏树下,是一张躺椅个矮几把矮凳。 董飞卿进到院中,稍一打量,走到银杏树下。 她忙着把买回的东西放到厨房,洗净面容,生火做饭。端着两碗面条,走到院中矮几前,却发现,他已在躺椅上入睡。 她把碗筷无声无息地放到矮几上,坐到矮凳上,长久地审视他。 023 婚前(4) 这一次,她选择识时务,接受他的好意。 路上,伏在他坚实温暖的背上,她睡着了。醒来时,月明星稀,已在平坦宽阔的路上,离山已远。 她说我可以自己走了。 董飞卿便由着她跳下地。回往住处的路上,在路边摊各吃了一碗阳春面。他取出药瓶,让她再服一粒丹药。 她问是哪位高人给他的,他说是圣手严道人。 她释然。回到住处,倒头就睡,夜半醒来,觉得周身松快许多。 随后两日,董飞卿带她去了一些有趣的地方。并不怎么说话,他照顾她的时候居多。 再一日,他们相对坐在茶楼,他凝视她片刻,说:“要不然,你跟着我过吧?”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她说好。 当晚,他让她辞掉眼前的差事,随他去别处。 她不同意,“有人要害我,我得留在这儿,等机会抓住元凶。” 他失笑,“不管谁要害你,不论你去哪儿,都会追踪。我倒是没听说过,被害的人要老老实实留在一个地方,等着居心叵测的人出手。” 她解释道,“到了别处,人生地不熟的,防范起来,难免有疏漏之处。” 他挑眉,“到了别处,你仇家也是人生地不熟。而且,你把我当摆设了吧?” 她斟酌片刻,笑了,“你知道就好——我或许会给你带来凶险。” “我也是。”他说。 她说那好,我辞掉差事,跟你走。 翌日,他们走水路去了扬州。黎明时登岸,方默派两个镖头来接。 他要把彼此随身携带的行李交给镖头,见她不肯,解释道:“都是我信得过的人。东西交给他们,比我们随身带着还稳妥。我们四处转转,晚间就能跟他们碰面。” 她这才同意,只留了几块碎银子带在身上。至于在何处与方默碰面,也没问。 下午,她随他走在繁华热闹的街头,有一次,把前面的他忘了,信步走进一间绣品铺子。 他折回来找到她的时候,黑着脸说,要是真走散了,我可不找你。 她横了他一眼,说要是走散了,就是无缘,我怎么那么缺你找我。 他瞪着她,磨了磨牙。 说是这么说,再往前走,他回头的次数多了。 经过一间裁缝铺,他带她一起走进去,对着现成的衣服看了一阵子,选了一件淡紫色绒面斗篷,给她罩在身上,系上系带。 她说不用,我不冷。 他说我觉得你冷,老实穿着。 斗篷很厚实,不消片刻,她就觉得暖烘烘的。 那天,到末了,他们还是走散了。 先是下起了大雪,这情形在南方少见,行人毫无避雪之意,反倒满心欢喜地观赏雪景。 她也很久不曾好好儿看一场雪了,在街边驻足,伸出手去,接住一片片无声飘落的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融化。 随后,有官员经过,衙役鸣锣开道,百姓自是纷纷到长街两旁避让。 她回过神来,举目四顾,视线范围之内,寻不到他英俊的容颜。 有衙役骑快马赶至,向坐在八抬大轿中的官员禀明要事。 官员停留了多时。 她走在人群之中,循着他先前行走的方向寻找。 找不到。 怎么都找不到。 雪越来越大,地面铺上一层银白,又被人们的足迹踏成泥泞。 官员总算走了,人群匆匆散开。 她来回走在走过的几条街上,所经过的任何一个店铺都没错失,走进去查看c询问。 没有。都没有他。 天黑了。她累了。到这时才后悔,为何不问他要在何处与方默碰面。 “要是走散了,我可不找你。”到这时,想起他下午说过的话。 她裹着斗篷,在大雪中站了好一阵,随后迟滞地举步,去往码头。 如果是失散,那她就回到原点,等他。 在扬州属于他们的原点,只有登岸的码头。 如果是无缘,那么她随缘。 到了雪色苍茫c水面静寂的码头,已是深夜。 她站立很久,才发觉飞雪已经浸透肩头衣衫,也浸湿了头发,伸手一摸,触感冰凉。而额头在发热,骨子里却流窜着寒气。 在这档口,犯病了。特别特别难受。 夜间也有客船抵岸。她实在是站不住了,拦住一个穿戴寻常的人,取出一块碎银子,指一指他身上的斗篷。 那人会意,眉开眼笑地接过银两,解下斗篷。 她把斗篷叠起来,放在岸边一块石头上,然后坐在上面,托着腮,望着折回来的那条路。 黎明时分,雪停了,有船只泊岸,一个面容狡诈的中年人瞥见她,走到面前问东问西。 她没力气理会,不说话。 那人的笑容渐渐变得猥琐,说的话大抵也是越来越下流。她意识有些恍惚了,知道对方在说话,却不知道在说什么。 她想,过一阵再把这人扔水里去吧——横竖也是傻坐在这儿,他说话总算是有个动静,比没有好。 然后,疾驰的马蹄声传来。 很奇怪的,她听到了,循声望过去的时候,董飞卿已在不远处跳下马,大步流星而来。 他到了她面前,一把拉起她。 中年人大抵以为遇到了同类,一本正经地数落董飞卿。 董飞卿一脚把那人踹到了水里,随后,握住她的手,走向骏马停留之处。 他力气很大,温暖的手掌箍得她骨节生疼。 到了骏马跟前,他扯掉她身上的斗篷,随手扔到地上,再把自己身上的斗篷解下来,裹住她,示意她上马。 她下意识地弯身,把那件斗篷捡起来,抱在怀里。 他忍耐地看她片刻,伸手去夺。 她如何都不肯松手。 到底,他没好气地捏了捏她下巴,由着她。 她始终没问过,他是如何找到她的。可以确定的是,那次走散的事情之后,每次一同出行,他都会走在她身后,落后几步,到如今,已成习。 清晨,曙光流转入室,声声清脆的鸟鸣入耳。 董飞卿眉心微动,缓缓睁开眼睛。 蒋徽的容颜,近在眼前。长长的睫毛低垂,眉宇舒展,睡相恬静。 她的头枕着他的手臂,身形就在他怀里,一臂搭在他腰际。 安安静静c相依相偎。这样醒来的感受,委实太好。 他视线落在她红润润的唇上,片刻后,凑过去,用亲吻唤醒她。 蒋徽尚未清醒,一手已经抵在他肩头,和他拉开距离,懵懂地看他一眼,绽出甜美无辜的笑容。 董飞卿也不言语,把她拉回到怀里。 过了一阵子,蒋徽问他:“起来吧?” 董飞卿说好,随即坐起来,麻利地穿上中衣c薄底软靴,自己去翻找出一件旧的布袍穿上。 穿戴方面,他对衣物不大计较,策马时穿道袍或深衣,平时不过几件粗布长袍。从江南到沧州的一路,她自然没时间给他做衣服,他呢,衣服破损了就扔掉,到裁缝铺花点儿银钱,请裁缝赶做几件新的。他讲究的是鞋靴,材质一定要好,上脚一定要舒适。 其实,对衣物也不是不计较吧?蒋徽想,无论如何,过了多年养尊处优的日子,闹着请婶婶给他做衣服的情形,她就撞见过两次。旧日不可寻,再不能有更好的,也就再不需挑剔。 蒋徽找出一身布衣裙穿上,转去洗漱。董飞卿正看着铜盆里的清水,好像水里能给他开出一朵花儿似的。 这一阵,他晚间总是睡得特别晚,偶尔她醒来,看到他静静地躺在身侧,长久地望着床帐出神。到了早间,又总会醒的很早。白日里,不定何时就会走神。 是有心事,还是过于清闲之故? 蒋徽抿了抿唇,走过去,把他推开,掬起清凉的水洗脸。 董飞卿回过神来,一巴掌不轻不重地拍在她腰间。 等他慢吞吞地洗漱完,蒋徽找出尺子,让他脱掉外袍,给他量身。先前答应给他做衣服,尺寸是比量旧衣得到的,这上下想想,尺寸未必精准。 董飞卿看她围着自己忙碌一番,收起尺子之后,没记在纸上的意思,对她扬了扬眉。 蒋徽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示意已经记下。 董飞卿莞尔,穿上衣服,转身出门,“我去喂马。”前面有一个小小的跨院,建着只容得下几匹马的马厩。叔父赏给他们的两匹骏马,已在那里安身。 她点头。 董飞卿又说:“你别做饭了,让刘全去买回来。” 她说好,把房里的窗户全部推开,动手收拾房间。 董飞卿折回来,动手帮她擦洗箱柜c地面,期间问道:“雇仆人的事,刘全跟你说了没有?” “说了。”蒋徽照实把自己的安排告诉他。 “不请厨子?” “不请。”蒋徽说,“没那个必要。” 他皱眉,好一阵子默不作声。 有大狗的叫声传来,听起来是附近的邻居养的。过了一阵子,叫声不但没停,反倒更为凶狠。 “你小时候挺喜欢养猫猫狗狗的。”蒋徽没话找话,打破沉默。 “猫狗c鹦鹉c金鱼,”他语声温和,“都养过。” “现在呢?”蒋徽说,“我们要不要养一条大黄狗?就是那种土狗,我瞧着长得很喜气。” 董飞卿牵了牵唇,“是很喜气。但我不想养,你要是喜欢,随意。” “那就不用了。”她说。 沉了片刻,董飞卿说道:“养来养去,留不下。”停一停,又加一句,“会离开。” 蒋徽转头看着他。 董飞卿敛目看着地面,“若是没把握始终善待,就别养。什么都一样。” “明白。”蒋徽明白的是,他指的不止是那些小动物。 正屋窗明几净的时候,刘全也买回了早点和几色六必居的酱菜。 蒋徽摆好饭,和董飞卿相对用饭。 她面前是油条c豆腐脑,他那边是肉末烧饼c小馄饨。 有很久了,没吃过京城的早点。很巧,刘全给她带回的,正是她喜欢吃的。 蒋徽吃得津津有味。 董飞卿时不时看她一眼,或是看她昳丽的眉眼,或是看她手指修长的双手。 “仆人的事儿,听我的吧。”董飞卿说,“在灶上找两个厨艺不错的人。” 蒋徽看也不看他,“我都跟刘全说定了。” “是我不对,要让你朝令夕改一次。”董飞卿语气已是不容拒绝,“听我的。” 蒋徽手里的小勺子搅着碗里的豆腐脑,慢慢的,恼火到了眉宇之间。她没应声,继续埋头吃饭,吃饱之后,用帕子擦着手,凝着他。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自掌心到指尖,缓缓抚过,“你这双手,不该总做这种事。” 蒋徽道:“我喜欢做饭给人吃。” 董飞卿收回手,“难道你打算长年累月地应付柴米油盐这些琐事?” “也没什么不好。” “你是什么人,我清楚。”董飞卿目光深远,“你心里那些计较,我也猜得出。” “吃饭吧。”这话题很糟糕,再说下去,就要说到家境,不定谁话赶话地踩线,惹得对方炸毛。 董飞卿却不让她如愿,但也没有吵架的意思,平和地道:“我说过,要跟你搭伙过日子。这话不伦不类的,你不能当真。当真也没用,我不会跟你散伙;你要是跟我拆伙,我也不会答应。” 这人满腹经纶,平时却少有咬文嚼字的时候。怎么俗怎么来。 董飞卿语气也更加温和:“我穷的日子,从来长不了。方默一半日就能过来,归还几百两银子。过一段,我再给你一笔家用,存下一些,其余的用来应付平日琐事。” 蒋徽扬了扬眉,猜不出他又想染指哪种赚钱的行当。 董飞卿眼中有了淡淡的笑意,言辞恢复了惯有的随意:“把心放下,踏踏实实跟我过。不用精打细算地过日子。我要是在家里挺尸,你再能省,也过不了多久。” 蒋徽笑起来。 “去换衣服,等会儿我陪你去看望郭妈妈。” “好。记得雇辆马车。”她走到他身边,“我怎么觉着,你从昨日就有些不对劲?” 他只是问:“是好是坏?” 蒋徽如实道:“不是坏事。” “那不就结了。”他继续吃饭。 蒋徽想想,也是。 郭妈妈夫君早逝,但叔伯妯娌心地善良,帮她拉扯大一双儿女。儿女自幼在程府c唐府当差,去年先后成婚,是以,让她牵肠挂肚的孩子,便只有蒋徽一个。 ——坐在雇来的马车上,蒋徽跟董飞卿说了奶娘的情形。 行至那个不大的院落,马车停下来。夫妻两个下了马车,分别提着几色礼品走进去。 五间房看起来要比附近人家气派一些,院中有金鱼缸c花架子。 到了天井,蒋徽停下脚步,迟疑片刻,唤“郭妈妈”。 董飞卿留意到,此刻她有些忐忑。很少见。 房里立时有人应声,随后,有妇人快步走出堂屋,顿足凝望,又惊又喜,语无伦次地道:“小姐您怎么来了?居然是您” 董飞卿微笑着打量,见郭妈妈今年四十多岁,脸庞白净圆润,眉眼透着和善。 “是我。”蒋徽语气柔软,“我回来了,来看您。”又笑着看一眼身侧的董飞卿,“您还记得他吧?我们成亲了。” “认得,认得。”郭妈妈走到两人近前,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 “您快让我进去吧。”蒋徽笑道。她手里拿着东西,没办法伸手搀扶。 “好c好”郭妈妈飞快地擦了擦眼角,侧身请董飞卿进门,“公子快请进。” 董飞卿笑着颔首,与蒋徽一起进门,放下礼品。坐了片刻,喝了两口茶,他站起身来,“你们说说体己话,我去外面转转。” “也好。”蒋徽接受了他的好意。 董飞卿走到院中,站在花架子前,瞧着开得正好的蔷薇。 蒋徽嫁给他,不知郭妈妈作何感想。年少时,每次他和蒋徽碰面,郭妈妈在场的时候,都会特别紧张,担心他们起冲突。 挺奇怪的,同辈那些人,除了蒋徽,他跟谁都很亲近。她也是,对谁都很好,只对他不冷不热的。要在一些氛围很欢快的场合,彼此才会多交谈几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1.真相(3) 此为防盗章, 订阅率为70可破, 或等72小时。感谢支持正版!  董飞卿的笑意渐渐敛去, 语气是那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起初,我去陕西看了看我娘。 “她再嫁的那个人,虽然只是个七品县令,但祖产颇多。姓钱, 手里也有钱。 “她又生了一子一女,每个月都会带孩子去寺庙上香。 “比起离京那年,她胖了很多, 总是笑眯眯的,显得特别和善。 “我只是看了看她,每次都躲在高处, 远远地望着她和儿女说说笑笑。 “她娘家那边, 不是早就随着她迁过去了么?她爹娘很疼爱她的儿女, 每隔日就去看望。” 程询留意到他的措辞, 无声地叹了口气。到了这地步,这孩子对他外祖父那边也是一点儿亲情都没有了。 董飞卿自嘲地笑了笑, “我那时候真是闲得横蹦, 跟钱县令家中一个管事攀上了交情, 说自己姓程——借用了一阵您的姓氏, 时不时请那管事到饭馆喝几杯。 “一来二去的,那管事就开始跟我抖落钱家的事, 他们提起过我一些事。 “钱县令看过邸报, 知晓我辞官的事, 连连叹气,再听说我被逐出家门的事,便怀疑我在董家受了天大的窝囊气。可我娘说什么?说我就是天生反骨的人,从几岁的时候就嘴毒c不听话,活神仙也拿我没辙,不吃几次大亏,消停不了。” 董飞卿抿出一抹微笑,“说的对。她没冤枉我。我在那个县城消磨了好几个月,她一直照常迎来送往。 “亏我还自作多情地想过,她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甚至有几日闭门谢客,就是为我的事儿上火,我怎么都要见见她,当面跟她说几句话。 “但是没有,她那样子,比我欢实多了。 “没有也好。就算见了面,我又能跟她说什么? “问她当初为何与祖母一样,把我撇到一边,只忙着婆媳斗法? “问她当年离京之前为何都不曾看我一眼? “还是问她,我中了探花之后,她有没有以我为荣?我被逐出家门之后,她有没有以我为耻?” 程询拍抚着他的背。 董飞卿又笑了笑,“说来说去,我最想问她的只有一句话:我就那么让她嫌弃么?” 程询温声宽慰:“你只是与她的缘分浅薄。” 董飞卿仍在笑着,但那笑容透着孤单寂寥。他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是在同一年,程叔父和他的父亲董志和离京外放,前者去了广东,后者去了广西。 父亲身在广西的时候,祖母给父亲物色了一名通房,三年后,通房生下一子,抬了妾室。 妾室的事,引得母亲对祖母生出不满,婆媳两个起争执的情形越来越多。偏生祖父是个嘴碎的,婆媳两个起争执的时候,不知道喝止,只一味帮着发妻斥责儿媳妇,全没个一家之主的样子。 一来二去的,三个人的矛盾愈演愈烈,祖父祖母甚至放出了迟早勒令儿子休妻的话。 他被家里乌烟瘴气的氛围弄得头疼,觉得长辈们都不正常,办的事都上不得台面。 没错,他从小就嘴毒,说祖父祖母没个长辈的样子,一点儿气度c涵养都没有,而且也不会管教下人,下人但凡有点儿规矩,也不敢把府里的事传扬出去。 祖父祖母气得不轻,冷笑着说他到底流着一半外人的血,长大后怕也是个白眼儿狼。憎恨儿媳妇之余,顺带着迁怒到了他头上。 他也指责过母亲。那次,他起初认认真真地对母亲说,您就不能忍一忍么?要不然,带我去外祖父家里住一阵。祖父祖母到底是长辈,就算过错全在他们,外人也会暗地里笑话您不孝。 母亲就剜了他一眼,说大人的事,你懂什么,少指手画脚的。 他气呼呼地说,要不是家里鸡飞狗跳的,我怎么会总去别人家住?您只顾着跟祖父祖母吵架,弄得他们都不待见我了。您要是有本事,就吵出个花样来,把他们制住,要是没那本事,就该忍着。不然,除了祸害您自己的名声,还有什么用?再说了,有涵养的人,才不会像您那样,动不动就红着一张脸c瞪着眼睛挖苦人。 母亲听他连珠炮似的说完,瞪了他一会儿,给了他几巴掌。母亲温暖的手掌打在后脑勺上,很疼。 挨打之后,他跟母亲闹了好几个月的脾气。 母子相见,母亲见他总没个笑脸,就说丧气,挥手让他滚出去找唐家c陆家的孩子玩儿。 他满腹怨气,跟修衡哥c开林哥蹭吃蹭住的日子越来越久,偶尔回家,也只是拿自己的书本,总躲着母亲。 几个月过去,母子两个竟真的生分了。面对着母亲,他总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气人的话张嘴就来,哄人的话想半天也闷不出一句。 母亲长期肝火旺盛,没心情跟他说话,相对来讲高兴的时候,会多赏他一些物件儿,让他转手送给两个异姓哥哥。 父亲回京述职那年,祖父祖母说到做到,勒令长子休妻。 而母亲要争的结果却是和离。 随后,祖母对母亲下了狠手:言之凿凿地指责儿媳妇出嫁之前曾与一名男子私相授受,成婚后也藕断丝连。不但在家中说,且吩咐下人把这消息传扬得街知巷闻。 母亲与娘家联手针锋相对,翻出了祖母年轻时的旧账,历数祖母成婚前后曾与三名男子暧昧不清。 祖父祖母气得双双病倒在床。 他听说之后,整个人懵了:双亲和离势在必行,他怎么办? 长辈们像是一起把他忘了。 他住在程家的日子越来越久,温柔美丽的婶婶特意腾出时间开解他,陪着他,总给他做好吃的。 到末了,父母的姻缘以和离收场。 母亲带着嫁妆离开董家那天,一早跟他说了和离的事。 他茫然地看着母亲,问她,我呢?我怎么办?您能不能把我带上? 母亲苦笑,摇头,摸了摸他的脸,说只要你愿意,每隔三两日就能去外祖父家找我。 他没来由的委屈c气闷,说您何时想我了,派人传话给我,我得了信就去看您。 母亲叹了口气,说好,随即神色黯然地上了马车。 他茫然地跟在马车后面,跟了很久。 马车越走越快,他就跟在后面跑,一声一声喊着“娘亲”。 马车不曾停下,也不曾慢下来。 后来,他累了,也觉得自己的样子太蠢,转到街角蹲着。 修衡哥走到他面前,用指节敲了敲他的额头。 他这才发现,修衡哥一直跟着自己。 修衡哥笑了笑,说你这小孩儿满大街跑,我不放心。 他忽然鼻子发酸。 修衡哥又敲了敲他的额头,说哭吧,哭过这一次,把眼泪戒了,好么? 他点头,之后就真的哭了,哭了很久,不断用手抹眼泪,却总抹不尽。 从那天起到如今,他只哭过那一次。答应哥哥了,就不会食言。 那年,他七岁。 戒了眼泪,却戒不了犯蠢的毛病。 两年后,母亲远嫁。在这两年间,母亲从没派人传话给他,他赌气,一直没去过外祖父家。 她离开京城那天,他寅时起身,独自溜出程府,走着去了外祖父家,等到母亲出门,傻呵呵地跟着送亲的队伍走出去老远。 这次,是程叔父亲自策马找到了他,说你这小皮猴子,要么就追上去跟她好言好语地道别,要么就回家继续睡觉,不声不响地跟着是唱的哪一出?你大半夜的没了踪影,我跟你婶婶都快急死了,再有下次,看我怎么罚你。 那是叔父唯一一次跟他发火,却让他心里暖融融的。他想了想,说我回家睡觉。 叔父笑起来,把他拎上马,带他回到程府。 父亲这边,在江西任上就娶了继室,调任回京时,继室已是大腹便便。 他讨厌那个女子,觉得她长相透着尖酸刻薄。 那女子也讨厌他,当着外人对他笑吟吟的,单独相对,总是看他一眼就撇一撇嘴,嫌弃地转开脸。这一点,他挺佩服她的:不声不响地就能把人伤到骨子里,也是一门绝活。 “我找过差事,做过趟子手c镖头,也做成过两笔小买卖,看哪个富贵门庭不顺眼了,就找由头劫富济贫——我也没多富裕,每回都没落下我自个儿。” 说完这些,他不好意思地干咳一声。 程询逸出愉悦的笑声,“你倒是实诚。” “眼下刚回来,家里缺东少西,我尽快添置。”董飞卿道,“至于日后,等安顿下来,我想到书院谋个差事。京城内外,大小书院,有四个吧?姜先生的淮南书院我就不去了,他看到我就得头疼,过几日,我去另外三家转转。” 程询等了片刻,见他欲言又止,道:“这样,得空你去找我一趟,把一些话说透。” “好。” 走到正房后面,程询看着那一片杂七杂八的花草,笑。 董飞卿问:“瞧着这些花草不顺眼吧?” “把花圃弄这么难看,也不容易。” 董飞卿哈哈地笑,“胡乱撒的种子,以为能有一番野趣,没成想,长成了这样。” 程询转身回到正房,在厅堂里落座。 蒋徽捧着托盘走进来,笑道:“叔父,我给您新沏了一壶茶。” 程询道:“瞧出我喝不动友安沏的茶了?” 蒋徽只是笑。 刘全回来了,毕恭毕敬地给程询请安,起身后,望向董飞卿,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董飞卿对蒋徽道:“你陪叔父说说话,我有事吩咐刘全。” 蒋徽说好。 程询则吩咐程禄:“这儿没什么事,你回去一趟,记得绕路去马场看看。” 程禄称是,对蒋徽欠一欠身,转身出门。 蒋徽道:“叔父那个马场——” 程询微笑,“一直留着。你是不是听你婶婶说过?” 蒋徽眉眼间有了清浅的笑意,“起先是听明师傅说,您开着个年年亏本儿的马场,把里边好些骏马当孩子养着,任谁出价多少都不出手。一次婶婶让我看您的骏马图,顺道求证。” 程询和声道:“马场不大,但是留在手里的马匹越来越多,往里贴的银钱越来越多。你看,谁都难免有败家的事由。” 话有点儿听头,蒋徽会意,盈盈一笑,“我明白。有不少人,贴钱的事由不过一两样,是人之常情。” 程询眼中流露出欣赏之色,指一指一旁的座椅,“飞卿和你一样,外人认为你们天生反骨c离经叛道,却不知你们最重情义。飞卿聪明绝顶,可偶尔一犯傻,就能惊掉人下巴。遇到什么事,你别动气,照顾好自己最要紧。” 蒋徽落座,莞尔,“我做傻事的时候也不少。” “你可不是。”程询话锋一转,“与丁家的事,单凭我所听闻的那些,会生出多少疑虑,你应该清楚。” 董飞卿那般粗枝大叶的人,都觉得整件事不对,何况深沉睿智的叔父。蒋徽望着他,“您应该看得出,我不是品行纯良的人。最起码,有些时候不是。” 名利场c锦绣堆中的真正纯良之辈,他没见过,顶着这种名声的蠢货c伪善之人倒是见过不少。“所谓纯良,到底该是怎样的言行?像纯良名声在外的那些人么?”程询牵了牵唇,“若是那样,你不是那种人,我倒能放心些。” 笑容在蒋徽唇畔徐徐绽放。 那笑容至纯至真,让她在他眼中,变回了记忆中在他和妻子面前那个聪慧流转的孩子。程询笑微微地喝了一口茶,“你离京之后,叶先生和你婶婶都不放心,我曾派人追寻你的去向。你让他们远远跟随了两个月,便把人甩掉了。” 蒋徽点头承认。 “我见你这般警觉,知晓你不愁生计,便撤回了人手。”程询如实道,“而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何游转民间,不找个落脚之处。你走过的那些地方,很值得我琢磨。” 蒋徽微微低头,避重就轻,“您不是说撤回了人手么?” 程询轻轻地笑起来,“你在前面走你的,我的人起码离你百八十里,这总不是跟踪吧?” 对,不是跟踪。那是追踪。叔父要是不讲理起来,真够人喝一壶的。 程询说话向来点到为止,停一停,问起她的打算:“日后是闲居此处,还是另有打算?” 蒋徽斟酌片刻,“我想过夫唱妇随的日子。”董飞卿不会无缘无故回京,她横竖也没感兴趣的事由,不妨跟他凑热闹。在他身边的日子,开心c生气都少不了,但绝不会百无聊赖。 程询想了想,“那自然好。” 蒋徽问起程家大公子:“我听说,恺之哥哥和苏家二老太爷出门游历去了?”提到的那位老太爷,是程老夫人的二哥。 程询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二月初就溜了。” 蒋徽忍着笑。 程询喝了一口茶,“我那个活宝二舅,不到六十,就变成老小孩儿了。” 蒋徽也喝了一口茶,借此掩饰笑意。 “我派十名护卫赶上去,做一老一小的随从。结果倒好,俩人变着法子把人甩掉了——都是一家人,知道护卫的路数,当然能让他们遍寻不着。” “您能容着?”蒋徽才不信。叔父护短儿,但亲朋要是给他添堵,他不把人收拾服帖不算完。 程询慢条斯理地说,“我让护卫回来了。” “一定有后招吧?” 程询微微颔首,眉宇舒展开来,“我跟修衡打了个招呼,让他派几个出挑的护卫,去找那俩人。过了半个月,两个人写信回来,我二舅训了我好几页,恺之求着我把人撤回,说随从多了碍手碍脚的。我只当没看过。” 蒋徽由衷笑出来。 程询也笑开来。蒋徽与爱子恺之亦是情同兄妹,他自然不介意与她说这些。 蒋徽大眼睛亮晶晶的,好奇地问:“程祖父怎么说?最疼爱的长孙出远门,他能放心?” “自然不放心,总跟我吹胡子瞪眼的,说怎么会有看不住儿子的爹。”程询用指关节刮了刮一边的浓眉,“我真没地儿说理去。只能让修衡费心,命护卫尽快把那俩不省心的带回来。” 蒋徽笑不可支。 董飞卿折回来,见蒋徽笑得这般开心,不由笑问:“说什么了?乐成这样。” 蒋徽笑答:“恺之哥的事儿。” 董飞卿望向叔父,“没少上火吧?” “出去转转其实也挺好,主要是老爷子总跟我闹脾气。”程询笑道,“刚跟解语就说这事儿呢。” 解语是蒋徽的小字,前些年,妻子和他商量着给她取的。 “老爷子数落您什么了?”程家祖父和叔父较劲的情形,乐子特别多,他以前总是特别不厚道地盼着爷儿俩闹别扭。 蒋徽笑着起身,转到前面看友安回来没有。走过垂花门,恰逢他拎着很多东西往后走。 “照着单子买齐了,是不是回来晚了?”友安有些不安地问。 蒋徽和声道:“没。时间还早。” “得嘞,那您再喝口茶c说说话,小的把东西安置好,帮您把鱼什么的收拾出来。” 蒋徽笑着点头,“辛苦了。” 友安匆匆去往厨房。 蒋徽缓步绕过影壁,穿过门洞,站在正门的石阶上。 暖阳高照,和风徐徐。她惬意地吁出一口气,敛目聆听周遭声息,片刻后,闭上眼睛,微扬了脸,享受着这一刻天地间的平宁静好。 忽然发现,阳光与风交融,像足了董飞卿的气息。 回想起来,几名年少时相识的男子,都不用香料。大抵是随了程叔父。他们一些言行c小习惯,也都与叔父相同。 那是多年间由衷的敬爱c依赖所至。 有女子清浅的脚步声趋近,蒋徽凝神细听。 熟人到访。来的是谭庭芝,与她自幼相识交好的闺秀。 脚步声在她六七步开外停下之际,她睁开眼睛,转头望去,唇角缓缓上扬。 谭庭芝一身淡绿裙衫,仪态优雅地站在那里。她是独自前来,车马c随从等在街巷转角处。 她静静地打量着两年未见的蒋徽。 蒋徽穿着白色上衫,浮着花影,配一条淡粉色的薄而多褶的裙子;长发利落地高高绾起,形似凌云髻,带一副小小的珍珠耳坠;侧头看向她的时候,明眸生辉,笑靥如花。 顷刻之间,艳光四射,整个人都似在发光。 只是,那双眼中流转着凉薄,那笑容透着冷冽。 谭庭芝微微一笑,走上前去,语气柔和:“我来看看你。” 蒋徽应道:“你很会选时机。” 刘全走出倒座房,听到女子说话,走过来,侍立在一旁。 “两年多未见,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谭庭芝神色诚挚,“有些事,我不明白,要向你请教。” 蒋徽绕着的手臂放下,背着手看着对方,“要跟我说什么?说丁杨还是别人?” 刘全若有所悟,飞快地看了谭庭芝一眼,见她竟是不动声色。 “我找过差事,做过趟子手c镖头,也做成过两笔小买卖,看哪个富贵门庭不顺眼了,就找由头劫富济贫——我也没多富裕,每回都没落下我自个儿。” 说完这些,他不好意思地干咳一声。 程询逸出愉悦的笑声,“你倒是实诚。” “眼下刚回来,家里缺东少西,我尽快添置。”董飞卿道,“至于日后,等安顿下来,我想到书院谋个差事。京城内外,大小书院,有四个吧?姜先生的淮南书院我就不去了,他看到我就得头疼,过几日,我去另外三家转转。” 程询等了片刻,见他欲言又止,道:“这样,得空你去找我一趟,把一些话说透。” “好。” 走到正房后面,程询看着那一片杂七杂八的花草,笑。 董飞卿问:“瞧着这些花草不顺眼吧?” “把花圃弄这么难看,也不容易。” 董飞卿哈哈地笑,“胡乱撒的种子,以为能有一番野趣,没成想,长成了这样。” 程询转身回到正房,在厅堂里落座。 蒋徽捧着托盘走进来,笑道:“叔父,我给您新沏了一壶茶。” 程询道:“瞧出我喝不动友安沏的茶了?” 蒋徽只是笑。 刘全回来了,毕恭毕敬地给程询请安,起身后,望向董飞卿,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董飞卿对蒋徽道:“你陪叔父说说话,我有事吩咐刘全。” 蒋徽说好。 程询则吩咐程禄:“这儿没什么事,你回去一趟,记得绕路去马场看看。” 程禄称是,对蒋徽欠一欠身,转身出门。 蒋徽道:“叔父那个马场——” 程询微笑,“一直留着。你是不是听你婶婶说过?” 蒋徽眉眼间有了清浅的笑意,“起先是听明师傅说,您开着个年年亏本儿的马场,把里边好些骏马当孩子养着,任谁出价多少都不出手。一次婶婶让我看您的骏马图,顺道求证。” 程询和声道:“马场不大,但是留在手里的马匹越来越多,往里贴的银钱越来越多。你看,谁都难免有败家的事由。” 话有点儿听头,蒋徽会意,盈盈一笑,“我明白。有不少人,贴钱的事由不过一两样,是人之常情。” 程询眼中流露出欣赏之色,指一指一旁的座椅,“飞卿和你一样,外人认为你们天生反骨c离经叛道,却不知你们最重情义。飞卿聪明绝顶,可偶尔一犯傻,就能惊掉人下巴。遇到什么事,你别动气,照顾好自己最要紧。” 蒋徽落座,莞尔,“我做傻事的时候也不少。” “你可不是。”程询话锋一转,“与丁家的事,单凭我所听闻的那些,会生出多少疑虑,你应该清楚。” 董飞卿那般粗枝大叶的人,都觉得整件事不对,何况深沉睿智的叔父。蒋徽望着他,“您应该看得出,我不是品行纯良的人。最起码,有些时候不是。” 名利场c锦绣堆中的真正纯良之辈,他没见过,顶着这种名声的蠢货c伪善之人倒是见过不少。“所谓纯良,到底该是怎样的言行?像纯良名声在外的那些人么?”程询牵了牵唇,“若是那样,你不是那种人,我倒能放心些。” 笑容在蒋徽唇畔徐徐绽放。 那笑容至纯至真,让她在他眼中,变回了记忆中在他和妻子面前那个聪慧流转的孩子。程询笑微微地喝了一口茶,“你离京之后,叶先生和你婶婶都不放心,我曾派人追寻你的去向。你让他们远远跟随了两个月,便把人甩掉了。” 蒋徽点头承认。 “我见你这般警觉,知晓你不愁生计,便撤回了人手。”程询如实道,“而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何游转民间,不找个落脚之处。你走过的那些地方,很值得我琢磨。” 蒋徽微微低头,避重就轻,“您不是说撤回了人手么?” 程询轻轻地笑起来,“你在前面走你的,我的人起码离你百八十里,这总不是跟踪吧?” 对,不是跟踪。那是追踪。叔父要是不讲理起来,真够人喝一壶的。 程询说话向来点到为止,停一停,问起她的打算:“日后是闲居此处,还是另有打算?” 蒋徽斟酌片刻,“我想过夫唱妇随的日子。”董飞卿不会无缘无故回京,她横竖也没感兴趣的事由,不妨跟他凑热闹。在他身边的日子,开心c生气都少不了,但绝不会百无聊赖。 程询想了想,“那自然好。” 蒋徽问起程家大公子:“我听说,恺之哥哥和苏家二老太爷出门游历去了?”提到的那位老太爷,是程老夫人的二哥。 程询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二月初就溜了。” 蒋徽忍着笑。 程询喝了一口茶,“我那个活宝二舅,不到六十,就变成老小孩儿了。” 蒋徽也喝了一口茶,借此掩饰笑意。 “我派十名护卫赶上去,做一老一小的随从。结果倒好,俩人变着法子把人甩掉了——都是一家人,知道护卫的路数,当然能让他们遍寻不着。” “您能容着?”蒋徽才不信。叔父护短儿,但亲朋要是给他添堵,他不把人收拾服帖不算完。 程询慢条斯理地说,“我让护卫回来了。” “一定有后招吧?” 程询微微颔首,眉宇舒展开来,“我跟修衡打了个招呼,让他派几个出挑的护卫,去找那俩人。过了半个月,两个人写信回来,我二舅训了我好几页,恺之求着我把人撤回,说随从多了碍手碍脚的。我只当没看过。” 蒋徽由衷笑出来。 程询也笑开来。蒋徽与爱子恺之亦是情同兄妹,他自然不介意与她说这些。 蒋徽大眼睛亮晶晶的,好奇地问:“程祖父怎么说?最疼爱的长孙出远门,他能放心?” “自然不放心,总跟我吹胡子瞪眼的,说怎么会有看不住儿子的爹。”程询用指关节刮了刮一边的浓眉,“我真没地儿说理去。只能让修衡费心,命护卫尽快把那俩不省心的带回来。” 蒋徽笑不可支。 董飞卿折回来,见蒋徽笑得这般开心,不由笑问:“说什么了?乐成这样。” 蒋徽笑答:“恺之哥的事儿。” 董飞卿望向叔父,“没少上火吧?” “出去转转其实也挺好,主要是老爷子总跟我闹脾气。”程询笑道,“刚跟解语就说这事儿呢。” 解语是蒋徽的小字,前些年,妻子和他商量着给她取的。 “老爷子数落您什么了?”程家祖父和叔父较劲的情形,乐子特别多,他以前总是特别不厚道地盼着爷儿俩闹别扭。 蒋徽笑着起身,转到前面看友安回来没有。走过垂花门,恰逢他拎着很多东西往后走。 “照着单子买齐了,是不是回来晚了?”友安有些不安地问。 蒋徽和声道:“没。时间还早。” “得嘞,那您再喝口茶c说说话,小的把东西安置好,帮您把鱼什么的收拾出来。” 蒋徽笑着点头,“辛苦了。” 友安匆匆去往厨房。 蒋徽缓步绕过影壁,穿过门洞,站在正门的石阶上。 暖阳高照,和风徐徐。她惬意地吁出一口气,敛目聆听周遭声息,片刻后,闭上眼睛,微扬了脸,享受着这一刻天地间的平宁静好。 忽然发现,阳光与风交融,像足了董飞卿的气息。 回想起来,几名年少时相识的男子,都不用香料。大抵是随了程叔父。他们一些言行c小习惯,也都与叔父相同。 那是多年间由衷的敬爱c依赖所至。 有女子清浅的脚步声趋近,蒋徽凝神细听。 熟人到访。来的是谭庭芝,与她自幼相识交好的闺秀。 脚步声在她六七步开外停下之际,她睁开眼睛,转头望去,唇角缓缓上扬。 谭庭芝一身淡绿裙衫,仪态优雅地站在那里。她是独自前来,车马c随从等在街巷转角处。 她静静地打量着两年未见的蒋徽。 蒋徽穿着白色上衫,浮着花影,配一条淡粉色的薄而多褶的裙子;长发利落地高高绾起,形似凌云髻,带一副小小的珍珠耳坠;侧头看向她的时候,明眸生辉,笑靥如花。 顷刻之间,艳光四射,整个人都似在发光。 只是,那双眼中流转着凉薄,那笑容透着冷冽。 谭庭芝微微一笑,走上前去,语气柔和:“我来看看你。” 蒋徽应道:“你很会选时机。” 刘全走出倒座房,听到女子说话,走过来,侍立在一旁。 “两年多未见,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谭庭芝神色诚挚,“有些事,我不明白,要向你请教。” 蒋徽绕着的手臂放下,背着手看着对方,“要跟我说什么?说丁杨还是别人?” 刘全若有所悟,飞快地看了谭庭芝一眼,见她竟是不动声色。 董飞卿沉了片刻,并无不悦,把她柔软的身形揽在臂弯,再将她双手拢在掌中,“那就过一阵再说。只是给你提个醒,当个事儿。” 蒋徽转过身形,多看了他两眼,“这不大像是你说的话。” 董飞卿一笑,“最要紧的是心里舒坦,别的其实都好说。” 经过这几日的是非,他的心安稳亦镇定下来,对目前的光景,变得从容。调笑归调笑,他就算只为着对怀里的倒霉孩子生出的那点儿心疼,也不会再为床笫之事惹得她为难或炸毛。 “眼下就不错。”他牵了牵唇,凤眼微眯,“应该再好一些,但我也不能妄想一口吃成胖子。” 蒋徽明显放松下来,贴近他一些。 他下巴抵着她额头,手无意识地抚着她的长发,过了一阵,唤她:“蒋徽。” “嗯。” “我跟你说过,不会回董家。”董飞卿语速很慢,手反反复复地抚着她的头发。 蒋徽凝着他眼睛,“是,我记得。” “这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你嫁的,不是董家的人。”董飞卿的手指没入她发间,“再说这一次,日后我不会再提。”有些事可以稀里糊涂,而这件事,必须让她知道他的态度。 “我知道。知道了。”蒋徽笑盈盈的,“正如你娶的,不是蒋家的人。” 董飞卿深深地吻一吻她的唇。 今日,是官员休沐的日子。 董志和坐在厅堂,面色奇差。 董夫人c董越卿c董佑卿坐在一旁,神色各异。 唐徛的事,董夫人听了几句,不可置信,只盼着董志和能亲口否决。 董越卿是庶出,董家老太爷c老夫人又一向看重嫡庶之别,他从小就养成了对家事不要过分关心的习惯,此刻坐在这里,是因父亲派人唤他前来。 董佑卿今年十三岁,因是嫡次子,一向很有底气,此刻揣摩双亲神色,眼巴巴地等着父亲开口。 董志和斟酌再三,把唐徛一事详尽道来,所见到的惨状亦是如实相告,最后,沉声告诫:“别惹他。 “不然的话,哪一日c哪一个成了活死人,我就算明知是他所为,也抓不到凭据,正如眼前唐徛一事。 “自然,哪一个若是活腻了,只管去挑衅他,我不拦着,谁步了唐徛后尘,扔到乱葬岗了事。” 母子三个听到末尾,俱是坐直了身形,神色惊惶。 同样陷入恐慌的,还有谭振亨与付氏。 谭庭芝的自尽,已带给他们满心伤痛。 没错,女儿自甘堕落c败坏门风,可终究是亲骨肉,如何的恨铁不成钢,怎样的责怪,在生死相隔之后,都消散一空,留在心海的,唯有她曾带来的欢声笑语。 满心悲苦之际,又出了唐徛的事。 唐徛遭遇的这场劫难,没有谁比他们更清楚原由。 庭芝的用意很明显:你蒋徽不是对谭家机关算尽么?好,你给谭家什么,谭家都接下c受着。可是,藏在这一场是非之后的人,你敢不敢动?能否仍旧做得天衣无缝? 唐家二房在官场上,的确不足挂齿,位置却很微妙。但凡出了事,但凡首辅c次辅看到机会,便会出手打压或是帮衬,而唐家长房,必定是明里撇清关系c暗里帮衬首辅。 而唐家二房出事,若是蒋徽一手引发,在老谋深算活成人精的首辅c次辅面前,没可能做到滴水不漏,仍旧任性妄为,必会引发两位权臣的不悦c恼怒。 如此一来,在京城的日子,好过不了。 ——凭谁想,都是这种局面。 可结果呢? 唐徛的事,不过一半日,便在官场传扬开来,不乏以讹传讹之辈,针对撞鬼中邪夸大其词,让人大白天听着都心里发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2.互虐 062 互虐 逼仄闷热的牢房内, 董志和c董飞卿c蒋徽见到了陈嫣。 陈嫣面色苍白, 神色镇定。 在董志和c董飞卿示意下, 狱卒退得远远的。 昏暗的灯光中, 陈嫣望着董志和,唇角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董阁老,我请你走这一趟,是要告知你一些事,再问你一些事。为免未经定罪便身死, 请了董公子及其夫人前来旁听。” 董志和神色温和地道:“你说。” 陈嫣开门见山:“针对您的妻儿,我做了很多事。”顿一顿,娓娓道来。 从请高手追踪董飞卿c追杀蒋徽起, 到派人□□董越卿c董佑卿没成事止。 她瞥一眼董飞卿,对董志和道:“对这个人所作的一切, 是因当初他是你出色的嫡长子, 亦是因为他逼着陈家退亲的手段超出我的预料,过于决绝——恼羞成怒之下, 我憎恨他。 “他与唐大公子c陆指挥使c程大公子一起长大, 谁都知道他重情义。为此,因着猜测,我派人追杀他现在的结发之妻。 “我想利用儿女情长把他折磨得生不如死。 “到那时候,我再告诉他, 他所承受的一切, 都是因生身父亲而起。我固然会得到他的报复, 可你也会让他深恶痛绝。 “之所以有这般打算,是我笃定他会回京,会回到董家——却没想到,我错了。这是我犯的一个大错,浪费了太多时间c精力c人手c银钱。 “不过,眼下也很好。他与发妻已查出我是让他们在外饱受困扰c磨折的元凶,把我送进了监牢,顺带的,生出了些许好奇心。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任谁都会奇怪。 “相信到此刻,他们已将真相探究的七七八八。 “因为,穆雪曾是教我诗书礼仪的先生,阿锦是我视为姐妹的人。” 董志和瞳孔骤然一缩。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陈嫣却话锋一转,语气凉凉的:“有朝一日,董家没落,你可千万照顾好董越卿c董佑卿,一个不留神,他们就会成为废人,甚至于,暴毙街头。” 董志和语气转为沉冷,目光灼灼地凝着陈嫣,“只为着你说的那两个人,便让我家宅不宁,一再谋害我的子嗣?” “有什么法子?”陈嫣抿出微笑,“董阁老高居次辅,岂是我一个深宅妇人能算计的?一命抵一命,便是亲手杀了你,你还欠她们母女一条命。 “最重要的是,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让你的子嗣一个个因你遇险甚至身死,你就算只为了董家后继无人,也会痛苦不堪。 “死是多容易的事,痛苦的活着才最难。” 董志和看着面前这女子,“你简直是个疯子!” 陈嫣不怒反笑,“有时候,我也这么觉得。有些事,已不是为了先生和阿锦,但初衷绝对是为了她们。 “为了两个异姓人,我杀人c害人,成了罪人。在你们这些满脑子功名利禄c规矩尊卑的人眼中,自然是不可理喻。 “可是,你问一问董飞卿和他的发妻,如果从小与他们一起长大的异姓手足遇害,他们会不会为手足报仇雪恨? “我用他们举例子,不大妥当,我知道,他们与我不同,报复的方式一定比我高明c磊落,不会走上歧路。 “但是有一点,谁都不能否认:这世间人与人之间的情意,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尤其是年少时与人结下的深厚情分。” 董志和冷眼看着她。她说的,恰恰是他最不愿触及的话题。 陈嫣凝了他一眼,讽刺地笑了笑,“料想着我也是对牛弹琴。罢了。要告诉你的事情,已经说完了。现在,我要问你一件事:穆先生和阿锦是怎么死在你手里的?” 这是董志和绝不会回答的问题,最起码,不会在这里回答。陈嫣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一瞬不瞬地看住他,留意着他的反应。 董志和看似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视线。 一直镇定从容的陈嫣见了,不自主地向后踉跄一步。 董飞卿c蒋徽也在审视着董志和。 董志和取出帕子,拭去额头上沁出的汗。又是一个看似自然而然的反应。 董飞卿目光一冷,蒋徽的视线也变得凉飕飕的。 陈嫣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凄然一笑,“我一直知道,她们已经不在了。可偶尔,还是会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她们还活着,最起码,阿锦还活着,只是离我太远,我在京城找不到她。” 三个人都沉默着,心绪却是完全不同。 “死了也好,死了何尝不是解脱。”陈嫣唇角的笑意加深,悲戚之色却更浓,“我只是奇怪,阿锦那年才九岁,你怎么下得去手?”她再度凝住董志和,目光如刀。 董志和语声如常:“你这些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陈嫣不理会他的否认,徐徐道:“据我所知,当初两广一带贪赃枉法的官员颇多,圣上发力整顿,因顾及牵连太多使得民心不稳,便对官员家眷从宽处置,没有涉案的女眷c下人,一概遣散出官员府邸。不管怎么说,阿锦都是无辜的,都该好好儿地活着。你怎么能?怎么做到的?” 董志和有些不耐烦了,转身举步,“我来见你,是来询问案情,你却一通东拉西扯。罢了。你若有罪,便早些认罪伏法。好自为之。” “这是自然,再过堂,我便认罪。”陈嫣语声阴冷,“那是你报应的开始。” 此刻,她的言语,在这夜间的监牢,宛若诅咒。 董志和脚步略一停顿,快步走了出去。 董飞卿对蒋徽递了个眼神,随着董志和离开。 蒋徽望着面色更加苍白的陈嫣,点一点头,转身要走。 “夫人。”陈嫣出声唤住她。 蒋徽回眸望去,语声温和:“想告诉我一些事了?” 陈嫣点头,“是。” 蒋徽微笑,“我洗耳恭听。” 陈嫣尽力抿出笑容,道:“穆先生c阿锦的事,你们应该已经查到了,无需赘言。我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陈嫣趋近几步,望向牢门外。 蒋徽看出她的顾虑,侧耳聆听,道:“放心,没人偷听。” 陈嫣略略心安,微声道:“先生留给我一封信,我没敢留在身边,寄放在徐道婆那里。明日,她会再去登门见你,把那封信交给你——这是我进监牢前托付她的事。如果,你对阿锦的事仍有兴趣的话,请收下那封信,看一看。之后如何处置都好。” 之所以说“再去”,是因今日徐道婆去董府递话之前,便先去见了董飞卿和蒋徽。 蒋徽想了想,颔首应下,“好。” 陈嫣道:“没别的事了。这种晦气的地方,夫人不宜久留。” 蒋徽微笑,“告辞。” 走出大理寺,董志和站在马车前,对着深浓的夜色出神。 董飞卿走到他近前,轻咳一声,唤回他的神智。 董志和转头望着他,“穆雪的事,你是何时知道的?” “没多久。”董飞卿说,“在里面,你怕隔墙有耳,现在能不能说说那件事?” 董志和却道:“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好奇,便已经开始被陈嫣利用了。” 董飞卿失笑,“那件事,没机会公之于众,陈嫣身死,死于谋杀亲夫;董家倒台,始于妇人作乱。我知情与否都一样,何来的被人利用?” “原来,你们不想留她一条活命。”董志和讽刺地笑了笑,“我还以为,在你们眼里,她必然是重情重义之人,是你们的同道中人,怎样都要护她周全。” “一事归一事。你这个人,总是把很多事放在一起,混淆不清。”董飞卿轻描淡写地道,“她曾谋害我们,我们当然要以牙还牙;她因为身处监牢,顺势与董家鱼死网破,我们看看热闹就好。重情义是最初的陈嫣,不是成为刽子手的陈嫣。” 董志和道:“既然是这心思,又何必问那些不相干的事?” 董飞卿睨着他,语速缓慢:“就是好奇:那么小的孩子,你怎么下得去手?” 片刻后,董志和避开他的视线。那样的眼神,不是他招架的住的。 “不想说就算了。”董飞卿道,“横竖也已确定,你对无辜的孩子都能痛下杀手。若是那孩子还活着,你一定会暗示陈嫣,借机与她谈条件。这样一来,她便不会拉董家下水。” 瞥见蒋徽走过来,董飞卿轻轻地吁出一口气,语气闲散:“你先前去见我,大抵是要问我在这件事情上参与了多少,眼下已经心里有数。先走一步。” 随后,夫妻两个上马。 董志和望着董飞卿,欲言又止。他想说,阿锦的死,是个意外。可是,谁会相信?便是相信,也仍会对他不齿。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上了马车,回府的一路,那件事的原委纠缠在心头,挥之不去。 穆雪逃匿之后,他满腹怒火,派人寻找,但直到回京,也没找到她。 一年一年的,怒意消减,但仍是吩咐在京c地方上的人手留心。 再见到她那一日,纯属偶然。 一位名士住在落霞庵附近,他带着几名心腹前去拜访,想请名士到府中做幕僚。无功而返。 回程中,听到女孩子的欢笑声,漫不经心地望向车窗外的绿野。 八c九岁的女孩子正张着小手追逐一只蝴蝶,穿着破旧外袍c手拿帷帽的女子站在一旁,笑吟吟地叮嘱:“小心些,别摔倒。” 女孩子的容颜,与记忆中那个背叛的女子酷似;此刻女子的声音,亦是他熟悉的。 她居然带着孩子回了京城。 他面色一凛,即刻吩咐心腹,把母女两个拿下,带到城外一所别院。 之后,他问穆雪如今在何处安身。 穆雪说,她和阿锦刚到京城,又问阿锦:“是不是?” 阿锦点头,对他说:“是。我和娘亲刚进京。” 他要穆雪为当初的背叛给他个交待。 穆雪则紧握着阿锦的手,苦苦哀求,求他放过她们母女。 他态度强硬:“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这件事,与你同去的人都知情,若是饶了你,日后他们行差踏错,我该如何处置?” 穆雪咬了咬牙,说:“奴婢可以给您一个交代,只求您给阿锦一条活路。” 他望着那个满脸惶惑的女孩,斟酌片刻,道:“你放心,我会派人把她送到庵堂。与其让她为奴为仆,倒不如让她守着青灯古佛,日子清净,也太平。” 穆雪立时就恼了,双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阿锦才多大?她又有什么过错?我从没跟她说过她的身世,她对那些纠葛一无所知。一切都是我的过错,你又何苦为难一个孩子?!你就是凭着这份儿冷漠不仁,爬到了次辅的位置么?!” “若非你蠢,这些本就是不会发生的事!”他加重语气。 “的确,我是蠢。”穆雪道,“可我再蠢,在别人面前,还是有些手段的,不然的话,如何能帮你从速成事? “再者,这些年我可曾违背誓言? “我说过,不论如何,都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你知道因何而起。 “我若真是贪图别的,何至于这些年都东躲西藏地度日?阿锦是罪臣之女,但她头上并没罪名,你最明白不过。 “董阁老,你能否抛开那些权臣的计较,顾及一下人心c人情?” 人心c人情?他要是凡事顾及这些,早已不知死了多少回。 阿锦是否知晓身世,只凭她那么一说,他如何能信?如果阿锦知晓,与母亲离散之后,先前便是没想过,日后也要生出为双亲报仇雪恨的心思。存着那种心思的人,不论是男是女,都是必须除掉的祸患。 当然,她还小,用不着把事情做绝,把她放到常来常往的寺庙,最是妥当。 慎重思量之后,他仍是先前的态度,“你什么都不用说了。再说下去,别怪我做出斩草除根的绝情事。” 穆雪愣怔多时,笑容悲怆,“我明白了。”继而蹲下/身,温言叮嘱阿锦。 阿锦一声不吭,只是静静地聆听,茫然地看着她。 他看天色不早了,赶着回府,示意护卫去别处处置掉穆雪。 意外,就是在那之后发生的—— 看着母亲被护卫拉扯着带往外面,阿锦立时扑上去,对护卫又踢又咬又打,“不准碰我娘!你走!” 护卫被缠得不耐烦了,把咬住自己手腕的阿锦用力挥向一旁。 阿锦的小身子飞出去,落地时,头碰到了矮几一角。她痛苦地呻吟一声,挣扎着站起身,又颓然地倒在地上。 穆雪立时疯了一般,挣脱了护卫扑过去,急促又无助地唤着女儿的名字。 他意识到情形不对,转头望过去。孩子头部淌出的鲜血,已经浸透了一小片衣衫。 “娘亲姐姐” 这是阿锦最后呢喃出口的言语。 阿锦丧命之后,穆雪愣怔多时,眼神怨毒之至地望向他,随即碰壁而亡。 那件事情之后,他曾数次回想,不得不承认,自己处置这件事出了纰漏:自一开始,就该用柔和的言辞让母女两个随自己到别院,而不是让护卫抓获;询问穆雪的时候,不该让阿锦在场,就算在场,也应该和颜悦色。 不论在官场多少年,心肠变得如何冷硬,都不愿看到一个小孩子在面前丧命。 到今日,到此刻,回想起来,更加懊恼。 如果能够留下阿锦,这一场风雨,就算仍旧发生,起码有个转圜的余地。 以陈嫣那个已经疯魔了的样子,董家日后的麻烦,怕是接踵而至。 歇下之后,蒋徽依偎到董飞卿怀里,叹了口气。 他抚了抚她的面颊,“后悔走那一趟了?” “没。”蒋徽说,“只是想,这世间这么多人,命途却是迥然不同。我是特别特别幸运的那种人。” 她一定是因为阿锦的事想到自身了。董飞卿柔声道:“既然知道,便像你自己说过的,要惜福。”停一停,又道,“其实我也一样,没有修衡哥c开林哥,没有叔父c婶婶,我不是长成二世祖,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人。” “我还算惜福吧。”蒋徽一面回想一面说道,“婶婶让我正正经经拜叶先生c明师傅为师之后,我知道,若是不用功,便是辜负了她的好意——那是她得知我想习文练武才帮我张罗的。 “所以,别人玩乐c赴宴c交友走动的时间,我都用功读书习武,得空了只与你们几个来往。 “大一些了,文武小有所成了,还是什么都想学,学到的东西五花八门,其实好多没什么用,但是总比不会要好。” 董飞卿道:“叔父有一次说,解语要是男孩子该多好,也能把她放到跟前儿带着。 “婶婶听了就不乐意了,说叶先生c明师傅加起来不比你差。 “叔父就说,解语要是男孩子,总得科考c从军或是找个喜欢的营生吧?这些我在行。 “婶婶说,科考从军放一边儿,营生什么的你就少提吧——何时你那个马场不亏本儿了再说。” 蒋徽笑了,“这些我倒是不知道。一听就是婶婶故意气叔父呢,那个马场,她得闲也去,也是爱马的人,带我去过两次。” 就这样,与他说笑间,她心头那份怅惘逐渐淡去。 翌日一早,徐道婆来了,把穆雪那封信交给蒋徽,便道辞离去。 蒋徽细细读完,发了会儿呆。 董飞卿问起徐道婆的来意,她便照实说了,问:“你要看么?” 他勾了勾手指。 蒋徽仍是迟疑,“这封信,任谁看了都高兴不起来。” “惨事见过不少了,对董家,在我也只是看不起和更看不起的区别。” 听他这样说,蒋徽便把信交给他。 董飞卿看完之后,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美人计?亏他做得出。” 美人计半路出岔子的,比比皆是。没出岔子的,不是女子心智如死士一般坚定,就是事情不够大,勾引的人不够警觉。 这日,仵作验尸后得出结论:曾镜是中毒身亡。 大理寺卿当即升堂,审讯陈嫣。 这一次,陈嫣结束了沉默的状态,出口的言语却让大理寺卿倒抽一口冷气。 她说:“我认罪。董夫人帮衬之下,我用剧毒杀害了曾镜。” 大理寺卿问道:“可有凭据?只你这样随口一说可不成。” 陈嫣道:“我有人证,且知道人证身在何处。大人可以派遣官差去把人带来。” 大理寺卿真希望自己听错了。一桩命案而已,怎么就把次辅夫人扯进来了?但也只是腹诽一番。他官职是九卿之一,怎么样的案子,牵扯到怎么样的人,都要做到铁面无私。 晌午,黄大夫被带到公堂之上,对陈嫣的说辞供认不讳,并且也有凭据:“使得曾镜毒发身亡的药物,年代太过久远,会配制的人已经少之又少。在京城,小人敢说,只有我才制的出。 “那种剧毒,最早是董夫人要小人配制的。 “有一阵,曾太太请了很多大夫到府中,为的就是询问那种药的来历。小人也被请去了。 “小人看了,心下一惊。那种药,小人行医期间,只给过董夫人一人。如何也想不通,她为何把这种药送给曾太太。 “曾太太被状告谋杀亲夫之前,命人找到小人,细说原委,说只要她进了监牢,董家人少不得将我灭口,要我另寻藏身之处。 “小人就想,纸里包不住火,这事情迟早会查到小人头上,便请曾太太费心,赏小人一个栖身之处,等着来日听凭传唤。” 大理寺卿听完,便知道,如何都要传唤董夫人到公堂回话了,当即吩咐下去。等候期间,问陈嫣:“董夫人为何要你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怎么想都不合常理。 陈嫣慢条斯理地回道:“当初的董家大公子董飞卿背离家门之后,董夫人仍是不放心,怕他再回董府,是以,生出了让他埋骨他乡的心思。 “我在闺中的时候,有个远房表姐,正是本案首告袁琛的结发之妻。袁琛是商贾,杀人要花重金聘请高手。 “董夫人急于谋害董公子,却不想亲自出面,便有意将此事交给我。 “我一直不肯,她便动了别的心思,有了让我毒杀曾镜一事。 “我若是不从,她便让我成为万人唾弃的淫妇。 “我哪敢与她斗,生怕自己身败名裂,便照做了。 “而曾镜之事,反倒成了董夫人拿捏我的最有分量的把柄。 “从那之后,我开始着手谋害董飞卿的事:向袁琛夫妇借银钱,银子到手之后,董夫人又派人引荐给我几名高手,让我花重金聘请,照她的意思吩咐他们如何谋害董公子。 “我一直办事不力。只委屈了袁琛夫妇,他们是看在与我投缘,又见我已守寡的情面上,一而再地借银钱给我。 “这次他们来到京城,获知曾镜死得太过蹊跷,这才与我反目,将我告上公堂。” 事情似乎还是那些事,但是经她这样一编排,元凶便成了董夫人。 做为首告也跪在一旁聆听的袁琛,心里百感交集。他只希望,陈嫣提及自己和妻子的说辞,再不会生变。 大理寺卿望向大堂外明晃晃的日光,只觉头晕脑胀,怀疑是不是被陈嫣那番供词祸害得中暑了。 董老太爷将养这几日,那口气缓过来了,一早一晚能下地走动走动。 董夫人被藤条抽打的伤刚见好,大理寺的官差便来请她了。 董志和如常去内阁,在府中的三个人,只有董老夫人行动如常。 听得官差前来是为公事,董老夫人连忙出去相见,打听他们所为何来。 官差自然要说说原因,总不能说,无缘无故的,就把次辅夫人带到大理寺接受讯问。 董老夫人听了,面色青红不定,强笑道:“你们去喝口茶,等一等。她这几日身子不爽利,我去知会她,让她手脚麻利些。” 谁都不知道,陈嫣的话到底是真是假,次辅家中的人,当然是能不开罪就不开罪。几名官差笑着道谢,随一名管事去了待客的花厅。 董老夫人快步回往内宅。 董夫人正坐在凉床上,望着窗户发呆。 董老夫人急匆匆走进门来,到了凉床前,抬手指着董夫人:“贱妇!你居然做了曾家那小蹄子的帮凶?!人命关天的事儿,谁给你的胆子?!啊?!” 该来的还是来了。董夫人拨开董老夫人的手,起身下地,到妆台前整理妆容。 “你怎么不说话?到这会儿才觉得理亏了?晚了!”董老夫人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怪不得志和气成了那个样子,说他的乌纱帽都可能保不住了。你这个丧门星c扫把星!” 董夫人透过镜子,冷冷地凝了董老夫人一眼,“怎么着?接下来就要说让他休妻的话了吧?好啊,只管跟他说,却只怕来不及了。我这一去,大抵就回不来了。身在监牢,我可没工夫理会是被休还是和离的事情。” “”董老夫人一愣,“你做了帮凶,还留下了把柄?” 董夫人细心地理着鬓角。 “你怎么会这么蠢!?”董老夫人抬手,用力拍在董夫人的肩头。 “他打我,你也打我?”董夫人缓缓地转头,瞪住董老夫人,眼中火星子直冒。 “打的就是你这个贱妇!”董老夫人再次扬起手,掴向董夫人的面颊。 董夫人闪身避开,下一刻便是反手一巴掌,狠狠地扇在董老夫人面上,继而用力一推搡。 董老夫人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之后身形向后,狼狈地摔倒在地。 在场的下人都看懵了。 董夫人不屑地笑了笑,眼神却已近乎疯狂,“你还不如街头最让人鄙夷的那种泼妇c无赖。这些年了,要不是你儿子身居高位,我会忍着你这个老糊涂?现在,给我滚出去。把我惹急了,进监牢之前,我不是做不出杀人的事情!” “疯了疯了”董老夫人挣扎着站起身来,目露骇然。 董夫人转身抄起一个花瓶,用力掷在地上,嘶声喝道:“滚出去!” 董老夫人后退一步,再不敢说一个字,哆哆嗦嗦地由下人扶着离去。 董夫人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留在这样一个千疮百孔的家,真就不如去监牢里度日。 只是放不下佑卿,没了她的照顾,他的处境,不知会是何等的艰辛,但已经没时间为他做出安排。 她已自顾不暇。 只盼着董志和能看在佑卿的情面上,设法为她周旋,让她早日脱离这场风波。 一定会的。 她若是获罪,他也难逃干系。他为荣华富贵辛苦半生,绝不会接受这样难堪的局面。 她唤人服侍着自己更衣,随即走出门去。 离开董家的时候,她仍旧是次辅夫人惯有的端庄c矜持的仪态。 这仪态,等到了大堂上,听到陈嫣安在她头上的种种罪名之后,便再也维持不下去了。 她要气疯了,扑向陈嫣,却被手疾眼快的衙役拦住。 她瞪着因为愤怒充血的双眼,切齿道:“毒妇!” 陈嫣处之泰然,神色无害,“董夫人,都到这一步了,您又何苦再费力气装腔作势?” 下衙前,董志和便听说了曾镜一案的进展——与他息息相关的进展。 他要面圣,起码先向皇帝请自己治家不严的罪,皇帝却正在和柔嘉公主下棋,正在兴头上,让他有事递折子便是。 他返回内阁值房,料理完手头余下的事,离开宫廷。 路上,他遇到了唐修衡。 那年轻人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放缓脚步,问:“董阁老一向可好?” 董志和转头看了看他,“你瞧着呢?” “我瞧着是好不了。”唐修衡牵了牵唇,“看面相,您印堂发黑,是凶兆。” 董志和道:“我倒是不知道,小侯爷也有奚落人的闲情。” “这可不是奚落人。我这是幸灾乐祸,或者也可以说,是心愿得偿,高兴。”唐修衡气人的本事一流,“怎么着?阁老赏个脸,跟我去喝几杯?” “” 唐修衡朗声笑着,扬长而去。 董志和憋闷得够呛,回到府中,唤陶城来问:“夫人还没回来?” “没有。” 没回来,便是成了嫌犯,短时间内都回不来。以陈嫣那个疯魔了c对他恨之入骨的架势,势必把她弄成帮凶,甚至元凶。 他刚要去书房,陶城上前来,道:“老爷,老夫人不舒坦得厉害,小的们要请太医,可老夫人不准,您看——” “怎么了?”他问。 陶城道:“老夫人被夫人吓着了。”随后把听到的婆媳争执甚至动手的事讲给董志和听。 屋漏偏逢连夜雨。但也是情理之中,父母遇到风浪,能不添乱已是不易。董志和双眉紧锁,“请个大夫吧。这档口,请太医不合适。” 陶城称是而去。 入夜,在大理寺当差的亲信来报信,把陈嫣当堂诉说的供词原原本本复述一遍,末了又道:“她说的这些,都有凭据,唯一没人证的,是追杀董探花那件事。待到明日,少不得请董探花到公堂答话。” 董志和听完,只觉脑中轰然一声。料到了陈嫣会利用这个机会咬住董家不松口,却没料到,她早有准备,在堂上可以说是有理有据。 那些凭据,早在三两年前便已开始着手。 要到这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曾镜一案,一个不留神,真就会让董家没落。 继室已经成为他的软肋,那么,陈嫣的软肋是什么? 他问亲信:“真的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亲信颓然摇头,“真的找不到。程阁老简直是明打明地安排了下去,瞧那意思,皇上应该知情。这情形下,别说无机可乘,就算有机会,把陈嫣灭口的话,也不合适吧?” “知道了。”董志和遣了他,敛目沉思许久,唤人备车马,从速去了陈府。 陈嫣那种人,如果还有软肋的话,大抵就是生身父母了。 陈瀚维却连门都没让他进,走到府门外与他说话:“家中近日诸事不宜,怕是有煞星光顾。阁老有什么话,就在这儿吩咐下官吧。” “吩咐谈不上。”董志和道,“我只来问你一句:要如何,才能让令嫒不再针对董家?” 陈瀚维闻言竟笑了,“那多简单,阁老说句话,让她闭嘴就是。她若不肯,将她灭口就是。” 董志和欠一欠身,放低姿态,“我是诚心来与你商议的。” “阁老把心放下,这事儿没得商量。”陈瀚维道,“前两日,有人来找过我与拙荆,告知的正是小女近几年做过的事。在她眼里,你董阁老是罪魁祸首,我与拙荆是让她走上歧路的帮凶。我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阁老应该心里有数。” “”董志和发现,陈嫣这种人,真是他一辈子都理解不了的——陈瀚维夫妇就是寻常的父母,家中从未起过波澜,陈嫣怎么就连生身父母都恨上了?养育之恩也能割舍c否认? 陈瀚维又道:“您请回吧。我已经想好了,到了这地步,权当没养过那个女儿就是。您要是指望我还能帮您什么,那就大错特错了。 “退一万步讲,只有我陈家与董家的事,我怕您,眼下不同——首辅已经介入此事,亲自去翰林院打过招呼,您与首辅相较,分量可是轻了不少。 “赔上个女儿,于我已是切肤之痛,再不知好歹地赔上满门的前程,那岂不是疯了么?” 语毕,他转身进了府门,把董志和晾在那里。 翌日上午,大理寺卿来找董飞卿。因着董飞卿与程询深厚的情分,他斟酌之后,觉得把董飞卿请到大理寺回话不妥——不知情的,怕要以为董飞卿卷入了曾镜一案,要是流言四起,首辅绝对给不了他好脸色,估摸着往后几年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是以,他便亲自来找董飞卿,向他求证一些事,在证词上签字画押即可。横竖是拿到证供就行的事儿,犯不着开罪人。这案子特殊,那他就不妨大事小情上都破破例。 董飞卿以礼相待,得知对方来意之后,道:“大人只管问,知情的,我不会隐瞒;不知情的,便直言相告。” “这就好。”大理寺卿直言问道,“离京在外的日子,可曾被人追杀?” 董飞卿想一想,“有过。”陈嫣对他用的招数是诛心,对蒋徽用的招数才是追杀——但不论怎么算,这答案都没错。 “那么,可曾抓到过行刺之人?” “没有。”董飞卿笑道,“那种事又不是每日来一回,事发时都是猝不及防,况且我只身在外,摸不清对方深浅,怎么可能把人擒获。” 大理寺卿微微颔首,心里却想着:你这又是何苦呢?就算离开董家是必然,转投你的叔父不就得了?瞧瞧,在外过的都是什么日子敛起思绪,他说道:“你若是到了公堂之上,也会知道,陈嫣指证董夫人是雇人追杀你的元凶——对这一点,你怎么看?” 他怎么看?他想见到了,觉得这样很好。 本来么,董夫人要是不盼着他死在外面,怎么会给陈嫣物色人手? 两个狼狈为奸的人,就该一起下十八层地狱。 他笑一笑,“我不知道该怎么看。说心里话,我与董夫人不熟。” “”大理寺卿愣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董飞卿说与董夫人不熟,这都是很客气的说辞了吧?但凡董夫人对他好一些,他在很多年里,又怎么会很少回家住?或许有不恋家的人,但不应有不恋家的孩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3.家散 063 大理寺卿问完案情相关的问题, 董飞卿在证供上签字画押时,嘀咕道:“以前从没想过, 我这名字会写在这种地方。” 大理寺卿忍不住哈哈大笑, 随后与董飞卿闲谈一阵,方告辞离开。回到衙门, 他开始着手传唤c询问曾府和董府一些下人, 并核实黄大夫的供词, 力求做到陈嫣供述的每一件事都证据确凿。 没错,这只是一桩命案, 但因被杀的生前是朝廷命官, 卷入其中的又是次辅夫人,又牵连出高中过探花的人被追杀——已是一桩分量太重的大案。办好了,能立一功,办砸了, 皇帝不定把他打发到哪儿去。 炎炎夏日, 大理寺上下人等忙得不可开交。 董志和向皇帝递了一份折子, 请罪之后告假,说家眷卷入命案,他理应回避c等候发落, 加之双亲都病倒在床,要在床前侍疾。 皇帝准了。事情闹成这样, 他便是有心让次辅继续在内阁行走, 董志和说的话也会失去分量, 言官御史更会没完没了地弹劾——在比不在麻烦得多。 董志和回到府中, 便召集下人,正色敲打了一番:来日若是被大理寺传唤到公堂,定要谨言慎行,不然的话,董家好不了,谁都别想得着好。 下人齐齐战战兢兢地称是,只有陶城和薛妈妈在垂头时面露无奈:这些话,比之董飞卿的手段,是小巫见大巫。在此之前,董飞卿便派人吩咐过他们了,他们亦是当即应允下来。 陈瀚维c陈夫人过了女儿带来的伤心c失望c置气之后,去监牢探望陈嫣。 相见之后,夫妻二人对着女儿,半晌无语。陈瀚维满面愁容,陈夫人潸然泪下。 陈嫣平静地望着父母,“不用难过。圣上英明神武,不会因为我的案子迁怒陈家。那些罪行,都是我在夫家被人胁迫着做的。” 陈瀚维闭了闭眼,“徐道婆见过我们,说了不少事情,听得出,你怨恨我们。说说吧,我们在你眼里,做错过哪些事?” 陈嫣望着父亲,好一会儿,微微一笑,“您想知道,我就告诉您。 “我想救穆先生和阿锦的时候,你们是什么态度?怎么做的?如果你们及时请锦衣卫帮忙,她们母女就算身死,锦衣卫也会查出是董志和杀害了她们。 “董飞卿请你们主动退亲的时候,你们在乎的是什么?权益。 “退亲之后,我说不想嫁人了,求你们别再给我张罗婚事,就让我在家里多待几年,我会找到稳妥的营生养活自己。你们是怎么说的?说那岂不是真就成了笑话?董飞卿抵死不娶的女子,真就是嫁不出去的货色。 “曾镜死后,你们让我离开曾家再嫁,说再嫁的事如今比比皆是,留在曾家也实在没个盼头。我要什么盼头?我又有什么盼头? “过继了承宇之后,你们说什么?这样也好,赚个贞节牌坊,曾家世世代代都会尊敬我c供奉我,可我要那个东西做什么?我只是不想再受任何人摆布。 “你们总是那样,平日里宠爱呵护c小恩小惠,却实在是经不起事,也是打心底认为我就该为你们带来益处吧? “程阁老要是跟你们一个心思,如今能有与他齐名的又一代奇才唐意航么?能有与唐意航不相伯仲的陆开林c董飞卿么? “他只是明白,别人家的孩子,也值得心疼。 “你们从不会理会别人家孩子的生死安危,对自己家的孩子,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陈瀚维听了,伤心不已,“你说的或许有道理,可你也不想想,程阁老那样的人,怕是几百年都出不了一个!哪一家不是像我们家这样过的?” 陈嫣微微扬眉,语气有些重了:“没错,程阁老那样的奇才,几百年都出不了一个。但是你命好,你赶上了奇才辈出的好年月,连有样学样都不会么?你便是不能心怀天下,对萍水相逢的人多点儿仁厚之心又能怎样?” “”女儿的话,让陈瀚维无言以对。 “不说了。”陈嫣疲惫的一笑,“说出我的脾气来,陈家就别想置身事外了。” 她知道,自己疯起来c毒起来,比任何人都狭隘自私偏激,没资格指责任何人;而平静的时候,什么道理都明白。 只是明白,无法奉行。 蒋徽吩咐刘全:“今日起,每隔三日,厨房会特地准备一些像样的饭菜,你送去大理寺,请狱卒送给陈嫣。”停一停,补充道,“她得吃得像样些。身子骨若是垮了,便没力气整治董家了。是公子吩咐我的。” 刘全恭声道:“小的明白。” 蒋徽取出一个钱袋子,抛给他,“是打点狱卒的银钱。这种事,别走账了。” 刘全笑着接过。 蒋徽又取出几张银票,“帮我存到银号去。程阁老c程夫人赏我的嫁妆。” 刘全数了数,忍不住咋舌,“阁老c夫人这手面摆明了是把您当女儿啊。” 蒋徽开心的笑了。 凝香阁那边,先是有董飞卿友人家眷捧场,派人买回去一些香露c香料,用着的时候,觉出了的确是好东西,便向亲友推荐——倒是都没提过是蒋徽开的。这样一来,铺子初期的生意倒也过得去,每日会有一些生客光顾,买点儿香料带回家试用。 名声要慢慢地闯,铺子前景到底好不好,要等三两个月之后再看。 在西山的叶先生回到了城中的宅子,派人唤董飞卿过去一趟。 “有事找你商量。”叶先生递给他两份名单,“消息传了出去,不少孩子跑到西山去找我,为的是来日到书院求学。我跟他们说了,你和解语也会在书院当差。”说到这儿,她笑起来,“原本想的是,你们俩那名声定会让一些孩子打退堂鼓,哪想到,他们说就是听到这消息,才一定要去。” 董飞卿敛目看着名单,一份列着少年人c士子的名字c出身,已有二十来个;另一份列着一些闺秀的名字c出身,居然有十五名之多。 他摸了摸下巴,这是他从没想到的情形。先前他以为,到书院求学的女孩子,等到开课的日子,能集齐十来个就不错。 “这些人,是把我跟解语当珍禽异兽了吧?——以前没好好儿看过c琢磨过,等到看惯了c熟了,他们也就该跑了。”他说。 叶先生笑着用团扇打他一下,“胡扯。男孩子都是冲着你来的,我们的董探花,是怎样的人物啊?都想着让你得空指点一二,有助于他们科考。女孩子都是冲着解语,有几个想跟她请教琴棋书画,更多的是想跟她学写诗词c话本子。” 董飞卿牵了牵唇,心说这话也就哄哄您,我是不信。但是,有心求学的人多,总是好事,人们不把他和解语背离家门的事儿当成大逆不道的行径,更是好事。 他思忖之后,说道:“开课之前,怎么也得选拔一番,您说是不是?”见先生点头之后,继续道,“眼下谁想去,都应下。到选拔的时候,实在是不合条件的话,也不能怪我们不收。” “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叶先生这才道出唤他过来的初衷,“我是怕你凭着喜好收人c撵人。你要真是那样,那书院就不用开了——我是不掺和了,你和解语收几个孩子解闷儿就好。” 董飞卿朗声笑起来。 叶先生问道:“解语呢?那个没良心的,今儿怎么没一起来?” 董飞卿和声解释道:“说了,过两日就过来看您。她不是开了个香露铺子么?每日带着一群人做香露香料,跟月宫里那只兔子似的,一天到晚拿着个小锤儿鼓捣花草药材。” 叶先生听他说的有趣,忍俊不禁。 董飞卿陪着先生用过午饭,告辞回家。 蒋徽坐在书房的凉床上,身边几册话本子,手里拿着一本。 “写的怎么样?”董飞卿走过去,歪在她身侧。 蒋徽弯了弯唇角,“有一两本有些意思。” “好几年了,你都没正经动笔写过东西。”董飞卿道,“是真的没那份儿兴致了?” “有兴致,”蒋徽诚实地道,“只是没有想写的故事。这一段过来,倒是起过动笔的心思。” “那就写。”他态度爽快,“七事八事的,家里这么多人,交给我们就是。香露香料的方子,交给郭妈妈就是。她总会为了你,带着人尽心竭力地做好。” “等心里有谱了再说。”蒋徽道,“眼下总有心里打鼓的时候:所谓的文采,到底是用词清丽亦或华美,还是平实直接,拿不准了。” “怎么顺手就怎么写。”他说,“总会有人喜欢有人厌。你就把心放下吧,再过多少年,也是有人夸你,有人贬你。” 蒋徽笑出来。 有小丫鬟在门外通禀:朱玉来了。 夫妻两个起身,到厅堂见客。 朱玉落座后,先是问董飞卿:“上次给阁老的折扇——” 董飞卿失笑,“阁老说很不错,手法很细致,扇面儿也不错。正好到夏日了,他用得着。让我跟你说,辛苦了。” 朱玉喜上眉梢,嘴里却讷讷地道:“那就好,阁老瞧得上就好” 董飞卿强忍着才没笑出声。 朱玉过了兴奋劲儿,说起来意:“叶先生要开书院的事儿,姐夫也没少跟着张罗,日后是不是也会到书院教书?” 董飞卿道:“只是凑凑热闹,领个差事。” “那就好。”朱玉眼巴巴地望着他,“我能不能也去书院读书?” 董飞卿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你去做什么?家世摆在那儿,你又不用考取功名。” “这话说的。”朱玉笑道,“不科考就不能多长点儿学问见识么?再说了,你要是在书院有差事,不定何时,阁老就会过去瞧瞧你,我也能顺道多瞧见阁老几回不是?” “”董飞卿无语。 蒋徽莞尔而笑。 “姐姐,我说的对吧?”朱玉眼含恳求地望着她。 “听你姐夫的。”蒋徽不需与朱玉见外,便笑着起身,“你这回过来,我也瞧出来了,没我什么事儿。你们说话,我失陪了。” 朱玉实诚地道:“也行。” 蒋徽笑着睨了他一眼,心说你个孩崽子,真是有了姐夫不要姐姐啊。 朱玉磨烦了董飞卿大半晌,到底是得偿所愿,走的时候眉飞色舞的。 晚间,唐修衡邀董飞卿到别院说说话。蒋徽不需想也能确定,要谈的定是曾镜一案相关诸事,因此,只是叮嘱董飞卿:“早点儿回来。” “晚不了。”董飞卿抚了抚她的颈子,大步流星出门。 蒋徽想着,修衡哥要他在别院相见,大抵是想与他好好儿喝一场。她从不会反感这种事,觉得就算是女子,要是有投缘又都爱喝酒的人,时不时聚在一起喝几杯,也是一桩美事。 但是,得给董飞卿备下醒酒汤。 她去了厨房,亲手给他做了酸笋鲫鱼汤,随后有了下厨的兴致,做了两荤两素,一道汤。 走出厨房,唤人摆饭,到了天井的时候,她听到两道脚步声,还有友安满带欢喜的语声:“夫人,夫人,大c大公子来了!” 这小子磕巴的时候,都是有喜事。蒋徽循声望过去,就见身形颀长挺拔c俊朗之至的男子笑微微地走向她。 “哥?”蒋徽喜形于色,“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程恺之却不搭话,径自走到她面前,扇柄一下下不轻不重地敲在她额头。 “诶呦,哥!我这是脑袋,不是木鱼儿!”蒋徽啼笑皆非,捂着头别转身。 伴着程恺之的数落,扇柄又一下下敲在她肩头,“你个小兔崽子,跑出去转了那么一大圈儿,偷偷摸摸地成亲,又偷偷摸摸地回京,没良心的事儿都让你办齐了!” “我又不是故意的。”蒋徽笑着往别处跑,“你差不多就得了,把我打傻了可怎么办?” 程恺之笑开来,追着她有一下没一下地继续打,“你什么时候聪明过?” 兄妹两个相见,竟是这样的情形。友安站在一旁,现出大大的笑容。 笑闹一阵,程恺之停了手,打量蒋徽片刻,见她气色极佳,很有点儿容光焕发的意思,牵出松快的笑容。 “快进屋坐。”蒋徽笑着把他带进厅堂,转到东次间说话。 兄妹两个嬉闹的时候,郭妈妈便已准备了茶点,此刻笑吟吟奉上。 “郭妈妈,”程恺之记得她,“又来照顾这丫头了,不放心是吧?” 郭妈妈只是笑。 蒋徽问他:“倒是说啊,何时回来的?” 程恺之道:“下午回来的,等着我爹回府之后,请了安,就来看你们了。飞卿哥呢?” 他比董飞卿小,又比蒋徽大。 “修衡哥让他去别院,商量些事情。”蒋徽道,“你要不要去找他们?” “这话说的,”程恺之道,“我来看妹妹,凭什么追着他跑?跟你这个不省心的说说话,就挺好。” 蒋徽笑出来,这才细细地打量他。比起她离京前,他又长高了一些,现在应该和叔父一般高了,俊朗的面容清瘦了些,肤色变成了荞麦色,估摸着是大热天还在外面赶路晒的。 在她心里,叔父性情如水,可以是微起波澜的春日烟波,可以是冬日月光下的清澈寒溪,亦可以是掀起惊涛骇浪的深海暗流。 而恺之哥是火焰,可以恰到好处的给亲友温暖,亦可以毫不留情地将敌对之人灼伤。 “二舅爷回来没有?”她问。 程恺之笑道:“当然回来了。听我说了原由,加上天气越来越热,便痛痛快快地跟我一道回来了。只是走走停停的,看到何处有趣,便要流连一两日。” 蒋徽笑道:“你们可真是的,怎么能瞒着叔父跑出去呢?叔父少不得挨祖父的训。” 程恺之轻笑出声,“我就是在家,他也不少挨祖父的训,别什么事儿都往我身上推。” “你可真是的。”蒋徽拿他没法子,让郭妈妈把饭摆到这儿,“在我这儿吃两口吧?我做的。” “是不是你做的,我也得在这儿蹭饭。”程恺之说,“吃完饭,还要等着飞卿哥回来。” “求之不得。” 饭菜摆好,兄妹两个相对而坐,边吃边谈。 程恺之提起了曾镜一案,问起原委。 蒋徽便把大致的情形娓娓道来。 听到穆雪c阿锦的事,程恺之皱了皱眉,“这件事,董阁老办得可真是太膈应人了。” “谁说不是呢。”不论见没见过那对母女,都会满心唏嘘。原本,她们不需要经历那样悲苦的经历,可惜,穆雪曾经心仪又为了孩子背叛的人,是董志和那样的人。 程恺之问道:“飞卿哥是什么态度?” “看热闹罢了。” 程恺之思忖片刻,叮嘱她:“眼下这档子事儿,飞卿哥怎么做,你就怎么做,知不知道?这种事,必须得夫唱妇随。你要是张罗着对董家落井下石,万一出了显得你没分寸的意外,终归是不好。有什么打算,一定要先跟他商量。” 这完全是娘家人才会提点她的事。蒋徽用力点头,“我记住了。” “你啊,聪明的时候就比小狐狸少根尾巴,但凡犯起傻来,能把我吓个半死。”程恺之的笑容无奈,又透着对妹妹独有的那份儿宠溺,“往后可不准走了,你不在跟前儿,我做了好几回噩梦。” 蒋徽唇畔缓缓逸出纯粹又真挚的笑,“不走了。我们能让你们放心之前,都不会出远门了。” “那我就踏实了。” 饭后,外面起了风,且无闷热之感,兄妹两个便转到廊间,坐在竹几两侧的竹椅上闲谈。 分别那么久,要说的话太多了。 戌时,董飞卿与唐修衡一道回来了——程恺之过来的事,刘全派人去给董飞卿报信,阿魏则给唐修衡报信。 走过垂花门,两男子便听到了兄妹两个的笑语声,相视一笑。 进到内院的院门,兄妹两个察觉到他们回来,齐齐站起身来。随即,程恺之走下抄手游廊,快步走过去,重重地给了董飞卿一拳。 而在同时,唐修衡则给了他一拳。 程恺之对董飞卿说:“不声不响的就成我妹夫了?也不问问我同不同意。” 唐修衡则对程恺之说:“撒着欢儿地满世界跑,弄得师父得空就挨训,再有下回,看我怎么收拾你。” 董飞卿对程恺之道:“我凭什么问你?叔父婶婶都没为这事儿说过我。” 程恺之对唐修衡道:“收拾就收拾呗,又不是没挨过你收拾。” 蒋徽听了,忍俊不禁。 唐修衡望向蒋徽:“解语,给我弄碗醒酒汤,今儿喝的酒太烈。” “备下了。”蒋徽说着,走向厨房,“你们坐下说话,醒酒汤c瓜果等会儿就来。” 三名男子在院中东侧的石几前落座,谈笑风生。 陈嫣每隔三日,便会有狱卒给她送来有荤有素的四菜一汤,且告诉她:“董公子c董夫人派人给你送来的。这里边儿的日子不好过,想开些,别委屈自己。没点儿力气,过堂的时候,单是跪那么久,你就受不来。” 陈嫣回以感激地一笑,也真没辜负这份好意。其实,就算平日的粗茶淡饭,哪怕再不合口,她也会吃下,为的就是怕自己倒下去,再没有针对董家的力气。 她要是死了,一切便是死无对证。那是绝对不能发生的。 自然,她亦明白,自己能在牢中活到现在,是首辅做了妥善的安排,不然,早就被董志和的人灭口了。 很奇怪,要在进入监牢之后,她才觉着日子比较顺心了。或许是因为,推她走入监牢的,又让她在监牢安然无恙的,都是聪明而又磊落的人,用意都摆在明面上,惩治也好,利用也好,没人瞒过她,最终目的,是扳倒董家那个不仁的门第。 相较于陈嫣,董夫人进入监牢之后,过得苦不堪言:就算她的处境和陈嫣一样,她也受不了,更何况,董志和并没为她好生打点,每日吃的是只有三两筷子的青菜豆腐c搀着沙子的白饭。 案子进展到这一步,大理寺卿不允许董家的人前来探望她,是为了避免有人给她出谋划策,或是干脆杀了她。 这一点,她明白,愤怒的是:就算人不能来,不能使银钱打点狱卒,给她送来饭菜c药物么?——她身上的伤刚见好,谁不知道? 董志和不念多年夫妻情分,是必然的,但是,佑卿呢?他怎么也无所举动?难不成,也认为她是自作自受么? 她埋怨亲生儿子薄情c不孝的时候,董佑卿正站在祖父祖母近前受训。 董老太爷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话你总该听过。不论你娘有没有真的想害人c杀人,卷入了这种是非,便是平日有诸多行差踏错之处。”他是把先前陈瀚维奏折上的话借用过来了。 董老夫人有气无力地道:“你娘被官差带走当日,竟与我动手,更扬言要杀了我。怎么样的高门贵妇,才做得出这种事?而在那件事之前,便屡屡顶撞我和你祖父。”她长长地叹息一声,“真不知是做了什么孽。” 董老太爷道:“你娘这样的品行,就算这次不会获罪,回到董家,董家也容不得她,京城官场更容不得她。她若留在董家,便会成为你父亲的污点。迟早,她是要被休弃的德行败坏的人。你在这档口,该做的是继续潜心读书,不要做无谓的事。” 这些天了,祖父祖母一直命信得过的心腹看着他,不让他离府半步。这会儿,两位老人对着他絮絮叨叨,为的不过是告诉他:迟早要与母亲分离,所以,便该在她最狼狈的时候与她拉开距离,漠视她的安危。 那么,这么多年的生养之恩呢? 就算母亲曾行差踏错,却绝对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他们在侃侃而谈的时候,想过这些没有? 董佑卿腹诽着,心是越来越冷,但是神色却显得更为恭敬,佯做思忖一阵之后,他行礼道:“祖父祖母的教诲,孙儿记下了,今日起,定当潜心读书,不辜负祖父祖母的期许。” 董老太爷c董老夫人满意地笑了。 董佑卿告退出门后,面上逐渐罩上了一层阴霾。 就算母亲能够安然无恙地回到董家,那么,她和他往后要过的日子,大抵就是重复董飞卿和生母的经历吧? 父亲尚在盛年,依然能够迎娶年纪轻轻的女子,为董家开枝散叶。 当初的董飞卿,能够躲避开家中的纷扰c长辈的嫌弃,在程府c唐府过得快活无比,可他呢?哪里又是他的安身之处? 父亲的原配离开之际,董飞卿年岁太小,什么都改变不了。可他不一样,他已经长大了,但是,总结了一下已知的案情,怎么想也改变不了母亲的命运——万一母亲为了巩固他的地位,做过糊涂事如今是被陈嫣拖下水,日后怕就要遭到董飞卿的报复。 该怎么办?他陷入长久的沉思。 同一时间,在书房的董志和,也在沉思:是指望案情峰回路转,还是自己先一步请皇帝治罪,给自己降级甚至发落到地方为官的处置? 眼下,他能做的,实在是有限。或者说,已完全陷入被动的局面,无从招架。 而大理寺那边,又有形同于噩耗的消息传来—— 大理寺卿问陶城,董夫人与曾太太有无往来。 陶城说有。 大理寺卿又问,董夫人是否常年请黄大夫问诊。 陶城说是,而且据他所知,处置一些棘手的下人的时候,都是夫人取出药物命人去用了。中毒的人,大多是肠穿肚烂,凄惨至极。 大理寺卿再问他,是否知晓董夫人与曾太太合谋毒杀曾镜的事。 陶城说不知道。 末了,大理寺卿问他:董夫人是否有机缘请到身怀绝技的高人。 陶城据实说,董夫人没机会,但是她娘家能请到,董夫人曾派陪嫁的管事回过娘家,那管事再没回来。再多的,他就不知道了。 至此,大理寺卿已经是做到心里有数。 随后,陶城说,自己另有一些不宜在大理寺说起的行差踏错之事,要到锦衣卫所交代,恳请成全。 他哪里是有罪行要交代,分明是怕给出这些证供之后,回到家中或董府就被灭口。大理寺卿苦笑一阵,颔首准了,继而传唤薛妈妈。 薛妈妈的供述,证实了董夫人给陈嫣毒药一事属实,命管事回娘家物色高手一事属实——都是她亲耳听到过的。 到末了,请求与陶城相差无几:若是不能去锦衣卫所,便请大理寺卿将她收监。她不敢再回董家。 大理寺卿想一想,命衙役把她送到锦衣卫所——在那里过的是好是坏,便不关他的事儿了,最重要的是,人在锦衣卫眼界之中,如何都不会出意外,大理寺为何不落得清闲。 听得案情进展到这地步,董志和险些就再一次暴跳如雷:吩咐下去了,可他们给出的供词,却与他想要的大相径庭。 他和继室用了十几年的人,到了这关头,竟都不肯给予忠心c维护。 他唤来心腹,着其带护卫去陶城c薛妈妈家中,把他们的家小带到董府。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陶城c薛妈妈的亲人都已在朝夕间搬离,不知所踪。具体说来,只是一半个时辰的事儿,两家人等同于不翼而飞。 那就是早就有所准备了。 陈嫣已经深陷囫囵,就算心思再缜密,就算要挟陶城c薛妈妈到公堂上说违心话,也没能力确保他们两家人安然无恙地离开,更没有那样得力的人手。 促成这一切的,还能是谁? 在他怒不可遏的时候,董佑卿终于见到了董夫人。 他花费了太多心思,只想见母亲一面,但是,一直不能走进监牢。 后来,他想到了这件事情中最大的一股力量:程阁老。 所以,他索性写信给程询,对所思所想c在家中所经历的一切直言不讳,末了,唯请首辅通融,成全他看望母亲的心思。 小厮当日早间把信件送到了程询手中,入夜便得到了回话:可行。 入夜前,董佑卿做了一出装病的戏,骗过了府中的人,到晚间,趁着监视他的护卫疏于防范的时候溜出董府,来到大理寺。 他很顺利地见到了母亲。程阁老言出必行——这是董佑卿第一次领略到。 董夫人见到儿子,面目狂喜,扑上去紧紧抓住他的手,“你还好么?这些日子在家中,有没有受委屈?” 受委屈么?没有。他受到的,都是屈辱。董佑卿苦笑着,思量一番,把在家中的一切经历告知母亲。 董夫人沉默了好一阵,随即强笑道:“他们说的固然不对,但有一点是对的——这一次,我瞧着这苗头,是如何都得不着好了,就算能回去,也要被逐出董家,而你,会因我受到莫大的影响。最重要的是,我可能根本就走不出去了。甚至于” “”董佑卿嘴角翕翕,眼神痛苦,“您是说”他想问,别人指证你的罪行,都是真的? 董夫人明白他的未尽之言,微微颔首,微声道:“终归是我行差踏错在先。不是主谋,也是帮凶。” 董佑卿呼吸变得凝重,面色慢慢转为苍白。 “不要管我了。”董夫人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用口型对他说,“逃吧,走吧。” “”董佑卿眼中沁出豆大的泪珠。 董夫人狠狠地吸进一口气,片刻后,语声如常:“飞卿在家里那些年,我是怎样待他的,你没少看到。来日便是董家不倒,你父亲再续弦,别人对你也好不到哪儿去——那不是你的错,是我该得的报应。” 董佑卿狠狠地皱了皱眉,别转脸,好一会儿才又看向母亲,“娘,您对他,到底有没有起过”起过杀心? 董夫人对着儿子复杂之至又掺杂着不可忽视的痛苦的眼神,轻轻颔首,“有。我有。很多年,我都盼着他快些死掉。只有他不在了,你才是承袭董家荣华的独一无二的人。” 董佑卿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董夫人眼神中是满满的亏欠,“没有那些,便不会有当下的事。”她再度死死地握了握儿子的手,用口型对他说,“走吧,快些离开。” 转过天来,董佑卿留下了一封信,逃离了董家。 比较奇怪的是,不知何故,董越卿也卷了手边的金银细软逃走了。只是,他没留信件,能证明他的确是逃走的,只有董志和的妾室解姨娘。 解姨娘对董志和说:“是我让越卿逃走的。不关任何人的事儿。” 董志和怒极反笑,道:“说说原由。” “原由?”解姨娘冷笑,“老爷虽然以侍疾的由头请假,在家中却终日与幕僚说这说那,内宅出过什么事儿,您一点儿都不知道吧?我料想着,也没哪个下人会对你说起。” 董志和板了脸训斥道:“少啰嗦!说要紧的!” 解姨娘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自从夫人进监牢之后,老太爷c老夫人每日对佑卿说什么,您知道么?说的都是让他从这会儿就疏离他的生身母亲,绝对不要管夫人的死活,要是管,来日连他都得不着好。所以呢,佑卿只能收起去探监的心思,照着他们的心愿,如常用功读书。” 董志和死死地盯住她,“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而且这也不算什么。”解姨娘道,“佑卿现在长大了,运道算是不错了。当初飞卿的母亲离开董家之后,老太爷c老夫人跟他说的话,那才是真正的难听,加上飞卿那时候又小,读书不读书的算什么,两个老人就想把他当撒气的东西,整日里放跟前儿解闷儿,幸好那孩子另有奇遇,全不需在家中受气” “闭嘴!”董志和喝道。 解姨娘却是不以为意,轻慢地一笑,“怎么?下人跟我说了数百回的老话儿了,还不准我跟你念叨念叨?还是说,你从来就不知道你爹娘做的那些好事?” 董志和已被她气得双眼发红,“你是活腻了不成?!” “就是活腻了,怎样?”解姨娘不屑地望着他,“我也不瞒你,自从夫人出事后,我就知道,董家是得不着好了。为此,我让人时时刻刻留意着佑卿的行径,晓得他收拾金银细软准备逃走,正中下怀——我早就跟越卿说定了,让他不论如何都要离开乱七八糟的董家。” “”董志和瞠目结舌,不知道自己哪里亏欠了她,惹得她这样厌憎董家。 解姨娘目光转为怨毒,“女子对你来说,到底算什么?只是为董家开枝散叶服侍你的工具吧?我跟了你这么多年,可曾得到过你哪怕一点儿宠爱? “夫人那边,生下佑卿之后,也是如此。 “在你心里,只有你的仕途。 “好啊,那你就去奔你的仕途,别在乎家中这些事。 “我就是让越卿随着佑卿跑了,怎样?你赶紧把我杀了吧,如此,便完全断了越卿对这个家仅存的一点儿牵挂。 “把我杀了之后,切记,定要将我挫骨扬灰——我宁可再不投胎,也再不要在轮回中遇见你这般恶心下作的男人!” 董志和跳起来,想发火,想责骂,可是,喉间泛起一股子腥甜,堵得他说不出话。下一刻,一口鲜血喷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4.日常/虐渣 064 日常/虐渣 下人见状, 或是上前搀扶,或是呼喝着去请太医。 解姨娘一直站在原地,冷眼旁观。 董志和没法子出声发落她,她也就还能得一半日清净, 瞧着下人把他搀扶进室内, 一甩衣袖, 回往房里。 家里一出事, 有老太爷c老夫人在, 谁都得不着好, 她尤其如此。 三日前, 董志和吩咐她去老夫人跟前侍疾,得到的是什么?——老夫人神色鄙夷地斜睇着她, 说:“你算个什么东西?我房里也是你能进的?” 她便照实回道:“是老爷吩咐奴婢” “闭嘴!”老夫人斥道,“在我跟前儿, 也有你说话的余地?” 她脸颊烧得厉害,定是满脸通红, 之后既不敢走, 也不敢说话, 只是垂首站在那里。 晾了她好半晌,老夫人才道:“给我捶捶腿。” 她低声称是,走过去, 蹲下身, 尽心服侍。 老夫人却还是在言语间拿她撒气:“当初要你随志和去广西任上, 只是指望着你好生服侍他, 你却跟他弄出一个庶子来。 “这么些年,弄得人一直膈应——董家往上数,三代之内,只出了越卿一个庶子。 “那名字最是招人嫌,‘越’卿?越过那个最不是东西的飞卿么?我听说,这是你求着老爷给定的?” 到这会儿,就不能不说话了,她连忙摇头否认,“奴婢不敢。奴婢并不识得几个字,哪里知晓孩子名字的寓意。” 老夫人便不阴不阳地笑了,“听你这样说,是志和冤枉你了?” 她轻声辩解:“奴婢不敢,打死也不敢。” 老夫人不屑地哼了一声,“这档子事儿,当初我问过志和,他说了,是你给越卿选的这名字。膈应了这些年,一直懒得搭理你罢了。” 她缓缓地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心里却要气疯了:董志和给越卿取名字,何时问过她的意思?他把她当过一个可以说话c商量事情的人么? 她仰起脸,定定地望着老夫人,“奴婢没有,真的没有。” 老夫人的不屑之色却更浓,继而却唤丫鬟上茶。 丫鬟端来热茶之后,老夫人对她扬了扬下巴。 她立时明白,老夫人这是要给她立规矩。这些年了,董夫人只要气儿不顺了,便会让她到跟前立规矩。有几次,董志和撞见过,但是不以为意,什么话都不说。 她不算是个人——在这个府邸,没有谁把她当人,除了越卿。 丫鬟笑吟吟地把用滚水沏好的茶送到她手边,明告诉她:“姨娘双手捧着,等到觉着茶不烫手了,再奉给老夫人——老夫人不喜欢喝热茶。” 就这样,她跪在老夫人塌前,捧着一碗滚烫的茶,直到双手红肿c起了水泡,茶不再烫手。 末了,老夫人对她说:“你做过什么下作的事,只要我点出来,便是有理有据。记住,别跟我装糊涂c装可怜。” 她当即恭声称是,心里却恨到了极点:老夫人哪里是个人?家里风雨飘摇的时候,凭什么拿她当出气筒? 董志和又到底是不是个男人?不过是孩子名字的事情而已,怎么就不能光明正大地跟老夫人承认是他的主意?凭什么把这件事推到她身上?——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也罢了,可她只是一个妾室,在这董家,永远是半主半仆的地位。 老夫人对越卿的名字不满,他怎么就能说是她的意思? 在那个混横不说理的母亲面前,他是敷衍,又何尝不是窝囊?! 很奇怪的,一下子就对他完全失望了,也对董家完全失望了。明知道老夫人是无事生非,这一次却忍不了了。 回到房里,看着红肿不堪的双手,她哭了好半晌。 随后,越卿来看她。 她对越卿说:“我一直叫人盯着佑卿的动静,但凡他有异象,你便与他一起。他要上吊自尽,你就随着他上吊自尽;他若想逃去广西,你一定要求着他带你一同前去;他若是想流落民间,你也要追随他。唯一不可忘记的,是不要对他失了防范之心。” 越卿茫然地看着她,说我不懂,您这是为什么?好端端的,怎么就要赶我离开您呢? 她就说了实话,把老夫人给她的羞辱c责难如实道来,末了道:“那个老糊涂,注定是败家的东西。 “夫人眼下的案情,我也听说了,她恐怕是别想活着走出大理寺了。 “看人别看大事,看小事——寻常人的一辈子,能有几件大事?只今日这一件事,董志和在我眼里,就已是实实在在地混帐c窝囊废。他不倒台,谁倒台? “不论他是出于什么原因搪塞老夫人,都不应该用我做借口。 “自然,我也是因为这件事,联想到了以往太多太多事,真的是太心寒了。以往总是得过且过,到了这关头,该清醒一些了。 “我终究是个人,对不对? “我不想让你走至和我一般下贱卑微的处境,所以,你一定要离开董家——夫人一定会让佑卿离开,要是到这会儿,她还以为董家能斗得过董飞卿c程阁老,就真是蠢的没边儿了。” 佑卿抿紧了唇,不说话。 她语速极为缓慢地道:“你要是不照我说的做,我一定会死给你看。” 就这样,一番软硬兼施之后,佑卿到底是答应了她。 在今日,儿子已经离开,她已有恃无恐。 既然如此,为何不顺道宣泄自己对董志和的不屑c不满与怨恨? 是,气得他吐血了。那是大逆不道。 可她只遗憾没当场气死他。 董志和缓过气儿来之后,便责令护卫:把解姨娘关进家庙,把老太爷c老夫人送到城外的别院。 解姨娘听凭发落,安安静静地去了家庙。 老太爷c老夫人却都撑着不爽利的身子骨找他质问。 他不见,只对传话的护卫不耐烦地摆一摆手,“不走也得走。实在不乐意,只管去官府告我。” 其实他知道,到这时候把双亲撵到城外,有些多余——除了他,家里已没有别的人可供他们祸害。可他就是想这么做。 用饭时,董飞卿留意到白饭散发的香气,微微扬眉,“怎么做的?” “加了些蔷薇花露。”蒋徽解释道,“尝尝看。” 一碗白饭而已,难得她也肯花心思。他尝了尝,不知道是因为氤氲着的香气,还是花露入饭真能使其味道更佳——“不错。”他如实道。 “还有木樨露c玫瑰露,用冰凉的水兑了,很好喝。”蒋徽笑盈盈的,“吃完饭给你做一杯?” “行啊。”他笑,“喜欢香露的人,该不是都像你这样吧?微末小事也要用上一些。” “当然是啊。”她说,“不少花露都是,即可香衣又能入茶入饭入酒。只是因为很少有人能自己做好,用起来就不尽人意,到外面买,有些香露价比黄金,手边不够富裕的话,就舍不得用到饭食酒水上——用的少,味道差;一茶匙一茶匙的用,一半日就能用完一瓶香露。” 董飞卿扬了扬眉,“女子可真是,我看都是闲的。” 蒋徽斜睇他一眼,“真会扫兴。” 他笑着摸了摸她的脸颊,“听郭妈妈说,你手里有不少香露c香料的秘方?” “是啊。” “哪儿来的?”他瞧着,叶先生不像是精于此道的人。 蒋徽道:“明师父帮我搜罗来的。有一阵,我整日里鼓捣香露,做不好就老大不高兴。他问清楚原由,便说大抵是方子不对,我试着给你找找秘方。” 董飞卿意外,“明师父那样的人,也肯帮你?”明师父给他的印象,一直是寡言少语c神色冷峻。 “怎么啦?就是肯帮我。”蒋徽笑道,“其实近年来,香露做的好的,是道观。他给我寻来的好些秘方,大抵就是向哪位道人讨来的——有几位道长和他交情很好。” 董飞卿又扬了扬眉,这些事情,大抵是不感兴趣的缘故,以前从未听说过。 蒋徽轻轻叹息一声,“也不知道明师父跑到何处去了,大抵是又收了徒弟,把我忘了。” 他笑起来,“怎么会。眼下我们回来,他不论在何处,都会听说,知道有我照顾你,放心了。” 蒋徽抿了抿唇,好笑不已,“你倒是什么时候都不忘往自己脸上贴金。” “你不夸我,我再贬着自己说话——太憋屈了吧?” 她轻笑出声。 用过饭,程禄带着几名小厮前来,是帮程恺之送东西过来的:有给蒋徽的衣料c首饰c两张小白狐皮,也有给董飞卿的削铁如泥的匕首c年代久远的宝剑c格外精致的银质小酒壶。 蒋徽匆匆看过属于自己的那一大堆东西,便转到董飞卿身侧,瞧瞧匕首,又看看宝剑,不满地道:“这些我也喜欢,为什么只送你啊?” 董飞卿赏了她一记轻轻的凿栗,“你用不着。” 蒋徽忽闪着大眼睛,“怎么用不着啊?不定哪天你把我气急了,就派上用场了。” 郭妈妈在一旁听得直冒汗。 董飞卿却哈哈大笑,捏了捏她嘴角,“又想造我的反了是吧?” 郭妈妈忍着笑,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不管。”蒋徽把匕首拿在手里,“我喜欢这个。” “什么你的我的,”董飞卿道,“连我都是你的。” 蒋徽逸出欢悦的笑容。 翌日,程恺之来找蒋徽,要带她去街上转转。董飞卿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蒋徽似一只欢快的小鸟,喜气洋洋地跟着哥哥出门了。 董飞卿望着她的背影,唇角不自觉地上扬。是真喜欢这样的她的样子。 薇珑过来了,得知蒋徽和程恺之出门了,笑,“我来晚了一步,不然的话,要问问恺之哥哥,知不知道开林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一定是替柔嘉公主询问。董飞卿故意道:“问你们家唐意航不就得了?” “”薇珑鼓了鼓小腮帮,决定避重就轻,“他从回来之后,太忙了,顾不上这些吧?我没好意思问过。” 这种话题,董飞卿自然要适可而止,笑道:“昨日我问过了,开林哥被一些事绊住了,大抵入秋回来。” “哦。”薇珑有些失望。 董飞卿知道,她这是在替柔嘉公主失望,“我就不明白了,柔嘉公主不能自己问皇上,或是写信给开林哥么?” 薇珑叹了口气,轻声道:“她给开林哥哥写过信,但是一直没收到回信。是问皇上也行,但她不好意思。听说,这一阵,皇上c皇后盘算着何时给舞阳公主和恺之哥哥赐婚呢。在这时候提开林哥哥,她担心皇上c皇后觉着她心急。” 董飞卿失笑,“还是那样,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没一样有用。” 薇珑并没不悦,温言软语地解释:“女孩子,大多都是这样的。” 郭妈妈走进来,奉上两盏蜜沙冰,行礼后便退下,让兄妹两个继续说体己话。 薇珑开心地笑了,“姐姐知道我喜欢吃这个,一定是她早就吩咐下去的。” 董飞卿嗯了一声。蒋徽的迷迷糊糊只针对她自己,对长辈c手足,说是体贴入微都不为过。 “哥,在姻缘上,你最有福。”薇珑由衷地道。 董飞卿笑起来,“怎么说?” “姐姐才名在外,又什么都会,而且这样的体贴人,这还不是有福吗?”薇珑长而浓密的睫毛忽闪一下,“整个京都,前后二十年,怕是都不会有姐姐这样面面俱到的人了。你可要好好儿待她。” 体贴人?董飞卿心说,体贴你是没错,她对我可是没谱的事儿,高兴了就忙这忙那,不高兴了就什么都懒得管。但是,在女子之中,蒋徽的确是独一无二。 他就笑了笑,“放心,我又不是为了委屈她才娶她的。” 薇珑笑起来。这个哥哥是这样的,让人顺心c暖心的话,从来是别别扭扭地说出来。 “你养的那些兔子怎么样了?”董飞卿念及此事,问她。这一段他和手下都顾不上去书院,便不知道这件小事的后续。 薇珑烦恼地蹙了蹙眉,“还说呢,挨了我娘一通训。 “那些兔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瞅空子就往别处跑。前几天,我过去看它们的时候,好几只一起跑了。没别的法子,只好让工匠们一起帮着找,忙了大半天,总算是找齐了。” 董飞卿轻轻地笑起来。 薇珑继续道:“回家之后,跟我娘提了两句,她说我活该,根本就是自找的麻烦。 “她意思是,我又不把兔子放跟前儿照顾着,那就不是养兔子。既然如此,忙活这一场,委实多余。 “我想了想,也是。与其我让几个下人照顾着它们,便不如把它们交给打心底喜欢也会养兔子的人。 “就这么着,让我爹和吴槐把以前踅摸到的那些兔子都物归原主了。 “只剩了一只——挺奇怪的,就是我和爹爹救下来的那只,它像是特别不愿意走的样子,我就由着它了。” 董飞卿听她说完,笑了一阵,“你怎么总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儿?” “说的就是呢。”薇珑对自己也很头疼。 两个人闲话一阵子,薇珑拿出一幅画,是她新描绘出的书院概貌,“最早那幅图,我做了几处改动,觉得现在这样更好些。你瞧瞧,要是不满意,我们再商量。” “行啊。” 兄妹两个神色认真地探讨起正事来。 程恺之带蒋徽走在街头,去了一些铺子,给她添置了很多京城今年时兴的摆件儿c衣料c首饰。 他知道她喜欢珍珠,但送她的首饰却是五花八门,大多数与珍珠无关——他是看着首饰,想一想蒋徽戴上的样子就成:好看就买下,衬不起她就不要。 蒋徽很享受这种情形。 漫步在街头,两人走走停停。 每到夏日,街头便不乏撑着偌大的青伞c挂着香饮子或饮子招牌的摊位,摊主售卖的,正是消暑解渴的绿豆冰雪凉水c甘草冰雪凉水c雪泡梅花酒等等。 蒋徽和程恺之都很愿意品尝一番,找出优缺点。 将近正午,程恺之问蒋徽:“猜猜看,午间我要带你去吃什么?” 蒋徽想了想,笑问:“是不是野味火锅啊?” “没错。你要是忘了,就不带你去了。”他说。 蒋徽莞尔,“怎么可能忘了啊。” 哥哥也是爱吃c会吃的人,但与常人不同:大夏天的,时不时就吃顿野味火锅;大冬天的,不定何时就会格外想念夏日里的香饮。 这一点,七c八岁的时候,她都被他带歪了——有一次挨叔父的罚,就是为这个。 有一年的冬季,兄妹两个自己琢磨着做了蜜沙冰,吃的时候,觉得分外可口,就多吃了些。 然后,好几天,兄妹两个难受得紧,直打蔫儿。 叔父知道了,当下没说什么,为俩缺心眼儿加胡来的孩子请来严道人诊脉。等到他们好利落了,又活蹦乱跳的,到了他休沐的日子,才开始跟他们算账。 整整一天啊,从一大早到傍晚,她和恺之哥就在叔父的外书房罚站。 罚站不算什么,要命的是叔父一直就坐在书案后方,看卷宗c翻书籍c写书信,神色是少见的冷峻,让室内的氛围特别特别压抑。 末了,叔父说:“连自己的身子骨都不爱惜,我们这些做长辈的,还能指望你们什么?这年月的小孩儿,染个风寒就丧命的比比皆是,你们怎么那么瞧得起自己?”很少见的,语气很严厉。 随后,贴身服侍他们两个的丫鬟c小厮,都挨罚了,分头去做浆洗洒扫的粗活,半个月之后才回到他们身边。 自己挨罚挨训无所谓,害得下人跟着遭殃的滋味儿,实在是难受。他们立时长了记性,实在想结伴胡吃海喝了,都要先请示叔父。 夏天吃火锅的事,叔父倒是一点儿都不反对,只让他们记得吩咐人在室内放足够的冰,别闹出吃完火锅就中暑的笑话。 程恺之也想起了旧时趣事,与蒋徽相视一笑,继而一同去了三义轩。 走进室内,凉爽的气息扑面而来。若不是预备着吃火锅,身子弱一些的人,在这里坐久了会觉得冷。 两名伙计满脸殷勤的笑,摆上火锅,奉上鹿肉片c飞龙脯c山鸡片c刺五加c鲜鱼肉c鲜豆苗等等,末了,是一壶冰镇过的米酒。 蒋徽笑盈盈的,像只面对着美食的小猫。 程恺之亲手斟满两杯米酒,“咱哥儿俩先喝一杯。” 蒋徽不由想到了修衡哥上次说的“咱哥儿俩喝点儿”的话,笑意更浓,“好啊。” 席间,程恺之道:“听娘说,最近,京城的人议论起你,不像以前了。” 蒋徽问道:“以前是好多人恨不得跳着脚骂我,现在变了?” 程恺之看着她没心没肺的笑,也随着笑起来。这一刻,他真觉得,解语和飞卿哥很般配:都是说炸毛就炸毛但是转头就忘的性子,别人耿耿于怀的,恰是他们最不在乎的。 他微一颔首,“都是听娘跟我说的。蒋家长房早就搬到了庄子上,走之前,跟其余三个房头的人念叨了一番关乎你的事儿,承认是他们对不起你。 “别说有四房老太太和二婶张罗着把这消息放出去,便是她们顾不上,二房c三房也不乏嘴碎的人,被人问起分家的事,都是照实把长房的说辞复述一遍——他们得让人知道,长房落魄与他们无关,更不是他们不肯伸出援手帮衬。 “这一来二去的,人们有的觉得你当初离家确系被逼无奈,有的则觉得,便是没被苛待到那份儿上,也早该离了那个家。” 蒋徽笑道:“这样说来,我名声又好了?” 程恺之笑着颔首,“好了,用不了多久,我们蒋徽便还是当初那个蒋徽。” 蒋徽对此倒是无所谓,“我只盼着,有些人别一看到我就满脸同情。要是那样的话,还不如毁誉参半的情形。他们是夸是骂,我真不在乎,你们觉得我没大的过失就行了。” 程恺之无奈,“这叫什么歪理?你是才女,一直顶着个坏名声怎么行?不相干的人,别见就是了。但凡见到,他会同情你,你就不会同情或是嫌弃他的同情么?” 蒋徽逸出愉悦的笑声,“知道啦。就照着我哥指的道儿往前走。” “这还差不多。”程恺之拿过布菜的筷子,把涮得恰到好处的鹿肉片c鲜鱼片夹到她碗里,“小馋猫,多吃点儿。” “嗯!” 吃到中途,房门被人推开,唐修衡走进来。 “哥。”蒋徽惊喜又意外,“今儿不忙?” “不忙。”唐修衡笑着走到桌前。 蒋徽给他搬过一把椅子,随之进门的伙计加了一套餐具。 “今儿也不知道是什么日子,找谁谁不在。”唐修衡落座,一面慢条斯理地说话,一面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到巳时手边就没事了,去程府找恺之,不在;又去找你和飞卿,也不在——飞卿和薇珑跑书院去了。” “是么?”蒋徽和程恺之异口同声。 唐修衡喝完一杯米酒才道:“我问了刘全两句,说是俩人对着薇珑新画出来的图起了兴致,跑去书院对着实地商量去了。” 蒋徽与程恺之莞尔。 唐修衡对蒋徽道:“吃完饭,带我们去凝香阁瞧瞧吧?师母c我娘是一个意思,让我带些铺子里的香露回去,有机会就推荐给同好。对了,我娘现在礼佛,有上好的檀香吧?” “有。”蒋徽道,“其实也不用特地帮我” 唐修衡睨着她,“又不是东西不好。你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东西,就该早些盈利。” “好吧,知道啦。”蒋徽笑起来,继而故意道,“去铺子取东西,你是要买,还是白拿啊?”她知道,修衡哥出门的时候,很少会带银钱。 果然,唐修衡闻言先摸了摸袖子,少见的尴尬地一笑,“我还真是一文钱都没带。只能白拿了。” “本来就是拿走就行的事儿。”蒋徽道,“你要是买回家,我跟你翻脸。” 唐修衡笑着起身,倒满三杯酒,举杯道:“这杯,为我们解语生意兴隆。” 程恺之补一句:“财源广进。” “借你们吉言。”蒋徽笑着,与两个哥哥同时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晚间歇下之后,蒋徽和董飞卿说起白日里的事。 董飞卿道:“薇珑瞧着后花园有个四进的院落,适合我们住——她是不想我们书院家里来回跑,大多数时候,不如住在那里。她想改建得与这宅子相仿,我去看了看,可行。” “会不会太耗费时间啊?”蒋徽说,“天太热了,你们俩可不能由着性子折腾,工匠会太辛苦。” “知道。”他笑,“跟她说好了,到秋日再监督着工匠抓紧行事,眼下只让他们照先前的章程走。”停一停,捏了捏她嘴角,“听你这意思,把我们俩当什么人了?” 蒋徽就笑,“不是怕你们俩又跟以前似的较真儿么?” “不会了。薇珑有修衡哥管着,我对改建书院,是只要看得过眼就行。”他在昏暗的光线中看着她,“你一整天都特别高兴的样子。” “是啊。”蒋徽如实道,“等到开林哥回来,我兴许要比今天更高兴。我们团聚了,就和小时候一样,不高兴才怪。” 是,就和小时候一样,她依然是哥哥们宠溺着也尊重着的解语,他们兄弟之间,依然是没大没小但也最亲最近的手足。 “当初要是有那么一天,让你在我和长辈c手足之间选择,你恐怕就会拼尽全力地放下我了吧?”他说。 蒋徽认真地想了想,“如果他们都认为我错了,那我就一定是错了。对,我会放下你,不会追着你四处跑,不会在江南等你。”顿了顿,她搂住他,抚着他的背脊,“只能在心里喜欢着你,等来生,或者,等轮回中再相逢。” 董飞卿展臂拥住她。 到了夏日,她入睡前,只穿肚兜c薄纱睡裤,小身子总有微微的凉意,害得他总是在睡梦中不自主地贴近她,又被她咕哝着推开——她是怡人的清凉的水,他则是灼人的发烫的火——在较冷的时节,她会在睡眠中不自觉地蹭到他怀里汲取温暖,在这炎热的夏日,只想离他远远的。 他修长的手指风情无着地落在她背部,缓缓游走着,拨弄琴弦一般。 “我大抵不会像你那样。”他缓声说,“不论如何,我都要让他们认可,就算不认可,也不会干涉我和你。 “在江南,最难受的时候,心里想过很多次:我得回京,把心迹告知叔父c修衡哥c开林哥,请他们无论如何都要帮我找到你。 “可另一方面又感觉得到,你就在江南,只要我不放弃,总会等来重逢的一日。 “何其有幸,我等到了。 “最幸运的是,你没把我赶出你的住处。你要是那么做了,我要琢磨的可就多了。” “怎么会赶你走呢?就算做不成眷侣,也还能做兄妹。”蒋徽说,“你也是够傻的,我那时根本就不是把你当哥哥的态度,你居然都看不出。”真的,从重逢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没把他当过以前的哥哥。 “我那会儿半死不活的,脑子根本就不怎么转了。”董飞卿语带笑意,“我只以为,你对以前的一切,都不想再触及,想离得远远的。” 蒋徽释然,背部微微的麻c痒,让她不自主地更深地依偎到他怀里,自己的手,则无意识地如他一般,在他脊背弹跳c抚摩。 他呼吸变得凝重,继而捕获她的唇,再将她压在身下。 “你可真是沾火就着。”她模糊地低笑着说。同样的举动,她就只是难耐些罢了,他却能很快变得火急火燎的。 “废话。”他说,“跟你还能清心寡欲的话,我不成木头桩子了?” 她笑意更浓,身体亦因笑意变得更为敏感,左躲右闪的,却让他心里c体内的小火苗燃得更旺,把自己的意识吞噬,亦把她的清醒湮没。 意浓时,他扣住她的手,敛目凝视着如花绽放的她,细品着被湿漉漉地包裹c缠扰c含吮的骨酥魂销的感触,视线迷离。 低下头去,再度吻住她,唇舌交错。 这样的时刻是最好的,最近的,最安稳的。 七月初,大理寺又接到了一桩分外棘手的案件:董老太爷c董老夫人状告董志和忤逆不孝。 老夫妻两个被董志和赶到别院之后,遇到的下人行事都是看人下菜碟的:次辅都懒得管的人,他们凭什么尽心服侍? 为此,本就病痛缠身的两个人,在夏日里享用不到往年早成惯例的足够的冰,连饭菜都只有四菜一汤,且不是荤素搭配的那种,更无益于养身。 他们相形回过董府几次,要找董志和当面质问。 董志和也病着,急怒攻心c气血亏虚,需得好生静养。到了这关头,他恨透了双亲,哪里肯见他们,每次听下人通禀,只是不耐烦地摆一摆手,“让他们走!” 这样一来,老夫妻两个被下人看足了笑话,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于是,他们把亲生儿子告到了公堂。 大理寺卿看过供状,思虑再三,没理会他们,而是先去进宫面圣,把供状呈给皇帝过目。 皇帝把那份供状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回,再想一想锦衣卫上报的董家子嗣结伴逃离的事,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和声吩咐大理寺卿:“把他们送回别院,让董志和去给他们一个交代。 “朕的朝廷,只要堪用的人才,轻易不会干涉官员的家事,也是没闲工夫理会这等琐碎之事。 “朕听闻董志和也病了,那就不妨多将养一段时日,朝政有朕与程阁老,少他一个也无妨。” 大理寺卿恭声称是,回到大理寺,全然照着皇帝的吩咐安排下去。 董老太爷c董老夫人灰溜溜地被人遣送回了别院。 董志和当面听到了大理寺卿如实复述的皇帝对他现今的安排。 他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在如今这些前提下,要怎样才能结束董家的风雨飘摇? 他觉得,让父母把自己逐出家门就挺好——这样一来,省得他们再干涉自己的家事,再一再激怒他内宅的女子。 送走神色淡漠的大理寺卿,董志和即刻唤人备车,去往父母所在的别院。 一路都是愁容满面,要克制着才能不连连长吁短叹。 这些天了,撒出人手全力寻找越卿c佑卿,却是一直没有结果。 大理寺经手的曾镜一案,就快收尾送刑部核查了,若是刑部与大理寺意见一致,把相关卷宗c供词送到皇帝面前,继室定要与陈嫣一同接受秋后问斩的惩处。 什么元凶c帮凶,在刑律c证据面前,只要掺和进去了,只要一直不能证明自己是清白的,在命案面前,便只有死路一条。 莫名其妙的,他回想起飞卿离京之后,程询对他说过的一些话。 程询说:“你能走到次辅这位置,是我意料之外——这根本就是不该发生的事儿。” 他听了不悦,“在你这奇才眼里,不该发生的事情怕是不少。” 程询心平气和地笑一笑,又摆了摆手,“我说真的,以你方方面面的情形,都不该有这样的地位。 “但是,在飞卿离京之前,我一直觉着这样也很好。 “之于军国大事,我对皇上提出一些建议的时候,你总能在极力反对之余,帮我找到一些弊端——这正是我需要的。没有人能制定出完美无缺的章程,可你能帮我把瑕疵减低至最少。这是你的才干之一,我不会否认。” 他听了就奇怪了,问:“既然如此,怎么又有先前的不应该的说辞?” “本就不应该。”程询说,“我瞧着你这苗头,便是没人出手,你迟早也会被董家毁掉前程。要不是看准这一点,我能容着你?——单说你对飞卿的种种错处,都够我把你整治得人不人鬼不鬼。你念飞卿个好儿吧,不是为着你到底是他的生身父亲,我早换个跟我每日较劲的人了。” 他冷笑。 程询也冷笑,笑得他心里直发毛。 到如今,是不是真被那厮的乌鸦嘴说中了? 近日,他斟酌着如何为继室脱罪的时候少,筹谋着如何让首辅也陷入风波之中的时候多——也安排下去了。 倒霉的时候,不一定要急着自证清白无辜,让一个比自己分量更重的人也陷入风波之中,才是当务之急。 这样的话,皇帝要是发落,便一同发落,要是轻饶,便一同轻饶。 他只盼着事情能如愿顺遂地进展,不然的话,便是又一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戏,徒留笑柄。 马车在别院垂花门外停下。 下人提醒之下,董志和下了马车,缓步走进父母所在的正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5.算计/做戏 065 董老太爷c董老夫人见到董志和, 俱是冷眼相向。 室内没放冰,特别闷热, 董志和自顾自落座之后, 抖开折扇,边扇风边道:“你们把我告上了公堂, 大理寺卿去请示过皇上,皇上吩咐我给你们一个交代。” 董老太爷冷哼一声,“要没这档子事, 你是不是会一直把我们晾在这儿, 晾到我们这两把老骨头入土为安?” 董志和摆一摆手, 望向董老夫人, “越卿c佑卿结伴逃离的事, 您可是功不可没。原本,我膝下起码能留下个庶子,现在好了, 嫡子庶子一个都不在了。” 董老夫人要辩解:“他们” 董志和语声沉冷地打断她:“我那个继室,去大理寺之前,您不知道当即就把下人拘起来, 反倒去她面前争吵, 闹出一场被掌掴呵斥的笑话;越卿离家之前, 您不知道哄劝着他,反倒给他的生母解姨娘立规矩, 逼得她怂恿亲生儿子在这关头逃离。好, 有您这么个娘, 真是益处颇多,都不用我费一点儿精力,便能妻离子散。” 董老夫人怒目而视,“你管教不好自己的女人c孩子,反倒来怪我?!” “我的女人c孩子?”董志和讽刺地一笑,语气加重,语声骤然拔高,“我在家里,何时不像是个外人?我管不管教他们放一边儿,您处处干涉我房里的事儿,是不是实情?!” 董老夫人的身子骨这一阵本就虚弱,被他这样一吼,不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董老太爷把手里的扇子摔在炕几上,“合着你不是来请我们回府,是来跟我们理论的?!你怎么敢!” 董志和冷笑一声,“请你们回府?赶你们来这儿的那天起,我就没想过让你们回去。今日我来,就一句话:你们赶紧开祠堂,告知亲朋,从此与我董志和恩断义绝!这事儿你们要是不办,我办,我把自己逐出家门!” 董老太爷瞪住他,像是在看着一个疯子。 片刻后,董老夫人捶着炕几,嚎啕大哭起来。 上午,蒋徽去了叶先生那里,带了香露c香料c衣料。 师徒两个闲话期间,叶先生问蒋徽:“话本子看过没有?可有合心意的?” 对着师父,蒋徽自然要实实在在地说心里话:“有两本觉着还成,但是,写的故事在我看来真是陈词滥调了——贵公子与寒门闺秀私奔,要么就是高门闺秀与穷书生私奔——也不知道从何而起,俩人就要死要活的私奔了,我瞧着真是一头雾水。但是,文采真是特别好,就算一直一头雾水,我瞧着也很舒坦。” 叶先生笑起来,“早就料到了,你定是这种说辞。我与你的看法,是大同小异。文采方面,见仁见智,谁都说不得好不好,其余的,我还是喜欢合情理的,娓娓道来的。” 蒋徽思忖片刻,建议道:“等以后书院建起来了,把那些话本子让学生们看看,他们的看法,才是最合当下风气的。” 叶先生颔首,“说的是。” 蒋徽在恩师住处盘桓到入夜方回家。 一进门,郭妈妈便迎了上来,低声道:“方公子带过来一名女子,把人放下就走了。” 蒋徽微微扬眉,嘀咕道:“为什么放我们这儿?”他在京城又不是没家没朋友。 “我也纳闷儿呢。”郭妈妈比蒋徽还困惑。 或许,方默觉得董飞卿才是最值得信任的人吧?蒋徽这样想着,快步回了内宅。 小丫鬟轻声通禀:“公子和沈小姐在书房叙话。” “哦。”听了这话,蒋徽心里就有点儿拧巴了:原来那女子与董飞卿是旧识,可他从没跟她提过。 她先去洗漱c更衣,随后去了书房。 一进门,便看到了坐在客座的那名女子:容颜艳丽,神色却是恹恹的。见蒋徽进门,她站起身来,望了董飞卿一眼,问:“是嫂嫂吧?” 神色温和的董飞卿颔首一笑,继而给蒋徽引荐:“这是沈安,沈镖头的女儿。” 他说话的时候,沈安已经恭恭敬敬地给蒋徽行礼,“嫂嫂。” 蒋徽一笑,走到沈安近前,还礼后,将人扶起来,“坐下说话。” 阴差阳错的,两女子从没见过面,蒋徽却与沈安之父——威远镖局的总镖头沈应龙有过几面之缘。成亲前后,沈应龙与发妻没少关照她。 董飞卿起身对沈安道:“你那笔烂帐,跟你嫂子说说吧,我去趟外面,有点儿事情。” 沈安一笑,说好。 董飞卿闲闲地踱步出门。 进门奉茶的郭妈妈则对蒋徽道:“用晚膳的时候,沈小姐没吃几口,您看——”其实她并不关心沈安吃没吃饱,而是觉得已经是这个时辰了,蒋徽又是赶路回来的,应该有些饿了。 “正好,我也有点儿饿了。”蒋徽笑道,“备一些饭菜,摆到书房来。” 郭妈妈称是,“略等一等便来。” 蒋徽在沈安近前落座,细细地打量着灯光影里的女子。沈安双眼神光充足,该是习武的女子,神色坦荡c磊落,但是气色不佳,不知是受伤还是生病了。她牵出礼貌而含蓄的笑容,“白日我出门了,你来的时候,没能在家款待你,失礼了。” “嫂子说的哪里话。”沈安一笑,明眸熠熠生辉,“是我冒昧前来,打扰你和小董哥哥了。” “客气了。”那一声“小董哥哥”,让蒋徽心里又开始别扭了:都和沈安兄妹相称了,她又见过沈应龙,那厮怎么都没跟她提过这个女孩子?她一直以为,他和沈应龙的女儿不熟悉——成婚前后,都没见过沈安。 蒋徽端起清茶,啜了一口。 沈安也端起茶盏,捧在手里,垂眸看着清亮的茶汤,像是打定主意看出朵花儿似的。 两女子陷入了沉默。 自己找上门的客人,蒋徽不会很讲究待客之道,对方有事就直说,不想说她也懒得问。 沈安则是满腹心事又不知从何谈起,蒋徽不问,她索性就顺势回避。 郭妈妈带着小丫鬟进门,摆好了四菜一汤。 蒋徽示意沈安随自己一同落座c用饭。 沉默着吃完饭,蒋徽有意道:“这次过来,多住一段时日吧?” 沈安一笑,说:“便是嫂子不说这句话,我也要叨扰你们一段日子。我不想离开京城了。” “好事啊。我正愁平日没人作伴呢。”蒋徽和颜悦色地应承着,心里却是不明所以。 之后,沈安显得心事更重了,闲话时心不在焉的。 蒋徽就想,别指望沈安自己说出来京的目的了,还是晚一些问董飞卿吧。她看了看天色,和声道:“今日你不妨早点儿歇息,明日我们再说话。” 沈安称是,起身行了个礼,款步出门,去了郭妈妈匆忙间为她安排的一间后罩房。 蒋徽回房,沐浴更衣之后,独自歇下,熄了灯。 董飞卿很晚才回房,沐浴之后,在她身侧歇下,知道她还没睡,而且在想心事,便将她揽到怀里,语带笑意:“胡琢磨什么呢?” 蒋徽说道:“你那个小沈妹妹,我等了大半晌,但她什么都不肯跟我说。那你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到这会儿我都不知道你们是朋友还是兄妹——这档子事儿,怎么想都觉得奇奇怪怪的。”说着就有了点儿火气,“跟你这么熟的人,也不跟我提?你那脑子,一天到晚的想什么呢?就不能事先把这种人c这种事跟我说说啊?” 董飞卿笑道:“这事儿吧,你知道就得了。 “我以前不是在镖局做过趟子手又做过镖头么?沈安是总镖头的女儿,跟我少不得有碰面的时候,一来二去的就成熟人了,大事小情的,因着总镖头和方默的原由,偶尔相互帮衬一二。 “我跟她算是有交情,但称不上是朋友——我跟她爹没大没小,心里其实一直把她当小一辈儿人。 “方默家里的事情,我也跟你说过了。他家老爷子身子骨好了,但他担心老爷子好了伤疤忘了疼,前一阵就辞了镖局里的差事,留在家中,帮双亲打理里里外外的事情。 “沈安早就看中了方默。这次只身进京,是来找方默的——半路差点儿被悍匪劫色,受了伤。 “方默现在不能把她留在家中,还不是时候。他信不过别人,就把沈安拎咱家来了。” 蒋徽既有意外,又有释然,语气明显地变得柔和:“是这么回事啊” “不然呢?”他揉了揉她缎子般的长发,“我要是不知道她的心思,你就又要往歪处想了吧?” 蒋徽笑了,振振有词:“什么叫往歪处想?别说还没想呢,就算是想了,也是防患于未然。” 他笑出声来,双唇落到了她耳垂,带着点儿捉弄,反复吮咬。 蒋徽探出去推他的手,被他握住。躲不掉,无计可施之下,她索性转脸向他,吻了吻他唇角。 他顺势捕获,唇舌与之亲密交缠。 这是至为甜美的一件事。 唇舌似要融化,心头似要酥掉,灵魂如在云端。 他的手游转到了她腰际,缓慢向上游移。 薄薄的衣料不能阻碍他掌心灼热传递到她肌肤,他的手离她心口越来越近。 蒋徽更深地依偎到他怀里。 他的手便游转在她背部,滑过弧度优美的蝴蝶骨,掠过细致滑腻的肌肤。唇舌间的索取变得强势,呼吸变得愈发焦灼,甚至于,连掌心都变得愈发烫热。 随着亲吻的加深,他的手所经之处,都会带来酥c痒的感觉。 “董飞卿。”她模糊地唤他名字。 他缓缓地吸进一口气,除去彼此束缚,手扣住那一把纤细的腰肢,沉下身去,恣意索要。 可以的话,每壹夜,他都想与她蚀骨缠绵。 董志和命护卫看住董老太爷c董老夫人,开始着手解救自己出困局的事。 他寻找到的攻击程询的突破口,是一个名叫万鹤年的人。 十几年前,万鹤年是广东懋远县的父母官,更是出了名的清官。 但是,在程询外放到广东期间,先后两次发落这名清官,第二次更是让万鹤年丢掉七品官职,回了原籍种地。 万鹤年回到原籍这些年,最大的爱好就是写文章奚落甚至谩骂程询。 程询对此从来是不以为意:骂他的人多了去了,不差这么一个。 在风雨飘摇的时候,董志和想到了这个人,并想到了利用的法子:重翻万鹤年当年的旧案——正是因为事情已经过去太久,才能成为公说公有理c婆说婆有理的事儿。 前几日,董志和命门生安排人手,八百里加急赶去万鹤年的祖籍,把人半是哄劝半是要挟地带进京城,要他把写过的那些文章连同一份董志和拟出的供状送到大理寺,状告当朝首辅。 万鹤年同意了,说若是可能的话,很想进宫面圣,把压在心里这么多年的言语,当面禀明圣上。 是以,这一日,万鹤年在大理寺衙门前击鼓鸣冤——事情就这样闹到了明面上。 叔父曾有过三年外放的经历,蒋徽知道,但那时年岁太小,对一些事只是听说。听闻万鹤年的事情,连忙去问董飞卿:“叔父和万鹤年,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知不知道详情?” 董飞卿见她神色焦虑,安抚地一笑,道:“那件事,寻常人早就淡忘了,但在锦衣卫之间,却是关乎叔父的一段佳话,时不时就会说一说,前任指挥使舒大人,更是亲口与我讲述过好几回。” “快跟我说说。”蒋徽在他近前落座。 董飞卿梳理一下思路,把那件旧事娓娓道来—— 万鹤年在广东懋远县做县令期间,的确是一名清官,谁也无法否认。只是,有时候比官场的混子还让人头疼,凡事都是一板一眼,死心眼儿得过了头,根本不肯为大局c长远考虑——这是当初身为两广总督的陆放对万鹤年的评价。 陆放是陆开林的父亲。 程询外放到广东任职按察使之前,广东官场可谓一塌糊涂,百姓亦因此深陷水深火热之中。 皇帝派程询前去,就是去肃清官场c惩处官场上的不法之徒。换句话说,皇帝是让他去杀人的。为此,特地派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舒明达带手下随程询前去任上——也怕奇才杀人太多,被狗急跳墙的人买凶刺杀。 程询首次与万鹤年打交道,起源于一位名叫汪祖寿的一心向善的商贾。 汪祖寿当时富甲苏杭一代,辗转去了广东,是为了帮朝廷赈济两广百姓。 见到程询,道明初衷之后,他对程询直言道:“有一点,要请大人通融。来日在下要交给朝廷的赋税c两广的银子,三二年内,账目都要经由按察使司。不合规矩,但是我信不过别人,别人也保不了我的命。此事,大人若能帮忙斡旋,在下才敢留在此地。此外,我可以立下字据,绝不会染指海上贸易。” “除此之外——” “没别的了。”汪祖寿说。 “来日我若调任至别处——” 汪祖寿道:“大人调离此处之时,这里必然不再是以前c如今的风气。” 程询笑微微地凝视着汪祖寿,“您若守诺c为人清白,该我帮忙斡旋的,都会尽力。只是,您得明白一点,事到临头起反复的话,我定会翻脸无情。” 汪祖寿笑了笑,“大人来这里一年的光景,为多少人翻案昭雪,惩戒了多少贪官污吏,天下皆知。您也放心,您如今绝不是仁厚宽和的名声。” 程询朗声笑起来。 事情便这样定下来,在程询禀明皇帝c帮忙斡旋之下,汪祖寿以惊人的速度在广东扎根:出高价让几十间掌柜的把店铺转让给自己;派出手里五名大管事带人去各地,以高于市价三成的价钱,收购百姓家中存着的茶叶c水稻;收购上来的粮食八成上交按察使司,赈济最贫苦的乡镇百姓;最令人咋舌的是,捐银三百万两,用做打造战船。 对于此人近十年来经商的情形,程询也请舒明达帮忙查了,苏杭一代的锦衣卫传回消息:虽说无奸不商,但在商贾之中,汪祖寿是仁厚之辈。 有些百姓说是活佛显灵了,有的说是财神爷降世了。 官场情形却是大相径庭。 从这时开始,程询的签押房就没断过官员。问他为何越权干涉商人缴税的人有之,要求看汪祖寿经手诸事账册的人有之,气冲冲来质问c威胁他的人有之。 他们就是要仗着天高皇帝远装聋作哑,就是要跳着脚地拉帮结伙找程询闹事。 程询起初一概不理,没时间:梳理汪祖寿及时交上来的账目c入账存档,跟皇帝讨得力的专司这笔账目的人手,向陆放讨要赈灾的官兵c去最贫穷的乡镇县城赈济哪一件事,都比应付那些官员重要。 官员因为他的避之不见,肝火更为旺盛,六名知府c四名县令联名上疏告他的状,大意是他与商贾勾结,牟取暴利,汪祖寿刚到广东,他们便已发现诸多端倪,恳请朝廷派御史来彻查。 不是程询消息灵通,那些人根本就没想瞒他,四处放话。 十个联名上折子的人,竟有懋远县令万鹤年——那个算是广东当时硕果仅存的清官。 要知道,万鹤年管辖的懋远县,一万人左右,一直穷得叮当响,如今是赈济的县城之一。 想不通,就要见一见,何况对方一直在等着。程询当即唤人去请。 程询没换官服,坐在长案后方。 万鹤年身量不高c精瘦,一看就是分外耿直c倔强的面相。见程询一身便衣,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停下脚步。 程询指一指近前的座椅,“坐下说话。” 万鹤年却道:“卑职此番前来,是为公务。请程大人换上官服,卑职才好详细禀明。” 程询淡然一笑,“那你不妨回去,等我治了你擅离职守的罪,再说别的。” 万鹤年皱了皱眉,冷笑一声,眼含鄙夷地望着程询。 程询睨着万鹤年,眼神由温和转为冷凛。相对而言,贪官污吏不足为患,最棘手的反倒是这种墨守成规冥顽不灵的清官。整治,于心不忍,亦可能激起一方百姓的民愤;不整治,日后他底气更足,时不时地给你添堵。 但是,不知好歹c影响大局的人,在程询这儿,与赃官没有任何区别。 对视片刻,万鹤年敛目看着地上方砖。 程询语气凉飕飕的:“坐下说话,或者,走。” “卑职站着说话。” “说。” 万鹤年道:“商贾汪祖寿的事情,卑职不知大人与陆部堂是如何说动了皇上,但卑职以为,二位犯了大忌。” 程询侧转身形,换了个闲适的坐姿,“怎么说?” 万鹤年瞬间义愤填膺起来,“商贾是什么东西?官府怎可与商贾纠缠不清?日后若是出了商贾乱政的事,是你程大人担得起的干系?!” 程询眸子微眯,“不过五十来岁,耳力c眼神就都不行了?宣读皇上的旨意时你没听到?邸报上的字都不识得?” “圣旨c邸报怎么来的,程大人比谁都清楚。”万鹤年又冷笑了,“卑职实在是想不通,汪祖寿为何谁都不信,只相信你程大人所辖的按察使司?眼下他的确是会给百姓一些甜头,可谁知道他真正打的是什么主意?只要打通了海上贸易这条路,眼下他付出的这些银子,比起他要赚到的,不过是九牛一毛。况且他那架势,分明是有备而来,焉知不是你程大人早就与他商议妥当了一些事!” 程询不屑与他解释,“说得好。这些你写到折子上就是。” “卑职要奉劝程大人一句,上有黄天,下有厚土,中间有黎民百姓,人活在世上,总该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程询问道:“你对得起懋远的百姓么?” 万鹤年语声铿锵有力:“卑职无愧于心!” 程询追问:“汪祖寿赈济懋远的粮食,你收不收?” “为何不收?本就是不义之财,本就是百姓的民脂民膏。” 程询定定地看了说话的人一会儿,道:“回去。粮食三两日就到懋远。” “卑职已安排下去,县丞可代为签押。” “好。我素来欣赏硬气的人。”程询从容起身,吩咐左右:“更衣,升堂。” “是!” 万鹤年再看到的程询,身穿三品大红官服,凛然之气令人不敢逼视。 程询落座,望着下方的万鹤年,惊堂木落下,沉声道:“来见本官,可有上峰允准的手谕?” “”万鹤年哽了哽,“大人容禀” 程询抄起一把令签掷于地上,语气冷硬如铁:“擅离职守,还欲辩解,拉出去杖责!” 万鹤年却冷哼一声,“若无天子诏命,卑职若非罪大恶极,大人便不可对官员滥用刑罚。”程询来广东一年了,所经手的案子c查办的官员,自来是先上报刑部,不曾行使先斩后奏的无上权利,所有人就都以为,皇帝并没给他最重的生杀大权。 程询起身,“万鹤年接旨。” 万鹤年一时僵在原地。 第一次打交道,以万鹤年挨了十板子收场。 万鹤年被杖责送回懋远县之后,养伤数日,痊愈后一如既往做父母官,但是,细枝末节流露出他对程询乃至朝廷的不满,这情绪无形中也影响到了当地百姓。 那一年自年初起,钦天监便有人反复禀明皇帝:广东将有几十年不遇的天灾,该尽早防患于未然。 皇帝平时总觉得钦天监的人神神叨叨的,可对于这种事,选择宁可信其有,命两广总督陆放c河道总督抓紧巩固河道,采取相宜的防范措施,并特地传召命程询协助二人。 程询绞尽脑汁,帮河道总督完善细节,帮百姓安排退路c讨要补偿,力求把可能发生的几十万受灾的数目减至几中之一。 懋远县地势很低,邻水,百姓大多在坡地种植水稻茶叶为生,坡地最下方是没有用处的荒地。若涝灾发生,主干道便要分流削减水势,懋远是所在区域最适合之处。若分流,势必湮没百姓的田地。这情形的地方有几个,为了大局,程询c河道总督以及陆放只能做出分流淹田的抉择:一处分流不成功,便会影响甚至摧毁全盘计划,让广东几十万百姓置身于修罗场,轻则失去家园,重则葬身洪水之中。 一般人都会无条件地选择理解支持,但是,程询并不敢指望万鹤年也如此。 八月,天象异常,可恨的天灾到底是来了。 暴雨来临前两日,陆放调集官兵,按照事先与程询c河道总督商议好的章程,从速安排下去:分流会影响到的百姓,在高处搭建帐篷木棚,准备相应应急之物;请锦衣卫携圣旨给当地官员,带官兵说明灾情将至,分流淹田势在必行,官员不论如何要劝说百姓迁移;陆放与程询c河道总督已为这些百姓请示朝廷减免三年赋税,酌情贴补钱粮,皇上已恩准。 此外,陆放选拔出一万精锐军兵,留作抢救受困c落水的百姓。 他们已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是否能成,都是天意。 那几日,程询并未留在广州的按察使司,终日与河道总督四处巡察。 舒明达担心万鹤年出幺蛾子,亲自去懋远县传旨,随后找到程询,说:“接了旨,神色却有些古怪。我心里不踏实,留下两名手下,看他有没有奉命行事。” 程询颔首说知道了。当日午间,陆放特地拨给程询的一千官兵赶至,等候他的调遣。 下午,起了风,太阳隐藏在厚重的云层后面,天阴沉得有了肃杀之气,偏又闷热至极。 翌日午后,锦衣卫那边有了回信:懋远县百姓已经陆陆续续迁移,只是,万鹤年及二百来户——近千人留在家中,根本没有迁移的意思。锦衣卫觉出蹊跷,去县城里走了几趟,听得几个人叫嚣着要留在家中,待得河道衙门的人来分流淹田时,定要与之不死不休。 程询当即命人备马,率领官兵从速赶往懋远。两名千户早就得了陆放的吩咐,对程询唯命是从。 舒明达不放心,闻讯后带着两名锦衣卫追了上去——暴雨将至,要应对的又是一根儿筋的县令和百姓,但凡出一点点的差错,程询大半年来的心血打了水漂不说,能否安全回到衙门都未可知。 抄近路也要二百多里的路程,加上几乎让人发狂的闷热c至黄昏忽然而至的暴雨,使得一行人入夜方赶至懋远。 程询与舒明达起先策马走在前面,军兵尾随在后,狂风大作时,两人便弃了坐骑。 河道总督闻讯后,披着蓑衣,艰难地赶到程询跟前,在狂风暴雨中大声询问原委。 程询言简意赅地说了,道:“这是我的事。你只需做好你的分内事,个中利害你比我更清楚。” 河道总督正色保证:“你的意思我明白,放心。” 先一步去前方探路的锦衣卫赶回来,禀道:“回大人,懋远那些百姓正赶去县衙集合。” 程询颔首,“带路。” 河道总督对身边两名亲信打个手势,示意他们跟过去看看。 夜雨苍茫,雨线在闪电中闪着光。人眼前视线模糊,耳畔只闻风声c雨声。 每个人都是目光坚毅c神色肃然。 望见懋远县衙,程询加快步调,到了县衙外,脚步停了停:县衙内外,聚集着当即百姓,黑压压一片。 两名千户的手按上佩刀的刀柄,对了个眼色,相继打手势传令:看管好这些刁民,原地待命。 一千官兵迅速整队,手按上了刀柄。 程询大步流星走进县衙大堂。 舒明达与两名千户和锦衣卫落后他几步。 河道总督的两名亲信亮明身份后,也走进大堂。 身着官服的万鹤年静静站立在大案后方。 程询除掉蓑衣,信手扔到一张椅子上,对万鹤年招一招手,“下来,等候询问。” 万鹤年称是。 纵有蓑衣挡雨,程询的官服下摆也早已湿透。他并不在意,只是取出帕子,拭去面颊上的雨水。随后,负手走到大案后方,绕行一周,边走边敛目打量,随后,缓缓踱步至万鹤年面前,漠然道:“违抗上命。把他这身儿皮扒了。” 两名千户立时高声称是,三下五除二地摘掉万鹤年的乌纱帽,扒掉他的官服。 程询猜出了万鹤年心里那点儿陈腔滥调,“要请圣旨?” 万鹤年当即跪倒叩头,“叩请圣安。”怀揣圣旨之人,代表的便是皇帝,官员都只能跪着说话,何况一个已经被摘掉纱帽的戴罪之人。 “圣躬安。”程询移开脚步,缓缓踱步,“意欲何为?” “分流淹田一事,卑职万难从命。”万鹤年声音平静到了木然的地步,“卑职在懋远,已有十数春秋。到此地第二年,也曾遭遇天灾,上面的说辞与今时今日如出一辙,可在后来,都成泡影,今年说减免赋税,来年便寻别的由头跟百姓要钱要粮;遇灾时允诺给的贴补,事后无人再提,如何讨要也拿不到。那一次,死的人已经太多。” 程询道:“说下去。” “卑职祖籍并非此地,但这些年过来,此间百姓就是我的父老乡亲。”万鹤年抬起头来,眼神平静地望着程询,没有一丝畏惧,“一万百姓,我熟识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们把我当亲人,可在上面再次哄骗他们的时候,我却什么都做不了。为官至此,有何面目留在人世?” 程询神色冷酷,“要寻死?” 万鹤年道:“我把话跟程大人说明白了吧。守着河道过了这些年,不论是我还是百姓,都估算的出分流的时辰。在那之前,程大人除非将我与外面的百姓屠杀殆尽,否则,我们一定会赶去阻止。能成,迁移出去的那些人,起码可以安生度日;不能成,我们也已为他们拼上性命,对得起天地良心。自然,按察使对官员有先斩后奏的权利,我不知道的是,按察使有没有屠戮百姓的权利。” 舒明达听到这儿,怒火中烧。 程询反倒出奇的冷静,仍是语气漠然:“你心中那些盘算,我清楚。但是,你似乎算漏了一点——眼下代替朝廷对百姓许诺之人,是否挥起屠刀的按察使,是我程询。” 万鹤年居然笑了笑,笑得有些不以为然。 程询不以为意,继续道:“你做此地县令十数年,把他们当做父老乡亲,可到如今,你仍旧让他们活得低人一等,便是在丰年,他们有时都要朝廷贴补。是,战之过,但为何与你处境相仿的县令,都能让辖区百姓过得比你的百姓富裕?他们怎么就能任职年之后便升迁到别处?他们怎么就没活成你这样在朝廷面前始终是要饭花子的德行?” 万鹤年欲辩解,程询却逼视着他,加重语气: “你无能!自己都没活出人形,却自以为高人一等;自己的百姓食不果腹,却带的他们看不起这看不起那,甚至质疑朝廷。你这嘴脸,当真是文人的耻辱,令人作呕。” 万鹤年无法再维持先前的平静,眼神流露出愤怒,面色转为清白,身形哆嗦起来。 舒明达看着,有点儿怀疑这人会被程询活生生气死。 程询的话还没完:“照你的说辞,朝廷一次没照顾到懋远,便会永远亏欠你们?出过一批贪官污吏,如今c日后就再也不会有清明的官场?若是这样想,你还活着做什么?十几年前投河自尽,岂非皆大欢喜?” 万鹤年气愤难当,语声有些发颤地回嘴:“我信得过朝廷,信不过的是与商贾联手的程知行!” “我知道。”程询牵了牵唇,缓步走到大案后方,手抚上惊堂木,没再掩饰眼中的锋芒与不屑,“只是,谁需要你信得过?你倒是瞧得起自己。” 万鹤年额头上沁出大颗大颗的汗,身形抖得愈发厉害,“原来程大人既是来杀人,也是来诛心的!” 程询言归正传:“你若尚存几分良知,即刻劝外面那些百姓迁移。分流淹田之事,非尔等可阻挠。” 万鹤年身形似筛糠,语声的气势却很足,便显得说不出的古怪:“该说的话,我已跟你说明白。怎么,程大人以为我在说笑么?又或者,不敢杀我?” 程询牵了牵唇。 万鹤年见他没当即应声,抬头望过去,笑得讽刺,“不论是杀我还是把我下狱,外面的百姓都不会答应” 程询打断他的自说自话:“不要说你一个七品县令,就算皇亲国戚在此,执迷不悟,我照杀不误。刁民为你不平,有一个我杀一个,有两个我杀一双,成群结伙地送死,我就全部就地正法!” 万鹤年的身形停止了颤抖,语声也变得平稳,含讥带嘲地道:“你还是三思为好。我们到时候走不出去,迁移出去的百姓自会知晓我们已落难,总会有人替我们做完该做的事。” “该做的事,嗯?”戾气c杀气自程询双眼迅速蔓延至周身,语声亦透着戾气c杀气,“为了你这一万人的得失,便要让几十万人陷入人间炼狱?为了你们的怀疑,便要让两广及至朝廷承受不可估算的损失?你们也配! “你这种货色,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得不到朝廷的赏识,便绞尽脑汁地得到一方百姓的称颂,几时遇到机会,便挂着个为百姓着想的名头送命,妄想着青史留名。 “为了大局,你们这一万人,我真不会放在眼里。 “焉知你们如愿,将会有多少军兵为了赈灾c救民生死攸关?上沙场舍生忘死的热血儿郎,凭什么为你们这帮蠢材善后!?兵力损耗,倭寇便有可乘之机,接踵而至的便是战乱!你一条贱命,能抵谁的命?你们一万人的身家性命,又值多少军需?” 一声声质问,一句句道明最残酷后果的言语入耳,万鹤年的头渐渐垂了下去。 程询语气更为激烈,眼里只剩杀气:“我把话放这儿:时候尚早,你若奉劝无辜百姓回头是岸,我不会取你性命;再有迟疑,我会让你眼睁睁地看着外面那些百姓因你的愚蠢成为刀下亡魂! “迁移出去却不安分之辈,你会眼睁睁看着,我把他们当做沙袋,葬于洪流之中! “至于你,我会留着你,来日将你凌迟处死!” 语声微顿,他重重一拍惊堂木。 万鹤年身形猛然一颤。 程询语气转低,一字一顿,道出未尽之语:“诛你十族。” 万鹤年吃力地抬头望向程询,程询却已点手唤两名千户,“吩咐下去,一刻钟之后,看不到万鹤年走出去,便将县衙内外的刁民就地正法!” 两名千户愣了愣才高声称是,转身走出大堂。舒明达看得出,二人并不是质疑程询的命令,而是因为此刻的程询杀气太重c气势过于骇人,全然是睥睨天下c残酷冷血的面目。 舒明达在万鹤年脸上看到了恐惧之色。 大堂内,几乎让人窒息的沉寂之后,万鹤年终于想通了整件事,服软了。他挣扎着站起身来,“我我去跟百姓们说,让他们尽快迁移到安全的所在。随后,听凭程大人处置。” 程询睨着他,“你那身儿皮,不妨再穿一次。” 万鹤年低声称是。 那一年的灾情,终究是以损失减免至最低的结局收场。 灾情期间,程询c河道总督c陆放c舒明达等人没日没夜地奔波在各个受灾的地方之间,亲自带领官兵救助受困的百姓到达安全之地。舒明达之外的三个人,受伤的受伤,累倒的累倒,皇帝曾特地派太医院里医术高超之人远赴广东,为三个人疗伤治病。 灾情过去之后,程询并没宽纵万鹤年,上折子给皇帝,皇帝当即下旨罢黜了万鹤年的官职,令其回乡养老。 ——这便是当年万鹤年相关一事的原委。 蒋徽听完,满眼都是对叔父的钦佩c仰慕,“天啊,叔父那时才二十出头吧,也太有魄力了吧?” 董飞卿笑道:“要不是这么有魄力,怎么会让前锦衣卫指挥使都津津乐道?” “既然实情是这样的,董阁老却用这件事对叔父开刀”她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董飞卿淡淡地一笑,“他这等于是自取灭亡。” 蒋徽没接话。那到底是他血缘上的至亲,他说什么都可以,她却做不到帮腔。“至于万鹤年,那小老头儿这是唱哪出呢?十好几年了,难道还在恨叔父断了他的仕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6.各怀心思 此为防盗章, 订阅率为70可破,或等72小时。感谢支持正版!  011 虐渣(2) 身形落地, 伤口碰到地面, 丁杨疼急了,腾一下坐起来, 再挣扎着站起身时,面容已有些扭曲变形。 丁夫人硬着心肠,视若无睹, 沉声道:“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 快如实说来!” 丁杨疼得额头c脊背直冒汗, 身子直筛糠, 头脑却清醒不少。父母并没危言耸听, 眼前这桩事若不能好生应承过去,曾经一时的快活,会成为一世的磨折。 他强撑着挪了几步, 倚墙站着,嗫嚅道:“都怪孩儿糊涂,先前只当是一桩风流韵事, 做梦也没想到, 会有今时今日。” “废话少说。”武安侯看着他运了会儿气, “说你跟谭庭芝,说这封不堪入目的信。” 丁杨称是, 垂下头, 理清思绪后, 低声禀明原委:“我跟蒋徽定亲之后,她对我爱答不理的。我有心讨好,知道哪几名闺秀与她常来常往,寻机相见,跟她们打听她喜好什么。但是,如黎郡主c顾小姐那样的人,什么都不肯跟我说,只有谭庭芝愿意与我细说。 “来往次数多了,她又对我很殷勤,我就头脑发热,没克制住。 “蒋家退亲,我说怪我,就是因为这件事。当时,谭庭芝写给我的信,落在了蒋徽手里。除了下人吃里爬外通风报信,我想不到别的可能,当下发落了近前几个下人。 “至于今日这封信,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真不知道。 “再怎样,这种信,就算不销毁,也一定会藏在寻常人想不到的地方。我提过一句,谭庭芝说,总要留个凭据在手里——我不肯娶她,她不肯平白与我厮混一场。 “我没办法,把她逼急了,破罐破摔,都没好果子吃。” 武安侯听完,面上怒意消减,眼神越来越复杂,语速特别慢:“前后两封信,都是莫名其妙地到了蒋徽手里,前后出手的时间,相隔两年多。如果你们来往的信件,一直都捏在她手里”那么,这年纪轻轻的女孩,真让人看不透了。 他缓缓落座,敛目思忖。 当务之急,他得仔细想想,丁家要怎么做,才能让蒋徽c董飞卿满意。 丁夫人见他良久不语,愈发焦虑,“眼下该怎么办?你倒是拿个主意啊。” 武安侯照实说了。 “让他们满意?”丁夫人欲哭无泪,“那两个人,摆明了就是一对儿疯子,连家族c富贵都能抛下,金山银山怕是都不会放在眼里。”刚刚她想过,用银钱收买,转念就打消了这心思。 武安侯长长地叹了口气,斜睨着丁杨,“昨日,你不找到人家里做张做乔,丁家便能好过一些。眼下好了,把夫妻两个一并开罪了。”他转头对丁夫人道,“吩咐下去,把那封信誊一份,连同请帖送到谭家。这件事,是谭家教女无方在先,不论对谁,他们都得给个交待。” 程禄折回来的时候,身后多了数名随从:走在前头的小厮,小心翼翼地抬着一幅装裱好了的《春山烟晓》;随后的六名护卫,都捧着几个大大小小的礼盒;落在最后的两名护卫,则分别牵着一匹生龙活虎的骏马。 饭菜已经撤下,程询正在喝茶。 程禄进门来,道:“老爷,小的揣摩着您的心思,准备了一些贺礼。” 程询起身,端着茶杯走到厅堂,“给他们挂上。” 董飞卿c蒋徽跟过去,异口同声:“叔父。” 程询悠然一笑,“那两匹马,你们可得好生照顾。” 二人称是,等画作悬挂好之后,凝眸望去,见是出自叔父之手。 程询送给亲友的画作,大多没有落款,这一幅却不同,题诗c落款俱全。 董飞卿笑起来,“您这是赏了我们一件镇宅之宝。” “无谓之事,少一些为好。”程询把茶杯放到茶几上,“你们忙,我该走了。” 董飞卿c蒋徽出门相送。 “下回过来之前,我提前一日下帖子。”程询对蒋徽道,“到时候,想吃什么菜,也提前告诉你。” 这是对她厨艺的认可。她用力点一点头。 宅门外,站着谭振亨c付氏,跪着谭庭芝。这般情形,早就引来街坊四邻c过路行人的瞩目,此刻,一些人成群地站在不远处,窃窃私语。 程询负手走到门外时,没了先前半日的闲适松散,眉宇间的笑意暖意消散,眼神锋利c直接。 神不守舍的谭振亨看到首辅趋近,匆匆瞥过跪在一旁的谭庭芝,不自觉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付氏敛衽行礼问安。 程询略一凝眸,回身轻一挥手,“走了。你们回吧。”继而走下石阶,步履如风地离开。 董飞卿c蒋徽目送程询的马车消失在转角处,回转身,交换一个眼神,前者吩咐候在一旁的刘全c友安:“把人带进去,别在这儿戳着了。” 谭家三人步履沉重地进门。 蒋徽与董飞卿低语几句,独自去往内宅。 付氏心焦不已,往前赶了几步。 蒋徽头也不回,“你们母女两个,随我来。”一直走到垂花门前,她停下来,转身看着她们,“你们不是我的客人。有话就在这儿说。” 付氏是无地自容的样子,谭庭芝则是神色恍然,盯着脚尖出神。 蒋徽闲闲地站在那里。付氏在她心里,早已变成了面目模糊的一个妇人。此刻站在面前,也不想看清。有的人,你记住她的样子,都是给自己添堵。 付氏死死地攥住帕子,慢慢定下神来,打量之后,问蒋徽:“你不在京城的日子,过得可好?” 蒋徽不语。 付氏讨了个没趣,忙转换话题:“那封信,我看了。这次过来,是给你赔罪,也是想与你商量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蒋徽仍旧沉默,定定地看着她褙子上样式繁复的彩绣。 没有指责,没有质问,只有令人心里发毛的平静与沉默。付氏死死地咬了咬唇,上前一步,跪倒在蒋徽面前,仰起头来,泪水滑落,“我求你,宽恕我们一次。这一次你若能高抬贵手,谭家日后当牛做马报答你的恩情。” 蒋徽微笑,“我没那么大方。” “我们错了,对不起你。”付氏俯身,磕了三个头,“千错万错,都是我们做父母的错。”她哽咽起来,“庭芝与你年岁相仿,你们又有多年的情分她一时鬼迷心窍,你就饶她一次,好么?我们手里的一切,都给你,你想要什么,我拼了命也会为你争来” “想要什么?”蒋徽抬起手,用指尖挠了挠额头,“我如今最头疼的,就是什么都不稀罕。”她牵出了孩子一般纯真的笑容,“总有点儿活腻了的意思。您说,这可怎么好?” “”付氏抬起头来,满脸茫然,费力地转动着脑筋。她得快些想清楚,什么能打动蒋徽;更要快些看明白,蒋徽到底意欲何为。 “您不用猜了,”蒋徽语声柔和,“我跟您明说就是。” 付氏急切地点一点头。 蒋徽态度更为柔和:“你们看到的那种信,我手里有几封。上午见到谭庭芝,心里不舒坦。您也知道,我不舒坦了,不是自己倒霉,就是别人倒霉。 “我给武安侯府送去了一封信。 “谭庭芝身在闺阁,与人私通到了那种地步,按照惯例,该如何发落?您是让她自尽,还是把她扫地出门,派人追杀她一两年?” 付氏面色变了几变,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着。 她睁大眼睛,死死地看住蒋徽。 面前的女孩如妖似仙,这么美,又这么狠。她难道不知道,一字一句,对她来说,都是惊天霹雳?是怎么做到和颜悦色地说出口的? 蒋徽说:“别急着动气,还不到时候。你们的好日子,刚刚开始。” 付氏整个人僵在原地,片刻后,双眼往上一翻,身形向后一仰,昏倒在地。 蒋徽抿了抿唇,犹豫片刻,扬声唤友安。 谭庭芝听到声响,想呼喊,想奔到母亲近前,偏生出不得声c迈不动步。 蒋徽也不问。 董飞卿把她身形板过来,在昏暗的光线中凝视着她。 蒋徽阖了眼睑。 “你喜欢他么?”他轻声询问,语气特别平静。 蒋徽缓缓地摇了摇头。 董飞卿又问:“既然不喜欢,为何要让自己吃亏?” “这就是吃亏么?”蒋徽反问,“那你呢?你又得到过什么好处?” 他牵了牵唇,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那么,蒋徽,你喜欢我么?” 蒋徽抿了抿唇,“同样的话,我也问你,你怎么说?” “你这是胡搅蛮缠,我先问你的。” “这种事哪有先来后到的说法。”她自嘲地笑了笑,“起先你不是说过么?我们只是搭伙过日子。” “”他沉默片刻,亲吻落下去。 她别转脸,由着他的吻落在额头c面颊c颈部,只是,不肯让他吻她的唇。 他身体慢慢地开始发烫,灼热的气息萦绕着她。 毫无间隙地相对之时,她身形愈发僵硬,说出口的却是:“热水已经用完了。” 他不知该气该笑,“我给你烧水,成么?” 她一只微凉的小手抵着他的肩,“我不想。” “我想。”他一手扣住她下巴,拇指摩挲着她的唇,“怎么回事?嗯?”不是没有过,不是没得到过最甜美的感触,近日,她不肯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7.发落 此为防盗章, 订阅率为70可破,或等72小时。感谢支持正版!  董飞卿敛起思绪, 言辞简练地说起之后的经历:“离开陕西, 我去的都是小地方,结识了很多人, 多了一个过命的弟兄。这人叫方默,家在大兴,他常年在外地谋生。 “我找过差事, 做过趟子手c镖头, 也做成过两笔小买卖, 看哪个富贵门庭不顺眼了, 就找由头劫富济贫——我也没多富裕, 每回都没落下我自个儿。” 说完这些,他不好意思地干咳一声。 程询逸出愉悦的笑声,“你倒是实诚。” “眼下刚回来, 家里缺东少西,我尽快添置。”董飞卿道,“至于日后, 等安顿下来, 我想到书院谋个差事。京城内外, 大小书院,有四个吧?姜先生的淮南书院我就不去了, 他看到我就得头疼, 过几日, 我去另外三家转转。” 程询等了片刻,见他欲言又止,道:“这样,得空你去找我一趟,把一些话说透。” “好。” 走到正房后面,程询看着那一片杂七杂八的花草,笑。 董飞卿问:“瞧着这些花草不顺眼吧?” “把花圃弄这么难看,也不容易。” 董飞卿哈哈地笑,“胡乱撒的种子,以为能有一番野趣,没成想,长成了这样。” 程询转身回到正房,在厅堂里落座。 蒋徽捧着托盘走进来,笑道:“叔父,我给您新沏了一壶茶。” 程询道:“瞧出我喝不动友安沏的茶了?” 蒋徽只是笑。 刘全回来了,毕恭毕敬地给程询请安,起身后,望向董飞卿,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董飞卿对蒋徽道:“你陪叔父说说话,我有事吩咐刘全。” 蒋徽说好。 程询则吩咐程禄:“这儿没什么事,你回去一趟,记得绕路去马场看看。” 程禄称是,对蒋徽欠一欠身,转身出门。 蒋徽道:“叔父那个马场——” 程询微笑,“一直留着。你是不是听你婶婶说过?” 蒋徽眉眼间有了清浅的笑意,“起先是听明师傅说,您开着个年年亏本儿的马场,把里边好些骏马当孩子养着,任谁出价多少都不出手。一次婶婶让我看您的骏马图,顺道求证。” 程询和声道:“马场不大,但是留在手里的马匹越来越多,往里贴的银钱越来越多。你看,谁都难免有败家的事由。” 话有点儿听头,蒋徽会意,盈盈一笑,“我明白。有不少人,贴钱的事由不过一两样,是人之常情。” 程询眼中流露出欣赏之色,指一指一旁的座椅,“飞卿和你一样,外人认为你们天生反骨c离经叛道,却不知你们最重情义。飞卿聪明绝顶,可偶尔一犯傻,就能惊掉人下巴。遇到什么事,你别动气,照顾好自己最要紧。” 蒋徽落座,莞尔,“我做傻事的时候也不少。” “你可不是。”程询话锋一转,“与丁家的事,单凭我所听闻的那些,会生出多少疑虑,你应该清楚。” 董飞卿那般粗枝大叶的人,都觉得整件事不对,何况深沉睿智的叔父。蒋徽望着他,“您应该看得出,我不是品行纯良的人。最起码,有些时候不是。” 名利场c锦绣堆中的真正纯良之辈,他没见过,顶着这种名声的蠢货c伪善之人倒是见过不少。“所谓纯良,到底该是怎样的言行?像纯良名声在外的那些人么?”程询牵了牵唇,“若是那样,你不是那种人,我倒能放心些。” 笑容在蒋徽唇畔徐徐绽放。 那笑容至纯至真,让她在他眼中,变回了记忆中在他和妻子面前那个聪慧流转的孩子。程询笑微微地喝了一口茶,“你离京之后,叶先生和你婶婶都不放心,我曾派人追寻你的去向。你让他们远远跟随了两个月,便把人甩掉了。” 蒋徽点头承认。 “我见你这般警觉,知晓你不愁生计,便撤回了人手。”程询如实道,“而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何游转民间,不找个落脚之处。你走过的那些地方,很值得我琢磨。” 蒋徽微微低头,避重就轻,“您不是说撤回了人手么?” 程询轻轻地笑起来,“你在前面走你的,我的人起码离你百八十里,这总不是跟踪吧?” 对,不是跟踪。那是追踪。叔父要是不讲理起来,真够人喝一壶的。 程询说话向来点到为止,停一停,问起她的打算:“日后是闲居此处,还是另有打算?” 蒋徽斟酌片刻,“我想过夫唱妇随的日子。”董飞卿不会无缘无故回京,她横竖也没感兴趣的事由,不妨跟他凑热闹。在他身边的日子,开心c生气都少不了,但绝不会百无聊赖。 程询想了想,“那自然好。” 蒋徽问起程家大公子:“我听说,恺之哥哥和苏家二老太爷出门游历去了?”提到的那位老太爷,是程老夫人的二哥。 程询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二月初就溜了。” 蒋徽忍着笑。 程询喝了一口茶,“我那个活宝二舅,不到六十,就变成老小孩儿了。” 蒋徽也喝了一口茶,借此掩饰笑意。 “我派十名护卫赶上去,做一老一小的随从。结果倒好,俩人变着法子把人甩掉了——都是一家人,知道护卫的路数,当然能让他们遍寻不着。” “您能容着?”蒋徽才不信。叔父护短儿,但亲朋要是给他添堵,他不把人收拾服帖不算完。 程询慢条斯理地说,“我让护卫回来了。” “一定有后招吧?” 程询微微颔首,眉宇舒展开来,“我跟修衡打了个招呼,让他派几个出挑的护卫,去找那俩人。过了半个月,两个人写信回来,我二舅训了我好几页,恺之求着我把人撤回,说随从多了碍手碍脚的。我只当没看过。” 蒋徽由衷笑出来。 程询也笑开来。蒋徽与爱子恺之亦是情同兄妹,他自然不介意与她说这些。 蒋徽大眼睛亮晶晶的,好奇地问:“程祖父怎么说?最疼爱的长孙出远门,他能放心?” “自然不放心,总跟我吹胡子瞪眼的,说怎么会有看不住儿子的爹。”程询用指关节刮了刮一边的浓眉,“我真没地儿说理去。只能让修衡费心,命护卫尽快把那俩不省心的带回来。” 蒋徽笑不可支。 董飞卿折回来,见蒋徽笑得这般开心,不由笑问:“说什么了?乐成这样。” 蒋徽笑答:“恺之哥的事儿。” 董飞卿望向叔父,“没少上火吧?” “出去转转其实也挺好,主要是老爷子总跟我闹脾气。”程询笑道,“刚跟解语就说这事儿呢。” 解语是蒋徽的小字,前些年,妻子和他商量着给她取的。 “老爷子数落您什么了?”程家祖父和叔父较劲的情形,乐子特别多,他以前总是特别不厚道地盼着爷儿俩闹别扭。 蒋徽笑着起身,转到前面看友安回来没有。走过垂花门,恰逢他拎着很多东西往后走。 “照着单子买齐了,是不是回来晚了?”友安有些不安地问。 蒋徽和声道:“没。时间还早。” “得嘞,那您再喝口茶c说说话,小的把东西安置好,帮您把鱼什么的收拾出来。” 蒋徽笑着点头,“辛苦了。” 友安匆匆去往厨房。 蒋徽缓步绕过影壁,穿过门洞,站在正门的石阶上。 暖阳高照,和风徐徐。她惬意地吁出一口气,敛目聆听周遭声息,片刻后,闭上眼睛,微扬了脸,享受着这一刻天地间的平宁静好。 忽然发现,阳光与风交融,像足了董飞卿的气息。 回想起来,几名年少时相识的男子,都不用香料。大抵是随了程叔父。他们一些言行c小习惯,也都与叔父相同。 那是多年间由衷的敬爱c依赖所至。 有女子清浅的脚步声趋近,蒋徽凝神细听。 熟人到访。来的是谭庭芝,与她自幼相识交好的闺秀。 脚步声在她六七步开外停下之际,她睁开眼睛,转头望去,唇角缓缓上扬。 谭庭芝一身淡绿裙衫,仪态优雅地站在那里。她是独自前来,车马c随从等在街巷转角处。 她静静地打量着两年未见的蒋徽。 蒋徽穿着白色上衫,浮着花影,配一条淡粉色的薄而多褶的裙子;长发利落地高高绾起,形似凌云髻,带一副小小的珍珠耳坠;侧头看向她的时候,明眸生辉,笑靥如花。 顷刻之间,艳光四射,整个人都似在发光。 只是,那双眼中流转着凉薄,那笑容透着冷冽。 谭庭芝微微一笑,走上前去,语气柔和:“我来看看你。” 蒋徽应道:“你很会选时机。” 刘全走出倒座房,听到女子说话,走过来,侍立在一旁。 “两年多未见,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谭庭芝神色诚挚,“有些事,我不明白,要向你请教。” 蒋徽绕着的手臂放下,背着手看着对方,“要跟我说什么?说丁杨还是别人?” 刘全若有所悟,飞快地看了谭庭芝一眼,见她竟是不动声色。 丁夫人硬着心肠,视若无睹,沉声道:“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快如实说来!” 丁杨疼得额头c脊背直冒汗,身子直筛糠,头脑却清醒不少。父母并没危言耸听,眼前这桩事若不能好生应承过去,曾经一时的快活,会成为一世的磨折。 他强撑着挪了几步,倚墙站着,嗫嚅道:“都怪孩儿糊涂,先前只当是一桩风流韵事,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今时今日。” “废话少说。”武安侯看着他运了会儿气,“说你跟谭庭芝,说这封不堪入目的信。” 丁杨称是,垂下头,理清思绪后,低声禀明原委:“我跟蒋徽定亲之后,她对我爱答不理的。我有心讨好,知道哪几名闺秀与她常来常往,寻机相见,跟她们打听她喜好什么。但是,如黎郡主c顾小姐那样的人,什么都不肯跟我说,只有谭庭芝愿意与我细说。 “来往次数多了,她又对我很殷勤,我就头脑发热,没克制住。 “蒋家退亲,我说怪我,就是因为这件事。当时,谭庭芝写给我的信,落在了蒋徽手里。除了下人吃里爬外通风报信,我想不到别的可能,当下发落了近前几个下人。 “至于今日这封信,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真不知道。 “再怎样,这种信,就算不销毁,也一定会藏在寻常人想不到的地方。我提过一句,谭庭芝说,总要留个凭据在手里——我不肯娶她,她不肯平白与我厮混一场。 “我没办法,把她逼急了,破罐破摔,都没好果子吃。” 武安侯听完,面上怒意消减,眼神越来越复杂,语速特别慢:“前后两封信,都是莫名其妙地到了蒋徽手里,前后出手的时间,相隔两年多。如果你们来往的信件,一直都捏在她手里”那么,这年纪轻轻的女孩,真让人看不透了。 他缓缓落座,敛目思忖。 当务之急,他得仔细想想,丁家要怎么做,才能让蒋徽c董飞卿满意。 丁夫人见他良久不语,愈发焦虑,“眼下该怎么办?你倒是拿个主意啊。” 武安侯照实说了。 “让他们满意?”丁夫人欲哭无泪,“那两个人,摆明了就是一对儿疯子,连家族c富贵都能抛下,金山银山怕是都不会放在眼里。”刚刚她想过,用银钱收买,转念就打消了这心思。 武安侯长长地叹了口气,斜睨着丁杨,“昨日,你不找到人家里做张做乔,丁家便能好过一些。眼下好了,把夫妻两个一并开罪了。”他转头对丁夫人道,“吩咐下去,把那封信誊一份,连同请帖送到谭家。这件事,是谭家教女无方在先,不论对谁,他们都得给个交待。” 程禄折回来的时候,身后多了数名随从:走在前头的小厮,小心翼翼地抬着一幅装裱好了的《春山烟晓》;随后的六名护卫,都捧着几个大大小小的礼盒;落在最后的两名护卫,则分别牵着一匹生龙活虎的骏马。 饭菜已经撤下,程询正在喝茶。 程禄进门来,道:“老爷,小的揣摩着您的心思,准备了一些贺礼。” 程询起身,端着茶杯走到厅堂,“给他们挂上。” 董飞卿c蒋徽跟过去,异口同声:“叔父。” 程询悠然一笑,“那两匹马,你们可得好生照顾。” 二人称是,等画作悬挂好之后,凝眸望去,见是出自叔父之手。 程询送给亲友的画作,大多没有落款,这一幅却不同,题诗c落款俱全。 董飞卿笑起来,“您这是赏了我们一件镇宅之宝。” “无谓之事,少一些为好。”程询把茶杯放到茶几上,“你们忙,我该走了。” 董飞卿c蒋徽出门相送。 “下回过来之前,我提前一日下帖子。”程询对蒋徽道,“到时候,想吃什么菜,也提前告诉你。” 这是对她厨艺的认可。她用力点一点头。 宅门外,站着谭振亨c付氏,跪着谭庭芝。这般情形,早就引来街坊四邻c过路行人的瞩目,此刻,一些人成群地站在不远处,窃窃私语。 程询负手走到门外时,没了先前半日的闲适松散,眉宇间的笑意暖意消散,眼神锋利c直接。 神不守舍的谭振亨看到首辅趋近,匆匆瞥过跪在一旁的谭庭芝,不自觉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付氏敛衽行礼问安。 程询略一凝眸,回身轻一挥手,“走了。你们回吧。”继而走下石阶,步履如风地离开。 董飞卿c蒋徽目送程询的马车消失在转角处,回转身,交换一个眼神,前者吩咐候在一旁的刘全c友安:“把人带进去,别在这儿戳着了。” 谭家三人步履沉重地进门。 蒋徽与董飞卿低语几句,独自去往内宅。 付氏心焦不已,往前赶了几步。 蒋徽头也不回,“你们母女两个,随我来。”一直走到垂花门前,她停下来,转身看着她们,“你们不是我的客人。有话就在这儿说。” 付氏是无地自容的样子,谭庭芝则是神色恍然,盯着脚尖出神。 蒋徽闲闲地站在那里。付氏在她心里,早已变成了面目模糊的一个妇人。此刻站在面前,也不想看清。有的人,你记住她的样子,都是给自己添堵。 付氏死死地攥住帕子,慢慢定下神来,打量之后,问蒋徽:“你不在京城的日子,过得可好?” 蒋徽不语。 付氏讨了个没趣,忙转换话题:“那封信,我看了。这次过来,是给你赔罪,也是想与你商量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蒋徽仍旧沉默,定定地看着她褙子上样式繁复的彩绣。 没有指责,没有质问,只有令人心里发毛的平静与沉默。付氏死死地咬了咬唇,上前一步,跪倒在蒋徽面前,仰起头来,泪水滑落,“我求你,宽恕我们一次。这一次你若能高抬贵手,谭家日后当牛做马报答你的恩情。” 蒋徽微笑,“我没那么大方。” “我们错了,对不起你。”付氏俯身,磕了三个头,“千错万错,都是我们做父母的错。”她哽咽起来,“庭芝与你年岁相仿,你们又有多年的情分她一时鬼迷心窍,你就饶她一次,好么?我们手里的一切,都给你,你想要什么,我拼了命也会为你争来” “想要什么?”蒋徽抬起手,用指尖挠了挠额头,“我如今最头疼的,就是什么都不稀罕。”她牵出了孩子一般纯真的笑容,“总有点儿活腻了的意思。您说,这可怎么好?” “”付氏抬起头来,满脸茫然,费力地转动着脑筋。她得快些想清楚,什么能打动蒋徽;更要快些看明白,蒋徽到底意欲何为。 “您不用猜了,”蒋徽语声柔和,“我跟您明说就是。” 付氏急切地点一点头。 蒋徽态度更为柔和:“你们看到的那种信,我手里有几封。上午见到谭庭芝,心里不舒坦。您也知道,我不舒坦了,不是自己倒霉,就是别人倒霉。 “我给武安侯府送去了一封信。 “谭庭芝身在闺阁,与人私通到了那种地步,按照惯例,该如何发落?您是让她自尽,还是把她扫地出门,派人追杀她一两年?” 付氏面色变了几变,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着。 她睁大眼睛,死死地看住蒋徽。 面前的女孩如妖似仙,这么美,又这么狠。她难道不知道,一字一句,对她来说,都是惊天霹雳?是怎么做到和颜悦色地说出口的? 蒋徽说:“别急着动气,还不到时候。你们的好日子,刚刚开始。” 付氏整个人僵在原地,片刻后,双眼往上一翻,身形向后一仰,昏倒在地。 蒋徽抿了抿唇,犹豫片刻,扬声唤友安。 谭庭芝听到声响,想呼喊,想奔到母亲近前,偏生出不得声c迈不动步。 “平分吧。”蒋徽见银票是一张一百两的c五张二十两的,把一百两的递回给他。 “上当没够么?”董飞卿道,“你管着银钱,我用的时候,再跟你要。” “也好。”蒋徽笑着把银票收进荷包。手里有钱了,她心里踏实了不少。 董飞卿深凝着她低眉浅笑的样子,展臂把她揽到怀里,紧紧地抱了抱,旋即松开,举步走向垂花门。 蒋徽云里雾里的,但没当回事,跟上他,道:“你怎么不好好儿陪着叔父说话呢?” “我见过一局残棋,给叔父摆出来了,请他琢磨琢磨。” “那还好。” 随后,蒋徽找出一套半新不旧的衫裙,到东厢房换上。穿着的这一套,颜色太浅,实在不适合下厨。 友安已经把两条鱼收拾出来,菜也全部洗好了,让她省了不少时间。 程询在家中喜欢吃的,都是家常小菜,她准备起来就很容易。 她忙碌的时候,董飞卿和程询收起那局残棋,下棋打发时间。 董飞卿提了提谭庭芝跪在家门外的事。事情一时半会儿完不了,瞒不住叔父。至于两女子之间的纠葛,他没提。 “罚跪是解语的意思吧?”程询笑问。 董飞卿说是。 “这一趟没白来,”程询笑道,“能看一场热闹。” 董飞卿笑道:“就算您嫌烦,也躲不过这场热闹。谭氏分明是故意选的这时机。” 程询略一思忖,道:“谭家应该是让她先过来和解语周旋,晚一些,夫妻两个少不得登门,当着我的面儿,劝解语化干戈为玉帛。要是我不赞同,他们说不定会请付大学士过来说项。” 董飞卿颔首,“应该就是这么打算的。”只是,错打了算盘。他们根本不了解蒋徽。 下棋的时候,他有点儿走神。 当初能让蒋家对我弃若敝屣——蒋徽说的这句话,让他越想越不是滋味。 虽然她说是故意的,故意促成了这种局面,故意被逐出家门,但在当时,承受的可谓是众叛亲离。 定亲的男子c自幼相识的闺秀做出那般不堪的事,所谓的亲人在钱财与她之间,选择的始终是前者。 绝决离开,独自流离在外,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从来不认为她是需要谁心疼的女孩,到此刻也是这么想。 不心疼。真的,不心疼。他磨着牙腹诽着,只是有些窝火而已。 他想弄死那些嘴脸丑恶的货色。 这样想着,落子就失了准成,很迅速地输掉一局。 程询不言不语地睨着他。 董飞卿险些冒汗,“我错了,对不住您。”停一停,嘀咕道,“您现在这是什么毛病?动不动就把人看得心里发毛。” 程询拿起手边的折扇,不轻不重地敲在他额头,“对着你,我这毛病就得总犯。” “诶呦喂——”董飞卿别转脸,揉了揉额头。 两人重开一局。 董飞卿道:“叔父,蒋徽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您看看热闹就得了,别管。我们就能办。” 程询目光凉飕飕c慢悠悠地移到他脸上,“谁?”提及妻子时,连名带姓叫出来的人,他这些年只见过面前这一个。 “”董飞卿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什么错,理亏地笑道,“她那小字,跟她一点儿都不搭边儿,听着都别扭,哪儿喊的出口啊。” 程询真是服气了,索性略过不提,“知道了,我不管,至多让人敲敲边鼓。” 将近正午,八菜一汤上了桌。 董飞卿去酒窖里取出一坛陈年梨花白,“大白天的,喝点儿绵柔的吧?” 程询却道:“谁要喝这个?给我换竹叶青,烧刀子也行。” 董飞卿哈哈地笑起来,“我一番好心,倒多余了。您等着。” 蒋徽笑着递给程询一双簇新的竹筷。 程询指一指右下手,“一起吃。” “好。” 刘全转回来报信:“谭家老爷c太太过来了,此刻就在宅门外。武安侯c丁夫人那边作何打算,小的不知道,把信件交给一名管事就回来了。再有,状元楼的伙计送来一桌席面,说谭家的小厮付过银钱了,这事儿——” 蒋徽看向程询。 程询道:“谭家的人,让他们等着。在家就吃家里的饭菜,那桌席面,归你和友安了。” 刘全谢赏之后,眉开眼笑地退下。 董飞卿拎着一坛酒折回来,拍开泥封,把酒倒进酒壶。 蒋徽起身给两男子斟酒。 三个人其乐融融用饭的同时,武安侯夫妇正暴跳如雷。 夫妻两个看完那封信,难以置信,一起怒冲冲地去了丁杨房里。 武安侯把那封信摔到丁杨脸上,喝问:“这是不是你写的!?” 丁杨上午才挨了一通板子,此刻正愁眉苦脸地趴在床上,看双亲都是脸色铁青,心知自己大概又要倒霉了,连忙细看那封信。 片刻后,他见鬼似的瞪大了眼睛,随后,白皙的面颊涨得通红。就算脸皮有城墙那么厚,写的这种东西落到双亲手里,也会羞愧难堪到极点。 武安侯一看就明白了,高大的身形晃了晃,随后踉跄着走到一旁,跌坐到一把椅子上,咬牙切齿地责骂:“孽障!畜生!” 丁夫人气急败坏地捶打着儿子的脊背,“你怎么能做这种事?你”想到信中那些不堪入目的言辞,恼恨得直哆嗦,想痛斥,有些话却难以启齿。 丁杨把脸闷到枕头上,一声不吭。 武安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别说那些没用的了。当务之急,是想法子应对。信本该在谭家那个祸水手中,却被人送到了我们手里该是蒋徽要跟这逆子和谭家算旧账。” “可能么?”丁夫人无力地转身落座,“她是何目的?是想让谭庭芝自尽,还是想膈应我们丁家?谭庭芝若咬定是这孽障强人所难,怎么也得把她收为妾室吧?那样不自重的女子若是进了门” 武安侯斩钉截铁地道:“你给我记住,是那贱人蓄意勾引在先!”说着,起身走到床前,一把将丁杨提起来,摔到地上,“别给我装死,把实情如实道来。再迟一些,说不定满京城的人都会知道,你丁杨是个放荡荒淫的纨绔子弟。你不要脸,我们得要!” 不解风情(2) 清晨,曙光流转入室,声声清脆的鸟鸣入耳。 董飞卿眉心微动,缓缓睁开眼睛。 蒋徽的容颜,近在眼前。长长的睫毛低垂,眉宇舒展,睡相恬静。 她的头枕着他的手臂,身形就在他怀里,一臂搭在他腰际。 安安静静c相依相偎。这样醒来的感受,委实太好。 他视线落在她红润润的唇上,片刻后,凑过去,用亲吻唤醒她。 蒋徽尚未清醒,一手已经抵在他肩头,和他拉开距离,懵懂地看他一眼,绽出甜美无辜的笑容。 董飞卿也不言语,把她拉回到怀里。 过了一阵子,蒋徽问他:“起来吧?” 董飞卿说好,随即坐起来,麻利地穿上中衣c薄底软靴,自己去翻找出一件旧的布袍穿上。 穿戴方面,他对衣物不大计较,策马时穿道袍或深衣,平时不过几件粗布长袍。从江南到沧州的一路,她自然没时间给他做衣服,他呢,衣服破损了就扔掉,到裁缝铺花点儿银钱,请裁缝赶做几件新的。他讲究的是鞋靴,材质一定要好,上脚一定要舒适。 其实,对衣物也不是不计较吧?蒋徽想,无论如何,过了多年养尊处优的日子,闹着请婶婶给他做衣服的情形,她就撞见过两次。旧日不可寻,再不能有更好的,也就再不需挑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8.送行 此为防盗章, 订阅率为70可破, 或等72小时。感谢支持正版! 蒋徽笑道:“把东耳房收拾出来,做小书房。” “得嘞,小的这就去安排。”刘全欠一欠身, 乐颠颠地出去了。 董飞卿看着他的背影运气, “我怎么说什么不是什么了?” 蒋徽大乐,拿过给他做到一半的道袍, 把之前唐徛的话题搁置, 说眼前的琐事:“其实, 我最想换张床。” “不换。”董飞卿说,“我觉得特别好。”她觉得有点儿挤,他喜欢的正是那份儿挤——搂着睡, 舒坦。 蒋徽斜睇他一眼,“说的我都不想给你做衣服了。” 董飞卿坐到她近前, 笑眉笑眼地看着她做针线。针线在衣料间不急不缓地穿梭,她低眉敛目, 显得娴静c温婉。 过了一会儿,他把她搂到怀里, 安置在膝上, “这小模样儿还挺好看。” “是么?”蒋徽拿针线的手动了动, “扎到你的话, 还会好看么?” “怎么都好看。”董飞卿一手抚着她下颚, 眸子熠熠生辉, “打小就好看。” 蒋徽微笑, “真这么想啊?” “嗯。”他回忆着彼此年少时,神色特别柔软,“让我说,你十来岁的时候最好看。”那时候的她,脸颊有着婴儿肥,白里透红,活泼的时候,任谁都会多看几眼。 “我才不信。”蒋徽笑道,“那时候你怎么说我来着?我可没忘。” 他曾打趣她,说你这小丫头,活脱脱一只随时能把人挠个满脸花的猫。 彼时她也不恼,说那你可防着点儿,别惹我。 他就小声嘀咕,我又不缺姑奶奶。 董飞卿想起来,笑,“我冤枉你了?是谁动不动就挠我?” “你自找的。” “对,自找的。”董飞卿啄了啄她的唇,“而且,到头来,我是缺你这么个姑奶奶。” 蒋徽笑出声来。 董飞卿把她手里的东西放到一旁,随口问她:“你打小就不爱搭理我,怎么回事?” “你不也一样么?”蒋徽说,“你说话歹毒,我说话噎人,多说几句话,没准儿就吵起来了。而且,那时的董大少爷,一般人真不敢往跟前凑。” 他皱眉,“我怎么了?在叔父家里,脾气一直特别好。” 蒋徽的笑意到了眼底,“早几年,我听程禄念叨过你一些事儿。你小的时候,用修衡哥的话说,就是横着走的小螃蟹。” 董飞卿哈哈地笑起来,“这我认。” “那别人呢?” 董飞卿想了想,说:“修衡哥小时候跟金元宝似的,真是人见人爱。开林哥从六七岁开始,就有点儿笑面虎的架势了。恺之比我们都活泼淘气,叔父二十多岁的时候,脾气特别有意思,有时候跟几岁的恺之对着耍赖不讲理,婶婶看着父子俩头疼,我们笑得肚子疼。” 蒋徽只是听着,心里就暖融融的。 “至于你,”董飞卿斟酌着,唇角已上扬成愉悦的弧度,“偶尔那个样子,就差在脑门儿上刻出一句话:离我远点儿。” 蒋徽承认,“有些年,我脾气有点儿古怪,阴晴不定的。” “因何而起呢?我总想不明白。”叶先生是性情温和,言辞风趣的妙人,她每日在先生面前,按理说,潜移默化之下,她应该变得很柔和。但是没有。 蒋徽只是笑。 “说来听听。”董飞卿搂紧她,下颚摩挲着她的面颊,“不然我可黏上你了。” “有些事儿,你大概不知道。”蒋徽说,“我拜师之前,有一段日子,被蒋家长房安置到庄子上去了——老太太那时候请人给我算卦,说我命硬,克至亲。只有奶娘陪着我。庄子上的下人都以为,家里不要我了,打心底嫌我晦气,恨不得把我和奶娘活活欺负死。上回我掐你,你问我跟谁学的损招,我是跟庄子上的下人学的。” 最难熬的一段日子,她提起来,平平静静的,甚至语带笑意。 “明白了?”蒋徽笑着刮了刮他挺直的鼻梁,“有时候跟你闹着闹着,就把涵养扔到一边儿了。” “要那玩意儿干嘛。”他说,片刻后,皱了皱眉,“难受。” “哪儿?” “生气c窝火。手痒痒。” 蒋徽道:“用不着。那些人,我和郭妈妈早就收拾过了。” “那也难受。”董飞卿点了点她的唇。 她刚想揶揄,他以吻封唇。热切,霸道。 董飞卿清楚,不承认也没用:这次,是真的有点儿心疼她。 他见好就收,不难为她,也不引火烧身。他在她耳边说:“你哄哄我。” 蒋徽不应声,推开他的脸,躲避萦绕在耳边的灼热气息。 董飞卿索性咬住她耳垂,牙齿轻扣,商量她:“蒋徽,能不能说句喜欢我?” “你这是哪根儿筋不对了?” “我想听。”哪有男人不爱听妻子说喜欢自己的? 蒋徽愈发的气息不宁,嘴里却是一点儿都不肯吃亏,“你先说。” 他饶了她,和她拉开距离,俊脸都有点儿拧巴了,“大男人怎么能说这种话?” 道理上说不通,但他理直气壮。蒋徽把脸埋在他肩头,笑得身形微颤。 “笑什么笑?”董飞卿没好气地拍着她的背,片刻后,也随着笑起来。 蒋徽离开他臂弯,下地后提醒道:“你不是今晚在外面吃饭么?该走了吧?” 笑意使然,那双大眼睛水光潋滟的,董飞卿凝了她一眼,笑微微地起身,“是该走了。回来再跟你找补。” 方默前两日就从大兴赶到了城里,顺道帮父亲讨几笔债。董飞卿让他先料理家事,忙完了再聚。 今日,方默派人来传话,在天福号定了一桌席面,想吃那儿的酱肘子了,明日再正正经经登门拜访。 董飞卿换了身衣服,走出来的时候,恰逢郭妈妈进门问蒋徽要不要摆饭,他问了一句:“厨房做的什么?” 郭妈妈笑吟吟地禀道:“糟银鱼c杏仁豆腐c火腿片c香椿饼,另有一道用豆皮c紫菜c虾肉做的汤。” 董飞卿颔首一笑,走出门去,又折回来,坐到饭桌前,“快摆饭,我吃几口再走。”他想吃香椿饼了。 郭妈妈一愣,随即忍着笑,称是而去。 蒋徽心想,他这颠三倒四的做派,奶娘不知何时才能习惯。 席间,董飞卿跟蒋徽说了方默其人,以及上回借钱的始末: 方默的父亲做了半辈子趟子手,一身本领c经验都传授给了儿子。 方默脑子灵,遇事有急智,十二三就进了沧州一个镖局走镖,到十八岁,已是颇有名气的镖头。 家底越来越殷实,方默让父亲离开镖局,回大兴和母亲一起享清福也行,做点儿小本生意也行。 方父依言回了大兴,拿出积蓄,做瓷器生意,但实在不是那块料,又嗜酒,酒桌上总是架不住人的好话,没多久就跟人称兄道弟。欠方家账的小生意人越来越多,方父总是喝两回酒就把讨债的事儿搁置一旁,又好面子,总不肯告诉方默实情。 近日,实在周转不开了,拉下脸去讨债,债主要么躲着不见,要么撒泼耍赖。他又急又气,生了重病,这才写加急信件告知方默。 不管怎样,方默得先救急,给老爷子看病,填补生意上的亏空。当下转手他人,赔得更多。只是,他平时除了交给双亲的家用,一向大手大脚的,手里从来存不下银子。收到信,当即算了算账,自己怎么也得带三四千两回家,但手里只有一百多两,只好向至交董飞卿和交情不错的两个镖头借钱。 “又一个倒霉孩子。”董飞卿笑说,“不过,他回来之后,首要之事就是帮父亲讨债。那些欠债的人,应该没胆子敷衍他。” 走镖是刀头舔血的行当,一般人看着镖头都打怵,打交道的时候更不需说。蒋徽释然,“你该早告诉我。” “担心他那边出岔子。”董飞卿吃完一块香椿饼,喝了小半碗汤,漱口之后,起身道,“这回是真走了。” 蒋徽笑着嗯了一声。 饭后,小书房收拾妥当了,郭妈妈和蒋徽一起过去看了看,随后坐在一起做针线,说起董飞卿:“以前觉得是难相与的性子,这两日看下来,倒是一点儿架子都没有。” 蒋徽附和地点头,这是实情,他从不会跟下人甩脸色犯浑。 郭妈妈问起两个人成亲之前的事,“我做梦都没想过,你们两个会成亲。到底怎么回事?” 蒋徽照实说了。 郭妈妈听得一愣一愣的,“就这么简单?几句话就定了终身大事?” “是啊。”蒋徽笑道,“不然呢?” “爽快是没错,但你们俩这事儿不对劲吧?”郭妈妈若有所思地看着蒋徽。他们对姻缘的态度,比任何人都坚定,当初闹出来的那个阵仗,都不是眼里不揉沙子可言。只是在外晃荡了两年,就能轻描淡写地说起嫁娶?最奇的是,真面对面地定了亲,也真成了亲。 “有什么对不对的。”蒋徽笑着岔开话题,“看看他给我的聘礼吧?”两个人情同母女,奶娘先前就问过这些。董飞卿与她平时的大事小情,有必要让奶娘心里有数。 郭妈妈笑着说好。 蒋徽把聘礼一样一样取出来。 “这一小袋珍珠委实难得。”郭妈妈由衷赞道。 蒋徽点头,“回来当天,他不是把银子借人了么,我故意气他,说把这些珍珠换点儿银子吧。” 郭妈妈啼笑皆非,“怎么能打这种主意?公子怎么说?” “什么都没说。”蒋徽心无城府地笑起来,“根本没理我。” 郭妈妈笑着摇头,“接话就得吵起来。” 蒋徽把他做的画展开来,“江南烟雨,很不错。”指着山水间一个小小的男子装扮的背影,“他说画里有我,这个就是。”语毕,又笑起来。 郭妈妈端详片刻,“你们去过画中这个地方么?” 蒋徽笑道:“去没去过都一样,这是他当着我的面儿加上去的。多余。” 郭妈妈笑出声来。 末了,蒋徽从颈间扯出他送的玉牌,“原本上面什么都没有——他小时候淘换到的一块玉,喜欢是这通透的质地,自己慢慢打磨成了玉牌。送我之前,在上面刻了这个福字,说要是刻别的,赶不及。”她嫌弃地扯了扯嘴角,“俗死了。” 郭妈妈笑得打跌。 夜幕降临,热闹的长街上,灯火璀璨。 方默站在街边,望着人来人往。是很俊朗的年轻人,只是神色冷峻。看到董飞卿策马由远及近,他往前迎了几步,牵出爽朗的笑容,“你就不能比我早到一回?哪回都让我傻等大半晌。” 董飞卿把缰绳c鞭子交给迎上来的伙计,毫不理亏地笑道:“吃吃喝喝的事儿,急什么。” 方默问道:“怎么也不置办辆马车?让嫂子一道来多好。”他比董飞卿小一岁,今年二十一。 “马都是长辈赏的。”董飞卿笑道,“你这人,忒俗,一张嘴就让我花钱。” 方默哈哈一笑,侧身打个请的手势。 董飞卿举步之际,心有所感,回头望向街对面。 方默循着他视线望过去。 对面酒楼门前,有中年男子站在大红灯笼光影中,气度不凡,目光阴霾。 方默说:“看着眼熟,你认识么?” 董飞卿似笑非笑,目光凉凉的,“认识。熟人。” “谁?” 董飞卿语气淡漠:“次辅,董阁老。” 方默听着,别提多别扭了。 董志和对董飞卿招一招手,示意他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9.书院日常 此为防盗章, 订阅率为70可破, 或等72小时。感谢支持正版!  董飞卿站在一旁, 笑。 蒋徽缓步往回走, 时不时停下, 蹲下去, 用指节轻扣石板。 “当心。”董飞卿故意吓她。 蒋徽不理他, 四下环顾,眼神复杂, 既有对自己前所未有的迟钝的自责,又有着心安c释然, 走回到他面前, 道:“建宅子的时候就埋下了机关?” 董飞卿颔首, “一直没动用过, 不知道有没有失灵的地方, 晚间查验一遍。” 蒋徽笑, “一听就是你亲力亲为。”他对自己做成的事,言辞间会留三分余地,也可以说是谦逊。 董飞卿嗯了一声, “回头我把图纸找出来,你看看布局。” 蒋徽说好, 继续打量宅院。日光之下,是这样雅致c平宁的氛围, 看不出一丝异样, 让她要到此时才有所察觉。自然, 也不难想到,等到机关消息启动,戾气c杀气就会显露出来。 就如唐府。 那一年,修衡哥战捷班师,董飞卿没跟军队走,在外晃荡了近两个月才回京。 春日到秋闱之前,他无所事事。 修衡哥考虑到仇家太多,保不齐有丧心病狂入府偷袭的,他能保自己安然无恙,却不敢担保至亲c恩师两头不被连累,便让董飞卿在唐府c程府内外设置了重重机关——他平时委实繁忙,而且,这种事,兄弟两个谁着手都一样。 是邵阳郡主黎薇珑告诉她这些的。薇珑,是她和他们兄弟几个宠着长大的妹妹,如今已经与修衡哥定亲。 彼时,纯美如小仙子的薇珑说:“飞卿哥粗枝大叶的时候,愁煞人,可是耐心c细心起来,便让人出乎意料。 “他设置机关暗道密室,少不得要改建c拆除一些地方。 “他担心两家长辈日后不习惯,找过我好多次,反反复复调整布局。跟我说,改建也行,但必须比先前瞧着更悦目。 “动工的时候,亲自找来人手,不乏亲力亲为的时候。” 她听完,也不由对他刮目相看。再去程府的时候,就留心了,不得不承认他缜密细致到了极处。 那等心血,那般体贴,他只肯付与他在意的人们。 敛起思绪,蒋徽心念一转,想到了一件事:“这宅子,是薇珑帮忙建的吧?” 董飞卿会心一笑,“对。在当时,薇珑说建成之前,没必要告知亲朋。建成时,是那年乡试之后,我的日子有些乱了,什么都顾不上。” 他在乡试中夺魁,董家开始着手他的亲事,他一次一次让董家打算落空。那期间,回到董家常住,一直心绪烦躁,与兄弟把酒言欢的时候都很少。 蒋徽释然,“怪不得,明里暗里的布局,相得益彰。”这必然也是他与薇珑反复商议的结果。 “着实磨烦了她一阵。”他说。 蒋徽微笑,走进正房,为他释疑,将谭庭芝抛给她的谜团言简意赅地道出。 董飞卿敛目思忖片刻,“便是她不予告知,也该探明那人是谁。她若告知,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需得查证。” 蒋徽会心一笑,“我晓得。” 董飞卿商量她:“我有门路。要是信我,便将此事交给我。” “最晚何时能告诉我结果?”蒋徽如实说,“我没这种门路,但是晓得几个立竿见影的法子。” 董飞卿说:“不管谭庭芝作何反应,在我这儿,五日见分晓。”停一停,补充道,“门路与官宦之家无关。” 蒋徽片刻凝眸,牵出清浅笑意,“好。” 传话的管事妈妈站在谭庭芝面前,把得到的答复如实道来。 谭庭芝听了,愣怔多时,惨然一笑。 管事妈妈大气也不敢出。 三两个字,一个人的名字。写出来太容易。 谭庭芝唤人备笔墨纸砚。 她写了两封信,一封是写给蒋徽,只两个字:唐徛;另一封是写给蒋家,告知对方:谭家这两年之所以在生意上处处刁难c设陷阱,害得蒋家将至倾家荡产的地步,都是因蒋徽胁迫所至,自然,她也委婉地告知对方自己行差踏错之处。 双亲日后一定也会告知蒋家实情,但是,这些由她说出来,在她身死之后,蒋家长房应该会全然相信。 信件写完,斟酌多时,她将两封信交给管事妈妈,命其从速送到两家。 友安把谭庭芝的信件交给蒋徽。 蒋徽看到信纸上的两个字,揉了揉眉心。 早在唐修衡年幼时,其父临江侯唐栩与两个庶弟分家各过。唐徛是唐修衡的堂弟c与董飞卿同榜的进士。 唐栩与两个庶弟一向不合,但一向是懒得理会的态度。 唐修衡与那两家的情分还不如陌路人。 四年前,唐家二房的确曾请人说项,但是蒋家婉拒了,那次倒不是谭庭芝出手阻挠,而是尚在外征战的唐修衡不知怎么得到了消息,派人传口信到蒋家:不准理会。 唐徛榜上有名成为庶吉士那年,高兴了两个月之后,其父唐林病故。唐二夫人曾跟人哭诉:唐修衡简直是他们一家人的煞星,夫君是被他活活气死的,同时又害得她长子的前程搁置。 此事,蒋徽有耳闻,当时想着若属实的话,那连消带打的手法,像修衡哥办的事儿。 至于唐徛,她印象不深:因为修衡哥的缘故,她从不会理会唐家二房c三房的人。不需要理由。修衡哥厌烦的人,疏离相对总不会错。 如果是唐徛,很多事倒是都能说得通了: 在特定的圈子中的人,会觉得近二十年来奇才辈出,但平心而论,年纪轻轻中进士的人已属难得。谭庭芝看中唐徛,是情理之中。 寻常男子对待想要娶进家门的女子,一定会亲自出面斡旋,得到女子的青睐。但是唐徛不敢,因为他上面有个一出手就恨不得出人命的堂兄,亦明白她和蒋家绝不会让他如愿。 但凡是敢站到人前c站到她面前的男子,都不会引发那一场是非。 他不敢,于是利用钟情于他的谭庭芝,在认为她陷入困境的时候,妄想坐收渔翁之利。那时定是以为,他的堂兄不再理会她这个离经叛道的异姓妹妹了。 ——但这些只是推测,是否真是他,还需查证。在庙堂与江湖之间,有消息特别灵通的行当,董飞卿说有门路,定是识得这种行当里的翘楚。那她自然乐得清闲,把这件事交给他。 说起来,真是唐徛的话最好:她也好,董飞卿也好,都乐得在了结私怨之余给修衡哥除掉一个碍眼的人。 她对友安说:“告诉传话的人,让她家大小姐只管安心自尽。若事到临头反悔,也没事。我很愿意帮这种忙。” 友安称是,转身时就撑不住,笑了。 蒋徽转头把此事告知董飞卿。 转过天来,郭妈妈c厨房里的两个人相继而至,此外,董飞卿亲自带回两名小厮c四名小丫鬟。 他带回六个人,四个不在她预算之中,但她什么都没说。 他说了,她不需精打细算。说到底,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他愿意给,她很愿意享有。 当晚,武安侯府派人来传话,除了丁杨的去向,亦告知蒋徽:谭庭芝已然自尽,左都御史弹劾武安侯c谭振亨的折子,皇帝已经看过,很是不悦,不知如何发落两家。 谭庭芝犯的错,已不在寻常人承受范围,便是想遁入空门,与官家有来往的寺院大多名声在外,都不肯收这样一个祸根,不出名的寺院庵堂,有一些不大清净,也不大干净,官家闺秀不敢去,去了,保不齐就要生不如死。 如此,谭庭芝可选的路便只剩了一条。 蒋徽一笑置之。 她更关心的是,唐徛之事是否属实。 两日后,董飞卿给了她答案。 有人在前引路,把董志和请到唐徛房里。 看到了无生机c眼神涣散的唐徛,董志和瞳孔骤然一缩,他目光凝重地望向已经诊脉却开不出方子的太医。此人是他熟识的。 太医对他拱一拱手,低声道:“就算是当今圣手严道人前来,也是束手无策。” 董志和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你要我相信,他真的撞鬼中邪了?” 太医苦笑,低声道:“简单来说,这位唐公子的情形,等于周身关节被拆了一遍。 “用淬了药物的匕首c银针刺入关节,能让人的关节失灵。 “药物是关键。“用淬了药物的匕首c银针刺入关节之中,能让人的关节僵硬失灵。 “药物是关键。唐公子再无复原的可能。 “下手的人,对人穴位c关节了如指掌,手法也是精准c利落至极。看唐公子那眼神,分明是惊吓过度,濒临发疯。 “下官说句不好听的,这还不如撞到厉鬼当场吓死。” 董志和的面色明显不好看了。 “而且,”太医语声更低,“此事,唐二夫人不敢追究。” “怎么说?” 太医娓娓道来:“昨日夜间,小厮服侍着唐公子歇下的,到了早间,唐公子就不见了,在床头留了张字条,说有故人托梦给他,邀他到外面相见。您等会儿不妨看看,字迹并不潦草。 “今日傍晚,别院的下人发现唐公子躺在一所小院儿里,身边放着两件奇怪的东西。 “几年前,唐公子帮双亲打理外面的营生,为了多赚取银钱,偶尔,手段不是很光彩,也手黑了些,害得商贾之子杨岗跳河自尽,那件事,阁老应该还记得。” 董志和目光微闪。那件事,他记得。唐徛用的招数是仙人跳,杨岗明白过来,羞愤难当,钻了牛角尖,留下绝笔书信,跳河自尽,选择的地方,离唐家二房的府邸不远。绝笔信中说,定要化为厉鬼,来索唐徛的命。 当时唐林尚在人世,恰逢他让唐林在军需上找机会膈应程询c唐栩,权衡之后,安排人帮唐徛善后,颇费了些周折。最后,唐徛给了杨岗双亲一笔银钱,又给杨家介绍了两笔盈利颇丰的生意。杨家权衡之后,再愤怒,终究是觉得自家人微言轻,与官家斗,胜算太小,打消了告状的心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0.日常 此为防盗章, 订阅率为70可破,或等72小时。感谢支持正版!  谭庭芝浅笑盈盈, “说什么都好。”望一眼门内, “怎么,不打算请我进去坐坐?” 蒋徽笑而不语。 “人们都知道,我和你交情匪浅,”谭庭芝举步踏上石阶, “我既然来了,怎能过门不入。”离得近了, 看清蒋徽戴的是珍珠耳箍。方才还以为她穿了耳洞。 “没事。”蒋徽应道,“你贵人事多,我今日要待客,相互担待吧。” “我知道你家中有贵客,”谭庭芝说, “方才我已命人去状元楼定一桌席面。” 蒋徽莞尔, “你倒是体贴。”门前有老妪经过,对她凝眸,她回以礼貌地一笑。 谭庭芝道:“我舅舅曾几次与程阁老一同到状元楼用饭, 跟我说过阁老常点的几道菜。” “哦, 听起来, 付大学士待你如常。”蒋徽说,“那么, 你那些事, 有没有告诉过付大学士?” 谭庭芝回视着蒋徽, 眼神复杂。 刘全则若有所思。 付大学士曾官居次辅,虽然早就赋闲在家,但当今首辅c次辅一向很尊敬他,付家威望不减。 付大学士只有一位兄长个年纪小他一大截的庶妹,付氏当年嫁入的是谭家。 而以前与蒋徽交好的闺秀之一,是付大学士的外甥女——谭庭芝。 盘算一番,刘全弄清楚了不速之客的身份。这时,蒋徽转身,从袖中取出一张字条c两封信,递给他之后,道:“来前头是有事交待你,险些忘了。我在两间铺子里存了些东西,你去取回来。字条上写着店铺所在何处。信封里是取东西的凭据。” 刘全立时恭敬地道:“小的记下了。”之前董飞卿也交代了他两件事,要不是谭庭芝不期而至,他早就出门了。 蒋徽叮嘱一句:“快去快回。” 刘全称是,出门后,少不得展开字条来看,看清楚之后,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做到脚步如常。 蒋徽派他去的,并不是什么铺子,而是去谭府c丁府送信。她分明已料定谭庭芝的到访,并且有所准备。 这时蒋徽回转身,目光凉凉的,“没别人了,我们就别扯闲篇儿了。你有话直说。” 谭庭芝态度更为柔和,“我今日前来,是自己的意思,亦是奉双亲之命。” “怎么说?” “我们会竭尽全力斡旋,帮你回到家族,且会让蒋家恢复到以前殷实的家境。” 蒋徽失笑,“两年前,能让蒋家弃我如敝屣;今时今日,当然能让我回到蒋家。” 谭庭芝仍旧很冷静,“不止如此,我们会尽心弥补,你只管开条件。我娘想认你做义女,只盼你答应。” 蒋徽态度散漫,“听起来,令堂很疼爱你,以前我也很尊敬她。可惜,旧日不可寻。” “你也说了,旧日不可寻。”谭庭芝道,“我们这样僵持下去,终归是伤人伤己。把以前的恩怨放下,好么?” 蒋徽漫不经心地道:“今日之前,我就没提起来过,何来放下一说?” 谭庭芝斟酌片刻,推心置腹地道:“你我只说眼前的事。 “这两年,谭家听从你的吩咐,为你做了不少事情。 “如今你还想要什么,直说便是,只要你肯把那两封信还给我。 “蒋徽,不论董公子当初是怎样叱咤风云的人物,不论有多少贵人出手帮衬你们,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假如你一直与我们僵持着,惹得我双亲打定主意一辈子盯着你们夫妻二人,你能怎样?能笃定每次都能幸免于难么? “你握在手里的两封信,大致写了什么,我记得。就算宣扬出去,谭家大可以对外人说,彼时我糊涂,倾慕已有婚约在身的武安侯世子,私下里与他来往。的确不对,但也是人之常情,你毁不了我。大不了,我终身不嫁。 “你曾流离在外,有句话总该深有体会:民不与官斗。 “就算你想继续惩罚我,左右我一生的运道,前提也该是答应我双亲给你的好处:先回到蒋家,再从长计议。 “地位悬殊的话,站在高处的人,只要寻到一个机会,就能把站在低处的人踢下万丈深渊。只有平起平坐的人,才有可能常来常往,或是相互算计。” 末尾几句,很有听头,蒋徽却不以为然,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递给谭庭芝,“这是我誊录的一封信,你看看。” 谭庭芝有些急切地展开纸张,看完之后,面色煞白,惊惧交加。 那是一封信,也是一首艳诗。丁杨写给她的。 三年前,她的闺房曾经失火,损毁了很多东西。她一直以为,丁杨写给她的几封信,是在那场火中化为灰烬。那之后的几个月,蒋徽待她如昔。 蒋徽抵死退亲的时候,她前去蒋家,询问原委。蒋徽冷冷地看着她,甩出一封她写给丁杨的信件,字里行间,含蓄地打情骂俏,吐露相思之情。 蒋徽说:“你给丁杨的信,我手里还有两封。要我不对外声张,就让你双亲花些心思,帮我退掉亲事。” 她拿着信件,落荒而逃,转头质问丁杨,怎么能把凭据交给蒋徽。 丁杨一头雾水,说我又没疯,怎么会做这种蠢事。当即查找一番,发现有三封信不翼而飞。于是,他笃定有下人吃里爬外通风报信,把信件交给了蒋徽。 她让他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可恨的是,他说我的确也喜欢你,但你跟蒋徽不一样,她是我死心塌地要娶的人。要我想法子,只能让你做我的妾室。 原来,在他眼中,与她之间,只是一段认真对待的风流韵事。 她怎么肯做他的妾室,当即怒了,说我不指望你别的,只求你管好自己这张嘴,不要对任何人提及,否则,我会拼上一死,求我舅舅惩处你这浪荡子。 丁杨如释重负,发誓保证,绝不会与任何人提及与她的事。 后来,斟酌再三,她把这些事告知双亲。双亲责骂惩戒之后,选择帮她度过这道坎儿。 蒋徽出自蒋家长房。 谭家与蒋家长房素有生意来往,握着蒋家长房盈亏的命脉,让对方倾家荡产c流离街头并非难事。 最重要的是,在当时,两家私下联手放印子钱——这是官员染指便是罪的行当,只要把事情捅到官府,双方都会受到重罚——假如蒋家长房为这种事吃官司,武安侯府定会与蒋家撇清关系,退掉亲事。 谭家要挟蒋家,是举手之劳。 蒋家的门风就是爱财,在那种关头,不低头才是见了鬼。挣扎几日之后,应下谭家的条件:让蒋徽如愿,退掉武安侯府的亲事。 谭家并未当即兑现诺言,又追加一个条件:把蒋徽逐出家门。若做到,蒋家可得现银五万两。 那期间,谭家一直等着蒋徽登门,主动交出那两封信,免却流离之苦。 最终等到的,却是蒋家把蒋徽从族谱上除名的结果。 他们想,这样也好:离开家族的蒋徽,不过是在脚下垂死挣扎的蝼蚁。 蒋徽离京之后,谭家派护卫追踪,找到人便灭口。 却没想到,护卫好几次出手,都是徒劳无功,蒋徽的一封亲笔信件却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回事处。 蒋徽在信中说,你们想除掉我,并非易事,如愿之前,不妨先帮我做三件事:在生意上做手脚,让蒋家长房逐步亏掉家底;善待郭妈妈;不论怎样的门第求娶谭庭芝,都不准答应。不照办也好,你们只管等着丁杨给谭庭芝一个交代,让她进门做妾。 在护卫得手之前,他们别无选择,只得照做。这两年多,给郭妈妈找了一个等同于白拿丰厚月例的闲差,又几次让蒋家长房在生意上亏了大笔银钱。而谭庭芝,一直没有定亲。 到如今,蒋家长房到了举债的地步,勉力维持着还算光鲜的空壳子。 谭家一直没放弃追踪蒋徽,可是,终于等到她用真名实姓在沧州落脚的时候,也是她与董飞卿拜堂成亲之际。他们当即收回人手:再出色的护卫,到了董飞卿跟前,都是送死。 谭庭芝一直以为,蒋徽手里的凭据,只是出自她手的两封信——那分量已经很重,哪成想,还有致命的后招。 “从何处得来的?啊?”谭庭芝语声颤抖,眼中浮现泪光,“这封信,到底是谁交给你的?” 蒋徽悠然一笑,“这就太狼狈了。我情愿你是先前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你对我,自以为知根知底,其实所知甚少。 “谭庭芝,你真的认识我么?” 明明还是那清越的声音c和缓的语气,言语间却多了一股气势,给人莫大的压迫感。 是了,她真的认识蒋徽么?谭庭芝惊惶不定地审视着对方,仍旧是绝美的熟悉的容颜,在这一刻,却分外陌生。 蒋徽道:“你手里的淫词艳曲,不出半个时辰,便会送到你双亲手中。当初要将我灭口的事,我等着他们过来,给个说法。 “那般下贱,你是怎么做到的?嗯? “宣扬出去之后,你要如何证明,你仍是完璧之身?” 谭庭芝面无人色,身形摇摇欲坠。 “你说,要帮我回蒋家。可我为何要回去?”蒋徽无辜地笑了笑,“我说,今日之前,与你的恩怨,我就没提起来过。今日,是时候了。的确,我已落魄,但收拾你谭庭芝,不在话下。” “放过我”谭庭芝语声沙哑地哀求,“蒋徽,你高抬贵手,放过我” “求人总要做出个样子来。”蒋徽用下巴点一点门前街道,“去那儿跪着c等着。我该去做饭了,这会儿没工夫搭理你。” 谭庭芝明白,自己别无选择,只能照办,步下台阶,后退几步,屈膝跪下。 蒋徽端详片刻,转身向里。绕过影壁,她脚步顿住:董飞卿负手而立,不知何时来的。 “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听墙角呢?”她气闷地指责。 董飞卿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 他此刻的眼神,她看不懂。她抿了抿唇,轻声问:“你——听到了多少?” “该听到的,都听到了。”他走到她面前。 “也好。那些事,我不用解释了。”她抬头看着他,“我,故意的。” “很好,这才是你。”他说。 这才是他认识的蒋徽:孤傲c决绝c狠。 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蒋徽就笑,“明白了?” 友安缓缓地点头,“明c明白了。”他走过去,把刀□□的时候,费了些力气。 “原来,您是习武之人啊。”他费解地看着蒋徽,“小的一点儿都没看出来。”她的举止,与寻常大家闺秀无异。 “财不外漏,”蒋徽笑说,“这事儿也一样。我做了两次梁上君子,信件就到手了。”当然,为了不让谭庭芝及时察觉信件被盗,去谭家的时候,不厚道地放了一把火。 友安问道:“那,公子知道您习武这事儿么?” 蒋徽点头。几个哥哥c程家与唐家几位长辈从最初就知道此事——教她功夫的明师傅,曾教过修衡哥一阵拳脚。 女孩子么,自幼有名师指点文墨,已是过人之处,外人若再知道习武一事,未相见就会平添一份忌惮,并无益处。长辈们为她着想,便一直对外守口如瓶,明师傅那边,对外人只说是受程夫人所托,平日帮叶先生看护家宅。 至于她,从小就养成习惯,让自己与寻常女孩举止相同。对谁都没影响的事情,一直没跟谭庭芝之类的人提及。 “公子从没跟小的提过。”友安抱怨。 “我知道他没跟你提过,不然,你也不会想不明白那些事。” 沉了片刻,友安恍悟,“以前小的就说,一个羸弱的女孩子,怎么敢只身离京的?”但若身怀绝技,便不一样了。 蒋徽牵了牵唇。 友安把柳叶刀仔细清洗一番,蒋徽却不准他继续用: “换一把。这把留给你家公子削苹果用。” 友安绷不住,笑出来,心想这位姑奶奶不着调的时候怕也不少。他把刀收起来,换了一把,接着削番茄,期间心念数转,想通了整件事: 习武之人,眼力c耳力极佳。 例如谭庭芝在房里,蒋徽在院中,正常情形下,房里的人在说什么,院中的人没可能听到。但是,蒋徽不是寻常人,甚至都不需凝神侧耳,就能一字不落地听到人背着她说的话。同理,在一些场合窃窃私语时,也是如此。 谭庭芝对蒋徽满心歹意,背着她说刻薄话的时候定然不少。 刘全走进来,对蒋徽道:“下午小的又出去了一趟,请人帮忙物色两个服侍您的人手,小丫鬟或是婆子都成吧?” 蒋徽略一斟酌,道:“找两个洒扫c烧水的小丫鬟就行。”别的事,她都做得来。不找婆子,也是担心遇见嘴碎的,有事没事就翻她和董飞卿的旧账,在自己家里,她总不能堵住耳朵过日子。 “厨子呢?您想找擅长哪个菜系的?” “不找。”蒋徽说道,“我不就会做么?况且,我的奶娘兴许会过来,她能帮我。”这样说着,心里却想:厨子的月例可不少,这笔开销,能免则免吧。 刘全称是,随后自觉地转去灶台那边生火。 当晚,谭振亨和付氏来到武安侯府。 武安侯开门见山:“谭家教女无方,唆使谭庭芝勾引丁家子嗣,搅黄了我丁家与蒋家的亲事,到如今,又少不得害得我儿子沦为笑柄c遭人唾弃。此事,谭家得给丁府一个交代。” 谭振亨c付氏气得不轻,前者怒道:“明明是丁杨品行放荡,毁我女儿的清白,眼下你居然倒打一耙?!” 丁夫人张口语言,却被武安侯摆手阻止,他面色阴冷,语气亦是阴测测的:“我请你们过来,不是要与你们争辩对错。 “话我放这儿:两日内,你们让谭庭芝自尽,就算是给丁家c蒋家交代了。若打算让她进我丁家的门,那是异想天开。 “我会把不孝子送进护国寺带发修行三年,他再犯一次错,我亲手给他落发,让他遁入空门。 “这是我们两家给蒋徽的交代。 “路我给你指出来了,你谭家若是不从,好说,我亲手绑了丁杨,拿着那封信,进宫面圣,把他与谭庭芝做过的丑事禀明圣上,请圣上酌情处置。 “你谭氏女那般行径,可不是寻常的私相授受,说淫/荡c不知廉耻都是抬举她。那般货色,你谭家若还不嫌脏,想要留着,谁能答应?” 武安侯说完,吩咐下人:“送客!”语毕与丁夫人相形起身,转去内室。 付氏呆呆地坐在太师椅上,像是忽然间被人夺走了神智。 谭振亨则是霍然起身,举步要去找武安侯理论,只是,没走出几步,仰面摔倒在地。 夜半,董飞卿回到家中。 他走到廊间的时候,蒋徽醒来。 董飞卿开始磨磨蹭蹭地倒腾沐浴的水。蒋徽给他留了一大锅热水,灶里添了足够的木柴,到后半夜都不见得燃尽。 热水倒进浴桶,他点燃一根蜡烛。 随后,蒋徽听到他一瓢一瓢地往青石地面上泼水。 她皱眉,气恼地问:“你忙什么呢?” 董飞卿好脾气地答:“帮你擦擦地。” “”蒋徽气结,翻身向里,呼出一口气,“不用。” 董飞卿不吱声,继续往地上泼水。 蒋徽腾一下坐起来,抱着枕头走进净房,看着那个大半夜抽疯的,“您老人家省省力气成不成?” 董飞卿转头,眉眼含笑地瞥她一眼,“横竖也醒了,一时半会儿你也睡不着。” 蒋徽走到他跟前,把枕头抡到他身上,“你一天不气人就过不了,是吧?” 董飞卿由着她打,视线却落在她身上。她只穿着肚兜c水红色睡裤,姣好的曲线一览无余。 蒋徽横了他一眼,转身吹熄了蜡烛,推开一扇窗,把蜡烛扔出去。眼力再好,他也看不清地面的角角落落。 董飞卿只好宽衣沐浴,嘀咕道:“难得勤快一次,你居然不领情。” 蒋徽拎着枕头回到床上,仍是气鼓鼓的,到他回来歇下,还没睡意。 董飞卿挤进她这边的被子,寻到她的手,语带笑意,“还没消气?来,给你挠几下。” “”蒋徽笑了。真拿他没办法。 董飞卿把她拢在臂弯,低头索吻。 没有一丝霸道c热切,居然温温柔柔的。蒋徽觉得他有点儿反常,但很愿意面对这样的他。 她闭上眼睛。 慢慢的,亲吻变得缠绵悱恻。 他覆上她身形。 “董飞卿。”蒋徽别开脸。 他语声很柔和,“点到为止,好么?” “好。”她搂住他颈子,“别骗我。” “不骗你。” 片刻后,室内响起衣料的摩擦声c落到床角的细微声响。 呼吸声越来越紊乱,没个章法地纠缠在一起。 架子床轻轻摇晃起来。 她喘息声急促起来的时候,他离开她,复又覆上去,捧住她面容,印下一吻,“这会儿你要是求我接着来,我一定答应。” 他语声有些沙哑,但更好听。 蒋徽顷刻从方才复杂难言的情绪中回过神来,笑着抚了抚他沁出薄汗的背,“求你是不能够,感激倒是有一点儿。”他这会儿不大好过,她知道,心海起了轻柔的涟漪。 董飞卿摩挲着她的唇,笑说:“你说心里话,是不是比以前好了许多?” 蒋徽抿了抿唇,轻声道:“不就是个熟能生巧的事儿么?刚好一点儿,你跟我显摆什么?” 董飞卿气乐了,咬了她柔软的唇瓣一下,“明明是个尤物,偏偏不解风情。” “你不知道行情。”董飞卿道,“不管什么东西进了当铺,都会被贬得一文不值。去了先听一番不中听的话,随后跟他们开价,二百两,实在不成的话,一百五十两。记住没有?” 刘全又想哭了。 “对着我哭没用,哭不出银子。快去。” 刘全出门时,唉声叹气的。 董飞卿唤上友安,一起把小库房里的一些家当搬出来:醉翁椅c美人榻c紫檀木太师椅等等。 随后,董飞卿看着三围罗汉床,踢了一脚,“眼下小门小户的,这东西用不上。何时得空,也给我送当铺去。” 友安没搭理他,心说这是魔怔了吧? 董飞卿又在库房转了一圈儿,忽然想起一件事:“这宅子里是不是有个酒窖?” “是。” 董飞卿问:“你们俩没偷我酒吧?” 友安皱眉,气道:“刘管事滴酒不沾,小的是一杯倒——偷您酒干嘛?又换不了银子。” 董飞卿哈哈大笑,回到房里,歪在大炕上,看着蒋徽收拾盛针头线脑的藤萝,问:“什么时候给我做身衣服?” 蒋徽爽快地道:“等会儿我就裁衣服。”说完看他一眼,见他居然心情很好的样子,笑了。心宽到他这地步的人,满天下怕也没几个。 “乐什么呢?” “没什么。”蒋徽指了指他的衣服,“你昨日穿过的,今日怎么还穿着?皱皱巴巴的。” 他振振有词:“多穿几日,你就少洗几回衣服。” “少跟我说歪理。”蒋徽横了他一眼,“快去换身干净的。” “我衣服在哪个柜里?忘了。” 敢情这才是他没换衣服的原由。蒋徽对着他运了会儿气,转身时道:“懒死你算了。” 董飞卿只是笑。 蒋徽找出一叠衣服,让他从里到外全换掉。 董飞卿拿着衣服去了寝室,过了一会儿,唤她。 她走进去,“做什么?不记得怎么穿衣服了么?” 董飞卿脱下中衣,抬手指了指后背,“没良心的,自己过来看看,把我挠成什么样儿了?” 蒋徽立时有些心虚,走到他面前。 他转身让她看。 坚实的背上,有几道鲜红的抓痕。蒋徽仔细看了看,又抬手碰了碰,“没事,没挠破。” 董飞卿气笑了,转身握住她一只手,端详着,“要不然,把你这小爪子的指甲留长些?” 蒋徽转头看着别处,“快穿衣服吧。” 董飞卿看她神色不自在,笑着捧住她的脸,亲了她一下,“瞧你这别扭样儿,以前都没仔细看过吧?我都替你冤得慌。” 蒋徽又气又笑,“闭嘴。” 董飞卿搂紧她,用力的,一下一下地吻着她的唇,一副没完没了的架势。 蒋徽被烦得不轻,忽然身形一矮,手到了他大腿根儿,用力掐住。 董飞卿立时疼得“嘶”地一声,连忙告饶:“错了,我错了,松手。”饶是他这习武之人,也受不了那种疼。 蒋徽松开手,笑着往外逃。 董飞卿举步追上去,把她整个人夹在臂弯,手掌一下一下拍在她臀部,并不用力,“跟谁学的这种损招?信不信我现学现卖?” 蒋徽一边笑一边挣扎着,“以后不敢了。快放我下来。” 董飞卿把她扔到床上,呵她的痒,“你就是欠收拾。” 蒋徽特别怕痒,边笑边告饶。 夫妻两个闹得正欢,友安磕磕巴巴地语声从厅堂门外传来:“爷c太太,有c有贵客到访,您二位出c出去迎一迎吧?” “谁啊?”董飞卿想不明白,什么人能让友安变成这德行。 “哎呦您快出去吧,是c是程阁老。” “马上来,我换身衣服。”董飞卿立时敛了笑容,飞快地换上衣服。 蒋徽也匆忙起身,对着镜子整了整发髻c衣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1.日常 此为防盗章, 订阅率为70可破,或等72小时。感谢支持正版! 董飞卿走在她身侧。 走出去一段, 蒋徽忽然停下脚步, 低头看着脚下方砖。 董飞卿站在一旁,笑。 蒋徽缓步往回走,时不时停下,蹲下去, 用指节轻扣石板。 “当心。”董飞卿故意吓她。 蒋徽不理他,四下环顾, 眼神复杂,既有对自己前所未有的迟钝的自责,又有着心安c释然,走回到他面前,道:“建宅子的时候就埋下了机关?” 董飞卿颔首, “一直没动用过, 不知道有没有失灵的地方,晚间查验一遍。” 蒋徽笑,“一听就是你亲力亲为。”他对自己做成的事, 言辞间会留三分余地, 也可以说是谦逊。 董飞卿嗯了一声, “回头我把图纸找出来,你看看布局。” 蒋徽说好, 继续打量宅院。日光之下, 是这样雅致c平宁的氛围, 看不出一丝异样,让她要到此时才有所察觉。自然,也不难想到,等到机关消息启动,戾气c杀气就会显露出来。 就如唐府。 那一年,修衡哥战捷班师,董飞卿没跟军队走,在外晃荡了近两个月才回京。 春日到秋闱之前,他无所事事。 修衡哥考虑到仇家太多,保不齐有丧心病狂入府偷袭的,他能保自己安然无恙,却不敢担保至亲c恩师两头不被连累,便让董飞卿在唐府c程府内外设置了重重机关——他平时委实繁忙,而且,这种事,兄弟两个谁着手都一样。 是邵阳郡主黎薇珑告诉她这些的。薇珑,是她和他们兄弟几个宠着长大的妹妹,如今已经与修衡哥定亲。 彼时,纯美如小仙子的薇珑说:“飞卿哥粗枝大叶的时候,愁煞人,可是耐心c细心起来,便让人出乎意料。 “他设置机关暗道密室,少不得要改建c拆除一些地方。 “他担心两家长辈日后不习惯,找过我好多次,反反复复调整布局。跟我说,改建也行,但必须比先前瞧着更悦目。 “动工的时候,亲自找来人手,不乏亲力亲为的时候。” 她听完,也不由对他刮目相看。再去程府的时候,就留心了,不得不承认他缜密细致到了极处。 那等心血,那般体贴,他只肯付与他在意的人们。 敛起思绪,蒋徽心念一转,想到了一件事:“这宅子,是薇珑帮忙建的吧?” 董飞卿会心一笑,“对。在当时,薇珑说建成之前,没必要告知亲朋。建成时,是那年乡试之后,我的日子有些乱了,什么都顾不上。” 他在乡试中夺魁,董家开始着手他的亲事,他一次一次让董家打算落空。那期间,回到董家常住,一直心绪烦躁,与兄弟把酒言欢的时候都很少。 蒋徽释然,“怪不得,明里暗里的布局,相得益彰。”这必然也是他与薇珑反复商议的结果。 “着实磨烦了她一阵。”他说。 蒋徽微笑,走进正房,为他释疑,将谭庭芝抛给她的谜团言简意赅地道出。 董飞卿敛目思忖片刻,“便是她不予告知,也该探明那人是谁。她若告知,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需得查证。” 蒋徽会心一笑,“我晓得。” 董飞卿商量她:“我有门路。要是信我,便将此事交给我。” “最晚何时能告诉我结果?”蒋徽如实说,“我没这种门路,但是晓得几个立竿见影的法子。” 董飞卿说:“不管谭庭芝作何反应,在我这儿,五日见分晓。”停一停,补充道,“门路与官宦之家无关。” 蒋徽片刻凝眸,牵出清浅笑意,“好。” 传话的管事妈妈站在谭庭芝面前,把得到的答复如实道来。 谭庭芝听了,愣怔多时,惨然一笑。 管事妈妈大气也不敢出。 三两个字,一个人的名字。写出来太容易。 谭庭芝唤人备笔墨纸砚。 她写了两封信,一封是写给蒋徽,只两个字:唐徛;另一封是写给蒋家,告知对方:谭家这两年之所以在生意上处处刁难c设陷阱,害得蒋家将至倾家荡产的地步,都是因蒋徽胁迫所至,自然,她也委婉地告知对方自己行差踏错之处。 双亲日后一定也会告知蒋家实情,但是,这些由她说出来,在她身死之后,蒋家长房应该会全然相信。 信件写完,斟酌多时,她将两封信交给管事妈妈,命其从速送到两家。 友安把谭庭芝的信件交给蒋徽。 蒋徽看到信纸上的两个字,揉了揉眉心。 早在唐修衡年幼时,其父临江侯唐栩与两个庶弟分家各过。唐徛是唐修衡的堂弟c与董飞卿同榜的进士。 唐栩与两个庶弟一向不合,但一向是懒得理会的态度。 唐修衡与那两家的情分还不如陌路人。 四年前,唐家二房的确曾请人说项,但是蒋家婉拒了,那次倒不是谭庭芝出手阻挠,而是尚在外征战的唐修衡不知怎么得到了消息,派人传口信到蒋家:不准理会。 唐徛榜上有名成为庶吉士那年,高兴了两个月之后,其父唐林病故。唐二夫人曾跟人哭诉:唐修衡简直是他们一家人的煞星,夫君是被他活活气死的,同时又害得她长子的前程搁置。 此事,蒋徽有耳闻,当时想着若属实的话,那连消带打的手法,像修衡哥办的事儿。 至于唐徛,她印象不深:因为修衡哥的缘故,她从不会理会唐家二房c三房的人。不需要理由。修衡哥厌烦的人,疏离相对总不会错。 如果是唐徛,很多事倒是都能说得通了: 在特定的圈子中的人,会觉得近二十年来奇才辈出,但平心而论,年纪轻轻中进士的人已属难得。谭庭芝看中唐徛,是情理之中。 寻常男子对待想要娶进家门的女子,一定会亲自出面斡旋,得到女子的青睐。但是唐徛不敢,因为他上面有个一出手就恨不得出人命的堂兄,亦明白她和蒋家绝不会让他如愿。 但凡是敢站到人前c站到她面前的男子,都不会引发那一场是非。 他不敢,于是利用钟情于他的谭庭芝,在认为她陷入困境的时候,妄想坐收渔翁之利。那时定是以为,他的堂兄不再理会她这个离经叛道的异姓妹妹了。 ——但这些只是推测,是否真是他,还需查证。在庙堂与江湖之间,有消息特别灵通的行当,董飞卿说有门路,定是识得这种行当里的翘楚。那她自然乐得清闲,把这件事交给他。 说起来,真是唐徛的话最好:她也好,董飞卿也好,都乐得在了结私怨之余给修衡哥除掉一个碍眼的人。 她对友安说:“告诉传话的人,让她家大小姐只管安心自尽。若事到临头反悔,也没事。我很愿意帮这种忙。” 友安称是,转身时就撑不住,笑了。 蒋徽转头把此事告知董飞卿。 转过天来,郭妈妈c厨房里的两个人相继而至,此外,董飞卿亲自带回两名小厮c四名小丫鬟。 他带回六个人,四个不在她预算之中,但她什么都没说。 他说了,她不需精打细算。说到底,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他愿意给,她很愿意享有。 当晚,武安侯府派人来传话,除了丁杨的去向,亦告知蒋徽:谭庭芝已然自尽,左都御史弹劾武安侯c谭振亨的折子,皇帝已经看过,很是不悦,不知如何发落两家。 谭庭芝犯的错,已不在寻常人承受范围,便是想遁入空门,与官家有来往的寺院大多名声在外,都不肯收这样一个祸根,不出名的寺院庵堂,有一些不大清净,也不大干净,官家闺秀不敢去,去了,保不齐就要生不如死。 如此,谭庭芝可选的路便只剩了一条。 蒋徽一笑置之。 她更关心的是,唐徛之事是否属实。 两日后,董飞卿给了她答案。 010 虐渣(1) 董飞卿把几张银票送到她手里,“刘全拿回来二百一十两,我让他留下十两,这些你拿着。”他原本是跟过来给她银票,隐隐听到她与故人叙旧,根本没犹豫,就放轻脚步走到这儿,侧耳聆听。与她退亲相关的事,他必须探明原委,不然迟早会成为心结。 “平分吧。”蒋徽见银票是一张一百两的c五张二十两的,把一百两的递回给他。 “上当没够么?”董飞卿道,“你管着银钱,我用的时候,再跟你要。” “也好。”蒋徽笑着把银票收进荷包。手里有钱了,她心里踏实了不少。 董飞卿深凝着她低眉浅笑的样子,展臂把她揽到怀里,紧紧地抱了抱,旋即松开,举步走向垂花门。 蒋徽云里雾里的,但没当回事,跟上他,道:“你怎么不好好儿陪着叔父说话呢?” “我见过一局残棋,给叔父摆出来了,请他琢磨琢磨。” “那还好。” 随后,蒋徽找出一套半新不旧的衫裙,到东厢房换上。穿着的这一套,颜色太浅,实在不适合下厨。 友安已经把两条鱼收拾出来,菜也全部洗好了,让她省了不少时间。 程询在家中喜欢吃的,都是家常小菜,她准备起来就很容易。 她忙碌的时候,董飞卿和程询收起那局残棋,下棋打发时间。 董飞卿提了提谭庭芝跪在家门外的事。事情一时半会儿完不了,瞒不住叔父。至于两女子之间的纠葛,他没提。 “罚跪是解语的意思吧?”程询笑问。 董飞卿说是。 “这一趟没白来,”程询笑道,“能看一场热闹。” 董飞卿笑道:“就算您嫌烦,也躲不过这场热闹。谭氏分明是故意选的这时机。” 程询略一思忖,道:“谭家应该是让她先过来和解语周旋,晚一些,夫妻两个少不得登门,当着我的面儿,劝解语化干戈为玉帛。要是我不赞同,他们说不定会请付大学士过来说项。” 董飞卿颔首,“应该就是这么打算的。”只是,错打了算盘。他们根本不了解蒋徽。 下棋的时候,他有点儿走神。 当初能让蒋家对我弃若敝屣——蒋徽说的这句话,让他越想越不是滋味。 虽然她说是故意的,故意促成了这种局面,故意被逐出家门,但在当时,承受的可谓是众叛亲离。 定亲的男子c自幼相识的闺秀做出那般不堪的事,所谓的亲人在钱财与她之间,选择的始终是前者。 绝决离开,独自流离在外,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从来不认为她是需要谁心疼的女孩,到此刻也是这么想。 不心疼。真的,不心疼。他磨着牙腹诽着,只是有些窝火而已。 他想弄死那些嘴脸丑恶的货色。 这样想着,落子就失了准成,很迅速地输掉一局。 程询不言不语地睨着他。 董飞卿险些冒汗,“我错了,对不住您。”停一停,嘀咕道,“您现在这是什么毛病?动不动就把人看得心里发毛。” 程询拿起手边的折扇,不轻不重地敲在他额头,“对着你,我这毛病就得总犯。” “诶呦喂——”董飞卿别转脸,揉了揉额头。 两人重开一局。 董飞卿道:“叔父,蒋徽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您看看热闹就得了,别管。我们就能办。” 程询目光凉飕飕c慢悠悠地移到他脸上,“谁?”提及妻子时,连名带姓叫出来的人,他这些年只见过面前这一个。 “”董飞卿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什么错,理亏地笑道,“她那小字,跟她一点儿都不搭边儿,听着都别扭,哪儿喊的出口啊。” 程询真是服气了,索性略过不提,“知道了,我不管,至多让人敲敲边鼓。” 将近正午,八菜一汤上了桌。 董飞卿去酒窖里取出一坛陈年梨花白,“大白天的,喝点儿绵柔的吧?” 程询却道:“谁要喝这个?给我换竹叶青,烧刀子也行。” 董飞卿哈哈地笑起来,“我一番好心,倒多余了。您等着。” 蒋徽笑着递给程询一双簇新的竹筷。 程询指一指右下手,“一起吃。” “好。” 刘全转回来报信:“谭家老爷c太太过来了,此刻就在宅门外。武安侯c丁夫人那边作何打算,小的不知道,把信件交给一名管事就回来了。再有,状元楼的伙计送来一桌席面,说谭家的小厮付过银钱了,这事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2.故人来 此为防盗章, 订阅率为70可破,或等72小时。感谢支持正版!  付氏用力推开谭庭芝, 挣扎着站起身来。此刻, 她恨死了这个不成器的女儿,整一整衣衫,望着蒋徽,嘴角翕翕。 “谭夫人, ”蒋徽和声道,“您什么都不用跟我说了, 说什么都没用。我与长辈生罅隙的时候,没求过您;您如何教导发落自家的孩子,与我无关。”她侧身站到路旁,是送客的姿态。 付氏万念俱灰,闭了闭眼, 由丫鬟扶着离开。谭庭芝不肯走, 她也没管。 谭庭芝对蒋徽说:“有些事,我百思不得其解。你让人生不如死之前,总该解释一二。” 蒋徽一手抬起, 食指指尖挠了挠额角。 谭庭芝问道:“前后出手的信件, 你是如何到手的?” 蒋徽微笑, “无可奉告。” 已到不能更坏的情形,谭庭芝反倒镇定下来, “那么, 你承不承认, 关乎三家c长达三年的这一场风波,是你布的局?” “将计就计而已。” “未免过于自谦了。”谭庭芝目光沉沉的,“到底是我行差踏错背信弃义在先,还是你运筹帷幄因势利导在先?” 蒋徽笑得现出几颗小白牙,“四年前,你背着我,说过一些话。 “曾经说:那个故作清高的贱人有什么好?怎值得他交付痴心。 “又曾说:武安侯世子竟也被她的样貌迷惑,她凭什么嫁入公侯之家? 这些话,谭庭芝当初说起的时候,语气怨毒,蒋徽复述的时候,却是风轻云淡,让人听着很是怪异。 谭庭芝身形一震。蒋徽复述的话,她有印象,只是不记得确切的时间。“你”她眼中闪过惊惶,“是不是在谭府安插了眼线?” 蒋徽失笑,“多虑了。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一个道理,祸从口出。眼下你该自行检点才是,怎么倒反过头来质问我?真给脸不要了,是吧?” 两个人同龄,四年前,十五岁。“是谁那么倒霉,被你看中了?”蒋徽饶有兴致地凝了谭庭芝一眼,“你央着双亲出手,让蒋家回绝过几门亲事,里面可包括他?” 谭庭芝垂了眼睑,默不作声。 “你让我一早看清楚,若是逆来顺受,迟早要如你所愿,嫁入一个被谭家踩踏的门第。再一点,上门提亲的那些门第,没有我瞧得上的——我不但故作清高,而且心比天高。你要是不出手,我少不得自己辛苦一番,多谢。”末一句,蒋徽语气真挚。 谭庭芝的面颊苍白得近乎透明,黑漆漆的双眸失去光彩,如幽深的古井。 “说到底,该是你给我一些解释吧?”蒋徽说。 谭庭芝沉了片刻,缓声道:“你在叶先生那里常住的年月,我跟你的交情是真的。毕竟,那时的你,没什么值得我觊觎的。” 蒋徽默认。与谭庭芝相识,是七八岁的时候。付大学士架不住付氏的恳求,几次亲自登门,请叶先生拨冗指点他外甥女的琴棋书画。 叶先生见付大学士心诚,又乐得她有个同龄人作伴,便答应了。之后,谭庭芝每隔五日登门求教,逐渐与她熟稔,有了交情。 “十三四岁,你回到蒋家,有程夫人c叶先生提携,名动京城。”谭庭芝语声很轻,“那时,我很意外,而且不快。我是付大学士的外甥女,家父在河道衙门行走;你只是程二夫人的侄女,祖辈c父辈都没人谋得一官半职,帮你的,从来都是外人。这样的你,在人前出尽风头,而我在人前,只是你的陪衬。” 这些,蒋徽也承认。程婶婶c叶先生把她闲时所作的字画c两个话本子拿给一些名士雅士,得到了认可,逐步得了个才名。 “当时我嫉妒你,”谭庭芝继续说,“但也能想通,你的确有真才实学。你入了诸多官家子弟的眼,有的出于惺惺相惜,有的则是一心求娶。你过得花团锦簇,我私心里求的,只是与意中人结为连理。 “可是,让他神魂颠倒的人,是你。 “我向他表明心迹,说就算做他的妾室也甘愿。可他让我搅黄你的婚事,帮他如愿娶你。那样的话,他会让我如愿,进门做他的妾室。 “我怎么可能在你面前伏低做小? “一步一步,我恨上了他,也恨上了你。 “我是要搅黄你的婚事,我根本就没打算让你出嫁。我要毁了他的心上人。 “从那之后,我不在乎什么名节c清白了,便有了与丁杨的事。 “程夫人c叶先生再看重你,也不能干涉你的终身大事。你姓蒋,婚事只能由蒋家长房做主。而他们,对谭家言听计从。 “你不是眼里不揉沙子么?我原本打算,你出嫁前夕,把丁杨写给我的信拿给你看。料想你如何都不肯出嫁,定会闹得两败俱伤。 “只是没想到,你先发制人。 “你离开之初,他找过我很多次,问我知不知道你去了何处。我说知道,想要我告知,先与我成亲,之后,我会把你带到他面前,让你做他的妾。 “他答应了。” 答应了也没用,在外流离的蒋徽仍旧握着她的把柄,能够左右她的前程。 蒋徽敛目思忖。 私心里反目,明面上照常来往的日子,她与谭庭芝算是半斤八两。 谭庭芝不是看重友情的人,在情意c名利面前,失意的时候,可以毫不犹豫地迁怒c舍弃友人,处心积虑,谋取畸形的快意。 而她察觉到谭庭芝的变化之后,只觉愤怒c难堪,冷静下来,开始为自己打算。 她要离开蒋家,而谭家是能帮她如愿的首选。 至于谭庭芝的意中人,听了这么多,她也猜不出是谁。谭庭芝是在委婉地告诉她,这一场是非,那男子功不可没,要勾起她的好奇心。 谭庭芝抿了抿干燥的唇,说起别的:“我以为,你离京之时,叶先生和程府的人都不曾出手,必是对你失望,再不会管你。今日看来,我想错了,当初应是你请他们不要出手。你的初衷就是离开家族。” 蒋徽颔首,“没错。” 谭庭芝不再言语。 蒋徽笑说:“旧账翻完了,你不妨早些回家。武安侯府的门风好,跟谭家一样,遇到是非,必是别人的错。看到那封信,他们一定会说,是谭庭芝那个贱人勾引丁杨。” 谭庭芝身形明显僵住,眼神有些诧异。 “奇怪我怎么不问那个人是谁么?”蒋徽莞尔,“没必要。不过是又一个利用你的人。我能如愿,说起来,也有他一份功劳。” 当初所谓爱慕她的那些人,品行一向参差不齐,她很清楚。 谭庭芝想让她迁怒那男子,想以告知男子身份为条件,让她对谭家手下留情。她偏不让她如愿。 被意中人唆使,从来不该是背叛友人的理由。眼下,一码归一码比较好。 蒋徽对站在不远处的友安招一招手,又用下巴点一点谭庭芝,示意他帮自己送客。 谭振亨随董飞卿走进倒座房的堂屋。 董飞卿示意他落座,又唤刘全上茶。随后,一言不发。 谭振亨只得主动谈及来意,清了清喉咙,道:“董公子,尊夫人与谭家的罅隙,想来你已清楚。”有求于人,自然要用适当的称谓抬高对方的地位。 董飞卿却笑微微地道:“我不清楚,一头雾水。” “那——”谭振亨意外,“我能否去见见尊夫人?” “不能。”董飞卿和颜悦色的,“她压根儿就没打算见你。这点儿眼力见儿,你总该有。你能与她说的,不过是摆轻重,这等事,我来应承更为妥当。” “”谭振亨明显地流露出尴尬之色。 “不想说也不用为难,”董飞卿道,“打道回府就是。” 谭振亨沉吟多时,吞吞吐吐地把收到信件的始末道来,末了道:“我们行差踏错之处颇多,我承认。眼下,只求尊夫人高抬贵手,给小女一条出路。” 董飞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别的且不说,我只好奇一件事:你是怎么教导出那等品行的女儿的?说下贱都是抬举她。” 谭振亨当即涨红了脸,却不敢反驳,“的确,我教女无方,可她到底是我的骨血,就算她有错,也要昧着良心包庇。天下父母心,大抵如此。” “你也好意思说天下父母心?”董飞卿唇角的笑意不减,“这两年多,但凡你有点儿良知,心软过一次,兴许都不会有今日这局面。” 谭振亨颔首以示承认,随即却道:“你也说了,我过来,是要摆轻重。以你的才智,不难想到。那么,你想如何应对这件事?” 董飞卿说,“我只想看看这场热闹。若有机会,加一把柴,把这把火烧得更旺。” 谭振亨眼色深沉地看着他,“不错,你身后有首辅撑腰,但你也别忘了,次辅所在的董家早已容不下你。再一个,便是被你退亲c颜面扫地的陈家。蒋徽那边,我就不用说了,她与你的处境大同小异。对这件事,偏帮谭家的门第怕是不在少数。清官难断家务事,无论如何,程阁老就算出手,想让你们安稳过活,就要适当地迁就几个门第。” “我们夫妻二人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人置喙。”董飞卿语气寒凉,“我们回来,没打算要谁撑腰,也不在乎哪个小人作祟。你摆的这些轻重,委实可笑。”语毕,眼中现出森寒之色。 谭振亨对上他视线,不消片刻,便已紧张的口干舌燥。 董飞卿有一双好战的眼睛,此刻,那双眼里,杀气尽显。 于千军万马之中展露锋芒,博得骁悍c狠辣名声的少年;于万千文人学子之中脱颖而出,夺得探花,踏入官场便官居五品——这样的一个人,在特立独行c不知好歹的表象之下,终究是有着过人的胆识c城府与气势。一旦显露,等闲人就招架不住。 “请回。日后当心些。”董飞卿眯了眯眸子,语速缓慢,语气森寒,“我可什么都干得出来。” 谭振亨离开时,面如金纸。 董飞卿回了一趟内宅,对蒋徽说:“我出去一趟,要很晚才能回来。” 蒋徽哦了一声,“不回来也没事。” 董飞卿皱眉,抬手掐住她唇角,“不怕我给你戴绿帽子?” 蒋徽笑得不轻,打开他的手,“要是有那个贼心,我怕也没用。”随后,把丁杨的亲笔信拿给他,“不折腾刘全了,你选个言官,雇个人送到门房。”言官横竖也是闲着,对这种握着凭据弹劾武安侯c谭振亨的事情,定是一百个乐意。而这种信件,留在手里总觉得膈应,不如早些出手。 董飞卿说好,接过信件,有些嫌弃地甩了甩。 蒋徽又取出一张二十两的银票块碎银子,“今儿看着你顺眼,赏你。” 董飞卿哈哈一笑,把银票收起来,转身出门。 傍晚,友安进到厨房,要给蒋徽打下手。 “晚间要吃剩菜,你跟刘全知道吧?”蒋徽问他。 友安立时道:“自然知道。”午间不论是状元楼送来的一桌席面,还是蒋徽做的八菜一汤,都没可能吃完,放到蒸笼里热一热就行。 “晚间我只需做一道疙瘩汤。”两个番茄放在白瓷盘中,蒋徽取过一柄削水果的柳叶形刀,一并递给友安,“削片c削丝都可以。”她懒得动手切。 “得嘞,这事儿小的办得了。” 蒋徽转去和面,在细白的面粉中一点点加水,在同时用长筷搅拌成絮状。 友安时不时地望向蒋徽,几次欲言又止。 蒋徽察觉,“想说什么?” 友安如实道:“小的想不明白那些事情。下午听了不少,可还是没想通——您到底是怎么拿到那些凭据的?听您那意思,好像也没在谭家安插过眼线。” “想知道?” 友安用力点头。 蒋徽略一思忖,“那就给你露一手。” 友安一头雾水。 020 婚前(1) 郭妈妈一直眼巴巴地等着。 “也没什么,”沉吟多时,蒋徽说,“只是都不大高兴。” 郭妈妈无奈,“总要有个由头吧?” “我不高兴还需要由头?”蒋徽笑道,“他就更别提了,本来就是风一阵雨一阵的。”她摆了摆手,“不说这些了,我忙点儿正事。” 郭妈妈见她不欲多谈,便不勉强。 蒋徽在小书房里忙碌了好一阵。 她亲手做了三个账册,一本留为己用,记录c清算出这几日的进项c开销;一本给刘全,让他管着前面的大事小情和账目;一本给郭妈妈,让她管着内院诸事及账目。 随后,取出三百两的银票交给刘全,内外收支都走这笔银两的账,每月初向她报账。 家不论大小,都得有个章程,账目更要清清楚楚。 刘全和郭妈妈都高高兴兴地领了差事。蒋徽若不正式安排下来,他们平日当差多有不便。 末了,蒋徽取出一百两的银票,唤友安去换成现银:“十二个五两的银元宝,余下的四十两,三十两换成碎银,十两换成铜钱。” 友安不明所以,却是二话不说应下,匆匆出门,很快回来交差。 蒋徽把他和刘全c郭妈妈一起唤到面前,各赏了二十两银子,和声道:“公子拿回了一笔银钱,一半年之内不需担心衣食起居。 “你们因着公子或我的缘故,比起风光之时,处境可谓一落千丈。 “家里如今的情形,你们也知道,我们给不起你们以前当差时的月例。 “如今刚安顿下来,我与公子成婚也没多久,这些银子既是让你们沾沾喜气,亦是请你们体恤,往后家中诸事,你们多费心。门户再小,凡事也不能敷衍。 “这些银两,是让你们手头有点儿余钱,最起码近期不会过于拮据。往后若遇到难处,只管与我直说。” 末了,她语气轻快,“今日只管爽快地收下这二十两,到领月例的时候,可不准嫌少。” 刘全c友安是董飞卿的心腹,不是她的。她对这两个不可或缺的人,理应有个相宜的态度。带上郭妈妈,则是让两个人明白她对奶娘的看重。 三个人听明白她的用意,俱是会心一笑,痛痛快快地接了银子,行礼道谢。他们对董飞卿或蒋徽,不是寻常的主仆情分,有没有这笔丰厚的赏银,都会如以往一般尽心当差,但是蒋徽这般开诚布公的做派,让他们心里特别受用。 接下来,蒋徽赏了灶上的两个人各三百文,小厮c小丫鬟各赏了二百文。说白了,是收买人心,也是安抚人心,目的只是让他们尽心当差。 对这些人,她必须依照现状打赏。出手就是一两个银锞子,那是富贵门庭中的人们的惯例,对如今的她而言,那叫败家。 董飞卿回来后,听她说了这些事,挺赞成的,转而问她:“打算去看望谁么?” 蒋徽摇头,“不去。谁都不看。” 不论与谁,不论情分是否如旧,登门拜访的话,说不定会给对方带来是非困扰。没必要。当然,谁前来家中做客的话,她欢迎之至。 董飞卿与她的心思相同,颔首一笑,又问:“带你出门玩儿几天?” 蒋徽欣然点头,“好啊。” 生长于京城,但她很少有随心所欲游玩的机会。 董飞卿与她正相反,从小到大,只要有空就四处转,有名c有趣的地方,少有他不知道的。 “明日先到最热闹的几条街转转,”蒋徽说,“瞧瞧有什么变化。另外,淘换点儿零碎物件儿。” 董飞卿说好,翌日,他真就随着她在街上转了一整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3.交给她 此为防盗章, 订阅率为70可破,或等72小时。感谢支持正版! 董飞卿把她身形板过来, 在昏暗的光线中凝视着她。 蒋徽阖了眼睑。 “你喜欢他么?”他轻声询问, 语气特别平静。 蒋徽缓缓地摇了摇头。 董飞卿又问:“既然不喜欢,为何要让自己吃亏?” “这就是吃亏么?”蒋徽反问,“那你呢?你又得到过什么好处?” 他牵了牵唇,额头抵着她的额头, “那么,蒋徽, 你喜欢我么?” 蒋徽抿了抿唇,“同样的话,我也问你,你怎么说?” “你这是胡搅蛮缠,我先问你的。” “这种事哪有先来后到的说法。”她自嘲地笑了笑, “起先你不是说过么?我们只是搭伙过日子。” “”他沉默片刻, 亲吻落下去。 她别转脸,由着他的吻落在额头c面颊c颈部,只是, 不肯让他吻她的唇。 他身体慢慢地开始发烫, 灼热的气息萦绕着她。 毫无间隙地相对之时, 她身形愈发僵硬,说出口的却是:“热水已经用完了。” 他不知该气该笑, “我给你烧水, 成么?” 她一只微凉的小手抵着他的肩, “我不想。” “我想。”他一手扣住她下巴,拇指摩挲着她的唇,“怎么回事?嗯?”不是没有过,不是没得到过最甜美的感触,近日,她不肯了。 她不说话。 他来了火气,手捏开她牙关,蛮横地索吻。 她恼了,竭力别转脸,推他的手。每到这种时候,她就会变得特别暴躁。 两人一来一回地较劲,没多久,她就气喘吁吁,一条腿收起,膝盖去顶他肋下。 他却早有防备,手掌先一步扣住她膝盖,顺势要她。 她低喘着,挣扎着。过了好一阵子,才意识到自己在做无用功,死死地咬住唇,手指毫不留情地掐进他背脊。 到底是半途而废。就像他时常说的那样:没意思。这次则是没意思透了。 他翻身躺到床里侧,胸膛随着呼吸起伏着。 蒋徽起身下地,胡乱穿上寝衣,趿上睡鞋,去了净房。 气迷糊了吧?董飞卿腹诽着。她说过的,热水用完了。先前那桶开水放了这么久,早就凉了。 过了一会儿,他清晰地听到水声。 他跳下地,蹬上睡裤,走进净房。 那一截蜡烛已经燃尽了,昏黑的光线之中,他看到她正把水淋到身上。 他走过去,下意识地弯腰,试了试水温。冰凉。 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把她凉冰冰的身形揽到怀里,“置气也不是你这个路数。是我不好。等会儿我去给你烧水。先回去躺着,好么?” 蒋徽却轻轻地搂住他,把下巴搁在他肩头,“我这一阵,心情特别差。” “为了什么事?”他柔声问。 “我不想回来。” 董飞卿牵了牵唇,“在沧州的时候,你不是说回来也好么?” “我后悔了。” 他失笑。 “刚一启程我就后悔了。”蒋徽说,“以后,还会有人因为我的缘故,找到你面前说这说那。” “你打量我人缘儿有多好么?”他语带笑意,“往后因为我跟你找茬的人,怕也不少。扯平了。再说了,是我们不肯让兄弟c朋友帮衬,如今离得近了,想拦着他们出手怕都不成。” 蒋徽问他:“你到底为什么回来?” “过些日子告诉你,好么?” “这话算数么?” “我点上灯,给你发个毒誓?” 蒋徽抿唇笑了,“不用。这次我信你。” 他转身从衣架上取过一条厚实的毯子,裹住她,胡乱揉了几下,抱着她返回寝室,放下她的时候说道:“等着,我去给你烧水。你真是我姑奶奶。” 蒋徽皱了皱鼻子,“本来就是特别麻烦的事儿,你偏要胡闹。” “想想也是,跟做饭似的,前前后后忙半天。”董飞卿点了点她的唇,“找齐人手之前,这事儿能省则省。” 蒋徽笑得现出小白牙,“这事儿你可以对灯发誓,我绝不拦着。” 董飞卿笑得凤眼微眯,凝视着她亮晶晶的大眼睛,又点了点她的唇,“亲一下,行么?” 蒋徽抿了抿唇,迟疑片刻,嗯了一声。 他的亲吻却先落到她眼睑,让她被动地闭上眼睛,随即,轻柔辗转地吻住她。 唇齿相依时,他加深这亲吻。 她轻轻颤栗着,不满地咕哝着,仍旧凉冰冰的小手用力推他。 董飞卿语声含糊地跟她商量:“我不碰你还不行么?”说完,收回了不自觉不安分起来的手,拉过被子,罩住她。 蒋徽安静下来。 到此时,董飞卿看出来了:她给他出了一道鱼和熊掌的题,他只能选一样。 他娶的这小女人,那小脑瓜里到底在想什么? 不管了。他暂且抛开这些思绪,专心享受这一刻的甜美c温情。 惹火烧身之前,他和她拉开距离,捡回先前的疑问:“我不明白。小兔崽子,这事儿你必须跟我说清楚,不然就都别睡了,你跟着我去房顶看月亮。” 蒋徽伸出手臂搂住他,仍是把下巴搁在他肩头,这种话题,她做不到看着他的眼睛说话,“我怕有喜。每一次都是这样,提心吊胆的,怕得厉害了,就”她琢磨着合适的措辞。 他接道:“就炸毛了。” 蒋徽默认。 董飞卿琢磨着她的话,“你是现在不想有喜,还是根本不打算生孩子?”要是后者,这日子真就没法儿过了。 “现在不想。”蒋徽如实道,“你那么不着调,动不动就把家底败出去,眼下没负担,我可以不当回事,要是有孩子,我恐怕会变成河东狮。” 董飞卿笑起来,“不早说。但是,这事儿总得想想法子吧?总不能说,我成了亲,反倒要过和尚的日子。” “我想想。郭妈妈在的话就好了。”郭妈妈是她的奶娘,她说着就来了火气,推开他,“都怪你。原本我想好生置办些礼品,去看看她。上次收到她的信,她说已经辞了手边的差事,要去沧州陪我一段日子,让我细说住在何处。我启程前回信给她,不知道她收到了没有。眼下穷成这样,我把她接过来,不是让她看着我发愁么?” 董飞卿理亏地笑了,略一思忖,道:“这事儿好说,这一两日,我就陪你去看她。不就是银子么,明日上午我就能交给你一二百两。” 蒋徽扬了扬眉,“去抢?”他如今能毫不犹豫地借钱给别人,却绝不肯向别人借钱,说过不了欠账的日子。 “我怎么会做那种丢人现眼的事儿。”董飞卿敲了敲她的额头,“没看到家里有个上了锁的小库房么?不知道有个地方叫当铺么?” “”典当东西,就长脸么? 董飞卿没心没肺地笑着,起身找到衣服穿上,往门外走去,“我去烧水。等着。” 蒋徽望着他的背影,啼笑皆非。这算是跟他过日子的一个好处吧?他能把人气得五迷三道,但是过不了多久,就能让人打心底笑出来。 翌日,董飞卿开了小库房,翻找出四样名贵的摆件儿,唤刘全去当铺:“我手里还剩二两银子,过不了了,你把这些拿出去当了。” 刘全立时红了眼眶,“您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的?” 董飞卿揉了揉太阳穴,“没法子,人缘儿好,总有人找我借钱。”随后,把那件事如实说了。 刘全听完,难过变成了恨铁不成钢,“您怎么连太太的体己银子都动呢?要是有那三百两,能雇多少丫鬟婆子?何至于她亲自下厨?我的爷,您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可不能再” “闭嘴吧。”董飞卿不耐烦地摆一摆手,“她都没数落我,哪儿就轮到你对着我念经了?快给我当东西去。” 两年过去,神采飞扬的少年郎,变成了难掩心事c神色沉郁的男子。 时值冬日,寒凉的晚风吹得银杏树叶沙沙作响。 常年习武的人,不畏寒c不怕热是根本,对他或她而言,江南的冬季,算得舒适。 只是,再舒适,他也不至于睡出涔涔的汗。 她轻咳一声,意在惊动他。 他没反应。 她走过去,拍拍他肩头。 董飞卿眉心微动,睁开眼睛。 她递给他一方帕子,退开一步。 董飞卿慢腾腾地擦了擦额头的汗,仍旧姿态慵懒地卧在躺椅上,抬眼凝着她。 她等着他说话。至于自己,压根儿不知道说什么好。 良久,他牵了牵唇,吃力地站起身来。剧烈地咳嗽一阵,用下巴点一点屋舍,“走不动了。”说着,举步走向房门,“在你这儿住几天。” 语声特别沙哑,语气特别无力。 她张了张嘴,硬是不知如何应付。 他步履无力c紊乱,高大瘦削的身形摇晃着,被玄色衣袖衬得分外苍白的手,下意识地寻找可以支撑的东西。 已经虚弱到了极点。 她跟上去,一手稳稳地握住他的手。他额头c脊背都在出虚汗,身体热烘烘的,但是,指尖冰冷。 把他安置到床上,她点上一根蜡烛,问他:“病了?” 董飞卿颔首,从身上摸出一个小白瓷瓶,示意她随身带着药。 她给他倒了一杯水,在两个茶杯里倒腾一阵子,把开水变成温水,送到他手边,看着他服药。 看得出,他说话吃力,且没有心力,她便什么都不再说,把躺椅搬到寝室,收拾一番,歇在躺椅上。 一整夜,她都没怎么睡。 自入秋到冬日,发生过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对方有时装神弄鬼,有时索性投毒或是设圈套。最让她窝火的是,有一次,算是中招了。 想要她死的人,谭家首当其冲,应该还有别人。没法子,交下的人屈指可数,有意无意间开罪的倒是不少。 独自在外的日子,一直不大安生,但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危机c死亡,离自己特别近。 没有恐惧,只有愤怒:对方那种行事手法,给她的感觉是杀机尽显,却又分明把她当做猎物一般戏弄。像是打定主意,要让她在长期的戒备c紧张之中耗尽心力和锐气,最终崩溃c垮掉。 越是如此,她越不肯退却,总能等到对方现出破绽,探明藏于幕后之人。 只自己,怎么都好说。而变成病老虎的董飞卿的到来,会让她的负担加倍。 他这个情形,若离开,兴许会被连累,安危难测。那就留下吧,就算连累谁,也要亲眼看到。 一夜安然过去,期间看到他掀掉被子,她就过去给他盖上。 天色陷入黎明前的漆黑时,她起身吹熄蜡烛,闭上眼睛,让自己睡一会儿。 警醒时,睁开眼睛后,听到董飞卿哑声唤她:“蒋徽?” “嗯。” 他说,“外面,有人撒东西。” 她立时起身。 “走了。”他继续说,“去看看。要是银票,你就发财了。” 她心生笑意。走出门去,看到外面情形,身形微僵。 院中铺了一层出殡时撒的引路钱,薄薄的纸张随风翻飞。 走到院外,转了一圈儿,见巷中c别家亦然。她回到屋里,对他说:“是有人来送钱,但是,死人才能花。” 董飞卿只是嗯了一声。 她思忖一阵,问:“你先前住在何处?可有随行的友人?” 他不搭理她,打量室内情形。 她无法,只好说道:“我跟掌柜告几日假。” “嗯。” 她迅速收拾齐整,出门前,转回到床前,给他放下两样防身的东西,“我回来之前,一定当心,万一有事,有力气就用匕首,没力气就用毒。” 他以肘撑身,看着那两样东西。 她皱眉。 他抬头望着她,轻轻地笑开来。那目光很柔软,笑容亦是。 在病中,他倒是改了性子,但是,痊愈后便会恢复原样。经验之谈。她缓和了态度,“好么?” 他颔首,“别着急。一个时辰能回来就行。” 她说好,随后,鬼使神差地摸了摸他下巴上的胡茬,“收拾一下?”语毕指了指用槅扇掐出来的里间,示意他那是盥洗之处。 他却蹙眉,“我的手像死人,你的手怎么这么烫?” “管得着么?”她收回手,背在身后。 他端详着她的面色,坐起来,要摸她的额头。 “走了。自己当心。”她匆匆躲开,转身出门。 掌柜待她不错,又对昨日那一幕印象颇深,以为她遇到了麻烦,给了七日假,劝她别太倔,把事情圆过去最重要。 她道谢,把这几日要做的事托付给一位老师傅。 回住处的路上,买了早点c熬汤的食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4.敲打 此为防盗章, 订阅率为70可破,或等72小时。感谢支持正版! 唐二夫人濒临崩溃,嚎啕大哭几次之后,心神恍惚,下人把她安置到房里了。 有人在前引路,把董志和请到唐徛房里。 看到了无生机c眼神涣散的唐徛, 董志和瞳孔骤然一缩,他目光凝重地望向已经诊脉却开不出方子的太医。此人是他熟识的。 太医对他拱一拱手, 低声道:“就算是当今圣手严道人前来, 也是束手无策。” 董志和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你要我相信, 他真的撞鬼中邪了?” 太医苦笑,低声道:“简单来说,这位唐公子的情形,等于周身关节被拆了一遍。 “用淬了药物的匕首c银针刺入关节,能让人的关节失灵。 “药物是关键。“用淬了药物的匕首c银针刺入关节之中,能让人的关节僵硬失灵。 “药物是关键。唐公子再无复原的可能。 “下手的人, 对人穴位c关节了如指掌,手法也是精准c利落至极。看唐公子那眼神,分明是惊吓过度, 濒临发疯。 “下官说句不好听的, 这还不如撞到厉鬼当场吓死。” 董志和的面色明显不好看了。 “而且, ”太医语声更低, “此事, 唐二夫人不敢追究。” “怎么说?” 太医娓娓道来:“昨日夜间, 小厮服侍着唐公子歇下的,到了早间,唐公子就不见了,在床头留了张字条,说有故人托梦给他,邀他到外面相见。您等会儿不妨看看,字迹并不潦草。 “今日傍晚,别院的下人发现唐公子躺在一所小院儿里,身边放着两件奇怪的东西。 “几年前,唐公子帮双亲打理外面的营生,为了多赚取银钱,偶尔,手段不是很光彩,也手黑了些,害得商贾之子杨岗跳河自尽,那件事,阁老应该还记得。” 董志和目光微闪。那件事,他记得。唐徛用的招数是仙人跳,杨岗明白过来,羞愤难当,钻了牛角尖,留下绝笔书信,跳河自尽,选择的地方,离唐家二房的府邸不远。绝笔信中说,定要化为厉鬼,来索唐徛的命。 当时唐林尚在人世,恰逢他让唐林在军需上找机会膈应程询c唐栩,权衡之后,安排人帮唐徛善后,颇费了些周折。最后,唐徛给了杨岗双亲一笔银钱,又给杨家介绍了两笔盈利颇丰的生意。杨家权衡之后,再愤怒,终究是觉得自家人微言轻,与官家斗,胜算太小,打消了告状的心思。 同时期的程府c唐府c董飞卿全部精力都倾注在战事上,并没注意到此事。听闻时,已时过境迁,杨家搬离了京城。 太医继续道:“今日唐公子身边的两样东西,一件是杨公子生前最喜欢的一把折扇,看扇面上的题字,是一位友人为他所做。另一件东西,是一叠冥纸。” 唐二夫人若是追究此事,杨岗一事一定会被翻出来,到时候,唐修衡虽然在外,但一定会请同僚帮忙追究,也一定会在事后让唐徛维持现状。对于这等杀人无算的悍将,比起让人死,更乐得让人生不如死。 帮一个已故之人讨公道,手段不单是歪门邪道,而且神神叨叨,让人深觉残酷与诡异。董志和深深地吸进一口气,走回到唐徛面前。 他越看越瘆的慌。 “烦请您转告董府一些人,对我的态度,定要与您一致。不然的话,我那些歪门邪道,会用到他们身上。我这个土匪c武夫,对董家的人,只用歪门邪道。”——昨日,董飞卿如是说。 董志和离开的时候,步履迟滞c沉重。 一整日,蒋徽都在给董飞卿做深衣,下午,赶做好了一件,亲自洗过,熨烫平整,晾干,叠好。 四名俱是八c九岁左右的小丫鬟请示之后,把衣服铺在大炕上看了一阵子,夸赞这针线活实在是好,又求郭妈妈教她们。因董飞卿和蒋徽一点儿架子也没有,总是笑眉笑眼的,她们刚来时的畏惧迅速减少,在守着规矩的前提下,显得很活泼。这是蒋徽喜闻乐见的,她愿意家里是欢快热闹的氛围。 暮光之中,董飞卿走到天井,揉着后脖颈晃了晃头,又伸了个懒腰。仔仔细细洗漱之后,衣物从里到外更换。 他眉宇间的倦色不可忽略,蒋徽问:“乏了?” 董飞卿歪倒在大炕上,“有点儿。你给我做点儿吃的吧?不吃饱睡不着。” 蒋徽说好,去了厨房。 董飞卿看到她没来得及收起来的新衣,探身拿过来,反复看了看,闻到衣服上的阳光c春风的气息,颇觉惬意。 倦意就在这时袭来。 那其实是特别耗精力的事儿。如果是修衡哥及其至交沈笑山一起动手,也要用一整个昼夜。相较而言,他更在行。 这类事,他既有天赋又有兴趣。 昨日没见到次辅大人的话,他拾掇唐徛,不会细致到这地步。 不是赌气。理应震住董家,杜绝他们上门挑衅。 不想再看到董府那些人的嘴脸。 蒋徽亲手端着两道菜碗龙须面回来,见董飞卿倚着大迎枕,阖了眼睑,新衣服搭在身上。侧耳听了听,呼吸匀净。 睡着了。 蒋徽把托盘放到炕桌上,也不唤他。 过了一会儿,饭菜的香气勾得他醒来,起身时把衣服放到一旁,“瞧着不错。” 蒋徽把衣服叠好,“明日试试。” 他嗯了一声,坐在炕桌前用饭。 蒋徽看得出,他没有说笑的兴致,就去了寝室,给他铺好床。 董飞卿吃完饭,回寝室倒头歇下,不消片刻便入睡。 蒋徽用饭之前,刘全来了一趟,站在廊间,把唐徛的事告诉她。 这一次,蒋徽真有些佩服董飞卿了。 天没亮,董飞卿就醒了,意识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他和她各睡一床被。 他挪到她那边去,抢过枕头,让她枕着自己的手臂。 蒋徽睡得正香,被他折腾醒了,揉了揉眼睛,瞪着他,“你睡着的时候,我吵过你么?” “我睡着的时候,你醒着的时候不多吧?” “” “你问过郭妈妈没有?” “问什么?” 他给她提醒:“问我能看不能吃的日子哪天到头。” 蒋徽直接翻身背对着他,“我想想。” 董飞卿坏坏地笑着,“来,给我唱一出霸王硬上弓。” 他睡得很不安稳:她连着几次过去给他盖被子,他都是过不了多久就翻身,顺道把被子掀开,扔到一旁。 她再一次给他盖好被子,俯身按住。他要翻身,她就加重力道,不让他动。并没生气,只是想不出别的法子。 董飞卿醒过来,对上她视线片刻,轻轻笑开来,“被子太厚了。” 她也笑了笑,收回手,“好些了?” “好多了。” 她坐到床边,摆出郑重的态度,和声问:“飞卿哥,你到底怎么了?” “你以为我怎么了?”他说,“说来听听。” 她凝住他眼眸,“与你至亲有关?” 董飞卿摇头,“那些都是陌路人了。” 她想了一会儿,更认真地看住他,“在外与女子结缘,却被辜负?” 他笑出来,“哪儿有那个闲工夫。” “那么,与过命的弟兄相关?” “不是。”他和声说,“若他们出了岔子,我哪儿有时间躺在这儿。” 对,没时间生病,怎样都要赶到弟兄身边,伸出援手。别的可能,她想不出,“那到底是为了何事?你病得很重,看起来特别消沉。” “七事八事赶到了一起,心火旺盛了些。”他笑微微的,“病重的人,能有几个不消沉?” 她将信将疑,刚要反驳,他已问道: “你呢?”出声时,握住她的手,手势翻转,手指搭上脉搏。 她意外,但是没动。他不想说如今情形因何而起,很明显了,那么,她就不追问。 沉了片刻,他追问:“怎么回事?” “入冬的时候,不小心掉水里了。”她说,“没好利落,容易发热。没事,不会过病气给你。” “我问的是过不过病气的事儿?”他抬眼看住她,视线锋利,下巴抽紧。 她不以为意。 他又问:“掉水里之后,泡了多久?” 如他一样,她也不想细说现状因何而起,微微一笑,岔开话题,“什么时候学的医术?改行做大夫了?” 他牵了牵唇,“有一阵想学针灸,到半路改学了歪门邪道。把脉还行,不敢开方子。” “原来如此。”她莞尔,“我已经抓了药,没大碍。” 他起身下地,“你睡这儿。”自己则走向躺椅。 她问:“真好了?” “嗯。活过来了。” 她就没说什么,吹熄了蜡烛,默默地歇下,过了好一阵子,轻声问道:“哥,你什么时候走?” 他反问:“你觉得呢?是不是想我明日就走?” “嗯。”她放平身形,头枕着双臂,“真有弟兄陪你在这边,是吧?” “是。怎么?” “没怎么。有人照顾你,心安些。”她无声地笑了笑。身边有朋友,便不孤单,不孤独。就算他再消沉,也迟早会渡过去。 沉了好一会儿,董飞卿问她:“你在外面,有没有结识投缘之人?” “没有。没必要。”她说,“又没有谁可以跟着我四处走。” “跟小时候一样,不定何时就让我觉着话不中听。”董飞卿语声和缓,“但是,又没法子反驳。” 她望向躺椅那边,笑了笑,“不提那些。”那些,都过去了,不会有了。 董飞卿沉默下去,过了好久才说:“明日带你出去转转。” “嗯?”她意外,不是说明日就走么? “明日就走是你想的,不是我的打算。”顿一顿,他问,“行么?” “行。”她把手臂收回,摸了摸自己发热的额头,承认是自己脑子不够用,会错了意。 “能走动么?” 她嘴角抽搐一下,他个半死不活的人都能带人出去玩儿,她怎么就不能走动了?翻个身,她说:“问的真多余。” 他低低地笑,“安心睡一觉。别的事有我。” “好。”她翻个身,被子一半盖在身上,一半抱在怀里,没过多久,沉沉入睡。疲惫的日子已久,难得有可以放松心神的机会,她不会错过。 翌日,她是被董飞卿唤醒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5.追究 此为防盗章, 订阅率为70可破,或等72小时。感谢支持正版! 丁夫人硬着心肠,视若无睹, 沉声道:“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 快如实说来!” 丁杨疼得额头c脊背直冒汗, 身子直筛糠,头脑却清醒不少。父母并没危言耸听,眼前这桩事若不能好生应承过去, 曾经一时的快活,会成为一世的磨折。 他强撑着挪了几步,倚墙站着, 嗫嚅道:“都怪孩儿糊涂,先前只当是一桩风流韵事,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今时今日。” “废话少说。”武安侯看着他运了会儿气,“说你跟谭庭芝, 说这封不堪入目的信。” 丁杨称是, 垂下头,理清思绪后,低声禀明原委:“我跟蒋徽定亲之后, 她对我爱答不理的。我有心讨好,知道哪几名闺秀与她常来常往, 寻机相见, 跟她们打听她喜好什么。但是, 如黎郡主c顾小姐那样的人,什么都不肯跟我说,只有谭庭芝愿意与我细说。 “来往次数多了,她又对我很殷勤,我就头脑发热,没克制住。 “蒋家退亲,我说怪我,就是因为这件事。当时,谭庭芝写给我的信,落在了蒋徽手里。除了下人吃里爬外通风报信,我想不到别的可能,当下发落了近前几个下人。 “至于今日这封信,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真不知道。 “再怎样,这种信,就算不销毁,也一定会藏在寻常人想不到的地方。我提过一句,谭庭芝说,总要留个凭据在手里——我不肯娶她,她不肯平白与我厮混一场。 “我没办法,把她逼急了,破罐破摔,都没好果子吃。” 武安侯听完,面上怒意消减,眼神越来越复杂,语速特别慢:“前后两封信,都是莫名其妙地到了蒋徽手里,前后出手的时间,相隔两年多。如果你们来往的信件,一直都捏在她手里”那么,这年纪轻轻的女孩,真让人看不透了。 他缓缓落座,敛目思忖。 当务之急,他得仔细想想,丁家要怎么做,才能让蒋徽c董飞卿满意。 丁夫人见他良久不语,愈发焦虑,“眼下该怎么办?你倒是拿个主意啊。” 武安侯照实说了。 “让他们满意?”丁夫人欲哭无泪,“那两个人,摆明了就是一对儿疯子,连家族c富贵都能抛下,金山银山怕是都不会放在眼里。”刚刚她想过,用银钱收买,转念就打消了这心思。 武安侯长长地叹了口气,斜睨着丁杨,“昨日,你不找到人家里做张做乔,丁家便能好过一些。眼下好了,把夫妻两个一并开罪了。”他转头对丁夫人道,“吩咐下去,把那封信誊一份,连同请帖送到谭家。这件事,是谭家教女无方在先,不论对谁,他们都得给个交待。” 程禄折回来的时候,身后多了数名随从:走在前头的小厮,小心翼翼地抬着一幅装裱好了的《春山烟晓》;随后的六名护卫,都捧着几个大大小小的礼盒;落在最后的两名护卫,则分别牵着一匹生龙活虎的骏马。 饭菜已经撤下,程询正在喝茶。 程禄进门来,道:“老爷,小的揣摩着您的心思,准备了一些贺礼。” 程询起身,端着茶杯走到厅堂,“给他们挂上。” 董飞卿c蒋徽跟过去,异口同声:“叔父。” 程询悠然一笑,“那两匹马,你们可得好生照顾。” 二人称是,等画作悬挂好之后,凝眸望去,见是出自叔父之手。 程询送给亲友的画作,大多没有落款,这一幅却不同,题诗c落款俱全。 董飞卿笑起来,“您这是赏了我们一件镇宅之宝。” “无谓之事,少一些为好。”程询把茶杯放到茶几上,“你们忙,我该走了。” 董飞卿c蒋徽出门相送。 “下回过来之前,我提前一日下帖子。”程询对蒋徽道,“到时候,想吃什么菜,也提前告诉你。” 这是对她厨艺的认可。她用力点一点头。 宅门外,站着谭振亨c付氏,跪着谭庭芝。这般情形,早就引来街坊四邻c过路行人的瞩目,此刻,一些人成群地站在不远处,窃窃私语。 程询负手走到门外时,没了先前半日的闲适松散,眉宇间的笑意暖意消散,眼神锋利c直接。 神不守舍的谭振亨看到首辅趋近,匆匆瞥过跪在一旁的谭庭芝,不自觉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付氏敛衽行礼问安。 程询略一凝眸,回身轻一挥手,“走了。你们回吧。”继而走下石阶,步履如风地离开。 董飞卿c蒋徽目送程询的马车消失在转角处,回转身,交换一个眼神,前者吩咐候在一旁的刘全c友安:“把人带进去,别在这儿戳着了。” 谭家三人步履沉重地进门。 蒋徽与董飞卿低语几句,独自去往内宅。 付氏心焦不已,往前赶了几步。 蒋徽头也不回,“你们母女两个,随我来。”一直走到垂花门前,她停下来,转身看着她们,“你们不是我的客人。有话就在这儿说。” 付氏是无地自容的样子,谭庭芝则是神色恍然,盯着脚尖出神。 蒋徽闲闲地站在那里。付氏在她心里,早已变成了面目模糊的一个妇人。此刻站在面前,也不想看清。有的人,你记住她的样子,都是给自己添堵。 付氏死死地攥住帕子,慢慢定下神来,打量之后,问蒋徽:“你不在京城的日子,过得可好?” 蒋徽不语。 付氏讨了个没趣,忙转换话题:“那封信,我看了。这次过来,是给你赔罪,也是想与你商量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蒋徽仍旧沉默,定定地看着她褙子上样式繁复的彩绣。 没有指责,没有质问,只有令人心里发毛的平静与沉默。付氏死死地咬了咬唇,上前一步,跪倒在蒋徽面前,仰起头来,泪水滑落,“我求你,宽恕我们一次。这一次你若能高抬贵手,谭家日后当牛做马报答你的恩情。” 蒋徽微笑,“我没那么大方。” “我们错了,对不起你。”付氏俯身,磕了三个头,“千错万错,都是我们做父母的错。”她哽咽起来,“庭芝与你年岁相仿,你们又有多年的情分她一时鬼迷心窍,你就饶她一次,好么?我们手里的一切,都给你,你想要什么,我拼了命也会为你争来” “想要什么?”蒋徽抬起手,用指尖挠了挠额头,“我如今最头疼的,就是什么都不稀罕。”她牵出了孩子一般纯真的笑容,“总有点儿活腻了的意思。您说,这可怎么好?” “”付氏抬起头来,满脸茫然,费力地转动着脑筋。她得快些想清楚,什么能打动蒋徽;更要快些看明白,蒋徽到底意欲何为。 “您不用猜了,”蒋徽语声柔和,“我跟您明说就是。” 付氏急切地点一点头。 蒋徽态度更为柔和:“你们看到的那种信,我手里有几封。上午见到谭庭芝,心里不舒坦。您也知道,我不舒坦了,不是自己倒霉,就是别人倒霉。 “我给武安侯府送去了一封信。 “谭庭芝身在闺阁,与人私通到了那种地步,按照惯例,该如何发落?您是让她自尽,还是把她扫地出门,派人追杀她一两年?” 付氏面色变了几变,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着。 她睁大眼睛,死死地看住蒋徽。 面前的女孩如妖似仙,这么美,又这么狠。她难道不知道,一字一句,对她来说,都是惊天霹雳?是怎么做到和颜悦色地说出口的? 蒋徽说:“别急着动气,还不到时候。你们的好日子,刚刚开始。” 付氏整个人僵在原地,片刻后,双眼往上一翻,身形向后一仰,昏倒在地。 蒋徽抿了抿唇,犹豫片刻,扬声唤友安。 谭庭芝听到声响,想呼喊,想奔到母亲近前,偏生出不得声c迈不动步。 蒋徽就笑,“明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6.暴躁 此为防盗章, 订阅率为70可破,或等72小时。感谢支持正版! 看到了无生机c眼神涣散的唐徛,董志和瞳孔骤然一缩, 他目光凝重地望向已经诊脉却开不出方子的太医。此人是他熟识的。 太医对他拱一拱手, 低声道:“就算是当今圣手严道人前来, 也是束手无策。” 董志和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你要我相信,他真的撞鬼中邪了?” 太医苦笑,低声道:“简单来说, 这位唐公子的情形,等于周身关节被拆了一遍。 “用淬了药物的匕首c银针刺入关节,能让人的关节失灵。 “药物是关键。“用淬了药物的匕首c银针刺入关节之中, 能让人的关节僵硬失灵。 “药物是关键。唐公子再无复原的可能。 “下手的人,对人穴位c关节了如指掌,手法也是精准c利落至极。看唐公子那眼神,分明是惊吓过度,濒临发疯。 “下官说句不好听的, 这还不如撞到厉鬼当场吓死。” 董志和的面色明显不好看了。 “而且, ”太医语声更低,“此事,唐二夫人不敢追究。” “怎么说?” 太医娓娓道来:“昨日夜间, 小厮服侍着唐公子歇下的,到了早间, 唐公子就不见了, 在床头留了张字条, 说有故人托梦给他,邀他到外面相见。您等会儿不妨看看,字迹并不潦草。 “今日傍晚,别院的下人发现唐公子躺在一所小院儿里,身边放着两件奇怪的东西。 “几年前,唐公子帮双亲打理外面的营生,为了多赚取银钱,偶尔,手段不是很光彩,也手黑了些,害得商贾之子杨岗跳河自尽,那件事,阁老应该还记得。” 董志和目光微闪。那件事,他记得。唐徛用的招数是仙人跳,杨岗明白过来,羞愤难当,钻了牛角尖,留下绝笔书信,跳河自尽,选择的地方,离唐家二房的府邸不远。绝笔信中说,定要化为厉鬼,来索唐徛的命。 当时唐林尚在人世,恰逢他让唐林在军需上找机会膈应程询c唐栩,权衡之后,安排人帮唐徛善后,颇费了些周折。最后,唐徛给了杨岗双亲一笔银钱,又给杨家介绍了两笔盈利颇丰的生意。杨家权衡之后,再愤怒,终究是觉得自家人微言轻,与官家斗,胜算太小,打消了告状的心思。 同时期的程府c唐府c董飞卿全部精力都倾注在战事上,并没注意到此事。听闻时,已时过境迁,杨家搬离了京城。 太医继续道:“今日唐公子身边的两样东西,一件是杨公子生前最喜欢的一把折扇,看扇面上的题字,是一位友人为他所做。另一件东西,是一叠冥纸。” 唐二夫人若是追究此事,杨岗一事一定会被翻出来,到时候,唐修衡虽然在外,但一定会请同僚帮忙追究,也一定会在事后让唐徛维持现状。对于这等杀人无算的悍将,比起让人死,更乐得让人生不如死。 帮一个已故之人讨公道,手段不单是歪门邪道,而且神神叨叨,让人深觉残酷与诡异。董志和深深地吸进一口气,走回到唐徛面前。 他越看越瘆的慌。 “烦请您转告董府一些人,对我的态度,定要与您一致。不然的话,我那些歪门邪道,会用到他们身上。我这个土匪c武夫,对董家的人,只用歪门邪道。”——昨日,董飞卿如是说。 董志和离开的时候,步履迟滞c沉重。 一整日,蒋徽都在给董飞卿做深衣,下午,赶做好了一件,亲自洗过,熨烫平整,晾干,叠好。 四名俱是八c九岁左右的小丫鬟请示之后,把衣服铺在大炕上看了一阵子,夸赞这针线活实在是好,又求郭妈妈教她们。因董飞卿和蒋徽一点儿架子也没有,总是笑眉笑眼的,她们刚来时的畏惧迅速减少,在守着规矩的前提下,显得很活泼。这是蒋徽喜闻乐见的,她愿意家里是欢快热闹的氛围。 暮光之中,董飞卿走到天井,揉着后脖颈晃了晃头,又伸了个懒腰。仔仔细细洗漱之后,衣物从里到外更换。 他眉宇间的倦色不可忽略,蒋徽问:“乏了?” 董飞卿歪倒在大炕上,“有点儿。你给我做点儿吃的吧?不吃饱睡不着。” 蒋徽说好,去了厨房。 董飞卿看到她没来得及收起来的新衣,探身拿过来,反复看了看,闻到衣服上的阳光c春风的气息,颇觉惬意。 倦意就在这时袭来。 那其实是特别耗精力的事儿。如果是修衡哥及其至交沈笑山一起动手,也要用一整个昼夜。相较而言,他更在行。 这类事,他既有天赋又有兴趣。 昨日没见到次辅大人的话,他拾掇唐徛,不会细致到这地步。 不是赌气。理应震住董家,杜绝他们上门挑衅。 不想再看到董府那些人的嘴脸。 蒋徽亲手端着两道菜碗龙须面回来,见董飞卿倚着大迎枕,阖了眼睑,新衣服搭在身上。侧耳听了听,呼吸匀净。 睡着了。 蒋徽把托盘放到炕桌上,也不唤他。 过了一会儿,饭菜的香气勾得他醒来,起身时把衣服放到一旁,“瞧着不错。” 蒋徽把衣服叠好,“明日试试。” 他嗯了一声,坐在炕桌前用饭。 蒋徽看得出,他没有说笑的兴致,就去了寝室,给他铺好床。 董飞卿吃完饭,回寝室倒头歇下,不消片刻便入睡。 蒋徽用饭之前,刘全来了一趟,站在廊间,把唐徛的事告诉她。 这一次,蒋徽真有些佩服董飞卿了。 天没亮,董飞卿就醒了,意识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他和她各睡一床被。 他挪到她那边去,抢过枕头,让她枕着自己的手臂。 蒋徽睡得正香,被他折腾醒了,揉了揉眼睛,瞪着他,“你睡着的时候,我吵过你么?” “我睡着的时候,你醒着的时候不多吧?” “” “你问过郭妈妈没有?” “问什么?” 他给她提醒:“问我能看不能吃的日子哪天到头。” 蒋徽直接翻身背对着他,“我想想。” 董飞卿坏坏地笑着,“来,给我唱一出霸王硬上弓。” “也好。”蒋徽笑着把银票收进荷包。手里有钱了,她心里踏实了不少。 董飞卿深凝着她低眉浅笑的样子,展臂把她揽到怀里,紧紧地抱了抱,旋即松开,举步走向垂花门。 蒋徽云里雾里的,但没当回事,跟上他,道:“你怎么不好好儿陪着叔父说话呢?” “我见过一局残棋,给叔父摆出来了,请他琢磨琢磨。” “那还好。” 随后,蒋徽找出一套半新不旧的衫裙,到东厢房换上。穿着的这一套,颜色太浅,实在不适合下厨。 友安已经把两条鱼收拾出来,菜也全部洗好了,让她省了不少时间。 程询在家中喜欢吃的,都是家常小菜,她准备起来就很容易。 她忙碌的时候,董飞卿和程询收起那局残棋,下棋打发时间。 董飞卿提了提谭庭芝跪在家门外的事。事情一时半会儿完不了,瞒不住叔父。至于两女子之间的纠葛,他没提。 “罚跪是解语的意思吧?”程询笑问。 董飞卿说是。 “这一趟没白来,”程询笑道,“能看一场热闹。” 董飞卿笑道:“就算您嫌烦,也躲不过这场热闹。谭氏分明是故意选的这时机。” 程询略一思忖,道:“谭家应该是让她先过来和解语周旋,晚一些,夫妻两个少不得登门,当着我的面儿,劝解语化干戈为玉帛。要是我不赞同,他们说不定会请付大学士过来说项。” 董飞卿颔首,“应该就是这么打算的。”只是,错打了算盘。他们根本不了解蒋徽。 下棋的时候,他有点儿走神。 当初能让蒋家对我弃若敝屣——蒋徽说的这句话,让他越想越不是滋味。 虽然她说是故意的,故意促成了这种局面,故意被逐出家门,但在当时,承受的可谓是众叛亲离。 定亲的男子c自幼相识的闺秀做出那般不堪的事,所谓的亲人在钱财与她之间,选择的始终是前者。 绝决离开,独自流离在外,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从来不认为她是需要谁心疼的女孩,到此刻也是这么想。 不心疼。真的,不心疼。他磨着牙腹诽着,只是有些窝火而已。 他想弄死那些嘴脸丑恶的货色。 这样想着,落子就失了准成,很迅速地输掉一局。 程询不言不语地睨着他。 董飞卿险些冒汗,“我错了,对不住您。”停一停,嘀咕道,“您现在这是什么毛病?动不动就把人看得心里发毛。” 程询拿起手边的折扇,不轻不重地敲在他额头,“对着你,我这毛病就得总犯。” “诶呦喂——”董飞卿别转脸,揉了揉额头。 两人重开一局。 董飞卿道:“叔父,蒋徽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您看看热闹就得了,别管。我们就能办。” 程询目光凉飕飕c慢悠悠地移到他脸上,“谁?”提及妻子时,连名带姓叫出来的人,他这些年只见过面前这一个。 “”董飞卿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什么错,理亏地笑道,“她那小字,跟她一点儿都不搭边儿,听着都别扭,哪儿喊的出口啊。” 程询真是服气了,索性略过不提,“知道了,我不管,至多让人敲敲边鼓。” 将近正午,八菜一汤上了桌。 董飞卿去酒窖里取出一坛陈年梨花白,“大白天的,喝点儿绵柔的吧?” 程询却道:“谁要喝这个?给我换竹叶青,烧刀子也行。” 董飞卿哈哈地笑起来,“我一番好心,倒多余了。您等着。” 蒋徽笑着递给程询一双簇新的竹筷。 程询指一指右下手,“一起吃。” “好。” 刘全转回来报信:“谭家老爷c太太过来了,此刻就在宅门外。武安侯c丁夫人那边作何打算,小的不知道,把信件交给一名管事就回来了。再有,状元楼的伙计送来一桌席面,说谭家的小厮付过银钱了,这事儿——” 蒋徽看向程询。 程询道:“谭家的人,让他们等着。在家就吃家里的饭菜,那桌席面,归你和友安了。” 刘全谢赏之后,眉开眼笑地退下。 董飞卿拎着一坛酒折回来,拍开泥封,把酒倒进酒壶。 蒋徽起身给两男子斟酒。 三个人其乐融融用饭的同时,武安侯夫妇正暴跳如雷。 夫妻两个看完那封信,难以置信,一起怒冲冲地去了丁杨房里。 武安侯把那封信摔到丁杨脸上,喝问:“这是不是你写的!?” 丁杨上午才挨了一通板子,此刻正愁眉苦脸地趴在床上,看双亲都是脸色铁青,心知自己大概又要倒霉了,连忙细看那封信。 片刻后,他见鬼似的瞪大了眼睛,随后,白皙的面颊涨得通红。就算脸皮有城墙那么厚,写的这种东西落到双亲手里,也会羞愧难堪到极点。 武安侯一看就明白了,高大的身形晃了晃,随后踉跄着走到一旁,跌坐到一把椅子上,咬牙切齿地责骂:“孽障!畜生!” 丁夫人气急败坏地捶打着儿子的脊背,“你怎么能做这种事?你”想到信中那些不堪入目的言辞,恼恨得直哆嗦,想痛斥,有些话却难以启齿。 丁杨把脸闷到枕头上,一声不吭。 武安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别说那些没用的了。当务之急,是想法子应对。信本该在谭家那个祸水手中,却被人送到了我们手里该是蒋徽要跟这逆子和谭家算旧账。” “可能么?”丁夫人无力地转身落座,“她是何目的?是想让谭庭芝自尽,还是想膈应我们丁家?谭庭芝若咬定是这孽障强人所难,怎么也得把她收为妾室吧?那样不自重的女子若是进了门” 武安侯斩钉截铁地道:“你给我记住,是那贱人蓄意勾引在先!”说着,起身走到床前,一把将丁杨提起来,摔到地上,“别给我装死,把实情如实道来。再迟一些,说不定满京城的人都会知道,你丁杨是个放荡荒淫的纨绔子弟。你不要脸,我们得要!” 两年过去,神采飞扬的少年郎,变成了难掩心事c神色沉郁的男子。 时值冬日,寒凉的晚风吹得银杏树叶沙沙作响。 常年习武的人,不畏寒c不怕热是根本,对他或她而言,江南的冬季,算得舒适。 只是,再舒适,他也不至于睡出涔涔的汗。 她轻咳一声,意在惊动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7.原委 此为防盗章, 订阅率为70可破,或等72小时。感谢支持正版!  往昔一幕一幕在脑海闪现, 蒋徽的唇角不自觉地上扬。在当时满心气恼c窝火的事, 回想起来, 心绪迥然。 走在店铺之中, 董飞卿生出似曾相识之感。 有伙计迎上来招呼,他示意与在楼上的蒋徽是同伴, 而后转到临窗的茶几前落座,视线不自觉地投向柜台。 重逢当日,只一眼便觉得像足了她。像的不是容貌, 是眉宇间那股子清绝c冷漠。 对视的片刻间,她神色坦然,目光清明。 记忆中,蒋徽那双眼, 有过很多种眼神,独独不会有畏惧c退缩。真的是无所畏惧的女孩。在那一刻亦是。 可终究是意态酷似, 要在审视之后,才全然确定。 随后几日, 两个病秧子安安静静地相伴度过。就算谈及姻缘大事,蒋徽也分外平静, 不忐忑, 无喜色。 彼此真正上火c生气, 是在扬州走散那次。 那天他走在街上, 下雪了, 恰好经过一间茶楼,听得里面有人说书,恰好也渴了,回身对蒋徽打手势,告诉她自己要进去歇歇脚。 她就站在斜对面,笑盈盈地赏雪,视线也是与他相对的,他便以为她看到了,转身走进茶楼,要了一壶热茶,几色点心。 说书先生在讲的是首辅程询的轶事:父子两阁老,师徒双奇才,发妻是水墨名家——叔父仍如以往,是世人瞩目艳羡的焦点。 他不自觉地听得入了神,直到外面鸣锣开道的声音入耳,才猛然一惊:时间不短了,她怎么还没进来找他? 他急匆匆结账出门,在附近寻找,来来回回走了几趟,也没看到她的身影。 那个小女人,一会儿没看住,就出了幺蛾子。他气得牙根儿直痒痒。 要在喧嚣的街头找人,最有效的法子是站到高处,便于发现彼此。他以为她会和自己一样,第一时间想到这一点。 可是没有。事实证明,当天她那个小脑瓜成了摆设。 事过之后回想,他可以确定,她一定也曾反复寻找他,但用的是笨法子:走进每个所经的铺子查看。而他行走在高处,俯瞰路面的时候,一再阴差阳错地错过她的身影。 走散了没事,回到原点就好,他担心的是她出了岔子。 他气自己为何不看住她,也气她为何不跟紧他。 随后,他夺了一个人的坐骑,把人扔到雪地上,飞身上马,扔下一张银票,从速赶往码头。 雪越来越大,码头上空空荡荡。 他耐着性子等到傍晚,取出碎银子,在一块显眼的石头上刻下口信:福来客栈,找方默。 担心她注意不到,将随身携带的匕首深深刺入石头边缘的缝隙。 离开码头,他先去客栈找方默,交代一番,又折回走散的那一代,到大大小小的客栈寻找。 到后半夜,遍寻不着,方默那边也没等到她,他烦躁地想杀人,猜想她应该是又犯倔了,搭船只回了相逢之地。 不然的话,这件事怎么都说不通。 或许,她已经在码头留了回话。念及此,他再次去了码头。 远远地就看到,她坐在他留口信的石头上,头上c斗篷落了一层积雪。 那样子,像是无家可归的小狗:惨兮兮的,无辜,懵懂。 她根本就没发现他留下的口信。脑子不转了,且成了睁眼瞎。 但是,她在等他。 站在她面前的中年男子,自说自话,面容猥琐。他所有的火气有了宣泄口,一脚把人踹到了水里。 拉着她走到马前,留意到她发热得厉害,那件斗篷已经湿透了。 他把斗篷扔掉,她捡起来,抱着不撒手,眼神单纯又执拗。 他一下就心软了,由着她,所有埋怨数落的话,都不打算说出口。 当晚,他们住进福来客栈的上房,她彻底撑不住了,病倒在床。 幸好,他来扬州的目的就是为了请严道人给她诊治,去掉病根儿。那时候,严道人担心他把自己活活折腾死,败掉圣手的盛誉,便在一个道观住下,每隔一两个月相见一次。 严道人给她把脉之后,看他一眼,说这可真是人以群分,你们真以为身子骨是铁打的么? 她着实病了数日,小脸儿苍白,眼睛显得特别大,眸子特别黑。 那期间,一直住在客栈。他借用厨房一个灶台,每日给她做清淡c温补的羹汤,一如她照顾他的时候。 起初几日,看得出,她特别难受,昏睡中双眉紧锁,不断地翻来覆去,但是一声不吭。 夜间,他守在她床前,不时给她盖好锦被。 第四天,她醒来,问他:“我睡了多久?” 他照实告诉她。 她抿出一抹虚弱的笑容,底气不足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他心头起了涟漪,把她揽到怀里,“快点儿好起来,我等着娶你呢。” “嗯。”她犹豫片刻,手臂环住他,把脸埋在他肩头,“就这样,让我睡一会儿。” 他长久地抱着她,拍着她的背,手势从生疏到娴熟。 那段日子,两个离经叛道的人,大病小灾不断。不可思议的是,他竟有一种相濡以沫之感。而在成婚之后,却过得一团糟。 蒋徽走下楼梯,到了董飞卿面前,把手里的两个墨玉扇坠儿拿给他,笑盈盈问道:“怎样?” 董飞卿接到手里,仔细看了看,颔首一笑,“不错。” “没走眼就行。我们走吧。” 两人到了街上,董飞卿说道:“不早了,去福寿堂坐坐?” 蒋徽蹙眉,“不。你自己去吧。” 董飞卿笑问:“你放心么?” 福寿堂是生性放浪之辈的天堂:有活色生香的美人,有一掷千金的赌局,有寻常官宦之家都很少上桌的美味佳肴。正人君子从不会涉足。 蒋徽横了他一眼。 笑意到了他眼中,“福寿堂老板欠我点儿东西,随我去拿。” “什么?” “人情。”董飞卿对她偏一偏头,“走吧,到了那儿,你能见到两个熟人。” 蒋徽被勾起了好奇心,走在他身边,“是谁?” “谭孝文,蒋国槐。” 一个是谭家独子,一个是她的生身父亲。 蒋徽挠了挠额角,思忖片刻,明白过来,“他们进福寿堂容易,出来就难了吧?”他要讨要的人情,定是让福寿堂的人设圈套,整治谭c蒋两家。 “没错。”董飞卿对她眨一眨眼,“给你找点儿乐子。你要是想手下留情,早跟我说。” “与我无关。”蒋徽顿一顿,很务实地道,“我们去了,吃喝不用花银子吧?你要是又去那儿花钱,我跟你没完。” 董飞卿哈哈一笑,“放心,喝杯茶c转一转就出来。把我当什么人了?” 蒋徽放下心来,嫣然一笑。 走出去一段,两个人雇了代步的马车。 董飞卿搂着她,跟她咬耳朵,“我忙前忙后的,又这么听话,你能不能犒劳犒劳我?” 蒋徽面无表情,当没听到。 “嗯?”他索性咬了她耳垂一口,微声道,“何时我开荤了,别忘了这事儿。” 蒋徽推开他的脸,仍是面无表情。 他不难察觉,她是在强作镇定,不由低低地笑起来。说心里话,他挺爱看这样子的她。 蒋徽咬了咬牙,伸手要掐他。 他连忙把她双手拢在掌中。 蒋徽没好气,“才说过不着急,怎么又开始念叨了?你当这是老和尚的经文啊?” “想起来了,就提两句。”董飞卿摩挲着她面颊,“凡事都一样,应该是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你倒好,先给我珍馐美味,随后是粗茶淡饭。到眼下,索性把我饿起来了。有你这么祸害人的么?” 蒋徽拧了他嘴角一下,明显不自在起来,“闭嘴。” 他笑得更欢实,过了片刻,商量她:“等跟前的是非过了,我们去一趟沧州怎样?” 蒋徽斜睇着他,因为恼火,明眸烁烁发光。这人又开始了,想一出是一出。 “筹备婚事到成亲当日,你多乖啊。”董飞卿颇为怀念,“我也没让你生过气吧?那边是我们的福地。过一段,真该再去一趟,找找” 他语声顿住,不再往下说。 蒋徽忍不住问:“想找什么啊?” 董飞卿只是笑。想找回的,是他千娇百媚的小新娘。虽然好景不长,但是有过。 他们给彼此的感受,很有点儿自云端跌入泥巴地的意思。 他不甘心。 “我慢慢改。”她承诺之后,和声道,“等会儿仆人要是过来,我们的脸面往哪儿搁?我看过厨房了,差不少东西,得赶紧添置,不然晚间没办法开火。对了,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听她说起这些琐碎的事,董飞卿只觉得头疼,对她生出了歉疚,“我尽快弄点儿银子,好歹雇个厨子,再给你找俩粗使的婆子。” “不着急。以前又不是没做过这些。”蒋徽见他没了那份儿心思,慢慢松开他,“起来吧?” 他嗯了一声,起身前亲了亲她眉心。 一起收拾东西的时候,董飞卿跟她说了说刘全c友安与自己的渊源:“我被逐出家门之后,他们执意追随。刘全是因为他儿子生重病的时候,我赏了他几十两银子抓药,又给他儿子请了严道人把脉开方子。他始终记着那件事。至于友安,跟我一起长大的,这些年了,是主仆,也是弟兄。” “哦,”蒋徽说,“这就好。他们的月例呢?每个人给多少?” 董飞卿就笑,“这事儿你不用管。我都要穷得喝风了,他们得先帮我赚钱。” 蒋徽莞尔。 董飞卿问道:“这两年,你都去过何处,怎么度日的?”相逢时,她在一间老字号的古董铺子里当差,负责修补损毁的玉器c瓷器,加之写算皆精,很得老板赏识,拿的是二等管事的月例。 蒋徽笑道:“做的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事,你真想听啊?” “想听。跟我念叨念叨。” 蒋徽漫不经心地道:“起初将近一年,乔装成算卦c看风水的,举着个招牌四处走。贫苦之人也罢了,遇见疑神疑鬼的富贵之家,少不得变着法子多敲些银子。你别说,那一阵委实没少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8.找上门来 此为防盗章,订阅率为70可破, 或等72小时。感谢支持正版!  这一次, 她选择识时务, 接受他的好意。 路上,伏在他坚实温暖的背上, 她睡着了。醒来时,月明星稀, 已在平坦宽阔的路上,离山已远。 她说我可以自己走了。 董飞卿便由着她跳下地。回往住处的路上, 在路边摊各吃了一碗阳春面。他取出药瓶, 让她再服一粒丹药。 她问是哪位高人给他的,他说是圣手严道人。 她释然。回到住处, 倒头就睡,夜半醒来, 觉得周身松快许多。 随后两日,董飞卿带她去了一些有趣的地方。并不怎么说话, 他照顾她的时候居多。 再一日, 他们相对坐在茶楼, 他凝视她片刻,说:“要不然, 你跟着我过吧?”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她说好。 当晚, 他让她辞掉眼前的差事, 随他去别处。 她不同意, “有人要害我,我得留在这儿,等机会抓住元凶。” 他失笑,“不管谁要害你,不论你去哪儿,都会追踪。我倒是没听说过,被害的人要老老实实留在一个地方,等着居心叵测的人出手。” 她解释道,“到了别处,人生地不熟的,防范起来,难免有疏漏之处。” 他挑眉,“到了别处,你仇家也是人生地不熟。而且,你把我当摆设了吧?” 她斟酌片刻,笑了,“你知道就好——我或许会给你带来凶险。” “我也是。”他说。 她说那好,我辞掉差事,跟你走。 翌日,他们走水路去了扬州。黎明时登岸,方默派两个镖头来接。 他要把彼此随身携带的行李交给镖头,见她不肯,解释道:“都是我信得过的人。东西交给他们,比我们随身带着还稳妥。我们四处转转,晚间就能跟他们碰面。” 她这才同意,只留了几块碎银子带在身上。至于在何处与方默碰面,也没问。 下午,她随他走在繁华热闹的街头,有一次,把前面的他忘了,信步走进一间绣品铺子。 他折回来找到她的时候,黑着脸说,要是真走散了,我可不找你。 她横了他一眼,说要是走散了,就是无缘,我怎么那么缺你找我。 他瞪着她,磨了磨牙。 说是这么说,再往前走,他回头的次数多了。 经过一间裁缝铺,他带她一起走进去,对着现成的衣服看了一阵子,选了一件淡紫色绒面斗篷,给她罩在身上,系上系带。 她说不用,我不冷。 他说我觉得你冷,老实穿着。 斗篷很厚实,不消片刻,她就觉得暖烘烘的。 那天,到末了,他们还是走散了。 先是下起了大雪,这情形在南方少见,行人毫无避雪之意,反倒满心欢喜地观赏雪景。 她也很久不曾好好儿看一场雪了,在街边驻足,伸出手去,接住一片片无声飘落的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融化。 随后,有官员经过,衙役鸣锣开道,百姓自是纷纷到长街两旁避让。 她回过神来,举目四顾,视线范围之内,寻不到他英俊的容颜。 有衙役骑快马赶至,向坐在八抬大轿中的官员禀明要事。 官员停留了多时。 她走在人群之中,循着他先前行走的方向寻找。 找不到。 怎么都找不到。 雪越来越大,地面铺上一层银白,又被人们的足迹踏成泥泞。 官员总算走了,人群匆匆散开。 她来回走在走过的几条街上,所经过的任何一个店铺都没错失,走进去查看c询问。 没有。都没有他。 天黑了。她累了。到这时才后悔,为何不问他要在何处与方默碰面。 “要是走散了,我可不找你。”到这时,想起他下午说过的话。 她裹着斗篷,在大雪中站了好一阵,随后迟滞地举步,去往码头。 如果是失散,那她就回到原点,等他。 在扬州属于他们的原点,只有登岸的码头。 如果是无缘,那么她随缘。 到了雪色苍茫c水面静寂的码头,已是深夜。 她站立很久,才发觉飞雪已经浸透肩头衣衫,也浸湿了头发,伸手一摸,触感冰凉。而额头在发热,骨子里却流窜着寒气。 在这档口,犯病了。特别特别难受。 夜间也有客船抵岸。她实在是站不住了,拦住一个穿戴寻常的人,取出一块碎银子,指一指他身上的斗篷。 那人会意,眉开眼笑地接过银两,解下斗篷。 她把斗篷叠起来,放在岸边一块石头上,然后坐在上面,托着腮,望着折回来的那条路。 黎明时分,雪停了,有船只泊岸,一个面容狡诈的中年人瞥见她,走到面前问东问西。 她没力气理会,不说话。 那人的笑容渐渐变得猥琐,说的话大抵也是越来越下流。她意识有些恍惚了,知道对方在说话,却不知道在说什么。 她想,过一阵再把这人扔水里去吧——横竖也是傻坐在这儿,他说话总算是有个动静,比没有好。 然后,疾驰的马蹄声传来。 很奇怪的,她听到了,循声望过去的时候,董飞卿已在不远处跳下马,大步流星而来。 他到了她面前,一把拉起她。 中年人大抵以为遇到了同类,一本正经地数落董飞卿。 董飞卿一脚把那人踹到了水里,随后,握住她的手,走向骏马停留之处。 他力气很大,温暖的手掌箍得她骨节生疼。 到了骏马跟前,他扯掉她身上的斗篷,随手扔到地上,再把自己身上的斗篷解下来,裹住她,示意她上马。 她下意识地弯身,把那件斗篷捡起来,抱在怀里。 他忍耐地看她片刻,伸手去夺。 她如何都不肯松手。 到底,他没好气地捏了捏她下巴,由着她。 她始终没问过,他是如何找到她的。可以确定的是,那次走散的事情之后,每次一同出行,他都会走在她身后,落后几步,到如今,已成习。 蒋徽一只素手伸向他,勾一勾手指。 友安下意识地把手里的刀递给她。 蒋徽接过,手势随意地挥出。 友安循着刀的去向望去,惊见刀身全部嵌入墙壁。他睁大眼睛,张大嘴巴。 蒋徽就笑,“明白了?” 友安缓缓地点头,“明c明白了。”他走过去,把刀□□的时候,费了些力气。 “原来,您是习武之人啊。”他费解地看着蒋徽,“小的一点儿都没看出来。”她的举止,与寻常大家闺秀无异。 “财不外漏,”蒋徽笑说,“这事儿也一样。我做了两次梁上君子,信件就到手了。”当然,为了不让谭庭芝及时察觉信件被盗,去谭家的时候,不厚道地放了一把火。 友安问道:“那,公子知道您习武这事儿么?” 蒋徽点头。几个哥哥c程家与唐家几位长辈从最初就知道此事——教她功夫的明师傅,曾教过修衡哥一阵拳脚。 女孩子么,自幼有名师指点文墨,已是过人之处,外人若再知道习武一事,未相见就会平添一份忌惮,并无益处。长辈们为她着想,便一直对外守口如瓶,明师傅那边,对外人只说是受程夫人所托,平日帮叶先生看护家宅。 至于她,从小就养成习惯,让自己与寻常女孩举止相同。对谁都没影响的事情,一直没跟谭庭芝之类的人提及。 “公子从没跟小的提过。”友安抱怨。 “我知道他没跟你提过,不然,你也不会想不明白那些事。” 沉了片刻,友安恍悟,“以前小的就说,一个羸弱的女孩子,怎么敢只身离京的?”但若身怀绝技,便不一样了。 蒋徽牵了牵唇。 友安把柳叶刀仔细清洗一番,蒋徽却不准他继续用: “换一把。这把留给你家公子削苹果用。” 友安绷不住,笑出来,心想这位姑奶奶不着调的时候怕也不少。他把刀收起来,换了一把,接着削番茄,期间心念数转,想通了整件事: 习武之人,眼力c耳力极佳。 例如谭庭芝在房里,蒋徽在院中,正常情形下,房里的人在说什么,院中的人没可能听到。但是,蒋徽不是寻常人,甚至都不需凝神侧耳,就能一字不落地听到人背着她说的话。同理,在一些场合窃窃私语时,也是如此。 谭庭芝对蒋徽满心歹意,背着她说刻薄话的时候定然不少。 刘全走进来,对蒋徽道:“下午小的又出去了一趟,请人帮忙物色两个服侍您的人手,小丫鬟或是婆子都成吧?” 蒋徽略一斟酌,道:“找两个洒扫c烧水的小丫鬟就行。”别的事,她都做得来。不找婆子,也是担心遇见嘴碎的,有事没事就翻她和董飞卿的旧账,在自己家里,她总不能堵住耳朵过日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9.沦为笑柄(1) 此为防盗章,订阅率为70可破, 或等72小时。感谢支持正版! 董飞卿的笑意渐渐敛去, 语气是那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起初, 我去陕西看了看我娘。 “她再嫁的那个人,虽然只是个七品县令, 但祖产颇多。姓钱,手里也有钱。 “她又生了一子一女, 每个月都会带孩子去寺庙上香。 “比起离京那年,她胖了很多, 总是笑眯眯的, 显得特别和善。 “我只是看了看她,每次都躲在高处, 远远地望着她和儿女说说笑笑。 “她娘家那边,不是早就随着她迁过去了么?她爹娘很疼爱她的儿女, 每隔日就去看望。” 程询留意到他的措辞,无声地叹了口气。到了这地步, 这孩子对他外祖父那边也是一点儿亲情都没有了。 董飞卿自嘲地笑了笑, “我那时候真是闲得横蹦, 跟钱县令家中一个管事攀上了交情,说自己姓程——借用了一阵您的姓氏, 时不时请那管事到饭馆喝几杯。 “一来二去的,那管事就开始跟我抖落钱家的事, 他们提起过我一些事。 “钱县令看过邸报, 知晓我辞官的事, 连连叹气,再听说我被逐出家门的事,便怀疑我在董家受了天大的窝囊气。可我娘说什么?说我就是天生反骨的人,从几岁的时候就嘴毒c不听话,活神仙也拿我没辙,不吃几次大亏,消停不了。” 董飞卿抿出一抹微笑,“说的对。她没冤枉我。我在那个县城消磨了好几个月,她一直照常迎来送往。 “亏我还自作多情地想过,她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甚至有几日闭门谢客,就是为我的事儿上火,我怎么都要见见她,当面跟她说几句话。 “但是没有,她那样子,比我欢实多了。 “没有也好。就算见了面,我又能跟她说什么? “问她当初为何与祖母一样,把我撇到一边,只忙着婆媳斗法? “问她当年离京之前为何都不曾看我一眼? “还是问她,我中了探花之后,她有没有以我为荣?我被逐出家门之后,她有没有以我为耻?” 程询拍抚着他的背。 董飞卿又笑了笑,“说来说去,我最想问她的只有一句话:我就那么让她嫌弃么?” 程询温声宽慰:“你只是与她的缘分浅薄。” 董飞卿仍在笑着,但那笑容透着孤单寂寥。他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是在同一年,程叔父和他的父亲董志和离京外放,前者去了广东,后者去了广西。 父亲身在广西的时候,祖母给父亲物色了一名通房,三年后,通房生下一子,抬了妾室。 妾室的事,引得母亲对祖母生出不满,婆媳两个起争执的情形越来越多。偏生祖父是个嘴碎的,婆媳两个起争执的时候,不知道喝止,只一味帮着发妻斥责儿媳妇,全没个一家之主的样子。 一来二去的,三个人的矛盾愈演愈烈,祖父祖母甚至放出了迟早勒令儿子休妻的话。 他被家里乌烟瘴气的氛围弄得头疼,觉得长辈们都不正常,办的事都上不得台面。 没错,他从小就嘴毒,说祖父祖母没个长辈的样子,一点儿气度c涵养都没有,而且也不会管教下人,下人但凡有点儿规矩,也不敢把府里的事传扬出去。 祖父祖母气得不轻,冷笑着说他到底流着一半外人的血,长大后怕也是个白眼儿狼。憎恨儿媳妇之余,顺带着迁怒到了他头上。 他也指责过母亲。那次,他起初认认真真地对母亲说,您就不能忍一忍么?要不然,带我去外祖父家里住一阵。祖父祖母到底是长辈,就算过错全在他们,外人也会暗地里笑话您不孝。 母亲就剜了他一眼,说大人的事,你懂什么,少指手画脚的。 他气呼呼地说,要不是家里鸡飞狗跳的,我怎么会总去别人家住?您只顾着跟祖父祖母吵架,弄得他们都不待见我了。您要是有本事,就吵出个花样来,把他们制住,要是没那本事,就该忍着。不然,除了祸害您自己的名声,还有什么用?再说了,有涵养的人,才不会像您那样,动不动就红着一张脸c瞪着眼睛挖苦人。 母亲听他连珠炮似的说完,瞪了他一会儿,给了他几巴掌。母亲温暖的手掌打在后脑勺上,很疼。 挨打之后,他跟母亲闹了好几个月的脾气。 母子相见,母亲见他总没个笑脸,就说丧气,挥手让他滚出去找唐家c陆家的孩子玩儿。 他满腹怨气,跟修衡哥c开林哥蹭吃蹭住的日子越来越久,偶尔回家,也只是拿自己的书本,总躲着母亲。 几个月过去,母子两个竟真的生分了。面对着母亲,他总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气人的话张嘴就来,哄人的话想半天也闷不出一句。 母亲长期肝火旺盛,没心情跟他说话,相对来讲高兴的时候,会多赏他一些物件儿,让他转手送给两个异姓哥哥。 父亲回京述职那年,祖父祖母说到做到,勒令长子休妻。 而母亲要争的结果却是和离。 随后,祖母对母亲下了狠手:言之凿凿地指责儿媳妇出嫁之前曾与一名男子私相授受,成婚后也藕断丝连。不但在家中说,且吩咐下人把这消息传扬得街知巷闻。 母亲与娘家联手针锋相对,翻出了祖母年轻时的旧账,历数祖母成婚前后曾与三名男子暧昧不清。 祖父祖母气得双双病倒在床。 他听说之后,整个人懵了:双亲和离势在必行,他怎么办? 长辈们像是一起把他忘了。 他住在程家的日子越来越久,温柔美丽的婶婶特意腾出时间开解他,陪着他,总给他做好吃的。 到末了,父母的姻缘以和离收场。 母亲带着嫁妆离开董家那天,一早跟他说了和离的事。 他茫然地看着母亲,问她,我呢?我怎么办?您能不能把我带上? 母亲苦笑,摇头,摸了摸他的脸,说只要你愿意,每隔三两日就能去外祖父家找我。 他没来由的委屈c气闷,说您何时想我了,派人传话给我,我得了信就去看您。 母亲叹了口气,说好,随即神色黯然地上了马车。 他茫然地跟在马车后面,跟了很久。 马车越走越快,他就跟在后面跑,一声一声喊着“娘亲”。 马车不曾停下,也不曾慢下来。 后来,他累了,也觉得自己的样子太蠢,转到街角蹲着。 修衡哥走到他面前,用指节敲了敲他的额头。 他这才发现,修衡哥一直跟着自己。 修衡哥笑了笑,说你这小孩儿满大街跑,我不放心。 他忽然鼻子发酸。 修衡哥又敲了敲他的额头,说哭吧,哭过这一次,把眼泪戒了,好么? 他点头,之后就真的哭了,哭了很久,不断用手抹眼泪,却总抹不尽。 从那天起到如今,他只哭过那一次。答应哥哥了,就不会食言。 那年,他七岁。 戒了眼泪,却戒不了犯蠢的毛病。 两年后,母亲远嫁。在这两年间,母亲从没派人传话给他,他赌气,一直没去过外祖父家。 她离开京城那天,他寅时起身,独自溜出程府,走着去了外祖父家,等到母亲出门,傻呵呵地跟着送亲的队伍走出去老远。 这次,是程叔父亲自策马找到了他,说你这小皮猴子,要么就追上去跟她好言好语地道别,要么就回家继续睡觉,不声不响地跟着是唱的哪一出?你大半夜的没了踪影,我跟你婶婶都快急死了,再有下次,看我怎么罚你。 那是叔父唯一一次跟他发火,却让他心里暖融融的。他想了想,说我回家睡觉。 叔父笑起来,把他拎上马,带他回到程府。 父亲这边,在江西任上就娶了继室,调任回京时,继室已是大腹便便。 他讨厌那个女子,觉得她长相透着尖酸刻薄。 那女子也讨厌他,当着外人对他笑吟吟的,单独相对,总是看他一眼就撇一撇嘴,嫌弃地转开脸。这一点,他挺佩服她的:不声不响地就能把人伤到骨子里,也是一门绝活。 程询逸出愉悦的笑声,“你倒是实诚。” “眼下刚回来,家里缺东少西,我尽快添置。”董飞卿道,“至于日后,等安顿下来,我想到书院谋个差事。京城内外,大小书院,有四个吧?姜先生的淮南书院我就不去了,他看到我就得头疼,过几日,我去另外三家转转。” 程询等了片刻,见他欲言又止,道:“这样,得空你去找我一趟,把一些话说透。” “好。” 走到正房后面,程询看着那一片杂七杂八的花草,笑。 董飞卿问:“瞧着这些花草不顺眼吧?” “把花圃弄这么难看,也不容易。” 董飞卿哈哈地笑,“胡乱撒的种子,以为能有一番野趣,没成想,长成了这样。” 程询转身回到正房,在厅堂里落座。 蒋徽捧着托盘走进来,笑道:“叔父,我给您新沏了一壶茶。” 程询道:“瞧出我喝不动友安沏的茶了?” 蒋徽只是笑。 刘全回来了,毕恭毕敬地给程询请安,起身后,望向董飞卿,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董飞卿对蒋徽道:“你陪叔父说说话,我有事吩咐刘全。” 蒋徽说好。 程询则吩咐程禄:“这儿没什么事,你回去一趟,记得绕路去马场看看。” 程禄称是,对蒋徽欠一欠身,转身出门。 蒋徽道:“叔父那个马场——” 程询微笑,“一直留着。你是不是听你婶婶说过?” 蒋徽眉眼间有了清浅的笑意,“起先是听明师傅说,您开着个年年亏本儿的马场,把里边好些骏马当孩子养着,任谁出价多少都不出手。一次婶婶让我看您的骏马图,顺道求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0.沦为笑柄(2) 080 沦为笑柄(2) 连续几日, 廖碧君和蒋翰都派人留意着董飞卿c蒋徽那边的动静。 每一日,下人回话时都说, 夫妻两个一切如常, 早间到书院,酉正回家。 廖碧君不由揣测:是不是董飞卿把蒋徽劝住了?毕竟,程询待他跟自家孩子一样,与程家相关的人与事,他总会收敛几分。 应该是这样。 他要是不管,蒋徽就算使性子, 又能闹出什么动静? 由此,她逐日放下心来, 又有了底气, 不似之前几日, 都称头疼闷在房里。 她公公那一辈,兄弟两个, 都不是长寿的人。公公的兄长英年早逝, 其发妻便是如今的长房太夫人——也是她的姑母廖书颜。 这些年来,二太夫人都请妯娌帮忙打理家事,两人情分格外深厚。至于现在的昌恩伯夫妇二人,对母亲c大伯母从来是言听计从。 按理说, 有姑母给她撑腰,她在府里的日子该是格外惬意, 却一直事与愿违。蒋翰出生之后, 姑母便不怎么愿意管她的事情了, 近十来年,根本是不予理会。婆婆呢,也完全随着姑母的态度待她。如此一来,在内宅照顾c约束她的人,便只有主持中馈的妯娌。 这日,廖碧君前去给婆婆请安,廖书颜和蒋夫人也在。一进门,她就觉得气氛有些凝重,抬眼望去,见姑母与婆婆神色不虞,蒋夫人垂首站在一旁,满脸羞愧之色。 她随着紧张起来,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 廖书颜和二太夫人神色有所缓和,示意她落座,又唤丫鬟上茶。 廖碧君这才放松下来,坐了片刻,闲话几句,便起身告退。出门时,她并不知道,蒋夫人望着她背影的眼神,透着恼火c怨怼。 等廖碧君走远了,二太夫人啜了口茶,继续敲打长媳:“我们早就跟你说了,国焘房里的事,你要留心些。国焘哪一次回京来,也都会再三恳请你们夫妻两个费心。 “可眼下呢? “戏园子c茶楼,不论是戏还是评书,都绘声绘色地演绎了翰儿剽窃别人话本子一事。 “再就是,文人学子中间,出了好几篇文采斐然措辞辛辣的文章,说的也是这件事。 “老二媳妇和翰儿蠢钝,你怎么也毫不知情? “昌恩伯府的蒋翰,已经沦为了笑柄。” 语毕,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恁的迟钝,再这样下去,岂不是要连我都不如了?” 蒋夫人的头垂得更低,讷讷地认错:“此事是我大意了,您与大伯母跟我说起之前,我真的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 “风声不是等来的,要自己留心听。”廖书颜和声提点。 蒋夫人面上唯唯诺诺,心里却是乱糟糟的,既气廖碧君母子两个是惹祸精,又埋怨自己怎么这样不谨慎:早在蒋翰神采奕奕又神秘兮兮地忙活话本子的事情的时候,就该心生警惕。 她越想越生气,只是不敢显露出来,欠一欠身,道:“这件事,在我看,到了这地步,就不用管了吧?我记得,科举中若是剽窃他人文章,受到的惩处很严重,翰儿这情形,要是到了考场上错了就认罚吧,吃一堑才能长一智。” 蒋家男子虽然都是做武官,却都是文武双全。既然曾经多年苦读,必然对剽窃的行径不齿——若在这件事情上包庇蒋翰 谁爱包庇谁出头去。若让她为这种事四处伏低做小看人脸色门儿都没有。很多门第中的子弟品行都是参差不齐,有端方磊落的,也有行差踏错的,谁也不会因为一个孩子的错处否定一个门第。 她说完之后,没及时得到回音儿,心就悬了起来,暗暗嘀咕道:您二位大半生都是明白事理的做派,可别在这关头犯糊涂啊。 她惶惑地抬眼望去,却见两位长辈正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你说的对。”廖书颜这才道,“对于此事,不能顾及那些盘根错节的裙带关系,顾及也没用,这与家长里短无关。” 蒋夫人抿唇笑了,思忖之后,道:“等会儿我派人去知会伯爷一声,既然与家长里短无关,还是让伯爷斟酌着办吧。” 二太夫人笑出来,“你这个鬼机灵的,倒是会见缝插针地撂挑子。” “我怎么敢。”蒋夫人笑道,“今日起,定要命人把二弟妹和翰儿看紧了。您二老敲打我这一通,足够我年内战战兢兢。” 这几日,有几篇文章,在书院少数学生之间来回传阅。 朱玉看完文章当日,便去了集成班一趟,打听清楚原委之后,险些气得跳脚:蒋翰那厮居然敢糟蹋姐姐的心血! 当晚,他气冲冲地写了一篇文章,又把看过的几篇文章誊录出来,翌日一早,送到了兔园,第一次,没有匿名。 这话题引发了兔园迄今以来最热烈的讨论,一来是因为这件事的本质简直让他们义愤填膺,二来是因为被剽窃的人是他们书院的蒋先生。 有人嗤之以鼻,有人不遗余力地挖苦,还有一些人,以朱玉c顾沅淳为首,在这期间做起了别的工夫。 朱玉和顾沅淳认为,蒋翰这种行径,很可能不是初犯,说不定早就开始模仿c篡改蒋徽的诗词文章:乍一出手便仿写一个话本子,从情理上是有些说不通的。 于是,他们四处寻找蒋翰写过的诗词文章,拿到手之后,一概誊录出来送到兔园,百十来个人一起帮忙比对,既省时又省力,且没人会不高兴。 不过三两日光景,学生们便有了不小的收获:蒋翰这两年示人的一些诗c词c文章,都引用c化用过蒋徽一些辞藻c语句,都没有标注出处。 蒋翰落下的话柄越来越多,学生们不齿之余,文采好的执笔讽刺,文采一般的就编打油诗,先拿到兔园,随后送到别的书院,亦或选出出彩的送给亲友。 董飞卿c蒋徽料到了学生们会热烈讨论一阵,却没料到他们把蒋翰查了个底儿掉。一来二去的,蒋徽心里的火气全化作了喜悦:学生们对这种事深恶痛绝,来日走出书院,也绝不会犯这种错。 这样一想,她居然觉得这事情出的其实很好,益处超出了她的期许。 董飞卿见璀璨的笑容又回到了小妻子脸上,心绪也随之愈发愉悦。这日策马回家的路上,他说:“今儿到酒楼用饭,吃完饭去看戏。” “看戏?”蒋徽多看了他两眼,她从不认为他会有那份兴致。 “嗯,看戏。”董飞卿说,“打好招呼了,到梨云班看《风华令》。”再舍不得,话本子还是看完了,于是便想领略一下,她笔下的故事到了戏台上,会给他带来怎样的感触。 “还是算了吧?”蒋徽立时别扭起来。 他哈哈一笑,手里的鞭子轻轻抽在她坐骑的背上。 骏马立时撒着欢儿地向前跑去。 同一时间,蒋夫人把廖碧君唤到了面前,开门见山:“这几日把你和翰儿拘在家里,是我的意思,也是伯爷的意思。我看得出,你们心里不痛快,但是没法子,因为,是你们先让一家人心里都不痛快的。” “?”廖碧君惶惑地望向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1.看戏/算账 081 廖碧君尚不知道外面的风风雨雨, 是必然之事, 不论内宅外院,她与昌恩伯都吩咐过下人,要对母子两个守口如瓶。她把话挑明:“我指的是翰儿剽窃的行径。” “”廖碧君僵住,只觉得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莫名的, 她觉得,自己和儿子在这家中,已被当成了小丑c笑柄。 蒋夫人和声道:“说来说去,这件事怪我,这三二年, 对你和翰儿不如以往上心了。我是想, 翰儿已到了替长辈分忧的年纪, 哪成想——”她笑了笑, 把外面的情形言简意赅地告知廖碧君。 廖碧君面色苍白,怔怔地望着她,落下泪来。 蒋夫人不由轻轻地蹙了蹙眉,“哭什么?我这儿好言好语地跟你说话, 你哭哭啼啼的算是怎么回事?等会儿走出门去,外人岂不是要以为我给妯娌没脸?” 廖碧君却是充耳不闻,讷讷地道:“好几日了,大嫂,你怎么都不知会我一声?” 蒋夫人反问道:“知会你的话, 你会怎样?求娘家给你儿子撑腰, 还是找你妹妹c妹夫在中间斡旋?” “大伯母也是这个意思么?”廖碧君哽咽着问。 “没错。” 廖碧君, 取出帕子,擦了擦满脸地泪痕,吸了口气,“日后,翰儿要怎样在人前立足?” 蒋夫人冷了脸,加重了语气:“已到这地步,你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的?昔年也曾受教于叶先生的人,竟然想为儿子遮掩剽窃这般可耻的行径?!” “要是别人,我自然不会这样。正因为翰儿是我的亲骨肉,我才”廖碧君呜咽起来。 蒋夫人被气得不轻,啜了一口茶,吁出一口气,道:“这会儿,伯爷正跟翰儿说话呢。关乎子嗣的事,我们不要置喙,我唤你来,只说你行差踏错之处。” 廖碧君抽泣着,“我知道我错了。” “你错处不少,但最关键的,你到这会儿都没想明白。”蒋夫人说起蒋徽去集成班的事,“那孩子那样做,给你们留了足够的余地。你们前去找她那一次,若是诚心诚意地认错道歉,她至多是知会伯爷一声,这事情闹不出这么大动静。可你们倒好我没亲眼瞧见,但是那孩子写了一折子,一段评书,我去看了戏,也听了书,真是又是因为同在蒋家无地自容,又是为你们的态度满腹火气。” 廖碧君哭声顿止,现出恍悟c懊悔之色。 蒋夫人瞧着她,又是无奈又是失望。 做妯娌这么多年了,平时不论何事,碧君都是全然听从她的安排。正因此,眼前这档子事,让她始料未及,这好几日都窝着一股子无名火。 而到了这会儿,她心念一转,倒觉得是意料之外c情理之中了。 碧君是轻易不犯错,一犯错就是大错,平时在人前的样子,简直比最乖巧的孩子更要让人省心。 碧君刚嫁进蒋家的时候,与程夫人姐妹情深。然而好景不长,也不知道她怎么寒了胞妹的心。彼时她只知道,碧君先后两次去见程夫人,回来时都是神色有异,随后,太夫人发作了她,再往后,姐妹两个便明显地生分了。 她不好探究,只是多年来都忘不掉。 从那之后,碧君似是打定了主意,只闷头过自己的日子,对于日常的迎来送往c礼尚往来的事,都是听长辈的吩咐,或是问她的打算。 蒋翰启蒙之后,碧君与国焘的小日子不再平宁,时不时争执几句。 碧君溺爱孩子,国焘看了头疼不已,先是委婉地规劝,见不奏效,索性板起面孔做严父,但是没用:彼时国焘没有官职,留在家中打理庶务,白日大多终日留在外院,等到晚间见到妻儿,要么是看出母子两个对他阳奉阴违,要么是发现先前白忙了——一时半刻的言传身教,在母子两个得空就腻在一起的情形面前,完全是白费力气。 到了蒋翰习武刚开个头就放弃之后,国焘看起来一切如常,但在外院时不时有克制不住火气的情形,可见心绪十分烦躁。 这样的时日久了,她担心小叔子,又不好过问他房里的事,便与伯爷说了。 伯爷转头去找国焘,她不知兄弟两个说过什么,只知道结果是国焘去了地方上做官。 碧君是特别依赖夫君的人,她和长辈都知道,几次提议国焘带着妻儿到任上,他却总是不肯。 在国焘那边,夫妻情分还剩几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但是,这对夫妻是如何走到这地步的,她始终是一头雾水——不记得他们起过严重的冲突。 廖碧君怯懦的语声打断了蒋夫人的思绪:“大嫂,眼下我该如何行事才算得稳妥?” 蒋夫人道:“什么都不需做。国焘最迟明早就回来了,到时候,你听他安排就是了。” 廖碧君脸色愈发苍白,身形不自主地摇了摇。眼前人主持中馈的年头不少了,早就养成了凡事留几分余地的习惯,说的是最迟明早,那么实情应该是蒋国焘今夜便能回到府中。 董飞卿c蒋徽在二楼的雅间落座,点了一壶碧螺春,几色点心。 戏还没开场,此刻只闻来客的说笑声。 蒋徽倚着座椅靠背,问董飞卿:“那几篇奚落蒋翰的文章,是你找人写的?” 董飞卿嗯了一声,“我不像你,有个什么事儿,都想跟人磨烦许久。” 蒋徽莞尔,“找谁写的?我仔细瞧了,他们都是用的化名。” “友安他们就能办,写完之后,我修改几笔就成。”他说。 蒋徽有点儿惊讶,“这些人总跟着你跑来跑去的,是不是太屈才了?”她先前以为,他专门请了几名士子写的。 董飞卿轻轻地笑开来,故意道:“也不瞧瞧是跟着谁一起长大的。” 她笑出来,“给点儿颜色你就开染坊。” 戏开场了,两人停止交谈,凝眸望向戏台。 他要看的,仍是整个故事。 蒋徽要看的,则是梨云班这些角儿的唱念做打。既来之则安之,她忽略了那点儿不自在。 先出场的,是才高八斗的何先生及其发妻,这对夫妻的原型自然是程询与程夫人,扮演二人的是宋云桥和宋远桥。 宋云桥登台一亮嗓,便博得了满堂彩,随后的宋远桥亦是。 随后,受教于何氏夫妇二人的云非c林错上场,扮演他们的是梨云班今年炙手可热的两个小名角儿,扮相可爱,神色灵动,让人一见便生出三分喜爱。 随着两个孩子习文练武c淘气闯祸这种令人会心一笑或是哈哈大笑的剧情进展,董飞卿更觉惬意,不自主地回想起年幼时在程府温馨c欢喜的一幕幕——蒋徽所写的,引于儿时记忆,又与实际发生过的事情无关,只是偶尔的一两句戏词让他似曾相识。 蒋徽则被两个小名角儿完全吸引,心里想着,这算是梨园行里天赋异禀的孩子了吧?——读书的戏相对来讲容易一些,习武的戏也能身段干净利落,便特别难得了。 这样的戏份之中,喜欢听戏的人也不会觉得无趣,有何氏夫妇不时出场,教导c照顾c□□两个孩子的戏份,都是精彩的唱段。 在这期间,不难发现云非桀骜不驯c林错处事淡漠的一面。 幕布合拢c拉开,两个孩子成长为少年,处世之道c性情愈发鲜明。 云非投身军中,立下赫赫战功;林错以笔墨扬名,成为才子。 阔别再相见,云非已是帝王青睐的名将,林错则是游离在功名之外的名士,平时教书育人,有意无意地传扬何氏夫妇的真知灼见。 官场内外相隔,情分依旧。 再聚欢宴之后,林错将要远行,赠给云非一本亲笔写就的书,说是因你才能动笔,我日后的志向c去向,你不妨在字里行间寻找。 云非则送给林错一匣子东珠,说我一直记得你喜欢此物,不妨串起来,点缀堂中珍珠帘。 林错道谢,说不论走到哪里,都会带上。 ——看到这里,董飞卿心头一动,再一回想前情,明白过来。 云非是他,林错是她。男子之间的戏,没法子送珍珠手串c发箍之类的首饰,只能用这种桥段展现。 他按眉心的动作有些重。阅读期间,竟没对这一节深思,更没想过这故事与彼此息息相关。他实在想不到,她把自己的影子用男子的经历展露,而此刻细细回想,前面年幼时的戏份中,云非曾两次赠送林错珍珠帘。 在她撰写这故事的时候,便已点出终将离家漂泊的意向。 不妨在字里行间寻找——如果他在离京之初便用心看过她写的话本子,或是看过这出戏,一定可以看出端倪,就算不能笃定不是自己一厢情愿,也会为着一半的可能,尽早寻找她。 可是,他没有。女子出手的东西,他只看字c画c制艺,对话本子真是打小就没兴趣,看戏就更别提了,既享受不了百转千回的唱腔,也看不了诸多男子喜爱的武戏。 不是因为她的缘故,到今时今日,他就算看,也是推拖不过c走马观花。 这是勉强不得的,就像他擅长的把人整治得生不如死的歪门邪道,她是如何都没兴趣的。再喜欢一个人,也没可能方方面面都涉足c琢磨。 但是在外不是没有闲得百无聊赖的日子,花费在听书c踅摸美味的时间,怎么就没动过找她的话本子瞧瞧的心思? 身边的小兔崽子也真是不可理喻,明知道他的喜好,为何把暗示放在他最没可能发现的地方? 他又按了按眉心,随后,把座椅挪到她跟前,又握住她的手。 蒋徽转头看着他的侧脸。 他神色悠然地望着戏台。 她眉梢扬了扬,手挣了挣。 他手势一转,与她十指相扣,握得更紧了些。 她眼中有了笑意。 戌时初刻,蒋国焘回来了。 听得丫鬟通禀,廖碧君只是点了点头,仍旧坐在临窗的椅子上。不是因为镇定,是完全没了主张。 她不知道该如何与他解释,又如何得到他的原谅。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她强撑着站起身来,向前几步。 蒋国焘走进门来,便摆手遣了服侍在房里的下人,神色看起来倒是很平静。 廖碧君屈膝行礼。 “何需多礼。”蒋国焘落座,语气平和。 廖碧君站直身形,望着他,怯怯地道:“翃儿定是没回来了,他还好么?” “很好。”蒋国焘示意她落座。 廖碧君没敢坐,又怯怯地问道:“翰儿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蒋国焘颔首,笑容透着点儿自嘲,“知道了。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济南府离京城不远。是我先写信给大哥大嫂,告诉他们作何打算。” “你怎么打算的?”她心中的怯意已经因为预感转为恐慌。 蒋国焘说道:“这一阵军务繁忙,上峰容着我走这一趟,已是不易。明早我就得走。我的意思是,让翃儿好生赔礼认错,等到别人懒得计较了,他便去济南府找我。我会留下护送他过去的人手。” 廖碧君垂眸看着脚尖,半晌不语。 蒋国焘望着她,似是而非地笑了笑,委婉地道:“别人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是十年八年不出事,一出事就让我晕头转向。 “这件事,你不该纵容翃儿。但也不必看得太重,哪儿有不犯错的孩子,改过自新便好。 “让翰儿过去,是让他看看别处的风土人情,顺带着避一避风头。往后就让他跟着我在任上过,他年岁不小了,若总被家门和你护着,终究不是好事。耍笔杆子的事情,就让他放下吧,学学庶务也比那些要好。” 廖碧君脚步迟缓地走到座椅前,落座时现出疲惫之色。她仍是没应声。 意思都跟她说了,料想着她需要一阵子才能消化掉。蒋国焘站起身来,“累了就去歇息。翰儿在外书房等我。” 他往外走的时候,她轻声道:“那我呢?” “嗯?”蒋国焘止步,回眸看住她。 “我呢?”她仍是低头看着脚尖,“你把两个孩子都带去任上,只留我在家中,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是早就说过了?这一辈,只有大哥和我,我怎么能把你们都带去任上。家里就不说了,岳父岳母那边,你也该常去问安,陪他们说说话。”蒋国焘耐心地解释道,“我也想调回京城,但这种事不是我能左右的,三年一考评,吏部口中的下次,意味的便是再等三年。” “是你自己都认为调回京城是可有可无的事。”廖碧君说着,抬起头来,神色复杂,“两地相隔了这些年,我如今也犯了大错,你还不肯跟我交底么?” 蒋国焘费解,也有些烦躁了,皱眉反问:“交什么底?” “你在外面,又有人了吧?”是问句,但她是确定的态度。 蒋国焘笑了,被气笑了。 她面色煞白,声音有些发颤了,“我说对了,是不是?” 蒋国焘背着手,细细地审视着她,满心不解:这是什么时候?她怎么还有闲情探究这种事? “你答应过我什么,你都忘了?啊?”廖碧君双手撑着座椅扶手,想站起来,却不能如愿。 蒋国焘的目光变得冰冷至极,“我若是有了别的女子,你是不是又要自尽?” 她与他对视着,毫无退让之意。 蒋国焘心里的火气腾一下燃烧起来。 早在翰儿年幼的时候,因为她溺爱孩子,让他满心不悦。翰儿不肯习武的事情发生当日,他们两个遣了下人,争吵到夜半。 他太失望了。 可她却说:“从记事起,我娘就是这样宠爱着哥哥,哥哥如今不也过得很好么?哪里有不对孩子宠爱入骨的母亲?” 他冷笑,正在气头上,话就说的很重:“翰儿那性情能跟别的孩子比么?你也不瞧瞧,他现在简直比女孩子还娇气,整日里就知道黏着你!平日里的事,你没脑子也罢了,子嗣的事也不听我的,这日子还怎么过!?” 她开始抹眼泪。 他看着只觉更烦,“要么让翰儿习武,要么你就带着他回娘家常住。凡事都指望不上你们,还在我面前晃悠什么劲儿?” 她哆哆嗦嗦地问:“你这是嫌弃我了?” 她总是一面争执一面哭,吵得厉害了,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他只能打住,甚至要反过头来哄她,什么问题都不能解决。这一次,眼看着就要重蹈覆辙。他照实道:“我打心底累得慌。让你把孩子交给大伯母,结果倒好,你们俩都不同意。开枝散叶不是为了把孩子养成废物,你连这个都不明白?” 接下来,话赶话的,彼此都说了不少重话c气话。 末了,她不说话了,却也不再哭了,起身去了内室。 他吁出一口气,坐着没动。 过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她痛苦的呻/吟声。 他连忙奔进内室,见她用双手攥着一把剪刀,胸前衣衫沁出了血迹。伤势不重,她也知道,正要再一次把剪刀刺入心口。 他吓坏了,及时拦下她之后,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那次之后,他就真的怕了她,除了温言软语,凡事遂她的心思,再不知该如何对待她。 这样开花结果的姻缘,这样动辄寻死的女子,让他每一日都觉得疲惫c厌烦,却没办法挣脱。 有时候不能控制情绪,没法子在她面前说笑如常,她就静静地或是呆呆地看着他,看得他心里发毛,担心她又轻生。 那时候,情意还是有的,而且很重,所以,愿意长期在她面前掩饰心绪,盼着她能为了他和孩子明理干练一些。但这盼望始终没能成真,她始终留在原点不动。 他终于受不了了,大哥问起的时候,便说想谋个差事,去地方上最好。 他管不了房里的事,只能找辙避出去。 他是懦夫。这一段姻缘,把他在她面前变成了懦夫。 他嘲弄地牵了牵唇,“或者说,这次我若是不带你一起到任上,你是不是又要以死相逼?上次是剪刀,这次想怎样?上吊?投河?服毒?备好东西了没有?” 她身形簌簌发抖。 “又有人了?”他讽刺地笑开来,一步一步,走回到她近前,俯身,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遇见你这样莫名其妙的结发之妻,任谁不会视女子为洪水猛兽c避之不及?” 她惊愕地睁大眼睛。 “都什么时候了?嗯?”他的言语似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我们的儿子已经成了京城的笑柄,你却有闲心责问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我早已把小儿子带在身边,难道会让他看着我在外与别的女子有染?你那颗心,怎么那么脏? “是,新婚燕尔的时候我答应过你,一辈子对你好,一辈子只守着你。 “你又答应过我什么?你说不论何事都会与我商量,听从我的安排。你做到了么? “这几日,我把你跟程夫人仔细对照了一番,有了意外之喜:我不再怪你教子无方,也不再怪长子没有男儿气概。姊妹亦或兄弟,各有各的资质c天性,怎么能够强求。我居然才想通。 “等翰儿到了我跟前,若知道好歹,我就尽心教导,他若随了你那些劣性,我就另请高明,好生摔打他。 “你不来这一出的话,我不敢责备你,更不敢指望你诚心诚意地认错。没法子,我怕你寻死。 “现在,我不怕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2.翻脸 082 伤心c惶惑c震惊交织在心头, 片刻间让廖碧君濒临崩溃, 下一刻,这些情绪转化为委屈c恼怒,并奇异地让她心绪冷静下来。 她死死地盯住他,“这些话, 在你心里闷了多少年了?终于有机会说出来了,心里也终于舒坦了吧? “说我溺爱孩子,我依然是那句话,哪个做母亲的不对孩子宠爱入骨? “你也说了,孩子的天性c资质不同, 翃儿出生之后, 在我跟前的日子, 我也是每日宠着, 但他天生与翰儿的性情不同,活泼调皮得紧。 “是,我不如精明干练识大体的胞妹,从小我就知道。她凡事最先考虑的都是大局, 我不是,从来不是。 “我这辈子想要的光景,就是琴瑟和鸣c相濡以沫,从没瞒过你。 “在我心里,这些年分量最重的始终是你。 “你把翃儿带去任上的时候, 起初只说让他过去住一段日子, 结果呢?你把他哄得不肯回来了。我想着, 你在外面孤身一人,也就忍了。 “眼下你又要把翰儿带去任上,把我一个人晾在家中,到底想做什么?有谁像你这样行事的? “你方才的话,分明是数年前就已对我弃若敝屣。既然如此,为何不在当时告诉我? “早一点告诉我,我不会耽搁你的时间,更不稀罕留在蒋家!” 蒋国焘讽刺地笑了,寸步不让地回道:“离家之初,我对你还没心寒到如今这地步。 “我也说了,我怕你寻死。 “往好处想,你若是不寻死觅活,我们和离,苦的是两个孩子。 “往坏处想,你若是寻了短见,苦的仍是孩子。 “更何况,廖碧君,人活一张脸,明白么? “当初是我央着长辈去廖家提亲,万一你自尽了,家里家外,我都丢不起那个脸。 “我眼瞎,看中了一个不知大体c大局为何物的女子。这也罢了,就是这样一个女子,跟我成亲之后,居然到了自尽的地步——我品行得有多不堪?外人会如何揣测蒋家?” 廖碧君被他气得面色青白,站起身来,切齿道:“你若早把这些诛心之语告诉我,让我看清你的真面目,我除非疯了才会为你寻短见! “只知道指责我,你又做过什么? “嫌我不会教导翰儿,你那时为何不亲力亲为? “宠孩子c护短儿的男子不是没有,程阁老多年如此,可人家就能一面宠着一面把近前几个孩子教导成栋梁之才! “你呢?你无能!只会把责任往我身上推!” 他亲力亲为?蒋翰笑容里的讽刺更浓。 母亲和他,当初都想把翰儿那个性子扳过来。 母亲一再把翰儿抱到大伯母房里,可是大伯母瞧着翰儿那个娇气劲儿就蹙眉,懒得哄,而她更是没多久就寻过去,瞧着长辈的脸色不好看了,便把孩子抱回房里。 他也想一面打理庶务一面带着翰儿,只一次就放弃了:孩子到了外书房,她一会儿送衣服过去,一会儿送点心过去,不成个体统,扰得他满腹无名火。 后来,母亲说,别为这个跟碧君闹意气,横竖你是次子,你膝下的孩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长大,心性善良即可。 他认同母亲的说法,却担心翰儿长大后会闯祸,为此,翰儿开蒙之前,总揪着这件事跟她私下里起口角。 翰儿开蒙之后,便不需说了。他们从那时起,就开始背道而驰。 她说他无能。 “的确。”蒋国焘无意与她争辩,“我无能,我承认。”曾经喜欢得五迷三道的女子,在成婚之后,他慢慢走至无计可施的地步,可不就是无能么,“你说的对,教导孩子这件事,我是该亲力亲为,虽然迟了,总比继续搁置要好。” “”廖碧君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想到日后将要面对的情形,她只觉无望。无力地跌坐回椅子上,她无力地说:“和离我要和离。” “不行。我一没这个打算,二没这个时间。”他淡淡地说。 “那你要我怎样?”廖碧君眼底充了血,怨恨地望着他,“要我困在蒋家,生不如死么?” 他问:“你就不能学学持家之道么?” 她凄惶地笑了,“家都没了,你要我学持家之道?” “你心里的家,只有我们一家四口,是么?”蒋国焘再一次眼神复杂地审视着她,“听起来,你仍旧是特别在乎我,在乎与我才有的这个小家,可我为何不能沾沾自喜,反倒愈发看不起你?” “”他雪上加霜,说看不起她。他是回来折磨她的。 “生你养你的父母呢?这些年都帮衬着照顾着蒋家的大舅兄c小姨呢?”他一面思索一面说道,“怪不得他们对你一年比一年冷淡,你真不值得任何人对你好。 “和离?你想过两个孩子没有?我们就这样了,甚至过些年兴许能好一些,为何不为了他们往好处过? “年少的时候,满脑子情情爱爱,无可厚非,到如今了,过两年兴许就要娶儿媳妇进门了,你跟我置气闹和离? “生而为人,不求你面面俱全,但也不能狭隘c小家子气到这份儿上吧? “真是无可救药。” 廖碧君死死地咬住嘴唇,好一会儿才出声道:“没错,我是无可救药。你要是让我生不如死的话,我只能选择一了百了。不信,你就试试!” 蒋国焘俯身,捏住她的下巴,目光玩味,“岳父岳母c大舅兄c小姨这些年待我不薄,我不能把你这个烫手山芋扔回给他们。 “你是蒋家三媒六聘娶进门的人,不论如何,都会让你留在这里。 “我说了,现在我不怕你自尽了。” 他语气倏然变得阴冷,“你若是自尽,我会做文章,让你身败名裂,让你的长辈c手足c儿子以你为耻,更要把你挫骨扬灰,让你不能投胎,永生永世做被诅咒的孤魂野鬼。 “你要是不相信,也试试?” 廖碧君身形剧烈地颤抖起来。 蒋国焘拍了拍她的脸,“此刻起,学着做个人,别再指望谁继续容忍你的愚蠢。” 他走到门边唤人,片刻后,两名管事妈妈c两名丫鬟走进门来。 这是他此次带回来的人,本意就是把人留在她房里,防着她再行差踏错。 “看好夫人。”蒋国焘吩咐道,“她要是想死,可以,但要先传信给我,等我回来之后,我成全她。在那之前,不要纵着她,必要的时候,不需讲什么尊卑之别。” 四个人齐声称是。 蒋国焘举步出门,在外书房训/诫过儿子,又分别与两位长辈c兄长叙谈一阵子,便改了计划,连夜离京,返往济南府。 戏散场了。 往外走的时候,蒋徽想起廖碧君跟自己说过的话:“结局是一个人在朝堂报效家国,另一个则放下一切袖手天涯。并不好。翰儿安排的结果是各自娶妻成家c琴瑟和鸣。” 廖碧君说的并不对,结局其实是两个人都做了闲云野鹤,只是云非晚林错一些年。彼时听了,懒得纠正。 此刻蒋徽不由猜想,廖碧君并没看过这出戏,更没看过话本子,所了解的,是道听途说。所以,她根本不知道,她儿子的剽窃到底严重到了什么程度。 思及此,蒋徽觉得那女子也挺神的,那个过日子的方式,寻常女子不论品行多好多坏,都学不来。 敛起思绪,她听到戏迷们在讨论这出戏。 有人赞叹两位宋老板的唱功炉火纯青;有人夸赞两个小名角儿的功底扎实c灵动讨喜;有人为着几场精彩的打戏高呼过瘾。 倒是没谁说结局不好。本来么,心中如果没有意中人,功成身退c逍遥自在地度过余生,也是一桩美事。 到今日,蒋徽想到现世存在的那种人——例如巨贾沈笑山,心中总有几分艳羡。 那该是天生清心寡欲的男子,没有意中人的很大一个原因,是根本就没动过寻找的心思吧?听修衡哥说过的,沈笑山要是出门,必是为了必须亲自出面的生意,其余的时间,大多数是在家中看书下棋,偶尔信步街头,踅摸美味。 到了街上,月色正好。她对董飞卿说:“溜达回去吧?”来的时候,是雇的马车。 “好。” 到了僻静的路段,董飞卿才问她:“怎么会起那样两个名字?” “就该是那样两个名字。”她说,“有一段时间想起你,总是你窝在躺椅上,眯着眼睛望着流云的样子。我娘姓林,便用了她的姓氏。至于名字,是因为有些人在是非之中把我们当成了过错。” 董飞卿释然一笑,“那么,何先生夫妻二人,是不是因为程字左边的禾?” “对啊。”蒋徽笑眉笑眼的,“我总不能照搬叔父的姓氏。” 董飞卿携了她的手,“到最后都做了闲云野鹤,这一点挺神的——你这样安排的时候,怎么想的?” “我就不需说了,至于你,我就是知道。” 董飞卿侧头看住她,“说点儿我能听懂的话。” 蒋徽轻笑出声,“我私心里憧憬一下不行么?——有一个人,在一些年之后,与我不期而遇,重拾年少时的兄妹情分也好,重新做友人也好。那时就是这么想的,再多的心思,没有,没必要。” 没必要展望,还没如愿离开,心迹尚未明了。 “明白了。”他笑微微的凝视着她,“那时,只是开始。” “嗯。” 那么美的开端,她却不肯主动提及,由着他捧着她的话本子看了那么久。 不会点破,生怕在他感情里占上风。 他唇角上扬成愉悦的弧度,闲闲地说:“日后,不用花心思送我任何物件儿。” 话题突然跳转,她不明所以,“嗯?” “我已经收到了最珍贵的。”他说。 蒋徽对上他视线,绽出甜美的笑靥。 廖碧君失声痛哭了一整夜。 没有人规劝。 到早间,阖府的人都是昨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好像蒋国焘并没回来。 蒋翰没来内宅给长辈们请安。伯父c父亲的规劝c训/诫c命令,让他诚惶诚恐,自知再没别的选择。 父亲走后,他回到自己的小院儿,在书房里闷头写认错的文章。起初出于习惯,逐字逐句地斟酌c推敲,后来回过味儿来:都到这时候了,谁会在乎你的文采?人们在乎的是字里行间有没有知错c后悔c道歉的意思。 把认错悔过的意思写出来,没有犯忌讳的字眼儿就成。想通这一点,书写时便不再吃力。 一早,仔细检查了几遍之后,他又誊了几篇,唤小厮分发到旧识家中c淮南书院。 认错的文章,是给蒋徽看的,但不能直接送过去,要先让外人看过之后告诉她。 对她那边的交代,自然是与母亲再次前去书院,当面认错c道歉。 真心悔过了么?不知道。昨日起,他完全懵了。至于过错,他自开始就知道,不然也不会费心思遮人耳目了。 小厮领命出门之后,蒋翰垂头丧气地去了母亲房里。 行礼问安之后,他见母亲神色恍惚c双眼红肿,想着她定是因为自己的事挨了父亲的训斥,要是询问,怕又要惹得她哭起来,索性只说来意:“娘,我们得去给蒋先生赔罪,您何时带我去?” 廖碧君却答非所问:“你去把你外祖父c外祖母c姨母请来,我有大事请他们做主。” 蒋翰一头雾水,小声道,“要是为了我犯错的事,就别惊动他们了。昨日爹爹说了,他们一直当做不知道,不外乎是觉得我自作自受,也不想干涉蒋家的门内事” “怎么这么多话?让你去你就去,与你不相干。” “那是为了何事啊?”蒋翰没来由地想哭,“我去了也没用,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们不会来的。最起码,姨母是不肯来。她不来,外祖父c外祖母就也不会来。” 廖碧君沙哑着声音说道:“那你就告诉他们,今日不来见我的话,我就一头碰死!” 蒋翰惊得愣住,好一会儿,他留意到服侍在室内的两名管事妈妈c两名丫鬟都是面生的。她们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般,神色平静。莫不是笃定母亲在与父亲置气? 他回过神来,恭声称是。出门后,踌躇半晌,谁都没去找,径自去了太夫人房里。 太夫人是母亲的亲姑姑,应该能劝解母亲几句。 真把三位长辈请过来,万一再闹出什么事,父亲听说之后,少不得又要归咎于他这个惹祸的根苗,等他到了济南府,父亲不定怎么收拾他。 父亲对他,不是慈父,也不是严父,总是和颜悦色中透着点儿无奈或是疏离。他对父亲的感情,慢慢的就只剩了畏惧。有母亲撑腰的时候,心里有底,现在母亲保不了他了,心里真是怕得要死。 他只想母亲快些打起精神来,带着他去见蒋徽。 见到廖书颜,蒋翰把母亲的意思c言语如实复述,求老人家给他拿个主意。 廖书颜听完,道:“让你娘过来。她要是不来,你就跟她说,我会派几个婆子把她绑过来。” “”蒋翰一阵心惊肉跳,一面怀疑自己搬错了救兵,一面担心母亲要吃苦头。 廖书颜又道:“长辈的安排,你认同么?” 蒋翰忙道:“自然认同。” 廖书颜无声地叹了口气,温声叮嘱:“你自己去找蒋先生赔礼。你娘今日起不宜出门走动,你就别指望她了。蒋先生要是懒得见你,你便回来,等到你大伯父休沐的时候,让他带着你再去见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3.痛斥/悔恨 丁杨疼得额头c脊背直冒汗, 身子直筛糠,头脑却清醒不少。父母并没危言耸听,眼前这桩事若不能好生应承过去,曾经一时的快活, 会成为一世的磨折。 他强撑着挪了几步,倚墙站着,嗫嚅道:“都怪孩儿糊涂,先前只当是一桩风流韵事,做梦也没想到, 会有今时今日。” “废话少说。”武安侯看着他运了会儿气, “说你跟谭庭芝, 说这封不堪入目的信。” 丁杨称是, 垂下头,理清思绪后,低声禀明原委:“我跟蒋徽定亲之后,她对我爱答不理的。我有心讨好, 知道哪几名闺秀与她常来常往,寻机相见,跟她们打听她喜好什么。但是,如黎郡主c顾小姐那样的人,什么都不肯跟我说, 只有谭庭芝愿意与我细说。 “来往次数多了, 她又对我很殷勤, 我就头脑发热,没克制住。 “蒋家退亲,我说怪我,就是因为这件事。当时,谭庭芝写给我的信,落在了蒋徽手里。除了下人吃里爬外通风报信,我想不到别的可能,当下发落了近前几个下人。 “至于今日这封信,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真不知道。 “再怎样,这种信,就算不销毁,也一定会藏在寻常人想不到的地方。我提过一句,谭庭芝说,总要留个凭据在手里——我不肯娶她,她不肯平白与我厮混一场。 “我没办法,把她逼急了,破罐破摔,都没好果子吃。” 武安侯听完,面上怒意消减,眼神越来越复杂,语速特别慢:“前后两封信,都是莫名其妙地到了蒋徽手里,前后出手的时间,相隔两年多。如果你们来往的信件,一直都捏在她手里”那么,这年纪轻轻的女孩,真让人看不透了。 他缓缓落座,敛目思忖。 当务之急,他得仔细想想,丁家要怎么做,才能让蒋徽c董飞卿满意。 丁夫人见他良久不语,愈发焦虑,“眼下该怎么办?你倒是拿个主意啊。” 武安侯照实说了。 “让他们满意?”丁夫人欲哭无泪,“那两个人,摆明了就是一对儿疯子,连家族c富贵都能抛下,金山银山怕是都不会放在眼里。”刚刚她想过,用银钱收买,转念就打消了这心思。 武安侯长长地叹了口气,斜睨着丁杨,“昨日,你不找到人家里做张做乔,丁家便能好过一些。眼下好了,把夫妻两个一并开罪了。”他转头对丁夫人道,“吩咐下去,把那封信誊一份,连同请帖送到谭家。这件事,是谭家教女无方在先,不论对谁,他们都得给个交待。” 程禄折回来的时候,身后多了数名随从:走在前头的小厮,小心翼翼地抬着一幅装裱好了的《春山烟晓》;随后的六名护卫,都捧着几个大大小小的礼盒;落在最后的两名护卫,则分别牵着一匹生龙活虎的骏马。 饭菜已经撤下,程询正在喝茶。 程禄进门来,道:“老爷,小的揣摩着您的心思,准备了一些贺礼。” 程询起身,端着茶杯走到厅堂,“给他们挂上。” 董飞卿c蒋徽跟过去,异口同声:“叔父。” 程询悠然一笑,“那两匹马,你们可得好生照顾。” 二人称是,等画作悬挂好之后,凝眸望去,见是出自叔父之手。 程询送给亲友的画作,大多没有落款,这一幅却不同,题诗c落款俱全。 董飞卿笑起来,“您这是赏了我们一件镇宅之宝。” “无谓之事,少一些为好。”程询把茶杯放到茶几上,“你们忙,我该走了。” 董飞卿c蒋徽出门相送。 “下回过来之前,我提前一日下帖子。”程询对蒋徽道,“到时候,想吃什么菜,也提前告诉你。” 这是对她厨艺的认可。她用力点一点头。 宅门外,站着谭振亨c付氏,跪着谭庭芝。这般情形,早就引来街坊四邻c过路行人的瞩目,此刻,一些人成群地站在不远处,窃窃私语。 程询负手走到门外时,没了先前半日的闲适松散,眉宇间的笑意暖意消散,眼神锋利c直接。 神不守舍的谭振亨看到首辅趋近,匆匆瞥过跪在一旁的谭庭芝,不自觉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付氏敛衽行礼问安。 程询略一凝眸,回身轻一挥手,“走了。你们回吧。”继而走下石阶,步履如风地离开。 董飞卿c蒋徽目送程询的马车消失在转角处,回转身,交换一个眼神,前者吩咐候在一旁的刘全c友安:“把人带进去,别在这儿戳着了。” 谭家三人步履沉重地进门。 蒋徽与董飞卿低语几句,独自去往内宅。 付氏心焦不已,往前赶了几步。 蒋徽头也不回,“你们母女两个,随我来。”一直走到垂花门前,她停下来,转身看着她们,“你们不是我的客人。有话就在这儿说。” 付氏是无地自容的样子,谭庭芝则是神色恍然,盯着脚尖出神。 蒋徽闲闲地站在那里。付氏在她心里,早已变成了面目模糊的一个妇人。此刻站在面前,也不想看清。有的人,你记住她的样子,都是给自己添堵。 付氏死死地攥住帕子,慢慢定下神来,打量之后,问蒋徽:“你不在京城的日子,过得可好?” 蒋徽不语。 付氏讨了个没趣,忙转换话题:“那封信,我看了。这次过来,是给你赔罪,也是想与你商量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蒋徽仍旧沉默,定定地看着她褙子上样式繁复的彩绣。 没有指责,没有质问,只有令人心里发毛的平静与沉默。付氏死死地咬了咬唇,上前一步,跪倒在蒋徽面前,仰起头来,泪水滑落,“我求你,宽恕我们一次。这一次你若能高抬贵手,谭家日后当牛做马报答你的恩情。” 蒋徽微笑,“我没那么大方。” “我们错了,对不起你。”付氏俯身,磕了三个头,“千错万错,都是我们做父母的错。”她哽咽起来,“庭芝与你年岁相仿,你们又有多年的情分她一时鬼迷心窍,你就饶她一次,好么?我们手里的一切,都给你,你想要什么,我拼了命也会为你争来” “想要什么?”蒋徽抬起手,用指尖挠了挠额头,“我如今最头疼的,就是什么都不稀罕。”她牵出了孩子一般纯真的笑容,“总有点儿活腻了的意思。您说,这可怎么好?” “”付氏抬起头来,满脸茫然,费力地转动着脑筋。她得快些想清楚,什么能打动蒋徽;更要快些看明白,蒋徽到底意欲何为。 “您不用猜了,”蒋徽语声柔和,“我跟您明说就是。” 付氏急切地点一点头。 蒋徽态度更为柔和:“你们看到的那种信,我手里有几封。上午见到谭庭芝,心里不舒坦。您也知道,我不舒坦了,不是自己倒霉,就是别人倒霉。 “我给武安侯府送去了一封信。 “谭庭芝身在闺阁,与人私通到了那种地步,按照惯例,该如何发落?您是让她自尽,还是把她扫地出门,派人追杀她一两年?” 付氏面色变了几变,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着。 她睁大眼睛,死死地看住蒋徽。 面前的女孩如妖似仙,这么美,又这么狠。她难道不知道,一字一句,对她来说,都是惊天霹雳?是怎么做到和颜悦色地说出口的? 蒋徽说:“别急着动气,还不到时候。你们的好日子,刚刚开始。” 付氏整个人僵在原地,片刻后,双眼往上一翻,身形向后一仰,昏倒在地。 蒋徽抿了抿唇,犹豫片刻,扬声唤友安。 谭庭芝听到声响,想呼喊,想奔到母亲近前,偏生出不得声c迈不动步。 丁夫人硬着心肠,视若无睹,沉声道:“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快如实说来!” 丁杨疼得额头c脊背直冒汗,身子直筛糠,头脑却清醒不少。父母并没危言耸听,眼前这桩事若不能好生应承过去,曾经一时的快活,会成为一世的磨折。 他强撑着挪了几步,倚墙站着,嗫嚅道:“都怪孩儿糊涂,先前只当是一桩风流韵事,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今时今日。” “废话少说。”武安侯看着他运了会儿气,“说你跟谭庭芝,说这封不堪入目的信。” 丁杨称是,垂下头,理清思绪后,低声禀明原委:“我跟蒋徽定亲之后,她对我爱答不理的。我有心讨好,知道哪几名闺秀与她常来常往,寻机相见,跟她们打听她喜好什么。但是,如黎郡主c顾小姐那样的人,什么都不肯跟我说,只有谭庭芝愿意与我细说。 “来往次数多了,她又对我很殷勤,我就头脑发热,没克制住。 “蒋家退亲,我说怪我,就是因为这件事。当时,谭庭芝写给我的信,落在了蒋徽手里。除了下人吃里爬外通风报信,我想不到别的可能,当下发落了近前几个下人。 “至于今日这封信,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真不知道。 “再怎样,这种信,就算不销毁,也一定会藏在寻常人想不到的地方。我提过一句,谭庭芝说,总要留个凭据在手里——我不肯娶她,她不肯平白与我厮混一场。 “我没办法,把她逼急了,破罐破摔,都没好果子吃。” 武安侯听完,面上怒意消减,眼神越来越复杂,语速特别慢:“前后两封信,都是莫名其妙地到了蒋徽手里,前后出手的时间,相隔两年多。如果你们来往的信件,一直都捏在她手里”那么,这年纪轻轻的女孩,真让人看不透了。 他缓缓落座,敛目思忖。 当务之急,他得仔细想想,丁家要怎么做,才能让蒋徽c董飞卿满意。 丁夫人见他良久不语,愈发焦虑,“眼下该怎么办?你倒是拿个主意啊。” 武安侯照实说了。 “让他们满意?”丁夫人欲哭无泪,“那两个人,摆明了就是一对儿疯子,连家族c富贵都能抛下,金山银山怕是都不会放在眼里。”刚刚她想过,用银钱收买,转念就打消了这心思。 武安侯长长地叹了口气,斜睨着丁杨,“昨日,你不找到人家里做张做乔,丁家便能好过一些。眼下好了,把夫妻两个一并开罪了。”他转头对丁夫人道,“吩咐下去,把那封信誊一份,连同请帖送到谭家。这件事,是谭家教女无方在先,不论对谁,他们都得给个交待。” 程禄折回来的时候,身后多了数名随从:走在前头的小厮,小心翼翼地抬着一幅装裱好了的《春山烟晓》;随后的六名护卫,都捧着几个大大小小的礼盒;落在最后的两名护卫,则分别牵着一匹生龙活虎的骏马。 饭菜已经撤下,程询正在喝茶。 程禄进门来,道:“老爷,小的揣摩着您的心思,准备了一些贺礼。” 程询起身,端着茶杯走到厅堂,“给他们挂上。” 董飞卿c蒋徽跟过去,异口同声:“叔父。” 程询悠然一笑,“那两匹马,你们可得好生照顾。” 二人称是,等画作悬挂好之后,凝眸望去,见是出自叔父之手。 程询送给亲友的画作,大多没有落款,这一幅却不同,题诗c落款俱全。 董飞卿笑起来,“您这是赏了我们一件镇宅之宝。” “无谓之事,少一些为好。”程询把茶杯放到茶几上,“你们忙,我该走了。” 董飞卿c蒋徽出门相送。 “下回过来之前,我提前一日下帖子。”程询对蒋徽道,“到时候,想吃什么菜,也提前告诉你。” 这是对她厨艺的认可。她用力点一点头。 宅门外,站着谭振亨c付氏,跪着谭庭芝。这般情形,早就引来街坊四邻c过路行人的瞩目,此刻,一些人成群地站在不远处,窃窃私语。 程询负手走到门外时,没了先前半日的闲适松散,眉宇间的笑意暖意消散,眼神锋利c直接。 神不守舍的谭振亨看到首辅趋近,匆匆瞥过跪在一旁的谭庭芝,不自觉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付氏敛衽行礼问安。 程询略一凝眸,回身轻一挥手,“走了。你们回吧。”继而走下石阶,步履如风地离开。 董飞卿c蒋徽目送程询的马车消失在转角处,回转身,交换一个眼神,前者吩咐候在一旁的刘全c友安:“把人带进去,别在这儿戳着了。” 谭家三人步履沉重地进门。 蒋徽与董飞卿低语几句,独自去往内宅。 付氏心焦不已,往前赶了几步。 蒋徽头也不回,“你们母女两个,随我来。”一直走到垂花门前,她停下来,转身看着她们,“你们不是我的客人。有话就在这儿说。” 付氏是无地自容的样子,谭庭芝则是神色恍然,盯着脚尖出神。 蒋徽闲闲地站在那里。付氏在她心里,早已变成了面目模糊的一个妇人。此刻站在面前,也不想看清。有的人,你记住她的样子,都是给自己添堵。 付氏死死地攥住帕子,慢慢定下神来,打量之后,问蒋徽:“你不在京城的日子,过得可好?” 蒋徽不语。 付氏讨了个没趣,忙转换话题:“那封信,我看了。这次过来,是给你赔罪,也是想与你商量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蒋徽仍旧沉默,定定地看着她褙子上样式繁复的彩绣。 没有指责,没有质问,只有令人心里发毛的平静与沉默。付氏死死地咬了咬唇,上前一步,跪倒在蒋徽面前,仰起头来,泪水滑落,“我求你,宽恕我们一次。这一次你若能高抬贵手,谭家日后当牛做马报答你的恩情。” 蒋徽微笑,“我没那么大方。” “我们错了,对不起你。”付氏俯身,磕了三个头,“千错万错,都是我们做父母的错。”她哽咽起来,“庭芝与你年岁相仿,你们又有多年的情分她一时鬼迷心窍,你就饶她一次,好么?我们手里的一切,都给你,你想要什么,我拼了命也会为你争来” “想要什么?”蒋徽抬起手,用指尖挠了挠额头,“我如今最头疼的,就是什么都不稀罕。”她牵出了孩子一般纯真的笑容,“总有点儿活腻了的意思。您说,这可怎么好?” “”付氏抬起头来,满脸茫然,费力地转动着脑筋。她得快些想清楚,什么能打动蒋徽;更要快些看明白,蒋徽到底意欲何为。 “您不用猜了,”蒋徽语声柔和,“我跟您明说就是。” 付氏急切地点一点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4.情浓(3) 董飞卿沉了片刻, 并无不悦,把她柔软的身形揽在臂弯,再将她双手拢在掌中,“那就过一阵再说。只是给你提个醒, 当个事儿。” 蒋徽转过身形,多看了他两眼,“这不大像是你说的话。” 董飞卿一笑,“最要紧的是心里舒坦,别的其实都好说。” 经过这几日的是非, 他的心安稳亦镇定下来, 对目前的光景, 变得从容。调笑归调笑, 他就算只为着对怀里的倒霉孩子生出的那点儿心疼,也不会再为床笫之事惹得她为难或炸毛。 “眼下就不错。”他牵了牵唇,凤眼微眯,“应该再好一些, 但我也不能妄想一口吃成胖子。” 蒋徽明显放松下来,贴近他一些。 他下巴抵着她额头,手无意识地抚着她的长发,过了一阵,唤她:“蒋徽。” “嗯。” “我跟你说过, 不会回董家。”董飞卿语速很慢, 手反反复复地抚着她的头发。 蒋徽凝着他眼睛, “是,我记得。” “这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你嫁的,不是董家的人。”董飞卿的手指没入她发间,“再说这一次,日后我不会再提。”有些事可以稀里糊涂,而这件事,必须让她知道他的态度。 “我知道。知道了。”蒋徽笑盈盈的,“正如你娶的,不是蒋家的人。” 董飞卿深深地吻一吻她的唇。 今日,是官员休沐的日子。 董志和坐在厅堂,面色奇差。 董夫人c董越卿c董佑卿坐在一旁,神色各异。 唐徛的事,董夫人听了几句,不可置信,只盼着董志和能亲口否决。 董越卿是庶出,董家老太爷c老夫人又一向看重嫡庶之别,他从小就养成了对家事不要过分关心的习惯,此刻坐在这里,是因父亲派人唤他前来。 董佑卿今年十三岁,因是嫡次子,一向很有底气,此刻揣摩双亲神色,眼巴巴地等着父亲开口。 董志和斟酌再三,把唐徛一事详尽道来,所见到的惨状亦是如实相告,最后,沉声告诫:“别惹他。 “不然的话,哪一日c哪一个成了活死人,我就算明知是他所为,也抓不到凭据,正如眼前唐徛一事。 “自然,哪一个若是活腻了,只管去挑衅他,我不拦着,谁步了唐徛后尘,扔到乱葬岗了事。” 母子三个听到末尾,俱是坐直了身形,神色惊惶。 同样陷入恐慌的,还有谭振亨与付氏。 谭庭芝的自尽,已带给他们满心伤痛。 没错,女儿自甘堕落c败坏门风,可终究是亲骨肉,如何的恨铁不成钢,怎样的责怪,在生死相隔之后,都消散一空,留在心海的,唯有她曾带来的欢声笑语。 满心悲苦之际,又出了唐徛的事。 唐徛遭遇的这场劫难,没有谁比他们更清楚原由。 庭芝的用意很明显:你蒋徽不是对谭家机关算尽么?好,你给谭家什么,谭家都接下c受着。可是,藏在这一场是非之后的人,你敢不敢动?能否仍旧做得天衣无缝? 唐家二房在官场上,的确不足挂齿,位置却很微妙。但凡出了事,但凡首辅c次辅看到机会,便会出手打压或是帮衬,而唐家长房,必定是明里撇清关系c暗里帮衬首辅。 而唐家二房出事,若是蒋徽一手引发,在老谋深算活成人精的首辅c次辅面前,没可能做到滴水不漏,仍旧任性妄为,必会引发两位权臣的不悦c恼怒。 如此一来,在京城的日子,好过不了。 ——凭谁想,都是这种局面。 可结果呢? 唐徛的事,不过一半日,便在官场传扬开来,不乏以讹传讹之辈,针对撞鬼中邪夸大其词,让人大白天听着都心里发毛。 手段是那样残酷,引发的局面是那般可怖,没留下任何追查的证据付氏想到了明晃晃的阳光下,蒋徽那如妖似仙的容颜,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屋漏偏逢连夜雨:昨夜,谭家长子谭孝文不顾长姐尸骨未寒,匆匆离开家门,半路把随从一个个打发回府,不知只身去了何处。最重要的是,到上午仍未回来。 “我可什么都干得出来。”——董飞卿语气森寒地说的这句话,在谭振亨心头回响。 他额头上冷汗涔涔,焦虑地来回踱步,唤管家撒出人手去找。 想去问问董飞卿,是否知晓他儿子的下落,念头一起便打消:一丝与董飞卿相关的凭据都没有,平白上门询问,定然又是自取其辱。 伤心c惧怕c烦躁到了极点,他心头无名火起,迁怒到了蒋家c董家头上。 是他们,养育出了蒋徽c董飞卿这般离经叛道的人,带给了谭家接连不断的灾难。 董家,他惹不起,收拾蒋家长房,却是不在话下。 他唤来几名管事,冷声吩咐:“所有与蒋家长房相关的营生,都该出手了。三日内,我要他们倾家荡产!” 方默如约而至,带来了五十匹绫罗绸缎。 董飞卿讶然,“唱哪出呢?” 蒋徽一头雾水。这样的礼品,分量忒重了些。绫罗绸缎少则几两银子一匹,多则十几两一匹——稍稍一算,方默带来的,少说也值二三百两。 方默笑着解释:“我先前真是要空手上门。 “今儿一大早去一家讨债,那厮欠我们家小一千两,但眼前实在周转不开,说要么让我三个月之后再来,要么就让我去他开的绸缎庄选些抵债的料子,都不答应的话,他只能当着我的面儿一脖子吊死。 “我家里现在能周转开了,且有点儿余钱。我去绸缎庄看了看,都是上乘质地,就让他用料子抵债。这些给你们,余下的都送回家里了。 “要还礼也容易,嫂子得空就给我写个扇面儿——家母读过些诗书,这几年打心底钦佩的才女,只你一个。嗳,这事儿我可跟你说过好几回了。” 董飞卿c蒋徽释然一笑。 蒋徽笑道:“这容易。我手头恰好存着两个扇面儿,送长辈应该合适,你选一个就是。” 方默笑问:“要是我看着都不错,怎么办?” 蒋徽爽快地道:“都送令堂就是了。”说着摆一摆手,“得了,你也不用瞧了,一并拿走。” 方默哈哈大笑,拱了拱手,“先谢过了。这次倒是我占了便宜。” 才女蒋徽的笔墨,是不少人愿意花费心力寻找c收藏的,自她离京杳无音讯之后,字c画的价格一再上涨,大幅画作,价值千金。 董飞卿亦如此。 只是,两人都是宁可卖苦力也不肯变卖笔墨,人们能遍寻到手的,只有他们的旧作。 至于蒋徽和方默,早在成亲之前就通过董飞卿相识了,都有爽朗c风趣的一面,加上董飞卿的缘故,算得熟稔。 也正因此,先前出借银两的事情原委,董飞卿没有及时告知蒋徽,不想她迁怒方默。 方默手头有不少事情,便没久留,叙谈一阵,起身道辞。 郭妈妈将找出来的扇面儿交给方默的随从。 董飞卿和蒋徽相形送他。 到了门外,方默上马,望着站在石阶上的夫妻二人,“看起来,都比以前好了很多。” 已经成亲的人,过得到底好不好,要看他或她在家里的状态,尤其是夫妻两个站在一起的情形。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若在外面相见,任谁也瞧不出什么。 夫妻两个都只是一笑。 方默逸出心安的笑,扬鞭而去。 郭妈妈却将他那句话听到了心里。 下午,董飞卿邀请程询在一间茶楼相见,未时出门。 一起收拾小书房的时候,郭妈妈提起上午生出的疑问:“什么叫好了很多?以前你们过得很不好么?”顿一顿,又道,“听你先前话里的意思,你们手头不是都不缺银钱么?” “有积蓄就是过得好?”蒋徽失笑。 郭妈妈忧心忡忡地追问:“那你们当时到底是怎样的情形?” 怎样的情形?蒋徽一面整理书架,一面回想。 重逢之初,面对面定下亲事之前,他与她的情形,可不是不好二字能道尽的。 刘全被泼了冷水,也不在意,笑呵呵地望向蒋徽。 蒋徽笑道:“把东耳房收拾出来,做小书房。” “得嘞,小的这就去安排。”刘全欠一欠身,乐颠颠地出去了。 董飞卿看着他的背影运气,“我怎么说什么不是什么了?” 蒋徽大乐,拿过给他做到一半的道袍,把之前唐徛的话题搁置,说眼前的琐事:“其实,我最想换张床。” “不换。”董飞卿说,“我觉得特别好。”她觉得有点儿挤,他喜欢的正是那份儿挤——搂着睡,舒坦。 蒋徽斜睇他一眼,“说的我都不想给你做衣服了。” 董飞卿坐到她近前,笑眉笑眼地看着她做针线。针线在衣料间不急不缓地穿梭,她低眉敛目,显得娴静c温婉。 过了一会儿,他把她搂到怀里,安置在膝上,“这小模样儿还挺好看。” “是么?”蒋徽拿针线的手动了动,“扎到你的话,还会好看么?” “怎么都好看。”董飞卿一手抚着她下颚,眸子熠熠生辉,“打小就好看。” 蒋徽微笑,“真这么想啊?” “嗯。”他回忆着彼此年少时,神色特别柔软,“让我说,你十来岁的时候最好看。”那时候的她,脸颊有着婴儿肥,白里透红,活泼的时候,任谁都会多看几眼。 “我才不信。”蒋徽笑道,“那时候你怎么说我来着?我可没忘。” 他曾打趣她,说你这小丫头,活脱脱一只随时能把人挠个满脸花的猫。 彼时她也不恼,说那你可防着点儿,别惹我。 他就小声嘀咕,我又不缺姑奶奶。 董飞卿想起来,笑,“我冤枉你了?是谁动不动就挠我?” “你自找的。” “对,自找的。”董飞卿啄了啄她的唇,“而且,到头来,我是缺你这么个姑奶奶。” 蒋徽笑出声来。 董飞卿把她手里的东西放到一旁,随口问她:“你打小就不爱搭理我,怎么回事?” “你不也一样么?”蒋徽说,“你说话歹毒,我说话噎人,多说几句话,没准儿就吵起来了。而且,那时的董大少爷,一般人真不敢往跟前凑。” 他皱眉,“我怎么了?在叔父家里,脾气一直特别好。” 蒋徽的笑意到了眼底,“早几年,我听程禄念叨过你一些事儿。你小的时候,用修衡哥的话说,就是横着走的小螃蟹。” 董飞卿哈哈地笑起来,“这我认。” “那别人呢?” 董飞卿想了想,说:“修衡哥小时候跟金元宝似的,真是人见人爱。开林哥从六七岁开始,就有点儿笑面虎的架势了。恺之比我们都活泼淘气,叔父二十多岁的时候,脾气特别有意思,有时候跟几岁的恺之对着耍赖不讲理,婶婶看着父子俩头疼,我们笑得肚子疼。” 蒋徽只是听着,心里就暖融融的。 “至于你,”董飞卿斟酌着,唇角已上扬成愉悦的弧度,“偶尔那个样子,就差在脑门儿上刻出一句话:离我远点儿。” 蒋徽承认,“有些年,我脾气有点儿古怪,阴晴不定的。” “因何而起呢?我总想不明白。”叶先生是性情温和,言辞风趣的妙人,她每日在先生面前,按理说,潜移默化之下,她应该变得很柔和。但是没有。 蒋徽只是笑。 “说来听听。”董飞卿搂紧她,下颚摩挲着她的面颊,“不然我可黏上你了。” “有些事儿,你大概不知道。”蒋徽说,“我拜师之前,有一段日子,被蒋家长房安置到庄子上去了——老太太那时候请人给我算卦,说我命硬,克至亲。只有奶娘陪着我。庄子上的下人都以为,家里不要我了,打心底嫌我晦气,恨不得把我和奶娘活活欺负死。上回我掐你,你问我跟谁学的损招,我是跟庄子上的下人学的。” 最难熬的一段日子,她提起来,平平静静的,甚至语带笑意。 “明白了?”蒋徽笑着刮了刮他挺直的鼻梁,“有时候跟你闹着闹着,就把涵养扔到一边儿了。” “要那玩意儿干嘛。”他说,片刻后,皱了皱眉,“难受。” “哪儿?” “生气c窝火。手痒痒。” 蒋徽道:“用不着。那些人,我和郭妈妈早就收拾过了。” “那也难受。”董飞卿点了点她的唇。 她刚想揶揄,他以吻封唇。热切,霸道。 董飞卿清楚,不承认也没用:这次,是真的有点儿心疼她。 他见好就收,不难为她,也不引火烧身。他在她耳边说:“你哄哄我。” 蒋徽不应声,推开他的脸,躲避萦绕在耳边的灼热气息。 董飞卿索性咬住她耳垂,牙齿轻扣,商量她:“蒋徽,能不能说句喜欢我?” “你这是哪根儿筋不对了?” “我想听。”哪有男人不爱听妻子说喜欢自己的? 蒋徽愈发的气息不宁,嘴里却是一点儿都不肯吃亏,“你先说。” 他饶了她,和她拉开距离,俊脸都有点儿拧巴了,“大男人怎么能说这种话?” 道理上说不通,但他理直气壮。蒋徽把脸埋在他肩头,笑得身形微颤。 “笑什么笑?”董飞卿没好气地拍着她的背,片刻后,也随着笑起来。 蒋徽离开他臂弯,下地后提醒道:“你不是今晚在外面吃饭么?该走了吧?” 笑意使然,那双大眼睛水光潋滟的,董飞卿凝了她一眼,笑微微地起身,“是该走了。回来再跟你找补。” 方默前两日就从大兴赶到了城里,顺道帮父亲讨几笔债。董飞卿让他先料理家事,忙完了再聚。 今日,方默派人来传话,在天福号定了一桌席面,想吃那儿的酱肘子了,明日再正正经经登门拜访。 董飞卿换了身衣服,走出来的时候,恰逢郭妈妈进门问蒋徽要不要摆饭,他问了一句:“厨房做的什么?” 郭妈妈笑吟吟地禀道:“糟银鱼c杏仁豆腐c火腿片c香椿饼,另有一道用豆皮c紫菜c虾肉做的汤。” 董飞卿颔首一笑,走出门去,又折回来,坐到饭桌前,“快摆饭,我吃几口再走。”他想吃香椿饼了。 郭妈妈一愣,随即忍着笑,称是而去。 蒋徽心想,他这颠三倒四的做派,奶娘不知何时才能习惯。 席间,董飞卿跟蒋徽说了方默其人,以及上回借钱的始末: 方默的父亲做了半辈子趟子手,一身本领c经验都传授给了儿子。 方默脑子灵,遇事有急智,十二三就进了沧州一个镖局走镖,到十八岁,已是颇有名气的镖头。 家底越来越殷实,方默让父亲离开镖局,回大兴和母亲一起享清福也行,做点儿小本生意也行。 方父依言回了大兴,拿出积蓄,做瓷器生意,但实在不是那块料,又嗜酒,酒桌上总是架不住人的好话,没多久就跟人称兄道弟。欠方家账的小生意人越来越多,方父总是喝两回酒就把讨债的事儿搁置一旁,又好面子,总不肯告诉方默实情。 近日,实在周转不开了,拉下脸去讨债,债主要么躲着不见,要么撒泼耍赖。他又急又气,生了重病,这才写加急信件告知方默。 不管怎样,方默得先救急,给老爷子看病,填补生意上的亏空。当下转手他人,赔得更多。只是,他平时除了交给双亲的家用,一向大手大脚的,手里从来存不下银子。收到信,当即算了算账,自己怎么也得带三四千两回家,但手里只有一百多两,只好向至交董飞卿和交情不错的两个镖头借钱。 “又一个倒霉孩子。”董飞卿笑说,“不过,他回来之后,首要之事就是帮父亲讨债。那些欠债的人,应该没胆子敷衍他。” 走镖是刀头舔血的行当,一般人看着镖头都打怵,打交道的时候更不需说。蒋徽释然,“你该早告诉我。” “担心他那边出岔子。”董飞卿吃完一块香椿饼,喝了小半碗汤,漱口之后,起身道,“这回是真走了。” 蒋徽笑着嗯了一声。 饭后,小书房收拾妥当了,郭妈妈和蒋徽一起过去看了看,随后坐在一起做针线,说起董飞卿:“以前觉得是难相与的性子,这两日看下来,倒是一点儿架子都没有。” 蒋徽附和地点头,这是实情,他从不会跟下人甩脸色犯浑。 郭妈妈问起两个人成亲之前的事,“我做梦都没想过,你们两个会成亲。到底怎么回事?” 蒋徽照实说了。 郭妈妈听得一愣一愣的,“就这么简单?几句话就定了终身大事?” “是啊。”蒋徽笑道,“不然呢?” “爽快是没错,但你们俩这事儿不对劲吧?”郭妈妈若有所思地看着蒋徽。他们对姻缘的态度,比任何人都坚定,当初闹出来的那个阵仗,都不是眼里不揉沙子可言。只是在外晃荡了两年,就能轻描淡写地说起嫁娶?最奇的是,真面对面地定了亲,也真成了亲。 “有什么对不对的。”蒋徽笑着岔开话题,“看看他给我的聘礼吧?”两个人情同母女,奶娘先前就问过这些。董飞卿与她平时的大事小情,有必要让奶娘心里有数。 郭妈妈笑着说好。 蒋徽把聘礼一样一样取出来。 “这一小袋珍珠委实难得。”郭妈妈由衷赞道。 蒋徽点头,“回来当天,他不是把银子借人了么,我故意气他,说把这些珍珠换点儿银子吧。” 郭妈妈啼笑皆非,“怎么能打这种主意?公子怎么说?” “什么都没说。”蒋徽心无城府地笑起来,“根本没理我。” 郭妈妈笑着摇头,“接话就得吵起来。” 蒋徽把他做的画展开来,“江南烟雨,很不错。”指着山水间一个小小的男子装扮的背影,“他说画里有我,这个就是。”语毕,又笑起来。 郭妈妈端详片刻,“你们去过画中这个地方么?” 蒋徽笑道:“去没去过都一样,这是他当着我的面儿加上去的。多余。” 郭妈妈笑出声来。 末了,蒋徽从颈间扯出他送的玉牌,“原本上面什么都没有——他小时候淘换到的一块玉,喜欢是这通透的质地,自己慢慢打磨成了玉牌。送我之前,在上面刻了这个福字,说要是刻别的,赶不及。”她嫌弃地扯了扯嘴角,“俗死了。” 郭妈妈笑得打跌。 夜幕降临,热闹的长街上,灯火璀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5.日常/有喜 董飞卿走在她身侧。 走出去一段, 蒋徽忽然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脚下方砖。 董飞卿站在一旁,笑。 蒋徽缓步往回走,时不时停下, 蹲下去,用指节轻扣石板。 “当心。”董飞卿故意吓她。 蒋徽不理他,四下环顾,眼神复杂,既有对自己前所未有的迟钝的自责, 又有着心安c释然, 走回到他面前, 道:“建宅子的时候就埋下了机关?” 董飞卿颔首, “一直没动用过,不知道有没有失灵的地方,晚间查验一遍。” 蒋徽笑,“一听就是你亲力亲为。”他对自己做成的事, 言辞间会留三分余地,也可以说是谦逊。 董飞卿嗯了一声,“回头我把图纸找出来,你看看布局。” 蒋徽说好,继续打量宅院。日光之下, 是这样雅致c平宁的氛围, 看不出一丝异样, 让她要到此时才有所察觉。自然,也不难想到,等到机关消息启动,戾气c杀气就会显露出来。 就如唐府。 那一年,修衡哥战捷班师,董飞卿没跟军队走,在外晃荡了近两个月才回京。 春日到秋闱之前,他无所事事。 修衡哥考虑到仇家太多,保不齐有丧心病狂入府偷袭的,他能保自己安然无恙,却不敢担保至亲c恩师两头不被连累,便让董飞卿在唐府c程府内外设置了重重机关——他平时委实繁忙,而且,这种事,兄弟两个谁着手都一样。 是邵阳郡主黎薇珑告诉她这些的。薇珑,是她和他们兄弟几个宠着长大的妹妹,如今已经与修衡哥定亲。 彼时,纯美如小仙子的薇珑说:“飞卿哥粗枝大叶的时候,愁煞人,可是耐心c细心起来,便让人出乎意料。 “他设置机关暗道密室,少不得要改建c拆除一些地方。 “他担心两家长辈日后不习惯,找过我好多次,反反复复调整布局。跟我说,改建也行,但必须比先前瞧着更悦目。 “动工的时候,亲自找来人手,不乏亲力亲为的时候。” 她听完,也不由对他刮目相看。再去程府的时候,就留心了,不得不承认他缜密细致到了极处。 那等心血,那般体贴,他只肯付与他在意的人们。 敛起思绪,蒋徽心念一转,想到了一件事:“这宅子,是薇珑帮忙建的吧?” 董飞卿会心一笑,“对。在当时,薇珑说建成之前,没必要告知亲朋。建成时,是那年乡试之后,我的日子有些乱了,什么都顾不上。” 他在乡试中夺魁,董家开始着手他的亲事,他一次一次让董家打算落空。那期间,回到董家常住,一直心绪烦躁,与兄弟把酒言欢的时候都很少。 蒋徽释然,“怪不得,明里暗里的布局,相得益彰。”这必然也是他与薇珑反复商议的结果。 “着实磨烦了她一阵。”他说。 蒋徽微笑,走进正房,为他释疑,将谭庭芝抛给她的谜团言简意赅地道出。 董飞卿敛目思忖片刻,“便是她不予告知,也该探明那人是谁。她若告知,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需得查证。” 蒋徽会心一笑,“我晓得。” 董飞卿商量她:“我有门路。要是信我,便将此事交给我。” “最晚何时能告诉我结果?”蒋徽如实说,“我没这种门路,但是晓得几个立竿见影的法子。” 董飞卿说:“不管谭庭芝作何反应,在我这儿,五日见分晓。”停一停,补充道,“门路与官宦之家无关。” 蒋徽片刻凝眸,牵出清浅笑意,“好。” 传话的管事妈妈站在谭庭芝面前,把得到的答复如实道来。 谭庭芝听了,愣怔多时,惨然一笑。 管事妈妈大气也不敢出。 三两个字,一个人的名字。写出来太容易。 谭庭芝唤人备笔墨纸砚。 她写了两封信,一封是写给蒋徽,只两个字:唐徛;另一封是写给蒋家,告知对方:谭家这两年之所以在生意上处处刁难c设陷阱,害得蒋家将至倾家荡产的地步,都是因蒋徽胁迫所至,自然,她也委婉地告知对方自己行差踏错之处。 双亲日后一定也会告知蒋家实情,但是,这些由她说出来,在她身死之后,蒋家长房应该会全然相信。 信件写完,斟酌多时,她将两封信交给管事妈妈,命其从速送到两家。 友安把谭庭芝的信件交给蒋徽。 蒋徽看到信纸上的两个字,揉了揉眉心。 早在唐修衡年幼时,其父临江侯唐栩与两个庶弟分家各过。唐徛是唐修衡的堂弟c与董飞卿同榜的进士。 唐栩与两个庶弟一向不合,但一向是懒得理会的态度。 唐修衡与那两家的情分还不如陌路人。 四年前,唐家二房的确曾请人说项,但是蒋家婉拒了,那次倒不是谭庭芝出手阻挠,而是尚在外征战的唐修衡不知怎么得到了消息,派人传口信到蒋家:不准理会。 唐徛榜上有名成为庶吉士那年,高兴了两个月之后,其父唐林病故。唐二夫人曾跟人哭诉:唐修衡简直是他们一家人的煞星,夫君是被他活活气死的,同时又害得她长子的前程搁置。 此事,蒋徽有耳闻,当时想着若属实的话,那连消带打的手法,像修衡哥办的事儿。 至于唐徛,她印象不深:因为修衡哥的缘故,她从不会理会唐家二房c三房的人。不需要理由。修衡哥厌烦的人,疏离相对总不会错。 如果是唐徛,很多事倒是都能说得通了: 在特定的圈子中的人,会觉得近二十年来奇才辈出,但平心而论,年纪轻轻中进士的人已属难得。谭庭芝看中唐徛,是情理之中。 寻常男子对待想要娶进家门的女子,一定会亲自出面斡旋,得到女子的青睐。但是唐徛不敢,因为他上面有个一出手就恨不得出人命的堂兄,亦明白她和蒋家绝不会让他如愿。 但凡是敢站到人前c站到她面前的男子,都不会引发那一场是非。 他不敢,于是利用钟情于他的谭庭芝,在认为她陷入困境的时候,妄想坐收渔翁之利。那时定是以为,他的堂兄不再理会她这个离经叛道的异姓妹妹了。 ——但这些只是推测,是否真是他,还需查证。在庙堂与江湖之间,有消息特别灵通的行当,董飞卿说有门路,定是识得这种行当里的翘楚。那她自然乐得清闲,把这件事交给他。 说起来,真是唐徛的话最好:她也好,董飞卿也好,都乐得在了结私怨之余给修衡哥除掉一个碍眼的人。 她对友安说:“告诉传话的人,让她家大小姐只管安心自尽。若事到临头反悔,也没事。我很愿意帮这种忙。” 友安称是,转身时就撑不住,笑了。 蒋徽转头把此事告知董飞卿。 转过天来,郭妈妈c厨房里的两个人相继而至,此外,董飞卿亲自带回两名小厮c四名小丫鬟。 他带回六个人,四个不在她预算之中,但她什么都没说。 他说了,她不需精打细算。说到底,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他愿意给,她很愿意享有。 当晚,武安侯府派人来传话,除了丁杨的去向,亦告知蒋徽:谭庭芝已然自尽,左都御史弹劾武安侯c谭振亨的折子,皇帝已经看过,很是不悦,不知如何发落两家。 谭庭芝犯的错,已不在寻常人承受范围,便是想遁入空门,与官家有来往的寺院大多名声在外,都不肯收这样一个祸根,不出名的寺院庵堂,有一些不大清净,也不大干净,官家闺秀不敢去,去了,保不齐就要生不如死。 如此,谭庭芝可选的路便只剩了一条。 蒋徽一笑置之。 她更关心的是,唐徛之事是否属实。 两日后,董飞卿给了她答案。 蒋徽沉吟着,往正房走。 董飞卿走在她身侧。 走出去一段,蒋徽忽然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脚下方砖。 董飞卿站在一旁,笑。 蒋徽缓步往回走,时不时停下,蹲下去,用指节轻扣石板。 “当心。”董飞卿故意吓她。 蒋徽不理他,四下环顾,眼神复杂,既有对自己前所未有的迟钝的自责,又有着心安c释然,走回到他面前,道:“建宅子的时候就埋下了机关?” 董飞卿颔首,“一直没动用过,不知道有没有失灵的地方,晚间查验一遍。” 蒋徽笑,“一听就是你亲力亲为。”他对自己做成的事,言辞间会留三分余地,也可以说是谦逊。 董飞卿嗯了一声,“回头我把图纸找出来,你看看布局。” 蒋徽说好,继续打量宅院。日光之下,是这样雅致c平宁的氛围,看不出一丝异样,让她要到此时才有所察觉。自然,也不难想到,等到机关消息启动,戾气c杀气就会显露出来。 就如唐府。 那一年,修衡哥战捷班师,董飞卿没跟军队走,在外晃荡了近两个月才回京。 春日到秋闱之前,他无所事事。 修衡哥考虑到仇家太多,保不齐有丧心病狂入府偷袭的,他能保自己安然无恙,却不敢担保至亲c恩师两头不被连累,便让董飞卿在唐府c程府内外设置了重重机关——他平时委实繁忙,而且,这种事,兄弟两个谁着手都一样。 是邵阳郡主黎薇珑告诉她这些的。薇珑,是她和他们兄弟几个宠着长大的妹妹,如今已经与修衡哥定亲。 彼时,纯美如小仙子的薇珑说:“飞卿哥粗枝大叶的时候,愁煞人,可是耐心c细心起来,便让人出乎意料。 “他设置机关暗道密室,少不得要改建c拆除一些地方。 “他担心两家长辈日后不习惯,找过我好多次,反反复复调整布局。跟我说,改建也行,但必须比先前瞧着更悦目。 “动工的时候,亲自找来人手,不乏亲力亲为的时候。” 她听完,也不由对他刮目相看。再去程府的时候,就留心了,不得不承认他缜密细致到了极处。 那等心血,那般体贴,他只肯付与他在意的人们。 敛起思绪,蒋徽心念一转,想到了一件事:“这宅子,是薇珑帮忙建的吧?” 董飞卿会心一笑,“对。在当时,薇珑说建成之前,没必要告知亲朋。建成时,是那年乡试之后,我的日子有些乱了,什么都顾不上。” 他在乡试中夺魁,董家开始着手他的亲事,他一次一次让董家打算落空。那期间,回到董家常住,一直心绪烦躁,与兄弟把酒言欢的时候都很少。 蒋徽释然,“怪不得,明里暗里的布局,相得益彰。”这必然也是他与薇珑反复商议的结果。 “着实磨烦了她一阵。”他说。 蒋徽微笑,走进正房,为他释疑,将谭庭芝抛给她的谜团言简意赅地道出。 董飞卿敛目思忖片刻,“便是她不予告知,也该探明那人是谁。她若告知,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需得查证。” 蒋徽会心一笑,“我晓得。” 董飞卿商量她:“我有门路。要是信我,便将此事交给我。” “最晚何时能告诉我结果?”蒋徽如实说,“我没这种门路,但是晓得几个立竿见影的法子。” 董飞卿说:“不管谭庭芝作何反应,在我这儿,五日见分晓。”停一停,补充道,“门路与官宦之家无关。” 蒋徽片刻凝眸,牵出清浅笑意,“好。” 传话的管事妈妈站在谭庭芝面前,把得到的答复如实道来。 谭庭芝听了,愣怔多时,惨然一笑。 管事妈妈大气也不敢出。 三两个字,一个人的名字。写出来太容易。 谭庭芝唤人备笔墨纸砚。 她写了两封信,一封是写给蒋徽,只两个字:唐徛;另一封是写给蒋家,告知对方:谭家这两年之所以在生意上处处刁难c设陷阱,害得蒋家将至倾家荡产的地步,都是因蒋徽胁迫所至,自然,她也委婉地告知对方自己行差踏错之处。 双亲日后一定也会告知蒋家实情,但是,这些由她说出来,在她身死之后,蒋家长房应该会全然相信。 信件写完,斟酌多时,她将两封信交给管事妈妈,命其从速送到两家。 友安把谭庭芝的信件交给蒋徽。 蒋徽看到信纸上的两个字,揉了揉眉心。 早在唐修衡年幼时,其父临江侯唐栩与两个庶弟分家各过。唐徛是唐修衡的堂弟c与董飞卿同榜的进士。 唐栩与两个庶弟一向不合,但一向是懒得理会的态度。 唐修衡与那两家的情分还不如陌路人。 四年前,唐家二房的确曾请人说项,但是蒋家婉拒了,那次倒不是谭庭芝出手阻挠,而是尚在外征战的唐修衡不知怎么得到了消息,派人传口信到蒋家:不准理会。 唐徛榜上有名成为庶吉士那年,高兴了两个月之后,其父唐林病故。唐二夫人曾跟人哭诉:唐修衡简直是他们一家人的煞星,夫君是被他活活气死的,同时又害得她长子的前程搁置。 此事,蒋徽有耳闻,当时想着若属实的话,那连消带打的手法,像修衡哥办的事儿。 至于唐徛,她印象不深:因为修衡哥的缘故,她从不会理会唐家二房c三房的人。不需要理由。修衡哥厌烦的人,疏离相对总不会错。 如果是唐徛,很多事倒是都能说得通了: 在特定的圈子中的人,会觉得近二十年来奇才辈出,但平心而论,年纪轻轻中进士的人已属难得。谭庭芝看中唐徛,是情理之中。 寻常男子对待想要娶进家门的女子,一定会亲自出面斡旋,得到女子的青睐。但是唐徛不敢,因为他上面有个一出手就恨不得出人命的堂兄,亦明白她和蒋家绝不会让他如愿。 但凡是敢站到人前c站到她面前的男子,都不会引发那一场是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恣欢》正文 86.夫妻笑语 友安下意识地把手里的刀递给她。 蒋徽接过,手势随意地挥出。 友安循着刀的去向望去, 惊见刀身全部嵌入墙壁。他睁大眼睛,张大嘴巴。 蒋徽就笑, “明白了?” 友安缓缓地点头, “明、明白了。”他走过去, 把刀□□的时候,费了些力气。 “原来, 您是习武之人啊。”他费解地看着蒋徽, “小的一点儿都没看出来。”她的举止, 与寻常大家闺秀无异。 “财不外漏, ”蒋徽笑说,“这事儿也一样。我做了两次梁上君子, 信件就到手了。”当然, 为了不让谭庭芝及时察觉信件被盗,去谭家的时候,不厚道地放了一把火。 友安问道:“那,公子知道您习武这事儿么?” 蒋徽点头。几个哥哥、程家与唐家几位长辈从最初就知道此事——教她功夫的明师傅, 曾教过修衡哥一阵拳脚。 女孩子么,自幼有名师指点文墨, 已是过人之处,外人若再知道习武一事, 未相见就会平添一份忌惮, 并无益处。长辈们为她着想, 便一直对外守口如瓶,明师傅那边,对外人只说是受程夫人所托,平日帮叶先生看护家宅。 至于她,从小就养成习惯,让自己与寻常女孩举止相同。对谁都没影响的事情,一直没跟谭庭芝之类的人提及。 “公子从没跟小的提过。”友安抱怨。 “我知道他没跟你提过,不然,你也不会想不明白那些事。” 沉了片刻,友安恍悟,“以前小的就说,一个羸弱的女孩子,怎么敢只身离京的?”但若身怀绝技,便不一样了。 蒋徽牵了牵唇。 友安把柳叶刀仔细清洗一番,蒋徽却不准他继续用: “换一把。这把留给你家公子削苹果用。” 友安绷不住,笑出来,心想这位姑奶奶不着调的时候怕也不少。他把刀收起来,换了一把,接着削番茄,期间心念数转,想通了整件事: 习武之人,眼力、耳力极佳。 例如谭庭芝在房里,蒋徽在院中,正常情形下,房里的人在说什么,院中的人没可能听到。但是,蒋徽不是寻常人,甚至都不需凝神侧耳,就能一字不落地听到人背着她说的话。同理,在一些场合窃窃私语时,也是如此。 谭庭芝对蒋徽满心歹意,背着她说刻薄话的时候定然不少。 刘全走进来,对蒋徽道:“下午小的又出去了一趟,请人帮忙物色两个服侍您的人手,小丫鬟或是婆子都成吧?” 蒋徽略一斟酌,道:“找两个洒扫、烧水的小丫鬟就行。”别的事,她都做得来。不找婆子,也是担心遇见嘴碎的,有事没事就翻她和董飞卿的旧账,在自己家里,她总不能堵住耳朵过日子。 “厨子呢?您想找擅长哪个菜系的?” “不找。”蒋徽说道,“我不就会做么?况且,我的奶娘兴许会过来,她能帮我。”这样说着,心里却想:厨子的月例可不少,这笔开销,能免则免吧。 刘全称是,随后自觉地转去灶台那边生火。 当晚,谭振亨和付氏来到武安侯府。 武安侯开门见山:“谭家教女无方,唆使谭庭芝勾引丁家子嗣,搅黄了我丁家与蒋家的亲事,到如今,又少不得害得我儿子沦为笑柄、遭人唾弃。此事,谭家得给丁府一个交代。” 谭振亨、付氏气得不轻,前者怒道:“明明是丁杨品行放荡,毁我女儿的清白,眼下你居然倒打一耙?!” 丁夫人张口语言,却被武安侯摆手阻止,他面色阴冷,语气亦是阴测测的:“我请你们过来,不是要与你们争辩对错。 “话我放这儿:两日内,你们让谭庭芝自尽,就算是给丁家、蒋家交代了。若打算让她进我丁家的门,那是异想天开。 “我会把不孝子送进护国寺带发修行三年,他再犯一次错,我亲手给他落发,让他遁入空门。 “这是我们两家给蒋徽的交代。 “路我给你指出来了,你谭家若是不从,好说,我亲手绑了丁杨,拿着那封信,进宫面圣,把他与谭庭芝做过的丑事禀明圣上,请圣上酌情处置。 “你谭氏女那般行径,可不是寻常的私相授受,说淫荡、不知廉耻都是抬举她。那般货色,你谭家若还不嫌脏,想要留着,谁能答应?” 武安侯说完,吩咐下人:“送客!”语毕与丁夫人相形起身,转去内室。 付氏呆呆地坐在太师椅上,像是忽然间被人夺走了神智。 谭振亨则是霍然起身,举步要去找武安侯理论,只是,没走出几步,仰面摔倒在地。 夜半,董飞卿回到家中。 他走到廊间的时候,蒋徽醒来。 董飞卿开始磨磨蹭蹭地倒腾沐浴的水。蒋徽给他留了一大锅热水,灶里添了足够的木柴,到后半夜都不见得燃尽。 热水倒进浴桶,他点燃一根蜡烛。 随后,蒋徽听到他一瓢一瓢地往青石地面上泼水。 她皱眉,气恼地问:“你忙什么呢?” 董飞卿好脾气地答:“帮你擦擦地。” “……”蒋徽气结,翻身向里,呼出一口气,“不用。” 董飞卿不吱声,继续往地上泼水。 蒋徽腾一下坐起来,抱着枕头走进净房,看着那个大半夜抽疯的,“您老人家省省力气成不成?” 董飞卿转头,眉眼含笑地瞥她一眼,“横竖也醒了,一时半会儿你也睡不着。” 蒋徽走到他跟前,把枕头抡到他身上,“你一天不气人就过不了,是吧?” 董飞卿由着她打,视线却落在她身上。她只穿着肚兜、水红色睡裤,姣好的曲线一览无余。 蒋徽横了他一眼,转身吹熄了蜡烛,推开一扇窗,把蜡烛扔出去。眼力再好,他也看不清地面的角角落落。 董飞卿只好宽衣沐浴,嘀咕道:“难得勤快一次,你居然不领情。” 蒋徽拎着枕头回到床上,仍是气鼓鼓的,到他回来歇下,还没睡意。 董飞卿挤进她这边的被子,寻到她的手,语带笑意,“还没消气?来,给你挠几下。” “……”蒋徽笑了。真拿他没办法。 董飞卿把她拢在臂弯,低头索吻。 没有一丝霸道、热切,居然温温柔柔的。蒋徽觉得他有点儿反常,但很愿意面对这样的他。 她闭上眼睛。 慢慢的,亲吻变得缠绵悱恻。 他覆上她身形。 “董飞卿。”蒋徽别开脸。 他语声很柔和,“点到为止,好么?” “……好。”她搂住他颈子,“别骗我。” “不骗你。” 片刻后,室内响起衣料的摩擦声、落到床角的细微声响。 呼吸声越来越紊乱,没个章法地纠缠在一起。 架子床轻轻摇晃起来。 …… 她喘息声急促起来的时候,他离开她,复又覆上去,捧住她面容,印下一吻,“这会儿你要是求我接着来,我一定答应。” 他语声有些沙哑,但更好听。 蒋徽顷刻从方才复杂难言的情绪中回过神来,笑着抚了抚他沁出薄汗的背,“求你是不能够,感激倒是有一点儿。”他这会儿不大好过,她知道,心海起了轻柔的涟漪。 董飞卿摩挲着她的唇,笑说:“你说心里话,是不是比以前好了许多?” 蒋徽抿了抿唇,轻声道:“不就是个熟能生巧的事儿么?刚好一点儿,你跟我显摆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恣欢》正文 87.主次不分 她问是哪位高人给他的,他说是圣手严道人。 她释然。回到住处, 倒头就睡, 夜半醒来,觉得周身松快许多。 随后两日,董飞卿带她去了一些有趣的地方。并不怎么说话,他照顾她的时候居多。 再一日,他们相对坐在茶楼, 他凝视她片刻, 说:“要不然,你跟着我过吧?”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她说好。 当晚,他让她辞掉眼前的差事, 随他去别处。 她不同意, “有人要害我, 我得留在这儿,等机会抓住元凶。” 他失笑,“不管谁要害你,不论你去哪儿,都会追踪。我倒是没听说过,被害的人要老老实实留在一个地方,等着居心叵测的人出手。” 她解释道, “到了别处, 人生地不熟的, 防范起来,难免有疏漏之处。” 他挑眉,“到了别处,你仇家也是人生地不熟。而且,你把我当摆设了吧?” 她斟酌片刻,笑了,“你知道就好——我或许会给你带来凶险。” “我也是。”他说。 她说那好,我辞掉差事,跟你走。 翌日,他们走水路去了扬州。黎明时登岸,方默派两个镖头来接。 他要把彼此随身携带的行李交给镖头,见她不肯,解释道:“都是我信得过的人。东西交给他们,比我们随身带着还稳妥。我们四处转转,晚间就能跟他们碰面。” 她这才同意,只留了几块碎银子带在身上。至于在何处与方默碰面,也没问。 下午,她随他走在繁华热闹的街头,有一次,把前面的他忘了,信步走进一间绣品铺子。 他折回来找到她的时候,黑着脸说,要是真走散了,我可不找你。 她横了他一眼,说要是走散了,就是无缘,我怎么那么缺你找我。 他瞪着她,磨了磨牙。 说是这么说,再往前走,他回头的次数多了。 经过一间裁缝铺,他带她一起走进去,对着现成的衣服看了一阵子,选了一件淡紫色绒面斗篷,给她罩在身上,系上系带。 她说不用,我不冷。 他说我觉得你冷,老实穿着。 斗篷很厚实,不消片刻,她就觉得暖烘烘的。 那天,到末了,他们还是走散了。 先是下起了大雪,这情形在南方少见,行人毫无避雪之意,反倒满心欢喜地观赏雪景。 她也很久不曾好好儿看一场雪了,在街边驻足,伸出手去,接住一片片无声飘落的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融化。 随后,有官员经过,衙役鸣锣开道,百姓自是纷纷到长街两旁避让。 她回过神来,举目四顾,视线范围之内,寻不到他英俊的容颜。 有衙役骑快马赶至,向坐在八抬大轿中的官员禀明要事。 官员停留了多时。 她走在人群之中,循着他先前行走的方向寻找。 找不到。 怎么都找不到。 雪越来越大,地面铺上一层银白,又被人们的足迹踏成泥泞。 官员总算走了,人群匆匆散开。 她来回走在走过的几条街上,所经过的任何一个店铺都没错失,走进去查看c询问。 没有。都没有他。 天黑了。她累了。到这时才后悔,为何不问他要在何处与方默碰面。 “要是走散了,我可不找你。”到这时,想起他下午说过的话。 她裹着斗篷,在大雪中站了好一阵,随后迟滞地举步,去往码头。 如果是失散,那她就回到原点,等他。 在扬州属于他们的原点,只有登岸的码头。 如果是无缘,那么她随缘。 到了雪色苍茫c水面静寂的码头,已是深夜。 她站立很久,才发觉飞雪已经浸透肩头衣衫,也浸湿了头发,伸手一摸,触感冰凉。而额头在发热,骨子里却流窜着寒气。 在这档口,犯病了。特别特别难受。 夜间也有客船抵岸。她实在是站不住了,拦住一个穿戴寻常的人,取出一块碎银子,指一指他身上的斗篷。 那人会意,眉开眼笑地接过银两,解下斗篷。 她把斗篷叠起来,放在岸边一块石头上,然后坐在上面,托着腮,望着折回来的那条路。 黎明时分,雪停了,有船只泊岸,一个面容狡诈的中年人瞥见她,走到面前问东问西。 她没力气理会,不说话。 那人的笑容渐渐变得猥琐,说的话大抵也是越来越下流。她意识有些恍惚了,知道对方在说话,却不知道在说什么。 她想,过一阵再把这人扔水里去吧——横竖也是傻坐在这儿,他说话总算是有个动静,比没有好。 然后,疾驰的马蹄声传来。 很奇怪的,她听到了,循声望过去的时候,董飞卿已在不远处跳下马,大步流星而来。 他到了她面前,一把拉起她。 中年人大抵以为遇到了同类,一本正经地数落董飞卿。 董飞卿一脚把那人踹到了水里,随后,握住她的手,走向骏马停留之处。 他力气很大,温暖的手掌箍得她骨节生疼。 到了骏马跟前,他扯掉她身上的斗篷,随手扔到地上,再把自己身上的斗篷解下来,裹住她,示意她上马。 她下意识地弯身,把那件斗篷捡起来,抱在怀里。 他忍耐地看她片刻,伸手去夺。 她如何都不肯松手。 到底,他没好气地捏了捏她下巴,由着她。 她始终没问过,他是如何找到她的。可以确定的是,那次走散的事情之后,每次一同出行,他都会走在她身后,落后几步,到如今,已成习。 付氏悠悠醒转,几息的茫然之后,眼神转为绝望。 谭家两名丫鬟快步走上前来。 付氏用力推开谭庭芝,挣扎着站起身来。此刻,她恨死了这个不成器的女儿,整一整衣衫,望着蒋徽,嘴角翕翕。 “谭夫人,”蒋徽和声道,“您什么都不用跟我说了,说什么都没用。我与长辈生罅隙的时候,没求过您;您如何教导发落自家的孩子,与我无关。”她侧身站到路旁,是送客的姿态。 付氏万念俱灰,闭了闭眼,由丫鬟扶着离开。谭庭芝不肯走,她也没管。 谭庭芝对蒋徽说:“有些事,我百思不得其解。你让人生不如死之前,总该解释一二。” 蒋徽一手抬起,食指指尖挠了挠额角。 谭庭芝问道:“前后出手的信件,你是如何到手的?” 蒋徽微笑,“无可奉告。” 已到不能更坏的情形,谭庭芝反倒镇定下来,“那么,你承不承认,关乎三家c长达三年的这一场风波,是你布的局?” “将计就计而已。” “未免过于自谦了。”谭庭芝目光沉沉的,“到底是我行差踏错背信弃义在先,还是你运筹帷幄因势利导在先?” 蒋徽笑得现出几颗小白牙,“四年前,你背着我,说过一些话。 “曾经说:那个故作清高的贱人有什么好?怎值得他交付痴心。 “又曾说:武安侯世子竟也被她的样貌迷惑,她凭什么嫁入公侯之家? 这些话,谭庭芝当初说起的时候,语气怨毒,蒋徽复述的时候,却是风轻云淡,让人听着很是怪异。 谭庭芝身形一震。蒋徽复述的话,她有印象,只是不记得确切的时间。“你”她眼中闪过惊惶,“是不是在谭府安插了眼线?” 蒋徽失笑,“多虑了。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一个道理,祸从口出。眼下你该自行检点才是,怎么倒反过头来质问我?真给脸不要了,是吧?” 两个人同龄,四年前,十五岁。“是谁那么倒霉,被你看中了?”蒋徽饶有兴致地凝了谭庭芝一眼,“你央着双亲出手,让蒋家回绝过几门亲事,里面可包括他?” 谭庭芝垂了眼睑,默不作声。 “你让我一早看清楚,若是逆来顺受,迟早要如你所愿,嫁入一个被谭家踩踏的门第。再一点,上门提亲的那些门第,没有我瞧得上的——我不但故作清高,而且心比天高。你要是不出手,我少不得自己辛苦一番,多谢。”末一句,蒋徽语气真挚。 谭庭芝的面颊苍白得近乎透明,黑漆漆的双眸失去光彩,如幽深的古井。 “说到底,该是你给我一些解释吧?”蒋徽说。 谭庭芝沉了片刻,缓声道:“你在叶先生那里常住的年月,我跟你的交情是真的。毕竟,那时的你,没什么值得我觊觎的。” 蒋徽默认。与谭庭芝相识,是七八岁的时候。付大学士架不住付氏的恳求,几次亲自登门,请叶先生拨冗指点他外甥女的琴棋书画。 叶先生见付大学士心诚,又乐得她有个同龄人作伴,便答应了。之后,谭庭芝每隔五日登门求教,逐渐与她熟稔,有了交情。 “十三四岁,你回到蒋家,有程夫人c叶先生提携,名动京城。”谭庭芝语声很轻,“那时,我很意外,而且不快。我是付大学士的外甥女,家父在河道衙门行走;你只是程二夫人的侄女,祖辈c父辈都没人谋得一官半职,帮你的,从来都是外人。这样的你,在人前出尽风头,而我在人前,只是你的陪衬。” 这些,蒋徽也承认。程婶婶c叶先生把她闲时所作的字画c两个话本子拿给一些名士雅士,得到了认可,逐步得了个才名。 “当时我嫉妒你,”谭庭芝继续说,“但也能想通,你的确有真才实学。你入了诸多官家子弟的眼,有的出于惺惺相惜,有的则是一心求娶。你过得花团锦簇,我私心里求的,只是与意中人结为连理。 “可是,让他神魂颠倒的人,是你。 “我向他表明心迹,说就算做他的妾室也甘愿。可他让我搅黄你的婚事,帮他如愿娶你。那样的话,他会让我如愿,进门做他的妾室。 “我怎么可能在你面前伏低做小? “一步一步,我恨上了他,也恨上了你。 “我是要搅黄你的婚事,我根本就没打算让你出嫁。我要毁了他的心上人。 “从那之后,我不在乎什么名节c清白了,便有了与丁杨的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恣欢》正文 88.结局(上) 刘全进门通禀:“小的请人给您二位做了书架c画案c书桌和博古架,这会儿送来了,安置在何处?” 董飞卿皱眉,“真能败家。你瞧着我们俩哪个有闲情看书拿笔?退了。” 刘全被泼了冷水, 也不在意,笑呵呵地望向蒋徽。 蒋徽笑道:“把东耳房收拾出来, 做小书房。” “得嘞,小的这就去安排。”刘全欠一欠身,乐颠颠地出去了。 董飞卿看着他的背影运气, “我怎么说什么不是什么了?” 蒋徽大乐,拿过给他做到一半的道袍,把之前唐徛的话题搁置,说眼前的琐事:“其实,我最想换张床。” “不换。”董飞卿说,“我觉得特别好。”她觉得有点儿挤,他喜欢的正是那份儿挤——搂着睡, 舒坦。 蒋徽斜睇他一眼, “说的我都不想给你做衣服了。” 董飞卿坐到她近前, 笑眉笑眼地看着她做针线。针线在衣料间不急不缓地穿梭,她低眉敛目,显得娴静c温婉。 过了一会儿, 他把她搂到怀里, 安置在膝上, “这小模样儿还挺好看。” “是么?”蒋徽拿针线的手动了动, “扎到你的话,还会好看么?” “怎么都好看。”董飞卿一手抚着她下颚,眸子熠熠生辉,“打小就好看。” 蒋徽微笑,“真这么想啊?” “嗯。”他回忆着彼此年少时,神色特别柔软,“让我说,你十来岁的时候最好看。”那时候的她,脸颊有着婴儿肥,白里透红,活泼的时候,任谁都会多看几眼。 “我才不信。”蒋徽笑道,“那时候你怎么说我来着?我可没忘。” 他曾打趣她,说你这小丫头,活脱脱一只随时能把人挠个满脸花的猫。 彼时她也不恼,说那你可防着点儿,别惹我。 他就小声嘀咕,我又不缺姑奶奶。 董飞卿想起来,笑,“我冤枉你了?是谁动不动就挠我?” “你自找的。” “对,自找的。”董飞卿啄了啄她的唇,“而且,到头来,我是缺你这么个姑奶奶。” 蒋徽笑出声来。 董飞卿把她手里的东西放到一旁,随口问她:“你打小就不爱搭理我,怎么回事?” “你不也一样么?”蒋徽说,“你说话歹毒,我说话噎人,多说几句话,没准儿就吵起来了。而且,那时的董大少爷,一般人真不敢往跟前凑。” 他皱眉,“我怎么了?在叔父家里,脾气一直特别好。” 蒋徽的笑意到了眼底,“早几年,我听程禄念叨过你一些事儿。你小的时候,用修衡哥的话说,就是横着走的小螃蟹。” 董飞卿哈哈地笑起来,“这我认。” “那别人呢?” 董飞卿想了想,说:“修衡哥小时候跟金元宝似的,真是人见人爱。开林哥从六七岁开始,就有点儿笑面虎的架势了。恺之比我们都活泼淘气,叔父二十多岁的时候,脾气特别有意思,有时候跟几岁的恺之对着耍赖不讲理,婶婶看着父子俩头疼,我们笑得肚子疼。” 蒋徽只是听着,心里就暖融融的。 “至于你,”董飞卿斟酌着,唇角已上扬成愉悦的弧度,“偶尔那个样子,就差在脑门儿上刻出一句话:离我远点儿。” 蒋徽承认,“有些年,我脾气有点儿古怪,阴晴不定的。” “因何而起呢?我总想不明白。”叶先生是性情温和,言辞风趣的妙人,她每日在先生面前,按理说,潜移默化之下,她应该变得很柔和。但是没有。 蒋徽只是笑。 “说来听听。”董飞卿搂紧她,下颚摩挲着她的面颊,“不然我可黏上你了。” “有些事儿,你大概不知道。”蒋徽说,“我拜师之前,有一段日子,被蒋家长房安置到庄子上去了——老太太那时候请人给我算卦,说我命硬,克至亲。只有奶娘陪着我。庄子上的下人都以为,家里不要我了,打心底嫌我晦气,恨不得把我和奶娘活活欺负死。上回我掐你,你问我跟谁学的损招,我是跟庄子上的下人学的。” 最难熬的一段日子,她提起来,平平静静的,甚至语带笑意。 “明白了?”蒋徽笑着刮了刮他挺直的鼻梁,“有时候跟你闹着闹着,就把涵养扔到一边儿了。” “要那玩意儿干嘛。”他说,片刻后,皱了皱眉,“难受。” “哪儿?” “生气c窝火。手痒痒。” 蒋徽道:“用不着。那些人,我和郭妈妈早就收拾过了。” “那也难受。”董飞卿点了点她的唇。 她刚想揶揄,他以吻封唇。热切,霸道。 董飞卿清楚,不承认也没用:这次,是真的有点儿心疼她。 他见好就收,不难为她,也不引火烧身。他在她耳边说:“你哄哄我。” 蒋徽不应声,推开他的脸,躲避萦绕在耳边的灼热气息。 董飞卿索性咬住她耳垂,牙齿轻扣,商量她:“蒋徽,能不能说句喜欢我?” “你这是哪根儿筋不对了?” “我想听。”哪有男人不爱听妻子说喜欢自己的? 蒋徽愈发的气息不宁,嘴里却是一点儿都不肯吃亏,“你先说。” 他饶了她,和她拉开距离,俊脸都有点儿拧巴了,“大男人怎么能说这种话?” 道理上说不通,但他理直气壮。蒋徽把脸埋在他肩头,笑得身形微颤。 “笑什么笑?”董飞卿没好气地拍着她的背,片刻后,也随着笑起来。 蒋徽离开他臂弯,下地后提醒道:“你不是今晚在外面吃饭么?该走了吧?” 笑意使然,那双大眼睛水光潋滟的,董飞卿凝了她一眼,笑微微地起身,“是该走了。回来再跟你找补。” 方默前两日就从大兴赶到了城里,顺道帮父亲讨几笔债。董飞卿让他先料理家事,忙完了再聚。 今日,方默派人来传话,在天福号定了一桌席面,想吃那儿的酱肘子了,明日再正正经经登门拜访。 董飞卿换了身衣服,走出来的时候,恰逢郭妈妈进门问蒋徽要不要摆饭,他问了一句:“厨房做的什么?” 郭妈妈笑吟吟地禀道:“糟银鱼c杏仁豆腐c火腿片c香椿饼,另有一道用豆皮c紫菜c虾肉做的汤。” 董飞卿颔首一笑,走出门去,又折回来,坐到饭桌前,“快摆饭,我吃几口再走。”他想吃香椿饼了。 郭妈妈一愣,随即忍着笑,称是而去。 蒋徽心想,他这颠三倒四的做派,奶娘不知何时才能习惯。 席间,董飞卿跟蒋徽说了方默其人,以及上回借钱的始末: 方默的父亲做了半辈子趟子手,一身本领c经验都传授给了儿子。 方默脑子灵,遇事有急智,十二三就进了沧州一个镖局走镖,到十八岁,已是颇有名气的镖头。 家底越来越殷实,方默让父亲离开镖局,回大兴和母亲一起享清福也行,做点儿小本生意也行。 方父依言回了大兴,拿出积蓄,做瓷器生意,但实在不是那块料,又嗜酒,酒桌上总是架不住人的好话,没多久就跟人称兄道弟。欠方家账的小生意人越来越多,方父总是喝两回酒就把讨债的事儿搁置一旁,又好面子,总不肯告诉方默实情。 近日,实在周转不开了,拉下脸去讨债,债主要么躲着不见,要么撒泼耍赖。他又急又气,生了重病,这才写加急信件告知方默。 不管怎样,方默得先救急,给老爷子看病,填补生意上的亏空。当下转手他人,赔得更多。只是,他平时除了交给双亲的家用,一向大手大脚的,手里从来存不下银子。收到信,当即算了算账,自己怎么也得带三四千两回家,但手里只有一百多两,只好向至交董飞卿和交情不错的两个镖头借钱。 “又一个倒霉孩子。”董飞卿笑说,“不过,他回来之后,首要之事就是帮父亲讨债。那些欠债的人,应该没胆子敷衍他。” 走镖是刀头舔血的行当,一般人看着镖头都打怵,打交道的时候更不需说。蒋徽释然,“你该早告诉我。” “担心他那边出岔子。”董飞卿吃完一块香椿饼,喝了小半碗汤,漱口之后,起身道,“这回是真走了。” 蒋徽笑着嗯了一声。 饭后,小书房收拾妥当了,郭妈妈和蒋徽一起过去看了看,随后坐在一起做针线,说起董飞卿:“以前觉得是难相与的性子,这两日看下来,倒是一点儿架子都没有。” 蒋徽附和地点头,这是实情,他从不会跟下人甩脸色犯浑。 郭妈妈问起两个人成亲之前的事,“我做梦都没想过,你们两个会成亲。到底怎么回事?” 蒋徽照实说了。 郭妈妈听得一愣一愣的,“就这么简单?几句话就定了终身大事?” “是啊。”蒋徽笑道,“不然呢?” “爽快是没错,但你们俩这事儿不对劲吧?”郭妈妈若有所思地看着蒋徽。他们对姻缘的态度,比任何人都坚定,当初闹出来的那个阵仗,都不是眼里不揉沙子可言。只是在外晃荡了两年,就能轻描淡写地说起嫁娶?最奇的是,真面对面地定了亲,也真成了亲。 “有什么对不对的。”蒋徽笑着岔开话题,“看看他给我的聘礼吧?”两个人情同母女,奶娘先前就问过这些。董飞卿与她平时的大事小情,有必要让奶娘心里有数。 郭妈妈笑着说好。 蒋徽把聘礼一样一样取出来。 “这一小袋珍珠委实难得。”郭妈妈由衷赞道。 蒋徽点头,“回来当天,他不是把银子借人了么,我故意气他,说把这些珍珠换点儿银子吧。” 郭妈妈啼笑皆非,“怎么能打这种主意?公子怎么说?” “什么都没说。”蒋徽心无城府地笑起来,“根本没理我。” 郭妈妈笑着摇头,“接话就得吵起来。” 蒋徽把他做的画展开来,“江南烟雨,很不错。”指着山水间一个小小的男子装扮的背影,“他说画里有我,这个就是。”语毕,又笑起来。 郭妈妈端详片刻,“你们去过画中这个地方么?” 蒋徽笑道:“去没去过都一样,这是他当着我的面儿加上去的。多余。” 郭妈妈笑出声来。 末了,蒋徽从颈间扯出他送的玉牌,“原本上面什么都没有——他小时候淘换到的一块玉,喜欢是这通透的质地,自己慢慢打磨成了玉牌。送我之前,在上面刻了这个福字,说要是刻别的,赶不及。”她嫌弃地扯了扯嘴角,“俗死了。” 郭妈妈笑得打跌。 夜幕降临,热闹的长街上,灯火璀璨。 方默站在街边,望着人来人往。是很俊朗的年轻人,只是神色冷峻。看到董飞卿策马由远及近,他往前迎了几步,牵出爽朗的笑容,“你就不能比我早到一回?哪回都让我傻等大半晌。” 董飞卿把缰绳c鞭子交给迎上来的伙计,毫不理亏地笑道:“吃吃喝喝的事儿,急什么。” 方默问道:“怎么也不置办辆马车?让嫂子一道来多好。”他比董飞卿小一岁,今年二十一。 “马都是长辈赏的。”董飞卿笑道,“你这人,忒俗,一张嘴就让我花钱。” 方默哈哈一笑,侧身打个请的手势。 董飞卿举步之际,心有所感,回头望向街对面。 方默循着他视线望过去。 对面酒楼门前,有中年男子站在大红灯笼光影中,气度不凡,目光阴霾。 方默说:“看着眼熟,你认识么?” 董飞卿似笑非笑,目光凉凉的,“认识。熟人。” “谁?” 董飞卿语气淡漠:“次辅,董阁老。” 方默听着,别提多别扭了。 董志和对董飞卿招一招手,示意他过去。 董飞卿站在那儿不动,对方默说:“你先进去。不用听我跟人扯闲篇儿。” 方默转身进门。 父子两个隔着街巷对峙片刻,到底是董志和背着手走过来。 董飞卿神色淡然,仿佛看到的只是一个陌生人。 董志和审视长子片刻,好一阵,问:“后悔么?” 董飞卿摇头,“没有。” 董志和又问:“值得么?” “值。” 董志和缓缓地呼出一口气,“言官谭振亨c武安侯一事,皇上今日询问过二人,斥责两家治家不严c败坏风气,谭振亨官职连降三级,罚俸三年;武安侯官职也降了一级,罚俸三年。” 董飞卿颔首。 “你们两个该满意了。” 董飞卿一笑置之。 “你祖父c祖母要我问你一句:回不回董家?” “不回。”董飞卿道,“我跟你们,向来言出必行。” 董志和颔首,“好。背离家门的子嗣,我真不稀罕。”停一停,又道,“我今日去了一趟谭府,谭庭芝自尽之前,写信给蒋徽的事,谭夫人和下人告诉我了。此事,我很愿意帮你们办,你清楚,与唐府相关的事,我一向愿意亲力亲为。你若是不知好歹,我倒是愿意瞧瞧,你要用怎样的歪门邪道,对付唐徛。要抓紧,我已在着手此事。” “我记下了。烦请您转告董府一些人,对我的态度,定要与您一致。不然的话,我那些歪门邪道,会用到他们身上。我这个土匪c武夫,对董家的人,只用歪门邪道。这一点,请您费心记下。”董飞卿态度是透着疏离的温和有礼,“若无他事,恕我失陪。” 已是不相干的人,就用对待不相干的人的态度。 董志和抿了抿唇,“好。你去吧。” 董飞卿转身走进天福号大堂。 在雅间落座,酒菜上齐之后,方默并没询问董志和意欲何为,从袖中取出几张皱皱巴巴的银票,递给董飞卿:“一共是一千二百两。多出来的二百两,你要是不收,我明日还得花心思给置办些说得过去的礼品。麻烦,也不如银票实惠。” 董飞卿接过银票,夹在修长的食指c中指间,端详两眼,嫌弃地扔回去,“给我换换。”蒋徽喜欢簇新的银票,而这笔银子,他得交给她。 方默信手扔回去:“没有。爱要不要。” 董飞卿漂亮的剑眉拧了拧,老大不情愿地收进袖子里。 方默哈哈大笑。 “对了,你后天再去我那儿,明日我不在家。”董飞卿喝完一杯温得恰到好处的竹叶青,眉宇舒展开,“你这几日怎样?讨债讨得顺利么?” “还成。”方默道,“挑了两个刺儿头,让他们连本带利地还了银钱,别人也就老实了。我爹这人也是奇了,见到银子,病立马好了一半儿。我娘压根儿就没上火,巴不得我爹把家底赔进去,再不做生意,一个劲儿地让我把银钱都存到银号。” 这次轮到董飞卿笑了,“二老没事就好。” 方默问道:“你和嫂子真要在京城常住了?” “对。”董飞卿道,“我得先赚点儿家底。要是有合适的营生,你就替我接下。” 方默爽快应下,“这好说。” 三杯酒之后,董飞卿把酒杯推到一旁,“等何时清闲了,去我家里喝。”曾经也是动辄豪饮的性情,但这两年喝酒时很少。 方默了解他的脾气,并不劝酒,“成。” 戌时左右,董飞卿回到家里。 正房黑漆漆的,一盏灯都没给他留。 说她不解风情,真是一点儿都没冤枉她。他腹诽着,走进寝室,抱怨道:“你给我留盏灯多好。哪次回家,都是两眼一抹黑。” 蒋徽呛他:“你那眼睛都赶上夜猫子了,留灯也是摆设。” 他到了床前,笑着揉乱她的头发,“没情/调。” 蒋徽想到跟奶娘提及的事,揶揄他:“再没情调,给你的玉佩上,也没刻‘福’字。” 这事儿,董飞卿真有点儿理亏,嘴里却没正形:“要不换一个?下回给你刻招财进宝?” “行啊。”蒋徽陪着他胡扯,“你要是愿意,刻一幅盼着我发横财的春联儿也行。” 董飞卿低低地笑起来,俯身,一口咬在她下巴上。 蒋徽立刻抹了抹,“有酒味儿,快去洗漱。” “不。”董飞卿说,“我得带友安再出去一趟,明晚回来。” “去整治唐徛?” “对。交给我,行吧?” 蒋徽迟疑片刻,问,“真不用我帮忙?” “不用。也别看,那小子有什么好看的?” “好。那你小心些。” 董飞卿点头,“出门前,我跟友安安排一下,你知会里面的仆人,卯时之前别在宅子里四处走动,要是掉进陷阱c中了冷箭c关进笼子里,可别怪我。”随即走出门去。 蒋徽说好,估摸着他安排好了,起身点上灯,穿上外衣。 董飞卿折回房里,换了件玄色长袍,对她打个手势,径自出门。 蒋徽站在厅堂门外,对他高大挺拔c步履生风的背影片刻凝眸。 城东。深夜的巷子显得更为悠长,空气中有清甜的花香。 董飞卿步履悠闲地走到巷尾,站在红漆大门前,抬手扣门。 过了片刻,有老仆人来应门,见是他,立时现出慈爱的笑容,“原来是公子,快请进。” 董飞卿笑道:“等会儿友安要带一样东西过来。” “好说,我等着。”老仆人笑眯眯地道,“小侯爷还没回来,但早就留了口信,他和您存放的东西,您何时都能过来取,地方随便用。”这里,是唐修衡早些年置办的一所宅子。 董飞卿一乐,背着手走进上房,自顾自转到西梢间,点上两盏明灯,看了看窗下一局走到半路的棋,走到书桌后面,旋转一个抽屉上的铜拉环。 书架缓缓向两旁开启,现出来的檀木架上,放着大大小小的箱子。 董飞卿打量片刻,把并排放着的两个药箱拎到书桌上,打开一个,先后取出两个樟木托盘。 一个托盘里,一柄一柄形状各异c造型小巧的匕首顺序排列;另一个托盘里,则是形状大小相同的十二个白瓷瓶,安置在托盘上的凹槽里。 另一个药箱里,也有两个托盘,前一个里面,是一个针包,长短不一的银针闪着光,后一个里面,是一个个造型别致的小玻璃瓶。 查看之后,放回去。 这时候,友安拎着一个麻袋走进门,放到厅堂的地上,转过来行礼之后,请示道:“把东西放哪儿?” “后罩房。” 友安称是,出门前瞥过两个药箱,心里就有数了。把麻袋送到后罩房,扔到地上,解开绑口。 麻袋里装的,是唐徛。 友安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神色松快地看着麻袋。 过了一会儿,唐徛身形动了,缓慢c吃力地钻出麻袋。环顾片刻,看到友安。 他说不了话,只能用眼神询问c哀求。 友安对他笑了笑,“今日起,你要享福了:每日过的都是饭来张口的日子,我估摸着,你任何一根手指c脚趾都再不能动。 “再不需看到任何人c任何一样东西。 “再不用说真真假假的话。 “因为,你中邪了。” 唐徛目露惊骇,再到绝望,竭力挣扎起来。 友安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账本儿,“我有给人记账的习惯。闲着也是闲着,我帮你算算旧账。” 那边的董飞卿给自己倒了一杯烈酒,端着杯坐到棋局前,一面落子,一面一口一口地喝酒。 剩下一口酒的时候,棋局被他走得乱七八糟。 他看着,笑得像个淘气的大孩子。 故意的。修衡哥何时过来,看到之后,一定黑脸。 喝完最后一口酒,董飞卿活动活动双手关节,起身拎起两个箱子,去了后罩房。 友安的小账本儿此刻翻到了一桩命案:“商贾之子杨岗,被你逼得跳河自尽,死的时候,刚满二十岁。没错吧?” 董飞卿悄无声息地走进门。 友安不再翻旧账,起身帮董飞卿把两张桌子拼成一个放人的长台。 董飞卿打开药箱,取出沾了酒精的棉纱,仔仔细细地擦手,随后,把剪刀c针包c匕首c瓶瓶罐罐逐一摆放到长台上。 友安把唐徛安置到长台上。 董飞卿看着徒劳挣扎的唐徛,眸光锐利如鹰隼,语气冷森森的:“今夜,把我当杨岗的亡魂即可。” 唐徛真如见了鬼一般,剧烈地哆嗦起来。 对视的片刻间,她神色坦然,目光清明。 记忆中,蒋徽那双眼,有过很多种眼神,独独不会有畏惧c退缩。真的是无所畏惧的女孩。在那一刻亦是。 可终究是意态酷似,要在审视之后,才全然确定。 随后几日,两个病秧子安安静静地相伴度过。就算谈及姻缘大事,蒋徽也分外平静,不忐忑,无喜色。 彼此真正上火c生气,是在扬州走散那次。 那天他走在街上,下雪了,恰好经过一间茶楼,听得里面有人说书,恰好也渴了,回身对蒋徽打手势,告诉她自己要进去歇歇脚。 她就站在斜对面,笑盈盈地赏雪,视线也是与他相对的,他便以为她看到了,转身走进茶楼,要了一壶热茶,几色点心。 说书先生在讲的是首辅程询的轶事:父子两阁老,师徒双奇才,发妻是水墨名家——叔父仍如以往,是世人瞩目艳羡的焦点。 他不自觉地听得入了神,直到外面鸣锣开道的声音入耳,才猛然一惊:时间不短了,她怎么还没进来找他? 他急匆匆结账出门,在附近寻找,来来回回走了几趟,也没看到她的身影。 那个小女人,一会儿没看住,就出了幺蛾子。他气得牙根儿直痒痒。 要在喧嚣的街头找人,最有效的法子是站到高处,便于发现彼此。他以为她会和自己一样,第一时间想到这一点。 可是没有。事实证明,当天她那个小脑瓜成了摆设。 事过之后回想,他可以确定,她一定也曾反复寻找他,但用的是笨法子:走进每个所经的铺子查看。而他行走在高处,俯瞰路面的时候,一再阴差阳错地错过她的身影。 走散了没事,回到原点就好,他担心的是她出了岔子。 他气自己为何不看住她,也气她为何不跟紧他。 随后,他夺了一个人的坐骑,把人扔到雪地上,飞身上马,扔下一张银票,从速赶往码头。 雪越来越大,码头上空空荡荡。 他耐着性子等到傍晚,取出碎银子,在一块显眼的石头上刻下口信:福来客栈,找方默。 担心她注意不到,将随身携带的匕首深深刺入石头边缘的缝隙。 离开码头,他先去客栈找方默,交代一番,又折回走散的那一代,到大大小小的客栈寻找。 到后半夜,遍寻不着,方默那边也没等到她,他烦躁地想杀人,猜想她应该是又犯倔了,搭船只回了相逢之地。 不然的话,这件事怎么都说不通。 或许,她已经在码头留了回话。念及此,他再次去了码头。 远远地就看到,她坐在他留口信的石头上,头上c斗篷落了一层积雪。 那样子,像是无家可归的小狗:惨兮兮的,无辜,懵懂。 她根本就没发现他留下的口信。脑子不转了,且成了睁眼瞎。 但是,她在等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恣欢》正文 89.结局(下)圆满 “也没什么,”沉吟多时,蒋徽说,“只是都不大高兴。” 郭妈妈无奈, “总要有个由头吧?” “我不高兴还需要由头?”蒋徽笑道,“他就更别提了, 本来就是风一阵雨一阵的。”她摆了摆手,“不说这些了,我忙点儿正事。” 郭妈妈见她不欲多谈, 便不勉强。 蒋徽在小书房里忙碌了好一阵。 她亲手做了三个账册,一本留为己用,记录c清算出这几日的进项c开销;一本给刘全,让他管着前面的大事小情和账目;一本给郭妈妈,让她管着内院诸事及账目。 随后,取出三百两的银票交给刘全,内外收支都走这笔银两的账, 每月初向她报账。 家不论大小, 都得有个章程, 账目更要清清楚楚。 刘全和郭妈妈都高高兴兴地领了差事。蒋徽若不正式安排下来,他们平日当差多有不便。 末了,蒋徽取出一百两的银票, 唤友安去换成现银:“十二个五两的银元宝, 余下的四十两, 三十两换成碎银, 十两换成铜钱。” 友安不明所以,却是二话不说应下,匆匆出门,很快回来交差。 蒋徽把他和刘全c郭妈妈一起唤到面前,各赏了二十两银子,和声道:“公子拿回了一笔银钱,一半年之内不需担心衣食起居。 “你们因着公子或我的缘故,比起风光之时,处境可谓一落千丈。 “家里如今的情形,你们也知道,我们给不起你们以前当差时的月例。 “如今刚安顿下来,我与公子成婚也没多久,这些银子既是让你们沾沾喜气,亦是请你们体恤,往后家中诸事,你们多费心。门户再小,凡事也不能敷衍。 “这些银两,是让你们手头有点儿余钱,最起码近期不会过于拮据。往后若遇到难处,只管与我直说。” 末了,她语气轻快,“今日只管爽快地收下这二十两,到领月例的时候,可不准嫌少。” 刘全c友安是董飞卿的心腹,不是她的。她对这两个不可或缺的人,理应有个相宜的态度。带上郭妈妈,则是让两个人明白她对奶娘的看重。 三个人听明白她的用意,俱是会心一笑,痛痛快快地接了银子,行礼道谢。他们对董飞卿或蒋徽,不是寻常的主仆情分,有没有这笔丰厚的赏银,都会如以往一般尽心当差,但是蒋徽这般开诚布公的做派,让他们心里特别受用。 接下来,蒋徽赏了灶上的两个人各三百文,小厮c小丫鬟各赏了二百文。说白了,是收买人心,也是安抚人心,目的只是让他们尽心当差。 对这些人,她必须依照现状打赏。出手就是一两个银锞子,那是富贵门庭中的人们的惯例,对如今的她而言,那叫败家。 董飞卿回来后,听她说了这些事,挺赞成的,转而问她:“打算去看望谁么?” 蒋徽摇头,“不去。谁都不看。” 不论与谁,不论情分是否如旧,登门拜访的话,说不定会给对方带来是非困扰。没必要。当然,谁前来家中做客的话,她欢迎之至。 董飞卿与她的心思相同,颔首一笑,又问:“带你出门玩儿几天?” 蒋徽欣然点头,“好啊。” 生长于京城,但她很少有随心所欲游玩的机会。 董飞卿与她正相反,从小到大,只要有空就四处转,有名c有趣的地方,少有他不知道的。 “明日先到最热闹的几条街转转,”蒋徽说,“瞧瞧有什么变化。另外,淘换点儿零碎物件儿。” 董飞卿说好,翌日,他真就随着她在街上转了一整日。 扰攘的街头,大多数时候,她走在前面,他落后一段,偶尔,走到行人车马较少的路段,两个人会并肩而行。 她穿着深衣,头发仍是如男子一般利落地束起,脚上一双薄底小靴子——这是她觉得最舒服的装扮。 她时不时走进古董c纸笔c香露铺子,或在小摊前驻足,兴致勃勃地观看铺子里c摊位上的各色物件儿。 他没什么兴趣,但也没有不耐烦,总是默不作声地站在她身侧,听着她与伙计c摊主说话。 半日下来,她什么都没买,董飞卿也没数落她。看得出,她意在打听京城如今的行情,和别处比较一下。 午间,董飞卿带她去了一家邯郸人开的饭馆,点了招牌菜红烧骨酥鱼c清蒸肉沫蛋和淡菜虾子汤。 “这儿只有这三样做得好。”他跟她解释,“如果和以前一样的话。” 蒋徽的大眼睛微眯,“骨酥鱼真做得好的话,只点这一道就行。”她最爱吃的就是骨酥鱼,他带她来这里,算是歪打正着,合了她心思。 饭馆并没变——他记得的这三样,做得极佳。 大快朵颐之后,蒋徽说:“以后还要来。” 董飞卿莞尔,觉得她笑得像只心满意足的小猫。 下午,情形与上午大同小异。 傍晚,蒋徽走进一间古董铺子。铺子是一栋二层小楼,江南人开的,里面的格局,竟与她在江南当差的铺子相仿。 她走进去之后,便有些恍惚,在一楼转了一圈儿,对殷勤招呼自己的伙计视若无睹。 伙计并无尴尬c失望之色,建议她到二楼看看。 她总算听到了耳里,点一点头,步上楼梯的时候,回眸望去。 董飞卿闲闲地走进门来,脚步稍稍一滞,望向柜台方向。 这片刻之间,他与重逢当日的他身影重合—— 那天一大早,老板派人传话:翌日一早得空,要过来查账。比起以往查账的日子,提前了十来天。掌柜毫无准备,瞧着没理出脉络的账目欲哭无泪,看到她,双眼放光,当即赏了二两银子,让她暂且搁下手头的事,一日内把账目梳理清楚。 她无所谓,收下赏银,站在柜台后翻账册c打算盘。有客人进来,自有伙计应承。 到傍晚,江南的斜阳晚照c绮丽霞光无声入室。 做好账面,她担心出错,全神贯注地从头到尾查阅,用心算查验有无差错c疏漏。 门外低而克制的两声咳嗽之后,有人走进门来。 一名伙计迎上去,殷勤地招呼。 那人进门之后,不消片刻,散漫四顾的视线便有了焦点,落到柜台后方的她脸上,锋利,直接。 她无法忽略,抬眼望过去,心头猛地一震。 是他,又不像他:面色是病重才会生出的苍白,眸子漆黑明亮,闪着给人十足的压迫感的光芒。 分明是心有殇痛c心绪暴躁的人的意态。 对视片刻,她低下头去,继续做手边的事。 他不知怎么让上前招呼的伙计噤了声,随即,踱步到柜台前,静静地,饶有兴致地审视她。 易容之后的样子,她不知道他能否识破,心里倒是十分坦然。 掌柜的明显是一头雾水且满心不安,但一直没出声,不知是不是被他的冷眼阻止了。 良久,他抬手,用两根手指的骨节敲了敲柜台。 她抬眼相看。 他用手势告诉她:我到外面等你。之后,也不管她是否明白,转身出门。 暮光四合时,她走出店铺,一眼就看到坐在斜对面茶摊喝茶的他。 她回往住处。 他随行,始终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 路上,她买了现擀的面条c卤菜。的确,她厨艺很好,但为自己开伙的时候,不过是下一碗面c蒸一碗饭,再多的,都懒得做。 她那时的住处,是个极小的院落,植有一棵银杏树,只得三间房:中间是堂屋,东面是寝室,西面是厨房。 饶是如此,一个人住着,也常觉得空旷。 银杏树下,是一张躺椅个矮几把矮凳。 董飞卿进到院中,稍一打量,走到银杏树下。 她忙着把买回的东西放到厨房,洗净面容,生火做饭。端着两碗面条,走到院中矮几前,却发现,他已在躺椅上入睡。 她把碗筷无声无息地放到矮几上,坐到矮凳上,长久地审视他。 谭庭芝艰难地移到付氏近前,吃力地让母亲倚着自己,用力掐住人中。 付氏悠悠醒转,几息的茫然之后,眼神转为绝望。 谭家两名丫鬟快步走上前来。 付氏用力推开谭庭芝,挣扎着站起身来。此刻,她恨死了这个不成器的女儿,整一整衣衫,望着蒋徽,嘴角翕翕。 “谭夫人,”蒋徽和声道,“您什么都不用跟我说了,说什么都没用。我与长辈生罅隙的时候,没求过您;您如何教导发落自家的孩子,与我无关。”她侧身站到路旁,是送客的姿态。 付氏万念俱灰,闭了闭眼,由丫鬟扶着离开。谭庭芝不肯走,她也没管。 谭庭芝对蒋徽说:“有些事,我百思不得其解。你让人生不如死之前,总该解释一二。” 蒋徽一手抬起,食指指尖挠了挠额角。 谭庭芝问道:“前后出手的信件,你是如何到手的?” 蒋徽微笑,“无可奉告。” 已到不能更坏的情形,谭庭芝反倒镇定下来,“那么,你承不承认,关乎三家c长达三年的这一场风波,是你布的局?” “将计就计而已。” “未免过于自谦了。”谭庭芝目光沉沉的,“到底是我行差踏错背信弃义在先,还是你运筹帷幄因势利导在先?” 蒋徽笑得现出几颗小白牙,“四年前,你背着我,说过一些话。 “曾经说:那个故作清高的贱人有什么好?怎值得他交付痴心。 “又曾说:武安侯世子竟也被她的样貌迷惑,她凭什么嫁入公侯之家? 这些话,谭庭芝当初说起的时候,语气怨毒,蒋徽复述的时候,却是风轻云淡,让人听着很是怪异。 谭庭芝身形一震。蒋徽复述的话,她有印象,只是不记得确切的时间。“你”她眼中闪过惊惶,“是不是在谭府安插了眼线?” 蒋徽失笑,“多虑了。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一个道理,祸从口出。眼下你该自行检点才是,怎么倒反过头来质问我?真给脸不要了,是吧?” 两个人同龄,四年前,十五岁。“是谁那么倒霉,被你看中了?”蒋徽饶有兴致地凝了谭庭芝一眼,“你央着双亲出手,让蒋家回绝过几门亲事,里面可包括他?” 谭庭芝垂了眼睑,默不作声。 “你让我一早看清楚,若是逆来顺受,迟早要如你所愿,嫁入一个被谭家踩踏的门第。再一点,上门提亲的那些门第,没有我瞧得上的——我不但故作清高,而且心比天高。你要是不出手,我少不得自己辛苦一番,多谢。”末一句,蒋徽语气真挚。 谭庭芝的面颊苍白得近乎透明,黑漆漆的双眸失去光彩,如幽深的古井。 “说到底,该是你给我一些解释吧?”蒋徽说。 谭庭芝沉了片刻,缓声道:“你在叶先生那里常住的年月,我跟你的交情是真的。毕竟,那时的你,没什么值得我觊觎的。” 蒋徽默认。与谭庭芝相识,是七八岁的时候。付大学士架不住付氏的恳求,几次亲自登门,请叶先生拨冗指点他外甥女的琴棋书画。 叶先生见付大学士心诚,又乐得她有个同龄人作伴,便答应了。之后,谭庭芝每隔五日登门求教,逐渐与她熟稔,有了交情。 “十三四岁,你回到蒋家,有程夫人c叶先生提携,名动京城。”谭庭芝语声很轻,“那时,我很意外,而且不快。我是付大学士的外甥女,家父在河道衙门行走;你只是程二夫人的侄女,祖辈c父辈都没人谋得一官半职,帮你的,从来都是外人。这样的你,在人前出尽风头,而我在人前,只是你的陪衬。” 这些,蒋徽也承认。程婶婶c叶先生把她闲时所作的字画c两个话本子拿给一些名士雅士,得到了认可,逐步得了个才名。 “当时我嫉妒你,”谭庭芝继续说,“但也能想通,你的确有真才实学。你入了诸多官家子弟的眼,有的出于惺惺相惜,有的则是一心求娶。你过得花团锦簇,我私心里求的,只是与意中人结为连理。 “可是,让他神魂颠倒的人,是你。 “我向他表明心迹,说就算做他的妾室也甘愿。可他让我搅黄你的婚事,帮他如愿娶你。那样的话,他会让我如愿,进门做他的妾室。 “我怎么可能在你面前伏低做小? “一步一步,我恨上了他,也恨上了你。 “我是要搅黄你的婚事,我根本就没打算让你出嫁。我要毁了他的心上人。 “从那之后,我不在乎什么名节c清白了,便有了与丁杨的事。 “程夫人c叶先生再看重你,也不能干涉你的终身大事。你姓蒋,婚事只能由蒋家长房做主。而他们,对谭家言听计从。 “你不是眼里不揉沙子么?我原本打算,你出嫁前夕,把丁杨写给我的信拿给你看。料想你如何都不肯出嫁,定会闹得两败俱伤。 “只是没想到,你先发制人。 “你离开之初,他找过我很多次,问我知不知道你去了何处。我说知道,想要我告知,先与我成亲,之后,我会把你带到他面前,让你做他的妾。 “他答应了。” 答应了也没用,在外流离的蒋徽仍旧握着她的把柄,能够左右她的前程。 蒋徽敛目思忖。 私心里反目,明面上照常来往的日子,她与谭庭芝算是半斤八两。 谭庭芝不是看重友情的人,在情意c名利面前,失意的时候,可以毫不犹豫地迁怒c舍弃友人,处心积虑,谋取畸形的快意。 而她察觉到谭庭芝的变化之后,只觉愤怒c难堪,冷静下来,开始为自己打算。 她要离开蒋家,而谭家是能帮她如愿的首选。 至于谭庭芝的意中人,听了这么多,她也猜不出是谁。谭庭芝是在委婉地告诉她,这一场是非,那男子功不可没,要勾起她的好奇心。 谭庭芝抿了抿干燥的唇,说起别的:“我以为,你离京之时,叶先生和程府的人都不曾出手,必是对你失望,再不会管你。今日看来,我想错了,当初应是你请他们不要出手。你的初衷就是离开家族。” 蒋徽颔首,“没错。” 谭庭芝不再言语。 蒋徽笑说:“旧账翻完了,你不妨早些回家。武安侯府的门风好,跟谭家一样,遇到是非,必是别人的错。看到那封信,他们一定会说,是谭庭芝那个贱人勾引丁杨。” 谭庭芝身形明显僵住,眼神有些诧异。 “奇怪我怎么不问那个人是谁么?”蒋徽莞尔,“没必要。不过是又一个利用你的人。我能如愿,说起来,也有他一份功劳。” 当初所谓爱慕她的那些人,品行一向参差不齐,她很清楚。 谭庭芝想让她迁怒那男子,想以告知男子身份为条件,让她对谭家手下留情。她偏不让她如愿。 被意中人唆使,从来不该是背叛友人的理由。眼下,一码归一码比较好。 蒋徽对站在不远处的友安招一招手,又用下巴点一点谭庭芝,示意他帮自己送客。 谭振亨随董飞卿走进倒座房的堂屋。 董飞卿示意他落座,又唤刘全上茶。随后,一言不发。 谭振亨只得主动谈及来意,清了清喉咙,道:“董公子,尊夫人与谭家的罅隙,想来你已清楚。”有求于人,自然要用适当的称谓抬高对方的地位。 董飞卿却笑微微地道:“我不清楚,一头雾水。” “那——”谭振亨意外,“我能否去见见尊夫人?” “不能。”董飞卿和颜悦色的,“她压根儿就没打算见你。这点儿眼力见儿,你总该有。你能与她说的,不过是摆轻重,这等事,我来应承更为妥当。” “”谭振亨明显地流露出尴尬之色。 “不想说也不用为难,”董飞卿道,“打道回府就是。” 谭振亨沉吟多时,吞吞吐吐地把收到信件的始末道来,末了道:“我们行差踏错之处颇多,我承认。眼下,只求尊夫人高抬贵手,给小女一条出路。” 董飞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别的且不说,我只好奇一件事:你是怎么教导出那等品行的女儿的?说下贱都是抬举她。” 谭振亨当即涨红了脸,却不敢反驳,“的确,我教女无方,可她到底是我的骨血,就算她有错,也要昧着良心包庇。天下父母心,大抵如此。” “你也好意思说天下父母心?”董飞卿唇角的笑意不减,“这两年多,但凡你有点儿良知,心软过一次,兴许都不会有今日这局面。” 谭振亨颔首以示承认,随即却道:“你也说了,我过来,是要摆轻重。以你的才智,不难想到。那么,你想如何应对这件事?” 董飞卿说,“我只想看看这场热闹。若有机会,加一把柴,把这把火烧得更旺。” 谭振亨眼色深沉地看着他,“不错,你身后有首辅撑腰,但你也别忘了,次辅所在的董家早已容不下你。再一个,便是被你退亲c颜面扫地的陈家。蒋徽那边,我就不用说了,她与你的处境大同小异。对这件事,偏帮谭家的门第怕是不在少数。清官难断家务事,无论如何,程阁老就算出手,想让你们安稳过活,就要适当地迁就几个门第。” “我们夫妻二人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人置喙。”董飞卿语气寒凉,“我们回来,没打算要谁撑腰,也不在乎哪个小人作祟。你摆的这些轻重,委实可笑。”语毕,眼中现出森寒之色。 谭振亨对上他视线,不消片刻,便已紧张的口干舌燥。 董飞卿有一双好战的眼睛,此刻,那双眼里,杀气尽显。 于千军万马之中展露锋芒,博得骁悍c狠辣名声的少年;于万千文人学子之中脱颖而出,夺得探花,踏入官场便官居五品——这样的一个人,在特立独行c不知好歹的表象之下,终究是有着过人的胆识c城府与气势。一旦显露,等闲人就招架不住。 “请回。日后当心些。”董飞卿眯了眯眸子,语速缓慢,语气森寒,“我可什么都干得出来。” 谭振亨离开时,面如金纸。 董飞卿回了一趟内宅,对蒋徽说:“我出去一趟,要很晚才能回来。” 蒋徽哦了一声,“不回来也没事。” 董飞卿皱眉,抬手掐住她唇角,“不怕我给你戴绿帽子?” 蒋徽笑得不轻,打开他的手,“要是有那个贼心,我怕也没用。”随后,把丁杨的亲笔信拿给他,“不折腾刘全了,你选个言官,雇个人送到门房。”言官横竖也是闲着,对这种握着凭据弹劾武安侯c谭振亨的事情,定是一百个乐意。而这种信件,留在手里总觉得膈应,不如早些出手。 董飞卿说好,接过信件,有些嫌弃地甩了甩。 蒋徽又取出一张二十两的银票块碎银子,“今儿看着你顺眼,赏你。” 董飞卿哈哈一笑,把银票收起来,转身出门。 傍晚,友安进到厨房,要给蒋徽打下手。 “晚间要吃剩菜,你跟刘全知道吧?”蒋徽问他。 友安立时道:“自然知道。”午间不论是状元楼送来的一桌席面,还是蒋徽做的八菜一汤,都没可能吃完,放到蒸笼里热一热就行。 “晚间我只需做一道疙瘩汤。”两个番茄放在白瓷盘中,蒋徽取过一柄削水果的柳叶形刀,一并递给友安,“削片c削丝都可以。”她懒得动手切。 “得嘞,这事儿小的办得了。” 蒋徽转去和面,在细白的面粉中一点点加水,在同时用长筷搅拌成絮状。 友安时不时地望向蒋徽,几次欲言又止。 蒋徽察觉,“想说什么?” 友安如实道:“小的想不明白那些事情。下午听了不少,可还是没想通——您到底是怎么拿到那些凭据的?听您那意思,好像也没在谭家安插过眼线。” “想知道?” 友安用力点头。 蒋徽略一思忖,“那就给你露一手。” 友安一头雾水。 “上当没够么?”董飞卿道,“你管着银钱,我用的时候,再跟你要。” “也好。”蒋徽笑着把银票收进荷包。手里有钱了,她心里踏实了不少。 董飞卿深凝着她低眉浅笑的样子,展臂把她揽到怀里,紧紧地抱了抱,旋即松开,举步走向垂花门。 蒋徽云里雾里的,但没当回事,跟上他,道:“你怎么不好好儿陪着叔父说话呢?” “我见过一局残棋,给叔父摆出来了,请他琢磨琢磨。” “那还好。” 随后,蒋徽找出一套半新不旧的衫裙,到东厢房换上。穿着的这一套,颜色太浅,实在不适合下厨。 友安已经把两条鱼收拾出来,菜也全部洗好了,让她省了不少时间。 程询在家中喜欢吃的,都是家常小菜,她准备起来就很容易。 她忙碌的时候,董飞卿和程询收起那局残棋,下棋打发时间。 董飞卿提了提谭庭芝跪在家门外的事。事情一时半会儿完不了,瞒不住叔父。至于两女子之间的纠葛,他没提。 “罚跪是解语的意思吧?”程询笑问。 董飞卿说是。 “这一趟没白来,”程询笑道,“能看一场热闹。” 董飞卿笑道:“就算您嫌烦,也躲不过这场热闹。谭氏分明是故意选的这时机。” 程询略一思忖,道:“谭家应该是让她先过来和解语周旋,晚一些,夫妻两个少不得登门,当着我的面儿,劝解语化干戈为玉帛。要是我不赞同,他们说不定会请付大学士过来说项。” 董飞卿颔首,“应该就是这么打算的。”只是,错打了算盘。他们根本不了解蒋徽。 下棋的时候,他有点儿走神。 当初能让蒋家对我弃若敝屣——蒋徽说的这句话,让他越想越不是滋味。 虽然她说是故意的,故意促成了这种局面,故意被逐出家门,但在当时,承受的可谓是众叛亲离。 定亲的男子c自幼相识的闺秀做出那般不堪的事,所谓的亲人在钱财与她之间,选择的始终是前者。 绝决离开,独自流离在外,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从来不认为她是需要谁心疼的女孩,到此刻也是这么想。 不心疼。真的,不心疼。他磨着牙腹诽着,只是有些窝火而已。 他想弄死那些嘴脸丑恶的货色。 这样想着,落子就失了准成,很迅速地输掉一局。 程询不言不语地睨着他。 董飞卿险些冒汗,“我错了,对不住您。”停一停,嘀咕道,“您现在这是什么毛病?动不动就把人看得心里发毛。” 程询拿起手边的折扇,不轻不重地敲在他额头,“对着你,我这毛病就得总犯。” “诶呦喂——”董飞卿别转脸,揉了揉额头。 两人重开一局。 董飞卿道:“叔父,蒋徽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您看看热闹就得了,别管。我们就能办。” 程询目光凉飕飕c慢悠悠地移到他脸上,“谁?”提及妻子时,连名带姓叫出来的人,他这些年只见过面前这一个。 “”董飞卿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什么错,理亏地笑道,“她那小字,跟她一点儿都不搭边儿,听着都别扭,哪儿喊的出口啊。” 程询真是服气了,索性略过不提,“知道了,我不管,至多让人敲敲边鼓。” 将近正午,八菜一汤上了桌。 董飞卿去酒窖里取出一坛陈年梨花白,“大白天的,喝点儿绵柔的吧?” 程询却道:“谁要喝这个?给我换竹叶青,烧刀子也行。” 董飞卿哈哈地笑起来,“我一番好心,倒多余了。您等着。” 蒋徽笑着递给程询一双簇新的竹筷。 程询指一指右下手,“一起吃。” “好。” 刘全转回来报信:“谭家老爷c太太过来了,此刻就在宅门外。武安侯c丁夫人那边作何打算,小的不知道,把信件交给一名管事就回来了。再有,状元楼的伙计送来一桌席面,说谭家的小厮付过银钱了,这事儿——” 蒋徽看向程询。 程询道:“谭家的人,让他们等着。在家就吃家里的饭菜,那桌席面,归你和友安了。” 刘全谢赏之后,眉开眼笑地退下。 董飞卿拎着一坛酒折回来,拍开泥封,把酒倒进酒壶。 蒋徽起身给两男子斟酒。 三个人其乐融融用饭的同时,武安侯夫妇正暴跳如雷。 夫妻两个看完那封信,难以置信,一起怒冲冲地去了丁杨房里。 武安侯把那封信摔到丁杨脸上,喝问:“这是不是你写的!?” 丁杨上午才挨了一通板子,此刻正愁眉苦脸地趴在床上,看双亲都是脸色铁青,心知自己大概又要倒霉了,连忙细看那封信。 片刻后,他见鬼似的瞪大了眼睛,随后,白皙的面颊涨得通红。就算脸皮有城墙那么厚,写的这种东西落到双亲手里,也会羞愧难堪到极点。 武安侯一看就明白了,高大的身形晃了晃,随后踉跄着走到一旁,跌坐到一把椅子上,咬牙切齿地责骂:“孽障!畜生!” 丁夫人气急败坏地捶打着儿子的脊背,“你怎么能做这种事?你”想到信中那些不堪入目的言辞,恼恨得直哆嗦,想痛斥,有些话却难以启齿。 丁杨把脸闷到枕头上,一声不吭。 武安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别说那些没用的了。当务之急,是想法子应对。信本该在谭家那个祸水手中,却被人送到了我们手里该是蒋徽要跟这逆子和谭家算旧账。” “可能么?”丁夫人无力地转身落座,“她是何目的?是想让谭庭芝自尽,还是想膈应我们丁家?谭庭芝若咬定是这孽障强人所难,怎么也得把她收为妾室吧?那样不自重的女子若是进了门” 武安侯斩钉截铁地道:“你给我记住,是那贱人蓄意勾引在先!”说着,起身走到床前,一把将丁杨提起来,摔到地上,“别给我装死,把实情如实道来。再迟一些,说不定满京城的人都会知道,你丁杨是个放荡荒淫的纨绔子弟。你不要脸,我们得要!” 015 虐渣(4) 董飞卿看蒋徽一眼,“什么事?” 蒋徽沉吟着,往正房走。 董飞卿走在她身侧。 走出去一段,蒋徽忽然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脚下方砖。 董飞卿站在一旁,笑。 蒋徽缓步往回走,时不时停下,蹲下去,用指节轻扣石板。 “当心。”董飞卿故意吓她。 蒋徽不理他,四下环顾,眼神复杂,既有对自己前所未有的迟钝的自责,又有着心安c释然,走回到他面前,道:“建宅子的时候就埋下了机关?” 董飞卿颔首,“一直没动用过,不知道有没有失灵的地方,晚间查验一遍。” 蒋徽笑,“一听就是你亲力亲为。”他对自己做成的事,言辞间会留三分余地,也可以说是谦逊。 董飞卿嗯了一声,“回头我把图纸找出来,你看看布局。” 蒋徽说好,继续打量宅院。日光之下,是这样雅致c平宁的氛围,看不出一丝异样,让她要到此时才有所察觉。自然,也不难想到,等到机关消息启动,戾气c杀气就会显露出来。 就如唐府。 那一年,修衡哥战捷班师,董飞卿没跟军队走,在外晃荡了近两个月才回京。 春日到秋闱之前,他无所事事。 修衡哥考虑到仇家太多,保不齐有丧心病狂入府偷袭的,他能保自己安然无恙,却不敢担保至亲c恩师两头不被连累,便让董飞卿在唐府c程府内外设置了重重机关——他平时委实繁忙,而且,这种事,兄弟两个谁着手都一样。 是邵阳郡主黎薇珑告诉她这些的。薇珑,是她和他们兄弟几个宠着长大的妹妹,如今已经与修衡哥定亲。 彼时,纯美如小仙子的薇珑说:“飞卿哥粗枝大叶的时候,愁煞人,可是耐心c细心起来,便让人出乎意料。 “他设置机关暗道密室,少不得要改建c拆除一些地方。 “他担心两家长辈日后不习惯,找过我好多次,反反复复调整布局。跟我说,改建也行,但必须比先前瞧着更悦目。 “动工的时候,亲自找来人手,不乏亲力亲为的时候。” 她听完,也不由对他刮目相看。再去程府的时候,就留心了,不得不承认他缜密细致到了极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