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今犹在》 第1章 遍寻不得 1920年,豫章,盛夏时分。 夜幕已是深沉,只是日头的余温总也挥散不尽,叫人得不着个畅快。贪凉的人们用井水将竹床淋了个遍,一张连着一张摆在了街巷的两侧,等它们干透或是未干透,纷纷爬了上去,好趁着那份清凉赶紧入睡,几丝微风来得比催眠曲还奏效些,毫不费力地就将人哄得沉入了梦乡。 此时谌公馆内却是灯火通明,无人能眠。 男主人谌裕福在厅堂内来回地踱着步子,面色凝重,神情有些恍惚,点了一根烟在手,却忘了要吸,就让它在指间这么燃着。他的太太傅秀容瘫软地蜷在藤椅里,眉头拧成了一个结,汗水混着泪水将她两鬓散落着的几缕发丝打湿了,胡乱地贴在脸上,显得一张脸凌乱而憔悴,此时的她已顾不得体貌样端,皆因她的三个孩子在傍晚齐齐失踪了。 整点的钟声又一次响起,不多不少只有一声,她“蹭”地一下站了起来,跌撞着要到门口去张望,贴身伺候她的女佣四喜将她掺回藤椅上道:“有消息常富会来报的,太太还是坐一会儿吧!” “他们这一程日日都要到铺子里去听书,说是今日要讲《西游记》的最后一回,早早地嚷着让刘妈开晚饭,胡乱扒了几口,搁下碗筷就往铺子里去了,一向都是七点来钟就到家的,我总想着今日是讲最后一回,或许会讲得久一些,若是晚了应当会同你一道回来罢,哪知竟发生了这样的事……”秀容手里绞着帕子自责了起来,说着说着不禁又哭上了。 谌裕福走过去拍拍她的肩,安慰她道:“不尽怪你,我也是大意了,不该叫他们听完了自己回家,实在是应当找个伙计将他们送回来才是,唉!”在他摇头叹气之间,手被香烟烫了一下,这一烫,倒让他那混沌的思绪瞬间清晰了起来,自言道:“说书先生。先前把铺子里的人都问了个遍,只有这说书先生因着走了并没问过,近来他们都在听他说书,兴许能从他那里问出些什么呢?”想到这里他高声唤道:“常富,常富!” 只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管家常富拭着额上的汗问:“老爷,什么事?” “你即刻去趟万伯家,问问他那说书的先生是从哪里请来的,最好是能将那说书的带来,我有话要问他。” 常富答应着急急地去了,大约过了有一个钟头,只见常富、万伯和那说书的先生齐齐地来了。 万伯是谌家两间茶铺子里的账房兼管事,见着谌裕福疾步上前问道:“东家,怎么样,孩子们得着消息了吗?”见谌裕福颇为无奈地摇着头,立即指了指常富身边那位穿着一身短衣裤的老伯道:“这位就是那说书的胡先生了”。 那胡先生头发胡乱地翻翘着,睡眼惺松连打了几个哈欠,不用问便知是被他们从床上拽起来的,常富侧过脸同胡先生道:“胡先生,这是我们老爷,他有几句话要问问你,事关重大,你若知道什么请尽管照实了说”说毕引了他在谌裕福对面坐了下来。 四喜端了茶水和几片泡过井水的西瓜放到胡先生跟前,谌裕福道:“胡先生请用,这大半夜的扰了先生的好梦,真是不应当,看在我是事出有因的份上,还望先生见谅!” 胡先生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道:“谌老板客气了,有话只管问,老夫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家中三个小儿近来都在听先生说的《西游记》,想必胡先生该有些印象的?” 胡先生点头道:“有的有的,日日都来,总是坐在最前面,还时常地送茶点我吃。” “这就是了,我这三个孩子今日听罢先生的书,并未像往日一样归家来,此刻下落未明,我和夫人甚为焦心,烦请胡先生忆一忆,今日他们听书时可曾有异样没有?” 那胡先生听罢伸手捋着自己那撇山羊胡子思索起来,片刻后答道:“同往常一般无二,并无异样可言。” “那近来或是今日,先生可曾发现有什么人注意过他们吗?”秀容在一旁按捺不住地问道。 那胡先生望向秀容道:“太太是怕他们被坏人盯梢了罢?我想这事也不能够,您自家的铺子里,打你们孩子的主意,这不等于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吗?” 秀容本指着能从他这里理出些头绪来,不料这结果如同没问过一般,不免起了急,言道:“什么异样都没有,怎得三个孩子就这样不见了呢?警察局子里也报过案了,青帮里也托人去问过了,眼见着天都要亮了,半分消息都没有,尚在城中还好说,若已出得城去这可叫我们向何处去寻呢?”说罢免不得又是一番伤心。 “秀容,你还是去外面竹床上歇会儿吧,这样子干着急也于事无补”语毕示意四喜扶太太去休息,四喜正欲上前去掺她,只听见那胡先生忽然起身说道:“老夫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谌裕福摆摆手道:“都这时候了,还拘个什么礼,胡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我呢,今日从你家铺子里出来见天色尚早,收拾了东西准备再到‘四海全’去说一场,才待我出了门,你家那三个孩子又一路缠着我问东问西,往常我还能同他们说上一些,可今日已讲至最终回,我又忙着去赶场子,就顺着他们的话胡乱答了几句……” 不待他说完,秀容急急地问道:“他们都同你说了些什么,你又是如何答的?” “太太莫急,容我想想”胡先生凝神思索了一阵答:“问了我好些奇怪的问题,什么‘孙猴子被封斗战胜佛后有褪去猴毛变成人吗?孙猴子会一直居住在花果山上吗?如果我们去花果山寻他会被他当妖怪给打了吗?花果山究竟在什么地方,离咱们这里远吗?’一个接一个,问得我无力招架,就指了条道同他们讲,花果山我去过的,由这条路一径走,再向右拐两个弯,走出来便有马车去到那里。” 谌裕福听了这话忙问:“先生这是把他们指到哪里去了呢?” “我哪敢乱指,那巷子我熟得很,那福来巷走到底,向右拐两个弯后再走出来可不是又回到建德长街了吗?只不过位置稍稍偏右一些罢了,我瞧这三个孩子时常在这长街上玩耍,心想若转回到这长街上,这三个孩子一准能自己回铺子里去了罢?” 事与愿违,三个孩子此刻正在去往浔阳的水路上。 水蓝那时不过才六岁多一些,怀恩和怀远一个五岁一个还未满四岁更是年幼无知,竟听信了胡先生那篇瞎话。三人手拉着手去寻马车,想着一会儿能见着孙悟空内心里都欢天喜地。怀恩想着:待会儿见着孙悟空了,定要跟他学上几招本领不可;怀远想着:孙大圣最好能送他几根猴毛,想要什么他可以自己变;水蓝则想着:让孙悟空把自己变到洋学堂里去,她觉得邻居玉儿姐姐上的洋学堂很是有趣,昨天晚上,坐在玉儿姐姐家的竹床上,还听她说了几则洋人神仙的故事哩! 三人自顾自地想得高兴,不知不觉便走到了第一个拐弯处,不曾想,这地方有两个弯,右转的道要窄一些,左转的路却是很宽敞,三人站在那岔道口谁也忆不起胡先生说的是往左还是往右?大眼瞪小眼的对望了片刻后,怀恩指着宽一些的路说:“方才那胡先生好像说是有马车,我瞧应该是这条路。” 水蓝狐疑地看了看道:“若是走错了可怎么办?” 怀恩答:“走错了,咱们往回走不就得了?” 水蓝想他说的也在理,这时怀远拉着她的衣裳角问:“大姐,我们该走哪一边呀?要是晚了,那马车会不会就开走了?” 水蓝伸手指了指左边的路答:“不急不急,咱们且往这边走走罢”。 三人犹豫不定地往左行进,走了大约一百米开外,又看见着一条的弯道,这才定了心,均以为这就是那胡先生所指的第二个弯了,一径由那条道走到了底,不曾想却来到了江岸边,马车是没有的,船只倒是有好些。 三人站在江岸边东张西望了一阵,怀远见这情形与那胡先生所说大相径庭,露出哭腔说:“马车是不是开走了,怎得不见有马车哩?”他这一哭非但没哭出马车,倒是将一个人贩子吸引了过来。 那人贩子前几天刚做成了一票买卖,得了钱头一件事就是上那春满楼去找乐子,在里面厮混了两三日将钱款耗去了大半,由春满楼出来一路想着:这儿的老鸨可真是会□□人,里头的姑娘是一个赛一个的风情妩媚,昨儿晚上的那个玉蝶姑娘,那一颦一笑之间透出的那股子娇媚劲儿真够叫人销魂的,想到这里像被过了电一般,遍身的骨头都是麻酥酥的,伸手摸摸兜里为数不多的款子又叹道:“就是这钱可真不经花!”说完,脑子里陡然生出个主意:索性拿上这点钱去赌它几把,若是赢了钱又可以去快活好几日,若是输了也不打紧,再去设法子去弄钱就是了。 遇上水蓝他们之前他才由赌场回来,输得周身就只剩了两块钱,手里掂着那两块钱,嘴里骂骂咧咧道:“娘的,手气也太差了,押什么不开什么,幸好忍耐住了,留得了这最后两块钱,不然这几天可得闹饥荒,真是来得快去得更快”说罢清了两下嗓子,又“呸”地一声朝地上愤愤地吐了一口痰,随后放眼去搜寻自己的船只。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三个孩子闯入了他的视野,他出于习惯打量了起来:这三个孩子生得面皮白净,由个头上看岁数应该都不大,瞧他们那左顾右盼的样子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他静静地站在一旁不敢贸然行事,细细地看了一阵确信并无大人陪伴左右才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可巧听见怀远在说马车,上前搭话道:“小弟弟,你要寻什么样的马车呀?” 怀恩听到有人同他们说话,以为是遇上了知情人便答:“就是那个去花果山的马车呀,先生你可有瞧见吗?” “你们要去花果山做什么呀?” “去花果山自然是去找孙猴子啦!”怀远睁着一双大眼睛抢答道。 那人贩子听到这里心下已明白了□□分,故弄玄虚道:“嘘,你们小声一点,我知道你们是来寻去花果山的马车的对吧?我同你们讲,我正是孙大圣专门派来接你们的使者哩!” 三个孩子听他这么说,于是也都放小了声音,水蓝像是在跟他说什么秘密一般轻声细语道:“孙大圣怎得会知道我们三个要去寻他呢?” 那人贩子向来满口都是谎,对着大人扯谎都不带打腹稿的,何须说眼前这三个巴巴地盼着要去见孙悟空的毛孩子,信口便道:“孙大圣他有千里眼和顺风耳你们忘了吗,所以他早早地就全都知道了,特意将我派了来接你们呢!” “那马车呢,不是说来接我们吗,怎的不见有马车,难道要走着去吗?”水蓝心下生疑朝四下里看看了后问他。 怀远听了水蓝这个话,悄悄地对着她耳边说:“大姐,我猜是孙猴子给了他根猴毛,一会儿他兴许就能变出马车哩!” 不料怀远这话虽说得轻,却也被那人贩子听了个清楚,笑着说:“孙大圣原本是想派马车来接你们的,可是那白龙马不愿意呀,孙大圣见他不乐意只好作罢,改了主意,叫我们坐船去见他。” 水蓝依然不解,问他道:“那花果山上也能行船吗?” 只见那人贩子将他那对又小又细的眼睛眨了两下,眼珠滴溜溜地一转,不慌不忙地答道:“咱们呀不上花果山,直接入水帘洞去,你们瞧天气这样热,孙大圣他那一身长毛的怕热得很,为着清凉,他日日都在水帘洞里待着呢,咱们坐着船直接入水帘洞可不比坐着马车上花果山再入水帘洞要便(bian四声)宜得多吗?” 三个孩子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便再无顾虑,跟着他跳上了一艘半旧的船只。那人贩子见他三人已上得了自己的贼船,乐得牙花子都漏出来了,盘算着这回要发大财喽!同时又暗自思量着:一下三个孩子目标难免大了些,况且他们还为亲姐弟,若是谁家一下丢了三个孩子父母必定要报官无疑,倘若被捉住不要说发财,小命都难保,遂决定连夜将他们带离豫章。 拔了锚,速速将船驶离了码头,待开到了江面中心,对着茫茫江面思索着要往哪里去?时值盛夏,江面上正刮起一阵南风,那人贩子当即立断:我就将这船顺着风驶,既省力又能驶得快些。 起程之际嫌他们太闹,恐这一路会给他添上许多麻烦,便偷偷地往茶水里下了些蒙汗药,一个个哄着他们喝下,不过片刻三个孩子就酣睡起来,如此一来他确是省了诸多的不便,又因着利益的驱使把那船撑得很是带劲,不眠不休,一路顺风顺水地驶到了浔阳。 将船停稳,那人贩子也累得够呛,见他们还未醒,找来根麻绳将他们捆作一堆,自己匆匆上岸胡乱买了些吃食。吃罢伸了个懒腰在船舱中躺下,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拍着肚皮划算起来:趁他们还未醒,先打个盹养养精神,一会儿好带他们下船去寻买家,卖上个好价,也不枉这一夜的辛劳,等得着了款子我再去赌上一赌,若是能赢个盆满砵溢,别说是上春满楼了,就是替那玉蝶姑娘赎身也未尝不可,或是干脆讨上几房媳妇置点田地在家作威作福也好…… 他只管这么一路想下去,兴许是累了不出一会儿便入了梦乡,仿佛是在做什么美梦,伴着鼾声发出了些吃吃的、带着贪婪的笑声,正是因着这些动响把水蓝给惊醒了。 水蓝睡眼朦胧,欲用手揉一揉双眼却发现动弹不得,定睛一看,原来自己被麻绳给捆住了,一同被捆住的还有两个弟弟,她有些转不过神,定定地坐在地上回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一个人细细地想了一阵,惊觉不对,像是遇上人贩子了。 水蓝以前听四喜说过人贩子,四喜就是早年间她外祖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孩子。四喜说人贩子坏得很,专门拐带小孩,若是不听话大哭大闹坏了他们的事情,那是逃不过一顿毒打的,凶狠得厉害,还撩起裤腿儿叫水蓝看她腿上的伤疤,水蓝想到这里害怕得快要哭出来了,一回头看见两个弟弟,又极力忍住,心想若叫他们看见自己哭,准得跟着哭,这一哭闹叫人贩子听见了肯定要恼的,全躲不过一顿揍,她可不想挨揍,她只想赶紧回家。 她悄悄地叫醒了怀恩和怀远,同他俩说:“孙大圣见咱们一路上只睡觉不帮忙很不高兴,瞧,把他的使者都累倒了,我怕他生气,不愿意见咱们了,咱们做些能让孙大圣高兴的事,你们说好不好?” 两个弟弟睡得稀里糊涂不明就里,听她这么一说连连点头。水蓝见状接着道:“你们一会儿待他的使者醒过来,只管想法哄着他高兴,可千万不许叫他恼了,若是把他惹恼了,孙大圣不仅不欢迎咱们,还要罚咱们再也见不到爹娘呢!” 怀远听到再也见不到爹娘了,瘪着嘴要哭出来,水蓝连忙阻止住他道:“嘘!小弟,你可不许哭,你一哭惊了他休息,孙大圣就更要恼了,是不是?” 怀远听了这话强忍着泪小声道:“我不哭,大姐、二哥我想回家!” 怀恩在一旁安慰着怀远道:“别哭呀,咱们来都来了,当然要见完孙大圣再回家去了,是不是?” 水蓝无心同他们说话,见那人贩子睡得正酣,心想:若是能趁现在逃走就好了,想到这里,拼命挣扎了几下,无奈那人贩子绑孩子的经验老到,不论她怎样动弹那绳子就是挣脱不开,看来,想靠挣脱绳索逃走是不能够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章 造化小儿 一天一夜过去了,事情没有半点进展,时间越久越容易让人生出绝望来,秀容急得都哭晕过去了两回,这才刚清醒过来,就嚷着:“孩子呢,回来了没有,是不是回来了?”一面说着一面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一双眼睛巴巴地望向四喜,一心期待着能从四喜那里得到些令人欣慰的消息。 见秀容醒了,四喜端了碗稀粥上来劝解道:“太太,您吃点东西吧,不能光顾着起急,大家都在四处想法子呢,您这滴水不进的,若将身子拖垮了,让老爷如何是好?”四喜话未说完自己却先流下泪来,她这泪一半是因着那三个孩子,一半是因着自己,当年自己被拐之后,想必她的父母也如此焦心过罢? 她这一流泪引得秀容又哭了起来,含泪接过粥捧在手,晃晃悠悠喝了一口便不再喝了,只是端着坐在床头默默流泪,半晌,看着四喜道:“四喜啊,你说说我得着这三个孩子容易吗?我好容易才有了孩子,辛辛苦苦养他们到这般大,老天爷,你怎么忍心啊你,我若有得选,宁愿拿我这条命去换那三个孩子平安归来……” 她话音刚落,常富由门外面一路冲了进来,差点就叫门槛给绊倒了,嘴里嚷道:“有消息了,有消息了!太太,老爷刚才托人来报,说小姐和少爷得着消息了,据说被一个开船的带走了,往浔阳去了,老爷正赁了条快船去追呢!” 秀容听了这则消息,兴奋得伸出一只手一把拽住了四喜的衣襟,四喜在一旁也是激动不已,回过身子双手扶着秀容的肩道:“太太,你瞧,老天爷可是开着眼的呢!” 秀容不住地点头:“是啊是啊!老天有眼!”说话间想起一桩事,问常富:“老爷走的时候身上可带够了款子?这几个孩子不论是去赎也好、救也好、谢也好,身上没钱可是透着不方便。” 常富道:“这个我就不大清楚了,不如我让万伯来一趟您问问他。” “也好,就烦他来一趟吧,四喜,你赶紧去打水,伺候我起来”。 待秀容收拾好仪容,万伯也已到了,秀容见了他便道:“万伯,老爷往浔阳去找孩子了,他走之前可有支取款子吗?我怕他款子带得不够,若是遇上要用钱的地方拿不出钱来,只怕会误了事。” 万伯道:“东家走得急并未支取款子,不过我方才来之前查了查账本,咱们在浔阳的户头上还有些钱款可用,东家身上应该也有个百八十块的,太太若是怕不够,我可以再往那边汇上一些。” 秀容点点头道:“也好,出门在外钱款短少不得,要汇多少数目我一个妇道人家也拿不准,总想着多了总比少了好,只要孩子们能平安回来,破点财算不得什么,那这事儿我就全数交给你去办了。” “太太请放心,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别的忙我帮不上什么,这个我定当效劳,那我就不耽搁了,速去将这事办得了再来回您,免得您挂心,太太好生保重些身子,我瞧您这脸色可差得很呐!” 秀容点点头,一路将万伯送出了门,站在门口自觉浑身有些发虚,让四喜给她端了些吃食来,就着小菜喝了碗稀粥,顿觉好了许多,心不似之前那般慌乱,人也精神了些,只是觉着时间慢得厉害,也不知谌裕福到哪儿了?找没找着孩子?找着了几个?一个人在房中苦想起来。 谌裕福紧赶慢赶到了浔阳码头,却扑了个空,满心的希望一下子全落了空,只觉心下悲凉四起,寒意丛生,纵有烈日当头也化解不开。 或许是他们的船慢还没有到?或许他们正在浔阳城里?他胡乱地揣测着,决定去警察局子里走一遭,或许能起些作用呢?怎奈他身心俱疲,日头又正盛,走着走着便不支了,一头栽倒在一个摊子边。 那摊主是个约摸六十上下的老伯,双手布满茧子,穿着一身夏布制的衣裳,尽管一张面庞饱经风霜却透着慈眉善目的厚道劲儿,很容易地就让人心生亲近,他的话音里带着一股清江话的调子。老伯见他倒在自己摊子边,忙放下手里的活,走上前自言道:“莫不是中暑了?”语毕将他挪至树阴下,摸了摸他的脉息,又见他浑身没有一点汗星子,确信他是中暑无疑,立即取来一枚洋钱,为他刮起痧来。 一大片猩红的痧疹自咽喉处被刮出后,谌裕福这才缓缓地睁开了眼,见到此情此景,一股辛酸涌上心头,未语泪先流。 老伯将谌裕福扶到椅子上去坐,言道:“男儿有泪不轻流,这位先生您这是怎么了,我一个糙老头子都能笑看世间事,你一个体面的后生崽怎落得如此狼狈?” 谌裕福坐定用衫袖擦去眼角的泪痕道:“老伯你有所不知,我家中三个小儿一齐被人给拐跑了,我苦寻了这两日,好容易得着些线索,说是有人在浔阳江岸上见过他们,我就一路由豫章赶了来,这停在江边的船我一条条查问过来,除却摇头的就是道不知情的,叫我怎样不伤心,我太太为着这事在家中都昏过去了两回,我若是寻他们不得,我都,我都不敢去想”说到这里,他闭着眼叹了一声,许多的无奈、焦虑、懊恼都汇聚在这一声叹息之中,他睁开眼苦笑一声,眼睛空洞洞地望向远处道:“我怎能不知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因着未到伤心处,如今这个样子,叫我怎样不垂泪?”说完抬头仰天望着,像是要把那即将夺眶而出的泪逼回去一般。 老伯听了他这一篇话,陪着伤心了一阵,叹了一声,起身去倒了杯茶水端与他喝,将茶碗递给他道:“来,喝口茶润润,也无怪你这样难受,想来这两日你心中定是积下了许多愁苦,既没能得着细伢崽①的确凿下落又不能去说与太太分忧,这许多的事都得一个人担着,听得我都快要愁煞了哩!” 谌裕福接过茶碗喝了几口,听了老伯这一席知心解语的话道:“我一腔心事叫老伯说破,这心里登时好受了许多,若不是有急事在身,真想与老伯坐在这里畅聊一番。” 说完他搁下茶碗,露出起身要走之势,那老伯见状即刻伸手将他按住道:“磨刀不误砍柴工,你若执意要走,我也不硬拦着,只是你这才刚缓过来,能走得了多远?不要细伢崽还没找着,你已不省人事了,叫你那太太怎样面对?不妨再坐坐,我去下碗清汤②你吃,一会儿等我那小儿来了,让他陪着你去找找,这地方我们比你熟些,有他在既能帮你出出主意又能有个照应岂不更好?” 老伯这话说得句句在理,谌裕福只好坐着不动,口里道:“老伯真是个热心之人,倘若人人都像老伯这般侠肝义胆,我那两儿一女就不会被拐了!”说罢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老伯正欲起身去下清汤,听到这里,猛然间定住了,站起身斟酌了片刻复又坐下,仔细瞧了瞧谌裕福的面容同他道:“后生崽,你莫发急,我问你个事,你那三个细伢崽是不是都生得十分俊俏?两个男伢崽一个这般高一个这般高”摊主老伯一面说着一面用手比划着高度,见谌裕福点头继续说道:“那女伢崽梳着两条过肩的麻花辫子,身上穿着蓝底碎花短袖绸布长衫子……” 未待那老伯说完,谌裕福疾声道:“是了是了,正是这三孩子,老伯是在哪里见过他们?” “若是这三个,我是见过他们的,在我这里吃了碗清汤,一个约摸二十七八年纪的船家领着他们来的,那人长得黑实,有张倒瓜脸和一对小眼睛,来的时候我还想着这人长得这般难看倒有三个这么俊俏的细伢崽?后来见三个细伢崽同他处得不错,还管他叫小眼叔,寻思着应该是熟识的人,便没往多里去想。” 真是峰回路转,谌裕福恳求老伯再细细回忆些线索给他,老伯说他那时在顾着生意,未曾多加留意,说话间,他那小儿从家里端了些包好的清汤过来,老伯赶忙招招手将他唤到跟前来,同他说了几句清江话,随后他那小儿指了张桌子同谌裕福说道:“昨日,四个人就是坐在这个位置,大概是女崽儿的那碗清汤味道下重了些,吃到一半她说咸,那小眼叔就喊我端了碗清汤水过去,说是原汤化原食,一会儿吃完了把你们也原封原样地送回去。” “原封原样送回”谌裕福喃喃自语重复着这句话揣摩起来,忽地心头一喜,拉着那老伯的手道:“我得赶紧回家去看看!”说罢起身便要往码头去,才走了几步只觉头顶一阵晕眩,老伯那小儿见他神色不对,立即上前掺着他道:“先生还虚着呢,稍坐一会儿吧,就在我们这里吃碗清汤垫垫肚子,人是铁饭是钢,近来都没正经吃过东西吧?这样哪成,叫谁也是撑不住的。” 话才说完那老伯已将一碗清汤端了过来,谌裕福道了声谢谢,从老伯手中接过吃起来,那对父子看着他吃清汤的样子笑着说:“果然是一家人无疑,那几个孩子的面相是有几分随你,这说话、吃东西也是,都透着一个斯文样。” 谌裕福不好意思地笑了,说着:“一个大男人,吃相这般斯文,真是让二位见笑了。” 老伯打着蒲扇呵呵一笑说:“诶,话不是这样说,我们粗人的吃相虽让人觉得痛快,到底也是欠讲究了些,你们斯文人吃起东西来就不一样了,吃一碗这不值钱的清汤,也像是在品琼浆玉液一般。” “好不好吃跟值不值钱没多少关系,别看这东西小,薄皮肉馅的透着一个实在,再配上这滋味可口的汤水,真叫人一碗吃下还意犹未尽呢,要论物美价廉,非它莫属了!” 谈笑之间谌裕福已将清汤吃得七七八八,这样一碗透着热气的东西吃下去,身上沁出了许多的汗,那老伯的小儿又从井水里打了把凉手巾叫他擦擦,这痧症也出了,肚子也饱,汗水也发了,再叫手巾这么一擦整个人感到十分舒适。 谌裕福那溢满心头的谢意不知该如何表达,周身摸了摸,掏出一把票子,只留了十来块钱,余下的约有七八十块,全数递上道:“我出门出得急,未带多少款子,这一点谢意,还请您二位不要嫌弃!” 那摊主老伯摆着双手道:“这如何使得,你出门在外的人,哪里少得了钱款傍身,穷家富路,我们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你们纵然不肯承我的谢意,只是这碗清汤的钱我也是要付的吧?” 老伯撩起衣襟擦了把额上的汗笑道:“这能值几个钱,你这样见外,可是看不起我们了?” 如此这般推来拒去的好一阵,谌裕福见他们实在不肯收便作罢,拱手抱拳道:“既然老伯实在不肯收,那晚生只好先把谢意记在心头了,敢问老伯如何称呼?在下谌裕福,先生和家人将来若是路过豫章定要到晚生家中去坐坐,让我那三个小儿向您行个叩拜大礼!” 那位老伯连连说着:“不敢当不敢当,老夫邓义峰,这是我小儿邓成忠,由清江卖清汤到了此地,今日与小老弟你在此相识也算是一场缘份,他日若是回清江去,由豫章路过定上你府上去叨扰一阵,小老弟你还有事在身就莫要在此浪费功夫了,愿你那三个细伢崽早早归家去。” 谌裕福同邓义峰就地拜别,坐着来时的船匆匆往家里赶,回程途中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人贩子何以要将三个孩子带回豫章呢? 原来,那人贩子一觉睡醒后照自己的计划带着他们去寻买家,一路上谌氏姐弟三人将他哄得很是开心,还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小眼叔”,他听了这称呼也不恼,这么好相处的孩子他可是头一回遇上,一不用哄二不用打三不用吓唬,倒是他们来哄着自己乐,这人心情一好心肠也跟着好上了,想着他们睡了一路,这时也该饿了,便在邓老伯的清汤摊子跟前停住了脚,买了三碗清汤叫他们吃。 那人贩子捡了副边角上的座头,四个人正好一人坐一面,他见三个孩子正吃着,自己很是无聊便搬过条板凳坐在迎风处架起脚来抽烟卷,水蓝蹭到他身边轻声地同他说道:“小眼叔,您一会儿是要把我和弟弟们都卖了吗?” 那人贩子正吸了一大口烟,不料她会说出这么一句话,猛然之间被吸进去的烟给呛住了,一边咳着一边道:“那是没有的事儿,小妹妹你不要乱说话。” 水蓝不理会他,低头自顾自地将勺子里清汤吹凉,边吹边说:“你方才睡着的时候,有说梦话来着,梦话就是这么说的哩,其实你不用卖了我们也能得着好些钱呢,小眼叔,你信我说的不?” 那人贩子听了水蓝这番话,真以为自己在梦里说过些什么不该说的话,乜斜着眼道:“真的吗?” 水蓝会错了意,以为他指的是后半句,同他道:“当然是真的,我爹在建德长街上开茶铺,谌记就是我们家的哩,你若是将我们送回去,我爹娘肯定要给你好些钱的。” 那人贩子陡然间得着这么一则消息,把他的心思完全搅乱了,这谌记他是知道的,很有些资产,于是借着喂怀恩怀远吃清汤之际,认真摸了几把他们身上的衣料,果然是上好的料子制的,只不过小孩子贪玩顾不得卫生,将衣裳弄得脏乱了些,不仔细看倒真看不出来。 他默默地打起了另一套算盘,悠悠地吐着烟圈想:这不失是个办法,以刚才路上打探到的价,就是将他们都卖了也与想象中的数目相去甚远,若是以恩人的姿态去讹上一笔岂不更划算?以后三朝两日的还能仗着自己是救命恩人去搜刮点好处,这无异于是长期的钱袋子了,何乐不为呢? 这么一想,立刻满脸堆笑地扮起了好心人,又是给他们买面人解闷,又是给他们买凉粉消暑的,直到听到水蓝说他真是个好人时,他才松口了气,料她这话定是有感而发,从心而起。光是这样还不够,他还要拟上一套说法,把这事编排得曲折辗转一些,好叫他们的父母感受到自己的那份恩重如山。 谌裕福才下了船就见常富已在那里了,手里拿着个包袱像是要赶船的样子,常富见着他很是惊喜,疾步走向谌裕福,口里道:“老爷,少爷和小姐都找着了,太太怕您不知情在外面着急,差我去会您呢,这不,我正谈妥了船价要走,哪知你竟像算准了似的自己回来了,幸而咱们在这儿打了个照面,不然可要走岔了!” “我知道他们回了豫章,不然我也不能这么快回来,你莫要说这么多废话,快同我说说少爷和小姐是如何走失又是如何回来的?” 常富拍着手道:“哎呀!他们三个呀将那胡先生所指的道走反了,一路到了江岸边,让个人贩子给拐了去,还是大小姐机灵,觉察出来了,同那人贩子说把他们送回家钱更多一些,那人贩子大约是利令智昏,居然听信了,编了一套话说给太太听,满心希望太太能多给他些赏钱,哪知道大小姐找到四喜问她道,你小时候是不是被他拐来的?若是的话,叫他把你送回去,你瞧我们就是被他拐去又给送回来的哩!四喜听了好生纳闷,把这话转述给太太听,太太找到水蓝,问了她几句话弄明白了原委,便差人悄悄地把警察叫了来,将那人抓了去,他这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哩!” 虽是知道了缘由,谌裕福心中仍挂记着几个孩子的安危,问道:“大小姐和两个少爷可都安好?没受什么皮肉之苦吧?” “好着呢,嘻笑着回来的,那人贩子在警察局子里也交待了,只是下过些蒙汗药和用麻绳捆了他们,别的什么都没干,还给他们买了吃的玩的呢。老爷您可知道,那人贩子是个惯犯,警察局早想逮他了,不曾想竟栽倒在一个女崽儿手上,料他坐在牢监里定要悔断肠子去喽!”常富一路上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个不停嘴。 待他语毕,他们也快到家了,远远地只见三个孩子坐在竹床上吃着瓜,围着秀容说说笑笑,怀恩眼尖,指着远处说:“你们看,爹回来了!”说完,举着块西瓜朝他们挥手道:“爹、常富叔,快来吃西瓜,四喜刚从井里捞上来的,可凉了!” ①细伢崽,江西大部地区方言,指小孩子,男伢崽指小男孩,女伢崽为小女孩的意思。 ②清汤,又叫包面或馄饨,亦称云吞。是江西樟树市(原清江县)的著名小吃,明清之际即已闻名省内。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章 缘起 谌裕福的两间茶铺子相隔不远,分别在建德长街的两头,东头的“裕福春”为高档风格的茶铺,在装潢器具上很是讲究,内里均设置为雅室,每一间雅室都给人宽敞明亮之感,而且私密性极好,除却饮茶之外也兼办些小吃,什么小切啊、春卷、豆沙糕一类的,很受茶客们喜爱。另外提供还些琴音棋牌以助文娱之乐,当中并不像中档茶铺子那样设有戏台子,若是有茶客想听些清音曲艺的,则可将艺人叫到雅室中来单点单唱很是尽兴,费用自然是要高出一些。 西头的“裕福兴”则为中档风格。裕福兴的陈设颇具江南市民阶层特色,门口挂着黑底金字的大招牌,门外廊柱上书写着“请茶细点,一应俱全”八个金色的大字。店堂内八仙方桌配着四条长凳为一组,桌上摆着带盖托碟的瓷茶碗,桌腿的一脚上系着一个半月型的竹筒,里面插着些竹筷子以供客人夹取茶点之用。店堂中部有个十孔烟灶,一溜摆着十把长嘴锡壶,个个都坐着滚烫的开水,它们在锡壶中不断地翻腾着,按捺不住地只等着去到茶碗里与茶叶相会。在店堂的右端一角上,那里设有个小戏台子,这是给那说书唱曲、表演才艺之人准备的。 说起谌裕福,不得不说他在豫章的茶铺界可算得上一号人物,由最次的茶店①伙计做起,不过五六年的光景一跃成了两家大茶铺的老板,生意经很是了得,这当中自然也少不得他太太的功劳。 秀容出自大户人家,那年元宵夜里,她与贴身女佣四喜结伴去赏灯时被两个小罗汉②围住调戏起来,幸得谌裕福相助才得以解围,秀容见谌裕福为此受了些皮肉之苦很是过意不去,执意要与四喜一道送他回家,隔日又亲自去到沁仁栈,捡了几副上好的补药带去登门道谢,一来二往两人互生了些情愫。 那时谌裕福所在的小茶店才开张不多时,家里尚有个身体欠佳的母亲要照应,这桩营生做不做得下去还未可知。谌裕福自知自己家薄业薄,想要娶上这大家闺秀不是份简单的事,自己是动了真情的,只是不知秀容做何感想?倘若只是自己单思独恋倒也罢了,若他俩想在一处了,那定要好好筹划一番,为此,他思索着要寻个机会探探秀容的心意。 那日他去采办茶叶路过鹤纪③照相馆,见门口挂着条大大的横幅,上面写着:开业庆典,优惠大酬宾。瞬时有了策略,同秀容说自己得着张照相票子,他一个糙男子实在无意于此,要将那票子赠与她,秀容见谌裕福要送她东西,心下自然是一阵欢喜,可巧着自己也是从未照过相很想照上一张,只是就这样受了他的礼赠又觉得不甚妥当,便道:“这倒是个新鲜玩意儿,我听人说,那照相用的劳什子怪可怖的,照相的师傅在块黑布头后面一阵捣弄,然后再冒上一股子烟便将人的样子记下来了,想着怪瘆人的,要不……” 秀容本欲说的是“要不你还是留着自己去照吧”,谌裕福嘴快抢过话茬道:“要不我陪你去照吧,给你壮壮胆儿,没甚可怖的,倒是怪稀奇,我见过的,那劳什子约摸这么大”他比划着接着道:“放烟之前照相师傅会喊‘坐端正了,笑一个,别眯眼’,照着他的话做就得,那烟点起来之后就照完了,照片当下是拿不着的,要过个几日。等取回来了照片,你就知道跟自己是有多像了,就跟把真人映在上面了一样,咱们这儿最好的画师也画不了那样子相像。择日不如撞日,咱们呀,现在就去。” 说罢放下手里的活便要同她一道去,秀容到底是个年轻人,心下也是好奇得紧,听到谌裕福说要同她去,内心里倍觉温馨甜蜜,便不再推拖,笑嘻嘻地应承了下来。 照片拍得后被谌裕福抢先取了来,在其中一张的背面忐忑地写下:芳心向何处?欲问画中知。含笑默无语,解意有时无? 待秀容得着了,看见这背后的话语深知其用意,为着表明心迹,则在另一张照片背面写下:猜度笑颜因何展?心已随画伴君旁。写毕差四喜送去给谌裕福,哪料四喜一个粗心,将这照片遗失在了自家院落里,被傅老爷给拾了去。 秀容与谌裕福两情相悦之事终叫秀容双亲知晓了,秀容爹娘自然是不同意的,为着能同谌裕福在一起,秀容跟家里闹起了别扭,不吃不喝不说话,任谁劝都不管用,把傅太太心疼坏了,傅老爷见她这个样子心中的不满又加了一层,恐她出得门去同谌裕福私奔了,便叫家中仆从看管住她,不许她出房门半步。如此一来,秀容是终日以泪洗面,四喜见她这个样子下去不是办法,私私地替他们想着主意,找到傅太太说:“太太,小姐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总得哄着她吃点什么才好,不然身子可是耗不起的,这要是弄出病来可如何是好?” 傅太太焦心地道:“何尝不是,偏她这般倔,我看她是要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眼见她这样一日一日憔悴下去,我却拿她半点办法没有,唉!” 四喜接过话茬道:“小姐一向爱吃些零嘴,我去知味斋买些小食来,兴许她瞧见自己爱吃的东西了愿意尝几口呢?” 傅太太听了连声说:“好好好,这倒是个办法,你且去办吧。” 四喜得着了太太的旨意出得门去,找到谌裕福将秀容的近况如实述说了一番。谌裕福听罢暗自思忖了片刻,随即写了封信让她带去给秀容,四喜自是不敢怠慢,将信妥妥地带到了。 秀容接过信,急急展开来只见上面写着:秀容亲鉴,今闻近况,紧挂于心,汝心吾已知,吾必不负汝之长情。既如此,何取此下策?不甚划算,伤己吾忧双亲怨。设若信吾,保全己健,汝双亲处,吾自将周全。望保重!裕福敬颂。 秀容读完信,心情好了泰半,想谌裕福所说很是在理,这样子闹下去,只能是将事情越弄越僵,就算靠这样的手段嫁与他,双亲也会对他很是不满,倒不如听从了他的,由他去同父母周旋,或许几番接触之后,父母会对他有所改观呢?想到这一层脸上泛起了个浅浅的笑。 四喜见秀容看了信后展露了笑颜,问她道:“小姐,那谌先生说了些什么,你看了这样高兴?” 秀容简明扼要地道:“他叫我不要惹爹娘不悦,好好保重自己,我与他的事,他自有法子。” 四喜听了道:“果然是解铃还须系铃人,他的话可比我们说上千句百句还管用呢!” 秀容把信装好,塞于枕下道:“再管用传递不进来不也是多余吗?”将信放妥拉着四喜的手又道:“若不是你暗中替我设法,我都不知道要闹到怎样一个局面才好,多亏了有你,这样贴心!” 四喜叫秀容这么一夸倒不好意思了,道:“这事终究也是因我而起,谁叫我把个映画弄丢了,小姐这样说我,我可是不敢当,你只当我是将功赎过好了。” “你哪有什么过?这事早早地败露了出来也好,若是一直瞒着不叫爹娘知道,万一拖得久了,他们自作主张地替我说了人家,那才真要闹得一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呢!” 四喜听她这么说捏着块蛋黄酥冲她调皮道:“那这个小姐还要吃不要吃呢?” 秀容接过道:“你特意去知味斋买的,我为何不要吃,我何止今日要吃,日日都要吃呢,最好换着花样买来给我吃”一面吃一面笑着向四喜俏皮地递着眼色。 四喜自然明白她话里的意思,道:“这就对了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这就去回禀太太,保证日日让你有得吃!”说完一脸笑嘻嘻地走了。 秀容独自坐在房里,边吃边想,保重身子可是没错的,这几日憔悴得自己都不忍照镜子,可得花些功夫好好地做一番保养,他日做得了新娘子也能是个美娇娘,总好过叫他看见蜡黄枯瘦病殃殃的自己,茅塞顿开,一切起居饮食也就渐渐恢复如常了。 傅氏夫妇见她日渐复原,以为她终是想通透了,正为这事高兴着,管家却上前通报说:“门外有个青年求见老爷太太,自称是谌裕福。” 傅老爷见他既已上得门来,那就同他谈上一谈,吩咐下去:“带他去正厅,我在那里见他。” 谌裕福入得正厅,见傅老爷已安坐于此,便走上前来,将手里拿着的一包上好的茶叶恭敬地递上并鞠躬问安道:“伯父安好,晚生冒昧打搅,望伯父莫要怪罪,这一点薄礼还请伯父笑纳。” 傅老爷见这后生虽身有寒酸之色,却生得气宇轩昂,一双浓眉大目炯炯有神,走路说话都有种从容不迫之势,人情礼数方面又很得分寸,默想着:难怪秀容愿委身于他了,这样俊朗沉稳的少年任谁见了也不免要动心的,只可惜生在了穷人家庭,若是生在官宦之家,那家里的门槛怕是都要让人给踏破了去。 傅老爷心里这么想着,面上也就摆不出那种刻意不容人的样子来,纳了礼同他道:“后生客气了”,随后让人看茶,又赐了座,待谌裕福才坐安稳,他明知故问道:“后生此次登门为得是何事呀?” 谌裕福呷了一口茶,毕恭毕敬道:“前一阵听说令爱因着我与家里闹了些别扭,心中很是过意不去,早就想来登门谢罪,却又担心伯父正在气头上,听不进晚生所言,反要坏了事。现今听说令爱已复原如初,才敢斗胆上得门来,一来是谢罪,二来是想听听伯父的一席教诲。” 傅老爷听了谌裕福这番话,自知秀容现时安好与他相关,不露声色道:“教诲谈不上,现下就只有你我二位,咱们都是堂堂男儿,有什么话彼此不妨敞开了说,我也正好几句话想同你交交心,你既是客,就由你先说起罢。” 谌裕福见傅老爷这般爽快,言辞恳切地道:“晚生与令爱两情相悦,伯父也是知道的,晚生自知家业甚薄,若以此来说媒提亲不要说伯父,就连我自己也是不答应的。晚生此番前来的目的是想请伯父给我个机会,倘若伯父肯晚个一二年为令爱挑夫择婿,我也可多奔一段前程,他日我若得了好前程,伯父伯母也可安心将秀容嫁与我。若是天不助我,到那时依旧窘迫如今,那我甘愿退出,不叫秀容跟着我吃苦受累,我带着老母去他乡谋生,以了断彼此这一念想。” 傅老爷先前对他印象就不坏,听罢他这一席肺腑之言,更觉他为人可取。思量着,若真将秀容嫁去那门当户对的人家也未必是件好事,那富贾官宦之家的少爷有几个是正经之人?不要说旁人就是自己家那三位少爷,也总是叫人省不下心来。那些个纨绔子弟日后免不了要三妻四妾地往家里娶,秀容心气又高,将来那委屈可是够够的。眼前这个年轻人现今虽落魄了些,可他心思缜密,说话办事很有些条理,为人又颇有担当和志气,最为重要的是对秀容用情深厚,不妨给他这个机会。想到这里,他端起茶,悠悠地划动着茶碗盖,像是要喝茶又像是在斟酌着什么,尔后,轻呷了一口茶道:“既然后生你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老夫我不妨依允了你,咱们就以今日为限,为时两年,来日无论是何情形,都望你信守今日之承诺,君子绝无戏言!” 谌裕福心中大喝一声:好!双膝跪下同傅老爷说道:“多谢伯父成全,晚生自当努力,早日兑现今日所许之诺言!”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当谌裕福领着未来的岳丈大人参观他置办得有模有样的茶铺“裕福兴”时,傅老爷拍着他的肩膀道:“好小子,怪不得我家姑娘对你那般死心踏地,实在是个有为之士啊,老夫说话算话,决不冤你,择个吉日把婚事办了罢!” 谌裕福听了这番话哪里还有个不高兴的,顺势就道:“多谢岳父大人成全小婿!” 傅老爷听到他这声岳父大人心里甚是欢喜,点头一笑,语重心长地说:“好一句岳父大人,我的新姑爷我可把我那姑娘交给你了,常言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虽说是泼出去的水,可终究是自己的骨肉,总是希望她能过得好一些,望你好好待她,日后我们与她不常相见,我跟她娘也不指望享她的福,只求你们过得好便好了。” 谌裕福道:“岳父大人放心便是了,你们将这样好的一个姑娘许给我,我岂有待她不好之理,我实对您说了,今天这裕福兴得以开张,少不得秀容的帮衬呢!” 傅老爷轻叹一声道:“她呀,心里早早地就拿自己当老板娘了,如今可要如她所愿喽,唉,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岳父大人可别这样说,闺女还是你们的闺女,不过是再添多个儿子罢了,我家里的事您也是知道的,家父早亡,家兄又不幸夭折,以致母亲相思成疾,她老人家巴巴地盼着我能早些成亲生子,说是将来去了我爹那里她也好有个交待。可我那番光景谁人愿多看我一眼?幸得你们一家子瞧得起我,不仅给我机会,还明里暗里帮衬着我,现今我若要对你们一家人不好,那我便不配为人了,日后你们就等着瞧好吧!” 谌裕福果真是个有担当的男子,说到就做到,风风光光地将婚事给办了,里里外外给傅老爷一家做足了面子,秀容爹娘对这桩婚事可以说是没得挑了,直叹好在当年没有棒打鸳鸯将他俩拆散,不然可是辜负了一段上好的姻缘。 这婚后的生活似裹了蜜一般甜,谌裕福对于岳丈家里的事情也向来不推辞,交与他的事总是办得事事周全样样妥贴,秀容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头,对丈夫和婆婆倍加疼爱,家中事务更是打理得井井有条,绝不让谌裕福为家事操半分心,如此一来俩人的恩爱又进了一步。俗话说得好,家和万事兴,眼瞧着不过几年的功夫“裕福春”也张罗着开起来了。 ①茶店,为最次等的茶铺,多是些老人饮茶谈天说地之处。 ②罗汉,为江西一带人对流氓地痞的称谓。 ③鹤纪,南昌最早一家照相馆,始创于清末,已于2001年关门歇业。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章 当时愿 要说这谌氏夫妇婚后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那便是那子嗣之事。 “裕福春”都开张大半年了,谌裕福却还没抱得一儿半女,当中也不是没怀过,只可惜没保住。谌老太太那个心有不甘呐,临终之际拉着秀容的手艰难地说:“秀容啊,我不怪你,终究是我自己没这个福份,眼瞧着我是不行了,咱们婆媳一场未曾红过脸,现下我有几句话同你说”大概是有些累,老太太停顿了片刻,在那虚弱地喘着气。 秀容见她说着实在吃力,心疼地说:“妈,您歇歇吧,日子还长,咱们有话留着慢慢说,啊!” 老太太将头似摇非摇地略动了一下道:“怕是没有以后了,你让我说完了,我也能痛快些去,若是我说得不中听,看在我是个要走的老太婆,你莫要同我计较。一是,这将来你们要有了孩子,可定要带到我坟前叫我看看;倘若实在没有,”说到这里已是一字一顿了,老太太睁着双眼好容易费力地挤出了:“望你”二个字就再也接不上气,一生就这样落了幕。 秀容心里明白,老太太那未说完的话是什么意思,心下虽是觉得委屈可看见老太太那死不瞑目的样子,又觉得自己万分对不住谌家,私心想着,若是过了带孝期限肚子还没有动静便要打定主意让谌裕福纳个妾,以了却谌老太太的这一桩遗愿。 转眼便是秋天了,中秋如期而至,成婚以来每年的中秋夜里秀容总要到高士桥①上去求上一求的。 头里是求个早生贵子、儿女双全,后来因着不慎小产,身体吃了亏空。这第二年便欲求得个母子平安,可谁知自那次小产之后肚子始终不见起色,如今因着谌老太太的带憾辞世她是越发心急了,心中想着:无儿,女也好,不然一无所出将如何跟谌家的列祖列宗们交代? “都说这高士桥上求子灵验,为何到了我这里就这般难呢?”秀容虔诚地行完求子之仪后抱着最后一根桥柱子叹道,不由得想起了大婚之时那些寓意着早生贵子、五子登科一类的吉愿良言,那日的情形一幕幕由脑中闪过,往事如昨,大约是回想到了入洞房的那一刻罢?她念起入洞房时坐床②的孩童们念的彩词来:“伏羲!天上金鸡叫,地下凤凰啼,八仙云里过,正是坐床时。坐床坐床,听我言张,好男生五个,好女生一双”念完苦笑一声不禁落下泪来。 四喜见状走上前来将帕子递与秀容道:“不是那样说,太太,这满桥求子的哪能个个都生子,倘若真是个个生子又哪里来得我们这些个女子?要我说啊,太太您和老爷不如先宽宽心,好生休养一阵子,兴许这小小人儿就不请自来了呢!” “教我如何宽得了心,我嫁进谌家都三年有余了,纵然感情再好,也敌不过膝下无子这件事,你没见老太太临走时那模样吗?想来叫人怪不落忍的”秀容一面说着一边将手中的帕子在食指上绕了起来,待扭成一团的帕子由手中散开接着说:“现今老太太虽是去了,可这事却照旧的摆着,肚子还空着呢,短不了让人说三道四,叫人说谌家断子绝孙吗?那是万万不可的,若是我这肚子今年再不争气,必定得让老爷纳个妾才是!”说完重重叹了一口气。 “太太您嘴上这么说,心里定是不情愿让老爷纳妾的吧?谁人看不出来,老爷跟太太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我们这些做下人的看了好生羡慕呢,都说太太好福气又能干,您这些年同老爷两个人将谌家里里外外打理得这么般顺遂,按说也是家大业大了,您看这满豫章城哪个有点家底儿的不是三妻四妾的往家里娶,可是您看老爷,不是在铺子里就是在家里,哪里还容得下别的什么,再说老爷也不是没说过,你若是能为他生个一儿半女的,他自然是高兴的,若今生与子嗣无缘,即便强求恐怕也是孽缘,凡事都讲究个顺其自然。” 秀容听罢四喜这番话挥了挥手里的帕子道:“罢罢罢,我才那么一说,就招你这么一大段话,虽知道是你拿来哄我的,偏生我还觉得中听,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四喜答应了个“是”便掺着秀容往家中去,正行在一处僻静地方秀容忽觉自己听到了一阵婴儿啼哭声便对四喜道:“你说我是不是想孩子想疯魔了,这三更的天我总觉得有孩子在我耳边哭。” 四喜听了这话定了一定道:“太太也有听到吗?” 待四喜语毕秀容与她对望了一眼,接着两人又仔细听了听便摸索着朝哭声走去,果然在个废弃的水井③边上寻得个破竹蓝子,里边正是有个婴儿在啼哭呢。 “真是作孽”秀容一面抱起那孩子一面说道“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就这么狠心不要了?自己不想要倒也罢了,这大半夜的扔在这么个僻静地方,若是没个人发现,就算不给饿死也得受惊受寒地害起病来,真是好糊涂的爹娘!” 四喜凑上前举着灯笼打量起那孩子来:“太太,我看这八成是个女孩儿,就是不知道是因着养不起不要了还是生着病才不要的,我看她这小模样挺招人疼的,太太你看,她笑了。” 可不是,手里这小人儿正冲着秀容笑呢,正是因着这个笑,秀容决定收养这个孩子,按着秀容的意思这个就叫缘份,先前还在高士桥上许愿“无儿,女也可”,这会子就有个活生生的女崽儿在眼面前了,这夜深露重的哪里还能让她再这破竹蓝子里在这水井边上待着,定是要将她带走不可的。 四喜见太太要将这孩子带回家中去,心中颇有些顾虑,试探着问道:“太太,这事儿要不要同老爷商量商量再做决定?” 秀容道:“你忍心看着她这么夜宿井边吗?”四喜连忙摇了摇头,秀容见她摇头接着说:“这可不就是了,连你都不忍心叫我如何忍得,咱们家又不是养不起这么一个孩子,与其将她扔在这里不管不问内疚悔恨一辈子,倒不如成全了彼此,我既无儿无女拿她当亲生的养了又如何?再说老爷不定也喜欢呢?”说着又逗引起了那孩子。 四喜见秀容这么说,不好再把什么话来分辨,便顺着秀容的意思道:“这倒也是,老爷太太都是菩萨心肠,倘若今天这事儿让老爷遇上了相信也是这么决计的。” 就这么着这原本苦命的女崽儿摇身一变成了谌家大小姐,谌裕福欲给她取名为“水篮”,意在叫她将来不要忘了自己的来历。 秀容听了忙道:“不好不好,一来女崽儿用“篮”字实在糙了点;二来,这两个字组在一起总让来想起‘竹篮打水一场空’这句话,依我看,改成‘蓝’字可好?水蓝,听起来清丽又有明媚,光听这名字就让人觉得是个灵动的女子呢!” 谌裕福抱着孩子笑道:“好,那就依你姆妈④所言,叫你做水蓝?你可喜欢?”他才说完,那孩子就咯咯地笑了,两人见了,齐声道:“哟,她也知道这名字好呢,瞧把她乐得!” 这多了个孩子虽平白的添了许多事情,却也叫谌氏夫妇多了不少欢笑,因而对这孩子很是疼爱,完全视如己出,吃穿用度一率捡好的供给。许是养得精细,许是这孩子天资聪颖,说话走路比同龄人都要早些,每当她甜甜地叫着爹娘的时候,谌氏夫妇的那种满足和喜悦,真是难以言表。 这情形叫那些个嘴碎之人见了,没由来的心里泛酸,背地里免不了凑成堆说三道四:“哟,落草娘瞧你给孩子穿的都是些什么呀?这亲生的小子,还不若人家拾来的闺女体面!” “你想要体面,把你家老幺放他家门口去啊,保管比那女崽还体面呢!” “我呸,你这叫什么话,我再不济,孩子总归是打我肚皮里出来的,知道是哪儿来的种。不像那些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养得再精贵管个什么用,保不齐啊,是山鸡子当做凤凰养了。” “可不是,生辰八字一概不知就捡了来,谁知道犯冲不犯冲呀?还当个宝似的捧上天了,瞧那孩子那副小模样,这长大了啊不是个狐媚子就是个白眼狼。” “说得是啊,这么水灵的一孩子,要不是有灾有病的谁舍得扔,我瞧也是活不过三五岁的。” “诶诶诶,要不怎得说你们眼拙心粗,还没看明白呐?小门小户家生的孩子能有这般白净水灵?谌老板是孝子不是?那谌老太太听说直到咽了气都未合上眼哩,能怎么着呢?怪只怪她秀容肚里没货,大户人家嘛,不就好个面子,说是捡来的,大家脸面上都过得去些,要不能照这样式养活着……” 这些个话儿叫打此经过的四喜听见了,心下不悦,听她们越说越不着调,上前同她们计较起来:“这大好的日头,一个个这样闲,自家的厅堂扫了吗?衣裳洗了吗?午间的饭菜有着落了吗?落草,你这鼻涕饭渣糊了一脸,你娘也不给你擦擦;还有这鞋袜全穿反了脚,也不见有人给你整整利落,挺好一孩子,怎么养得跟小叫花子似的。过来,我给你弄弄。” 落草刚要走过去,落草娘一把揪住他道:“我自个儿的孩子,爱养成什么就养成什么样,用不着你管。” “那别个家的孩子想怎得养就怎得养,也不劳你们在这儿费心,有功夫把自个儿家的事闹闹明白。” “哟,小奴才蹄子,替主子抱不平啊,是替男主子抱不平还是替女主子抱不平啊?我就说了又怎样?我还没说那孩子是你同男主子偷着生的就不错了!” 四喜气得脸都白了,指着她道:“你,你红口白牙的乱说些什么?” 落草娘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自己鼻子道:“我就喜欢乱说,偏要乱说,老娘我这张嘴就是闲不住,你是打算报官拿我呀还是喊人来办了我呀?嗬,小丫头片子跟我拌嘴,你还嫩着呢!” 四喜听了这话,知道自己论不过那些个长舌妇,撂下一句:“活该你到如今还这样穷酸!”气呼呼地往家去了。一路上她越想越生气,大约是气糊涂了跑来说与秀容听,秀容听了倒是没往心里去,一面逗着水蓝一面开解着四喜道:“我都不恼,你恼成这样子做什么?你想想,她若是个好的,就不会那样子嚼舌根了。你若想占她的上风,除非你比她还坏些个儿,你愿意比她还不如吗?” 四喜听了一脸嫌弃地摆着头道:“不要,我可没脸面活得像她那样。可是,照太太这样说,那岂不是没人治得了她了,难不成由着她瞎说乱扯吗?” 秀容微微一笑道:“说到底那也不过是个可怜的人,也就只能从些闲言碎语里找乐子了。她说由她说呗,反正我是真喜欢这孩子,我肚皮里是没货,可带亲了和自己生的又能差多少呢?生养生养,多少人只知生不知养,况且我又不叫她们替我养着,我自己乐意,谁管得了这许多呢?我可是没功夫同她们置气,只要瞧见我们小水蓝冲我乐我就够够的,别的什么呀我全不在乎。” 说起来也可是怪了,这水蓝来到谌家之后不出半年,秀容便有了身孕,得了一位小少爷,这才出了月子没几个月,又害上喜了。谌家上下无不认为这水蓝是吉星转世,落在了谌家是她命里该得的,四周那些爱嚼舌根的人见了这势头渐渐地也止了口,不再提她是捡来的这档子事,有些还自打嘴巴地说,我一早就看出来这孩子是可金贵、可有造化的人了!四喜每每听到这类话不由得就觉得好笑至极。 说到这第二回害喜,起先秀容自己还未察觉,一直认为自己是产后身子没调理得当所致,倒是四喜一句话提醒了她:“看太太这样子跟怀小少爷时很有几分相似,不会是又有喜了吧?” “哪能这样子快,这怀恩仿若昨天才出生,怎得又有喜了,八成是我自己贪嘴吃坏了东西吧”秀容吐了一阵后抚着胸口说。 谌裕福在旁应腔道:“管它是喜是病,且差人找个大夫来瞧瞧,有病治病,有喜迎喜,这样难受着总不是个事儿”说完让人请了大夫来,大夫号完脉后连连拱手向谌裕福贺道:“恭喜恭喜,从这喜脉上看太太这回怀的多半又是男胎,谌老板多子多福,当真是好福气啊!” 听了大夫这话,谌裕福心中是喜忧各踞了一半,喜的是又将再添一子,谌家人丁日渐兴旺;忧的则是太太的身体,这一程秀容的身子很有些不适,这害喜的症状较上回厉害得多,要么吃不下,要么打蛮吃了下去却要吐个精光,这样下去如何了得?因此他细细地向大夫请教了一些安胎调养之事宜,随后打了赏钱便差人带着大夫下去了,自己则在房里抱着三岁多的水蓝道:“咱们水蓝又要当姐姐喽,高兴吗?你姆妈又要给你生小弟弟了!” “不高兴”水蓝天真地摇着头说。 “哦,为何不高兴啊?”谌裕福追问道。 “水蓝已经有弟弟了,为何还要生弟弟?”水蓝说完指了一下正在床上熟睡的怀恩。 谌裕福乐了逗她道:“再有个弟弟同你做伴不好吗?若是怀恩不同你玩,还可以有他陪你玩,岂不很好?” 水蓝犹豫地摇了摇头说:“可是四喜说姆妈生怀恩弟弟的时候肚子疼得厉害,我不想姆妈肚子疼!”她这话叫谌氏夫妇二人听了去,真真觉得这些年没白疼她。 “傻孩子,姆妈不怕疼的”秀容说着将水蓝拉进怀中,满眼怜爱地轻抚着她的头。这时水蓝忽地抬起头侧脸望向秀容问道:“姆妈,你生我的时候肚子疼吗?” 秀容顿了一顿,片刻之后微笑地划着水蓝的鼻子道:“水蓝这么乖巧,当然是不会疼的了!” 水蓝听到秀容说不疼脱口便道:“那姆妈就再生个水蓝好不好?” 谌裕福听了她这一番孩子话哈哈一笑道:“好好好,只要咱们水蓝喜欢怎样都好,反正都是爹娘的宝贝孩子,来,到爹这儿来,你娘累了且让她歇会儿,爹带你上铺子里玩去”说完抱着水蓝带说带笑地往铺子里去了。 ①高士桥,南昌城中一地名,也称高桥,高桥求子为南昌旧时民俗。 ②坐床,南昌旧时婚庆习俗,由五男两女七个孩童坐于床上吟诵彩词,吟毕由喜娘抛洒红枣花生桂圆和瓜子寓意早生贵子、五子登科。 ③水井,旧时南昌水井颇多,较为出名的有三眼井、六眼井等,现均为街巷名。 ④姆妈,南昌方言,意为妈妈或母亲,发音与沪语不同。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章 佛前感恩 每每想到三个孩子失而复得的事情,秀容总会莫名地后怕,这三个孩子个个都是她的心头肉,当日那人贩子要不是叫利益给熏糊了心,将他们送了回来,怕是早已天各一方,永世都难再相见,若真要那样,她也宁愿不要活着了。 自打孩子们回来后,她一直都说要到附近各处庙宇里去拜一拜,烧上几柱高香,感谢各方神圣这一程对一家人的恩泽,若不是神灵庇佑,哪来现时的安稳团圆?怎耐天气实在太热,不宜远行,近处的还好说,只是那真如禅寺①还在云居山上呢,车马劳顿再加上翻山越岭的,只怕还未进得那庙门就已栽倒在半路上了。 好容易捱过了二十四个秋老虎,天气刚刚透出点凉意,秀容就心心念念地要去一趟真如寺,夜里坐在床头又同谌裕福念:“裕福,我瞧着这几日天气不错,咱们领着孩子们一块上真如寺去一趟如何?” 谌裕福爬上床来将那帐子拉好道:“真如寺可不算近,要拜佛就近上佑民寺②可不就得了,何必要费上这许多事专登跑一趟云居山?” 秀容言语里带着埋怨说:“佑民寺我早早地就去过了,昨天还去了趟了西山呢,到万寿宫③去拜了拜,现下就只差真如寺还没去。” 谌裕福笑话她道:“你可真是啊,什么神仙都拜呀,佛门的,道界的,远的,近的,一样不叫落下!” 秀容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娇嗔地拍了他一下道:“我可是诚心诚意的,管他是佛也好道也好,只要是能保咱们一家子平安的,我都尊着他们!” 谌裕福道:“若是要去,咱们俩一道去不就得了,不必领着孩子们一起,带上他们怪辛苦的,水蓝和怀恩还好些,怀远总是使小性要人抱的,这路又远还要翻山越岭的不顶方便呀。” “你这呆瓜,我瞧你日日这么忙的,咱们一大家子齐齐地去,一则是去诚心拜佛,二则也是想叫你轻松一下,你想,这一路上既能当作是郊游,又能同享天伦之乐,可不是好得很吗?我是早有此意了,只不过前一阵天气实在太热了些,不要说出门,就是在家里坐着身上都要淌出汗来,现今这天舒适了许多,这样的天出门去,正合着我的心意呢!”秀容把心里的想法和盘托出说给丈夫听。 谌裕福听了太太这一篇心事,不忍拂了她的意,索性乘了她的兴道:“那干脆咱们再带上四喜和常富,赶两驾车由旱路走,有他俩在,一路上可以帮忙照料那几个孩子,也热闹一些,你瞧这样可好?” 秀容听了他这番安排很是满意,次日起床就将东西收拾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不过是在山上住一晚隔天就要回来的,可她总觉得一大家子出得门去,又有大又有小,若是东西备得不齐全很欠妥当。这半路上渴了饿了总要吃要喝吧?山上夜里凉一人一件厚些的衣裳总归是要带上的,这洗脸巾子牙刷牙粉也不能不带,还要给三个孩子多带件换洗衣裳,这翻山越岭的难免要弄出一身汗,不将那湿了的衣裳换了,回头吹了山风可是很容易生病的。说到生病,对了,还得带上点药,若是谁有个水土不服的也好吃一剂救救急,就这样不知不觉收拾出了一大包东西。 晚上谌裕福回来,见着那么大一个包袱摆在房门边儿,不禁觉得好笑,插科打诨地道:“秀容啊,咱们这好在是去真如寺啊,若是上那东林寺④,家都要叫你搬空了去。” 秀容听了努了努嘴埋怨道:“你这人真不讲究,自己一个人糙也就罢了,一大家子人难道也要跟着你一块糙吗?我这里面收拾的可全是能用得上的东西,反正是赶两辆车去,还怕装不下吗?”秀容说完嘱咐他早点睡,又去将孩子们哄睡了,最后找来四喜和常富,将明后两日家中事务是如何安排的细细过问了一遍,方才洗漱了去睡。 隔天,全家起了个大早,用过早饭便起程,三个孩子见是出城游玩,高兴坏了,坐在车上又说又笑好不热闹,一会儿要分两辆车坐着比赛,一会儿又要坐在一辆车上玩闹,一路上走走停停、吵吵闹闹的,直闹得谌裕福童心再度焕发,丢了长辈的身份不顾,没大没小地陪着他们疯了好一阵。 行程大致过半的时候,四个大人已露出些倦意,斜靠在车内静静地欣赏了一阵风光,正是初秋的时节,郊野的空气清新宜人,风景也正盛:棉朵儿似的白云将天空衬得格外蓝,远山旁野尽是深浅不一的绿,偶来的几分嫩黄将那层次渲染得格外分明,那些没开败的野花们也来凑趣,这里几朵那里几丛地随意点缀着山间,这景致让人看了都不忍眨眼! 三个孩子更是欢快得像刚出笼的小鸟,叽叽喳喳,一刻也停不下来,叫人直叹他们精力过盛!即便是欣赏着旅途风光,他们也能生出好些疑问来:这溪水从哪里来要流向哪里去?花朵儿怎么有这样多的颜色和样子呢?一会儿又指着座山头问,山上的那些树丛都是谁给种上去的?再一会儿又问为何佑民寺要建在城里而真如寺要建在这云居山上? 谌裕福明白,他们正是好发问的年纪,既然问了出来就必得用心同他们作答,只是好多事情他也追究不出个所以然,与其乱答一气还不如不答得好,正为难着,可巧听到他们问这禅寺为何要建在山上,心下窃喜,总算得着个转身之处,便对他们道:“诶,说到寺庙和山,为父准备出个题考考你们,看看你们谁能解得最妙!” 怀远道:“解得不好,会把我送去庙里当小沙弥吗?” 怀恩道:“解好了有什么奖励吗?” 水蓝道:“什么题,爹你快点说呀!” 谌裕福道:“咱们且不去管解得好还是不好,把题先听了,题是这样的,若要你们用‘深山藏古寺’为题来作一幅画,你们都将如何去画呀?记住,是藏,所以可不能将那寺庙画在明处哟!” 三个孩子听罢,垂首思索了起来,此起彼伏地念着题目,手里不停地在比划着,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水蓝率先说:“我晓得了,在半山腰处画个老和尚,这样对吗,爹?” 谌裕福道:“老和尚倒是对的,只是有老和尚也不能代表那深山里就一定有古寺,这老和尚或许仅是个行脚僧呢,对不对?你不妨再想想。” 水蓝听了又低头苦思冥想起来,这时怀恩拍着大腿道:“哦,我知道了,画上一个带着衣钵化缘去的老和尚,这样不就得了吗?” 谌裕福道:“你这个看似更进了一层,实则和方才姐姐所说的大同小异,再想想看有没有更妙的点子?” 怀恩挠了几下脑门道:“这难道不对吗?不拿衣钵那该拿个什么才是?真是难为死人了”说罢望向远处的山峰重新又思索了起来。 秀容见孩子们离正解还差着小小火候,打算从旁助他们一臂之力,好把这一小把火给添上,遂念起了一首唐诗:“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⑤” 她才念完怀远便说:“爹,画个老和尚担水可好!” 这题叫年纪最小的怀远给答了出来,谌氏夫妇很是意外,齐叫了声:“答得好!正是这样呢!”怀恩有些不解问道:“为何老和尚担水就好,老和尚化缘就不够好呢?” 水蓝这时也已领悟到这一妙思,同他解释道:“衣钵小,拿着它也是可以四处云游的。担水可就不一样了,总不能一个老和尚挑着担水还能四处云游吧?那不得累坏了去?定是附近有寺庙才需要担水的,既是个老和尚,不是小沙弥,这不又说明了那寺庙很有些年头,这样一来不正是应了“深山藏古寺”的题了吗?” 怀恩听到这里,恍然大悟,拍着脑门嚷道:“我竟没想到这一层,可惜呀可惜,爹,你这题出得可真有些禅意哩!” 谌裕福哈哈一笑道:“你这傻小子居然也知道禅意,怎得,你还想参禅悟道吗?论到禅,咱们算是应了景了,瞧,这真如禅寺就在眼眉前了!” 一家人入得寺门,一路虔诚地烧香、拜佛。临走前秀容还特意找到寺院的长老,说自己愿在佛前供一盏长明灯,那长老同她说:“阿弥陀佛,心中有佛在何处点灯都是一样的,不必非点于此处,女施主慢走。” 秀容听他这么说,以为他不肯为她点一盏灯,急急地道:“长老,香火钱我自是不会少的!” “女施主若是心中只记挂香火钱,不如请回吧!我只为有缘人点灯”那长老语毕转身欲走。 秀容上前一步拦住道:“人人都道这真如禅寺里不论是佛也好、僧也好声名俱佳,我正是慕名而来,并非是仗着有几个钱要在佛前造次,长老有所不知,前一阵我家三个小儿一齐失踪,后来竟奇迹一般的全须全尾地都回来了,若不是有佛祖神明的保佑,哪里来的这样造化?我是真心实意地想在佛祖跟前敬上我的一份心!” 那长老听罢,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女施主的心意佛祖自知,灯已燃,明或灭均由己,女施主好走”说完竟扬长而去。 秀容望着他那已有些龙钟的背影,心中甚是不解,既不见佛前有新点的灯,又无僧侣可给她个明白话,只能作罢,闷闷地跟着谌裕福去到了不远处的“悟道客栈”。 “悟道客栈,这名字取得很有些意味”谌裕福站在客栈门前看着招牌道。 店家见有客人来,上前相迎道:“各位客官请进,我们这里小是小了些,可东西样样都是齐全的,只是房间已不多了,仅剩了三间,你们是全要了还是怎样说?”说完将脖子上挂着的手巾拿下,擦了擦了桌椅叫他们坐下商量。 秀容四处看了看说:“倒是还干净,不如就住这里了吧,只是三间房咱们这么些人要怎样住?” 谌裕福道:“我与你一间,四喜带着水蓝住一间,常富带着两个小子住一间。” 秀容道:“四喜带着水蓝我不担心,只是常富怕是要犯些难,这两只小皮猴睡觉很不安生,夜里总打着转转睡,常常入睡时是横型的,早起时已变成纵形了。” 常富满不在乎地道:“太太勿须担心,就算睡得不好,也不过是一晚上的事,大不了我明天在车上眯会就是了,不碍事的。” 秀容道:“这哪里成,夜里正是养息身体的时候,颠倒了可要伤身的。不如还是让我带着两个孩子,裕福你同常富一处歇息可好?” “不行不行,那岂不是要让你一个人受累了”谌裕福摆着手道。 秀容捏着帕子手一挥,敛容正色道:“受什么累,早都习惯了,再说了,我有经验啊,都别争了,就照我说的办。” 谌裕福乐呵呵地望着秀容道:“你叫常富和四喜评评理看,咱们家的家事儿啊,说起来是大事我拿主意,小事你做主,可这么些年下来吧,我发现我就是个摆设呀,你们说,我这是应当高兴啊还是应当不高兴啊?” 秀容略带娇嗔地给了他个眼神道:“看把你能得!” 四喜见状捂着嘴笑说:“老爷太太真是好生恩爱,叫人看了真是又羡慕又难为情的呢。” 常富也笑道:“可不是,太太就是个贤内助,老爷这话虽说得俏皮了些,心下可是欢喜得很呢! 一大家子说说笑笑之间各自入了客房歇息,待收拾好行装吃罢晚饭暮色也已将最后一缕天光吞咽了下去。 夜幕下的山林寂静而幽深、虫鸣四野、星耀长空。两个小子洗漱完毕趴在房间的窗台上看星星,看了一会儿怀远问秀容道:“姆妈,这山里的星星怎得比家那边的要大要亮些哩?” “因为这里要比家里高上许多呀,许是因着离天近了些,这些星星就显得越发大也越发亮了,古诗上不是也说过嘛,‘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⑥,你们这样的感受可是同诗人一致了呢!”秀容一面整理铺盖一面回应着他们的话。 怀恩问她道:“姆妈,那星星也能看得见咱们吗?是不是它看咱们也更清楚了些?” 秀容侧身坐在床沿道:“许是吧,我们能看得着它们,它们应该也能瞧见咱们,好了,别瞧了,都赶紧过来睡,明天咱们还得早起呢。” 怀恩一边挪向床铺一边问:“那星星瞧咱们是不是也是颗星星的样子?” 怀远上前插嘴道:“我觉着是,星星相印就是这么来的。” 秀容听了在一旁笑道:“傻孩子,心心相印,是心有灵犀的心,不是天上星星的星”说到此处,她猛然间领悟了今日那长老同她说过的话。那长老所指的灯必是心灯无疑了,若是心中一直向佛向善,那灯自然是长明不灭的;若是过于贪妄嗔痴、心存恶意歹念那灯也必将渐暗渐熄,思想到此处,不禁会意一笑,道了句:“好一个真如禅寺,真真叫人费了些思量,倒是也值了!” “什么值了?”怀远好奇地问向秀容。 “这趟真如禅寺来得值了呀,姆妈问你们,你们觉着是在豫章家里玩得尽兴还是这一路玩得尽兴呢?” 怀恩嘴快答道:“自然是这里了,这儿比在家有趣味多了,能在溪水里捞鱼儿,还能爬到树上去摘野果儿,常富还教我认了好几种药草呢,就是,就是今天一天都没吃着肉。” 秀容摇摇头轻点着怀恩的额头说:“你个小东西,咱们还没出佛祖的地界呢,可不许再说吃肉的浑话,这可是对佛祖大不敬的。断断你们的荤腥也好,省得你们日子过得□□逸了,不知这世间的疾苦,许多人家一年到头都吃不上一顿肉的……” 未待秀容说完怀远问:“他们为什么不吃肉?是不喜欢吃吗?” “你这傻小子,哪有不爱吃肉的?自然是因为吃不起才不去吃,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们这样好命,你们还不知感恩,成天的挑嘴,这个不好吃那个不要吃,什么时候让你们过一过那穷苦的日子,才会晓得珍惜。” 怀远听了忙道:“姆妈,我可不要过苦日子,连肉都没得吃呢。” “过不过苦日子可由不得你,人是三节草,不知哪节好?没有谁一世都是顺遂的,做人要享得了福也要吃得了苦,好了,闭上眼睛睡吧。” 怀恩打了个大哈欠,仍然睁着眼睛问:“姆妈,今天没吃肉,那今天过得是苦日子吗?要是苦日子都像今天这样,好像也不坏啊!” 秀容宠爱地拍拍他的面颊道:“你要是再不睡啊,明天后天也要没得肉吃了哩!” 怀恩听了,和怀远互捅了一下,双双闭紧了眼睡下了。 ①真如禅寺位于江西省九江市永修县的云居山西南部,禅宗胜地真如禅寺,是全国汉传佛教三大丛林之一,为佛教曹洞宗发祥地。 ②佑民寺是南昌市唯一一座完整的寺院,唐朝时期,禅宗八祖马祖道一担任佑民寺住持十五年,开创了洪州宗。 ③西山万寿宫,又名玉隆万寿宫,中国道教名刹,位于江西省南昌市新建县西山镇,已有1600多年历史。 ④东林寺位于江西省九江市庐山西麓,东林寺是佛教净土宗(又称莲宗)的发源地,国家著名佛教道场。江西省三大国际交流道场之一,另两处是久负盛名的永修云居山道场和南昌县三合寺。 ⑤引自:唐贾岛《寻隐者不遇》 ⑥引自:唐李白《夜宿山寺》。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两相欢 翌日清晨,在鸟儿清脆而欢快的啼鸣声中秀容又起了个大早,推开窗户,只见朝阳刚从东山之巅探出半个脑袋,弥漫在山间的淡淡晨霭渐渐地被这朝阳的清晖染出了颜色,似红似紫,既真实又虚幻,此情此景让秀容感叹道:“难怪会有‘日照香炉升紫烟’这样的诗句。 一徐清风吹过,秀容不禁打了上寒战,转身将厚些的衣裳穿上,自己收拾妥贴了再将怀恩、怀远依次唤醒,催促他们穿衣洗漱,好容易一大家子都收拾停当了,在店家简单地用了个早膳这才动身折返豫章。 虽是一大清早,可这上山来的香客禅僧已是络绎不绝了,于人群当中,谌裕福意外地瞧见了两个人,他们步履匆忙,谌裕福只是那么一瞥,并未怎样看清他们的面孔,但瞧着他们那身形体格大致是八九不离十了,疾步追上去道:邓老伯,是邓义峰老伯吗?” 邓义峰听到有人在身后唤着他的名字,转过身来见是谌裕福,露出意外的神色来道:“哎呀,是裕福老弟呀,何以这般巧,今日在此地相逢?” “邓老伯问的话也正是在下想说的呢,我与贤妻领着孩子还有两个家佣来这真如禅寺求平安,老伯今日前来也是有什么愿景想求佛祖庇护吧?” 话说到这里,只见那邓义峰叹了口气道:“唉,是我的那个老太婆,前些日子得着封家书,是我那二姑娘托人写来的,说我那老太婆在家中害了病,情形不太好,催我回去。我便同小儿一路赶往清江,路上听人说这真如禅寺的佛祖们很能显灵,特意绕到这里来上几柱香,求佛祖保佑我那老太婆百病全消、早日好起来。” 秀容见谌裕福遥遥地在同两个生人说着话,笑盈盈地朝他们走了过去,谌裕福见着她已过来便同他们介绍道:“这位是我太太,傅秀容。这位是邓义峰老伯,那是他的小儿子邓成忠,他们就是我同你提起过的邓氏父子,在浔阳的时候多亏了他们二位,不然真不知我会是何情形,怕是都没有机会站在这里同你们做介绍了。” 秀容听罢欠身行了个旧礼道:“二位先生请受我一拜”,起身后欲再行个礼,嘴里道:“这个礼是替我那三个小儿行的。” 邓义峰连忙伸手去扶她,口里道:“太太,行这样的大礼,叫我如何受得起!” 秀容笑道:“怎样受不起?当日我夫君中暑昏厥倒地,若不是您出手相助,料他现在也不能这般康健,而我那三个小儿,要不是你们好心向他提及,我都疑他万念俱灰之际要向这庙宇里去找出路,现今我一家人全都安然无恙,您说我这礼您受得受不得?” 说完她将目光投向谌裕福还想再说些什么,谌裕福阻了她的话峰道:“秀容,现下不是客套的时候,邓老伯家中有急事,说是伯母害了病,他那二姑娘一个人在家中照应不过来,他们正要向清江的家中赶呢!” 邓义峰道:“是啊,难得这样重逢,本应当同你们叙叙,眼下是不能够了,还望你们二位见谅!”说完告辞要离去。秀容拦着他们道:“邓老伯,你们若是徒步来的,不如一会儿下了山坐我们的马车一道走,我们的车就寄在山脚下,你们看这样可好?” 邓义峰看着他们夫妻二人,客气道:“你们拖家带口的,带上我们着实不方便,何况我们还没上得山去,你们已在下山了,还是各行各的,不要误了你们的事。” 谌裕福上前掺住邓义峰欲往山上行,口里道:“不碍事的,我们赶了两架车来,坐得下,秀容,你们去山下等我,我同他们父子烧好香就去会你们。” 那邓义峰听谌裕福的口气要同他们一道再上山去,便说:“小老弟还怕我跑了不成?我们跟你们的车一道走就是了,你就不必费这个事,再往那山上跑一趟。” 谌裕福见他已答应,应声道:“也好,那就山脚下的驿站里碰,等到了豫章放下家眷我再把你们一路送到清江去,我也顺便去瞧瞧邓伯母。” 邓义峰又是百般推辞,奈何谌裕福盛情难却,他那小儿邓成忠低声对他说:“爹,人家谌大哥这一番好意的,您就领了他这份情吧!咱们赶了一路,既没吃好又歇好,我倒不打紧,总是担心您这身体要抗不住的,若是坐着谌大哥的车子回家去,您到了家也有气力同娘说些体己话不是?” “对嘛,还是这后生崽识时务!废话不多说,你们速速去,速速来,千万别叫我在山下死等啊,等不来你们我是不会走的!”谌裕福半是威胁半是玩笑地同他们道。 邓义峰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了句:“那可就劳慰你了,你们且在这山下歇歇脚,我与小儿速速办妥即来”语毕加紧了步伐向山上行去。 谌裕福摆摆手表示不值一提,目送他们走远了,才转身下山去。 在山下歇脚的时候,秀容想着那邓伯母身边就一个姑娘在照应,虽有小儿在身旁,可近身的事他无法染指,做不得什么用处。那邓老伯呢,自己也那把年纪了,多少会有些力不从心。便把四喜叫来说:“四喜,现下有件事我想同你打个商量,那邓伯母身旁就只有一个姑娘在照应着,终是有些不方便,我想找个得力的人去帮衬他们一把,想来想去只有你我最合我心意,你若是愿意,一会儿就同老爷他们一道去清江,若是不愿意,我也不怪你,这原本也就不是你份内的事。” “太太,我若是去了,上房的事谁来料理呢?” “这不打紧,我这手脚俱全的什么事情做不得,再说家里还有其他人呢,倒是你,乐意去吗?” 四喜道:“伺候谁不是伺候,哪有什么乐意不乐意,我只是担心我这一走兴许要个把月才能回来,我自小跟在您身边,少了我怕您不习惯。” 秀容微微一笑道:“就是不习惯也不过个把月的事,邓氏一家对我一家可是有恩哩,可惜离得远了些,若是在豫章的地界上我倒不愿劳烦你,宁肯亲力亲为地去侍奉一回,实在是鞭长莫及,你若肯去帮我了了这桩心事,你也就成我们一家的恩人了!” “太太快别这么说,要折煞了我哩,太太这样知恩图报,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四喜跟着老爷、太太这么些年,岂能是个不讲情义的?能帮老爷、太太分忧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等到了家,我收拾些常用东西就跟着他们一道去了,回来我可是要向您邀功请赏的哩!”说罢喜滋滋地带着水蓝采野花去了。 “好,就是你不跟我要,我也是要重重赏你的!”说话间秀容又了了桩心事,心里头很是高兴,捡了枝狗尾草拿在手中把玩着,还即兴哼起了小曲儿。 尽管四喜走的时候说的是争取早去早回,待她要回来之时却成了恋恋难舍,这两个多月在邓家,与邓氏一家人相处得极好,尤其是与那邓成忠,两人年纪相仿,说起话来也是格外投机,在朝夕相处之间不免彼此萌生出好感来,两人虽都未把这一层意思挑明了说,但那眉目之间可确是有许多情愫在暗暗地流转着。 眼见着邓伯母一日好似一日,眼下汤药都已断了,只是偶尔吃几剂谌裕福托人捎来的补药来调养调养身子。这邓伯母身上的病看样子是好全了,四喜和成忠却在各自的心下害起了病。想着即将到来的分别,两人心里都是五味杂陈的,就连说话也不似之前自然顺溜,偶尔分别的话题溜到嘴边却又被生生咽了回去,好似不提及就不会发生那般。 四喜将回豫章的日子一拖再拖,再多的借口也有用尽的一日,终是到了不得不走的日子,邓成忠将她一送又送,好多话堆在嘴边总也找不着个适当的时机向她去说,见他那欲说还休的样子,四喜不免有些恼了,冲他道:“行了行了,你像个闷葫芦似的跟了这一路,送我越久倒叫我越难受,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不如就送到此罢,咱们呀后会有期!”说完有些负气地背过身去,偷偷地抹了一把泪,头也不回地走了。 秀容发觉四喜自从清江回来后很有些异样,夜里忍不住向谌裕福道:“这四喜也不知是怎的了,由清江回来后常常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有好几回我都瞧见她对着大门发呆,要么就是一个人躲在屋里想心事,你说可怪不可怪?” 谌裕福悠悠一笑道:“这有什么好可怪的,四喜也是这么大个姑娘了,你同她这般大的时候,你想想,你是不是也是常常如此这般呢?” 谌裕福这番话倒是点醒了她,脸上拢着些神秘的色彩,冲谌裕福微微一笑道:“说起来也是,这四喜如今也有十七八了,是到了该给她许个人家的时候,照你这么说,莫非她与那邓老伯的小儿很是情投意合?若是这样倒也好了,我觉着那邓成忠为人很是不错,既勤快又孝顺还有些手艺在身,四喜更不必说了,机灵麻利又颇通人情世故,若是能将他们这两好和成一好,那可不是一件大好的事情吗?” 谌裕福见她自顾自地说得那样高兴,调笑起她来:“瞧你那样子,十足一个媒婆子的架势,四喜她在念想着谁你我怎的知道,不过是这么猜一猜罢了,若不是那邓成忠而是别的什么人也不一定……” 未等谌裕福说完,秀容就抢过话来说:“别的什么人?可不要是什么坏人,四喜打小跟着我,我又只有兄弟没有姐妹的,她与我妹妹一般无二了,若要许人,我定要给她许个知根知底的好人家,不行不行,你快给我写封信往邓家去问问!” “瞧你,说风就是雨的,着什么急呀,这四喜又不是明天就要嫁,哪天我们将那邓氏一家人邀来咱们家玩玩,不就见分晓了?若是他与那邓成忠有意,还怕看不出个痕迹来吗?若是她心里想着的是别的什么人,趁着邓氏全家都在,你也好问个一二出来,这可不比来来回回去信顺畅得多?” 谌裕福还未来得及向邓氏一家下邀请,邓成忠倒是兀自来了,带了好些家里制的土产,一样样的从箩筐里拿出呈到秀容跟前,嘴里说着话,眼神却时不时地绕着四喜转:“谌太太,这些个东西都是我家里新制得的,我爹娘非让我拿些来请老爷太太尝尝,说是他们的一番心意,我倒是觉得礼太薄了,真叫人拿不出手哩!” 秀容望着他,将左手捧了右手,脸色略微一正复又笑道:“你这话说得我就不爱听,礼薄情义重,我们两家的交情哪在于这些东西上呢?要叫我说,你们要来便来了,实在用不着担这些东西来,怪辛苦的。既然你们有心担来了,那必定是捡着最好的给我送来的,你莫要说拿不出手的话,这都是实打实的东西,一不偷工二不减料,这样好的东西,我就是想买都怕找不着卖家哩!”说着示意他坐下,又差人送上手巾把子叫他擦擦脸,接着说:“你是不知道,上回你们托人捎来的那筐桔子,个个顶蜜似的甜,尝过的无不说好,隔壁熊家妈妈找上门来,非让我匀给她三五斤,若不是看在老邻居的份上,我还真不舍得匀给她这些呢!” 邓成忠叫秀容这么一说,也道不清为何,先前还觉得那些土产怪寒碜怪拿不出手的,这会子倒觉得那些东西可珍贵可得人心了,不由得露出一口白牙憨实地笑了起来,这时四喜揣了碗茶水过来,将茶水放在他跟前,又将他手里的手巾接过关切地问:“你一路担了这些东西,可累着了吧?” “不累的,想着到了这里能看见你……”邓成忠说到这里觉得不大妥当,谌太太还在这里呢,立刻补充道:“们,心里高兴,也就不觉着累了。” 尽管邓成忠这弯拐得极快,却也叫秀容察觉了出来,在边上冷眼旁观了片刻,看他俩像是有一肚子话想说的样子,面上偷偷笑了笑即刻收住转过脸来向着四喜道:“四喜,我还有些事要同老爷去说,先上铺子里一趟,成忠就劳慰你先照应着”说着把头侧向邓成忠道:“成忠啊,不好意思,我这还有些事没处理妥当,暂且就顾不得同你叙话了,你呢,且先休息一会,千万不要见外,有什么事找四事便得”说完用帕子掩着满眼的笑意一阵风似的去了。 夜里,秀容将四喜唤到屋子里来,像是要逗她一般道:“四喜呀,咱们处了这么些年我又长你几岁,我呢,也算得是你姐姐了,我瞧你年岁也不小了,不能总在我身边待着,所以替你许了户人家,你放心,我拿你当亲妹妹一般,自不会叫你吃亏,你若愿意,明日我就让他家来提亲可好?” 四喜听了这话,不免吃了一惊,涨红了脸道:“我可没说想嫁人,太太怎能乱点鸳鸯谱呢!” 秀容假意生气道:“我为着你后半生着想,难不成还错了,你说我是乱点鸳鸯谱,那叫你说,要怎样才不是乱点鸳鸯谱?” 四喜见秀容略显怒色,婉转答道:“我自然知道太太是为我好,可是不该事先一点风声都不漏给我听,嫁人可是一辈子的事情,对方是什么品行什么脾气一概不知就要谈及提亲,我是极不赞成的。” 秀容道:“依着我看倒是很登对哩,这事儿呀,我自有分寸,你听我同你说,你呢,虽是个好姑娘到底也是个丫头出身,我若将你许去那大户人家里,怕是只能做做小妾当个偏房,虽说吃穿不愁可心里总是受着层拘束,未必是个好归宿……” 秀容还未说完四喜就道:“哎呀,管它大户小户,反正我就是不想嫁嘛!” “这傻丫头,我还没说完呢,待我说完了你再说不嫁也不迟,这家人家呢有些田地,虽不富贵倒也安康常乐,家中双亲健在,上面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哥嫂在外地做着小生意,姐姐前一阵也已嫁了人家,他呢年十九,生得中等个头……” 四喜听她这一篇描述,越听越像是在说邓成忠,满脸诧异,秀容见她那要疑不疑的样子忍俊不禁,不由得笑出声来,四喜见太太乐成那个样子,娇嗔道:“太太真是的,怎好拿这种事同人家说笑!”说罢双手拨弄着辫梢在那僵着。 “别害臊了,我和老爷早看出来了,我让你嫁给成忠,你还要同我说不想嫁吗?现下我同你在这儿说这场事,那后院客房里老爷也在和成忠说这场事呢,若是一切顺利,年前你便可以嫁过去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跟了我这些年,想到你要嫁当真是不舍,只是你总不能跟着我一辈子,到底也是要嫁人的,我和老爷都觉着成忠为人不错,是个好归宿,到时我替你将这婚事好好张罗张罗,风风光光地从我这道门里嫁出去,以后啊,咱们就做一门亲戚走往着,这样一想倒也没那么难受了”秀容虽口里说着不难受,可是声音却哽咽了起来。 四喜被她这么一说,只说了句:“太太真是太抬举四喜了!”后面就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抱着秀容呜咽起来,说不出心里是喜还是难舍,或是两样都有罢,秀容又何尝不是这般感触呢?大婚那日看着四喜被花轿接走的那一霎,她揩着成串的泪珠子同谌裕福道:“我出嫁那会子,我娘心下那份难受劲儿该是比我现在更甚吧?”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章 葆灵千金 日子真似流水一般匆匆,转眼间水蓝已是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了,出落得水灵标致,在葆灵女中①那一众女学生里犹显清丽脱俗,奈何她课业又好,更显见其出类拔萃,班上的同学时常有人对她这样说道:“miss谌,你若要再这样优秀就要没有朋友了。” “miss孙说笑了,我不过这次算术拿了个第二名,谈不上什么优秀,若要论到英文,我底子可薄得很,我的英文若要及miss孙的一半,这句优秀我便也不虚让了”水蓝回应道。 孙小姐道:“miss谌这是在捧我了,我英文虽好,可其它功课都不如你呢,若不是因为家父在洋行里做事英文方面可以提点我一二,恐怕我要样样都不及你了。” “入得葆灵来的有哪一个是差的?你要再这样妄自菲薄,叫你那位mr.周听了可要伤心了”水蓝说完顺手指了一下正在校门口那棵百年古樟树下等着孙巧玲的周倾云。 那周倾云是心远中学的学生,在豫章城里流行这样一种说法:葆灵的小姐、豫章的少爷、心远的公子。葆灵女中、豫章中学②以及心远中学③乃豫章城中三大名校且都为私立,学费比公立的贵一倍之多,虽说学费不菲但因这些学校在课程设置、教学设备和环境设施上都十分有特色,故而特别受青年一代的学生追捧,偏这三所中学在招生数量上都限制严格,所以能够进这些学校的学生为数不多,除却家中有钱外学业好也是极为重要的。 周倾云在他们学校英文拔得头筹,颇为自得。有一回起晚了骑着脚踏车往学校赶,哪知路上把同是赶着去上学的孙巧玲给撞倒了,孙巧玲为此很不满,可到底也是受过教育的人又是在大街上有脾气也不好发作,只是用英文讽刺了他几句,不曾想他居然也用英文回应她,两个人在那洋腔洋调地互说了一通后,周倾云渐渐显出劣势,他觉得不论是流利程度还是腔调孙巧玲说的都比他纯正,心下有些不服气,说是改天找她好好比试比试,哪知一来二去两人倒成了男女朋友。 现今他俩在一处时还同当日拌嘴时一样,常常用英文做对白,而且一个穿着葆灵的校服一个穿着心远的校服,那情形招摇得很。如今的男女学生们很讲究些个才貌,无论是交男女朋友还是找伴侣,非得要喝过些墨水的才行,觉得这样才说得上话,要是会些洋文或者留过洋那就更不必说了。 孙巧玲顺着水蓝所指的方向看见了周倾云,冲水蓝笑了一笑与她道别:“miss谌,那我先走了,goodbye!”说完撑着伞径自朝周倾云走去,孙巧玲这一笑当中很些得意的味道,心中想着你谌水蓝虽样样都好,可却从不见有这样优秀的男子在身旁,单从这一点我孙巧玲也赢过你许多,一个女孩子就算再美丽再聪慧,若是没有个优秀的男子来衬着你,那也不过是辜负了那副样貌和才情,又有何意思呢?想到这里她越发得意,将头抬得又高了些,挺着胸脯子将那高跟皮鞋踩得很有节奏。 水蓝并非无人爱慕,豫章、心远里对她有好感的青年不在少数,只是她心中想着父母花这许多的钱让她来念书,若是将心思用在那男女之事上把学业荒废了很是不值,始终对那些追求者不加以理会,渐渐地那些钦慕她的青年也就死心了,这一来倒也好,水蓝更可以将心思置于学业上,次次考试不得第一便拿第二,谌氏夫妇很是欣慰。 “好好好,第二名也很好哇!”谌裕福拿着水蓝的奖状坐在裕福兴的账房里夸道。 “父亲,您糊涂了,第一名才是最好的呢,这回可惜了,算错了一道题,我明明会做的哩!”水蓝站在一旁对自己没能拿到第一名感到惋惜。 谌裕福见状笑道:“女孩家家的这般要强,你样样都要第一,今后哪个男子敢娶你呀?我就觉得第二也很好,就算是前五前十也没什么不好!我一样高兴。” “谁要嫁了,我才不嫁呢,我陪着父亲母亲一辈子才好哩!”说完有些害羞地跑开了去,只听见谌裕福同万伯在身后说笑着道:“看看,她还不好意思了……” 话音未落,水蓝调转身来拿书包,不料拿完书包再度转身的那一霎,将欲上前给谌裕福添茶水的伙计更生给撞了,更生本就是新手,手脚还不够利落,又怕那长嘴锡壶将水蓝碰着或烫着,慌乱之下顾不得那么多当即将壶嘴对着自己一转,才叫水蓝无碍,只是他这一转被溢出的开水烫着了手。 万伯见状喝斥到:“怎么这样不仔细,还不快跟东家和大小姐赔不是,这要是烫着了可了不得。” 水蓝听了这话在一旁道:“要说赔不是也该是我,他好好的干着活呢,叫我这么一通撞,你看他这满手的火泡,还不都是因为我,若还要让他跟我赔不是,倒叫我成了个不分是非之人了。”说完拉起更生的手看了看说:“我且带你去上些药”同时看着谌裕福征询道:“父亲,你看他烫成这样,这些天就别让他干活了成吗? 谌裕福道:“咱们父女两个想在一处了,更生,你且歇上几日,安心把这手上的伤养好了先。” 更生急急地将手抽离道:“没事的,都是皮外伤,过几日就好了,不碍着我干活的。” 水蓝看着他一脸严肃地说:“这可透着不成话,眼见着这天就要热起来了,这伤要不好好治,回头发炎化脓了,你这手要是不要了?” 见更生浑身透着怯意,万伯打起圆场来:“东家和大小姐一番好意,你就跟着大小姐去罢,你手上的活我另安排人干就是了,以后干活的时候手脚麻利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才能少出岔子,记住我的话没?” 更生未作声,点了点头跟在水蓝身后一道去了。 这更生是个乡下孩子,与万伯是远亲,前一阵清明,万伯回乡祭祖见他家那日子过得实在艰难,便将他带到城里来讨生活,谌裕福见这孩子手脚勤快就将他留在了铺子里,先前在厨房里帮着干些粗活,新近有个跑堂的伙计不干了,万伯便让他学起了跑堂,今日万伯让他来给谌裕福添茶水,原本是想让东家看看以他跑堂的技艺是否可以正式上工了?没曾想闹出这么一场事,更不曾想东家会因此留意起这孩子来。 谌裕福见更生方才那番举动委实觉得这孩子天性厚朴,虽说胆怯了些,才从乡下出来的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胆子固然大不了,在城里多见识见识、锻炼一阵胆子自然也就大了。他更看重的是他的那份实在和敦厚,心想这样忠厚本份之人今后身边少不得,只让他做个跑堂的伙计可惜了,不如安排他跟着万伯学着做账房管事,将来万伯总有做不动的一日,他可以续上,更何况他与万伯本就是亲戚关系,不怕万伯不用心教他,于是便问道:“这孩子可识得字?” 万伯答:“识得,他父亲本就是个读书人,只可惜读书读迂掉了,说自己是文曲星下凡,非状元郎不做,文章虽做得不差,可时运不济,到底也未能得个功名,偏科举还废除了,人没了方向,整日在家自叹自怜,这书没读出来倒也罢了,庄稼地里的活儿又做不穿几样,虽说后来勉强娶了妻生了子,可心里始终别扭着,总觉得自己不该过这样的生活,把个日子过得越发不像样了,一家人全靠着他母亲种几亩薄田度日,还要辛苦地拉扯他们兄妹两个,好容易盼着他们大了,自己却落下一身病,又没钱医痛得受不住投了井,他父亲见了那番情形受了刺激人就这么疯了,我见他兄妹两个实在可怜,想城里讨生活容易些,就留下妹妹在家照顾父亲,把他带了出来。” 谌裕福从旁道:“说来也是个苦命孩子,万伯,你看这样可好?我见这孩子心净善洁、质朴敦厚的又与你是本家远亲,不如让他跟着你学做账房管事,这样将来你若是想歇息回家养老了,我身边也有个可靠的人能用,他也能吃上口体面饭,算是遂了他父亲的愿,想来他母亲在地下也可安心了。” 万伯听了一叠声道:“好好好,东家若有这番心意那可就太好了,我一日老过一日,也不是没想过回家含饴弄孙,一路见您这事业越做越红火,得力的人手缺不得,这账房之事更是不能有半点含糊,若是没个可靠的人替您把着,我也放不下这份心。且不说你和太太平日里对我一家老小很是照顾,叫我哪里开得了这个口,您若是有意栽培更生,那可就是他的造化了!” 这厢谌裕福与万伯在这商讨着更生的前程,那厢水蓝正在给更生细心地上着药,一面上着一面嘱咐他道:“你可忍着点,这药灵着呢,就是初上药时叫人疼得慌,有一回过年时我小弟怀远顽皮跟人抢爆竹玩,不仔细灼伤了手,正是用了这个才好全了的。” 更生听了道:“那可真真是好药了,用在我一个下人身上怪可惜的。” “你这叫什么话,谁人不是肉身做的,是药就该用在治病救人上,哪还管是给什么人用,难不成同样的药还要看人才肯起效吗?那未免也太势利了,若真要那样,也不配叫药了”水蓝说着这话手不免下重了些,只听见更生轻哼了一声,水蓝抬头关切地问道:“叫我弄疼了?” 更生连忙摇着头道:“不是的,我又不是纸糊的,这点痛算不得什么。” “那你为何哼出声来?” “我是在想,药固然是没眼睛的,会用眼看人的是那些势利的人,当年那药材店老板若是肯赊我些药,我娘也不至于……” “或许那药材店老板也有苦衷呢,人家也有妻儿要养,若大家都向他去赊,叫他如何糊口养家?况且,我说句揭根子的话,你娘的病也不是几副药就能医好的。事情已然都过去了,凡事往好里想罢,方才我去隔壁屋子拿纱布听见我父亲说想让你跟着万伯学做账房管事呢。孟子说得好‘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④,现今你好好跟着万伯学,将来你显达了用你那兼善天下的气魄施惠于更多的人,到那个时候,倒要觉得是那药材店老板给你上了这一课哩!” 更生听了水蓝这一番理论,觉得很是在理,默默低头一笑。暗自想着以前只觉得这位大小姐生得十分美丽,和他们那的乡下姑娘很是不同,不仅漂亮洋气,还透着高贵端庄,让人只敢远远地看着她,现今看来这位大小姐不仅是美丽聪慧还这般通情达理,比想象当中好亲近多了。 这更生正值十九上下的年纪,是情窦正盛之时,瞧见眼前这娇美可人的大小姐替他上药、包扎,还把话来开导他,事事透着那份用心,更生心里有如小鹿在撞一般开了怀,偷偷想着些心事,想着想着不由得走了神。 “这就包扎好了,这几天你这手可千万别下水,也别吃那些个发物知道吗?”水蓝见更生未出声,抬起头来看他,见更生正呆呆地盯着自己看,就将手在他眼前扬了一扬说:“你只管盯着我看做什么?” 更生顿感自己失仪,连忙道:“我正想着东家和小姐对我都这样好,要我怎样报答才好,想着就不禁出神了。” 水蓝起身,一面收拾着纱布、药膏一面同他道:“什么报答不报答,你干的得力,我父亲自然高兴,他高兴我们全家也就高兴了,我父亲说了这几日你都不用干活,你歇息去吧,我也该回家温书了”说完背上书包打起伞兀自回家中去了。 路上水蓝想起学堂里教员说起过的那些《圣经》里的故事,觉着耶稣说得真没错,关爱旁人确实是件美好的事情,像更生这样穷苦出身的人,得了她家这么一点点好处,就感激不已,想必他将来也会由己及人,若这样下去,这世界可不是美好得很吗?想到这里,不自觉得哼起了首歌曲:普天之下,千万儿童,住在各处,南北西东,虽然语言皮肤不同,都在主耶稣的心中……” ①葆灵女中,由郭恺悌1902年创办,江西第一所女子教会学校,以美国传教士葆灵先生名字命名,现为南昌十中。 ②豫章中学,1907年由基督教卫理公会所创办的“豫章备馆”发展而来,也是所教会学校,现为南昌七中。 ③心远中学,1901年由南昌本地教育家熊育钖、熊元锷创办的“乐群英文学堂”发展而来,现为南昌二中。 ④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出自《孟子.尽心上.忘势》,因后人习惯先达而后穷,并改“兼善”为“兼济”,故此句也常被说成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章 梅雨争衣 水蓝哼着歌曲入得家门来,刚将伞收起,就听见小弟怀远在厅堂里边抱怨:“这黄梅天可真恼人,出不出得没门去都觉一身湿。” 水蓝将雨伞交与迎上前的老妈子,一面踩着楼梯步子上楼一面应腔道:“没听人说吗?‘雨打黄梅头,四十五日无日头’①你若要为这事烦心,那可有得恼了,这雨是下个没够的,你奈它不何,我劝你索性换个心境,你瞧人家古人多有雅兴,梅雨天照样吟得出诗词来,什么‘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②兴致可高得很呐!” “我可没有古人那样好的兴致,姆妈,您看呀,这上好的一件衣裳,叫这黄梅天给沤得一身的霉点子,这可叫我怎么穿啊!”怀远说完走上前,将手里拿着的一件浅茶色绸布长衫递到了母亲秀容的面前。 秀容接过衣裳对着电灯仔细照了照同他道:“不过是几个霉点子,也碍不着什么事,叫你这般恼,我看准是刚才谁招惹上你了,心里正作着怪呢,偏又不肯说,倒要向这衣裳找不痛快。” 话音刚落,只见怀恩穿着一身新做的衬衣、西装站在众人面前兴冲冲地问着秀容:“姆妈,你说我穿上这身好看吗?” 秀容微笑着点头道:“好看,莫怪现在的人都爱穿这个,看着精神穿着也方便,穿上这一身衣裳,更显你挺拔俊朗!” 怀恩听了立即仰了头,兴致勃勃地朝向水蓝的屋子喊道:“大姐,快出来看呀,姆妈给我做了身西装我正穿着呢!” 水蓝由屋子里出来,走到护栏边,看看面带得色的怀恩,再看一眼满脸不悦的怀远后径自由楼上下来,边走边笑地道:“这量体裁衣、度身订做出来的东西,穿在身上还能有个不好看的吗?”话说着就到了怀恩跟前,顺手帮怀恩理了理身上的西装接着道:“你是美在身上,有些人可就痛在心里了,你们看怀远那副不痛快的样子,一张脸拉得这般长,也不怕一会收不回去,那可要辜负他那张俊俏的脸子了。” “我有什么不痛快的,向来不是哥哥穿新的我捡旧的穿吗?只是可惜了这件衣裳,这般合身我还想爱惜着穿呢,不料叫这黄梅天给毁了”怀远抖了几抖刚才那件长衫,虽嘴上嚷着没有不痛快,可那神情语气却透着十二分的不满意。 水蓝从旁打趣道:“瞧瞧你那嘴撅的,这是痛快人该有的样子吗?我小弟可是最讲究摩登的人,于今的少年都不兴穿这长衫马褂的,嫌赶不上时代,我就不信你还愿爱惜着穿。” 怀远听了这话辩道:“我又没有西装、衬衣,再不穿这长衫马褂的难道叫我光着不成?” 秀容笑斥道:“尽说些孩子话,什么时候叫你光着过?不就是一身西装,我照办就是了,回头可别像这长衫子一样淋了雨也不摊开来晾着,硬是沤出了霉点子,倒要怪我不同你做新衣裳,都是我亲生的,有哪一个是我不疼的?” “我就是觉得姆妈疼哥哥姐姐比我多些”怀远小声嘀咕着。 水蓝轻点了一下怀远的额头向他明示:“你这真是糊涂话,让你捡了几年旧衣裳就叫不疼你了?先前是你们兄弟两个还小,怀恩长你一岁个头长得又比你快些,做来做去怪麻烦的,自然就让你捡着穿了,现下怀恩长出些身形了,才同他做了套西装,你还有些日子要长,若是现在同你做了,穿不了多久便要入夏,搁过了夏天怕是你又长了个头,到时候穿不得,岂不是白做了?” 怀恩道:“是啊,小弟,那日姆妈本打算带咱们一块去裁缝铺的,说是你做不得西装给你做两件衬衣也好,哪知道寻了半天也不见你人,就同我先去做了一套哩。” 怀远听说是这么一回事,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挽着秀容的胳膊哄道:“原来是这样,我还当是姆妈不疼我呢,可轻了我一场累。姆妈,方才是我不懂事,您可别跟我置气,我不同您要西装了,我就等着捡大哥身上这套穿呢,您看好是不好?” 秀容笑着骂道:“你这个小冤报③,你们姐弟三个就属你最会来事,三天两头地同我使小性子,你那点子聪明劲儿若是用到念书上去,早成你们豫章里的模范生了。” 怀恩接过话茬道:“姆妈您这就不知了,小弟他现在和模范生比也差不了多远,总归是粗心,所以拔不得头筹,他们班上的教员好几个对他是又爱又恨,说他天生透着机灵劲,就是不肯好好用功,恨铁不成钢哩!倒是我,谈到念书就像脑子里灌了浆糊一般,要不是父亲非要我念完中学,我早就上铺子里学做生意去了,我自认对做生意还是很有些天份的。” “这话你同我说说倒也罢了,可别叫你父亲听见了,不然他又要念你好长时间,说些‘大好的青年不想着多学些知识,倒愿像我一个老人家一般要在茶铺子里过一生,那有什么意思’的话。也无怪他念你,做生意哪能如你想的那般简单,你也不过只是看到了些门门槛槛,就敢夸嘴自己有天份是不免班门弄斧了些。” 怀恩扮了个怪相道:“父亲现下可不是没在家嘛,今日这些个话若是能传到他那儿去,除非呀,他有耳报神”话说着喜眉笑眼地冲着那姐弟俩指了指秀容。 在场的齐声笑了起来,秀容佯怒地揪着怀恩的耳朵道:“你这孩子,越发顽皮了,玩笑都开到姆妈头上来了是吧?没大没小的,我跟你说的可是正经事,别这么不着调的,回头被你父亲训了话,莫要怪姆妈没警醒过你!” 怀恩作势捂着耳朵求饶道:“知道了,姆妈,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求求您,高抬贵手,饶了我的耳朵吧,我可是您亲生的啊,不带这么虐待亲子的!” 秀容松了手笑嗔道:“你呀你呀,你这张嘴,真不知是随了谁,这样能说会道的,倒也确是适合去外面应酬交际的。只是你父亲不顶乐意,年轻人到底还是要以学业为重,他常说的一句话是:书到用时方恨少!想来也是他这么些年的心得体会了,我们做父母的终究是不会害你的对吧?依我看呀,你还是扎扎实实多念几年书,把你父亲哄高兴了,姆妈这头什么都好说。” 怀远帮腔道:“父亲也就是那么说说,咱们家这些家业以后总归是要有人接手的,反正我是不高兴当个茶铺老板,我看大姐也是无意于此,二哥既然愿意,自然是非他莫属了!我实话实说一句,二哥尽管功课差了些可人缘却是极好的,做生意最讲究的可不就是个有人缘嘛!”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还是我兄弟最懂我!”怀恩话说着将一只胳膊搭在了怀远的肩膀上。 水蓝假意埋怨道:“他懂你,我就不懂你了?” 怀恩顺势又将另一只手挽了水蓝的手,道:“我大姐最善解人意了,绝不会怪我说错话的,无怪人家说上面有个姐姐是最幸福的事儿,我可是真真体会到了这一点,更不消说我这姐姐样样拔尖,走到外边去,有几个人是不羡慕我和怀远的?” 水蓝笑骂着他道:“少给我灌迷魂汤了,姆妈说得没错,你呀还真是适合去做生意哩,一张嘴皮子抹了蜜似的甜又甜,见人说人话,逢鬼答得出鬼语来,不给个地方叫你发挥,真是要亏待了你这张油嘴。” 正巧常富由外面进来,听见他们这段话驻足插语道:“今个儿家里好生热闹啊,既然叫我赶上了我不妨插上几句嘴,依我看啊,以后你们三个准是一个女状元,不对现在兴叫博士,一个女博士一个男博士再加上个大老板的料子,太太您说是不是?” 没待秀容张口怀远先应了腔,伸出大拇指道:“常富叔,还是您识货啊!” 秀容将怀远的手扯住谦逊道:“你可别把他们抬得这般高,要叫他们目中无人的,这三个猴崽子哪里能这样好,更不消说这世上总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我也不求他们成龙成凤,只求他们但凡做任何事情,尽心尽力了就好,结果是好是坏那都是后话,设若今后他们都能有个好结局好归宿,将来我同他们父亲在黄土里面也可心安了哩!” 水蓝听了这话觉着伤感,冲着秀容娇嗔道:“姆妈,瞧您说的什么呀,什么结局呀、黄土的,多丧气啊,我可不爱听这些。” 秀容执起水蓝的手,拍了拍道:“人生在世就是这么一回事,明的就是这么一个理儿,可不管你爱听不爱听,都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我眼瞅着就快到不惑之年了,早没了这些忌讳,倒是你们这些个做小辈的,听不得不好的事,你们都记住娘一句话,不管遇上什么事大喜不过望、大悲不过哀,从从容容地去应对才不会生乱、不乱就不易生错,这个不光是个态度,也是个气度。” 至此水蓝对母亲是越发敬重了,别看母亲是个旧式的女子,思想却是不固封的,论到明事理、识大体就是如今接受新式教育的女子们也有自叹不如的地方。 最让水蓝记忆深刻的是那年外祖病重过世,灵堂还未辙三个舅舅便因着家产之事争吵了起来,闹着要分家,把个外祖母气得差点要随了外祖去。秀容心下恼归恼,总归不能由着他们这样胡闹,兀自思忖了一番便将外祖母接到自己家中去了,临行前放出话来说,家是可以分,只是这老母亲不能不管不顾,都说这女儿是母亲的小棉袄,如今且先在我那里住着,什么时候她想回了,我自然将她送回来,若是她嫌弃你们一个个的不孝不想回了,你们哥仨也分不了这个家。就是回了,这个家要怎么个分法,那就得看你们能有多孝敬她老人家了。 那三家见了这情形,也自知理亏,没什么可吵的,翻着花样去讨外祖母的欢心,外祖母也乐得成天有人哄着她乐呵,照着秀容教她的,谁给她裁了新衣裳、给她弄了些可心的玩意儿她便去外面找人絮叨絮叨,谁给她做了可口的吃食她也拿去分给人家尝一尝顺便再夸上一夸,日子久了,三个舅舅便被街坊四邻认定为孝子,既是名声在外了,怎么着也不能砸了自己的招牌,行为举止竟也渐渐地规矩起来,这越规矩外祖母逢年过节打下的赏就越重,到最后家终究是没分了,反倒是越发其乐融融了。 ①民间梅雨时节的俗谚。 ②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出自宋贺铸《青玉案》。 ③小冤报,南昌方言,意同小冤家,为埋怨或责骂自己孩子时常用的话语。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章 晒箱 这豫章的气候本就温暖湿润,再叫黄梅季里的雨水这么一下,湿气霉气全生出来了,好容易迎来了日头,又恰逢农历六月初六,秀容领着全家把屋子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浆洗晾晒,一家大小搬箱倒柜、搭竹架篙地忙得不易乐乎。 “累死我了!姆妈,今日非得要晒这么多东西吗?不能留着明日再晒,我看这天明日一准还是晴呢!”怀恩挽袖叉腰地倚在天井里那排翠竹下问正忙碌着的秀容。 “是啊,这一天里里外外搬进搬出的,可真够累人”怀远在一旁附和着,说完仰头灌下一大杯茶水,怀恩见他一饮而尽,连忙抢过茶碗来说:“你倒是给我留点啊,又喝了个底朝天。” 说罢两兄弟闹了一阵,秀容见状道:“别闹了别闹了,累了就一旁去歇会儿,别碍着大家干活。” 水蓝抱着一团被袱面子走过来道:“姆妈,我看你忙了这大半晌的也该累了,你也一旁歇着吧,有我和老妈子们就行了。” 秀容嘴上应着,手脚却没停下来依旧忙着,嘴里头头是道地说着:“还是我水蓝最懂事,懂得心疼我,哪像你们两个浑小子,成天没个正形,你们是不知道,这六月六晒衣箱①可是有讲究的,老辈们都说今天这个日子是龙王爷和寺庙菩萨晒衣袍的日子,‘阳气’足得很,把家里的东西拿出来都照一照,可以去去阴晦气,这是一层,再一层过了这么一个冬春,让这些东西见见太阳,去霉除湿,那晒过的被子褥子你们盖着不也觉得有日头香吗?” 怀远听了满脸不屑地道:“什么阴啊、阳啊、龙王、菩萨的,我们校长william先生说了,那些都是superstition,也就是迷信啦,都是鬼神说,不能信的。” 秀容不悦地道:“别跟我抖洋文啊,你娘我可没读过洋书,是鬼神又如何?他们洋人还信奉上帝呢,那不也是神仙吗?怎得他们能信洋神仙,就不许我们信我们的土神仙了。” 怀恩见母亲面露不悦,用胳膊肘顶了一下怀远,那举动透着层“你个愣头青,嘴上没个把门的就是不稳”的意思,随即对秀容说:“姆妈,别理他,怀远就爱瞎嚷嚷,我先前还在想呢,这被褥叫太阳这么一晒又松又软的,今天夜里定能睡个好觉。” 秀容帮着水蓝将被袱面子搭上竹蒿,将那被袱面子牵扯平整了说:“这才像句话,怀远,不是妈说你,你虽是聪明,可这说话办事就是不如怀恩讨喜,你是什么都看依着自己的性子来,往好里说这直肠直肚的叫爽快,可是往坏里说,你这样的性子在外面是极容易树敌的,凡事婉转一点总不至于吃大亏,知道吗?” 怀远站在那撅着个嘴不吱声,水蓝见他那周身别扭的样子赶紧替他解围:“姆妈,今天中午咱们家吃什么呀?老妈子们都在忙着浆洗东西呢,都这会子了,再不做一会儿大家可都要饿肚子了哩!” 秀容看看天色说道:“哟,都给忙昏头了,这家里头一团乱的,中午咱们就不举火了,怀远,你到铺子里去,叫铺子里多备些扮米粉条②的佐料来,先前浆洗东西煮了好些米粉条,今日中午咱们就吃拌米粉条得了。” 怀远得令,乐得可以不用听母亲唠叨又可以躲懒不用继续干活,早一溜烟地跑出了门,不大一会儿只见更生一左一右拎了两个大食盒子由前院进来。秀容见着更生进来,忙让人引着他进了饭堂,待他把东西放下从饭堂里出来时问他道:“铺子里今天可还忙?” 更生答:“回太太,不忙的,家家都忙着晾晒东西呢,还不得空上铺子里去消遣。” 秀容听了道:“铺子里既是不忙,你也就在这里吃了走,怀远他人呢?怎没见他同你一道来?” “小少爷说想上同学家去玩玩,跟老爷说了声便从铺子里走了”更生回道。 秀容叹口气道:“这孩子,玩心怎得这般重,一玩起来就没个够,他吃过东西了没?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别叫他饿着,唉!当真是让我操心极了。” “太太您且放宽心,他已经吃过了,方才在铺子里说肚子饿,等不及回来吃拌米粉条就在那吃了些点心”更生一五一十地回着秀容的话。 秀容由腰腋间的纽扣上抽出帕子擦着面上沁出的细汗说:“罢罢罢,由他去了,怀恩,去后院把你姐叫来,让老妈子们把碗筷准备好,再叫她们把那些粉条子过道水端上来,忙了这一晌午的,想来都该饿了,把饭先吃得了再去接着忙罢。” 更生先前四下里打量着没瞧见水蓝心下好一阵失落,刚想同太太说铺子里备下了他的饭,这会子听说水蓝在后院呢,自然将那要回铺子里吃饭的话吞落下去,在饭堂里帮着擦桌抹凳、端碗摆筷的,待大家正要吃时,这才见水蓝缓缓地走了过来嘴里笑着道:“我可当真是饿了,老远就闻着了这拌米粉条子的香味!”说罢同秀容和怀恩坐在了一桌上,只见她坐下却并不忙着吃,而是照着西式的规矩做了番祷告才动筷。 谌家的下人们对此早已司空见惯,倒是和下人们坐在另一张桌子上的更生,远远看见她这举动纳闷得紧,心中暗想,方才不还说饿了,怎么不着急吃,倒先念了一堆听不懂的洋话?自觉这城里小姐真是好生奇怪,随即眼睛扫过四周的人,发觉一个个都是熟视无睹的样子,心中又想,看来我真是“鳝鱼当蛇看——大惊小怪”了,一颗心这才安定,不到一会儿又忙上了,盘算着要不要跟水蓝打个招呼,恰好水蓝瞥见了更生便问他道:“更生也来了,你的手可好全了?” 更生一喜,方才还不知道要怎样同她说上话呢,这会子她竟主动招呼起自己了,更不曾想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水蓝还惦记着他的手上的伤,心里可是开了花一般,遂走上前去将手伸出来,握拳伸掌地展示了一番答道:“你瞧,早好利落了,那药可真是灵验得很,现下连疤都没留呢!” 四喜看过之后很是满意,一边吃着一边同秀容说:“成忠哥配的这药当真是好用,百试百灵,什么时候四喜来瞧您了或是您去瞧她,定要跟她说说,让成忠哥再配些来。” 秀容道:“说起四喜,她做的拌米粉条子可是最得我意的了,这丫头自从嫁了人,我想她一餐米粉条可想得够呛!” “这么想人家,得空去看看她好了,还能叨扰她顿米粉条,再带上些药回来,一举三得,多好!”怀恩插嘴道。 秀容停了停筷子道:“她刚嫁人那会儿还常来的,有了孩子之后便来得少了些,如今孩子多了想她更是抽不开身,这一程我也忙得紧,等我松快些我是想去瞧瞧她的。” 正说着话呢,外面有个邮差报谌家有信来,怀恩跑出去接过信道:“可巧得很,刚刚姆妈还念叨着呢,这会子信就来了”说完将信递与秀容。 这信正是四喜来的,信上说,她与丈夫由清江县迁居到浔阳去了,因为走得急没来得及向太太一家子道别,心下挂记得很,特来信一封说明,并留下地址以作书信相通,说是太太家中若有人去得浔阳定要上她家坐坐,后面又话了些家常,如此云云。 怀恩见秀容看了信后面带伤感之色,便说道:“四喜去到浔阳了,这倒是好,等三伏的天,咱们上庐山上避暑去可不得路过浔阳吗?我还嫌这一路舟车劳顿的没个地方可以歇歇脚呢,这下可好,上她家好吃好喝地歇上几日,回头有力气上山上玩去了。” 秀容道:“少拿话来安慰我,避暑哪里非得这路途遥遥地上庐山去,梅岭③可不近得多。” “姆妈,梅岭有梅岭的好,庐山有庐山的妙,就是因着庐山远,难得去,不都说物以稀为贵嘛,你要是不去,我可跟怀恩、怀远一道去了,到时见了四喜,她若问起您,我就同她说,太太嫌你越住越远,不方便她瞧你,索性再也不瞧你了,眼不见心不烦!”水蓝说完冲怀恩做了个鬼脸。 怀恩附和着频频点头,从旁补了句:“四喜听了这话,不定有多伤心呢!” 秀容用筷头指了指水蓝和怀恩,好气又好笑地道:“这俩孩子,叫我说什么好,这般调皮,也不知是随了谁?一会儿吃得了,我进屋去歇会儿”说着又指了指几个老妈子,接着说:“你们把碗筷洗得了,也去歇会,回头把厨房跟柴房理一理,再洒上些艾草樟树叶,驱驱虫”然后调转头对水蓝和怀恩说:“你们俩就前院一个后院一个,看住东西,别叫些鸟啊雀啊的落在上面了”秀容一一交待完毕,放下筷子接过老妈子递上来的茶水漱了漱口便径自回房歇息去了。 吃罢饭,怀恩坐在前院天井里打盹儿,水蓝则拿了本小说坐在后院里看,偶尔挥着手里的鸡毛掸子赶赶雀子,很是逍遥。更生帮着老妈子们打满了两缸水,拿着食盒子期期艾艾地蹭到后院来了,四喜听见有动响抬头一瞧,见是他便道:“咦,你还没走呢。” 水蓝说话时太阳正照在她身上,叫这太阳一晒,一张雪白的脸子上平添了些粉嫩之色,许是今日忙着干活没功夫打理头发,随意地挽了个发髻在脑后,虽有些许凌乱却也透着别样的美,额前的覆发将她那面庞修饰得更显玲珑有致,衬得一双眼睛清澈透亮,她身上穿着件杏色印着莲叶荷塘的绢丝旗袍,那旗袍滚着道墨绿色的边,严丝合缝地将她那少女身材勾勒得恰到好处,更生觉得,这可比那些广告画上的女郎还要美呢!心里这么想着,嘴里回着话道:“刚才帮老妈子们担了些水,现下就要走了。” 刚转身,水蓝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连忙叫住他说:“你别忙着走,去搬张杌子④来这里坐着,帮我赶雀子可好?我这书正瞧得起劲,不想分神呢!” 更生哪里还能不乐意,放下食盒子,随手搬了张杌子来与水蓝并排坐着,手里拿着从水蓝那里接过的鸡毛掸子偶尔赶一赶鸟雀,大部分的时候都在偷偷地打量水蓝。水蓝那时正看到一处好玩的地方,脸不上禁泛起阵阵笑意,更生见她眉眼带笑,便问道:“这书上说了些什么,我瞧你看得很有趣味。” 水蓝将书摊在膝上同他分享道:“说是有一个盗贼想去掘一个大户人家的新墓,哪知不巧得很,那天夜里刚好有个醉汉醉倒在那座墓边,见那盗贼来了,便同他说着醉话‘你怎得现在才来,我可是等你许久了’话说着要拿手去推那墓碑,那醉汉当那是他家的门了,边伸手去推边说着‘咱们上家里喝去’,把那盗贼吓得差点晕死过去,拔腿就跑了。可不是好笑得很吗?” 更生听了也笑出声来,随即说道:“说起醉汉好玩的事情可多了,我们村子里有个人贪杯得很,有一回他家请客,又喝多了,众人就将他扶去床上歇息,哪知散席后四处寻他不得,他那婆娘寻了他一宿,想着这会子还不见人,怕是凶多吉少,急得坐在床上哇哇大哭,这一哭倒好,只听见床底下一阵响随即露出个男人头来,把他婆娘惊着了,跳下床顺手操起地上的鞋就上前一通打,打完才发现那是她自家男人。” 水蓝听了自是一阵笑,索性将书合起,不看那小说了,让更生同她说些乡邻的趣事,更生得着这个指示,像是领得了什么要务一般,上劲儿的很,一股脑地将十里八乡的那些趣闻都倒了出来,绘声绘色地说给水蓝听,只听见那个下午谌家后院里笑声不断,直到日头偏西,更生才意犹未尽地提着食盒子一路小跑着回铺子里去了。 更生喘着气回到店里,被万伯逮了个正着,质问他为何送点作料过去竟要了半日之久?更生避重就轻道:“太太非留我在那吃中饭,吃完了帮着担了些水,后来大小姐又让我看住晒场,所以就晚了。” 万伯语重心长地道:“既是这样,那我也就不责怪你了,难得东家器重你,你可别不知轻重误了前程,你从乡下来,这城里的花花世界想来是容易叫你眼花心乱的,叔怕你眼界开了心思也开了,在这茶铺子里待不住,像那些时髦的青年一样,要讲个平等自由,若是衣食都堪忧,谁还讲究得起这些呢?做人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本,知道吗?” “叔,你可不要错怪我,我真是在东家家里帮着干活呢,没有去外面瞎逛,我知道自己的出身,现今有口安生饭吃,还有您和东家提携我,我就像掉进蜜罐里了一样,不会做那忘本的事情。” 万伯频频点头道:“你明白就好,树老根多,人老话多,你别嫌我啰嗦,你母亲不在,父亲又不知事的,我将你从老家带了出来,这身上就少不得担着些责任,你若好倒好,若不好,我是既对不起你爹娘又对不起东家,所以难免对你严厉些,若是有让你受委屈的地方,别怪叔啊!” 更声道:“叔,瞧你说的,我哪里来的委屈,你说的,我都懂,都记在心里了”见万伯点着头又道:“要是没别的事,那我先去干活了。” 转过身,他心里犯起嘀咕来,万伯平白无故地为何要同我说这些话,莫非他老人家看出来了我对大小姐的情意?唉!大小姐,我自是对她有情的,有情又能怎样哩?自己哪一点配得起?唉!算了算了,不想了,本来这也就是自己一厢情愿,八竿子挨不着的事,何苦自己来扰自己呢? 他虽是这样苦劝自己,只是夜深人静之时每每想到那日的情形总是叫他难以释怀,那些源自心底的暗涌一层层地席卷而来,搅得他彻夜无法安睡。 ①南昌的气候温暖湿润,每年农历六月六之前,都是梅雨季节。故此南昌居民素有“六月六晒衣箱”的习俗,实际上也应是对太阳的一种崇拜。 ②米粉条,也叫米粉或米线,一种大米制成的主食,吃法很多,拌、炒、煮等,很受南方地区人士喜爱。 ③梅岭为南昌西郊风景区。 ④杌(wu四声)子原指一种矮而无枝上平的光木头,作为一种非正式的坐具,宋以后逐渐演变成正式坐具。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章 争抢头香 每年的农历八月初一,城郊的西山万寿宫里,一年一度的敬香会①拉开了序幕,大半夜的怀远就被几个同学叫去西山凑热闹了。 “我听我姆妈说,这敬香会也叫万寿朝仙会,是为纪念许真君而设,‘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说得就是他呢,今天我来就是为了抢头香的,我姆妈说了,能抢到头香那是可幸运至极的事情,为此还特意让我斋戒沐浴了呢!”怀远的同学方晋东一路上说个不停嘴。 章显文听了一路,不耐烦道:“抢头香抢头香,我听着都起腻了,眼瞧着能到,你能把嘴上的功夫用到脚上来么?你若再不快些骑,错过了好时辰,那你就白斋戒沐浴了。” 怀远听了笑道:“晋东家真不愧是开古玩店的,按说我们都是在新式学堂念书的学生,哪里会信得了这种传说,我虽是不信奉这些,不过我先前听人说每年这时候西山这边热闹非凡,好大一个阵仗,私心想着跟着你们来玩一玩,凑凑热闹也好,不曾想居然要起这么个大早,我这跟梦游可是没有两样了。” 章显文道:“你还别不信这些,虽说关于许真君的一些个神话故事说得有点玄乎,但是一个人也罢神也罢能得到这么多人的敬重和爱戴想来也不全是虚无的,总归是有他存在的道理,要说这抢头香的意义,也无非是讨个好彩头,听着喜庆吉利罢了,人活着不就是个精气神嘛!” 方晋东道:“就是,他们外国人不也有自己信奉的神明嘛,论起来他们也没人真见过上帝,还不是一样说得头头是道,一句话,各花入各眼,各方神灵保佑各自己的信徒,只要是好的善的,信奉谁都是一样。” 怀远听了呵呵一笑道:“没准还真是哈,说不定那上帝啊、佛祖啊、真君的没事互相的串串门子,聚在一块喝茶聊天呢”说罢自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三个人说笑了一番,看见前往西山去的路上人渐渐多了起来,于是脚下加快了进度,将那脚踏车又骑得快了些,紧赶慢赶的可算是赶着头一拨了,会了香火钱刚要上前敬香,不料被一女子拦住道:“这头香是我的,你们可别跟我抢。” 方晋东慌忙辩道:“明明是我们先来的,这不,香都点上了,你两手空空怎得会是你先来的?” 那女子听罢,一手从随身携带的小皮包里抓了把钱塞到方晋东手里,另一手则将他手上的香抢过来,那动作可谓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尔后,扬着手中的香甚是得意地说:“这香现在是我的了。” 怀远见那女子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却透着十分的霸道,心中不悦,从方晋东手里夺过钱一把塞回她手中,伸手要支抢那柱香,那女子自然是不干的,硬要往香炉子里插,怀远见势索性将她手中的香掐灭了,坏笑道:“灭了的香,许老太君他老人家可是不收的!” 那女子顿时有些懵,待回过神来,气急败坏地将手中那灭了的香扔在地上,指着怀远道:“你,你叫什么名字,我回头再找你算帐!” 怀远一面不慌不忙地将自己手中燃着的香递给方晋东,一面对晋东道:“晋东,告诉他本少爷大名。” 方晋东接过香说了句“谌怀远”,恐再生意外扰了他的头香夙愿,赶忙上前把香敬上了。那女子听了恨恨地道了句:“我可记住你了,谌怀远!你给本小姐等着,有你好瞧的!”转过身子去要走。 怀远在她背后幸灾乐祸地道:“那就有劳小姐记着我了,慢走,不送。对了,明年这时候记得要早些来啊,可别又落了后!” 那女子听了这番话立刻又将身子调转过来说道:“那本小姐还就不走了。”怀远听了又是一脸坏笑地道:“好啊,小姐愿帮我们几个看着香火也很好,反正我们也上完香了,goodbye!” 三人向外走去,只听见那女子在后面恼恨地跺着脚,她那高跟皮鞋跺在地上一阵嗝噔、嗝噔地响,怀远听了心里得意得很,一把揽住方晋东的肩头道:“你上得头香,回家去可以向你姆妈邀功了,一早赶来还没吃早饭哩,这顿你请了。” 方晋东捶胸拍背地说:“不在话下,若不是你出手这头香怕是也轮不上我,不要说一顿早饭,你想吃什么尽管开口我定满足了你。” “这可是你许的愿,一会儿你替我去知味斋买些小食来,我姆妈爱吃的很,就是人太多,我不高兴上那里排队去。” 章显文走在他俩身后没参与他俩的对话,一个人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待走到离香火坛百十来米的距离时忽地冲到怀远跟前说:“怀远怀远,坏事了,方才我一直觉得那女子我好似哪里见过,先前硬是没想起来,这会子想起来了,她叫徐竞芳,徐震声是她父亲。” 方晋东听了把嘴张得老大道:“徐震声,就是那个豫章城里一霸吗?将他家的小姐得罪了这可如何是好?” “你两个何以惊吓成这副样子,凭她是谁,已然如此了,害怕又有何用?老话说得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高低也是我招惹来的事,我自有办法,决不叫你俩替我担着就是了”说完定了一定,随后转身朝徐竞芳走去,待走近了问道:“我们几个瞧你这样早来敬香,想必也还没用过早饭吧,你是同我们一道去呢,还是一会给你送了来?” 徐竞芳正自顾自地恼着,见怀远走来邀请她一道用早餐,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转没好气地问道:“刚才不还同我针尖对麦芒的嘛,何以突然又待我这般好了?” “你去是不去呀?不要去我们可就走了,我一张肚皮可早唱空城计了”怀远见她拿起俏来便要作罢,谁知这时徐竞芳却偏偏跟上来问道:“是你请我吗?” 怀远指着方晋东道:“是他请。” “不是,我的意思不是谁出这钱,我是说要请我的念头是不是由你起的?” 章显文道:“自然是他了,我们三个就属他主意最大、点子最多。” 徐竞芳听了没由来得就很欢喜,她仗着自己颇有些姿色,家中又很有黑道势力,出得门来一向都是被人捧着的,从未吃过亏。方才叫怀远那么一顿奚落,虽心下不悦却也没有真讨厌起怀远来,反觉得这男子很是有些与众不同,何况怀远又是一位翩翩少年,生得眉清目秀、仪表堂堂,她向来是喜欢与英俊潇洒的男子在一块相处的,平白得了个这样的机会,她哪里肯放弃,而且听刚才那位少年话里的意思,这谌怀远看似对她也有些许好感,这可不正好。 四人找了间馆子坐下,要了些清粥小菜、茶蛋豆浆吃起来,方晋东与章显文坐在一头,怀远和徐竞芳坐在另一头,方晋东递了个剥好了的茶蛋给徐竞芳道:“miss徐,方才多有得罪,望你不要向心里去,更不要同你父亲提起才好。” 徐竞芳接过笑道:“过去的事咱们就且不提了,至于我父亲,外人都觉得他凶悍霸道,可对我却是百般疼爱的,今天的事儿自不会去说,你大可放心”说完将目光投向怀远。 怀远喝了口豆浆道:“方才你那副霸道劲,可是很得你父亲几分真传呢,此刻坐在这里倒还像是个大家闺秀的样子。” 徐竞芳听了这话喜也不是恼也不是,讪讪地道:“你不也霸道得很吗,又是得着谁的真传哩?” 章显文怕三句话不对路,一会儿怀远那股子浑不吝的劲头又要发作,这总算才将葫芦按下去了,可别一会又出来个瓢,赶忙打着哈哈道:“这个呢,就正是不打不相识了,总归是一场缘份,就不要计较这些事了,要叫我说你两个人的脾气倒是有些对路数哩,只是这脾气太相似了也不知算是好呀还是不好,不吵不闹的时候是挺合拍的,可若是起了争执,怕是房顶都要叫你们给掀了去”说毕嘿嘿一笑,用食指推了一下鼻梁上架着的那副金丝眼镜。 徐竞芳听了这话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由他那个推眼镜的动作注意起他那副眼镜来,问他道:“mr.章这副眼镜样式很是摩登,是在亨得利配的吗?回头我也要去配上这样一副来戴着。” 章显文听了忙道:“怎么,miss徐的眼睛也近视了吗?” 徐竞芳听了颇有些难为情,自嘲着说:“那倒没有,我书读得那样糟,若还将眼睛毁了去,岂不是豆腐要了肉价吗?我只是觉得这眼镜怪好看的,戴着显斯文,将将这位谌少爷不还说我应当斯文些才讨人喜欢吗,所以我才想着去配副平光的戴上也很好。” 待竞芳语毕,怀远口含豆浆“卟”的一声喷了出来,晋东跟显文赶紧上前拍着他的背脊问他怎么回事?显文暗地里踢了怀远一脚,意在叫他别信口乱诌,怀远倒也识趣擦擦嘴道:“不留神呛着了,没事没事,瞧把你们给惊的,我姆妈都没你们这么上心!” 几个人又是一番说笑便扯到别的事情上去了,说的事谈的人尽是些竞芳所不知的,她闲坐着想找机会同怀远搭几句话,只是半晌也没找着合适的机会开口,如此一来甚感无趣,便推说自己还有事需先行一步。 他三个听她这样说,心底下是极乐意的,只是不能往面上说。到底是显文这孩子玲珑八面,起身道:“想必是将将我们三个说得太热烈,冷淡了徐小姐,真是多有得罪。不过说句实在话,我们也确是不知你们姑娘家家的都爱听些什么、谈些什么,还望徐小姐不要介怀。” 竞芳原本心下是有些不满的,听他这样说来,转念一想,怕叫他们觉着自己小心眼了,便笑说道:“哪里哪里,咱们几个是初次相见,男女本也就有别的,我呢,也确是应承过我父亲,上完了香早早的回去,若耽搁得久了,恐他老人家在家不能心安,回头又该派人满世界的寻我,生怕我会凭空消失了一般,真真是烦死人了!” 晋东道:“既是如此,那我们就不久留徐小姐了,免得令尊大人在家着急上火的,倒是要给徐小姐添烦闷了”说话间拉起怀远又道:“今天暂别,来日方长!” 竞芳被他三个拥着,不自觉得也就跟着往外面走,待行至门外才想起来应当留下个电话以便联络,慌忙找伙计要了纸头和笔,写完匆匆塞给怀远,满眼期待地道了句:“咱们定要常联系啊!” 怀远似动非动地点了点头,含笑目送,待她走远,将手里那写着电话号码的纸片揉成一团,再用手指轻轻一弹,那纸团便不知滚向何处了。 ①敬香会,在南昌地区最受人崇拜的是许逊,又称许天师、许真君。民间叫他为福主菩萨,南昌人为纪念许真君,将他飞升成仙的日子俗定为他的生日,在每年的农历八月间都会举办敬香会。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章 还乡探亲 更生旧愁未消又添下了新愁,这天,他接到妹妹小满托人捎来的信,小满在信上说近来觉着周身不适,昨日里肚子疼得厉害,竟昏厥倒地,醒来时发现身上血流不止,恐是自己患下了什么重症,央求他能尽早回家一趟。 更生见信后,伤心得紧,一个人躲在墙角边抹泪,可巧着被来铺子里玩耍的水蓝给撞破了,水蓝见他面带哀容还含着泪,疾步上前问道:“更生,你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更生本就不愿因自家的事情给旁人添了堵,更何况这人是水蓝,他杵在那半晌没言语,水蓝见他不吭声兀自猜测道:“方才叫万伯给骂了?”更生摇头。 “那是,让我父亲给数落了?”水蓝接着猜测,不曾想更生还是摇头,这下可把水蓝惹恼了,不禁加重了语气道:“哎呀,有事情你倒是说出来嘛,一个人这样苦闷着也不是个办法,你若是再不说,我可就走了啊,回头你就是想找我说,我还不乐意听呢?”说罢她做出要走之势。 这下子更生倒是耐不住了,一把将信递到水蓝面前道:“你自己瞧吧!” 水蓝接过信来细细瞧了一遍,低着头寻思了片刻问他道:“你妹妹今年有多大了?” 更生道:“过了十四了,现在吃的是十五岁的饭,哎,正是花样好的年纪,怎得就会得了这样重的病呢?我就小满这么一个妹妹,我答应过我姆妈要好好照应她的……”更生的声音哽咽起来,便说不下去了。 水蓝又问他道:“她身量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更生听了以为水蓝打算替小满安排后事所需的东西,哭丧着脸答道:“不高,也瘦,你知道我家里一向不太好,难得有点好东西也得拿去卖了换钱,哪有什么可吃的,哎!可怜她长这么大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也没穿过一身像样的衣裳,眼瞧着我在这里景象刚刚好了一些,她又不好了!” 水蓝听了他这番话,已有十分的把握,她轻声安慰着更生道:“你先别忙着伤心,依我看并无什么大碍……” 不待水蓝说完,更生就急了,忙说:“怎得会没有大碍,信上明明有说肚子疼都昏厥了,不停的流血呢!这还不叫有大碍,我只恨现在不能插翅飞回家看看!” 水蓝见他起了急,脱口道:“她这八成是长大了!” 更生一个毛头小伙子哪里懂得这些女孩家家的事情,懵懵懂懂地问:“长大了?这跟长大了有何相干?长大了就该肚子疼成那样吗?” 水蓝绯红了脸,支吾道:“长大了的意思,就是,就是她可以当娘了呀!” 更生听了这话更是手足无措,两人颇为尴尬地对视了一眼,更生怯怯地道:“当娘?难怪她肚子疼得厉害,莫不是要生了?只是她清清白白的一个姑娘家,婆家还没着落呢,怎得就会要当娘了?这可是要坏名节的事情呀!” 水蓝哭笑不得,她现时现刻也不知要怎样同他说才能叫他明白,只好说:“哎呀,不关名节的事,也没有患重病,你就别瞎操心了,赶紧跟万伯告个假,回屋去收拾些东西,明早呀,我同你一道回去看看就什么事都没了。” 更生将信将疑地照着她的话去办了,水蓝拿着那信件去给秀容瞧,又将方才的事说与了秀容听,秀容见了信后叹道:“唉!可怜他兄妹两个,母亲早早过世了,哪里懂得这些个人事,将将你说明日要同更生一路回去是吗?也好,姑娘家的事还得姑娘家教,我瞧她肚子疼成那样,怕是体内湿寒深重,嘱咐她平日里莫要太贪凉了,家里还有些益母草和乌鸡白凤丸,你带些去给她。乡下不比城里头,要个什么不顶方便,其它的劳什子我一会儿给置办齐全了,明日好一并带给她。” 这一晚自是一番收拾,水蓝打小渴望就有个妹妹,况且这城里近来又热得叫人五心烦燥的,那万家村恰在罕王峰①上,之前听更生说起过,说是暑日里可比这城里凉爽多了,夜里不盖上点东西还得仔细着了凉呢,这又有人做伴又能消暑的,她预备着要在那儿小住上几日。 秀容怜她这点小心思,便也就没加阻拦遂了她的愿,大包小包地归整了好些东西,水蓝自己又拾掇出一些自己穿不了的衣裤鞋祙说拿去给更生妹妹穿,林林总总竟收拾出了两大包东西,幸好有更生在,不然她一个女孩子家哪里拿得了? “咱们歇会吧,你拎了这么些东西也该累了!”水蓝立在半山腰处同更生说。 更生放下包袱扯下肩头的手巾擦了把脸上的汗,捡了块石头坐下道:“累倒是不累,我打小在这里长大的,这点山路算不得什么!” 水蓝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其实是我自己走着有些累了,幸好我是天足未裹过脚,不然这些山路可要把我走哭了不行,对了,你们村子里的女孩子裹脚的吗?我还特意带了些我穿不了的鞋袜要拿给你妹妹呢,她若是裹了足怕是白拿了来,还劳动你背这一趟的,来之前怎么就没想到问问你呢!”说罢她摆了摆头,觉得这件事办得很失策。 “我们山里人若还裹着个脚,那是什么事都干不得的,她和大小姐一样,也是天足,我家里穷,打小她也没有过几身像样的行头,大小姐的东西又样样都是好的,她见了一定要高兴坏了呢!” 水蓝笑笑说:“都是些旧物,很算不得一回事,实在是不知道你妹妹的身量个头,不然送些新的给她也像些样子。” 更生连连摆着手道:“那可使不得,叫她穿戴惯了好东西,回头我可供应不起她呢!” 水蓝道:“不许这样说,你以后出息大着呢!旁的人我不知道,就说我父亲吧,早前也是个苦孩子,一步步做到今天这光景,都是事在人为。你以后不许再说这样看轻自己的话,叫我父亲听了他要不高兴的,他觉得咱们年轻人最紧要的是要胸有大志、能吃苦,诸葛亮不也说过‘夫志当存高远’②,你可不能‘徒碌碌滞于俗,默默束于情’③!” “永窜伏于凡庸,不免于下流矣”④更生将下两句接上,两人相视一笑,水蓝道:“论起来,咱铺子里这么些伙计里就属你最有学问哩!你实在应当多读些书,定会是块好料子!” 更生嘿嘿一笑道:“大小姐过奖了,我不过是打小听我父亲诵读些文章,耳渲目染罢了,不过好在人若想上进,何时都不算晚,我是预备着问怀恩怀远他们要些旧课本抽空学起来,特别是算术,以后接了万伯的班总归是用得上的。” 水蓝拍着巴掌道:“我就说我父亲看人眼光不会错的,他敢把账房管事的事交给你去做,必定有他的道理,课本的事你不用担心,全数交由我去办。” 更生点点头,看着她道:“那可就麻烦大小姐费心了,咱们也歇得了差不多了,继续往上赶路吧!” 水蓝一面起身朝山上走一面同他道:“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费心的,还有,往后别大小姐、大小姐的叫了,听着怪生分的,叫我水蓝就好。” 话音才落只听见更生应道:“好,大小姐”水蓝听了他这回答“扑哧”一声笑了说:“这口愣是没改得过来,算了,不强求你,何时改了何时作数罢。” 两个人一路说说笑笑,紧赶慢赶的总算是到了山上,才近了家,更生便扯着嗓子忙喊:“小满,小满,哥回来看你了,你好些了吗?” 只见一个瘦小的姑娘从屋里迎出来,巴掌大的小脸煞煞白的,眼里吧嗒吧嗒地落出泪来,委屈又可怜地叫了声:“哥!” 更生将行李扔在地上,上前拉着小妹看了又看,扯下手巾替她拭着泪道:“不哭不哭,哥回来了,天大的事有哥在呢!”小满这才止了哭,眼里瞬间像点亮了似的有了神采,撒着娇道:“哥,可把你盼回来了,我不哭了,你回来我就不哭了”说话间目光游移到水蓝那里,满是好奇,更生见状赶忙介绍起来:“差点给忘了,这是东家大小姐,你就叫她水蓝姐好了,听说你不舒服,特意地大老远的跟来瞧瞧你呢!” 水蓝笑盈盈地走上前扶着小满的肩头道:“小满妹妹,来,咱们进屋坐下说。更生,你替我把我的东西放到万伯的老宅子里去,其余的拿到屋里来,你若是方便,劳烦你帮我把万伯那边的房间拾掇拾掇可好?” 更生见她俩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便应承着去了,待他走了,水蓝将房门掩上同小满说:“你哥刚回来,你们兄妹还未叙上几句话就叫我给轰走了,你莫怪我,我是有话要同你讲,你哥在这不顶方便,你捎给你哥的信我也看了,傻姑娘,你没有患什么重疾,这是来月事了哩。” 小满听了一脸茫然,水蓝见状柔声细语地同小满讲解起月事对于女孩子来说是怎样一回事,又将月事期间该怎样保健怎样料理自己一一教会了她,小满照她教的将自己收拾好了红着脸低声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害我瞎担心了好几日,水蓝姐,幸好有你,我差点都快叫自己给吓死了哩!还给我哥去信,让他也跟着担心,哎,我真是……” 水蓝阻了她的话锋道:“你哥回来看你,你难道不高兴吗?他进到城里也好几个月了,也该回来看看。说实话莫说是你了,我第一次的时候也吓得不轻,幸好我读的是女校,学姐们便教给了我之前教你的那些东西,哪个姑娘家不是这么过来的,没什么可难为情的。” 许是这篇女孩家的私房话又将两人的距离拉近了些,水蓝热络地从地上的包袱里拿出些行头,说要替她梳妆打扮一番。试问,哪个年轻轻的小姑娘家是不爱美的?那小满看见那个些东西早已是喜出望外、爱不释手了,哪里还忍心拒绝,满心欢喜地任由水蓝替她捣饰。 更生按着水蓝的吩咐将万伯的老宅收拾妥当,待他再次回到家中时,只见小满捧着面镜子又哭又笑的,弄得他摸不着头脑,拉过水蓝问道:“小满她这是怎么了?” “这傻姑娘见我拿了这些东西给她竟高兴成这样了,你来得正好,你瞧瞧,她穿上这身衣裳好看不好看,可惜你家里也没个大些的镜子,里外里也就只有面梳头用的小镜子,也不够她看的。” 更生笑嘻嘻地打趣着小满道:“还别说,你若是穿上这身出门去,保管这罕王峰上上下下的男孩子明天都得上咱家提亲来!” 小满害臊地说:“哥,你学坏了”然后一把搂着水蓝说:“还是嫂子待我好!”说完冲更生做了鬼脸。 水蓝拉开她的手说:“你瞧她,都高兴糊涂了,我可不是你嫂子。” 小满嘟着嘴,浑身透着不情愿地松开手道:“唉!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个天仙似的嫂子该多好呀!” 更生怕水蓝听了这话尴尬,忙岔开话题道:“好了,别耍贫嘴了,你倒是跟我说说你生病的事。” 小满听了这话,憋红了脸道:“没大碍了,水蓝姐说姑娘家家长大了到了一定岁数都会这样,你瞧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你就放宽心罢!” 更生瞧她确是不像是有事的样子,自顾自地端了杯茶水喝下道:“先前真让你一封信给吓着了,幸好你水蓝姐有见识,你可得好好谢谢她,时候也不早了,你上地里去摘些新鲜菜来,捡好的摘,我去瞧瞧爹,一会儿我来给你们做饭”说完他跑到村南头那口枯井边上去看父亲,他父亲自从母亲投井后每天都在那里坐着,不是对着那井说话,就是坐在那井边看旧书,乍一看倒真不像是个疯子。 “爹,天晚了,咱们回家吧!”更生走到父亲跟前搀住他说。 万旭升回过头见是更生便道:“你姆妈就把饭做得了?” 更生点头道:“是,已经做得了,就等着您回去开饭了。” 万旭升将书合上起身跟着他往家里走,一路絮絮叨叨地说:“这就要开饭了?你姆妈她可真是,我不是同她说了吗,以后这些事全都由我来做,叫她好生歇着就是不听,你定要帮我说说她,别这样劳碌了,身子要紧,不然头风的毛病又该犯了,脚上也得肿了,我真是看不得她那难受劲儿,揪心呀!” 更生将父亲带回家中,见父亲四下里寻找着母亲,嘴里不住地叫嚷着:“有凤、有凤啊,你在哪儿呢?你可别往枯井那边去,听见没?他们说那井里边有死人,长得和你一个样子……”,更生见状忙拿出一本书递到父亲面前说:“爹,你瞧,这是什么,是姆妈特意叫我带来给你的。” 万旭升一把抢过来将书搂在怀里,又开始说疯话:“还是你姆妈最懂我,知道我最爱读书了,你不知道我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嘘,我只告诉你,你可不要同人家去讲,讲了就不灵验了,我做的文章那可是皇上看了都说好的,要钦点我当状元郎呢!” 更生将那盏擦得锃亮的煤油灯点起道:“那您快百~万\小!说吧,别辜负了皇上一片心!” 万旭升将长袍的前襟牵起来一抖,坐下说:“对对对,我要赶紧要多看几篇,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⑤,不读书怎得会有出息,一辈子倦在这山崖之上看着日头起看着日头落,就算活一百年又同一天有何区别?我是绝不能这样过一生的,你们谁都不要来扰我读书听到没有?” 不待更生回答,他忽地抬起头道:“现在是哪个皇上掌朝?听说皇上被人赶跑了,大清灭了,科举也没了,那我这满腹经纶要向哪里去找出路?”说着涕泪横流要露出疯相来。 更生连忙哄着他道:“那是没有的事,现在是光绪三十年呢,不信你瞧这报上的日子”说着他拿起父亲床头边放着的一份陈年的旧报,指着上面道:“这斗大的字可不是写着的吗?老佛爷七十大寿要增开甲辰恩科,您的造化大着呢,他们是逗您玩的,这回开考您稳中!” 万旭升拿过报纸认真地端详了起来,将那甲辰恩科几个字抚摸了好一阵,神色渐渐恢复如常,意气风发地将左手食指指向天道:“我这回定能做得状元郎!你若不信,就听听我的名字,旭升旭升,旭日东升,不是高中之兆那又是什么?你瞧瞧我这篇文章做得如何?”说罢将手里一张涂鸦得乱七八糟的字稿移到更生面前叫他看。 更生假意看了一看,随手指了个地方道:“我觉着这一处还可再斟酌一下。” “哦,是吗?我瞧瞧,呀!你说得极是,幸好给我指正了,这状元之作是容不得有半点差池的,我且再改改,要怎样改才好呢?容我好好想一想,你一边去不要扰了我的思绪。” ①罕王峰,现称为梦山风景区,为南昌城郊著名景点。 ②③④出自:三国诸葛亮《诸葛亮集诫外生书》。 ⑤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出自:唐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章 山水怡情 山上的生活自然比不得城中家里,虽是清苦了些,但也别有一番滋味,水蓝一大早被一阵阵清脆的鸟叫声唤醒,推开窗,只见外边层峦叠嶂、满目苍翠,东边的山巅一轮红日已是跃然而上,蓝净的天空上游移着几缕纤白的云朵,成群结队的鸟儿像是在玩什么有趣的游戏,一会落在这一处枝头上,一会儿又上了那一处的树梢,好一派生动的景象,此景此情虽不似画卷却胜似画卷哩! 与城里繁华喧闹的生活相比,这里还真颇有些世外桃源的意味。水蓝伸了个懒腰,回身去洗漱更衣,见天色尚早不便去打扰更生兄妹两个,随手捡了本书看起来,还没看两页纸便被一阵敲门声给打断了,听着叫门儿的声音像是小满的,推开门脸一看,果不其然,忙把她请进屋里说话。 只见小满脸上沁着些细汗,将手中的竹篮子摆上桌掀开上边罩着的纱布笑嘻嘻地说:“水蓝姐,想不到你也这样早,我还担心要扰了你的好觉呢,这些是早饭,没什么好东西,一碗地瓜粥,一块煎鸡蛋饼还一些个自家做的小菜,我哥说,怕我爹在家你不习惯,让我给你送过来吃,这里还有些我赶早从地里摘下瓜果。” 水蓝凑近了一看,可不是嘛,那瓜果还带着露水呢!一看就是刚摘下的。她倒了碗茶水递给小满道:“你们什么都捡好的拿给我,当真是太客气了。我呀在城里好东西吃太多,来到这里就想吃点清爽的,倒是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有什么好东西先仅着自己吃。” 小满按住蓝子道:“不值什么的,蛋是自家母鸡下的,瓜果呢,这个天正是疯长的时候,不摘了也要叫鸟儿给啄了去,担下山去卖也卖不得几个钱,还不够这上下一趟山的辛劳,以往都是家里缺什么了才担些东西卖了去换,这回我哥来把要用的东西都给补齐了,你又赠了我那么些东西,哪里还用得着这些,再说,天热,这些东西也搁不住,搁坏了难免心疼,还不若吃进肚里实在些。” 水蓝笑道:“这倒也是实话,要说居家过日子,我还真真是个门外汉,你们兄妹个顶个的是好手”说罢水蓝对着小满竖起了大拇哥。 小满忙摆着手道:“你快别取笑我们了,我们这山里的孩子,别的不会,要是这日子都过不来,那可真成废物了。水蓝姐,你慢慢吃,我先回去了,我们兄妹今个儿要忙着做些家里、地里的活儿,实在顾不上你许多,回头空了带上你好好玩一玩,这附近有些有趣的地方可玩呢!” 水蓝道:“玩的事暂且先搁一搁,干活的事用不用我去搭把手?虽说我当不了一个劳力,不过端个茶倒个水、递个东西什么的我还是不在话下的。” “不用,你在我们还得分心挂记着你,还不若一心一头干活来得利索些呢,你呀,把自己顾好就得了,旁的事就不用管了”小满说完一溜烟地走了。 水蓝想她说得也有道理,便也作罢了,幸好她是个耐得住性子坐得住的人,一个人在万伯老宅里看百~万\小!说、练练字,洗洗晒晒、洒扫洒扫庭院一天倒也就过去了。 隔天,水蓝午睡起来,小满兴冲冲地跑来找她,将她带去玩耍,他们兄妹两个像变戏法似的一会儿不知道从哪给她弄来几个野果,一会儿又不知带她钻进哪个山洞里寻清凉去了,一路上捕鸟捉鱼的好不热闹。 “那边那东西像是华表,可是有显贵之人的葬于此吗?”水蓝指着罕王峰东面缑岭脚下一对高高耸起的八棱形华表问更生。 更生道:“那呀,是宁王朱权之墓。” 水蓝道:“哦,宁王朱权我是知晓一些的,他是明□□朱元璋第十七子,十三岁封藩于大宁,所以世人称其为宁王,永乐元年改封南昌,听闻他颇为博学,晚年乐忠于道学,卒谥献,故亦称其宁献王。我父亲说八大山人①是宁王的第九世孙,八大山人的字画我与我父亲都是极喜爱的,我父亲还曾有缘目睹过他的那幅《竹石鸳鸯》②图呢,走,你们领着我上那边去看看吧!” 更生择路而行,口中赞道:“水蓝,你可真是博学多知,我听那边村盘里的人说,他们都是宁王的后人,说宁王入殓时身着道袍,口含金钱,通体也压了好些金银珠宝呢,陪葬的东西更是多不甚数。更奇的是说宁王曾经亲手制过一把旷世宝琴,叫,叫什么来着”更生挠挠头陷入思考,片刻抬头笃定地说:“叫飞瀑连珠③,说那是明朝四王琴之首呢!” 水蓝叹道:“这朱氏真是满门的奇才,羡煞人也,只可惜都已作古了。” 小满笑着道:“若是现在还活着,可不要成精怪了嘛!水蓝姐你同我哥去看吧,我上那边采些金银花去,回去好泡茶水喝。” 水蓝听了道:“好吧,想必你在这里年年月月地看着早已不新鲜了,那你一会儿过来找我们,一个人可别走远了。” 小满点点头自顾自去了,水蓝同更生一路走到华表下,她围着那一对华表细细看了一阵道:“这上面篆的都是道符,看不懂,更生,你说这校顶上坐着的兽是麒麟还是石犼④?” 更生用一只手遮住日光仰头望着华表的顶端看了一会儿道:“太高了些,看得不真切,这两者有何区别?我瞧着像是貔貅也不一定呀!” “貔貅是招财的,帝王将相之家哪里会缺财呢?眼前这个同北平□□前的同属明朝之物,□□前后那两对华表上用的就是石犼,据传石犼是一种似犬非犬的瑞兽,说它生性好远望,天安门内里的一对名曰‘望君出’,是提醒皇帝应该出宫去体察民情;在外的一对叫‘望君归’,是呼唤皇帝应该赶快回宫处理朝政大事的。而麒麟呢,传说中是龙马杂交的一种神物,常拿来赞誉才能杰出的人,这朱权是极富才学之人,我觉着象是麒麟更多一些。” 更生看看华表又看看水蓝,认真道:“其实把麒麟来誉你也未尝不可!” 水蓝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低声道:“先贤碑前,你可不要胡说,我哪里有那样子好呀!” “可我瞧着你就样样都好!”更生说着跑开了去。 水蓝在后边追着他道:“都叫你不许说了,你还要说,你可是要讨打吗?”水蓝见更生非但没有停住反倒跑得更快了些,水蓝自知这么个跑法铁定是追不上他的,便敛住了脚步,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跑去,这一下子更生不得不反转过来追她,在追逐之间,更生忽觉心头漾起一阵异样的暖,私私地想着,若是,若是可以一辈子追着她这样跑那也是极好的。 水蓝自然不解更生心下所想,见他来追,嬉笑着跑到一堵青砖围墙后面隐了起来,她决定与他闹一闹,更生遥遥地见她没了踪影,加快了步子跑过去,他猜水蓝定是躲在这残败的青砖围墙当中,故而不出声,悄悄地接近着,准备来个出其不意,哪料水蓝躲在那里半天也不见更生来寻她,有些耐不住性子欲探个究竟,猛然间转过身子要去张望,被正欲上前的更生撞了个满怀。 水蓝本能地要向后退,脚下却被青砖绊了一下,眼见着就要摔下去,幸好更生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抱住才没叫她摔着,这突然其来的一番亲近真实的如同虚幻,虚幻得又让人倍感真实,她的发香、她的呼吸、她的体温他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甚至感受到了她玲珑的曲线和自己的血脉偾张,他想着要松开却不由得环得更紧了些,心下想着若是叫他死在这一刻他也是情愿的。 水蓝红着面颊从他怀里挣扎出来,更生失神地松开了双臂,不经意的一眼对望满是尴尬,两人静默着谁也没出声,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直至小满的声音飘然而至:“哥,水蓝姐,你们在哪儿呀!我采了好些金银花呢,快来瞧呀!” 两人闻声回过神来,佯装没事一般,水蓝匆匆理了理鬓发,从青砖围墙中走了出去,应着她道:“我们在这里呢!”说完自觉很是不妥,孤男寡女的藏身于这围墙之后,自己面色又不甚自在要叫人心下生疑的,觉着他们在这里行什么不轨之事呢,便又道:“方才在这转了一圈,觉着这残墙败框该是王府宅邸的大门了吧?” 小满满脸不屑地看了看道:“王府大门又如何,都破败成这样了,还不如我们穷人家的柴门木门呢!水蓝姐你的脸为何这样红呀?快赶上那天边的红霞了!” 水蓝掩饰道:“天太热,方才又跑跳了一阵,所以才如此,你家的木门可抵不上,数百年之前这地方还不知是怎样一副气派豪华之相呢,想这逝者定料不到如今此地会是这番光景。” 水蓝说罢拉着小满要走,她刻意地想与更生保持些距离,小满不解其意,停住步子道:“我哥还没过来呢,等他一起呀!” “你哥又不是不认识回家的路,咱们边走着呀!对了,你这些花上哪采的,片刻的功夫就采了这么些,是有很多吗?”水蓝有意岔开话题,拿她采的金银花牵扯过去。 小满指了个方向同她道:“喏,就是往那边去转过一个弯,有好大一片呢,明天我带你去,咱们再采些炮制好了,回头你好带回家去,生疔生疮、发热发疹,咽痛喉哑的用这东西最好了,趁着现时还在开多采些,再过些日子就全该谢了。” 眼见着水蓝与妹妹在前边说说笑笑的好生亲近,他独自一人落在后面却怀了一肚子的心事,前一分钟还在想,方才真该亲她一口,告诉她自己喜欢她;后一分钟又摇着头思索着,好在方才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现在水蓝已是在有意避着他了,若是那样今后要怎样相处下去?片刻又觉得只要自己好好帮着东家,或许东家愿意就女儿许给他呢?转眼又嘲自己,若是离了东家,自己不过就是这山头的一个穷小子,才吃了几天安生饭就动了娶人家女儿的心思,这是怎样一个不厚道? 如此反反复复,一直到了夜里都不得安生,也不知道是何时睡着的?只记得梦里的大红喜轿刺得他眼睛生疼,水蓝顶着盖头缓缓走向他,待他正要挑起那盖头时,那盖头忽然自己落了下去,东家和万伯的面孔交待地出现着,不断地指责着他,他惊慌失措的往山上逃,不留神踏空了,由山崖上掉落下去,瞬间被惊醒了过来。 他坐起身子靠在床头,看一看正熟睡着的父亲,想一想在万伯老宅陪着水蓝的妹妹,很自然地又想到万伯万婶、东家和太太,所有的一切让他明白不能纵了自己的情思,可是经历了昨日下午那一场事,要将心思即刻收住又谈何容易?他悄悄地下了床,坐在屋外垂首忖度着,天光微亮之时,他将早饭烧好,取来纸笔匆匆写下:归家已数日,见家中一切安好,万伯年事已高恐他两头操劳吃力,故先回城中了。 ①八大山人,名朱耷,明末清初画家、书法家,清初画坛“四僧”之一。 ②《竹石鸳鸯》,水墨纸本立轴121.年作,八大山人晚期风格的代表之作,2010,西泠印社拍场,成交价1.187亿。 ③飞瀑连珠,此琴是明代宁献王朱权晚年于南昌所亲制,为明代四王琴之首,明代四王琴按其顺序和年代的排列应为:宁、衡、益、潞,传世宁王琴海内仅此一张,为宁王琴孤品。 ④石犼(hou三声),俗称为望天吼,朝天吼,传说是龙王的儿子,有守望习惯。华表柱顶之蹬龙(即朝天吼)对天咆哮,被视为上传天意,下达民情。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章 盼得郎心急 徐竞芳由西山回城后,当真去配了副金丝眼镜拿来戴上,正揽镜自照呢,忽地想起了打电话这事,也不知那谌怀远有没有向家里来过电话?便差老妈子把管家叫了来问道:“这一上午可有电话找过我吗?” 管家看她那样子,猜她大约是在等什么紧要的电话便细细回忆了一番道:“早上赖公子有来过电话找你,说是想请你去乐群影院看电影;胡公子也打来过电话问你中午得不得空同他去新雅餐厅吃个中饭,还有那个鲁小姐,说广益昌新到了批百货想邀你一同去看看……” 徐竞芳听管家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来电者,当中却没有一个名字是她想听到的,便摆摆手,示意他可以下去了。心中暗想,这人究意是怎么个意思?到底要不要同她相好了?真想把他抓来问个清楚,可这城里有十五六万人呢,自己只知道他叫谌怀远,到底是姓陈、成、程、谌里的哪一个都没问个明白,叫她去向何处抓?只怪自己当时听信了他说家中没有电话这样的鬼话,看他的衣着装扮也像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现今这有钱人家里有几个还不曾安电话的? 徐竞芳撅着个嘴,满脸不顺意的样子,像是跟谁赌气似地“哼”了一声,想着:不过是一个男子,爱慕她的男子多得是,何苦要费上那许多周章的满城里去寻他,显见得自己多作兴他似的,她徐竞芳可没有必要做这样掉身价的事情,不如就此作罢吧。 一转念又觉不甘心,就这么放过他去,那不是太便宜他了?爱慕自己的人虽多,可哪一个瞧着也不如他好,那些什么赖公子、胡公子的拿什么去同谌怀远比?还有那鲁玉琴,不就是有个留过洋的青年同她好上了吗?瞧她那副得意的劲头,想到这些竞芳的心里就像有小虫在爬一样痒痒,这人心里有事,举止上便也不得安生,只觉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颗心像是被人拿走了一样,空得很。 她同自己较起劲来,在屋里颠来倒去地想,不由得那日在敬香坛前的一幕又浮现在了脑海里,这长相英俊却又透着些坏劲儿的男子是最容易叫女子难以释怀的,怀远那日的种种神情、那话说的腔调、那吃东西的样子,总之那个人一切的一切都像一块磁石一样将她吸引住了,只是这个人现时现刻他在哪里呢?要向哪里去寻他呢? 想着想着就不禁想得远了些,仿佛得不着他个真身真貌,仅是凭空畅想一番也很能抚慰人心,徐竞芳正独自想着心事,只听见由门外伴着高跟鞋的节奏传来鲁玉琴的声音:“竞芳啊,你真是搭得好大的架子呢,电话里都叫不动你了,非要我亲自登门来请才行”。 鲁玉琴话音刚落人也已入得了徐竞芳的屋子,徐竞芳悠悠地从丝绒沙发椅上起身道:“哪里是我搭架子,是你自己兴致太高罢了,是要我同你去广益昌逛逛吗?那好吧,我正烦闷着呢,同你出去解解闷散散心也是好的”说完,忙着妆点,又换了身衣裳便同着鲁玉琴一道出了门。 这广益昌今天当真够得上用车水马龙、门庭若市来形容了,早几天就在城中广而告之说是有一批洋货将至,品种之多数量之大为历年之最,听闻今日已上得了货了,这城里得着了消息的权贵官宦、富贾豪绅纷纷而至,将广益昌那不算小的店堂挤了个水泄不通,店里的伙计一个个忙得是脚不沾地,只觉一双手脚已是不够用了,那些买得了东西的顾主一个个喜笑颜开地从店堂里走出来,还未买着东西的满脸尽显焦急之色,一声盖一声地叫嚷着让伙计拿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个喊着要来几匹印度绸、那个嚷到要来几盒法国雪花膏、才在文具柜台买得了几支美国来的自来水笔,又问英国来的领带、皮鞋在哪个柜面出售? 徐竞芳和鲁玉琴穿梭在人群里,嗓子都快喊哑了,总算是没有落在人后,抢购到了些时兴的衣裳料子、香水、雪花膏和几条冬日里用的羊绒披肩,将各自的那只细苎麻口袋装得满满当当,她两个一人提着一大袋子东西在街上走,徐竞芳跺着脚道:“刚才真不该让汽车夫先回家去,黄包车今天的生意出奇的好,总也打不着,拎着这么些东西回家去可要累坏我了。” 鲁玉琴一只手拎着袋子,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拿着块衣裳料子看了又看后放回口袋中道:“这洋人的东西可就是好,你瞧瞧,这花色这样式多精致呀!” “要是不好,哪得会有这样多的人来抢啊,像是不要钱一样的,幸好咱们来得早,若是再晚点来,怕是什么都不剩了,你是不知道,先前我在那边排队交款子的时候碰到宝珍了,巴巴地看着我那披肩说自己就晚了一步没能抢着,看着她那副眼馋的相我这心下可痛快了,还记得去年吧,她抢了两瓶法国香水,我让她匀一瓶给我用,生死都不答应,这下子好了,也叫她尝尝这滋味。” 鲁玉琴抿嘴笑道:“看把你高兴的,先前还要赖在家里不肯动桩呢,要不是我上门去请你呀,你回头可要悔青了肠子去呢!” 徐竞芳一向喜欢花钱买乐子,今天得着这些好东西还稍搭着出了口恶气心情早就由阴转晴了,用胳膊肘蹭了蹭鲁玉琴道:“东西是买得了,我也累得够呛,又渴又饿咱们上茶铺里歇息会儿去,再叫上点东西吃罢。” 鲁玉琴也正有此意,应道:“今天这顿得你请我,你说该是不该?” “自然是我请啦,好叫你下回再得着这样灵验的消息还透露给我听嘛。” 抬眼看见前边正好有一家茶铺子,两人连说带笑地就近了走了进去,要了间雅室坐着,叫了壶了白毫银针,又点了四个白糖糕和两碗银耳莲子羹。 刚坐定徐竞芳就甩着手说:“累得我一双手生疼,一会儿问伙计借电话来用用,打个电话回家差人来接我。” “你啊,就是一副中国旧式小姐脾气,成天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提这么点东西也叫累,我的比你的还要重些呢,你看我不好好的嘛,怎得你就这般累?我可不要像你,我达令说了,外国的洋小姐可是独立得很。” 鲁玉琴总爱有意无意地向洋人的世界里靠拢,以显示她与众不同的优越感,在她的意识里,洋人的衣裳上破了个大洞,那可称之为艺术;若是中国人的衣裳上不合时宜地出现个小洞,在她看来不是穷困潦倒便是没有教养。 徐竞芳和鲁玉琴两人能成为闺密也是个意外之事,一个是青帮大佬家的小姐,一个是警察局长家的千金,两个常常被同性排斥的女子,也不知是惺惺相惜还是趣味相投,日子久了竟成了闺密。 虽为闺密,也并非事事都同心,有时也会互相看不入眼,比如徐竞芳就看不惯鲁玉琴明明就是个土生土长的豫章人,可穿衣打扮说话举止都要去学洋人,除了她家里人可以叫她的本名,在外面她只许人家叫她或是jean,实在是她找不着个洋人做伴侣,如若有个洋人愿同她在一起,只怕她会把祖宗的名字都全改成洋文的。而鲁玉琴又时常地觉得徐竞芳有些做作,专爱支使人,最愿意看那些男子为她鞍前马后地效劳,搭起一副古代大家闺秀的架子,实则不过是个青帮门户中的女儿罢了。 两人因此偶尔也会闹一闹脾气,但绝不会将关系闹僵,谁让她们都没什么朋友呢? 徐竞芳没好气地道:“,你成天就是我达令说这个这,我达令说那个的,你腻不腻呀?我就愿意当这中国旧式小姐谁管我呢,我这就去找电话打去,哼!” 她说完扭着腰肢从雅室里出来,由楼上一路下来朝柜台处走,还没走到柜台,意外地瞥见了怀远,他低着头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徐竞芳这一下如同得着了什么稀世珍宝一般,惊喜不已,心中默念着: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①!打电话的事即刻被抛在了一边,悄悄绕到他的身后,朝他的背上轻拍了一下,欢快地道:“谌怀远,我可找着你了!” 怀远回头看了一眼是她,轻飘飘地说了句:“是你呀。” “自然是我了,你瞧我这副眼镜好看吗?我才配的呢,你怎么一直都不往我家里去电话呀?是号码弄丢了吗?还是你家的电话坏了?或是你家真的没装电话?”她自顾自地如连珠炮似地发问,怀远自顾自地在找东西,两个人像是完全没有交集一般。 “喂,我问你话呢?”徐竞芳见他没有搭理自己有些不高兴,可是一看怀远像是在找一样很紧要的东西似的又改了态度,热心地说:“你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呀,我帮你找罢。” “也好,我才买了支自来水笔,方才在这店子里转了一圈就不见了,也不知道掉哪儿去了。” “哎哟,我还当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呢,不就是支自来水笔嘛,不用找了,我家里有好些呢,我都送给你好了。” 怀远抬起头正色道:“无功不受禄,我好端端的何以要收你的东西。” 徐竞芳笑嘻嘻地道:“一回生二回熟嘛,咱们也算是朋友了对不对?朋友间互赠些东西也很平常啊!” “统共也才见过两回,又没什么交情”怀远依旧不已为然,一心希望她能快些走开才好,不然叫父亲看见自己和年轻女子在大厅广众之下拉拉扯扯准要挨训。 哪知这徐竞芳像贴膏药一样,时刻不离他左右,一厢情意地拿着热脸贴他的冷面孔道:“正是因着见得少没什么交情才要送哩,送着送着多接触几回可不就有交情了嘛!” “算了算了,不找了,怕是早被人给捡了去,我要走了,你往哪里去?”说着抬脚要走,在正要踏出大门之时在门框边的地缝里看见了那支新买的自来水笔,俯身拾起,两指捏着那支笔的一端扬了扬道:“miss徐的好意我先谢过了,我的笔找着了,你的就留着自用吧,我还有事先走了,改日有空请你喝茶!”话说着一脚踏出大门,一眨眼的功夫跑得人影都看不见了。 徐竞芳哪里跟得上他的速度?气鼓鼓地上了楼东西也不要吃,茶也不要喝,电话也不要打了,气急败坏地同鲁玉琴说要立刻回家去,鲁玉琴早已吃饱喝足便按了铃叫来伙计会帐,伙计小伍子先前见到怀远同徐竞芳在一处说了一会子话,以为她们均是怀远的朋友,笑着同她们说:“既是小少爷的朋友,那我就同你们打个折扣罢,二位小姐只要付那壶白毫银针的茶钱便好!” 徐竞芳听得伙计红口白牙地说怀远是小少爷,暗自喜了,方才眼见着就要陷入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境地,这会子又柳暗花明了起来,心下道:不怕你谌怀远脚底抹油,哼!料你也逃不过我徐竞芳的掌心,这“裕福春”既是你们家的,以后可不怕找不着你了!想到这里,心里一高兴不仅没少会茶点钱,还多给了那伙计一块钱当作赏钱,满心欢喜地回家去了。 ①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出自:明冯梦龙《警世通言金令史美婢酬秀童》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章 徐震声 “哟,快给我快给我,累坏了吧?你这是上哪去买了这些个东西回来,怎得也不差个人去接你?”徐震声在巷口遇见女儿,顺手拎过她手上的东西心疼到。 徐竞芳若有所思地道:“没人接才好呢!” 徐震声“哦”的一声愣了片刻,分辨不出她这话到底算是怎么个意思?是埋怨吗?不像呀!是高兴?依着她的脾气不大可能呀? 徐竞芳见父亲没有跟上她的步子,笑着回过头去挽住父亲道:“哎呀,你老人家走快些呀!” 徐震声见她满面笑意的不像是生了气的样子,很有些纳闷,笑道:“怎么我这娇娇女今天倒是不娇气了,有什么好事,笑得这样子甜?” 徐竞芳敷衍着他道:“还不是因着今天在广益昌买得了好些东西,你不知道广益昌今日人多得,乌泱泱的一大片,能买着可不容易了,我当然要高兴一下喽,哎呀不同你说了,小姑娘家的事情,跟你这老家伙说了你也不会明白,我回房去了!”说完抱着东西喜滋滋地回自己屋里去了。 徐震声望着她的背影宠爱掺着无奈地笑了笑,顺手摘下帽子递给老妈子,口里道:“唉!别的事呀我都有办法,就是对付这个小丫头我是一点辙都没有呀!” 王妈将帽子挂起,斟了杯茶递给徐震声道:“那是老爷疼她,才这样子说。” 徐震声哈哈两声爽朗地笑了出来,放下茶碗道:“我去四姨太屋里坐会儿,晚饭我在她屋里吃”说完向四姨太红鸳屋里走去,走了没两步回过头又嘱咐道:“还是别了,晚饭照旧一家人在饭厅吃。” 王妈又应了声:“是”看着他走远了,摇摇头感慨着,这豫章地界上如阎王一样的人物,在家里居然这样怕女儿,说出去岂不要让人讪笑,想着自己不禁失声笑了出来。 徐竞芳为徐震声的正房所生,当初他还是个小喽罗的时候跟人干仗,被人打了个半死,幸得遇上竞芳母亲,救了他一命,才叫他大难不死,后来便结成了夫妻。随着他的势力越来越强,结下的仇家也必然是越来越多,这徐竞芳出生不到周岁时,遇上仇家寻仇,他太太替他挡了一刀,把命给丢了去,临终前叮嘱他要好生待竞芳,别委屈了她这没娘的孩子。 徐震声虽是一介莽夫却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深知若是没有竞芳他娘,就没有今日的他。下葬那日,他抱着年幼的竞芳,跪在太太坟前赌咒发誓定要为她报仇,叫她放心,有他在,这一世他绝不会让竞芳受半分委屈。 这么多年来他也确是没有让竞芳受过委屈,光是跟在徐竞芳身边照料她的老妈子就不知道换了多少个,只要是一下没照看好竞芳,或是惹着竞芳不满了,立刻就给换掉;他的那几房姨太太,若是哪个没有眼力劲儿,敢在他面前提竞芳半个不好,他马上拉黑一张脸,出得门去,将那位姨太太冷落一旁。 正是因为如此,才叫这竞芳有了一副骄纵霸道的性子,旁人都觉得很成问题,只是不敢言语罢了,偏就徐震声觉得好,总是说,这样才像是我徐震声的女儿!如此一来旁人更是不愿多这份事,只要能把他父女二人伺候周到、哄得开心就算是尽职尽责了。 四姨太红鸳就在这上头吃过大亏,徐震声将她带进家门的时候不过十七八岁,比竞芳年长不了许多,仗着自己有徐震声宠着,初来乍到的想在家抖一抖威风,当着二姨太惠芬、三姨太曼娇的面,在饭桌上抱怨道:“这竞芳也太没规矩了,没娘教的孩子就是野,你们这些当姨娘的也是不上心,女孩子家的哪里能由着她撒泼打野的,当着我们这些做长辈的面,说这一桌子菜就没个能吃的?摔下碗筷就走,这叫什么话,合着我们吃的这些个不叫东西吗?说她两句还顶嘴,那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就觉是得我不配同她在一个桌上吃饭嘛,好好好,就她金贵,我低贱,行吧,真是太气人了,再低贱我也是她四姨娘,是他父亲热眼巴巴把我哄进这个家门的,看我回头告诉老爷,老爷怎样治她!” 惠芬、曼娇均掩面笑笑,自从她进了门徐震声就没往她们屋里头去过,正巴不得她出事呢,齐齐说了句,她不过是个孩子,让她几分又何妨? “孩子?她能比我小几岁,都这个岁数了一点位份都不知道要讲吗?”红鸳“叭”地一声将筷子拍在桌上,怒不可遏,恨不能立刻解气。 惠芬道:“慢慢来吧,那万里长城也不是一日建得的,小孩子脾气哪里一日两日就改得了哩,我们也是惯了她这样子的,说便由她说,不往心里走倒也就没什么可计较的,该当是我们没得脾气,也没那个能耐能降得住她,妹妹一看就是个伶俐的人,想必有的是法子,这往后管教竞芳的重任还得落在妹妹头上了。” 曼娇接过她的眼色话茬道:“可不是吗?我和姐姐都是软懦之人,又怜她是个没娘的孩子,总也下不了那个狠心去管教她,要说老爷他也是望竞芳能有些大家闺秀样子的,只是我俩个是有心无力了,素日里除了打打小牌听听戏也没做过什么正经事,竞芳又是个伶牙俐齿的,不回过头把我两个教训一回就算是不错了,哪里还轮得上我们管教她。妹妹倘若有什么好手段,不妨试一试,若是管用呀,老爷又该多疼你几分了,艳羡嫉妒也是没用的,只怪我们自己没本事,唉!人比人真真是气死人哩!” 红鸳心下暗自得意,嘴上却谦逊道:“二位姐姐这话说得让我好不自在,姐姐们也不是外人,也都清楚我的来历,在窑子里若不拼了命争当头牌红人,一辈子也没个出头之日,我反正是争强好胜惯了的,一时半会儿也改不了这个秉性,若是有得罪的地方,还望姐姐们海涵,至于教导竞芳的事,我自当尽力为姐姐们分忧就是了。” 惠芬、曼娇点点头都不再说话,先后说着吃得了,离开了饭桌,到了夜里,只听见红鸳屋里传来“啪”的一巨响,一桌子茶碗被震得叮叮当当,仿佛还有几只震落了摔在了地上,徐震声怒声骂道:“呸,你是个什么货色,不过是个我从窑子里带回来的□□,敢对我女儿说三道四!我竞芳再没娘教导也是个清清白白的姑娘,不似你个破烂货,再说了,她爹我还没死呢,轮得到你来管教?别仗着自己新鲜吊起来卖,老子可不吃你这套,你要再敢在这家里头兴风作浪,就给老子滚回窑子卖身子去!” 这红鸳好容易才从窑子里解脱了出来,现时现刻有个姨太太做着,哪里还会愿意去窑子里过那卖笑卖身的日子?哭哭啼啼过了个把月,低眉顺眼、讨巧卖乖地使出混窑子的浑身解数才又得着了徐震声的欢心,只是竞芳总也看她不入眼,徐震声每回想去红鸳那里亲热亲热都得避着竞芳一些,就怕惹得竞芳不悦,跟她置起气来那可是不好哄的。 别看徐震声生得五大三粗心里可跟明镜似的,明白的很,女人想要随时都可以有,这些个女人愿跟着他,不是慑于他的声威就是想倚仗他的权势要么就是贪图他的钱财,要论真心哪个论得过竞芳她娘?哪天他要是倒了台,这些人都是靠不住的,唯有女儿才是自己嫡嫡亲的血脉,只可惜他这人子嗣缘薄,这么些年下来,也就只得着了竞芳这么一个孩子,或许是他业障造得太多了吧,他自己常常这样子说,也所以他将竞芳看得是格外的重些。 说起这徐震声,他原是本地青帮头目,精通国术、臂力过人,生得一副口阔面方、杀气逼人的面相,要论身形更是魁梧壮实、虎背熊腰,或许生来就是吃这个口饭的。不仅如此在他那粗壮的手臂上还纹着一条张牙五爪的青龙,叫人远远地看了,都畏惧他三分。 起初他那青帮帮会也不过逢年过节地上门收些保护费充作资本,渐渐地随着帮会成员的增加,保护费已是满足不了开销,为了牟取资本扩大帮派,开始捞起了偏门,相续开设了赌场、窑子和烟馆。 这些个东西来钱,比起那收保护费可不知要快上多少倍呢?就拿赌场来说,门外那都是有那彪形大汉把守着的,内里均配有男女招待和打手,餐室、休息室一应俱全,若是钱带得不够也不打紧,里边还有典押铺和高利贷可以想法子变钱,总之对赌客们来说,是极方便周到的。 莫说是主业了,光是围绕赌场的副业也够赚个盆满钵溢的,更不消说入得那里面去,赌上几天几夜天的大有人在,自古好赌之人都是十赌九输,越赌越输、越输越赌,总是妄想着自己会是个例外,能从里面赢得大把子钱出去,殊不知最后输个精光,典家当业、卖儿卖女的多了去了,起先这些个男男女女,好的他便自己留下,男的训练起来去当打手,女的自己玩腻了就转手卖给别人,实在有可心的人就纳回家,惠芬、曼娇都是这么来的。 有一回他的一帮手下在窑子里跟人家抢窑姐儿,无奈那群身穿“鸡屎黄”制服的人个个腰间都别着盒子炮,老鸨一见这情形,瞬时没了主意,明摆着两头谁也得罪不起,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一拍大腿开溜了,由着他们黑吃黑。青帮这些人赤手空拳的哪里是那些盒子炮的敌手?在自家地盘上损了颜面不说,还叫人打伤了个兄弟,一帮人骂骂咧咧、灰头土脸地抬着受伤的弟兄回去嚷着要让徐震声出面替他们主持公道。 徐震声这人脾气暴躁归暴躁,到底也不似底下那群混混那般没脑筋,挠着脑头骂到:“娘的,这回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有几个胆肥的高声嚷道:“不能叫他们白欺负了,咱们也去弄些个盒子炮来,日后就不怕他们了,看谁干得过谁!” 徐震声把桌上的茶碗朝那些人当中一扔骂道:“你们懂个屁,一个个的恨不得我过两天安生日子,盼着我死是吧?跟谁干仗不行非得跟穿军装的干,你们是有几条命拿去送给阎王爷呀?为了几个窑姐儿犯得着赔上命去,这种赔本的买卖我徐震声是不会做的。” 他还确实不是个做赔本买卖的人,眼瞧着这城里穿着“鸡屎黄”的人越来越多,他索性把窑子和烟馆齐齐地开了起来,实惠了自家弟兄不说,还能拉拢拉拢那些穿军装的。这世道一向不太平啊!曾几何时一群闹革命的说是把皇帝老儿赶跑了,过没多久又来个姓袁的皇帝,可惜没威风几日就下野归西了,皇帝也不过是这命数,何消说他个土霸王?更不说这些年,成日的不是这里开战就是那里开打,他与其跟强龙斗,不如攀交上强龙,谁知晓日后是个什么风向呢?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5章 偶遇 这天的雨下个没停,将往日的燥热一扫而净,让人感受到一阵难得的清凉,夜里秀容躺在摇椅上听着外面的雨声道:“一场秋雨一场凉,学堂里是不是快开学了,水蓝也该回来了吧?一个人在山上待了这些日子,也不知瘦了没黑了没?” 谌裕福满脸困意地打了个哈欠道:“想孩子了吧,得,明天我就让更生去接她回来,我先去睡了,你也早些歇息,明日多办些个菜,我晚上早些回来给水蓝接风。” 秀容就势想问问他都想吃些什么菜,她好备齐全了,刚要张口只见谌裕福已躺在床上,双眼阖着,看起来很是疲倦,见他睡意正浓,她便不再说话,轻手轻脚地从摇椅上下来,一面洗漱更衣一面在心里盘算起明日的菜谱来。 次日,更生得了东家的吩咐,将手上的事情安排妥当后便出发去接水蓝,去的路上还有些担心一会儿见了面会不会尴尬?幸好水蓝好似已忘却了上回的事情一样,见着他便兴奋地道:“咦!更生,你怎么来了,是来接我的吗?哪里这样子巧,我昨天夜里才写好了口信预备让人今日捎下山哩,这会子人就来了。” 更生笑道:“这正是知女莫若父了,是东家要我今日来接你回去的哩!” 水蓝道:“我在这里可是玩得尽兴了,也是该回去了,这暑期假也没几日了,我得收收心,回去把功课温一温,得了,你先上家里头去看看,我收拾收拾东西。” 更生答应着去了,小满见着他回来了自是一番高兴,可得知他是来接水蓝走的,又露出十分不情愿的神情,更生知道她是舍不得水蓝走,小满心里也自知水蓝没可能一直在山上陪着她,叹了口气,起身出门同更生说是去帮着水蓝一道收拾东西。 水蓝大约是嫌麻烦,这个也不带走了,那个也留给小满用,归归拢拢竟有小半个包袱之多,水蓝顺手将那包东西递给小满,小满接过鼻头一酸掉下一串泪珠子来。 “怎么我来的时候你哭,走的时候你又哭,也是个大姑娘了,可不能这么爱哭鼻子”水蓝说着抽出手绢来替她擦眼泪。 水蓝的话不仅没叫小满止了泪,倒是哭得更酣畅了,抽抽噎噎道:“你来的时候我哭,是因着你送我的那些东西,现下是因为人,我可舍不得你走了!你这一走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说到这里又呜呜地哭起来。 水蓝扶着她的双肩道:“我也舍不得你呀,我打小就盼着能有个妹妹,这回上山来也算是遂了我这个愿,将来我上山来的机会确是不多,不过你们可以下山去是不是?等更生接手做了账房管事在城里置个房子就能将你们父女二人接进城里住了,像万伯家那样,咱们走往起来可不就便利多了吗?” 小满将信将疑地抬眼看着她道:“我哥他也能像万伯那样吗?万伯可是我们这村盘子上了不起的人物了,若真要那样我可要多给我娘烧些香,好叫她多多保佑我哥,最好能让我哥娶上个像你这样的嫂子。” 水蓝卟哧一笑道:“可真是个傻丫头,依我看倒不若叫你娘保佑你嫁个好人家哩,话说我下面可有两个弟弟呢,个顶个的好!” 小满瘪瘪嘴道:“又来取笑我了是不是,我呀不同你说了,既是留不住你,那你们还是趁早下山去吧,我这就去叫我哥”语毕出了门往自己家中跑去。 到了家她并没有忙着叫更生,自顾自地收捡了些土产,又跑去菜地里摘了些瓜果时蔬,放在一块打了个包袱交给更生道:“咱家穷没啥拿的出手的,水蓝姐总说咱们山上的东西比城里面买的吃着香甜,你带些去给她家里人尝尝,她在万伯家等着你呢,你这就去吧!” 更生接过东西问她道:“你不同我一道过去送送她吗?” 小满别过脸摆摆手说:“不了不了,你知道我舍不得她走的,一会儿我忍不住哭哭啼啼的,叫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白白添那些愁绪,何苦来的?” 更生上前轻拍下她的头道:“我这小妹真是越来越懂事了,你可不许难过听见没?等过阵子我同东家说说给我放上几天假,我接你和爹到城里去玩玩。” 小满听到他这样说,正脸道:“你不冤我?” “我是你亲哥不是?是你亲哥我冤你做什么?”更生急急辩道。 小满这才有了点笑意,忙道:“将将水蓝姐也说了相仿的话,说等你接了万伯的班,会把我和爹接到城里去呢,好了,你赶紧走吧,水蓝姐怕是等的都有些着急了”小满一面说着一面将更生推搡出门去。 到了万伯老宅,水蓝见只有更生一人,问他道:“就你自己吗,小满呢,她不来送送我吗?” “她不过来了,说是不想叫你为难,喏,你瞧瞧我身上这包东西,全是她让我捎给你的。” 水蓝接过那包土产轻声道:“这鬼灵精,真叫我舍不得她!” 话虽这样说,到底她还是恋恋不舍地同更生下了山去,待到山脚下,因着昨日下了一整日的雨,坑洼不平的地上积了不少水现时还未曾褪去,更生怕水蓝弄湿了鞋袜,叫她在原地先歇会儿,他去把寄放在山下老乡家的马车赶过来接她。 更生前脚才走,一辆乌黑锃亮的轿车急匆匆的从水蓝身边驶过,溅了她满身的污水,好不狼狈,水蓝顾不得埋怨那汽车夫的鲁莽,慌不迭地抽出手绢来擦拭。 一阵刺耳的急刹响起,水蓝听了嘟囔着,这人拿着个汽车飞也似的开,且不说要顾及路人的安危,自己的安危也总是要顾全一下的,真要有什么紧急的情况,这车刹住了倒还好,倘若刹不住,连车外的带车里的都免不了要遭罪,何苦来得? 想到这里,她到底是待不安生了,朝着那汽车走去,想瞧瞧有没有人因此受伤,才没走几步,就见从那车上下几个人儿朝她走过来。水蓝定睛一看,居然是怀远、晋东和显文几个,她觉得蹊跷,问道:“你们几个怎么会在这儿呀?” 怀远兴冲冲地指着那轿车得意洋洋地道:“我方才还说那人看着就有些像你,不是说更生来接你了吗,他人呢?我们几个在学开车呀,不瞒你说,先前那车就是我在开着的呢,可还行?” 水蓝摇头指着自己一身的泥水印子道:“他去老乡家赶车了,看着像我你还开那样子快,你看看我这一身,你说行是不行?若是汽车夫们都像你这么开呀,那满豫章街上的人真是要没路可走了哩,对了,你哪里来的轿车?” 怀远再度指了指那车道:“说来真是巧了,落草哥你还记得不?咱家以前的旧街坊,早年间跟着他父母去了外地讨生活,多少年也没回来过,没曾想今日在街上撞见他,还是他先认出了我,这车就是他的呢!” 显文大约是觉得怀远说得不够明白,推了推眼镜道:“也不能够说是他的,是他们团长的,他现下在给那位团长做副官。” 晋东一脸艳羡地附和道:“现如今有辆汽车开着,可真是件威风事,我们今儿跟着他也算开了下洋荤,大姐,你是不知道,这汽车真是越开越带劲!” 就着他这番话三个人将开车的事情聊开了,什么你将将刹车踩得急了点,他先前盘子打得慢些个,正连比带划地说在兴头上呢,一个大个子从那车上下来冲他们喊:“你们几个好了没好?好了赶紧过来,还没出师呢,接着开呀!” 怀远这才想起来要让落草跟水蓝见上一见,他故弄玄虚地道:“这姑娘说咱们把她衣裳弄脏了,别的赔偿她不要,非要咱们用车带她进趟城去,我不知该不该应承她,要不,落草哥,你同她说吧?” 待落草走近,只见水蓝抿着嘴笑盈盈地看着他,他禁不住打量起水蓝来,片刻之后,他拍着巴掌、手舞足蹈地道:“这,这,这不是我水蓝妹妹嘛!真是应了那句俗话,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小时候模样就俊,如今是越发标致了,我差点都不敢相认,还当是这山上的仙女下凡来了哩!” 水蓝也调侃着他道:“落草哥,对了,现下是不是应当叫你声潘副官?你可当真是在外边见惯了世面的人,这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一个磕绊都不打,全然不似当初那个一说话磕磕巴巴的小小子了呢,瞧你如今这副身形样貌,要是没个人引见,走在路上怕是都认不出你了。” 落草连连摆着手道:“别别别,什么副官呀,还是落草哥听着亲切,算一算咱们也有十好几年没照过面了,于今一个个的都褪了稚气,我呢,本也就长你们几岁,又天生一副少年老成的相,往你们中间一站,活生生似个长辈,也无怪你会认不出。” 提起那些个旧人旧事,一行人不免畅聊了起来,这时更生已将车赶了过来,看见怀远也在,又见他们聊得正酣,便知趣地在一旁候着,这期间,更生见落草一双眼睛有意无意地总是投向水蓝,他心里百般不是滋味,尤其是当他听到落草说:“水蓝妹妹,既然你是要回城去,不如就坐我的车回吧,坐着舒服不说还快些个,咱们这一路也能再叙叙话。” 更生紧攥着拳头,恨不得跳下车去狠揍他一顿,幸而听见水蓝回绝道:“那个洋盘货我怕是坐不来,听我同学提起过,说她每回坐上轿车都头晕犯恶心,我想我还是坐自家的马车回去好一些个,何况更生大老远的特意来接我,叫他一个人空着车回去怕是不好交差哩!” 怀远上前拉着她道:“大姐,人家落草哥一番好意的,你又从来没坐过这轿车,试试又有何妨呀,并非每个人坐上轿车都会头晕犯恶心的,你瞧,我们不都好端端的,再说了,我还想你跟你显摆一下我开车的技艺呢!” 水蓝忙将推开他道:“若是叫你来开,那我更不要坐了,还不若坐更生赶的车踏实安生呢!” 落草笑道:“你要坐车,那是绝不能怠慢的,当然是我来开,保管不会叫你晕车,妥妥地将你送到家,你若真觉得坐着不舒服了,就地把你放下,等着他的车过来接你,这样你总该放宽心了吧?” 他都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水蓝便不好再推脱,只得让更生独自回城去,更生也没得奈何,只是这一路上他这心里五味交杂,道不清是为何,他总觉得那个叫落草的没怀好意,可是又说不上究竟是哪里不对劲,正是这样才叫他更恼,倘若落草有个实实在在的不好,被他指了出来倒也能叫人信服,坏就坏在那人不显山不露水的,还一副大大方方、热情周到的样子,这没个真凭实据的就给人定个没怀好意的调子,反要叫人说是自己搬弄是非了。 唉!但愿是自己多心了,凡事还是往好里想吧,或许,那个落草当真只是见着旧日的街坊止不住自己的那份热情呢?他越是宽慰自己一颗心越是跳得没了章法,一腔心事无处可说,只得将个车赶得飞快,好似耳畔呼啸而过的风声能将他的烦忧一扫而空一般。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6章 子承父业 尽管谌裕福不愿子女步自己后尘,将一生耗在那两间茶铺里,只是这一份家业将来总归要有人来继承,思前想后,三个孩子当中怀恩是最适宜的人选,心下想着,他若是愿在学堂里多受几年熏陶,那自然是最好不过,如若他对读书仍提不起兴趣,不妨趁早打算起来,让他跟在身边当作是学习也好锤炼也罢,总得带一带他。 晚饭后秀容去到书房同谌裕福念叨起来:“这学堂里都已陆续开学了,怀恩他硬是拖着不肯去报名,学堂里的教员都来好几回电话了,说是再不去注册学堂里就要将他除名了,他这书还要不要念下去,你是当家的,这是大事,还是由你来拿主意吧!” 谌裕福将手里的报纸放下,慢条斯理地道:“怀恩既是不愿再念书了,那就不去了罢,硬逼着他去也是耽误青春、浪费钱财,料他也学不出个什么名堂来,你看他这一整个暑期里,哪里安贴过,见天的往外面跑,今日见这个同学,明日会那个朋友的,看上去倒是比我还要忙些个。也是这么大个男孩子了,站直了比我还高半个头哩,总这样闲晃着也不是个事儿,万一在外面交了些不上品的朋友,更是得不偿失,回头你同他说说,叫他上铺子里来帮忙罢” 秀容很是意外望向他道:“之前不是不愿让他染指生意上的事儿吗?怎得又突然改主意了?” 谌裕福从书桌后的椅子上起身,来到躺椅里,将双手放在脑后枕着,同秀容道:“我想呢,这水蓝早晚都是要嫁人的;怀远呢,我瞧他那个样子将来一准是要去外边见世面的,他在家优渥惯了,出去历练历练也好,好男儿志在四方嘛!就是咱们年纪大了之后,眼眉前看不见个人心里怪难受的,再说人生也并非只有读书求学一条路可走,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怀恩既然愿意守着这份家业承欢膝下未尝也不是件好事,趁着我还年轻能提点他一二,干脆就早早地将这事情筹划起来,将来咱们也好坐在家里含饴弄孙享几年清福。” 秀容听了他这一篇话,面上泛出些哀愁的神色来,朝他走近了道:“你这话说得让人心里怪难受的,以前没有孩子的时候日日盼着有孩子,有了孩子又盼着他们快些长大,待到真长大成人了要去振翅高飞了,心里是空落落的,这人活一世也不知究竟是图个什么?唉!” 谌裕福很自然地将手伸出,执着秀容的手道:“人生不就是这么个过程吗?别伤感了,就算孩子们都走光了,也不还有我同你做伴嘛!” 此情此景让秀容有感而发:“‘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①这话虽原是将士们出征前的约定,如今用在你我之间也很是贴切呢”语毕两人相视一笑,扣着手,共同回味起好些过往的事情来。 怀恩得偿所愿不用去上学,喜滋滋地从衣橱里将春日里做得的那身西装拿出来穿上,又将头发梳得根根分明,在镜子里细细打量了一番自己,自觉很有些青年才俊的样子,意气风发地跑去“裕福春”见父亲。 他满肚子的计谋筹划还未来得及向父亲展露,只听谌裕福道:“你今日踏进这铺子和以往不同,从前是以大少爷的身份来,今日则成了少东家,虽为少东家,为父要警醒你一句,你初来乍到,莫要想仗着自己是少东家随意造次,要知道做这门生意并非是件简单的事情,大到盘账采办,小到冲茶泡水处处透着学问,你先把这身西装给我脱了,去换件粗布长衫来,然后让万伯带你到灶房去同伙工烧上半个月的炉子再来同我说话。” 怀恩听了父亲这话愣了有半秒之久,只当父亲是犯了口误,提示道:“父亲,您刚才是叫我去烧炉子吗?” 谌裕福看着他严肃并确切地道:“你不想灶房烧火那你想干什么?” “我怎样讲也是少东家,哪里有让少东家去干这种粗活的,我就负责在这里看着铺子,迎来送往地招呼客人便好,您觉得如何?”怀恩堆着笑脸,说罢还扯了扯西装,以示自己一表人才。 谌裕福头都不抬地说:“想当大老板,只要穿得光鲜会招呼客人就够了吗?我看你是还没有开窍,倒要搭起一副老板的派头来。” 怀恩听了这话颇有些不服,辩道:“做老板的人,谁个不要顾些体面?我觉着这人的身份地位实际上都是靠旁的东西来体现的,就好比帝王之家,不论朝代如何更迭,但凡做上了一国之君,在衣食住行上总免不了要追求个气派华贵,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帝王之家的排场。做官的也是一样,以前光从顶戴花翎、官服补子上就能看出这人是文是武官居几品。就是现在,军人穿黄军装,警察穿黑制服,官员穿中山装,让人一看就明白。做生意的人穿西装可不是稀松平常之事吗?凭什么人家就穿得,我穿起就是搭派头?” 谌裕福抬起头笑了一笑道:“西装虽是人人都可穿,但帝王每朝每代也就只有那么一个人,要当上何其不易?至于官员,不论是文官的十年寒窗苦读,还是武官的沙场英勇奋战哪一桩又是易事?依我看来,与其说是衣裳彰显了他们的身份,倒不如说是那身行头配得起那个人。就算你能把西装穿得像模像样又如何?我若问你,一石②柴能烧几灶火,一灶火又能坐热几壶水,一壶水能泡上几碗茶你答得出来吗?” 怀恩满不在意地道:“现下我是答不出,但是要答出也不难啊,上灶房看一看、问一问不就知道了,何以要亲自烧上炉灶才算做数,再说这些都是小事,我高低也是从豫章出来的学生,您就让我去灶房烧火,也实在是大材小用了些!” “小事?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你若是小事都干不好,我如何指望你干大事?做大事的人一要能屈能伸;二要心细如发,做事有章法;三要有胆识和魄力,眼下我只是让你去烧个火你都办不到,后面的事就不要谈了。” 怀恩见父亲露出失望的神色来,心下有些起急,面上却是慢吞吞地将西装上衣脱去,心有不甘地道:“不就烧个炉子吗?我去还不成,不要说是一石柴烧几灶火泡几碗茶,连一泡茶里耗几两茶叶用几升水回头我都算计得明明白白的来回您老人家”说着将西装上衣搭在手肘上嘴里嚷嚷道:“万伯、万伯快去给我找身粗布长衫子来!” 万伯答应着,拿了件罩衫来递给怀恩,又从他手里接过西装抖了几抖找了个衣裳架子挂好,小声同他说:“大少爷,你且先去,我一会儿同你父亲说说,调你到裕福兴去学做账,我正好在教更生,你两个一起学也有个伴。” 怀恩将长衫子套上道:“还是万伯疼我!”说完往灶房去了,边走边挽着衫袖嘴嘟囔着什么,万伯猜他一准是在埋怨,转身前去同谌裕福说:“东家,我瞧怀恩他不顶高兴的样儿,灶房里烧火的事还是别让他做了,年轻轻的谁不爱个体面,大少爷一向擅于交际应酬,就让他发挥所长留在这里招呼客人不是挺好一桩事吗?” 谌裕福摆摆手同他说道:“万伯你不懂我的心思,我就是要挫一挫他的锐气,这愣头青,虽有些许天份,可还需要再雕琢雕琢,我自然知道他的长处,你想,我若是一味发展他的长处,于他今后接手这两间铺子并无益处,这就好比盛水的木桶子,想要它多装些水,块块板子需要一般齐整才行,若是长长短短如何能盛得住水哩?这孩子浮躁、好面子、看问题总是着眼于近处,不能往深里去考虑,做生意可是个全盘的活儿,不能顾此失彼,我还望他能青出于蓝胜于蓝哩!” “还是东家想得周到,照东家的意思,这铺子里的活都预备让他摸个遍吗?若是的话,不如让他过两天跟着我学学账务,反正我教更生一个也是教,教他两个也是教。” 谌裕福静了一静道:“也好,账务的事他早晚也是要通的,你安排他每日烧半天炉子,剩下的的半日教他账务,晚上就留给他自己,是钻研揣摩也好,是休息放松也罢,都由他自己去支配。” 这些日子里怀恩过得可比上学时辛苦多了,上午要在灶房里烧半天炉子,下午要跟着万伯学做账和工人的管理,起先他还觉着索然无味,枯燥得很,心中有些后悔,想着还不若去学堂上学轻松自在,后来也不知怎么着就开了悟,做什么都很有劲头,手里拿个小本子时不时的抄抄写写,极认真,到了最后一日头上谌裕福问他道:“你烧了这些天的炉子又跟着万伯学了这么些日子,可有什么心得没有?” 怀恩没有言语,将手里那本子先递给父亲,谌裕福打开后发现上面打了些方方块块的格子,每个格子里都记着些数据,什么哪一日用了几石柴,烧了几壶水,哪一日的营业额又是多少一类的,待他看完将那本子合起时,怀恩道:“父亲刚才看过那本子不知有没有发现,不管每日的收入是多是少,可是用的柴火确是相差无几?” 谌裕福听了他这话很感兴趣,道:“哦,这我倒没有发现,你有什么想法,同我说说,我愿闻其详。” 怀恩走上前,随手指了几条叫父亲看:“您看看九月初八耗去柴火两石,收入是贰佰三十六元整;九月初九日耗柴两石,收入叁佰叁十陆元整;九月十日耗去一石半,收入壹佰玖拾捌元整。光看这三日的,最高的一日与最低的一日上下差了有百元之多,可柴火却只差半石。” 谌裕福道:“这个很好理解,不管客人来多来少,开水总归是一直要备着的,开店做生意,总没有临时临刻烧水泡茶的道理,正因为这样,所以这炉火不能断,既然不能断,自然会出现用柴量相当而营业收入有差别之事了。” 怀恩头头是道地分析着:“这正是我要说的,首先是这茶水一直在炉灶上滚着难免成了千滚水,用这样的水泡茶,再好的茶叶也要失了味道;其次,这样一直滚着冬天倒还好,铺子里热气腾腾的显得暖和,可是到了夏日,本就炎热,若还是这样难免叫人坐不住;再次,这样不停的烧着废柴废工,很不上算不是吗?” “那依你看应当如何办才好呢?” “在学堂里的时候,我看那些教员们都是用暖水瓶子来储着开水,放上一整天也不会凉,我觉得咱们店里可以买上一批这东西,这样就用不着天天烧大炉子,支个小炉子烧就好,既省了柴火,又不用喝千滚水,就连伙工也可松快一些。我听万伯说这伙工可是最不好请的,流水似的换,还不正是因着灶房里待着辛苦?” 谌裕福用手指不停在怀远的小本子上敲打着道:“这么说来此举很值得一试,只是那暖水瓶子一只要多少钱?需要多少只?这样多的暖水瓶,一下子又要向哪里去买呢?” 怀恩得意地道:“就是仅着最贵的买也不过一个银元一只,嗯,按一张桌子配两只算,东头加西头,大约要二百来只左右,若是需要这么大的量还可以再议价,我同学黄自成家就有这东西卖,只是数量没有那么多,咱们倒也不必一口气换齐,分批分次也是可以的。” 谌裕福很为他这一程的长进感到欣慰,微笑地看着怀恩道:“那这事我就全数交由你去办,你可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父亲放心就是,我一准给你办得妥妥的,这下我不用再去烧炉子了吧?” 谌裕福含笑呷了口茶道:“怎得,怨父亲了?” “那不能够,我正想说父亲说的果是不错,大事都蕴藏在小事当中,若是不躬身践行是体会不出的,采购暖水瓶子的事我想要更生同我一道去,将来他就是账房管事了,应当同我一道出去历练历练,就同父亲和万伯一般,凡事有商有量的才好共事。” ①引自:东周~春秋佚名《诗经邶风击鼓》。 ②一石(dan四声),约为120斤。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7章 辗转求学 徐竞芳近来有事没事总要上裕福春去坐坐,日子久了她也观察出来了些东西:那个戴着玳瑁边圆框眼镜的中年男子就是这店子的大东家,定是谌怀远他父亲无疑了,总是一副温文儒雅的样子应该是个极好相处之人吧?有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常常在柜面里抄抄写写、将算盘打得噼啪作响的,应该是这里的账房先生了。至于那个身材魁梧时常在店子里出现的青年男子,脸面和怀远有几分相似,想必是怀远他大哥,她在心下将他与怀远相较了一番,由长相上说怀远要更得她心意些,从身板上论的话就怀恩更挺拔高大些,不过呢,怀远的个头应该还有得长,将来未必高不过他哥哥去,预想着将来身材高大面容俊逸的怀远的模样,竞芳一颗心像刚开盖的苏打汽水一样,汹涌而欢快地冒着无数细密的泡沫,内里的甜蜜只有她自己尝得到。 伙计小伍子对她总是很热情,大约是因着先前得过她一块赏钱的缘故,这样也好,她与怀远并不甚熟,正愁没有恰当的机会去对他做一番了解,乐得眼眉前有这么个殷情之人在,虽说他只是个伙计,可眉眼里透着副精伶相,这场事儿短不了他帮忙,故而不时地赏他些小钱,小伍子的口风自然也是松得很,什么事都乐意同竞芳说上一说。 “徐小姐又来了,铺子里新进来了些上品茉莉香片,小姐可要来上一壶?”小伍子满面带笑地把竞芳引到雅室。 竞芳坐下道:“不忙,我且问你,今日那柜面里站着的人是谁呀,先前怎的没见过?” 小伍子立在桌边道:“哦,你说更生啊,他今后或许就是这谌记的账房管事了,万伯的远房侄儿,他多半日子都在西头的铺子里,今个儿万伯身子不适,他便兼着过来照看照看。” “哦,方才我远远瞥见有个样貌体面的女子从柜面后的屋子里出来,那是你们的太太还是姨娘来的?” 小伍子好像是叫她给问住了一般,挠着头想了一阵随即恍然大悟道:“徐小姐说笑了,我们东家老爷可没有姨太太,一房都没有,我们太太呢并不常上铺子里来,多半时日都是在家操持着内务,只有逢上喜庆年节一类的日子才会同着东家一道,给我们这些做下人的道个祝福行个赏,您方才见着的那位应当是我们大小姐无疑了。 竞芳轻声自说了一句:“大小姐?” “对,小少爷在家排行老三,上头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哥哥您是见过的,前些日子常在铺子里走动的那个大高个子就是了,这姐姐呢,您将将也算是见过了,找机会我给您引见引见,那可真真是个美人儿!” 竞芳眼珠子转了几转道:“好是好,只是人们常道这长得好看的姑娘脾气都大,你们这位大小姐可还好相处吗?” 小伍子忙道:“那是没有的事,别个我不清楚,就说您和我们大小姐,都是好看的姑娘,我就觉得都顶好相处的。” 小伍子这篇话把竞芳说得心花怒放,在心里头思量着,若能从他姐姐这块入手,这倒是个能接近怀远的好法子,漂亮的姑娘家家喜欢些什么东西她最清楚不过的了。 “只是好看也有好看的坏处,就是因为好看让人给惦记上了,说起来这也是怪小少爷”小伍子说到这里忽然止了口,自觉多嘴了些,便道:“我还是赶紧下楼给小姐泡茶上来吧,别叫徐小姐渴着了。” “你这人真是,怎能说话说一半,生生吊着人家胃口,这茶水我哪里还喝得下去,快坐下同我讲讲这事跟怀远有何关联?”竞芳说罢,顺手扯过旁边的椅子让小伍子坐下细说。 小伍子用手扯着脖子上挂着的白手巾道:“我可不敢多言语,回头东家要怪罪的。” 竞芳白她一眼道:“瞧你这点子出息,这里又没有旁的人,你说与我听听又怎的了?难不成我还会去拿个大喇叭满豫章城里通报嘛,快说,我听痛快了,少不得你的好处。” 小伍子机警地朝门外看看,见没什么大碍将门带上打开了话匣子:“是小少爷交友不慎啦,给大小姐惹来一桩麻烦事。早年间他们在绳金塔①那一带的旧宅子住着的时候,与一户姓潘的人家为邻,这潘家是个破落户,在豫章地界上过不下去了,想着人们常说的人挪活、树挪死,就打定心思举家去了外地讨生活,你想想看,在自个家乡都过不好,去到外边那还不是越发不成提统,那霉运是一重接一重地走,到后来爹也死了,娘也跑了,他的几个弟弟病的病、死的死,最后就剩下他一个,也不知是不是霉运走到头了,让他遇上个终身未娶的教书老先生,两人便相依为命,他原名叫潘落草,那老先生将他的名字改成了潘复恺,意思是说他之前的日子过得太过苦难,希望他往后能重拾童年应得的欢乐。 老先生过世后,这姓潘的小子又没了依靠,机缘巧合下穿上黄皮军的衣裳,进了军队混饭吃,因着能写几笔字,作几篇文章,又很会看眼色,后来被个团长相中了留在身边当了个副官。这位潘副官前阵子偶遇小少爷和大小姐,见小少爷喜欢开汽车就时常的上门去邀他,每回见了大小姐总要凑上前去寒暄一番,我们太太是个明眼人,同他接触过几回之后,觉着他已不是当年那心思纯净的孩童,为人不甚实在,告诫小少爷和大小姐莫要同他深交,哪知道小少爷年轻气盛的觉着太太错怪好人了,他自然是不敢当面跟太太辩驳的,就跑去大小姐那说理去,说那位潘副官如何如何够朋友,知道自己爱开车,就手把手教他;知道你喜欢书画,就专门托人搞来张八大山人书画展的票子要赠予你,姆妈却还这样子说人家真是不应当。 大小姐那会子正因着没有门路去百~万\小!说画展发愁呢,听了这话还能有个不高兴的?欣欣然收下了那张票子,可就是因着赴了这趟画展,叫个姓郭的长官给盯上了,三朝两日的来骚扰我们大小姐,听说那姓郭的长官已是四十开外的人,家里妻妾成群还不知足,看见年轻漂亮的女崽就想据为己有,我们大小姐才多大?生得花容月貌学问又好,那心远、豫章里多少青年追求她都不动心,哪里会看得中他这快抵得上她父亲的人哩?自然是不答应的,只是那姓郭的哪里肯罢休,东家和太太为这事很是发愁,你说说,这追起根来,可不是得怪小少爷嘛?” 竞芳听了心里暗自思量着,这事儿既是由怀远而起,若是自己能替他圆满了此事,他大约会对自己另眼相待吧?便问道:“姓郭的长官,是不是叫郭千帆?还真是人如其名,人家是过尽千帆只取一瓢饮,他是哪一瓢都要饮,听说是个师长来的,可是他了?” 小伍子连连点头应声道:“是他是他,徐小姐可真是灵通之人,一说就中。” 徐竞芳风光无限地笑了笑,从随身带着的小口金包里摸出一块钱递与他道:“沏壶茶上来吧,再带上碟五香瓜子。” 小伍子眉眼俱笑地接过钱,开了门走到过道上用专业而特殊的腔调唱报到:“明月阁上品茉莉香片一壶、五香瓜子一碟咧!”之后回过头对着雅室里的竞芳道:“徐小姐小坐片刻,马上就好!” 竞芳独自坐在雅室里嗑着瓜子饮着茶,心里好不得意,郭千帆的事,她从她父亲那里听到过一些,近来她父亲常和军界的人打交道,攀交上了不少高官,现下在军界也颇吃得开,想来摆平个师长团长的问题该是不大。至于那个姓潘的是个什么个底细,这她倒要去打听打听,依她看来,怀远她大姐必是被这姓潘的给设计了,假若此人有心算计谌家,就算躲过了这一次,想必还有下一回,这次是大姐,下回指不定就是怀远了,斩草必当除根才能免去后患。想到这,忽地就埋怨起怀远来,真是块夹生糕②!好歹都分不出,再说了,喜欢开汽车同自己说不就得了,家里的汽车仅着他开,何必费这么大周章,平白添上这许多的事,真是不上算。 埋怨怀远的何止竞芳一人,谌氏夫妇如今也是打落牙往肚里吞,事情已然发生了,埋怨也于事无补,与其埋怨个半乖的孩子,倒不若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对策。 他们是正经生意人,最怕的就是遇上些不讲理的兵,偏这人还不是个兵那么简单。若是冲着钱来倒也好,无非就是破点财,可人家偏偏不图财,就是冲着人来的。假使那姓郭的是个青年才俊,倒也不用这般烦心了,偏他是个俗不可耐的半大老头,这事情要怎样子对付过去,谌裕福此刻心中是一点底都没有。 夜里秀容见谌裕福翻来覆去不能入睡问他道:“你这是怎么了,跟失了魂魄似的,什么事叫你这样烦心,唉声叹气了一晚上,不妨说与我听听,多个人多个主意。” 谌裕福踌躇了片刻,想着自己现下也并未有何良策,或许同太太说道说道能得出个办法来呢?便同她说道:“是水蓝,今日她又没能去上学,说那姓郭的今日倒是没在半道上截她,改了路数,在校门口拦她,幸好她眼尖,远远的瞧见便隐了起来,想着等他走了再进去,哪知课都开堂了那人还未走,哎,这姓郭的是来者不善呐,怎得就惹上这种人了哩?” 秀容听了凝思良久,忽然手一拍道:“索性咱们让水蓝转学吧,趁着这学期才开学不多时,想个法子转到别处上学去,要不我给四喜去封信,让她在浔阳给水蓝物色个相当的学校,她转去那边有四喜照应着我也放心。” “这倒是个主意,你明日将这事速速去办了,早办妥早安心,唉,这一个一个真是不够我操心的!”说罢翻过身子清醒白醒地睡下了。 这一下,倒让秀容辗转难眠,思量着这信要怎样写?从哪一桩事写起?越想脑子越清醒越是睡不着,索性起身去到书房拉亮盏小台灯,在灯下奋笔疾书,将这阵子家里发生的事一一写在信上,这人也真是奇怪,先前还觉得事情压在心头甚是犯愁,待她将这么一大篇家事写了出来,压在心里的那些石头忽地一下就像是都落去了一样,心头一松快困意也顺势袭来,将信封好熄了灯,回房去睡了。 不两日四喜便得着了秀容的来信,成忠将信念完,四喜叹了一声道:“唉,许久也没得功夫去看看老爷和太太,当初太太同我说将来与咱们做一门亲戚走往着,现时我离得她这样远往来多少有些不便,字呢我又识得不大全,每回写信都是半写半画,想来太太也得是半看半猜才能看个明白,终是比不得人在身旁敞开了说话那样惬意,到底是我对不住太太,难为她这样看重我,于今这事儿我定要替太太办得妥妥的才好!” 成忠道:“这个自然,向来都是老爷太太顾及咱们多一些,总算也得着机会替他们使使力了,四喜,我看明天咱们就不要出摊了,全心全力将这事办得了先,早早把这事办得了好回太太,叫她在豫章也落个心安。” 隔日夫妇两个便四处去访,听人说起同文中学②很是不错,便一刻也不敢多耽误上同文去打听转校之事,同文的校长本不愿再接收新生,但听闻这学生来自葆灵女中,葆灵学子的质素他是知道的,加之葆灵与同文同属教会学校,说到底也是有些渊源的,便应允他们夫妇二人可以考虑接收水蓝,但是要人来过之后测试一番再做定论。 四喜听他这样说已是心中有数了,以水蓝的资质这事坐稳了能成,自是千恩万谢了一番,后又顺便问询了校长有关费用、规章等事宜,回头好一并修书告知老爷和太太。 才将信件寄出,四喜两口子就开始着手替水蓝张罗起来,誊房、裱糊、打扫、陈设,不过一两日的功夫一切都安排停当,只等着这位大小姐人来便好, ①绳金塔:坐落在南昌市西湖区绳金塔街东侧,原古城进贤门外,始建于唐天祐年间(公元年),相传建塔前异僧惟一掘地得铁函一只,内有金绳四匝,古剑三把(分别刻有“驱风”、“镇火”、“降蛟”字样)还有金瓶一个,盛有舍利子三百粒,绳金塔因此而得名。 ②夹生糕,南昌方言,贬意词,常用来形容半乖不乖、尚欠火候之人。 ③同文中学,创办于1867年,是美国基督教会在中国创办的第一批教会学校,亦是中国第一所大学--京师同文馆(现北京大学)在九江的分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8章 起底 徐震声今日的心情好得分外灿烂,晚饭的时候竞芳主动给他夹菜端汤的,这可是从来没过的事情,以往只有他往竞芳碗里夹菜的份,竞芳还总是挑挑捡捡嫌他这个夹得多了、那个她不爱吃的,今日的作风可是完全不同,那副孝顺劲儿闹得他眼里都闪出了几滴清泪,接过竞芳端来的鸡汤道:“我这掌上明珠是换了个人吗?我都快有些不认识了哩?” “父亲,瞧您说的,我还不是我,哪里有什么不同?” 徐震声柔声道:“今日是大有不同了,你是不知,你姆妈怀着你的时候,常常同我说,若是个男孩随我一般有男子气概倒也无妨,若是个姑娘可不能弄得跟个假小子似的,成日的喊打喊杀,必定要教得她斯斯文文、大气端庄的才好,你也知道父亲是个粗人,虽说心里想着要按你姆妈的意思来,却总也做不到,只会一味的娇着你、纵着你,今日你这番举动,我是既意外又欣慰啊,想来,老天也算待我不薄了,给了我个这么好的姑娘。” 徐竞芳撒着娇道:“哎呀,父亲,您扯远了,不就是给您盛了碗汤夹了几口菜嘛,倒引得您说这么些话,我不过是新近结识了个朋友,大约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见他们一家子都是温文尔雅的,想必是这些日子受了他们的熏陶吧?” 徐震声听了忙道:“好好好,这样上品的朋友,实在是应该多交上她几个,我也知道,现在的年轻人都爱讲究个文明,早不似你父亲当年,壮着个胆子、使把子蛮劲就能吃得开的,况且你是个女孩子,有这样的朋友在身边傍着我也放心些”说着仰头把碗里的鸡汤一饮而尽咂吧着嘴接着道:“你的朋友呢,自然也就是我的朋友了,打今日起,她若是在这豫章地界上有什么吃不开的事,尽管来找我!” 竞芳眨巴眨巴眼睛,踌躇了一会儿道:“您说这话可当真?要说事情呢,还真是有一桩,您若是肯出手那是最好不过的。” 徐震声假意将脸一沉道:“我几时糊弄过你,说吧,是场什么事?” 竞芳捋了捋思绪道:“按说这事情不该我管,我实在是看不得那些仗势欺人的大老爷们,跟个姑娘家过不去,算什么能耐?” “瞧你,事情还没说,倒先发了一通牢骚,什么事叫你恼成这样,咱们就事论事先啊!” 竞芳道:“我那朋友是个葆灵的女学生,学识样貌都是极好的,正因如此被个叫潘复恺的副官给惦记上了,也不知那姓潘的安的哪门子心思,将她引荐给了那个郭千帆,那郭千帆哪里是个东西?见过我朋友之后便垂涎不已、百般纠缠的,如今都没法安心去上学了,整日的躲着他,这事闹得她双亲也是忧心忡忡的,又没个好对策,可不是烦心事吗?父亲,您也是个有姑娘的人,若是换做是我叫人给欺负了……” 不待竞芳说完,徐震声便将手里的碗重重往桌上一掷道:“谁敢欺负你,看我不亲手扒了他层皮去!只是,竞芳啊,她同你是两码事,这郭千帆到底是国军的人,虽说我现下在军界也还吃得开,却也犯不上为了这事去开罪他郭千帆。” 竞芳听了满脸的不悦,撅着嘴道:“说到底,您就是不肯帮喽,算了,合该我这人没得朋友可交,要么是惧着你不敢同我交朋友的,要么交上了也是些不能学好的,难得有这么个可心的,我总要关照她一些不是,要不是她,我可就快要闷死了,连鲁玉琴都不要理我,天天就知道陪着他男朋友,我若要交男朋友定要交个比她那个还要好上几倍的,回头好好气气她,哼!您不帮忙,我自个想办法去,到时候捅出篓子了,您别怪我给你惹了麻烦就是!” 竞芳说罢气呼呼的起身要回房去,徐震声一把按住她道:“瞧你,莫要生气,只要能叫你高兴,豁出我这张老脸又何妨?我绝不叫你在朋友面前的失了脸面就是,就是天塌下来,也有我这老家伙给你顶着,这事啊,就交给我了,不许生气,听见没?” 竞芳这才眉眼俱笑地挽了徐震声的胳膊道:“我就说我父亲是个仗义之人,不会坐视不理的,我呢,也不叫您太为难了,对策我都给您想好了,您就同那郭千帆说,谌水蓝是我的拜把子姐妹又认了您做干爹的,叫他赏个薄面,您再从窑子里挑个把个好的窑姐儿给他送去,如此一来,他也该知足了,您瞧这样办可好?” 见父亲默许了,她难掩兴奋之情,飞身出门恨不能立即找到怀远给他报信去,不料在回廊处同打此经过的红鸳撞了个满怀,红鸳有了上回的教训,自是不敢胡来,更不消说她如今有心想要讨好竞芳,心中想着得了徐震声在这家里不算得势,得了竞芳才能立于不败,只是总也不得法儿,亲近不了竞芳。 竞芳正挤兑着她道:“眼睛长到脑门上去了?走路也不知道看,好狗还不挡道呢,成心要误我的事。” 她赔着笑道:“是我不好,冲撞了你,我给你赔不是,你莫要生气便好,你这样风风火火的,可是有急事要出门去呢?” 竞芳白了她一眼道:“要你管呢?” 红鸳依旧带着笑道:“方才的事我在一旁也听见了,我到底长你几岁又摸爬滚打了这些年,我若没说错,那谌水蓝并非你朋友,这不过是个幌子,现下你赶着去通风报信的人才是你心底下最最在意的人,至于这人和谌水蓝是个什么关系我倒是猜不出,想来该是极其重要的人了,不然也不会劳动你亲自出马。” 竞芳已走出了几步,听见她这番话便顿住了回身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与你相干?要你多这些事!” 红鸳道:“这男男女女之事呢,我多少有些心得在这里,你若愿听,我倒是愿同你交几句心,你这样上赶着□□的,人家未必领你的情,就是领了,也不过是两权相害取其轻,回过头来该疏远你的还是会疏远你,并非会真心感激你。所以说,有些事还是得做得出其不意,才能叫人刮目相看。你不妨先按耐住性子,莫要急着去向他邀功,等事情了结了,通过旁人之口叫他知晓,如此一来,你在他心中的份量便会陡增,这好事也才算是没有白做了去。” 竞芳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几下道:“这话听着像是那么一回事,只是,做得这样暗,人家若是回味不过来,岂不是白瞎了!” 红鸳忙道:“这有何难,你不是让你父亲同人家说那谌水蓝是他干女儿又是你拜子姐妹吗?再是个榆木疙瘩也能厘清这里头的事吧?再不然,还有我呢,要放个话出去让人知晓还不是件易事。这事你只管听你红姨我的,我害谁也不能害你,难不成我这条小命不打算要了,你说是也不是?” 竞芳盯着她看了片刻,轻佻地道:“我且信你这一回,不过,事情若是办砸了,我也绝不轻饶你,办好了,你也别指着我能对你有多好,最多不随便甩脸子给你看就是了!” 语毕,她一扭头自顾自地走了,只听见红鸳在她身后道了句:“不甩脸子我已知足了哩!” 徐震声既然跟女儿许下了这个愿,就必定要拿它当个事来办,那日趁着郭千帆在自家的窑子里寻欢,待他尽兴后将他邀至馆子里开门见山地道:“郭老弟在老哥这里可玩得尽兴了?今日给您安排的这姑娘是新近才来的,也不知得不得你的意?” 郭千帆一杯酒下肚,像是回味悠长地道:“不错不错,我就喜欢这嫩得掐得出水来的女崽儿,只是那模样能再好看些个,就更可心了。” 徐震声陪了杯酒道:“郭老弟这话我就不赞同了,这十五六七的姑娘家哪里有个不好看的?给身好衣裳一穿,再梳洗打扮一下,个个不都如花似玉嘛!叫我说,最紧要的还是要人活泛、功夫好,熄了灯不都一个样嘛!” “诶,徐老哥这话差矣,常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您瞧那牡丹和狗尾巴花能一样吗?姑娘也是如此,那样貌如同那百花一样,千差万别,就比方说西施,哪怕是病殃殃的也仍是美不胜收,别说男人看了心动,就连同为女人的东施看了还要去效颦呢,你说这模样周正紧不紧要?唉!就是这好东西啊总是不那么容易得手!”郭千帆说罢自斟自饮了起来。 徐震声顺势道:“郭老弟说的好东西可是指谌水蓝了?” 郭千帆眉头动了两动道:“哦,徐老哥是如何知道这事的?” 徐震声连夹了几颗油炸花生道:“不瞒你说,这谌水蓝呢是我家竞芳的拜把子姐妹,你大概也知徐老哥我子嗣堪忧,见她俩情同手足的我也有意收她做个干女儿,将来我百年之后呢,我家竞芳也不至于太孤单,有着这一层关系在,这事如今叫我知晓了我不得不豁出我这老脸来,请郭老弟赏个薄面。” 郭千帆定了一定道:“哦,想不到豫章城这样子小,绕来绕去竟绕到老哥您头上去了,多有得罪,我自罚一杯。只是这样大一块肥肉,说舍了就舍了,我还真不甘心咧!我原只听说她是裴团长的副官的旧邻,不曾想还有这一出,老哥你也不是外人,今日就给我撂句实话在这里,你说的这事当不当真?假使当真,我便卖了你这个面子。但若要是你也看中了那谌水蓝,想出这么一招来对付我,那我可要同你争一争了。” 徐震声到底也不是浪得虚名之人,哪里能被郭千帆这几句话就给唬得乱了阵脚,哼笑一笑,单手转着手中的洒盅道:“我窑子馆开着,想要什么样的姑娘弄不来?老弟若肯卖我个面子自然最好,倘若不肯,前两天我可是听何司令说了,你们委座对这次的围剿很不满意啊,你一个身披戎装之人冲锋陷阵的时候不争先恐后,一到这百花丛中倒是斗志见涨,你这仕途……” 郭千帆听到这里,赶忙赔上笑脸道:“喝多了,醉话醉话,徐老哥莫要往心里去。说起这谌水蓝呢,我原是不认识的,是裴团长的副官前一阵有心将她引荐给我,那小子大约是觉得我这庙门大些个,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知道我好这一口,想讨我个欢心,事先我还特地嘱咐他去查了查这谌家的底细,说就是个生意人,跟军界、官场都没得关联,谁曾想闹了这么一出乌龙。” 徐震声好奇道:“这裴团长的副官怎得跟你攀交上了,姓裴的知道了还能有他个好?” 郭千帆道:“这个潘副官,说起来还是颇有眼色的,又读过些书,读书人玩起心眼子来那是没个够的,老裴呢,是个大老粗,斗大的字识不得一箩筐,这升到团长除却军功外,也少不得靠这个潘副官替他谋划打点。老裴素日里待他不差,只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他大约也是看出了老裴后劲不足,能做到团长怕是已经到头了,便想找根高枝攀附着。我知他是你们豫章人,我刚来这的时候找他替我张罗过一些事情,见他办事还得力,便说了些场面话,哪知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不就把算盘打到我这里来了。至于老裴,他要想成心糊弄老裴还能糊弄不过去?” “如此看来,此人还不是个善茬呢,真要是投了你门下你敢要,就不怕哪天被他给算计了去?” 郭千帆回道:“我也不能那样子糊涂,谁不知,官大一级压死人,我还望再往上走个几层呢,不是自己的亲信哪里会放在身边?这种上赶着来的,用得着的时候便用一用,用不着了或是给点甜头或是找个由头发配了,他上哪说理去?像他这种没的背景靠自己苦熬到今日的小副官,就如同那刚跳到井口见过天地有多广的青蛙一般,这才活出些滋味来,你若叫他回到那井底去,那是死的心都有的,只要他不碍着我的事,我自然不叫他回到井底去,他也就不得不感我的恩了。” 说毕,两人相视哈哈一笑,当作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过一般喝酒吃菜、谈天说地,直到夜半时分才带着醉意各自回家去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9章 鸡飞蛋打 潘复恺这天醒得早,独自躺在床上思想着些事情,他见这许多天过去了,水蓝还是一副拒郭千帆于千里之外的架势,唯恐时间久了郭千帆失了耐心,不再拿她当盘菜,自己这算盘可就白打了。况且近来,怀远也没再来找他,向谌家去过几通电话都被管家礼貌地给回绝了,越想越觉心底没谱,总担心自己叫谌家人看穿了,本来谌氏一家念他是旧邻又怜他孤身一人待他还不差,时不常的留他在家里吃个便饭,要真是败露了,那可真是两头不落好,唉,这做贼人也有做贼人的难处啊! 一大清早的,他便候在怀远上学的必经之道上,佯装巧遇一般要送怀远去学堂,怀远起先因着父母的训话还犹豫了一阵,后来禁不住他撺掇跳上了车,坐在了司机的位置上。怀远也不知是因着有些日子没开车技艺生疏了,还是因着家里的事同他有了些隔阂,最初还显得拘谨,开着开着开顺手了他便也松懈了下来,同他抱怨起来:“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那书画展上将我大姐引荐给那姓郭的,你既是知道姓郭的为人,又是我们的旧邻,更应当是避之不及的,怎得还给主动引荐了,当真是糊涂。现时害得我一家上下皆不顺心,看你回头还有脸上我家去不?这车怕是今后我也没得开了。” 潘复恺在一旁连连同他赔着不是,还是自扇了个大耳刮子,向怀远保证,只要他想开车不会叫他没车开。见怀远像是消了气性一般,又变着法旁敲侧击地引得怀远将家中的近况道与他听,待怀远到了学堂他也已探得谌家要让水蓝转学的消息,调转头便去到郭千帆那里通风报信。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这一腔热血给郭千帆的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还没待他开口郭千帆就责骂了起来:“你还有脸来,你办的这叫什么事啊?口口声声说自己对谌家门儿清,拍着胸脯子跟我保证这谌水蓝我绝对惹得起,嗬!结果呢,我这还没怎么着她呢,就惹得徐震声这个老狐狸亲自出来替她摆平,这叫没背景?这叫惹得起?好在我没□□上脑来个霸王硬上弓,不然用你们豫章话说就要‘驼好大个搭子喽’①!行了行了,别跟我眼前晃悠了,看在终究是没惹出什么祸患来,我就不追究你的错了,这件事呢,到此为止,你自己好自为知。” 潘复恺只得悻悻地告退,一路上思想着这谌家怎的会和徐家扯上关联,既是交情这样深,为何一点也看不出痕迹来呢?仔细想想又觉着这谌徐两家有交情也并非不可能,谌家那么大个家业若是没个人罩着,哪能顺风顺水地开了这些年都不见倒哩?唉,只怪是自己失策了,一大早的,真是晦气,白忙活了这些时日。 这潘复恺触了霉头日子不好过,怀远的日子也是不好过,他万万没有想到今日上潘复恺车子的事叫常富给瞧见了,常富自叹道:“这小少爷怎得这般不懂事,怎能还同那落草在一起厮混哩?怀远啊怀远,常富叔一路看着你长大,平日里没少疼你,哪回你淘气了、惹事了,我没有在老爷太太跟前替你遮着掩着说好话了?今日就莫要怪我多事,我也不能不多这事。” 常富虽这样说,只是手头上的事多,忙着忙着竟给忘了,直到傍晚时分收到四喜的信件才想起来,他将谌裕拉至一旁把早晨所见向他如实陈述了一番,见谌裕福听后铁青着一张脸又道:“你我都是过来人,这个年纪的孩子总归是难管教些的,话说轻了不成,说重了也不成,回头您好好同他说说,别叫他起了逆反心才好,喏,这是四喜来的信,该是有好消息,您且先瞧着,我忙我的去了。” 谌裕福从常富手里接过信,前前后后看了两遍,想不到事情会办得这样顺,他正欲去找水蓝同她说呢,倒叫他先看见怀远了,便叫住他道:“怀远,跟我到书房来一趟。” 怀远见父亲神情严肃,心中甚是纳闷,莫非家中又有事情发生?和自己有关联吗?难不成那个姓郭的追求姐姐不成恼羞成怒要来砸铺子?不行,回头我得去找落草哥问问,让他给想点法子把这事抹平了去。他正暗自琢磨着,谌裕福已开口道:“我听说你很能耐呀,开着轿车去学堂很抖威风是不是?” 怀远脸色一变,怯生生地道:“您老人家是怎样知晓的?” 谌裕福横了他一眼说:“你莫要管我是如何知晓的,我和你姆妈不是都同你说过了,少和那落草在一块,你怎得就是不听呢?你呀你,翻过年也是个十七岁的人了,也该懂点事,落草他是个好的吗?别瞧他场面声势做得足,就拿他当个人物看,这个人眼里嘴里都没个实在话,算计心重着呢!你是不是觉着全天下就你最聪明,旁人算计不到你,我告诉你,像他那种打小就在世面上混的老油子绝不是你个学生崽能应付得过来的!” 怀远嗫嚅着:“我不过是喜欢开汽车,他正好又有,这跟聪明不聪明、算计不算计有何相干?用得着这般计较嘛!” 谌裕福苦笑一声道:“你那样子喜欢开车,何不去当个汽车夫?这是计较吗?这是提防,害心之人不可有,防人之心是不可无的,这许多的事都是因着你大意了,无心说与人家听,不然,他怎得会知你姐姐喜欢书画?还专程去弄了张票子,这票子若是好弄我早给你姐姐弄来了,还轮得到他?想来你姐姐会在书画展上遇上郭千帆都是他暗算好了的,你个糊涂虫还拿他当朋友,背地里被他算计了多少回也不得知了!” 怀远心下不悦同父亲争辩道:“我不信落草哥会是那样子的人,再说了要算计他何不撇脱些,算计咱家的钱财得岂不更好,何须费这许多的事去算计姐姐,分明就是一个无巧不成书,倒叫你们生出了这许多的歧义来!” 真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谌裕福给他气的都不想言语了,甩了两下手示意他出去,怀远正巴不得呢,喘了口大气逃也似的出了书房,别看他刚刚面上虽是坦然,可心底下却发着虚呢,昨日自己的确是嘴上没把门由着性子说了不少家事给落草听,越想越觉着不大对劲,思想着要去找落草探个究竟才好,心中这般想着,脚也便不自觉地朝着落草的住处去了。 潘复恺往日里见了他都是极为热情周到的,今日却似霜打了一般,蔫耷耷、醉熏熏地道:“你还来找我做什么,来问我的罪?你当我愿意这么做,我也有良心,我也想光明磊落地做个好人,可老天不答应啊!呵呵,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儿打地洞,我就不该从娘胎里出来啊,这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不似你那么好命啊”话说着一只手搭在怀远肩上,接着道:“你回去吧,我也没脸面见你们,我也没胆见你们,光是你们姓谌的我就开罪不起,更不说还有那个徐震声,好死不如赖活着,你落草哥活着不易啊,你们就放我一条生路吧!” 怀远听得一头雾水,忍耐着心下的疑惑,装作没事一般道:“落草哥,你喝多了,我扶你到床上躺会儿去。” 潘复恺拦住他继续说着半醉的话:“不敢劳动你,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你回去吧,回去告诉你大姐,说我跟她赔不是,是我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她是那徐竞芳的拜把子姐妹,我也是鬼迷了心窃,一心想要往上走,总想着混出个人模狗样来以后的日子会好过些个,可是没门路啊,竟想出这么个阴损招,叫她莫要记恨我”说话间他又连喝了几杯酒,指着自己的心口道:“你不知,我怕啊,是真怕啊,那没依没靠、一无所有的日子当真是过怕了……” 怀远听潘复恺嘀嘀咕咕的说了好大一篇醉话,终是明白了这当中的事,其一,这事果然是落草他一手谋划的;其二,是郭千帆不会再纠缠大姐了;其三,帮谌家抹平这场事的竟然是徐家父女。他想不明白徐家父女怎会掺和进来?但当下心中却很是感激的,看着眼前醉如烂泥的落草,心中想着,这再坏的人也有好心的时候,再好的人也有起歹念的日子,好与坏真是没个定数,想到这一层,他已无意去责怪落草,将他扶去床上安顿好,掩了门一径往家去了。 才进了家门,就瞧见水蓝正忙着收拾去浔阳的行李,张开嘴就想说,不用费这么大周章,事情已经完结了,转念一想还是不说为妙,反正过几日他们自然全知道了,现下说了出来,一家子人知道了这当中的缘由,自己反倒要被责骂教训,便改了口道:“这样大动静,像是要搬家一样。” 水蓝道:“你当我愿意呢,这也是没法的事儿,你既是来了,就别忙着走,替我把这箱子搬过这边来”才指挥怀远将箱子搬到位,又指着一堆旧书道:“这些个旧书,你瞧瞧有没有你用得着的,若是有就挑捡出来,剩下的给更生送过去;若是没有,就全数赠给他,反正我带不走也用不着,倒不如送去给他看。” 怀远答应着一一照办,将书码齐捆好提溜着去找更生,同他道:“喏,知道你爱百~万\小!说,这回可够你看一阵子了。” 更生双手接过,开着玩笑道:“小少爷,你这大晚上的送这些书来给我,是不想叫我睡了吗?” 怀远道:“这些不是我的书,是我大姐的,她不是预备要去浔阳了吗,这些都是她用不着的,差遣我给你送过来,得了,你慢慢看吧,你要不要睡我可管不着你,反正我是又困又乏得回去睡了。” 更生上前一步问道:“你大姐这就在收拾了,是定了要走吗?” 怀远打了个大哈欠道:“该是了吧,不然大半夜的收拾个什么劲,不说了,我走了。” 更生见状便不好再言语,只得将他一路送出门去,待他走后,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由着性子胡思乱想了许久,委实觉得不妥,索性起身点起一盏灯从那摞书中随手抽出本书欲看,只是这人思想不安贴哪里又能看得进书去,秋日的晚风将点点金桂花香送来,闻之嗅之,香甜沁人,想起万伯曾说过,金桂,金贵,这花是用来寓那些出类拔萃之人的,不由得就又同水蓝联系在一块了,便应着景在书楣处写下几句心境:清风送香入梦中,秋日意正浓。执笔画你在心头,情思暗自涌。花语不解心下愁,怒放绽枝头。味香浓,爱意稠,随风飘散静夜空,扰了谁人梦? ①驼好大个搭子喽,南昌方言,意同惹出好大个麻烦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0章 改观 怀远如今心下没了挂碍,便又同往日一般搁家里待不住,今日恰是礼拜,才将功课做完就寻思着要上哪里玩会子去,想起上回在显文家有个18根的孔明锁他还没捣鼓出解法来,抬脚就往显文家去了。 章家的门房见是他,殷勤地同他打招呼道:“哟,是谌少爷呀,找我们少爷吗?可是不巧了,我们少爷上书店街去了,说是想买几本字帖来练练字,才走了不多时,您若现时去追,兴许能赶上他哩!” 怀远听他这么说,便收了脚,问那门房道:“他往哪边走的,我这就追他去?” 门房道:“我见他是沿着湖边行的,大概是往状元桥①方向去了,您且向那边追追看。” 怀远听罢一路由湖边跑了过去,还未跑至状元桥就听见湖面上有人在唤他的名字,他回过头一看,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徐竞芳,她正在湖上悠悠地划着艘小船呢! 怀远见是她,此刻他已不似先前那般不待见她,想着既是遇上了不妨同她道个谢,也不枉人家帮了一回忙,便驻足倚在棵柳树上同她说笑道:“徐小姐好兴致呀!” 徐竞芳将船划近了些笑盈盈地道:“什么兴致不兴致的,还不是无聊得慌,上这公园里找点乐子。你这是要上哪里去呀,若是没什么事,同我一道划这小船可好?” 怀远摆摆头,同她招着手道:“我不爱划船,要么你上来这里同我说说话。” 徐竞芳听他这样说,很有些受宠若惊,一连声地应着:“好好好,你在这里等着,我即刻就过来。” 她因着急要见他,可人还在湖面上呢,光起急是不管用的,须赶紧的靠了岸才成,因此划得卖力了些,待到靠了岸不由得从脸上沁出许多汗珠子来,想着若这样子去见心上人很不妥贴,便找了个僻静处将汗珠子拭干净了,又从随身带着的提囊里拿出了盒香粉,对着那上面的小镜子用香粉匀了匀面,看着镜中粉面玉琢的自己自叹道:“这可真真是个美人儿,不信他不动心!”,随后满腹自信的“啪嗒”一声将那香粉盒扣上,踏着一阵抑扬顿挫的脚步声朝怀远走去。 怀远依旧靠在那棵柳树下,手里折了根柳条在编着什么,竞芳远远地见了他就露出一脸笑意来,待走近了方道:“可是让你久等了罢,别看那船小,划起来有些费劲呢!” 怀远未语,不断地打量着她,她大概是因着方才运动了一番觉着热,将那衫袖挽起来了一段,露出一小截浑圆而紧实的手臂,看起来很有些西方之美,十五六岁的面庞确有清丽之姿,只可惜那满面厚重的脂粉非但未给她增色反失了几分天真,她的声音倒是十分悦耳,清脆得犹如黄鹂在歌唱。 “你盯着我做什么,叫人怪难为情的”竞芳说着低下头去,用左脚的前掌在地上磨蹭着。 怀远将目光收回,望着手上的柳条问她道:“你有多大了?” “快十六了。” 怀远指了不远处一副石椅道:“站在这里说话也不是个事,咱们且上那边坐着聊吧”说罢两人并肩而行,怀远道:“徐小姐……” 竞芳面上飞出几缕红霞抢白道:“你只管叫我竞芳就好。” 怀远点头接着道:“竞芳,那个,我替我家里人谢谢你和你父亲帮我们解围了。” 竞芳听见他同自己道谢,想必他已是全知道了的,便私私地揣测起来,他接下去会同我说些什么呢?会同我说些腻人心的话吗?不管怎样都好,总算这番心思没有白花了去。 怀远见她不作声问:“你怎样不说话呀?” “都是小事,举手之劳,不值得一提的,今后你或是你家里有了麻烦,只要我办得到的,绝无半句含糊话。” 怀远不禁失声一笑道:“你这是盼着我家有事呢还是盼着我家无事呀?” 竞芳急急地辩解道:“不是的,我盼着你家好还来不及呢,怎会盼着你家出事呀,哎呀,我也真是不会说话,该打”说完伸出一只手掌来做讨打样儿。 怀远扯下她的手,丢出一个不跟你一般计较的眼色来,在石椅上坐下道:“好男不跟女斗,我问你,你是怎样知道我家那些事的?你我两家并无交情,为这事让你和你父亲卖了这么大个面子,我谢还来不及呢,何至于为一两句玩笑就要打你!” 竞芳俏皮道:“我乃这豫章城中的小地宝也,没什么事瞒得过我,反正知也知道了,我父亲正好又有门路,索性就把这顺水人情给做了,怎么谢我呢,容我想想,要不然,我上你家铺子里去消遣的时候让你二哥不收我的钱便是了!” 怀远又吃了一惊,同她道:“嘿,别说,你对我们家还真是门儿清呀,说吧,我们家祖宗八代你已然查明几代了?” 竞芳不留神把心里的话给带了出来:“我能将你弄明白就不错了,还八代祖宗呢,我要是将你家八代祖宗都弄明白了,他们能认了我也值了!” 怀远听了觉着好笑,同她开起玩笑来:“竞芳啊,你该不会是爱慕上我了吧?至于说我家祖宗们认不认你,这我可说不上来,不如我抽空去趟祠堂问问,看看他们会不会托个梦、寄个话什么的给我,回头有了消息,我一准告诉你啊”语毕自己掩着嘴笑了起来。 竞芳见他乐成那副样,甚觉难为情,撅着嘴不吱声,片刻又觉着如今已然被他笑话了,索性让他笑话个够便道:“要说爱慕仿佛言重了些,倾心是有一些的。” 怀远果然又调侃起来:“倾心可不就是爱慕的另一个说法吗?就好比自行车同脚踏车,收音机同话匣子。 怀远那眉眼透着笑意的样子真是好看,竞芳禁不住多打量了几眼,半是埋怨半是娇羞地道:“哼!先前也不知是谁说要谢我来的,我瞧着你分明不是要谢我,成心是来拿我寻乐子的,瞧你乐的那副样子,提防乐极生悲,把我惹恼了上我父亲那儿哭诉去,看你可还笑得出来?” 怀远吐了口气,瞬间板了脸道:“你这人真不给逗,好端端的抬出你父亲来做什么?同你说几句玩笑话罢了,原本说说笑笑挺好一件事,叫你这一通话说得,难不成咱们两个坐在这里吟诗作赋、谈古论今?我就是同你说你也要高兴听才成啊!” 竞芳听他这样说,心下一紧,大好的一个机会可千万别叫自己给弄砸了,手足无措地懊恼起来,暗想着,平日里我也是牙尖嘴利的,怎得到了他跟前就不灵光了,自觉委屈眼里竟泛出几滴泪来。 怀远见自己一篇话叫她落下泪来,便掏出帕子替她揩了去,嘴里道:“行了行了,可别再哭了,回头叫人看见了当真以为我欺负你了,传到你父亲耳朵里去,就该轮着我哭了!” 竞芳见他这举动又听了他这话心下阵阵暖意袭来,哪里还会再去较劲,瞬时“扑哧”一声转哭为笑,转过脸去,片刻又转向他道:“把我逗引笑了我也是要罚你的,这样吧,我听说你会开车,不若你开车带我去兜兜风,好叫我解解闷。” 怀远颇有些为难,同她实话实说道:“车我倒是会开,只是我家里还没有汽车呢,拿什么带你去兜风?” 竞芳起身道:“我家里有呀!你只管跟我来便是”说完不由分说拉起怀远喜笑颜开地朝家中去了。 刚入得徐家大门口便同徐震声打了个照面,徐震声见竞芳兴冲冲地拉着个样貌俊逸的男崽往家里来,还嚷嚷着要管家立马备好汽车,不知她要做什么?便叫住她道:“你这是要上哪里去?” 竞芳指了指怀远道:“不上哪里去,我闷得慌,让他开车带着我随处转转。” 徐震声看了怀远一眼,见他的年纪与竞芳相仿,叫这么个愣头小子开着汽车带着竞芳出门,他可放不下这份心,便阻拦道:“这可使不得,你闷了就去寻些别的乐子,看看电影跳跳舞逛逛公园划划船啊,就是这汽车不能随便的开,实在要开也得有汽车夫跟着去才成。” 竞芳听了老大不情愿,私心想着好容易才有了这么好一个相处的机会,让个汽车夫夹在当中,那还有个什么意思?可是不答应下来,这事恐怕就得僵持在这里,不妨先应承下来,回头等车开出了门再把汽车夫打发了便是。 怀远倒是没甚意见,心想多个人在也好,有个熟手替他把着他心里也踏实些,不曾想才把车开上了大路竞芳便从小皮包里抽出几张大票子塞到汽车夫手里道:“喏,这钱,你拿去消遣,是去茶铺里喝茶也罢,去逛窑子抽大烟也罢,这些足够你今日花销的了,只是一条,不许跟着我们,更不许叫我父亲知道,不然,你是知道我的脾气的!” 汽车夫是更惧着徐震声些的,生怕他俩万一有个闪失自己担待不起,起先是绝不肯照办,竞芳见状又抽出几张票子加了码道:“都说识实务者为俊杰,现下给你两条路选,要么拿钱下车去,要么惹恼了我,我随便找个由头在我父亲跟前告你一状,你觉着哪一头好些个?” 那汽车夫到底是驾不住竞芳的威逼利诱,千叮咛万嘱咐地下了车去,怀远见她这番举动,调侃起她道:“先前在湖边,我瞧着你还挺有些小儿女的模样,这一眨眼的功夫,当日那抢头香的霸道刁蛮劲又显露出来了,你倒是同我说说,哪一个更似你一些?” “哪一个都是我,只是多少人想看我小儿女的一面都看不着,算你运气好,以前常常听人说,一物降一物,我还不信呢,现时倒有些信了。” 怀远没吱声,他寻思着城里人多事杂,自己一个人掌舵怕生出事端,便将那车往城外开去,驾驶舱内地方本就不大,城郊的路又有些坑洼不平,随着车子的摇摆起伏两人的肢体时不时触碰在一起,这样亲密的距离,让竞芳有一种神秘的、突如其来的甜蜜感觉,他见怀远专心致志地开着车,不好多加打搅,便趴在车窗上,伴着风独自品味起自己的小小心思来。 怀远将车停在江边,和竞芳跳下车去,在细软的沙滩上漫步,江面上大大的小小的船只往来不歇,怀远找了块石头坐下道:“看着这些船我倒是想起小时候的一桩事情来,那时候我姐弟三个叫个人贩子拐了走,被带上船去,那时候觉得这江面可真开阔啊,若是跳下去一定没有力气再游回来,若是游不动了落到江底去不知会不会遇上东海龙王,后来不知怎的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竞芳听了笑出声来道:“这是江,哪里来的东海龙王?你小时候可真够傻的,难怪人贩子要拐你了。” 怀远轻哼一声不屑地道:“说得轻巧,就跟你三四岁的光景万事全通一般。” 竞芳吃了一惊问:“你那时才三四岁大?那你是怎样回来的?莫非豫章这边的双亲是你养父母?” “瞎说八道什么呀,他们是我嫡嫡亲的双亲没错,总之是全靠我大姐机灵,我姐弟三个才毫发无损地回了家,现在想来觉着有趣,当初若是真被拐跑了回不来,也不知现在会是个什么光景?” 竞芳想着幸好没叫拐跑,不然叫我上哪里遇到你?笑着同他道:“还是不叫拐跑的好,这被拐了去的孩子多半没有好去处,哪能有如今这般好哩?” 怀远道了句也是,便蹲下身去,似个孩童一般用脚下的细沙堆起沙堡来,竞芳见状道:“堆沙堡我不擅长,堆雪人我倒是拿手的很,我小时候可爱堆雪人了,有一回堆了一个极漂亮的雪人,我怕它晚上在外面冻着,要将它挪到屋子里来,带我的老妈子说挪进来就化了,我不信,那老妈子没办法只好让人给我挪了进来,等我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那雪人早化成了水,我就哭着跟我父亲告状说那老妈子不愿将雪人搬进搬去故意弄坏了我的雪人,我父亲哪里见得我哭,也不分个清红皂白的就将那老妈子轰走了”说罢吐了吐舌头,很有些不好意思。 怀远抬头看着她道:“你瞧吧,你小时候还不如我呢,不但傻,还坏!” “我哪里坏了,小孩子不懂事罢了,再说了又没人教我学好,我家那几个姨娘整日不是打牌就是听戏,再不然就是争着哄我开心,我要是说谁好,我父亲就同谁多亲近些,她们还不都随着我的心意来啊,这能怪得了我吗?” 怀远见她这样说便将下巴伏在膝盖上柔声问:“我能问你个事儿吗?” 竞芳看着他有些好奇地问:“什么事?” “我听人家说你还没满月你姆妈就没了,这是真事儿吗?” 竞芳嘟着嘴答:“你问我,我哪里会知道,反正自我记事起就没见过我姆妈。” “我这话叫你伤心了吧?” “说不上伤心,从来也没有见过反倒不觉着什么,不说这个了,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怀远耸了耸肩道:“你还真是个不肯吃亏的,问吧!” “先前我觉着你像是有意要避着我一般,待我总是冷冷的,今日为何愿意同我一块相处了呢?” 怀远道:“别说,先前我的确是有意要避着你,觉着咱们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为谋,更何况也惹不起你,不曾想你并未因我的怠慢而迁怒于我反倒是不动声色帮了我们家的忙,想来也是我先入为主的看轻了你,这是我的不对,加上今日与你的相处,觉着你也有你的可爱之处,倘若打小身边就有个把个识大体的长辈肯好好教导你,那可就更加分了哩!” 竞芳听他这么说,别提多欢喜了,暗暗想着,红鸳这招棋果然走得妙,幸好听从了她的,怀远如今已然对自己有了改观,接下来不怕入不了他的心,看着吧,这个人早晚都会是我徐竞芳的。 ①状元桥:南昌市内一地名,传说晚清时一位久未中榜的秀才因心中烦闷行至此处,遇一位长者,那长者安抚了他几句并顺手摘下最高处的枝条赠与他,果然被他摘得桂冠,衣锦还乡后出资修建了该桥,故名状元桥。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