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 正文 一 青袂出生在折翼山中。 稍大一点的时候,她懂得那两个字的不祥意味。从小到大,青袂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爬上山顶最高最老的那棵大树,坐在树巅仰头看着天上的鸟儿飞来飞去。折翼山很高,云气缭绕在她脚下,像一些洁白温暖的棉絮,青袂忍不住伸手抓上一把,它们就化作丝丝缕缕的雾,从指缝间流走。但是更多的云朵蒸腾而起,仿佛海潮滚滚将她和那棵树整个淹没。青袂偷偷地笑了。她相信云彩可以把她托起来,一直飘,一直飘,飘到那些飞鸟中间。 青袂笑的时候总是偷偷地,即使树顶上只有她一个人,并没谁可以看到她的笑。 脚下是白茫茫的一片,她觉得自己是抱膝沉坐在海底,让云朵如同时光从头顶流过。可是透过云海,看到高远天空,依然如此清澈。天空中有那么多的鸟儿,飞来飞去,那时她还不知道,这种姿态叫作自由。 她只是欢喜看着它们。白的翅膀,黑的翅膀,彩色的翅膀。一对对,一双双。在虚空中划下呼啸交错弧线,令人目眩神迷。 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像青袂那样,看见过几千几百双翼翅同时飞翔的壮美。 “它们真快乐啊。”她躲在滔滔云雾中,捂着嘴巴小声对自己说。 那时她忽然想起,鸟儿之所以快乐,是因为它们有翅膀。 青袂解开缠在枝上的长发,溜下古树,沿着峭壁轻捷地攀援下去。她要回去问问师父,这座山为什么要叫作“折翼”呢。 如果飞鸟没有了翅膀,多么悲伤。 那一年,她六岁。 师父盘膝坐于山坳草庐之中,隔着一张琴,注视面前六岁的青袂。小女孩垂首看着鞋尖,小小的手用力绞扭衣襟,把十片花瓣般指甲挣得雪白。 她不敢抬头。在师父的注视下,她从来不敢抬头。 师父看了她很久很久。草庐里这样寂静,青袂只听到自己紧张的呼吸。有时候她很怕师父,像一个被当场捉住的小贼,片刻前说出的那句话就是她藏不起来的赃物。 师父的黑袍一角铺散在地上。袍角旁那炷细长的线香燃到尽头。青袂紧张地看着一截白色灰烬颤了颤,终于弯垂下来。 铮的一声轻响。不是香灰,是她发间一片枯叶坠在琴弦上。 师父拈起这片叶,将它放在掌心揉碎了。纷纷屑屑的灰色细雪从师父指缝飘落到黑袍上。 “悲伤。”师父注视着她,说,“不管这两个字你是从哪儿听来的,现在忘了它。你的脑子里不该有这种话。” 青袂的左手掐着右手指节,使劲掐。 “可是,师父,我想知道” “闭嘴。我叫你忘了它。” 她看到七根琴弦无端轻颤,师父衣上灰烬如同有生命的精灵自行升起,聚为游龙形状,在空气中呜呜飞旋。 “可是我想知道这山为什么叫折翼。”青袂鼓起勇气,偶尔她也是大胆任性的孩子,“师父,我喜欢那些鸟儿,我不想它们没有翅膀。师父,它们住在这里,会失去翅膀吗?” 说完之后她缩起肩膀,瞪大眼睛瞧着越转越快的灰色旋涡。它凭空发出嘶嘶声音,如一条咬着自己尾巴的毒蛇蠕动着向她游来。但师父叹了口气,弹动左手无名指,只一下,便让它在地上摔回原形。 “折翼山的名字由来,只是因为山形凑巧相像。”师父说,“记住,这世上有许多事情,都只不过是凑巧而已。没有那么多的理由。青袂,如果你不想让我生气,就得学会永远不要问为什么。” 青袂涨红了脸,飞快地向跌碎在地上的香灰瞟了一眼。拼命点头。 青袂很怕师父。这里所有的人都怕师父。他们说师父是世上最厉害的巫师之一,他这双手里,杀过许多人。 可是这双又细又长的手,轻轻扶上她的头发。师父站起身来,黑袍掠过横放在地的七弦琴,像一阵无声无息的风。 师父拍拍她的头:“又偷着去爬树了吧,下次记得把头上的树叶摘干净再回来,我还没老糊涂呢。现在洗澡去,然后来吃饭了。” 于是青袂不怕师父了。她抓住他的手贴在脸上。从小她就知道,在人前,她不能笑,不能哭,不能撒娇,哪怕那个人是师父。这已是她六岁的头脑所能想出的唯一表达感情的方法。 师父的手真冷,比折翼山最高的峰顶最白的雪还要冷。可是师父低头看着小小的青袂,眼里的神色温和苍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 那年冬天我忘了我是在燕赵c中原c漠北还是江南。没分别,对我来说,哪里都一样。 其实也不只是对我。那些年对于神州大地万姓生民,恐怕都是一样的噩梦。在我的记忆里,无论走到何方,似乎总是铅灰色的天空低低覆盖在头顶,灰里透着血红。终年到头,人们看不见太阳,白昼永远像黄昏,寒风卷着尘土呜呜回旋,没完没了。 天时不对了。 晚上我躺在半截颓败城墙下,看到夜空之中,破军直犯紫微,贪狼七杀,左右逼峙,射出反常的炯炯光芒。 天时不对了啊。我努力裹紧破衣裳,移动身体。这城墙塌得太厉害,碎砖硌得我脊背疼。我想找一棵树靠一靠,可这地方的树木大半已毁于战火。 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忽然有阵马蹄声从远处来。一弯惨白月光下,我看见这一小队喝得烂醉的兵士。他们骑在马背上,东倒西歪,七零八落地过来了。这哪是天朝军队,比山寨里的土匪还不如。 有人在笑,有人扯着脖子嘶唱:“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昔日长城战,咸言意气高!”唱得比哭还难听。 马蹄得得经过,我怕它踩到我,便就地滚向一旁,怀中琴触于砾石,发出铮一声轻响。 马蹄兜转。一支长矛戳在我鼻尖三寸之外,我闭上眼睛。它把带着干涸的血的气味的沙土扬到我脸上,我讨厌那味道。 “老头儿,卖唱的!”那个兵说,“弹一曲给咱们听听!” 我抱着琴爬起来,一不小心摔个马趴,引得他们哈哈大笑。 “军爷,老儿饿了好几天啦,水米没打牙啊。”我倚着墙根坐下,“弹琴的力气倒还有,只是想跟爷们打个招呼,若曲子还入耳呢,恳请军爷大发慈悲赏老儿一口吃的,银钱我可不要,这年头有钱也买不回命来” “哪那么多废话!叫你弹你就弹,嫌活得长么,老不死的!” “是是,军爷。” 我撩开破衣烂衫,将琴横放膝上。冷月光照着七根弦,黑漆琴身落满尘土,雁足架在我腿上。 我调试琴轸,拨动第一声羽弦,和着那清音吟唱:“有兔爰爰,雉离于罗。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无吪。有兔爰爰,雉离于罦。我生之初尚无造,我生之后,逢此百忧” “滚!”长矛破空向我刺来,兵士怒喝,“死老头子,是叫你弹这些丧乱之音的吗!好好一个盛世就是让你们这种倡优给咒坏了!我瞧你莫不是跟那些萨卡妖人一伙的!” 矛尖带着风声堪堪擦过头皮。我吓得抱住琴趴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军爷明鉴!老儿不是妖人c不是萨卡人我只是个孤老头子,除了弹琴别无所长,靠它讨口饭吃而已军爷明鉴啊!老儿自幼也曾识得圣贤书,万不敢诅咒大统” “你这种人识得圣贤书?哈哈哈哈!那就弹首壮我军威的好曲子来!” “老儿愚钝,请军爷明咳咳,明示” 我咳嗽起来,鼻涕眼泪一塌糊涂。兵士们鄙夷地瞧着我,领头那个手腕一抖,掣回长矛。 “废物!国中尽是你这种人,如何不败。你听好了,从今以后便这样唱。”他以矛击甲,昂首高唱道,“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笑谈渴饮匈奴血!渴饮匈奴血血” 唱着唱着,这个莽汉呜咽起来,慷慨激昂战歌无以为继。啪的一声,长矛折断。他的同伴聚拢过来,一圈铁甲在月色下闪着黯淡锈光。 “全营的兄弟们啊!兄弟啊!” 兵士们放声号哭。像一群狼。 “该死的萨卡妖人都是那该死的魔鬼c血魔——杀了血魔——杀了它!” “杀了血魔!杀了这畜生为兄弟报仇,杀,杀,杀!” 他们都醉了。没有人再注意我和我的琴。那时我低头瞧瞧地上折作两段的长矛,然后仰起脸来。 红色天空里下起了雪。雪花有鹅毛大,飞着转着,片片飘落在我一头凌乱的灰白长发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 折翼山在西南边陲。 蛮烟瘴雨之地,历来林木丰茂,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折翼山和怒山c乌蒙山c十万大山一样,是一片绵延而险峻的山脉,丛莽森森,覆盖着西南特有的红土地。 山脉中最高的两座主峰,被土人称为“喀都什”与“喀念什”,意思是男孩子和女孩子。喀都什在西,喀念什在东,两峰遥遥相望,形状几乎一模一样:底阔上尖的c高耸入云的三角高峰,犹如一对振翅欲飞的鸟翼,茂密森林是它们华美的羽毛。 可是喀念什峰不知道为什么,仿佛曾遭天火雷殛一般,那个直刺云霄的山尖生生被削平了,使它比喀都什峰短了一截,显得光秃秃的。 不禁叫人想像,在遥远的洪荒年代,是否有天神的巨手并指成刀,运天地之威,挟雷霆之怒,一掌斩断这座被诅咒的山峰头颅。 为什么要说是被诅咒的呢?其实青袂自己也不明白。 幼时她曾问过师父,喀都什与喀念什是不是有什么故事,为什么它们要叫作男孩子和女孩子,为什么喀都什千年万载孤独耸立,而喀念什,折了翼。不过很快就不再问了。 六岁那年,她已经知道,如果不想让师父生气,就得学会永远不要问为什么。 师父说,折翼山名由来,只是因为山形凑巧相像。这是一个没有理由的世界。 所以青袂闭上嘴巴。师父明知她偷偷去爬树,可他不管,每一次他只是从她头上摘下总忘记毁尸灭迹的树叶,板着脸把她赶去洗澡。师父是最爱干净的人,他的居处永远纤尘不染。 然后等她洗完澡回到草堂,师父的琴收了起来。地上有一张矮几,几上放着热气蒸腾的白米饭,一颗颗米粒像晶莹珍珠;一碟碧绿青菜;草菇汤盛在青花瓷海中,香气扑鼻。 师父端坐几后,左手拈住一双白木筷。他的黑袍纹丝不动,静如亘古雕像,静如——风雨中傲然指天的喀都什峰。 青袂披着一头刚洗过的c长及足踝的湿发,像个小贼悄悄绕过食案。发梢在地上滴滴答答留一路蜿蜒水痕。她不敢看师父,匆匆捧起陶碗,拼命扒饭。 幼年的青袂这样瘦,然而吃得很多。谁也不知道这具小小躯体为何能装下如此多的食物,她吃饭的样子永远贪婪急切,看上去可怜相。这个瘦小的女童像一座深渊,世间五谷社稷总是填不满她。 师父舀一碗汤递来,灰黑色菌类载浮载沉,散发不见天日的暗香。 “唉,喝口汤再吃,当心噎着。” 青袂咕嘟嘟灌下好几口,草菇咀嚼在齿间湿润柔嫩,她感到无比满足。空碗向天,从视野中移开,看到师父这才夹起第一筷青菜。青袂抹抹嘴,这时她觉得非常安全。 师父是疼爱她的,即使她再不听话。她知道。 他会保护她。 于是她继续偷偷去爬山顶的大树。因为知道一个人的宠爱,就可以向他要求更多。她有恃无恐。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天地里除了师父她什么也不怕,三岁她就可以独自攀上暴雨倾盆的喀都什峰顶,子夜时分,在这片领域的至高处,抱膝俯瞰群山苍茫,让雷电在头顶劈下青紫迸裂伤口。 青袂什么都不怕。她没问过师父,为什么她天生就能于悬崖峭壁雷鸣电闪间来去自如,轻如麋鹿,矫如猿猱,自由得像一只飞鸟。 不过她只去喀都什,那儿的山尖上有一棵千年古树,是青袂自小到大做梦的地方。 她不去东边的喀念什峰。 她记得很久以前有一次跟随师父采草药,曾经上过那座山。他们在午夜出发,破晓时分,师父背着她登上峰顶。师父是这世上最厉害的巫师之一,可是在青袂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他像那些土人妇女一样把她放在竹背篓里,蓝花襁褓层层相裹。 青袂咿咿呀呀叫着,因为饥饿而不满。小手指揪着师父的头发,把那些盘在道髻里的漆黑长发一缕缕拽出来,使劲扯。师父的发髻中插着一根古朴骨簪,是青袂此生看到的第一抹苍白。 “哦,到了,到了,宝宝别吵,我们到啦。” 日出之刻他们终于站在喀念什之顶,师父回头说道。青袂记得他疲惫的笑容。这个仙骨清奇的男子发髻被她扯得一团糟,胡乱纷披了一脸显得狼狈,青袂伸手想抓他的胡须,师父及时地转过头去。 “真是个管不住的小家伙”他喃喃地说。 青袂大哭,小手小脚在襁褓中挣命,她很愤怒。怎么,他有一嘴这么可爱的c像林中藤蔓一样柔软飘拂的胡须,却不让她玩!她挥舞着小拳头,响亮地啼叫起来。 一股热流突然涌出,透过蓝布襁褓与竹背篓,浸湿了那个男子瘦削的肩胛骨。 “你竟敢在我身上撒尿!”他仿佛很生气,“没教养的野东西!” 青袂握拳大号。隔着襁褓一脚一脚踹着他的背。那么小的脚丫,还没半个巴掌大,包在旧布里又软又有劲。 他终于屈服了。 “好好,不哭,宝宝不哭,不哭啊我这是作了什么孽”他苦笑着卸下背篓,抱起那个蹬踢着的婴孩,她还在撒尿,沾污脊背之后又弄湿了他的前襟,他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样安抚一个稚嫩而愤怒的小生命,“你能不能不哭了?你看太阳都出来啦,宝宝,你是大姑娘啦,再哭可就丢脸了哦哦,宝宝乖” 那日凌晨,如果有从前曾见过迷风的人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一定会大吃一惊。这世上最厉害的c最邪门的巫师用他那双杀过许多人的手抱着一个婴孩,絮絮叨叨婆婆妈妈,只想止住她的哭泣。 竹背篓倒在他脚边。杀人无算的妖巫迷风,这犹如死神化身的黑袍男子站在山顶,一身尿迹,披头散发,像一个初作母亲的土著妇人,当此际,怀抱神赐的心肝宝贝,不知所措。 “夜哭郎,夜哭郎,我家有个夜哭郎喔喔好乖,不哭了啊” 最后他突然醒悟。 “啊,我明白了!你是想揪我的胡子是吧!你这管不住的野东西啊” 妖巫迷风叹了口气,袍袖一掸,拂去襟上淋漓湿痕。然后无奈地扭过头来,把一部神清骨秀三绺飘拂的美髯交在那个抡拳踢腿号哭着的婴儿手中。 “啊!你别往死里拔啊!这什么毛病!” 迷风疼得大喊,而婴孩举起小拳头,攥着几茎长须,咯咯笑了。无知无瑕的小脸庞,笑得像一轮圆月。这小东西,她牙还没长齐呢,就学会捉弄人了。 “你满意了吧?”迷风摸着下巴,一层层解开湿漉漉的襁褓,将那赤裸婴儿裹在袍中,让她贴着他的胸口,小脚丫一下下踹在心上。他眉毛一轩,喀念什峰顶仿佛气温骤降,肃杀寒流无端卷来,掀动黑袍下摆。 妖巫迷风,他的黑袍是这世上多少人的梦魇。所到之处,带来死亡的讯息。 但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婴儿只是贴着他的胸膛。她还不知道害怕,她不知道他是迷风。 她香甜地偎在他胸上睡着了。粉红色的小手小脚,像随风飘零的花瓣,命运由不得自主,落到哪里就是哪里可生命的最初,她偏偏要落在他身上 落在他身上。 迷风紧紧抱住她,怕山风吹了这个如此脆弱的生命。他裹紧他的黑袍,怀中女婴手指细得像花蕊,攀在他突兀的肋骨,一点不觉得坚硬。她的心脏隔着两重皮肉贴于他身,这么小的心,也热切地跳个不停,咚咚咚咚,他能感觉到婴儿血液奔流,嫩薄的皮肤散发奶香。 这么小的心,也要活下去。 她不想死,她不想死,她不想死。她的心脏有力地跳动在他胸上,像一个召唤,又像一缕回声。即使今生误堕无边血海,她要活。生命的呼喊如此不甘。 妖巫落下泪来,掉在婴孩熟睡的小脸上。他给不了她回应。 在婴儿花瓣似的粉红色手脚偎依着的那片瘦削c苍白c冰凉的胸膛之中,永远不会再有心跳的声音。 “宝宝,我们到喀念什啦。你乖乖地睡,我们来采般若草。” 迷风抱着孩子,弯下腰去,用他细长的手指俯拾喀念什峰顶遍地生长的褐色小草。一轮红日正从云海中跳出来。 一阵大风卷来,迷风的黑色袍角高高扬起,拍打在婴儿脸上。顿时将她从梦中惊醒。 她凄厉地啼哭起来,小喉咙赛过哀猿怒鹤,一声嘹唳穿云透雾,撕破了旭日光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 “总是说血魔血魔。究竟这血魔是个什么东西呢?” 我听到柜台后面,一个沙哑的嗓音叹了口气,轻轻地问。如同自言自语,并不指望有谁来回答。 那时我在城中游荡,天明时分,我累了,便走到这家客栈。我觉得我走不动了。 我没有钱。但没人赶我出去。其实这个时候,客栈已经不是客栈,就好像酒楼不再是酒楼c银号不再是银号c家不再是家。士农工商,婚丧嫁娶,这世上一切平淡稳定的日子都被迫终止。 在烽火连天的年代,每个人都没有了家。 这曾是一座繁华城市,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十万人家。这曾是一家百年老号,楼有三层高,仰望厅堂梁柱,至今仍残存剥落了的描金藻绘。 但是这一切都过去了。朱梁画栋结满蛛尘,飘呀飘的鬼影子,偶尔簌簌地坠在我脸上。 我蜷缩在角落里,看着自言自语的老板。他颓丧地趴在柜上,只露出一把花白头发,也不知有多少日子没梳理过,像一窝干草。 他是一个黄土埋了半截的老人了。不过没有我老。 “那是一只畜生。”突然有人说话,那把花白头发在柜后猛地一跳,可怜的老板被吓着了。 是那队烂醉的兵。他们在月下狂歌狂哭时,我从马腹下抱着琴偷偷溜走,连滚带爬,感谢我这把还算灵活的老骨头,他们没发现,要不就是根本懒得理我。 我比他们先到客栈。兵们闯进来的时候,更不会留意角落里有团一动不动的灰扑扑的东西,也许他们以为那是一只麻袋。 他们只顾着逼老板拿出仅剩的酒来,他舍不得他们就亮出长矛。他们要喝酒,酒是好东西啊,喝醉之后就可以忘记很多事情。 不过他们不知道,有些事,是喝得再多也忘不了的。 领头的兵捧着酒坛痛饮,这可是上品女儿红啊,琥珀色液体从莽汉嘴边淋漓下来,一半倒都流到铁甲上。浪费啊浪费。你以为甲戈也会喝酒么? 兵者为凶器,它们想喝的c唯一能喝的,只有血。 老板枯黄的脸从高柜后胆战心惊地探出来,小眼珠子哧溜乱转,一副心痛欲死神情。这做了一辈子生意的老人一定在本能地计算此刻有多少银子哗哗顺着大兵的铁甲淌走了,但这年头,命都保不住了,还要钱做什么呢。 领头的兵一抹络腮胡,冷笑着说:“血魔是天下最残忍的一头畜生,是萨卡妖人信奉的邪神。妖人的头子c那该死的什么大巫勾结了这吃人魔鬼,就是它在作祟,使那些蛮子竟敢犯我天朝,杀我百姓。这场灾祸全该算在它头上——这笔血债总有一天要偿还!” “唉,我有三个儿子我有过三个儿子”老板喃喃道,“三个儿子全都去当兵了,这年头,保家卫国,应该,我让他们去,不去也不行我三个儿子全都去打仗了,一个也没回来军爷,我有过三个儿子啊” 老人重又趴倒在柜台上,风把门扇吹得一开一合,啪啪作响。风里传来了嘶哑的哭声。 “战乱之年,遭殃的又岂止你一家?那些死在沙场的兄弟,他们哪一个不是人生父母养。老头儿,收起这副丧气嘴脸,要怪就怪萨卡妖人,就怪血魔那畜生!”大兵把空酒坛摔碎在地,豪言壮语,“你等着吧,邪总不能胜正,老天是有眼睛的!等我们打到折翼山,定要将那魔鬼一刀刀零碎剐了,它喝下去的鲜血我要它吐出来!” “军爷说得好c说得好。老天是有眼睛的,那血魔逞不了多久的威风啊,这样吃人的东西它活不长啊天也不容它啊!” 老板唠唠叨叨地重复。人一上了年纪,总会变得罗嗦,变成可笑的老废物。他抽泣着,翻来覆去安慰着自己。 “血魔一定会死,一定会死。老天是有眼睛的仗总会打完的总会打完的吧?” 可是战争开始到如今,已经十年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 青袂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生下来就记事了。 这双眼睛自虚空中落到这个世界上,从它睁开的一刻起,看到过的东西便不会再忘记,犹如刀劈斧凿。她样样都记得。 她记得那个子夜,师父是怎样把她放在竹背篓里,负着她攀上喀念什峰顶。她记得师父身上的气息,那是灰色线香的气味,是山风与木叶c碣石与流水c黑夜与白天的气味。 师父身上的气息,是七弦弹动那一刹,琴的气味。过去是一片白茫茫的寂静,将来也是。只有这一刹那是真实。时间对青袂来说,是大片无涯的荒野,她站在中央,看到一个背影,那就是师父。他只存在于琴弦响动的一瞬间,在她眼中就成为无法翻越的永恒。 这个名叫迷风的巫人。她记得他身上的黑袍,他背后的长发,他颌下的胡须,他转过头来的时候,那双温和苍凉的眼睛。 她记得那一天,师父的袍角拍于脸颊惊醒她的梦。当红日从云海里跳出来,绚烂彩霞遍洒折翼山脉。漫漫长夜终于过去,刺瞎人眼的光明普照四野。太阳升起来了。 太阳照着喀念什之顶。在光秃秃的断了头的高峰上,她看到那些白石砌成的柱子。 每一根石柱都粗可合围,柱基坚实广大,柱顶雕刻着含义不明的c属于蛮荒异族的狰狞脸谱。有的在笑,有的在哭,有喜也有怒,每一个民族所崇奉信仰的神明,到头来总是看不透这尘世七情。 太阳照着青袂的眼睛。她在师父怀里惊号起来。 很多年以后她还没忘,当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曾经被喀念什峰顶那些排列成北斗形状的七根石柱吓哭过。她怕它们。 那些柱子顶端雕着贪嗔喜怒爱怨妒七种脸谱,柱身华美繁复,羽毛状花纹连绵环绕,永不到头。七张神灵面孔沐浴旭日光中,高高地俯瞰黑袍男子与他怀抱中的婴孩。 青袂使劲揪着师父的胡须,死不敢撒手。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是为世间至苦。她还不明白,可她怕它们。 她害怕这些高高在上的c冰冷的c不祥的石柱。 所以她永不再去喀念什,那地方总让她心惊肉跳。在青袂寂寞的成长中,最大的快乐只是喀都什之巅c树顶上偶尔的抱膝独坐。 最好的朋友,就是那些飞鸟吧?虽然它们不会说话,虽然它们与她之间永远隔着一重天空,虽然,她并不太明白,朋友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她在师父的书上翻到这样几句话:“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可是她不会说鸟儿的语言。她便只能呆呆地仰望它们,成群结队飞来飞去,唱出快乐的歌声。 青袂是个没有朋友的女孩。但她有师父。 只有师父。 师父带着她住在折翼山,这是萨卡族人自古聚居的地方。山脉连绵,覆盖百里。虽然贫瘠c湿热的红土地似乎只适合树木蔓草疯长而吝于将谷稷赐予人类,但这里是萨卡人祖祖辈辈的家啊。据说他们都住在山脚下,依靠双手辛勤劳作,种植番薯c甘蔗c芭蕉c凤梨与玉蜀黍,苦涩的咸水井里晒出井盐。在收成不好的荒年,村里的男人们就挎上弓箭进山狩猎飞禽走兽,带回去养活妻儿。萨卡的老百姓生活得艰辛而又顽强。 青袂从来没见过他们。有时她想,其实她不该说“他们”,因为她自己原本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她是萨卡人。这里除了师父,所有人都是同族。大家都住在山下的村子里,一起种地,一起打猎,一起唱歌,一起挨过荒年。只有她,从一生下来就被送到山上,交给一个很多年前从遥远中原来到折翼山的汉人抚养。 萨卡一族的大祭司,为什么要由一个汉人来当呢?她没问过,就像她不知道师父是哪一年c为什么到这贫瘠的蛮荒之地来。师父说,青袂,如果你不想让我生气,就得学会永远不要问为什么。 她学会静静地接受一切,不问,不想。他们说她是族中选出来的圣女,这是那一年神恩卜示,天赐圣女降于折翼山。大祭司会同族长与九长老,从全族几百个新生婴儿中,郑重地把她挑选出来。这是萨卡举族最高殊荣,迦罗那迦之神眷顾,神的眼睛落在这个女婴身上,她将秉承它的恩旨,把吉祥与幸福带给这里的人们。 这都是野九族长说的。她两岁那年,他曾上山来看过她。那个鸡皮鹤发c皱纹深得像沟壑一样的c黑布包头上戴着巨大银饰的老人使她害怕,她躲在师父背后,看着他额上朱砂涂出的鲜红图形与刺穿上唇的银钉大哭,不肯出来见他。 她拼命揪住师父的黑袍。作为族中祭司,他并未在族长驾临时起身迎接,清瘦的男子迷风仍然垂目望着他的琴,任凭孩子在背后把鼻涕眼泪都蹭在他身上。 他连手指都没动一动。静定只若风雨中傲然指天的喀都什峰。 野九族长瞧着师徒俩,叹道:“她还在哭。她还是会哭。” 师父说:“她还小。今年才两岁呢,族长。您该过几年再来看她。” “大祭司与萨卡人同荣共辱这么久全族人都信得过您。”野九族长道,“嗯,才两岁啊是我来得早了。圣女交给您,大祭司,我们都是放心的。孩子看起来很健康,这些年大祭司养育她,多费心了。” “我会像抚养我自己的孩子一样把她好好养大。请族长并阖族父老放心。” 师父的声音,似乎很冷。像一段早已枯朽的死木,任何金石掷到上头,激不起半点回响。 “迷风此身,早就不该再存在世上。是萨卡的父老们让我又活了这许多年。”黑袍巫师看着琴弦,慢慢地说,“此乃再造之恩再造之恩。迷风一生一世铭记于心。请族长转告山下父老:迷风必当尽心竭力,不负所托。圣女在这里,很好。” “是啊,我看出来了,大祭司抚育此儿实是尽心竭力。嗯,好孩子,过来,让我看看你。好个孩儿,她叫青袂,是么?好青袂,别怕,爷爷只是想看看你c看看你” 野九族长生硬地吐出她的汉文名字。青袂惶恐地大哭着,被从师父背后拖出来,那只树根一般瘦硬的老手按在头顶,抚摸着细软的额发。野九族长浑浊的双眼长久地凝视着她。两岁那年她已经听得懂汉话与萨卡话,她知道他在说什么,可是她怕。 她怕。老人皱纹遍布的脸令她想起喀念什峰顶那些变形的狰狞石柱。她瞪着他面上朱砂纹,猛低头,一口咬在他右腕。突然砰的一声,她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身子已远远飞出去。 青袂撞在草庐角落摆放的石鼓上,浑身都在痛,哭得好苦。一股柔和的气流却席地卷来,伴随着两声铮铮琴音,她七荤八素被从地下扶起。那股气流卷住腰肢,往后回拖。 一只冰冷大手轻轻拭去女孩额角的鲜血。青袂抽咽着,偎在男子怀里。 “青袂乖,不怕。师父在这儿呢。”琴音又起,泠泠商弦,含住杀机。她听到师父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迦罗那迦之神看着,族长也未免太心急了些——圣女今年刚满两岁!她才两岁!” 青袂抓住他衣袍,把头向那瘦削冰凉的胸膛拱去,像一只兽雏寻找着母兽的。 “是我莽撞了。请大祭司见谅。我不会再打扰你们,然则圣女就全拜托大祭司抚养了。” 老人左手紧紧握住右腕,指缝间渗出点滴红血。那小小的牙印子——青袂是天生能在倾盆暴雨中攀上悬崖的人啊,当她发怒的时候,就是一头小兽。 她在师父的怀抱中偷偷瞟着那个“坏人”,他的嘴唇颤抖得厉害,她很纳闷,难道她咬得他很疼吗?他嘴上不是钉着银钉的吗,那么长的钉子穿透嘴唇他都不怕,怎么倒怕起她来呢?要说疼,她也被他摔得很疼啊。 野九族长匆匆转身:“大祭司善自珍重,请好生看待圣女,不要再让她哭泣。” “我会的。山居疏懒,就不送族长了。” 那老人一身银饰,丁丁当当地随他赭红衣裳的背影消失在草庐门外。脚步踉跄c慌慌张张——她真的咬痛了这个爷爷吗? 青袂埋下头,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以免挨骂。但师父摸着她的发,他的手这样大,几乎覆盖住她整个头颅。 “青袂不哭c不哭啊。有师父在,师父陪着你。” 她攀住他冰冷的手指仰起脸来。师父没看她,他的目光茫茫望向前方,草庐之外,野九族长离去的方向那太阳在深山蔓草荒烟中弥漫成灰蒙蒙的一片。师父抱着她,师父的手上有湿湿的东西滴到青袂脸上。淡绿色的液体清澈如水,像竹叶上隔夜的雨,从他细长的指尖落在她掌心。 青袂摸到自己额头,那儿一道新伤口流淌出同样的液体。师父的黑袍胸口,被沾湿了。 是淡绿色的液体,凉的。女童眨动着湿漉漉的睫毛,听见那个名叫迷风的男子说:“青袂,师父会保护你的还疼吗?” 她用汉话——他和她共同的语言——答道:“不疼。” 她便知道她和其他人不同——和所有人都不同。 两岁那年,野九爷爷手上流出的鲜红血液让她看到这个。他的血好红,而她的血,是绿的。 绿色的血,又淡,又凉,又薄,没有气味与温度。如同她的眼眸。 青袂是个生着一双绿眼睛的女孩。那颜色比最干净的泉水还要清,比最新的竹叶更嫩。那对眼里仿佛能映出折翼山之上,最晴好的天气里没有半缕云丝的时候,天空的青色。 不染片翳。明澈透底。难画难描。 世间没有一种色彩可以复制青袂眼里的颜色。当她望着你,你甚至可以照见自己的灵魂。 因此她的名字叫作青袂吗。到她能够下地奔跑,师父就给她穿青色的衣裳。虽然只是一件套头宽袍与麻编软鞋,一针针,一线线,都从师父手里缝出来。在那些灯火摇曳的夜晚,她蜷在琴边蒲团上睡了,他伴着风声,慢慢把柔软的新布裁剪连缀成小小的衣衫。后来衣衫越做越长,她的身量在长高,师父睡得也越来越晚。清晨,寒气侵骨时分,他摇醒她,说,青袂,来试试这件衣服合不合身。 少女青袂就站起来,褪掉旧衣,换上师父给她做的新衣裳。苍白纤瘦的身体在熹微曙色中似一座玉石雕像,晨雾笼着她,太阳映着她,发出淡淡光泽。她的腰这么细腿这么长,袍子还来不及落下,她已欣喜地旋转起来,裸露出两条小腿,青袂飘散像飞鸟的翅膀。 “师父,这衣服真好看!” 她总是这么说,虽然每次师父给她缝的新衣都一样。就像每一次当她当着他的面脱去衣衫,他只是盘膝坐于灯火畔,静静看着她欢喜飞旋,袍摆像朵青色莲花开出皎洁肢体。这女孩一年年地长高,他得用更多的布料,更长的针线,一针一针,没了没完在山风木叶碣石流水之中,小小的c瘦瘦的青袂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会撒尿在他身上的婴孩,青袂她长成一个长发如瀑眼眸如星的姑娘,她的身体如此美好。 迷风看着这美好身体,疲倦地笑了笑:“合身就好。去洗个脸,睡吧。” 她忽然停止旋转,跪在他身旁,双手抓住他的手,贴在脸上。她不会说喜欢,不会说谢谢师父,从小到大,这是他与她之间唯一用以表达感情的隐秘的方式。青袂的手也很长了,她的人并不算高,但骨骼非常的细长,正如她的师父——她的皮肤也很冷,不过没有他冷。 迷风轻轻抽出了手,道:“我累了。你该去睡了。” 于是她就去洗脸,回到她自己的小屋,睡在竹床上。青袂是这样顺从的女孩,从不多问一句为什么。因为她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 她是圣女。族长和九长老挑选出来c大祭司亲手抚养大的萨卡一族唯一的一位圣女。 她和衣睡着了。她知道自己不是别的女孩,得到新衣的时候她不能笑,难过的时候她不能哭,生气的时候也不可以发作。两岁之后她再也没见过族人,对野九族长的那一咬,是她一生中仅有的一次爆发。 族长说:她不该懂得什么是悲,什么又是喜,她的心应当如空气一般透明,尘世七情六欲,近不得她的身。 因为她是圣女。 青袂是一个没有自己的女孩。 但是她有师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六 “老哥,醒醒。”不记得过了多久,也许当宿也许几昼夜后,客栈老板来摇我的身子,“我说老哥?你没事吧?” 他将手伸到我鼻下来试,大概以为又是一具饿殍。我懒得答言,那只手也老了,钝了,微弱的呼吸是有是无不大分得出来。他有点惊慌,不觉抓住了我的头发。 我睁开眼,翻身坐起。老板吓得倒退两步。 也难怪,想我瘦如枯骨,一头灰白长发散落了一多半,纷纷披到前头来,简直分不清哪是脸哪是后脑勺,这副模样定然像个活鬼吧。 我摸索着把头发撩起,掖入发髻,用那根骨簪牢牢插好。 “老板是好心人,多谢您啦。这把老骨头还活着呢,唉,便是真要死了,只要我还爬得动,尽量不死在您老宝店里,给您添麻烦啦。” “唉这年头我自己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天,活一天算一天吧。”他拍拍胸口,刚从惊吓中恢复,又叹了口气,“乱世啊,人命比蚂蚁还不值钱。都是黄土埋半截的人了,都是挣命罢啦。老哥你没事就好。” “老板真是善人哪。”我倚在墙角,看着这跟我一样愁苦衰颓的老人,“不瞒您说,我是个没儿没女的孤老头子,我付不起房钱” 他摆摆手:“算了算了,这年头难道还想做生意么?钱,我有,这店是祖上传下来的,快一百年了老哥,我有钱,可是你看看拿着钱能买什么?能买回命来么?我守了一辈子这基业,挣了一辈子钱,为了什么?我是为谁攒钱?你住着吧,多你一个,不多。” “多谢您老大恩大德,我是个没用的废物,只求弹几支不入耳的曲子,给您老听听解解闷,老板若肯行好赏口剩饭,来世变犬变马报答您” “剩饭哪,这时候哪还有剩饭啊算啦,看在老哥你年纪比我高,现下总不会让你饿死在我店里。可得说好了,你也知道这城里如今最短的就是口粮。”老板压低了声音,“那些军爷住下便不走,我可得罪不起,都是大小伙子,一顿能吃两个人的量哪!” “我知道我知道,您放心,我老了,有口吃的就够活,绝不给您添麻烦。这座城算是完啦。”我忙道,“——听说北边,京城一带,倒还好些。那些萨卡人是从南边打过来的。我这把老骨头如今也在东奔西走地逃命,老板您身子还康健,为何不北上暂避一时,总强过把一辈子的积蓄都白糟蹋了。” “谢你老哥提醒——但我不想走。这儿是我的家,几辈人了,祖宗留下产业在这儿,祖宗的坟在这儿,我不能走。”老板苦笑道,“我老了,挪不动窝了。再说,我还想等孩子们回来我有三个儿子啊,三个儿子都去打仗了,一直没音信可我想总会回来的吧?老哥,我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老天爷不该让我绝后啊!我知道他们会回来的,有一天,他们打完了仗,就回家来了。我不能让他们找不着爹爹。我老婆死得早,他们三个都是我一手拉扯大的,他们不会忘了爹,我得守在家里,等孩子们回来。老哥,你知道么,我三个儿都是好孩子,要不是打仗,我现在孙子都抱上了呀” 他又开始絮叨,脸上似哭似笑,喉头呵呵地抽搐着。我只低声道:“天佑善人。几位公子一定没事,他们会回来的。他们现在也在想您老呢。” 面对这个衰老的父亲,我忽然不知该如何安慰。我是个没儿没女的孤老头子,这漫长的一生,并没尝过做父亲的滋味。或许我没资格 或许,是我不懂。 我只是坐直身子,弹起我的琴,为眼前的老人唱一曲歌。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已。上慎旃哉,犹来无止。” 那是一首讲述一个征战在外的游子,登上山岗眺望家乡,思念家中老父的歌。 在杀人如麻的男儿幻想中,似乎听见父亲对他说,我的孩子在外行役,可要当心身体,盼你早早归家,莫要滞留远方。 七弦响动中,我眼看着老板的眼泪落下来。他这么老了,脸黄得像枯干的菜叶,却还守在这座死城里,他要保护早已长大在战场上浴血拼杀的孩子,以为他们还是他怀里娇嫩婴儿。 这就是父亲么。父亲就是永远的保护,父亲是男人,是一座山,纵使他已风烛残年。 我的手指在琴弦上弹动,苍白细瘦的老人的指头,指缝塞满黑泥。我低头瞧着它们。 上慎旃哉,犹来无止! 我想我真的不懂。 我不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七 师父给她所有的一切,包括生命。作为萨卡女孩,她甚至都没见过那些番薯c甘蔗c玉蜀黍。族人用以糊口的寒薄粗粮从未沾过唇齿,那天下闻名的巫师能在寒冷高山红土地上种出江南也难寻的碧粳水稻。只需要一眼泉水,莲子红菱随她吃着玩,那时青袂还不知道,师父给她做饭缝衣的这双手是世间的一个奇迹。黑袍迷风的手,能杀人,也能让咸水井里开出莲花。 他用碧粳米与新鲜蔬果把她喂大,似乎他觉得她天生应该以此为食,从里到外不沾尘泥,连呼吸也清香。不过当她啜着莼羹,问师父可不可以让山下的人们也吃上这些好东西,他只是淡淡地说:“这只因我自己吃不惯这里的食物,不是为你。我吃什么,你就跟着吃什么。别多问,青袂,你不懂,我不是救世主,各人有各人的命。” 师父声音冰冷。她不敢再说,半晌听到他叹息一声,道,“青袂。你是这样善良的女孩。” 她收拾了碗筷去洗,没接嘴。她搞不清楚做一个巫师的徒弟,“善良”究竟是好还是坏。 然而师父其实并没教过她任何法术。说出去人都不会相信的:迷风唯一的一个弟子,相处十几载,竟没学到他半点功夫。传说他一身修为惊世骇俗,许多年前曾名动至尊,世人都说只要迷风愿意,他可以成为天下霸主。那一手不知来处的深不可测的神秘邪功,指头动动,翻转阴阳生死。名叫迷风的巫人本该是黑暗世界的帝皇,雄视六合。 但青袂看到的只是一个住在深山穷野之中c隐姓埋名的会弹琴的清瘦男子。他眼里的微笑恒久淡定,苍茫如落下山去的余晖,那么平和,甚至使人觉得软弱。 他带着绿眼睛的小女孩,亲手替她洗尿布,到她大了,就给她烧饭吃,等待她从山野间漫游归来,轻轻责备几句,打发她去睡觉。这样一口口一年年地将她养大。有时她闹起来不肯入睡,他便抱她踱出草庐,在夜空下拂动袍袖。世人都说,妖巫迷风的双手永远隐在袖里,一旦出手,便取人命。 从男子指尖射出十色奇光,大袖飘风,像两片自九天坠落的黑云。青袂咯咯笑了起来,师父在她面前袒露出那双没血色的瘦手,十根长指如花枝,红的,绿的,蓝的金色的与银色的每根指尖绽开一朵焰火,风里嘶嘶散落,逼退一天星光。迷风的黑袍回旋舞动,溶化在夜色里。很多年以后他还会记得,有段时间,这双取人性命的手曾经为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开放过漫天c漫天的烟花。 烟花纷纷坠落在她的小脸上,化作黑色灰烬。可是青袂很高兴,在师父怀里雀跃,伸手去抓它们。那些漂亮的花朵啊,朵朵绽朵朵飞,直似无穷无尽。彩色火焰照亮她冰澈的绿眼。 她从没见过烟花熄灭之后的景象。每一次师父总要等她伏在肩上睡熟了才收起法术,因此青袂自小就不怕黑夜,在她的梦里,黑夜有十种颜色,黑夜是光明灿烂的美,似佛说诸法,天花如雨。有师父在,世上的一切都是欢喜吉祥。 后来青袂常试图假装又睡不着,想再骗烟花看。但没有用了。十二岁之后,师父没再抱过她。 长成少女的青袂对师父双手的记忆逐渐淡漠。最终,留于她脑中的只是它们拨动琴弦的模样。 迷风是个长发萧散的林泉隐士。拂彼白石,弹吾素琴。一诗一曲,度此余生。 他有一张古老的七弦琴。 好些年以后,当青袂已不再是青袂,她依然记得,师父的琴,是一张底部微作仰瓦之状的c琴脊圆弧抱拢合成满月轮廓的“月式”古琴。有道是唐圆宋扁,此琴形状高古,确为奇器。 师父说,这张琴真的很老很老了。世间尚有两具高古之器堪与它并驾齐驱,一名太古遗音,一名沧海龙吟。不过师父的琴和它们都不一样。 师父的琴,那满月弧度不在琴肩,而在第五c第六徽琴翅之上。因此它显得线条流畅c腰部极细,比寻常古琴短了三分之一,倒窄了一半以上,七根冰弦莹莹排列,使它看起来更适合抱在女人怀中由纤纤玉指弹奏。它如此细巧柔美。 它现在躺在迷风的黑袍之上。这张紫黑色漆皮已开始斑驳的老琴,像一个唱了一辈子歌再也唱不动了的老人,在生命尽头终于把他一生沧桑显露给人看。偶尔青袂偷偷摸它一下,指尖就蹭上掉落的碎漆皮。可它真的是一张好琴啊,通体冰裂龟坼c蛇腹断纹,那漆里调了玛瑙翡翠c珍珠研末c鹿角烧作细霜,加上金银碎屑虎骨珊瑚,世谓八宝灰。 若非用八宝灰为漆涂身的琴,任其戛金断玉,终为山林逸品,欠缺一段霸气。 青袂在师父的琴谱里看到,曾有一张名为蕤宾铁的古琴,号称惊世之宝。书里说,那琴拂拭起来会“蛇腹绚烂光彩射几席,手拂指调,响振林木,清越高亮。”传说这蕤宾铁琴曾引起过乱世纷争。 不过她知道她家的琴,比蕤宾铁好上一千倍。 她的c和师父的琴。师父弹着琴,纤细的c像个女人腰身一般的月式短琴在他指下迸发蛇腹龙鳞光彩,八宝之气射人眼目,窄窄琴身在音乐之中恍惚竟似条紫黑龙蟒,带着一身斑驳伤痕,摆尾游开去了。 师父抚琴的时候,青袂总是侍立在旁。她听到任凭梅花三弄高山流水,再是恬淡静美的调子,琴音里一脉戾气总不能消去。师父心里有恨,她知道。这个永远平和而温情的c好脾气的黑袍男子他恨,心底有哑掉的咆哮发酵成涌动沼泽,汩汩冒着血泡。 青袂在师父的琴音中长大。听着梅花三弄,听着高山流水,听着阳关三叠,那一翻一翻的曲调,再三重复:你就喝了这杯吧,要知道西出阳关无故人——再无故人! 仿佛是一次生离死别。道旁柳枝在眼底割出血来。 青袂从小听着那调子就像看见一个生着绿眼睛的女子,琴音里送她最亲的人离去,玉指只管拨着七弦,一声一声,雍容而冷静。吾爱,你就去了吧——你就喝了这杯吧。 琴弦在她眼里割出血来,可是割出了血也再没人瞧见的绿色的血,绿色的眼睛,波澜不动的淡漠的颜色。 这个世上,不会有人相信,你也是会痛的人。 师父漫漫地弹奏着阳关三叠的曲。他的眼睛不像她的,师父的眸子黑如最贵重的柘榴石,赛过暴风雨的子夜。即使在隐姓埋名之后,除了飘拂长须迷风依然是个看不出年纪的男子,他有苍老神色,似经历无尽风霜;眉睫乌浓如画,一头长发漆黑卷曲如丝。你可以说他已知天命,甚至是个百岁人瑞,但若只看他的眼与眉,亦可说迷风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少年。然而青袂守侯在他身旁十几载。他的一声叹息一道目光,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怎么这个男子,他的眼竟和她的浅碧眼珠一样,那么深浓的黑,看去只是荒凉。 像荒城古道上最后一点朝雨,最后一脉碧青柳色。过此之后,什么也没有了。 西出阳关,无故人。 青袂垂下眼睫。那张黑漆蛇腹琴,琴首镶有长方白玉,古玉斑驳透出缕缕血丝。 琴身之上,龙池之位镌刻“环佩”二字,凤沼则篆以“风雷”方印。它们都静静睡于师父十指下,唱着悲伤的或平淡的歌曲。 青袂一直觉得很奇怪。 环佩是美女身上的妆饰。风雷是九天神明的震怒。环佩叮当,风雷霹雳。 环佩乃世间至柔至美,而风雷则是天下最可怕最无情的东西。 环佩与风雷,为什么,会出现在同一张琴上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八 陆续有不少人来到客栈。都是逃难来的,天下大乱的年代,已没有一块干净地。熊熊战火烧瞎了人们的眼,万姓生民都变成没头苍蝇,盲目地奔逃,只求苟全残生,谁还顾得上辨认方向。 从一座死城,逃到另一座。 这里开始嘈杂起来。我蜷缩在楼下最阴暗的角落,初来之人总是看不见我。谁会注意一块灰石c半截枯木,那些已经死去的或从来没活过的生命。我侧身冲着墙角,把琴抱在怀里,不分昼夜只是昏睡。 一睡解千愁。 不过我常被吵醒。当那些赖着不走的大兵喝醉了又吵闹起来c或小孩子的哭叫刺入耳底。年轻的父母舐犊情深,再怎样艰难,总得护住孩子。拖儿带女的流民带来死城中最嘹亮的声音,像拂晓鸡啼,一声冲破黑暗。可如今天时乱了,破军就快逼凌紫微,我眼看着那几颗暗红星辰每夜在天空中缓慢移动,贪狼最亮,四面八方放射出触手状光芒,几乎是鲜红色的。像一头碰到什么就吞噬什么的贪婪无厌的巨章鱼,像无边血海。 天时已乱的年头,鸡啼之后,仍然是黑暗。这长夜怕是没有尽头了。 军爷,孩子不懂事 每当儿啼声搅扰了大兵c令他们怒目而视,孩子的父亲总是这样哀告。男子毫无骨气地动不动就下跪磕头,话里带着哭音。在他身后妻子把孩子紧紧捂在怀里,恨不能藏到地底下去。妇人褴褛衣袖蒙着小嘴,使啼哭声变得沉闷。 孩子不懂事。孩子还不知道什么是战争,什么又是灾难。她只知道她饿,要吃东西。小手小脚拼命蹬着母亲的手,她不明白娘为什么不给饭吃——她饿呀! 我一动不动。右侧腰下有个硬物硌着,是半个干馒头,前日老板赏的。一点一点地用两个门牙啃,每一口都留在嘴里尽量长的时间,拿唾沫浸软了,慢慢感受那枯萎的小麦香——有吃的,人就活得下去。 每一口存于舌底,舍不得就此咽下去。一个馒头我啃了两天,现在还剩半个。它发了霉,生出绿毛,嚼在嘴里有毒药般割舌的异味。可那是粮食呀。我连那些绿霉都舍不得浪费半点渣。 人总得活下去。即使一个像我这样没儿没女c行尸走肉的老废物,也不想死。贪生怕死,是所有生物的天性,连蝼蚁也懂得。 我怕死。 我把手缩到腰间,悄悄掰下一小角填入嘴里。无声地吞咽。 那失去了三个儿子的老板终于听不下去。 “唉,给孩子吃吧,孩子可怜。”一碗冷稀饭放在妇人眼前,老板不停摇头,“夫人,别怨我心狠。您来的时候,拔了金簪给我,是阔客哪。这要在往日,老儿得肥鸡大鸭子侍侯您,可您也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十足赤金簪子啊,大爷跟夫人怕也是富贵窝里养大的,吃不惯这等苦处啊我是实在没辙了,店里粮食快没啦,坐吃山空,老儿我也是左右为难。先紧着孩儿吧,您二位说不得只好咬牙撑过今日,看孩子面上,做爹娘的怎么难也得撑下去啊。” 孩子的父亲说不出话来,只向老人背影砰砰叩首。做母亲的可什么也顾不上,忙抱起女孩儿把那冷粥拿指头抹到她嘴里,她顿时不哭了,咂巴咂巴大力吸吮。 “军爷,孩子可怜哪,饿得直哭,也扰了爷们的清梦不是?唉,都是人生父母养,老话说,打在儿身c痛在娘心啊。” 老板在远处唠叨,似自语又似解释。女童的父亲突然停止磕头,那张怯懦的年轻的脸满是惊讶神色。 当一件黑不溜秋的硬物从屋角阴影骨碌碌滚到他衣下。无声无息,没一个人发觉。 做爹爹的先贼眉鼠眼略一四顾,方背转身,颤抖的手摸出半拉长了绿霉的c被掰掉一角的干馒头。唉,黑隐隐的暗影笼罩下,看真点儿,这蓬头垢面的年轻人实在有一副好相貌,眉如春柳眼如湖,倜傥风流。想太平盛世,他也未尝不是个五陵豪少,倚马桥头立,满楼红袖招。如今可是什么都没了。到这地步,什么英雄豪杰才子佳人都得变成小贼,为一口吃的,丢尽脸面。 我伸手到衣下,系紧裤带,仍旧面朝墙角睡着。我这双老眼,老得就快瞎了,可毕竟还没瞎。若这年轻人能活到我这岁数,他就会明白,在阅尽世事的老头子眼里,一个人的本来面目那是怎么也瞒不了的。 一个人,我扫上一眼,就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 他鬼鬼祟祟地蹭到妻子身边,将东西塞到她手里。他一手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妇人攥着干馒头,哑声抽泣起来。 女孩儿含着母亲指头,不哭了。于是我可以睡觉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九 “圣女”究竟是干什么用的呢? 青袂可不知道。萨卡人世代居于穷山僻壤,与世无争。中原汉人c那统治天下的强大族类说,萨卡是不服王教的蛮夷。在汉人口中除了他们自己谁都是蛮夷,这没什么可奇怪的。 “蛮夷”就是不说汉话c不穿儒袍c不知道谁是孔孟圣人的百姓。中原人说,这种人可怜,可怜之处在于他们竟然连仁孝礼义都不懂。君臣父子c夫妇兄弟,这世界怎么能少得了三纲与五常啊,那是支撑天地的基石,中原人不能想像,若有一个民族,连这些都没听说过,那他们还能算是人吗?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人就是人,万物之灵,万不可自甘堕落到那和野兽一般的地步去。因此化外蛮夷之民是可怜的,天朝负有这个责任,得把他们拯救出来,不惮王道教化,使他们变回真正的“人”。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 青袂翻着《孟子》,正自纳闷,忽然一只大手越过肩头,把那本书掣了去。 师父冷冷地说:“谁许你乱动我的书了。” 她闻到焦糊气味,一股阴蓝火焰从师父两掌间升腾起来,那本被夹在当中的书瞬间化为飞灰。 师父掸了掸手,注视着青袂:“这些话,少看为妙。你明白自己的身份,希望你不会忘记。你是谁,现在告诉我。” 她低声道:“我叫青袂,我是师父的徒弟,是折翼山的圣女。” “记得就好。青袂,你听着,无论你方才看见什么,都给我忘了。这个世上没有圣人,他们全都是骗子。没谁有资格强迫旁人接受自己的生活方式,只有最不要脸的小人才这么做,不管他们披着再冠冕堂皇的皮。我最后告诉你一遍,这世界上没有圣人,你就是圣女,你的力量不从任何书本上来,它在你心里。别让我后悔教会你认字。” “青袂谨遵师父教诲。”她说,“青袂是侍奉迦罗那迦的圣女,我的生命,是属于神的。” 野九族长说过,圣女的心应如空气透明,尘世一切悲喜,近不得她的身。 作为萨卡大祭司的迷风,从未辜负过全族父老期望。圣女青袂在他养育下,从一个小婴儿渐渐长成了亭亭少女,当她赤足漫游到泉眼旁,俯身掬水而饮,倒影开出一朵青莲花。少女长及脚踝的黑发垂于水面,曼妙地荡漾开去,丝丝缕缕,宛若游龙。不过她喝完水就走了,更不回眸,像一头只为解渴而来的林中麋鹿。 这个拥有一双碧绿眼睛c肌如冷玉的女孩还不知道自己有多美。当山下同龄姑娘们早已学会以野花插鬓在浣衣时唱起山歌吸引河流边路过少年的时候,山上的青袂依然只懂渴了便要找水喝,泉眼中随水花泛起的那张绝世姿容,她似乎根本不拿它当成自己。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青袂,她是一个很好看的姑娘。 圣女不该听说这些字眼。美,丑,都不过是皮囊色相,短短几十年,刹那便朽坏。她被选中不因她的美丽。 青袂降生到这世界,只是为了成全一位迦罗那迦座下圣女。那是父老乡亲世代供奉的神灵,对萨卡人来说,它至高无上,它可主宰全族生死祸福。而她是迦罗那迦眷顾的女孩,神明光环笼罩于身,她便是它在尘世的仆人,七窍通灵,得替它保佑子民,把吉祥与幸福赐予他们。 听说迦罗那迦的神庙建在喀念什。有一天,他们会让她离开师父,独自到那里去侍奉它吗。青袂有点恐惧,她讨厌那座断了头的山峰。可是哪儿有什么庙宇呢,她记得喀念什之顶分明只有七根排列成北斗形状的石柱呀。 也许神庙在密林之中吧。青袂想,那名叫迦罗那迦的神灵,它到底长得什么样子呢?她从一生下来就被许给它——这辈子,她的生命只属于它,可是她连它是什么都不知道。 迦罗那迦,迦罗那迦。想起这四个字青袂觉得难过。这陌生的名词便是她今生最亲的人么。 ——难道,那个人都不是师父么。命中注定她不可以一直呆在师父身边。 迦罗那迦,青袂不爱它。 迦罗那迦,青袂,她必与它同在。总有一天,她的世界和它的将完全重合,到那时,她会再也不记得她曾经有过一个师父,相依为命。 迷风蹲在一块林地中,抽紧黑布药囊口上的绳子。鼓鼓的布囊像个活物一般蠕动着,不时凸出一些奇形怪状的突起,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内里挣扎。迷风小心地提着药囊站起身来,不使它碰到自己身上,抬起头,隔着随山形起伏而高下错落的林木,遥望东边的喀念什峰。 在深山的密林里,即使是正午时分也永远弥漫着浓重的雾气。青灰色的山岚就在人脚边回环流动,带一点潮湿而辛辣的绿意,恍如涉入一条下了毒的河流。喀念什光秃秃的山顶现在想必是晒着白热的日光,像把直插天际的降魔杵似的反射着坚硬的光辉。然而从这里望过去,只是小小的一座山头笼罩在青灰岚雾之中,仿佛天阴欲雨,无情土石也似含着忧郁心事。 迷风独自在森林中站了许久。湿风吹着黑袍,不停地拍打在腿上。 那一天迟早会来。这是命中注定。她终将把他彻底遗忘。青袂,她不懂的。 他忽然叹了口气,转身道:“出来吧。这片林子七翼蜈蚣和鹰尾蜥多得很,万一咬着了倒是麻烦。” 离着他几丈之外,一片纠结蕃延的灌木丛里悉悉簌簌响了起来,缠在灌木上的几根藤条被从中间扯断。树叶哗哗波动,钻出一个人。 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子,虽然作土人装束,一张脸却眉清目秀,身形也稍嫌单薄,与他那些棕红脸膛c肩宽背厚的同族们一比,倒有几分像是汉人了。他拍打着衣裳朝迷风走来,神色激动,似乎能在此处遇到迷风乃是万千之喜。 “拜拜见大祭司。”年轻人走到一丈开外便不敢再靠前,眼睛瞅着那只蠕蠕而动的布囊,有些畏惧的样子,“打扰了大祭司采药,对对不起。” 他嘴里结结巴巴,脸也涨红了,仿佛面对的是什么至高无上的神明一般,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迷风摇了摇头,也以萨卡话说道:“苗丹,听说你父亲卧病在床,你不在山下好生奉养亲人,总跑到山里头这么游荡,可就不对了。” 年轻人低下头去,摘着挂在衣服上的许多藤刺,讷讷地说:“我我不是游荡” 迷风瞧着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这名叫苗丹的年轻人住在山下村寨,母亲早亡,和老父幼弟一处过活。因他体弱多病,拉不动弓拿不动箭,锄个地回来兴许就累病了,在向以勇猛骠悍为荣的萨卡族人中间没少遭了白眼。从小村子里其他孩子便不爱带他玩儿,长大了更是倍受嘲笑,二十来岁的人了,至今连个媳妇还没娶上。这苗丹也知道自己在体力上头断断比不上人家,要说做个高明的猎手或战士什么的,这辈子大约是没指望了,因此自幼他便独辟蹊径立下壮志——他要当巫师。 其实西南大山c蛮烟瘴雨之地,巫蛊之术甚是风行,萨卡算得是个以事巫闻名的民族,苗丹的愿望也不失为一条安身立命之路。然而自从身负当世巫皇之称的迷风来到折翼山,萨卡人的法术在中原大巫面前简直成了萤烛之光。据族中老人相传,当年迷风踏上折翼山,族人本来视之为敌,双方曾有一场恶战,谁知萨卡九大长老合力围攻,仍然立败当场。迷风却也从此留了下来,这一留便是三百年。九大长老换了一代又一代,大祭司还是初上山时模样——看不出年龄的阴沉的脸,永远站在巫者所能抵达的巅峰上的那一袭令人望而生畏的黑袍。连时间和生死都已拿他无可奈何。 一个迷风,抵得上一百个萨卡族中最厉害的巫师。每个人都知道便是能活到跟他一般长命,日日夜夜地修习,也未必赶得上他一半功力。可是既然有这样一位强大到只能用深不可测四字来形容的巫皇作靠山,他亲口答应了与萨卡人共进退,大伙儿还怕什么c还练个什么劲儿呢?再是不世出的奇才,难道你还能比得上九大长老和大祭司吗? 萨卡人依赖着大祭司,已经有三百年。这三百年之中,先代所传的本族巫术纵然不致式微,却也没有什么新法门再创出来。说得直白一些,他们是懒了。九大长老是大祭司以下,族中巫道最强者,但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九长老的本事加起来,怕是还不够资格做他的徒弟。 在这种情形之下,苗丹想要投身这条路,就只有一个法子可想。 “大祭司,我真的不是爱游荡,我弟弟如今大了,可以打得猎了,他带回不少野兔山雉给父亲吃呢” 迷风并不看他,淡淡地说:“既然不爱游荡,就回家去吧。父母生你兄弟二人,奉养老父的责任也不能都叫弟弟担着,你做兄长的该以身作则才是。” “是,大祭司教训得对” 苗丹口里应着,可没半分挪步的意思。迷风道:“你躲在我采药的地方等候,不是一回两回了。我出来采药的日子也无定准,你若不是整天呆在山里,怎会这么巧就碰见了。我不想见你丧命在山林中,今天便明说吧,苗丹,我是不会收你为徒的,不要再枉费时日了。” “是!我怎敢妄想做大祭司的弟子,您您是当世的巫皇啊。”苗丹突然跪了下去,满脸痴迷神色,宛如一个匍匐在神座下的忠心信徒,“只求大祭司指点一二,我真的想当一名巫师,这是我一生最大的梦想求您成全!我不敢到草庐去,不敢接近圣女,我只能在外面等着您,这次我已等了五天五夜求您了,我不怕吃苦,我愿意做任何事” “做巫师又有什么好。”迷风望着苗丹,目光却没落在他身上,仿佛这年轻人不过是个透明体,他的眼光穿过了他,直望向远处的喀念什去了。 “你不明白,一个人的力量再强大,有些事情,也终于是无可奈何。到那时你会宁愿你从来没学过那些东西。当世巫皇只是一个噩梦啊。有一天你发现你只能给亲人带来死亡,就晚了。”他自言自语,说着一些萨卡青年听不懂的奇怪的话,自顾转身而去,“回去吧,我不想再看到你。这袭黑袍,就让它终结在我身上也好。” 苗丹不敢起身,眼睁睁看着大祭司慢慢走远,消失在含毒般的绿雾里。这一刻他真的像个老人了,那成为世间传奇的瘦削身影茕茕独行,看上去如此的孤寂和颓唐。年轻人拳头攥得格格响,眼泪都快掉下来。恍惚中似乎听到了琴声。 大祭司明明没有带琴,为什么会有这声音呢。苗丹惶然四顾,烟雾四合,如无边无际的大海,茫茫地淹上来。 雾气中似有若无地一径飘荡着那听不懂的c汉人的七弦琴曲。一阵高了,一阵又低了,仿佛把什么竭力往心底里藏,呜呜咽咽的调子使人不由难受起来。那苍凉暗哑的旋律就像枯萎的花坠在水中,像一声叹息。 像一个老去的男人在午夜想起了往事,静静哭泣。 想到再也听不见师父弹琴的日子,她感到害怕。 青袂是在师父的琴声中长大的。圣女不沾七情六欲,可从小到大,潇湘水云是她的食粮,关山月色是她的衣裳,而蕉窗夜雨,是她的梦境。名唤青袂的女孩,本是宫商角徴七弦音符构筑了这枚近于透明的灵魂。 也许,她是活在师父的琴声之中吧。倘有一天,他不再弹琴了 虽然她不敢对他说。师父烧了《孟子》,师父不许她乱动他的书,除了琴谱与一本连封面都早撕掉了的卷册。大概他以为她反正看不懂。 她的确看不懂那些四个四个蹦出来的方块字。什么意思呢,萨卡女孩艰难地辨认着它们,指尖依着字句自右向左移动,生怕看串了行。汉人的文字太难懂啦,师父也是汉人,他教会她说他的语言,但他从没写过一个字给她看。折翼山草庐之中没有笔墨这样东西。 风雨凄凄,鸡鸣什么的,又是什么既见君子c什么死生契阔,还有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个个字她都认得,连在一块儿可就不懂说些啥。 他说那些都是《诗》。诗就是没人能懂的东西,师父带着点不屑的笑,把青袂赶开了。玩你的去吧,别再为这些无聊的玩意来烦我。 青袂嘟着嘴。师父不信她识字的么。那些没完没了的“诗”,她是不懂,可她真的认得字的啊!为了证明这个,她得意洋洋举着破书跑到他跟前。 “师父,我认识!”青袂指着某页上褪淡墨字,“这是个‘青’字,是我的名字!师父教过的。师父,你弹给我听好不好,你说过所有的诗都是一首歌,我知道你会的,你以前弹过的。就弹这首有‘青’字的,是我的名字,青袂想听!” 女孩的手指按住那个方块字,小小的c淡粉红的指甲,如一个剥落了的朱砂印。 迷风低下头,她伏于膝畔殷殷仰望,一头蚕丝般细发散落在他腿上。女孩手里擎着那本书,双眸因这重大发现而燃亮,碧清碧清的颜色,天真似透底水潭。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迷风一挥袖,屋角古琴随手势落于黑袍之上。寂寞的七弦,弦弦响动。 弦声里青袂仰起脸,听到师父说:“那不是你,青袂。写这歌的人,在你生出来很久很久以前就已死了。他不认识你,不会在诗中写上你的名字。汉人的字太难,我不想再教你了。青袂,你还是去爬你的树吧,快活一天是一天我不会弹这首歌的,因为那不是你。你记得,写歌的人,他已经死了。” 青袂垂首拾起被拂落的破书,想溜出草庐。突然她听到师父呵呵地笑起来,琴音忽振,徴弦响了两声,似凤唳鸾鸣。琴谱说徴弦用五十四丝,万物成美。 师父再也不看她,他仰头闭眼,青袂站在门口,只看见瘦削脖颈上的硕大喉结与一部长须,止也止不住,簌簌颤抖。然而琴音在他手下奔涌不绝。 “师父唱另一首歌给你听好么。”黑袍男子说得很平静,随后他低低吟唱,“绿兮衣兮,绿衣黄裹。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与青不是一种颜色么青袂嗫嚅着,没敢问。师父的嗓子又沉又厚,在琴声下,像吹过树梢的萧萧夜风,是这样好听的男人声音。他指端淌出宁静安详曲调,脉脉如水。青袂听着师父的歌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难受。 歌里唱的是一个穿着绿衣服鹅黄裙子的女子吧?她一定很漂亮。这该是一支快乐的歌啊。 青袂悄悄溜了出去。她害怕掉下眼泪来,惹得师父责罚。无论何时她得牢记她是不能哭的人。她撒开两条长腿向山上奔去,踏碎一地木叶。 师父的琴与歌继续蔓延,山谷中薄灰雾霭因此而波动。 青袂拼命地跑,她有赛过野鹿的脚程,翻山越岭只作等闲。她曾在闪电劈过天空一刹攀住喀都什巉岩,雷声尚未响起,女孩双足已站在峰顶。青袂肩胛像生着无形的翅膀,当她奔跑起来,便是一道光。 可是她怎样也甩不掉那声音。悠悠沉郁的男人歌声穿越漫山岚雾如影随形,生禀异赋的c轻灵如羽的少女逃不出去,它步步紧钉在她背上。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忧兮。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师父,你为什么这样不快乐。 青袂用力蹬地,身子凌空掠过一大丛紫荆棘,衣摆飘扬似一只飞鸟。她在半空中捂住双眼。师父的歌,她听不懂。听不懂,为什么还是这么伤心。 青袂拥有电光般的速度。但师父的歌,比光还要快。他的悲伤永远先于她的懵懂而抵达。 她终于跪在喀都什山顶那棵古木之巅,在这里师父听不见她了,青袂将自己藏在密密树叶里,向着天上鸟群伸出双臂,呜呜哭出声来。 “鸟儿,鸟儿,你们知道吗,我心里好痛啊。”少女的哭泣飘散在崇山峻岭间,落入弥漫着深雾的峡谷,青袂抬头望着翱翔白鸟,呆呆地说,“鸟儿,什么时候我和师父才能像你们一样自由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 没东西吃的时候我就睡觉,睡着了就不饿了。 要是连睡也睡不着了,我就弹琴。 我抚摸着我的琴。早就不指望它赚钱啦。即使在盛世,也没多少人愿意花钱听一个老头子唱曲,江湖上以抛头露面为生的,有的是年轻标致的姑娘们。何况到了这时候,老板说的没错,拿着钱能买什么,能买回命来么? 唉,我只是想弹琴罢了。一个早该入土的老废物,这辈子除了抚弄七根弦,也不会别的。 我就悄悄地在墙角爬起来,将琴横放于膝。琴啊琴,我真是个没用的废人,就连你一具木石无情之物,错跟了我,可也连累你受了多少磨折。你本来是多么辉煌,金色的徽玉色轸,紫黑漆身隐透绛红光彩,像全盛的牡丹花瓣,像美人唇上胭脂。人说琴者本为文士清玩,似乎不穷c不愁c不苦就不够清,活该埋没在山林风雨中,心寂历似千古,松飕飗兮万寻,使那不得志的才子听了,泪淋浪以沾襟。可我的琴,你本来是多么雍容富丽。就是不懂行的人见了你,谁不赞一声世间,你的光彩难掩难藏。 可是你现在落魄啦,跟错了人,终于也到此地步。就像一柄锈死在鞘里的宝剑,你的光芒是再也没有了。这是你自己选的不是么,琴啊琴,我知道,其实我不是你的主人,一直以来我都只是你的选择。 那你就继续陪着我吧。真好笑,看你现在的样子,和我也真是天生一对儿。一个老不死的废人与一把破柴禾,咱俩就做个伴儿吧。 我抚摸着它。我有几个月没洗过澡啦?我都这个样子了,还要干净做什么呢,洗得再一尘不染,这具肉身啊到头来还不是埋在土里。只可惜了我的琴,天天抱在胸口,也蹭上了一层油泥。尘土c汗水与皮肤的碎屑,将它通体裹得乌光油亮,摸上去直粘手。 真脏啊。我的琴,终于跟这个世界一样,变得这么脏了。 我抠了抠指甲里的黑泥,拨动七弦。低沉的琴声响起来。 “绿兮衣兮,绿衣黄裹。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我可没敢唱出声,疯了,想找死么。现在我也唱不动了,一个三天吃了半拉馒头的人,还唱什么歌。睡不着的时候,有琴声,也就够了。 七根弦在污秽的指尖下颤抖。我的琴,怎么听起来,你好像也在哭。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忧兮” 你在哭是么。你哭吧。我知道你早就想哭了。 你想起了她,我知道。那段无忧无虑的好日子啊,它是回不来啦,如今这世上就剩下咱们俩。我的琴,你哭吧,好好地哭一场吧。 “老头儿!再吵把你那破木头劈了烧火!” 大兵一拳砸在桌上,吼道。这孩子真蠢,眼见就绝粮了,还不知道省点力气。好吧琴,你闭嘴吧。咱们惹不起那帮孩子,你瞧他的拳头,一只手就能把我这身老骨头撅成两段。咱不招他们,你知道我最害怕打架的。我怕死。 我和我的琴乖乖地闭嘴了。大兵犹自气愤:“国难当头,还只知道号丧!你还是人吗?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老头儿,别给脸不要脸!” 我躲得远远的,点头哈腰:“是,是,军爷。再也不敢了。” 唉,琴啊,他们听不懂。亏得不懂,否则咱俩怕不是要遭殃了。我抱着琴直向半片麻袋底下蜷去,暗自庆幸。 那身披铁甲的莽孩子可听不出来,出自诗三百邶风的《绿衣》,绝非什么忧国忧民之作。国难当头,我依然弹着这一首凄凉而缠绵的靡靡之音,它讲的是一个男子,在思念他的亡妻。 细葛复粗葛,寒风仍透衣。我那逝去的妻子啊,没了你,还有谁能体贴我的心呢? 万一大兵竟听懂了,我想挨打也是我活该。 贪狼血光已淹没紫微。国难真的当头了。 而我是汉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一 后来师父再也没弹过这首《绿衣》。那悲哀到琴弦似要滴出眼泪来的曲调,在青袂的记忆里,他就只奏过这么一回。 后来,师父越来越沉默。青袂长大了,师父就不愿意再跟她说话了。 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抱着她,哄着她,亲手喂她吃饭,放一整夜的烟花给她看了。 青袂去喀都什峰的次数越来越多,笑容越来越少。时常她在树顶上抱紧自己双肩,一坐便是一整天。看着夜空由黑转亮,赤霞熊熊烧起来,然后逐渐冷却熄灭。漫天的云,漫山的雾,这个世界像白茫茫的大海,将身淹没。最后连云雾也没有了。一片漆黑。连鸟儿也看不见,它们飞了一天,累了,现在都回巢去睡觉。青袂倚住一枝树杈睡去,又醒来。少女拂开一身长发——那么浓密的c及踵的发丝,密密层层将她裹住,一只黑色的茧。初醒时分人总是惘然,女孩伸着懒腰,以为自己在草庐竹床。可是怎么这么黑,师父睡觉从来不熄灯火的,怎么看不见他窗口的光亮呢? 然后她发现这不是家。师父不在这儿。她是独自一人睡在高山之巅,千年古树上,像只孤独的鸟。 青袂站起来,树叶被风吹得哗哗响,缠住长发,使她的衣袍不能飘舞。头上满天星斗,脚下苍茫山谷,这一刻她是高高地站在整座山脉最顶点。黑夜如无边无际的巨大翅膀,在她身后寂静地展开。九万里风鹏正举,如此壮阔。 可是师父不在。那些鸟儿也不在了。 壮阔无涯的黑暗里,只剩她自己。 青袂又哭了。最近她总是哭,当然在别人都看不到的地方。对于萨卡圣女,眼泪是一种罪,也许整座折翼山中只有这棵老树知道这女孩流过多少泪。它在她脚下温柔地叹息,树叶儿起起伏伏,承接住每一滴淡绿泪水。 师父有没有看出来呢。青袂眼睛的颜色,越来越深了。如同酿水为酒,眼泪让这双淡漠的浅碧色的眸子日益浓烈。咸涩的滋味侵染了她。 师父知不知道呢?那有着不沾片云的青空般凉薄眼睛的女孩她的双眸已不再透明。它们变成一对埋在地下的绿宝石,黑暗里发出灼灼艳光,有如鬼火。 那身穿黑袍的c冰冷的男人不会看到。十八年过去,在他的琴声里,世上最干净的一双眼睛,早已中了毒。 现在她有个怪癖。睡觉的时候,总是抱着一只水晶球。 那真的是水晶吗,其实她也不懂。山野中长大的少女一件青袍度冬夏,她身上没沾过任何金玉佩饰。但师父说过,纯粹的水晶是世上最清澈的东西了。 水晶就是这个样子吧?青袂侧身躺在竹床上,看着怀里那个圆转如意的c透明的晶体。它比她的头颅还大,通体明净无瑕,球心中央冻住一只展翅飞鸟。 多美啊。青袂的手指顺着球体表面慢慢滑过,她迷恋地望着它。那只浑身没一丝杂色的雪白雪白的鸟儿,眼如点漆,鲜红小嘴半张着似要唱出美妙音符。这种名叫云霄鸟的禽类,即使在折翼山也是难得一见的珍物。 这个世上,没有人比青袂更了解那些飞鸟了。她天天看着几千几百双翼翅同时飞翔的壮美,可是云霄鸟,十八年来她也只见过三次。 第一次, 她被它的歌喉吓到。识字不多的萨卡女孩穷尽想像,也无法描述那种声音。像风,像水,像落日沉没在云海里一刹,最后的一声嘶鸣可是云霄鸟的歌比这些美上一万倍,是的,甚至比师父的琴声还动听 第二次, 第三次, 她发现它出现得很奇怪。云霄鸟和折翼山其他所有飞禽都不同,当它们成群结队翩舞,它永远独自一个,张开双翅,像一道白色闪电沉默地划过天空。只有当它的身影已湮没在云端,你再也望不见它的时候,才会听到云霄鸟的歌声。 第四次, 青袂去问师父。师父说,云霄鸟确是难得,九州八荒,怕也只有折翼山才出产这种珍禽。萨卡人将它视为天神座下的歌者。传说它原本是天上陨星所化,那桀骜不驯的星宿受到神明惩罚,打下凡尘,变成顽石受苦历劫。可是有些星星不甘心埋没泥土,就变成云霄鸟,日日夜夜,啼血哀鸣,企图以此刺痛神灵的心。这便是它们的报复。 青袂想,云霄鸟真可怜。神明也很可怜。没有了歌声的天界,是多么寂寞啊。于是她鼓起勇气问师父,它们还能回去吗,如果云霄鸟认了错,天神会原谅它们c让云霄鸟变回星星吗? 迷风说,不会的。一个人犯了错就是犯了错,有些错误,是不能被原谅的。有些步子踏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那么它们回不了家啦。青袂不喜欢这个故事。那天晚上她不肯吃饭。师父,云霄鸟很好,它们会唱最好听的歌。我不想它们回不了家啊。师父,你帮帮它们好不好? 青袂推开陶碗,抓住师父的手连连摇晃,眼里有热切的光。女孩的绿眼睛一厢情愿地仰望着他,像雄狮脚下的幼雏,她是真的相信她的师父无所不能,只要师父愿意,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 迷风转开头去。 不行。我不是救世主。人有人的命,鸟也有鸟的命。它们犯了错,要自己承担,我帮不了它们——他顿了顿,说道,青袂,你很喜欢云霄鸟,是么? 是啊师父!我喜欢它们,唱歌好听,又漂亮!可是它们飞得太快啦。我追啊追啊,老是追不上 你想要一只么?迷风看着这个奔跑起来像光一样快的女孩子——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力量——他一字一字地说,师父可以帮你捉,青袂,你想不想要? 我要!我要!师父真好,你帮我捉一只吧,我喜欢它们啊,我想要! 幼小的女孩,什么也不懂。只是她天生的绿眼睛使她看起来总是那么悲伤。迷风抚着她的脸颊。 不管怎样,这一刻她是快乐的。幼小的c不懂世间苦难的孩子她攀在他臂上雀跃,她的眼这么亮。 那么,就满足她吧。这向往着一只飞鸟的女童。她还能快乐几年呢? 今朝有酒今朝醉,莫问明朝是与非!迷风牵起孩子小手,身形平地掠起,黑袍下摆乘风蹑雾,如电光划破峡谷上空。他蒙住她的眼,不让她看到脚下万仞深渊。 他说,青袂乖,师父带你去捉云霄鸟。 于是在九岁那年,第三次见到云霄鸟的时候,青袂得到了它。 那晚师父带着她来到森林最深处,他们踏过许多荆棘,披开重重藤蔓,终于在最黑暗的丛莽之中找到它。 那只孤独的白鸟。 青袂捂着嘴不敢出声。她听到自己紧张的呼吸。师父放开她的手,抬起双臂,他两手笼在袖里,连指尖也不露,黑袍缓缓地飘动起来。 蓦地,宽大袖口中两束白气激射而出,瞬间弥漫开来,像一场倏忽而至的雨雾。青袂睁大眼睛,那片雾气发着亮,在星光也照不进的深林里,让它笼罩下的一切都蒙上熠熠光彩,每一片树叶银蓝闪烁像撒了宝石粉,所有的飞虫与蚊蚋都变成萤火。青袂被这仙境般奇景震惊,没看见雾气飘过的地方草木枯萎,飞舞的萤火们一一粉碎坠落。 睡在灌木丛中的云霄鸟感到危险袭来,一拍翅膀,直冲天际。青袂着了急——云霄鸟飞翔起来像一道光。它要跑了! 但师父的法术,比光还要快。 四处弥漫浮动的雾气突然向中心急剧收敛,在云霄鸟刚刚飞离灌木丛的一刹,这片广大迷雾暴缩成一只径可尺许的圆球,它发出那样刺眼的白光,青袂低叫一声,蒙住了脸。 雾气凝成的光球像一轮坠落林中的小太阳。熊熊光焰淹没了那只白鸟。 九岁的青袂还不知道,迷风出手,这世上几乎所有的生命都逃不出。 以致当师父将云霄鸟递来的时候,她甚至不敢接。她畏惧地看着那只透明圆球,师父细长的十指捧着它。真漂亮啊。青袂记得片刻前它还在燃烧。 “师父,你的手不痛吗?”她指指它,“你叫我不许玩火的,会烧人。” 迷风听了这孩子话,不禁露出笑容:“这可不是火,说了你也不懂。你不是想要云霄鸟吗?拿去吧。” 他掰开青袂紧攥的小手,把水晶球放在她掌心。 “摸摸看,一点儿也不烫,是不是?”黑袍巫师蹲身抱起女孩,大袖一拂裹住她,“师父帮你捉住云霄鸟了,以后你可以天天看到它啦。天快亮了,青袂,抱着你的鸟儿睡吧,师父带你回家。” 青袂将水晶球抱在怀里。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在森林里看到过云霄鸟。是不是它们知道她捉了它们的同伴,生她的气了呢? 她低头看着被冻结在球中的白鸟。它举翼振翅,是飞翔的姿态。它的眼睛多黑啊,透过厚厚水晶望着她,那目光仿佛还在流转。青袂用手盖住了它。 鸟儿,鸟儿,你还张着嘴,那一刻,是要发出恐惧的叫声吗?也许我错了鸟儿。 现在她不是九岁的孩子了。有好几年,她把水晶球藏在床底下,不敢再看它。她想要一只云霄鸟陪着她,因为她害怕孤独。可是她却让它孤独了整整九年。 鸟儿,你不想离开山林的,是吗? 被封冻在水晶牢狱里的云霄鸟。师父把它最美的一刹那永远定格了下来。 “鸟儿,你想回去吧?再陪我一天好么?就一天鸟儿,再多陪我一天” 每天晚上她都这样说。她想明天她应该放了它,云霄鸟是属于天空的生命,她不该这么自私。可是她舍不得。她抚摸着水晶表面,不知道为什么,面颊忽然滚烫。青袂生长在寒冷的高山上,终年云雾缠绕着她c夜露浸润着她,使她的肤色越来越白。这个血管中流淌着碧血的女孩,脸上永远不会出现红晕。就像那晚师父袖中放出的光焰,烧得越猛烈越是苍白。 青袂偷偷地翻身,脸冲着墙,将水晶球挪到枕边。 “好鸟儿,再多陪我一天吧。”女孩翕动着嘴唇,其实根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垂下睫毛,“鸟儿,我天天跟你说话,我所有的话都跟你说,你知道的,我很不开心” 云霄鸟在水晶球中央静静望着她,两只眼睛像夜一样黑。青袂叹了口气。在草庐里,终于不敢流泪。她闭上双眼,将脸颊贴在冰冷的水晶上。 凌晨时分,一袭黑袍垂落于竹床之畔。月亮已经落下去了,太阳还没出来,这正是十二时辰中最黑的一瞬间。整座山谷伸手不见五指。 迷风低下头。黑暗里他也看得分明,青袂蜷缩竹床一角,膝盖几乎碰到胸口。薄被蹬到脚下,青色衣袍裹着纤弱的身躯,曲曲勾勒出一握细腰。她这么瘦,看去却不使人觉得可怜,那种瘦不像深闺多愁多病小姐,只似一头矫捷的小野鹿,浑身没半点累赘,满蓄着力量。 青袂十八岁了啊 迷风默默地看着他的弟子。这十八岁的大姑娘把两条长腿尽力向上蜷去,睡得像个怕黑的孩子是的,恍如她幼小之时,他怀里雪团儿般的宝贝十八年来,相依为命,唯一的亲人。 她两手紧紧搂住一只水晶球,脸贴着它,浓发如三千丝铺了半床。这孩子,都这么大了,睡觉怎么还抱着这东西呢。 师父,我喜欢云霄鸟,你帮我捉一只吧,我想要! 师父,我饿了,我要吃饭。 师父,我不要吃苦笋,太难吃啦。我想吃橘子,还有荔枝 迷风仿佛想起了一些什么,那部飘拂胸前的漆黑长髯抖动几下,不为人知地微笑起来。因为知道一个人的宠爱,就可以向他要求更多。天下孩童都懂得的狡狯伎俩,无父无母的孤儿青袂也懂。隔着十几载悠悠岁月,那孩子有恃无恐的c欢喜的声音穿越黑暗飘到他脑子里。 师父,我要这个,我要那个 现在她再也不会问他要什么啦。再也不会爬到他腿上,爱娇地把小手揪着他的胡须摇晃。 青袂真的长大了。是啊,已经足够大了足够了。 这个世上有千万人。茫茫的人海里,只有她是他唯一的亲人。 黑袍巫师双手隐在袖里,指尖勾动。堆积在青袂脚下的薄被像被无形的手扯着,轻轻飘起来,覆在她身上。最慈爱的母亲替孩子盖被,也不能这样轻柔。她丝毫未觉。在星月无光黑暗里,怀抱心爱的水晶球,睡得正甜。 因此看不见师父像一个时辰之前的她一样,垂首翕动着嘴唇,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迷风无声地说:“我们都是封在水晶球里的假花。青袂。其实我们都是死人。死人是永远不会再活过来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二 那天,那个携妻带女逃难来的年轻相公卖给老板一幅画。 他好像十分为难,先是躲在旮旯里跟妻子嘁嘁喳喳了半晌。小女儿饿得没力气哭闹,倒睡着了。妇人抱着她,忽然抽泣起来。但男子用力一攥她的手,毅然长身而起。 我睡在麻袋片下瞅着他。究竟想干什么?看他这副样子,几乎是“悲壮”的。 原来只不过走到柜台前头,从怀中掏出一轴画卷。 “掌柜先生”那相公吞吞吐吐,“不瞒您老人家,在下盘缠早尽,拙荆几件粗笨首饰也已卖光了。在下知道如今粒米千金,您老人家菩萨心肠,在下一家三口性命全仗您老照应。我我是没有钱了,只剩下这幅画,可否跟您打个商量您看看,您先看看!若能换几顿饱饭掌柜先生,拙荆小女如今都病着,万万不能跋涉,否则在下断不会再给您老添麻烦,您只瞧在孩子面上吧,孩子才三岁” 老板皱着眉,打开卷轴。 “咦,这画里的人瞧着恁般眼熟”他的目光落在款识上,不禁低呼,“这这可是名作呀!不敢请问公子,这‘倚霞居士’与公子何等称呼?” 朱文印章篆字分明。年轻的父亲苦笑一声。 “也不必隐瞒恩人。倚霞斋便是在下。都是年少轻狂,不知人间苦难朋友们胡乱随口叫的,倒让您老见笑了。” 老板眼珠乱转,从头打量到脚,惊疑不定:“可看不出来!公子,原来您” “少年往事,都过去了。只恨当年自命丹青潇洒,以致半生学无所长,到如今连弱妻小女也护不住。”他整肃衣冠,向老人一揖到地,“晚生若极拜上恩人,恳求您老好歹收下这涂鸦之作,赏几口残羹冷炙,若能换得妻女活命,晚生便是九泉之下也不忘恩人大德。” “我说您可是世家子弟c天下知闻的名士呀!老儿一个一辈子拨算盘珠子的生意人也听过您的大名,董公子,您可别跪我呀,老儿受不起!” 老板着了慌,面对送到他怀里的当世名画,急得几乎跳脚。 倚霞居士董若极。这名字我也知道。说什么襄阳烟雨云林山水,先贤已逝,论起这丹青笔墨,本朝最炙手可热的人物是董氏公子倚霞斋。说他祖上世世为官,到了他这一代,偏嫌宦海浮沉可厌c衣冠酬酢可憎。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董家的官运到这一辈算是绝啦,世上少了个无功无过的官老爷,却多了个书画大家。 倚霞斋不画松下采药c不画苇蓑泊钓,那少年扬名的天才他只画美人儿。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倚霞斋笔下的仕女图,让人们看到这世上最绮靡美丽的梦境。 那真叫一个醉生梦死啊。 虎狼当道,世途难行。古人说醉乡路稳宜频到,可这年头,到底一醉难求。既已如此,为什么不干脆睡下去!除了女人,还有什么能让人醉?这是倚霞居士的名言,当太平盛世,传说他曾不惜沉醉,十载赢得青楼薄幸名。 可没人知道为什么有一天他忽然消失。天朝风月繁华里,少了一个浊世佳儿。 现在我大概明白了。 “不瞒您老说,此画乃拙荆过门那日,在下亲手所绘。画的便是拙荆容貌。我曾答应过她,再穷再苦,不会卖了这幅画。可如今”董若极回头望望那满面菜色c抱着女儿哭泣的蓬头妇人,笑道,“倚霞居士早就死啦。现在我只是她的丈夫c孩子的父亲。到这地步,我还想什么?恩人您也是做父亲的人,您明白,我只要她娘儿俩活下去。” 唉。我懒得听了。 人人都是做父亲的人。人人都有人要保护。 父亲,父亲是什么。父亲就是永远的保护,父亲是男人,是一座山。不管他是风烛残年的老人,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画师。 父亲是一个承诺。普天下凡当了爹的人,都得护住孩子与孩子的母亲。他便是一家之主,弱妻娇儿唯一可以指望的靠山。他曾经有过怎样放荡不羁的青春,抑或睥睨九州的豪情,到此也全都一笔勾销。那男人他只是人家的丈夫和爹爹。舍了性命尊严,也得保住她们。 这究竟是幸福还是悲哀呢?我不知道。并没人给过我了解这个的机会。 我必须时刻记得:我是一个没儿没女的孤老头子,不是任何人的夫与父。我——没资格。 那除了画笔提不动旁物的c大半辈子灯红酒绿的公子哥儿说:“恩人您就收下吧。她是我的妻,给我生了孩子,这番恩情难报难还。我没别的可答谢她。今日便是豁出董若极这条命不要,我也不能眼看着老婆孩子饿死在这里!” 唉。我不想听了。 我翻了个身,脸朝下趴在尘土里,睡了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三 青袂不会弹琴。正如迷风一身惊世骇俗的法术她没学到半点,她也不知道师父抚琴之妙天下无双。他十指下淌出的是仙音,要不就是魔音,总非人间气象。 她只晓得师父的琴很好听罢了。有时也会羡慕他能弹出这么美妙的音乐,可他从来没教过她。青袂只好静静地站在一旁听着。 师父不在家时她若动了那张琴,无论怎样小心地不留痕迹,他一回来总能立时发觉。真纳闷,师父是怎么知道的呢?挨过几次骂之后,她也就不去碰它了。反正她也弹不了。 那张奇怪的琴,仿佛它只听师父的话。青袂的手指拨在弦上,七根冰丝颤动起来,却不发出半点儿声音。这情景很荒谬。她眨眨眼睛,手上加了几分力气,弦颤得越发剧烈。青袂慌忙住手,生怕弄断了它。 她指下弹出的只有琴弦振动空气的嗡嗡声,低沉而嘶哑,像一个没了舌头的人,张大嘴巴狂喊也是枉然。 青袂猛然将手按在弦上,止住了它的振动。做贼一般,小心翼翼地伸出指尖,触摸琴身。 凤池龙沼。据说那是一张琴的灵魂。金文篆字如同烙印,沉甸甸跳到她眼里。 环佩。 风雷。 这四字伴随她长大,十八个年头。 那天黄昏迷风回到草庐,青袂不在。黑袍巫师腰间悬着药囊,携一身余晖归来,进门只见纸窗敞着,山谷的岚雾涌满一室。 一室风声雨味。半个时辰前落起了细雨,山中气候变幻无定。迷风身上黑袍潮了,他却并不在意。进门径直走向草堂正中那张琴。它躺在地上,一尘不染。琴畔一炷线香燃到尽头,灰烬跌作几段。空气中还弥漫着幽幽烟火。青石砖上有未干的水痕。 那丫头今天勤快起来,清扫过这间屋子了。迷风立在草庐中——她难得没出去玩么。 除了冷却的线香烟气,这里有另一种微妙的香味。非花非麝c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只是一丝丝,你不会嗅到它,当你着意去分辨,它就悄悄溜走。像草木的清气,像云朵的氤氲,像一缕在日出之前消失的魂魄。 这是青袂身上的味道。巫师摘下药囊,盘膝坐于蒲团上。清水洗过石砖地,留下淡淡的c参差的印子。他低头看着身边,水渍里两只纤瘦的赤足印。早已干了,只似一层薄灰。青袂的身子轻,若不是他,旁人也看不见她的脚迹。那一把幽灵般的肌骨,奔过雪地原也不留任何痕迹。 当他不在的时候,她在这里站了很久么? 她赤脚踩在石地上,无声无息。 “师父,你回来啦。” 少女的衣袂飘到他眼里,真像一个鬼魅。冷香的c飞扬的裙裳。她站在他身后,便有淡碧色雾霭蒙蒙漫上来,一丝丝一缕缕的凉意,渗入骨髓。迷风闭了闭眼。这温柔恬静的女孩,她身上的阴气已很重了。 足以使他也觉得冷。 “师父,你的琴谱里说,好琴都是要有琴穗的。师父别骂我,你说过琴谱我可以看的。”可是她不觉得自己的寒意,在他背后,迷风虽不看她,也能想像出女孩脸上露出怎样的微笑——最平静的潭水也不能泛起那么柔顺怯弱的涟漪,青袂,她是他一手种出来的生命,他便是她的父,她的神,在他面前,她像信徒一样卑微。 “师父的琴没有琴穗。我做了一个。师父,你看看,我知道我很笨可我是按书上说的做的。你还喜欢吗?” 冰凉的小手托着一排流苏,送到他面前。迷风垂目看着它,尺半长穗,静若止水。它们垂落在黑袍胸前纹风不动,如同他的另一部胡须。没有呼吸吹动它们。 青袂说:“你的书里说,琴穗不能太长或太短。短了就是兔子尾巴,长了就是松鼠。一尺半是最合适的。” 七穗流苏被轻轻放在迷风手里。冰凉的手指握住他。女孩的腰身如流风回雪绕到他眼前,她双手攥住了他的手,带领他抚过那些轻柔丝线。 迷风笑了笑:“尺寸倒是不差。可颜色呢?你也看过琴谱,你该知道:道家崇玄色,释门尚姜黄,才子香红佳人绿。少徵为红少羽黑,琴不是寻常的物件,五行水火,一丝一毫都有讲究,差错不得的。如今你弄的这个——这算什么?” 青袂的手一空,师父指上生出巨大冲力,将她送到三步开外。那些流苏高高扬起,像狂风中的柳丝,千丝万缕纷飞撩乱,再也静不下来。她跌坐地下,被推着向外滑开去。她离他越来越远。 “青袂没有五色丝线,师父也不是道人僧侣!” 她突然喊道。逆着那股巨力,身子一纵,凌空跃起。巫师袖中风雾鼓荡,眼睁睁看着女孩黑发平掠如鸟翼,那纤细而有力的身体啊,一头被激怒的不顾一切的野麋鹿,冲风破雾直向他扑来。迷风竟忍不住回手挡脸。她的力量一旦爆发,将强大到无法想像。 她的力量压倒他的,排山倒海而来。 “我拆了七件旧袍子做出这些琴穗我没有别的丝线,青袂的衣服都是师父给的!”忽然间她已在他脚下,揪住那些飘舞的流苏,青袂仰起的脸上神情几乎是可怕的,这柔顺的孩子浑身如迸出灼人烈光——从最绝望处生发出来的最狂暴的野性——或许那是她的本性。 苍白的青袂,冰冷的青袂,小小的青袂。这一刻她美丽得令人恐惧。她的长发在飓风中呼啸飞扬,一对绿眼睛烧着火,烧进他心里去。 “我知道他们就要把我送走了——去侍奉迦罗那迦!我不想去,我不认识它!师父,别让我走,我不想走,青袂只愿在师父身边,我永远不离开你!” 少女的长发搅着流苏,缠成铺天盖地梦魇在他眼前。然而迷风注视着那双艳若鬼火的眼眸,轻轻地说了一句:“你走。” 黑袍巫师挥起双袖,霎时间狂风止息。七缕尺半琴穗化作粉末,那宛如春初第一脉杨柳的青绿颜色像漫天飞雪纷纷扬扬,洒了一身。 青袂的身子朝后倒飞出去,砸在草庐门外。 “我是萨卡族的大祭司,你是圣女。”她趴在地上,远远看到那黑袍男子端坐在厅堂阴影中,像座神像,从他嘴里冷冰冰宣示着没有感情的谕旨,“养你到这么大,只是为了迦罗那迦之神。你是属于它的。你走,别再来烦我。” 她从地上爬起来,一咬牙,扭头奔去。赤脚踩着及地的发丝,那头发里飘下青色雪末。拆了七件衣裳c七天七夜一丝丝理出来的流苏她做的琴穗,此日终于在他手里粉身碎骨。 青袂小小的身影像一道陨落星光,刹时消失在蔓草荒烟中。可是背后怎么还追着那男人散不去的琴声。 师父坐在阴霾中,望着她的背影又抚动七弦。她跑得很远了,还是听到它。那柔和c舒缓的c夏日流水一般温暖的曲调。 青袂抓住一股粗藤,向山顶攀去。突然一颗眼泪砸在藤上,碎作八瓣荧碧鬼雨。 那缭绕不散的琴声。她记得它。 从她十二岁之后,师父就再也没弹过别的曲子。高山流水梅花三弄他都忘了。这六年来,只有这阕歌,这样不动声色,温暖地c缓慢地淹没了她与他的流年。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琴声沉落在深谷里。它歌唱着一个温柔的姑娘,她像花儿一样美。 天黑了。琴声在无底深渊之中,一直沉下去。 当女孩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之后,巫师拾起黑布药囊。 那些枯萎的生命在启开囊口一刹,喷薄出刺鼻气味。男人冰冷的手指探入其中,悉悉簌簌,捻出一些碎响。迷风闭上双眼,凭借敏锐触觉,摸索分辨。 “青袂,青袂。” 他唤着一个名字。那温柔善良的好姑娘,她现在在哪儿呢?她很伤心吧。像所有的野兽一样,她会跑到她最后的秘密栖息地舔舐伤口——是的,她一定会去——喀都什。 现在她应该已经到了。 迷风的指尖在布囊中c在那些神秘邪恶的巫药之间停顿。他轻轻地哼起一首歌。 青袂。她不知道她有多美。就像一朵刚刚绽放的鲜花。可是有些花,生下来就是死的。那是命,谁也没有办法。 青袂。感谢你,陪我走了十八年。叫我怎样c怎样忘记你。青袂。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四 粉墙被烟火燎得灰黑,墙上映出一个人影。 那人在我背后说:“老先生,打扰了。” 我委顿在墙下,花了好大气力抬起头来。 “是董公子啊。”我看了他一眼,头又耷拉下去,“您不是在叫老儿吧?” “晚辈正是特来打扰老先生的。” “我?公子开什么玩笑,我是个老叫花子,可当不起您这么客气公子找我做什么,您想听曲子么?若能若能赏口吃的,老儿求之不得。” 主顾上门,我这双昏花老眼也不由得亮了。尽管饿得站都站不稳,仍勉力扶墙爬起,擦了擦几乎糊住视线的眼屎。 “公子想听什么曲啊,十支曲换半碗米汤,您意下如何?要不,二十支也行。” “董若极叩谢老先生大恩大德!” “哎,哎,您这是干什么?” 我吓得叫起来。董若极竟扑通跪倒在地,冲我磕下头去。我哪拦得住这年轻力壮之人,只听砰砰有声,他已连行三次叩首大礼,额头差点挨上我泥污的赤脚。我向后缩去,脊背抵上了墙。 “晚辈心中明白,这些时日多亏老先生省下自己口粮,救了拙荆性命。她这一道上一直病着,若非先生援手,久病之人没有吃的只怕纵然保得住小女,拙荆也早已”董若极仰脸望着我,目光清明坚定,“晚辈与拙荆夫妻情深,她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能独活。老先生是我一家三口的救命恩人,晚辈无以为报。” 我连连摇手:“公子您敢是饿得发昏说胡话了,老儿还想问您讨吃的呢您不想听曲就明说,老儿也不敢纠缠,何必如此。我不过是个老叫花子,有吃的我还不吃啊?疯了,我我才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搭上我自己” 最后一句嘟囔得很含糊。我怕他打我。董若极想是没听见。 “晚辈看得清楚,恩人又何须掩饰。老先生,我知道您宅心仁厚,施恩不图报,到此地步,若极也再无别物可报答您老。今日城中存粮已绝,连一粒米也不剩了。看来我们都是逃不出命去的了。虽然如此,您这番仁义晚辈铭感于心,若不当面给您磕几个头,我死了也不闭眼。” 年轻人诚恳之极。我晃了几下,贴着墙,身子又溜下去,堆作一团。 “好人哪你媳妇也是好人,闺女也好,唉,你是个有福的啊这城里真是一粒米也找不出来了,他们在屋里打架,那帮兵把人家打死了。我是听不下去了,出来透透气,透透气” “侥天之幸,晚辈一家三口战乱之中总算不曾失散。便是如今要死在一处,倒也好。老先生,没别的可报答您。倘若晚辈先走一步,那也算了。要是您老晚辈自当携妻女执孝子之礼,好生送您老人家入土为安,身后之事,请您放心。” “多谢你一番好意啦,你是好人。不过死在哪儿c埋不埋的,也没什么分别。唉”我叹了口气,“董公子,你若真想报答我,不如替我画幅画儿吧。” 董若极微露诧异之色,但仍恭恭敬敬答道:“恩人吩咐,敢不从命。然此地无纸笔,又不知您要什么样的画。” 我颤巍巍地立起身来,指着那面破墙。 “就画在这儿吧。画幅仕女图公子,请你替我画一个女人。对,就画一个女人。” 他脸上反而平静,并不以为像我这样落魄衰朽c眼见快饿死了的老头还想着女人是件可笑的事。放浪不羁c潇洒半生的画师,他年纪虽轻,这世上什么女怨男痴分分合合他没见过呢。董若极拾起半截红砖,用力摔碎在地上,拣取其中拳头大小的一块略磨了几下,握在手中。 “请恩人讲讲她的相貌,我好依样画来。” “她很瘦,头发很长好长的头发她不喜欢梳髻,爱穿绿色的衣裳” 我喃喃述说,仰起头,在血色天空星光下,今夜空气中仿佛又看见那个影子。她就在我头顶上,冉冉飘动像一只鸟。可是我看不清她的脸。她离我太远,太远了。 隔着生死,我再也看不清她的脸。 “我已忘了她长得什么样子。董公子,她是一个很美的女人,是世上最美的” 嗤嗤声响不绝,碎砖划于粉墙,落下簌簌屑末。我还没来得及瞧清楚,董若极身形忽动,衣袖飘扬令人眼花缭乱。当世丹青第一人,此刻在我眼前挥洒的那是一只神话般的手。 这连日来动辄下跪哭泣的落难公子忽而一扫颓丧之气。也许有些人真的只适合生存在笔墨之中就像有的人只能活在琴声里。在色彩与线条的世界中,他是王者。尘土掩埋的光芒,我看见它从他身上迸发。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似兔起鹘落,这幅写意仕女早已完成。 董若极转身,抛去碎砖,那张面黄肌瘦的脸竟也神采飞扬。衣袖一拂,微施一礼,恍惚又是盛世中那个笑傲风月的丹青名家。 “晚辈勉力而为,请老先生指点。” “很好了,很像。”我看着那幅画,在破败熏黑的墙上,暗赭线条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女子的轮廓,“很像。她她就是这个样子的。真美啊公子神来之笔,名不虚传。” 那女子她独自站在星光下,长袖广袂,画中似有无形大风扬起一头及踵浓发,三千青丝飘飞在她背后如同巨翼。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真是一幅简略到不能再简略的仕女了。画中人甚至没有五官眉目。我死死盯着她空白的容颜不舍得眨一下眼。可是她的神韵与味道,没有人比我更熟悉。 这是你,这真的是你老天慈悲,隔着生死今夜又让我看见你。 董若极负手站在我身旁,轻轻地说:“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老先生,您何其有幸,识得这等神仙人品的女子。这是百年难遇的绝代佳人啊。” “多谢公子妙笔。” “不要谢我,我要谢谢您。”画师瞧着墙上以碎砖绘出的c简陋之极的女像,道,“这是我一生中最好的一幅画,只可惜不能带走。不过您说得对,又有什么分别呢带不带走,都一样。” 我向那面墙走去。我想我要离她近一点,可是走到一尺之外,竟然再也不能前行半步。伸出的手定在半空,微微颤抖。 “唉,她真美c真美啊” 我的嗓子哑了,嘶嘶作声,只是无法说出半句话。那贪狼的星光c浑浊的血色洒了她一身,我要怎样为她拂去。 董若极道:“晚辈与老先生萍水相逢,相交不深,却也看出您乃是至情至性之人。您如此思念于她,画中人有知,必是欣慰的。” “她不会知道的。”我咳嗽一阵,说道,“她已经死了——早就死了。” “世间恨事,所在多有。”董若极低叹一句,重又拾起碎砖,大步走到墙根前,挥手在画图左侧写下十四个大字,笔笔龙飞凤舞,一股怨愤伤惨之气直欲破壁而去。 我瞪着那两行前朝诗句。倚霞居士的手笔,铁划银钩。黯淡红砖字,字字划在我心上,滴出血来。 在画中人一把张狂飘扬的浓发之畔,他写道: 画图省识春风面 环佩空归月夜魂 只是那女子,兀自仰起脸儿,一任长发衣袂乘风欲举,姿态如同飞鸟,自由自在,逍遥无羁。不知人间无穷恨事。 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后来会变成这样。是么? 我与画师并排立在她面前,久久无言。突然一阵踉跄脚步惊醒迷梦。 远处那小伙子双臂横抱住一个姑娘,跌跌撞撞奔这边跑来,姑娘似乎已昏迷不醒,头发垂落在他臂弯,无力地飘呀飘。 “有灯火了有人家了!”不速之客喜极而泣,对怀里的女人狂叫,“玉瑚,再坚持一会儿,前面有个客栈!我们到了,你有救了!” 他绊着一块石头,摔了个马趴。姑娘被扔在地下。小伙子连滚带爬将她搂在怀里,喊声像是哭泣。 “玉瑚,玉瑚你别吓我!我们到客栈了你醒醒!别离开我玉瑚” 他抱着她向我们爬过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五 那天青袂在喀都什遇到一个人。 赤脚踩在荆棘上,很痛。可是比不上她心里的痛。那一天喀都什峰遍山的荆棘被踏碎,千年藤蔓纷披断裂,那女孩的身影像一道光,所过之处,万物披靡。寒冷的高山上,草木结了夜霜。白色长草一路倒伏,霜雪中印下淡碧脚印。荆棘在足底刺出鲜血,纵使她翩若惊鸿,也无法掩藏这一路走来的伤。 他不要她。他不要她不要她—— 他说:养你到这么大,只是为了迦罗那迦之神。 他说:我是萨卡族的大祭司,你是圣女。 你走!走! 十八载相依为命,到今天换来这结局。他是大祭司她是圣女,她知道。可是他是她的一切,十八个漫长的年头啊。那永远裹在一袭黑袍中的c冰一般冷的男子,他是她的父,她的神,在这个荒芜的人世间,他一手把名叫青袂的生命种出来。 种出来之后,他不要她。 青袂身子一晃,整个人扑倒在峰顶古树旁。她是天生异赋的绿血女孩,履险如夷。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令她失足——除非她自己想要倒下。 她现在只想倒下。抱着古木裸露的c粗砺的树根,此日青袂终于发出十八年来最响亮的哭声。在她脸前三尺之外便是万仞深渊,渊中云雾飒飒震动,一朵朵蒸腾成巨大的蘑菇直涌出来。但青袂没看见这些,她只是放声大哭。 师父不要她了——他扯碎了她做的琴穗,他亲口说,他不要她了! 女孩哭得撕心裂肺。栖息在树顶的鸟群闻声举翅,四散惊飞。夜色中一场茫茫飘逝的流星雨。它们也不忍心听下去吗?青袂可顾不得这些。 “师父,我错了,我改,我都改。你别不要我啊师父别不要我” 碧绿泪水滔滔如河,从女孩眼中涌出,浸湿了古老的树根。那粗壮的树身一阵颤抖,悲风啸鸣。木叶纷纷坠落在她身上。忽然她听到琴声。 是七弦琴的声音。泠泠若流水,那样清越动听。一弦一柱,穿透十八华年。 琴声在茫茫夜色中响起,像一个神迹。青袂趴在地下,抽噎着抬起头来。 是谁,谁在弹琴? 这不是师父的琴声。这不是那阙《有女同车》。好多年了,师父只弹这一支歌。 从没听过的曲调像一只粘着人的鸟儿,时而远了,又近了。飘飘拍着翅子,只不离她身周一尺。它舍不得她,痴痴恋恋,环绕不去。青袂抹抹眼睛。她没听过这样的琴声。如此情致缠绵,浓得化不开。曲意中充满一股陌生气息,又暖,又软,又美。 就像有个人在你耳边低声呢喃,呢喃着一些不能让旁人听见的话 青袂身子一弹,挥手间喀啦一声,有枝粗大荆棘自根断裂,飞落在她掌中。 片刻前哭得天昏地暗的女孩此时站定峰顶,山风吹得一头长发猎猎飞舞,然而吹不动她的身子。她毕竟是迷风的徒弟。屹立高山之上,灰白色荆枝一道似电,劈破黑夜。 青袂喝道:“什么人装神弄鬼,出来!” 那时在离她很远的山坳,草庐之中来了一个访客。赭红衣裳垂落至地,佝偻的背影遮住了灯光。那人站了好久,想是腿麻了,身子一动。叮玲玲一片碎响,银锁银链相互撞击,洒下清音。 红黄灯火投在萨卡族长c野九老人脸上。他看起来更老了,朱砂印为皱纹沟壑牵扯,已经变形,暗影中越显狰狞,如一个地底下钻出来的冤魂。然而老人费力地抬起层层松弛的眼皮,向坐在面前的黑袍巫师望去,那目光却是悲哀的。 迷风一如既往盘膝而坐,脸上没有表情。野九族长注视他摆弄着许多叫不上名堂的东西,灰色粉末,红色液体,破碎模糊的昆虫与植物的尸体,瓶瓶罐罐罗列满地,光是看着也叫人眼晕。可是他似乎对它们无比熟稔,那双又细又长的手有条不紊地穿梭其间,像个冷白的大蜘蛛。 青砖地上有一只暗金香炉,去了盖子,炉膛里火苗小如豆粒。迷风端起架在上头的陶罐,挑起一撮形似剪掉的指甲的黑色物事撒入,火焰化作紫色,腥臭气味顿时弥漫。 野九族长皱眉:“你往这狮子炉里放的是什么东西?” “蝎子钩。就是蝎子尾上最尖的那部分。这种毒虫只生活在干燥的北方,此地是没有的。”迷风将陶罐放回火上,望了望那尊张着大口的兽形炉,“这不是狮子。在中原,汉人叫它狻猊,他们说它是龙的九个儿子之一,平生最喜烟火,所以总是被雕刻在香炉上供奉佛前。” “佛”老人十分迷茫。听说中原人崇信的“佛”是慈悲的神灵,不杀生,连肉也不吃的。 这样慈悲的佛,怎么会和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妖巫c和这邪恶的秘术牵连在一起。他所做的一切如同魔鬼。 迷风没看他。他知道族长在想什么。 什么是正,什么是邪,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佛,什么又是魔。又有谁能真正地分清楚。 他只是专注于火上咕嘟咕嘟翻着鱼眼泡的那罐东西。千般毒物炼着,万种妖火熬着,多少个日日夜夜,就快要大功告成。他在这里头注入了多少心血。 又有谁能够真正地分清楚呢他决定什么也不去想。让那罐药慢慢煮着,巫师从脚边黑布囊中取出一小把灰白丝缕,看去像一些枯萎的草茎。他在昏暗火光中细心分辨,一根根理顺它们,指尖轻搓,将这些枯草捻成长长的线。 “族长来意我都知道了。迷风定当不负所望,今日您也亲眼瞧见。请转告九长老和山下族人,大家放心,该做的事我自会做。”黑袍男子头颅低垂,巫药蒸腾出刺鼻雾气笼着那张冷削如石的脸,然而他手里捻着白丝线像个专心女红的妇人,这情景既可笑又可怖。 他抬头看着老人,丝线绕在指上。 “一切按计划进行。” “那就好。”野九族长仿佛吁了一口气,“大家都知道大祭司跟萨卡人是一条心。我就说计划不会有变的。这些年来的事,您都清楚。我们只求躲在这深山里过日子,吃口苦饭,养儿养女大祭司,不是萨卡人爱惹事,是那些汉人不让我们活啊!若非逼得没路走,谁愿意打仗!汉人的命是命,我们萨卡人的命可也是命,谁舍得让孩子们去送死” “您不用说了,我都明白。他们逼人太甚。既然左右是没活路走了,不如背水一战。还是那句话:迷风这条命是萨卡父老给的,当与折翼山的人共进退。” “唉,那就好这么多年啊圣女她全亏了大祭司抚养,那孩子十八岁了养到十八岁,不容易若不是真逼得没法子了,谁舍得”野九族长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别说了。”迷风突然打断他,丝线在指间绷得笔直,“——我说过一切按计划进行。这是命。我——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搭上我自己。” 老人低声叹息。一滴浑浊的泪滑过满面沟壑,曲曲折折,等不到落地已找不见踪迹。 “那孩子可怜啊。可她一个人的命总是抵不过全族生死存亡大祭司你明白就好。何况,她其实并不是” “一月之后,计划启动。我还有事要做,族长请回吧。”迷风斩钉截铁道,声音又快又冷。 没机会反悔了。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从没有过反悔的机会。 老人走后他继续守着那罐药。混沌的汤汁,如天地玄黄。有多少死去的肉体与灵魂,都在这里头面目模糊。迷风抬眼望着窗外夜色。风与雾呼啸滚过,湮没了星光。夜那么黑。可是他知道有个女孩她从来不怕黑,因为黑夜在她的梦里有十种颜色,焰火怒放的美那女孩她是一头勇敢的小兽,她在喀都什高山顶上。 药液汩汩沸腾。千般毒物炼着,万种妖火熬着,多少个日日夜夜十八载的流年。 迷风忽然笑了。当此夜亲眼看见十八载流年就在这罐子里,相依为命,一点一滴,煎熬成毒。没有人知道这秘药的成分,于千般毒物之外,汤火里熬炼的还有百具名刀的魂魄。 整整一百柄刀,它们的主人活着时不是沙场名将便是邪徒大盗。刀下杀人无数,刃口砍得卷了边。那是世间锋利无伦之物,刀死了,魂还在,戾气还在。他把它们拿来炼一炉无双毒药。迷风是天下人闻名丧胆的妖巫,他们说他的心是石头做的——不,他根本没有心。这个死神化身的黑袍男子,他断义绝情,六亲不认,一把宝刀杀起人来有多快,他的药就有多毒。 那女孩她不会知道。这炉药他已炼了十年。百具名刀之魂,十载慢火煎熬,在腥臭浓稠的汤汁里,百炼钢早已化作绕指柔。杀人,不见血。 丝线捻得很长了,绕在他指尖。像一根三千丈的白发,晶莹而脆弱。 丝线轻轻穿入银针。 在摇曳的灯火下,巫师迷风像个等候孩子归来的母亲,细心缝着新衣。她的冷暖饥饱,没有人比他更关心。那双男人的大手穿针引线,她又长高了,得做一件新衣给她是的,最后的一件。他的手这么瘦这么冷,捋着线如同惨惨白骨,但他缝出的衣衫 “师父,这衣服真好看!师父做的衣服是世界上最好的!” 女孩清脆的童音还在耳畔。为了她,他一向竭尽所能,他给她最好的食物,最柔软的衣裳,轻轻暖暖裹着她,不让她受半点委屈。最后一件,还是如此。丝线长长地拉过去又拉过来,幻觉中那个小婴儿在细密针脚里长大了,长成折翼山上一朵青莲花。她颜如舜华,将翱将翔迷风沉默地看着银针一下刺歪,扎了手指,却没有血流出来。 他只是拔出针来,在身上擦了擦,继续默默缝衣。 一针针,一线线,直似天涯地角,无穷无尽。缝进了漫长的岁月,缝进所有说不出来的话。 这件衣裳,是师父给你的。你穿着它,乖乖地睡吧。睡吧我的青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琴声从千年古树后转出来,飘到她脸上。 青袂呆住了,荆枝握在手里,竟然就此定格。 除了两岁那年来访的野九爷爷,她从没见过任何外人。折翼山脉辽阔连绵,对青袂来说,却始终只是她和师父两个人的世界。长了十八岁,她没见过——她根本没想过——在这山里还会碰到第三个人。 然而那少年真真切切地就在面前。一袭雪白长衫飘扬,七弦琴抱在他怀里。 他拨动琴弦,轻抬慢步,山风掀动他衣角,却吹不乱一头黑发。这个清瘦高挑的少年,他梳着和师父一模一样的髻子,露出光洁额头,鬓边两绺长发随风飞转,整个人如水墨画出,仙骨不染尘埃。 他的嘴唇那么薄。薄薄的嘴角挑动,变成一钩上弦月。他对她笑,微笑着吟唱。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少年唱着汉话。是师父的书本上,那些四个字四个字蹦出来的词句。师父说,那叫作“诗”。 琴声真美。但青袂举起荆条。 “别过来!我我会打你的!” 唉。黑袍迷风的弟子,竟然不会说一个“杀”字。少年凝视着那惶恐慌张的c咬着嘴唇做出凶巴巴模样的女孩——她像小野鹿一样躲着人。 他不躲她。他笑了笑,右手又弹几声。踏着荒草夜露,在琴声里逼近她。 “姑娘别怕,我不会伤害你。姑娘不认识我,可我认得姑娘——你信么?” 他开口说话了,声音真好听。年轻的c清朗的嗓子,像折翼山上空没有云的晴天,湛蓝温暖。不过青袂一扬手,荆枝上的尖刺映着月色,抵在他咽喉。她的双眼泪水未干,黑暗中越发炯如碧火。那是只有在最深的山里c洞穴最深处才能见到的野兽眼中的光彩,危险与警惕使它们闪亮。 “你常来这里,我也是。不过每次我都是偷偷瞧着你,不敢打扰。姑娘,你真美,第一次看见你,我以为你是天上的仙女”他被她逼着倒退,一步步接近万仞深渊,声音却始终平静,不慌不忙,字字道来,“我不相信尘世会有这样美的人。要不是今夜,我也没勇气贸然打扰,可是你哭了,姑娘,我不能看你哭。是谁让你这么伤心?你不想说就算了,我只想弹完这支曲子给你听,再给我多一点时间好么?你已好久没来这里了,我每晚等着你,姑娘,我很想你。” 他站在悬崖边上,温柔地说。琴声又起,陌生的少年悠悠唱道:“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青袂手上加了点劲,沙砾簌簌滚下悬崖去了。黑布鞋一半踏在崖畔,少年看了看背后深渊,笑道:“好啦,总算让我唱完了这支歌。心愿了了。总算你今天来了。我怕再等下去,我会变成个老头子。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姑娘,你不要怕,以后我不会再打扰你啦。只可惜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不过你是不会说的。那么就此别过吧,以后有时想起我来,别说那是个恶棍就行。姑娘,记着我也有名字,我叫” 一句未完,他脚下一滑,怀抱七弦琴摔下崖去。谷底云雾像张白茫茫巨口,顷刻就要吞没那瘦弱身躯。青袂什么也来不及想,荆枝已脱手掷出。一道黑光如飞龙在天,呼啸横空。 青色的影子追着白色的影子,在这千钧一发之刻,她抱住他向深渊中坠落。比人还长的黑发甩出去,牢牢缠住古树之根。青袂天生拥有被浪费的速度与力量,此日终于用它纵身跃下悬崖。 这一天,她遇到一个人。她救了一个人。 青白双影紧紧相拥,在云雾中摇荡。脚下便是万劫不复,可她毕竟抱住了他。这一抱,再也不能撒手。 他在她怀中仰起脸,轻声说:“谢谢你,青袂姑娘。我不知道你的名字。看你总穿着青色衣裳,就这么叫你了你别生气。” 云气像无底的海,将她与他淹没。她看不见他的容颜,只是死死地揽住了他。他真瘦,一把清傲的骨头,就像一个人深渊之中,青袂闭上眼睛。 她攀着自己的长发,听见怀里那人说:“我可以这么叫你么?青袂,刚才的话还没说完。我叫子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六 客栈里乱成一团。人人脸上木无表情,看着那粗壮的小伙子没头苍蝇一般乱撞。 “掌柜的大叔大婶,求你们行行好,救救她,一口热粥求求你们!” 他扑到谁跟前,谁便向后缩去。老板甚至爬上柜台。 “客官!若还有法子,谁还能见死不救!”他被那年轻人抱住小腿拖将下来,吓得大喊,“别说小店,整座城都绝粮啦!再能找出一粒米来算你本事,你不信,自己去看,小店仓里早就空了,你自己去看!” “省点力气吧,多活一天是一天。在这儿的都是等死的人,你求谁也没有用啦。”难民堆里有个老妇阴沉沉地说。 小伙子满脸眼泪,似乎不肯相信,呆呆低下头来,看着满地狼籍——傍晚时这里发生了一起斗殴,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跟那群大兵争执起来,挨了几下拳脚,竟自一命呜呼。肚子空空的人偏是火气特别大——不过没关系,再过两天他们就没力气打架了。 死人还滚在墙角,谁都懒得把他拖出去。 “唉,这是热水,许还能把人灌醒。要粮食,真没有了。”老板趁他不备溜出掌握,向灶上倒了一碗水来,摇头道,“挨命吧挨一天算一天。没几天好挨啦。” 躺在地下的女人被灌了几口热水,微微呻吟起来。小伙子几乎喜极而泣。 “玉瑚,醒醒!我在这儿!”他将她搂在怀里,拨开一头覆面长发,脸颊贴着她的脸,“你好些吗玉瑚你看看我,你说句话” 他的泪水全流在她脸上。姑娘睁了一下眼,又乏力地闭上了。 “师哥。你抱着我。” 两人的嘴唇都裂了口子,这一路饥渴疲惫不问可知。但泪水洗去了尘埃,显露出一张年轻的容颜。女人长睫毛盖着眼,眉宇秀媚,虽然面如土色,依稀看得出本是个白皙清丽的姑娘,呓语中带出荆楚一带的南音。 小伙子哽咽难言,只顾把她死死抱住,恨不得揉进自己身体:“我抱着你呢,我在这儿玉瑚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求你也别离开我好么!” 玉瑚仿佛透不过气来,声音越发微弱:“我答应过你答应过玉瑚会陪师哥一辈子,可是只怕不行了我不行了” “别胡说,那地狱里都逃出来了,老天不会让你”他说不下去了,拳头砸在地上,“我不许你离开我!” “师哥我饿”玉瑚喃喃道。 小伙子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求求你们了!给她一口吃的!她快死了你们没看见吗!有没有人心啊!她为什么变成这样,还不是为了替老百姓打仗!我们是从折翼山逃出来的啊,师妹她是从迦罗那迦那魔鬼嘴里逃出来的!她受了多少罪,都是为了你们,为了你们!你们连口吃的都不肯给她,还是不是人” 他的声音已嘶哑难辨。然而那四个字犹如一块烧红的铁,掷入水中,纵使只发出咝咝轻响,仍激起沸腾泡沫。死气沉沉的客栈中顿时群情耸动。 最先反应过来的便是那帮大兵,他们把二人团团围住。为首的那个揪住小伙子的衣襟,吼道:“你说什么?你们是什么人,你们见过那血魔——见过迦罗那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七 子衿,他是一个汉人少年。他眉色如裁,眼波如晕,千万种的柔情都在里头。他双唇是淡淡的红,薄得像一钩上弦月。那张嘴里吐出每一句话,都叫人心醉。 他说:“从第一眼看见你青袂,我的心就给了你。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他说:“我永远都会疼爱你,一生一世待你好。” 他说:“我要娶你为妻,我们一起离开这荒山野岭,找一个好地方住下来。我们永远在一起。你这么年轻这么美,不该埋没在这里。青袂,跟我走!” 于是她忘记了这是一个擅闯折翼山的外人c汉人。而她是萨卡人的圣女。 那一天她的长发承受了两个人的重量与生命。她已救了他,难道把他再推下去? 从生下来那天起,青袂的头发就没有修剪过。漆黑浓密的发丝,这样柔软又这样坚韧,坚韧得可以对抗两个人坠落深渊的巨力。它们缠在树根被扯得笔直,挂住她与他。很痛。可是她知道她不能松开。 如果脚下便是万劫不复,她要带着他逃出来。 这一生一世,是再也松不开的了。 子衿是从遥远的中原来的。他告诉她许多她从来没见过c做梦也没梦到过的事情。 子衿说,在离折翼山很远的地方,中原,江南,那儿有最美的花,最多的人,那儿的人们不种番薯也不打猎,大家热热闹闹地住在繁华城市里,盖起一幢又一幢漂亮的大房子。房子上画着五颜六色的画儿,四时美景,才子佳人,花好月圆。 冬天有梅花,春天有桃花,夏天有荷花,而三秋金风,催开十里丹桂。那香味真叫销魂荡魄,比最精致的糕点还甜。在初秋的西湖上,乘一只游艇,喝龙井茶,品着玫瑰瓜子糖十件,看那湖上圆月亮桂花的甜香细细飘来那是神仙生涯呀。青袂,水里还有最后一枝紫菱花儿,我会叫船家划近去,折下它来,替你簪在鬓边。那时你头上挽起惊鸿髻,有珠有翠,美得不得了,可是除了鲜花,什么也配不上你的人品 青袂,我会亲手扇着风炉,替你温一盏花雕酒。你从来没喝过酒吧?不要怕,有的酒是不辣的。二十年陈的好花雕,甜甜的,它的颜色像琥珀一样,喝下去全身都暖了这样即使湖上有风,我也不用担心你会受凉不过也许以后我就不给你喝酒了,等你有了孩子的时候 青袂,给我生个孩子好么?儿子和女儿我都喜欢。孩子长得像你,一定很好看。跟我走吧,我们去西湖。嫁给我,这世上人生的滋味你都没尝过,我会把它们都给你。青袂,我们的孩子长大了,唤我爹爹,唤你娘亲,这可有多美? 子衿的声音,沉如千尺碧潭,潋滟荡漾的是那化不开的温柔,他在她耳边说着这人间的繁华盛景,说着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十万人家。 他向她絮絮说着将来。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遇上了,爱上了,凤冠霞帔红花轿,堂堂正正娶进门来,生儿育女,白头偕老那宛如海市蜃楼一般的美景,无尽的花好月圆。 青袂,你不知道江南有多美,那儿天上燕子成双成对,水里鸳鸯成对成双。这里连这些鸟儿都没有,折翼山太冷,你一个女孩子住在这儿,我会心疼。你是绝代佳人,天生应该被捧着护着,三千宠爱你要相信,我就是那个人。这一辈子,我都待你好! 从子衿的嘴里绽开比彩虹还绚烂的梦境。在这人迹罕至的高山顶上,在十八年寂如白雪的荒凉生命里,此日有个汉人少年允诺给她大红嫁衣,一生一世。 青袂在古木之下沉默地抱住他,闭上双眼,聆听那动听的声音。她的长发被风吹着回旋,似条墨龙将两人绵绵缠绕。她没有问他——或许是没想到——如果江南这么好,子衿,你为什么要到西南蛮荒,为什么要到这泥土像血一样红的c万物不生的折翼山来? 她只是叹了口气,把脸伏在少年胸膛。隔着衣裳,手指摸到他的肋骨,一根根清晰地顿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棱角分明。好瘦,好瘦的男人,怕是一股大风就能吹散了他可他有一把脊梁,就算寸寸折断,也不讨一句饶。世上虽有千千万万人,千千万万的人都不容许她和他在一起,他也不会弯一下腰是的,就是这样脆弱c又这样硬这样冷的男人。他是一块冰,可以被砸碎,但永远不会融化成泥。 是他。 青袂在漫山云雾中抱住了少年,用汉话轻轻地说:“子衿,你的琴还在吗。弹一首歌给我听好么,就弹刚才那首,歌里有我的名字的那一支。”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那是他永远弹不出来的一支歌。 那是永远说不出口的一句话。 她不在。这些日子,每个夜晚她都不在家。黑袍巫师坐在空荡荡的草庐中,垂头看着手中针线。灰白枯草捻成丝,像失血的筋脉,从体内扯出来。 锋利银针刺入织物的时候没有声音。就像一个人的心总是碎在没人看见的地方。伤害从来锐不可当,一针下去不见血。 他知道她现在在哪儿。月下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是江南的缠绵。折翼山如此蛮荒,严酷的天与地泯灭一切风花雪月。这里的情侣是贫穷的,然而再冷的寒风吹不熄他们心底的火焰当他是才子,她是韶华佳人。配鸾凤青春年正小,这会儿喀都什山巅怕不是柔情如涌蜜意如潮。 一针针,一线线,天涯地角,无穷无尽。 迷风抖开那件衣裳。还差两只袖子,就完工了。死去的植物的气味灰蒙蒙地弥漫,空气中像飞着无数看不见的尘埃,催人下泪。 青袂,你快乐么。 他把手搁在衣上,呆呆地坐着。新衣还没染色。般若草是奇异的东西,它从来没有青翠的时候,自发芽那一刻起,便呈现苍老面貌,那种深褐颜色是其他药草晒上年也浓不过的沧桑。然而当它被连根拔起,却渐薄渐淡。死去的般若草随着时间推移变得细若发丝,比最纤薄的羽毛还轻,再深浓的颜色也一点一点离开了它。 用般若草织成的衣裳盖在腿上,仿佛没有分量。那么苍白,如同那女孩无喜无悲的十八岁生命。最好的年华在这里真好比是活埋。流年似雪,日光下它茫茫地融化了。 这样苍白的生命,有一天会染上彩虹颜色么?比般若草更白的是他的双手,像深埋千年的枯骨,刺眼地跳出来。迷风只是静静望着黑夜,寒风从窗口倒灌进来,吹动一部长垂胸口的须髯,他是个老头子了——永远面无表情c人见人怕的萨卡大祭司。然而那头漆黑如少年的长发纹丝不乱,一根骨簪将它们牢牢挽定,道髻坚硬似铁。 青袂七岁的时候就说过,师父,你要是没有胡子,一定是个很年轻的人。我知道其实师父不是老头子,师父很好看。 这相依为命的女孩她早已看穿他的真相。如同褪色的般若草,永不开放c永不枯萎的死花朵。青袂真聪明。她本来应该被好好宠爱着,享尽世间繁华。 无边的黑夜里似有一袭青色衣角随风掠过去了,飘洒若仙,鲜活如春天阳光下第一脉嫩柳,散发着芳香。迷风没有动。他知道那不过是幻觉。 青青的是你的衣裳啊,悠悠的是我的心。他说青袂你太美了,让我怎么能不想你。我想你想得要发疯,想得整个人都要裂开了。我看你怎么也看不够 那时她在他的怀里,古木之上,密层层树叶像海浪翻涌,一起一伏,一起一伏,温柔地将两个人淹没。他和她就是躲在巢里的一对鸟儿,雄飞雌从,比翼云间。 她带着他攀上树顶。子衿是个弱不禁风的少年,除了琴他抱不动别的东西。诗书揖让中长大的汉人太温文,这么高的大树,难于上青天。但青袂三岁就可以独自爬上雷雨交加的喀都什,这个萨卡姑娘体内蕴含惊人力量——也许在细腰长腿之外c那洁白肌肤的伪装下躲藏着野兽。 她像只猿猱轻盈地跃上树去,清脆笑声飘散山间。 “来啊,子衿,上来陪我。你来找我啊。” 她的人隐于丛柯,青色衣裳消失在青色的密叶中。汉人少年独立荒山,惶恐地叫起来。青袂你在哪里,我看不见你了青袂你出来,这不是玩捉迷藏的地方! 没有灯火的山顶,天黑得像锅底一样。风吹着树叶哗啦啦直响,仿佛有无数肉眼不见的生物潜伏四周,咻咻呼吸。子衿抱着他的琴,害怕了。忽然一绺柔软冰凉之物搔上他的面颊。 头顶垂下她的长发,一把黑色火焰劈头席卷而至,使人窒息。子衿大口呼吸,透过狂野飞舞的浓发看到从树叶之间探出来那张脸儿,又白,又静,又冷。 昏暗的星光里,她的容颜看不分明。尖尖下颏薄薄唇,像画师画到残春最后一朵荼蘼花砚池已干,懒得研墨,便蘸了清水挥起笔,轻轻点染出十八重瓣。她原本是这世上多余的不该存在的生命,阴阳两界没有她的位置。造物主打了个盹,指尖一错,一切都模糊。 只有一双碧绿眼眸在夜中发着光。是不甘心的蕊,开到荼蘼花事了,也要坚持盛放到末路。 她向他伸下手来:“你说过不管我在哪里,你都会陪着我。你怕了吗?”那条娇柔的手臂白得刺眼。 子衿一咬牙,将手递到她手里。霎时身如腾云驾雾,拔地而起。 “这是我从小到大最喜欢的地方。白天,这里会有好多鸟儿,飞来飞去,真漂亮啊。你知不知道,我最喜欢鸟儿啦。”青袂单手把少年轻轻巧巧地提上树去,搂住他坐在一枝粗树桠上。在这里谁也找不到他们,这是她自幼熟稔的最安全的窝巢。 “折翼山有很多鸟。现在你看不见它们,它们都回家去睡觉了。要是我们能在这里呆到天亮,你就会看到,几千几万只飞鸟那是世界上最美的景象。我小时候总是想,要是我也有翅膀就好了。你说是不是呢,子衿?鸟儿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因为它们有翅膀。好多次我梦见我也长了翅膀能飞的感觉真奇妙,整个大山都在我脚下” 她的手指点着空无一物的夜空,絮絮说着孩子话。像所有野兽一样,在隐秘的藏身地,她要把她的一切拿给那个她信任的人分享。青袂是一无所有的人,可是她还有她自己。 她把她自己c把短暂的十八年记忆尽情倾倒给他。说着春花冬雪,说着漫天飞鸟,说着暴风雨的午夜,天空中怎样划过青紫色的长条闪电,云朵狰狞雷声轰隆隆劈下来,可是她不怕,她不怕 “我什么也不怕的,真的。子衿我会保护你。你一直都陪着我吗?” 她突然认真地说,依偎树丛中间,她看起来真的像一只鸟。小小的身子,收拢了双翼。子衿张开双臂抱住了她。少年压抑着吼叫,那把温存的喉咙听来如此痛楚。 “我不想只陪你到天亮,我想一天十二个时辰时时刻刻都看到你!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每次我在这里等你,等得快要死掉你走的时候我恨不得跳下这山崖去他的萨卡人c去他的大祭司!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妻子,谁敢不让你和我在一起,我跟他拼命!青袂,求求你跟我走,我要堂堂正正地带你离开这鬼地方!” 少年眼里的光芒如火明亮。她注视着他,轻轻地说:“可是,我是侍奉迦罗那迦的圣女啊。” “那都是鬼话!什么迦罗那迦,你让它来找我,我就不信这些邪门歪道。与你相比,九天神佛都是粪土,我不信一个小小邪神能拦得住我们。” 青袂闭上双眼。绿色的萤火熄灭了。黑夜是无底的梦境。 “你说你要我做妻子,是真的吗?” 子衿斩钉截铁道:“此生此世,非卿不娶。” 风把他的话吹落山谷,四面八方那层波浪涌的回声,那么虚幻而美丽。一声又一声,非卿不娶,非卿不娶重重向她包围上来。 此生此世,到底有一个人肯大声地说,去它的迦罗那迦,我只要你! 子衿又在耳边唱歌了。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是汉代的琴歌,一个很有名的文人写的,子衿说那个人与他的恋人曾历尽千难万险,终于白头偕老。 “凤有凰,鸳有鸯。青袂,鸟尚有情,人何以堪?你是人——不是什么不沾七情六欲的圣女不是邪神的奴隶——你是人!是我子衿心爱的女人!求你答应,你会跟我去中原,你会嫁给我,你说啊——你答应我!” 她睁开眼睛。 “子衿,我跟你走。” 少年的泪水落在她脸上,滚烫滚烫。子衿发出不敢置信的叹息,用力把一头长发揉进胸怀。青袂眼里只看见他雪白衣衫,子衿这样年轻,俊秀的面庞没一根胡须。衣衫发出淡淡幽芬,那是中原的什么名贵香料呢她一点也不懂。子衿永远是白衣如雪万种温柔的情人,他带着他的琴,夜夜在喀都什等待着她。 那是陌生的男人的气息。青袂抓住了他胸口的衣裳,少年身上清淡的香气像大海缓缓涨潮,托着她漂流而去。载浮载沉,身不由己。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那么,她真的要跟他远走高飞了。 离开这无情的折翼山,离开他。 离开他。 子衿说:“什么时候走?——到今夜,我们相识是整整二十八天。三天之后好么?青袂,那时你认识我一个月了。你回去收拾收拾,看看有什么东西要带。我知道你师父养育你一场,情如父女,怕是一时也舍不得老人家。这几日我不会打扰你,三天之后子夜,我在喀念什峰顶等你,我们一起走。” 她不说话,只是轻轻推开他,仰起脸来。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像一朵柔弱的花,无根无蒂,无依无靠,若没人保护就要被风吹落了。忽然间她仿佛失去了所有气力。鹰鹫般的野姑娘,她曾以整座折翼山的黑夜为翅膀,高高地站在苍茫群峦最顶端,十八年来她就像这座山的神。 她拥有比电更快的速度,比雷更猛的力量。可是如今她甘愿将它们全部封锁。跟着他,到江南,她也只是一个寻常的妻,寻常的女人她还不知道子衿姓什么,反正他的姓就是她的姓她必须记得,那将她种了出来的人,并没给过她一个姓氏。 每一个女人都是如此。不管她曾有过怎样惊涛骇浪的青春c震动天地的过往,到此也就烟消云散。名叫青袂的生命,或许她的未来有千百种可能,在这波谲云诡的乱世里,她还不知道她是一个多么奇妙而重大的存在,但那也没有什么关系了。这普普通通的少年便是她亲手为自己画上的雪白的句点。从此后妾为菟丝花,相公是奴终身之靠。 幻觉中青袂好象看见自己松开两手,壮阔的黑色双翼断裂了,她从高山之巅,缓缓沉入一座温柔的深渊。那深渊叫作子衿。 “我全听你的。”她向他胸膛偎去,低声说,“你是我的夫君,今生今世,莫要负我。” 子衿猛然勒紧双臂,低头向那张颤抖的小嘴用力吻去。 万丈之外,喀都什峰下山谷里站着一个影子。夜色深浓,那影子完全溶化在亘古的黑暗中,如泼天海啸里的一滴水,有没有它,都是注定的灾难,都是祸。 来日大难,谁也躲不开。他低垂头颅,并没朝峰上看——就看也看不见的,这么高的山,万丈的距离,几乎等同于阴阳两隔。他看不见她,也不想看见她。 她现在正在属于她的天堂里吧。那个孤独了十八年的女孩,她终于决定离开这座冰冷无情的山脉,执炊执帚,生儿育女有一个温存的情郎正把她抱在怀中,许下千般誓言不,如今他该是她的丈夫了。他可以想象万丈之上的情景,就在此时此刻。 黑袍大袖掩住了一双瘦如骨架的手,细长冷白的十个指头深深攥入掌心里去。天堂中的人,看不见地狱里烈火煎熬着的罪魂。有一句话他始终未对自己承认过,他——嫉妒! 是他亲手把她推入那个人的怀抱。或许他没有承认这句话的资格。从头到尾,这只是一盘棋,峰顶上的一对儿,不过是他手心里两颗棋子。他要他们走,过河就没有回头路。 可是他自己又是被谁的手轻轻拈着,一步,一步,推入这无底的妒火嗔毒。 不知道山顶上,现在冷吗?他知道她习惯了一袭单袍度冬夏,但如果她没穿衣服呢?啊他仿佛看见那件他亲手缝制的青衣此刻正被一双年轻的手脱下来,温柔或者狂野地,它被扔在一边,谁的赤裸的小脚正践踏着一针一线谁的长腿与细腰,宛转酥倒在青衣上。那干净清香的莹白的身体!他陡然回身,踉跄奔了几步,暴躁地吼叫起来。 “叫你别再跟着我!给我滚!滚!” 他的身子一挪开,黑暗中方显现出另一个影子。同样的瘦削细长,同样的默不作声,他一直静静地站在他身后,如同贴附在他背上的一个魂灵。 苗丹说:“大祭司,请您稍安勿躁。” 迷风躬着腰,两手支撑在膝上,只是喘气。牙缝里发出嘶嘶的寒冷的声音,像一匹受冻的老马。 “看来计划很顺利,圣女这会儿一定已真心爱上了那家伙吧。汉人谈情的花样就是多,族长找来的人不会错的,听说那家伙在中原专门靠骗有钱女人为生呢,多少阔太太都栽在他手里,何况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呵呵。大祭司的妙计果然奏效。如今万事俱备,三日之后衅旗启战,我萨卡大军出征,这下可要把从前受的气全都讨回来。” 他耳中全是自己的呼吸声,太剧烈的喘息夸大了感官的存在,仿佛他的身体无限地扩大开去充斥了天与地,整个天地间全都是他,世界变成一具疯狂起伏着的巨大的胸腔,就要被自己的呼吸涨破。血的气味与咻咻的鼻息,黑暗中充满一种气涌如山的巨声,那混乱嘈杂之中只有这个年轻c欢乐c志得意满的声音滔滔流淌下去。 “所有准备都是万无一失的了。有迦罗那迦保佑,凭那群养尊处优的汉狗,怎配和我们的健儿为敌!只不过听长老们说,中原却也有一批会法术的人呢,汉人叫他们什么剑仙,中原的剑仙好象不少,有一个叫蜀山的地方,更是最有名的剑仙云集之处长老们担心战争开始后这批人会来插上一脚,据我们的探子回报,蜀山掌门其实不大管人间事的,如今掌着实权的似乎是一个姓楼的老儿,他们叫他什么使者啊怕就怕这老儿多事,倘若当真弄了一帮会法术的家伙来跟我们捣乱,倒也麻烦大祭司,您从中原来,以前有没有见过蜀山的人?他们真像传说中那么厉害吗?” “你问得太多了。”年老的祭司喘息良久,努力恢复应有的威严口气,“这么多年,你一再无礼纠缠,我已不加追究。这场仗该怎么打,是我和族长c九位长老的事。苗丹,别忘了你的身份。” 太黑了,完全看不清那年轻人的脸。只看见他骄傲地挺了挺胸膛:“正因为苗丹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才不能置身事外——大祭司怕是不知道,我已被二长老选为传人,日后督造战神酒的职司,便是由我掌管。难道大祭司没有发现,我已很久没来打扰您了?恐怕您忙于圣女计划,近两年山下的事情已充耳不闻了吧?我不再是那个游手好闲的小子了,我已娶了妻,几个月前儿子也生下了。您的训导我一直记着,今天前来,除了商议军情之外,便是想让大祭司明白:苗丹不是一滩扶不起的烂泥,仰慕您的本事,也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我知道再怎么缠着您也是没有用的,要证明我的决心,唯有自己上进!” “很好,我已经看到了。既已成家立业,往后更该保护好你的妻儿。战神酒对整个战局至关重要,族人如此信任你,你便要对得起他们才是。”老人萧索地挥了挥手,“你去吧。我想一个人在这儿站一站。” “如果蜀山的人真来捣乱怎么办!大祭司身为当世巫皇自然不惧,但一棵大树罩不住整片林子,虻虫多了,再凶猛的野牛也要倒下。族里的这句老话希望您还没忘!您已经看见苗丹有天分,求您收我为徒,只有跟着您才能真正成为伟大的巫师!我想帮助您打败那些家伙,一起保护我们的族人,求您了,大祭司!” 苗丹激动地高喊,几乎声嘶力竭。老人却摸索着了一块岩石,把额头抵在上面。连星光也照不到的岩下凹处,黑暗之中更黑的一片阴影青年徒劳地瞪着那个身躯慢慢地蜷缩起来。被称为巫师之王的男子,威名傲视法界震慑六合,而他只是在暗影中一直沉,沉下去。 “大祭司,您一身本事就甘愿让它跟您一起烂掉了吗?您总会死的,我知道您只能长生,不能永生——谁也不能永生不死!圣女不是您的弟子,您自己也清楚的,其实折翼山里只有我,只有我可以传承您的法术!”苗丹咬牙叫道,“这几年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您还不相信,我就让您看。” 地下突然钻出无数张牙舞爪的树根,悉簌声响成一片,如大窝毒蟒自蛇穴中爬出,彼此虬结在一处一古脑儿地向猎物涌去,瞬间将那块岩石和躲藏在其下的人堵了个严丝合缝。从蠕动着的包围圈之外看不见,在那些纷纷往迷风身上招呼着的尖利树根中间隐约浮现起一张又一张似人非人的c模糊的面孔。 萨卡族历代相传的召唤木灵之法,虽不算什么高明巫术,苗丹能在短短几年中修习到这个境界,却也实属难得。 “大祭司,得罪了!” 苗丹迅速地结过几个法印,陡然双手一分。树墙体积猛地缩小了数倍,朝岩穴中硬挤进去。这一下别说刺,碾也把他活活碾成了人皮。苗丹动手之时本已横下一条心,反正若不能得遂心愿,自己活着也是无味,因此居然不遗余力,使出杀招。 还没来得及看清木灵阵是如何破掉的,他的身体已腾空而起。 年轻巫师朝后飞了五六丈,重重砸在地上。漫天如暴雨乱落的木片利屑与震耳欲聋的巨响之中,他感觉到胸口的疼痛。苗丹艰难地支起半身,抚胸大咳,摸了一手湿粘的液体,还有细小冰冷的霰粒夹杂在指间。 “这招‘寒霜箭’是我习学法术之初,先师所传的第一手入门功夫。方才我用的力道也正像当年初学时一样,多一分也没使,并未倚老卖老欺负你。”大祭司踏着满地兀自抽搐的断木残藤走来,依然是那个瘦弱到风一吹便倒了似的c老人的身影,浓夜中只如一片薄纸一般。苗丹痛声咳嗽,眼睛花了,看不见迷风的黑袍如何猎猎飞舞,然而他确实感觉到了强大的压迫力——就像一个匍匐在泥涂中的乞丐看到国王站在面前时的那种压力,云泥之别也无法形容这样的悬殊,对方无须多说什么,甚至连眼神都不必看见,单是他的存在本身便足以压得自己抬不起头来。 苗丹匍匐在地。他知道面前的老人正是巫师之中的帝王。所有的衰老c脆弱c和善与耐心,只是伪装。黑袍巫皇的狂傲残酷,他其实早该知道。迷风不是善人,从来没善过。 “你已尽力,我明白。但是要做黑袍传人,苗丹,你这辈子没指望了。做好你该做的事,再来烦我,我一定杀了你。” 他径直从他身上跨过去了,一眼也没朝下看。苗丹把脸深深埋在潮湿的泥土中,突然抬头,用尽全身气力喊道:“为什么你会烦?为什么不敢跟我说话——你不敢,你心里有鬼!大祭司,你爱上了圣女,以为我看不出来么?你在吃醋哈哈!口口声声说着不会再收徒,你真把她当徒弟看么?什么大业为重,全都是撒谎!没有感情的巫师之王也会动心,爱上一个不是人的东西她不是人啊,哈哈!” 他越笑越是歇斯底里,捶打着地面,仿佛天下最滑稽的事情无过于此。 “大祭司,你心里很难受吧,圣女可不知道,她现在风流快活得很呢,哪里还会想到你这老头子!你往上看啊,你看啊!她就在你头顶上,正跟那小子干着那种勾当,你的高贵纯洁的圣女你想不想看看她此刻的模样?想不想听她被人家压在身子底下时是怎么喘气的?我告诉你,女人在这种时候什么也想不起来,我娶过妻我知道!你的圣女被别的男人扒光了也只不过是条发情的母狗,你上喀都什吧,爬上去就看见了!” 他仰着一张沾血的脸,将最污秽的语言像毒箭一样冲着迷风远去的背影一句句掷过去。这是唯一可以刺痛那高高在上的王者的武器了,他很清楚。 如果他被激怒了,回过头来杀他,也好。 苗丹疯狂地大笑c咒骂。他真的已经不怕了。然而迷风并没回头。 在这些毒辣地嗖嗖乱射的污言秽语中,那袭黑袍只是略微停了一下,然后飘远,消失在天地一色的黑暗里。平静得就像一滴水珠没入了巨浪,不会引起任何涟漪。 ——注定将毁天灭地的一场海啸就要来了,多一滴水,少一滴水,根本没分别。 苗丹笑着笑着,声音越来越嘶哑,越来越难听。 “大祭司这世上对你最忠心的人是我,为什么你就看不见苗丹这一生唯一信仰的神明便是黑袍巫皇啊,我连迦罗那迦都不信我只信你,可是你”他呆呆地望着空茫夜色,失去了诅咒与嘶嚎的力气。 “我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只希望你也别忘了大祭司。迷风与折翼山的人共进退。三百年前的誓言,天地都听着大祭司,但愿你,莫负我萨卡。” 年轻人说了这几句没有人听见的话,疲惫地趴了下来,低声哭泣。 回到草庐的时候,天色刚刚开始发白。 很远便望见家里的灯火。师父多年来的习惯,夜间从不熄烛,这个身穿黑袍杀人无数的男子似乎害怕黑暗,他窗口透出的黯淡光晕陪伴她度过了十八年,六千多个漫长的寒夜。每一次夜中漫游归来,青袂从不担心迷路,师父窗口的灯火在整个一片漆黑山脉里,是唯一的光明。折翼山再茫无涯际,她也找得到他。她知道他在等她。 现在他的灯依然亮着。可是她就要走了。 青袂在门外站了一会儿,默默走进草庐。 家里跟往常一样,收拾得纤尘不染,青石地上空空荡荡,除了那个孤独的男子。师父还没睡,他在抚琴。凌晨的山风凛冽刺骨,但再猛的风总吹不灭他点燃的烛火。青袂望着那枚略显透明的冷黄火苗——它颜色那么浅淡,几乎要融于空气,可是直直屹立在穿堂而过的大风中竟无丝毫摇动——那不是火,它静定得像一颗琉璃珠,坚硬而冰冷。什么也不能让它颤抖。 恐怕就连这小小的烛火也是妖巫的杰作吧?是的,面前这个人,他是妖巫迷风,是萨卡全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祭司,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他只是一个黑袍巫师。用这双没有感情的手,控制天地万物。 她无声地从他面前走过。从那天开始,他和她再没说过一句话。快一个月了,她夜夜不归,可是他从没问过一声,你去哪儿了。 淡黄烛火消失在晨曦中,那虚幻c虚弱的光亮,火像是燃烧在水底。昼夜交替的时分,一切都如梦魇。虚飘飘灯光照着迷风的脸,那把裹在黑袍里的瘦削骨架他的脊背驼着,像一张再也拉不开的弓。师父真的老了。纵使掩藏于长须长发之下的容颜仍如少年,他还是老了。他眼里的夜那么黑,天亮了,它永远不会亮起来。她看着这个衰老无力的男子,是这样在无边夜色中,安静地沉没。 少女的赤足一步步踏过石砖地。青色衣摆飘扬,在他的视野中渐行渐远。琴声悠悠。那双苍白的男人的大手,只是拨弄着七弦,不疾不徐。黑袍迷风永不改变的冷静。 忽然铮的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坠在琴弦上,打断他手下缓缓流淌的调子。 “青袂” 几乎在同一瞬间,那男人喉间发出苍老的叹息。 她停下脚步。垂目注视。击打琴弦的是她发际飘落的一片枯叶,不是眼泪。青袂梦游般抬起手,抹抹脸颊。那儿空无一物,被夜风冻得冰凉又干燥。 青袂没有眼泪。在他面前,她从小到大,从不曾流过半滴泪。 黑袍中伸出细长手指,他拈起弦上枯叶,将它放在手心。 “你回来啦。” 她咬住嘴唇,点了点头:“我回来了,师父。您还没歇息么?” 迷风的目光从琴弦上扬起,望向眼前人。她纤细的身体躲在青袍中微微发抖,脸儿还是那么白,没有一丝红晕,可散乱长发与一对跳荡着火光的绿眼睛出卖了她——眸中的艳彩就是她藏不起来的赃物。青袂,这小小的女孩她和以前不一样了,哪怕怎样努力伪装,也瞒不了。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肌肤,多像一尊冰雕美人,不沾七情六欲的绝尘离俗的圣女但他看见冰里封冻着的烈焰。她整个人透出一种从前所没有的娇媚,容光焕发,活色生香——那是少妇才有的美。苍白的花儿结出了饱满欲流的红艳浆果。冰里头窜动的火,他知道是什么事情带来的温度。 她不再是“女孩”了,更不是圣女。尘世的情与欲,她都已尝过。她多么美这个新婚燕尔的c脱胎换骨的,小妇人。 “又偷着去爬树了吧。下次记得把头上的树叶摘干净了再回来。”迷风说,“我还没老糊涂呢。在哪里疯了一宿,浑身都是土。现在洗澡去,你该睡了。” 他轻轻闭上了眼睛。为什么这些话听上去这么熟悉。青袂一言不发,披着一头拖过脚踝的长发,像个小贼悄悄绕过他,她不敢看他啊,她还是怕他,和她六岁的时候一模一样,是那个自以为很聪明的在师父眼皮底下耍着小花招的孩子,他怀里揪着胡子咯咯撒娇的心肝天恩神赐的宝。他和她最好的光阴。 仿佛十八载时光倒流,这一刹,唰唰在他胸中团转。那是一段疾速呼啸的隧道,一切已死的梦境在幻觉中复活翻动。可是有些事情,是再也回不来的了。死去的东西永远也活不转来,他知道。 她走了。 迷风攥拢五指,那片枯叶碾碎在他掌心。纷纷屑屑的细雪从指缝飘落到黑袍上。如同他脚边早已熄灭的线香,长长余烬弯垂下来,没有了温度。 紫玉拨寒灰,心字全非。 很久以后青袂还记得,那一天她什么也没有说,离开了草庐厅堂,回去她自己的卧房。 走了很远,依然听到琴声。师父还没睡,她离开之后,他还在弹琴。 师父的琴声和子衿的不同。有时她也觉得奇怪,都是七弦,为什么这两个男人弹出来的声音会有这样大的区别,几乎使人错疑那不是同一种乐器。子衿会弹好多好多中原流行的曲子,温柔的,甜蜜的销魂蚀骨。不过他最喜欢弹给她听,那一首曲辞里有他们俩的名字的歌。你是那穿着青青衣裳的姑娘啊我一天看不到你,就好像过了三个月啊!青袂,我们的名字在千年之前就已被写在一起,这是上天注定的缘分,你逃也逃不开你注定是我的人,青袂!当子衿弹琴的时候,喀都什终年寒雾也被逼退,就像他念给她听的诗句,波涛拂拂指际起,花在春风月在水。这潇洒的汉人少年宛如从天而降,他的亲吻与热情都让她意乱情迷。 而师父的琴声为什么,为什么永远这样冷。六年?还是七年了?她没听他弹过第二支曲子那双流泻无双仙音的手,梅花三弄,空谷幽兰,他指端能够随时开出世间最美的花朵,可是他再也不给她看。她在他的琴音中长大,终于无法忍受。这个黑衣长须的男人,他的寒冷就快要把她冻僵,像一只雁,此年她终于决定追随着温暖的方向而去,远走,高飞。 她的脚步在厅堂门口停留四分之一秒。青袂飘动,再无返顾。于是她没听到有一声轻微的杂音扰乱了那熟极而流的旧曲,这些年来听惯了的调子日日夜夜他只是弹着它,一万遍,一亿遍。不疾不徐,冷如水,静如冰。 一万遍,一亿遍。再敏锐的耳朵也听不出那一点几近于无的杂音。滔滔琴声中它像朵六月天飘下的雪花,未及落地已经枯萎,留不下半丝痕迹。 一滴眼泪落在琴弦上。溅起几屑破碎光明,瞬即泯灭无踪。苍白的指尖湿了,但它娴熟的节奏从未中止。这首曲子他弹了这么多年,每个音符融化入血刻到骨头里,就算他和他的琴埋入黄土,在手指彻底腐烂为泥之前他确信,他依然能把它从头弹到尾。 天色亮了。遍山燃烧着赤红朝霞,旭日光辉中黑袍巫师仰起面,泪水沿鼻翼滑落,渗入一把长髯,无声无息。十指在弦上奔腾跳跃,一遍又一遍。那女孩不会听到。 当她离去之后,他还在这里,一遍又一遍弹奏着这首缓慢的c平静的歌曲。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一袭裙裳迎风招展开来,如一面旗。漫天赤霞之中,苍白的罗绮,仿佛也烧着熊熊烈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八 他说他们是武当派弟子,名叫公孙庆文的青年与他的玉瑚师妹,此年随本门师长及昆仑c峨嵋c华山c天山c东海诸派同道,在蜀山仙师率领下,当世七大剑派结盟,大举进攻折翼山。 所有人都听傻了。这些逃难的老百姓哪里懂得什么是“剑派”,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倒是那伙残兵败将还算有点见识,一个大兵冷笑几声:“十年了!萨卡妖人作乱已经十年,朝廷大军尚不能扑灭,就凭你们这些江湖骗子,一群乌合之众就想攻打折翼山,做梦!” 公孙庆文不堪受辱,憔悴面孔涨得通红。 “不错,我们是江湖人,我们不拿朝廷俸禄不穿官服,但我们也是汉人!就算昆仑天山两派中有些异族同道,谁也不甘心看着萨卡妖人荼毒生灵!” “是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谁知道你们安的什么心?当今天下大乱,有了混水摸鱼的机会了是不是?万一竟被你们赶走了萨卡人,哼哼” “军爷,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折翼山是好玩的地方么?谁不知道打仗是送死的事,我们江湖人又不吃军中粮饷,若不愿去,天王老子也管不着。大家还不都是看不下去百姓受苦!” “是是,你们厉害,大侠!这天下全靠你们了,还要王师和朝廷做什么。” “再不中用,总比缩头乌龟强些。” 大兵们登时大怒,生了锈的军刀照样呛啷出鞘。 “小子,有种再说一遍!” “谁看我我就说谁。”公孙庆文左手抱住师妹,右手缓缓移至腰间,掣出一柄长剑,“我师妹她一个女子也去过折翼山了,你们看看!看看她现在的样子!你们这些吃着百姓血汗的军爷们,我倒想问问谁是有种的,谁亲身去见过迦罗那迦那畜生!” 小伙子额角青筋鼓胀,腮帮咬得格吱直响。手腕一抖,那柄三尺长的软剑似游龙乱颤。剑身满布暗赤污渍,掩去了银光。在靠近吞口的地方看得分明,窄剑上刻出秋波二字,笔道凹下去的所在,赤色格外深重。 我藏在难民群中,转过了头。这柄剑出鞘时带着腥气——死去的c腐烂的鲜血气味,随着剑尖乱点它茫茫散发出来,在这充满汗臭与粪尿骚臭的逼仄房屋里,逃无可逃。 我讨厌血的味道。 “吵什么啊,都是要死的人了,还闹!”人堆里不知是谁鼓起勇气尖叫了一嗓子。客栈老板的身影像只老鼠,鬼鬼祟祟溜到包围圈外。 “唉,别吵c别吵了。军爷,好歹也在小店住了这些天,看在老儿面上那个什么武当派的大侠,您也省点力气,别吵了,你们都是大英雄,为国为民的”可怜的老头打躬作揖,哭腔里吸着鼻涕,“大伙儿都是汉人么!自己人不打自己人!这位大侠说,您是亲眼见过血魔的,不如给我们说说,那个迦罗那迦,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我多半是看不见它恶贯满盈啦,可我要是到死都不知道把我一家害成这样的到底是什么玩意,老儿死了也不闭眼!” 我向墙角悄悄缩去。我开始发抖。可是背后有只手搭在肩上,用力一按。一角衣袍拂过我的腿。 与我相携回店c躲在难民堆里的画师董若极排众而出,大步走到大兵们的包围圈中。 “这当口救人要紧,没用的话先别说。公孙兄弟,在下幼时杂学旁收,倒也曾略通歧黄之术。虽然是三脚猫的本事,可这时候,也只好试上一试。”不由分说,画师已蹲下身去,从那粗壮少年怀里扶起奄奄一息的姑娘。他抬起头来,一双眸子炯然闪亮,那是一股正气,在他菜色的瘦脸上浩浩汤汤,焕发光彩。他将三根指头搭在姑娘腕上。 “贵师妹乃习武之人,体质本该较常人壮健。眼下这个样子,绝非纯因饥渴所致。如若在下所料不错,这位姑娘是失血过多,以致神智昏迷——她受过很重的外伤,是不是?” 唉,唉,董公子啊董公子,你只管去画你的画照顾你的妻儿,你这时候来掺上一脚干什么呢? 这可不是显本事的时候啊。这可不是谁都敢搭腔的事——你没看出来么? 我沿着墙根溜下去,坐下去。抱着我的琴,伏向泥涂。在众人脚底下寻找一块安全的藏身地。这不是强出头的时候。我可没疯了,我得藏起来。 可是这个时候,却只有那个除了画笔提不动别物的辈子在醇酒与美人中醉生梦死的公子哥儿大步走出人群,说,救人要紧,没用的话别说! 我想我真的看不懂,人。 这世上的人,他们究竟是一些什么样的生物。 公孙庆文的眼睛亮起来。他的名字里有个“文”字,但人显然搭不上边。刀剑生涯里长大的武当派少年哪管什么礼教斯文,他的师妹快要死了! 他一把拉开姑娘的衣领:“你说得对!她是失血过多,都是那血魔害的!你有法子救救她么——求你了!” 董若极低呼一声,连连倒退。人群骚动起来。 仿佛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我从人们的里望出去,看见那名叫玉瑚的姑娘横卧在师哥怀里,解开了领口,露出颈项与一双丰润肩膀。火光照着雪白皮肤,公孙庆文拂开她一头长发。 玉瑚的身上,自颈下以至胸口,无数密密麻麻针尖大的鲜红血点,一个挨一个,这样狰狞地摧毁着姑娘羊脂。 那些红点真可怕。衬着青春无瑕身体,越显残酷。像一幅野蛮的纹身,令人不忍卒睹。玉瑚的头颅无力地向后仰着,喉管两旁,锁骨内两个深深血洞,痕犹未干。 公孙庆文咬牙切齿,那张纯朴的脸扭曲起来。 他指着她的身体吼道:“你们都看看!这就是迦罗那迦干的好事!师妹她全身鲜血差点被那畜生吸干啊!” 董若极跌坐于地,喃喃道:“这不可能世上没有这种野兽,怎么可能野兽只会咬人吃人,怎会把人弄成这个样子!” “不可能是么?那是因为你们都没见过迦罗那迦!”公孙庆文紧紧拥住玉瑚,蜷起双肩,整个人都在剧颤,少年牙缝里一字字吐出冷笑,“你们知不知道为什么萨卡蛮子十年来无人能敌,知不知道血魔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们亲眼看见了——你们有没有听说过,迦罗那迦这怪物是怎么来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九 她走的那天晚上,下起了雨。 黄昏的蒙蒙细雨越下越大,到天色全黑时,草庐窗外的夜空劈过纵横电光,青的青,紫的紫,这世界无法愈合的伤口,狰狞闪现在苍穹里。炸雷一个接一个砸下来,震动群山峻岭。 外面的天地一片漆黑,整座山脉像被洪水洗过。雷声和着雨声,淹没三千洪荒。这样的天气里,她说,她要走了。 迷风看着面前的女孩。狂风挟粗大雨点吹过草庐,高高扬起白麻窗帷,冰冷的暴雨抽打着她和他。他的琴湿了,他的黑袍汩汩淌下水来。可是她裹在透湿的青衣里,耸着肩膀像一只簌簌发抖的鸟,看上去那么可怜,却固执地对他说,我要出去一下。 师父,我一定要出去。 从女孩嘴里吐出轻柔的c然而不可更改的决定。她拧着眉毛,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光辉隐含在眼底那是一对中了毒的绿宝石小小的瘦瘦的女孩子,青袂,可她决定要做什么,谁也挡不了。 从小她就是这么固执的孩子。他知道他挡不了。 拦得住一时,拦不了一世。每个人的命运一早就写在那里,谁也无法改变。 迷风一语不发。他与她之间隔着一张琴。黑漆琴身已开始斑驳,内里仍隐隐透出绛红光彩,是金徽玉轸八宝为灰,烙进骨子里的霸气。任凭岁月摧残,始终是琴中的王者。他低下头,四个泥金篆字跳到眼里,比闪电还亮。 风雷在凤沼,环佩在龙池。犹似铁案如山。是的,每个人的命运一早就写在那里。 他会记得,直到最后一夜,他与她之间永远隔着这张琴。 黑漆古琴静静躺在地上,月式腰身纤细流畅,像个极美的死去的女人。七根冰弦弦弦滴下雨珠,汇聚成流,淌过青石地。 这是世界上最小的一条河水么。就像河汉清且浅,可是相去复几许。青袂胸口起伏,紧张地注视着师父,到了这时候,她怕的只是他不肯放她走吧,她一心只想走唉,盈盈一水间识字不多的萨卡女孩她将永不能懂:这是世间最痛的一首诗。 迷风冷淡地开口:“下着大雨,也要出去么?还是要去喀都什爬树吧?” 青袂不说话,抱着她的水晶球,只是用力点头。 “都这么大了,还是贪玩。我老了,管不了你了。看你这样子,别说下雨,就是下刀子,恐怕你也要去的——那么,你去吧。”他伸手到怀中,从黑袍的胸襟里掏出一件东西,“把这个穿上吧,外面会很冷。” 青袂睁大眼睛。师父掌心托着的东西似乎红红绿绿的,还没半个巴掌大,他三指拈住了它,轻轻一抖。 忽然间在漫天漆黑的暴风雨中,如有一道彩虹从天上落到这屋里。 青袂低喊一声。这样华美无伦的七色霞光,耀花了她的眼。 “试试合不合身。”师父说,一如十八年来当她蜷在他脚边入睡,他熬到天亮赶制出新衣后,平静的口吻。 那袭斑斓彩衣持在他手中,狂风吹得它高高飘扬。这不是她从小穿到大的素布袍,青袂一辈子没见过这么绚烂的颜色,衣裳又轻又薄,如传说中海市鲛绡,暴雨打不湿它,闪电照着它,惨白强光里一下又一下定格,每一角度焕发不同光彩。这无知绫罗竟像个活物,悬在他指尖颠狂地舞动,是妖魔一般的美艳。幻觉中仿佛听到它诱惑的格格笑声。 青袂看得呆了。“师父”她开口唤,声音枯涩。 “新做的。你是大姑娘了,该穿些漂亮衣裳。穿上吧。”他淡淡道,手一松,彩衣飘舞,凌空张着广袖,似有无形的鬼魂穿着它,悠悠向她覆去。 青袂展开双臂。九天虹彩的颜色披在她身上。 “师父,这衣服真好看!” 他沉默地看着她啊,一如十八流年!时间是个糊涂的说书人,总是把相同台词重复玩弄可是青袂,她从来不曾像今夜这样美丽。 他只能盘膝坐于灯火畔,看着她欢喜飞旋。袖舒惊涛,裙起骇浪,七色彩衣在她身上旋转成一片错乱光影,虹飞霞舞,冷绿眸子也映出百变波澜。 她多像一头凤凰,那光焰万丈的百鸟之王,此夜,雷霆之中身披霓裳,登上宝座。 她突然停止旋转,隔着一张琴,跪倒在地。罗袖里伸出双手抓住他的手,贴在脸上。迷风转过头去。 十八岁的青袂,还是这样。不会说喜欢,不会说谢谢师父,从小到大,这是他与她之间唯一用以表达感情的隐秘的方式。 冰凉的小手抓着他,她的手在颤抖,她的脸滚烫女孩苍白的嘴唇张开又闭拢,然而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男人掌心印着那温度,如赤铁烙肤的酷刑。他轻轻抽出了手,抚摸她透湿的头发。 “去吧。”他说。 于是青袂站起身,头也不回,奔入门外的暴风雨。 像一只周身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凤凰,他目送她霓裳灿烂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黑暗中。 他的手静止在空中。五指蜷曲,当最后一绺长发绕过指尖滑走,抓住一把空虚。 黑色大袖挥过风雨。迷风忽然仰天长啸,从这清瘦安静的男子胸腔中发出了折翼山几百年来没有人听到过的c最痛楚的嘶吼。 一道电光射进草庐,忽而奇异地扭曲起来,团转成龙。青石方砖喀啦碎裂,黑漆古琴直跳起来。 男人的大手重重落在弦上。金石灭裂。 在那暴风雨中她拼命地跑,惊雷怒电一个接一个炸响在头顶,她的速度赛过电光,可是她的眼泪比暴雨还要急。 滔滔泪水双行抛洒,她撒开两条长腿踏碎遍山水洼,眼泪却砸开一路惨绿花朵。 那男人的吼声追在背后,撕裂肺肠。温和苍凉的师父,好脾气的师父,相依为命的师父这一天她终于听见他琴声里弹不出来的咆哮,冲破九天雷电像濒死的狼。 黑袍迷风他不是白石素琴的山林隐士,他是黑暗世界的帝皇c这世上最强大而疯狂的一头野兽。 他一定已经疯了。否则不会把琴弹成那样。那是什么曲子呢如此的铿锵劲急,似金戈折断,似昆冈玉碎,嘈嘈切切旋律追着她,一下下敲在心上。她从没听他弹过这么悲烈的乐曲,比号哭还惨。 直到她站在喀念什峰下。山顶缺口汇集了暴雨,顺悬崖直冲而下,变成一条瀑布。那轰隆隆的水声淹没了他的琴声。 青袂忽然记起,这支曲子她听过的。是在她还小的时候,那时师父还不曾忘却一切只弹一首《有女同车》。那时,她听过,这一曲本该雍容优雅的阳关三叠。 那时她做梦也想像不出,阳关三叠也可以被弹成这样子。记忆中小小的简单的调子,一翻一翻,再三重复,波澜不惊 仿佛是一次生离死别。可是阳关三叠,它原本是多么的平静。生离死别之际,男人与女人依然不紧不慢地折柳为记。吾爱,再喝一杯吧——喝完这杯再走吧。 这个夜晚不对劲。都是雷电与风雨,把淡漠的阳关三叠变成嗥叫。 青袂站在喀念什脚下,怀抱着水晶球,仰起头。笔直高峰上泻下瀑布,震耳欲聋。他的琴声终于听不见了,天地间只有无情巨浪,扑上她衣衫。 白茫茫水流之中最后一次浮现那双眼睛。那么深浓的黑,看去只是荒凉。 师父迷风。 浪头冲天而起,又坠落。激起破碎水花,哗哗洗过青袂的眼睛。那一定很疼,可是她始终目不稍瞬,绿色的火,惊涛骇浪之中永不熄灭。水雾使它们显得柔和。 像荒城古道上最后一点朝雨,最后一脉碧青柳色。过此之后,什么也没有了。 ——那么,就这样了吧。他已送过她了,阳关三叠,他弹过了。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七彩光芒拔地而起。这一刻她真的像百鸟之王,肩胛生着无形的翅膀。 她义无返顾,纵身投入瀑布。逆着那股奔腾怒流,身若闪电,直上喀念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十 你们知不知道,传说佛陀莲座之畔有天龙八部众卫护。那是天众c修罗众c莫呼洛迦c夜叉c紧那罗c乾闼婆c那迦与迦楼罗。 那迦就是你们所说的龙。它能兴云雨,行雷霆,是水底众生中神通最大者。而迦楼罗是一种巨鸟,有时候人们也叫它金翅鸟或妙翅鸟。传说金翅鸟王法身长有八千由旬,双翼各广四千由旬,头上生着如意珠,翅有种种庄严宝色,漂亮极了。可是它的鸣声悲苦无比,叫人听了就想痛哭。它为什么叫得这样凄惨,谁也不知道。 迦楼罗这么大的身躯,一天得吃多少东西呢?要是由着它吃下去,怕不把整个世界都吃光了?这倒也不用担心,因为这种巨鸟除了那迦,别的什么也不吃。 是的,迦楼罗和龙是天生的冤家对头。佛经里就这么写的,我师父也是这么跟我讲的。他说,每头迦楼罗一天要吃五百条小龙和一个龙王,日日如此。那些龙尽管有翻江倒海神力,见了它就像兔子见了鹰,魂早没了,只有闭眼等死的份儿,因为这是天意,上天注定迦楼罗世世代代以龙为食,而龙就该被它们吃。天意如此,谁也没有办法。可是报应早晚会来的,师父说,迦楼罗吃龙吃了一辈子,到它临死的时候再也吃不动啦,于是那些葬身腹中的龙纷纷吐出毒气,迦楼罗就得飞到金刚轮山上,浑身冒出火来。那是亿万条龙的毒焰,活活把它烧成灰,最后只剩下一颗心,就像纯青色的琉璃。这就是天道有常,报应不爽。所以迦楼罗与龙虽然都身列八部众,却是夙世的冤家,它要吃它,它要烧死它,千万劫来,皆是如此。 然而在很久以前,有一头迦楼罗,它遇到了海里的龙王——一个那迦。 不知道为什么,它没有吃他。师父说,它还变成了一个女人,陪在那迦王身边。迦楼罗是天上的鸟,那迦是海里的龙,他们怎么可以在一起呢?而且他们还是宿命的天敌。这是不可以的,违抗天道者,从古至今都没有好下场。 可是他们真的在一起了。迦楼罗放弃了她的双翼,那迦王舍弃了他的龙身,他们好像忘记了自己是八部众中的神魔,甘愿变成一对平凡男女,没有任何法力,混迹在这个肮脏的浮提世界。他们再也不想做那万年寂寞的天神,宁可拿几千几万劫福报得来的法身换取一百年光阴,生儿育女,白首夫妻。他们立誓永不动用神力,生活在远离家乡的陆地上,甚至放弃永生不老的色身,一年年像凡人一样相对老去。 师父说,这是不可以的,违抗天道者,从古至今都没有好下场。 最后他和她都老了。那一年老太太——迦楼罗的化身突然离开家。老头子找了好些天,走遍阎浮提。回到家的时候,发现她在家里等他。她已衰老,鹤发鸡皮,面色像琉璃一样青,狰狞无比。 她说,她感觉她的路快要走到尽头,这一生吞食的亿万毒龙,它们冤魂苏醒,复仇的时刻到了,它们在她体内喷吐火焰。她害怕在临终的痛苦中失去理智而伤害他,可是她舍不下。她知道他也舍不下她。所以她回来找他。 无论如何遗忘,她毕竟是一头迦楼罗。而他是那迦王,是她口中之龙,这是宿命注定的天敌。 那迦王说,老伴儿啊,你总算回来了,我们在一起一辈子啦,没了你,我睡觉的时候可去握着谁的手呢?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显化出龙身,洪水刹时从天而降,淹没了他和她生活了一百年的城市。无数人与牲畜葬身大水,生灵涂炭,血海滔天。他是一头那迦,是龙王啊。当他在陆地上的时候,就是灾难。他摆摆尾巴便是洪波巨浪,那一年死了很多很多的人。 迦楼罗恢复真身,变成双翼各广四千由旬的金翅鸟王,一口吃掉了这条为害人间的毒龙——她的丈夫。然后她飞到西方极乐世界,在金刚轮山上哀鸣,使西天诸佛天龙八部闻之泪落。从她腹中喷出青色烈火,焚烧七天七夜,传说她的悲歌一直持续到身体化为灰烬。 违抗天道者,他们的下场就是这样。师父说的是不会错的。 从武当派弟子c名叫公孙庆文的青年口中叙述出来这段匪夷所思的神话。显然他在模仿幼小时候听师父讲故事的口吻,不免老气横秋,但众人仍无不为之动容。火光照耀下每个人脸上都是迷惘之色。 “大侠讲的这故事诚然好听”老板惴惴道,“只是这又和血魔有什么关系呢?” 说完这句话,他马上蹭开一丈来远。 公孙庆文不以为然,毫无追赶的意思。秋波剑斜靠他腿边,映出赤红暗芒。 年轻的武当剑侠冷冷笑道:“你们都忘了那血魔叫什么名字了么——萨卡妖人唤它迦罗那迦,什么是迦罗那迦,那便是金翅鸟与龙王的结合!” 师父说,上古年间,那头自作孽的金翅鸟王在金刚轮山顶自焚身死,八千由旬的巨躯啊,也在毒火中化成一把灰。可是它留下一件东西。 什么?不,那不是迦楼罗的心,不是那纯青色的琉璃心!如果它只留下一颗心,就不会有今天这些事! 别的迦楼罗死了,都剩下一颗心脏。可是这一头,它留给世人的是什么?你们猜也猜不出来——当鸟王的身体化为灰烬之后,剩在金刚轮山顶的是一枚巨卵——师父说它比车轮还大,比房屋还大那是金翅鸟和龙这一辈子唯一的后代,那迦死了,迦楼罗也烧死了,只有它好好的安然无恙,万龙毒焰伤不到它分毫这就是那杀不绝的遗种c这就是流毒至今的孽畜! 三百年后,卵中孵化出来一个怪物,它形貌狰狞天性嗜血,它诞生在父亲的鲜血与母亲的焚身烈焰之中,它见人就要吃,世上再没有这样残忍好杀的妖魔—— 公孙庆文纯朴正直的面容看起来那么骇人。 他咬牙切齿,似笑非笑地说:“迦罗那迦,迦楼罗和那迦的后代c鸟和龙的后代c天与海的后代c天龙八部众神灵的后代——那是两个永远隔绝的世界一次误会的产物,那是光明中孵化出的最黑暗——它是不该存在于世的一个错误。” “汉人百姓叫它血魔,萨卡人叫它迦罗那迦之神。可是我们练剑人只叫它血龙鹫。在我们看来,它不是魔也不是神,血龙鹫只是一头吃人的野兽c该被斩草除根的畜生!” “师父说,一定要杀了血龙鹫。迦罗那迦,它除了吃人什么也不懂,它是这世上杀戮战争的祸根,它便是血海之王,万魔之魔。” 秋波软剑铮然一声,插入石缝。 “违抗天道者必遭灭亡。只要人间还剩一个人类没死绝,就必须杀了这畜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十一 她站在喀念什山顶,七根石柱之间。 夜的黑影隐去了它们的状貌,那七根排列成北斗星位的巨柱,暴风雨中兀自矗立着永不更移的c黑黢黢的轮廓。 那一夜青袂独自站在北斗中央,抱着她的水晶球——从那间被称为家的草庐里c从十八年的生命中唯一带出来的东西。长发早已湿透,贴在她背上再也无法飞扬,可是风雨吹着她的彩衣,如海市鲛绡,入水不沾的神奇织物,像一片朝霞绕着黢黑石柱飘飘舞动。 那是他给她做的最后一件衣裳。越过十八个清冷纯素的年头之后,他把彩虹的颜色披在她身上。黑袍迷风,他便是她的父,她的神,这相依为命的男人今夜擎出了七彩霓裳,他弹起告别的曲——他亲手送她出嫁。从此后,他是天涯,她比海角还要远。这一生一世她再也不会回到折翼山来。 少女张开罗袖,轻薄的透明彩裳内衬着青色袍,像她的笑容遮不住沉甸甸的心。此夜她是新嫁娘,白衣如雪的夫婿就要来迎娶,从这荒凉蛮夷山头把她接到繁华中原。 青袂,在江南,天上燕子成双成对,水里鸳鸯成对成双,到处都是桃花c杨柳和莲叶 子衿许诺给她一整个花花世界。可是她知道,在那个鸳鸯燕子比翼双飞的世界里,没有云霄鸟。 走遍九州大地,除了折翼山,不会在任何一个地方看到这永远孤独翱翔的c敢用歌声向神明挑战的白鸟。 以后她再也看不见它了。 青袂缓缓举起水晶球,大雨冲刷着那光洁透明的表面,变幻无穷光色。球心里被封冻的鸟儿透过雨滴,黑眼睛安静地与她对望。 隔着厚厚水晶,女孩的手指抚摸过那双展翅欲飞的白色羽翼。 “鸟儿,多谢你陪了我九年,都是我小时候不懂事,害得你被关在这里,对不起啦。现在我要走了,你也回家去吧。鸟儿,对不起。”她轻声说,“我把自由还给你。” 青袂松开双手。 电光中水晶球落下,砸成万千灿烂利屑,四面飞射。熠熠光辉闪耀在山顶,真漂亮,一场惊动洪荒的绝美的毁灭,如同砸碎七宝楼台可是青袂看得清楚,每一枚水晶碎片之中都含住一朵白羽毛白的羽毛红的血。 白的羽毛红的血,四散纷飞。 云霄鸟没有振翅高飞。当她放它自由,这个被禁锢了九年的囚徒和它的水晶牢狱一同粉身碎骨。 暴雨冲过岩石,一切瞬息无痕。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光明的碎屑随水倾泻,哗哗流下山崖。 青袂垂下头,看着空荡荡的地面,忽然笑了。湿漉漉的嘴唇蠕动着,却没有任何声音。 就像那个夜晚她的师父。 他以为她睡着了,可是她什么都看到。透过密掩的长睫毛,在星月无光黑暗里那一夜他站在她床前,无声地翕动双唇。关于他脸上每一根线条,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他就是那永远读不懂的汉人的书,这样复杂c横平竖直的冰冷的方块字然而她可以一行行一页页地把他铭刻在心里,细入毫芒。 因此她记得,当她怀抱水晶球安眠,那男人没说出声来的话。 他曾经对她说:我们都是封在水晶球里的假花。青袂。其实我们都是死人。死人是永远不会再活过来的。 子衿,你在哪里,你来!来带我走。 喀念什峰顶,女孩平展双臂,长袖广袂迎风飘动如同巨翼。 子衿,带我走,越快越好,我再也不想留在这里。 七根石柱将她围绕中间,与它们巨大的影子相比,她如此渺小。 这是喀念什,她幼年即已发誓永不踏足的地方。十八年前当她尚在襁褓,那个清晨红日跳出云海,怒放的光芒刺了婴孩的眼,让她看到人类的脸谱也可以变形成那么狰狞的样子。 她害怕这座山。可是子衿说,青袂,你在喀念什等我。 我都打听好了。这座山峰是萨卡人的禁地,他们视此处为邪神窝巢,除非有重大祭祀,平日严禁族人涉足。我们就从这儿逃走,山背后有条隐蔽小路,萨卡人不会发现为了带你远走高飞我已把整座折翼山脉踏了个遍。要相信你的男人他不是个废物,青袂,跟我来,让我保护你。子衿胸有成竹,他攥住她双肩,目光坚定如磐石。青袂,所以你一定要在喀念什等我,无论千难万险,我必来找你,我们不见不散! 是他说的,哪怕天上下刀子他也会来找她。不见不散。 于是她站在这里,让风雨吹打,巨石环绕。 可是,子衿,你在哪里?是否洪水阻断了你的来路,使你不能找到我? 子衿,我来了,我在等你你要来呵!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你,只有你!她嘶喊出声,霓裳闪动翩若惊鸿,纵身跃上石柱之顶。这一刻离天空那么近,咫尺外青紫雷电奔腾急走,苍穹是一张没有表情的痛楚的大脸,沉沉压下来。她仰起头,与它炯然相对。 “不许再下雨了!我要他来,听到了吗——我要他来!子衿你说过不见不散,我在这里等着你,你来,你来——你来!” 轰隆隆惊雷擦着衣袖劈下去,击于岩石溅起一溜火光,把女孩的眼睛映得更亮,那绿光像宝刀锋刃迸出的芒。她眼里有种玉石俱焚的决心,不管不顾,悍如落入网罟的野兽。面对天地之威,只似吹毛断发。她不怕,她什么都不怕。 ——已经一无所有的人,还有什么好怕的吗?此日她连最后一只云霄鸟也失去。 青袂的呼喊在峡谷间回荡,在峭壁上撞得粉碎,散落下来就变成了哭号,比云霄鸟的悲鸣更凄厉。然而那个石柱顶上的小小身影始终屹立不倒,任凭暴雨开了天闸一般倾在头上,七彩嫁衣濡水不湿,只是高高飘扬。如霞似血。她不肯弯一下腰。 她便是折翼山的百鸟之王,是那凤凰在焚身烈火之中顶着雷霆,登上宝座。猛风雨为她加冕,巨翼招展,光焰万丈,凭借一身高傲与勇气,便可独自对抗天地。 青袂的哭声震动山谷。但她的脸上只有雨水滔滔冲过。 眼泪早已干了。 她在喀念什等了他整整一夜。 后来,雨停了。 她一人伫立柱顶,向着他的来路眺望。瀑布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遍山林木青翠如洗,沉寂中听得见潺潺溪流吟唱。 黑云散去。夜空浮现白银般闪耀的星斗,洒下一片清辉。这个世界真像茫茫大海,将身淹没。海里有灿烂波涛,奔涌无息,可是风走了,雨走了,雷电也走了。 水晶宫般通明的黑暗里,只剩下她自己。 青袂呆呆地站在那儿,透湿长发拖过脚踝,顺着石柱淌落雨水,滴答,滴答。 这里是,喀念什。 头上满天星斗,脚下苍茫山谷,这一刻她是高高地站在山脉最顶点。黑夜如无边无际的巨大翅膀,在她身后寂静地展开。九万里风鹏正举,如此壮阔。 在这里她可以俯瞰整座折翼山。黑漆漆的森林中,没有了那炷暗黄灯火。她想她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像所有故事里不听话的小孩子一样,她背弃了那个亮着灯的窗口,就永远回不去了。 而子衿没有来。 她是独自一人站在高山之巅,千年石柱上,从暴雨,到天晴。整整的一夜。 他没有来。 夜空终于由黑转白,赤霞熊熊烧起来。那片彤红艳光盖住了她的霓裳。 漫漫长夜过去,刺瞎人眼的光明普照四野。太阳升起来了。 太阳照着喀念什之顶。在光秃秃的断了头的高峰上,她看到脚下白石砌成的柱子。 青袂轻轻跃下石柱。那些脸谱是萨卡的神,她是萨卡人,总不能一直踩在它头顶。然而山路之上,远方似有一袭雪白身影,像片孤零零的温柔的羽毛,飘呀飘的 向她飘过来。 人离得远,他看上去那么不真实,几如梦幻泡影。可是他渐渐近了,跋涉百里,攀越险峰,无论白天或黑夜,他到底是要来到她的身边。 子衿不见不散 她用力咬住手指,牙印下渗出淡绿的血。 “子衿,我知道你会来的!你不会骗我我就知道我一定会等到你的,子衿!” 当那片白羽毛终于来到她面前,青袂扑了过去紧紧抱住他。啊,那片洁白的云朵她的弱不禁风的男人,可他有一把宁折不弯的脊梁不是吗,纵使世上千千万万的人都不容许他和她在一起,他也不会讨一句饶是汉人的气节,宁为玉碎。子衿,虽然迟了一个夜晚,她还是等到他了,那弹着凤兮凤兮求其凰的少年,这么脆弱又这么坚强,她就知道,他一定会来带她一起走! 她浑身颤抖,湿得像条刚捞起来的鱼,依偎在他怀里,不知是喜悦还是寒冷。 子衿的手放在冰凉长发上,虚飘飘使不上一点力气。他病了吗?是不是在来的路上被冻坏了?可是他衣衫干燥,周身不带半点水渍。他的身体为什么这么僵硬,就像周遭林立的石头柱子。 青袂诧异地仰脸,看着他的眼睛:“子衿,你怎么了?你走得动路么,该不会是发烧了?你别急,坐下来好好休息一下,这里很安全,不会有人找来的——子衿,你的琴呢?” 她探手去试他的额头。 忽然一股力量急袭而至,她还未明白怎么回事,身子已从他怀里疾飞出去。砰的一声,脊背撞上石柱。子衿只是个瘦弱的汉人少年,但浓情蜜意之际猝然出击,任谁也想不到,竟使那力如鹰鹫的蛮夷少女也不能抵挡。 青袂重重跌在地下,五脏六腑都在疼痛。 “子衿,子时不到我就来了,我真的一直在等你,真的你生气了吗?” 她伏在石柱脚下,抬头望着那个面如寒铁的男子。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两手空空。他的琴呢?那张他视为生命的七弦琴,怎么不在他身边? 子衿铁青着脸,一转身,双膝跪地。 “族长大人,众乡亲,我非有意轻侮圣女,都只为事出无奈!现下功德圆满,李恩不负所托,这桩买卖就此交割。请族长大人现身!” 那白衣如雪的少年,脊背弯了。日光下他磕下头去。 他在说什么?他在说什么! 青袂听不懂,十指抠着地,只觉崇山峻岭都化作海啸,将她颠簸在浪尖。但是比海啸还响的声音爆发出来,四野八荒,齐如发自一人之口,直冲天际。 “请圣女悯我合族之苦,早登尊位!” 那是萨卡话,她听得出可是他们在说什么?啊?! 寂寂如恒的喀念什,连朵花也不开的喀念什,突然就像雨后抽出了遍山竹林,千千万万的人群山前山后,四面八方涌出来。青袂躺在地上,抬手挡住了眼睛。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人! 密密麻麻的人穿着赭红衣裳的人,霎时将这荒山变成一片血海。 “请圣女悯我合族之苦,早登尊位!” “你们别过来!”她在地上爬动,慌乱中伸手抱住一物,待得看清那是一座石柱的柱基,尖叫一声跌出去。 宽大坚实的白石柱基,满满雕刻鳞甲花纹。蔓延冷硬,如一条蟠绕着的龙蛇。青袂哭喊着逃开,触目所及却都是相同鳞甲。七座石柱是七头咻咻恶龙,这北斗的阵势她逃不出去。 北斗之外,漫山赭红色的人群。千千万万。 “别过来,求求你们”她真的哭了,这胆敢对抗雷霆的野姑娘生平头一遭懂得了什么是害怕。原来真正的恐怖不在天地,它来自——人。 那漫山遍野的人群,他们步步逼近,他们就要淹没她了。干涸的血迹的颜色,劈头埋上来。 “不要靠近我师父!师父!救救我,别让他们把我抓走,救我啊师” 女孩的哭叫戛然而止,像被扯断的布帛倒卷回咽喉里去。当她看到那个额上用朱砂染出奇异图形c唇穿银钉的老人站在眼前。他黑布包头,一身巨大银饰似要坠折了衰老躯体锁子链子丁丁当当,从那赭红衣裳背后扬起一角黑袍。 太阳升得高了。高山顶上的阳光如此炽烈,沉重地砸在脸上。这般无情光明里,终于避无可避。 她清清楚楚地看见那角熟悉的黑衣。是夜的颜色,他眼睛里永恒的苍凉。 是那个以为已经死别了的男人。 她失去最后一丝抵抗的力气,死人一般趴在地上。 青袂,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那是谁人温和的言语。那男人,他有世上最深沉动听的嗓音,只是早已在时间的洪流中被卷散,渺无寻处。 时间,谁也敌不过它的,不是么。一切都面目全非,黑夜里的温柔,烈日下化作梦魇。十八年不过是一场大梦。 她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得好难听。银锁链垂在红衣上,迫到鼻子底下。 她听到那个老人威严地说:“时辰已到,萨卡全族恭请尊神归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十二 “公孙兄弟,在下不过是个画匠,不懂这些神神怪怪的事儿。据你所说,萨卡人的邪神迦罗那迦乃是‘血海之王’,莫非贵师妹这一身伤势这太可怕了!” 画师董若极吸着冷气,注视公孙庆文怀里抱着的姑娘。衣襟尚未掩好,姑娘锁骨内侧那一双血洞如两只饱含恶意的通红眼睛,深不可测。 这么深的伤口,怕不把这具娇弱躯体刺了个对穿?他不敢想像她的脊背会是什么样子。也只有自幼修行的武当女侠才能从折翼山撑到此地吧?换了任何一个女子,早已活生生流血而死。 “不错,那妖魔天性嗜血,除了吃人什么也不懂。除了人,它也不吃别的。”公孙庆文弓起脊梁,似要以自己的身体覆盖住遍体鳞伤的师妹,他的声音冰冷镇定,然而那副虎背熊腰分明在发抖,抖得厉害,“血龙鹫是以人为食的怪物,萨卡蛮子用战俘和掳来的百姓喂养它你们知不知道这十年来它吃了多少人!那全都是汉人啊!这畜生腹中葬送了我们多少同胞,这是比海还深的血债!师妹我眼睁睁看着师妹落到它嘴里,迦罗那迦在我面前吸食她的鲜血魔鬼” 他说不下去了。身佩宝剑的少年侠客c这样粗壮的男子不顾体面,当着众人呜咽起来。男人压抑的哭泣,比放声嚎啕更听不得,是条钝重的钢鞭一下下抽在每个人的心上。 “妈的!我就说这畜生留它不得!要不是它作祟,就凭那帮蛮子怎能动得了天朝大军分毫!吸食人血,分明就是妖怪,天地不容!” 这件事实在太过骇人听闻。大兵们怒发冲冠,忘记了片刻前与“江湖骗子”的龃龉,铁甲发出嘶啦摩擦的锈音,一个个振臂高呼。 “天下这么多奇人异士,难道就没一个人制得住这畜生吗,任由它如此猖狂!” 董若极摇摇头:“贵师妹当真命大,竟能从妖魔口中逃生。不是我说丧气话,公孙兄弟,适才我搭她脉搏,实已到油尽灯枯之境。这一路风霜劳苦难为她捱过来,可见武当侠女确非常人可比。玉瑚姑娘既能撑到如今,要是在往日,鹿茸人参,熊胆灵芝地调养着,多进些补药,兴许还有一线生机。可眼下还说什么呢。兄弟,你来错了地方,这座城里,连半碗米汤也寻不出来了。” 公孙庆文不答,紧拥玉瑚,把脸贴在她颈间。须臾,那只晒成棕色的大手抖了抖,轻轻替她将衣襟拉好,抚平每一处褶裥。他的动作如此细致温柔,充满眷恋。 那不像是一只握剑的手。虽则这里是绝粒的死城,乌鸢啄人肠,上挂枯树枝,虽则他和她来错了地方c生错了时候——生在一个白骨黄沙田的惨酷年代!可是当少年皴裂的手扬起,整间客栈的空气都变了。仿佛春日迟迟蝶恋花,明窗之下年轻的夫婿折了新蕊,为她簪在鬓边,却招来娇嗔责怪他不该在人前唤了她的闺名凄凄无靠的天与地,都是恩情美满。世上人海似苍茫荒野,也只剩下他与她。站在中央四目相对,一万年也看不够。 那就是爱情的香味。它多美丽,它似花如麝,它难掩难藏。 爱是无法被掩藏的爱是一种不可能治愈的疾病,或者面对它,或者死。我早该知道 我早该知道。 那时我躺在难民堆里,几十百号人的脚底下。嗅着浓烈的汗气与脚臭,透过无数鬼影般幢幢躲闪的破衣烂衫我看到这对来自武当山的情侣。 他是真的爱她。这是装不出来的。 我早说过,如果一个人能活到我这把年纪,就再没有什么事可以瞒过他的耳目。 一个人我扫上一眼,就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 公孙庆文和玉瑚姑娘确实是一对情侣。他俩真心相爱,甚至能为对方舍却自己性命。 这是我的判断。公孙庆文没有让我失望,他很快证明了这一点。 将玉瑚的头发与衣衫都整理好之后,少年侠士缓缓抬起头来,直视董若极。 “你的意思是说,她没救了。”他说得很平静,听不出悲伤,“先生,虽然与你素昧平生,在下信得过你是个正人。你再亲口告诉我一遍,我师妹,她被迦罗那迦吸食鲜血过多,现下已然无救,她一定会死——是不是?” 董若极的目光和我的同时落在他右手上。那只年轻健壮c却已满布虬结青筋的剑客的手微微蜷曲,指尖离着插在石板缝中的剑柄不过三寸,不由自主地痉挛着。 我想那一瞬,我们同时明白了他的心意。 画师紧皱双眉:“玉瑚姑娘失血过甚,元气大损,筋骨脏腑却无妨碍。然此地并无补益之物” 铮铮清音忽起,逼退一室人烟浊气。剑发龙吟,自石缝中倏忽倒跃而起,众人眼花缭乱,秋波剑已握在他手中。 “不用说了。” 清光陡盛,三尺软剑遍布血渍,暗赤色淡腥气味弥漫。少年手中高举利刃振臂挥落,光芒吞吐,如毒蛇口信舔向那雪白脖子。玉瑚横卧他腿上,袒露出天鹅般无辜的咽喉。 霜锋及颈。 “住手!并非毫无办法!” 董若极和身扑上,这瘦弱的画师怎及名门弟子出手之疾,他还没沾到他半片衣角,公孙庆文手中剑早已堪堪触及姑娘肌肤。眼见血溅当场,那柄软剑却如游龙脱手斜飞,划过满室火光,叮然一声坠落在墙角。剑身犹自颤颤无已,扭曲着糅合了血光的银辉。有道黑气似乎隐隐散去,纷乱中没人留意。 难民见人动刀动枪,吓得连连拥挤推搡。一只脚踏在我胸口。根本看不清那是男是女,我拼尽全身气力抓住他的小腿掀开。尖叫与咒骂声响成一片在我的耳朵里。 无论是谁,我不准他踩在我身上。可以踩我,但不能碰我的琴。 我的琴。它紧紧抱在我怀里,贴肉而藏。谁也不准伤它分毫。 我在百人踩踏下努力翻身,抱着琴,高高撅起屁股。以滑稽可笑的姿势逆着人流爬向安全的所在。 琴啊琴,你是我吃饭的家伙,你陪了我一辈子。你是一把早该烧火的废柴禾,我是个老不死的叫花子,这世上你是我唯一的伴侣。 我得记住。现在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了。她们都走啦,把咱俩剩在这里。 纵然人海如潮风刀霜剑,我的琴,我得护住你,我能护得住的也只有你。 这样就不会有人发觉,当武当少侠挥剑向他师妹颈中砍下的刹那,从那群褴褛脏臭的c苍蝇一样嗡嗡烦人的难民堆里,有一声微细若无物的弦音响起。 惊呼喧闹淹没了它。谁也听不见。那琴音就像隔夜竹叶尖上的一滴雨c千重大山背后的一缕风c临死老人的一声叹息。 就像一个早已离开你的女人,十年之后,掉下一颗眼泪。 谁也不会听见那声音的。不是么。 公孙庆文张开两手,仰天嘶吼:“我不想让她受折磨!难道连死也不能么!” “并非毫无办法!或者这姑娘还有救!”董若极大口喘着气,“你太性急了,为何不听我把话说完这是天意,也许你师妹当真不该命绝于此。公孙兄弟,我说你来错了地方,只因此地真已绝粒,你眼中所见,这所客栈里我们个个都是等死之人,益血固元的大补珍药你是想也别想,但你师妹之疾既因失血而起,此刻若有什么禽兽的新鲜热血给她服下,兵行险着,未必无救只是你又到哪里去打野兽去,方圆百里” “先生,我问你,人和野兽——究竟有什么不同?有么?” 画师呆了片刻。 “没有吧我真的不知道了。我想应该没有什么不同吧”他颓然说道。 公孙庆文笑了笑。 “那就行了。” 一低头,少年风霜憔悴的脸上映着火光亮出两排白牙,一口咬在自己手腕。 众人呼声中,他已扶起玉瑚,一手用力捏在她下颚,一手凑上去。 热血在他被咬开的脉搏之中跳动,汩汩流入那张苍白小嘴,红如火,鲜若花。玉瑚被呛醒,咳嗽起来。 “师哥!不,不要不要你这样” “别废话!”他几乎是粗暴地捏住了她的脖子,姑娘淌着泪水,哀哀仰望,却再也逃不开他的掌握,唇边似判官朱笔划过,鲜红颜色泼洒,丝丝缕缕渗入鬓发。 “师哥” 她张口呼唤,却只换来更多鲜血流入咽喉。我看见姑娘眼里极大的恐惧与悲哀。当他咬开腕脉将热血喂饲于她,她眸中的疼痛更甚自己身受千刀万斩。 唉,她是真爱他的啊。装不出来的。 爱情的香味,我在这丧乱荼毒的年头,在血腥气中闻到它。 死神的脚步已逼近这座荒城,咚咚咚咚。透过所能想像的最浓厚的腐烂气息,这夜让我嗅到一对爱侣的芬芳。生死相许。 爱情就是不可理喻。 姑娘发出呜咽,喉中呛着血泡,断续破碎。她两手无力地击打着他的腿,空虚如溺水者。公孙庆文棕色的面孔渐渐变得雪白,突然扬手,一个耳光抽在她颊上。 “瞧着害怕是吗?你们都怕了,人吃人血,好可怕,啊?你也怕了?你也知道害怕了?”他格格磨着牙齿,环顾众人,突然垂首直瞪着怀里徒劳挣扎的女人。玉瑚脸上五个红红的指印凸起来,她的泪水一股股流在他衣襟。 他轻声说:“你也知道害怕了。那你在折翼山的时候为什么不怕?在血龙鹫面前,你为什么不怕?那畜生把你咬在嘴里你没想过我心里是什么滋味么,师妹,我知道你从小志高心大,你是师父的独生爱女,将来武当山多半也是你的,你要立功,你要堵住师兄们的嘴,我都知道可你就没想过师父和我看着你这样,是什么滋味,你就没想过!那是血龙鹫,天下最毒最狠的妖魔,它不是我它不会让着你!师妹你真自私!你不想看我死,你就想让我亲眼看着你被那畜生吃了你就满意了是不是!我跟你说了多少遍我从来没喜欢过晓风师姐,从没有!从小到大我心里只有你,就只有你一个你要我怎么做才肯相信玉瑚,我恨你,我真恨你,师父是怎么死的你也忘了么,你就这么犟” “师哥没有用,师哥不能亲手把心掏出来给你看,是不是要我用全身鲜血去证明,你才相信玉瑚”他把手腕抵在她嘴上,惨然而笑,“我不会让血龙鹫害死你的,师哥在这儿,谁也不能伤害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十三 在汉人的传说里,当一个人的生命到了尽头,临死的时候会有鬼差来抓他。来自阴间的使者把锁链套在他脖子上,将灵魂拉出这具死去的躯体,带他离开人世。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个总是穿着黑衣服的汉人男子讲给她听的荒诞怪谈,女孩扭来扭去不肯入睡的夜晚,风声如海,一灯如豆,他的双手抱她在怀里。许多个漫漫长夜就是这样过去。她曾问过他,师父,鬼是什么?你怕鬼吗? 他说,不,鬼不过是死去的人。 那人是什么? 人人是套了一层壳子的鬼。其实每个人都是鬼,每个人的里面都躲着一只鬼。这层用骨头和肉搭建起来的外壳其实并没有看起来那样坚固嗯,是的,它只不过是个影子,比一张最薄的轻纱还要虚幻,随时可以轻易地被揭去。那些夜晚男子的目光总是越过她头顶,落在不知名的地方,没有焦距。她看不懂他的眼神,听不懂错乱如梦呓的喃喃自语,她知道,他只是说给自己听。 那根锁链或许是一条通道。渡往遗忘彼岸最后的慈悲与宽恕,可是有些人是得不到它的最后他总是这样重复:每个人的里面都躲着一只鬼。青袂,这世上人和鬼并无不同。 锁链垂在她眼前。多年陈旧老银发了乌,映着烈日依然刺目。那老人微微一动,它们就摇曳起来,相互摩擦发出使人耳鼓酸涩的难听声音,像一个老掉了牙的食人恶鬼格格磨着血红牙床。 是拘魂使者的铁索吗。她已经死了么?死了吧? 死了也好。 青袂把手指深深向地里插去,喀念什峰顶没有泥土,岩石之上一声脆响,只似轻轻撕碎了几页薄诗,人海欢呼如同暴风雨瞬息淹没这微音,没有人听见。 十管三寸来长的指甲齐根折断,伤口啃进肉里去。它们曾在她指尖闪耀洁美如玉光泽,然而此刻只剩淡绿血迹染于岩石,发出清而腥冷的气味。像碾碎了未开的蕾。 她将额头向地面抵去,突然身子弹起,毫无预兆。整座山脉谁也不能与这女孩的速度媲美,她纤细的腰与腿是一根被拗弯到极限的坚韧钢丝,一旦松手,那力量无人可挡。 老人嘶哑的惊呼响起,野九爷爷,他这么老了,一只飞不动的毛都掉光了的老乌鸦,可是当她站起身来,他逃得比兔子还快。青袂冷冷望着倒退到一丈开外的老人,眼里没有表情。她曾拥有折翼山最清澈灵动的一双眼睛,顾盼间便赛过云霞变幻无穷的天空,但它们现在只是两块纯青琉璃。 冰冷的c没有生命的青琉璃。那冷光似乎直接穿透族长银饰繁复的身体,她根本没在看他。 从那赭红衣裳背后扬起的,一角黑袍。 日光之下它终将无所遁形。黑色衣袍猎猎飞舞,一面旗扯起来了就再也不能落下,直到风噬雨啃c直到支离破碎化作灰尘直到世界末日,再没有回头路。这个世上除了他谁还敢把夜的颜色公然挥舞在白昼光明里,那是黑暗世界的帝皇才有的气势,屹立高山之巅雄视六合——那是阴阳生死之间最强大的一头野兽! 传说很多年前曾有个男人,一身不知来处的神秘邪功,惊世骇俗,名动天下。 她捋了捋未干的长发,转头回望。以为地上会有一具俯伏着的少女尸体,而她是出窍的灵魂,将要随锁链而去。但那儿什么都没有,惨白的岩石反射着强光,灼烫在脚底。 那么,最后的通道也对她关闭了。师父说的对。有些人是得不到宽恕的。 青袂抬起头来,向着那个看不见的男人轻声说:“我一直都很听话,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这是我心甘情愿的。可十八年来,我想我从来不曾懂得过你。我总是不明白你心里在想什么,到了今天,我还是不懂。别人怎么说,我从来都不在乎。” 她站在茫茫群山,万人中央,说得很温柔。年轻女孩的声音,总是纯净甜美,她们像春风中含羞绽放的第一枚花苞,自己还不知道自己的美,但知道有无穷的好日子在前头等着,生命的滋味,无论酸甜苦辣,这杯美酒尚未沾唇每个女孩子都有权利把它慢慢品尝。当她正是青春韶华花好月圆。 她向他伸出手臂,山风吹翻七彩宝袖亮出苍白肌肤,晴日下的闪电,凛冽地划开嗡嗡人海波澜。是那一朵才刚开放的花,却就要谢了。鲜艳的花瓣迅速凋萎垂落,把那花蕊裸露在荒野上。没有任何保护。 一滴绿色血珠从她指端坠落。 她一字一字c清清楚楚地说:“迷风,你出来。我只想知道这都是怎么一回事。我要你亲口告诉我。” 双唇轻轻碰拢,齿缝与舌尖的短暂交会。这隐晦而美妙的音节,汉人的名字。如同一个倏忽即逝的吻。永远隔着一寸距离的流年,像参辰追赶着商宿,此升彼落,寸寸成灰。那男子他是她的父她的神,十八载高在云端,渺不可攀。 可是她记得,这一天在万人中央,她终于大声唤出他的名讳。 迷风,你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十四 这天我们听到了一个充满鲜血与烈火c刀剑与屠杀的,世上最离奇最残酷的故事。 七大剑派结盟,各遣门人弟子组成除恶大军进攻折翼山。都只为贪狼犯紫微,蛮夷竟然觊觎中原,天下生灵辗转铁蹄苦不堪言,迫使这些江湖豪杰也慷慨赴难。他们身在草野,又恃高强武功防身,本可躲在深山避过战祸,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个道理谁都懂。何况学武之人武德为重,眼见世上妖孽横行,致令无数百姓惨遭荼毒,此时若不挺身而出,手中三尺青锋更有何用! 昆仑c峨嵋c华山c天山c东海c武当c蜀山,乃当世武林中七股最强的势力。门下弟子皆精习剑术,即便有些杰出之士兼通旁门兵刃,然剑术始终为本门嫡传正道功夫,不会使剑的人功夫再高也不配名列七派门墙。 枪为百兵之祖,剑却是百兵之君。当长剑出鞘,斩妖氛,荡邪魔,雪亮光芒中扫平一切阴霾鬼蜮,这才是天地正气,光明磊落。 七大剑派传承数百年,门下弟子不计其数,然而代代师徒相传,无不以行侠仗义为己任。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是为名门正派。 昆仑等六派均以研习拳脚剑术为主,独有蜀山一脉,自数百年前这个神秘门派的名头便已在武林中被传言为深不可测。蜀山的人极少参与江湖之事,甚至不大露面,一代代弟子似乎只是隐居于苍莽蜀山之中而绝足尘世。据说,他们用的剑和别人的不一样。 那便牵扯到一些更加“深不可测”的秘密了。反正我们也听不懂,我们这批画画的c卖唱的c种地的c开店做买卖的碌碌小百姓,能明白“武林”就不错了,至于蜀山公孙庆文说,其实把他们划到法界比说他们是江湖人更确切些。 法界?我蜷在墙角,眯起眼睛。 那是什么东西,我可不懂。我不过是个弹琴卖唱的老废物,而且眼见黄土都埋到嘴边啦。这条老命,不过旦夕之间便要完蛋,谁还有心思去想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法界是什么,能当吃么?能抵得上半个馒头么? 其实虽然同为正派同道,这么多年以来并立当世,彼此间有些小小龃龉总是在所难免,那都是上代恩怨,也难说得明白。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都是心高气傲的英雄,谁不想要这个“天下第一”的名号?武当的第二十八代掌门c公孙庆文的师祖爷爷就是在一次比武中丧生于东海派一个年轻弟子剑下的,本门上下无不视为奇耻大辱,江湖上武当弟子若遇到东海的人,就算不拔剑相向,也绝不会有任何来往。 可是那一天有个奇怪的访客来到武当山,师兄师姐们没一个认识他的,师父却亲自将他迎入掌门闭关的密室,长谈了三天三夜。送走那人之后,师父召集所有门人,当着三丰祖师遗像宣布,从此后武当将与东海派结盟,同气连枝,共荣共辱。武当弟子当视东海的人为手足兄弟,再不可有任何争衅,违者以门规处置。 这番话一说,师兄弟中自然掀起轩然巨波。但大家马上就明白了。师父说,不但要与东海化敌为友,昆仑c天山等五派也都是本门盟友,尤其蜀山一派,以后凡武当弟子,均当奉蜀山号令,不得有误。 那个造访武当山的无名客,是蜀山蕴天阁五老之一c大名鼎鼎的青木仙使桑九刀。他的名讳曾是他们这些江湖新秀c甚至包括师父在内从小听到大的神话,可从来没一个人见到过他。青木使亲自出山相邀,这个面子可不小哪,也足见蜀山派并非逍遥世外不问民间疾苦之辈。青木使踏遍六处名山大川,便是在这样的跋涉与密谈之中,除恶盟诞生于九州遍地血火。 刹时间,剑气冲天。 过往一切恩仇尽皆泯灭。在天下即将覆灭于血海的大祸面前,他们必须结盟,也只能结盟。 学剑之人,当胸怀苍生。无论曾有过什么样的旧怨牵缠,七大派毕竟同为正道,他们手中的剑是这个黑暗乱世中仅剩的一点光明。 大家只有一个共同的敌人:迦罗那迦。 于是六岁上山学艺的孤儿公孙庆文这一年蘸着紫霞潭水砺亮了他的春雷剑,跟随被精心挑选出来的师伯师叔c师兄师弟们挥别武当,踏上前往西南的征途。 没有人藏私。除恶盟各派遣出的均是本门佼佼者,于川中锦官城会合后,在蜀山五使调度下各就其位,进发折翼山。虽然当这些英雄豪杰彼此相顾,都知道这一去纵使大功能成,这支队伍中活着回来的只怕到不了一半。 他们即将面对的不是邪派高手c采花贼盗,不是任何手段毒辣的恶人。那是万魔之魔迦罗那迦。传说它是上古食人妖兽,身上流着天龙八部神明的血液。因为它,能使千百年来龟缩边陲无所作为的一群蛮子几乎颠覆了这江山,那是扭转乾坤的巨力。消息最灵通的华山程师伯说,其实朝廷早已容不得这批不服教化的萨卡蛮子,只因有些迂儒说什么圣人当仁爱以治天下c不可轻启战端陷民于水火,剿灭折翼山的计划才一年年被搁置下来。这一下养虎遗患,后悔莫及。若非平白里冒出血龙鹫这邪神,现在世上早就没有萨卡族类了。 血龙鹫,血龙鹫,它真的就这么厉害?究竟凭了什么,一头披毛戴角的畜生竟能令懦夫变成勇士c凡人化身恶魔?十年来关于萨卡大军的恐怖流言席卷九州——不,那不是流言,是活生生血淋淋的事实! 每一个萨卡士兵,都可力敌百人。公孙庆文长了这么大头一遭下山,但盟友中无数兄弟姐妹亲眼见过,那些面涂朱砂的蛮子头不戴盔身不贯甲,没有战车,没有火炮,没有哪怕天朝任何一个小小城镇拥有的装备。他们骑在无鞍鞯的野马背上挥舞着钝重的石刀铁斧,来去如风,无人可挡。 十年前当战争刚刚拉开序幕,西南传来萨卡人造反作乱的消息,天子坐在帝都金殿之上,阅毕那道奏章,只是一笑。戴着飞龙宝戒的手轻轻一弹,白纸黑字飘落阶除。不过是螳臂当车,一些小丑临死跳梁,这也大惊小怪,怎能镇服天下?但不到半个月,昆明城破。 又半月,巴城被围,守城将军及一众将士尽皆战死,弹尽粮绝,百姓无人管伏,仗着天高皇帝远竟自开城投降。但闻破城之后,这些屈膝事敌的贼子也无一个得活,有些当日丧于乱军,其余则被蛮子掳去,至今死不见尸,连妇孺也不放过。昔年繁华巴城经此一役,毁为废墟,十年不复人烟。 随后,萨卡大军阵斩渡口守将,直过沱江。 潼关失守。 十年后终至贪狼血光吞紫微之境。这天下已是岌岌可危,大半片神州江山,已是十室九空。遍野哀鸿,并非虚语。后来,就连哀鸿之声也渐不可闻了,曾经歌舞升平的天朝大国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萨卡人马蹄卷过之处,不留活口。这些野蛮残暴的异族似乎无意于中原财帛,也不懂休养生息之道,他们被仇恨烧红了眼,一心只想攻陷京城,把那座琉璃瓦覆盖下的金黄宫殿中的男女老少一个个抓来踏成碎片。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些人类憎恨另一些可以恨到如此地步,或许那也不是恨,亲眼见过萨卡士兵屠戮天朝平民场面的人没有一个不怀疑,在这些皮肤黧黑裸露上身的汉子心中,是否还有人类的情感。 那不是人。是野兽,是魔鬼! 峨嵋派那位师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目光犹自迷离散乱,被恐惧扭曲得不像样。据说他天分奇高,一手七十二路金光舞瀑剑使得密不透风,因此才被选入除恶盟。但就连他们峨嵋自己人也说,自从五载前他奉师命往河南铲除一个独行大盗c却不幸陷身驻马店亲历了萨卡大军破城之战后,就变得疯疯颠颠的了。 驻马店守军动用了三尊西域大炮来对付这批魔鬼,任其再悍恶,总是血肉之躯。无数蛮子被炮火轰成碎片,残肢断臂挂罥雉堞,然而峨嵋派的师兄亲眼看见有个萨卡将领被炸飞了半边肩膊,却硬是以独臂握着大斧又杀了十几名士兵,直到擒住督战将军,一脚踏定他左腿,抛去战斧抓住胳膊,活活地竟将人撕成两半。 他一辈子也忘不了那蛮子浑身沾满将军的血肉c大笑着倒下死去的画面。 那不是人。就算还是,也一定已经疯了。只有疯子才不知疼痛c才能在杀戮中获得巨大的快乐。生裂活人的萨卡将领临死时,脸上分明是狂喜的神情,他绝不会看错。 是迦罗那迦赋予了他们这样的疯狂。那金翅鸟与龙王所生的怪胎用神魔两界最暴烈的仇恨注入萨卡人心中,把凡夫变成吃人的妖兽。不会错的。血龙鹫是不在六道轮回中的错误的产物,天和地都容不下它,所以它必要毁灭天地而后快。黑夜对白昼的恨有多深,血龙鹫对这个世界的恨就有多深。 峨嵋派的师兄真的被吓傻了。他这番胡话让盟军中许多年轻弟子听得直打哆嗦,公孙庆文清楚地记得,那时距折翼山只剩两日路程了,玉瑚依在师父膝边,紧咬嘴唇,面色青白。可是她的身子终究不曾颤抖一下。玉瑚从小就是勇敢的姑娘,她的手只是牢牢按在剑柄上。 师父摸了摸她的头发,黯然无语。 武当全派的人都可以拍着胸口说一声无愧于江湖。后来的人们不会忘记,在这场必死之战中,第三十代掌门沈桥先生曾带着最心爱的精英弟子们c带着他的独生女儿沈玉瑚,千里赴义。 沈桥先生死了。 和天山的四大长老c昆仑的光明护法辈子的宿敌东海掌门蓝洪波和他亲手教养大的许多得意门生以及无数七派盟友一起,死在折翼山。 至于杀死他们的究竟是遍山萨卡妖人还是那人面蟒身鸟翼的怪兽,都没有分别。 反正它们都是一路货色。萨卡人早已沦入魔道。身上流着怪物的血,还能算是人么? ——是的,他没有说错。 这便是蛮夷将士以一当百的神话真相。在那个腥红的修罗场,他亲眼见到了,十年征战,萨卡大军无敌于天下的真正秘密。 他们的体内,流着迦罗那迦的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十五 他说:“我说过,永远不要问为什么。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没有理由的。如果你一定要问,我只能告诉你,青袂,没有人爱你。” 她望着咫尺之外那个身穿黑衣的男人。阳光清清楚楚勾勒出他脸上每一根线条,就像白日里鬼魂无处可藏。是那双浓挺的眉,是那对漆黑的眼,是那永远定格在韶华盛极时代的c掩藏于长髯之中的神秘的少年容颜死花朵,永不开放永不枯萎。 是世人惧如蛇蝎的邪恶妖巫c阴冷无情的老头子。萨卡族大祭司,黑袍迷风。 青袂微微眯起眼。有道白亮的芒晃着日光,刺入她瞳孔。他道髻上枯骨为簪,挽定一头黑发。这就是迷风,宛如死神化身的男子,所到之处,他能带来的只有毁灭。 十八年了,她到底还是等到他。她本以为永远不会有这一天。她曾等过了无数个黑夜与白天,直至碣石都崩裂,流水也干涸,等到七弦喑哑,香烬成灰。 她终于等到他,肯从别人背后走出来,在太阳底下,面对她。真真切切。 这是如同死亡一般真切的事实。 你听清楚了吗,青袂: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爱过你。 那时山风吹起她和他的衣裳,斑斓彩衣赤橙黄紫,像只不甘心的手奋力破土而出,她已是被活埋的死尸,断了气,没了心跳,再绚烂的七彩不过是腐烂的颜色,却还长长地爬向他,一直招,一直招。穿越生死分野,拼尽全力爬到他身前一寸之地。 彩裳与黑袍似两把飘扬烈焰相对吐出火舌,企图彼此吞噬。一次又一次擦身掠过,隔着这一寸距离,再也舔不到。 一寸相思,一寸灰。 迷风面无表情,巫师的眼睛里有世上最黑的夜,无色无相,无有波澜。生死之间他始终是不动声色的这一个男子,以此可以平静面对那双伸向他的女孩的手,视而不见。 他看着碧绿血珠渗出掀去了指甲的伤口,被风吹落在黑袍上。 “这是你自己选的。”他的声音轻忽几不可闻,“你自己要到喀念什来,不是么。你选了这条路,选了他。可是他不爱你,没有人爱你” “是吗?!”她突然厉声喝道。 彩光忽动,如长虹直贯人海,萨卡众族人只觉眼一花,还来不及反应,青袂已揪住正在人堆中向后蹭了十几丈远的子衿。这是虎入羊群的气势,却比生着翅膀的鹰鹫还迅猛。穿着赭红衣衫的人们惊喊起来,如同茫茫血海中投下了分水箭,顿时四面溃散。 “别杀我!族长大人,大祭司我不想死,救我!救命啊!” 人群闪出一片空地。没有人敢于接近这女孩身周三丈,他们躲避她好像躲避瘟疫。她抓着他胸襟站在虚空中央,那男人声声尖叫撕心裂肺,钻入耳中。 “你们说过会保我平安无事的!骗子!救我啊,大祭司!你们答应过c答应过我的,你们不能过河拆桥!别让这畜生吃了我啊” 青袂垂下头,静静看着在她手中扭动挣扎的男人。子衿。那夜夜守候的温柔情人c许诺给她大红嫁衣一生一世的夫郎他说过他一定会来迎娶她,他要带她去西湖,白头偕老他叫她在喀念什等他,不见不散。就算天上下刀子他也会来他来了。 他来了。可是他现在的脸容多么难看,恐惧使那副不染尘埃的水墨容颜扭曲成石柱脸谱般狰狞面目,她闻到腥臊气味,有股浊黄水流顺着他的腿淌下,浸湿了如雪白衣。 子衿,我什么都不怕。我会保护你。 姑娘,你真美,第一次看见你,我以为你是天上的仙女 “我不想死,快把它赶走!” 她心里忽然很静。仿佛抽离了一切神识,无悲无喜,胸中只有滚滚风声涌过,山巅炽烈的日光,融化成一捧雪。 她喃喃唤他:“子衿” 她不知道那时自己脸上浮现着一种近乎痴呆的笑容。指尖轻轻一错,撕破他胸口衣裳。裂帛的声响,这样清脆动听。咝,啦。她呆呆地把目光移注在子衿赤裸的胸膛。他真瘦啊像谁的宁折不弯。 手指下只有残碎白衣纷披两旁。可是在幻觉之中青袂眼前似乎展开一匹锦缎,红花绿叶绣着西湖上的并蒂莲,荷花底下睡着一双双羽毛绚丽的水鸟 亲手扯裂了鸳鸯锦。古人说,宁同万死碎锦臆,不忍云间两分张。 子衿杀猪一般号叫:“赶走这畜生,别让它吃我!” “子衿,告诉他们,你是爱我的。”她抱紧他,力图将自己藏入那个惊惶躲闪的胸怀,她的语声像猿啼鹤唳,最后一搏,“告诉他们,你是爱我的!你已经娶我为妻,我们有过花烛之夜了,你是我的丈夫,子衿,你说——你说!” 一阵比冰还冷的气流撞到她脸上,青袂被迫将头向后仰去,那力量太强大,她无法呼吸。臂弯里,忽然空了。 黑袍巫师抬手,袖中放出灰色旋涡,像一条咬着自己尾巴的毒蛇团团游来。它卷住子衿的身躯迅速回拖,一眨眼的工夫他已不在她掌握中。 青袂的头发在猛风里飞扬成一只十六个指爪的巨蜘蛛,黑色火焰黑色的梦魇,展开在她脑后。她的眼睛发出光来,直直瞧着对面那个大袖飘风的c与她对峙的男人,山谷中似有低沉呼吸回荡。人群嗡嗡耸动,畏惧地向后退缩。深渊升腾起混沌云雾,在这山顶弥漫开来。 迷风一甩袍袖,将白衣少年隐于身后。 “没有子衿。我告诉你从来都没有过这个人!都是你自己的幻想,根本没有什么子衿,没有人爱过你!这个世界上是不会有人爱你的,你还不相信吗!”萨卡祭司倾尽功力放出茫茫迷雾,阻住面前可怕的敌人,那头野兽它已经失控。他要保护身后万千子民,不让他们受到它的侵害。 他发出与身份绝不相称的c暴怒的吼声:“你!你叫什么名字,再告诉她一遍!你到折翼山来是干什么的,自己说!” “我叫李恩,我是汉人,是族长大人c九长老和大祭司雇佣我上折翼山来引诱一个名叫青袂的女孩,她是萨卡圣女,是祭司大人的徒弟” 漫天雾气遮断了她的视线那是来自深渊亦或他袖中,她已经分不清。 迷雾中她看不见那说话的人,只有少年沉如碧潭的温存嗓音,一字一句回响在耳边。 多么熟悉的嗓子絮絮擦着鬓发,说着不能让旁人听见的话儿。在无人能至的绝境,他曾许下千般誓言。 青袂,你是人,不是什么不沾七情六欲的圣女不是邪神的奴隶——你是人!是我子衿心爱的女人!求你答应,你会跟我去中原,嫁给我! “她不是人,她只是一头野兽,世上最危险的吃人怪物!我的任务是让她爱上我,今时今日,把她骗到神庙来,我接了这么危险的任务!你们答应过我一定会保证我的安全的,这一个月来我的性命是天天挂在阎王爷嘴边上哪!谁愿意跟一个妖魔谈情说爱?你们还让我跟她洞房她不是人啊,谁知道那天晚上我有多恶心?你们自己怎么不去!我的事都做完了,现在把我应得的报酬付清,我马上就走!我再也不想多看这怪物一眼我受够了!” 我想一天十二个时辰时时刻刻都看到你!青袂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每次我在这里等你,等得快要死掉,你走的时候我恨不得跳下这山崖 此生此世,非卿不娶。 “大祭司,您亲口跟我说的,只要我今天让她上了喀念什,您立刻放我走。您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能出尔反尔让我走,让我离开这儿!” 她听到迷雾背后传来冷冰冰的声音:“你都听见了。没有子衿。一切都是一个骗局。青袂,我骗了你。我和族长c九长老c李恩一起骗了你。从你出生开始,这个计划就已启动。折翼山里每个人都知道,只有你不知道。青袂,你不是我的任何人。十八年来,我一直在利用你,我不是你的师父。” 青袂,我不要你。谁也不要你。因为你,不是人。 她大笑起来:“你早就不要我了,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你从来就没有要过我师父!现在我在喀念什了,这是神庙是吗,你们想干什么,随便你们!把我献给迦罗那迦是不是?反正我是圣女,我生下来就是为了等着今天的,青袂是萨卡人,我的命是你们给的,你们要拿回去,那也应该。来啊,来杀了我啊,师父——你杀了青袂吧,用我的血祭神,来啊!” “不要再自欺欺人。其实你已经明白了。你不是萨卡人,你根本不是人。”迷风对着那个失去理智的女子——或者那头陷入疯狂的野兽,低声说,“没人要把你献给迦罗那迦,因为你就是它。青袂,喀念什是你的庙宇,你就是迦罗那迦。你是折翼山的神。” “血海之王,迦罗那迦。万魔之魔,佑我萨卡。贪狼不待,北斗成空。以血为名,战神出世!” 人海的波涛再次掀腾,千万人同声呼喝,惊天动地。隐隐绰绰见遍山无数小小的赭红人影同时跪倒,十面埋伏,向她叩首下拜血海涌动! 野九族长身后闪出九名老人,呈扇面排列开来。这计划酝酿了十八年——或许其实比那更长久,名叫青袂的圣女全不知情,但他们知道。那是多么漫长的隐忍与折辱,一个民族的兴衰生死,系于今朝一举。萨卡人从不愿挑起战端,但既已逼上绝路,也不能坐以待毙。是别人不容他们活,那便一起死! 九大长老站定方位,形成一道屏障,加上大祭司,将族人庇翼其后。 “战神出世,血海滔天——迦罗那迦归位!” 族长忘记了恐惧,振臂高呼。谁知两腿一软,跌倒在地。到底是太老了么老人哆嗦着想爬起来,却只觉天旋地转,身下岩石仿佛化作滔滔怒海,将人颠簸在浪尖。 大祭司喝道:“人间不是你的世界,迦罗那迦,还不醒悟么?是时候了,回到你应该呆的地方去!” 喀念什陡然变了天,片刻前艳阳如火已变成浓云惨雾的鬼蜮,耳听狂风啸滚,如歌如哭,如号如怒,像只巨手来回扫过这片山脉,竟不能吹散云雾。天地被扔进灰色墨汁浸泡的大缸,一沉到底。谁也不能瞧见对面之人,盲夜中哭喊摸索,绊倒在彼此身上滚作一堆。 每个人都无法站稳。当万年屹立的高山似一头沉睡的巨兽突然苏醒,向天昂首—— 喀念什变成了活物,每块岩石都在震动。族长嘶声呼叫:“都不要动!趴下,趴下!” 人们抱头伏地,无数沙石打在他们脸上身上。风愈响雾愈浓,有胆大的汉子睁开眼来,隐约见峰下万仞深渊中涌起大朵蘑菇状黑云,连绵喷薄,是那头洪荒怪兽张开了巨口,吐出长长舌头,要将整个世界席卷入腹。黑白颠倒,碣石崩裂,这便是神明的震怒! 折翼山的战神,终于现身。 “青” 这样的颠狂异象之中,没有人听见那一声轻轻哭泣。如此温柔又如此无力,唤着一个女子的名。 在天地尽毁的末日,有个男人深埋的悔恨,铭心刻骨。可是没有人听见c没有人会听见的。 只闻一声赛过九霄龙吟的咆哮,像迦楼罗在焚身烈火中的悲鸣,冲天而起。 那咆哮霎时卷破乌云。人们捂住眼睛。天空撕了一道口子。 那是青袂第一次c也是最后的一次飞翔。 从她背上生出双翼,钢羽穿透皮肉,像刀剑抽离了鞘。可没有任何一柄宝刀曾焕发过这样壮丽的光芒,那双巨大翅膀有种种庄严宝色,人不能言。琉璃c玛瑙c珊瑚c砗磲,佛陀座下金刚七宝璎珞,八万四千色相不能形容这光芒。最美的花朵只开放在最疼痛的地方。 那一天在至痛之中她撕裂了自己的身躯,展翅飞翔。 八部众的神血流淌在她体内,食龙者遗留给她颠覆海天的愤怒力量。不能同生,宁可共死。迦楼罗和那迦都不知道什么是退路。哪怕与仇敌一起化为灰烬,也决不屈服——决不屈服! 是为战神。 青袂展开双翼,巨翅带着女孩纤弱身影如箭直射云霄,所过之处划开层云密雾,喀念什之顶重现光明,她在天空盘旋,整座折翼山脉与山上密密麻麻的人群,都在她羽翼之下。 她是这座山的神。 ——那么,你们这些人,全都给我去死! 她把光明与毁灭同时赐予他们,不为什么,就因为她是神。喀念什刹那复明,浓雾消散,狂风止息,烈日和着金翅鸟王翼上万丈光辉刺下,贯于岩石激起青烟。 脚下的人群连滚带爬,哀号之声响彻天际。她闻到灼烧皮肉的焦臭气味,从她翅缘散落每一道光,落在人身上就是个嘶嘶响的黑洞。青袂翱翔九天之上,俯瞰那些蝼蚁一般的c蠕动推挤的小人儿,发出尖厉笑声。离得这么远,她已经分不清他们谁是谁。谁都一样。 全都给我去死,去死。 她倾尽全力,企图彻底吞噬他们。大鹏鸟与龙王的后代,那力量在她血脉中呼号。千年来第一头以真身示人的血龙鹫,传说它有鸟翼龙躯,双翅各广四千由旬。当它尽展法身,大罗金仙也无法自它翼下逃生。 青袂一声低吼,那股在她体内奔腾冲撞的力量终于找到出口。她振翅向太阳飞去,张口吸入万道日芒,巨翼抖动,要从每一片羽毛边缘射出火焰,把整座折翼山连同山上一切生命焚为灰烬。 就在那时,她背上忽然一痛。有千刀万剑织成罗网,同时收紧。 “闪开!所有人到我后面来!” 迷风指挥着盲目奔逃的人们。黑袍早已被血龙鹫翅端火光烧得千疮百孔,却仍飘扬屹立。一面旗扯起了就不能再落下。人群如百川入海哗哗向他涌来,男啼女哭。 他是萨卡大祭司,他得护住他们——在这一口能吞百万兵的妖魔面前。 他昂起头。天空中那个巨翼招展的身影焕发熊熊烈焰,比云霞和彩虹更绚烂,一如很多年前从他十指尖绽开的烟火,红的,绿的,金色的与银色的,为一个不肯睡觉的孩子在属于黑夜的躯体里开放过佛座下天花如雨。 原来佛和魔都只不过是欺世的骗局,一如,爱情。 所有的烟花,所有的光,都是骗局。 九天之上响起一声哀唳。七宝光芒陡然盛放,化作白亮暴雨。正午烈日照耀下,有百道白光从那人影身上射出,遮住了天与地。 百具名刀之魂的锋锐。刀死了,魂还在。 当迦罗那迦化出法身一刻,那件以般若草织成c千般毒物炼就,万种妖火熬成的嫁衣发挥出它的法力。迷风十载心血,幸不辱命。 百具刀魂复活,受毒火及巫师灵力催动,戾气化为天罗地网,千刀万剐。 活生生勒断了血龙鹫的翅膀。它的速度比光还快,但黑袍迷风出手,这世上任何生命,都逃不过。 迷风闭上双眼。他听到人群惊呼,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砰然自天坠落,砸在脚下。 “退后,退后!”族长疏散着人群,一双老手攥住他的手,“全仗大祭司主持大局,今日终于大功告成。迷风先生,你是我萨卡万世功臣,大恩大德,萨卡阖族永志不忘。” 他一直没有睁开眼睛。喧嚣的,惊恐的,所有声响在身畔渐渐寂静下来,像翻腾的大海点滴干涸。他不想睁眼。 他不用睁眼,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整个计划都在他手心里诞生,这是万无一失的阴谋。每一步棋子,他原已在胸中设想过无数遍。在这一天真正到来之前,他已杀死过她无数次。 血龙鹫它多毒多狠,没有人心毒。他不会输的他早已知道。 万众欢呼声中,他只是仰面站在那里,让冰冷的水流沥沥淌过脸颊。腥的气息,咸的滋味,渗入唇角。那不是他的泪。巫师没有眼泪。 巫师脸上如果流过什么痕迹,那只是血。 别人的血。 迷风闭着眼睛,无声地笑了。这一出人心叵测的戏里,她不是对手。这般的纠缠,也终于演到,最后一折。那结局他一直知道。 他知道此刻在他脸上流淌的是什么。 那一天,在折翼山上空,下了一场绿色的大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十六 “萨卡妖人掳掠战俘供血龙鹫食用,他们喂养这头吃人魔兽。作为交换它把它的血液和胆汁献给他们,蛮子战士喝了它,他们已不是人!那些萨卡妖人,他们喝了迦罗那迦的血,他们流着怪物的血,你们知道吗!” “为什么就凭那些蛮子,十年来能令天朝大军望风而逃。因为他们不是人,血龙鹫是什么东西,有它亿万分之一的力量注入一个人体内,你以为还有谁能敌得过他?什么斩关名将武林高手,那也是人,而对方是妖魔!萨卡人是怎么称呼迦罗那迦的?血海之王c万魔之魔——这邪神它不掌风调雨顺,不管六畜五谷——它是战神!我们怎么和它斗?怎么和喝过战神酒的妖人去斗!” “战神酒”大兵们的首领倒吸一口冷气,“我就说为何我们全营的兄弟竟敌不过一小队蛮子!你说的战神酒便是那妖魔的血么?它身为邪神,怎会甘心放血给信徒饮用;一战十年,就算它是庞然巨兽,又哪来这许多血供得起一支军队!” “贪狼不待,北斗成空。食我神胆,筋骨为裂。饮我神血,肝胆如月。”公孙庆文惨然一笑,“无论你们信与不信,这是我亲耳听见那些蛮子喊的。据我看来,萨卡人喝了战神酒后,也未尝不身受筋骨迸裂之苦,凡事都要付出代价,喝过战神酒之人固然可获超越常人的神力,但血龙鹫的魔性也会蚕食他们的心智,致令六亲不认,杀性勃发,唯以屠戮为事。这便是蛮子残暴异于常人的道理。至于迦罗那迦为何甘愿以自身血液肝胆供人为食,我看一来是因萨卡妖人不断用俘虏喂饲,使它不致枯竭而死,二来,它也实在是别无选择。血龙鹫魔力再强,终究是头畜生,萨卡人在折翼山修筑了一座北斗石阵困住了它,这妖兽十年来无法逃出生天,除了乖乖献出鲜血胆汁,还有什么路可走?所谓战神酒,其实倒也不是就喝它的血了,只不过是以空心长针刺入血龙鹫体内,引出血液胆汁和入酒中,令战士饮用罢了。否则别说魔血劲力之强,将使人筋骨迸裂,天下又有什么人敢靠近它十丈之内?血龙鹫可是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吃的。” “这么说蛮子无敌天下其实根本不是他们厉害,只不过仗着战神酒?如果杀了血龙鹫,他们没得妖血妖胆可吃,岂非立刻完蛋!”大兵目光闪动,长身而起。 “话是这样说,但你以为那是猪羊么,说杀就杀。我们七大剑派死了这许多好手所为何来,蛇无头不行,谁不知这道理那却是迦罗那迦,血海之王。就连蜀山前辈仙师也不免丧身它口中青木使东海蓝掌门慧敏师太,昆仑罗尔祥师伯师父师父啊!他们都死了,都死了!师父” 公孙庆文神智涣散,失去自控之力,哭起他的师父来。武当掌门沈桥先生为救爱女,活活成为血龙鹫口中之食,这一代宗师拼尽四十余载功力,到头来尸骨无存,就连那柄龙吟剑与座下最得意的门生c早有意将独女许配为妻的小弟子的春雷剑,也双双遗失在千军万马之中。 春雷秋波,剑在人在。少年抱着怀里那个躯体痛哭,他知道春雷剑是师父年轻时的佩剑,那时师母使一柄秋波,江湖上神仙眷侣当师父把春雷赐给他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早晚会是玉瑚师妹的夫婿,这一生有了她,什么也不求了。只等着那个好日子,师妹从此堂堂正正,是他的妻可是师父没了,春雷也没了! 只剩下一柄孤零零的秋波剑,还有怀里的玉瑚。师父拿自己的命从妖魔嘴里换回了她,可她快死了,快死了 他自己也快死了。一切花好月圆,在这异乡的陌生客栈里化作云烟。 公孙庆文喃喃吐出最后一句话:“没有血龙鹫,萨卡人就是无根之树,必败无疑要杀了那畜生。杀” 不管怎样,他终于把折翼山神话的真相c把结束十载战乱荼毒的大秘密带了出来。咕咚一声,玉瑚姑娘的身体从他臂中滚落在地。公孙庆文再也抱不住她了。 那少年失血过多,昏迷过去。 董若极扶起他,又看看玉瑚,面对这一双奄奄一息的爱侣,竟不知该先救谁的好。 “公孙兄弟,你醒醒!你死了丢下你师妹可怎么办?” 他拍打着公孙庆文的脸,对方只是紧闭双眼,呼吸微弱得很了。董若极自衣摆撕下块布条,替他包扎手腕伤口,谁知背心剧痛,有人突然扑上,一脚将他踹到一边。瘦弱的画师如何抵御,在地上连打了几个滚,差点滚到火堆里去。他妻子怀抱女婴,哭喊着抢上来。 董若极一阵咳嗽,倚在妻子身上抬起头来,迷惘地望着那个素不相识的袭击者。 黄皮精瘦的汉子满脸污垢,完全像个活鬼,早已辨不出年龄。然而看他饿了几日,还有力气将人一脚踢飞,想必正当壮年。 那汉子并不理会画师,弯腰试了试公孙庆文的鼻息,自言自语:“没死也差不多啦。这厮可不中用了。”一扭身竟将玉瑚拦腰抱起。 董若极只道这人起了色心,喝道:“你想干什么,这会儿命都保不住了,你要不要脸!” “是啊,命都保不住了,还要脸做什么?”那人回过头来,一张颧骨高耸的黄脸上眼睛犹如两个大洞,忽而咧嘴一笑,火光映照之下甚是狰狞。他伸出舌头舐了舐嘴唇:“这小姑娘反正也活不成了,临死之前能多救活一个人,也算是他们名门正派,行侠仗义的功德。哈哈,哈哈!” 他横抱玉瑚,大步向门外走去。董若极这才明白过来,骇极而呼:“人吃人如何使得!这这是禽兽行径!快回来!” 人群随之耸动,客栈老板也跟着喝止:“客官,这可使不得呀,人吃人要下地狱的呀!众位,你们快去拦住他,别让他干出这” 那汉子突然止步,厉声叫道:“老子不想死!谁敢断我活路,老子连他一起吃!什么吃人下地狱,我只知道我现在不吃她才会下地狱,你们听着,老子是杀人不眨眼的强盗,燕北绿林道上‘鬼头刀’陈三爷,没拿你们开刀,那是看在大家好歹在一个屋檐下共过几天患难的份上,我已仁至义尽。眼下这丫头跟小子,他们可跟我没交情,又是武当派的人,自古正邪不两立,老子吃了他们也是应该,难道他们就瞧得起我们这种人过么?道上见了,不砍不杀么?老子打家劫舍,关他们屁事!” 陈三缓缓扫视几十号难民,目光在那群大兵身上停留片刻,想也估摸着众寡悬殊,不欲激怒众人,放低了声音:“我把话说明白了:大伙儿也看得出来,咱们陷身在这鬼地方,若不吃人,那是死路一条。最近的城镇离这儿也有百来里,还不知如今有没有人家,谁有力气逃得到?不吃人,哼哼,老子倒想吃鸡鸭鱼肉,有么?这是什么世道,你不吃人,人就吃你,你们要是不想死后变成别人嘴里的食,就得吃人!——看在这几天份上,我也不独吞,这两个武当派的小崽子,待会儿洗剥干净,各位都分得到一块肉,吃饱了,咱们各奔活路,兴许到前头有人烟的地方还有一线生机。丑话再说一遍,谁若非要断我活路,老子连他一起吃!” 他左手提着玉瑚,右手卸下背上斜挎的细长包袱一抖,果然一把钢刀在手。刀头雕着个龇牙而笑的鬼脸,刀背数枚铁环相击,呛啷啷金铁交鸣。众人惊呼起来。 “今日先吃丫头,那小子且留着做路上干粮。外头有个水塘,我去开剥洗涮,免得弄一屋子血。老板,你给烧上一大锅开水,今晚上咱们要开斋了!”陈三冷冷道,“我说过不独吞,谁想弄上一块儿,这便跟我来吧,见者有份。来晚了分不上,可别怨我。” “客官爷,您真要吃人,那边不是有现成的么横竖他已死了,您真饿得受不住了,老儿也不敢拦,何必杀人呢?这姑娘年纪轻轻,作孽啊这是”老板想起日前因与大兵们争执被打死的尸首,无奈之下只得指给陈三瞧,他自己却拼命扭过脸去,看也不敢看那尸首一眼。 “杀人,哈!你没听见老子是干什么的么?杀人又不是头一遭了,这丫头虽然血已干了,肉倒没掉多少,细皮嫩肉的”陈三瞟瞟屋角那中年人的尸首,狞笑道,“那家伙死了也有一两天了吧?就算还活着,这种陈年老货我也没胃口。天下哪有放着小肥羊不吃c却去啃老骨头的道理。叫你烧锅开水,别废话!老子不吃你,难道连杀你也不会?” “天下大乱了啊!”老板哭天喊地。此时陈三早已扬长出门。 我缩在众人脚下,客栈中一片死寂,只闻粗重的呼吸,此起彼伏。有种肉眼不见的可怕的什么,随着呼吸声在这屋里蔓延开来像一头魔鬼悄悄展开了双翼。 突然有人叫道:“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拔足飞奔。 宛如炸药堆里投下了火种,这一声刹时激起冲天血光。 再也无法控制。 几十号人倒有一大半跟着那人冲向门外,这些衣衫褴褛c面黄肌瘦c步履蹒跚的可怜人男的,女的,小的,老得连牙都快掉光了的很多年前我曾自塞北草原狼群口下逃生,也曾在南海之中遭遇过几百条饥饿的灰鲨,但它们都没有眼前这群人这么像野兽。 唉。人啊这就是,人。 我缩得像一只乌龟,让几十只脚从我身上踩过,奔向他们活命的希望,奔向地狱中的饕餮盛宴。 我忽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哭泣,她说:“相公,不要去你不能去!” 那个熟悉的公子哥儿的声音还是那么温雅平静,宛如明窗之下,笑谈丹青。 “娘子,我这辈子做过很多荒唐的事,他们说我不知上进,丢了祖宗的脸,我都不在乎,我知道你也不在乎。但我不能让我的孩子长大之后被人说一句,那是个吃人的人。你好生抱着囡囡在屋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出去。我是个没用的男人,我曾答应过保护你们一生一世,看来男人的誓言真是不能相信的啊。公孙兄弟和这姑娘为天下人不惜舍弃性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沦为旁人口中之食却不去管。娘子,你拿着这个,他们要来欺负你,请你先送囡囡走,我答应过保护你们以后全靠你自己了,你和囡囡,别受罪。我有过很多女人,可是我只爱你一个,这是真话,娘子,希望你相信。” 我抱着头从指缝中偷看,空荡荡的厅堂中,董若极正搂着他的妻女,搂得那么紧。 他在妻子额上印下一吻,将一柄大兵遗落的军刀塞在她手中,突然推开了她。 他走到我身旁。 “老先生,您不跟我一起出去吗?” 他的语声平心静气,好像只是邀我游赏名园水榭。我睁开昏花老眼,迷蒙之中这年轻人的脸近在咫尺,又瘦又脏,蓬头乱发,身上发出许久未曾洗澡的气味。可是那双眼睛啊它这么亮,我努力想在其中寻找一丝恐惧,却没有。眉如春柳眼如湖,倚霞居士,他湛黑的眸子仿佛通往一个艳阳高照的太平盛世,在那个世界里有最美的诗,最美的画,最美的歌舞与佳人没有正邪黑白的大道理没有圣人之教,只有纯粹光明的美,无穷无尽,风流倜傥。 我说:“倚霞居士啊,我从不知道你竟是个心系家国百姓的大英雄” 他笑了笑:“我不是。什么家国百姓,我以前不在乎,以后也不会在乎。但我是人。” 他携起我臂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十七 她坠落在他脚下。 从未有人怀疑过迷风的手段,他的推算就像他的巫药,永不失手,分秒不差。 这是万无一失的计划。 迦罗那迦没有尽展法身的机会,不早不晚,就在那一刻,刀网从霓裳彩衣中迸发。若迟一秒,便是全族覆灭的大祸,血龙鹫复了真身,这世上还有谁能制得住它?但她的对手是迷风。 所以她只能和她的双翼一起,坠落在他脚下。 她的人比折翼落得快,失去翅膀的鸟,唯一下场只是坠毁。 他没看青袂——来不及恢复法身的迦罗那迦,她依然只是个纤瘦的女孩——从天上摔下来的c身受重伤c再无抵抗之力的十八岁女孩。 她在他脚下喘息,一声短一声长,那嘶嘶声响里仿佛喷着血沫,却没有说一句话。这早在他的算中。血龙鹫本不是人,封印一旦解除,魔性勃发,当她明白了自己是谁,作为人类的一切记忆便自动消除,她将再也想不起过往的岁月。她已失去人性。 现在她只是一头血龙鹫,那嗜血的食人妖物,它心中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灵智。是的,还拥有少女躯体的她,其实已是一只野兽,一个妖魔。除了吃人,她什么也不懂。如果她不是无力反击,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吞噬了他。 她已经不会说话了。 可是为什么,当他聆听脚下艰难断续的呼吸,忽然觉得,她只是没有话,再也没有任何一句话——可对他说。 迷风高高地扬起头,注视天空中两团火焰,灵异的银光逐渐熄灭,那两团火翻翻滚滚,你追我逐,像两朵被狂风卷离枝头的艳红的花,冉冉飘落。 被斩断的巨大翅膀飘落坠地,离他有数十丈远,其中一只挂罥在北斗神柱上。他看着人们不顾伤痛,奔上前搭起高梯,将它扛下来。 翅羽尚有余火未熄,东一处西一处,在那庞然大物之上燃烧着残存宝色,佛座璎珞的光辉,庄严壮丽,令人不可逼视。可是无根之花,再是轰轰烈烈,终于开到荼蘼。 花事已了。 神焰熄灭之后,这对巨翼只似放大了的叫化鸡,被封入黄泥扔进洪炉,焦黑不堪,发出灼烧毛发的气味。如此可笑可怜。刀网使它遍体鳞伤,华羽凋零。那震动天地的美,再无一丝遗迹可寻。 迦罗那迦,血海中的优昙花。它的开放注定只在一弹指间。它绽开的同时便是毁灭。 迷风遥望着那双翅膀,眼光犹如穿心透肺,牢牢扎进它被焚毁的骨髓,灰烬之中生了根。他比谁都清楚这世上一代又一代的迦罗那迦诞生又死去,可是青袂,只有一个。 任凭日月无极宇宙洪荒,时间像无涯的长河同时向着过去与未来延伸,永远看不到尽头。轮回百千亿遍如恒河沙数这样荒芜的世界上,那个女孩她也只会出现一次。只这么一次。 而他,永远地失去了她。 残翅被弃置一旁。他听到脚下发出悉悉簌簌的声音,有人上前将那具躯体拖走。方才迦罗那迦魔性大发,竟反噬本族信民,虽然大祭司神机妙算及时制止,但山上萨卡众人为神焰烧伤的也颇不少,其中更有人伤重而死。 此刻的喀念什没有黑云妖雾,烈火也已熄灭,然而这座山峰并未恢复它亘古以来的平静。艳阳下人声鼎沸,数以千计的族人救死扶伤,忙乱非凡,九长老大声指挥,却不能平息伤者呻吟与死者亲友的哭号。萨卡话本就呕哑嘲唽,此时众人情绪激动,几千张嘴巴一齐发喊,更是如锉金石,要多吵便有多吵,这终年风云寂寞的神庙之顶仿佛变成个大池塘,千万头鸣蛙同时高歌,震得人脑子也成了一锅粥。 为什么这样的嘈杂中,他依然听得见,那一缕悉簌细响。他可以不去看,然而声音钻进耳来,要如何c如何逃避。 无处可逃。 迷风直挺挺地站着,脸色漠然。他的眼神是传说中西洋人制作的神奇的玻璃窗,又硬又冷,透明如同空气,屋外的人透窗可将屋内一切尽收眼底,那么明晰亲切要等伸出手去才知道,原来只隔毫厘的东西,却是永生永世,不可触摸。 那声音多细微啊她的身子从小到大是那么轻,如高天上一只倏忽来去的青鸟,若此空灵和高贵,谁也不能碰到她半片羽毛。即使当她坠落尘埃被几双粗暴的手拖拽而去,肌肤磨擦着粗砺岩石那声音就像窗外有人用指甲轻轻搔着冰冷玻璃,是谁调皮的绿眼睛c是谁若即若离的娇笑,是谁,那山林中的小妖精她敲着他的窗,她想进来! 师父,师父,让我进来,我以后一定听话了,放我进来吧师父,别不要我 幻觉中是谁的声声呼唤,压倒了满山喧号。迷风不知不觉抬起右手,按在胸口。在黑袍遮掩之下隔着苍白冰凉的皮肉,有颗不再跳动的心脏。世人将永远不会想到,就在这一刹那,巫师黑暗的心室内有一朵青莲花正缓缓开放,十年之后,开成整个世界的梦魇。 “神明保佑,我萨卡气数未绝啊!这一回可要叫那些中原人知道欺人太甚的代价!”族长道,“如今一切就绪,迦罗那迦归位的大典自然还要劳烦大祭司主持,族人们都等您示下呢。” “神明不是已经在你们手里了么。接下来的事情该怎么做,你们都很清楚,迷风身为外人,今日已然不负所托。神灵归位的圣典,还是由族长和长老们带领本族信民去做的好,迷风不便插手。” 老人怔了怔,随即笑道:“是,大祭司说的有道理,不过您要知道,萨卡全族可没一个人把您当成外人啊从今以后,本族苗裔在世上得存一天,是您给我们一天。我早说过,萨卡全族与大祭司同荣共辱,过去这些年中蒙您陪我们一起吃苦受难,往后却是有福同享——迷风先生乃我万世功臣,萨卡人的天下,就是迷风先生的天下!” 最后一句说得特别响,似要让山顶众人都听见。伤者已被抬到一旁,众人料到今日之行凶险无比,一应必需之物都携上山来,此时自有人为他们敷药救治。这个计划早已演练过无数遍,最初的惊惶忙乱过后,众族人已渐渐宁定下来,在九长老分派下各就其位。听闻族长发话,都拜伏相和,声威震动山谷:“萨卡全族与大祭司同荣共辱,萨卡人的天下,就是迷风先生的天下!” 迷风仿佛充耳不闻,仍如泥塑木雕一般呆呆伫立,那瘦长的身子似一炷早已燃到尽头的线香,看去笔挺如昔,然则只要轻轻一碰,就将散为灰烬。 那时有冰冷的什么液体,透过鞋袜浸湿了他双足。迷风慢慢地垂下头。 在他脚下有一汪碧潭——广大的绿色沼泽,流淌在山岩上,向四面八方无声地扩散。它流得那么静那么安详,没有任何血腥气息,比人间最美的湖泊还要明净,是三月初初解冻的春水,寒凉彻骨却柔情无限。 可是它淌过的地方,碣石为碧。 他从来没想到,她那瘦弱的身体里,会流出这么多的血。 青袂俯伏在地,被几名萨卡壮汉拖向北斗神柱。她似乎已失去知觉,一动也不动。那件法衣化出刀网c斩断双翼之后化为烟气自行散去,她失去了霓虹光彩,趴在血泊中的仍然只是个青衣少女,背上两条巨大伤口犹自源源涌出碧血。一头长发拖到前面来,蘸着血画下个长长的c没有尽头的一字。 ——他看不见青袂的脸。但他看见她的一双手。 少女苍白的手拖过血泊巉岩,无力地蜷曲着。指缝中有一点深褐颜色,像陈年疤痕刺破这绝美而残酷的c翠意春凝的图画。 他认得那颜色。她死死攥在手里的,那是只生长在喀念什之顶岩缝中的般若草。多少个无眠的长夜里,一针一线,缝到,末日。 迷风喃喃道:“我该做的事情,都已做完了。我——累了。” 于是野九族长号令出口:“开坛,准备战神酒!” 他们把她高高吊起在七根石柱中间,困于北斗。 他遥瞰这一切。看着萨卡族人们戴上了狰狞的黑木面具,击打蛮夷的不知名的乐器,跳起献于神前的祭祀之舞。看着他们擎出无数口陶土坛子,启开泥封,番薯烈酒,酒气冲天。看着长可数丈的空心钢管被抬出来,管口锐如刀剑,明晃晃刺人眼目。 他看着她的身子高吊在神柱之顶,像一片青色落叶,随风飘摇。 “血海之王,迦罗那迦。万魔之魔,佑我萨卡。贪狼不待,北斗成空。以血为名,战神出世!” 萨卡汉子们的歌声粗野悲壮,战鼓咚咚。 披覆的长发忽然动了一动,也许是骄阳晒得她无法承受,重伤昏迷的少女缓缓抬头,乱发之中露出那张脸庞,依然清丽动人,像一朵白色的荼蘼花。 青袂是个很美c很美的女孩。 但是她的眼睛已失去往日灵动,酷烈的日光中,那双曾经可以映照灵魂的眸子目光散乱,仿佛两口就快干涸见底的烂泥潭,绿得死气沉沉,如此呆滞。那里面已经找不到一丝一毫属于人类的灵性,甚至连片刻前翱翔九天c企图吞噬千人的狂暴与杀意也没有了。现在的她不是人也不是魔,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她的双臂被粗索反剪,整个人五花大绑吊于高处,似也很不舒服。然而当她转侧环顾,脸上还是一片麻木,既不愤怒亦无恐惧,那种表情就好像她已不知疼痛,无论别人怎么对她,也没关系。 ——那不是青袂。他通晓关于迦罗那迦的一切秘密,这奇特的怪物,野兽与少女的灵魂寄居在同一具躯壳内,共生却不能共存。当封印破除,野兽苏醒,少女便死去。他必须记得,她已失去一切记忆。她不认得他。 吊在北斗神柱上的不是他的青袂。他亲手杀死了她。 那只是,血龙鹫。 战神出世。青袂已死。 “以血为名,战神出世!以血为名,战神出世!” 咚咚的战鼓声中,他漠然看着身穿赭红衣裳的人群肩扛数丈长针,向神柱涌去。赭红色的人海血迹的颜色,密密麻麻,将她包围。那双失神的绿眼睛,你还在张望什么呢,你在寻觅遗留在前世的两个影子是么,那白衫与黑袍的两个男人,对你弹着七弦琴你还在找他们么,迦罗那迦,迦罗那迦,你这一辈子,生于琴声,死于琴声。 你再也找不到他们了,迦罗那迦。这世上的黑夜和白昼,都不属于你。没有人要你,从来没有。 他们都走了,把你遗弃在茫茫血海中央。这就是你的命,谁让你生为——战神迦罗那迦。 “食我神胆,筋骨为裂。饮我神血,肝胆如月!” 看啊,看你座下的子民,看他们献给你的舞蹈,看看这些纯朴而悲愤的脸,他们被强大种族逼迫,已经走投无路。看他们有多崇拜你,你是世世代代保佑萨卡一族的神灵,你是他们唯一的希望c最后的武器。迦罗那迦,你和你的祖先享受人间香火百千万年,现在该是你报答信民的时候了,用你的血你的肝胆,赐予他们天下无敌。你是战神,万魔之魔,纵使沦落血海,你还是这片山脉的王。 迦罗那迦,你知不知道,你的子民信仰你如同信仰日月,千百代人,曾事你如神。要不是逼迫至此,借给他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打你的主意。你知不知道是什么逼得他们铤而走险,是什么令你以神明之躯遭受折翼之痛,成为北斗阵里被禁锢的囚徒?那是人。是和你的子民一模一样的c流着相同血脉的c万物之灵的人啊!是人啊!哈哈哈哈!迦罗那迦,你一定想不到,其实你们这些神不是人类的偶像,他们才是你的主宰!世上会发动战争的生物只有人类,没有战争就没有战神,战神血龙鹫,你只不过是个工具而已,和那些刀剑c长矛c大炮没任何分别的工具,你还不明白吗,哈哈! 生在这个疯狂的世界上,谁也不能自主,哪怕你是,神。 你永远不会懂。 迦罗那迦,我的青 他沉默地站在高山顶上,大风吹拂长髯,一如很多年前,他曾怀抱一个洁白如琉璃的小婴儿,在这里。时间寂寞的洪流中,一个男人和一个孩子,相依为命。 他始终没说一句话。 忽然有个嘶哑的声音响起,像是气急败坏:“放我走,你们扯住我做什么?我不要那一千两黄金了算我倒霉,早该想到你们这些蛮子都是背信弃义之辈!我不要钱了,让我走!让我走!” “你知道我们造出战神是为了对付谁。李恩,你是汉人,一个人为了一千两黄金,连自己的同胞也出卖,像你这种小人落在萨卡人手里,会得到什么样的下场,你早该想到。” 族长森然说道:“抓住他——今天是萨卡向中原宣战的衅旗之日,我正愁找不到汉虏——众族人听令:把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献给迦罗那迦,算是萨卡向汉人讨还血债的第一个祭品!战神佑我,此战必胜!” “战神佑我,此战必胜!” 李恩还在叫喊,但他已听不见了。一只巨大酒坛被送到眼前,灼辣之气冲入口鼻。 族长带领九大长老,肃然下拜:“吾等深知大祭司从不饮酒,但今日乃衅旗之期,此战关乎全族存亡,还请大祭司满饮此杯,率领我等,奋勇杀敌!” 那两名汉子一人抱着酒坛,一人跪倒在地,双手将木碗高擎过头。 迷风遥望着石柱,袍袖横扫,把木碗拂落在地。 “我说过,我该做的事情,都已做完了。萨卡族对迷风有重生之恩,然而恩已报完。我是汉人,我到这里来,是汉人逼的。自今日起,迷风与萨卡人无恩无仇,再无一丝纠葛。你们要去攻打中原,颠覆汉人天下,与我无关。汉人打败了你们,萨卡全族覆灭,也与我无关。从今以后,那个叫迷风的人,已经死了。” 谁也想不到多少年来滴酒不沾c不苟言笑的枯瘦男子会说出这番话来。迷风单手提起陶土坛,一仰头,将二三十斤的烈酒一饮而尽,直如鲸吞虹吸,这气势令族中最豪迈的壮年猎手也为之失色。 “人世间再也没有迷风这个人。各位,请了。” “大祭司!” 长老们惊呼出声,然而巫师将空坛掷碎在地,转身便行,再无一句言语。 “迷风,你是人不是!你亲口答应过与折翼山共进退,你这反复无常的小人,小人!”人群中有谁痛哭失声。督造战神酒职责重大,苗丹伤势虽未痊愈,今日仍由几名下属抬着上峰来。九大长老骇然看着这个一向谦恭知礼c对大祭司更是事若神明的青年,谁也听不懂他喊叫的那些可怕的胡话。 “我知道你心里的鬼!你背信弃义破了誓言,你会不得好死的啊!你走了就别回来,永远别回来”苗丹从竹椅上滚下来,以手支地,绝望地号呼道,“萨卡族第五百七十五代祭司迷风!别忘记你的身份!” 众人眼睁睁瞧着黑袍飘飞下山而去,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萨卡全族都知道,迷风要做什么,世上恐怕没有一个人拦得住,恩断义绝总比翻脸成仇的好。除非疯了,谁也不想和天下最强大的巫师成为敌人。 大祭司迷风就这么走了。正邪是非之间他永远是无沾无滞的那一袭黑袍,无论光明还是黑暗,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可以使他屈服,没有任何人能强迫他做他不想做的事。这就是黑袍迷风的神话,几百年来,无人破除。 真的是这样么? 迷风沿着石径走下喀念什。他的容颜空洞平静,仿佛没有故事。不,他根本已像个盲人,转身一刹,比午夜还黑的幕布徐徐降落在他眼里,隔绝了整个世界。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他再也看不见。 直到十年之后,依然无人知晓那一天离开栖身半生的折翼山之前,最后停留在迷风眼中的画面,究竟是什么。 只知道在萨卡向中原宣战的衅旗之日,从不饮酒的大祭司喝干了整整一坛烈酒,自此拂袖而去。后来再没有人听到过他的消息。 那天他没有弹琴。离别的脚步始终不曾回头。一步,一步,苍莽群山,寂静如死。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 无故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十八 “鬼头刀”陈三果然将玉瑚带到离客栈十多丈远近的水塘之畔。这水塘白石为砌,曲沼宛转,依稀辨认得出当年精巧遗迹,显然是这家百年老号生意鼎盛之时人工修筑的一处院景,水塘背后那几堵残垣便是当年的院墙。 只是塘水已干涸大半,几片枯黄的东西高高擎出水面,被风吹得哗啦啦乱响,如同巨大纸钱,定睛一瞧不过是几叶残荷。 陈三也不怕污泥,抱着玉瑚径自趟入齐膝水中,将她横放在塘心一块桌面大小的圆石上。姑娘此时已醒,拼命推拒挣扎,但垂死之人又怎敌得过绿林大盗,陈三单手便按住了她,另一只手握住鬼头刀,向塘中沾湿了刀刃,正在石畔来回磨砺。 “救救我!师哥,师哥你在哪儿,救我啊” 玉瑚微弱的哀鸣淹没在霍霍磨刀声中。陈三磨几下刀,举起来对月审视,啐了一口唾沫在刃上,咒骂道:“娘的,有些日子没见血,这刀竟也生锈了——闭嘴!”最后一句却是对玉瑚而发,他怒目瞪着扭动哭喊的少女,忽然笑了,“死心吧,小丫头,你那师哥这会儿也不知是死是活,他再也不会来救你啦。哼,倒真是一对多情种子,你不用急,你们俩同生共死,三爷就成全你们。小丫头,如今你先走一步,最迟明日,你师哥就会到三爷肚子里来跟你团聚啦,哈哈!” “师哥不会死的,他说过保护我一生一世,他一定会杀了你这恶贼。”玉瑚低声说道,“你你趁人之危,不算英雄好汉,有本事就放了我,凭真功夫见生死!” “放了你?你以为你还拿得动剑么,武当沈大小姐?你现在就是一块砧板上的肉,和一块肉讲什么英雄不英雄,你杀猪杀羊的时候也跟那些畜生论真功夫吗?老实点,三爷给你个痛快。”陈三冷笑两声,窥破了她的激将法,无论玉瑚再说什么,一概置之不理,只顾闷头磨刀。后来嫌她太吵,索性伸手点了她的穴道。 霍霍之声愈来愈响了。玉瑚已不能言语,双腿软软地垂下石畔,浸在塘水中。她无法转头,只能将眼光投向岸上人群——那些男的c女的c小的c老得连牙都快掉光了的流民,那些铁甲在身长刀在手的士兵她直勾勾地望着他们,瞪着他们,目光中充满乞怜之色,与极深重的恐惧。 或许武当掌门之女c剑侠沈玉瑚曾身入血龙鹫之口而泯无畏色,这本是个胆气不让须眉的刚强姑娘,为了拯救天下百姓,面对上古食人怪物,视死如归。那不过是正邪之战,人与妖魔的斗争亘古从未终止,她不是第一个殉道者,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死在血龙鹫口中抑或萨卡妖人刀斧之下,都是一样,这样的牺牲光荣壮烈,并没什么可怕。然而此刻神智清醒,却要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为别人砧板上的肉——同类腹中之羹! 师哥说过,天可怜见,那地狱里都逃出来了 地狱里逃出残生,却葬送在人间。到头来吃了她的口一口撕碎这青春肌体的,不是那蟒身鸟翼的妖兽,是人! 是她和爹爹拼了性命,也要保护的人 玉瑚那双漆黑的眼睛扫过岸上每一个人,她口不能言,眼光却惨淡而凌厉,像两柄秋水长剑,剑身如镜映出每个人的灵魂。清清楚楚,写尽了她全部的愤与恨。 在这样的眼光下,怕是顽石也要碎裂吧?但人群连闪避一下都没有,他们只是麻木地迎向她的目光,隔着半塘死水注视这惨不忍睹的一幕,他们的神情比死水还要沉滞。 他们心里在想什么。玉瑚不能知道了。也许他们盘算的只是待会儿从她身上,自己能分到多少血肉。 “你看他们做什么,莫非你还指望有人会来救你?哈哈,哈哈!沈大小姐,我早告诉你死了这条心,你没看出来么?大伙儿现在可是心急得很呐,都等不及了——等着你快点儿死!”陈三举刀狞笑,声若枭啼,“你是大伙儿救命的活菩萨,这一身臭皮囊,女菩萨,我看你就大发慈悲,布施了吧!” “住手!” 突然一声急叱,击破沉沉死水。 董若极携着我奔到塘边时,正瞧见陈三扬起钢刀,救人如救火,我年老体衰走得又慢,他一顿足,甩开我直奔那帮大兵而去,倒头便拜。 “军爷们快制止这恶徒!沈姑娘乃侠义之人,若不是为拯救天下百姓,她何致沦落此间为人鱼肉!今日你我倘若坐视这恶徒害了她性命,只怕再无面目立于世上,天下人知道了都将唾骂你我,从此人间寸步难行啊!” 他说得又急又快,额头撞击地下,竟如连珠密雨一般。年轻的画师像是竭尽了全身气力,静夜之中,一把早已喊破的嘶哑喉咙却似九天雷霆,轰隆隆炸响在人群头顶,振聋发聩。 董若极抱住面前一名士兵的战靴,抬起头来。 “军爷,你们都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人人钦敬。沈姑娘和众位也是一般。男子汉离乡背井,浴血沙场,所为何来?不就是为了保护后方无辜妇孺,使她们免遭荼毒!沈姑娘力战妖魔,已然遍体鳞伤,要是竟放任恶徒在军爷们眼皮底下残害一个无力还手的女流之辈,如何对得起身上这套盔甲,如何对得起战死的弟兄!请军爷仗义出手,斩了这吃人恶贼!军爷——同袍兄弟在天上看着咱们!” 这年轻人额角已破。一缕鲜血映着大兵身上生锈的铁甲,细细地淌下来。如史书末卷朱砂印,触目惊心。 依然没有人留意到我。我手脚并用,绕过人群爬到塘后,半堵残垣之下。 粉墙被烟火燎得灰黑,墙上黯淡红砖痕迹,狂放写意勾勒出一个人影。 ——一个女人的影子。 我扶着墙慢慢爬起身来,仰望,墙上的女子,她独自站在星光下,长袖广袂,画中似有无形大风扬起一头及踵浓发,三千青丝飘飞在她背后如同巨翼。 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这是神仙人品。 真美她真美啊 我看见自己指甲中塞满黑泥的枯瘠的老手,在这浑浊血色贪狼星光之中,轻轻抚上她的衣袂。没有五官眉目的仕女图。她好瘦,那么长的头发,从来不梳髻,她最爱穿绿色的衣裳 她的影子被禁锢在一面战火焚毁的断壁上。可是我看见她,她不在那儿,不在断壁不在战火之中,她就在我的头顶,穹苍无垠,她逍遥不羁地飞舞,像一只鸟,是这样美丽和自由。 隔着生死,今夜我又看到她的灵魂。 月光洒在她身上。月亮也蒙上了红褐的血翳,它的颜色弄脏了她。月亮是一只瞎了的眼。 我将整个身子向墙上靠去,我把脸紧紧贴在画图左侧那两行龙飞凤舞的大字上。铁划银钩一笔笔扎着我的皮与骨。冰冷的墙壁散发血火气息,没有她的温度。 在这幅仕女图上,倚霞居士亲手题下前朝名句。 画图省识春风面—— 环佩空归月夜魂! 我死死抱着我的琴。我的脸拼命摩擦着她。我像一只巨大的壁虎恨不得钻进这砖缝里去钻进她的影子。生死关头没有人会发现一个肮脏得和尘土已无分别的老头子趴在一堵破墙上,泣不成声。 环佩。环佩!环佩 环佩。 陈三钢刀挥落,风声破空劈下。 “军爷,别听酸秀才胡扯!这丫头全身鲜血已被妖魔吸尽,跟她师哥一样都是废人了,就算救回来也没个屁用,只不过白费粮食罢了!当今天下大乱,咱们方当壮年,正是保家卫国的栋梁,咱们先得活着,才能杀光那些蛮子c为兄弟复仇!”陈三厉声道,“这里数十条男子汉,都是有用之躯。是这废人丫头一条命要紧,还是大伙儿性命c国家社稷重要,军爷,想想清楚!” 董若极嘶声喊叫:“军爷,你们是人不是禽兽!别忘了良心,别忘了报应!” “放屁!” 领头那兵猛然振臂,砰的一声,画师瘦弱的身子重重摔出三尺开外,砸在石地上。 “血龙鹫那畜生害死了我们满营弟兄,这里的人都发过誓,不能为兄弟报仇,誓不为人!公子哥儿懂得什么是义气!敬你是个斯文人,留几分脸面给你,再若满口胡言,休怪咱们不客气!滚!” 大兵须眉戟张,怒吼道:“赶开这酸秀才,别让他碍事!姓陈的,要杀便赶紧下手,罗嗦什么!” “有军爷这句话,陈某便放心了。军爷们义气深重,陈某生平最敬的是当机立断的好汉子。老天有眼,定当保佑大伙儿吃了这丫头的肉,一举打回折翼山,生擒血魔。” 陈三阴恻恻地笑了两声,咝啦声响,一手撕破玉瑚衣襟。 姑娘洁白的身躯血痕纵横,像一朵遍体鳞伤的花,无依无靠,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鬼头刀下,韶华成灰。 刀锋在姑娘脖颈上比来比去,阴蓝的光照着。陈三在掂量一个最合适的下刀处,似乎带几分懊丧地,自言自语:“唉,早知道该叫那老儿拿个大木盆来,这丫头身上的血虽所剩不多,扔水里也是可惜。要是弄一盆血豆腐,那滋味也不赖啊” 我听见董若极在很远的地方号呼,我听见叱骂与殴击之声我听见人群压抑着的c紧张而期待的呼吸声,像无数青蝇振翅,嗅着血味嗡嗡地飞来集结,不敢近前,却又盘旋着舍不得散去。那声音如此胆怯又如此贪婪,令人作呕。 人啊,人。 人,多么卑微的生物。他们所求的,只不过是活下去。只要能保住这具苟延残喘的皮囊,哪怕变成野兽或僵尸,全都不管。 只要能活下去。 恋生畏死,众生天性。可是谁能告诉我,生命它到底是什么。是什么? 生命,它这样空虚。此夜在这空虚里我听到世上所有龌龊和残忍的声音。我不能管,我管不了。我不是救世主,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我贴着断壁颓垣瘫软滑落。我闭上了眼睛。 这具苟延残喘的衰朽皮囊,它已委顿泥涂。我倒在墙上那女子的脚下,她没有五官的空白的脸,冷冷注视着我。 环佩,我的长袖广袂的神仙人品的女子,血色星月光中我看见你望着我,你的眼光是这样冰冷。环佩,我永远不会忘记,今夜我让你看着一个男人如何在你脚下沦落,一直沉,沉入泥沼。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能给你的只有绝望。 环佩,你爱错了人。你爱的那个男人,他不值,他不配。 他已腐烂在懦弱无情的泥涂里,比最低还要低。神之下是人,人之下是鬼,而那个男人,畜生饿鬼都不如。六道轮回中没有他的位置,我的环佩,你睁开眼睛看看,你翱翔九天的灵魂换回来的,是什么。你爱错了人啊,爱错了人。 那个男人在深渊中滴溜溜坠下去,连你的脚也再抱不到。他不配! 然而我听见有个人在我脚下艰难喘息,一字一血,迸出哀鸣。 就像最虔诚的信徒,叩拜在神明座下。 抱住我双脚的是公孙庆文。名门正派c武当弟子。那少年剑侠仰起失血苍白的脸,一双眸子发出漆黑光芒,如同灼热的煤炭。 谁也不知道这垂死之人是怎样从客栈中爬到此地。公孙庆文拄着秋波剑,一剑又一剑,剑锋插入泥土一步步拖动身体。在他身后留下两行长长血迹,男儿倔强的双膝之下有黄金,除了天地君亲师,谁也不能让他跪倒,此刻却甘愿磨破在烂泥与石砾中,一步一匍匐,履血而来。 公孙庆文说:“恩公,求您出手,救我师妹!我知道这里只有您能救她,求求您!” 秋波剑拔出泥地,铮然清响。我眼看着那剑光蜿蜒颤抖,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公孙庆文将剑柄塞到我手中。 “救了师妹,弟子情愿终生作牛作马报答恩公!” “少侠,你找错了人。老儿只是个弹琴卖唱的老废物,如何能与暴徒争持” 我试图扔掉那把剑,它在我手里像块通红的炭火烙着皮肉。但少年一双大手死死攥住了我,仿佛二十载武当绝顶辛苦学艺,冬练三九夏三伏只为这一朝。在一个肮脏的老叫花子脚底下,他拼尽全身气力。 他死也不撒手。我抛不下那把剑,它在我掌心发出霜雪凛冽的光华。 “恩公休再掩饰,我早看出您是身负绝艺的高人,要不是您仗义相助,师妹早就死了。救人要救彻,就请您再大发慈悲一次吧!难道您忍心看着师妹被那畜生活活吃了——恩公!您怀中琴就是风雷之威的法器,您是法界前辈,我知道!做人不能见死不救,求您出手!” 年轻人的目光这样灼热,热得像要喷出滚烫鲜血。公孙庆文双目尽赤,一个个响头磕在我脚下。 “你求我也没用。因为我,不是人。这张琴,它是不祥之物。我曾以为凭借它的力量能够拯救我心爱之人,可是它害死了她们。它害死了她们我眼睁睁看着她们在我面前死去。” 我的手抚上七弦,轻轻捺下,却没发出半点微响。琴身映着冷月,黑漆剥落。焦尾古桐,凤集鸾翔,终归朽木。依稀闪亮的那是琴上的油泥,尘土c汗水与皮肤的碎屑,十载风尘,我的琴,和这个世界一样脏。 像一个唱了一辈子歌再也唱不动了的老人。就像我。 这张琴,它谁也救不了,救不了的。 “从那天开始我发誓,我再也不用它。公孙少侠,我只是个弹琴卖唱的老废物。你真的找错了人,我没有办法。”我的手指按在弦上,低声说,“因为我说过,我——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搭上我自己。永远不会。” 忽然一阵风来,撩动七弦。它们发出单调的营营声响,冰弦轻颤,不成音。只似一场压抑的哭泣。我的琴啊,你哭吧,哭吧。你又想起了她们,想起了那段无忧无虑的好日子。可是它过去了。所有的欢乐与苦痛,都过去了。 她们都走啦,再也不回来。我的琴。她们都走了。把你和我,剩在这世上。 再也不会回来了啊。我的琴,你哭吧,陪着我,好好地哭一场吧。 “是吗?十年前你就是这样说的,三百年前你也是这样说的。你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搭上你自己——可是却有两个女人,为你,付出了生命和灵魂。我希望你没有忘记她们,我希望你真能做到,像你所说的一样无情!” 匍匐在我脚下的少年忽然冷笑。那声音直刺进我心里。 公孙庆文松开紧攥剑柄的双手,垂死之人站了起来。少年宽阔的肩膀如山如岳,矗立在我眼前。 他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但愿你真能忘记环佩是怎么死的,但愿你能忘记血龙鹫现在在做什么!但愿你能忘记,她们所受的痛苦,是为了谁!我爱玉瑚师妹,就敢向天下人宣告,她是我的女人!哪怕三丰祖师复生,我也敢当着黑白两道说一声我公孙庆文要娶她为妻,至死不渝。而你枉负一身绝学,连一句话也不敢出口,你果然是个废物,你是法界的懦夫,男人的耻辱——我但愿你真能忘了你是谁,迷风!” 那时突然有一道剑光如龙卷出,呼啸横空。 宛似水银泻地,那光芒灼然大盛,如同流星急驰,平地直贯横塘。塘水中央陈三正高举鬼头刀向玉瑚颈中砍下,去势劲疾。 但闻金铁交鸣,银光团转缭乱,将水中二人身影笼罩得水泄不通。叮叮一片声响,数十利屑激射而出,钉满塘畔枯树。 三尺青锋,剑气如霜。 众人惊呼声中,剑光渐散。只见塘中白石之上,陈三呆呆鹄立,月光照着一个光秃秃的头颅,剑气过后,须眉尽落。 他手中握着一具刀柄。鬼头刀在触及玉瑚肌肤的一瞬间,裂为千块碎片。 众人号叫滚跌,有人落水,喧闹之声沸腾了空城。 冷月凄风中,铮铮泠泠,有琴音响起。 那哀婉缠绵的亡国音啊,风声淹了弦管,它在溟漠中下坠,靡靡,比鬼还怨。 七根弦在苍老污秽的指尖下颤抖。前尘如梦旧事无托,我看见流年像那逝水滚滚而过,把世间可眷恋的一切都流成空,而琴歌声声,兀自弹着这一曲悼亡之调。 绿兮衣兮,绿衣黄裹。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半夜的风真冷。我缩起肩膀。我身上的破衣,不够抵御这沦肌浃髓的夜寒。 细葛复粗葛,寒风仍透裳。这一刻我好冷。你知不知道呢。你在哪里呢?我那逝去的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十九 十年前在一座遥远的高山顶上,有个姑娘站在七根石柱中间,对我说:十八年来,我从来不曾懂得过你。我总是不明白你心里在想什么,到了今天,我还是不懂。别人怎么说,我从来都不在乎。 那时烈日高悬头顶,晒着惨白如骨的岩石。岩石上只有遍地枯草,它的名字叫作般若。是这样荒芜的世界,人海似血涌动。那姑娘她身穿七彩霓裳,此前和此后,我再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她像一头凤凰,百鸟之王,光华绚烂,不可逼视。她身上背负着百具刀魂,生而俱来的血海一般深重的罪,可是她向我伸出双手。她说:迷风,你出来。我只想知道这都是怎么一回事。我要你亲口告诉我。 那座山是很远了,远得像一个再也回不去的梦境。但纵使前尘如滔滔逝水,我依然会记得,那一年她颜如舜华的面容。她伤痕累累的手臂像晴日下的闪电,是这样凛冽地,划开人海波澜。 我会记得十年前,曾经有一个姑娘在万人中央,大声唤出我的名字。 迷风,你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十 “琴断先生迷风,果然名不虚传。” 人们的惊惶叫喊渐渐平息,不知道过了多久,寒塘之畔只有夜风呜呜吹过,如泣如诉。 这般寂静里,一个苍老的声音轻轻响起。那是一把嘶哑破碎的喉咙,那是一个黄土埋了半截的老人,沉闷的话语,仿佛从坟墓中飘出来,叫着一个早已死去的人。 “不愧是巫师之王,当年名动至尊,无人可及。迷风先生一身神功雄视六合,想不到尘封三百余载之后,一朝出手,仍是惊世骇俗。是宝剑,终要出鞘。” 出现在冷月之下的那个老人面黄肌瘦,一头乱发如同干草。他身穿破烂皮袄,两手筒在袖里,缓缓踱来,腰间还悬挂着水烟袋。 是那天天哭着他的三个从军儿郎的c为一点小事便屈膝向人的c几乎被流民与残兵游勇折磨疯了的客栈老板。 此刻他面上怯懦卑琐之态一扫而尽,混浊的老眼,竟焕发出少年人也为所不及的光彩。寒月似钩,在瞳孔中倒转缩小,聚映成两点灼灼精光。 他站在十丈之外,隔着败荷枯塘,眼光如剑,落定在我身上。 他说:“是英雄怎能甘心老死尘埃。恭喜琴断先生,重出江湖。” 客栈老板右手扬起,二指并出如刀,于左胸前虚按,微微躬身。以法界规矩行下礼去。 我怀抱七弦琴站定在半堵断壁之前,遥遥相望。 “隔了这么多年,还能再见故人,我也欢喜得很啊。”我看着这个衰朽的老者,低声道,“是‘辟邪剑’莫少侠吧?一别三百余载,君之剑气犀利如昔。故人无恙,蜀山有继,可喜可贺。” “不敢当。多蒙先生当年手下留情,晚辈方能得保首领。今夜复见先生身手,莫相顾此生不虚。” 客栈老板毕恭毕敬道。那市侩谈吐犹如蛇之蜕皮,忽然自他身上隐去。眼前此人不卑不亢,言行之间虽执子侄之礼,却全然是一派渊停岳峙,宗师气派。 夜风吹起他的破皮袄。露出一角白色素衣,衣襟上黑丝线绣出三道水浪纹。 “恭喜莫少侠晋身蕴天阁。玄水使亲自驾临,蜀山派给老朽的这个面子,当真不小哪。” “三百年过去啦。什么都变了。”客栈老板——蜀山蕴天阁五老之一c玄水仙使莫相顾叹道,“真没想到您还能认得出我。什么莫少侠啊三百年,我早就老啦。琴断先生,您可也老得多了,我们的头发都白了。犹记当年您的风采,先师曾道,本为仙骨” “不要再提当年。我已经忘记。玄水使,三百年都过去了。你不再是莫少侠,琴断先生也早已死去。今夜只是故人叙旧,其余的我一概不想再记起。” “本为仙骨,何堕魔道。”莫相顾宛如没有听到我的打断,仍然平心静气把那句话说完。他如此彬彬有礼,在这破败而荒诞的c梦魇一般的战乱妖夜,说起当年血火荼毒,只似嘉宾对答。 “有些事情,不是你不去想,它就不存在。先生,您说我说的对么?三百年前发生过的事,都是真的。闭上眼睛不去看,死去的人也永远活不转来。我也希望那只不过是一场梦,可它却是千真万确。琴断先生,三百年前那一役令先师兵解飞升,蜀山上下,至今铭记不忘。而您,永远失去了您的发妻。环佩小姐,她在九泉之下,夜夜泣血” “你口口声声提起当年,可是逼我出手?” “晚辈不敢。晚辈只是想提醒先生,一错不能再错。这世上正邪善恶,原只是一念之差。还是那句话:先生,您本为仙骨,奈何堕入魔道。三百年前死了很多人,这十年之间,却有更多的人丧身陨命,死无全尸。只要您一句话,一个念头,或许他们就不用死。苍生何辜,百姓何罪!十年的战祸——是终止还是延续下去,全在您一念之间。迷风先生,回头是岸啊。” “这么说玄水使此次出山,是为老朽而来?”我扫视那些拖泥带水c聚堆簌簌发抖的难民,冷笑道,“还惊动了不少法界同道。迷风不过是具三百年前便已死去的枯骨,江湖,呵呵,你们也太给我面子了。” “这不是江湖恩怨。事关家国百姓c社稷存亡。战乱已历十载,如今蛮夷进犯大统c江山即将颠覆,万姓生民辗转铁蹄之下,十室九空哀鸿遍野,这些年来的惨祸您不是没有瞧见,您的眼睛还没瞎!自从萨卡妖人作乱,中原已成修罗血海,凡我天朝子民怎能坐视不理!” 莫相顾森然说道,突然右手一翻,一道灿烂金光亮出。 三寸见方的菱形令牌握在老人掌中,残月照得分明,黄金铸就狰狞虎首,张口露齿,不怒自威。 “钦赐金批虎符,见此令如见天子。御前受封扫南元帅莫某奉旨寻访巫人迷风,圣命迷风以苍生为念,听虎符号令:旨到日赐迷风世袭一等爵位,封护国功相之职,随军征讨折翼山,平定西南!” 骚动来自那帮铁甲大兵。 领头的失声惊呼:“扫南元帅!老原来你是元帅?!伪造虎符假传军令,这可是欺君之罪,要满门抄斩的!” 他们不敢相信这卑微怯懦的老头便是当今剿灭西南战乱之役的最高统帅,一双双充满红丝的眼睛瞪着那面黄金牌,如同暗夜狼群。 莫相顾的目光始终凝注在我身上,似乎全然未觉大兵们正团团逼近。 “徐州城守军貔貅营第五分队,奉令赴江阴联络友军求援。徐州城破,貔貅营全营将士殉难,尔等却趁军务之便乘机潜逃,此乃叛国之行。依我军令,临阵脱逃者,份当斩决。” 老人话音落地之时,便是惨呼响起之刻。 短促的哀号一递一声,撕破了寒夜。数十道血光冲天而起,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宛如地狱图景喷薄而出,它结束得和开始一样突然。 莫相顾仍然沉默站立,在他身边倒卧着数十具没了头颅的尸身。尸体裹着生锈的铁甲,映着月光,新鲜的热血使它们染上了艳丽颜色。 那个男子干净利落地执行了这场屠杀,不需要一眨眼的时间。 血泊中他单膝跪下,用丝毫不带感情的c同样利落的声音说:“扫南大军骁骑营左前锋赵锐上复元帅:叛国者,徐州城貔貅营第五分队依军令全体斩决。” 冷月照着青森森的头顶。片刻前,剑气曾令这个企图同类相食的暴徒须眉尽落。 燕北绿林剧盗“鬼头刀”陈三以弹指之功斩杀了整个分队的逃兵后,手按秋波剑柄跪倒在老人面前。 那张焦黄精瘦的c阴鸷的面孔上,只有铁一般寒冷坚决的光。 “‘大光明剑’。剑诀要义:后发制人,如日之出,光明虽暂,却可尽扫一切黑暗。昆仑派的剑法果有过人之处,剑锋之广,一招尽取数十头颅,非二十年苦功不能达。赵大侠本以单刀称雄当世,中年带艺投师,这二十年来,难为你将大光明剑练得如此炉火纯青。” 我缓缓说道:“弱冠之前,一把单刀横行燕冀。除了你,七大剑派中还真挑不出第二个人来担此重任。昆仑圣火法王——或者扫南大军骁骑营左前锋,赵将军,看来是我低估了你们。如今江湖和朝廷,已经是一回事了,是么?” 名叫赵锐的男子露出笑容:“不敢当,前辈谬赞了。都只为战祸荼毒,凡我汉人,不能坐视。” “这场戏演得好,当真精彩。然则七大派与朝廷联手,千年以来这是头一遭,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赵将军c莫元帅——这一切就只为逼我出来么,值不值得?” “那要看你是谁。” 莫相顾收起虎符,瘦削脸庞线条顿挫,像是一尊赤铜铸就的雕像,没有任何表情。 “我们要的是三百年前天下最强大的巫师迷风,不是一个卖唱乞讨为生的c等死的无名老头。天子亲下旨意,只要迷风出世,我们将不惜一切代价。” “为了什么?” “结束这场战争。它已经持续十年之久。” “就是说你们要的只是迷风。你们凭什么知道他一定会出现?世人说,三百年前他就已经死了。天子旨意c元帅亲征,为了寻找一个三百年前的死人,你们不觉得这很荒谬么?” “别无选择。这是最高命令,作为王师统帅,我的职责只是服从。”莫相顾冷冰冰地说,“如果这一次找不到巫人迷风,这里的所有人都将死去,包括你,卖唱的。” “一边说着要拯救苍生,一边杀害无辜性命。这就是你们所说的正义的战争?” “军令如山,我很抱歉。现在只需要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十一 很多年以前,在江南,曾经有一个美丽的姑娘。 她喜欢穿绿色的衣裳,她的腰肢如此纤细。当她摇动木桨荡舟湖上,在烟雨蒙蒙的春日,她就是那片莲叶c那脉杨柳,她的娇媚融入水墨般氤氲的天与地,她能给予你整座江南山水的温柔。 烟花风流地,珠玉富庶乡。东南形胜,文采都雅。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任凭用尽一切辞藻,再也无法重现这样的一个女子,这样的一段时间。因为它和她,都不属于尘世。平平仄仄的旧时光,从那长短句交错的韵律中我看到她的背影,泛中流兮扬素波,绿衣衫的姑娘划着船行过千顷碧水,春风吹起她的头发,长袖广袂,宛如神仙。 我看见她伸出手,轻轻折下一枝白荷。有皓腕,凝霜雪。 这个闲散而恬静的采莲女,就像一朵花一样开在湖水中央,她是无害的,柔弱的,远离尘嚣,与世无争。然而当她携一壶淡酒荡舟在江南,从来没有人敢于打扰。因为她的父亲是当世最强大的巫师。 那些年中,即使是最残暴的黑道恶徒也知道,环佩小姐船头横放着的七弦琴可以奏出缠绵乐曲,也可以弹指间杀却百人。只要她愿意。 这张窄窄的月式短琴,琴脊圆弧合抱成柔美轮廓。它看起来的确适合抱在女人怀中,春江花月夜,秋窗风雨夕,七根冰弦莹莹颤动,歌唱着一些只属于深闺的c声声慢的小小心事。 那是一张好琴。通体冰裂龟坼c蛇腹龙鳞。黑漆之中调入了八宝灰,隐隐焕发绛红光彩。 琴首镶有千年古玉,龙池之位泥金为篆,刻着它的主人的名字。女儿闺名,像一颗含于舌尖的明珠,宛转得令人心疼。 九霄环佩是琴中的王者。就像环佩是当时天下最美的c无人敢于接近的一个女子。 她总是携着琴与酒,独自划着木兰舟在湖上,采下最漂亮的花,又把它抛入水中。因为她是这样的寂寞。琼楼玉宇,高于九霄,不胜寒。 她的琴艺举世无双,但她很少抚琴。直到有一天,那辉煌的黄金字不再孤独。 在琴身凤沼,被雕刻上了同样璀璨的铭文。 风雷这两个字,是在我迎娶环佩那天,她的父亲亲手镌下的。 没有天地位,没有红盖头。成亲当日我的新娘依然穿着她喜欢的碧罗衣,三千青丝披拂舞动如一只自由的飞鸟。我师父将她和九霄环佩一起交给我,他说迷风你是我唯一的弟子,也是我最信任的人,我知道你与环佩彼此深爱,以此我放心把女儿嫁给你。我们是为世人所不容的巫师,因为我们的生活跟他们不同他们就说我们是妖人c是邪恶的魔鬼,但那有什么关系。我要你记住这个世上没有圣人,从来没人有资格强迫旁人接受他们自以为正确的生活方式,他们全都是骗子。 不管别人说什么,我只要你永远记住,从今天开始你就是环佩的丈夫,在这个世界上,她是你最亲的人。无论发生任何事情,你要允诺你会保护你的妻子,直到生命的尽头,甚至更长久。因为我已将我所知的关于法术的奥秘全部传授于你,你是我唯一的继承者,你当知道一个巫师的力量将可以超越生死。 我的师父是天下最强大的巫师,在许多年间他就是世人心中的梦魇,他的黑袍所到之处带来死亡的讯息。他们都说,他的手里,杀过许多人。 可是这双手把我抚养长大。师父是一个清瘦而冷漠的c拥有细长手指的男子。他的居所永远一尘不染,他总是穿着一袭黑色的长袍,脸上很少有笑容。我从来不知道环佩的母亲是谁,为什么不在他身边。但我知道他很爱她,如果可以他愿意付出全部生命去保护她,至死不渝。 从师父的琴声里我听懂这一切。一个男人爱他的女人就应该像我师父爱环佩的母亲那样,我一直坚信不移。 我相信我也会这样去爱环佩——我的妻子。 这个世界上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在我和她成婚那天,我的师父去世了。 他在婚礼之后安静地死去,看起来没有任何痛苦。我从未知晓师父的年龄,直至离世他的相貌始终不曾改变过。因为一个足够强大的巫师不但能控制时间,还可以超越生死。这些秘密师父全都告诉了我。 我想师父是可以带着他仙骨清奇的面容继续活下去的,就这样一直活着,如同我跟从他的这些年头。他是所有巫师之中站在最巅峰的那一个,他的力量已经接近永生。 但是他疲倦了。 送别师父的时候我和环佩都没有哭泣。巫师没有眼泪,作为他的继承者,我们必须记住不能玷污这个惊动天地的姓名。 在这个虎狼相食的世界上,眼泪只会带来失败与耻辱。人们不会因为看到一个巫师流泪而宽恕他,在他们眼中我们是没有心肝的一群人,我们不是人。人们能够施舍给异类的同情从来少得可怜,不值得依靠。而我留给你们的是一座宝库,我的孩子们,在那里面有一切雄视天下的武器,我已为你们开启了那道门。 我的孩子们,永远不要对人哭泣c乞怜和求饶。永远不要企图获得他们的接受,因为你们不需要。在我离开之后,你们所要做的只是携带我留给你们的东西,活下去。 不论多么孤独,都要活下去。迷风,我的弟子,当你穿上这身黑袍,你便当知道孤独是你不可逃脱的宿命。但是你还有她。我将我的女儿许给你为妻,以此你就是黑暗国度的帝皇,环佩是我所能给你的最荣耀的冠冕,力量它是唯一的真理。 我的孩子们。不要哭。因为这个世界上,从来都不会有人相信,你也是会痛的人。 他死后身上自动燃起火焰,冰冷的阴郁的蓝火仿佛是从心脏最深处涌出,在那火焰里响起无人弹奏的琴声,诗三百中的一曲《绿衣》,古老的悼亡之调。 我的师父他神话般的手指,终生只弹着这一首忧伤的歌。琴歌缠绕着蓝色火焰袅袅舞蹈,天下最强大的巫师和他的力量他的黑袍一起,在火中化作一把灰烬。 那时我还太年轻。我并不懂得,这个男子他的一生,为什么这样不快乐。 我只记得他的话,他要我带着我的妻子活下去。 于是我们活下去了。在烟花风流地。在田田莲叶间。在江南。 在懵懂而无知的c疾驰而过的少年时。那段无忧无虑的好日子啊,快乐的时光犹如春愁,轻飘又沉重,模糊而又刻骨铭心,甜蜜和苦涩都不分明。你永远不会知道它是何时来临,当它离去的时候,也再来不及挽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总是被浪费得最迅速。 娶了环佩我心满意足。她是一个男人所能梦想到的最好的妻子。这个纤柔的绿衣姑娘在婚后没有挽起妇人发髻,她青春不败的容颜看起来永如少艾,作为巫师之女她比谁都懂得一个人最不可失去的东西,是自由。 即使一个女人爱她的男人像我爱你这样深,她依然没有权力剥夺他的自由。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块只属于自己的地方,那并不表示我不爱你。爱情不应该成为拴在两个人脚上的枷锁,它会令人无法呼吸。我的相公,我爱你因为你是迷风,是过去未来c时间的洪流中只出现一次的这一个男子,你是天下无双的——你自己。 环佩倚在我肩上轻声说道。木兰舟上风吹动她的发丝,那泼墨般的长发飞舞在她身后如同巨翼,如此的美丽和自由。我的环佩是天地间逍遥不羁的那只飞鸟,用她的翅膀带我抵达天堂。 她给我的幸福就像梦境一样。 如果有谁敢来打扰这个梦,我就杀了他。 天下最强大的巫师去世的消息流传出去。在我和环佩结缡之后,陆续有各种各样的人来找麻烦,打着灭邪扶正的堂皇的旗号。他们说不能容许像我们这种离经叛道的c黑袍巫师的传人扰乱世间,他们说他们要替天行道,他们说邪不胜正,让光明压倒黑暗这是他们的责任。可是环佩和我知道,他们觊觎的只是师父留下的那些关于力量与永生的奥秘。 力量就是世上唯一的真理c最高的荣耀,值得任何人为它争到头破血流。师父遗留的无形的宝藏就像大海中央的金银岛引来无数鲨群,它灿烂的光辉照亮每个满口仁义道德的掠夺者的眼睛,从那里面我和环佩看到赤裸裸的贪婪。他们说,他们不能容许我们生存在世上。 我也不能容许这些披着人皮的鲨与狼一天天一次次前来破坏环佩给予我的梦境。所以我把他们全杀了,就像从指尖弹出细微白气射杀那些在我和我的妻子缠绵时围着纱帐嗡嗡飞绕的蚊蝇。这个游戏如此轻易,每当我杀死一个敌人,心里只有厌倦。我开始跟她商量是否应该搬家,隐居到一个没有人能找到我们的地方去,因为我杀得怕了。 我再也不想杀人了。我对环佩说。我不喜欢杀戮,对手临死时的惨叫总让我心惊肉跳,我讨厌血的气味,讨厌暴力和破碎四溅的肢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我很害怕,请你答应我,我们搬家吧!逃离这肮脏血腥的一切,我只想和你一起安静地生活下去。环佩你答应我好吗,因为我——我再也不想杀人了! 那时我趴在妻子的胸前发着抖像只小狗。每次杀了人之后,我总是感觉很冷。环佩抚摸着我的头发,我不知道容颜不老的她究竟比我大多少,然而她脸上带着宠溺的笑容如同母亲。她是这样溺爱着一个挥手间能令强敌肝脑涂地c过后却总是躲到她怀里寻求安全的丈夫。我不是师父的好弟子,他死的那年,我只是个瘦弱而胆怯的少年,天生厌恶战斗。纵使掌握了黑暗帝国的权杖,依然软弱如初。环佩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这样的人。 我闻到她身上温暖的馨香,缓缓淹没了残留在我双手的血腥味。环佩把我紧紧搂在胸前,像一个母亲拍哄着她的孩子。她生在江南长在江南,我知道她舍不得离开这里。她所有的记忆c所有的习惯都在这里,她原本是温山软水间一朵白荷花,可是因为我的怯懦,我想拔了她的根。 我听到她轻声问,那么你想去哪里呢,大漠,西疆,岭南还是东海中的岛屿。随你决定吧,你去哪里,我总是跟着。 环佩微笑着说:既然你想搬家,那我们就搬。我答应你,我们一起躲起来。别怕,相公,我在这里我总是跟你在一起的。 环佩身上流淌着她父亲的血液。她从来没有害怕过鲜血或死尸,面对一场又一场以屠戮为结局的不自量力的挑战,她美丽的眼睛里只有冷静的高傲。对于巫师之女这世上除了我,其他人类与她并不在平等的台阶上。可是她答应会随我离开故土,她说,我的相公,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杀人了。 再也不杀了。 但那时候人们说,在江南有一个年轻的c邪恶的黑袍巫师,他无法无天,不知悔改,欠下了海一样深的血债。他的罪行罄竹难书,天下正道人人得而诛之。 他们说我这双手里,杀过许多人。 “这是血海深仇。凡我正派同道,人人永志不忘。你们这对该死的妖人!迷风,你杀了我师叔,我们跟你的仇怨没了没完!” 直到今天我还记得那个年轻人眼里的怨毒。在离开江南的前一晚,我和妻子在红鸾禧遇到他。那座彩楼是城里最繁华的风月场。家中所有行装都已打好,明天一早我们就将启程前往西南深山,从此世上再也没有环佩和迷风。我们将隐姓埋名,做一对寻常夫妇,凭双手耕种贫瘠的红土地,终老山林。 但是环佩知道我喜欢醉生梦死的所在。我还年轻,对世间海市蜃楼般的千般繁荣幻象,我尚心存眷恋。所以她带我来到红鸾禧,最后一次享受那些灯与酒c笑与泪c舞衫与歌扇。 她为我买得花魁的整夜陪伴。那个眉眼如蜜的女子弹得一手好琴,一曲凤求凰,博得千金缠头。她的名字因此就叫仙音,只有我知道,真正的仙音这世上只一个人配得起。她现在就在我身边。 那一夜在红鸾禧花魁的眉语眼波中,我只是紧紧拉着坐在我身边那个人的手。我知她明白我心意,红灯照里她慢慢抿一口碧青的梅子酒,望向我,眼底全都是怜惜。从明天开始,荒芜的天涯孤旅将没有尽头。以她的高傲,她不能接受这样的逃亡,可是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说。菱花格的窗外,沥沥下起了雨来。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红烛的柔光里突然就跳出那个握着剑的男子。 他拿剑指着她的鼻子,切齿咒骂:“还有你,你这个妖婆!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已为迷风怀了孩子,你们犯下滔天罪孽,现在倒躲起来享清福了?你们杀了我师叔!只要世上正道未绝,妖人,你们想生下孽种遗害人间,那是做梦!今天就是你们的忌日,还有你肚子里那个小孽种,一个也别想跑!” 名叫仙音的花魁早扔下了她的琴,尖叫着跑了出去。红灯倾侧,火焰烧着了绫罗幔。那愤怒的年轻人挥剑砍向我脖颈,突然静室中铮铮两声响起,犹如投冰入火,清亮的爆裂声刹时截断了剑锋弧光。 年轻人手里握着剑,仰天倒下去。剑锋离着我的脖子还差一根头发丝的距离,而他的咽喉,裂开了一道红线。红线一点点扩宽,陡然喷射出烟花般的鲜血。 这个人动作很快,此前我从未见过如此身手。来不及躲闪,他的血喷了我一脸,腥热气味令人作呕。我一弯腰剧烈地大吐起来,但在这之前,我看到随着弦音,有一线白光如同刀影从环佩手中发出。 我的妻子怀抱着她父亲留给她的琴,在满室火光中站起来。所有的人,包括那个少年剑客与我都不知道她把它藏在了哪儿,这晚她是一个身穿青衫的瘦削的风流公子,男装打扮之下没有人看得出我们的孩子一个月后就将出生。 从成婚那日开始,巫师之女环佩不曾动用过一遭家传绝学。她似乎决心做一个温柔的好妻子,那双弹指间杀却百人的纤纤玉手,在嫁给我之后她只是用它们洗手做羹汤,或者温一壶女儿红,就着烛光研墨,看我描画她的容颜。她的手做过那么多琐碎的事情,使我几乎已经完全遗忘了它们的力量。 迷风,我现在嫁给你啦。你是孩子的爹爹,一家之主,你就是我终身之靠。如果有人欺负我娘儿俩,当然你会出手的,对不对?你是男人嘛。孩子和我,从此全靠你了。无论敌人有多厉害,你都一定会保护我们的,是吧? 好多个夜晚她一边缝着孩子的小衣服,一边倚在我肩头这样说。灯下她柔弱的脸庞,揉搓乱了一头长发,无限娇媚。有了孩子的女人通常会变得慵懒,可是她把男孩和女孩的衣裳各缝了一百套。我娇怯无能的小妻子她所会做的事情只是缝衣,不停地缝,在煮饭烹茶的间隙抽空缝,在我睡熟之后剔亮灯火继续偷偷地缝,像只忙碌的小鸟像天下一切勤俭持家的妻与母。 我都已经忘记,她这双剪短了指甲c套着顶针的手,本来是干什么的。 此刻她用这双手杀了蜀山派掌门嫡传弟子c名满江湖的斩妖剑柯昀柯大侠。一招毙命,血溅人亡,利落得使人恐惧。 红鸾禧楼下响起喧嚣呼喝。这座歌楼已被人团团包围。柯昀的出现不是偶然,我们看到烛天的火光,剑气交织成惨白罗网,从窗纸上扫射而过。 “相公,看来他们是盯上咱们啦。这趟搬家,有点儿麻烦。” 环佩柔柔地说。出手的瞬间她抽去了束缚着腰身的白绫巾,高高凸起的肚腹在青衫之下骄傲地显现出来。花魁房间里火势越来越猛,四壁张挂的红罗幔内里金丝织就鸾凤和鸣花纹,被火烧得毕剥作响,时而爆出一朵巨大的金红花照亮她的脸。 环佩左手横抱七弦琴,右手轻轻抚摸着肚子,面上神色又是甜蜜又是凄苦。 “我答应过相公,从此以后再也不杀人。可是你辱骂我的孩子。环佩可以忍,迷风的妻子也可以忍,但孩子的母亲她不能忍。这个世界上谁也不许骂我的孩子。” 窗格喀啦啦碎裂,四面八方有人影闪现。她的手翘着兰花指,温柔地按在琴弦上。一如春江花月夜,深闺抚弄水样心事。 直到那一刻,她的脸上始终没有杀气。当九个白衣人从九扇菱花格里破窗跃入,长剑如电同时向我们劈落。 环佩以食指勾住商弦,在红罗金丝火花中仰起头。她脸上只有无尽的幸福与骄傲,强敌环饲之下漫漫地洋溢在眼角眉梢。 她说:“我的孩子不是孽种。今日我向父亲的灵魂起誓,向这张琴起誓:凡是想伤害他的人,都得死。” 剑光的巨网向她头顶罩下。剑光中我看到环佩忽然笑了。 我看到那张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十二 那张斑驳肮脏的老琴。黑漆碎裂剥落,划痕交错像老人脸上重叠皱纹。琴身落满尘土,风吹过,尘雾静静浮动。冷月光照着七根弦,雁足它架在我臂弯。 指甲中塞满污泥的c枯瘦的手轻轻抚过琴脊,像抚摸一个女人柔美然而早已变得冰凉的细腰。 那个女人已经死去。她的身体在三百年前失去了温度,化作泥土再也不可重寻。她只是一个幻像。 我看到那没有名字的流浪歌者,他苍老得就快死了,他的手指一遍又一遍抚过叠印于琴身的女子幻影,无限温柔眷恋。她侧卧在那里睡着,睡得多美,她再也不会醒来。 老人污秽的指尖穿越她的身体,虚空中蜷曲起来,只抓到冰冷琴弦。 犹如捕风。 当七弦喑哑。当琴歌沉寂。当年华老去,吾爱,你当知道这世上一切终必成空,所有的欢乐与苦痛,都会成为过去。 三百又十个白雪茫茫的年头啊吾爱,这个人间,它真是荒凉。 “你为什么不弹琴。” 沙哑的声音隔着横塘,被风遥遥送来。扫南大军元帅莫相顾注视着我,说道:“为什么不弹响你的琴。你手中有风雷之威,你是黑暗帝国的君主,这张琴便是王冕。用它证明你的尊严与姓名,你将它们践入泥涂已三百年——迷风,为什么到了现在,你仍不肯使用九霄环佩。它是天下最强大的神兵利器,人们说——” “它不是。”我说,“它不是杀人的武器,这三百年来,它从来不是。你看到的这张琴,它身上不该沾血,不应该” “别像个孩子一样说话!你是当今之世‘那个人’唯一的传人,你怀中抱着的是魔琴!”他厉声喝道,“那是九霄环佩!为了寻找你和这张魔琴费尽倾国之力,现在你倒来装傻!如果魔琴不杀人它还能干什么你告诉我!” “哭泣。在此之前它在歌唱,在此之后它只能哭泣。这就是一张琴的本分,这就是一个歌者唯一的能力。琴是最忠实的伙伴,它会替人哭出所有哭不出来的话。我的故人,在见到你之前我已用它哭泣了三百年。” “你错了。” “错的是你们。莫少侠,请你看清楚。这真的,只是一张琴。” “这真的只是一张琴。就像站在我面前的真的只是一个痴心的流浪歌者个思念亡妻直到发白的多情郎君?迷风,什么时候你变得如此慈悲为怀?”他唇角浮起讥刺的冷笑,“多么心慈手软的大善人——好个连蚂蚁也不忍心踩死的老人家!如果这是你,请告诉我,一招击败大光明剑的又是谁?剑气如霜须眉落,这一手怕不是一个卖唱老儿使得出来的吧?好法力,好杀气啊!” “我没杀了他,你好像很遗憾。莫大帅,他不是你的爱将么?将帅尚且不能同心,何谈克敌制胜?” “此次任务是寻找迷风先生。只要先生出山平定战乱c解救我天朝生民于倒悬之苦,末将性命微不足道。” 昆仑派护教圣火法王c扫南大军骁骑营左前锋赵锐跪于血泊,语声仍是毫无波澜。 “一当了朝廷军官,真就变了一个人。赵大侠,我听说二十年间就连昆仑掌门也号令不动你大驾,今日竟然甘为蜀山派驱使。” “我是汉人。迷风先生,你也是。” 须眉尽落的中年男子冷冷道:“倘若能打动你的良心。倘若你还有良心。我的生死又算得了什么。” “杀了你我一样可以反悔。别忘记黑袍巫师是不讲道义的。”我笑了,“我们是没有心肝的一群人。我们不是人。” “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军令如山。我必须服从。” “可是我并不想杀你。我发过誓。很久以前我就说过,我再也不会杀人了。” “那么先师和柯师兄是死于谁人手底?三百年前那些法界同道是谁杀的,这场战争中千千万万的百姓c萨卡人和汉人因谁而死?迷风,你可以不是人,但他们是!这些无辜的人他们凭什么就得死!” 莫相顾嘶声呐喊,如同刀锋劈过。隔着厚厚积陈的风尘劈开一幅血红图卷。 他叫道:“这句话我三百年前就听过,环佩她就是这么说的,我知道你没有忘记。可是她已经死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不是黑就是白,你一直想站在中间你不想杀死任何人可他们都死了,是为你才送的性命,都是为了你!迷风,你骗了自己三百年,该是省悟的时候了。你还要害死多少人才肯醒来?” 他说:迷风,你的妻子环佩早就死了。她是为你死的——是为了你。 为了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十三 我的妻子,环佩她是为我而死的。 三百年后在我这颗早已不会再做梦的脑子里,依然无法抹去那个夜晚。 在歌楼之上,醉生梦死地。我记不清那一天我和环佩究竟杀了多少人。以蜀山为首的法界同盟得悉黑袍巫师传人即将远遁的讯息,星夜大举来攻。不惜一切代价,哪怕两败俱伤也定要将这对作恶多端的妖人截下来。名叫柯昀的年轻剑侠是第一个牺牲者。 师父说他为我开启了通向天下无敌的那扇门。他要我允诺保护我的妻子直到永久。我用冰冻咒c用魔魇c用裂血七杀,用一切残忍恶毒的巫术,我用师父留给我的武器用尽我所知所能疯狂地屠杀那些正义之士。我杀了除魔剑c杀了镇恶剑c杀了护法剑c杀了蕴天阁的赤火仙使我不知道我曾经杀死过谁c正在杀的又是谁,那些法衣庄严长剑雪亮的侠客在我逐渐模糊的视野中变成一团团纵横飞行的血肉。我的眼里只有红色,我的手麻木僵硬。 有多少电闪雷鸣,血火呼啸,惊涛骇浪。有多少哀号恐惧惊怖痛楚,那个身不由己的午夜它混乱的一切宛如地狱十八层最底的血池熬着煮着,沸腾翻滚在我的脑子里,聚成一个字:杀! 我是没有心肝的黑袍巫师。在师父离去之后或许是这世上最强大而邪恶的一个。 他们说黑袍巫师不是人。他们说这些魔鬼从来都没有人的感情。 世人不要我。 所以对我来说,除了环佩,世人皆可杀。 我看到从她手中发出魔音如电,一道道锋利弧光随着纤细十指每一下勾动取人性命。九霄环佩,琴中帝王。它的杀机如同它的美一般凌厉,直入人心不可抵挡。环佩是仙音无双的琴者,也是巫人,在她的手埋没于床头灶上这么久之后此夜我又看见它的光芒。宫商角徵羽五行七弦,每一声魅惑音律落在人身上绽一朵血花。我的妻子青衫飘动,怀抱魔琴飞翔于残骸断臂脏腑中,皓腕凝霜掠过漫天血腥暴雨,她的身影像世间最美丽而危险的一只飞鸟。面对天下人群起围攻,与我并肩作战。 环佩弹着前朝古歌,那充满胭脂与绫罗气息的音韵它如此哀靡,金粉霏微迷人目,就像她无尽无底的迷梦般的温柔。声声婉转着的只是一个女子,如何思念着她的爱人。她只懂爱,她只要爱,她心里都只是那小小的傻傻的女儿心事,兀自在刀剑丛中单纯地盛放。 璇闺窈窕秋夜长,绣户徘徊明月光。燕姬彩帐芙蓉色,秦女金炉兰麝香 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看得见,我的环佩其实只是这样无害而柔弱的,江南一朵白荷花。只需要一双臂膀轻抱,便可以知足无争。而他们把她连根拔出那片湖水,祭成一面血色旗。 环佩在破碎梁柱之间轻轻回旋,长发飞舞,十指连珠跳跃弦上,弹完最后两行诗句。 北斗七星横夜半 清歌一曲断君肠! 十四个字十四道光,几乎在同一瞬间爆发,交织成一片耀眼欲盲的巨幕。仿如排山倒海向我对面那个黑衣老者当头罩落。 我依稀记得他是蜀山派当时的蕴天阁首座c第六十五任玄水使。当今法界,除了蜀山掌门,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仙师前辈。 那应该是他我不能确定。我看不清楚他的脸。 那时我已倒在地上,每一处肢体每根骨节无法移动。我忘记了为什么会这样,这一晚整个世界是个荒谬的梦魇,我已记不得我都做过些什么。 真是奇怪为什么会觉得所有的意识正在沉落,向着一个没有尽头的深渊就这样平静地沉落下去。呼吸清晰而悠长,这一刻真好,无有惊惧,宛如回到生命起初躲藏在母体深处,那已经无从追寻的遥远的记忆。 黑暗抚慰一切忧痛。黑暗是最安全的所在。黑暗之中,我知道我将获得宁静。 黑暗的深渊温柔如母,如她的怀抱。我只觉慵懒,想就此沉没睡去。 可是为什么环佩在哭。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她的哭声凄厉响起,比剑还利,比鬼还怨,比痛本身更痛。就像一头被猎人逼入死角走投无路的雌兽,这样绝望。 我的妻,不要哭。你美丽的眼睛不应该用来流泪。你的哭声让我心疼,使我无法入睡。 我的妻,我孩子的母亲,请你不要哭泣。我在这里。在我们成婚那天我曾许诺,我将付出全部生命去保护你,至死不渝。就像你的父亲对你的母亲。一个男人爱他的女人,应该如此。 别哭好吗,这个世上我唯一的亲人。 我想抱住她,擦去她脸上每一滴泪水。我的师父对我说,迷风,记住你是个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永远不该让他的女人流泪。环佩的眼泪滴滴打在我身上凿破那静好黑暗,是一场燃烧的火雨,让人这样疼痛。我多想停止这场雨,用我的嘴唇吻干她的泪痕。 可是我的身体无法移动。我的手抬不起来。它们搁在胸口,发出新鲜炙热的腥味。那是许许多多人的鲜血,湿了又干,一层层染在我手上,最终变成硬壳枷锁。这双手再也不能动了。 他们说,我这双手里,杀过很多人。 当光幕渐渐熄灭,被笼罩其下的黑衣老者仿佛凭空消失。我看不见他的身形。一个人怎么会消失呢?我没有力气去想。我正在睡去。 似乎有人紧紧地抱着我。浓烈血腥掩不住她身上一缕熟悉的馨香,那是湖水中央菱花与莲叶的气味,清冷又温暖。以此我知道她是谁。 我的妻她还在,生死之战后她和肚子里的孩子平安无事。现在她们都在这里,陪着我。 她们在我身边。 我觉得非常安心,然后汹涌的疲倦席卷而至,犹如巨大铁块当头砸下。 我真的要睡了。我闭上眼睛。我的脖子那么僵硬使我无法转头去看她的脸,于是那个夜晚留在我眼里最后的画面是红鸾禧早已被剑气摧毁的绮窗,它空荡荡的窗框像一只没有眸子的瞎眼框住一角苍穹。在深蓝色的天边,北斗七星像银子一样,冷冷地闪耀。 忽然间一切喧嚣呼号都沉寂,我不知道那些敌人,那些妖人c孽种的喝骂都去了哪里。深渊涌动,黑暗淹上来。 睡去之前我只记得她绝望的号哭。哭声中夹杂一线微弱琴音,被抛在角落的九霄环佩空弦振动,嘤嘤唱完它最后的一句歌。仿佛是一次告别,又像是,只不过在哄我入睡。我的妻啊我深爱的女人,你始终待我温柔如母,你弹奏的音乐多么好听。我多想再听一遍。 清歌一曲断君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十四 迷风,看看你的手。这双手里,杀过多少人,还算得清吗? 迷风,别忘记你也是人。 你是汉人。 你的同胞在血污里挣扎,你的国家在战火中动荡。你的祖先在地下睡不安稳。整个神州正在变成地狱。这滔天的灾祸,是终止还是延续下去,就在你一念之间。 迷风。好好看清楚你这双手。看看这十根手指,它们操纵魔琴,掌握着关闭地狱之门的钥匙。那些死去的人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你。 这双手杀过许多人。它们做了很多错事。现在告诉我,你还要继续错下去吗? 莫相顾缓缓抬手,从油腻皮袄与丝绣玄水徽记的内袍之下掣出一柄剑。剑长不过三寸,窄如韭叶,剑鞘黝暗沉黑,看去犹如小孩子以锈铁随便拗成的玩物。老人双掌平托将这小玩意高举过头的样子,颇有些滑稽。 “恭喜莫少侠执掌蕴天阁镇阁之宝。这一代的首座是白虹使吧?看来楼老儿得让让位了。” “你既认得此剑,何去何从,便当好自为之。”莫相顾面露崇敬庄严之色,“白虹使道力修为远胜于我。执掌镇阁之宝,莫某自知资历未及,也不作妄想。只因此次事关天下气数,掌门方亲下钧旨,特准莫某暂借下山。事情了结之后,自当归还蕴天阁。” “怎样才算了结?” “你心里清楚。” 莫相顾捧剑而立,森然道:“该说的都说了,我言尽于此。蜀山蕴天阁第六十六代玄水使莫相顾今日请出鼎阙神器,以剑为誓:蜀山派愿与护国功相结盟,过往仇怨一笔勾销。或者——斩妖除魔,诛却奸邪。” “非要我归顺你们不可吗?”我轻声道,“弃暗投明。回头是岸?哈哈!” “此剑既出,不能轻还。蜀山一派,千年以来从未开过这个先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十五 我似乎睡了很久很久。 醒来的时候,我见到环佩。 我的妻子还在。她像一只永不离弃的蝴蝶停留在瓦砾与血泊中央,她说过无论如何她总是跟我在一起,她不会食言。 我就在遍地瓦砾与血泊中央撑起身来。红鸾禧从那天开始不复存在,它变成一座废墟。我越过断裂的金绘朱梁,越过鸳鸯瓦和合欢床的残骸。江南最繁华的风月幻象在倒塌后化作刀山剑树,一步步刺穿一个男人再也站不起来的腿。 那一天北斗隐没,曙色灰蒙蒙地包围而至。我不知道那算是光明还是黑暗。这般灰色里,我是以膝行走,翻越一整个地狱的距离爬到她身边。 我的妻,我孩子的母亲,那个温顺多情的女人静静地守候着我,如同每一次我熟睡后缝着襁褓,长长的线在她指尖来回。像天下一切勤俭持家的妻与母,她把所有说不出来的爱恋都缝进针脚,多少个漫长夜晚。当时只道,是寻常。 我拖着血迹爬到她脚下。天光渐渐亮起,照着她的脸。我的环佩坐在战场之中像坐在闺房一样静好,低眉顺目含着笑。天下最好的画师也画不出一幅这样的仕女图,她的身姿如春月杨柳。只是她微微蜷着脊背,挺拔的双肩向内收拢,仿佛小心翼翼地在保护着一些什么。 她的右手放在高高凸起的肚子上。不仔细看,都看不到那只手。它是这样当心地深藏于层叠拖地衣褶中,五指蜷缩似一只躲在巢里的胆怯的雌鸟,张开小小羽翼,护住它的幼雏。 我们的孩子,还有一个月就要出生。 直至今日我依然相信,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没有人曾经看到过那只扶着肚腹的手。 因为我是永远没机会看到太阳的c那个孩子的父亲。 我用尽全身气力,抬起手臂。我的妻子累了,她是一个刚刚经过彻夜恶战的即将临产的母亲,她需要男人的臂膀保护。 我的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我要紧紧搂住她,管它千夫所指万剑加身,我得和我的女人抱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我要抚摸她。 我拼命举起手臂,去拥抱我的妻儿。我想对全世界的人大声说,迷风不是魔鬼,不是人人避如蛇蝎的黑袍巫师,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女人c至少还有她一个人始终陪在我身边,她是我的亲人是我永远不会伤害的人她愿意为我生下孩子——她即将为我生下孩子,她肚子里是我的儿子一个无辜的婴孩你们看见了吗,看见了吗,看见了吗?! 我的手轻轻抚上她冰冷的面颊。笑靥如花颜如玉。 忽然之间,环佩的脸在我指尖下碎裂。 茫茫若飞雪,空虚如这个疯狂的浮生。我眼看着她的眉她的眼,她美好的面容像一场灰色大雪刹那粉碎飘逝,被风吹向四面八方,再也拾不回来。 我的环佩变成了一座灰烬雕像。手扶着肚子,跪坐在废墟中央。一具完美的名瓷,冰纹在眉心轻绽,沿着每根线条迅速爬行。然后,怒放。 当旭日升起,灿烂金光里让我看到她,是这样无可挽回地离开。她给过我承诺过的一切,灰飞烟灭。 你以为我会忘记。在那个日色明晰的清晨,我的妻子她是怎么死的。 我永远都会记得,跪在废墟中央伸着双臂,那茫茫的灰烬是怎样飞舞环绕,打在我脸上。那是我的妻子和孩子。第一线阳光之下,他们如此残酷地破碎在我眼前。 现在我想问问你们,你们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君子们,我想问问你们我的妻儿他们到底有什么罪,他们活在这个世上究竟碍了谁的事,使你们非杀了他们不可? 就算再过三百个三百年,我也不会忘记。我的环佩和她肚里的婴儿,是你们杀了她们——你们杀了她们——杀死了她们! 你们所看见的,是一个丈夫,和一个父亲。三百年前他没能力保护老婆孩子,三百年后未必他还这么窝囊!这张琴它沉默了三百个年头,只为等待今日,替它真正的主人复仇。 蜀山蕴天阁玄水仙使,或者扫南王师莫大帅。你听清楚了:我是一个黑袍巫师,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我听不懂你的大道理。 既然你们都说迷风是个没有人类感情的妖魔,那么他就是。 我不懂什么是正,什么又是邪。那都是你们说的,我再也不相信了。 我只知道,谁害了我的亲人,我就要杀了他。 血债,血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十六 “你猜对了,我就是那个人。我是三百年前最强大的黑袍巫师c魔琴九霄环佩的主人。我是前任萨卡族大祭司,我是亲手制造了血龙鹫把整个世界推入地狱的那个魔鬼。我是一个从坟里爬出来的死人。现在我回来了,元帅大人。” 我紧紧地怀抱着我的琴,指尖抚过它每一根琴弦,无限眷恋。我的琴啊你这么老了。这些年来,你是多么的,寂寞。 我扬起头,在初升日色里面对他们。太阳照着琴弦,发出淡淡红光。 “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站在你面前的,是琴断先生迷风。要他悔改,也没有这个先例——永不会有。” 话音落地的瞬间,剑气破空。 三寸黝黑剑鞘之中突然迸出长长白芒,如流星凭空飞射而至。 蜀山蕴天阁镇阁之宝,古神剑鼎阙终于出鞘! 剑发龙吟,剑裂金石。 蕴天阁玄水仙使,他三百余载修为非同小可。鼎阙剑越过横塘向我疾射,剑身忽迸奇光,一柄剑化作九九八十一个分身,每一分身又再幻化出九九八十一道白练这一切只不过一弹指间! 六千五百六十一道剑光呼啸纵横,如歌如哭。剑雨交织成一片白茫茫的巨网,遮天蔽日。燃烧的光令我目盲,看不见荷塘对面的敌人如何运臂使指遥遥操纵这场充满杀意的暴风雨。 蜀山剑诀,以心驭剑。 六千五百六十一道剑光,彼此交错密无罅隙,那是天下最精巧的一张死亡罗网,没有一只飞蝇或蜉蝣可以自它之下突围。 我的对手不只是大军统帅。玄水使莫相顾,三百年前衔着丧师之仇活下去的少年,今日他已领悟蜀山剑法真义,挥斥剑气犹如号令座下六军将士般铁腕无情,钢铁或血肉之躯在他手中都成为所向披靡的杀人机器。 剑乃百兵之君。天地正气,光明磊落。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剑雨呼啸中我听到那老人刚劲的喝声,犹如苍龙腾空而起,卷破天际。 “鼎阙剑出,斩妖除魔!迷风,是你自己放弃这个机会,你这为害世间的妖人,受死吧!” 这是一个虎狼相食的世界。很多年前师父就对我说过,在这样的世界上每天都得面对战斗,力量是唯一的真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谁心软,谁就得死。 只有无情,才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天亮了。东边红霞涌起,如火如荼。剑光淹没了霞光。我看到每一痕剑芒划破苍穹,锋刃闪耀壮丽弧光。六千五百六十一道铺天盖地,虚假的光明笼罩方圆十里,断绝一切生机。 死亡的罗网向我头顶撒下。我知道我已无处可逃。 我不想逃。 ——这漫长而虚伪的一生啊我逃避过太多东西,他们把世界划分成黑与白,我曾以为我站在中间就可以不用伤害任何人。可是她们都死了。我的师父,我的妻子,我的孩子,我的青袂。原来软弱从来不能博得宽恕,三百年大梦初醒,睁开眼,爱恋过的人都不在身边。他们都死在黑白交错的锯齿中间,被谁的野心与欲望吞噬,尸骨无存。 生命不过是一场卑鄙的骗局。我所爱的人啊你们在天上看着我,看着这个沉睡百年的男人。师父说迷风你是个男人,要像个男人一样为所爱而战,至c死c不c渝。 我曾经那么害怕鲜血和战斗,但它还是来了。 要来,就来吧。 这一次我再也不逃! 我纵身跃起,迎着剑雨落下的方向,在那炽烈光芒里腾空直上。 冲向死亡之网。 手指捺在弦上,冰冷痛感若刀锋切入肌肤。吾爱,是你把这张琴留给我,在你走后让它陪伴着我。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没有一刻忘记过。吾爱。你心爱的七弦琴,它日夜弹奏在我心上。 今日就让我和它一起,为你复仇。 九霄环佩,动风雷! 琴身多年累积的污垢在指尖下碎裂,泥屑簌簌坠落。剑光照耀之下有四个金字似闪电亮起。环佩在龙池,风雷在凤沼。我的妻,三百年后你和我再次在一起,并肩作战。 以黑暗帝国的王冕之名。环佩,你的丈夫这一次会保护你,至死不渝。 我听到有一声咆哮在剑网中响起,粗野又痛楚的哀嗥,冲破九天雷电像濒死的狼。那是世上最强大而疯狂的一头野兽,那嗥叫它来自我胸中。 七弦在我指下铿锵振动,几欲断裂。宫商角徵已不能分辨,黑暗的光连成一片自弦上爆发,扭曲翻腾,光幕冲天。 以排山倒海之势,尘封三百载的魔琴此日重出江湖。它唱出撕心裂肺的哀歌,痛至极处,就是力量。 黑色光波在我头顶形成阔大的弧,如同死神弯镰挥过,扶摇直上劈破剑仙撒下的白亮暴雨。 罗网被冲出一个缺口,我看到红色日轮。悬空的脚下狂风升腾,扬起我的破衣衫。风借琴势,滚滚生威,将我托向那个出口。 莫相顾冷笑一声:“想跑?妖人,你忘了什么叫邪不胜正——乾坤正法,群魔授首!” 他手势挥转,六千多道剑光陡然捭阖,汇聚为一。 一条雪亮长虹半空横起,如钱江怒潮奔腾,拦腰向我斩来。鼎阙之名果非虚传。在这汹涌攻势下琴音已无法抵抗,身在虚空,避无可避。横亘无边的弧光迎面推来,所过之处树断石崩,就要将我斩成两截。 剑虹像一张惨白巨口吞噬而至,突然它顿挫了一下,然后轰然倒卷回去。 从我背后发出绮丽变幻光芒,宛如天宫翡翠楼台当空罩下,无形的结界将杀气隔绝于外。我抬首向天,漫目氤氲的是蒙蒙春水颜色,那浅碧湿润的空气它是江南三月烟雨这样温柔地浮动这空气我再熟悉不过。 那是她的气息。她带来莲叶与杨柳的芬芳,刹时湮灭无边血腥。鏖战中没有人比我看得更清楚,笼罩方圆十里c逼退了神剑鼎阙之虹的那个庞大结界,那些纤细的淡绿线条它勾勒着一个长袖广袂青丝飘飞的女子。她像一只巨鸟从我背后半壁残垣上飞出来,展开羽翼对敌玄水使倾尽毕生功力的一击。 她失却眉目的空白容颜轻轻淹没了我。七窍呼嘘,茫茫渺渺,天地间到处都是她的气息。这世间最为巨大的一幅仕女图,她逍遥无羁,如此自由。我知道我会永远感激那个拾砖作笔的年轻人,他是真正的丹青国手。 他画出了她的魂。 那时我呼吸着氤氲春气,微微笑了。我仰起头对她说:“环佩,你回来啦。” 她回来了。忽然我心里这样平静。我叹了口气。她抱着我,我就累了,太过温暖,只想睡。和以前一样。似乎这中间并没经过三百年,生死之隔。 我的手轻轻拨动琴弦,就像从前替她盖被子一般轻柔。旖旎的乐音响起,是我和她结缡那晚弹奏过的。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她回到我身边,这一刻我心里只有柔情。 旖旎的乐音懒洋洋地弥漫开去,漫过碧色结界穿透逐渐微弱熄灭的剑虹,像一脉薰笼里游出的蜜合香氛,缓缓游过横塘。花好月圆。 有一声嘶哑的低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迷蒙浮动的蜜合香里,池塘对面似乎绽开了一蓬红雨。一蓬还是两蓬我看不清楚,也不想知道。我的环佩回来了。她抱着我。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我在她巨大的淡绿身影中慢慢跪下去。我说:“环佩啊,我已为你报了仇。环佩,你知不知道,我一直想念你。” 就在那时我听到砖石坍塌的声音。虚光熄灭,结界消散,闭上眼睛再睁开,仙姿如羽的女子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轮圆日从云海中升起,那赤红的光里我眼前只有一堆残破瓦砾。倚霞居士一生最得意的一幅画和半堵断墙一起毁塌,永无寻处。 于是我知道,这一晚她是真的来过了,在我生死一线的时候。然后她走了。 这一次,她再也不会回来。因为她清楚接下来我将要去做什么,就和我自己一样清楚。我思古人,实获我心。我的亡妻啊你总是这样明白我,可是那一曲绿衣,再没机会为你弹完。 我跪在残垣废墟中,伸出双手捧起半块红砖。遒劲的笔迹尚于其上挥洒,已经不能辨认那到底是什么字。 在这幅震动天地的仕女图上,倚霞居士曾亲手题下前朝名句。 画图省识春风面, 环佩空归月夜魂。 环佩,我深爱的女人。我要离开这里了。我将要去什么地方,你知道。 我不能逃避。今夜之后,我再也不能逃下去。我看到我的心,我必须面对它。 我知道你都懂的。无论如何,我会与你在一起。 环佩。你明白,我爱你。直到永远。 我深深俯首,亲吻那块残砖。然后站起身来,负琴而行。 再不回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十七 向着西南,一直走。背后抛下遍地无头尸身,鲜血染红了池塘。那是扫南大军元帅莫相顾c大光明剑赵锐c貔貅营第五分队的逃兵c还有那些混迹于难民群中的七大派帮手。他们横七竖八,压在彼此身上静静地躺着,像一堆缺胳膊断腿的c在戏班离开后被抛弃在角落里的木傀儡。看到他们就叫人感觉生命这个东西,它真是荒谬又可笑。 毫无意义。 我走的时候下起了清晨的雨。雨水哗哗冲过堆积着的尸体,洗尽血色。这些曾经号令天下的c独来独往的c野心勃勃的c为国为民的c卑劣无耻的,这些勇敢的或者怯懦的c善的抑或恶的人们啊,他们终于面目模糊,彼此再无分别。在死亡的怀抱里,他们都永久地安睡了。 或许生命是场闹剧。而死亡才是公平。傀儡戏结束了,你知道我们终于可以扯断拴在身上的那些线。 从此以后,再也不被谁的手玩弄。 我知道在尸山血海之后,有两双仇恨的眼睛目送我离去。它们像无形的刺一直扎在我背心。那是已无还手之力的一对情侣,武当弟子公孙庆文与沈玉瑚,他们都已遍体鳞伤c奄奄一息。也许他们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会放过他们。他只需勾勾小指头便能让他们身首异处,就像他对蜀山莫前辈所做的一样。在这个七大剑派与朝廷联盟的c天子亲下旨意c以无数人命为代价的计划中,他们只是两颗冲在最前线的小棋子,随时可以被放弃。 可是我走了。把公孙庆文和沈玉瑚留在身后,相隔尸山血海。那是一个为了结束战争甘愿以身投入迦罗那迦之口的刚强姑娘。那是一个眼睁睁看着心上人被妖魔衔于齿间咀嚼c却又用全身热血保护她的少年。我想我不会忘记,为了令一个三百年前的死人复活,这姑娘失去了亲生父亲。在充满血腥与腐烂c阴谋与算计的废城之中,是这对年轻人让我又闻到爱情的芬芳。爱是一种不可能治愈的疾病,或者面对它,或者死。 我不会忘记他和她拼死守护着的那柄剑。三尺青锋雪亮如电,秋波铭篆代表着那个心爱姑娘的眼睛。什么才是真正的侠之大者,这就是。它与一切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无关。我再也不会相信,一个人连自己的亲人都不能保护,还谈什么保家卫国。那都是骗局。 侠之大者,爱我所爱,护我所护,为她而战,至死不渝。 曾有一个时刻,武当少年侠客将秋波长剑塞入我掌心,光华凛冽胜霜雪。他指着我的鼻子说哪怕三丰祖师复生,我也敢向天下人宣告我公孙庆文爱玉瑚师妹,我要娶她为妻,她是我的女人!而你在做什么,你这法界的懦夫,男人的耻辱——我但愿你真能忘了你是谁,迷风! 为这一句话。公孙庆文,我不杀你。 我放过了他们。我抱起一具俯卧在尸身中间的瘦弱躯体,送他回到妻女身边。手无缚鸡之力的画师,那昔年笑傲丹青的国手他只能生存于美人名花簇拥中。太过光明纯粹的灵魂,这个肮脏的世界不适合他。我很清楚,或许在下一座虎狼相食的城池,他和他的家人就将成为旁人口中之肉。只是我要挥动这双十年来沉埋尘埃的手,赤橙紫绿烟花下,碎裂的青砖地上嘶嘶生长出一株株稻禾粟麦。莲子与红菱,青杏或粉桃,在你苏醒之后你当明白,倚霞居士啊,我已尽力。因风絮飘萍这人生中一面之缘,因你我忘年之交,因你,画出了环佩的魂。 他们说,黑袍迷风的十指是世间神话,它能杀人,也能让咸水井中开出莲花。 那么就让我证明给你看,若极吾友,我知道你和我一样始终相信,当这个世界已成血海,血海中央依然会有青莲开放。 那朵莲花开在你的眉心。我的手轻轻移开,吾友,请放心带着你的亲人前去。这印记是巫师之王的手谕,杀气如芒绽放,有它在,黑白两道没人能伤害你的妻女。如果他们敢,你将看到莲花瓣如何开成刀剑。 他们说我走过的地方,都留下死亡讯号。可是在这个乱世,你没有交错朋友。 那天我右手二指并拢于胸前,躬身一揖到地。向昏迷未醒的画师董若极c向我的兄弟行下法界最隆重的大礼。 在这个不可理喻的疯狂的世界上,十年丧乱只有这除了画笔提不动别物的男子让我看见,什么是,人。 当神州大地已饿殍遍野,神明俯瞰罪恶人间,收回了他们的恩慈。天下社稷掌握在我手中,我确信你的眼睛配得上看到它们。我把一线生机留给你,我的兄弟。 因为你是真正的男人。 这一生我遇到过很多人。他们中的一些了结了我的牵缠,而另一些清洗了我的罪孽。现在他们都死了。 我想我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留恋。袍袖拂动,荒芜的石板地上禾稷偃仰起伏如黄金海浪。我转身离去。 现在我要去的地方,是西南大荒。折翼山。 这一路我看过日升月落,听过风号雨啸,经行过一座又一座荒无人迹的或刀兵如麻的城池。无论走到何方,似乎总是铅灰色的天空低低覆盖在头顶,灰里透着血红。终年到头,人们看不见太阳,白昼永远像黄昏,寒风卷着尘土呜呜回旋,没完没了。夜晚露宿在被废弃的战场,汉人与萨卡人的将士狼籍相压,双方的战死者无人收敛,过得几日,已开始败坏。铁甲下淌出了脓水,腐尸的恶臭渐渐发酵。 以断戈为枕,周遭白骨撑天,碧血渗地。青苍的磷火倏忽闪烁,在废池乔木间飘浮。 人声寂,鬼哭起。 我看见面目模糊的魂魄,像奇形怪状的巨大菌类从尸堆上一簇簇冒出来,冤气凝聚成形,漫无目的地游荡。巫师的眼睛里鬼灵无所遁形,只是它们似乎并不关心在这残骸坟场中还有一个人活着。 ——不,我又忘了。 其实我早已死去。 亡灵们哭泣着飘升而起,绕过我的身体,渐渐去远了。它们感觉不到生命的气息,也许在它们看来我和它们是一样的东西。 我从尸体中间站起来,拢拢散落的乱发,用骨簪将它们挽好。一个无头亡灵飘到我面前。脓血嘶嘶滴下,在落到地面之前消失。它从我身上对穿而过。我看到倒挂在背后的头颅,年轻的汉军战士眼睛瞪得那么大,充满怨恨不甘。你这战死的枯骨啊,你是谁春闺梦里的人,她再也想不到你现在的模样。 亡灵们拖着残肢断臂,四面八方散去,绝不回头。仿佛它们都有各自坚定的方向。传说死在外面的人不管千山万水,都会回到故乡,魂魄进入亲人的梦境,亲吻她们c把生前未了之事安排好,然后和她们告别。但这只是传说。 这些残缺不全的魂灵在太阳出来的时候就会涣散,化为乌有。他们再也回不了家。如果泪水浸透的绣枕上有梦升起,那只是这个世界在夺走了你的一切之后赏赐的一个小小的c虚伪的安慰。够了,生命这场骗局,太过卑鄙。 我缓缓抬手,按于左边胸房。隔着苍白冰凉的皮肉那儿有颗永远不再跳动的心脏。我的确和它们是一样的东西。 我也是个死人。但我不能在太阳出来的时候睡去。我得一直站着,不管千山万水,不管精疲力竭,不管有多痛也不能倒。要一直走,一直走,直至回到她的身边。因为我是琴断先生迷风,那掌握着黑暗力量的巫人,通晓世间一切关于死亡的奥秘。 这一生我所能做的似乎只有死亡。我把死亡送给许多人。我的仇人,我的亲人,我自己。我看过太多的各式各样的死亡,就连如今支撑着这具躯体在阳世活动下去的力量它也来自死亡。 我这双手可以带给世界的,只有死亡。 可是我要用它救回一个人的生命。 传说死在外面的人都会回到故乡。我是个没有故乡的孤儿,我只能去找她。 折翼山不是我的家。是,你们说得都没错,折翼山是萨卡人的老巢,是这场持续十年的血腥风暴的风眼,是敌军大营。凡我天朝子民,唯一心愿必须是也只能是毁灭这座罪恶的山峰。而我迷风是汉人。 但是她在那儿。 在这个广大荒芜的人世,过去是一片白茫茫的寂静,将来也是。时间是大片无涯的荒野,我站在中央,看到一个早已逝去的背影。那就是她。她便是我与这世界仅剩的联结,她是最广阔的天地c最琐碎的细节,是这虚空之中唯一一条可追寻的线索。她是临睡前留下的灯火,是贴身的衣裳,她是我新生的摇篮和安息的坟墓。她是我所爱的女人。 她就是我的故乡。她在哪儿,我就去哪儿。 在我死后,我必须回到她身边。 我抱紧我的琴,迈步而行。穿行过日升月落c风号雨啸c刀兵如麻,越过那些亡灵与尸体。我得一步一步走过这片巨大的战场——整个神州大地,带她离开这战争,逃离血色贪狼星光。 是我把她推进去的。我要带她回来。 过了钱塘。过了长江。过了徐州城。 过了潼关。过了澜沧江。 过了玉龙雪山。 向着西南,一直走。我要用我双脚,把这错过的十年流光一步一步,量回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十八 犹如很多年以前,一个一夜间失去了妻子和孩子的遍体鳞伤的年轻巫师在逃亡路上向着西南,昼夜兼程。 他本来就快要做父亲了。还差一个月,他将亲眼看到儿子出生,小手握着他的手指咿咿呀呀叫爹爹。可是那个孩子和他的母亲一起,在天下正义之士的剑下化为灰烬。 年轻的父亲只能流亡。像一匹走投无路的饿狼仓皇逃窜,在他背后追赶着千万柄利剑雪亮光芒,凛冽呜呜风声,使他日夜不能合眼。 他连为妻子起一座坟的时间都没有。妻儿葬身在一片陌生的废墟,他们的遗骸被大风吹散,遗失在天涯海角。 挫骨扬灰。 他们究竟犯了什么罪c犯了什么罪?! 劫后余生的年轻巫师亲手焚烧了自己的家。当怀孕妻子亲手缝制的一百套婴儿衣裳在火焰中销毁时,他再也不相信所谓正义。他亲眼看过了它吞吃亲人的血盆大口。如果说在这之前世人都不当他是人,那么在这之后,他也耻于将自己划入这一行列。 人,只不过是吞噬同类的最佳借口。 他发誓再也不和这个繁华而罪恶的世界打交道。 他以狐狸般的狡猾c孤狼般的坚忍躲过了追杀,遁入西南大荒。潮湿繁茂的深山林。 将余生流放在贫瘠苦寒的红土地,此后只凭双手耕种,埋没了一身惊世骇俗的本事。直到死,也静静地死在那儿。因为有个温柔的女人曾经说过:要是真搬家,相公,那我想去西南大荒。他们说那儿有万亩参天森林,人迹罕至。花朵开放,树木生长百年以上,麋鹿奔跑,飞鸟翱翔——那是一个没有人类干扰的天堂——我想去那儿,和你自由地生活! 爱妻的愿望,他从没违拗过。这一次也是一样。 她要他去西南深山,他就去。 在那里生活,做一个农人,每打下一斗稻谷,就对她说,环佩,又到收获的时候了,这是今年的收成,虽然不是很多,可是也够我们吃了,还可以酿一坛酒你喜欢吗? 从此他将为她隐姓埋名,用所有剩下的时间一遍又一遍弹着七弦琴,呼唤她的名字。 可是他到了西南大荒,那儿森林参天,麋鹿奔跑,飞鸟翱翔,贫瘠潮湿的红土地上,却有——人。 他误闯了山口的关卡。金蚕蛊与茅草人。萨卡是擅长妖术的种族,世代逃亡的生涯中练就了飞鹰般的警觉与敌意。对于外来之人,他们会像被激怒的刺猬一样张开周身武器。 虽然那些蛮夷巫术在他眼中实在构不成威胁,他依然无法从整个族群眼皮底下全身而退。 必须动手。 中原最强大的黑袍巫师,当他出手,所有雕虫小技闻风辟易。在那场没来由的殴斗中他轻易获胜,杀了包括大祭司在内的好几个萨卡巫者。可是他发现满山的人,老人c妇女和儿童,包括被他杀死的巫师亲属都在面前跪了下来。 有个满头白发的老者说:年轻人啊,我能感觉到你心里有恨,你和我们一样,是被这个世界逼得没路走的人,否则你不会到这已被神明遗弃的c被诅咒的地方来。 伟大的巫师,你赢了。但在你杀死我们之前,可不可以让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如果看过之后,你仍然要杀我们,这里所有的人都将没有怨言。反正就算你不来,这些人还有他们的后代,迟早都得死。 来自中原的黑袍巫师至今都不明白,是什么使他放弃了与蛮族人的战斗,在陌生的西南山谷中滞留下来,一留三百载。 也许是因为白发老者领他去的那座山峰。在光秃秃的断了头的高山上,冲天燃烧着的青色烈焰中那个翻滚哀号的女人。 他看到她的时候,火已烧到第七天。这是天殛神罚的圣火,自她五脏六腑间涌出,世上任何雨水无法扑灭。 谁也救不了她。整座山脉的族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烧得皮焦肉烂,在火焰中滚扑,发出比任何野兽更凄厉的嚎叫。青色烈焰团团吞没了这个女人,向天举起的双手一点点变成枯骨,然后显出巨翼骨骼的原型。 这是迦罗那迦——这不可能!年轻的巫师喃喃说,这不可能,血龙鹫——迦罗那迦——上古魔神!它不应该存在于人世,你们是怎么弄到它的?! 她一直在人间。伟大的巫师。老者脸上现出诡秘笑容。她一直在——她是我们的神。 萨卡人世代奉事的神明,就是迦罗那迦。你知道她的名字,那很好。迦罗那迦保佑着我们的族人。 它不是寻常神祗!迦罗那迦是两个神族生死之仇的产物,它主管憎恨c杀戮和愤怒,以鲜血为祭品——这是上古邪灵!他吼叫起来。它是战神!别犯傻,它的存在需要人世间掀起战争c需要千万战死者的英魂为能量,它是世上最恐怖的神!你们疯了,竟敢养一个迦罗那迦,它会毁了你们整个种族!它吃人不吐骨头的你们不知道吗! 这千百年来,萨卡人早已看透,这世上吃人不吐骨头的不是别的什么,那是人。是我们的同类。其实,你也明白这一点,不然你又怎么会出现在折翼山。我看得太清楚。只有在人间呆不下去的人才会来到我们这里。我不想问你的故事,伟大的巫师。 这个世界上,真正会吃人的,就是人。从上古洪荒至今,迦罗那迦所食之人,不及这些同类吃掉的亿万分之一。 我都说对了是么。我知道你有亲人曾经被人吃掉。所以你才会到折翼山来。 你想不想,你想不想为她们报仇?我们有迦罗那迦,你有强大巫术。多年来我们一直在寻找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感谢神明指引,你来了。 和我们在一起吧,来自中原的巫师大人。凭你一个人是无法复仇的。但是我们拥有战神。迦罗那迦掌握着令两个种族相互残杀的愤怒力量,它能掀起滔天血海。想想吧。想想你那被人吃掉的亲人。 这一代的迦罗那迦就要死了,如你所看见的那样。但是会有一个新的神迹。它是死灭还是绽开,就在你一念之间。你想不想,想不想复仇?——我知道你想!伟大的巫师!哈哈哈哈! 白发老者的声音越来越轻,他下意识地挽住他滑落的衰老身躯,然而那身躯在臂弯中化为朽骨。皮肉迅速干瘪,脸色变得青黑。白森森的骷髅齿龇出来。 那具骷髅在他怀里露着牙床微笑。如同火焰里翻滚的迦罗那迦,死亡的痛楚与极乐的满足同时降临在那张扭曲面容上。 老者抬起右手向他伸去,落在额上已化作白骨。他听到他微弱的最后一句话。 谨以萨卡族第五百七十四代族长之名,我任命这个年轻人接任本族大祭司,在他手中将养育迦罗那迦后嗣,战神出世,雪我族耻,血海滔天,血 大祭司,折翼山的人,全拜托你了。 骷髅张着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头一歪,静止不动。那一年他成了萨卡人的大祭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怀抱着老人的枯骨抬起头来。青色神焰愈燃愈烈,火中那个女人的哀嚎渐低渐微,终于听不见。 这一代的迦罗那迦死了。 青焰熄灭之后,在光秃秃的断了头的高山顶上,他看到七根被熏黑的白石神柱中间,遗下一枚半人多高的巨卵。它兀自闪烁着青琉璃般晶明通透的圣光。 年轻的巫师走上前去,轻轻抚摸那依然滚烫的c七色斑斓的卵壳。 满山的人顶礼膜拜,呼喊起大祭司与神的名讳。 新任大祭司跪了下去,把脸贴在巨大的神卵上。它灼烤着他的脸颊,如同中原江南一个已死的女人不甘心的手。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这座山峰叫作喀念什,是战神迦罗那迦的神庙。每一代血龙鹫都在这里出生,也在这里死去。 他扬起手,向着他的子民喝道:“战神出世,血海滔天——我发誓我将和迦罗那迦一起保护你们,此仇必报!总有一天,我们要向那些汉人讨回公道!” 漫野欢呼。 只是没有人知道。 没有一个人知道,那天那个外来的拥有强大巫术的年轻男人放弃了必胜的战斗c甘愿留在这里做萨卡人的大祭司,其实只有一个理由。 他看见在天殛神罚的烈焰c在那七日焚身酷刑中,将要死去的迦罗那迦——那个怀孕将产的妇人无论她怎么挣扎翻滚,她的右手始终紧紧护在隆起的肚子上。他们说她是战神,他看见一个母亲。 为了这濒死的母亲的一个手势。他留了下来。 这一留便是三百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十九 所以你不知道。青袂。 你不知道我养育你十八年,而在这之前,其实我陪在你身边的时间,远比你的记忆更长久。 我曾经陪伴你整整二百八十又二载。当你还不曾诞生在这个世界上,我的青袂。 我的青袂。你不知道你那么害怕的喀念什,那七根石柱环绕的神庙山顶它就是你生身之母的坟墓,在这里我见证了她充满痛苦的死亡,见证了你的出生。 有太多太多的事情你不知道,青袂。你如何知晓你这条血脉战神的宿命,寄托着一个民族的兴衰生死。你如何知晓你座下子民,他们这千百年来所受的屈辱压迫。他们退让又退让,退到了万物不生的泥土像血一样红的西南大荒深山里来,和野兽争食以求生存,可那掌握着天下正统的强大族类还是不让他们活。仅仅因为他们不相信孔孟圣教c不相信世界上的人都必须按照同一种方式去生活。他们把他们赶尽杀绝。 你如何知道呢,我的青袂。你只是一个像羽毛一样轻盈自由c无忧无虑的女孩。凭什么要你记得神和神的仇怨c人与人的纷争,凭什么你就得承受这亿亿年来天上人间最沉重的记忆?就因为你流淌着战神血脉?就因为这个,神和人都不愿承认的罪孽,战争,杀戮,血债,就都得你来背。 现在他们说,这些年打仗死了千千万万人。他们背井离乡,死无全尸,抛下无数寡妇孤儿。神州大地哀鸿遍野枯骨如林。这些罪,他们说全都该算在那该死的战神头上,这些罪全都是你的。他们把整个世界的血海推在你身上。 可你连自己的来历都不知道。 你甚至不知道,我的青袂,其实早在你认识那个被称为师父的男人之前,他已经守了你这么久。 二百八十多个年头啊。日日夜夜喀念什山顶的孤独守护,让风雨吹打,巨石环绕。睁开眼睛只看见你。你的气息早已渗透我每一根骨骼每一寸皮肤。因此你不会知道,我对你的依恋远比你所记得的更深刻。 在这么长久的时间里,青袂,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我们都别无选择。 你早就已经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宝贝。你知道吗。 我看见那个躲藏在黑袍中的男人,从红鸾禧的废墟中站起来的那一天开始,他的容貌就再也不会改变。他的头发永远漆黑,而眉目永如少年。为了掩盖这反常的青春,后来他梳起古老高髻蓄起长长须髯,让密如记忆的毛发淹没那张不会凋谢的容颜。 仿佛这样,就可以忘记。 躲藏在黑袍内的男人,躲藏在怯懦的梦魇中。我看到他坐在高山顶上,守护着那枚七色斑斓的c闪烁着青琉璃光芒的魔神巨卵。他用那张虚假的不败的脸庞熨贴它冰冷的硬壳。这是大祭司的职责,必须承受的孤独。一昼,一夜,一月,一年,十年百年。他知道在那硬壳里孵化着这个世界的噩梦。汹涌的血海正在发酵,等待着喷薄和奔涌。 然后有一天,他迎来了它。 原来这个世界最恐怖的噩梦,是这样瘦瘦小小c还不足五斤重的c皮肤苍白而布满褶皱的婴孩。她从那庞大得不相称的迸裂的卵壳里出现,像一粒尘埃,差点使他找不着。太平凡的人类婴儿。只有啼哭比谁都响。 没有风云变色。没有天生异像。她来的时候,是个安静的暮冬清晨。细雪落了一夜,还在落,并不因她的来临而停止。 躲藏在须髯丛林之中的c三百多岁的黑袍男子愣了许久,才伸出双手,颤抖着抱起她。像每一个不知所措的年轻的父亲。婴儿小小身体贴在胸口,柔弱温暖。 或许这世上每个生命的出现都是神迹。但在那一个落雪的早晨,他确凿无疑地知道,此刻抱在他手里的是真正的——神的遗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十 萨卡人相信名叫迦罗那迦的巨大怪禽是主宰人间屠杀与战争的神。这种奇异的生物起源于上古时期一段发生在捕食者与猎物之间的c不被世间规则容许的爱,它继承了父族蜿蜒的鳞躯c碧色的冷血与母族翱翔九天的能力,摆尾翻江倒海,仰首可吞日月。金翅鸟与龙王的威能在混血怪胎身上得到了最完美的结合,作为代表力量与摧毁的肉身武器,它或许是天龙八部众可以献给世界的一件最伟大的艺术品,然而对于人类,它只是灾难。 世上第一头迦罗那迦诞生于父亲的鲜血和母亲体内喷涌的烈焰。它将这血与火的记忆传承下去。如果说每个种族都拥有造物主所赋予的c独一无二的生命密码,那么迦罗那迦这一血脉中被铭记的无疑只能是毁灭二字。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天地在创造了迦罗那迦c并慷慨地赐予它强大力量的同时,就为这种力量打上了封印。也许那是世界平衡之道。每一头迦罗那迦与生俱来地受到某种神秘禁锢,它无法运用自身拥有的能力,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一代代从卵中孵化出来的迦罗那迦幼雏无一例外地呈现普通女婴面貌,相较真正的人类,骨骼更为细弱。终其一生她将被蒙蔽在浑浑噩噩的无知中,作为一个平凡女人活下去,直至生命尽头,在宿命的焚身火焰中死去,遗留下不依靠而繁衍的神卵。 孵化一只迦罗那迦需要三百年。而这些身体纤柔的绿眸女子大多是在中年以前夭折的红颜。她们就像蝉或蝶,以漫长黑暗的孤寂换取短暂时光。所不同的是,她们并无飞翔的机会。那是上天慈悲的封印。 迦罗那迦的展翅,意味着死亡和战乱。 无人得知在名为萨卡的弱小民族与战神之间存在着怎样一种神秘的关联,但这个连文字都没有的族群确实通晓关于迦罗那迦的一切秘密,世界上只有萨卡的族长与大祭司掌握着开启血海的钥匙。 每一代迦罗那迦都和萨卡人在一起。她将作为族中侍奉神灵的圣女,得到优裕的供养和枯寂的生活,无波无澜,了此一生。族人会小心地严守秘密,不使圣女得知付出一生去信仰c崇拜的神其实只是她自己。圣女的生命必须保持绝对的一尘不染,任何人被严禁引诱她了解七情六欲,尤其是那些与“爱”或“恨”相关的危险词汇。这是萨卡最严厉的族规,千年以来,无人敢于触犯。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在这些女子空灵清澈的c美丽的绿眼睛里,锁着整个地狱。 其实萨卡人真的是个得过且过的怯懦的民族。他们拥有迦罗那迦以及各种巫术,但面对强大异族的欺压,仍然选择退避而非还击。只要还有茅屋遮顶c番薯果腹,萨卡人宁愿把儿女教养成农夫或猎人,也不愿他们成为令天下闻名丧胆的铁骑战士。在西南大山里流传最广的一句谚语是“用鲜血换来的黄金宫殿,比不上家里的小草房”。所以这些棕色皮肤的强壮男女,一代代是守着战神,却只把它无所事事地养在身边。 直到这一年,有人打开地狱之门。 第五百七十四代族长在临死前做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决定:任命一位毫无本族血统的汉人巫师做大祭司,以此他得以与闻关于如何使迦罗那迦恢复真身的绝密,并与其后几任族长一同策动了这个历时三百年的漫长计划。 要解除迦罗那迦的封印,秘咒其实只有六个字:爱情,仇恨,北斗。 南斗主生,北斗主死。对于掌管杀戮的战神,七根按北斗方位排列的图腾石柱便是人类供奉它的神庙,这阵势暗暗呼应着来自星辰的死亡力量,也是迦罗那迦生命的和终点。它与它相生相克,北斗阵既能牵引出这魔兽体内的真正能力,同时也是世上唯一可以禁锢住它的囚牢。 当一头未曾尝过人类情感的迦罗那迦身处北斗阵中,让爱情和仇恨首次冲击它空白的心,亿万年前属于它祖先的记忆就会回到它身上。 那时毒龙曾把海洋搅成沸腾熔炉,金翅鸟在苍穹中掀起风暴。远古的灾难c不得善终的爱c生死对决的恨c以浮提大陆无数生灵性命为代价的愤怒反抗——迦楼罗和那迦的灵魂沉睡在这女子血液中,等待复活,发出咆哮。 在那段记忆中,天有多高,爱就有多远,海有多阔,恨就有多深。当它们穿越时间的洪流回归北斗,就是神力。 于是北斗阵中的女子不复旧容。灵魂穿透柔弱外壳怒放,龙身显化,巨翼招展,她将把亿万年前的风暴再次带给这个世界。她所庇佑的种族必将在战争中所向披靡。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必须使她在正确的时间c正确的地点,爱上一个——错误的人。 所以,我的青袂,现在你知道了,关于这一切。三百年,从头细数,一桩,一件。那些琐碎絮叨着的c不能重来的故事。 关于折翼山。喀都什。喀念什。关于草庐c古木c云海c飞鸟。 关于图腾柱,般若草,水晶球。 关于亲手烹调的饭菜,夜晚的烟花,布袍上的针线,女孩湿漉漉的长发被男人的大手轻轻梳理十八载养育,相依为命。 关于被扯碎的琴穗。关于子衿。 关于那个暴风雨的夜晚,最后的一袭霓裳。 关于祭司和圣女c师父和弟子c迷风和青袂c人和——战神。 你会不会知道呢?我的女孩。这一切。 他们说所有的故事都是骗局。 关于你,关于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十一 那一天我站在折翼山脚下,终于把这个故事讲完。 这漫长的c漫长的故事啊。如同她幼小的身体还在我怀中,那些风声呼啸的漆黑夜晚,她揪着胡子咯咯撒娇,她说师父我不要睡,我想听师父讲故事,于是我就挑亮灯火,一字,一句,从黑夜,到黎明。 从钱塘以东,到雪域之南。千万里旅途中,始终在心底沉默地向那个不肯入睡的小女孩子叙述着一个故事,看着她从小小婴儿慢慢长大,颜如舜华,将翱将翔,逐渐长成折翼山上一朵青莲花。 十八年。每一点,每一滴,每一昼,每一夜,每一弹指,每一刹那。 无论日升月落风号雨啸刀兵如麻,这段穿越神州大地的艰难旅程,仿佛只是一条黑暗的幻觉隧道,黑暗之中有无限温柔。我看到她是这样一点一点地长大了。我得给她讲故事,讲一个关于战神的传奇,就像一个好脾气的男子安抚他手心里扭来扭去不愿睡去的宝贝。 就好像,她还在。 纵使抬头只见苍茫山脉绵亘延伸,大海一样辽阔的丛莽覆盖着起伏峰坳,如此深远孤寂,仿佛任何生命投进去都激不起半丝回响。山脉之间有赤红云雾缭绕,淡淡腥气弥漫,掩映着两座遥远的峰峦,它们高耸入云,犹如一对振翅欲飞的鸟翼,森林是它们华美的羽毛。还是旧时模样。 西边的喀都什峰千年万载孤独矗立,而东边的喀念什,折了翼。 赤红色云雾是很浓厚了,黏稠地顺山巅滑落下来,像一些永不凝结的血迹缓慢流淌,淹没了双脚。在那红雾里浮动着无数死灵张口瞪眼c徒劳地啃噬着地面的面容。它们纠结在一起团团滚过,掩住一片爬行于茅草根部的细密网络。只有巫师的眼睛能够看见这些微微发光的白丝线。 萨卡人的巫术,这些年来并没多少长进。 我低头看着这片丝网。然后抬起脚,用力踏上去。 一阵尖锐的呼号突然响起。似兽非兽的啸声回荡在崇山峻岭间,一批手握战斧c裸露着上身的汉子仿佛传说中天降的神兵,自丛莽中c岩壁里爆发凸起轮廓,金刚像一般凭空出现。 “我是回来找人的。” 我对守卫战士们点了点头,心平气和地说道。 年轻精壮的小伙子们对于一个汉人老头嘴里吐出流利的萨卡话似乎有些惊讶,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迅速作出反应,只一瞬间,棕色皮肤的高大身躯在我四周形成壁垒。 为首的战士紧握巨斧,警惕地盯着我:“什么人?来干什么?” “我要上喀念什去。”我再次强调,“我只是回来,找一个人。” “你从哪儿来?” 唉。这些年轻的守卫们拥有猎豹一般的警觉c熊罴一般的强壮,却就是不能好好沟通。我不得不第三次重复:“在喀念什,有一个女人。以前我不小心失去了她,现在我回来找她。这一次我一定要带她走。” “喀念什没有女人。”守卫说,战斧环绕成寒光凛冽的圆圈,“那儿不让女人去——你到底是什么人?!” “谁说那儿没有女人。有的。你们把抓来的女人和孩子带上喀念什,在那里杀死她们。这十年来,你们一直在做这件事。她们就是证人。”我指着脚边红雾里滔滔流动c无声嚎呼着的死灵脸孔,“你们杀了她们。你们把喀念什变成亡魂出没的地狱。” 在那座山峰顶上,囚禁着死去的灵魂。 透过萨卡战士惊愕愤怒的面容,透过茫茫云雾c森森林莽,透过千仞绵延山脉与不可逆转的流年,透过这世上空间和时间的一切距离我看见她。 十年前的一个姑娘。 苍白瘦弱的姑娘,她背上有巨大伤口,源源涌出碧血。她被绳索粗暴地反剪双臂,五花大绑悬吊于七根石柱之间。酷烈日光照耀着她低垂的头颅,那姑娘就像死人一样,一动也不动,任由一头长发披到胸前。战鼓咚咚,响彻在脚下。 食我神胆,筋骨为裂。饮我神血,肝胆如月! 没关系了。随便他们怎样对她,也没关系。反正她已经死了。 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从今以后,那个叫迷风的人,已经死了。 被吊在石柱上的姑娘缓缓抬头。浓密黑发间露出她的脸,像一朵枯萎的荼蘼花,呆滞失神的双眼望向山路上一袭飘飞黑袍。那天他拂袖而去,永不回顾。只有赭红色的人群像大海一样涌上来,喧嚣与战歌淹没了她。 她就这样看着他走。两行血泪从绿色眼睛里流出来,然后它们越来越红,越来越红,终于像鲜血或者火焰一样红。 这就是十年之前,被称为黑袍迷风的巫师离开折翼山的时候,停留在他眼里最后的画面。 在茫茫血海中央,炽热的通红双眸燃烧在她脸上。 那姑娘宛如花朵的洁白容颜,生长出一丛丛鳞片。 “你是大祭司!你是你是迷风!”手握战斧的萨卡青年看着我解下背上布囊,不由惊呼起来,“你是那个会弹琴的汉人巫师!但你不是早就已经” “是。我是迷风,折翼山从前的大祭司。他们说得没错,十年之前,我确实死了。可是孩子,你知道吗,有些时候,死去的人也会复活。” “是你帮我们召唤战神的对吗?长老们说,没有大祭司迷风,萨卡人就无法拥有迦罗那迦c就不能打赢那些汉狗。你没有死,那很好,你现在回来你是跟萨卡人站在一起的,是不是?”战士迟疑而希冀地说,“长老说你是萨卡人的英雄,十年前你召唤出了战神迦罗那迦。” “我召唤出了迦罗那迦。” 我轻声重复。 我当然不会忘记。我怎能忘记。十年前是我亲手召唤出了迦罗那迦。就在这座山,这样的天空下,整个中原局势开始逆转,血腥神话绽放。西南大荒,战神出世。 而我的青袂,死了。 “你相不相信,时间是可以倒流的。” 我对萨卡战士说。左臂横抱着破破烂烂的七弦琴。一块朽木和一个衰迈的老头,居然还敢放如此大话,真是可笑。但战士们神情凝重,他们拥有野兽般可以嗅出战斗先兆的本能。 包围圈不动声色地缩小。斧刃银光闪耀,密丛丛竖立起来,做好随时劈砍的准备。 “以黑暗帝国的王冕之名,我要命运停下它玩弄傀儡的手,我要死去的人活过来,我要饮干这血海,让九天洪荒c十方诸佛都看到——我要你们收回战神,把那个姑娘还给我!” 百柄战斧同时斩落。我的手指拨动琴弦。风暴之中,仰首望向云雾弥漫的喀念什。那儿就是埋葬青袂的坟墓。我知道她一直在那里等着我,回来救她。 ——凭借我的双手。今天就让死者复活,时光倒转。 让一切过去的和遗失了的,都重新开始。 青袂。我是你的师父迷风,那个答应过会一直保护你的男人。 我回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十二 于是一切重新开始。此日因为这个男人的一声琴音,时光倒流。 烧遍神州大地的十年战火像一条发疯的巨龙,在把整个天空搅成血海之后,终于记起它的来处。呼啸翻卷裂空穿云,带着灼热气流和如雨洒落的火星,飞回它的巢穴。 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滔滔滚滚,如奔腾怒海,最终汇入这场风暴萌生之处。 一切都要有个了结。在哪里开始的,就在哪里结束。 让我们回到风眼中心。西南大荒,折翼山脉—— 喀念什。 红色云雾在这里最为浓厚,仿佛整座山脉的死气层叠递涌,堆积于此。方圆数十里的平坦山尖像遭斩首的断颈冲天喷出血瀑,又像一只无头怪兽,以颅腔咻咻呼嘘着腥赤空气。红雾遮住了日与月,战斗中的人们凭借昼夜不熄的松明看清这片修罗场。 震天杀声中,有九下齐崭如一的拔剑清音,铿然响起。 “明珠,不要怕。师父教过你剑阵心诀的,你只要牢记自己的方位就好。”身穿蓝缎长袍的中年人执剑在手,低声对背后十五六岁的少女说。他本有一张白净清秀的面庞,然而此时这张脸沾满血污,一双通红眼睛炯炯发亮,看起来并不比所面对的狞厉敌人好多少。 少女站在九人剑阵后首,望着剑阵前方列成一横排的萨卡战士,握剑的手忍不住微微发抖。 “弟子的功力远远不够参与‘沧海阵’。弟子生死不足惜,只是担心若因弟子之故,被敌人寻到破绽,剑阵功亏一篑” “不行也得行!我派好手已凋零大半,连你掌门师祖那等修为,也捐躯沙场。如今只剩沧海剑阵是我们唯一的希望,能不能铲除血魔,就在此一役了。”中年人慨然道,“明珠,师父平时是怎么教你来的?” “东海弟子薛明珠,谨遵师尊教诲:剑在人在,护我家国!洞庭位准备就绪,请阵主发令。” 少女昂首,手中长剑斜指敌阵,剑身隐隐流转碧青光芒,与其他八柄剑构成回应贯通之势。 “九川归一,听吾号令。五湖为翼,四海会聚——阵启!” 随着中年人一声清叱,碧光闪动,东海派九位弟子展开身形,冲向由数十名萨卡汉子横拦在前的一字长蛇阵。九人貌似不图斫杀敌人,只是纵跃来去,尽展东海派轻功卓绝c流动如水之长,意在迷惑对方眼目,从这铜墙铁壁般坚固的人垒上寻找突破口。 剑阵中九人按东南西北四海及镜泊c太湖c洞庭等五湖方位排列,身在五湖之位的弟子负责蔽翼,尽力牵引敌方攻击,保护四名剑阵枢纽。五湖四海不停交错,阵中只见蓝衫倏忽来去,剑尖吐出长长青芒。无论人影如何变换方位,九道剑光始终彼此衔接,正如天下江河纵横分流,却总归同源。 一弹指间,剑阵已变过数次方位。西海东奔,鄱阳北上。阵中蓝衣身形飘动,虽只九人却似幻化出数十魅影,此乃东海派独得之秘凌波步法,凡当之者无不眼花缭乱。然萨卡战士丝毫不为眼前景象所动。 不管面临虚招实招,这些精壮汉子如同蛮牛,始终肩并着肩组成密不通风的人墙,横阻敌前。数十人高举战斧,一下又一下直直劈落,以这笨拙招数抵挡剑阵迅捷如风的攻击。东海弟子多次出剑本拟虚招诱敌,见对方不知闪避,便将剑招使实,直取对手要害。 循环流动的碧光笼罩中,只闻剑锋刺入皮肉之声嗤嗤响起,千百血点为剑风所荡,激射成巨大的红色圆弧。 人墙在血雨中缓缓推进。九柄长剑兔起鹘落,无数次命中目标。萨卡战士们赤裸的上身早已鲜血披流,或被削臂,或遭斫肩,健壮的古铜色肌体如同一尊尊千疮百孔的石像。 沧海阵动,云起涛生。莫说这些只知直砍乱劈的蛮子,便算换了灵巧十倍的武林好手,在如此精妙阵法面前也只有中招倒地的份儿。 ——然而他们就是不倒。 剑阵启动半盏茶后,每个萨卡战士都已身中数剑,有些人肚腹横被划破,肠子已从伤口中流出。但他们仍然把臂向前,将战斧一下又一下挥落。就像传说中的木牛流马,不知疼痛亦不惧死亡,只要操纵他们的机括没有停止转动,即使被砍成碎片依旧会战斗到底。 这不是人。这是钢铁铸造的妖魔啊!操纵它们的机括它就在 镇守洞庭位的少女薛明珠想道。她轻飘飘地跃起,越过敌人头顶望向数里之外,山巅红雾喷涌的中心。云雾在那儿转成漩涡,掩住了彼处景象,隐隐有低沉的咆哮破云扬起。 忽觉劲风袭来,斧刃像一道阔大闪电直向顶门劈下。她身在半空,急回腕圈转长剑,剑尖在战斧侧边一点,借这力道荡开数寸,堪堪避过利斧破脑之灾。 斧刃擦断少女鬓边几缕长发,明珠纤腰微拧,提气丹田,人比纠缠飘荡的发丝团还更落得慢。敌人缓缓出现在视野中,少女的蓝裙摆拂过那张被剜去了一只眼睛的脸。那个战士眶中鲜血直流,却木无表情。明珠心中一窒,这时分不假思索,剑势兜转,右手向下一送,剑尖贯入脚下敌人的咽喉。 血液飙射c气管破裂的声音分明迸现出来。长剑刺穿萨卡战士喉咙,大半截剑身从脖颈后面透出。明珠咬紧牙关,手腕转动,谁知那人突然喷着血沫狂吼一声,像只濒死的狮子猛然甩头。 一颗头颅砰然坠地。战士疯狂的举动割断了自己的脖子,然而那柄糅合了海底珊瑚金锻造的c柔中带刚的长剑也被生生折断。 ——竟然以人身最为脆弱的喉管拗断钢铁! 死去战士的缺口马上被填补,这堵人肉城墙永无破绽。少女落于血泊,攥着半截残剑,高声喊道:“洞庭水枯,四海来援!” 只听叮叮轻响,碧光闪动间,另外八名东海弟子同时按动剑柄底部一颗绿宝石,八柄百炼精钢纷纷断裂。原来那是暗藏的机簧。 就连萨卡战士木然的脸上也不禁闪过一丝诧异,不明白战斗正酣,对手为什么自折兵刃。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阵主手持剑柄,朗声长吟。云雾裹挟着大风吹动他染满血渍的长袍,雄浑的吟诵声中,这形容狼狈的中年人身上竟焕发出一股豪情胜概,犹如沧海之水,浩浩汤汤。 东海弟子皆是神情一肃。凌波步动,九人迅即重行按五湖四海之位站好。 阵主吟道:“沧海不枯,正道未绝。吞灭妖氛,涤荡邪尘。百川入海,洪波涌起!” “起”字落地之际,一片洪大银光突然笼罩了整个战阵。壮阔奔腾之势真似三千尺银河自天倾下,人在其下如同微尘芥子,瞬间即被吞没。 银光自剑柄之内喷出,乃是九根以鹅毛金c海底玄冰蛛丝加虎魄巨螺之壳所磨粉末织就的十二尺长带。这兵刃非帛非铁,亦柔亦刚,看去却只似软薄绡带一般。平时卷起藏于空心剑柄内部,只有当长剑折断方可现身。 传闻此奇异兵器是东海派开派祖师蓝泊乾中年以前观望沧海之象,心有所悟而创。蓝泊乾凭借这“银魄索”大败各路豪杰,立下了偌大威名,晚年领悟了剑术真义后却言道曲不如直,拙能胜巧。银魄索极尽柔长变化之能,繁复太过,终属奇门左道。是以严诫门下弟子以研习剑术为要,不可耽于左道武功。然则半生心血终是舍不得毁去,银魄索的心法依然在一代代掌门手中流传下来,只择资质上等弟子传授。 到了本代掌门蓝洪波这辈,更将银魄索至柔之长结合了水象阵法,创出由九人配合同施的沧海剑阵。在这一天之前,江湖上还从没有人见过此阵。蓝洪波为人心高气傲,对于本派与武当的高下之争颇为耿耿于怀,他创这沧海剑阵本打算用来对付一辈子的宿敌c武当掌门沈桥先生,曾对贴身弟子宣称,总有一天要让姓沈的那条疯狗跪在脚下承认武当的功夫就是不如东海。 想不到沧海阵还未来得及扬威江湖,蓝洪波已和沈桥一起死在沙场。 恩师已逝,东海与武当牵连几代人的恩怨也在江山覆灭的血光中化为云烟。纵然杀得了血魔,怕是自此以后,东海一派也将不复存在世间。然而那些都不重要。现在只剩下一件事可做——就用恩师遗下的手泽为他老人家复仇吧! 中年人在漫天银光中抬起一双通红眼睛,目眦欲裂,吼道:“五湖四海听令:与我掀起滔天巨浪,杀尽这批妖孽。杀!” 在银色光幕笼罩之外,整座山头亦无一处不在履行着这个字。天山c昆仑c华山c峨嵋七大剑派门人虽已死伤大半,只要尚可行动的,无不拼尽全力,与萨卡的钢铁战士厮杀成一团。滚滚烟尘,冲天血气,崇山峻岭化为一片暗赤色的混沌。此时纵使天上的神明开目下视,也不能看清这片红雾掩盖之下的芸芸众生,他们正在对彼此所做的事情。 于是神闭上了眼。它只是漫不经心地提起手,挥毫在凡人头顶写下一个横跨穹苍的无形巨字。 ——杀! “七杀越过贪狼,直逼紫微了啊。果然在人的野心面前,神也只不过是个工具。” 喀念什峰顶一个隐形结界中,却毫无混乱迹象。战斗不能侵入这个肉眼不可见的区域。长须银发c身材枯瘦的白袍老者站在高岩上,仰首望向血云密布的天空。 头顶分明一无所见。然而老者缓缓颌首,说道:“杀心成魔嗯,已不可控。” “师父,您在说什么?魔就在那里啊!”老者身旁侍立的弟子焦急道,一手指向半里开外,血云浓涌的漩涡。这个结界秉无上清净妙法,令外人无法透视,而结界之内的人却可将战场景象尽收眼底。那弟子目睹七大派伤亡惨重,敌人大占上风,如何不急。但师父却似并不在意。 “血龙鹫就在那里!血海之王,万魔之魔!这场战争的祸首就是它,为了满足嗜血私欲它掀起滔天大祸。十年来无数勇士战死沙场c我七派盟友千里赴义所为何来,为的不就是斩杀血龙鹫这魔头” “杀了它,战争就会结束么?”白袍老者截断弟子的话。 “迦罗那迦司战神之职,上应天象,贪狼吞紫微,便是证据!”年轻人握拳道,“世间战乱,皆因战神!若铲除了这魔头,自然天下太平。” “天下太平,你在做梦。你看这滔滔天下,它若真有太平的那一天,也就不需要我等练剑人存在。剑的意义,只在此三字:不得已。当光明的规则已不能控制这个世界,才是我们这种人出手的时候。魔在人心,神在人心,血海也只在人心。而迦罗那迦它什么都不是。” “它是战神!” “世无战神。”老者淡然道。 “如果世无战神,青木师伯又为了什么走遍九州,费尽心力说服七大剑派结盟?这些兄弟为什么在这里浴血苦战?如今除恶盟盟友已伤亡殆尽,弟子不明白师父为何还不出手!事关苍生,难道师父真准备看着妖人肆虐,屠我百姓?” 年轻人血气方刚,眼看局势不妙,不惜顶撞师尊。言辞之间,咄咄逼人。老者仿佛没有听见,依然专注于空无一物的头顶。在那片污浊的云朵中,他似乎看到什么饶有兴味的物事。 “不要心急。一切都会有个结局的。解铃还需系铃人。” 白衣老者凝视血红天空,喃喃道:“——我在等一颗星。” 与此同时,东海派九人剑阵和萨卡战士的搏杀也正难分难解。 蓝洪波所创的沧海阵极尽刚柔生克之变。当长剑未断之时,阵法变化全靠脚下方位,依仗东海派绝顶轻功,五湖四海九宿之位变幻无端,扰敌耳目,惑敌心脑。九剑剑出如江河奔流,曲折难测。敌人永远无法预料下一剑将从什么方位刺来。水象剑阵,全靠一个“活”字。 而一旦长剑折断,银魄索出,这个“活”字诀反而并不重要。五湖四海镇守本位,不再施展凌波步法,只凭手中十二尺长带织就天罗地网,将敌人尽数囊括其下。 正如天下百川一旦入海,长江黄河便再无分别,万千支流汇聚成一片雄浑浩荡。排山倒海,无边无垠。 萨卡的一字长蛇阵突然移动,首尾相接构成圆圈,将九名东海弟子团团包围。九人如磐石屹立,全身上下只有手腕活动,把银魄索横空挥洒,彼此交错穿行却又毫不缠滞。 像九条飞翔的巨蟒,周身焕发盛大光芒,取代了天空成为笼罩人们头顶的死亡苍穹。 阵主喝道:“沧海啸!” 银色光幕骤然罩落,杀气席卷。如同翻转了天地,万仞沧海高悬空中,奔腾汹涌而下。 洪波涌起! 这一招沧海啸乃剑阵最后的必杀一击,天罗地网落下,波及范围内的一切都将被长带交织的锋利边刃绞成碎片。整座阵形存于发阵者胸中,凭借精密计算,当光幕落下一刹九条人影腾空而起,冲向密密交错的刀网中肉眼不可辨的缺口——仅有的九条生路。方位计算必须万无一失,稍差毫厘,九人就将在自己织成的罗网中粉身碎骨。 蓝衣如箭直刺云霄,马上被银光吞没。但霎眼间他们的身影重现于天际,宛如站立巨浪之巅的海神,吞噬一切生命的洪水踩在他们脚下。 他们逃出了沧海啸! 九人手腕一抖,长带突然勒紧。猎物在控,收网的时候到了。 铺天盖地的银光向内暴缩。光团中心喷出万股血泉。 这是一场无情的绞杀。 薛明珠身在空中就呕吐起来,当她落地的时候,蓝色裙衫已变为鲜红。 数十名精壮汉子在天罗地网中被勒成了碎块,无一遗漏。脏腑残骸散落一地,这便是活生生的血池地狱。 少女脸色惨白,手颤得几乎无法掣回银魄索,长带垂落于血泊之中。她极力仰起头不看脚下景象,突然腿上一紧。有人抱住了她。 确切地说,那并不能算是“一个人”。 自肩至腰斜被劈开的萨卡战士以独臂撑地爬到薛明珠脚下,死死抓住她小腿。灼热的液体一股股浸透裙裳,淌入鞋子里,明珠但觉像陷入滑腻沼泽不得脱身——粘稠的c刚刚从人体中涌出的热血! 她从没想到过仅剩三分之一的残躯竟然还能活动。这个人,或者说这个不知道算什么种类的不死生物,她分不清它是属于阳世亦或幽冥,也分不清自己现在身处人间还是魔域。 她低头瞧着那具残躯抱住自己的腿竭力向上爬,血污的脸上两排牙齿咔咔叩击。沧海啸笼罩的广大区域内到处都是这样的残躯,在血泊与散落一地的战斧间蠕动,她甚至看见一条手臂以五指扒着地面,像被斩断的蛇一样抽搐着爬行。 这条手臂它曾经属于脚下这个战士吗? “这些怪物虽一时不死,也无甚能为了。莫与它们纠缠!”师父对一众惊谔失神的同门高喊,“五湖四海归位,随我乘胜追击——先诛首恶!” 剑指西南,咆哮扬起之处。 少女深吸一口气,腕起索出,十二尺长带如同生了眼睛一般调头游回。内力贯处,柔绡化为钢刃,轻轻割断了缠在腿上的手臂。 她不再回顾。卒已过河,便无退路。 棋子是没有思考权利的。 九道银光再次扬起,在空中搭成相衔软桥,宛如长虹横跨天际。东海门人踏于其上,凌虚奔行。九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每一下出索的时机都间不容发,恰好保持这道长桥永不断绝。银魄索如风之势加上绝顶轻功步法,只见一道光虹挟着九个大袖飘飘的人影,如鹰展翼,如箭离弦,越过狼籍屠场,直投向那轮红雾旋涌的漩涡中心。 咆哮声越来越近。像一团闷雷隆隆滚动,始终被什么压抑着无法爆发,如同来自九泉之底。虽然低沉,其中却似隐藏了无穷无尽的愤怒痛苦之意,撞在每个人耳鼓中。 从来没有人听到过如此充满仇恨的声音。发出咆哮的东西是不在六道轮回中的错误产物,天地在创造它的同时就永远抛弃了它,所以它必要毁天灭地而后快。黑夜对白昼的恨有多深,它对这个世界的恨就有多深。 咆哮声在峡谷间回荡,震动万仞深渊。渊中云雾一朵朵蒸腾成巨大的蘑菇连绵喷薄,仿佛岩石也在格格摇撼,当万年屹立的高峰像一头濒死的洪荒怪兽向天昂首,号啸冲霄。 ——亘古静默的崇山峻岭,化作一声长哭。 剧烈气流冲击之下,银虹已被扭得七曲八弯,九人拼尽所能,竭力保持不偏离方向。越接近漩涡那啸声越是撼人心神,使得这些自幼修习定力的高手也几乎把持不住,在狂烈的扑面风暴中心性紊乱,眼中所见那些奇崛高耸的峰岩似乎活动起来,一块块脱离了地面 “小心妖术!”阵主突然惊呼。 这不是幻觉。在这噩梦一般的魔境里,喀念什的岩石真的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十三 高峰之顶,巨大的岩石被某种神秘力量赋予了生命,沙砾相磨,咯吱咯吱的刺耳声中,终于摇断了它们与山峰相连的根脉,腾空而起。而漩涡似乎暴延了十倍范围,将这些石头和东海剑阵尽数涵盖在内。 似鹰鹫c似獒首c似恶龙各种形状的嶙峋山岩,大大小小凭空漂浮着,随气流急速旋转,不断砸向银虹。九人身在空中,险象环生,在狂风和巨石的双重攻势下再也无法前进。 “撤阵!撤阵!” 银光陡消,九人纷纷摔在地下,几个年轻弟子控制不住银魄索去势,险些反转过来割伤自己。这时分自顾不暇,人人拼命伏地抱头,躲闪着呼啸砸来的大小石块。薛明珠毕竟年幼体弱,先前一番恶斗,气力早已耗尽,踏索奔行之时大半靠众同门照应托携,这会儿遭重重一摔,一口真气泄了,又眼见如此异象,趴在地上竟是四肢百骸皆软,全无行动之力。 只听巨响疾驰而至,一块一丈多高的杵状岩石贴地飞行,迎面滚来。便像一根巨大无比的擀面杖,就要将她压扁。少女眼睁睁看着大祸临头,只能瞑目待死。 命悬一发之际,一根长带自脚后挥出,卷在明珠腰间斜刺里猛力回拖,硬生生将她拉出了这雷霆万钧的一击。巨石杵轧断少女发髻,擦着头皮滚过去了。 明珠在石屑烟尘中呛咳,断发纷披了一脸,使她无法去瞧周遭景象。只觉身子飘飘浮升而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怒骂道:“真功夫打不赢,靠妖术取胜,不要脸!有种的滚出来跟东海派爷爷大战三百回合,躲在后面算什么本事,妖人,你敢出来吗?敢吗,王八蛋!” “师师父,那些石头”少女剧咳着,几乎不能相信一向儒雅的师父竟像市井之徒一般口出污言秽语。 “明珠别怕,这些石头只是妖人的障眼法罢了。闭上眼睛,别看。有师父在,决不会抛下你不管。”蓝洪波最得意的门生c本代东海派掌门弟子c沧海阵主邵川紫左臂横抱起少女,单手提起银魄索,低声对徒儿道,“师父要把那个妖人骂出来。” 他提气丹田,放出十成内力长啸起来。啸声沉雄悠长,穿透重重迷雾送出,连漩涡中心那怪兽的咆哮也无法掩盖。长啸将完,继以破口大骂。 “迷风,滚出来!说什么心如死灰不再参与正邪纷争,全是放屁!三百年前你就这样说,现在又来故技重施,口是心非的小人!你根本就没离开折翼山,我知道你在!什么巫师之王,什么黑暗魔皇,你是个缩头乌龟!老子不会妖术,可老子在这里站着,你敢带着你那破琴出来跟我过上一招吗,迷风!” “巫师之王,黑暗魔皇。” 骂声远送到腥红漩涡背后,浓雾中有个声音轻轻响起。这嗓子极尖极细,音色宛如初生婴儿,又似银铃玻串,清脆明亮,却满含怨毒讥诮之意,听着说不出的别扭。 “巫师之王?”声音冷嘲热讽地重复道,“他们在说谁?是在说那个名叫迷风的老不死吗,原来黑暗帝国的王座是这么好坐的,就凭那个临阵脱逃的废物?” “大巫阁下,您亲眼看到的,迷风十年前离开折翼山时曾立誓永不动用法术,这会儿也不知饿死在哪个角落里了。就算他还活着,既不能破誓,也是万万不能与您争锋的了,当今法界之王不用说自然是大巫您。”另一条苍老的嗓子小心翼翼劝道。 “你这么说,倒好像迷风要是敢破誓复出,我就怕了他似的。我又不是没领略过他那点出息。”声音咯咯笑了起来,越笑越是欢畅,“你没听见蜀山的人说么?当年那废物每次跟人动完手都要钻在老婆怀里喊‘血好多血!娘子,带我走,我再也不想杀人了!’,哈哈哈哈!我现在才明白,原来这个人三百年前就废了。巫师之王,他凭什么,就凭他有个好老丈人?——野九,我跟你说,咱们都被这厮骗了,枉费三百年来把他当祖宗供养着,咱们都瞎了眼!迷风那厮一辈子就是拴在女人裤带上过活的兔子命,指望他帮咱们平定天下,做梦!” “迷风是死是活,谁也不知。好在族里如今有了大巫您,待扫清这批余孽,大巫威名扬于天下,到那时都知您才是真正的巫师之王,谁还会记得迷风” 声音锐叫起来:“谁说我盼着他死了?我巴不得他活得好好的,最好能给我爬到这山上来痛痛快快当面一战——我要让他知道谁是二流角色,谁才是主子!野九,你看他还会回来吗?他舍得抛下他的迦罗那迦?是了,我不该问你,那天晚上嘿嘿,那天晚上你没瞧见” “这个迦罗那迦之神是迷风亲手抚养长大的。”野九叹息一声,似是想起了久远的往事,嗫嚅道,“十八载养育之恩啊当年咱们都亲眼见过,迷风待那孩子,情如父女。然则那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啊大巫,十年了。我不知道迷风会不会回来。其实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那孩子不是人” “情如父女?”那声音短促地笑了一下,无限讥刺,“好个父女!听听吧,迷风!听听你的心肝宝贝,她在哭啊,她整整哭了十年没有停过,你干什么去了?情如父女——哼哼!” 野九不敢接口。声音沉寂了一会。 “那个什么派的怎么不骂了?他骂得挺好,我喜欢听。别停啊。” 血雾中隐约亮起十条细线,仿佛有人移动手指,带动指尖法气。那声音燃起了兴奋,像一个得到了新奇玩具的孩子,也像一只已把老鼠按在爪下的猫。 “还嫌不够好玩是么?那就再热闹点儿。姓邵的嗓子不错,加把劲,把那废物给我骂出来,有赏。” “师父小心!” 明珠惊呼出声,当她看到呼啸飞旋的岩石不再随气流乱转,而是彼此聚拢,越凑越近,似乎被什么力量牵引 石块飞舞的风声渐弱下去,烟尘茫茫坠落。众东海门人喘息着爬动,寻找相对安全的藏身之地。龙卷风逐渐止歇,碎石粉砾自天而降,抽打他们的脸,然而谁也顾不上躲避。 “妖术又来了!”一个弟子突然抬手,指向仍然涌动的红雾。 雾中有声隆隆响起,如同雷车自九天轧来,一个巨大的轮廓平地拔起,隐隐从浓雾中显现出来。这形体似人非人,它也有臂有腿,有头有腹,然而一切部位都颠倒畸错,便如天界打落的金刚力士,挟神怒之威降落凡尘,却摔得不成形状。 那个影子双腿不过几尺,胳膊却长达五丈,宽阔双肩之上光秃秃的,胸下却悬垂着一大坨凸起圆物——是一颗巨大石球,一道深壑不住开合,露出两排尖利石笋,犬牙交错,发出吱吱摩擦之声。 飞舞的散落岩石自行聚成了一个十丈高大的c活动着的巨人! 明珠认得它手中提着的石杵——片刻之前,她险些被它碾成肉酱。 “刑天刑天复活了!” 众同门惊惶的喊声。断首的石头巨人望去确似传说中上古魔神刑天,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气凌天地,屠戮三界!当它一步步逼近,整座山峰都在颤抖。 “刑天是什么玩意儿啊?”隐身在漩涡之后的声音尖声笑道,“汉人花样真多,我可听不懂。要玩就得专心,看你们这下还有工夫想东想西不?好好享受吧!” 在遥远的地方,一只又瘦又白的小手举起,带着好整以暇的信心和嗜血的恶意,轻轻挥落。 呼!巨人倏然扬起石杵,一杵劈下,离得最近的一名弟子连凌波步法都来不及施展,一个鱼跃扑倒在地。这当口什么无沾无滞足不履尘的心诀全都抛到九霄云外,那弟子团身成球就地滚去,头脸都在石上擦得破损,狼狈不堪。但闻身后犹似平地起了个炸雷,巨杵落地处竟在岩石上砸出个径尺大坑。那弟子带着一身血迹滚来,遍体都是被那一击激起的石屑割出的破口。“师叔,挡挡不住!”他哭喊道。 “大家都过来,随我退!”中年人邵川紫吼道。石巨人一击落空之后立在原地,倒提石杵,腹上那颗圆球缓缓转动,虽然无目,却似在观望四周寻找下一击的目标。 “这东西堵住了后路,怎么退?” 方才那些岩石越过东海派众人头顶飞过,巨人聚起之处是在九人背后,这时他们恰好夹在红雾漩涡与岩魔神之间。向前固无胜望,退后也是不能。当此绝境年轻弟子们已六神无主,全失应变之能。 忽有一声清啸自左侧急掠而至,一个瘦长人影如同凭空显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斜刺里冲入血雾,落在东海门人身边。 “师侄,这怪物行动甚是笨重,待我引开它的注意,师侄抓住时机带领徒孙们突围,未必没有一线生机。”那人从后方长途急驰前来救人,语调仍是平心静气,不喘不促,足见内力了得。 邵川紫看着突施援手的盟友,微感意外。来者是个三十来岁男子,乃沈桥先生师弟c道号紫阳真人的杨竞。武当东海百年较量,邵川紫亦曾与这杨竞交手,其时他已年近而立,杨竞尚是个不足弱冠的少年。这一战的原由却甚是无聊,只因杨竞说从先代排下来他师兄沈桥与蓝洪波乃是平辈论交,非让对方叫自己一声师叔,邵川紫怎肯在这个比自己小上十岁的少年面前丢了师门脸面,三言两语拔剑动手。一场激斗下来,杨竞右手小指被削断,从此成了残疾,邵川紫却也被他迫得撒手弃剑。这场比试谁赢谁输,还真不好说,只是从那之后两派的梁子更深了一层。在此次结盟之前,两人十年来再没见面,然邵川紫不时闻得江湖流传,杨竞威望日著,竟在三十岁前接掌了武当派专研武籍道藏的紫阳宫,堪称年轻有为。不过此人好事的脾性一直未改,时有荒唐行径传出,毫没前辈名宿的身份。 险境之中,邵川紫脸上居然露出一丝微笑:“杨贤弟,多蒙援手,为兄感激不尽。” 杨竞仰天打个哈哈:“爱护后辈是我们做长辈的应尽之责,师侄切莫见外。” “一别十年,贤弟风采如昔,可喜可贺。既能执掌紫阳宫,想必‘梯云纵’与太极剑法的造诣是炉火纯青了,但此时兵凶战危,贤弟却不必白陪东海派送了性命。” 杨竞望向石巨人:“方才师侄这一仗打得漂亮,众盟友和师叔我老人家都击节喝彩!现在他们弄出个这玩意儿来,也该让我露露脸了,这种好事怎么能都给你们东海派占了?” 他说得满不在乎,似乎全没将生死放在心上。邵川紫突然施下礼去,杨竞还没反应过来,一个温软的身子已被塞入他怀中。 “为兄的跟贤弟打个赌:你将我这八名徒儿好好地带出去,他们少了一根头发,算你姓杨的没本事。”他脸色忽然一肃,“先师毕生心血所创剑阵,贤弟也瞧见了。我要你凭良心说句话,倘若沈桥先生健在,他能不能破了这沧海阵?” 杨竞抱着半昏半醒的少女,手忙脚乱:“师侄你太不厚道了,我是出家人啊!那个,说实话,这剑阵搞得不错,就算我师兄和我两位长辈联手,遇到你们这群不要命的娃娃,怕是也得认栽啦。东海蓝洪波,是这个!” 他挑起大拇指,邵川紫点头道:“今日亲闻紫阳真人认输,先师九泉之下也当含笑了。东海全派谢过武当援手之德!” 德字出口之际,蓝影飘然而起,邵川紫纵身跃出。背后一个声音悲呼:“师父!师父别抛下我,明珠愿和师父同生共死!”少女稚弱喉咙听在耳中撕心裂肺,直若杜鹃啼血。 邵川紫咬紧牙关只作未觉。谁知踝上一紧,有人抓住了左脚,五指钢筋铜扣,活生生将他揪了回来。那人内力绵密悠长,便如太极圆转如意,以柔克刚硬是化解了这舍身亡命的一纵之势。 如此醇厚的力道,纯是一派宗师的风范。可惜同时响起的声音依然玩世不恭:“人家姑娘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还想怎么着?贤侄,人生苦短,什么师徒名分礼教大防就是个屁,师叔我看得明白,你还没有送死的资格!” 嬉笑声中云手送出,一推一转之间,少女已被重新送回邵川紫怀中。杨竞足尖轻轻点地,人已窜出。左足又在右脚面一蹬,借力上腾,四两化为千钧暴起之势。武当梯云纵,名不虚传。 杨竞掣出长剑,飘飘凌空扑向石巨人。长笑之声伴随着一道弧线划过天际。 “痛快,痛快!贤侄,我去也!” “果然痛快!贫尼也忍不住了,紫阳真人莫要独霸这等好事啊,阿弥陀佛!” 刚劲而清脆的叱声来自右侧空位,一袭缁衣身影如苍龙腾空而起,配合着杨竞攻势,左右夹击,一蓬金色急雨自人影手中发出,漫天洒向那个庞大身形。 嗤嗤声响不绝于耳,二百枚细针尽数打在石巨人身上,如同满天花雨,眩人眼目。金色光芒中两条人影神光离合,左右两团剑花同时舞出爆发白芒,巨人高举石杵,呆滞地转动头颅,竟不知先奔谁去好。 “打架的时候能不能别说阿弥陀佛?”杨竞在半空一个翻身,剑尖点上巨人左肩,“慧泉老尼姑,你已经犯了嗔戒啦。” “阿弥陀佛,护法除魔乃大慈悲也,怎说犯嗔?紫阳老友不明佛法,切莫胡谈。贫尼倒是忘了,这怪物是没有穴道的,唉,倒浪费了贫尼不少暗器。”四十多岁的女尼使出金光舞瀑剑,千条瑞气勃发,巨人刚刚举杵欲向杨竞挥下,不得不又被往右牵引。女尼缁衣飘动,像一只飞鸟轻轻停在扬起的石杵顶端,不待它发威,早已振翅飞离,顺手又是一把金针洒下。 “知道没用你还乱发?我是道士,干吗要明佛法。老尼姑,认识你这么多年,你丝毫没有长进,脑子甚是不开窍。”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非我,焉知我开不开窍。” 紫阳真人与慧泉师太身形穿插,说话间已换过了数次方位,把那巨人晃得无所适从。二人虽为方外之人,却是多年好友,剧战中配合得天衣无缝。若闭上眼听决想不到这两人正以血肉之躯搏杀着岩魔神,倒似宾主清茶对饮,谈笑自如。 石巨人的头颅越转越快,不断发出愤怒而又无可奈何的低吼,完全被这两个不怕死的敌手牵制。 “你要是开窍就别再浪费暗器,快去照顾那帮娃娃吧!我没空管他们了!”第三蓬金雨挥出,杨竞使出太极绝招,人与剑合体为一,一团绝无破绽的圆光如自三清老祖脑后升起,冲向巨人石笋交错的血盆大口。这一招直是同归于尽之势。 “大智大勇,洒脱若此。慧泉师太,杨贤弟,我——败了。东海不及武当多矣。姓邵的活着一天,终身不敢再与贤弟争锋。”邵川紫向空中飞舞的两条身形深深一揖,含泪喝道,“归妹位,撤!” 银魄索抖起,滚滚沙尘中辟开一条血路。其时石巨人背向东海众人,张开大口正欲吞噬杨竞,七名弟子跟随怀抱明珠的阵主,不假思索自巨人脚边掠过。 邵川紫纵身跃起,让过急驰的众弟子,舞动长带断后。一道道蓝影冲出死地,眼看九人即将全身而退。石巨人目光全为杨竞吸引,不暇拦截。 “宝贝儿,他们这是欺负你后脑勺没长眼睛啊,太奸猾了。”血雾漩涡之后那个尖细声音嘻嘻笑道,“我喜欢奸人。可惜他们忘了,宝贝儿啊,你的眼睛,是我。” 黑袍旋动,血雾中一条小小的人影并不回顾,肩膊犹如安了圆球关节一般,竟以不可能的角度将右臂抡转一百八十度,反手劈落! 被遥控的傀儡巨人登时作出相同动作,岩石咯咯摩擦声中,它的手臂转过一个圆环,丈许石杵向身处队伍之末的邵川紫当头砸下。他运起银魄索抵抗,然而人力怎能与魔神之威相抗,十二尺长带寸寸断裂,东海首徒眼看就要和怀中女徒双双丧身石杵之下。 便在此时,杨竞双腿已没入石笋之间,突然像牛筋一般疾弹收回,几乎是以不可思议的爆发突破了人体极限,足尖在巨人齿上一蹬,团身飞上石杵之顶,长剑脱手掷出,双掌连环急发,太极柔力绕杵旋转,每一掌削去一层岩石,绵掌内力已臻炉火纯青之境。 “娃娃们快走!” 杨竞整个人贴附疾速挥动的石杵周围,转成一道紫光,一双肉掌之下石屑如雪纷飞,以惊人的速度消耗下去。巨人挥杵之势丝毫不减,然当杵头落在邵川紫顶门已被削得仅剩筷子粗细,喀啦一声,轻轻折断,这雷霆盖顶的一击仅仅擦破了猎物一点儿头皮。 邵川紫脚步不停,一霎眼已身在半里之外。回望烟尘中央,石巨人兀自挪动着两条短腿,却再也赶不上天下绝妙的凌波步法。它怒吼一声,半截石杵脱手直飞向血雾中心,带着环绕在杵端的那个小小人影,瞬间淹没在腥红之海中。紫阳真人拼尽全力将太极粘劲使到十成,这会儿再也来不及抽身,整个人随断杵没入漩涡中冲天咆哮。 邵川紫汗泪交迸,如暴雨冲刷在怀中少女脸上。最后的一瞬,听到那个惫懒声音犹自大笑:“贤侄,你到底输了这一阵!将来你生下大胖儿子,别忘了让他喊我一声祖师爷爷,哈哈哈哈!” “该死!被这姓杨的搅了局!”操纵者低低咒骂,手指愈挥愈快,血雾中十条亮线此起彼伏。黑袍飘动,在方圆不过三尺的范围内一双脚踏罡步斗,疾点跳跃。 行动笨拙的岩魔神突然敏捷了百倍,它张开双臂,一下下击打在地面上,两条短腿如车轮急滚,带起隆隆巨响,追着会聚一处的慧泉师太与东海派九人飞弛赶来。一众展开轻功仓皇逃命,只听得石笋相叩之声越来越近,紫阳真人的牺牲激发了这怪物狂暴之性——它磨着牙齿,急欲择人而噬! 躲在漩涡之后的巫师尖笑:“都给我去死——去死吧!” “东海一派,不能自我而绝。师太,拜托你了。” 邵川紫深吸一口气,右掌挥出,击在并肩奔行的慧泉背心,将她远远送出。同时袍袖拂动,薛明珠的身影就像断线纸鸢,越过数丈距离落向飘行中的女尼臂弯。东海心法讲究临危不乱,方位计算之精确向为武林称道,直到最后一刻,还是如此。 邵川紫骤然停步转身,面向当头压下的巨石,嘶声高喊:“迷风,你这藏头露尾的小人!跟你师父一个样,黑袍那老王八蛋,死了也要被万人唾骂,不要脸,不要脸!” 他闭上眼睛。身子腾空而起,巨人的长臂将他高高举起,送向口中。冰寒的飓风扑到面门,两排尖锐石笋咯吱相错,向他噬咬下来。 就在此时,一声柔和的琴音袅袅响起。那琴声并不响亮,听来尚自遥远,却穿透震天喧嚣,真真切切送入每个人耳中。如同小楼上有人燃起了心字香,芳馨缥缈的烟气缭绕不散,离得再远也能闻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十四 琴声极柔极缓,仿佛抚琴之人并非正在以惊世骇俗的法力在这战场上杀出一条血路,而是寂寥独坐于黄昏细雨楼阁,衣袂当风,轻拢慢捻。可以想见他萧疏散淡的风神,是个暮年老人,经历过这世上沧海桑田,一切的悲或喜,爱与恨然而那些都过去了,当楼角余晖染上七弦,在老人平静的眼睛里滚滚红尘落尽成为一片苍茫。这一生的往事啊,它们纷纷涌上指尖心头,可是再也说不清楚c说不清楚的他把惊涛骇浪弹成一首无字的歌。 谁识世间痴与狂,听者自解其中意。 喀念什山顶冲天的厮杀声渐渐沉寂下来。这再三重复的柔美曲调如同一脉醇酒,缓缓淌过沙场,仿佛含着某种魔力,所过之处每个人都被醉倒。就连那些机械般麻木的萨卡战士也不由得停下了手中战斧,男儿铁面之上神情迷惘,如痴似醉。 琴声又是甜蜜又是凄迷,如落花微雨,如紫玉生烟,呼啸的狂风浓雾不能吹散这一缕静静弦歌。人人眼前浮现琴者清癯的面容,一忽儿微笑,一忽儿凝眉低叹,那阅尽沧桑的老人在生命尽头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遇上的一个姑娘,她曾是那样的美好,长发如瀑双眸如星,她无忧无虑地格格欢笑,在他的琴声中旋转,像一只自由的飞鸟当人生初见,如花绽放的皎洁容颜还没来得及被这世上血色烟尘污染。 而今他独自弹着这阕离歌,声声眷恋,声声慢,呼唤着一个逝去多年的幻影。 少年情事,一晌流光,永远不再。 那真的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啊 一声幽幽叹息随琴声送上山巅,扩散成笼罩整座喀念什的无形波纹。在那光波里铁石心肠也软了,化了,纵有千般世途艰险人心鬼蜮,难掩这生命最初的柔情。琴者苍老的叹声宛如青涩少年,面对血海睁着一双明净如镜的眸子,他无怨,也不恨,当此滔天战火,他心心念念只想弹完这一首温柔的曲子,给那个心爱的姑娘听。 琴声如水,洗尽杀气。 颠簸的黑暗视野里,邵川紫眼前仿佛冉冉浮起一张秀美面庞,亲手教养长大的十六岁女徒,她紧攥剑柄,在他怀里仰起脸儿,无比柔弱而又坚定如铁地说:师父别抛下我,明珠愿和师父同生共死! 琴声勾起每个人心底最柔软的回忆,像一丝春风轻轻化开了万古寒冰。邵川紫身入岩魔巨口,死神的羽翼已经降临,他面上竟然漾起微笑。明珠,有你这句话,这一辈子,不枉了。 可是石笋磨擦之声响彻头顶,却始终未曾啮合。 邵川紫睁开双眼,惊异地发现石巨人停止了必杀之击,它呆呆站在那里,周身焕发似虚似实的淡青光彩,头c身c臂c腿十丈长躯每一部分都在光彩中撼动。 突然一股清风从石笋之间深不可测的洞穴中吹拂出来,千百块巨岩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托起,四向飞舞。巨人的身体自行解离,还原为散落石块。 邵川紫身下一空,穿过向天飘升的无数巨石,坠在地下。 但闻砰然闷响不绝于耳,岩石在空中旋绕片刻,如一群舞倦了的蝴蝶敛起翅膀,四散落回原处。 “众生何辜,就连木石无情之物也不愿沾上杀孽。这个战神的噩梦做了十年,够了。”他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像吹过树梢的萧萧夜风,在修罗场中心平气和地响起,“这位大侠,请自重身份。我不想听到任何人辱及我的师尊。” “哈!舍得露面了啊。”躲藏在幕后的操纵者对于岩魔神被轻易击溃似乎并不在意,他咂着嘴唇,越笑越是欢畅,“来啊,巫师之王陛下——我等你很久了!” 与此同时,遥远结界中的白袍老者也微微颌首。 “他终于来了。” “谁来了?师父,那个人他是敌是友?”身旁侍立的弟子不安地问。 老者突然扬起左手,白衣如鹤羽招展,大袖挥过漫天血红密云。 “那颗星。这一切都是劫数。天道不仁,苍生何辜。”老者仰起的脸上露出不可解的笑意,“——可他到底还是来了。” 弟子惶恐地随师尊视线望去,云雾在白袍下披靡,透过被拂开的一线缝隙,他看到昏昧不明的星空之中燃起了黑暗的光。 琴者一步步沿石径走来,温柔的琴声从未断绝。波澜不动的平淡的曲调,讲述着一场分离。生离死别之刻,依然雍容折柳为记。那个男子从不表露的深情埋在淡漠手势中,回首处黑如午夜的眼眸,只是一片苍凉。 可是我的女孩,你明白的。这阕阳关三叠,欠了你十年。今天我是你的归人。 我再也不抛下你。 满头白发c衣衫褴褛的老人怀抱着七弦琴,踏上喀念什。辨不清颜色的烂衫上,溅满了鲜血。他站在战场最外围的天山派弟子面前,轻声说:“让开。我要带她走。” “琴琴断先生迷风!你没死!”一名较年长的天山弟子看着老人怀中破琴,失声惊呼。身兼扫南大军元帅的蜀山名宿莫相顾奉旨寻访琴断先生之事在七大剑派联盟中也属绝对机密,除了参与计划之人,余者并不知晓传说中这个三百年前已死的巫人对于战局的作用,当目睹他突然出现,无不骇然。 “迷风先生,您是法界前辈,也是我汉人同胞。敝派上下信得过先生深明大义,今日归来,乃是助我正道,铲除万恶血魔的义举。还望先生莫令我等梦想破灭。”天山首领幼时便曾耳闻这妖巫不分正邪的恶迹,虽见他貌似并无敌意,仍不敢掉以轻心。以场面话堵之的同时,使了个眼色给众同门,大家领会,手按剑柄,蓄势待发。 迷风如同根本没瞧见天山派暗布杀阵,目光越过了众人头顶,望向远处那一团红雾,喃喃道:“恰恰相反。我做了十年大梦,今天我才真正醒啦。她是我迷风拼尽性命去保护的人,管甚正道邪道,我只知道便有千军万马,谁要伤她一根毫毛,就得先从我身上踩过去。” “你是自取灭亡!” 闻得此种疯话,众人不约而同暴起。天山武功独成一派,兵刃也与别不同,剑身阔大沉重,宽逾半尺,与其称剑不如说更像单刀,就连剑招也不走轻灵一路,大开大阖c沉雄苍劲,尽得刀意。 十几把青锋去势如风,向老人身上斩落。将及肌肤一刹同时倒转,众天山弟子五指拨动,反转了长剑,剑刃倒握朝后,却亮出黄金铸就c形作饕餮之首的剑柄,铮铮声响,兽口中弹出淬了雪蝎剧毒的三寸长牙,从各个方位朝猎物咬落。 这一招绝杀乃天山派中一位色目人前辈所创,他取西域用毒秘传与天山剑法相结合,将谁也不会留意的剑柄本身化作厉害兵器,攻敌不备,出敌意料。后来天山本门中人也觉这招数太过歹毒,有失名门正派的身份,世代相戒除非面对大奸大恶魔头,决不可轻出此招。这时出到饕餮斩,也实是对手威名太也令人忌惮,形格势禁,不得不先发制人。 迷风神色仍是惘然如痴,无睹于噬上身来的万毒绝杀,细长的手指拨弄琴弦,兀自弹奏着那首不疾不徐的阳关三叠。 劝君更尽一杯酒,要知道西出阳关,再无故人啊你看这人生一世,还能有几个c几个亲人呢? 琴声余韵袅袅,悠然而止。就在三叠尾音收刹处,七弦推送出浩大光波,饕餮毒牙在咬上迷风身躯的一瞬断裂,十几名天山弟子被震得作圆周飞出,跌落在数丈开外。 光弧中心的老人手按羽弦,抬起头来,似有无限满足神色。 纵然万刃加身,他终于实践了他的誓言——十年前欠她的这一杯阳关酒,今日以琴为盏剑为醪,他已陪她饮尽! 他昂首而视,跨过倒地呻吟的天山派弟子,笔直朝那团漩涡走去。只在这一刻,老人愁苦衰颓的瘦脸上陡然焕发出肃杀气息,他眉毛一轩,人海之中仿佛气温骤降,无端寒流卷来,掀动褴褛衣衫。这才是迷风的本相。 他已脱下黑袍。然而当黑暗帝皇归来,脚步到处,依然带来死亡讯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十五 迷风走得很慢,每一步踏下如渊停岳峙,像一个走了万里归途c疲累不堪的旅人,双足每一次交错都艰难无比。他身子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裹在破衣烂衫里如同草草扎就的纸人,似乎随时都会被大风吹走。然而这老人缓缓前行,直压得脚下山岩格格作响,倒像是他比那石巨人还要重。 ——这一条寂寞长路,踏尽了整个人生的沉重。 破了饕餮斩之后,他双手捧琴不再出击,神色平静,宛如入定的释子,脑海中已然无思无忆。然则浩大杀气从这具枯瘦躯体周身漫漫溢出,就像一柄斩杀过千万头颅的绝世名剑,不必出鞘,当其锋者已是心胆俱裂。老人经行之处,凡接近到十丈距离之内的人无不感到极大的恐惧与敬畏,他所散发的酷刹寒意令所有人毛发直竖,几欲不由自主地跪倒痛哭。 这便是站在黑暗帝国巅峰的君主c雄视六合的黑袍传人。无形的王冕照耀在白发头顶。 他跨过了天山弟子c昆仑剑客c武当英豪,跨过环绕着师父惊魂未定的东海门人和哭泣的少女以垂暮之年嬴弱之躯,他跨过集结了当世武林全部精锐的七大剑盟,目中无人,坚定不移。 一路之上,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这些有资格上得折翼山的侠士都是各自门中千挑万选出来的高手,武功定力均为本门翘楚。此时虽身当不可以常理测度的强大妖术,仍勉力收摄心神,各竭所能企图将这危险人物拦截下来。只见青锋闪动,剑影横空,夹杂着清叱喝骂,无数志在必杀的绝招密如风雨向老人倾压而至。 铿锵声响连珠洒落,似摔碎了世间最巨大的一块玉壁,响彻整座山冈。迷风走过刀剑如林,始终神色寂灭,半闭着双眼,看也不看身畔来敌。肉眼不可见的杀气由心而生,形成固若金汤的结界笼罩在施法者身周十丈,他已出动黑袍遗留下来的无形武器,任何凡间兵刃一撄其锋无不披靡。 刀剑碎片像一场光华盛大的暴雪,随着老人步伐激射四散。攻击者甚至没有同归于尽的机会——剑尖在接触到杀气范围的一刹即被震碎,强大推力通过剑身波涌而来,众人全都步了天山派的后尘,被远远摔跌开去。 “众生何辜。我不想伤人——可是谁也别拦我!” 迷风低声道,带着茫茫焕发的杀气,穿过人群。突然在十丈之外,他看到一个人影。 ——一个小小的身影,叉腿挺胸而立,站在摧毁一切的无形杀气之前,挡住了去路。巫师的眼睛看得分明,那人影右手倒提着一柄长剑,然而面对生死分界,丝毫无有出剑抵抗之意,似乎决心以血肉之躯独当这天下至狠至烈的魔功! 杀气如海之啸,朝那个人影席卷而去,眼看他就要被吞没在不可逆转的死亡巨轮下。迷风仰起头,向着腥红晦暗的苍穹叹了一口气。 霎时间结界消散,疾涌中的酷寒劲气像一群脱缰狂奔的野马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硬生生截下,再也前行不得半步。老人沾满了油腻尘泥的布履之下,岩石结了一层白霜。 迷风向那个提剑凛立身青布粗衣的敌人走去。这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少年,身材茁壮c脸膛黑红,是扔在人堆里就找不着的那种人,除了手中长剑隐隐镌出一个“岳”字,他看起来完全像个普通的农家子,而没有半点迹象表明他是当今七大剑派中人c名满江湖的华山门徒。 “孩子,你就不怕死么?”迷风看着这个无名少年——岳字辈,是华山门中位份最低的一代,这少年入门应该未足十年,纵然他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在七派盟军中仍是最小的卒子。 少年黝黑的脸上有细细茸毛,稚气未脱,然而他挺胸抬头,大声说道:“我当然怕!但我知道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死,是不要脸!迷风,你有种就凭真功夫跟大伙儿一决雌雄,拿妖术邪法欺负人,这就是不要脸!你的年纪都活在狗身上了吗?你出手吧,用你的邪术杀了我,小爷若是动一动手指头,就算我脏了这把剑!” 少年血脉贲张,面孔涨得通红,却毫无畏惧之色。字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迷风垂下眼睛,注视掌中七弦。很多年前师父将这具琴传到他手里的时候说,这是一个虎狼相食的世界,力量它是唯一的真理。 但是这个素不相识的倔强的少年,他多像他,就连那稚嫩嘴角泛起的一丝冷笑也几乎一模一样——那个早已被这肮脏人间杀死的c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巫师,一匹瘦弱的野狼,他可以死,但决不向任何人低头——永远不! 他觉得久已冷却的一股热流重新在冰寒的血脉中窜动。死了三百余载的那个孤松矫竹般的黑衣少年,此刻在眼前这张陌生的面容中复活了。 老人佝偻的脊梁陡然挺直,一双沧桑寂灭的眸子里燃亮了只属于少年的跳荡火光。 “你骂得对,我逃了三百年,倘若到今天我还躲在法术保护下,便算救出了她,她也要瞧不起我吧?她是永不屈服的战神——是战神啊!”他仰天长笑,笑声清刚明亮,带着不可抵挡的锐气如一条龙卷上九霄,直是一派狂喜之情,使人不能相信这样劲健的声音发自一个老人之口,“好!凭真功夫见生死,七大剑派是吗,那就用剑,让你们输得心服口服。你听好了:在下黑袍迷风,迦罗那迦麾下一小卒,今日我为她而战!” 长笑声中,迷风双臂一振,一块破布自袖中甩出,裹住向上飞转的魔琴,端端正正负于背后。他纵身直前,身形如光似电,却不含丝毫巫术,纯是极高明的轻功武学,半招之间已夺下华山弟子手中长剑。破衣拂动,将目瞪口呆的少年轻轻甩出三丈。 “战神佑我,百战不殆!” 但见这白发萧萧的老人断喝出口,至刚至猛招数发出,犹似当真化身为钢铁战神,武当八卦游龙掌c华山清风破剑势c天山雪落寒梅劲气在弹指之间变换过数种内力,将整个武林不传之秘的绝学招式尽数融于一身,势如破竹,天衣无缝! 这不是妖术这男人是一头佛祖座下雄狮,当它被逼苏醒,便爆发出无量伟力。迷风一招一式筋骨分明,决无半分含糊取巧之处。此日在目睹折翼山之战的人们心中,“武学之道浩瀚如海,自古无全才”的神话被打破了——这世上真有能将各门各派武功融会贯通之人!迷风右手平握从华山弟子手中夺来的佩剑,内力贯注,抖腕直前,竟将这柄寻常的青钢剑当作东海派的十二尺软索来使。 脆硬剑身在他手中剧颤不已,却始终不曾断裂。 老人朗声长吟: “弹长铗,作悲歌。 朝随碣石之北尘,暮看凤城秋夜长。 九月无定河边鬼,十年征戍忆辽阳。 世知兵者为凶器,奈何黄尘足今古兮,平沙莽莽乱蓬蒿! 水寒风似刀,饮马伤马骨。 吾悲羲和挽六龙,白日作千年兮,一日将流不复回。徒使泰山摧为烟,龙虎死兮发如雪。 雷填填兮雨冥冥,若有人兮山之阿。心悦君兮君不知,食檗食梅潜酸辛。 檗能苦兮梅能酸,苦在心兮酸在肝。未若生别之为难,回看骨肉哭一声,梅酸檗苦甘如蜜。 拔剑四顾,河汉清浅。不如黄姑阿母牛女星,一年一度犹相见!” 苍凉的吟诵声由缓而急,老人似是不假思索,历代前朝诗篇纷至沓来涌上心头,发为啸歌,真似黄河之水滔滔滚滚,奔流到海不复回!随着吟声,他展开身形,拳出如电,足起千钧,将各门各派武功抡开了使,正如那首奇怪的长歌,哀婉c雄浑c柔媚c豪迈之情相杂相糅,无数先贤的断句全部搅成一处一古脑儿涌将出来,偏又配合得浑然一体,倒像是自开天辟地之初便存在鸿蒙间一般。 各派群雄前仆后继涌上,迷风踏石急奔,伏魔拳当胸出手,径直迎上以神力惊人著称的昆仑胡僧波合罗的大金刚手印。单拳双掌相击,两股刚猛内力碰撞之下,轰然巨响几乎震聋了周遭众人耳朵。三丈方圆腾起滚滚风烟,但见波合罗的身影朝后直飞出去。迷风一招迫退了胡僧,并不回顾,身形跃起,轻轻转过半圈,让过了一式“柳絮徐来”剑招,左腿疾弹而出,足尖点在自背后偷袭的峨嵋派慧觉师太肩井穴。这一招却是峨嵋本门的“抱月飘烟”。峨嵋门中女子居多,故千年习承,扬长避短,武功多走轻灵一路。这招腿功取自温庭筠采莲诗“抱月飘烟一尺腰,麝脐龙髓怜娇娆”之句,此刻经他使来却已将女子娇娆之态化作飘逸之意,尽得绵柔虚巧四字真诀。 飘烟之势未消,迷风人在半空,陡然大喝一声,竟不待先敛去这股轻柔内力,右臂已破空挥出。青锋在手,剑刃去势劲急,向右侧掩上的敌人当头劈落。“西岳盖顶”乃华山派弟子拜师之初便加习练的入门招式,纯是一道直劲,毫无花巧。 便是那浸淫剑道二十年的华山长老自己也从来不曾想到,简简单单的一招西岳盖顶有一日可焕出偌大威力!危急中举剑招架,叮然细响掠过头顶,他手中削铁如泥的惊龙名剑竟在这柄寻常不过的青钢剑下轻轻碎裂。迷风手腕微侧,剑身平平击在华山长老顶门,这本欲将人劈成两半的刚猛招式落下时却是毫无杀伤。 “我今厌见刀兵恨,血海淘尽英雄骨。 不见五陵豪杰墓,王霸雄图同草腐。 天崩地裂龙凤殂,美人尘土何代无!” 三招相继使出,不过一霎眼间,迷风已迫退了昆仑峨嵋华山三派强敌。战局中回剑当胸,左手五指连环急点,弹剑而歌。仿佛这雄劲悲恸的诗句激发了他胸中狂气,此时的迷风再也不是一个垂暮老者,青钢剑爆发出无穷光华,人随剑走,剑起风雷,将一路七七四十九式大光明斩使发了性,长歌当哭,整个人宛如疯魔。 剑气如龙,摧枯拉朽。光华之中的那个人影再也看不清楚,只见一团通明拔地而起,如同一颗硕大无比的流星迎上萨卡战士推涌而来的百人方阵。那团通明掠过方阵头顶,竟是以布履之底踏着横空划过的百柄利斧锋刃展身奔过。 无庸置疑,这个老头一定是彻底疯了。当日在场的无一不是轻生重义的侠士,剑道真意为国为民,以扫除世间不平为己任。若当苍生有难,需要他们挺身而出,一声号令,这些英豪没一个会皱一皱眉头。然而眼前此人所作所为看在他们眼中与勇气或磊落全然无关。 那只是一种疯狂。 放弃了强大法术不用c以真刀真枪功夫独当天下英雄的巫人,他并非“舍身赴义”——他根本没想过牺牲自己去换取什么,反像是早已厌倦了这个身躯这条命,活着只是无穷无尽的折磨,他只恨不得在刀斧之下化为飞灰轻烟,经万万劫再不要复生为有情之物! 那种疯狂只能在一种东西身上看到:亲眼目睹它的伴侣和幼崽都被人当面杀死的一头野兽,当它从网罟中跃起,再猛悍的猎人也不免同归于尽。 一人一剑卷入千军万马,十年来委琐尘泥c弹奏着柔靡小调腆颜求生的卖唱老人,这一刻化身怒神,悍不可当。他势如破竹冲过人海,管甚刀如林剑如雨,他只知道他要用手中三尺青锋向那个人证明——战神佑我,至c死c不c渝! 这力量,青袂,是你给的。你的男人回来了,看着这双手,凭借它们,今天我要你——跟我走。 迷风闯过了万马千军,落在那一团血雾漩涡之前。撼动群山的咆哮从涡中卷出,扑上他衣衫。咆哮中充满吞天恨意,似乎单只这声波便能将老人瘦弱的身躯震为齑粉。然而他仰起头,发出一声长长叹息。 叹声如此温柔凄凉,就像一个初尝情爱滋味便已失去的少年词客,独携琴剑,立于爱妻墓前酹一杯薄酒,太古魔神巨力只似清明细雨,轻轻拂上青衫。睡在黄土之下的红颜,她知不知道呢?悠悠生死,已别经年,而他还是这样c这样的想念她,不曾有丝毫减少。 男子扬起修长的双手。想当年这十指也曾梳理过她三千青丝,回眸一笑,相看两不厌。 师父,你扯痛我啦!算了,我自己梳头。女孩儿苍白娇嫩的樱唇微微撅起。师父烧饭去——可别再弄那苦笋羹了,今天早饭我们吃桂花糕好不好?放好多糖c很甜很甜的那种糕——好不好嘛,师父,青袂要饿死啦! 那些只道是寻常的平淡日子啊,它们都过去了。过去啦他低头看着这双力敌百人的男人的大手,如今它们能做的只是为那姑娘弹上一曲哀歌——再回头已百年身,今日纵然赢得了这天下,却输了她!他陡然仰天长啸,指击钢铁,扣碎青锋。 长歌末阕自老人胸中吟出,一股痴狂之意直是刻骨铭心。 “弹我长铗,中心刺促。帝子湘江风烟渺,有酒唯浇赵州土。 南山峨峨白石烂,碧海之波浩漫漫。参辰出没不相待,我欲横天无羽翰。 长相思,摧心肝。 胡风绕雪,峡泉声咽,舌卷入喉,剑歌愁些。吾哭年年战骨埋荒外,将军金甲逐烽火。君不见胡雁哀鸣夜夜飞,汉闺眼泪双双落。君不见秦时明月汉时关,古来征战几人还。 君不见十年一剑血犹湿,悲莫悲兮生别离,瑶姬一去一千年,爱而不见心断绝!” 青钢长剑在他指下寸寸断绝,如同活生生扯碎了一条巨龙的身躯,龙啸九天鬼夜哭,厉烈之声可裂金石。哀歌声中一片白芒洒出,负在背上的魔琴凌空自起,落向老人怀中。 迷风接住法器,十指扣住琴弦疾向后拉,绷紧成欲断之势,突然松手。七弦齐动,一道堪与日月争辉的长弧便如虹出沧海,带着耀目的盛大光明拦腰斩向那团红雾。 九霄环佩动风雷! 喀念什峰顶纠结的浓云浊雾在这道壮阔的琴弧之下茫茫散尽,如同佛祖指拈莲瓣,向九幽暗狱之中丢下了一枚火种,刹时间血海退散,光明照耀四方大地。 此情此景,何似十年前一双燃烧着种种庄严宝色的巨翅划开黑暗,天龙八部众英灵复活,呼啸在她的血脉中。那女孩展开四千由旬双翼冲天翱翔,撕裂了身躯向这个不公道的世界宣战! 血海中一朵优昙花,盛开在至痛之处。 我的青袂,你是这样柔弱又坚强的姑娘。哪怕粉身碎骨,也决不屈服。 决不屈服! 你就是至尊至威的战神,芸芸众生如蝼蚁,翻覆在你的羽翼下。肝胆如月,吞天灭海。用你的血你万分之一的勇气,已足够赐予座下子民天下无敌。万魔之魔,以血为名贪狼出世,十年战火啊,十年,你已把整个人间搅成地狱。 可是迦罗那迦,只有我知道,我的女孩,我手心里小小的宝贝,这世上只有我知道你是多么的——痛。 漫天光明像一场暴雨尽情洒落,老人缓缓仰起脸来。 从被琴弧劈破的一线墨蓝天空中,下起了黎明前的大雪。雪花有鹅毛大,飞着转着,片片飘落在他一头凌乱的灰白长发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十六 白发潦草地挽在头顶,一根骨簪穿过道髻,映着琴虹雪色,反射出一点凌厉的芒。 白发之下的那张脸,已经这样苍老。条条皱纹深如沟壑,将眼与眉都牵扯得向下垂落,肌肤松弛无光,仿佛一张风化的薄纸,随时会被皮下支离的骨头刺破。都说修道人驻容有术,耄耋之年仍如韶华少艾。可是站在法界巅峰c几近永生之境的巫师,看上去只是这般寻常的一个老朽。 曾经仙骨清奇的不老容颜已被岁月彻底摧毁。他满面皱纹像一刀一刀刻上去,刀刀见骨,永不愈合的伤疤。 迷风轻轻抬手,捋了捋鬓边一绺散落的头发。狂风将它扯得笔直,黑袍遗术破去战神咆哮,人魔两界最强大的两股力量对决之下掀起雷霆震怒,似要把老人撕成碎片。而他干枯的唇边竟然露出微笑。 这是一个小小的秘密。对于这个世界,它一文不值。它与任何权力或霸业无关。 它像只蝴蝶蠢动在他的眼睛里,细细足尖沾着花蜜,翩然惊飞,留下一丝甘甜。 很久以前有个七岁女童曾玩着这绺漆黑长发,狡黠又得意地说,我知道师父不是老头子,你是故意留胡子的,因为你怕别人发现其实你很年轻——我全看出来啦! 白若枯骨的老人的手指捋起乱发,将它塞回道髻里去。轻柔手势依稀叠印着那只孩子的小手,乌丝缠绕在花瓣般的淡粉指甲上。一个永不重现的幻影。 只有他自己记得,十年前在萨卡向中原宣战的衅旗之日,黑袍飘飞下峰而去,苍莽群山,寂静如死。而离别的脚步,一步,一步,把青丝踏成白雪。那一天世上再不见巫皇迷风,有个肮脏落魄的卖唱老者开始了尘泥中的流浪,携破琴,歌俗调,辗转过这刀兵人间。 那一天三百年不曾老去的永生仙容,一夕之间,白了头。 ——十年生死两茫茫。尘满面,鬓如霜。 迷风面对血雾散尽后显露在眼前之物,微笑着说:“青袂,师父来接你啦。还认识我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十七 他说得很轻很温柔,就好像一个慈爱的父亲踏着斜阳来到垄间塘畔,接那嬉游了一天的淘气小女儿回家吃饭。然而回应他的只有直卷云霄的咆哮,世上至愤至恨的怒吼,一声入耳,裂胆摧心。 没有人能理解这样深的仇恨。那东西如同从九泉之底爬出来的死魔化身,这世上活着的生灵它全都要吞入腹中方才甘心,纵有诸天神佛度化,大慈悲力也解不得这仇冤。任凭海枯石烂,它只是长痛不息。 法阵中央七根石柱围出北斗之形,柱顶七张喜怒悲欢各异的图腾脸谱上,溅满了鲜血。南斗主生北斗主死,这七根简简单单的石柱排列实已蕴涵了星象玄妙至理,以髑髅为钥血为锁,封印住洪荒古魔巨力。 尸山血海中升起天下战神。迦罗那迦,血龙鹫,这十六丈长躯的妖兽被困于北斗阵形。蜿蜒如巨蟒的身躯满布盘口大鳞片,腥涎粘连,闪耀着惨碧光芒。蟒背生有一丛龙鬣,如刀剑向天矗立。它半悬阵中,头向斗柄极力探出,身子落于斗魁之间,长尾圈圈盘绕,无力地堆积在地下,形成一座小丘。 在斗口上应天枢c天权二星位的两根石柱之顶,高高缚着一对只剩骨骼的巨翼。经过十年风吹雨打,早已被洗刷得不带半点皮肉,宛如两架被掀去了船帆的破桅兀自光秃秃地耸着,然而森森白骨张牙舞爪,乘风破浪之势,十载之下余威犹存。可以想见当这对巨大神翼振羽腾空之时,曾掀起过怎样席卷天地的风暴。 食龙者迦楼罗王,一飞冲天,张口可吞日月!曾有一个时候这双翅膀焕发出八万四千色相,佛陀座下金刚七宝璎珞,不能形容它的壮美。巨翅带着女孩纤弱身影盘旋天宇,所过之处层云破c光明现,烈日和着金翼万丈光辉刺下,这世间众生如蚁,无一不臣服在她的羽翼下。 那一天翱翔九霄,青袂你是多么的自由。 他仰头望着那对惨白的骨骼,如今它们被几根长钉牢牢钉入石柱,囚成一面再也飞不起来的死旗帜。钉头老锈凝着十年前余血,雨后闻腥犹带铁。磷磷碧火照耀之下,但见这人面蟒身鸟翼的魔兽竭力伸着长颈,在北斗阵中徒劳挣扎,那张脸眉目五官尚存,却是密鳞丛生血痕纵横,扭曲得不成人形,比西域密宗寺庙之中的神魔像还要狰狞。蜿蜒长躯自颈及尾插满了长可数丈的锐口钢管,浓稠碧血自管中引出,汇入环绕阵外的一圈深沟汩汩流淌,腥气刺鼻。十年来活取胆汁鲜血,这是生不如死之苦。 北斗阵中无数尸骸堆积在妖兽身下,每一具皆被吸干了血肉,尸山最顶端依稀还辨认得出那个身穿深紫道袍的男子——片刻前生龙活虎的紫阳真人此时俯伏骸骨堆里,拧过了颈子,干枯的骷髅脸上犹自带着个龇牙咧嘴c玩世不恭的笑容。 血龙鹫长尾甩动,腥尘纷飞,击碎了数十具骸骨。它向天昂起头颅,那张似人非人的狞厉魔面张开大口,一声长号震动山谷。 站在阵外的老人扬起左臂,雁足架在臂弯。七根冰弦泠泠微颤,这一下姿势优雅之极,便如一个长发萧散的林泉隐士敛衣鸣涧之畔,拂彼白石,弹吾素琴。 黑袍巫皇魔功惊世骇俗,一举驱散了迦罗那迦十载喷吐出来的冤魂血雾,然此时手指按在羽弦之上,却没有弹出半丝琴音。 他只是看着北斗阵中咆哮的战神,轻轻地说了一句:“青袂,不要哭。因为这个世界上永远都不会有人相信,你也是会痛的——人。” “哈哈,果然是‘父女’情深!”血雾被琴音吹散之后,北斗阵后仍有一小团阴霾悠悠浮动,阴霾之中有个夹枪带棒的尖细声音响起,“天下做爹爹的都是这么待自己女儿的吗?那这个世界可就太热闹了” 声音乐得前仰后合,仿佛无限快意。迷风专注地仰望着血龙鹫,目光根本没错开半寸,但他的语声却如一条飞蛇凝聚起来,绕过占地数十丈方圆的法阵,径向发笑者游去。 “我既上得此峰,今日一战势所难免。事到如今阁下也不必再躲藏了吧,万般恩怨终须有个了断!” 语声缓缓游至法阵之后,句尾断字陡然爆发出一团红芒。阴霾中挥出一片黑色袍袖,接住了这团光。滞重的血色沿大袖滑落,不待坠地已凝为丛丛赤红冰锥。 “还没开打呢,一声问讯就出到裂血七杀,这可有失身份啊。我说巫皇陛下,怎么您越活越回去了,当年那份傲气呢?”那声音施施然踱出,“十年不见,你太让我失望了。” 自阴霾之中显身的c躲在幕后操控这场旷世战局的是个身材矮小的年轻人。说他年轻,只因他容颜清秀,虽然眉目间始终缭绕的一丝戾气使那张原本美好的面容显得说不出的别扭,虽然他的嗓音比宦官还怪异,但言谈文雅,神采照人,活脱像个汉家的翩翩公子。 然则他身高未足三尺,裹在一袭长拖到地的黑袍之中,威严中隐生滑稽,便像是一个小孩偷了大人的法衣来穿。他伸出一只小手掸了掸袖上残冰,笑眯眯地望着迷风。 是苗丹。主持夷汉十年之战c令天下几乎倾覆的折翼山至高无上的大巫,是那个曾经像条忠狗一样苦苦追随在他身后的单纯热切的萨卡青年,苗丹。 迷风淡然与他对视,似乎丝毫不奇怪短短十年之中这年轻人何以掌握了如此强大的巫术,又是如何变成了这样一副面貌。 “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我师父都教了我什么吗。今天我就告诉你,先师教给我的是:一个男人学得一身本事,便要保护身边妇孺亲人。倘若连她们都护不住,遑论家国。”老人冷冷说道,“无论生死,人要对得起自己的亲人。我曾害了世上真心待我的两个女子,害了天下百姓,今天我必须结束这错误——这就是黑袍遗训,现在你已经知道了。苗丹,出手吧,你也算得偿所愿,死了也该没遗憾了。” “我当然不会遗憾,因为要死的是你。你知道我此刻看到什么吗?我看见一个糟木头一样的老废物,他只能口出狂言,以此来掩饰他的恐惧和无能。我看见黑袍巫皇死了,所有的力量c气势都烂成了泥,只剩下装出来的空架子。迷风,你真可怜。” 苗丹的语调冷静而优雅,甚至带有一丝悲天悯人的意味。这是怪诞的画面,萨卡大巫身如,却生着一张俊朗的成年男子的脸,虽然整个缩小了一号,他眉挺如剑,薄薄嘴唇转折出坚毅的棱角,清秀容貌掩不住一股刚戾之气。毫无疑问,这是个习惯于主宰别人的统帅c充满征服与破坏欲望的男人。望向远方厮杀的将士,目光一闪,就把整个战局罩住。可是他抬手掠着鬓发,姿态娇柔,好似春闺女儿晨起梳妆,自然流露出的媚态与狠辣神情杂糅,令人心生寒栗。 仿佛在这具已然自相矛盾的肉身内,凌厉冷酷的男人与天真无邪的少女再一次矛盾地交叠。似有两个鬼魂附在这畸形躯体上彼此争夺,显出一种阴气。苗丹本人好象并不自知,只顾捋着头发——道髻高耸头顶,黑袍大袖飘飘,他看上去完全像个汉人术士——就像十年前的迷风。 “他老人家教你的就是这些?好吧,不管真假,我承你这个情。作为回报我也告诉你一件事。”苗丹微微垂头,以眼角斜睨对方,低笑一声,“大祭司,你看清楚,我不是当年跪在你脚下的那条狗。今天的大巫苗丹,他是怎么来的,你不想知道么?别说你不感兴趣,你可以假装不在乎苗丹的一切,但迦罗那迦呢?” 一绺长发在他指上绕了三匝,如乌丝映衬白玉,清艳无方。苗丹忽然扬手将这绺头发朝后一甩,展臂迎着大风,咯咯笑出声来。飞扬舞动的青丝c任性不羁的姿势啊,眼前人多像一只飞鸟,如此自由自在迷风用力闭上眼睛——这个裹在黑袍里的男人,像青袂! 明亮的笑声回荡不绝。他在笑声中深深吸气。其实他知道的,大巫苗丹的由来。 世上只有萨卡族长和大祭司掌握的秘密:当迦罗那迦解除封印恢复真身之后,可以由一名血统纯正的本族人与它签订契约,彼时迦罗那迦已被囚于北斗,不管它是否愿意,都别无选择。 所谓契约当然不是寻常的文书画押,人与上古魔神的交易,自有一套神秘而邪恶的程序。订契成功,这名族人便可得到来自迦罗那迦的强大法力,各种世间巫术此时于他无非雕虫小技,自可融会贯通,哪还需要苦苦修炼? 随魔神伟力注入此人身躯的还有迦罗那迦这一生的一切记忆,包括在它还是圣女的时代,所有的习惯c喜恶与悲欢。 她记得些什么,他就知道些什么。她做人之时根深蒂固的动作c神态c细节也会在他身上不自觉地流露。这是订契者自己也不能控制的事情,可以说那个死去圣女的灵魂,确实已附着在他身上。 关于人魔之契的秘密在萨卡族中已流传了几百代之久,然而苗丹是第一个尝试者。因此前从来没有任何一头迦罗那迦能以真身呈现在族人面前,并且用来交换这份力量的代价,极其惨酷。 迦罗那迦需要人类将鲜血与死亡c终结与绝望奉献给它。它是喜欢毁灭的神祗。 “它要的是身边血亲的死亡,一条血脉的终结。我把这些都给了它。我的父亲c弟弟c妻子,我那刚满一岁的儿子我把他们全都献给它了啊!迦罗那迦,它应该满意了,是我亲手把他们一个个推进法阵,推到它的嘴里亲手亲手”苗丹抬起那双婴儿般的小手放在鼻子底下翻来覆去,不像在看,倒像是反复嗅闻着残留指间的c十年前亲人鲜血的气味,优雅镇定荡然无存,他定定地瞧着自己的手,面上似哭似笑。 “它吃了我的父亲c弟弟c妻子c儿子,一个一个地吃掉了他们你不知道我儿子有多聪明,他已经会叫爹爹了,我站在这石阵外抱起他来,他喊爹爹,他对我笑,他拉着我指头来回摇才一岁啊,我儿子!”他整张脸抽搐了几下,泪意终于化作狂笑,“然后,我把他扔了进去,亲手哈哈!哈哈!” “你再也不会有儿子了。”迷风喃喃道。 “对。你怎么知道?是了,你是大祭司你当然知道血魔契我再也不会有儿子了。我变成了这个样子,一辈子都不能再有后代,祖宗传到我身上这条血脉,永远地完了。你看见了,我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这一切都是拜她所赐!迦罗那迦我的神明啊,她真是大慈大悲,哈哈!” “没有人逼你。是你自己选择的。苗丹,吃了你的亲人的是你自己。” “没有人逼我吗?大祭司!”他从齿缝间一字字地吐出这称呼,“你说得对,那是我自己选择的,因为我是萨卡人,我不能看着我的同胞完蛋!因为有一个人答应过和我们共进退,可是他却背叛了我们。因为萨卡人瞎了眼,被一个临阵脱逃c背信弃义的小人给骗了!” 苗丹展开大袖,黑如午夜的光彩漫漫拂过。虽则他身若婴孩,狂笑一止,肃杀之气陡生,黑袍飘动,确是一派庄严法相。 他注视着衣衫褴褛c满面尘泥的老人,缓缓说道:“大祭司,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你不配再穿这身黑袍。” 迷风面无表情:“配不配不是拿嘴来说的。既然你已身为巫道中人,我们就按祖宗规矩解决这件事。苗丹,出手。” “你还好意思提祖宗c提规矩?黑袍仙师一番心血教出你来就是为了让你先叛汉人,再叛萨卡?天下的规矩你去问问,走到哪里也容不下你这样的叛徒。你心里的鬼我全知道!三百年前你为了什么反出中原,十年前你又为了什么反出折翼山?迷风,你是世上最虚伪的人,你永远见色忘义,为了女人你谁都能卖!你师父正在地狱里后悔呢,他这辈子最大的错事就是养了一个好徒弟!” “错的是你。”老人简短地说,“今天我就代先师除了你这法界败类。黑袍门下,以杀而救众生。” “好个圣人!救众生?你不是来救你女人的吗?你心心念念惦记着的宝贝c你的战神血龙鹫——别告诉我这十年来的大祸跟它没关系!要救众生,你又当拿它如何?” “佛挡杀佛,魔挡杀魔。我今日回归——为杀战神而来!” 迷风厉声喝道。与此同时,一声苍劲的长笑响起。 “好!佛魔本是一念间,恭贺琴断先生三百年大梦初觉,悟了正道!” 离法阵半里之遥,一座突兀高岩上陡然扬起剑光。清烈的龙吟之声绕天啸舞,昏暗之中那道剑气真如一条白龙自大泽烟雨中振鬣钻出,银甲射出万丈毫光,长躯横空,将残余的阴云鬼雾一扫而尽。 飞剑在峰顶盘旋一周,落向站在高岩上那人手中。 白袍老者接住飞剑,这时血云已尽被驱入四周深谷,喀念什之顶在数百松明照耀下明如白昼,老者衣上每一根褶纹都瞧得清清楚楚,但见他须发如雪,两道长长银眉垂落下来,衣袂须眉皆在大风中猎猎拂动,真乃神仙人品。 这便是蜀山蕴天阁五老首座c执掌西方金象的白虹仙使楼肇煌。此次七大剑派结盟进攻折翼山的行动本是蜀山派一手促成,白虹使身当盟军首脑重任,整场战局中却始终未曾露面。许多盟友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的真容。 此刻白虹使破去了隐形结界,显身沙场。他所在之处离迷风尚远,从十仞高石上望去,名动天下的巫皇只是个豆大的小小人影。老者白袍飞舞,仗剑在手,陡然挥臂划过空际,一道阔大弧光如闪电亮起,耀上战场中每个人的脸。 “自此刻起,七大剑派与琴断先生共进退。除恶盟军听令:今日凡我盟友皆当全力以赴,助先生斩杀战神,护我苍生!” 此言一出,登时群情耸动。这个半路里杀出来的妖巫片刻前还是盟军之敌,众人亲见他施展不可思议的武功把盟友打得落花流水,何况黑袍传人恶名传扬天下,三百年前就已是正道公敌,他手中不知欠下了多少血债,单只蜀山一派便与他仇似海深,如今却偏偏从蜀山仙师口中发下号令,要和这个妖人并肩作战! 峨嵋派慧泉师太虽为比丘尼,却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洒脱性子,什么清规戒律尊卑之分也不放在眼里,此时她排众而出,冲着盟军首领戟指喝道:“白虹老儿,你老糊涂啦?这厮刚刚还跟我们动手,伤了我慧觉师妹,你指望豺狼转性,这不是做梦么!当心帮忙不成反被他咬上一口!” “琴断先生魔功盖世,他若真有心伤人,只怕此时师太已不能站在这里说话。”白虹使的答复虽对慧泉而发,声音却凝聚了内力向北斗阵前送去,浑厚如击动铜钟,振聋发聩,“佛法云不历魔道,无以成佛。杀神救人,功德无量。老朽信得过先生言出如山,愿以性命赌上一赌,今日要亲见先生化出金刚法身,由魔入佛!” 迷风并没回应,然远远传来几声琴音,弦按正宫,慷慨浩荡,弹的乃是国风《无衣》这一段的首阕。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慧泉师太抬起右手,在胸前结了个伏魔手印,深深稽首:“道士敢赌,难道贫尼不敢赌?众生无相,佛魔一线,迷风,迷风,但愿你莫负了一曲同袍之义——峨嵋门下遵盟主号令,众弟子亮剑出鞘,随琴断先生杀神救人!” “遵盟主号令,杀神救人!” 洪大的回音如发自一人之口,武当c华山c东海c昆仑七派盟友同声应答。这些江湖豪杰无论男女,都是说一不二的爽快之人,自古道疑人不信信人不疑,此刻既应了盟主之命,各派与妖巫的一切过节那便就此揭过,管有天大仇怨,眼下七大剑派已和黑袍传人共进退。 白虹使扬手出剑,一柄湛霜神器射向天际,化出千百分身落入每个先前与迷风作战中失了兵刃的盟友之手。千百青锋齐齐亮出,封住门户,蓄势待发。 “以杀拯众生,还我河山!”老者执住湛霜神剑,白衣掠起,人如一头仙鹤,清奇嘹唳裂空穿云,直扑半里之外那个不满三尺的孩童身影。 “黑白两道要联手欺负人了是么?”苗丹冷哼一声,臂不抬腿不动,身形如木偶一般向后平移疾退,白虹使闪电般的攻势尚在空中,他已退出数丈之远,大袖双扬,犹似两片黑云浩浩落下,左手接住了迷风发出的琴弧,右臂反挥,黑袍如同铜墙铁壁,竟将蜀山长老可与日月争辉的这一道剑气生生挡了回去! 迷风双腿陡然跪地,身子后仰,避开了反弹回来的琴弧,向白虹使喊道:“巫道败类我要亲手铲除,请楼兄助我清扫余孽,莫让他得隙伤了盟友!” “明白!”楼肇煌一击不中,迅即抽身退后,湛霜出手,以心驭剑,飞剑再次化出分身贴地盘旋,便如万千光明结界护住各自为战的七派门人——此时喀念什光秃秃的地面倏然凭空冒出了无数毒物,青蛇c赤蝎c盆口大的毒蟾蜍c背生七翼的飞天蜈蚣密密麻麻的虫豸如海潮涌至,将盟友团团缠住。这是萨卡族擅长的蛊术,虽然众人剑术精湛,一时也不至为毒虫啮伤,这些东西蠕蠕而动,单只瞧着可就让人心中发毛,有些年轻弟子已是大吐起来。 苗丹一招迫退了黑白道两大高手,双手敛于袖中,瞧着那些毒虫将敌人逼得手忙脚乱,冷厉容颜露出少女般天真的微笑:“好玩么?楼老儿,你慢慢玩。至于你——你总算跪在我面前了,巫皇陛下!你想到过会有这一天么?哈哈,跪着的滋味好不好玩啊?” “那要看是不是还能站起来。苗丹,你一辈子就没站起来过。”迷风枯瘦的身子像一根被拗弯到极至的钢丝疾弹而起,魔琴在抱,指按七弦,“今天是你跟我两个人的事,还有什么好玩的,都使出来!” “好玩的多着呢,就看你敢不敢玩。回头瞧瞧,你的小情人就在那儿,我让你看看她到底有多好玩!”苗丹尖声长笑,“食我神胆,筋骨为裂,饮我神血,肝胆如月——血祭!” 法阵后闪出一批萨卡战士,人人面无表情,铁腕之下押住一帮蓬头垢面的妇孺,那些人早已吓得神智尽失,然哭喊之中隐隐听出都是汉人,此时瘫软如泥,任凭战士如驱猪羊一般将他们推向北斗石阵。 迷风目眦欲裂:“苗丹!九幽血海之术世间至恶,先师在世亦不能容。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女孩,你有什么都冲我来,不要再增她的罪业!” “吃人的可不是我,十载生人血肉饱餮魔腹,那是你的‘女孩’,你看清楚了!”苗丹纵身而起,袖中放出茫茫冰气,瞬间凝成高墙围住法阵。魔琴弦上七道火光如赤龙卷来,恰好撞击在冰墙上双双粉碎,散成七色霓彩。 苗丹这一招寒霜箭正是十年前迷风用以伤了他的那手功夫,但功力高下相啻何止霄壤。法界之中从来没人将寒霜箭放成广涵数里的壁垒,敌住九霄环佩的“赤炎术”,冰火相击之下错出一线时机。 只这一线,便已足够。萨卡战士围绕法阵之畔,冰墙挡住了赤炎攻势,当苗丹一声令下,战士们同时振臂,将手中祭品高高摔出,抛向阵中昂首咆哮的妖兽。 那一刹但闻妇孺啼哭震天动地,夹杂着一个男人怒狮般的嘶吼。 “青袂!不要——” 然而就这一线之差,迷风眼睁睁看着这些人落入北斗死地。那里面等待着他们的是人面蟒身,万魔之魔。血龙鹫饥渴已久,见有食投来,迫不及待扬起长颈,血盆大口中弹出丈许分叉长舌,一口一个卷住猎物吸食血肉,咝咝有声。这魔兽口腹如渊,倾尽世间众生总是填不满它,吃起东西来比闪电还快几分,许多人还来不及落地便已被它吸成干尸。有些妇孺坠落骸骨堆上,哭叫着爬动奔逃,一霎目间也被魔兽发现,就像一头犰狳踏上了白蚁窝,长舌扫荡,顿时吞食无遗。 在迦罗那迦口中,谁也逃不过,逃不过的。 隔着冰墙碎裂的奇丽光彩,他亲眼看到一个年轻妇人被抛向法阵,人在半空,这早已不省人事的柔弱妇人竟然像一个武功高手般不借外力团起了身子,头与足几乎相抵成圆,即使以柔功著称的峨嵋弟子当此情形之下也难以做到如此。妇人乱发飘飞,双臂紧紧环抱胸前——紧紧地抱住一个骇得哭不出声来的周岁婴儿。 这是唯有母亲才能爆发出的力量,几乎是一个神迹。但血龙鹫长舌卷上了她身子,拖向巨口,两根尺半长的尖利獠牙弹出,将母亲和孩子一并穿透。眼见鲜血迸出,妇人被抛在尸堆中,已成骷髅的她仍然蜷着脊梁,紧紧保护住怀中那一具小小骸骨。 师父,鸟儿回不去家了,多可怜呢!它的师父会想它呢。师父你送鸟儿回家好吗?那个牵袂痴缠的孩子不依不饶,软软的童音还在耳畔回荡。在她心中师父就是世上最亲的亲人,在她心中连一只禽鸟也有个在巢里等着它回家的师父。 他喉间滚动着似哭似笑的低吼,双目模糊,望着血龙鹫从母子俩的遗骸上抬起头来,奋起龙鬣,长颈蜿蜒游向下一个猎物。舌尖鲜血犹自淌落,那张密鳞丛生的脸上一双睒晱魔眼发出嗜血光彩—— “青袂,你在哪里我要你回来c回来c回来!你回来啊青袂” 迷风怀抱魔琴跪了下去。一拳捶在地上,凸起的岩角刺穿那只筋骨分明的大手,从手背上直透出来,却没有半滴血液流出。他放声号啕,凄恸令人不忍卒闻。 便是激烈战斗中的白虹使也不禁愕然回顾。天下法界从来不曾有人见到过宁流血不流泪的巫皇迷风哭得这么放肆,这么无助,这么像一个老人,又像一个孩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十八 弹指之间,血龙鹫将数十妇孺吞食殆尽。生人血肉填饱了魔兽的肚子,咆哮之声比先前响亮十倍,只震得七根北斗法柱也颤动不已。那吼声席天卷地,充满只属于兽类的残暴野蛮的满足之意,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满足之中竟夹杂着一丝直钻心肺的痛苦,听来既似虎啸风生,又似秋坟鬼哭,雄壮与凄惨奇异地糅合在一起。 血龙鹫猛烈地甩动蟒颈,犹如发了疯一般,十六丈长躯扭曲得眼花缭乱,几乎自相打成死结。 坠入凡尘的迦罗那迦丧失了所有灵智,当心中只剩下最原始的嗜血欲望,即使拥有八部众神明血脉,它仍然只是头浑噩的兽。 没有任何一头野兽可以忍受失去自由。饱食后弥满的精力无处发泄,血龙鹫兽性爆发,砰砰之声不绝于耳,巨大的头颅一下又一下撞击在石柱上。这落入凡人之手c十年来被豢养c被囚禁c被折辱的怪物似乎终于记起自己本是金翅鸟与龙王的后代,是天空和海洋的王!此时它拼尽了全部神力,不惜头破血流也要逃出囚牢! 碧血沿着密鳞淌落,血龙鹫疯狂的撞击令它自己遍体鳞伤,也让柱顶七张狰狞脸谱像它们所守护的囚徒一样,在剧烈的摇撼中变成一片模糊,再也分不清面上表情是悲是怒。 “大巫快出手,法阵要支持不住了!”一个嘶哑声音慌乱地喊。 “真是个养不熟的野东西啊。好姑娘,我喜欢你这股狠劲儿。来,咱们露一手给你那没出息的情郎瞧瞧。”慢条斯理的语声中,苗丹双脚缓缓离地,越升越高,直升至比石阵还高数丈之处,裹在孩童身躯上的宽大黑袍凌空飘飞。流水般的祝觋之辞从他口中喃喃吟诵出来。 “战神迦罗那迦,吾等向汝献上祭品,飧汝神腹。翼垂四野,龙躯覆世,下临北斗,上应贪狼,万魔之魔,神威如岳。以血之名,祈诸吾神:汝享吾祭,当佑汝信民天下无敌——战神迦罗那迦,听吾号令,速驱九幽——血海滔天!” 大袖舞动,苗丹的身影如一头黑鹰展开双翼,猛然挥落。随着这一挥之势,遍插魔兽周身的千百根长长钢管像被一双无形的巨掌用力按下,嗤嗤声响碎鳞裂肉,同时向血龙鹫体内钻入。 狂甩的长颈向天直直昂起,巨兽张开血盆大口,咆哮却陡然哑了。蟒躯龙鬣一阵抽搐,抽打得岩石也腾起烟尘,可是从那庞然大物身体里发出的只是几声尖细的嘶唤,断断续续,渺不可闻。就像一只瞎耗子被人踩住了脖颈碾下时所发出的吱吱惨叫。 ——像一个找不到母亲的婴儿,盲目地爬了又爬c哭了又哭,终于连哭也哭不出来的时候,最后几声微弱的呢喃。 腥浓的绿色血液自管口喷出,汇入围着法阵挖掘的一圈深深石沟,湍急奔涌,卷起千朵血花。滔滔碧流之中有一脉深黑格外触目,发出刺鼻苦涩气味,那是从插在血龙鹫腹部的几根钢管中流出的胆汁。 石沟绕法阵一周构成循环,涵括数里方圆,每隔几尺沟壁便凿有一个缺口,白石雕出蟒首花饰,神血从蟒口中汩汩注入承接其下的陶土巨瓮。血腥混着酒气,烈烈冲天。 数百精壮的萨卡战士围绕石沟之畔,待得大巫一声令下,同时举起陶瓮,仰头痛饮。一个战士饮过,将酒瓮传给下一个。腥苦的血液与胆汁吞入战士们腹中,以烈酒为引,刹时激发起战神狂性。 这便是十年征战,萨卡大军无敌于天下的秘密——他们体内流着迦罗那迦的血。 “食我神胆,筋骨为裂,饮我神血,肝胆如月!” 战士们摔碎酒瓮,击斧而歌。战鼓咚咚,粗野悲壮的歌声上冲天际。饮过战神酒,这些木讷淳朴的汉子顿时变了一个人,通红双眸中已全然看不到半丝人性,熊熊燃烧着的只有必欲屠灭三界而后快的狂暴恨意。 “萨卡英雄们!杀光这批汉狗,杀!”大巫上瞰法阵,野九族长总领起地面作战的指挥大权。老人号令出口,数百儿郎荷荷高呼,舞起战斧冲向敌阵。 蜀山长老楼肇煌正竭尽全力护住各派盟友,见此情形振须长啸:“贼子敢尔!” 白袍掠动,老者双手在瞬间变换过数种剑诀,以心驭剑,剑随意转,湛霜飞剑化出的无数分身平地而起,直刺敌方大军。这一杀不遗余力,众蛮人如何是蜀山仙师的对手,剑锋挥过之处鲜红喷涌,残肢血天飞舞,战士们或裂腹或断首,数百儿郎刹时变了剑下之鬼。然则战神酒入体时间愈短法力愈强,这些人才刚饮下新鲜的迦罗那迦之血,魔性正当勃发之时,纵然身死,战神威灵一时不灭。 没了头颅的尸身摇摇晃晃从血泊中复立而起,虽然看不见,握着战斧的手依然直奔敌人,认准了方位呼啸劈落。七派门人身处毒虫骚扰之下本已自顾不暇,眼见白虹使一招歼灭了敌军,谁知这一下变故突如其来,措手不及。 群雄临危不乱,青锋疾动,各出本门精妙招数,纷纷向对手身上招呼过去。这一击怕是他们出师以来最竭尽全力的一次,天山奇诡,华山刚直,昆仑雄浑,东海灵动,武当圆柔得太极阴阳至理,峨嵋轻柔却秉红颜飘渺之姿,七派各扬所长,淋漓尽致。认穴之准劲力之锐当世无双,无愧武林中千载以下执牛耳的泰斗地位,生死关头便是一个低辈弟子手中也焕发出冲天剑气,这一役逼出了各人深藏的潜能,如果他们面对的是江湖中任何一个强手,也必在剑下倒地而死。 剑穿膻中,剑破气海,剑刃横扫,斩敌首脑——剑锋空空地从断颈上掠过,雷霆万钧的必杀之击,落了空。 每一剑都直刺对手死穴,七大剑派弟子自入师门那日起便苦练不辍,一招一式使出无不方位精准,战场上毫厘之差便是生死之隔,所有的师父都会告诫弟子,剑若出手,必不空还。然而哪派的师父也没教过,当敌人根本不是活人的时候该当如何应对! 世上没有人可以把一个死人再杀死一遍。 昆仑派一名年轻弟子掣腕回剑,青锋拔出膻中大穴,敌人赤裸的胸膛飙出鲜血。但那具无头僵尸受了这一剑浑若无事,胸腹间发出模糊低吼,战斧横劈之势丝毫不滞,寒光如波涛推涌而至。 “师父救我!”年轻弟子脚上还缠着两条青蛇,也来不及抖,只顾骇极狂呼,却忘了他的师父早已捐躯沙场。这时分便是天兵降世只怕也拦不下如此狠烈霸道的一斧。 眼看他就要被腰斩两段,那具僵尸突然硬生生顿住战斧去势,斧刃停滞在离昆仑弟子腰间半寸之距,如同断了提线的木傀儡,就此呆立不动。 年轻人死里逃生,方觉浑身酥软,也顾不得遍地虫豸,仰天直倒下去,那虎背熊腰把几十头赤蝎砸得稀烂。耳听众盟友低低惊叹,放目扫去,才发现数百具行尸竟都在同一瞬间停止了攻击。战局中僵立如林的尸身仿佛听到了某种耳不能闻的c神秘的召唤,同时缓缓旋踵,犹如数百株硕大无伦的血葵花,手握战斧向着看不见的太阳转过去。这情景又是滑稽又是可怖。 年轻人大口喘着气,周遭惊叹未息,呼声又起。他看到不仅这一役中为飞剑所斩的数百人,就连之前身死已久的所有尸骸,无论萨卡战士或七派盟友,无论已开始腐烂的还是被大卸八块的即使一条胳膊半拉头颅,无不在那神秘的召唤下立起,不分夷汉,不辨正邪喀念什峰顶如山尸骨纷纷复活! 这是把九幽地狱活生生地搬到了人间。所有死去的人脸上都带着个呆滞的笑容,他们从奈何血河之底站了起来——不管生前如何勇猛显赫,蛮夷大将或武林前辈,现在他们都只是幽冥的子民。 英雄已沉睡,然而当死神袍麾下临黄泉,黑暗帝皇的力量唤醒他们——这些行尸要去参拜他们的王! “以杀止杀,由魔入佛。生灵死魂,都是众生。”慧泉师太喃喃念叨,“违天意而逆生死,迷风施主,你作业不小,死后必堕无间地狱啊。可你毕竟救了这许多活人,功德罪业该如何相抵,贫尼可也算不清了。若今日侥幸,贫尼得存这个臭皮囊,归去峨嵋当终生封剑,发愿为你在佛前长诵忏经。施主啊,一曲同袍终不负,琴断先生是条有情有义的汉子,好兄弟,愿我佛慈悲,照临苦海,拔度罪魂——善哉!” 慧泉师太性情一贯脱略,这几句话称呼混乱,一忽儿施主一忽儿兄弟,佛号之中夹杂着江湖豪杰口吻,若是峨嵋祖师健在只怕也要给她活活气到圆寂归西,然而盟军中一片寂静,没有一个人发笑。 北斗法阵之前,一个佝偻在地的身影缓缓站了起来。衣衫褴褛的老人昂首面向天空中那个气势凌人的黑影,双唇无声翕动。 “苗丹,你错就错在不该拿死亡来跟我斗。” 九天之上的大巫显然没听见这句话,尖厉的笑声直刺下来:“说我‘九幽血海’之术天下至恶,你这手驱尸役魂的功夫又善得到哪里去!当婊子还要立牌坊,迷风啊迷风,世上最不要脸就是你这种人,你以为你真能成佛入圣么?我告诉你,一天做婊子一辈子都是,杀过一个人你手上的血就永远洗不干净!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这千古的骂名世人早就给你钉死了。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我当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早就在地狱里了,世人毁誉与我何干。”迷风道,“今日并非善恶正邪之争,你我都是注定万劫不得翻身的魔鬼。且看谁更恶——来吧!” “那就看看!” 苗丹黑袍扬起,遥纵法阵中血龙鹫周身伤口,深插入肉的长管凭空搅动。魔兽五脏六腑在这一击之下痛入心髓,才刚吸食入腹的生人魂魄再也蕴藏不住,它厉声长啸,一股浓浓红雾自口中直喷出来,刹时带动先前被琴声剑气合力驱入峡谷的血云。四周崇山峻岭似有呼吸吞吐,深渊之中腾起滚滚云雾,遮天漫地,连绵喷薄而来。这是迦罗那迦的神力,一声号令,血海涌动! 红雾像一朵朵巨大的蘑菇升腾起来,四面八方汇集苗丹麾下,大袖鼓风,催动九幽恶力,排山倒海倾泻而去,淹没了整座山峰。 血红的盲夜中七派盟军顿感头晕目眩。这股恶风似含剧毒,腥臭气息熏人欲呕,猛不可当。 “瘴咳咳,是瘴气!大伙儿闭气胎息,快!”武当派清玄道长喝道。他出身于云南苗疆山村,十五岁后方才由滇入楚投入武当门下,深知西南一带的瘴气厉害。瘴气乃深山峡谷中长年淤积的湿热阴毒之气,举凡禽兽草木虫豸之流,以至迷失方向倒毙在山中的旅人,死后尸体无人收埋,于穷野荒谷间慢慢腐烂,累积的尸臭为烈日酷晒c蛮雨沤蚀,再加上山泽中蛇虫疠气呼嘘,久而久之便蒸郁成极阴邪的毒瘴。山林间的瘴气往往随天时变化而被触发,依季节不同而分为桃花瘴c榴花瘴c芙蓉瘴等种种名目,实则都是同一种东西,无论名目多么动听,不慎中之者轻则致病,重则毒发身死,西南一带的土人谈瘴色变。 此时苗丹以迦罗那迦口中所吐血雾为引,催动峰下四方深峡中千万年郁积的毒瘴,非同小可,众多功力较浅的弟子已支持不住,纷纷倒地。清玄道长等久习内家心法的前辈急闭呼吸,气守丹田,以胎息勉力强撑,然这功夫可不是谁都会,有些人猝不及防,吸入了几口血瘴,已然中毒昏迷。他见势不妙,忙取出武当派秘制的“冰麝守心丸”分与一众低辈盟友含服,以抗毒性。天山峨嵋等派也都各携本门解毒丹药,可是人多药少,血瘴来势汹汹,加之脚下毒蛊蛇虫缠扰不休,无论如何来不及施救。 白虹使运起湛霜分身,千百道光明贴地飞旋,要形成结界护住盟友。蜀山仙家驭剑之术天下无双,他一剑能斩百人头颅,然则这些虫豸密密麻麻,如同平地涌生的野草一批接着一批,着实杀之不尽。剑气无法分心二用,光明结界挡得了血瘴就顾不上铲除毒虫,便是蜀山长老不禁也感左支右绌。 红雾中隐隐听得闷雷滚动,又一批萨卡战士正从后方杀来。听声辨位,这次的战斧大军至少当有三四百人之多,看来敌人是倾尽全力,决心要在毒瘴攻势配合之下将己方一举歼灭。白虹使陡然振臂,数百飞剑拔地而起,一致调转方向,在盟军身前形成凛凛剑墙。当此情境只能先全力对付前方涌来的敌人,白虹使腹笥渊博,此时竟将塞北草原上犬戎族的箭阵兵法化入剑招,无数道剑尖直指敌营,虽只是一人操控,却焕发出大军弓马雄强气势。 “峨嵋派众盟友,清剿毒虫,全靠你们了!” 慧泉师太见势明白盟主已决意调集剑阵歼灭敌军,此刻正是用得上本派暗器功夫的时候,然则光明结界既撤,血瘴该如何抵挡,这当口可也顾不了这么多。 “遵令!”数十条缁衣人影闪动,凡是尚可行动的峨嵋弟子皆腾身而起,一蓬蓬金针如满天花雨掷下,每一针穿透一头虫豸。但见金光耀舞之下青蛇摆尾,赤蝎折钩,纷纷被钉在地下,尚自蠕动不已。 这么杀,能杀得了多少?谁也来不及细想。 白虹使背转身子,伸展的双臂划过圆弧,向胸前回拢。数百悬浮在空中的飞剑随势朝后微挫,剑尖斜斜上扬,便如拉动了一张无形的巨弓,弦如满月,待射天狼! 老人的手指在白袍中半蜷成扣弦之势。手一松,剑奔敌营,光明结界可就撤了。便算是一招之间就能把几百名饮过战神酒的悍敌全灭了,再行回转过来重建结界,这一弹指的工夫,身后这些义士在毒蛊血瘴双重恶力之下还能剩得几人存活,他算不出,也不敢算。 白虹使执掌蜀山蕴天阁首座已垂百载,一柄湛霜神剑之下也不知取过多少妖人恶徒的头颅,从未有过片刻手软。然此时这双神话般的手引箭在弦,竟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当日若不是你杀我玄水仙使c毁我蜀山神器,今日又何至到此地步!”老人低声叹道,“莫师弟为天下苍生请出镇阁法剑,就污在你和环佩小姐手中。若是此刻鼎阙无恙,老朽怎能对不起这些千里赴义的盟友。琴断先生啊为什么你醒得这么晚?” “晚虽晚了,总算还来得及!” 白虹使倏然一惊,浓浓血雾之中一个声音响起,竟是近在眼前。他自负天目天耳神通,便在千军万马中也能分辨出任何一丝微音,只要对方身属三界生灵,所有举动全瞒不过他的耳目,然而此时竟不知迷风是何时从数里之外就这么悄然来到了身边。这个神秘的巫人就像一缕幽灵,无声无息,毫无形迹可循,从他身上感觉不到生命的气息。 衣衫褴褛的人影背向盟军,一路疾退过来,双足离地一线,如御风踏水而行。 “玄水使是我杀的,鼎阙剑是我毁的没错,迷风又多欠了蜀山一笔债务。可是请楼兄收回这个污字,当日亡妻之灵为保我性命才现身破去了鼎阙剑气,所有一切都是迷风一人的罪孽,拙荆的名誉却不容任何人诋毁。”那巫师退至三丈开外,停住脚步,朗声长笑道,“我是个穷老头子,还不起蜀山派的神器,我就是这把剑。迷风以身抵债,亏了你们的,今日就还个干净!” “黑袍门下,从不欠人。”白虹使微微颌首,“那么请以先生之身当起鼎阙重任,护我同袍弟兄。” 迷风陡然旋身,七弦连动,一层火光细细密密,疾如连珠暴雨贴着地皮推涌卷去。火影掠过白虹使和一众盟军双脚,只似虚空幻象,于人毫发无伤,当它漫过那些毒虫之时却化虚为实,一连串轻微的毕剥之声响起,纠结翻滚的大堆虫豸在赤光中纷纷爆裂,迸飞成无数碎屑。那火影层波浪涌,地下新生的毒虫甫及冒头,马上也被炸碎,犹如农人日夜挥镰也铲不尽的杂草在一把山火之下化为灰烬,顷刻间蛇蝎敛迹,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白虹使笑道:“我从前只知‘赤炎爆’乃极恶巫术,想不到大恶即是大善,以魔制魔,先生高明。” 迷风敛琴在抱,注目空际:“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楼兄将这厮留给我收拾也罢。” “如此拜托先生了!” 白虹使扬眉转身,竟不再对背后战局看上一眼。十指在大袖中齐齐攥拢,数百直指敌军的飞剑同时调头,分身归一,汇为一道长堪十丈的巨大光明绕地旋转。纯刚正阳剑气如霜,将整个盟军阵营环护在内,光墙冲天直上,隔绝了漫山血瘴恶雾。 迷风背对光明结界,全神贯注于天空中飘飘飞来的那个黑色人影。白须密掩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然而前方隆隆军马之声踏地滚来,在半里之外被迫停滞不前,如同一股滔天洪水摧枯拉朽倾下,正要吞噬大地,却被一道坚固无比的堤坝生生堵截,金戈相击c人声嘶吼震天沸腾。 阻住四百大军的是他麾下子民——黑袍传人掌控一切死亡力量,身为幽冥王者,他唤醒这些沉睡的英灵,剑道雄杰和萨卡将士,生前曾经不共戴天的仇敌此刻必须并肩冲锋! 只剩半截身子的华山长老拖着肚肠,手攀岩石爬向前去,剑锋圈转斩断一名萨卡战士的双脚。那汉子仆跌在地,战神酒的迷醉令他不知疼痛,下肢虽折,犹自挥起战斧欲向那半截残躯斩下,但背后一道熟悉的阔大寒光袭来,割断了他的喉管。汉子喷着血沫荷荷而呼,头颅向背后垂去,最后一眼,他看见要了他性命的敌手是一个和他一样以兽皮围腰c赤裸上身的族人——唯一不同是他的头还连在脖子上,而那人却早已没了头。 萨卡战士的行尸手提巨斧,杀了自己族人后,旋即转身对付下一个目标,并不回顾。既然无首,当然看不出他是谁。或许这行尸便是自己的兄弟c亲族c朋友,或许从前他们也曾在一起并肩打猎c把臂饮酒,一起在河里洗过澡,对着河畔掩面而过的害羞的姑娘们唱过情歌然而现在都不能知道了。到死他也再不能明白,杀了他的人,究竟是谁。 这么拼死拼活地打仗,到底是为什么呢 年轻男人心中闪过最后一个念头,喉管断了,他已说不出话。 小娇姣来小娇姣,娇姣下河洗围腰。有人吃到围腰水,郎害相思妹害痨 粗野的情歌夹杂着男人大笑与姑娘娇羞的啐声在耳中响起。本来都想好了的,等这次仗打完,等杀光了那些汉狗,他就向那个最喜欢穿一身花衣裳从河边走过的妹子提亲,他要把她娶进门来,往后还要生上好些娃娃,等打完这仗 那妹子,他知道她是故意打河边走的,就为了看看他其实他全都知道她穿着花衣裳可真漂亮,是穿给他看的,他知道就算他不说她也都明白的 可是她再也不会知道了——妹子,哥想娶你做老婆,真想啊等c等打完了,这场仗迦罗那迦庇佑,我们一定会赢。 血红的天地在他眼中倒转,终于熄灭成一片黑暗。 男人破裂的喉咙里哼出那首情歌的最后半个音符,然后安静。他的头颅掉了,骨碌碌滚出老远。他睡了过去。 ——可是他马上又站起来。光秃秃的踝骨支撑着地面,他挥起战斧,依然雄壮刚猛,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斫向战阵中同袍弟兄! 他已变成黑暗帝皇麾下子民,生命振翅离去的一刹,所有死者即刻化身永不倒下的行尸。现在他只听一个人的命令。 “厉魄不死,魂兮来归,遵我号令,为我而战。彼苍者天,你看得清楚,今日种种——都是迷风一人的罪。” 那巫师目睹这场发生在生人与死者之间的c血肉横飞的战役,每一个活生生的敌人倒下,他所操纵的死亡之师就增添一分力量。嘶哑的咒语吟诵声中似要刮出滴滴血泪来,可是他森冷的面容没有波动,天下至恶的驱尸役魂之术由心而生,不曾迟疑过半分。 他不再看萨卡战士与行尸的搏杀,仰起头来,向着九天之上追击而至的那袭黑袍喃喃道:“苗丹,你说,你告诉我,这世上的战争,究竟是为了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十九 “为了什么?就为了扫清像你这样的叛徒c懦夫!你以为你今天回来她就会跟你走么?我告诉你,青袂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你白白又做了一次小人。别忘了当年你是怎么对她的——她恨你,这十年来她一直恨着你,啊,或许在那之前她就已经恨你了,不只恨,她还瞧不起你,连喜欢一个女人都不敢承认” 苗丹将双手合于胸前,按着心口,咯咯笑道:“青袂看不起你,在战争和爱情面前你都是逃兵,她说你不是男人,她后悔曾经爱过你——她正在告诉我,我听到了等等,她还说什么?哈,她说你不但不是男人,你根本不是人什么水晶球里的假花啊” 他的声音忽然变了。尖利嗓音变得甜美清澈,然而百般低回。如同一个少女温柔地爱上了某个男人,心里却又知道那是无望的。 他悬身半空,俯瞰着迷风,就这样静静地c温柔地说:“师父,其实你只是一个死人。死人是永远不会再活过来的。我终于相信了。” 大巫笑得畅怀之至,似乎迷风在他眼中真的已是个死人,朗笑之声像一把银铃漫天洒落,迷风闭了闭眼睛——世间再没有这样天真甜蜜的声音,听来只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欢喜,不含半点邪气。 “师父,你怎么不弹琴?你说过所有的诗都是一首歌,这个字我认识,我知道你会,你以前弹过的。师父,你弹琴啊,就弹这首有‘青’字的,是我的名字,青袂想听!”空中的人影长发舞荡,如一只飞鸟高傲地下瞰尸山血海,宽大袍袖蓬蓬鼓动起来。“他”拍着手,哼唱一支柔美曲调,“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子衿,我的夫啊!你的妻好想你,你在哪里?怎么不来接我走?你忘了吗,我们已结为夫妻,那一天,就在喀都什峰顶,我把身子交给了你。你说要带我离开这座无情无义的荒山,离开那个无情无义的老东西子衿,我想你再抱我一次,那天晚上,你真厉害” “够了!”迷风厉声喝道。他的脸在白须白发之中扭曲得不成模样,右手勾弦,指尖法焰吞吐闪烁足有半尺长,随时可以化为惊天动地攻势——然而竟始终不曾爆发。那只手只是簌簌颤抖。 “师父想杀我吗?——师父吃醋了,哈哈!青袂背叛了你,跟别的男人睡过觉了,用你的魔琴杀了我,来啊!为什么不动手,你不喜欢弹没有琴穗的琴吗?我送过你琴穗的,你为什么把它扔了呢,你嫌我做得不够好?可是青袂没有五色丝线,师父也不是道人僧侣!我拆了七件旧袍子才做出这些琴穗你却不要,迷风,你不要我!” 咯咯娇笑声中,苗丹双手于空中虚捋,指尖儿轻翘捻着无形的丝线,眉梢眼角尽都是漫漫柔情。突然双手一翻,凄厉地长嘶。 “你不要我的东西,我也不要你的东西!青袂的衣裳都是师父给的,我再也不要了,还给你!” 那双又白又细的小胳膊陡然暴长,大袖掩映中如黑云里射下了两道闪电,自九天疾抓下来。霎眼间化出广可逾亩法相,掌下厉风呼啸,只压得下面的人连呼吸也为之窒息。 巨灵之掌十指成钩,却并非朝迷风招呼过来。苗丹径直抓向正与行尸苦战的萨卡将士,指爪高悬众人头顶,掌心生出巨大吸力,地面顿时卷起股股沙尘漩涡。 战士们发出极其痛苦的嘶吼,所有人脖颈关节处都咯咯响动,被扯得几欲断裂。然而他们的双脚却始终像生了根一般牢牢钉在地上,竟不随这股巨力升空而起。 “血龙在天!” 十根指爪向内扣紧,这双手遮天蔽日,连那精心修剪的长甲也看得清清楚楚,嵌在嫩若春葱的指尖像十片巨大无比的淡粉色花瓣它们同时拧动,虚虚一提。 嘶吼声戛然而止,三百多根血柱齐刷刷向天直喷,犹如地面涌出沸腾岩浆,滚烫c浓重的腥气迫人窒息——苗丹一招之下竟将己方尚自挥斧苦战的三百多名将士头颅活生生地拔了下来。 地下数百行尸和它们的操纵者都在这场鲜红暴雨中被浇得透湿。世间再无如此壮丽又如此邪恶的景象,冲天血光中,有物飞腾。 三百多名萨卡汉子的头颅连着颈下整根脊椎骨,被从身体中连根拔出。苗丹收了巨灵法相,双手依然嫩白娇柔,不染半点血腥。小手在黑袍袖里一抓一抓,像婴儿欢喜地耍弄着什么无形的玩具,然而三百多条血肉模糊的脊骨随手势漫天纵横,呼啸噬来。 战阵后方一阵悲呼为血骨啸声掩盖,听来只似一群野鬼无力的哭泣:“大巫何可敌我不分——他们是自己人啊!大巫杀我同胞!” “同胞!我爹我儿子不是同胞么?”黑袍大巫高凌九霄,血雨喷不到他的鞋底,苗丹纵声大笑,“——这是战争!” 血骨穿梭盘旋,如一群只剩下骨架的飞龙,它们都生着个奇形怪状的人首,在苗丹指挥下绕着地上的老人四面飞舞,突然一低头,同时向他扎下去。 淋漓热血点点洒在迷风脸上,漫天里冲下三百多条从体内拔离的活生生的人脊椎,他仰面,甚至看得清一寸寸粗壮骨骼,突起的关节蜿蜒相扣血模糊,喉下飘荡着半截被扯断的气管双目翻白,齿龇唇外——那是三百多个死不瞑目的灵魂! 血骨将他团团包围,人首张开大口,狂噬而至。 迷风挺身伫立,鼓琴而歌:“用鲜血换来的黄金宫殿啊,比不上家里的小草房。深山里的野人吃着番薯啊,不羡慕贵人席上龙肝凤髓。老鹰展翅飞过青山,杀牛宰羊啊是为了养活窝里鹰雏。我今有妻复有子,山神知我心意啊,猛虎伏弓啊狼来箭底——爹爹打猎回家转,我的鹰雏们啊拿酒出来!” 圣人遗制c雅正七弦响起粗俗俚音,他弹的是每逢荒年,萨卡男人们挎上弓箭进山捕杀野兽之时必唱的猎歌。这些强壮汉子相信飞禽走兽皆受山神庇佑,故每当出猎之前总要唱上一曲,向山神表明自己并非故意杀生,实只为养家糊口,希望神明有知,保佑自己平安归来。 老人口中以萨卡话唱出慷慨激昂的猎歌,法阵后方一只尚未开坛的酒瓮随弦音破空飞至,悬于身前旋绕。迷风双手弹奏不已,扬眉大喝:“男儿大醉三万场,护我妻兮活我子!” 巨瓮之口泥封自行崩裂,瓮中酒成一片银光泼出,洒遍那些受巫术所制飞腾噬人的血脊骨。刹时间宛似拔藕出泥,烈酒气息中三百多缕透明的魂魄自人面龙骨中条条抽离出来,汇入琴声。 逃脱了邪咒禁制的灵魂依然四肢俱全,三百多个顶天立地的高大男子手握战斧,漂浮在七弦一波又一波推送出的浩大光幕中,与从地面不断升起来的同袍会合,向着杀人如麻的黑袍恶巫,形成死决战势。 迷风身形转动,巨瓮飞升至头顶,剩余的小半瓮烈酒倾泻而下。他张口承接,顷刻饮尽。老人苍白的瘦脸上涌起红潮,借酒劲急速飞转,十指铿锵,把琴弹得犹如疯了一般。 “酒过三巡,欠债者还。杀!” 一曲猎歌唤回血龙骨心中残存人性,千百厉魄从血肉模糊的脊骨里c从残缺不全的七派盟军身中c从无首的萨卡行尸躯内闻歌而起,纷纷浮升至老人指下。魔琴役魂,无数英灵执剑挥斧,包括死于血龙鹫之口的妇孺魂魄无不磨着牙齿c以手爬地,弦歌冲霄——黑暗的光波中密密麻麻的死灵如海啸盖顶,向九天之上的苗丹涌去。 死神发出了最后的召唤。当此一曲绝唱,黑暗帝皇终于从王座之上掷下最后一枚虎符,挥斥麾下百万骷髅兵。尸者复生魂者苏醒,遵他号令,为他而战! 苗丹纵声长笑:“这就是你最后的把戏了吧,巫皇陛下!我发动九幽血海,你却把死魂拿去,这个现成便宜捡得倒好,世上之不要脸莫过于此!看我血瘴厉害!” “这些只是瘴气吗?你也不必客气了!” 遍山腥红浓雾齐聚苗丹袖底,拧成一片血海倾天压下,敌住琴弦上发出的黑色光波。黑光中无数死灵挥舞着兵器怒吼冲上,红雾却是空无一物,偶尔涌现几条魂魄影子,即刻被黑光吸收过去,汇入琴浪成为对方的生力军。黑袍传人展开役魂术终极境界,普天下有情众生无不难以抗拒,三魂七魄皆为所驱,便是一个不满周岁的婴灵也咔咔叩击着两排小牙齿,跟在众厉魂身后爬向敌人。 迷风手下操纵一众死灵,眼光却始终未放松过四遭战况。血红云雾漫漫涌来,巫师的眼睛看得见那里面无数张口瞪眼c徒劳地啃噬着它们所遇到的一切的灵魂面容。十年来丧生迦罗那迦腹中的冤魂自血海中喷薄而出,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汉人妇孺它们在琴声中苏醒,它们要讨回这条命这笔债! 死灵一旦冒头,便纷纷融入黑暗光波。迷风指下七弦疾动,不曾有过半分犹豫。 青袂,你欠下的,师父替你还——都替你还。 然而血雾之中有九条人影,弦声吸不拢c魔琴制不住它们——九条无面目的巨大腥红影子看去只似孩童画出的粗略人形,却不受役魂术操控,穿越黑光中密如森林的死灵而毫发无伤,径自扑向迷风。 苗丹低声轻笑:“算你还有些见识。我的宝贝儿啊,你们饿得狠了,现在就把这老鬼吸个干净吧!那可是三百年巫界帝王,够你们吃个饱!” 九条血影并非生人魂魄,乃是苗丹从积郁在峡谷中的毒瘴中炼出的“血魅”。天地化生,阴阳有道,山林间任何飘逸四散的灵气无论正邪,只要得了外界触发,皆可凝结为有形之物。此魅便是来自西南大荒深峡中千百年来沉积的湿热阴毒,那死去的禽兽虫豸c草木人身尸已朽为泥尘,一口冤气却始终不散,桃花瘴c榴花瘴c芙蓉瘴,按时依候,仍要逸出害人。此时得了大巫苗丹制炼,加之山中活着的蛇虫之流助以毒疠呼嘘,瘴气精华自然而然凝成血魅之体。 血魅并无灵识,它们从毒瘴中化生而出,吞噬生命乃是唯一本能。苗丹穷尽十年心力炼出这九条血魅非同小可,当魅影催动,凡是被它扑过的生灵管是神魔人兽,只要心头有一口活气在,无不被吸个净尽,除了阻止血魅上身,便是大罗金仙当此情境也再没别法逃生。 此时迷风使出役魂大法,苗丹便以瘴气中炼化出来的血魅对抗。这一战实已是生死所系,当世巫道最巅峰的两人各出全力,将世上“恶”之一字展示得淋漓尽致。 琴声裹着舞动干戚的死灵军团滚滚向空中人影推涌而去,千百骷髅面磨牙吮血,踏着无形光波奔腾入空。巫皇倾尽毕生功力翻转了阴阳,令互不相扰的灵界与人间暂时交叠起来,虚无缥缈的魂体进入这块交叠领域,顿时化虚为实。密密麻麻的死灵如同鲨群乘波挟浪而来,琴声所过之处山岩炸裂,碣石崩飞——摧毁它们所遇到的一切! 对方所以抵御的却只是一片蒙胧云雾,雾中九个高大的红影子如抽刀断水,漫过无数傀儡径直扑向操纵者。黑光血云对决之下,天地为之晦暗。 突然从迷风身后绕地冲霄的光明结界中掠出一条人影,大红袈裟飘动,那人光头袒臂,疾如闪电跃至抱琴极力抵抗血影的巫师身前,双掌结成手印,声如裂帛:“波诃般若蜜多,金刚降魔!” 密宗大金刚手印当胸发出,一道光明击向迎面扑来的血影。迷风急挥袍袖,袖中生出吸力欲将这不顾性命的和尚拉过一边——来自昆仑山的胡僧波合罗,一身神力向负降狮伏虎之名,片刻前他曾在这个枯瘦老儿拳下当众被震飞出去,波合罗在雪域高原为信民尊崇三十余载从未受过此等奇耻大辱。现下和尚冲出结界庇护,毅然抵挡来袭魔影,要以肉身保护同袍战友,也向那个敢犯佛威的妖巫证明,密宗龙象神功,毕竟举世无敌! “大师,危险——” 迷风全部功力都贯注于天空中的死灵军团,此时变起非常,仓促间分神救人,竭力要拉开和尚,却不敌血魅之速。便是一错手的工夫,一条血影已扑到波合罗身上,并不停留,径直从和尚体内对穿而过,如鱼在水,丝毫无滞。 波合罗仍站在原地,双臂破空发出,大金刚手印姿态刚猛不减,如一尊怒目圆瞪的伏魔力士雕像。倏地,他的面容衰老下去——说是衰老却也不确,发生在波合罗身上的可怖变化更像是把一个人从壮年到老朽c到死亡c直至腐化成尘的漫长过程浓缩于一瞬间爆发,胡僧的皮肤眼看着变成黑灰色,肌肉迅速萎缩,咝咝有声,似被什么怪物从体内吸干了全身血肉。 一眨眼间波合罗那张凛然生威的脸已面目全非,只剩一层朽皮裹在骨上,嘴唇彻底干枯不见,两排牙齿全龇于外,仿佛露出个扭曲的笑容。喀啦啦几声轻响,这具高大身躯凭空化为灰土被风吹散,一袭大红袈裟坠落地面,兀自飘动不已。 血魅扑过的一刹,已吸尽了他全部的生命和灵魂。 血影“吃”了胡僧后返身飘回,它的颜色似乎变得更深,行动也迅捷了几分。波合罗一生修为尽行注入魅身,那似人非人的怪影红得发亮,胸腹间隐隐透出一个半身的小小人形,被封锁在血魅体内徒劳地张口号呼——那是波合罗的魂魄,可怜一代密宗上师几十载勇猛精进,到头来以身殉魔。他的灵魂很快也会被血魅吸收,化为恶力的一部分,再无神识,永不超生。 迷风看着那袭委地的大红袈裟,低声道:“我无能救得大师肉身,却要救回大师的英魂。大师因我而死,迷风不会让你沦入魔道,请大师放心。” “你又变成超度亡魂的和尚了么?”苗丹的尖笑远远传来,“既然你这么想当和尚,我就成全你。迷风,跟那和尚做伴去吧!” 笑声中九条血魅飞速闪动,你追我赶,彼此一一重叠起来,化做一个擎天拄地的巨大人影,张开双臂,直向迷风扑来。眼中但见一片无边无际的鲜红,有如捅破了西天泻下万顷赤霞,又似天地倒转,血海在空,如山巨浪当头倾至! 在这样的攻势下,挡在迷风身前的粼粼琴波就像海啸中的一堵破砖墙,渺小不堪。 他双手一振,按弦不动。索性撤了琴幕,昂首挺胸而立,以芥子之身独自面对这千仞血海。 血魅朝他扑压下来。无边鲜红淹没了老人瘦弱的身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十 九天之上的大巫俯瞰脚下血色涌动,茫茫地弥漫开来,似要连整座山峰一并淹没。苗丹纵声狂笑:“陛下啊陛下,你也有今天!人都死到哪去了,还不奏乐,你们都没看见吗,黑袍传人c巫皇陛下他老人家升天啦。哈哈!快举哀乐,恭送陛下往生极乐世界啊,还等什么” 肆无忌惮的狂笑忽然中止,像被谁掐住了脖子。苗丹瞪圆了双眼,那张英俊的不老容颜拧成一团——当他看到脚下千顷红海仿佛自海底卷起漩涡,漫漫四溢的血色突然向中心暴缩。 本欲吞噬峰顶众生的血海像是反被某头雄踞其下的饕餮怪兽张口吞去。风生水起,无形血雾卷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之底,发出嘶嘶呼啸。 铺天盖地的血魅巨影霎时消敛无踪。鲜红褪尽,喀念什光秃秃的岩地上显露一个捧琴独立的身躯。迷风依旧衣衫褴褛,浑身又是血又是泥,肮脏得不成模样,这个衰迈不堪的老头看上去不用人推他一根手指,自己也会随时倒下死去。破衣烂衫罩住的双肩如此消瘦单薄,簌簌发着抖,好像连一具七弦琴也再抱不动。 好瘦c好瘦的男人,怕是一股大风就能吹散了他可他有一把脊梁,就算寸寸折断 也不讨一句饶! 十年前一个姑娘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的c沉埋在心底的言语像一个睡不着的鬼魂,它从那黄土底下飞起来了,翩翩飞着舞着,绕在他耳畔。他听到那个早已死去的女孩她此刻就在他身边,吐着冷香的气息,如一条缠绵恋着人的小蛇,她那么温柔地,对他说—— 吾爱。我知道世上虽有千千万万人,千千万万的人都不容许你和我在一起,你也不会弯一下腰。 他怀抱魔琴,向天仰起头来。是的,他就是她心里的那个男人,这样脆弱c又这样硬这样冷的男人,一块永不融化的冰,为了她,化作磐石。 老人深深吸气,昂首吸尽漫天血海。擎天血魅巨影化在他瘦削的身体内,犹如一滴水融入大海,无声无息。 “我要饮干这血海,让九天洪荒c十方诸佛都看到:我要你们收回战神,把那个姑娘——还给我。” 他喃喃重复着自己双脚踏上喀念什的第一寸土地c归去来兮那一刻所说过的宣言。血魅已被他吸收净尽,大巫十载制炼c天地万年积郁的噬人恶力恍如一杯重逢酒,当今夕良夜,红烛下轻轻饮尽,它化作无边欢喜,一声我回来了,解了这蚀骨的相思毒。 血雾散去,星空复明。迷风向着天边一袭踏着曙光而去的大红袈裟稽首为礼。 “迷风恭祝大师回归我佛莲座之畔。望大师在天有灵,保佑这人世苍生,再不要受战火荼毒。他日轮回道上若有缘相遇,迷风记得尚欠大师一拳,那时再一并奉还。” 精壮的中年和尚身披袈裟,双掌合什,含笑颌首还礼。随即蹈虚飞升,再不回顾。波合罗的灵魂在星空中飘然远去,消失了踪影。他蜜棕色的容颜,眉心一颗朱砂痣清晰分明,庄严金刚面此时是泯灭了所有痛苦仇恨,最后的一回首,一片大光明宝相慈悲普照,依稀叠印在地上那个造下滔天罪业c必堕无间地狱的妖巫脸上。 迷风沟壑纵横的面上照耀着一线光明,他深深垂首,不为人知地微笑了。 再抬头,已是双眉倒竖白须虬张,老人愁苦的容颜陡然显化出金刚降魔怒相。 “来的来,去的去,尘归尘,土归土!” 一声霹雳犹似击碎了释迦座前法磬,振聋发聩,雷动九天。 九天之上团团围拥停滞不前的死灵军团如遭棒喝,同时嗔目砺齿,扬头向敌。琴声起,雷霆怒——浩大的黑色光幕像点燃了一桶火药,裹挟着无数骷髅兵,排山倒海朝苗丹炸去! “这不可能,你怎能化解血魅!我不相信——” 尖厉的惨叫声戛然而止。死灵军团如密密蚁群在半空里崩飞,黑暗魔光四散陨落,坠为十色焰火。红的c绿的c蓝的金色与银色的迷风白发飘飞,褴褛衣袖中袒露出修长十指,如同十根早已枯萎的花枝,每根指尖绽出一朵烟花,风里嘶嘶散落,逼退一天星光。 ——很久以前在一个孩子的梦里黑夜是光明灿烂的美,似佛说诸法,天花如雨。 迷风尽情回旋舞动,仿佛遗忘了一切,仰起的瘦脸上双目紧闭。十根白若枯骨的长指挥洒着绚丽火色。他一直记得好多年前在这具属于黑暗的躯体中曾为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开放过漫天c漫天的烟花。那时候烟花纷纷坠落在她的小脸上,彩色火焰曾照亮一双清澈的眼睛。 他高高举起双臂,男人老去的身体以天为盖地为茵,跳起一曲曼妙舞蹈。瘦腰如蛇,无尽妖娆。这情景滑稽而又辛酸。世人都说迷风的双手一旦出袖便取人命,那么就让他用这双取人性命的手对那个女孩证明——那抱膝坐在高峰之巅的勇敢的小兽她什么也不怕,她曾相信过黑夜有十种颜色,现在她的师父把天地间所有的色彩与光明,都还给她。 你已历经漫漫长夜。十载大梦啊。万魔之魔,血龙鹫,你该醒了c该醒过来了。 哪怕付出生命和灵魂,今天我定要用琴声造一匹快马,追回十年前的那姑娘。我是黑暗帝国永远的王,我要让死者复活时光倒流,我要命运在我面前低下它的头颅—— 青袂,我要亲口告诉你你到底是谁:你不是迦罗那迦不是战神,你是我手心里捧着的宝贝,你就是黑袍迷风倾心爱恋的那个女人,我要你跟我走,白头偕老,至死——不渝。 我的女人,十年前我曾亲手将你推入血海。现在我带你回来。 “青袂,师父来接你——我要你回到我身边!” 老人的怒吼震动崇山峻岭。彩色焰火簌簌坠落。 琴声中万千死灵消散,无数魂魄如烟升腾,化入轮回,各得其所。天空一片寂静,那个孩童般的巫师躯体已被炸为碎片,尸骨无存。迷风停止了舞蹈,双膝跪地,茫茫的黑雨打在他脸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十一 “善哉,老朽果然亲见先生由魔入佛。十载战祸已了,今日大功告成,楼某此生不枉。” 苗丹既死,血瘴自行散去。夜空下黑白分明,东边天际已涌起破晓晴云。星群还未隐去,而青白曙色漫漫地亮起来,这般长夜,终于快要过完。 模糊动荡的晨光照耀着遥远的北斗法阵,七根石柱之顶,七张狰狞的蛮荒图腾。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是为世间至苦。 坚实柱基雕出蜿蜒鳞甲,柱身羽纹华美连绵永不到头。北斗大阵主死亡之力,纵使战争已结束,它们依然恪尽职守,牢牢锁住阵内囚徒。七张神灵面孔沐浴星光曙色中,在黑白交界处,高高地俯瞰着脚下抱琴垂首而跪的老人,和从光明结界中显身的白袍剑仙。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 结界散去后清光照见喀念什峰顶一众缁衣比丘尼。慧泉师太率峨嵋派众弟子还剑归鞘,敛衣长跪于地诵起《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慈悲庄严的佛号声中,超脱十年罪魂。 “你能看见彼岸的光明么?青袂,你听,他们说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青袂,你听见了吗?” 老人遥望经文中天边缕缕拜伏稽首c遁入轮回的冤魂,他看见众鬼之中有个年轻妇人向比丘尼们一揖到地,满脸血污顿消,依然是张青春无瑕红粉面。她抱着周岁婴灵回眸一笑,扭身消失在曙光中。 “都走了啊,都走了只剩下你和我,青袂啊。我不管诸天神佛,我只知道倘若你还有一丝苦痛未歇,我永远c永远也不会安息。”长跪在地的妖巫居然像个善男信女般双掌合什,口诵佛号,“观自在菩萨,你开开眼,你看见这世上苦海无涯,纵然慈航有楫,只怕难渡众生。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迷风拜伏你座下,祈诸神明:我的女孩她还在痛,你看见了吗看见了吗。” 菩提萨陀,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比丘尼众的经文依然长诵未息。佛号声中一袭白袍陡然扬臂,剑指妖魔。 白虹使厉声喝道:“战火已熄血海干。就让来的去c去的去——琴断先生,老朽助你杀神!” 护住七派盟军的结界既散,千百青锋重行汇为一柄湛霜神剑。剑持白袍老者掌中,随着一声鹤唳飞剑出手,楼肇煌手中发出苍茫剑气,龙吟啸天,越过数里距离向北斗法阵中被困的血龙鹫直插而至。 那道阔大光明如长虹投海,蜀山蕴天阁首座长老倾尽全力,这一击以不可逆转的威势朝着那头十年来欠下血海般孽债的食人魔兽斩去。 北斗阵中战神昂首嚎呼,迦罗那迦在白虹使冲天剑气下似也感到末日降临,十六丈巨蟒长躯疯狂甩动,深插入体的钢管纷纷折断,刺透妖兽肺腑。密鳞丛生的头颅撞击着七根法柱,那妖魔咆哮冲霄,通红魔眼淌下双行血泪—— 剑锋破空更不回转,长逾三丈的一道杀气如霜雪无情,通明光耀辉映九霄,朝血龙鹫心口笔直刺下。 杀神救人——此誓必见! 剑锋入肉的闷声轻轻响起。虽只是低沉的一下破裂之声,却令白虹使登时呆在当地。 蜀山长老双手犹持剑诀,直愣愣地瞅着那个冲入北斗阵中的小小人影。染满鲜血的破衣飘飘拂动,那人影随剑气飞身而起,人比剑去得快。 在飞剑向血龙鹫刺下的一刹,他斜刺里冲出,挡在那庞然大物之前。半空里回身拨弦,一道黑暗光弧随手发出,轻轻击在毫无防备的楼肇煌身上。 湛霜剑插在人影左胸,剑气兀自光彩焕发,三尺光明,上耀苍穹。白虹使不遗余力的一击,不偏不倚穿透了那个人的心脏。 这是杀神的一剑。它的目标是天龙八部众后裔c龙身鹏翼的战神迦罗那迦。这一剑倾尽蜀山仙师毕生功力,是人类向诸天神灵挑战的一声怒吼。当此际白虹使宁愿毁弃几百年修道之功,只要神明聆听他代天下苍生发出的心愿。 弟子楼肇煌,剑为心声,今朝弟子百年道行情愿尽丧于此,唯祈苍天有眼,止息干戈,愿这世上众生相亲相爱,再无杀戮。愿苍生远离战火血海,究竟涅槃——究竟涅槃! 剑道宗师的白袍在光明中飘扬,双唇蠕动,却再也说不完一句话。他伸展双臂,仰天直倒下去。 楼肇煌高大的身躯摔在岩地,砸起一片尘埃。盟军的喧嚣沸腾冲天,在他耳中渐渐微弱下去。原来指望豺狼转性终是做梦,到底不幸被慧泉师太说中:狼就是狼,黑袍传人终于是一头驯不服的野兽。说什么同袍之义,当他翻脸反噬,没有一尊神佛能感化这恶魔的毒辣心肠。 老者闭上双眼,捏着剑诀的手松了。相随一生的湛霜在遥远的地方吼吼啸歌,刀剑无情之物,当离别之际也不舍旧主。至死他也不能瞑目:他明明知道普天下再没有一个人,没有任何生命——能当得起白虹使甘愿赔上百年道行作赌注的绝杀一剑。 可是迷风没有死。北斗大阵中他静静地凌空悬浮,脚下如山骸骨,背后魔兽咆哮,而他面上木无表情。 剑锋下没有液体流出。如果一个巫师的衣裳染上了红色,那只是血。 别人的血。 他像具没有灵魂的木偶,胸前插着湛霜剑,惘然抬起右手,按在心房之下。隔着血衣,指尖抚上瘦骨嶙峋的胸膛。 他遥望白虹使倒地的身体,低声道:“楼兄。我听见你为天下苍生发出的誓愿。但你却听不见,二十八载之前,就在这个地方,就是这个时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有个孩子她在哭。还不会说话的那个婴儿,她的心贴在我胸口上跳,她告诉我她要活c她要活——她不想死。这么多年,直到今天,你们没有一个人听到过她的哭声啊” 他呵呵地笑起来。笑声之中,言如梦呓。 “楼兄,现在我已经杀了苗丹。我可以助你斩杀战神,可是谁来还那孩子的一声啼哭,谁来还她这一辈子。青袂说她不想死,你们听见了吗?那孩子她一下下蹬着我的心,这疼痛你们这些正义之士,你们这些天下苍生,谁来还。” 西边天际的星光凉如水静如冰,透过如火如荼霞彩,把冷光一视同仁地洒在白衣如雪的蜀山长老遗体,以及北斗阵中那长剑贯胸的妖巫身上。迷风的指甲深深陷入魔琴木材,瘦削脖颈上一部硕大喉结上下移动,这是世间最强大而疯狂的一头野兽,或许其实,他比血龙鹫更危险百倍。 然而现在他这样安静。再也看不出片刻前驱尸役魂,死神般的伟力就是从他手上爆发,一举斩杀了大巫苗丹。黑暗帝国的王者,已经老去。 背后有腥风袭来,吹动老人凌乱的萧萧白发。迷风不曾回眸,一任血龙鹫蟒颈蜿蜒游下,血红的分叉长舌缠上身来,无数密密小刺遍体扎入。血龙鹫卷起猎物,将老人高扬在半空。他背对着它,轻轻微笑。 “我为杀神而归,可是我要救我的女人。你们都错了,这个女孩,她从来都不是战神。” 他说得轻柔而坚定,像一个笃信佛法的高僧对大众宣讲着他从未怀疑过的真理。但妖兽可不管他说些什么,它心中早已毫无灵识,浑噩一片。 它听不懂他的话。血龙鹫只知道,卷在舌尖的这团血肉是它的食物。 食人巨魔密鳞丛生的脸上射出惨绿光芒,笼罩了那个男人。它什么也不记得,她——把一切都忘了。 血盆大口张开,长舌回卷。忽然一片模糊的白影自魔神巨口中飘忽而落,像半张破碎枯叶,悠悠转转落在骸骨堆上。 迦罗那迦怔了一下,吞噬之势稍滞。它犹疑地张开颈上丛丛龙鬣,似也甚感困惑。这魔兽困守折翼山之顶十载吃人过活,今朝还是头一遭见识到竟有猎物已落它口却还保持着清醒神智。 ——那猎物,瘦骨嶙峋的老头已落在它嘴里,可他竟然没吓昏,他双手不可思议地从紧紧缠绕的长舌间游脱,一件血污薄衣飘摇离身而去。 露出男人苍白的胸膛。两排肋骨,根根顿挫分明。这么瘦的一头雄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血龙鹫低声哮叫,它看得分明:在男人心房之上,一个茶杯口大的伤口贯穿了他的身体,透胸见脊,那伤口黑洞洞大张着嘴,几十,几百载过去,它只是永不愈合——这个男人,他早已没有了心。 长剑贯穿旧伤痕。剑尖透过他的脊背直扎出来。可是他不在乎。 三百年前玄水使的最后一击活活剜去了他的心脏。没了心的人,到今天也再没有任何刀剑能伤害他。湛霜剑穿过他心头空洞,剑锋斜垂在背。 这世上永远没有人可以把一个死人,再杀死一遍。 迷风把右手按着冰冷的胸膛,转过头去,对着背后那双睒睒魔眼说:“有一句话没告诉你。青袂,其实师父真的已经死了,在遇到你之前这些年来,我只是一具尸体。” 青袂,其实我们都是封在水晶球里的假花,我们都是死人。死人是,永远不会再活过来的 幻觉中谁的声音轻轻响起,像个梦,像吹过树梢的萧萧夜风,这么低沉动听c永无波澜的男人的嗓音,一双掩藏在长髯中的嘴唇好多年以前它们在一个怀抱水晶球沉睡的女孩头顶无声翕动,说出了真相,却不要她听见。 “原来要等到死后我才明白,我爱你我们已错过了这一生,可是我要改变生死。今天我亲口向你求婚。青袂,从此刻起你再也不是我的徒弟。你是我的妻子。” “我的姑娘,请你嫁给我。” 老人牵动唇角,血污满面c深深凹陷进去的脸颊上居然笑出个好大的酒涡。或许那是因为他太老太瘦了。 爱情是一种不可能治愈的疾病。或者面对它,或者死。世上神奸巨恶帝王枭雄,没有人可以逃得过它的追捕。当爱情降临,该说的话,必须被说出来,哪怕他连生命都被剥夺,哪怕心爱的姑娘已化作血海战神。 而他依然深爱着她。 这个世界夺去了他的命他的心,这个卑鄙的世界把人变成鬼,眨眼之间它让千万众生妻离c子散c家破c人亡,可是只有爱,只有人们心中的真爱是千军万马诸天神佛也永远夺不走的。 我便是要证明,这一次我会把命运踩在脚下。我要玩弄苍生的那只手,在我眼前灰飞烟灭。 他仰起头,望向青冥高天。他知道这一次,它再也无能为力。 青袂,不要怕,我已对你说过婚姻的誓言,说出口,就是一辈子。少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行。你的男人今天就敢许下一生一世,他已死心塌地。 青袂我的妻。你——相信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十二 相公,你是我孩子的父亲,我一生最爱的人。你听好了,肚里孩儿和我,我们要你好好活着。不论有多么艰难,都要活下去,活给这个卑鄙的老天和天下人看,环佩和她的孩子没有死,她们还活着——活在你身上!将来你会掀起滔天血海向他们证明,他们今天杀死迷风的妻儿,日后就要付出千倍万倍代价来偿还。 我的相公,环佩多想陪你一生一世可是我不能了。我终于要离开你了记住,这一刻睁开眼睛,你身上便是三个人的性命。妻儿沉睡在你的血液里,等待着那一天雄狮醒来,我要看到我的丈夫登上黑暗帝国王座,血债,血还。 我爱你,一辈子。一辈子就是一辈子,少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行。你的女人今天就敢许下一生一世,从嫁给你那天开始,她早已死心塌地。 迷风我的丈夫。你——你相信吗? 这样倔强又温柔的誓言,像一些不死的蝴蝶,从滚滚时间洪流中振翅飞回,绕着他翩然旋舞。那是一个爱了他三百多年的女人,那是一颗始终不曾离开过的灵魂。 “从今天起,你就是你的妻,你的孩儿。环佩情愿散尽功力,换我丈夫复生。自此一刻,迷风永不再老永不再死。苍天你给我睁开眼睛看着,这个男人,我丈夫,三百年后乱世战火必将因他而起,战神之翼烧遍九州,就让这天下骨肉离散c江山易色——以报我腹中胎儿不见天日之仇!” 他忽然开口,咬牙切齿c尖声媚气地说出了这番话,就像有一个恨意深重的女魂附于他身。她冤比天高仇比海深,三百年岁月悠悠,不能解得这冤仇的万分之一。她恨——恨到时间尽头恨过了滔滔轮回,她还是恨,她要亲见这天下万户生民夫妻父子活活分离,以报她腹中胎儿不c见c天c日之仇。这是一个母亲才能有的仇恨。 老人声带哽咽,泪眼模糊中,看见久远以前在江南,一座名叫红鸾禧的废墟之中,有个年轻的黑衣男人以膝行走,爬过遍地瓦砾与血泊,爬过断裂的金绘朱梁爬过整个地狱的刀山剑树,一步步爬向他的妻儿。那男人胸口有个大洞,沥沥淌下未凝的新血。片刻前蜀山玄水使一剑贯穿了他的身体,将心脏活活剜出。 他已经死了。可是怎么他还在爬,一具行尸走肉,在逐渐亮起的曙光中爬到他的妻身边。那个美丽的女人跪在战场中央像端坐闺房一样静好。低眉顺目含着笑,身姿挺拔又柔媚,美如三春杨柳。天下最好的画师也画不出这样的一幅仕女图。 女人的手放在高高凸起的肚子上。这双手操控九天风雷,是一个黑暗的神话。它们曾在弹指间杀却百人,也曾拿着针线,灯下密密缝纫婴孩襁褓,像天下一切勤俭持家的妻与母。这双手在龙凤花烛前握着他的手,许下白头偕老誓言。 这双手再也不会动了。年轻的男人怔怔瞧着它们,然后抬起自己的手,颤抖着抚上女人冰冷的面颊。 那一刻茫茫灰烬像一场大雪,突然就飞散在灿烂旭日光里。那一刻整个宇宙化为乌有,天地间全都是她,飞腾狂舞盘旋呼啸,灰色的雪纷纷打在少年的黑袍上。那一刻世界疯了,神佛瞎了,天理死了——这个疯狂的浮生啊! 那一刻,黑衣的少年跪在漫天灰烬之中,立下了永不回头的誓愿。 他要这世上的人,有朝一日都像他一样,知道什么叫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无人可以预料,某次法界正派同道围剿黑袍传人的寻常战役,竟从此注定了一场几乎颠覆神州河山的大祸。三百年前的人谁也c谁也想不到,可是冥冥中血色浑浊的苍天之上,那只大手轻轻翻覆,却就此定格。谁也不能再逆转它的半个手势——有一天西南大荒血海涌动,战神出世,命运的巨轮终将把所有人碾得尸骨无存。 这一切,都只起于一个失去了妻儿的年轻巫师一念之间。某只丧偶的蝴蝶翅膀轻轻振动,三百年后终于掀起席卷中原大地的风暴。 佛魔一线,善恶无端。战争再是冗长,终也到了尾声,青史遗名留与后人评说,总有一天传奇里的人都将沉睡在白纸黑字间,所有角色都会得到他们的归宿。 只是那些死去的人,永远无法复生。 环佩啊我的环佩,此刻我又看到她的灵魂,她披散着三千青丝,长袖广袂飞翔在贪狼血色星光里,是那样的自由!我看到那个法界的神话,她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信,直到死亡不向任何人或神忏悔。她在天下剑士群起围攻中轻蔑地微笑,她说我的孩子不是孽种,今日我向父亲的灵魂起誓,向这张琴起誓,凡是想伤害他的人,都得死。 无论活着还是死去,黑暗帝国的公主她将战斗到底——决不屈服! 环佩,我的环佩。他们都说你是个杀人如麻的巫女,可是我要你知道: 无论活着还是死去,我将永远以你为傲。 ——黑袍门下,从不悔账。 做过的事,说过的话,我们都认。 环佩,我要向你承认,我爱你,也爱她。你们都是这样纯净c倔强和美好的女子,你们就好像是同一个人。即使在最深的地狱里,我知道你们终将指引我的灵魂,抵达彼岸。观自在菩萨,大慈大悲菩萨啊,到今日,那光明,我看见了。 我心爱的姑娘。那是你们的——慈悲。 铮铮两声琴音从老人手中发出,如大梦初醒,又是凄婉,又是温存。 环佩,青袂,这世上真心爱过他的两个女子。这一刻她们的面容在他眼前熠熠发着光,浮动在曙色星空里,无限放大,成为永恒。不染半点尘埃的两张绝美容颜,两双清澈通明眼睛,照彻这滚滚红尘,让中原金殿龙座上那一袭代表人世至高无上权力的黄袍显出可笑可怜原形,九五至尊,不过是一团脓血白骨。从她们的眸子里,他看见了佛眼中的真相。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那天当世巫皇黑袍之女身化飞灰,散尽一生修为换回她丈夫的复生。她将生命注入他身,要那男人永不再老永不再死。她最后施展的法术是一枚无形唇印。遗魂定音之术,当肉身在他指尖下碎裂飞逝,空气里响起她的声音。环佩通晓父亲所有真传,在死后依然能为她的亲人安排下几百年的后路,把千叮咛万嘱咐,一一向他诉说分明。 当天崩地裂龙凤殂,当英雄美人都化作尘土,灰烬中她为他留下一根洁白坚致的锁骨。 “迷风,我要你活着,千秋万载,长胜不败。以我骨为咒:此骨不离你身,人世间便没有任何一个人一柄兵刃可以杀死你。你将永远活下去,直到地老天荒。我的相公,这世上人人都想要人人都要不到的永生境界,今天我全都给你。” 女人温柔的话语清晰如生,提醒着那黑衣少年:他曾有过这样一个妻。细长冰冷的十指捧起那根骨,少年仰首发出孤狼般长嗥,白光闪动,爱妻遗骸化作骨簪,别入浓发,永不离身。 这一别,就是三百年。 三百个年头就这么过去了啊那个少年变成了折翼山中的大祭司,大祭司变成流浪卖唱老儿,直到今天,战火起,血海动,哀鸿遍野,天下大乱,而他究竟是萨卡祭司还是汉人功臣,是英雄还是恶魔,再也没人能说得清楚。 幻象流连不散,如露亦如电,如颠倒梦想,纵有慈悲普照,难证涅槃。 老迈的行尸迷风身悬迦罗那迦血口,摸着髻上那根冰凉的骨簪,唤起发妻闺名。 “环佩啊,我这条命是你给的。我早就死了,是你让我又活了三百年。这个身子上系着三条命啊,你和我们的孩子。环佩,三百个年头,我太累啦,我走不动了。” “少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也不是一辈子环佩,我欠了你一条命,那是永远c永远也还不上的了。我付出了一生一世来偿还你,可是你知不知道,这一辈子,它是多么的——寂寞。” 那柄贯穿胸膛的湛霜剑自行倒跃而出,拔离他心头伤口。 长剑跌落在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十三 一双男人的大手拨动七弦。金徽玉轸,蛇腹龙鳞,八宝灰调入漆身,斑驳的老琴琴脊如月,四个泥金篆字像闪电一样亮起,劈破这浑噩天光。 风雷在凤沼,环佩在龙池。九霄环佩,世间神品。它是琴中的帝王,霸气能主九州战局,琴声之中曾取名将仙巫头颅,曾唤起沉睡死灵踏天而战,多少英雄折腰在它纤柔冰弦之下。江山易色,苍生离散,天下兴,天下亡。一曲琴歌,掀起惊涛骇浪。 可是此刻巫皇十指弹响七弦,悠悠飘扬而起的是一支柔和c舒缓c夏日流水一般温暖的乐曲。琴声从黑袍传人手中弹出,却不含丝毫法力。魔琴九霄环佩它现在只是安安静静地唱着一阕无字歌: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那是诗三百邺风中一曲有女同车,是很多年以前一个女孩日日夜夜听熟了的声音,十二岁之后,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再也没弹过别首乐曲。 漫漫时光,只有这支古老缠绵的琴歌就这样不动声色地c缓慢而安静地淹没了她与他的流年。在琴声之中,一个小小婴儿是这样一年年变高变美,长成折翼山上一朵青莲花那些草庐c古木c云海c飞鸟,那些一根根燃烧成灰的线香,那些亲手烹调的饭菜,夜晚的烟花,布袍上的针线,那些山风与木叶c碣石与流水c黑夜与白天那些相依为命。 那些琐碎絮叨着的c不能重来的故事。关于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孩。他们说,所有的故事,都是骗局。 可是我的青袂,你知道这不是真的。你听琴在唱歌。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将翱将翔 琴声反反复复,缭绕不散,像一群白鸟扑打着翅膀恋恋飞远,四面八方散落在深谷里。它歌唱着一个温柔的好姑娘,她像花儿一样美。 天亮了。琴声在苍茫曙色中,一直沉下去。 血龙鹫口中弹出两根尺半獠牙,穿透了老人的胸膛。狞厉魔面淌下双行血泪,那么浓,那么红。 炽热的通红双眸燃烧在它脸上,就像鲜血和火焰。魔眼俯视被卷在舌底的男人,闪耀着地狱里的火光,血红眸子越来越浅,越来越淡。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仿佛发生了什么不可解释的奇异变故。地狱战火陡然熄灭。两排浓密纤细的长睫像沉睡十年的蝴蝶苏醒振翅,在尸山血海之上颤抖着,轻轻扬起。 一滴透明水珠铮然一声,落在琴弦上,溅起破碎光明。琴歌微一停滞,依然滔滔流淌下去,有女同车,缠绵刻骨。 赤红霞光中那老人仰起面,泪水沿鼻翼滑落,渗入一把长髯,无声无息。十指在弦上奔腾跳跃,一遍又一遍——那女孩她终于听到! 青袂,我在这里,我永远在这里弹着这首歌,直到你回来。 你终于回来了,我的青袂。 眼泪像一场汹涌暴雨,止也止不住地洒下来,打湿了七弦琴,打湿归人全身衣衫。浮生大梦一朝醒,那个姑娘她所有的冤屈c怨愤c相思和苦痛尽情化入泪水。 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师父迷风。 人面蟒身发出蒙蒙光辉,那氤氲柔光不染片翳难画难描,比最干净的泉水还要清,比最新的竹叶更嫩,就像十年前的折翼山上最晴好的天气里,没有半缕云丝的时候,天空的青色。血龙鹫庞然巨躯在柔光中如水消融。她口不能言,然一场沉默痛哭,化解了十年爱恨。魔兽狰狞面孔上密鳞丛丛散去,显现出宛若花朵的洁白容颜。 一双清澈透底的绿眼睛睁开了,照出他和她的灵魂。尖锐的钢管叮叮当当,散了一地。两个人影飘飘自半空坠落下来。 迷风爬过骸骨堆,从尸山血海之中抱起那个姑娘。青袂,她和十年前一模一样。他头发都白尽了,她还是那么年轻美好。一个细腰长腿c轻盈如羽的姑娘,像一头矫捷的小野鹿。然而她冷玉般的肌肤上到处是深深伤口,血洞如鳞,惨不忍睹——十年来活取胆汁鲜血,她受的是生不如死之苦。 她张开眼睛瞧了瞧他,又无力地闭上。熬过地狱生涯终于等回了那个男人,而她已对他说不出一句话。迷风拼命搂着她,像要将她揉进他身子里去。他的手穿过一丛浓发,触到姑娘赤裸脊背,两条深可见骨的长长伤痕。她那么瘦,肩胛凸出一对高耸的蝴蝶骨,仿佛生着无形的翅膀,随时振振欲飞。 可是她再也c再也飞不起来了。腥冷的液体从那两条阔大伤口中源源涌出,沾湿了他的手。迷风提起手掌,看到满掌碧血。十年前是他亲手斩断了她的翅膀,折翼山顶下起一场绿色大雨,他给她的伤,历尽十载噩梦,至今不愈! “青袂”老人把女孩紧紧搂抱在胸前,他想昂首长号,发出的却只是破碎嘶音。他哭不出来,一如那年在天地尽毁c战神出世的末日,千千万万人没有一个听得见这男人深埋的悔恨,铭c心c刻c骨。 什么都晚了。迦罗那迦已折了翼。 再也不能将翱将翔。 然而七派盟军中爆发出一阵惊呼。被悲愤的盟友团团围拥中的白虹使遗体毫无预兆,如诈尸一般直挺挺地站起来。众人来不及欢喜或是惊骇,楼肇煌轻轻分开人群缓步跨出,白袍随风拂动,道骨仙风依旧飘逸逼人。他像是睡了一长觉醒来,还有点困倦,迎着晓日轻轻转动脖颈,打了个呵欠。 他举手抚上面颊。德高望重c不苟言笑的蜀山仙师摸摸鼻子,又拉了拉一部飘扬银髯,仿佛凭空对自己的身体发生兴趣。嘴角挑动,露出个调皮c轻蔑c满不在乎的天真笑容。 武当清玄道长紧紧盯着那只清癯的手。手背筋骨毕现,显示出执剑几百载的功力,洒落着浅褐色的寿斑,然而无名指微微翘起,如同一个青春女子对镜晨妆,一股自然而然的妩媚之态随手流露出来——这暮年老者,他对自己的容颜实是爱惜不已。 清玄道长突然拔剑大喝:“大家闪开!这个人不是白虹使!” 七派门人闻言齐齐退开数丈距离,亮剑出鞘。 几百双眼睛注视盟军首领,严神戒备。 白虹使不屑地瞟了众人一眼,皱起眉头:“唉,居然是这老头的皮囊先将就着用吧。不用躲,我老人家现在没空搭理你们这帮废物。” 他像个刚得到新玩具的孩子,自己把自己逗得兴奋起来,咯咯笑个不停:“我老人家我老人家,哈哈!除恶盟听令:与本盟主闪开了,让路。” “妖人!把身体还给盟主!” 他对身后喧嚣的叫骂与刀剑撞击声置之不理,径自大步迈向北斗石阵。走得越近,面上笑意愈浓,白虹使苍老深邃的眼眸里,竟然泛起娇羞又狡黠的神色。 他注视着阵中一男一女,轻声说:“迷风,你终究是得不到青袂的。我听到她告诉我,她的心不愿给你。” 血魔契,需择斗柄南转之夜,由血统纯正的萨卡族人自愿将血亲献给迦罗那迦为祭。 彼时生死逆转,时光倒流,男体女身交互错位。在七星翻覆的时刻,北斗法阵中一切违背天道规律的异变都会发生。 献祭者的肉身自此刻起将逆着时间反溯生长,这便是苗丹身形萎缩的原因。不只是外貌上的缩小,十年之中,苗丹确实已变成之身,体力亦如孩童般弱小。如果不是今夜肉身被毁,他还将继续逆长下去,缩成婴儿c胎儿,直至还原为最初的父血,肉体彻底泯灭。那时他的元神就不得不寻找一个新的宿主,把这过程再重复一遍。但是显然迷风令这一切提前发生了。 苗丹粉身碎骨之时,元神趁白虹使为琴波冲击暂时失神昏迷之机侵占了这具肉身。此时他寄居在白袍老人体内,阴恻恻地把血魔契最后的秘密细述出来。 “老天也看不下去你这样的叛徒啊。北斗南转,何其罕见的异象,千万年也未必赶上一次。你知道么?你走的那天,我真的绝望了,长老们说这是天要亡我萨卡,除非北斗南转,灭族绝种的命运怕是谁也无法挽回。可是几个月之后北斗真的南转了,哈哈那一天我就知道,这就是我苗丹来人世一遭的使命——老天要借我之手,惩罚你这个无信无义的懦夫。” “别再自欺欺人了,迷风,其实你清楚你注定不是我的对手。因为战神之心,在我这里。” 老人清癯的手按在白袍胸口,楼肇煌,或者苗丹缓缓吟诵,仿佛胜券在握的沉着。 “南斗主生,北斗主死,七星逆转,生死倒流。天象异变之下,死了的都活过来。迷风,你应该感谢我。若没有我,你和青袂见不上最后一面。迦罗那迦与圣女的灵魂无法并存于一具身躯。十年前她真的死了,是你亲手杀死了她,是我让她复活。十年来青袂一直活在我身上,现在也是。不然你以为她凭什么变回现在这样子?” 他说了很多话,迷风却只是垂首紧抱青袂,不发一语。他的手颤着抖着,在她背上摸索——啊,她瘦弱的身体里怎么可以有这么多c这么多的血像是怎样也止不住了,滔滔碧血从她肩胛伤口狂涌而出,是一面绿色小湖将他与她托在中央,冰凉的c静静细涨的春水如同少年时在江南的记忆。 浓密青丝与老人的白发交缠在一处,裹在她脊背,浸得透湿。 迷风拨开湿漉漉的发丝,亲吻她的额头,忽然笑了。苍老容颜,神情凄迷温柔。 他说:“青袂,我们终于一样啦。原来你和我,都没有心。” 原来交换血魔契的最后步骤,是借助北斗逆转的生死夹缝,以血亲活祭为引,迫使迦罗那迦吐出——它的心。 食我神胆,筋骨为裂,饮我神血,肝胆如月。战神的胆汁鲜血代表勇气和杀戮的狂暴,而心脏吞入人身,带来黑暗神力。原来三百年殚精竭虑共谋辅佐,萨卡人到底还是对他这个外人留了一手。他现在才明白。 他明白苗丹没有说谎。战神之心,真的在他体内。 他吃了她的心。青袂的灵魂,只能依附在他的灵魂上。 苗丹不在,青袂便也不在了。他不看那个胜券在握的对手,像一头不肯面对强敌的鸵鸟只顾埋头用力亲吻着她,用尽他全身气力。 仿佛只剩眼前一刻,以后他再也亲不到她了。 苗丹扬手一招,湛霜剑平地跃起飞入手中。他挥臂划过虚空,弧状光明之中白袍飘动。 “我现在不恨你了。因为我已经赢了,黑袍巫皇已被杀死。你只不过是个爱欲迷心c毫无作为的糟老头,不值得我放在心上。我要的,是整个天下。”他微笑道,“不如我们各取所需。我放你带她走。你知道我可以无止尽地更换肉身,我有个不死的灵魂,你就可以和她千年万代地厮守下去。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么?你想清楚,青袂是活在我身上的,若没有我,你依然只能得回一头妖兽——那时可就不是魔神了,她会变成一具失心的魔尸——血龙鹫变成了僵尸会是什么样子,世上还能剩下几个活人,你想想吧!” “怎么样,我的杀神救世的大圣人啊,你是要这天下生灵涂炭呢,还是要跟你女人好好过日子呢?想想吧,想明白了,告诉我。”他悠闲地转动着剑柄,仿佛半点也不焦急。 迷风从女孩的黑发中抬起头来,让她倚靠在他胸膛上,双手环抱住她的身体。 “我要青袂。”他坚定地说。 苗丹笑了笑,转过身去。白袍凌风,凄厉的龙吟声中挟裹着剑芒似一道闪电凌厉地扑向盟军阵营。 “这江山,得换个主儿了!” 剑弧划成雪亮长虹横空推涌,如怒潮奔腾横亘数里,势不可挡地拦腰向人群截去! 突然之间,这片席卷一切的光明就此定格。如同太阳落到了地面上,熊熊吞吐的光焰刹时凝冻。 那一瞬间,喀念什峰顶的所有人都被凝冻在当时的姿态中。似乎有一只大手,掐住了时间的脖子。 是一声巨响平地炸开,仿佛沉埋地底的雷霆冲破了九重黄泉,碣石崩裂,毁天灭地,那风雷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直炸上天去! 撼动山峰的巨声里七根法柱喀啦啦摇晃一阵,齐根断裂。像七个死去的巨人,带着柱顶一双神翼骨骼,四下里轰然倒地,砸起滚滚烟尘。北斗阵中如山骸骨飞腾成一场浩大的灰雪,呼啸狂舞,充塞了整个天地。 人的遗骨,人的怨恨,神的遗骨,神的怨恨,终于都化为尘土。 遥远的地方那袭白袍冻结在灰色大雪中,悬空不落。迷风透过尘烟望着那个背影,一缕肉眼不见的烟气自白虹使的身体中抽离出来,融入滚滚升腾的尘雾,再无痕迹。这一次他知道苗丹是真的从此去了,不死的元神已被打散,散成灰,散成了烟,任凭轮回百千亿遍,都不会再次出现。 这个灵魂,永远消失。他的面上无喜无悲。 在灰烬与废墟之中,九霄环佩静静地横在他膝前。七根琴弦,弦弦断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十四 魔琴自中心绽放细小的裂纹,迅速爬行开去,无声无息,散落成千块碎片。须臾,地上只剩一堆黯淡的木屑。 从此世上再也没有主宰江山兴亡的九霄环佩。一曲绝唱之后,它永远地喑哑。 ——七弦齐断,天崩地裂。 这才是琴断先生这名号真正的含义,三百年间,法界最大的一个秘密。 但是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十五 他轻轻地把脸贴在青袂的面颊上,抬起细瘦赤裸的手臂遮挡在她头上,不让那些腥臭的骨尘弄脏了她。可是她忽然推开了他。 青袂在他怀中努力抬起胳膊。没有温度的小手,依依梳理着老人满头白发。她的手停留在他脸颊,冰凉手指一根一根,掠过凌乱须髯,抚在他的嘴唇上。她摸得很慢很慢,像一个盲人,一分分,一寸寸,要靠指尖下细微的抚触记住他的样子——永远地记住。 她的手指绕着他的胡须,对他笑了。笑靥像一朵初初绽放的花,洁白清香,欢喜无限。她的眼神心满意足,望着他。然而她身遭的空气粼粼振动,一圈又一圈鲜红波纹荡漾开去,含着低沉邪恶的呼吸。 波动愈来愈剧烈,血的气味自虚空中喷薄而出。隔着腥红空气他已经看不清她的脸,青袂的容颜似乎在奇异地动荡,如深海下的鲛人,那被传说为屠戮成性的美艳妖魔,谁也不知道她们长得什么样子。只有一双淡绿的眼睛浮在血海之中,依然明亮纯净。 有轻微的骨骼爆裂声在她体内响起。她说:“迷风,我是青袂啊。你抱着我,真好。” 他说:“我知道的。你是青袂。” 他的手移上她的脖颈,如同从前替她盖被子一般,这样温柔的手势,眷恋地来回往复,抚摸着天鹅般的颈项。 细长的手指,轻轻收紧。 他扬起头,向着喧哗激涌的除恶盟军,平静地说:“各位,战争结束了。你们要杀的战神,她已经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十六 当盟军赶到白虹使身旁,扶起老人,看见苍茫落下的尘烟之中有条身影横抱着一个女子,从已变为废墟的北斗法阵里走出来。 他的脚跨过碎裂的石柱脸谱,跨过生c老c病c死c爱别离c怨憎会和求不得。迷风走得很慢,然而绝不回头,一步,一步,跨过了这世上不可逆转的c把苍生玩弄在股掌之间的——命运。 他脸上只有平静的微笑。这一刻七大剑派弟子竟没有一个人说话,人群无声地分开一条路,默默看着妖巫迷风怀抱那个已死的女人,穿过人海。 走到喀念什平坦的峰顶尽头,悬崖边缘。他的脚步笔直朝深渊走去,毫不迟疑。 “琴断先生留步!”楼肇煌在弟子搀扶下站起,向着那个背影厉声喊道,“先生斩杀战神,平定了十年战祸,你是法界的英雄!请先生珍重万金之躯,楼某代天下百姓挽留先生!” 迷风一只脚已迈出崖际,云海涌动在他脚下,像一些洁白温暖的棉絮,无数的云朵一直飘,一直飘起来了,仿佛海潮将他和怀里那个姑娘轻轻地淹没。那么广大的白茫茫,不断蒸腾而起,使他觉得自己是沉落在海底,让云朵如同时光从头顶流过。可是透过云海,看到高远天空,依然如此清澈。 天空中飞来了好多鸟群。几千几百双翼翅同时飞翔,一对对,一双双,在虚空中划下呼啸交错弧线,令人目眩神迷。那是世上最为壮美的景象。迷风低头望着臂弯里沉沉甜睡的女孩。他知道这景象她再熟悉不过。从前,她曾无数次在晨光亮起时就这样抱膝坐于山巅,看着鸟群飞来飞去,看得出了神。 今天他终于像她一样地确信,这种姿态就叫作自由。 他抚摸着青袂一头如瀑洒落的长发,和她耳鬓厮磨。他亲了亲她的脸。 “那可不是我的事了。现在我要带我的妻子回家啦,她困了,睡着了。你们别吵醒她啊。”云雾中传来温柔而快乐的声音,迷风说,“青袂,我们回家去。” 他纵身跃下悬崖。 七派盟军冲到崖畔,留在他们眼中的只有云海静默涌动,滔滔滚滚,无尽无休。 没有人看得见云雾之下的景象。在那温柔的深渊中迷风像片羽毛一样轻飘飘地翻滚坠落,忽然他伸手,拔下了头上的骨簪。 一道小小白光,径直没入云海。 老人微笑的脸庞在云中旋转着飘落,让风吹起他的破衣裳,吹起他的白头发吹起茫茫飞舞的灰烬。 他记得曾经有一个名叫环佩的女人,她给了他她永恒的生命;他记得曾经有一个名叫青袂的女人,她给了他她永恒的死亡。那便是白头偕老,至死不渝。世上最美好的两个女子,她们把这些给过了他。现在,他把生还给环佩,把死,还给青袂。 一切都很好。这样的结局。谁也不再亏欠谁了不是吗。他知道从此三个人将永远在一起,再也没有谁能将他们分开。 环佩,青袂。我们回家了。 那具滞留在人世三百年的不死之躯在刹那间化为飞灰。迷风的发肤血肉骨,变成了一大群扑打着翅膀的蝴蝶,被风吹向四面八方。 终无踪迹。 崖上的白袍老者向深渊注目良久,终于仰起头来。他遥望西边天际最后一现的星群,进犯紫微的七杀与破军不知何时已敛迹不见,归回原位,而贪狼星辉耀夜空十年之久的血光,消失在一团隐隐涌动的旋涡里。那股涡流无比黑暗又无比明亮,叫人不知道该说它是一团光芒,还是天空中撕破的一个伤口,它无声地旋转着,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吞没了贪狼。 而后一切化为乌有。杀c破c狼和那颗不知来处的神秘的黑色星,都消失在熊熊燃烧的赤霞彤辉之中。万丈光明普照四野,太阳高高地升起来了。 这是高山之顶炽烈日光,砸在脸上像一场沉重的大雨。楼肇煌在光明中闭上眼睛。他叹了口气,轻轻地说: ——“那颗星啊。” 尾声 书曰:“贪狼犯紫微,起十年战乱。江山几覆,天相大异,邪光如血海,十载不灭。中原哀鸿遍野,尸骨如林,种种惨象难以尽述。忽有无名客星突起,星色如晦,黑逾子夜,自行裂为巨口,终噬贪狼。天下遂此战熄祸止,然此星再无遗迹可寻。不知来处,无可定名,亦无辨正邪,实为怪异也。” 这些话记载在一本专录玄怪奇谈c荒诞不经之闻的一本古代笔记中,那是在故事里的人都已死了好多年以后,后世一个无聊文人写下的。 后来写下它的文人也死了。又过了好多好多年,这本书被放在某所学校的图书馆角落,最冷僻的架子上。这排书架本来是终年到头鲜少有人光顾的,可是一天下午有个男生和一个女生肩并着肩,走到了这排书架前。 他们俩正在谈恋爱。在学校里谈恋爱,当然要避开老师和同学们的耳目,所以男孩子就带着女孩子躲到图书馆最不会有人来的角落里,打算偷偷地交换一会儿情话。不过为了以防万一,男生还是随手从一排落满了灰尘的破书中抽出一本翻开来,装作二人敏而好学,正在共读资料。 女生的头凑在男生旁边,絮絮私语良久。但那本书一直摆在鼻子底下,虽然无心去看,书上的字横在那儿,总不免跳进眼里来。谈情谈够了之后,女孩子就随便扫了几眼那些字,笑了起来:“折翼山喀都什喀念什这都叽哩咕噜的什么跟什么啊,你拿了本音译蒙古话的书吗?难道是九阴真经?哈哈!” 男孩是个挺严谨的学生,他仔细看了看那本书,说:“不会啊,叽哩咕噜的就那俩词儿,这后边就全都是正常话了。” “这叫正常话吗?”女生说,“你看这都是什么,贪狼紫微,天相大异什么无名客星,又很黑,还能吞别的星?神神叨叨的,这是本算命书吧!” 男生又把那段话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忽然推推眼镜,笑了:“倒不是算命的话,其实,之所以这么神叨,这是因为古代科学不发达,古时候的人不知道,天上的星辰也是会‘死’的。宇宙太大了,当一颗星星的光越过那么多光年到达我们地球时,也许它其实早就已经不存在了啦。我看这书里写的事也没什么稀奇,所谓的客星嘛,只不过是一颗死掉的星而已。它变成了黑洞——黑洞你知道吗?宇宙里的黑洞——所以它可以吞掉别的星体呀!” 当然,这个男生还不知道黑洞其实是看不见的,他所炫耀的知识其实基本是胡说八道。好在女孩子也不知道,她使劲点头,崇拜地看着他。 “你懂的真多!” 男孩子又推了推那副硕大的眼镜,很是得意:“我物理就没下过95分。你要知道,根据量子力学呢” 女孩赶紧制止他:“闭嘴。一听量子力学我就要疯!” 于是他随手把那本破书丢在窗台上。泛黄的纸张被风吹着,沙啦啦地翻动,一些灰尘从书页间飘出来,在午后的阳光里懒洋洋地上下飞舞,浮动如梦。可是谁也顾不上看它。 “我知道,你最厉害了。” 女孩垂下头,老半天。然后她踮起脚来,轻轻地c轻轻地亲了她的小恋人。 [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