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灯记》 第01章 灯难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车进芳水城，刚好是正月十五晚上，城门大开，灯火亮如白天。 车夫杨大叔停住车子，与路人细语了几句，忽然道：“姑娘，你要不要看看花灯？芳水城的赛灯会最出名了，我们少爷今年也参加，要拿第一呢。” 潭小灯远远听见锣鼓声响，又望见人群里五彩缤纷的灯光，心早飞了，连声道：“好，好！” 人太多，车子不好进去，杨大叔叮嘱她过桥那边，看过吴家的花灯后就出来，自己在桥这一边等她。 潭小灯跳下车，挤过石桥，挤进人群中。 荷花灯、宫灯、走马灯……连续好几架过去了，潭小灯从未见过这样高大壮观的花灯。 正感慨着，人群中一阵喧嚣：“程家花灯来了！” 潭小灯从未见过这样华丽的花灯，马车顶棚上，一只孔雀拖着长长的尾羽，展开成半圆形，彩光璀璨，艳丽如花。 再细看，不是如花，孔雀身上和尾羽分明就是一朵朵鲜花攒成的图案，中间探出一只只小灯笼。 路边人人望着这架花灯，如痴如醉，纷纷赞道程家怎么想得出来，只怕连洪家都比下去了。 忽然一阵乐声响起，有人指着河上尖叫：“快看河里！” “河里！” 潭小灯人矮小，隔着密密麻麻的人群，根本看不到河里有什么，只望见一支支连珠火箭射向高空，烟花盛放，迸落如雨。 “今年肯定洪家拿第一！” 潭小灯好不容易才挤过人群，挤到桥头，一抬眼，便对上了河中缓缓而来的船。 一架小房子般大的凤立牡丹灯，高高架在船篷顶上，牡丹雍容富贵，花瓣薄而透光，随风轻轻摇摆，凤凰两翅一张一合，仿佛随时乘风飞起，更巧妙的是，凤凰口不时微张，向上喷出烟花来。 潭小灯平生第一次见到这样壮观的景象，只觉得口干舌燥，不知如何感叹，忽然想到若是姐姐也在身旁就好了，也不知吴家花灯会不会更漂亮。 转念一想，不由笑了，姐姐进城已经两年，嫁进的又是大户人家，什么花灯没见识过，哪像自己这样的土包子。 “吴家花灯来了没？”她问旁边一位大娘。 “秀城吴家的？早过了，第一架花灯就是他们的。” 唉，若是早上不贪睡，早起半个时辰就能看到了。 吴家花灯既然过了，她想起杨大叔叮嘱，踮起脚也没望见桥那头的杨大叔，便极力挤出人群，往桥上走。 桥上满满的也是翘首张望的人，一个个厌烦道：“小姑娘你乱窜什么啊！” 潭小灯被挤得紧紧压在桥头栏杆上，差点喘不过气来，根本动不了。 忽然，一阵噼里啪啦声响，有人惊叫：“灯炸了，快逃命啊！” 无数脚步声，无数尖叫声，有人在背后重重推了一把，不等潭小灯反应，她已经掉入水中，全身一阵冰凉，水咕噜咕噜往鼻孔里钻。 她想挥手，她想尖叫。 她想姐姐。 水面的灯光高高远远，恍恍惚惚，仿佛过年时村里的戏台，台上悲欢离合唱得响亮，她和姐姐在台下一起抹泪。 最后一缕残存的意识中，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肩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舒出一口气。 头还是晕乎乎的，身体也摇摇晃晃。 包裹着身体的不是冰冷潮湿的河水，而是温暖干爽的柔软衣服。 有人低声道：“少爷，小赖子交代，是林管家指使他放炮仗烧了咱们的灯。” “知道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 “少爷？” “可有证据证人？” “并没有，可小赖子说了——” “说了等于白说，算了，一盏灯而已。” “少爷，绝不能就这样算了，我们辛辛苦苦做的灯，表小姐都还没看！” “就这么算了！”懒洋洋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潭小灯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你醒了？” 潭小灯睁开眼睛，对上了一双黑幽幽的双眸，道：“你们是谁？” 那位少爷笑笑：“你猜。” 她想了想，迟疑地问：“你可是洪家少爷？是你们救了我？” “当然，难道我们是拐子？”车厢外有人粗声粗气道。 “阿三，不可吓人。小妹妹，你家在哪里？我们送你回家。” “我，是秀城吴家的——” “吴家的！少爷，我们正好——”车子一歪，那个阿三似乎就要蹦起来了。 “阿三！”洪少爷厉声道。 阿三不再出声。 潭小灯诚惶诚恐，胡乱把方才杨大叔让自己看灯的事情说了，又说杨大叔和马车就在桥那头等自己。 “方才桥上骚乱，人早走光了，桥边并没什么马车。没事，你们家少爷赛灯会拿了第一，正在春风楼宴客呢，也许杨大叔找你找到那边了。” 洪少爷一改对阿三的峻厉，话语轻柔，让潭小灯也渐渐镇定，甚至好奇地看着这位不把输赢当一回事的大少爷。 车到春风楼，吴少爷却不在，店小二说不久之前吴家有人赶来，道家中有人急病，吴少爷慌里慌张跑了，杨大叔和马车也不见踪影。 “阿三，你就送她去秀城吧，路上不许动歪肠子，她方才落水，已经受了一场惊吓。” 洪少爷脱下披风，裹在潭小灯身上，下车，吩咐店小二拿来几个蒲包，递给潭小灯，自己大踏步走进了灯光明亮的春风楼。 来不及说一声多谢。 蒲包里是热乎乎的烧鸡和肉包子。 潭小灯紧了紧裹着的披风，问：“阿三叔，你吃点烧鸡？” “谁要吃你们吴家的东西！”阿三悻悻然道。 马车一路奔驰，直到半夜才到吴府，潭小灯谢过阿三，又拜托他多谢洪少爷，告诉洪少爷自己叫潭小灯，才昏头昏脑跟着仆妇走进吴府，也不辨什么去处，倒头便睡了。 睁眼望见完全陌生的房间布设，才想起，自己进了吴家，到了姐姐身边，不由掀被跳下床，道：“姐，姐姐！” “大呼小叫做甚？毫无规矩！”一个蓝衣仆妇训斥道。 潭小灯不由吐了吐舌头。是的，吴家是大户人家，自然规矩多多，自己要为姐姐的脸面着想。 “大娘，我想见我姐姐。” “知道了，先去花厅候着吧！”蓝衣仆妇东兜西转，把她带到花厅里，自行离去。 潭小灯出得急，没有裹着洪少爷给的披风，花厅里窗户洞开，四面透风，她不由缩成一团，但一想到很快就可以看到姐姐，心头又是一阵温暖。 她顺了顺衣襟，衣服是昨日洪少爷给的，不太合身。 再摸一摸两侧辫子，太毛躁了，赶紧拆散，重新编织。 等了许久，潭小灯缩在角落里，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冻脆了，才听见一阵环佩叮当响，抬头，一位花团锦簇珠光宝气的妇人坐在跟前，冷冷望着自己。 这一位，比戏台上的官太太还要华贵，应该就是吴家的太太了。 她慌忙站起来，却不知应该如何称呼。 “你姓潭？” “是，我姐姐是谭兰草，给太太磕头。”潭小灯挣扎着匍匐在地，正要磕头，丫鬟搀扶起来了。 “金凤。” “是，少奶奶！”刚才那个蓝衣仆妇拿出一个小包裹，重重顿在潭小灯面前的桌上：“回去吧！” “回哪里？”潭小灯一片茫然。花厅外一只鸟儿恰巧叫了一声，伶仃飞远了。 “哪里来回哪里去，难不成还想赖在这里不成？”金凤怒气冲冲道。 潭小灯只觉脑袋轰的一声，嚅嚅道：“不是我姐姐要接我来的？我姐姐不要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2章 被休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呵，你姐姐要不要你，与咱们家何干？”金凤撇嘴道，“我们少奶奶好心，路费都给你备好了，识相的赶紧走！” “我姐呢？我要见她！”潭小灯叫道。 金凤扬起了手掌，太太却轻轻摇了摇头。 金凤退后几步，恶狠狠地剜了她几眼。 “见不到我姐我不走！”潭小灯丝毫不肯退让。 太太不说话，直直盯着她，慢慢道：“那可真遗憾，你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什么意思？ 她这话什么意思？ 潭小灯明明听清了，却一片迷糊。 恍惚间，一个男人一阵风似的冲进花厅，啪一声狠狠扇在太太脸上。 “你这个毒妇！趁我不在，居然敢毒死碧珠！”话音未落，男人啪的又是一巴掌。 潭小灯赶紧退后几步，倚着窗台，惊诧地望着依旧坐得端正的太太，真看不出她那样狠毒。 “你疯够没有？”太太淡淡地问，方才那两耳光仿佛打在别人脸上。 那个年轻男人，脸上五官已经完全变形，咬牙切齿道：“李贤淑，我跟你没完！” “呵呵，我毒死她？大夫的方子张张都在，随便你查！我狠毒？她生病，我延医请药，端茶喂饭，你呢？你为她做过什么？明知道她病重，却扔下她，跑到芳水城赛灯，啧啧，你可真爱她宠她！不是我遣人报信，只怕这会你还在春风楼喝酒吧。” “我——你胡说，我走时她明明好了，若不是你下的毒手，她怎么会死！” 潭小灯终于从两人的争执中明白过来，眼前这个暴戾的年轻男人，便是自己的姐夫，吴家大少爷吴德广。 赛灯，春风楼，回去，包裹…… 这零散混乱的一切忽然串起来了。 她死命抠住窗棂，才没有软倒在地，颤巍巍问道：“你们说的，不是我姐兰草吧？” “兰草？不，是碧珠，我可怜的没福气的碧珠——什么？你是小灯吧？！”吴德广骤然转身，握住她双肩，道：“你真是小灯？” 那么，自己的猜测竟是真的。 娘没了。 爹爹没了。 大哥走了。 如今，连姐姐也没了。 潭小灯眼前一阵红一阵黑。 她真恨不得这是一场梦，梦醒了，她还在杨大叔的马车上，正往姐姐家中赶。 哪怕是泡在冰冷的河水里，也比现在这一刻好。 木然中，她听见一个干硬嘶哑的声音道：“我姐姐在哪里？我这个做妹妹的总该在她灵前上一炷香吧。” 没有灵位，没有灵堂。 吴家的规矩是，死了的小妾立刻抬出去，抬到城外荒野，埋了。 在她进吴家之前，她的姐姐兰草，吴家的姨娘碧珠，早埋在了城西碧莲庵旁边，连个墓碑都没有。 只有一堆不起眼的黄土。 吴德广坐在坟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潭小灯只觉得荒谬。 她健壮能干的兰草姐，能背得起几十斤的草，怎么可能埋在这堆黄土下？怎么可能连一句话都没跟自己说？怎么可能不等自己到来见上一面？ 吴德广哭的，更像一个陌生人。 很久很久之后，吴德广才牵着她的手，带她回到马车里。 “你姐姐，温柔贤淑，从不多说半个字，实在是我平生第一知己。唉，我苦命的碧珠，你怎么突然就舍我而去了？”提起碧珠，吴德广又是一阵哀伤，猛然灌了一口酒，噗的吐出来：“冷的！” “少爷，炭都冷了——”金凤忙不迭收拾着小炭炉。 “还狡辩！你不知道多准备些炭！碧珠不在我已经够惨了，你还让我连口热酒都喝不上！”吴德广极快的在金凤脸上扇了几耳光。 潭小灯缩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下一刻他的巴掌落在自己脸上。 “别怕，小灯，你姐姐虽然不在了，姐夫会照顾你的，你就好好呆在家里。” 吴德广的太太李贤淑坚决反对，说老爷即将接大姑奶奶回来了，若是看见家中突然多了个来历不明的丫头，肯定大发脾气，与其到时候撵，不如及早筹划。 吴德广斜眼道：“你容不下碧珠，连碧珠的妹妹也容不下？她能吃你多少米穿你多少布？” 两人一场大闹，李贤淑始终坚持不能留下潭小灯。 吴德广怒气冲天：“这个家姓李还是姓吴？别以为我爹把你供在头顶，我也要供你在头顶！一句话，留还是不留？” “有她没我，有我没她！”李贤淑不曾让半步。 “那好，休书拿去，给我滚！”吴德广下笔如飞，将墨迹淋漓的休书掷到良贤淑脸上。 李贤淑冷冷一笑，瞥了潭小灯一眼，头也不回走了。 不久，府中人来人往，一片喧哗，搬的搬，抬的抬，都说太太急着回娘家。 潭小灯听着外头的动静，心里和外头一样乱糟糟的。 金凤抹着泪进来，一进门就跪地：“少爷，千错万错都是金凤的错，你念着少奶奶平素的好，跟她说一句软话留下她吧！” “留什么留，再啰嗦，连你也撵出去！滚！”吴德广一脚踹过去，金凤往后就倒，连滚带爬，忙不迭跑了。 吴德广得意洋洋，不由哼起小调来，没哼两句，一位驼背的大爷匆匆赶来，道：“少爷，你也不劝一劝？老爷到家，问起少奶奶，如何向他老人家交代？” “老林，你老糊涂了？是她要走，脚长在她腿上，我还能绑住她不成？我爹回来，你实话实说！” “少爷——” “去，别烦我！” 老林连连叹气，到底还是出去了。 吴德广背着手在窗前踱步，不断冷笑：“这泼妇，还当我离她不得？”回头看见缩在角落里的小灯，突然问：“饿了么？随我吃饭去！别怕，泼妇不在了，府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欺负你！” 他脸色变化太快，潭小灯满心惶恐，不由顺着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李贤淑带着自己的箱笼，离开了吴家。 吴德广酩酊大醉，闹到半夜三更还唱曲子。 潭小灯坐在床头，裹着披风，想一会姐姐，想一会花灯，睁眼到天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3章 他会哭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别怕，从今日起，你也是我们吴家的小姐，没人敢欺负你，绝对没人！” 酒醒后的吴德广，特意找小灯一起吃早饭，郑重其事道。 “大哥，太好，往后我也有个伴一起做女红了。”吴家五小姐拍着手叫好。她已经十四五岁了，偏做出小姑娘的娇俏举止，感觉怪怪的。 “谢谢姐夫，谢谢五小姐。”潭小灯点了点头，随手舀起一汤匙白粥，送进嘴里。 饿了一个上午，也许饿过头了，她没什么食欲。 五小姐小小声问：“小灯，白粥有那么好喝吗？你为什么只喝白粥？” 潭小灯回答道：“乡下人，习惯了。” “不是乡下人，是小姐，我们吴家的小姐！”吴德广立刻纠正，并且把一碟煎鱼一碟酱排骨推到她面前，“多吃点。” 潭小灯不好推辞姐夫的好意，夹了一小块煎鱼，咬了小小一口。 饭后，五小姐带着她在府中闲逛，每遇到一个丫鬟或者仆妇，都大声介绍小灯往后也是府中的小姐，让她们喊灯小姐，还特别补充一句“大哥交代的”。 “灯小姐。”每一个丫鬟仆妇，毫无例外，都恭恭敬敬地尊她为小姐。 但别有含义的目光，让潭小灯如坐针毡。 五小姐却没觉察到丫鬟仆妇的异样目光，更没有觉察到她的不自在，依旧兴致勃勃地向下人介绍。 潭小灯僵着腰背，只觉浑身血液不住涌上脸庞。 好不容易走到花园里，五小姐脸上的笑容才淡了，跟潭小灯谈起她大哥，自幼饱读诗书，每一位先生都赞不绝口，说他一定会高中的，结果自从十五岁中了秀才后，再没有发市，久而久之，竟生心病，喜怒无常，多亏遇上小灯的姐姐，也就小灯的姐姐能降得住他。 “碧珠姐姐为人，真没说的，只可惜福薄命薄，没过上几日好日子。”五小姐抽出帕子，不住擦拭眼睛。 潭小灯连忙低下头。 她不想五小姐看见自己滑下的泪。 “不过，碧珠姐姐虽然不在了，你是她妹妹，肯定差不离，往后我哥可全指望你了，若是你能把我哥料理得服服帖帖，不说别人，大——嘻嘻，把你当恩人的。” “我是乡下人，手笨口笨，不会侍候人的。”潭小灯道。 虽然当小姐浑身不自在，她却未打算在吴家当丫鬟。 姐姐都不在了，抬头尽是陌生人，若不是姐夫拼着和李贤淑决裂留下她，她早离开这里回乡下了。 姐夫虽然脾气暴戾，动不动扇人耳光，有点可怕，可是他为了留下自己，竟把李贤淑都休掉了，他一定很爱很爱姐姐吧。 “呵呵，谁要你侍候人？我哥留下你，只想别人侍候你呢。”五小姐神秘兮兮地浅笑，细长的双眼弯弯的，让潭小灯不由想起以前姐姐给自己画过的狐狸。 一想到姐姐，潭小灯心头又是一阵难受，连忙道：“五小姐，不如你给我说说我姐姐的事情吧。” “你姐姐，自然是百里挑一的，又温柔又乖巧，个个都赞她好呢。” 五小姐说了不少，夸个不停，却没说出什么具体的内容。 潭小灯年纪虽小，也感觉到，五小姐和自己姐姐接触不多，所谓的好，只是听来的罢了。 她不免失望。 她最想听到的是，姐姐平时喜欢做什么、喜欢和姐夫到园子里什么地方玩、喜欢吃什么点心等等，越具体越好。 五小姐没给她答案。 她心里烦躁，抬头见不远处有所竹子搭建的房子，故意转移了话题：“五小姐，那是什么地方？” “嘘，那是我哥做花灯的地方，这府中你到处可以逛，只是千万千万别接近那里。”五小姐再三强调，忽然抿嘴笑了：“你是碧珠姐姐的妹妹，说不定你是府中的例外呢。” 花灯。 芳水城赛灯会拿了第一的花灯也存在那里吧。 潭小灯不由出了神。 “哎哟，说了这半天的话，都忘了这个。”五小姐从左手腕褪下一只绳绞银镯，套到潭小灯腕上。 潭小灯手臂太瘦小，那只银镯根本套不住，一下子滑了下来。 五小姐及时抓住银镯，笑道：“你呀，就该多吃点，下回，再送你个合适的。” 不久，一个小丫鬟跑过来，催五小姐回去绣花。 “大嫂又不在了，还不许我喘口气？”五小姐撒娇道，“灯小姐才来，好歹也该陪她逛一逛，熟悉熟悉地方。” 小丫鬟笑嘻嘻道：“五小姐说得不错，可大少爷找灯小姐呢，要不麻烦五小姐陪着去一趟？” 一提到大少爷，五小姐脸色立时变了，朝潭小灯抱歉地笑笑，说晚饭时再找她，提起裙摆，急急脚跑进了花丛中。 路上，小丫鬟悄悄叮嘱潭小灯： “你少搭理五小姐，没什么好处的。” 好处两个字刺痛了潭小灯，难道在她们眼里，自己留在府中只为了赚好处？ 她立刻反驳道：“我又没要她的银镯！她对我很好的。” “她对你好？”小丫鬟看了看左右无人，飞快道：“仔细给人卖了。” “我又不是笨蛋，才不信拐子的话！前夜在芳水城，我和杨大叔走散了，也没遇上拐子！”潭小灯很生气。她觉得小丫鬟只不过比自己大两三岁，却完全把自己当三岁小孩，更可恨的是小丫鬟居然说五小姐的坏话，五小姐明明那么好。 小丫鬟突然停下，两眸瞬间莹莹发光，问：“听说你遇上了芳水城洪少爷，还坐了他的马车？他是不是跟传说中的那样很俊很俊？” 俊？ 潭小灯想了又想，前夜车厢内灯光昏暗，她没看清，只记得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我不知道。”她老老实实道。 “你这孩子！”小丫鬟叹了口气，眼看书房就在前面，连忙道： “灯小姐，大少爷喝醉了，你小心点。” 想起昨日，潭小灯立刻问：“他打人？” “不，你又不是大少奶奶。”小丫鬟低下头，飞快在潭小灯耳边道：“他会哭！” 吴德广的哭，昨日在姐姐坟前潭小灯已经见识过了。 但去到书房，潭小灯才发觉，吴德广比乡下老婆婆还会哭，一边哭一边写毛笔字，眼泪鼻涕不住落在纸上，墨迹一塌糊涂。 “姐夫，先把脸擦一擦吧。”潭小灯把丫鬟递过来的面巾送到他跟前。 吴德广视而不见，继续号哭。 潭小灯皱起了眉头。 他再哭下去，只怕连肺都要哭出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4章 哭小姐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吴德广这一哭，撕心裂肺，没完没了。 潭小灯起初还打算劝阻的，见他这样伤心，不由也抽抽搭搭，双泪纵垂，汹涌不绝。 哭没福气的姐姐。 哭远走当兵的大哥。 哭醉死河边的父亲。 哭临死前要见姐姐一面而不可得的娘亲。 想到娘亲的死，便想到了姐姐，姐姐临死前并不知道爹娘已经不在人世，一心盼着家人团聚，她去时是多么的不甘心不舍得啊。 一想到这里，她越发伤心，差点喘不过气来。 “额，别哭了。” 有人推了推她的肩膀。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见吴德广满脸笑容： “太好了！太好了！” 他在屋子里团团乱转，一面转一面大笑： “哈哈，小灯，你真会哭！” 潭小灯吓呆了，还以为他伤心过度疯了。 谁知吴德广越笑越开心，说以前只得碧珠一个知己，碧珠去了，只道世间再无一人懂得自己。 “你真不愧是她妹妹，你们姐妹都是难得的！” 潭小灯到底太小，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懵懵懂懂觉得姐夫似乎没那么伤心了，不会真的把肺都哭出来了。 她该高兴的，心头却一片惘然。 “往后，有你陪哭，不枉此生！” 大哭一场后，吴德广胃口大开，晚饭时自己撕了一只烧鸡，喝了一碗火腿干笋汤，灌了两碗野鸭粥，还往嘴里塞桂花糕。 唬得侍候的老仆妇连声劝他珍重肠胃，不要吃伤了。 “奶娘你怕什么，母老虎又不在！”吴德广丝毫不在意。 潭小灯望望他，又望望旁边默默吃饭的五小姐，心头一团乱麻。 从那日起，吴德广每日午必召潭小灯前去书房，两人相对大哭一场，他便胃口大开，胡吃海塞。 奶娘担心不已，时时劝解，吴德广依旧不理不睬。 “五小姐，你劝一劝他吧，这样下去，只怕真的撑坏了肠胃。”潭小灯背地里对五小姐道。 五小姐抬起头，用针撩了撩鬓边，道：“你都劝不了，我能劝？” “那怎么办？” “随他呗，他想这样便怎样。” 五小姐很淡定。 潭小灯住在五小姐屋子的厢房里，侍候的丫鬟名叫金桃，以前在花园里负责扫地的，骤然升了屋内丫鬟，欢喜不尽，镇日马不停滴，端茶送水，铺床叠被，十分周到。 潭小灯问起自己姐姐的事情，金桃了解不多，只知道她是少爷心尖尖第一人，吃的穿的都是头一份的，就连太太都要让她几分。 “为什么姐夫那么喜欢姐姐？姐夫老说什么知己知己，什么意思？” 金桃有点赧然：“我没读过书，也不清楚，要不，你问问五小姐？” 潭小灯摇了摇头。 五小姐那边是不能多去的。 她永远那么忙，忙绣花，忙做鞋，偶尔有空，还得读书写字。 男人读书可以考状元，女人读书为了什么？难道要女扮男装做状元？ 潭小灯不明白。 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她想了一会，便丢开了。 姐夫让人给她买了不少新衣服新鞋子，哪怕天天换，十天半个月可以不重样。 从小到大，潭小灯最盼望的便是过年，因为过年可以穿新衣新鞋。 她还记得去年年末，娘亲尽管病得骨瘦如柴，还在病床上挣扎着缝制新衣。她催娘亲多休息，说等娘亲好了再缝也不迟。娘亲摸了摸她的头，道：“傻孩子，过年不穿新衣算什么过年？” 那是一件桃红袄子，衣襟还绣着一串小小红红的灯笼。 那是娘亲为她做的最后一件新衣。 如今，新衣新鞋装了满满一箱子，她心中却空落落的。 这一日上午，她百无聊赖，在园子里到处闲逛，不觉又走到了竹屋前面。 五小姐之前说过，这是姐夫做花灯的地方。 在乡下，过年前后，村里的老人也会做灯笼，坐在家门口，擘竹、编织、贴纸，哪一样不是随便给人看的？姐夫做的花灯就算再华丽再名贵，也不至于藏得密密实实不给人看吧？ 金桃牵了牵她的衣襟，提醒她赶紧走，那是府中的禁地，万不可走近的。 “我只看看，看一眼就走。” 金桃四处张望，见远近无人，推了潭小灯一把：“看一下就回！” 潭小灯穿过茂盛的木槿花，跑到竹屋前。 门已反锁，她凑近窗前往内看，窗内垂下一重厚厚的帘子，遮得严严实实。 “你在做什么？” 身后有人高声吆喝。 一听这个熟悉的声音，潭小灯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赶紧回头，悄悄地离开竹屋。 金凤，那个之前仗着太太要撵她离开的金凤，给她抓个正着，她一定会趁机对付自己的。 “姑姑，灯小姐想、想——摘朵木槿花。”金桃结结巴巴道。 “摘什么花，你当姑姑是傻子！还好是姑姑，若是旁人，能有你好果子吃？”金凤毫不客气。 “姑姑，你不像旁人嘛，你最疼我们了。”金桃居然撒娇了。 “你这傻子，姑姑好容易托人送你到五小姐身边，指望你跟她两年，图个出身，你却不上进，跟上了一个哭小姐，你让姑姑怎么说你？” 哭小姐！ 这三个字彻底刺痛了潭小灯。 她又想起之前五小姐向丫鬟仆妇介绍自己时她们那种异样的目光，不由握紧了双拳。 没想到，金桃却马上反驳：“姑姑，灯小姐带我不错，往后别像旁人一样喊她，她若是听见了，还不知多伤心呢。” “伤心？总好过伤命！她年纪小小的，今日哭明日哭，能撑几年？” 金桃一阵叹息。 “你有几条命，还不快带她走！”金凤交代道。 没走多远，吴德广身边的银翘找过来了，道少爷今日要会客，灯小姐不必去书房了。 金桃惊魂未定，白着一张脸，陪笑道：“昨日得了几盒糕饼，不如银翘姐姐赏脸去喝杯茶？” 银翘啐了她一口：“你们那里的茶也叫茶？但凡好的，也到不了你们手头上。” 金桃依旧微弓着腰，陪着笑脸：“你们是侍候少爷的人，自然喝不惯我们的茶。” 银翘也不搭理她，拖了潭小灯的手，问道：“这几日可有人欺负你？有的话不妨告诉我，我告诉少爷去，替你出气。” 潭小灯摇了摇头：“大家都对我很好，没人欺负我。” 银翘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脑袋，低声道：“你啊，就是太老实了，改天真的会给人卖了。” 潭小灯早习惯了她的口头禅，只当没听到。 但银翘的下一句话，却震住了她： “芳水城洪少爷来了，指名道姓找你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5章 别扭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芳水城洪少爷！ ”他找我？” 银翘笑笑道：“是啊，也不知为何找你。” 潭小灯拔腿就跑。 银翘在后面追，哪里追得上。 金桃在后面叫，也无济于事。 潭小灯回到房间，从箱子里找出洪少爷送的披风。 她唯一想到的，便是洪少爷来要披风了。 那夜她衣着单薄，他才送她披风保暖的。这披风轻软温暖，比村里财主婆的披风还要贵重，他没理由送给一个陌生人而不要回去。 本来她每夜都抱着披风入睡，金桃说这样披风的毛很快会坏的，她才让金桃收起来。没想到洪少爷来了。 来了正好，她可以当面跟他道谢。 她抱着披风，兴冲冲跑进书房。 没想到，姐夫的客人不是洪少爷，而是一个陌生的红袍小公子。 小公子白白嫩嫩的，瞪着一双纯真无邪的黑眼珠，惊诧地望着她：“这就是她？怎么那么黑？” 潭小灯无地自容。 她和所有土生土长的乡下小姑娘一样，成天风吹日晒，黑不溜秋的，比府中任何一个丫鬟都要黑。 她已经听惯了丫鬟仆妇背后说自己黑。 面前这位小公子，白如瓷洁如玉，他嘴里说出的黑，格外刺耳，让潭小灯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想转身就跑。 “哎，你别跑！” 潭小灯跑得飞快。 数日来积累的不快与恼怒，终于爆发了。 姐夫抬举的灯小姐，只是一个笑话。 在他们眼里，由始至终，自己只是一个乡下土包子，根本不配当小姐，不配穿新衣新鞋。 她跑回房间，把披风扔到床上。 金桃正瘫在椅子上，气喘吁吁的抚着胸口，问她方才跑哪里去了。 潭小灯不答，气咻咻的把身上的新衣扒下，唬得金桃连忙扑过来制止，两人闹成一团，连正房的五小姐都惊动了，过来看看怎么一回事。 金桃见来了救兵，赶紧道：“五小姐，你快劝劝她，好端端的脱衣服呢，嚷嚷着要回乡下。” “你定是听错了，小灯妹妹是我们府中的小姐，不住在府里，还能去哪里？”五小姐笑微微道，从怀里掏出一只银镯，道：“小灯妹妹，来试试这回趁手不趁手。” “不要！”潭小灯用力一拨，银镯差点落地。 金桃忙不迭替她道歉。五小姐笑笑，不当一回事，道：“闹别扭呢，来，到我那儿去，给你看点有趣的东西。” 潭小灯满心委屈。 难在所有人眼中，自己只是一个要好处的穷亲戚？ “我不要在你们家呆了，我要回去！”她一把挣脱金桃，把自己的小包裹从箱子底部翻出来，抬腿就跑。 金桃见状，连忙阻拦，哪里拦得住。 不动声色的五小姐也急了，颠着小脚过来，扯住她的肩膀。 “谁要呆你们家做小姐，我有自己的家，我回自己家去！” 正嚷嚷着，银翘提着包裹来了，轻轻掌了自己一巴掌，向潭小灯道歉，说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自己听门房说话只听了一半，万万没想到小灯双脚生风跑那么快。 “洪少爷贵人事忙，没空过来，遣人把你之前的衣服都送过来了。你瞧瞧，是不是这些？” 潭小灯一把接过包裹，打开一看，果然，是自己元宵节那天穿的，自己落水被救后，洪少爷找人替自己换下湿衣，换上别人的干衣服。 洪少爷和别人不同的，居然还挂念自己这样一个黄毛小丫头，还专程遣人送衣服回来。 “洪少爷的人呢？在哪里？” “早走了，还赶着回芳水城呢，难道还留下来陪你喝茶饮酒？” 潭小灯心头一阵怅然。 又一次来不及道谢。 她将包裹抱在怀里，再一翻，包裹里除了那套旧衣服外，还有两套新衣，一套桃红，一套淡绿，颜色娇嫩得很，手工精巧，针脚细密如篦齿。 “洪少爷对你可真好，话说回来，洪少爷也真是个好人，简直把你当妹妹了！”五小姐感叹。 “哈，我若是有这么一个哥哥，少活十年也甘愿啊。”银翘也感叹。 潭小灯捞出旧衣服，扔给金桃： “扔了！不，烧了干净！” 银翘不由皱了皱眉头。 “好，我这就拿去烧了。”金桃道，把衣服团成一团。 五小姐意味深长瞟了银翘一眼，笑眯眯道：“灯妹妹，快把新衣穿起来给我们看看合身不合身。” 银翘却道：“新衣虽好，旧衣服也有旧衣服的用处，别随意扔了。” 她语气淡淡的，不比往常，格外疏离。 潭小灯明白银翘的意思，她一定以为自己刚刚得了富贵便忘了出身，看不起自己。 然而，她并不打算解释。 同样，潭小灯不愿她们觉得自己眼皮浅，得了两套新衣便欢喜不尽，然而她的确心生欢喜，眼角眉梢的笑意怎么也隐藏不了。 最后，让别人欣赏洪少爷礼物的心思占了上风，她走进里间，换上了淡绿的新衣。 领口、袖口、裤管乃至各处长度，无一处不妥帖，简直就是量身定做的，衣襟上还绣了一层穿花蝴蝶，花和蝴蝶分明活了一般。 这一套衣服，便把姐夫送的十几套衣服比下去了。 “真合身！洪少爷做事就是漂亮！”五小姐赞不绝口，伸手摸了摸针脚：“难为他怎么挑的！” 银翘却道：“先换了吧，这个绿，不耐脏，很快要吃午饭了，沾了油渍很难洗干净的。” 潭小灯抬起手臂，正要反驳，却看见自己黑瘦的手，在淡绿色的衬托下，显得又黑又黄，越发难看。 就在那一刻，她立刻明白，银翘姐姐也看出了自己的肤色和新衣根本不相称。 她倏地冲进了里间。 从小到大，她常常听老人们说某人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原来，真有这么一回事。 自己就是一个土包子，做什么小姐！ 以前她也常听老人们说，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吃不了的苦，当时还反驳过享福谁不会，每日吃吃喝喝就过了。 如今，她终于明白，灯小姐不是她，她也做不来灯小姐，有些荣华富贵，注定不是她的。 她决定，明日便向姐夫说明，不再做什么灯小姐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6章 她是欠泪还泪的绛灯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谁知，吴德广听闻她不愿意做灯小姐，大发雷霆： “不许！” “姐夫，我真的做不来你们家的小姐。” “呵呵，做少爷小姐最容易不过了，你瞧瞧我，天生花钱如流水，死鬼阿娘都说我是个讨债鬼。” 潭小灯默然无语。 吴德广看了看她的脸色，忽然道：“是不是谁说你闲话了？哪个说你不配的，你随意骂，随意打，别惯着她们！” “没，她们都对我很好。” 潭小灯赶紧撇清，生怕姐夫的怒气烧到五小姐、金桃她们身上。 吴德广看了又看，面色越来越凝重：“不，狗改不了吃屎！母老虎都不在了，他们眼中究竟有没有我这个少爷！” “姐夫，你这样做，我还怎么在这里住下去？”潭小灯一急，两行泪夺目而出，簌簌落下。 看见她的泪，吴德广脸色立刻多云转晴，握着潭小灯的手，柔声道： “姐夫也是担心你。好了，没事，没事，陪我哭一场吧。” 潭小灯瞬间爬了一背鸡皮疙瘩。 她小小年纪，哭得不少。 被娘骂了，委屈，哭。 被爹打了，伤心，哭。 送姐姐走，舍不得姐姐，哭。 眼睁睁看着娘亲拖着病体给自己做新衣，难受，哭。 可这几天，姐夫却要自己陪哭。 起初，不用姐夫说，一想起姐姐便已泪流满面。 渐渐的，觉得有点尴尬。 如今，肚子里有气，姐夫却又说陪他哭。 她只觉怪异，实在哭不出。 她捂着脸，抽抽搭搭了好一阵子，吴德广不尽兴，便挥手让她先离开了。 待潭小灯出去走远，吴德广连声呼喝，银翘匆匆跑进来：“少爷有什么吩咐？” 吴德广没出声，背着手，绕着她走了整整一圈，道：“做过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银翘是个笨人，少爷不说，银翘当真不晓得。” 银翘心中明白，少爷的怒火与小灯有关，但在少爷身边呆久了，她此时能装傻则装傻，万万不可直接提起小灯。 吴德广阴测测地笑笑： “你们姨太太不在了，我只得一个小灯，若是小灯也走了，我扒了你们的皮！小心侍候着，否则，明日便叫马媒婆进来，给你找个老汉！” “少爷，这话从何说起，阖府都清楚，小灯是姨太太去后你心尖尖第一人，谁敢不敬？” “晓得就好，怡红公子有欠泪还泪的绛珠仙子，我先有碧珠，如今又有小灯，上天也待我不薄了，哈哈哈……不，小灯这名字有点土，应该改个名——叫绛灯吧，绛珠，碧珠，绛灯，妙哉，妙哉！” 他发出一阵肆意的大笑，银翘毕恭毕敬，垂手而立。 吴德广得意洋洋，吩咐银翘磨墨铺纸，洋洋洒洒写了一篇诗文，念一阵，又拿起望一阵，越看越欢喜，转头问银翘自己写得怎样。 “少爷写的，自然是好的，若是传到外头，只怕又震惊满城吧。”银翘微笑道。 “呵呵，多亏绛灯哪，李白斗酒诗百篇，我虽远不能与诗仙比，可看着绛灯的泪就很有灵思。” “那是，只要灯小姐在，别说写诗，就算中个状元，对少爷来说也是小事一桩。”银翘道，见吴德广欢喜不尽，便转个话题，道灯小姐这几日哭得太伤心，饮食大减，眼看瘦了很多，若是这样下去，只怕再熬不了多久便要生病了。 “那不行，她不能病！”吴德广眉头紧锁，顿时紧张起来。 银翘一边收拾着墨砚，一边假装不经意道：“蓝家表少爷不是请你去散心吗，府中近来又没什么大事，少爷且去玩几日，让灯小姐安心静养，可好？” 吴德广想了好一阵子，才道：“你说得也有道理，已经折了一个碧珠，万万不能再折了绛灯！” 潭小灯并不知道银翘为自己说情，更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改了名，拖着脚走在园子里，满心郁闷。 她实在不想回房间，也不想见人，只想在寂静的角落里呆一呆。 正值正月，园子里零零星星开着花，池塘里浮着巴掌大的荷叶，嫩绿可爱。 潭小灯伏在塘边，探手捞了一朵荷叶，往上泼了一手水，轻轻摇晃着荷叶。 水珠在荷叶上滚动着，时而分开成三两颗水珠，时而又凝成一颗大大的水珠。 她觉得自己就是那颗水珠，身不由己，滚来滚去。 一不小心，水珠从叶边坠下，荷叶上空空如也。 她望着空空的荷叶发愣。 “你要吃玫瑰饼吗？” 身后突然有人问。 潭小灯吓一跳，手中的荷叶不由落入池塘里。 她回过头，眼前手上托着一封糕饼的绿袍小公子，不正是昨日那位红袍小公子？他皮肤白嫩，一身绿袍越发衬得他唇红齿白，仿佛年画娃娃。 她转过头，不搭理他。 “还在生气吗？我昨日不该说你黑，气得你立马就跑了。”小公子在她身旁坐下，“玫瑰饼，你试试？” 潭小灯闻到一股清香，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新做的，可好吃啦。”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小公子撕开封纸，香气越发浓郁。 潭小灯虽然很不想搭理他，可香气实在太诱人了，她忍不住又转过头，一眼看见小公子另一只手正抓着一块玫瑰饼往嘴里送。 她正不好意思，小公子手中那块玫瑰饼已经塞进了她嘴里。 饼皮薄而酥软，玫瑰花又香甜又软滑，她这辈子都没吃过这样好吃的玫瑰饼。 一块玫瑰饼下肚，她觉得，小公子也没那么差。 第二块玫瑰饼下肚，她决定，忘了小公子对自己的无礼。 三块玫瑰饼下肚，她很没出息地决定，和小公子讲和了。 原来小公子叫蓝和，乃是姐夫的舅家表弟，听闻碧珠去世，特来慰问的。 “你认识我姐？” “去年她初来时曾见过一面，虽然瘦得可怜，很温柔，还替我做过一个扇套子一双鞋垫呢。” “瘦？你会不会看错了，我姐姐很壮的。”潭小灯以为他错认了另外一个人。姐姐可是出了名的健壮，一百多斤的草背了不打趔趄的。 “不，她真的瘦得可以迎风飞起的，手臂，和你的差不多。”蓝和盯着她的手臂。 潭小灯的泪瞬时下来了。 姐姐，到底经历了什么才变得骨瘦如柴？ 她忽然发觉一个不对劲的地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7章 秘密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姐姐离家三年，为何蓝和说她去年才来吴家？ 没来吴家之前，她在哪里？ 当初乡下旱灾，爹送走了姐姐，只说到城里帮工做丫鬟。 她问蓝和知不知道自己未来吴家前在哪里。 “当然知道，她在万花楼——”蓝和倏地住口。 “万花楼是卖花的吗？”潭小灯追问。 蓝和一脸尴尬，如何向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解释万花楼的存在？望着潭小灯纯真如小鹿的双眸，他只能顾左右而言他，敷衍过去了。 “和少爷，你也真是的，跟灯妹妹说什么万花楼呀，别教坏小孩子。”五小姐恰好来到身后，笑眯眯地挤兑了蓝和一番。 蓝和越发尴尬，起来对五小姐拱了拱手，却忘了手中还捏着玫瑰饼，一拱手，饼末纷纷扬扬，撒了一地。 五小姐不由捂嘴微笑。 这一笑，蓝和顿时涨红了脸，没说几句，便溜之大吉。 五小姐陪着潭小灯慢慢往回走： “灯妹妹，五姐姐我着实佩服你，连和少爷都能搭上话。” 不等潭小灯回答，她立刻又道：“和少爷脾气古怪，对我们这些人总爱理不理的，今天占了你的光，也听他说了两句话。” “他的确古怪，昨日说我黑，今日送我玫瑰饼吃。”潭小灯漫不经心道。 她不知道，这句话很快便传到了吴德广耳中。 吴德广只当表弟有意要和自己争那小丫头，当即舍弃了随蓝和一起去舅舅家散心的心思，反而尽快把蓝和打发了。 蓝和走了，银翘一番心思付诸东流，正担心着，吴德广因连日饮食无度，突然腹痛不止，上吐下泻，连续数日病倒在床，除了看大夫，躲在房中不见人。 就连潭小灯几次看望，也说不见。 潭小灯本想替他煎药，银翘连忙劝道：“别脏了你的手，好好歇歇吧。” 潭小灯还要再挣扎，银翘搬出吴德广，道如果他知道小灯动手煎药，只怕要大动肝火，越发好得慢了。 潭小灯得了几日清闲，横竖无事，向五小姐学习女红。 她手脚笨，下针慢，针脚歪歪扭扭的，不成样子。 金桃看了笑个不停，说灯小姐这种手艺，只怕日后姑爷不敢穿她做的鞋。 潭小灯大囧，反而因此激起好胜之心，躲在房间里用功不止，一时忘了苦闷哀痛。 银翘来过两次，听金桃说她在学针黹，点头道好：“若能学出来，也有一技防身，日后不愁吃穿的。” “她是小姐，怎么会愁吃穿？安安稳稳享福就好了，何必弄一手针孔血痕。”金桃一派天真。 银翘无奈，一笑而过。 潭小灯用功三日，总算把针脚拉齐了，忙不迭跑到五小姐房中，让她看。 五小姐看了看，道：“不错，出息了。若是再多练几个月，就能赶上你姐姐当日手艺了。” “那不行，我姐姐针黹像我娘，手艺很好的。”对于这一点，潭小灯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五小姐笑笑，让她随自己绣花。 潭小灯真的绣了一朵花，简简单单，引线勾成几片花瓣形状。 五小姐说第一次便能绣成这样，十分难得。 潭小灯不太相信，偷偷拿给金桃看，金桃认真看了，道：“不太好看。” 见小灯一脸失望，她赶紧又加了一句：“比我绣的好看。” 小灯不相信，说她哄自己。 “真的，我之前绣了一只鸳鸯，凤姑姑说鸭子头怎么绣成方形的，简直气死我——”她忽然掩住了嘴，满脸通红。 潭小灯起初不明白，见她红着脸偷偷打量自己，突然醒悟过来，不由玩心大起，问道：“他是谁？” “谁？你问的是哪个他？”金桃只装不懂，借口要打热水，急急脚走开了。 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大人的秘密，潭小灯心中又是兴奋又是惶恐，若不是这几日和银翘姐姐生分了，她倒很想告诉银翘姐姐。 她到底是个小姑娘，心中藏不了东西，连五小姐都看出来了，问她为什么老是看着金桃笑。 “金桃她——” “灯小姐！”金桃急了，满脸发白。 “哟，你们主仆还藏着什么秘密？快说来我听听。”五小姐目光闪烁，继续哄她。 潭小灯本来已经把话吐到舌尖了，见金桃一脸紧张盯着自己，便道：“金桃绣花也不怎样，还想着教我呢。” 回到自己房间，金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多谢灯小姐，多谢灯小姐！” 潭小灯赶紧把她拉起来，哪里拉得起，只能自己也坐在地上，金桃这才起来了。 “灯小姐，多谢你替我隐瞒，若是这话传到五小姐耳中，只怕我不被打死，也被撵出去了。”金桃低声道。 潭小灯之前并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此时听金桃这么一说，反而吓出一身冷汗，慌忙摆手道：“我不说，我不说！” 那天夜里，潭小灯做了一个极可怕的梦。 梦见一群黑衣人打着火把，绑了金桃，要推她到池塘里浸猪笼。金桃满头乱发，泪痕满面，一个劲地哀嚎：“灯小姐救我，灯小姐救我！”她想跑过去拖住金桃，双腿却像钉在地上似的，怎么也动不了，眼睁睁看着他们把装了金桃的猪笼封住了口，推下池塘。 醒来，还未睁开双眼，便听见金桃温柔的声音：“灯小姐，怎么啦？别怕，是梦，不是真的。” 她睁开双眼，金桃穿着薄衣，散着一头长发，好端端的在眼前。 她也不顾一头的冷汗，紧紧抱着金桃，道：“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金桃虽不知她梦见什么，只听见她梦中不住口的喊金桃，便也猜出几分，当下反抱着潭小灯，柔声道：“没事，我没事，傻小姐，梦都是相反的，不要怕。” 自从娘亲去世，潭小灯已经许久不曾被人抱入怀中。 她依偎在金桃身前，又是感动，又是伤感，胡乱吸了几下鼻子，暗暗下定决心，要好好保护这个好姐姐。 因为生怕被五小姐看出蹊跷，潭小灯第二日也不敢到五小姐房中，就连早餐午餐都是央求金桃端到房间里吃的。 她却不知道，自己这样欲盖弥彰，反而引起了五小姐的兴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8章 乖巧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五小姐吴素本是庶出，亲娘早逝，自己相貌平常，在府中不受重视，在大嫂李贤淑的严格管理下，每日都忙得马不停蹄，读书写字做女红，不得空闲。 好不容易大嫂气走了，本以为即将出头，谁知金凤威风不减，搬出大哥来，说少爷不喜欢穿外头人做的鞋子，依旧要她做。 她恨得牙齿痒痒的，满肚子气，也只能忍着。 潭小灯一个黄毛丫头，就算大哥一时喜欢留着她，也翻不了天。 自己稍微花点心思，还不是把她哄得团团转？ 这两日，潭小灯与金桃的异常反应，让她起了疑心。 金桃本是买来的孤女，因为同姓金，认了金凤做姑姑，若是捏住了金桃的把柄，就算伤不了金凤，也剥了她的面子。 于是，她嘱咐自己的丫鬟小钗，仔细留意金桃的举动。 谁知金桃因为潭小灯的一场噩梦而格外警惕，这几日除了来回奔走侍候小灯，并无丝毫不轨行为。 五小姐听了小钗的话，半信半疑，心想金桃本是园子里扫地的，园子里有两名男的园丁，一老一中，金桃多半是跟那个跛了一条腿的中年园丁勾搭上了，从此暗自留意。 潭小灯哪里知道五小姐的心思，躲了两日，五小姐遣小钗过来问了哪里不舒服，又问还需要什么花样什么绣线，并无一个字提到金桃，渐渐也松懈了，又恢复了到五小姐房间行走。 “藏了两日，功夫见涨啊！”五小姐又是一阵夸奖。 潭小灯不好意思，五小姐又亲自示范，教她两种新的针法。 金桃在旁边瞧得眼馋，也跟着拈针试了试，绣得比小灯还要好。 “这种绵里藏针法，可是极罕见的，你们要是练出来了，完全可以到彩云坊做绣娘了。”五小姐开她们的玩笑。 “真的？”金桃喜不自胜，望着手中的绣帕，就像看着一箱银子似的。 “什么是彩云坊？”潭小灯问。 “那是秀城一等一的绣庄，全城太太小姐都抢着买他们彩云坊的衣物呢，额，我们家除外。”五小姐道。 “为什么？还嫌他们的不好？”潭小灯不解。 “哪里，是我们家里有些人穿不惯外头的衣服，非要穿家里做的。” 潭小灯听了，也没在意，以为是之前的太太太挑剔，却没想到五小姐说的是吴德广。 又过了一日，吴德广终于恢复了八成，沐浴更衣后，特意召潭小灯去，见她挂着两只大大的黑眼圈，勃然大怒，立刻要召阿五过来算账。 糟糕，把无辜的五小姐拖下水了！ 潭小灯战战兢兢说五小姐对自己很好，自己只是绣绣花睡晚了。 吴德广更是生气：“绣花？我说了，你是府中的小姐，不是阿猫阿狗，谁敢让你绣花？” 银翘在旁边劝道：“我的少爷，才好一点，又生大气，不怕身子又气坏了？今日生气，明日生气，也不知哪来那么多的气。再说，你病了几日灯小姐便担心了几日，你大好了，灯小姐来看你，本该是欢欢喜喜的，非要作天作地，把灯小姐吓坏才罢休？” 吴德广一看潭小灯，果然两目惊慌，说不出的可怜，心中一软，道：“我又不是要吓她。” “不是要吓她，那便是要吓唬银翘了？”银翘拍了拍胸口，“若是吓坏了银翘，只怕不得不劳烦灯小姐煎药了，前几日她一直和我抢着煎药呢。” 吴德广不由一笑：“小八哥，我说一句你唱三句，烧了你只怕还剩四排牙！” 出门后，潭小灯向银翘道谢，又叹息说自己嘴笨，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像银翘那样会说话。 “不会说话便少说两句吧，讲多错多。”银翘一点都不客气。 潭小灯心中不悦，但仔细一想，的确如此。 她挽了银翘的手，亲亲热热道：“好姐姐，我知道你和金桃一样都心疼我，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许多事情都不懂，多亏有你们——” “呶，我刚刚才说你不会说话呢，你就噼里啪啦扔一堆。” “银翘姐姐，本来我们两人一向亲亲热热的，你也不嫌我笨，什么都教我，这几日却生分了，我知道你还在恼我上回让金桃烧了那件旧袄子，觉得我不珍惜东西，对不对？” 银翘沉默了一下，笑道：“灯小姐说哪里话，我一个做奴婢的，怎么会生主子的气？” 潭小灯告诉她，旧袄子乃是邻居姐姐的，大哥临去投军前把自己托付给邻居福婶，她抢了娘亲做的最后一件过年新衣给女儿穿，却让自己穿她女儿的旧衣服。 一看到那件旧袄子，她便想起娘亲临死前挣扎着缝衣服的样子，想起福婶肆意指使的样子，实在气不过。 “傻孩子。”银翘摸了摸她的头顶，道：“你的辫子又毛了，我替你打散再编过吧。” 潭小灯知道这便是她与自己不再计较、重新和好的意思，喜滋滋道：“好！” 阳光正好，银翘从怀里掏出一把小木梳，轻柔梳理着潭小灯的头发，感叹道：“你的头发，和你姐姐的一样有点弯曲，都说曲发的人脾气犟呢。” 潭小灯心猛然一跳。 待银翘编好辫子，她问道： “银翘姐姐，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跟旁人都不一样。” “你都唤我姐姐了，对你好是应该的。” “不，我猜，是因为我姐对不对？” 银翘沉默了。 潭小灯知道自己猜中了，差点跳起来： “你之前跟着我姐姐对不对？你一定很了解很了解我姐的事情，快说说。” “不，我不曾照顾过姨太太，我一向都是侍候少爷的。姨太太身边，除了两个粗使仆妇外，并无一个贴身的丫鬟，她说，不需要。” “那我姐姐平时在府中最喜欢做什么？” “她最喜欢说起你们，尤其是你，小灯。她说小灯这个名字，还是她取的，那时候你娘刚生下你，远远的有人打着一盏小灯笼走过。她说你最乖，你娘没有足够的奶水，她煮了米汤一汤匙一汤匙喂你，你哼哼唧唧的，乖巧得像小猫。” 潭小灯两行泪唰的就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9章 新人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以前，她惹恼了姐姐，姐姐总喜欢板着脸教训她：“你是我喂大的，不听我听谁的？” 那时候，她只会嫌姐姐烦，冲着姐姐扮鬼脸。 谁知道自己留在姐姐心目中的印象，竟是乖巧。 她紧紧抓住银翘的手，只想从她口中更多姐姐的信息。 银翘却不说话了，呆呆望着她，目光放空，似乎陷入了往事。 也许银翘姐姐想起了和姐姐在一起的时候？潭小灯生怕打断了她，不敢说话，也不敢乱动。 天空一片湛蓝，有鸽子群飞过，鸽哨一阵风似的跟着远去了。 银翘如梦初醒，拍了怕潭小灯，道：“想什么呢？” “我姐姐——” 银翘却倏地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 隔着花丛，一阵啪嗒啪嗒的，有人踩着木屐过来了。 来的是小钗，一见两人便连忙行礼，道五小姐遣人买了点心，正要请两人去做客呢。 说到一半的话给打断了，潭小灯有点气恼，但又不敢在小钗面前表露，低着头，闷闷应了一声。 小钗目光炯炯正要发问，银翘却拉起潭小灯的手，道：“又有点心吃，快走！” 点心是好点心，一共四碟，每碟四色，颜色鲜明，芬香扑鼻。换了平时，潭小灯肯定笑眯眯开口便吃，此时，心里头压着姐姐的往昔，胃口自然不开。 五小姐吴素笑笑道：“灯妹妹不喜欢这些点心？明日再叫他们换别的花样。” 被她亮晶晶的目光盯得背后发毛，潭小灯一惊，立刻道：“我是乡下来的，哪里分得清好歹，五小姐的点心，自然样样都是好的。” 银翘却侧过头，低声对五小姐飞快说了两句。 五小姐不由一怔，正色道：“大哥也真是的，本是我的不是，难为她做什么。往后我每晚会提醒她早早睡的。” 这场风波算是暂时过了，又过了几日，潭小灯才找到机会，暗中询问银翘姐姐之前的发病怎么一回事。 银翘说是因为酒后着了凉。 “我姐姐身子那么好，以前着凉了连药都不用吃，只是连续喝两日热水便好了。” 银翘深深看了她一眼，道：“咱们府里的主子，身子都娇贵着呢，哪有喝热水治病的道理！” “不信我喝给你看！”潭小灯说着，便要扯纽扣。 银翘唬得脸色都变了，抓住她双手，急急道：“灯小姐，你家里没人了，也没处去了，安生在这里住着吧，若是闹出什么事来，我怎么对得住你死去的姐姐？” 她三两句话打中了潭小灯的七寸。 说真的，离了吴府，她真不知一时可以去哪里。 “少爷要你哭，你也哭，只是别死命哭，留点气力，才好长高长大。”银翘摸了摸头，又叮嘱她。 长高长大。 这四个字在潭小灯心底生了根，让她多日的忐忑与迷茫都沉淀下来。 只要长高长大，自己便可以离开这里，甚至可以去寻找哥哥。 一想到离开这里，她便想到需要钱，那么需要掌握一门手艺。 目前她能想到的手艺惟有绣花。 当初娘亲在村里也是出了名的巧手，常常为人绣衣服鞋帽，能帮补家里。 她下定了决心，不管怎样，往后一定会跟五小姐好好学习绣花。 五小姐吴素惊讶地发现，潭小灯突然变了一个人，像块石头似的，能在自己跟前安安稳稳地绣上一天。 这么小的孩子，不简单。 四月初，吴府热闹起来。 因为潭小灯的哭泣越来越平淡，吴德广失去了兴趣，近日和一位花船上唱曲的姑娘打得火热，打算替她赎身，忙着驱动满府仆妇整理房间，添置家具，缝衣做鞋。 五小姐吴素也分到了两身衣裳的绣工。 小钗刚领回来，吴素便将衣料一抛：“什么东西！配得上我绣帮她绣！” 小钗努了努嘴，示意她冷静。 吴素冷笑：“怎么说我也是吴家五小姐，她一个花船唱曲的，穿了我绣的衣裳，也不怕折寿！” 吴素便把衣料推给坐在一旁的小灯：“小灯，你也学了一段日子了，不如你来绣？” 潭小灯半懂不懂的，正不知如何作答，小钗低声附耳跟吴素说了几句，吴素缓缓拿起衣料，道：“真的假的？” “真的，比珍珠都真，府里人人都这么说！” 吴素抬起头，笑眯眯对潭小灯道：“小灯妹妹，不如我们一人绣一件？也算给姐姐的贺礼了。” 潭小灯很快就明白了她目光里锋利的笑意究竟是什么意思。 金桃告诉她，据说，即将进府的那花船姑娘，之所以得到吴家少爷的宠爱，并不是因为她唱得好，而是长得和之前的宠妾碧珠有八分相似。 “真的？”潭小灯心怦怦乱跳。 她没能见上姐姐最后一面，根本不知道相隔两年的姐姐是什么模样。 如能见上这个八分相识的，也算见上姐姐半面了。 话虽这么想，她却一阵阵心酸。 别说八分相似，就算九分，不，哪怕是十成十，那也不是她的亲姐姐兰草了。 三日后，新姨太太小碧莲被抬进了吴府。 潭小灯带着金桃前去送衣服。 小碧莲明明坐在吴德广旁边的椅子上，却像一条蛇。 这是潭小灯见到小碧莲的第一印象。 除了蛇，她这辈子还没见过一个女人能扭成这样的，似乎随时要折腰软倒在地上。 “小碧莲，这是我跟你提过的小灯，咱们府中的灯小姐。”旁边的吴德广道。 “哟，灯妹妹，往后我会替碧珠姐姐好好疼爱你的。”小碧莲伸出手来，要拉住潭小灯。 潭小灯看着她尖尖长长的红指甲，赶紧往后退了一步，道：“姐夫，这是五小姐和我绣的衣裳，祝你们——” 慌乱间，之前五小姐教她的话语都堵在了咽喉，怎么也吐不出。这个女人，哪有半分像姐姐！ 还是金桃醒目，捧着衣裳赶紧上前一步，请姨太太看衣服。 “还说你们府家大业大的，我看哪，也不过如此——屁大的孩子，能绣出什么好东西，还不如前两日我在彩云坊看的那两件裙子呢。”小碧莲瞟也不瞟一眼，只顾攀着吴德广撒娇撒痴。 吴德广立刻道：“好好好，买，买，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章 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小碧莲一枝独秀，握住吴德广，在吴府称王称霸。 府中众人本以为女管家金凤会搬出吴府老人的架子来杀一杀小碧莲的威风，谁知她一声不吭，服服帖帖，任小碧莲指南向南，指北向北。 众人不由感叹，一朝天子一朝臣，少奶奶去了，金凤立马调转枪头找新靠山了。 这些话，五小姐吴素在潭小灯面前搬了两三次，愤愤不平，说小碧莲太嚣张了，吴府中从未有过这样的例子，哪怕是她姐姐碧珠，之前占尽大哥的宠爱，也谨守本分，对大嫂恭恭敬敬的。 潭小灯嗯了一声，继续埋头绣花。 “哎，你这木头脑袋，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你姐姐水晶心肝一般的人，哄得我大哥不知西东，你偏木头人似的，说十句也没回半句。” 吴素恨铁不成钢，点了点潭小灯的脑门。 潭小灯只皱了皱眉头，道：“他们大人的事情，我们管不着的。” 她何尝不明白吴素要她当个扛旗子的冲锋到小碧莲面前，银翘早告诫过了，万万不要被人当枪使，小碧莲新得宠爱，若自己冲撞了她，只怕姐夫立刻翻脸。 “他连老爷定下的少奶奶都敢撵出府，还有什么做不出的？你只乖乖的在屋子里绣花，别乱跑，别乱说话。” 吴素挑了好几次，见潭小灯都不上钩，只好作罢。 潭小灯本以为静坐屋中，便能像银翘说的那样避祸，谁知有些祸避不过的，你不去，祸主动来了。 她既然在小碧莲跟前点了相，闲着无事的小碧莲又怎么不好好照顾她？ 没几日，小碧莲身边的丫鬟喜蛛儿便来请灯小姐过去叙话吃点心。 潭小灯紧紧握着绣帕，不知所措。 吴素拍了怕她的肩膀，笑道：“喜大姐，灯妹妹害生，不如我和灯妹妹一起过去吧。” 那喜蛛儿叉在门前，斜眼道：“我们小姐只道请灯小姐一个过去，可没叫我请什么阿三阿四。” 小钗顿时发作，红着脸道：“这位姐姐说话也是作怪，我们小姐乃是堂堂吴府五小姐，什么阿三阿四的——” “小钗！”吴素使了个眼色，小钗冻着一张脸端来点心，往桌上一顿，冷冷道：“这位大姐，请喝茶。” 那喜蛛儿并不领情，道：“你们小姐的茶，金贵得很，我们船上人，怎么配喝？” 吴素走过去，拉住喜蛛儿的手，笑眯眯道：“喜大姐，别跟她一般见识，她给我宠坏了，说话不知深浅的。你跑过来，腿也酸了，就坐下喝杯茶再走也不迟。” 说话间，已经麻利褪下指上一个金戒指，塞进喜蛛儿手中。 喜蛛儿这才多云转晴，道：“五小姐就是五小姐，你啊，往后多跟你们五小姐学一学！” 潭小灯跟喜蛛儿去后，小钗恨恨道：“小姐，你跟她个贱胚子客气什么！她主子是姨太太，她也是姨太太不成！” 谁知喜蛛儿去而复返，刚好听见了这句话，道：“本来想请五小姐一道过去的，看来不用了。” 她拔出刚得的金戒指，扔过来，扬长而去。 金戒指在水磨青砖上滴溜溜转了几个圈，停在吴素椅前。 “不要正好，免得便宜了你这贱胚子！”小钗俯身捡金戒指。 吴素狠狠一脚踹过去，踹中她的侧腰。 小钗疼得眉毛拧成一团，也不敢喊疼，匍匐在地，呲呲吸着凉气：“我错了，小姐恕罪。” “呵呵，你错？你对得很，只怕我这个小姐还得听你主张！滚出去，今天的饭别吃了！”吴素训斥道。 小钗也不敢起来，跪倒在地，匍匐爬出去了。 小碧莲院里，又是另一番光景。 出乎潭小灯意料，行礼过后，小碧莲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见她手上密密的针痕，连连说可怜，道如果你姐姐知道了，还不知心疼成怎样呢。 说话间，小碧莲抽出绣帕来，在眼皮上印了印，见潭小灯脸上连颗泪珠都没有，不由讪讪地翘了翘嘴角，道：“灯妹妹，我也真是，还提起你的伤心事——哎，人蠢真是没药医啊。” 她忙不迭吆喝着，让丫鬟送点心上来，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这个一品虾肉饼新鲜，外酥内软，刚刚买来的，还热乎着呢，来，灯妹妹，吃上一口。”小碧莲五指尖尖，擎着块虾肉饼，送到潭小灯面前。 这几日，府中疯传新姨太太的长指甲比剪刀还厉害，划破了七八个丫鬟仆妇的脸皮。 潭小灯心有余悸，生怕她的长指甲划到自己的脸上来，连忙双手接过，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自己来就好。 小碧莲却娇滴滴道：“少爷让我把你当妹妹，好好照顾你，我当然得听少爷的话呀。听说你姐姐是他心头第一人，你这个做妹妹的，自然也晓得他为什么那么宠爱你姐姐吧。” 潭小灯连连摇头，道自己之前未来不知道，来了之后也时时在屋子里和五小姐一道绣花，跟姐夫接触不多，很多事情都不懂的。 她说的是实情，小碧莲却不相信，只以为她有意推脱，脸色渐渐严峻起来： “呵呵，少爷说我和你姐姐有八分相似，若是灯妹妹再提点一二，做姐姐的日后绝忘不了灯妹妹的恩情。” 潭小灯实在无法应对，幸亏喜蛛儿进来，道少爷那边的银翘有要紧事找灯小姐呢，小碧莲这才放她走。 路上，银翘问了两句，便道：“你也别到书房那边去了，到池塘边上自个呆着哭会儿，若是你亲姐姐还在，怎么由得别人随意糟践你！你那个大哥，出外投军，只怕也是凶多吉少，要不，怎么不来信问问你的情况？” 她竟甩下潭小灯径自走了。 潭小灯本已被亲姐姐三字勾起满肚子心酸，又听大哥凶多吉少，越发难受，找了个僻静花丛钻进去，一个人捂住脸，泪流不止。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恍惚间听见怒气冲冲的绛灯二字，不由回过头，泪眼朦胧中，只看见花丛边一红一蓝两个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章 疯子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绛灯，你——” 听到绛灯二字，潭小灯胡乱擦了把脸，要跟姐夫打招呼，但满心委屈，一时哪里忍得住，越是擦拭，越是泪落如雨。 “哟，灯妹妹，你这样，可是有人欺负了你？赶紧跟姐姐说道说道，好让姐姐替你出气。”这样阴阳怪气的，自然是小碧莲。 潭小灯抬头，小碧莲身边的哪里是吴德广，分明是穿绿色的喜蛛儿，刚才那两声绛灯，是她们戏耍自己粗声粗气叫着玩的。 “呵呵，府中人人都道灯小姐原来是哭小姐，我还奇怪呢，没想到果真如此，你们姐妹一个赛一个哇！若是少爷看到你如今这副模样，还不知多心疼呢。”小碧莲冷笑着，对喜蛛儿抬了抬下巴。 喜蛛儿上前，揪住潭小灯的辫子，把她拖到小碧莲身边。 小碧莲啪的给她一耳光：“哭、哭、哭，我让你哭！” 她打得狠，潭小灯半边脸都是肿痛的。她紧紧咬着牙关，怒视着小碧莲。 “哭啊，怎么不哭了？难不成只有在少爷面前才哭得出来？”小碧莲越发怒火冲天，连续打了几耳光，手掌也打疼了，便叫喜蛛儿继续。 喜蛛儿见潭小灯脸肿得老高，不由怕了，低声道：“算了吧，她还是个孩子。” “孩子？你看她的心机她的做派，是个孩子吗？别火烧到眼睫毛了才晓得痛！” 喜蛛儿无奈，扬起手，轻轻刮过潭小灯的脸。 “你没吃饭还是死了老子亲娘！”小碧莲连喜蛛儿也骂起来。 喜蛛儿咬了咬牙，啪一掌扇过去。 潭小灯站得直直的，硬生生受了她这巴掌。 “赶紧跟姨太太陪个不是。”喜蛛儿低声道。 “你哼哼唧唧什么？谁是你主子，狗眼看清楚！”小碧莲厉声道，“不听话，连你一起饿饭！” 喜蛛儿无奈，又举起手掌。 “啪！” “啪、啪！” 连续三声，清脆而响亮。 喜蛛儿哇一声哭了。 被打的不是潭小灯，而是喜蛛儿。 一个半佝偻着身子的男人，扼住喜蛛儿的手腕，狠狠扇了喜蛛儿三耳光。 小碧莲惊诧地望着眼前骤然出现的陌生男人，见他一头乱发，衣衫破旧，分明是个仆人，不由挺起胸膛，大声道： “你、你是什么人！别乱来，我告诉你，我可是府里的姨太太！要是碰破了我半点皮，只怕少爷要你的狗命！” “啪、啪、啪！” 又是三声迅速而响亮的巴掌声。 小碧莲不敢置信地紧紧捂住自己肿胀的脸，支吾着道：“你、你敢打我，我让少爷扒了你的皮！” “滚！”男人喝道。 小碧莲本还要再说两句狠话，见男人肩头一耸似乎又要有所动作，顾不得喜蛛儿，连忙跑开，跑回去找吴德广告状去了。 喜蛛儿的右腕还握在男人手中，痛不可忍，小脸都皱成一团了。 “再仗势欺人，直接折断你的手！”男人道。 “不、不敢，都是我们姨太太下的命令，我原也不敢对灯小姐不敬的。”喜蛛儿忍着泪道。凭借手腕处传来的力道，她相信，男人说的是真话。 “滚！” 喜蛛儿连忙追着主子的影子跑了。 只剩下潭小灯一人。 “你不怕我？”男人好奇地问。 “你帮了我，自然是好人，我为什么要怕你？”潭小灯揉着脸道。 “呵呵，真的不怕？”男人一抬头，露出右脸三道狰狞的疤痕，拉扯着眼睛也歪了，看上去格外凶恶。 潭小灯问：“痛不痛？” 男人一僵，冷笑道：“几十年的老伤疤了，还痛什么痛！” 潭小灯摇了摇头，走近他，道：“我爹爹曾经折断过腿，每逢翻风落雨，都痛得厉害。你的伤在脸上，肯定也是痛的。” 男人咧嘴一笑，道：“你这小娃娃，倒有点意思。” 潭小灯从未在府中见过这男人，张目一望，才发觉自己就在园子里的禁地竹屋前面，之前差点和金桃偷窥成功的那所竹屋，难道这男人是被囚禁在竹屋里面的？ 一时之间，种种乡村传说涌上心头，不用说，这位救了自己的男人原来是个汪洋大盗，偶然藏身在吴府禁地，如今为了救自己露了面，只怕官府马上就要来抓人了。 潭小灯一急，扯了扯他的衣衫，道：“逃，快逃！” 男人不明所以，自以为她担心自己会受罚，便笑了笑，道：“不用担心，在这府中，没人敢罚我的！” 潭小灯只当男人托大，其实果真如此。 当小碧莲气喘吁吁跑到书房，向吴德广一阵哭诉后，吴德广面色一变：“谁让你到那里去的！” “我——我——”小碧莲乃是花船娼妓出身，观言察色最厉害不过，见不对路，连忙道：“五小姐那头说灯妹妹不见了，人家不是担心灯妹妹么，自然是去帮忙寻灯妹妹的，谁知那个凶汉子拦住我的路，凶神恶煞的，我都说了我是姨太太，他还是扇了我三耳光！少爷，这哪里是扇我呀，这是打你的脸呢。” “他不是那样的人，肯定你惹怒了他！这三耳光挨了也就挨了，往后绝对不能到那里去！再有下次，别说三耳光，三十耳光都有可能！”吴德广不耐烦道。 小碧莲突然想起多年前吴府的一个传说，灵机一闪，低声问：“那可是你——叔叔？” 吴德广脸色一变，小碧莲后悔不迭，生怕下一刻他便扼住了自己的咽喉。 幸好，吴德广只是气咻咻道：“你别管，总之往后你别惹他，否则我也保不住你！” 小碧莲明白了，拍了拍自己心口，赶紧闭口不提。 吴德广赶到竹屋时，竹屋已经门窗紧闭，只剩下潭小灯一人傻傻的坐在花丛边。 “她——打的？” 潭小灯点了点头，又赶紧摇摇头。 “下回，她要是敢再动你一下，告诉姐夫，姐夫替你做主！” “等你做主？只怕她小命都没了！”屋内有人道。 吴德广不理会，拖了潭小灯的手急急离开，路上几度警告她，千万千万不可再来竹屋，里面的人是个疯子，会砍人的疯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章 挨打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疯子？ 潭小灯不相信，他救了自己，说话也很清楚，怎么会是疯子？ 只是这些话语不便反驳姐夫，惟有深埋心底。 金桃给她敷药时，一边敷一边流泪。 潭小灯呲着牙道：“我摔的，你哭什么。” “灯小姐也学会骗人了，你怎么摔的脸上都是手指痕？不用说，肯定是那边那个打的，我这就告诉五小姐去，让她替你出口气。”金桃愤愤不平。 “没事，往后不会了，你别吵到五小姐。”潭小灯只想息事宁人。 她年纪虽小，也看出来了，五小姐说话的分量在府中可有可无，与一个丫鬟仆妇相差不大，并无半点实际作用，如何与姨太太相抗？何必为难五小姐？ 灯小姐挨了姨太太打这样的新鲜事，长了脚似的满府跑，传出十几个不同版本，怎么可能瞒得住？ 潭小灯脸上的药还没敷完，五小姐吴素便出现了，心痛不止地问在哪里摔的怎么摔成这样，又凑上前来，要亲自帮忙上药。 小钗连忙道：“这药气味冲，沾到小姐身上便不好了，小姐还得帮姨太太绣裙子呢。” 吴素退后几步，厉声道：“姨太太要紧，灯小姐就不要紧？你且在这里候着帮忙，我回去看看有什么药膏比较好用的。” 待吴素走后，小钗轻手轻脚走到门边一阵张望，又轻手轻脚回来，低声道：“金桃妹妹，有多余的药膏赏我点吧。” “这是药膏，又不是什么好吃的，你要它做什么！难不成送外头哪个舞刀弄枪的？”金桃开她玩笑。 小钗撩起衣襟，道：“早上不小心撞了石头，痛着呢。” 潭小灯和金桃一齐望过去，见她侧腰上一块碗大的青肿，吓了一大跳，齐声道：“怎么撞得这么狠！” 小钗苦笑着不说话。 金桃见状，不便追问，便从盒子里挖出厚厚一大块，仔细涂在小钗肿处。 小钗出去了，不久慌里慌张跑回来，道远远听见新姨太太那边惨叫声连连，也不知哪个又遭殃了。 金桃竖起耳朵，听了听，隐约觉得真有惨叫声，再一定神，似乎又没有，只听见窗外簌簌风吹树叶的声响，便合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灯小姐，往后千万千万避着她们。” “这个新姨太太也太狠了，除了少爷，府中哪个没受过她的苦楚？”小钗愤愤道。 “你什么时候也得罪她了？”金桃低声问。 小钗一阵尴尬，迟疑半刻，才道：“我们这样的人，怎么挨得了姨太太身边。” 金桃还想再问，潭小灯道自己口渴，催她到厨房里去提热水。 金桃还未去远，小钗便道：“灯小姐，你也真是的，你不同我们，只要在少爷面前递半句话，谁敢欺负你？你啊，就是太老实了，须知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 潭小灯与小钗打交道不多，自认未到可以无话不说的地步，也就随口敷衍两声，懒洋洋半坐在床上。 银翘刚好捧着小盒子进来，小钗寒暄两句，只道五小姐那边忙，急急过去了。 银翘闻见一阵药味，又见她走路僵直着腰背不像往常利索，心里猜出几分，回头见潭小灯冻着一张脸，目光望向帐顶，便柔声问道：“可还疼？” “你想知道？给人扇几耳光便知道了！”潭小灯心里有气，说话也冲。 这一场飞来祸事，归根到底，由银翘而起，若不是她惹得自己伤心，自己躲花丛中哭泣，又怎么会招惹了姨太太？ 银翘按了按她的手背，直直望着她，道：“可是怨姐姐说了狠话让你哭？唉，你呀你，听话只听一半，我让你呆池塘边哭，你跑花丛中干吗？若不是疯子出手，只怕你今天还要多吃苦头。” 潭小灯觉得她莫名其妙，惹自己伤心，让自己哭，然而哪里不是哭，非要呆在池塘边，难道池塘边有金子银子不成？ 银翘轻声道：“方才挨打的是姨太太。” 潭小灯差点蹦起来。 “少爷打的。” “为我？”潭小灯就算再愚钝，也猜出了个中厉害关系。 “自然是为了你。原本姨太太早要对付你，我心想你这场打是免不了的，便让你在池塘边哭，到时候动静一起，姨太太还没怎么动手呢，少爷便从书房里看到了，谁知——” 潭小灯破涕为笑，道：“原本姐姐一场好心，倒是我糊涂。” 银翘深深皱着眉头：“今天她挨了这场打，只怕这场官司还没完……” 傍晚一场骤雨，送来几许寒意。 小碧莲歪靠着绣枕，半坐在床榻上，一张脸被药膏涂得浓浓重重的，乍看上去，像个黑面神。 “水！”她扯着嘴角，勉强发出一点声音。 喜蛛儿比她还惨，除了脸上挨耳光，身上也被狠狠踹了五六脚，哪怕是呼吸都觉得心肝肺，无一处不痛。 她听见主子说话，却没听清说什么，便紧问了一句：“姨太太说什么？” 姨太太三个字，像刀子一般捅进小碧莲的心。 在花船上，她可是鼎鼎有名的小碧莲，别说妈妈跟敬菩萨似的敬着宠着，哪个男人不哄着捧着疼着？若是眉头皱一皱，他们都猫爪狗扒似的，团团转，问一百个为什么。 自己中了邪，放着花团锦簇的好日子不过，偏偏听信了吴德广的屁话，来这里做什么姨太太！什么狗屁富贵荣华，倒挨了一场打！ 一想到这里，她越发怒火腾腾，随手抓起床边几案上一只梅瓶，砸向喜蛛儿。 喜蛛儿一个不妨，肩膀上挨个正着，淋了一身水，头发衣服都是湿漉漉的。 梅瓶落在地上，砸个粉碎。 喜蛛儿不敢说话，更不敢呼痛，蹲在地上收拾残渣。 外头的丫鬟仆妇也听见了，可谁都像没听见一样，也没跑进来。风大火旺，谁进谁倒霉。 待一切收拾干净，小碧莲又一次说了水。 这回喜蛛儿倒是听见了，倒了一盏蜜水，送到她嘴边。 半盏蜜水下肚，小碧莲才觉得有了点气力，舌头也活泛过来了，骂道： “你、你是死人哪——眼睁睁看着你主子被打，也不拦一拦。” 喜蛛儿慢慢道：“姨太太这话可过了，若不是拦着少爷，我这一头一身的伤哪里来的？” 当时吴德广像疯了似的，拳打脚踢，哪里拦得住？ 喜蛛儿又道：“都说吴少爷是个风流才子，我看哪，还不如陈老爷，年纪虽大，懂得疼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章 眼珠子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喜蛛儿！”小碧莲唬得脸色发白，“这话岂可乱说！往后再也别提什么陈老爷方老爷了。” 她真真被打怕了。 依吴德广的性子，若是听见了，只怕自己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谁知怕什么来什么，一个阴测测的声音道： “陈老爷方老爷懂得疼人？” 小碧莲惶然抬头，背着手走进房来的可不就是吴德广。 她也顾不得身上的伤了，立刻翻身下床，跪在床前，楚楚可怜道：“少爷，喜蛛儿年纪小，眼皮浅，哪里懂得什么天高地厚，我方才也骂她了，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回头斥责喜蛛儿道：“还不赶紧跪下，向少爷认错？” 喜蛛儿心知这番祸事避不了，匍匐在地，头也不敢抬，更不敢出声求饶。 吴德广沉着脸，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拈起茶壶，缓缓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呸的吐出来：“什么混账东西！” 小碧莲心扑通扑通乱跳，只觉要跳到咽喉了，想说话，舌头倒像粘在了嘴里，抬也抬不动。 “陈老爷？昨日我出去鼎翠楼喝酒，倒看见陈老爷了，他和鼎翠楼的红牌阿姑芳艳飞打得火热，可没听他念起你小碧莲半句哪。” 小碧莲流泪道：“少爷别这样说，羞煞小碧莲了。” 吴德广摇头晃脑道：“明日我恰好要去十香楼会客，若是见了陈老爷方老爷，便对他们说，小碧莲念着你们两位呢，在我吴府整日哭哭啼啼，都要变望夫石了，两位若是有空，便来我吴府瞧上一眼，免得小碧莲相思断肠。” 小碧莲倏地站起来，道：“少爷，你这是何意？若是你厌倦了我，休了便是，何必这样侮辱我？” 吴德广反而笑了：“哟哟，生气了？你生气的样子倒别有一番风情，可惜了，陈老爷方老爷什么的都没眼福。” 小碧莲见他这样嬉皮笑脸，只觉背后凉气腾腾，干脆豁出去了，厉声道：“吴少爷，我小碧莲也不是自己攀上缠上你的，当初是你贪恋我，主动替我赎的身，明明白白说了家中无正妻，也无小妾通房，一切由我做主！呵呵，如今呢？你既无情我便休，大家一拍两散，我去后也不回花船，自己进尼姑庵做姑子去！” “只怕进了尼姑庵，你的什么陈老爷方老爷都跑去烧香罢。” “你——” 他口口声声总是揪住陈老爷方老爷，眼看翻不了篇，小碧莲只气得七窍生烟，哇一声伏倒在床，大哭起来。 反倒是始终匍匐在地的喜蛛儿听出来了。少爷跟主子置气，为的陈老爷方老爷，可见心里还是把主子看得很重的。可笑主子聪明半世，哄得那些老爷少爷们团团转，轮到自己，反而看不破。 她当下爬起来，拍了拍小碧莲的背，低声道：“姨太太别哭了，少爷若不是把你看得跟眼珠子似的，何苦吃这场闲气？” 小碧莲本是聪明人，一言惊醒，不由又羞又恼，抽搭声便小了，只是方才狠话说过了，撇不过脸面，只好继续哭。 吴德广道：“道理是这个道理。我接你进府，自是疼你，只是你不该念叨着什么陈老爷方老爷的。” “谁念叨什么陈老爷新老爷，本是你往我头上安的，我真是白白冤死了，到了阎王爷跟前也不知怎么说这场官司呢。”小碧莲抽抽搭搭道。 “好了，姨太太，别哭了，再哭，眼睛没法看了。”喜蛛儿劝道。 吴德广凑近前，笑眯眯道：“眼睛怎么样？我看看。” “姨太太，我去打点热水给你洗脸。” 喜蛛儿快步离开房间。 一揭帘子，几个扑在门口听热闹的丫鬟仆妇讪讪地笑笑，赶紧避到一旁。 喜蛛儿也不看她们，高抬着下巴，从她们身边经过。 “瞧瞧那模样，倒像个主子！” “呵呵，主子，咱们吴府还未出过挨打这么狠的主子！就是死了的姨太太，也没挨过吧。” 喜蛛儿只当没听见，一步一步，从她们身边过去了。 从厨房里提热水回来时，房内又换了一番风景。 吴德广不在，小碧莲轻快地小声哼着一首渔歌，脸上的药膏已经擦拭干净了，露出红肿的肌肤。 “这不就好？他是只老虎，得顺着他的毛捋。你平日多少手段，偏今天统统都忘记了。”喜蛛儿一边拧面巾一面道。 “气疯了。”小碧莲讪讪道，玩弄着手里两支簪子，一支飞蝠镶红珊瑚金簪，一红一金，很是喜庆。另一支则是莲花碧玉簪，花瓣上几颗大小不一的露珠，玲珑剔透。 喜蛛儿眼尖，除了金簪玉簪，还看到她左手腕多了一只碧莹莹的手镯，不由笑道：“这只手镯水头很足，比陈老——陈妈妈吴妈妈她们那几只都要好。” “那是，这个家，少爷还是当得了主的，想买什么，左右不过一句话。”小碧莲不由眯眼笑了。 她想到了上回在祥福记二楼看过的那几支簪子和宝石戒指，那真是好东西，再过几日，便买了，端午时候见客正好戴着，还不羡慕死花船那帮姐妹？ 别说花船姐妹，就是鼎翠楼十香楼那群芳艳飞玉媚香什么的见了，也要眼红的。 一想到这里，她不由又哼起歌来，抓着金簪轻轻打着拍子。 喜蛛儿见她开心，一颗心才落回肚子里，轻声道：“姨太太，那边那盏灯——” 她没有再说下去。 小碧莲起初听着稀里糊涂的，回头看了看她的脸色，心中一震，正色道：“往后别招惹那边。少爷说了，别动。” 喜蛛儿答应着，心里却很不服气。金簪玉镯都给了，可见少爷也晓得之前错了，之前的拳脚不过一时冲动。 小碧莲见她目光闪烁分明在盘算，生怕再闹出事来，连忙拉住她的手，认真道：“喜蛛儿，我晓得你心里不舒服，我白挨了这场打，何尝服气？只是，少爷既然开了口，得给他面子，是不是？先忍几日，待少爷慢慢冷了那边，我们再算账也不迟。” 喜蛛儿答应了。 只是，她们主仆二人并未想到，别说要算账，就连祥福记的簪子戒指也买不了。 因为，端午节要到了，吴老爷子回家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章 空空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吴老爷子不是一人回来了，还带回了吴德广孀居的大姐吴娴和外甥女程淑勤。 那时，小碧莲正在房里摔东西。 因为吴德广本来许了她一起去祥福记看首饰的，临了却遣银翘来告诉她，有事，改日再去。 “什么有事，还不是去找鼎翠楼十香楼那些狐狸精了！老娘进府才几日，在我面前装神弄鬼，屁！狗屁！” 喜蛛儿劝道：“姨太太别气了，身子是自己的，气坏了身子，还不是自己吃亏？” 小碧莲坐下来，气喘吁吁道：“对对对，我吃！吃穷他！喜蛛儿，你去厨房，再要一碗燕窝来，不，两碗！” 喜蛛儿抄着手道：“现在去？厨房早熄火了，再说，燕窝也不好料理，等弄好了，天都黑了。还是今晚吩咐他们弄，明天再吃吧。我瞧着，姨太太午饭吃得不少，怕腻了食。” “怎么，连我也使唤不了你了？快去，小心我打断你的狗腿！”小碧莲气咻咻道，忽然一阵烦闷恶心，一低头，哇的吐了一地，只觉浑身酸麻，毫无力气。 喜蛛儿帮她轻轻拍着后背，小心翼翼道：“姨太太这一个月的好事还没来呢，莫不是，有喜了？”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又轻又快，飞入小碧莲耳中，却让小碧莲心花怒放，一阵狂喜：“我、我怎么知道……” “我马上去禀告少爷！”喜蛛儿连地上脏东西也不管了。 “回来！你瞎嚷嚷什么！”小碧莲反而很冷静。 吴德广休了正妻，无儿无女，若是自己生下个儿子，从此还不真的成了他的眼珠子？ 只是，府中人多口杂，心思各异，谁知道有没有前头少奶奶的心腹？一个不好，着了道，自己后悔不及。 小碧莲吩咐喜蛛儿暂时隐瞒了这个好消息，等三月过后，胎稳了，才禀告少爷。 ※※※ 潭小灯这几日过得清净，一心一意跟着五小姐绣花。 脸上的红肿已经消退了。 除了梦里，她几乎忘了小碧莲的存在。 五小姐一反常态，也安安静静的。 两人就像一缕轻烟，隐在屋内。 直到银翘过来禀告，老爷子和大姑奶奶回来了。 吴素倏地站起来：“大姑奶奶真的来了？” “还有表小姐。” 潭小灯瞧着吴素紧紧握着拳头，骨节发白。 她不明白，究竟是老爷子厉害，还是大姑奶奶厉害，又或者表小姐厉害，让五小姐吓成这样？ 很快，她就领教了，这三人都厉害。 吴老爷子吴半城得知李淑贤被休，暴跳如雷，差点把吴德广打个半死，又要把他发配回乡下妻子坟前看坟。 吴娴道：“我弟弟虽说一向胡来，却从来没这么糊涂，若非那些狐狸精唆摆，如何会做得下这等不仁不义之事？” 吴德广不得不低头认错，在祠堂里跪了一夜后，亲自登门，向正妻李淑贤认错。 据说，李淑贤闭门不纳，还是大舅子好心开门，让他进去喝了一杯茶，发话道，李家姑奶奶也是发送了吴家老太太的人，按道理，不应该被休回家的，他们李家白白受了这场耻辱，姑奶奶含羞回家，几度寻死，天可怜见活下来了。 若要迎李家姑奶奶回吴家，除非摆三天酒席，告知满城乡村父老，他吴德广休正妻，错了。 吴德广心高气傲，怎么受得了这番挤兑？当下拂袖而去。 回家，又挨了老爷子一番训斥，又到祠堂去跪了一夜。 还是大姐吴娴给他出了个主意，借着端午赛龙舟，宴请秀城十八条龙舟的健儿兼各位头面人物，请李家大舅哥坐首席，接连宴请三天，终于敷衍过去了，终于把李淑贤迎了回家。 小碧莲遭了殃。 吴娴之前那句话在吴老爷子心头烙了印，不管吴德广怎么辩解，吴半城都认为凡事都是小碧莲起的头，把她打了一顿，剃了头发，连同喜蛛儿送到南门外保宁庵去，使了好些钱，吩咐老尼姑好生看管，不许生事。 临走前，小碧莲头上空空，两手空空，问吴德广要那支莲花碧玉簪。 吴德广躲在一旁，拢着两手，不敢作声，也不敢看她。 倒是李淑贤说了一句：“那是碧珠妹妹的遗物，怎能到庵堂去？” 碧珠。 碧玉莲花簪。 莲花上露珠。 小碧莲一怔，哈哈大笑登车而去，再没回头。 喜蛛儿本有心说什么，见主子都没发话，便红着眼睛，抽抽搭搭，也跟着去了。 “这回你安心啦？你欢喜啦！”吴德广也红着眼睛，冲着李淑贤嚷道。 李淑贤看也不看他，径自走了。 倒是金凤临走前小声说了一句：“人又不是少奶奶赶的，有本事，找正主儿去。” 明知道正主儿是谁，吴德广不敢。 他一肚子气，只能回书房喝闷酒，吩咐银翘把潭小灯带来。 吴老爷子回来了，大姑奶奶来了，少奶奶也回来了，之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姨太太被撵到尼姑庵去了，潭小灯知道，火迟早烧到自己身上，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 银翘安慰她道：“你一个小东西，不比花船姑娘，谁会管你？安生过日子就是。” 潭小灯扭着手指，还是忐忑不安。 她想，姨太太刚走，姐夫便召自己，肯定也是为了同一件事情，若是被撵到了尼姑庵，姨太太肯定不会放过自己。 一进书房，潭小灯扑通跪倒在地，恳求道： “姐夫，你不要把我和姨太太放同一个尼姑庵。” “噗——” 一口热茶喷到了潭小灯脸上。 她不敢抬头。 “舅舅，这个便是那个什么灯小姐？”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 这定是大姑奶奶带回来的表小姐了。潭小灯依旧低着头，不敢张望。 “绛灯，你起来吧。”吴德广闷闷道。他一壶酒没喝两口，外甥女便跑了来，满腹心酸无从出口，想发作又不能。 “喂，灯小姐，我舅舅都让你起来了，还不起来？”程淑勤喝道。 潭小灯赶紧爬起来。 这是潭小灯与程淑勤的第一次相见。 她觉得程淑勤是个被宠坏了的千金大小姐。 程淑勤觉得她是个蠢头蠢脑的乡下妹。 年纪相差不多的她们怎会想到，命运与她们交缠太深，怎么割也割不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5章 可怜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李淑贤做主，大姑奶奶吴娴和表小姐程淑勤搬进了之前小碧莲住的院子，潭小灯则搬离五小姐院子，住进了之前碧珠住的院子。 吴德广没有意见，他也不敢有意见。 因为老爷子发话了，这个家还是少奶奶当家。 他只可惜，白浪费了小碧莲院里一屋子的新布置与几盒首饰。 潭小灯也没意见。 当然，没人征求她的意见。 吴老爷子召见过她一次。 她磕了头，听见老爷子道：“你姐姐倒是个安分守己的孩子，只可惜，没福气。” 她的鼻子瞬时酸了，不敢当着老爷子面流泪，硬生生忍着。 一出门，她的泪水便再也忍不住，下来了。 “哟，又哭了？” 还是程淑勤。 潭小灯也不明白，为什么去哪里都能撞上她。 这些天，程淑勤常常缠着她，叽里呱啦跟她胡扯。 她得罪不起，就像银翘姐姐说的那样，多听，少说话，晾着，冷着，慢慢表小姐便没意思了。 程淑勤嘴里鼓囊囊的，含着一颗糖，和潭小灯并肩，不时把一只小木屐踢到前面，翘着一只脚蹦过去，穿上，又踢，又蹦过去。 简直比乡下姑娘还野。潭小灯在心底里道。 “喂，你知道园子里有间竹屋吗？都说那里闹鬼，要不，我们去看看？”程淑勤道。 潭小灯停下脚步，道：“那里不能去的。” 石头人终于开了嘴，程淑勤喜不自胜，歪着嘴道：“怎么不能去？这吴府还有我程大小姐不能去的地方？” 表小姐天不怕地不怕的，潭小灯怕她真的偷偷一个人去了竹屋那边，不由道：“那里有——” 她犹豫了。 凭心而论，她不愿意把一个救过自己的人叫做疯子。 但她也不愿意表小姐真的跑去禁地。 “那里有什么？难道还有一个姨太太？”程淑勤圆滚滚的眼睛闪闪发亮。她家也是大户人家，从小到大，各种姨太太的惨剧听多了也见多了，立刻想到那里也囚禁着一个不端的姨太太，头发白了，也不能出门口半步。 “那里有疯子。” 程淑勤拔腿就跑。 潭小灯在后面拼命追。 刚刚反应过来的金桃不明所以，也在后面拼命追。 三人一前一后，气喘吁吁跑到竹屋前。 程淑勤扒着窗口，小声喊道：“疯子，疯子，你出来，我不骂你！” 屋内没动静。 “疯子，疯子，你出来，我给你糖吃，可好吃啦。” 潭小灯恰好跑来了，拉住她的手臂，拖她走：“别嚷嚷了，快走。” 金桃也跑来了，帮忙架着程淑勤，一左一右，把她拖到池塘边。 程淑勤很不高兴：“你们拖我干吗？我要看疯子！我还没看过疯子！” “疯子会打人的！”金桃道。 程淑勤气鼓鼓道：“他打谁也不敢打我啊，我是表小姐！” 金桃无奈，小声道：“都说是疯子，又不会认人，哪管什么表小姐还是表少爷，若是打断了腿，往后可怎么办？” 程淑勤大吃一惊，忍不住回头远远望了竹屋那头一眼，又低头望望自己的腿，拍了怕胸口，道：“还好，还好！” 她也不知从哪里掏出两块松子糖，分别塞给两人，笑眯眯道：“吃吧，吃了我们就是好姐妹了。” 潭小灯又好气又好笑，这样古灵精怪的表小姐，一会一出，也不知要闹哪样。 不过，松子糖倒是挺好吃的。 程淑勤突然又一一指着她们两个，道：“你不错，你也不错，要不，我们三个结拜？” 唬得金桃连忙道：“阿弥陀佛，使不得，使不得，表小姐千万别说这样的话，仔细被旁人听了去，金桃免不了一顿打。” 程淑勤好生没趣，拉住潭小灯的手，道：“我们两个结拜？” “不敢，不敢！”潭小灯连连摇头。 “你们两个，真没意思。”程淑勤一下甩开潭小灯的手，径自走了。 有老爷子坐镇，潭小灯波澜不惊地继续在吴府住下去。 吴德广则修身养性，闭门在书房里读书。 大姑奶奶吴娴设了个小小的佛堂，整日吃斋念佛。 表小姐程淑勤日日嚷着没意思，学针黹又不肯，到处乱跑，追猫打狗，涂墙画壁，闹得满府不得安宁。 问过大姑奶奶后，李淑贤便请了一位年过六十的严先生教她读书写字。 程淑勤道读书也行，要潭小灯相陪。 潭小灯万万没想到自己闭门在家，天上掉下个读书写字的好机会。 府中五小姐都没念过书呢，自己倒有福气。 她很珍惜这个机会，每日天刚亮，便带着金桃到专门收拾出来的小书房那边去，扫地抹桌椅。 只是，她向来大字不识一个，手拈针拿线可以，提起毛笔倒有千斤重，好不容易写出的一个“天”字歪歪扭扭，倒像几条蚯蚓混成一团，不成样子。 看了她写的字，程淑勤哈哈大笑，朝她做鬼脸：“你吃多鸡爪了吧！” 潭小灯心里五味杂陈。 她当然吃鸡爪。 小时候逢年过节，一只鸡捧出捧入待客，能挨上一只鸡爪便不错了，那时候哪想过自己将来有一天会读书写字？ 严先生拿戒尺敲着桌子：“安静，安静！” 结果，轮到程淑勤背千字文时，她直挺挺站着，鼓着两腮，就是不出声。 “一句也没记住？”严先生气得不行。 潭小灯方才记了好几句，有心提示，望着严先生炯炯两只眼睛，犹豫了许久，都不敢开口。 “昨夜又偷懒没做功课？”严先生举起戒尺。 潭小灯赶紧道：“先生，她记得的，她记得的，只是——” “只是先生既然我安静，我怎敢开口？”程淑勤洋洋得意道，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你这猴子！”严先生一戒尺打过去。 “先生你骂人！”程淑勤尖叫道。 严先生赶紧收住戒尺：“我——我哪里骂人了？” “小灯，你方才也听到了对不对，先生骂我！我告娘去，我告舅妈去！”程淑勤噼里啪啦道，作势往外就跑。 严先生连忙撇下戒尺，两手作揖道：“大小姐，大小姐，我何曾骂你！你就饶了我吧。” 潭小灯也拉住程淑勤，劝她坐下喝一口水。 程淑勤见严先生吓出密密一头汗，越发得意，又嚷了两声，才朝潭小灯吐了吐舌头，坐下来。 潭小灯见严先生一脸青白变幻，给一个小姑娘欺负得出声不得，越发觉得他可怜。 后面银翘问起此事，她才知道，严先生是真的可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6章 扇先生耳光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严先生多年秀才，始终不曾中举，又不善逢迎，只好做个小小的馆，收几个孩童，勉强糊口。偏家中两个儿子不争气，不近诗书，不事生产，整日只喜欢抱着酒坛子，严先生挣来的一点点碎银子，还未暖手，便给两个儿子夺了去。 难得一个小女儿温柔贤淑，懂得体贴老父亲，在家中操持家务，年过二十才嫁给城中一位年过五旬的皮毛店老板做了填房，原指望用彩礼钱娶一位大嫂，谁知彩礼转眼给两位哥哥送给了酒老板。 若不是家中艰难，严先生怎会年过六十还出来受表小姐的闲气？ 潭小灯只听得一阵阵心酸。 第二日，她在小书房门口拦住程淑勤，劝她不要为难严先生。 程淑勤道：“哪里是我为难他，分明是他为难我，一时要我安静，一时要我背诵，本大小姐又不是软的，哪里由得他搓圆压扁？” 潭小灯见她气咻咻的，生怕她再寻严先生晦气把昨晚银翘说的话转告她，劝道：“严先生年纪大了，欺负他做什么？” 她却不知，昨日小书房里一举一动，早有人报了大姑太太，昨日程淑勤一回去被大姑太太训斥了一顿，差点连晚饭都没吃上，心里正不自在呢， 当下，程淑勤冷笑道：“我欺负他？明明欺负他的是两个儿子，有本事你找他们讲道理去！要是能把他们劝服，我喊你先生！” 正说着，远远望见严先生佝偻着身子，拖着脚步，慢慢走来了。 两人赶紧进小书房坐下。 程淑勤盘算着，如何再寻严先生一场晦气，大大闹一场，谁知严先生勾着头，先有气无力教了两句千字文，便闷闷坐着，拿扇子遮着半边脸，也不叫她背书。 她自以为昨日一闹，外公和舅舅疼自己，把严先生训斥了一顿，下了他的脸面，他没精神再管教自己，仔细瞧瞧，不对劲，扇子没有遮盖严实，严先生脸上露出一处红肿的，似乎被人打过。 她虽然喜欢胡闹，也知道外公和舅舅断不会为了自己，打严先生一顿，这伤，来得蹊跷，心念一转，想到方才潭小灯说的话，难不成是两个不成器的家伙打的？ 潭小灯也看到了严先生的伤，却没想过是严先生儿子打的，反而以为因为昨日程淑勤大闹，吴府老爷子或者姐夫护着她，让下人打的，心里不由十分难过。 她借口要上茅厕，向严先生告了个罪，一出小书房，便招手叫金桃，轻声吩咐她回去把上回被扇耳光时敷的药膏拿来。 金桃大吃一惊：“阿弥陀佛，老先生这么严厉，上课还要先备着药膏？灯小姐，这书，咱们不念也罢。” 潭小灯瞠目结舌，赶紧推了推她，让她快走。 金桃跑得快，不一会儿就跑回来了，把药膏悄悄塞进潭小灯手心里，轻声道：“要不，我告诉银翘一声，让她来救驾？” “不是你想的那样，没事。”潭小灯道，转进小书房去了。 “不是那样，是哪样？难道是表小姐挨打？”这是金桃想的唯一答案。 一直到将近正午，程淑勤只埋头写字，没吵也没闹。 潭小灯一颗心悬着已久，听到严先生说了下课两字后，终于放下来。 程淑勤溜得比兔子还快，倏地不见了踪影。 严先生坐在椅子上不动，看样子，要等潭小灯走后，才会离开。 潭小灯擦着脚，慢慢挨过去，把药膏放在严先生跟前，道一声“这药膏很有效的”，便红着脸跑了。 严先生的扇子啪的落在案上。 他瞪着那盒药膏，如同看见了鬼，脸色红红白白，变幻不定。 门外，小丫鬟喊着灯小姐等等我，啪嗒啪嗒跑远了。 良久，严先生才长叹一声，拿起扇子，缓缓站起，走了两步，又回头，想了又想，到底探出左手，拿了药膏，藏进袖筒，右手举着扇子，遮着脸，一步一步，挨出小书房。 “先生好。” 这三个字，如同鞭子，狠狠甩在严先生脸上。 他佝偻着身子，恰好望见一双红皮金花小木屐，不由踉跄退后两步，低声道：“你、你又要干什么？！” 出乎意料，程淑勤并没闹事，反而道：“先生，昨日是我不对，我向先生认个错，请先生原谅我。” “你、你又要玩什么花招？”严先生惊吓过度，竟撇了扇子，露出半张脸，望向程淑勤。 程淑勤脸上却无半点嬉闹跳脱之意，反而正正经经的：“先生，昨日真是我错了，我娘说天地君亲师，戏弄先生，是要遭雷劈的。” 她把手中一个篮子往前一递，道：“我请先生吃点心，先生要是不收，便是不曾原谅我。” “使不得使不得。”严先生连连推脱。 程淑勤只管把篮子塞进他手里，往后一跳，笑着道：“先生，你收着，自己吃，别给你家那两个坏东西吃！改日，我叫舅舅打他们一顿替你出气！” 严先生只觉得脑袋轰的一声炸开了，两边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眼前一阵红一阵黑。 等他清醒过来，眼前哪里还有程淑勤，只一个篮子跌在地上，旁边撒着两块方糕，还有两三块碎银子。 他老泪纵垂，不由坐倒在篮子旁，良久，才把方糕与碎银子收进篮子，掩了掩，把银子藏在地下，提起篮子，送到门口，嘱咐门房送回给表小姐。 门房不敢怠慢，迅速送到内院，由仆妇送还程淑勤。 程淑勤一翻篮子，四块碎银子原封不动，不由喊道：“坏了！” 第二日，严先生告病，没来上课。 第三日，依旧告病。 潭小灯担心，来寻程淑勤。 程淑勤也担心，便磨吴娴去打探消息。 吴娴道：“你们先生年老多病，既然告假，你这只猴子且闹着吧。” 程淑勤无奈，只好把之前严先生挨打一事说了，又说了他儿子不成器。 吴娴道：“那是他的家事，外人怎好干涉？你们也别管太多，只当没看到。” “可是，我送他碎银子，他也不要，不知道是不是生我气才不来的。” 吴娴大吃一惊：“你——你也太胡闹了！这不是扇先生耳光吗？” 潭小灯万万没想到，后果这么严重，嚅嚅道：“我、我也送了先生涂伤的药膏。” “你——你们两个，真是乱来！” 吴娴简直要给她们活生生气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7章 这个家姓吴，不是姓李的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又过了两日，严先生还是来上课了，只是更佝偻，更无精打采。 程淑勤和潭小灯偷偷看了一眼，见他脸上褪去了红肿，只余薄薄一层青痕，不敢废话，也不敢多看，叫读便读，叫写便写。 临下课，严先生咳嗽一声，缓缓道：“今日两位小姐读写还不错，我请两位小姐吃糖。” 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盒糖，放在案桌上，道一声下课，背着手，缓缓走出了小书房。 两个小姑娘坐在座位上，相互看了看，不敢作声。 直到估计严先生去远了，程淑勤才跳起来，跑到案前，拿起那盒糖，欢呼一声，道是好糖呢。 潭小灯不由停下脚步，沉下了脸。 程淑勤也沉下了脸，恹恹道：“这老头，家里穷得很，哪来的钱！” 糖，犹如毒蛇，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程淑勤塞给潭小灯，说本来为先生的事已经惹恼了她娘，要是带着这盒子回去，恐怕连腿都没了。 潭小灯想想也是，便收了盒子。 一回去，发觉院外站着好几个有点眼熟的仆妇丫鬟，金桃到底常在府中走动，连忙道：“大姑奶奶过来了？” 一个丫鬟点了点头。 大姑奶奶。 她来这里做什么？ 潭小灯心里打了个战，连忙把盒子塞到金桃手里，走进去。 帘子撩起正高，她望见一团黑影笼在桌子前。 “请大姑奶奶安。”她连忙福了一福。 “倒有模有样，免了吧。”吴娴道。 她的声音，像石头似的，又冷又硬，一个字一个字砸到潭小灯头上。 潭小灯越发谨慎，垂头站在一旁，低声道：“不知道大姑奶奶过来，有什么要事。” “要事倒没，小事一桩。”吴娴淡淡道，一拍桌子，喝道，“你这丫头，好大的狗胆，竟敢唆着我们勤儿弄银子！” “大姑奶奶，冤枉，这话从何说起！我何尝问表小姐要过银子？我在府中，有吃有喝，要银子何用？” 潭小灯明知大姑太太不会轻饶了自己，可若是不辩白，这天大的罪过，自己如何担当得起？ “呵，你还嘴硬！你一个乡下土丫头，仗着你死去的姐姐，能住在我们家，已是天大的福分，还让你跟着勤儿一起念书，这是何等的幸运，你偏不安分，整天搬神弄鬼，我好端端一个勤儿，竟被你教坏了！继续这样下去，还怎么了得！”吴娴越说越气，眼睛里俨然喷出火来。 潭小灯嚅嚅道：“我不曾唆摆表小姐，你可以问问严先生，可以问问金桃，我真的什么都没做过。” “啪！” 吴娴抓过茶壶，往潭小灯脚上狠狠一砸。 潭小灯不敢躲，任茶壶砸中左脚背，忍着钻心的痛，也不敢呲牙吸气。 “还敢犟嘴！你不搬弄口舌，难不成严先生自己告诉我勤儿两个儿子不成器，家里没粮没钱？你不出谋划策，难不成我勤儿自己往外头搬银子？你要讨先生好，自己讨去，何必弄我勤儿？这样严先生便高看你一眼？小小年纪，一肚子坏水！” 潭小灯满肚子委屈。 她告诉表小姐此事，并没想过要表小姐出什么银子，只希望她不要再捉弄严先生，只是这话万万不能说，若是说了，只怕大姑奶奶连茶盘都砸过来了。 吴娴骂了好一阵子，又摔了两只杯盏，见潭小灯依旧垂头站着，越发恼火：“你只当我这个大姑奶奶是外客，治不得你？须知这个家姓吴，不是姓李的！” 她抓起茶盘，刚要砸过去，外头有人喊道：“大小姐，少奶奶有请呢。” “什么事！”吴娴不耐烦道。 外头的声音道：“巧妹刚刚来报，道少奶奶方才遣人到咱们院子去了，道天气热了，要做衣服呢，请大小姐带勤小姐过去挑衣料。” “早不请晚不请，偏这时候请！” 吴娴皱了皱眉头，提高了声音道，“你先过去，告诉少奶奶，道我等等就到。” “哎——” 吴娴瞪了潭小灯一眼，道：“往后，识相点，若是再缠着我们勤儿，再动歪心思，我立马撵你出去要饭！” 外面一阵喧嚣，人马去后，金桃冲进来，急急道：“灯小姐你可还好？” 潭小灯挪到椅子前坐下，揉捏着脚面，咧嘴道：“早知道那药膏……” 金桃脱了她的鞋袜，一看，脚面连同大脚趾一团青肿，不由道：“大姑奶奶也太狠心了，灯小姐也是，也不会躲一躲。” 她轻轻一碰，潭小灯杀猪般尖叫。 “不妙，只怕要请大夫。”金桃道。 “我不过一个乡下土丫头，还请什么大夫。别管了，不妨事的，过两日就好了。”潭小灯咧嘴笑笑，道：“其实也没那么痛，我故意吓唬你的。” 金桃见她笑道比哭还难看，心中一酸，一低头，两行泪簌簌落在地上。 “真的，真的好多了，只剩下一点点痛，要不，我走两步给你瞧瞧！” 金桃赶紧挟住她，道：“信，信，我信！” 潭小灯的脚伤并没有好起来，到了夜里，她只觉得钻心似的痛，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金桃也给吵醒了，起来点了灯，一照，连声道：“这儿怎么了得？怎么了得？” 借着灯光，潭小灯见自己左脚的大脚趾青黑青黑的，竟肿胀得如同大馒头。 “金桃，我、我的脚不中用了！”潭小灯瞬间泪涌如泉。 以前在乡下，她曾经见过同村有人被石头砸坏了脚，也是这样肿得紫黑紫黑的，敷了药也不顶用，后来不断涌出脓水，整个脚都烂掉了。每天夜里，隔壁村都听得见那人狼一般的嚎叫，叫了好几夜。 有一天夜里他终于不叫了。 潭小灯问娘亲，娘亲却说，他死了。 一想到这里，潭小灯浑身颤抖，紧紧抱住金桃，道：“我不要死，我不想死，我不想这样死，呜呜……” 金桃安慰道：“别怕，别怕，好人有好报，你连药膏都送严先生了，灶王爷会看到的，灶王爷会跟玉皇大帝说的，玉皇大帝不会让你死的！少爷也不会让你死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8章 姐妹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看着金桃这一本正经的样子，潭小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然而身体一颤，脚趾头又是一阵钻心的痛，仿佛一根钢丝紧紧吊住脚趾与心，浑身冷汗把衣服都打湿了。 金桃一咬牙，道：“灯小姐，你且等等，我去给你拿药！” “这深更半夜的，别去。”潭小灯一把扯住金桃，从齿缝里勉强迸出几个字。 吴府规矩多，晚上内院关了门，不容乱走与喧闹。若是金桃跑出去拿药，必然犯了家规，只怕又是一顿打。 “我去找我姑姑，悄悄的。”金桃道。 “别去，真的，我好多了。”潭小灯努力舒展着眉头。 她知道，金桃认了金凤做姑姑，而金凤乃是少奶奶李淑贤身边的得力女仆，在吴府中的地位相当于女管家，金凤那里自然有各种药物。 只是，若金凤知道了，岂不等于李淑贤也知道了，只怕又是一重风波。 对于李淑贤，她余悸未消，有多远便躲多远。 除了进府当日领教过她的教训之外，劝自己伴学读书时，李淑贤也是振振有词：“家里不养闲人，若是连丁点事情都做不好，大可以出府去。何况，你又黑又瘦，相貌平常，要像碧珠妹妹那样做解语花是不可能了，学点女红，读书认识几个字，也许将来还能嫁个老官做个小妾，享几日清福，不至于堕了吴府的名声。” 小妾。 难道他们谭家的女儿，生来只配做小妾？ 一想到这里，潭小灯心头越发滞闷。 金桃人不笨，看出她的意思，忽然悄声道：“我不去姑姑那头，去别处拿药，你放心，绝不吵到别人。” 金桃不顾潭小灯阻拦，拿出一双布鞋穿了，也没拿灯笼，轻轻打开房门，跑进了夜色中。 潭小灯忘记了疼痛，紧紧盯着门外，生怕金桃遇到什么危险。 幸亏，没过多久，金桃跑回来了，从怀里掏出一瓶药，替潭小灯涂抹，涂了薄薄一层。 那药又腥又臭，味道怪得很。 可奇怪的是，药涂到哪里，哪里便一片清凉，就连大脚趾也感受到了凉意。 金桃把涂好药的脚搁到垫子上，打包票，说只需天亮，这肿胀肯定能消减一半，走路不成问题的。 潭小灯握住金桃的手，诚心诚意道：“好姐姐，你对我的好，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她说的是真心话。 金桃是吴府中诚心诚意对她好的第一人。 银翘虽然对她好，但银翘心思缜密，说话兜兜转转，面对银翘，她更多的是敬畏。 程淑勤则有时候好，有时候差，完全看心情。 只有没心没肺的金桃，对她这个半路杀出的假小姐，从来都是掏心窝的好，遇上旁人嘲笑灯小姐哭小姐什么的，她没法做，金桃倒替她出头吵架。 金桃不由笑了：“小孩子说什么一辈子，一辈子长着呢，往后有好吃的，多留点给我就好。” “好！”潭小灯握着她的手，一边应着一边迷迷糊糊闭上了眼睛。 她太累了，很快陷入了梦乡。 哪怕是梦中，她还是皱着眉头。 “娘——”她突然模糊不清地叫了一声，右手一动，抓住金桃的手，整个身体便放松下来，又发出均匀轻柔的呼吸。 方才，做噩梦了？ 金桃帮她掖好被子，直到她睡稳了，才动了动腿脚。 坐在床边太久，金桃的脚已经麻了。 窗外，响起了轻轻的敲击声，橐、橐、橐。 金桃吓一跳，下意识望了潭小灯一眼，幸亏潭小灯还是安安静静沉睡。 她缓缓把手从潭小灯的掌心抽出，蹑手蹑脚来到窗边。 “怎么样？”窗外人问道。 “看样子起效了。”金桃轻声道。 “你别太担心，我说行，那就行。”窗外的声音坚定而有力。 “恩，知道，夜里凉，你先回去吧。” “这几夜你也别过来了，好好照顾她，有空自己也歇一歇。” “恩，知道，你回去吧。”金桃道。 窗外的人影缓缓远了，小了，没了。 金桃还是倚在窗边，恋恋不舍望着窗纸。 程淑勤过来时，潭小灯还在沉睡。 金桃示意她别出声。。 “怎么啦？她不是一向跑得比公鸡还快吗？难不成吃先生的点心吃坏了肚子？”程淑勤捂着半边嘴，小声问道，“幸亏本大小姐有先见之明。” 她方才去小书房，先生已经到了，潭小灯居然没出现，她便飞也似地跑过来了。 金桃没说大姑奶奶把潭小灯砸伤了，只说潭小灯昨夜发热，衣服都湿了三套，看来今天是不能回书房了。 正说着，潭小灯醒了，一看天光，不由大急，叫潭小灯赶紧倒水洗脸，自己要赶书房去。 金桃连忙劝阻，道昨夜都没睡好，这样到书房里去，吹了风，只怕要头痛的。 程淑勤也老气横秋劝她： “小姑娘家，又不等着考秀才！” “给你做伴啊，你一个人坐不住吧。”潭小灯道，握着头发跳下床。 金桃脸都白了，当着程淑勤的面，又不好明说，只能使个拖字诀，什么都慢吞吞的，指望挨过时间，潭小灯便不去了。 谁知潭小灯催她，说要不自己不洗脸就过去了。 出门时，金桃要搀扶她走路，潭小灯拒绝，说那药真的有效，自己能走。 程淑勤狐疑地看着她们两人嘀咕，追问内情，两人敷衍过了。 潭小灯控着腿，慢慢走路，一步一步，倒像踩在金桃心上。 赶到书房时，严先生已经把戒尺摆在几案上，两人老老实实各自挨了三戒尺。 程淑勤不哭反笑，扭着头低声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们这回不用结拜，也真真算姐妹了。” 潭小灯笑笑，指指毛笔，示意她写字。 程淑勤虽然性格跳脱，毕竟小时候立了根基，那字写得比潭小灯的好看了。 潭小灯有时候停笔，专看她运笔，不对比不知道，一对比吓一跳，自己哪里是写毛笔字，分明是挥舞着小扫帚在纸上扫地呢。 她痴痴看着程淑勤的手，浑然不觉严先生已经走到她跟前，用指节重重敲了敲她的桌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9章 你变勇敢了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你在做什么？”严先生厉声道。 “我——在看表小姐写字，写得真好看。”潭小灯老老实实道。 严先生一怔，捻着胡须笑道：“好，好，好，识得读书写字的趣味了。” 放学后，严先生让程淑勤先走，罚潭小灯留堂。 潭小灯坐得直直的，不知先生要如何惩罚自己。 谁知严先生没多说一句，把今天写的字还给她，吩咐她好好琢磨。 潭小灯一看，纸上密密麻麻都是圈圈，每一笔写的不好的都给圈了，先生还在旁边端端正正写了示范。 她感激不尽，抬起头时，严先生佝偻着身子，正慢慢走出门口。 一出小书房，金桃马上跑过来，问她脚怎么样。 “呵呵，好，好得很。”潭小灯欢喜得几乎只会傻笑了。 她三两下扒了饭，便开始伏案练字，一直练到天黑金桃再三劝阻才肯罢休。 银翘来时，潭小灯刚刚开始吃饭，金桃正取笑她要考状元。 “谁要考状元？”银翘笑着问。 “当然是灯小姐，你看看她写的字，墨多浓啊，一看就很气派。” 银翘笑得不行，把一大袋东西摆在案上，说是少爷吩咐拿来的，都是他之前不大用的毛笔、墨砚和纸张。 这些天，吴德广老实得很，吃喝睡都在书房里，哪里都没去，就连卧室都没回去。 吴半城气得半死，拿水烟筒在他桌子上敲了三四回，但吴德广还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依旧睡在书房里。 逼急了，他直着嗓子嚷嚷：“老子管儿子，天经地义，但管东管西，没听过老子管儿子房中事的，你真嫌弃我这个儿子，不如自己多纳几门小妾，多生三五个儿子！” 吴半城气得当场晕了过去。 府中一场大乱，吴德广却趁着大乱，偷偷溜出了吴府，不知去向。 李淑贤延医请药，小心翼翼看守着公公，还要派人四处寻找失踪的丈夫。。 大姑奶奶吴娴闹起来，说一切都因为李淑贤，若不是她性格乖张，河东狮吼，惹得弟弟心生畏惧不肯回房，也不会闹出这一场风波，老爷子更不会气得晕倒，若是老爷子或者弟弟有个好歹，她就算拼了一条命，也要给父亲和弟弟讨个公道。 “她逼走了小的，还准备逼死老的，独霸家产哪！真当我们吴府死绝了，没人了！” 闹得急了，李淑贤不堪烦扰，派人把舅老爷接来主持公道，舅少爷蓝和也跟着一起来了。 不管大人如何纷争，小孩子总是单纯的，程淑勤带着舅少爷蓝和、潭小灯四处游荡。 潭小灯还记着蓝和嫌弃过自己长得黑，不太亲近他，程淑勤却对这个小表舅很有好感，甚至把自己新养的小兔子带来给他玩，塞进他手中。 蓝和吓得连连尖叫，又蹦又跳，那只兔子从他手中掉下，跳到草地上，窜入花丛，转眼不见了。 “我的兔子！”程淑勤大哭。 “谁让你塞给我，我最讨厌兔子了！”蓝和也很生气。 “我塞给你，谁让你扔它？我不管，快还我兔子！” “谁要你的破兔子！” 两人闹成一团。 “什么臭舅舅，我再也不跟你玩了，小灯，我们走！”程淑勤一回头，才发现，潭小灯不在身边。 潭小灯顺着兔子跑过的痕迹，分花拂柳追兔子去了。 跑到竹屋前不远，隔着扶桑花丛，她看见上次救过自己的男人抱着兔子，连忙叫道：“别杀它，这是表小姐的兔子！” 她虽然劝程淑勤不要来这里，自己却先后独自一人来过好几次，每次都是偷偷带着点心过来，放在竹屋窗下，敲了敲窗子，便迅速跑开。 下一次再去时，之前放的点心已经不在了。 “表小姐？吴——娴的女儿？”竹屋男人问道。 潭小灯不敢望他的眼睛，轻声道：“是的。这是表小姐最最最喜欢的兔子，是她的好朋友，要是兔子不见了，她肯定会很伤心很伤心的，请你还给我，好吗？先谢谢你了。” 她的心怦怦乱跳。 她生怕竹屋男人瞬间暴怒。 她更害怕竹屋男人瞬间把兔子砸到地上。 她可以感觉，竹屋男人的目光，像钉子似的钉在自己身上。 如果他真的不肯还，哪怕是抢，也要抢回来。 仿佛过了一万年，她突然闻到动物的腥味。 兔子递到她面前。 她欣喜若狂，生怕竹屋男人反悔，赶紧抱过兔子，紧紧抱在怀里，道：“谢谢你，我替表小姐谢谢你，我替兔子谢谢你。” “你变勇敢了。”竹屋男人抛下一句话。 勇敢？ 潭小灯从来没想过这两个字会出现在自己身上。 不，她不勇敢，就在刚才，她还吓得半死，双腿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然而，竹屋男人的话，像烙印一般深深印在她心头，一路上，不时浮现。 也许，自己方才也算勇敢了，虽然害怕，还是把话说完了。 她抱着兔子回去时，程淑勤和蓝和已经开战了， 程淑勤扇了蓝和一耳光，蓝和立刻踩了程淑勤一脚，谁也不肯吃亏。 “表小姐，兔子，你的兔子！”潭小灯叫道。 程淑勤找回兔子，顿时心情大好，见蓝和白皙如玉的脸上隐隐透着红影，好生过意不去，便央他一道去吃点心。 “呵，谁要吃你的破点心，有其母必有其女，大小都是母老虎。”蓝和不屑一顾。 “你说什么？有本事你再说一遍！我这个母老虎打到你变猪头！”程淑勤把兔子往潭小灯怀里一塞，捋起袖子，又要开战。 “表小姐，兔子好像饿了。”潭小灯连忙转移话题。 “老虎，母老虎，谁娶了你都是祸害！”蓝和一面喊一面跑，转眼不见了。 程淑勤气咻咻夺过兔子，跑去跟吴娴告状。 谁知吴娴一反常态，把她骂了一顿：“还嫌我不够烦？滚！” 程淑勤噙着两颗大大的泪珠，抱着兔子去书房找舅舅，去到书房见房门紧闭，才想起，舅舅失踪了。 后来，她才知道，舅老爷过来，不但没支持娘亲，反而把娘亲狠狠骂了一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0章 风光回府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七月十五，中元节。 因为老爷子重病未愈，少奶奶李淑贤和大姑太太吴娴带着吴素、潭小灯和程淑勤放河灯，替老爷子祈福。 吴府下了重金，买了多盏精巧的荷花灯。 李淑贤俯下身子，摆上蜡烛，点燃，嘴唇翕动，祈祷了几句，便小心翼翼捧着荷花灯往水面一放，荷花灯浮起来，摇摇摆摆，往下游去了。 “舅母，你好厉害！” 李淑贤微微一笑，吴娴却扯了扯女儿，道：“还不赶紧放你的河灯替外公祈福！” 程淑勤点了一盏灯，捧在手里，要放到水面。 谁知蜡烛没粘稳，一下子歪了，跌在丝绸花瓣上，连花瓣都烧起来，吓得程淑勤赶紧把荷花灯抛出去。 噼里啪啦燃烧着的蜡烛与荷花灯恰好抛到李淑贤身上，裙子也跟着烧起来。 李淑贤惊慌失措，不住尖叫。 旁人还没来得及反应，潭小灯冲过来，把她推进水里。 李淑贤从水里冒出来，从头到脚都是湿淋淋的。 金凤等仆妇涌过来，替她揩脸擦裙子。 “表小姐，今日我们一起来替老爷子放灯祈福，究竟何人指使你这般捉弄舅母？若不是灯小姐及时推我入河，只怕回去时你没舅母了。” 程淑勤之前完全吓傻了，心神恍惚，结结巴巴道：“舅母，我、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没事，舅母知道你是个好孩子，给人当枪使了。”李淑贤道。 她这番话，分明指着和尚骂秃子。 吴娴实在忍不住了：“弟妹，你这样说话，难道想说我指使勤儿害你？” “哟，大姑太太，便是给我一个水缸做胆子，我也不敢这么说啊。”李淑贤笑着道，“害死我，你又有什么好处？难不成是为了给老爷子多点几盏灯？” 潭小灯蹲在河边放灯，身上湿漉漉的。 刚才推少奶奶入河，她一个趔趄止不住脚，也跟着进了河里。 金桃在看守车子，丫鬟仆妇只顾替李淑贤抹水，谁想得到她？ 她也不想多事，只想把河灯放好，祈祷老爷子快点好起来，吴府尽快恢复平静。 她才放了一盏河灯，上游忽然飘来了一十几盏绿色的荷花灯，花心上插的不是普通的蜡烛，而是龙盘凤舞的金花红蜡烛。 “哇，谁家的，好富贵！”程淑勤看呆了，竟数起数来。 “……十六、十七、十八，娘，有十八盏呢！” 十八盏才过，飘飘摇摇，又来了二十多盏，同样的绿色荷花灯，同样的金花龙凤蜡烛。 吴府的风头完全被压了，众人一阵沉默，静静看着灯飘过，但二十多盏去后，很快又来了三十多盏。 只有没心没肝的程淑勤嘀咕道：“不会有人在七月十五成亲吧？” 潭小灯哭笑不得，不得不佩服程淑勤与众不同。 谁会挑今天成亲？ 谁敢挑今天成亲？ 不过，她也好奇，究竟是何等人家这样大手笔。 正想着，程淑勤已经俯身捞了一盏绿色荷花灯，拿掉蜡烛，把藏在花心里折叠成同心结的红纸打开，高声念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吴——” 她倏地住了口，神色怪异地望向身边的李淑贤。 李淑贤劈手夺过，刚瞟了一眼，便把红纸一团，往河里一抛。 红纸随着河水，浮浮沉沉，最后还是沉了。 潭小灯心一动，马上明白了。 “可是哥哥的消息？” 一直悄无声息的五小姐吴素忽然尖着嗓子问： 吴娴浑身一震，捉住女儿的手腕，颤巍巍问：“真、真是舅舅？他、他在哪里？” 程淑勤悄悄在她耳边说了两句。 潭小灯望着李淑贤，哪怕旁边火光映着荷花灯绛红花瓣摇曳，她的脸依旧如死人一般灰白。 然而，她腰肢依旧挺得直直的，仿佛一根插在地上的竹竿。 夜风吹起，金凤急急道：“起风了，只怕要下雨，先回去吧。” “先把河灯放完。”李淑贤道，弯下身子继续放河灯。 潭小灯眼尖，已经望见，不远处，姐夫吴德广和一个熟人走过来了。 小碧莲。 穿红着绿裹着头巾的小碧莲。 她震惊的不是小碧莲又抓住了姐夫，而是小碧莲的肚子圆圆肿肿的，分明有了孩子，而且不止三月。 而小碧莲也有意让众人明白这一点，把肚子挺得格外突出。 吴德广也是一脸骄傲： “你们别放什么河灯了，只要小碧莲一回去，老爷子知道自己要抱孙子了，哪怕死了九成九，也会立马蹦起来吧。” 小碧莲前所未有的乖巧，逐一行礼。 李淑贤脸色阴沉，转身避到一旁，冷冷道：“且慢，我如何当得起你的大礼？” “姐姐说笑了，姐姐最仁厚大度的，往后还望姐姐多多教导。”小碧莲笑盈盈道。 吴娴则乐不可支——只要李淑贤吃了瘪，她就欢喜。 虽说吴家家规规定吴家人不可纳娼妓为妾，但有了吴家骨血的娼妓，便大大不同了。 当下，她上前几步，拉住小碧莲的手，道： “姨太太这段时间可安好？实在委屈了，委屈了。德广你也真是的，姨太太有了喜，如何不明说？倒委屈她住在冷冷清清的庵堂里，幸亏不曾出什么事，要不，如何对得住列祖列宗？” 她教训了吴德广一通，依旧紧紧拉着小碧莲的手，让她仔细身子，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了。 小碧莲连连称是。 吴娴目光斜扫，发现李淑贤已经移步远去，挺直的背影显得格外单薄，不由越发心中欢喜。 放灯仪式不了了之，吴娴遣人飞赶着回府禀告了吴老爷子这桩大喜事。 吴老爷子长叹一声，道：“回就回吧。” 第二天小碧莲便和喜蛛儿随吴德广回了吴府。 她之前所住的院子已经归了大姑太太吴娴，虽然吴娴闹着要赶紧搬走腾挪给姨太太，谁又真个敢让她腾挪？ 于是，李淑贤做主，小碧莲搬进潭小灯住的院子，而潭小灯则搬过来和自己一起居住。 这个安排，皆大欢喜，哪怕是吴德广也十分满意，反正他仗着要照顾小碧莲，不想再回到大房那边。 李淑贤大病一场。 起初风寒咳嗽，她还强撑着身子为小碧莲打点各种家具衣饰，渐渐不支，竟高热迷糊。 金凤奔前跑后，潭小灯也请了假，侍候在床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1章 梅花灯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阿广，阿广……” 深夜寂静，灯光黯淡，骤然响起模糊不清的呓语。 伏在床前的潭小灯猛地抬头，见李淑贤眉头紧皱，喃喃细语，明显陷于噩梦，不由轻声唤道： “少奶奶，少奶奶。” 李淑贤并未醒转，在旁边矮榻打盹的金凤惊醒了，扑过来，摸了摸她的头，松了口气，道：“还好，没那么热了。” 潭小灯打来暖水，绞了毛巾，替李淑贤揩额上密密的汗珠。 这几日，不断延医请药，李淑贤依旧凶险得很，几度晕厥过去，大姑奶奶甚至建议要做寿衣买寿材冲下喜，给吴老爷子大发脾气压下了。 潭小灯跟着金凤照顾，金凤起初只道她虚情假意做做样子，后来见她不怕麻烦，不嫌污秽，事事细心，人前人后一个样子，便渐渐改变了态度。 一阵忙碌后，李淑贤沉静下来，安稳睡去。 潭小灯望着她憔悴的脸，心头感慨万分。 她明白，少奶奶这是心病。 小碧莲的怀孕与回府，对少奶奶是天大的打击，偏这种种委屈，又无从说去。 她本以为少奶奶恨着姐夫，不想搭理他，谁知这几日昏迷，她喊的都是姐夫的名字。 原来，少奶奶心底里还是很在意姐夫的。 而姐夫，一次都没来看过她，哪怕几位大夫都说凶险得很。 谁不知道，他在小碧莲身边，寸步不离。 吴老爷子倒撑着病体，来过两次，在外间听金凤禀告了病情，老泪纵垂：“我教子无方，愧对老友啊！” 听他言语，潭小灯隐约猜出，少奶奶父亲在世时与吴老爷子乃是好友，对吴老爷子颇有恩情。 李淑贤这一病，缠缠绵绵，时好时坏，病了三个月，也躺了三个月，错过了中秋，也错过了重阳。 等她勉强爬起来时，正好是下元节那天，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瘦骨嶙峋，乍看上去，跟骷髅似的。 她要过镜子，看了一眼。 潭小灯本以为她会哭，她却手持镜子，怔怔坐着，并没有哭。 “少奶奶，你这身子刚大好，气力还弱，镜子，我替你拿着吧。”金凤劝道。 “金凤，你看看我，哪里还像个人？”李淑贤一笑，瘦削的脸一裂，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潭小灯心中一震，心头浮起强烈的不祥感觉。 她摇了摇头，努力把这种背后生寒的预感摇散。 “少奶奶说笑了，少奶奶不过病了一场，好好调养，将养一月半月，还是鲜花似的。”金凤忍着心酸安慰道。 李淑贤又是森森一笑，吩咐把梅花灯拿来。 “哪一盏？”金凤问。 “每一盏。” 金凤对潭小灯使了个眼色，潭小灯便跟着一起出去了。 两人去到厢房，金凤打开其中一间房门，里面一字排开，摆着十多个灯笼，都是梅花灯，有盛放的，有半开的，有含苞欲放的，每一盏都十分精巧，品相也保管得很好。 “少奶奶做的灯？”潭小灯忍不住问。 “哪会呢，是少爷专门给少奶奶做的。少奶奶最喜欢梅花，每年少奶奶生日的时候，少爷都会给少奶奶亲自做一盏梅花灯。都十二盏了。今年，也不知——” “姐夫一定会记得的，他一定会来送梅花灯的。”潭小灯想起少奶奶风吹就倒的模样，格外用力响亮地说，仿佛在下保证。 “但愿吧。”金凤叹息道。 两人左右开弓，小心翼翼把十多只梅花灯全部提到李淑贤跟前。 此时，李淑贤正对着镜子，拿着粉扑，全神贯注往脸上扑粉。 阳光斜斜照入，照见乱飞乱舞的粉末，也照见她毫无光泽的枯黄长发。 金凤不出声，潭小灯也不敢出声，眼睁睁看着李淑贤扑好粉，又往脸上搽胭脂，两团胭脂凝在白白的脸上，红得像血。 “你看，有点血色了。”李淑贤轻轻道。 潭小灯只觉心裂了几十道缝似的，无数酸痛往外涌。 姐姐临死前她不在场，但这三个月，她却眼睁睁看着之前泼辣能干的少奶奶，一点一点失去精神气力，一点点失去血色皮肉，整个人被晒干了似的，彻底蔫了。 潭小灯在乡下见过蚂蝗，蚂蝗被晒干了，扔进水里，慢慢又会膨胀、复活。 姐夫便是少奶奶的水吧，只要他来，只要他送一盏梅花灯，少奶奶一定会好起来的。 一想到这里，她便再也忍不住了，搁下灯笼，往外就跑。 她一口气跑到小碧莲院子里，大喊姐夫。 仆妇涌出，见是她，也不客气，直接撵她走。 “姐夫，姐夫，我有要紧事找你！”潭小灯一边跳一边喊。 “你喊也没用，少爷真不在，昨日便和姨太太到庵堂去吃斋了。” 潭小灯见吵了好一阵子，里面毫无动静，料想姐夫不会这样毫无心肝，定是真不在，便垂头丧气往回走。 谁知恰好遇上程淑勤放学，一见潭小灯，立刻扯住问长问短，十分亲热。 “你有梅花灯吗？”潭小灯问。 “梅花灯？又不是元宵，你要灯干吗？” “我问你有没有？”潭小灯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有，有一盏小小的！”程淑勤吓一跳，连话都不利索了。 有就好，小的也行，少奶奶病了许久，眼力应该不怎么样。潭小灯立刻道： “给我，快点！” 程淑勤虽不知所以，见她那样着急，便吩咐自己的随身丫鬟巧妹赶紧回去，摘下床头那盏梅花灯笼，快快拿来。 潭小灯提着小梅花灯，奔进院里，高喊道：“少奶奶，梅花灯来了，姐夫吩咐我送灯来了。” 她冲进房间，举起手中的梅花灯，兴高采烈道：“少奶奶，这是姐夫给你做的梅花灯。” 李淑贤背靠绣枕，歪在床头，微笑道：“是吗？谢谢你了。” “你胡说什么！我弟和姨太太昨日便去了庵堂吃斋，什么时候倒有空弄灯笼了？你这小鬼头，装神弄鬼，糊弄你少奶奶呢！” 潭小灯这才看到，大姑奶奶端坐在帷幕边，金凤站在她身后不住对自己使眼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2章 一灯一生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潭小灯的李代桃僵，在大姑太太的挑拨下，就这样成了一把刀，直直捅进李淑贤心窝。 事后，李淑贤并没有怪她。 她却自责不已。 她在金凤面前哭：“我只想帮一帮少奶奶，不想她伤心。” “你的心思，我懂，只是，若不是少爷亲手做的，便有一千盏梅花灯，又有什么用？”金凤叹息道。 潭小灯不敢出现在李淑贤面前。 她觉得无言以对。 傍晚，李淑贤特意召她去喂自己喝小米粥。 她胃口弱，一次一小口，没吃几口便喝不下去了。 潭小灯心里明白，少奶奶完全是不想自己继续难过，才特意找自己的。 她攒了一肚子的话想安慰少奶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李淑贤缓缓道：“小灯，你记得，往后不管多艰难，读书写字，做女红，都要咬牙坚持下。一个女子，不能总依赖别人，要有立身的本领。” “少奶奶——”潭小灯的泪水汹涌而出。 她想起入府时，少奶奶恶狠狠地逼自己离开，要自己陪表小姐读书时，一样恶狠狠训自己要读书写字，往后才好当个小妾。 之前三个月的侍奉，她只是可怜少奶奶。 直到这一刻，她才稍微有一点点理解少奶奶的心情。 “你姐夫，虽然年近三十，心性未定，往后是靠不住的。凡事还是要多想想，靠自己。别像我，被几盏灯啊，便哄了一生。” 潭小灯越听越心惊。 少奶奶郑重其事所说的这一番话，很像临终嘱咐，怎么不叫她悲从中来？ 她只能转移话题： “少奶奶，小灯天生蠢笨，日后还要少奶奶多多教导。少奶奶吉人天相，很快就会好的，到时候再好好教我吧。” 李淑贤牵牵嘴角，不再言语。 外头却喧闹起来，隐约还听见金凤的声音。 “你姐夫来了？”李淑贤飞快拂了拂披散的头发，道：“快，帮、帮我梳头。” 正当潭小灯手忙脚乱拿梳子镜子的时候，小碧莲与喜蛛儿进来了。 小碧莲头发尚短，头上依旧裹着花布头巾，一身锦绣，耳边吊着两只明晃晃的金葫芦，十个手指倒戴了六只璀璨夺目的金戒指、宝石戒指，瞬间照亮了黯淡的房间。 “姐姐，都是妹妹的过错，妹妹不知道今日是你芳辰，昨日便和少爷出去吃斋饭祈福了。哎呀，姐姐原谅我才好。”小碧莲脆生生道。 因为怀有身孕，她脸上没涂什么脂粉，但养得好，脸上白里透红，像熟透了的果子，随时要流出汁液来。 李淑贤勉强支应道：“姨太太言重了，知道你有心，这里气味龌龊，姨太太先回去吧。” “不，听少爷说过，以前每逢姐姐芳辰，他都会亲生做一盏梅花灯送你，今年倒忘了，不好意思，不敢来见你。幸好，回来时，我遇见街上有卖灯笼的，恰好，也有梅花灯，就自作主张，替姐姐买了一盏。喜蛛儿，来，给姐姐点上。” 喜蛛儿果真拎出一盏简陋的梅花灯，点上蜡烛，摆在桌上。 金凤本来要阻拦，李淑贤却道： “谢谢姨太太，姨太太费心了。” 窗外天色已晚，梅花灯淡淡的红光，照着各人神色各异的脸。 李淑贤发出一阵咳嗽，道：“金凤，替我谢谢姨太太，把那串珍珠项链拿来。” 金凤明白，从梳妆台上抽出一个盒子，拿出一串珍珠项链，颗颗浑圆剔透，最下面几颗有龙眼那么大。 “呵呵，都是姐妹，东西就不必了，都说珍珠要新的，放久了，可就黄咯。少爷早些日子才替我买了几串珍珠，如姐姐不嫌弃妹妹的眼光，我明日就让喜蛛儿送两串过来。” “不、不必——姨太太有心。”李淑贤挣扎着道，苍白的脸上迸出两团红晕。 “哎，我这不争气的身子啊，就是站不久，姐姐恕罪，妹妹先告退了。”小碧莲又看了李淑贤一眼，心满意足带着喜蛛儿扬长而去。 金凤把珍珠链子收回盒子里，愤然道：“什么东西，就你，还不配收我们少奶奶的链子！” 潭小灯一直盯着李淑贤，见她两眼一翻倒插上去，连忙道：“金凤姑姑，少奶奶晕了！” 两人一番人仰马翻，又是人中，又是喷药，好容易才让李淑贤悠悠醒转。 李淑贤一句话便让两人泪如雨下： “金凤，我多半不行了。” “少奶奶，少奶奶，你千万保重，别让小人踩在你头上笑，你一定要站起来，踩回去！她不就仗着个肚子吗？我瞧她脸色和肚皮，多半是个没把的，看她到时候嚣张什么！少奶奶，你别灰心，日子长着呢。”金凤抹着泪，小心翼翼安慰着自己的主子。 潭小灯轻轻走到桌前，把那盏简陋的梅花灯笼下了，吹熄了蜡烛。 “呵呵，你也别哄我，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李淑贤又发出一阵咳嗽。 金凤替她轻轻拍着背。 潭小灯默默流泪。 “小灯这孩子，和她姐姐差不多，性子软，容易被人捏，你往后多照应点。” 潭小灯再也忍不住了，奔到床前跪下，道： “少奶奶，你别抛下我！” “好，好，我不抛下你。” 这是李淑贤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 从那时起，她便陷入了昏迷，又拖了三日，便去世了。 吴老爷子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苦等，却等来了噩耗，不由老泪纵垂，嚎啕大哭，吩咐大办丧礼。 吴德广犹豫说怕惊扰了小碧莲肚子里的孩子。 吴老爷子顿时抡起水烟筒扫过去，重重打在就吴德广背上： “是咱们对不起李家这孩子，再敢支吾，我让你跪她坟前三日！” 小碧莲借口府中吵闹不能入眠，搬到庵堂去了。 李淑贤的丧事在吴老爷子的亲自操持下，十分隆重，入葬祖坟后，吴老爷子伤心过度，又大病一场。 小碧莲建议，将金凤与潭小灯派往吴老爷子院子，专门侍候老爷子，理由是她们之前服侍李淑贤惯了，十分细心周到。 自李淑贤病后，便是大姑奶奶吴娴当家，她对小碧莲奉行一个字——捧，但有所求，无不依从。 于是，金凤与潭小灯、金桃，便一并去侍候老爷子了。 潭小灯暗暗决定，一定要依照少奶奶的话，不管怎样，凡事都要多想想，靠自己，不要再轻易被人摆布自己的一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3章 美人灯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又是一年元宵节。 秀城的吴家大少爷又来参加芳水城的赛灯会了，还扬言，今年一定要继续拿第一。 芳水城众人不以为然。 去年，若非洪少爷的凤立牡丹灯被人烧了，第一又怎会落到吴大少爷头上？ 洪玮早放出了风声，要一雪前耻，人人都拭目以待，他又会制出怎样新奇灵巧的花灯。 有人早早向各位船家打听，洪少爷有无租他们的船，结果无。 也有人向各家车行打听，洪少爷有无租他们的车，结果也无。 更有人重金收买洪家小厮仆妇，打听洪府内花灯制作情况如何。 结果，各位小厮仆妇一致表示，今年的花灯并没有在洪府内制作，洪少爷过年前便离开了洪府，不知去向。 直到元宵节当天早上，芳水城才有人看到洪府的马车匆匆赶回，只有一辆平常的马车，车上除了车夫，只有洪少爷一人，中途还在永昌街镇记停车，吃了一碗馄饨。 有好事者偷偷揭了车帘子，里面就一个包裹与几本书，并没载着什么大花灯。 众人不由疑惑，洪少爷要如何争第一？难不成他要用珍珠或者金子堆一盏灯？ 午后，洪府一个小厮跑去告诉赌场，洪少爷削了竹篾，在编织灯笼，灯笼也平常，大体是简单的长方体。 各种消息在芳水城疯传，不少准备买洪少爷第一的纷纷倒戈，转买了吴大少爷第一。 秀城吴大少爷的楼船早早便来了，停在竹栏街鸡笼桥边，船头耸立着两盏一丈多高的大花灯，可惜给红绸完全盖住了。 吴大少爷派人拿了帖子，请了芳水城倚红阁头牌绮虹与芳翠两位姑娘到船上顶层，弹琴唱歌，饮酒作乐，分明胸有成竹。 他不赢谁赢？ 就连洪少爷的朋友也急了，纷纷跑来洪府打探消息。 洪玮在画画。 画一个纤长的美人背影，明明只是淡淡背影，却看出她惆怅不已，愁绪万端。 “哎，你还有空在这里画美人？今日要输了，整个芳水城不知多少人要拆你的骨！” 洪玮手中的毛笔轻轻一拖，拖出一段衣带飘飞：“那你买吴大少爷嘛。” “去去去，你当我许飞什么人了？就算全城都买了吴大少爷，我还是会坚决站在你身边的！” 许飞看了好一会画，又看了看洪玮的脸，惊讶道：“你最近瘦了不少，害相思病了？说说，哪家小姐如此幸运，竟然得到洪大少爷的青睐？” 洪玮停笔，目光拂过美人云鬓，叹息道：“也不知是我幸运还是不幸，竟遇上了她。” “为了她，你连赛灯会也不顾了？” “呵呵，谁说的，为了她，我非拿第一不可！”洪玮突然一扫脸上颓败之意，两眸炯炯。 许飞心里嘀咕：第一？你这家伙凭什么拿第一？吴大少爷声势大旺，如今不少人都跑去竹栏街看热闹了。 鸡笼桥边，人如潮涌，不论远近，众人的目光都粘在吴大少爷的楼船上。 吴大少爷一身锦绣，左拥右抱，好不快乐。 窄小的船舱里，潭小灯穿着斑斓锦裙，坐得端端正正，任倚红阁的老妈子替她梳头、化妆。 头发被揪得生痛，她不出声。 额头被勒得发晕，她不出声。 腰背勒得差点喘不过气，她也不出声。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哪怕再痛，她也要坚持到最后。 来时，金桃扯着自己的袖子，哭得半死，仿佛自己再也回不去了似的。 不，她一定要让大姑奶奶看看，一定要让姨太太看看，自己并非一无是处吃白饭的人，除了哭，自己还有别的用处。 “你这孩子，是个哑巴？”倚红阁的老妈子退后几步，仔细端详自己的手段。 潭小灯轻轻摇了摇头。 头上垂挂的细珠子轻轻打在她脸颊上，凉凉的，如同深夜的呓语。 “啧啧，倒是个小美人，再大一点，不知迷倒多少男人呢。”老妈子叹息道。 美人。 小美人。 潭小灯的心像脸颊旁的细珠子，轻轻摇荡着。 她从来没听过别人夸自己美。 她黑，她瘦。 抹了一层又一层的白粉，涂了一层又一层的胭脂，她成了小美人。 这种戏剧化的转变，如同幻梦。 更像幻梦的是，夜幕降临，音乐声起，她被推到众人面前的那一刻。 众人大开眼界的是，吴大少爷今年出的不单单是灯，还是盏美人灯。 倚红阁的绮虹与芳翠两位红姑娘，在船头吹箫弹琴，而船头一丈多高的红绸被拉下后，露出两座高高的山峰灯笼，山峰上百花盛放，中间则搭着一座弯弯窄窄的小桥，桥上立着一个小美人，纤腰一握、衣带飘飞，似乎随时就要凌空飞起。 花美，灯美，人更美。 “真的假的？” “真的，真人！” “天女下凡！” “嫦娥！” “活观音！” 众人呆了，掌声四起，呼啸如林，无一人不喝彩，无一人不佩服吴大少爷的创意。 楼船顶层，吴大少爷望了望不远处的潭小灯，又望了望岸上桥上如痴如醉的观众，想象洪大少爷的脸色，差点哈哈大笑。 船动小桥摇，美人也随着摇摆，晃晃悠悠，似乎随时要摔下，众人不由捏紧了心，生怕她真的摔下，连喝彩声都堵在了咽喉。 楼船一路前进，沿着芳水河，绕城一周，路人纷纷挤着追着看活的美人灯。 不管船怎么摇桥怎么摇，桥上的美人始终随着摇摆，不曾掉下。 最后，船到崇德街德政楼前，吴大少爷耸动全城的美人灯，终于要和洪少爷的花灯见面了。 芳水城县令杨思年在德政楼三楼的窗前等候已久，欣赏了各种花灯后，终于看到了吴大少爷的美人灯，不由叹为观止，恨不得马上吟诗一首，一番搜肠刮肚之后，悻悻然放弃了这一念头，继续欣赏桥上美人。 今年，城中父老特意请了县令杨思年定夺第一，以示公平。 而洪玮，则拎着一盏简简单单的长方灯笼，施施然走上德政楼。 路人大失所望，洪玮这盏灯，不过是红灯笼上写了几个字，粗陋至极，别说跟吴大少爷的美人灯比，就算和其他三流的花灯比，也远远不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4章 第一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县令杨思年判定，花灯第一名属于芳水城洪玮，第二名属于秀城吴德广，第三名属于芳水城谢玉。 结果一出，众人哗然，纷纷骂县令不识宝，或者被洪家收买了，居然判洪玮第一。 “吴家第一，吴家第一！” “吴家第一，吴家第一！” …… 不服气的路人纷纷堵在德政楼前，振臂高呼。 吴德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的美人灯，怎么会比不过洪玮简单的纸灯笼？ 除非——他忽然想到洪玮纸灯笼上的字，除非那题字另有文章。 果然，众人一阵呼喊之后，德政楼老板走出门口，示意众人安静，然后道：“秀城吴家灯笼固然精妙，但我们芳水城洪家的灯笼上有许国忠许大人的亲笔题字，自然更胜一筹。” 许国忠许大人。 这六个字，像魔咒一样，顿时把众人镇住了。 许家一门七进士，父子五翰林，别说芳水城，就是举国也没有几家这样的门第。 既然洪玮的灯笼上有许国忠大人的亲笔题字，要判他第一，众人不得不服。 但是许大人的题字，没什么好看的，吴德广的美人灯，着实难得一见。看过的、没看过的都纷纷往崇德街涌过来，要看上一眼。 吴德广顺应众人心声，暂时不回去，停船一晚。 县令杨思年大人早在随从簇拥下，离开了德政楼。 德政楼的灯，从一楼到三楼，还纷纷亮着，许多富豪公子，站在窗前，拥着美人，喝着热酒，欣赏着美人灯。 夜深风寒，潭小灯衣衫单薄，在桥上冷得瑟瑟发抖。 事前，姐夫已经提醒过她，要站至少两个时辰，提前半日不能吃喝。 她没想过要站一夜。 多时不吃不喝，早已腹中空空，又兼冷风一吹，越发骨酸筋软，头晕目眩，如不是背后缚有支架，她早晕倒了。 她死死支撑着。 她不是县令大人心目中的第一，却是大家心目中的第一，万万不能给姐夫丢脸。 夜更深了，人渐渐少了。 她期望姐夫能放自己下来，裹着暖和的被子，喝上一碗姜汤。 德政楼的灯，灭了。 崇德街的灯，一盏一盏灭了。更远的房屋，也渐渐陷入了黑暗中。 还有一群无赖泼皮，凑在河边，抱着酒坛，一边喝酒一边起哄。 “灯美人，要不要哥哥送你一碗酒？” “灯美人，下来和哥哥喝两碗？” …… 船上早听不见绮虹芳翠两位姑娘弹琴吹箫了，潭小灯背对楼船，不知道姐夫是否还在顶层喝酒，是否还在望着自己。 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腿脚，手臂也早已麻木，再努力也挥不动了。 “吴兄，夜寒风冷，能请小弟喝一杯热酒不？” 她顺着声音望去，站在岸边的，是身材修长的洪玮和一位矮他半个头的红衣少年。 她早忘记了他的脸，却还记得他的声音。 在一年前的元宵节，他的声音如酒般温暖。 在吴府一年，起初她还会时不时想起他，渐渐的，便不敢再想了。 人在艰难时，最怕的不是冷漠，而是一点点的温暖，得到，然后又失去。 “呵呵，洪少爷，难得一聚，来来来，请上船。”姐夫热情地道。 水响，水手放舢板，接人上船。 众人行礼，寒暄，倒酒。 热闹都在背后，潭小灯只有模模糊糊一点声响。 “吴兄今年好巧的心思，小弟心服口服。” “呵呵，见笑见笑，不过第二而已，哪里比得上洪少爷体面？” 依旧各种说笑。 潭小灯渐渐要睡了，迷迷糊糊间，听见洪玮与许飞闹着要看小美人是真是假，吴德广下令放人。 此时的她，早已身子僵硬，冻作一团。 洪玮握着她冷冰冰的手，喂她喝酒，一边喂一边醉醺醺道：“美人，原来是真美人！” 吴德广道：“洪少爷醉了，来人，送洪少爷回府。” 洪玮拉住潭小灯的手不肯放，道：“你、你别走，我们喝一杯。” 吴德广抱起潭小灯，匆匆下到船舱，将她放在床上，嘱咐倚红阁的老妈子照看。 潭小灯人是僵的，模模糊糊间，感觉有人喂自己喝热姜汤，还有人低声念叨着什么。被窝真暖，很快，她便沉沉睡去了。 再醒转时已经傍晚，日光斜斜照在床前。 昨夜仿佛已经很遥远了，更遥远的是洪玮。 吴德广从门外探头进来，笑着道：“绛灯，我们要不要去别处逛逛？” “好。” 美人灯，灯美人，潭小灯驰名远近，不少沿河的城镇纷纷邀请吴德广的船停靠，让他们一睹美人灯的风采。 渐渐习惯了。 不管是众人的喝彩，还是泼皮的喝倒彩。 不管刮风还是下雨，潭小灯都可以魂飞天外似的立身小桥。 十日后，船才回到秀城，秀城民众一样要目睹美人灯的风采。 他们没有这个眼缘。 小碧莲已经发作，要生了，吴德广一靠岸听到这个喜讯，急急赶回吴府。 在众人期待中，小碧莲生下一个女儿，重六斤三两。 吴老爷子闻讯，叹口气，没说一句话。 大姑奶奶吴娴在旁笑道：“先开花再结果，也好，往后姐姐会带弟弟。再说，我们勤儿小时候的衣服鞋袜多着呢，都是新簇簇的，正好穿。” 小碧莲醒来，得知自己生的是女儿，呜呜直哭，非说是别人换了她的宝贝儿子。 接生婆好生无奈，道：“姨太太说的是哪门子笑话，你们府中人都盯着呢，是不是你女儿还不知道？就算要换，也得有个带把的换啊。” 小碧莲顿时大哭，说接生婆嘲笑自己，嚷嚷着立马把她赶出去。 大姑奶奶吴娴正好走进来，笑着道：“哟，精神着呢，多亏前阵子养得好，小丫头六斤三两呢，比我们勤儿当初还重了半斤。” 小碧莲之前口口声声称自己怀了儿子，张口闭口都是儿子，此时满面惭愧，作声不得。 偏吴娴小丫头长小丫头短的，越发气得她半死。 待吴娴去后，喜蛛儿送来汤水，她一拨，连碗带汤，全在地上了： “少爷怎么说？” “少爷、少爷说，无论如何，明年一定把第一抢回来！”喜蛛儿战战兢兢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5章 佳偶天成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小碧莲着着实实恨上了潭小灯。 因为吴德广最近经常和潭小灯在一起，完全忽略了她和新生的女儿。 就算回来，吴德广心心念念的还是美人灯，已经在她面前念叨了一百次当晚在芳水城的盛况。 “如果我在桥上，你猜，会不会迷死更多人？”小碧莲抱着他的手臂，娇滴滴问。 “你？只怕没有那么结实的桥。”吴德广笑着道。 小碧莲顿时垮了脸，心里恨得牙痒痒的。 她胖了，膀大腰圆的，可也是为了生孩子，生你吴家大少爷的孩子，你居然还取笑这一点。 吴德广却正色道：“你已是我吴家的人，往后别乱七八糟想着抛头露面，好好照顾女儿才是正经。” 小碧莲差点喷出一口血。 照顾女儿自有奶娘和仆妇，自己如不能出去抛头露面，浑身珠光宝气有何用？戴了给女儿看？ 潭小灯最近更瘦了。 为了显得仙气，吴德广让金桃每日三餐看着潭小灯吃，每餐只能吃一碗粥或者半碗饭，若是潭小灯胖了，首先便打金桃三十大板。 金桃背地里让潭小灯吃，多吃一碗，若是胖了，挨上三十大板便是。 潭小灯却直接拒绝了。 金桃苦苦哀求：“灯小姐，你又要绣花又要侍候老爷子，只吃这么一点点怎么顶得住？若是晕倒在老爷子面前，只怕大姑奶奶要扒了我们的皮！” “不会晕的，你放心。” 金桃一百个不放心，还跟金凤告了状。 金凤也劝潭小灯，别为什么灯美人的虚名饿坏了身子，何况，这也不是什么好名声，她好端端一个吴府灯小姐，倒成了街头巷尾的饭后果，任人咀嚼，若是老爷子得知，还不大发雷霆？ 潭小灯不为所动。 美人灯也好，灯美人也好，吴府只有她一人能忍饥挨冻做得到。 当日她既然能站到姐夫面前说自己行，今日便能继续控制饭量，依旧成就灯美人的形象。 她相信没人敢告诉老爷子。 自小碧莲生下女儿后，老爷子闷闷不乐，几度派人到寺里给李淑贤做法事。 渐渐地，府中传出，老爷子夜夜做噩梦，梦见李淑贤喊冤，说老爷子为了一个虚头巴脑的孙女儿，把小碧莲迎回来，葬送了自己的性命，哪怕是告到阎王爷跟前三百次，她也不服。 这传说是真是假，无人确定，但之前少奶奶李贤淑居住的院子，只有金凤与潭小灯，时不时还抽空回去收拾打扫。 据说有人曾从墙外过时，听见里面隐隐约约的哭声，那分明就是少奶奶的声音。 不管白天黑夜，都几乎无人敢接近那个院子了。 就连一向谨慎的银翘，也跑来向潭小灯打听，老爷子的噩梦和少奶奶的哭声是真是假。 潭小灯道：“人死了，什么都是假的。” 人死如灯灭，再盛大的葬礼，再多的法事，不过是令生者安宁罢了，死者何曾见到？ 自姐姐去世后，她多少次殷勤祈祷，期望姐姐能入梦中来，说说姐妹间的话语，何曾有幸见过姐姐一面？ 自少奶奶去世后，她也暗中祈祷，期望少奶奶九泉之下安息，府中却飞出那么多少奶奶的不利传言。 银翘不说话，良久，才道：“你最近白了。” “恩，白了一点。”潭小灯道。 两人不尴不尬坐着，喝茶，望窗外的天，听里屋吴老爷子粗重的鼻鼾声。 说不上两三句话。 自从吴德广搬了与小碧莲同住，银翘也从书房调到了小碧莲院里，与喜蛛儿同住，衣饰打扮，为之一新。 随着潭小灯与金凤的接近，随着潭小灯灯美人外号的传扬，随着吴老爷子对她的日益倚重，从前和她十分亲密的银翘，渐渐生疏了。 也没有特定的嫌弃或者决绝，不知为何，两人见面少了，见面时说话也少了，银翘教导她就更少了。 她不主动来找潭小灯，潭小灯也不主动找她。 银翘在她心底里的位置，往后退了两位。 潭小灯不知这是不是自己的无情。 她想过弥补，但一见到银翘与喜蛛儿一模一样的衣饰打扮，有些话便不想出口了。 想想当初她指点自己的种种，恍如隔世，像元宵节芳水城里的花灯盛况，一寸一寸远离了，一星一点黯淡了。 “听说芳水城许国忠大人府里的人快回来了，清明扫墓，往后还要留弟子在芳水城读书，他们府的孙小姐，也要许人了，许国忠大人说，还是本乡本土的好，知根知底。”银翘忽然道。 这些消息，潭小灯都不知道。 她起初不明白银翘为何突然提起许府，瞄见她闪烁的眼神，猛地想起自己进府不久时，银翘几度向自己打听洪少爷的事情，她和许多年轻姑娘一样，是喜欢洪少爷的，难不成许府的孙小姐要和洪少爷做亲？ “小灯，你——亲眼看过洪少爷的灯笼的，那灯笼上写的什么字？大家都在说，是许国忠大人亲笔写的珠联璧合，佳偶天成？又有人说是乘龙快婿？” 银翘许久未和潭小灯说过这么多话了，但所说的话却让潭小灯哑然失笑。 乘龙快婿？ 银翘也相信这等村言村语？ 然而，她望向银翘时，却发现，银翘真的相信，因为她太紧张了，绞着十个手指，脸也憋得微红。 “灯笼上写的是八个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潭小灯认认真真道。 银翘起初一怔，继而笑了：“也是，也只有这八个字才配在赛灯会上拿第一！” 她眉开眼笑，整张脸都鲜活起来，手指也活了，忙不迭冲茶，奉给潭小灯：“来，新倒的茶，热着呢。” 她真的喜欢洪少爷。 潭小灯确定了这一点。 然而，她和洪少爷有什么交集？只是听人说，便喜欢一个陌生少爷？ 潭小灯觉得可笑，继而又觉得可怜。 府中卖断的丫鬟，向来婚事不由自己的，长大了，要么老爷少爷受用了，要么配个小厮，要么送给别的人家做小妾。 银翘姐姐虽然聪明伶俐，慎言谨行，一样是卖断的丫鬟，一样不知前途如何。 心中有个洪少爷，也算茫茫黑夜里一点烛光吧。 只是，她没想到，那点烛光那么快便被大风吹灭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6章 小妾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小碧莲要把银翘配给花园里跛腿的花匠。 花匠又老又丑，据说之前的老婆死了，家里还有四五个半大的孩子。他向府中的两三个守寡的仆妇求过亲，都没人肯答应。 小碧莲要把银翘给她，分明是故意的。 潭小灯听闻这个消息时，吓一跳，赶紧跑去找银翘。 银翘躲在房间里，一个字也说不上来，捂着脸只是哭。 “我帮你去求姐夫，姐夫一定会帮你拒绝的。” “别，别再跟少爷搅和在一起了，姨太太恨我，为的就是这个呢。”银翘如被马蜂蜇了似的，差点跳起来。 “你——”潭小灯本要问问何事惹恼了小碧莲，转念一想，银翘姐姐是个安分守己的，小碧莲没事都要找事，自是看不惯银翘之前是姐夫的贴身使唤丫鬟，非要把她撵了才心安。 “想想，还能找谁帮忙？”潭小灯在脑子里飞速转着。 姐夫不能找。 大姑奶奶虽然最近与姨太太不太对付，未必肯为了一个小丫鬟闹翻脸。 五小姐向来不能管事的，说的话也没人听。 老爷子？ 老爷子最近身子不好，若是气炸了他，只怕又一场翻天风波。 她思来想去，都找不到合适的人可以求助。 正急得满头大汗时，窗外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新娘子，恭喜了，请我吃杯喜茶呗！” 来的是表小姐程淑勤，她只听巧姐巧妹说银翘许了亲，平素又是相熟的，不及听其他，便笑嘻嘻跑过来戏弄一下新娘子，谁知新娘子扑在床上，哭得脸都花了。 潭小灯三言两语把花匠的情况说了，程淑勤气得脸都红了，道岂有此理，回头就跑。 潭小灯拖住她，问：“你要干吗？” “我去羞羞他，几十岁人了，还要娶人家小姑娘，不害臊！”程淑勤道，大眼睛一转，又道：“要不，我打他一顿？叫巧姐巧妹一道，把他另一条腿也打断了，看他还怎么娶银翘姐姐。” “不行不行！”银翘也顾不得哭了，起来帮忙拖住程淑勤。 “怎么不行，我打的，又不是你打的！” “只怕大姑奶奶要打折我们的腿！”银翘垂泪道。 “怕什么，我去跟我娘说！我娘肯定不同意你嫁给花匠的，那个花匠邋遢得很。” “不行不行，你一个姑娘家，说什么亲事，大姑奶奶会骂死你的。”银翘急急道。 “嗐，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非要你嫁给花匠才行？” 程淑勤此言一出，银翘又是两行泪，潸潸而下。 “我有个想法，不知可行不可行。”潭小灯轻声道。 “你说！”另外两人异口同声道。 “姨太太前些日子不是去庵堂里烧了两回香吗？听说她也梦见了我们少奶奶，还给少奶奶骂了？” 潭小灯望着银翘，银翘点点头，又立刻摇了摇头：“不，她说了，生前少奶奶都不敢对她怎样，死了又能怎样，她不怕！” “不，她口中说不怕，心底里一定是怕的，要不她为什么要去烧香？银翘姐姐，你何不这样？”潭小灯快速把自己的计划说了一遍。 程淑勤拍手称好：“就该这样，吓也吓死她！” “你们小孩子装神弄鬼，还以为能骗过大人？天真！” 金凤也进来了。 银翘与她一向不太对付，此时见了她，只觉难堪，道了一声金凤姐，便偏过脸，默不作声。 “你们也真是的，三个人在这里吱吱喳喳，也不怕别人听见。幸亏我让金桃在外头守着，要不，岂非出大事？”金凤毫不客气训斥道。 银翘与潭小灯连声道是，程淑勤眼看好戏没了，很不服气，道：“难不成你有更好的做法？” 金凤看了一眼银翘，道：“你愿不愿意听我的？” “只要不嫁花匠，听！”银翘道。 “好，你侍候少爷多时了，能写会画，也算半个女状元。” 银翘白了一张脸：“金凤姐，你不会让我进鼎翠楼什么的吗？” “不，不行，银翘姐姐可不能进那些地方！”潭小灯急急道。 程淑勤不明所以，扯了扯潭小灯的衣袖，偷偷问：“鼎翠楼是什么地方？” 潭小灯附耳低声道：“不好的地方。” 程淑勤瞬间红了脸：“呸，还以为什么好法子，银翘姐姐才不要去那些鬼地方呢。” 金凤摇摇头，道：“银翘，你愿不愿意当小妾？” 银翘脸上红红白白，低下头，不出声。 “不说话，那便是愿意了。我听大姑奶奶说，芳水城许国忠大人要告老还乡了，想娶一个小妾侍候着，你一向知书达理，性子也温顺，你若愿意，我想，大姑奶奶也愿意送你一份前程。” 程淑勤只抓住告老还乡四个字，不由道：“她不愿意的，谁要嫁给一个六七十岁的糟老头！” “我愿意！”银翘厉声道。 潭小灯呆呆望着她，仿佛不认识她了。 银翘脸上失去往日的温柔，锋利，峻峭，她冷冷道：“我一百个愿意！多少人求还求不得呢，我为什么不愿意？” 这件事情便这样说定了。 三日后，芳水城许府两个老妈子亲自过来相看。 银翘素着一张脸，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了一套大姑奶奶赏的裙子，交叉握着双手，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 老妈子叫张口看了看牙齿，弯腰看了鞋子和脚，叫银翘起来走了一圈，又让她写了一篇字，末了，坐下来，笑着对大姑奶奶道：“请大姑奶奶赏杯茶喝。” 吴娴喜不自胜，立刻吩咐再奉新茶，又送上两个沉甸甸的荷包，笑道：“我家丫头蠢笨，往后多多劳烦两位妈妈指点了。” 潭小灯埋怨金凤，不该把银翘送进许府做老头子的小妾，她根本不是心甘情愿的。 金凤回头望了她一眼，道：“你懂什么，银翘是个心气高的，别以为姨太太整治她没半点影子！” 潭小灯愣了。 她的意思，银翘也想粘着姐夫做另外一名姨太太？ 银翘姐姐应该不是这样的人…… “慎言谨行的未必不奸猾，你啊，仔细给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再说，她要不愿意，大姑奶奶也没法押着她见许府的老妈子！” 再去看银翘时，她变了另一个人，忙忙碌碌，整理大姑奶奶和姨太太赏赐的各种衣服鞋袜。 “你，真的愿意？”潭小灯忍不住问。 “愿不愿意，重要吗？重要的是，我很快就要回芳水城了。”银翘满不在乎道。 潭小灯一惊。 她之所以选择许府，为的是那个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7章 机会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银翘走了。 坐着许府的马车，去了芳水城许府，等待着一个月后许大人回来。 临走前，她把一对银耳环一只绞绳银镯子送给了潭小灯，说那是当初碧珠送她的，她一直保留至今，往后就交给小灯了。 潭小灯自己身无长物，特意赶着替她做了一双鞋子，鞋面上绣了绿鹦鹉配红樱桃。 本该绣喜鹊登枝或者一对鸳鸯的，不知为何，她想了又想，最终偏偏选了鹦鹉樱桃，简简单单，红红绿绿的，很喜庆。 “小灯，谢谢你。”银翘道，又低声嘱咐：“往后自己小心，你的金凤姑姑是个随风倒的，靠不住。” 金凤说银翘心气高，有意攀高枝，银翘说金凤随风倒，靠不住。 潭小灯不以为意。反正她已经下定决心，谁也不靠，靠自己才踏实。 自银翘去后，小碧莲安静几日，又开始作妖作怪，想要潭小灯到身边侍候。 大姑奶奶吴娴没当面反对，只说要先问过老爷子，倒是吴德广断然拒绝，道他的美人灯岂能侍候人？ 小碧莲顿时跳起来：“你家老爷子不是人？那个泥娃娃不是侍候着他？孩子小，银翘去了，喜蛛儿跟两个奶妈两个仆妇哪里忙得过来？” “她自己都是个孩子呢，能帮你照顾孩子？” “呵呵，若是孩子，又怎会有美人灯灯美人六个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底里打什么鬼主意！”小碧莲不依不饶，大大闹了一场，吓得孩子哭闹不止。 “你再这样，送你回庵堂安静安静！”吴德广不耐烦道。 自李淑贤死后，尤其是自小碧莲生下女儿后，他突然一反常态，变得强硬起来，对小碧莲也时时露出几分不耐烦。 这正是小碧莲害怕的地方。 她害怕，吴德广又在外头看上了什么人，突然就大着肚子抬进家里来了。 她更害怕，吴德广续弦，新来的太太不见得由自己肆意。 当下，她转怒为笑，哄着吴德广道：“哟，我也只是说说，你不喜欢她过来就别过来骂，黑着脸干吗？把女儿都吓哭了！女儿乖，你爹不是有意的，别怪他哈。” 奶妈把孩子抱到跟前，吴德广瞟了一眼，道：“你哄着吧，我出去一趟。” 小碧莲欲言又止，笑着道：“天还冷着呢，灶上炖着燕窝，等你回来一道喝。” 吴德广急急脚走了，那副模样，如不是外头又有了新人，小碧莲敢把头切下来当凳子坐。 然而，这回小碧莲的确是冤枉了吴德广，他是去见人，不是女人，而是男人。 芳水城许府的许飞。 当初也曾和洪玮一起登船，喝过他吴大少爷的酒。 这回早早遣人送帖子过来，约好了在何家大酒楼三楼雅间见面。 银翘入了许府没两日，许家便来人，吴德广心里惴惴不安，猜测是不是银翘反悔，许家要打发回来。 但一上何家大酒楼三楼，一见许飞的笑脸，他便知道，自己猜错了。 许飞特来借灯。 许府的公子哥儿听闻芳水城赛灯盛会，洪玮凭老爷子的题字灯笼赢了秀城吴大少爷家的美人灯，反而对美人灯起了大大兴趣，特意写信，让许飞提前借灯，待归家后一饱眼福。 吴德广自然连声应承，道许家公子归来日，一定重设花灯，开船过去。 吴德广归家第一件事情，便是跑去见潭小灯： “绛灯，你不知道，连许家公子哥儿都听说了我们的美人灯，哈哈！美人灯盛名居然传到了省城，说不定许大人都想一睹为快呢。” “这是我们的机会，机会，你懂吗？”吴德广手舞足蹈，两眼闪闪发亮，他几乎已经看到自己坐在许国忠许大人跟前侃侃而谈，而许大人则连连点头。 有许大人指点，还怕自己这个秀才不能更进一步？ 举人，贡士，进士……吴德广已经看到了铺在自己面前的锦绣前程。 “我跟大姐说下，这些日子别安排你做活了，好好保养肌肤。他们可不比芳水城的土包子，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若是事后让你领赏，只怕会——” 潭小灯轻轻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她明白姐夫的意思。 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黑。 “姐夫，我害怕，我、我还是不去了吧？” 那是真的大官，不是戏台上穿着戏袍蹬着粉底靴的老生。 姐夫如此重视，她害怕，搞砸了一切。 “不，绛灯，你行的，你一定行的！”吴德广握着她的手，充满信心。 潭小灯终于点了点头。 于是，保养潭小灯的肌肤头发，成了吴府的头等大事。秀城鼎翠楼与十香楼的秘方陆续送到吴府，城中各大胭脂水粉铺的老板伙计也不断往来奔走。 潭小灯按照鼎翠楼老妈子嘱咐的，喝蜜水，泡牛乳，涂脂膏，每天从早到晚侍候着自己的肌肤头发。 “有没白一点？”她问金凤。 金凤迟疑着，点了点头：“有的，再过几日，肯定更白。” 潭小灯明白她为什么迟疑。 她从小在乡下长大，晒惯了，黑到不能再黑，一时之间，哪会突然就白起来？ 也有丫鬟三四个月不晒太阳，便白得发光的，自己偏偏不属于这一类。 如果自己属蛇的就好了，蜕掉一层皮，便是新簇簇一个人。 鼎翠楼红牌阿姑芳艳飞来欣赏时，又提出新建议，潭小灯手脚不够柔软，可以学习一下舞蹈技巧，到时候更加飘然若仙。 潭小灯又开始跟随鼎翠楼的舞蹈教习学习最简单最基础的舞蹈动作。 也许从小爬树翻跟斗的缘故，潭小灯腰肢柔软，动作很麻利，可以在原地连续打三个跟斗。 芳艳飞喜不自胜，跟吴德广道喜，说他哪里挖来的宝贝，甚至半开玩笑道，若是她们鼎翠楼陈妈妈看到了，肯定搂住不放的。 吴德广只当没听懂她言下之意。 潭小灯虽然手脚麻利，但一个个动作重复五十遍一百遍下来，手脚完全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就连端个茶杯，手都抖得不行。 金桃心疼不已，悄悄道：“灯小姐，何苦这样难为自己？他们不过瞧上一瞧罢了，哪管什么好歹？” “你别拦她，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她有她的前程呢。”金凤反而训斥金桃。 “没见过这样折磨人的。”金桃嘀咕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8章 你行的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整个吴府的人提起潭小灯，都赞她运气好，不是谁都能见到许国忠许大人的，又道肯定是银翘暗中提携。 只有小碧莲不服气。 一个又黑又瘦的黄毛丫头，凭什么大出风头？ 这些日子，吴德广眼中哪里还有自己，买胭脂水粉，定制新的首饰新的裙子，统统都是潭小灯那黄毛丫头的，自己半分都没有。 若是扮美人，自己不比潭小灯好？ 起码不用把脸涂成白墙似的。 再说，鼎翠楼的头牌芳艳飞整日也守在旁边，便是猫不吃鱼，鱼也会自动跳到猫嘴边吧。 小碧莲令喜蛛儿暗中仔细打听，特意置办了一身，按照潭小灯的美人装扮起来，堆出神仙髻，勒出腰身，披上长长的飘带，问喜蛛儿：“我这美人怎么也胜过那泥娃娃吧？” 喜蛛儿连连点头：“当然，当然，姨太太才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她算什么东西！” 小碧莲自信满满，等待吴德广归来，给他一个惊喜。 也许，到时候他惊艳之下，换了自己到许府表演？ 一想到那久违的众人仰慕的目光，她不由嘴角一弯，浑身舒泰。 谁知吴德广迟迟不归，令喜蛛儿几次打探，都说还在老爷子那边，看潭小灯练舞蹈呢。 小碧莲气得半死，把飘带一扔，踩了几脚，道：“不扮了不扮了，扮了也没人看！” “姨太太，不扮都扮了，你就好好等着，给少爷一个惊喜嘛。”喜蛛儿劝道。 好说歹说，小碧莲才收拾脸面，重新端坐在椅上，等吴大少爷归来。 直到夜半，喜蛛儿才冲进来，道：“少爷回来了！” 小碧莲饿着肚皮，本已在打瞌睡，骤然惊醒，不辨西东。 喜蛛儿催她：“快，快，上桌子！” 她这才惊醒过来，连爬带滚，攀上桌子。喜蛛儿早已把房间内其他的灯都灭了，只余下墙角一盏灯笼，笼着淡淡烛光。 “怎么黑魆魆的？”吴德广一踏进房门便吩咐点灯。 “少爷，你看那盏灯可好？”喜蛛儿忙不迭引他往墙边望去。 桌上，小碧莲一手高翘一手低垂，半扭身子，故作婀娜，还对着吴德广微微一笑。 吴德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继而喝道： “你发什么疯！还不赶紧爬下来？” 小碧莲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一下，扔下飘带，就势坐在桌上，嚎啕大哭：“难道只有那个黄毛丫头才是灯美人？难道我不美？还是说你眼里只有一个芳艳飞？” 吴德广本刚刚与鼎翠楼芳艳飞商量了一个绝佳的计划，到时候绝对惊艳全场的，本来心情大好，被小碧莲这么一闹，顿时怒上心头，喝道：“什么烂七八糟的！你再美也不能出去抛头露面！你已是我们吴家的人，不再是香远船的头牌，整天在胡想什么！” 不提香远船还好，一提香远船，小碧莲想起当日风光今日冷落，越发气打不过一处来，只觉万万不该听信了姓吴的，跑进他们家里来坐牢。 上回女儿满月，吴妈妈特意送了长命锁和百家衣，姓吴的居然连不让妈妈来院里坐坐，只让金凤招待她喝茶。 前两日，自己不过想让喜蛛儿拿几件首饰回香远船，给大姑奶奶身边的仆妇在门口遇上了，还要搜喜蛛儿的篮子。 这个家，表面自己很风光，其实一举一动都受人掣肘，根本身不由己。就连大姑奶奶那个黄毛丫头，也敢指着自己的鼻子骂东骂西。 她只顾哭，吴德广好生不耐，自己跑回书房去了。 小碧莲越发恼火，把喜蛛儿骂了一顿，又扇了两耳光，才扯掉一身神仙衣裙，爬上床，辗转反侧，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罪魁祸首还是潭小灯。 若她不曾出风头做什么灯美人，少爷的心还紧紧粘在自己身上。 她还要去许府出风头？哼，偏不让她如愿！ 潭小灯并不知道小碧莲已经恨自己入骨，一心一意练习舞蹈，保养肌肤。 多方努力下，她的脸和手，真的白了那么一点点。 她欢喜，吴德广更欢喜，吩咐人抬来一座专门定做的小竹桥，让她在桥上翻跟斗。 这样当然难不倒潭小灯，她轻轻松松就在竹桥上原地连续翻了六个跟斗。 “好！不怕不看呆他们！”吴德广道，吩咐抬来四张桌子，两张叠在一起，竹桥则搁在桌子顶上。 “绛灯，来，再翻跟斗姐夫看看。” 潭小灯虽然胆大，一旦爬上桌子，望着脚边吴德广的脸，不由颤抖起来：“姐夫，我、我怕。” 这不比之前赛灯会，那时候的她，看似高高在上摇摇欲坠，其实背缚支架，脚踩铁板，只是藏在衣裙内，离岸又远，路人看不清罢了。 如今，站在桌子上，无依无靠，别说翻跟斗，就连走上竹桥她都没勇气。 “没事，绛灯，你行的，芳艳飞姐姐这些天一直在夸你呢，再说，刚才在平地不是翻得很好？你什么也不要看，什么也不要想，只当自己还在平地，没事的。地上铺着厚褥子呢，掉下来，只当掉床上了。” 吴德广柔声说道，又嘱咐几名小厮站在桥下，如果小灯摔下，一定要及时接住。 他的声音，那么温柔，那么安宁，像春风，像临睡前妈妈哼唱的小歌谣，慢慢让潭小灯怦怦乱跳的心平静起来。 姐夫许久不曾这样温柔和自己说话了。 但这段时间，他却又温柔又体贴，事无大小，一一安排，一一照应。 他如果没喝酒，没痛哭，没发火，是个多么温柔的男人啊。 比村里任何一个男人都要温柔。 “姐夫，我翻了！” 她响亮喊道，深深吸了一口气，径自走上桥，一口气翻了一个跟斗。 旋转的那一瞬间，她看见姐夫的脸、淡蓝衣服的小厮和青色的褥子一闪而过。 头有点晕，掌心全是汗。到底不比平地。 她强忍着，又翻了一个，只觉两条手臂软绵绵的，失去了所有气力。 “好！”吴德广高声叫好。 她一个趔趄，站在桥上，心似乎要从口里蹦出了。 吴德广十分欢喜：“好，绛灯，不错，真不错！姐夫没有看错你！来，下来，姐夫拉住你的手，慢慢下，别害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9章 免了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吴德广笑盈盈的拉住她的手，一直把她牵到椅子旁，亲自调了一碗蜜水，捧给她：“不用姐夫喂你吧？” 潭小灯顿时红了脸：“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她一伸双手，吴德广发现她右手腕上一道红痕，立刻问：“怎么弄伤的？哪里弄伤的？” 潭小灯见她如此紧张，不由扑哧一声笑了：“没事，都没出血。” “不行不行，真要出血，那还了得？是不是在桥上划到了？” 潭小灯想了想，在翻跟斗时手腕似乎是在旁边栏杆上划了一下。 她刚抬头望竹桥，吴德广立刻吩咐小厮爬上去，拆下竹桥，仔细检查。 果然，小厮检查出竹桥栏杆上有一处包扎不是很紧密，稍微露出一点篾头，立刻把篾头削了，打磨得滑溜溜的。 “今日也别练了，姐夫带你去园子里逛一逛。”吴德广道。 这些日子潭小灯日夜训练，早已厌倦了，听得去逛园子，十分欢喜，但随之就皱起了眉头，道：“刚刚才翻了两个跟斗，我想再练一练。” 她刚刚鼓起勇气上桌子，好不容易在竹桥上翻了两个跟斗，今日一歇，心一松，只怕明日不敢再翻了。 “呵呵，绛灯啊绛灯，不枉姐夫疼你一场，你就是争气！”吴德广赞不绝口，潭小灯反而不好意思了。 潭小灯再次上桥，连续翻了三个跟斗，又歇了歇，还是连续翻了三个，她不死心，停了停，还想再翻。 刚刚过来的芳艳飞见状，下令让她下来。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今日已经过了，去歇一歇吧。”芳艳飞道。 潭小灯望向吴德广，吴德广也点了点头。 潭小灯走后，芳艳飞叹口气，道：“这么小的孩子，还是你小姨子呢，你真的忍心？” “不是没摔着吗？”吴德广淡淡道，“有褥子，有小厮，怕什么。” “到时候是船，船会动的，还有风，你不怕她活活摔死？” “呵呵，所以要多练，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 芳艳飞低下头，道：“也许我错了，当初不应该告诉你这个法子，安安静静做个灯美人就好。你看如今的她，走火入魔了。” “呵呵，不疯魔不成活嘛，真要上许国忠许大人府里表演，还得拿出点真本事才能镇住全场！”吴德广无以为然，反而沾沾自喜。 他确信，只要他的绛灯这样一出场，必定满座皆惊。 清明将至，据说许国忠大人已经在路上了，许飞特意过来秀城，一见潭小灯能在高桥上连翻九个跟斗，不由阻止道：“吴兄，我家二爷爷最近身子不好，这样的刺激，还是免了吧。” “免了？”吴德广一百个不舍得，且不受这些日子买这个买那个，就连请鼎翠楼芳艳飞和教习、老妈子，便是一大笔花费。 但他是聪明人，许大人告老还乡，若是回来没两日便给自己的花灯吓晕了，这等罪过，他可万万担当不起，于是立刻笑道：“那是那是，谨遵许兄吩咐，就让她安安静静站着就好。” 许飞几度犹豫，终于道：“不好意思，吴兄，因为二爷爷身子不太好，我们晚辈的不便惊扰，所以——” “你们不看我的美人灯了？”吴德广惊慌失措，这样一来，他一番心血完全付诸东流。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你们的花灯没法入府内，我们在德政楼欣赏就好。” 这个安排，与吴德广预设的很不一样，最遗憾的是没法亲自在许大人面前表演，但是来日方长，若是蒙他们府中公子哥儿赏识，日后进许府的机会还怕没有吗？ 他立刻笑笑道：“没事，没事，你们怎么方便怎么来。只是，反正许大人不来，何不让你的叔伯兄弟们欣赏一下我绛灯的真本事？” 许飞还是摇头，轻声道：“二爷爷虽然不看，他老人家的嫡孙女也要来看的，她身子弱，生性胆小，受不得惊，若是你的灯美人这样翻跟斗，只怕还没翻，她便已经晕了过去。” 许飞原是许府五服之内的旁支，虽然刚过二十，从小跟着爹娘替许府办事，凡事考虑都很周到。 他这么一说，吴德广不好再改变，便敲定了清明过后第二日，船到崇德街德政楼前。 潭小灯稍觉遗憾之余，松了一口气。 在高空小桥翻跟斗，说不怕，那完全是假的。 金桃也大大松了一口气，连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这些日子，灯小姐的辛苦，她看在眼内，心疼不已，又无法替代，只能暗暗帮她祈祷，期望上天垂怜，不要让灯小姐上高桥翻跟斗。 果然天随人愿，她大喜不已，不由含羞带娇，暗暗又许了一个愿，如果愿望成真的话，她一定到寺里烧香还愿。 吴德广放了潭小灯一日假，让她到园子里看看花。 潭小灯如鸟出笼，带着金桃满园子走，一时看花，一时拔草，一时又喂鱼，不亦乐乎。 走到竹屋附近，恰好遇上花匠，拖着腿慢慢走过来，弯腰向她们行礼。 小碧莲本要把银翘许给花匠的，银翘到许府去了。 后来小碧莲补偿给了他五两银子，他自己立刻找了府中大厨房一个烧火的寡妇，据说两人时常打架的，花匠打不过新妻子。 潭小灯讨厌他逼走了银翘姐姐，不搭理他，转身便走了。 金桃赶上来，低声道：“果然传闻是真的，他们两夫妻真的打架，他耳朵上还有伤呢。” “你看那么细干吗？这种人，别搭理他！”一提起他，潭小灯便心里有气。 “我也就看看，你别生气。”金桃从旁边花树折了一朵扶桑花，拔出花朵，递给潭小灯。 潭小灯踮脚吸了一口花蜜。 这是两人常有的吵架和好方式。 “呵呵，天天蜜水里泡着，还吸得下花蜜？” 说话这样尖酸的，正是小碧莲。 她堵在前方，一脸冷漠，心中却暗爽。 正找不到机会折磨折磨泥娃娃呢，机会自动送上门了，可见上天还是站在自己一边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0章 醒悟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一见小碧莲，金桃急忙扔掉扶桑花，低头行礼，然后想拖了潭小灯溜掉。 潭小灯也规规矩矩行了礼。 小碧莲哪里肯轻易放她们离开，当下笑道：“灯妹妹，你这个做姑姑的近来忙得很，还没怎么仔细看过小侄女吧？来，看看，你侄女像谁？” 孩子。 自从孩子生下，潭小灯的确还没近距离接触过孩子，不由大声道：“好！” 后面抱着孩子的奶妈，已经拱出来，捧起孩子，道：“灯小姐，你看看，和我们少爷一模一样吧？” 襁褓里的孩子，肉乎乎的，睁大眼睛看着潭小灯，安安静静，天真无邪。 “是和我们少爷一模一样吧？”奶妈又再次问道。 潭小灯正探手握着孩子肉乎乎的小手，道：“不太像姐夫，倒像——。” 她正想说孩子像姨太太，小碧莲已经一耳光刮过来：“你这丫头胡说什么！明明是少爷的种子，你居然当我的面说她是野种！” 潭小灯瞬间给打傻了，分辩道：“我的意思是她像姨太太你，不太像姐夫——” “你、你还狡辩！你侄女才多大，你居然诅咒她和我一样上花船的命，世上还有你这般恶毒的姑姑！”小碧莲哪里容得了她分辩，当下一阵嚷嚷。 喜蛛儿领着一群仆妇奔过来，七手八脚把潭小灯按住了，撕的撕，打的打，绑的绑。 金桃要跑去报告，也给一起绑了，一起送到大姑太太吴娴院内。 吴娴正在看账本呢，谁知小碧莲扑到脚前，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要大姑太太为她和女儿出头，要不她们母女活不下去了。 “你先起来，这样给丫鬟仆妇传出去，成什么样子！”吴娴道，依旧看着手中的账本。 小碧莲瞟了一眼，见大姑太太一面寒霜，便讪讪起来，抹着眼泪道：“大姑太太，你管着家，贵人事忙，原本不该打扰你的，可是——这丫头，实在无法无天了，当着众人的面，说你侄儿不像少爷，不是他的种子——” 她立定决心，有人证，不怕一棍子打不死这个眼中钉，大姑太太一向听自己的，这一回，肯定一样站在自己身边。 少爷那边？她才不怕呢，许府不能去了，潭小灯再有用，也是下一年，打她一顿又怎样，只要她在少爷跟前撒一撒娇，还怕少爷不听自己的？ “大姑太太，我没说过这样的话！我怎么会说这样的话？”潭小灯再迟钝，也不能不替自己辩护。 “大姑太太，我可以作证，我们灯小姐真的没说过这样的话，大姑太太是个明白人，知道我们灯小姐一向是个规矩的人。”金桃道。 喜蛛儿啪的扇了金桃一耳光：“你怎么说话呢？你的意思是是我们姨太太不规矩？到了大姑太太院里头，还敢这样扣屎盆子呢？” 潭小灯直着脖子道：“扣屎盆子的是你们！大姑太太，我们是冤枉的！” 吴娴身边的大丫鬟来凤喝道：“我们大小姐还没问呢，你们嚷嚷什么！再吵，轰出去！” 喜蛛儿不敢再做声，怒冲冲瞪了潭小灯主仆一眼，退后几步。 “大姑太太，你看看，看看，她何等嚣张！仗着少爷的宠爱，别说我，就连你也没放在眼内，当面撒谎呢。这样的臭丫头，就该打一顿，撵出府去！”小碧莲越说越生气。 吴娴却很平静，淡淡道：“姨太太，你何必为这样不知好歹的东西生气？虽说出了月子，也该好好养着的，不宜动怒。且坐着喝杯茶，我替你审清楚，谁也别想遮了我的眼，该惩罚的，决不轻饶！” “是是是，大姑太太说的是。”小碧莲安了心，捧着丫鬟刚刚送上的热茶，得意洋洋看着潭小灯。 她几乎已经看到了潭小灯皮开肉绽跪地求饶的惨样。 这便是送到大姑太太这边的好处了，借她的手惩治潭小灯，就算是吴德广，也不能说自己半句不是。 吴娴正要开口呢，陪嫁的仆妇杨妈进来了，在她耳边低语了两句。 吴娴脸色一变，回头对小碧莲道：“姨太太，厨房那边出了事，我得亲自过去看看，看看就来。” “好好好，大姑太太，你先忙。”小碧莲连连点头。 吴娴这一去，便去了大半个时辰。 潭小灯跪在地上，膝盖一阵凉一阵痛。 她万万想不到，自己还会挨打，还会跪地。许府不要看灯了，小碧莲便一脚当头踩下，大姑太太也不曾为自己做主。 的确，靠谁也靠不住的。她早应该坚信这一点。 小碧莲起初还很镇定，渐渐不耐烦，要茶要点心，嚷个不停，又嘱咐喜蛛儿去厨房那头打探大姑奶奶还要忙到什么时候。 来凤笑道：“姨太太别急，再坐一坐，一会儿我们大小姐准回来了，都怪厨房那帮不知好歹的东西，把自己当祖宗呢，每日拿东拿西不说，只顾闹，给我们大小姐添了多少麻烦！” 小碧莲瞬间红了脸：“你、你什么意思！” 她从小在花船，什么好话听不出来，来凤这是指桑骂槐呢，也不知谁给的胆子！ 来凤笑笑，指了指旁边哭闹不休的孩子道：“小小姐要吃奶呢，我们院里可没法子侍奉小小姐，少爷若是责怪起来，我们怎么担当得起？” “你这丫头，你是什么东西——”小碧莲气得半死。 “什么东西，你是什么东西！我吴德广抬举你，把你从花船抬回来做个姨太太，你倒上天了！”吴德广冲进来了，一看潭小灯跪倒在地，不由大怒，拉她起来，啪的给了小碧莲一耳光： “你竟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小碧莲完全懵了。 孩子哇哇的哭得更响亮了。 “姐夫，别吓到孩子。”潭小灯急急道。 “抱她回去！”吴德广喝道。 奶妈赶紧抱着孩子跑了。 小碧莲捂着脸，呜呜地哭：“又打我？我犯了什么错？她骂咱们女儿不像你，不是你的种子——” “你还说！还说！” 吴德广抬起脚就要一脚踹过去，喜蛛儿及时抱住了腿：“少爷，姨太太才出月子呢，你饶了她吧。” 小碧莲不知道的是，吴德广今日约了几个朋友一道喝酒，那几个朋友喝多了，说起城内唐老爷子七十纳妾，今年得了个大胖小子，自以为老当益壮，乐呵呵大摆筵席，却不知那孩子并非是他的，而是小妾之前与其他客人怀上的。 朋友们越笑越开心，却不知吴德广越听越心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1章 空灯笼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小碧莲四月初进府，转年正月生女，还是个胖乎乎的足月女儿。 向来听说十月怀胎，可就算小碧莲四月初怀上，也才九个月。 难道—— 他不由想起孩子满月时，之前与小碧莲相好的陈老爷方老爷都送了厚礼，难不成孩子是他们的？ 他一阵怀疑一阵心惊，旁边有个喝大了的朋友却突然道：“吴兄，你家如夫人四月进府，正月产女，哈哈，看来——” 吴德广差点昏倒。 “你们早好上了，如夫人进府乃是双喜临门呢，还瞒着我们，哈哈！” 众人一起大笑。 吴德广也笑。 只是，他是假笑，苦笑。 之前在花船虽然与小碧莲打得火热，她却不容自己近身。 被父亲撵出府时，她也不说有喜了。 以她的脾性，如果孩子是自己的，岂会不及时搬出来做护身符？ 那只有一个可能——孩子不是自己的，而她去庵堂后与那个男人联系，那个男人不要她，她才退而求其次，回来找自己！ 他喝着酒，越喝越急，一杯一杯像把刀子往喉咙里捅。 几个朋友也怕了，正在相劝，大姐身边的杨妈过来请示，说姨太太和小小姐在大姐院里玩耍，小小姐有点哭闹，问他要不要过去瞧上一眼怎么回事。 他借机脱身，谁知杨妈却告诉他其实潭小灯被罚，要请他过去审问一番。 一进院子，他便听到了小碧莲尖细的声音在骂潭小灯，酒气一冲，直接进房间动手了。 当下，小碧莲哭哭啼啼，嚷嚷着绞了头发又做姑子去。 正闹着，吴娴回来了，先拖着小碧莲的手道歉，说厨房那头打起来了，罚了七八人，又劝小碧莲莫生气，自己立刻审问潭小灯主仆，绝不偏袒。 “大姐，你别惯着她，她说什么你也别信，她整天不闹点事情都过不去！” 吴娴板着脸，先骂了弟弟一句，又好生安慰小碧莲，一回头，吴德广早拖了潭小灯走了。 潭小灯这些日子练习舞蹈，保养肌肤，方才一跪，膝盖红肿不堪，走得踉踉跄跄的。 吴德广把她送回去，吩咐金桃好生敷药。 金桃眼里簌簌地掉：“少爷，三天两头来这么一出，再好的药也不顶用啊。什么灯美人美人灯，你看看我们小姐成什么样子了！” 潭小灯脸上却没有半滴眼泪，她平静地道：“姐夫，既然不用去许府了，我还是跟五小姐绣花吧。” “绣什么花！许府不去，还有其他地方呢。”吴德广道，酒气一阵阵上头，只觉头昏目眩。 潭小灯心一沉。 难道又有其他地方要去？ 第二日，此事便见分晓了。 邀请潭小灯去表演的，不是别人，正是芳水城洪家大少爷洪玮，据说洪玮还邀请了县令杨思年与许府年轻一辈。 吴德广洋洋得意。 虽不进许府，还是能结识许府年轻一辈，这等机会，简直是上天特意为自己安排的，美人灯？简直是吉祥如意灯！ 潭小灯随船而来，洪玮与众人在洪家别院观看。 灯火如日，亮堂堂的，更照得高高的潭小灯伶仃纤秀，袅娜风流。 而她突然在小桥上翻跟斗，吓煞众人，只静静盯着，大气也不敢喘，生怕一不小心发出半点声响惊着了她。 末了见她亭亭玉立站在桥上，衣带飘飞，凌空欲起，众人不由自主发出阵阵掌声。 尤其是杨思年县令的千金杨秀玉小姐，她才十三岁，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当场从窗子里探出半个身子，喝道：“好，快上来，本小姐重重有赏！” 礼仪早训练过了，潭小灯下船来，上岸，来到楼前，盈盈下拜，给主人宾客请安，然后来到女客这边。 杨秀玉早按捺不住了，一见到她便拖进屋内，上下打量，笑道：“好一个美人灯灯美人，真真是活嫦娥呢！” 也不等潭小灯谦虚，她立时吩咐丫鬟送上奖赏，乃是梅花图样的银锞子四个与莲花图样的金锞子两个。 潭小灯还在迟疑，杨秀玉立时抓了塞进她手中，一个劲问她怎么练的翻跟斗，心里怕不怕，又让小丫鬟送上酒来，替小灯压惊。 杨夫人笑道：“你这猴头，孩子小着呢，让她喝酒，你不怕她喝了酒筋骨软，往后不敢上船了？” 杨秀玉想了想，道：“那酒不喝了，喝点热汤吧。” 两个小姑娘叽叽喳喳，聊一会笑一会。 潭小灯从未如此放松过，她万万没想到官府的千金小姐也有这样可亲的，简直就像一个大姐姐似的。她心头腾起一个朦胧的想法，杨大小姐那样喜欢自己，也许她会救自己出生天？跟着这样开朗的小姐，哪怕是做个丫鬟，也是日日快活的吧。 不久，隔壁房间有仆妇过来，道请灯小姐过去叙话。 “那是许家的夫人太太，都挺和蔼的，你过去吧。”杨秀玉低声对她说。 姐夫虽然提醒过可能有太太小姐会召见，潭小灯却万万没想到一波接一波的，她悬着心提着脚，低着头勉强应付了一回，流了满身汗。 太太小姐们依旧赏赐，潭小灯身后的金桃领了，两人一起叩谢。 出门时，金桃偷偷道：“灯小姐，你可看见银翘姐姐？花团锦簇的，大户人家果然不一般。” 银翘？ 潭小灯停下脚步。方才满屋子太太小姐，她头也不敢抬，竟错过了与银翘相见。 回头见门口两排站得笔直的丫鬟仆妇，她叹了口气。 如果银翘姐姐能见她，早出声了，她既然不出声，自己何必打扰她的清静日子？ “她怎样？” “怎样？自然是好到不得了，头上光灿灿的都是簪子珠子，手上镯子戒指，完全变了一个人呢。”金桃很兴奋。 潭小灯在心底里暗暗叹息。珠光宝气就是好吗？她不认同金桃的看法，也不认同银翘姐姐的做法。 然而，她清楚，若是自己处于银翘姐姐一样的境地，未必能比她好。 主仆一起下楼，在转角处差点撞上一个人。 洪家大少爷洪玮。 他一袭蓝袍，两肩嶙峋，比上回元宵节匆匆一见瘦多了，越发显得两眼大而凹陷，眸子里也黯淡无光。 他像一只没点亮的灯笼，只有一副空皮囊。 如果街上骤然看见，潭小灯简直不敢相信这便是当初那个温柔斯文的洪家大少爷。 他病了吗？为何瘦得这样厉害？ 潭小灯正胡思乱想，洪玮却十分欢喜，道：“来来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2章 病小姐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洪玮带她走去的是旁边一栋粉白小楼。 到了楼前，门口齐刷刷站着六个仆妇，面无表情看着他们：“洪大少爷请止步。” 洪玮抱歉地笑了笑，留住金桃，柔声道：“你上去吧，她来迟了，未能看船上的你。” 他的声音很奇怪，仿佛是石头压挤出来的酸菜汁液，让人听了就心酸。 潭小灯好奇心大起，楼上究竟是何人？让洪大少爷如此变得如此温柔而惆怅？ 来的路上，他也柔声叮嘱，万不可提起翻跟斗的事情，她身子弱，禁不住惊吓。 潭小灯虽然年少，却多次看过戏台上小生花旦缠绵悱恻的，心头不由浮起三个字——相思病，想必洪大少爷就是因为楼上的姑娘而瘦削吧？ 洪玮守在门前，并未踏进楼内一步。 潭小灯由一名仆妇引领，慢慢走到二楼。 虽然已是二月底，天气渐暖，房间还打着厚厚的布帘。房前走廊摆着一溜花盆，花开得正盛，却安安静静的，没什么香气。 一个青衣细腰的丫鬟立在门前，见了她们，微微一笑，道： “大小姐，美人灯来了。” “进来吧。”烟气一般轻软的声音。 丫鬟打起布帘，潭小灯一进去，帘子便下来了，把明亮的灯火与热烈的乐声隔绝在外。 室内灯光淡淡的，照见榻上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她吓一跳，定睛一看，那不是什么动物，而是一个裹在皮裘里的人，影子似的，淡淡的眉毛，淡淡的唇色，只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映着灯光。 “拜见大小姐。”她一边说着一边行礼。 “原来灯美人是个小姑娘。”那人轻轻叹息道。 潭小灯忐忑不安，只觉得手脚无处安放。 她从未接触过这样怯弱的女子，似乎只要一口气略略吹重了些便把她吹跑了。该说什么？她拼命想，脑子里乱糟糟的。 帘外传来越来越远的脚步声，丫鬟与仆妇说着话，下楼去了。 “可惜我来迟了，什么也没看到，听说你还会翻跟斗？” 听语气，她很遗憾不能目睹潭小灯在桥上翻跟斗。 洪大少爷方才告诫，连翻跟斗也不要提，免得吓坏了她。 不能提，想看，两种截然不同的想法，在潭小灯心头交战。 听洪大少爷的，还是听大小姐的？ 望着大小姐惋惜不已的眼神，她试探着问：“大小姐，要不，我翻一个给你瞧瞧？” “好。”大小姐轻轻拍了一下手。 潭小灯也不多话，当下向后一弯腰，原地连续翻了三个跟斗，轻快而流畅，就像平地走路一般。 再起来时，她气定神闲，呼吸如常。 她望向大小姐，她也望着自己。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寂。 潭小灯甚至听到自己的心咚咚乱跳。 “翻完了？” “完了，三个跟斗都翻完了。” “呵呵，想不到，临死前还能遇到这样有趣的表演。”大小姐叹息道。 临死前！ 这三个字，唬得潭小灯差点魂飞魄散： “大小姐，你、你怎么啦？” “你不知道？我得了重病，挨不了多久了，从省城回到家里，不过等死罢了，连出来一趟，他们都怕我吹了吹风就没了。”大小姐轻声道，说的仿佛是别人。 又是死？ 姐姐没了，她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 少奶奶没了，死前遗憾不已。 就连这样美丽温柔的大小姐也要死了？ 难怪她裹着厚厚的皮裘，难怪洪大少爷担心她受惊吓！ 潭小灯心神大乱，带着哭音道： “不，不会，大小姐又美又善良，上天肯定会保佑你平平安安，大步跨过的。” “呵呵，承你贵言。”大小姐停了一会儿，才道：“你过来，让我仔细摸摸你。” 摸。 难道——她竟是个瞎子？ 潭小灯望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泪珠夺眶而出。 她急急过去，握住大小姐的手。 大小姐的手，虽然之前窝在皮裘里，却冷冰冰的，不像人手。 潭小灯忍着心酸，把她的手带到自己头上，脸上。 一阵浓郁的药香，混合着老人一样腐败的气味，涌向潭小灯鼻端。 潭小灯不由确定了一点，她，真的活不长了。 “都说你这盏美人灯最灵验不过，若是、若是再许我一年，不，半年，多好——”大小姐叹息似的道。 “不、不，大小姐，你还有几十年一百年！洪大少爷那么喜欢你，你可不能死！”潭小灯脱口而出。 大小姐倏地缩回了手，冰冷的感觉如蛇般擦过潭小灯的脸与脖子。 “你出去吧。”她的话语，也变得跟手一样冷硬。 “不，大小姐，你没看到，洪大少爷都瘦成人干了！”潭小灯急急道。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提到洪大少爷，只是觉得一定要说。 大小姐的手，如蛇一般勒住了她的手腕。 “他、他瘦成人干了？”她颤巍巍的，气息不稳，似乎随时一口气就要断了似的。 潭小灯胆战心惊，却勇敢地道：“他、他很担心你，你该好好养病，别让他担心。” “我、我这样的病秧子，有什么值得他担心的？” 不仅仅是洪大少爷喜欢她，她也喜欢洪大少爷的！ 潭小灯正要再说两句安慰的话语，却看见泪水如泉一般从大小姐眼眶里涌出来，滑过苍白的脸，落入脸侧的长毛，瞬间不见了。 潭小灯手忙脚乱。 那又不是真的泉水，她要堵也无从堵，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小姐泪流不已。 她后悔了，刚才老老实实离开便是，干吗要提起洪大少爷？若是让这轻烟一般的大小姐哭死过去，怎么办？ 幸亏，大小姐很快收住了泪水，有气无力道： “算了，你出去吧。” 一出帘幕，打帘子的丫鬟便往她手里塞东西，道是大小姐的打赏。 “她、她许久不曾这样欢喜了。”丫鬟轻声道，泪水也是簌簌往下掉。 欢喜？ 潭小灯方才一直以为，自己做了大错事，让大小姐伤心到哭了。 丫鬟附耳，急急道： “你悄悄帮忙告诉洪大少爷，许府准备把她嫁给老太爷门生罗运生做填房，我们大小姐都哭死过三回了，叫他想想法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3章 箩筐与黑锅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潭小灯无法告诉洪大少爷。 因为她下楼时，洪大少爷已经不在楼下，只余下金桃一人等候。那个圆头圆脸的许飞则一脸谨慎，在跟几个仆妇训话。 潭小灯赶紧拖了金桃便走。 “小姐，楼上是谁？又赏了你什么？”金桃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潭小灯把手中的东西塞进她手里，问：“洪大少爷呢？” “方才那边来人，说县令大人召他一起饮酒去了。” 怎么办？ 潭小灯总不能闯进男宾那头吧。 找姐夫？ 不，他跟洪大少爷乃是赛灯对头，这件事情绝不能告诉他。 找银翘姐姐？ 银翘姐姐已经是许家的姨太太，刚才连话都不对自己说，可见已经跟吴府划清界限。再说，她曾经那么喜欢洪大少爷，若是知道洪大少爷喜欢许大小姐，只怕又是一场大闹。 还能找谁？ 潭小灯几乎绝望了。 许大小姐满是泪水的脸、青衣丫鬟饱含希望的眼神在她眼前晃荡。 不，一定还有法子的，只要再想想。 “灯小姐，你等等，本少爷还有赏赐。”背后，许飞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对，许飞！他是洪大少爷的朋友！ 潭小灯正要转过身去，转念一想，不，不行，许飞是许家的人，他怎么可能会阻止许大小姐嫁给那个什么许老爷的门生？ 他是许家的人，应该早就知道了许大小姐要嫁给姓罗的，许大小姐的丫鬟没有拜托他帮忙，而是拜托自己一个外人，说明他没有站在洪大少爷那边。 许飞赶上来了，送给金桃一个包袱，说天气冷，让灯小姐赶紧下了妆，换上厚衣服。 换衣服。 潭小灯心念一闪，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她抢过金桃手中的包袱，急急赶到船上，让船上的乐师更换了喜庆的乐曲，自己则匆匆换了厚重宽大的衣服，走到船头。 不到三丈远，便是一座巍峨的楼台，窗户洞开，灯火明亮，仆从往来，笑语不绝，洪大少爷与县令大人、许家子弟、姐夫等正一起饮宴。 因换了新乐曲，有人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张望。 左边的窗户里，杨小姐出现了，向她挥手：“小灯，小灯！” 潭小灯依靠在船头栏杆，探出半个身子，用力朝杨小姐挥了挥手。 右边窗户里出现更多人，挨挤者，嬉闹着，朝潭小灯挥了挥手。 潭小灯斜眼看见了洪大少爷，再次用力挥舞手臂，一个趔趄，竟翻过栏杆，头下脚上，掉进水中。 下坠过程中，她听见一阵呼呼风响和尖叫。 曾在梦中出现多次的情景，又一次出现了。 冰冷的河水，水面明亮而晃荡的灯光。 洪玮从背后环抱着她，拖住她游向水面。 她知道，这一切，完全是值得的。 她赌赢了，洪大少爷依旧会跳进冰冷的河水救自己。 出水的瞬间，她猛烈咳嗽，吐出好几口水。 坠落的瞬间，她明明憋着一口气的，不知为何，落水后却喝了半肚子水。 “别怕，别怕。”洪玮一手拖着她，一手拍着她的背。 “许家要把大小姐嫁给什么门生罗生填房子，大小姐哭死三回了，让你想法子。”潭小灯急急道。 背后的手一僵。 她知道，他听懂了。 “绛灯，绛灯，你没事吧？”岸上有人喊。 是姐夫。 她继续咳嗽，又吐出一口水。 “潭小灯，你没事吧？”是县令大人的女儿杨秀玉在楼上喊。 “没事，她没事了。”洪玮高喊道，然后飞快低声说了一句：“谢谢你。” 其后发生的事情便如走马灯一般，杨秀玉非说潭小灯落水受了极大惊吓，接她进自己房间，更换了自己的衣服，放置在自己床上，喂她喝了几口暖酒。 潭小灯不胜酒力，很快便沉沉睡去了。 醒来，已是第二日，日头高起，阳光半斜。 “下回看你还敢不敢站船头！灯美人变落汤鸡了！”杨秀玉朝她做鬼脸，转而又抱怨道：“也真是的，睡也睡不安稳，说了半宿的梦话。” 昨夜发生的一切从心头升起，潭小灯急得半死，唰的变了脸色：“我说什么了？” “还有什么，这么大的人，还娘啊姐啊的喊个不停，羞不羞！”杨秀玉一想起昨夜，忍不住又咯咯直笑。 潭小灯松了一口气，道：“给小姐添麻烦了。” “没事没事，虽然累，听灯美人说梦话也挺好玩的——骗你的骗你的，我哪里会侍候人？是你家丫鬟照顾的啦！你不知道，昨夜你落水，听说把隔壁楼许府大小姐吓得半死——” “她、她怎么了？”潭小灯绞着手指，暗暗祈祷，不要有事，千万别有事。 杨秀玉见她十分紧张，脸色红红白白变幻不定，才笑道：“没什么大事，后来便回他们许府了。” 潭小灯终于松了一口气。 杨秀玉少女心性，又逗弄了潭小灯一番，才让她洗漱吃早饭。 金桃端着一盆热水进来，抹着泪道幸亏灯小姐没事，要不她也要跳河了。 “这个我可以作证，她真的差点跳河了。”杨秀玉补充道。 洪家丫鬟鱼贯而入，把丰盛的早饭放在桌上。 “多谢你们少爷相救，他，怎么样了？” “我们家少爷一向善于游水，没什么事，嘱咐灯小姐不要往心里去，再说，你是我们少爷请来的，让你落水，已经是我们照顾不周，船啊箩筐啊房子什么的，他会好好整理的，绝不会再让你落水了。” 潭小灯心里跟镜子似的，瞬间明白了洪玮让丫鬟啰嗦的缘故。 杨秀玉不明所以，拍掌叫好：“那是，你们就该好好整理，船上摆什么箩筐，小灯一定是因为这个才绊倒落水的——啊，不对，船是吴家大少爷的，你们何必替他背黑锅？” 潭小灯差点笑出声来，转头望向窗外。 白天的船，没有灯火照耀，没有乐师美人，仿佛一只张大了口打哈欠的怪兽，显得空洞而陌生。 这时候，洪大少爷应该在为许大小姐的事情而奔走。 自己昨夜落水，洪大少爷跳水相救，想必许大小姐也知道了自己送信一事吧，只希望她能放下心事，平平安安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4章 瑟瑟小灯笼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晚霞如血，染红了半江水。 无数水鸟成群结队，在岸边的芦苇丛中盘旋，起落。 吴德广背着手立在船头，冷冷看着远处。 如果没有绛灯后来的落水，昨夜的美人灯应该是完美无瑕的，大名鼎鼎的洪少爷固然向自己低头，杨县令与许家子弟，也一个个都击节叫好。 一次惊险的落水，所有努力几乎都前功尽弃了。 “姐夫。”潭小灯怯生生道，“饭熟了。” “你——”吴德广回过头。 潭小灯窄小的脸上依旧留有昨夜坠河的痕迹，苍白，无神，就连脚步也显得迟疑，畏惧。 一想到如果她真的怕了水，往后便再也不敢上船了，吴德广立刻微笑道： “绛灯，你来看看这景象，昔年白乐天诗云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你看，不正是如此？” 潭小灯无精打采伸出右手，手背上也敷了薄薄一层红光：“瑟瑟是什么意思？我只听过瑟瑟发抖，难道因为日头残了，天冷了，一半江水在发抖？” “瑟瑟嘛，是指碧绿色的玉石，你看看落日没照到的那一半江水，不是绿色的么？” “哈哈，我明白了，明白了！”潭小灯笑了笑，一转身，跑进了船舱。 吴德广及时转移了潭小灯的注意力，见她不再害怕船下的水，不由暗自得意自己手段了得。 美人灯已经出了名，这方圆百里，无人不知美人灯的美名，芳水城洪少爷再有能耐，有这样手段吗？一招鲜吃遍天，靠着美人灯，他起码还可以红上三四年，做各位达官贵人的座上客。 潭小灯回到船舱，问金桃要许大小姐的赏赐。 金桃在包袱里翻抄了一番，把两块玉石放到她手上。 那是一对拇指大的玉雕小灯笼，映着刚点起的大灯笼，越发显得通透，碧水莹莹，光华灼灼。 这样精致的小灯笼，自然不会是因为自己名字中有个灯字而专门雕刻的，会不会是洪大少爷送给许大小姐的礼物？ 昨夜事情发生太快，她拼了命不过想出一个笨法子，没有时间多说两句话，甚至来不及多谢洪少爷曾经送自己衣服。 “金桃，你知道吗？这是瑟瑟小灯笼。”潭小灯抚摸着小灯笼，郑重其事道。 “瑟瑟小灯笼？这么古怪的名字。”金桃不以为然，“不会是你自己生安白造的吧？” “呵呵，就当我生安白造的吧。把这对灯笼藏好，跟去年洪少爷送的衣服一起，谁要也不给。” “好好好，你拿命换来的，都是你的，谁敢跟你要？”金桃像哄孩子一般道。 的确，在吴德广的维护下，在芳水城洪家得来的赏赐，一样不漏，全部留在潭小灯手中。 潭小灯送了金凤两个银锞子，本要送给程淑勤两个金锞子，程淑勤一撇嘴：“这些东西？谁要！” 她只缠着潭小灯把洪府见闻一一说了，又打听杨县令的千金有多美，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饰物。 潭小灯想一阵，说一点，暗自庆幸她不知道许府大小姐也去了，否则肯定也刨根问底的。 一想到许大小姐，她心头便一阵酸涩，也不知她和洪大少爷结局如何。 此时的吴德广，同样被小碧莲问东问西，缠得心烦意乱。 孩子刚好在隔壁房间哭了，一声声，春夜猫叫似的撕心裂肺。 吴德广厉声道：“奶妈在干吗？孩子哭了也不懂得哄一哄！” “你吼什么？知道你威风了，一回来就咋咋呼呼的，小心惊了孩子。”小碧莲不满道。 “孩子？哼，也不知是谁的孩子！”吴德广冷笑。 “你——呵，我明白了，这几日火神爷似的一身是火，挨着就炸，你竟存了这等心思！孩子不是你的，难道是喜蛛儿的不曾？”小碧莲瞬时大哭起来： “我跟你了没过两日好日子，便被撵到庵堂去，你家老太爷使的好手段，别说男人，便是一只公的苍蝇也不曾飞进庵堂，我找谁生孩子去！” “又是哭！除了哭，你还会什么？”吴德广越发不耐烦。他忙了两日，一直不停地打点，生怕出一点差错，好容易回来了，一进门小碧莲便呶呶不休。 他只想好好睡一觉。 小碧莲见他竟然连自己哭都不晓得体贴安慰了，只觉心如刀绞，又痛又恨，气腾腾的蹦起来，伸手从抽屉里抓起一把剪刀，对准心窝，流泪道： “你既怀疑我和女儿，这日子，不过也罢——” 喜蛛儿赶紧勒住她的手，劝道：“姨太太，你别这样，小心吓坏了少爷！有什么事情好好说，少爷又不是不讲理的人。” “他、他都怀疑女儿是别人的了，我还有什么活路！”小碧莲发出一声尖细的哭嚎，扑到在桌子上，嚎啕大哭。 “半夜三更的，你发什么疯！”吴德广喝道。 “我。我发疯，还不是你冤枉我！就算到了阎王爷跟前，我也不得不哭个三天三夜的，谁让你往我脸上泼脏水！” 吴德广眼见再吵下去天都要亮了，便拍了拍她肩头，道：“孩子是谁的，你最清楚不过，你说是谁的便是谁的，再闹下去，让人听见了像什么话！” 小碧莲及时收到了他求和的信息，见好就收，抹着泪道：“少爷也知道这话不好听，为什么还在我面前胡扯呢。” 吴德广摊在床上，道：“外屋搁了几件许家少爷们打赏的玩意儿，你自己出去看看。” 一场大闹，终于降下了帷幕。 吴德广又忙起来，甚至连续几日不曾回小碧莲身边。 小碧莲派了喜蛛儿到处打听，才发现，他不在书房，也不在潭小灯那头，竟然是窝在花园禁地——竹屋里。 一想起竹屋里那个野兽般的男人，小碧莲不由背脊生寒，捂住了脸颊。 她不明白，吴德广与竹屋里男人，究竟有何关系。 其实，竹屋里不仅仅是吴德广，潭小灯也在这里。 这时候，她才知道，所谓的美人灯，便是这个曾经救过自己的男人提出来的。 吴德广担心别家会模仿自己的美人灯，男人笑笑：“不妨事，古往今来美人多的是，大家记得的，不过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四大美人罢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5章 背后长眼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这时候，潭小灯才发现，这个封闭在竹屋里的男人，不仅没有疯，说话还很有条理。 再看地上，成堆成堆的是画稿，四周墙壁，贴的满满的也都是各种画稿，稿上有美人，有花鸟，更多的是各种奇形怪相的图案，隐约看出来是灯笼。 从小到大，她听说过花痴，石痴，画痴，难不成这个男人是灯笼痴？ “第一最重要，这方圆百里，我们吴家的美人灯创了第一，就算他们洪家谢家也来个美人灯，在旁人眼里，不过是依样画葫芦罢了。” 我们吴家。 潭小灯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四个字。 难道这个奇怪的男人，也是吴家的？ 她心中起了疑惑，却也清楚，如今并不是发问的好时机。 吴德广继续与他商议，潭小灯慢慢往后退，打量墙上的画稿。 看多了，她发现一个问题。 画稿上的美人统统只有一双眼睛，没有口鼻。 而其他花叶鱼鸟，线条勾勒交错，她还是从中看出了一片片柳叶的形状。 与画上美人一模一样。 美人是谁？ 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这一定是男人的心上人，不经意间，花叶也罢，鱼鸟也罢，统统长了她的眼睛。 她只顾仰头端详，却不知道，自己凝望的样子，落入了男人的眼中。 “将她留下。”男人道。 吴德广欣喜若狂：“她？好，好，绛灯，来，快来拜见师父——” “别，让她喊我三叔！”男人凛然道。 “三叔——也成，绛灯，来，快来拜见三叔！”吴德广慌里慌张，把不明所以的潭小灯扯过来，道：“快快跪下，拜见三叔！” 潭小灯虽不明白姐夫为何这样欢喜，一向听话惯了的，老老实实磕了三个头，道：“拜见三叔！” “往后，每日卯时过来，若是有一日迟到，往后便不必来了。”三叔只有这一条规矩。 “明白。”潭小灯以为他要自己帮忙整理画稿，立刻答应了。 一出竹屋，吴德广立刻把潭小灯拖到一旁，告诫道： “绝对绝对不能迟到，我会让金凤每日提醒你的，三叔他说什么你做什么，有你的好处！” “三叔他——他在竹屋里究竟做什么的？他明明说话很清楚，为什么别人说竹屋里是——疯子？” 潭小灯终于勇敢地说出了那两个字。 吴德广脸色瞬间白了，勉强笑道： “那都是别人瞎说，三叔——你别听旁人瞎说，往后你就知道了。” 回到院里，潭小灯想起不能迟到，便嘱咐金桃明日卯时之前早早唤自己起来。 “你要去严先生那边？” 自从李淑贤病倒继而老爷子病倒，再到潭小灯练习美人灯，她已经许久不曾去大书房跟随严先生学习了。 潭小灯摇了摇头：“姐夫叫我去竹屋跟三叔。” “啪！”金桃手里正擦拭着的茶杯掉到地上，打个粉碎。 潭小灯惊讶地看着她，又加了一句： “我听三叔说话，挺有条理的，不像是疯子。” “他、他——”金桃支支吾吾的，到底没说出来。 潭小灯觉得，她肯定认识三叔。对，金桃之前在花园里打扫的，也许早就和三叔认识了。 她又想起去年自己刚入府时，金桃曾经有段时间魂不守舍，难道那时候她便已经和三叔来往了？ 她有心试探一下，又怕试探不成反而给了金桃难堪，便决定不当面询问，往后多些留心便是。 那天夜里，潭小灯辗转反侧。 不是睡不着，而是不敢睡，只怕一合眼便过了卯时。 朦胧间快要睡了，她赶紧掐自己的手臂一把。 好容易看到窗外有点亮了，她爬起来，准备洗漱。 金桃给惊醒了，叹息道：“我的小姐，早着呢，刚刚外头才报的三更！你放心睡吧，金凤姑姑会来叫人的。” 潭小灯这才安心睡去。 快要到卯时，金凤果然来叫了，潭小灯匆匆洗漱完毕，提着灯笼赶到竹屋前，竹屋门窗都关闭得严严实实的，无声无息，也无灯烛。 她担心三叔还未起床，守在门口，不敢作声。 谁知此时门突然咿呀一声开了：“进来。” 潭小灯刚把灯笼挂在墙角灯柱横钩上，便听见三叔道：“你可以回去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三叔逗自己玩？刚来便让自己回去？难道——自己迟到了？ 她正要解释，却听见门外一阵花叶响动，继而一阵木屐声响渐渐远去了。 这脚步声，她再熟悉不过，分明是金桃。 她不放心自己一人走在园子里，护送自己来了吧。 刚才自己跑得急，根本没留心金桃也跟在后面。 “三叔，你要我做什么？” “坐着，什么也不做。” 三叔所谓的什么也不做，果然是要潭小灯什么也不做。 而三叔则背对着她，在一幅悬挂的新纸上画画。 画的是孔雀开屏，而孔雀翎上一只只的眼睛，不是圆圆大大的，而是细长的柳叶形状。 又是美人眼睛。 从潭小灯的位置看过去，几十只美人眼睛直直盯着自己，有妩媚的，有欢喜的，有哀愁的，有愤怒的，她越看越害怕，不由低下头来。 “抬起头，别低下！”三叔道。 潭小灯毛骨悚然。 三叔一直背对着自己，如何知道自己低下了头？难不成他背后长了眼睛不成？ 她想起乡下听过的故事，书生在荒寺墙上画了画，画上的美人成了精，一到夜里便飘下来，在田野里慢悠悠的走，如果遇上孤身的后生，便百般勾搭，跟着人家回家，把后生的精血吸得半滴都不剩。 她越想越害怕，越觉得三叔所画的美人眼睛似乎要放出一点精光来，仿佛一颗颗眼睛要破纸而出，冲向自己。 刚要惊叫，门外响起了声音： “三叔，有好酒，来一盅？” 潭小灯松了一口气，定睛一看，哪里是画上的美人眼睛放光，是刚好日头出来了，阳光正好射在纸上，反光了。 三叔却头也不回，道：“放外头，走！” 吴德广听话，放下酒，悄悄走了。 潭小灯想出去拿酒，三叔背后又长了眼睛似的道：“坐好！别动！” 潭小灯立刻挺直腰背，像石头雕塑似的，一动不动。 直到三叔把一张纸涂得满满的，才道：“拿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6章 火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潭小灯实在忍不住了，一回去便盘问金桃，竹屋里的三叔究竟是谁，为何举止奇奇怪怪的。 金桃避而不谈，再问，便一道烟似的溜走了。 潭小灯无奈，正在想法子，听见一阵脚步声从窗外经过，分明是金凤要往老爷子屋子那边去，连忙赶出去，喊住了她。 这段时日，潭小灯忙于训练，与金凤相处日少，金凤忙于照顾老爷子，也很少主动来找她。 因为两枚银锞子的缘故，金凤一见她便笑了，问今日怎么不去练习跳舞。 潭小灯低声问起竹屋里的三叔。 金凤沉着脸，飞快望了一下四周，道：“少爷带你去见他了？” 潭小灯点了点头。 “既然你都喊他三叔，自然知道，那是少爷的亲叔叔，只是，往后还需要提防——” 原来吴家三叔原本也是个秀才，有妻有儿，后来不知怎的迷上了灯笼，每日都去灯笼店买灯笼，房间里灯笼成堆成山的，用也用不完。 后来，人们才发现，灯笼店里有个年轻貌美的姑娘，是老板的独生女儿，他之所以不断地买灯笼，多半是看上这位姑娘了。 三叔的夫人闻讯，亲自登门说亲，要替丈夫纳妾。 灯笼店老板不许，说自己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准备招婿入赘的。 不知怎的，当晚灯笼店燃起了熊熊大火，老板和女儿都丧生于火海之中。 有人说，三叔夫人纳妾不成，心生怨恨，遣人放火。 三叔也怀疑这一点，质问妻子。 据说三叔夫人只问了一句：“在你眼中，我这样恶毒？” 三叔转身离去，醉酒痛哭。 而同样不知怎的，三叔院子里燃起了大火，所有灯笼烧个干净，三叔夫人也死于火中。 “现在的竹屋，原先便是三老爷居住的院子，一场大火，什么都烧干净了，只余下三老爷孤身一人。呶，园子里的花匠，便是那时候救火受的伤，被砸折了腿。” 一想起火灾的惨剧，潭小灯不寒而栗。 她心念一动，问：“那三叔的儿子呢？也在火中烧死了？” “应该是吧，那个孩子，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了。小孩子年幼，可能连骨骸都烧化了。”金凤叹息道。 难怪三叔闭门不出，被人看做疯子。 换了谁，遇上这样的惨剧，都不会好过的。 潭小灯心中一阵黯然，想起三叔画的花叶鱼鸟眼睛，那一双双眼睛，究竟属于谁？三太太？还是那个无辜的灯笼店姑娘？ “若是当初灯笼店姑娘答应了来吴府做妾，又怎么会惹出这一番滔天祸事？”金凤依旧叹息。 “灯笼店姑娘？刚刚你不是说灯笼店老板拒绝的吗？”潭小灯一下子抓住了漏洞。 “哎，谁知道，这、这不重要，人都死了，还管这个干吗？”金凤支支吾吾，借口老爷子在叫她，飞似的跑了，跑得急，中途还甩出了一只木屐。 她跳着脚去捡落在廊外的木屐，继而又慌里慌张跑了。 三叔的事情，不简单！ 潭小灯确定金凤姑姑还有不少事情瞒着自己，只是如果她不说，自己也没法子逼她说清楚。 当夜，潭小灯睡梦中梦见花园里燃起熊熊大火，火焰中屋子在坍塌，还有女人孩子在声声惨叫，她跑过去救火，却发现只有自己一人，无论她怎么叫，都没有旁人来帮忙。 屋子终于轰然倒塌，除了摇摆的火焰，死一般的寂静。 “不、不要！” 她嘶叫着醒来，对上了金桃关切的双眼。 “姑姑来叫了，你要去了。” 潭小灯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 火灾。 烧死的三太太和少爷。 刚才的噩梦。 她不敢保证，自己敢一个人赶过去，走到竹屋门口。 “金桃，你陪我去吧。”她殷殷望着金桃。 金桃扑哧笑了：“昨日要陪你，你还不让呢，今日要我了，可是金凤姑姑要我去早早出去帮老爷子买热包子呀。” 不去的是不行的，最终，潭小灯还是捏着心，咬着牙，提着灯笼，一步一步，走进了园子里。 往日不晓得里头发生的惨剧，走就走，干脆得很，如今知道了，总是觉得鬼影重重，花枝摇摆如鬼爪，随时要抓住自己的脚腕，要扼住自己的喉咙。 走到扶桑树那边时，她的衣衫几乎都被冷汗湿透了，风一吹，透骨凉。 分开扶桑花丛的瞬间，她生怕突然有不干净的东西扑出来，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停住了脚步。 只有花枝轻摇的细碎响声。 她叹了口气，睁眼望向竹屋。 竹屋里居然有光，透过窗子射出来，黄黄暖暖的一团。 她飞快往竹屋跑过去，跑到转角处，一只冰凉的手臂突然勾住了她的脖子。 “啊！”她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叫，往后便踢，抓。 “灯小姐，是我！金凤！” 潭小灯从狂乱间回过神来，身后果然是一脸苦笑的金凤。 她惊魂未定，颤抖着问：“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想起金凤之前讲的故事，她猛然想到，难不成放火烧死三太太他们的竟然是金凤？现在，她还想要杀死自己？ “是三老爷吩咐我来的。” 潭小灯紧紧抱着自己的双手，问：“你、你们想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一个小测试，你过关了。”屋子里三叔平静地道。 测试？过关？ 原来所谓的火灾死人只是金凤姑姑编造吓人的故事？ 原来刚才用手臂吓唬自己也只是测试？ 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他们只顾测试，就不怕吓死或者吓疯自己？ 她瞬间爆发，冲着窗户里大喊： “你们觉得这样的测试很好玩？捉弄我一个小丫头很有趣？是，我是一个乡下土包子，吃你们吴家的饭，穿你们吴家的衣，在你们眼里，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金凤过来拉她，捂她的嘴，劝她。 她什么也听不进去，挣扎，踢打，撕咬，像一只被困住的小兽。 “啪！” 一耳光狠狠扇在金凤脸上。 潭小灯愣住了。 吴家人似乎都有一样的脾性，瞬间便会大发雷霆。 “你究竟对她说了些什么！”三叔冷如寒冰似的吼道。 “我——只说了火灾！”金凤松开了潭小灯，佝偻着身子。 她的头在灯光外，潭小灯看不见她的脸上表情。 “哼，滚！”三叔吼道。 金凤头也不抬，迅速冲进了花丛中。 潭小灯听见三叔温柔地道：“绛灯，你什么也不用怕，金凤说的，都是骗你的谎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7章 归宁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三叔没有解释为什么要金凤撒谎骗自己，他甚至没有再提一句刚才发生的事情。 他唯一做的，依旧让潭小灯坐在身后的椅子上，一动不动，自己则背对着潭小灯，在墙上的新纸作画。 潭小灯似乎又陷入了一个荒诞不经的迷梦中，犹如去年初来时每日奉命在书房里陪着姐夫痛哭。 大人只告诉她要做什么，从来不解释为什么。 她不明白，三叔究竟看中自己哪一点好处。 她更不明白，自己这样呆坐，对三叔作画有何帮助。 因潭小灯跟着三叔，吴德广又开始往外跑了，据说，他请了一支龙舟队，要参加五月初五的龙舟赛。 吴家比较正常的男人，只有老爷子一人，但他病重，镇日昏昏沉沉，醒来也不过是一声接一声的咳嗽。 大夫不住地来，不住地去，走马灯似的换。 院子里始终氤氲着浓郁的药香，日夜不散。 吴娴甚至早吩咐城中的寿材店备好了寿材。 大家都说，老爷子熬不了多久了。 午饭后，潭小灯常常跑去看他，看他蔫蔫的脸搁在枕头上，一动不动。就在她疑心他是不是死了的时候，他吹出一口气，微微拂动胡须。 因为别人也和她差不多看法，觉得老爷子快死了，来这里看望的人反而少了，就连大姑奶奶吴娴，也近乎绝迹，忙着打点端午送亲戚往来的礼物。 他静静躺着，犹如一块石头。 潭小灯向他小声诉说自己的苦恼、疑惑。 反正他听不见。 金凤此时正在外头洗衣服，水声哗啦啦地响。 金桃也在帮她。 “如果你康复了，多好！”潭小灯叹息道。 她想起当日老爷子一锤定音，让自己继续住在吴府，还说姐姐是个好孩子。 如果老爷子好好活着，他肯定不会让府中发生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吧。 小碧莲和大姑奶奶已经发生过好几次当面鼓对面锣的冲突了，大姑奶奶甚至教训过喜蛛儿一次，打了她二十棍。小碧莲心疼贴身侍女，杀猪般嚎了一夜，姐夫也没为她做主。 要账的堵住大门口好几次，闹得沸反盈天，据说都是小碧莲和姐夫的开销，大姑奶奶不肯开公账，姐夫一次还动刀子了，如不是仆人们拼死抱住，只怕大姑奶奶遭了殃。 程淑勤晕倒了两次，据说有人暗中下了毒，大姑奶奶下令彻查，最后撵走了厨房里两个丫鬟仆妇，传闻是小碧莲幕后主使，但谁也没证据。 其实她还想跟老爷子唠叨唠叨芳水城洪少爷与许家大小姐的事情，她憋在心头许久了，压了一块大石头似的，异常难受。 然而，她知道，这件事情，无论如何也不能出口的，隔墙有耳，万一不小心漏了风，许家大小姐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二人，究竟如何了？ 许家大小姐，是不是真的要嫁给那个什么箩筐？ 洪少爷真的有法子可以救她吗？ “老爷子，你一定要好好的，尽快好起来。”她虔诚地祈祷道。 出人意料，老爷子熬到了五月初五。 那日，吴德广的龙舟队拿了秀城龙舟赛第一名，大宴宾客。 而被送到芳水城许府为妾的银翘，居然乘船回吴府了。 她无父无母，从小卖断在吴家，要归宁走走亲戚，也只有吴家了。 许国忠许大人本应告老还乡，清明回家祭祖的，谁知京中临时出了大事，一道圣旨召他上京了。银翘顶着姨太太的名号，虽然吃穿不愁，在许府一群比她年纪还大的孙少爷孙小姐中颇不自在，正好端午前吴德广遣人送粽子等礼物到许府，也有她一份，她一时伤感，却为许家孙大小姐看到了，跟家里几位长辈说了情，才有这次难得回吴家的机会。 她带着一位仆妇一个丫鬟，衣着打扮，光鲜亮丽，而坐言起行，也不再是昔日丫鬟般的谨言慎行，而是颇有几分大家的风范。 她虽是许家姨太太，却是吴家下人出身，到府中各位主子面前兜了一圈，一一磕头致意，将许家准备的礼物，分送给老爷子、吴娴、吴德广、程淑勤、吴素等人，潭小灯与金凤、金桃也一一有份。 送给潭小灯的是她自己缝制的两件新衫与两条新裙子，因为最近潭小灯长高反而更瘦了，衣裙都不称身，银翘不由叹息，道：“都快跟我齐高了，平日要多吃才是。” 金桃口快，立刻道：“还多吃呢，少爷每餐都不准她吃饱的！” 银翘自然明白吴德广为何不让她吃饱，望了拘谨的潭小灯一眼，脸上却不动声色，淡淡道：“灯小姐上回在洪家，着实漂亮，可让许府的孙少爷孙小姐们讨论了好几天，还念着明年正月十五能不能再看到美人灯呢。” 潭小灯其实很想问起许府孙大小姐的近况，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却不便相问，免得有卖弄矫情的嫌疑。 更何况，银翘本来仰慕洪少爷，而洪少爷喜欢许府孙大小姐，一个不好，只怕惹来天大麻烦。 当晚，银翘谢绝了大姑奶奶吴娴的安排，歇在潭小灯房内，与潭小灯同榻而眠。 她一头香喷喷的桂花油，身上也稥得呛，像一只熏笼，伏在潭小灯身旁。 她悄悄告诉潭小灯，自己很快要进京侍候许大人了，这次回来，只怕是最后一次看大家。 她语气冷静，没有半分激动，也无半分哀怨，就如当初她直接告诉吴娴自己要去许府一般。 “你怕不怕？”潭小灯不由问。 这是盘旋在她心头许久许久的疑问。 许国忠许大人，不论是年龄还是家世，感觉就像山峰上一块巨石，与她们相距遥远，如今银翘姐姐真的要到他身边去了，能应付得来吗？ “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银翘笑了笑，在她额上轻轻弹了一记。 “我们做丫鬟的，又不像主子可以肆意选择，有时候，就像爬山爬到了悬崖边边，再害怕，也得咬着牙，再往上爬一步，否则，一摔下去，便粉身碎骨了。” 潭小灯背后爬起无数鸡皮疙瘩。 她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前路，只能往前，往上，绝不能退缩，退后一步，等待她的也许就是园子里花匠一样或者比花匠还不如的男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8章 算计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小碧莲气得满地跳，一则银翘送了各位主子礼物，却没有送她，请客也没有自己的份，简直是当面扇自己耳光，二则吴德广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把银翘当菩萨似的顶在头上，迎前送后，还特意摆席宴请。 哼，怎么说她也是自己院里站过的人，自己是她正经的主子，若不是当初要把她许给花匠，她怎么会去了许府？说到底，银翘今天这份富贵还是靠自己成全的，她却没有念半点自己的恩德。 归宁？呵呵，分明是仗着马上要到许大人身边，特意回来刮一笔的！ 当喜蛛儿两眼发光啧啧赞叹银翘的首饰衣服时，小碧莲一时怒火起，抓起茶杯砸了过去：“人家是丫鬟，你也是丫鬟，怎么不见得你也成就一番富贵？” 喜蛛儿前些日子才挨了一顿板子，如今又无端端挨了一茶杯，心中也不服气，摸着被砸痛的额角，暗地里嘀咕了几句。 小碧莲听见她仿佛嘀咕人家是姨太太你也是姨太太什么的，越发恼火，高声呼喝，让外头的仆妇进来，揪喜蛛儿出去，打三十板子。 喜蛛儿低声道：“又是板子！姨太太，如今这府里，除了我真心替姨太太考虑，谁还服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小碧莲怒火冲冲，只听见狗咬吕洞宾五个字，不等仆妇进来，自己扑过去，啪啪打了两个耳光，道：“反了你，当你主子是狗，好大的胆子！” 喜蛛儿不敢逃避，坐在地上，呜呜只是哭。 程淑勤刚好路过，听见热闹，探头进来一瞧，冷笑道：“哟，一大早便打人啦，姨太太好高兴致！银翘姐姐又在前面花厅做东请客呢，姨太太还不赶紧换衣服？” 小碧莲只气得半死，又不能掐死程淑勤，眼睁睁看着她蹦跳着走了，回头见喜蛛儿蓬头乱发泪痕狼藉，旁边立着的仆妇似笑非笑，仿佛也在心底里看自己笑话，不由又羞又恼，劈头盖脸骂了喜蛛儿一顿，径自回房间发闷气了。 银翘在吴家住了两日，要么吴家请她，要么她出钱请吴家大小，玩得十分开心。 吴德广很满意自己昔日的贴身丫鬟，变成了许国忠许大人的姨太太，只怕日后锦绣前程还得多多仰仗这位姨太太，恭维之余，送了她一批精心挑选的首饰衣服。 银翘笑道：“少爷真是慷慨，是不是我要什么少爷都肯送我？” “当然，那是当然！”吴德广醉醺醺道。 银翘目光扫了一圈，娇笑道：“如果我向少爷讨一个人呢？” “你看上哪个丫鬟仆妇了？只管开口，我立刻送！” 银翘压了压目光，道：“我想要的，倒不是丫鬟仆妇。” 潭小灯心一动，紧紧盯着银翘。 银翘却没有看她，只盯着吴德广。 吴德广哈哈一笑，举起酒杯：“贵人，我知道小碧莲昔日脾气不佳，对你不住，你只看在我的份上，饶过她吧，她一个妇道人家，只懂得穿衣打扮，懂什么天高地厚！我替她陪个不是，自罚三杯！” 他咕噜咕噜连喝三杯。 银翘笑了笑，再没提起这个话题。 第三日清晨，日头初起，银翘返回芳水城许府，吴德广带着潭小灯一直送到码头上。 临登船，银翘回首道：“少爷是个聪明人，银翘也不瞒你了，许府几位孙少爷对灯小姐颇感兴趣，尤其是小孙少爷，吵着要灯小姐到身边呢，只怕这几日便遣人到府里来问话了，不知少爷——” “那、那——”吴德广变了脸色，“绛灯是我的心血，如何能让人？就算是你们许家的少爷亲自登门来讨，也是万万不能的！” 也许他觉得自己说话太生硬了，立刻又笑眯眯道：“银翘你是许大人的身边人，有些事情你说半句顶别人一百句，我这个做姐夫的对绛灯如何，你之前也看到的，她只有我这么一个亲人了，不亲自照顾她，如何对得住她死去的姐姐？” 话到末了，他竟抹起泪来。 银翘却不搭理他，转问潭小灯要不要随自己到许府住几日。 潭小灯终于明白为何这两日银翘姐姐逮住空隙不住地向自己灌输爬山的概念了。 原来如此。 所谓悬崖上的机会，不过是进入许府。 她劝自己，教自己，不过是为了许家孙少爷对自己有兴趣。 一想起那群目光如狼似虎的孙少爷，她不由打了个冷战。 “灯小姐，怎样？”银翘不耐烦了。 “那不行，万万不行啊，她去了，还不是一块羊肉落了狼群中？”吴德广惊慌失措，立时紧紧揪住潭小灯，生怕她随银翘而去。 “少爷，我可记得清楚，灯小姐不像我们，并没有什么卖身契在你们吴府吧，她要去哪里，还不是她的自由？难道少爷还能绑住她的脚不成？” 潭小灯行了个礼，道：“谢谢银翘姐姐，小灯在姐夫这里住着还好，金桃也很照顾我，往后有空再去看望姐姐吧。” “你明知道我——唉，算了，大好机会你不要，往后别怪姐姐。”银翘挑了她一眼，款款走向船边的踏板。 “银翘，绛灯一事，还望你多多周旋，多多周旋。”吴德广一再拜托。 银翘向后摆了摆手，没有回头。 “姐姐此去，自是前程无限，小灯祝愿姐姐往后事事如意，平平安安。”潭小灯低声道。 一想到今生再也见不到她，潭小灯心头不由涌起一阵酸涩。 银翘进了船舱，不再出来。 吴德广站在码头边，一直举手致意，目送船儿披拂着淡淡的晨曦远去。 潭小灯低着头，轻轻碾着脚尖，想自己的心事。 一直到最后，银翘姐姐也没有透露半句许府孙大小姐的近况，更没有提起洪少爷。 这一次重逢，更像是诀别。 潭小灯发觉，哪怕清楚了银翘姐姐的盘算，自己只是心头酸涩，并没有太多的伤心。 有些人，她的好她的坏，原来是可以彻底放下的。 “绛灯，你真的不愿意去许府？那里，有银翘照拂，有各位少爷宠爱，你完全可以——” “不想去！” 潭小灯抛下三个字，离开了码头。 连姐夫说话，也是转弯抹角，一再试探。 她的心，如晨风一片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9章 一千两银子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银翘一走，潭小灯又恢复了之前的作息，每日卯时便到竹屋那里静坐，看三叔画各种奇形怪状的画，午饭后拿着活计到老爷子床前绣花，跟昏昏沉沉的他唠叨唠叨。 晚上，她一半时间绣花一半时间看书写字。 金桃奇怪她怎么又突然看起书来了。 潭小灯笑笑，也不解释。 灯美人，美人灯，她算是给自己闯了个名堂，却没想到，惹来更多的麻烦。 许家孙少爷对自己感兴趣，暂时算是姐夫推了，日后，再来个什么陈家少爷谢家老爷呢？ 潭小灯这才发现，自己之前所选择的道路，看似聪明，其实也是走不通的。 因为之前银翘来时对潭小灯的特别关注，吴素又恢复了与潭小灯的往来，每日晚饭前来一趟，说说闲话，或者看看活计。 潭小灯有针法不对之处，向她请教，她也知无不言。 奇怪的是，她来看潭小灯，却不怎么去相隔不远的老爷子房间。 她明明给吴府中人做了不少衣服鞋袜，就连小碧莲的也做过不少，却从来不做老爷子的，简直不像她平素为人。 潭小灯心中存了疑惑，却无人可问。 五月十八夜里，老爷子咳嗽厉害，潭小灯与金凤衣不解带，看护了整整一夜。 五月十九早上，三叔第一次正面看了她，问：“小灯，你为何两个眼睛都是乌的？” 午后晴朗，金凤金桃依旧洗衣裳被褥。 潭小灯带着沉重的头，在老爷子房间里一边绣花一边唠叨琐事，忽然听见旁边的老爷子呼哧呼哧喘着大气，扭头一望，老爷子眼皮一颤一颤的，似乎就要张开，不由呼唤：“金凤姑姑，老爷子醒了！” 金凤两手湿漉漉跑进来，一见老爷子脸色，赶紧跑出去，让外头的仆妇去报告大姑奶奶与少爷。 再进来时，她已经在衣襟上擦干了两手，听到老爷子痰多咳嗽不止，正要过去扶起时，发觉潭小灯早扶住了老爷子，一边拍背一边轻语。 大姑奶奶吴娴本在记录最近府中花费，听闻喜讯，扔下笔，跌跌撞撞冲过来。 老爷子咳了好一阵子，抬眼望了望吴娴，道：“你弟弟呢？” “在——在院里看孩子呢，孩子病了，老是哭，离不得爹爹。” 潭小灯心一动。大姑奶奶也怪，要掩护姐夫，也不找个正常点的理由。 老爷子冷冷道：“你也别瞒我，想必——想必又在哪家青楼酒馆罢了。” 吴娴垂首无言，良久，才道：“弟弟最近，也长进了的，常说明年要进京考试呢。” “放、放狗屁！他说得话，能信？”老爷子转眼往后一倒，又昏在潭小灯身上。 “请大夫，快请大夫！”吴娴喊道。 仆妇丫鬟如飞似的奔跑不止。 小碧莲带着喜蛛儿腾腾过来，见鸡飞狗跳的，还未入房间，便一甩手帕，哭道：“我的老爷子哟，可怜你还未享到儿孙福！” “放你娘的狗屁！老爷子还没死呢，你嚎什么丧！”吴娴一耳光扇过去，劈头盖脸的骂。 小碧莲慌得连手帕都掉了：“老、老爷子没事，真是大好喜事呀，上天保佑！” “滚出去，免得老爷子看了生气！”吴娴一点面子也不给，气咻咻的瞪着她。 小碧莲想说又不敢说，低着头，慢慢拖着脚步出去了，也不敢走远，候在门外，探着脖子，仔细聆听房内的动静。 老爷子没再出声，待大夫施过针，喂过药，呼吸才转为均匀。 “也就这两日了，该安排的，还得早作安排。”大夫轻声道。 吴娴点了点头。 直到晚上，派出去的仆人才把醉醺醺的吴德广从一家青楼里拖了回来。 小碧莲一见连忙迎上去，挤在他耳朵边道：“老爷子快没了，你还不快进去，别什么都给那恶女人抢了！” “什么、什么女人？我喜欢哪个就哪个，又与你何干！”吴德广傻笑道。 “德广！”刚快马请来不久的舅老爷蓝正听见门口喧闹，一出来便看到外甥醉酒无礼，差点要挥起拐杖抡过去。 还是吴娴厉害，直接吩咐金凤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才让吴德广清醒过来。 此时房内坐着吴家三大田庄庄头、八大店铺掌柜，个个紧张万分，盯着吴老爷子。 老爷子又恢复了点精神，斜靠在绣垫上，有气无力喘着气，缓缓道： “今日请诸位前来，乃是做个见证，分配我名下财产，免得日后姐弟相争，家宅不宁。” 昏黄的烛光，照着潭小灯含泪的双眼。 她已经回到了自己房间内，紧紧把自己裹在被子里。 方才，在她的臂弯里，她感觉到了老爷子的身体就像一块砍断的木头，僵直，冷硬，那颗心，似乎随时就要停止跳动。 她不愿意再一次直面死亡。 然而，躲在被子里，她感到的依旧是寒冷，一阵阵彻骨的寒。 每一次日子有了转机，她便要面对一次死亡，从此陷入更深的沼泽中去。 她几乎怀疑，自己就是扫把星。 金桃进来，劝她喝点热粥。 她摇了摇头，把头埋在膝盖上。 突然，一阵脚步乱响，有人冲了进来，把桌上所有碗碟扫在地上：“潭小灯，你这小狐狸精，老小通吃啊！” 潭小灯抬头，看见小碧莲血盆似的嘴巴迅速地一张一合，却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小碧莲见她呆呆怔怔的，只觉得她扮猪吃老虎，越发心里有气，冲过去，扬手就是一耳光：“小狐狸精，勾了一个又一个！小的也要，老的也要！” “姨太太，姨太太，我们灯小姐病了，你别打她！”金桃扑过来拦阻，哪里拦得住，只能抱住潭小灯，替她挨了好几耳光。 潭小灯痴痴傻傻，不躲不避，直到金凤进来，把小碧莲架到了旁边，她还是昏昏沉沉的，不知日夜。 第二日，高烧退后的潭小灯才明白，为何小碧莲骂她打她。 老爷子临死前分配财产时，给她和吴素各留了一千两银子的嫁妆，存在钱庄里，只待日后出嫁时使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0章 飞上枝头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一千两银子。 难怪小碧莲想要吃人。 潭小灯只觉自己还没梦醒。 当年，爹爹病重，娘亲请大夫，出不起三两银子的诊金，不得已才把姐姐卖掉了。 后来，娘亲病死，家中无钱安葬，大哥不得已去当兵，领了五两安家银子才埋了娘亲。 如今，她居然拥有了一千两！ 爹爹砍柴，娘亲绣花，两人日夜苦干，一年还赚不到六两银子。 一千两银子，她连做梦都不敢这样梦见。 更重要的是，吴老爷子此举，无疑确认了潭小灯在吴府的位置。 老爷子在大众面前正式承认的吴府小姐。 他直接把潭小灯从淤泥中拔起，高高递送到了岸上。 “老爷子！”她伏在被子上，泪落如雨。 自己何德何能，竟受他这样大的恩惠！ 要知道，大姑太太虽然孀居娘家，主管家务，连同程淑勤，也不过拿了三千两。 小碧莲的女儿月儿，也是一千两。 一家田庄和所有店铺，连同余下三万两银子，都是吴德广的，但是不得肆意使用，由舅老爷蓝正与吴娴共同代管。 第二家田庄，留给了吴三叔，若是日后他娶亲生子，再增加当铺一家。 第三家田庄，吴老爷子当众宣布，作为聘礼，送给了蓝正，让吴德广娶蓝正侄女蓝朱琳为妻。 蓝正立刻表态，让侄女翌日便嫁入吴家冲喜。 吴娴不好反对，吴德广不敢反对，吴老爷子并不反对。 因为吴老爷子病重，这场婚礼办得很仓促，邀请的宾客不过之前在场见证的人而已，新房也安置在之前李淑贤所居住的正房内，蓝家人表示，老爷子最重要，面皮上的东西不必在意。 在五月二十日婚礼当夜，吴老爷子含笑而逝。 小碧莲拍案大骂蓝家女人扫把星，就是因为蓝家女人晦气，老爷子才死的。 没人在意她。 老爷子连遗产分配都没考虑的人，没人在意。 丧礼热烘烘地举行，潭小灯随吴娴、吴素一起披麻戴孝，遵了女儿的礼节。 “我的老太爷哟我的老太爷，你死得早哪死得冤，未见儿子做状元，未见孙女逛花园，未见孙子围成团——” 小碧莲一身缟素，抱着女儿月儿，一声声嚎得比任何人都响亮，几乎唱起来，引得赞礼生与各位宾客纷纷侧目，外头念经的和尚也骤然断了声响。 还是吴德广上前警告她两句，小碧莲才退下来，跪在了蓝朱琳身后，把孩子交给了奶妈。 她虽是跪在后面，自以为方才一幕占尽风头，左摇右摆，不住探头张望来宾有哪些，又有哪几个是故人。 然而她却发觉，无论自己望向何处，来参加丧礼的男宾或者女客，纷纷都以鄙夷、看好戏的目光盯着自己。 这些目光，如无数吸蜜的蜜蜂，紧紧钉在小碧莲身上。 她平生第一次讨厌别人射向自己的目光。 吴府家财万贯又如何，无钱在手，便是笑柄！ 丧礼当晚，她便借口要照顾哭闹不止的女儿，躲在房间里不出来了。 银翘已经上京了，许飞代表许家过来吊唁丧礼，还送了杨县令亲笔书写的挽联。 出人意料，洪玮一道前来，送上百两丧仪。 就算赛灯会斗得你死我活，吴德广也得亲自磕头还礼。 从头到尾，潭小灯紧跟在吴素后面，低头流泪，听从赞礼生号令，要哭便哭，要跪便跪，要磕头便磕头，要行便行，不曾关注来宾，并没发觉洪玮的出现。 直到数日后送殡归来，她才在解秽酒宴席上，远远看到了洪玮。 他胖了些，肩头看不见刺出的棱棱骨节，潭小灯觉得许府孙大小姐的麻烦事应该解决了，那个什么箩筐的肯定敌不过洪少爷。 然而，两人分属男女席位，并无一言交流。 直到夜半席散，金桃前来接她时，道芳水城洪少爷不顾新婚之喜前来吊唁，很对得住老爷子了。 “洪少爷成亲了？哪家的小姐？”潭小灯的心扑通扑通乱跳不止。 “呵呵，洪少爷的少奶奶送了礼物给你的，你回去一看便知道了。”金桃还要逗弄她一番，就是不说。 两人回到屋内，潭小灯似乎还听到了隔壁房间重重一声咳嗽，仔细一听，又没了，这才想起，老爷子已经不在了，从此再不会听见他的咳嗽了。 刚知道洪少爷成亲的些许喜悦，便压到了心底。 “灯小姐，你也别伤心了，来，喝完这碗粥，我便告诉你。这可是金凤姑姑特意嘱咐厨房为你们几个做的。”金桃捧出满满一大碗干贝粥，香糯黏稠的米，细细的干贝香菇丝，碎碎的绿葱花，用调羹轻轻一搅，满屋子都是香味。 潭小灯摇了摇头：“先放着吧。” “这干贝粥要是凉了还能吃？”金桃苦苦劝道，“我的好小姐，你就吃点嘛，就当为了我，为了——老爷子！他多疼你啊，若是看见你如今皮包骨头的模样，连认都认不出了！再说，你若是这番模样，只怕明早也去不了竹屋那边。” 一提到竹屋，潭小灯连忙吩咐金桃把粥放进红漆食盒里。 这几日虽是吴老爷子丧礼，三爷始终都没出现，仿佛哥哥死便死了，完全与他无关似的，吴府诸位长辈亲戚也无人提起。 她不相信三叔毫无感觉，只是一个人藏着，偷偷伤心罢了。 金桃提灯，潭小灯提着食盒，来到竹屋前，只见竹屋门窗紧闭，缝隙里微微透出一线光。 三叔还没睡！ 潭小灯轻轻敲了敲窗子，道：“三叔，我是小灯！” 屋内毫无动静。 “三叔，好几日没见你了，你开开门。” 屋内终于传出愠怒的声音： “都有一千两银子了，你还来做什么！” 潭小灯万万没想到三叔会介意自己得了一千两银子，难道他也像小碧莲那样怀疑自己迷惑老爷子？ “厨房里熬了粥，小灯送一碗给三叔。”潭小灯道。 夜静无声，屋内也无声。 金桃拉了拉小灯，道：“灯小姐，夜冷露重，不如、不如我们回去吧。” 潭小灯不动，她闻到了浓重的酒味，从小熟悉的酒味。 就在这时，一方亮光投到脚边，门突然开了。 潭小灯大吃一惊：“三叔，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1章 多心、痴心、无心（一更）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数日不见，三叔完全缩小了一号，浑身酒渍淋漓，两只眼睛红通通的随时要滴血似的。 他斜倚在门边，一只手还拎着酒壶，斜眼看着潭小灯，道：“你、你这位大小姐，还不去当你的大小姐去，来这里看笑话么！” 金桃扔下灯笼，赶紧上前和潭小灯一道扶住他。 但三叔明显喝多了，一番挣扎，反而把酒淋了金桃一身。 “你，是个多心的。”他直直指着潭小灯。 “你，是个痴心的，哈哈。”他直直指着金桃。 金桃浑身一颤，望向潭小灯。 潭小灯也正好因痴心二字望向金桃，两人目光相触，一闪而过。 她终于知道金桃的最终秘密了。 她终于明白为何有时候夜里金桃会出去一会儿了。 “我，是个无心的，无心的！” 主仆二人踩着满地废纸团，好不容易才将三叔扶到床上。 三叔鼾声如雷，看样子别说喝粥，就是屋子塌了也不晓得。 主仆二人相对无声。 远远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一声，一声，又一声，已经三更了。 “灯小姐，我、我——”金桃慌里慌张的，不知说什么好。 潭小灯摇了摇头，道：“三叔是个好人，你，也是个好人。” 这段时间以来，她早发觉，三叔向姐夫要自己过来，纯属多余，自己在竹屋帮不上半点忙，洗笔磨墨，铺纸卷纸，都是三叔一个人动手的。 现在，她明白了，三叔要自己过来，九成九出自金桃的主意，只为了让自己少面对几重吴府的风浪。 两人回到自己房间，金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灯小姐，谢谢你。” 潭小灯赶紧将她扶起，道：“你别多想，早点安歇吧，我明早还得去见三叔呢。” 连续数日来的哀伤与疲累，终于压倒了潭小灯，她像一根劲风中的细草，啪的折进了梦乡。 她奔跑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明知道黑暗中都是一只只动物，却不知道它们在哪里，离自己多远，只感觉到它们粗重的呼吸与浓郁的腥味。 她踩中坑洞，跌倒，爬起，再奔跑，再跌倒。 她不敢停下，心知一停下，便是无数的动物扑过来。 前面不远处忽然出现了一点灯光，团团的，像蒲公英黄色的花朵。 只要再跑一段，只要再跑十多丈，便能得到那点灯光了。 头在痛，胸口在痛，腿脚在痛，她拼死往前跑。 然而，那点灯光看上去很近，却永远也跑不到，永远在前方十多丈的地方。 后面动物的呼吸越来越近了，她几乎感觉到它们带刺的舌头挨近自己后脖子，温热的气息带着腥味涌向鼻端。 下一刻，尖尖的牙齿即将插进她的脖子，后背，腿脚。 她机械地向前奔跑，似乎只要再一步，便能抢到那盏灯。 然而，那盏灯忽然大亮，照见了周遭一张张奇形怪状的脸，那简直不是人的脸。 “啊——” 周遭响起的不是动物的嘶吼，而是女人的惨叫。 潭小灯几乎从床上弹起来。 借着窗外的火光，她惶然打量着身边，熟悉的帐子熟悉的床屏，她终于确定，方才不过是梦。 “啊——” 不，不是梦，窗外真的有女人的惨叫，在死寂的夜里格外骇人。潭小灯倏地冒了一身冷汗，不由喊道：“金桃，金桃！” 金桃并未出现。 窗外隐隐有火光闪烁，惨叫声只叫了两声，也断了。 潭小灯望着窗外，拍了拍自己心口，忽然一惊，猛地跳下床，踩了木屐奔出去。 没跑多远，她便追上了持着火把的仆妇与被绑的金桃。 “你们做什么！”她喝道。 金桃此时已经被一幅帕子堵住了嘴，挣扎着，却说不出半个字。 “呵，灯小姐，大半夜衣衫不整的，你出来做什么？难不成你们主仆二人一个样？”从仆妇丛中转出来的，竟是得意洋洋的小碧莲。 潭小灯忍着心头怒火，问：“请问姨太太，我屋里的金桃究竟犯了什么错，你要这样绑她？” “错？哈哈，这不是错，这是罪，罪无可恕的重罪！老爷子才刚出殡呢，你屋里的丫鬟，半夜三更的跑园子里去私会男人！我把这丫头送到少爷少奶奶跟前，看看他们如何发落这种下贱胚子！”小碧莲看着潭小灯，就像看着手里捏着的一只小虫。 “姨太太弄错了，金桃是我遣去看望三叔的，他喝醉了酒，我怕他夜里不安，才特意遣人去照顾他的。”潭小灯一边道一边对金桃挑了挑下巴，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金桃两行眼泪霎时下来了。 “你一个小孩子家家说了不算，这府里刁钻丫鬟多着呢，一个个都两面三刀，欺瞒主子，只怕你也是被蒙骗的，待我送到少爷少奶奶跟前，自有定论。”小碧莲挥了挥手： “带走！” 潭小灯急得满头汗，只能跟在后面。 一行人直到正房大院，小碧莲扬声道：“少爷，少奶奶，咱们吴府出事了，出大事了，你们快出来哪！” 院内一阵响动，有仆妇奔出来，冷眼道：“姨太太，少爷醉酒不醒，少奶奶照顾着呢，你这嗓子嚎的，不怕惊了少爷？” 小碧莲定睛一看，竟是金凤，老爷子一死，她竟又攀上了新的主子，想起她与金桃乃是姑侄相称，这回正好打她的脸，不由格外舒坦，笑眯眯道： “不敢不敢，若不是天大的丑事，我也不敢惊扰少爷少奶奶，若是少奶奶没空，你金凤审上一审，也是可以的。” “她绑了金桃，冤枉她！”潭小灯急急道。 金凤放眼望去，只见金桃头发蓬乱，衣衫错乱，心下暗暗惊惶，表面却不露声色，道：“人道捉奸拿双，不知道姨太太抓了金桃，还抓了哪个？” “呵，这府中内院除了少爷，还有哪个男的？自是园子里那个花匠！见我们捉拿，一时之间也不知躲哪里去了，还依仗你调兵遣将捉拿呢。”小碧莲暗暗好笑。 一场喧闹，终于惊动了屋内的新少奶奶蓝朱琳，她慢慢踱出来，问道：“这深更半夜的，不好好安歇，吵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2章 新妇发威（二更）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小碧莲自忖新少奶奶还是个新人，面子抹不开，又听说只得一个寡母，依靠叔叔养大的，料她也没什么胆识，便加油添醋把金桃半夜偷偷进花园私会男人一事说了，又说抓住她时，光脚乱发，衣衫也满是酒渍，明显刚刚做了丑事。 潭小灯要出言反驳，却被金凤轻摇的手势劝住了，顺着金凤的目光望向自己的脚，才发觉，右脚光秃秃的，也不知什么时候跑丢了一只木屐。 她也轻轻摇了摇头，指了指金桃，意思即是金桃要紧。 此时十七岁的蓝朱琳道：“丫鬟犯了过错，自有主管管着，主管不行，还有管家管着，管家不行，还有大姑太太管着呢，你半夜三更把人押来这里什么意思？邀功不成？” 小碧莲瞠目结舌。 她万万没想到，年纪轻轻的新妇，居然不入这趟浑水。 “再说，你一个姨太太，半夜三更不好好安睡，在园子里乱撞什么？知道的说你捉奸去了，不知道的，也不知道会传出什么难听的话语呢。” 这刀子，一把胜似一把厉害，刀刀砍在肉上，小碧莲这才知道，眼前的女子年纪虽小，却不是好惹的，忍着锥心痛，勉强道：“少奶奶教训得是，倒是小碧莲思虑不周了。” “那是，老太爷送上了山，解秽酒也喝了，你还口口声声少爷少奶奶的，自是考虑不周。”蓝朱琳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 小碧莲向来连刀子也敢动的，此刻被这位比自己还小的蓝朱琳连扇三耳光，加之吴德广又不在自己手心里，只好暂避锋芒，低声下气道歉，然后要留下金桃及几个仆妇做见证。 蓝朱琳却道金桃乃是灯小姐房里的人，相信凡事灯小姐都有交代的。 潭小灯此时才站出来，道：“太太，金桃是我遣过去看三叔的，他晚上喝醉了。” “去，哄鬼呢，去看什么三叔四叔需要黑灯瞎火的，连灯笼也不打？”小碧莲嘀咕道。 她声音虽低，蓝朱琳却听见了，道：“你们各执一词，我刚进府不久，人没认得几个，也难分辨真假，不如你们过大姑奶奶那里说个明白？” 大姑奶奶可是与蓝家舅老太爷一起掌管吴家产业的人，小碧莲还得在她手下讨饭吃，自然不敢招惹，便道：“太太七窍玲珑的人，随便一问便知真假，何须惊动大姑奶奶？” “呵，我现在头昏脑涨的，问倒问不出，若是放着等大姑奶奶醒来再问吧，一来担心你们会背地里骂我偷懒，二来又担心金桃自寻短见。” 小碧莲连声道不敢不敢。 蓝朱琳瞟了她一眼，令金凤查问清楚，自己拖了潭小灯的手，径自进院了。 一进外间，她便拿出一双布鞋，递给潭小灯，道：“这双鞋，原是做给灯妹妹的，你试试合不合脚。” 潭小灯收着右脚，忸怩道：“脚脏着呢，待洗了脚，再穿太太的鞋子。” 蓝朱琳笑了笑，吩咐丫鬟倒了热水给灯小姐洗脚。 擦拭干净，潭小灯一穿，发现鞋子不松不紧，刚刚好。 “谢谢太太，太太有心了。”她由衷道。 “自家妹妹，客气什么？往后缺少什么，哪个仆妇对你不敬，只管来告诉我，我替你做主。”蓝朱琳很爽脆。 自她嫁进吴府，潭小灯还是第一次和她说话，没想到她对小碧莲毫无情面，对自己却这样平易近人，当下心生感激，咽喉一阵梗塞，只能简单道谢。 “你年纪小，房内只有金桃一个，自是不够的，恰好我带了好几个丫鬟过来，做事也算麻利，你等会儿就带一个回去使用吧。翠竹！” 话音未落，房外快步走进一个十七八岁的大丫鬟，长身细腰，鹅蛋脸，柳叶眉，笑眯眯的，十分可亲：“太太唤我何事？” “灯妹妹，这翠竹，往后归你了，你有事只管吩咐，别跟她客气，客气了，她不知高低，反而蹬鼻子上脸了。”蓝朱琳说着，让翠竹收拾衣服，顺手把东头樟木箱的六盒绣线拿出来。 潭小灯向来跟金桃呆惯了，要推辞，又担心太太不高兴，只能道谢。 一路回来，大包小包的翠竹一手提着灯笼，她低头寻找那只跑丢的木屐，却没找到，也不知飞哪里去了。 经过花园扶桑花树边，她吩咐翠竹在路边稍候，自己去去就来，也不等翠竹答应，自己分开花丛，钻了进去。 金桃是在园子里被抓的，那是在去三叔竹屋之前还是之后？三叔酒醒了没有？他知道这件事情吗？ 他们本是一对，三叔肯定也想知道金桃的情况吧。 刚转过几丛花，潭小灯便看到了竹屋窗户那边火光闪烁，冒出烟雾，不由喊翠竹：“起火了，快喊人！” 糟糕，三叔酒醉打翻了灯笼？三叔有没事？ 她往前奔去，背后传来翠竹的尖叫：“走水啦，走水啦！快来人哪！” 她跑到竹屋前时，发现门窗都关死了，浓烟不住从里面冒出来。 幸亏之前三叔教过她一个开门的法子，她忍着热气，俯身把门往上一托再往外一拉，门便开了。 就在这一瞬间，扑面而来的除了烟尘，还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味道，就像以前娘亲杀鸡时候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 “三叔！”潭小灯尖叫道。 她以为自己叫得很响亮，其实那声音不过是挤压在咽喉间，如狂风中的一缕轻烟，刚一出现，便散了。 她以为自己扑进了竹屋内，其实两条腿却如软掉的面条，一步也不能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一瞬间，有人扶住了她的肩膀，喊道道：“灯小姐！灯小姐！” 翠竹的手给予了她勇气，她颤抖着声音道：“三、三叔，他——” 翠竹往屋内望了一眼，立刻甩下潭小灯，疯狂往外跑，一面跑一面嘶叫：“来人哪，杀人啦！杀人啦！” 就在方才一瞬间，潭小灯看得清清楚楚，墙上画纸熊熊燃烧，三叔伏在地上，地上一摊血泊。 主仆二人的尖叫刺破了寂静的夜空，花丛里几只鸟儿也被惊醒了，扑棱着翅膀，呀呀叫着飞向远方。 一只只灯笼，一支支火把，由远而近，迅速从四周往花园这里集中。 急促的脚步声，一声声踏着潭小灯的心。 她无力地坐倒在地。 三叔，他不过是个无心俗务、自囚于小屋的怪人，谁杀了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3章 誓言 (三更)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吴三叔虽然流了不少血，因为潭小灯及时发现，算是捡回来半条命。 而协助破案立下大功的，居然是小碧莲。 她之前捆金桃的理由，是金桃在园子里私会男人，还一口咬定那人便是花匠。 太太蓝朱琳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却早吩咐下人守住了各处出口，不能放走任何一个人。 恰好三叔被害一事传来，蓝朱琳立时命人四处搜寻，结果在柴房里搜出了烧火卢大娘藏着的花匠。 卢大娘还替丈夫辩护，说他虽然贪酒，却酒量不行，今晚多喝了两杯，走不了路，自己恰好要在厨房轮值守夜，便偷偷留他在柴房里歇息。 “姨太太抓到他在园子里与丫鬟私会，捆了那丫鬟，他若不是跑得快，也捆了，你还替他打掩护？”金凤冷笑道。 “他？不，不可能，他都喝醉了——”卢大娘迟疑道，忍不住回头瞄了醉醺醺丈夫一眼，又瞄了瞄金凤，赔笑道：“凤姑娘，你看看，他一身酒气，别说去园子，就是让他爬到柴房门口也爬不了吧。” “是吗？一身酒气？”金凤走到花匠旁边，看了看，喝道：“给我捆了！” 七八个健仆扑上来，瞬时把花匠捆得跟猪似的。 卢大娘一怔，讪讪道：“凤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不相信大娘我？” “呵呵，你仔细闻闻他身上的酒味。”金凤道。 卢大娘上前几步，抽了抽鼻翼，忽然嚎起来：“你、你哪来的三莲仙？” 他们不过是下人，晚上的解秽酒，主人家只是赏了平常的酒，而花匠身上散发的酒气，却是十分珍贵的三莲仙酒。 这种三莲仙酒，府中每月只进三坛，每回都是驼背林管家亲自领走的，只在数年前吴德广成亲时赏过他们每人一盅，至今大家仍念念不忘。 不等花匠开口，卢大娘上前，啪啪啪的扇了他三耳光：“我这里的酒还不够你喝，居然偷主子的酒？” “别装了，卢大娘，他偷酒？明明就是杀人！”金凤道，“你们两口子，都别装了！” “杀人？他？他——”卢大娘像跌进了火坑似的，赶紧从花匠身边跳开，躲在众人背后，“凤姑娘，不关我事，真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只管问他这个杀千刀的！” 花匠却哈哈大笑起来：“哈哈，我杀千刀？吴峰青他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他吴峰青害死妻儿毫无报应，还可以长命富贵，再娶妻生子？我杀他，已经迟了十年，迟了十年啦！” “塞住他的口！”金凤颜色都变了。 一名仆人抓起一把稻草塞进他嘴里。 花匠却极力挣扎，呜呜做声。 天明时，此事便在府中传开了。 禁地竹屋里的所谓疯子，便是吴三叔吴峰青。 十年前，他所住院子无端起火，妻儿都死在大火中。 当时救火而受伤的花匠，居然在十年后要杀死吴三叔。 潭小灯从翠竹口中知道此事时，不寒而栗。 原来，之前金凤姑姑告诉自己的故事，并不是一个测试而已，而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惨剧？ 三叔自囚于竹屋，花匠日日在园子里盯着他，整整盯了十年。 而老爷子遗嘱中对吴峰青财产的分配，先是一所田庄，如果结婚生子再增加一家当铺，终于彻底刺激了花匠。 潭小灯去看三叔。 三叔本来安置在老爷子之前的房间里，谁知他一醒来，便要回到竹屋去，谁也无法劝服他。 照顾他的是金凤，一见小灯进来，她便点了点头，默然退出竹屋。 三叔醉酒多日，又失血过多，越发憔悴，奄奄伏在床上。 潭小灯本要问他的，见他仿佛一只老到掉了毛的狗，满腔的话语都压在了舌下。 “报应，这都是报应！”吴三叔叹息似的道。 潭小灯以为他感叹的是花匠因为十年前的火灾而迁怒于他，谁知他下一句却吓了潭小灯一大跳： “我、我不过违背誓言做了盏美人灯，便遭此报应——” “三叔，这与你的誓言何干？美人灯又不是你做的！那花匠日子艰难，又喝醉了酒，一时想岔了才伤了三叔，与做灯又有何关系！三叔只管静静休养，一切，待伤好之后再说。” 吴德广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 “放了何三，你出去，小灯也出去，往后别来了！我谁也不见！”三叔低喊道，虽然声音微弱，却十分坚定。 “哎，三叔，三叔，你别这样，都是那花匠害的，我立马送花匠去衙门替你出气！”吴德广慌了，忙不迭劝说。 “你敢！”三叔一时气急，竟哇的一口血吐在枕头上。 发白的枕头，鲜红的血。 潭小灯一阵头晕目眩，仿佛又看到了昨夜的血泊，一时立地不稳，身子一软，晕倒在地。 等她悠悠醒转，只觉得头重如山，闻到一阵阵药香，室内还有小虫鸣叫似的窃窃私语，偶尔有人轻笑。 一时之间，她竟分不清是梦是真。 她勉强睁开眼睛，刚一转头，便看到吴素关注的眼神：“灯妹妹，可好些了？” “灯小姐，你稍等，药就快晾凉了。”翠竹在一旁道。 潭小灯定了定神，之前发生的事情渐渐浮现心头：“金桃呢？怎么不在房间里？” “她？背了一个污名，只怕不好在府中呆下去了。还是翠竹好，你看看，事事都打理得十二分的周到，大嫂真会调教呢。”吴素微笑道。 “什么污名，又不是金桃的错，那都是姨太太冤枉她的！” “我们都知道，可也禁不止别人的口乱说呀。背了这样的虚名，往后就算许配挑夜香的小厮，只怕人家也是不要的！你呀，别想太多了，不过一个之前园子里扫地的，晓得什么！” 潭小灯觉得面前的吴素与往日大不相同。 仔细一想，才发觉，她虽然穿着素服，头上却多了两支晶莹润泽的白玉簪子，说话的口吻也一反以前的小心翼翼，就连腰肢，也挺得直多了。 五小姐吴素终于拿出主子的气派了。 潭小灯深呼吸了一下，坚定道：“我不管，金桃一向对我好，我绝不会丢下她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4章 女包公(一更）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吴素却道，金桃此时在大姑奶奶院中，可能随时会喊牙子来发卖。 “不，不行，翠竹，你帮我去找太太，请她帮我留住金桃！”潭小灯眼泪都下来了，挣扎着下床：“不，还是我亲自去见太太，她最好心，一定会帮忙的！” 吴素按住了她：“好啦好啦，姐姐逗你呢，金桃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 潭小灯半信半疑，目光在她们两人脸上兜了一圈，见两人似笑非笑，还是放心不下，便让翠竹把药端来，自己喝了药再去太太院里。 “嗐，说了一回谎话，再说真话别人都不相信了！”吴素笑道，“金桃帮着金凤照看竹——三叔呢，吃了药，你再去看看。” 潭小灯正嚷着吃药，吴德广慌里慌张跑来，先让吴素、翠竹两人退下，再神秘兮兮地要求她无论如何都要守住三叔，万万不可就此丢下。 “一年多的心血啊，眼看就要成功了，绛灯，只能靠你了，你一定要帮帮姐夫！” 潭小灯见他说得如此严重，却又没头没脑的，便问：“我在三叔处只是闲坐，什么事情也没做过，我能帮什么忙？” “说来话长，总之，此事只有你能帮忙！”吴德广继续苦苦哀求。 正混乱间，翠竹在门外禀报，道太太遣人来请灯小姐过去呢。 吴德广对这个年纪小小又怯生生的新太太因怜生爱，由爱生惧，只怕吓了她，一听是太太遣来的，立刻催小灯起行，路上还不住叮嘱小灯，从今日起，一定要守着三叔，哪怕他生气驱赶，也要守着。 “这最是见人心的时候，你侍候过之前——那个那个，又侍候过老爷，做惯做熟了的，三叔虽说不要你，他赶得了两回，赶不了三回，更何况，他现在也没力赶你是不是？”吴德广笑眯眯道。 “三叔要我放了花匠何三，我放，立刻放，他也该满意了。” 谁知去到院中，丫鬟却拦住了吴德广，道太太知道老爷近日来伤心郁闷，特意邀请了几位老爷的朋友，在花厅备下了素酒素菜，让老爷过去小酌一番。 “呵呵，好太太，好太太，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吴德广不由眉飞色舞，对着院门竖了竖大拇指，又拍了拍潭小灯的肩膀，便兴冲冲走了。 潭小灯一进正房，便听到蓝朱琳朗声道：“灯妹妹，倒是个遇事不慌，若不是她处理得当，三叔真悬了。” “呵呵，琳妹太谦了，也别将功劳都搁她身上，我倒听说多亏了你手下的翠竹喊人救火呢。” 是大姑奶奶吴娴。 潭小灯顿时悬起了心。 她对吴娴一向敬而远之。此番在太太房中遇见了她，真有点头疼。 但转念一想，有太太在，她也不敢十分欺负自己吧。 谁知一走近，吴娴听见脚步声，竟站起来，笑容满面，招手道：“哟哟，真不该背后说人闲话的，大功臣来了，快，灯妹妹，过来坐！” 不等潭小灯答话，她快步过来，拖住了小灯的手腕。 潭小灯手臂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大姑奶奶，太太，不知两位有何吩咐？” “呵呵，灯妹妹客气了，来，先吃点心。”吴娴反客为主，把潭小灯拖到座位上，又亲自布菜，把潭小灯面前的碗堆得高高的。 蓝朱琳似乎觉得很有趣，笑眯眯看着这一切：“你们姐妹的感情，可真好！我娘之前只得我一个，闷了烦了，连个说话的姐妹都没有，一来家里，多了一个贤惠的姐姐，又多了两个妹妹，什么遗憾，都没了。” 吴娴嘻嘻直乐，说蓝朱琳的小嘴是蜜酿成的。 两人一阵说笑，见潭小灯呆呆的，又劝她吃点心。 潭小灯见大姑奶奶真的变了性子对自己好，并不认为是因为三叔的缘故，她只觉得，那完全是因为太太，也不知太太使了什么法术，竟然让一向严肃的大姑奶奶都说起笑来了。 太太实在太能干了！ 治得了小碧莲，劝得了大姑奶奶，比她认识的任何一个女子都厉害。 她无限崇拜地望着太太，就连吴娴都发现了，笑说琳妹妹太美，连灯美人都看呆了。 正闹着，外面响起了驼背林管家的声音：“太太，大姑奶奶，人押来了！” “这回还得大姑奶奶出马才压得住阵脚！” “呵呵，咱们姐妹有一句说一句，你都入了我吴家，自是你做主，琳妹妹来做这个包公最合适不过了。” 两人一番谦让，最后还是蓝朱琳做了主审，大姑奶奶和潭小灯旁听。 一出房门，潭小灯愣住了。 五花大绑跪倒在正房门口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花匠何三。 姐夫不是说他已经被放了吗？ 她望向蓝朱琳，蓝朱琳微微一笑，示意她坐下，开口道： “何三，今日绑你在此，服也不服？”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杀了吴峰青那个混蛋，我何三就算千刀万剐，也值了！” 潭小灯又是一怔。 难道没人告诉何三，三叔还活着？ 蓝朱琳继续问道：“你千刀万剐，卢大娘怎么办？” “半路夫妻，有何恩情？”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你可真绝情！不说卢大娘，且说你那五个小子，你死了，他们活得下去？” “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死了便死了，谁管他们那么多！”何三依旧梗着脖子，毫不退让。 蓝朱琳不以为意，淡淡道：“我倒常听我娘唠叨，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我不信你放得下！听说十年前——” 潭小灯发现，一提到十年前三个字，何三脸色立时变了，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在担心十年前发生的事情！ 蓝朱琳放慢了语速，缓缓道：“你为了生病的四牛，在府中到处磕头，求人借钱。” 何三放松了肩膀，僵硬的脸也变得松弛，嘴角甚至翘起一丝笑意：“小子小嘛，若不医治，只有死路一条。这十年，日忙夜忙，为他们刨食，我实在是烦了，他们是死是活，我也不想管了。” “大牛你不管，二牛三牛四牛你不管，难道——小牛你也不管么？” 何三立时瞪大双眼：“你、你什么意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5章 小牛（二更）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我的意思是，小牛还小，不过十二三岁，你若死了，你指望卢大娘会照顾他？能指望前面几个儿子会给他一口吃的？他没吃没穿，只能去流浪，去乞讨，去——” “你别说了！别说了！”何三几乎崩溃了。 蓝朱琳气定神闲，道： “我听说，父母爱幼子，你就算十恶不赦，又怎么放得下最小的小牛呢？” 何三极力挣扎，整个人栽倒在地：“太太，太太，我认罪，我不该喝醉酒起了杀心，是我杀了吴峰青，是我放的火，你们要杀我剐我都无所谓，只求太太看在——看在我那几个可怜的孩子份上，给他们一条活路吧。” 蓝朱琳砰的一拍桌子： “你放屁！痴心妄想！你杀了吴府的三老爷，还指望吴府帮你养孩子！我们不打断他们的腿已经算仁尽义尽了，替你养孩子？你问问天下人，有没这样的道理！” 她转头望向面色阴沉的吴娴，道：“大姑奶奶，不如就让林管家他们过去，把五个孩子的腿都敲断了，送他们到十字街头要饭去！五个断腿的孩子，我想，总有人会给一口饭吃的。” “额、额，也行，也行。”吴娴磕磕巴巴道，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 如果说潭小灯之前还为蓝朱琳一步一步的威逼而心服口服，此时的她，却完全改变了想法。 一想到五个断腿的男孩匍匐在地苦苦哀求别人给一口饭吃，她便胆战心惊。 “林叔，你过来！”蓝朱琳扬声道。 驼背林管家快步跑过来。 蓝朱琳脸上露出邪恶的笑容：“去，把何家五个男孩的双腿都敲断，尤其那个最小的小牛，连手也敲断，谁让他是何三最疼爱的孩子呢。” 望着她脸上的笑容，潭小灯再也忍不住了，站起来，大声道： “不，太太，你放过他们吧，他们五个是无辜的！” “无辜？生在他们何家，做这个杀人凶手的儿子，便是他们最大的罪过！” 何三终于彻底崩溃了：“不，你不能！那也是你们吴府的主子！” 啪！ 吴娴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砸个粉碎。 潭小灯目瞪口呆。 她终于明白，为何太太要这样步步紧逼，表现得这样心狠手辣。 她忽然想起三叔坚持要姐夫放了何三，难道三叔也知道是他收养了自己的儿子？ 蓝朱琳却大笑起来：“呵呵，你说什么梦话，想骗我们吴家替你养儿子？把一个花匠、杀手凶手的儿子当主子？做你的春秋大梦！” “不，不，我说的都是真的，小牛真是你们吴家人！是——是吴峰青那混蛋的儿子，是夫人临死前托我带出去养的！” 潭小灯再也站不住了，瘫倒在椅子上。 她记得之前金凤讲十年前那场惨剧时，曾提过三叔的儿子年幼，骨骸都烧化了。 原来他没死，他还活着！若是三叔知道这个消息，肯定很欢喜很欢喜的！ 她热切地望着蓝朱琳，若是自己也能像太太这么厉害就好了，往后要跟着她，好好学。 吴娴也差点喘不过气来。 她太小看这个弟媳妇了，居然是这么有手段的一个人。 她肯定调查过何三的背景，早抓住了其中的把柄，却不漏半点风声。 之前请自己来，只说让自己看一场好戏，一定让那个伤害了三叔的何三魂飞魄丧，给三叔出口恶气，自己根本没想到背后的真相会是这样。 若那个什么小牛真是三叔的儿子，那——当铺便是三叔的了。 再说，儿子在外受了那么苦，就算三叔往年不理俗务，此时也要为儿子争一争吧？ 她心底里痒痒的，差点想笑出声来——那不是继续割他们夫妻二人的肉吗？到底年轻，只顾求正义逞威风，却没想到后果，换了自己，就算明知道那是三叔的儿子，也会当做不知道的。 “我都告诉你们了，看在我养大小牛的份上，求求你们放过我四个儿子吧！” “你说小牛是我们家里人，有证据吗？”蓝朱琳轻飘飘道。 “有，有，我家正房正中墙上，离地九块砖的地方，有一块抠得出的砖头，砖头后藏着一小袋当年夫——” “行，我明白了。林叔，你去吧。” 驼背林管家匆匆走了。 “何三，账目是一笔一笔勾销的，你做了件好事却守口如瓶，我也可以对着日头发誓，你那四个儿子，我们一定负责到底，送他们离开秀城，替他们成家立业，吴家不方便出面，我娘家自会遣人照顾他们，如果没做到，就罚我今生没儿子！” 潭小灯一震。 太太何苦发这样的重誓！ 何三却挣扎着爬起来，道：“多谢太太好心。” 守口如瓶。 她说的话已经很清楚了。她发下的誓言也够严重的了。 望着这个十多岁少女的脸，他郑重道：“何三已是将死之人，只想替几个小子求一条生路，若我再提起此事，便叫我断子绝孙！” 蓝朱琳点了点头：“我会送你去衙门，到时候你记得把十年前灯笼店放火一事也交代了，那对父女的冤魂，也需要一个公道。” 何三失去了全身力气，摔倒在地。 潭小灯与吴娴，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你怎么知道？”何三似乎被鬼魂攫住了心脏，嘶哑着问。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难道你没听过这话？”蓝朱琳嘻嘻一笑，拖了潭小灯的手，道：“走，我们喝茶去！” 潭小灯一边走一边回头，何三失魂落魄地哼哼：“你是鬼，你是鬼……” 三人重新回到房中，面对痴痴呆呆的潭小灯与吴娴，蓝朱琳噗嗤一笑：“你们怎么啦？不会也当我是鬼吧？” “你真是个鬼灵精，什么也瞒不过你，来我们家才几天，怎么知道这么多秘密？”吴娴感叹道。 “其实，还是小灯的功劳，是她发现竹屋的火是从半墙上烧起的！”蓝朱琳笑道。 潭小灯还是不明白。 “我听叔叔说过，十年前灯笼店的火，也是从半墙最初烧起的。据说放火的人都喜欢用同样的方式。” 潭小灯还是觉得勉强。 太太，不，蓝家舅老爷一定还掌握着更多的秘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6章 碧玉红香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何三被送到县衙，痛痛快快承认了十年前放火烧死灯笼店父女的重罪。 当他知道吴三爷还有半条命时，一阵狂笑，半夜撞死在监狱中。 蓝朱琳遵守承诺，由蓝家出面，把他四个儿子都送到了外地学手艺。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小牛成了最大的问题。 哪怕是何三亲口跟他说明了身世（当然，只说当年火灾危急，夫人把首饰和他一起递送出来，何三贪图财宝，昧下了首饰和他），哪怕是有当年亲娘留下的首饰为证，他也不承认自己是吴家人，更不承认自己是吴峰青的儿子。 他只承认自己是何小牛。 他不吃不喝，吵着要回自己家，吵着要见四个哥哥，就是不肯去见半死不活的吴峰青。 任蓝朱琳舌绽莲花，也无法劝服他。 吴德广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堂弟，十分在意，想了想，道：“送他去绛灯那边！” 潭小灯早听说了小牛两日不吃不喝，听说小牛即将送来自己这边居住，想起以前姐姐对付犟驴哥哥的手段，立时决定依样画葫芦。 当小牛被押进来时，潭小灯和翠竹正就着小菜喝白粥，喝得呼噜呼噜响。 “翠竹姐姐，我第二碗喝光了！”潭小灯举起碗示意。 “两碗算什么，有本事你喝三碗四碗！”翠竹埋头道。 “你等着！第三碗马上就好！”潭小灯也低下头。 两人都忙着呼噜呼噜喝粥，没搭理小牛。 小牛忍不住看了她们一眼，十分鄙夷。她们手中的碗，比一个鸡蛋大不了多少，别说三碗，就是十碗二十碗他都喝得下去！ 可是，她们并没有叫他。 就算叫了又怎样，自己才不要喝他们吴家的东西，半口都不要！ 可是，白粥真的很香很香，小菜好像也很多油水。 头仿佛被大钩子勾住了，总忍不住往她们那边转过去。 不要上当，她们肯定是要骗自己！ 小牛吞了口唾沫，转头望向窗边的书桌，不由眼前一亮，桌上摆了好几样草编的凤凰、蟋蟀什么的，还有一张精巧的小弓，一辆木头雕的小马车，马的四条腿和马车的两个轮子看上去还是活动的。 他忍不住往书桌边走近了两步，突然意识到自己被吸引了，赶紧又缩回脚。 “小牛哥哥，你先玩着，我吃完就过来。”潭小灯道。 小牛忍不住快步走过去，刚要伸手拿那张小弓，潭小灯又道：“小牛哥哥，别的你随便玩，只有那张小弓和小马车是太太送我的，你——” 小牛一阵恼怒。那竹编鸟虫，再好看，也是小姑娘玩的，就算送自己也不要。 “你玩的时候小心点，别弄坏了就行。”潭小灯说完，又呼噜呼噜喝粥了。 咦？看不出这小丫头还挺大方的！ 小牛抓过小马车，一阵摆弄，发现连车厢都有活门可以打开的，一揭开，里面坐着两个小人，小人面前还摆着盘子，盘子上的茶壶和一颗黄豆差不多，杯子则更小，和一颗赤小豆差不多。 他伸手去拨弄茶壶，谁知整个盘子连同粘着的茶壶茶杯一起掉了出来，接也没接住，瞬间摔了个粉碎。 他一手抓着马车，呆呆望向潭小灯。 潭小灯还捧着小小的粥碗，顺声望向这边，小嘴一扁，道：“我——我说过让你要小心的！” 她放下粥碗，捂住了脸，伏在桌上，肩膀一抽一抽的，还呜呜有声。 小牛慌了。 从小到大，家里五兄弟争食物争玩具，吵得厉害，有时候还打成一团，和好也快，但那是哥哥，好说话，自己实在没什么和小丫头打交道的经验。 “灯小姐，灯小姐，别哭了，他不是有意的。”翠竹劝道。 “对，我不是有意的！”小牛赶紧说，“我赔，我会捏泥人，你别哭了，我给你捏一个！” “真的？你会捏？你会捏兔子不？”潭小灯立刻道。 “兔子算什么，我还会捏老虎！” “不，不要老虎，你捏一个兔子！再加一个——大公鸡！” 这小丫头真是得寸进尺，可谁让自己摔了她的东西？小牛点了点头：“加一个大公鸡！” 翠竹为难道：“捏泥人不好吧？两位小祖宗，这深更半夜的，我去哪里给你们挖泥土？” “不是还有碧玉糕红香糕吗？先用着！” 小牛简直想吐血。 碧玉糕，红香糕，一听名字就知道好好吃，这小丫头居然要用来捏兔子大公鸡？ 翠竹果然端出了碧玉糕红香糕。 小牛捏着手中的碧玉糕，竭力不低头看，但手指感觉又软又滑，他真的快受不了了。 “咕噜，咕噜，咕噜噜——” 房间内突然响起了一阵奇异的响声。 小牛特别尴尬，只觉两只耳朵火辣辣的。 “这红香糕也很好吃的！”潭小灯拈起一块，直接塞进自己嘴里，随之迅速拈起另一块，塞进了小牛嘴里。 小牛明明下决心不吃吴家的东西，可嘴里的糕点实在太软滑了，也不用咀嚼，仿佛自己有脚似的，瞬间滑进了咽喉。 这时候，酸酸甜甜的感觉才在唇齿间膨胀。 小牛不由感叹，他们有钱人实在太会吃了！ 潭小灯没有发现这一点，一边指挥他拉长兔耳朵，一边你一块、我一块的随意塞糕点。 等兔子捏好时，小牛发现，一盒红香糕已经被他们两个吃光了。 潭小灯很尴尬：“我把公鸡吃了，要不——干脆把碧玉糕也吃了吧？” 不等小牛回应，她笑着往小牛嘴里塞碧玉糕。 翠竹在小牛身后偷偷朝她竖起了大拇指，赞她演技了得。 其实，潭小灯并不仅仅在演戏。 在乡下时，在姐姐和哥哥的爱护下，她本来是个活泼开朗的调皮鬼，十里八乡都响过她的笑声。 来到吴府，一来寄人篱下，需要步步留心，二来府中除了程淑勤，并无其他年龄相近的孩子，她又不可能与程淑勤开玩笑。 她确实许久许久没有这样畅怀大笑了。 望着身边小牛含着几分羞赧的笑意，潭小灯终于放下心来。 她完成了一个任务，也交到了一个伙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7章 名字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从那日起，小牛便暂时安置在潭小灯院中，住在她隔壁。 除了潭小灯，他还是一样孤僻，谁的话也不听，谁也不搭理，哪怕是帮忙照顾的翠竹。 小灯连蒙带骗，他三餐按时饮食，还帮忙捏了三只兔子两只鸭子，还有一头水牛。 蓝朱琳心中略略宽慰，夸吴德广用人适宜，又问他怎知灯妹妹便能降伏小牛。 “无他，身世相似一样倔强罢了。”吴德广笑了笑。 他和蓝朱琳新婚当夜老爷子便过世了，因守孝一年，两人并未同房，见妻子穿了一袭浅色细麻裙，盘着老成的圆头戴了孝髻，插了一把弯月贝梳两支小银钗，越发显得肌肤红红白白，菱唇娇嫩如花，不由意动神摇，如非尚在孝中，早抱住她亲上一口了。 大姑奶奶吴娴则背地里向程淑勤抱怨：“可真作怪，府中人多了，为什么他只搭理那土包子一人？”又劝程淑勤多去与二人一起作伴玩耍。 程淑勤不屑一顾：“男孩子有什么好玩的，一身臭汗！你想想家里那些叔伯兄弟——” “住口！休得在我面前提起程家那群虎狼！”吴娴心情顿时恶劣无比，撵程淑勤出去。 程淑勤想起之前母女二人为叔伯所欺，心中抱歉，但一时也不方便劝解娘亲，便怏怏不乐往潭小灯院里来。 自老爷子临终前正式以遗产相托，潭小灯在府中是正儿八经的小姐了，比程淑勤还高了一辈，往常随口而出的灯妹妹要变灯姨，而那个泥猴子小牛，自己还得喊他叔叔，一想到这里，程淑勤便停下了脚步，想了又想，调转脚尖，往园子里看荷花去了。 小碧莲却来了潭小灯院中，听说小牛喜欢竹木玩具，事先让喜蛛儿托人买了一篮子，特意亲自送过来。 谁知她身上香味太浓重，一挨近，小牛连打了三四个响亮的喷嚏，厌恶地道：“臭烘烘的，离我远点！” 小碧莲心中暗暗骂了十七八句，脸上还得赔着笑，道：“牛叔叔，你瞧，这些可好玩了，你——” 小牛蹲在地上，手中搓着一长条湿泥，这是翠竹在园子里挑了许久才挖来的软泥。 他用力一摔，摔在地上，泥沫儿飞起，溅了小碧莲脸上星星点点。 因戴了老爷子的孝，小碧莲不施脂粉，此时印了泥沫儿，好生烦躁，再低头一看，衣裙上也有好几点，一时气急败坏，不禁扬起了篮子。 若不是喜蛛儿看她脸色不对，及时出声提醒，小碧莲早一篮子掼到小牛头上了。 府中一个二个都这样，就连新来的这个也这样，都不把自己放心上。 “不识抬举的东西！”小碧莲怒气冲冲往回走，“扔了，都给我扔了！给狗玩也不给他玩！” 小碧莲去后，潭小灯道：“小牛哥哥，姨太太要送你礼物呢，她难得对人这样的。” “谁要她的东西，作妖作怪的，一看就不是好人！”小牛不以为然。 旁边收拾茶具的翠竹补充道：“你不知道，她是个心窄的人，心里不痛快了，往后总要想法子出气的。” 小牛不答，两只鼻孔咻咻喷了喷气，意思不知是“谁怕她”还是听不惯翠竹说话。 潭小灯横了翠竹一眼，示意她别多话，走过来，用帕子替小牛揩脸上干了的泥沫儿。 小牛有点忸怩，浑身都僵硬了。 翠竹差点笑出声来，又道：“你自然不怕，你又没把这里当家，总想着哪天就走了，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咱们灯小姐到时候可得替你受罪了。” 小牛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翠竹暗暗好笑。这几日，她算是摸出了小牛的罩门，直接说他，说好说歹都不管用的，只要搬出灯小姐这个幌子，比劝他十二句还好。 “翠竹姐姐，你也别吓唬小牛哥哥了，姨太太哪敢动他？”潭小灯笑道。 小牛又低下头玩自己的湿泥了。 潭小灯也不搭理他，径自到书桌上写字，写了一会，问道：“翠竹姐姐，你可会写自己的名字？” “灯小姐又来捉弄人，我不比你们这些做主子的，哪里有时间读书写字？” “来来来，我教你写翠竹两个字！” “好！” 一个教，一个学，一时道手势错了，一时嚷鼻尖沾了墨，主仆二人嘻嘻哈哈，引得小牛也放下了软泥，悄悄凑到她们旁边观看。 他见纸上一个字密密麻麻的一大堆，另外一个字则头上伸着四片竹叶，不由道：“这是竹字！” “哟，小牛哥哥，你念了几年书？”潭小灯回头道。 “我、我没念过书！” “小牛哥哥又骗人，没念过书怎么认得竹字？”潭小灯撇了撇嘴。 “你看它头上不是四片竹叶吗，底下是竹枝，自是竹字，旁边那个是翠字咯！” 潭小灯不由拍掌，道：“翠竹，你听听，人家小牛哥哥可比你聪明多了！” 翠竹笑笑：“要不怎么你们是主子我是下人呢？” 小牛有点得意，又怕给她们看到了，拼命绷着脸。 潭小灯抓过笔，在纸上迅速写了一个字，笑着道：“来，这是什么字？” 她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里，露出狡黠的笑意，小牛本以为她肯定写了个骂人的字，可目光一扫，不由道：“小！大小的小！” 潭小灯迅速又写了一个，哈哈大笑：“这回，你肯定猜不出！” 小牛本要猜一个牛字，可看着又不像，那个字有点熟悉，似乎在哪里看过的，像一条鱼，在心底沉沉浮浮，随时可能跃出水面，要抓，却怎么也抓不住。 他迟疑了，道：“我不知道。” “小牛哥哥真老实，这是灯字，小牛哥哥不知道吗？我的名字叫小灯，潭小灯。” 翠竹不时喊灯小姐，小牛知道的，他却不知道她的名字叫小灯。 小灯，小灯，这名字可真好听。 “来，你看，灯字是这样写的，你会了没？” 望着她充满期待的眼神，小牛怎么也说不出不想写三个，抓过笔，像扫地似的，匆匆在纸上划了一个字。 那个字十分臃肿，又歪歪斜斜的，像一条左扭右扭的大蛆虫，跟小灯秀气端正的字相比，差远了。 “哈，翠竹，你看看，这是小牛哥哥写的第一个字，可比我之前在严先生开蒙时写的人字好看多了！”潭小灯喜不自胜，压着宣纸两角催翠竹快看。 小牛再望过去，那个灯字似乎没那么难看了，一笔一笔写得还挺清楚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8章 堕水（一更）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很快，吴德广与蓝朱琳便得知小牛开始跟随潭小灯练字。 “这灯妹妹，真是人才！”蓝朱琳乐不可支。 “都是你教的吧？” “我可没那种本事。” “哟，那你有哪种本事？”吴德广心痒痒的，不由调戏起小妻子来。 “日后你慢慢便知道了。”蓝朱琳低头看账本。 她避而不答，却意味深长，比直接回答更让吴德广心生欢喜。 桌上二十多本账簿，都是大姐亲自送来的，府内一概收入开支，田庄及店铺的经营，吴德广一想起便头痛，而琳妹妹却能埋头整理，还时不时在旁边小册子上加以标记，并非装腔作势而已。 这个琳妹妹以前去舅舅家时也是见过几次的，多半怯生生的躲在角落里，半天不开口的，万万没想到能被舅舅调教得如此内外兼备，就连大姐和小碧莲都对她服服帖帖。 以前要使用，要经过姓李那泼妇的手，要三回，不见得能给一回，后来他学乖了，先赊账，四时八节让店铺伙计上门嚷嚷，那泼妇性格刚强，最要脸面，只要人家送上账目，便乖乖的给了。 去年，大姐管家，要钱什么的，她会给，但是却问东问西，盘得清清楚楚，而且不许开公账，非要列入自己一个人的开销里。结果年底一算总账，自己一个人便花了八千两银子，差点没给老爷子抡死。 如今好了，琳妹妹面目可亲，性格也柔软，处处维护吴家，维护自己，日后要什么花费，自然不费吹灰之力。 谁知不过一个上午，蓝朱琳便道头晕脑胀，让人把账簿全送还给吴娴了。 吴德广有点急：“你不仔细看看？万一数目有问题呢？” “我只负责管家，田庄店铺什么的，自有大姐和叔叔管着，我何必自找苦吃？过几日到寺里做法事，还要早起呢。”蓝朱琳伸了伸懒腰。 大姑奶奶吴娴也暗暗好笑，舅舅家隔着三十里路，不方便时常过来查看数目的，还以为新弟妹要捋起袖子大干一场呢，原来也只是三日的劲头。 因小牛练字辛苦了，潭小灯特意带他到园子看荷花。 小牛在院内困了几日，骤然看见花草，不胜欢喜，又蹦又跳，还在地上凭空翻了一个跟斗，站定时，得意洋洋看着小灯，道：“厉害吧？” 潭小灯竖起大拇指，道：“厉害。” 翠竹跟在身旁，扑哧笑了。 她虽然来吴府不久，府中一切人事早清楚了的，潭小灯能在高桥原地连翻六个跟斗，岂是小牛能比的？ 而潭小灯看着小牛翻跟斗时，心中五味杂陈，不由想起了往日在乡下时与小伙伴嬉戏的情景，爬树，翻跟斗，捏泥人，抓青蛙…… 那时候日子虽苦，缺衣少吃，可回头想想，娘亲和哥哥姐姐却一心一命护着自己，最好吃的最好玩的，永远留给自己。 她只顾沉思，却不知自己小小的脸上蒙了一层浓重的阴暗，眉头也绞成了一团。 小牛看到这一点，越发手舞足蹈，却发觉不管自己怎么逗弄，潭小灯还是恹恹的。 她不开心。 然而怎么才能让她开心呢？ 三人继续前行，到了池塘边的亭子里，见荷叶团团，白色的荷花开了一半，正比划着哪朵最好看呢，斜靠在栏杆上的小牛，忽然一个倒栽葱，扑通一声掉水里了，只见漩涡一圈圈散开，却不见了他的人影。 “小牛哥哥！”潭小灯大急，让翠竹赶紧找人来救。 翠竹并不动身：“灯小姐，你放心吧，他肯定会水的。” 然而水里静静的，没露出小牛的半点踪影。 潭小灯想起自己堕水时无法呼吸的难受，万一小牛哥哥不会水呢？万一水底有块石头，他掉下去时撞晕了呢？ 她越想越害怕，伏在栏杆上，带着哭腔大喊：“小牛哥哥，你在哪里！快出来，出来！” 哗啦一阵水声，不远处的荷叶丛中突然冒出一个头：“小灯，我在这里！” 小牛哥哥平安无事，明明应该笑的，潭小灯却哇一声哭了。 翠竹连忙喊道：“还不快起来，灯小姐都给你吓哭了！” 听到小灯的哭声，小牛顿时慌了。 这些日子以来，除了第一日自己把她惹哭了之外，她再也没流过泪了，如今，却嚎啕大哭。 都怪自己！ 他擎着一支盛开的荷花，飞快游到岸边，冲到亭子里，嚅嚅道：“小灯，你、你别哭了，我好好的，你看看，手在，脚也在！” 潭小灯一抬头，豆大的泪珠滚出眼眶，簌簌掉下：“我、我还以为你掉水里了！” 小牛以前没有和小姑娘相处的经验，更没有哄哭了的小姑娘的经验，见她脸上还垂着两条泪痕，满心烦躁，便拉起衣襟要替她擦眼泪，触手湿冷，又迅速放下，讪讪道：“你、你别哭了，别哭了！” 他停了停，像发誓似的道： “往后，我再不吓你了！” 潭小灯这回的确吓得够呛的，见小牛平安无事，本要好好教训他一顿的，可见他低头顺耳，十分可怜，便抢过那支荷花，抽搭着道：“往后，要听我的话，不许胡来！” “好！”小牛脱口而出，然而立刻心头又浮起一个念头，万一小灯要挟自己去看那个什么爹呢？逼着要自己喊爹呢？ 正踌躇间，抬头见潭小灯笑微微数着花瓣，料想她那么乖巧，绝不会令自己为难的。 因为小牛弄湿了衣服，翠竹催他们赶紧回去。 小牛本要说不妨事，自己向来惯了的，见潭小灯胸前泪痕狼藉，怕她着了凉，立刻同意。 翠竹倒吃了一惊，因为这小子从来我行我素，不太管自己说什么的，见他一脸紧张地盯着小灯，这才明白过来。 向蓝朱琳禀告今日事情时，她特别指出了这一点，迟疑道：“他太依赖灯小姐，两人又不是亲兄妹，往后会不会出事？” 蓝朱琳懒洋洋喝着茶，道：“他们还小呢。再说，有你在，他们能出什么事？” 翠竹道：“那小牛一根筋的，保不齐日后——” “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他缠着小灯，总好过你姑爷缠着小灯不是？你先想想怎么帮灯小姐劝服小牛去寺庙吧，没几天了。”蓝朱琳淡淡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9章 裂缝（二更）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还是吴德广起的由头。 他说老爷子之前成天念着三叔无妻无儿，死前还放心不下，可惜去早了，不知道族谱上记作夭亡的侄儿吴德虎还活得好好的，若是吴德虎在老爷子灵前露一露脸，保管老爷子真的含笑九泉哪。 话虽如此，以小牛的臭脾气，翠竹只觉得一个字——难。 谁知意外的顺利，翠竹一说，小牛居然点头答应了。 这还是小牛吗？翠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潭小灯道：“我跟他说过了。” 翠竹看着小牛闪烁的眼神，隐隐觉得不对劲。 那是去给老爷子做法事，小牛连亲生父亲都不肯看一眼的，知道小灯去竹屋看金桃，他连房门都关了，生怕小灯扯他去。 这次如此爽快答应，只怕另有蹊跷。 向蓝朱琳汇报时，蓝朱琳依旧漫不经心：“你的意思是他想跑？他不是很听灯小姐的话么？” “听是听的，但这一次他眼神不同。”翠竹道。 “到时候让几个男仆明里暗里跟着，你也多加留意，不怕他翻了天。” 新衣服新鞋袜不断地送进来，小牛换了新衣新鞋，浑身不舒服，整个人看上去反而畏畏缩缩的。 潭小灯跟他提起自己去年正月十五过来时，一样觉得新衣不如旧衣舒服，穿了新衣，浑身都是刺，十分不自在。 “还被人说过没有受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呢。”潭小灯一阵轻笑。 小牛心中一阵滞重。 他万万没想到这个爱笑的小姑娘，居然不是吴府正宗的小姐。 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宅院里，天天对着这么多人，每餐连饭都不敢多吃，只吃半碗，她一定过得很苦吧，难怪那么瘦弱。 “你想不想家？”许久，他才挤出一句。 “家？我已经没家了，爹娘和姐姐都不在了，大哥又当兵去了，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回去，我能回哪里去？”潭小灯第一次跟人正经提起这个问题。 她许久以来连想都不敢想的问题。 “哦。”小牛闷闷道。 “那小牛哥哥你呢？你也想？” “我——”小牛一想起爹和四个哥哥，也是一阵心烦意乱。 “总有一天我会回去的，他们总不会忘了我！”小牛想着，自己也知道这种想法不该告诉别人的，哪怕对方是可亲的小灯妹妹。 连日来，潭小灯则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因为小牛一反常态，不怎么和自己聊天。难道他得知自己身世后，嫌弃自己是个冒牌小姐？ 她明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想小牛，但眼见小牛静悄悄的，她又忍不住胡思乱想。 天蒙蒙亮，吴府上下一片闹腾，纷纷乘着车子轿子，往寺里去了。 潭小灯与小牛同坐一辆马车，见他腰背直直的抵着车壁，显得十分紧张，便道：“车子有点颠簸，你别怕——” “谁怕车子！”小牛毫不客气剪断了她的话，粗声粗气道。 “呵呵，我坐过车，也坐过船，坐船更晕呢。”潭小灯拿出一瓶甘草榄，塞给他一颗。 “嗐，谁要你们小姑娘吃的零嘴！”小牛话虽嫌弃，还是忍不住用舌头滚了滚那枚甘草榄。 甜，入心的甘甜。 他一路鼓着腮，不怎么说话，车到寺前，甘草榄才咬破了一点点皮。 面对他的沉默，潭小灯心里颇不是滋味，说笑话，递零嘴，用尽办法也没换来他两句话，心中也有气，不打招呼，独自下车了。 令她心中更不是滋味的是，小牛没赶来她身边，就连做法事，他也是跪在姐夫身边。 穿上龙袍不是太子——他应该是真的嫌弃自己了。 吴府的法事自是盛大的，从早上一直忙到晌午才暂停，众人到后院用素斋。 吴德广十分满意，因为堂弟吴德虎在法师念疏文提到名字时，依旧乖巧地伏在地上，没有丝毫抗拒的意思，假以时日，他相信，这个堂弟一定会真正意识到自己吴家人的意义，迟早会与三叔父子相认的。 他望了望不远处脸上哀伤未褪的潭小灯，她恹恹的拿着调羹，半天没有吃一口，而自己对面的吴德虎，则胃口大开，狼吞虎咽，吃得十分香甜，甚至还偷偷的把馒头和素包子往怀里塞。 他暗中提醒自己，既然德虎那么喜欢这里的斋饭，记得吩咐僧人多准备几屉包子和馒头，傍晚法事结束后带回去。 只要是他喜欢的，要什么就给什么。 只要他们父子相认，就不等于三叔手中几种罕有灯笼的做法直接送到了自己手中？ 午饭后，法事尚未开始，各位主子带着仆妇丫鬟，在后院歇息或者闲逛，只有蓝朱琳带着几位丫鬟，一一检查下午法事需要的各项用品。 翠竹见潭小灯闷闷不乐坐在大松树下把玩着手中的松枝，而小牛则在不远处望天，两人明显生气了，便笑道：“灯小姐，要不我们去看放生池里的老龟，听说过百年了呢。” “真的吗？我也去！”程淑勤刚好从旁边经过，立刻拍手叫好。 潭小灯还没说话，小牛便撇了撇嘴，道老乌龟有什么好看的，这寺里最出名的是壁画上的微笑天女，据说那微笑天女最喜欢俊男美女，只有有缘人才能看到。 “你的意思是，你是俊男？”程淑勤不由翻了翻白眼，一看到他浑身鼓鼓囊囊的模样，她就想起一句话——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小牛却嘻嘻一笑，笑得十分猥琐：“我当然不是，但你是美女啊，想托你的福看上一眼。” 潭小灯暗自诧异。她从未见过小牛这样油滑，难道——她看了看程淑勤，又看看小牛，他们年龄相近，表小姐也比自己美多了，难怪小牛一改常态。 一想到这里，她心头又酸又涩。 之前小牛只愿意和她说话，她也觉得小牛十分依赖自己，原来这份依赖不过是十月初水面的薄冰，风稍微一吹，便破了。 程淑勤年纪不大，骤然听见一个男孩当面赞自己美女，又羞又恼，还有几分隐秘的喜悦。 “谁要跟你看什么天女，多半是骗人的，走，我们看老乌龟去！” 程淑勤拖了潭小灯的手，两位大丫鬟翠竹、巧姐跟在后面，小牛立马跟上，一行人兴致勃勃往寺门口放生池去。 放生池边围了不少人，个个都伸长脖子找百年老龟。 他们几个好不容易挤进去，程淑勤性急，问：“老乌龟呢？老乌龟呢？” 小牛哈哈一笑：“你看看左右，多少乌龟！” 他们周围不少男人纷纷怒目而视：“你这小子，胡说什么！” 今日是正月初三，逢猪年猪的生日。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正月七日为人日。”《北史?魏收传》引董勋答问礼俗曰：“正月一日为鸡，二日为狗，三日为羊，四日为猪，五日为牛，六日为马，七日为人。” 特意二更，热烈庆祝下猪的生日，也祝愿各位读友猪年收获金猪多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0章 逃跑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你们听不懂吗？乌龟又名王八，你们个个都是活王八！”小牛响亮地道。 程淑勤还没反应过来，潭小灯立刻回头，伸手掩住他的嘴道：“小牛哥哥，别说了！” 已经迟了，一大群男人往这里涌过来，没钱的直接捋袖子自己上，有钱的吆喝手下上，要打小牛。 小牛身子一矮又一斜，灵活地闪过某仆人之手，如小泥鳅般往女客群中一钻，连女客也一片惊叫，纷纷骂起来： “混账小子，乱闯什么！” “再不滚，送官去！” …… “小牛哥哥！”潭小灯急出一头汗。 “他要跑！”翠竹高声道，要让人群中吴家男仆跟上，可放生池边一片混乱，有人被踩掉了鞋子，有人乱了发髻，有人叫“你勾住了我的帽子”，有人喊“你打错人了”，还有人被轻薄了一把，东冲西撞，哪里还分得清谁与谁。 人群中央，一个披着半截衣衫的男人蹲在地上，双手护住头，不住大喊：“不是我，你们打错人了!” “打的就是你，别以为我们不认得你的衣服！”众男人毫不客气。 “不是我，不是我，是那个小混蛋往我身上扔的衣服！”那人哭着分辩，哪里有人听。 程淑勤被拥挤的人群一推一压，差点摔倒在地，幸亏巧姐与翠竹及时伸手护住了。 “小牛哥哥！” 潭小灯从一听说小牛要跑，便一面喊一面往人群外钻。 人太多了，如果小牛哥哥真的要跑，一定要尽快钻出人群。 她身材瘦小，很快钻出了人群，而人群另一面，一个灰色布衫的男孩正猫着腰，沿着放生池旁的九曲桥小跑。 小牛哥哥早上出来时穿的并不是灰色布衫，但那件旧布衫很眼熟，与他刚刚来时穿的一模一样。 难怪他身上鼓鼓囊囊的，分明早把旧衣服穿在里面。 不，不行，他绝对不能一人跑出去。 何三被送去了县衙，处决是早晚的事情，他哥哥们又不在了，他一个人出去，怎么活？ 潭小灯越想越担忧，恨不能一步跨到小牛身边。 她从小在乡下跑惯了，翠竹她们还挤在人群中不得动弹呢，她已经跑上了九曲桥。 “小牛哥哥！等等我！” 潭小灯一面叫一面跑。 小牛回头望了一眼，见她追得急，扑通一声跳下了水。 潭小灯跑过去，只见水面一圈圈漩涡，人早不知哪里去了。 她见识过小牛水性的，小牛入了水，那是谁也追不上了。 正着急间，吴府负责看守小牛的几个男仆匆匆跑来，问她人呢。 潭小灯指了指水面，道：“游水走了。” 为首的男仆看了看池塘，立刻分派人手，有的看住寺门，有的去报信，有的跟随自己沿着池塘搜查。 潭小灯见他安排妥当，便往后院去寻蓝朱琳。 在她内心深处，蓝朱琳是无所不能的，她一定有法子可以劝解小牛。 刚走到长廊，见廊边栏杆到长廊一溜脚印与水渍淋漓，分明小牛刚刚从此跑过，她心中一动，默默跟着跑过去。 长廊左转右转，脚印与水渍渐渐淡了，消失在竹林中。 竹林靠着围墙，若是小牛爬上竹子，再攀上围墙，那便可以离开寺庙了。 潭小灯不由喊道：“小牛哥哥，等等我！” 她冲过去时，小牛正抱着一棵竹子往上爬。 “小牛哥哥！小牛哥哥！”潭小灯喊道。 小牛停下了攀爬，低头道：“吴府不是什么好去处，你要不要随我走？我们去寻哥哥们，一起去干活赚钱！” 哥哥，他不知道他四位哥哥早已被蓝家人送到了外地，纵然他跑了回去，也没法一个人活下去吧。 潭小灯急急道：“你等等我！” “你要真的要和我一起走？！”小牛满脸喜色。 “我、我不会爬树。”潭小灯道。 她撒了谎。 然而这是她能想到的法子，便是拖延，再拖延。 “我来帮你！”小牛想也不想，便直直溜下了竹子。 此时，墙外传来了人声，越来越近，分明有人正在外面走过。 “别出声！”小牛情急之下，紧紧捂住了她的嘴。 “天道循环，报应不爽，故人诚不我欺啊！” 原来是经过的香客，还是个说话跟唱戏差不多的酸秀才，小牛松了一口气，朝潭小灯挤挤眼睛，做了个鬼脸。 潭小灯也松了半口气。 另外一个声音也叹息道：“是啊，你看看吴府那个花匠何三——” 一听花匠何三四个字，潭小灯便知道要坏了，要说话，偏小牛的手还捂住她的嘴，挣也挣不脱。 小牛却因为多日来第一次听到别人提到父亲，一来怕听不清楚，二来怕潭小灯惊动了墙外的人，反而捂得更严实。 “——不就坏事做多了才被冤魂索命，半夜撞死在大牢里吗？” 一瞬间，小牛只觉得天都塌了。 方才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回荡耳边，声音里饱含快意与鄙夷。 父亲，不是救了自己性命吗？什么时候做过坏事？ 难道救自己一命也是坏事吗？ 为什么吴家人恩将仇报，要害他性命？ 为什么害了他性命不敢告诉自己，做贼心虚吗？ “你——你们骗我！你也骗我！”小牛咆哮道。 他脸上肌肉几乎都变了形，仿佛地狱变相壁画上的恶鬼，潭小灯心里害怕，用手去掰他的手，哪里掰得开。 此时，小牛已经完全被悲愤控制了，被潭小灯的挣扎一刺激，他的另一只手，立刻伸向她纤细的脖子： “你这个骗子！大骗子！” 他只知道她一套接一套，装出一副惨兮兮的模样，自己还完全相信了她，相信她是个可怜鬼，相信她会和自己一起走！ 她是吴家人，吴家没有一个好人！ 亏自己之前还怕逃跑连累了她，不敢与她多说话。 自己完全是白费心了！ “住手！快住手！” 吴府的男仆恰在此时赶到了，一面围拢一面喝止。 如果这个准主子真的杀了灯小姐，灯小姐没了，他也得填命，后果不是他们这些下人所能承担的。 小牛扼住潭小灯的脖子，狂笑道：“你们也会害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1章 四个骗子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他虽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由于从小家境贫寒，干活不少，气力不小。 他一手扼住潭小灯的脖子，另一手也立刻向下，要同时用力。 吴家男仆有的尖叫，有的则闭上了双眼不忍细看，还有的则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拼命奔上前。 潭小灯在他手下，只觉得喉咙一阵发痛，就要喘不过气来，右肘立刻狠狠往后一撞。 在乡下，她性格野，与男孩子打架打多了，经验丰富，更惊险的时候都经历过。 小牛比她高，被撞中了肚子，身不由己弯下了腰。 潭小灯趁机抠住他的手，想要摆脱他的桎梏。 谁知小牛受此一痛，反而更加疯狂，一把将她拖过来，双手往外狠狠一推，潭小灯便一头撞上了不远处的墙壁。 砰！ 仿佛一个装满了水膨胀到极点的尿脬被一脚踩破了。 就连小牛也吓了一跳，顿时呆住了。 吴家男仆扑上来，七手八脚抓住了小牛。 与其同时，潭小灯往后一仰，倒在地上，就像一个从高台扔下的木偶。 她的额头，汩汩流出鲜血，与她苍白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 “不、不关我事，不，不是我，不是我！” 小牛浑身颤抖，闭上了眼睛，然而他眼前依旧是潭小灯额头上汩汩流动的鲜血。 “男女有别，赶紧去叫翠竹姐！”有人迟疑地道。 “对，那是秀才公的妹子，我们要是碰了，怕要被砍断手吧？”又有人道。 小牛忍不住大吼：“她都要死了，你们快救人哪！” 他拼命挣扎嘶吼，有人说了一句：“她死还不是你害的！” 小牛一阵绝望。 小灯要死了。 他恨她，恨不得她死，可是亲眼见到她真的要死在眼前，他又无法忍受。 还好，有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仆跪下，撕下衣襟，堵住了潭小灯的伤口，抱起她往后狂奔。 小灯的双脚，随之一晃一晃的，仿佛一把刀子，在他心头绞一下，又绞一下。 他虽被绑住，却拼命挣扎，叫喊。 后面所发生的一切，犹如晨梦，恍惚而空洞，他看了，也听了，却什么也没看清楚，什么也没听清楚。 直到一盆冷水浇在他头上。 他望着眼前面色冷峻的美丽女子。 “小牛！”她道，“有什么恩怨，你直接冲吴家人来，她不过才十一岁，你也下得了手？” 小灯怎么了？有没事？他直直望着她。 眼前的女子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只叹息，不再说话。 “她怎么了？”小牛终于忍不住了。 “你性格如此暴烈，何三真把你教坏了。” 一提到何三，小牛顿时暴躁起来，如不是手脚还被紧紧绑住，他早下手教训了。 “我们再不好，也好过你们姓吴的混蛋！”何三骂道。 “我们再不好，也没直接杀-人放火！十年前，何三放火烧了灯笼店，害死老板父女二人，如今，你又一手杀了潭小灯——” “你住口！住口！”小牛吼道。 面前的女子一声长叹，深深望了他一眼，起身离去。 小牛无法忍受那一眼。 那一眼中，满是怜悯。 就像当年，女人们看着年幼的他坐在泥地里玩耍，看着他东歪西倒扶醉醺醺的父亲，就像她们那一声拖长声调的叹息： “作孽哪！” 他太熟悉这种眼神了，才越发无法忍受。 女人坐过的床榻，留下了一只熟悉的瓷瓶。 瓷瓶口紧紧塞着一只系着红绳的软木塞，早上潭小灯便是从那瓷瓶口拔出软木塞，掏出一颗甘草榄塞进自己嘴里，一边笑一边旋转着软木塞戏耍。 他的脸颊鼓起来了，似乎里面还塞着甘草榄。 他如同一只正被阉割的公猪，发出变了形的惨叫。 这惨叫，穿过墙壁，越过古松树，传到邻院一间清幽的禅房中，却没有惊醒床上的人。 香烟袅袅上升，淡淡的檀香弥散在房间内。 在似曾相识的香味间，昏昏沉沉的潭小灯，似乎又回到了乡下的破房子里，娘亲燃了香，合掌跪在灶君神位前，殷勤祈祷。 “……保佑合家平平安安，保佑孩子他爹顺顺利利，保佑兰草逢凶化吉，遇到好的主人家，保佑昌儿和小灯快高长大，无病无灾。” 可怜的娘，她又忘记了在灶君面前替自己祈福。 她似乎听见了哥哥的笑声与脚步声远去，又听见了娘继续祈祷：“灶君老爷，昌儿年少不懂事，偷吃了你老人家的豆饼，请你老人家大人有大量，有怪莫怪……” 迷迷糊糊的她，并不知道翠竹同样在她床前祈祷，祈祷她平安无事，早点醒来。 一时疏忽，便铸成大错，翠竹恨死了那个鬼迷心窍、忘恩负义的奸诈小鬼。 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灯小姐对他那么好，处处哄着他，他居然要杀了灯小姐！ 且不论被打乱的法事，如果灯小姐真的死了，她多年辛劳等同乌有，一旦被逐出换了别的人家，怎么还可能有如此丰厚的报酬？她的爹娘与弟妹，便会流离失所，衣食无着…… 她不敢再想下去，再一次合掌祈祷。 仿佛上天感受到了她的诚心，不知过了多久，她无意看到，潭小灯包裹的绷带下方，眼睫毛动了动。 很轻微的动，就像一条小鱼怯生生点了点鱼钩上的鱼饵，她几乎疑心自己看错了。 再盯着，过了不久，眼睫毛又轻轻动了动。 翠竹像看到大戏开台似的，喊了一声“灯小姐”扑到枕边。 潭小灯缓缓睁开眼睛，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连同自己一起，转个不停。 她赶紧闭上了眼睛，想抑住奔涌的恶心，没想到仅仅是迅速闭眼这一动作，也太用力了，她再也无法阻止涌向喉咙的异物，哇的吐了半枕。 翠竹一边替她收拾一边道：“灯小姐，没事，你歇着就好，那个小牛已经被抓了，再不可能伤害你了。” 潭小灯脑子里乱糟糟的，什么灯小姐灯公子小牛老牛的，她统统不明白，只弱弱的道： “娘！我难受……” 翠竹犹豫了一下，伸手握住潭小灯冷冰冰的手，柔声道： “别怕，娘在，娘在这里，你别怕……” 在她的安慰中，潭小灯又渐渐平静，沉沉睡去。 吴德广在她身后静静立了多时，此时才轻声问： “她额上的伤怎样？会不会留下伤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2章 疯子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因午后的法事举行在即，蓝朱琳并未禀告小牛重伤潭小灯一事。 法事再进行时，他发现潭小灯与吴德虎不在，还以为他们两人贪玩忘了及时赶回来。 当蓝朱琳告诉他实情时，他顾不得斥责蓝朱琳，拔腿就跑，出大殿门口时还绊在门槛上，狠狠摔了一跤。 绛灯是他的美人灯，方圆百里无人不晓，若是额上留了疤痕，这美人灯灯美人六个字算是打了水漂，他怎能不着急？ 翠竹犹豫了一下，道：“只是寺里的师父暂时看了一下，回到城中，再找个好大夫看看，想必会好的。” 他的美人灯，算是毁了！ 吴德广转身就走。 三叔的灯笼制法还没到手呢，自己的美人灯倒先破了。 就算延请名医，只怕也不能恢复如常。 自己去哪里再找一位能替代她的美人灯？ 他要去找吴德虎算账，问问吴德虎为什么要突然发疯。 然而，当他站在门外，亲耳听见吴德虎那绝望的嘶吼时，他失去了进去的勇气。 吴德虎可能真的疯了，自己进去，说不定他会扑上来咬住自己的咽喉。 想了想，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让琳妹妹处理就好。 “放心，灯妹妹也是我的妹妹，她受了这无妄之灾，我也心痛得很，自会请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蓝朱琳给他下了定心丸。 吴德广点了点头，又迟疑问：“你说，她额头，会不会好？” 蓝朱琳叹息道：“灯妹妹一向善良，佛祖有灵，自会保佑她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你也不必太担心了。” 吴德广望了望远处大雄宝殿闪着金光的殿顶，不由合掌暗自许愿，如果绛灯康复如常，自己一定备下重礼前来还愿。 众人即将起行，潭小灯仍不能动，稍微一动便呕吐不止，不可能坐车子回去。 蓝朱琳便留下翠竹与自己身边的金菊一同服侍，又再添了三十两香油钱，嘱咐寺里僧人好生照顾，自己已经遣人回城请大夫过来。 经过大夫施针用药，第二日潭小灯才隐隐记起一点事情，记得姐姐便是被葬在寺边，姐夫带着自己哭坟。 “姐夫呢？还在姐姐坟上？” 金菊见她问得蹊跷，正要说话，翠竹暗使了个眼色，阻止了她。 “他先回去了，你身子不适，先休息休息，待身子好了，我们自然送你回去。”翠竹柔声道。 潭小灯一怔，疑惑地问：“两位姐姐是谁？银翘姐姐和金桃姐姐呢？为何她们不在？” 金菊顿时变了脸色。 还是翠竹处变不惊，继续柔声道：“灯小姐不必着急，我是翠竹，她是金菊，府中有事，银翘和金桃先随你姐夫回去了。” 潭小灯究竟受伤后体弱，说了两句，便气喘不定，心跳急促，喝过药，缓了缓，又沉沉睡去。 “她这样子，分明失了魂，我们如何交代？”金菊拖着翠竹，在禅房外偷偷商议。 “又不是你的过错，慌什么。事情由我而起，主子那头要打要罚，都归我。” 金菊叹了口气，道：“咱们六个，都是老爷子亲自训练出来的，本要在吴家一展身手，谁知——若是她能好转便罢了，若是她一日疯过一日，如何是好？” “主子既然把我给了她，她病一日，我侍候一日，其他的，暂时也顾不上了。”翠竹道。 潭小灯并不知道两人心中曲折，再躺了一日，她隐隐记起更多往事，心头越发乱糟糟的，不知如何是好，躲在被窝里。 翠竹端药过来，怕她闷着了，一拉开被子，见她满脸都是泪，连头发都湿了半边，连忙放下药碗，替她擦拭，安慰道：“没事，大夫今日看了，也说比昨日好多了，总会一日好过一日的。” 潭小灯强压着巨大的恐惧，道：“我额头受了伤，十五的赛灯会怎么办？姐夫，本来说了要拿第一的，我这样子，他一定很失望很失望。” 翠竹这才明白，她的时间又错乱了，大概误以为不久便要参加赛灯会呢，便握着她的手，道：“灯小姐，你睡蒙了呢，别担心，赛灯会已经过了。” 潭小灯在脑海里搜了许久，都没有搜到任何赛灯会的痕迹，以为自己受了伤才错过了赛灯会，越发惶恐：“完了，完了，姐夫怎么办？” 翠竹明显感觉到自己手心里的小手在颤抖，在发冷，便把潭小灯搂在怀里，道：“没呢，你参加了赛灯会的，只是一时忘记了。没事，来，喝药，喝过药就想起来了。” 她越是温柔，潭小灯越是害怕。 在乡下，她见过村民如何对待疯子的，要么恐吓，要么哄，而翠竹的腔调，就像哄小孩子一样哄着自己，分明是把自己当疯子。 喝过药的疯子，只会越来越胖，越来越糊涂，懵懵懂懂的躺着，见了人也只会傻乎乎的笑。 不，她不要做一个糊里糊涂的疯子！ 她一把推开翠竹另一只手递过来的药碗，自己跳下床，连鞋子也没穿，往门外就跑。 翠竹惊呼一声，放下药碗，也追出去，门外空空，只有两棵老松树默然无言，哪里还有潭小灯的影子。 此时的潭小灯，惊慌失措，只知道往前，见了门就过，一路狂奔，直到心跳如擂鼓，才放慢了脚步。 举目四望，才发觉自己闯进了一个废弃的院子，院内野草丛生，石子路上满是青苔，而房门口摇摇晃晃吊着两只破灯笼。 那灯笼之所以引起潭小灯的注意，是因为它们太特别了。 灯笼上糊的纸已经完全发白，不辨颜色，而纸下面的竹篾纤细紧密，经纬交织，仿佛绣线一般精致。 潭小灯从未见过这样细密的篾条。 她忍不住走过去，踮起脚，伸手去摘一只灯笼。 “谁让你偷我的灯笼！滚，滚！” 原以为没人的破房子内，忽然爆出嘶叫。 潭小灯差点摔倒在地。 她勉强立定，对房门行了一个礼，恭恭敬敬道：“老伯，我见你灯笼精致，才想摘下看一看，并不是要偷你的灯笼。” 房门内又是一阵狂笑：“哈哈哈，老伯，很好，很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3章 细篾小灯笼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潭小灯听他狂笑中含着无尽悲愤与怨气，又见房门上挂着大铜锁，只怕里头是个疯子，便想转身溜掉。 谁知房内的老伯却劝道：“小娃娃，别走，你过来，过来。” 潭小灯毛骨悚然。 这几日，那个叫翠竹的年轻女子便是用这样的语气哄自己喝药。 如今，被锁在房内的老伯又哄她过去，只怕是——她想起小时候听过的各种怪谈，里面被镇压在寺庙里的妖怪，每一个都想方设法哄别人放他出去，然后危害人间，只怕房内的老伯也是这样的妖怪吧。 她继续往后退。 “小娃娃，嗐，你别走，我还有更漂亮的灯笼，你要不要？” “不要，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潭小灯一面推辞一面往后退，紧紧盯住房门。 她不敢转身，生怕在转身的一刹那间，破房子里会飞出什么古怪的长舌头之类咬住了自己。 “你怕我做甚？我被锁在房间里又出不去！来，小娃娃，你不是喜欢灯笼吗？我这里有很特别的灯笼，你看看，看看嘛。” 窗纸突然破了一个小洞，洞口推出一个黄澄澄的东西，接着，又一个，短短几呼吸的时间，一串黄橙橙的小玩意吊在洞口，摇摇晃晃。 那是一串玉石雕成的小灯笼。 “你看，好玩吧？来，我送你。” 眼看着那串小灯笼摇晃，潭小灯开始眩晕，身子一软，差点跌在地上。 妖怪一定施了魔法！ 她急忙后退，抵达院门的那一瞬间，转身就跑，却与别人撞了满怀。 那是个灰袍的老僧人，他端的食盘及食物掉了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潭小灯忙不迭道歉，“里面有——怪人。” 她不敢直说妖怪。 “那不是怪人，那是个病人，也是个可怜人哪。”老僧人叹息道，蹲下捡拾东西。 潭小灯也慢慢蹲下，想帮忙，却又是一阵天旋地转，狂冒冷汗，情急之中，伸出右手，想抓住点凭据，却一把抓住了老僧人的袍子，他一歪，刚端起的食盘又掉在了地上。 等潭小灯缓和过来，发现老僧人正一脸慈爱的望着自己，而他脚边，粥撒了，包子也沾了粥和草屑，眼看都不能吃了，不由十分抱歉，道：“老师父，真的对不起。” “小施主不必在意，你头上有伤，还得好好将养。”老僧人扶起潭小灯，要送她回去。 潭小灯忍不住问起里面的老伯得了什么病。 “老伯？那是个女子。” 潭小灯愣住了。 她终于明白为何自己喊了一声老伯之后，屋内的人发出一阵悲愤的狂笑。 她甩开老僧人的手，跑回破房子里。 那串玉石灯笼还吊在窗子的破洞口那里。 “大娘，对不起，方才我不知道，喊了你老伯，你不要生气。” 屋内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没有生气。难得遇见你这样一个小娃娃，心里欢喜得很。” “大娘，这灯笼是你做的吧？手艺真好。” “呵呵，小玩意而已，称不上手艺。” …… 老僧人进来时，惊奇地发现，两人隔着房门，聊得正欢。 他静静倚着院门，眼睛湿润了。 回去路上，潭小灯问起为何要把大娘锁在房内，老僧人道那是女子自己的要求，十年来她封闭在此，不见外人。 “她一定有段伤心事。”潭小灯道。 “她喜欢你，你有空可以去看看她。”老僧人道。 回到禅房时，翠竹几乎急疯了，一见她马上冲过来，道：“灯小姐，你去哪里了？” 说到末了，她已经真情流露，语带哭音。 “我——”潭小灯不好意思说自己误以为她把自己当疯子，如不是老僧人劝解，自己还不敢回来呢。 “来，先喝点粥。”翠竹并没多问，扶她进去。 “对不起。”潭小灯知道自己想多了，也知道自己失踪的这段时间，翠竹肯定到处寻找，担心死了。 “没事，你回来就好。”翠竹笑了笑。 因翠竹周旋，潭小灯在寺庙里继续养了三日，每日空闲，都去破房子里去看大娘，还送她饮食。 那位大娘十分欢喜。 此时两人已经不是隔门对话了。 老僧人开启了房门，大娘双手戴着手套，蒙了半脸面纱，道脸上有太多伤疤，不想吓到潭小灯。 潭小灯指了指自己包扎了的额头：“我也是一头的伤，还得了失魂症，心里乱七八糟的，没吓到你就好了。” “那不同，你还小，伤始终会好的，我的——”大娘一声长叹。 她露出的额头虽然满是皱纹，满脸皱纹，皮肤却很白皙，可见年轻时候是位美人，不知为何流落在寺庙里。 潭小灯一阵感慨，可惜自己也是寄人篱下，主子不像主子，丫鬟不像丫鬟。 要不，她肯定接大娘一起住。 她决定，回去后，一定找姐夫说情，争取把大娘接到自己身边。 第四日，吴府遣人来接她回去。 她过去和大娘告别，大娘只道了一声走好便关了房门。 潭小灯惊诧她的冷淡与决绝。 难道她生气自己离开？ “大娘，等我好了，我会再来看你的，一定会来的。” 房内默无声响。 即将登车时，老僧人匆匆赶来，将一只蓝花小布袋塞进潭小灯手内，道：“她吩咐我送的，请一定收下。” 凭手感，潭小灯知道，布袋内是那串玉石小灯笼。 她请老僧人多多照顾大娘，说自己很快就会回来看她的。 在车上，她打开布袋一看，果然是那串玉石小灯笼。 摸着凉浸浸的小灯笼，她忍不住又想起了受尽磨难的大娘，无论如何，一定要想法子把她接到身边，要是姐夫还不答应，就跟姐夫说，自己的饮食分大娘一半。 她相信，姐夫一定会答应的。 最后一只小灯笼有点奇怪，她低头一看，那竟不是玉石灯笼，而是细篾丝编成的小灯笼，只有大拇指般大，十分精巧。 篾丝表面青色未褪，可见小灯笼是新做的。 前日，她曾问过大娘如何劈得出这么细的篾，大娘笑而不答，自己还以为大娘要对手艺保密，不再提起。 谁知她却为自己做了这样一只小灯笼。 潭小灯心中一阵温暖。 她找到搭扣，摘下竹篾小灯笼，握在掌心里，如同握住了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4章 傻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回府后，潭小灯首先面对的是一串大夫和无穷无尽的药。 吴德广重金礼请了方圆百里内的名医替她诊治，都说额头上的伤太重，失魂症也不一定能治好。 吴德广不相信，不断换大夫。 潭小灯当时撞在了院墙上，额头上的伤口里留下太多砖屑青苔等脏东西，寺庙里条件有限，没及时替她清理干净，只好重新清洗伤口，一一挑出里面的脏东西，清除边沿腐肉。 潭小灯痛得咬牙切齿，紧紧掐住自己的手，却没有哭叫。 翠竹忍不住道：“痛得厉害，不妨叫一叫。”她十分后悔留潭小灯在寺庙里多住了三日，若是早点回来处理伤口，也不至于受这样的罪。 “我没事，小时候摔惯了。”潭小灯扯了扯嘴角，勉强笑笑。 她越是这样若无其事，翠竹越是内疚。 潭小灯问起小牛哥哥。 经过几日休养，她已经渐渐恢复部分记忆，断断续续想起一些往事。 她不相信小牛哥哥要置自己于死地，认为他是一时情急推了自己一把，只是力气太大了才导致自己撞在墙壁上。 翠竹说小牛被锁在家祠中三日，不吃不喝，不说一个字，还是后来太太劝说了两句，他才勉强吃喝的。 当时蓝朱琳说的是：“老爷子保佑，你灯妹妹算是捡回半条命，只是小姑娘的脸，毁了，你真有悔意，等她回来慢慢弥补吧。” 没人敢告诉潭小灯，她的脸算是毁容了。 金凤听说小灯受了重伤，特意放了金桃的假。 金桃从竹屋过来，一见小灯瘦得皮包骨头脸上只有两只眼睛，十分可怜，不由黯然落泪。 潭小灯安慰她道自己没事的。 “怎么会没事？额头上这么大的创口，往后还不定留下多大的疤痕呢。”金桃哭着道。 “没事，你别担心，我以前摔过更狠的，三个月走不了路，如今还不是好端端的？”潭小灯年纪还小，并不知道额头上的创口意味着什么，还以为像以前摔伤了腿一样，只要休养一段时间，又能活蹦乱跳了。 金桃听了，心中越发难过。 见她一脸黯然，潭小灯踮起脚旋转了一周给她看，道：“你看，我挺好的。” 金桃差点又哭起来，赶紧推说竹屋那头还忙，急急跑了。 金桃去后，程淑勤也来探望，恰好仆妇送进满满一篮子泥塑，兔子水牛瓜果什么的，栩栩如生。 潭小灯很是欢喜，拿起这个看看，又拿起那个看看，笑着道：“小牛哥哥亲手捏的吧？他怎么不来这里玩了？” “他还有脸来？”程淑勤愤愤不平，“差点没害死你！” “他——不是故意的。要不他怎么还会给我捏泥塑？” 程淑勤见她居然还替那个突然冒出来的什么小舅舅辩护，越发生气，拿起篮子往地上一砸，满地都是泥塑碎渣。 “那样还不是故意的？当心点，仔细下回真的没命了！他送的破东西，也只有你当宝！” 她又踏了好几脚，直到大块的碎片也变成渣渣，才悻悻然离去。 潭小灯蹲在地上，望着满地渣渣发愣。 翠竹紧张道：“灯小姐，小心扎了手脚！” 潭小灯忽然看见桌底滚了一只还未砸碎的小兔子，惊喜万分，伸手捡起来才发现，兔子另一侧已断了一只脚一只耳朵。 她握着兔子，坐在椅子上继续发愣，良久，才道：“小牛哥哥，不会再来了？” “就算你想他来，他也不好意思来见你的。”翠竹道。 “我、我并没有怪他。” “你呀你，明明每晚都做噩梦，吓到浑身衣衫湿透。” 潭小灯沉默了。 翠竹说的是事实。 她不想怪小牛哥哥，但她无法控制自己每夜的噩梦。 对于潭小灯的遭遇，府中下人有的为之叹息，更多的则是幸灾乐祸，都说人生祸福天注定，没福气的，受了钱财便遭了灾，老爷子本是好意，可怜小孤女，平白送她千两富贵，谁知潭小灯根基浅，竟压不住。 还有人在翠竹面前旁敲侧击，都劝她让潭小灯尽早把银子送出去，迟了只怕还有更大的祸事等着呢。 翠竹冷笑：“送？送谁？我们灯小姐受不住，难道你们便受得住？” “哟，我们也只是好心，她又不是你正经的主子，那么拼命干吗？”对翠竹的忠心，其他仆妇纷纷冷笑。 金桃也听到了这个说法，不由得问金凤，是不是真的要劝灯小姐把银子送出去才能保住性命，始终性命比较重要。 金凤翻了翻白眼：“她傻，你也傻啊！” “可是，老爷子没送银子之前，灯小姐一直好端端的。” “好端端的？你确定？” 金桃想了想，迟疑着摇了摇头。 “那些人，只想趁机分一杯羹罢了。你可要劝住灯小姐，别随他们一起疯。”金凤道。 金桃特意跑去找潭小灯转告了此事，潭小灯吃了一惊：“那千两银子我能动？” “那是灯小姐你的，你自然能动，但绝不能给他们骗了。” “太好了！太好了！”潭小灯握住金桃的手道：“你对我很好，我一直不知如何报答你，到时候送你三百两！” 金桃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那、那是老爷子送你的……” “金桃，我的就是你的呀。”潭小灯笑着道。 金凤云里雾里也不知怎么回到竹屋的，等她清醒时，金凤正笑眯眯看着自己。 “姑姑，灯小姐说，要、要送我——” “嘘——”金凤轻轻阻止了她继续说下去，挑了挑下巴，示意了一下屋内正在睡觉的吴峰青。 金桃望了望她的脸色，恍然大悟：“姑姑，你早知道？” “她的为人，你还不清楚？”金凤微微一笑，“往后你也算有根基的人了，姑姑还要拜托你多照顾照顾呢。” 金桃想了想日后的日子，越想越美，不由抱住了金凤傻笑：“姑姑一向疼我，我绝对忘不了姑姑的。” 潭小灯那头则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大好事，却不知因为这一打算，惹来无尽风波，害了金桃一条性命。 她正兴致勃勃地央求翠竹帮她跟蓝朱琳说，要去接寺里的大娘回家一起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5章 死也不见吴家人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寺里那个大娘？你们素昧平生，怎可接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进府？就算你想，太太也不会允许的。”翠竹不肯。 潭小灯瞬间撅起了嘴： “她是个好人，怎么会来历不明？” “我的傻小姐，好不好，不是听她说几句话的，你还小，不会分辨，只怕给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呢。” “那你是不是好人？金桃姐姐是不是好人？我能确定你们是好人，自然也能分辨她是好人，你别当我是小孩子好不好！” 翠竹一时语塞，本想说就算她对你好，说不定有什么目的呢，见潭小灯一脸不高兴，又匆匆把这话吞了下去，道：“太太这几日忙，又担心你的伤势，改日待你好转，我一定替你说话。” 潭小灯这才放心，拿出大娘送的小灯笼玩耍。 吴德广恰好这时候进来了。 自潭小灯受伤，他心中郁闷，寻遍大夫，都道无法保证她额头能恢复如初，一想到明年赛灯会无法一雪前耻，他便恨不得把小牛拖出来揍一顿。 但蓝朱琳劝阻了他，道灯妹妹年纪小，恢复能力强，假以时日，附以良药，也许创口就能复原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觉得时运不佳，好端端的一段锦绣前程被剪断了，闷了几日，占了卜，扶了乩，有说好的，也有说不好的，越发心乱，特意过来瞧上一眼，结果一进来便先看到了潭小灯手边的小灯笼。 那灯笼虽小，每一根篾丝却又细又直又匀称，手艺之高，平生未见。 他立刻蹿过去，抢过灯笼，瞄了一眼，差点站也站不稳了，急急道：“你这灯笼，哪来的？！” 潭小灯一惊，生怕给寺里的大娘惹来麻烦，下意识地推托道：“我、我捡来的。” “哪里捡的？哪里？” 潭小灯还在考虑应该如何说，吴德广已经握住了她的手，热切地道： “绛灯，做这盏灯龙的，绝对是位大师！有了他，我们明年赛灯会绝对会是第一！” 大师，第一。 这两个词语无疑两块大石头，直接砸在潭小灯头顶，她一时反应不过来。 一旁的翠竹见状，轻声道：“灯小姐在寺里认识了一位大娘，这灯笼，应该是她做的。” “哈哈，好、好、好，天无绝人之路！洪玮，我看明年你怎么跟我斗！绛灯，你真真是我的福星！” 一想到明年的荣耀，吴德广兴奋得浑身颤抖，胡言乱语了好一阵，才向潭小灯问了个究竟。 听说潭小灯想接大娘进府一起居住，他一百个点头：“应该，应该！我立刻安排人手去接！不，你去，绛灯，你我亲自领人去接，以表诚意！” 不到半个时辰，吴德广便安排妥当，与潭小灯坐了马车，直奔寺里。 他们先到后院，找那位大娘。 谁知大娘门锁依旧紧锁着。 “大娘，大娘，是我，小灯，我来接你过去一起住！”潭小灯轻拍着房门。 房内默然无声。 吴德广在她耳边轻声道：“继续，高人都是轻易不出山的。” 他则抬头欣赏那两盏破灯笼的经纬，越看越心动神摇，恨不能立刻把房内的神秘高手拖回自己家里藏起来。 然而，不管潭小灯怎么劝说，房内始终无人应答。 “大娘，不会走了吧？”翠竹皱着眉头道。 潭小灯拼命摇头：“不，不会的，她都十年不出这院子了！” “十年？这么巧？”吴德广耳尖，也皱起了眉头，再联系之前绛灯所言的大娘诡异打扮，他不由想起一个人。 “不，不可能！”很快，他又打消了这个荒谬的想法。 当年大火过后，他亲眼看见众人从灯笼店的灰烬瓦砾中扒出了两具残骸。 若是他们父女真的还活着，为何十年也不曾出现？ 潭小灯再劝也无用，吴德广带着她和翠竹去了主持那边，感谢他们前几日对小灯的照拂，送上香油与银两，才问起后院废旧院子里的怪人。 主持叹息道：“那日灯小姐归去，老初听旁人提到她是吴府的人，脸色大变，转头便收拾了东西，带着女儿走了。他在寺里本是借住，整日帮忙干杂活的，他要走，我们也不便阻拦。” 吴德广手中的茶盏一抖，浇了半身茶水。 他顾不得收拾，追问道： “请问主持，那位老初的女儿，身上或者脸上是不是很多火烧疤痕？” “他女儿？他女儿患有疯病，不时发作的，整个寺庙除了老初，只有我知道他女儿居住在废院内，但不曾见过他女儿的真容。” “是他们，一定是他们！”吴德广道，追问老初往哪个方向去了。 主持微笑：“下山只有一条路，他们自是下山去了，至于下山后往哪里去，我们可不清楚了。” 吴德广立刻分派下人，到处打听老僧人与他女儿的下落，他女儿打扮怪异，这里来往香客不少，一定会有人见到的。 潭小灯见姐夫举止，分明与大娘他们是旧相识，不由问：“姐夫，你以前认识大娘吗？” “算是认识吧，如果能找到他们，三叔一定欢喜极了。你放心，我们一定能找到他们的，很快，你就可以见到他们了。” 傍晚，有人来报，在山下附近的山村里见到老僧人与女儿出没。 一行人急忙赶去，潭小灯远远便看到老僧人佝偻着身子在村边的井头打水，道：“是他，就是他！” “老师父！”她一面叫，一面跳下马车。 老僧人听而不闻，继续慢吞吞地打水。 潭小灯几乎疑心自己认错了人，然而仔细打量，发现老僧人的确是寺里那位老师父，便拉住了他的水桶，道：“老师父，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小灯啊。” 老僧人愠怒地夺回水桶，道：“这位小姐，我从未见过你，哪知道你什么小灯大灯！” 吴德广默默站在旁边，端详许久，确定这位老僧人并非十年前的灯笼店老板，那么自己之前所想的便完全错了。 但即使他不是十年前的灯笼店老板，他女儿灯笼手艺也十分高超，可加以利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6章 疯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潭小灯十分惊诧老僧人的冷漠与疏离。 她本以为自己接他们一起住，照顾他们，大娘不必再住在破院子里，他们会很欢喜的。 谁知他们并不领情，老师父甚至连自己都不认了。 为什么？ 难道他们讨厌自己？ 如果讨厌自己，为什么还要送自己小灯笼？ 吴德广见状，心知当下不能接他们进府了，只能徐徐图之，便拱手行礼道：“不好意思，老师父，我们认错人了。” “哼！”老师父提起水桶，头也不回地走进了一家民宅。 潭小灯不解，抬头问道：“姐夫，明明就是老师父，他为什么不肯认我？” “没事，人有相似，也许你认错了。”吴德广握了握潭小灯的手，道村口风大，有碍伤口愈合，让她先回车子里，自己再去找老丈谈谈看。 潭小灯坐在车子里发呆。 一想起老师父方才冷淡的眼神，她就浑身不自在。 “翠竹，难道我错了吗？”她喃喃道。 “有些事情，是错是对，不能一时论之，慢慢看吧。也许，他们明白你的心意，只是有他们的顾虑，不想搅和进咱们府内。”翠竹安慰她道。 哞—— 有黄牛在车外长长地叫了一声。 潭小灯撩起一侧的车帘子，望见一头小黄牛也哞哞叫着，追上前面慢吞吞的老黄牛。 这熟悉的一幕，让她顿时鼻酸。 小时候在乡下的日子，苦虽苦，苦头基本都是娘亲和大哥大姐受了，自己整日无忧无虑地游荡。 直到失去了这一切，她才明白，自己真正快乐的时候，原来是在乡下和亲人在一起的时候。 想到这里，她不由又想起老师父和大娘，也许他们不在乎在哪里，只要在一起。 她冲下车子，奔向方才那所民宅。 她要告诉姐夫，不必强求，大娘和老师父想怎样，便应该由得他们怎样。 前面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仿佛有人被刺了一刀。 其他几所房子，已经陆续有人跑出来了，都往那所民宅聚集。 尖叫又起，疯狂而撕裂。 难道大娘出事了？ 当潭小灯冲到门口时，门口已经围满了人，议论纷纷。 “请让一让，请让一让。” 她顾不得那么多，往人群里钻。 “放、快放开我，你个疯女人！”那是姐夫的声音，充满惊恐。 潭小灯冲出人群，才发觉姐夫被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抓住，那女人正紧紧咬住他右手胳膊不放，老师父一脸紧张地想拉开两人，哪里分得开。 “大、大娘？”潭小灯一面走近，一面迟疑地问。 “绛灯、绛灯，你快叫她松开！”吴德广再也受不了疼痛和恐惧，如不是女人撕扯，他早软倒在地了。 老师父流着泪道：“霞儿，霞儿，他不是那个人，你快松开，松开他！” 旁边已经有人起哄：“快拿板子来，打疯子！” “对，打疯子！” “打丑八怪！” …… “她不是疯子！她不是疯子！她只是发病了！”老师父朝围观的人大喊。 在危急的关头，潭小灯拉住大娘的手摇晃着道： “大娘！大娘！是我，小灯，你还认得我吗？” 大娘似乎真的不认得她了，猛然一推，潭小灯站立不稳，往天井边的石台基撞过去。 幸亏围观的一个男人及时拖住了她，才没酿成恶果。 顿时，群情汹涌，不少人嚷嚷着要打疯子，好几个男人冲过去，拖的拖，拉的拉，把大娘扯到一旁。 大娘完全失去了理智，嘶吼着，手抓口咬，连伤数人，直到被绳索捆上，还嗷嗷乱叫。 有人要拿板子扇过去，潭小灯举起双手拦住了。 吴德广捂着血淋淋的手臂，惊魂未定，直到女人被绑了，才道：“多谢多谢，多亏诸位见义勇为，救在下一命，等会个个有赏！” 众人不由欢呼雀跃，要把疯子拖去沉河。 “不，不行，大娘不是疯子！”潭小灯喊道，众人哪里听得进去。 老僧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各位大爷，可怜可怜我家霞儿，她患有重疾，并非有意咬人的。” “老师父，你说得轻巧，若是她哪天病发，咬死了孩子，你担当得起吗？方才这位老爷如不是我等及时救助，只怕也性命不保了。”人群中有人喝道。 就连房子主人也走出来埋怨老僧人，道他不该带着疯子到处走，若是酿成大祸，谁也无法收拾：“这样的女儿，没了就没了吧，来世投户好人家，干干净净做人，你老人家也别心痛了。” 潭小灯见众人真要拖大娘去沉河，大娘则疯疯癫癫的似笑非笑，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连忙开口道：“大娘不能沉河，她不是疯子，真不是疯子！她很好的，会——做灯笼，会——” 众人哈哈大笑，道：“小姐，你别说笑了，哪怕会做皇后娘娘的宫灯，疯子也是疯子，留不得的！若是他日咬死了人，你能承担后果吗？” 潭小灯眼见事情无法挽回，不由拖住了吴德广的袖子，道：“姐夫，你还不快点救救大娘！” 吴德广不为所动。 老僧人心念一转，明白女儿性命完全系在吴德广一人身上，不得已，在他面前央求道：“秀才公，老儿只得这一个女儿，还要靠她养老送终，求求您老人家开金口，饶了我女儿一命吧，老儿今生今世都不忘秀才公的恩情。” 吴德广掩住伤口，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环视了一下众人，慢吞吞道： “这个嘛，也不是我能做主的，你们又不是我府中人，各位大哥才有权决定令爱的生死，你不妨跟各位大哥求求情。” 老僧人明白，吴德广是苦主，方才他许诺奖赏，众人自然听他的话，只要他发话，女儿的命自然留下了，只是他要父女两人进吴府，不知还要玩什么花招——事到如今，女儿的性命更重要，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秀才公，我们自愿随你走，入你府中，由你约束。” 在他和潭小灯的无限期待中，吴德广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7章 竹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有吴德广做主，蓝朱琳对老僧人父女的入府毫无意见，甚至还遣人将潭小灯院内旁边的房子收拾齐整，让他们父女居住。 大娘经过一场挣扎，气力大竭，昏昏沉沉的躺了两天，清醒过来时，人也不复疯狂，平静了许多。 见到潭小灯，她一点也不惊讶，反而很欢喜：“你也来了？” 潭小灯一怔。 大娘如此反应，分明不知道是她进了吴府，反而以为是自己来到了她身边同住。 一时之间，她也迟疑了，不知道是说明真相还是暂时瞒住比较妥当。 “是呀，大娘，你们两人如此投契，灯小姐一直都期待着与你同住呢。”翠竹及时接过话柄。 大娘并没在意，反而很兴奋看到床边柜子上摆着一大束篾条，瞟了一眼，道：“哪里来的粗货！” 这篾条，自是吴德广事先备下的普通篾条。 潭小灯一无所知，只见大娘拿过篾条，轻轻弹了弹，抬眼笑道：“这等篾条，用不了。” “没事，如果大娘需要，待会儿叫外面帮忙，拿点新篾条进来。”翠竹及时道。 “不用，给我一根刚砍下的竹子就好。” 翠竹要跑出去叫人砍竹子，潭小灯劝大娘还是多休息，粗重活暂时先不要做了。 大娘反对，道：“躺了几日，身子都要长蘑菇了，动一动才好。” 翠竹吩咐外头砍了竹子送进来，大娘从怀中取出一个黑沉的木盒，再从木盒内取出一把小刀。 刀不过四寸，薄而锋利，在大娘手中如一尾银色小蚕跳跃不止，而篾丝则源源不断吐出来。 翠竹好奇，伸手撩起篾丝，想看个究竟。 “别动！”大娘急喊。 已经迟了，纤细而锋利的篾丝割破了翠竹的指头，一串红色的血珠蹦了出来。 “你没事吧？”潭小灯抓过她的手。 翠竹及时把手指藏在后面，道：“没事，没事，好纤细的篾丝！” “那是，你还没看过大娘做的灯笼呢，那才叫漂亮！”潭小灯回头看了大娘一眼。 大娘笑笑，并不反驳。 潭小灯趁翠竹也看大娘的时机，一把拖出翠竹的手，发现上面已经一片嫣红，连忙拉她回房间换药。 因为小灯受伤，房间里药粉药膏最多。 潭小灯一边包扎一边道：“平日里都是你劝我小心，今日倒是轮到我帮你包扎了。” 翠竹呆呆的，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说话，直到伤口包扎完毕，才突然回过神来，道：“谢谢灯小姐。” 潭小灯觉得奇怪。 翠竹一向精明能干，任何时候都是精神抖擞的，从未这样失魂落魄过。 自从看到大娘的细篾丝，她便一直魂不守舍了。 “你以前见过大娘的细蔑丝？” “啊，不，没、没见过——”翠竹赶紧摇头。 依潭小灯对她的了解，很明显，翠竹在撒谎。 她一定有见过大娘的灯笼，甚至有可能以前认识大娘。 但一想到这里，她又摇摇头，甩掉了这种不可能的想法。 翠竹如今不过十六七岁，大娘十年前便已住进了寺庙，翠竹怎么可能在六七岁时便认识大娘了？ 她很快便忘记了刚才的怪异，只当翠竹为大娘的手艺所震撼。 直到许久之后知道真相，她才后悔自己的后知后觉。 如果，如果当初自己稍加留意，便可阻止一场悲剧的发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8章 我娶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待翠竹包扎完毕，两人一起回到大娘房间时，发现大娘已经编织了两只玲珑别致的小灯笼，托在掌上，对着日光端详。 “你们两个小娃娃，一样可喜，这两个灯笼，你们一人一个，拿着玩耍吧。”大娘淡淡道。 “我，我也有份？”翠竹颤抖着声音问。 “自然，一人一个。”大娘有点不耐烦了：“要不要？” “当然要！”潭小灯笑着，把两个小灯笼都拿在手中，比较来比较去，发现两只一模一样，根本看不出区别，大娘的手艺，的确惊人。 她把一只递送到翠竹手中，翠竹如获至宝，紧紧握在手里，全身都在颤抖。 “看在你叫人砍竹子份上，这只也送你吧。”潭小灯把手中另一只也递过去。 “不，不用，一只就够了。”翠竹谢过大娘，说眼看要变天了，赶着去收衣服，便匆匆离去了。 潭小灯望了望外面的天色，乌云重重，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谁也没想到，这一场大雨哗啦啦的下了两日也不停，仿佛天破了半边似的。 园中池塘水上涨，漫过塘岸，漫到各处院子里，潭小灯甚至在门槛边看到几尾摇摇摆摆的鱼。 “翠竹，你快看，鱼游到我们房门口了！” “唉，这雨，真大！希望快点停吧，再下，只怕鱼要进屋了！” 如不是额头伤口发痒不止，她肯定要下水捉鱼的。 看着鱼摇摇摆摆，她感觉怪怪的，似乎自己漏了一件事情，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自从撞了墙，她的脑子时灵时不灵的，有时候想事情眼看到了心头，就是想不起来。 呆了好一会儿，她才叫翠竹拿雨伞。 “我的小姐，这风大雨大的，你要去哪里？你的伤口，可不能碰水！” “我想到园子里去看看——” “不，不行，园子里都被水淹了，有什么好看的！再说，你要看，不急在一时，等伤口好了，再看也不迟。”翠竹以为她要到园子里看大水，坚决反对。 “我，想去看看三叔和金桃她们。园子都被淹了，竹屋那里肯定也淹了。再说，还有小牛哥哥——”潭小灯低声道，紧紧盯着翠竹，生怕她不允许。 原来这样。翠竹道前两日他们便已转移到安全的院落了，不用担心的。 然而，一想到金桃，一层阴霾不由飘过她的双眼。 府中已经传开了，道灯小姐要送金桃三百两银子。 这番诺言，并非灯小姐对外宣扬的，自是出自金桃口中。 灯小姐还小，不知钱财杀人厉害，别说三百两，便是三十两，也足以让别的下人眼红嫉妒了，再说，吴府各位主子，能容忍灯小姐把吴家的银子送给下人？ 这场雨一停，只怕更大的风雨便扑向灯小姐与金桃了。 “你如今最重要的便是赶紧把伤养好，自己都顾不上，还念着别人！”翠竹一边唠叨一边烘衣服。 潭小灯望了望外头帘子一般的雨水，悄悄伸出手指，在绷带下方伸出去，挠了挠。 伤口已经结痂了，越挠越痒，越挠越不能停。 “住手！”翠竹扔下衣服冲过来，抓住了她的手。 “可是，真的很痒！”潭小灯为难的皱着小眉头。 翠竹要唤大夫过来看，可雨那么大，处处都是水淹，别说大夫进来，就是府中的人也不方便出去。 她只能蘸了药膏，一点一点帮潭小灯涂抹。 可这药膏眼看就要完了，到时候灯小姐怎么办？ “我的天，这雨再不停，我也要长蘑菇了。”潭小灯叹息道，把玩着小灯笼。 额头真的很痒，她很想用手去抠一抠，可翠竹告诫道伤口开始痒便是快要愈合了，如果抠掉了结痂，那要留一辈子疤痕的，隔三里路便望见了。 潭小灯不想顶着满额头伤疤，拼命想点其他好玩的事情转移注意力。 “灯妹妹！” 外头有人喊。 “是小牛哥！你快去看看，他怎么来了？”潭小灯推翠竹。 “再快，也得等我涂完药膏！”翠竹冷冷道。 对小牛，她是心存怨恨的。 只是这一点怨恨，又不能直接发作在小牛身上，怎么说，他也是府中的主子。 “好了，额头一点也不痒了！”潭小灯又推了推翠竹，“你要是不去，我出去了！” “不许去！呆呆坐在这里，要是伤口崩裂了，你还得重新来一趟！” 翠竹警告道，慢吞吞把她的额头包扎好，又收拾好药瓶，才一步一步出去了 潭小灯心里跟额头一样痒痒的，只是翠竹有言在先，她不敢轻举妄动，好不容易盼到翠竹半歪身子捧着一只木盆回来，连忙问： “小牛哥哥又送我什么了？” 这些天，她困在房中，小牛哥哥虽不能进来看望，各种泥塑不断，她本以为这一木盆也是泥塑，谁知探头一望，盆中竟是六条鱼。 “哈，送厨房去，今晚吃鱼！” “伤口未愈，不能碰鱼腥。”翠竹依旧板着脸。 因为受伤，潭小灯这段时间不能重油多盐，吃什么都是寡淡的，只觉得自己和一头牛差不多了，才会一看到鱼便想到了吃。 没想到翠竹又是拒绝。 她拉着翠竹的手臂轻摇： “好姐姐，只吃一点点，一点点行不？要不，就一口！” 翠竹根本不吃这一套：“不行就是不行，若是伤口没养好，将来顶着满额头疤，你嫁麻子还是瞎子？” 潭小灯吓一跳，麻子，瞎子，她都不要！ 谁知她还未反驳，窗外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她要是嫁不出，我娶！” 潭小灯循声望去，窗边露出半张脸的竟是小牛哥哥。 她又羞又恼，喝道：“谁要嫁你！我才不嫁！” 翠竹大惊失色，丢下小灯往窗边跑去： “牛少爷，这等胡话快别说了！要害死灯小姐了！” 小牛却不以为然： “什么胡话！我又没喝酒！你们不是说我是吴家的少爷吗？少爷不是要什么就有什么——” “牛少爷！快住口！”翠竹恨不得立马把小牛的嘴缝上。这种话，若是给旁人听了半句，灯小姐都吃不了兜着走！ 谁知怕什么来什么，院门口有人冷冷道： “便是吴家的少爷，也断无娶自己妹妹的道理，这等疯言疯语给旁人听了，我吴家脸面何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9章 没眼看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听声音，来的竟是吴家大姑奶奶吴娴。 自老爷子的丧事后，她主动向蓝朱琳交出府中账簿与大小钥匙，基本处于隐居状态，一切事务都由蓝朱琳主管。大家都赞扬说，她拎得清。 这两日大雨滂沱，她为何不声不响来了这里？ 不仅潭小灯疑惑不解，就连翠竹心头也打了好几个结。 她回头对潭小灯抬了抬下巴做了个眼色，示意她慢点，自己则冲到门口 此刻，小牛见到这个所谓的大姑奶奶满脸严霜，双眼都是鄙夷，只觉她鄙夷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小灯，不由热血膨胀，嚷嚷道： “小灯又不是你家真正的小姐，我喜欢，想娶便娶！” 翠竹有意要劝阻，迎头却撞上了吴娴冷冰冰的眼神，只好行了个礼，低头耷耳，暂时立在一旁。 “住口，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嫁娶，再满口胡言，绑你去祠堂！再说，你入我吴府多时，吃我们的饭，穿我们的衣，还一口一个你家我家，难道这不是你家？我们竟还不够资格做你家人？”吴娴对这个突然冒出来会分家产的堂弟，实在喜欢不上来，恰好又抓到他痛脚，如何会放过？越发相激，有意让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才好。 小牛年纪不大，血气方刚，哪里懂得其中的利弊，听她口口声声道吃饭穿衣什么的，简直把自己当乞丐，当下跳起来，越发响亮道： “做你们吴家人有什么稀罕的！还不是你们拘我在这里——” “哎呀，鱼跳出来了！”里头突然传来潭小灯的尖叫，“翠竹，快来帮忙！” 话音未落，又噗的一声，似乎木盆也给踢倒了，潭小灯哇哇直叫。 小牛最紧张潭小灯，赶在翠竹之前冲进房间，见外间一地水，木盆早翻了，鱼在地上乱蹦，潭小灯弯着腰，几度想捉又不敢捉。 “我来，我来！”小牛手脚麻利，不多时便把六条鱼都抓住放回木盆中。怕鱼死了，潭小灯赶紧把桌上一罐水都倒了下去。 “谢谢牛少爷！”翠竹拿抹布收拾着满地水痕，故意大声道： “我常说，你最心疼灯小姐这个妹妹了。” 小牛摆了摆手，跟潭小灯一起蹲在木盆前看鱼。 “果然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吴娴刚好走到房门口，见了这一幕，一转身，去了吴德广的书房，将放才发生的事情添油加醋告诉了吴德广： “再不管管，只怕我们吴府的颜面都丢尽了！” 吴德广瞟了一眼大姐半湿的衣衫，轻飘飘道： “大姐冒着大雨前来，就为了这点小事？他们都是孩子，捏点泥塑抓条小鱼，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小事？他们已经不小了，那个什么小牛，都十几岁了，整天待在一起，难不成你真让他娶小灯？” “他说要娶绛灯？呵呵，我记得小时候我还说过大姐最美，要娶大姐做新娘哪，小孩子的瞎话，也值得你风里雨里跑这一趟？” “你是没看见方才他们两个挨挨挤挤的模样，哎，没眼看！万一闹出点什么丑事，你的美人灯还要不要！” 吴娴看得清楚，弟弟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右手也握紧了拳头。 她一向了解弟弟，知道他最在意什么，一脚直接踩下去，果然痛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0章 别人的新娘子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门外依旧风狂雨骤，屋内三人却一片沉寂，呆呆听着哗啦啦的雨声。木盆中的鱼不知忧愁，在小小的天地中摇头摆尾游得欢。 “灯小姐，你说，大姑奶奶方才为什么来我们这里？”翠竹突然问。 潭小灯摇了摇头，她真的不知道。 大姑奶奶心机深沉，脾气时好时坏，她能避则避，怎么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来院里？ “也许她来探病？”潭小灯苦笑道。她自己也不相信。 翠竹摇了摇头。 雨这么大，遍地都是雨水，大姑奶奶居然冒雨踏水前来，可见本有要事，却为小牛一时的疯言疯语走了，想必去告状了。 她满怀忧虑看着面前两个孩子，只怕很快又有一场大风雨了。 “小牛哥哥，你不情愿住这里吗？”潭小灯幽幽地问。 之前小牛喊什么娶自己，她一时羞恼，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然而听见他和大姑奶奶顶撞起来，越吵越厉害，急中生智，踢倒了木盆，才打断了小牛的话语。 相比小牛哥哥说的什么娶自己，她更在在意的是小牛哥哥说他在府中，是因为被拘住了。 难道在小牛哥哥眼中，自己也是拘他的人？ “我、我——”望着她天真无邪的双眼，小牛的舌头突然打了结。 他本来要脱口而出说是，自己很讨厌很讨厌这里的，不知为什么，就是没法当着潭小灯的面说出。 “也不是不情愿。”他闷闷地道。 “不是就好，我还以为小牛哥哥住得很不开心呢。” 小牛望了她一眼，她正从绷带下伸进去一个手指，轻轻地挠着，触及小牛的目光，便停住了手指的动作，尴尬笑道：“有点痒，嘻嘻。” 笑声中，她的指头忍不住又微微动了动。 小牛心里很难过。若不是自己，她也不会受伤，更不会瘦成皮包骨。 翠竹恰好看见她又在挠痒痒，赶紧伸手扣住她的手，喝道：“灯小姐，你别挠了，忍着点，说不定明天就晴了，我让人拿药去。” “没事，没事，也没多痒。” 话是如此，她脸上的肌肉却颤抖不已，明显是拼命忍着痒痒的感觉。 小牛不忍再看，问：“她的药，哪里拿的？” “安顺堂，这两天雨大，出不去，眼看药要完了。”翠竹道。 “我去！”小牛立刻道。 翠竹叹息：“我的小祖宗，你就别添乱了，雨这么大，怎么出去？再说，府中不会让你出去的。” “始终是灯妹妹的伤要紧！我出去一趟，又不会乱跑，一定尽快回来的！”小牛怕她们不相信，还举手道：“我发誓！” 就在同一瞬间，闪电掠过，屋内一阵明暗变幻，紧接着，雷声轰隆。 翠竹立刻抱住了潭小灯：“灯小姐，别怕，别怕！” 潭小灯并不十分畏惧雷电，此时见翠竹这样夸张，暗自好笑，却突然明白了翠竹的意思，立刻缩了缩身子： “不，不行，雷公响，我害怕——” “不，不要怕，灯妹妹，我先陪着你！”小牛立刻道。 翠竹微微一笑。还是灯小姐的法子有用。 之前因为小牛的逃跑，灯小姐才受了伤，若是小牛出去拿药再闹出什么风波，自己也不用再在吴府呆了。 不久，吴德广过来，见小牛果然陪着潭小灯，两人还亲亲密密的边说边笑，心中暗自恼怒。 大姐说的，果然有几分真实。 自己错了，从一开始就不该把德虎送到绛灯这边来。 他要娶绛灯？ 不，不行，这是他亲手养大的果实，绝不容许他人轻轻的伸手过来就摘了去，谁都不行，哪怕是堂弟德虎。 他方才急急赶来，立在门外听了一阵子，听说绛灯的药膏没了，心中一动，便笑着道：“今日伤口可好了一点？来，姐夫看看。” 他亲自解开绷带，仔细查看了伤口，皱眉道：“不是说快要好了吗？怎么创口边沿又有点化脓？” “额，我、我抓的。”潭小灯磕磕巴巴道，生怕姐夫生气。 吴德广并没发作，只是让翠竹多涂抹药膏。 翠竹为难道：“药膏就快涂完了，本来今早顺安堂的陈大夫应该来看诊的，风雨太大，他来不了吧。” “这样的确难办——府中到处水淹，下人们都在忙着提水呢。”吴德广叹息道，“我如今又不方便出去。” “我去，顺安堂在哪里，我知道！”小牛想也不想，立刻自告奋勇。 “你？不，不行，你不会又想趁机乱跑吧？”吴德广摇头，“再说外头风大雨大，若是摔伤了，我如何向三叔交代？哪怕你擦破点皮，绛灯也会心痛不已的。” 他越是不许，小牛越是要去，说小灯妹妹的药膏最重要，何况她因为自己才受的伤。 “小牛哥哥，你要听姐夫的话。”潭小灯牵了牵小牛的袖子。 这一动作落在吴德广眼内，他心头怒火又升了几丈——他们两个，简直比亲兄妹还亲！ 幸亏，大姐告诉自己，若是再迟些日子，只怕小灯习惯依赖他了。 “你说得也有道理，算了，德虎，你既然有心弥补，大哥也不好阻拦你，你和前门的门子老方说一声，两人一起去吧。” “好，我去了！”小牛一听，立刻冒雨走了。 吴德广望着他的背影，嘴角一歪，浮起一抹笑意。 这抹一闪而过的笑意，带着几分得逞的得意，被翠竹看见了。 她心中不由一动。 都说他最疼爱小牛，为何今日他一反常态？小牛有过逃跑的前科，他不担心小牛又一次逃跑？ 潭小灯追到门边，只见雨幕重重，哪里还有小牛的影子！ 她呆呆望着大雨，既担心小牛在雨中赶路的安危，又担心他借口拿药从此逃跑，一时之间，心乱如麻。 吴德广走到她身边，搂住她肩膀，柔声道：“这里有雨水飘入，你还是回屋内吧。” 潭小灯一颤，摁了一声，灵巧地避过吴德广的怀抱，快步走进屋内。 以前姐夫曾抱过她，握过她的手，她从来没有意识到不妥。 今天，她突然发觉，自己不喜欢姐夫太亲密的举动。 也许是小牛所喊的要娶自己，忽然让她意识到了，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是新娘子。 别人的新娘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1章 诚心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她却不知道，自己的躲避，却带给吴德广更多更深的恼怒。 一年多来，绛灯从来低头顺眉，从未拒绝过自己，哪怕要她上高桥，她也二话没说便答应了。如今，却开始躲避自己的接触？ 不用说，一定是因为德虎！ 他在青楼花船里见多了，一个妓女若是心中有了某个客人，总是想法设法拒绝其他客人亲热的。 一想到这里，他便恨不得德虎在园子里看不清边界踩空掉进了池塘，或者在外面大街看不清路况掉进了水沟，或者干脆趁机逃跑了，永远不回来。 对，他一定会趁机逃跑的！ 就算他不逃跑，也不见得能平安回来。 前门的门子老方是什么人，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怎么可能随他出去冒雨拿药？ 一想到这里，吴德广眼前已经出现了那小子在臭水沟里举着双手挣扎逐渐下沉的情景，不由又微微一笑。 翠竹捕捉到了那一缕微笑。 她能确定，吴德广挑动小牛出去拿药是故意的，奇怪就奇怪在这里。 当初排除众议、坚持让小牛认祖归宗的是他，之前坚持带小牛去寺庙参加老爷子法事的是他，如今让小牛陷入危险的也是他。 难道大姑奶奶方才去他那里告状了？ 小牛不过是是个孩子，孩子一时说的话，又怎么当真？ 任翠竹怎么想，都不会想到，吴德广真的因为小牛孩子气的话语，便生了罅隙。 自从小牛不顾而去，潭小灯十分担心，望着窗外茫茫雨幕，不知小牛哥哥走到了哪里，会不会踩到了深水沟，会不会掉进了淹没的池塘。 这一份担心，明晃晃呈现在她脸上，在她眼睛里，让吴德广一览无遗。 他越发相信，大姐说的没错，德虎之所以要娶绛灯，自然是他们两人之间有情。 一想到这里，他越发握紧了拳头。 潭小灯哪里知道身旁姐夫心中沸腾如热锅，只踮脚望着窗外，盼望小牛哥哥早点平安回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口终于传来了人声。 “小牛哥哥！” 潭小灯飞似的奔到房门口，然而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并不是小牛，而是两个仆妇，送来了今日的饭菜。 潭小灯哪里有心思吃饭，嘱咐翠竹送到旁边厢房里给大娘他们父女，又问仆妇是否听过小牛的讯息。 两位仆妇望了旁边脸色阴沉的吴德广一眼，欲言又止，摇了摇头，冒雨匆匆离去。 没有消息，可见德虎是逃跑了。吴德广心中暗喜，坐下来吃翠竹留下的饭菜。 “来，绛灯，你也吃点。”他劝道。 “我，不饿。” 潭小灯依旧守在门口等小牛。 雨并没有减小的趋势，依旧哗啦啦下个不停。门槛边的雨水还在一点点增高，离门槛顶部只剩下半尺距离了。 翠竹回来时，见潭小灯盯着门槛边的雨水，不由叹息：“我们府地势还算高的，城里其他地势低的，只怕早淹了。” “小牛哥哥，不会找不到顺安堂吧？” “不，怎么会？他是本城人，肯定熟悉的。”翠竹赶紧安慰她，“小心雨水湿了伤口，进来吧。” 其实翠竹心里也很担心。方才一起出去时，两位仆妇告诉她，听厨房说外面街道水太深，淹死人了，淹死的还是一个年轻小后生，可怜哪。 她怀疑会不会是小牛少爷，然而又暗自啐了自己一口，默默祈祷不是。 小牛带给她诸多麻烦，但如果小牛被淹死了，灯小姐肯定很难过的。 在三人心思各异时，小牛一身雨水跑回来了，带回了顺安堂陈大夫的药膏。 潭小灯扑上前，拖住他的手，道：“你没事吧？” “嘻嘻，没事，就是四处都是水，有人家里的鸡和猪都冲出来了。”小牛不以为然，把药膏递给翠竹。 因为满身雨水湿漉漉的，他并没有进屋内。 翠竹接过瓷瓶的同时，深深看了小牛一眼，发现他嘴唇发紫，再一看，他右腿不自然地半踮着，便嘱咐他先等着，赶紧倒了一碗热姜茶递过去。 “灯妹妹，听陈大夫说，过两日会有京城来的好药膏，除疤痕更有效，到时候再给你拿。”小牛呼呼把一碗热姜茶倒进肚子里，催潭小灯赶紧换药，等她回到屋内，便慢慢离开了。 虽然他走得很慢，也竭力装着若无其事，但翠竹还是可以看出，他一脚轻一脚重，分明受了伤。 当天晚上，小牛为潭小灯冒大雨取药还受了伤一事便在府中传开了，不少人赞他重情义，也有人暗自冷笑，说他都是装的，收买人心。 因为竹屋早被水淹了，吴峰青与金凤、金桃三人便转移到了一所偏僻的小院。 金桃提起小牛，也是冷笑：“明明就是因为他才受的伤，现在倒来收买人心了。” 金凤横了她一眼，道：“人家起码还懂得个收买人心，你呢？跟木头似的！有他在，越发显得你无情无义了。” “我？”金桃疑惑不解。 “你想，这几日为什么厨房里送过来的饭菜比平时都要好？为什么小厮们不断送你小礼物？难道贪图你是根木头？” 金桃回头看了看桌面大大小小的盒子，道：“又不是我让他们送的！我都说不收了，你偏要，如今收了，又说我……” 金凤戳了戳她的额头：“说你是木头，你还不信！他们对你好，还不是看在灯小姐许给你的三百两银子份上！此时那个小牛奔前跑后，相比之下你不是太冷淡？” “姑姑的意思是——”金桃想了想，又摇摇头：“不会的，灯小姐才不是这种人。再说，这里也走不开，我们也要照顾他。” 金凤差点气晕： “他一天到晚是睡着的，你守不守，有什么区别！还真指望他能扶你做个夫人太太不成？” “姑姑，你，你这是什么话！”金桃红了双颊。 金凤冷笑：“你当别人是瞎子，可别当姑姑也是瞎子。以前你在园子的时候，你的心思我还不明白？就因为这一点，我才把你送到灯小姐身边，你可别白白辜负了姑姑一番心意。” “姑姑，姑姑对我好，我都知道。我，我是个丫鬟而已，守在他身边便心满意足了。”金桃低下了头。 原本她也觉得不可能的，但灯小姐答应给自己三百两，有了这三百两，她便不是丫鬟，也许，能带着三百两的嫁妆，给他做个姨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2章 烦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在金桃一再催促之下，金桃冒雨前去看望潭小灯，以表心意。 谁知潭小灯不在，她不顾阻拦，去看望发烧的小牛了。 因为冒雨取药，小牛在污水漫流的街上踩中废铁，扭伤了右脚踝，回来后不久便发起了高烧。他向来性格古怪，不喜欢丫鬟呆在房间内，结果发烧昏睡于床也无人知晓。 直到当夜丫鬟收拾碗碟，发现晚饭丝毫未动，去叫他时才发觉他满脸通红，一碰额头烧得滚烫。 深夜大雨，没办法请大夫，丫鬟只能用湿面巾替他敷额头降温。 潭小灯清早起来听说小牛病了，不管翠竹怎么劝阻，径自打着油纸伞提着糕点去看小牛了。 此时的小牛已经醒转，依靠在床屏上，由丫鬟喂他喝粥。 “小牛哥哥！” 潭小灯一见他无精打采的模样，忍不住流泪了。 小牛抬头看见她，则满脸嫌弃：“外头还下着大雨，你跑出来干吗？若是淋湿了伤口，谁又去请大夫？” 潭小灯一眼看出，他表面嫌弃，眸子里却闪烁着欢喜的光芒，便撩了撩额发，露出绷带，道：“你看你看，哪里湿！涂了你拿回来的药，一点也不痒了！” “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回去，我要喝粥，没空理你。” 潭小灯接过丫鬟手中的碗，道：“我来喂你。” “去去去，谁要你喂！”小牛干脆别转头，连看都不看他了。 “小牛哥哥，我知道，你对我好，真的对我好。你好好喝粥，别淘气。”潭小灯低声道。 前几句听得小牛心潮澎湃，后一句听得小牛哭笑不得。她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呢，却说别人淘气。 明明应该嘲笑一番她装大人的，他偏觉得心中沉甸甸的，重而踏实。 自从入府以来，他从未感到这样踏实过。 “好，你把碗给我，我吃！” 潭小灯迟疑着，把碗递过去，全神贯注盯着他的手，生怕他气力不济，砸了碗。 小牛双手捧着碗，也不用汤匙，旋转着碗，大口大口喝粥，呼噜呼噜喝得响亮。 丫鬟在旁边笑他：“虎少爷，如今不嫌粥苦了？” “粥苦？那一定是着凉了。”潭小灯道。 “你又懂？”小牛扫了她一眼。 潭小灯却以为他怀疑自己，立刻分辩道：“怎么不懂？以前我喝粥也是觉得粥苦，我娘说，那便是着凉了。” 娘。 她是没娘的孩子，小牛也是，无意一个字，戳伤了两个人。 她赶紧偷偷看了一眼小牛。 小牛却盯着碗，仿佛没听到。 她暗自松了一口气，继而心中透亮，小牛哥哥就在身旁，怎么会没听见？他假装没听见，只是不想自己难过罢了。 小牛喝完粥，便催她回去，道自己没什么要紧的，她在眼前晃悠，烦。 潭小灯笑眯眯地打着油纸伞走了。 小牛哼起小曲，丫鬟逗乐道：“虎少爷今日好欢喜哪！这糕点便赏了我吧。” “拿来！那是送我的！”小牛立刻道。 丫鬟也笑了，把两盒糕点递过去。 小牛揽在怀里，摸摸这盒，又摸摸那盒，吩咐丫鬟把糕点藏在柜里，再把湿泥拿过来，他要捏泥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3章 劝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大雨连下了四日，纵然府中下人不停地往外提水，潭小灯屋外的雨水已经几乎与门槛齐平，院内的花花草草，都给淹得奄奄一息。 潭小灯坐在门槛边，愁眉苦脸望着满地污浊的水渐成汪洋。 好几处下人房给淹没了，六个仆妇丫鬟被分配搬来她院暂住。 大娘原本不擅长与人沟通，听到有陌生人声音，越发闭门不出，每日饭菜都是由老父亲递到房门口。 老初忙着和府中仆人一起提水。 他本来头戴僧帽身穿僧衣，但住在府中，来来往往都是丫鬟仆妇，多有不便，便改了一顶瓜皮帽一身青色布袍。吴德广有意要让裁缝登门替他两父女量体裁衣，老初觉得太过叨扰，托人到估衣店买了两身半新不旧的袍子。 他住在府中，按吴德广的意思，只当个贵客，他却是个闲不住的人，帮忙打理园子花草，帮忙厨房砍柴，哪里有活便出现在哪里，这几日水淹，又主动帮忙提水，收拾水中漂浮的杂物，劝也劝不住。 小厮男仆纷纷逗他，道初大爷是贵客，就该在房里好好坐着。 他笑笑说：“吃了你们吴府的饭，就该帮忙你们吴府做点事情，白吃饭总是不好的。” 有人喝彩，有人则提起灯小姐的丫鬟金桃，道一声不吭便捡了三百两银子，下半辈子都吃穿不愁了。 “呵呵，难怪昨日你还抽空给金桃送耳环呢，原来是念着那三百两！” “你好意思说我？你前日不是也送了胭脂水粉进去？” …… 老初皱起了眉头。 他知道潭小灯心地善良，但毕竟年纪太小，那三百两还未送出呢，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一个个如狼似虎的已经盯上了金桃，若是真的要送，还不知掀起多大风波。 午饭时，他要替女儿送饭，向来不与其他下人一起吃的，拎了食盒回到女儿房前，远远望见正房门内潭小灯抱膝盖枯坐的小小身影，心中一动，放下食盒后，便走到正房门口，道：“灯小姐，还未吃饭？” “小牛哥哥又发烧了。”潭小灯没头没脑道。 老初明白她是指小牛发烧，她没心思吃饭，便劝道：“你之前才受了伤，还不好好吃饭？都瘦成猴子了。” 潭小灯伸出双手瞄了一眼，双手青白青白的，瘦骨嶙峋，宛如竹枝。 她想起了记忆中另外一双手，一样瘦削的手指。 那是李贤淑的手。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李贤淑了。 在最后的时间里，李贤淑常常躺在床上，脱了手腕，滚到被子上。 那时候，潭小灯也紧紧盯着镯子，一刻也不敢放不语不动，盯着搁在被子上一双皮包骨头的手，手腕处的镯子显得格外宽而空洞，一不小心便松，生怕镯子滚下来，摔在地上，跌个粉碎。 不知为何，在雨水的封闭中，她竟想起李贤淑来了。 那样好强的少奶奶，也没一个好下场。 “灯小姐，灯小姐！” 不是幻想，而是实实在在的声音，老初一面喊一面在她眼前晃着手掌。 似梦非梦，潭小灯迷惘地把目光聚集在老初脸上：“你刚才说什么？” 老初叹了口气。 方才他说了很多话，劝她要慎重，不要随意把银子扔出去，可看样子，灯小姐半句也没听进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4章 打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老初没有机会再说第二遍，因为其他借住的丫鬟仆妇过来找潭小灯了。 他并不知道，自己所说的话语，潭小灯没听见，某个耳尖的丫鬟却听到了，随后还告诉了相好的小厮。 纵然风狂雨骤，老初的劝告还是迅速传遍了吴府。 下人中无人认为他是替潭小灯着想，只觉得他本来就两父女粘着潭小灯白吃白喝，居然还把心思动到了那三百两银子上。虽然还没人讨得金桃欢心，但他们都觉得，只要自己花心思，金桃自然是自己的，三百两也是自己的。 阻人钱财，如杀人父母，老初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吴府男仆的公敌。 当他回到园子里帮忙提水时，之前与他有说有笑的下人们，纷纷怒目而视，更有甚者，直接上前一拳头砸过去：“死老头，你还想独霸灯小姐！” “别打人，别打！” “打，心思歹毒，不打不像话！” …… 一个开了头，其他心中怀恨的男仆也纷纷上前，拳打脚踢。 老初倒在泥水中，连分辩也无从分辩，只能抱头蜷膝，尽力护着头。 只有一个老成的车夫老杨在旁边不停地劝，道老初年纪大了，受不住拳脚，万一有个好歹，谁能承担后果？ “嗤，大家一起打的，法不责众，你不懂？”最初挥动拳头的男仆卢五不以为然，趁机又踢了一脚。 老杨见状，大叫一声道：“不好，老初死过去了！” 老初原本未昏迷，一听这话，立刻闭上双眼，一动不动，真的像昏死过去了。 其他仆人一见，吓得纷纷退后，各自拿起自己的水桶跑了，卢五跑得最快。 老杨上前，把老初从泥水中搀扶起来。 老初面青鼻肿，勉强道：“多谢老哥了。” “你啊，说了不该说的话。”老杨叹气。 老初不解，听老杨提起自己劝小灯不要往外撒银子一事，立刻道：“灯小姐是个好人，明知道她做事不妥当，还不提醒？” 老杨依旧摇头，道：“她是个主子，想怎样便怎样，别的主子都没说什么，你说她做甚？如今多少眼睛盯着你们，都以为你们要裹挟灯小姐，独霸银子呢。” “我做事，对得住天地良心，他们那群小子，算什么东西！” 老初并未将老杨的劝告放在心上，回到院子里，掩面而过，连翠竹在身后追问也不管。 恰好潭小灯担心雨天大娘烦闷，在她房中玩耍，一抬头见他匆匆从门前过，满身泥水湿漉漉的，不由出声询问。 老初道雨水湿滑，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 老人最怕摔跤，潭小灯一听，反而越发担心，立刻跑过去，结果迎面看到他满面青肿，就连右眼也肿胀成一个大核桃，哪里是摔的，分明是被打的。 老初与大娘乃是她邀请进府居住的，本要好好照顾他们，谁如此大胆欺负老初？潭小灯顿时气上心头，揪住老初不放，一定要他说出谁下的狠手，自己为他出头。 不远处立着的丫鬟仆妇听了，指指点点，有人冷笑道： “他不背后捅人就算好了，谁敢打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5章 人心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没，没谁打我，就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老初立刻接着丫鬟的话说。 他只想息事宁人，和女儿在府中安静度日。 那丫鬟嗤的笑了一声。 “你，过来！”潭小灯厉声道。 其他立在附近的丫鬟仆妇纷纷惊讶地抬起了头。在他们的印象中，潭小灯从哭美人转身不久，所谓主子，不过是老爷子的抬举，她向来懦弱，连话也不敢高声说一句，对年龄比她大的丫鬟仆妇，开口闭口都是喊姐姐的。 今日，她为何突然性格大变？ 难道真的手中有了钱就变脸？ 那位丫鬟听了潭小灯的话语，虽然拖着脚慢慢走过来，心中颇不以为然，以为她不过是做做样子耍下主子的威风罢了，让她骂两句，又伤不了筋骨。 “灯小姐有何吩咐？”她淡淡道。 “你，是哪房的？叫什么名字？”潭小灯直直望着她的双眼道。 “我原是大姑奶奶房里的，名叫秀春。”丫鬟挺着胸膛道。抬出大姑奶奶的名头，怕不吓坏这位懦弱的灯小姐？ 谁知潭小灯立刻捕捉到了她话中的破绽： “原是？那即现在不是了？请问如今你归哪位嬷嬷管教？” “我、我——”秀春顿时呆了。 她一向自负美貌，看不惯其他姐妹，又将府中不少男仆玩弄于掌心，引他们围拢在身边，其他丫鬟早看她不顺眼，纷纷道：“她之前在大姑太太房中打碎了花瓶，如今在厨房里烧火扫地呢！” 秀春瞬间涨红了脸皮，分辩道：“大姑太太不过一时恼火，很快便会召我回去的。” “我不管你在谁手下，总之，你方才对初师父不敬，好好道歉，否则，我一定告诉厨房里的管事嬷嬷，严加处罚！” 秀春呆了，嘴角一撇，想要辩解，但看着潭小灯坚定的眼神，明显这次她是认真的，如果把事情告到厨房那边去，只怕自己连厨房也呆不住了，要发配到茅厕等污秽地方去，之前卢五等人追着自己跑，还不是因为自己是大姑太太院里人，如果永远回不去，谁还会把自己放心上？在他们眼里，美貌固然好，却远远比不过前途和钱财。 一想到这里，她便福了福，道： “初师父，我年少无知乱说话，你大人有大量，千万别放在心上。” 老初向来大度，不把小事放心头的，立刻道：“没事，你走吧。” 秀春刚想走，抬头看见潭小灯板着的脸，不由低下头，带着哭音道：“初师父，我真的不是有心的，要如何你才能满意？” 老初手足无措，正要出言安慰，背后传来翠竹的声音：“有心没心，你自己心里清楚，别老想着在主子面前捣鬼。如有下回，别说灯小姐，就是我也不会放过你，一定告到太太那边去。” 此言一出，秀春彻底慌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苦苦哀求。 老初又是个心软的，替她向潭小灯求情。 潭小灯这才点头，让她离去，带老初回自己房里敷药。 翠竹要追问起因，老初避而不谈，一味感谢两人替自己上药，她也不好过分追问。 老初去后，潭小灯拍着桌子骂道：“那群家伙！看初师父和大娘在我们院里呆着好就眼红，竟把初师父打成这样！去，我们找姐夫去，一定要给初师父一个公道！” “外头雨这么大——” “他们打人的时候可有看雨大雨小？初师父年纪大了，若是这回我们不帮他们讨个公道，那群家伙还以为我们不管不问，下回，还不知闹出什么祸来！”潭小灯态度很坚决，一定要尽早去找姐夫。 因园子里的水太高，吴德广搬回了正房，因还在孝期，与蓝朱琳分房而睡。 潭小灯冒雨前来，一说起老初被打一事，吴德广顿时弹起来：“反了他们！”一叠声的叫着，要立刻拿人查办，谁打了老初，打了多少拳脚，都要一一查问清楚，一一惩治。 蓝朱琳在隔壁听见喧闹，叫丫鬟打听清楚，施施然捧着盒子过来，笑道：“灯妹妹来了？我娘家昨晚刚送来一种药膏，祛除疤痕十分有效，我正想着要去寻妹妹呢，刚穿好衣裳呢，可巧，妹妹来了。也不知是他们说的夸张了些还是真的有效。不如试试？” 吴德广一听祛除疤痕四个字，浑身爽快，忙不迭道：“试试，马上试试！” 潭小灯急着要处理老初的事情，哪里有心情管疤痕不疤痕的，可见蓝朱琳满脸期待地望着自己，又不好直言拒绝，正迟疑间，蓝朱琳身边的金菊道： “这药膏，还是海外来的的，太太娘家人听说灯小姐伤了，发动亲朋戚友帮忙，不知问了多少外来客商，好容易才找到的。” “哈，多谢，多谢，舅舅舅母费心了。若绛灯肌肤复原，我一定摆三桌大酒，好好答谢他们。”吴德广笑道。 蓝朱琳轻飘飘的横了他一眼，道：“难道我娘家贪你的酒席不成？” 那眼风轻轻飞过，比小碧莲明晃晃的妩媚更动人，吴德广只觉得浑身无一处不妥帖，如非众人在侧，早一把抱过蓝朱琳亲上几口了： “是是是，琳妹妹教训得对，舅父舅母知道你疼爱绛灯，爱屋及乌，一样疼爱她。” 蓝朱琳捂着嘴轻笑：“你知道就好，别不识好人心。” 金菊把木盒打开，里头由两位金黄头发长着飞翅的小人儿抱着的一个美人腰瓷瓶。 吴德广一见便喝彩，道定是好东西。 如此盛情，潭小灯怎好再谢绝？只好坐下，任金菊与翠竹两人解下头上绷带，涂涂抹抹，心中却如同火烧，恨不得把打老初的那群家伙都揪过来。 吴德广却已经忘了老初一事，凑在旁边，指指点点，一时道气味清新，一时又道涂得还不均匀，哪里厚了，哪里薄了。 潭小灯暗自在心底长叹。 蓝朱琳坐在她对面，见她目光闪烁不定，笑道：“妹妹心中有事？” 吴德广这才想起老初，回头道： “对，琳妹妹，方才园子里有不识相的混账东西把初师父打了，你看，怎么把那群混账东西抓过来！” 蓝朱琳缓缓道： “要我说，初师父这顿打，还是因灯妹妹而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6章 因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因为她？” “因为我？” 吴德广与潭小灯不约而同问道，齐齐把目光钉在了蓝朱琳脸上。 蓝朱琳轻轻点了点头：“对，就是因为灯妹妹，原因有三。” 她的目光在潭小灯脸上快速打了个转。 潭小灯却呆了。 “一是老初父女非亲非友，非主非仆，因灯妹妹骤然入府，又住在灯妹妹院内，下人不明所以，议论纷纷，对老初怀了不敬之心，这都是因为灯妹妹没及时说明的缘故。” 她说得有道理，潭小灯点了点头。 “二是老初住在灯妹妹院中，性格随和，常与其他仆人往来，把灯妹妹赏给他的果饵糕点等与其他仆人分享，分甘同味，本是好事，却惹得那群不识好歹的东西心中不满，认为府中赏罚不明，这都是因为灯妹妹没有把握好分寸，也没有约束好老初的缘故。” 潭小灯心神俱裂。 她心地简单，别人对她好，她便对人好，有好吃的，也送给老初和大娘一同分享，却不料给老初惹来祸端。 吴德广脸色也阴沉起来，心事重重望着潭小灯。 “三则是灯妹妹要从老爷子留下的一千两银子里，分给金桃三百两——” “绛灯，不会真有此事吧？”吴德广一把抓住了潭小灯的肩头。 潭小灯艰难地点了点头：“我，只是对金桃一人说过——” 金菊道：“府中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了，多少男仆追着金桃打转，送胭脂水粉送戒指簪子，都想娶她这个有钱人呢，不信，你问问翠竹。” 不，这不是真的！潭小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望向翠竹，翠竹避过了她的眼神。 “你、你——你好糊涂啊！一个丫鬟，赏她三十两已经大过天了，如何要分她三百两？不，不行，老爷子留下银子，本是给你做嫁妆的，你又不是嫁给金桃！”吴德广愤愤道。 “灯妹妹，你本是好意，却让金桃变成了别人眼中的一块肉，而老初感念你收留之意，劝你不要随意抛洒银两，便成了许多人心中阻止他们获得财富的拦路石——” “初师父什么时候劝过我——”潭小灯忽然住了口。她背脊生寒，想起之前老初与自己说话，自己担心小牛哥哥的病情，并未留意他说什么，想必就是那时候他劝了自己。 吴德广不了解内情，见潭小灯依旧推脱，只当她有意否认、狡辩，心中生恼，本要发火，但蓝朱琳在旁边正正经经地坐着，若是此时责备她，便是在琳妹妹削了她的面子，往后只怕琳妹妹轻视了她，轻视她倒也罢了，自己要再做什么灯难免横生枝节，笑笑道： “算了，绛灯也是年小，本是好意的，哪里想得到人心如此卑劣？这件事情，我做主，琳妹妹去办了就是，三百两银子的谣言，一概不可再提，再闹事者，打三十板子，撵出去，之前打了初师父的下人们查出来，一一发落！” 他一边说一边用余光望向蓝朱琳，见蓝朱琳脸上似笑非笑，仿佛在嘲笑自己维护绛灯，不由耳朵发热，咳嗽了一声，道： “琳妹妹，你看，这样处理，可好？” “秀才公的法子，自是好的，我谨遵秀才公法令便是。”蓝朱琳说着，又是微微一笑。 她肌肤白皙，一笑之下，如栀子花在风中摇摆，丰艳无比，吴德广又是心中一动，咽喉阵阵燥热干涸，赶紧撇过头去。 此事便如此解决了。 潭小灯没反驳。 她还能如何反驳呢？ 但她心里暗下决心，说定了要给金桃的三百两银子，如今不给，不等于不给，等再过三四年，自己要出嫁的时候，便取出三百两，还给金桃。 风雨虽大，阻止不了下人间信息的流传。很快，府中上下便都知道了，潭小灯所谓要送金桃三百两银子不过是一句戏言。 金桃也知道了，心中无比失望。然而，再失望，她也不敢埋怨灯小姐，毕竟，灯小姐年纪小，钱财的事情做不得主的，别人要她怎样便怎样。 当潭小灯满脸羞愧前来找她道歉，隐晦地表示再过三四年，一定把银子送她时，她笑笑，道：“没什么，灯小姐，我知道你一向对我好的。” 现在都做不了主，三四年后便可以吗？到时候，只怕府中其他主子一定又找出各种借口，阻止灯小姐给自己送银子。 金桃想不在意的，只是，那三百两银子却在她心头生了根，时不时便枝摇叶动，刺得生痛。 如果不曾有过这样的机会也罢了，明明与三百两银子近在咫尺，却又失去了，只差一点，只差一点点。 她连做梦都梦见自己抱着三百两银子不放。 金凤偏还刺激她，道：“早叫你抓紧点，若是当时让灯小姐取了银子，真到了你手里，难道主子们还能掐着你脖子吐出不成？偏不听我的！” 金桃简直气得要死。 她是孤女，八岁时被叔叔以五两银子卖进吴府的，本以为得了三百两银子，花十两或者二十两赎身，也算出头了。 谁知只是一场梦。 潭小灯不知道金桃心底里的滔天巨浪，自以为已经得到了她的谅解，反正银子自己是要送的，只是迟三四年而已，内疚了两日，见天气好转，小牛哥哥偏还卧床不起，而老初挨打后，当时觉得没什么事情，结果躺了一夜，清早醒来腰酸背痛，竟起不了床，心思便放在了两人身上，托翠竹禀告吴德广和蓝朱琳后，延医请药，忙了好几日。 雨终于停了，阳光照射下，污水渐渐减退，满府都是腐败的气味，关了窗户，灌进鼻子里的依旧是臭味。 翠竹指挥着暂住的丫鬟仆妇清理院内淤泥污水，秀春又出幺蛾子，推说厨房那头忙得很，自己只好抱歉了。 翠竹冷笑一声，道： “厨房里头忙得很？忙着招蜂引蝶还是煽风点火呢？” 秀春向来自视甚高，就连管事的也常给自己几分面子，而翠竹随新太太过来不久，处处摆出大丫鬟的架势，倒像半个主子似的，不时指挥她们做这个做那个，她心中哪里服气？顿时炸了起来： “姐姐这话什么意思？听上去倒是像说我们吴府管理不善，我们做下人的无法无天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7章 果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两人一阵争吵，连潭小灯也劝阻不了，终于闹到了蓝朱琳面前。 蓝朱琳把当时在场的丫鬟仆妇也唤到跟前，三言两语一问，又查出之前秀春各种窥探潭小灯，还往男仆那边透露了老初劝告潭小灯的消息，老初挨打，便由此而起，顿时柳眉一竖，喝道： “跪下！” 秀春立时跪在地上，一味求饶。 蓝朱琳也不多话，下令拖出去，送到大姑奶奶那边，由大姑太太处置，自己则留潭小灯喝茶吃点心。 不久，仆妇们又揪着秀春回来了，道大姑奶奶说了，秀春之前犯了事，已经撵出自己院子，发送到厨房，算不得自己的人，如何处置，太太自行做主便是。 蓝朱琳皱了皱眉头，道：“那就找牙子来，发卖了吧。” 秀春扑到她跟前，连连磕头： “太太，我知道你一向慈悲大度，求求你，放过我吧！留我在府中，往后我一定安守本分，绝不行差踏错！” 立在蓝朱琳背后的金菊喝道：“作死！留你在府中兴风作浪呢，还不从太太跟前滚出去！” 秀春见状，又扑到潭小灯跟前，苦苦哀求道：“灯小姐，求你开口替我在太太面前说句话！求你了！” 潭小灯见她蓬头乱发，满面涕泪狼藉，十分可怜，有心要求这个情，转头一看，蓝朱琳瞪目竖眉，一脸冰霜，没有半点要轻饶的意思，便磕磕巴巴道：“我、我——” 秀春见她们一个二个都不肯放过自己，出府是终究免不了，立时站起来，厉声道：“出去便出去，你们当吴府是金窟银窟，我秀春却当臭泥塘垃圾堆！终有一日，我要你们好看！” “拖出去！”蓝朱琳淡淡道。 不久，秀春便被唤来的牙子带走了。 据说，她几度转手，最后被卖进了江上的花船里。 潭小灯惴惴不安，觉得她沦落至此，跟自己有关。 翠竹劝道：“各人有各人的因果，若不是她那样嚣张，到处窥探造谣，就连太太跟前也不肯服个软，怎么会有今日的下场？完全是她自作孽，不可活！” 潭小灯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再想想，似乎又不大对。 那时候的小灯，还在纠葛自己害得秀春沦落，并没想到，秀春由此成了花船上名震一时的红姑娘，在后来，带给自己无穷无尽的麻烦，差点要了自己的性命。 也有好事。 小牛哥哥病情好转，老初也能起床走几步了。 潭小灯有时候去看看小牛哥哥，有时候去陪陪老初和大娘。 府中渐渐平静，仿佛之前的大雨大水都不曾存在过。 潭小灯也渐渐平静。 病好后，小牛认命似的接受了吴府的安排，每日上半天私塾，半天到吴府的店铺做学徒。 他越来越忙碌，但再忙也抽空给潭小灯捏几个泥塑。 三叔吴峰青渐渐清醒，得知自己的亲儿子吴德虎还活着，不发一言，也不去见他，又搬回了竹屋，还把金凤金桃撵走了。 金凤去了蓝朱琳身边，金桃回了潭小灯身边。 潭小灯敏锐地发觉，金桃和自己有了隔膜，说话间对自己太恭敬了，不复以前的亲密。 她以为要么是金桃在金凤身边呆久了，给金凤训出来的，要么便是金桃还介意银子的事情。 她私下跟金桃聊过，但一提起银子，金桃立刻打断，道府中早有命令，不许再提起此事。 潭小灯一想也是，生怕给金桃也惹来麻烦，便不再说了。 “金桃，你试试这烧饼，新鲜出炉的，可好吃了。” “金桃，你试试这松子糖，好吃吧？” …… 她怀着内疚，整日里劝金桃吃这个吃那个，翠竹暗暗提醒她，她是主子，而金桃是丫鬟，主仆本分不能颠倒了。 “可是，她好像生我的气。”潭小灯愁眉苦脸道。 “不会的，她怎么会生你的气呢？”翠竹劝道。 府中忽然传来消息，有人上门向五小姐提亲了。 “对方是什么人？英俊吗？多大？”潭小灯也很感兴趣，问了翠竹一连串问题。 翠竹抿着嘴笑：“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管那么多干嘛？难道灯小姐也想出嫁了？” “你胡说！”潭小灯扑到她脸上，连打了好几下。 金桃端着炖盅进来了，道：“灯小姐，厨房刚送来的莲子百合糖水。” 她那样正经，自己却和翠竹厮闹，越发显出亲疏不同，潭小灯心中不好意思，连忙过去，道：“热不热？快放下！” 金桃放下炖盅，福了一福，默默退后。 潭小灯满腔的热情，像一个胀得过分的脓泡，轻轻一碰，破了。 她讪讪地打开盖子，用汤匙拨弄着里面的莲子，忽然想起以前也吃过莲子百合糖水，当时还一汤匙一汤匙舀了，喂过金桃吃莲子。 明明是不久前发生的事情，为何好像很久很久了？ 她抬头，金桃一脸平静，仿佛眼前的莲子百合糖水与其他饭菜糕点毫无区别。 潭小灯心中空荡荡的，以最快的速度把糖水喝了，道：“喝完了！” 金桃像个木头人似的上前，收拾好炖盅汤匙，直着腰走了。 我们两个，怎么会变成这样生疏？ 潭小灯望着她的背影远去，心头渐渐沉重。 翠竹招手道：“来，红姨方才做的灯笼，还能自己转呢。” 红姨便是老初的女儿，她听潭小灯总大娘大娘的叫自己，让潭小灯改口叫自己红姨。 潭小灯跑过去，发现那灯笼不过巴掌大，四侧斜伸出翅膀似的扇页，扇叶底部吊着一颗珠子，灯笼中间则有根竹棍做的轴，轻轻一吹，灯笼便转动起来。 她不由笑了：“这不是风车吗？” “不，风车是扁的，灯笼可是四方的。”翠竹继续吹气，小灯笼呼呼转得欢，小珠子也斜斜飞起来，绕着灯笼旋转。 “红姨的心思，真是巧妙！”潭小灯赞道。 “那是，她做的灯笼，小是小，个个都是精品！”翠竹也赞不绝口。 更赞不绝口的是吴德广。 当他看到小灯笼时，简直比狗看到了骨头更夸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8章 拜托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如果这灯笼做大了，矗立河上，迎风自主旋转，那将是多么壮观瑰丽的一个画面！ 一想到这里，他兴奋难抑，立刻攫过小灯笼，跟潭小灯随口说了两句，便匆匆跑到竹屋找三叔讨论可不可行。 谁知三叔一看到那个灯笼，差点从床上摔下来：“这灯笼，哪来的！” 听说是小灯带回来的红姨做的，三叔立刻蹦起来，拔腿往门外跑。他卧床已久，近来不过偶尔走一小段路，骤然剧烈奔跑，双腿无力支撑，竟摔倒在地。 哪怕摔倒在地，他依旧满脸狂喜： “快，带我去找她！” “难道——红姨真是以前灯笼店的——”吴德广大吃一惊。之前他明明辨认过，老初并非灯笼店老板，那红姨自然也不会是灯笼店老板的女儿。 然而，从三叔的兴奋来看，自己竟错了。 难道当初抬出来的两具骸骨并不是老板和他女儿？ “自然是她！这种灯笼，乃是我和她一起想出来的，世上只有我们两人会做！天可怜见，她没死，还活着！” 吴德广找来一顶软轿，让下人把三叔抬到潭小灯院里找红姨。 他们突然闯入，正在编织灯笼的红姨骇然抬头，脸上并未带着纱巾，露出满脸狰狞的红色疤痕，分明是烧伤过的。 “你、你是——” 三叔指着她，十分激动，话也不能说全。 红姨也很激动，而这激动并非故人重逢的惊喜，而是恐惧与震撼，还有怨恨。 她紧紧抓住自己的双手，牙齿咬得格格直响：“是你、就是你——” 吴德广有过前车之鉴的，一看要糟，连忙吩咐下人拦住红姨。 但不等下人们反应过来，红姨已经如下山猛虎，瞬间扑到三叔身上，又抓又咬。 意想不到的三叔尖叫，踢打，挣扎，却哪里挣扎得开？下人们涌上去，拉的拉，打的打，想要把红姨从三叔身上拉出来。 潭小灯正在换药，听到喧闹，吩咐金桃看看怎么回事，金桃跑过去瞄了几眼，跑回来道：“红姨发疯了，在咬人呢！” 潭小灯连药也不敷了，一把推开翠竹，迅速跑到红姨房间里。 老初也从隔壁房间跑过来了，怕女儿挨打，拼命阻拦，慌乱中，挨了下人们的两记肘撞，跌在地上。 潭小灯扶起老初，喝道：“别打、别打，快放开红姨！” “她要咬死人了！”有下人乱喊。 “快拉、拉开！”吴德广心有余悸。 众人下手，终于把红姨拉开了，她嘴里猩红一片，还叼着三叔的半块耳朵。 三叔塌在软轿里，满脸是血，生死不知。 潭小灯只觉头顶嗡的一声，仿佛魂魄瞬间离开了自己，不知手脚在何处。 当吴德广连拍了好几下她的肩膀唤醒她时，她望见软轿里的三叔已经睁开了眼睛，而红姨在众人的约束下，依旧咆哮，挣扎，宛若野兽，不由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她恨自己。 自己还以为有了老爷子的银子，无所不能，结果想照顾的，一个也没照顾好。 自己不再被动地接受命运的安排，第一次主动，为什么带给别人的，总是一次又一次的伤害？ “小灯，别、别害怕，我、我没事。”三叔艰难地道，继而又向吴德广求情，不要处置她，也别吓着她。 他用尽全身气力，才举起自己的右手，指了指神志不清的红姨。 下人们都呆了。 刚刚这个女疯子疯狂撕咬，恨不得吃了他，他居然还替她求情？ 老初抱着女儿，泣不成声：“都是冤孽啊，冤孽！” 还是赶过来的翠竹比较清醒，打发人去请大夫、替三叔处理伤口，又遣人去报告了蓝朱琳。 蓝朱琳赶过来时，三叔虽然昏睡，手臂上及脸上、耳朵上的伤口都暂时清洗及敷药止血了，红姨也用软绳捆了手脚。 潭小灯满脸羞愧要向她请罪，她撇过小灯，先过去看三叔的伤势，见他面色蜡黄，呼吸也颇为粗重，不由打了个冷战，道：“多派人手，将城中名医都请过来。” 当晚，经过几位名医斟酌治疗，三叔总算醒来，召吴德广到身边，道：“方才那女人，虽然会做同样的灯笼，却不是艳儿，想必与艳儿有亲缘关系。我走后，你好生待她，若是没照顾好她，我做鬼、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吴德广心痛如绞：“三叔，你别、别吓我！大夫都说了，你好好休养几日，便大好了。” 小牛也给唤来了，与潭小灯一同守在竹屋门口。 他冷着脸，背靠着竹墙，紧紧抱着双臂，斜望着远处的天空，抖动着右腿。 他身边不远的潭小灯浑身颤抖，就连嘴唇，也抖个不停。 屋子里，三叔咳嗽了几声，又道： “再拜托你一件事情，金凤金桃两人，也算用心侍候我，你烧了她们的卖身契罢，每人送她们一百两银子，就从我和德虎的店铺里扣……” “三叔，三叔！”吴德广大喊道。 小牛浑身一震，身子一趔趄，差点摔在地上。 “快，三叔可能不行了！”潭小灯推他。 他身子一甩，连同潭小灯一同甩开，冷冷道：“又管我什么事！” 一道人影忽然从花丛中冲过来，从潭小灯身边掠过，冲进了屋内。 屋内，吴德广突然安静下来。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惨白惨白的，毫无光彩。 潭小灯望着月亮，浑身冰凉。 她实在没脸进去看三叔最后一面。 “好、好，他暂时没事就好，两位大夫不妨先随我出去吃饭，等会儿再过来。”蓝朱琳引着两位大夫出来了。 潭小灯脚一软，忽然坐倒在地。 旁边也是扑通一声，转头望去，小牛同样坐倒在地，但一弹又起，还拍了拍了屁股。 “德虎叔叔，你大哥素来胆小，在里面心慌意乱的，德虎叔叔不妨进去陪陪他。”蓝朱琳温柔地道。 小牛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蓝朱琳也不多话，径自引了两位大夫去了。 潭小灯看了看小牛，鼓起勇气道： “小牛哥哥，我们进去看看三叔吧？” “没听说吗？暂时没事！有什么好看的！”小牛梗着脖子道，仿佛怕小灯再劝她，一转身，竟撒腿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9章 火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金桃要独自进去，犹豫再三，竟提不起脚步。 她还有什么脸面去看三叔！ 又等了一会儿，吴德广揉着双眼出来了，看见小灯，推了推她：“先去吃饭吧，大夫说了，一时还不要紧的。” 潭小灯嚅嚅道：“我、我想看看三叔。” “也行，你进去吧，我去眯一眯眼。”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怪了，金凤怎么还不过来？算了，我等等再过来。” 园子里早听不见姐夫的脚步声了，潭小灯终于鼓起勇气，走进竹屋。 因为之前连日大雨的缘故，竹屋里也是一阵浓浓的腐败气味，墙壁上原先张贴的画图都已笔迹模糊起皱了，桌子上平平整整晾着两张画。 金桃背对着她，佝偻着身子在忙活，忽然道： “出去。” 她语气坚定而冷淡，不容置疑，仿佛她就是竹屋的主人。 潭小灯身子一僵，停下了脚步，压低声音道：“我来看看三叔。” “看他？你还有什么脸面来看他！”金桃的腔调，前所未有的尖酸：“若不是你，他会一次又一次的受伤？你是不是要他把命都赔上才甘心！” “金桃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潭小灯急了。她和金桃之间似乎突然隔了千百里，眼前的金桃完全是陌生而疏离的。 慌乱间，她心中一动，自以为找到了两人隔阂的原因： “金桃姐姐，之前银子的事情，我很抱歉，但我保证，将来一定会实现我的诺言，那三百两——” “保证？你拿什么保证？今日做不到的事情，将来就能做到？我的大小姐，请不要再寻我开心了。”金桃冷笑，昔日温柔的目光眼神里完全是冷光嗖嗖。 潭小灯无话可说。金桃的话语，一箭中的。她能拿什么保证？ 三叔忽然动了动，发出一阵急促的咳嗽声。 两人停止了争执，不约而同替三叔拍背抚胸，只望他能好过一点。 “小灯，你替我唤德广来，跟他说桃花灯笼，有因有果，快，快去！”三叔握着潭小灯的手，弱弱道。 掌心被塞进一个圆滚滚的丸子。 虽然心中充满疑惑，潭小灯捏着那个丸子，拔腿就跑，冲出门口时，眼尾似乎扫到转角处隐约有条黑影一闪而过。 吴德广刚刚喝了半碗汤，听闻桃花灯笼有因有果八个字，连碗都砸了，立刻拖了小灯，道：“糟，走！” 刚到园子，远远的望见花树间一片火红，空气中弥散着烧焦的气味。 那是竹屋的方向。 十年前的大火又一次重新燃起。吴德广大吼一声： “三叔！”。 等两人冲到竹屋前时，竹屋内外烈火熊熊，已经不能进入，只听见竹子炸裂断开时漫天盖地的噼里啪啦声响。 “三叔！”潭小灯无望地冲着大火嘶喊。 更多下人提着水桶冲过来：“走水啦，走水啦！” 鸡飞狗跳中，金桃像幽灵一般缓缓飘过来，手中端着一只碗，梦呓似的一遍遍重逢道： “他说他要喝蜜水的，我就去拿蜜水，他骗我，他说他要喝蜜水的……” 摇曳的火光照亮了她的脸，疯狂而绝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0章 你说怎样便怎样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竹屋里都是竹木，烧起容易，灭得也容易。 大火被扑灭后，下人们在灰烬中找到了三叔的残骨。 火，应该是他自己放的，放火前还一一支开了身边的人。 吴德广隐约猜到他放火的原因与女疯子红姨有关。 虽然三叔否认红姨是十年前灯笼店老板的女儿，但若不是她，他为何突然放弃生命？ 他已经明白了所谓因果，但桃花灯笼四个字仍未明白，十年前，三叔最出名并非桃花灯笼，竹屋内也从未有过桃花灯笼，他为何特意要绛灯转告自己这四个字？ 由始到终，潭小灯与金桃二人都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一动不动守在跟前，直到残骨被抬出来。 金桃手中的碗掉在地上，蜜水四溅。 她没有哭，甚至眼眶里没有一颗泪，只有紧紧握着的拳头与颤抖的身体，出卖了她。 吴德广望了望她，道：“不枉你侍候他一场，三叔交代过的一百两，你明日到账房支取吧。” 金桃没有回答，转过身，快步离开了，挺得直直的背影，如同一支尖利的竹箭。 “绛灯，你也回去吧。”吴德广劝道。 潭小灯失魂落魄回到自己房间才发觉，手里还紧紧捏着一枚丸子，摊开手一看，是一枚指头大的黄色蜡丸，蜡丸上蒙了一层手汗。 三叔为什么要留给自己一个蜡丸？ 她对着灯光看了好一阵子，上面没有字迹也没有图案，也许是三叔随手捏的，神志不清时塞进了自己掌心。 随手捏的又怎样？毕竟是三叔留给她的最后礼物。 她打开柜子，把蜡丸和其他小礼物放在同一个包袱里。 蜡丸藏好了，手心里却依旧有种团着东西的感觉，而她眼前，则一幕幕浮现昔日三叔疯疯癫癫画画的样子。 她不明白，小牛已经渐渐软化了，也许再过几日，他便会喊三叔为爹爹，为何三叔不肯再等下去？ 她是知道金桃痴恋三叔的，三叔去世，金桃心里肯定难受得慌，但每次要和金桃说话，金桃都板着脸，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她满肚子的话都不知从哪里说起。 “她是丫鬟你是主子，何必要讨好她？你越低声下气，她越得寸进尺！”翠竹劝她不要太在意金桃。 “可是在她心里，我是祸根。” “你管她做什么！她真要念着昔日情分，怎会让你难堪？”翠竹不以为然。 “不，不是那样的，她只是喜——”潭小灯及时闭嘴。 金桃的秘密，万万不能泄露出去。 三叔吴峰青的丧事办得很简单，他的亲生儿子小牛吴德虎反锁在自己房间里，不肯披麻戴孝，也不肯捧神主牌，就连蓝朱琳和潭小灯也没法说服他。 “他自己要死，何曾问过我？何曾当我是儿子？”小牛吼道。 他生气，生自己的气，更是生吴峰青的气。 一个字都不说便死了，那何必还认自己回吴府？ 对外，当然只说三叔之死乃是失火，大约是不小心蜡烛点燃了被风吹起的画纸。 最终，在五小姐吴素的自动请缨及各位长辈的协商下，吴素充当义女，完成了一切丧仪。 不到两个月内连办两场丧事，秀城的人都说，吴府流年不利，应该撞了不干净的东西。 印证流言的是，大姑奶奶吴娴邀请了好几个风水先生及法师进府。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府中属鸡的主子在河边犯了忌讳。 府中各位主子属鸡的，只有一位，那便是小碧莲。 小碧莲这段时间忍了又忍，夹起尾巴做人，几乎隐形了，生怕撞在太太蓝朱琳手中，谁知道到头来大姑奶奶的巴掌还是狠狠打在脸上。 她如何背得起老爷子和三叔两条人命？只能抱着女儿，冲到吴德广跟前哭，道自己无处容身了，大姑太太要逼自己再做姑子去。 吴德广心烦意乱，道：“月儿还小，谁要你做姑子！让你到庵里斋戒一个月，只不过是图个心安，你去了便是。” 小碧莲泪流满面：“当日我已经在庵堂了，是你把我接出来的，如今又要送我进去。常言道新人胜旧人，就算太太再合你心意，也该留我一片瓦，若是我去了，只怕外面的人说太太没有容人的度量，影响了太太的名声。” 这几日，为了桃花灯笼四个字，吴德广日思夜想，心力交瘁，本就烦躁，见她依旧咄咄不休，不由一拍桌子，喝道： “去便去，啰嗦什么！” 小碧莲把心一横，跪下道：“行，只要府中人人人安好，只要月儿平安长大，我就算做一辈子姑子，也是心甘情愿的。” 小碧莲刚走，吴德广便病倒了，时常做噩梦，每次惊醒浑身衣衫湿透。 为了冲一冲晦气，大姑奶奶吴娴又邀请了好些媒人婆进府，要替五小姐议亲。 结果，先出嫁的是金凤。 吴德广顺从三叔的遗愿，分别送了她和金桃一百两银子。 银子刚到手，府中未婚的男仆纷纷围拢在两人身边。 金凤挑了林管家的侄儿林进，三日内便成亲了。 金桃则意外的冷漠，对所有男仆的追求不理不睬。 求而不得，府中男仆心生怨恨，开始泼脏水，纷纷传言金桃之所以能得一百两银子，是因为之前竹屋侍候时越了本分，做出种种不堪之事。 流言越传越盛，金桃却不反驳，不吵架，身子一日比一日消瘦，丫鬟仆妇们看金桃的目光也渐渐别有含义。 金凤劝她，消除流言的最佳法子便是找一个人嫁了。 “如同你一般？”金桃嘴角挑起讥讽似的笑意。 “放肆！你姑姑我行得正立得正，能有什么供他们嚼舌头的？倒是你，再不想想法子，名声败了，只怕日后嫁不出去。” 金桃依旧冷笑：“嫁不出便嫁不出，难道不嫁便该死了？我一点也不稀罕！” 两人不欢而散。 蓝朱琳本要处置女疯子红姨的，吴德广极力为她辩解，还搬出了三叔的临终托付。 蓝朱琳似乎并未看出他留下女疯子只为了灯笼，点头道：“行，你说怎样便怎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1章 来路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话音未落，她似乎想到了不妥，白嫩如玉的脸瞬间浮起两朵红云，就连小巧的耳朵也红得滴血。 吴德广心旌摇动，不能自持，抱住她，轻轻亲了一口。 蓝朱琳一把推开他，道：“不、不行，还在孝期呢，你可是秀才公。” 吴德广叹了口气。 他第一次发现秀才公的帽子实在讨厌。 蓝朱琳也叹了口气，道：“咱们府中，说不得的人越来越多了，我这个管家婆，真不知怎么当！” “谁说不得？这府中还有琳妹妹说不得的人？” “还有谁，自然是你的小宝贝金桃。”蓝朱琳含着几分怨恨瞟了他一眼。 吴德广瞬时筋软骨酥，涎着脸道：“我的宝贝在这里呢，哪里还有什么宝贝。” 蓝朱琳打了一下他的手： “别耍嘴皮子，你主意多，倒说说，金桃如何处理？” 吴德广还在犹豫，蓝朱琳殷切地望着他，又道：“金凤都嫁了，金桃油盐不进，立定心思不嫁呢，主子不像主子，丫鬟不像丫鬟的，据说连灯妹妹都使唤不动，昨日更是跟灯妹妹隔壁那位吵起来了，还动手打人，说三叔的死，都是因为她，你听听，这像什么话！若是传到外头去，咱们吴府脸面何存？” “她还敢打人！” “恩，据说把那位挠得不轻，一脸都是血呢。” “真是反了，明日，就找牙子卖了她！” 蓝朱琳轻轻弹了一记他的额头：“你伤心糊涂了不成？人家可是有三叔一百两银子的，要赎身，随时可以。再说，若是卖了她，外面的人不了解内情，还以为我们借故又要回那一百两呢，到时候你我都不要出门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好，那你说说，怎么办？” 蓝朱琳又想了想，慢慢道：“要不，我们帮她找个如意郎君？只要人品好，家世清白，她带着嫁妆嫁过去，谁不高看她一眼？” “你不是说她不肯嫁吗？” 蓝朱琳给他倒了一杯茶：“她眼界高，府中小厮自然不放在眼内，外头呢，呵呵，合适的人多着呢。” “行，你做主就好。” “不，我年纪还小，哪里能事事考虑周详？昨日陈敬先前来送账本，道妻子过世两年还未续弦，我想金桃性格温顺，向来得力，与那陈敬先倒是一对——” “行，让陈敬先明日过来接人吧。她是侍奉过三叔的人，衣服首饰什么的，随意给点，别让人笑话。”说到这里，吴德广忽然皱了皱眉头：“陈敬先是谁？” “我们吴府店铺的掌柜。”蓝朱琳漫不经心道，“你说到侍奉两字，我倒想起金凤昨日跟我提过，道府中下人风言风语，说什么金桃之所以得到一百两银子，是因为……” 她红着脸，没有再说下去。 一个还未圆房的新嫁娘，怎么好意思当着丈夫的面提起那种事情呢？ 吴德广吞了吞唾沫，转过脸去，道：“都是胡说八道！这些年来，我三叔心中只有灯笼！别说金桃，便是金珠玉女，他也不会放心上。” 两人一阵闲谈，便定下了金桃的婚事。 蓝朱琳令金菊召来金桃，赏了她两套衣裳两枚银戒指两支银钗，道了一声恭喜。 金桃直直站在地里，问：“什么喜？” 金菊笑笑，道：“当铺陈掌柜今日来提亲，老爷已经应允了，道这都是你平日尽心侍候主子的回报。” 陈掌柜。 金菊在吴府多年，自然认识吴府各家店铺的掌柜。 她眼前浮现一张像橄榄核一般两头尖的脸。 下人始终是下人，主子要把她许给谁便谁，她哪能说出半个不字？之前与金凤姑姑的争执便显得可笑起来，自己说过的每一个字，如同一块块石头砸在脚上。 她忍不住想，如果他还在，面对这门亲事，绝不会坐视不管吧。 她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金桃谢谢太太抬举。” “好，你识得好歹就行，去吧。日后有空，要多多和陈掌柜来府中玩。”蓝朱琳淡淡道。 金桃回到潭小灯跟前，跪倒在地，道：“灯小姐，金桃明日就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潭小灯很吃惊。难道她竟厌恶自己到这份上？ “太太许了我亲事，明日过门。”金桃平静地道。 “明日过门？”她曾经无比接近过金桃心中的秘密，三叔去世未久，金桃哪有心情谈什么亲事。 然而，细看金桃神情，并非说笑。 惊讶过后，潭小灯捕捉到了重点，立刻翻箱倒柜，把自己得到的首饰拿出来，要送给金桃。 “灯小姐不必客气了，太太那边已经有赏赐。再说，太太找的人很好，是个掌柜，我过去了，要什么便有什么。” “那不同，我总得送你点什么。” 潭小灯还在比较，身后没了声音，一转头，发现金桃已经不在了。 金桃要出嫁的喜讯长了脚，很快传遍了吴府。 女仆们心思各异，或眼红，或嘲笑，也有暗自思索为何她急着成亲，甚至有人怀疑主子急着打发她出门是因为她肚子等不起了。 男仆们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她之前对自己冷面，怀着嫉妒笑道： “难怪看不上我们！” “对啊，我们怎么比，又没人家钱多皱纹多！” “你们懂什么，老人才懂得疼人呢，你没看做祖父的总是特别疼爱孙子孙女！” …… 金桃直着腰，在园子里四处行走。 她曾经在园子里扫地多年，一花一木，都充满了回忆。 最初，扫把比她还高呢。 那时候，只觉得手中的扫把又大又重，地上的落叶永远扫不完。 那时候，竹屋仿佛魔窟，每一次扫到附近时她都提心吊胆，生怕竹屋里突然奔出一只怪兽或者一只巨大的手抓住自己。 她想过千百次，唯独没想过，里面会是一个斯文有礼、温柔到了极点的人。 第一次听见那人喊自己小姑娘，她差点摔倒在地。 第一次看见他画画的模样，她还以为看到了神仙。 他的确是怪兽，凶猛地闯进了她心中。 她扯掉一朵扶桑花，倒转花托，一口吸掉花蜜。 甜，清甜。 她掷下花朵，嘴角浮起浅浅的笑意。 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2章 还能躲哪里？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正在整修的男仆们，看到她过来，一个赛一个说得响亮。 “掌柜太太，往后请多多关照小的！” “哈，红鼻哥你这个烂赌鬼，三天两头当东西的，确实要请她多多关照，免得裤头都当了！” “怎么又说我！难道只有我一个需要掌柜太太关照不成？再说了，嘻嘻，都是府里的人，她金桃还不给我这点面子？” “红鼻哥，还不快搬？仔细掌柜太太教训你这条懒蛇！” …… 金桃站定了，直直望着他们。 男仆们越说越心虚，彼此相视，渐渐小声，最后都闭上了嘴巴。 “说啊，怎么不说了？我，金桃，给你们嚼了这些天舌头，还不够？你，红鼻哥，几十岁人了，有点出息行不！若是他日我在当铺看到你，直接让伙计挥扫把撵出去！”金桃不住冷笑。 “你说什么？！”红鼻哥捋起袖子，要冲上去，给其他同伴拦住了。 有老成的男仆上前说情，还向她道喜，祝她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多谢。”金桃淡淡道，掏出一块碎银子递过去，道：“请你喝杯茶。” 那男仆喜之不尽，捏了捏碎银子，放进怀里。 红鼻哥见状，立刻奔过来，满面堆笑道：“金桃，不，掌柜太太，我也祝你夫妻恩爱，早生贵子，金玉满堂——” 金桃扫了他一眼，翻了个白眼，径自走过他身边，挑衅似的走到之前竹屋所在地，在大家面前，大胆地凝望。 竹屋烧没了，灰烬也清除了，周围的花树也都铲光了，一切面目全非。 按照之前风水先生及法师的提议，这里阴气太重，要铺一条路，并且从旁边的墙开一个小门，让众人出入，增加阳气。 金桃想象着那条路。 铺一条路，换一批仆人，不用一年，便无人知道这里曾经有过神秘的竹屋，有过一个痴迷画画、设计灯笼、制作灯笼的男人。 也不知这里曾经有过一场大火，彻底葬送了一个人。 她转身就走，似乎并未看到身后红鼻哥的灼灼目光。 她跨步有力，腰肢挺得直直的，的确像一位高傲的老板娘。 那是人们最后一次看到活着的她。 当晚潭小灯已经挑好了要送她的礼物，左等右等，不见她回来，催翠竹帮忙一起找。 翠竹禀告了蓝朱琳，阖府寻人，全不见踪影。 不少人看见她曾经出现在园子里，也曾看见她离去，但离开后去了哪里，无人知道。 也许她逃跑了，反正有一百两银子傍身。 翻抄她的床铺，太太赏赐的衣物还在，她自己的衣物也在，银子不见了。 “难道真的逃了？”金凤也闻讯赶来了，“不知好歹的东西，太太为她好，她却白白辜负了太太的好意！” “不，她不会逃跑的！”潭小灯反驳道，“她的衣物都在这里！” 金凤望着床上刚刚翻出的衣物，唰的白了脸：“那丫头，不会做傻事了——我呸，满天神佛，刚才小女子胡乱说话，你们大人有大量，就当没听到哈，保佑金桃平平安安的。” 潭小灯不相信金桃真的就此不告而别，更不愿意相信她做了什么傻事，在府中走了一圈又一圈，就连大姑奶奶、小碧莲院子都去了，逢人便问，始终没找到她的下落。 翠竹见她满脸是汗，生怕又招惹疤痕发炎，再三劝说，好容易才把她拖回了屋内。 此时，传来消息，正门侧门后门三处门子，都没人看到她出府。 潭小灯心头起了不祥的念头——金桃不会像金凤说的那样跳池塘了吧？ 翠竹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握着她的手安慰道： “别怕，她肯定是想不通，躲在哪个角落了，府里这么大，我们一时找不到也是正常的。” “她还能躲哪里！肯定是、肯定是——”潭小灯不愿意说出那句话，忽然想起小牛哥哥水性极高，便拖了翠竹一道去寻小牛。 因为三叔的丧事，小牛已经好几日反锁在房间里了，听闻金桃可能落水，便推门出来。 灯笼暗黄的灯光打在他脸上，他憔悴得像换了一个人。 “小牛哥哥，你真的行吗？”潭小灯关切地问。 “怎么不行？你忘了我上回给你摘的荷花。” 三人赶到池塘边，那里火把熠熠，人声沸腾，林管家召集了十多个水性好的男仆，要沿着塘边潜水搜寻。 男仆们挨挨挤挤，说虽是夏天，夜凉水冷，林管家该替大家考虑考虑。 “太太说了，下水一次，一壶酒加三钱银子！找到人的，赏银二十两！”林管家宣布，他侄儿林进拿着纸笔立在旁边，随时准备记录。 “我去我去！” “我去！” …… 男仆们纷纷抢着要林进记录，自己先下水。 忽然间扑通一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水波正一圈圈扩散，也不知方才谁跳下去了。 正想着，忽然一声哗啦，那人从水里露出头来，火光下一只红艳油亮的大鼻头，正是红鼻哥。 “一次！”他拖长声音喊道，“没、没找到！” “红鼻哥一次！”林进吆喝道。 顿时又有四五个人同时跳下了水，一字排开，沿着塘边潜水搜寻。 没几下，他们便纷纷浮头，嚷嚷着要林进赶紧记录。 小牛不出声，朝潭小灯扬了扬手，也下了水。 荷叶荷花全给拨乱了，东歪西倒。 水涡渐渐往中心聚集。 潭小灯紧紧盯着水面，生怕找不到人，又害怕找到人。 “来几个人，帮忙！”有人探出水面，摇摆着手臂。 “红鼻哥，找到了？”大家纷纷问。 “找到了，找到了！”红鼻哥抑制不住声音里的喜悦，用力挥舞着手臂。 找到了。 潭小灯只觉得耳边轰隆隆的，似乎同时千百人在嘶喊。 她要过去，要看看是不是真的金桃。 然而，双腿仿佛不属于她的，又软又重，怎么抬也抬不起来。 “别，别过去。”翠竹在后面道。 潭小灯望过去，火光乱摇，她只看到一个个变形的黑影。 “金桃！”她弱弱的喊了一声，往后便倒，晕倒在翠竹的怀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3章 笑容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金桃死了，淹死在湖里，当夜便抬出去埋了。 大家都说她死得可惜，好好的当铺掌柜太太不做，竟投了池塘。 当然，暗地里也有人越发认定，金桃和已经过世的吴峰青不清不楚，否则怎么会吴峰青刚死，她便寻了短见？ 当铺掌柜陈敬先进府，和太太蓝朱琳大吵了一架，道还未成亲便惹了一身晦气，又道太太骗了自己，把一个不干净的丫鬟当黄花闺女嫁给他。 他并不相信其他仆人所谓的金桃与吴峰青有染，吴峰青痴迷灯笼，十年来无声无息，蓝朱琳急着把金桃嫁给自己，一定是她和老爷吴德广不干净，否则金桃不会如此激愤，不惜一死。 当初这门亲事还是蓝朱琳主动提出的，没想到摆了自己一道，若是把金桃娶回家，吴家其他掌柜还不活活笑掉大牙？ 最终蓝朱琳将身边的大丫鬟芙蓉送给他做填房，这件事情才算告一段落。 潭小灯无法接受金桃自尽的事实，直到她看见差点成为金桃丈夫的陈敬先。 陈敬先已经五十多岁了，腰蜷背曲，满脸皱纹，慢吞吞走在鲜花一般娇嫩的芙蓉身边，越发显得衰老猥琐。 她终于明白金桃为什么要跳池塘。 金桃死得太不值了。 然而，她又禁不住想，要是自己真的信守承诺给了金桃三百两，金桃是不是就不会寻死了。 这个想法，如毒蛇，如噩梦，时刻缠绕在她心头，让她痛悔不已。 她几乎要疯了。 绝望中，她想到了蓝朱琳。 如果不是蓝朱琳逼金桃嫁，金桃本来可以凭借着三叔送她的一百两银子，安稳度日。 对，是太太的错。 然而，不等她去质问蓝朱琳，金桃一事又有了新变化。 红鼻哥被抓了。 蓝朱琳相信三叔与金桃的清白，也看出金桃对三叔怀有不一样的感情。正因为这样，她越发肯定，就算不满意这桩婚事，金桃也不可能自寻短见，给三叔的名声抹黑。 金桃被抬出去后，并未如传言那样立刻送埋，而是悄悄由仵作验了尸，指出她手腕上、胸腹处均有淤青，胸腹的淤青更是呈鞋子形状，分明是曾与人纠缠，而那人一脚把她踹下了水中。 这证实了蓝朱琳之前的猜想。 在怀疑金桃在池塘中时，蓝朱琳便做了布置，让林管家重赏下水仆人，看看有无可疑人物。 结果红鼻哥主动冒了出来。 一来平素他懒如蛇，不戳不动，这回居然主动下水。 二来他找到了金桃的尸体。 当仵作的结果传来，林管家便立刻确定了凶手是红鼻哥。 把她踹下水中的人，自然知道她下沉的位置。 然而，红鼻哥大喊冤枉。 他说当时自己为金桃所激，悄悄借尿遁，尾随金桃到池塘边，与她发生了争执，继而下手，的确一脚将她踹下了池塘里。 然而，他立刻后悔了，要跳水去救她。 只是，金桃在水中并不挣扎呼救，一脸平静地下沉，在即将被淹没的瞬间，她居然嘴角往两边一翘，露出无比诡异的笑容。 他被吓住了，一愣神，她已经消失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4章 桃花因果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谁也无法证实红鼻哥的话。 蓝朱琳却相信这是真的。 但金桃为何这样做？ 也许，她不满意这桩婚事，只想招惹一个男仆把自己打伤毁容而已。 也许，三叔去后，她死意已决，借助红鼻哥的手，就此离去。 也许，她只是在落水后才临时起意去死？ 也许，她无声的冷笑，不是笑红鼻哥中了自己的圈套，而是笑他自以为是，事实上根本不可能逃得了太太的手掌心？ 蓝朱琳没空再去深究，让林管家把红鼻哥送到城外的田庄里做苦工，终生不能回城。 一听要做苦工，红鼻哥顿时哭了：“好太太，我哪里会做工？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还不如送我去衙门呢！” “你想死？没那么容易。在我们府中，谁奸猾偷懒，谁不守规矩，我会让他比死还难受！”蓝朱琳道。 在场的人不寒而栗。 红鼻哥又哭又闹，被拖出去了。 个中曲折，蓝朱琳一一对吴德广说明，吴德广漫不经心道：“不过是个丫鬟，随你。” “你啊，明明是个聪明人，就是懒，什么都往我身上推，我年少不懂事，也只好厚着脸皮敷衍着，不知做错多少呢。当初，若不答应当铺老板陈敬先的求亲，怎么会惹出这场风波？” 吴德广见她满脸阴霾，尽是懊恼，连忙安慰了一番。 他这些天为三叔之前所说的“桃花灯笼，有因有果”苦恼不已，只是寻不到半点思路，此时又见琳妹妹闷闷不乐，便主动说出八个字，有意转移她的注意力。 果然，一听这奇怪的八个字，蓝朱琳起了好奇心，满腔愁绪都飞走了，连念了好几遍，猜想道：“三叔做过桃花灯笼？” “不，没有。” “女疯子叫桃花？” “绛灯叫她红姨，我也打听过，灯笼店老板女儿年轻时也不是叫桃花。” 蓝朱琳又默念了几次，忽然一拍手，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吴德广喜不自胜，把她抱起来，啪嗒啪嗒连亲好几口。 蓝朱琳粉面绯红，挣脱了，跑到他一时够不着的桌子另一边，回首笑道：“我知道，就是不告诉你。” 吴德广立刻道：“琳妹妹，好妹妹，快说，快说！” 蓝朱琳扑哧一声笑了：“什么好妹妹坏妹妹，这都是虚的，若是我说了，你奖励我什么？” “你要什么我给什么！” “我呀，要你一辈子不再娶姨太太，做得到么？”蓝朱琳双眸灼灼，盯着他，嘴角噙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 “做得到，做得到，还要什么，你快说！”别说不再娶姨太太，就算要他下半辈子当和尚，他也立马答应了。 蓝朱琳又是一笑，走过来，用食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脑门：“玩笑而已，别说得我好像母老虎似的。你呀，太在意灯笼，没在意因果。” “因果？因果——哈，我明白了！我立刻上山！” 所谓的因，应该是之前的灯笼店，但那里化为瓦砾，又因出过两条人命，无人敢去整修，那里，应该没有什么秘密。 所谓果，应该是三叔给灯笼店老板父女营造的坟墓，或者是三婶母子的坟墓。 为了证实这八个字，吴德广带了林管家及几个心腹上山，连潭小灯也带上了。 潭小灯无精打采地缩在马车角落里，像雨打的鹌鹑。 虽然太太找了伤害金桃的凶手，潭小灯没法怨她，但自己还是没法从金桃离去的阴影里走出来。 吴德广逗了她几句，见她始终恹恹的，也懒得再哄她。 到了山上，吴德广先去寻三婶的墓地。 因为是凶死，三婶并未埋入祖坟，三叔另外寻了一块地安葬他们母子。 每年扫墓，吴德广都有替三叔前来祭拜他们母子。 在证实小牛是三叔的儿子吴德虎之后，吴德广曾经来过这里，换了一块墓碑，那块旧的，当场磨平字迹再砸碎。 因为是他监督着砸碎的，他记得墓碑上并没雕刻着什么桃花。 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桃花很浅或者很小，自己一时没留意到呢？ 寻到破碎的旧墓碑，他让下人一一拼凑起来，再三检查，的确没有什么桃花印记。 “没，真没什么桃花。”林管家禀道。 吴德广正想下令去另外一个坟地，潭小灯却道： 众人不约而同，望向石头供桌旁的潭小灯。 原来，在众人忙碌时，潭小灯无事可做，闷闷的靠在石头供桌旁，撕扯着供桌边沿上的苔藓玩，无意中发现供桌边沿上刻着一排小小的桃花，一直伸到土里。 吴德广过来一看，喜不自胜，拜了三拜，道三婶恕罪，便令众人挖掘供桌边沿的泥土，结果往下挖了三尺多，真的挖出了一个两尺见方的铜盒子，盒子锈迹斑斑，明显埋藏已久。 “哈哈，终于找到了！”吴德广一把抱过铜盒子，紧紧抱在怀里，“绛灯，都说你是我的福星啦！哈哈！” 林管家请示：“那另外一方坟地——” “去，当然还要去！”吴德广喜滋滋道，“这里有，不等于那里没有。” 为了证明自己的想法，他令人撬开了铜盒子，里面是层层油纸包裹的本子，打开匆匆翻了一看，果然是三叔灯笼的设计图，再一看，本子只有一半，另一半被撕掉了。 “走！”吴德广道。 灯笼店父女的坟地，乃是林管家当年一手经办的，每年也奉吴峰青的命令前来祭拜，他印象中并没什么桃花，但主子要求要去，他便带路前去。 众人仔细查找，凡是石头的，都不放过，连老板那边的都查了，结果一无所获。 “怎么可能没有？三叔不可能厚此薄彼的！” 吴德广不相信，抱着铜盒子，像狗嗅东西一般，凑到石头面前，一寸一寸地看，每一块都亲自检查，遇上苔藓污垢，还让下人先把东西轻轻擦除了。 他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自己的福星身上： “绛灯，绛灯，姐夫只信你一人，你最聪明了，帮姐夫看看，这里可有什么桃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5章 故人来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潭小灯摇了摇头：“我没看到。” 既然潭小灯都说没看到，那自然是没有。吴德广失望之余，又轻轻吁了一口气，越发把怀里的铜盒子抱紧了。 纵然一半，也是独一份，只有自己一个人拥有，看明年元宵赛灯会谁能与自己一较高下。 在回去的路上，吴德广迫不及待把铜盒子里的本子拿出来欣赏，越看越心惊，三叔的心思也太巧妙了，真难为他想得出种种花样。 可惜本子不全，不知失去的那一部分还有何等精妙的灯笼。 心惊惋惜之余，他又暗自庆幸，幸亏这残本还是落到自己手中，若是到了芳水城洪玮等人手里，自己就算倾尽吴府财力，也未必能够一战。 他兴致勃勃地想象明年赛灯会芳水城洪玮等人目瞪口呆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潭小灯听而不闻，继续躲在角落里发呆。 回去当晚，吴德广便选择了一款较简单的套灯塔，召集了一批花灯匠人，让他们尝试做来看看。 套灯塔乃是由小到大三十六个薄皮纸灯粘合而成，放手时可以收缩、镶嵌成西瓜大、一掌厚的纸盒，揪住绳扣向上一拉，连绵不断，能拉成三人多高的宝塔。 为首的老匠人听吴德广说了，连连摇头，道：“秀才公，不是我们不肯帮忙，实在是做不到啊。简单的纸套灯我们也做过，一般都是缩着套五六层的，十层已很少见，三十六层，还要能缩到西瓜大，怎么可能！不用竹篾撑不起，用了竹篾则不可能只有西瓜大小。” “你们试试看，真做出来了，我重重有赏！”吴德广吩咐他们住在府中，供给吃穿，每晚必有酒肉。 众人试制了好几个西瓜大小的套灯塔，别说三十六层，就是六层也挤得够呛，一压，要么竹篾折了，要么灯笼破了，一拉，要么没及时弹出来，要么出来了形状没撑起来，看不出宝塔的样子。 “纸一要薄二要韧，只有芳水城谢家的千丝纸才有可能，竹篾一要薄二要细，要挑广宁青皮竹——”老匠人禀告了吴德广，分派人手逐一购买。 “行，要什么，只管跟老林说去。”眼看成功在望，吴德广百依百顺。 且不说匠人忙得热火朝天，潭小灯院里却一片愁云惨雾。 林管家的侄儿林进奉了蓝朱琳的命令，领人前来砌墙，将院子一分为二，把红姨和老初封闭在内，只留一个门出入。 潭小灯无法反对。红姨的病时好时坏，再来一次，只怕要被男仆活活打死。 然而，看着砖头一块块垒起来，墙渐渐升高，她就像喝了满满一大口酸菜水，又酸又涩。 如果自己再大一点就好了，肯定能想出更好的法子应对。 老初立在门口，默然看着这一切。 潭小灯目光一转，对上了他的目光。 老初点了点头，眼神里有无尽歉意，这越发让潭小灯感到心酸。 该道歉的应该是自己。 他们父女本来可以在寺里安静度日的，自己一时好心要收留他们，反而破坏了他们的平静。 也许，自己该再想个法子，找个合适的地方，让他们离开吴府？ 反正姐夫已经得到了三叔的珍藏，红姨对他已经不重要了吧。 “往后，你们父女老实点，乖乖呆这里，别往其他地方乱窜，再出点什么差错，别说灯小姐护不了你们，就是老爷，也护不了你们。”林进声色俱厉。 “林进，你怎么说话的？扯着虎皮当大旗，吓唬谁呢？哪天遇见太太，我得问一问，是不是她让你这么说的！”翠竹看出了潭小灯的不自在，为她出声。 翠竹原是太太蓝朱琳陪嫁的六个大丫鬟之一，林进自然要给她几分面子，顿时弓腰笑道：“翠竹姐姐见笑了，我林进嘴笨，不会说话，若是得罪了初大爷，你可得帮我说说情。” 话虽如此，转头望向老初时，他脸上不自觉又带上了几分狠色。 老初连称不敢不敢，赶紧躲进了房里。 潭小灯不想再看那一面墙，径自回房，空气里还飘散着灰水的气味，她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灯小姐，肯定有人来看你了。”翠竹打趣道。 “哪里！我不过鼻子痒。”潭小灯揉了揉鼻子。 “在我们老家，鼻子痒打喷嚏，就是有人说你或者来客人了。” 潭小灯不相信。 自己孤身一人，又没个亲戚，谁会来看自己？ 谁知翠竹的预言竟然成真了，吴府来了一个衣衫破旧的老婆子，要寻吴府的姨太太谭兰草及她妹妹潭小灯。 门子虽不知谭兰草便是去年正月十五死了的姨太太碧珠原来的名字，但听到潭小灯三个字，便去禀告太太，道灯小姐乡下有人来寻她。 蓝朱琳令金菊把老婆子带到潭小灯院里，与翠竹一道好好招待客人。 潭小灯一见老婆子，眼睛都瞪圆了：“福婶？” 来的正是福婶。 潭小灯大哥投军之前，把房子与小灯一起托付给她，谁知大哥去后，她对小灯立时改变了态度，简直把小灯当使唤丫头。 此时福婶一见潭小灯穿着气派，皮肤白皙，俨然是个高贵的娇小姐了，立时嚎了两声，又掏出手绢抹了抹泪水，抽抽搭搭道：“真是老天爷可怜，你如今真真是个小姐了，若是你娘看到你如此出息，还不知欢喜成怎样呢。哎呀，你娘也真是的，没等到你们的好时候。” 听到她提起娘亲，潭小灯也是含着两包泪，当着金菊翠竹的面，不好意思哭，连忙劝福婶喝茶吃点心。 福婶端起茶杯，先大大赞了一通茶杯，喝了茶，又大大的赞了一通茶，见金菊拼命忍着笑，便笑着道：“让姑娘们笑话了，乡下人进城，哪里分得清东西？能喝上这样一杯神仙喝的茶，做梦都想不到——” 金菊终于忍不住了，嗤的笑出声来，连忙别转身子去。 别人不知道福婶底细，潭小灯可领教多了，道：“福婶，你来秀城有什么事情？” 福婶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几次要开口又叹气。 翠竹看不下去了：“这位大娘，有事情你直说，我们灯小姐等等还要涂药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6章 家书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福婶看了一眼潭小灯的脸，拍了下大腿：“哎呀，瞧我这眼睛，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你额上的伤疤没事吧？怎么伤的？是她们没照顾好你？跟你姐姐说去，让你姐姐教训教训她们——” 潭小灯盯着她：“你这次来秀城，不是为了看我额上的伤疤吧。” 今非昔比，她早不是过去的潭小灯，福婶的殷勤中无疑另有目的。 福婶说出了来意，道前段时间大雨，冲垮了河堤，家里田地都被淹了，庄稼也坏了，家家户户没吃没穿的，许多乡亲沦为乞丐，自己想着兰草和小灯一向善良，最关心别人，肯定不愿意看着乡亲们受苦，便厚着脸皮来这里求助。 “你们哪日不花个一千几百两银子的，只要你们姐妹随便施舍点，也够我们全村人花个一年半载了。” 潭小灯自然知道她在撒谎。 什么为乡亲们，福婶只会顾自己。 翠竹微笑道：“大娘，你误会我们灯小姐了，别说她，就算府里老爷太太一年也花不了一千两银子。” “呵——这位姑娘，我虽是乡下来的，也不是没见识的人，不会以为你们有钱人每日吃饭便是左手一碗肉右手一只鸡的，一千几百两银子对你们来说，毛毛雨啦。” “大娘，我们灯小姐年纪还小，别说几百两，就是几十两也拿不出来，要不，你随我到太太跟前去，看看太太赏赐你多少？”翠竹毫不退让。 她已经看出来了，这位灯小姐的相亲，并不是什么善茬。 福婶瞬间冒出了冷汗。 原本看着潭小灯穿得花团锦簇，还以为兰草很得宠，就算小灯拿不出银子，也会向她姐姐求助的，谁知听丫鬟的口气，似乎当家作主的还是太太，小灯姐妹还得在太太手里讨生活。 她迅速盘算了一下，立刻赔笑道：“姑娘说笑了，我们这种烂泥一般的人，怎么敢惊扰太太呢？谢谢她老人家的好意了，我在小灯——你们灯小姐这里说说话就好，两位姑娘不会不容我们说说悄悄话吧？” 两个大丫鬟对视一眼，迅速退出了房间。 福婶正在打腹稿，盘算如何说得更凄惨，却听见潭小灯道：“不知福婶究竟有什么事情只能跟我一个人说的。” “你大哥来信了。”福婶低声道。 大哥。 多少人投军，从此音讯全无，生死不知。 当大哥离开时，她几乎已经当大哥没了。 潭小灯只觉额角青筋乱挣，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掌心，才道：“信在哪里？” “缺堤，大水来得急，信被冲走了——” 潭小灯无比失望，继而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有这封信。 福婶看出了她的心思，连忙道：“真的，信真的被冲走了，不过刚收到时，我让村里的吴老先生帮忙看了下，说——” “说什么？！”潭小灯急急问。 福婶却不说了，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啧啧道：“这城里的茶啊，就是香！” 潭小灯心急如焚，却也清楚，越说催她，她越会高价叫卖，还不如不催不问，等她自己慢慢说出来。 道理她懂，真正要做到，十分艰难，她忍了又忍，牙齿都咬酸了，福婶还在拈着一块糕点慢慢吃。 对大哥音讯的渴望胜过了一切，她再也受不住了，哪怕福婶要五百两，不，八百两银子她也给了： “福婶，你说要——” 翠竹与金菊在门外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屋内的动静，见福婶在折腾灯小姐卖高价，忍不住出声道：“太太那边催小姐过去？你再等等，她有乡亲来了，一会就过去，很快的，嗯嗯，你告诉太太一声。” 福婶听到她又提太太二字，正要催促小灯，门外翠竹已经高声道：“灯小姐，太太催着呢，快出来。” 无端端的太太怎么会唤自己？潭小灯心知翠竹替自己打掩护，便起身道：“福婶，你先吃着点心，我出去一趟，太太那边不能拖的，你有什么就唤丫鬟。” 她一面说一面起行，快步走到门口，跟翠竹金菊点了点头。 金菊拉了她就走，一直到蓝朱琳院中，三言两语向蓝朱琳禀明了经过，又道：“那婆子好生厉害，一心锁着灯小姐的家书就是不说，分明要掘好处的。” “随她，灯妹妹，你且在我这里玩着，看她能熬到几时。”蓝朱琳并未放在心上。 自金桃去后，潭小灯第一次与蓝朱琳近距离接触，心中颇有几分别扭。 蓝朱琳似乎什么也不知道，兴致勃勃地请她看一柄团扇。 团扇正面是雍容华贵繁花盛开的牡丹，用色娇嫩清新，过渡自然，就连花瓣上露珠的晶莹剔透感觉也绣出来了，潭小灯还未见过这样奇妙的绣工。 再一看背面，是只翘起一只爪子扑蝶的胖猫儿，两只乌溜溜的圆眼睛闪闪发亮，隐隐有蝴蝶的影子，更难的是身上的毛，温润滑溜，让人一看就很想摸上一把。 潭小灯家里以前曾经养过一只鸳鸯眼的猫，但家里实在太穷了，猫吃得不好，靠自己偶尔到村边的小溪捞点小鱼小虾给它改善生活，瘦到浑身的毛都失去了光泽。 后来有一天，猫突然走了，不再回来。 潭小灯再见到它时，在村里最有钱的潭老爷家门口，猫叼着一条煎得金黄的鱼，骄傲地走过她面前。 她认得它的鸳鸯眼，伸手要去抱它。 猫儿喵喵叫着，伸出爪子，狠狠抓破了她的手。 她又难过又欢喜。 难过的是它不认自己了，欢喜的是瘦不拉几的它，居然能养得圆滚滚的，一身皮毛油光水滑，很有猫的样子。 “灯妹妹也觉得团扇漂亮吧？” 蓝朱琳的声音，打破了她的回忆。 潭小灯用力点了点头：“很漂亮，真不知怎么绣出来的，很贵很贵吧？”相比之下，自己往日绣的东西，粗陋得简直不能入目。 “呵呵，不贵，一点也不贵，你要，便送你了。”蓝朱琳把扇柄塞到她手里。 “太贵重了，小灯不敢领。” “没事，反正别人送的，不要白不要。”金菊抿着嘴直乐。 潭小灯像被毒蛇咬到一般，赶紧把团扇放回桌上： “姐夫送太太的礼物，我可不敢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7章 冬衣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金菊顿时笑了：“灯小姐，放心，绝不是老爷的礼物。” 她名叫金菊，喜欢笑，一笑起来眉眼弯弯鼻子皱皱的，确实有点像朵菊花。 蓝朱琳则叹了口气，道： “如今你姐夫心里头，除了灯笼，什么都没了。” 蓝朱琳一向精明能干，再大的难题也难不倒她，此时脸上又迷茫又无奈，还带了几分委屈。潭小灯见了，心里不由生出几分歉意。 说到底，如不是自己发现桃花，姐夫就不会发现三叔埋下的珍藏，也就不会整日和匠人们混在一起，忘了太太。 金菊拿起团扇，再次递给潭小灯：“太太送你的，别推了。” 蓝朱琳笑眯眯看着她们，道：“这种扇子，天气热了，正用得上，我这里还有好几把呢，金菊，都拿出来，让灯小姐再挑两把过去吧。” 潭小灯惊诧地望了蓝朱琳一眼。 太太真是水晶心肝，两把，正好红姨一把翠竹一把。 金菊一面答应着一面往里间跑进去，不多时，捧着一个大红托盘出来了，托盘上摆着三柄团扇和五六把折扇，每一把都是精心制作的，不是俗物，只是熏的香太浓艳了些。 潭小灯想着天气热了，红姨和也用得上扇子， 金菊极力怂恿，又推荐这把，推荐那把，一时一样，潭小灯眼花缭乱，也不知要挑哪一把才好。 蓝朱琳笑笑，伸手过去，拿起一把团扇一把折扇，道：“就是这两把了。” 团扇也是精美的双面绣，只是图案不同，不是牡丹与猫，一面是淡淡远峰与几株秀树，用色高古清雅，而另一面则是一株挂满果子的柿子树，柿子红通通的，乍看上去树上满是红灯笼。 潭小灯立刻爱上了，这团扇，送红姨挺合适的。 而那把折扇，则是斜斜几竿修竹，简直就是为翠竹专门定制的。 “谢啦，谢谢太太。” 蓝朱琳又是笑笑，道：“都是自家人，笑什么呀。” 潭小灯拈起三把扇子，越看越喜欢，怎么看也看不够。 仆妇们送饭进来了，蓝朱琳留她用过饭才走，潭小灯婉言谢绝了，她急着回去从福婶那里知道大哥的家书究竟写了些什么，有无地址。 蓝朱琳并未挽留。 潭小灯回到自己房间，发觉福婶不见了，只有翠竹一人安安静静地绣花。 “福婶呢？”潭小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问。 “我给打发了。” “你怎么不等我回来？” “灯小姐，你心肠好，人家不趁机讹你几十几百怎么过得去？我一个丫鬟，她能拿我怎样？六两银子，便打发了。” 潭小灯颓然坐下，道：“那你问她信了吗？” “信？什么信？”翠竹讶然道，“你没告诉我有什么信啊。” 潭小灯要哭了：“你也没告诉我要自己打发她走啊。” 见她眼睫毛上一颗泪珠摇摇欲坠，翠竹终于破功了：“好了好了，逗你玩呢，信我可给你拿回来了。” 原来那封家书并未被大水冲掉，翠竹软硬兼施，让福婶乖乖地交了出来。 信封早开了口，上面零零落落，都是油渍污垢，也不知福婶从哪个角落扒出来的。 潭小灯如获至宝，捧在手里，想看又不敢看，生怕是什么不好的消息。 翠竹看不过眼，直接帮她把信笺抽出来。 信的内容很简单，先报平安，再说边塞寒冷需要冬衣，希望小灯替她筹钱做两三套冬衣，做不来的话，寄钱也可以。 “冬衣？”潭小灯疑惑地瞪大了眼睛。 翠竹道：“如今七月初，棉衣做好寄去正好穿得上。当了两年兵，之前带去的棉衣破了吧。” 其实她欺骗了潭小灯。 福婶交过来的信她早早看过了，最后注明是前年九月写的，没钱没衣服，也不知他熬过这两年没有。 多半是没熬过，要不为何此后不再写信来？ 当时怕小灯担心，她读后撕掉了写有时间的部分。 如今看了小灯的反应，她暗自庆幸自己一早撕掉了。 潭小灯一想也对，大哥不可能挨冻了才写信回来要棉衣。 心下一安，她脸上也有了笑容，拿起方才三把扇子，道是太太赏赐的，让翠竹挑哪一把是她的。 翠竹想也不想，拿起了其中一柄团扇捂住了脸：“这一把——红姨的！” 潭小灯哈哈大笑，拿起猫和牡丹团扇递过去：“这一把，你的！” 此刻她心情舒畅，心爱之物也乐于分享。 翠竹也不客气，替她收起来了。 潭小灯则拿出积攒的月例，托翠竹买棉花及布料，要给大哥亲手缝制四套棉衣棉裤及大棉被。 翠竹本来建议她直接买棉衣棉被的，她摇摇头：“反正还有时间，我自己动手不好吗？” “好好好，你大哥穿上你亲手缝制的衣服，心中肯定很欢喜。”翠竹道。 替边塞士兵缝制棉衣，此事在闺中听来不啻于红叶题诗，十分凄美，程淑勤怂恿大姑奶奶参与了，吴素也跟着缝制了一件。 太太蓝朱琳事务繁忙，虽不亲自动手，却主动认领了材料钱。 府中各位丫鬟仆妇见状，也凑了各色碎布头送过来，道百家衣百家被汇聚百家福气与幸运，能御寒冷、挡刀枪。 潭小灯和翠竹日夜忙碌，就连七月十五放河灯也快去快回，半个月后终于缝制好了四套厚实的棉衣棉裤。 小碧莲从庵堂里遣人送来两套棉衣及一张棉被，道是自己和庵里各位师父一起缝制的，灯小姐大哥穿了，自然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潭小灯都收下了。 她不喜欢小碧莲，但来人说的话太好了，庵堂里出来的东西，自然带着菩萨保佑的，能保佑大哥平平安安。 “她怎么也知道！”潭小灯心中奇怪。 “呵，有钱能使鬼推磨，吴府早成筛子了。”翠竹闻了闻棉衣被子，不由撇了撇嘴：“又装神弄鬼！这棉衣和棉被毫无香烛味，怎会是她和众位师父一道缝的！” 潭小灯低头也闻了闻，果真半点香烛味道都没有。 她十分失望。 不是因为小碧莲骗她，而是因为让菩萨保佑大哥的愿望落空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8章 随你们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纵然如此，她还是把所有的棉衣与棉被都让翠竹送到驿站，寄出去了。 小碧莲可恶，棉衣棉被不可恶，送到边塞，纵然大哥用不了那么多，还可以送同伴。那么寒冷的地方，说不定夜里要盖两三张棉被呢。 翠竹根本不知道小灯大哥是否还活着，但演戏要演到底，真的把棉衣棉被寄送出去了。 她暗暗祈祷，小灯大哥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收到小灯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心意。 就在潭小灯她们忙着缝制衣被的时候，吴德广与匠人们合作的灯笼也逐渐完成了。 有了谢家纸和广宁竹的帮助，套灯笼大大进步了，已经可以套到十八重，拉起时也能顺利连接没有崩断，遗憾的是，十八重已是极限，不能再进一步。 三十六层。 三叔当年究竟是如何做到这一步的？ 吴德广冥思苦想，忽然想到女疯子给绛灯做的小灯笼，那竹篾分得简直跟丝线一般，如果用了她的竹篾，是不是可以达到三十六层？ 一想到这里，吴德广便呆不住了，立刻跑到潭小灯院子里。 他自然不敢直接面对那个女疯子。 潭小灯听了，也觉得为难。 自从三叔去世后，红姨渐渐清醒，因此噩耗，一蹶不振，整日都是自我封闭在房间里，偶尔才到阶下转一转，当林管家带人把隔墙修起来后，她更是寸步不出房门。 就连自己过去，她也只陪着坐一坐而已，很少开口说话。 如今，如何劝她削竹篾？ “绛灯，你一定要帮姐夫这个忙，这个忙，也只有你能帮上，你一定会帮姐夫的，对不对？”吴德广见她犹豫，赶紧打出感情牌，“府中，也只有你才是真心对姐夫好的，事事都替我着想，不像旁人。” 潭小灯为难道：“姐夫，不是我不肯帮忙，只是红姨最近心情不好，整日都在发呆，连我过去都没怎么开口说话。” “你找老初，对，找他，他是个明白人，总会感念你收留他们父女的恩情，找他就对了。绛灯，姐夫实在没办法了，几十名匠人在府中，每日吃喝都花费甚多，你嫂子整日怪我不知世事艰难呢。再拖下去，只怕——”吴德广又是一招。 潭小灯去找了老初，老好人老初并未当场应承，道红姨最近身子不佳，不适宜动手。 “要多少银子，你们说，随你们！”吴德广隔着墙喊道。 老初脸色一变。 潭小灯心中暗道要糟，连忙拉住他的手道： “初师父，我姐夫不是那个意思，是想问问你要多少使用，还要买竹子和工具呢。” 老初脸色缓和下来，嘴角一弯，露出左脸颊一个深深的酒窝： “工具我们有，竹子他们提供就好。银子嘛，既然随我们，让他拿十两银子！” 竹子和银子一并送来了，老初却拒绝他们观看，自己和红姨把隔墙的门锁了。 吴德广只觉得心头无数只猫在扒拉，无时无刻都想着冲进去看看，但心底里也清楚，若是自己贸然闯进去，往后合作的机会便没了。 有了细如毛发的篾丝，三十二层套灯完成得近乎完美。 吴德广亲自拉动绳索，一次又一次操控着套灯收缩、拉伸，看着套灯像条毛毛虫似的一拱一拱的，他心里格外畅快。 他相信，只要买到更薄更有韧性的纸，三十六层套灯指日可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9章 初网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小牛终于也走出了阴影，开始恢复了之前的作息，上私塾、上店铺，做泥塑、看小灯。 潭小灯却敏锐地发现，他不仅仅高了，瘦了，唇上多了一横黑色的短胡，更主要的是神态不同了。 之前的他，纵然满身是刺，望向自己的目光却是温暖的、关切的。 如今的他，目光中蒙上了厚厚的阴霾，嘴巴也常常紧紧抿着，骤然看过去时，格外凝重严肃，倒像名医们给她看伤口之后郑重其事商议如何开方时候的表情。 潭小灯心中怅然。 小牛哥哥是真正的大人了。 她和小牛哥哥之间，不知不觉也起了一道高墙。 她只感受到小牛的凝重，却不知道，小牛已经立定决心，既然已经改变不了自己姓吴的事实，那便要在吴府中争出一方天地，那才能改变自己被人肆意处置的境况，才能达成自己的心愿。 才能站在那个所谓父亲的坟前，堂堂正正告诉他，他做不到的，自己都做到了！ 因为存了这种种心思，他读书练字不觉得累，跟着掌柜做小学徒不觉得委屈，就连当铺掌柜陈敬先都在蓝朱琳面前赞不绝口。 蓝朱琳皱了皱眉头：“他没抱怨？” “没，半个字都不曾说过，有事情就做，没事情也找点事情做，一时也闲不下来。”陈敬先心中也奇怪。 吴德虎不过半大小子，一点也不像店里其他小伙计。 “那就好，有事情尽管使唤，别拘泥于什么主子不主子的，他过去，就是学东西做事情的。”蓝朱琳淡淡道。 陈敬先心一跳，听出了她的潜台词，飞快地扫了一眼，见她脸上如瓷像般一派平静，立刻赔笑道：“那是自然，学徒嘛，哪有不听使唤的道理。” 自芙蓉嫁给了陈敬先，老夫少妻的，陈敬先畏她六分爱她四分，不知不觉，在蓝朱琳面前也矮了两分。 蓝朱琳却一如既往的冷淡，仿佛还在记恨上次陈敬先的不敬。 陈敬先奉上上月账本，又献上一个盒子，道是一件顾客失期了的小东西，芙蓉念着太太，特意托他送来的。 “替我谢过芙蓉，恭喜两位了。”蓝朱琳令金菊收了盒子。 陈敬先顿时两眸发光，红光满面，连声道托主子的福，改日待芙蓉身子好些，再进府来看望主子。 他五十多岁的人，都当爷爷十多年了，没想到还能再添丁。消息一散开，其他掌柜、往来商户，多少人恭喜他老当益壮。 一想到芙蓉如花的娇容，他便乐不可支。 就算为了新妻娇儿，他也得在当铺里再好好干十年二十年。 蓝朱琳又命金菊送上几份名贵药材，嘱咐陈敬先好好照顾芙蓉。 陈敬先收下药材，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大姑奶奶昨日到店里去了。” 蓝朱琳脸色如常，静静看着他。 陈敬先暗暗骂了一声小狐狸，继续道：“她当了六件首饰，要了一百两银子。” 陈敬先离去后，金菊问： “大姑奶奶什么意思？” “亲自登自家门当东西，还能是什么意思。”蓝朱琳微微一笑，“只差没当面跟我说，她没钱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0章 往事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她没钱？她和表小姐花销不大，怎会突然手头紧成这样？”金菊觉得不可思议。 “没事，过几日她自会说的的。”蓝朱琳安之若素。 她按兵不动，可急坏了大姑奶奶吴娴。 吴娴最近很倒霉。 夫家来人道，丈夫的坟墓被大水冲垮了，需要整修。 “那就整嘛。” “没钱。”来人硬邦邦道。 吴娴冷笑：“没钱？当初我离开程家的时候，除了自己的嫁妆，可没拿走你们程家一根线！房屋田地银两，都是你们程家的，连我们勤儿都没份。你们一五一十分干净了，怎么如今连修坟的钱都拿不出来了？” 来人乃是族里过继给她丈夫的儿子，名义上也喊她一声娘，因受了族人叮嘱，此时厚着脸皮道：“大水来得急，什么都给冲走了，哪里还有银子？这也是老天爷给伯伯叔叔们的惩罚，当初他们对娘也逼迫得太过了。” “停，你这声娘我一个寡妇可担待不起。当初我走的时候就说了，与你们程家再无瓜葛。你们既受了他的钱财，就该好好守着他的坟才对，找我一个被赶出家门的寡妇做甚？” “娘，我可听说，当初娘离开家门，也不仅仅是因为家产的事情，还因为白——” “住口！”吴娴胸口激烈起伏，心中更是激荡不已。 来人却狡黠地盯着她，仿佛狐狸咬住了鸡的脖子。 “若是整个秀城都知道吴家守寡的大姑奶奶出过差错，勤妹妹可就可惜了，还能找到什么好人家——” “要银子是吧？行，替那个死鬼整坟去！”吴娴恨恨的扔过去一张银票。 来人并没发怒，蹲在地上，捡起银票一看，弹了弹，吹了声口哨：“看来父亲在娘心目中还是有地位的，伯伯叔叔他们想错了。多谢，多谢了！” 虽说了多谢，他并未起身离开，还是目光灼灼看着吴娴。 吴娴克制着恼怒道：“你还想怎样？” “勤妹妹呢？怎么没看到勤妹妹？” “谁要你看她！你走！”吴娴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来人笑笑，道：“她始终是我妹妹嘛，做哥哥的，关心下妹妹也很应该。她也该议婚了吧，二伯母说她娘家还有个侄儿，和勤妹妹挺般配的，让我跟娘说一声——” “她的事情，自有吴家做主，轮不到你们程家管！”吴娴气红了脸。 “呵呵，娘如此能干，勤妹妹的婚事自然不成问题。算了，我本来还想跟娘说说白家的事情呢。” 吴娴不出声，恶狠狠盯着他，眼睛里要喷出火来。 来人又笑了笑，捏着银票抬脚就走，跨过门槛又回过头来：“我昨日在南门的南兴街遇见一个瘸子乞丐，看上去与白家哥哥倒有五六分相似。但白家哥哥发了一大笔横财，又怎会流落街头做乞丐？呵呵，应该是我看错了。” 吴娴明知道那是陷阱，明知道自己不该去南兴街的，偏偏忍不住还是去了。 她暗暗道，自己只远远看一眼就好，程家与白立害得自己这样凄惨，他落魄，正是报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1章 无赖 ，最快更新张灯记最新章节！ 然而，真的在街头看见白立时，吴娴百感交集，鼻子发酸了。 曾经高傲挺拔如一棵松树的白立，曾经单纯干净得如一颗晨露的白立，衣衫褴褛，拖着一条瘸腿，追着经过的路人苦苦纠缠，口口声声可怜可怜吧，得了铜钱便罢休，没得到的话，要么诅咒“吝啬鬼你就留着买药吃吧”，要么嘲笑“看你也没钱打赏大爷”。 他明明骗了自己一大笔钱，大可以买田地买大屋娶妻生子，为何竟沦落至此？ 看到他沦落，吴娴本应该开怀大笑，高呼三声老天有眼的，心头却没有半分欢喜。 她觉得脸上有点痒，以为爬了小虫，伸手一摸，却是湿漉漉的泪痕。 就在这一瞬间，白立似乎看到了她，往这边望来。她赶紧放下了马车的窗帘。 放下后，她暗自嘲笑自己的紧张。 那么远，隔着帘子，他怎么会看到自己？ 谁知白立真的往这个方向跑过来了，拖着那条残腿，一颠一颠的，不多时便跑到了马车跟前，攀着车厢，高声道：“老爷太太，可怜可怜吧，我好几天没吃过饭了！” “走走走，别挡路！”车夫老杨不耐烦了。 白立笑嘻嘻道：“大爷，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求你家老爷太太可怜可怜，施舍施舍呗。” 老杨见车厢内大姑奶奶不发话，只当她生气了，一甩手中长鞭，打了个呼啸，道：“走吧，再不走，下一鞭便打在你身上了。” 白立松了手，瞬间卧倒在马车前，哎呦哎哟高声叫：“撞死人啦，撞死人啦！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撞死人啊！” 附近的路人纷纷围拢过来，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老杨气得胡须乱颤，道：“谁撞的你？明明是你讹钱不成，刚刚倒下的！” 白立不管不顾，依旧一声接一声喊痛，骂他们为富不仁，连瘸子也欺负。 眼见周围群众一脸鄙视，甚至有大汉摩拳擦掌要加入，车夫老杨急出一头汗，想赶紧催马前进脱离现场，谁知那瘸子蜷缩在车前，若是硬打马前进，只怕他另一条腿也废了。 “你、你——”因为紧张，老杨舌头打了结。 “姓白的，你可是要钱？到车窗来说个明白！”吴娴在车内道。 白立一怔，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浑身一颤，像见了鬼似的，就地一滚爬起来，拨开围观的路人，转眼间不见了。 “哟，原来真是骗子无赖！”路人们发现无戏可看，渐渐散了。 马车缓缓前进，经过吴家钱庄时，吴娴进去，提了一笔银子。 自蓝朱琳执掌吴家后，悄无声息大洗牌，吴娴几个心腹有的调到了田庄，有的回家看顾儿孙，有的则犯了事被撵了出去，如今明知道白立就在秀城中流浪，她竟无一人可以托付，只能拜托自己的陪嫁丫鬟来凤。 当年来凤曾经被死鬼丈夫收用过，不肯再另嫁他人，守在吴娴身边，对吴娴与白立的事情也知道七八分。 此刻，听闻白立重新出现在秀城，第一个反应便是阴谋，程家的阴谋，主子万万不可再一脚踏进去。 吴娴苦着脸道：“若是不知不见倒罢了，明明看见了，又怎能装着不知道？” “大小姐，你已经为他赔上了半生，难不成还要为他赔上下半生？他瘸了腿，他做乞丐，那是报应，是他骗了你的报应！”来凤坚决不肯替她去寻白立。 吴娴无计可施，只能暂时敷衍着一定不会再和白立联系，却准备另想他法。 正巧吴家老爷子要办百日法事，蓝朱琳原准备花一笔银子施斋，因附近州县水灾，流民失所，秀城街头也来了不少灾民，拖家携口，露宿街头，她与吴娴、伯父商量过后，便捐了五千两银子到县衙，支持县衙分发衣物米粮，遣送灾民回乡，只道替去世的公公尽一份心意。 因这一手，县令大人亲自题了匾额，灾民们敲锣打鼓，到吴府致谢。 “多谢吴老爷！” “多谢秀才公！” …… 吴德广从未这样风光，欢喜之余，对妻子又多了几分感激，当下抛下灯笼与匠人，亲自向蓝朱琳道谢。 蓝朱琳抿着嘴只是笑：“一点小事，广哥哥何必挂怀？真要多谢，你还得多谢大姑奶奶，若不是她提醒，我怎会想到这个主意？” 大姐？ 吴德广皱了皱眉头。 自从蓝朱琳进府，大姐几乎功成身退，整日躲在院子里念经抄经，活生生一个隐形人，他也好久没看过她了，更别提想起她。 他跟蓝朱琳说了一声，要去看看大姐，走到半路，才发觉自己的脚自动走到了绛灯院子门口。 算了，改日再去看大姐吧，自己也好些天没看到绛灯那小家伙了。 潭小灯此刻正在安安静静地绣花，听到脚步声，以为是翠竹，便道：“把小牛哥哥方才送来的松子糖收好，我晚上再吃。” 没听到意料中的回应，她诧异地抬头，却对上了姐夫愠怒的脸。 “姐夫？你怎么有空到这里来了？” 吴德广以为潭小灯为自己冷落了她而委屈，心头升起几分欢喜，脸上却不动神色，道：“难道我连来也不能来了？” “我不知那个意思。”潭小灯连忙让座。 吴德广没坐，走到她身边，端详了一番她的伤口，额头上的淡红疤痕又淡了几分，关键是平滑了许多，不再明显凸起，若涂了粉，不是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这完全是琳妹妹的功劳。 她对绛灯的态度，完全不同于之前那个母老虎。 一想到这里，他对蓝朱琳又多了两分喜欢。 潭小灯见他脸上忽怒忽喜变幻不定，以为他又要发作，不由静气凝神，静静等待他的爆发。 谁知他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绣布上，问：“这都是你绣的？” “是。”潭小灯不明所以，以为他有心寻晦气，便如实回答。 “好，好，颜色不错，过渡得真好。” 潭小灯见他一脸喜色，并不像要寻晦气，不由拿出扇子道：“太太送我的扇子才是真正绣的好呢。” 谁知吴德广一见扇子，劈手夺过来，沉着脸问：“哪来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