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箫缘》 第 1 章 ------------------------------------------------------- 本书由www.biqugedu.com【幸之恋】整理上传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不慎该资源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麻烦通知我及时删除,谢谢! ------------------------------------------------------- 《弓箫缘》作者:小椴 第一章 边庭夜劫法场 那一纸安民告示看上去已经很烂很旧,但还是被人小心翼翼地从城墙上撕下后又仔细地抚平了那两个人在看告示上的话: 酒泉守尉迟行告四方百姓:今捕获无法无天、残民害国马贼首领一名。该贼怙恶不训,妄自尊大,背德逆行之处不知凡几,实罄竹难书其恶。今遭捕获,尤不知悔改。特拟三日后酉时于城外小校场就地正法,以平民愤,以儆效尤,特此布告。 这告示是三日前贴出来的,满酒泉城好像只这一份,看告示的人找了好半天才找到。官府抓到贼人,一向喜欢大张旗鼓,芝麻粒儿大的功劳恨不能都夸成西瓜大,今日捕到一个马匪,怎么反悄然行事了? 看告示的两个人一个大约二十八九岁年纪,另一个只有二十出头。二十八九岁那人浓眉阔口,一双眼珠里微微泛出古怪的黄色,很少有人会有他这样颜色的瞳彩;另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在这近四月的天气里,倒空心穿了件羊皮袄,领口处露出一身浅酱色的筋ròu,十分结实。那个年纪大些的是个成名人物,关上之人给他起了个绰号,叫“豹眼”施榛,他身边的小伙叫乔华,人称“草尖狼”。这时施榛正一脸郁闷地低头沉思,那乔华xìng子急些,等了一会儿按捺不住,急道:“四哥,你看,他们抓住的人真会是二哥吗?” 施榛不由皱了下眉,苦笑道:“我也不知。照酒泉守尉迟行一向的行事风格,是个咋咋呼呼、惟恐天下不乱的人,这次这么冷静地处决一个犯人,怎么看都有点不对。难道他们真捉住了什么顶重要的人物,怕处决时引起麻烦?可要说那些草包能捉住二哥,我却实在无法相信!” 这一年原是大唐武德九年,还是高祖李渊在位。那唐高祖李渊自从隋大业一十三年起兵之后,以自身谋略、加上几个儿子之骁勇,短短数年即已平定天下,一度乱糟糟的汉家山河似又有了些休养生息的迹象。酒泉地处甘凉西北,侧近玉门关,本是屯兵重地,也是滋扰多事之区。隋朝末年出的一十八路反王、七十二处烟尘如今虽已灰飞烟灭,但犹有一股自隋末以来就盘距在弱水、石板井一带甘凉jiāo界处的边塞英雄在纵马骁武着他们就是号称“折冲五骑、天下驰突,草上沙中任我飞”的镜铁山五义。 之所以号称镜铁山五义,是因为镜铁山是他们结义的地方。镜铁山位于祁连山西部,称得上穷山恶水、神奇鬼博。当年张九常、李波、马扬、施榛、乔华五人在此结义,正当隋末,天下板dàng,他五人除凭一身本事自保宗族外,更能扶危济困,所以闯下了偌大声名,甘陕一带,无人不晓。 所谓“草上沙”是指一个马场。那马场地处石板井,方圆甚广,但土贫草矮,并不是个养马放牧的好去处。但有利就有弊、有弊也会有利,别看“草上沙”被人称为沙场子,养出的马繁衍艰难,但那苦水矮草,却滋养得马儿极有耐力,一匹匹虽骨瘦身硬,但极善长途驱驰,在西北一带可是大大有名。这马场原是张九常所经营,五人结义后,因为天下板dàng,他们就各带家乡父老,会聚一处。五人中数张九常年纪最大,他为人长厚,德行素著;老三马扬则生得腰如猞猁,臂似猿猱,一身马上功夫,可称塞上无敌;老四施榛以机智多谋名闻于世,“豹眼”之称,不只因为天生夜眼,也为他见事断案极为明利;而结义时年纪最小、才只十四五岁的乔华却最有血xìng,于千军万马中也是赤膊上阵、冲锋斩将、毫无惧色。这四人xìng格互补,本已个个称得上顶天立地的汉子,何况更有个深谋远虑、胸怀大志的李波。说起来,镜铁山五义中,享名最盛的还数老二李波。李波出身名门,据说远祖为雄踞边关的汉代名将李广。他幼承家传,长遇名师,不说甘陕一带,就是放眼天下,也称得上是难得一见的杰出人物。五义这些年驰突塞外,倒没有什么争夺天下的大志,主要是李波认为:一将功成万骨枯,不忍用天下万姓的白骨堆就自己的功业。 这次施榛与乔华星夜赶来酒泉城看这么一个告示,实是为一桩不得已的苦衷他们五人中最具号召力的李波居然在一月之前忽然失踪了,至今人影全无。这当然是了不得、不得了的大事,何况近来“草上沙”正面临十年来从没有过的大关口,极需要他抉择,可他却不知何处去了,叫人怎能不急? 施榛想想这些,不觉头也大了,他虽不信二哥真会被那些草包捉住,但兹事体大,想了想又道:“咱们先看看再说。” 此时已近酉时,小校场不大,就在城墙边上。天上的月已从东边城墙新补好的缺口上探出头来。施榛不知五弟在想些什么,自己脑子却有些乱乱地:近两年,天下真有些渐渐平定的模样了。他自成年就赶上隋末之乱,可以说生于乱世,长于乱世,成名于乱世,也恼恨这个乱世。这些年,他一心盼望的就是天下平定,但不知怎么,如今,当唐皇借世子李世民之力渐次平定大江南北后,他心底却有了一丝遗憾也许所有的乱世英雄都会有这种遗憾吧。大哥他们口里不说,但每一次唐军大胜的消息传来,他还是看得出他们心底的苦涩的。他们都是仁人君子,但也是豪杰英雄。对一个英雄来说:这场动乱,该永远不停、永远动dàng、永无止歇才好吧…… 不知道处决犯人为什么专要选在这样一个傍夜,施榛皱着眉想,可能是怕劫法场吧?他扬扬头,如果被擒的人真是二哥,来的虽只有自己和乔华两人,但这法场,他们也劫定了。 老五乔华像按捺不住心头的躁热,把领子又扯大了些。施榛望着他年轻的脖项,微笑了下,才待说什么,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城门开启的声音,然后,步履杂沓,车轮辘辘,他与乔华对望一眼,心中同时道:“来了!” 是来了。只见城墙东门边,正缓缓走来一队人马,有二三百骑。施榛与乔华对望一眼,两人后背向城墙上一靠,同时躲进暗影里。施榛的嘴向上努了一努,乔华会意,两个人并不转身,反手抓住城墙上的砖缝向上攀去。那城墙本不高,也就丈五有奇,去小校场的路就在城墙之下。两人攀至城墙最顶处,并不翻入,而是用一只手吊在城堞上,凝目向那队人马看去。可是护卫重重,加上夜黑,施榛却怎么也看不清囚车中的人是什么样子。 乔华已经不耐,他一向信任四哥的眼力,低声催问:“四哥,到底是不是二哥?”施榛也在着恼,却偏偏急不得。那队人马走至二百余步开外,囚车里人犯的脸才在护卫的遮挡中露了出来。他一见之下,不由“唉”了一声,摇了摇头,囚车中分明是个没见过的汉子。这本该是好事,但既不是二哥,那二哥到底去了哪里? 乔华心中失望更甚。那车眼看就要从他们眼皮子底下过完了,这时就听到前面几百米处传来了一声犀角响。那犀角分明不是军中所用,倒像是牧马者吹的一样,乔华与施榛不由就都一愣。然后,只听一串蹄声传来,竟有一骑自远远的黑暗处向那队军队迎面行来。 城下的队伍一乱。但押队的似已料到可能有人来劫一般,指挥若定,并不慌乱。月亮升起,刚刚涌破一块云彩,这城下之路猛地亮了起来。月华微霜,虽不能照得人毫发毕现,倒也足够视物了,可那来人却被城墙的yīn影一直遮着,看不清面部。只见得三五百步外,一匹马缓缓地、缓缓地行来,那马是匹深色马,肩高背阔,显得上面骑着的黑影颇有些矮小。那人就一直这么慢慢地走,看得不只城墙上二人、就连城下的士兵都有些着急起来。 那马儿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不知怎么,这慢越发给人一种压力。押车的军官嗓子似乎有点不自然了,叫道:“上弦!” 只见前面的二十余名军士齐向腰间一探,弯弓搭箭,对准来人。来人依旧不急、不逃也不避。当他行到队伍前百步、弓箭手的shè程之内了,也刚好要走到月影之下,众人内心都想要瞧瞧来的究竟是何等人物,竟有这般英雄胆气。可谁知,那人虽走出了暗影,众人却都忍不住失望了那人居然戴了好大的一个斗笠,宽阔的笠沿已把他一张脸完全遮住。 那牲口眼看走进百步shè程,军士们的手心都在出汗,就在这引而待发、一触即发之即,那人忽一伸手扬掉了头上的斗笠,然后一条腿一抬,从马颈上偏了过去,人已偏坐金鞍,面向城池。城下的人还没看清,城上的乔华已惊叫一声:“是小妹!” 没错,来人居然是个女子,而且只有十八九岁年纪。她一抬腿,漾起的居然是一条西域碎叶城一带女人才穿的百叶长裙。那裙子色彩颇为深艳,她的腿从马颈上跨过,那裙子就一漾,晃得人眼里一片迷离。然后就已偏吊金鞍,身子一伏,整个人从马前面看就似忽然不见了,那马儿却忽然加速起来。这些士兵久居塞上,却也没见过这么快的马,更没见过这么高明的骑术。那马儿从细步慢走到电般疾奔似只要一刹那似的!只见它四蹄一卷,如风似的就已要卷入敌队。那二十余名已弯好弓的士兵只觉前面忽然就失去了准头,等他们回过神,目标已在他们身前不足二十步,他们要调整也已来不及了。没等他们细想,那人已连人带马冲入队内。说来话长,事实上只一瞬,那人就已冲到了囚车边,带队的军官才待大呼,就见她的裙子一闪,一手掀开裙子,已从裙底拔出一把刀来!刀光雪亮,在一瞬间照亮了她的容颜,只见她抿唇怒目,一刀就向囚车劈去! 端的好臂力,端的好刀!只见她一刀劈下,车子连门带枷一起裂开,那车内人颈上铁链却还被锁在车顶。好女子!只见她银牙一咬,又是一刀。这一刀在空中弯了一个漂亮的圆弧,像一抹霜痕般向那链身连结处的一个缺口劈去。城墙上二人已喝起彩来 “好臂力!” “好眼力!” 叫“好臂力”的是乔华,叫“好眼力”的则是施榛。他长了一双夜眼,更多心智,佩服的就是那女子一瞬间的决断她能于瞬间看到铁链,决定出刀,出刀就向链上最薄弱一处击去,且手法如此之准确,别说女子,就是千千万万男子中,这样的机谋果毅,也实实罕见。 再说那女子一刀击下,只见火星一闪,“嘣”的一声,一根铁链就此两断,连那带队军官口里也不由赞了一声“好刀”。那女子更不迟疑,一探猿臂,已把囚车中人轻松拎了出来,向鞍后一放,一偏腿人已复位,轻喝了声“驾”,双腿一夹,那匹良驹已扬首一嘶,四蹄如飞,撒着欢跑远。 那马儿几乎快冲出队列时,官兵们才反应过来,纷纷举刀拦截。那女子边驾马前冲边左右遮架,只几刀就已将砍来之刀接住。眼看她就要走远,那军官回神叫道:“放箭!” 他们这时放箭,那女子还没出shè程之外,她纵无事,她身后之人也凶险。城墙上施榛忽推了乔华一把,两人一起纵声大叫了起来。他二人俱是壮年男儿,又是于旷野之外吆喝牲口练来的好嗓子,这齐声一叫,沛然嘹亮,城下军士怎会不惊?就在这一惊之下,马上那女子已带了所劫之人远远跑出shè程之外。她忽一回身,双手一拱,一个英爽的声音远远传来:“原来四哥五哥也在这里,多谢二位兄长了!”一语未落,那马儿已带着她消失在远方的黑夜里。 第二章 塞上胭脂无多 本来乔华在叫出“小妹”两字之后,就要跃下城墙帮忙的。可他才动,就被施榛拦住了。他一双眼睛就瞪向四哥,待问“干什么”,施榛已然道:“你喜欢小妹是不?”这话要在平时,乔华可能会脸红上半天,可在这关头,不由脱口道:“是。”施榛却没有取笑他的意思,接着就问:“那你想让小妹喜欢你吗?”乔华一愣,施榛已笑道:“那你现在就别跳下去。” 乔华挠了半天头也没明白四哥是什么意思。直到施榛推他两人一起啸叫,惊乱了酒泉兵士的军心,拦住了可能给小妹带来麻烦的箭,乔华的脑子也还是糊里糊涂的。两人叫过之后马上溜走,他二人的马就拴在附近。他们是马场之人,用的自然是好马,那些兵士如何追得上?两人在马上依那女子坐骑狂奔之迹追踪而去,半晌,乔华才有空发问:“四哥,为什么不让我给小妹帮手?” 施榛笑道:“你个笨小子,小妹并没有遇到危险,是不?你知道小妹是个多骄傲的女孩儿,她出手的事根本就不希望别人chā手!她又不是不细心,今晚这活儿她肯定早已成竹在胸,你要出手乱了她的局,叫她做得不利落,她不恼你才怪。唉,难为你追小妹这么些年,也没弄懂像她这样骄傲的女孩子的心思。” 乔华点了点头,似懂了点儿。施榛也知难以完全给他解释清楚,并不再说。两人纵马直跑了二十几里,一直快跑到酒泉西北处的古捻山口,才见前面的蹄迹慢了下来。他们也知小妹就在前面不远了。 转出一个红柳林,沿前面一条小道直朝一处山上行去,山路缠绕,乱石遮眼,行了一小刻,眼前顿豁然开朗,原来已到山巅。这山位于祁连山北麓,并不算高,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 章 跟四处平地比起来,这里就是很高敞的一个高坡了。两人一抬眼,已看到了小妹。她的马已歇在一边,她正在给那个刚救来的人松绑。那人双手双足都有铁链,身上还捆有几道麻绳。小妹先用匕首把那人身上的绳子一一削断,又依那铁链连接之缝把铁链撬开,这番硬力气加上刚才的奔驰也不由让她鼻尖出汗了。 这里是高坡,正在山巅,没有遮掩,照在她脸上的月光自然明澈许多。她的容颜像在发亮,看起来,年纪实在不大。她一双眼分得较开,在别人可能是缺点,在她、则更添了分英姿飒爽的疏朗。她用的是裙里刀,一条暗花长裙虽垂至脚面,但与别的女子的却不同,其实是有八个暗岔的,分成了八片,可在人全无防备处随意出腿拔刀。那裙子系在她少女的腰上,更显窈窕。乔华也不知道到底是这裙好看、还是那穿这裙的人好看。她长了个小而翘的鼻子,显得既灵气乖秀又自有一种兀傲。她那好看的手上虎口处却颇显粗糙,上面还有一两道伤痂,想来是握马缰握惯了的。 她这时已解开了救来的人的全部束缚。那人是个黄色面皮、长相还说得过去的汉子。乔华望着她给他松绑,不知怎么,心里没来由地就堵了一堵。小妹先并不说话,那汉子正待致谢,她却开口道:“你还记得这是什么地方吗?”那汉子愣了愣。那少女道:“你就不记得,三年前,有一个女孩,曾和你一起在这儿看月亮吗?” 远处乔华愕了一愕。他待走近,施榛听了这话不由就扯住了他的袖子。只见小妹眼中忽有些晶莹,似月色反在薄薄水面上的光。她又道:“你知道那个女孩儿这三年是怎么过的吗?”那汉子面上就似露出了些悔意。她却一脸温柔地看着他,轻轻道:“我什么都跟你说了,你该已明白前因后果,你负了她。那时,你叫她九月儿,可你知道你对她的伤害有多深吗?一切我都告诉了你……”她的脸上忽露煞气,“你不能怪我没有跟你说明白就杀你了!” 然后,她突然出刀,刀又是自她裙里发出。那汉子分明也有武功,但就是jiān险如他,也没想到自己的救命恩人会在单骑孤刃、冒险犯难,于法场外救出自己,又给自己去除所有刑具后,会忽然向自己出刀! 那一刀的刀光十分明亮。那汉子躲了一躲,却怎躲得过小妹如此薄利明亮的刀光?刀光如洗,那刀光似乎不是要杀戮什么,而是要在这月色下洗净什么,它就这么轻轻地如隔世之吻一样地洗进了那汉子的胸腹里。那汉子惨叫一声,他本站得背靠山崖,中刀后就向山崖之下掉了下去。小妹倏地收刀,向山崖下看了一眼,喃喃道:“别怪我让你死犹落崖,碎身山底,我实在不想再多看到你一眼。我用了两年时间,好容易才把你们全帮马贼困入流沙谷,没想被官军捡了个便宜,捉到了已饿得无力的你。你待九月儿也太狠了,先jiān后yù杀,骗过她的信任,又杀尽她的家人,而且你绝对不该让她被属下轮……jiān。你知道一个女子这种经历会让她生不如死吗?我听到九月儿遭遇的第一次就已发誓一定要代她将你手刃,是谁说女子就是好欺负的?所以,我劫也要把你劫出法场来杀掉九月儿,你的仇今天我代你报了。” 她的话里却没有丝毫兴奋。远处的乔华远远地看着她,只觉爱极了,爱到深处是心痛。施榛看着这个女孩的目光却含有一种敬佩敬佩她那一份担当与果敢、勇毅与侠气。 小妹用双手捋了捋发,忽轻声道:“四哥,五哥,你们到酒泉是有什么事吗?” 李波小妹字雍容,搴裙上马如转蓬。 左揽右shè必迭发,fù女已如此,男子安可逢! 歌声响在侧近巴丹吉林沙漠边缘的双树子镇。双树子位于甘凉jiāo界处,靠得最近的市镇就是酒泉了,不过也有三百来里远。这双树子的水是咸的,但对于李家马场的人来说,有这么一口咸水井供人畜饮用已是一件极好的事了。这时,正是日落时分,一轮暖红的鹅蛋黄般的日头就那么融融地要坠入草与沙jiāo界的天尽处了,却又余情未尽,把一天还没来得及发挥完的温情全撒在了草原上那被蹄儿踏得短短的草上。这时,李家马场的人已把马赶回了圈中,几个粗豪的汉子对着落日用甘陕流行的调子把这么几句词儿放声地唱着。虽然水咸草短,但这粗硬的天地中,也给他们这几个粗硬的喉咙唱出点温暖的调子来。 只听一个女孩儿笑眯眯地对那几个大汉说:“郭大叔,李大叔,你再这么唱,小姐今天可能就要回来了,不怕她听见又要跟你们恼?什么‘fù女已如此,男子安可逢’?小姐又要问,你们这些男子很比她能干吗?” 那唱歌的大汉“嘿嘿”笑道:“哪有那么快!再说这歌词也不是我写的,整个草原都在这么唱,要怪也不能怪我一个人。”说着一推身边的一个大汉,“老李,你可是不能这么唱了。上次小妹听见生了气,和你拼酒,我可是亲眼看她把你灌醉了。” 那老李就憨憨一笑,看来是真有那么回事儿。这支牧队一共有三五十人,今年冬天,草特别短,他们就跟随小姐到“马海儿”去放牧。那“马海儿”水草极是丰美,他们赶在秋未尽前去的,先积下了不少草料,所以这一冬下来,他们的马没见瘦,反而更壮实起来。开了春,为了把马儿历练历练,才依依不舍地辞了那个绿洲,把八九百匹马带到双树子这里来。 说起小姐,他们人人佩服。他们的小姐也不是别人,就是“草上沙”李家分场场主李波的亲妹子小字雍容的李雍容。刚才唱的歌谣就是夸这女孩子的了。本来这一冬他们要到“马海儿”放牧并非大家都赞同,还是李雍容一再坚持才去。不为别的,只为那“马海儿”虽是绿洲,却隐在巴丹吉林沙漠的最深处,照常年放牧的人讲,那绿洲是个神仙草场,是会“飘”的,没有人能确定它到底在哪儿。去过的人第二年依了地图都未见得找得到。但他们小姐不服那个气,因为她是女子,反而更争强好胜。依她这十来年游走草原的知识,他们最后虽遇了点波折,还是找着了“马海儿”,过了一个好冬。从沙漠里出来后,他们才知道今年别处的草场因为发生雪灾,吃了大亏的牧马队不知凡几,就不由不更佩服自家小姐的先见之明。李家分场原分为两部分,从小姐十六岁起,就自带一拨人马放牧找场了。那李大叔道:“九月儿,小姐一去有五六天了,你就不知道她去了哪儿吗?” 那九月儿身材婀娜,脸相清柔,摇摇头道:“我也不知。”她是李小妹最贴心的人,从李小妹那日把她从沙漠中救回来就是如此,但这次她也不知道小姐是干什么去了。这时她一张柔美的脸儿向西南边望去,忽然一声欢呼:“小姐回来了!” 几个牧马人一齐向那边望去,果然一匹快马奔来,看那马儿的速度与骑手的英姿,就知果是李家小妹。李小妹的马儿骑得极好,一朵云似的在草尖飞过。她已褪下了她劫法场时着的那条长裙她那裙一般只有出门为要藏刀才穿。这时只见她穿了一身短装,洒脱灵便,两个袖口与裤脚都各用一条长长的红布带子紧紧扎住,马儿飞驰,那四根红带就在染了一片金光的草上飞呀飞,草原上的骄女自有她别样的妩媚刚健。李小妹把马停在九月儿身边翻身下了马,想说什么却还是没说,从袖子摸出一块玉佩放在九月儿手中。那玉佩原是她从那法场劫来的汉子身上摘下的。九月儿身子一震。李小妹轻轻道:“是他吧?” 九月儿点点头。李小妹就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我把他杀了。”九月缓缓低下头,李小妹也不知怎么安慰她,自己牵马去圈里系好,她不想看见九月的泪。 系好马她就看见那开始唱歌的李大叔。只听他低声问:“小妹,有什么大事吗?”李雍容叹了口气,轻轻道:“我大哥不见了。”李大叔惊得“哦”了一声如果李波不见了的话,那……那草上沙的几千人口,甚至这整个草原,不就像个散了黄的鸡蛋?李小妹拍了拍他的肩头,他是看着他兄妹长大的,她本想在他身上获得哪怕一点安慰,但看来……在李大叔的惊愕无措中,她有些蹒跚地走回自己的营帐,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那么孤独。 帐里点着牛油蜡烛。这蜡烛的黄光照到帐顶,又反过来照在李小妹的脸上,她这两天已整整瘦了一圈。大哥比她整整大十三岁,虽然一小就带她出来,骑行天下,放马为生,但可以说一点人世间的风雨都没让她独自沾过。她有时好骄傲,好倔强,以为自己虽为女儿,但一点不比那些男人逊色,也一点不需要大哥的照顾,她也几乎做到了,从放马、找水、带队、引路、扎营、看天气、拔刀、弯弓,她没有一样不是最出色的,但她现在才明白:这一个大哥,一直隐在暗处默默看着她的大哥,对自己、对这个草原,究竟有多重要。 可是他不见了。那天她头一次听到施榛与乔华说起时,心里只有一个字:不信!但这是真的,就算五哥毛躁,听见风就是雨,四哥也不可能会这样。如今,秦王的密使已来到“草上沙”草场,正是替草场五六千老幼抉择的重要关口,大哥却不见了! 帐外是什么人在吹箫,还是如此幽凉悱恻的箫声?李小妹注意到那箫声时,才觉出那箫声其实已响了好久。箫不是这草原上的乐器,它的声音过于yīn柔,如低慨、如暗叹,幽回曲折,本不适合这矮草黄沙、大风烈日,这里是羌笛、犀角与筚粟的世界,那样的声音才具有穿透与撕裂xìng,会是谁在这么个大漠春寒的暗夜里吹箫呢? 那箫声里似有一种思乡。李小妹静静地听着,她本是个放牧为生的人,也就没有故乡。以前听说思乡本只以为是酸腐秀才造出的一种情感,可这夜,这箫,让她第一次听出了一种思乡的感觉。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感觉?她甚至也想不出自己思的究竟是什么?是一场漂泊一场回归,一种本原的牵挂,还是大哥那笃定温暖的笑? 箫声依旧在漾,漾动了遥远处帐内一个女子的思绪。月黑风高,那女子情怀起伏,只是,那吹箫的人知道吗? 第三章 四十万担粮草 吹箫的人穿了件突厥人的皮袍子,外面罩以华丽的丝绸,里面想来也毛绒温软,但并不能让那吹箫的人看起来丰润一点。那袍子简直就是笼统地罩在他身上,明显地有些过大,越显出袍下人骨骼瘦硬。箫是一竿紫竹镶玉的乌沉箫,按在箫上的手指和箫孔的按触间似有一种天生的默契,否则也不会在夜里发出这响如天籁的箫声。那袭皮袍是华丽的,但穿在那人身上偏有一种潦倒的感觉;那突厥袍子本是悍野的,倒更显出那皮袍领上那一段颈项的秀硬。总之,那个人与那身袍是不合谐的,有种冲突,但在冲突中反倒显出一种男子的味道。 那男子长得长眉冷目,鼻口爽秀,给李小妹的感觉像是她大哥案上放着的一块关中友人送来的墨竹镇纸,看起来虽是那么温润的,但摸在手里,才能感觉到那种骨里的硬朗。 那男子坐在一个大车的辕上,辕是歪的,因为车轴上的两上轮子已有一个折断了,还有一个已滚在一旁。车边有死人,十几个死人,老少皆有,都是中利器死的,更显得已脱了辕的拉车的一匹马格外孤零。车边围着三个人,那三个人的目光都很yīn冷,比草原上的寒星还要yīn冷。他们定定地盯着那个吹箫的人还有那人手中的箫,不说话,不吭声,也不动。李小妹在听到箫声不久,就摸了自己的刀循声找了来。她带刀只是出于一种习惯,草原儿女,刀就是魂,就是伴。她本想暗暗望一望吹箫的人就了事,但没想到会看到这个局面。 那吹箫的人双眼低垂,他只看着自己的箫。箫音低柔,但里面却有一种别样的肃杀。他留着一头很长的发,就这么在旷野的风中散乱着。箫音就与那发纠缠在一起。李小妹看着看着,不知怎么,有一种十九年来从不曾被触动的情怀在心中慢慢弥漫开来。而身外,是如此凄然与黑迷的一个夜。那个吹箫人的嘴唇忽离开了那箫,他的声音也低柔如发自空竹。 “你们也和那四十万担粮草有关?”他轻叹着说。他的声音很低,似乎说得很用心,很仔细。“四十万担从关中解来的粮草,你们知道它有着多大的关连、多大的干系吗?关中疲敝,民生潦倒,这四十万担粮草筹积起来要多长的时间,有多么的不易啊!这可是抗御突厥的军粮。突厥的铁骑可能再度南下,肆虐边关,蹂躏百姓,你们就这么轻易地把它劫了,可这些,你们知道吗?” 他的左肩已伤,袍子上有一抹暗褐的痕迹,但他略不在意,他似只在意自己嘴里的话:“你们尤其不该为了逼我现身,就出手杀这十几个无辜的牧民……四十万担粮草,从长安出发,运至高台镇外红柳园,就这么被劫了。粮草分为三批,第一批十五万担,第二批十五万担,第三批十万担。你们怕人警觉,先放过了头两批,在红柳园劫下了第三批。然后打算追上去劫夺第二批,没想到会有人比你们还先动手,出手把第二批在哥家沙窝一带劫了。不过,这样也正合你们的意。你们于是有了嫁祸的借口,正好把一切都推在镜铁山五义中的李波身上,上报朝廷,要朝廷给粮给马,做为围剿李波的辎重。你们没有觉得这太过分了吗?”他口里静静地说着,似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无奈的疲重,“现在,你们到底是谁,可以说了吧?” 那三人定定地望着他,并不打算开口。那吹箫的男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 章 忽一剔眉:“威武十卫,是吗?” 那三人表情才似震动了下,他们正是督师甘凉的甘凉大将军张武威帐下的“威武十卫”,但他们似也没想到那人会猜出他们的身份。他们十人奉令出来截杀这朝廷派来追查四十万担粮草下落的密使,一开始还以为会手到擒来,不料那密使的一身反追踪术着实令他们大吃一惊。这人一进甘凉境内就已被他们十人盯上了,可是却一再逸出他们的视线之外,而且似乎还查出了很多他们绝不能让他知道的内情。如果再不杀他,他们绝对无法回去面对大将军。风很冷,草原上空星子疏落,这是双树子的春天。他们就在这春夜里把这人逼到了这片荒冷的草原上。这是片平坦的草原,只偶尔有一些红柳林与沙枣树生在其间,坡脊平坦,是个不易隐身的去处。但一到了这草原,那人就失了踪迹。追杀,对于追杀者与被追杀者从来都是一把双刃剑。威武十卫一发现对方不见时,就已分成四组,将之围捕。约好谁一见到对方就开始吹哨那哨是甘凉大将军帐下威武十卫特制的一种哨,是沙枣木制的,声音嘹亮,数里可闻。可他们已搜捕了两个时辰,还是没有听到同伴的哨声,也没有找到对方的痕迹。所以他们就决定见人杀人,有时杀也是一种可以宣泄恐惧的手段。这里十几个赶着两辆马车夜行的牧民就是他们三人杀的。他们三人分别是铁卫张华,铜卫金应,水卫狄俊建。可黑夜沉沉,那人还是没有出来。 招引他们找到他的却是箫声。箫声正响在他们刚杀了十几个牧民的方向,他们一回来就看到这样一个男子在吹箫。箫声本该是yīn柔的,可是偏偏给了他们三人前所未有的压力。他们一直在等,箫声分明吹了已有一会,那七个同伴为什么还不现身?铁卫张华是三人中为首之人,他觉得不能再等了,越等下去,在气势上对自己会越不利。他从怀里摸出哨子,撮口就吹。那哨音一起,只听静夜草原里响起了一阵刺耳的尖啸,啸叫一落,他们就要出手。却听那男子道:“其实你不必吹,他们已经来了。”然后他眼睛盯着身子左侧的草从,“出来吧!” 那草丛静了下,然后忽然翻动,一跃跃出了两个人。两个人都似受了伤,一在腿上,一在颊上,他们怨dú地望着那男子。半个时辰前,他们在黑暗中搜索,忽如其来的一个面上、一个腿上就感到刺痛,马上知道是中了伏击。但一击之后,那人就已不见。他们不敢吹哨,敌暗我明,那会马上暴露自己的位置。直到箫声起时,他们才暗暗潜来,看见铁卫三个已在,就隐在暗处,以备一击,可是居然被那人看了出来。 铁卫三人看到那两人站起身来,不觉气势一振,可还有五人呢?那男子忽开口:“不用找了。”他向腰间一摸,几人以为他要出招,身子不由向后一退,那男子却在腰间摸出了什么物事向地上一掷,只听呛啷啷几声,李小妹注目望去,似乎是几个铁牌。 张华一愕不错,就是铁牌,一共五个,威武十卫的号令腰牌。大将军有令:牌在人在,牌亡人亡。如今牌在,可是在敌手手中,那人呢?那男子仰首看天:“我不愿杀人,但情非得已,今天一杀,就要杀十个。” 他话音未落,铁卫张华就已出手绝不能多等,对这样的敌人,谁也不敢多等。好在他身上有伤,可能就是自己五个同伴给他留下的。威武十卫用的兵器一点也不特异,就是刀,十把刀。如今十把刀只剩五把,但五把已足够惊人。 他们的刀光是哑的,只有刃上泛着一线微芒。铁卫一出手,铜卫金应与水卫狄俊建就也同时出手。而那后现身的两个人却在退,他们要退出三丈开外,退成犄角之势,他们的飞刀才最有杀伤力。那个吹箫的人也动了,他不迎向铁卫三人,偏向那倒退的两人追去。那两人退得快,他追得也快,可追向他的三把刀也快。这种搏杀,已非江湖中的比武较艺,只见刀光,只见杀气,没有什么招,只是快而利的一斩。 棋争一着先,刀、求的就是快。 只见那两人退,他们也没想到那男子真的动如脱兔,虽然他肩上的伤不轻。他两人配合默契,见自己已成被追之势,一个人忽然倒下,但不是摔倒,他倒下后犹在退,身子像蛇一样地顺着草势滑退;另一人却是一纵一纵地后跃。阵势之所以为阵势,就在于其变。他们这一变,就不给对方同样的高度,也不给对方同时搏杀自己两人的机会。敌人是有机会搏杀他们其中一人,但下杀手时,另一人,也就抓住了对方的命门。 他们也不知对手会向自己哪一人突下杀手,那被逐之人肯定危险万分,但阵前相搏,不就是一场骰子游戏?死是一场或然的概率,而生,需要狠命地争夺。铁卫的三把刀,刀锋如线,那线在颤。李小妹今日算见到了极端凶险的恶战。她也是高手,当然知道这其间的厉害真正的高手都明白,除了比武较艺,在搏命中,没有谁是无敌的。无敌如梦,而搏命时,命只悬如一线。 那男子的突厥长袍忽dàng了开来,李小妹站在他身后,袍子一dàng,就被遮住了视线,看不到那男子手中的动作。只听那男子口中一啸,他把箫横在嘴里噙了起来,人已向倒身在地的那人扑去,毕竟,倒地者的劣势更为明显。然后,另一个倒跃而退的人手里的飞刀就有机会发出。他出手,shè出的刀不是一把如果在这分秒必争的一刻,他shè出手的刀只有一把,那他就不配列身于威武十卫。他shè出的刀共有三把,三把刀成个歪歪的品字形,极不规则甚至很歪斜地向那男子飞来。那男子一跃却如苍鹰搏兔,倒地而退的人见对方跃来之态,他就知自己已没有了机会。但他还是挥出一刀,这一刀已不是自卫,是给那三把飞刀再造一线之机,要在自己死后,敌手也不能幸免。那一刀险险地在那男子腹间划过,可他的手却先掐在了敌手的喉间。 只一摁一拧,生死已决,人世间的争斗,原本就这么残酷而绚烂。 更绚烂的是倒地而退者在临死前生命从眸中猛敛的一瞬光华,他看着同伴飞来的三把飞刀,那三把飞刀在他生命逝去的一刻依稀中了敌手的袍身。 shè出飞刀的人也无法控制自己这一shè的结果,他这一掷让自己都有一种生死一搏的脱力感,他看到那三把飞刀沾上了那男子的身子,心里有一点轻松的感觉。那男子却在箫孔中一吹,那横着的箫尾bào出一抹星芒,飞刀之人只觉那暗芒刺入眉心时如一抹霜寒。那一芒如毛如羽,如睫如发,死在那暗器下的人不会知道,这一招暗器的名字,原就叫做“睫在眼前长不见”。 李小妹紧张地望着已沾上那人袍褂的三把飞刀。三把飞刀后面,是铁卫三人奔袭而来的三把利刃,刃芒如线,那线在颤。那男子在追杀倒退的两人后不是不知自己已处险境,他忽吸气,转身,袍子飞旋。那袍是皮的,本就柔韧,这一旋,便卸落了最上面一把飞刀,第二把刀把皮袍划出了一条好长的口子,但他躲不开第三把飞刀,第三把chā入了他的左肩。他左肩已伤,这一chā,是伤上加伤。这时,他已转身面对飞击而来的三条刃线,他躲不了,绝对躲不了,但战斗本就不是靠躲才能求生的,他出招,杀招,他要与对方博快。兵逢狭道勇者胜,只见他右手向唇边一挥,那是一抓一抽,这一抽,他就似从箫中抽出了一根线。亮眼如李小妹,也没看到他抽出的是什么,只见到一抹暗淡的光芒,似细的、锋利的、柔软的,就这么抽了出来。箫长尺八,那兵刃长也就足有尺八,这细刃与对方的刀芒同时向对手身上要害处砍去,谁也不知到底谁快。 只听一声痛哼,那男子道:“好刀!”好刀?李雍容不知怎么眼前金星一闪,他中刀了?她也不知为什么会为一个她一向厌倦的朝廷中人担心。然后她就见一蓬血在那男子的左肩之上溅开,他伤的还是左肩。然后她就见到他右手那一抹怪异的光芒已收了回来,缩回箫中,瞬间不见。他赢了。铁卫三人喉间都划过一线,他,比他们快了一点。 李小妹闭了下眼,他赢了!可为他赢得生命的箫中兵刃仿佛不曾存在她不知道,那奇门兵刃名叫“一抹线”,也称“杀红”。 第四章 三十里铺争夺 就是李雍容低头沉思的那一会儿工夫,她再抬头时,那男子已经不见。李雍容不由有些急了起来,她也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急也许是那男子刚才讲话中提到了她大哥李波吧,而大哥现在正失了踪,她正急着要找;又或许她毕竟是个女子,居心仁恻,又好心地记掂着那男子受的伤……她没有心思细想,站起来大声叫道:“喂”叫出后才发觉自己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李雍容心中一叹,可能,她和那男子只有这暗夜一见的机缘吧。她的心茫然了。人生中不是什么都抓得住的,哪怕她是李小妹,哪怕她平时多么出色。可她忽又摇摇头:不行,九月儿那样柔柔小小的弱女子这么想可以,可以很美很美地于多年以后回忆,自己曾见到过一个多特异的男人。可她李雍容不!她李雍容是不弱于须眉男子的,也不弱于这场命运,凡她在意的她都会想办法抓住。如果实在抓不住,也可以认真地悔痛。这么想着,李小妹在风中捋了捋发,然后就皱着鼻一闻,她要在风中寻找那一丝血味。 天似穹庐,笼罩四野。风中草中,曾有一个男子在这里经过么?李小妹忽然有些迷惘起来。 那是一把乌胎铁背犀把弓,弓长二尺有七,弦是羊筋的,弓背乌黑、弓弦银白,这时正平平地躺在一方粗糙的羊毡地毯上。这是个将近一人来高的帐篷,帐篷也是羊毡的,染成含混的青色。毯上这时正坐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用一块细布把那把弓细细地擦着。她的手背和弓背的铁胎泛出不同质地的光泽。她的左手又摆弄起一支小箭,听着帐外低呜的风声与杂沓的蹄响,抬起头不由出了会神,脑中忽有些旖旎地想:四月二十的跑马节就快到了,到时,这支小箭如果shè出,会shè中什么人吗?会……shè到中意的吗…… 帐外,远远传来了一声爽朗的笑。以前,无论李雍容多么迷茫困惑,听到这一声笑,就会觉得世界安稳了。不只是她,只怕草上沙的每个人,草原上的每个人,只要听到那一声笑,都会心清如洗吧。因为那笑,是李波发出的。李波回来了。 可今天,李雍容痴痴地望着面前的那张弓,却没有从前听到这笑声时的心情。那晚草原上的事情,到如今回想起来,她都还觉得,像一场梦。十四五天过去了,她都没有梳理好自己的心情,没有回忆清,那晚后来发生的一切,到底是梦还是真。 那晚,李雍容在风声草丛里寻找着一个男人,一个左肩上受过三次伤的男人。她知道,最好的狼在受伤后,都会在一个绝无人找得到的去处舔食自己的伤口。天上的黑夜笼罩出一片沉寂,李雍容找了有两个时辰,可什么也没有找到。她只觉得心里从来没有这么乱过。她熟悉的一切都变得陌生了,这草、这沙、这天、这夜、这风声星斗;而本该陌生的,她只见过一面的一些东西在她的感知里却像那么具体而熟悉:那华丽散乱的袍、不整的黑发、细眼长眉,在一瞬间不知怎么在她的感知里变得那么熟悉起来。可虽然熟悉,却一面之后就已失去。找到后来,李雍容只是想哭。后来,她趴在一块大石上歇了下来,她也不知自己是在哭累了后睡去还是在睡着后痛痛地哭泣,只是觉得,那场哭泣是如此的痛快,像一场暴雨在旷野中的恣肆与淋漓。 然后,蒙中,好像有一只瘦硬的手轻轻地抚在她的发上。一个寂寞的声音说:“哭什么呢?你在找什么?”李雍容醒来,看到身前的人袍上有一条刀锋划破的大缝。她笑了出来,笑得特别失控,特别娇憨无忌。这么些年,她在她大哥面前都没这么笑过了。可在这个人面前,她就忍不住这么笑。那人的眼睛是黑亮的,脸上虽不见笑意,一双眼里却也笑了起来。李雍容一个劲地盯住他,直直地说:“我就是在找你!” 他的年纪其实不大,也就二十三、四岁,可他的神情却那么冷峻端凝。他也看着她,眼睛里的笑意更深了:“你看我干什么?” “我怕你一下子又隐身去了。”李雍容笑盈盈地说。没有人能抵挡这么一个十八九岁少女这么含着泪的笑吧?瞬息之间搏生忘死的人也不能:“你找我干什么?” 对呀,找他干什么?李雍容想,究竟找他干什么?她一时有些慌乱,也是这时才感到一丝羞窘,“我、我是想要问问我哥哥的消息。” 那人奇道:“你哥哥是谁?”然后一拍脑袋,“李波是吗?你是李雍容。”他眼里的笑意与诧异混和在一起,看得李雍容一呆,好一会儿才知道点头,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那人笑笑地看着她,“李波小妹字雍容,搴裙上马如转蓬,左揽右shè必迭发,fù女已如此,男子安可逢?”原来传说中如此跳dàng激越的李小妹就是眼前这个一双眼泡都哭得微肿的少女。男子眼中笑着,不知不觉把笑纹延伸到了心里。“你放心,你大哥应该没事,他只不过在三十里铺面对着一场决战。敌手劫掳了他的朋友。他为朋友必须一战。但我想,以你大哥的身手,绝不会有xìng命问题。”他的眼色忽然深了一层,“他只怕是更该考虑考虑他犯的案子。” 他的眼神让李雍容有了一种隔阂感,她呢喃道:“犯的案,我大哥他犯了什么案?”以前,她对这种官府来人和官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 章 调是最鄙夷不屑的,可今天,不知怎么,她竟像忘了生气。 那男子静静道:“他一月前在哥儿沙窝铺劫了一批他绝不该动的东西。” 一月之前,军粮在经过西凉州时突然遭劫。这批粮草对抵御突厥的威胁具有绝大意义。那批粮分三批押运,第一批安然抵达,可第二批,第三批,一共二十五万担,居然先后遭劫,而且第三批居然没留下什么活口。甘凉大将军张武威上报朝廷,说是李波所为。然后就请要粮草十万担,快马三千匹,围剿捕之。唐王李渊觉得这事绝不简单,也没有轻信张武威的话,但一时没有别的可信之人,因为他已连自己最亲信的人都怀疑进去,好在当年平江南杜伏威时,他饶而未杀,由此识得杜伏威的一个好友,那好友也就此欠了他这九五天子的一个人情。他就专请出这人一探虚实。这人也就是李雍容面前的陈澌。 陈澌一到甘凉,就觉出自己行踪被人注意。他是细心之人,暗查之下,发现跟踪自己的竟是甘凉大将军张武威帐下的威武十卫。那一刻他就有了怀疑。十余日细查暗访,加上草原一战,他已知,最后一批粮草就是张武威下令劫的。张武威帐下有谋士,谋士代他谋划官兵如yù得朝廷重视,原就要养匪自重的。甘陕一带自薛举父子被灭后,最大的匪当然是李波。张武威也一直以未降顺自己的李波为心腹之患,所以才劫了那粮草自充饷备,再嫁祸李波,以为一石二鸟之计。只是让他大大吃惊的是,李波竟真的出手了,劫了第二批粮草。陈澌轻轻叹了口气,成王败寇,本来如此。他对李波倒没有什么成见,但天下大势既已如此,唐王一帜已灭了十八路反王、七十二处烟尘,当年随风涌起的英雄也该销声匿迹,如此才是苍生之福。是以,不为唐皇,只为苍生,这趟混水他也必须一趟到底。 李小妹却没想那么多,她不知怎么心里满是慌乱惊喜,脑中沉沉的,好累好累。她只记得那男子后来冲她笑了笑,手在她身上拂了一下,她就再也忍不住沉沉睡去。等她醒来时,天际漂白,身边已没有任何痕迹,让她自己都猜不清,那睡与不睡之间,到底是一场梦幻还是一场真正的相遇。 帐外的笑声再次传来,一个声音随脚步传入帐来。那声音温暖和煦:“小妹,四月二十的跑马节就快到了,你是该擦擦这弓。今年这节,不知你这箭,会不会有机会认真shè出去。” 第五章 化外牛羊自牧 平日里的野马井只怕是塞上最冷落的地方,可现在是四月。一到四月,这里就成了弱水一带最热闹的地方了。 野马井之所以叫野马井,是因为甘凉一带的牧民几乎从不到这块草场来放牧,到这儿吃草的只有野马。不到这儿放马,不是因为这儿的水草不好,牧民们这么做主要是因为,要把这儿留做四月二十开跑马大会的地方。四月,是塞上的春天。人间四月,莺飞草长,日暖花香。跑马节一共有三天,那是牧民们一年到头难得休息的日子。 今年的跑马节日子赶得好,一连几天都是晴日你可能没见过草原上的阳光,只见它那么匀匀细细地撒下来,马蹄儿、草花儿、远处的古捻山口、连同姑娘们头上的配饰、小伙儿们腰上的刀柄,一样一样都在阳光下发起光来,照得人人心明眼亮。酸酸的马nǎi口袋已经敞开,浓浓的酒香到了稍远处就淡化成为一种欢乐的气氛,不喝酒的人都会染上几许兴奋,何况这样的日子,又有谁会不喝酒? 同样是酒,在距会场稍远处的牛皮大帐中,所酝酿的却是完全不同的气氛。那个帐篷很大,一碗酒却放在大帐入口处一张粗劣的乌木案上,案上刀痕鲜明,那是用刀子割切牛羊ròu留下的痕迹,一个面貌斯文的中年人正对着这一大碗酒发呆。他看着这一大碗酒,还有站在案前、横眉怒目的乔华,心里由不得地怔忡。只听乔华道:“喂,顾先生,你不是要见我二哥吗?你喝这了一大碗酒,我就带你进去。” 那顾先生愣愣地望着面前这一大碗酒,心道:“今天只怕是挨不过去了。”他本是关东秀士,本名顾惟均,一肚皮才学,自武德三年就投在李渊世子秦王李世民麾下。可惜李世民麾下人才太多,他虽一肚谋略,但这些年却未见重用。如今,秦王世民与太子建成争夺王位已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这次派人来塞上见李波,镜铁山五义,对秦王来说,是在甘凉一带一着棋,所以顾惟均主动请缨来做这个说客。没想光等这李波就耗了他一个月时间,今日好容易有这机会,他岂能错过,所以别说是一碗酒,就是一碗dúyào,他也只有认了。只见他皱皱眉,伸出一支细白筋突的手端起那个粗瓷大碗,灌yào似地一口灌了下去。 这一口下去,他只觉肚里火烧了似的。他满脸通红,艰难地压住肚里酒意道:“在下酒已喝了,就请乔兄带我去见你二哥吧。”乔华看了看他,似是没想到他还有这份胆色,咧嘴一笑,提起个酒囊又斟满一碗:“顾先生,在我们草原,哪有客人来了,进门酒只喝一碗的道理,要喝就是三碗。我已满上了,顾先生请吧。” 顾惟均看看乔华那张满带揶揄笑容的脸,知道多辩无益,他仰了仰自己那细瘦的脖子,叹了口气,端起第二碗酒颤抖着送至唇边,又勉力一口灌了下去。 乔华提起酒囊就斟上了第三碗,也不说话,只把一双眼狠狠地盯着这个书生。顾惟均这一回已感不到喉咙口那刀剜的感觉了,一直倒了下去。手里也不再有准,有一半甚至是直接倒进了自己的脖颈里。然后他看也不看乔华一眼,径直向大帐里走去。 他步履歪斜、踉踉跄跄地走到帐内,只见帐内上首一共放了四张案子,每张案后各坐了一个人。正上方左首是个黑面高个、敦厚朴实的三十八九岁的中年人,顾惟均认得他是镜铁山五义的老大张九常;左首二席则是一位臂如猿猱、身材精悍的汉子,他却是镜铁山五义中的老三马扬;右首之次席所坐之人一双眼中微现黄芒,也就是“豹眼”施榛了;较为陌生的是坐在右首上席的一个白面汉子,那汉子三十四五岁年纪,穿一件粗布短袍,浓眉重目,不怒而威,端的好气概。顾先生吸了一口气,知道这就是自己这次来要说服的对像李波了。 他才一拱手,李波已冲自己下首挥了下手:“四弟,给顾先生让个位子。”只见施榛应声站起,就凑到他三哥马扬一处坐了下来。顾惟均便坐在了他刚才的位子上。只听那李波又道:“顾先生,在下让五弟坚持一定要让先生在门口喝这三碗进门酒,倒不一定是为了依这草原上的规矩,只是让先生也感受一下我们草原上子弟的生活。‘草上沙’人丁不多,老幼fù孺,加在一起不过五六千之数,快马倒有二万三千余匹。我们这些塞上弃儿,平时就是这么生活的。” 顾惟均愕了下,不知李波为什么会说这些,只有点点头。那李波一挥手,端起自己面前一碗酒,向顾惟均一举道:“喝酒。”顾惟均苦笑了下,也只有端起碗来在唇边做做样子。李波放下酒碗又道:“先生已见到在下,可觉得有些什么不同吗?”顾惟均又是一愕。李波动动自己的头发,又摆摆自己袍子的下摆,开口道:“衣服。”拿起自己面前chā在案上的一把刀来,“器物。”指指帐外,“风俗。”又伸出手指一弹,他强健的手指就弹出一块骨头,正打在帐内地毯边缘的一面羯鼓上,“还有音乐。”然后他切下了一大块牛ròu,放在嘴里慢慢嚼着,“先生慧眼,定然已经注意到,李波所穿,已不是汉家服饰了。在我小时,家里请的也有先生,他教我礼仪,每讲到夫子孔丘所定的《礼》时,就会双目含泪,说礼是至关至重的。礼首先要注意的就是衣服,贵人有贵人的衣饰,贱民有贱民的衣饰。另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是不可以随便改换的。但先生已经注意到,我差不多算是胡服截发,cāo刀割ròu了。” 这一番话下来,顾先生也不知他语意所指到底是何含义,只有先听着。李波又道:“先生关中远来,定是要以中土之义说我。想我李波与大哥兄弟五人自隋末之乱以来,截发胡服,背离乡曲,形同野人过十年矣。如今天下已定,四海升平可期,我兄弟也是该重回故里,打扫先祠,重整冠戴,更张礼乐了。先生为秦王世民所派,定是要说服我,世民乃一不世之贤人,定国之鼎器,我如入其麾下,以他之贤,以我之才,不世之功可期,与民更始之德可望,先生来意是如此吗?”顾惟均被他这么单刀直入地一问,脑子中不由一滞人云李波非比寻常,看来果然如此。只听李波一叹,“但先生可否告我,若我李波果然肯倾力相助,以我兄弟在塞上之声名、牧场之马匹、亲人之xìng命、毕身之精力相许秦王,助他平整河山,位定九五之后,他会做些什么?” 他的一双眼忽望向远方,远方帐门口外,是正对着他的古捻山口:“是否又是重张法度,锄灭豪强,高悬王道以规顺民,突举霸业以诛异己,罗网严施,教化先行,文官当政,乡曲互治?告诉你,这些年下来,我已不信这个了。”他的瞳中神色忽显深沉,“我们汉人子弟,一朝一代尽是这么过来的,我受够了乱离之苦,但我也受够了文官之治的苦,以为我会帮他再去整治那个圣人所说的升平世界吗?我是绝对不放心将乡曲父老重新jiāo给那些县官府吏管制的。接下来是什么?不过又是一代又一代的穷奢极yù,一代又一代的苛捐重税,一代又一代的忍耐直至崩溃。告诉你,我不信这个了。我只信强,信马,信自己的弓自己的箭,信我与我四个兄弟给自己父老开创出的这种自由。所以,不要想着说动我,我们兄弟已过惯了这种幕天席地、纵横沙草的生活。哪怕秦王为人果然英姿天纵。如果先生此来是要买马,今天是好日子,我们明天再谈,草上沙多得是良马,尽可卖与秦王。如果是要拉我兄弟入伙,那么,免提了。” 他一语落地,就一挥手,道:“倒酒。”乔华早已提了酒囊过来,给他二哥先斟满一碗,又给顾惟均添满一碗。顾惟均看着那碗酒,张口结舌,自己要说的话都已被李波一席话封住,可这酒,是喝还是不喝? 只听乔华冷冷地道:“唐朝派来的人,就是这样的小量吗?”顾惟均一时答不出话来,却听帐外忽有人冷冷道:“天生万民,自有量大与量小之分,欺一文士书生就是镜铁山五义的豪气吗?要喝酒,我来陪你喝。” 满帐中人大愕:居然有人无声无息地已接近帐门口。草上沙大帐虽不如千军万马中的严设紧防,但也不是这么好靠近的。乔华一愕,就待怒骂,却听李波定定地先吐了两个字:“来了?”他这一声有微微低叹,满座中只有乔华没有理会出那两字中复杂的情绪。只听帐外人道:“来了!” 只见帐门口日影一掩,已走进个人来。那人相当高挑,进门甚至稍稍低了下头。李波也算长大汉子,但那人身量只怕较他毫不逊色。来人散发已束,但还有几缕沾在他汗浸的面颊上,别有一种浓烈的落拓不羁扑面而来。他一进来,先看向顾先生,然后看向那案上的酒,然后再看向乔华,然后道:“就是你说唐使都不能喝酒的?”乔华一愕,那人已一伸手,端过桌上那碗酒,道:“我跟你喝!” 话还没落地,他一碗酒已灌了下去,好快。更快的是他的身手,他站在门口距那案子本有两丈有余,但这点距离似是根本不碍事一般,他一伸手,那酒仿佛就在他身侧。李波眼中颜色便深了一层,马扬与施榛四目对视了下“千里庭缩”!这功夫极为难练,没想这世上果然还有人练成。 说起酒量,乔华还真没怕过人。他提起酒囊就给自己斟了一碗,然后一口倒进喉咙里,也给那来人斟了一碗。那人并不看他,反面向李波,在喝之前问出了两个字:“李波?”李波点点头。那人冷笑道:“你尽可以说你喜欢纵横沙草,但你怎知你的乡亲们也和你一样的想法?他们多是陇右人,虽为避兵乱跟你一起到了这里,但你就确定他们也跟你一样喜欢幕天席地、终老边荒?”他的眼中忽多了丝复杂的神色,“只有家,才是人一生最大的愿望。”说时,他喝下了第二碗酒。 乔华怒道:“你算什么人,敢来这儿教训我二哥?”他xìng子单纯,那人既然已经在跟他拼酒,他就要在酒上跟他一见高低,教训教训他。他提起酒囊,又给自己倒了一碗,再给那人斟满。 两大碗酒下肚,那人的神色丝毫未变,他只是盯着李波,盯了好一会儿,才静静道:“既使你的族人都情愿选择这一种放牧的生活,你也不该劫那十五万担粮草。以你之识能,你不会不知道那十五万担粮草的干联到底有多大。” 李波的唇角抿成了一抹孤线:“我早猜知李渊并不会全信张武威的话,一定会另派专人来暗查,只是没想到他派来之人还能在张武威的阻截下生出,也没想到还会见到这人一面。”他一只手指轻叩案子,“那么,你是谁?” 那来人正和乔华喝到第五碗酒,闻言冷冷道:“陈留一战,万众横尸;边庭刺帅,冰溶雪澌。”李波“噢”了一声,似也一愕:“你是陈澌?”来人淡淡道:“我是陈澌。” 他们两个便不再说话。隋末原是个群雄并起的时代,他说“我是陈澌”就像李波说“我是李波”一样,这一句话后,不只是两个名字的jiāo代,也包含他们用xìng命趟出来的声名,和让敌手不得不尊重的气度。 陈澌忽然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 章 你要劫那么多粮草干什么?”李波不答。陈澌一挑眉:“你不说,我无以禀报唐王,张武威大军可能转瞬即至,兵马过后,你以为你这几千民众就可以抗得住他十万大军?到时玉石俱焚,你还逞不逞得起这个英雄?我知你劫粮草必有苦衷,也知你不是个贪财图货、轻举招灾的人,可能你还自认为自己所为足称英雄。但,现在不再是那个乱世了,所有的英雄和自认为英雄的人,必须消亡。你不是不懂。说说,你劫它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波静了静,想了想,忽站起身:“我可以带你出去看看。”他经过陈澌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陈澌也受之无惧。此时,他与乔华拼酒已拼至第九碗,乔华的眼都红了,陈澌一双镇定的眼里也泛起了丝血丝。他眼见乔华又斟满一碗,接过之后,一口干尽,然后,突然拨出身边案上一口割ròu小刀,将那个酒碗向空中抛去,碗落时,他一刀向碗上劈去。这一刀,竟把那碗齐齐劈成两块碎片。 好刀功!马扬和施榛相顾骇然。只听陈澌对乔华道:“我没有时间和你再拼酒了。不过,喝酒也不是不醉倒就算赢,要喝过了之后还能出刀,稳稳地出刀,才算数的。”说完,他看了已颓然在案旁的顾先生一眼,目光中似有忧虑秦王也派人来了?但此时不及深思,他振振衣衫就跟李波出门了,只剩下乔华在他身后呆呆看着地上那被劈成碎片的碗。 第六章 心中冰炭摧折 帐外的阳光酥松而细碎,让敌对之心中都似平和了些。不远处就是众马竞跑的草场,圆圆地围了一整圈的人,圈中有小伙儿们正在试马驰骋。李波看到这些,眼中就似有了些笑意。他指着人群说:“今年冬天,就是刚过去的日子,甘凉一带,连降大雪,草场重灾,大家储存的粮草到二月份就难以为继了。不只是草上沙马场,方圆五百里内,边人十余万,都是如此。草上沙马场怕还算好些,别处都有饿死之人。我兄弟忝居一方,号称豪杰,自不能袖手。那粮草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劫的。这遭灾的一大半原因只怕还是因为,你们的甘凉大将军张武威于去年十月就与边上马场牧民停止了马粮jiāo易,为的是想独家龚断这一带的马匹jiāo易。” 他大有深意地看向陈澌你以为他为什么这样做?张武威是太子建成培植的私党,而这甘凉一带,多有好马,而且这些马的买家多为唐军,如今却多为秦王世民购去。你所倾力扶植的李家江山也不是铁板一块,可能马上就会有一场朝廷血乱。李波看着这户外的阳光以及阳光下欢快的牧民,叹了口气,又道:“那些粮草还是很救了些边民。这些人这时还能在阳光下笑乐,有一大半,就是拜那批粮草之功了。我们把那粮草大部分用来赈济这些牧人了,余下四万余担,我已派人重新送上碎叶。我知道你所说的大义,也知道北庭的重要,但我不能眼看我身边的百姓饿死不救。何况这场灾半为天灾半为人祸,是你们朝廷的张武威禁了粮马jiāo易惹出来的。我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向你解释什么,只是想说,我镜铁山五兄弟不是什么孱弱之人,会眼看着身边百姓饿毙无动于衷。”他的唇角微微下撇,“所以,你如果想出手,就出手吧。” 场面一滞。大家看向陈澌,他单人孤骑前来,真敢在自己家门口向李波出手?陈澌也在看着李波,他知道李波没有说谎,也许他不该出手,但这是凡俗的世界,禁不起众多强人的拉扯,只能留给一个强人来归划,如果必要的话,他必须为那个命定的强人清除障碍。他的手就搭在了他襟侧的箫上。 张九常与马扬都在一边站着。日微斜,还只四月,天还有些短,挥洒了一天的阳光似乎有些淡了,在温煦中添上了一丝温凉。四周草野苍茫,这一战是必须的吗?施榛忽道:“今天可是草原上的好日子,有什么事,咱们明天再说行不行,只隔一天,没什么大碍吧?现在这么多人都高兴着,二哥,陈兄,所有事明天再谈如何,别给大家添堵。” 李波愣了愣,陈澌也一愕。他看向远处节庆中的人们,今天真是个节庆的日子。只听施榛笑道:“‘一箭飞红弓为媒’的时候马上就要开始了,大家还是别煞风景吧。陈公子,一起来看看我们甘凉一带最别致的挑新郎如何?”说着,他含笑向陈澌拱手。 陈澌想了下,缓缓点了点头,也许此时出手并不是什么太好的解决方法,胁李波以威,喻李波以义,能和平地就把这事解决下来,这才是边庭百姓之福。想到这儿,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施榛又看向李波,李波也点了点头。施榛笑着:“那大家走了。”说话时他的眼睛却看向一个人,那是个站在远处的十八九岁的少女,是李雍容。她正出了自己的帐,紧张地望着这里,望着陈澌。施榛心中一叹,这几天李雍容的心情变化,以他一双“豹眼”,又有什么看不明白的。虽然他并不了解其中究竟,但猜也猜到了本不太会掩藏心事的小妹心中幽情。然后看看后面跟来的五弟,心里低低地为他叹息了一声。 年年一度的跑马大会,主要是让青年男女有个jiāo往的机会。又是一冬没见了,本已陷入相思的青年男女可以毫无顾忌地聚在一起说心里话,而那些还没有意中人的少男少女也有了挑选意中人的机会。这些也还罢了,傍晚斜阳将落的时分,“一箭飞红”的重头戏开始了。 那时,所有与会的青年男子会在人群的最里层散落地站着,而那些平时里多少有些娇羞的女儿们这时却有了纵马驰骋的机会。她们穿上最好的衣衫,戴上最好的首饰,骑一匹或红或青的好马,绕着场子盘旋。她们的背上洒满日光,马蹄儿踩在细碎的草花上,尽显刚健婀娜。 的确,这是那些平素还有些娇羞的女孩儿们一年中表露心思的惟一机会。她们每人手里都会拿一张弓,右手拈一支小箭,“脱”的一shè,shè向她的意中人。那箭头不是尖利的锋镝,而是用细铁磨就成的一个小钩,这一箭本就是用来钩人的,被shè中的男子就是她心目中的夫君。这样的传奇,这样的挑婿,怎么会不成为满草原男子的期待,满会场老幼的瞩目? 李波他们走近时,人们发出了善意的微笑。谁都可以看出草原上牧民对他们五兄弟的好感与敬重。有人笑问李波:“今年小妹会不会shè出她那让人盼了好久的箭啊?”李波也不恼,笑着道:“你们也知道她xìng子,我可是管不住她的。她shè不shè得出这一箭,就要看在场的小伙子有没有勾住她魂的了。”大伙儿就纵声笑起来,包括脸上有些羞红的乔华。 旁边又有人笑道:“小妹只要出马,她看上的人还不手到擒来。不说别的,单是她那一手百步穿杨的功夫,shè中人的正心口还不是一桩小事?” 原来,这“一箭飞红”也还有一个特殊的规矩,只要哪个妹子能一箭shè中她中意男子的正心口,那么那个男子便非她莫娶。也是,能娶到这么一个百发百中的女子,无论如何都是一种殊荣。旁边听的人就都笑了。陈澌有些惊愕,注目往场中看去,只见已有三三五五的少女牵了马来到场中,多半是半红着脸,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害羞,比关中女子的端谨果然多了一分别样的风致。身边一个小伙儿正与同伴说笑:“我看傅家妹子今天多半会shè你。”那同伴笑道:“shè我?shè我我就闪。一定要闪。”那小伙儿奇道:“你闪什么?这么好的事儿,你不是想了好久,shè中你还会亏了你?”那同伴笑道:“你又不是不知,傅华的箭术可远比不上她做马nǎi的手艺,我可是怕她不小心一慌神,这一箭就向别人shè了去。所以一定要闪到她的箭底下。”听到的人忍不住都哈哈地笑了。 笑声一断,有一个妹子已翻身上马,在场中盘旋了三五圈,一箭就向一个穿蓝布袍子的壮实小伙子shè去。她这一箭倒挺准,准准shè在那小伙子的帽上,再偏一点可就不行了。众人拍手声中,那小伙子脸上红了,那女子更是脸上红赛云霞,却看得出那小伙子也十分乐意。旁边人笑道:“这赵海龙跟阿玫有意也不只一天了,一直怕家里穷不敢和对方说亲,没想倒是阿玫被逼得最先表态。看把他小子乐的。” 陈澌听着看着,慢慢心里也升起一股暖意。在这阳光下,牧场中,他突然感到,原来生活还是这样的单纯与美丽。渐渐他的唇角也不再紧闭,也和众人一起笑了起来。 这时场上的少女越来越多,很多羞涩的少女这时得了女伴们的鼓励,也上场拿起她们平时并不擅长的弓箭向自己热望的幸福shè去。只听场上欢声不断,也偶尔有人低笑:“shè错了,shè错了!”却是有个少女把箭shè到一个老爷爷身上去。老爷爷把箭从衣上拔下来,笑还给那姑娘,已经没了牙的口里笑道:“就是我儿子被shè到,只怕年纪也大出了你一倍去。”那女孩儿红了脸,喃喃一句什么,也没人听清,整个场子都欢悦在一片笑声里。 只听场里的笑声越来越响,原来是一个小胖女孩儿,十六七岁的年纪,手法不好,又生怕shè错人,手里拉弓的劲儿不敢大,不停地把箭shè到离人群还有几步的草地上去,只好自己又一次次地捡起。她shè错一次,场中的笑声就更欢悦一分,有几个调皮的小伙子明知她要shè的是谁,偏要和她开玩笑,大叫道:“妹子,shè这里,就shè这里,哥这儿就欠你扎个窟窿呢。” 众人便大笑,越笑那女孩越慌,越是出错,有几次差点对了,可有几个小伙子已把她意中人故意重重叠叠地围起。她的意中人也急,几次要挣出人群,站到前边来,都被群嘻嘻哈哈的小伙子按住。那小伙儿也不好太急的,一脸又急又尴尬的笑意。只见那小姑娘满头是汗,最后嘴唇都咬得有些发白,让人有些可怜了。几个老成的大人正要把那几个开玩笑开过了的小伙子赶开,却见她已勒住马,将马儿慢慢向围着她意中人的几个小伙子靠去。及至走到跟前,她几乎用弓对着她意中人的胸口,轻轻一拉,那箭便钩住她意中人心口的衣服,这下才叫不离不弃。旁边人哄的一声大笑,一对恋人红透了脸,旁边的小伙子大声笑道:“要说上场这么多仙女,还是数王大哥的妹子箭法最准,一shè正中红心了呢!” 李波也跟众人笑着乐着。场中这时忽然一静,站在前边没看到的人还不知原由,可马上也就听到了人们的窃窃私议,那些声音里都充满了兴奋与激动,只听有人轻轻道:“小妹也上马了呢,小妹也上马了呢!” 旁边还有人不信,说:“年年都说她要上马,可年年她都没上呀。瞎编吧你!”先说话的人说:“不信你看,不信你看,那边牵着的不是她那头黑子?” 只见远远处有个牧民正牵着一匹大黑马走至场边,却并没看见女孩出来。那牧民似已料到自己会成为全场的焦点,满脸都是得意。不信的那人向那黑马望了一眼,伸了一下舌头,惊道:“呀!果然是李小妹的黑子呀!” 李波也一愣,他也没料到妹子今天真会上马,她看中的是哪家的好男儿?只见满场屏息中,一个穿一条碎花长裙的少女从不远处的一个帐篷走出,她倒也不像别的女孩儿那样有些慌乱,她的一张面孔看上去出奇的镇定。旁人喃喃道:“到底是小妹,到这时走路都还这么稳当。” 李雍容是踏着日光走来,踩在一地的细碎草花与细碎的阳光里。只见里圈的满场小伙儿都紧了下呼吸,连那些女孩儿们脸上也露出艳羡。小妹从来就是这草原上的传奇。众人都向她看去,怎么会这么美!斜阳毫无吝惜地给她那本已漂亮得令人窒息的长裙再加上了一道金蓑。她窄袖上装的袖口还是各系了一条长长的红丝带,那两条红丝带便带了些微风在空中瑟瑟舞起。她那条别出心裁所制的长裙原有八道长缝,随着步子的挪移,那裙子细细飘起来。陈澌愣了愣,不知怎么,二十几年从没动过的心也似轻轻一提。然后,他就听到了脖子后面一声比一声紧促的呼吸。他微微侧头,就见乔华的脖子似都红透了,那呼吸已紧张到极至。 只见李小妹走到马前,轻轻一拍马颈,那马儿早听惯了她的话似的,微微一低头,李小妹就已翻身上了马背。只见她并不看众人,从李大叔手里接过了缰,轻轻一带,那马儿已细步跑入场里。场中已没有别的女孩儿还有谁会与李小妹来比这红粉骠骑?那马儿似也知道李小妹的心境,先在场内碎着步细细地跑,把场子跑了一个遍,然后一圈一圈跑开,跑得李小妹的长裙飞扬。场中的人只是奇怪,小妹已经上马,这一箭,为什么还不shè。这不shè,难道是一定要挑战场中所有人的耐力? 其实李小妹自己也拿不定主意,毕竟她是个骄傲的女孩,有一份天生的矜持,让她主动表露心意还是有些为难。风在吹,她的心中也在错乱地想:这一箭,她真的要shè吗?她一遍一遍地问自己:毕竟只有一面呀,可那一面,似乎已就此在她心中不能舍去。彼此天南海北人,这一箭不shè,她也许就永无机会了;但shè的话,她要shè的人是否也对她中意?李小妹心中徘徊难定,她忽咬了咬唇无论如何,这一箭她还是要shè出,更要shè准,这只怕是她与那个男子一生中惟一的机会。一向对自己shè术自信满满的她不知怎么手心里全是汗了可他和哥哥似乎还有好多理不清的男儿事。 李小妹心中翻覆不已,忽然,她于众人之中看到哥哥那双镇定又似理解的眼,心中就似吃了定心丸一般。她从上场就没向那个长眉细目的男子望去,这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 章 她要好好望向他了,她要认真地看一次,看自己是不是被什么幻觉所欺,只一面就已倾心如许。然后她望到陈澌,陈澌的一张脸正迎着阳光,那双细眼微微眯起,那长而碎的睫毛下就似藏了无数李小妹想用一生来抚清的心事。那张脸在夕阳下微微泛着金光,一丝丝细微的茸毛都看在李小妹那百步穿杨的眼里。李小妹忽然心中一跳,就是他了、就是他了!只见她左手拾弓,右手搭箭,左手如抱婴儿,右手如持泰山,轻舒猿臂,瞄准靶心这一箭不能轻也不能重,要正正shè在他心口。轻轻一放,李小妹那只箭就带着阳光向她的宿命飞去。 陈澌只觉阳光在那一刻忽然刺眼,然后,光色中,有一样让他有些怕的摸不清来头的东西飞来。然后他犹豫了下,若有意若无意地一闪。满场欢声中,那一只小箭就盯在了他身后乔华的衣襟里。乔华好像还在梦里,李小妹却在心中叫了一声“不!”她平生第一次出箭为什么居然会shè错?他是有意的,他是有意的!李小妹心中又苦又怒。她知道他的身手,他怎么能这样拒绝自己?李小妹一时只觉满胸满腹冰炭摧折,这一生都没有的伤心失意一起灌入了她的心里。 李波的眼中忧色加了一分。施榛一脸愤怒地看向陈澌。众人都在笑,乔华如在梦里,而李小妹,忽然不发一言,纵辔而去! 第七章 军令遥喧威武 “就让我向斜阳奔去。”那个女子骑着一匹骏马,就这么样地投向斜阳。夕照没心没肺地在坐骑的蹄下铺成一片温暖的金缎,她初知悦慕的心却被伤得千疮百孔。她望着这个她一直深爱的阳光原野,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山河无情:你快乐时,它如此地yīn晴晦暝,你不快乐时,它也会依旧如此的yīn晴晦暝。 从来她都是草原上最出色的女子,还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她得不到……但是,他却不爱她!有生以来,李小妹还未曾这么完全地被绝望笼罩过。 马儿也似知道李小妹心绪的变化。在她纵情狂恸时,它纵蹄奔逸。然后,李小妹倦了,有生以来从没有过的那么倦,马儿的蹄似乎也倦了,倦成一种懈怠。终于,那慢慢的蹄子由细步变为静止。李小妹翻落马下,把头埋在草丛之间恸哭 最近这些天,李波身边的事总是很乱。最近半月,他的马队不断受到张武威帐下酒泉守尉迟行的搔扰,扣压了他们一百多匹马,还有些牧人被关在酒泉守尉迟行手里;然后,秦王特使顾先生找上门来,非友即敌;然后,李渊搬出的江湖人物陈澌也出马了,这也不会是个好对付的人物;这些还不算乱,最让他不放心的是,自从那天跑马大会后,小妹就不见了。 乔华的兴奋甚至都没能维持过一晚。四个兄长虽都没说什么,但光看他们沉默的神色,加上小妹的出走,虽鲁直如他,也隐约明白了什么。大家也能想象他心中的痛苦,四哥施榛一连两晚都陪着他,似乎想说什么,最后都没有开口。在四哥走后,乔华还是睡不着,就那么一个人跑到旷野深处去看星星。他是个缺少表达力的人,闷了痛了,总是那么去看星星。小时听老人说过,星星眨一次眼,世上就是几千年。可人呢,为了爱的痛,这痛要持续眨几千几万次眼? 大家口里虽没说,但心里都憋着一股劲儿要等陈澌来。连乔华都恼他那看似无意的一避,他这一避,伤透了小妹的心,让他和小妹这下连兄妹都做不成了。他乔华无所谓,他是个粗糙汉子,虽然喜欢小妹,但……也不一定要跟她怎样的,只要自己知道自己这心就行了。有时,光爱也就够了。他只希望小妹好,也知道自己配不上她。可是,那个初来乍到的人,一到先指责他心中敬如神明的二哥,这且不说,而他,还伤了镜铁山五义最最在乎的小妹的心了。 那天小妹狂奔而去后,场面一时好乱。乱止时,陈澌就不见了。想到这儿,乔华忍不住就握一握拳头。没种!他想那姓陈的小子没种! 于是天天一早,他就独自守在帐外不远,别人都要去找小妹,他不,他知道小妹这时最怕见他。他要等那个姓陈的小子来,他的怒气在等他,拳头在等他! 跑马节后的三天,依旧是晴日。除了草上沙的马队,别处的牧民大致都已散了。远远的火烧云中,似乎有一个人正骑马慢慢行来,看看他那高挑的身子,不像熟人。乔华眯着眼望了下,身子一下就从草地上跳了起来。是那个人、那个负心人陈澌。他的拳头一紧,在那人还距这边有百八十步时,他就冲了上去。他一拳就向对方马眼凿去,乔华的拳头在草原上是有名的,他一拳能捅破一张厚牛皮鼓。陈澌身子一晃,伸手来接。乔华知道自己武艺怕是不如他,但他不怕,疯了似的一拳一拳向陈澌的坐骑擂去,他就是要把这小子打下马来,看他凭什么拒绝别人。 陈澌随手挥架,已拆开他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乔华却并不住手,依然如恶虎般地猛扑死打,渐渐把陈澌都打出怒气来。只听他道:“乔华,你别胡闹,我有正事。”乔华怒道:“见你那些正事他妈的鬼。”身子一纵,直跃而起,竟扑打向陈澌颜面。陈澌双手一抓,已握住乔华小坛子似的拳头,他用的是正宗的擒拿手。乔华可不管,两人手上就较上了劲儿。要讲力气,原是乔华的大一些,可陈澌手法巧妙,专擅借力打力,所以两人不由纠缠起来。不一刻,只见乔华气喘吁吁,陈澌也未能如先开始一般神色平静。就此时,忽见施榛远远跑来,叫道:“五弟住手!” 乔华不理。施榛叫道:“是二哥叫陈公子进去。”乔华一呆,双手才恨恨地松开,口里犹愤愤道:“你小子有种,谈完了别走。”陈澌眼里掠过一丝了解的神色,而后把眼望向别处。 李波正负手帐外看那天边云色。见陈澌走过来,他侧手微让了让,别无多礼。陈澌一时也不开口说话。他们两人并不看向对方,而是同时负手去看火烧的云彩。最后是陈澌先开了口:“我于数日前已叫人把真实情况向唐皇传了去。他年纪虽大,但心存慈意,未见得会对李兄及草上沙有何行动。但李兄,是不是也该给朝廷一个jiāo代?”李波半晌方道:“我李波与四个兄弟化外放牧,本无心开罪任何人。前次劫粮,也实属情非得已。若朝廷有些肚量,我李波愿代草上沙答应,以后三年,会逐年以上等马匹偿还朝廷这次失粮所造成的损失。日后如果突厥来犯,草上沙众人,也愿与当今共抗强敌。” “豹眼”施榛在一旁并不chā话,反是乔华忽然暴怒起来,叫道:“二哥,咱们怕他们个鸟,劫就劫了,好汉做事好汉当,还他们什么债。他们朝廷有本事,发兵来呀。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李波却并不答言,他知五弟此时心情。陈澌则静静看着李波,半晌道:“那好,只是细微情形,还待细商。李兄派个人随小弟一赴长安如何?我陈某保证,以此身xìng命保证他的安全。”李波还未答,乔华已先怒道:“我随你去,把那娘日的李渊杀了了账!”李波仍是不理他,想了想,道:“也好。”说着转目施榛,“就让四弟回头跟你去吧。” 他实在颇有大将风度,然后一击掌,就走出个当值的,捧出两碗酒,只听李波道:“你我都是汉子,也算只语盟成。陈兄为人,兄弟还信得过,不管怎么说,也算免了边民的一番争战杀戮。陈兄所尽之心,李波在这里先代一众牧民谢过了。”他也知陈澌为挫败张武威借机讨伐草上沙,扩张势力,也算尽了心力。说罢,将手里一碗酒先干尽了。 陈澌接过另一碗酒,也是一饮而尽,静静道:“只是,李兄,我还有一句话要说。朝廷当今初立,威望建立不易。不管如何,一统江山对抵御外侵大有好处。我知李兄是个英雄,但英雄就要更以天下苍生为己念。如再有灾,请上报朝中,如此劫掠,对天下来说未必不是又增滋扰。如此之事,可一而不可再。” 李波冷冷道:“你凭什么说,天下大势比我这一方近十万牧民的生存重要?陈兄,闲话不说,你我且尽这第二碗酒。你我处世之道毕竟不同。既然约成,我李波就不假惺惺地请陈兄入帐闲诉了。”说着,他又独自喝了一碗。 李波酒已满至第三碗,他轻轻一叹道:“这一碗酒喝了,我与陈兄公事已罢。”他一仰头,干尽了这一碗酒,用力一摔,那碗在地上碎成碎片。只见他一双微红的眼望向陈澌,“陈兄,你该为我小妹的事,给个jiāo待吧!” 谁都没想到李波客客气气地说了半天,公事谈毕之后,会言及于此。陈澌脸上一愕,施榛却似有些料到。李波冷冷道:“那日我小妹选婿一箭,明明shè向陈兄。陈兄如果不愿,当场打落,我李波还是无话可说。为何却懦夫怯汉一样讨巧一躲?你可知,这一躲,如何伤尽了我小妹之心,与我五弟心中之义。如此不清不楚不光明正大的卑鄙举动,我李波看在眼里,还能装做不知么?” 他一番话落地,不只施榛,连乔华心里也觉豁落了很多。二哥毕竟就是二哥。这两天众人虽对陈澌恼恨已极,但偏偏对方举动似乎又让自己说不出什么,偏这yù说还休更是一种别样的苦闷,活像被人耍了还无法喊冤一般,总不能说对方流水无情便是错吧。可李波此言一出,乔华恨不得就拍一下自己的大腿,二哥这话就是说到了他心里去是呀,你不乐意,当场拨落就是,凭什么一闪闪出这么个尴尬局面。陈澌一直面目凝重,这时眼光不由一闪。他只是沿用从汉人社会里习惯的一种拒绝手法,本来也没觉得不对,这时,却不由有一点心虚起来。他一生所为,自信堂堂正正,所谓“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可照对方这一句,自己那日所行,似乎确有些卑劣。 只见陈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李波道:“陈兄,你说这事如何了断?” 场面一时极为尴尬。陈澌长眉细目间,微微沁出了一层汗。李波看了,心中也替他有些难过。他内心其实颇为欣赏陈澌,暗地里也赞过小妹眼力,也觉五弟虽好,实非小妹佳偶。他们这帮男儿汉大丈夫,论到生死大事,合纵连横,倒是爽快无比,但讲到儿女私情,其实每人心中都缠缠绕绕,种种顾忌,难以决断。 好在忽有两匹快马奔来,却是张九常与马扬。两人神色甚急,张九常是个一向镇定的人,可见必有大事。李波一抬眼,那两人已奔到面前,翻身下马。只听马扬急急道:“小妹找到了,昨天李大叔碰到了她。她说她本已到了红柳园,可在红柳园不远的黑泉却意外发现甘凉大将军张武威的先遣队五千人已进驻,又有消息说他们的大军四万人已由张武威亲领,坐镇张掖。二哥,他们这次可来意不善。” 乔华一听已大怒,上前就抓陈澌的脖领子道:“好小子,你先来和我们谈着,拖着我们,后面杀手却已来了。”张九常望向乔华,怒喝了声:“五弟!”他平时虽不大说话,乔华却对他颇为敬畏,闻声悻悻缩了手。李波面色凝重:“那小妹呢?” 马扬看了陈澌一眼,道:“小妹对李大叔说:凭什么我们劫了他们十来万担粮草,他们就这么兴师动众地派了人来,这张武威敢来咱们的地盘,我也要去用这张弓问问他到底想干什么!凭什么乱来?”众人不语,已听出这话里分明有和陈澌斗气的意味,但都不好说。李波轻轻一喝:“胡闹!”但关切之情又流露出来,“她现在呢?” 马扬迟疑半晌道:“……听一些早散的牧民说,他们听说黑泉一带有一些兵捉住了一个女子,说是重要人物,已送往张掖,在时间上看,也不知是不是小妹。”满场人都一愣。 李波不说话,拿眼看向陈澌。陈澌已一扬脸:“我去问问他们没有朝廷旨意,凭什么出兵。嘿嘿,我这个特使可还不是面捏的。”说着他一牵马,人已翻身上马。乔华以为他借机要逃,yù待相拦,却被“豹眼”施榛轻轻拖住。那陈澌甚急,连加两鞭,一转眼,马儿已翻滚去远,远远地只听他又传来一句:“令妹之事,我也一定代为留心。只要被捉的是她,我必保她没有大难。” 第八章 单车直救娇娥 甘凉大将军的大帐和李波的帐篷很大不同,光是大小,就何止大了三四倍。别看张武威是个武人,却绝爱文绣。帐中能绣上花纹的地方几乎都绣上了,而且绣艺精良。当然了,这些都是太子建成的礼品。 张武威虽有一点风雅嗜好,但却是个绝对的武人。他起身边庭,累战立勋,今日这大将军之位可是他一刀一箭拼出来的。所以他觉得自己有资格享受这些文绣,也有资格享受太子的敬意。只是他还有些不满,不满朝廷没给他更多权力。 所以他劫粮,嫁祸李波,这不是因为他很把李波放在眼里,而是拥兵者如yù自重,必先养“匪”,没有匪则不妨造出个匪。而李波偏偏真的把第二批粮草劫了,那他不是匪谁还是匪?有了匪,就要征剿,有了征剿,就有地位。张大将军把一切都算在了掌里,这是他与太子建成对抗秦王世民yù经略西北的一着好棋。 所以他有资格满意。他扬着他黑炭色的头,早起,边庭前锋给他捉来了一个女人,听说那女子样貌美丽,打扮不俗,应该是个李波身边重要的女子。张大将军很感满意,为这大帐,为这捷报,为这女人。 大帐外一里才是辕门。四万大军驻扎当然要占很大一块地,而辕门是军中重中之重,所以派了张大将军最亲信的偏将魏华龄掌理。这掌理是要监管军中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 章 入,遇敌示警。只是魏华龄却再也没有想到:居然有警! 是谁敢犯甘凉大将军的虎跸? 来的人不多,只有一辆车,车中只有一人。那人满面风尘,长眉细目,虽风尘劳顿,却仍掩不住那双细目中灼亮的神彩。魏华龄见那车子已飞驰而近,喝道:“备箭。”手下军校就已弯弓搭箭,然后魏华龄叫道:“通名。”一百余小校就一起高喊道:“来者通名!”来人依旧在飞驰,闻声喝道:“唐皇特使!” 魏华龄心内冷哼了一声:你就是唐皇特使,到了这大军之中,只怕也由不得你威风。他一摆手,喝令旗下小校收弓,打开辕门,他自己却站在了辕门正中。陈澌已转眼而至,他似在辕门口都不待停车。魏华龄冲拉车的马“吁”了一声,他气息极粗,那拉车的马一惊不由站住了。陈澌似颇心急,冷淡地一示腰牌。那可是李渊特赐,牌上龙飞于天,正面yīn文刻了“如天子”三字。他一抖缰,就待前行,魏华龄已一伸手拉住缰绳,口中怒道:“不得乱闯。”陈澌已森然道:“耽误军机,你担待得起吗?” 说着,他一提缰绳,就yù冲入。魏华龄伸手一握辔头,就要牵那马匹。陈澌鞭子一挥,就向他腕上抽去。这一鞭风声呼呼,竟是痛手。魏华龄也没想到这面相斯文的年轻人果敢如此,不由一缩手。陈澌已一振鞭,单车直向前方冲去。 就这一会儿耽搁,已有报信的小校先到中军大帐禀了上去。陈澌与那小校几乎前脚后脚进的帐。他一路疾驰,已连换三骑。从野马井到张掖直有四百余里,他连驰三昼夜,脾气越发悍厉。张武威刚听完来报,就见一个穿了一件突厥人长袍的男子走进大帐。帐门口小校yù拦,已被他抖手一振,拨开长钺,步入大帐。陈澌入帐后就一掀袍褂,露出里面的腰牌,振声道:“唐皇特使陈澌见过甘凉大将军。” 张武威对陈澌之名并不陌生。他见这人在自己四万军中略无惧色,不由也心下暗佩。他一肃手:“皇上可有何旨意?”陈澌双目向四周一望,张武威一挥手,左右侍立的美人便已退了下去。陈澌摇了摇头,努力平静地道:“在下此来,是为将军轻易出兵之事。” 张武威心中微一沉吟。从陈澌入甘,他就已先得知,还特派帐下威武十卫追蹑而去。可这几日。威武十卫一直未有消息呈送上来,他一直颇为奇怪,更不知这厮怎么自己找上门来了。他虽有太子建成在后面支持,却也不好与唐王特使闹翻,当下哈哈一笑道:“原来如此。陈兄,这事是这样的。兄弟制下原有隋末乱党、刁民李波一人,自十年前与张九常、马扬、施榛、乔华四人结了个什么劳什子‘镜铁山五义’,啸聚边庭,不行仁义。这次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上犯天威,于一个半月之前劫了朝廷运往碎叶的二十余万担粮草。甘凉忝归兄弟辖制,如不征讨,何以上报天恩,下对黎民,所以才提兵来剿。陈兄以为然否?” 陈澌没有说话,他已就坐案前,从怀里静静掏出了十个铁牌一一排放在案上,一言不发,只向那十个牌子看去。张武威面色一变,那十个牌子不是别物,正是他帐下派出的威武十卫的贴身腰牌。威武十卫是他贴身近卫,他颁发这十个腰牌时,原有“牌在人在,牌亡人亡”的训示。他看着面前这个身形颇显瘦削的男子,心中实在难信难道自己帐下精锐如威武十卫,也被这小子一起拾掇了去? 陈澌轻轻啜了一口面前的茶,他已好多天没有好好喝一口茶了,看他神色,似是很为这一口热茶开心。然后他才淡淡道:“那粮草真的全为李波所劫?以大将军明鉴,只怕事实并不如此。”说着,他用指轻轻叩着面前铁牌,“小弟手中证据,不止于此。张大将军,咱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张武威面上一愕,然后才哈哈一笑。陈澌知他此时心中狐疑百端、犹豫难定,自己要抓住的就是这短短之机,但面上神色不露,淡淡道:“其实以皇上之圣明,对此事早有猜疑,不然,也不会请兄弟前来重做调查了。兄弟这近一月来,可也没闲着。张大将军,据兄弟查访,哥家沙窝那十五万担粮草果是他派人所劫,他也已供认不讳,只是红柳园那十万担粮草与押车的二百军士之事张大将军怎么说?嘿嘿,还有这威武十卫,大将军可也对兄弟我太照顾了些吧?” 他话里不卑不亢,面上却露出揶揄之意,看得张武威心中怒火大起,却一时开不得口。他不知威武十卫到底是被这小子擒了还是杀了,杀了倒也罢了,他帐下虎士众多,也不见得心痛,若是擒了,那可大事不妙。想着,他一转眼珠,避重就轻打个哈哈道:“陈兄,真有你的。这么快就查了这么多事,果然不负皇上期望。左右……还不快给陈兄备酒?”他双目一嗔,向身边小校责难下来,然后又面露微笑道,“陈兄,边庭小地,招待不周,请别见怪。”然后他长叹一声,“这件事,兄弟确有做得不妥的地方。只是陈兄,你一向未临边陲,不知我们这些驻边将士的烦难。唉,一言难尽。陈兄劳累多日,只怕现在也累了吧?且小憩小憩,正事咱们回头再谈。来人啊,传下去,备饭。” 陈澌察言观色,见他顾左右而言它,知他心中有些惧意,口里加紧,淡淡道:“多谢大将军了。陈某这次前来,查这个无头案子,皇上也曾暗嘱,”他轻轻叹了口气,似是暗示李渊心中的为难状况,“‘要说甘凉大将军,也是为朝廷立过大功的人。不过,他是武人,不明关窍,好多事只怕做得大欠思量。无论如何,他实是不该卷进我二子相争的事里。对这件事,你能查明是一定要查明,但只要不干扰甘凉大局,能过去的我这做皇帝的也情愿就让它过去吧。这件事,望陈公子能体朕之意妥善处理’。” 他转述的是李渊的原话。他说李渊称他为陈公子,倒不是自抬身价,当时朝廷初立,原有不少江湖逸士、草野豪杰未尽入唐家网罗,李渊父子颇有敬贤礼士之意,陈澌这次也是受李渊私下相托而来。张武威听到这儿,面上一缓,陈澌心中却一叹。他也知当今圣上的难处,二子相争,为谋皇位,太子建成以长得立,而次子世民却居功至伟,让他这个做父亲的也大有难处。 张武威也听出皇上不愿意把太子与秦王之争闹到不可收拾之地,心下一宽。这时却见陈澌却一拍案,继续转述李渊话道:“……‘他们兄弟我一时还无法劝拢,可若有小人一意在下面添乱,以谋私利,陈公子请告给他们知道,我李渊可不是什么慈懦之辈!’”他一言即出,双目泛出精光,直视张武威。张武威额头冒汗,他久知李渊外和内狠,心下不免转忧。就在他忧喜不定之际,只听陈澌又叹道,“张将军,其实有些话兄弟不说你也该明白其中利害。当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在下虽为一介草民,却也望张将军能以天下苍生为念,不要轻启战端。这次皇上派兄弟前来,就是要在下全权处理李波此事。张将军这突然拔寨势迫,可把事闹大了。这事情若要闹大,只怕就不再是个小小的镜铁山五义的问题,其后纷争,只怕绝非你我所能控制。” 他正眼望向张武威,静静道:“张将军粗中有细,为国家柱石,当知得此中轻重。大家也不要以为当今圣上只是一味厚德载物、事事都可原谅。何况,如果有人祸乱天下,纵是当今答应,百姓也不见得答应;纵是百姓无力,嘿嘿,草野之中还尽有胆识之士,他们虽无军马在手,但一剑之利,只怕也会让人未敢轻试。” 张武威一愕,没想到他居然敢在四万军中威胁主帅?他心中一忿,可奈何当前局势他还发作不得,只有尴尬道:“嘿嘿,陈兄所言,当然不错……喝茶,喝茶。”他面上神色不露,心里却在权衡轻重:这陈澌之言,此时到底是听他的还是不听呢?耳中忽听陈澌道:“大将军,你左肩上怎么有一只苍蝇?嘿、贵人尊体,难得清宁,居然有尔等区区细物敢相滋扰,实在可恶!” 张武威还没及反应,只见陈澌忽一跃而起,左手挟箫,右手却从箫中掣出一物,一抖手,已有一抹光华刺出。他离张武威本颇远,但这一刺,那只苍蝇就已应声中刺,他手腕轻抖,那苍蝇就落在了张武威案上。只听他又嘿然道:“好了,张将军,喝茶。” 在张武威还未看清他手中兵刃以前,他就已回到自己座席,收刃入箫,面上略无异色。张武威后背一凉,冷汗丝丝而下。他也解得武艺,却没想到陈澌出手快至于此。心中百转之下,越想越怕,只得哈哈笑道:“喝酒,喝酒。” 这场筵席从午前直吃到申时。席间美人歌舞,颇为绝色,想来又是太子建成送给这张大将军的礼物。张武威正不知这狂生到底该如何打发,却见陈澌已推酒笑道:“大将军,这可是小弟这些天吃的最好的一餐了,多谢将军美意。”说着,他似有意似无意地道,“兄弟来此之前,听说张大将军帐下小校捉了李波身边的一个女子?如果有,小弟倒想一见,看看是不是让兄弟领了去,直接与李波他们接洽。皇上之意,这次劫粮之事,若能兵不血刃最好。” 张武威一愕,没想到这小子消息这么快,当下哈哈笑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兄弟还没来得问呢。”说着,故意问左右道,“果有此事?”一员参将就趋前禀道:“是有此事。”张武威就一拍掌,笑道:“把那女子提上来,给陈兄看看带了去,陈兄可是皇上特使。”他心中已打定主意,即然自己此时不便翻脸,那么索xìng好人做到底,打发了这厮先去。它日如再有机缘,山水相遇,那时……张大将军目光一狠,他是再不会忘了今日之辱的。 陈澌面色从容,心里却不知为何,忽忽一乱。为什么会这样呢?陈澌手心出汗:那女子如果真是李小妹,以她的脾气,他真不知该怎么见她。而以她的骄傲,这一见会对彼此都相当的尴尬吧?他微垂着眼,想及李小妹的表情,脑中就似重现了当日她在马上回身一箭shè来、满天阳光照在她身上、她长裙飘拂、脉脉含情的一睇。陈澌心中又一乱,耳边却听张武威叫道:“陈兄”。 陈澌一抬头,就见那女子已经带到,低垂着头,鬓发散乱,面如梨花……不是小妹!陈澌心中有些欣喜又有些失望,他甚至有些怀疑,如果早知道被捉的不是李小妹,自己还会那么快马扬鞭地赶来吗?他一声轻“噢”掩饰了自己的失望,开口问道:“你是何人?” 那女子低声道:“我是九月儿。” 李小妹当日奔马出走,马队的人都出来寻找了,九月儿没想纵蹄才出数十里,就为人所捉,带来了这里。这两天连日忧惧,正不知自己又会遭到什么噩运,没想小妹想要shè中的那个男子就出现了。 陈澌想了想,好像在李波处看到过这女子似的,看来张武威没骗他。他走上前,轻轻捏断九月儿身上绳索,回身冲张武威道:“兄弟另有要事,就不多打扰将军了。我这就去处理李波之事,也请张将军退兵三十里,不日回军如何?”他说时,一双眼定定地望着张武威,不容他轻易托辞。张武威一愕,半晌狠心道:“好!”陈澌一抱拳:“多谢张将军款待之谊。”携起九月儿,带着她向帐外走去。 第九章 为谁扬鞭跃马 那一天九月儿记得特别清楚。那个长得瘦硬的男子牵着她一只手把她带出了大帐。帐外有风有云,他的手很硬,指很长,让九月儿有一种被命运牵扯住的感觉。九月儿忽然感到很了解小妹,了解她那么高傲的女孩儿为什么会一箭向这个男子shè出,而后,又为什么会那么伤心地出走。 想到这儿,九月儿心中似乎就有一种伤心,她不是替自己伤心,而是替小妹伤心。但在她心底更深处,却更像替那个男子伤心。在他一生中,就不解什么是温柔与幸福吗?驰走天下,纵剑江湖,说起来跳dàng激越,但那就是真正的幸福吗? 单车在草丘间奔驰,九月儿的思绪像草丘一样绵延起伏。她觉得这一天在她此后一生中都会是个重要的日子。她用心地看着车子经过的每一个地方,仿佛想把她邂逅的这一切都牢牢记住。 他们已驱驰了一整天,将近高台了,前面忽然出现了四个人,那是张九常、马扬、施榛和乔华四个。九月儿不知怎么心头一紧,他们来做什么?会为难这个男子吗?陈澌也已看到那四人,就像对方也已看到他们。他们车马相会,各各勒缰停了下来。 如果说李小妹对天下有什么想法,那么她的想法就是:大家各有各的马群,在一块天一样大的草野上放牧,谁也不管谁,一年一度,跑马节上一见。至于争夺天下,他们说要争夺天下,那有必要吗?天下自是天下的天下,它是天地的,人生其中,不过是个过客。她想,争什么呢?所以她也不理解陈澌,不理解他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要为那唐皇出面。他这一身功夫,纵马草原,放情天地,难道不好吗?为什么要为唐皇效命,要与他们来为难? 可李小妹总会不由自主想起他,他的眉,他的眼,他那该死的冷睨与偶尔藏在眼中的笑,那是怎样该死的笑啊!想到那笑,李小妹心中不由得有一种又痛又恨又喜欢的无奈。 如今,她纵鞭跃马,正向张掖方向奔驰。她碰巧看到甘凉大将军的先头部队已到达黑泉后,就折返报信,如此危机,她必须让大哥早早知道。然后,她就做出了一个决定:她要刺杀张武威!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个决定与陈澌赌气的成份到底有多少。她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 章 是负气地想:即然你能到草原来把我们的生活闹得一塌糊涂,为什么我就不能到你们这边杀一两个贼官! 可她在路上又听到了一个草原女子被劫的消息,她一路探访,捉住黑泉的一个军官,据他的描述,她才知道被捉的就是她的好姐妹九月儿。九月儿是无力的,她是她的姐妹,她不能容她再受到伤害。没想,下午时分,她就碰到了张九常几个,听说陈澌已出马来救那个被劫的女子,他们都还以为被捉的是她。想到陈澌这么快飞马来救,她心里有些喜欢,但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恼怒:你已拒绝了我的一箭,那你还来救什么,我李小妹和我李小妹的人都与你无干!然后她就飞马赶来。其实她休息时已远远看到陈澌载着九月儿单车奔过,但她没有叫,她依旧要去刺杀那个甘凉大将军,在她心底,她已把甘凉大将军看做了陈澌身上她所不理解也认为不好的一面。她既然忍不下心来杀陈澌,那么这个甘凉大将军就认命吧! 在天黑前好长一段时间,李小妹都在认真地休息。她不是个轻率的人,一向谋定而动,她也确实需要休息,这些天的连日奔驰,已消耗了她太多的体力。 在天擦黑时,李小妹就开始整顿装束,她先系裙,裙下是她的刀、她的胆、她塞上女儿的魂魄;她把雕翎箭一支一支理好,挂在腰侧,然后把弓重新悬好鞍畔;最后她梳头,把头发梳紧,以免决斗时散乱开来。黑子是匹好马,她轻轻拍着马儿的脖颈,低声道:“黑儿,黑儿,你是不是好马,就看今天这一役了。” 营帐中刁斗森严,已燃起灯火。远远传来号令切口的声音。李小妹等到二更,才轻轻上马。马儿在草丛中悄无声息地滑走,她轻如一羽,贴在马背上轻轻地向那营寨靠去,没有惊动一个人,一只鸟。营寨的栅栏虽高,难不住她的黑子,马儿只轻轻一跃,就已翻入四万大军的营寨。李小妹后背的皮肤忽然一紧,她也感觉到了,自己距离危险到底有多近。 前面碰到了一个哨兵,李小妹身子一歪,用双脚勾住马鞍,人已悬在马腹下。夜很黑,这是个月隐星稀的夜,是个适合刺杀的夜。那哨兵远远看了一眼,喃喃道:“妈的,是谁的马儿没拴紧,到处乱跑。”转身走开了。 李小妹翻身下马,轻轻拍拍马颈,叫那马儿在长草中伏身等她,自己蹑手蹑脚向前潜去。她猜知最大的那个帐篷该就是中军大帐,只不知张武威是不是还在里面。她一路小心谨慎,轻轻地绕过一个又一个营帐,花了小半个时辰,才靠近那个中军大帐。 她在帐后一处升火做炊的杂乱地方隐住身,掏出身上弯刀,轻轻划破那牛皮大帐,在一条裂缝中眯眼向里看去。只见帐内歌舞方罢,地上还有舞姬们遗落的舞扇。空空的大帐内杯盘狼藉,想是刚刚宴饮方毕。正中的大案前踞坐了一个人,身材甚是高大,只见后背,并不见脸。他身边一个参将模样的人在问:“大将军,上午那陈澌来时,如此无礼,为何还放他走了?”李小妹心中一动,只听那被呼为将军的人道:“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我今天不便杀他。朝中之事,毕竟不是军中一个杀字就可以解决的。这些你怕不懂。你派人跟下去没有?” 那偏将道:“已派人跟下去了。”那大将军恨恨道:“他今日数次犯我之忌,已死定了,只是不可草率为之,容当后议。太子那边,这两天就会有消息传来,我再决定是不是动手。唉,太子也是太小心了,与其看秦王坐大,还不如提早放手一干。” 李小妹也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心中微奇,陈澌不是和他们一路的吗?为什么还要杀他?但听到这个消息,她虽为陈澌担心,不知怎么心头又一喜,这些天郁结于心头的不快也大大被冲散。她轻轻一探手,从背上解下弓来,然后在腰侧摸索半天,找到了一支最适合这个距离shè杀的长箭。她把一缕头发在唇角咬住,就着帐缝,端弓瞄住,眯起一支眼,屏住呼吸,瞄准那将军背心,轻轻挪动左手,调整准心,准备发出她这夺命一箭。 她也知道,自己只有这一个机会,稍纵即逝,所以更要耐心。她瞄了半晌,就待一箭shè出,偏偏这时背后响起了脚步声。李雍容额角渗出了些汗。她只盼望那巡逻士兵还没看到自己,可越是不想它发生的事往往发生得更快,只听后面一声叱喝:“什么人?”李小妹知道已不可再拖,一咬牙,手里一松,一箭就向帐中shè去。 张武威这些年的军旅生涯可不是白干的,闻声就已一回头,看到那隐隐的一条破缝后想都没想,身子就是一歪,李小妹一箭已经shè出,只中张武威臂膀。她轻轻一叹,取出第二支箭,就又shè去。这一箭更急,考的就是她平时疾shè的功夫了。帐内张武威一声痛叫,身子一翻,要躲这第二箭。好在他帐前偏将也久经战阵,见乱不慌,拿起案上锡壶一挥,代他挡住了这一箭。此时,张武威已借机躲到案底,把案子掀翻以挡敌袭。李小妹心中一恨,抽出第三支箭,就向那偏将shè去。那偏将这下可来不及闪,李小妹这一箭正中他的眉心。甘凉将军士兵久经战阵,给李小妹的时间也只有这三箭。她三箭shè完,就已觉身后有刀风传来。她一转身,露出颜面。那士兵诧异道:“妈的,是个女的。”李小妹手在裙下一翻,已拔出她的裙底刀,一刀索命,从那士兵脖项间划过。那士兵至死也没想到这女人刀子会这么快。帐内武威将军已叫道:“拿刺客!” 他一声即出,只听满营梆声响起,一叠叠地传开:“拿刺客,拿刺客了!”这声浪转眼传遍全营。李小妹心中骂了一声娘,知道此时不走,只怕再也走不了了,撤身就退。可一小队士兵已执火而来,李小妹一咬牙,无暇shè人,一连数箭,都朝近处火把shè去。她箭法奇佳,箭到火灭,已shè暗了附近所有灯火。敌人不知,已有人惊叫道:“来的不只一人,点火,点火。” 大营之内一时有些混乱。李小妹撤身即走,可敌人给她的时间并不多,转眼就见火把重又燃起。李小妹知道自已脱身怕已万难。别说是她,就是镜铁山五义全至,在这数万军中,要想全身而退,也是难如上天。但她可不是轻易言败的女子。藉着帐间暗影,闪转腾挪,悄悄而退。其间不时撞上士兵,都在她一刀之下,转眼毙命。可李小妹这下也才知什么叫做敌势如海。她轻轻退到停马去处,轻轻一声唿哨,黑子已经站起,她翻身上马,已听正中大营之中,已传出张武威的将令:“大家休惊,将军健在。张将军令,凡我将士,各守本营,来回稽查。” 只这一刹之间,刚才似还纷乱无绪的场子已安静了,数万人马各守本营,所有的漏洞似已堵塞。李小妹心里叫了一声苦,好在敌人因敌少己众,反而不便放箭,李小妹趁机频频张弓,远者箭shè,近者刀削。但马儿被逼得在各帐之间盘旋回绕,全找不到冲出的路径。李小妹只顾向身侧箭囊探去,一箭杀一人。忽然李小妹右手一探,心里叫了一声“苦也”,她虽准备充分,但一个人能携带多少箭?箭囊中之箭已只剩最后三支。李小妹不由一闭眼,难道我今天要毕命于此?就在她这么想的工夫,只听对面一声沉喝道:“妖女,也吃我一箭。” 那一箭风声好疾,李小妹侧身一避,那一箭从她面颊前掠过,把她惊出了一身冷汗。她更不示弱,侧身就向箭来处回了一箭。那面只听一个士兵的哀呼传来。李小妹暗叹一声,知道没shè中正主。那边发箭的却是偏将魏华龄,他素以箭技称能,这时不由骂道:“好个妖女,再吃我一箭。”说着,他第二箭就已破空而来。李小妹仰脸避过,那箭简直是擦着她鼻尖飞过去的。她并不直身,第二支箭躺shè而出。魏华龄侧身一避,那箭“夺”的一声正钉在他身后帐门上。魏华龄不由也变了脸色好强的敌手。他更不说话,第三支箭直飞而至。 这一箭,李小妹看得个准,一侧头,竟用一口钢牙咬住了此箭,自己已从箭囊中拔出最后一支箭。这一箭她却是反臂而shè,因为她的姿势已不容她从容正shè。那一箭刺耳飞出,魏华龄闪都不及再闪,只来得及一低头,那箭便颤颤地钉在了他的盔缨上。就在他们斗箭的工夫,四周火把已明,众兵士看得清清楚楚,对方是个女子,及见到这一箭,不由齐齐倒吸一口冷气。李小妹面色一白,不由也有些佩服。她的箭囊已空,只剩下嘴里噙的那一支狼牙长箭。对方也看到她箭囊空了。魏华龄惊魂甫定,也不由喝彩:“好个娘们儿!”冲四周士兵喝道,“是个娘们儿,要捉活的。” 四周哄然一声应诺,提刀靠前。李小妹却没看向他们,魏华龄一语说完,就见李小妹一双冷目直直盯着自己,弓还是对着自己,弦上虽空,但他惊心地看到李小妹的手已摸在噙在口里的箭尾上。这一箭她还没发,远没刚才三箭的劲疾,可不知怎么,魏华龄心中一慌,他不敢轻易动弹,似是一个疏乎就足已招来李小妹最后的搏命一箭。 场中动的动,静的静。众兵士都慢步上前,急着捉住这个女人邀功求赏,李小妹与魏华龄两人却像木雕一般,在一瞬间静止不动。那一瞬很短,但对于对峙的两个人来说,几乎像一生那么长。李小妹忽然拨出嘴里之箭,在她这最后一搏的时刻,她心中想起的却不是她的大哥,也不是草上沙中任何一人,而是陈澌。如果他日后听说,会想到我这一番冒死行刺,其实是为了他吗? 如果你不曾把我当做细腻绝品的瓷器来珍惜,那我这一生就算倥偬千载,又有何宜?相逢虽短,爱却可能很深。如果你不珍惜,那我何妨摔碎给你一看。李小妹心中有一种又惨然又酸楚的欣慰,一切一切,只为摔碎、给你一看。 忽然有人惊道:“失火了。”众人一惊,一仰头,果然火起。火势还很旺,接连地从各处涌起,正是存粮的帐篷。魏华龄怒道:“保护粮草。”火光一瞬间照亮了李小妹的脸,那脸颊,火般明艳。她甚至都未想到趁乱逃走,只是张着弓。她这一生已完,临死之前,就是要shè杀眼前的那个什么偏将。她这么想着,觉得对方似已死定了。 忽然坐骑一惊,黑子还从来没这么惊过,颠得李小妹几乎坐鞍不稳。李小妹一愣,才觉是黑子的臀部被人用石子用力一shè,那人并无恶意,但这一下手劲可也够大了,黑子吃痛之下都稳不住,扬蹄趁乱没头没脑地跑去。一干士兵见那马惊了,有人便闪,有人便用刀砍。李小妹不及细思,拔刀招架。可惊马难控,黑子一跑虽不能越出营寨,但也把刚才的众人甩在了身后。只听四处呼道:“设绊马索,设绊马索!”又有人惊道:“马厩的马惊了,马厩的马惊了!”一时场面大乱。 满营狂乱中,黑子犹在乱奔,李小妹几乎也控制它不住。跑到一个帐篷的黑影后,忽有一只瘦长的手臂伸出来,一揽就揽住了马鬃,那人手劲似乎极大,黑子一声痛哼,竟直立起来。李小妹注目下,只见那人一身长袍,分明就是那个让她爱之恋之也恼之恨之陈澌。只听他急道:“还不快走!” 李小妹只觉胸中一zhà,种种苦恼,种种对他的怨恨痴愁一起在胸中bào满开来。她一拨拨落了他的手。声音不知怎么都哑了:“要你管!”三字一出口,她更觉心中委屈无可发泄。身边的时势已经全忘在脑后,伸手夺了身边一个帐篷上挂着的箭鞘,挂在腰侧,反向敌人冲去,连连放弦,仿佛就真的打算酣战不退了。 陈澌被她拨得一愕,他虽艺高胆大,但知两人实是生机有限,一愕之后,他立时抢了一匹马,就向李小妹追去。李小妹这时有机会,却并不向外冲,反在人群中来回冲dàng,见人杀人,见骑杀骑。陈澌无暇杀敌,只是追她,直绕着大帐追了三个往返,才把她追上。他要拉她辔头,李小妹将弓直向他手臂砸去,她这一下颇重,没想到陈澌却没有躲,由她一下重重地砸在臂上,“咯”的一声,差点被她把臂骨打断。李小妹一愕,只听陈澌低声对她道:“现在别跟我闹了好吗?” 那声音却似情人的软语相求,李小妹不知怎么心头一软。陈澌的手臂已搭在了她的腰上,他骑术大佳,一个人控着两匹马向大营外的暗夜奔去。只要进了黑处,他们就安全了。 他们当真已只剩这个机会了。武威将军帐下士兵已渐渐从混乱中回过神来。费了好大劲儿,两人才冲到栅栏前。李小妹几乎是凭着潜意识挥刀,直觉中陈澌替她挡了不少来袭。陈澌只有一只手能用,另一只一直在李小妹腰后帮她控着缰。李小妹不知这温柔怎么会在战阵中突然袭来,一时只觉心中眼中,腰后半身,全都好软好软。 陈澌只怕无暇想及别的,就在他两匹马儿跃出营栅那一刻,他的坐骑哀鸣一声,中箭倒地,陈澌身子一翻,已跃到黑子身上李小妹身后,喝道:“低身。”李小妹低下身,陈澌几乎用胸膛重压着她的身子,用后背挡住后面的乱箭,两人在黑子的奔驰下向暗处逃去。 第十章 终望耳鬓厮磨 两人就这么一路奔驰,一跑就跑出了三四十里。黑子虽然神骏,但这么一马双乘,亡命奔驰,它也受不了。直到它完全跑不动了,李小妹与陈澌才停下来。停下来后,黑子就趴在地上直喘粗气。刚才在营寨之中只见到灯光火光,到了这旷野里,才见到满天星辰的微光。再有,就是两人瞳仁中折shè的光。四周草野,平滑如镜,没有一点风声。这疾驰恶斗后的猛然一静,让两人心里似乎都空了。李小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 章 膝坐在草丛里,她本想好不理他,但天上的星光让她连这一点矜持都失去了。那星光似是发在几千万年前,路途迢递地来到这草原,也不过就是为了照着他两人此夕的一坐。山河阗寂,还有什么不可以放下的?还有什么不可以原谅的? 那星光似是也把陈澌心中的王权霸业、黎民苍生、功勋梦想一点点的涤净了。他也抱膝坐在李小妹三四步远,良久轻喟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大概是平山湖吧?李小妹依着方向猜度,但她没有说话。在什么地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眼里心里,这时只有那星光与那坐在星光下的男子。她没有回头,想着那男子的臂,那男子的唇,那男子的鼻。不知怎么,只是这想象就给她一种宁静的感觉。 风细微如觳纹,李小妹把头发放下是要比比这秀发与青草孰者更轻、孰者更柔吗?陈澌梦一样地叹道:“原来草原的夜是这样的。” 草原的夜是这样的,时间是这样的,人是这样的,而爱、是这样的。 陈澌与李小妹疲倦已极。纵是铁打的人,这些天的连日驱驰,这一晚的舍生忘死,也该疲倦得受不了。草平如湖,一天寥落的星斗下,只见两人坐着坐着,什么也没说,却似什么都说了,直到沉沉睡去。草野露寒,睡梦中,李雍容依稀觉得自己是睡在陈澌皮袍上的,似乎有一双强健的手臂把她疲倦的身子轻轻地拥起。那种温暖踏实,甚至让她在睡梦中都叹起气来。她微侧了下身子,感觉中有陈澌温热的鼻息。他们是辽阔的草原中一对疲倦的男女。李小妹只觉十九年来,还从来没有睡得这么宁寂风也宁寂,星也宁寂。 当晨光洒遍了草原的每一个角落,陈澌才在一天晨光中睁开眼来。能这么平静地醒对晨光,让人感到、生活真好。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口一鼻就全是草的味道。 太阳还没有出来,黑子也静静地卧着。李小妹却已起身,她身边有一堆已烧残的柴火,火上、是用树枝串起来的烤鹧鸪。那鹧鸪被火烤得微有焦黑,李小妹从裙畔囊中掏出了一小袋盐,细细地洒上。到底还是女孩儿,陈澌心中一笑,就是搏击冲杀之际还记得带上一点细盐,可以在搏杀之后好好吃一顿野味。这时的李小妹,在他眼里,有一种赏心悦目的静气。他起身走到那柴火边坐下,鹧鸪一共四只,李小妹只吃了一只,剩下三只给陈澌留着呢。 待三只烤鹧鸪狼吞虎咽地到了陈澌肚里,太阳才在天际微微露出脸来。李小妹并不看他,淡淡道:“你往东走,就可以回到长安。我要往西走,我要回去了。”陈澌微愕了愕,李小妹继续淡淡道:“这附近有很多牧民,你该很快就可以找到马儿。我希望,我们此生,不要再见。” 晨光中,她轻轻唿哨了一声,已歇过力的黑子就站起身来,鼻息咻咻地凑到她掌心里。李小妹有情无绪地挠了挠它的脖子,偏腿向马鞍上跨去。她没有再看那个男人,还看什么呢,他的一丝一发、一眉一眼,都已如刀镌似的锲在了心里,以后尽有时间回想,尽有时间痛,尽有时间恼君恨己。陈澌却捉住她的马缰。李小妹疑惑地看向他,只见那一张年轻的脸上有些笑意。这还是她头一次看到他不只眼中在笑,脸上也在笑。李小妹心中一跳,然后吸了口气,把那一跳压制下来,道:“干什么?” 陈澌嘴唇一咧,把嘴咧得大大的,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我可不可以还和你乘一匹马?” 李小妹有点恨他这种好看的笑,也许是恨自己到现在还会觉得他的笑好看。她心里恨得越欢,表面上反更加淡漠,淡漠得都没有一丝色彩了:“干什么,要搭我的马去找马吗?”陈澌还是咧嘴笑道:“不是,我只是想跟你一起。”李小妹心中一跳。陈澌道,“跟你一起走,”李小妹的脸上绽出光彩,陈澌却没有注意到她面上的神色,还是气定神闲地往下说,“我找你大哥还有点事。” 陈澌没想到李小妹口中眼中会一下子迸出那样一种暴怒,如草原上的暴风雨,毫无先兆:“你找我大哥干什么?”陈澌叹道:“上次那批粮草,我们还有些事要谈。”李小妹看着他的脸,觉得又一次地被他骗了。自己就不该相信这一生他有可能说出一句让自己高兴与期待的话来!她看着他的眼,他的嘴,他那可恶的笑,恨不得一掌把他的满口牙齿都打落下来。李小妹甚至痛恨自己一早以来给他的好脸色,还有那三只鹧鸪自己饿着肚子还恬不知耻地给他留了三只鹧鸪,一想到这儿,李小妹愧悔得胃里都要生出牙齿来。 陈澌就是那种全不解女孩儿心的男子,全没想到李小妹瞬间的心理变化,更没想到、李小妹会一掌向他掴来。这一掌几乎把他掴蒙了,他只下意识地一闪,李小妹出手又快,那一掌重重地扇在了陈澌的脖颈上,登时把他右半边脖子打得通红。李小妹喝道:“闪开!”陈澌偏偏还捉着她的马缰,不好跟她计较似的,口里犹在说:“小妹,你别胡闹,这是正事!” 李小妹恨恨地看着他,“小妹,你别胡闹”这句话昨天晚上他同样说过,当时就是这一句让李小妹失去了所有违拗的力气,顺从地跟着他走了。一想到昨晚他那惶急的口气,宛如情人的哀告,李小妹的心里就会有一阵酥软。没想这时他又说出了这句话,又是他的天下大事,原来昨天他救她也不过是为了他心中的大事那他把我李雍容当做了什么?这个臭男人,连惟独的一句温柔都不留给她去回味,非要把她心中的最后一点幻想与安慰也毁掉才满意。一时,李小妹简直是仇天恨地,她一提缰,怒道:“见你那些正事的鬼去!你以为我会把你那些唐王小子当什么东西?你回去告诉他,这粮草我李家兄妹劫就劫了,有本事他再带个三五万人马,咱们草原上一决高低!” 陈澌仍然糊里糊涂的,他只下意识地使劲拉着马,黑子虽说神俊,但在李小妹的催逼下也无力从他手中挣脱出去。李小妹大怒,一怒之下就一肘向他左肩拐去。她这一招叫“肘底锤”,是李家家传绝艺,难封难避。陈澌也没想到李小妹会再次对他动手,他“呀”的一声,当场被她捣中。看他痛得一缩身,李小妹心中闪过一丝快意,然后才想起他左肩半月前曾受过伤,想来现在还没全好,这么一想,心中也不知到底是怜惜还是快意了。趁着他一缩手,已连人带骑冲了出去。 陈澌却并不死心,提步就追。他“千里庭缩”的功夫当真是好,在短距离内,连黑子也无法把他拉下距离。李小妹挥起马鞭就向他击去,陈澌这下已有防备,连接带打,有时就势一抓鞭子,借李小妹之力跟马飞奔前去。李小妹一直不知这男子功夫到底有多高,这时才算见识了他的实力。只见他未出全力,却把鞭子一一让开,有时甚至可以抓住鞭梢。越打不中他,李小妹就是越气。只见她一古脑不分青红皂白地把鞭子密如雨点地向陈澌抽去,打了半晌,李小妹才在怒气中清醒过来,他之所以一直跟得上黑子的脚步,实是因为不时捉住鞭梢借了自己的力。想到这儿,李小妹又是一鞭狠狠抽来,陈澌果然伸手就捉,可李小妹这次却是使了巧,鞭子看似来势凌厉,其实一晃就回,陈澌一捉就捉了个空。他本是算好的,这一捉时足下步子一慢,要拉着鞭梢再借一步力,但一捉空,口中气息一时不调,李小妹又双腿一夹,黑子直像箭儿似地向前窜去。 眼看身侧陈澌已被甩在了后面,李小妹心中才一松,怒想:这个冤家!她真觉得陈澌简直就是她命中的魔星,特意来打乱自己的安宁生活的。黑子扬蹄跑了有一会儿,李小妹才觉这马儿似是不如平时跑得轻松,看来昨天是奔驰得累了,一时又想到陈澌一个人被丢在这草原里,又没有马儿,不知他一时半会儿找不找得到坐骑。这么大的草原,要是没马,那可真有点惨。想到这儿,李小妹都不知自己把他一个人甩下做得到底对不对了。 就这么想着,她让黑子就放慢了脚步,心中正在翻来覆去,却听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小妹,你的气消了吗?” 李小妹大大一惊,一回头,却见陈澌那厮正一手挽了马尾,身子时腾空时落地,足不点地地跟着马儿奔驰。他这么做想来也极累。李小妹心中一股怒气上升:显你功夫好怎么的?裙里腿反腿一踹,就向陈澌踢去。她这裙里腿之所以在裙里出腿,要的就是全无先兆,不给敌人思量之机。陈澌果然没料到,一松手,人就在马后跌了下去。他犹不甘心,眼看已落后一丈、两丈、三四丈,施起绝顶轻功,犹待一追。 李小妹冥冥中似知这一下再被他追到了,自已这一生,只怕就会毁在这小子手里。想都没想,伸手向腰间一探,就在箭囊中捉住了一只箭,那还是她昨日接魏华龄一直没有机会shè出的那只。只见她细腰一扭,反手张弓,一箭就向陈澌shè去。她要逼陈澌松这一口气。她知轻功最重气息,这一口气一松,陈澌是再也追不上自己了。哪想陈澌这时运足轻功,一门心思全耗在气息上,又是连日疲惫之下,根本没有闪躲之力,他更没想到,李小妹会对他下此dú手,“啊呀”一声,正中胸口,人一口气上不来,身子就平平地向地上坠了下去。 两声惊叫先后响起,第二声是李小妹叫的,她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陈澌只觉眼前一黑,那箭好在shè入不深,正在右胸第三根肋骨,他正要伸手拔出,哪知没来由地气血一逆,他只来得及叫出:“这箭有dú”,人已昏死过去。 昏迷中陈澌只觉天旋地转,耳边有一个女孩的声音一遍遍地哭诉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那声音宛如啼血。 陈澌有心安慰她,却只觉满身满骨的无力。不知过了多大一会儿,他只觉胸口一凉,似被刀割,然后,一样什么温软的东西贴在了自己的心口,一下一下蠕动着,然后就又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陈澌醒在一片晚霞中,发现自己胸口赤luǒ,伤口上扎了一块细布,布质柔软,似是从李小妹身上撕下来的。李小妹跪坐一边,唇上犹有腥红,似是刚才为自己吮吸掉了dú血。她的眼里满是残霞,见到陈澌醒来,她眼里的愧疚似是比陈澌胸口的伤口更深。陈澌只觉好倦好倦,李小妹把他的头抱在膝上,用一只手梳理着他的乱发。两人久久无语。良久,只听陈澌低声道:“小妹,其实我很后悔,那天……不该躲你那一箭的,那一躲,躲得很不丈夫。” 李雍容轻轻梳着他的发,道:“别这么说。我也后悔shè你这一箭呀。其实你是我最在意的人,为什么我一生来头一次误用dú箭,就把最爱的人伤了呢?”她轻轻吻向陈澌胸前伤口,“别提以前的事了,它都过去了。我只是有点恨你,一向觉得你态度太傲太强,没想原来我也伤了你,咱俩,扯平了。” 陈澌轻轻握着她的手,是呀,扯平了。看着霞光依恋着草尖时那如吻的虹彩,陈澌只觉,原来、这伤真好,这场扯平,也真的很好。 第十一章 炉前奔牛一斩 那以后十几天的日子都是在陈澌与李小妹搀扶前行中度过的。陈澌众伤齐发,极度疲累。一向骄纵的李小妹不由也收起xìng子,一心一意地帮他养起伤来。她是真后悔shè了陈澌那一箭,但看着陈澌胸前那个渐渐收口的伤口那箭很dú,伤口肯定要留下疤了,李小妹心里不知怎么,又有一种欢喜的感觉。她好喜欢看给陈澌换洗时那luǒ露的胸口,他胸口的肌ròu劲健,有一种很男人的感觉。李小妹有时看着,不由会想:起码自己留给他的这伤口要跟随他一生了,想着就有点开心。 开始几天,陈澌都很没力气。不知怎么,李小妹挺喜欢他无力时那苍白的脸色与失去血色后的稚弱,让她升起一种母xìng的感觉。 三四天后,陈澌的精神好了许多,有时夜晚他们都没睡,也没说什么,陈澌就弄起他的箫管。最开始的相逢就是为他的箫声所吸引啊。李小妹喜欢听他那江南带来的箫声。陈澌原来是江南人,他还会唱好多小曲。 有一晚,陈澌吹得星光低回,草野迷离时,就开始唱了起来: ……门前溪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 声音柔柔的,那是他们江南的民歌吧?吴侬软语,低低回旋,唱得李小妹心都痴了起来。星星也似和着她心思一眨一眨地闪着眼。原来他看似强悍的外表下,也有一支如此低回盘绕的心曲。他唱着这些歌时,就似回到了儿童时代,一张纯净的脸上长眉细目,水黛风华,秀到了极点。 ……门前溪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 两人慢慢前行,渐渐就走到了双树子边界,再走一两天就要到野马井了,不知怎么,两人心中都有一种遗憾的感觉。如果这条路能一直走下去多好,如果!前面就又是一个意气争斗的世界了。但两人的脚步却没有停,人活着,总是要面对好多必须面对的,总是要不断地走着的。 那个炉中塞满了干牛粪,炉上炖了一锅热水,烟很淡,水还没开,炉边散落着很多yào草。水开了,这些yào草就要一样一样、有先有后地投入水里,直到把水熬成褐紫色的浓汁。 李小妹与陈澌在野马井东十五里看到李波时,李波正一脸严肃地坐在炉侧。身边是他的营帐。他们这一队,大约有一百五十人。人虽不算少,却出人意外地安静,每个人似都在有条不紊地忙着。最让人不安的是,这些营帐中,竟没有一个女人,也没有老人小孩儿,清一色全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0 章 是青壮汉子。看到李小妹与陈澌回来,每个人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但神情还是很庄重。李波面上淡淡的。他在看着那锅水,似乎烧开这锅水在他是件很重要的事。 李小妹看着炉边yào草,就愣了愣。这些yào草她都认得,那是草原牧民的秘方,这些草熬在一起熬到火候后,把箭镞放进去,会炼出很dú很dú的dú箭来,这箭原是草原牧民用来shè杀狼群的。李小妹怔了一怔,问李波道:“草原上又有狼群来了?”李波看了她一眼,没有答她的话,倒扭头向陈澌道:“多谢陈兄相救舍妹。” 陈澌不惯客套,只笑了笑。他也觉气氛似有些不对,但李波不开口,他也就不知怎么开口。李波熬yào熬得很专心,李小妹笑道:“大哥,你好像不是很开心。”李波淡淡道:“开心,怎么不开心,又要开杀戒了,我怎会不开心?”他话是这么说,唇边却泛起了一抹苦涩,仿佛yào气把他的笑容也熏苦了。李小妹一愣,正不知大哥怎么了,就听远处号角传来,李波神色一振,低沉道:“来了!” 他们这帐篷间原圈出的有一块空地,别的人一听那号角声,就都齐齐让开,各持刀箭,守在帐篷与帐篷间的连缝处,只剩李波和那炉子还在帐篷中的空地上。李波眯起一双眼,就看向前方那圈帐篷特意露出的一处缺口,静静道:“你们两人一会儿都不要动。” 李小妹与陈澌正不知他要做什么,只听远远一片呼喝、鼓声,再有就是杂乱已极的蹄响,轰隆隆地滚向这边来。两人好奇地对视一眼,不一时,就见远处尘烟翻起,有二三十头野牛奔涌而来。 那牛群似被人哄赶来的,鼓声惊吓中,昏头转向,直向帐篷这边奔涌过来。李波本已眯着的眼睛这时眯得更紧,似是只留下一道缝,他在那刀一样的缝隙中看着这个世界。第一匹牛奔进这帐篷合围的阵势了,那些牛都是野牛,不比家牛,都长着锐利的长角。看看那牛就要奔过炉前,李波忽开声一喝,一抄手,就抄住他座边已磨好的一柄长刀。那刀要比一般牧人佩带的都要长出近一倍,刀锋雪亮。他刀一抽出,人就已跃起,疾如闪电般就向头一头牛扑去。刀光一闪,众人一声呼喝,就见那牛颈间一蓬血色喷出,那牛真壮实,咽喉虽断,喷着血还是往前跑了二十多步才颓然倒地,正倒在帐篷合围的尽处。那里早已有人准备好木盆,只见几个壮实的小伙子拖住牛蹄就把它拖至盆边,将它颈上伤口按在那木盆上,不肯浪费它的每一滴血。 这一刀当真惊心动魄,连陈澌看得也手心出汗,暗道,好刀!转眼间,第二头牛已经奔至,本已退回座位边的李波又是一跃抽刀。他的刀法真是快而准,一道白芒下,那头牛又被利落地摞倒。后面的牛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多,有时三五头齐至,李波每杀完一头就退到场侧,然后重新奔出挥刃,只见一头头牛就这么倒在他三尺长刀下。就是三五头牛齐至他也一头不拉,而他身上始终干干净净,没溅上一滴牛血。转眼之间,二十余头牛都做了他刀下之鬼,四周喝好之声不断,李波长笑一声收刀,卓立场中,其神勇气概,当真睥睨一世。他掀起衣襟就用短袄侧襟拭去刀上血痕,然后淡淡冲手下道:“有了这二十几头野牛血,炼箭的yào料该全了,吩咐兄弟们,血放好后,马上把牛给解了,腌上风干,用做干粮。” 那手下应声就去了。李小妹还怔道:“大哥,杀这么多野牛放血做什么,有那么大的狼群吗?又是……备的什么干粮?”李波看了看她,目中余光扫到陈澌,心里暗叹了口气,道:“yào箭只能用来杀狼吗?用来杀人不是更利落。狼群哪有人群大,四万人群,我用二十余头野牛的血炼yào箭不算多吧,只怕还shè不尽杀不完呢。” 李小妹还愣着,陈澌已先明白过来。只见他的脸一白:“甘凉将军的军马还是来袭了?”李波没看向他,似是也在责他出言无信,淡淡道:“三天之前,前锋卷地而至,我听信陈兄的话,虽有防备,但不是一级警戒。他先锋部队到时,我草上沙损失倒不大,只死了八个,丢了一个马队,可他们不问青红皂白,见人就杀,附近的牧民可就惨了。据我手下报,已有八个牧队遭袭,伤亡过百,所掠牛羊无数。我已令草上沙老幼fù孺全撤,留下了两千热血子弟。嘿嘿,这些人,平时虽只执鞭放牧,但这些年下来,乱世乱世,他们佩的刀子可也不是锈的。张武威定要硬来,那叫他试试,我们拼他一场好了。” 陈澌仰天长吸了一口气,如鲸吞大海,发梢飘扬。张武威居然敢如此不讲信义,视他陈某为何物,又视朝廷为何物?陈澌静静道:“敌众我寡,李兄如果硬抗未免不智。”李波“嘿”了一声,并不答言,陈澌便知他定已有了万全准备,否则张九常四人不会不在。但兵者凶器,两军jiāo锋,难言胜负,而一旦烽烟再起,只怕绝不是塞上百姓之福。陈澌把胸中那口闷气慢慢吐出来,道:“李兄,只望你能不先动手就不先动手,等我三天。三天之内,我给你一个jiāo代。” 说着,他冲李雍容勉强笑了下:“容妹,你的黑子借我一用。”说完,他不待多言,翻身上马,扬鞭而去。留下李雍容望着他的背影,yù叫难叫,张口无言。乱世儿女乱世情,她也不知,他这一去,再次相见时,会是怎样一种相见? 第十二章 帐外引吭悲歌 陈澌再次来到这个中军大帐时,这个大帐已前移了三百余里,扎营在酒泉城外。张武威知道陈澌来了,特意把肩膀上受了箭伤的绷带扎得显眼了些。十余日前,他被李雍容行刺,不只自己负伤,还损了心腹谋士、参将杜浔,又被李小妹连发神箭伤了众多军士,暗暗引为平生奇耻大辱,而刺客后来居然还在他数万大军中逃了,这更不由他不恨。 帐中还有一人,是个气度冲淡的中年男子。他与张武威分庭抗礼而坐,想来位份不低。陈澌一被引入,他两人齐齐起身。张武威笑道:“陈兄,数日不见,贵体可还清健?”陈澌微微一笑,答了句“有劳挂怀”,看向那中年男子,不由一怔。陈澌认得那是朝中虎贲中郎将徐绩。陈澌虽不是朝廷中人,但与这徐绩有过数面之缘,彼此心许。让陈澌吃惊的倒不是见到故人,而是这徐绩是秦王李世民心腹之人。他猛见到秦王心腹与太子门生这一对冤家对头同坐在一个中军大帐,不由不感到惊愕。 张武威含笑为两人做了引见,三人重新入座。张武威先笑道:“那日与陈兄一晤,转眼又过了十日有余了。世事翻覆,军机数变,陈兄怕是也没想到会与我再在此地相会吧?”他言中大有得色。陈澌面色一正,正待发问,张武威已又笑道,“没想陈兄才走了三日,这位徐大人就奉朝中旨意来了。徐兄,请把朝中皇上最近的意思和陈兄说说吧。都不是外人,说起来,陈兄还是皇上颁了‘如朕亲临’金牌的特使呢。” 陈澌听出他语含讥讽,暗度朝中这短短数日已又有了变化。只见那位徐绩一笑道:“没错,这次来,圣上还jiāo待,如果见到陈兄的话,还要我多多请教。”说着,他也面容一正,“圣上已接到陈兄密报,得知甘凉马贼李某当真劫了朝廷供应西北大军的十五万担粮草,圣意震怒。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特如御前会议,与太子,秦王商议多日,达成共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何况朝廷新立,百事未安,四野未宁。碰上此等有损朝廷威严的大事,如不征讨,何以存威,何以服人,所以特派兄弟前来,知会甘凉大将军,从速讨逆,务擒匪首,以宣威武,以儆效尤。陈兄,这就是皇上旨意。小弟临行之前,皇上另与小弟密语,说此行如果碰到陈兄的话,还望陈兄细体朕意,大局为重。说此次征战,以张将军为主,你我二人共相参议。务必一举成功,示天下以王师不可侮,皇威不可犯。陈兄来得正好,我与张兄正在商议如何进军呢。” 都是明眼人,陈澌一时未答,心中却在忖度。徐绩话中有意略过了被张武威所劫的十万担粮草之事,更略过了他此举yīn谋嫁祸、别有所图的居心,便知皇上在二子争斗中又采取了一贯的和稀泥态度,有意略过太子门下的过错,以图朝中局势平定。至于他不派别人,特特派秦王心腹虎贲中郎将徐绩前来,必是以安秦王一派之心。其间的勾心斗角,筹谋算略,只怕费尽了父子三人的心机。陈澌忽然觉得好倦。那么,这一场劫粮危机,照目前看,他父子三人表面上已达成共识,为维护他父子三人间的平衡与彼此颜面,已决定拿李波开刀,杀人立威。 陈澌望向张武威,他面上分明有得意之色。陈澌心中冷冷一笑。张威武一拊掌,叫道:“备席,传歌舞,我要与陈兄徐兄预庆功成、好好一醉。”陈澌开口道:“张将军,就不商量商量军机吗?如何行,如何止,这可是打仗呀,万事谋定而动。”张武威已笑道:“那李波传说神奇,不过是小民无知罢了,他一个草野之寇,如何与我们数万大军相抗?小小癣疾,又有何患?我这大军才到数日,已收剿了他们马匹无数,如入无人之境。那李波兄妹与什么镜铁山五义只怕现在正抖衣而颤呢。”说着,他若有意若无意地把摊在面前做了不少标记的行军地图收了起来。陈澌知他不信任自己,微微冷笑,也不再开口,心想骄兵必失,李波分明正在示之以弱。底下已端上酒菜来,又有两列美人鱼贯而入。当真是“将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陈澌面上镇定,心中却也不由着急,如此时势,他该如何挽回这一触即发的一战?如何消大祸于无形?他眼中暗暗看向自己襟侧之箫,余光同时注意到徐绩脸上那淡淡隐现的不以为然之意。 夜很静寂。陈澌歌舞宴罢,托了身倦休息,就行到大营外一二里处的草野沉思。大营之中灯火通明,越显得身边原野的黑暗阗寂。他其实在等一个人,他也不知那人会不会来,但他在等着一个机会。只要那人来了,他平定这场战祸,就会有一线之机。他在暗野里独立良久,夜已二更,才听身后草间微有足履声。他心中轻轻道:“来了。” 果然来了,陈澌只听身后一个冲淡的声音道:“陈兄,还没睡。”陈澌缓缓回头,来的是徐绩。 两人一开始不免东拉西扯,看似漫无目的。只听陈澌笑道:“徐兄也没在帐中饮酒了?张将军现在在做什么?兄弟在这里查看汉长城遗址,不知怎么想起陈琳的一首古诗《饮马长城窟行》,只记得开首几句,后面却记不得了。”徐绩道:“我也是不胜酒力,出来走走,没想就碰到了陈兄。张将军此时正与麾下谋士商量攻战大计。我虽是奉令来参议军事,但毕竟是外人,好多事也不好置喙的。陈兄倒有雅兴,没错,这一带倒是该有古长城遗址。唉,想当年,筑这长城,也死了不少人呀。” 他言语闲闲,似随口而出。陈澌微微一笑,暗道:你秦王心腹,自不便参与太子门人的兵戎大计。两人都负手向那大营看去,良久无话,最后还是陈澌打破了沉默:“四海疲弊,说起来,这些年也真辛苦了这些军士了。唉,眼看太平,谁知又有这一场干戈之劫。”他言下慨叹,似不胜情。徐绩一时没话,半晌道:“陈琳那首诗兄弟倒像记起了,好像有这么几句:‘生男慎莫举,生女养用脯。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 这几句果然是陈琳《饮马长城窟行》中的句子。是百姓对天下离乱、征伐不息的慨叹。陈澌把那几句诗在口中喃喃了几遍,见谈话已渐渐入巷,遂道:“只不知秦王对此次兵戈有何高见?”他知秦王李世民英姿天纵,对天下大势往往颇有卓见,倒不是个一昧视天下乱离于无睹,对百姓哀苦略不当意的人。 徐绩看了陈澌一眼,似也在猜度他的意思,筹度一会儿,才道:“秦王为人仁恻,这些年虽然累战立勋,可也不是嗜杀之人。平定天下也是为了心悬兆民,为国征战。此次的意见兄弟不知,但以他一向xìng格来说,还是期望以和为贵的。小弟这次行前,曾向秦王道别,秦王曾对兄弟说,陈兄处事立世,向有卓见,可以好好彼此参谋。临别置酒,还曾连连慨叹‘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而且以小弟之见,那李波这么多年乱世兵戎,还可率一部兴荣,独步塞上,必有其过人之处。张将军把这一仗看得太轻易了,只怕,这一战,并不能如他所想,只怕会牵扯连年。那李波本是游牧之人,我处兵马虽多,如何奈得他纵骑驰突,居无定所,有益则战,不利则退。这一仗下来,只怕,”他轻轻一叹,“那时张将军固然地位益尊,朝廷不得不仰仗,可这难得的和平之机、与民休息之时只怕也就此断送了。” 陈澌一双眼亮了下,看向徐绩,知他心中虽有不愿太子一脉就此坐大之意,倒也存了国家安危、黎民甘苦之念。他是见过李波为人的,知道战祸一起,只怕后患无穷。轻轻一拊掌:“徐兄所言,正合弟意。如果有不战而又可行之道就好了。”徐绩眼光微闪,“不错。但大军已发,难以轻易言退?何况张将军此意已定,我们只怕也无能为力。” 陈澌轻轻搓着自己的手指,并不再看徐绩:“但事在人为,只要你我尽力,或许犹有办法。哪怕失败,但它日,起码不会自责自己当断不断、空遗黎民涂炭之患。”徐绩看向他那双手,那双手指节微白,那是一双有力之手。他虽面相冲徐,却是断得大事之人,淡淡道:“陈兄如有办法,小弟自当相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1 章 两人四目一对,那一对视中有两个男人间的jiāo锋与握手、犹疑与期许。这一望之下,就知彼此是可以相信之人。陈澌轻轻捋指,道:“只望徐兄不忘自己此刻之言。”徐绩纵声笑道:“丈夫处事,可非比女子,轻言寡诺。徐某一向最慕的就是敢孤身犯难、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的人物。陈兄此言,倒是小看徐某了。” 陈澌认真地看向徐绩,轻轻点了点头:“我已知该如何做了。一切,且等明日再说。徐兄还是请先回吧。”徐绩也一笑道:“好,一切,明日再说。” 徐绩回营不久,就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箫声。那箫声低而不弱,柔而不靡,虽一细如缕,却在这数万大军的营帐中低回盘旋,人人尽闻。箫声一寂,只听有人在远处纵声放歌道: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我一身,飘然旷野;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卷舌入喉; 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这歌却是那时极流行于陇右一带的征人之歌。歌声凄dàng豪壮,别有幽思,悲凉哽咽。军中多是陇头之人,深夜听来,如闻楚歌,心中不由随着那歌声悲咽起来。当真是一夜征人尽望乡啊。 歌起三道,余音不止。歌停时,它在将士们心中的回音只怕依旧未停,整整响了一夜。而那歌者放歌,真的就出于无意吗? 第十三章 杀尽卑鄙jiān宄 陈澌放歌时,其实李小妹也就在不远。她放心不下纵骑而去的陈澌,所以悄悄跟了下来。她知道他此去是想阻止四万大军的掩杀而至,但真有那么容易吗?他不过一个人而已,真能阻止那大军的开拔而来吗? 那歌声沛然而至时,李小妹在那歌中听到了一种思乡,一种壮烈,一个男人对自己的担当与期许。她似第一次理解了陈澌心中的情结与他所念念不忘的、也曾让她数度羞恼的大事。两行泪从李小妹眼中滑落。认识这个男人越深,爱也就越深。原来爱,并不都只是甜蜜的,并不都只是如她当初所想的。 初日照虎帐,霞光卷大旗。三军每日例行的公事中,晨起的升帐是至关重要的,何况现在正在征伐之中,又何况,张大将军的帐中,现在正有两个看客。这两个看客都非同寻常,一个是唐皇特使,另一个是秦王心腹,所以今日升帐张武威的态度格外威严。 张武威独坐在中间大案后,陈澌与徐绩都各在左右两侧的一张案后相陪。更鼓初定,众将士已在帐中罗列两侧,陈澌与徐绩被张武威肃手让入,待他二人入了座,张武威才在案后坐定。可惜线报并不让他开心。只听他沉声问道:“还没找到李波吗?” 帐下消息头目于丘礼就垂了头。昨日他发现一小拨人马,以为是李波主力,当做线报呈了上来,左卫路平已带了一千军马追了下去,可最后发现是虚报,今天他可要谨慎又谨慎了。张武威面沉似水,但还克制着没有发怒。他正在算计着怎么才能既督促众将士感到压力,又不至让陈徐二人感到自己轻躁易怒,忽有小校如飞般奔到帐门口,口中叫道:“报、报、报!” 看那小校紧急神色,张武威就知有紧急军报。他开口喝道:“报来!”只见那小校嘴唇哆嗦道:“报,昨日左卫参将路平追敌,于五尺河右歇马,傍晚时分见到百余敌骑,大为可疑,路将军就率五百轻骑追了下去,至今晨仍无消息回音,恐有异变。”张武威本够黑的脸不由又黑了一黑。正待说话,只见又一个小校在帐外飞奔而至,口里叫道:“报、报、报!!”他神色更是紧急,张武威怒道:“报来!”那小校道:“五尺河边传来消息,昨日追敌之左卫参将路平因天黑夜暗,误陷埋伏,五百骑兵已尽陷敌手。” 陈澌一愕,李波动手好快!张武威更是一惊,他以为李波只不过一介草寇,不足为虑,哪想他先示之以弱,骄己之兵,一旦出手就如此迅捷。但他不肯在陈徐二人面前失了镇定,吸了一口气,挥手道:“知道了。”随之向陈徐两人道,“陈兄徐兄请看,兄弟早向朝廷请令一战,不可对李贼养痈为患,没想朝廷老是拖延不准,二位看今日他张狂如此,兄弟当初所料毫发无差,祸国抗军,果不其然。” 徐绩鼻子里嗯了一声,陈澌也不说话。张武威已连连传令,命左军参将高平带五千人马向左侧小亭庙一带驻扎,以控敌踪;右军参将吴昌颜带三千人马驰援五尺河边,防敌再袭;后军督都卢玉盘点粮草,接应供给;号令纷繁,果然应变不惊,是个将才。一干军中细务,林林总总,十分繁杂,张武威也忙了半个多时辰,才算大致处理完。帐下诸将,领令待去的已有大半,张武威才有空向陈澌与徐绩道:“叫二兄见笑了。小挫不足道,倒可以叫帐下兄弟们提起点精神来。二兄请看,兄弟这番处置还算可行吗?” 他自觉自己今日表现极佳,要的就是他二人一声赞赏。徐绩还没开口说话,陈澌已先道:“各位将军,你们且慢应令。张将军,在下有一句话要待动问。”张武威一愕。陈澌已从衣襟里一掏,掏出十面铁牌来,他不待人传递,一抖手,十面铁牌已一一掷到张武威案上。只听他森然道:“张将军此次yù剿李波,所为何缘由?” 张武威没想他这时会问出这句话。脸色一沉道:“李波这厮劫夺军粮,于此甘凉境内,上欺圣上,下侮本将,这还不够吗?”陈澌冷然道:“在下奉圣上特旨,就是为了查这批粮草的案子而来。小弟有一事动问,不知小弟一入甘凉,张将军明知在下为皇上特使,却遣出帐下威武十卫,截杀本使,所为何来?” 张武威没料到大军已发,皇上之意已明,又已派了徐绩来,那事分明已揭过了,他这时又把这事翻了出来。那十面铁牌一一陈在他案上,他也不好矢口否认,反沉声问道:“军机至要,陈兄现在提起这些琐屑小事做什么?大敌当前,小事回头再议。陈兄此言,不怕扰乱军心吗?” 陈澌冷笑道:“扰乱军心?倒不知是谁人才真的上欺天子,下误三军。张将军,实说了吧,那头十万担粮草,是你派属下左参将高平率二千心腹人马劫来的。你统领三军,却劫夺朝廷兵粮,这些事,你敢做不敢认了吗?”他一言既出,帐下悄无声响,这可是天大的消息,张武威行此事前,也知有天大的干系,所以除了心腹将士,谁也不曾知晓。 张武威闻言大怒,沉声喝道:“那红柳园十五万担粮草,不是李波劫的倒又是谁劫的,本将军冤枉他了吗?”陈澌嘿声笑道:“皇上圣意仁厚,本命小弟前来,就是要全权处理此事。皇上有言,当今天下初定,士厌征伐,以和为贵。小弟三见李波,就是要处理好此事。那李波因塞上雪灾,借去这十五万担粮草,未伤一人,以赈灾民,也算上体圣意,与天下休养生息之机。此举虽违法例,大大不妥,但皇上念天下初创,法网未张,又xià tǐ众将士征劳之苦,所以网开一面,令他三年之内以二万匹良马以偿此债。小弟一番晓谕,李波已伏首认罪,自云万死。张将军却只顾一己之私,轻启战端,上欺朝廷,下不恤将士。我倒要问问,你这一战,可知又会屈死几何?当真要众家将士的尸骨再堆就成你一代良将的功名吗?” 张武威知这陈澌不好相与,但今日可不比那日,皇上后派来的特使秦王心腹徐绩在此,何况帐下也有他三军将士无数,他可不怕了。顿拍案大怒道:“陈兄,你一意替那李波马贼开脱,勾结匪类,乱我军心,误我军机,仗着个特使名头,须知事急从权,当我张某人杀不得你吗?”说着,他向四周怒目一扫,魏华龄与高平、吴昌颜已同声喝道:“不错,当我们将军杀不得你吗!” 陈澌已长身而起,振声而笑:“张武威,你视朝廷为儿戏,视黎民为刍狗,视军士为牲畜,轻启战端,祸延天下,当我陈某斩不得你吗?”说着,他一翻长袍,从袍下露出那个金牌与牌上yīn文“如天子”三个字。帐内一时紧张万分。陈澌昨晚思前想后,也想过是否于夜间刺杀这张武威。但他知,张武威已遇刺一次,夜晚之时,守卫必重,而且杀了之后,这四万大军的控制权怕也难以到手。他知张武威出身行伍,这支军队也是他多年经营,麾下必有死党若干,拼死效力,到时,军中一乱,只怕反而败事。他思谋良久,只有行险一途,明知大帐之上与张武威公然闹翻,凶险难测,但上示天子之威,下伏众将之心,只有堂堂正正斩了这张武威才是惟一的出路。他也知自己此番真是命都豁出去了,但大丈夫自当行其所当行,岂可为自保身家而图苟存。所以他昨夜放歌,以《陇头曲》摇动三军思乡之心。他今天赌的就是三军的厌战之心。他一言落地,魏华龄已怒道:“放肆!”同时喝道:“来人,与大将军把这悖逆狂徒拿下!” 陈澌朗声一笑,注目徐绩道:“徐兄怎么说?朝廷要我斩这张武威于大帐之中的密旨可以宣了吧?”他这可是矫诏。张武威却对秦王之人一向不太放心,闻言一惊,也怕徐绩果然携有什么密旨。就在他一转念之间,陈澌已朗声喝道:“陈某奉圣上之令,要斩这上欺朝廷、下害军士的张武威以示恩罚,与众将士无关。”说着,他的人就扑了出去。他知今日所争就在此一搏。为这一扑,他已蓄了一整晚之力,他的“千里庭缩”疾如转瞬,但张大将军帐下岂都是好欺之人。他发言在先,魏华龄早有准备,他才一扑出,魏华龄已一把抽出腰刀,向他腰间就是一斩。 别小看这一斩。魏华龄这一刀号称“万人斩”,虽没斩过万人,但刀出见血,从不空还。没想到陈澌并不避他这一刀,只身子一侧,魏华龄那一刀就直斩在他腰间箫身上。叮然一响,却是陈澌以箫上缀玉硬挡了他这一招,但那玉也顿成碎片。他就用这一招赢得一线之机。但张武威本人也并非什么文生儒将,他拍案而起,一双大手掀起面前大案就向陈澌兜头罩去,陈澌依然不躲,任由那案硬生生砸在自己头上。张武威手劲极大,陈澌的头被砸得不轻,他只觉脑中轰的一声,金星乱冒,直yù晕倒,但却知自己此时还倒不得。就在张武威一案砸在他头上之际,他身后高平已然出刀,这一刀刀出见血,只见一蓬血就在陈澌腰间暴开。好在他闻风扭了一扭,否则这一刀定要将他斩成两半。帐下将士都来不及反应,只见那二寸余厚的榆木硬案在陈澌头上已拍成碎片,要是常人,这时只怕已脑浆迸裂,但碎片之中,有人见一缕暗红的线芒一闪,陈澌不惜身损,要搏的就是这一线之机。他在这一线之机中抽出了他箫中的“一抹线”,当日,他就是以这“一抹线”刺一只苍蝇于张武威左肩,恫吓住了张武威。张武威防的就是他如此,见他“一抹线”刺来,身子向后就躲,但躲也没躲利落,他本包着绑带的受过箭伤的左臂这时忽破带而出。他早有防陈澌之心,那绑带本就是扎给陈澌看的,只见他一直藏在绷带中的左手中突出一柄利刃,一刀就chā在了陈澌肩上。陈澌痛得一咬牙。然后,两人忽然静止,这一静,把本要出手的高平、魏华龄与吴昌颜都弄得愣了一愣。然后只见张武威一脸不服地瞪视陈澌,喉间一抹鲜血喷出,他没想到自己征战十载,身历百战,会死在陈澌的这“一抹线”下。众人惊叫声中,只见张武威巨大的身形已颓然倒地。 魏华龄是张武威宠将,见张武威一倒,眼都红了,疾扑而来,手里腰刀向陈澌狠斩,叫道:“还不把这刺杀张将军的刺客拿下!”众人中就有人闻声而动。陈澌大喝道:“鼠辈尔敢!”他的“一抹线”已从张武威喉间抽出,那兵刃原是一条百练精钢,看似一线,其实四周无处不是锋刃,百练钢化绕指柔,屈曲如意。陈澌心知今日之事不是杀了张武威就算完的,还必须压住他的死党。他长吸一口气,把斗志都调动起来,虽然后腰左肩痛得要命,而脑中所受的重击还让他意识不是很清醒。只听他又喝道:“睫在眼前!” 睫在眼前长不见人不可能见到自己的睫毛,这是东晋时谈玄者惯用的一句比喻,却被陈澌用来命名自己一抹线的杀招。他手中的百练精钢这时却不再是刺,而是横抽而出。魏华龄一生刀qiāng剑斧见得多了,却没见过这等奇门兵刃,只见一抹暗红横抽而来,然后就觉颈上一凉,那一抹线一弯一抖,竟将他一颗人头削了下来。众将只见一蓬鲜血从魏华龄的腔子里喷出,虽都是见过杀人,但仍是一时呆了。陈澌知道自己无再战之力,他伸出左手提了魏华龄的人头,人一跃,已站在徐绩的案上,喝道:“有敢违圣命,一意与朝廷对抗的只管上来!” 高平与吴昌颜也红了眼,就待呼喝众人一起上前与张武威报仇。他们口齿方动,就见一个人已拊手站了起来,这人却是一直未言未动的徐绩,只听他拊手道:“高兄,吴兄,朝廷这次只诛首恶,况且也知二位身在张武威威压之下,如有悖德处,实属可谅,更何况一干军前将士了。如今,张将军已斩,各位且听我宣派。”他的声音极冷静,与站在他案上神情悍厉的陈澌正好一正一反。他的话也正打在猛失了头脑的众将心坎上。毕竟大家还是厌于征伐的,何况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正是群情错乱之际。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张黄绢,宣道:“众将接旨!” 众人犹有犹豫,只见陈澌注目在最胆怯的一人脸上,双目如冰,冷冷地哼了一声。那是管粮草的头目卢玉,他胆中一寒,双膝一软,就跪了下来。他本也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2 章 张武威私人,他的妹子就是张武威最宠爱的小妾,平素里倚强仗势,这时反最是膝软。别的与张武威关系较远的将官见他都跪了自己还有什么不能接旨的,也就跪了下来。人人都有从众心理,虽然陈澌仅一人,徐绩连上跟随他在帐中的随从也不过十来人,但他们身后有一个他们已宣之在口的强大的朝廷。本还有犹豫的,见跪的人渐多,不由膝下一软,也就跪了。跪的人越多,对余下的心理越有压倒之势,人人都想:“张武威对我又曾如何,不见得为他就和朝廷对抗。”何况眼中还有一个提着血淋淋人头的陈澌。那些与张武威关系密切些的最后也抗不住众意一个个跪了下来,最后只剩下高平与吴昌颜两人。他们相顾一眼,心中一叹:“大势去矣。”高平恨了一声:“都是没主心骨的窝囊废。”他虽恨众人这么快背叛,但时势迫人,“脱”的先后两声,他们手里两把刀落到地上。 徐绩在第一人跪下时,就已不看他们,注目手中黄绢,朗声而念:“圣谕,悖德乱行、欺惑朝廷之甘凉将军张武威伏诛之后,令徐绩暂代其职,一众兵马,听其调度。其余将领,既往不咎,各升一级……”以下是一个个人名各任什么官职,也亏他一晚之间就已筹度谋划得如此详尽。众将听着自己无罪,还升高一级,在徐绩那么平淡拖长甚或有些厌倦的声音中就似受到了一种催眠,一颗心渐渐安稳,甚或庆幸自己刚才没有轻举妄动来。 在徐绩平静的声调中,陈澌不能不佩服徐绩可真是一个干才。他在昨夜片刻jiāo谈后就已大致料到了今天局面,并把每件事都做得妥贴安稳,让众人觉得一切都是顺理成章。其间非大智慧又何能成? 众人分派停当,张武威的尸体也已收敛后,徐绩命人用厚礼葬之,晓谕朝廷要恤养其家属。众人渐渐领谕而去,陈澌又暗嘱人盯着高平与吴昌颜,未令他二人回军,命他二人为张武威扶灵,这才大致告定。然后陈澌才与徐绩有机会对望一眼,那一眼中的相知相重、感慨万端怕不是任何语言所能传递的。然后两人诚挚地握了一下手,才发觉彼此一样,手心里其实都是冷汗。 黑子电一样地在草原上奔驰,因为它和它马背上的骑者一样,同样急着见到一个人。让陈澌想不到的是,他才出大营三十里,就见李小妹奇迹一般地在草丛里站了起来。黑子兴奋地打了一个响鼻,因为李小妹也以最欢悦的姿态向这边奔来。让它不解甚至不满的是:李小妹奔过来不是像以往一样地马上用她最温暖的手不停地摩娑自己的脖颈,而是一扑就扑到了从它背上翻下来的人怀里。那人颤抖着用一双手接住了小妹,口里讷讷道:“你怎么会在这儿,怎么知道我要来?” 李小妹却不答他,只是用一双手轻轻地去剥他的袍子。陈澌微微有些怔愕,任由李雍容在草原的熏风里把他的上身剥到赤luǒ,然后李小妹的手就抖动起来,她轻轻触着陈澌身上新添的伤口,不忍一触,又不忍不触的。她轻颤着唇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看到这大军三天没有动静,所有的调动都是调人马回营的,我就知道,你又受伤了。” 陈澌的肩上腰上,伤痕颇重。李小妹眼中的泪簌簌而下,她不是个爱哭的女子,可她忍不住。陈澌的身子没抖,但心在她手指的触抚下一丝丝地抖。李小妹沿着他的肩膀一直亲了下去,直亲到他后腰上的伤口。陈澌站在草原的风里,李小妹蹲在草原的地上,他们都感觉到一种颤抖的幸福。可不知怎么,这幸福只让他们想哭。 一滴泪滑过的痕迹会在另一个人心里留多久?一条伤痕会在另一个人的脑海里固执多久?他们什么都没说,这一段刀伤箭疮过后的爱,原不是几个字所能承负。 良久良久,李小妹轻声说:“答应我,以后不再这么拼命了好吗?”陈澌点点头。一朵红云飞上了李小妹的面颊,但她继续勇敢地说:“答应我,一辈子要我,好吗?” 草儿听到这话都颤了。陈澌听到这话也颤了。一行泪浇铸的爱情之花能开多久?一个人,能如何地再把另一人更多地拥有? 第十四章 允称英雄李波 陈澌要做的事很多。张武威已死,但还有他驻扎的根本之地武威处的人马需要安抚;李波一处,需他通报;甘凉一境,各处的镇守之使也不能没有联络。而徐绩所面对的麻烦也不少,四万大军当此之际,不能说撤就撤;李波之处,还要另立协约;军中繁琐细务,一一都要理顺;另要飞报朝廷,静以待命。他们两人都要把可能发生的乱相控制到最小程度。 所以陈澌自李波处飞马而回后,马上又要飞奔武威。两人都是男人,虽知彼此责任重大,但也都没说什么,只送别时各自伸出一掌,击了击手。 一个半月后,草原初夏来了,这是草原一年之中最好的日子。牧民们眼看着日见肥实的马儿、牛儿、羊儿,忍不住从心里笑了开来。草原上的婚庆嫁娶也往往选择在这个时候。每个族队中比较重要的庆典,都要请李波前去参与,李波虽忙,也很乐意与会。他还带着数百游骑在野马井一带。他是个谨慎的人,如果徐绩帐下有什么异动,他必须立马做出反应。 他身边的四弟施榛已被他派到朝廷观觐,主要在于沟通。他们虽是游牧之人,但面对着一个已日渐强盛的朝廷,也必须有所了解。施榛是个能干之人,从他传回的消息看,已与朝廷谈妥了赋税进贡事宜。三弟马扬轻锐劲捷,被李波派去协助陈澌平抚武威之事。大哥张九常则回守草上沙。小妹李雍容在陈澌去了武威之后五六日,耐不住心中思念,也在左近一带放牧消闲而去。更让人高兴的事,经过陈澌努力,粮马jiāo易重开,解决了草原牧民的一大难题,一切似乎都已平静。 但他心里,是不是也已平静? 那张请柬到了李波手头时,已是六月十二,柬上只短短几句: 自隋末之世,天下大乱,中原板dàng,黎民涂炭。兄独提一旅,游骑边塞,下保万民,内抚宗族,弟心下仰慕之甚,非笔墨所能言者。奈军中细处众多,杂事纷繁,至甘凉已近二月矣,犹未能与李兄一晤,常引为平生之憾。近日天气阳和,草木滋润,希图与兄一面,不知兄可能拨冗一晤否?谨订于六月十四,敬备小酌,专此奉候,共话平生。甘凉镇守遣行使兼代将军徐绩再拜。 李波看了请柬之后,没说什么,只是自己一个人到草原之中看了一晚的落日。落日辉煌,但已经是落日了,是不是也像他的事业?他看着草原尽头渐渐收尽光彩的太阳,心中有一种寥落的感觉。草原上是只需要一个太阳的,这不再是个众日竟骄的时世了。 日沉了,草原上响起牧民的歌声,他们会不会想到:虽然明天太阳依旧会升起,但他们就能确定那太阳就是今天落下的太阳吗?李波心里满是一种英雄的悲壮与苍凉。 那晚李波点着牛油烛写了好几封信,写完后,想想,却又烧了其中一半。帐外传来牧民的野歌:“敕勒川,yīn山下,天盖穹庐,笼罩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李波投笔而思,脑中忽然在想:放牧的生活究竟算一种什么,是不是,就是种永远的漂泊与思乡…… “夺”的一声,那一箭shè出,正中靶心。徐绩纵声而笑,他满斟了一杯酒,笑道:“李兄神shè,果然无敌。” 他在中军大帐宴饮李波。他的中军大帐颇不同于张武威,所有丝绣尽都撤去,显得简朴已极。他这次设宴,准备得颇为隆重,不在于菜,不在于酒,而是他让中军大营四周的人马都向外撤退了一里许,他的大营也扎在草原上,四周猛地一空,颇显出中军大帐有些孤零零的味道。这是他对李波的敬重,李波分明也领了他这一分敬意。 李波一早即至,所带随从,不过十人。徐绩也只带了十余名偏将相陪。军中宴饮乏乐,他们便较shè赌酒。凡李波一箭shè出,必中靶心,帐中人不由便一阵笑乐。徐澌帐下本不乏善shè之人,心中便颇有不服,明知这么shè是注定shè不赢李波了,便不停有人出来劝酒。李波量豪,更不屑于为盏酒之事与人辩驳,杯到即饮,这么从早上饮到日头西沉,那些要灌醉李波的将官一个个都面染酒色了,李波却面皮不变,依旧一发一中。 满帐之人都颇有喜色,李波带来的随从一开始不免还颇有疑虑,担心李波就这么孤身犯险,单刀赴会,但看着徐绩诚心相待的样子,也渐渐开怀。 徐绩酒却喝得不多,李波也不硬劝。两人俱是见闻丰富之人,开口讲评天下大势,臧否隋末以来人物,心中所见,每有相和,这时,徐绩就会满饮一杯酒,宾主相处极欢。 主客既欢,他们麾下随从当然也更高兴。李波本是传奇中人物,徐绩帐下之人有幸一睹其神采,更是引为平生幸事。他们此时回思,得陈澌与徐绩夺帐之力,四万大军免于一场征伐,而且是这样一个强悍的对手,这时笑乐之中,人人只觉自己当真是在鬼门关口打了一个转回来,对徐绩与陈澌之举,不由多了一份发自内心的服赝。 只听这时李波一箭shè罢,展颜一笑道:“徐兄,兄弟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徐绩笑道:“李兄有话就请问,小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李波笑道:“秦王身边,不知才略如徐兄的,共有几人?”徐绩一愕,然后皱了皱眉,李波只当他不便回答,一笑掩过。却见徐绩伸手数来:“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一个个数下来,然后展颜笑道,“李兄,不是小弟自谦小弟倒也不是一味自谦之人,但这么数下来,可真的要数上好一会儿。秦王帐下,如兄弟辈,可以数得出的,怕也有个三五十人。” 李波愕然,看丐来徐绩此话出于真心,不是空言,本举在空中的手不由就停了一停,想了想,置杯不饮,又想了一会儿,才举起一饮而尽,笑道:“那倒真是人才济济了。厉害,厉害!”满帐之中,怕只有徐绩看得出李波面上笑容中隐藏的苦涩。他也将面前之酒一饮而尽。 这一杯酒却让徐绩双颊一红。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绢帛,轻轻展开,含笑道:“李兄,如今天下已定,天下英雄,除不甘受缚、终寻死路的外,均已尽入秦王网罗。秦王极慕李兄之材,甚望李兄也可体天下大局,入朝共事,以谋天下苍生之福,厚意拳拳,李兄以为如何?”他似也觉此番话很难出口,但人生之中,有些话是总要说的。帐中一静,只听他笑道:“秦王为李兄专列了三个职位:虎贲中郎将、甘凉将军、右骠骑,不知李兄对哪个中意些?” 李波没有说话,接过那绢帛,轻轻抚着上面的字迹。秦王倒写得一手好字。良久叹道:“李波草野之人,一向疏散惯了,怕当不得此等重任。”说着,他指掌用力,轻轻一抓这天下的网罗真是无所不在,他李波的时世已经完了,到头了,那张密实的绢帛就在他一抓之下,寸寸而裂。 徐绩的脸上也露出一抹紧张,他也不知这边塞英才到底会有何反应,但是他的事,他还是必须要做。见李波已决然拒绝,徐绩轻轻把座右的一壶七宝夜光壶、自开筵以来还没斟出的酒与李波倒了一盏,轻声叹道:“李兄,那就请尽此一碗。”李波用指扣住了那盏酒,他的指尖微微用力,青筋微露,不知为什么要这么用力地抓住这一盏酒。徐绩已轻语相劝道:“李兄,你也知这是个大鹏敛翅、英雄藏锋的世道。如李兄一意不接受,以李兄之英材,秦王与朝廷均不可能放心,李兄是不是再想想?” 李波唇角微露冷冷的笑容:“不用想了,我李波只是草野之人,不惯束缚。徐兄,此话休提。”徐绩轻声一叹:“难道李兄就不珍惜塞上这难得的清平局面?”李波没有答话,轻轻弹了下那杯子,慢声问道:“徐兄,这杯酒,你要我怎么喝?” 徐绩瞳中的神色就深了一层:“李兄想怎么喝就怎么喝吧,这是一杯dú酒!”李波带来之人没想一天宴饮后还会冒出这样一句话,只听徐绩又道,“小弟知李兄一刀之利,十步以内,生死在兄。但小弟已吩咐帐下兵士,无论如何,哪怕折损一千人马,只要李兄今日不受朝廷之命,也要留下李兄来。” 徐绩帐下军官也没料到会是这样。可既然那是一杯dú酒,他为什么还要明言?乔华一直在旁欢然饮酒,这时不由情急,跳起来道:“这些朝廷中人,果然都是不可信的。二哥,你先走,咱们尽有热血子弟,你冲出去,这儿我挡着,看他们怎样胡来!”李波已一掌压在乔华肩上,大力如乔华,却也挣不开去。只见李波端起那杯酒,淡淡道:“徐兄果然坦dàng。” 他话里全没反讽意味,因为,徐绩明知李波就在他十步之内,且长刀在侧,还敢坦言这是一杯dú酒,果然说得上坦dàng。 徐绩额角跳了跳,淡淡道:“不,是小弟卑鄙,但为了朝廷,卑鄙也只有卑鄙这一次了。李兄,我知你宅心仁厚,也知你无意令黎民涂炭,错只错在,这不再是李兄的时世了。”李波唇角一抿,淡淡道:“好,此杯之后,万望徐兄不要难为我带来的随从。从那日张将军死后,我已料到可能有今天一幕。” 乔华大急,怒道:“二哥,你休听他花言巧语,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先拼一场再说!”李波冲他微微一笑道:“五弟,烧什么烧那些草上沙大好子弟的白骨吗?还是这些百战得安的军士的?五弟,你听我说,今天这杯酒是我自愿喝的,无论你如何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3 章 愿,也要把这话告诉大哥、三弟与四弟,还有,我的小妹。听着,这杯酒是我自愿喝的。因为、它是我命定的了。”乔华眼中一红,还待再说,已听李波道:“另外,我虽心中也以为你和小妹并非良配,但在二哥心中,始终对没助你成就这番心愿有份歉意。”说着,他已用右手静静地端起那杯酒,笑道:“这一杯,却不能与大家共饮了。” 他一语即出,连徐绩帐下之士也觉心头惨然。乔华要挣,却挣不开他压着自己肩头的左手。忽听帐外有人断喝道:“李二哥,这杯酒你喝不得!”那声音疾,可那说话人shè出的一箭比他的声音更疾,只听破空声中,一箭已至,却是陈澌已至帐外,见情况紧急,从帐外兵士手中夺过一张弓,搭弓就shè来。 鲜血一冒,那一支箭就正shè在李波右手上,可李波手抖都没抖一下。他笑眼向帐外一头是汗的陈澌望去,心中低语道:“陈兄弟,这也是为了你理想的时世呀。”他心中还有好多话,但也不想嘱咐了,小妹自有小妹的一生,他这个末路的哥哥,也不能一一再管了。在陈澌冲到他案前的一刻,李波已把酒倒进了喉里去,口里轻笑道:“好辣。天无二日,这个日头沉了明天会有新的太阳升起来。你们看了这么多天的太阳,以为每天升起的都是头一天落下的太阳吗?太阳……有时也会死的!” 酒好dú!乔华这时才有机会从李波渐渐失去力气的左手中挣出,只听他哭喊了一声:“二哥!”满眼怨dú地望了帐中所有人一眼,无暇报仇,耳中听到李波说:“五弟,背我到草原。”他热泪滚滚而下,抱起他二哥,怒吼了一声,冲出帐外,随便抢了一匹马,就奔向了那莽莽苍苍的大草原。 案上杯翻,流出两滴残酒…… 陈澌一把揪住徐绩的领子,怒道:“你飞柬召我回来就是为了这个?” 徐绩宁静地道:“不错。陈兄,我对不起你。但天下大势原是刚则易折的。你不用为替不替李波报仇而犹豫,我刚才陪喝的也是一碗dú酒。朝廷的密令已传了下来,太子大为震怒,李波如不肯降,不杀他实无以面对朝中,而张武威之死,也必须有人承担,否则秦王会很为难。他叫我在你我二人中二者选一,以搪太子责难,你年轻,所以我选了我自己。当初你我帐外相议,不是说要为这行动担当吗?代价不算小,但你我总算还做得出色。能与陈兄共事,我很心甘。能逼杀李波,虽非我所愿,但陪他而去,我也算心安。今日起你就要提点这中军大帐了。我已传令,准备好了明日大军开拔,返回武威。陈兄,别坏了这流了不少血换回的安宁。” 李波是死在旷野中的如他所愿。他死时甚或含着笑,乔华抱着他,yù哭无泪他知不知道他的死会给好多好多人、甚至包括只闻其名都没见过面的人的生命带来悲痛甚或永生无法祢补的遗憾? 远远有牧人的歌唱,那歌是永远的漂泊与永远的思乡。关中百姓初定,他们安居一方,不再背井离乡。人们都如此地害怕漂泊与思乡,但他们知道游牧的含意吗?我们其实都一样,我们心中荒凉,足下苍茫,在流沙与弱水之间游dàng,没有故乡。 第十五章 纵马踏沙涉雪 李小妹站在空空的酒泉城外。那天,她闻讯赶回时,李波尸骨已冷,已死了三天了。他在生前寄给张九常的信中说,如果自己死了,不要厚葬,只望几个挚jiāo来一下就可。张九常是在他死后第一个赶到的,然后李小妹才回来,然后是飞骑赶回的马扬,等施榛赶回时,已是在二十余天后了。每个人心中的哀痛都非语言可表。张九常怕李小妹痛哭伤身,可李小妹见了李波的尸身后,反倒失声了哭什么,哭又有什么用?张九常把手搭在她肩上,却被她轻轻拨开了。乔华忧郁地望着她,可李小妹不哭。这些天,等待施榛等待给李波下葬的日子,没有人知道李小妹是怎么过来的。只知道二十余天熬下来后,还不到二十的她额上就起了皱纹,可她在人前还是不哭。 如今,一切都结束了。葬礼上,还有陈澌派来的吊孝的人,可乔华没等他们到门口就把他们赶走了。李波给四个兄弟都留了信,没有人知道他信中都说了什么,李小妹也没问。她的弓还在,这些天,一直就是那弓陪着她。这弓,是她十二岁时大哥送她的。今天,她来到酒泉城外,二十天前,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都曾在这里出现,可如今,营帐已拔,被军马踏坏的草又都长出了,仿佛没有任何痕迹。李小妹在心中痛哭,风听得到她心中撕裂的声音:大哥,我来了,我来到你饮下dú酒的地方了。 李波的葬礼完后,施榛就又赴长安了,他还有许多未了的事在那里。马扬则去了武威,他现在陈澌帐下任职参将。张九常则带了乔华回草上沙,他叫李小妹一起走,可李小妹摇了摇头。大树已倒,她还回草上沙做什么?她在听到讯息后的一夜之间长大了,她不需要抚慰,不需要诉说。 武威城外,数万军马都在cāo练。夜来时,陈澌独坐中军大帐。不到两月,军中连变,一连死了两位领军大将,用什么来安定可能扰乱的军心?只有一法,cāo练。只要兵士们忙起来,他们就没力气去想什么了。这是一个残局,陈澌独撑残局,他也只有此一途。 他的大帐中,除了一案,什么都没有,甚至比徐绩还来得寒素。 案上有酒,浊酒。浊酒一杯家万里。陈澌虽能豪饮无惧,但他本来却是不爱饮的。可近来,他爱上了酒。 他忽觉背上一凉,这是他习武人的直觉,他觉得有一样冰寒寒的凉意对准了自己,那凉意集中于一点他的后心。他的寒毛一竖,剔了剔眉,再次确定后,他就把手挪向他身侧的箫。十几年来,箫是他的友,他的胆,他的抚慰,他的信念,还从不曾远离过他身畔。那箫中有他的奇门兵刃“一抹线”,这一抹线至今还从没让他失望过。陈澌剔着眉想:太子的人终于来了。但他,绝不会给他们可乘之机。 箭发出时,陈澌的人就已跃起。他一跃就抽出了他箫中的刃,抖手就向身后牛皮大帐的那一条缝隙刺去。那一缝,本是当日李小妹刺张武威留下的痕迹,本已被军士用线密缝,但陈澌坐镇中军后,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情怀,亲手把那缝上的密线给拆了。好多夜,他都感到一股微凉的晚风从那缝中涌入,轻袭他的后心。他这一跃,就已避开来箭,抖手就向来敌袭去,可瞬间的感应却让他的身子猛地僵住。他的心狂跳,似闻到了最熟悉的气息。他的目光向钉在了案上的箭望去,箭长一尺有奇,箭羽微灰,陈澌的手心出汗,他吸了一口气,以宁静自己错乱的胸怀,然后才低柔地道:“小妹?” 缝外无声,静了一刻,然后又是一箭shè来,陈澌一避,但避过之后就后悔,他想起了那日李雍容误shè他后的种种温情。这一生的情怀,是不是就是那一箭所种?第三箭又来,陈澌吸了口气,他甚至看到箭羽在空中微微地颤动,如果你真的怪我,一意杀我,那让你杀好了。箭已及胸,陈澌心中忽念起他现在不是一个可自由死去的人,他的命上还悬着好多人的命,包括李波,包括徐绩,甚至还包括张武威,包括他帐下的数万军士……他在心中叹了口气,微一转身,那箭从他胸口险险而过。然后,他听到帐外一个低低的喝声,那声音中似有哭意:“陈澌,你这个懦夫!”然后刀光一闪,那牛皮大帐就被一刀劈开,一个人卷在刀光里滚入,一刀就向陈澌砍去。 无疑,是小妹的裙里刀。陈澌一闪,他每一闪都似在和自己挣扎。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别闪了,别闪了,就这样死在情人的刀下吧,你确实对她有所愧负!”但另一个更强的声音说:“陈澌,你不能死。你现在不是一个江湖人,你是一个代将军,代理数万大军。” 陈澌的心里很苦,所以他闪得也勉强。那如雪光般袭来的一刀一刀他都是险险避过,那一刀刀直划破了他的袍子,袍子在一刀一刀下碎去裂去,迎风散乱,露出他的身,露出他那无奈与无力的心。就让她一刀从自己由胸至腹、破膛剖心不好吗?如果能小小平息她心中的苦与怒。陈澌闭上眼,他不敢看小妹,但闭眼后,心中全是小妹,轻嗔的小妹,狂怒的小妹,爱意中的小妹,娇俏的小妹! 陈澌耳中忽听一个爱、恨、痴、怒种种jiāo杂的声音道:“你不是很会功夫吗,为什么不还手?” 陈澌还是无话,两人就在无声中打斗。不、其实是一避一斗。倏忽一刀,陈澌避得慢了点,李小妹的裙里刀可不是只避就可的,哪怕他是陈澌,他的胸前就见了血。血痕是慢慢扩大的,如同两个人之间的缝隙,随日沉积,渐成鸿沟。血一点一点溅落,洒在陈澌撕裂的袍子上,似也在诉说着这场无声的爱恨情仇。 李小妹哑声道:“你怎么不还手,你也心中有愧,是不是?是汉子的话,你就还手。你即为了那该死的天下杀了我哥,就别心软,也杀得我李雍容。” “李波小妹字雍容,搴裙上马如转蓬,左揽右shè必迭发,fù女已如此,男子安可逢!”陈澌耳中忽想起他才入边塞就听到的歌。歌声遥远,仿佛一生那么远。虽然人在眼前,可也如天涯那么远。 帐外的人终于惊动,一人道:“有刺客!”营中大惊。这不到三月,怎么就闹了两次刺客。大家对上次刺客逃走还心有遗恨,只见百余名军士一起拥了进来,高呼“抓刺客”,李小妹却并不逃,只一味狂砍陈澌,渐渐她的力也倦了,终于被人用绳索绊倒,马上就有人扑上将之捆起。 陈澌吸了一口气,坐回案前,兵士当前,他不能失了气度。只见李小妹浑身绳索,傲立不跪。虽然陈澌坐着,可看向她目光,只觉自己才是瑟缩着受审的可怜虫。陈澌静了下心,一挥手,“先押下去,派个女子好好看着,违我者必斩!”他重重掷下一枚令箭。他的脸色在烛影里一片苍白,声音也是嘶的。 李小妹确实没受到虐待,没人敢违军令。她被单独关押在一个营帐内。她的目光是寒的,过了好久,她听帐外守卫的兵士轻声叫道:“马将军”。她听脚步声也判知,来人是马扬。他有他独特的那种轻猱般的脚步声。马扬道:“噤声!”然后道,“陈将军让我来提这女犯。” 马扬走了进来,他面色沉定,伸手就解了李小妹的捆绑,沉声道:“跟我走。”李小妹也没做声,跟着他直向帐外行去。马扬的去向却不是中军大帐,他一直向大营之外走去。李小妹也默不作声地跟着。出了大营,马扬才道:“你的黑子在哪儿?” 黑子在暗夜中奔驰,只有它,只有它毕生未曾负我。李小妹在奔驰中抚摸着黑子,如她的兄长,她的依赖,她的情人。温柔何系?只有系向草原,系向黑子,才可靠与安全吗? 前方忽然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唿哨。黑子也低鸣了一声,如逢故人。李小妹一愕时,黑子已然停步。前方路旁,正站着一个瘦高的身影,依稀还是当初让她一见心动的身影。那身影孤峭而寂寞,寂寞得让李小妹从心底痛了起来。不!她对自己嘶吼道:不,我不要再为他心痛。可是又怎能不痛?黑子似也在奇怪今天主人为什么不再高兴地飞奔向那个身影了。半晌,只听陈澌低声道:“小妹。” 那一声是如此的轻软低柔,带着求谅,带着怯缩,带着对生命无常世事翻覆的苦恼与无奈。李小妹定眼望去,只见那个黑影好瘦好瘦。她割在他胸口的伤还在流血吗?他又瘦了。李小妹低头,轻身下马,陈澌握住了她的手,李小妹把头埋在他的怀中。如果一切没有发生,他们会不会是草原上一对最肆意的情侣?如果…… 但没有如果,李小妹的泪在陈澌怀中流下,她扒开他的衣襟,让泪咸入他刚受伤的胸口。她想吻他,她在吻他,吻他的伤,吻他的痛。然后,她觉得自己脖子上烫烫的,一滴一滴的烫,那是一个男人的泪,一个她也从没想到他会哭泣的男人的泪。 不知过了好久,李小妹从陈澌怀里挣脱出来。她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她在犹疑,她理着马缰,理着马鬃,可数清了黑子的鬃毛怕也理不净她心中的杂乱吧。最后,她一脚上蹬,却在上蹬前转身,猛地扒开陈澌的上衣,她要看一看,那日她shè在陈澌胸口的一支dú箭留下的疤还在不在? 陈澌那瘦健的身躯又一次在她面前赤luǒ。那疤还在,那疤痕是暗夜里一星炙烫的红。李小妹的泪滴在那疤口。她翻身上马,如果她的心一软他现在求自己,求着跟自己一起走,她会不会还有力气、还能冷漠骄傲地拒绝? 陈澌轻轻握着李小妹的脚腕,如一生一世不肯撒手。李小妹盯着他的唇,盯着那会改变他们命运的几个字。陈澌抬起头,他的眼眸依旧璀灿如星光,他喉头一动,低柔地说:“小妹,你杀我打我我都不怨,因为我带来的噩运,无论你要我怎样偿付都行。”李小妹轻舒了一口气。可陈澌接下来却说,“可是,我现在重担在身,一时还不能跟你走。” 李小妹最恨他的什么重担与大事,何谓国家,何谓天下,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难道你不明白,你所需承担的只是自己的生命?陈澌却不解她此时的心意:“几万大军未定,我还一时脱不得身。我发誓,只要一能脱身,我一定天涯海角地去找你,一定!” 李小妹狂怒在胸,这时他还在想着他什么大事,难道不知,就是这些大事,几乎已斩断她李雍容一生的痴情,还搭上了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4 章 大哥的一条xìng命!她恼他恨他,陈澌却在这时把挂在襟侧,几乎陪了他一生的箫解下来,递给李小妹,说:“我把它给你,我一定会来,为你的弓弦,配我的箫声。” 李小妹心伤绝望。她忽一夹马腹,黑子知道主人之意,一扬蹄,迅奔起来。一团黑影就窜向百步之外。陈澌心中冰炭摧折,他想如当日一样以他的“千里庭缩”拔足奋追,哪怕追到天涯海角,可几万大军的存在,种种重负压住了他。他只见到李小妹在百步之外忽然回首,她忽拔出裙底之刀,一刀就向箫尾削去,那箫尾立时被她削尖。只听她嘶声道:“我不要听你那些什么天下大事,天下,本就是被你们这些大事扰乱的。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说着,她弯弓搭箫,那一箫直向陈澌shè去,陈澌心中摧裂,这次他没有躲,如果是命运注定的,就让它来吧。那箫准准地贯入了他的肩膀,箫孔饮着他主人的血,主人的爱、幸福、希望、绝望,也随着血在箫管中流。 一扬鞭,李小妹狂奔去远,只留下那“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的声音在这旷野间飘dàng。 第十六章 弓弦箫声鸣和 那是一把乌胎铁背犀把弓,弓长二尺有七,弦是羊筋的,弓背乌黑、弓弦银白,这时正平平地躺在一方粗糙的羊毡地毯上。这是个破旧坚韧的帐篷,帐篷也是羊毡的,染成含混的青色。这时青色也剥落了,如同随着青春逝去的容颜。毯上这时正坐了一个女子,用一块细布把那把弓细细地擦着。她的手背和弓背的铁胎泛出不同质地的光泽。她的左手又摆弄起一支小箭,听着帐外低呜的风声与杂沓的蹄响,抬起头不由出了会神:四月二十的跑马节又要到了,当年,这支小箭shè出,曾shè中怎样的一个人呀,又是怎样的一段痛爱今生…… 时间已在指缝间又过去了三年了。三年是多长,能在一个人的额头留下多少皱纹,能在一个女孩儿的心中结起多少茧,能养多少匹马,能淡忘多少思念?李雍容不知。这三年,她带着一支马队,走出了草上沙,向西走,走出了好远好远。草上沙中人几乎是定居了,朝廷派来使节,好多汉民回到了他们祁连山南麓的家乡,重新cāo起锄头,过起了耕种的日子。那些炊烟升起的时候,他们会想起放牧的时光吗?李雍容不知,她只知,四哥施榛留在长安入了朝中了,三哥马扬还在做着他的参将吧?朝廷还有征战,他们有他们的用武之地,而她李雍容,这一生,只渴望永远的飘泊与永远的游牧,那是她大哥一生的志愿,他不在了,让她代他实现吧。 为什么心中忽然优柔,为什么有一种情绪宛如思乡?李雍容不解,过了好久好久,她才发现,自己的周围浸满箫声。这是个夜,是又一次幻听吗?她的心跳了一下,那一跳不如当日初闻这箫声的一跳了,像是槁木死灰中的一跃。李雍容侧耳听去,她以为时间可以抹平一切,以为一切都已过去了,以为……自己可以就此淡忘了,可往日的情怀为什么还会随着箫声慢慢转来,虽然那么弱、那么低微,但谁知,它会不会被箫声又催入那可怕的彻骨恋慕中去呢? 不要、我不要……李雍容这么想;但心中有另一个声音在问:是他来了吗,是他来了吗?是他吗?然后她眼中就浮现了那祸乱了她一生的人,她不要见他。可箫声如诉,如此的夜,如此的诉。在夜中,我们能抵抗什么呢。命运就在帐外重压压地迫人,迫你想起一场相伴,一种温暖,与一个ròu体的相偎。是的,李雍容已可以毫不脸红地想那ròu体的相偎,那归于平凡的相偎是那么美那么好,如这草原早已渴望承载的美丽。几千亿年远的星光中,嘶吼了几千万年的风声中,几十年倥偬的生命,几万里迢递的路上,不就是为了这一场相偎的美好吗? 李雍容胸中转侧不定,她用手轻轻摸着她惯带的刀,这草野的夜呀,到底该去、还是不去呢? ------------------------------------------------------- 访问小说分享者(幸之恋)的书库,阅读更多TA分享的书籍! 地址:http://www.biqugedu.com/u?id=36084 也可以百度搜索或者访问www.biqugedu.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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