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成蛊》 《异成蛊》正文 女痞(一) 电影里有句台词是这么说的——“好看的永远都是皮相”。 比方说,你看不清路上与你擦肩而过的好人,究竟披了张什么东西的皮。再比如不管白日里路上多一派祥和,入了夜的祢城就不是个安分的城市,扒开那层文明和谐的金玉,露出里面一团一团的败絮。 “好看的永远都是皮相”,这句话像个公式一样在世间万物上套用成立。 把窗帘拉个严实,床上一团数据线连着个烫手的爱疯八运转暴风影音,白酒兑雪碧对瓶吹,不疯魔不成活。梁雁把一整个白天就这么昏昏沉沉熬过去,到了晚上,却比野猫都精神。 什么叫夜生活。 祢城外围,市政府和警察局睁一眼闭一眼的死角,浮丘区,一整片城中村一样的建筑被改造成了“夜总会ps”,规模有得比江户歌舞伎町,撑得住整个城市的娱乐消费。 得亏方圆几公里被某不知名土豪劣绅包下清了场,每到后半夜,蹦迪乐响得那几乎是十里笙歌。就这么一个闹腾得烦人的地方,梁雁每晚必到,就算什么都不干也得过来串个场。这里地方大,玩的东西多,她来这儿就像偷电瓶的回看守所那么亲切。 大路进场是两排酒吧街,空气里弥漫着麦芽香味和外国烈酒的锁喉气息。酒吧网吧、餐厅舞厅等众星捧月地围着后面一幢二十几层的娱乐场大楼,名曰“瀚邦”,进进出出什么人都有。 梁雁站在酒吧街上平地张望了几眼,选了家相比之下最冷清的溜进去,连朝果然坐在离年轻小酒保最近的吧台附近,新染的一头奶奶灰毛毛躁躁披了一肩。 “敢给我玩勾兑洋酒啊,小东西……” “姐姐,您开玩笑呢。”她的呼吸不安分地吹在小鲜肉周围,吹红了一片脸颊。“我们就是有胆子勾兑,也得躲过最近打假的风头啊。” “是么?啧……喝过太多酒,尝不出醇度了。见过太多人,有时候也分不清是不是人了——” 一巴掌以同性优势带着风声招呼在连朝屁股上:“一把年纪了又瞎玩,看给人孩子吓得。” 连朝回过头冲她呸了一口:“现在孩子撞上我脸不吓白吓红了的?” 梁雁非常没品味地从吧台上顺了罐啤酒。“看你这逮着耗子就挠的疯猫样,跟老野彻底没戏了是不是?” “猫粮都输光咯。”连朝露出一副借酒消愁的表情,如果不清楚她是个什么东西,可能还得梁雁劝上好一阵。“他姥姥的狗屁爱情,男的没一个好东西,不是要出轨就是要出柜。” “老野吧,人是好人,正不正经就难说了。” “呸啊,你要不收了神通,直接把他扔火坑烧化了,一了百了。” 梁雁:“……你就是不怕老天惩罚。” 连朝不是人。 准确来说,像她们这样,身边没几个修行自然科学的正常“人”。比如梁雁,是个巫师和蛊术师私奔奔出来的爱情结晶。巫蛊两手抓,靠着这两把外挂技术在浮丘地下格斗场混了个风生水起,此人人生格言“都是玩灵异的人了谁管它犯不犯法”。 比如连朝,是个从封建社会活过来的老妖精。妖活得太长,就喜欢搞事,尤其是情啊爱啊的,恨不得把自己给写进聊斋里。连朝在外野了百来年不着家,被梁雁的地主老娘差点一犁耙铲了真身,就这么跟比她还野的丫头姐妹相认。 再比如连朝那个没戏了的男人。原野,市中心医院大厅挂了牌的牛逼医生,内科学。连朝骨子里就是中药胎,几年前在原野手底下实习,本来俩专业只有解剖个兔子才能打照面,愣是被她磨出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师兄妹关系,然后一朝师妹上位当师嫂。 原野一辈子都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可惜他这一辈子太短,每天和病毒细菌过招免疫力低下,半年前一场手术惹了艾滋没留住命。经不住连朝寻死觅活的求,梁雁翻出家里衣柜顶堆的典书,在一页页跟楔形文字没差别的内容里找了个法子——“借蛊留身,借巫招魂”,把原野三魂七魄永远锁进了他没来得及火化的尸身里,成了一个不人不鬼的尸人。 本人倒是生前死后没差,但是心理问题还是有,原野也不想自己惹上营销号新闻,不知道走了什么门路,跳槽跳到市局当法医去了。专业不分家好糊弄,待在阴气重的地方他也活得久。 本来一场妖鬼情未了的爱情戏码,结果却没把梁雁这些看戏的笑出屁来——恋爱谈了快一年,原野不归路上猛回头,突然看破俗世红尘,出柜了。 “其他人呢?”他们这一帮,都是些妖魔鬼怪,半夜活动惯了,不可能消停一天。 连朝烦得眼角都要垂到苹果肌上。“老野陪他看上的小孩儿后边摇注去了,狐狸今天有场子,该渡劫的渡劫该成仙的成仙,最闲的永远是女人。” “那您老好生闲着,我给老狐狸撑场子去。”梁雁开了罐的啤酒只动了一口,剩下的直接推到连朝脸前,转头对着酒保交代道:“监督她喝干净,帐记我的。” “拿这东西灌我要烂根的……” “喝不干净我照样刨烂你的根!” 连朝顺手抄起吧台上装饰用的几颗大骰子甩出去。“快滚啊!” 梁雁知道她闹着玩,可连朝出手没轻没重的,她下意识一躲,本能地倒退了几步。 冷不丁脚下踩住一个东西,软硬适中,落脚舒适。半秒后,梁雁才反应过来她踩着人了,她赶紧抬腿,身形一晃,后背猛然贴在那个人的胸前。 能怎么办,道歉吧。 她转过脸的同一瞬间,那个人落下了他的视线。 他皮肤很白,白得透明,发色也只比肤色深几个像素的铅灰,和连朝那头人工白毛根本不是一个档次。那么不寻常的雪肤云发,连睫尖都没有半点颜色,可梁雁乍一眼看过去,却深信这不是个白化病患者——那双有柔和弧度的眼中,瞳仁是两滴幽深的浓墨,仿佛刻意衬托周身的纯粹气质。 就像是终于在人间见到一回下凡的神仙,梁雁低头看了看架在对方胸前上的一双手,突然就有一种“多碰一秒都会把他染坏了”的罪恶感。 “那什么……对不起啊朋友。” 对方并不回应。 梁雁抬头时,他仍然僵硬地保持着被她“亵渎”时那个姿势,眸中闪过一抹难以名状的惊讶。这么一个初次相遇的错愕眼神,在转瞬间让梁雁忽然开始怀疑,他是不是认错了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异成蛊》正文 女痞(二) 你们相信轮回吗? 一生一世,灵魂往复,百年百年地活着不同人的活法,遇见什么人又失去一些人,在善恶报应里反复算计着自己的一生。又或许,某一辈子算下来积了些阴德,还够把未了的因果重新运转。 所谓的,再续前缘。 轮不轮回的,梁雁从来不信这个。就算有人抱着她的腿以头抢地哭述他们曾经有多山盟海誓,她都能用一句“我撞头失忆了”把他一脚踹远。 当下眼前,这银发的男人颔首垂眸,眉睫皆白,一闪而过的愕然消散后,却是一副可恨的好皮相。 浮丘这地界,向来不缺消费容貌的美人。 “我们见过么?”他那眼神实在让人以为他孟婆汤掺水了,梁雁后脊一凉,退开半米问道。 灰发男子挑了挑眉变换了姿态,笑容含蓄。“第一次见。” 酒吧里灯光昏暗,偶尔几束凌乱刺眼的彩光打过来,落在他脸上,该是什么颜色还是颜色。 梁雁上下扫了他一眼,他穿着原宿风的纯色衬衫,修身棉麻九分裤,颇为性感地露着脚踝。领扣开了两颗,锁骨下垂着钨金挂饰,给人一种——看似潮流实则禁欲的第一印象。 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嗯,低胸露背标准蹦迪行头,不比较真不知道格格不入的是谁。 “我就说,以前没见过你。” 灰发男子无谓地笑道:“这里每天人来人往,你想刻意记住一个人也不容易。” “长成你这么好看的,记不住就是我的罪过了。”三句之内必暴露本性,梁雁掏出手机,把摄像头举到他眼前。“加个微信。” 他二维码刚打开,好友验证就叮铃铃地跳了出来,速度一看就是惯犯,一气呵成。 “呜嘘——”小女痞吹了声不正经的口哨。“那你放松玩,我要上后面找人了。” 刚走出没两步,那人就又把梁雁叫住了。 他一手握着手机,白皙的手背上青筋分明,眼底方才寡淡的情绪如汛期暗河一瞬暴涨,眼眶微微泛红,仿佛受了极大的刺激,连声音都能听出发颤。 他说:“你叫梁雁?” “呃……是啊。”梁雁想到刚才给好友验证备注的内容,懵懵地回答道。“不会吧,我们以前真的认识?那你给我留个名字,我添备注……” “闻人异。”他咬着牙极快地说道,担心她听不清,放慢语速又重复了一遍。“我是闻人异。” 一般自我介绍不该是“我叫xxx”么? 心想着其中必有古怪,梁雁没问,但她发誓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并在备注里不过脑子地输了仨字“闻仁义”。 “那……闻先生回见?” 根本不用她纠结走不走人,闻人异非常无礼地转过身,一言不发大步走出酒吧,转过街口消失了。 梁雁有一段素质十二连b-box差点脱口而出。 低头看看手机屏幕,已经是后半夜了,来这儿的人依然只增不减。白日里被生活榨干活力的城市囚犯都被流放到了浮丘,这里就是立体建模的极乐净土。 连朝调侃的声音适时地响起:“撩完了?撩完还不滚回来。” 梁雁朝她坐的位置看过去,她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一个背吉他的小哥,铆钉肩扣和手腕一串不知所谓的银链互相辉映,细长飞挑的眼里写满了看热闹的愉悦。 “老狐狸?我还说要去给你捧场呢!” “你来的时间都够我飞到浪漫土耳其了,”“老狐狸”明墟先生一笑,咧出了虎牙。“狐狸我认识你快十年,这可是第一次围观你撩汉。” 素质十二连真的忍不了了。“放你的狐臭屁,好歹老娘搞到帅哥微信了。” “行行行可以,难为您了。” “你等会儿,雁啊——”连朝突然出声问:“那小伙子看你的眼神绝对有鬼!快交代,什么时候背着我们勾搭的野男人!” “真不认识。”梁雁只能尬笑。“我觉着他的眼神,更像是遇见绿了他十八回然后变卖他全部身家携款潜逃整容回来的前女友。” “我就知道你绿过人家!” “……” “怎么说话呢——”明墟一口阴阳怪气的调调,补了一把残血刀:“你想想梁雁,她有那绿人的资本?” “……我马上给天师道大弟子发微信,咱们百年后再见!” 连朝一把夺下她手机:“可别打扰人家道长清修……哟,把你验证通过了嗨!话说他长得真没话说,我得有几十年没见过质量那么高的人了。” “好看?那一头白毛,雪貂成精似的。”明墟不屑地翻了个白眼,突然想到了什么,神情骤变。“他不会真是……” “不是妖,我确定过了。”梁雁也害怕他是哪里寻仇的阴邪,方才就默念了句巫诀探他的底了。 没妖气,没有怨气,更没有人气,饶是梁雁这般流有巫族半血,能一眼识出千年忍冬花妖连朝,她竟然连属于人的魂灵光晕都没有探知到——闻人异,他非妖非鬼,也非人。 他身后背着干干净净地一片空白,尘世里走一遭而纤尘不染,不知来时何处,也不知去往何方。 这就触及她的知识盲区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异成蛊》正文 女痞(三) 凌晨四点多,豪车混着人流慢慢地涌出浮丘区,妖魔鬼怪们才顶着异常沉重的脑袋,晃晃荡荡各自滚回家。 梁雁公寓是租的,避开了祢城市中心,也刚好在浮丘区魔音荼毒范围之外。楼层不低,地方不大,中规中矩北欧风装潢,没一件多余摆设,床就在打开门没几步路就能倒上去的地方。 在床上直挺挺僵了几分钟,宿醉后的常规头痛把梁雁的醉意睡意都冲刷个干净,她翻个身开始了女生失眠的治标性活动——玩手机。 微信联系人往下一拉,“闻仁义”安安静静地躺在列表底。点开他朋友圈,一条都没有,要么他高贵冷艳不玩这个,要么就是自己被屏蔽了。 梁雁盯着一片空白的页面,心想:是个狠人。 她想了想,在凌晨五点开始给他小窗发起了消息:“闻先生睡了没?” “我看不了你动态,把我屏了吗?” “第一次加微信就屏蔽别人好没礼貌的。” “闻先生你不像是会去浮丘撒野的那种人啊。” “那我们要不要改天约酒吧?” “所以闻先生,我们是不是之前就认识?” 这条信息刚点出去梁雁就往自己大腿上狠拧了一把。就算她本意真的是问字面意思,但说出口就显得轻浮了。 一条接一条,闻人异就是没有回复的动静。想想也对,天都没亮透的时候被人骚扰,不进黑名单算她梁雁人品爆棚。 又想了想,心中依旧郁结,梁雁慢悠悠地指下编辑了一条消息,又慢悠悠地按了发送—— “闻先生,你不是人吧。” 梁雁父属雍凉巫族,母属黔陵蛊族,但这两支血脉都是人类;像她的天师道网友,修道修禅捉鬼降妖的那些“大师仙长”,也脱不了一具肉体凡胎。可连朝明墟这样,草木灵物,生不为人而修成人形,就是妖。人民的好医生原野魂魄离体,如今灵肉分离而存,美其名曰“尸人”,其实就是摸得着的鬼。 闻人异什么都不是。 非妖非鬼非怪非人,那他是什么? 梁雁仰面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一阵失神。再低下头看手机时,闻人异那边,竟然发来了第一条白色的气泡。 一个字:“嗯。” 时间是五点十五,万籁俱静的凌晨。 卧槽。 “妈耶这么早你就起了?” “所以你不是人,也不是妖不是鬼?” “那你究竟是什么?” “闻先生应该看到前面的消息了,那我们之前到底认不认识?” “我们以前……有什么不愉快的回忆?” “是我忘了吗?” 太阳升到地标建筑塔尖,梁雁也没有等来闻人异再一条回复,就像是他承认非人以后直接卸载了微信一样。 梁雁刚提起的精神气慢慢泄净,心里轻飘飘的找不到地方落。两百来条未读,十几个视频软件,她一点兴趣都没有了。 东方入白,浮丘地界的“歌舞伎町”陆续打烊,只剩下中间瀚邦那座明晃晃的大楼还坚挺地营着业,它也理所当然成了收留意犹未尽客人的唯一场馆。 连朝一手拎着啤酒罐,逛遍了整栋楼后,漫无目的的到处游走。 妖,古为食人心魂道德败坏之异类,今为走近科学都走不进的超自然非生物群体,寿命长久,略有法术,一段时间内可以不眠不休。连朝把自己这种体质发挥得很好,能疯多久就多久,早上疯到八点半照样赶得上九点打卡上班。 不知不觉晃荡到七楼的网咖。这个时间点,连网管都巴不得趴到键盘上睡死过去,百十来台电脑,只有一位顾客还在绝地大陆里苟活。 网咖外围是全透明的玻璃,他刚好坐靠外的位置,连朝索性停下脚步,靠着玻璃静静地盯着他和他的屏幕。盯了一会儿,她不由得从心里佩服这个人才。 他开了两台机,一台满世界捡kar98k,舔盒苟草的空当,余光瞟一眼旁边打开的dreaweaver,空出一只左手在键盘上抹一把,移下来就是十几行代码。 简直新世纪工作消遣两不误的典范啊! 这人一手一台电脑,稳如老狗,丝毫不慌。吃完这把鸡,扭动两下脖子,终于看见了背后女鬼一样一声不响盯着自己后背的连朝。 “女鬼”嘿嘿一笑,闪现到他身边。 “我来了不大一会儿。” ……刚想问看了多久来着。 “就是闲着无聊。” ……一句“看我干啥”也没问出来。 “看你这架势——游戏无缝对接工作,应该也熬了一宿吧?”连朝眯了眯眼,又说:“啧啧啧,别人打游戏氪金,你打游戏怕是氪命。” 现代夜店女性这么自来熟了吗? “我真没见过网吧里打代码这么敬业的……你是程序员?”她眼神诡异地看着吕白珈一头鸡窝发。“看起来不像啊——发量也太健康了!” 他翻了个白眼,心想:又一个被“程序员必秃头”妖言惑众祸害的。 “你是哪位?找我有事吗?” 他像是终于逮到机会说话,虽然经历一宿修仙,声音却没透出半分沙哑,一开口,说不上是撩动心弦,但是声音非常纯净,如同在校少年。 连朝一愣,她纵横情场几个世纪,偏偏对声音好听的男孩子抵抗力低下。 “说了是路过围观的,看你游戏打得好……啊,认识一下,我叫连朝。”女妖精率先伸出了不怀好意之手。 “……吕白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异成蛊》正文 女痞(四) 瀚邦地下几层都是赌场,规模不小,内里人称内地新葡京。 赌博源于天选思想,无论如何违法,它都是人们把运气兑换成钞票的最快途径。 格斗场是瀚邦埋得最深的“赌馆”,地下第三层,十几个黑人保安把守着唯一一个出入口,生脸不放,入场搜身,一场投注额十万上下,能来凑热闹都是楼上的大手子。 格斗场没有规则,没有招式,站着就是王者。 梁雁是这里少见的女打手。 一般来说,男人不屑于和女人过招,女人想要征服男人也不会用这种方法,但每月的战绩表贴在那里,女人的胜率就是高得可怕。 场下休息室里,梁雁挤在一群彪形大汉中间,看着他们临阵磨刀一般的锻炼活动,气定神闲地抿着饮料。她没有带妆,卸掉了放荡不羁的外壳,眉目淡容素净。 忽然,梁雁听见有人唤着自己的名字,在嘈杂的环境里,声音却如空林蝉鸣般清晰。 循声望去时,闻人异已经穿过人群,停步在她旁边。室内挨挨挤挤的,离得近了,反而暴露了两个人的身高差距,梁雁不得不仰着头去看他。 “你怎么会在这里?这里闲人免进的。” 闻人异并不回答,也不说话,就这么靠着储物柜门俯视着她,雪发垂在额前与耳后,沉默得让她想起手机里再也等不到的消息。 沉默良久,他像是组织好了语言,这才开口说道:“我不常用微信,而且你问的那些事情,用手机发信息我说不出口。” “ok,都可以理解。”梁雁抱着臂听他解释,神态悠然。“你特意来这种地方找我,当面绝对不是为了说这些吧,闻先生?” “闻人。”他终于忍不住提醒她:“姓是复姓——闻人,名异,异类的异。” 梁雁大窘。 毕业几年,知识算是全还给母校了,她叫了好几天的“闻先生”,今天才知道是哪三个字,真是老老实实吃了一回没文化的亏。 “咳……闻人先生,这姓可罕见。” 得亏闻人异没有打算和她计较,他只是笑,墨色晕染的眼睛里微光荧荧。“其实我藏着掖着什么,你都已经扒出来了。我非草木也非魂灵,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我究竟是什么。不过你得知道,我曾经是人,以后永远也不会伤人。” “所以,没有经历过转世投胎,你这一生迄今为止,有多少年了?”梁雁问。 他思索这个问题时,仿佛在回顾很多个时代的历史兴衰,尔后一声叹息,答道:“有两千多年了。” 两千多年。 长生不老是多少帝王将相的奢求。可千年不死的代价,要他看着他熟悉的一切终于都成了一段历史,写在书里隔着一张薄纸,放进博物馆隔着一方玻璃,物是人非,一切都老了腐化了,他仍然走不出去。 沧海桑田,枯林竭泽,他要站在轮回转生之外,承受着轮回一般无以复加的孤独。 梁雁只能同情他。 “咳……”秉着诚信友善的待人接物的态度,梁雁实在不好再让他怀念青春。“说说别的吧……嗯,在酒吧遇到我那会儿,为什么露出那种表情?” 闻人异看了看她,突然低低地笑出声,笑得梁雁莫名其妙。 他索性配合她,把话题挪得更偏了一点:“女孩儿极少能有在格斗场出人头地的,你是为了生计?” 梁雁:“……生活不易,自力更生咯。” “是么?”他挑了挑眉,刻意把声线降低到只能有两个人听到的分贝,附在她耳边悄悄说:“固金蛊原是为边关守军而炼,将士怀此蛊刀枪不入,力大无穷,守城而城防不破,故名固金,取固若金汤之意。” “……” “固金一般由沙蝎炼就,七分是毒。人不可能百毒不侵,用蛊作弊,风险很大的。” 梁雁下意识神色一慌。“你怎么知道的?” 闻人异笑得非常从容,点到为止,他不再透露出任何他知道的东西。 此时外面已经开场,众人开始陆续涌出休息室,他顺势把梁雁往人潮中推搡过去,并在她回头张望时,做出一个“原地等你”的手势。 整场比赛梁雁脑子里都懵懵的。 黔陵蛊族,倨傲自持,避世而居。二十年前她老爹带着她娘扶着肚子里还是小豆芽子的她,拼了命才逃出深山走到世上。 蛊、巫,乃祸乱天下之大不敬邪术,不允面世。梁雁图利私炼固金蛊,她也是头顶各方势力及纲常伦理的压力。 所以这件事,根本没人知道。 排场表里她今夜只有这一场,对手是一个自学成才的拳击专业,梁雁对近身搏击一窍不通,胜率保障全凭巧劲儿和走位。 重量级拳头闷声打在她格挡的手臂上,蛊毒在骨,不痛不痒,一下下把她打到清醒。反击的时候,梁雁突然彻底反应过来闻人异是什么用心。 他那真不是说出来让她尴尬用的。闻人异,他揭梁雁这个底,就是变相地回答了那个有关初遇的问题——他不就是在刻意告诉她,他确实很早就知道,或者了解她了么—— 场外,看客爆发着一阵阵高呼,快要吼塌了天。场下的休息室里,连朝遇见了同样来找人的闻人异。 他靠墙坐着,双手搭在膝盖上,不算高雅的坐姿也有种潇洒的美感。听见推门声,闻人异抬起头来,他的容貌在这样的环境里被衬托得异常纯净,让人过目不忘,连朝立刻从记忆里翻出了对这个人的印象。 “哟,我记得你——被雁儿要过微信那位是吧,你也来凑这儿的场啊!” 实际上,闻人异是第一次和连朝打照面。上次在酒吧,他其实根本没注意梁雁到身后还坐着几个,可是方才看到连朝正脸的一瞬间,他的表情突然变得非常古怪。 像是震惊,又像是意料之内。 “……忍冬?” 连朝一口气差点堵死在喉咙眼里:“卧槽?这你他妈都知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异成蛊》正文 女痞(五) 过程心不在焉,梁雁比平时多磨了十几分钟才慢悠悠地装了一副“不敌险胜”的模样,把拳击大哥的脸揉搓进了土里。 闻人异在场边站得非常显眼。他背对着喧嚣,身形挺拔,神情自然,一手里还握着水瓶搭着毛巾,仿佛他旁观的不是一场违法格斗,而是正在高中运动会上等候自己参赛的早恋女友。 满身虚汗下场的时候,立刻就有水递到梁雁眼前,粗枝大叶惯了的女人感动之余,她还是非常有原则地欲拒还迎了一把。“您这无事献殷勤,非什么来着?” 闻人异也不恼:“求之不得,才要殷勤周到。” “呸,男人的嘴。”梁雁和他一前一后,往休息室走去。“固金蛊这件事,你是从哪儿知道的?” 他依然没有直接回答:“我活了上下两千年呢。” “所以,你只要不放出去,这事儿你知我知,也就没了。” “放心。”本来就没有打算昭告天下,闻人异那点儿用心估计梁雁也都摸出来了。 “我现在比较好奇你究竟了解我多少——生辰八字星座运势背得出来么?” “农历丙子年,三月二十……唔,星座可能需要点换算的时间。” “……牛逼,蛔虫精。” “其实我远比你想象中更了解你,”他笑得露出了牙,非常“计划通”地开始了邀约的环节。“附近有间茶室相对清静些,反正夜还长,你还知道什么,我言无不尽。” “放过我吧,真不是附庸风雅的人。”梁雁一把扯下束发的皮筋,散下头发,还原了几分放肆。“相比文绉绉地喝茶,还是拼酒更合适我这种人。” “好。”闻人异扯了扯嘴角,笑容突然加载不出来。 “让我听到什么了,拼酒?” 连朝像是在休息室里面等了有一会儿,听到外面两人声音突然推门而出,满脸坏笑,早就图谋好了要恶心他们两句。“哎哟,忙着呢,怪我没眼色!” “滚丫的,边上凉快会儿去。”梁雁直接绕过她找自己的柜子,还顺便带上了门,把身后人一并关在了外面。 连朝在门外站得愈发浑身不自在,走廊里也没有空调,可她偏偏感觉闻人异的目光钉在自己身上,瞥一眼就是一阵凉意。 她老妖精色胆包天也不敢回头再搭半句话,闻人异的眼神阴沉得像是要剜人——方才他只叫了一句“忍冬”,她应了声以后,他径直就走出去了。 连朝站在空无一人的休息室,脑子里过了三遍《本草纲目》,就是想不起来有什么人会对忍冬过敏。 走廊上陆陆续续地有格斗选手下场回来,吵吵嚷嚷的,空气黏腻得要挤出水。 又过了一会儿,梁雁终于舍得从单间儿里出来:“刚都有谁听见拼酒俩字儿的,听者有份,走吧?” 转头一看俩人都没挪窝,眼神却一个比一个诡异。梁雁一脸黑体二号加粗的懵逼:“怎么了?” “今天可能不太适合集体约会了,阿雁,”明明初识不过几天,闻人异叫起她的昵称却比认识了十年还要熟练。“改天——或者明天,我再单独邀你,时间场合都由你,好吗?” 闻人异把“单独”二字咬得极重,就像是刻意说给连朝听的,他也没有等梁雁答复,别有深意地最后望了连朝一眼,又以得体微笑向梁雁点头示意,便离开了这里。 连朝算是彻底看明白了。 就算她还是个被子植物果实脑子也得察觉出来。闻人异要只是厌恶她,还不至于这么难受——他对自己的态度,那根本就是敌意。 也只能忌惮。他出于某些原因,亦或者他在回避着什么,不能对她动手,所以才会露出那种怨意滔天却无法了断的压抑神情。 梁雁所看到的也差不多。 “你什么时候得罪他了?” “呵,我他妈也想知道。”连朝撇撇嘴,甚是不服气,话里也不给自己留后路。“行呗,我下次再看见他,我让他知道什么叫恶妖为祸。” “快歇两天吧您老人家,他可不是什么软柿子,我拿项上人头发誓你搞不动他。”在连朝面前,梁雁缄口保留了几分,没有把闻人异所知道的一并告诉她。 “这兄弟什么来头?” “不清楚,但他活得可比你久多了,你没印象?” “不是妖,那就出了我的知识范围了,等下去问问狐狸……话说,狐狸呢?” “今天百年一轮农历初七,狐狸‘姨妈期’到了,找窝渡劫呢。”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心下却各自想着不同的故事。 这些个故事慢慢地被梳理开,有的没的好的坏的,梁雁和连朝也愈发确定——她们曾经经历过什么,也许是在某个有别于当下的时间,也许是在某个世界之外的空间。 而且这段经历,闻人异参与过。 由于中间唱了出不怎么宛转悠扬的小插曲,梁雁直接放弃了她的夜生活,破天荒地在午夜十二点之前滚回了她的老巢。 电梯门吱吱呀呀地打开,她一眼就看到了自己家门口蹲着的一团黑黢黢的影子——这个点蹲在单身女青年家门口,不是要发生情感纠纷就是要发生刑事案件。 也就梁雁心理素质高一点。借助手机屏幕光,她眯着眼看了半晌,这才不确定地试探着喊了一声。 “梁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异成蛊》正文 女痞(六) “梁雀?” “咚。”梁雀在地上蹲得太久,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脚下一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丢人。梁雁黑着脸抬腿把他拨到旁边,自顾自掏出钥匙打开家门。“大晚上的潜伏在我家门口,你是要暗杀我么?” “姐……”梁雀揉揉麻筋纠缠不清的小腿,哭丧着脸怯怯地喊了一声。梁雁心中本就郁结,他这看了脸色又不敢反一样的声音一出,又不免得一阵窝火:“叫什么魂呢,姐我没死。” 梁雀心里那个九天霹雳大委屈哟。 “这么晚了谁让你来的?期末考考完了?没作业还是作业太少?”梁雁撒开包包外套往床上一躺,也不招呼他坐下,梁雀只能靠着墙一个人罚站。 “我高考都考完半个月了……” “……哦。”光阴是真他娘的似箭。 “你都一年多没过回家了,姐,过年我都没见着你。”梁雀终于开了窍,知道她姐今天不是郁闷就是躁动,索性自己找了把椅子坐着。“妈就说,让我高考完了自己来这儿找你。” “这个点你一个人过来?成年了吗你!”梁雁又是一阵火气上窜。“咱妈可真是心大,就你这款的,浮丘人口贩子最喜欢盯着了。” “我包里带着蛊虫防身呢,我……” “你什么你,你炼那几条东西能防住谁?也不怕黔陵蛊族祖宗九泉下不得安生。” 梁雁家中的情况,实在复杂。抛开巫蛊两族非正常渠道通婚的关系,爹妈南北方人联姻,生活习性全都对不上号,吃个粽子都得分出两种馅儿。梁雀落地没多久,梁父有一天突然离家,再也没有回来。 按理说失踪两年就可以准备准备离婚了,可梁母是个骨子里带着封建意识的蛊族女子,生生地守了丈夫十几年的活寡。梁雁把母亲的执着看在眼里,一日一日在心中积累着对父亲的怨意,最终爆发,她和“冥顽不灵”的梁母大吵一架后,搬出了家门。 冷静下来想想,最无辜的还是孩子,还是她和梁雀。 抬眼看看梁雀,孩子被她凶得都快哭出来了。 “行了,你要见我也见着活的了,我给你打个地铺,明天白天自己坐车回家去。” “呜……”梁雀本来就没把握能劝动他姐回家。 梁雁眼下显然不想理这么个倒霉孩子。她自己、连朝和闻人异的恩怨情仇都还没摸清,她有必要再和闻人异掏心挖肺地聊一场。 打开微信,梁雁组织了一下语言,给闻人异发过去一条消息:“明天晚上十一点格斗场电梯口等你。我想知道的,你言无不尽。” 打完常规比赛,梁雁给自己留足了换衣洗澡跟连朝打招呼的时间,一套活动下来离十一点还是有段距离。慢吞吞地走到地儿,隔了老远却看见闻人异已经等在那里了。 “妈耶。”这人时间观念小学礼仪课老师教的吗?梁雁赶紧加大步子,踩着细高跟跑到他跟前去。“你怎么能到这么早?” 闻人异依旧气定神闲:“怎么能让你等着我。” 撩,真的撩——这么一个皮相精致声音好听还懂规矩的男人说这种话,换哪个小姑娘上场能扛得住?梁雁就算没有没出息到流口水,脸颊也是红了两片。 最终梁雁如他所愿被带到了茶馆里,闻人异考虑到品味和涵养问题,还非常体贴地点了一杯接地气的柠檬冰红茶给她。 茶水端上来,两人都没有着急着喝。 “你问吧。”闻人异说道,像是做足了讲故事的准备。 梁雁张了张口,这才发觉心里堵了太多的疑惑此刻全都在涌动,竟然不知道从何问起。 反复斟酌,她选了自认为最简单的一个开始:“众生六道,你是哪一个?” 可这第一个问题闻人异就哽住了。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近乎僵硬地苦笑了一下。“都不是。我曾触怒了神明,被拒之六道轮回之外,是神的弃子。” 梁雁愕然。 天下典史,山海之间,走兽妖物有之,灵山异水有之,可唯独没有神明。神的时代,早在天下定局之前就陨落了。否则悲哉六识,沉沦八苦,神有什么立场不插手? “世上早就没有神了。”她说。 “有的。”闻人异目光灼灼,说得非常笃定:“神有遗骨,遗骨缔造新神,百世万年,一直如此。其实神是可以传承的,而且一直都在传承,从没有停下过。” “既然这样,为什么神在传承,天下却从未有异动?”不仅如此,荒川时期被众神打压的妖魔之辈,也从未变过作祟的初心。 众生皆苦,谁不想成神? 闻人异捧起琉璃焕彩的茶盏,不疾不徐地抿下了今夜的第一盏茶。“因为新神缔造的过程,是人神合一。” “神骨为骨,人有血肉之躯,骨肉相融,人脱胎换骨成神。换而言之,只有人可以封神,仙胎不行,鬼胎更不行。” 闻人异沉默了一会儿,苦笑着轻声说道:“可我不仅见过世上唯一的神明,还曾对她犯下不可饶恕之罪,被判处不可翻身之刑,活到了如今的地步。” 梁雁垂眼看着杯中上下漂浮的柠檬片,它每一个植物细胞都渗透了糖分,却变得不如酸涩时纯粹了。“在你的故事里,我扮演什么角色?” 话音刚落,闻人异一把握住了梁雁放在桌上不安分的手,他五指白皙修长,她的手像是被包在白天鹅绒中,有着温柔的触感。 “你终于肯问我这个问题了。”他漂亮的眉眼轻轻一弯,眼角却翻出了细碎的泪花。“我把这个答案放在掌心夜夜摩挲,它已经折磨了我两千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异成蛊》正文 女痞(七) 闻人异手的温度很低,像是刚攥过冰,掌心里还残留着一片濡湿。梁雁手腕用了力,居然没能从他手里挣脱开来。 罢了。就保持着这般“暧昧”,先听他把故事讲完。 “我遇见你是在乱世。” “八方风雨、山河飘摇,我那时是跪御阶的秉政将军,一生都在兵书史册里周旋,为权谋和利欲所限制,不懂也没必要懂人情世故。可忽然有一天神明莅世,她以不可玷污之身护我左右,以不可高攀之位替我出征,亲手把我送到我求而不得的高位上。然后我负了神,神降罪于我,我便甘愿受罚。” “在我那个冗长又乏味的故事里,你从来都不是无足轻重的角色,梁雁——你就是故事里的神明。” 他说得隐晦又文雅,梁雁懵懵懂懂地听着,努力在一片空白的脑子里还原那些时间久远的场景。她看着眼前人清晰的眉眼,却想象他是从无边无际的历史中一步步走过来,走到她面前,亲口说出那些她不该忘记的“神的事迹”。 可如果,根本不是她忘记了它们,而且它们本就没发生过呢? “呵……巧合吧。”她略显尴尬地冲他笑笑,趁闻人异手中一松发力挣脱开他的束缚,手腕已经发白了一片。 “起初我也希望是巧合,可我想了两天两夜,”闻人异握了握手里的空缺,情绪翻涌出一个小小的起伏。“阿雁,你真的相信巧合?” “当然了……” “可是我不信。”他从喉间推出几句话:“音容笑貌,言行举止,甚至名字和生辰都一样的,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梁雁,她就是神,而你就是她。” 闻人异说得那么真切,真切到梁雁找不着一个质疑的缺口。 可她梁雁,一生到此为止也不过二十余年,而且就算生不是常人,也不至于到“神明”那么高的境界,更何况“神明”本就是从闻人异那里说出来的一个概念。 “对了,”她突然想到了一些东西。“你刚刚说你‘负了神’——犯下不可饶恕的罪,与我有关的,具体是什么?” “不可说。”闻人异“言无不尽”的会员优势像是到期了,梁雁再问的问题,他躲闪着就是不说。 彻夜长谈不到一小时就宣告终止,但这一夜过后,梁雁像一个初启蒙的孩子,被动地得知了两件事—— 第一,世上有人,便有神。 第二,神也是人。 连朝是第一个发现梁雁不对劲的。 理由很简单,这女人不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家里也没有老人孩子,生活来源全靠打格斗赚分红,日子简单得像个格式化程序,昼伏夜出,雷打不动。可是接连两天,她居然都在凌晨之前跑路了。 连朝心说太邪门了,往常都能坚持到看日出的。 于是她生拉硬拽了明墟,在晚上十点这么个不前不后的时间撬开了梁雁家的门,把她从满床被褥毯子里刨了出来。 梁雁睡得一脸懵逼,迷糊着眼睛看看床前凶神恶煞瞪眼的俩妖精,觉算是醒了一大半。“这大半夜的,你们俩被人追杀了?” “看看这个点,你跟我说半夜?”手机亮着屏被摁到她脸上,连朝阴森森地冷笑道:“你绝对见过那个白毛玩意儿了……他叫什么来着?” “闻人异,闻人还是复姓。” “对,就他,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说了一堆神神叨叨的东西。”梁雁一把打开她的爪子,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关于神的存在和传承……之类的话。” “神?”明墟在一旁少见地沉默寡言,听到这个字总算想起来刷一下存在感。“那种未知领域的高级外挂根本不可能存在,就算它曾经存在过,时至今日也绝对灭绝了。梁雁,你信他的鬼话?” “他说得可邪乎了。”梁雁若有所思地看着明墟:“不过老狐狸,你这岁数也够给别人当祖爷爷了,闻人异这个人,你都没听说过?” “我看你是在为难我狐某人。”明墟摇摇头叹了口气。 狐族在妖类中算是异类。草木万物但凡有资质修炼成妖,都没有一个具体的修行边界,全凭天资,可狐族生便有得天独厚的优势——百年化形,千年生九尾,万年得道称狐仙。每一只狐狸都清楚自己修行的目标。 有优势,自然有劣势。 狐妖每百年便有一场劫,渡过则能褪狐形,不渡则灰飞烟灭。不仅如此,渡劫后,还会散尽前生记忆。因而狐族群居习性,以地域划分,设史监祠堂,专册记载每一只狐妖的生平。即使有背井离乡的狐妖,最终都得回来时的地方渡过百年大劫,然后入史监再知生前身后事。 可明墟不同。他一无来处,二无回忆。 据明墟自己所说,他不知什么时候犯了狐族的大忌,被狐族驱逐,终身不得入山林。当他要再渡百年劫关时,无法回到他归属的史监,因此渡劫醒来,记忆全无,宛若新生。 他目前所知道的,都是来源于渡劫前自己随笔写下的只言片语。“明墟”这个名字,其实只是他醒来时栖身的地方。 等到梁雁三言两语半真半假地把闻人异和她的谈话内容告诉两人,明墟难得地神态严肃了起来。 “‘神’莅人间是大事,众生六道绝对要生变动。梁雁,你真的相信他说的吗?”明墟清楚自己的立场,这个问题梁雁她必须回答。 “我可能没跟你说过,”梁雁低着头,看着自己暗淡的手机屏幕,轻声说道:“我对他——闻人异,一直有久别重逢的感觉。” “……ok,fe” 一旁的连朝刚想说什么的时候,她的电话突然响了,非常骚气的“一起学猫叫”喵来喵去的铃声,来电显示大写的“原野”两个字。 连朝黑着脸没好气儿地接通:“什么事儿啊老学长?长尸斑了还是快脱水了?” 梁雁和明墟相视翻白眼。这可真是最毒不过前女友的嘴。 “没,我能有啥大事……梁雁?在我身边呢。” 俩人又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梁雁看看连朝,做出一个“找我”的口型。 “连朝,”电话那边,原野站在灯光晦暗的解剖室里,面对着尸检台上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神色阴晴不定。“你好好听着,这件事我不知道该如何告诉梁雁——今天晚上,送进来一具意外致死的尸体,现在就在市局刑侦科。我大概看了几眼,这个死者,很像……不,我或许可以确定是她弟弟,梁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异成蛊》正文 女痞(八) 时间逼近凌晨,路上几乎看不见车和人。祢城有自觉生成的规矩,人们把所有入夜后的喧嚣全都驱赶进浮丘区,而真正的城市已经放得很空了。 狐妖状态的明墟在街角一闪而过。路灯昏黄的光拉扯着赤色巨狐的影子,它背上载着梁雁和连朝,一路向市局疾奔而去。 梁雁伏在明墟背上,双手死死地攥着两簇红色狐毛,嘴唇被咬得苍白,脸上全然不见了血色。 方才,连朝不知在电话里听到什么消息,手机骤然从手里滑落,梁雁心下一沉,就听见了她几乎是在颤抖的声音。 “雁儿,雀雀可能出事了……” 梁雁不急反笑,心脏却跳得极快:“怎么可能,那傻孩子昨天晚上还来我这儿过了夜呢——” “原野他说确定,尸体就在市局。” 笑容渐渐凝固在她脸上。 原野是见过梁雀的。当时给将死的原野下蛊时,梁雀就在她身边,巫咒也是他辅助做的。 可现在原野说,梁雀死了。 他看见了梁雀的尸体…… ——不可能! 梁雁跌跌撞撞从市局刑侦科走廊上跑过,倘若身后连朝和明墟没有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已经不知道要摔倒多少次。直到站在解剖室门口之前,梁雁心里仍然是存着一丝侥幸和幻想的—— 兴许是原野认错人了,兴许……这就是一个玩笑。 可当她推开门,看见解剖台上那件染得殷红的校服衬衫一角,梁雁突然膝下一软,毫无防备地跌坐在地上。 四周的声音渐渐地清静了下来,梁雁只能感受到自己胸腔内快要听不清的心跳声,还有额角冷汗划过的异样感。 她不敢流眼泪,因为眼泪一旦落下,她就必须要接受这个现实。 明明还不到一天。 明明梁雀…… 不知道在地上坐了多久,梁雁把双目熬得通红,没有人敢来打扰她。直到天色微明时分,有一个人才姗姗来迟,经过同样一夜无眠的众人身边,伸手搀起全身冰凉的梁雁。 抬起头看到那个人时,梁雁的心跳缓缓放轻了,像是终于得知了现实的不可逆转,所有的情绪突然爆发,她沙哑着嗓子低吼了一声。 “妈——” 天已大亮,市局的人员陆陆续续开始打卡上班。 梁雁陪着梁母去楼下做笔录,解剖室一众妖魔鬼怪不约而同地推掉了他们所有的日常工作,围聚在这里,围着正中间梁雀已经冰冷发青的尸体。 倘若他死时梁雁就在场,兴许她还能用巫蛊之术尽力挽回一成。可当下,众人心知肚明——梁雀被发现得太迟了,魂魄已经转往六道轮回了。 术业有专攻,原野正小心翼翼地做着尸检,连朝和明墟帮不到什么,只能干等。 经过一夜,尸体已经开始出现尸斑,但解剖状态仍然保持得很好。只是梁雀的脖子上,被不知道什么东西挖走了一块,露出了血肉模糊的一个缺口,让整颗脑袋歪歪地搭在脖子上。 原野皱着眉头,仔细再三检查了那个伤口。 明墟一直在旁边观察原野的表情,察觉到他的神情愈发古怪,忍不住出声问道:“哪儿不对,老野?” “有点。”原野指了指梁雀脖子上的缺口,说:“你来看这个地方——确定是致命伤了,不像刀创,也不像外力作用的撕裂伤,倒像是……某种大型动物的咬合伤,边缘还有齿印。” 话音刚落,连朝和明墟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互相看懂了对方眼中的意味。 一线城市,市中心,没有大型动物,能做出这种事的,就只能是异变了的妖。 明墟走上前,凑在尸体的伤口边上闻了闻,也随之皱了眉头:“有妖气。” 连朝:“闻得出来是什么东西么?” “这他么鬼能闻出来?但它修为不会低了,至少也是只两百年以上的老妖。而且,”明墟俯视着死者那张苍白年轻的脸,良久,叹了口气:“妖气淤结,这东西就是冲着梁雀去的。” “……”连朝倒吸了一口凉气,又看向原野:“尸体是谁送过来,在哪里被发现的?” “花台新区,一条新修的路,尸体被发现时半吊在路旁下水井口,是巡警车送过来的。” “像这种情况立案么?监控呢?” “新区,监控归路政管,得走流程。” “妈的你们人类办事是真他妈墨迹!”连朝破口大骂起来,她和明墟的岁数加起来抵十几个世纪,修为也不浅,却偏偏连追缉一只造孽的小妖的手段都拿不出来。 出了这么大的事,不只有人难受,妖啊鬼啊,都不好过—— 他们在人间活着,安分守己,用几百一千年的时间给“恶妖恶鬼”正名,可一旦有妖为祸,像现在这样一派祥和,能撑多久? 明墟死死盯着那个伤口,眼底红了一片,像是做好了很难的决定:“……得瞒下来,老野。” 连朝看看他,说不出话。 “好办。”原野拾起一把手术刀,利落地把伤口造假成了普通的刀创。“梁雁那边,你们看着编吧。” 梁雀静静地躺在解剖台上,还未来得及成年,锦绣前程、世间百态就再与他无关了。 太残忍。 明墟额角绷紧了青筋。“不管杀人的是个什么,它必不得好死。” 解剖室没有关门,脚步声由远及近的时候,他们下意识地停住了话题。 只见梁母从门外走进来。 梁母脱离蛊族、怀有梁雁那年,还不到二十岁,如今四十出头的年龄,经历了十几年的活寡,岁月没舍得在她身上动什么刀子,自己却已经主动老去了。 尤其是望着梁雀的尸体时,众人分明看见,发髻上垂下的几缕儿已经白了。 梁母看着解剖台上毫无生气的儿子,到底也没有落下一滴泪来。连朝突然觉得——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梁家的女人,特别吝惜自己的眼泪。 “阿姨,”她走上去扶梁母的肩头。“……雀雀已经转往投胎了。您节哀。” 梁母摇摇头,长叹一声:“是他的命。” “阿姨,梁雁没来么?”明墟问。 “雁雁?”梁母抬起头,环顾四周,视线便落在了明墟脸上。“雁雁不是来过了么?” “啊?”明墟满脸疑惑。 “警官们没问她多少,雁雁跟我打个招呼就上来了呀。” 推算时间,在这之前,他们…… “可毁了!”明墟忍不住咆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异成蛊》正文 女痞(九) 祢城的花台新区新到什么程度呢? 路极宽,白线黄线虚虚实实的都是新刷,隔离带上栽的几排小树苗还都没扶正,没有建筑,最多也就悬着的几块路牌,几十公里,整个就一扶贫政策刚批下来的郊区。 白天来走一遭,热浪滚滚,就够折磨人的。 的士开到市区边缘,打表已经打到了三百多,连司机自己都有点心怵地转向副驾问道:“姑娘,再走我怕我的油不够回去了……” 副驾驶坐着的那位一直侧向窗外,像是睡着了一般,司机又喊了两声才叫回她的魂儿。 “靠边停吧。”梁雁根本没有注意下车的地方在哪里,方圆几里,只有她一个行人。 她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过着明墟他三个人说过的每个细节——巡逻车,下水井,某物妖化撕咬出的伤口,努力还原着梁雀死时的场景。 内容都是偷听的,断断续续地不真切,但梁雁确定了他们提到此“妖”是冲着梁雀去的。 为什么偏偏是梁雀? 除了异人血,他身上有什么是来者不惜害命也要夺走的? 梁雁心里翻涌起强烈的不安情绪,她总觉得有不可小觑的危险东西,即使前方空无一物,那种让人脊背发凉的不安仿佛在地下跟着她的足迹,不停地扰乱她刻意维持的冷静。 举目四望,这片边缘开发区荒凉得要命,只有一条能支持巡逻车巡逻的大路——正是梁雁所站的地方。 地上纵横交错的,刹车痕,剐蹭痕。 昨夜发现的尸体,估摸这时市局里才刚刚立案,要带队过来拉警戒线还得有段时间,这段时间之内,不管会出现什么,她只能以一人之力应对。 而且,要它偿命。 沿路一直走,刹车痕渐渐地淡了,可那几道银亮亮的剐蹭痕却仍然清晰,曲折蜿蜒,丑陋得像是虫子爬过的路径。 它在指路。 梁雁下意识这么想着,下意识沿着它的走向走。直到剐蹭痕中断,她停下的地方,路旁是一个没了井盖的下水井口。 下水井散发着腐烂和阴冷的味道,像个张着口吞噬生命的黑洞,梁雀死时,就躺在这里,没有人,也没有生气,他孤零零地走完了今生最后的走马灯。 梁雁的心一抽一抽地疼。 她在手臂上猛抓了一把,抓出几道血痕,用最极端的方式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梁雁没有选择跳下去一探究竟,她想了想,突然从伤口上扯下什么东西,一把扔了下去。 一道明火从窨井里窜上来,顺着排污槽和自行生成的淡淡沼气,一直烧到地下深处,久久不熄。 梁雁看着火光,心里自有一个结论。 她丢下去的那两只,又叫焱蛊,是经历扑火烧了翅膀的飞蛾炼成,用蛊师血养着。焱蛊灼烧,燃尽化为灰烬,依然成就“飞蛾扑火”的绝唱。 用火,就是要逼出地下躲躲藏藏的东西。 果然,明火刚刚烧进了下水道,有什么东西就已经沉不住气了。先是脚下,再蔓延到整条路,都在颤动,地下如同经历了一场浩劫,那些不干净的带着恶意的生物,从井口涌出,冲上地表。 其实听完解剖室里的对话后,梁雁就应该联想到的——祢城都市,下水网络,能有什么东西,满腔怨愤,恶化成妖? 老鼠。 市局这边,警车载着刚成立的专案组一路呼啸着往花台新区开。到处都是荷枪实弹,明墟实在不敢化原型造次,只好跟着原野蹭出警法医的车。 刚才的对话梁雁百分之九百听明白了,她现在不见人影,百分之九千是往案发地去了。 明墟气得妖气激增,吓激灵了身边的原野。 “你给老子安分点!” “安分个锤子!”明墟冲他吼道,尖利的犬牙闪闪发亮。“那东西可是个恶妖!万一把它逼急眼了,玉石俱焚都干得出来!” “我还真不信梁雁对付不了一只小妖。”原野按住明墟肩头,示意他冷静。“你别忘了,她是巫蛊两族的后脉,最纯澈的异人血。” 连朝没有跟去。 她忍冬之身化形,木灵天生就低兽灵一等,医道岐黄是专长,换而言之就是,她打不过兽妖。 楼下会议室吵吵嚷嚷的,人类警察分析来分析去最多也就是个故意杀人罪,他们只管着抓凶手,却连要抓的是个什么玩意都不知道。 对他们来说这就是个值得加班的小项目,对妖类而言,尤其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活着、从善的妖类,他们恨不得抽干杀人者的筋,捏碎它的妖灵。 连朝不想等着。 梁雁是她百年孤寂里唯一的亲人,死的是她的弟弟。她不想等着,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她还是个旁观者。 这么想着,连朝鬼使神差地打出一通电话。 响了十几秒,对面还是接通了。 “干嘛啊?”很不耐烦的语气,像是被骚扰惯了却没有舍得挂断。连朝站在解剖室角落里,缓缓蹲了下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清明起来。 “吕白珈……你在忙吗?” “这不废话,早班点儿没累死算我命大……你怎么了?”尽管连朝把声音压的很低,电话那端给我吕白珈还是听出了哭腔。 自从他熬夜刷游戏被连朝撞见、威逼利诱地被要走了电话微信以后,这么个烦人的女人就跟他开始了网聊流程,线上消息轰炸发展到线下堵网咖,吕白珈虽然应付,她也算给他枯燥乏味的单机生活搅动了几圈涟漪。 他当然知道她逢场作戏,可这场戏,他也在演。 印象里吕白珈就没听过她说过难过。 怪事。 连朝呼吸沉重,就是不吭声,吕白珈不耐了:“连朝,你想说什么?” “我想看花台新区的道路监控,”连朝说:“我知道你是做什么的,吕白珈——帮我一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异成蛊》正文 女痞(十) “你查我?”吕白珈挂了一头的问号。 他一个正经国家机构正经程序员,朝九晚六兢兢业业,打游戏挂都舍不得开一次的老实人,无缘无故非亲非故的,连朝吃饱撑了要去查他? 电话那一端,连朝的语气几乎是威胁:“你姓吕,祖上是古阳祢大观衣钵传人,多少小妖觊觎着的异人血——吕白珈,你也不想下半辈子不得安宁,对么?” “……你有病。”再三考虑后吕白珈选择骂了出来:“阳祢大观几百年前的老家族史,传到这会儿基因都突变好几茬了,谁信你鬼话啊!” “经年累月,但血脉仍在。我知道你就没把我当朋友,求你铁定没屁用,所以我现在是威胁你帮我。” 吕白珈窝在办公桌电脑椅里,盯着荧光屏幕,半天不回话,两个人由着通话时间一秒一秒地变化着。 他叹了口气,连上耳机开始摸键盘。 “你真不是人。”吕白珈也不知道是不是一语双关,他说着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小心翼翼地黑进了路政交通监控系统,对照时间查找连朝要的那段监控录像。 阳祢大观不假,异人血统也不假,可他祖上五代以内都已经是相信科学的好公民了,他吕白珈自认这辈子干的第一件缺德事就是拿着吃饭的技术去帮人黑路政系统。 估计连他自己都想不通为什么要招惹女人。 看着视频文件发进了手机,连朝放松了下来:“谢谢了。” “下次这种事,你直接说就行。要是没把你当朋友,我根本不会接这通电话。” 说完,吕白珈掐了电话,恢复了半死不活的工作状态。连朝蹲在解剖室里,楞楞地想不通顺他最后说的话。 思绪很快恢复过来,连朝也不管什么其他,打开4g网就开始看那段长达两个g的监控录像。 一个摄像头整整一天的视频记录,全部看完估计天都黑了,连朝想了想,八倍快进放入夜以后的那一部分。 夜晚的花台新区,没车没人,鬼都看不见一只,估摸着所有人都想不通,梁雀究竟是怎么回事要跑到这么远的地方? 八倍速一帧一帧地播放着,连朝看得非常仔细。突然,画面上本来空无一物的下水井出现了梁雀的身影。 准确来说,梁雀尸体的身影。 连朝光速摁停,屏幕上梁雀头朝下已经挂在那里。调成正常倍速又回放了三遍,连朝死死地盯着那个下水井,冷汗一遍又一遍地往下淌。 她看到了那个,从井里甩出来尸体的那个东西,一双血红肮脏的眼睛。 终于,她像是确定了什么了不得的结论一样,一通电话打给了梁雁。 没人接。 凉了。连朝心里只能想到这个词,手指颤抖地又打给明墟,感天动地明墟还没来得及失联。 “怎么了……”明墟话还没说完一句,就听见连朝在电话里尖锐地喊了起来。 “快赶过去——怎么去都行,那东西,就是只有两百年修为梁雁也绝对对付不了!” “什么东西?”明墟被她吼得后脊发毛,顿时紧张起来。 “老鼠!是妖化失败了异变的鼠妖!” 意识到自己脚下的下水网路正奔腾着什么东西后,梁雁猛地后退三米远离了井口,可四条腿的老鼠终究比她灵活,以惊人的数量从下水井里涌出。 对,是涌出,争先恐后,一只扒拉着一只,硕大的老鼠像是训练有素的部队,把梁雁层层围死在了中间。 窸窸窣窣地,井口伸出了一只鼠爪,黑乎乎毛茸茸的,像是风干的人手。那东西缓缓探出头,看着被自己臣民围住的梁雁,竟然嚣张地和她对视起来。 大意了,梁雁心里一沉——是硕鼠,而且已经妖化,却因为某种原因妖化失败变了异,没修得梦寐以求的人形,成了这么个不人不鼠的东西。 硕鼠咧着毛嘴桀桀地笑了起来,声音里仿佛都带着下水道的臭味:“你能独自一人来寻仇,算是我计划里最没把握的一环,想不到真的实现了。” “原来……”梁雁把拳头捏得泛白,骨节发出了脆响,一声一声铺垫着她的怒火。“你们要的其实是我对么?梁雀在我家住过一晚,身上沾了我的气息,所以老鼠先闻到的是他。如果找上梁雀是误判,那么杀了他、在这里抛尸,就是为了引我……” “嗯,都说对了。”硕鼠眯着一双浑浊乌黄的三角眼,挤出一个和呲牙没本质差别的表情。 “肮脏下贱的老鼠!不就是为了吞食我一脉异人血化形么?你们为什么不敢凭本事来取!” 老鼠就是老鼠,使些下作法子,却豁了梁雀的一条命。 “异人血?”硕鼠却笑得愈发猖狂,喉间像是卡了痰一样咯咯作响:“我们若只想要您这脉血,直接吸干了与您血脉相同的弟弟就可以,也不用走这么多弯路。” 停顿了一下,它用爪子抹了抹自己的胡须,咧出参差的尖牙,阴森森地说道。 “毕竟比起一脉串了种的异人血,还是您骨子里的东西更有诱惑力……” 黔陵蛊族养蛊最传统的形式就是血养,每个蛊术师体内往往跗骨栖居着无数条蛊虫,梁雁亦然。可潜意识里,她觉得硕鼠想要的并不是那些东西。 骨子里的东西? 是什么? “你说……” 梁雁回过神,刚想开口问话,耳边却响起老鼠挣扎的吱吱叫声,一股浓郁腥臭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那硕鼠再没有说出一句话,它抽搐着倒在地上,一截断裂的钢筋从它的后脑深深扎入,穿过口腔从嘴里吊了出来。 污血流成了一方污潭,顺着下水井混进污泥浊水里,硕大的老鼠渐渐僵硬了。这场景发生在瞬间,她和成群的老鼠都怔在原地,思考着电光火石里用现代钢材把百年硕鼠一招毙命的来者是谁。 不知是哪只领的头,失了首领的老鼠爆发尖锐的叫声,龇牙咧嘴地向梁雁身上扑过来。 梁雁几乎是同时反应过来,挥匕割开自己一双手腕的皮肤,放出寄养的焱蛊。 一团团澄黄的明火包裹着老鼠,掉在地上燃尽化成飞灰。梁雁的眉头皱得越来越深,焱蛊不仅没有劝退这些老鼠,似乎还激怒了它们。 此等低贱的生物,竟然也有玉石俱焚的气势。 不知用掉了多少焱蛊,就在梁雁准备再割一条血口时,那位戳穿了硕鼠的高手终于舍得又现身一次。 一道银白的弧光从梁雁眼前划过,撞上白光的老鼠悉数被拦腰斩断,冷兵器自带的寒意混杂了鼠血的臭味,生生把她逼退数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异成蛊》正文 女痞(十一) 回市区是坐的警车,宽敞的大切里明墟和闻人异一边一个地挤着梁雁,车里气氛十分诡谲,三人都很沉默,坐在对面的原野也很沉默。 正副驾坐着的警员们尤其沉默,他们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拉了一车正在内讧的古惑仔。 梁雁低垂着头,一层刘海把脸遮得严实,看不清此时是什么神情。闻人异目光落在她绞着发青的十指上,又缓缓上移,最终与明墟对视。 明墟眼底的怀疑明显得要溢出来了。 “你为什么在这里?” “你们来得太慢了。”闻人异轻描淡写地说道,把狐狸硌了个咬牙切齿。 他到底是来得稍晚些,到地方的时候,闻人异已经利落到把满地鼠尸和血迹残局都收拾妥当了,表面上天下太平,但明墟还是闻出了空气里弥漫的是什么东西的味道。 暴露在狐狸和原野眼刀下的闻人异并不打算解释,即使他就是那个八百米开外飞来钢筋爆了硕鼠头救下梁雁的硬核选手。 两人对峙中原野抓了个空子,从现场资料后面露出一双阴沉的眼:“连朝和明墟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我实在是好奇,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闻人异抬眼瞟了瞟正靠着后视镜窥视的刑警正副中队长,面色不改地说:“当下可不是谈这个的时候。” 正副驾心想求你们快说,万一是个深藏不露的逃犯升职加薪就不是梦了。 原野挑眉:“也是,那这个问题先欠着。你和梁雁是什么关系——据我所知,你们两人认识也不过十天。” “什么关系……”闻人异莫名其妙地重复了一句,在这样的气氛下扶着头低笑了几声,声音却显得无奈而苍白:“我依旧可以为阿雁付出一切代价,即使我们如今没有什么关系了。” 这段路似乎特别漫长,所有人都没有从故事走向里回过神来,密闭的车里连空气都懒得流动,放任着二氧化碳沉淀。 车子穿过城郊停在警局楼下,车里各怀心事的人陆陆续续下了车,唯有始终一言未发的梁雁拉着闻人异坐在原地不动。 闻人异看着抓在自己小臂上的手,眼中阴晴不定。 “怎么了?”明墟停下来问。 “老狐狸,你们先上去吧——我有话对他说。” “梁雁……”明墟刚想说些什么,原野长臂一揽把他生生转了个身,不用分说地拖着他走出十米开外。 “老野!” “让他们单独聊聊吧,”原野其实早已不需要呼吸,还是象征性地叹了口气:“梁雁她心里自有一套,你倒不如陪我去笔录。” 大切没有熄火,车顶的警灯还在忽闪,所有人都有意识地避开,给他们一个可以敞开说话的空间。闻人异看着梁雁,她的神色异常平静,只有指节苍白的手在微微发颤,彩绘的指甲深深嵌进闻人异的皮肤,留下五个狰狞的痕迹。 她什么都看清了——那道银白弧光的末端,是谁剑尖落地,带下来满地削得粉碎的鼠尸。 那种情景,和被焱蛊烧成灰的下场完全不同。梁雁不敢想象如果那时敌对的是人类,是活人,又是怎样一番姹紫嫣红的景象。 双手抖得更厉害,连动着肩头也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突然,闻人异伸手按在她肩上,梁雁一惊,抬头便看到了那双清潭般的眼眸。 “你怕我做什么?” “我……” 是啊——怕他做什么?他是剑斩恶妖的勇士,替自己给梁雀报仇的人,无论何时看见的他都是谪仙般的姿态。 除了刚才,他是一位白发修罗。 “这里没有别人了,”梁雁的声音一改往日清亮,粗糙沙哑地说道:“你明明可以迟一步出手,偏偏要在硕鼠说起关于我的时候堵了它的嘴——闻人异,‘骨子里的东西’是什么?我真正的过去是什么?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 “阿雁,你问的也太多了……” “你说你是被神降了罪的罪人,说我是你世界里的神明……什么都是你说的,我什么都相信了,即使我自知不过是万千异人里的平民一个。可是,闻人异啊——你活过你的两千年推我上神坛,代价就是让我失去我的梁雀?” 闻人异脸上的平静一点点收敛,换上了一副阴沉复杂的神情,那神情让梁雁恍恍惚惚地想,原来她这时才是第一次认识这个男人。 “我怎么舍得骗你。”像是终于把那层谦谦君子的皮脱下来,闻人异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一根食指在梁雁脸颊边摩挲流连:“那剑是我两千年前秉政将军的佩剑,名百缠,它带着我杀过很多人。我从来不是善人,我十恶不赦,死有余辜。阿雁,你其实可以不信我,不信我说过的每一个字,你只当我什么都不知道,把那段故事掐死在这里,不好吗?” “凭什么?既然如此,你最初就不要来招惹我,不要告诉我什么神不神的破故事。” “我控制不住。”闻人异叹了口气,自嘲般地笑了笑:“你出现在我眼前,那是我做了几千年的一个梦,如此不可求得的真实,我想说,想把所有的情绪都吐出来,想得快疯了。” “可梁雀死了,冰凉凉地死在下水道里,你凭什么不告诉我害死他的究竟是什么?” 停顿的几秒,像是给他和自己喘息的时间。“——是我,还是我‘骨子里’那所谓传承天地的神骨?” 梁雀的尸体被动过手脚,伤口做成了普通意外挂伤的样子,安安稳稳地送去了殡仪馆火化。这边梁母签好责任书,案子一撤,毕竟从原野解剖台上抬下来的尸体,祢城警局没人质疑。 最后,只有一瓶骨灰,轻飘飘地送到他们手里。 梁母中年丧子,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眼角的纹路都爬上了表面。她捧着梁雀的骨灰,在警局大厅不悲不闹坐了一整天,傍晚时分,连朝等人才敢走上去劝两句。 “阿姨,雀雀的……您打算怎么安置?” 梁母这才如大梦忽醒,不自在地撩了撩耳边的碎发,说道:“巫蛊两族都有落叶归根的规矩,我得把他带回上燕巫地祠堂。” “不行!”连朝急忙出声阻止。她是知道梁家父母往事的,梁母以蛊族之身去往上燕,等同于送自己去治异族祸乱的罪。 “我们替您送雀雀去。”明墟不假思索道。 连朝回过头,白了他一眼:“上燕不远就是青丘的地界,狐族放逐你,你跑过去还像话吗——还是我去吧,我草木灵胎,无牵无挂。” “我同你去。” 众人回头看时,梁雁正穿过走廊向他们走来,身后是白衣出尘的闻人异。两人的神色都不太好看,眼下是一片比一片浓郁的青。 “上燕巫族和黔陵蛊族都没有人知道我,往祠堂里送一个人,应该不算太难。”梁雁又说。 “你……行么?”明墟狐疑地瞟了她一眼,转头去问梁母的意思。 他是第一个发现不对劲的。 从看到闻人异那刻开始,梁母的眼神就死死地锁住了闻人异的脸,脸上写满了复杂的震惊,讶异,甚至是惶恐。 “阿姨?”明墟喊了一声。 话音刚落,梁母手捧一瓶骨灰,突然朝着闻人异虔诚地跪了下去,如同神山阶下的信徒。 “蛊族女……叩见异将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异成蛊》正文 女痞(十二) 梁家的老房坐落在祢城最有年头的老城区,弯弯绕绕的窄巷子里,门前小路通不了车,老人也陆陆续续离世或搬迁,到如今,有如一座空城。 墙漆斑驳,树影婆娑,这里就是梁雁的童年。 叛逆的孩子经久归家,心中不免一阵酸楚。梁雁从来不是什么乖巧孩子,梁母心思传统,念夫念子,把她忽视在生活之外,却又嫌恶她在浮丘打拼生活。后来终于爆发,梁雁始终坚信自己无过。 直到此刻,她仍然是这么坚信的。 可那是生养她的母亲,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离了她就活不了的人。 梁雁一声不响地退了出租房,拖着自己的骄傲搬回老家。房里的陈设没有变化,甚至梁父和梁雀的被褥都平整地摆在它们该在的地方。 物是人非啊。 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梁雁走出房间,客厅里云烟缭绕,梁母端坐在香炉前,并没有表露出太多悲伤的情绪。 “妈。”梁雁盘腿坐在她旁边。 梁母回过神,眉眼一弯:“回来了。” “嗯。” 母女两人都不想过多交流,任由着时间丝丝缕缕地过去,话题堵在梁雁在心里,反复纠结,还是问出了口。 “妈,异将军是什么人?” 那天警局里,众人手忙脚乱地想扶起叩地的梁母,她却始终不愿抬头。 一直默不作声的闻人异却接受了叩拜,他居高临下的姿态有如黄金台执令出征的贵人。 梁母沉默良久,不答反问:“你怎么会认识异将军?” 梁雁笑:“算是他找上我的。” 此话一出,梁母额角上的冷汗骤然坠落。梁雁平静地看着她神情的变化,把话说得毫无保留:“您忌惮这位异将军。怎么,如果我没有遇到闻人异,神骨种在我身上这件事——您是不是打算瞒一辈子?” “雁雁……”梁母脸上全失了血色,想摇头,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立场:“我们——我和你父亲,一直希望你能活成普通人的人生,无论神骨存不存在……所以我才一直不想你出去抛头露面,我……” “那您就该知道,梁雀死是因为我。” 情绪暴涨到警戒线,两人都说不出一句话,梁雁心态向来坚强,下了决心想释怀的事,不愿一直放在心里压迫着自己。 她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说:“爸早就死了,我清楚的很——为了那么个东西,我们还要付出多大代价?” “都是错的,一开始就错了……”梁母喃喃道:“妄想着寻常人的生活,可异人就是异人……异人的血,异人的命。” “妈……” “我们这样,被妖魔鬼觊觎,人间也容不得的人,被称作异人。那位异将军,不老不死,六界不过,千年前,黔陵蛊族就是被他托付,把那块神骨生生炼化做成骨蛊,永世镇守。” “神骨究竟是什么?” 梁母摇摇头:“这是黔陵最大的秘密,于我们,只知道那是祖神的一块骨头,与万物共鸣。我们受异将军庇护,而上燕巫族忌恨他,所以巫蛊为敌,大抵如此。” “遇见你父亲时我是流落上燕的蛊族女虏。我们都不甘困于山林当一辈子的异人,他带我逃到祢城,处处躲闪处处小心。后来,生了你,体内两脉异人血相冲,百日里咳血,我和你父亲怕你夭折……” “所以回黔陵偷了骨蛊种给我。”梁雁接过话。 那这个家发生的一切都说得清了。 “我的丈夫是位勇者,他一人扛下了这不敬的大罪,一人从容赴死。而你——我们的女儿,巫蛊两族的女儿,你将注定不循常人!” 梁母不悲反笑,似乎在刹那间灵肉枯竭。 梁雁一手握着自己的手腕,皮肉下的腕骨硬生生的,硌得掌心发痛。她开始想象神骨究竟是这具身体中的哪一块骨骼,它将会给她带来什么不可预知的悲剧和折磨。 恍惚着她又想起那时的闻人异,他俯瞰的姿态,分明站在光影之中,却看不清是纯净还是污秽。梁雁始终想不通,一个人究竟能有多少层面具,哪一层才是本我真实的心境。 在那辆闷热的大切里,他都说了什么呢? “神骨搁置了千年,世上千年无神明。我不知道它为什么又回到你身上,事已至此也只有宿命可以解释。可是阿雁,神骨与你安分了这么久,硕鼠是如何得知的?是谁告诉它的?” 她没有指望从闻人异嘴里撬出什么,他也不负所望地保留了关于自己的那段故事。闻人异把两千年前的往事描述得浓墨重彩,却始终不肯着墨添一笔细节。 不过,既然他有心要把矛头指向硕鼠背后的东西,那不如遂了人意。 所以梁雁永远也不会问,为什么神骨被偷得那么随意,为什么他偏偏“偶遇”了自己。 工作日最后一天,吕白珈在网咖里抱着鼠标打了个昏天黑地日月无光,网费续了一次又一次,围观的群众也换了几拨。屏幕右上角滚动的击杀跳得像开了挂,三排座开外都能感受到此人周身的寒意。 吕白珈气啊,他拿三级脑壳想也想不通连朝心里到底都装了点什么,她是被什么诡异的想法驱使着拿阳祢大观异人血去威胁他。 一夜无眠、日出东方的时候,该睡的都趴在桌上睡死了,他仍然没从少年热血里猛回头。 “戾气那么重呢?” 连朝的呼吸吹在脸上,结结实实把他吓了一跳,手一滑,吕白珈单排跳车英勇就义了。 “你有病啊!”上班族の怒吼。 “没病。”连朝神态自若地坐他的旁座,顺手掏了一罐啤酒放在他手边:“你帮了我一个很重要的忙,我就是来谢谢你。” 吕白珈瞥了眼那罐东西:“……一起哈啤?” “知足吧,没请鸿茅药酒算我可爱善良。” 他不知道连朝经历了什么,她显得特别疲惫,也不如以前咋咋呼呼地那么活力。看着这样的连朝,吕白珈心中无名的窝火也不得不熄了。 实不相瞒他心疼。 “那段监控我也看了,”他说:“死了的那个孩子,他是你什么人?” “是亲人的亲人。”连朝答得不知所云。 “他不是被人害死的……是妖吗?” “嗯……”咕哝了一阵,连朝突然凑得更近,一手抱着臂,幽幽地问道:“哎,你讨厌妖么?” “这个……看善恶吧。” “那人妖殊途么?” “呵,”吕白珈低笑了一声:“异人也是人,你看看我们俩保持距离了么?” “……” “嗯,我早就猜到你是个什么玩意了。连朝,你不是会想这种事的妖,到底发生了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异成蛊》正文 女痞(十三) 阴阳不相融,正邪不两立。草木蛇虫,生魂死鬼,凡是滥情招惹了人,留下了几出好戏? 这就是殊途。 “没什么,我要走了。”那一向欢脱的声音从没有如此冷清过,吕白珈敲键盘的动作一顿:“去哪儿?” 他意识到她不是在说再见。 “送那孩子回老家,然后……”连朝笑笑,散发垂了满肩,侧影有些落寞:“谁知道呢。” “还回来么?” “回,不过要隔得久点儿。” “那我等你。”说完他的心就又飘回绝地大陆了,连朝却被这么一句不明不白的话,呛了半天才缓过来。 她一把扯掉他的耳机,又变成了那个不着正形的女痞:“吕白珈,你可别是想泡我吧?” “你康师傅么?”吕白珈白了她一眼:“我是等你回来打游戏,你奶妈玩的还行。” “那就好,你要是对我动心思我罪过就大了。”连朝的小爪子撩拨性地在他胸前抹了一把,压了声音说:“我这辈子就喜欢医生,前男友都是干这个的,初恋也是。所以千万别爱我,没结果!” “咔吧”。吕白珈敲掉了一块指甲。 “走了!”女妖精骚气地撩了撩头发,走出一个窈窕妩媚的逆光背影。 妖就是妖,从她开智以来从不稀罕隐瞒的事,即使被看破被排挤,她从没有像此刻心酸,在吕白珈眼里清醒地看懂了什么叫人妖“殊途”。 这就是殊途。 巫族在上燕,上燕在北蛮。虽说北蛮现在早已不蛮了,变成了不得的国际商业圈,多少有志青年削尖脑袋往里面挤的黄金地界,但巫族一脉遗传了封建传统的思想,顽固自认异人异族,盘踞北地一片深山老林,像苦行僧一样避世地活着。 外人进不去,他们出不来。千年的旧俗如同一道铁幕,把巫族隔绝在荒山绝境里。 异人这个名头,听着响亮,刨出根看也是人模人样,没有“坐地日行八万里”的本事。出身中产阶级的梁雁和至今没有身份证的黑户连朝特意买了小航空公司的特价机票,凌晨一点才坐上北上的飞机。 明墟开狐的送她们到机场。深更半夜,高速疲劳驾驶的司机反正也看不清他们旁边跑着个什么东西。 梁雁状态很好,是一种从丧亲悲痛里硬掰出来的好,沉默又平静,却没有让人揪着心的欲望。有时候连朝看着她的侧脸,会产生出一种诡异的错觉。 不是假装,她原本就是这样一个吝情的人。 连朝本就不想陪她装,这女人她熟,鬼起来比狐狸还滑。在候机厅嗦泡面的间隙,她顺便就把问候给问了:“真的不难受?” “那是我亲弟弟,你说呢?”梁雁垂着脑袋说:“硕鼠已经死了,轮回也止不住了。祸端在我,与其为了梁雀痛苦半生,我不如送他一程魂归故族再治自己的罪。” “怎么你成了祸端了?”连朝冷哼一声:“千错万罪都是那混蛋老鼠的,你就是个借口,借口你懂么?别把脏水都往自己身上回泼。” 梁雁默不作声。 “不过,那邪乎的神骨一直在你身上,你自己不知道?” “神骨与万物共鸣,你是见我喷过火还是吐过水?”在梁雁现在的状态,听到这两个字就一阵无名窝气:“到目前为止,我就像个傻子一样被我妈和闻人异忽悠着!他们比谁心里都清楚亮堂,嘴却一个比一个实在,说得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到底活得比我久,心机也那么重,难搞得很。” 连朝是不相信她有狗胆用这样的形容词来形容她娘的。“你不如想想,这群人连你都瞒得死紧,老鼠是怎么搞到的消息?” “怎么和闻人异一个德行,变着法提醒我硕鼠背后有东西。”梁雁目光深沉地瞥她一眼。 “……那小白毛的话,你信几句?” 梁雁沉默片刻:“满共三句。” 连朝:“算这么清?” “第一句,他负了神,神降罪于他;第二句,她就是神,而我就是她;第三……他十恶不赦,死有余辜。” 凌晨三点的北地荒山,盘山路上孤零零地跑着一辆中巴,已经到了该报废的年纪,又承受着它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载客量,车子跑得异常艰难。 市里客运站每周就这么一趟车往山沟沟里开,下了车徒步翻几座大山,可能还摸不到地方。梁雁小半辈子都过得比较小康,这么人挤人的赶路实在磕掺,她突然就理解为什么老一辈拼了命也要跑出来了。 “哎,巫族都长什么样?”连朝歪着头靠在梁雁肩上,车子一路颠簸,她的脑袋也跟着上下晃动。 梁雁想了想:“人模人样吧——布巾缠头,背披毡盖,朴素得很。” 知人之生死存亡,期以岁月论断如神。大佬一般都很低调。 天方破晓时,车路过一块字迹斑驳的路牌下,把两个腰酸背痛的女人放了下来。眼前是绿水青山,松垮垮的岩壁根零散地摆着几间砖房——这曾是十万大山里最大的村落。 看着眼前几亩黑土一片空旷,连朝愣了半晌:“上燕巫族,还真是……深藏不露。” “废话乱多。”梁雁盯着那几间破屋观察了阵子,把背囊往背上一甩,自顾自地寻一间锤了锤门。说是锤,她用劲是真的大,锤得矮屋檐上扑朔地往下落土灰。 那门震了震,然后便失了动静,又是一阵折磨人的死寂。梁雁心里似乎是有底,不急火也不出声,就靠在门边举着手机找信号。 门里门外的人像是对峙一般。终于,还是里面的先沉不住气,“吱呀”一声,把门拉开一条小缝,光影交错地露出一双眼来。 “你们是谁?” 梁雁毫不客气地一把将门撑开,屋里那位被逼得连退三步。“是南方祢城的普通市民,劳烦小哥送我们去巫族寨口。” 屋子里陈设少得可怜,一眼带过就能看出不是住人用的,唯一的光源正在背后缓缓升起。屋里这位一身旧制衣裳,一块灰布把头脸蒙个严实,依稀可以看出有年轻人的样子。 那人上上下下扫了扫梁雁和连朝,眯着眼仿佛把她们骨子里都看了个透。“异人?那应该——懂我们巫族的规矩吧?” “自然。”梁雁应声,反手从包里摸出一捆登山用的绳子,把自己连同连朝的手腕绑成了一串,一头递到那巫族人手里。 想来出门前连朝还纳闷她为什么大老远背一捆这么重的绳子,这么看来,连朝后悔没半路把它从飞机上扔下去。 反而是巫族小哥以一种看明白人的眼神看完她自缚的动作,顺手牵上那根绳子,出门右转上了一条土山道,一路拉扯把她们往大山深处引。 这条上山的道曲曲折折,像是被人生生踩踏出的路,路不成路的,没走几步连朝一双骚包的白鞋就已经染了几层污渍。 “这又要去哪儿啊?”她颇为不满地咕哝了一声。 “当然是去……”梁雁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前方:“上燕巫族,真正的老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异成蛊》正文 女痞(十四) 高中教材教过的官方古代史里,古时上燕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地大物博而地势复杂,百里群山后保不准接着一马平川。万物有灵,单在这座山方圆之地,峭壁里都能凿出一座城来。 巫族小哥二师兄作风地牵着绳子,绳结松松垮垮地搭在手腕上,连朝实在是不理解这个行为和多此一举有什么本质区别。 她交换了个询问的眼神给梁雁,后者压低声音凑过来解释:“‘自缚双手’就是个象征性的礼节,示意来人绝无恶意。” “很了解我们巫族?”那人明显是听到了:“你们脚下这条路至少三年没有客人走过了,可我见姑娘所说所做,倒像是从上燕出去的那样熟练。” 啧。 “我能走到这步,自然有人指点。”梁雁不紧不慢地忽悠他。巫族小哥笑了一下,又恢复了沉默。 一步一晃悠地翻过这座山,眼前岩壁上像是被三圣母她儿子劈过一般,裂开一道笔直的山缝。小哥毫不犹豫地就往缝里钻,那种“初极狭才通人”的规格,给人一种行至桃花源的错觉。 复行百八十步,果真豁然开朗。 不得不说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地方——大概只有在仙侠古装剧里才能看见类似的建筑群。山中别有洞天,栈道石阶上上下下地勾画着一座钟神之秀的古迹,四面连寨,上有荫蔽,福地深处甚至还有一座神殿,一方恢宏祭台。 而其中走动的人们——上燕巫族,就是这样百世百年,避世而逍遥地活着。 自踏进这片天地起,那位巫族小哥便松了绳子,换上一副接引人的姿态,毕恭毕敬地将她们带往大殿方向。大殿上灯火幽暗,阶下站着难以计数的巫族人,像是搬空了整座寨子来迎接两个外来客,几千条视线聚在身上,如同针刺入体。 殿外阶上,一袭灰袍的族长负手而立,容貌尚在中年却两鬓斑白,形神似垂暮老者。他身后站着另一人,手拄木杖,纱巾覆面,穿著是正统的巫祝衣裳,身形却可以看出是年轻女子。 梁雁连朝刚在阶下站定,威严的声音便悬在头顶响起:“异人竟与妖类同行,两位有何来意?” 这话让连朝一阵恶心。 她于是开口,语气却比他还要嚣张:“我们只是送流落巫族族人回乡入祠,受不起巫族这么大的仪仗。” “哦?哪一位的遗骨?” 连朝一哽,突然不知如何措辞,便拍了拍身边沉默了半晌的梁雁。从踏进这方天地梁雁便再没发出半点动静,脚下是她父族的土地,生在千里之外,可血脉里却翻涌着无名的熟悉。 熟悉形制、地貌,甚至是人心。 殿外众人还在等她开口,梁雁稳了稳神思,接过话说道:“巫族梁洲之子梁雀,年十七,上月死于祢城。我二人来,是为了请示族长,将他骨灰送入父族祠堂,求得来世转生。” “梁洲……”族长复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眉心渐渐地拧了沟壑。他居高临下,在自己的族群中扫了眼,说:“他原是哪座寨里的人?谁是寨主?” 人群骚动了片刻,从后排推了一个人出来,也是寻常的灰布衣,五大三粗的一个汉子,屠户标配的一张横肉刀疤脸。他像是老大不情愿地站出来,一脸幽怨地看着梁雁,应声道:“是我那寨的。” 族长点点头:“若我没记错,梁洲就是二十年前与黔陵女人私定终身逃出上燕的那个。原来这些年,一直躲在祢城。” “梁洲早就死了。”梁雁哑声说:“十几年前就死了,烦请族长……不要为难他儿女遗孀。” 那汉子的脸色当时就变了。老人隐藏在头巾须发下的目光骤然锐利,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里又一寸寸阴沉下来。 “小姑娘,你又是以什么身份向我提出的要求?” “我——” 连朝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在她手背上掐了一把,把她掐得清醒了些。站在这里这座大殿下,家世是最不能揭开的一块疤——几千双手压过来,无论同族,叛即是罪。 “她是异人,我是小妖,我们能有什么挑战族长您权威了不得的身份?只是看梁家孤儿寡母可怜,送孩子一程罢了。” 一直站在族长背后的女人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句话,像是尘世间透明的鬼魅,这时却突然拍了拍族长的肩,与他耳语几句,目光便落在梁雁脸上。 梁雁仰着脸与她对视,只觉得纱巾缝隙中那双眼睛,说不出的深邃诡秘,也说不清是敌是友。 “落叶归根原是天定的规矩,可梁洲既然叛族,他的后代也没有资格入巫族祠堂。上燕不留外人,两位尽早回罢。”族长说罢,身后殿门颇有送客意味地缓缓打开,他也不再看梁雁一眼,与那蒙面的女人转身走了进去。 “呵呵……叛族?” 身边传来温度急降的低笑,连朝在那个刹那已经知道自己拦不住了。 “梁洲到死,都是以上燕巫族的身份死在蛊族制裁下。他与我母亲至死不渝,我母亲经历丧子之痛还嘱我带梁雀认祖归宗!世仇……世仇又如何——那是祖宗的错!不是我们的!” 所有人都战栗了。大庭广众之中,梁雁说着最大逆不道的话,反而有了一吐为快的感觉。 族长的背影微微一震,侧过头来:“如此说来,梁洲是你父亲。” 没什么好隐瞒了。“没错。” “好,很好。”他像是在族人面前刻意压制着暴怒,髯下气极反笑:“你父亲叛走在先,如今又轮到他女儿来我上燕神殿下叫嚣……好一个梁洲!两族所谓‘世仇’是什么,想必他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女儿——” 他大袖一挥,神殿高门大敞,露出烛光摇曳的内殿里,长明灯和跪地的巫祝环绕着一尊石像。栩栩如生的一位女神像,双手捧心,体态柔美,肩上却没有头。 族长指着女神像的断颈,指尖都因怒火在颤抖。 “我们跪奉的天地祖神,莅临人间泽被万灵,庇佑我上燕祖先,使数万异人得以保住血脉。两千年前,祖神是被黔陵蛊族和你母亲视若神明的那位异将军迫害而灰飞烟灭!甚至九百年前,也是蛊族祸乱上燕,砸碎了祖神世间唯一的圣像!倘若梁洲与你当真把自己视为巫族人,就应该知道上燕与黔陵此生不共戴天!” 天地祖神。巫蛊为敌。原来这世上还有一片净土在为神的陨落而自罚。 梁雁全身的骨头都在疼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异成蛊》正文 女痞(十五) 上燕巫族的巫祝如苦陀禅一般匍匐在地,颤抖而忠实地拱卫着死去千年的神明。梁雁仰望着祖神的断颈,心里却一片冰凉濡湿,没有分毫参拜的虔诚。 她唯一想到的问题只有:同一段历史,从闻人异说出“他触怒了神而神降罪于他”,流传上燕的版本却是“祖神因异将军迫害灰飞烟灭”。 究竟谁才是罪人,谁是降罪的人? 她究竟该相信什么,她还要知道多少? 答案近在咫尺,共鸣姗姗来迟,在梁雁胸腔里开始了它缓慢悲恸的呜咽。她知道祖神从不是睥睨众生的姿态,神分明在哭。 无论如何两千年已经过去,祖神成为这块冰冷坚硬的石头,失去了泽被苍生的光芒。而如今以血肉之躯供养神骨的人站在神像下,即使往事距之甚远,她已经躲不掉被神戏弄的命运。 “荣庆,”族长也像是疲于复述,一声吩咐,把愣了半晌的那寨主汉子叫回了魂:“梁洲的孩子……她也归在你寨里,先关起来,处置另做打算。” 荣庆无奈地应了声是,朝身后招了招手,人群中站出来几个巫族青年,个个人高马大威武雄壮,把她们两个姑娘的手野蛮地扣在身后,推搡着穿过人群走了一条通上的石阶。 连朝挣扎了几次,未果。她从来没有现在这般后悔投错了草木胎,修行了近千年连一个异人都搞不定,说出去得多装逼啊。 想不到刚走到无人耳目的寨子里,荣庆突然一个猛回头,一巴掌拍在押着梁雁那年轻人的手上:“全给老子放开!” 低头看见梁雁腕子上花花绿绿一片淤痕,荣庆又是当头一个巴掌:“做做样子的事使那么大劲儿!给人小姑娘拧成什么样了!荣伏你这么大还没对象什么原因自己没数?” 年轻人一愣,他的兄弟伙也跟着愣。 荣庆婚配多年,夫妻和睦绝无二心,虽说这两个姑娘在他们眼里确实天仙下凡,可也不至于让他们史前文明作风的寨主如此怜香惜玉。 梁雁和连朝更懵,一个个都开始怀疑这寨主粗犷的皮囊下怕不是有颗七彩琉璃菩萨心。 眼见着众人看他的眼神愈发诡异,荣庆轻咳一声,对梁雁解释道:“你爹梁洲和我是拜过把子的好兄弟,他的丫头就是我侄女。” 梁雁恍然:“寨主——” “别,看在你爹泉下有灵,你喊我一声庆叔。老族长下的令寨主不敢不从,我找几个孩子领你们去客间,让他们在门口守着作势。族长那边,由我再进几句。” 梁雁点点头:“谢谢庆叔。” 荣庆沉沉地叹了口气,他也深知自己是在梁雁身上寄托着他荒芜二十年的情谊——彼时他与梁洲,把酒言欢,无话不谈,情值千金。荣庆想足了二十年也没有想通,为何他会为了一个黔陵女虏叛族出逃。 可今日看到兄弟留下的女儿,眼中坚毅一如昔日梁洲,荣庆突然便明白,或许他的兄弟和那位蛊族女人,缔造了世间最为珍贵的东西。 整个上燕巫族像是嵌在这十万大山里一块青黄的琥珀,栈道勾连背对着悬崖绝壁,分出九家五十寨。荣庆管辖的寨子栓在半山腰上,峭壁向内凹陷了一处山窝窝,二十几间平顶灰砖房便挤在这一方天地。 “关押”连朝和梁雁的屋外只坐着两个应付差事的巫族青年,已经无聊到开始五魁首六六六。荣庆钻了族长口令里一个空子,给足了两个姑娘好招待,毕竟软禁也是禁。 屋子陈设十分简单,四壁挂着占星卜筮图,角落里铺毛毡被褥做榻,房梁当中悬下来一个烧着柴火、旋转晃荡的铜盆,唯一的装饰就只有榻头上一个木浮雕。除此之外,也无他物。 梁雁和连朝盘腿席地而坐,背囊行李全堆在角落,谁也没有玩手机,来了深山老林里,再智能的手机也没信号,还不如能砸核桃的实用。 事情发展到这个剧情,梁雁其实心里有数,她也不信巫族当真要父债女偿要她的命。眼下最棘手的是,梁雀骨灰被拒在祠堂之外,她该如何完成这落叶归根的仪式。 于异人而言,无法留身故土,生生世世灵魂都找不到回家的路。梁雀不该承受这些,他是这出悲剧里最无辜的角色。 不知过了多久,连朝从神游里探出头来,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再等等,他关不了我们几天。” 其实就算逃也没什么难度,难的是一旦有了逃的势头,梁雁就要把她父亲的罪名再坐实一次。 连朝带着琢磨意味地看向她:“为什么不把神骨说出去——凭上燕巫族对天地祖神的满心恭敬,我们又何至于在这里为难?” 梁雁默默在心里夸她心思单纯。 “神骨是异将军留给蛊族的东西——在巫族人心里这无异于亵渎祖神的遗骨,我说出去找削呢?”顿了一下,她忍不住叹口气:“更何况,空口白牙,单凭我从闻人异嘴里抠出来那点故事,谁会相信我?” “……好,有理。”放下这个念头想了想,连朝又说:“那偷溜进去,你估摸着可行性多大?” 梁雁用看菜比的眼神扫了她一眼:“不带你三成,带你个位数。这会儿是庆叔不为难咱们,出了这个寨子,我们怕是走两步都难。” “可不可以送我到巫祠二十步之内——我化原身是藤,藤蔓或许能把雀雀偷渡进去。” “被发现了就是火攻,你绝对要折寿。”嘴上虽然损着,梁雁到底舍不得让连朝折寿。“用不着你冒险。巫族如今给我父亲和雀雀定的大罪说到底,巫蛊世仇还是根因,而这个仇跟闻人异和祖神的过去有关。现在我所听闻的根本拼不出一个完整的故事,可无论闻人异有没有弑神,他为祖神守骨千年,千年孤寂,就是事实。” “……直说,我没文化。” “我在想,能不能直接把两家恩怨淡化了。” “有想法……”连朝突然暴躁起来,吼声让门外两个小哥直打哆嗦。“你赶着去申报诺贝尔和平奖么梁雁!两千年的仇你说化就化,那么伟大呢?祖神诈尸都没你这个本事!” 梁雁难得没有回怼,却忽然感到一阵酥麻涌出心脏流遍了全身,中断了她的思考,仿佛一个瞬间里在体内听见了万物生长的声音。 就在梁雁刚刚反应过来这是所谓“共鸣”的时候,门外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木杖点地的节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异成蛊》正文 女痞(十六) 声若垂暮老者拄杖前行,可步伐分明是轻盈的,让人立刻想起了白日殿上那个年轻女巫祝。 这位巫祝依旧蒙面示人,以窥探万物的仪态款款走来,伸出一只白皙细腻的手握着木杖探进两人的房间。 先前相隔甚远影影绰绰,梁雁看不真切她的神态,可五步之内与其对视,遗漏在纱巾外的眼睛却不及外相展露的那般成熟,反倒显出了同龄女子的婉转妩媚。 连朝防备心理很重,一双妖气郁结的眸子当时就变了色。巫族女人瞟了她一眼,颇为寡淡地点头示意,随即与梁雁开始了长久的对视。 从第一个陌生人刻意出现开始,这种对视像是对梁雁的礼仪,谁都想从她身上挖出点东西,无论对视的过程会不会让人反胃。可这位巫祝不同,她从一开始就不是抱着审视的目的,那双眼睛里的波动变化甚微,就是一汪死水。 于是她小退半步,象征性地行礼,说:“祖神重现,是我上燕福祚。” 不叩不拜,却无比恭敬。可她作出的敬意只是对梁雁体内神骨,梁雁不禁暗叹此女子竟能如此精准的预知。 “你察觉了多久?” “在你们来之前——”纱巾之下隐约勾出了一个微笑的弧度:“我听见沉睡了千年的上燕群山窃窃私语,所有的生灵都在低声抽泣。” 就好像接近了母亲的孩子,梁雁想。 “我是离古今变幻最近的上燕巫祝,我能清楚地看见——”她扬起一只手,缓缓指向梁雁胸前:“祖神的骨头,在你血肉里熠熠生辉。” 毕竟是没通网的深山老林,她说得非主流一些梁雁也懒得吐槽。“那你又怎么发现我不是祖神?” “乌索铃不会对神说谎。”年轻的女巫祝垂下眼睫,言语之间分明有闪烁其词的意味。 连朝眉尾一扫,目光锋利了几寸:“所以你对我们说谎么?” “我没有这么做的理由。”乌索铃摇摇头:“道破天机遭天谴,我所能指点并不多——上燕巫族是祖神的子民,祖神是上燕巫族的儿女。异将军是叛神的罪人,他也是赐骨的恩人。 “神已经莅临,神亦未苏醒,不可说。” 不可说。 上一次听到这三字是从谁的口中? 无关来由,梁雁知道乌索铃能回答的不多了。她想了想,问出了一个与前言无关的问题:“那……如果世上有人不愿神重生,会是谁?” “神的宿敌,自然是魔。” 话音刚落,乌索铃像是风刮过的沙丘,残影化得七零八落,消失在原地。 远方传来了一阵鼓乐,夹杂着人们虔诚的呼唤,半山腰上的寨子显得死寂昏黑。连朝这才迟疑着开了口。“她这是……” “魂魄离体。”梁雁望向灯火通明的巫族大殿,道:“巫族正在进行他们的祭典,乌索铃是以上燕巫祝最不入流的小动作来通知我……” “这是我们把雀雀送进祠堂最好的时候。” 门外的守卫早就擅离职守,连朝和梁雁下山的步伐走得六亲不认,没人来拦,这座山城空得风声都有余音。 摸进祠堂,她们找个最败蔽的角落委屈了梁雀的骨灰。至此,这个无辜的孩子彻底走完了一生,两人也终于察觉到异样。 连朝小心翼翼地望着风:“哎,你不觉得我们来得太容易了么?” 梁雁看了她一眼,突然笑出声:“这么大的祠堂一个守卫也没有,不是刻意为之都说不通顺。” “……乌索铃帮的我们?” “大巫祝可没这个号召力——” 祠堂里突然响起的第三个声音着实骇人,两人回头,只见白日里那个引路人悠然地倚着门柱,嘴角噙着一抹难以解读的笑意:“下令让所有人去圣殿祭拜的,自然是巫族族长。” 草木化妖一向心思简单,可话说到这个层次,连朝就不得不想明白了:“所以他崩出来的那些狠话,都是说给有心人听的?” “不仅如此……”梁雁目光复杂地看着来人:“我们的身份、目的,甚至神骨……你们先前都知道。” 引路人挑眉:“不错。” “上燕不容外人,难怪没有为难我们……巫族要的不是我,另有其人,对么?” “对。”他坦然承认。 梁雁咬牙,只恨自己玩不过心机。巫族到底是给谁找不痛快,用十二指肠想都能想出来。 引路人侧过身,露出远方大殿下冲天火光,语气里有一分不易察觉的愉快:“所有巫族儿女都在等着大鱼撞网,毕竟一个活过两千年的罪人,着实不易处决。” 上燕圣殿。 冷兵器的寒光映得每个人眼中盈盈发亮,数以万计的巫族子民们围在殿外,怨愤而畏惧地看着祖神圣像下站着的那个人。 那人背对着人群,似乎无论多大威胁都不足以被他记挂。烛火曳动的光影里,翻飞的银发像是山缝落下的一束月光,纤尘不染,皎白若素。 “异将军,你犯下弑神大罪,有何颜面站在上燕,站在这祖神像前!” 身后一个民族的怒火灼在背上,闻人异的神情却没有掀起半分涟漪,他平静地回头,望着一片讨伐声的巫族众人,笑得无奈又轻蔑。 “世上已千年,不过偶然蒙受祖神赐福,你们便隐居上燕山林,活在仇恨和怨愤里,不累么?” “何来妄言!”族长一声暴呵。 “蒙昧之徒。”闻人异居高临下地俯视众人,历史穿过这束月光和他的身体,他仿佛成了躲掉岁月通缉的人间祸害,说着最嘲讽的话:“如今我才是祖神唯一的信徒,神要我不死,你们又妄想什么?” 他声音不高,在人声里却尤为突兀,刚好能让匆匆赶来的梁雁听得一清二楚。 人群之外,她再不敢走近半步。 “你怎么了?”连朝也随她停下脚步,却刚好看见她偏头眼中愈发浓郁的绝望。 “我受不了了……”她发了疯般抓着自己的心口,连喉间都在发颤。“连朝,他们是不是要把我孤立在真相之外?” “雁雁……” “难道不是我么——生于巫族又庇护巫族的祖神,乌索铃不是这样说的么……对,乌索铃,我要去找她!” 她回身向祭台奔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异成蛊》正文 女痞(十七) 史书里很少记载上古时期,仿佛那只不过是洪水猛兽蒙昧混沌的几千年。所以那几千年遗留了多少旧族异人,他们又是如何被人世抛弃遗忘,历史不会教给后人。 这个时代都是无神论者,神都无用了。 祭台通天,占着群山密林里唯一一块空旷地,牛羊头骨围着一簇烟火,在骨灰中熊熊燃烧,像是烧在谁的坟冢上。乌索铃双膝着地跪在火堆前,双手捧杖,在空无一人的火光里显得单薄孤独。 上燕巫族不会懈怠自己的祭典,即使这场不与任何吉时凶兆的祭典跟本就是一方捕兽天网,他们也会在祭台留下自己的大巫祝坐镇。 “大巫祝……”梁雁的声音悠悠地在背后响起,乌索铃知道她是匆匆赶来,喘的上气不接下气。于是她扶着手杖起身,却不急走下祭台,而是挥手示意梁雁来到她这里。 梁雁捂着起伏的胸口,想说什么又开不了口,停不下靠近她的步伐。乌索铃真身与她出走的元神不太相同,她孤零零立于祭台之上的姿态,在几十年里看遍几万年的悲哀。走近了,她才终于看清她的神情,瞳孔猛然收缩—— 乌索铃眼中,那些与上燕大巫祝不配的哀戚,让梁雁意识到她已经看完了整个故事的结局。 “你没到圣殿去么?” “去了。”梁雁努力不去猜测她预知了什么未来,别过脸答道:“看了一眼,我就过来了。” “没试着拦一下他们?”她笑道。 “拦不住。我算个什么东西。”梁雁苦笑一声:“我的大巫祝啊,事到如今你还打算守死秘密?你说天机不可泄露,那我梁雁今天捅破天机,我逼你把那个故事告诉我不行吗?” 乌索铃反常地没有回应。她望着远处圣殿下闪烁的人影火光,良久无言。 连朝默默站在梁雁身后,更反常地没有插话。 “你以为异将军是什么人,他怎么会为了一块神骨踏进这座山里?” 梁雁再也不想听乌索铃无头无续的话,她刚想骂出声,就被捂上了嘴。动手的,还是连朝。 “听她说完。” “半个时辰前我没有把一切告诉你,因为那时还不是天时。如果我提前告诉了你,也许你会一走了之,而今天所有的流血牺牲都是白费——梁雁,神就是你,你是两千年前的天地祖神,你存在的时代是异将军的时代,你出生的时代却是我们的时代。” “……” “异将军穿过他两千年的岁月找到你,告诉你他不曾遗忘的一切,却突然反悔缄口三分。他不是上燕巫族,乌索铃看不到他经历了什么,或许与你有关——神史,终归由神自己撰写。” 连朝的手冰凉骨感,死死按在梁雁嘴上,把她捂得麻木不想挣扎。乌索铃的话依然神神叨叨不知所云,梁雁却一根弦紧绷地听懂了她每个字的含义。 闻人异没有骗她,这世上曾经确实有名为梁雁的天地祖神,在两千年前留下神骨,留下一群朝拜她的苦行僧,还留下一个因为一段过去被种着苦头的异将军。再精简一点,她梁雁当了几千年的神,留下自己的骨头给了自己。 太不现实了。 所以,一定有某种介因——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介因,让梁雁曾在闻人异的时代存在过,以神之名。乌索铃要她回到有神的时代,去当神。 用十秒的时间把所有片段捋清以后,梁雁突然心跳不止,惊恐地看向乌索铃,发了疯地挣开连朝。乌索铃毫不顾忌地与她对视。 “可怜我愚昧的族人,神近在眼前却看不穿天机。可怜冥顽不灵的异将军,妄图一人之力篡改天命。今天,注定要有人献祭……不是你,不是他,而是我——” 她带着释然的神情,一手持杖点地,骨灰中的火焰突然窜起三尺,把她包围进吞吐的火舌里。血肉被烈火剥下,寸寸从骨头上化成灰,而灰烬熄灭的地方,天被撕开了一道缝。 乌索铃骨肉化灰,梁雁到底没有拦住。 “这是什么……”连朝倒吸一口气,按着梁雁的手渐渐松懈下来。 “时隙。”梁雁说道,声音还带着竭尽全力后的虚脱。“神史由神来撰写,乌索铃真绝啊……为了让我过去当神,把天都扯破了。” 一束圣洁的白华从时隙里漏下来,穿过整个上古洪荒,照在上燕大地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无论是走在千年的怒火里还是百世的孤独中,都抬起头来,像是干涸泥沼中的蛇鳝之辈抬头仰望着落雨。 那是神指尖上的天光。 闻人异是最先清醒的人,当他望向远方祭台的时候,他苦心经营的所有镇静自若天生凉薄全都消失了。沉寂了两千年的恐慌突然山洪一般席卷而来,他毫无姿态地冲向天光尽头。 身后,迟来清醒的人们又像是受了谁的号召,上燕巫族浩浩荡荡地跟在他们的宿敌身后,方向是他们自己的祭台。 梁雁站在时隙之下,露出的天光刚好落在她身后,把新的天地祖神照得一片炽白。有风声从时隙中传来,穿山过水哀鸣嘤嘤,两个时代都在恭迎神的到来。 “阿雁!”闻人异落定在她十米之外,那是他从未有过的慌乱,好像他曾经经历过的久别,情景再现了第二次,连重逢都不是定数。“不要去——那是你不该不能不许经历的!阿雁——” 同样决绝的背影,同样无所作为的闻人异。 无论他变成了什么,无论哪个时代。都是这样。 在时隙愈发沉重的呜咽中,梁雁奇怪地回头一笑:“我如果不去看一次,怎么能知道你害怕什么呢,异将军?” “我……”闻人异哽住。梁雁甚至笑出了声:“那么我去看了。再见,两千年后的你。” 于是她纵身跃入时隙,消失在天光尽头。 有那么一个瞬间,肆行天下睥睨万物的罪人异将军,终究还是看见了降罪的神的影子。 时隙中远不如梁雁看上去的那么平静,一片昏黑混乱,劲风呼啸回旋,抽在脸上生疼,让人睁不开眼。 梁雁的脑仁跳动着疼,意识却强撑着清醒。她想起连朝,时隙产生之后,甚至比她还先一步跳进了时隙里,仿佛刚刚把她拦下,连朝就是故意的。 不,更早……在连朝提出要陪她一起来上燕的时候,在闻人异出现的时候,连朝始终像个不起眼的npc——一个站在角落里,却捧着主线任务卷轴的npc。 风声更大了,把梁雁原先清醒的意识吹的七零八落。她自觉地放弃了想连朝的事,脑海中却浮现出另一张脸。 有个酸叽叽的作家曾经说过,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那个人混在上燕巫族之中,穿着不属于任何一个族群的衣裳,像个遗世独立的幽魂。没有人注意到他,唯独梁雁在时隙合上的最后一次回眸里,偏偏与他对视。 那个人长什么样她一眼的回忆里已经淡了,可梁雁深深地记住了他,记住了他一双红得滴血的眼眸。 乌索铃那时是怎么回答她的来着? 如果世界上有人逼迫着神重生—— 神的宿敌,自然是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异成蛊》正文 女将(一) 梁雁对她短命的爹其实印象早就模糊了,但她莫名其妙地把他讲过所谓“家族故事”记了个倒背如流——梁洲离家,或者说被害的时候梁雁刚小学毕业,梁雀还是个没长毛的娃。在十几岁遇到连朝、知道自己为异人之前,梁雁一直单纯地以为自己是个神童,别人念“李白乘舟将欲行”的时候她已经把《长恨歌》全文背诵并默写了,懂事以后,她才知道这是所有异人都发挥得出来的基本记忆力。 也是那时早熟,她比普通单亲家庭的孩子更清楚自己家里都是点什么人,更清楚父亲是去了哪里。 时隙变幻的过程漫长而死寂,连朝的影子早就吞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不知漂浮了多久,这条时隙终于舍得松动,在尽头露出一道勾引人的缝隙。 梁雁几乎是狗刨式地扑向那条缝,奋力把自己甩出阴冷的黑暗,跌落进光明人间。她花费了一段时间重新接受光线,这才小心翼翼睁开眼睛环顾四周。 时隙很友好,出口开在一片密林之中,枝叶荫日蔽天,松松散散地撒着几道光线,在丁达尔效应里显得柔和可爱,不至于让梁雁初来乍到就落得一个视网膜灼伤的惨剧。 “雁雁。” 梁雁回过头,连朝身上那一抹鲜翠色在浓重的绿中显得尤为突兀。她不知提前落地了多久,广袖对襟换掉了登山服,连染的灰卷也变成了一簇柔软顺直的黑发,仿佛她一直都是这个世界的人,完美地融入进属于她的那个世界。 “动作挺快啊!”梁雁眯着眼看她。 “你不也没差?”连朝努努嘴,示意她低下头打量自己。 梁雁这才发觉自己也有变化,一身品味极差的冲锋衣运动鞋被换走了,取而代之是天青纹竹的衣裳,纱与锦缎层层叠叠,撑足了古韵气质。 这是在时隙里发生的? 过渡也未免太过自然,昏昏沉沉地把她衣服都换了,时隙生出魂魄来也没那个品味——倒像是乌索铃安排的。以她长年穿灰布衣服的审美,还真是难为她了。 欣赏完自己,梁雁又上下打量了连朝几眼,突然扑哧一声笑了:“这就是你妖态的真身?好看。” 连朝默不作声。 “那么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帮着上燕和乌索铃诱导我、引我来此处的,嗯?” 笑容消失,梁雁眼底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她不怕背叛,谁都没义务对别人忠贞。 连朝嘴唇咬得发白,现成做好的准备实在不堪一击,在梁雁视线的利刃下,她还是横着一颗心,说道:“十三年前。” “哇,”梁雁讶叹出声,在连朝听来却更像是讥诮地嘲讽:“那么早,我还不认识你的时候,原来你就开始陪着他们算计我了——因为什么?” 连朝不敢看她,良心上的敲击已经让她无地自容。“雁雁,不要问了,我的决定和你无关……” “和我无关,那就是和你有关了?让我猜猜怎么样?”梁雁却是没有放过她的打算。 “我认识你十二年,你谈了二十来个男朋友,都是跟医药打交道的人。原野出复活甲之前,他也是个医生——连朝你跟我提过,你那位求不得的‘初恋’,种你落地、蒙智以来你仰慕的医者——也在这个时代,对么?你想要的,就是乌索铃送我来当祖神时候,搭时隙的顺风车。” “……乌索铃说过,时隙她一生只能开一次。对不起啊雁雁,我真的很想看他一眼。” 只是想看他一眼而已,如此卑微的要求,再抓着嘲讽,那可就太不当人了。 梁雁扯了扯嘴角:“无所谓,反正没有你,闻人异和上燕黔陵也都没打算放过我……你心尖上那小子到底是谁?” “阳弥大观岐园的药师,他叫莲斐。” “阳弥……不就是历史上的祢城?”梁雁恍然:“难怪你一直徘徊在祢城。” “莲斐千年前种我在歧园,我化形太晚,落得人胎时……他已经去世十余年了。”遗憾了太久,连朝连眼泪都落不下来。梁雁反倒心疼起她来。 “你走吧连朝,去找他。” 连朝惊得抬起头来:“啊?” “去找他啊,撩到了我回去给你发五块红包。”梁雁颇为潇洒地指着自己心口,道:“这里面可是天地祖神的骨头,这个世上最牛逼的人物,我闯荡江湖还用你陪?” 连朝竟然不知道是该说损话还是谢答。“你一个人……可以吗?” “可以。”梁雁倒是不等连朝做决定,直接转身向密林远处走,把连朝甩在原地不知所措。 走出数步,那一句刚打好的离别寄语才姗姗来迟。 “连朝,别再给自己留遗憾了。” 那一抹袅袅婷婷的天青色融化在柔和天光里,连朝定定地望着梁雁的背影,极不合身的长裙长袖与林风黏连,倒真有一番天地祖神的气魄。 她真的有改写这个时代的力量。 连朝这么想着,就再无牵挂顾忌,闭目化作一点绿光,飘向她梦寐了几百年的地方。 走了很久很久,这片没有经历开发的史前密林像是没有出路,直到地上一枝干裂尖锐的树根扎在脚底,梁雁才惊觉一双布鞋已经走得破了面。 让你乌索铃不上网冲浪,买到水货了吧。 树冠枝叶外的阳光已经开始变色,晚霞给远行者带来短瞬的暖意,无论如何,今夜是走不出这个林子。 梁雁认命地叹了口气,就着树根坐下来脱掉破鞋。既然如此她也就懒得努力,不如把思绪投入到规划未来里。 第一步就是成为“神”,第一步就犯了难。当“神”不是游戏开大招那么容易的事,它存不存在都是个问题。她如何去唤醒体内这块神骨,需要什么契机或是诱引,是不是还要往上燕跑一趟。无头无尾地被丢到这里,谁都没有告诉梁雁她该做什么。 头疼。 梁雁忍不住又把那群神神叨叨不靠谱的封建遗民骂了个全家难免,一边思索着自己的落草点。 那只能去阳弥大观投奔连朝,或者直接……找到闻人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异成蛊》正文 女将(二) 某部经典的穿越宫廷肥皂剧里曾经有一个涉及轮回的担忧,某位穿越而来的后妃带着满脑子二十一世纪历史书知识点风风火火地救下了本该死在历史里的人,因果轮回便生生地把那人抠出了历史,抹了干净。 梁雁实在不求挺身做巾帼英雄去改变未来,在这个没有改革开放的时代,她暂时没能耐炸了本祖上的老巢。 然而谨慎是不能少的,她异常清楚地知道——她现在走的每一步,都是给千年后踩出的路,不能同情也不能起私心,不能施援也不能暗箭伤人。带着既定的结果,她来这里创造原因。 天色幽暗,寒意在一片氤氲夜雾里渐渐浓郁。倚着的枯木潮湿软塌。沦落夜宿荒野的境地,梁雁也不急,她莫名地镇定,即使不去找命运,命运也会像个跟屁虫一样来找她。 果然。 赶夜路的人声星星点点碎在树林深处的时候,梁雁知道自己蒙对了。乌索铃一手十几年的策划,连连朝都蛰伏了这么久,她们不会没头没脑把自己丢在异世。 那么再赌一把,来人中间会不会有闻人异。 高头大马百骑人,梁雁仰着头看他们,看他们悉数缨帽戎装,看他们谈笑风生间簇拥着他们的银甲银发的年轻将军,看那位将军腰间挂着雪亮的百缠剑。 那张稚气未褪的脸,天生银发,因入沙场而故作沉稳,英气却一寸寸地从眉宇间渗出,彼时的闻人异也不过是个初尝劝滋味的少将。梁雁不自觉地笑了,他嫩得像个小妖精,她算是比他还老了几岁。 行军从梁雁身边经过的时候,闻人异招手停下了队伍,自己并不下马,也没有喊她站起身。他居高临下,眼神是一种最极端的俯视,一种与生俱来的桀骜。 “夜深露重,姑娘何必在荒郊野岭过夜?” 正经得让人发毛。梁雁想不到跟他直接解释的词汇,干脆学了一手连朝,玩老牛吃嫩草的戏,神情舔了些媚色:“我当然在等你呀,异将军。” 这地方肯定不缺坟场,就看各位大爷长不长见识。 淅淅索索发出一阵哄笑,已经有下属说起了苟合的玩笑。闻人异恶狠狠扫了一眼身后,转身又道:“姑娘既然愿意和孤魂野鬼共眠,那我不打扰雅兴。” “别走呀!”见他扬起缰绳,梁雁原地军姿起立,一脚别了他的马腿,说道:“异将军,看出我对您有目的,您也不怜香惜玉一次留我在身边?” “对在下有目的的姑娘多了,何况是你。”何况还是如此不知矜持不懂羞耻,夜不归宿还直呼男名的这么一个,闻人异心想留给她几分脸面,也没说透。 没说透的结果就是梁雁干脆扯住了他马缰:“我跟外面的妖艳贱货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话音刚落,梁雁居然众目睽睽之下扯着袖子,一把撕开了那层薄纱,从腋下裂到领口的上衣露出白皙的一抹艳光。 “我要进你秉政军,将士也好,军妓也罢,你把我留下来,断不会后悔。” 人群愣了愣,经不住势头的大兵们眼都绿了,军纪原则之类通通变成了耳边风,不知换了话题又在说着什么。梁雁没心思听,她看出闻人异的表情渐渐阴沉,看起来确实是被一刀扎了大脉。 良久,他又换上了一脸轻蔑:“我为天子之兵,王上后将,女儿身怎么可能经得住沙场之苦?” “你不信我?”梁雁也陪他轻蔑,视线越过他在行军中抹了一把,指着人群道:“就他们,你随便挑一个——只要放倒我,我整个人连身带心任凭将军处置。” 这深更半夜,行军苦途,一个个都像是被针扎了睡穴。他异将军向来体恤下属,也不愿在拦路女鬼身上耗睡觉时间,更是想看看这鬼能开出什么花,恶上心头,向身后招呼了声:“十洲,你出来。” 人群当中一匹马闻声原地踏步,马上跳下来五大三粗一个汉子,昏昏沉沉的行军索性也醒觉了,有热闹不看非好汉。 梁雁上下打量着这位“十洲”,他的体格绝对是军中前锋,威猛如庆叔见了估计也得哭一场。 她冷笑,好个钢铁直男闻人异,派这么个玩意来打她,现在不抓紧怜香惜玉,两千年后也难怪当舔狗。 呸,男人都是子。 十洲只扯下两肩轻甲,颇为不屑地往掌心啐了口,像是不屑打女人却奈何不了军令,起饿虎扑羊式,上手抓梁雁的咽喉。 逼一旦开始装,就没有停下来的道理。梁雁一手顶他的掌风,另一手不慌不忙捏了两三只固金蛊,生生是把几十斤的一掌接下了。 十洲愣住,他的战友愣住,马背上等好戏的闻人异脸色更是青了一个色号。 他现在真的有点怀疑遇上女鬼了。 国都阙城十里外的一座驿站里,人垒着人的行军挤破了墙,百十来声呼噜犹如军号响彻十里八乡,一整夜附近的村落都彻夜难眠。 梁雁以女儿身有幸分得一间独屋,驿站最靠后院的位置,没人有胆打扰她,她最终还是混进了闻人异的军队。 方才拉着驿站马夫好一顿询问,她才得知此地为何朝何代——此时为乱世,新王初登基,高位坐得摇摇欲坠,却风风火火下了清剿异人的令,生怕有一日异人祸国,却不知战伤民心。如今朝中江湖,风声鹤唳,都不太好过。 而闻人异,是王上身边风头大势的秉政将军,刚在西境廖原灭根了一支高调牧族旁支,连战连捷,班师回都。 梁雁的房间燃了一夜明灯,她端坐在黄铜镜前,望着镜像不知在想着什么。 良久,她像是自言自语地抚摸着镜面,轻声说道:“我知道世上不可能有永远的一帆风顺,天时地利人和,为什么刚好会遇见闻人异,为什么我做出那些为了留下的举动,就真遂了我的愿?” “所以一切都通顺得像是被人算计过,那就不是真的。” 不过半晌她突然想通了,其实也什么都不用想,那镜子里的人像,模模糊糊地起了变化——半张脸仍是自己羽眉杏眼的素颜,另半张脸,眉如弯月凤眼微挑,一抹浓重的红飞扬在眼尾,赫然是别人的模样。 镜中的人笑了,只笑了一半的面容,在昏黄灯下有说不出的诡谲。有个温柔的声音盘旋着从心底升起,碰撞在两个灵魂的融合:“神也是人,我怎会真的让你无依无靠地来。” 属于梁雁的那一行泪从半边脸上滚落下来。这种放心的感觉,是谁都给不了的安全感,在连朝离去也不曾到达的情绪顶端,在闻人异表白心迹时也不曾撩动的甜蜜安慰,她像是突然触摸到了早已消失的温情。 “你果然还在……乌索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异成蛊》正文 女将(三) 西境廖原到国都阙城,长路苦途,行军恨不得把洗澡的时间都拿来睡觉,入夜后更是无人失眠,一个个睡得极其让人放心。整座驿站除了梁雁的小单间灯火通明着,却还有另一扇窗里闪着忽明忽灭的烛光。 闻人异方卸下一身轻甲,和着薄层里衣坐在窗下凉风里,一手托着白瓷茶盏,指尖有一无一地轻弹着杯壁,闭目养神。 门这时打开了,他等的人落脚无声地踏进槛来,青衣圆髻瘦削的人影,温顺谦和看不出一丝戾气,手下刀剑却不分轻重,是异将军最心腹的副将。 “军中没有异常吧,五方?”闻人异这才把茶饮了干净。 “回将军,我巡了三圈,弟兄们都睡下了。那位姑娘倒是一直明着灯,却也没弄出什么大动静。”副将五方恭敬答道。 “她不睡在做什么?” 他想了想,道:“似乎是……照镜子?” 为了回禀他的将军,五方在梁雁房顶上蹲了小半个时辰,他属实没有欺骗——她只是端坐镜前,一手抚镜,像是副顾影自怜的模样。 闻人异嘴边不自觉地浮起一个微笑,头缓缓滑进了掌心:“若真这么省心也好了。” 五方自然知道他的主子在愁什么:“方才她一出口就说漏了秉政军,属下这颗心也好一阵跳腾。” 之所以留下梁雁,闻人异也是怕她再多说半句,于他不利——那所谓的秉政军,是两月前他出征前日,王上曾秘密召见旨要他以秉政将军之衔成立的军队,如今秉政军尚在编制,除当时入宫觐见在场的人外无人知道。 闻人异很清楚——新王上眼中根本没有功过赏罚,无论权贵,违旨就是赐死。 而一支军队的成立,于我于敌,都是重击。所以秉政军是个秘密,闻人异战死则是死秘密,他只要活着,就不能有除当事人之外的人知道。 幸好。幸好他军中困成傻子的兄弟们没听清。 五方又道:“秉政军还未面世,就差点被这女子漏出风来。连外面那群弟兄都不知晓的事,她如何得知的秉政军?” 被梁雁搅和得心烦意乱,闻人异也懒于回答五方的问题。他有太多事情要想,唯一不担心便是积劳早衰熬出白发。 “五方,我问你——整支西征军里,能单挑十洲又不败的有几个?” “连将军与我在内,三人。” “那整个阙城演武场里能找出多少个和他打成平手?” 五方皱眉,方才梁雁一手接住十洲百斤力拳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阙城演武场勇将云集,能赤手空拳接十洲重招之人……封顶十位。” 闻人异手中的瓷杯应声碎成了齑粉。他垂下眼望着满手灰白,叹声道:“那你说,我应当、拿她如何?” “将军可是觉得,此人留之祸根,杀之可惜?” “如果她真的只是为我而来,留也无妨。可若是敌……”掸去粉灰,闻人异拂袖起身,眉心缓缓舒展开来,眼中却一片清冷:“可惜,我也是异人。闻人异究竟是谁的敌人,他们还未知晓呢。” 梁雁于是在闻人异的军中落了草。异将军骁勇,西征军自然是国库拨款最眷顾的军队,余点散钱养一个闲人也无所谓。 半月余,梁雁最大的消遣就是到演武场上看那群武将显摆,然后呸一口心下想一个个都没自己牛逼装什么装。闻人异倒是一贯风度翩翩彬彬有礼,但他身后那副将却始终防狼一般盯着她。 她知道为什么钢筋直男不近女色的异将军会把她留在军中,她那夜一出手,就把他死穴扎了个通透。秉政军这件事梁雁当然没预习,从偶遇到口出狂言,都是乌索铃借她的潜意识帮她的一手。 自从她知道乌索铃没有形神俱散,魂魄寄居在自己体内,梁雁就格外珍惜独处的时间。连朝离她而去,乌索铃是她在异乡最后的故知。 即使算计了她二十年,处心积虑把她拐卖到这里。 时隙开乌索铃肉身已毁,仅剩下魂魄她无法脱离梁雁的肉体,她们所有的交流便都发生在意识里。起初梁雁的思维很乱,所有事像是瘟疫一般接连袭击着神经,根本静不下心去考虑别的。直到她安定在此处,有些事才被慢慢梳理清晰。 根据乌索铃的指示梁雁摸到过那块神骨——附着在背上,顶替了一截脊骨,硬邦邦的有些硌手,这就是与她共存的,天地祖神之骨。 抚摸着那块与自己不匹配的骨头,梁雁苦笑道:“好一场因果轮回,真折磨人不轻……接下来我该做什么?” 乌索铃低语:“什么也不用,命运会按照既定的路线走完。你只需要经历这一切就可以。” “那这穿越真没意思。”梁雁毫不客气地吐了一回槽,换了个事情想,却又开始想不通。 “闻人异那小鳖犊子跟我说过,神骨只能凡胎承,可他自己不也是人,这种好东西为什么不留给自己。” “活了两千年,他想必也不是人了。” “那他憋憋屈屈活了这两千年,图什么?” “那你只能问异将军,我又如何得知他的心思?”镜子里乌索铃的神情显得无奈。“不过你也知道,在你出生百年之前,异将军特意砸碎了上燕天地祖神像。如今我想,他或许怕后来活着的人记得祖神长相,所以干脆毁了圣像。” “那尊圣像,应该跟我十成十的像吧。”梁雁道,心里默默咒骂自己又说了句废话。 “我也从未见过祖神头像,不过我想应该是的。” “鳖犊子。”这一声骂的真不亏。 闻人异对祖神——对她,到底是什么感情,为什么一面死心塌地一面又血海深仇,为什么护骨千年却到死受罚。在命运既定的路线里,他们发生了什么? 一体两魂,梁雁的心思像是见了光的ct片一样暴露在乌索铃意识里。寄居的灵魂梳理着她所知的历史,终于还是捻了段零碎道来。 “阿雁,你可知道秉政将军了诛异人的钦命?” “知道啊。”梁雁疑惑,不明白乌索铃为何思维跳脱到这个话题上。 “那你可知道……上燕巫史曾言——秉政将军闻人异,白骨白发,乃是凡胎生异血。异将军他也是异人……是由常人变异的异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异成蛊》正文 女将(四) 是否会有人生而为人,却后天生异血? 确实是有的,那些便是异成身。每一支异族都有自家关于异成身的传言——有说他们是污浊之身生净骨,是神的恩宠;也有说是天地不容的异类,是神的戏弄。 一言一语诸如此类的传言,梁雁听过不少,可它们都流传在没有神的时代。 在梁雁还没有成为神的时候,神为什么偏要创造出异人呢? “哎,乌索铃……”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便问道:“在我之前还有神吗?” 梁雁的神骨是她穿梭千年,自己传给自己的,可是天地祖神不会无缘无故出现——祖神一直在传承,却从来没有人提及过前人。 乌索铃摇头:“我们从未听说过之前的神明,或许是异将军与你行事都太高调,才把神的故事暴露给世人。” “……您变着花样说我咋呼呢?” “没有没有,”乌索铃心虚地否认道:“异人中应该不会有知道前祖神的族群。你若是真想知道,或许要去青丘,到海纳世间万物的狐族史监里查。” “哦,青丘狐族……”狐妖的背景梁雁并不陌生,这个名词每次浮现在脑子里都捎带了另一个故事,故事里讲一只邪魅狂狷、没有来历的老狐狸。“青丘是要去的,等万事安定之后……我还想去看看明墟那老狐狸穿开裆裤的历史呢。” 同一时间,日夜奔波半月、从北到南跨了半块国土的连朝,终于站在了阳弥大观山外。 如今年代,妖魔精怪与异人还不至于像两千年后般躲藏过日,妖类还可以走在朗朗乾坤之下,也可以肆无忌惮地食人心肝。所以这阳弥大观也是香火最旺的年代,一方道观供奉一方修士,人来人往念号叩首,好不热闹。 山风裹着烟火气扑面而来,连朝跟在进山祈福的人群后木然地挪步,恍惚中却想起了刚修得人身的情景。 这座南方天地最大的道观,千年中将会缓缓暗淡无光,像是蜡烛烧到了尽头,人去楼空。最后,草木掩埋,檐梁腐朽,它成为一座荒山。 那个时候,连朝捧着自己将要枯死的真身离开了这里,三步一晃五步一跌,却狠着心没有回头看一眼故园。 连朝天生背运,刚迈进门就正逢一阵穿堂风,周身妖气顶风被吹进了人群。有僧道已经抬起头来寻找妖气来源,她慌忙避过人群,一边拿新世纪脏话疯狂骂着老天,一边凭造化走野路,摸进了后山歧园。 阳弥大观依山而建,前殿香烟袅袅,僧道云集,后山却少有人走动,净得出奇。歧园药庄就坐落在阳弥大观后山。 南城阳弥缺药庄,阳弥人却一般不来此处抓药,歧园太偏僻,除非谁家有人性命垂危,或哪一味药材实在紧缺,这时才会来打扰歧园药师。因此,药师莲斐平日里起居清净,整日待在园中大门不出,连朝来时,刚好见他蹲在一片药草里除杂。 莲斐做事向来专注,手下动作精确到每一根杂草都连根拔起,十足就是个处女座祖宗。连朝也不打扰,只默默立在他身后十步之外望他的背影—— 莲斐不喜奢,他和所有平民一样着灰衣褐袍,拿一根布带半束着发,衣摆便随意铺在尘土里。 明明是站着的人俯视蹲着的人,连朝却仿佛在仰望他,像是个偷窥君子的小女儿,连注视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欢喜。 不知过了多久,莲斐起来放松蹲麻的腿,这才看见身后竟有一人。他上下扫了连朝两个来回,眉心微结,说道:“你是妖?” 连朝不想否认:“是。” 他却没了下文,又背过身去侍弄那些奇花异草。见连朝没有离开的意思,莲斐也不为难,语气依旧平淡:“歧园药香重,是这阳弥大观最能冲淡妖气的地方,前殿那群人就算找来也摸不到你身上——你倒是个灵慧的。” 阳弥大观里那些各凭本事的修士其实不是异人,他们顶多经过后天努力能合法招摇撞骗。可没人知道这位药师莲斐,隐居山中歧园,他却是个如假包换的异人。 连朝知道,因为这是种她生根的人。若不是他异人血脉影响了他种的那株忍冬,它也不会落得灵胎变成如今的连朝。 “那……莲先生如何能看出我是妖?” 那厢莲斐却突然笑了声,不轻不重却在连朝心里狠狠击了一掌:“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我闻惯了药味,自然分辨得出是什么脏东西混进了药味里。” “原来如此,”连朝咬紧牙关道,他一句“脏东西”把所有炽烈的欣喜浇了透凉:“不愧是寄居人世的游荡异人,莲斐先生竟如此心性清高,是把我当成脏东西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会喊人来收你?”见她一开口就挖苦自己的死穴,莲斐的笑意淡了,脸色愈发阴沉:“姑娘应该知道人妖殊途——我不想惊动前殿,你也不要给我添麻烦。” 人妖殊途。 云淡风轻四个字,却把千年的虚无缥缈都拂了个干净,曾经心念着的人说着最冷酷的字句,连朝颤抖着,全身血液都凝固在皮肉之下—— 如果她这具妖身有血肉的话。 从没脸没皮赖住在异将军府上以后,梁雁觉得自己像极了清宫戏里巴望着侍寝的答应贵人,日夜盼望着闻人异快点来找她麻烦,好让他们更早一点完成故事放她回家相夫教子。 在他府上走动得久了,梁雁清楚闻人异安排的每一个眼线的走位,也知道自己跑出去多少条街会被人拦下。闻人异唯一的动作就是防她跑路,至于其他,任由她在自己府上横着走,浪费自己家底败坏自己名声,他就是沉得住气。 “他可真是多心了,”梁雁对乌索铃如是说:“人生地不熟的,我求他让我留下都来不及,让我跑路这种事,想都不要想。” 这样微妙的共处在某一天被打乱了——晨息昏起、作息极其规律的梁雁在天微微亮的清晨被闻人异破了房门,本就怨念深重又在看到他丢进来满地的刀枪棍棒后,她终于起了杀心。 “……你搞真的?” “当然。”闻人异依旧气定神闲地靠着门柱,也不管这满屋怨气已经重得撞铃:“既然口口声声要入我麾下,耽搁半月还不开始操练,秉政军可不要废物。” 梁雁眼中充血地盯着那一地冷兵器,枪杆木棍全是没打磨过的,一根根木刺扎得吓人。她伸出两只手指拎起一枚铁镖,指甲弹了弹上面的锈,冷笑道:“您这是给人用的兵器吗?” “这些都是演武场兵库提的,军中一视同仁。我看你也不是娇贵小姐,这种程度你应该接受得来——还是你真想去当军妓?” “我看异将军皮相白白净净的,怎么就是不说人话呢?”她一把甩飞那个铁镖,哈欠连天地爬回床上:“明天早上我去演武场报道行了吧,不用兵器,我练的近身肉搏。” 东方启明,檐下一片阴影,闻人异站在光影之间,眼神因收光而锐利:“在御命秉政将军面前举止嚣张跋扈,梁雁,你真不怕我下令杀了你?” 梁雁当着他的面拉上了被子:“要杀我你早杀了,还用专门跑来威胁两句有的没的?幼不幼稚啊,异将军?” 也许是真的从未被人这样顶撞过,少年将军的怒火被点燃,他拔出佩剑百缠,挥手把那床被子劈成一地棉絮。 “哦哟,脾气大的嘞。”梁雁翻身面对着他,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才把闻人异想要的解释说给他。 “你留我一命无非是听到了我说出来的秉政军三个字,高度紧张我对你有利无利罢了。闻人异,我现在没力气跟你费心思解释,我所坚持的信念,现在的你听不懂。我懒我不想做无用功你知道吗?” 因为他不是两千年后的他。 虽然少年老成老谋深算,却远不及那个经历过不知什么经历的闻人异心机深重,虚实难辨。 她逗小孩一样的语气让闻人异气极反笑,他收了剑,顺手拉来一把椅子坐下,又恢复成那个云淡风轻的样子:“你这样一来我倒更想听了——你从哪得知的秉政军,你又是什么来头?” “我不是探子也不是奸细,那些烧脑的活我干不了——我对你无害,你爱信不信。我向你保证我对秉政军的认识仅限于知道它的存在,仅此而已,放心了么?” 闻人异不依不饶:“你既然手握军密,大可出卖给敌国换荣华富贵,为何要当作筹码留在我身边?” “因为我有必须辅佐秉政将军的理由。”骚话说得像在表白,梁雁打从心里恶心如今的自己。 “为何是我?” “跟你说过了,你现在还听不懂。”二十三岁的梁雁教育起二十岁的闻人异那叫一个熟练。 “可我想听。” 谈话又回到最初,梁雁还是妥协了—— “……你听说过天地祖神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异成蛊》正文 女将(五) “你听说过天地祖神吗?” 说这话的时候梁雁支着上半身坐起来,神神叨叨地瞟了门外几眼,颇有一开口就是惊天秘闻的架势。闻人异被她肃穆的神情所感染,身子向前凑似要洗耳恭听。 “不知道。” “不知道吧……不知道就对了!”一瞬间梁雁自破了所有的虚张声势,又仰回枕头上:“我也不知道。” 闻人异喉哽气极,几乎是凭本能地压制着拔剑斩人的冲动,牙齿不知咬碎了多少:“你在寻死?” “哎哎哎……冷静,莫生气嘛!”又戏弄了一回闻人异,梁雁心里一个爽字横着写,表面却做着副怂包模样,目光躲闪地说:“我老实了!我交代——就咱俩遇见那天夜里,我被神仙托梦了,那些关于将军您和您的伟大事迹,都是神仙在梦里告诉我的!” “……梁雁,你是不是拿我当三岁稚儿来骗?”闻人异杀心不减反增,默不作声右手按上百缠剑柄。 “真的!我骗你干什么!我本就不是你们朝代的人,后来我梦醒了起来起夜,人就已经被神仙送到那片林里了。不然你看我,言行举止,跟你们几分相似?”说到最后反而是梁雁受了莫大的冤枉般委屈起来,操作之骚,直接给闻人异整蒙了。 大概早起傻一天,他也不例外,半信半疑,却还保持着最基础的戒备心。 “如此说来,是天地祖神给你托梦?可上古至今,无论神话还是正史,都从未记载过这位神明,让我如何相信你?” “不相信我就宰了我,”梁雁把心一横,从容说道:“反正我毫无保留,既然祖神让我留你左右就说明我有我的用处。” “秉政将军,异人异血,福祚齐天,杀我又何妨。” 说这话时,梁雁眼中漆亮,那些藏在眼底未说出口的字字句句,与闻人异一瞬对视,他便明白了—— 他心中所想,那些无人知晓无从提起的,龌龊的宏伟的野心,她都知道。不仅知道,她还要帮他实现。 心中兀地荡漾起无边涟漪,闻人异自认心性坚若磐石,却被她一把小锥敲出了缝隙。他几时未遇见过能如此与他心意相通的人。 可他是什么人——七岁生异成身宗族视若邪祟,十三岁父死从军十五岁斩敌破万,二十岁金盔银绶册封秉政将军。闻人异这一生太过懂得克制,无论是欲望还是情感都被他牢牢禁锢在风平浪静用来欺世的皮相下。 既然有人主动请缨做棋子,即使已有欲望已生情感,用完这枚棋子,他也可以弃之毫不留情。 只是他突然不敢看梁雁那双朝霞般晶亮的眼睛,他站在风云骤变的前夕,被火红的朝霞灼烧着一颗石心。 匆匆站起身背对着她,闻人异沉声道:“你所说的我明白了。这些话到此为止,不能再说第二次。” 言毕闻人异大步离开,背影多少有些萧索。 梁雁依旧横躺在被子碎成布絮的床上,仰头看着上方花鸟锦帐,大口呼吸着,脸颊涨红一路蔓延到锁骨。 为什么你欲言又止了? 乌索铃在脑海里像个索命的鬼一般问着她,可这个问题,梁雁自己都回答不来—— 为什么欲言又止,为什么不干脆说出所有的一切彻底让自己问心无愧,让他去完成历史,却真真假假地编了个祖神托梦的垃圾故事给他听,还堂而皇之地挑破他的野心? 在某个意识涣散的角落里,乌索铃笑得阴冷无情:“你不告诉他,无非是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在神史里的地位。阿雁,两千年的因果已经落成,你在犹豫什么?你又想保全他什么?” “我……我只是觉得,他不该活成两千年后的那样……”属于梁雁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本可以自立为君或战死沙场,无论怎样都能在史册里一笔青史留名的——可闻人异他孤零零活了两千年,无人记得也无书记载,留不下只言片语,被世界抛弃……” “你心软他作甚!他不是被世界抛弃,是自己放弃的自己!”乌索铃几乎是咆哮出声,梁雁灵魂顿时掀起一阵激荡。 “你说什么?” 言语却戛然而止,她像是犯了大错般缄口,铁了心地不再说下去。两个灵魂对峙良久,无以复加的沉默里,乌索铃叹了口气。 “从今日起我帮你磨合神骨,这将会是一个很疼的过程,你必须承受。” 无论清晨发生了天大的事,梁雁照样把回笼觉睡到日上三竿,午时过后才晃晃悠悠地去了阙城演武场。 文臣喜静武将好功,秉政将军府离演武场不过横穿三条大街的距离。演武场近山,山下笆篱围着数十顷荒地,梁雁刚站到笆篱门前,便有一脸老大不情愿的五方来接她。 五方到底心性不如他将军复杂,所有的不满都明晃晃写在脸上,一路走得步子极快,也不管身后人能否跟上。 “演武场是阙城八万将士操练之地,本就容不得女子进入。你长裙散发,最为累赘,别丢了将军脸面就好!” fe,这是正宫来训话了。 梁雁踮起脚尖提起裙边,几乎一路小跑地跟着他:“我那夜表现得那么出色,你还不相信我啊?” “我是不相信你,可我相信将军的眼光。”五方回过头向她投来见面的第一道目光,淡漠冰冷,却夹杂着丝缕不易察觉的柔情。 也许铁汉柔情只给他的将军吧。 “五方,你跟着异将军多久了?” “七年。” 闻人异十三岁从军,如今他二十,军旅生涯正好七年。 五方抱着剑没有停下,步伐却刻意放慢了些:“我与将军是同期入伍。我能位至秉政军副将,想来也是将军念在同袍。” 梁雁一言不发,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此时围栏里聚拢了一群魁梧大汉,正等着见识副将五方带来的新人。而秉政将军端坐看台中央,双手交扣搭在膝上,也是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当穿着拖沓长裙步履紊乱的梁雁出现在围栏外时,在场所有人都不自觉血气上涌。五方自然地隐入人群,留下她被众人围在中间。 “怎么是个娘们?”有人率先提出了质疑。 “没错啊,就是这个娘们。”人群中传出十洲的声音。 梁雁一抬头,果然看到位于观战区的闻人异,自然想象到了几分钟后免不了施展一顿拳脚。 看台那边,异将军暗暗勾着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他款款起身,面向众人,高声道:“各位都是即将编入秉政军的将士,秉政军日后何去何从,都将依各位定夺。现在就由你们替我考验这位梁雁姑娘,她可有入秉政军的资格。” “唉……”梁雁无奈地耸耸肩,蹲下去拾起自己的层层裙摆,在腰后打了个花结:“一个一个来,我穿得不方便迈腿,各位大哥让我一下。” “姑娘好生嚣张!”秉政军众人顿时兴奋起来,也许是从未见过女子上阵,也许是从未与女子对阵,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只有十洲默默地退远、退远。 一声鼓响,听见拳有千斤斩风而来,梁雁在袖中握拳,让血液激流唤醒沉睡在几处大穴上的固金蛊,双臂上扬交叉挡在胸前,力道竟与那位出拳者不分上下,两人都被震得倒退数步。 众人先是噤声片刻,旋即爆发出一阵震天动地的叫好声,心说这场对搏确实有看头。看台上闻人异也站得更近了些,山风空灵,把脑后一束银丝吹成梨花飘落,在乍破天光里他恍惑似谪仙立于世间。 鼓响二声,对方见拳头不占上风,干脆衣摆一掀,抬腿自高空劈下。 梁雁刚想俯身闪避,脑中却突然翁了一声,乌索铃的声音便窸窸窣窣响起在耳边: “天地祖神泽被苍生,神骨亦可与万物共鸣……” “大姐?我正对线呢你就开始了?”梁雁咬紧牙让自己神智重回清明,一边仓促后翻躲掉对手踢腿,一边自锤太阳穴对乌索铃表示强烈谴责。 可那个声音并没有停下的觉悟:“山水草木,花鸟鱼虫,皆可听神号令——此为万物共鸣。黔陵之蛊,多为蛇虫,不如你就拿固金蛊练起,学会用神骨号令它们——” 腰上传来一阵酥麻,像是虫在脊梁上爬过,刚向固金蛊借的力便在体内流窜冲突,梁雁呼吸都紊乱起来,却不知如何收服突然暴起的固金蛊。 眼见对手攻势愈来愈凶猛,梁雁分神一时未能拆招,肩头结结实实挨了一掌,人便已经跪在地上。 “如何?姑娘没事吧?”那位英雄以为自己出手太重,连忙伸出手意图扶她一把。肩头被劈得生疼,梁雁久久未能直起身,可她感受得到闻人异锐利的目光在她背上停留—— 她回头,看着闻人异神色中愈发明显的心急。 他是在心疼我吗?我又为何不寒而栗?梁雁不知该如何说服自己,却想起了那时剑斩硕鼠的异将军,高高在上冷酷无情,却要刻意表现着心悦自己的神情。 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为什么变成了那位白发修罗。 “如果我能胜任神明,请允许我拯救他。” 混乱的意识终于恢复,梁雁平稳了呼吸,听见每一只固金蛊寻找共鸣的声音。它们像被驯服的小兽,跟随梁雁的心意全部聚拢到肩头。 痛感被冲淡了。 梁雁从地上缓缓站起,在众人一片惊呼声里,抬起头来望着对面那人:“没事,再来。” “不必了。” 闻人异从看台上翻栏跃下,未着重甲只一袭月白长袍,下坠时似一只飘落的蝶,须臾那蝶落在梁雁身前,潇洒恣意地抖着羽翅。 “闻人异……” “我说不必了,”他一只手按上梁雁仍滚烫的肩头,指尖划过她耳迹,将几根挂在脸颊上的头发别到耳后,声音竟是她从未听过的温柔:“秉政军日后杀伐征战,你不适合。留在将军府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女将(六) 阙城的达官显贵府邸从不肯远离王宫半里,他们当了天子的臣,也是天子的奴,众星拱月地匍匐在王上脚下,可王上身边从来不缺奴。 城中唯一一座将军府与内城隔着西市,算是离王宫最远的高官府邸。 将军府原属于前朝的破阵将军,老将军一生南征北战,威震四方,是王朝军中说一不二的护国忠良,因此树大招风,新王登基后迫不及待地莫须有废了这位破阵将军。可怜老臣碑书枯骨功,最后却在天牢铁窗里廖落了此生。 后来,与新王同样年少而血气方刚的秉政将军住进了荒废的将军府,也一步不差地走着破阵将军的老路。 府邸正门雕梁画栋,青阶碧瓦。朱漆大门外这时踱进一位老妇,发髻皆白却簪着一支红珊瑚步摇,华贵而不雍容。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个丫头,约摸十七八岁的年纪,肤色略黑却面容姣好,眼中看着是一派天真,四下张望着偌大府宅。 将军府入门第一道不是厅堂,放眼只见一片苍翠竹林,林中水流潺潺,连廊曲折幽深,池中竹影随风摇摆。 穿过竹林,丫头其中一位终于忍不住叹道:“我原以为将军府里处处是刀架木桩,想不到秉政将军审美如此别致。”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芳婆婆,想来秉政将军也是位有名士风骨的人。” 芳婆婆闻言淡笑,扭头温和道:“将军不喜旁人称他封号,日后你们在府上走动,只道异将军,或直呼将军便可,喊错了,要杀头的。” 两人应了是,便不再多言,追随芳婆婆向内院走去。 她们都是将军府刚从外地里买来的女侍,因家道中落被迫卖身,知书达理又不卑不亢。听芳婆婆说,异将军原是不满奴隶买卖的行当,因此府中极少卖身奴,外侍从男子居多,且大多是军中调下,突然有用到侍女的地方,这才买了她们来。 在芳婆婆口中,异将军国中栋梁,人中典范,却不知这位将军也不过与她们一般的年纪。 内院形似长方,三面有门,正中一方花坛,正对便是异将军的书斋。三人从左偏门走进,沿圆石小径来到一座院落前。 院中无人,只听风声凛凛。芳婆婆于是停下,转过身轻声道:“以后这里的主子便由你们侍奉,万事不能怠慢。将军性冷,出半分差错可都能要你们的命。” 言外之意,就是要她们盯死里面的主子。 两人自然是听懂了,面面相觑片刻后,问道:“敢问婆婆,这里住着什么人?” 芳婆婆像是预料到她们要问一般,眼角沟壑缓缓舒展开来,道:“老身伺候将军七年,这位雁姑娘,可是第一位被允许住入内院的女子。” 言毕她迈步离去,留下两个丫头思绪万千,心猜她们莫非要去侍候未来的将军夫人。 院中零星散布几间房阁,主楼两层,檐匾上书邀月今夕四字。两人原想轻叩房门待命,手刚搭上门环却听得咿呀一声,房门自开。 “雁姑娘在吗?”两人转着眼打量门里,刚踏进房中却同时感到腰间被人一点,顿时双腿失了气力跌坐在地上。 房门被人合上,雁姑娘于门后终于现身。 世间极少有人能驾驭红衣,可这位姑娘一身极艳的绯红却不违和,眼角微挑眉飞入鬓,确实是天生美人相。怪异的是她黑发只齐肩,不梳不挽无簪钗,即便如此也有一番风情。 她饶有兴致地抱臂打量着地上二人,眼中带着笑意:“闻人异那个狗贼,是让你们来监视我的?” 两人面露惶恐,一时不知这位出手狠准又能把当朝秉政将军称为“狗贼”的女子究竟什么来头,连话也不敢多说。 见她们不答,梁雁便又开了口:“我的能力你们见识过了,跟在我身边,不比跟在闻人异身边危险,你们说是吧?” 两人连忙点头。 她莞尔一笑:“那你们反水如何?” 两个丫头闻言更是惶恐,似乎不知道如何接话。 “答应与我推心置腹,我便马上解了你们的穴,而且日后无论你们如何犯错,只要不妨碍我,我都能保全你们。” “可姑娘无依无靠,府中最大的仍是将军。” “哦,是么?”梁雁挑眉,未曾想到她们也是审时度势的人——她自然不需要二愣子,可太过聪明的着实不好驾驭:“你们异将军的心可不止在将军府这一方天地里,我也一样。所以你们可想好了,这声‘主上’到底要不要喊出口。” 说完,她给足了两人眼神交流的时间,缓步坐到镜前,幽幽地望着自己的镜像。 梁雁其实不需要心腹,却需要和闻人异对弈的资本。在这场博弈互赢的表象下,他不信任c也不看重自己,可梁雁仍然要赌,赌能不能在风云变动之前救赎他的千年孤寂。 “奴婢清风c淳风,问主上安——” 身后,忽然传来两人下定决心的声音,镜子里梁雁与乌索铃相视一笑。看来这第一场小赌怡情,首战告捷。 时间又到深夜,清风与淳风在楼下厢房里双双睡去,梁雁却迟迟不能入眠。 窗棂落月光,映得窗外世界一片皎白,方才乌索铃的低吼仍然清晰地回响在脑中。 “你不可能保全他!” 保全吗? 梁雁嗤笑了一声。死活又与她何关,反正神史撰写完毕,她就会死在这个时空里,可若两千年后没了异将军,一切悲剧就都不会出现。 那时的梁雁不会被种骨,那时的梁洲梁雀也不用赔命。 思绪万千,睡意也全无了,梁雁干脆披衣下床,推开对月小轩窗。 邀月今夕是二层小楼,窗外有檐,梁雁刚掀开窗扇,便看见闻人异站在檐上,无声无言却仿佛在等她开窗一般。 梁雁着实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儿?” 闻人异晃了晃手中的酒坛,仍不忘压低声音说:“会不会喝酒?” “废话!”瀚邦第一女酒鬼岂是浪得虚名,梁雁二话没说翻过了窗,陪他在檐上坐下来:“怎么突然找我喝酒?” “想喝了。”闻人异自顾自开了一坛,也不拿杯盅就着坛沿大口大口的灌,酒渍落了满襟他全然不顾,好像深夜来访就是为了不醉不归。 梁雁只好学他的样,捧着另一坛豪饮一口,酒香而厚重,她不禁轻呼道“爽快”。 闻人异望着她飞扬的眼角,目光灼灼,酒气缭绕中竟露出一丝笑意:“你果然与寻常女子不同。” “呵,你们这里的女子什么样,我见识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守着香闺做小家碧玉。” “确实。” “我早说了,我跟那些妖艳贱货不一样。”梁雁一抹嘴唇,向后仰靠着墙,冲他咧嘴娇俏一笑:“我啊,从小被爹娘放养,十五六岁就敢离家出走。在我活着的那个世界,世情薄人心恶,什么都要会,什么都要精。” “人心险恶,到了哪里不是一样?”闻人异长叹一声,引得梁雁疑惑发声:“我看异将军少年成名,活的顺风顺水” “你怎么不问我当初为何参军?” 闻人异低头看着酒坛中月影,一手紧握指节都要发白。“十三岁从军出征北漠,沙场人如虎狼,我又是如何在虎狼口下苟活至今,你为何不问?” 军营里内外皆寇,人命为贱,多少个如他这样的少年死在大漠黄沙里,他在干涸的血流里步步为营,走过生死境界。这些,即使她问出口,他也不会说。 他便是这样的异将军。 “你——是异人吧。”坛中尚有一半,闻人异放下酒坛,他已不想再故作姿态。 梁雁深沉地注视着他的眼睛,答非所问:“你不也是。” 一句话已将他们归为同类。 “可我本是常人。” 七岁一夜白发,从此被妖邪觊觎,被氏族视为祸端。闻人异咬牙,眼中似有两团暗火在熊熊燃烧。 “起初我领命诛异是迁怒于天下异人,可后来我已无法回头,一味地诛杀着自己的同类。我知道我终将万劫不复。” 梁雁不信他是真的想与自己谈心,可闻人异说得三分真情,真真假假的,她今夜不想追究,权当酒醒过后她从未见过他。 世界骤然无声,只有两方陶坛在来往碰撞。 酒见了底,梁雁仍然保留三分理智。 “你不会的。” “什么?”闻人异不明所以。 “你不会万劫不复,”这次她说了真心话:“因为我在这里。” “你在这里,又如何?” “那先杀了我吧,我也是异人。”梁雁眯着眼似说醉话,可眼中分明是清醒的。 “开什么玩笑!”闻人异冷冷喝道。 “你看,舍不得杀我,你就保住了一个异人——”梁雁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也不管清风淳风会不会被惊醒。“因为我在这里,所以我不会让你落到万劫不复的结局。” 不知为何,这样简单而没有头绪的话能给他如此难以言喻的震撼,闻人异为之一震,在月色凉薄下幽幽地笑出声来。 “你当初找上我,不为权谋不为财色,我想了很久究竟因为什么——在这个于你而言陌生的世界,你只认识我,走投无路了,是吗?” “被猜出来了呀!”梁雁陪他笑得越发灿烂,嘴角旋起两朵梨花。 “我不记得何时见过你了。”闻人异垂下眼,睫毛轻颤。“所以以后的我,是怎样的人?” 原来他已猜出她来自何处。 梁雁也终于醒了神。 “我认识的异将军啊,是个居心不良的混蛋。” “哈哈,”闻人异笑道:“好毒的嘴!” 笑完,他抚平衣袍上的褶皱,突然举酒仰头,半坛清泉潺潺落入喉中,闻人异终于打开心间所有的枷锁,再想沉默不语却无能为力,又说道:“我明天出征。” “嗯。”其实梁雁猜到了,他不会无缘无故地半夜来访:“要去哪里?” “还是西境。旁支被剿,牧族本族向我朝开战了。这个帐只能我去打。” 难怪后来异人史上已经没有牧族,这场战争结果如何,梁雁想,她已经看到结局。 “多久?” “少则一月,多则罢了。我回来时,希望你还在这里。” 梁雁闻言猛然抬头,闻人异却没有看她。一抹诡异的红缓缓染上他颊边耳迹,染在纸一般的白皙上,格外突兀。 她忽然起了捉弄的心:“倘若我偏要走呢?” “那我便以逃兵处置你。” “我要是躲起来不见你呢?” 闻人异不甘示弱:“我立刻上报王上,请他下旨在全国上下通缉你。” 酒已七分醉,梁雁斜斜地倚着墙,任由自己落入昏沉。 “话都这么狠,还真是个混蛋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女将(七) 闻人异于是走了。 第二天梁雁酒醒睁眼,清风淳风来报时,他已经率军出城十里开外。 梁雁疲懒地倚着镜桌,宿醉头痛使她脸色略显憔悴,镜中人像也是怏怏的,素面朝天,一点没有倾国倾城的容颜。可那张脸总归是有令人过目不忘的能力,清风在身后为她束发时如是想着。 “将军今早差人告知我们,要我们寸步不离地守着主上。”淳风在一旁垂着头小心翼翼地说,抬眼时,刚好看见镜中的梁雁正似笑非笑注视着自己。 “告诉我是为了表示忠心吗?” 淳风肩头一颤,清风忙上去给了她一巴掌:“多嘴!你何必说出来败主上兴致!” 手第二次抬起来时,却被梁雁一把捏住,杏眼一瞪:“打她做什么?” 淳风一怔,眼见竟是姐姐清风气极动手,咬紧下唇缓缓跪地:“将军府中,鼎鱼幕燕。主上,我们也想借风起。” 扑通一声,清风也随着跪下来:“清风相信主子能提携我二人。为主上抛颅洒血,我们心甘情愿。” 这一前一后两句效忠,梁雁有些哭笑不得。她自己还是将军府一个囚徒,唬人的话一大把,又真有什么能力骑上整个秉政军? 本来也没指望她们对谁忠诚。 “起来,”她说道,声音带着慵懒的味道,已然开始适应“主上”的身份:“既然你们对我示忠,我自然也要回礼。来,向你们介绍另一人——” 淳风抬起头,当视线落到镜中时,瞳孔猛然收缩——镜子里的人脸,分明不是她们主子。 清风惊愕亦然,膝下一软跪坐在地:“这……” “这是我的伴生魂魄,乌索铃。也许某些时候,你们面对的将会是这位主子。”梁雁眉眼弯弯笑意盈盈,镜子里那人却只是浅浅地勾着一侧嘴角,使镜里镜外两人说不出的神秘诡谲。 淳风死死捂住了嘴。相比之下,清风比她镇静得多:“主……主上果然异于常人。” “客套话少说几句可以了,大家都不是客气的人。”镜像模模糊糊起了变化,不一会儿又恢复了原样。梁雁于是走到窗前,一跃坐上窗台,望着两人道:“我现在就要出去,你们知道怎么做。” “是……主上安心。” 果然欲望使人心单纯,单纯才好控制人心。 整座将军府已经被梁雁摸了透彻,她知道竹下溪流尽头有一方荒池,也知道这个时候那里绝对不会有人经过。 池尚未干涸,但水草覆没,鱼虾无影。梁雁暂时还没有能力悄无声息地越过高墙外出,所以这里成了独处最好的地方。 她在水边蹲下,让水中倒影变成乌索铃的样子。 “把我暴露给那两个丫头,一来以后不用遮遮掩掩,二来鬼头鬼脑吓住她们。梁雁,你真的深不可测。” “瞬间明白我的意图,你乌索铃心计也是深。”梁雁笑道。 “共鸣驭虫你已经体验过,可天地之间不只有活物。死物无心无灵,但祖神之骨亦能驾驭。”乌索铃道。 “死物……是什么?” 梁雁环顾四周,突然眼中一亮,恍然大悟:“是水?” “水利万物而不争,无所不在却不属生灵。死物之中,驭水为上佳。” 可说来轻巧,驭水不像葫芦四娃那么容易,活物至少可以心意相通产生共鸣,可水不会有心,如何听她号令? “乌索铃,我该怎么做?” “不知道,只能看你自悟。” 梁雁想了想,伸出手指一下一下地点着水面,惊起水蚂蚱四散逃窜——这是一种很自以为是的小虫,依水而活却不服从水的安排,她手指一屈,其中一只突然僵硬,然后慢慢浮空。 操纵这些小虫太容易,可水上依旧没有丝毫波动。 她努力回想着少时母亲传授的蛊族术法。使蛊之术最重要的前提就是与人与蛊虫共生共存,蛊虫养在血脉里,如同蛊师儿女,所以蛊师血滋养百蛊,也能号令百蛊。 意念也不能渗透的水,用血控制会如何? 梁雁张口咬破左手食指,皮肤上涌起细小的血珠,滴滴落入水中。 “你这是做什么? “别吵,你看!”梁雁紧紧盯着那血珠,看它们渐渐沉入浑浊的水中,却不破不融。 可这一潭死水,却突然开始泛起波澜,水花飞溅越飞越高,一团水就这么缓缓凝聚在水面上。 那枚血珠沉沉浮浮,在浮水中光芒大盛,像是离巢的蜂,带着浮水向掌中聚拢。梁雁大喜,连忙伸出手去捉住那簇水花,可一旦开始分神血珠便开始融化,最终浮水化成一摊流水落回潭中,连同血珠也碎在水里。 “可惜了。”乌索铃啧道。 “果然还是要全神贯注……”梁雁屏气凝神,手在满地尖锐石头上抹了一把,瞬间掌心破皮满手都沾上血污,又落了几滴在水里:“此次不成,我自拔腿毛以明志!” 乌索铃在心里默默说了声真是个狼人。 这次梁雁争取着心无杂念,水中的血终于受到共鸣影响,和着水光落在她手上。 梁雁长舒一口气:“腿毛保住了。” 她双手捧着那团水花,小心控制着它上下翻腾,变幻形状。水光映得眼中荧荧发亮,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如此不羁的万物灵源,竟然也能被操控于股掌之间。 可怎么觉得这个梦幻的场景,多少有些熟悉,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呢? 哦想起来了——在峡谷中路,甄姬也是这么干的。 “若轻云之蔽月,若流风之回雪啊……”梁雁颇为文艺地感慨了一句。“下次我想当周瑜。” 乌索铃:“?” 这天夜里沐浴时,梁雁似乎比白天心情好了许多,水桶里水汽氤氲,她手指在空中晃了晃,一团水花在她指尖流连,碎裂又聚拢,乐此不疲。 “果然成功过一次,第二次就容易多了。” “你现在只是个小虾米,先不要卖弄。”乌索铃提示道。 “我知道,”梁雁玩着浴桶里的水笑道:“等世间万物都能与我共鸣时,再卖弄也不迟。” 清风淳风则一脸惊恐地看着这一切。 余光一瞟,梁雁见清风姐妹欲言又止,指尖弹起一点水花落在她们额心。“想问什么?” “果真瞒不过主上呢,”清风尴尬地笑笑:“主上能力不俗,却要依附于异将军过活,可想过取而代之?” “啪!” 无形的水拍在清风脸上,痛却不亚于一个耳光。这是梁雁成为她们主子以后第一次动手。 “这种话,最好不要说出口。” 梁雁语气里并没有太多怒意,可越是平静越是压迫,清风几乎喘不上气来,脸上疼痛使她眼前昏黑。不知过了多久,只听水声哗哗,一双白皙的腿站定在她面前。 梁雁伸出手贴向清风红肿的脸,眼里满是怜惜,叹气道:“这里是将军府,有些话不能乱说……我打得疼么?” 清风忍住了眼泪:“主上,是我错了。” “错了便错了,长个记性也好。”梁雁便不再多问,自己拿过睡衣换上。“既然知错了,那就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跟闻人异这么大仇?” 在将军府想要往高处攀,不去讨好秉政将军,反而认无依无靠的梁雁做主子,说没有心生芥蒂都不会有人相信。 清风与淳风对视一眼,似乎是在暗中商量要不要老实交代。 “不想说我不勉强。”梁雁适时地补充一句。 人有个通病,越是不让你说,你就偏要说。这话一出,登时就撬开了原本打算沉默的两张嘴。 “是异将军……害我们家破人亡的。”到底淳风嘴快。 梁雁疑惑:“为什么?你们又不是异人。” 清风只好瞪她一眼,向梁雁解释道:“我和淳风原是南方桑古高原樵县的县民,那小县三面环山,阴气太重,曾经引来许多妖物残害生灵。百年前有一群擅长降妖的异人在我们那里落草设观,他们就这么世世代代守护樵县,我们才得以安生百年。” “后来闻人异除了那座观的异人,对么?” “是的,”淳风藏不住声音里的恨意:“异将军杀光了那些异人,被压制许久的妖物就全出来作祟,我们爹娘……就这么活活让妖挖了心!” “你们想复仇,怎么不去杀了那些妖?” “妖死便死了,樵县的悲剧始终无人负责。我们处心积虑在奴隶市场显露自己,就是为了混进将军府,向异将军讨我们父母双亡的公道。” 梁雁看着这两个卑微却道天不公的灵魂,怜悯霎时泛滥。其实区区一个樵县根本入不了闻人异的眼,可她永远也不会告诉她们这个现实。 “将军也是主上的敌人吧,”清风忽然挺直了身子,一手紧紧攥住梁雁衣袖,眼中说是期待其实更想祈求:“将军他一心想囚禁您,您也是恨他的吧!” “恨他?”梁雁苦笑,幽幽地说道:“是啊……若不是他算计我,我父亲和弟弟也不会死。” 可惜,恨是最无用的感情,因为废物的恨永远无济于事。想通了这个道理,梁雁突然觉得释怀了不少,挥手让清风放开了她。 “桑古高原,应该离黔陵很近?”上个话题于是被打住。 “嗯。”清风姐妹无论情不情愿都不能再说下去,只好拭掉眼泪回应道。 “那你们听过黔陵蛊族吗?” “蛊族?”姐妹俩面面相觑:“主上说的黔陵可是南方黔陵?黔陵……从来没有什么蛊族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女将(八) “黔陵……从来没有什么蛊族啊……” “什么?”梁雁惊讶不已,可她们两人满脸迷惑,看上去又不像是在说谎。“蛊族以饲蛊为生,黔陵异人族里应是最大一脉。你们再仔细想想!” 清风淳风还是一味摇头。 怎么会没有蛊族呢? 梁雁像散了骨头一般摔在床褥里,大脑却停不下来地想着这个问题——除非是这时的蛊族还未聚居成族,不然她找不到更好的解释来解疑。 “乌索铃,你知道蛊族什么时候出现的么?” 乌索铃气极,心想自己若是还有肉身,太阳穴都要被按出两个凹凹来。“巫蛊世仇,我怎可能知道他们的历史!” “不知道就不知道,辣么凶干嘛。”梁雁翻个身把脸埋进被子,也不管一身琐碎纱裙会不会被压皱,就这么和衣睡了一夜。第二天日出的时候,却多了两个眼袋。 乌索铃也被动地陪着她通了宵。 “巫蛊世仇,因而巫族忌恨闻人异——”日光从窗缝里漏进来,梁雁眯着眼说道:“巫族之所以恨他,是因为天地祖神因他灰飞烟灭。我想了一夜,若我绝对避免了为他而死,无论以怎样的方式,因果是不是都会改变?” “……理论上说,可以的。” “那就好办了……”清晨卯时,梁雁终于可以合上眼,平稳放心地入眠。 转眼入秋,晨昏转凉但午阳仍旧毒辣,距闻人异出征西境已经过了月余。 期间梁雁虽说漫不经心,也依据乌索铃的指示练习了共鸣,进步是有的,可进步太慢也是真的。以乌索铃的话来讲,是个活物种上神骨都能做到她如今做到的,何况是她。 一日午后,梁雁正窝在院里树下,百无聊赖地玩一只兔子,控着它吱出一首大河向东流。 乌索铃终于爆发了。 “梁雁,我不知道你在拖延什么?” “是你太急功近利了。”梁雁笑了,乌索铃的语气像是给孩子交高额补习费孩子却不成气候、恨铁不成钢的封建家长。 乌索铃冷哼道:“我急功近利?我已经是一缕残魄,你死活与我何干!” “既然如此,我不急你急什么?”梁雁摆好了一副软硬不吃的态度,乌索铃咬不动反被硌牙,怒而噤声。 清风这时从院门外走进来,步履匆匆,淳风跟在她身后,有意无意向后张望着。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梁雁身边,俯身低声道:“主上,副将回来了。” 副将是五方军中的职号。 梁雁抚摸着怀里的兔子笑道:“你的意思是,五方回来了,闻人异没回来?” “是。西征军只有副将回了阙城,说是……异将军追击深入敌营遭伏,身受重伤,西征军伤亡惨重。副将回来是向王上要兵支援。” “假的。”梁雁头也不抬地断定道:“西征军里半数都是秉政军,骗骗那群朝臣还行,我可不信牧族几个放羊跑马的能撂倒闻人异。况且,牧族辉煌止于当世,是历史既定的结果。” 清风淳风相顾无言,乌索铃则冷笑开口:“你不是一心想改变历史么?” “我只是想改变我的那段,与我无关的管它作甚?” “那主上打算如何?” “既然闻人异特意派人来请我上战场,那我就去呗。” “啊?”清风不解:“异将军何时请您过去了?” “副将五方回城借兵,战况如此紧急,他不直接去王宫借完就走,主将重伤都要坚持回府看看。你想,这就是明摆着给我捎讯息啊——”梁雁笑得像个老谋深算的阴谋家:“第一,闻人异屁事没有,甚至战况有点小快乐。第二,他不要面子地派五方回来报惨,无非是说给府里有心人听的,而这个人,估计就是我了。” 梁雁甚至没有见到五方本人,该接收的消息却是一个字都没落。 清风越来越觉得这位人物深不可测。 “那……主上需要我们打点行装,通知副将么?” “通知他做什么?既然要去,我为什么不自己去,一路只当游山玩水,再杀他个措手不及。” “可不通过副将安排,您如何出府呢?” 说起来,她们从未见主上出府过,明明性格如此不受拘束的一人,却甘心困于高墙,美其名曰是不愿被人跟踪。于梁雁,清风她们不是没有猜测过她其实是笼中困兽、无计可施。 “怎么出去还不简单?死了就出去了。” 被拎着耳朵的兔子在半空中挣扎惨叫,风戛然而止。梁雁似乎看穿了她们的猜疑,补充道:“笼子太结实,出去的方法只能用一次,多则无效。所以我一直在等,等这么个好时候。” 初秋的烈阳灼透树冠,将每一张惨白的脸照得通红。梁雁懒散地打个哈欠,回屋之前,顺手把那只兔子塞进清风怀里。 “这东西我玩腻了,你拿去厨房杀了吧。” 邀月今夕的门吱哇一声合上。兔子在怀中平稳呼吸,清风却不寒而栗。 第二日晌时,疲懒的人们正在享受着茶余饭后无为的人生,空气静谧而沉重,人心宁静又不安。 将军府西北处突然传出一声惊叫,叫声传到府中总管芳婆婆耳中,只听得仆人上气不接下气的来报。 “听说邀月今夕里那个,没了。” 年近七旬的芳婆婆颠着小脚走在人群最前端,邀月今夕楼门大开,门里却死气郁郁。 一具女尸横在梨花桌上,看上去死有几日,脖子上一道致命刀伤已经腐败发白,满墙都是风干乌黑的血迹。 这具尸体自然是梁雁。 将军府里大都是见过世面、看惯生死的人物,没有人惊慌失措,芳婆婆一边指挥仆人们收拾尸体,一边问着清风淳风的下落。 “婆婆,那两个丫头在厢房里,已经死了。”有人走上来道:“似乎是办事不力,畏罪服毒。” “可怜的孩子……”梁雁的尸首抬过身边,芳婆婆面露怜色,唏嘘道:“等不到将军回来处理了,天热。尽快送她到城南葬了吧。” “婆婆,那两个丫头……” “丢进护城河,不必向我请示了。”怜悯褪去,芳婆婆仍是和蔼严恪的将军府总管。 近夜时分,几个府内仆役沿墙下走过,从城楼下一道西南偏门出城,须臾一刻又原路返回,在城门落锁之前消失在夜色里。 府中安安静静,人们选择继续享受颓唐。 而城南乱坟岗,这夜多了一个新坟。 坟土湿润,松松散散地鼓着一座小丘。万幸将军府人念在此女子颇受异将军青睐,特意备了棺木,也万幸仆役办事不力,坟包土没有压实,坟里人爬出来时并不费力。 坟包被从内部掀开,新土飞了满天,梁雁感慨万千地坐在自己的棺木里,两指在颈间伤口上一点,一只蛊虫便脱离污血腐肉,落进土里化了尘。 她当然没有死,清风淳风也没有死—— 话说黔陵有一种晃蛊,可封闭生气致人假毙,中蛊皮肉僵硬伤口腐烂,足以以假乱真。去除晃蛊,半日内恢复原样。 人没真死,伤却是真伤,活生生割的一刀,要留一辈子的疤。 子夜时分的乱坟岗愈发阴森,每走一步都踏着荧荧鬼火。淳风挽着清风,小心翼翼地向前挪着步子。 “阿姐,我有点怕……”淳风颤声道。 清风像是没感受到她的颤抖,心事重重不知在想些什么。 坟间路险,两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仍坐在棺材里的梁雁。彼时她正扯了一段碎布包扎颈间伤口,惨白月光下坐着一位红衣女子,自己勒着自己的脖子的场景,着实让人心跳紊乱。 一转眼看见身后站着人,梁雁草草给自己扎个蝴蝶结,打声招呼:“来了。” “主上,一切安好?” 梁雁鬓边垂了几缕青丝,青丝下那道白布刺着清风的眼。世上竟真能有人受刀割还像是无所谓般嬉笑,清风始终想不通,这个人究竟是真的看淡一切,还是真的心狠。 被这样的想法纠缠着,清风低下头,再也不敢与梁雁对视,生怕自己心思被窥透。 梁雁拍掉衣上灰土,一边举着手扎马尾,一边对清风二人说道:“出了那座将军府,我这个主上你们可以不必再认了。” 淳风愣住,似是听不懂她话里的真假。 “这是我给你们的第二次选择——离开我,从此见面不识,去做个普通人;跟随我,就是拿命犯险,但我能创造你们想要的一切。” 坟冢是人与鬼对话的门槛,从棺里站起来的,也许不再是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女将(九) 天方破晓,阙城外十里那座驿站,睡眼惺忪的马夫走出门吹灭门下灯笼,刚一哈欠,便见院门外闪进道红影,笑意盈盈地站在他跟前。 马夫眼前一亮:“你不是前些日子跟着异将军回来的那丫头么!” 梁雁忙点头,似乎很开心马夫还记得她,拿着锭银子就往马夫袖里递:“大哥,我想买你两匹马,可否行个方便?” 马夫一把年纪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形,当时就变了脸色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啊!这驿站马可都是官家的东西,私卖是要斩首的!” “哎呀,没事的!您想,我哪有胆自作主张做这要命买卖啊——这可是将军的意思!” 想不到她梁雁一生叱咤风云,现在买匹马都要借闻人异的名头,心中真是不爽。 “这……是将军许的?”马夫仍是狐疑:“将军如今不是正在关外打仗?丫头你和将军是——” “您莫多问,问了我也不说!”梁雁退后三尺,面露一副羞怯态,脸泛红晕掩面嘻笑,直把马夫看得愣了。 这马夫粗人一个,脑子却很灵光——异将军把这丫头带在身边是他清清楚楚看到的,她虽举止古怪,人却长得出奇地有韵味。异将军加冠之年未传婚讯,性情又清冷倨傲,若说喜欢这一类也不稀奇。 回过神马夫忙作揖,憨厚笑道:“莫不是夫人?” 梁雁哭笑不得。这人未免太抬举自己,一开口就往夫人来说。 不过既然如此,谎也得好好说下去:“那您这马还卖不卖呀,将军他——可在西境等我去陪呢!” “卖,我总得卖夫人这个人情罢!” 西去的路并不难找,梁雁手里捏着马夫倾情赠送的地图,坐在马背上慢悠悠地摇晃,路途遥远,她反而不紧不慢,放宽了心地游山玩水。 另一匹马只驮着淳风。 昨夜在乱坟岗,当她给出第二个选择时,其实选了留下的有两人,在淳风点头示忠后,清风也默默点了头。 “你们之中,我只会带一人跟随我往西境去。另外一人,拿着我手里百虫蛊的饲用术法往黔陵去,寻异人聚居的村落传授给他们,若能发展壮大,就自称黔陵蛊族,万事自作定夺,只需大事知会我便可。” 其实,这也是梁雁给自己的一次选择——选这两人中其中一个在身边困锁着,另一个,则给她一条坦途。 最后她选了淳风,清风如今已经南下。 虽然同样是识大体懂分寸的姑娘,淳风不如姐姐清风沉稳,梁雁是看在眼里的——她太自我,太天真,什么都藏不住,却也因此更好驱使。 “淳风,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强拆你们姐妹二人?” “主上说笑了。”不出意料,淳风否定得干脆利落。 “我强留你在身边,却让你姐姐去发展自己的羽翼,你难道不嫉妒?” 梁雁伸长手臂抚摸马鬃,目光有意无意瞟着淳风神色,果然有一瞬间的细微变化,却只能算是瞬间,淳风已经努力地保持不卑不亢。 “姐妹之间谈什么嫉妒。不过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罢了。” “是吗?”梁雁手下的动作一顿,抬眼望着她道:“她若荣你必荣,可若你损……她未必会损。” 淳风全身僵硬,摇晃了一下差点坠马。 “你知道我为什么给清风指路,而不是给你么?”不等淳风捋清思路,梁雁又紧追其后发了话:“因为你蠢。你只能依附我和清风,我们如果不管不问不告诉你下一步该怎么走,你顷刻就方寸大乱。清风不同,把她逼上绝境,她甚至能做到连我都做不到的事。” 淳风咬牙,不再多说一句话。 “当然你可以怨恨我,无所谓。你什么都不是,废物的恨意一文不值。” 话说到这个地步,当真是一分情面都不留。 “谢谢主上教导,淳风一定加倍努力,为有朝一日能够怨恨您而努力。” 西境关外,初秋已经少见草木,几棵枯草像是风烛残年的老者,守着荒凉的故土摇摇将坠。凌厉狂风卷舐着黄沙,把西征军的营地掩埋在漫漫大雾里。 闻人异着单衣坐在营帐里,面前堆满西境布防图,正落笔飞速拟着将要送回阙城的战报。鎏银盔甲堆在一旁塌上,血迹还未来得及处理,早已风干凝结。 五方悄无声息地走进来,见塌上随手乱扔的盔甲,默默拿过一方棉帕擦静。他刚从阙城赶回,一路快马加鞭,眼下仍有两道浓重的青色。 “回来了?王上怎么说?” 五方停下擦拭回答道:“王上称将军骁勇善战,西征军更是以一敌十,回绝了抽调演武场散兵扩充西征军的请示,只说若实在战况吃紧,将军可派人去五十里外天峪关调守军支援。” 闻人异放下笔,整个人靠在了案桌上,阖着眼神情从容温和,眉心却微微扣紧:“这可是王上第一次回绝我呢,果然,他还是猜到我私留兵力了么?” 正如先前梁雁猜测,战况十分可观,闻人异几次主动出兵,把牧族部落撞得零零散散无法正面联合对抗,战线直接向西延了数十里。 数战告捷,闻人异见牧族已无法还手,便做了一个极大胆的决定——隐瞒王上,将西征军中预选出的秉政军人选全部调回,以保留秉政军实力。 其实哪有什么伤亡惨重,向王上要兵只是填满秉政军撤离后的亏空罢了。这段时间军中人数锐减,保不准牧族哪天突然来袭,伤了西征军元气。 “算了。” 那人如今莅于阙城王宫,抬手能触金銮苍顶,以不再是无法自作主张的王世子,区区秉政将军,何德何能左右他的决定。 想了想,闻人异又问道:“你这次回府可见了梁雁?她那里有没有传出动静?” 五方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为难,听到这个话题更是无法言喻的恐慌。 “回将军,我启程两日后,府中家丁快马追上我报称,夜里有歹人闯府。经仵作验尸,雁姑娘被割喉殒命,两个贴身侍女畏罪服毒,邀月今夕所有财物珍品被洗劫一空。” “假的。”脑海中那个巧笑倩兮的人儿若隐若现,闻人异一手撑着额头,挣脱战争带来的疲倦烦闷,露出出征以来的第一道微笑。“多半是那鬼女人自己卷着财物上路了。为了躲避跟踪,她还真是煞费苦心呢。” “将军以为,雁姑娘是诈死?” 闻人异抬眼看着五方,淡笑不语。他本就一张众生惊艳的好皮相,狭长的眼角落了银发点缀,原是英姿飒爽的将军竟生了几分阴柔媚态,连日夜相伴的五方也被他看得恍惚起来。 头一次觉得……自家将军笑起来真邪。 “我的将军府,守卫森严可比王宫。退一万步讲,是哪个身怀绝技又胆大包天的贼人,能越过高墙,还能杀得动她?” 五方呆愣在原地,愕然哑口不敢吱声。 “咳……”闻人异见五方六根不净,也知道方才又是自己凭色杀人了,尴尬地轻咳两声,换上刀枪不入的冷脸。 “牧族那边有什么动态?” 五方忙不迭地配合他:“我军骁勇,牧族元气大伤,大军已退至国境线外,近日应该无法还击。” “好。”闻人异起身离开案桌,让位给五方:“你来替我把战报拟完,写牧族负隅顽抗,我军恐难抵挡,反正要让王上知晓我们并不容易。” 说完,他掀帘走进帐外漫天飞沙里,只给五方留下一方砚墨和引人遐想的潇洒背影。 有将士见闻人异走出来,连忙递上风裘,他顺手便把那小战士拦下,吩咐道:“去天峪关通知太守,西境内大小城池,凡出现行事诡异、黑发齐肩的年轻女子,即刻派人通知本将军。” 位于西北要塞满肇山外的西境,顾名思义,乃是一国边境。西境自古贫瘠,牧人赖百里横展的草原为生,可一旦入秋,草原便率先抛弃牧人变成了荒原。 牧族已习惯居无定所,牲畜喜欢哪里,他们就在哪里扎根,无论迁移还是打仗都是倾族出动。可如今整个牧族却如一盘散沙般停在边境之外,背靠着西境的母亲河——毕罗河。 天上见不到一颗星星,像是西境荒原上的每一个夜,漫长而肮脏。 须发皆白的牧族族长站在毕罗河畔,像是无颜面对母亲的孩子般低吼哭号。 几十年,数十万计的日日夜夜,在他统领下牧族纵横四方,是整个西境草原上最凶猛的野狼。可如今这狼老了,爪劈齿钝,穷途末路,连同草原一起荒芜。 老族长真的老了,他记不起他的牧族、他的血亲究竟有什么罪不可赦,为何要赶尽杀绝,沟壑纵横的脸上流过热泪滚滚。 “看来……竟是天要亡我!” 毕罗河上这时吹来一阵清凉湿润的风,呼啸着不肯落地的风沙被风吹得落入河里,依旧呼啸依旧嚣张,却化成了河中沙洲。 有个声音在风里响起,低沉沉煞是动听。 “你不会亡,牧族也不会亡。” 老族长闻声抬起头,那个声音的主人竟远在毕罗对岸,周身包裹在漆黑羽毡里,只有额上一只纯金鹰嘴饰吞光吐华,隐隐约约看不清人脸。 那人足尖点地,顺势借风而起,真正是从水上飘来,身后羽毡舒展如黑鸦开翅,羽毛落满了河面。 “先生是何方神圣?” “我不是神圣,”那人桀桀地笑着,说道:“我只是一位闲人,心血来潮助牧族渡过此劫。” “我牧族顽战至此,气数已竭,先生又有什么本事,对抗那异将军十万大军……” 老族长像座被挖空的山,颓然跪倒在地上,眼底满是无尽的绝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女将(十) “十万大军?虚张声势罢了。”那黑袍人扬唇,语气讥诮嚣张:“异将军早就将逾半数将士遣回阙城,如今的西征军,至多不过五万人。我想破他士气,又有何难?” 老族长定定地看着他,难以置信地嘟囔道:“此事若属实,牧族背水一战,倒也有三分胜算……” “可我能将三分变成十分!”电光火石间黑袍人突然出手,羽毡下从未露面的双臂径直探向老族长喉间,仿佛有钩锁咬住喉管,老族长竟被从地上平平提起。 那人出招不带杀气,而他也终于看见了那人手腕末端连接着什么东西—— 锋利如刃的,不是手掌,竟是一双鸟禽的利爪。 事已至此,老族长不得不看破此人真身——他通身漆黑,长喙硬直,应是一只得道化形的鸦妖。 “把兵权交付于我,我携满肇山鸦群助阵,代你率领牧族勇士,暗袭西征军。” 鸦人松开惊恐万分的老族长,禽爪屈了屈又收回羽毡下,笑声森森,初秋暖风里竟让人骨肉泛冷:“您不必担心我会对牧族有异心,我们鸦妖……暂时看不上牧族这脉异人血。” 老族长在西境叱咤风云多年,自然清楚“无功不受禄”的公理,权衡片刻,睨眼看向他:“无缘无故先生为何解牧族之围?您想要什么,不妨直说。” “异将军——我要借牧族之力,生擒西征军异将军。”鸦人立于河畔,羽毡在河风上无限摇摆:“此役胜后,牧族可以选择停战,也可以向中原推进,直指国都。鸦妖只会帮你这一次,作为报酬,我也只要一个异将军。” “而牧族一旦与妖合作一次,从此可就洗不清了。” 老族长眼神暗淡,早已失去了拒绝的勇气,望天长叹道:“牧族已没有退路,多谢先生……出手相助。” 以阙城为中心,官道四通八达,道上人声无尽马踏不绝。旅人但凡想保个平安的都会老老实实走官道,但也有少数不怕死的人,专挑着深山老林走。 偏偏梁雁就是嫌命太长的典型。 距出发刚好七日,即使梁雁变着花样地拖慢速度,她们也终于来到了满肇山下。满肇山是西境关口,东西走向,其实是横亘绵延的一座满肇山脉,海拔目测并不高。 想是如今还没有“山脉”这个地理名词概念,不然梁雁手上这水货地图上不会就一个等边三角形还假装自己是山。 “主上,我们非要上山吗?”满肇山口阴风习习,淳风有些抗拒地道。 “上啊,为何不上?走官道绕远路多不划算。”说话间梁雁已经动缰前进,淳风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跟上。 满肇山间雾锁烟迷,四下寂寥无人,只有鸦声凄厉,像是忘川河道往来送行的招魂音。人越往深处走,妖气也越发浓郁。 面对妖类梁雁有绝对的敏锐,她察觉到它们在身后揎拳掳袖蠢蠢欲动,却没有一个敢率先上前。 它们很灵性,知道自己配不上梁雁这一猎物。 “听说满肇山里妖物横行,运气不好是会送命的。”淳风提醒道。 “淳风,你知道妖最怕什么吗?”梁雁目视前方问道,不等淳风回应又自顾自作答:“是人心。这世上最深最险便是人心,妖也要惧怕三分。” 巧的是这样一颗人心,就在梁雁胸膛里跳动。 风越来越急,山里气温开始下降,遥远的针叶林里突然一声虎啸,把身后追随的妖气冲得四散逃窜。 马在原地踏步不敢前,耳边传来一声比一声恶狠的咆哮,梁雁开始怀疑自己上的不是满肇山,而是景阳冈。 “主上,你不怕吗?”淳风的声音幽幽莹莹。 梁雁笑了:“我甚至有过一个十几年的花妖闺蜜,自然不怕。倒是你,淳风——作为樵县妖祸的亲历者,想来是会几招几式杀妖的本领,何况我才是异人,那虎妖定是为我而来,你又怕什么?” 黑雾弥漫里一只大虎眈眈逼近,淳风不敢言语,对妖的怨恨其实早已盖过了恐惧。 “清风走前交代让你遇事借我的刀杀人,可你从不知道我曾与妖为友,一般不会出手。淳风,不如这只虎妖你来对付如何?” 梁雁并不是开玩笑的语气,右手悄悄抵着淳风的腰,猛地推出一掌把她打下马。淳风回头看着她,眼中似是难以置信,旋即被妖兽扑倒在地。 虎妖面生白斑,耳形尖阔,体态比普通老虎健壮十倍,淳风在它身下几次摇摆,见梁雁始终没有救她的动作,被迫自保,对着虎妖面门扔出一张符纸。 符纸对上妖气,呲地爆裂出一团火,把那妖兽烧得吃痛咆哮。淳风从地上爬起,再看梁雁时眼神满是幽怨。 虎妖终于被彻底激怒,扬起前爪,沉重似铁鞭挥动,淳风不得不全神应对,却一招比一招无力。 “那孩子撑不了多久的,你当真不救她?” 自得知梁雁的打算后乌索铃已经久未出现,她原是想冷眼旁观,可眼见梁雁牺牲淳风,她到底是看不下去了。 “再等等。” 梁雁紧盯着那只虎妖,周身真气开始周转,乌索铃这才发觉她早已催动共鸣,一个几乎毫无意义的猜测在心中成型:“阿雁,你该不会是想……共鸣这只虎妖吧?” 跳突的疼痛从神骨传遍全身,梁雁像是被抓包的孩子般笑了:“它没有脱胎化妖,就还是只寻常老虎,我当然能共鸣它。” “可你从未试过共鸣这种巨兽!”乌索铃气急怒吼:“梁雁,你这只会折损自己的元气!” “不试过,怎么知道我不行!”从心声里抽出心神,梁雁开始动以全力呼唤神骨,催动着它控制虎妖行动。 喉中涌上一股甜腥,作为人的肉身强烈排斥着游走的真气,梁雁四肢开始麻木,却还要咬着牙维持这样的共鸣。 “快停下!再坚持下去你经脉肺腑都会受损!”乌索铃已经几近崩溃:“你现在出手足以对付那妖兽的!那孩子快没命了!” 梁雁充耳不闻,低头向马鬃喷出一口鲜血。 淳风这时发声尖叫,方才她被虎爪贴脸划过,从颚下到耳垂划开了道血口,几乎是和梁雁同时流着血。 虎妖初尝血滋味,那般浓郁的甜香瞬间点燃了它屠戮的欲望,叫嚣着张开满口尖牙冲向淳风脖颈。 淳风把眼一闭,认命般等待死亡。 喉管断裂的疼痛迟迟未到,淳风小心地打开眼帘,眼中落入一人身影,红衣猎猎半跪在身前,虎妖口中之物赫然是她的手臂。 虎齿穿透梁雁肌肤,从伤口里跑出几只焱蛊,顺着血液流进虎妖体内,那妖兽却再没了声音。梁雁逼视着那只虎妖,目中渐生戾气,看它被体内焱蛊灼烧骨肉痛得放声咆哮。 妖气对上焱蛊火,顿时被烧得随风化去,虎妖伏地垂首,口中呜呜作响,重新变回一只普通的老虎。 最后一刻,共鸣终于落成。 淳风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直到梁雁转身把一只蛊虫摁进她伤口里,淳风这才感觉到伤口传来迅猛的剧痛,那块裂开的皮肉如今正以惊人速度愈合生痂。 “主上……” 虎齿锐利,下口时又带着三分妖性,梁雁被咬的小臂青筋暴起,皮肤下有蛊虫龋龋爬动,原是深可见骨的伤竟然也长住了。 “你看,”梁雁抬起头冲她微笑,苍白的脸上大汗淋漓,顺鬓发滴滴淌进尘埃里。“如我所说,人心……终归是胜了妖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女将(十一) 时辰还未到开关之时,天峪关口吵吵嚷嚷地聚了一群行商,守卫拉着脸把枪横在城门下赶人。 突然,从城门外传来极低的叩门声,守卫已经颇为不耐,把城门拉开一条缝隙,语气不善:“敲什么敲!入关要等开门时刻到……” 一张虎脸在门缝里闪过,眼露凶光,虎牙呲露,扑面而来食肉动物的生腥气。开门守卫杀猪般尖叫起来,人向后仰去带倒了门栓。 老虎顺势冲破大门,城关下的人顿时作鸟兽四散。 几个守卫拔刀上前,那老虎也没有伤人之意,扭头回身,像是猎犬般亦步亦趋追在后进来的两个女子身后。 两人之中,面相年轻的女子眉眼如烟,青衣素丽,与老虎并排站着却没有惧色。而走在前面那另一位红衣张扬,眼波流转含笑盈盈,碎发如垂云落了满肩。 其中一个守卫眼尖,认出这是太守几日前所形容那位异将军要找的人,想拔腿去禀报却不知为何挪不动身。 梁雁瞟了他一眼,笑意更深:“闻人异应该知会过各位我要来,再不去告诉太守,立功的机会可就没了。” 太守府上正厅,老虎趴在厅堂正中间打着呼噜,座上座下却是一齐抖如筛糠。年过五旬的太守大人算是心理素质最好的一位,脸孔也是煞白了好几回。 梁雁直接把腿都搭在虎背上,坐姿颇为豪迈地向主座道:“太守准备何时去禀报异将军?” 太守定了定神,把惨白脸色调回正常,这才向梁雁略一抱拳,道:“无需禀报,将军今夜应会抵达天峪关。” “哦,仗这就打完了?” “非也,”太守叹息,沉重道:“将军战败了。国境线已失守,天峪关接到王命,今日开关接应西征军。” “闻人异战败了?”梁雁简直难以置信,急火攻心一脚没轻没重踩了老虎尾巴。 老虎委屈地嘤出声。 “西征军可都是阙城以一当十的精兵良将,如何能战败?” 太守见梁雁似是颇为了解西征军与秉政将军,那些一路从阙城传到边关的传言变得暧昧不明,他也不想得罪梁雁或是闻人异,索性言听计从,恭敬答道:“牧族鱼死网破,联合满肇山妖类夜袭西征军,异将军招架不及身负重伤,西征军兵力折损,战线被迫推至天峪关。” “竟然是妖。”梁雁暗自思忖,方才听闻闻人异受伤她竟有些许心悸,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也能被自己如此记挂。 “敢问太守,可知晓牧族联合的是哪路妖?” “据来人报,应是鸦妖。” “呵,”自梁雁齿间传来一声冷笑,像是阵寒风吹进所有人的衣领。“鸦族真是活得久了,连朝廷重将都敢动!不如让它们干脆和牧族一起,埋在这天峪关下罢!” 这一日,天峪关长城沿线三座城池都人心惶惶,五十里外的战况早已家喻户晓,人人都不情愿开放自己的故园接纳西征军。因为西征军出现在哪,战火就将烧到哪里。 三更鼓响后,惶惶不安的人心接连沉睡,三城之中最西的那座却悄悄开了城门,西征军鱼贯而入,动静却甚微,没有惊醒任何一家美梦。 太守府里,这夜却是灯火通明。 西征军主将秉政将军负伤,几十个随行军医江湖郎中在太守府东厢进进出出,榻上那人伤势却半点回转也无。 闻人异仰躺在榻上,双目紧闭唇色苍白,上衣早已被血汗浸透,湿答答落在身侧,露出紧实胸膛上狰狞的三道口子。 在旁侍候的医者中也有兼修道法的,见了此伤只是不住叹气摇头,说是鸦妖凶猛,异将军伤处已被妖气渗透,诊治无能只好拿金疮药整瓶整瓶地往伤口上倒。 “呵……卞太守……”气若游丝时闻人异仍坚持半撑起身,向一旁恭候多时的太守问道:“今天闯城的那位姑娘……现在何处?” “回将军,人在后院客间。” “叫她来……”闻人异肘下不稳,又摔回榻上,卞太守的心也随之重重一沉。 “将……将军,您伤势要紧,这人迟些再见也……” “我伤不致死,叫她来!” 众人皆知异将军下令从不提第二次,五方在一旁冷目一瞪,把太守的魂都吓去三条。 很快异将军的命令便得以实施,梁雁的身影出现在窗下时,五方颇为识相地率领在场无关人员退了出去。 梁雁没有带上淳风,进门后一言不发,默默坐到闻人异枕边。 月余未见,他清瘦了些,本就白皙的脸上又因受伤之故更是全无半点血色,眉眼依旧精致如画,只是发梢沾了血迹,凌乱又好似雪上红梅,衬得他竟生病态娇弱之态。 梁雁自知用“娇弱”来形容男子并不妥当,可当闻人异抬眼看她时,纯澈眼神里因伤痛而不自觉流露出的苦楚,什么用词不当都成了狗屁。他确是一副娇弱模样。 兴许是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外人见不得,闻人异才屏退了左右罢。 梁雁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别扭地转过脸去。 “好久不见。” “是好久不见,你……想我吗?” 梁雁登时就炸了毛:“你在说蛇?” “唔……没有蛇。”闻人异像个喝醉了酒的小少爷般喃喃道,眼半阖眉微敛,眼下两抹飞红如霞光般温吞。“我身受重伤,你偏不能语气柔和些。” “还能杠我,那就是气儿没断透。”梁雁没好气地呸了一口,作势要起身离去。 “我现在好疼,你先别走……” 冷汗一滴滴往下落,梁雁心神早已恍惚,看着眼前这个小她三岁的闻人异,却总能想起千年后那个眉目未变,心已脱胎的他。 若是这种话从那时的他口中说出…… 呕,恶心哭了。 察觉到闻人异眼下那两朵不寻常的潮红,梁雁下意识皱了眉头。“你发烧了?” “嗯。”他承认道。 “刚才医生在的时候怎么不说?” “我自认为……承受得住。” 闻人异强撑着坐起来,也不顾身上发热,折着上身伤口又开始丝丝渗血,他却是无所谓般笑了,眉眼一弯,实在摄人心魄。 “何况我知道你能救我。” “你什么都知道。”梁雁一脸预料之中的坦然,本就没打算和他故作姿态欲拒还迎,指尖在脉上轻轻一划,放出成熟的蛊虫,看它们循血气钻进闻人异伤口里。 “这是我身上最后几只洄梦蛊了。” “在满肇山上时……你也是这么救了那个丫头?” 闻人异似是不经意地提起,下一秒却面露痛苦之色,额上颈上青筋暴起。那些蛊虫受热愈发狂躁,疯狂啃食着他被妖气侵蚀的那些血肉,这样的痛苦比受伤时过犹不及。 “洄梦蛊生前凶恶,成蛊后更是狂暴难以控制,但它治愈效果是极好的,你……一定撑住。”梁雁当然知道他会多痛,单是一只洄梦蛊啃食皮肉就足以痛入骨髓,他却要一次承受数只。 闻人异双手紧抓着身下被单,全身紧绷、大汗淋漓间还不忘抬眼和梁雁互动。 “这种程度的伤痛……儿戏一般,我岂能……被你瞧不起……” “那你加油,孩子就快出来了。” 梁雁损着阴德来挖苦他,心中却因伤口正在速愈而暗自欣喜。 洄梦蛊的清创速度很快,大约半个时辰过,疼痛在伤愈结痂时渐渐平息。 闻人异虽然已无大碍,但元气尚未恢复,索性靠床头坐着,低头看伤口是如何自愈。 “这东西倒是奇得很。” “我还有更奇的,你要不要?” 梁雁伸出两指按住臂上曲池穴,瞬间一干蛊虫被吵醒,在她手臂皮肉下来回游走。 可闻人异只是轻描淡写瞥了一眼,目光就再未离开梁雁的脸。 “你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趁着你在,多看两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女将(十二) 年少的闻人异,目光如烈火般灼热。平日里他习惯了冷若冰霜,烈火被封冻得太久,像是极地寒冰下翻腾着的熔岩。 可梁雁始终不明其意,径直去了陈列西境布防图的案桌前,手指在山川城池之间掠过。 “国境线失守,那毕罗河平原这里也保不住了。” 烈火扑朔着熄灭了,闻人异清咳两声,正色道:“鸦妖生性凶猛,又能凌空作战,防备不周,是西征军的疏忽。” “不怪西征军,他们本就没有和妖打仗的经验。” 闻人异想了想,披衣下床,和梁雁并肩站着。 “现在战线被迫延后,天峪关是牧族入侵中原最后一个关口。我计划在天峪关西侧城墙上——这里,和他们尽全力作攻防战。” 他手指的地方离那个标记着满肇山的等边三角形非常近,梁雁一票否决了他的想法:“不行,满肇山上妖气甚重,鸦妖近乡,戾气只会更深。” “那你说当如何?” “我的想法是,不如在此处——”梁雁玉指一点:“攻防战策略不变,把预计作战地点调过来。” “这里可是临近城区。”闻人异接过话。 “对啊,临近城区……”梁雁抬眼望着他,露出一抹他从未见过的狡黠笑容:“拿一座城当诱饵,此战胜利后,异将军可就是天峪关的守护神了。” “你要我拿全城百姓的命来换取荣耀?”闻人异声音渐渐冰冷,如坠寒潭。“梁雁,我竟不知你的心如此冷酷。” “给我道歉。” 梁雁一掌全力探向闻人异方痊愈的伤口,毫不客气在疤上一抓,洄梦蛊收到共鸣瞬间破体而出,遇空气化成了灰。 闻人异痛苦地捂住伤口,身子弯低冷汗直冒。 “这场仗必不会败,我就是为此而来。”梁雁足尖点地与俯身的闻人异视线平齐,眼中怒色全部来自他流露的不信任。 “而你费尽心思骗我过来,不也是想看我究竟有多大本事,对你有多少价值么?” “我并非……”闻人异咬牙切齿想要反驳,却忽然觉得语塞,有些精心琢磨的话语此时也失去了说的必要。 “罢了。倘若你能助西征军一举歼灭牧族与鸦妖,我便尽我所能地回报你。” “哦?异将军可一诺千金?” “君子之言,驷马难追。” “我胃口可是很大的。”梁雁斜睨了他一眼,眼波含情千娇百媚,双手在闻人异胸前叩了一把。 她十几年自我放任放浪不羁,情话说得数不胜数,可至今只在与闻人异初见时她曾主动投怀送抱,也只有闻人异有幸领略过这样的撩拨。 对,只有他。 梁雁一直想等万世太平后质问他,他何德何能让自己牵挂如此。 可万世太平后,他们已不知道何去何从。 闻人异面色不改,以单手钳住她一双手腕,动作虽然是疏离的,周身寒意却已退避,眉心开始柔缓。 “事成之后,我要一个和异将军平起平坐的身份。我想,这个身份应该只有你能给我。” 梁雁向他要的是一个地位,闻人异却只当是一个承诺。 于是他点头默许。 “所以你说这场战争必胜的理由是什么?” “对了!”梁雁慌忙扶额,责怪自己忙着暧昧不清忘记了正事。“这种边关县城,虫子应该很多吧?” “嗯,家家户户床底都有不少。” “那你马上下令——半日之内,让全关百姓尽可能多的捕捉沙蝎和飞蛾,再请人给我备一把纯银匕首,两碗蛇唾,把我关在后院五个时辰,任何人不许入内。” “你要做什么?”闻人异紧张问道。 梁雁朝他诡秘一笑:“我要炼蛊。” 西征军的告示在次日清晨时被张贴上墙,大城小巷疑声不绝,穷山恶水的刁民们自然听不懂异将军唱的哪一出但还是照办,把方圆十里的沙蝎飞蛾都捉得绝了种。 盛有虫子的泥封坛源源不断地送进太守府,后院上空黑烟袅袅,烟尘里依稀有斑驳的光点。 天色又入夜,五个时辰走完了。 晚霞将散时西征军被副将调集到太守府门前空地。门前阶上没有外人,人们只见已无大碍的闻人异和身侧五方,还有数月之间见过好几次的梁雁姑娘。 主将副将皆神游天外,梁雁却是死气沉沉,颊边胸前爬满细碎的筋脉纹路,像是死过一般。 “全体都有,拔刀割开左手掌根。” 太守府前十分宽敞,三万余西征军列队站好,依言在各自手心划了口子。 闻人异缓缓闭眼,竟是比身侧梁雁还要憔悴,低头道:“开始吧。” 梁雁点头,抽出事先备好的纯银匕首顺着手臂脉络割开,晶莹透亮的皮肤被乌血淹没,银色匕首见血发黑。 血愈流愈多,闻人异怜惜却不敢言。 无数光点从乌血里飞出,争先恐后涌向西征军,落进将士们的手心,三万人无一遗漏,红光在所有人掌心摇曳。 梁雁流出的血渐渐转红,她骤然失血全身疲软,腿上气力散尽,整个人跪倒外地,而闻人异早已张开双臂把她接进怀里。 “到此为止吧,足够了。” 他终究失去了掩饰情感的能力。 梁雁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头看着他,眼角被那些怜惜刺痛发热,身子却再无力站直,眼皮如千斤坠,向闻人异怀里沉沉倒去。 “固金蛊……虽然已经种成,可焱蛊是要种给兵器的……” “行了,我来完成。”闻人异咬牙冲她低吼,空出一只手伸向梁雁膝下轻轻一挽,众目睽睽之下把她打横抱在胸前。 满座瞠目。 “全体左手握刀!” 将军又一声喝令,西征军皆听令换手,看各自伤处落血沾上刀柄,那点荧光顺势融入冷铁,在刀尖泛着微红的光。 西征军从未种过蛊,只觉得心口麻酥似有蚂蚁啃咬,力增百倍。 “西征军散队各自整顿,两个时辰后,在北关口应战牧族。这场仗,不容失败!” 因为正在你们体内和刀上助力的蛊,是梁雁拿血为你们炼的。 铁骨铮铮的异将军仍托着他怀里安眠的姑娘,第一次感到患得患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女将(十三) 天还没亮的时候,天峪关前的地平线上升腾起压城黑云,天昏黑看不见启明。 细看来却不是乌云,是马踏扬尘,洋洋洒洒。 牧族老族长骑黑鬃马走在族人最前面,鸦妖展翅盘旋在他头顶。 虽然大破西征军,老族长却再也解不开沉甸甸的心结。他身侧同行的“战友”是妖,他身后的父老乡亲是异人,老族长已经分不清谁是被利用的可怜人,谁才是庄家。 “先生,您的作战方针……真的妥当吗?” 鸦妖冲他咧嘴。 “当然妥当了,西征军此时定在满肇山那片区域伏击我们。避开那里,改道北城关,我们直取关下城池,岂不美哉?” “话虽如此,可我始终有些顾虑。” “老族长,看来您是不知牧族为何落到这般领地。”鸦妖瞬间出现在他前面,鸟喙几乎要戳上他的眼:“因为您总有顾虑,从没想过放手一搏。” 老族长低头,再没说出半个字。 黎明来临之前,天峪关说不出的静谧,四下空旷,只有风声呼啸着卷起漫天黄沙,人与风沙早已合为一体。 抬头便能望见天峪关的城楼,楼上旌旗猎猎,夜色茫茫。 老族长摸着腰间的刀鞘,陪他走南闯北几十年的老马刀铮铮作响,一场毫无意义的杀戮又要开始了。 牧族为何成了侵略者? 宁静的夜里,万籁俱寂,突然一只号角发出了呜咽,十里城墙上,一声声便接连响起,号角声豪迈响亮,把牧族与鸦妖围在天峪关下。 老族长环顾四周,突然心里一凉,果然见城楼上凭空出现了西征军的军旗。 令人闻风丧胆的少年战神,那位秉政将军,此时正站在箭发口,银发银甲在浓郁夜色里格外醒目。 鸦妖说得对,西征军确实准备好了伏击,也算准了牧族大军的路线,看他们像是入笼的老鼠般无处可逃。 “这……先生……” 老族长回头时,鸦妖王正目不转睛盯着城楼上的异将军,鸟喙头饰遮住的眼睛散发着妖异的光。 那样贪婪的、渴求的目光,就像是处心积虑只为找到他。 老族长恍然大悟。“你早就知道了西征军会埋伏在这里?你骗我?” “我早说过,我只要一个异将军。” 鸦妖爪尖一扫把他刮倒在地,居高临下像是在看一个笑话。 “其实老族长心里亮堂得很,与妖合作,妖能全身而退而你们不能。可你还是做了这个选择——” 老族长绝望地闭上眼。 事已至此,牧族早已回不了头。 刹那间他仿佛苍老了十岁,行将就木,声音沙哑。 “攻城……” 城下顿时吼声震天,长鞭在空中舞出天花乱坠,牧族大军开始了攻城冲锋。 闻人异长身玉立,银发高束于脑后,只需站上城墙就足以威震四方。他俯视着城下千军万马,眼神却如同看小儿戏耍般轻蔑。 不急于下令。 等到牧族大军冲至城门百步之内时,闻人异眼中骤然迸射出杀气。 “放箭!” 城楼上响起冷静而低沉的口令,随之万箭齐发,落雨般砸向牧族大军。 哀嚎断断续续,淹没在人声马蹄下。箭雨里突然从四方飞来黑黢黢的群鸦,像是一道黑网,把未被波及的牧族军队护在身下。 寻常箭矢伤不到鸦妖。 箭雨停了。 被鸦妖保下牧族战士缓了口气,刚欣喜这一回合胜利,却听见城门沉滞地发出响动,无数西征军战士从门里涌出,领头者正是军中副将五方。 牧族大惊。 他们总算明白,原来城楼上异将军身边才是小股兵力,原来伏击才是幌子,他们真正的战术是正面攻防。 论战力牧族不如西征军,可如今他们的头阵是鸦妖,那就另当别论。 鸦妖王放声嘶鸣,群鸦受到号召,向下俯冲迎上西征军的刀尖,明明是鸦姿态却能比塞上雄鹰。可当妖气即将接触到西征军刀尖时,刀锋上倏地燃起一团澄黄明火,竟把妖气顺势点燃,烧得一干二净。 被刀上火焰烧过的鸦妖凄厉惨叫,从半空摔落在地,将死时变回了普通的乌鸦。西征军将士喜出望外,想不到这刀中焱蛊竟真能杀死鸦妖。 鸦妖王却是愣了。 乌鸦一只一只落在尘土里,那场景比箭雨还要震撼。鸦妖王喉间沙沙作响,突然张开背上黑羽,翻身而起向上腾空,直指城楼。 而闻人异像是一直等待着这刻,百缠长剑早已出鞘,剑身雪亮吞吐光华,被他两指在剑脊上缓缓擦过,生出森森寒光。 他踏上城墙,从百尺城楼上一跃而下。 风湿云重,枯木被吹得摇摆不定。常年干旱不见雨水的西境荒原上,天开始落雨。 太守府,梁雁从昏睡里挣扎脱身,睁眼时,窗外淅淅沥沥似是雨声。 天哭了吗? 她极缓慢地坐起身,尽量避免低血糖带来头晕的并发症。手上伤口不知被谁小心包扎好,梁雁揉了揉太阳穴,晕倒后的事情断断续续怎么也记不清。 记忆里最后的画面停留在闻人异微红的双眸。 “难道那些焱蛊没有被种上?”梁雁心中想着,暗道不好,慌忙掀开被子跳下床。 一双小手忽然握住梁雁手肘,冰凉清瘦,是一直守在床边的淳风。 “主上要去哪里?” “我要去北城关。那些焱蛊很难控制,我不放心。” 梁雁抬脚,但怎么也迈不动步子。 “原来主上不是来杀异将军,却是来救他的——”淳风用了很大力抓着她,声声清冷声声失望。“既然如此,为何当初假惺惺应承我们姐妹,说要为我们报仇?” “呵……”梁雁手臂发了力,一把甩掉淳风,笑得无比妖冶。“我什么时候说要替你们报仇了?” 淳风睁大眼,呼吸都开始紊乱。 “从始至终,你们向我要的只是一条青云直上的路。这条路我已经给了清风,你还在指望什么?” 人心是贪的,清风亦如是。当她选择与淳风分道扬镳时,淳风和仇恨就已经被她一同抛弃了。 梁雁怀有最后的善念,向淳风隐瞒至今。 “可您说过……说过异将军也害了您父亲弟弟……” “闻人异若有欠我,我自会向他讨回公道。可他今天要是在天峪关战死,整个天峪关、中原、甚至南方,全国的百姓都要受苦!” 年轻的丫头把嘴唇咬得发白,身子仍止不住颤抖。梁雁充满怜悯地叹了口气,不再管她,穿好斗篷向房门走去。 “主上,您是真的心存天下吗?” 打开门时,身后传来淳风幽深的冷笑。梁雁闻声回头,正好淳风缓缓抬眼,眼底一片清明。 “您对北城关战事这般上心,到底是因为不忍天峪关百姓受苦,还是……对异将军的满心爱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女将(十四) 雨下得更急,天哭得越来越凄厉。 梁雁与淳风无言对峙着,她不敢回头,僵硬地挺直脊背,生怕淳风会看到自己眼里的慌乱无措。 她自认从来都不是一位心念苍生的天地祖神,内心阴暗而自私,倘若真的想置闻人异于死地,天峪关百姓万千条人命又能奈何得了什么? 爱慕。 一个多么恐怖的词。 “淳风啊……”梁雁背对着她,已完全放任了自己的颤抖。“你不该说出来的。” “主上果然是心虚了吗?”淳风不依不饶。 “我承认,我恨不了闻人异,甚至一直在催眠自己,告诉自己一切悲剧和他无关。 “可那又怎样?他不会为了我放弃追名逐利,我不会为了他牺牲理想信念。爱了又如何,爱又不会结果。” “淳风,这就是我与你的区别。” 房门大敞,雨丝被风带进屋里,在地上留下大片肮脏的水渍。冲进雨里的那道赤影渐行渐远,淳风听见雨声里传来她叹息般的教导。 雨帘模糊,她再也分不清满肇山上挡在自己身前的,和现在雨中的人影,哪个才是真正的梁雁。 其实她们的区别,在于冷情。 淳风躺进冰冷的雨水里,让眼泪隐藏在水渍和污渍之下。这一夜过后,无论情不情愿,她必须长大。 “阿姐,你真的可以忘了仇恨吗?” 可是我不能。 战场上空云呈墨色,群鸦在大雨滂沱里喑哑嘶鸣,它们从来没有淋过这样颠倒众生的雨,叫嚣着,不肯落地。 刀身沾水,那些焱蛊也熄灭睡去。 无垣穹顶之下,牧族和西征军打响了真正的战斗。刀剑相撞之声,长久不绝,牧族却频频后退。 绝望与恐惧在每个牧族战士心里蔓延开来,像是瘟疫一样摧残着他们的意志力和战斗力。他们惊觉西征军竟不惧刀剑,玄铁马刀抵上凡人血肉,虎口居然被震得生疼。 两军相接的地方,鸦妖王与闻人异正在鏖战,一黑一白的影子旋织在一起,百缠剑光与鸦王利爪已缠斗了千百个回合。 闻人异武功不凡,奈何鸦妖王出手狡狯,多次拆他剑招,遂将百缠舞得更快。 杀气被全部调动到剑上,鸦王不躲不闪,反而出爪迎上剑刃,将名剑百缠生生握在爪中。 “内伤还没好透吧?”他桀桀地笑着:“不愧是异将军,人如其名,见骨的伤一夜便自愈,真是诡异。” “妖就是妖,死性不改,为我一脉异人血竟然不惜引爆战争。”闻人异冷冷道。 “牧族几万条命,怎比将军百年难遇的异成身弥足珍贵?”鸦妖王将百缠捏得更紧,笑声狂放。“原来不仅妖类会自相残杀,异将军生为异人,竟也能对同类毫不留情,赶尽杀绝!” “闭嘴!”闻人异厉声喝道。 怒火在血液里沸腾,一股莫名强大的力量瞬间流遍全身,闻人异微红的眼底暗生寒光,瞬间力增百倍,百缠翻刃生生将利爪劈断。 城门内这时响起了踏踏马蹄声,众人分神看去,却是一袭红衣伏着高头大马,向刀光剑影处狂奔而来。 天地仿佛在此刻无声,红衣翩翩如同一朵雨蝶,刺痛了闻人异的眼。 鸦妖受伤双爪交扣,那一骑一人出现在视野时他却是笑得更狂了。 “哈哈哈,难怪异将军不仅伤重自愈还武力大增。原来西征军卧虎藏龙,主将除外,军中还藏着不少异人!” 脑海已经被那抹绯红强势占据,回过神,闻人异再不想与他缠斗,全身功力贯入百缠,剑身前送向鸦妖心口狠狠一搅。 鸦妖却不曾闪躲,那剑就这么直直穿透了他的左胸,两张脸近在咫尺时,他突然低头,一口咬在闻人异裸露在外的颈间。 血汩汩流下,闻人异用尽全力挣扎,力气却一分分顺血流流失。鸦妖贪婪地吸吮着那眼热泉。 身后,一阵疾风伴随着杀气姗姗来迟,连满天落雨都为这迅猛的杀意而暂停。鸦妖从嗜血的渴望里抬起头,正好迎上了梁雁一掌迅风,躲闪不及被推出数米远,凌空腾起。 那掌风却只增不减,梁雁一出招式几乎是凶恶,手掌横穿,在鸦妖腹中握拳,将一颗妖灵生生扯出体外。 闻人异捂着脖子在她身后大口喘息。梁雁自嘲,怕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他半张脸被血染红,竟也好看得像是厉鬼。 “杀妖不要刺心口,它们是没有心的怪物,只有妖灵。” 妖身无血,妖灵聚在梁雁手中光芒大盛,又暗淡无光,最终被她指尖发力,捏成满手烟尘,就这么随风散了。 鸦妖王发出痛苦的吼声,声声尖锐如鸦鸣,声声不甘。黑羽铺满了身后,他的身体开始涣散,那头顶的鸟喙头饰应声碎裂,露出他从不示人的、年轻的脸。 “为何……我苦心孤诣,最终还是得不到异将军……”他喟叹,眼神穿过梁雁落在她身后。 梁雁抬手,把他妖灵扬了漫天,冷冷道:“告诉我你为什么执着于他?” 鸦妖认输般垂下头:“异成身难求,血可抵千年修行,谁不觊觎?我妖力已废,倘若我早些知道你的存在,兴许……只会更执着。” 说完,他在梁雁眼前化作羽毛片片,从羽毛里掉落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飞入天上一群,再寻不到踪迹。 雨忽地停了,像是陪着战争一起结束,乌云散尽后,天边漏出第一道曙光。 闻人异归剑,迈步上前一把抓住了梁雁的手腕,语气不善。 “谁让你来的?” “我若是不来,你早就被他吸干了!” “战场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梁雁,你是不是嫌命太长!” 梁雁不动声色地挣开他,四目相对时,她看出他眼神闪躲。 “怎么,你心疼?” 闻人异不想回答,把满腔怒火都发泄在手上,恶狠狠地捏着她的腕骨。 真中二。 梁雁打心眼里嘲笑他。 鸦声嘈杂,闻人异抬头看着朝霞边飞远的群鸦,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倘若早些知道你的存在,他只会更执着——他说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有意思,妖的话你也信。” “梁雁,你是不是还打算对我缄口三分?”闻人异说道,不怒不急只有意料之中的平静。“我不过想知道,你到底是谁?” “这些事,我们关起房门可以慢慢说。牧族余孽未净,异将军还不乘胜追击?” 梁雁打个呼哨,飞身骑上方才骑来的那匹马,向闻人异伸出一只手。 “上来!” 闻人异却是摇摇头,扯住她的马缰。 “罢了,无需赶尽杀绝。” “呵,异将军竟也有手下留情的一天。” 梁雁抓住他的手,不用分说把他拉上马背,双腿一夹:“可余孽不除,留之祸患,我们必须赶尽杀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女将(十五) 金阙王朝正史有云——邙王五年仲秋,秉政将军闻人异率三万西征军,于西境天峪关下围剿叛贼牧族,灭族于天峪北城下,老幼妇孺,无一幸免。 后来江湖野史传得风生水起,说书人说那场震惊四海的天峪关之役,敌军气盛,妖物横行,异将军有如天神下凡,百缠剑光落地,一斩便斩断了整个时代。 整个江湖为之震撼。 闻人异最终如梁雁预言,成了西境荒原上一尊声名远扬的战神。与此同时,在金阙王朝一举名声大噪的,还有异将军身后,那位红衣倾城的雁姑娘。 半月后回到阙城,梁雁行李都还没放稳,进宫面圣的王命已经随太监起伏尖锐的嗓音传进了邀月今夕。 闻人异在将军府门前备了马车。他似乎早已预料到王上的命令,两人见面无话,一同上了马车。 秉政将军的马车由西征军左右护送,一路无人敢拦,畅通无阻地穿过外城,进到内城王宫。 梁雁是第一次穿了正式庄重的女服,没有随风飘摇轻盈的纱,厚重衣料搭在腿上,说不出的繁复难受。 闻人异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眼中好似永远有两团火在烧,扑朔着要把她燃着。 盯了一会儿,他把目光调整到梁雁的头发上,轻声道:“淳风那丫头,倒挺会梳髻的。” 梁雁头发只齐肩,比寻常女子发要短,梳起来也难。可淳风也不知怎么长着一双巧手,磨磨蹭蹭大半个时辰,愣是在没有发胶啫喱水的情况下给她在脑后挽了个花,光溜溜还没有一丝碎发。 “好看么?好看就是人长得好。” 梁雁依旧是那张撩天撩地的嘴,闻人异被她感染,气场也不再那么生人勿近。 “油腔滑调。” 他笑道,笑容似秋日煦阳,转而又被阴云遮住了。 “不过,那丫头可不太喜欢你,见你的眼神像是见了仇人。” 梁雁不置可否:“岂止是不喜欢,她现在应该是恨透了我。” 像是仇家一样的恨着,却仍要叫她一声“主上”。 “那你还留她在身边,也不怕她哪天恨上心头,夜里一刀杀了你?” “无所谓,多长几个心眼防着就好。”她屈指弹了弹那个小巧的发髻,淡然道:“淳风那孩子要是离了我,就没处去了。” 闻人异于是冷笑:“张口闭口就是赶尽杀绝的雁姑娘,竟也有恻隐之心?” 梁雁立即回嘴:“一心同类相残的异将军,不也差点放走了牧族余孽?” 又是一阵无声的沉默,两人四目相对,竟是同时放声大笑起来,笑声直让车外随行的五方虎躯一震。 “原来我们是一样的道貌岸然。”闻人异笑得甚是灿烂,眼角微眯,像是遇见狈的狼。“我现在开始庆幸当初留你下来了。” “谁说不是呢。” “好了,这话到此为止不再提了。”闻人异掀开车帘,探头向外看了看,对梁雁道:“接我们的人已经来了,到王上面前,可容不得你再口无遮拦。” “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这道理我还是懂的。”梁雁理平衣褶,跟着闻人异下了车。 前来接应的是位老者,一身朱红缀蓝的正统官服,腰镶黑玉,想来是位德高望重的前朝遗老。 只是这老臣似乎和闻人异十分不对眼,两人见面那是分外眼红。 “有劳应太师,亲自前来迎接。”闻人异不耐到连礼都没有行。 “将军久不入宫,王上特意命老臣来接引。”应太师也干脆放下了抱着的拳。 梁雁站得老远,看他们暗斗看得津津有味,联想下前朝形势,看来这两人也是代表了朝中两方势力。 前朝老臣,和当朝新人。 金阙王朝的邙王难得有一个不用批折子的下午,御书房里墨香四溢,他好兴致地挥毫泼墨,在宣纸上晕着大片山水。 身后传来太师熟悉的腔调,报异将军与雁姑娘已在御书房下待命。 “请他们进来。”邙王开口,他有着年轻而温和的声音,字字句句却透着不容忽视的威严。 闻人异与梁雁一前一后地走进御书房,行礼、礼毕,一气呵成。 邙王手中的笔终于顿下,只见那张莹白宣纸上,山是满肇山,水是毕罗河,赫然一幅西境景色图。 梁雁的目光落在那图上,心中甚是不平静。 邙王这时回过头来。那是一张比想象中成熟的脸,身处九五之位,人却是温文尔雅、谦和淡定。他与闻人异不同,永远是笑意盈盈,可那笑容却极不稳定,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君威取代。 金阙王朝国姓钟离,邙王名歆,今年二十有四,比梁雁只大了几月虚岁,却已当了五年的王。 梁雁想起自己十八岁的光景,整日无所事事只知道投机取巧赚黑心钱,不禁觉得惭愧。 “秉政将军讨伐牧族辛苦,我朝有如此良将,孤甚是欣慰。” “臣,理当尽责。”闻人异单膝跪地,又是俗套的礼节循环。 “将军请起,孤已下旨,赐将军精兵十万。至于金银珍宝,将军自去国库领便好。”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从应太师到御公公,再到梁雁,平静无波的剑上都不由得闪过一丝震惊。 不赐钱财赐兵权,可见王上对将军有多器重。 “谢王上恩典。”闻人异还是那套,跪地受恩。 邙王也没有再要他起来的意思,视线一偏,看向他身后的梁雁,笑道:“想必这就是西境上流传的那位巾帼英雄——雁姑娘吧?” “王上慧眼。”梁雁略一屈膝,目光不躲不闪,倒是让邙王惊讶。 “雁姑娘果然风华绝代。饶是孤后宫三千佳丽,如姑娘这般气质不俗,孤也是第一次见。” “草民身份卑微不如后宫娘娘高贵,姿色也不如娘娘倾城,承蒙王上这般嘉奖,实在惶恐,愧不敢当。” 闻人异跪着她站着,梁雁心情好得不得了,话一不自觉便多了些笑意。 闻人异却是忽然眉心一皱,回头狠狠剜了她一眼,意在责怪她多说失言。 邙王也是一愣,旋即朗声笑起来,扶着案桌笑得仪态全无。 “好一个放肆的姑娘!敢御前公然顶撞。可孤……偏偏不想治你的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女将(十六) 这位邙王在朝堂上是出了名的难以捉摸,他今日能说不治梁雁的罪,指不定明日就出尔反尔,烧了整个邀月今夕。 所有人都替梁雁捏了一把汗,除了邙王和当事人自己。 等邙王笑完,他先是大手一挥,对应太师道:“孤想与这两位人才单独说话,应太师先带人下去吧。” 应太师被差遣去迎接宿敌,见到王上后又半个字没插上嘴就要被赶出去,脸色甚是铁青。 “那老臣……先行告退。” 等到御书房只剩下三人时,闻人异便不等邙王发话自行起身,动作行云流水一看就是经常干这事。 邙王不言语,微笑着看他这一套动作,道:“才跪了这一会儿,就受不了了?” “王上登基数年,顽劣心性怎么还是不改?”闻人异拍了拍衣袍上的土,连正眼都不看他,摆明了要蔑视王威。 “人心是改不了的。孤看异将军见面就要教育我一番,这太师怕不得给你当了。” “此番话若被人听见,臣只怕要被刑部查办了。王上还是多赐臣几年阳寿罢。” 他们这一来一回,倒是把梁雁听得懵了。 虽然碍于身份两人还是以敬语相称,可感情深厚简直是亲如手足。这样看来,闻人异断然不会做出篡位弑君之事。 那他当时……眼里一闪而过的野心又是什么?梁雁这数月来深信不疑捏住了的他的把柄……又是什么? “说起来,无需隔墙有耳,现下不已经有人听见了咱们的话么?” 邙王冷不丁话锋一转,把目光投向沉默不语的梁雁,声音很轻,轻得像是薄薄的刀刃。 闻人异这时回过头,面对着她,露出一丝邙王看不见的、阴险狡诈的笑意。 梁雁连心尖都是冰冰凉的。 他从不点破,故作姿态给她看,然后等到面圣的此刻,让她无地自容。 当初她一心以为他会篡位,其实潜移默化地……是受了两千年后的闻人异影响。那时的他,第一次与她在茶馆里畅谈时,说了什么话—— “……我那时是跪御阶的秉政将军,一生都在兵书史册里周旋,为权谋和利欲所限制,不懂也没必要懂人情世故。可忽然有一天神明莅世,她以不可玷污之身护我左右,以不可高攀之位替我出征,亲手把我送到我求而不得的高位上……” 原来如此。 原来是被他摆了一道——布局不愧是异将军的手笔,从初遇开始梁雁自以为是看穿了闻人异的心,却从未料到她的埋伏其实也是他的包抄。 一个圆满了两千年的包抄。 她喉头紧了紧,用尽全力向那二人行跪礼,额头伏在手上:“请王上将军放心,草民绝不会多嘴半句。” “起来罢,孤并非不信你。” 邙王手指抬了抬,示意她起身,又与闻人异笑道:“能力出众胆识过人,极好,不愧是你看中的女人。” 梁雁闻言大惊,不明就里地抬起头。 闻人异但笑不语。 邙王于是替他发了话:“看来雁姑娘还不知情呢!早在你们还未返程时,异将军已经将请奏与战报一同送了过来,要孤给你们赐婚。” 赐婚,最简单的与他平起平坐的方式。即使理念有悖,性格不同,他也要娶她么? 梁雁看着闻人异,眼中除了疑惑只有震惊。 闻人异回望她的眼神里,是肯定的意思。 “雁姑娘助战天峪关,劳苦功高。这个酬劳孤自然会应允。”邙王又道。 闻人异这时后退三步,以一贯恭敬稳重的姿态一手扶膝一手撑地,向邙王垂首正式请旨。 “臣——秉政将军,恳请王上下旨,为臣与民女梁雁赐婚。” “准——” “王上且慢!” 声音如蜻蜓点水,却如投石般将安宁的气氛激起涟漪。梁雁再次把额头贴上手背,打断了邙王的恩准。 闻人异离她最近,先邙王一步察觉出她坚定的声音,没有分毫平日的戏谑,心中不由得慌乱。 邙王偏头。“雁姑娘可有异议?” 梁雁把脸埋在袖前,没有抬头,平静道:“请王上收回成命,草民……并不愿意嫁给异将军。” 闻人异猛然回头,梁雁知道他此刻一定恶狠狠地盯着自己。可她不敢看他,生怕与他眼神触碰,她就要断了自己耗尽气力的坚持。 “草民自知姿色平庸、身份低微,承蒙王上赐婚已是无上的恩典。可异将军与我并无爱慕之情,草民不想勉强将军与一个不爱之人共结连理。”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闻人异应该是怒极了,连声音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梁雁抬起头,始终没有看他一眼,自顾自说着自己的话,仿佛天地间从没有他的存在。 “所以,草民恳请王上收回赐婚成命,另请……封我为将。” 御书房回荡着女子轻柔的声音,余音过后,却是长久的沉默,沉默到空气悄然凝固。 于邙王,他为王五年,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不可思议。 于闻人异,已是无以复加的难过,和失望。 沉默过后,邙王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们二人,一字一顿地道:“你,当真愿意放弃大好婚事而选择向孤要一官半职?” “草民梁雁,愿为王上效命。” 邙王点点头,声音里是难以掩饰的戏谑:“如此,孤便准你。” 事已至此,无力回天。 梁雁与闻人异入宫第二日,朝堂上下风云四起,邙王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云淡风轻地将足以撼动整个金阙王朝的消息公之于众。 “秉政将军从军七年,战功赫赫,赤胆忠心。孤已下旨,择西征军中骁勇善战者,与演武场精兵十万,特许其建独命军队——秉政军。” 满朝臣子皆哗然。邙王之意,是说秉政军除秉政将军与王之外,不听他人差遣。 恐怖如斯。 “此外——” 邙王可不顾座下如何暗流汹涌,抛出一剑又添上一刀。 “有民女梁雁,武艺卓越,碧血丹心,故封其为将,号‘宣戎将军’。原西征军除入选秉政军者,皆列入宣戎将军部下。” 文武百官一眼看去皆是风平浪静,可心里清明,如今一个比一个战战兢兢,如临深渊。 一个秉政、一个宣戎——他们二人,怕是握住了整个王朝的兵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