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业谱》 正文 夏帝备忘录 随想随记,不定期写几条,直到满坑。 1四年前,读《宫女谈往录》,记载慈禧听书听到刘邦逃跑时把孩子推下车,盛赞刘邦是英雄,一__一”我当时想,如果让刘邦性格的皇帝,碰上慈禧性格的妃子,让他们来个以恶制恶看谁更狠,不是很有意思吗?所以这算是性格化小说。 2(接上条)设定性格时,最终决定将慈禧性格,更换为兰儿性格_ 3(接上条)其实慈禧明显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她和吕后都未必是慈母,可没有儿子真不成。没儿子,吕雉成不了临朝吕太后,懿嫔也成不了慈禧。好歹人家吕雉还是发妻。 4(接上条)所以《宫女谈往录》里说的是,把“闺女”推下车,没提儿子,估计说书人不敢提罢。倒霉的总是女儿,还有那位被武昭仪掐死的思公主。 5夏斯邦的身世设定,有历史原型。那是在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两国的和平联姻。 6(接上条)我读到那场联姻时很好奇,这个降生就备受瞩目的孩子后来怎么样。那是一个很善良的统治者,他历来为学者们所推崇,他是个好人,痛恨战争,可不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c统治者,所以最后他死的很惨。 7关于汤饼这种吃食,现在很多人都认为是热汤面。之所以觉得是热汤面,可能与《新唐书》李隆基的生日汤饼有关。 8(接上条)但是汤饼似乎更接近汉代《四民月令》记载不易消化的煮饼。 9关于冠礼。冠礼也称加元服,就是给脑袋加衣服。冠礼一共是三次加冠易袍服。第一次的缁布衣,学名叫玄端。缁是最深的黑色,实际上就是黑冠黑衣,不包括类似裙的下裳(音常)。 10(接上条)第二次加冠,白鹿皮缝制的瓜皮帽,接缝处用玉石点缀,大概很好看。衣服款式也还好,白色丝质的裳,在腰部打了很多褶子,学名叫素积。 11(接上条)冠礼上的饮酒,叫做醴(音里),是未经过滤有渣滓的酒。所以饮者要啐,不是真的啐掉,而是浅抿一口就算礼成。 12(接上条)关于冠冕,就是现在古装剧皇帝带的,顶在脑袋上黑色的平板,前后出很多穗子那个东西。穗子叫旒(音流,很形象),皇帝顶的那个大多垂下十二个穗子,用玉珠串连。 13文中妃嫔位次详列于下 三夫人:贵妃c淑妃c华妃,正一品 九嫔:昭仪c婉仪c淑仪c昭容c婉容c修容c昭媛c淑媛c充媛,正二品 二十七世妇: 婕妤,正三品,3员。容华,从三品,4员。贵人,正四品,10员。美人,从四品,10员。 八十一女御: 娱灵,正五品,12员。宝林,从五品,12员。御女,正六品,12员。更衣,从六品,15员。选侍,正七品,15员。夜者,正八品,15员。 虽然有些位品可能根本就不会在文里出现,可是不设置一下我难受。 14(接上条)后宫妃嫔数额,一般都不会满打满算真来120个(世传王莽真的定了个满员出来)。妃嫔多少因人而异,多的成千上万也不嫌多,少的只要一个皇后就很知足了。 15关于阿堵物,原是六朝隋唐的常用语,阿堵一这个,阿堵物一这个东西。 16(接上条)顾恺之画人常不点睛,被问原因,他就说,“传神为照,正在阿堵中。” 17(接上条)“阿堵物”后世成为“钱”的代名词,全因晋代王衍自命清高,不说“钱”字。 18女主性格已经说过了,说一下文中三只男主:夏斯邦,夏斯阙,刑岳。夏斯邦性格一刘邦性格一帝王性格。具体来说就是聪明好运,会钻空子也会装孙子。缺点是为皇权六亲不认,猜疑心极重。优点是责任心强,为了帝国,他会毫不犹豫做出“君王死社稷”这样的事。 19(接上条)夏斯阙性格最像夏斯邦,所以他后来做的事就很好理解了。但可惜他没有夏斯邦疯,没有夏斯邦那股六亲不认的浑劲,这是他的悲剧。 20(接上条)关于刑岳,允文允武,唯一的缺点是纠结,他一直在纠结是做忠臣还是做逆臣(汗,这孩子没救了)。当夏斯邦做事靠谱的时候,他就想忠诚。当夏斯邦胡闹时,他又想取而代之。不过他的致命伤,是重情。 21第一卷卷名“盲人瞎马,夜临深池”。出自《世说新语排调》,桓玄和殷仲堪玩文字游戏,作危语时有一参军所说,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 22(接上条)外人看着可怕,而当事的人和马没有察觉危险,这才是最可怕的。 23(接上条)所以用来做卷名,夏斯邦的处境就是这样。他只看到了一点危险,实际上他身边已是危机重重。 24(接上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很不幸,夏斯邦处于螳螂的位置。 25关于冬至日祭天那些事儿。旧历冬至日在十一月中旬前后,具体日期是大寒节气后十五日为冬至,被看做一年之首,因为从这一天起,天就越来越长了,也称长至。冬至日前一天,叫小至日。 26(接上条)这一天吃辣饺子,皇帝到南郊圜丘祭天。 27(接上条)圜丘规制自汉武帝始,圆坛三层,以九级石阶相连。天坛公园的圜丘就是这规制。 28(接上条)祭天要用苍璧,就是黑色玉璧。还有制币,就是铜钱。祭祀后这些东西都要烧掉,认为这样上天就接着了。祭地最简单,只要挖个坑埋掉就好(真想去地坛公园挖挖看)。 29(接上条)扯远点,很多规制都是汉武帝时代订下的,所以夏曾佑说,刘邦是一朝皇帝,秦皇c汉武则是二十四朝皇帝,他们为之后的皇朝定下了规矩典范。 30(接上条)夏曾佑少说一主儿,隋炀帝。杨广这娃对后世影响可称深远,这是李世民无论怎样涂抹史书都抹不去的。 31夏斯邦口头禅“尔母婢也”,这是一句春秋战国时很拉仇恨的骂,因为那时候小老婆不准扶正,小老婆的儿子身份也很低微。 32(接上条)这句话出自古汉语课本里一章,鲁仲连义不帝秦。选自战国策赵策三秦围赵之邯郸,原文是“而母,婢也”。 33(接上条)春秋战国时诸侯缔结盟约,其中一条就是妾不能为妻,立嫡子不立庶长子,因为各国联姻,甲国的王后就是乙国公主,当时好像不叫公主。 34(接上条)庞大的联姻体系,归根结底就是各国利益的争取。 35第二卷卷名“飞潜待时,行藏在我”。出自苏轼的词沁园春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原句是: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所以二卷最末一章叫袖手。 36(接上条)苏轼的词从论语化出:用之则行,舍之则藏。 37(接上条)但从论语到苏轼词,却是化被动为主动。论语的意思用舍全看君主,苏轼的意思则是“在我”。 38(接上条)袖手闲处,有种老神在在的赶脚。 39(接上条)可能也正因如此,这句词争议性很大,有人说言辞粗浅坚持不是苏轼所写。还有传言说宋神宗见了很生气,把苏轼贬到黄州去了。 40补一条,卫懿公好鹤。第三卷37章我手抽写成宋襄公好鹤,我自己没办法更改,先更正在这里。卫懿公好鹤好到疯狂,结果自己被吃了。好惨(⊙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 调戏 茶博士站在门口,喜气洋洋与每一位进店的客人和已付过茶资准备离去的客人打着招呼,一片聒噪。 茶馆外面,是一个卖花姑娘,正在吆喝着初春的杏花。杏花花瓣灼灼其华c耀眼迷离,有几株还沾染着清晨的露珠,卖相算是好的,但是比起御花园中的那一片云蒸霞蔚的杏园却是不如。 我轻轻摇头,将目光投向马路对面的卦摊上。有个算命的瞎子多少年如一日地坐在原地,很少看见有人找他算卦,既没有人夸奖他“赛神仙”,却也没有人跑来砸摊子。我又点了点头。 正当我饶有兴致地继续这样无聊观望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呵斥:“去去去,臭要饭的!赶紧走,别影响生意!走走走!” 我迅速收回目光,发现说话的正是原本对茶客一脸和颜悦色的茶博士。当然他现在既不可能和颜c也不会悦色,而是紧皱起一张包子脸,向外推搡着两名乞儿。我不动声色地望着,轻摇折扇言不发。 “公子”侍立多时的汤饼轻声发问,我知道他一直都在仔细观察着我的神色,尽管他站在我身后。 收起手中的象牙折扇,我用扇柄轻点两下桌面,雕镂着繁复纹饰的骨白色扇柄碰触到黑褐色的木质桌面,发出“叮”的一声,虽然不足十分响亮,却也足以让我的手下知道该怎么做了。 汤饼向我躬身行礼,迈步走向仍然在争执的茶博士和乞儿。态度异常平缓:“请他们进来。”这话明显是对茶博士说的,而所请的对象,当然是那两名乞儿。 茶博士愣了一下,他偷眼打量着我,当然汤饼是没有必要等他做出反应的,径自将乞儿带到了我面前——如果一时心血来潮,拆了这家小小茶馆的微末权力,我还是有的! 两名乞儿被带到我面前,我招招左手,左侧侍立的汤圆立即上前,奉上一个蓝布蜡染的小小钱袋,轻轻放在我的手上。我抿了抿唇,右手伸进钱袋里,拈出一枚崭新的五铢钱:“时近晌午,肚子不好受吧?” 二人面面相觑,却不知如何作答。我轻轻一笑,将铜钱抛掷到地上,他们反倒退了两步,不敢捡拾。 “怎么?嫌少?”我勾起唇角,轻轻笑了笑,伸手抓了一把钱币,再次抛掷到地上:“别怕!这些都是本公子赏你们的!” 乞丐终于明白过来,立时跪在地下捡拾铜币,我懒散地望着他们,悠然饮茶。 “姐姐,你看这些花好美,我们带回去一些吧!杏花多少钱一株?” “小姐,这是今晨新采摘的杏花,要三个钱五株。” “啊?这么贵?蓉儿,我们还是走吧。” “可是姐姐,杏花娇艳,且花期不能长久,错过了就要等明年。我们不如只买两株,姐姐,就两株” 从这对姐妹刚刚出现在茶馆门外,我就开始注意她们了。是一对灿若云霞的姊妹花,只是我朝虽然不是太过注重名教礼节,然如此嚣闹且车水马龙的街市上,大户人家的姑娘是断不可能出来的!为了几株时花也要斤斤计较,想来还不如寻常门户的小家碧玉,实在是可怜了这如花似玉貌。 “姐姐,求你了”一身粉红衣裙的妹妹嘟起嘴,她脸上稍显稚气,明媚的眼眸辉映着希望,看来还只是一个十岁出头小丫头。 姐姐摇摇头,虽然很轻很轻,但不容拒绝:“既然花期短促就更不宜买了,这时候买几株杏花,还不如省下银钱,待杏子成熟多买些回去吃!”说着,她出手拉了依依不舍的妹妹就要走。手腕翻动之际,我喉间不由一动——皓腕凝霜雪,也不过如此了! 我的目光定定地望向那年长一点的少女,不加一丝避讳。她一身青烟色衣裙,洗得有些微微发旧,但却干净整洁。左手挎了一个菜篮,里面似乎放了几根青菜,此时正拉着妹妹的右手手腕上带了一只松石手串,将她的芊芊皓腕衬托得更加明洁如玉。 “谢公子爷的赏c小的们给爷叩头了!”耳边不合时宜地响起乞儿的道谢声,我不悦地看向他们,只见两名乞儿正趴在地上向我连连叩首——我很享受这种感觉,尽管平日向我叩头的人比比皆是,但没有一个发自真心,倒不如这两个乞儿。 “这些,都尽数赏给你们!”我将钱袋抛掷出去,钱袋发出啪的一声,“再给爷磕十个响头!” 我的这一举止显然引起周遭的注意,乞丐自然是乞丐,早已抛弃尊严的他们是不会顾虑大庭广众之下磕头是多么耻辱的事情,所以他们立即执行,我听到砰砰的叩头声,满意地笑了。 “辱人至此,算什么君子,亏你还身着长衫头戴白玉发箍,一副读书公子的打扮!”一声清脆脆的娇声传来,宛如空谷啼莺。 循着声音望去,原来正是姊妹花中的姐姐,此时她正怨怒地瞪视我,姣美的面庞因为气恼而呈粉面薄怒之态,无端娇俏惹人怜,看得我心花怒放。 我挑高眉毛,“啪”的一声展开折扇,不疾不徐摇动扇子。京中三月,正值春寒料峭之时,扇风拂面,还真是冷啊!可是为了维持我这玉树临风之态,也只好装出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惬意:“我随意赏给乞儿几个钱,他们为了表示感激,给我磕上几个头,碍着姑娘什么事了?” 女子上前两步,未语人先笑——可惜是讥笑:“这么冷的天还摇扇子,尊驾不冷么!” “!”我睁圆了双眼,怒意陡升,只能加快了摇扇的频率。 谁知女子扬起一张俏脸,清亮的明眸中没有丝毫的怯意,缓缓拨开身后一直拽她衣角,示意她别再说话的妹妹。 “公子看他们春寒仍要上街乞讨而心生怜悯,赏他们几个钱,是公子的善心。他们过来磕头,自然也是感怀公子慈悲,这是应该的。一施一得,一为慈悲一为感激,可称佳话。然而公子当街叫乞儿进茶馆,上赶着让人家磕头,他们即便磕了头,也未必真心谢你!兴许还要骂你为富不仁!”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后跟着的六个仆人,有四个同时倒抽一口冷气。 我怒极反笑,听她继续说下去。 “不能让人真心实意地尊你敬你,纵然是梁园千亩富可敌国又有何用!公子幸而生在富贵人家,但是还请记得,人生无常,‘朝为紫袍公,夕做戴枷囚’,若有朝一日公子沦落到此种境地,遭人凌辱,又当作何感想?” “住口!”一声迟迟的断喝,终于从我身后传出。震得我耳膜发疼,也吓得这对姐妹花中的妹妹簌簌发抖。 “朝为紫袍公,夕做戴枷囚”我低头看桌面,轻声又念了一遍这句诗。 而后抬头,深深地看一眼女子,她眼中虽流露些许惧意,但还是固执地回视我,装作浑不在意的样子,像足了一只误入罗网依旧保持高傲的白鹿。 只是猎物越是高傲,猎人就越是想把它们弄到手!我微笑:“也难怪,初见小娘子芳容,在下就觉得过目难忘。原来小娘子这是腹有诗书气自华,本朝秦丞相以血书于狱中的绝命诗,小娘子竟可以出口诵出,实在佩服啊!” 我故意将称呼变了,“小娘子”三个字,被我用极慵懒的口吻说出,无端生出外人难以窥测的亲密感,三分两分随意。 果然,她脸色如同五月开在上阳宫明晃晃的阳光下的榴花,绽出明艳的红。 不等她答言,我突然转头看向一旁仍然跪地不上不下的乞儿:“这位小娘子的话,你们可曾听明白?她说你们不是真心磕头,没准儿心里还在骂着本公子!” 两名乞儿赶紧摇头:“公子可别听信外人闲言,我们当然真心感激公子,恨不得把公子当作再生父母看待,我二人就是没那么多银钱,如果有的话恨不能为公子立个长生排位,日日供奉” 我忍不住嘴角抽搐,转头见那做姐姐的,同样露出揶揄的笑,我有点后悔今天的胡闹了。 乞儿还在磕头,一个还抬起头,指着自己的额头说道:“公子您看,我们的脑袋都快磕出血来了!” 我刚想笑,那对儿姐妹花竟以袖掩口,发出几声清脆的笑声。随即茶馆里看热闹的茶客都笑了。 尔母婢也!实在是奇耻大辱! 我将扇子合拢,在桌上敲了两下,站起身。汤饼会意,忙驱散了两名乞儿。 我绕过桌子,走到青烟色衣裙女子的面前,颇有几分调戏的意味看着她:“不如请小娘子告诉我,怎样做才能让别人真心感激?” 因为我的走近,她不得不仰起头,才能直视我的眼睛——这妮子好胆量,居然真的那么做了。 “公子衣冠华丽,想来不缺钱去买几本书吧?” “书?”我一时愕然,竟不知她在说什么。 “御人之术,如果公子想学的话,应该没什么难的。”说罢,她拽了拽身后的妹妹,显然是要走了。 我突然伸出右臂在她面前,阻住了她的去路:“慢!” 姊妹二人不得不停下,妹妹已经慌张得手足无措,姐姐强作镇定,没有说话。我用扇柄轻轻挑起她的下颚,浮华一笑:“我都已经称呼你为‘小娘子’了,你该不该叫我一声‘郎君’呢?” 她大惊失色,我今日的行为,无异于登徒子c轻薄儿。 我又将脸凑近一些,故意笑得猥琐:“我要你!做我的妾!” “你这登徒子!”妹妹恼羞成怒,“你就不怕我们告官么?!” 我轻蔑一笑,懒得理小丫头片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联姻 “请君自重!”羞愤在她眼中一闪而逝,轻轻拨开我的牙扇,先是半偏过头对妹妹说道,“蓉儿不可无礼。观这位公子,华衣丽服c言行恣肆,若非白日醉酒,便是有所倚仗。他既然敢当街调戏,就自然不怕我们告官。” 她这般旁若无人地评价之后,这才对我福了福身子,恬然一笑:“多谢公子青眼,不过我姊妹早有誓言,虽是荆钗布裙,也断不与人为妾!” 她举止自若言谈清楚。一举手一投足于我看来,都是风韵十足。我有片刻的失神。 待我反映过来,她已经拉着妹子,匆匆混入人群。 我望着她青烟色的衣袂翻飞,突然发狠:“记住你今日说的话!” 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我方才揉着眼睛回转身来。一转身,六个人站成一排,齐刷刷地看着我,忍笑的忍笑,无奈的无奈,面瘫的面瘫,表情各异。 我没好气瞪他们一眼:“茶钱结过了?” 鹿脯圆圆胖胖的脸笑起来,眼睛鼻子嘴几乎都要凑到一处:“都结过了,公子游逛一天,是不是该回” “蠢才!”我不等他把话说完,一扬手将扇柄塞进他嘴里,“叫你给我预备扇子!你想冻死我么!”害我白白被人取笑!不过转念一笑,取笑我的是个美人,忍了! 鹿脯拿出扇子,抢白道:“那不是您自己” 话音未落,他左手汤饼c右手驼羹不约而同抬脚——踩!鹿脯双脚被踩住,疼得泪花儿都滋出来了! “早晚笨死你!”我再次骂了一句。 汤饼突然说道:“公子,酒楼雅座已经预备妥当,随时候主人移步前往。” 今天街市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热闹,好友聚在一堆,低声兴奋地议论即将凯旋还朝的将军。 我淡淡看一眼向朱雀大街汇拢的人群,轻声说道:“今日是骠骁将军刑岳班师奏凯的日子,怎可不去凑这个热闹?” 每一个皇朝,无论乱世c治世,都要有英雄。百姓渴慕英雄,因为在他们单纯到可笑的心里,英雄似乎拥有上苍所赋予的无限力量,保他们太平安康——这份力量,甚至超越了皇权。 人们自发聚拢在朱雀街的两旁,摩肩接踵c人头攒动。这条通往未央宫c或者说通向至高权力的大道,过不了多久,就会迎来人们心目中的战斗英雄。 我坐在酒楼二层的临窗雅座,默默俯视脚下的风景。 耳边,听得酒客们热情地议论着此番的凯旋得胜。今天日子特殊,二楼六张桌子,每桌索价百两纹银。所以能坐到这里的,皆非等闲之辈。听这些人议论起时事来,与市井小民的信口胡诌不可同日而语。 “此番刑骠骁大破北胡,直打得北胡王庭西迁。我大夏军心大振。来日定可攻破梁国,统一河山。”一位身穿宝蓝色绸衫的老者,满怀信心地评述。 彼时我正举杯将饮,闻言动作微震,一滴酒液刚好溅出,点染在雪锻袍袖的袖口。我下意识皱眉。 正在这时,邻桌一名绛色长袍的青年,闻言起身对老者拱了拱手:“老先生这话就错了。廿年前,我大夏与梁国签署停战协议,两国联姻永不征战。现如今梁皇是咱们夏帝的嫡亲娘舅,两国关系好得蜜里调油,说什么‘攻破梁国c统一河山’,老丈莫不是酒后发醉言?” 我忍不住冷笑,这青年将不知以为知,居然还有脸跑来指点江山! 果然老者也不愿与他废话,只说道:“以后就知道了。”而后便与同桌友人推杯换盏,再不理那青年。 梁国与夏国的停战协议,以及眼下的太平景象,说来话长。 百年以前,这原是一个江山一统c金瓯永固的皇朝,天下太平c百姓乐业。越是太平盛世越容易滋生忧患,几乎是一夕之间,北方胡族c西部蛮夷c南方百越相继发难,中央王朝左支右绌,皇帝在动荡不安中驾崩。谁料外乱不平又起内扰,几位皇子不顾内忧外患,争夺帝位,原先的赫赫皇朝终于覆灭。 一时之间,十数个小国割裂山河各自为政。又经过数十年的战乱,终于形成两个国家,隔江相望——南为梁国北为夏国。 两国谁都想做那个天下共主,因此势如水火c常年征战。四周蛮夷之国趁机蚕食两国边境,两大国仍然打得鱼死网破。 这一打,又是六十年。 六十年,整整一个甲子! 这在邦国征战,不过弹指一挥间。然而同样是六十年,可以换来普通人家的四世同堂,也可以将村落发展成商旅云集c人烟凑密的集镇。但是一切尽付于战火狼烟!昔年的阡陌农田,化做荒村颓壁c寂若坟场。数百里田地荒草齐人高c松柏冢累累。 兵士被迫应役而无心打仗,军营里充斥着怨怒与悲恸。终于,民不堪其扰,各地纷纷爆发农民起义c灾民抗争。梁国c夏国国力日退千里,当他们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是一贫如洗。 最后,两国派出使臣,在国境线上签订合约:约为婚姻。梁国公主出嫁夏国国君,如若诞下皇子,便是下一任夏帝。否则夏国归属梁国。若梁国国君没有子嗣,梁国公主所生的夏帝,便可一统梁c夏二国。 百姓为此津津乐道,因为他们看到了和平统一的曙光,和平,也就意味着太平无事和随之而来的丰衣足食。 梁国公主嫁给夏国君主后三个月,夏帝崩,斯时公主腹中已有身孕。 梁国公主嫁给夏国君主后六个月,梁帝崩,公主长兄继为国君,他还没有子嗣。 梁国公主嫁给夏国君主后十个月,钦天监禀奏,六龙贯日,天象大吉,三日后公主诞下皇子夏斯邦,当日由皇祖母圣颐太皇太后怀抱登极c改元延和,是为夏帝。 十九年后,夏国c梁国虽边境偶有争端,但仍然相安无事。还有一件事,梁国国君至今仍无子嗣! 想到这里,我眯了眯眼睛,站起身来。老者说得不错,近二十年的生聚c繁衍,终将有一邦强者为王,以气吞山河之势统一江山。 你问我为什么知道这些陈年旧账这么精细?因为我,就是夏斯邦! “禀公子,刑骠骁踏上朱雀街了。”汤圆轻声说道。 我倚栏而立,雪缎的袍袖轻拂过朱色雕栏。不似酒楼上其他人的翘首远眺,而是静静地俯视脚下百姓的举动。 百姓聚集在朱雀街两侧,兴奋地迎接着他们人为神话了的战神。 “来了来了!刑将军凯旋归来了!”百姓兴奋地传述着,其中更是不乏一些心急的妙龄少女,将准备多时的香花c手帕,甚至钗钿c臂钏当街抛洒——大夏地处北境,民风淳朴,常有妇人当街拦阻美少年的风雅之事。 我翻了个白眼,哂笑:“当真是出风头!” 蹄声橐橐,鼓乐韶音。当先一匹白马,马上为手持圣旨的天子特使,徐徐导引前行。当特使经过,前来迎接的百姓爆发出有如山呼海啸的轰鸣。一时之间,锦绣与钗环齐飞,珠光共宝器一色,更有甚者抛出织金华服c蓝田玉带,还有一位居然成匹成匹地往街上扔锦缎。 我看得嘴角抽搐:“哈哈,刑将军被全长安城的女子爱恋着,实在是艳福不浅。如此一来,我就是有些担心我那三姐了。你们说,下一次东光公主进宫朝拜时,我是不是该赐给姐姐五十个面首?” 我的三姐,东光长公主,几年前出降骠骁将军刑岳,门户相当c金童玉女,成就了当时长安城的一段佳话。 身后六名仆从无人搭腔,我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此时他们正在做何表情,于是一边看着楼下精彩的戏码,一边懒洋洋点将:“都不说话啊?那就,馎饦!你来说,公子这主意如何?” 馎饦稍显滞呐的声音传到我耳边:“公子,这主意极馊。” 我忍住笑,若有所悟地点头:“好,那就不赐三姐面首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刑岳 来了! 我眯了眯眼睛,凝神望向脚下徐徐行来的黑马,以及马上那道熟悉的身影。 乌黑的高大骏马,四蹄攒雪,白玉为马鞍,黄金络马头。马上一员少将,银灰盔甲劲束全身,盔上红缨曜日迷离。少将风姿飒爽,脸上隐隐浮现着沙场上的杀意c狠绝,凝神敛思时稳若磐石,扬眉抚剑时气贯长虹。 行进的凯旋大军,看看在我脚下停住。四位须发皓然如雪的老者,在长安县c万年县县令的引导下,在凯旋乐与破阵曲的轮番吹打里,行至马前揖手为礼。 马上的少年将军欠身抱拳行礼:“四位长者,恕刑岳礼数不周,刑岳奉皇命出征,未及入宫见驾复旨,不敢下马,就此为礼。” 谁料他这一言一动,立即引发围观群众的赞叹声,什么“将军重礼法”的赞叹声油然而发。 我冷哼:“别以为挖出四个长白毛的老头,就算凑够了‘商山四皓’!” “公子慎声!”我身后的饼饵亦出言劝阻。 饼饵和馎饦,寡言少语,平素都顶着一张冰山脸,五十步远就能把人冻住!眼下他们二人既已开口,我也只好皱皱鼻子,继续看戏。 仔细留神就会发现,四位老人手上提了东西,这象征犒劳三军的箪食壶浆。现在他们郑而重之地将酒壶双手捧递给军前校尉,而后由一人上前致辞。 “将军第出名门,品实非俗。身显名扬,皇戚贵冑。为太皇太后侄孙,为当今天子表哥。芝兰玉树,轩轩韶举。且将军犹能不矜于门阀,弱冠以来奉召驱驰,纵横沙场。驱寇逐虏,保我河山。致使贼寇仇雠,闻将军之名望风而拜;邻国近塞,见将军令旗无人敢前!威高名重,当世无两。将军御敌,则边境无扰;将军入朝,则天子礼迎。高风轩邈,颓波扬清” “啪!”极其清脆的声音,打断了苍老的声音。真没想到,一只小小的玲珑酒杯,从酒楼上扔下去,能有这么大的响动。 我禁不住唇角上扬,反手回去摸酒壶,被汤饼不动声色地制止。 从伪装“商山四皓”之一开始致辞起,不知不觉围观的百姓就陷入肃穆的静谧。突然一声响动,百姓俱是始傻c继吓c终愤怒的滑稽姿态。 我勉强忍住笑,凭栏探出身子:“本公子手滑了,将军海涵!” 什么叫触犯众怒c众矢之的?我今天终于感受到了。如果我是箭靶,长安城百姓的视线可以转化成箭矢,那我现在肯定可以和刺猬称兄道弟了。 马上的将军反而是最平静的一个,在看见我的一霎,他的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讶异和紧张,然而只是一瞬,快到我以为自己眼花了。 随即,他在下方仰视着我,那视线,绝对不是臣子对于君上该有的表情。相反,黑眸中毫不掩饰着无可奈何之意。 刑岳挥退满脸愤怒c似乎要上楼抓我的校尉,在马上静默片刻,突然偏身下马,略微整理盔甲后,对着楼上的我,抱拳行礼! 前一刻,我还因为恶作剧得逞而幸灾乐祸地笑。后一刻,我分明感到那笑凝在脸上,我就像一个供人取乐的小丑一样。 尔母奴婢也! 我愤恨,恨不得下去给刑岳两拳! 一盏茶功夫前还在说,未复皇命不能下马。眼下却因为看见我就舍得下马了?况且,全长安城,能得他骠骁将军行礼的年轻公子,还能有谁? 虽然没有说话,也没有过多的动作,可是我的身份,已昭然若揭! 而且还是揭在如此多的百姓面前! 刑岳,你够狠! 这让我以后还怎么在长安市坊里鬼混?哦呸!是白龙鱼服c访查民情。 “公子,要不还是回”鹿脯顿感紧张。 “住口!”我自栏杆上抽身,瞪他一眼,“还用你说?回去!” 我旁若无人地穿过酒客们小心翼翼打量的视线,伙计站在楼梯口,双手举着的托盘上摆了两瓶甜白釉细颈鸡腿酒壶,以及四碟小菜,是我命汤圆点的菜色。伙计见我们一行人过来,神色慌张,不知是该立还是该跪。 我突然停步,和颜对伙计说:“酒味醇冽,不错。”说完看一眼汤圆汤饼,二人会意,从钱袋里取了五钱银子,打赏伙计。 “谢c谢”伙计牙齿都要打战了。 我自认笑得很亲切:“刑骠骁不辞辛苦,征战沙场凯旋而归。伙计,你把这两壶酒奉与将军,看着他尽数喝下去,就说是本公子——赏赐!” 不理会头上已现豆大汗滴的伙计,我疾步下楼,银白衣袂翻飞如雪涌,却不及我此时内心翻卷的恨意。 我在酒楼门前止住脚步,面对军容严整c不动如山的队伍,就算平常再懒散,此时也难免于心中生出端肃之敬。 刑岳站立的位置距我有一箭距离,我和他遥遥相望。面对他如鹰般犀利的眼神,我很想就这样转身一走了之。这里是朱雀大街,帝国都城长安的中心位置,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向北,走不了多久就是未央宫城的九重城阙。 但是,未央宫不是可以保护我的蛋壳,更何况里面还住着太皇太后刑氏,我又能躲到哪里去? 我是夏斯邦,降世即为帝的人! 既然众人都在猜测我的身份,那么不如越性把这层窗户纸戳破吧。 众目睽睽之下,我平抬手臂c双掌交叠于身前,行半礼道:“骠骁将军刑岳,征战塞北苦含之地,保边境子民安定。朕,代黎民百姓,谢将军!” 话音未及落下,就听周围一片扑落尘壤的声音,凯旋大军c迎接官员c沿街百姓,还有那装模作样的“商山四皓”,尽数跪倒在地。 再看刑岳,他脸上露出难以相信的表情,随即嘴角不易察觉地抿起一个弧度——我只当这是轻视的表情,缓缓单膝下跪。 成功收到预期效果,我见好就收,利索一扭身:“回宫!” 幸好汤圆及时拉住我,小声道:“主君,左行才有宫,右行就越走越远了。” 我:“” 演的太投入,忘记回家的路了。 在卫军堂而皇之的卫护下,在百姓敬仰孺慕的仰望中,我迈步前行。生平第一次,享受超然于上的成就感。 朱雀街的尽头,九重城阙巍然而立,没有金围翠绕的奢华,也缺乏雕梁画栋的精致,但是却足够让所有从这里通过c入宫朝拜天子的臣下,身不由己想要五体投地,因为这里每一方青砖c每一片瓦当,无不象征着帝国至高无上的权力。 这里就是我的家,大夏的帝宫,未央宫城。 通过宫门,我登上早已备好的辇车,两名辇郎在前拉车,汤圆等人紧随辇侧。 辇车不快不慢,经过太极殿c勤政殿c昭明殿,虽然已是初春,宫外处处杨柳,奈何春风不入宫墙,前廷萧然无趣,还不及御园中的几丛烟树杏雨。 我将心里所想随口道出,一向很少拾话的饼饵,木着一张脸说道:“这里当然死气沉沉,西宫才是春意盎然。” 西宫名慈寿宫,是太皇太后的寝宫。如今几乎半个朝廷的官员都出自刑氏,自然煊赫无匹。饼饵这话虽然不中听,可却是事实,我气恼地扯下腰间的七宝短剑,向他砸去:“委婉进谏,会要你的命啊!” 力道过大,短剑几乎要打在他身上的时候,饼饵略一侧身,他身后的馎饦极有默契地伸臂,接住短剑,看了看才递给饼饵。 饼饵再是面无表情,也掩饰不住眼中的喜悦,可是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谢主君赏赐。”至于委婉什么的,他都当耳边风,下一次的谏言,只能比这一次更犀利。 辇车停在了寝宫紫宸宫外,我跳下车,穿过重重宫阙,面前是层层殿门的开启,我熟悉地穿梭于殿宇楼阁之间,一路走一路吩咐。 “走了一天,乏了,快些准备浴汤。” 刑岳一会儿要入宫觐见,我必须昭示以天子威仪。 一直走进养心殿,四名穿着异于寻常宫婢的少女见我回来,不跪不拜,只是笑逐颜开:“主君回宫了。” 我也笑:“朕给你们带了蔷薇阁的胭脂回来。” 她们是这紫宸宫的主事宫女:霜橙,香橘,山药,山楂。 “只顾给这四个丫头带礼物,主君肯定忘了妾身!”一名自屏风后款款走来。 我惊喜叫道:“姆姆!” 美妇敛衽为礼:“吴盐拜见主君。” 大夏宫廷历来在帝后及太后宫中设置大长秋,为一宫总领太监。我宫里却没有大长秋的设置,而是任命吴盐代行大长秋事。 吴盐是夏c梁两国联姻时陪同母后嫁入夏宫的,她那一口吴侬软语,听在耳中就仿佛看见了南国明媚阳光下的一波湖泊,澄澈绵软。我猜她原先的身份可能是先帝媵妾,但是否曾承宠早已随着先帝的崩逝和承幸簿的焚毁,变得无可查证。 我自记事起吴盐就陪在我身边,母后唤她“阿吴”,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只淡笑不语。所以当我读到“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的诗句后,为她更名“吴盐”。 其实今日在寝宫里看见吴盐,我有些惊讶,她不常在御前走动。十三年前的一场变故,吴盐身染寒气,我便命她平日好好将息身子,宫里的事霜橙等人自会去跟她报备。 “虽说时至初春,可毕竟还未开暖,妾不放心,过来检视主君的衣柜,看看是不是又过早添减衣服了。” 我难得心里发暖,笑容也愈发柔和:“有劳阿姆。” “好歹出宫一遭,朕怎么可能忘记给朕的吴盐阿姆带礼物?饼饵。” 饼饵应声而出,碰上一匹青色锦缎。 “这是缭云轩新上的花色,阿姆做身锦袍来穿正合适。” 我一边说着,一边拿过锦缎在吴盐身上比划起来。 “这么鲜活的花色,穿在妾身上实在浪费,还是给这些小姑娘穿吧。” 我失笑,将锦缎直接披在吴盐身上,赌气一般道:“就给阿姆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跪候 沐浴之后,我换上一身湖色长袍,斜靠在迎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霜橙她们聊天,心里却想着刑岳入宫的时间。 然而宫门侍监长久没有传话进来,眼看就是掌灯时分,霜橙看我脸色越来越差,问道: “主君可要传膳?” 我移步到窗口,看看外面的日色,西边的天空有些发灰,时候还早,离日落还有些时间,于是摆摆手:“还是吃点心吧。” 但是,当山药山楂端来的点心,被我吃下去一半的时候,汤圆匆匆行来。 “主君!” 我见他神色有异,以绢帕擦掉手上的点心渣:“刑岳进宫了?” “回禀主君,刑骠骁是进宫了,可他进的是慈寿宫!还有”我最讨厌别人说话吞吞吐吐,所以御前的人就算要禀报的消息再不堪,也不敢耽搁,汤圆只略看看我的脸色赶紧说下去,“刑太尉一早就在慈寿宫里,如今太皇太后已赐宴下去。刑骠骁不等宴席结束,是不会来未央宫叩拜圣上的!” 我懵了,这是被无视了? 反映过来之后陡然大怒,在他刑岳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皇帝! “哗啦”一声,盛点心的盘碟尽皆被我扫落地上,一枚溜圆的红绡酥还在地上滚了两圈方才不甘不愿地躺平。 我站在一地碎瓷之中,气得几乎咬碎银牙,寝殿里除馎饦以外的内侍宫婢尽皆跪下。 馎饦皱眉,上前一步:“主君” 鹿脯忙拉扯他的衣袖,示意不要说话。 我怒声道:“让他说!” “陛下可是动怒了?”馎饦只有在非常时刻才会称呼我为“陛下”,现下他这样称呼,看来也是真的生气了。 我声嘶力竭,借机发泄怒火:“你眼睛瞎了?!难道这样都不算动怒?难道刑氏辱我至此,我也不能动怒!” 馎饦紧紧盯住我的眼睛,朗盛说道:“臣闻,‘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敢问陛下,您今日的怒火只不过碎几块盘子,算什么天子之怒?” “”我哑然,他的意思是,傀儡如我,有什么资格发怒? 是啊,我有什么资格发怒 我在一地碎瓷片中挪了几步,怒意也因那两句吼叫而渐缓,于是我点点头,声音有些嘶哑:“说的有道理。” 我抬抬手,示意左右都站起来,宣布:“馎饦犯颜直谏,赏——”我故意不说赏什么,反而问他:“你想要什么?” 馎饦躬了躬身道:“听凭主君之赐。” 我略感失望:“这样哦”我用商量的语气问他,“赏你个妻子如何?要不就霜橙吧!” 霜橙从一开始就吓得脸色惨白,听我这样说,身子颤了一下,眼中波光流转。 我摸了摸鼻子,这玩笑好像开大了,我不过是想提醒馎饦,别忘了他内监的身份。 果然,馎饦如有所悟,立即跪伏下身子:“主君,奴才知罪。” 我摇摇头:“你没有罪,只是错了,不过今日朕也不该妄发无名之火,这就算扯平了。你的谏言极有道理,朕还是要赏,就赏——你与朕对弈。” 见我已恢复心平气和,殿中众人俱是舒了一口气。我瞪他们,这都什么人啊,难道堂堂天子,还会挟私报复不成! 馎饦行礼如仪:“奴才谢主君恩赏。” 他站起身时,一双黑眸充满感激地望向我,我经过他身边时,低声道:“只有先保护好自己,才能保护朕,以后不可率尔纵性暴露身份。” 自认为这番说教很中听,谁知转身时他在我身后,用更低的声音说道:“奴才知道了,也请主君保护好自己。” 我脚下打跌,险些栽倒在瓷片上。 原本陪我对弈是驼羹和鹿脯这对儿开心果的事,只因这二人棋艺精湛,与我对弈刚好旗鼓相当。馎饦棋艺不精,其他人更是一窍不通。 我和馎饦相对坐于棋枰前,驼羹c鹿脯则跪坐在下手,随时准备收拾残局。 不知为何,今天连续两局我都是铩羽而归,就连最初一个劲儿奉承我必定能把馎饦杀得片甲不留的鹿脯,两局棋过后也是噤若寒蝉。 看着他们将残局的棋子收入棋盒,我没好气看向鹿脯:“怎么不拍朕的马匹了?” 鹿脯憨厚地笑:“主君这是智者千虑,难免有一失”,他说完立即换了一副面孔,原本眯起来看不见的眼睛也露出两粒黑亮的瞳仁,色厉内荏指馎饦道,“馎饦是愚者千虑,侥幸有一得!” 馎饦平素习惯板着一张棺材脸,通身更是自内而外散发出森森寒气,他都不用瞪,只稍一抬额一瞥眸,鹿脯立即吓得缩了缩身子。 我被他们逗笑。 第三局开始,我刚在四角落下棋子,就见紫宸门的黄门侍监小步趋入:“启禀圣上,左威卫上将c兵部尚书领骠骁将军” 刑岳来了! 我不等他说完,打断道:“朕不想见他,让他走!” 侍监讷讷,不敢就此退下。 鹿脯陪笑:“主君,刑骠骁奉命驱驰,北入不毛之地,如今奏凯而还。百姓尚且知道箪食壶浆c相迎于道路,若主君不见功臣,恐寒了朝臣及天下士子之心。” “是么?”我手中拈一枚羊脂白玉的棋子,迟迟不肯落子。 小窗半掩,夜色已浓,一阵冷风吹入,果然虽已入春依旧寒意十足。 驼羹起身:“奴才去关窗。” “不用关窗,让香橘备个手炉进来。” 馎饦适时问道:“主君,刑骠骁还在外面候宣。” 我已心下了然,徐徐然一指黄门侍监:“你!就说朕晚膳饮酒逾量,现正在醒酒。不便立时召见,恐失了君臣礼次,因此只好请刑骠骁在紫宸门下,候着了!” 我感到一阵快意,在侍监领谕躬身后退时,又及时补了一句,“别忘了提醒刑骠骁,大夏祖制,臣子于紫宸门下候宣,为表对君上敬重,必须长跪。” 侍监唯唯而退。 香橘奉上手炉,我在充满龙涎香的暖意中,熏熏然道:“可惜了!” 香橘正好跪坐在我身旁未及退下,闻言好奇道:“主君在可惜什么?” 我故意不回答,驼羹和鹿脯几乎异口同声:“主君可惜的是,今夜无风无雨。” 我笑笑,随手落下一枚白子。 馎饦问我:“主君打算让刑岳跪多久?” “何时赢棋,何时见他。” 我本以为这样说了之后,馎饦会故意输棋,谁知道,第三局,我又输了。 第四局,我依旧输。 趁驼羹和鹿脯收拾残局的时候,我怒目:“你的棋艺居然提升得这么快?说吧,是驼羹c还是鹿脯教的你?” 馎饦欠了欠身:“是主君不能专心致志。” 玉石棋子撞击声琅琅清脆,驼羹和鹿脯将黑白两色棋子放入漆盒中,重新开局。 我努力不去想紫宸门下跪着的人,不去想刑岳凯旋归来时长安百姓的拥戴,不去想因为刑岳不顾天子颜面擅自在慈寿宫领宴的怒火,甚至不去想因为今晚难为刑岳而可能导致的后果。 这一局棋,我们下了很长时间。 最后一枚子落,望着棋枰上的黑白分明,我遗憾地叹了口气。 是和局。 馎饦将剩余的墨玉棋子放回盒中:“主君是太想赢了。” 制止住欲上前收拾残局的内侍,我轻声道:“算了,移驾温室殿吧。” 汤圆会意,躬身领命退下,前往紫宸门宣谕。 我以宽大袍袖拂乱满枰黑白分明的莹润玉石:“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辱者定碌碌,荣者未必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赐酒 我换上一袭银线绣飞龙纹的玄色衮服c头戴墨玉发箍,端坐于温室殿上。 这最后的三局棋,我和馎饦下了将近两个时辰,同样刑岳便在紫宸门外跪候了两个时辰。他迈步入殿的时候,虽然脚步未见踉跄,可也不复日间的意气风发。 可以想象,前一刻还被百姓盛赞,在慈寿宫宴饮的功臣,下一刻被天子折辱至此,脸色该有多么难看。 刑岳是黑着一张面孔,进殿的。 “臣,骠骁将军刑岳,幸不辱命。此番北胡王庭北迁,边民重归失地,北塞可保无患。恭祝大夏金瓯永固,陛下长乐未央。” 恭祝已毕,刑岳行三跪九拜之礼,当他跪下又站起身的时候,身子不易察觉地晃动了两下,如同悬崖上的松柏经风抖动。 我暗自发笑,近旁侍立的汤饼轻咳一声,我忙收敛笑容,好在这时候刑岳已经再次跪下叩拜,应是没有看见。 他行礼结束后,我没有立即叫他起身,因为在刑岳面前,只有我居高临下的时候,我才能感到我是一位帝王。 我毫无情感地说了一句:“刑将军辛苦。” “臣为大夏c为陛下驱驰,不辞辛苦。”刑岳的语气同样干涩,想来还在生气。 我却不管这些,继续问道:“伤亡几许?” 刑岳明显一愣,顿了顿方才说道:“臣率军十万,兵士伤亡c失踪者,计有三万余人。” “这么多?那就是将近一半了北胡那边的伤亡,也这么多?” “启奏陛下,北胡因地利之便,趁地形作战,伤亡并不多。” 我哂笑:“这么说,将军的功劳,是大夏伤亡战士的身体堆垒而成的。” 他不承认,也不否认。 我身子前倾,不依不饶:“你说是不是?” 刑岳语气冷硬:“陛下尚未亲政,这些不是您该操心的事。” 我怒极反笑:“一将功成万骨枯,朕没有怪罪将军的意思,将军平身。” 我让他在近前的席上就座,幽幽说道:“朕不仅不会怪罪将军,反而要感谢你。朕原本为将军准备了筵宴,可惜听闻将军已在太皇太后宫里领宴?” 刑岳面现尴尬,可嘴上依旧说:“太皇太后盛情,臣不敢辞。” “你也不该辞!”我装出语重心长的样子,“于私,太皇太后是卿的姑祖母,于公,如今朝政军务自西宫出。太皇太后才是大夏名正言顺的君。如果朕是将军,宴饮谢恩后就直接回府了,何必再来紫宸宫见朕呢!” 我这几乎是诛心之语,熟料刑岳意态坦然:“陛下说笑了。陛下是大夏名正言顺的君主,臣既领旨御敌,怎可不来紫宸宫复旨?” 我嘴角抖动,哪怕我是傀儡皇帝?! 不过,傀儡皇帝,也是皇帝。我于是说道:“如果朕现在赐宴,将军想来是无福领受了。” “臣已领西宫赐宴,不敢再扰陛下之赐。” 我点点头,对门口侍立的馎饦使了个眼色:“朕也猜到了,所以朕不能为难将军。” 刑岳可能没想到我这么好说话,惊诧的目光从我脸上一扫而过,立即欠了欠身:“臣谢陛下体谅。” 我皮笑肉不笑:“不过呢,将军凯旋而归,朕为天子,也不得不谢。来人——” 馎饦早捧了一个朱红为地墨色描边的方形漆盘,盘中排了三只大耳杯。 “朕便赏赐刑将军三觞美酒。” 馎饦走至刑岳近前跪下,将漆盘平托过头,故意装出尖声道:“这是上阳宫梨树下埋的紫丹金液,五十多年的陈酿了,主君平日都舍不得赏饮,恭喜将军了。” 我瞥一眼三只羽觞中满满的紫色泛金光的酒液,还真有点心疼。不过一想到酒埋得时间越久,越能醉人,心里的不舍之情便淡下去了——这三杯酒足以把壮牛喝趴下,更何况本就不胜酒力的刑岳。 刑岳竟然拒绝了! “陛下难道忘了?日间在朱雀街上,陛下已经赏过臣两壶醇酿,臣铭感五内,这三觞紫丹金液过于珍贵,臣” 我不悦地打断他的话:“将军的意思,是拒绝了?” 刑岳已经站起身,叉手道:“臣启陛下,臣有伤在身” “那正好,宫里有的是医官。将军饮酒后若伤情加重,朕可立传医官到此,将军放心。” 刑岳不敢置信地看我,我无所谓地扬起嘴角,笑得没心没肺。 他半天没有说话,而后突然避席跪倒谢恩:“臣谢陛下赏赐,吾皇万岁!” 刑岳双手捧起耳觞,负气一般仰酒而尽,而后来不及擦拭嘴角,又立即捧起第二杯,继续吞下。我看得目眩,不知不觉间已皱起眉头。 这么好的酒,他就不会慢慢品么?真是糟蹋美酒! 第三杯酒饮尽之时,刑岳巍峨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打晃,已是站立不稳。 “臣恐酒后失仪,请陛下允臣告退。”言毕,并不等我允准,转身就走。 此时已近二更,宫门关闭,我吩咐汤圆持天子令符送刑岳出宫。 刑岳脚步踉踉跄跄,在汤圆的扶持下,跌跌撞撞向外走去。我有点后悔,是不是今天做过了? 谁知刑岳在行将出殿时,突然转过头来,眸中因醉意而渐染了氤氲水汽:“我饮下烈酒,就能证明你圣天子的令行禁止c威不可侵?”他轻轻摇头,语气中是不可化解的失望,“石奴,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长大!” “刑骠骁,您喝多了。”汤圆手下用力,几乎是拖拽着刑岳向殿外行去。 我如遭雷击,半天没有动作。刑岳已被扶到殿外,犹自高喊:“狂傲!无知!自以为是!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洪亮的声音在殿宇里回响,几乎可以震落角落里的尘埃。 我怒火滔天,恶狠狠一拳捶在坐席之上。刚刚泛起的一点点悔意,此时也荡然无存。 刑岳,身为残害忠良c如今把持朝政的刑氏族人,你还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从秦丞相含冤牢狱c丞相府被夷为平地的那一刻起,你我便已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我站起身,行至廊院中,春夜气息冷寒,可是月色甚好。 霜橙取一领黑貂颌大氅为我披上:“月色虽美,主君还是早些就寝吧,明日还不知太皇太后宫里要怎样不依不饶。” 太皇太后从来不拿我当皇帝看,这几年因为朝中大臣屡屡奏议天子亲政,刑太后无事时对我尚且百般刁难,更何况似今日这般龃龉。 “明日事明日再说,如此好风好月,哪管那些糟心事。” 我笑了笑,随手脱去大氅,放回她手里。 霜橙气得跺脚:“主君,这么冷的夜,还不快把大氅披上!” 我呵呵笑着,从腰间抽出天子宝剑,锋刃出鞘寒气四射:“明月如霜,好风如水,待朕舞剑御寒!” 舞剑中庭,银光与月华凝成一天一地的冰霜。 记忆中,是谁对我说:“石奴,要记住,当剑随人舞,便是人剑合一。” 他还说:“紫电青霜,雷霆震怒,江海凝光,羿射九日尽在持剑者的心中,剑术如权术,你想要什么,必须先在自己心里想好。” 我的剑术,是刑岳教的。他是我的表哥,也是我的启蒙老师。 我几乎从记事起,刑岳就在我身边,当时我只当他是表哥,是可以带我一起玩的伙伴。 他手把手地教我认字,“君臣”c“皇帝”c“天下”c“夏斯邦”,是我最先学会的四个词,因为他每天都要不厌其烦地在我眼前写。 他亲手削制木剑,然后他持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让我在他身后傻乎乎地握一把适手的小木剑,笨拙地模仿他的动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往事 我是先皇的遗腹子,上面有兄姊九人,下面却没有弟弟妹妹给我欺负。秦家稚狐的到来,满足了我的愿望。同把刑岳只当做表哥一样,我也只当稚狐是妹妹,至于朝廷制衡c入宫为质的事,那是我长大之后才想明白的。 刑岳在写给我“皇帝”两字时,曾说过,帝位高如九天,俯瞰众生,坐在这个位置上,要学会适应孤独。可那个时候,有他和稚狐陪着,即便内廷静若止水,礼规繁冗如乱丝,可我依旧过得很快活。 刑岳长我六岁,稚狐小我六岁,我于是就把从刑岳那里学来的东西统统教给稚狐。不过我没刑岳的那份耐心,稚狐又没我聪明,总是学不会,歪头疑惑地问:“为什么要这样?” 如果静好岁月可以久长,那么我想,现在的我必然是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性格绝不会扭曲到今日这个地步。 所有的美好回忆,都在我十二岁生辰的那一天结束了。 七年前,延和十三年的六月初二,因是我的生辰,这一天也被称为乾和节。 朝会时我坐在龙椅上,百无聊赖地接受百官朝贺。秦丞相突然上表奏事,他与帘后端坐的太皇太后一问一答,我以为这是同往日无异的枯燥政务,只好百无聊赖地坐着,等待他们说完,然后宣布退朝。 但是不知为什么,丞相的情绪突然激烈起来,太后的回答虽简短却不容置喙,后来殿前武士突然闯入,如饿狼猛虎猎食一般将丞相和几位重臣按住,野蛮地拖拽出去。秦丞相一边走一边大声疾呼着什么,我听不懂,我只听见他一直在喊“皇上!皇上!皇上!” 他在向我求救,可是我吓得浑身发抖,跳下宝座,大声问:“皇祖母,他们带丞相去了哪里?丞相在叫我!” 一层珠帘之后的太皇太后,宝相庄严端然危坐,她示意太监把我抱回宝座之上。适才一度断开的音乐再次响起,笙管鼓瑟c金钟玉磬,庆贺圣天子的寿辰,以及大夏皇朝表面上的升平晏乐。 可是那一刻我惶恐不安c如坐针毡! 那天之后,稚狐便消失了——她消失的很彻底,仿佛后宫中从来就没出现过一个叫秦稚狐的女孩,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那个曾时时抱小女孩在膝上,亲柔地对人说可惜这不是自家孙女的太皇太后,再不准人提起稚狐这两个字。 秦丞相下狱的当晚,在狱中壁上提下绝命诗,饮鸩酒而死。三天后,秦氏全族二百二十八口男女老幼,尽皆弃市! 就在同一天,刑太后接连下诏,刑氏外戚四人封侯,十二人入朝! 一生一死,一荣一辱,惊心动魄。 大夏政权倚重士族力量,立国至今,朝政一向掌控在秦氏c李氏c刑氏c崔氏四大族手中,朝中官员,也泰半都是这四族的子侄或门生。显赫近百年的秦氏一族,就这样被连根拔起,其他二族无人敢问,从此政务彻底被外戚刑氏牢牢掌控。 乾和节过后不久,刑岳年近弱冠,入军中历练,即便是入宫也是前往西宫参拜刑太后。 我不再满含孺慕之情地唤她“皇祖母”,她也不再叫我的小字“石奴”。 在刑氏和满朝文武眼中,我从那以后变得放纵无礼,肆意酗酒,喜怒无常。可是谁又能知道,空旷的宫殿里,我这个众人眼中天命所归的天子,一夜又一夜地梦魇缠身。 我时常做一个梦,梦中刑岳身着十二章衮龙袍,头戴衮冕,重重冕旒遮住他的容貌,高高在上岿然不动。我则跪在下面,战战兢兢c口不能言。耳畔回声一般响着稚狐用稚嫩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质问—— “为什么会这样!” 当我梦醒,才发现其实现实生活远比噩梦恐怖得多。 梦中成败已定,梦外,刑氏全族便是悬在我头上的一把利刃,而这把利刃只被一根头发丝牵系住,将落未落,岌岌可危。我现在的处境,便如“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一般无二! 是啊,我也很想问——为什么会这样?! 我想到刑岳曾告诉我为帝的孤独。刑岳c太皇太后,以及他们背后的刑氏一族,在血洗长安城的那一刻,终于教会了我什么叫孤独! 我,应该感谢他们。 宝剑收势,直指绛纱宫灯,寒气所逼,灯影摇红,转瞬归于寂灭。 一番剑舞,我身上已有薄汗,索性坐在天井里的石鼓凳上。 汤圆早已回来,上前复命:“主君,奴才已经将刑将军送出宫了。” 我轻轻点头,不愿再提刑岳,只淡然说道:“知道了。” 可是汤圆没有退下:“主君,刑骠骁身上好像真的有伤。” “管他呢!”对待敌人,我一向心冷意冷,“伤未及死,终是遗害!” 汤圆便小步退后,他站立的那一处,刚好挂了明亮的羊角灯,我突然发现他肩膀上有一处暗红,皱眉道:“你受伤了?” 汤圆愣怔,顺着我的视线也低头看看肩膀,这才明白过来:“禀主君,这是刑将军的血,他刚刚吐在奴才身上了” 居然真的受伤了?我不动声色道:“去换身衣服吧。” 汤圆躬身退下,其他人也都换班去吃饭了,院中只剩下鹿脯和驼羹这对儿开心果。我轻点他二人:“你们两个,说点让朕高兴的话。” 鹿脯未语人先笑,笑得眼睛都成了缝:“主君,今年六月初二的乾和节,就是您的及冠之年,到时无论如何也要大婚了。从正月新旦起,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两宫就开始频频召见公卿内眷,奴才先行恭喜主君!” 这话并未说透,不过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皇帝大婚之后便可亲政,这还真算得上高兴的事,我果然笑了:“赏鹿脯一两银子。” 鹿脯嘿嘿讪笑,却不谢恩,只是用眼瞅着我。 我瞪他:“怎么了?不想要?” 鹿脯赶紧跪下:“要不主君再多赏点?” “你不用谢恩了,这一两银子赏给驼羹!” 驼羹赶紧谢恩,起来后想了想说道:“主君让说高兴事,不知今日在长安城中见到的那位姑娘,算不算高兴事?” 我疑惑:“什么姑娘?”我一时竟想不起来。 鹿脯接过话来说道:“主君怎么就忘了?就是主君当街调戏的那名女子。” 我脸都黑了,什么叫朕当街调戏女子?真当我是登徒子啦! 不过“登徒子”三字,倒是让我想起了那个女孩——皓腕凝雪,姿容天成。 我忍不住笑了:“她见了杏花明明满眼喜悦,可是宁愿等两个月吃杏子也舍不得买花簪戴,这样的女子好,会省银子!只是可惜,朕都不知道她叫什么。” 鹿脯刚张开嘴要说话,驼羹抢在他前面忙道:“主君要想知道,还不容易!” 恰在此时三道被拉长的身影向这边行来,是吃过饭的三个人来换驼羹和鹿脯的班了。 来得正好,我立即吩咐:“饼饵c馎饦,你们去查今日茶馆外那素裙女子。” 饼饵和馎饦这两个人,平素都喜欢面无表情装深沉。这会儿听见这句话,居然一个像吃了苍蝇,一个像是我立即就要晏驾归西,都是惊诧万分地看我。 我摸了摸鼻子,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妥。 而后这两人扭头互相看看,再颇有默契地转开脑袋,面向相反的方向。 打什么哑谜! 我怒,虽然他们是我信逾生命的心腹,平日里熟不讲礼,可眼下他们这神情,也太目无尊上了!我果断拍案——忘了这是在庭院里,我坐在了石桌旁疼得我眼泪都快滋出来了。 “主君,仔细手疼!”鹿脯从旁提醒。 “把鹿脯这个月的月银扣了,谁让你不早说!”鹿脯立即捂住嘴。 馎饦轻咳一声,饼饵终于掩不住眼中的笑意,解释道:“主君,此事交给汤圆c汤饼两人来办,似乎才更合适。” 鹿脯转过身去,身子抖动,暗自偷笑。 我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自己分派任务找错了人。 我手下计有贴身太监六名—— 汤圆c汤饼,负责贴身保护我的安全,故此无论是出宫去玩c御门听政,还是平时在宫中行走c燕坐,这二人始终在离我最近的位置。同时,汤圆负责未央宫城安防。至于汤饼,这长安城里有任何异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驼羹c鹿脯,应该说是我的开心果,陪我说话c玩闹,就算哪天我想在紫宸宫里开赌局,他们也得给我数筹码。不过虽然驼羹看上去善良无害,鹿脯更是显得没心没肺,可实际上他们却担任着为我出谋划策的重大使命。 没错,他们是我的智囊。 饼饵c馎饦,整天板着一张棺材脸,五十步开外就能让人感到寒气森森。我估计如果哪天我心血来潮,赏他们每人一个媳妇,他们也只会冷着脸谢恩。 我时常想,或许是他们负责的职务,致使性格变得比我还扭曲—— 饼饵,掌内秘阁,负责缉查大夏朝野一切可疑之事。 馎饦,掌外秘阁,专管探查梁国上下的风吹草动。 在刑氏眼中,我顽劣不堪,这六人不过就是陪我疯玩的内监,天子不务正业,这对刑氏自然是天大的好事。而在朝臣看来,我除了贪玩还只会聚敛钱财,是个只爱黄白之物的昏君。这不是废话么!没有银子,我拿什么供应内秘阁和外秘阁的庞大支出! 我是刑岳一手教出来的,就算头顶悬锋刃c脚下踩悬崖,但是要我束手待毙? 做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请安 许是头天晚上舞剑出汗后,我又在夜风里久坐,第二日早晨起来就觉着不舒服。 我脑袋昏沉沉地任由霜橙和香橘服侍我更衣,今天没有朝会,幸好不用穿繁复的衮龙袍。 她们为我穿上缃色的直裾长衫,香橘跪在地上整理衣服下摆,霜橙则是一边给我系上玉带一边提醒我:“主君身子不舒服,请安后哪里也别去,早点回来休息。”她语气中似有含怨,显然是在怪我昨晚没有穿她捧出的大氅。 我哑着嗓子宽慰她:“还好今天没有朝会,只消往两宫太后处请安就没事了。” 话音刚落,汤圆汤饼等人走进内寝殿,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我整了整衣衫,挥手示意宫女退下,转身看向他们:“说吧。” 汤饼面色很不好看:“启禀主君,今晨五鼓刚过,太尉府c骠骁将军府掾属叩启慈寿宫宫门,太皇太后侵晨下懿旨,命太医院两位太医令并数位医官前往骠骁将军府救治。奴才听闻,刑岳伤情加重,恐有性命之忧。” 想起昨晚汤圆肩上的暗红血迹,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忙用力揉按额心:“再去查探,看看是真是假。” 我唯恐刑岳装病,混淆视听。天子强迫功臣饮烈酒,这种事传出去于我不利。 汤饼躬身领命。这时候跟在他们身后的鹿脯突然开口:“主君,无论刑将军眼下真病还是装病,慈寿宫那边都不会善罢甘休。” 我脑袋里好像被塞了绵絮,无法如平时一般思考,只得问他:“依你当如何?” 鹿脯成竹在胸:“主君不如现在立召御医,言道昨晚和刑骠骁君臣饮酒,甚相乐畅,不想今天也病了,没法给两宫太后请安” “不妥!”驼羹果断出声制止,“主君昨晚是否喝酒,又喝了多少,御医在请脉c行针后,便可了然于心。主君装病的事一旦被太皇太后知晓,那么强迫刑岳喝酒一事,在西宫眼中就成了别有用心!” 驼羹说完,其他几人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我于是问道:“你的意思是,朕应该前往慈寿宫请安,与往日无异?” “是,主君必然会遭太皇太后责难,请主君一口咬定是久未见刑将军,加之感念刑将军千里击敌的功劳,因此劝酒失了分寸。太皇太后无论如何刁难,主君都不可顶撞,只要刑太后出了这口气,主君方可保无虞。” 我默不作声。 此时,殿外传来小内侍的声音:“启禀圣上,辇车已到紫宸门外,请圣驾登辇。” 我叹口气:“没听说哪朝天子,做得似朕一般窝囊!走吧!” 我坐在辇车上抬头看阴沉沉的天,昨晚星曜月明,谁知道今天早晨就变做了乌云压墨!心情难免受天气影响,我只觉胸口压了千钧磐石,一路上任是鹿脯费尽脑汁逗我发笑,我都是闷闷不乐。 为示感念刑太后劬劳养育之恩,我必须在望见慈寿宫宫门的时候弃辇步行。我慢悠悠走进宫门,在经过直通正殿的徽音门后,所有随我前来的内侍就都退至东西两侧廊庑之下。 我注意到,今天侍立于廊下的内侍多了几名,看服色并非宫人。 慈寿宫总领太监大长秋冯拂趋步行来:“奴才冯拂拜见圣上,太后娘娘口谕,请您在院中等候。” “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往常即便是垂楚加身,也断没有让堂堂天子在外面等候的道理。 长秋令不卑不亢:“启禀圣上,太后娘娘的原话,就是这么说的。” 我忍怒颔首:“朕,就在外面等。” 他躬身施礼,正要转身回去,我突然叫住他,指着廊下多出来的侍者:“今天宫里来了很多人?” 大长秋也顺着我的指点看了一眼,但是我知道他是在借机拖延时间,考虑该不该告诉我宫中情况。其实无论说与不说,我迟早也是要知道,而说了对他也没有任何损害,因此大长秋如实禀奏:“圣上,这些人都是刑太尉带来的随从。” 我点点头,然后看着长秋令躬身退下。 刑太尉侵晨入宫,自然是来告状的,或者说是为他那劳苦功高的孙儿讨回公道。我袖手而立,在脑中反复想着一会儿见了太皇太后要说的话。 鹿脯说的对,现在重要的已经不是刑岳真病还是装病,在太皇太后眼里,刑岳伤情加重是因我而起。所以我要越发显得兄弟手足情深,表明我是如何思念表哥,知道表哥凯旋之后又是如何迫不及待想见他一面c敬酒祝贺。 我想着各种悦耳动听的词语,想到最后身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时候我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寒意十足——一半是被自己恶心到了,一半是真冷啊! 寒风裹挟着雨丝,打在我的身上。我扬起脸,什么时候开始下雨了? 一滴雨珠刚好落进我眼里,我抬袖揉眼睛,这时候才发现长衫的袖子已是半湿。 我心里涌起惊慌,下雨了,可是太皇太后依旧未唤我进去。她的意思,难道是故意让我在院中淋雨? 稀稀落落的雨滴很快沾湿了地面,即便是在殿中端坐,此时也早该知道外面下雨。适才的惊慌被滔天怒火所掩盖,我乃一国之君,岂可受辱到如此地步?! 我想都不想迈开脚步,想要冲进殿内质问太皇太后。但是,我只挪动了半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陡然自东边廊下传来,是鹿脯! 我倏然转头,他不要命了么! 然而,咳嗽声并未中断,他和我隔着丝丝雨帘,右手捂住嘴拼命咳嗽,借助那卷起的衣袖的遮掩,左手向我做动作,暗示我不可轻举妄动。 “什么人胆敢在慈寿宫喧闹?”慈寿宫掌刑太监喝问。 鹿脯立即跪下,说话显得声嘶力竭:“奴才该死,奴才染了风寒,随主君前来向太后娘娘请安,不意寒风一吹,引发咳疾。” 慈寿宫的内侍何时把御前的人看在眼里过?掌刑太监一声令下:“有疾而不告假,嗽声惊扰太皇太后,掌嘴五十!” 我怒火翻腾,宫中掌嘴是以厚重皮拍击打面颊。慢说五十下,十下就足以让人脸肿起二指高,数日不能消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掌嘴 不能让鹿脯挨打!我立时就要出声制止,但是只容得我张开嘴,半声都未出来,廊下又有一道身影微动,仿佛只要我说话,对方就会有所行动。 我定睛看去,是饼饵。此时他一脸执着与哀乞,眼眸却坚定地望进我的眼睛。朝夕相处c契如心腹,我岂能看不懂他的意思?只要我有所行动,他便会立时步鹿脯后尘! 我怔怔地立在原地,顿时失了所有力量。一个尚且不能自保的皇帝,有什么能力保全他的属下? “噼噼啪啪”的刺耳声,将我拉回到现实。鹿脯正在被掌嘴,司刑内监甩开手中的黑色刑具,重重击打在跪在地上,被迫仰起脸受刑的鹿脯脸上,每一声都仿佛打在我脸上,我闭上了眼睛。 但是,我可以做到不看,却不能不听。宫里受刑的规矩,被责打者要大声求饶并谢恩。鹿脯却连一声求饶都没有,他仅仅是利用击打的间隙,高声谢恩,声音中满是感激,仿佛他被太皇太后赏赐了高官厚禄c和璧隋珠,而非一顿毒打。 我当即就明白了鹿脯的这份良苦用心!他是在告诉我,即便面对太皇太后的无礼责难,也要面色和悦地感激接受。谁让我如今全部的倚靠,是刑太后和她身后的家族? 我轻轻点头,不知道鹿脯能否看见。 雨势转剧,瓢泼而下,淹没了鹿脯受刑的声音。 我重新双手交握于身前,眼观鼻鼻观心,在雨中微微低头凝立。在我前方五六步的距离,有一个拳头大小的小土坑,如豆的雨点细密地洒在坑里,形成反光的一洼水。 我出神地盯着 怒火早已被雨水浇熄,只余下浓重的凄凉,连同暴雨所形成的氤氲水雾,将我重重包裹。 天若有情天亦老,天为谁泪? 不知多久以后,水洼里的雨滴变轻变小,继而变没,里面的水位缓缓下降,最终只剩下一摊湿润的泥土。 我仰起头,东南角的天空,有阳光照来。 一阵有力的脚步声向我靠近,我忙平视过去,却见当先一人体型壮硕c面含怒色,我不自觉地挺腰抬颌——每次都想在这个人面前彰显天子威仪,每次都事与愿违。因为他是当朝太尉,刑天。 刑天经过我时停下脚步,满含怨怒的目光打在我脸上,似乎要将我凌迟方才解气。我心中冷笑,他最钟爱的长孙,如今生死未卜,他当然要怒不可遏,不过他越是愤怒,我反而越高兴! “老臣拜见陛下!”话一出口,一股怒气就冲到我脸上,我下意识皱眉。 见我没有动作,刑天声音愈发低沉:“陛下!” 本朝规矩,即便贵为天子,于明堂上接受百官朝拜。可是若在内闱,对长辈也必须执礼谦恭。 他算我哪门子长辈!不过是个外戚而已。 喉间几乎要呛出血来,我抱拳揖让:“太尉有礼。”衣衫湿透,头上的发髻也被雨水浸透,随着我这个动作,几滴水珠自头上流下来,刑天毫不掩饰地轻蔑一笑。 他扬长而去,徒留我愣在原地。长秋令冯拂将太尉送出宫门,方才回转过来对我躬身施礼:“启禀圣上,太后娘娘侵晨被惊起,如今体倦身乏已是歇下了,圣驾请回。” 冯拂传达了太皇太后的意思后,还是压低声音劝我:“圣上,您快点回去换身衣服吧,春寒刺骨,当下落下什么毛病。”身为太后心腹,不敢也不忍得罪天子,这慈寿宫的长秋令,还真是会做人啊! 我木然点头,旋即转身就走。浑浑噩噩步出西宫门,三四个辇郎跪在当地,一脸忧色请我登辇,他们显然已经知道适才的一幕。我绕过他们,径自向回走。 “主君!主君!”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我只不回头。 驼羹声音冷静:“前方不远处就是熏风殿,主君可往殿中休憩,奴才已经命人回宫取换洗的干净衣物。” 我不理他,继续走。 “主君还是登辇吧!”不知谁说了一句。 我摇摇头,突然爆出一阵大笑:“雨后暖阳,惠风和畅。朕要欣赏雨后初晴的美景,尔等一脸紧张作甚!” “主君!”突然我的衣裾被一股大力拖拽住,我被迫停下脚步。 鹿脯哭着拉住我,就跪了下去,其他众人睹状尽皆跪下,就连路过的内侍宫婢不明状况,也跟着跪下。 鹿脯期期艾艾:“主君身子要紧,别赌气。”他的脸颊被打肿,说话咬字不清。 我突然用力推他,他向后仰倒,幸好身后有馎饦c饼饵托住身子。 我戟指鹿脯:“你!给我回宫!立刻!找山药!”山药是司药宫女,要让她赶紧给鹿脯敷药。 我虽然态度不甚和悦,鹿脯立即明白,他本能地谢恩:“是!是!奴才谢” 我踹他一脚:“别说话!回去!” 鹿脯踉跄起身,一溜小跑消失在宫宇之间。 馎饦突然起身,他抱紧我的臂弯:“主君,现在可否移驾熏风殿?”我扭头看他,他黑亮的眸子里满是决绝,轻轻向我点了一下头。馎饦性子执拗,若我不允,他必然会把我打晕了送过去。 被太皇太后责难,在大雨里浇了个透心凉,我已经够狼狈了,若是现下再被手下敲晕,那我就真可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千古一帝”了! 我淡然吩咐:“着人前往长乐宫,叩启母后,就说朕身体不适,不能前来请安。”说完,拨开馎饦放在我臂上的手指,径直向熏风殿走去。 熏风殿是用来借鉴外邦使节c举办宴会的地方,虽亦设有寝榻,但毕竟平素鲜少涉足,没有预备我的冠服。 甫入内殿,我还没反映过来,几名内侍呼啦一下子,将我围在中间,扒衣服的扒衣服,解发髻的解发髻,擦头发的擦头发,门外的驼羹则一声声催促快些把火炉c手炉和脚炉都拿来。 我抽抽嘴角,没说话。当一切暂时稳妥,我披散开头发,围了一方衾单,默然坐于南窗之下:“朕想静一静”声音低如蚊呐,可是下一刻,我的身边,就一个人影都没有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宫婢 时近正午,和煦的阳光透过南窗照在我头上c身上,我仰起头,觉着阳光刺眼,眼泪不自觉就淌下了。 抬起右手捂住眼睛,想着过一会儿就好了,但越来越多的泪水顺着指缝流出,止也止不住。 我的出生,曾经备受瞩目,曾经为梁c夏二邦带来将近二十年的太平,然而谁又能想到,生而为帝的我,此时只能在深宫一隅饮泣吞声。 正当我默然神伤之际,一声低柔:“奴婢周慧,为圣上奉茶。” 我讶异,猝不及防,忘记擦泪就怒然抬头问她:“谁让你进来的?!” 来人忙将托盘放在一旁,跪伏下去:“奴c奴婢什么也没看见!”她通身明艳的嫩绿鹅黄,如今抖做一团,如同狂风之下的一株嫩蕊。 我缓缓揩去泪水,端正坐好:“近前!” 她膝行到我脚边,依旧伏下身子,浑身颤抖,不时发出一声抽泣。 “抬头!”我不带感情地命令。 这女孩估计是被吓傻了,她呼吸不稳,稍稍抬了下肩膀,可惜我只来得及看见额头,又立即以头触地:“奴婢c该死!圣c圣上恕罪c饶命!” 她当我是什么,是昏君暴君么?一言不喜就欲取人性命? “你有什么罪,要朕恕你?还是说”我略微欠身,以右手拇指食指捏住她下颌,迫她仰面。当看清楚那张脸的时候,我忘记了接下来要说什么。 脸还在其次,她有一双让人过目难忘的眼睛。眉如远山敛黛,眼似秋水含烟,更何况此时这双水汽沼沼的眼睛里,在持续不断往外流泪。 她是真的吓坏了! 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流到我手心,似还带着些暖意。我无奈:“你怎么这么爱哭啊?”声音竟然在不知不觉间放柔了几分。 她不敢躲开我的手指,下颌任由我捏住,颤抖道:“奴c奴婢” 还好她没说什么“天子积威所致,奴婢诚惶诚恐”之类的虚词,如果她说了,就算她长得再美,我也会失去接下来所有的兴趣。 不过,我那天也没想到她的回答居然是:“奴婢也不知道,奴婢从小就爱哭,难过c高兴c委屈,都哭” 我被逗笑,终于放开她的下颌,转而抓住她的小臂,将她整个人带入怀中:“那你告诉朕,现在是难过还是高兴?” 她低下头,似乎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我声音中隐约的暧昧,脸颊红润,眼泪却止也止不住:“奴婢不知” “朕来告诉你!”话音未落,我已顺手解下她葱绿色的裙带。 “圣上”她轻声惊呼,想要躲开我的手,可终究还是不敢。 我接着抽出她头上的白玉素簪,原本娇俏的螺髻瞬间散如黑玉瀑布,铺陈于枕席之间 我是被饿醒的。 睁开眼,天旋地转,我好像躺在船上,载沉载浮。我眯着眼,等到这阵眩晕感逐渐过去,愕然发现头顶没有我熟悉的灰鼠寝帐,身边竟然还有一个女人!这不是我的寝宫? 我拥衾坐起,惊醒了熟睡的女子,她睁开眼,尚未开口脸已飞红:“圣上” “你是谁?”她不敢置信地看我,张口结舌。 其实当我问出这句话,我就记起了今天发生的所有事。脑袋闷闷的疼,我一边用力揉按眉心,一边说道:“朕记起来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这一句还不如上一句!宠幸了人家,居然不知道名字,而且我恍惚记得她说过她叫什么。 女子眼圈泛红,强忍眼泪说道:“奴婢,周慧。”可惜饶是她拼命隐忍,一滴泪水还是流下来了。 我难免歉疚,抬手揩去她的泪滴:“怎么又哭了?你这名字太普通,朕忘了也是难免!”她轻轻点头,不敢再哭。 “启奏主君,已是申时二刻,主君可要更衣回宫?”窗外响起汤圆的声音。 我喉咙又疼又痒,哑声道:“进来吧!” 只听击掌两声,四名小内侍捧了冠服衣带,依次入内跪于殿中。 我勉强起身,对周慧道:“你来服侍朕穿衣服。” “是。”她将长发拢于脑后,披一件流云纹的白纱小衣,小心翼翼跟在我身后。 我冷眼看她在我周围忙碌,若换做平时,我会好心情地和她逗弄两句,但是眼下排山倒海的眩晕感向我袭来,我只想早些回去。 勉强支撑到束发着冠完毕,我率领汤饼等人正要离开,周慧突然自背后叫住我:“圣上!”随即跪下。目若含情,似有不尽之语。 我恍然,柔声道:“你服侍的很好。汤饼,赏这宫女三百两银。”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她眼中破碎,眼中迅即蕴出泪水,我感到无端厌烦——虽然这女子哭起来很美,但无端哭泣,就招人恼了! 汤饼循声应诺,劝周慧道:“周娘子可往熏风殿宫殿监处领三百两银。” 见对方不谢恩,也不起身,汤饼看看我,又转头看她:“周娘子,三百两银委实不少了。上一会昭明殿的宫女侍寝,也只得了一百两银。” 说这些是为了表明堂堂天子异常抠门么?我头更加疼了,决然转身:“回宫!” “陛下!”宫女音带凄楚,她起身,向前两步,再次跪倒,“奴婢不求赏赐。” 原来是不要钱,怎么不早说?我下意识停下脚步,转头看她:“那你想说什么?” 周慧端端正正叩首:“奴婢万死,叩谢圣上雨露之恩。” 我扶着汤圆的肩膀,面带不悦:“这恐怕不是你最想说的。” “奴婢微贱之躯,既受天子雨露,有一言不敢不发。敢问圣上,若奴婢因此番受孕,以何为凭?” 我不禁笑了,不要赏赐,原来她想要更好的东西!我尚未大婚,因此不设后宫,虽然也时常宠幸宫女,但我过后就忘记宠了谁没宠谁。那些被我宠幸过的宫女,从来没有人胆敢向我要凭证的! 看来,这是一个聪明的女子,我喜欢聪明的,她们就像小猫,逗弄起来才有情趣,只要别聪明过了头,露出爪子就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参汤 我缓步走到周慧跟前,模仿市井无赖的语气问她:“你真的不要打赏?” 周慧仰头,湿漉漉的眼睛真诚无比:“是,奴婢不要。” 我抿起嘴角:“好!” 我随手扯下衣带上佩的一颗指肚大小的珍珠,珠子浑圆莹润,于我手心打转儿。我将珍珠凑到她眼前:“就以这个做凭证,但愿你此番之后,暗结珠胎。” 女子面容近乎虔诚,双手接过珍珠:“奴婢周慧谢圣上大恩。若真能得育龙种,奴婢当以此珠为凭。若是”她凄然一笑,“若是奴婢无福再服侍陛下,这珠子就当做念想,待奴婢死后,必口含此珠下葬。” 我意有所动,不自觉抚摸她的头发,这个女子,也许我很快就会忘记她,然而此时此刻,我心中涌起的怜惜,是之前从未有过的。 我给不了她任何承诺,片刻欢爱也不足以让我付出真心,因此我没再看她,转身就走,出殿时只淡淡吩咐:“还是把那三百两银子也赏了她吧!” 日已过午,小太监们趴在地上,清理残存的雨水。我以为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下过雨的午后,却不知道,周慧的出现,连同接下来一连串让人始料不及又哭笑不得的事,几乎给我带来灭顶之灾! 也让我对刑岳及他背后家族的仇怨,终至无可化解 辇车行至紫宸宫大门,霜橙等四人连同一众内侍宫婢早就等在了门里。 我走进宫门,霜橙声音颤抖:“主君”眼睛忍不住上下打量我。 四名心腹宫女里,霜橙性格最沉稳,所以她忍住想说的话。 可是香橘却不顾她使眼色,替换下汤圆搀扶我向里走:“主君可觉得难受?主君用膳了么?是现在传膳,还是传御医请脉?太皇太后也太狠心了,怎能让天子淋雨!就算是那个刑岳昨晚立时就死了,也不能为臣责君!” “香橘!”平素寡言少语的馎饦突然出声。 香橘方悔失言,我哂笑摇头:“香橘哪里说错了?一介宫女都懂的道理,太皇太后怎会不明?无非是进来朝中耿介之臣上书奏请天子亲政,太皇太后无可发泄心中怒火,拿朕出气罢了!” 香橘吐吐舌头,暗松了一口气,欢快道:“主君说的是!那主君是要用膳,还是传御医?” “当然是用膳了!”我早已饥肠辘辘,“朕想吃雁肉芹菜羹,炙野鸭,还有鱼脍。” 我迈进寝殿门槛,殿内篆烟袅袅,我突然感到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就此人事不知。 究竟我是因淋雨受凉而晕,还是饿晕的,在我病好之后很久,山药和山楂之间还要不时争论一下子。 我醒来之后,发现已躺在寝殿龙榻上,熟悉的环境,让我稍稍安心。 “主君醒了。”离龙榻最近的饼饵面无表情告诉其他人。 殿内已经掌灯,我问道:“现在什么时辰?朕睡了多久?” 香橘手托漆盘,跪在榻前:“主君,现在是戌时初刻,您已经昏迷了两个时辰。” “主君还是进些汤羹,一会儿也好吃药。”霜橙顺手端起漆盘上的碗,试了试冷热,说道,“现在吃正好。” 我此时身上恢复了些力气,能靠在大引枕上吃东西。霜橙递过来一勺,我咂摸味道,是茭白稻米羹,居然一点肉都没有,于是皱起一张脸。 霜橙不理会我的不满,继续舀了第二勺,我突然想起什么,身子向前探了探:“鹿脯现在怎么样了?” “禀主君,奴婢已为鹿脯上药。还好只是外伤,不过那张脸现在肿得堪比汤饼。”山药恰好端了刚煮好的药进来,见我问话,不疾不徐回答。 我呆愣地看汤饼,一时没明白这和汤饼有什么关系。 汤饼连连冲我摇头:“她说的汤饼,不是奴才。” 原来汤饼的制作流程,是将面做成饼状,放在水里煮熟,小小的一团面,煮熟后比手掌还要大,山药的意思是,鹿脯的脸肿得像发面团。 我不由莞尔:“原来此汤饼,非彼汤饼。” 实在不耐烦一勺勺吃羹,我越性接过碗,三两下把茭白稻米羹全部咽下,山药随后奉上药来,不知为何,她双眉紧蹙,神情异于往日。 可能是在担心鹿脯吧?我一边这样想,一边喝药。 只一口下去,一股特有的冷香弥漫于唇齿,我皱眉:“你们给朕喝的是什么?” 我的声音不觉低沉下去,因为我知道,这绝对不是治疗伤寒该用的药。山药c山楂立即跪下,山药的神情当我问出话的那一刻,竟然轻松下来,她冷静回答:“回主君,这是一碗参汤。” 参汤,当病人生命垂危时可以暂时吊命。当病人身体虚弱或大病初愈时,也能提神补气,但是绝不适合风寒病人。 我颤声道:“你们想干什么?!”如果要是连他们几个都要背叛我,那么这世上,我还可以信任哪个? 驼羹c饼饵和馎饦三人同时跪下。 驼羹说道:“启奏主君,这是奴才的意思。” 饼饵和馎饦随即附和:“非是驼羹一人之意,奴才等也都同意。” 我直直将手中药碗砸向他们,驼羹轻轻一声“躲”,三人极其轻松地躲开,只听“咔嚓”极刺耳的一声,瓷器碎裂,地上漾起一片浅茶色的晕斑。 我气得浑身乱战:“朕问你们,究竟意欲何为?!” 驼羹相当镇定,他不答反问:“难道主君还想受今日之辱吗?” “自是不想。”我回答。 “所以主君只有染上极严重的风寒,卧病难起。主君在慈寿宫淋雨一事必然震惊朝野,内有耿介之臣劾奏刑氏,外有梁国虎视眈眈,到那个时候,主君以不变应万变。漫说是以后应付刑太后的苛责,就是如今朝中争论不休的冠礼,恐怕也会迎刃而解” 原来是苦肉计! 我心下稍安,一番惊怒过后,我疲惫地靠回引枕上,调匀呼吸。 许久之后,我睁开眼:“山药,再去为朕端一碗参汤来。”山药应声退下。 我凛然盯向下面跪着的三人,声音低沉:“驼羹的主意很好,赏驼羹五十两银子。但是你们未经奏明擅自做主,着各笞三十。以后再敢隐而不报,断然不赦。” 三人谢恩后起来,山药也将参汤端来。 我双手捧碗,望着里面淡琥珀色的透明药汁,心里苦笑:这还真是个好主意!我把碗凑到唇边,一口口喝下去,微苦清凉的药味便弥漫在口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舞姬 将药碗稳稳放下,我望向跪在龙榻旁的几名心腹,声音嘶哑而缓慢:“朕养病这几日,紫宸宫上下,一如往昔。” “是,请主君放心。” 我又看向汤圆和汤饼,这二人是我的贴身侍卫,干系重大。 我向他们点点头,无需片言只语。 汤圆拱手,想对我说些什么。然而我感到身上忽冷忽热,冷汗直下,于是无力的躺在枕上,对他二人摆摆手,示意不必再说。 罢了,事态千头万绪,朝中关系错综复杂,我且落得休息片时! 山药只说服下参汤后病情会加重,可她没说会有这么难受。 头脑昏昏沉沉,虽然意识偶有清明,奈何就是睁不开眼睛。身上时冷时热,冷时如赤身浴雪,热如焚身蹈火。我虽是睡着,却睡得极不安稳。 恍惚中,经常有人站在榻边,有时是太皇太后对御前近侍的责骂,有时是母后刻意压低声音的询问,还有吴盐阿姆的哭泣声。 我纳罕,就算我将驾鹤归去,也不应闹得这般惨烈罢! 我开始噩梦缠身。 幽谧邃寂的寝殿北阁龙榻,我的列祖列宗都是在这同一张龙榻上,龙驭归天。此刻他们的魂灵,似乎都密布在寝杖上方,以幽微明灭之光注视着我。 “石奴石奴随我们走石奴” 一声又一声,此起彼伏,如同发自岩穴伸出,空洞而旷远。 我听得浑身颤抖,仿佛陷入泥沼伸出。 幽微光晕中伸出一双双手臂,用力地扯拽我,不停向上,脱离泥沼。我的身体突然变得轻盈,我逐渐向上,当快碰触到寝帐顶时,我忍不住回头,看见我依旧平躺在龙榻上,毫无气息。 “放肆!给朕退下!” 我怒斥一声,乍然坐起身,汗湿层衣,但却有着近乎还魂的踏实感。 龙榻旁的小几前,一人以肘凭几假寐。见我有了动静,忙起身过来查看。我望着他的脸,意识还没彻底苏醒,于是哑声道:“秦博” 男子躬身,模糊中伟岸的身材逐渐缩小,变得卑躬屈膝:“主君,奴才馎饦恭贺主君万安。” 我呼出一口气,用力点头,用难听到吓人的声音回答:“没错,你是馎饦。” 馎饦捧来一盏温水,我喝下之后,嗓子舒服多了:“朕昏睡了多久?” 我看一眼御榻近前的鎏金錾刻海棠纹的球型宫灯里的灯火,记得喝下参汤的时候,也是掌灯时候。 “主君睡了三天四夜,现在是后半夜,再过一会儿就是五更天明了。” 我轻轻点头,指了指床边的脚蹬,馎饦会意,坐到脚榻上,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择其精要说给我听。 “紫宸宫一切安好,只是鹿脯面伤尚未消肿,又因淋雨引得高热不退,这些天由驼羹照顾着。余下的八个人轮番守护御榻。两宫太后都来探视过主君的病,太皇太后似乎非常忧虑主君的病。” 我无声地笑,太皇太后真正忧虑的,是因我之病而引发的朝臣议论。 馎饦垂下眼睑:“除去主君沾染风寒,宫中无甚大事。倒是长安城中有些异动。” 我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这几日左右金吾卫在城中要道c各坊的武侯铺在坊内戒备森严,凡遇可疑商贾及行人都要严查,可是具体因为什么,金吾卫将军都不肯明言。” 我想了想:“汤饼可有发现什么?” “汤饼昨夜来报说,御史大夫裴大明昨夜于平康坊宴请左右金吾卫将军,言辞中似是府衙遭人行窃,丢了什么重要物事。” 我立时来了兴致:“就是刑太尉那个活宝外甥?酒囊饭袋裴大明?” 馎饦忍俊不禁,笑着点头。 我最初注意到裴大明,是两年前裴夫人康娘至香积寺上香后消失。 这位康娘也算得上一代传奇人物了。 先帝因外戚和权臣轮番争斗,不堪其扰,转而找到了一个很能陶冶情操的活动——观胡旋舞。一时之间,西域诸国纷纷进贡擅为胡旋舞的舞伎。胡旋舞难度很大,要求舞者将一身胡服穿得玲珑婀娜,还要通晓胡地曲牌,更要听得懂胡语。因此,也只有在宫廷盛极一时。 先帝驾崩后,刑太后将先帝英年早逝的罪名,全部嫁祸给胡旋舞。最得先帝宠幸的四位舞姬杖毙c余者尽发往掖庭局为宫奴婢。康娘便是四位舞姬之一。 裴大明身为太皇太后甥男,可于内廷行走。国丧之际,他竟将康娘带离出宫。太皇太后震怒,兵围裴府,结果裴大明关上府门,拜堂成亲,连他自家老母刑太夫人都给气死了! 一个月后,裴大明声称康娘已身怀有孕,太皇太后虽饶了去康娘一命,可却将裴氏发往西北苦地十年。后来虽被放回,可康娘一直没有名分,至于当年救了康娘性命的那个胎儿,并未听说裴大明有任何子嗣,想事早已夭折或者从未来到这世上。 康娘走失后不到一月,裴大明便迎娶自己的表姐c刑太尉寡女刑武为妻。 年少痴狂,不过是年老后追忆时的后悔莫及,鲜少有人会坚持,此心不悔 我坐得有些累了,身子微微打晃,馎饦服侍我躺下:“奴才这就去唤山药山楂来给主君请脉。主君要快些好起来,嘉郡王不日进京。” 嘉郡王夏斯阙,先帝第六子,拜东都牧遥领兖州都督,常年镇守洛阳。 我听得莫名其妙:“他来干什么?” 馎饦欣慰的笑了:“奴才恭喜主君,六殿下还有几位亲王郡王,是为观主君的冠礼而来!” 冠礼?!我眼前一亮,重新又坐起身,拽住馎饦衣袖问道:“馎饦!难道太皇太后允了朕的冠礼?” 依照礼制,男子年二十而行冠礼,为诸礼之首。 身为天子,冠礼对我更是意义非凡。它意味着我已是成年帝王,足可将家国河山担负在肩。 可以说,冠礼是我走向问政之路的。 今年的六月初二,我将年满二十岁。自去岁起,礼部会同太常寺请依祖制,为天子行冠礼。却遭刑太尉当朝驳斥:“秦王嬴政年二十二方行冠礼,两年以后再议!” 太傅李休远反唇相讥:“难道阁下欲行吕不韦之事?” 吕不韦确曾权倾朝野,可却未得善终c身死名裂。后世为人臣者,无人敢担吕不韦之名。 刑太尉当即怫然而去,一场朝会不欢而散。从那以后百官再无人敢提为我行冠礼的事。 如此看来,这一场淋雨导致的风寒,在紫宸宫上下的刻意渲染下,令朝中铮臣惊怒交加,对我而言,也算的上塞翁失马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赏银 百尺楼台,非一朝一夕可以筑成。自先帝朝皇权旁落,如今我想要乾纲独断,也绝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所以我不急,路要一步一步走,更何况这是通往权力至高峰的险途。 我自言自语道:“朕要的,是一场异乎隆重的冠礼!” 惟有如此,才可向我的臣民昭示,当今天子英姿勃发,一幅全新的皇朝图卷即将展开。 馎饦没听明白我在念叨什么,问道:“主君,可觉有何不妥?” “不妥的很!”我白他一眼,身子晃了晃——几日不曾进食,现在只觉肚腹中如利爪挠动,眼前阵阵发黑,脑袋险些撞向床架! “主君当心!”馎饦忙起身扶住我的肩膀。 “朕很饿,要吃鱼,快点传膳,今天要是再没鱼吃的话,你们十个以大不敬之罪论处!” 馎饦:“” 我醒来后了饱餐一顿,整个人就又生龙活虎了。不是说“病去如抽丝”么?我怎么感觉不到! 要不是被汤饼汤圆合力按在龙榻上,以博取满朝文武的同情,我第二天就可以蹲在御河边上钓鱼了! 不过事实证明,苦肉计还是很好用的,在以太傅李休远为首的李氏族人门生的轮番上书下,太皇太后只得吩咐司天台占卜近半年的吉日吉时,从而选定冠礼和大婚的吉期。 在西宫眼里,大婚比冠礼更重要,因为他们可以通过婚礼,在我身边遍布眼线。 虽说从年初时,公卿家族的命妇们,便带着自家适婚的女儿,走马灯一般在两宫太后眼前晃,可是任谁都知道,我的皇后只能出自刑家! 日复一日,我过着躺在床上长草的日子。最开始是被按着,后来自己也不愿意起来了。 某一日,汤圆和饼饵快步走进寝殿北阁,彼时我正趴在软榻上,手持一卷帝王术,昏昏欲睡。 两人情绪高昂,进来就齐声唤道:“禀主君!” 我被吓了一跳,手中卷轴应声落地,我却懒得发怒,乜斜眼睛看他们:“没看见朕在春睡?下去!” 榻边值守的小宫女拾起书,放在我枕边。我继续睡。 但是,片刻之后,汤圆声音再起:“主君,不能再睡了!” 我闭眼打呵欠:“为何不能睡?朕是皇上,朕要睡觉,你们管不着!” 饼饵突然开口,平淡无奇c没有任何情感变化的一句话:“刑岳伤好,入宫谢恩了。” 我倏然撩开眼皮,刑岳好了?! 立即坐起身,挥退殿中侍立的内监宫女,我提高声音问:“慈寿宫那边什么反映?” 汤圆忍笑道:“主君不睡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睡觉!我摆手道:“不睡了不睡了,以后进了地陵,有的是时间睡!你快说!” “是,主君!太皇太后安抚一番,赏了刑岳一万两银,并各色绢帛五百匹。” 万两白银!我眼冒金星,还真是不少!要知道一万两银子,是我每年支给饼饵和馎饦,支撑内外二秘阁运行的全部费用了。 我顿时心痒难耐,又愤恨难平。我不过是难为他一小下,强迫他喝下去几觞我自己都舍不得喝的烈酒,就让他得了一万两银子! 或许是我一时之间面容过于狰狞,汤圆好心劝慰:“奴才向太医令探问过,刑骠骁身负重伤,几至丧命,太皇太后为示安抚,赏银万两,也不算什么?主君如今内帑有金银数十万,这” 我摆摆手,故作大方道:“朕又怎么会计较这一万两银子。刑岳虽说是刑家人,可毕竟人家也是为国效力,多赏些也不为过。” 话说得冠冕堂皇,与其说是说出来好听,不如说是宽慰我自己。果然,就见饼饵和汤圆两人,互相看一眼,唇角不同程度翘起一个弧度,想笑又不敢。 我起身,在殿中来回走动:“既然刑岳没事了,朕再过几日也该恢复对两宫的晨昏定省了。” 两人拱手施礼:“是。” 但是这两人还不退,汤圆满脸春风,引起我的警惕——每次他有这副表情,都是来讨赏的。 我忧心忡忡问:“还有事?” 果然,汤圆笑道:“奴才特来向主君讨赏!上一回主君让奴才打探的布裙女子,奴才已经打探出来了。” 他一边说着,唯恐我忘记,赶紧指了指自己的手腕,我立即想起来,皓腕如雪又伶牙俐齿的市井女孩。 我来了点兴头,先是问道:“你先告诉朕,她家族属士农c还是工和商?” 大夏子民分为四类:士c农c工c商。前两者,就算是家境贫寒,其子可参加朝廷选士,其女皆可以德入选宫闱。后边两种行业,即便是田连阡陌c肥马雕鞍,也是其子不准科举,其女不得入宫。 汤圆忙道:“此女为士族出身,主君大可放心。” 我放心得直接落座,案几上放着今春新下来的樱桃,小而红的圆润果子在白玉盘里玉体横陈,如同颗颗的红珊瑚珠。 我看着喜人,顺手就拈了一粒扔在嘴里,一咬之下一股酸水冲了出来,酸得我龇牙咧嘴。真是中看不中吃啊! 我酸得说不出话,指了指汤圆,汤圆会意,说道:“主君那一日于茶馆外所见的青衣女子,名唤姜纫秋,年十五岁,是名犯官之女。” 我皱眉:“犯官之女不得入宫,除非是” 我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汤圆既然敢到我这儿报喜不报忧,那就说明此事易为。 果然汤圆胸有成竹道:“姜纫秋之父姜逢,为户部下辖金部司的主事,延和十三年刑太尉独掌朝政后,曾经清查户部卷宗,发现金部司无故损银二千两,当时的金部两位主事因此系狱,依律每人出一千两银抵罪。姜家上下求借,只凑得区区不足百两银,因此姜主事被移交大理寺看管,充当杂役抵罪。” 他说完了,我半天没说话,一千两银子。 见我愣得久了,汤圆试探问道:“主君可还要理会这位姜小娘子?” 我踌躇:“这就是她那一日出现在市井的原因吧?出身官宦人家,却游历市井” 汤圆说道:“主君所言极是,姜纫秋虽出身士族,可家遭变故,这几年以针黹刺绣上事高堂,下劝弟课。她曾经发愿,父亲一日不能脱难,便一日不嫁为人妇。因此自及笄后有不少人上门纳采求娶,也都被她辞谢了。” 饼饵难得接话:“如此说来,倒是很值得人敬重。” 我微笑,觉得没有听起来这么简单,可不简单在哪里,我一时又说不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做局 我略理了下调理,问汤圆道:“依大夏律,若是姜主事还了一千两银子,姜纫秋可依旧入宫?” “是,主君。而且其父出狱后,可往吏部投笺辞,依例进行官员铨选。” 见我半天不答言,汤圆试探问道,“主君可是要动用内帑?” 我立即怒视,汤圆缩缩脖子,不敢再吭声。 内帑是我的小金库,既要供应内外二秘阁的全部支出,而且眼看我就要有后宫,东西六宫妃嫔粉黛,看上去锦绣繁华,那在我眼里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不动帑银!”我连连摇头,语气异常坚决。 饼饵皱眉,他可没有汤圆那么好的脾气,耐不住问道:“依主君该怎样?” 我随意拨动白玉盘里的樱桃,突然计上心来:“朕有条妙计!饼饵” 饼饵上前两步,躬身敬听我的妙计。 “你让内秘阁细查那个什么姜主事,搜罗罪证,实在不行就罗织罪名,不妨陷害一下。那个罪名,要刚巧把他立时斩首,族中女眷收入掖庭司贬为宫奴婢。如此一来,朕就省了千两白银。”说完,我还用力点了两下头。 汤圆:“” 饼饵:“” 这两人已被我的睿智所折服,此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顾张大嘴看我。 “怎么都不说话了?”我捻起两枚樱桃:“再不说话,往你们嘴里扔酸樱桃!” 他们不约而同地闭上嘴。过了半天你看我我看你,趁我没动怒之前,饼饵说道:“主君不是认真的?” “若是认真呢?” 饼饵拱手:“这事,奴才去找馎饦来办!”言毕转身就走。 “回来!”我惊得跳起身,指尖樱桃也捏碎了。馎饦素来讲话直来直去,若是让他听到我这两句戏言,不知会说出什么好听的! 饼饵应声停步,转身看我,脸上依旧没有笑纹:“奴才就知道主君是玩笑话。” 汤圆直接跳过去捶他一拳:“你吓死我了!” 我也冲过去给了饼饵一下子,顺便将手上的樱桃汁液蹭在他衣袍上。原来饼饵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开玩笑,实在是恶寒至极。 “银子和姜纫秋,主君到底想要哪个?”这一回汤圆换了个方式问我。 我想都不想:“都要!” 汤圆望天。 朗日昭昭,我于大庭广众之下既言明要纳这女子为妾,岂可反悔?除非我不要这天子颜面了。 汤圆就像囫囵吞下一个汤圆,而且还好巧不巧地卡在他嗓子眼儿:“都要?主君不会是c不会是想要奴才们凑梯己银子,抵了户部的亏损银两吧?” “嗖”的一下,一颗樱桃飞进他嘴里,我厉声道:“嚼了,咽下去!”真是岂有此理,我要是沦落到让几个内侍来凑银子纳妃,就不是不要天子颜面了,索性连男人的脸都不要了! 我在殿中来回走了几圈,略理了理头绪,对饼饵道:“你和汤饼配合,仔细查查姜家,尤其是还在大理寺监的那位姜主事。” 饼饵面容严肃:“主君觉得有不妥之处了?” 我轻轻摇头:“说不准,可总觉有异。”同样身为金部司主事,别人用了不到一年时间就交出赎银,可是姜主事足足用了六年的时间,还在里面执役,就好像这个人成心不愿出来似的。 至于姜纫秋,我就更加好奇了。我想不明白,一个能随口诵出“逆臣”绝命诗句的女孩,从小受过什么样的闺训?当面对陌生男子当街调戏的时候,她竟可以克制羞怒,以从容的态度应对,且说话滴水不漏c游刃有余。 饼饵领命:“奴才自会同汤饼彻查姜家主君既然有了疑虑,为安全起见,就不要把姜纫秋接进宫里了。” “区区一个荏弱女子,还能在这后宫兴起多大的风浪!”我侧视他们一眼,“不过一千两银子而已,太皇太后不是刚刚赏赐刑岳万两白银么?朕让刑岳给朕出这笔银子!” 我突然眼前一亮,叫道:“汤圆!从你手底下选两个聪明灵巧c容貌又清秀可人的宫女,朕要送刑岳一份大礼!” 汤圆眼珠转了两转,立即心领神会,忍不住提醒道:“主君可别忘了,东光长公主” 骠骁将军夫人c东光长公主最是善妒,据闻当年出降将军府,太皇太后依照周礼,选了四名宗室女子充当媵妾。东光公主知道后,居然在寝宫里绝食三日,闹得喜事差点变了丧事。太皇太后哭笑不得,最后也只得取消随嫁的媵妾。 成婚至今已六年,刑岳常在军中,公主主持内壼,表面上看倒也是夫妻和美,可是至今没有子嗣,按常理这时候嫡夫人为显示自己的贤名c以堵住悠悠众口,早就该张罗着为丈夫纳妾了。可惜我这三姐竟是岿然不动。 我叹口气:“东光公主当年绝食,是因还未出降,皇室和刑家都需要这场联姻,所以她才能够恃宠而骄。如今不同了,她早已嫁做人妇,且尚无子嗣,于情于理太皇太后都不会再帮她,顶多到时候在府里摔两天东西而已!况且刑岳不解风情,就算朕赐给他天仙一样的美人,也断然不会有专房之宠。没有专房之宠,就翻不了将军府的天。” 我越说越觉自己英明神武c睿智无匹。让刑岳替我出银子,伶牙俐齿的小美娘儿便可以入宫。而礼尚往来送给刑岳的两个宫女,可以充当眼线,刺探刑岳的举动。实在是一举三得! 我想得摇头晃脑,本以为汤圆和饼饵也会因我的计谋而五体投地,谁知这两人不约而同躬身告退,面无表情退出北阁,留我一个人在殿中孤芳自赏,实在是太忤逆了! 我身着玄龙袍,巍然高坐于昭明殿宝座上,接受百官恭贺御体圣安。 再过一个多月,便是六月初二,大夏的乾和节,斯时将举办我的冠礼。在很多人看来,天子冠礼和之后的亲政,将意味着大夏史上全新时代的到来。 我很羡慕这些人的天真——无论是眼下正坐在龙椅上的我,还是觊觎这把椅子的刑家人,天真就等同于万劫不复。 想到刑氏一族,我的视线不自觉转到刑岳身上。刑岳巍然立于武臣之首——自从天子冠礼的吉日吉时被确定之后,太尉刑天就长期称病不朝。 我定睛望向刑岳,身着银丝绣字紫袍,头戴貂蝉冠,手持白玉笏,腰悬金鱼袋。通体的华服盛饰,越发显得他英姿勃发c卓尔不凡。 这样的刑岳在我眼里,前程拥有无限潜力和可能。少年将军,战功赫赫,既可上阵杀得敌寇灰飞烟灭,也可以问鼎帝王宝座 正当我看着他出神的时候,刑岳突然抬眸,极其迅速地扫我一眼。那一瞥,云淡风轻,没有丝毫情绪的点染,我不由眯起眼睛,这厮分明就是看不起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同辇 朝贺在我神游天外之时结束,百官礼退。我使个眼色,饼饵疾步向殿外请回刑岳。 刑岳去而复返,略显空旷的大殿上响起他有力的脚步声。 他躬身行礼:“敢问陛下唤臣何事?” 我步下丹墀,虚扶了他一把:“将军的病,可大好了?”我刻意只问病,不提伤。 刑岳平视着我,态度恭谨:“臣谢陛下垂问,已大好了。” “很好!”我翘了两下嘴角,“朕和将军都已大安,怎可不就此庆祝一番?” 我不等他回应,立即欣然命驾回宫。 登上辇车,我想了一下,朗声道:“刑骠骁军功至伟,当赐与朕同辇。” 天子赐同乘辇车,于臣子而言是莫大的荣宠。刑岳谢恩后登辇跪坐于侧。我想到在紫宸宫里安排好的一切,没忍住笑出了声。 刑岳转头,略带疑惑看我。 我随口胡诌:“朕观将军身体恢复如初,依旧是我大夏威猛少年将,不胜欣慰!”随即反映过来,我堂堂天子,犯得着和臣下解释为何发笑?! 没好气地抽抽鼻子,我望向车外,发现今天辇车行进的速度出奇地慢——刚刚邀请刑岳同辇,是我一时心血来潮,事先没有安排。因此拉辇的还是早晨来时的那两名辇郎,此时他们正费力地往前挪动,辇车的行进速度就可想而知了。 百无聊赖,我随口说道:“将军不妨给朕讲讲,塞外北胡的风景民俗。” “是,陛下。”刑岳略想了一下,侃侃而谈,“塞北风光自是不同于长安城,不过也是独具景韵。出函谷关,迤逦向北,草海与大漠交错分布。北胡向来逐水草而居,草可以长到一人多高” “胡扯!哪有一人多高的草?”我打断他的话,连连摇头,要是御花园的草地能长那么高,我就可以躲在里面不出来了。 “臣怎敢哄骗君上?”刑岳笑笑,比划到自己肩膀,“通常都到这个位置,北胡人放牧时牛羊隐在草中,时常被狼叼走,牧人要等到日暮时放羊归卷才发现。北胡人就是借鉴狼捕猎时的习性,同我大夏交战时,事先在深草里隐藏伏兵,损我夏军数千人。” 我不觉皱眉。 突然想起刑岳说过,最初同北胡交战时,对方因地势之利,占了不少便宜,我迟疑问道:“将军如何制敌?若是换了朕做中军主帅,必然烧它个烈火焚天!”我自认这话说的极具天子气度。 “无稽之谈!”刑岳叱道,旋即反映过来他在和谁说话,忙歉然躬身:“启奏陛下,草海连绵,烧也烧不尽。万一风势逆转,我们岂不成了放火?何况草地是北胡子民赖以生存的场所,断其生路,其民必然同仇敌忾上下一心,真那样就真不好办了。” 我摸了摸鼻子:“那么将军是怎么做的?” “等。”刑岳目光坚定,仿佛又回到了属于他挥斥方遒的中军帅帐,“等到冬日,草木凋零,对方伏兵便无隐蔽场所。” 我一时无语,难怪这场仗他打了将近两年!刑岳擅隐忍,阴柔狡诈,在我看来刑氏全族,他是最阴险狡诈的敌人。 或许是看我久不说话,刑岳以为我不喜欢谈论杀伐征战,换了一个话题:“北地近水的地方草木尤为繁盛,有一种宽叶植物,唤做‘芦叶’,当地胡人卷芦叶成管状,吹奏的曲声悲切凄凉,叫做‘胡笳’。后来有通晓音律的南人,削木为笛模仿胡笳的声音,这种乐器便在军中盛行起来。” 我听过胡笳吹奏出来的曲子,可是不知道这种乐器来源于一片叶子:“朕不喜胡笳之音,太过凄恻怆楚。” 刑岳没看我,目光凝视辇车行经的幽寂殿宇,仿佛要透过这些无生命的建筑物,回到他引以为豪的浴血沙场。 “大战前一夜,臣宿兵于大漠,命令最擅演吹的兵士散布在阵营的各个角落,他们用胡笳吹奏家乡民歌小调。当晚,月亮很低地悬在东南方的沙丘之间,月光凝在沙上,如银胜雪。胡笳袅袅,吹散在大漠上空。凄楚的笛声,让将士们思念远在家乡的妻儿。大战在即,生死未卜,谁也不知道是能活着回家,还是就此埋骨北地 “哭声从一两声竭力掩饰的抽泣,逐渐演变成悲嚎。当此之时,之前的民歌小调戛然而止,几处不约而同合奏出激昂慷慨的破阵曲。大漠不复凄冷,将士们收起悲戚,每个人都有着壮士断腕的决绝,以及马革裹尸而无憾的执着” 我听得痴了,恨不得立即亲眼目睹那悲壮而又雄浑的一幕,不过恐怕终此一生,都没这个可能了! 我是谁?不过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懵懂中即位却至今都不晓权力滋味的傀儡皇帝罢了! 辇郎气喘吁吁:“臣启陛下,紫宸宫到了。” 这么快?我浑浑噩噩向外望去,意识却还停留在刑岳描述的大漠风光里不能自拔。刑岳依照规矩率先下车,于道旁躬身恭迎。 我跳下辇车,大步走到刑岳面前:“‘几处吹箫明月夜,何人倚剑白云天’,朕每每读这样的诗句,都深恨生在深宫,不得畅游江湖c任意去留。真羡慕表哥,得逞儿郎豪志,也得观天下美景!” 刑岳怔怔地望向我,一时忘记作答。 良久,我也讪讪的,自悔失言——已经有多久,我没称呼过他“表哥”了。从稚狐消失,秦相灭族之后,我们两个人便已形同陌路势如水火。 我摸摸鼻子,率先走进了紫宸门。行过十几步发现后面没人跟上,不由转身,却见刑岳依旧立在原地。 “刑骠骁,难道还要朕请你进门吗?”短短几步路我便又恢复了往日的阴阳怪气。 刑岳揖手为礼,跟在我的侧后方步入紫宸宫。 宴饮地点被我精心安排在寝殿后湖边的清心轩,还要走上一阵路,我一边走一边从随身的金紫龙袋里掏出一颗槟榔放进嘴里。想到一会儿刑岳出糗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就向上翘。 远远瞧见清心轩,轩窗大开,内里湘妃竹帘低垂,阵阵香气从帘缝里随风飘散过来。看样子,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帘香 汤饼于我身后击掌数下,竹帘徐徐挑起,四个内侍手捧香炉退出,随后一队宫女在霜橙的引领下,手托食盒,入内布置菜肴酒品。 刑岳左右看看,点头赞道:“水光湖色,风景秀美,陛下好雅致!” 此时已至暮春,柳枝摇曳于湖畔,雀鸟鸣啾,暖风吹过一片飞花。我笑携他手:“朕与将军,卧病近两月,幸好还来得及赏晚春风光。将军请!” 步入清心轩,我吩咐道:“朕与骠骁将军君臣饮酒,尔等可即退下。” 我的本意是小轩之内不留任何人,外面也只有汤饼汤圆二人把守。紫宸宫上下如铁桶般严丝合缝,今天没人能救得了刑岳了! 一众侍从领命退下,湘妃竹帘再次垂下,顿时轩内弥漫阵阵花香。我亲自把盏,刑岳在席上欠身,以手触额:“岂敢劳陛下斟酒!” 我将两只犀角杯斟满,泰然言道:“将军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昭明宫朝会国宴,还是熏风殿设宴接见外藩使节?这儿,是紫宸宫!是朕和知交好友欢会的所在!” 闻言,刑岳身体微震,他慢慢抬起头:“陛下真当臣是知交好友?” 我皱眉,虽然我说的不是真心话,可他也没必要如此明目张胆质疑天子之言吧。我故意不答,抬眼环顾四周竹帘上的斑斑血泪。 刑岳执杯,跪直身子道:“难得陛下还能说出‘知交好友’这四个字,臣满饮此杯,敬陛下这四个字!” 我以眼角余光瞥见他仰头喝下杯中酒,当即转嗔为喜,也陪饮一杯。这一次刑岳持壶,一边斟酒一边说道:“陛下适才叹惋已至暮春,臣以为闲潭落花别有情致,陛下不妨命人卷起竹帘,赏春饮酒。” 尔母婢也!我精心设计的机巧,全部都在竹帘之上。如果卷上去,岂不是一切安排,都要付诸东流了么? 我笑得惬意,指了指犀角杯中的绯红酒液:“将军可知,这是什么酒?” “回陛下,臣于酒道不通,但觉果香扑鼻。” “这叫百果旨酒,是朕亲自挑选数十种水果酿制的甜酒。”说着话我举起酒杯,刑岳也忙举杯,两人喝下杯中酒,“朕试过连饮九坛而不醉,所以将军不必忧心醉酒。” 闻言刑岳皱起眉头,他一边斟酒一边劝道:“虽说这酒不致醉,可是饮酒伤身,陛下身负社稷之重,当以” 又来了!我重重放下才刚举起的酒杯,很想质问他,我何时身负国家社稷之重?朝政尽由他刑家把控,我除去在后宫喝酒,还能干什么! “朕才刚说过,这里不是朝堂,将军也不必时时以铮臣自居!” 刑岳看看我,突然俯伏谢罪道:“臣知罪,臣出言不逊扰陛下雅兴,实在罪无可恕,臣乞告退,回府静思己过!” 哼,原来是想跑,没那么容易! 我死死盯住他趴跪下去的背,恨不得在上面戳出两道窟窿,语气却柔缓下来:“将军何罪之有?不过是说了不合时宜的话,就罚将军一杯酒罢!” 刑岳只得直起身,喝下一杯酒。他眼皮低垂,两道浓密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睛,同时隐藏了他眼下的情绪。 我很大度地陪饮一杯。 重新斟酒后,我虚指四周:“将军可嗅到轩内的花香?” 刑岳回话愈发恭谨:“满室花香,在若有若无之间。” “朕常恨秋品百果时无花可赏,春花盛开时又无果可食,因此命御香局制了一品熏香,点燃后如坐花间,香气氤氲。再配上这百果旨酒,有花有酒有果香,萦绕于鼻端,充溢于齿颊,如此饮酒方有意趣。” 刑岳环顾轩内:“然而臣未见香炉,何以有阵阵花香?” 这才是我的杰作!我难掩得意,指了指竹帘:“花香就在这湘妃竹帘上啊!之前你也看到有内监捧香炉出去了,朕事先命他们垂下帘栊,于轩内熏香。待到竹子吸附了熏香气,便撤去香炉。如此饮酒时只闻花香,而没有香烟缭绕的呛人味。将军说,这帘子可以轻易卷起否?” “陛下精思巧妙,微臣不及。” 我抚掌大笑:“这算什么精思!若是将军在朕这紫宸宫里住上几天,肯定就舍不得走了!”我故意在人前c尤其是刑家人跟前展露出恣意享乐的昏君德性,就是为了让刑氏放松警惕,因为我表现的越昏庸,处境也就越安全。 “紫宸宫是天子寝宫,微臣岂敢僭越!”刑岳欠身,“臣启陛下,征伐北胡一役,战马损失过万,兵部c户部拟扩充军中马匹,臣与同僚约定朝贺之后商议此事,臣请告退。” 今日怎可放他走!情急之下,我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将军!” 刑岳原本已半跪准备起身,衣袖突然被我抓住,他就维持着这个姿势,故作疑惑看我:“陛下还有事?” 我狠狠心,执壶斟酒:“将军,朕自罚三杯!” 刑岳不疾不徐地口称“死罪”,等我饮下三杯酒,方才问道:“陛下为何自罚?” 我暗自咬牙:“将军凯旋之日,朕过于欢欣,不顾将军有伤,强迫将军饮下三杯醇酒,致使将军旧伤发作,命悬一线。朕之过也!今日邀请将军,就是想与将军杯酒释前嫌。” “臣不敢与陛下有嫌。”他说的,是“不敢”,而非“不能”。 我眼眶缩了缩,旋即大笑:“朕知道将军也不会,不过把话说开才好。话说回来,将军还记得那天酒醉之后说过的话吗?” 刑岳摇头:“不知陛下指的是哪句话?” 我以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你说朕狂傲,无知,自以为是,无法无天,风流成性,无赖惫懒,还有”其实只有前面三个词是他当日所说。 刑岳哭笑不得:“臣怎么会说陛下这些?臣最多也就是说陛下狂傲c无知c自以为是。” 我哑然,那一天他到底是真醉还是假醉?是酒后吐真言还是借酒装疯? 刑岳从我手中取过酒壶:“既是这样,臣也自罚三杯。”壶倾,却没有酒流出。刑岳晃晃执壶:“没酒啦” 这正是我要的——趁着重新注满酒壶的功夫拖延时间!刑岳现在脸上已有阵阵潮红,药力快发作了。 我这一次笑得特别真心:“没酒好办!汤饼——” 可是没有人应答,我怒而提高声音:“汤饼!汤圆!” 本该侍立在清心轩近旁的两人都没应声,声音从十步开外的地方传来,是汤饼汤圆的声音不假,可他们说的居然是:“嘉王殿下银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嘉王 嘉王?!我忙放下酒杯,眼珠不住地跳动。 嘉郡王夏斯阙,封东都牧遥领兖州都督,常年驻守洛阳,先皇第六子,也就是我的六哥。 大夏亲王郡王只有封爵和采邑,而无藩地,通常在长安周边出任职官。因着我的冠礼,皇室亲贵纷纷入京观礼。夏斯阙身在未央宫并不稀奇,可是他怎会大摇大摆穿过层层防卫走进我的寝宫?! 夏斯阙很快为我释疑:“孤奉皇太后懿旨,前来问候皇上。” 竹帘的一侧被挑起来,一道颀长的人影飘进来:“皇上,六哥来看你了!”一句话竟然让他说得抑扬顿挫,音调变化如蹇驴嘶鸣。 他当真是飘进来的,只见一团紫色快速移到我眼前,我吓得直起身,惊呼:“六哥!你穿的是什么?!” 嘉王穿一袭绫缎紫袍,上绣让人眼花缭乱的百花图,过分宽大的袍袖,与长度差不多的衣裾一起拖曳于地,兼之以他那犹如漫步云中的走路姿态,看得我后背冷飕飕的,白日撞鬼! “这个么?”他扯动袖子,可因为衣袖过长,半天都没拽过来,还是刑岳起身帮他撩到手里。 “这个叫作步仙袍,是用兖州的镜花绫配上花纱做成,现下洛阳城里已蔚然成风,皇上你要不也吩咐织室做一件穿来玩玩?”夏斯阙时而拽袖子时而扯下摆,活像一只花孔雀。 我本想说衣袖拖地过长太奢侈了,转念刑岳恰好也在,于是欣然点头:“甚好!” 嘉郡王来宣皇太后口谕,自然移步到上首位置,我起身和刑岳立于下位。我先是遥向太后问安,随即夏斯阙传母后谕令——无非提醒我,大病初愈将养身体,且冠礼在即,不可有任何闪失。 我口上答是,心中却极为纳罕:晨起问安时太后也嘱咐了相同的话语,怎么时隔不到两个时辰,竟又特地遣了六哥来重复一遍? 我的母后,以梁国公主之尊嫁入夏宫。吴盐阿姆曾说,当年母后可称梁夏第一美人,谁知却成了一场政治联姻的牺牲品,嫁给年长廿岁于己的夏帝。婚后半年先帝崩逝,倾城帝姬转瞬即为早寡太后,如花美眷委流年,惟有独坐深宫望明月。 或许因了这些陈年旧事,母后平素对我不甚关心,在她眼里,我们只是大夏的皇太后与皇帝,反而是早年寄养在他膝下的嘉王夏斯阙,更得皇太后的欢心。 宣过皇太后口谕,我们又行过君臣兄弟之礼,我方才从容吩咐跟随嘉王一道进来的汤饼:“酒没了,再去取一壶来。” 嘉王夏斯阙俯身看一眼桌上杯盘罗列,酒香扑鼻,不由笑了:“十弟c表哥,你们饮酒怎么也不叫上我?” 他拎起桌上圆肚的太白壶,仿佛看见了什么好笑的东西,兀自仰头大笑:“你们两个大男人,竟然用这么一把小酒壶饮酒?说出去也不怕笑煞天下酒徒?” 他看向汤饼,以食指敲击自己脑门:“那个你叫什么吃的来着?” 汤饼忍笑:“回殿下,奴才汤饼。” “孤记得还有个叫汤圆的。你们两个,快去把你家主君的酒坛都搬来!” 汤饼不敢应声,只把眼瞅着我,我没好气道:“照嘉王说的办,再去取一套食器。” 因轩内狭窄逼仄,嘉王一歪身就坐在我身旁,同我共用一张坐席,我只得屈拢双腿容纳这不速之客。 夏斯阙摇晃着杯中的绯色酒液,委屈地撇嘴:“这甜酒喝着多没意思!去年元宵,皇上赐给臣二十坛太清红云,入口甘爽c色味醇厚,不知皇上这里还有没有?” 我哂笑:“你既知道是好酒,朕自然更知道,早就喝得涓滴不剩!” 太清红云是不可多得的美酒佳酿,如果不是嘉王擅品美酒,我才舍不得送他! 夏斯阙又转而问刑岳道:“表哥平时爱喝什么酒?十弟藏私,这种淡如甜水的酒,也好意思拿出来款待名闻天下的骠骁将军?” 我瞪他,他居然敢假装没看见! 说起来,夏斯阙与刑岳关系更近一层。他们不仅是表兄弟,还有姻亲关系。 四年前嘉郡王冠礼后奉旨迎娶刑岳小妹刑流黄为正妃。婚后郎情妾意燕宛情浓,夏斯阙除了上表叩谢这桩赐婚,更是亲笔修书一封送至太尉府,感激刑家培养出了这般德容无双的女儿。 可惜,世间好物难流连,如塞北飞花江南春雪。好姻缘也逃不过这宿命,成婚月余,这位能让王爷整日以画眉为乐的王妃便突发心病香消玉殒了。嘉王因王妃之死含泪泣血,从此憔悴支离。在那之后,嘉郡王正妃之位,便长期空缺。 这还是嘉王妃薨逝后两人首次会面,所以夏斯阙来不及问候我这亲弟,反而一坐下就同妻兄闲谈起来。 刑岳欠身道:“军中哪有佳酿?不过是喝马奶酒。” “马奶酒?!”夏斯阙双眼瞪得溜圆,挺直腰身仿佛看见了什么不洁之物,随即紧皱眉头,“腥酸膻臭,我向来不喝那阿堵物!” 刑岳浅笑:“殿下身份贵重,怎喝得惯军中粗酒?” “你我兄弟,既是血亲又是姻亲,何来贵贱之分?” 这二人竟然一问一答起来,我看得额上青筋跳动,顺手解下腰间的金紫龙袋抛掷桌上:“梁皇送来的槟榔,朕已命人精心炮制,最是解酒,六哥尝尝。” 夏斯阙仰头大笑:“我要是喝甜酒都能喝醉,以后就再不敢担‘擅品酒’之名了!宫里的槟榔都有药味,皇上知道,我向来吃不惯!” 谁知这时刑岳突然开口:“臣不胜酒力,敢问陛下可否赏臣一颗槟榔?” 也不等我允准,嘉郡王竟随手抄起龙袋塞到刑岳手里:“拿去!自家表兄弟,客气什么!” 我于宽大的衣袖遮掩下攥紧双拳,脸上装得光风霁月。 刑岳双手接过龙袋,态度愈发谦恭:“谢陛下赏赐!” 他打开龙袋,以食指c中指夹取出一枚槟榔,稳稳放入口中,别有深意道:“陛下的槟榔,果然别有一番滋味” 那是自然,山楂精心炮制的槟榔,用以克制竹帘上沾染的媚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搅局 刑岳双手捧金紫龙袋,恭敬奉还与我。 我发现,他的手指不自觉地微颤——原来刑岳已经中了迷药,只不过一直在勉力克制而已。如果没有夏斯阙跑出来搅局,我现在早就得偿所愿了呀! 我恶狠狠地瞪向这不速之客,夏斯阙摸摸脖子,喃喃自语:“这才五月天,怎么这样热” 他转动眼珠,好像想到什么,立即跳起身来,很是随意地拱拱手:“皇上c表哥,你们且坐着,我可能是穿的有些多,宽去袍冠就好了。”说着,他也不叫人进来伺候,他三两下就解开袍带,抽出固定冠冕的紫玉簪 我有些无奈,却在不经意地一瞥间,看见刑岳嘴角露出一抹冷嘲。 夏斯阙头上只戴着束发的青色巾帻,身穿杏色绣牡丹蝴蝶的里袍——我只想扶额,大夏礼俗崇尚节俭,没见过有谁里袍穿的这么花里胡哨。 “这样就舒服多了!”他嘿嘿一笑,也不等落座就端起一杯酒仰头喝下,长舒一口气连声道:“痛快痛快!” 刑岳歪头看他:“嘉王殿下真是性情中人!” 这样下去必定露馅,我故意漫不经心环视周遭。 “六哥酒酣耳热,来人,不如卷起湘妃竹帘罢!” 谁料话音刚落,刑岳立即出声制止:“陛下适才不是言道,这帘栊以百花香熏就,可于饮酒中不时散发阵阵花香,以助酒兴?卷上了岂不可惜?” 我面色不觉就是一沉,刑岳你找死! 我张张嘴,正欲反驳,夏斯阙竟然等不得,雀跃应和:“表哥说的,太对了!” 我右手暗暗用力扶桌,指尖因力气过大而泛白,这没心没肺的东西!不是说天子一言九鼎c不容臣子置喙么?为什么我才刚说出一句话,就有两人同时反驳?当真是气煞朕躬了! “原来这湘妃竹帘上别有机巧!”夏斯阙四顾张望,“我进来时心里还好奇,如今一片花飞减却春的时节,为何室内反倒是花香盈鼻呢!” 说着话,他还朝着帘栊方向提着鼻子用力嗅了几嗅:“好香!我回洛阳以后也要学学皇上的这份雅致!” 我只得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可惜他二人刚好互敬一杯酒,谁都没看见。 “六哥”我低声叫他。 夏斯阙转过头,我眼神恳切隐含暗示:“朕看六哥头上又是一层汗,不如还是卷起竹帘罢!”我自认语气略带诱哄,他若还是没有察觉,就可以直接改名叫夏斯猪了! 果然这一次,夏斯阙定定地看向我,我感动欣慰得都快哭了,他终究是看出来了! 嘉王脑袋凑过来,和我眼对眼地对望了半晌,忧心如焚道:“十弟,你的眼眶一张一缩,是抽筋了么?” “抽你”其实我很想问候他令尊,但是一想到他令尊和我令尊是一回事,于是缄默了。 刑岳举杯:“臣敬嘉王殿下一杯酒。”他说话时嘴角上翘,眼中盈满笑意。 尔母婢也!很好笑吗?!好吧,我也承认,今日之事如果换了是我旁观,我一早就笑疼肚子了! 夏斯阙兴高采烈喝下杯中酒,或许是我面色太过凝重,他反倒劝我道:“十弟,有道是‘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这珠帘卷不得,竹帘也是卷不得!眼下帘外一派落花流水c红衰翠减的残春颓景,不看也罢,不看也罢!来,喝酒!” 我郁闷地喝酒,反正今日精心布下的局,被这厮给搅得很彻底!不喝酒还干什么去! 母后曾说,兄弟四人之中六王性格最似皇帝。我曾笑言,嘉郡王比我更像皇太后的亲儿! 嘉郡王夏斯阙,先帝淳贤贵妃李氏所出,是诸皇子里除我以外身份最为贵重的。据闻淳贤李贵妃宠冠六宫,若不是夏c梁两国的停战合议,贵妃极有可能正位中宫。母后自南梁来归前一年,淳贤贵妃薨逝,先皇便将爱子寄养在皇后宫里。 我出生后,即被抱进了太皇太后的慈寿宫,反倒是六哥,得以承欢于母后膝下。幼时陪我玩在一起的是刑岳c是稚狐,我也只有前往长乐宫请安时,才能见到母后,以及赖在母后怀中撒娇耍痴c偶尔冲我扮鬼脸的夏斯阙 我们作为兄弟,在宫中接触极少。直到夏斯阙年满十七岁之后出镇东都,我每年奉两宫太后游幸洛阳,我们兄弟才得以了解彼此。 在跟他玩过几次双陆,喝过几次酒之后,我就发现我很烦这个人!因为他总能轻易道出我的心中所想——而这些想法,是身为帝王的我,不能轻易宣之于口的。说到底,我是嫉妒他闲云野鹤式的洒脱。 就算我和嘉王性格有些相似,但我哪里有夏斯阙这般缺心少肺! 我正这样想着,夏斯阙已不知第多少次举杯敬向刑岳,我这时候才后知后觉,他今天对待刑岳的态度,不太对劲啊! 夏斯阙眸含水光:“表哥,我还要敬你!敬你为国赴难,马革裹尸!” 我眉心一跳,夏斯阙酒醉了?这是在敬刑岳c还是在咒刑岳?反观刑岳,神色稳如泰山磐石,不怒自威:“马革裹尸,固刑岳之所愿!臣谢殿下吉言!” 我嘴角轻撇,还真是吉言 夏斯阙也同样认真道:“那我就祝表哥早日实现夙愿!喝酒!” 两人居然兴致高昂,觥筹交错起来,我这个东道主,反倒做了壁上观。 夏斯阙喝得满面红光,眼中却是无甚醉意的深不见底,他笑着说:“表哥能淡薄生死,自然更是是金钱如粪土,可否帮表弟我一个小忙?” 刑岳看着他,等待对方说下去。 “洛阳南郊有一块山坡,景物绝佳,且又远离耕地,我本意是建一座避世精舍,待到询问当地里正,才知道是表哥的族叔,翼国公刑贺。翼国公为人爽利,开口只要五千两纹银,奈何我一时之间凑不出那么多银子,只好来问表哥来借。” 我微微皱眉,长安c洛阳,轻易不做采邑地加封,就算封赐也是只有皇亲才可获封,刑贺区区旁系贵戚,如何能在洛阳周边占地。 刑岳也意识到事态颇有些严重,他略微沉吟了一下,不动声色道:“臣去和五叔要地可好?” “不好,很不好。”夏斯阙摇晃着脑袋,“翼国公明码标价,公平的很!听闻皇祖母最近赏赐了表哥万两白银,不如分一半给我!” 我没忍住笑了,原来嘉郡王安的是这个心!我不过想要借千两白银,他一张口就是要一半!我抱着看好戏的心情,看刑岳如何作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章 疯癫 我放下酒杯,看刑岳如何作答。 刑岳没有立时允诺借银,他面色百年难遇地露出一丝不安。 我同夏斯阙对视一眼,悠悠开口道:“刑骠骁舍不得借银?” 刑岳起身:“禀陛下,万两白银都被臣花了。” 我张大嘴,久久不能合拢。那可是一万两白银啊,败家也没有这么败的! “臣蒙太皇太后惠赐万两白银,已尽数散与此番出征北胡的将士臣那里倒是还有些绢帛,殿下若是” 我终于听出端倪,正色厉声道:“你把银子尽数分赏给将士了?” “是!” 酒味已觉寡淡,我放下杯子,狠狠盯住刑岳的眼睛:“凡是出征的将士,兵部早就会同户部,给予奖赏。凡在阵亡名录者,其家人也都有封赏。朝廷的封赐不可谓不丰,将军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呀?” 尴尬在刑岳的脸上一闪而过,他再抬起头望向我的时候,目光坦然:“臣身为主帅,与全军将士甘苦与古,因此凡有封赏,也要同沐圣恩” “住口!”我厉声喝止,“是同沐天子圣恩还是你刑家的大恩?!” 此言极重,刑岳立即跪下:“臣不知陛下此言何意!” 我怒不可遏,抄起酒杯扬手砸向刑岳。然而夏斯阙突然在这时候起身,整整一杯绯色酒液尽数扣在他的绣袍上,酒色流离,刺目刽心。 我蓦然回首,望向夏斯阙,他不经意地拽了拽领口,一副慵懒之态:“热” 不好! 我猛然惊起,只见夏斯阙面现酡红c口鼻横流,心道不妙,忙吩咐帘外侍立的汤圆:“六殿下醉酒,快些送去偏殿小憩。” 汤圆疾步入轩,双手搀扶嘉王:“殿下,请随奴才来。” 夏斯阙脚步虚浮,手上犹不停地舞动,他被搀扶着没走两步,竟突然嘿嘿冷笑数声,抬手抹去头上巾帻,一头乌黑长发配上那杏色绣袍,远远望去竟似醉酒宫妃。 太不像样了!我冲汤圆使了个眼色,要他赶紧带这厮消失。 夏斯阙突然尖叫一声:“你掐我干什么?美人!” 美c美人?我惊得险些咬了舌头,山药配的这是什么媚香啊? 夏斯阙任由汤圆拖拽,乜斜着一双桃花眼:“美人如花隔云端,何不早入孤之帷?美人,你又掐我” 他一路疯疯癫癫胡言乱语,终于被汤圆拖拽出去。我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惊回首,却见刑岳半是促狭半是愤怒地冷眼看我——他早已猜到,如果今日不是夏斯阙冒出来搅局,眼下那个疯癫的人,就是他自己了。 刑岳漫不经心地拾起地上酒杯,弹一弹那上面并未沾染的尘土,放回桌上。他行礼如仪:“臣启陛下,要是陛下没什么事了,臣请告退!” 我木然点头。 汤饼为刑岳掀开帘子,刑岳没有直接走出,他蓦地停下脚步,头也不回道:“陛下今日所为,与市井无赖有何区别?陛下只怨怪臣收服军心,却不审视自己,有什么值得大夏子民拜伏在你脚下的品行!” 我懵然良久,垂首望向杯盘狼藉的酒席,久久不能做声。 我疾步走出清心轩,向寝殿北阁行去。汤饼在我身后一路小跑。 转过庭廊拐角,就见驼羹和鹿脯急匆匆向这边行来。二人面色忧喜交加,在看见我的一刻,不由停下脚步,恭候在庭廊旁的甬道上,躬身行礼。 察觉我周身散发的寒气所致,驼羹和鹿脯相互交递眼神,却没人说话。 我遽然止步,望向鹿脯——自从慈寿宫鹿脯被掌嘴后,这是他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我病中他们只说鹿脯是外伤,慢慢将养就好。直到我病愈,山药方才徐缓地告诉我,那样重的刑罚,受刑者怎么可能只是外伤?事实上鹿脯当场就被打落了一颗牙齿!他为了不损天子近御的颜面,选择吞下牙齿而非吐出 我在听过这件事的始末,默然无声了很久。 或许是我盯在他身上的目光太过诡异,鹿脯重又见礼:“奴才恭请主君圣安。” 我轻轻点头,迈步向前,但是脚步却慢了下来,三人悄无声息跟随在后。 直到跨进北阁,我挥退趋上前为我更衣的内侍,手抚玉带,沉声道:“都退下!” 这个“都”的含意,自然不包括汤饼等人。 俟众人退出后,我用力扯断玉带,狠狠掼在地上:“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金银丝绞织而成c中嵌蓝田玉的衣带砸在地上,发成沉重的响声。我犹自怒不可遏,将近旁整整一架的竹简尽数推到地上! “刑岳居心何在?朝廷赏赐尽数散与六军,邀买军心。长此以往,天下兵士只知服从他刑岳一人,而不知君王天威!” “朕恨不得将刑岳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我愤怒地诅咒着,身边人见过太多次我的喜怒无常,此时也只是敛息静待。 待我怒意稍稍平息之后,驼羹方才说道:“主君妄动无名怒火c折损龙体,岂不是遂了刑家人的意?” 我呼出一口气,怒火已然发泄出来,心情稍稍平复。 “你们两个有事?” 驼羹对鹿脯点点头,鹿脯走至近前,一如既往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主君请看。”他手心里捧着一颗圆滚滚的珍珠。 我低头看一眼,这枚珠子很普通,不大不小c洁白莹润,应该是平素我衣带和常服上的装饰用珍珠。 我皱眉:“不就是一粒珍珠么?做什么特地捧来给朕看?” 鹿脯回视驼羹,二人眼中同样闪过讶异。驼羹试探问道:“主君真的不记得这枚珠子了?” 我觉着好笑,拈取珠子,看它在手掌心转动。 “不过是寻常衣带上的饰物,有什么记不记得?”我重又将珍珠丢回鹿脯手里,“赏你了!” “奴才不敢”,鹿脯叹口气:“启禀主君,熏风殿宫女周慧于殿外求见主君。” 熏风殿周慧?我仔细想了想,并没听说过此人。 “谁叫这名字?” 熏风殿一个小小宫婢请求见驾不稀奇,让我好奇的是,我身边的人居然特为禀报!于是我问道:“莫非是汤圆手下的宫人?有密报给朕?” “唉!”又是一声叹息,这一次是驼羹和鹿脯不约而同发出的声音,充满悲悯的同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九章 有喜 看出我又要发怒,鹿脯垂下眼皮说道:“主君见了此人,自然明白。” 我看向驼羹,驼羹用力点头。 既然他们都这样说了,我也只好很给面子地命人进来回话。 随着一个略显熟悉的窈窕身影悄然跪在我脚下,我望着她一身的鹅黄水绿,脑中浮现出模糊的似曾相识。 “奴婢熏风殿宫女周慧,叩拜圣上,恭祝圣上圣体安康。” 我看一眼鹿脯平摊手掌中的珍珠,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你抬起头!” 女子缓缓抬起头来,一双湿润的眼眸——满眼泪光却不敢任眼泪恣肆横流,恰如烟拢寒潭——彻底唤起了我的记忆。 “是你!” 我直直地上前两步,目光不由自主从女子的姣好面孔移到那颗明珠上—— “若奴婢得育龙种,当以此珠为凭。若是奴婢无福,死后必口含此珠下葬!” 她来见我,那就表示 我竭力压制住内心的喜悦,几乎是屏住呼吸说道:“驼羹说你有很重要的事,要当面告诉朕,现在就说吧。” 她跪在地上,仰面望向我,泪盈于睫:“奴婢幸不辱命!”言毕,一滴泪水似乎再也控制不住,滚落腮边。她俯伏下去,娇俏的身子因抽泣而颤抖。 我也是一阵狂喜,真是不可思议,在冠礼c大婚之前,这世间有了我的骨血。 我自晓事之后,宠幸的宫女不计其数,我一向喜好美酒c美色,但是饮酒可以沉醉,但宠幸美女从不沉沦。 “你来!快起来!”我上前,亲自拽扶起宫女,一时语塞,又忘了她叫什么。 这是一个聪慧的女子,她抬头看我,含羞带怯:“圣上,奴婢周慧。” “慧儿朕以后叫唤你慧儿。”我这样叫她,却没想到,这个称呼,从此时此刻她来到我身边,伴随她直到香销深宫。后来我刻意不再提这两个字,因为随之而来的是记忆的阵痛以及痛彻心扉的歉疚——终她一生,我能给的,只有心痛和歉疚。 我小心翼翼地指了指她的小腹:“这里,真的有个小孩?” “是”,周慧脸颊微红,羞涩与喜悦交织在一起,“前两日奴婢觉得身体有异,熏风殿宫殿监密禀圣上寝宫执事阿翁,请来山楂姑姑给奴婢诊脉,查明奴婢已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好!好!好!慧儿,朕要重重赏你!”我大声说道,但这样依旧无法平息胸口起伏的狂喜,于是便对随侍众人道,“你们,这紫宸宫c还有熏风殿里上上下下的内监宫婢,朕都重重有赏!” 我还从未如此大方过,汤饼等人俱是不约而同地愣了一下,方才躬身谢恩。 驼羹躬身笑道:“奴才等无功而得赏,实在是惶恐难安” “说什么呐!”我白了驼羹一眼,不正经道,“这种事,朕一个人劳苦功高就够了!何况你就算想帮忙,也是有心无力!” 一片嬉笑声中,我把周慧紧紧揽入怀中,第一次有了要对人好的美妙想法——尽管凭着我对自己的了解,知道这种想法持续不了多久 周慧眼中的神情喜忧参半。 我大婚在即,此时有孕,六宫妃嫔之中自是少不了她一个位置。但是皇后尚未入宫之时,她已然身怀六甲,这不是对未来的六宫之主,莫大的挑衅和嘲讽吗? 若是皇后娴淑还好,可一旦碰上个狠角色,以她宫女的微末出身,她和肚中的孩子,生死都不可知! 我望着她轻轻蹙起的眉心,冲口而出:“放心,朕会护你周全!” 话说出口的一瞬,我自己都感到讶然——我向来不喜承诺,今日不知为何竟不假思索给出了诺言。 周慧大喜过望,再次跪倒:“圣上天恩,奴婢今生难忘。只求为陛下诞育皇嗣,便是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又说傻话!”我拉起周慧,亲自为她擦去泪水,“如果感怀圣恩,以后就不许再哭了。” 她乖巧地点头,终于含泪而笑。 “主君打算如何安置周小娘子?”驼羹适时请示。 我稍稍迟疑,我自然是想把人安置在寝殿,时时得见才好。可是如此一来,被太皇太后过早知道,恐生不测。 “还是暂时安置在熏风殿养胎罢!” 熏风殿的宫殿监早在外面候召,我传他进来,嘱咐他在周慧得到正式册封前,好生照料。 行过告退礼,周慧脚步微顿,突然转头问道:“圣上以后还会忘了慧儿吗?” 我被她天真淳雅的神态逗笑了:“慧儿将来是朕皇长子的生母,朕怎会忘了你?” 我那时候年少轻狂,不懂说出的话何其残忍!周慧一双含水的眼眸几度转动,终究没再流泪。 她屈膝行礼:“奴婢谢圣上!” 我在殿内走来走去,真可谓欢喜欲狂,直到汤圆黑着一张脸进来复命。 “禀主君,六殿下已被安置在了听泉阁,山药c山楂前往阁中请脉诊治。” “还诊治什么?!”提起夏斯阙,我稍稍平息下去的怒火立即重燃,“直接扔进御沟里喂鱼算了!” 想起适才夏斯阙的放浪形骸,我心里哆嗦了一下——山药和山楂配的这是什么药?发作起来真能令人如此疯癫? 要是刑岳中招就好了!我脑中不受控制地幻想一个疯言浪语的刑岳就仿佛看到神庙中被供奉的神明,突然穿上戏装上蹿下跳表演猴戏一般精彩!那样就算要不到银子,至少能给我沉闷的生活带来乐趣。 可惜,夏斯阙不召而至,让我看不成这场好戏。 我咬牙切齿:“夏斯阙!” “皇上唤臣何事?” 我掏掏耳朵,这声音听上去很像夏斯阙的,那个此时此刻绝没有理由出现在我面前的人。我抬起头,震惊,居然真的是那厮! “你怎么”话语戛然而止,因为我想说的话,不是皇帝应该说的话。 夏斯阙一如既往地让我厌烦,因为他眨了两下眼睛,就轻易道出:“皇上是想问臣,这时候怎不躺在听泉阁的硬榻上,辗转反侧c欲火焚身?” 我冷哼一声,瞬即转过身去——不能让这家伙看到我近乎扭曲的面孔。心里始终想不明白,他怎么这么快就没事了? 身后夏斯阙嘶嘶笑了两声,终于肯为我解惑。 “十弟,你那龙袋里的槟榔真不好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章 入山 槟榔?!我耳朵动了动,骤然转身,恰见夏斯阙右手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掐了颗黑乎乎的东西,正是山药特制的药浸槟榔。 “放肆!”我险些气晕,没想到他竟敢在我眼皮底下耍手段。 我怒不可遏,几步就蹿到夏斯阙面前,或许是我的面容太过狰狞,夏斯阙麻利地甩袖抛了槟榔,顺手将离他最近的鹿脯拽过去,挡在跟前,不疾不徐c声含笑意道:“皇上容禀。” 我扯开鹿脯,声音低沉讶异怒火:“禀来!”——他若是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我真想立时就掐死他! “敢问皇上”,夏斯阙嘴角翘了翘,突然问道:“我跟刑岳相比,谁更笨一些?” “你笨!”盛怒之下,我想都不想就给出了答复。 谁知夏斯阙竟显得很高兴,猛地拍了下巴掌:“没错,皇上圣明!这连我都能轻易看出来的圈套,刑岳久经沙场,他会看不出来?” 我:“” 我避而不答,但夏斯阙探了探身子,将脸凑到我面前,好笑地盯着我眼睛看。 我揉揉鼻子,将刚刚推开的鹿脯再度拽到两人中间,推诿道:“他看出来又怎样?” “刑岳既已看透,还会心甘情愿入彀?” 我想了一下,虽是不情愿,但也实话实说:“自是不会” 夏斯阙轻松一笑,不再说下去,一切已在不言中。 我若有所失地叹了口气,为那千两纹银而叹,看来也只有自掏腰包了。 夏斯阙见我低头不语,轻扯了扯我衣袖:“十弟,冠礼在即。你可不能有个行差踏错,六哥可不想白白来长安一遭!” 他用极其漫不经心的语调说出的话,着实让我心头一凛,冠礼如遇阻碍,亲政就更无从谈起。 我心中虽感念他的好意,可是手上却下意识拂袖避开他——坐在天下一人的位置上太久了,我已不习惯任何人的靠近。 夏斯阙一怔,脸上便有些讪讪的,他极粗简地躬身行礼:“臣已禀过母后,今日出宫还有些事情,臣请告退。” “六哥且慢!” 乍然听见“出宫”二字,我顿时眼前一亮:“朕与六哥同往!” 自从刑岳班师还朝c我于朱雀街现身后,便诸事纷扰,再未偷空出宫。 “为朕更衣!”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命令。 汤饼立时击掌唤来霜橙c香橘,服侍我更衣。北阁殿中宫娥往来,或托衣带或持巾栉,一派有条不紊的忙碌。 夏斯阙哭笑不得:“臣今日还有正事,不能陪皇上游玩” 此时香橘手持水银沁的铜镜在我面前,我随手理一理头上的青玉发箍,随口搭腔:“你能有什么正事?” “臣要出宫前往东郊山”夏斯阙神色肃然,仿佛要去山中拜访神仙。 “朕便陪你去东陵山!” “皇上私自出宫,就不怕被皇祖母为难?”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冷笑两声,“六哥觉着,就算朕老老实实在宫里待着,太皇太后就不会找朕的毛病啦?” 夏斯阙摸了摸鼻子,这话他还真反驳不了! 山色空濛,无雨自润。 我和夏斯阙并肩走在山道上,边走边听着身后的“沙沙”声不绝如缕。我面无表情看向他,他颇为惬意。 出宫之前,夏斯阙突发奇想,道是此番入京带来好几件相同款式的“步仙袍”,若是我们兄弟每人着一袭宽袍大袖长裾的步仙袍走出去,好玩又好看,或许这种袍子还能在长安城中蔚然成风。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废话,抱怨回京后就见长安城中无论男女都穿白,真可谓满城衣冠如雪了,哪有他这步仙袍飘逸如神! 我当时也不知道是哪根儿筋搭错了,居然就应下了。事后想反悔,他直接祭出“君无戏言”的皇家法宝,我只得阴沉着脸,穿上了。 于是我和夏斯阙,帝着浓绿c王穿艳紫,就这么跑出了宫。当时我就想好了,冠礼之后,定要将这厮立即踹出长安城! 山中遮阴蔽日,蓊郁葳蕤。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一路行来,除去成群的赏春游人,便是原就住在山上的樵夫渔父。 我在寝榻上躺得差点就要长草,此番出宫恰如离笼飞鸟,在山间猛走一气儿后顿觉得脚软无力。 恰好道旁有亭,亭中石桌石凳,野然成趣。反正我也走不动了,索性吩咐汤圆汤饼取水烹茶,略作休息。 我遍拍亭栏,看远山含黛如美人舒眉,不觉胸中荡然,恍惚道:“我记得还是前年秋天来过这山上玩,后山有一家小酒肆,只可惜没见垆前文君,也不知晓酒味如何。” 我这话自然是对夏斯阙说的,然而身后寂然无声。我忙回身,只见夏斯阙一动不动地坐在石桌前,居然在愣神! 我被他公然无视,难免不悦,坐到他对面:“六哥在想什么?” “想什么?”他恍然回神,略作沉吟说道,“在想皇上的冠礼,太皇太后已订下冠礼吉期在六月十九日辰时。” 夏斯阙平素比我还不把礼法看在眼里,我自然不相信他这套随意拈来的鬼话,干脆扯扯嘴角,表示不信。 片刻,汤饼奉茶。夏斯阙望着亭前溪流出神,乍看上去仿佛赏景赏得痴了。 我皱眉,挥退汤饼,亲手舀茶,在他面前的竹杯里斟满茶水。他还是一动不动,仿佛被人摄去了心魂。 这绝不是夏斯阙该有的神情!我挑眉,故意扬高手中的长柄斗勺,任滚烫的茶水溅出,两滴水刚好溅在了他的手背上。 夏斯阙被烫,“嘶”一声,终于回神。 我语气如凝冰一般:“你又在想什么?” 夏斯阙已端起的茶杯突然停住,热气氤氲,让我看不清楚他的眉目,只听他徐徐说道:“臣听闻,皇上的冠礼,由穆亲王亲自主持。” “穆亲王为皇叔祖,年高德劭,是再恰当不过的人选。” 夏斯阙放下茶杯,颔首道:“甚好。” “难为六哥把朕的冠礼看得如此之重!”我语带戏谑,他虚张声势地笑了笑,故意扭头避开我的视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劫持 夏斯阙提到冠礼,我突然想起一事。 “冠礼之后就是帝后大婚,依例该大赦天下c封赏朝臣。六哥的郡王爵,还是先帝在时册封的,不如借着这个由头,晋为嘉亲王。母后必然欣慰——况且你不晋封,夏斯土和夏斯城那两个,恐怕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夏斯土和夏斯城,便是先帝长子c次子。大夏历来奉行子以母贵,皇子能否继承帝位c封爵高低c采邑多寡,都与生母身份贵贱息息相关。夏斯土和夏斯城系先帝嫔御所出,无论是晋封还是受赏,都要在夏斯阙之后。 夏斯阙兴致缺缺:“这一次就算了吧。” “为何算了?” “就让那两个着急,急死他们!”他眨了眨眼,坏笑一声,“再说亲王朝服深紫近黑,穿上活像一颗紫皮葡桃!”满朝公卿,只有夏斯阙敢跟我说这种话! 我莞尔一笑,吹去茶盏上的雪色浮沫,正欲饮茶,眼角余光陡地瞥见山道上迤逦行来的一抹窈窕身影,忙放下茶杯跳起身来。 西市茶馆外初见后,没想到今日游山我竟再次遇到姜纫秋! 她今日通身着一袭月白色的曲裾布裙,腰身愈发纤细。头戴雪色风帽,风帽边檐把头发丝儿尽数包裹起来。还好她身边没跟着那只会骂“登徒子”的小丫头,而是由一老妪随行,想来是家中仆人。 我悄然跟上,存了捉弄之心,在她身后蹑踪潜行。 她走的这条路,蜿蜒向后山。一路行去,已是游人少至的所在。隐于苍翠丛林之中,云深不知处的深山古寺传来悠扬的晨钟暮鼓声。 风过,枝叶婆娑,如海浪涛涛。林中鸟雀百啭千啼,山道上渐行渐近的嘚嘚驴蹄之音 曼妙的身姿在风中不胜娇弱,月白衣带飞扬,猛然撞击我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我直想上前几步,紧握住她的如雪皓腕,将她拥入怀中一生一世。 当这道念头闪过时,我蓦然止步,讶异自己怎会生出类似荒诞不经的想法。太傅教诲,身为帝王,手握上天赋予的无上权力。这世上有很多事我都做得,唯独一件事不可为,一旦做了可能万劫不复,那便是万万不可执念于一人一事! 天下一人,必须学会游刃有余地运用制衡之术,这不仅适用于朝廷,也同样适用于后宫。 姜纫秋可以进入我的后宫,成为妃嫔中的一员,但是我不能专宠她一人,更不能对她投入连我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情感! 我自嘲地笑了笑,再抬头,纫秋已然消失在前方山路的迴弯处。迟疑一瞬,终究还是决定跟上去。 但是再次迈步,我也只不过向前走了那么两三步,衣袍就被自后方拖拽住。 我初时以为是被枝桠勾住,用力牵扯衣袍的同时还忍不住腹诽夏斯阙带来的步仙袍。人走过去,及地的袍裾还要在后面拖过三步开外的地方,既费银钱,穿着也不方便,以后一定要废止这劳什子的步仙袍。 我随手扯动衣裾,又拂一拂后摆,继续走还是走不动!衣袍绷紧,这下我终于反映过来,是有人故意拖拽。 谁会这么无聊?我惊怒转头,愕然发现不知何时跟上来的夏斯阙,正紧紧拽住我的袍子。他活得不耐烦了?有几个胆子,竟然敢扯拽我的衣服! 而此时,夏斯阙满眼忧色,神态凝重到我都怀疑他自出生到现在,居然也会做出这副表情! “放”我一个字将将吐出,夏斯阙突然欺身上前,抬手掩住了我的嘴! 他竟敢——掩c住c了c我c的c嘴! 我双眼缓缓瞪大,实在太难以置信了。夏斯阙,放开你的爪子!你竟敢冒犯君威! 我想吼,可是吼不出来,他在我耳边说:“皇上,恕臣失礼!”话音未落便将我推下了山道。 山道紧依东陵山而辟,随山形而走,此时山道外侧刚好是一道缓坡,坡下便是万年寒潭,浑如冰鉴。 夏斯阙一手紧紧掩住我的嘴,另一手攥紧我的袍带,同我身影交错划下缓坡,堪堪于寒潭前停住步子。 变起突然,一时间无数道想法如同闪电,在我脑中噼啪闪过。 自小生长在表面静如古井c实则暗波汹涌的后宫,我见过太过脏污不堪的阴谋,即便是血浓于水的亲人,眨眼间就会让我万劫不复。因此我难免生性多疑,凡遇变故难免想到最坏的可能。 莫非夏斯阙早已伏兵在此,意欲谋朝篡位?他原本就是先帝诸子里,距离帝座最近的那一个! 心念数转,我马上就将这个想法压下去。帝皇宝座谁不想坐?以夏斯阙的精明,就算是当真想杀了我,也绝不会挑这个时候。 汤圆汤饼此时也已发现变故,他们飞扑到近前,在看清楚夏斯阙近乎劫持我的架势后,一时停住脚步,俱不敢冒然上前。 汤圆额头冒汗,他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却被夏斯阙一记眼刀飞去,忙止住声音。 夏斯阙迫我面向山道,低到不能再低的声音竟还发出颤音:“噤声!看清楚是谁来了?” 我翻了个白眼,谁来了?自然是驴!我刚刚就听见了驴的嘶鸣声和驴蹄敲在山路上的卜卜声。 夏斯阙疯了么?一头驴而已,也值得他如此小题大做。长安城中高头骏马太过招摇,普通官员及富户人家出行,惯常以驴代步。 夏斯阙快要急哭了:“看骑驴之人!” 骑驴之人有何好看?我腹诽道,他又没倒骑驴,肯定不是张果老! 虽然这样想着,可我依旧扬起头,结果失望之极。骑驴之人,不过是一个须发皆白c平凡无奇的瘦削老者。 我挑眉,很是不以为然,夏斯阙整个人都要凌乱了。 他面色煞白,凄厉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祖宗!您倒是看清楚那是谁啊!”凭良心说,有生之年得睹夏斯阙这副失魂落魄的惨象,我心甚慰。 不就是山间骑驴一老翁么?别告诉我那是他通过斋戒c占卜c又沐浴熏香一通折腾后才找到的避世圣隐,又或者是那传说中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二章 太傅 骑驴过小桥,独叹梅花瘦。 不知因何缘故,看上去憨蠢的驴总能和高逸之士扯上点联系。前朝还曾发生过在友人葬礼上,众人学驴嘶鸣缅怀好友的事。 现下骑在驴上的老人,也是一副世外隐士的打扮——头戴白色的接离帽,身穿浅灰交领宽袖长袍,飘然洒脱仙风道骨。 我漫不经心地瞟向他脸上,这时候他状似无意地向下面寒潭望来,面容瘦削满是皱纹,两道舒朗的长眉之下是一双精光聚凝的双眸。颌下一部花白的胡须,根根硬直如钢针,一如其人的古直耿介。 我眼睛倏然睁大,如坠冰窟。要是我还没认出这个人,真可以一头扎进身后的寒潭里——不是被淹死就是被冻死! 此人若是避世修仙的隐者,我这皇帝也可以不用做了。 正一品太傅c世袭辅国公c当朝帝师,李休远。 我吓得张大嘴巴,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夏斯阙已放开我,独自躲到角落里缩成一团。 我自八岁出内宫,入弘文阁读书,李太傅便是御前首席侍讲大学士。我听内侍们私下闲话朝中官员,说是这位太傅为人太过骨鲠,朝中同僚个个敬而远之。我很是羡慕朝中官员,他们尚且有“远之”的机会,我想远都远不成。 皇帝和帝师的相处,在我看来是异常痛苦的过程——身为太傅,李休远如阴魂不散,时常站在我身后。我下御河摸个鱼,或是在小太监的纱帽里撒泡尿,只要不慎让太傅知道了,他就会麻衣席稿御前请罪,痛心疾首痛不欲生。我也只好配合着,痛哭流涕痛悔前非。 每每如此,令我闻其名而胆寒。 似今日这般,李太傅若是见我穿着这步仙袍招摇进东郊山,闹不好就得抱着先帝牌位到母后跟前痛哭流涕!我打了个激灵,忙用双手捂住嘴,屏息静气,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好在李太傅没有发现我们,一人一驴渐行渐远,山道上也早听不见蹄声,我放下手,痛快地吁出一口气,感到劫后余生的畅意。 这时候才想起躲在一旁的夏斯阙,我回身,只见夏斯阙步履踉跄着走出,面色苍白如雪。然而就在他差步到我跟前的时候,汤圆汤饼不约而同地挡在我前面。 汤圆看向我,有请示的意味。他是在询问我,如何处置适才“犯上无礼”的郡王。 我摆摆手,轻声说道:“罢了,今日若无六哥警觉,此时还不知怎么收场,你们都退下吧!” 汤圆汤饼闪开身,夏斯阙从袖管里摸出一方粉色刺绣蝶穿芍药的绢帕,揩去额上汗水,长舒了一口气,面色逐渐缓和。 他收起绢帕,走至我近前,躬身道:“方才事急从权,还请皇上勿怪。” 我轻轻摇头:“幸好有六哥在,隔得太远我竟未认出” 说到这里,话音戛然而止,我眯缝起眼睛,将疑虑在脑中转了两转,愈觉可疑。 “六哥离京镇守洛阳时,年不过十三,数年沧桑变换,六哥和李太傅样貌皆不复往昔,竟然可以轻易认出?” 夏斯阙并不避讳,直言道:“事实上,臣昨日还去辅国公府上拜会过。” “拜会李太傅?”我冷眼审视泰然自若的夏斯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辅国公李休远,三朝元老国之重臣,陇西李氏的宗族长。夏斯阙身为外封郡王,私下结交李太傅,如此行径令人生疑,更何况他还敢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姿态。 汤圆突然出声:“公子,此间寒潭,站久了恐寒气浸体,还是离了这里吧。” 我不悦怒瞪他和汤饼:嘉郡王公然拜会当朝太傅,为何不及时禀报朕知?! 汤圆看汤饼,汤饼看我,他张张嘴,却又有几分忌惮地偷眼打量嘉王,不便名言,可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意思分明是,“平常琐细小事,不值一报”。 尔母婢也!我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亲王郡王与朝之重臣私下结交,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夏斯阙极轻巧地叹口气,明显是读懂了我们眼神交汇的深意,戏谑道:“皇上这多思多疑的性情,真是越来越像父皇了。” 沙沙声响,步仙袍划过草叶的声音,我望见寒潭倒影里,一抹浓丽的紫影,移至我身后不远处。 他以极其不经意的语气述说:“《大夏律法》里似乎没有哪一条,是规定外孙不准拜会外祖父的。” 我:“” 夏斯阙生母,淳贤贵妃李氏,为李太傅幼女,我竟一时疏忽给忘了。 我很是懊恼,却又不愿降尊承认错误,于是眼珠转了几转之后,突然作势观赏起四周风景来:“此间景致甚美c甚美!” 话音刚落,就听汤饼c汤圆傻兮兮的随声附和:“甚美!甚美!” 我偷偷抹汗,简直缺心少肺到无以复加。 夏斯阙唇角噙一抹莫名的笑语不发,显然对我顾左右而言他的行为抱持不配合态度,实在是太不识时务了! 我清了清嗓子,只得说道:“六哥不用这副神情看朕,朕就是在怪你!朕怪你回京三天之后才往国公府拜会,你应该当日就去!还有,这几年太傅殚精竭虑呕心沥血辅助朕躬,朕亲自选了礼物,只待你捎去国公府,你居然不来知会朕一声!”真是越说越觉得自己理直气壮。 夏斯阙笑得煞有介事:“臣代太傅,谢皇上圣恩。” 他笑时眯起一双桃花眼,相貌昳丽,也难怪嘉王才回宫三日,朝中大员品公卿的夫人皆带了待字闺中的小姐,在皇太后眼前走马灯也似穿插。 母后初时以为这些夫人是为我大婚而来,一问之下哭笑不得,竟是都看上了嘉王这块儿香饽饽。 嘉王正妃自薨逝后,便长期空位。世人都道嘉王为情所苦,我却不以为然——饼饵内秘阁密奏,这几年嘉王府里娇妾美姬不计其数,夏斯阙左拥右抱,得享齐人之福。 可惜这些世家大族并不知道,在他们眼中风度偏偏又极重情的郡王殿下,实际上好酒与色的程度,一点也不逊色与当今天子夏斯邦。 我因存了这份心思,留意观察夏斯阙,当真可称得上“颜如渥丹风姿卓尔不群”。也难怪争做嘉郡王正妃c侧妃的世家闺秀,一时之间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她们是给这厮的好皮相给骗了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三章 错祭 夏斯阙天生了一副好皮相,那么我呢? 我从未留意过自己的相貌美丑,今日却存了攀比之心,不自觉望向潭中倒影。 潭水碧色近蓝,两道颀长的身影,映于水面。紫衣男子束发,眉如利剑鼻如玉管,如纸的薄唇自然上翘,虽然笑得一双勾魂的桃花眼春波荡漾,可是眼角的利光似乎时刻都会射出刀子来! 另外一道绿影,濯如春柳。因尚未行冠礼,只顶心的头发用青玉发箍固定,剩余长发披散。双眉细长直插鬓发,眼睛如杏核眼角挑起,同的紫衣男子一样的长鼻c薄唇 几乎完全承袭了母后的容颜,但是五官形同泥塑,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外流,或者说,感受不到生气。 这让我想到,每年例行几次去太庙行礼,那些墙上张挂的神影。同样的面无表情,同样的讳莫如深。 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不知是被我这可怕的想法所惊,还是寒潭旁过于森冷。 这处寒潭,算得上东郊山里第一奇景。潭水如万年凝冰冷玉,鸟雀经过也要绕道飞翔。令人惊奇的是,严冬时节潭水不会冻结,只在水面凝结一层如霜白雾。而到了炎夏酷暑,入东郊山避暑的游人便会络绎不绝,只因有此寒潭。 “公子,潭畔冷意透骨,还是速速离开为好。寒气伤体,平日游人也只在前山走动,很少往这边来。”汤圆小声劝道。 我从善如流地点头,不想再看潭中人影,转身离去。一步两步三步,我蓦然停下脚步——平日游人都因为这寒潭少来后山么?那么李太傅年过古稀,他又因何行迹至此! 出宫前夏斯阙口口声声提到的“正事”,进山后更是心魂不属若有所失,以及这看似偶遇的李修远我终于察觉到有异。 “夏斯阙”,我的声音冷凝,似乎渐染了寒潭的冷寂,“跟朕说实话。” 你今日究竟因何而来?为什么太傅李休远会恰巧出现在后山?到这个时候,若说还是巧合的话,恐怕任谁也难以相信。 夏斯阙沉默,很明显是在抗拒。我冷笑,也是一动不动。 良久,夏斯阙败下阵来:“外祖父在后山,为母妃立了衣冠冢今日,是母妃的生辰” 我一时无语,原来今日他这是入山祭拜生母! 夏斯阙生母淳贤贵妃,入葬先帝宁陵的妃园寝,可称得上生前荣宠已极死后得享哀荣。然而那又怎么样?荣宠而死与获罪而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宁陵山高路远,皇家陵寝的祭祀又有着一套顽固而杂冗的规矩,李太傅无处表达哀思,只得在这深山里为女儿立上一方衣冠冢。 这不是个例,很多家族都如此。女儿一旦入宫,便是天子后妃,正常亡逝还好,可以依照等级赠封号谥号,举行奉安礼葬入帝陵的妃园寝。若是获罪而死,便也只好裹个席子,偷偷拉去宫人斜埋掉了事。 但无论是死后极尽哀荣,还是悄无声息地在后宫消失,家人欲吊祭一番都是千难万难,只好立个衣冠冢,好歹有个地方可以哭一哭。 我收起玩笑之心,略回身看一眼正低头出神的夏斯阙:“正好,我和六哥一起去,祭拜母妃。” 趁对方还没反应过来,大步迈向山道:“六哥,刚才可是你把我推下来的,现在也要负责把我推上去!” 在山路上转个弯,才算真正进入后山。穿过道旁的竹林,方才看见山脚下几树桃花,暮春时节树上只残余几点粉红,倒是难得漫天花瓣于风中飘舞,孤坟虽零落分散,却没显得过于凄凉。 “就在前面,十弟可在林外略战一站,我祭拜后就来。” 我当先而行,边走边说:“我既已到此,还是一起去看看吧。” 远远的就见夏斯阙所指的坟前,竟跪了一人。我瞠目结舌,真可谓天下何处不相逢了,又是姜纫秋! 我小心翼翼走过去,在距离几步远的地方,就听她声音哀婉,大哭道:“奶娘!奶娘!” 奶娘?! 淳贤贵妃出自士族高门,在后位多年空缺的先帝后宫,为三夫人之首,代行皇后事,不能不说是荣宠已极。今日居然被一民女呼为“奶娘”!我惊悚地抖了抖,再回头看夏斯阙,他阴沉地摇头,脸色很不好看。 沉吟片刻,我们不约而同向她走去。 “小娘子”话音未落,一座肉山横亘眼前,挡住了坟前哭泣的女子。 挡路老妪体态肥硕,实在是不容忽视,正是姜纫秋今日带在身边的仆妇。 “两位公子,我家小姐祭拜”她硬生生打了个磕绊,“她奶娘,请勿要扰了我家小姐为是。” “她奶娘?”我莞尔一笑,“这坟里葬着我兄弟二人的娘,原是一位极尊贵的夫人,恐怕是你家小姐哭错坟了。” 老妪怒目而视,正要还嘴,就听身后“嘤”的一声,老媪忙收起架势,回身问道:“小姐?” 这座肉山终于偏到一旁,就见姜纫秋环顾四周,而后起身,若无其事地拍拍裙上的土:“还真哭错了” 我:“” 夏斯阙:“” 她缓缓回身,脸上泪痕阑干,哭肿的双眼略带粉红,比四周飘舞的桃花还要娇艳, 几缕青丝从松动的风帽里飘出,在脸颊旁拂动。 我一时无语,有点后悔提醒她哭错了坟的事实。 姜纫秋略一屈膝:“多谢两位公子告知。冒犯之处,还望海涵。” 言毕,向另外一座土坟行去。 “且慢!”夏斯阙突然出声。 姜纫秋站住:“公子还有何吩咐?” 夏斯阙一指坟前供奉的精致点心:“这些是姑娘带来的?还请姑娘收回。” 姜纫秋低头看看,一滴眼泪恰好这时候掉落,瞬息没入土壤。她声音清冽,如泉洒白石:“妾一时糊涂,哭错了逝者,也摆错了祭品。然而祭品断无收回之理,也不可二次奉出,就当是妾向坟中这位夫人致歉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就算是夏斯阙刚刚起了怒意,此时业已释然。他拱拱手:“在下,代亡母谢过姑娘。” 姜纫秋点点头,复施一礼方转身离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四章 试探 夏斯阙站在贵妃的衣冠冢前,低头望向坟头愣神。 良久,他唤了一声“娘”,而后震衣c正冠,手掌交叠于额前,缓缓跪下,叩头于尘土之中。 夏斯阙没有准备祭仪,只从宽袖中取出一壶酒,郑重浇洒于坟前。而后再次叩首,又叫了一声“娘”,方才起身,又站了一会儿。 他背对我,抬袖擦一擦眼角,方才转过身来。 面对我,风轻云淡一笑:“好了,可以走了。” 我歪头,盯着他,若有所思。 他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就完成了祭拜,没有祭词,没有祭品,只在一头一尾唤了两声“娘”,没有泪眼滂沱,但是愈显哀情之真之重。 我记得夏斯阙不久前还拿出一方丝帕揩汗,现在却因伤心,顾不得找帕子,直接用衣袖擦掉眼泪。我真有些后悔今日搅了他祭拜生母。 但是,既然恰好让我碰上了这千载难逢的时机,我岂可白白浪费? 想到此,我径直上前,在夏斯阙不敢置信的目光中,端肃容仪整理衣冠后,跪倒于坟前,撮土为香。 “皇上!”夏斯阙低声制止。 叫出这一声,他方觉不妥,忙抬头警觉盯视四周。好在周边无人,只有远处一座坟包前的姜纫秋主仆,似乎终于找对了坟头,进行新一轮的祭拜。不过隔得有些远了,她们不可能听见这边对话内容。 我轻轻摇头:“淳贤贵妃也是朕的母妃,岂有过而不拜的道理?” 夏斯阙的眼神黯了黯,随即他一撩衣摆,跪在我的侧旁。 我也只唤了一声“母妃”,依礼叩拜。 礼毕,起身,夏斯阙依旧跪着,他向我叩头,声音凄怆隐含哽咽:“谢陛下!” 我作势扶他,却没有立即拉他起身,而是双手捏住他小臂,就着一立一跪的姿势,我俯身盯住他的眼睛,几乎是一字一顿:“当年,你可曾有怨?” 这是我一直想问,却一直没找到恰当时机问出的话,现在正是夏斯阙内心最柔软最不设防的时候,于是我猛然抛出这个问题。 先帝元后无嫡出之子,夏斯阙曾经是距离帝王宝座最近的那个人。 夏斯阙疑惑地看我,眼中如迷雾四拢,他眨了两下眼,迷雾散去,重现光晕,他已明了我意之所指。 “臣不敢生怨!”他直视我的眼睛。 “臣也不敢欺君,当年确实曾心有不甘。但是母后待臣视如己出,臣便斗胆将皇上看做亲弟。臣年十三,出为洛阳牧。数载光阴白云苍狗,臣已不是当年宫中因父皇爱宠而恣意不羁的小殿下! “通往皇权之路布满荆棘,巍峨宝座皆是白骨撑拄,所以臣很清醒此生得为富贵闲人,品酒平康里风流洛阳道。” 夏斯阙言辞恳切不似作伪,我手上用力,扶他起身。 “朕虽有兄弟四人,可也只认你为亲兄长。”我语气中不自觉流露出伤感,“六哥可能也听说了,前些天慈寿宫里一番风雨,致使我卧病月余。我虽是皇帝,然而在宫中言行稍有不谨,必遭西宫捶楚责骂。如果没有太傅一番辛苦,这天子冠礼,不知要等到什么年月了!” 所以我更要争取夏斯阙,以及他身后李氏家族的帮助。 夏斯阙避重就轻:“依祖制,冠礼之后便是大婚礼及亲政大典,皇上还请略忍耐一些。” “你觉得刑氏族人可能放任朕亲政?”我逼视他的眼睛,夏斯阙低头,不能答话。 一时两人皆是无言。我负手而站,饶有兴致地观赏周遭景致。微风阵阵,几片桃花瓣无意飞过,沾染衣带清香,我原本稍稍沉郁的心情蓦地好转,嘴角抿起一点笑意——我不着急,一切都慢慢来。 前方人影晃动,姜纫秋已结束祭拜,看样子是准备离开了。但愿她祭拜的奶娘保佑她,这一回可哭对了坟头罢! 姜纫秋抬头,看见我们兄弟正不约而同都在看她,便落落大方行过一礼。 我突然唤她:“纫秋。” 对方有片刻的愣怔,不可避免地夹杂了一丝慌乱。大夏民风虽然淳朴,女子可以像男子一样,在街上行走,甚至骑马c打马球。可是未婚女子的闺名,向来不可示之于外人。 只有在成婚前,夫家手持大雁,行问名礼时,方可由长辈在家庙前告知。 告诉对方闺名,也就意味着,约为婚姻。 姜纫秋很快就从慌乱的窘迫中抽离出来,她很清楚,上一次敢在长安城中当众说要娶她为妾的男子,这一回轻易就道出了她的闺名,也同样不足为奇。 她面色平静地看向我,风帽兜遮下一张未施脂粉的脸,较清水芙蓉还要清丽绝俗。 我背着手向她走了几步,在中间位置停下,向她招手道:“过来。” 她没有动,也没有因我这近乎命令的无礼言行而气恼,淡雅之姿如墨染牡丹:“为何过去,公子可否给妾一个理由?”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既已被我知道了闺名,小娘子还不肯从了我吗?”我越说越高兴,或许我真的很有做登徒子的天赋异禀。 若是换了寻常女子,此时必定恼羞成怒,作出被轻薄的贞洁烈女宁死不从的姿态。不过被我看上的女人,终究是不同于凡俗的。 姜纫秋竟然开始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她以近乎挑剔地目光,极其缓慢地审视我。这是极其无礼的行为,从小到大,除了刑太后和母后,没有人敢这样看我。我不怒反笑,那一刻,我有了棋逢对手的快意。 最终,她将视线定格在我的发箍上,眼睛突然一亮。我心里“咯噔”一声,我几乎可以知道她会用什么理由拒绝我了。 果然,姜纫秋故作惋惜地摇了摇头,她徐徐一笑,笑中七分释然三分藐视,笑意未退便即开口:“观公子打扮,尚未行冠礼。妾已及笄而君未加冠,怎可冒然论婚。公子还是回去耐心等待冠礼吧!” 这小妮子,虽然比我小了四五岁,可一句“妾已及笄君未加冠”的抢白,愣生生让她道出了“我生君未生”的苍凉意味。 她说完这话,轻飘飘行了一礼,体态婀娜,风流之态自然流露:“公子与妾本是陌路相逢,愿今后再无相见,公子珍重,妾身告退。” 眼看着她一点点走出视线,我却再说不出一个字的挽留之言。太狠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天降 我险些气噎,怨怒地盯着姜纫秋的背影。 夏斯阙幸灾乐祸,险些笑出了声:“十弟同这女子,是旧识?” “旧识谈不上,也仅一面之缘。”我没好气回答。 “哦——一面之缘!”夏斯阙故意拉长了声音,可眼中分明写满了然。 “士农工商,这女子属于哪一族?”夏斯阙突然问我。 “士一族。”我情绪沮丧,又想起了那一千两纹银。 “那不是正好!”夏斯阙拱手行礼,“臣要恭喜皇上,大婚得一佳人。” “佳人眼看就要入怀,可惜被某位过来搅了局。”我瞪他一眼,依旧愤愤不平。 夏斯阙抬头:“谁那么不识趣?” “除了你,还能有谁?” 夏斯阙一脸懵懂,我也不好再同他打哑谜,叹口气道:“说来话长走吧,后山又一家小酒肆,去喝一碗那里的农家腊酒,边走边说。” 重新穿过竹林,走回山道。我将这些天发生的事,捡能说的都说给了夏斯阙。 至此夏斯阙方才恍然大悟:“原来皇上请刑岳饮宴,也是想分他那万两赏银。可是明白和他说出来就好了,何必给刑岳下药?” 那是因为我后面给刑岳安排了一出温香暖玉的美人计,可除非是我疯了才会道出实情。 于是我摸着鼻子故作高深:“六哥,你要知道。在宫里知道的越少c活得越长久!” 这近乎威胁的话语让夏斯阙抖了抖,倒也从善如流,不再问东问西。 没要到银子也就罢了,让我愤恨难平的是,刑岳竟然将赏银尽数散入军中。 “可恨刑岳狼子野心,竟然把太皇太后赏的银子,全部拿去邀买军心了!” 夏斯阙没有拾这句话,默然走了几步,他轻巧地转移话题:“天不遂人愿,这次我们兄弟二人都没从刑岳那儿搞到银子。翼国公那块土地我可以不要,可十弟你真舍得这旷世佳人不入宫?” 能被阅美人无数的嘉郡王夸赞,足以证明姜纫秋的倾城之貌。 我难掩得意:“六哥也觉得纫秋当得起‘旷世佳人’这几个字?” “一顾倾城再顾倾国”,夏斯阙语气中肯,“可问题是,不用你倾城倾国,只倾出千两纹银就够了。敢问皇上,您去哪里凑齐这银数啊?” 我自然是有办法,不过面上装出踌躇之色。 正当此时,就听夏斯阙摇头晃脑道:“我倒是有个好主意,你找人栽赃嫁祸,再给那姑娘的爹寻个罪名,最好是谋反买盗之类的杀无赦的罪名,家中男丁斩首,女眷藉如掖庭司为宫奴婢,这样不用花一文钱,美人就是你的了。” 我:“” 身后的汤饼汤圆不约而同笑出了声。 夏斯阙回身,袖手问道:“圆圆c大饼,孤说的话有那么好笑?” 不理会瞬间脸色发青的两人,我耳畔再一次响起母后阴测测的声音——“兄弟四人里,嘉王性格最类皇帝!” 母后看人,当真是一针见血。 想到我那还算殷实的帑银,反观夏斯阙为区区五千两银子而犯愁,我不禁起疑:“六哥做了数年郡王,当真拿不出五千两银子?” 夏斯阙立时察觉了我话里有话,立即问道:“难道十弟能一下子拿出千两纹银?” 何止千两,几万两银子我都拿得出来! 我抽抽嘴角,装没听见。 郡王每年王俸万两白银,再加上母后每年游幸东都时赏赐的宝物银钱,夏斯阙每年至少二万两银子的进项,难道他都给挥霍了不成? 夏斯阙仰天悲叹:“若不是郡王的银册银印熔不了几两银子,我早就命人给熔了!” 朝廷历来对封爵有一套严格的礼仪规制,亲王册封授予金宝金册,郡王册封授予银印银册,印宝重量和金印册的成色均记录在案。凡遇爵位变更,礼部依律收回册印,核实记录后熔化存库。若是收回的册印与记录不符,则问不敬之罪。 把主意打到册封郡王时朝廷颁赐的银册银印上,夏斯阙也是穷到一个境界了! 我好心提醒他:“册封亲王用的是金册金宝,可你” 不等我说完,夏斯阙就拽住我袖子,装疯卖傻道:“要不皇上封我做亲王好了!” “六哥,我话还没说完”,我拂去他的手,笑得人畜无害,“不管是金册金宝c还是银册银印,或者寻常职官的官印,一旦熔了c丢了c找不到了,都是大不敬之罪,会被杖责,还要发配三千里之外。” “那还是算了”夏斯阙眼睛更加无神了。 “唉”我夸张地叹口气,“都说皇帝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我现在就说,要珠宝从天而降,怎么也没”“有”字还没出口,一只绣球大小的东西就真的从天而降,向我砸来。 “公子当心!”事急从权,汤圆扯了我一把,才没让我被砸中。 织有银丝连枝蒲桃纹样的驼色绫锦包袱,“砰”的一声,掉落在我脚旁,环绕我滚了两圈才停下。 我:“” 夏斯阙很好奇:“是什么?” 我抚了抚领口,很好的掩饰了适才一刹那的惊惧,回顾汤饼汤圆。 二汤会意,汤饼用力拾起包袱,双手捧起。汤圆三两下打开包袱。 我还没看清楚,就听夏斯阙“哗”的一声,扭头以瞻仰神明的虔诚看向我:“十弟,你这还真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 被打开的包袱里,一片璀璨的珠光宝气。 我虽也心花怒放,面上却装得静若止水,只是低头略扫了一眼,便抬手将包袱的一角掀回,刚好覆在一块青色方木上。 “深山虽人迹罕至,可毕竟在外面,还是稳妥收好罢!” 说完,状似无意地瞟一眼夏斯阙,发现这厮被晃得满眼冒光,方才略略放下心来。 我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继续迈步向前。 “十弟!为何还往前走?”观夏斯阙神情,大有原路折返之意。 我回首看他:“不是说好要去后山的小酒馆尝一碗农家腊酒么?” “可是我们捡到这东西” 我微笑:“正好,沿途也好找一找失主,找到了就还给人家。” 我看一眼汤圆,汤圆会意,果断将包裹卷得严丝合缝,收入袖中。 夏斯阙失望到近乎失魂落魄:“那要是,没人找来呢?” 我率先向前走,掩饰住嘴角的笑意:“丢了这般贵重宝物,怎么可能没人来找?” 夏斯阙走在我身后,若有所失:“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六章 阳谋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义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后山小酒肆遥遥在望,恰在此时对面行来一醉酒壮汉,且歌且行,低沉醇厚的歌声于山中引得回声阵阵,倒也自得其乐。 本应是陌路相逢的路人,谁知在擦肩而过的一刻,他突然站到我跟前,身形迅疾如风似电,令汤饼汤圆猝不及防。 “两位公子请站住!”他就站在跟前,不站住也过不去! 我轻轻摇头,示意二汤不可轻举妄动。 “何事?”不习惯任何人的靠近,我退后两步,冷声问。 壮汉看看我,又看看夏斯阙,一双深蓝的眼睛,懵懂地转动,好像在费力想着什么。他一张脸虽然被络腮胡子遮挡了半边去,却依旧可见高鼻深目的胡人面孔。 “二位公子可曾见到”他刚一张嘴,便是扑面而来的酒气。 我皱眉,挥舞袖子驱散嗯,我终于发现步仙袍的一大妙用,可以当扇子用。 “见到什么?”夏斯阙大声喝问道。 “一个包裹”,壮汉醉意朦胧,一边比划一边口齿不清地形容着,“有人头大小,是用驼色丝缎包裹的,上面的纹饰好像是蒲桃纹” 我:“” 夏斯阙:“” 万没想到,失主这么快就找来了!夏斯阙将汤圆紧紧保护在身后。 我略作沉吟,慨然应道:“捡到了。” 夏斯阙:“喂!你” 络腮胡子大汉明显松了一口气:“太好了!” 可惜他高兴的太早了。我稍一偏头,汤圆绕过夏斯阙,走到我侧手位置,从袖管里取出驼色绫缎c绣球大小的包袱。 男子恭敬行礼:“公子高洁,实在叫人佩服!在下胡虾蟆,家住万年县虾蟆陵下,请教两位公子”说着就要上前取走包袱。 “且慢!”我伸臂拦住他,“胡胡”我总不能真的叫人家胡虾蟆吧,这是什么名字! “虾蟆!‘家在虾蟆陵下住’的‘虾蟆’!”他爽朗大笑,用力拍打我的肩膀,“公子若是不嫌弃,干脆叫我一声大哥吧!以后有事只管来虾蟆陵找胡大哥!” 我当然嫌弃,更不习惯他这天生的自来熟,于是冷声道:“我不惯与人称兄道弟。你说这包裹是你的,可有凭证?” 胡虾蟆又愣了半晌,方才明白我的意思。 “这要什么凭证?我说我丢了一个包裹,你说你捡到了一个包裹,包裹的颜色c大小都对上了,自然就是我的!” “这话不对!”我哂笑,“这包裹或许为他人所遗失,你只是捡起又不慎丢失。又或者,干脆就是你偷了别人家的东西,一时仓皇不慎丢失。” 他脸色顿时通红,不会真的被我猜对了吧! “谁c谁偷别人家的东西!”胡虾蟆豹目怒睁,“那就是我的,快还给我!” 他愤怒也好哀求也好,我只笑得一派春风:“包裹里都有什么?说对了自当璧还。” 他挠头,眼珠向上翻,费力回忆:“好像有玉环几对,珍珠玛瑙念珠几串,还有几方赤金花锭,还有” 觉察到此人的语焉不详,夏斯阙问话也有了底气:“玉环几对?念珠几串?花锭几方?” 他只不过重复了对方的言辞,但是把语气变成了问句。 胡虾蟆继续挠头:“我怎么知道!” 于是我笑得颇有诚意:“如此,便不能给你了。” 玩人也要玩在明面上,是为阳谋! 胡虾蟆又急又怒:“包裹本来就是我的!你们这是巧取豪夺!” 虽然平白捡了一个包裹,虽然包裹里又恰好有他说的那几样东西,虽然我就是不想还他但是贵为天子,被人指着鼻子尖儿骂成“巧取豪夺”,我还是会动怒的。 我冷冷地看向他,胡虾蟆立时闭嘴——我刚学会坐c还不会走的时候,就被太皇太后单独放在龙椅上,接受来自文武百官c镇防守将的朝拜,早已学会如何控制气氛,如何一个眼神过去就能致使对方噤若寒蝉。 我平日对付的尽是衣紫服绯的衮衮诸公,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面对此等升斗小民,自然不费吹灰之力! 我语重心长道:“本公子今日偏就巧取豪夺,你又能奈我何!” 说完,我对汤圆点点头,汤圆会意,重新把包裹放回袖中。 “哎!这包裹就是我的!你不还我,我可要抢了!” 他怒然出拳袭击汤圆,汤圆折腰闪身,汤饼适时冲上去,挡住胡虾蟆的攻势。两人一攻一解,打得虎虎生风。 我说了半日话,早已口渴,不耐烦等待,出声制止道:“好了,完事就快走吧。” 话音刚落,汤圆突然偷袭,只听一声痛呼,胡虾蟆被汤饼反手制住肘关节,疼得跪在地上。汤饼到底手下留了余地,若是再用力些,胡虾蟆这条胳膊,就算废了。 我不急不缓开口:“现在你知道了,有些人不是拎起拳头就能打的。有些话,也不是轻易就可宣之于口的。” 汤饼松手,胡虾蟆勉强站起身,皱眉揉着手上的右臂:“好!就算我说错话了!但你必须把包裹还给我!” 我无奈摇头,对付一根筋最好的办法,就是当他不存在。 事实证明,我还是低估了一根筋的执拗程度。胡虾蟆一直还跟在我们身后十步开外的地方,不即不离。 夏斯阙于心不忍,和我商量:“看这人不似作伪,要不就给他几两银子?” “不给!”我冷声道,“给他银子,就证明包裹真是他的。既是向我砸过来了,就是我的东西!” 我真正在乎的,不过是那一方青木而已。 眼看就要走进酒肆,胡虾蟆终于追上我们,已不复初遇时的醉态。 “我打不过你们,就算我说错话了!包裹还请二位公子好璧归赵。” “你说错了,是‘完璧归赵’。”夏斯阙嘴角勾起一个弧度,看得出在努力忍笑,装出诚心指教的模样。 这人看来没读过什么书,而且他待人的态度,真诚里透着古怪c朴实中难掩傻气,就像极少同人接触一般。 “我不管是好璧归赵还是完璧归赵,总之是要归还的。”他凑近一些,声音低到不能再低:“实话告诉你们,这包裹你们不能留,留下恐有杀身之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七章 绝境 我被逗笑,饶有兴致地望着胡虾蟆。 胡虾蟆急得跺脚:“我没跟你们玩笑!” 夏斯阙故意也把声音压低,难掩兴奋道:“什么杀身之祸?说来听听!” 胡虾蟆看了看四周,神情蝎蝎螫螫:“我的真实身份,是侠盗!武功盖世,劫富济贫。这包裹里的珠串花锭,俱是官家的东西,你们没有门路销赃,被抓住了就‘咔嚓’!” 他用手掌在脖子上做了个一刀两断的动作。 夏斯阙笑得打跌:“好可怕!” “武功盖世?”我哂笑,玩味地指了指身后的汤饼汤圆。 胡虾蟆缩了缩脖子,深蓝色的眼睛里,居然有几分委屈神情。 夏斯阙看来是玩上了瘾,一边拍打胡虾蟆的肩膀,一边忍俊不禁:“难得胡大郎坦诚相告,我们不妨也告诉你,我们的真实身份!” 胡虾蟆懵懂地点头。 “实话告诉你,我们是江洋大盗!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无恶不作!销赃些许小事,就不劳大郎费心了。” “我说的是真的” “我们说的自然也是千真万确,谁还骗你不成!”我正色道,“若是不信,你大可告诉我,包裹是从哪一处官署府衙所盗?我们即刻过去再补上一刀!” 胡虾蟆看看我,又看看夏斯阙,眼中布满迷雾,已是半信半疑。 恰在此时,跟在后面十步开外的汤饼疾步到我面前,神情惶急:“禀公子,有官兵向后山行来,身着青氅c手持黑旗,应为左威卫府兵。” 我眯了眯眼,是刑岳的兵。我偷跑出宫的事,看来慈寿宫那边已得了消息! 我看向夏斯阙,夏斯阙面色苍白如雪:“这可如何是好!” 没想到夏斯阙会手足无措,我也只好故作冷静,问汤饼道:“这附近,可有下山的小路间道?” “回公子,前方酒肆刚好位于土丘之上,酒肆后有一陡坡,可以下山。” 我点头依允,正要迈步向前,突然环顾四周:“那只虾蟆呢?” 不过转眼之间,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虽说武功不可能盖世,但这轻功足以平步天下! 不再理会这些,我让汤饼汤圆前面带路,奔下山的小路疾行而去。 时间紧迫,我们再无心玩闹说笑。 沿着羊肠小路直走到酒肆后面,便是一片荆棘丛生的繁密林木,野花红紫白黄c曜日之下如云英遍地。其间女萝荆棘丛生,几乎无从找识路径。 汤圆汤饼抽出短剑,挥砍之间,枝条横飞,象栗山果砰砰飞起,溅落在草地上,红如丹砂c黑如点漆。 我只紧抿嘴唇,安静等待。夏斯阙偶尔蹲身捡拾山果。 终于辟出一条才可容身的小路,我们快步通过,但是当道路走到尽头,终于看见下山的陡坡时,我近乎绝望! 说是坡度陡峭,实则为悬崖峭壁!我看向二汤,他们也是面面相觑。良久,两人就要跪下请罪。 我声音干哑:“都不许跪!先想办法下山。” 但问题是,我们怎么下去! 我站在峭壁边缘,只看一眼山下小路就觉眼晕。这里高有数丈,跳下去就算不死,恐怕也是半残! 我问汤饼汤圆:“以你们的功夫,带朕和嘉王安然下山,有几分把握?” 两人面如土色,但又不敢不回答,汤圆轻声道:“为保万全,奴才只能护卫主君一人下山。” 我看一眼嘉王:“然后再回来救嘉王?” 汤圆面色艰难:“禀主君,坡度陡峭,奴才们恐无法原路返回。” 我:“” “看来也只好如此了。你们护送皇上回宫,既已被慈寿宫发现端倪,宜火速回宫!”夏斯阙反倒一改之前的惊慌失措,泰然说道。 “朕走了,你怎么办?太皇太”刑氏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皇上!”夏斯阙用力握住我的手腕,制止我再说下去。他看一眼身后此时还没有动静的树丛。 “冠礼在即,皇上现在要做的,是保护好你自己!我就算被他们抓住又能怎样?母后自会出面相救!” 我一时无语,我知道我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被护送回宫,慈寿宫兴师问罪时装作若无其事,让夏斯阙代我受过。如此一来,我便可以安然等待我的冠礼。 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如果我真的这样做了,我将输得一败涂地! 汤圆汤饼一左一右扶住我的胳膊,就要施展轻功飞身下山。千钧一发之际,我回头望向夏斯阙。 他站在原地,对我颔首而笑,仿佛在鼓励我快些离开。然而,他的那双桃花眼中,毫无笑意——虽然他在竭力掩饰,然而眼眸流转间,是遮掩不尽的讥诮和落寞。 我如冰水浇头,刹那清醒! “且慢!”我怒喝一声,汤饼汤圆不敢用强,只得停下。 我甩开二人,回身抓住夏斯阙的袖子:“要走一起走!被抓了,就共同面对!六哥!” 夏斯阙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眼睛逐渐睁大,仔细审视我,仿佛从来就不认识我这个人! 我愤恨交加,用力推他一把。 “朕若是连兄长都能舍弃,今后就算君临天下威加四海,还有何颜面去统御天下子民!” 我放弃了明哲保身,去而复返也并非全因为这份手足之情。但是最后这句话说出来,就连我自己也有几分莫名感动和信以为真。 夏斯阙深深看我一眼,似乎想要看透我的灵魂。 随即他瞥一眼陡峭的坡壁,不再纠缠让我先行离去的话题。 “那现在应该怎么办?” 我望着近前的一棵柏树出神,摇摇头,表示毫无办法。 “我有妙计!”夏斯阙抚掌扬眉,置身绝境居然还异常兴奋。 看来嘉王是真有妙计,我和汤饼汤圆三个人六双眼睛看向他,屏息静待他的计将安出。 夏斯阙指着汤圆道:“圆圆,带绳子没?把我们兄弟两个捆在一起,官兵来了你就说是劫持皇上和嘉王,意欲谋反!” 这算什么妙计!我脸色发黑,气得扶住一旁的柏树:“你想汤圆被凌迟处死么?!” 汤圆险些晕死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八章 擒获 至少夏斯阙有一点说对了,我们需要绳子! 我拍拍身旁还算粗壮的柏树,又摸摸穿在身上的步仙袍,眼前突地一亮。 “把你身上的步仙袍脱了给我!快!”我急切命令,同时一把扯下自己身上的袍子,吩咐汤饼汤圆过来帮忙。 夏斯阙一时没明白:“步仙袍?” 没时间解释了,我向他伸出手,夏斯阙虽一头雾水,不过还算合作。他脱下那身艳紫的步仙袍,搭在我手上:“记得还我。” “这件就忘了吧,回洛阳以后你吩咐织室重新做。”我将两件步仙袍的袖子系紧,又吩咐二汤把衣服拧成绳子。 幸好穿了这身衣袍出来,宽袍大袖,连缀在一起尺幅足有丈余,正可助我们一臂之力。 夏斯阙眼看着汤饼汤圆将拧好的“步仙绳”系在树上,总算明白我要做什么,顿时气得暴跳如雷:“不行!立刻给我解开!” 可惜,二汤对他的指令置若罔闻,只顾埋头打绳结。 我隔开夏斯阙,叱道:“都什么时候了!是逃命重要,还是衣服重要?” 他想都不想冲口道:“都重要!” 我哑然失笑:“回宫以后,朕还给你两件就是了。” 夏斯阙咬紧下唇依旧摇头:“若是皇上知道步仙袍价值几何,就必定不会这么说了!” 这是什么话?难道在他嘉王眼中,我竟成了吝啬天子? 我回头瞅一眼被拧成紫绿相间的怪异绳子,心想要是太贵的话,把这步仙绳还他就是了。 “能有多贵?”我故作不在乎的样子。 夏斯阙伸出食指和中指,比划了一个“二”,我稍稍安心。 “二百两银子做身衣袍,确是过于奢靡,不过” 夏斯阙打断我:“一袭步仙袍值银二千两!” “”我无语良久,怔怔道,“再加上一条袖子,足够你买下翼国公洛阳南郊那块土地” 纵有梁园万顷,家也不能这么败!我心里暗暗计较,要去母后面前参他一本。 夏斯阙摇头摆尾,说道:“可问题是,谁能把土地穿在身上?数千两银子裁制袍服,可供我鲜衣怒马招摇过市。” 我咬牙切齿:“看来,朕有必要罚你的王俸了。” “禀主君,都准备好了,奴才先行下去探路。”汤饼适时出声,阻止了我和夏斯阙毫无意义的争执。 步仙绳的一端被牢牢固定在树干上,另一端也已抛到崖下。 汤饼拽了拽绳子,轻身跃下。上面三人俱是屏息以待,没过多久,就听下方传来三击掌声,表示安然无事。 汤圆暂时留在上面,看护绳子。我和夏斯阙也平安爬下悬崖。落脚后我警惕地环顾四周,还好崖下同样是被林木所围拢,较之上面更为隐蔽,这才稍稍安心。 头上汤圆发下暗号,就要跃然而下。夏斯阙突然高声阻止:“等一下!” 我的心几乎漏跳半拍,汤饼也是以为附近有官兵到来,仓皇四顾。 夏斯阙边说边比划:“圆圆,你把绳子解了抛下来,然后你自己跳下崖,我接着你!” 我真后悔,真的。一刻钟之前,为什么不把这厮踹下悬崖。 “六殿下真会剖腹藏珠。”汤圆声音怨怒,随即手腕粗细的长绳被用力抛下,正好打在夏斯阙脸上。一贯有容人之量的汤圆居然也会被惹恼,夏斯阙真算有本事。 汤圆施展轻功,飘飘坠落在我面前,抱拳躬身:“主君!” 我虚扶他的肘弯以示安慰:“没事就好。” 山下的路要平缓很多,我们绕过一片连绵的土丘,便望见下山的青石路。正当胜利在望之际,一阵风吹过,风中隐约有金属味。我的直觉让我循着风声望去,触目所及,覆盖在丛林中的丘陵异乎寻常的冷寂c空旷,我眯起了眼睛。 豁然止步,我不准备再继续走下去。 汤饼汤圆跟在我后面,早已习惯我近乎疯癫的行事风格,此时也不问缘由地停下脚步。 只有夏斯阙毫无察觉向前走了十步开外,发现我们并未跟上,回身:“怎么不走了?” 我负手而立,冷冷盯住丘陵,寒声道:“已经没有必要了” 语落,马声嘶鸣,数百兵士如黑水流淌而出。乌金铠甲墨色盔缨,高马如炭四蹄攒雪,马上将军浓黑剑眉,眉下双眼亮如岩下电。 我眼眶骤然缩紧,骠骁将军c左威卫上将军——刑岳! 虽然想过被抓回去会很惨,可没想到这么惨。 慈寿宫徽音殿里摆开了三堂会审的架势。坐在殿中席上的,自然是圣颐太皇太后。左边席上坐着我和夏斯阙的母后,敬豫皇太后。右边竟然是自从我冠礼吉期被订下后就称病不朝的太尉刑天,以及刑岳。 我们被“请”到慈寿宫后,就一直跪在地上,直跪到膝盖痛肿难言,依照我以往罚跪的经验,捱过这最难耐的时候,一旦开始发麻就能好过些——不过代价是未来几天,双膝都会如蚁群啮咬,疼痒难耐。 罚跪对我而言如家常便饭,可是夏斯阙根本没经受过,他开始频频看向母后,目光哀乞意图求助。 母后面有难色,时而看看太皇太后,时而又看向夏斯阙,几番欲言又止。 我轻咳一声,拽一拽夏斯阙的衣袖,夏斯阙回首看我,我对他轻轻摇头,阻止他示弱的行为。 因为步仙袍成了步仙绳,我们落下悬崖时发髻早已松开,此时鬓发蓬乱c身着内袍跪在此处,也着实狼狈不堪。 今日难为了夏斯阙,回来路上他还能面不改色,当着刑岳的面,向我坦言很后悔给刑岳讨了颗药力十足的槟榔。他敢恣意豪言,是因为不知道回来后会遭遇什么样的惩罚。 而我恰恰是因为比他更了解太皇太后及刑天祖孙的手腕,所以对待刑岳的态度才会更加肆无忌惮。 然而一路上,刑岳任由手下的兵丁听着我们近乎咒骂的凌辱,自始至终不发一语。 他越是平静恬淡,我越是胆寒。刑岳是我的表哥c我的启蒙老师,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刑岳的隐忍只是暂时,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报复只会更加凶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九章 赏罚 果然不出我所料,刑岳一俟觉察我和夏斯阙眉目间暗递消息,即刻虎躯轻震,长身立于徽音殿正中。 “臣启太皇太后” 话音未落,皇太后出乎众人预料,款款起身,声如珠落玉盘:“臣媳启奏母后” 刑岳就算再嚣张,也不敢公然抢母后的话锋,只得暂时退回太尉身侧。 皇太后回首看向夏斯阙,收回视线的一刻,眼角余光向我这边扫了一下,那一刻,我分明感受到,来自母后的歉疚。 皇太后似是带了几分义无反顾,说道:“今日之事,确系臣媳思虑不周。六郎久别京城,怀恋东郊山明水秀,今晨请示想往山中一游。臣媳怜子心切,因此便应允六郎出城游山,可没曾想,皇帝也在同游之列。” 我吸一口气,又呼出去。 母后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保住夏斯阙不受惩罚,至于我这亲生儿子,则不予理会。 不过想想也是,这些年我在慈寿宫受罚,母后就算看见了,又何曾出言相帮? 思及此我带了几分意气用事,极痛快就认下了:“臣启太皇太后,母后所言确系实情!今日臣恰好听说嘉郡王欲往东陵山一游,故此臣不顾嘉郡王苦苦劝谏,执意出宫!” 事实不正是如此么?为什么我内心还是一片晦涩。我唇角勾起,对自己说道:夏斯邦,你几时学会了自怜自艾,连我都要看不起你了! 自从我们进入徽音殿,坐在上面一直没说话的太皇太后终于开口,她问夏斯阙道:“嘉郡王,皇帝说的可是实情?” 我半低下头,望着膝前青花芭蕉洞石纹路的花砖出神。 殿内一片压抑的沉寂,所有人都在等待夏斯阙证实我和母后的话。然后,他便可以安然无恙地被母后带出这慈寿宫。 夏斯阙跪直了身,略停顿片刻才说道:“皇祖母容禀,孙儿臣今日欲往东陵山,确如母后所言。” 我闭上眼睛又睁开,竭力保持眼中一片清明。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感情。夏斯阙这样回答,是明智之举,至少他可以保住自己,母后也就免去为他揪心。 “孙儿臣出宫前,奉母后懿旨看视皇上。恰好皇上正和刑骠骁饮酒”说到这里,他还扭头看一眼刑岳,后者装没听见。 夏斯阙歪头叫道:“表哥?”他竟然还对刑岳咧开嘴角笑了笑。 刑岳只得点头表示认同。于是嘉王继续说下去。 “孙儿臣便乐得一同酣饮,后来表哥说军中常饮马奶酒”说完,他再次停顿,看向刑岳等待确认。 这一次刑岳稍稍迟疑片刻,又点了下头。 “表哥还说” 太皇太后终于忍无可忍:“你到底想说什么?” 夏斯阙叩头在地,直起身不疾不徐道:“皇祖母暂息雷霆之怒,听孙儿臣把话说明白。表哥还说,要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刑岳已放松警惕,不假思索点头。 然而夏斯阙只说了半句,就在刑岳点头时,夏斯阙语速骤然加快:“表哥死后全部家产尽数散与军中。” 刑岳的颔首骤然停下,他迟疑一下,或许还是觉得不否认后面这句话比较明智,因此他什么都没说,只当默认。 太皇太后果然表示一番嘉许,刑岳便更不好再说什么了。 于是夏斯阙的话更加顺理成章说下去:“表哥慷慨报国视死如归,皇上感动之余,自然忧心东光长公主寡居后身无分文,无人照料。” 若不是竭力自持,我险些笑出来。 太皇太后c皇太后c太尉的脸,瞬间黑了下去。 “因此皇上和臣一道前往东陵山,听闻山下有一片皇家园囿,名玉蘅园,园中遍植佳木,时有好鸟徘徊。高阁小榭落花流水,实乃东光姐姐孀居之首选良园!” “噗!”实在不能怪我笑出了声,委实这厮的形容太过绘声绘色! 既然已经笑出来了,我索性开始无所顾忌的大笑——五十步笑百步这种事我干不出,既然都是闯祸,那不如就闯到底!夏斯阙也终于撑不住,笑得前仰后合。 太皇太后面色铁青,母后紧咬樱唇,一双难以用语句描摹的青黛细眉因焦急而深蹙,她几次欲言又止,站在那里进退两难。 我眼角余光扫向刑岳,见他嘴角轻轻抿起,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 刑岳也在笑?! 笑容从我的嘴角一点点褪去,我死死盯住他,全身肌肉不觉绷紧。 太皇太后说道:“刑骠骁一心为国,老身今日便将玉蘅园赐予骠骁将军和东光长公主!” 我一时噎住,没法答言。 刑岳起身向太皇太后叩首谢恩,而后站起身,恭恭敬敬向我揖手为礼,不疾不徐道:“皇上和郡王体恤东光公主,臣代妻拜谢!” 我硬声道:“公主是朕的姐姐,自该体恤,何劳将军拜谢?” 刑岳不置可否一笑,站到一旁。 太皇太后冷声道:“老身向来赏罚分明。这赏赐的事说完了,就该到罚了!”她干涩的声音中压抑了怒火。 “冯拂,取龙头天杖来。” 慈寿宫大长秋躬身领命,去不移时,便同四名执家法的老太监一起回来,而大长秋双手举过头顶的,便是曾经让我胆战心惊又深恶痛绝的龙首天杖。 那其实是一根长达四尺烛台粗细的笞杖,但是通体泥金涂以朱砂红漆,杖身更是被雕刻出了龙首龙身异常精美绝伦,也是异常狰狞可怖。 龙首天杖,慈寿宫中用来责打君上的刑具,并非大夏朝由来已久,是太皇太后听取太尉刑天谏议后,特为我增设的。从那之后,这几乎成了我的梦魇。多少次,我被按跪在凹凸不平的天杖上,直跪到膝盖疼痒麻木,如蜂蚁啮噬。又多少次,我被掌刑太监扬起的天杖打得遍体鳞伤,第二天还要坐在坚硬的龙椅上扮演皇帝,接受群臣朝拜。 我能做的,也只有咬紧牙关,睁大眼睛看着太皇太后近乎扭曲的愤怒面孔 “将皇帝和嘉郡王各笞三十。”来自太皇太后的责罚,从不说出因由。在她看来,受罚者因体肤之痛而心生恐惧,从此对她俯首帖耳,这便是惩罚的真谛。 可惜我没能让她如愿。愈是捶楚加身,我愈要顽抗到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章 致仕 我万没想到,到此时母后仍旧会一心袒护夏斯阙。 “启禀母后,六郎自东都来朝,数日奔波车马劳顿,实在c实在是不能受罚,臣媳祈母后垂怜!臣媳自会多加督导!” 我望向自己自然垂下的手指尖,努力强迫自己,什么也不去想。 夏斯阙陡然开口:“皇祖母,皇上龙体关系大夏国祚,岂容有失?且古语有云‘刑不上大夫’,何况帝王!” 太皇太后冷笑:“看来,嘉郡王是要教训老身?” 夏斯阙凛然正色:“孙儿臣不敢!请皇祖母念及皇上病体初愈,不堪承受笞杖!” “皇帝不能承受?你身体无碍,可愿一身当之?” 夏斯阙看看太皇太后,又看看我,终于明白我这些年在宫中的真实处境。一旦明白,他便不再幼稚,不再坚持那可笑的“刑不上大夫”。 “自是甘之如饴!”夏斯阙又停顿片刻,说道:“臣是皇命册封的从一品郡王,不能于下贱内侍手下领刑,须皇上亲自执杖。” 我皱紧眉,夏斯阙,你在想什么!你以为这样我就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放水,让你免去一番皮肉之苦?太皇太后和刑太尉岂能容忍? 简直是异想天开! 刑太尉适时开口:“老臣以为,嘉郡王的奏请有理,请太皇太后依准。” 我将双手缩回袖筒中,紧握住拳,只听头顶太皇太后问道:“皇帝以为如何?” 各种想法c无数可能在我脑中迅速飞过,我冷静地分析过利弊得失,而后作答。 “回太皇太后,臣以为不妥,还请太皇太后饶恕嘉王,臣愿代六哥受杖!” 今日徽音殿中,谁都有可能将我的一言一行传将出去。我宁可暂时扮演一个无助帝王博取官僚及百姓的同情,也绝不能在士族和读书人的眼中成了一个不友不悌的昏君! “好一个兄友弟恭!好一对难兄难弟!”太皇太后嗤之以鼻,“老身便成全皇帝!来人,将皇帝笞杖六十!” 我心中叹口气,看来今日我算是在劫难逃了。 然而一道人影突然挡在我身前,禀奏道:“皇上病体初愈,臣请太后娘娘开恩饶恕。” 我半低下头,很好的掩饰住眼角眉梢流露的不屑,耐心等他说下去。刑岳自是不会好心出面为我求情,我想知道他的真实意图。 太皇太后很会配合她的侄孙:“皇帝一身关系家国大任,老身岂能不知?然则皇帝轻身出宫,率意任性,今日老身若是轻纵了皇帝,难保日后不酿下祸国殃民之事!” 我冷笑,心道,你的教训哪一次立竿见影过!我如果胆小怕事,稍遇恐吓就噤若寒蝉,那我也就不是夏斯邦了! 刑岳看我一眼,说道:“臣想,皇上此番出宫,想来意不在游山。” 我耳尖动了动,什么意思! “不是游山,皇帝还能出去干什么?”刑太尉并不起身,只高声说道,在他眼中,我只不过是个喜欢玩闹不足挂齿的顽劣孩童。 “臣听青门卫来报,今日晨起城门开启时,就见李太傅未带家丁,独自一人骑驴前往东陵山。皇上和嘉王又恰好今日同往,不知纯系偶然还是早有约定。” 什么是含沙射影?这就是!但眼下我也只有不作一词。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从刑氏迫于形式同意我行冠礼的那天起,我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刻!但是我没料到,会牵系到李太傅。 刑太尉訇然起身,他高大雄威的身体随着站起,让殿内顿现逼仄感。 刑天声如洪钟:“臣请太后允准,鞠讯李休远,审一审我们这位太傅,和天子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要到东陵山暗相密会!” 刑太尉类似的大不敬言行,我可能是听的太多,眼下竟还能保持心平气和。但是我能这样,不代表夏斯阙也会听了安然无事。 夏斯阙当即就要一跃而起:“我们” 我见状一把拽住他,阻断他的话,以最平和的口吻说道:“臣和嘉王,确是去了东陵山,但出宫时日已向午,未曾见到太傅。刑骠骁言道,李太傅侵晨独出青门,想来我们到东陵山上时,太傅已离去了。” 刑天转身看我:“太傅是不是已经走了,审问过后不是就都知道了?!” 他站在我面前,而我虽面向太皇太后而跪,可刑天骤然站在中间,那架势分明是我在跪他! 我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折辱于我,可是被辱者本身就不觉得屈辱,他这个凌辱方,又能讨到什么好去? 现实的处境,让我不能顾及荣辱。我惟有以我的帝王血胤起誓——刑天,若我有朝一日得掌帝权,定然让你亲眼看着阖族灰飞烟灭! 我刻意不仰头看站在面前的人,只轻轻摇头:“见就是见了,没见就是没见。朕为天子,这点担当还是有的。” 我的声音不轻不重,可每一个字都似发自心腑。 我继续下去:“李太傅为人骨鲠,没做的事断然不会承认。他已是眉寿高年,怎能熬过大理寺三十六道酷刑。若是有个一差二错,朝廷该如何面对朝野之士的滔天怒火?” 李休远一代文宗,门生遍于天下士林。且他背后的陇西李氏一族,威名显赫。这也正是我特别看重夏斯阙的原因! 刑天不过一介赳赳武夫尔,被我三言两语道出利害,一时没想好该如何作答。倒是刑岳反映机敏,揖手对太皇太后道:“该如何处置,请太皇太后定夺。” “皇帝率性胡为自轻君身,如何身负山河帝业?这冠礼之后的亲政大典,还是暂缓再议罢。”刑太后语速缓慢,每说出的一个字似乎都经过谨慎斟酌。这也是她临朝三十余年养成的习惯。 我欠身,算是领了懿旨。 太皇太后对我的态度还算满意,又说道:“辅国公李休远已是眉寿之年,我大夏素来敬重老者尊者,岂可刑讯?辅国公为两朝天子帝师,功高于社稷,也该是颐养天年的时候了。老身特发下懿旨,准李太傅致仕c加封正一品光禄大夫,荣归乡里罢!” 我如遭雷击,茫然不知所措。刑氏的意思,是要将一心护住我的太傅驱逐出朝廷! 只听刑岳朗声道:“太皇太后恩待老臣,懿旨到日,李大夫必然望阙叩拜,感激太皇太后的一片慈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一章 蠢笨 太皇太后终于露出笑容,然笑意不达眼底。 “皇帝以为如何?” 我怔怔望着地上铺的花砖,几乎一字一顿:“臣,恭领懿旨,谢太皇太后慈恩!” 言毕,叩头在地。 当额头触及冰冷花砖的一刻,我紧咬住嘴唇,目眦欲裂。 然而当我再抬起头时,众人看到的,依旧是那张看不出丝毫情绪的面孔。 一场纷争,以我的铩羽宣告结束。 没有李太傅的据理力争,便没有我冠礼的如期举行。但是,眼下朝中唯一为我呕心沥血的人,就要被驱逐出去! 卧病的刑太尉转眼重新入朝,放眼朝中,已是刑家的天下。 从徽音殿退出,我站在台基上,沉默望向天边的如血残阳。 刑岳跟在后面出来,一如既往地执礼端恭:“臣刑岳告退。” 我突然自身后叫住他:“刑骠骁留步。” 刑岳应声站住,转身:“皇上还有何事?” “恭喜骠骁将军,唾手而得玉蘅园。”依照祖制,长安洛阳,帝国的东西二都,周边五百里不得封赏外姓勋贵。 刑岳略作迟疑,拱手道:“臣正好有一言禀奏皇上。” 我施施然走过去。 “区区一座玉衡园,你能奈我何!” 我愕然抬眸,绝没想到刑岳会用如此嚣张恣肆的态度来和我说话。 “臣自从军以来,南征北讨c冲锋陷阵,历尽烽烟战火,几番险些殒命沙场。今日的赫赫战功c威名远播,都是臣用性命换来的!玉衡园地处长安左近又如何?我还未必看在眼里!” 刑岳一双黑眸如鹰隼般盯视着我,他一开口我就感到满腔的怒意扑面而来,看来我今日在帘栊上熏染的媚香,着实惹恼了他。 就算是我做过了,可是他又没因此吃亏!何必作出如此一副苦大仇深的姿态。 我“哼”了一声:“那么朕的帝皇宝座万里河山,将军能否看在眼里?” “帝皇宝座万里河山么?臣只知道,居有道而得之c无道则失之。皇上现在形同一顽童,言行放荡不羁,为不耻之事尚沾沾自喜。不用臣觊觎你的宝座,自会有人取而代之!” 在他口中,我简直就是一无可救药的昏君! “朕不问旁人,朕只问你,将军要做取朕而代之的乱臣贼子?” 刑岳眼中怒火更炽,那神情就好像他使出浑身解数演奏一曲高山流水,可是他偏偏看错了演奏的对象,将一头蠢牛引为知己。在积聚了对己对牛足够多的愤恨之后,他决定抄琴砸牛。 “皇上莫要忘了,前朝的乱臣贼子,也就是下一朝开国的英君明主。” “所以将军要做周武王c汉高帝那样的人?” 刑岳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看看天又看看我,语重心长道:“皇上,太皇太后允准李休远致仕,实在是圣明之举。你被他给教傻了。” 任何人,只要不真是傻子,被骂做傻子,都是要愤恨不平的——很多年后,当江山一统,当所有人都去了该去的地方,而我又在帝位上直坐至皓首苍颜,我才明白,有个人愿意当面直指你傻你痴,是多好的一件事。 可惜当时的我,还不懂。 我向刑岳走近一步,笑容可掬:“朕有一语,想告知将军。” 随着我话音的低落,刑岳不觉偏过脸来。 我心下暗笑,挥拳猛击刑岳面颊。在我看来,将传说中的战神打扑在地,其无限荣光仅次于做贵为天子威加四海。 但是出拳那一刻,我便意识到自己错了。 疼痛,铺天盖地向我袭来,我的手指仿佛打在了坚石之上——刑岳几乎与我同时出击,以极其彪悍的力量,挡下我这一拳。 “我和你说过多少遍,你怎么就是学不会!”刑岳浓眉紧皱,脸色如夏日暴雨前的天空乌云密布,“无论剑术还是权术,发动攻击务必出其不意c攻其不备。你还未出拳,我已预知你的拳路,你不输还等什么!” 我的指骨传来一阵闷痛,几乎筋骨寸断。我竭力忍疼,就算是输,也不能失了颜面。 刑岳唇角露出讥诮的笑:“当初尚有一丝灵气,今日却是愚不可及。石奴,我真后悔当初教了你那么多,你的蠢笨让我一同蒙羞!” 我张了张口,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皇帝c刑骠骁,你们表兄弟在说什么?日已西沉,再不走宫门就要下钥了。”母后与嘉郡王正要出慈寿宫,在经过我们时突然开口,这后一句自然是说与刑岳听的。 刑岳故意抬头看看夕阳,对皇太后躬身行礼:“臣与皇上闲话,不觉忘了时辰,多谢太后娘娘提醒。” 他先后向母后和我拱手行礼,依足了君臣大礼:“臣刑岳告退。” 我故意不理会,暗自磨牙。母后和善地点头:“去吧。” 我看看皇太后,又看看紧挨皇太后而站的夏斯阙,垂眸道:“母后若没有吩咐,儿臣也告退了。” 今日母后宁可舍弃我,也要袒护夏斯阙,我虽不敢怨恨,可终究是意难平。 我向皇太后行过告退礼,立即转身,谁知母后却突然叫住我:“皇帝。” 我只得回身,盯着自己的脚尖,轻声问道:“母后还有何事?” 母后移步到我身前,欠身就要去拉我的手。我下意识闪躲,母后的手便僵在我眼前,母子之间气氛尴尬。 “手上怎么有伤?”母后柔声说道。 我抬起手,方才发现手背上一片乌青煞是可怖,是刚刚刑岳挡住我偷袭的同时,暗自发力弄伤的。 我若无其事将手隐于袖中:“可能是在山中爬下悬崖时不慎蹭伤的,儿臣” 我话还未说完,母后急忙侧转身问夏斯阙:“六郎,你手上可也受伤了?”声音中满是焦虑。 夏斯阙嘿然一笑,高高举起两只爪子在空中摆动:“母后安心,儿子毫发无伤!” 他一边说着一边凑过来,嬉皮笑脸道:“我哪有十弟那么笨啊!” 我牵牵嘴角,也笑了。 “回去记得召山药给你上药。” 说来可笑,这几年我和母后都曾想过用各种方式拉近彼此的关系,但是事与愿违。我们母子愈是如此,反而愈显得疏远。 母后诞下我,我却被抱走,反倒是夏斯阙,成了母后的儿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二章 察印 我对皇太后揖手行礼道:“儿臣谢母后垂问。” 母后迟疑点头,她轻启唇角,似乎还想说什么。 我抢在前面,态度愈发疏离:“母后恕罪,儿臣经此一番波折,已是倦怠之极。儿臣乞母后允准儿臣告退。” “去吧——”我话已说到这个份儿上,母后禀性傲然远在我之上,也只得摆手让我退了。 我故意装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依礼告退。 转身之时,我听见夏斯阙叹息道:“母后勿忧,十弟皆因大病初愈,不该山路远行。儿子原还想着,回宫后和十弟继续饮酒作乐!” “你还敢提饮酒!若非今日” 随着我越走越远,这对母子的语声逐渐渺不可闻。 我面无表情的行至游廊转角,一时没忍住回头看去。只见夏斯阙把沿途捡拾的橡栗捧与母后看。视和璧隋珠如草芥的母后,此时竟是满眼惊喜地盯着那些黑黑红红的山果。 我看了,不由苦笑。夏斯阙见到宫中罕见的物事,便会下意识想到母后。而我,除了每日的请安c皇太后的千秋节外,何曾将母后挂在心头。 较之夏斯阙,我还真是不孝! 我看一眼紫宸门外迎出来的心腹人等,摆摆手,直入北阁。 鹿脯和驼羹跟在我身后,极有默契地交换个眼神,便默然侍立。 霜橙奉茶,跪坐于我身侧,一眼就看见我手上的血瘀,皱眉道:“山药山楂,主君受伤了。” 吩咐一声,她收起秋葵茶漆盘,起身就要让出位置。山药山楂应声而出。 “霜橙”,我叫住她,“朕今日同六殿下离开后,都有谁来过紫宸宫?” 霜橙不假思索道:“回主君,只有吴盐阿姆。” “吴盐?那上个月刑骠骁奏凯班师那一日,吴盐也来过朱雀宫?” 霜橙笑道:“主君怎么忘了?主君回来刚好碰上阿姆,主君还将缭云轩的云锦送了给阿姆。” 我缓缓点头,心中依旧狐疑。刑岳为何会即时探查到我的行踪?难道我身边出现了内奸? 鹿脯听着我和霜橙的一问一答:“主君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我静了静,还是摇头:“是朕想多了!” 香橘捧了熏香过的衣袍过来:“主君,你的外袍呢?” 我低头看一眼身上满是泥土和草汁沾染的白色里袍,正要说话,紫宸门的黄门侍监趋至我前,手里捧着我眼熟到不能再熟的双色拧绳。 “启奏圣上,嘉王殿下命人将这条绳子送来,说是请圣上一言九鼎。” 尔母婢也! 夏斯阙想让我赔他的步仙袍,我若早知阿堵物价值几许,又怎会轻言许诺? 我看侍监还不退下,皱眉问道:“那厮还说什么了?” “殿下还来哭穷,说是今年的王俸已花光,请圣上念及兄弟之谊,分些天赐宝物。” 香橘不由笑了:“什么天降宝物?” 我挥退侍监,看着众人道:“朕今日出游,捡到了一样东西” 汤圆忙取出那蒲桃纹的驼锦包裹,放在案几上打开,将里面宝物尽数展现出来。 铸成莲花梅花c方胜各色形状的赤金花锭,数串玛瑙c玳瑁c珠玉串联而成的手串念珠,并金钏环钿之物铺散开来,在宫灯的光晕下,熠然生辉。 殿中众人看得面面相觑。 我嗅到脂粉和酒味,于是嫌恶地拨弄两下,拎出一个明黄绶带的青锦囊袋,立时引得馎饦眼前一亮。 “这是什么?” 我轻笑:“你猜!” 其实我和他都未打开囊袋,便都已知道里面放了何物。 我冷笑一声,解开绶带:“朕记得馎饦曾禀过,前几日长安城中金吾卫当街搜检路人,据说御史府丢了东西?” 馎饦不言,出神盯着我手中之物。 青锦囊解开后被我随手扔到身旁,一方青黑色的印章平躺在我手掌心,我将印章刻字的一面翻过来的同时,馎饦说道:“可是‘方寸可鉴’四字?” 我笑了:“正是御史大夫的察印。” 御史大夫,位列三公,掌监察之职。 我手中的这方察印,并非御史大夫的铜质官印。御史台下设察院,有正八品监察御史十五人。虽品阶不高,却可分查尚书六省c分巡天下州县,可称查勘天下事c上达天听。 待每岁仲冬使节,各路监察御史依例回京至御史台,将探查诸事书于奏表,御史大夫须钤“方寸可鉴”察印后,上递尚书台。 御史大夫丢失察印,一时虽不易被人察觉,可待冬岁来临,他若钤不上此印,疑虑当流放三千里外。 “朕现在倒是有点相信胡虾蟆是侠盗了。” 御史府戒备森严,此人能盗出这些东西,想来也不简单。 驼羹问道:“主君打算如何处置此印?” “朕还没想好。”我捡起青锦囊袋,准备将察印放回。 一角黄麻纸自囊袋探出,我皱眉:“这是什么?” 折叠平整c满是字迹的纸页被我抽出,边角处已卷起毛边,看来是常有人展看又折上的缘故。 我轻轻打开,原以为这是一封信,但是那上面竟是一排排的官衔和官员姓名。 “大理寺卿,顾云清?京兆府少尹,韦念?” 我念了两排,茫然不解,便招呼几人围拢:“你们看看,可有什么端倪?” 馎饦突然发出疑惑之声,他跪坐在案几前,快速指点其中几个名字。 “主君请看,这几位曾是户部和兵部的官员。去岁刑骠骁出征北胡之时,这几人因监管军粮不力被斩首祭旗,籍没家产c流放三族!” 这么狠?!就算是监管粮草有失,涉事官员祭旗也就罢了,罪不至殃祸满门啊! 馎饦又接连指出十余人,这些人有朝中公卿,也有地方县尉,乍看上去风马牛不相及。 “这几位官员,罪名或因贪墨或因疏忽,却是殊途同归,斩首抄家,全族流放!” 我盯着那份名单,面色越发严峻:“殊途同归?这些人可有共同之处?” 馎饦似确认一般又看过一遍,再抬起头时眼圈已红:“回主君,有,他们都是秦丞相门生故旧!” 一时之间,无人再接话。 既然馎饦确认这些都是秦相旧人,总不会错。 我将麻纸递给汤饼:“记下,一个字都不准错!”汤饼博闻强记,过目不忘。 我耳畔响起七年前秦丞相被拖离朝堂时向我发出的求助:“皇上!皇上!” 稚狐哭泣的声音:“为什么会这样?” 是啊,为什么会这样,他已是怀金拖紫的相国,为何还要谋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三章 李氏 我将御史察印连同那张分量极重的黄麻纸放回囊袋,抽紧绶带,交予霜橙:“收起来。” 至于那价值不菲的驼色包裹,我命馎饦收入御库。 拾起夏斯阙的“步仙绳”,我试着解了两下没解开,于是随意抛给汤圆:“送去织室,命织室丞克日修复。” “是”,汤圆甩了两下早已惨不忍睹的绳子,忍不住问,“主君,若是织室丞力有不逮当如何?” “这绳子让他悬梁自尽,早步仙境,足够了!” 汤圆身子缩了缩:“奴才明白!” 我沉吟半晌,叹息一声,咬牙切齿:“动用内帑的银子罢!将一千两纹银送去户部,平了纫秋之父姜逢的库银亏空。再命掖庭令亲至其宅中,代朕嘉许她孝感动天!” 如此一来,纫秋所住的坊正必会上报长安县令,具表上书内侍省的选妃特使。 纫秋不过八品户部主事之女,毫无根基可言。就算我此刻指明要她进宫,太皇太后也不屑拦阻。 鹿脯看一眼汤圆手中的双色绳,上前问道:“主君,嘉郡王既与主君同游东陵山,自然也清楚捡拾宝物一事,主君是否” 我虎视眈眈望过去,鹿脯不敢再说下去。 许久,我咬牙切齿:“再取出五千两纹银,给嘉郡王购置精舍!” 接连筹划几日,又是暗算刑岳,又是天降珍宝,结果还要我搭出六千两绞丝白银! 尔母婢也! 早知如此,还不如消停些! “留下鹿脯和驼羹随侍,都退下吧。” 驼羹接过香橘捧着的湖色绣银字的常服,与鹿脯侍候我更衣宽坐。 我长吁短叹,今日一败涂地——不仅失了亲政的机会,害得太傅李休远致仕,今后朝中谁可倚靠? 我示意二人在逍遥榻旁的蒲团上坐下,驼羹低声道:“主君不必如此,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我抬头看驼羹,驼羹却看向鹿脯。 “奴才倒要想恭喜主君!”鹿脯圆圆的脸庞,此时已褪去在人前时的憨厚,“主君细想,如今半个朝廷都出自刑氏一门,早已是根系旁杂c盘根错枝。主君常在内廷,若是冒然入朝主政,难免不遭刑氏暗算!” 我听他分析得不无道理,若我当真有那一日,便是失颜面于天下! “主君不妨以退为进,如此即刻缓和刑太尉对主君的敌意,主君更可借此机会韬光养晦,培植朝中力量。请主君切记,万事都须徐缓图之。”鹿脯坐于蒲团之上向我欠身言道。 我没好气的抽抽鼻子:“你倒是告诉朕,如何韬光养晦?朕原来朝中还有太傅支持,如今也被刑氏削去了,朕今后该倚仗何人!” 大夏立朝以来,倚重秦c李c刑c崔四族。刑氏灭秦后,一门独大。丞相崔煊投刑氏门下c甘愿为其爪牙。如今也只剩得陇西李氏集团,可为我所用。 “辅国公已年迈”鹿脯不急不缓说道,“纵是忠心为君,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主君何不将目光放在陇西李氏年青一辈上?” 我沉吟:“李氏的年青一辈” 驼羹眼前一亮,对我细数道:“主君,奴才以为鹿脯所言极是,眼下正是韬光养晦c未雨绸缪之事!辅国公有子三人,世子宽仁近懦,如今在朝为七品散官,不堪大任。次子李楼常在军中,屡有战功,现封正四品忠武将军,领军驻西北防,恐于朝政生疏。反倒是幼子李榭,久有贤名,可惜至今未出仕,被李太傅养在乡里,世人未得一见,不知贤愚。” 我记下李楼和李榭的名字,摇头道:“这二人,朕都是无由交结,毫无用处!你们再想。” 半晌,鹿脯抬头看向我的眼睛:“那惟今之计,就只有联姻了!恰好主君正是大婚之年” “不妥!”驼羹立即制止道,“试想太皇太后怎会让李家小姐入宫?就算太皇太后老糊涂了,那李太傅也必不允准!” “为何?”我不悦皱眉,难道李太傅会嫌弃到以为我配不上他李家贵女? 驼羹忙解释道:“主君有所不知。宫中早年传闻,李太傅之女c淳贤贵妃,实际上是遭刑太后赐死!” “嘉王可知这传闻?”我悚然变色问道。 鹿脯c驼羹摇头,就算夏斯阙偶有听闻,又如何会写在脸上? 鹿脯坚持道:“传闻如何可信!奴才以为,只有李氏之女入宫,是眼下笼络李氏最好的办法!” 驼羹和鹿脯,极其罕见地对此事存有争议。 我摆摆手:“既然李氏之女眼下还无由入宫,此事可缓议。若时机成熟,朕自会纳其为妃。” 冠礼在即,太常寺的几个博士一刻不停地跟在我身后,聒噪不休。 初时我还算配合,认真听了听。可是这些琐碎的仪礼规程,只要听过一遍也就记住了,奈何太常博士还是不厌其烦,不仅要讲如何行礼,还要讲述上古订下仪礼的原因。 例如冠礼时应面向何方,奠酒和拿取肉脯时是用左手还是右手虽然我一再表示,早已了然于胸,可这些人依旧每日尽职尽责到我跟前絮絮叨叨。 我在一丛翠竹前悄然止步,跟在我身后的太常博士若不是被汤圆拉住,险些撞在我身上。 我还没说什么,太常博士连连躬身,口称“有罪”。看他抖抖索索的花白胡子,我无奈摇头,实在不忍心责备。 “为何祭酒时只能浅尝辄止,不许都喝下啊?”我袖着手问他。 太常博士忙道:“回禀陛下,冠礼所用祭酒,都是未经滤去渣滓的醴酒,不比宫中常饮用的清酒。” 我点点头,继续问:“冠礼上又为何要更换衣冠三次?是否太过麻烦啊?” 太常博士立即肃然道:“启奏陛下,三加弥尊,谕其志也。” “朕还有一问”,我嘴角噙一抹坏笑,缓缓撩开身旁的翠竹,露出被竹叶遮挡住的宫门:“此地已近长乐宫外,卿还不告退吗?” 外官无旨,不得入见内宫女眷。他讲得入神,随我走到这里,已是逾矩。 望着太常博士一溜烟退下,我摇头莞尔,转身也要离开。 汤圆适时劝道:“主君已到长乐宫外,宫殿监也已迎了出来,此时离开恐怕不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四章 长乐 我想想也是,不过到母后跟前略站一站,总比过而不入要好得多。于是大步迈进了长乐宫门。 长乐宫的宫殿监告知,皇太后正在偏殿燕坐,嘉郡王刚好也在。 我入殿行过问安礼,方才后知后觉殿内气氛有几分怪异。 往日嘉郡王入宫拜见母后,母子之间无不是春风和晏c母慈子孝的景象。哪像今日,母后扭头坐在上首,面色气得雪白。夏斯阙站在殿中,梗着脖子,像是即将被逼良为娼的小媳妇。 我看看母后,又看看夏斯阙,问道:“今日这是怎么了?六哥,你惹母后不高兴了?” 夏斯阙突然朝我跪下,半真半假道:“还请皇上为臣做主!” 我坐在母后身侧的席子上,陪他做戏:“起来起来!自家母子兄弟,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岂料夏斯阙还未答言,母后已颤声道:“让他跪着,不用管他!这不知好歹的东西!” 我听得目瞪口呆。 母后身为南梁公主,言行素来轻柔雍典。若不是怒极,怎会怒语斥责夏斯阙! 看来,夏斯阙是真的气着了母后。 我随手抓一把蜜饯,闲闲道:“那也让他起来说话。六哥腿上跪疼跪肿,您又该心疼了!” 真不知道,我是怎样用如此不在乎的口吻,说出了让我自己心酸不已的话。 母后到底心疼这厮,挥手让他起来。 蜜饯过于甜腻,我牙根突地一疼,忙抄起一杯茶来喝。 放下茶盏,我平视坐在对面的夏斯阙,玩笑道:“朕便做一回大理寺卿,审一审这忤逆母后的六哥,究竟怎么回事?” 夏斯阙看一眼母后,委屈道:“阿娘要给我续娶正妃,我不想要!” 我听了前半句,张口就要喊“好事”,及至听完他后半句,张开的嘴边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来。 他说他不想要!夏斯阙的胆量,果然已经超越到一个新境界了。 作为皇帝,我都不敢表述我想要什么,我不喜欢什么。他再一次说出了我想说,却又不敢说的话! “为何呀?”我努力压抑住发自内心的嫉妒,漫不经心问道。 “臣念及亡妻,无意续娶!”他目含泪光水波潋滟,“在臣眼中,任何女子,都不能和流黄相提并论!”刑流黄,便是曾经嘉郡王正妃的闺名。 嗤!现今他在洛阳城的牧府中,美姬娇娥不计其数,居然还敢说悼念亡妻! 我看一眼面前的茶盏,真想抄起半盏残茶抛向这厮!骗鬼呐! “没人说要和你的流黄相提并论,可你身边不能没有人照顾,你这样下去怎么让哀家放心?难道你想出家当和尚?!” 我实在没忍住,笑了。 夏斯阙:“儿臣身边有侍妾伺候就够了。” “你的那些侍妾,为何至今都没能给你诞下子嗣?” 我终于听明白了,原来母后是为了这个事着急——嘉郡王正妃薨逝后这几年,母后心心念念要为爱子择娶继妃,不过夏斯阙远在洛阳,每次都被他装痴作傻蒙混过去。这一遭,看来他是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夏斯阙眼珠转了转,突然指着我道:“原来阿娘是想抱小皇孙了,这不正好!儿臣虽不孝,可皇上那边早就有动静了。” 尔母婢也!竟然将话题转移到我的身上!我很后悔,前两天同夏斯阙饮酒,一时高兴将宫女有孕之事告诉了他。 母后果然立即看向我,满脸惊喜:“皇帝,六郎所说可是真的?” 我矜持了一下,点头。 “回禀母后,确是有一宫女已感怀身孕。” “这是好事啊,皇帝怎的也不来告诉哀家?是哪个宫里的?叫什么名字?” 母后竟会如此上心,我几乎不敢相信,心里不由一暖。 “回母后,此女系熏风殿奉茶侍女,名唤” 我一时卡壳,回顾汤圆问:“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皇太后脸色僵了僵,忍不住含笑责备:“皇帝粗心,人家就算只是宫女子出身,可好歹做了你的枕边人,如今又怀有皇家骨血,皇帝怎能说忘就忘了人家的名字!” “母后教训的是,儿臣以后都不会忘了。”我起身垂手答道,却吩咐汤圆,“你来回禀太后娘娘。” 夏斯阙也站起来,对我揖手为礼:“还未正式向十弟道喜。” 汤圆忙趋至殿中,叩拜道:“奴才汤圆,代圣上回太后娘娘的话。有孕宫女名周慧,年一十六岁,系熏风殿奉茶宫女,现在已有三个月身孕,因圣上尚未大婚,暂命其于熏风殿内养胎。” 皇太后含笑点头,又问道:“可曾知会彤史女官记录承幸时间,并召医官记录孕期脉案?” 我暗自咋舌,居然这么麻烦!以前不过是兴之所至随意宠幸,因为一直没有宫女承幸后有孕,我难免忽视这随后的一套规程。 汤圆身为御前近侍,显是早有预备,不疾不徐奏道:“回太后娘娘,圣上尚未大婚,因此尚仪局彤史女官已多年空缺。不过奴才已遣了医女前往熏风殿,照料周宫女孕期起居,并记录脉案。” 彤史女官,便是记录皇帝宠幸妃嫔时具体时辰和处所的女官。 皇太后含笑听了,说道:“如此哀家便放心了。此事关系皇家血脉,不容有失!待皇帝大婚之后,宫女周慧晋封后宫,你再将承幸录并所有孕期脉案交予尚仪局,皇子降生后宗正寺以此发放玉碟。” 汤圆叩首领命,起身退回到我身侧。 我略想了想,拱手道:“此事,还请母后勿要告知太皇太后。” “这是为何?”皇太后皱眉,她以为西宫知道了此事,或许也会像她一般高兴吧? 我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解释,就听夏斯阙说道:“阿娘,十弟是想给皇祖母惊喜。” 我抽抽嘴角,恐怕是有惊无喜。 母后想了想,点头允诺:“就依皇帝!” 宫女有孕之事,似乎唤起母后回忆,她一双美目因回忆而沾染柔软的温情,如同雨后的一丛挹露牡丹。 “我还记得皇帝出生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盛夏时节。皇帝降世前几日,我哪一天不是汗湿层衫?可御医禀奏母体虚寒,用冰恐伤损龙胎。我就只好躺在凤榻上,一动都不敢动。阿吴从早到晚掌扇,累得小臂都肿了。那时候真是一辈子没吃过的苦头,几日之间都吃尽了” 我忙跪在太后座前,垂首道:“都是儿子不孝,累母亲受罪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五章 摆布 皇太后莞尔一笑,慈祥雍容。她慢慢摸上我的发顶,说道:“皇帝那时候就算想孝顺母后,也是力有不逮!” 此言一出,嘉王噗嗤笑出了声,殿上侍立的侍监宫女也不是分寸的笑了。 皇太后随即吩咐女官选几样补品送到熏风殿赏赐周慧,我代为谢恩,起身告退。 夏斯阙摸摸鼻子,竟也从席上站起来,极夸张地行下告退礼:“阿娘,儿子想起府里还有些事要办,就同皇上一起告退了。” 皇太后瞪他一眼,夏斯阙也不理会,抖抖袍袖跟在我身后亦步亦趋。 我和他出了长乐门,我不由放缓脚步,正色问道:“怎么回事?” 我没有皇太后那般好骗,自然不会相信他眷怀亡妻的鬼话! 夏斯阙看看我的脸色,深知不能对我动之以情,只好实话实说—— 这段时日,太常寺会同礼部,紧锣密鼓在外朝筹备我的冠礼,可内廷也没闲着。 因冠礼之后就是大婚,慈寿c长乐两宫太后为选定后妃人选,每日召见三品以上公卿高门夫人携自家千金,入宫品茗。 夫人们何等精明!都知道这茶,品着品着,兴许就能品出一位皇后贵妃出来! 因此,凡是有幸接到两宫太后请柬的公卿夫人,无不想尽办法将自家女儿妆扮得花团锦簇,带入宫里给两宫太后赏看。 这些高门贵女尽态极妍,皇太后难免想到了爱子夏斯阙,因此她决定从闺秀中选取一位嘉郡王继妃。太皇太后知道后极力赞同。 夏斯阙如芒在背,火急火燎收拾个包裹,就从宫里滴溜溜滚回他位于通化坊的府邸。 他以为就此躲过,谁知皇太后往他的王府送过两次画像无果后,就同太皇太后直接为他订下准王妃——只等我冠礼结束,就要给嘉王纳妃行纳采问名之礼了。 我在他痛苦的描述中笑得打跌:“是哪家的千金?” 夏斯阙皮笑肉不笑:“丞相崔煊幼女,闺名锦华。” 我彻底无语,崔丞相夫人郭氏,久有悍名。嘉王娶了她的女儿,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我语重心长道:“这也怪你自己!你若是早会儿听话,也不致到这地步!” “皇上在自欺欺人么?”夏斯阙冷哼一声,“不管我怎么选,嫁做嘉王妃的,依旧会是她!” 我被噎住,但也不得不承认夏斯阙的话——丞相崔煊早已沦为刑氏走狗,与主子同进同退,所以这崔二小姐锦华,与当初的刑流黄一样,都是刑氏堂而皇之放在嘉王身边的眼线。 我拍拍嘉王的肩:“朕听坊间传闻,你的这位岳母郭夫人最是善妒,新婚时曾因一陪嫁侍婢多看了崔煊两眼,她便命人将侍婢的眼睛挖去!以至于这些年崔煊不敢纳妾,就是两个女儿的乳母,他都不敢多看一眼!到如今膝下无子,也只得过继了族中侄儿为子,承续香火。” 夏斯阙轻声道:“这些传言,我都和母后说了,可是母后不信。再说就算母后信了,又有何用?十弟知道,这是那边的意思。”他用手指了指西边,我心照不宣点头。 提及这桩恼人的婚事,夏斯阙不住嗟呀叹息。 我忍笑,劝慰道:“你也不必太沮丧,这崔家幼女也没传出多大的恶名。世人都说,子肖母而女肖父,或许六哥运气好,不会娶得妒妇当门。” “臣都打听过了,崔煊有两女,长名纨素幼名锦华,性格都是毕肖其母!” 我:“” 我还能再说什么呢?此时也只好惋惜地看着夏斯阙,但愿他遇难成祥! 夏斯阙看我一眼,幽幽说道:“十弟不用这么看着我,我还没说完呐——我与崔家锦华的婚事,要等皇上冠礼后方可议定。但丞相长女纨素入宫为妃的事,已是板上钉钉。这些天,咱们那位岳母每日都在慈寿宫凑趣,忙的如穿花蝴蝶一般!” 我正拂向袖口的左手,只在空中略停了停,没有过激的反映。我并非不以为然,也不是故作淡然,只因早有预料。太皇太后必会利用大婚的时机,在我身边遍插耳目。 随他去罢!天若顾我,我定要将刑氏一门连根拔除。天若弃我,我必不甘被摆布的命运,到时不过闹一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我我夏斯阙相顾无言,真是凑够了一对难兄难弟。 “去朕宫里饮酒?”我问。 “臣正有此意。”他答。 我与嘉王同辇回宫,才进了宣室,迎出来的香橘不及行礼又折返回去,俏声叫道:“阿姐,六殿下到了,快把主君收起来的太清红云拿出来!” 我无语,夏斯阙闷声笑了。 “香橘若不是十弟近侍,我早就问十弟讨要了去!” 恰好此时香橘抱了两小坛太清红云风风火火行来,闻言满面飞红,撂下酒坛就跑开了。 “你现在讨要香橘也来得及。” 夏斯阙迟疑了下,半真半假道:“罢了,私交天子近侍,那可是死罪!” 酒才温好,不及等待布置菜肴,我就拉他坐下,正要持壶倒酒,却被夏斯阙按住酒壶。 “十弟且慢”,他略显尴尬,“趁此刻还清醒,臣有一事请示皇上,这也是受人之托” 我抬头看他:“那就说来听听?” 我倒是想知道,什么人托得起嘉郡王。 夏斯阙动动嘴角,有难言之色:“臣有一表妹,系忠武将军李楼之女,年一十七” 李楼之女,便是李太傅的孙女!我耳尖动了动,忙转眼望向一旁侍立的鹿脯,鹿脯略点了下头。前几日他曾言说,若欲笼络李氏不妨联姻。 “华予,六哥所说可是李家华予”那是一个因时光流逝,逐渐在我脑中模糊了的名字。 夏斯阙满眼诧异:“皇上怎么知道?” 我不答言,他愣了一瞬,随即意识到什么:“十弟原该知道!” 随着这一声似叹似诉,浓重的悲凉霎时散布开来,我们二人相对俱是无言。 “她是稚狐的表姐,朕自然记得!延和十三年前,华予经常被接到宫里陪伴稚狐。那时候朕特别烦她,说起话来没完没了,还总是显得那么有理,吵得比山雀更甚!太皇太后还曾笑称她为‘女明经’,她现在还如幼时一般聒噪吗?” 夏斯阙笑了笑,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我这一问,不必回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冠礼 往事一团烟雾缭绕,有很多事被我刻意遗忘,或者说,珍藏在某个角落里。有些时候,珍藏与忘却,真的没什么区别。 我注满酒汁,双手举觞,示意他饮酒。无需多言,此刻我们都在思念着相同的人和事—— 繁花簇锦篆烟袅袅的慈寿宫,母后带夏斯阙至慈寿宫请安。刑岳和我当时正在宫中的紫霜阁练剑,听说太后到来,不及更衣就跑来相见。稚狐和华予一左一右倚在皇祖母怀中,见我二人汗臭熏天的跑来,便抬袖掩鼻,可眼睛却笑如弯月。 皇祖母言笑晏晏,指了指刑岳,笑问华予:“昨日虎头来求我,他要娶你进太尉府,给他当新娘子。你可愿意?”虎头,是刑岳的小字。 被问的人还没答言,一旁的稚狐早就鼻涕眼泪齐抹在皇祖母的衣襟上:“表姐不能去做新娘!表姐若进了太尉府,小狐可怎么办?谁来陪小狐玩?” 我用力拍拍胸脯:“怕什么?石奴哥哥陪你玩!华予去给表哥当新娘,小狐就当朕的新娘c朕的皇后!” 一言未尽,满堂欢喜。 正可谓童言无忌,幼时最无心的戏言,多年后忆及当初,才愈觉刺骨剜心! 延和十三年,秦丞相被诬以通敌谋国之罪,满门抄斩祸及九族。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李楼之妻c华予之母秦琚,来自世代卿相望族的秦氏,同样在劫难逃。 太皇太后一纸诏书,勒令李楼休妻,传旨官和奉命缉拿秦琚的刑部官兵,悉数被拒在辅国公府大门外。 三日三夜的对峙,剑拔弩张,最终秦琚不忍连累夫家和女儿华予,投缳自尽。 秦氏族人的鲜血,在长安城东西两市流淌成河,随即又被暴雨冲刷得一干二净 那一日之后,未央宫里再没有华予的读书声,小狐的哭笑声 皇祖母c稚狐c表哥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我和夏斯阙闷头喝酒,夏斯阙已醉得不省人事,可我却越喝越清醒。 鹿脯前些日还曾向我提议纳李氏之女为妃,借机笼络陇西李氏年青一辈族人。今日夏斯阙所言,恰合于鹿脯,我本应乐见其成! 但是,当日慈寿宫中的静好时光,犹在眼前。我若是应允李家华予入宫,岂非以权术机谋凌驾于往日温情之上?我实在不忍心点头应允。 ——至少眼下我还做不来 延和二十一年六月十九,司天台禀奏,景星庆云,天象大吉,宜行嘉礼。 冠礼当日,我身着绣龙纹的朱红锦袍,以青色丝带绑束头发。在太常寺卿的躬请之下,出临太极殿外的御座前,面南而立。 穆亲王夏庸熙为主持冠礼的正宾,太尉刑天为协助冠礼的赞者。 二人一左一右,垂手立于御座侧畔。待我就位后,率领文武百官,俯伏叩首c山呼万岁。 我站在缁色丝席铺展的高台上,无声俯视脚下的满朝簪缨c衮衮诸公。 御座所在的高台上,除了穆亲王和刑太尉外,东西两侧各站了十余人,东为夏姓皇亲,西为二品以上公卿重臣。 高台之下,是太极殿横街。抬望眼,横街南北,密密麻麻跪满了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员。 叩拜结束,太常寺卿命众臣起身,我方才揖手向皇叔祖穆亲王行半礼,而后端然危坐于御座之上。 太常寺卿禀奏冠礼开始。 金钟玉磬,响起肃穆之乐。 穆亲王自太尉手中,接过方形的青帛巾帻,一点点包裹起我自然垂落的长发。 清风吹过,衣袂翻飞,有几缕发丝自肩颈被吹到身前。我半低头,望着那几缕头发,被穆亲王苍老的手掌拢起,逐渐收束于头顶心我叹口气,如释重负。 束发结束后,太尉双手捧起缁布冠,半跪进呈给穆亲王。 肃穆的乐音突转高亢,这时候突然鼓乐齐鸣,百官高举手中笏板。我抿紧唇角,初加冠的仪式开始了。 冠礼须三次加冠c三次入太极殿东厢更换袍服c三次出殿在祝词中接受百官朝拜。 我原本是将冠礼当成向天下子民昭示我已成年的重要仪式,而在这异常繁杂琐细的行礼过程中,我只要忍耐下来就够了。 可事实上,我错了。 我于一次次的加冠c更换袍服c展示容仪的过程中,感到身为天子的荣耀与沉重——君临天下,何其荣耀!然则举目四望,内忧外患,重任在肩,又何其沉重! 缁布冠,白鹿皮弁,垂旒衮冕。 缁布衣,素白丝质衣裳,十二章衮袍。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寿考不忘,以介景福。” “吉月令辰,乃申其服。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兄弟具在,受天之庆。” 第三次步入太极殿更换袍服,太常寺副卿为我换上领口袖口绣满龙纹的十二章衮袍。我深吸一口气,对弯腰低头为我束上袍带的副卿吩咐一声:“收束得再紧些。” 太常寺副卿抬头,疑惑地看向我,发现我只是目视前方,忙低头应诺。 我抚一抚因袍带紧束而愈显劲挺的腰部,对恭候在殿门一侧的太常寺卿颔首示意。太常寺卿跨出殿外,高声宣道:“天子驾临,众臣跪迎!” 轻震袍袖,我迎着阳光,迈出了太极殿。 一步一步,步履沉稳,走向属于我一人的御座前。 帝王衮冕白珠十二旒,金饰玉簪导。衮袍深青近黑,上绘日月星辰十二章。 我长身而立,彰显属于帝王的威仪。 穆亲王奉上醴酒,太尉颂赞道: “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我浅尝辄止,放下青铜酒杯,重新坐于御座之上。 穆亲王与刑太尉退至东西两侧,太常寺卿朗声道:“冠礼既成,叩拜天子!” 一时之间,只听袍服铺落于地的声音,山呼万岁之声如雷鸣,轰彻九天 我轻轻抬起下颌,微凉的白玉旒珠顺势垂落额前。 此时此刻,我终于品味到,立于九重之上,所独见的旖旎风光。 只因险峭,所以风景独秀,引得无数雄者,甘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七章 鱼饵 冠礼刚过,皇帝迎娶皇后的大典仪,便成为人们最关心的事。 街谈巷议c长安城中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姑且不论。满朝公卿c两宫太后借助大婚在内廷比权量力。就连南梁皇帝也特特派来使节,以夏帝大婚为名,提出新一轮的联姻。 在这场熙熙攘攘的纷扰之中,你方唱罢我登台,直闹到脸红脖粗只为自家女儿可以在后宫中占据一个重要位置! 所有人都忙得不亦乐乎,反倒是我这即将大婚的皇帝,彻底落得个清闲! 鹿脯双手捧持了竹丝编制的箱箧走进清心轩,我拿眼角瞥他一下,示意他噤声,鹿脯会意一笑,侧身站到我身后。 我徐徐闭目,稳坐清心轩里,将紫篁钓竿探出轩窗,隔窗钓鱼。 先帝津津乐于观胡旋舞,而我平生最大的乐趣,便是晴日垂钓。 紫篁渔竿微乎其微的颤抖,我于绵长的两呼两吸之后,手腕轻抖利索提竿,水花四溅中,一尾锦鲤破水而出,摇头摆尾c以鱼跃龙门之姿在空中上下腾挪。 我施施然站起身,牢牢把控钓竿任锦鲤扑腾,直闹到它筋疲力尽,轩外的驼羹适时举起一只小鱼篓,接了锦鲤依旧浸在湖水中。 “几条了?”我问道。 驼羹转身进到轩中,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主君神武,才半日功夫已钓上六尾锦鲤。” 于是我抛了钓竿,顺手抄起小内侍捧盒中的鲛丝冰帕擦手,心情大好:“正好!晚膳就吃茭白鲜鱼羹,你们几个都有份儿!” 鹿脯躬身谢恩:“奴才谢主君!民间久有鲤鱼跃龙门之说,主君是真龙天子,这六尾锦鲤今日也算得上跃了一回主君的龙门!” “可惜啊,跃入龙门不久,就要身入庖厨。你说,这些鱼,此时心里是苦还是乐?” 我喝一口茶,含笑望向鹿脯。 鹿脯不假思索答道:“看主君问的!这千古一问,当日庄子和惠子这二圣都解决不了的事,奴才如何答得上来?奴才也只能回主君:鹿脯是鹿非鱼,自然不知这些鱼是苦是乐。” “你是在说朕这一问,太过刁钻?” “奴才不敢”,鹿脯上前半步,将手里捧的漆盒递到我眼前,“主君还是看看这盒中之物,是否满意吧?” “盒子里放的什么?”我起身走过去。 一旁的汤饼,揭去盒盖。我低头看过去。 盒中并排放了两件叠好的锦袍,左边艳紫右边浓绿,我想起来,这是前几天我和夏斯阙入山时穿在身上的步仙袍。 “禀主君,织室已将嘉郡王的步仙袍织补如初,奴才持来呈予主君查验。” 我顺手抄起一袭步仙袍抖开,只见纹锦灿然c光华依旧,很是满意地点头:“花了多少银子?” “回主君,每一袭步仙袍的织补用银二百两。” 我抽抽嘴角,忙将步仙袍放回箱箧:“快给嘉郡王送回去,太贵!” 鹿脯躬身领命,说道:“奴才这就命人送到六殿下府中。” 我此时才察觉,夏斯阙那厮已很久没在我眼前晃了。 我只听说,前几日嘉郡王入宫请安,在长乐宫“碰巧”见到崔二小姐锦华,谁料两人相看两相厌,夏斯阙匆匆离去,此后称病再不入宫。崔锦华则是噙了两泡泪拜别太后,回府后又砸又摔,一时之间丞相府碎瓷遍地,仆从人人自危。嘉郡王厌弃准王妃的传言,便从未央宫遍及整座长安城! “嘉王还在称病么?他准备闹到什么时候!” 两宫太后心意已决,聘礼都已齐备,若不是纳采之礼必须夏斯阙亲往,恐怕此刻嘉王妃的轿辇早抬进王府了! 夏斯阙看似疯癫,可却不会无理取闹,这一回连我都看糊涂了——不喜欢娶回去放在一边就好了,太皇太后给安排的婚事,又岂是躲起来就可以逃出生天的? “朕去看看嘉郡王,顺便把这两身肥袍子带给他。” 汤饼急道:“主君不可,难道主君忘了上一回是怎么回来的?” 我同夏斯阙被刑岳“请”回宫中的方式,至今想想,都觉惊心动魄。 我轻嗤道:“他们越是不让朕出去,朕就偏要出去!” 我并未明言,有些事不是躲避就可了事的。我将自己为钓饵,引鱼上钩罢了。 鹿脯没有如汤饼一般劝我不可出宫,他只是低垂眼皮,问道:“主君微服出宫,可曾想好,怎样进到嘉郡王府?” 若是亮明身份,那就不好玩了! 我看一眼紫篁钓竿:“芳饵之下,必有悬鱼;重赏之下,必有死夫。” 饼饵从旁笑出了声:“主君之意,不就是想厚赂王府的门卫么?” 我的脸色青了青,当没听见。 厚赂门卫的事,自然要交给鹿脯和驼羹去办。 当日我授意二人,用一钱银子,叩开嘉郡王府大门。 事实证明,我知人善任,他们做到了! 我站在王府外,饶有兴致地抬头看看“敕建嘉郡王府”牌匾上五个鎏金大字,以及大门外的枪戟架并郡王卤簿,迈步就往里走。 我问鹿脯:“你当真只许给门卫一钱银子?”若真是这样,夏斯阙这里的门卫也真是清贫的可以了! “怎么可能?”鹿脯坏笑道,“奴才许的是五十两银,先付一钱银子赏钱。” 我点头,这五十两银,只好着落到夏斯阙头上。 穿过前殿,行至中庭,恰好迎面走来四名男子,一律身着蓝色圆领窄袖葛布袍,看装扮当系王府掾属。 我躲闪不及,就听其中一人哑声呵道:“什么人?!”此人面孔炭黑,以至于相貌一塌糊涂。 我半扬起脸:“你们又是什么人?为何在王府行走?” 黑炭脸愣了愣,估计是没见过我这样明目张胆反客为主的人。 我继续问:“嘉郡王可还卧病?” 他眼神闪了闪,终于无奈道:“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你王府的门卫该严加管束了,六哥!” 其实我一眼便认出了黑炭脸就是夏斯阙! 夏斯阙呆若木鸡,他把自己涂抹得过于黑了,反倒显得一双眼睛白的渗人。 我问他:“你这是要去哪里吓人?” “去崇仁坊的崔丞相府走一遭。” 我不由挑眉:“你终于想开了?还是打算连夜潜逃回洛阳?” 夏斯阙认真道:“我是真的要去丞相府。” 他话音未落,就听身后的游廊伸出传来脚步声,四名王府宦官抬了礼盒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八章 佳人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颇有些失望地说道。原来我对这场相府和王府的联姻,还抱了看热闹的态度。谁知才几天功夫,夏斯阙迷途知返了,热闹也就没得看了! 夏斯阙突然怪笑两声:“今日丞相和夫人都不在府中。” “那又如何?” 夏斯阙看着我的眼睛:“所以我打算去丞相府中会佳人。” 我一时没明白:“崔二小姐?” 夏斯阙摇头,在我耳边说了几句话,我立即坏笑起来:“你这样的衣袍还有没有?给朕找一身,朕要同往相府!” 我命汤饼汤圆也换上相同的布袍,鹿脯等则留在王府。 相府管事见了嘉王名帖,不敢耽搁,当即大开府门,一面差人火速如内禀报。 不一时,一名青年男子快步迎出,只见他身着雪色长袍,未及冠的年岁,头上羊脂白玉的簪箍,手持雕镂繁复纹饰的象牙折扇 我怔怔地望向来人,忍不住眉毛直跳,这身打扮,看上去还真是眼熟。 当我迟疑之时,青年公子已到面前,倒也算得上眉清目秀。 “在下崔子梓,代家严见过几位贵使。”他抱拳行礼。 我和夏斯阙不约而同对看一眼,心领神会,眼前少年,应该就是崔煊从族中过继来的儿子了! “崔公子不必多礼,我们奉殿下令旨,特来拜见崔二小姐,崔丞相和夫人都在府中么?”夏斯阙明知故问。 “实在不巧,家严家慈二位大人此刻不在府中。” 夏斯阙皱眉:“那还真是不巧。”他回头看一眼自己带来的厚礼,说道,“如此,我等暂且回去,改日再来拜访!” 崔子梓略加思索,忙拦阻道:“贵使且住!嘉郡王与二妹既已约为婚姻,郡王贵使怎可被拒之门外!贵使请入府。” 夏斯阙笑得仰起脸,露出一口森然白牙:“叨扰崔公子!” 虽然还未订下婚书,可在世人眼中,嘉郡王与崔二小姐的婚事,早已板上钉钉。因此我们一行数人,得以穿宅过府,直入内闱。 这是我第一次入崔煊府邸,一路上游廊庭院错落有致,长湖洞石不乏雅趣。崔煊长期生活在刑太尉的影子里,唯命是从。我险些忘了,他曾经也是名动天下的文士。 崔公子有意攀谈,夏斯阙同他一问一答,倒也说得有趣。却听夏斯阙突然发问:“我随殿下此番入京,只见满城衣冠如雪,殿下很是疑惑。今日崔公子也是一身白袍,不知可否为在下解惑。” “这身衣服么?”崔子梓抚一抚袖口,神情略显骄矜,“这是今春刑骠骁征战北胡凯旋而归时,今上于朱雀大街现身劳军时所穿的袍服样式。” “当真?!”夏斯阙回头看我一眼,我终于明白,为何看他这身装扮竟如此眼熟! “不敢欺瞒贵使,我当时还未被接来长安城,后来见京中贵公子都如此装扮,特地打听了圣上的发箍和折扇的质地纹饰,依样订做得来!” 我盯住他手里的折扇,不觉眯起眼——我当日出现在朱雀大街时,手上没拿折扇! 跨进内宅的月亮门,掌事仆妇上前行礼,报说两位小姐此时都在西厢闲坐。 “去将二小姐请出来见嘉王府贵使。”崔子梓随口吩咐道。 仆妇面有难色地进了西厢,没过一会儿就踉跄而出,对她家公子无奈摇头。 “不见!让他们走!嘉王府的人,与我有何相干!” 崔子梓满脸尴尬,他看着夏斯阙,唯恐这位“贵使”回去后,向嘉王如实禀报情况。 正当此时,又一道女声响起:“妹妹这样做就太失礼了!怎么说你和嘉王的婚事,也是太后娘娘亲自允准的。妹妹言行无状,就不怕日后嫁入王府遭王爷冷落!” 看来,说话这女子,便是崔府大小姐,即将入宫为妃的崔纨素了。 “姐姐不用说风凉话,你我心知肚明,论容貌c年岁,都该是我入宫为妃!若不是姐姐买通母亲身旁贱婢拨弄唇舌,何至于姐妹易嫁?”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妹妹没福气入宫,何必痴心妄想!” 只听“啪”的一声,瓷片碎裂的声音,继而崔二小姐声音尖利叫道:“崔纨素,我今日划破你的脸,看你还怎么入宫!” 厢房里顿时沸反盈天,女子的尖叫声,丫鬟仆妇们拉劝的声音。 我和夏斯阙面面相觑,都向彼此投递同情的目光。 我旁若无人说道:“崔丞相好像从来就没有过妾侍,姐妹之间吵得不共戴天,难道真是一母同胞?” 夏斯阙用力点头:“这绝对是一母同胞!” 一个机灵的丫鬟看劝不过,忙跑出来向崔公子求助:“公子快进去看看吧,两位小姐正互相用瓷片比划呐!” 崔子梓脚步微动,但在迈出半步之后,非常识时务地站住。 “快!快去书斋,请郭家表姐来劝解两位小姐!” 夏斯阙忙不迭的冲我暗自挤眼睛,意思是:佳人来了! “我在这里。”一声温和柔润的回音,如同最上乘的玉石滑过肌肤。 我和夏斯阙不约而同回身,望向逆光中缓缓行来的女子。一时之间,我忘记了呼吸! 青丝倭堕成云髻,长眉细目,眸含风韵。小鼻朱唇,点露风情。娇俏面孔上未施脂粉,素面朝天。一袭湖蓝色的襦裙,缃色裙带高系,现出她玲珑有致的身材,我望向她绾起的发髻,心不觉沉了沉。再看见她发髻间簪一朵素白绫花,差一点就叹出了声。 “唉!”身旁,夏斯阙竟重重叹息。 女子见有外客,不由止步,敛衽行礼后,也不待我兄弟二人回礼,便款步走进厢房。 夏斯阙问崔子梓:“这位夫人是” “这位本是宁远将军郭凌云的长女,才嫁人不过数月,丈夫便死在战场上。”崔子梓摇了摇头,夏斯阙也跟着摇头,可两眼冒光,一点也没有惋惜的神情。 不妙!我心道,难道他还想娶了这寡居少妇不成! 崔子梓继续说道:“这位郭家表姐,是家母内侄女。因为两位妹妹即将嫁入宫中府中,家母便将表姐接来,陪伴妹妹。” 我怅然若失,这样曼妙的女郎,竟会早寡在家,辜负了美韶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九章 刺杀 我伸长脖子望向郭夫人消失的厢房门口,恨不得跟在她身后。 美人如花,却远隔云端。心中油然而生的怅然,如空山无人c水流花开——水自流淌c花自盛开,可却乏人赏玩。 实在可惜了! 厢房里传出一道柔美的声音:“纨素c锦华,你们怎么还和小时候一般惫懒,三言两语就能打起来!” “表姐!”两个撒娇的声音,不复之前的疾言厉色。 “好啦好啦,我明白,都是待嫁女儿的小心思。不出旬月,等你们嫁出相府,想起姐妹时可千万别哭鼻子” “想她?” “做梦!” 崔氏两姐妹几乎是异口同声。 做表姐的噗嗤笑出了声:“尚未出阁,两位已颇具娘娘气焰,不过二位娘娘就当是顾念小妇我和表弟子梓,不要再起纷争了。” 夏斯阙抽抽嘴角,笑了。 郭夫人又道:“纨素和锦华嫁了皇上和嘉王,小妇我既希望你们同夫君夫妻和顺,又盼着你们别太得宠!” “表姐这是为何?” 郭夫人未语先笑:“你们姐妹在娘家时犹自争闹不休,我怕你们的枕边风,吹得皇上和嘉王兄弟阋墙!” “表姐取笑我们!” 崔子梓松一口气,终于消停了。 夏斯阙听得闷笑数声,我却暗自皱眉,这位寡居的郭家表姐不太寻常。 郭夫人劝住了“两位娘娘”,走出厢房,才来得及发问:“表弟,这几位是” “这几位是嘉郡王府派来看望小妹锦华的贵使。” 郭夫人处之淡然,敛衽深施一礼,夏斯阙揖手还礼。 “几位贵使有礼。适才不过闺中女儿一时戏闹,还请贵使过耳即忘。” “夫人难道不准备问候嘉王吗?”夏斯阙促狭的看向美妇,“在下听殿下提及,令尊郭将军同殿下也算得上旧识了。” 宁远将军郭凌云,曾一度投降南梁,先帝圣旨招降后,便常驻梁c夏边境,家眷尽皆安置于许昌。洛阳牧有监视宁远将军的职责,夏斯阙说是旧识,也确是情理之中。 郭夫人直视夏斯阙:“家严为驻防将军,岂敢妄称殿下旧识?” “令尊不敢,那么你呢?” 我张了张嘴,看看夏斯阙,又看看郭夫人,原来他们早就认识! 郭夫人躲避夏斯阙的注视:“表妹锦华正在房内梳洗更衣,烦贵使稍候表妹出见。” “不必了!”夏斯阙斩钉截铁拒绝道。 郭夫人细眉微蹙,欲言又止。 “归来花满树”,夏斯阙莫名其妙说了这么一句后,问道:“夫人会在府中等到二位小姐出嫁?” 郭夫人闭了闭眼,气息凝重:“是!” “好!”夏斯阙转对崔子梓言道,“殿下有言,请上复丞相,殿下将占卜吉期,亲至丞相府行纳采之礼。” 崔子梓终于放下心来,忙不迭地点头,他本想称谢,可在接触到夏斯阙眼角射出的如芒利光后,还是没敢开口。 夏斯阙盯住郭夫人发髻间的雪色绫花,毫不掩饰的皱紧了眉。 崔子梓殷勤的将我们送出丞相府,转过街角,我摸摸鼻子不怀好意道:“难怪六哥知道相府有佳人!你那句‘归来花满树’,别是什么暗语吧?” 夏斯阙既肯引我同来,就没存防备之心:“我十五岁出为东都牧,时常前往许昌察看郭凌云举动,难免就认识了茹儿,我曾向郭将军求娶茹儿为侧妃却遭拒绝” 我明白,就算郭威同意,太皇太后也不会允准。郭凌云拥兵自重,夏斯阙若与郭氏联姻,若有不臣之心,将成为大夏的祸患。 我扫他一眼:“你现在还是贼心不死?” “是旧情难忘好不好?” “无论是哪一种,你最好还是死心忘情!” 我给他一句忠告,走进崇仁坊热闹的人流——既然不可能得到,还不如挥剑斩情! 真不明白崔煊为何要将府邸建在热闹的崇仁坊。坊中店铺摊贩凑集如辐,远胜长安城的东西两市。宵禁后各坊关闭坊门,一片黑灯瞎火。只有西市北的延寿坊c专事娱乐的平康坊c还有这崇仁坊,灯火辉煌,较之白日也不遑多让。 夏斯阙快步跟上来:“我听说这崇仁坊的宵禁是屡禁不止,越禁越热闹!京兆少尹韦念奉命监察崇仁坊,深夜行至各店铺酒楼门前,店伙常跪进酒食,韦念于马上饮酒而去,不行宵禁。” 我听了问道:“韦少尹酒量很大么?日后定要同他豪饮一回!” “郎君,有从南梁来的新鲜杨梅,郎君买些吃?”街旁果子铺的老妪向我们兜揽生意。 我听说有杨梅,不由停下脚步。 自从大夏同南梁议和之后,两国边境常有交易,渐成习规——大到朝廷户部出面主办的互市,小到民间自成规模的草市c墟集。 杨梅最重新鲜,采摘后须快马加鞭送到北方,价值不菲。 我想到宫中一人,忍不住笑了,走到果子铺前,老妪忙揭去罩布,我见杨梅颗颗鲜红饱满,便点点头。老妪将一大片荷叶卷兜成袋递到我手上,我笑笑,招呼夏斯阙并汤圆汤饼一道来挑选杨梅。 “十弟买杨梅是为送给吴盐阿姆?阿娘说吴盐阿姆嗜食杨梅,每年阿娘都会赏赐下去。” 我笑了笑,算是默认。 周遭不时有停下的客人,低声同店主讨价还价。 四周一片低声交易的嗡嗡声,见过里巷曲陌传来两声鸡鸣。我转头看一眼碧色荷叶上托的颗颗暗红杨梅果,很是欣慰。 老妪包好荷叶交给汤圆,汤饼付资,我拉了夏斯阙准备离去,顺便将手上的杨梅汁蹭在他身上。夏斯阙无奈看我。 一阵劲风向我刮来,我第一意识想的是,六月炎夏怎会平地起风! 然而下一刻,我看见向我扬起的长刀,发出凛凛寒光杀意,似乎急欲吞噬鲜血。 “十弟当心!”夏斯阙耸然变色,用力扯住我想与我一起闪躲,却已来不及。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诡异和猝不及防,长刀劈下的瞬间,夏斯阙突然回身挡住我,露出自己的后背空门。 “六哥!”我看见长刀衬着天边被夕阳渐染的黄云,划过天际,直劈在夏斯阙背上,鲜血喷溅。 “汤圆汤饼!有刺客!”我胸口剧烈起伏,暴怒让我失去理智。 二汤应声而动,夏斯阙在我身前直直倒下去,我托住他手臂:“六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章 脱险 皇族兄弟,向来是互相猜忌又相互利用。 三位兄长中,我之所以与夏斯阙亲厚c又时常饮酒作乐,只因他是洛阳牧c兖州都督,手握兵权!我面上极力笼络夏斯阙,可心里又着实忌惮他。 让我相信夏斯阙会为我挡刀,那我宁愿相信夏斯阙会娶汤圆。 “六哥?”我试探着叫他,唯恐刀上有毒。 “无妨!”夏斯阙轻轻摇头,皱眉忍痛道,“告诉圆圆和大饼,留下活口!” 我心情沉重,语气也不由重了几分:“别说话!他们知道!” 今日之事,断然不可善了! 当刺客挥刀的一刻,街市上密集的人群,就如水滴溅进滚油一般,向四方惊呼炸裂。 如此闹动,过不了多久,崇仁坊的武侯铺和巡街使都会闻报赶来,我和夏斯阙的身份,自是瞒不住了。此番偷跑出宫,又一次以失败告终。 眼下也说不得那许多了,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夏斯阙的身子不住的往下滑,我暂时先扶他坐下。 杂沓的脚步声及甲叶摩擦的声音由远及近,我转身望过去,紫色铠甲黄色旗帜,是金吾卫的街使到了,与此同时我听见身后砰砰两声,身体坠地的声音。我循声望去,两刺客已横尸街头。 汤饼汤圆查看后,面上皆是纷纷,向我跪下:“禀主君,奴才失职,刺客已吞药自尽!” 我向前走了一步,袍角突然被扯动,夏斯阙费力的仰头向我苦笑:“刀上有毒!” 我惶然变色,既对有人要取我性命而愤恨,又唯恐夏斯阙因我而死。 “何人胆大妄为!敢在天子脚下行凶杀人!”街使于马上大声呵斥。 瞎了他的狗眼!我让汤饼汤圆扶住夏斯阙,站起身道:“天子脚下?那若是行凶之人刺杀的是天子,又当作何论?” 他被我这拗口的质问给问傻了,戟指我道:“放肆!” 我怒极反笑,挑眉立目:“你在跟谁说话?”我不准备再同他废话,转身去看夏斯阙,自有嘉郡王府的掾属疾步上前挑明身份。 身后一声马嘶鸣,我眼角余光注意到街使已滚鞍落马,指挥下属将我们围在中心,街使到我面前跪下,轻声道:“臣不知陛下微服出行,冒犯陛下!陛下,此地不宜久留,请陛下作速回宫!” 这时候夏斯阙的眼神开始涣散,嘴唇发紫泛黑,后背上不时流出黑色浓血。 我冷声命道:“去找肩舆,抬嘉王回宫!” “嘉王?”街使看着面孔炭黑的某人,实在不能将人前风神俊仪的嘉郡王同眼前这炭黑脸联系到一起。 我望向街使,视线沉了沉,街使忙应诺,小跑着去找肩舆。 此番闹动可称得上惊天动地,以至于我和夏斯阙还没回到未央宫,长安县c京兆府,再到太尉府就都闻风而动,太尉知道了,慈寿c长乐二宫太后也就都知道了。 嘉王直接被抬进了长乐宫,早已等候在宫中的御医围拢过去会同诊视,皇太后双眼红肿着默默淌泪,可就是不肯说话,看得我心中酸痛莫名。 既然此间我暂时插不上手,紫宸宫里我还有事要问,那么不如暂且回宫。 我又看了一眼殿中的纷乱不堪,无奈摇摇头,转身离去。 突然很想知道,若今日是我被砍伤,母后她会为我哭泣吗? 这个想法生出的同时,我突然感到脸红,六哥是因为而受伤,我怎么可以有这般小儿女扭捏的心态! 回到紫宸宫北阁,我只留心腹几人在寝殿,余者悉数退下。 “今日吴盐可曾到过北阁?”我看向霜橙的眼睛,冷然问道。 “主君出宫后不久,阿姆就曾来过,后又匆匆离去。” 我:“” 怎的这般巧! 朱雀大街上劳军时,我早将折扇递给鹿脯,却被人知道了我当日带出宫去的折扇质地纹饰; 东陵山中,刑岳何以在山道上精确设下埋伏; 还有这一次的崇仁坊遭遇的刺客刺杀 为何每次我出宫,吴盐都会“恰好”来北阁走一遭,之后我便在宫外生出事端。 所有的嫌疑都指向一个人,一个可以随意出入紫宸宫c在这紫宸宫里若我不发话c便无人可以撼动的人——吴盐!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直觉彻骨冰寒。 我扫视众人,冷冷道:“日后朕再出宫,不得将朕的行踪透露给吴盐,违者杖毙!” 驼羹问道:“主君可是怀疑了什么?” 我轻轻摇头,现在说任何话,都还为时过早。 汤圆自袖袋中取出一包皱巴巴的东西,放到我面前。 我瞥一眼:“这是什么?” “回主君,这是主君在崇仁坊道旁买的新鲜杨梅,被店主以鲜荷叶包了,奴才放在袖袋里,同刺客缠斗时不慎挤烂了。” 我嗯一声,这才想起来。原本新鲜凝绿的荷叶因失了水分而黑黄发皱,上面的红色汤汁不知是杨梅汤汁还是刺客的血,黑黑黄黄一片,煞是难看! 我嫌恶地皱眉,把荷叶包抛到一旁:“没法吃了,扔掉罢!” “是。”汤圆忙收起应诺道。 “都退了吧,待鹿脯自长乐宫回来后,让他速速来见朕。”——鹿脯自请留在长乐宫,查探嘉王伤情何时脱险。 日已西斜c掌灯时分;月影上轩c三更子夜;星河渐隐c鸡晓黎明。 长乐宫里都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黎明前我站在中庭,出了近处的几盏绛纱宫灯外,四周一片漆黑。我告诉自己,没有消息,至少证明夏斯阙还活着! 有如猫爪挠心,我昨日才刚得了一个兄长,可是我却即将失去他 即将破晓之时,馎饦走来请示:“主君,今日朝会,请主君进殿更换衮冕。” 我心烦意乱:“朕不上朝!朕只是人家手上的傀儡,有朕没朕都一样,太皇太后和太尉自会作出决断!” 馎饦皱眉:“主君别忘了,您已行过冠礼!” “那又如何?”我不屑道。 正当我和馎饦僵持之时,鹿脯犹如从天而降一般跪在我面前:“主君!” 我动了动唇,问不出一个字。 鹿脯忙道:“主君放心,六殿下身中剧毒已解,奴才回来时,六殿下已清醒过来,吵着要吃新鲜鹿脍,被皇太后劝住了!” 我失声大笑,古谚曾经曰过,祸害活千年——古人诚不欺余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一章 郭茹 夏斯阙伤情平稳后,执意回府将养。 太皇太后念其小命几乎不保,不予追究,可我就惨了! 我被罚每日到太庙长跪c恭聆祖训。负责诵读祖训的太监是曾近身伺候过先帝的福翁,他总是故意将“尔”字拖长音,如同一只气力不济的老公鸡,听得我嘴唇抽搐不止。 我从太庙回宫,就听说太皇太后震怒,责令大理寺会同有司清查刺客党羽。 我面无表情听过就罢——刺客早已吞药自尽,身上更不可能存有半点蛛丝马迹,却到哪里去察? 不过我也清楚,西宫震怒,总有人要遭殃的! 只是我没想到,那个人会是京兆少尹,韦念。 左威卫上将军刑岳,会同右威卫c左右金吾卫,在长安城中拉下天罗地网,似乎不查出此刻,他就不肯罢休一般! 对此,我用力犯了个大大的白眼,刑氏难道在贼喊捉贼c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成? 若当真是吴盐透露了我的行踪,她能透露给谁?无非是刑氏,此刻的身份,也就昭然若揭了。 且由他去闹,我原以为闹过之后,随便抓几只替罪羊,就此撂过。 但是几日后,汤饼来报,京兆少尹韦念,被责以督查帝京治安不力c纵容坊间店家无视宵禁,致使刺客横行c惊驾伤王,着韦念弃市c三族流徙c抄家籍没! 我听过汤饼叙述,神色清冷。京兆少尹被问罪,吏部自会委派他人上任。试问在帝京向皇帝挥刀的刺客,谁人敢察?谁又能察? 然而我却没有看清这场刑狱幕后的推手。 汤饼突然问我:“主君可还记得,当日于东陵山捡拾的包裹中那一叶黄麻纸?” 我自是记得,其中有几位官员以被斩首c族人流放c家产籍没,落得殊途同归的下场。 我点点头,汤饼于是道:“奴才记得,其上最前两行字为,大理寺卿顾云清,京兆少尹韦念。” 欲假其罪,何患无辞?我和夏斯阙此番遇刺,不过是为刑氏除去韦念找到了借口。或者,刑氏意欲一箭双雕? 那么负责主审此案的大理寺卿可知韦念被杀的真相?难道他也会遭遇相同的命运? 想到此我立即道:“派人暗中监视c保护大理寺卿顾云清。” 一 夏斯阙伤渐愈后入宫陛见。 越是对自己人,我反而越见散漫。往常夏斯阙请求觐见,我为示宠渥,通常亲自到宣室殿外廊下迎候,而后接入宣室,或者饮酒,或者投壶,或者边饮酒c边投壶。 鹿脯来报六殿下求见时,我正与驼羹弈棋,闲闲道:“让他进来。” 鹿脯一愣,驼羹正要起身暂停弈棋。 “主君可要更衣到宣室外迎候殿下?” 我看一眼已化去大半的冰雕:“天这么热,朕懒得更衣出迎,让嘉王直接进北阁。” 鹿脯会意而笑,躬身退下,没一会儿就领了夏斯阙进来。 “臣叩见” “六哥免礼吧。”我指了指对面驼羹让出的席子,“坐吧。” 我打量坐在对面的夏斯阙,见他气色不错,问道:“六哥今日进宫,是来向两宫太后请安?” “既是请安,同时也向皇祖母和母后禀奏,臣已卜得明日吉期,将至相府行纳采之礼。” 我难免怅然,他终究是要遵从太后们的安排,准备迎娶崔家锦华了。 “六哥若当真不愿娶那崔二小姐,朕倒是有个办法。” 他似笑非笑看向我。 我咬咬牙说道:“朕索性将那崔大c崔二都娶进宫来,不喜欢不去宠幸就是了!” 夏斯阙笑眯着眼睛看我良久,突然起身揖手道:“十弟可别忘了今日之诺不过臣明日依旧要前往丞相府行纳采礼。” 尔母婢也!夏斯阙是后背中毒,不是脑袋,为何伤好之后说出来的话都是前言不搭后语。 他也不再归座,行礼道:“臣还要回府准备明日之礼,臣请告退。” 就在夏斯阙即将步出北阁之时,我突然想起那一日拜访相府时,他对郭夫人莫名其妙说出的那句话,忙问道:“六哥,什么叫‘归来花满树’?” 夏斯阙头也不回,朗声道:“纵使归来花满树,新枝不是旧时枝。” 我瞠目,隐隐觉着,明日的纳采礼上要出事! 翌日,我遣汤饼前往丞相府外观礼,汤饼没过午时就跑回来了,笑得如风扫劲草c劲草乱颤。 与他前后脚入宫的还有丞相夫人,当然丞相夫人捏了块绢帕,跑去慈寿宫哭诉。 原来嘉郡王夏斯阙捧了大雁去行纳采之礼不假,但他扬言要娶的,不是相门锦华,而是早寡郭茹! 我真恨不得当时在场,就能亲眼见到崔煊那张老猫脸遇此变故,还能否老于世故的笑。 纵使归来花满树,新枝不是旧时枝。我回想当日夏斯阙一问c郭茹一答的情景,明白了这句暗语约定。 “夫人会在府中等” “是!” 好一个“归来”c好一个“旧时知”! 夏斯阙再一次做了我想做c却又不敢做的事情,但这一次,我没有嫉妒,只有羡慕。 他这分明就是用实际行动向世人诠释什么叫做惊世骇俗! 夏斯阙不久也即入宫,拜见太皇太后。我听了抽抽嘴角,命驾慈寿宫。 “肆意妄为!老妇断不允婚!”我站在殿外,就听太皇太后中气十足的怒斥声。 夏斯阙态度平和:“皇祖母息怒,纳采之礼已成定局,孙儿定要迎娶郭茹。” “你堂堂郡王c皇帝之兄,怎可娶早寡之女?皇家颜面何存!况且宫中与丞相府早有婚约在前,不能毁约!你就死了娶郭茹的心吧!” 我摇头,迈步进殿,里面除了正吵得热闹的祖孙二人,还有站在一旁c虽一脸愠色却强忍着不敢发作的丞相夫人郭氏。 太皇太后见我进来,说道:“皇帝来了?你看你这六哥做的好事!” 我施施然行礼,笑道:“既是如此,那么就让崔锦华也入宫为妃好了!” 话说出来,殿中一片寂静,几道视线不约而同集中在我的身上,郭氏眼珠蓦然亮了。 “太皇太后和母后所看重的,是皇家颜面。崔相及夫人所在意的,是自家体面。崔二小姐入宫为妃,各方都可得周全,还请太皇太后允准。” 崔锦华不是心心念念,想要入宫为妃么?我便让她得偿所愿。 太皇太后看向郭氏,在空中交换视线后,太皇太后说道:“崔锦华是否入宫与其姐凑一对娥皇女英,此事老妇还要同皇太后议定。至于郭茹虽行过纳采礼,可依旧不能为嘉王妃,就做妾侍吧!” 夏斯阙似乎还不满意这个结果,我自他身后突然踢向他膝弯,噗通一声,夏斯阙跪倒在地。 “嘉王谢恩!”我高声道。 夏斯阙勉强说道:“谢皇祖母允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二章 风靡 我望着夏斯阙俯伏下去的脊背,嘴角忍不住抽搐。 其实我很理解夏斯阙的心情,他爱重郭茹,所以想给郭茹最好的,也包括名分。 嘉郡王这回在相府引起的闹动,已经不会再有高门愿将女儿嫁予他为妃,所以暂时不用担心有新的嘉王妃凌驾于郭茹头上。 此事既获太皇太后首肯,夏斯阙总算是如愿抱得美人归。 只是听说刑岳曾向太后进言,说什么崔家姐妹入宫为妃随便,可嘉郡王就是不能娶郭茹,理由是郭茹有一个强悍的阿爹! 宁远将军郭凌云手握重兵,常年镇守于梁c夏边境。这样的武臣已为人忌惮,更何况他还曾有过叛逃南梁的一段过往。郭凌云和夏斯阙本是相互观望c制衡的关系,绝不能联姻。 不过刑岳发表这番言论的时候已为时过晚,夏斯阙一俟得到太皇太后首肯,火急火燎跑到丞相府以郡王车辇亲迎郭茹回府。 翌日我亲至御库挑选一份厚礼,作为“贺兄嫂百年好合”的礼物,让鹿脯送去了嘉郡王府。 不过一想到郭茹那发髻如云c素面朝天,我就难免长吁短叹——这般娇美的女子,可惜与我无缘! 汤圆适时提醒,言说待选妃嫔的世家女子名册中,还有郭家嫡出幼女郭慕的名字。 我立时心花怒放,忆及郭茹那曼妙的身姿和长眉细眼中所流露的风情,异想天开认为妹妹应该更胜姐姐一筹。 恰好太皇太后经刑岳一言提醒,不放心嘉王与郭家这场联姻,意欲郭凌云嫡女郭慕入宫为妃。 我当时装得一本正经说道:“臣愿遵太皇太后之意。”心里其实早就乐开了花! 大婚后郭慕入宫,当我见到郭慕那副尊荣后,吓得半日说不出话。 就是打死夏斯阙,我也不能相信郭茹和郭慕是姐妹!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夏斯阙满面春风走进北阁时,我正百无聊赖看着礼部呈上的大婚典仪图谱。 我抬眸,看着他人逢喜事精神爽,于是没好气的随口揶揄道:“这一次六哥娶到的新王妃,应是不会像刑流黄那般,才几个月就夭折吧?” 说出这话的同时,我已后悔莫及,有些事心领神会就好,何必宣之于口? 夏斯阙愣一愣,而后不甚在意的笑了:“应是不会,茹儿没有痼疾!”他所谓的痼疾,是来自于家族血液深处的避忌。 他如此轻描淡写就向我承认暗害刑流黄的事实,我虽理解,却不能不感到寒凉。 “臣今日入宫是来辞行的。明日臣便要带茹儿一道回洛阳了。”夏斯阙说道,“临走前臣还要旧事重提——皇上可考虑好是否纳华予为妃?” 我反问道:“你觉得,太皇太后会同意此事?” 刑氏既已将辅国公李休远逐出了朝堂,又怎会容忍李华予进入后宫?! “此事臣已替皇上想好”,夏斯阙成竹而笑,眼角锋芒闪烁,“皇上若想要华予入宫,可找刑岳相帮。刑岳初入军中时,曾为忠武将军李楼偏将,李楼于乱军之中救过刑岳性命,二人有同袍之情。若是刑岳出口相求,太皇太后不会不允。” 我仍心有芥蒂:“刑岳当年曾求娶华予,不知是出自真心,还是童言无忌” “不管是什么,眼下都不重要了。刑岳已娶了东光长公主,华予表妹也迟早要嫁做人妇。使君有妇,罗敷有夫,他们两个注定今生无缘。”夏斯阙语气平淡,洞察世事又淡漠无情。 我黯然点头:“六哥的话,朕会仔细思量。” 夏斯阙转身接过内侍手里的漆盒:“臣要走了,还有些须微礼,呈送君前。” 我不甚在意,命霜橙收下——夏斯阙穷得连块土地都买不起了,盒子里的东西,估计真如他所言,是“些须微礼”。 “且慢!”夏斯阙突然按住漆盒,“皇上还是当面看过再说。” 我“哦”的一声,接过漆盒的时候发现很轻,以为是洛阳土产,于是揭开盒盖,我傻住了! 朱红c藕荷c靛青c湖水蓝c浅绫碧,还有曾经不幸被拧成过绳子c又经过修补的艳紫和浓绿,整整七色步仙袍!娇柔的丝织物于盒内折叠平整c光彩夺目,几乎让人不忍碰触。 “六哥”我无奈唤他,“朕见过彩虹。” 然而下一刻我就拍案而起:“夏斯阙!你竟然一口气做了七套肥袍子!这就是整整一万四千两纹银!你有银子没地方花啊?!” 前一刻我还错觉轻飘飘的漆盒,此时异常沉重,因为那里面放了一万四千两纹银!我真想把盒盖甩到夏斯阙脑袋上!砸死他算了! 夏斯阙彻底无视我的歇斯底里:“皇上以为,臣只是拿它当衣袍来穿?” 他含笑摇了摇头,随手拿起一袭浅绫碧的步仙袍抖开,浅绫如同清溪流淌。 “皇上可知,如今洛阳城里的巨商富贾,都以穿一身步仙袍为荣耀,就因为臣时常穿着!” 我听出了点门道。 “步仙袍须用兖州镜花绫,所以去年一年兖州只生产镜花绫所得赋税就比前年多出三倍有余,而洛阳制作步仙袍的收益是成本的整整二十倍!” 我张了张嘴,终于说出其中的道理:“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上有所好c下必效之?” 夏斯阙颔首,定是以为我孺子可教:“正是此理,所以现在长安城中,雪锦c羊脂白玉c上等象牙的价格早已翻过数番,只因皇上曾如此装束亲临朱雀大街劳军,同样的装扮就得以风靡一时。” 劲风吹于高处,草木尽倒向一方,是为风靡。原来我竟可以吹得起这样一股风,那不就意味着,我可以控制银钱的流淌方向?甚至当两军交战时,借机主导敌国的行商坐贾,消耗对方的财力,不战而屈人之兵? 想到此我再低头看向漆盒中的步仙袍,它们在我眼中的色彩已不同于先时。我郑重点头:“多谢六哥相告。”这些话,从来就没有人点醒过我! 该说的话都已说过,夏斯阙躬身告退:“臣还要到母后宫中辞行,就此拜别圣驾!” “母后肯原谅六哥了?” 夏斯阙不尊两宫太后懿旨,执意要娶郭茹,彻底触怒了皇太后。 现在皇太后依旧不肯见嘉王,夏斯阙每至长乐宫请安,都是被拒之于门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三章 蕙祯 夏斯阙叹息道:“皇上又不是不知道母后的脾气,臣只得在宫门外叩头辞行。只可惜了茹儿,至今都还没向母后行过奉茶礼。” 我低头想了想:“朕与六哥一起去长乐宫请安。” 夏斯阙离京,至少要到明年太皇太后花甲整寿的庆典才能回来,这母子之间,不能存有心结这么长时间。 长乐宫大长秋见到我先是一笑,看见嘉王后又是一愣,苦着脸道:“太后娘娘有谕” 我不等他说完,不耐烦道:“知道知道,朕不让嘉郡王进去,朕自去给皇太后请安!” 皇太后虽口口声声再不愿见六郎,可是看见我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向我身后张望。 “母后不必找了”,我垂眸说道,“六哥就算想再给母后请安也是不可能的了!” 皇太后张口结舌,不知是该问“为何”,还是直接否认她没在找夏斯阙。 最终母后只有愤愤瞪我一眼:“你们兄弟都是一个鼻孔出气!” “不然怎么能叫兄弟呢?” 我认真回道,撩开眼皮瞟向皇太后:“六哥身上余毒未清,今晨就遣人到宫里传唤御医,这时候也不知怎么样了。” 皇太后惶急问道:“皇帝在与哀家玩笑?为何哀家至今都没听说御医被传召之事?” “六哥来向母后请安都被拒之门外,更何况是六哥府中的家丁了!” 我话音未落,皇太后泫然泪落,不发一语。 我近前一步,跪坐在母后身侧,悄声说道:“母后这般伤心六哥,若是现在六哥来请安,母后当不会再不见六哥了吧?” 皇太后倏然转头瞪向我,脸上还挂着泪珠。 我一边对皇太后笑着,一边扭臂示意大长秋快去将嘉郡王请进来。 殿门外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夏斯阙小跑着就进来了:“阿娘!” 皇太后看看我,又看看夏斯阙:“你们” 夏斯阙趋步上前,自袖袋里取出冰丝软帕,亲自为皇太后擦去泪水。 我望着这一对母子的天伦之乐,悄然离去。 皇太后是我的母亲,夏斯阙是我的兄长,他们本就应如母子一般,只可惜这里面少了我的位置。 夏斯阙再无挂心的带着他的女人离了长安城。 对他和郭茹,我只有艳羡,等待我的却是大婚和一个陌生的皇后。 太尉刑天上奏表,请求朝廷于帝后大婚之前大赦天下c封赏群臣。刑太尉倒是内举不避亲,他特地在朝会上提出,现骠骁将军刑岳,征战沙场攻无不克,应晋封为骠骑大将军。 从一品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刑岳他还不到三十岁,就要位极人臣了么! 战功赫赫的刑岳,年轻有为,无论是在军中还是朝野上下,都极有威望。在这个人的身上,我看到了无限可能。 二十六岁,位居极品。那么接下来呢?他是不是就要成为大夏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加九锡的异姓王? 当他的爵位加到无可再加,荣耀多到数不胜数,那么等待他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战死沙场c马革裹尸,得一世英明c青史留名;要么便是取我而代之,做前朝的篡国奸臣,新朝的开国之君。 平心而论,我更宁愿他能得一世英明! 慈寿宫门外,我正要入内请安,就见众多华衣丽服的命妇,众星捧月般簇拥一名年青小姐款款步出。她们见我到来,忙退到一旁,福身行礼。 我步履匆匆,并未留意细看。然而当我自她面前经过时,就听她突然说道:“臣女刑氏蕙祯,叩见皇上,恭祝皇上长乐未央!” “平身吧。”我脚步不停,淡然回答。 然而,一道身影,俏生生拦在身前,我不悦皱眉。 刑蕙祯似乎没看到我皱起的眉头,她略一仰头,系于双鬟髻上的朱红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而微微抖动。 “表哥不认识蕙儿了么!” 她口齿伶俐,语带娇俏。修长的鹅蛋脸上,随着说话露出一抹娇红。明眸善睐c秀雅丽姿,倒也是一位美人。但可惜从她的面容上,我轻易就可以找到刑家人明显的骄横神情,令人不喜。 我直觉这就是我的皇后! 路已经被她拦下了,我少不得站住,略有些敷衍道:“你是刑家表妹?” “是,臣女名唤蕙祯,表哥可以叫我蕙儿,阿爹阿娘在家时都是这般唤我的。” “哪两个字?” 我不过随口一问,谁知右手随即被她执起,在我略带错愕的神情中,她以手指做笔笔一划在我掌心认真书写:“蕙c祯,就是这两个字!表哥记住了?” 掌心因她微凉的指尖划过,而感到酥痒。这位将门之女,当真是视礼法如无物。 “记住了。” 刑蕙祯立即展颜一笑,还想再说些什么,仆妇来请上轿,她只得怏怏不乐向我行了一礼,转身出门。 我却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回神。刑蕙祯一双明眸不染纤尘,我不知道,这样的眼睛,在进入未央宫多久之后才会消失。 “奴才冯拂,拜见圣上!”大长秋冯拂在侧首叫了一声,总算让我回神。 我不可思议地摇摇头,迈步向徽音殿行去:“朕来向太皇太后请安,有劳阿翁通禀。” 冯拂不疾不徐道:“太后娘娘正同太尉商议圣上大婚之事,还请圣上在宫中四处随意逛逛。” “如此,朕便往越秀阁中去看书等候。” 我绕过正殿,从游廊向北边的书阁走去。 “蕙祯小姐时常被召入慈寿宫么?”我装作不在意的问跟在身后的冯拂。 “这几天蕙祯小姐倒是常来,不过今日之后,就有等上一段时间才能再次入宫了。” “为何?”我蓦然停下脚步,转身看他。 冯拂笑容可掬:“奴才恭喜圣上!” “多谢阿翁!”我了然,当刑蕙祯再次入宫,便是她正位中宫之时。 经过紫霜阁前,我见阁外站了几名内侍,不由站住:“谁在里面?” 紫霜阁是我和刑岳幼时练剑的地方,自从我回到帝寝宫,刑岳从军之后,自霜阁就少有人来,我甚至以为此间已被移做他用。 “回圣上,刑骠骁同太尉一起入宫,之后就一直待在紫霜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四章 剑术 我站在紫霜阁外,抬头打量此间的一木一石。朱红门扉c青瓦紫垣,依稀还是旧时模样。 那时候刑岳满怀壮志,誓要将当今天子的剑术教习得平步天下c入于化境。这是一个雄伟的誓愿,可惜不切实际,因为当时我还不到两岁。他是童言无忌,我是幼年懵懂。 春日里,慈寿宫的庭院里,经常可以看见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带着他那走路还不稳的弟弟,一丝不苟地练剑。 刑岳手持一柄银光凝练的利剑,我攥一根拙意十足的木剑,他做什么动作,我便照葫芦画瓢模仿一遍,偶尔木剑脱手打在自己脑袋上,我便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声震寰宇。 后来,太皇太后特意命人收拾出紫霜殿,作为我和刑岳练剑习武的场所。 随着年岁渐长,刑岳教习剑术越发严厉,似乎当真要兑现童年时的誓言。然而无论我怎样要求,他都是坚决不准我用开刃的利剑。哪怕那个时候,我已经可以将一套剑法,舞得收放自如 延和十三年后,慈寿宫不再是我的乐园,太皇太后也不再是那个和蔼可亲的皇祖母。 我虽然依旧还要来此请安,可每一次不过都是匆匆来去。 没过多久,刑岳入军中历练,他向我辞行时,我当时只转过身去,冷声让他立即离去。 从那一刻起,十二年的兄弟手足之情,崩然断裂。 刑岳临走时对我说:“石奴,你的悟性绝佳,若是生于武学世家,剑术当有平步天下c入于化境的那一日。只可惜,你应当钻研的,不是剑术,而是权术。” 十余年的信誓旦旦,他终是认命!认了他的命,也认了我的命。 “剑术便如权术,无论你想要什么,必须先在心里想好石奴,这是表哥最后能教给你的!” 因为当他再度入朝时,他将是战功赫赫的少年将军,是刑氏最有希望的家族继承人,却唯独不再是我的表哥。 刑岳不知道的是,当时背转过身的我,流下了一滴泪。 或许坐在御座上的人,感情会逐渐稀薄直到无情,但幼年时的情分,却无论如何也是挥之不去的,因为那个时候,我的心还柔软如一团绵朵。 我原本以为,随着刑岳的离去,还有我每次的来去匆匆,紫霜阁会顺理成章被废弃掉。但是今日站在紫霜阁外,我惊讶地看到,就连外面庭院里种植的葵花藿草,也依旧是向阳而生。不可思议的同时,我感到无限酸讽。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人尽道世事多变,其实变化了的,只有世态人心罢了。 就在我即将抽身离去的时候,紫霜阁的门扉突然打开。我下意识抬头望去,就见刑岳一身黑色劲装,面无表情站在门里。 我负手立于绕膝花草之中,乍然看见他的那一刻,不及思索便笑了,可惜笑得满是酸苦讥讽。 刑岳没有依礼走出紫霜阁,他站在高处低头看我,良久,他也笑了:“陛下既然来了,就请入内罢。”说完,他侧身让到一旁,等待我走进去。 刑岳的语气中,有几分命令的口吻。在紫霜阁,他一贯是发号施令的那个人。 我想了想,示意冯拂和汤圆等人不必跟随,迈步走进紫霜阁,门扉自身后关闭。 什么都没有变! 壁上描绘的上古剑器图c剑架上搭放的几柄宝剑c还有角落里的几卷发黄的兵书剑谱我拿起当年用过的木剑,回身看刑岳时,只见他黑曜石般的眼眸中,也不觉浮出一丝怅惘。 刑岳也会沉浸在往事之中么? 我立时清醒,或许现在正是请刑岳相帮的绝佳契机。 于是,我以闲话家常的口吻说道:“朕适才见到了蕙祯表妹,小丫头一脸傻气,还看不出母仪天下的姿态。” 刑岳不觉莞尔:“七妹性情骄纵,本来我是不想让她入宫的,奈何太尉执意如此。”刑岳只有一个庶出的兄长,且早已战死沙场。刑蕙祯是他的堂妹,于族中行七。 “朕不过是说笑,蕙祯虽然一团孩气。不过入宫之后,太皇太后亲自教诲,必可懿范六宫。”我把玩着手中的木剑,语气越发平淡,“世家闺秀中,朕想册立一人为妃,却恐太皇太后不允。” “是谁?”刑岳淡然问道。 “忠武将军李楼之女。”我掩耳盗铃,刻意不提李太傅,只说曾经在乱军中救过刑岳性命的李楼。 刑岳直视着我,眼中灼然如火:“陛下欲纳华予为妃?” 他语气不善,这么多年过去,不会真的旧情难忘吧? 我暗自咬牙,异常坚定地点了点头。 良久,有什么东西在刑岳的眼中破碎了,他苦笑:“陇西李氏,的确是目前你唯一可以拉拢的士族集团。” 我怒目,不用把话说得这么不留余地吧?! 然而下一刻,出乎我预料的,刑岳竟然问道:“你会珍视华予?” 要利用一个无辜的女孩,我心下已是满怀愧疚,我自然会好好待华予,所以我郑重点头。 刑岳毫不掩饰他的不信任:“陛下准备用什么方式让我相信?” “朕要怎样做,将军才能相信?” 刑岳笑了,不知为何,笑容中竟有一丝欣慰。他半低下头,望向我手中的木剑。 “用男人的方式,比剑。” “好!比剑!”我慨然允诺,不自觉紧了紧握在手中的剑。 但随即,木剑被刑岳抽走,随手甩出。 刑岳转身,从剑架上取出两柄寒光凝霜的宝剑。我的面容,不觉肃然。 “我其实很后悔,以前你一再要求用开刃利剑,那时候我真该同意!如果早一点让你体会到何为生死,你也就不会似今日这般胡闹了。” 我接剑在手:“当日刺客行刺我和夏斯阙之时,我便已经感受到死之阴冷!” 刑岳,不要以为刺客之事我会轻易放过,更不要以为你在事后大肆缉拿疑凶,我就不会怀疑到刑氏! 我横剑于身前:“表哥在战场上,早已麻木于生死了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五章 剑伤 刑岳没有回答,他哂笑一声,似乎听了极其可笑的话。 我不明所以,就见他稍稍歪头,若有所思道:“不乞生,自然也就不畏死。” 他看向我的目光,同当年望向年有懵懂的我时如出一辙:“只有被人用剑指向胸膛的一刻,你才能明白这个道理!” 在他刑岳眼中,我就是个无知小儿,看来到任何时候,刑岳都是轻易就可以把我惹怒的人。 “将军战功赫赫,可还记得杀死过多少人?” “自是不计其数。” “但终有一日,将军会死在一人之手”我抬了抬手中利剑,“比如朕!” 话音未落,就见刑岳仰天大笑,他的笑声,在空旷的紫霜阁中,引得回音阵阵,似乎可以震落梁上尘埃。 我静静地看向他,不发一语。 良久,刑岳笑够了,边摇头边揩去眼角笑出的眼泪:“你杀不了我的!” “刑岳自从军起,杀戮不知多少。如果真有因果循环,注定刑岳死于非命。那个能杀刑岳的人,也肯定不是你,石奴。” 刑岳平视着我,语气平淡。他手中的剑,始终垂向地面。 我无端被激起斗志,低头看一眼寒气凝结的宝剑:“那么,今日不妨试试看!” 我没有玩笑。这几年,我并未因刑岳不在便荒疏了剑术。外戚专横,当我愤怒或伤心时,舞剑,便是排解情绪的绝佳方式。 反倒是刑岳,虽然他手中利剑,饱尝敌人鲜血。但是战场厮杀,只求可以快速准确杀死对方。没有人,会愚蠢到在战场上切磋剑术。 所以,虽然我的剑术是刑岳一手教出来的,可是我相信,我可以置他于死地! 刑岳为师c我为帝,因此在切磋前,我们彼此行平礼。 我手腕陡然翻动,银色剑花,将我挡得密不透风。剑如龙蛇蜿蜒,在防御的同时,我准备瞅准时机发出致命的一击! 然而自始至终,刑岳都是好整以暇地看着我,随着我频繁刺出的剑锋,他眼中逐渐流露出笑意,似在欣赏我剑术的精进。我被他的笑意所鼓舞,出剑愈发凌厉。 但是出乎我意料的,刑岳既不攻也不守,他在退! 刑岳的退,并非无法招架的狼狈败退。他眼含笑意,双肩巍然不动,退却的姿态,如同闲庭信步。 我几乎使出了浑身解数,而刑岳,只是淡然而退。 不知何时,刑岳退到阁中角落处,已是退无可退的境地。 我心中狂喜,嘴角不自禁绽出笑意,提剑狠狠刺向他的咽喉! “叮”的一声,两剑相交,火花迸溅。 刑岳终于撩剑格挡,然而在那一刻,我明白我没有取胜的可能了。手腕被震疼,长剑几乎脱手而去。 与此同时,我听见刑岳的怒斥:“我说过你多少次,剑术同权术,无论攻防都不可让你的对手轻易看透!” 随着这一声怒斥,刑岳终于转退为攻! 没有华丽的剑舞,没有花哨的招式,却足以让我胆战心惊!因为他每次进攻,都不见来势不知去踪,我感到毛骨悚然的森然鬼气! 我终于明白,眼前同我比剑之人,早已不是当年教我剑术的刑岳了,这是从沙场修罗之境满身浴血而归c曾接受过死神祝福的刑岳! 每一剑都凌厉无匹,每一招都足以致命,我在左支右绌的同时,竟感到兴奋莫名——因生命陷于绝境c必须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兴奋! 我一步步退回到原地,依旧勉力格挡他的进攻。刑岳不可思议地看向我,突然长啸一声。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他声音低沉,语含无尽的沧桑。 剑身抖动,长吟一声,似乎漫天星斗坠落。我被剑势所震,忘了招架。 “试拂铁衣如雪色,聊持宝剑动星文!”他如吟如诵,前一刻,我还感受不到任何杀气,但转瞬之间,陡然近在眼前的寒光几乎刺疼了我的眼睛,迎面而来的剑气似要割裂我的皮肤。 当死亡迫在眉睫,人只能依靠自己的直觉。所以我迎着寒光剑气,毫不顾忌地刺向刑岳的胸膛。 我在赌,我赌刑岳不敢伤我! 我的剑,如同长帆破浪,眼看已经刺破刑岳的衣服,即将扎进他胸膛的一瞬,我蓦然感到,眉心的一丝寒凉。 没有预想的疼痛,只是冷意刺骨,随即一股热流自眉间滚落,我闻到血的味道。 刑岳一动不动,长剑直指我的眉心。眼中不自觉流露出激赏的神色。 我错愕抬手,摸摸已然滚落在脸颊的粘稠液体,不敢置信手指上沾染的鲜血。 “你”我没法继续说下去了。 质问?怒骂?那都只能进一步证实我的无能和懦弱。 刑岳依旧岿然不动,黑亮的眼瞳异乎寻常的坚定。他在用行动暗示我,如果我继续发动进攻,他的剑会立即刺入我的眉心! 胜负已定,我抛了手中剑,率先结束这一场酣畅淋漓的生死切磋。 刑岳旋即收剑于身侧,淡然道:“石奴,你输了!”这是为师者对弟子所说的话。 血液流下,低落在我的领口c脚下。我面无表情地站着。 继而,刑岳跪倒在地,将尚且沾染我血的长剑横放于地上,俯伏道:“臣伤损皇上御体,罪该万死,乞皇上赐罪!”这是为臣者对皇帝该说的话。 我看看他,又看看地上那柄长剑,当时很有拾起长剑刺入刑岳胸膛的冲动。 但是,我还没有愚蠢到冲动行事的地步。我深吸两口气,正要说话,就听身后身后紫霜阁的门扉开启。 我忙转身,正看见太皇太后站在门外。 太皇太后在看清楚一脸血迹的我,还有跪下俯伏在地的刑岳,大致也能猜出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惊慌的神色在她眼中不过一闪而逝,她果断吩咐内侍诸人候在阁外,独自一人走进来。 太皇太后看看我,又看看刑岳,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刑岳不发一语。 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契机。我仰起脸,故意露出还在流血的剑伤:“刑骠骁意图弑君,还请太皇太后为臣做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六章 使诈 太皇太后一言不发,她目光闪烁,双唇几乎抿成了一道线——这是她遭遇危局时所惯有的表情。 与此同时,一直跪地俯首的刑岳突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向我。 虽然以往我在慈寿宫中,也曾被龙头天杖打得遍体鳞伤,可那是来自太皇太后的“训诫”。刑岳是臣,以臣弑君,依律当凌迟处死c诛灭九族! 太皇太后不动声色问道:“刑岳,你怎么说?” “启奏太皇太后,臣不敢弑君,适才不过是切磋剑术而已” 太皇太后低头看一眼地上沾血的利刃,不觉皱眉:“切磋剑术,为何不用木剑?!” 刑岳:“臣” 他张口结舌,却还有理智,总算没有把不用木剑的真正原因说出来。 紫霜阁中,一片寂静。 太皇太后沉吟半晌,态度和缓将我拉倒近前,自袖中取出罗帕为我揩去脸上血迹。 “你们表兄弟,自幼玩在一起,磕磕绊绊总是难免。弑君之罪罪在不赦,定罪之前要慎之又慎,皇帝你再仔细想想,刑将军是否故意伤你?” 太皇太后这两句话,半是抚慰半是胁迫。 我故意默不作声,打量着太皇太后逐渐阴沉下去的面庞。良久,就在太皇太后即将发作的前一瞬,我终于开口:“太皇太后恕罪,是臣一时情急,口不择言。刑将军为国征战,功在社稷,怎会有弑君之举?臣不过是因为刑将军出言不逊,气急了而已” 太皇太后挑眉:“刑岳对皇帝说什么了?” 我低头瞥一眼刑岳,望着太皇太后的眼睛,无比坦诚:“他说,他不同意蕙祯表妹入宫,因为嫁给一个大婚后依旧不能亲政的傀儡皇帝,还不如不嫁!” 正在擦拭我脸上血痕的手突然停住,太皇太后看向他的侄孙,眼中流露出疑惑。 我的话,三分真七分假,我不求太皇太后全然信我,只求她对刑岳生疑。 刑岳再顾不得其他,一跃而起向我怒吼道:“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 “住口!”太皇太后声色俱厉,叱道,“你给我滚去徽音殿外的石阶上,跪够三个时辰才准起来!” 刑岳双眼血红,他恨意十足瞪我一眼,情知今日之事辩解已是无用,愤然冲出阁外。 我看着他决然而去的背影,垂下眼皮,遮掩我此时可能泄露的一切情绪。 刑岳,这七年我进益的不仅仅是剑术,还有诈术——当然,换个好听点的名字,也可以叫帝王权谋!我并不沾沾自喜于此,因为我钻研诈术,同钻研剑术一样,是为了活下去。 我从慈寿宫出来的时候,刑岳一动不动跪在外面。他没穿袍服,一身墨色束身的装扮,勾勒出他年青劲挺的身姿。 我从他身边经过,站住,用最平淡不过的口吻,问他:“今日之事,终究还是朕赢了!你输了,刑岳。” 我们之间的输赢,早已不是剑术上的一较高低。 我和他的输赢,是生死存亡c不共戴天,只因他是刑岳,而我是夏斯邦。 刑岳并不做声,正当我即将迈步离开的时候,他在我身后突然开口,没有我预想的怒不可遏,他只问了我一个问题:“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低沉压抑的醇厚男声,响在我耳畔,不啻强雷轰鸣。 我歪了歪头,感到错愕不已。刑岳他是在梦游还是吃错药了,他为什么要表现得痛心疾首? 今时今地,他有什么资格,痛心疾首! 我竟被逗笑了,负手退后两步,站在他身侧。 “朕怎会变成这样?刑岳,你没资格问朕这个问题。”我警醒地观察四周,声音压低到出于我口入于他耳,“从秦氏被你刑家灭掉那一日,朕就变了。朕不敢不变!朕害怕,有朝一日,会莫名其妙死在不知什么人的手里” 一直望着地上青砖的刑岳,闻言倏然抬眸,墨色亮眸望进我的眼睛:“有我在,你不会死。” 我当即转过脸,避开他执拗的盯视,几乎一字一顿冷声说道:“正是因为有你在,所以我会生不如死!” 我拂一拂并未沾染灰尘的衣衿,深吸一口气说道:“愿赌服输吧,刑将军。” “皇上如此韬略,臣输了!”刑岳毫不掩盖他嘲讽的口吻,“臣只求天子一诺。” “说来听听,朕可未必答应。” 这时候我看见慈寿宫的大长秋冯拂,隐在徽音殿后,似在窥探什么,不由冷笑一声。 “蕙祯和华予,都是身负家族荣辱而入宫,如有不虞请皇上允诺不杀之恩!” 我不解,若我可以剿灭刑氏,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刑蕙祯难逃一死。但是李华予是太傅的孙女,嘉王表妹,我怎么可能会杀她? “将军安心,朕不杀自己的女人。” “今日之诺,请陛下铭记于心!” 我看一眼远处的冯拂,戏谑道:“朕离开之后,将军就起来吧,反正冯拂也要来传太皇太后赦免将军的口谕。” 弑君之罪,转眼就被太皇太后化解,实在是不得不服! 我顶着剑伤回到寝宫的时候,把霜橙她们都吓坏了。 山药给我上药的时候,就听香橘在一旁娇声痛骂刑岳。 不知道山药山楂调配的什么药粉,抹上去眉心一跳一跳的疼,我疼得连连抽气。 香橘忙凑上来,帮山药按住掩在我眉心上沾满药粉的丝绵,小声道:“主君疼得厉害就叫出来?” 这丫头,叫出来成何体统! 我忍笑:“你再骂两声刑岳,朕就不疼了,管用!” 话音刚落,就听一阵细弱的脚步声,匆匆而来。 “伤势如何,让我看看!”我心跳如擂鼓,脸上却愈发平静,吴盐来了。 我挥手示意山药和香橘退下,淡然从逍遥榻上站起身,就见吴盐一脸惶急闯入,因为步履匆匆,她鬓旁的发丝都乱了。 吴盐顾不得行礼,抢步上前,仰起头,微凉的手指停在我的额头。 “怎么这么不小心?”她平素娇柔的吴音,此时因哽咽而颤抖,一双秋水般潋滟的双眸中,水汽蒸腾。 其实那个时候我就想清楚了,吴盐就算是将我的行踪泄露出去,但她的本心,是不想我受任何伤害的!但是,我宁愿,她自始至终,都没有背叛过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七章 忤逆 我稍稍低头,凝视吴盐水汽潋滟的双眸,良久无语。 被我这样一动不动盯得久了,吴盐难免生出疑惑:“主君为何这样看妾身?” “阿姆”我低低唤她一声。 吴盐应声,她向我和暖一笑,手指依旧抚在我眉心。 我忍住伤处跳动的痛楚:“朕已经接连数日,没见到阿姆了。” “主君都多大的人了,还要向阿姆撒娇?——别动,这里药粉没涂好。” “无论多大,都是阿姆看着长大的孩子!”我正色道,“真是不巧,每次阿姆来的时候,朕都不在宫里,就好像朕故意避而不见阿姆似的!” 我分明看见,惧意在她的眼中一闪而过。她将视线转向一侧,轻声道:“主君想说什么?” “阿姆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朕说?什么话,朕都愿意听!”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心跳如擂。 吴盐,这是我能给出的唯一机会了。 我虽然是你看着长大的孩子,但我更是大夏皇帝。我的所有感情,无论是爱是恨c是怨是喜,都不得不让位于我的身份。我不能让帝国的命运,因我一人的好恶或心血来潮,等同儿戏。 “侬”她不自觉带出了吴地方言,但也只有这一个字。 深吸两口气,吴盐故作平常,笑道:“主君累了,还请早些安寝。” 失望透顶,已不足以表达我此时此刻的心情。 我蓦然退后一步,吴盐抚在我额头的手指,便僵在中间。二十年中,我和阿姆从未如此尴尬。 “朕确是要安寝了,阿姆请回罢!” 我不忍对她怒目而视,所以我转过身,隐藏于袖中的双手紧紧握拳。 我感到她的视线盯在我后背,直到这个时候,我依旧期待她可以和盘托出。 “是,妾身告退。”长久的寂静后,我只等来了这句话。 无法言喻的失望,如同一张大网,将我兜头罩住。我最应该信任的人,在背叛我的道路上,走得义无反顾。看来无论是为人还是为帝,夏斯邦都很失败啊! “主君今日一问,无异于打草惊蛇,奴才以为不智!”鹿脯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我抹抹眼角,转过身,不知何时进来的鹿脯和汤圆正站在我面前。 我黯然伤神:“确是打草惊蛇了,但是不如此,朕会问心有愧。” 此时天色已晚,汤圆和鹿脯神情严肃,我不由问道:“你们有事?” 汤圆回道:“主君,一刻钟前,西宫传下懿旨,骠骁将军刑岳触怒天子,着罚俸一年,杖刑八十,入大理寺诏狱一旬。刑太尉入宫求情,也被太皇太后罚俸一月。” “竟有这事!”我倒抽一口冷气,“刑岳现在何处?!” 问完这句话,我突然想到什么,疾步向外冲去。 “更衣!侍辇!朕要往西宫!” “主君不用去了,刑岳已受杖刑,现下早被移入大理寺狱了。”鹿脯亦步亦趋跟在我身后。 我倏然止步,想到慈寿宫中隐于殿后的冯拂,想到当时我的自作聪明。 良久,我深吸一口气,看向鹿脯:“这件事情,你也看不明白,对不对?” 鹿脯苦着一张脸,点头。 我叹息一声,转身往回走,太皇太后的行事风格,让我越来越看不透了! 延和二十一年八月十六,慈寿c长乐二宫太后发下懿旨,册立太尉刑天之女孙c归德中郎将刑仲恩之女为皇后,以丞相为正使c宗正寺卿为副使,代天子行纳采问名之礼。 翌日,封赏百官c大赦天下。 彼时刑岳已出大理寺狱,每日只是闭门谢客。封赏百官的名册上,再未提及刑岳晋封骠骁大将军的奏请。 因册立皇后之故,天下赋税徭役免征一年,百姓年五十以上发放肉脯一箪,年七十以上赐予锦缎一匹。百姓无不交口称赞,朝廷也是一派喜乐晏晏。 然而就在大婚前十日,御史大夫上书,劾奏大理寺卿顾云清忤逆不孝。 消息传来,我不禁冷笑:“朕今日终于明白,刑岳为何要入大理寺狱了!” “主君觉得,刑岳入狱与大理寺卿遭弹劾,这两件事之间有关联?” “难道不是么?”我看向饼饵,他一直派人暗中保护大理寺卿,可惜还是功亏一篑。 从我无意间得到那份绞杀名单后,我就料到顾云清岌岌可危。但是我没想到,他被安上的罪名,竟会是忤逆不孝。 “朕记得,大理寺卿的父母都已谢世,他就算想要忤逆不孝,也是相当有难度的。他被控不孝何人啊?” 馎饦回道:“说是不孝父妾。” 我:“” 刑氏的行事风格,实在让我无语了,忤逆不孝,同谋反c叛国一样,就算是大赦天下,依旧是不得赦免。 “不孝之罪,总要有人首告,罪名才可成立。你们打听到是谁告发的么?” 饼饵跪下:“奴才无能,告发之人已被带到刑部,奴才一点信息都打探不到。” “不怪你,刑部本就是刑氏的地方,打探不到也是情理之中。” 馎饦熟悉朝中习规,说道:“因涉大理寺,此事必由御史台c门下省c中书省三司合审。” “顾云清完了!”我立即说道,“这些都是太尉的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话音未落,突然听见外面一声异动,我豁然起身:“谁在外面?!” 汤饼汤圆立时冲出去,转瞬之间便带了一人进来。 来人身着赭色圆领窄袖布袍头戴纱帽,这是宫中内监惯常的装束,他跪在下面抖成一团。 我沉声道:“抬起头来。” 他抬起头,一张清秀的瓜子脸,眼睛c鼻子c嘴巴都很小,我想起在慈寿宫大长秋冯拂身边见过他几次,应该是西宫专管回事的内侍。 他颤声道:“奴才叩见圣上,奴才奉太皇太后口谕,请皇上往慈寿宫一行。” “太皇太后可说是什么事?” 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自然是大婚之事,奴才恭喜圣上!” “大婚同朕有什么相干?朕自己又做不得主!” “啊?”勉强挤出的笑容僵在他的嘴角,他张口结舌,最后只会说四个字:“奴才该死!” “你叫什么名字?”我突然问道。 “回圣上,奴才陈圆。” 我回头看一眼汤饼汤圆:“这名字,倒像是朕宫里出来的人!” “陈圆,朕看你脸也不圆c眼睛也不圆,你到底是哪里圆了?” 陈圆竟然还真的仔细想了想,说道:“回圣上,奴才的肚脐眼是圆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八章 乞命 我愣了一瞬,随即大笑出声,没想到端肃的慈寿宫中,竟会有此等妙人! 左右侍从尽被逗笑,陈圆的身体瑟缩成一团。 我笑得直不起腰,指了指鹿脯和驼羹:“去!把他的袍子扒了,让朕看看,他的肚脐眼是不是真圆。” 驼羹鹿脯一向听令而行,不管我的命令有多荒唐,他们二人当即走到陈圆跟前。 陈圆跪着后退几步,连连叩首:“圣上!圣上!您就饶了奴才吧!谁的肚脐眼不是圆的,反倒是方的不成?” 他微微发颤的声音,再度引得哄堂大笑。我笑着摆手,示意驼羹鹿脯退回。 “好!说的有道理,这回朕就不看了!” “奴才谢圣上。”陈圆暗自松了一口气。 我揉着笑痛的脸颊:“别急着谢恩,后面还有你谢的地方呐!” 陈圆本想起身告退,但听到我这句话,只得重新跪好。 “你进来时给朕大婚道喜,这喜岂有白道的?朕便赏你纹银二十两吧!” “哦?”他没有即刻谢恩,而是双手撑地,仰起头来望向我。 这种反应,再正常不过。普通内侍,在宫中一辈子的积攒,也到不了二十两纹银! 我稍稍低头,迎向他的眼睛,陈圆吓得俯伏下去,也终于明白我不是在开玩笑:“奴才谢圣上隆恩,谢圣上c谢” 他竟然语含哽咽,我立时失了玩闹的兴致,不过就是一个见钱眼开的奴才! “抬头!” 我死死盯住他,沉声道:“朕的赏银,可没有那么好拿!你告诉朕,刚刚在殿外,听到了什么?你说实话,这银子就是你的了。” 陈圆嗫嚅两下,终是开口:“奴才听见,圣上说顾云清完了,还有什么太尉的人,还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人还真是实在,我无声地看一眼汤圆,汤圆点头会意,这个人不能留了! “陈圆,你家在何处?朕会命人将赏银送到你家中。” 陈圆茫然不解,我看着他一动不动,许久他清秀的脸上浮出苦笑,终于明白自己的真实处境。 “奴才家乡已无亲人,只在万年县有一大哥,身染重病无钱医治。” 我心中生出一丝悲悯,可还是冷声道:“如此,朕便给你五十两纹银安置兄长。五十两银,买你这条命,你可愿意?” 没有回答,我看见一滴滴的眼泪,从他低垂的脸庞落下,滴落在地。 “要是奴才什么都不说,圣上能饶过奴才么?奴才不知道,刚刚听见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奴才c奴才只活了十六年,还不想死。” 宫中的内侍宫婢,一向命如草芥。这是第一次,一个内监跪在我脚下,向我哀哀乞命。 那一刻,我竟为之动容。我扭头看向馎饦,素日面无表情的他,此时竟也眼含热泪。这七年,虽在我的保护之下,然而他这旧日的名门公子,顶着内宦的身份,也吃了不少苦罢! 我叹口气,起身走到陈圆对面,低头,语气和缓:“你不想救你大哥了?” 他的哭声戛然而止,许久,我看见他用力点头:“想救。” “你听着,若你不死,很多人都会因你的话而死,包括朕!” 他用力摇头:“奴才什么都不说,奴才” “朕不相信!”我一字一顿,斩钉截铁。 陈圆瘦小的身子,好像被皮鞭抽打,发出一阵抽搐。之后,便是一片平静。 他揩净眼泪,抬头仰望着我:“奴才明白了。圣上想要奴才怎么死?”终究还是孩子,说到最后一个字,他又禁不住哭了。 我迟疑良久:“朕先不杀你,你的兄长,朕会着人诊治。你若想把今日看到听到的说与外人,尽可试试看。” 陈圆叩首退下。 鹿脯笑问:“主君于心不忍?” 我哂笑一声,不置可否。陈圆是大长秋冯拂身边的人,他无论是死还是失踪,稍有不慎满盘皆输。与其杀死这个人,不如为我所用。 “陈圆进来时,谁当班值守?无故缺值者,杖毙!” 我用最平淡不过的口吻说道,随即拂一拂衣袖:“叫霜橙和香橘过来,与朕更衣,朕要前往西宫。” 慈寿宫东西廊庑之下,满列卤簿c随从。 我看向迎出来的冯拂:“还有谁在宫里?”随即瞟一眼跟在冯拂身后的陈圆。陈圆垂眸不敢看我。 “回圣上,皇太后也在,还有刑骠骁,也是才刚进宫来请安的。” 走进太皇太后平日燕坐的东暖阁,依礼向两宫太后请安。 “臣刑岳拜见陛下。”刑岳站起身,自觉退至下首。 我坐在他原先的位置上,抬眼笑望着刑岳:“朕数日未见将军,将军越发清减了。” 刑岳今日着一袭竹色锦袍,确是清瘦了不少。 内侍搭了一张坐席过来,预备放在我下首位置,请刑岳落座。 刑岳阻止道:“不必了。”他转向太皇太后:“启禀太后娘娘,臣今日还有事,臣请告退。” 我暗自翻了个白眼,刑岳如今避我,如避洪水猛兽。 太皇太后不觉皱眉:“虎头且留下,老身要说帝后大婚之事,皇后怎么说也是你同族之妹,你听了再去!” 我故意说道:“太皇太后明鉴,哪有才来就走的道理?好像在座有人要吃了将军一般!将军安心就坐,朕还想和你盘桓半日。” 说着话,我挥退布置坐席的内侍,向旁边挪了挪:“席褥宽大,将军来与朕同席而坐!” 刑岳抽抽嘴角,谢座后屈膝坐在席子另一侧,他故意离我很远,两人之间的空隙,足够再坐下一个胖子! 太皇太后转而对母后笑道:“他兄弟二人还是如幼时一般亲厚,老身看了不觉欣慰。” 我不禁抖了抖,太皇太后当真是难得糊涂! “今日请皇帝过来,是商议大婚之事。刑家之女蕙祯,第出名门谦豫守礼,老身会同皇太后,册封其为皇后。” 我欠身答道:“臣尚年幼,内外诸事一概仰承两位太后主持。” “皇帝弱冠之年,算不得年幼了,朝政自然不可再置身事外。大婚之后,老身将发下懿旨,着皇帝每十日至政事堂听政,另外礼部和工部的奏表,一律由皇帝批复。” 我张了张嘴,不敢置信。 刑岳自一旁俯首,声音不无讽刺:“恭喜陛下!” 我立即会意,忙起身避席叩拜:“臣当不负太皇太后厚望,谢太皇太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九章 后宫 今日太皇太后叫我来,无非是大婚之前的一番叮嘱。 “天子后宫,皇后位同至尊。皇帝和皇后之间,要互相尊重,为天下典范。” 我欠身答道:“是,臣记下了。” 太皇太后继续说道:“皇后正位中宫,另设六宫妃嫔,辅佐中宫,掌教四德,绵延子嗣。皇帝切记,设立后宫,不是为皇帝一人之欢娱。因此妃嫔晋封,绝不可因姿容之故!皇帝若是沉溺于美色,老身断不能容!” 说到最后一句,太皇太后不觉已是声色俱厉。 我却是听明白了,太皇太后的意味,无非是要我专宠皇后。我没有故作惶恐,只是淡然点头:“太皇太后教诲,臣铭记于心。” 太皇太后面色稍缓,转头对侍立于侧的冯拂说道:“你给皇上说说,后宫诸妃嫔位阶。” 冯拂领命,上前一步,徐徐说道:“《礼记》有云,天子六宫,有三夫人c九嫔c二十七世妇c八十一女御。大夏立朝以来,内闱以此为规。” “故此设贵妃c淑妃c华妃,为正一品,合三夫人之数,例出公卿上品之门。” “设昭仪c婉仪c淑仪c昭容c婉容c修容c昭媛c淑媛c充媛,为正二品,合九嫔之数,例自朝野名士勋贵之族出。” “世妇自正三品至从四品,设婕妤c容华c贵人c美人四阶。女御自正五品至八品,设娱灵c宝林c御女c更衣c选侍c夜者六阶。闲官小吏及士农黎庶之女有品行者皆可入选此列。” 冯拂言毕便退回原处。 我吐了吐舌头:“这人数未免也太多了。”后宫花销,除去极少来自赋税,大多数都是由皇帝的内帑直接支出,若是当真要册封这么多的人数,我现在就可以解开袍带自挂东南枝去了! 太皇太后如同看一个冒傻气的孩子,眼神不觉流露慈爱:“这是祖制,不得不如此说,但后宫妃嫔向来不必满额。” 我虚惊一场,呼出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此番册立的妃嫔中,丞相长女纨素册封为修容,忠武将军李楼之女华予册封为淑仪。除去这两位封嫔,另外丞相次女崔锦华c宁远将军幼女郭慕并封为婕妤,余者不过暂为贵人c宝林之属,不必细说。” 我扭头看向刑岳,情知李华予入宫是因他之故,但此时此地不便明说。刑岳恰在此时低下头去,扶正他的玉带扣。 我漫不经心执起茶盏,借饮茶掩饰我的满腹心思。太皇太后真是用心良苦,宫中不设妃位,就是为了独尊皇后。而这些嫔妾里面,位高者多为刑氏安置在我身旁的眼线,位份低的又实在微不足道。 而让我忧心忡忡的是,何以时至今日,姜纫秋那边都没有丝毫动静。想到我那平白抛出的千两纹银,我就觉一阵心痛。 正当此时,我听见母后唤我,忙放下茶盏,跪直上身:“母后何事?” “皇帝大婚,梁皇准备遣嫁一位德容兼备的宗室公主,哀家已替你应下了,皇帝准备如何安置这位公主?” 望着母后那清丽绝俗的容颜,我心底一阵酸楚。梁皇派遣宗室公主的意图已是昭然若揭,可是母后竟然轻而易举就替我应下了 我望着迫切等待答复的皇太后,不觉冷笑一声:“母后怎不早说?梁国嫁来的公主,那便应该如同母后当年一般,昭告天下,奉为中宫皇后,这才不负舅父的一片好心。哦对了,日后公主的子嗣,无论是痴是傻,都应立为储君!” 说完,我坐回去,正好看见刑岳以手掩鼻,黑眸染上笑意。 我悄悄瞪他一眼:很好笑么? 不料刑岳竟然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至于为何好笑,母后那边很快就给出了答案。 母后丝毫没听出我话中的揶揄,反而不经意间流露出天家公主的骄矜之色:“不过是一区区宗室女子而已,何足挂齿?”她绝美的面庞上,依稀可见当年梁夏第一美人的清姿殊丽。 我顿时生出重拳打在绵上的无力感。 “母后既言不足挂齿,那就封为最末等的夜者如何?” 母后总算是听出了弦外之音,她轻蹙蛾眉,一脸薄怒地看向我。 太皇太后悠悠开口:“皇帝不要玩闹!老身也想听听,皇帝准备如何安置这位南梁的宗室公主。” 其实我早已想好,笑道:“梁皇厚爱,母后允婚,臣不敢推辞。这宗室公主,怎么说也算是个公主,无论如何也要封为正一品妃,太皇太后觉得如何?” 太皇太后不置可否:“正一品妃位,有贵妃c丽妃c华妃,皇帝准备封哪一个?” 虽说同为正一品,可是这里面因排位不同,便有了高下之分。其中贵妃之位不常设,只有在皇后空位,或者无人统御六宫时,才会设立贵妃。 “哪个都不封”,我站起身,深施一礼,“臣启太皇太后,梁皇一番厚意,自然要妥善安置这位和亲公主。贵妃之位不常设,而丽妃和华妃,又显得委屈了公主。所以臣想,不如在三妃位之外,另设一和妃,方才不辜负梁皇的良苦用心。” 太皇太后嘴角抿起一抹笑容,颔首道:“就依皇帝。” 我的这个稍显轻率的安排,注定了日后和妃在宫中的尴尬处境。她虽然在妃位,可却不入后宫妃嫔的位列,意味着她永远都是多余出来的那个人。 得到太皇太后允诺后,我没有立即归座。 “臣近日宠幸了熏风殿宫女周慧,想借大婚册封她为美人,还请太皇太后恩准。” 太皇太后不动声色道:“皇帝大了,这是好事。可是宫婢晋封,不过自夜者始。若是皇帝特别喜欢,便破例封个选侍罢了。” 我抬起头,展颜而笑:“太皇太后刚才不是说,后宫妃嫔当绵延子嗣么?宫女周慧已经有喜。” 话音未落,太皇太后不觉皱眉,一时情急竟道:“皇帝未免太不小心了” 我玩笑道:“太皇太后,难道臣小心了,这孩子就不会有?” 满座皆笑,太皇太后借笑声掩饰适才的失言,对冯拂道:“你去告诉宗正寺,为周美人准备册表。” 我躬身行礼:“臣代美人,谢太皇太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章 容华 此间似乎已没有我的事。 “太皇太后若没有别的训示,臣便告退了。” 正当我准备如往常一般行礼告退之时,太皇太后突然叫住了我:“皇帝且慢!” 太皇太后故意停顿,我半低下头恭聆教诲,却分明感到炯炯视线盯在我身上。似乎太皇太后可轻易洞悉我的心思。 我沉住气,愈显恭谨。 “老身听闻,原户部下辖金部司主事姜逢,因亏欠库银,被罚于大理寺狱充役。其女纫秋发下誓言,说是父亲一日不得脱狱,便一日不嫁,这几年以针黹供养高堂c教导弟妹。皇帝感其孝行,便代为出银补足户部亏空。皇帝,可有此事?” 原来太皇太后已经知道事情的始末。我当即承认:“回太皇太后,确有此事。” 太皇太后笑了笑,以闲话家常的口吻问道:“长安县令将此事报知内侍省,以为姜逢之女孝德动及天子,应礼聘入宫。老身便想问问皇帝,姜逢既已脱狱,皇帝是想听凭其女自嫁,还是意欲诏之入宫啊?” 我没有立即作答,暖阁里随即陷入沉默。 茶馆外初遇时我轻佻的言行,山中再次邂逅时她的出语讥诮,我想到她青烟色衣袖半拢时松石手串映衬下的如雪皓腕,想到她雪色风帽下那几缕漂浮的青丝,那一瞬我几乎不能自持。 我自是想纫秋入宫,可是太皇太后愈发让我捉摸不透了她为何特意提起纫秋,她是真心在问我意见吗? 正当我迟疑之时,侧首突然传来刑岳的声音:“臣以为此女入宫不妥,姜逢不过是九品末流之职” 太皇太后突然沉声打断刑岳的话:“老身在问皇帝!” 刑岳只得噤声。 刑岳的出言,促我立即作出了决定。 我抬眸,看着太皇太后的眼睛,郑重道:“我朝以孝治天下,姜女纯孝,可为世之表率。所以,臣要诏她入宫。” 太皇太后无声地笑了,这让我始料不及。她将一个小巧的朱红漆制方匣拿在手上把玩,眼睛却看向刑岳:“如何啊虎头?还是老身猜对了!” 刑岳也笑了:“太皇太后料事如神,虎头甘拜下风。” 我看看太皇太后,又看看刑岳,不明所以,感觉我像是一只被耍了的鹌鹑! “啪”的一声,太皇太后打开方匣,拈出一张两指宽的暗黄纸条,隐约可见上面的朱红墨迹。我认出,这是内廷发下中书省,命其拟定诏书的专用纸张。 “皇帝自己看罢。”太皇太后笑意中满是得色。 我于冯拂手中接过纸条,匆匆看过:“姜逢之女着册封为从三品容华,钦此!” 我狐疑地眨眨眼睛:“敢问太皇太后,这是何意?” “皇帝自用帑银补足亏空,老身便猜到皇帝是有意纳其女为嫔妾。虎头还不信!”太皇太后避重就轻说道。 我张口结舌,我想问的是,为何太皇太后会这么痛快就答应纫秋入宫?更何况是如此高的位阶! 除母后以外,这里在座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所谓的孝与不孝,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纫秋轻易入宫,不会仅凭她的孝行。就如同大理寺卿,被关押系狱并非因为真的不孝。 那一刻,虽然尚不明所以,但我已经为我轻率的回答而后悔。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执拗地望向太皇太后,用目光请求她,告诉我真正的原因。 或许是我的视线太过执拗,太皇太后竟转开眼,她在看刑岳,刑岳向她轻轻摇头。 我上前半步,恳切地望向太皇太后,轻喃道:“皇祖母” 太皇太后身子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七年以来,我再未唤过“皇祖母”这三个字。 “其实告诉皇帝也无妨。”太皇太后叹息一声,“姜逢现下虽是布衣,不过待到三司合审之后,他便可擢升为台院侍御史。” “三司合审?审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问道。 “姜逢首告大理寺卿忤逆不孝,尚书台已命御史台会同中书c门下二省,合审此案。” 太皇太后还在絮絮说着什么,可是我却连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前因后果,迅速在我脑中拼凑。我明白了一切,可一切都太晚了! 我浑浑噩噩走出慈寿宫,眼前一片迷茫。我只知道,我的一意孤行,害了大理寺卿。 姜逢这个籍籍无名的小吏,是刑氏安插在大理寺的眼线。所谓的无力清偿户部亏空,只不过是他可以在大理寺狱中充役的借口罢了。七年以来,或许是刑氏故意引而不发,或许是顾云清为官无懈可击,大理寺看上去风平浪静。 然而这表面上的平静,却被我一手打破,只因我对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一见倾心! 千两纹银,从被送到户部那一刻起,姜逢便不能继续待在大理寺狱中,所以刑氏只能以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罪名,指控大理寺卿。 刑岳因顶撞天子入大理寺诏狱,这不过是太皇太后的将计就计,让刑岳与姜逢在狱中做最后一次的交接。至于所谓的刑太尉匆匆入宫为刑岳求情,那其实是一场堂而皇之的密谋,只是我被蒙在了鼓里! 想清楚这一切,我突然很想笑,笑我自己的愚不可及! “主君?主君!您这是怎么了?”馎饦大声叫我。 我猛然回神,发现自己正坐在一棵石榴树下,朱红如血的榴花花瓣,洒落一身一地。 我彷徨四顾:“这是哪儿啊?” 馎饦明显是被我吓坏了,他见我回神,松一口气,正要回答。 我轻轻摇头,止住他的话:“是哪里都不重要了。” “馎饦,你告诉朕,哪一处宫殿,离朕的紫宸宫最远?” 馎饦默默地看着我,我想是我此时的不知所谓,把他吓坏了。 “主君” “告诉朕!” “回主君,距离紫宸宫最远的,好像是漪兰殿。” “好!你去告诉掖庭局,将新入宫的姜容华,安置在漪兰殿。让她离朕能多远,就多远!朕今后,再也不愿见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一章 大婚 我无端想起,我初次知晓纫秋名字和家世的那个午后。 当时,我闲闲地听汤饼具细陈说,案几旁春日娇艳滴红的樱桃,小而圆润如同颗颗红珊瑚珠,在白玉盘上玉体横陈,玲珑美好,诱人品尝。我吃下一枚,酸涩难言。 如今看来,姜纫秋同那一日的樱桃,当真是异曲同工! 馎饦半天没有反应,我略觉诧异,定睛看去,只见馎饦面上现出我从未见过的怪异神情——既痛心又无奈,仿佛他长期珍藏c视之逾生命的宝物,突然遭人弃置道旁。 “主君不愿看见她,那就不要让她入宫,何必要怨恨至此呢?” “你以为朕在挟私报复?你错了,馎饦!朕虽然信奉的是以牙还牙c以眼还眼,但还没有昏庸到将满腔怒火发泄到一个弱女子的身上!”我定定地看向他。 馎饦一点头:“奴才知道主君不是那样的皇帝!可是” 我扶着石榴树站起身来,抖落肩头花瓣。这里位于慈寿门外,刚才我一路浑浑噩噩,不知怎么就坐在了树下。 “太皇太后已下懿旨,册封姜氏为容华。”我无波无澜,将事情的始末告诉了馎饦。 这是太皇太后的意思,无可更改。大理寺卿忤逆一案在审结之后,姜逢将出任台院侍御史,这虽然不过是六品官阶,但却拥有弹劾百官的重权!其女纫秋入宫,自可让他对刑氏感恩戴德,从此以后唯太尉马首是瞻。 然而馎饦表现出超乎我想象的顽固:“依奴才看,姜女无辜,她被家族和刑氏所利用。她入宫之后,主君更应善待她才对” 我怒极反笑:“你告诉朕,在这宫里,谁不无辜?又有谁,没被利用过?” 馎饦低下头,倔强地摇头。 我于心不忍,徐徐说道:“太皇太后有意让朕知晓,姜逢是属于刑氏的人。如此一来,纫秋势必会失去朕的欢心,她日后若想在深宫里生存下去,那便唯有依靠皇后!朕让她搬到远离紫宸宫的漪兰殿,未承恩已失宠。一个失宠的女人,在皇后眼里没有利用价值。姜纫秋如果足够聪明,她该懂得如何置身事外。” 我轻易不会向任何人解释什么,但是今日却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 馎饦一扫之前的沮丧,他望着我的眼睛,说道:“主君对姜容华一见倾心,即便是现在,主君心里还是有她的吧?” 许久,我轻笑,摇头。 一见倾心又如何?我又何尝不想如寻常的士族公子一般,对心中伊人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但是,所有的情感,于我而言,都是不必要的奢侈。 皇图霸业,容不得儿女情长! 不远处,慈寿宫门外传来动静。我眺目望去,只见众多随从簇拥刑岳走出。 他远远地看见我,不觉站住,而后缓缓抬起手臂,拱手躬身行礼。 我颔首回礼,而后转身走向恭候于道旁的辇车。 时至今日,我和他之间,已是无话可说。 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 延和二十一年九月二十,奉迎皇后入宫,天子大婚。 我头戴衮冕c身着吉服,站在太极殿的东阶上,望见顶饰九龙八鸾的翠华金辇摇摇而入,经太极门,停于辇道正中。 在百官叩拜声中,嵯峨高髻上簪十二树龙凤金钗c穿着织金绘凤大红吉服的刑蕙祯被尚宫扶出,一步步走上太极殿西阶,与我相对而立。 我轻震袍服,向皇后行揖手之礼,皇后福身还礼。 天子全礼相见,除去祭祀天地宗祖c礼敬太后外,便只有在迎娶皇后之时。其意是向天下昭示,皇后之尊,同于天子。 宗正寺卿请帝后入殿升座。 我和她并肩而坐,接受百官朝拜。在一片叩拜声中,我偷眼打量皇后。她娇俏荏弱的身躯,在繁重的礼服簪饰下,似要透不过气。她面容端肃地接受百官朝拜,稍显稚气的脸上,是与之不符的宝相庄严。 我不禁莞尔,我想到了稚狐,如果这时候坐在皇后宝座上的人是稚狐,那么她肯定会在百官俯首下去的一瞬,忍不住冲我做鬼脸。 我轻轻摇头,挥退脑中不切实际的遐想。 百官朝贺之后,我和皇后出太极殿,之前奉迎皇后入宫的翠华金辇,已换成我的三重华盖饰有日月星辰的天子玉辇。 在尚宫c尚仪的恭请下,我和皇后双双登车。天子玉辇经太极殿c勤政殿c昭明殿,直入后宫。辇车碌碌,一路上触目所及,但见金玉为树c锦绣为路。龙涎松枝燃起的氤氲香气,似要将整座后宫包拢起来。 三千盏琉璃宫灯,五十里织锦步帐。敢与日月争煊辉,唯有赫赫煌煌天子家! 玉辇停在凤仪宫外,大婚前一日入宫的妃嫔媵妾,于宫外叩首行礼。 我和皇后缓步走入丽正殿,升帐而坐,尚食奉上同牢肉c合卺酒。同牢肉被浇以胆汁,苦不堪言。合卺酒以蜜糖酿制,甜美非常。寓意着同甘共苦,白首不离。 眼看着尚食撤去酒食,我暗自松了一口气,大婚之仪已近尾声。 尚宫请我入东厢,早已等候于此的汤饼汤圆为我宽去衮冕吉服,换上从紫宸宫取来的浅紫色软丝宽袍。我小声对二人道:“这一整日行礼下来,朕已是筋疲力尽。” 汤圆在我耳边道:“主君现在还不到筋疲力尽的时候!” 我一脸坏笑,推开汤圆。 丽正殿传来清脆的击掌声,暗示皇后已准备好了。 尚宫再次请我进殿。 寝殿之中,只见红烛高烧,寝帐低垂。皇后已于帐中宽去衣袍,尚宫c尚仪分侍两侧,请我入帐。 我温言对众女官侍婢道:“朕与皇后安寝,尔等都退下吧。” 待众人退出殿外,我转身揭开帐帘,刑蕙祯背对我侧躺,一握青丝蜿蜒于枕上。 我不禁疑惑,唤道:“皇后?” 没有答言,不会是睡着了吧? 想到这种可能,我哭笑不得,又唤了她一声,依旧没有动静。 正当我要探身上前,扶她肩膀之时,刑蕙祯豁然转身,冷声道:“臣妾听得见!” 她一双秋水明眸瞪住我,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怨怒。 我歪头看了她一会儿,便在凤榻前坐下:“怎么回事,跟朕说说?是不是大婚礼节繁缛,累坏了爱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二章 积怨 “既言‘爱卿’,卿有何爱于妾?”刑蕙祯拥被坐起,只着一件天青色软罗小衣。 我不觉脸色沉了沉:“这么说,皇后是对朕不满了?” 她扬了扬小脸,竟脆生生应道:“臣妾在生表哥的气,很生气!” 我被她娇俏的神情逗笑了,探身就要入帐,声音中不觉带了一丝暧昧:“原来是朕开罪了皇后,这可如何是好?让朕想想一会儿朕任皇后处置,可好?” “表哥且慢!”刑蕙祯突然伸臂挡在我和她之间,“臣妾要审表哥!” “你要审朕?”我不动声色问道。 刑蕙祯一本正经地点头。 随即,寝殿中爆出我的大笑。真是闻所未闻,皇后竟然要审皇帝! 刑蕙祯坐正身子:“表哥不准笑,臣妾没有同表哥开玩笑!” 刑蕙祯何尝知道,深宫之中二十年,我早已学会了用各种不同的笑,遮掩我真实的感情。 于她而言,笑声只单纯地表示高兴。可于我而言,笑中却隐有各种不便为外人知的情绪。 我止住笑,温柔地为她拂去脸颊上的发丝:“皇后想审什么?朕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丝喜色,自她眼眸中划过。我心中叹息,不得不佩服刑岳的目光犀利,生性骄纵的刑蕙祯,真的不该入宫。 “臣妾听说,有一宫女被皇上宠幸,已经有喜了。” 我立即承认:“确有此事。” 刑蕙祯满脸屈辱,脸色气得泛红:“表哥怎么可以宠幸一个卑贱的宫婢!让一个下贱的女人在大婚前怀上皇嗣,皇上想置臣妾于何等难堪地步!” 我听着她娇美的声音,说出一个个“卑贱”“下贱”的词语,心中感叹,真不愧是刑氏之女,张扬恣肆,而又唯我独尊! 我低下头,长久不言,在刑蕙祯看来,这或许是低头认罪了罢。 “表哥怎么不说话了?你现在如果请求臣妾原谅,那臣妾就” “当时”我抬起头,略带悲伤,“没忍住。” 刑蕙祯:“” 她呆呆地坐在榻上,近乎痴傻地看着我,忘了下面要说的话。她这种神情我可以理解,哪个女子也不愿相信,这样近乎无赖的话语会出自新婚夫君之口。 我站起身,离开凤榻几步,大红的织金龙凤纹寝帐随即遮下来,隔开了我和皇后。 “皇后对此事耿耿于怀,朕实难安!于今之计,朕倒是有两条计策,皇后不妨听听。” 许久,帐中传来皇后清冷的声音:“哪两条计策?” 我回首看一眼纹丝不动的寝帐,便找了个席子坐下,为自己倒一杯水。 “其一,朕和皇后沆瀣一气c狼狈为奸,让那宫女胎死腹中。” 帐中没有声音,我回头看一眼,无声地笑笑,饮尽杯中冷水。 “其二,皇后气愤的是,卑贱宫婢竟然敢在皇后前面诞下皇嗣。朕也只得与皇后一道努努力,鼎力合作,让皇后尽快有孕,然后赶在卑贱宫婢前头,把皇嗣给生出来。” 我掐着指头认真道:“让朕算算,宫女已经有六七个月的身孕了,那也就是说,皇后要抓紧时间,在四个月之内生下皇子。” 帐帘掀开一道缝隙,皇后怒声道:“皇上当臣妾是什么?”随着这一声呵斥,一个朱红内絮丝绵的大迎枕向我砸来。我躲都不躲,随手接住,便倚了软枕,又倒一杯冷水,一饮而尽。 “在三四个月之内生下皇子,那皇后就没法做凤凰,只能当阿猫阿狗了。” 帐帘再次被掀开,好在我回头看了一眼,立即跳起身闪开。 “哗啦”一声,瓷器的碎裂声,一个为大婚特意烧造的压帐瓷镇碎裂开来。 我抹一把冷汗,娶得如此悍妇,实为帝生之大不幸! “圣上可有传唤?”门外,传来尚宫的轻声问询。 我负手立于殿中,声音中不见怨怒:“尔等候在外面,不必入内。”女官轻声应诺。 “皇后未免太沉不住气了,朕还没有说完。” 帐中复归于寂静。 “皇后视宫女为轻贱之人,命如草芥。可是朕却不这么看,朕待之如珍胜宝,无可取代!哦对了,这名宫女,已然接受太皇太后懿旨册封为美人,她同你一样,都是朕的女人。” 说完,我迈步向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帐中隐隐的抽泣声。 我偏头略听了片刻,而后,还是推门出去了。 “圣上!” 丽正殿外的廊下,尚宫尚仪等女官跪倒一地,个个惊慌失措。 大婚之夕,皇帝抛下皇后,总不是好事。 我看向于廊下设有专席的彤史女官,她负责记录后妃进御的具体时辰c地点,以及大婚之时帝后的言行。 我淡然问道:“适才朕与皇后的对话,都记录下来了?” 彤史女官叩首在地:“奴婢不敢记录。” 我看向尚宫尚仪:“明日,将你们今晚听到的,如实禀奏两宫太后。” 言毕,我转身就走,边走边扬声向东厢唤道:“汤饼汤圆,出来!” 厢房房门开启,汤饼汤圆小跑着出来:“主君这是怎么了?” 一众女官如鸟雀一般,顷刻将我围拢起来,尚仪尚宫跪在我脚下。 “敢问圣上,圣驾意欲何往?” “回紫宸宫。”前路被挡,四周遭围,我和二汤只好站在中间。 我深吸一口气:“何人敢拦圣驾,退下!” 尚宫仰起头:“大婚之夜,圣上若出凤仪宫,日后让皇后何以面对六宫妃嫔?!圣驾请回!” “那是她自己的事,与朕无关!”我冷声答道。 长久以来,太皇太后和刑太尉在我头上作威作福,我多少次忍得痛彻心扉,面上还要装得平静无违。多年的积怨,终于在今晚爆发。 尚宫面无惧色:“帝后形同一体,圣上怎可言无关?若今夕圣上执意要出这凤仪宫,请从奴婢的尸身上踏过去!” “你在威胁朕?”我眯起眼睛,顿起杀心。 尚宫叩头在地:“奴婢不敢,奴婢职责所在,请圣上恕罪。” 我盯住她,不发一语。秋凉的夜风阵阵袭来,我深吸一口气,怒意渐渐平息。 汤饼适时道:“奴才启主君,这凤仪宫和紫宸宫相距甚远,如今更深夜重,主君还是莫要回去了。” 我沉吟片刻,说道:“朕去东厢独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三章 相扶 大婚翌日,我着衮冕御太极殿,为慈寿c长乐二宫太后上徽号。 群臣朝见后,我登上华盖玉辇,率领三公九卿至太后座前,行三跪九叩大礼。礼成退出,重临太极殿,接受文武百官拜贺之礼。 当我回到太极殿时,皇后自凤仪宫出,至两宫太后前,奉上枣c栗及肉脯等,行叩拜大礼。 这一番行礼与受礼的闹动要持续到午后,我登车前往太皇太后宫里,礼迎皇后回凤仪宫。 即便尚宫尚仪不去禀奏大婚之夕我和皇后的口角,可是当太皇太后看见今晨容颜憔悴的皇后,大致也能猜到昨晚发生了什么。 甫入徽音殿,只见太皇太后面容峻厉,皇后笔挺地跪在殿中,低头一语不发。 我略站了一站,便迈步入殿,轻撩衣摆跪在皇后身侧。 “臣,大婚之喜,恭至太皇太后座前,谢劬劳之恩!” 我行三叩首之礼,而后略瞥一眼皇后,问道:“不知皇后为何长跪于此?可是有触忤之处,以致太皇太后动怒?” “皇后昨夕言行无状c触犯天子,老身已代为训诫,皇后现下已是痛悔难言了。” 我扭头看向皇后,刑蕙祯将脸撇向另一侧,哪里有丝毫悔恨的神情! 我忍下冷笑,立即恭顺回道:“皇后初离母家,思念家人,因此才会言行无状。还望太皇太后体恤皇后,勿加责怪。臣,代皇后,向太皇太后谢罪了。” 言毕,再次叩首,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就见刑蕙祯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似乎懵懂于昨夜和今日的我,为何会判若两人! 触及她不染纤尘的明眸,我忙遮下眼帘,不忍直视。言不由衷c心口不一,才是在这宫里生存的技巧。可惜现在她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太皇太后点头微笑:“皇帝既如此说,老身便不再责怪皇后了。不过皇帝也有错处,周美人也好,六宫妃嫔也好,她们都只是皇帝的妾妃!真正可以同皇帝比肩而立的,只有皇后!周美人诞下皇长子又如何?不过是庶子罢了,中宫之子才是可以继承大统的嫡子!” 我双手交握,掩于袖中,此时手指紧紧绞缠,面上却不敢有丝毫不悦。 “皇帝,皇后,你们都记住老身这句话了?”太皇太后的语气,已是不怒自威。 我和皇后再次叩首:“恭聆太皇太后训示。” 太皇太后没有说话,似乎在观察我和皇后。我俯伏下去的同时,感到如炬目光射在身上。 良久,太皇太后复又言笑晏晏:“去吧,去长乐宫向皇太后行礼吧。” 无论是在太皇太后面前,还是在长乐宫向母后行礼时,我都始终面色和悦,对皇后礼敬有加,这种姿态,一直持续到凤仪宫。 刚刚走下辇车,我便不再理会皇后,径直转身直向东厢,在我的身后,刑蕙祯欲言又止。 馎饦为我卸下衮冕的时候,小声劝道:“主君今晚若不留宿丽正殿,似有不妥。” 我撇撇唇角:“朕只不过来此更衣,又没说不去丽正殿!” 我换上常服,悄无声息地走进丽正殿。刑蕙祯身着朱红襦裙,静静地坐在室内一隅,独向壁角,寂然不动。 她不知在想些什么,以至于我已走至身旁,她依旧未觉。 “皇后?”我轻声唤她。 刑蕙祯没想到我会去而复返,她站起身,错愕不语。 “今日挨了太皇太后的训示,皇后可有什么话要对朕说?”我促狭地看着她,抽抽嘴角笑了。 或许是我的笑容,再度让她忆起昨晚的恶言相向,刑蕙祯猝然转身:“臣妾无话可对皇上说!” “噢!”我点点头,煞有介事,“既然皇后无话可说,那朕就不打搅皇后了,皇后早些安寝。” 说完,我作势向殿外走去,我以为她会自身后叫住我。但是,直到我走至门口,身后依旧阒然无声。 我站住,回头去看,却见皇后站立远处一动不动,她那被朱红高腰襦裙包裹起来的纤瘦身影,显得坚毅无匹。我望着她的背影,不觉摇了摇头。 我依旧回到东厢,馎饦错愕:“主君怎么又回来了?” “朕今晚还在这睡!”我没好气吩咐,“明日还要去太庙行礼,你伺候朕歇下吧。” 当夜,我宿于东厢,却再未提及回紫宸宫的话头。 大婚第三日,帝后同入太庙,在列祖列宗神影前,行谒庙礼。 侵晨,我看见形容枯槁的皇后,着实吓了一跳,没想到昨夜她竟彻夜未眠! 我故意在她面前伸了个懒腰,冕旒随着我的动作发出清脆的窸窣之音。她淡淡地看我一眼便转过脸去。 太庙立于九重高台之上,巍巍庄严,内供列祖列宗神影排位,左昭右穆。 奉上太牢之礼及玉帛c祭酒,烟雾缭绕之中,我和皇后拈香,行三跪九叩大礼。 当我们站起身,太常寺卿高声道:“礼成——” 自纳采问名起,直至今日的谒庙礼,所有大婚典仪,终于结束。 立于太庙外的层层台阙之上,秋风烈烈,鼓动我的袍服。台下,群臣山呼万岁之声,此起彼伏。编钟c鼓乐齐响,编织出一片肃穆浑厚的气氛。 我昂然迈步,走下高台。 皇后与我并肩而行,因此我只要稍稍侧首,便可看到她的身影,事实上我也是这么做了,为了保持帝后步调的一致,我们始终留意着彼此。 行至中途,我惊觉皇后神情恍惚,似乎时刻都有可能晕倒,便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刑蕙祯没想到我会止步,她不知所措地看向我,脚下随即踩空,身子略顿了顿,不由自主向下倒去。 “皇后!”我低呼一声,跃下几级台阶,双手揽住她的臂弯。 如此一来,我们便面面相对了。 刑蕙祯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她勉强睁开眼眸,作势要推开我。 我挺了挺胸,压低声音说道:“别忘了你的身份!你若不是皇后,朕才不管你!” 停在我胸口推拒的手蓦然失去力度,她瞥过脸去,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惊见适才发生的一幕,群臣尽皆惶恐。 我示意无事,看向刑蕙祯:“还能走么?” 她用力点头,泪盈于睫,我适才情急之下的那句话,终是伤了她的心。 接下去的路,必须走下去。不过这一次,我的手始终扶在皇后的臂弯处,直至最后一层台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四章 呈祥 车辇刚一停稳在凤仪门外,我不顾刑蕙祯的推阻,将她一直抱到丽正殿的凤榻之上。 沿路女官内侍尽皆俯首,不敢侧目。可饶是如此,刑蕙祯原先苍白的脸上,也因羞愤而沾染了一重红晕。 我随即坐在榻旁,停顿片刻,将她受伤的脚,放在我的膝上,轻缓揉动:“朕已命人去传侍御医,今日记得不要沾热水。现在疼得怎样了?” 刑蕙祯低头不答。 这个看似随意的姿势,无端拉近了我和她的距离,我突然意识到,她的脚踝搭在我膝上,我的手握住她的脚腕,这是只有亲密如夫妻才能有的狎昵。 “怎么不说话?再不说话,朕就只好自己看了!” 我脱掉她的凤头重台履,露出里面的青纱罗袜。 我拈住袜带,一脸坏笑:“还不说话?朕可当真要解开了?” 一滴水珠,在我眼前划过一道晶莹的垂线,掉落在我黑色衮袍的衣摆上,迅速洇染成不规则的圆。 我:“”不会是哭了吧? 似乎为了印证我的猜测,越来越多的水珠滴落下来,我眼睁睁看着我的袍摆湿了一片。 “喂” “皇后?” “蕙儿?” 无论我怎么唤她,就是没有任何回应。 我只得伸出双手,刚刚碰触到她的脸颊,我的手掌就被沾湿了。 我看着手上的泪水,觉得不可思议。这是天性骄傲的刑蕙祯,不同于弱柳扶风而又小鸟依人的周慧,刑蕙祯怎么可能轻易在人前洒泪呢? 除非是 许久,我认命地叹了口气:“朕让你受委屈了?” 刑蕙祯身子猛地一震,她终于扬起一张泪痕斑阑的小脸:“请皇上休了臣妾!” “你说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 “臣妾要回家!” 我终于懂了。 “你这是下堂求去?” 刑蕙祯用力点头,更多的泪水洒下来。 “这宫里不好吗?” “臣妾大婚前,确是很喜欢这未央宫,做梦都想成为这座巍峨堂皇宫殿的女主人。所以大婚当日,我满心欢喜,登车入宫。心心念念,唯有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谁知大婚当晚,皇上冷言相向!还有太皇太后以前太皇太后从未声色俱厉的训斥我!” 我理解刑蕙祯此时的失落情绪,同时也为她单纯的头脑而哭笑不得。 “你这痴儿!太皇太后她是宠你,才会训斥你!” “我才不信!”她咬了咬唇,质问道,“那皇上为何对臣妾冷言相向?!” 我想都不想顺口说道:“朕那是同你玩笑。” “当真?”她眼中闪过希望的光彩。看来她是宁愿相信我,也不愿相信太皇太后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无比违心地点头。 “如何?”我问道,“爱卿还想回家么?” 刑蕙祯如实回答:“我还是有一点想家。” 才刚止住的泪水,再次沾湿我的袍摆。 我叹口气:“哪里是你的家?你想清楚,这里才是你的家!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你此身已归天家,哪里还回得去?” 刑蕙祯不会想到,这一场耀目迷离的皇家大婚,她被家族无限风光地送入宫廷,成为帝国皇后的同时,何尝不是做了家族的牺牲品。 她同我处境一般无二,都是无路可退! 我将她揽入怀中,伤感她命运的同时也难免自伤。刑蕙祯初时还想推开我,我用力将她简单的小脑袋按在我的颈窝处。 “别动!朕只不过让你换个地方哭而已!没看朕的袍摆都被你眼泪打湿了!” 我的手才一移开,她立即翘起脑袋:“臣妾不哭了!” 说完,还故意抹了把眼角。 我扭头看她:“真不哭了?” “嗯!”她点头,神情无比认真。 “那好”我淡淡应声,而后开始着手脱厚重的衮袍。 “皇上为何宽袍?”刑蕙祯见我如此,一时不知所措。 我显得理所当然:“袍摆都被皇后哭湿了,再穿着难免起皱。织室每隔三年进上一袭衮袍,朕也只好省俭着穿了。” 衮袍过于宽袍大袖,不易穿脱,我费力地扯住一只袖子,看她一眼:“没见过你这样做新妇的!夫君宽衣,你竟在一旁呆看!” 刑蕙祯皱皱鼻子,不过还是凑到近前来帮忙。 “皇上要三年才换袍服?臣妾每一季就要做十多套新鲜衣裙呢!” 不料袍服刚刚脱到一半,就听殿门外尚宫请示:“奴婢启圣上c娘娘,侍御医在宫外候宣。” 我早已忘了传御医的事,这时候着实不想有人进来打扰。 “皇后的脚,还疼么?” 刑蕙祯竟然同我心意相通起来:“臣妾未伤到筋骨,已不太疼了。” “那我们就不让外人进来?” 刑蕙祯忙不迭点头。 听着尚宫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我一俟脱掉衮袍后,就开始动手解皇后的朱红祎衣。 “皇上做什么?”刑蕙祯故意向后缩了缩身子,含笑问道。 “这么厚重的礼服穿在身上多难受?卿为朕宽袍,朕为卿解衣,礼尚往来!” 我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朕只有把你变成真正的皇后,你才能把这未央宫,当成你自己的家。” 大婚第三晚,我终是宿于皇后寝殿。帝后大婚,龙凤呈祥,到今夕总算实至名归。 次日晨起,盥洗更衣后,尚宫尚仪率领内监侍婢入内叩拜,恭贺帝后同寝。 尚宫笑问:“今日圣上是否依旧留在凤仪宫里?” 我正要点头依允,恰在此时,站于我身后的馎饦趁人不注意,暗中扯动我的袖子。 我一窒,说道:“今晚朕还是回紫宸宫去吧。” 闻我此言,皇后不禁面色黯然。 我当着众人的面,向她伸出手去:“皇后。”她看了看我,握住我的手。 “看皇后脸色不好,是不是昨晚累着了?” 我将闺房私语公之于众,饶是刑蕙祯不看重礼法,此时也难免满脸飞红。 “今日要好好休息,明晚朕再来看你!” 适才的黯然早已消逝无踪,刑蕙祯双眼亮晶晶的看向我:“是,臣妾遵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五章 血书 我回到紫宸宫,汤圆汤饼六人无一遗落,都在北阁候我。 “今日竟这么齐!别是你们商量好了,要借朕大婚之喜,来讨要赏银吧?” 我倚窗而坐,懒洋洋的目光从这六人脸上依次划过——因连日来在凤仪宫中同皇后虚与委蛇, 眼下终于回到我的寝殿,言谈语气难免因放松下来而略带随意。 但是很快我就发现,今日实在不该以随意轻松的情绪,面对我这心腹六人。 凝重,这是我从他们脸上能找到的唯一表情!饼饵和馎饦自不消说,就算拾到金子也不会笑笑,尽日顶着一张棺材脸四处吓人。可就连时常傻笑的见牙不见眼的鹿脯和驼羹,此时此刻在他们脸上也难觅一丝一毫的笑纹! 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即刻要驾崩一般。 不对,气氛实在太过诡异。 我依次看过去,早已不觉正襟危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回主君,确是有事发生。”饼饵走之我面前跪下,自袖筒中取出一块葛布,双手捧着托在我眼前,“奴才受人之托,敬呈主君御览!” 立时,一股呛鼻的铁锈味在我四周弥漫开,我下意识掩鼻。 “什么阿堵物?拿下去!” 饼饵非但没有退下,反而膝行近前两步:“主君大婚之际,御史台会同中书c门下二省,问成大理寺卿忤逆父妾之罪,太皇太后命命依律问斩,籍没家产!” 这本就在我意料之中,因此不觉惊讶:“忤逆不孝,罪在十恶之中。顾云清被安了这个罪名,谁也救不了他。” “主君尚不知这几日的情形”,汤饼躬身道,“顾云清之父妾曹氏,久有恶名,顾云清弱冠之年登进士第,授中书省左补阙,当时已为朝廷官员,然曹氏动辄诟骂捶楚。其后顾云清不堪其辱,居父丧后携家眷出离家门。顾云清并非不孝,舍父妾而去也是事出有因。自顾云清被鞠,其乡闾c僚属纷纷具名上书,请旨恩赦。太皇太后对此统统无视,执意将其问斩。” 我终于接过饼饵手中的葛布,示意他起身:“这个算是顾云清狱中手书?” 饼饵叩头在地:“奴才失职,刑部狱如铁桶箍就,奴才无法进入。” “你进不去,但有人出得来?” “主君英明,正是如此!刑部狱丞,原系大理寺狱吏,愤于顾云清无辜蒙冤,因此将手书托大理寺少卿,转呈御前。” 我无奈地笑了:“呈给朕又有何用?朕又不能赦他无罪!” 话虽如此,我还是展开葛布,只当是看看顾云清还有什么未了的身后事,或许有些是我可以帮得上的。 我依旧掩鼻,心不在焉地看过几行,而后,我再不能维持那份超然物外的淡定。 冷汗便自我身上涔涔而下,我此时方才后知后觉,汤圆等人何以一脸凝重!他们并非无聊到要管这桩闲事,他们忧虑的,是我的安危! “臣顾云清启:臣遭此冤狱,天下士子有目共睹,有冤而天下皆知其冤,无憾无憾! “然臣有一语,若不得上达天听,则泉壤之下,臣无言以见丞相。刑贼扑杀丞相旧人,非为私恨,实意在一图籍耳!得此图籍,则区区十万铁骑,可破南梁防线!得此图籍,则廿年前夏c梁和议可置之不顾矣!得此图籍,则大位易主天地变色,在朝夕之间耳! “臣亦未得睹此图籍,不知下落何处,深负丞相所托,以致愧对陛下。今日死局已定,臣无恨无憾,唯恨姜逢禽兽之辈。死后若魂灵有知,必环绕姜逢之所在。尽啮其皮血骨肉,不足以解臣之恨!” 书到末尾,已是血痕斑驳c思绪混乱,我要费力辨识,才能看清楚最后一行血字。 我呆愣愣地坐在窗下,“大位易主天地变色”八个字,刺得我眼睛生疼。 刑氏之所以还肯奉我为帝,是因为二十年前夏c梁的停战和议,那一场为世人称道的联姻,使我身上得以凝聚了夏c梁皇族的血液。 刑氏并非尊我,而是忌惮南梁! 但若有朝一日,南梁防线可以一举踏破,山河重归一统,当年的和议势必成为一纸空文,那么我呢? 我清楚地知道,当刑氏找到图籍之日,便是我的死期!我今日处境,已是危若朝露。 秋凉的寒风自青琐窗吹进来,我打了个哆嗦,不觉之间已是汗透重衣。 我站起身:“饼饵!馎饦!” 饼饵和馎饦无声上前。 “你们以内秘阁外秘阁之力,严查所有秦相旧人,务必在刑氏之前,找到一切可疑图籍!”我看着他们的眼睛沉声道,“大夏国祚c朕之死生,就尽数托于二位了!” “奴才当尽全力!”二人依旧面不改色地答道。 我低头沉吟片刻,终于说道:“汤圆,你告诉山药和山楂,为朕调配剧毒之药,朕要随身佩戴以备不测。” “主君!”六人一起跪地,想劝说而又不敢。 我反倒笑了:“你们不必如此,又不是朕即刻就要龙驭归天了!鹿死谁手还不得知,你们放心,不到最后一刻,朕不会轻言死志。这药,未必是给朕预备的。” 身上衣服已被汗水湿透,我沐浴更衣之后,依旧嗅到周遭隐隐的血腥味道。 我蓦然起身向外就走:“来人,备车辇,朕要往御园一行。” “主君这是要去哪啊?”汤饼很为我此时还有闲情逸致游览御园,感到匪夷所思。 我淡淡说道:“朕要去老虎洞,看看今年的蒲桃长势如何。” 老虎洞是御园一处极为隐秘的所在,据说前代曾有皇帝在此洞中豢养猛虎。不过现在只能看见一处黑漆漆的洞口,却唯独不知洞深几许c通往何处。 这处所在原是被稚狐无意间发现的,后来成了我和她捉迷藏的地方。延和十三年之后,我于洞口布置竹架,并亲手种下蒲桃。这些年藤蔓交错c蒲桃满架,成了我酿制蒲桃美酒的主要来源。 我在御园太液池旁站了一站,秋日碧青泛蓝的池水里,我看到自己清俊而又冷厉的面容。 太傅曾说,冠礼c婚礼之后,便是成年天子,从此家国天下尽在我身。然而上天给予我成年的贺礼,竟是如此残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六章 蒲桃 我一袭湖蓝色的常服,身影映在湖中,几乎要和太液池水浑为一体。秋风吹过,落叶吹洒而下,打散一池倒影。 我转身离开,负手踩碎一地枯叶,向林深隐蔽的蒲桃架行去,耳畔只听得风声穿林打叶。 秋风吹得我襟带飘摆,我迎风深吸一口气,冷透肺腑的同时,也终于让我头脑恢复冷静。 秦丞相因图籍而殃祸满门,已是毋庸置疑的事。但让我想不明白的是,这份图籍他从何处得来,又为何要隐而不报 “姐姐,你快一点,有人要来了!” 一道稚嫩的声音在前方林叶遮蔽中响起,将我自沉思中唤醒。我蓦然停住脚步,示意汤饼汤圆不可出声,前方就是蒲桃架了。 “这般隐蔽的所在,怎会有人来?”回应的人,显得很不在乎。 看来是有人在私摘我的蒲桃,我不觉皱眉,悄悄披拂开遮挡于面前的横生蔓叶,看见一女子正踮起脚尖,手持一把竹剪,费力地挑拣串串垂下的染霜蒲桃。 我轻轻摇头,这个姿势,怎么看怎么像是要投缳自尽的! 她身旁的妹妹,介于女孩与少女之间,急的跺脚:“可是我分明听见脚步声了” 持剪女子站稳,随手整一整杏色绣裙,故意歪头仰额做倾听状:“哪有?我怎么听不见!傻子,这是风声!” 虽然隔得有一段距离,然而我看见她扬起的侧脸,视线便再难移开。 “不是风声!”女孩辩驳,提裙在原地走动,“是这样的声音,一下一下的脚步声!姐姐,我不吃蒲桃了,我们还是快些离开吧!万一” 我侧开脸,不忍直视。小心翼翼地放开树枝,就打算依原路回去。这两个女子,穿着打扮不似宫女,应是大婚时入宫的嫔御,只要她们不把我的蒲桃尽数摘干净就好。 我正这样想着,就听女子的声音:“别怕!姜姐姐在前边的桐树下替我们望风,有人来了,她就学两声布谷鸟的叫声!” 我终于没忍住狂笑出声!秋日寒凉,哪里来的布谷鸟! 原来偷我蒲桃的不止眼前这两人,居然还有第三人望风。 第三个人姜姐姐?桐树? 我戛然止笑,猛地转过身,桐树就在我的身后! 我当时还存有一丝侥幸心理,不会那么巧吧?此番入宫的女子,不会只有那一人姓姜吧? 桐树之下,姜纫秋一手扶住树干,瘦削的身子似乎时刻都要倒下去。她看向我,眼中的神情是无法用语言描摹得出的,没有疑惑于为何会在这里见到我,也没有深宫遇旧识的惊喜。 她直视着我,眼眸中似乎蒙上了一层轻纱——怅怀往事c依稀梦中而又恍如隔世。 我被她看得竟有些不知所措,恰在此时,蒲桃架下两姐妹的对话再一次响起。 “姐姐,有人在笑,我们快跑吧!”女孩的声音似乎立即就要哭出来。 我终于从姜纫秋身上移开目光,微微侧首看一下汤饼。 汤饼撩开枝叶,忍笑道:“两位娘子,圣驾在此,请出来迎候。”宫中向例,婕妤以上尊称“娘娘”,其下敬称为“娘子”。 身量娇小的女孩闻言缩了缩身子,大有掉头跑开的架势。 杏色衣裙女子神情有几分雀跃,可能是太紧张了,竟忘了抛下手上的竹剪刀,就这样一手持剪一手携妹,趋步直到我前,跪下叩首。 “臣妾娱灵孙媌,恭祝陛下长乐未央!”她的眉目神似母后,却没有母后浑然天成的雍容华馥,她的妩媚反而显得更为纯粹。 我望着她,长久不忍移开视线。孙媌于此时向我展颜一笑,一刹那我唯觉三春羲和,暖风熏染。 孙媌显是极为自负于她的容貌,因此她敢于仰视我的眼睛。反观她身旁的女孩,只有瑟瑟缩缩,额发低垂遮挡了面容,吞吞吐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启奏陛下,这是于宫中待年的贵人唐紫茸。”这还是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孩子,既言宫中待年,承宠遥遥无期,却已高居四品贵人的位份,想来家世定然不俗。 我点点头,然而转身依旧看向还站在桐树下的姜纫秋。我以为她会在知道我身份的一刻难掩惊讶,我甚至期待她为曾经的出言讥讽而追悔莫及。 但是,姜纫秋的反应很镇定,就好像她知道我是谁,并且早预料到会有今日的不期而遇。 姜纫秋轻吸一口气,稍稍迟疑了那么一刻,而后便悄无声息地跪下了。 我撇撇嘴角:“地上凉,都起来吧。” 孙媌起身后,不好再直视着我,她略低下头,眼角余光却一刻也不肯离了我身上。 我有些好笑,故意沉声道:“你们不知道御园的香花果品统统归上林署管理么?私自偷摘,不怕被罚?” 孙媌脆生生答道:“回陛下,这处蒲桃架是姜容华无意发现的,臣妾以为藏得隐蔽,上林令不会闲的没事跑到这里来摘两挂蒲桃。臣妾在闺中就听闻蒲桃味美,一直无缘得尝。偷摘蒲桃,全是臣妾的主意,与姜容华c唐贵人无关,皇上若要责罚,臣妾愿一身承当!” 她这话倒是没错,蒲桃为西域进贡,三品以上官员每年得赐两挂,寻常小官吏家,也只有闻其名而不见其实了。 我在她耳边问道:“蒲桃好吃么?” 孙媌轻轻摇头:“尚未尝得,陛下就来了。” 我笑了笑,自她手中拿过竹剪刀,顺势拉了她手:“随朕来!” 站在架下,我端详了一下,故意挑一挂没有熟透的蒲桃剪下,随手抛了竹剪,拈下一枚蒲桃,拂去霜尘,亲自送到她唇畔:“尝尝不就知道了?” 孙媌轻撩眼帘,看看我的眼睛,又看看我手中的蒲桃,当真微垂螓首,轻启朱唇,自我指尖啄去蒲桃。 随即她脸上现出酸苦难言之色,忙不迭地啐掉蒲桃:“怎么是苦的?” 我含笑扔了蒲桃:“这是朕特地用来酿酒的。味美汁甜的蒲桃早在仲夏时候就下架了。” “陛下怎不早说?!”孙媌娇嗔一声,薄怒中隐有三分春意。 “早说了,怎能骗你吃下酸蒲桃!朕宫里还有去年酿下的蒲桃美酒,敢不敢去尝一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七章 听政 “怎么不敢?!”孙媌应声答道,话才出口就意识到不妥。 “哦”她左手食指于颌下轻点几下,字斟句酌着说道,“臣妾还是不去了臣妾恐怕皇上的酒也同这蒲桃一样酸涩味苦,那岂不是白白走了一遭?” 我噙一抹淡笑,眼看她在我跟前玩起了欲擒故纵,觉得不配合一下,委实是唐突了美人。于是我走近两步,稍稍低头就可触碰到她的发丝:“朕宫里的酒,皆是佳酿琼浆。你要尝过,自然就不舍得离开朕了” 孙媌下意识退后一步,她一个闺中女儿,骤然被男子欺近身前,神情难免慌张。但是她不敢也不能推开我,当下勉强笑道:“臣c臣妾不惯饮酒,恐酒后失仪,冲撞了圣驾。” 我紧跟上一步,略微歪头看着她形如墨珏的双睫,瑟瑟抖动。我轻笑:“没关系,你尽管失仪,朕不在乎。” 孙媌还想后退,却被我突然握住双肩。她身子猛地一颤,略显僵硬,而后便软款下去。 “如何?娱灵可愿意同朕回宫同饮一樽酒?”我声音略微低沉下去,很为我今日的耐心而感动。要知道往常我宠幸宫女,不过一个眼神过去,对方即刻心领神会,哪里要这么麻烦! 孙媌咬住下唇,似乎也察觉了我的耐心不多,她垂下脸颊,而后用力点了一下头。 我会心一笑,携了她的手命驾回紫宸宫。 在经过桐树下依礼跪送的姜纫秋身旁时,我蓦然停下,冷声道:“猗兰殿地处僻远,容华平日若无事,还是少出来走动为好!” 良久,没有答言。 我眯起眼,故意不低头看她:“容华没听见么?” “臣妾恭领皇上口谕。”她轻声答道,没有悲愤c也未见凄凉。 孙媌姿容倾国,却没有太多心机,且门第不高。这样的女子,实在是做宠妃的最佳人选。 九华御帐之中,一夕欢畅。我第二日醒来时,竟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孙媌早已醒了,她侧脸枕在我胸口,三千青丝如墨缎,铺展于锦衾之上。 见我睁眼开她,孙媌柔美一笑:“皇上醒了?” 我对她笑笑,复又闭上眼:“你醒的真早。” “臣妾没睡”,她将头移到我脖颈出,发丝摩擦着我的咽喉,我仰了仰头,身上一阵燥热。 “为何不睡?择榻么?”我的声音分外沙哑。 孙媌突然翘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以指尖描摹我的双眉c长鼻:“臣妾总觉得同皇上偶遇是在梦中,睡去再醒来,这场梦就结束了。所以臣妾不敢睡,稍有睡意就睁开眼,看看皇上是不是还在身边” “傻话!”我闭着眼,哂笑一声。 我突然揽住她腰,猛然翻身将她压于身下。 “皇上你做什么?”孙媌虽一夜未睡,可此时依旧面红眸润,笑靥如花。 “朕便助你从梦中醒来!” 正当我要实现“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的美好传说时,帐外传来汤圆的声音:“奴才回主君,还差一刻钟就要五鼓天明了,主君可要” “退下!”我随手抄起枕畔一物,就向帐外砸去。 随着一声玉器的碎裂声传来,孙媌低声道:“皇上打碎了臣妾的碧玉簪。”随即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不在乎地说道:“无妨,朕再给你补一个五色玉簪!” 孙媌闻言大喜,正要含笑谢恩,帐外又有一个声音响起:“主君,今日朝会,文武公卿尽于太极殿朝见天子。且朝会结束,主君午膳更衣后,应往政事堂听政。请主君速起更衣!” “馎饦!”我惊呼出声,立时没了兴致,“朕立时起身,你先出去!” 太不像话了,简直无法无天!我一边腹诽,一边披了一件晨衣,愤然走出帐外。 政事堂议政,通常由三师c三公,三省六部并诸台监长官组成。 这是我初次入政事堂听政,又值大婚刚过,因此我对诸臣的赏赐颇丰。 政事堂议政向例由太尉刑天主持,今日我不知他是否有意为之,所说尽是些微末小事。让我惊讶痛心的是,这些掌握帝国命运的高官,竟会为一点点不足挂齿之事,争论不休。 我暗自摇头,一臂倚案,就此睡了过去。 “陛下?陛下!” 我恍然惊起,揉了揉眼睛:“太尉何事唤朕?” “今日之事已毕,陛下请回宫去安寝吧!” 刑太尉语含讥讽,有几名臣工不掩饰地笑了。我看过去,将这些人的名字默默记在心里。 我打个呵欠,坐直身子:“诸事已毕么?好像还有一事,太尉只字未提。” 刑太尉看一眼堆叠而起的奏表,说道:“臣依照奏表条陈,确无遗漏。” “是么?”我懒散发笑,“原大理寺卿顾云清一案,太尉为何不报?” “老臣已报与西宫,太皇太后懿旨朱批,此事已了,因此不必提说。” 见我骤然提起顾云清,刑天神情略显紧张。 “顾云清原任大理寺卿,为朝中三品大员,我大夏律法严明,四品以上公卿问斩前必须面君请死。朕要召见顾云清。” 出乎我的预料,刑太尉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刑部尚书突然起身:“臣启陛下,昨夜刑部狱来报,顾云清深感有负皇恩,已在狱中自尽!事出仓促,臣未及时将此事报知台阁,臣失职。” 我倏然转头,看向他:“顾云清怎么死的?” 刑部尚书躬身答道:“顾云清撞壁而死。” “他既然深感有负皇恩,那更应该等待朝廷名正典刑才对,为何要自尽啊?” 刑部尚书一时无语,座中刑岳便站起身,稍加思索说道:“或许正如陛下所言,四品以上公卿问斩前必须面君请死。顾云清无颜面君,因此于狱中自尽!” 他话音未落,刑太尉突然怒声道:“太皇太后懿旨,皇上是来政事堂听政,而非主政!” 我险些拍案而起怒斥刑天。但当我看到刑岳唇角若有若无的一丝冷笑后,我终究还是忍下了。 我豁然离席,生平首次政事堂听政,就这样晦然收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八章 闯宫 辇车方行至后宫,一名翘首张望的小内监就迎着辇车跪倒。 “主君。”汤圆唤我一声,我会意,命辇郎停住。 汤圆快步上前,匆匆讯问几句,便即回到辇车一侧小声说道:“主君,一个时辰前,皇后传召了周美人c孙娱灵,两位娘子入凤仪宫多时,尚未出来!” “速去凤仪宫!”我声音低沉地命令辇郎。皇后此时召见的,为何恰好是周慧和孙媌? 步辇尚未停住,我已一跃而下,向凤仪门里疾步闯入。 凤仪宫的大长秋笑容可掬出来迎候圣驾,我一阵风似的自他身旁刮过,他脸上的笑意立时僵住,忙不迭跟着我一路小跑:“圣上!圣上且请稍待,容奴才通报皇后” “皇后现在何处?快说!”我豁然转身,厉声叱问。 “鸾c鸾凰殿皇c皇后” 我不等他说完,迈步前往鸾凰殿。大长秋气喘如牛一路跟随,我头也不回对身后汤饼汤圆打了个手势,二汤便热络地围住大长秋,三人扭扭扯扯缓慢前行。 鸾凰殿是凤仪宫中规格最高的正殿,中宫文书的奏启或是懿旨的下达,都由鸾凰殿发出。内廷规矩严明,只有婕妤以上的各宫主位,才可入鸾皇殿拜谒皇后。婕妤以下,每日请安只在院中叩首,非召不得入鸾凰殿。 我在殿门外堪堪停下脚步,侧耳细听殿中动静。侍立于湘妃竹帘外的宫女,见到我后俱是满脸惶恐,她们正要开口提醒殿中的皇后,却被我一道冷厉的眼刀过去,只得跪下垂首不语。 “故此,为女子者当敬承夫君。女有四德,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知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择词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一道尖细的声音穿过竹帘,直进我耳中。 我翻了个白眼,这些故纸堆中的文字,我平日都是不屑一顾。 “臣妾敬启,皇后娘娘统御六宫。训诫妃嫔,臣妾原不该置喙。然而请娘娘念及周美人有孕在身,不宜久跪,允准周美人起身恭聆皇后训诫!” “本宫训示出身卑微的嫔御,不关庄淑仪的事,淑仪且坐下。” 我心下了然,庄淑仪李华予,忠武将军李楼之女。 “皇后娘娘”,庄淑仪声音略重了重,“周美人已跪了一个时辰!若是伤及龙嗣,娘娘以何面目去见皇上和两宫太后?” 皇后哂笑:“周美人微贱宫婢出身,天幸承宠而得龙胤,本宫自该晓之以妇德。如果真的伤及龙嗣,那也是她不配做皇子之母!你以为太皇太后和皇上,会因此归咎于本宫?!” 原先尖细的声音再度响起:“淑仪姐姐若是真的顾虑龙嗣,不妨代周美人,跪听中宫训示!” 一阵环佩叮当c衣裙窸窣声后,我听见有人跪倒:“臣妾愿代周美人长跪,请娘娘准周美人起身!” 我心中赏赞,不愧是人如骨鲠李太傅的孙女。 此时凤仪宫的大长秋终于成功解围赶来,哑声向殿内通传:“圣驾到了,请皇后娘娘恭迎圣驾” “不必恭迎了!”我已听得明白,便亲自掀开湘妃竹帘,跨入殿内。 高居凤位的刑蕙祯没料到我会突然出现在鸾凰殿里。她见到我的一瞬,丝毫不见做了错事的惶恐不安,反而一脸雀跃,缓缓起身笑道:“表哥来了!” 皇后身侧侍立女子手持竹简,想来这就是念诵经籍的女子了。她尖细的声音再度响起,印证了我的猜测:“臣妾修容崔纨素拜见陛下。” 我没有理会这两人,疾步走到周慧身前,双手将她扶起:“慧儿,快起来!” 乍闻我这一声“慧儿”,刑蕙祯身子不由一震,她以为我在唤她。 “圣上”周慧已有六个月的身孕,起身后身子不住打晃。 她无端被皇后传召,名为训示实是罚跪。此时见我到来,难掩委屈,眼泪不由自主扑簌簌就滴落下来。 “没事了,你先坐下稍待片时,朕处置停当便带你回去。”我以袖口擦去她泪水,让侍婢扶了坐到一旁。 我看向地上跪着的两人,其中一人自然是孙媌,而另外一个 我默然无声走到她身前,她容色不改,并未偷眼打量我——举止合礼c气度自若,这是唯名门士族闺秀独有的风范。 我掩抑不住笑意:“华予。” 李华予这才抬起头来,徐展笑靥c气度华馥:“臣妾拜见皇上。” “入宫都六天了,你才想起来拜见朕!”我向她伸出手。 她搭在我手上,款款起身。对我的玩笑言语,只报以淡雅一笑。 我同时低头对孙媌道:“你也起来吧,昨夜彻夜未眠,今日又跑来跪了这么久,身子如何吃得消?” 我故意说出颇能引人遐想的话,不用看也能猜到,皇后此时的脸色,该有多精彩。 这边安抚妥帖,我方才回首遥遥望向刑蕙祯:“后宫妃嫔众多,皇后为何独独训示这两位美人啊?” “美人?”刑蕙祯狐疑地望向孙媌。 我不等她发问,摆出一副理所当然地表情:“孙氏昨夜承宠,依例晋封美人,朕说错了么?” 刑蕙祯冷笑两声,方才回道:“两位美人出身低微,却率先承宠,故此臣妾加以训诫。” “辛苦皇后了!”我语重心长道,“皇后所言‘率先承宠’,朕却有些不懂,想请教皇后,难道朕宠幸后宫妃嫔,也应有先后之分?” “自当有先后之分!” 这时皇后身旁站立的崔纨素暗自拉扯她的衣袖,却被皇后推开。 刑蕙祯上前两步,直视着我的眼睛:“六宫尊卑贵贱,位份不等,皇上应依照《周礼》,以妃嫔位份定进御次序!” “你这是要管到朕的床帏之内?”我不动声色问道。 “臣妾身为皇后,统御六宫。内廷诸事无论大小c细繁,都该听从臣妾调度,也包括表哥!” 她话音未落,我已笑得前仰后合,不可自抑。太皇太后和刑太尉把持朝政,刑蕙祯统御后宫,我这皇帝尽可撒手高卧,就此不理世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九章 内训 我勉强止笑,抹去眼角笑出的泪水。这时候殿中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地看向我,仿佛我得了失心疯一般。女官率领一众奴婢尽皆跪倒。 “尚宫何在?”我突然高声发问。 尚宫忙起身,趋至我近前,躬身道:“奴婢在,敢问圣上有何吩咐?” 我眼角余光瞟向刑蕙祯,她此时面色已不见先前的自信满满。她见我望过来,动了动唇角。 我不想听她解释,于是冷声对尚宫道:“请高祖顺圣皇后的《内训》至凤仪宫。” 尚宫叩首退下,刑蕙祯眼中充满疑惑,她问道:“皇上为何要请《内训》?臣妾训诫妃嫔,是臣妾身为皇后的职责所在,难道皇上因此而动怒?” “皇后与朕形同一体,朕若生皇后的气,岂不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我对皇后笑了笑,或许是我的笑容太冷了,我看见皇后立时打了个冷战。 我语重心长地说道:“朕是在帮皇后啊!皇后不是一心要明正宫规廷仪么?不跪听顺圣皇后《内训》,如何垂范宫闱?又如何母仪天下?” “跪听”刑蕙祯怔怔看着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内训》为大夏高祖皇帝发妻顺圣皇后亲自著述,讲述大夏宫廷礼节,以及身为后妃当遵从的德行。《内训》共十二卷,从头至尾念诵一遍,少说也要一个多时辰! “对呀!你是朕的皇后,所以周美人和孙美人要跪听你的训诫。高祖顺圣皇后与你同为大夏皇后,可顺圣皇后是开国皇后,你身为本朝皇后,自然要跪听高祖皇后的训示了!” 刑蕙祯用力摇头,但是我的话让她无从反驳。 恰在此时,庄淑仪李华予再一次站出来,她跪在我面前:“臣妾启奏陛下,皇后训诫周美人和孙美人,并非有意为难,实欲劝诫为天子嫔御当遵守的礼度。请皇上看在娘娘一片纯良用心,勿要责罚皇后。” 我听见“纯良用心”这四个字,不由冷笑出声。放眼刑氏满门,有哪一个当得起“纯良用心”?!我敢赌咒发誓,若刑氏族中有一人用心纯良,就让乱军攻入未央宫! “朕哪句话说要责罚皇后了?”我再一次扶起李华予,“朕已言明,朕是在帮皇后!这里没有你们的事了,都回宫去吧。” 李华予无奈摇头,只得同孙媌告退,在出殿前她向我使了个眼色,我这时才留意到,原来鸾凰殿中还有一人,避席而跪c俯伏垂首。 我走向那毫无存在感的女子,俯视着她单薄的脊背,问道:“你是谁?” “回陛下,臣妾婕妤崔氏。”没有多余的祝词,甚至不像其他妃嫔一般急于告诉我她的名字。 我恍然,崔婕妤锦华,相府二小姐,差一点就做了嘉郡王正妃的女子。 “你刚才做的很好,回宫去吧。”她什么都没做,所以我说她做的很好。 “是。”崔锦华徐徐起身,又向我屈膝行过告退礼,清秀的面庞在我眼前一闪而逝,她重新将头压低,躬身退出。 崔婕妤退出时,刚好尚宫手捧书有《内训》的竹简进殿。 尚宫在我面前,将竹简高举在头顶:“奴婢复旨!” 我挑挑眉,示意尚宫移步至鸾凰殿的正位之上。如此一来,皇后和崔修容只好转到下首。 “尚宫c尚仪,你们轮流念诵《内训》给皇后和崔修容听。为了帮皇后永远记入骨髓,你们要通篇诵读三遍,皇后和修容须跪聆训教!” 说完,我转身向周慧走去。 “皇上且慢!”皇后厉声叫道,听得出来,她已积聚了满腔怒火。 我看向她玩味一笑:“皇后想谢恩么?” 刑蕙祯极古怪地笑了,她蓦然转身背对我,狠狠跪倒在地:“敢问皇上,为一贱婢而折辱中宫皇后,值得么?” 她说话的同时,我注意到,周慧身子猛烈颤抖了几下。 我不再理会刑蕙祯,上前扶起周慧,淡然说道:“周美人身子单薄,在诞育皇子之前,就不要再来凤仪宫请安了!” 我携了周慧的手走出鸾凰殿,汤饼汤圆为我们掀开帘子。竹帘“啪嗒”一声放下,随即里面响起女官毫无起伏的诵读声。 “圣上”周慧声音微弱,“皇后娘娘说的对,为了奴婢真的不值得。” 我无端觉得心烦:“以后不准再说这样的话。你说你不值得,那么你腹中的皇嗣呢?他可值得?” 周慧无法作答,我语气敷衍:“不准再胡思乱想!朕送你回临池宫。” 临池宫主位暂缺,我没理会跪倒在宫门外的一众嫔御,将周慧安置在寝殿的榻上,又唤来周美人侍婢嘱咐了几句,正要转身离开的时候,袖子突然被周慧拉住。 我温言问道:“有事?” 她泪水忍不住就流下来:“皇上是要走了么?以后还会来看臣妾么?” 自从熏风殿宠幸直到现在,匆匆已过半年,这还是我和周慧第一次的私下相对。我心中多少涌起一丝歉疚之情,坐在榻旁:“朕要看你睡了再走。” 如果换做生性活泼的孙媌,我几乎都可以猜到她会如何作答。但是周慧只是乖巧地点头,捏了我的手指,酣然入梦时唇畔还漾着心满意足的笑。 对于周慧,我是没有太多好感的。当日宠幸,只因一时兴起。这种事我一向都是事了拂衣去,可偏巧她竟因此而有孕,若非如此,我肯定早就将她遗忘在深宫一隅了!我不嫌弃她卑微的身份,而是不喜欢太过小心翼翼c动辄涕泪交流的女子。 自临池宫出来,已是掌灯时分。 鹿脯和驼羹不知何时赶来,同汤饼汤圆站在一处。 “主君回紫宸宫么?”鹿脯凑上来请示。 我装作没听见,转而问道:“庄淑仪现住在哪一处宫殿?” 汤圆略想了想,回道:“回主君,庄淑仪为朱雀宫主位。” 朱雀宫毗邻临池宫,我想了想便说道:“去朱雀宫通传,朕今晚要同庄淑仪同进晚膳。” 皇帝同妃嫔同进晚膳,是宫中约定俗成的一条规矩,隐含了皇帝当晚便留宿于此妃宫中的意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章 淑仪 我刚刚说出要同庄淑仪共进晚膳的话,驼羹和鹿脯便露出心领神会的一笑。 随侍御驾的小内监躬身笑道:“奴才立时就去朱雀宫通传。” “主君,还是让奴才去吧。”鹿脯突然请命。 “为何啊?”我问道。 这类跑腿传话的琐碎微事,自有底下随侍的内监宫婢去做,何须鹿脯出面。 “回主君,奴才听说,前日主君在凤仪宫同皇后共进晚膳,汤饼他们得了不少的赏银。可惜奴才无福,当日不得随驾。今日庄淑仪这边,主君还是让奴才去通传吧!”鹿脯笑嘻嘻说道。 “快去!”我笑叱道,“若是朕到了朱雀宫,庄淑仪还未准备好接驾,看朕怎么罚你!” 话音未落,眼前人影晃动,定睛看时,鹿脯早已跑远,扬起一路轻尘。 我看够多时,方才缓步慢行,向朱雀宫走去。 “主君”,汤圆提醒我道,“主君难道忘了?主君前日离开凤仪宫时,曾对皇后应允,今日依旧驾幸凤仪宫。” 我倏然止步,回首看汤圆:“朕说过这话?” 汤圆无比坚定地点头。 “朕怎么不记得了!”我又看向汤饼:“朕说过这话?” 汤饼一向博闻强记,他想都不想立即回道:“回主君,您确是说过” 他似乎唯恐我记不起来,又补充道:“前日主君更衣后,尚宫请示主君是否当晚依旧幸凤仪宫。主君尚未依允,馎饦” “行了行了!朕记起来了!”我猛挥衣袖,示意他不用再说下去了。有这样的属下,未免太无趣了! “主君现下是欲驾幸朱雀宫,还是”汤圆依旧不折不挠地问着。 我坏笑两声,心知以刑蕙祯的性格,就算我现下去了,她也必定将我推出门外。况且整整十二卷的《内训》,通篇诵读三遍,少说也要耽搁至二更时分! “着人去凤仪宫通禀一声,就说朕深知皇后跪聆《内训》辛苦,不忍打搅,今晚就不去辛苦皇后了!”我轻飘飘吩咐道。 朱雀宫外,十数盏绛纱宫灯,于黄昏时分,发出幽微暧昧的暖光。 宫中嫔御等人已得了消息,于宫门出迎候。 我刚刚行至朱雀门外,就见庄淑仪扶了侍女的手,款款出迎。 “臣妾率朱雀宫上下拜见皇上,恭祝陛下长乐无极!”李华予仪态淑雅,敛衽行礼。我眼看着她冲汤圆行下礼去。 她身后的嫔御内侍宫婢诸人本该跟随行礼,一时之间俱是面面相觑。 我扭头看了看比我矮了许多的汤圆,借咳嗽掩饰笑意。场面略有些尴尬。 幸好汤圆反应机敏,他迎着庄淑仪就跪了下去,笑呵呵道:“淑仪娘娘折煞奴才了!奴才汤圆叩见娘娘!” 李华予轻“噫”一声,她起身转向我,眯起眼睛似乎确定这一次不会再拜错之后,就要重新见礼。 我不觉皱眉:“你眼睛怎么了?”适才在凤仪宫中,并未觉察她眼睛有恙。 “臣妾在家中读书读坏了眼睛,晴日尚可看得清楚,然而每至光线晦暗之地,便看不清东西。适才失礼于皇上,还请皇上恕罪。” 我无奈摇头,示意执灯宫女将手中的宫灯交给我。 我斜挑起绛纱宫灯,拉了李华予的手径直走进宫门。 “朕先前说过你多少遭,又不能去考女明经c女进士,你那么用功做什么?这不是把眼睛熬坏了” 埋怨的话语突然止住,我一时情急,话语中不觉带了缘于昔日玩伴的熟稔。然而世事无常,小狐去了,刑岳变了,转眼间只有我和华予彼此相对,纵有满腔话语也无从说起。 庄淑仪顿感无限唏嘘:“皇上还记得往事?”说到最后一字,已是哽咽难抬。 鹿脯恰好来请示是否传晚膳,我勉强笑笑,对兀自黯然神伤的李华予说道:“淑仪可要重重赏赐鹿脯,他没赶上皇后宫里的打赏,心里正自不忿。” “臣妾一定厚赏鹿脯。” 李华予想对我笑,然而一串泪珠猝然滚落,随即更多的泪水夺眶而出,她背转过身,呜咽痛哭。 我心中一恸,绕到她面前,与她同席跪坐:“华予,可还记得小狐?” “臣妾怎能忘记自己的表妹?!” “可是在这宫中,没有人敢再提起小狐,你不怕么?”太皇太后严令宫中任何人不得再提秦稚狐三个字,违者杖毙。 “臣妾不怕!皇上或许不知,臣妾母亲自尽后,太皇太后责成有司将臣妾系狱,幸得祖父和嘉王表哥保全,臣妾方才得免一死。臣妾是经过生死的人,怎会因畏惧威胁而噤若寒蝉!” “竟然还有这事?”我感到难以置信。 李华予双肩剧烈抖动,她抬起泪眼:“难道臣妾诓骗陛下不成?” 我稍稍迟疑了一瞬,便信了她的话。斩草务必除根,这不正是太皇太后的行事风格吗! 我依旧每五日一视朝,每十日入政事堂听政。 我于庙堂之上公然高卧,俨然一副不关心政事的样子。虽然丞相崔煊不时会询问我的意见,我也只是答复“甚好”“不错”,偶尔被他问急了,我便一摊手掌,睁圆双眼相当无辜道:“丞相问这些作甚,朕又不懂!”一语引得刑氏党人从旁窃笑。 后宫之中,我接连几次被皇后赶出寝殿,反而长久地流连于朱雀宫。 在众人眼中,庄淑仪恩宠日隆,因此不少妃嫔除去向皇后请安外,便时常至朱雀宫问候,希图得到宠妃的庇护。在我的授意下,庄淑仪几乎可与皇后分庭抗礼! 一日,我在庄淑仪宫中同她对弈,语气不免有些遗憾道:“大婚之后直到现在,宫里安静的未免太可怕了?” 庄淑仪笑笑:“安静不好么?” “你说呢?”棋枰上我的白子被她吞食殆尽,我扔了手中棋子,“朕不怕动荡却唯恐平静。动荡之中尤可杀出重围谋求生机,但是这平静是可以让人在睡梦中死去的。” 我刚说完,鹿脯就快步入内:“启奏主君,崔修容的绮云宫中,一宫女暴毙!” 庄淑仪微微挑眉,脸上毫无惊恐之色,展颜笑对我道:“恭喜皇上,后宫的平静终于要被打破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一章 暴毙 绮云宫门处,被闻讯赶来的妃嫔侍婢围得层层叠叠,密不透风。见我到来,众人自觉退到辇道两侧,总算是让出了一条路。 我径直步入绮云宫的堆绣殿,已先我我赶来的皇后正居中而坐,讯问绮云宫主位崔修容和绮云宫的宫殿监。 见我和庄淑仪相携而至,刑蕙祯的脸色不由阴沉了几分,她率领众人行礼后便将头转向一旁默然无语。 我坐在适才皇后坐过的席褥上,指了指左手的位置:“给皇后搬张席子来。” 内侍忙将坐席搬到我的左侧下首,刑蕙祯冷言谢座。 我又指了指右手的位置:“给庄淑仪也搬张席子来。” 内侍同样搬了张坐席,安置于我右手下首的位置。 庄淑仪既无得色,也未见忧惧,谢恩落座。皇后皱了皱眉,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我就是要告诉所有人,庄淑仪拥有可以同皇后平起平坐的荣宠。而事实上我并非宠爱淑仪忘乎所以,她只是我用来制衡皇后的一颗棋子。李华予同其祖父一样充满智慧,所以她甘心做这枚棋子。 目的既已达成,我看向殿中垂手侍立的崔修容,以及跪在地上脸色煞白c浑身上下忍不住瑟瑟发抖的宫殿监,我略有些不耐烦地问道:“怎么回事啊?” 崔修容敛衽为礼:“回皇上,并非什么大事,不过是臣妾宫中有一宫女暴毙!” 我心中冷笑,果然是皇后最重新的人,说话的口吻同皇后都是如出一辙! “这名暴毙宫女,她是怎么死的?叫什么名字,家乡何处?在绮云宫中做何役使?又是因何而死?”我一脸抛出几个问题,崔修容以目示意宫殿监回话。 “回圣上,暴毙宫女名唤温小玉,商州上洛郡人,系以草绳自绝气息而亡。现查明温小玉曾于熏风殿专职熏香,后调入绮云宫”他小心翼翼看一眼崔修容,没再说下去。 我眉间轻动,声音不觉加重几分:“调入绮云宫后,充当什么役使?” 宫殿监抖得几乎要左右摇摆起来:“贴身服侍崔修容!至c至于她为何自寻短见,皇上恕罪,奴才还c还未察清。” 我倏然转头看向崔修容,目光如炬:“原来是修容的贴身宫女啊——” 崔修容瑟缩一下,转瞬恢复镇定:“是。” 我望向刑蕙祯:“皇后怎么看?” 刑蕙祯显是早已酝酿好了说辞。 “宫女自戕,为不敬大罪,依我朝律令,其罪当弃尸宫人斜,三族之内所有族人流放二千里外,服重役三年。” “皇后执法严明峻厉,不错!”我点头表示肯定,继而不动声色问道,“还有呢?” 刑蕙祯确实想了一想,反问我:“还能有什么?” 她语气中不在乎地态度,让我不觉皱眉。我一指庄淑仪:“你说!”语气中不觉带出了几分浑然天成的亲密。 庄淑仪欠身道:“臣妾以为,皇后所言固是应当,然则在行罚前,应先追查宫女为何自戕。” “淑仪所言,正是朕心中所想。” 我问道:“自尽宫女尸身何处?” “回圣上,奴才已命人暂时安置于永巷的暴室中,只待禀明圣上与皇后,便弃于宫人斜。” 我高声道:“御医何在?” 随同御驾前来,一直候在廊下的两名御医并医女听闻召唤,忙走进殿中。 我尚未吩咐,皇后已先于我说道:“臣妾以为,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这怎么能说是大费周章?”我看向皇后,“在这宫里,宫女和侍监贴身服侍朕c皇后c还有各宫主位,这些人有任何一点不满,都极有可能会酿成大祸!所以朕今日便就此事提点你们一句,御下可以严格但不可严苛!内监宫女虽然低微,可也得父母生养了一场,岂可视之如蝼蚁草芥!” 刑蕙祯听到后来,已是满面通红,却还要率领妃嫔起身道:“皇上圣明,臣妾等谨遵圣谕。” 我看一眼殿中侍立的内监宫女,尽皆垂首咽泪。我微微一笑,迟至明日,我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言辞,将被传得尽人皆知。 我唤御医c医女等人至近前:“尔等即刻前往暴室,查勘暴毙宫女的尸身。尤其是仔细看看,有没有可疑伤斑。”我似不经意间看了一眼崔修容,意有所指。 御医领命告退后,崔修容唇角翕动两下,终究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皇上这样说,难道是怀疑臣妾责打宫女,致使她自尽?” 我淡淡瞥她一眼:“修容的反应过激了。” 一名内监突然闪身入内,神色慌张跪倒在地:“奴才掖庭令叩见圣上c娘娘,启奏圣上,适才周美人前往暴室,执意要见暴毙宫女最后一面,奴才不敢强行拦阻,但又不能当真让周美人见到死人。请圣上” 听到这里,我已极其不快:“她有着身孕,怎可前往暴室!” “主君息怒”,汤圆站在我身侧,不疾不徐道,“主君难道忘了,周美人曾在熏风殿中专事奉茶?” 汤圆的话点到为止。我心下了然,周慧与这暴毙宫女同在熏风殿,或许从她那里可以了解到更多。于是我佯怒道:“不识大体!若不是周美人怀有身孕,朕定当重重责罚于她!汤圆,你亲至永巷对周美人传朕口谕,命她不准任性,速来绮云宫见朕!” 汤圆立即退下,不一时便同两个宫女将哭哭啼啼的周慧搀扶进来。 我抬眸看向哀哀啼泣不止的周慧,心头无名火起,就算康健之人也经不得这般毁身哀泣,更何况她还身怀六甲,她不要命了么! 周慧推开宫女,跪倒在我面前:“圣上,温姐姐乐天知命,绝不会自尽!温姐姐之死,定有内情,请圣上明察!” 我心下一动,没料到周慧敢说这样的话。她一向唯唯诺诺,从来不敢说出心中所想,我也就自然而然误以为她是毫无主见。 我示意宫女将周慧扶起,温言问道:“周美人,你认识这名暴毙宫女?” “温姐姐同奴婢是无话不说的好姐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二章 相信 “姐妹么?”崔修容以袖掩口,优雅笑意中毫不遮掩鄙夷。自周慧要我明察宫女暴毙内情时起,崔修容面色便隐有怒意。 “周美人你看清楚,谁才是你的姐妹?而今你贵为天子嫔御,却口口声声呼一宫女为姊,岂不是折损了我们一众妃嫔的颜面!” 我不觉皱眉,却没有出言呵斥崔修容。 周慧低头出神,良久,她突然摇头:“修容娘娘,臣妾虽不通经史,俗事却还是知道一点的。俗语曾说,贫贱之交不可忘,珠玉满堂不足贵。温姐姐便是臣妾的贫贱之交,臣妾岂可忘怀?臣妾宫女出身,幸承皇上雨露而感怀龙胎,得以晋位美人,宫中人尽皆知,因此臣妾更不敢忘本。” 崔修容目瞪口呆,她不敢相信周慧公然抢白于她。 我同样觉得诧异,没想到周慧能说出这样一席话。 周慧在崔修容面前自称“臣妾”而非“奴婢”,这是她第一次以天子嫔妾的身份自居,然而却是公然告诉大家她不忘自己曾是宫女的事实。 或许一直以来,都是我错看了她! “慧儿,你相信朕么?”我没有起身,稍稍抬头看向泪眼滂沱的周慧。 周慧不假思索,立即点头:“奴婢相信圣上。” “那好,你且安坐。若你的这位姐姐之死真有内情,朕自会还她公道。” 我看一眼皇后,继续说道:“周美人不忘贫贱之交,品行纯粹。朕为嘉其德行,自尽宫女温小玉,免弃尸宫人斜,敛以薄棺,三族之人赦其流刑。” “奴婢谢圣上天恩。”周慧哽咽难抬,本想跪倒叩首,却被庄淑仪眼疾手快一把拉住。 “周美人身子要紧!快别哭了,若是伤损了皇嗣,可如何是好!” 庄淑仪拉了周慧同席而坐,抽出鲛帕为她擦拭泪水。 我微微侧首,赞许地看着李华予。当我回头的刹那,猛地发现皇后与崔修容暗自交换眼神。我心中不由一凛,多年宫廷生活养成的直觉,让我顿感不妙。 前去暴室查验女尸的御医及医女等人入殿复命。 “启奏陛下,臣等已反复验看,自尽宫女确系以绳索自绝气息而亡,全身上下也并无可以伤斑。不过医女自其贴身小衣内侧夹缝里,搜得绫质囊袋一枚。臣等不敢擅自打开,特奉至御前请陛下御览。” 他将一枚紫色囊袋高举过头顶。 “温姐姐!”周慧悲鸣一声,就要起身上前取视囊袋,好在被庄淑仪眼疾手快拉住。 “周美人且住!不可御前失仪!” 汤圆早于此时取过囊袋,捧到我面前。 我顺手接过囊袋,里面只有一封字纸,我打开宫女遗书的同时,不忘斜睨向绮云宫的宫殿监:“身为宫殿监,宫女贴身藏有此等物事,你竟失察至此!也罢了,这宫殿监一职你就不要做了,罚去奚官局去充工役吧!” 我将那封字纸草草浏览一番,不过三两串的文字,可是每一个字都仿佛钢针,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望向周慧:“你这姐姐,她识得文字?” “奴婢姊妹二人,都曾于宫教博士处学习书c算诸艺。” “哦”我点了点头,又问道,“你适才说,你和死去的宫女,是无话不说的姐妹?” “是,奴婢所言确是实情。”周慧焦急地盯着我手上的字纸,因此她也就没留意到我逐渐阴沉下去的脸色,“皇上可否告诉奴婢,姐姐遗书上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不过是在里面提了两个人。”我死死盯住周慧的泪眼。 堆绣殿中,针落可闻,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分外清亮:“慧儿,你可认识贺鹫?” “贺校尉?”周慧即刻点头,“奴婢知道。他是刑太尉掾属,时常随太尉入宫。” 见我不再说话,周慧不由问道:“皇上,那另外一人呢?” “另外一个么?是你。”我哑声道。 “我?”此时周慧方才觉出我周身诡异的气息,她期期艾艾,不敢再问下去。 “皇上,可否让臣妾看看这封遗书?”一直没说话的皇后突然请示我道。 我捏住纸张的手指倏然收紧,停顿片刻递送到皇后眼前:“你是六宫之主,当然可以看。” 皇后对我露出多日以来的第一个笑容。她接过去,垂眸读信。我则从旁仔细观察她的神情。 “贱婢!”皇后勃然变色,“贱婢竟敢欺辱天家!速速来人将周慧关入暴室!” “皇后”我皱了皱眉。 刑蕙祯冲口而出:“皇上,似周慧这般冒认天家骨血,罪当赐死!” 我稳坐在席上,一动不动,悠悠开口:“皇后是想让朕颜面尽失吗?!” 我环视殿上诸人:“皇后c庄淑仪c周美人留下,余者皆退至殿外五十步远。” 崔修容不甘心地看了皇后一眼,只得行礼告退。一直坐在角落里毫无存在感的崔婕妤锦华跟在姐姐身后离去。 待崔氏姊妹带了女官侍婢退出之后,我命皇后把遗书交予周慧,淡然道:“你自己看吧。” 周慧懵懂点头,她接过好姐妹的遗书,匆匆看过。 “这不可能!”周慧一把摔开信,她踉跄到我座前,双膝跪倒,“皇上,你要相信慧儿!奴婢腹中,确是皇上的骨肉!温姐姐她不会这样污蔑我!” “所以,朕让你自己看,字迹可对?” 周慧身子剧烈颤抖,良久,她哭泣承认:“是姐姐的字迹!” “遗书上说你在承幸之后,妄想晋位妃嫔,因此与时常随太尉入宫的贺鹫有染。得孕后恐事情败露,暗中在贺鹫的茶点里下毒,贺鹫回太尉府后不久便毒发身亡。”我轻抬起周慧的下颌,迫她与我对视,“信中所言,可是事实?” 凡是重臣贵戚,赏赐“内廷行走”,时常带领僚属出入内廷。虽然宫禁严明,但时日长久难免生出漏洞。熏风殿刚好位于西宫与内宫闱之间,用于接见或设宴款待外邦使节,时常有礼部或鸿胪寺的官员走动,因此成年男子出入其间,鲜少会被盘查。 周慧眼中的泪水簌簌淌落,掉在我冰凉的手上,让我只觉滚烫如沸水。 周慧迷蒙泪眸凝视我的眼睛,神情凄楚:“皇上不相信奴婢?” 我突然觉得无限辛酸,就在一刻钟前,我还曾问过她:“慧儿,你相信朕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三章 生疑 明明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我却没法回答。 我抬起头,避开周慧满是期待的眼神,对庄淑仪道:“周美人所住临池宫暂无主位,只好先将她交予淑仪看管了。这几日,只不要让周美人踏出朱雀宫就好。” 庄淑仪面有难色,迟疑了一下,方才屈膝道:“臣妾谨遵圣谕。” 周慧乍闻禁足令,她不敢置信地望着我,突然剧烈摇头:“圣上,你不能这样对奴婢!奴婢腹中千真万确是陛下的骨血,陛下为何就不肯相信奴婢!” “淑仪,带她走!”我将头偏向一旁,冷声道。 周慧被庄淑仪半强迫地扶出殿去,如此一来,堆绣殿中便只剩我和皇后,愈显冷寂空旷。 刑蕙祯冷笑两声:“皇上重情,现在还不忍赐死贱婢!莫不是还想等几个月后孩子生下以后,再来个滴血验亲!” 我任由皇后出言刺我,不动声色站起身,拂一拂并未沾染尘埃的衣裾:“此事尚未查明,皇后急什么?” “宫女遗书指认明白,周慧本人也确认字迹无疑,难道这些还不明白吗?” 我负手站在原地:“疑点百出怎能不查,皇后急什么?” 刑蕙祯快步到我跟前,与我面面相对,翘起脑袋执拗问道:“皇上还想怎样查?” 我不在乎地笑了:“朕还没想好,皇后急什么?” 我一连三句话,都问出了“皇后急什么”,刑蕙祯终于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她意识到自己显得过于急切了,慌忙掩饰:“臣妾不急!只不过后宫发生这样的事,臣妾身为” 我皱眉,迈步从她身旁经过。皇后要说的话,也因我的无视,而被迫戛然而止。 我行至殿中站住:“此事发生在皇后入宫之前,就算追究罪责也追究不到皇后身上,所以皇后不用着急,朕也不急。皇帝皇后都不急,那便不是大事。”说到这里,我忍不住点头,自我总结道,“甚好!” “皇上要去哪里?” “回宫睡觉!”我头也不回,大步迈出堆绣殿。 事实上,我并没有面对刑蕙祯时的洒脱,我的心里,还是生疑了。 早已过了掌灯时分,紫宸宫的北阁里却依旧昏黄暗沉。我借助夜明珠发出的幽微光晕,独自坐在昏暗的寝殿里。我此时的心情,同眼前的微光一样暗淡无力。汤圆进来过两次,却都被我踹了出去。 脚步声再次响起,我头也不抬,轻声道:“出去。” “奴才馎饦,给主君奉茶。” 饭可以不吃,可水不能不喝。我无力地点点头:“放下就走。” “是。”馎饦应了一声,双手平托放有茶盏的漆盘,径自跪坐在我面前。 我:“” 幽光之中,我瞪视着馎饦,馎饦对我笑了笑——他只要不放下茶盏,就可以一直不走。 良久,我叹口气:“罢了,你先把茶盏放下,不想走就看着朕!” 馎饦这才把漆盘放下,轻声道:“适才汤饼回来说,御侮校尉贺鹫,确系太尉府掾属,于一个月前吐血而死,太尉府只说是死于心疾。因值大婚期间,便草草葬了。” “此人可曾出入过熏风殿?”没想到,这竟是我最关心地问题。 “贺鹫族弟贺隼,现任礼部主客郎中,因此贺鹫偶尔入熏风殿与族弟相会。” 我怒极反笑:“朕的熏风殿,竟然成了他兄弟相聚的所在!贺鹫已死,朕一定要从重处置贺隼!” 馎饦疑惑于我过激的反映,良久,他若有所悟:“主君,你不会当真对周美人生疑吧?” 见我一语不发,他突然站起身:“皇后和崔修容串通在一起,这是多显而易见的事!崔修容宫里逼死一个宫女,刑氏的太尉府里毒害一名掾属,将两件事联在一处,含沙射影诬害周美人。主君一向洞悉世事,五岁孩童都能看懂的事,主君却当局者迷!” 我当然看得明白,皇后和崔修容使出的手段也并不算高明。但是,周慧认识贺鹫是真,自尽的宫女与周慧情同姐妹也是真,越是半真半假越是真假难分。疑心就像一根毒刺,哪怕些微一点,其毒便可流遍全身。 馎饦重又坐回我对面,熟视我良久,正色问道:“主君是否同样也怀疑过,秦丞相当真意欲图谋不轨?” “朕怎会”我因馎饦突然转移话题而猝不及防,下意识就要表示否定,然后只说出三个字,我就再也说不下去了,我想到了秦丞相那份隐而不发的图籍。 馎饦苦笑一下:“主君是因为图籍而生疑吧?其实奴才在看见顾云清的血书以后,也同样对秦丞相产生过怀疑。” 我遽然看先他:“这怎么可能,秦丞相可是你的” “但是奴才后来想明白了。丞相之所以隐瞒图籍,是因为主君当时只有十二岁,尚且不能自保。若丞相当时将图籍交付主君,难免不被西宫搜得,刑氏若得了图籍,后果不堪设想。” 虽然这几天我也有过类似的想法,可是自己想是一回事,经他人之口提说又是另外一回事。我轻轻舒出一口气,心里不觉轻快了很多。 馎饦继续说道:“人谁能无疑心?主君身为皇帝,高居御座之上无所倚仗,疑心较常人更重也是情理中事。但主君若一味多谋善疑,迟早被这疑心反噬了心智,主君现在要学会释疑。” 我反复掂量他的话语,深深吐纳几次,颔首道:“朕记下了,谢谢你秦兄。” 馎饦不答,欣慰的笑容中隐有苦涩。我自悔失言,昔日相府公子如今藏身于一袭宦官的袍服之下,提及姓氏只能让他感到屈辱。 我站起身:“唤他们进来吧。” 汤饼等人依次入内,霜橙c香橘带领宫女掌灯。 “山药c山楂”,我被骤然亮起的灯光晃得眼花,闭上眼睛说道,“你们明日侵晨前往朱雀宫为周美人请脉,另外替朕带给她一句话。” 山药c山楂躬身道:“但凭主君吩咐。” 我缓缓睁开眼,心中同眼前一样,无限清明:“你们就说朕信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四章 夜召 我扫一眼汤饼等人,除馎饦外,其余几人俱是愁眉不展。 “朕饿了!”我高声叫道。 汤圆似从梦中惊醒:“奴才即刻去传晚膳。” 汤圆退下之后,汤饼苦着脸说道:“主君,周美人初害喜时,是奴才和汤圆派遣山药山楂前去调理周美人身体的,山药山楂诊脉后确认的受孕时日无误。但是眼下主君明知周美人含冤,却无从查证。奴才跟鹿脯c驼羹商议半日,依旧无计可施。” 他话音未落,鹿脯和驼羹就不约而同点头。 “真的无法证实么?”我随口问道。 驼羹回道:“宫女温小玉和校尉贺鹫已死,现在是死无对证,主君要从何查起?” 我低头不语。 一向寡言少语的饼饵突然开口:“奴才倒是有个办法,主君何不明谕刑部和太尉府,开棺验尸,查验贺鹫尸首是否真的中毒。若是真如太尉府所言贺鹫死于心疾,不是就可以证明周美人清白了?” 我瞠目结舌看向饼饵:“你还能更没脑子一点吗?你怎么就不想一想,对方已然做下这个死局,又为何偏偏留了贺鹫的尸首下葬,而不是烧掉?” 饼饵看看我,又看看鹿脯驼羹,满眼迷惑:“奴才说错了?” 驼羹叹口气,解释道:“若是主君明令开棺验尸,满朝文武c布衣黎庶,还有隔江观望的南梁君臣,就都知道主君后宫妃嫔同外人有染的私事了!你让主君亲政之后,如何面对满朝的衮衮诸公?” 饼饵听得冷汗涔涔,慌忙跪地叩首:“奴才没想到这一重后果,请主君恕罪。” “你不过是想问题太简单了,何罪之有?不过朕不放心你,日后内秘阁的重要文书,你务必与鹿脯或驼羹商议之后再做决策,起来吧。”我当时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道看似缜密的部署,险些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汤圆入内禀奏:“主君,传膳已齐,请主君用膳。” 我迈步向外殿行去,用最平常不过的口吻道:“去请崔婕妤入紫宸宫,与朕共用晚膳。” 汤圆跟在我身后,哭笑不得:“主君,这都二更天了,您是唤崔婕妤来用晚膳,还是夜宴呀?” “不过才二更时分,有什么不可以?”我浑然不觉,“更深夜静才正好说话!” 我故意把话语说得耐人寻味。 汤圆面有难色:“主君知道现下各处宫门都已下钥,而且想来崔婕妤也已经就寝了,主君何不” “睡下就把她再叫起来,朕今晚一定要看见她,快去!”我呵斥一声,不容置喙。 汤圆无奈,只得唤了四名内监去请崔婕妤。 内廷规矩,初更人定后,各处宫门便行下钥,宫殿监查看后,务必于初更三刻将钥匙上交宫闱局。 时值二更,我突然传召崔婕妤,紫宸宫侍监必须至宫闱局请钥匙,如此一来势必惊动各处宫门,不出一盏茶的功夫,皇后便会知道消息。 我如此兴师动众,只为宠幸一个婕妤,我想皇后知道后一定会火冒三丈。不过即便如此,她也不得不依照宫规,派遣彤史女官至紫宸宫记录妃嫔承幸时辰。 崔婕妤入紫宸宫时,已是一个时辰以后。彼时我已用过晚膳,正等得昏昏欲睡。 “臣妾婕妤崔氏,奉召拜见皇上。” 崔锦华身着一袭月白色绫裙,简单的流苏发髻上仅簪一根银钗,鬓角一团淡粉珠花已算得她周身上下仅有的一点鲜亮颜色。 深夜被传召而来,崔锦华神色稍显不安,偷眼打量坐在一旁的我。 我坐在席褥上,并未起身,慵懒地向她伸出手:“婕妤到朕身边来。” 崔锦华迟疑了一下,便将手搭在我手心里,我收紧手掌,顺势将她拉坐到席褥上。 “手怎么这么冷?秋凉之夜更深露浓,以后朕再传召,记得多加一身锦袍再来。” 我没有放开崔锦华的手,小心为她焐着,还不时凑到唇边呵一口热气。 崔锦华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境遇,她凝视着我:“皇上” “朕突然遣人传召,可扰了婕妤安寝?”我温言问道。 崔锦华轻轻摇头:“臣妾尚未睡下。” “这么晚还不睡,在做什么?” “臣妾在灯下读书。” 她有问才答,不肯多说一个字。我被她这局促的神情逗笑了,宫中哪个女子不是在我面前竭尽所能地展现自己,鲜有她这般寡言少语的人。 我笑着逗弄她:“朕几次见婕妤,婕妤都是静默寡言,为何呀?” 崔锦华低下头去:“臣妾生来不喜多言” “胡扯!”我想都不想就驳斥道。 我本想提说,上一回我与夏斯阙易装潜入丞相府时,崔锦华与姐姐纨素一番口角锋芒,哪里是不喜多言的人!但是思及皇帝与郡王隐藏形貌c私入相府,终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我只好不提。 于是我改口道:“哪有似你这般的妙龄少女,生来寡言少语的道理!” 崔锦华猝然抬头看我一眼,面容隐有忧愤之色。 我心下一跳,隐隐觉得找到了突破口。 我故意放下她的手,声音稍显冷意:“锦华,难道你不愿入宫?你知道,当日嘉郡王执意要娶你表姐,朕恐伤了你崔氏颜面,因此要你入宫。你莫不是怨朕这个决定过于草率?” “不!”崔锦华立即否认,“臣妾心心念念,都是入宫侍驾!奈何” 她眉宇之间的恼怒之色越发明显。 我面色稍缓,重又拉起她的手凑到唇边,呵一口气:“奈何?” 她欲言又止,我抬眸对她温雅一笑:“有什么话,是朕不能知道的么?” 崔锦华深吸一口气,说道:“家父本意是遣臣妾入后宫,以姐姐为嘉郡王正妃。奈何姐姐早欲飞上枝头,不甘心为嘉王妃。姐姐暗中买通家母侍婢,将我数次失言反复说与家母,导致家母恼恨于我,姊妹易嫁,要我嫁入王府,而姐姐得以入宫为妃。臣妾因此悔恨非常,发誓入宫后再不多言!”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复又皱眉,“嘉郡王有何不好,你们姊妹都不愿嫁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五章 无亲 朝野上下尽知,我待嘉郡王与别的兄弟不同。崔锦华却没有因失言而流露惶恐,面色熙和恬淡:“嘉郡王殿下龙章凤姿,自是佳配。然而臣妾宁为天子嫔妾,也不愿做嘉王正妃!” 我听了不觉好笑:“这是为何?” “臣妾在闺中便常听家严提说皇上圣资颖睿c允文允武,那时候臣妾便私心期望,此身若得在皇上身边执巾奉帚,便在无所求!” 我不动声色问道:“崔丞相时常在家人面前提说朕?” “只是偶尔。”崔锦华似乎意识到不该道出丞相私下的言行,因此话又变少了。 但是这却勾起了我的兴致! 丞相崔煊少年成名,诗酒风流名动天下。太傅曾言此人年轻时自负才名,言行轻狂c落拓不羁。因流连青楼数日不出,遭御史弹劾,贬谪至苦寒之地。然而世事往往出人意表,崔煊不容于礼教,却引得天下文人士子趋之若鹜。 反倒是崔煊中年后转投刑氏门下,成了刑太尉的走狗,如今虽是门第煊赫c紫袍玉带,但却落得个声名狼藉的可悲下场。荣辱之间,不知得失几许。 “朕想听听,丞相私下里可有评说过朕?” 崔锦华嘴唇翕动,不敢再说下去。 “无妨”,我捏了捏她的手指,“你我夫妻私语,做不得真。卿姑且一言,朕听过即忘,可好?” “家严曾言,虽不知皇上谋断如何,但是皇上聪慧异于常人,且悟性绝佳,只是锋芒太过,若不知收敛,恐非长久皇上恕罪!” 崔锦华无意中竟说出了丞相的不敬之语,她吓得俯伏在席上,瑟瑟发抖。 这一语在我听来,不啻振聋发聩。我忍下心潮起伏,若无其事将崔锦华扶起来。 “朕不是说过了么?听过即忘。” 崔锦华痴痴问道:“皇上当真不恼怒?” “你看朕像是恼怒的样子么?”我笑了笑,“而且你肯说与朕听,便是对朕不藏私,朕非常欢喜。” 崔锦华轻轻舒出一口气,显是吓得不轻。 我眯了眯眼睛,情知情绪一紧一松之下,此时恰是她最无提防得时候。 “难道在你心中,朕就是动辄易怒的暴君么?”我拉她靠坐在怀中,慢慢说道,“你看今日在绮云宫里发生那样的事,朕不是也没有怒火冲天?” “臣妾当时唯恐皇上下令处死周美人。” 她的话着实出乎我的预料:“怎么,你也同朕一样,认为周美人是被冤枉的?” 说这话的同时,我的目光不觉瞥向寝殿的一个角落。 崔锦华没有回音,她凝神我的眼睛:“皇上深夜传召臣妾,莫非是因周美人之事,皇上意欲向臣妾求证?” 我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对上她的眼神笑笑。 崔锦华难掩失落:“此事臣妾虽有觉察,可” “先不要说!”我低喝一声打断她的话,同时抬手掩在她嘴上。 崔锦华口不能言,她蹙紧如烟双眉,眼波流转满是疑惑地望着我。 我充满邪气地笑了,在她耳边语声低沉缥缈如顷刻飘散于九天的烟雾:“朕深夜召你,只是想见你,与旁人无关。今夜,这北阁之中,只有你与朕!” 我放下掩在她唇上的手,猛地将她抱起,一步一步走向寝榻。 被抱起的一刻,崔锦华因为失重,惊呼一声,随即双臂环住我脖颈,眼睛一眨也不舍得眨地盯在我脸上。 她此时已能言语,却似乎唯恐出声惊扰了眼下的欢好情浓。 我宠幸了崔锦华,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可怕的清醒和冷静,这是我以前绝不会有的。 我微抬起身,望向枕畔媚眼如丝而又意乱情迷的女人,心中涌起浓重的悲凉——我为洗雪一个女人的清白,却要用宠幸另外一个女人的方式。夏斯邦何其可悲! 皇天无亲,惟徳是依。皇帝又何尝有过亲情?骨血之亲如祖孙,肌肤之亲如夫妻,当面对皇权,或者相互利用,或者反目成仇。 我披衣坐起,趿上逍遥履就要搴帐而出。 “皇上”崔锦华自我身后,不放心地唤道。 我回身对她温和一笑:“朕去去就回。” 侍立于寝帐旁的司帐司寝女官没料到我会这时候出来,诧异之下躬身问道:“圣上何事吩咐奴婢?” “你们,一个也不许留,都退下。” 我冷眼看着女官侍婢尽皆退下,转身向寝殿的一侧行去。 以食指中指轻叩墙壁数声,专用于藏人的复壁应声而开,两名彤史女官拜倒在我脚下:“皇上。” 我看一眼她们手中墨迹斑斑的绢帛:“既然都记下了,就退下吧!” 二人面面相觑,只得行礼告退。 我环顾寝殿四周,确认再无旁人,方才回身入帐。 榻上崔锦华不知何时已拥被坐起,见我回来,忙问道:“皇上做什么去了?” 我脱了寝衣,将她揽入怀中:“朕说过,今夜这北阁之中,只有你与朕。” “皇上为何对臣妾这样好?” 我无法作答,只有抚弄着她的长发:“再过一会儿就要天亮了,明日虽无朝会,可也要至两宫太后座前问安,早些睡吧” 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我站在铜镜前难免呵欠连连。 崔锦华清晨起身,一直乖巧地服侍我更衣着冠,我垂眸看向正在为我整理袍角的她,突然说道:“虽说婕妤初次进御不必晋封,但是朕想给你一个封号。” 崔锦华的动作立即停下,她猛然抬头,眼中是掩饰不住的狂喜。 我略抬了抬下颌,对她笑笑。 大夏内廷妃嫔自正三品婕妤起,始可获得封号,但能否获赐封号,全在皇帝一人之心。因此宫中便有了“封位以别高低,封号以知宠疏”的说法,妃嫔获得封号的荣宠远远胜过晋位的喜悦。 正当此时,山药和山楂急步入内,似有要事禀奏。 我暗中对她们使了个眼色,二人只得暂退一旁。 “皇上想给臣妾什么封号?”崔锦华看向我。 “朕喜欢你在人前寡言少语的样子,就赐你一个‘静’字,你可喜欢?” “臣妾谢恩”,崔锦华跪谢封号,她扬起头来,对我含情一笑:“只要是皇上赏赐的,臣妾都喜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六章 取笑 我随手将崔锦华扶起,仔细端详她的面庞,突然嗟呀叹息。 “皇上在看什么?”崔锦华情不自禁将手指覆上脸颊,“难道一夕之间,臣妾就变丑了?” “锦华人面桃花,只不过今晨看来,桃花未免过于憔悴,而且眼睛四周都是青的。” 崔锦华闻言立即转向铜镜,忍不住左右照视。 我负手立于她身后:“别照了,快回宫休息去。” 崔锦华神色为难:“可是臣妾还要去凤仪宫向皇后请安” “朕自会遣人知会皇后,你只管回宫休憩。”我淡然一笑。 “如此,臣妾便告退了” 崔锦华虽嘴上说着“告退”,人却并不走,只立在我身侧欲言又止。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却不言明,含笑抚在她背上道:“一会儿睡醒了哪儿都不准去,只在寝宫里等着朕,记住了没有?” “臣妾记住了,臣妾哪也不去!”崔锦华抬眸而笑,终是放下心来。 静婕妤离去之后,我脸上的笑容立时退去,我看向山药和山楂,沉声道:“怎么回事?!莫非是周美人” 山药c山楂适才进来的时候,神色惶急,周慧平常时节都那般爱哭,更何况是眼下这般处境。因此我难免想到她身上,眉心忍不住抖动。 “回主君,周美人无事,是庄淑仪出事了。” “庄淑仪?!”我始料不及,右手也因攥紧衣带上镶嵌的玉片而青筋脉浮凸。庄淑仪是后宫中唯一可以制衡皇后的人,若是有事 我深吸一口气,看向山药:“怎么回事,慢慢说。” “昨日周美人移入朱雀宫后,庄淑仪不敢怠慢,吩咐日后凡周美人饮食,务必交淑仪娘娘亲自看视后方可呈予周美人。” 我不由赞许,行事谨慎周全,这也是我看重庄淑仪的原因。 山楂继续说道:“庄淑仪昨晚亲至周美人所住的云英殿,劝慰安抚良久方才回宫。谁料贴身宫女不慎打翻了主君御赐的水晶玲珑宫灯。主君试想,庄淑仪目力于夜间几乎不能视物,仅凭几盏绛纱宫灯如何看得清楚?庄淑仪当场脚下踩空,自寝殿前的石阶上摔落,除去额头c肩上几处擦伤外,最严重的是左脚腕部扭伤,御医已去看过,说是伤了筋骨。” 此时黄门侍监已于殿外恭请御驾登辇。 我只得向外走去,边走边说:“如此,朕先去太后宫里问安,稍后去看望淑仪。” 我心事重重,周慧之事未了,庄婕妤骤然受伤,还真是多事之秋! 驼羹赶在我登上步辇前问道:“主君今日免了静婕妤向皇后的请安礼,是否要奴才遣人往凤仪宫里知会一声?” “不必了。刑氏c崔氏亲密无间,想来皇后也是不会介意的。” “是——”驼羹故意将声音拖长。 我远远的就见朱雀宫外一派花团锦簇,我忙命辇郎停下车辇。三四位宫装妃嫔携手揽腕步出朱雀门,在门外说笑一番,方才各自离去。 我不由叹道:“庄淑仪这边好热闹!” 鹿脯适时拾笑道:“庄淑仪为天子宠妃,宫里哪个不赶着来凑趣?依奴才看,她们来看淑仪是假,欲得主君龙颜回顾才是真!” 鹿脯的语气里,不觉有几分酸讽的意味。汤圆向来和善,闻言皱眉摇头。 “也难为这些妃嫔娘子了!缦立远视而望幸焉,若没有星点帝宠,在这深宫如何生存?她们不过是想于朱雀宫中邂逅天子,实在是无可厚非。” “所以朕要等她们尽行离去后,再去看望淑仪。”我摇摇头,跳下辇车向朱雀宫行去。 我示意宫殿监不必通传,轻车熟路走向李华予的寝殿。我原以为,前来问安探病的嫔妾既已尽数散去,那么此刻寝殿里应再无旁人。 殿门微敞,珠帘卷起,殿中传来阵阵轻快的笑声。我心中起疑,便在殿门外站住。 “姐姐,我给你学学他当时的样子!”一道宛如空谷啼莺的声音,这声音于我并不陌生。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既已被我知道了闺名,小娘子还不肯从了我吗?”原本细润可人的声音被刻意憋粗,显得不伦不类。 寝殿里随侍的宫女,都被她逗笑了。 我眼瞳骤然缩进,本想厉声呵斥,谁知姜纫秋的声音再度响起。 “姐姐,我再给你学学他在西市茶馆外调戏我时的样子。你!过来!” 我悄然探进头去,只见姜纫秋身着朱锦曲裾深衣,抬腕呼喝一名侍女走到近前。 只见她翘起一根纤纤手指,轻佻地挑起宫女的下颌,笑得一脸猥琐:“我都已经称呼你为‘小娘子’了,你是不是该叫我一声‘郎君’了?” 话音未落,殿中上下人等笑得直不起腰。宫女们不敢想象,平素在她们面前不苟言笑的天子,竟然还有如此一面。 尔母婢也!再听她嘲弄下去,我这天子颜面就可以不要了。于是我抬起左脚就要迈过门槛。 然而,当我的脚抬在半空中,当殿中笑声逐渐低微几分,姜纫秋为之前的模仿总结道:“姐姐你看他,哪里像是九五至尊,分明就是一市井泼皮无赖!” 李华予含笑劝阻:“你怎么还是这般口无遮拦!你又不是不知道,不可妄议君上。” “我哪有议论君上!我不过是取笑君上罢了!”姜纫秋强词夺理道。 她跳回到李华予身旁做下,用手指着眼睛,神秘兮兮道:“姐姐你发现没有?我们的这位君上,发起火来尤其滑稽!他一发怒就喜欢瞪人,或许还觉得自己天威可怖,但他自己哪里知道,他瞪人时左眼大右眼小,我上一回见了险些就笑出来!” 我咬了咬唇,将停滞于半空的脚轻轻落地,随即右脚也迈过门槛。我迎着一殿的笑声,稳步走进寝殿。 随着我一路行进,笑声逐渐消失,终于化作满室寂静。 此时于榻旁背我而坐的姜纫秋终于察觉有异,她抬头看一眼脸色刹那失色的李华予,窈窕的背影僵了片刻,我虽看不见她此时面上的表情,可也想象得到,该是怎样精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七章 过招 姜纫秋一动不动的坐着,我故意在她身后三四步的地方停下。凭我与生俱来的帝王气势威慑于任何人,这个距离都是绰绰有余。 四周的气氛略显紧张,庄淑仪欲出言缓和,却被我以眼神制止。 我对着姜纫秋的背影,玩味一笑。 默然有顷,我看见她因紧张而微耸的双肩蓦地放下,而后她认命地叹口气,起身慢慢转向我。 朱锦红裙c红珊凤簪,榴石耳珰c红宝花钿。 姜纫秋几乎将自己整个人都笼罩在云蒸霞蔚的红里,让我不觉目眩神迷——自然,我是被气的目眩神迷。 此番入宫的妃嫔中,除去二嫔二婕妤以外,姜纫秋的位份是最高的,然而我却将她打发到远离宫殿群的漪兰殿,便是表明我的冷落之意。 话本戏文上不是写得很清楚?遭遇冷落的妃嫔不是都处境凄凉么?树上掉落一片枯叶,都要陪坠几滴泪水! 可她姜纫秋哪里有废弃妃嫔的情状?通身装扮比宠冠六宫的妃嫔还要招摇。在这后宫是非之地,竟敢将我私下说与她的戏言散播得尽人皆知。 她如此大费周章,不过是想向我传递一个暗示——深宫之中人人希冀的帝宠,于她而言不值一哂。 想到此我不由冷笑,这妮子竟然跟我玩起了欲擒故纵! 既然她想玩,我不妨陪她玩到底。 姜纫秋没有抬头看我一眼,垂首跪下:“皇上。” 我本想悄悄瞪她一眼,但立即想到她那一句“他瞪人时左眼大右眼小”,便硬生生止住这个瞪人的动作。 庄淑仪见我来了,便要起身迎驾,我绕开跪在地上的姜纫秋,快步行至榻旁,按住她肩膀:“淑仪不必多礼,好好坐着就是。” 李华予对我欠身施礼,看看我又看看姜纫秋,示意我有人还跪着。我装作没看见,问道:“朕听说你从石阶上摔下,伤了筋骨,以后晚上不准四处走动。” “是臣妾宫中侍婢失手打破了皇上御赐的水晶玲珑宫灯,深夜之中臣妾目力衰微,不慎从阶上摔落。” 我皱眉道:“似此等蠢笨侍婢,终不可用。不如将她打发入掖庭司做粗使宫女!” 李华予笑道:“皇上所言,皆因爱护臣妾,臣妾感激皇上圣恩。然而阿鹿是臣妾的陪嫁侍女,相伴五六年,是以臣妾不忍将她发去掖庭司。” 我尚未允准,早有一名宫女趋前跪下,叩首连连:“奴婢失手打翻灯烛,致使娘娘摔伤,圣上降下任何责罚,奴婢都甘心领受。只求圣上不要让奴婢离了娘娘!” 我沉声问道:“你叫阿鹿?抬起头让朕看看。” 阿鹿面色从容地抬起头,并不抬眼看我。我暗自点头,不愧是太傅府出来的人。 “朕记住你了。阿鹿,以后用心服侍你家娘娘,若再敢有闪失,朕定不饶你!” 阿鹿再次叩首,起身退下。 我起身,隔着芙蓉绣被,弯腰小心翼翼地揉搓李华予的脚腕,问道:“现在疼得厉害么?” 俯身之际,我闻到一股刺鼻的药草味,也难怪一向不喜熏香的李华予,此时寝殿中篆烟袅袅雾气缭绕。 李华予笑道:“服药之后,已不是很疼了。” 我又揉动两下,直起身时恰好看见李华予正暗中向姜纫秋递眼色,后者轻轻摇头。 我佯装没看见,坐回到李华予身旁,有意隔开这二人的视线交汇。 庄淑仪额角一块红紫伤痕,于她白皙的面容上分外惹眼,想来便是昨夜摔下时蹭伤的。 被我盯住伤痕,李华予忍不住苦笑道:“臣妾变丑了。” 我摇了摇头:“野史传闻,曹丕宠妃薛灵芸,脸撞屏风鲜血流离,以成晚霞妆。华予容颜秀美气度华馥,额上伤痕宛如点缀红英石,想来当不逊于晚霞妆。” 李华予闻言笑笑,正要说话,我却摇头制止。 “但是,朕实不喜以伤痕为妆容,所以爱卿要快些伤愈才好。” 我又挨近了些:“听山楂说,你除了额角,身上也有数处擦伤,伤情如何让朕看看?” 说话之间,我就要去解李华予的衣带,她脸上一红忙躲闪开,轻声提醒道:“皇上,姜容华还在这里” 我眨眼,装作浑然忘记的样子:“谁是姜容华?朕怎么不知道?” 李华予只把眼看向依旧跪在地上的姜纫秋,我只得理一理衣襟,坐正身子。 姜纫秋重新见礼:“臣妾容华姜氏,见过皇上。” “你也是此番大婚时候入宫的?朕竟然从未见过你!” 姜纫秋闻言,豁然抬头对视我的眼睛,双眼中似有一团怒火跃动。 庄淑仪小声说道:“皇上,容华在此多时,还是让她回去吧。” “也好,那就退下吧。”我随口说道。 姜纫秋勉强站起身,敛衽为礼:“妾身告退。” “且慢!”我突然叫住她。 姜纫秋转过身:“皇上有何训示?” 我唇角轻撇:“容华一身明艳,很是夺人眼目。然而人贵有自知之明,这样骄人的颜色,委实不适合无宠之人。” 我话音未落,就见姜纫秋抬起下颌,以眼角瞪视着我。她浅绯色的双唇微启,几乎可以看见她那咬紧的银牙。 我同样向她扬起脸,眉毛轻挑,看她还能说什么! 我眼角余光看见李华予微微摇头,示意姜纫秋立即退下。 姜纫秋后退半步,刚刚转过半个身去,似乎不服气一般,突然将身子拧转回来:“敢问皇上,妾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才算有自知之明?” 我被一时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不假思索道:“就穿朕初次见你时,你那身青烟色的布裙最合适!” 甫一出口,我已经后悔得想抽自己。 姜纫秋直视着我的眼睛,缓缓展露出一个无声的笑颜:“皇上不是从未见过妾吗?” 竟是一丝颜面也不肯让与我。 我眼珠转动,面不改色道:“朕恰好又记起来了。” “哦”,姜纫秋似笑非笑,缓缓点头,“皇上恰好又记起来了!” 然而,她看向我的眼神,分明是在看一个离魂病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八章 高卧 我和姜纫秋竟就这般在空中以视线交战。 她的目光中满是挑衅,我初时还瞪视着她,后来突发奇想,竟故意眯起右眼,当真作出左眼大右眼小的夸张模样。 一霎时姜纫秋眼眸中的笑意自然流露,她稍稍偏过脸去,通身气韵犹如神仙中人。 庄淑仪看看我,又看看姜纫秋,突然笑了:“皇上,臣妾幼时养病曾暂居别院,与这位姜家妹妹比邻而居,当时多得她为臣妾病中解闷。妹妹一向喜戏谑,如有御前失仪之处,还请皇上恕罪。” 我抽抽嘴角:“朕哪里会同她这小妮子一般见识。” 姜纫秋细眉挑起,鼻中似有似无“哼”了一声。 庄淑仪悠悠说道:“臣妾于深宫之中,竟遇到当年旧识,心中不胜欣喜。臣妾也曾听闻皇上于市肆偶遇妹妹之事,今日机缘巧合,皇上与妹妹在臣妾这里碰上。不如就让臣妾做一回冰人,为皇上与妹妹当日的偶遇成就一段佳话” “不妥!”我断然拒绝。 然而就在我说出这二字的同时,我看见姜纫秋也在用力摇头。 “皇上和淑仪娘娘若没有吩咐,臣妾告退!”她重行一礼后快步退出。 我站起身望着她的背影离去,不觉皱眉——这招欲擒故纵,她似乎用得过猛了。 “你们两个人哎”身后突然传来李华予似叹似怨的声音。我惊回身,只见她靠坐在软枕上,满眼无奈。 我心下隐隐生出疑云,正要同她说些什么,朱雀宫的宫殿监却在此时趋步入内:“奴才禀奏圣上,时近午膳时分,圣上可要在此传膳?” 宫殿监虽是问询,可说话的语气似乎早已预料到我会留下用膳——这些时日,我但凡入朱雀宫,都是同庄淑仪共同用膳,直至晚上就寝。 但是近日我却另有打算。 我略作沉吟,抬眸看向庄淑仪,她只含笑不语。 “朕今日还有事,便不在此用膳了。” “是。”宫殿监稍稍愣了一瞬,忙躬身领命。 庄淑仪神情自然:“静婕妤恬然澹和,恭喜皇上又得一朵解语花。” 显然她已知道我深夜传召崔锦华一事,我含笑捉住她的鼻子:“华予这话带了几分酸气。” 笑闹一回之后,李华予认真对我道:“臣妾入宫之初,实不敢期待能有今日这番宠眷,臣妾已是喜出望外,哪敢横生嫉妒之心?” 她言语泰然,毫无作伪之态。这段时日的相处,我深知李华予处事洒脱,那种希求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事,她从来就不会做。对李华予而言,我只是君而非夫,她只要恪守妃嫔之礼就够了。李华予绝不会如寻常女子般,为一份相思乱了方寸。 想到此我难免怅然失意——若是稚狐在我身边,她可容得下我这妃嫔无数? 庄淑仪与我心有默契:“臣妾常想,若是没有那番风波,小狐入宫为皇后,皇上可还会如今日这般,恩宠遍于六宫?” 我愣了片刻,随即自嘲地笑了:“华予你怎么了?小狐已去,那不过是朕一时的童言无忌。” “可是” 我不想再听她说下去,于是豁然起身:“淑仪慢慢养伤,朕改日再来看你。” 她嘴唇翕动两下,终究欠身低头:“臣妾恭送皇上。” 我恍恍惚惚登上车辇,却半日不说欲往何处。 “主君可是累了?”汤圆低声问道,将我从浑浑噩噩中惊醒。 我古怪一笑,我这是在做什么?胡为乎惶惶欲何之! “去静婕妤的景明宫。”我哑声吩咐着,随即闭目调息。 一连几日,我都与静婕妤盘桓在一处。不是我召她入紫宸宫伴驾,就是我命驾前往景明宫。每一次相会,我都要不厌其烦地将内侍宫女尽数遣出,一个也不留下。在世人眼中,庄淑仪因伤静养期间,静婕妤毋庸置疑取代了她原先宠妃的地位,甚至于超然其上,因为她同皇帝的相处,似乎多了一份可以悄然私语的亲密无间。 皇后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初入宫闱时还偶尔姐妹相随的崔修容和静婕妤,逐渐分道扬镳,我静默地看着这一切,我知道,快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天了。 我命人在政事堂设下矮榻,每十日至政事堂的听政,也被我变成了每十日至政事堂高卧。 秋来多雨至大河决口,河东诸郡多有受灾,负责此事的户部巡官立于堂下,仅是禀报各地损失就用了两个多时辰。 丞相崔煊问道:“北海郡原有户数口数几许?” “北海郡原有民户六万”巡官一时张口结舌,“下官一时忘记,请丞相稍候,待下官” “北海郡原有户七万三千余”,我自榻上翻身向内侧,犹如梦呓一般说道,“人口四十二万六千二百余,土贡仙纹绫c红蓝c紫草等物” 身后寂然良久,巡官连声赞道:“陛下英明!陛下” 我摆摆手,打断道:“卿等放低声音,朕要高卧。” 政事堂再度寂然无声,丞相再开口时,声音果然放低下去。 这些时日,若政事堂议事结束,为不吵我休憩,所有官员皆是悄然而退,今日也不例外,当我再醒来时,已是人去堂空。 刚刚睁开睡意朦胧的双眼,就听身后响起略显苍老的男子声音:“陛下好睡!” 我难免吃惊,原来政事堂中还有人!我不动神色辗转躺平,以眼角余光看见崔煊正立于矮榻旁,他揖手躬身行礼,脸上笑得皱纹都舒展了。 “丞相还不走么?”我懒散坐起,却并不站起,反而就着坐起的姿势,纳足于怀。 这是极其无礼的行为,崔煊贵为丞相,即便是天子也应以礼相待。可我偏不以礼待他,谁让他忝列相位,而为刑氏走狗! 崔煊呵呵一笑,似乎对我的无礼毫不介意。他不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道:“朝政很无聊么?” 我认真想了一下:“朝政不无聊,可朕就是不喜文武公卿为一点小事,争得面红耳赤。” “那么在陛下看来,什么是小事,什么又是大事?”崔煊笑容和蔼,注视着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九章 问罪 我很不喜欢崔煊看我的眼神,好像长者正在谆谆善诱着一个懵懂孩童。 这一次,我不假思索就给出了答复。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除了祭祀与战争,其余如岁时农耕c诉地争产,尽属小事!” 崔煊忍不住笑着摇头,正当我准备怫然起身而去的时候,他突然说道:“‘苟无民,何以有君?’此一语,陛下可认同?” 我翻了个白眼:“自是认同,若没有百姓,朕给谁去当皇帝!” 崔煊点头笑问:“那么于升斗小民而言,是关心数十万铁骑踏破关隘长驱御敌,还是关心能否多收几斗粮食?” 我知道崔煊是故意挖坑给我跳,我岂能当真往里跳! 我转转眼珠:“那就要看这些百姓住家在何处了!”若是居住于边境的百姓遇上两国开战,自是忙不迭携家带口弃地而走,哪里还顾得上田垄稼禾。 言毕我似笑非笑地看向崔煊,看他还怎么回答! 谁知崔煊笑了两声,一揖到地:“陛下圣资聪睿,实为我大夏国祚之福!” 我险些自矮榻上栽下,我这不过是一时狡辩,在他崔煊口中,竟成了国之福祉。 然而丞相行下大礼,我就算再不情愿,也只得懒散起身,踩在朝靴上,拱手想了半日才道:“丞相也不笨!” 随着我自榻上站起,我和崔煊之间相隔就只有两步距离,他略显苍老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陛下置矮榻于政事堂,公然高卧于庙堂之处。既是一心韬光养晦,适才当臣问询北海郡户数口数之时,陛下为何又要出言相告?” 我:“” 若不是顾及天子颜面,我当真想告诉他我是一时没忍住,现在早已悔得肠子都青了。 “政事堂议政申时二刻退班,当时已近申时。陛下是唯恐巡官退下查找籍簿而误了时辰,减免赋税c开仓赈济诸般救灾之事便只得候至明日。陛下表面万事不萦于怀,实则看人看事洞若观火!”崔煊轻飘飘一句话,道出我心中所想。 我猝然抬眸,目光如电审视崔煊。 崔煊呵呵一笑,袖手而站:“陛下有一片仁心,这是天下兆民的福祉。然而当此之时,臣以为陛下还是明哲保身,依旧韬光养晦为上计!” 我感到不可思议,崔煊为何要对我说这番于他没有任何好处的话? 滴漏声声,我眼中精光闪烁。崔煊浸淫官场多年,老谋深算。他这席话只会让我日后出言行事愈发谨慎,但是就算他说得再语重心长c声泪俱下,也不可能得到我的信任。更何况若是不慎传到刑氏耳中,反会招致嫌忌。 “朕适才说了,丞相也不笨。崔丞相也曾名重天下,却为何甘愿为他人爪牙,将一世声名尽付诸流水啊?”我猜不透崔煊心中所想,只好出言试探。 我希图看见一个无奈的表情,或者一瞥欲言又止的眼神,然而让我失望的是,崔煊的神态,犹如春日暖阳里晒得陶陶然的老猫。他满眼惬意地对我一笑,我顿时产生错觉,以为自己说了盛赞他的话语,他几乎就要立即谢恩! 崔煊呵呵笑道:“陛下,人各有志。行至今日这一步,是臣心甘情愿,臣谢陛下关怀!” 我险些咬到舌头!他果然谢恩了,可是我究竟哪句话关怀过他? 当日我便与崔煊,有如一对明君贤相,一前一后跨出政事堂的门槛。 守在门外的汤饼汤圆见我们这副姿态,一时都愣住了——大夏祖制,为防内宦干政,严禁宦官入政事堂,因此他们只得守在帘外。 “启主君,时候不早了,请主君移驾回宫。”汤饼适时说道。 崔煊含笑躬身:“臣恭送陛下还宫。” “朕改日同崔卿一道饮酒!” 我坐在步辇上,揉着笑疼的脸颊。汤饼汤圆随扈于两侧,就听汤圆小声问道:“往常也未见主君同丞相亲厚,今日这是怎么了?” 我自知这话不是问我的,因此默然不言。 汤饼用同样低的声音答复:“这个你都不知道?这叫翁婿之亲,丞相两个女儿都给了主君,他怎能不过来讨好主君?” “是这样么?”汤圆很是好奇。 “你们两个以为这么小的声音,朕便听不见?”我没好气问道。 汤饼忍不住笑了:“奴才二人私语,就是说给主君听的。” 我心下一动,回身看向二汤:“怎么说?” “主君,适才内宫来报,崔修容至景明宫见静婕妤。姊妹二人在寝殿里私话良久,后来不知为何就起了争执。崔修容离去时脸上还有怒容。一刻钟之后,中宫传下懿旨,责静婕妤不敬皇后,命其禁足半年静思己过。” 看来皇后是恨极了崔锦华,人家不过是有两次没去凤仪宫请安,她就扣下了“不敬”的罪名。一个宠妃,在后宫消失半年,等待她的命运,只有失宠! “主君可要往景明宫抚慰静婕妤?”汤圆问我。 “皇后管教妃嫔,朕不管。朕要为周美人及皇嗣洗雪清白,皇后也管不着!”我不在乎地笑了,“命掖庭丞至凤仪宫候宣。” 汤圆会意,立即命驾凤仪宫。 我在凤仪门外站住,冷眼看着笑容可掬的大长秋。 “去告诉皇后,速传崔修容至此。修容来了,就让皇后带着一起来鸾凰殿见朕。” 我正要迈步前往鸾凰点,眼角余光就看见大长秋笑容一窒:“崔修容眼下正在凤仪宫中。” “如此,甚好!” 我高据鸾凰殿的首席,闭目静待。 殿中响起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我没有睁开眼睛。 “臣妾拜见皇上。”刑蕙祯和崔纨素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我轻抬右手,掌心向上,示意她们起身。 “皇后坐。”我的声音低沉,似乎裹挟着无尽的怒意。 刑蕙祯迟疑地同崔修容对望一眼。 我只盯着座席前的锦茵绣毯,并不抬眸:“皇后坐。” 皇后牵起襦裙,迈上两级台阶,坐在我的身侧:“皇上可是来为静婕妤兴师问罪?” “皇后管束六宫妃嫔,朕是来问候皇后。顺便”我看一眼下面站立的崔纨素,“向崔修容问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章 认罪 我骤然发难,崔纨素的眼中闪过一抹猝不及防的惊惶,不过转瞬即逝。 她直视着我的眼睛:“敢问皇上,臣妾何罪之有?” 我斜睨向她:“修容当真要朕言明?” “臣妾愿闻其详!” “朕要问修容三大罪。其一,谋害皇嗣。其二,逼杀宫女。其三,欲陷皇后于不义!” 崔纨素听见前两条罪责时,尚且还能维持面上的镇定,但是当她听清楚最后一条,她终于忍不住,疑惑地看向皇后。 刑蕙祯同样不知所措,暗中对她摇头。 皇后看向我:“皇上” “朕已确知此事与皇后无关,皇后只管听着就好!”我在刑蕙祯出言时立即打断她。 我的目光冰冷地凝于崔修容身上:“修容,你可认罪?” 崔纨素容色如常,直视我的眼睛。可是我留意到,她的袍袖在微微抖动。我今日甫一见面就声色俱厉的兴师问罪,便是存心在她最猝不及防之时,给予致命一击。 崔纨素深吸一口气,跪倒在地:“皇上若厌弃臣妾,臣妾但请皇上赐死!但是皇上所问之罪,罪责重大,臣妾实不敢认罪!请皇上垂示证据证人,臣妾请求对质!” 我心中冷笑,此事被她和刑蕙祯做得死无对证。若能寻出证据,又何用我这些时日的周折! “你以为这世上真的有死无对证之事么?” 我抬了抬下颌,显是胸有丘壑。事实上我眼下的紧张,丝毫不逊色于皇后和崔修容。 我轻拂袖口,以闲适的口吻说道:“朕近几日时常召见静婕妤,婕妤虽人前寡言少语,幸而在朕面前,还是有很多话说的,因此言谈中就少不得提及修容。有些事不宜宣之于众,因此朕每每召幸静婕妤,都要尽数遣散侍者。” 当我说到静婕妤时,崔纨素的脸上,写满了讶异和愤恨。 “这不可能!她” 我愤然抄起一物,向下面跪着的人砸去。崔纨素下意识避开,随着一阵刺耳带的碎音,一只玉杯被摔得粉碎。 崔修容吓得面无人色,她惊恐地看向我。 “冥顽不化!枉费朕一片苦心,朕不过是想给你崔氏留几分薄面!” 我怒不可遏,厉声呵斥。声音在空阔的鸾凰殿中,引得回声阵阵。 崔修容俯伏下去:“皇上息怒” “住口!”我不能给她留下任何余地,于是步步紧逼,“你以为,她不可能知道,对么?朕告诉你,这天下,岂有不可知之事!” “你嫉恨周美人孕育皇嗣,无意中发现服侍你的宫女温小玉,曾与周美人亲如姐妹。于是你用毒计逼死温小玉,以遗书直指周美人同旬月前病死的贺鹫有染。你自认为做下了一个天衣无缝的死局,却哪里想得到,任何事,只要是人做的,就能找到破绽!” 我眼看着汗滴自崔纨素的额头沁出。我的手心,同样也因紧张兴奋而满是汗水。我暗中咬了咬舌尖,让自己更清醒一点。 这是一个赌局,成败在此一举。 “朕听说你的陪嫁侍女,同静婕妤带入宫中的陪嫁侍女,刚好也是一对姐妹。” 崔纨素勉强抬头看我一眼,又立即低下头去。然而就是这匆匆一瞥,我隐隐的猜测,又笃实了几分。 “不过这一对姐妹之间,比起你同静婕妤,似乎要亲厚几分,她们可是无话不说的。” 我在静婕妤宫里时常看见那一对陪嫁入宫的姐妹,当时也曾想过审讯崔修容心腹宫女,不过这想法立时被我捐弃。此事并非苦无证人,而是关系到皇家颜面,不宜公开。再者我唯恐打草惊蛇,反不如我今日这般直接诈取。 崔纨素几乎跪不稳,身子摇摇欲坠。 “事已至此,你还要死不悔改吗!” 崔纨素已是面如死灰。 我本就毫无证据,今日所言,不过是这几日与静婕妤接触时找到蛛丝马迹,从而做出的猜测。 到此时,我也只好攻心为上了。 我叹息一声,再开口时声音里便自觉带出一点痛惜。 “朕早知你陷害周美人之事,却迟迟不予查问,一者顾虑天家颜面,再者不忍静婕妤难堪。朕想你若迷途知返,于朕面前坦承此事。谁知你竟愚不可及!” 我的声音由低沉转向高亢:“若不是静婕妤求朕网开一面,朕真恨不得” 崔修容豁然抬头,“崔锦华怎会为臣妾向皇上求情!” 我一时无语。 我只顾乘胜追击,一时大意竟然说错了话。 “朕何曾说过她是为你而求?”我换了个坐姿,“锦华她是为你崔氏满门而求。” 当我提到崔氏满门,崔纨素再不能自持,开始痛哭流涕。 无论何时,对于这些世家贵女而言,家族始终是她们的软肋。 我凝眸看向刑蕙祯,说出的话却是对崔纨素的:“崔修容用心险恶,意图陷皇后于不义!” 刑蕙祯维持面色的平静:“此事与臣妾有什么关系,臣妾委实不懂。” 她入宫不过数十日,便已学会掩饰心迹c遇事保全自己,看来太皇太后功不可没! 我看向皇后,亲和一笑,笑容中充满了无可奈何:“你这痴儿,被人算计了去还不自知!” “痴儿”二字,是我与刑蕙祯的闺房私语,此时乍然说出,她久已沉肃的面容,也因忆及当初的旖旎风光而不觉放柔。 “崔修容有意逢迎皇后,陷害周美人,便是欲借皇后之手,除掉周美人及其腹中皇嗣。而一旦事情败露,崔修容便可将此事尽数推诿于皇后身上!毕竟那个被传与周美人有染的贺鹫,本系刑太尉府掾属,因太尉之故得以入宫行走!这不是陷皇后于不义吗?” 刑蕙祯眼中闪过惊慌,随即避席而跪:“皇上明鉴!此事与太尉府绝无相干!” 我拉她起身,依旧坐回席上,不动声色道:“朕不是早就说过了?此事与皇后无关,朕愿意相信皇后。” 崔纨素缓缓呼出一口气,情知大势已去。 “臣妾认罪。” 我自入凤仪宫以来,一直悬紧的心终于放下。我在没有任何证据的前提下,逼令崔纨素认罪。我所能利用的,不过是她姊妹间由来已久的嫌隙,以及崔氏c刑氏的家族利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一章 风波 我缓缓起身,直觉身上一阵黏腻,原来不觉间贴身小衣已被汗水浸湿。 “掖庭丞何在?”我略抬高声音,命候在鸾凰殿外的掖庭丞入内。 我低头看向崔纨素:“既然认罪,就将你陷害周美人的始末都说出来。” 崔纨素似不经意间看一眼皇后,神色哀哀。 “宫女温小玉确曾与周美人亲如姐妹,可是那又如何?同胞姐妹之间尚且不能相容,更何况她们?”她说到姐妹之情,语气中满是嘲谑。 “温小玉告诉臣妾,那一日天子驾幸熏风殿,本是由她当值奉茶。谁知她一时腹痛难忍,只得托周美人代她值奉,周美人便因此承宠有喜。温小玉心心念念认为那是属于她的荣宠。她求周美人,于天子驾前举荐自己,周美人表面应允,却迟迟没有动静。” 我听得不觉动容,谁知私下竟还有这些是非?周慧她不是不肯举荐温小玉,而是一直没有机会。她被我宠幸,又遭我遗忘,其中苦涩,怎好说与旁人! “这一点嫌隙,便化作刻骨仇恨。臣妾许诺她,让周美人身败名裂c胎死腹中!只要她的一封遗书条性命就够了。” 崔纨素抬眸看我一眼,冷笑道:“臣妾所言,与皇上从崔锦华处得知的真相,可有出入?” 我不理她,转身问掖庭丞:“可听清楚了?” 乍闻不可告人的皇家秘辛,掖庭丞吓得瑟瑟缩缩:“是。” “那么你又为何牵连到御侮校尉贺鹫身上?你从何处得知贺鹫已死,又是如何知道贺鹫时常出入宫闱的?” 我不动声色问出这句话的同时,虽有意不看刑蕙祯,但我明显听见身侧这个女人明显加重的呼吸声。 “我”崔纨素神情恍惚,一时不能作答。我只玩味地看着她,不加催促。 崔纨素叩头在地:“臣妾某次陪侍皇后至慈寿宫请安,刚巧遇太尉府掾属,皇后偶然提及大婚前曾有掾属名贺鹫者,突发心疾而死。皇后言者无心,臣妾听则起意,回去细问温小玉,得知贺鹫时常出入熏风殿。正如皇上所言,臣妾想若此事东窗事发,便可因贺鹫的身份,将罪责推诿于皇后身上!” 刑蕙祯未加掩饰地松了一口气,我笑了笑:“甚好!” “掖庭丞,崔修容该当何罪?” 掖庭丞声音颤抖:“回禀圣上,仅谋害皇子一条罪状,就该斩首弃市!” 崔纨素委顿于地,甚至忘了哭泣。 “那就” “皇上不可!”皇后打断我的话,陡然跪地,“皇上万万不可!” “为何啊?”这一次我没有再扶起刑蕙祯,闲闲问道。 “崔修容谋害皇嗣,罪不容诛。可是c可是请皇上看在崔丞相和静婕妤的面上,饶她一死!” “提到静婕妤”,我突然转移了话题,“皇后责她不敬中宫,其实是朕之过!朕时常惹得静婕妤夜半就寝,晨起难免疲惫,朕便不准她来向皇后请安,可是偏又忘了知会皇后一声,才引得这般误会,实在是朕之过!” 刑蕙祯难免露出羞怒之色,她竭力忍耐:“臣妾即刻传旨,解除静婕妤的禁足。” “皇后贤明。”我微笑,语气异常中肯。 皇后面色苍白,她咬紧同样毫无血色的下唇,勉强对我挤出一抹苦笑。 我这才看向崔纨素,她对死亡的恐惧被我无限拖长,已是神志恍惚。 “崔修容意图陷皇后于不义,皇后不怨恨吗?” “臣妾确是有怨。然臣妾念崔修容是丞相之女,纵然罪不容诛,也要顾惜相国颜面。” 她提到丞相,我难免想到政事堂中与崔煊的问答。虽然我不知道崔煊的意图,但无疑他是在好言相劝于我。 想到此我叹息一声,重又坐回席上:“既是皇后有容人雅量,那朕便允了皇后。” 我略一沉思,沉声道:“崔修容触忤皇后,降为末等夜者,禁足于长门舍中,非召不得出!” 崔纨素悲悲切切谢恩后,便被掖庭丞带走。 为周慧洗雪清白固然重要,然而于我而言,却是想借势而发。崔氏姐妹与刑蕙祯同为刑氏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我虽等闲动不得皇后,却可借此铲除了崔纨素,倒也聊胜于无。 我调整坐姿,面对皇后坐近了几分:“朕今日想留在凤仪宫用膳,可又怕皇后不肯留朕。” 刑蕙祯的唇角动了动,既不说留我,也不再如往常出言尖酸。连日来我喜怒无常的性格,让她心生畏惧! 我慢移右手,稍带试探意味的覆在她手背上:“这些日宫中时有是非,辛苦皇后了。” 刑蕙祯任由我握住手掌,低头道:“幸好皇上查明此事,周美人冤屈得雪。臣妾自当晓谕六宫,还周美人清白。” “周美人冤屈虽得洗雪,但在朕看来,此事未必了结!”我不动声色说道。 刑蕙祯心中有鬼,她不敢对视我的眼睛,涩声问道:“皇上的意思是” “宫禁不严,朕心难安!” 皇后绷紧的脊背陡然放松,她讪讪道:“此事正是宫禁不严之故。” “所以朕想请皇后去西宫求一道懿旨:皇亲贵戚为国之重辅,其府邸应与内廷同为一体。今后由内侍省依年选备宦官若干,分赐予各族府邸。凡入内廷行走,只准以内宦服侍于身侧,其掾属随从皆不得入内廷。” 我实欲借此剪除刑天刑岳带入内廷的武备,因此在说完之后,我暗自观察皇后的神色:“皇后觉得如何?” 刑蕙祯勉强笑笑:“臣妾也觉得如此甚好。” 我紧盯着她的眼睛:“皇后如能求下太皇太后懿旨,此事方可算彻底了结。” 刑蕙祯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臣妾即刻前往慈寿宫,求得皇祖母懿旨。” “朕便在此,等候皇后佳音。”我也站起身,向她拱手施礼道。 我既言明要同皇后共用晚膳,自然不能言而无信。我将刑蕙祯送到凤仪门外,眼看着步辇离去,正要转身回凤仪宫,突见庄淑仪的贴身侍女阿鹿疾步行来。 我略站住,待她行至近前,问道:“阿鹿,可是庄淑仪命你来此寻朕?朱雀宫有事?” 阿鹿跑的气喘吁吁,不及见礼就道:“回圣上,周美人不知何故动了胎气,疼得四肢抽搐,皇子皇子怕是保不住了!” 我心中涌上一阵无力感,难道我费尽心机,依旧保不住周慧母子? 崔纨素才刚认罪,谁料风波又起! 一时急怒交加,我竟冷笑出声:“移驾朱雀宫!朕倒要看看,上天入地,谁人敢夺我皇子性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二章 刑讯 我率领一众侍从走进云英殿时,庄淑仪正被人扶起,她一贯不甚流露情绪的眼眸里,此时满是忧虑。我不觉心中一颤。 她脚伤未愈,由人扶着脚步踉跄着迎驾。我这时候才注意到,扶持她的人是姜纫秋。 我疾步向前,想要扶住她:“你伤还未愈,就不要行礼了。” 李华予没理会,直接跪下:“臣妾未能照顾好周美人,有负皇上所托,请皇上赐罪。”姜纫秋跟在她身后,一起跪下。 提起周美人,我脸色不免阴沉了几分:“朕听阿鹿说,周美人动了胎气,怎么会这样?” 问话的同时,我示意纫秋扶起庄淑仪。 “动了胎气?!”李华予失声惊问,与此同时她转头看向纫秋,纫秋同样摇头表示不解。 “难道不是么?”我心中希望与疑惑并生。 恰在此时,守在云英殿外的馎饦同了一人入内。 “主君,慈寿宫大长秋冯拂奉命而来。” 冯拂因奉太皇太后之命前来,不必等待通传。我先是叩问过太皇太后慈安,而后才说:“太皇太后可有慈谕?” 冯拂呵呵一笑:“太皇太后已听皇后巨细禀报过周美人被诬之事,正待遣人慰问美人,却惊闻周美人突发腹痛,不免忧心忡忡,因此遣了奴才至此探望周美人。” 我朝西宫方向,恭恭敬敬行过一礼:“臣代周美人,谢太皇太后慈恩垂问。” 内殿隐隐传来周慧呼痛的泣咽,以及御医低声询问医女的声音。本就不大的云英殿上,突然站了这么多人,立时显得逼仄狭窄。 我择了张席子坐了,示意庄淑仪坐到身侧,又命道:“给阿翁赐座。” 冯拂立即笑了:“圣上折煞奴才,奴才怎敢在圣驾前有座!” 我淡然点头,不再坚持,冯拂便侍立于一旁。 御医自屏风后转出,躬身道:“禀圣上,周美人腹痛难忍,医女按持不住美人,因此无从请脉。臣祈圣上圣裁,是否召针博士为美人行针镇痛?” 宫中历来慎用银针,虽有针博士之衔,却是置而不用。旁人且不说,只我宫里的山楂,便可称针灸圣手,我偶惹风寒时,山楂就会极力向我推荐她的针灸术,可惜我等闲不敢尝试。 我看一眼馎饦,他向我摇头——我在来的路上便命人去传山药山楂至此,想来正在路上。 “暂缓行针”,我想等等山楂,“御医,你看周美人是否当真动了胎气?” 御医愣了一下:“臣无法诊脉,不敢说是否动胎气。” 那为何阿鹿来禀报时言说周美人动了抬起?我抬眼在殿中找寻阿鹿的身影,却恰好看见她捧了一碗药近前。 “奴婢服侍娘娘进药。” 庄淑仪摆手道:“拿下去,本宫现在不想吃药。” 李华予扭伤脚踝,可御医们一贯奉行的是内外兼疗,敷药的同时还要服用活血温经的药汁。 “姐姐连日服药,伤势大有起色,怎能因一时忧心就断了服药?”站在庄淑仪身侧的纫秋突然开口。 我也温言说道:“无论怎样,你先把药吃了。” 我看着阿鹿手持药碗向李华予走去,就听得冯拂道:“淑仪眼下所用药物多有活血之效,可要当心别把淑仪的药,同周美人的安胎药弄混了。” 李氏一族同西宫仇怨已深,我冷然睇向冯拂:“阿翁说笑了!” 我说话的同时,就听瓷器碎裂的声音,在狭小寂静的殿宇中,有如惊雷。 我惊回首,白釉的瓷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浓褐色的药汁溅落到席上,我不觉皱眉。 阿鹿跪在地上,失魂落魄,她颤抖地捡拾瓷片:“奴婢该死,奴婢即刻收拾!” 她的指尖被瓷器刺出血迹,她也顾不得疼痛,整个人抖成一团。 “阿鹿”,我叫她,“且不要收拾,朕有话问你。” “你适才报说,周美人伤了胎气。御医尚且还不能诊断的事,你为何如此笃定?”我慢声细语问她。 我望着抖做一团的阿鹿,叹口气:“莫不是你害得周美人如此?” 阿鹿连连叩头,哭道:“奴婢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伤害龙胎!” “那是谁在害周美人,你一定知道!” “阿鹿,今日你若说出实情,朕便饶你不死而且还会重重赏你,朕放你出宫回归乡里,可好?” 阿鹿挑起眼睛看我一眼,又随即错开眼珠瞟向庄淑仪,终于颤抖开口。 “周美人自被移入朱雀宫后,淑仪谕令美人的日常饮食均须亲自看视后方可呈予美人。今日奴婢见娘娘往美人的汤羹里投放一物,嘱奴婢勿言。奴婢心中害怕,偷取一片,却不知这是何物。” 她将一块褐色根状之物高捧过头顶。 恰好这时候山药山楂应召而来,这二人饶是沉稳,乍见此物也不由倒抽冷气。 我皱眉问山药:“那是什么?” “回主君,这是牛膝。可强筋骨c化血肿。但同时引血下行,有孕之人切忌服用!” 我遽然回首看向庄淑仪,她脸色苍白,不可思议的看着阿鹿。 “你宫里可有牛膝?” 李华予望着我的眼睛,点了下头:“有。”余者再不多言。 “圣上,此事已明,奴才告退!” 大长秋冯拂向我施礼就要退下。 “且慢!”我当机立断,“此事尚未明,阿翁未免也太心急!” 说话间我向汤饼汤圆使了个眼色。不能让冯拂就这样回去禀报,以刑氏对李氏的忌惮,太皇太后必会将李华予送进暴室审讯。到时严刑加身,我便无论如何也救不得她了。 冯拂笑道:“奴才自会将在这云英殿上看到听到的一切,具细禀奏太皇太后。” 说着话,他转身就要走,却被汤饼汤圆拦住去路。 冯拂只得转身:“圣上这是何意呀?” 我沉吟不语,既不答复,也不开口放他走。 “皇上”李华予凝眸向我轻轻摇头,暗示我不要拦阻冯拂。 正当我和她坐困愁城之事,她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冷笑:“不过是一点泻药而已,何至如此!” 纫秋罗裙轻动,行至我面前跪下:“臣妾今日来时,姐姐不在寝殿,恰好得见阿鹿在汤羹里做手脚。所以臣妾将她支开,泼了那碗汤羹,命人又换一碗。不过臣妾也不喜周美人,索性在汤羹里下了一点泻药。” 我哭笑不得:“为何?” “她若不移入朱雀宫,姐姐也不会晚上去看她,摔伤脚踝就更无从谈起了!” “是朕命周美人移入的朱雀宫,你怎么不在朕的饮食里下泻药?” 纫秋唇角动动,刚要说话,我已知她想说什么,忙制止道:“不要说了!”这些日未在朱雀宫用膳,我感到劫后余生的庆幸。 山药行针后为周慧诊脉,出来确认姜纫秋所言,周慧系误食泻药。 我心中陡然放松,看向纫秋:“泻药从何处得来?” “是宫苑中随处都可捡拾的二丑。” 山药山楂无奈的笑了,见我不解,山药说道:“主君,二丑又名牵牛子,是牵牛花的种子。” 我忍笑:“你” “皇上此时似乎不该急于审问臣妾。”姜纫秋将目光移向阿鹿。 我看向战战栗栗的阿鹿,视线陡然冰冷下去,正要发问,庄淑仪已经开口。 “阿鹿,你自十二岁入府服侍本宫,本宫从未视你如普通侍婢,你为何要陷害本宫?” 阿鹿却看向我:“奴婢不敢欺瞒圣上。牛膝确是娘娘让奴婢放在周美人汤羹里的!” 冯拂鼻中发出一丝哂笑:“虽说周美人未饮下有牛膝的汤羹,可也不能就此证明庄淑仪的清白。请圣上将淑仪和宫女阿鹿交暴室审讯。” 没想到问题兜兜转转,竟又转回了原地。 纫秋突然开口:“大夏律法,凡在伤c病,不得刑讯。疑犯尚且如此,何况姐姐还身居嫔位!” “容华娘子口齿伶俐,不知可愿代淑仪受审?” 纫秋愣了愣,随即问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为何要我代姐姐受审?” 冯拂对我揖手为礼,笑道:“圣上,姜容华与庄淑仪一向亲厚,庄淑仪若有筹谋,刑讯容华当可得知,此其一。再者,姜容华不喜周美人,并在美人汤羹中下泻药,这是她适才亲口承认的。姜容华意图何在,又系何人指使,不问一问总不好吧?” 我低头沉思,不发一语。 “这不公平!”纫秋突然说道。 “容华娘子此是何意?” “我为天子嫔妾,岂可同宫女一般,褫衣受刑!” “闭嘴!”我沉声呵斥。姜纫秋什么意思?若是不用褫衣,她就愿意前往暴室受刑? 想到这里,我突然懂了。她是想为李华予挡下这一劫! 然而冯拂身为太皇太后心腹,哪里会因我的暴怒而噤若寒蝉,他笑了:“容华娘子所虑周全,请皇上召示暴室令,姜容华不可褫衣受辱。保全了姜容华的颜面,便也是保全了圣上和天家的颜面。” 纫秋对我眨眼,又看向庄淑仪。她的意思是告诉我,必须保护好庄淑仪。 “准奏。”我异常平静的说出这两个字。 有侍卫入内押送两人前往暴室。姜纫秋没有动,她跪的位置距离我非常近。 “臣妾有一句话,想对皇上讲。” 生平第一次,我不敢看向一个人的眼睛,只是轻轻点头。 她只看着我,却没有说话。我如心有默契一般,探身过去。 在众目睽睽之下,纫秋将唇移到我耳畔:“我知你痛恨我父,我此番入暴室若一去不回,请将此命抵我父一命。珍重,石奴哥哥。” 我哑然,随即伸出手去抓她衣袖,可却被她退身避开。我眼看着她被侍卫带走,张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石奴哥哥,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曾这样唤过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