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弄国》 第一卷 楔子(1) 楔子 天降梅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夹带着潮冷的海风,吹打在乍浦城的城头。因为大雨的缘故,上官已经下令军中严禁梆柝,以免军士受杂声干扰,不能及时觉察城外倭寇接近城池。雨夜原本就没有月光,如今又禁了梆柝,守城兵将皆不知时辰,多感茫然空虚。除了城上谯楼和窝棚点了火把,整个乍浦城都沉浸在黑暗里。虽说已是五月末,但海风甚是凄厉,饶是睡在谯楼和窝棚里,墙壁也阻挡不住入骨的丝丝凉意。 小旗○1孙贵打了个冷颤,从睡梦中惊醒。他扯了扯紧身上破旧的红袄,缩着身子,四下张望,好找个背风的位置栖身。 “该四更天了吧?”孙贵小声嘟哝,努力撑开沉重的眼皮。身为小旗,孙贵还没忘记自己身负的值夜重任。四更天前后是最难熬的时段,之前因为实在支撑不住,昏昏睡死过去。如今冻醒,断不能再睡。倘若上官突然跑来巡视,只恐少不得劈头盖脸几记皮鞭伺候。 睡意仍浓,孙贵也不急于起身,只是兀自睁大双眼驱赶睡虫。他感到有些无聊,于是环顾四下,就着被风吹得不停跳跃的火把光,观察起同睡一个窝棚的同袍来。同屋睡了两个小旗的军士,统共二十二个人。睡在西侧的是邻队丙字旗。丙字旗的小旗名叫吴超,与自家沾亲带故。吴小旗的父亲娶了孙贵的三姑,两位小旗是表兄弟的关系。 当孙贵扫视到棚门内侧时,眼皮不禁一跳,猛地心生警惕:没错!多出了一个空位。也就是说,少了一个人。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悄然起身,凑上近前清点人数。 “常小福…李斗…卢春…陆青…张铁虎……”每过目一个,孙贵都在心中默念对方姓名。一个个对照下来,待再看到那空位,孙贵总算想起是谁不见了。 “沈…….”孙贵舌结。他只知道现在失踪的这个年轻军士姓沈,平湖县城人。至于大名,曾听人说起过,但名字很是文绉绉的,大字不识几个的孙贵实在是记不住。平日里,孙贵都是称呼他“沈小哥”。 孙贵记不得这人姓名还有一重缘故。那就是沈小哥并非乍浦千户所的军户,而是上官不久前在平湖县城招募的新兵。 所谓军户,要从太祖皇帝朱元璋时代创建卫所军制说起。彼时天下初定,百废待兴,以当时的财政状况无法供养太多军队。然而,蒙元虽北遁,但残兵犹强,又须维持相当数量的武备以防不测。太祖皇帝参考宋元两朝军制的种种经验得失,最后创立了寓兵于农的卫所制。卫所制将驻军和屯田相结合,以直接授田给军人的方式解决兵粮问题。既授田给军人,就注定成为世代罔袭的世兵制。否则,军人一从军便授田,不出三代恐怕就无田可授,须与民争地了。又仿元代旧制,将从军者另编入军籍,与地方民政严格分离,军人及其家属合称“军户”。 卫所制一经创立,便如朱元璋所愿,收“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米”之奇效。只是,寓兵于农,难免要影响战力。明制规定:卫所之兵,分守兵和屯兵。边镇守三屯七,内地守二屯八。大明开国之初,精兵悍将尚余勇可贾,然历经洪武、永乐年,天下承平,卫所战力每况愈下。以北镇雄兵云集之地,亦不免土木变乱之憾,如南直隶、浙江这样的富庶膏腴之地就更不消说了。更何况,有明一朝重文抑武,军人并不受尊重,偏偏又是子孙罔替的世袭职业,眼睁睁看着别人家或出仕飞黄腾达,或经商大富大贵,自己却注定一生庸碌潦倒,甚至殃及子孙,任谁也难安于现状。倘使在军中任个一官半职尚能分得一杯兵血喝,若是穷大头兵一个,倒不如趁早另谋生路,免得终日被上官当佃户使唤。由此,卫所军户多有逃亡,而上官也不以为意,反倒趁机侵吞逃兵田地,冒领朝廷下发给军户的饷银。至嘉靖年间,东南沿海各卫所莫说齐编满员,有些卫所甚至仅余编额两成的兵力。 自嘉靖三十二年起,倭患愈烈,以致成乱。无论军政,在东南沿海府县任官俨然已成高危行当。兵,自然是多多益善。各卫所镇将深知卫所兵不堪一战,平日里就有蓄养家丁私勇的习惯,仍嫌不足以自保,而地方官衙对卫所兵保境安民也完全不抱指望,故各地军政长官多自行招募士卒,以防不虞。 眼下不见踪影的沈小哥便是本所千户王继隆四月在平湖县城临时招募的新兵。 说来也是晦气,王千户竟在此次倭寇大举进犯的第一批阵亡军官之列。五月初二,在围剿梁庄白马庙的倭寇时,王千户并标下朱堂、康绶二位百户战死。这距离倭寇三月定泊宁波马迹潭,揭开嘉靖倭变序幕仅两个月而已。初阵便折了主将,乍浦千户所上下皆感惶惶然,不敢越出乍浦城半步。 眼下,乍浦城的主事之人是千户所所属的海宁卫指挥使王应麟。对于这位上官,乍浦官兵毫无信心。就在一个月前的四月初四,倭寇进犯乍浦,被这位王指挥使围困在天妃宫。倭寇落了下风,于是敷衍说“莫要相逼,待海潮涨起我等自会了断”。这位指挥使大人竟轻易被诳过,等他一觉醒来,倭寇早已结好舟筏,逃之夭夭了。正是这批逃倭,在白马庙害了王千户的性命。王千户死后,王指挥使又遣标下协总指挥马呈图带兵清剿,结果又是一败涂地。包括马协总在内,又折了两位指挥,一位千户和数名百户。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这位王指挥使的手段韬略料也有限得紧。 沈小哥就是在白马庙战败后,随王指挥使进驻乍浦城的。因为是由死鬼王千户招募,所以仍划归乍浦千户所,最后分在了孙贵这一旗,好补足兵员上的缺额。掐指粗粗一算,也就半个来月的交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一章 袁德荣投亲(3) 袁氏父子坐在风口位置,饮着八宝茶,看着棚外的风景。这八宝茶所用茶叶不过寻常毛尖,比之德荣在苏州时常饮的西湖龙井、六安瓜片自不可同日而语,但八宝茶混杂了白糖、枸杞、红枣、桂圆、葡萄干等物,又别有一番风味。八宝茶分南北,南省中唯川人嗜饮此物,在北方则以色目人最喜。这茶棚便是一对色目人父子所开。 德荣见这八宝茶里的作料甚丰,也就不嫌茶叶粗劣,反倒食指大动了。他头昏脑胀,热渴交加,拿起盖碗就饮了三分之一,入口甚甜,虽不暇细品其味,舌底已然生津,喉间干涸之感顿消,煞是舒服。 “阿绣,这里是何地方?”连饮了三大碗,德荣总算有了精神。 “这一带不常走,只知道是通州界面上。” “哦。”德荣再不多问,继续饮第四碗茶水。 父子俩这一歇脚,竟歇得脚软,愈发不愿走了。时至未时,进棚饮茶避暑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多是些短褐打扮的。未几,一个穿宝蓝色道袍的文士的到来引起了袁氏父子的注意。 那文士相貌平庸无奇,身上衣衫的质地也是寻常料子,但阅人无数的德荣还是敏锐地嗅到了一丝官气。文士落座后,也不大声嚷嚷,脸上古井无波,招手唤过伙计,小声吩咐了两句。 一众短衫客里突然插进来一个长袍客,还是出现在路边茶摊这等贩夫走卒、引流卖浆之徒聚集的低俗之所,显得格外的突兀不搭调。这且不论,偏偏这位气场甚是强大,往棚子中间位置一坐,刚才还有说有笑的茶摊一下便鸦雀无声了。 待伙计奉上茶水,那文士先从袖中掏出一方丝帕擦了擦碗沿,然后才开始饮茶。茶一入口,便停了下来。他皱着眉头,粗粗一品茶味,到底忍住没吐出来,勉强喝了几口,权为消渴。 坐了片刻,文士丢下几文铜钱,匆匆离开了茶棚。仿佛冬去春来,他一走开,茶棚重新又有了快活的气息。 “你看这人像是干什么的?”德荣有心考考儿子的眼力劲。 袁绣探头探脑地四下张望一番,这才神秘兮兮地将脸凑上前,小声说话道:“阿爹,不瞒你说,这人我认识。” “哦!?”德荣颇感意外,他未曾料到会一撞一个巧。不过,再细细一想也就了然了。看那文士,也就三十来岁的年纪,若是衙门里的,想来官阶较低,大抵在袁绣能够巴结攀交的范围之内。 袁绣又道:“只是,这人我认识他,他却不认识我。” 德荣闻言,立马泄了气。刚要奚落袁绣两句,又被袁绣接下来的话吊起了胃口。 “这位是当朝内阁次辅许国许阁老门下办事的武英殿舍人,别看只是个不入流的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却是许阁老用得放心的人。前些年姐夫负责修筑皇陵,我去看他,正巧许阁老也去视察,所以见过这位。只晓得姓俞,名字却是不知。” 德荣好奇心陡生:“那你说说,许阁老身边的亲信这般打扮跑到荒村野店来喝茶,是何道理?” “阿爹,听我一句话。京师这地界,不比咱苏州老家。该打听的打听,不该打听的就别打听,听到了也得装没听见。您觉得打听打听不是个事,没准就踩了哪位朝廷命官的尾巴,招来灾祸。跟阁老扯上的事儿就不会是你我升斗小民能操心的小事。” 袁绣这番话出口,满嘴的京腔,俨然一副油腔滑调京油子的架势。说完后悠然呷茶更是活脱脱倚老卖老的嘴脸,却把德荣逗乐了。 “你个促狭的小鬼佬,几时学得这般油滑?”说着话,德荣一个响栗敲了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二章 尚书女婿(3)) 却说石星离席后,先唤下人打来净水,待洗过脸,让头脑稍稍冷静后,方才不疾不徐奔书房而来。推开书房门,但见一人靠坐在圈椅上,翘着二郎腿,正捧着一本书读得津津有味。他左手捧书,右手的指节在茶几上轻轻敲打,显然心思并不全在读书上,更像是靠读书打发无聊的等待。 “于野兄!”石星热情地打招呼。 “拱辰兄!”曾同亨急忙放下手中书,满脸堆笑,起身见礼。 二人分宾主落座。石星心知曾同亨夜间到访,必是有在朝堂之上不便开口,需避人耳目的事情要说,一时半会儿怕是说不清楚。他高声唤来张竹。 “冲一大壶毛尖,再加个杯子,一并送过来。” “是。”张竹唱了个喏就走了。 石星微微侧身,把脸转向曾同亨,带着微笑细细端详老友,以期从他的表情中找出些许蛛丝马迹来。曾同亨长着一张短圆脸,肤色微黝,双目清澈有神,蓄着修剪得紧凑而贴肉的短须。他身长约七尺两寸,体型精瘦,整个人看上去就像绷紧了的弓弦,似乎随时要蓄势而发。 被石星这么死盯着看,曾同亨神色立马变得不自然。他努力想表现得稳如磐石、安之若素,却总难奏效。最后,他干脆主动放弃了徒劳的努力,先开口了。 “拱辰兄,看你这红光满面的样子,莫非今晚家中来了宾客?” “嗯,我那岳丈从苏州来了,陪他小酌了数杯。” “苏州?”曾同亨一愣:“你是说你家三姨太的父亲,开绸缎铺子的那个?” “正是,今日刚到京城。” “当初你家三姨太嫁过来的时候,他不是看不上你这个女婿,之后便老死不相往来么?这次是吃错药,脑壳瓜子开窍了?” “开窍?”石星冷笑一声,嗤道:“若不是上个月苏州和松江遭了水灾,他的万贯家财都泡到了大水里。不然,你当他抹得开脸面来见我?” “闹了半天是走投无路来投奔你的。不过,拱辰兄今非昔比,现如今呐!你官运亨通,圣眷甚隆,那老儿怕是肠子都悔青了,巴结你还来不及呢,还敢有气?要我说呢,正好逮着机会好生治理治理他,以泄心头之恨才好。”曾同亨笑嘻嘻地打着趣。说完,还悠哉闲哉地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茶水润喉咙。 石星听得直发笑,伸出指头指了指曾同亨,带着哭笑不得的神情嗔骂道:“你这个江西佬还真是刻薄到家了,竟如此教唆?他再有千般不是也是我石星的岳丈,我好歹是知礼明义的读书人,又是朝廷命官,怎可做此促狭之事!?再者,什么官运亨通?什么圣眷甚隆?干的都是苦差事,全为圣上分忧,为国家出力,提这些作甚?” “哎。”曾同亨来劲了,拖着长音继续歪缠:“要说苦差事,我曾某人也一样在做,这官运可就比不得拱辰兄了。” “奇了怪了,我是堂官,你不也是堂官,大家彼此彼此,偏你叫什么屈?” “堂官倒都是堂官,可我这工部在六部之中排名最末,在你这位户部尚书面前一站,还是矮了半截。” 石星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追问道:“如此这般,不如你我换换?我做回工部尚书,你来做这劳什子的户部尚书可好?” “那还是算了吧。”曾同亨摆摆手:“工部的活儿虽说干得心力交瘁,总强过你这户部尚书,整日里被各个衙门死缠烂打追着要银子,跟只输不赢的赌客一般过得背气!” 这下石星笑得更大声了。“说得好!说得妙!我这个户部尚书确是做得背气。谁要肯替我挪动挪动位子,我石某人还真得感谢他的大恩大德。” “那么,去兵部如何?” 一边说着话,一边将身子朝前凑,曾同亨带着似笑非笑,令人玩味的暧昧表情紧盯着石星。 “嗯?”石星的笑容凝固了。他看到曾同亨那专注而充满期待的眼神,猛然意识到老友适才绝非在说笑。他立刻抹去喜色,换上一脸肃容,脑子开始飞速运转,盘算起曾同亨的弦外之音和他夜访私宅的来意。 还没等他想好如何开口询问,房门“吱呀”一声,一人推门而入。却是张竹带着茶壶和茶杯送了进来。两位尚书下意识对望了一眼,很有默契地压下了话头。 待张竹放下茶壶和茶杯,石星和颜吩咐道:“去告诉下人,这里不用人伺候,不要来打搅我谈事。” “是,老爷。”张竹恭敬地作了个揖,轻手轻脚走出,从外面掩上房门。 听得张竹脚步去远,石星才把脸转回,向着曾同亨,沉声急问道:“于野,这是怎么一回事?” “拱辰兄勿惊。兵部王老部堂身体不好,你是知道的。” 兵部尚书王一鹗行年五十八岁,是位历经嘉靖、隆庆、万历三朝的资深宿臣。他是嘉靖三十二年的进士,入仕四十年,素有政声。打去年起,王一鹗的身体便每况愈下,今年几次请辞,都未获准。 “这我自然知道。鹗老已经向圣上上疏请求致仕。可是,这又与我何干?兵部就算走了鹗老,还有两位侍郎可以递补空缺,何必多此一举到户部调我走?”石星感到一头雾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三章 玉虚观的丹客(3) 报国寺只是俗称,大号是慈仁寺,位于宣南坊。寺庙始建于辽代,但只是个连匾额都没有的小庙,称小报国寺。国朝初年朽塌,成化年间,因周太后的弟弟周吉祥看破红尘出家为僧,由皇家拨内帑钱粮在小报国寺的旧基上重修,并改名慈仁寺,但俗称仍是报国寺。 两柱香工夫后,德荣与周旺出现在慈仁寺胡同的东街口。 但见庙宇宏伟,得有五间阔的门面,山墙背后七层殿房,。九重高的毗卢殿森严肃穆,俯瞰寺门前的芸芸众生。这慈仁寺本是个小庙,只因沾了国舅的光彩,行情跟着看涨,百年来没少沐浴皇恩国泽,香火由此大盛,真是说不得的福缘了。 宣南坊一带与别处不同,极具特色。这里本是庶民群居之地,但又座落了许多地方的会馆。会馆这种场所,多由各省、府在京豪商出资兴建,一为联络同乡增进乡谊;二为初来京师的同乡提供食宿方面的便利。入住会馆的人当中尤推进京赶考的年轻士子,一旦高中,少不得对会馆的照顾感恩戴德,并与会馆一道提携后辈。会馆由此成为朝野人士聚会应酬的据点。此外,宣南坊又是古寺名刹聚集之地,达官贵人烧香礼佛多来此地。宣南坊贵人、士人、庶人鱼龙混杂,形成少有的三人合一的独特景观。 德荣走在大街上,放眼望去,街道两侧旌旗盈栋,金匾连楹,多是些卖字画古玩、上琳琅满目的文具,无从下手。身边的周旺完全不指望能提供建议,他能否写出自己的名字都是个疑问。 “这个……”德荣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漫无目的虚指了一圈,问:“这些砚台,哪些是好的?” “哎哟喂。”听完问话,伙计立马就看出客人既非读书人,更不懂文具,但腰包够鼓,陪笑道:“看这位爷问的,小店的文具哪里会有凡品?您在这街面上打听打听,谁不说我们翰香斋专卖上等文具的?但凡掏钱买了,没有不说好的。” 德荣笑了,这伙计油嘴滑舌,搁在自家店里也算是个能镇得住店面的人物。与这种人打交道,他说的鬼话打个五折听听也差不离。只是,隔行如隔山,若是看丝绸衣料,德荣一看一个准,可就是不懂文具。 “哪个是端砚?”德荣依稀记得自己儿时吴地曾兴起过争购端砚的风潮,甚至连外地士绅也专程而至,只说要买端砚。在德荣心中,端砚就是砚材中的天潢贵胄。 伙计指了指多宝阁显眼位置的几款砚,“那些都是上好的端砚,这位老爷好眼力。”接着,他一边指点,一边如数家珍地向德荣推荐介绍。 “这一件是宋徽宗宣和年间的。您瞅瞅这色泽、这圆润劲儿,可是上上品。”他又指了一件,“这一件,是正宗下岩石,前元延祐年的东西。这条街上就我一家有个一两件,出了门找都找不着。” 砚材所用之石多出自山陵河溪,埋藏越深者通常品质越佳。产石的山洞溪岩又有老坑新坑之分,老坑多自然形成,新坑则人力作成,而论砚材品质,新不如老。以端砚而言,产地在肇庆府的烂柯山溪中,水深处称下岩,依次向上为中岩、上岩,品质亦如此。 德荣并不识货,见伙计说的什么端砚外表丰腻细润,煞是好看,像是高档货。多瞅两眼,越瞅越喜欢,想也不多想,他双手捧起那方北宋宣和年间的砚,张口问价:“多少银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四章 建储风波(3) 翌日,石星提心吊胆地在衙门坐了一天,犹如针硭在背,唯恐曾同亨再整出点什么幺蛾子来。幸好,这一日平安无事,曾同亨没再上门,许是忙碌联名上疏的事去了。 主政兵部不过第二天,需要熟悉的事务繁多。若是事涉钱谷,石星尚可凭户部的经验看个明白。若是事关戎机,石星就理不出头绪了。兵部还有两位佐官:左侍郎许守谦年迈体弱,整日离不开药罐子;右侍郎王基两年前从大同巡抚任上调职兵部,倒是个得力助手,只是他自己就有一大摊子事要忙,完全无暇给新尚书传道解惑。 案牍虽多,但只有两件吸引了石星。 第一件是兵科给事中王德完关于裁抑辽东李氏一门兵权的奏疏。辽东李氏,是大明军界堪称传奇的著名将门,肇兴于现任辽东总兵李成梁。李成梁家境贫寒,年轻时习文,只是蹉跎岁月,晋身无路,隆庆元年以生员身份弃笔从戎,那时年已四旬。不曾想,这一转行竟成就了大明二百年少有的显赫军功。平心而论,从军之初的李成梁打仗凶悍善拼,非久弊积弱的官军可比。只是,时日一长,李成梁的心思越来越多地放到了战场之外。如果说重礼厚赂巴结朝中权贵做靠山尚能让人容忍,至多科臣言官看不惯,那么在战场上也动歪脑筋就说不过去了。 去年十月,海州城遭土蛮○1部落侵掠。守将孙守廉是李门家丁出身的亲信将领,眼见蒙古人军势浩大,不敢出战,而身为主帅的李成梁亦不敢救援,任由鞑骑劫掠了十三日后扬长而去。一时间,朝野哗然,恶评如潮。礼部给事中胡汝宁弹劾孙守廉,虽因申时行和许国作梗未果,却也大大打击了李氏一门的威信。 大概是见朝中局势对自己不利,李成梁急于建功以弭众人之谤,于今春派副将李宁带兵在镇夷堡突袭蒙古人,格杀老弱妇孺三百余人。不料,班师时反遭蒙古人优势兵力伏击。由于李宁临阵畏敌,弃部先逃,以至麾下两千余兵将被歼。李成梁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只得硬起头皮替爱将文过饰非,向上谎报大捷。 有明一代,边将杀良冒功是常有之事,武将固然可凭功邀赏,而驻边督抚不仅面上沾光,更能以此作为升迁的本钱。是故,督抚对此恶习常常是睁只眼闭只眼。李成梁与蓟辽总督蹇达交厚,自信能将此事压下。 偏偏辽东巡抚郝杰气性狷介,是个不信邪的主。他上疏参劾李成梁,上疏前还将草稿交给蹇达,请他署上大名。蹇达是个怕事的人,压下不表,反倒先上疏替李成梁报功。结果,郝杰不依不饶,此事闹到朝廷,连带郝杰自己也陪着李成梁一同遭到胡汝宁弹劾。兹事体大,兵部都不敢插嘴。一来李成梁在朝中有申时行和许国庇护,二来当今天子朱翊钧可说是听着李家将故事长大的,对李氏一门向来恩宠有加。别看国朝重文轻武,但边事糜烂,武将近十年来渐受重视,这李成梁还真不是随便动得了的。 就拿王德完这份奏疏来说,全文大意是说李家父子多在军中担任要职,手握兵权,恐成尾大不掉之势,宜早裁抑。按说这个说法最能打动皇帝,但皇帝并未允准,足见恩宠之盛。王一鹗在时,还能以久病不能理事搪塞,可石星新官上任,年富力强,却是无由推诿。 第二件是福建巡抚赵参鲁奏称琉球国使者告知倭寇将入寇朝鲜和大明,请示在福建增设战船,操练水军,以备不虞。这与七月份庶民苏八、陈申暨的陈情书内容相合。琉球乃大明属国中最恭顺者之一,又地邻日本,此番又是官方来报,想是不会差了。 而就在六天前,皇帝在皇极殿赐宴款待了到访的朝鲜使臣金应南。宫里传出消息,说皇帝听了金应南关于最近盛传的日本、朝鲜相勾结图谋大明谣言的解释后,欣然提议朝鲜可联结暹罗与琉球出兵夹击日本。 皇帝缘何会提出联兵暹罗、琉球抗倭这一匪夷所思的主张实在令人费解。只是,既然皇帝亲自向藩国使臣提出主张,做臣子的就不能以戏言视之了。 各色消息一汇总,倭寇大举入侵恐怕已非流言,而是真真切切的存在。只要一想到倭寇入侵,石星就觉得头痛。每年光是发放九边的军饷,太仓的银子就去了一多半,若是倭寇果真进犯,保守估计,光是沿海各省加固城防,募习军士就至少得百万两对付,一旦接仗,还得另外出钱。银子还在其次,关键在于能否打赢。退一万步讲,想要打赢,搞不好要从北方边镇抽调兵马,势必削弱边防,倘若北方的蒙古各部趁虚来犯,南北遥相呼应,那就不好收场了。就算打赢,也必定是所费甚巨、损耗惨重的局面,届时自己作为兵部尚书恐怕只能顶着失策的骂名提前致仕,近四十年的大好官声也要跟着打水漂了。 总之,在兵部看到听到的越多,石星越感到不安,如履薄冰的感觉也越强烈。 八月十八日,石星上疏请辞。 新官请辞与老官自请致仕是国朝的官场传统,前者是装模作样假谦虚,托词无外乎能力不足或责任不能承受之重;后者则是以自请致仕来向外界表明自己淡泊名利不恋栈。当然,大部分都是故作姿态,除了那些当真年迈多病的自请致仕者能得偿所愿,否则辞呈必定会被皇帝驳回。 石星还真不是故作姿态,他本能地感到以后的兵部尚书只会比户部尚书更难做,请辞纯属撂挑子。当然,他深谙官场,对辞呈获准完全不抱指望,只是姑且一试罢了。结果也没有意外,皇帝压根没当回事,客客气气做了批复,就把辞呈打回。 这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石星是注定要咽下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五章 朝局陡变(5) 兵部官廨里,石星坐在花厅,呆呆望着门外花池里的花花草草入神,心中仍在细细回味发生在上午的那件令他震惊莫名的大事。巳时的时候,被派去盯内阁的属吏急急回报,称内阁辅臣联名上疏请求明年春季册立太子,奏疏已经发往通政司。 石星笑了,专挑首辅告假在家的时候作此行径,可见是多么的缺乏底气。他拿起茶杯,临入口前随口一问:“三位阁老可都署了名字?” 属吏神色大异:“内阁不是四位阁老么?” “嗯?”石星一愣,随机反应过来,心立时咯噔一下,慌忙放下茶杯:“你是说四位阁老都署了名?那……申阁老告假在家休养,如何署名?” “属下不知,内阁那边是这么说的,四位阁老大名都在上头。” 这段对话所包含的讯息让石星午膳吃得食不甘味,满脑子都是申时行参与上疏的疑问。他自认深知首辅的性子,却万万没想到会有此惊人举动。 “先下去吧。”石星不动声色摆摆手。待属吏转身离去。石星呆了片刻,脸上泛起苦笑,喃喃自语道:“千算万算,还是算错了这只老狐狸。” 他很好奇,曾同亨与他背后的衮衮诸公究竟用了什么法子迫申时行就范?在他印象里,申时行既无求于人,也没什么把柄操于他人之手。至于什么朝野舆论、士林风评,不能说申时行漠然视之,但也远未到足以令他甘心冒触君上逆鳞的危险罢免就罢免吧?只要皇帝反应够激烈,他们总能窥到破绽所在。 然而,除了一句“不准”,皇帝再无表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六章 内阁易相(6) 铜钱眼前一晃,报子脸色见缓。他左右张望,确定没别人看到,才伸手接了铜钱。铜钱一入手,便用比酒店伙计还殷勤的口气小声道:“回爷的话,今日旁的都不算大事,但唯有一桩要紧。” 德荣心念一动,小声问道:“莫不是内阁有变……?”他本想问是不是许国去职,但怕沈先生所料不准,惹人惊诧,于是欲言又止,说一半留一半。 报子面现异色,恭恭敬敬作了一揖:“小生看走了眼,观先生的相貌打扮,原以为只是个生意人,不曾想竟是通晓时务的读书人。先生所料不差,许阁老今日第四次乞归原籍调理身体,圣上只好恩准,并派了差官护送,已经离京了。” 还真被沈先生料中了!前言尚历历在耳。 德荣点点头,没再说话。报子见他神情凝重,实在摸不清楚他什么来路,本着礼多人不怪的求全心理,权当德荣是某个微服出行的朝廷命官,又恭恭敬敬长作了个揖,然后知趣地离去。 虽然头还晕得不轻,德荣再无意停驻歇息,他强打起精神,挤开人群,通过正阳门,晕晕乎乎继续赶路。 回到石府,石星尚未下班回家,德荣不及脱衣,沾床即睡。 晚饭时间,丫鬟秋红进房来唤醒德荣。德荣睡眼惺忪,嘴角含涎从床上爬起,让秋红打来清水净脸。洗漱完毕,德荣整整衣衫,向饭厅而去。 饭厅的八仙桌已经坐满了人,唯独缺了家主石星。德荣在靠近主位的位子坐下,问高氏:“女婿老爷安在?” “一回来就进了书房,谁也不搭理。” “那还不去请女婿老爷用饭?” “差下人请了两回,只说让我们先吃,不必等他。” “这如何使得?我自去请。”德荣慌忙起身,作势要去请石星。 “不妨事,不妨事。”高氏起身劝住德荣:“最近几日老爷都是如此,许是公务扰得他心烦,由他去就是了。若再请第三回,怕是真要恼了。”说着话,高夫人朝坐在德荣下手位置的袁锦使了个眼色。 袁锦心领神会,也起身挽住德荣:“阿爹安心用饭便是,反正一到夏天老爷脾胃就不好,厌食,待会儿厨房自会做些肉粥送去给他充饥。” 见大房和爱女都来劝,德荣也不再拿腔作态,从了他们的意思,安坐就食。用完饭,德荣回到房间,犹豫了许久,才打定主意,出门去书房寻石星。 “贤婿老爷在里头么?”德荣站在门外,客客气气地叩门。这是明知故问,时间已是辰初,书房里又有灯光,不是石星在里头又会是谁? 里面静了片刻,才传来石星的应答声:“在。” 接着,脚步声由里及外,门吱呀一声,石星那张写满凝重的愁容出现在眼前。 “听说贤婿最近脾胃失调,心中又有忧虑,茶饭不思的,我心中挂念,特来看望。” 石星因德荣上次在家门口耍酒疯仍耿耿于怀,心中甚是不喜,怎奈书房里点了火烛,想假装不在都无处遁形。石星实在想不到这个笨伯岳父竟会主动腆着脸皮贴过来,估计是有求而来,本打算听完他的来意,再以身体不适推脱,打发他离开的,不想这笨伯先把身体不适的借口讲出来,石星便失了先机,只得开门放他进屋。 书房正中靠后摆着多宝阁的地方摆了几张红木圈椅和茶几,几上放了一个青花瓷的空碗,一副黑木筷子横搁在碗沿上,想是刚刚吃完厨房送来的肉粥。 石星将德荣迎入房间,翁婿二人分宾主落座,刚寒暄了几句,德荣就开始旁敲侧击了。 “贤婿,今日我在正阳门看到一群报子在抄写邸报。” “哦,那都是书局印坊雇的书手,从外城走正阳门,再去大明门。邸报向来是贴在宫门口。” “听他们讲,内阁的许阁老今日辞职获准,已经离京了。” “是有这事。”听到这里,石星顿感索然,敢情这老儿是把自己当成包打听了,纯粹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好奇心和求知欲而上门打探来了,说不得明天出门会他那帮狐朋狗友就有了谈资。基于这一判断,石星立刻开始盘算该如何和和气气打发他走了。 不想,德荣的下文旋即打消了石星这个不太厚道的念头。 “我看贤婿最近半个月都是茶饭不思,掐指算算,约莫是做了兵部尚书开始的。想来,与最近朝局的变故有干系。” 这句略显多余却又不失热忱的废话作用显著,随即挽回了德荣在石星心中业已不多且还在逐渐流失的好感。 “国事繁乱,肩担重任,余每日殚精竭虑,每日都要动肝火,不免殃及脾胃,以致食欲不振,有劳岳丈费心挂念了。” “应该,应该。” 被德荣温言轻语几句,石星心绪稍解,逐客之意大减,看这个岳丈也顺眼了一些。他正寻思该找个什么由头与岳丈好生聊聊,德荣又说话了。 “这许阁老去了,申阁老挂冠离去怕也就是这两三天的事。” 德荣看似平淡随意,实则有意卖弄的一句话在石星尚未平静的心中再度激起波澜。石星将自己一个人闷在屋里,大部分时间都在思考一个问题----申时行一旦离去,自己将何所倚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六章 内阁易相(7) 忆往昔,被皇帝起复的曾遭张居正打压的不得志官员何其多,自己会试时排名靠后,按常例不是留在京师做言官就是外放地方做县令,能在地方上混成个布政使、巡抚也就到头了,不曾想二次起复后仕途却异常顺利,竟跳出言官系统,转到了实权衙门。而这些,多是拜申时行所赐。 万历十五年,高启愚案发,石星身为右副都御史,理智地选择站在申时行一边,反对属下言官的无理取闹。那次的表现赢得了申时行的好感。当年,正逢京察,工部尚书何起鸣新官上任一月就遭言官弹劾,激愤之下迁怒于左都御史辛自修,上疏反击,引发朝局混乱。最后,皇帝不得不各大五十大板,让何、辛二人双双致仕。申时行投桃报李,向皇帝推荐石星顶了工部尚书的缺。当时,皇帝的陵墓已在京郊天寿山开工三年,替君上修陵墓既是重任,又是美差,办好事也就简在帝心了。何起鸣是个干吏,陵墓大格局已定,并没什么大问题需要担心,石星接手后顺风顺水,工部其余事务,譬如治水这般大事,自有潘季驯这样的大才代劳。 万历十八年,修陵工程进入尾声。石星因表现出色深得圣眷,改任户部尚书,历一年再调兵部。入仕三十载,一路多崎岖,唯有最近五年算得上时来运转,对申时行少不得感恩戴德之心,否则,在都察院就算做到左都御史,终究还是个得罪人的言官头子,而皇帝本人最腻烦的正是言官。 这几年,石星在立储问题上无所作为,固然是不想开罪皇帝,未尝没有以消极姿态支持申时行的意味。自古君王不喜臣子抱团结党,石星不想被人视作元辅的党羽,但与作为文官首领的内阁首辅保持公务上的良好关系还是必要的。 如今,许国去位,申时行人心尽丧,除了附骥其后,以相对体面一些的方式收场,再无他途。剩下两位阁辅,王锡爵心胸狭仄,报复心强;王家屏倒是一心为公,但性子鲁直,凡事不给人留情面。无论谁继任首辅,都不是易与之辈。内阁四去其二,谁将补入?石星一想起内阁补缺,脑海中立马会浮现出于慎行那张严肃刻板的白脸。 重要职位出缺,依制须九卿廷推,一个职位通常会有两到三名候选人,内阁一下空出两个位子,则候选人须有四至六人。由于入选内阁莫不是翰林出身,再以目前硕果仅存的王家屏的资历为参照,候选人无须费什么脑筋就呼之欲出了。 将资历较轻、缺乏实务经验的陈于陛、沈一贯,及长期外放地方的黄凤翔、李维祯等人排除,剩下五个人选竟无一例外来自六部排名最前的吏、礼二部---吏部左侍郎赵志皋、吏部右侍郎张位、礼部尚书于慎行、礼部左侍郎******和礼部右侍郎韩世能。 五选二,石星想了许多方案,又一一否定,但无论如何否定,有一条原则不变,那就是吏、礼二部各出一人,不可能出现政出一系的局面。这也是大明朝立国起国家权力架构中最基本的制衡原则。 在石星看来,廷推的最终结果极可能选择年高资深的赵志皋和力强望高的于慎行。考虑到皇帝讨厌于慎行,极可能拒绝,最后廷推只能妥协,退而求其次,让******顶替于慎行。 不管谁上位,对石星都没多大区别,因为自己与他们扯不上多少交情。一个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和一帮隆庆二年的进士之间的巨大鸿沟绝不是靠几场推杯换盏的宴乐或几次貌合神离的交谈就可以抹平的。不过,只要内阁没有于慎行,那就是莫大的福祉。只要一想起于慎行那帮人强行代申时行署名的恶劣行径,石星胸口据毫无来由地发悸。既然敢挖这么大个坑强推内阁首辅下去,还有什么同僚是他们不敢坑害的? 岳丈突然提起申时行的去留,石星大感意外,一时不好作答。说是吧,倒显得自己巴不得元辅早去;说不是吧,这又是板上钉钉,回天乏术的事。 “岳丈想是在坊间听到什么传闻了吧?”石星岔开了话题。 “都还没醒过神来呢,许阁老就走了,这会儿怕是都在谈论谁会顶许阁老的缺呢。” 石星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德荣得不到回应,也猜不出石星的心思,只得略略踌躇,盘算着该如何引出正题,好把沈先生所教的那些话告知女婿。二人各存心思,书房里陡然出现了令人难堪的沉默。 最后自然还是德荣打破了沉默:“听说这阁老出缺,要六部尚书会同大理寺卿、通政使、都御史九卿廷推选出,不知贤婿可有定计?” 德荣憋了半天,一开口又说错了话。朝廷大计岂是一介布衣小民能问的?况且,石星一向严谨治身,严禁家人干预政事,德荣此问却是犯了大忌讳。 石星念他性子一向愚鲁,又是关心则乱,所以无意计较,他清了清嗓子,端了端架子,然后便保持沉默了。 要照往常,看到这情形,德荣早就讪笑两声,再识趣地闭嘴噤声。可今日他却宛如鬼迷了心窍,竟对石星的脸色不管不顾,继续侃侃而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六章 内阁易相(8) “贤婿,要我说呢,最后胜出的怕是吏部那两位侍郎。” 什么叫“照我说呢”,石星暗自冷笑,不过是些从酒楼瓦肆道听途说而来的粗浅见解,竟也好意思冒为己见,拿到当朝二品大员面前贻笑大方,班门弄斧? “岳丈为何中意吏部那两位?”石星也不发作,反倒被激起了玩兴,改而以一种聊作戏耍的心态对待。老实说,张位倒还说得过去,赵志皋那种庸常之辈无论如何都难让自己心服。 “论资历和年岁,这两位都正好。” “呵呵。”石星拈着胡须,嘴角微扬,笑容充满了揶揄:“礼部的三位堂官也都正好,为何不能入阁” “无他!皇上不喜欢!”已然感受到石星语气中的不善和不屑,德荣这话也故意说得明快果断,斩钉截铁般地有力。 石星懵了,带着难以置信的讶异眼神盯着德荣。愣了片刻,才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起来:“皇上不喜欢?皇上不喜欢?” 他的奇怪反应让德荣乍吓了一大跳,再细细观察,又感觉女婿的表情并无作伪之色,似乎是真的有所触动,认真对待了,这才放下心来。 德荣继续道:“那个礼部的于尚书不招皇上待见京师谁人不知?历次上疏请储,礼部那帮人都是急先锋,在皇上心里能落了好?廷推时大家伙给面子,当然可以选他于尚书,可皇上也可以驳回,你再推,他再驳便是。左右打的都是于尚书的脸。推个两次三次,自然只有吏部的人入阁了。” 石星愕然:“照你这般说,总不成就因为嫌弃一个于慎行,就得一竹篙扫倒一船人吧?”此时,他玩兴尽去,代之以一副认真谈事的郑重表情:“礼部两位侍郎俱是练达贤能之人,怎能视而不见?” “贤婿,礼部的韩侍郎体弱多病,难堪重任;李侍郎与于尚书同年,又是他一手提拔,向来同气连枝,皇上断不会允准的。” “要说不讨喜,吏部的陆尚书也一样,为何吏部两位侍郎偏偏可以?” “赵侍郎长期在南都任官,调来京师不久,与京师官场瓜葛不多,张侍郎也久不在京。这两人最合皇上心意了。” 石星如梦初醒,一边嗟叹不已,似是称赞岳丈的洞见,一边以手抚额,似是责备自己的愚钝,竟不如一介布衣看得通透。他关起门来苦思良久,却不过是画地为牢,过多地将注意力放到朝局各方势力在廷推过程中可能出现的纵横捭阖上,却独独忽略了皇帝对廷推结果拥有否决权,甚至撇开廷推自行择人入阁为辅这一基本事实了。之所以出现这种结果,固然有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思维惯性使然,但经验的缺疏更是关键。自万历十年张居正死后,除了张四维的短暂执政,迄今八年都是申时行主政。在这八年里,除了万历十一年和十二年内阁有过人事变动,构成今日内阁班子外,就再无变动。别看石星入仕三十余载,可要说到亲身参与廷推,却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呢。 若是赵志皋和张位入阁,于自己大大有利。张位其人如何石星不甚了解,但对赵志皋知晓甚多。此公四十五岁才中进士,隆庆二年苦尽甘来,捡了个探花。说捡,是有来历的:那年殿试内阁拟的一甲本是******、王家屏和田一俊,但不知何故,或许只是想向天下彰显自己的君王权威,先帝隆庆爷将此三人与二甲头三名对调,赵志皋这个探花可算是捡来的。 与许多官员一样,赵志皋也曾受过张居正打压,捱到六十来岁才回京做了个侍郎。有过如此多的坎坷经历,再有棱角也磨平了。印象中的赵志皋,是一个性子温吞,处事柔懦的好好先生,可以预见,他若坐上首辅位子,对立储一事绝不会积极主动。这正是皇帝最迫切渴望的人选。 带着豁然开朗后的愉悦感,石星彻底放下心事,真心与德荣交谈起来。这是翁婿之间头一次少有隔阂的谈话。石星突然感到这个一向惹人厌烦鄙夷的岳丈似乎还不是那么不可救药。尽管不清楚他今晚这一番政论是出自何方高人教授,但就冲着对自己这份关心,石星也愿意接受德荣的示好。而在德荣,也总算大致摸清了女婿老爷的胃口和偏好,这可算是来京一个月最大的收获。 看着石星温润的笑容,听着石星随和的口气,长久郁积在心口的那块无形大石总算土崩瓦解。虽然也知道落在自己与女婿之间的那道鸿沟并不容易填平,但今日至少是一个好的开始。 以后但凡遇到什么要紧大事都先找沈先生商议商议,多听听聪明人的意见总不是错。德荣心中如是想,脑海中闪过的是沈先生那张清癯而充满睿智的面容。 这晚,翁婿二人相谈甚欢,从乡音民俗到土产菜肴,无所不聊。聊得口渴,还让下人添了三四回茶水,直把家人看得瞠目结舌。袁锦乍听说自家老爹竟在和石星夜谈,唯恐他大嘴巴言多必失触了丈夫的忌讳,也暗地里跑来查看了几回,瞅在眼里,心花怒放,每次都是抿着嘴偷乐着回房去。直至戊初时分,二人方才散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七章 在兵言兵(1) 07在兵言兵 九月十二日,在无数双神情各异的眼睛注视下,内阁首辅申时行向皇帝递交了辞呈。尽管心有不舍,但朱翊钧亦知情势早已无可挽回,只得允准。不过,与对许国的听之任之不同,朱翊钧特意从近卫中调遣军士沿途护送申时行回原籍,用这种隆而重之的送别方式最后一次表示对执掌大政八年之久,早已用得得心应手的肱股之臣的优容。 天,终于变了。 除了新任首辅王家屏在次日受命之时象征性地上疏请求挽留申时行,并得到朱翊钧象征性的赞赏外,整个大明官场对此鲜有发声,左右都是无可挽回的事情,谁还咸吃萝卜淡操心呢?怎生抓紧时机与新任内阁首辅搭上线扯上交情好做入幕之宾才是正经。孔圣有云,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说的就是这个。难不成偏要玩弄悲情挽留旧人,徒惹新人不痛快? 逢此大变,有人欢喜有人愁。愁的自然是申时行的一众亲信,人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换个内阁首辅也是如此,谁上去不得重用自己那一票亲信人马,以保证政出己门?欢喜的自然是与许国、王家屏交厚的这一帮子坚定的立储派。资历实力兼备的几位高官大员已经摩拳擦掌,对接下来的内阁补录跃跃欲试,门路宽人脉广的早开始暗中四处串联拉票了。 不过,事态的演进宛如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到众官的脸上。没有廷推,朱翊钧绕开九卿,于九月十五颁下中旨,命吏部左侍郎赵志皋和右侍郎张位入阁补缺。 中旨一出,群情哗然。 最有希望入阁的于慎行神色黯然,负责牵头廷推的吏部尚书陆光祖恍然若失。哪怕是鱼跃龙门终成龙的赵志皋和张位同样面无喜色,反倒一脸愁容。 按大明典制,无论廷推或是中旨,最终决定权都在皇帝手上。然而,自景泰年文官势力日益崛起,彼此抱团,俨然成为可与君权抗衡的一极,皇帝对于阁辅的控制力也每况愈下。从表面看,内阁是代皇帝执政的中枢机构,可同时也是百官之首,是天下文官认可推举的共主。光懂得御前讨巧卖好,难免寒了众同僚的心,招来下面的反抗。这种反抗通常是消极而隐蔽的,台面上阁辅很难挑刺,却又无时无刻,真真切切能感受到抵牾和掣肘。阁辅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稍稍收敛对君上的忠勤之心,成为众臣僚的共犯;要么一意阿上,成为煊赫其外、落寞其中的孤家寡人。以申时行圆滑透顶,也被逼得一步步走上结局可以预见到的后一条路。是故,稍稍爱惜羽毛的大臣都怕成为钦点的阁辅,宁可不做也不愿开罪士林,免得将来致仕后还要顶着骂名度过余生。皇帝轻易也不会否决廷推的结果,或撇开廷推,下中旨任命阁辅。 如此一来,内阁便有了一老二新三位阁辅。新阁辅熟悉阁务尚需时日,王家屏仍感吃力,向朱翊钧请旨,希望派人去南直隶请归省在家的王锡爵回京。朱翊钧自然允准。 石星坐在兵部值房,面无表情听着这些消息,心中却已波澜四起。他感到惊喜,惊的是堂堂内阁的人事变动竟被德荣与他身后的坊间高人全部说中,其对时政眼光之老到连自己也是自叹弗如;喜的是赵、张二人入阁的结果对自己最有利,想来以后不会再出现曾同亨登门相逼的事情了。 石星尚来不及细想这次人事变动可能带来的深远影响,就被一桩急务占去了所有心思。上月十五因病致仕的前兵部尚书王一鹗今日清晨在京师的宅邸去世。王一鹗的公子王国熙巳半时分亲自跑来兵部衙门报丧。石星留他说了几句话,便放他去他处了。 王一鹗虽已致仕,却是深孚人望的老臣。观其一生,政绩斐然,以文职指掌兵事,实属大才。嘉靖帝这么一个常令大明文官悚然胆寒的鬼难缠,对王一鹗却出奇地器重,以其凉薄之性,竟会在王一鹗大婚之际专门赐礼相贺。乃师前代首辅文贞公徐阶对王一鹗极为赞赏,曾有过“吾门人四百,唯王公社稷器”的盛赞。今上对王一鹗也是优容有加。若非他病重,兵部尚书的位子只怕还落不到他石星头上。贤达如斯,即使不在其位,无论是从人情世故还是笼络人心考虑,石星都认为有必要由兵部出面,协助王家好生操办丧事。 石星从职方司调了一个名叫刘黄裳的员外郎,支给他一些银子,又派了几个办事麻利的书办和小吏,交由他带领,代表兵部前往王家帮忙。这位刘员外郎擅长书法,写得一手好字,正好能派上大用场。 王一鹗新死,诸事未备,今日前往吊唁不妥。石星打算明日上午亲自前往,如此既显得尊重前辈有人情味,又不失堂堂二品大员应有的稳健从容的气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七章 在兵言兵(2) 十六日这天,在衙门只呆了片刻,石星便找来侍郎王基,交代了一些要紧事体后,便乘轿子奔王府而来。王府座落在大甜水井胡同,离兵部衙门并不远。 到了王家门前,石星掀起窗帘,看到已经停了好几顶绿绒大轿,三三两两的官员正从四面八方零零散散朝门口聚来,或着绯红,或穿青蓝,鲜有穿绿袍子的。堂堂枢臣的祭典,不入流的官儿是上不得席面的。 抬脚迈进大门,里头又是另一番景象。但见灵堂前西阶竖着一杆九尺白旌,上书王一鹗生前的官衔品阶。四下里白幡白幛、遍地缟素,孝子贤孙,呜咽低泣。到底是书香门第,丧礼办得肃穆而低调,既无纸人纸马等俗物,亦无唢呐、哭婆子助阵,和尚道士更是一个也没有。这要放在洪武、永乐年间,是再平常不过的丧仪,只是如今礼崩乐坏,民间一切红白事,莫不以奢侈为能,越制违礼习以为常,反倒愈发显得王家的难能可贵。院子里摆上了各色挽联,上书各个衙门同僚的赞美哀悼之词。石星方才发觉自己来得操切,竟连挽联都忘了准备。 石星四下张望,寻找先前派来王家帮忙的僚属,打算让刘黄裳现做一副挽联。人还没看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拱辰兄,许久没见了。”是曾同亨的声音。 “于野兄,久违,久违。”石星转身见礼。一回头,才发现曾同亨身后还跟着陆光祖与于慎行。 陆光祖面无表情,于慎行倒是大大方方看着石星,眼神中满是责备的意味。石星情知此二人对自己在此次联名请储行动中的消极表现深为不满。尤其是陆光祖,自己得以调任兵部此公出力颇多,眼下的失望与愤懑可想而知。 石星又与陆、于二人见礼,双方既话不投机,彼此都感到尴尬,寒暄几句也就散了。石星很快就在忙碌的人群中找到了刘黄裳,吩咐他现场赶制一幅挽联,以兵部的名义送给遗属。 刘黄裳请石星口授挽联内容,石星拈须踱了两个来回,沉吟片刻,最后口诵成句:“大雅云亡梁木坏,老成凋谢泰山颓。”很是中规中矩,倒也深合王一鹗生时的威望和死后的哀荣。 刘黄裳唱了个喏,便下去磨墨了。石星正了正衣冠,便朝设在正厅的灵堂而来,还没走到灵堂堂口,又被人叫住了。 “拱辰兄,拱辰兄留步。” 乍一听很耳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是谁。石星一回头,待看清来人,险些惊喜地大呼起来。他迅速制止住不合时宜的冲动,快步上前挽住来人,低声唤了声:“印川公!” 被称作“印川公”的人名叫潘季驯,是国朝二百年来首屈一指的治水达人。石星任工部尚书时,得此公助益良多,正是有赖潘季驯四处治河,分担重担,石星才能好整以暇集中全力完成修陵大计。潘季驯此人全身心都扑在治河上,对官场上的争权夺利、勾心斗角全不热衷,哪怕是那些喜欢鸡蛋里挑骨头、好哗众取宠以邀清名的言官,对潘季驯亦无处下口。潘季驯与陆光祖同龄,已年届七旬。论交情,与死去的王一鹗都是嘉靖三十二年的同科进士。 石星与潘季驯叙了几句旧,便联袂而入。灵堂堂口处王国熙远远望见石星,慌忙过来相见。石星温言劝慰了几句,又要来一条白绦带系上腰,来给王一鹗上香。 灵堂里气氛肃穆,只闻女眷低声啜泣,香炉点的是檀香,淡青色的轻烟袅袅拂动,煞是好闻。石星敛容屏息,从王国熙手中接过点好的三支细香,在王一鹗的灵牌前恭恭敬敬鞠了三躬,再将香插入香炉。 礼毕,王国熙躬身答谢,有家仆上前,将石星引往里屋叙茶。 在通往里屋的路上,石星多留了个心眼,问那家仆:“先前来的吏部、礼部和工部的三位尚书也在我要去的地方?” “回老先生的话。”家仆口气甚是卑恭:“家中场地实在有限,只有四品以上才能进里屋叙茶。” 听他这么一说,石星才注意到,除了外头进人的院子,宅子里头的确没有看见穿绯袍的官员晃悠走动。 “里屋怕是也坐满了人吧?”石星不大想再与陆光祖、于慎行打照面,免得彼此觉得尴尬,于是找了个托词。 家仆不知他们之间的恩怨故事,只道石星自恃二品大员身份,狂傲到连三四品的同僚都不放在眼里,怎奈家中场地委实有限,总不至于让外客进到主家的起居之所歇脚?他面露难色:“坐满倒是没坐满,只是……”他欲言又止,负责引路的家仆并非他一人,老实说,他自己也不清楚里屋究竟坐没坐满。 石星看出他的心思,温言道:“坐满了也无妨,人多屋里闷,还不如外头呆着自在。” “是,是,老先生说得是。”家仆嗫嚅,“那……老先生请自便。”他担心言多必失,再不敢多话,喏喏而退。 石星在院子里也没呆多久,便以公务为由动身回衙门。刚走出王府大门,阶下空旷处一顶绿呢大轿刚刚落轿,但见帘子一掀,从里面走出一位着红衣的官员。石星定睛细看,不禁吃了一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七章 在兵言兵(3) 来人头戴七柱梁冠,身穿大红江牙海水蟒衣,腰围玉带,赫然是内阁辅臣才有资格穿戴的装束。那人身形瘦长,一袭蟒衣着身显得有些空落。面色苍老,脸上多有沟壑,蓄着山羊胡子。看脸上,一副低眉顺眼、忠厚柔懦之相,与身上威风霸气的蟒衣一点也不相称。 这便是昨日才被钦点入阁办事的新辅臣---前吏部左侍郎赵志皋。论排位他只是三辅,仅高于末辅张位,依例蒙赐蟒衣。 赵志皋今年才入京,时日不长,再加上今上极少上朝,因此石星与他没有交集,完全扯不上交情。只是听闻吏部有个阘茸货侍郎,好好先生一个,见谁都先赔上三分笑脸。 石星正待行礼,不料却被赵志皋抢了先:“这位想必就是兵部的石东泉了。” 石星大惊,慌忙还礼:“不才正是石星,拜见赵阁老。” 赵志皋面色谦和,展颜一笑:“在下愚钝,承蒙圣上抬爱,忝居内阁末席,实在惭愧。唯有附骥于元辅之后,尽心尽力,报效皇恩。” “阁老说的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乃我辈读书人的本分。” “东泉已拜祭过了王司马?” “是,眼下还要回衙门办理公务。” “好,好,好!”赵志皋伸手做了个请便的手势:“东泉只管去便是。” 石星欠身告了个罪,便一头扎进了轿子里。透过轿窗的竹帘,他侧首望向赵志皋正拾阶而上,略显佝偻的背影,若有所思。适才短暂的寒暄没有给自己留下一丁点深刻的印象,哪怕对方是当朝阁辅,竟未能让自己感受到丝毫的权威感。赵志皋给人的感觉就如同一阵既谈不上温暖,也说不上冷冽的和风,吹过了也就吹过了,缺乏应有的存在感。 不知道于慎行看到赵志皋身上的大红蟒衣当作何感想?那本该是属于他的东西,却穿戴在一个庸凡之辈的身上。以于慎行的清傲气性,少不得要啐上一口唾沫,暗暗骂上一句“尸位素餐”吧? 想到这,石星不由得感到滑稽,摇摇头笑了起来。 回到兵部衙门,石星用过午饭后在值房眯了约莫半个时辰。下午临近申时,正在阅读公文的时候,从属吏口中听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礼部尚书于慎行上午上疏请求致仕,之前屡屡拒绝的朱翊钧这次竟出乎意料地同意了他的请辞。 闻此消息,石星差点放声大笑。于慎行与皇帝的这出戏码玩了几个月都是在做样子,不曾想这次竟是假戏真做。皇帝想必是以此报复于慎行等人的专擅吧?至于于慎行,早上祭拜同僚,上午就自请致仕,只怕真地是受了赵志皋身上蟒衣的刺激。挑在这么个节骨眼上向皇帝上疏请辞,又何尝没有示威的意思? 由此可知青年天子的气性和器量。搁在乃祖嘉靖帝在位时,谁敢如此大胆,敢在皇帝眼皮底下弄鬼?早一顿廷杖收拾了。于慎行等人敢合伙挤走简在帝心的当朝首揆,这等于一记耳光公然打在皇帝脸上,还想落了好去? 去者已矣,无须挂怀。没有他爱兴风作浪的于某人,这世道只会更清净。倒是自己,接手兵部已经整整一月,除了熟悉部务、埋头做事外,竟未向皇帝表明过一次姿态,或是上呈过一次有价值的奏疏,以证明自己是足堪此任的。有王一鹗这尊大神在前,对自己绝非幸事。干好了,人家觉得理所当然;干不好,别人就会搬出王一鹗指责自己阘茸无能。 皇帝的期待也是个大问题,而且是最大的问题。嘉、隆年间财用匮乏、武备疏松,以致国力疲敝、内忧外患。嘉靖帝懒政怠政,自然有义务承担自己种下的恶果。隆庆帝常年生活在嘉靖帝的赫赫淫威之下,性格柔懦,才器庸常,临到四旬才登上皇位,久贫乍富,故难自持,常耽于玩乐、懒于朝政。偶有自新勤政之念,终不免欲振乏力、碌碌而终。当今天子则大大不同,幼年登基,经张居正十年柄政,耳提面命、耳濡目染之下颇见才具,又不甘长居张居正羽翼之下。扳倒江陵一党后,皇帝励精图治,颇有明君英主气象,时年不过二十四岁,正是野心勃勃渴求功业的年龄。虽说近年来也现了如父祖一般的懈怠,几乎取消了朝会,但石星以为这不过是年轻人缺乏常性使然,并不能证明朱翊钧必定将成为昏君庸主,尽管他对于皇帝给出的痰火症、足痛之类的解释完全不信。 显然,年轻的朱翊钧志在开拓,而非守成。去年河洮之变时朝廷在是剿是抚的问题上展开过激烈争论,申时行主抚,许国主战。一向对申时行优容倚重的朱翊钧却反对招抚,认为应给蒙古人迎头痛击。对于外侵,朱翊钧的态度只有一个战字。其实,任何一位有血性的君王,对打上门来的外敌都不会息事宁人消极应对。问题在于,如今的大明可堪一战否? 在石星看来,即使皇帝反感张居正专作威福、肆行无忌,在其死后反攻倒算,迫其家破人亡,但张居正主持的万历新政革弊兴利,增益国力,为皇帝的勃勃野心提供了可供实现的凭恃和底气却又是不容辩驳的事实。万历新政之前,北疆久乱难靖,张居正调南将戚继光率浙兵北戍,在九边整顿武备后,胡骑南下入寇变得步履艰难。只是,随着张居正人亡政息,原有的大好局面近年又呈糜烂之势。石星先后主政户部和兵部,对于大明这个老大帝国的战争能力有着比常人更明晰更深刻的洞见。 大明,就犹如一个身长躯肥,势大力沉的胖大汉子,旁人近身相欺,就算被人打得晕头转向,也只是吃一时的亏,反击十拳只要一击而中,仍能伤敌元气,最多面子上难堪,却无关大碍。只是,这利于速战,若久旷不决,胖人心肺气虚的弊病会暴露无遗。若是主动攻敌,路途越远,恐怕还没等敌人倒下,自己先因剧烈动作带来的心肺衰竭而昏厥休克过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七章 在兵言兵(5) 石星这些日子一直在构思一道奏疏,内容是关于如何强兵经武,绞尽脑汁,想得焦头烂额,终不敢下笔。当日在户部,一切都是围着一个钱字转,提出的对策无外乎一个“省”字。可兵部的事情,远远不是省钱能办好的。就算粮饷充足,也未必能办好。< 国朝立国之初,养兵并不费钱。卫所制寓兵于农,军人通过屯田自给自足,朝廷每月只需支付少额银钱作饷。时过境迁,卫所制日益崩坏,又经土木之变,京营衰败,朝廷要维持可战之兵就不得不越来越依赖募兵制。所募之兵无须从事生产,专注于战事,战力远胜卫军。募兵制自有其优越之处,但弊端同样明显。纯粹为钱财而战的军人鲜有为国捐躯、杀身成仁的觉悟,一旦欠饷或恩赏不足,轻则喧哗,重则兵变。国朝初年极力规避的前宋之旧弊正在一步一步地复苏。< 兵戎大事,除了钱粮,还有人的问题。这比户部的烂摊子更难应付。< 石星闭门造车多日,却是一筹莫展。他决定拉下脸皮去找王基好好商议,争取尽快拿出个草稿来。可是,当他二十一日来到兵部衙门,刚要去找王基,却从属吏口中得知吏部刚刚送来函文,要调王基去户部任左侍郎,改由吏部右侍郎陈有年接许守谦的位子。同一批被调动的还有吏部和礼部。李长春补正为礼部尚书,又从南京吏部调来右侍郎罗万化接手赵志皋空出的吏部左侍郎。< “什么!?”石星面色一沉。走了尸位素餐的许守谦他无所谓,但王基是久历戍务的干才,是自己在兵部倚为臂膀的副手。把这么一个边才平白无故调去户部,仍是侍郎,并未升迁,这所为何来? “可是,卫所制乃太祖高皇帝钦定,岂容更改?至于重文轻武之风,也是沿袭前宋旧习。哪怕是朝廷,也没办法左右世人对武人的看法。”< “祖宗之法不可变,所以本兵要想整军强兵经武,只能从武人的忠君节义之心入手。”< “哦?怎么说?”< “我在大同呆了两年,从总兵到小卒,这帮军汉的心思我再熟稔不过。他们心中有三怕。”< “三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七章 在兵言兵(6) “不错,三怕!闲时怕遭上官盘剥、战时怕文官掣肘瞎指挥、战后怕赏罚不公,或给文官做嫁衣、或是替人受过,是为三怕。本兵只要记住这三怕,自可对症下药,还怕拿不出章程?” “受教,受教。”石星依稀看到了方向,连连道谢。他旋即又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启亨,说到边事,我有一事不明,还想听听你的主张。” “本兵请讲。” “七月浙江和福建抚臣都呈送过陈情书,奏报日本或与朝鲜联兵进攻我大明。昔时许阁老尚在任上,朝鲜的帮凶嫌疑洗清。只是,日本是否会入寇我国尚难定论。不知启亨以为如何?若是此事不幸而言中,又当如何抵御?” 王基闻言,不禁击案大笑:“日本蕞尔小国,不足为惧。若非当年世庙○1怠政,国家积弊深重,又怎容区区数十倭寇横行南直隶,视十余万官军如无物的奇耻大辱今时不同往日,灭几个来犯的海上贼酋还不是手到擒来之事?他若安心呆在海上,或可保条狗命,只要胆敢踏上我大明的土地,管教他有来无回。” 见王基完全没有考虑日本入寇的可能性,石星有些失落:“话虽如此,也不可掉以轻心。我只怕倭寇不肯深入内陆,只在沿海劫掠,行踪不定、难以捕捉。若是旷日持久而不能剿灭,我大明恐怕要疲于奔命了。” “本兵言之有理。”见石星认真,王基收敛了笑容,又正色道:“国朝抵御北地鞑虏,历来是依托城池固守,再择机以骑制骑。同理,抗击海贼,歼敌于海上,不使其为祸内陆方为上策。这道理不难懂,只是,建造战船、组建水师所费甚巨,一艘大船的耗费都可以招募上万名步卒了。国库的底细,本兵比我更清楚才是。这上策只能是可望不可及。” “上策不成,启亨你可有中策、下策?” 王基一愣,讪讪低声道:“不曾有。自嘉靖年东南平定后,倭寇实力大减,大举入侵无能为力,零星的小股倭寇袭扰偶尔有之。老实说,南边太平了二十多年,兵部早没把倭寇当回事了。国朝自建国之日起,用兵方略首重者历来都是北虏,未曾变过。” “可现在就是不太平。启亨,我第一回接触兵戎之事,就逢此多事之秋,心中实在惶恐。”石星满面恳色,“还请不吝赐教。” 王基叹了口气。他算是瞅明白了,石星是把自己看成了救命稻草。说来也是,现在不找自己商量,跟那陈有年又能商量出什么子丑寅卯来? 他思忖片刻,再三斟酌后,才抬起头迎向石星满怀期待的热切目光:“本兵,打仗这种事说到底,一打的是人,二打的是银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七章 在兵言兵(7) “你在工部前任的前任杨兆。” “是他呀?”石星恍然大悟。老尚书杨兆病殁于万历十五年,萧如薰前程一般与此应该不无关联。 “启亨,这些我都记下了。我再问一句,当朝文官里头又有哪些人称得上知兵的?” “这个嘛。”王基略略思忖,张口就报出一串名字:“陕西巡抚叶梦熊、山东巡抚宋应昌、右通政使梅国桢、辽东巡抚顾养谦,还有现在郑雒处任监军的万世德,于兵事颇有见地,俱可称得上边才。” “受教了。”石星心中算是有了谱。他站起身,向王基作了一揖。王基见状,慌忙起身去扶石星。 “本兵何须如此?折煞下官了。”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论官职,你是我的副手;可要论兵事方面的见识,我远不如你。吏部下了文,留是留不住你了,只愿你在户部能继续大展宏图,青史留贤名。” 王基面露疑惑。共事不过一个月,他感觉石星行事练达,人又和气,甚好相处,是位不错的上官。因为上下尊卑有别,自石星到任以来,自己在他面前极力谦恭自持,不曾想今日竟受了他好大一个礼。 “拱辰兄言重了。”事已至此,王基也不再作扭捏之态,改以表字相称,以适应彼此拉近的距离:“多事之秋也是大显身手之时,大明再不济,到底还是天朝上国,瘦死的骆驼大过马。这两年虽说边疆不靖,可不管蒙古、缅甸,又有哪个在大明手上讨过便宜?拱辰兄无须过虑,船到桥头自然直。” “那就托启亨兄的吉言了。”言毕,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翌日,陈有年到任兵部。 当日,石星向上递了道奏疏,所云七事:一禁剥削、二禁、三禁馈遗、四重将权、五甄边材、六重司属、七严功罪。七事大小轻重不一,却尽数切中大明军事的种种要害。朱翊钧阅后,龙颜大悦,嘉纳其疏。 第三日,石星又题:天下虽安,忘战必危。他认为眼下蒙古人既开互市又大肆侵掠,是以贡市为名,有如前宋之和议而酿贻害,不免宋人之弊,宜当文武同心,戎政尚书张国彦与陕西巡抚叶梦熊宜当整顿战守。 接任一月,除了自请辞任过一次外就始终保持沉默的石星总算发声了。这在兵言兵,绝不掺和是非的姿态尽显循吏风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八章 乱 象 横 生(1) 08乱象横生 天已放亮,从大明门到长安门的天街大道上已经满是身穿各色官服的大小官员走动。辰来申去,这是国朝衙门雷打不动的作息时间。眼下刚入十月,天放亮时不过卯半时分,来的都是些郎官吏员,堂上官不过卯时通常不会出现。人来人往,各奔属衙,只在长安门前,却渐渐聚起了一群人。人聚得少时,尚不扎眼,随着人群的步步壮大,过往官员终于回过味来,发现事有蹊跷了。 仔细一瞧,就会发现聚集的人清一色都是武官。只是,这乌压压好几十号武官聚在皇城脚下,意欲何为?文官聚众闹事在紫禁城不是什么稀罕事,从嘉靖年的大礼议之争到本朝的夺情之争,阵仗都比这大得多。至于言官哭谏什么的,更是家常便饭。 聚集的武官多数人都穿蓝着绿,穿绯袍的只有一位。他约莫三十来岁年纪,面色白皙,蓄着稀疏的短须,还有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眼袋。看起来不像个武夫,倒像身贵体轻、纵欲过度的世家子弟。如此也不奇怪,国朝的高级武官本就多由勋贵子弟恩荫世袭,他们名曰武官,却未必能骑善射,吃喝嫖赌倒是样样精通,早已丧尽了先祖的血性和尚武精神。 这位绯衣武官名叫张祐,现为皇帝亲军上值二十六卫之一的羽林右卫的代指挥使。身后一众武官也都来自亲军上值或京营所属诸卫所,他们不停张望,每见有穿绯袍的文官过路,都会仔细端详,看情状,似是等什么人。 张祐立在路边,心中很是忐忑。他在脑海中又将今日来此地的种种缘由粗粗过了一遍,以确定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三日前,本卫百户李山神秘兮兮地跑来自己私邸拜访,同行的还有与他相熟的几位隶属别卫的军官,与李山一般俱是百户职位。按说以李山的身份,连登门拜访的资格都没有,只是这厮声称有一桩攸关京营诸卫弟兄前程的泼天大事相告。张祐好奇,便放他一行人进了门。 这一交谈,张祐果真惊得跳了起来。据李山说,从大同巡边归来的大理寺少卿曾乾亨已经递了折子,建议裁撤军兵,以节省开支。此事据说已在兵部动议,尚无结果。 惊讶归惊讶,讶然之余张祐不免心生疑窦。此事京营上下一丁点风声都没有,为何偏偏李山一介六品小官反倒先知道了? 听到张祐的质询,李山得意洋洋地将自己的见闻说了一遍。 四日前,他与几位相熟的军官在崇文坊的醉月楼饮酒。饮至酣处,不禁有些得意忘形,在雅间里吵嚷喧闹起来。到了后面,更是且歌且狂。周围的食客看这帮莽汉的架势,估摸必是腌臜军汉,须招惹不得,所以无人敢上前喝止。 闹腾了将近一刻,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但闻雅间门外一阵下楼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砰!”的一声响,门被重重掀开,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监生装束的男人怒目金刚般出现在门口。众军汉乍一惊,以为来了什么硬茬子。待看清来者是个书生,愣了片刻,不约而同发出轻蔑的嗤笑。 监生大怒:“你等只图自己快活,却扰了满楼人的清净,还不噤声?”李山睥睨了他一眼,冷笑道:“你吃你的,我闹我的,关你屁事!” 监生受辱,言辞愈加激切:“飞扬跋扈,粗鄙蛮横,这便是朝廷年年花几百万两银子养的好兵?” 随李山来的通州卫百户王惟政带着不怀好意的笑,讥道:“朝廷乐意花钱养着我们,你若瞅着眼热,来我通州卫大营投军便是,王爷我必定给你行个方便。怕就怕你个小白脸熬不得几日,就被我军中汉子破了谷道,变成了老龙阳。” 此言一出,众军官爆笑如雷。监生惊得面皮红一阵白一阵的,打死也想不出世间竟有此等龌龊腌臜之辈。他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嗫嚅几下,愤愤道:“士人养气,养浩然正气;朝廷养士,乃养国家之正气。我堂堂读书人岂容你们这群丘八污言恶语折辱?” 以众丘八的性子,搁平日里早就该老拳相向了。今日突然遭遇这么个迂阔书生,丘八们颇觉新鲜,反倒被激起了顽性,打算好好戏耍他一番。 燕山卫百户李钦是个尖细嗓子。他拖着夸张的长音“哦”了一声,戏谑道:“读书人倒是读书人,人家二十来岁的状元公不知有多少,也没见有你的份。瞅瞅你这张老脸,该有四十了吧?为何还在国子监窝着?要说国子监,似我等丘八子弟在里头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有甚么稀奇?想去国子监有何难?花点银子捐个监生还不跟玩儿似的?” 这一番话好似打中了监生的七寸。监生立马变得结结巴巴,指着李钦,一个“你”字重复了五六遍却仍没有下文,反倒把众军汉逗得前仰后合。 丘八们的嘲笑声声入耳,重重打击了监生的自尊。监生被这么一激,两眼充血,目眦欲裂,他恶狠狠地盯住李山,又冷冷扫了一眼王惟政,不怒反笑:“通州卫是吧?想来几位都是京营的武官。好!好!好!好得很!你等得猖狂时且猖狂,等到被裁撤时有的你们哭。” “裁撤?”众军汉面面相觑,再看那监生一本正经的表情,似乎并无恫吓作伪之意。因为搞不清楚这监生的来历,听他说得认真,众军汉不禁踌躇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八章 乱象横生(2) “你说裁撤是什么意思?”永清右卫百户旻文胆子小,略带紧张地询问。 见军汉们话风放软,监生自认扳回了一局,面上隐隐有得色:“哼!裁撤就是裁撤,又何必多问?朝廷养兵千日,只为用兵一时。如你等只知鱼肉乡里,一味骄纵的蠢汉,哪里指望能上阵却敌?既是百无一用的废物,不裁撤更待何时?” 众军汉听他说起裁撤,顽性全消,再听他又是蠢汉又是废物地挂在嘴边,不禁火冒三丈。王惟政和李钦噌地离座起身,朝监生走来,显是想打他一顿。 “你等要作甚?”监生见势不好,大惊失色,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正在这时,侧面快步走来一人,恰逢其时地岔在监生和众军汉中间。 那人身量不高,相貌平平,蓄着短须,周身上下却有一股不容侵犯的气度。众军汉虽卤莽,却是街面上厮混惯了的老油炸鬼,一双贼眼颇能识人。适才这监生虽然胆大,终究书卷气十足,不足为惧;眼前这位,举手投足官气十足,应是公门中人无疑。 “光天化日,天子脚下,你等胆敢恃强行凶?如此,不妨先到大理寺去喝杯茶水?”来人声色俱厉,开门见山亮了招牌。 大理寺是专司稽查冤假错案的复审衙门,其权限不及前宋。以今日的情状,倘若是刑部或是巡城御史,倒是可以管教管教这几个泼皮军汉。不过,大理寺到底是三法司之一,谁敢担保这人在刑部和都察院没有几个同年?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考虑,李山决定服软。 “这位老爷既然开了口,我等俱是吃朝廷俸禄的,又岂能与他一般见识?” 来人不置可否,鼻孔里轻哼一声,冷脸道:“识相就好,免得我上疏参劾你们。” 口气甚大,完全没把几位军爷放在眼里。李山愈加没了底气,庆幸同伴适才尚来不及出手。武官在文官面前本就平白低人三等,眼下被人公然威胁,连屁都不敢多放。 监生见场面稳住,也没了惧色,又神气起来。他很随意地朝大理寺那位拱拱手,“劳烦曾兄了。”他的官话带着些许江西口音。 “客气了,乐先生。”大理寺官爷一团和气,显然二人相熟。 有人撑腰,监生腰杆自然硬了三分。他伸手戟指众军汉,狠狠斥骂了一通。这回众军汉慑于大理寺的威名,纷纷坐起了蜡,连还嘴的勇气也没有,任监生说教。这监生嘴瘾一上来,说起了兴致,竟收不住口。倒是大理寺官爷听得不耐烦,强拽着监生又回楼上去饮酒了。 听到此厢,张祐拍案而起,指着李山大骂:“就这样被个白脸书生从头骂到脚,连人家底细都没弄清?亏你也是我羽林右卫的人,日后出门不要报家门,你几个不害臊,爷我还嫌丢人呢!” 李山大窘,慌忙陪着笑脸,谄容道:“张爷息怒。没影儿的事谁敢拿来讨您不痛快呢?卑职回头打听过了,那监生确是国子监的,姓乐,名新炉,是江西临川府人。听说这厮虽然没有功名在身,却与许多朝中官员素有瓜葛,尤其是六科廊、都察院一帮子言官打得火热,轻易招惹不得。” 张祐语塞,饶是他堂堂勋贵子弟,听到御史名号,也感到头麻。这群马蜂连当今天子都敢围着叮咬,委实不是好惹的。 “那个……乐新炉是吧?和他一道的那个大理寺的鸟人又是谁?” 王惟政接口:“张爷,最近没看邸报么?” “爷忙着呢,没工夫看那玩意。咋?天塌地陷了?” “嘿,大理寺少卿曾乾亨上疏请示裁撤兵马,都上了邸报。那厮是吃了屎迷了心窍,从大同巡边回来就跟咱武官耗上了。要我说呢,怕是大同的边军没给他好脸色,要么银子没使足,这会儿挟私报复呢。” “那是裁撤边军,说了会裁撤京营?别忘了,咱爷们可都是天子亲军二十六卫的人,事关皇家脸面,哪能说裁就裁?” “哟!张爷,这可难说。咱是天子亲军不错,可自打土木变乱后就划拨给兵部管了。如今朝廷手头紧,为了从牙缝里挤出点银子来,啥事干不出来?这个乐书生,可晓得咱老王是通州卫的。” “偏你多嘴!活该!话说,这个曾乾亨什么来头?” 李山立马来了精神,凑上前去神秘兮兮道:“张爷这句话问到节骨眼上了。我也打听过了,曾乾亨和工部尚书曾同亨是亲兄弟。曾同亨和兵部石司马又是工部时的同僚,私交甚好。这个曾同亨是个出了名的老抠,动不动就上折子,这儿克扣点,那儿节省点,好像朝廷用的是他们家的银子。石司马在工部和户部都做过尚书,对银子也看得重。这几位大爷要是凑一块,谁知道会想出什么断子绝孙的阴招损招来呢!” “那日在酒楼,乐书生是说那大理寺的鸟人姓曾?” “千真万确。虽说没见过本人,可咱也打听过了,年级、相貌什么的,那日在酒楼的准保就是曾乾亨。” “嗯,知道了。”张祐当下心中便有了计较。 张祐事后找来邸报一读,发现兵部公告只说曾乾亨奏称将裁减部分军队俸禄,但既未专门提到京营,也未特指边军,也就是说京营和边军都有可能在减俸之列。他不再迟疑,出门四处串联,招罗起了好几十名在京武官,打算到长安门前拦路,寻内阁辅臣申诉一二。这事儿,自然不能直接找曾乾亨,大理寺和刑部都在阜财坊,两家挨一块,去找曾乾亨等于去别人的地盘找茬,肯定讨不得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八章 乱象横生(3) 皇城根下聚众不是小事,张祐掐好日子,预先与当日守卫门禁的两位门将陈忠和秦瀚通好气。他们不到卯时就在大明门聚集,再在陈忠、秦瀚二人默许下通过门禁,进入天街。 内阁办公地在午门内东南角的位置,辅臣要去内阁官廨左右都要经过天街,诸卫军官从未上过朝,摸不清楚四位阁老几时到,所以只好早起早到,宁可多等,也不敢迟到。 等了许久,还未看到一位阁辅出现,倒是等来了一位于此事不无牵连的人。 “张爷,那就是曾狗贼的兄弟,工部尚书曾同亨!”有一人眼尖,手指前方,指认出正施施然而来的红衣大员便是曾同亨。 “没认错人吧?”出于稳妥起见,张祐多问了一句。 “前年加固城北城墙,我们府军后卫被工部抓了苦役。我在城墙下见过他,准保错不了。” 张祐冷笑一声,转身煽动众武官:“众位弟兄,正主还没瞅着,咱先拿曾狗贼的兄长出口恶气,克扣俸禄这厮准保也有份。” 众武官不到卯时就杵在这儿,早已等得不耐烦,狂躁得紧,正想找点什么泄泄火气。听张祐阴风鬼火一阵唆弄,立马群情激奋,纷纷附和。 “该呀!”众口一词,几十条公鸭嗓子发出的声音在空旷的天街显得格外刺耳突兀,引来无数诧异而警惕的目光。 “随我来!”张祐一马当先,直奔曾同亨而来。 曾同亨不疾不徐,稳步前行,适才刚走进大明门,他就注意到了这一群武官,却完全没想到会冲自己来。但见对方齐发一声喊,由一名红衣武官领头,乌压压一群人朝自己冲来,这才惊觉自己竟是今日这场闹剧的主角。 跑已是来不及了,曾同亨瞬间被人围在垓心,水泄不通不得脱。曾同亨耳旁尽是粗声聒噪,嗡嗡不停,抬眼环顾,满是口型各异、唾沫横飞、上下阖动的一张张嘴巴,叫人晕头转向。尽管张祐事前有过交代不得动粗,但仍有粗汉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动手对曾同亨推推搡搡。 如此持续了约莫一盏茶时间,几位路过的工部小吏见状,慌忙来解劝。可文官哪里比得武官孔武有力?人没挤进去,反倒被几个丘八伸手搡了出来,跌了个四脚朝天,乌纱帽也骨碌碌滚落到了一旁。 几个小吏中官职最高的是位屯田司主事,他爬起来便给同僚发号施令:“这可不是办法!你,快去找守门禁军过来。你,去五军都督府禀报。你,速去兵部找人求救,若是石司马和侍郎都不在,就找职方司的郎官。” 俗话说,不怕官就怕管。五军都督府还能管到部分卫军,兵部职方司专司武官的功过考核,想来镇得住这群不知轻重的丘八。 工部众僚各自动作。离得最近的救星本是大明门的卫军,可当失魂落魄的文官跑去求救时,却发现卫军的态度大大奇异,门将不置可否,军士亦毫无反应。虽然不知何故,但求救的文官立马回过味来,情知守门将士与闹事武官早已暗通款曲,向他们求救实乃与虎谋皮。 至于五军都督府,因为平日里清闲惯了,问了个遍下来,竟找不到一个管事的出来说话。 如此,只有寄望于兵部来人了。 事发时,石星正在兵部衙门批阅公文,正聚精会神时,值房门外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他皱了皱眉头,搁下笔,正要询问,门外已响起了僚属的通传声。 “本兵,工部来人,有要事相告。” “工部!?”石星一愣,第一反应就是老友又在搞什么名堂?“进来说话吧。”石星估摸着曾同亨不至于选在大清早一上衙就不避耳目来说立储的事,便放来人进门说话。 看到来人气喘吁吁,显是事态紧急,石星心头一沉,“何事?” “回本兵,有一群武官聚集在长安门外,不知何故,围攻我们曾部堂,得有好几十人呢!” “啊!?”石星当即变了脸色,不容多想便起身离座:“快!快!头前带路!” 兵部衙门北邻承天门,西毗天街,离事发地并不远。石星从衙门出来,快步走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就到了。远远地,就看见一伙人正将一位红衣官员按在地上,虽未殴打,但红衣官员已被撕扯得发髻凌乱,衣袍破烂,乌纱帽也不知所踪,真是斯文扫地,狼狈不堪,却不是曾同亨又是谁? 石星见状,不禁目眦欲裂,须发皆张,动了真怒。虽说最近一个月因为立储一事与曾同亨闹得不太愉快,但老友终归还是老友,看到老友受辱,石星感同身受,心中说不出的悲愤。 “混账东西!天日昭昭,青空朗朗,天子脚下竟敢公然对朝廷命官行凶,尔等武夫莫非想要造反不成!?” 石星一上来便扣了一顶大帽子,武官们立刻吓得面无人色,张祐被他雷霆一吼,也失了锐气。众武官讪讪地松手放开曾同亨,让他爬起身来。 曾同亨起身拍了拍官袍上的尘土,又揉了揉被石板路硌得生疼的膝盖,瞪着潮红的双眼,冷冷扫视众武官,而后一言不发,径直离去。 石星目送老友离去,此情此景,多说无益,倒不如让曾同亨一个人好生清净,最好能痛哭一场,将胸中愤懑发泄一空。待曾同亨走远,石星猛回头,用几欲喷火的眼神死死盯住为首的张祐。张祐与他目光撞个正着,不禁心中发慌,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尔等是哪个衙门的?”石星不清楚对方来路,不知该归五军都督府管还是兵部管,所以先问明白,免得闹笑话。 “回本兵,我等是京营各卫所的武官。” “那不是归五军都督府管么?” “我等都是天子亲军上值卫的,不归五军都督府管,也不归御马监管。” “那你又是哪一卫的?”石星冷着脸质问张祐。天子亲军上值卫早已成为历史,自土木之变后就沦为了普通部队。昔日上值诸卫中仅余锦衣卫仍归天子亲掌,腾骧左右、武骧左右四卫归御马监太监统领,余者皆划拨兵部管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八章 乱象横生(4) “下官羽林右卫代指挥使张祐。”张祐口气有些忐忑。 “你们呢?”石星环顾众人。 众武官七嘴八舌,纷纷报上名号。眼见石星面沉似水,似乎不是易与之辈,心中不禁忐忑,但事已至此,绝难回头,索性铁了心,与他周旋到底。法难责众,又事涉武官,就不信他敢做得多绝。 “聚众喧哗,所为何事?” “禀本兵,最近听闻大理寺少卿曾乾亨上疏请求减扣武官俸禄,兵部公告也说了此事,我等实在气不过,来找内阁向阁辅申诉。” “既是寻阁辅申诉,为何对曾尚书行凶?” “这个……”张祐语塞,无言以对,还是百户李山油滑,知道只消动了手,这事说破天也不占理,慌忙退了一步:“这事确是我等卤莽,曾尚书与那曾乾亨是亲兄弟,大伙儿都在气头上,难免失了分寸。” “于是便打了曾尚书?”石星冷冷接了口。 “不,不!没有打,没有打。”众武官见势不妙,忙不迭摇头摆手,矢口否认,都暗骂李山嘴拙。一旦打了,今日之事的定性可就两说了,傻子才肯认呢。哪怕打了,也得说成没打。 石星的脸色已然阴冷到了极点。 长安门喧哗事件一出,舆论哗然。在廷禁之地聚众闹事,皇家体统、天子威仪、朝廷纲纪统统荡然无存。武官围辱高阶文臣,实乃国朝二百年少有之事,更犯了政治上的大忌讳。天子固然腻烦了文官,更怕武官抱团。各大衙门的文官视其为洪水猛兽,大加挞伐,希望将武官的嚣张气焰打压下去。 内阁首辅王家屏与兵部尚书石星立马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处。兵部管武官,人人盯着石星在所难免。王家屏身为内阁首辅,履新不过二十日就摊上这档子破事,措置是否得当将直接关系到个人颜面和内阁威信,堂堂二品大员被一群六品的百户推来搡去,内阁首辅为天下文官之首,王家屏若不拿出个章程来,注定要被整个文官集团和天下士林所唾弃。 事发当日,石星就急急上了条陈,自陈失职,请求皇帝罢免自己,并称守门军官没能阻止闹事武官,也该一并惩处。朱翊钧自然否决了他的免职之请,并谕告五军都督府、京营总督并兵科就此事回话,守门军官则移交刑部鞠问。 翌日,曾同亨上疏称弟弟曾乾亨的奏报中并无减扣京军俸禄的条文,闹事武官以讹传讹,纯为泄愤,请将曾乾亨奏疏原文公诸于众,以正视听。末了,他还请求辞任去位。 请辞自然得不到允准,但皇帝也没有更多表示。 高官大员屏声息气,审慎观察着事态走向。年轻的低阶小官们就没这么多的顾虑,抨击并要求严惩闹事者的劾文一封接一封发往皇帝平日里批阅奏疏的弘德殿。 仅仅一日后,朱翊钧就耐不住了,给了众官一个说法。 谕旨是下给吏、兵两部的,一文三段。前面批评两部新进后生中司耳目之辈不持公心,专门挟私报复,三五成群,极尽攻讦之能,淆乱国政。中间又说石星既为本兵,正当镇静以宽。最后方提及长安门聚众喧哗之事,认为本该重重处罚,但又恐伤国体,所以着二部并都察院斥责训诫了事,日后再犯,重治不宥。 由重重惩处到申饬训诫,皇帝的板子高高扬起,却在武官屁股上轻轻掠过,居然劈头盖脸打了文官,这令各衙百官倍感困惑,廷禁之地聚众闹事无论从哪方面看,武官都难逃罪责。圣意依然明了,不知因何缘故,皇帝竟有意偏袒闹事武官。 旁人就不说了,受辱的曾同亨官声甚佳,一向勤勉王事,替他们老朱家出工出力、殚精竭虑,就冲这个苦劳也该给他一个合乎情理的善后措置。 王家屏在内阁值房将谕旨看过三遍,沉默良久后才提笔写下:政体不可不宽,国法亦不可不肃。 王家屏只能就事论事地写上两笔,内阁中只有他与皇帝打交道的时日最久,皇帝那点心气脾性他再了解不过。区区几个京营武官的浮沉荣辱他才不会放在心上,甚至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他只是在借机敲打敲打文官,以报往昔一箭之仇。更何况,事发当日,正巧皇帝最喜爱推崇的武将辽东总兵、宁远伯李成梁的请辞疏也递到了京师,他的辞职理由是“人言可畏、物议烁金。” 想起李成梁那张貌似忠纯,又透着几分狡黠的面孔,王家屏就心生恶感。曾几何时,他也与其他朝臣一般,为李成梁在辽东创下的彪炳战绩而欢欣鼓舞,庆幸大明有此干城。直到张居正将南将戚继光调至蓟镇练兵,有了作比的参照,这才看出了大问题。戚继光练兵数载,蓟镇再无虏骑出没,而他本人也因此步了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覆辙,郁郁而终。反观李成梁在辽东,年年剿虏,年年大捷,却仍是年年有事。有北虏在,李成梁的利用价值也在,随之水涨船高的是他李某人的权势和朝廷的荣宠。尽管没有直接证据表明,但朝野近年来对李成梁持否定态度的人越来越多,王家屏私下里干脆认为李成梁在养寇自重。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年轻的万历天子打小就是听李成梁的故事长大的,对李氏一门的偏喜早已沁入骨髓。哪怕去冬海州被掠和今春镇夷堡之败证据确凿,哪怕辽东巡抚郝杰上疏弹劾,皇帝对李成梁仍一味姑息。长安门喧哗与李成梁受弹劾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桩事,皇帝只怕是爱屋及乌,因李成梁对闹事武官也连带姑息,再恨屋及乌,因恼恨言官而连带对曾同亨也漠视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八章 乱象横生(5) 石星在兵部也将皇帝的谕旨看了数遍,心乱如麻。他打死也想不到皇帝在这件道理分明的事情上竟会公开偏袒闹事武官。谕旨中还打了个比方,说什么“叠石之冈势非不峻,而草木不茂;金铁之溪水非不清,而鱼鳖不生。”石头多的地方难生草木,金铁矿附近的小溪锈重,自然不宜鱼鳖生长。这分明是在影射文官对武官过于苛责,难免要“水至清而无鱼”了。 怎么办?该作何表示?石星左右为难。依他的性子,就算为了曾同亨,都非得把主谋之人揪出来严惩不贷。可眼下皇帝居然是这么个态度,自己总不至于和皇帝公开唱反调不成?王家屏那个老西儿可以唱,因为就算唱了也不至于丢官,撸了他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来,攸关内阁威信;说大了,是必须将君权独大的苗头压下去,以免重现嘉靖年时天子肆意妄为的景况。 十三日,蹇达再次请辞,又遭皇帝驳回。 这一日,负责鞠问此事的后军府都督定国公徐文璧站出来给了天下公论一个交代。根据讯问,此事以羽林右卫代指挥使张祐为首,由百户李山、永清右卫百户旻文、通州卫百户王惟政、燕山卫百户李钦、刘豸四处串联。他们事前曾与腾骧右卫指挥使潘相商议过,潘相虽然拒绝参与,但也未揭发此事,有庇凶之失。徐文璧请求将上述人等并提重究,又以章尚学故例,自请辞任。 徐文璧乃开国元勋中山王徐达之后,又是后军都督,堪称天下武臣之首长,国朝历年的重大仪典总少不了他站班。堂堂武臣首长请辞虽不过是惺惺作态,但仅仅这形式上的服软也已经足以向天下表明国朝以文压武的政治格局没有发生改变。 时间向后推,此事也不断搁后。似乎是碍于皇帝本人的态度,众官一时也不敢多加聒噪。直至二十日,王家屏上疏,称此事的处置意见早已拟好票,却始终未见御笔朱批,乞请圣上明示。皇帝下午便给出朱批----容改拟以安人心。 王家屏的拟票打算如何处置闹事武官不得而知,但从皇帝的委婉表示来看,应甚是严厉。王家屏如此做派,算是给了翘首以盼的众文官一个交代,同时一脚将球踢到了皇帝脚下,减轻了内阁面临的舆论压力。皇帝若是为了所谓的“安人心”而改了票拟,责在内廷,不在外朝。 朱翊钧这一“容”便容了半个月,却没有看到任何改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八章 乱象横生(6) 石星的心情也跟着逐渐平复,最初的填膺义愤随着时间推移慢慢淡漠。先前总觉得左右为难,愧对曾同亨,如今也总算找到了充足的理由为自己辩护。内阁都拟好了票,却压在皇帝案上了,还能怎样?如此一想,也就心安理得了。 接任兵部尚书已经三个月,最初的兴奋和新鲜感早就消散殆尽,石星终日埋首于如山似海的案牍之间,光是应付日常事务就够劳心费神了,早已无暇去构思什么克敌制虏的良策宏图。倘若天下太平,海内澄清,还想那些劳什子作甚? 十一月初四中午,石星用过午饭,照常在值房午睡。睡得正酣,迷迷糊糊听到有人敲门,声音甚是急促,似有大事发生。石星慢慢睁开惺忪的睡眼,费力地从榻上坐起,顺声问去:“何人?” “本兵,是我。” 是新副手陈有年的声音,石星脸上掠过不快的神情。陈有年到任后,他就曾细细思量过,总觉得像是陆光祖故意安插在兵部的一颗棋子,以便培植党羽,让兵部也成为立储派的重镇。陈有年与陆光祖俱是浙江余姚人,加上南京吏部尚书孙鑨,有浙中太宰三贤之誉。凭这份乡谊,陈有年当是陆光祖的铁杆亲信无疑。 侍郎亲自来找,事儿准保小不了。即使心中不喜,石星亦不敢怠慢,赶紧穿上官靴来给陈有年开门。门一开,陈有年几乎是闯了进来,险些撞上石星。 看到陈有年失魂落魄的样子,石星心念电闪,突然生出不祥的预感:“登之兄,何事如此惊慌?” 陈有年似是受了什么惊吓,他激动地扬了扬手中的一纸公文,略带着哭腔,极力压抑自己的声量。 “本兵,了不得了,倭寇明年就要进犯朝鲜了。” “啊!?”石星一怔,瞠目结舌呆立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九章 沈先生的过往(1) 09沈先生的过往 自冬月初四由朝鲜国王李昖亲书,经辽东都司转来的报告送达兵部起,石星就感觉心头压了一块大石。报告称五月时有僧俗相杂的十几个倭人乘船来报,言日本关白平秀吉将于明年三月出兵来犯。报讯的倭人什么身份未作说明,但出兵缘由倒是清楚:嘉靖年时日本曾遣使来贡,国朝拒绝不纳,故而日本心生怨恨,想以武力重开贡路。 石星为此特意派人到礼部和鸿胪寺询问过,也查阅过相关档案,发现日本关白的出兵理由纯属倒打一耙。倭人所说的嘉靖年拒贡一事应是指嘉靖十八年和二十六年的两次不愉快的经历,但全因倭人违规妄为而起。 事实上,自明日两国开启勘合贸易以来,前来朝贡的日本人就鲜有老老实实守规矩的时候,要么所携物品超出限额,要么无视贡期,想来就来。嘉靖二年,来贡的两批日本使团甚至在宁波市舶司的欢迎宴会上为了排座次而大打出手,最后演变成在街市纵火劫掠,并转战宁波、绍兴,杀伤官兵无数的武斗戏。 看过档案,石星只能苦笑不已。这都是一帮何等的牛鬼蛇神?宁波争贡虽说事出有因,地方官府亦有过错,但倭人贪而暴戾,为了些许蝇头小利和意气之争竟不惜开罪大明这个财大气粗的金主,足见其短视,简直不可理喻。问题是,这些倭人向来动手不动口,说干就干,一点含糊都不带。既然扬言来犯,这事怕是错不了了。 朝鲜被倭人盯上算他晦气,但大明不能漠而视之。按说藩属国之间的纷争大明身为宗主国并不便干涉。当然,如今的国朝早非洪、永年可比,即使有心干涉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然而,一旦朝鲜遭受倭人侵犯,国朝必须有所作为才是,就算不出兵也应出钱物支援朝鲜。一者,倭人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假道”朝鲜最终志在逼迫国朝开贡;二者,朝鲜虽是藩属,却不比别个,其余藩属或在西北或在西南,即便有事发生,番兵军锋亦难突破一省或数省防线,然朝鲜与京畿重地不过一海之隔,由陆路走,从朝鲜到大明只有辽东一途;可要是走海路,却有多条航线可选。昔年倭寇入寇大明,都是以海岛为据点,沿海岸线游荡,择机下手,飘忽不定,哪怕你层层设防,也是防不胜防。试问,若听任倭人攻下朝鲜,这就等于在天子的卧榻之畔睡了一头恶犬,保不齐就要被咬上一口,谁敢担此干系? 若来犯之敌如三十年前那般都是海贼,国朝或许要付出相当代价去应付,但最终必胜。若换成朝鲜,则未必能抵挡了。对于朝鲜,国朝颇知其根底。朝鲜兵制与国朝相仿,弊端亦相去不远。盛时举国兵马近三十万,如今承平二百余年,能剩个十二三万兵就该烧高香了。以此兵力,除去在北方防御女真的六镇边军,负责备御全国大大不足。倭人只消有个三五万兵,选个合适的登陆地,避开朝鲜军主力便可长驱直入了。 如今日本政情如何?军力几何?石星不知道,只是看到“日本关白平秀吉”七个字时,隐隐感觉来犯之敌很可能比海贼流寇更为棘手。关白一词出自中土,意为陈述、禀告。汉时霍光擅权,群臣有事奏天子,必先“关白”霍光。关白在日本是正儿八经的一品大员,相当于大明的内阁首辅,岂是区区海贼流寇染指的? 兵部虽存有关于日本的档案,但多语焉不详,对政情军情的描述多止于勘合贸易停止之时,近十年再无新档录入。存档之中,有嘉靖年时刊印的两部专著,一部是定海人薛俊的《日本国考略》,一部是当年胡宗宪东南平倭时幕僚郑若曾编撰的《筹海图编》,算是论述较详,但读罢仍有意犹未尽之感。 再去询问礼部,档案甚至还不如兵部齐全。 这一下,石星可算是两眼一抹黑了。 倭情未明,消息来源看起来可信度也颇值得怀疑,但既是朝鲜国王亲书,再不靠谱也必须拿出个姿态来。 唯一令石星感到不解且不悦的是,明明仲夏时就发生的事,为何要迟迟捱到冬月再来报?中间足足半年时间,朝鲜君臣在犹豫磨蹭什么?倘若倭人当真入寇,这便是贻误军机。 十一日,石星下令沿海诸省多派远哨船到外洋查探、堵截,切勿推诿。若有巡抚尚未到任的,请吏部行文催促。茫茫汪洋,要捕捉堵截一支舰队谈何容易?如此查探其实无济于事,却是目今唯一能做的,旁的也无从下手。 更何况,石星还有别的大事需要关心。最近几日,他从刑部的同年口中得知,定国公徐文璧关于长安门喧哗事件的鞠问结果极可能被刑部驳回重审。真相已经退而据其次了,最重要的是抓住机会狠狠惩处闹事者,刹住武官这偶露峥嵘的苗头,甚至制住皇帝为所欲为的势头。自己这个兵部尚书夹在主君、同僚和武官中间,开罪哪边都不好,哪边也开罪不起,如何自处殊难决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九章 沈先生的过往(2) 十四日,刑部终于有了动作。左侍郎邵陛题:徐文璧上报人等参与者仅六人,其中虚造两人、枉报三人,仅有一个确有其人的李钦亦非首恶,而且还是因不堪刑讯而信口开河,此案应发回重审。 刑部的意见一出来,便得到王家屏与内阁的响应。结果,皇帝无奈下旨,罚了徐文璧半年禄米,案子发还再查。 此事一经传出,京师的文官们上到二三品的堂上官,下至六七品的科道言官,莫不弹冠相庆,以为是莫大的胜利。年轻的天子一反常态,一句硬话也没有,甚至连案情都未细究就责成徐文璧再查。究其原因,恐怕还是忌惮文官集团上下一心所展现出来的可怕力量吧。 堂堂武臣首长都遭到打压,边镇的地头蛇见势不妙,也识趣地噤声不语。可惜,收手已晚,文官们意犹未尽,更兼余勇可贾,一路乘胜追击。处分徐文璧后的第四日,御史张鹤鸣所上的《乞罢李成梁疏》竟获皇帝允准。居功恃宠、风光一时无两的辽东总兵、宁远伯李成梁居然倒了台! 张鹤鸣的这道奏疏上了有些时日,却一直被留中不发,本来早不抱任何指望,不曾想时隔多日竟然允准了。说到底,没有文官集团的上下一心,没有逼迫皇帝惩处徐文璧,就不可能如愿扳倒李成梁。 经此两战,王家屏威望暴涨,现在就算王锡爵回京,也不足以撼动他的地位。而最重要的是,文官集团也得以扭转两个月前请储遭皇帝粗暴打压带来的心理劣势,重新变得士气昂扬了。 石星既不高兴,也不沮丧,因为他在此事中既未获利,亦无损失。对他来说,能在朝堂各方势力中间保持相对超脱的地位是为最大胜利,他继续以审慎的目光观察着朝局的演变。 二十日,在参详了诸多将官的履历后,石星经再三斟酌,终于择定了居庸关、昌平总兵杨绍勋接替李成梁,继任辽东总兵。杨绍勋年富力强,又是辽东将门世家出身,却非李成梁的铁杆亲信。由他出任辽东总兵,既不会激起辽东军的激烈反弹,更多少能改变李氏一门在辽东一家独大的格局,再合适不过了。 二十三日,长安门喧哗事件亦落下帷幕。徐文璧减俸,所报涉案武官增加一人,共计七人,其中三人遭参究,四人由锦衣卫刺发,余者只加训诫,姑免深究。 这算是文官集团集体卖了皇帝一个薄面,毕竟闹事的多是天子亲卫军官,打狗还要看主人面不是?若伤皇帝颜面过甚,只怕过犹不及适得其反,以后更不好打交道。更何况,既然打了武臣一个下马威,还扳倒了李成梁这个老丘八,早就大获全胜了,卖个面子又何妨? 乱象横生的多事之秋总算是有惊无险度过,接下来的冬季,该冷静地好生盘算盘算朝鲜国王所说的倭人入侵之事了。 晌午的北京街面,气温很低,冬日却很灿烂,就着干冷的北风,竟让人感到有些热血沸腾。德荣已经不再象七月底乍到京师时那样为天热多汗而困扰,北京的冬天最适合他这样的胖人。德荣内着一身鸭卵青色竹叶纹理的道袍,外罩黑色毛裘,戴着皮帽,围着护耳,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别看长了一身肥膘,但甚少活动,气血不畅,反倒比常人更畏寒。今天若非为了贤女婿,他还真不大想出门。 出门是为会友,却是奉命会友,要会的也不是旁人,还是那个博学多识的沈先生。最近几日,贤婿老爷的脸色又见凝重,德荣的心眼也跟着活泛起来。现如今,这个原本对时局漠不关心的人早已今非昔比,急女婿之所急,想女婿之所想,他的一切心思都放在揣摩女婿的心思上了。没事到大明门一带瞅瞅邸报,再找沈先生聊聊,女婿因何而喜,因何而愁,也就呼之欲出了。 七八日前,邸报上说朝鲜国来报,谓倭人明年三月将入寇。之后,女婿的脸色就没见轻松过。虽然女婿并未主动央求自己,但德荣还是自觉地出门来寻沈先生商议,好讨些主意。说起来,因为天气转冷,最近也有十来天没出门了。 沈先生一般不到晌午就会出现在嘉味居,德荣照旧在报国寺一带逛了一圈,随手买了几样精致而所值不多的小玩意,估摸着快到饭点上才动身朝嘉味居走来。 来到嘉味居,德荣与陆青见过礼,抬脚朝楼上迈去,却被陆青喊住:“袁贤弟,沈兄今日不会来了。” “哦?”德荣一怔。 “沈兄出了门,说是回平湖老家办些私事,走了起码得有小二十天了。” “啊!”德荣急忙追问:“可说了几时回来么?” “不曾。可就算走海路,来回加上办事,怎么着也得个把月。” 见德荣失望之色全写在脸上,陆青笑道:“要不,今日你先回去,过半个月再来看看?” 德荣很想走,可看看陆青满面春风的笑容,还是按捺住走的念头:“陆兄说的哪里话?沈先生不在,我就不兴在你店里满饮几杯么?” “哈哈哈哈。”陆青被他这言不由衷的客气话逗乐了:“沈兄不在时,还真没见你在我小店里多呆过一刻。今日算是破了例,卖我一回面子。陆某人倒是脸上有光了。” “哎,这…这是怎么说……”德荣闻言大赧,只好嘿嘿傻笑。陆青打趣,细细想来,还真不算冤枉他,倒显得自己不够大气,有求才来,无事绝不登三宝殿。 陆青摆了个请的手势:“贤弟楼上但坐,陆某若得闲暇,自会上来作陪。” “好,好。”德荣满口答应,提起衣摆上了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