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相公初长成》 正文 美人难嫁 柳家大小姐又拒了一门亲事。 卖猪肉的张屠户张着嘴,挠挠后脑:“这是第几次了?” 挑肉的李家婶子扳着指头算了算,不确定道:“第六个了吧?” 买完鸡蛋路过的胡秀才摇头晃脑:“非也非也,诸位忘了算上柳家大小姐及笄之前的那几桩婚事。” 刚从柳家出来的苏媒人唉声叹气:“这是我职业生涯的污点啊污点!” 今年刚刚搬来秋月镇的刘大夫好奇,凑上前问:“柳家大小姐何许人也?” 这位柳家大小姐全名柳清宁,是秋月镇里第一美人。 美到什么程度呢? 柳清宁十三岁时元宵节出门看花灯,花灯还没见到,倒是见到上前调戏的流氓无赖无数,英雄救美的英杰无数,看傻了眼被自家娘子提着耳朵拖走的汉子无数,红着脸来求问哪家姑娘的公子无数。 柳清宁被烦的拂袖而去打道回府。 十四岁时,柳清宁开始接手家里的胭脂生意,成了胭脂铛的小老板娘,时不时在店里转一转就是个活招牌,女子们看看美人,再听听伙计说的“咱们家大小姐用的就是这款”,忍不住多买几盒胭脂只盼着自己擦了这胭脂也能有柳清宁这等出尘绝世之姿,男子们为了和柳清宁多搭两句话,恨不得把胭脂成箱搬回家才好让柳清宁对自己笑上一笑。 柳清宁看着账面上盈利蹭蹭上涨,满意地点点头。 同年,柳老爷在侧房夫人杨氏无可奈何的多次提醒下,终于接受了早晚要看宝贝女儿嫁人的事实,在杨氏无奈扶额和柳清宁的无语之中,哭天抹泪地发出择婿通告,一时之间一家有女百家求,上门说亲的媒婆把柳家大宅的门槛都踏低了三寸。 柳清宁受不了父亲哭哭啼啼的魔音灌耳,抱着账本去胭脂铛后院小宅里睡了三天。 然而,柳清宁的婚事一谈谈了三年,至今没定下来一家。 为何? 这就不得不提一提柳清宁的家世了。 柳老爷一生只娶了两房夫人,正妻罗氏生下柳清宁后撒手人寰,如今家中执掌中馈的是侧房杨氏,杨氏早年生了一场大病坏了身子,极难有孕,柳老爷惦念逝去的正房夫人,一直没有再娶,柳清宁就由此成了柳家独女。 若柳清宁嫁人,待柳老爷百年之后,这偌大家业就只有跟着柳清宁一起冠上夫家姓氏。 因此,柳老爷问柳清宁对夫婿有什么要求,柳清宁只提了一个要求:入赘。 入赘这件事情对男人来说何等难堪,有些本事风骨的,是必然不愿意入赘的,愿意入赘的那些,柳老爷和杨氏看不上。 柳清宁的婚事也就这么耽搁下来。期间杨氏心疼,劝柳清宁索性不要顾念家业,柳清宁恭恭敬敬说了一句话:“柳家百年祖产,不能断送在我柳清宁手里。” 大成的女子十五岁及笄便可出嫁,富贵人家多半在女儿十一二岁就早早订了亲事,平常一些的人家也不过是十六就嫁人了。 而身为秋月镇首富之女的柳清宁今年就要十七了,亲事都还没说定。 “就这么,这样倾城绝世,聪慧孝顺的女子,竟要熬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唉,可惜可惜。” “唉,可叹可叹。” 杨氏听着丫鬟复述一遍街坊领居的感慨,心急上火嘴角燎泡,在屋里转了三圈,最后看着坐在桌前的人恨恨跺了跺脚,哀怨地叫:“清宁啊” 柳清宁正对着上个月的账册,头都不抬,道:“嗯。” 杨氏拿帕子装模作样抹着根本不存在的眼泪:“你可听见街坊领居说什么了吗?” 柳清宁执笔在纸上算了几笔,道:“嗯。” 杨氏抽抽鼻子:“今日苏媒人来说的东街李家公子你是哪里不满意啊?” 柳清宁从旁边拿起另一个账本翻开,道:“嗯。” 杨氏愣了愣,甩帕子干嚎:“你根本就没听姨娘说话!” 柳清宁把笔放下:“嗯。” 杨氏:“” 终于对好了一整页的账,柳清宁找了支书签夹进账目里,卷长眼睫蝶翼般颤动一下,淡琥珀色的眼睛抬起来看向杨氏方向。 她身上披着件描金祥云纹白狐镶边披风,乌发拿一根坠月长石流苏黄金梅花簪挽起,流苏随着光线照映出蓝色荧光,衬着柳清宁如冰如雪的皮肤煞是好看,平日里总是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上了一点口脂,微微张口便泛着红润的色泽,给那张冷清如月的脸上添了几分人间气儿。 前几日连着下了几天大雪,今日难得是个晴天,阳光照着窗沿上的雪,薄薄铺了一层碎金似的,那碎金子从窗沿一直流淌到柳清宁身上,在她身上也镀了一层金边,乍看恍若神女降世,美的晃花了眼。 这样美的女儿,竟然要在家里熬成老姑娘。杨氏想着街坊领居的话感觉心肠都要揉成手里的帕子一样了。 这三年来杨氏看着柳清宁在亲事上的坚持,心里又是欣慰又是心疼,第一年还好,到了第二年,街坊间的议论声渐起,幸灾乐祸的声音也出来了几声,杨氏听着,心里替柳清宁难过,就开始劝柳清宁好好选个人家,家业比不得幸福重要。 这些话杨氏一日要念上十几回,听得柳清宁耳朵生茧子,最后被念得怕了,寻了个店里忙的由头,带着一个贴身丫鬟泠儿搬去了南街店面后面的小宅院,谁知还是逃不过去。 杨氏见柳清宁抬头,清了清嗓子,又要开始每日一次的念叨,这嘴还没张开,就听见老远一个粗矿的声音滚着层层飞溅起的雪粒汹涌而来:“大小姐!人抓到了!” 一个身材壮硕高大,进门都得低头的壮汉向门口跑来,大冬天的却穿着一身赤膊劲装,光裸的两条臂膀竟还隐隐有层汗珠子在向下滚,络腮胡子铜铃眼睛,两条粗眉生成倒八字,山野土匪似的长相。 这人是柳清宁两年前收留在店里的,店里人问不出他的名字,见他一双手生的奇大无比,手劲也大的出奇,就都喊他张大手。 张大手冲到门前,朝柳清宁抱拳躬身,声若洪钟道:“大小姐,昨夜那个小贼抓到了。” 胭脂铛昨夜被人盗出两份胭脂秘方,等有人察觉时只看见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借着夜色掩护,身手敏捷攀上墙头,不等人追上去,一晃眼就不见了。 秘方丢失非同小可,尤其是在柳清宁已经把秋月镇大大小小胭脂铺都吞并,正在和另一家百年老胭脂店颜华阁分庭抗礼,斗得你来我往势如水火的这个时候。 柳清宁这两年借了一把颜华阁徐老板年岁已高又后继无人的东风抢了颜华阁不少熟客,又狠下了些心思研制出越发花样繁多的胭脂,如今颜华阁生意已经不比往昔,眼看着就要落到下风了,这个时候如果秘方落到颜华阁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柳清宁不敢告诉父亲,连夜派张大手追查贼人,心急如焚一夜未眠,今早苏媒人来说亲事时柳清宁满脑子都是秘方的事情,脸色差的吓人,困倦地口也不愿意开,加上她原本又生了张冷若冰霜的相貌,往那一坐跟冰雕的美人像一样无知无觉,弄得苏媒人只好收起男子画像,摇头叹气小心翼翼地走了。 柳清宁“嗯”了一声,拢了拢披风起身往外走,杨氏话还没说,一看柳清宁要走就急了:“清宁” 柳清宁叹口气,回头把杨氏手一握,冰雪雕琢的神情瞬间融化,连眼睛里都闪着温软乖巧的色彩:“好姨娘,天凉了你要注意身体,我昨日差人送回家里的血燕窝可看见了?” 杨氏心里一暖:“看见了看见了,你也要注意,唉,你从小身子就不好,最是畏寒怕冷了,平日里叫泠儿给你把屋里炭火生的再暖一些,你看你在屋里还裹着披风” 柳清宁点点头,笑得极为乖巧:“清宁记着了,姨娘,你若是不赶紧回去吃那血燕窝,可就要被爹全抢完了。” 杨氏怔了片刻,随即飞快抓起柳清宁低眉顺眼送到手边的貂裘,一边往身上披一边喊上丫鬟疾步向外走去:“死老头子我看他敢!那可是清宁给我的!哎呀你快点走!” 张大手看看杨氏一阵风似的走出院门,又看看柳清宁在杨氏转身一刹那恢复冷淡神情的脸,张大了嘴目瞪口呆,向大小姐处理爹娘催婚的丰富经验致以敬意。 柳清宁抱起雕着鱼戏莲叶纹的镀金暖炉,淡定道:“人呢?” 张大手还没回过神来,听柳清宁问,呐呐道:“前边花厅里,泠儿姑娘在守着。” 柳清宁点点头,泠儿守着人她是放心的,于是也不着急,慢慢悠悠踩着莲步向花园走,问跟在后头的张大手:“怎么抓住的?” 今早天还没亮张大手就打发人回来报告,说张大手昨夜和贼人交了手,贼人身法诡谲,跑得飞快,眼看人就在手边上,刚摸到个衣角就飘到另一边去了,那人就在眼前,可费了老鼻子劲愣是抓不到,不知道修得是哪家的步法。 柳清宁听完还想着恐怕要多费些时间,不想这刚刚过了正午,竟然就抓住人了,真是让她好生奇怪。 张大手脸上立刻呈现一种古怪的神情,摸了摸鼻子,用不可置信的语气说道:“他是自己来找上俺们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嚣张小贼 夜里偷了东西的贼人第二天自己找上失主,这种新鲜事还是第一回听说。 柳清宁住的清月小阁离会客花厅隔了两道园门的路,她慢悠悠一路过去,行至花厅门前脸都冻得通红,泠儿老远听到张大手的大嗓门,急忙迎出门来扶着柳清宁到屋里坐下。 泠儿是算着时间等候的,柳清宁进门时一壶黄金桂正泡出好颜色,进屋就闻到满屋弥漫着似桂花的香味,柳清宁把手炉搁在一边,端起茶杯,里面茶汤金黄通透,香味随着热气徐徐升起,柳清宁闻着这股香味感觉心脾都被洗净了一遭。 缓缓平顺了微喘的呼吸,柳清宁才抬起眼去看被五花大绑扣在一边的少年。 那少年看身量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穿着一件做工粗糙的破烂皮袄,上面沾满了泥灰,脏的看不清楚原色,头发脸蛋上都脏兮兮一片,看不出清晰相貌,只一双杏核大眼像是浸了一整个夜空中点点繁星的上好乌金黑曜石般黝黑晶亮,透着一股干净的机灵劲,瞧着就心生欢喜。 柳清宁拿茶杯盖的手一顿,心想这双眼睛生的真是好看。 少年被绑着跪在一边,却丝毫不见慌张,东瞧西望地打量屋内摆设,唇边噙着一份狡黠机敏的笑,见柳清宁进屋也不曾开口,只笑盈盈地瞧着她。 柳清宁抿了口茶,问他:“你是自己找回来的?” 少年点点头,看向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的张大手,笑道:“我若不自己找回来,这大块头可抓不住我。” 张大手怒目而视:“你有种别使那奇奇怪怪的步子,正经和俺打一场!” 少年讥唇相反:“谁要拿自己短处碰你的长处,我又不傻,你有种和我比轻功呀,一炷香内能抓着我我给你磕头喊爷爷!” “你!” 柳清宁拿着杯盖慢条斯理地刮茶汤面上那一层茶沫子,杯盖碰上杯沿发出叮的一声,混着柳清宁轻柔冷淡的声音,砸出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的声响:“张大手。” 张大手一哆嗦,向柳清宁嘿嘿直笑,柳清宁眼睛淡淡一扫,那眼神跟屋檐下挂着的冰锥子似的刺过来,让人觉得冬风都凉了三分,张大手立马闭紧了嘴低头退到边上。 老虎立在柔弱兔子身边俯首称臣,这场景少年看得有趣,眼珠子一转,笑容里多了几分好奇:“其实这大块头功夫不错,去镖局当个镖师绰绰有余了,怎么会甘心在胭脂店里当个打杂伙计?” 柳清宁瞥他一眼,没应声,转过头对泠儿道:“给他松绑吧。” 泠儿轻轻把换上新炭火的暖炉放在柳清宁手边,抬脚往少年那边走,张大手憋不住上去拦了一下,冲柳清宁喊道:“大小姐,他要是跑了” 柳清宁轻轻挑眉,莫名其妙问道:“他若是要跑,又找回来做什么呢?你们不是本来也捉不住他么。” 这话说得真是打脸,张大手张着嘴“啊”了半天,一句辩驳的话都找不出来,垂头丧气地又退下去了,泠儿掩着嘴笑得眼都眯成一条线,轻手轻脚给少年解开了绳子,柳清宁看着少年跳起来揉揉手腕甩甩胳膊,这才发现这少年浑身上下都多少沾着泥土灰烬,只有一双手白白净净,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整得也很干净,被他身上的脏乱一衬,分外的晃眼。 少年不明白柳清宁怎么突然就要给他松绑,仔细看看柳清宁漠然到人间过客一般的脸,忽然笑道:“柳大小姐可真有意思。” 柳清宁嘴角勾起一个稍纵即逝的轻微弧度,道:“不及你有意思。” 少年呼吸一窒,恍然之间看到冰雪消融阳春三月,一阵春风拂面吹绿了林野吹红了山花,不自觉咽了口唾沫,眨巴着眼睛一时间看得傻了,直到张大手冷哼一声,泠儿的手紧跟着在他眼前晃了两晃,他才回过神感觉到脸有些发烫,懊恼地低下头。 冰美人一眨眼成了春仙子,这柳大小姐笑与不笑差别也太大了。 “张大手说方子不在你身上,想来你是藏到别处才来找我谈条件的。”柳清宁见多了男子看见自己时的呆愣模样,早已对此波澜不惊:“说吧,你要我拿什么换我家的方子?” 少年抬起眼睛,笑道:“柳大小姐就不好奇是谁要偷你家方子?” 柳清宁肯定道:“颜华阁徐老板。” “唔,对了一半。”少年摸摸鼻子,“要你家方子的是颜华阁,却不是徐老板。” 不是徐老板?可没听说过颜华阁还有另一位主子啊? 柳清宁面上不显,指尖却在桌面上一下下敲起来,泠儿知道这是柳清宁思考时的习惯,悄悄上去把茶杯挪开了一些,以防柳清宁无意识碰翻被热茶烫了手。 少年见柳清宁不说话,嘻笑道:“想知道是谁也不难,只是不知道柳大小姐又打算用什么来换这条秘密?” 他说话时似乎习惯性歪头,小脸上笑容狡猾,清亮的眼睛一眨一眨,看着让人忍不住叫鬼灵精,偏声音又还没褪去少年的奶声奶气,说起话来像是撒娇,柳清宁看着听着,心里渐渐就软乎起来。 杨氏多年前曾有过身孕,柳清宁那时乐得整日围着杨氏不住说要弟弟,哪知道四个月时,杨氏不小心跌了一跤,孩子就没了。 后来听大夫说,是个成了型的男胎。 若是平安降生长大,弟弟如今也该是十三岁的翩翩少年郎,那必然是家里的掌中宝,别说是杨氏和柳老爷,柳清宁这个姐姐也是绝舍不得他受半点委屈的。 反观这少年看着也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就已经有了在市井之间摸爬滚打养出的大胆机灵,身上连孩子气都找不出多少了。柳清宁想着,低低叹了口气,看着少年脏兮兮的脸和身上单薄破烂的衣裳,不由生出两分心疼,便叫张大手附耳过来,吩咐他去找一件冬衣来给少年。 张大手吃了一惊,又不敢提出质疑,只张着嘴疑惑地看柳清宁,直到柳清宁叹了一句“去吧”,又被泠儿拍了一把,才不情不愿地出去了。 少年在市井间长大,最是擅长观言察色,眼看柳清宁望着自己的目光越发柔和,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见柳清宁看着张大手离开,眼睛里又恢复了冷冰冰的样子,问道:“你想要多少银子?” 这柳大小姐怕不是学过变脸吧 少年摸着鼻子腹诽,却是毫不含糊地抬起手比了个手势,道:“五百两。” 柳清宁怔了怔,嗤笑一声道:“胃口倒是不小,五百两够你花上大半辈子的。” 少年点头道:“可五百两对柳家不过是九牛一毛,换一个颜华阁的秘密加上两张方子,不贵吧。” “我家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柳清宁抿口茶,摇摇头冷然道:“那两份方子虽然重要,对我来说也值不得那么多钱,不过是落在颜华阁手里会让我为难些罢了。你若是铁了心要讹诈,倒不如我现在就把你送去官府,县令大人总能审出来你把方子藏在哪里。” 少年一怔:“颜华阁的秘密呢?你也不要了?” 柳清宁道:“依你所说,如今颜华阁怕是多了一位新主人,胭脂铛与颜华阁斗了这么久,这位新主人早晚是要来见上我一面的,我何必急这一时三刻。” 少年高声急道:“你就不怕还没见到人就被阴死了?!” 柳清宁摇摇头:“自然不怕,我自十四岁接手胭脂铛,多少风浪都经历了,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少年默了半晌,咬牙道:“我把方子给了朋友,我若是今天回不去,或者被扭送官府,他会立刻把方子送去颜华阁。” 柳清宁静静瞧着他,轻笑一声,道:“你不会的。你是颜华阁派来偷方子的,昨夜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夜半天的时间,这说明你已经去过颜华阁,而他们或是出的条件不够满足你或是没有遵守原本答应你的条件,所以你才会回来找我,既然如此你又怎么会让人把方子送去给颜华阁。” “如果我是为了以防你把我交到官府,故意留这后手呢?你让我不好受,我自然也可以做赔本买卖让颜华阁叫你不好受。” “是有这种可能。”柳清宁点点头,眯起眼睛淡淡道:“那么我就要赌赌看了。” 柳清宁眼珠颜色是偏淡的琥珀色,漠然望着人时宛如触及生凉的琥珀,一直看得人心底里发寒,少年早听说过柳家大小姐是菩萨心肠霹雳手段,否则也不会短短四年间几乎垄断了全镇的胭脂生意——当年柳老爷可都没见如此霸道。 他一看柳清宁的眼神就心念不好,可少年人的心气大,知道栽了却又不肯服输,于是面上笑容不减,脚步向门口不动声色地挪近了些:“你不会功夫,大块头现在不在这里,唔,他就是在也追不上我,绳子都松了你还以为我会跑不掉吗?” 柳清宁点点头:“说的不错,这南街面上有名的鬼步影手,张大手一个修外家功夫的人是追不上的,所以” 柳清宁话还没说完,少年面色已是剧变,步子一晃就要跑,哪知刚刚转过身子,肩膀上就搭了一只白嫩嫩的手,他手指还没碰到门,就感觉那只手五指扣在他锁骨上一使力,剧烈疼痛席卷而来,疼得他差点以为那只胳膊被废,顿时一点力气都没了。 柳清宁抿了口茶,眼睛再抬起来尽是戏谑:“泠儿这一招龙爪手,是得少林空绝大师真传。” 少年目瞪口呆,才看见抓着自己的竟是柳清宁身边那个默默无闻看似娇弱的丫鬟,泠儿见他望自己,抿着嘴羞涩一笑。 “你方才可是跟张大手说,有人能一炷香内抓住你,就磕头喊爷爷来着?”柳清宁放下茶杯,慢慢走到少年面前,俯下身子向他微微笑了笑:“看来你是个喜欢比试赌气的,今日不妨与我赌一把,赌赢了,你要的五百两我给你,若是赌不赢么” 少年一恍神,这哪里是什么冰雕美人,他分明是看见了一只优哉悠哉摇眯起眼睛晃着尾巴的雪狐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卖身之契 柳家小宅里没有和少年相同身量的人,张大手找了半天才好不容易问人要了一件少年人勉强能穿的冬装,急匆匆往花厅赶,刚跑过花园老远看见花厅门口围了一群下人,张大手不知是什么事,拉过一个丫鬟问道:“你们围在门口做什么呢?” 丫鬟回过头,脸上神情一言难尽,指了指小阁楼紧闭的房门,还没开口,一阵叮呤咣啷的声响从里面传出来。 紧接着一声少年人的痛呼,随后是柳清宁问:“还来吗?” 少年不服气地叫道:“再来!” 然后又是一阵叮呤咣啷作响不断。 丫鬟摇摇头,叹道:“可怜。” 张大手像是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咽口唾沫,摸着肩膀赞同地点头。 不多时又是一声惨叫,张大手小心翼翼把门拉开一条缝,探进半个脑袋,看见屋子里东歪西倒了一片家具,少年被泠儿抓着肩摁倒在地上,手拍着地面大声叫痛, 张大手冲柳清宁嘿嘿傻笑,问道“大小姐,这是做什么呢?” 柳清宁斜倚在椅子扶手上,一只手支着头看那少年:“我和他打了个赌,一炷香内他能从泠儿手里逃掉,就给他五百两银子,若是逃不掉,他不仅要把颜华阁的秘密和两张方子双手奉上,今儿屋里砸碎的所有东西还都得翻倍赔给我。” 说着目光一转,瞥了眼烧到一半的香,张大手顺着柳清宁目光看过去,又看了看少年脸上两道被碎瓷片飞溅而划出的血痕,叹道:“惨啊!” 张大手回忆着自己当初和泠儿交手的过程,打了个哆嗦,蹲下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幸灾乐祸道:“你小子这是想不开啊?和大小姐打什么赌?泠儿姑娘轻功已臻化境,你小子那几下不到家的轻功,泠儿姑娘还不放在眼里,要不是泠儿姑娘一向与大小姐寸步不离,昨夜哪还有你嚣张的份。” 少年炸毛,一把拍开张大手的手,瞪着柳清宁怒道:“你赖皮,你没告诉我她轻功这么高!” 柳清宁理所当然道:“你也没问。” 少年被噎了一下,指着一地碎片,道:“这些东西起码有三分之二都是她碰倒的!” 柳清宁看了看刚刚摔掉的嵌翡翠双耳大肚珐琅花瓶,拿过算盘,拨拉两下珠子,执笔记下一个数字,悠然道:“不是你偷盗在先,今日你就不会来,你不来,就不会打赌,不打赌,泠儿又怎么会碰倒这些东西?” 少年瞪大眼睛:“我是被你逼着打赌的!” 柳清宁问:“是我逼得,那你答应这赌约没有?” “”少年一幅不可置信的样子:“你这是你你这是强盗!” “我是。”柳清宁很淡定:“你要如何?” 少年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柳清宁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听见他低着头闷闷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鬼步影手?” 这鬼步影手是南街市井间一个传说,说的是一个从没人见过模样的梁上君子,仗着步法诡异的轻功和极快的手法,偷东西从未被人发现——即使发现了也捉不着他,官府接到十几次报案从来没捉住过人,这几年提起这人每个捕快都恨得磨牙根,时间久了,秋月镇的人就给他起了这么个鬼步影手的诨号。 柳清宁指了指门外的雪,道:“第一,我进门时看见雪地里张大手的脚印边上有一道几乎看不清的脚印,我不懂武却也知道轻功极好的人才能在松软的雪地上踩出那样轻的脚印,第二,你浑身脏乱,手却收拾的极干净,可见你是靠手吃饭,所以十分在意,第三”, 柳清宁微微一顿,缓缓笑道:“我其实并不知道,先前那不过是诈你的。” 少年目瞪口呆。 奸商啊!这就是奸商啊! 柳清宁不理会他欲哭无泪的神情,看看缓缓升起青烟又短了一截的香,问道:“还来吗?” 泠儿会意放开了手,少年翻身坐起,恨恨瞪着柳清宁和泠儿半晌,不甘心地小声说:“不来了,我比不过这位姐姐。” 那声音低哑轻软,满满的委屈控诉,终于是透出了几分孩子的稚气。 柳清宁忍不住用帕子掩住自己微微勾起的嘴角,拿起写得满满当当的纸放在少年面前抖了抖:“那好,愿赌服输,一共一千三百两,翻倍就是两千六百两,这位小少侠是打算什么时候赔我这笔钱呢?” 少年脖子一梗,索性耍起无赖:“没钱!赔不起!” 柳清宁装模作样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片刻后,一张没写名字的卖身契放在少年面前。 少年大字不识几个,只认出了卖身契三个字,瞪着眼睛往后退,柳清宁纤纤玉指在纸上点了点,不等他开口,抢先说道:“放心,这上面写明了,只要你还清了债就恢复自由身。” 两千六百两哪是说还清就能还清的! 少年皱眉再皱眉:“你说得轻巧,这么多钱” “别急着不情愿。”柳清宁从泠儿手里接过印泥放在桌上,语气平和:“我听说你也偷过不少好东西,总该有些积蓄的,看你这一身穿着又不像是花钱大手大脚的人,按说是不该缺银子了,却一张口就要五百两恐怕是另有难处吧。” 见少年闻言一愣,随即抿紧了嘴,柳清宁就知道自己猜得不错,继续道:“你若画了押,打今儿起就是我柳家的人,我柳家待下人是什么样你总该听说过,你的难处,我自然是能帮则帮的。” 一片沉默。 少年仍在犹豫,柳清宁知道这是件难事,想了想又说:“这卖身契上,你的身价就是五百两。” 少年瞳孔放大了一瞬,柳清宁唇角微微勾起,慢条斯理喝茶,不再多说。 过了许久,张大手都等得有些不耐烦,那少年才低低问道:“当真?” 略长的额发落下去把他眼睛遮住,看不清神情,柳清宁在心里叹了气,口中语气仍旧平静无波:“我柳清宁说话向来一言九鼎。” 少年又呆呆望着那张纸半晌,忽然一咬牙冲到桌前,张大手吓了一跳,下意识立刻摆出一个起手式,却见少年抓起笔,歪歪扭扭在名字的空档处填下了“阿珩”两个字,又用拇指沾了印泥,狠狠按在右下角。 做完这一切,他长出一口气,像是力气一瞬间被抽走般瘫坐在桌边,漂亮的眼睛里失去了神采,竟是一点灵性都没了。 张大手缓缓收了手,看看少年垂头丧气的样子,心里有点说不清的滋味,看向柳清宁的眼神里多了些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责怪。 柳家小宅只有柳清宁一个人住着,柳清宁不爱热闹平日里也没什么人来,这个会客花厅是不大用得着的,因此只摆着些最普通不过的摆设,就是全砸干净了,顶天也不过是四五百两,一千三百两纯粹是柳清宁胡诌出来的。 “阿珩?”柳清宁拿起卖身契看了看,“你这名字倒是有些讲究。” 珩,佩上玉也,所以节行止也,从玉行声。 佩玉上方的横玉被称之为珩,形似磐而小,或上有折角,用于壁环之上。珩起着节制佩玉者行步的作用,因数量稀少而珍贵。用作人名中显示珍贵同时提醒这个人一生要坐端行正。 这个字出现在一个偷儿少年身上,是有些违和的。 阿珩把脸扭到一边,不愿意再看柳清宁,闷声道:“不关你事,五百两什么时候给我?” “五百两不是小数目,总要叫人去点一点,你先下去沐浴换衣吧,已经进了柳家可就不能再像你以前那样邋遢了。”柳清宁吩咐泠儿收好了卖身契,又叫张大手带阿珩下去收拾收拾。 阿珩像是急于从这间屋子逃出去,听柳清宁一说完飞也似的冲出门去,一眨眼就远远跑到花门下。 张大手走到门口,看见阿珩在花门下低着头看雪地,脚一下一下把雪踢得四散飞扬,瘦小的身躯在一片银装素裹中微微发抖,显得孤寂又可怜,和他之前的嚣张得意满是少年郎意气风发的模样形成强烈对比,张大手回头看看柳清宁,欲言又止。 柳清宁看他一眼,问:“怎么?” 张大手知道自家大小姐最讨厌看到有人这样吞吞吐吐的样子,犹豫一下,直言道:“大小姐,俺是个大老粗,不懂金石玉器的价格,可那些个摆设有一多半都是俺随泠儿姑娘在旧摊子上淘回来的,哪里就值一千多两哎哟!” 话还没说完,就被泠儿面带怒色地拍了一下。 柳清宁戏谑笑道:“前头还看他不顺眼,这就开始帮着他说话了?” 张大手以为柳清宁被他质疑心中不悦,急道:“俺不是那个意思” “你的意思就是,我仗着他不知道那些摆设的价值,故意坑他来着。” 冷风丝丝缕缕从门口灌进来,柳清宁吸了口凉气喉咙就开始不舒服,泠儿怕她受凉夜里又要气喘,赶紧把暖炉塞进她手里,又把披风给她裹好,柳清宁缓步走近门口,目光落在皑皑白雪中,语气比冬日的空气还冰凉:“我从白鹿山把你带到秋月镇两年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该是有数的。” 张大手呼吸一窒,回忆起当年的事情,凶神恶煞般的脸上浮现出惭愧,抱拳向柳清宁深深鞠了一躬,抱起放在一边的冬装,迈着大步向花门去了。 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又阴了下来,乌云层层叠叠压下来闷得人心烦,柳清宁抬头看看天色,问泠儿:“是不是又要下雪了?” 泠儿仰头看看,摇摇头,上前扶住柳清宁的手臂,指了指阿珩离开的方向,又在柳清宁手背轻轻拍了拍,面带担忧看着柳清宁。 柳清宁垂落眼睛,叹了口气:“还这么小呢,实在不忍眼看着他鸡鸣狗盗毁了自己一辈子,既然都落到我面前了,家里也不缺这点钱,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也是给柳家积德了,我只盼菩萨念在我这些年多多行善的份上,保佑姨娘早日怀上个儿子来继承家业。” 泠儿轻轻叹了口气,扯着柳清宁看向自己,做了个摸胡子的动作,指了指柳家大宅的方向,又用两根手指做了个小人走路的动作。 柳清宁刚刚还感慨万千的脸上一瞬间变化莫测,最后停在介乎于无奈和头疼之间的神情,扶住了额头,深深叹了口气:“爹又要我回去?这是又想作什么妖?!” 泠儿捂住嘴,乐得笑弯了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钱财何用 柳家小宅和大宅之前的距离只有三条街,但是柳清宁这两年回大宅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宅里新来的丫鬟们对大小姐的印象,大多都停留在大小姐派人来问安的同时送回来的各种奇珍异宝上。 家里唯一的女儿常年不在家中侍奉,不知情的人甚至都谣传是柳清宁不孝,与家中不和。 事实上倒不是柳清宁不愿意回家,起先只是忙于生意,后来就是由于吃不消父亲的作妖了。 柳清宁搬进小宅后第一次回去,柳老爷瞒着柳清宁,借赏花宴的名头邀请了秋月镇大半处于适婚年龄的公子,整个宴会除了丫鬟,一个女的都没有,柳清宁进门看见一院子男人,静默了一瞬,毫不犹豫扭头就走。 第二次,柳老爷不知从哪里救回一位侠客,一见到女儿回来想方设法让柳清宁和侠客单独聊聊,那段时间秋月镇上闹采花贼,柳清宁本以为是父亲请回来的护卫,便多说了几句。 当天晚上柳老爷拉着侠客促膝长谈,以江湖人士不拘小节为开头,以柳家缺一位入赘姑爷为结尾,柳清宁看看尴尬的侠客热情的父亲,又看看当初和侠客一起来的姑娘,扶着额头逃之夭夭。 再后来,柳家大宅住进来一位柳老爷资助的书生,生的倒是俊秀温润,只是进了屋眼睛就黏在贵重摆设上的样子实在不入眼,更别提一见到柳清宁,书生眼睛都直了,三番五次示好未果后,柳清宁的卧室在一天夜里被人吹进了迷烟。 第二天被泠儿折了手的书生在秋月镇销声匿迹。 每次回家总能看见父亲用各种方法找来的“新人选”,柳清宁头疼,此后就减少了回家的次数。 这次刚刚拒了一桩婚事,父亲就叫自己回去,柳清宁掐指一算,心道不好。 “叫紫罗去库房里把上次准备好的新茶和文玩搬出来送去大宅。”柳清宁头也不回吩咐泠儿,“父亲若是问起我怎么不回去,就说就说我有关于颜华阁的要事需要和掌柜们商谈,晚几天再回去。” 能躲一天是一天吧。柳清宁翻开账本,想起阿珩说的那位颜华阁的新主子,想了想,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轻声道:“去查查颜华阁。” 已经请了人来偷秘方,却又因为报酬不够而任凭阿珩带着秘方转头来胭脂铛,看来颜华阁两位主人意见并不统一。 阴影中有什么轻微动了动,一道微风从窗户掠过,柳清宁看看东街的方向,把账本慢慢翻过一页。 秋月镇南街出去是一片杏花林,因秋月镇不少亲事都是在三四月杏花盛放的时节里在这片林子里促成的,秋月镇居民便都称那里是姻缘林。 冬天的姻缘林里只有风穿过枝丫的沙沙声,一个岁穿着破烂的小男孩站在林边探头探脑的样子便格外显眼起来,男孩看着镇子方向的眼睛里有些焦急,几次想往镇子走,脚刚抬起来,想起大哥的嘱咐又停住。 几个来回之后,男孩终于一咬牙下了决定,刚刚迈出三步,南街出口出现一个人影,一眨眼间就冲到他面前。 男孩瞪着眼睛看来人,愣了一会像是没认出来,阿珩伸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一把:“什么眼神,我就洗个脸你就认不出了?” 阿珩换上了张大手找来的皮袄,衣裳偏大了些,领子挡住大半张脸,兔子毛镶边在他脸颊边随着动作晃动,配上少年脸上还未褪去的婴儿肥显得尤其可爱,还沾着水汽的头发拿一根蓝色锦带束起,清洗过后的皮肤比兔毛的颜色还要白皙,剑眉星眸,鼻梁挺直,有着少年人特有的精致秀气,却又不乏英气。 与以前满脸灰尘头发脏乱的模样云泥之别,实在怪不得男孩一眼认不出。 阿珩跑得急,微微有些喘,缓了缓才从怀里小心翼翼摸出一张银票递过去:“记得千万别跟嬷嬷说是我给的啊。” 男孩被风吹得哆嗦,抓着银票一脸茫然,声音发着抖问:“那嬷嬷问起来怎么说啊?” 阿珩沉默一下,抿着嘴脱掉了身上并不太合身的棉服裹在男孩身上,道:“你就说是碰见了菩萨心肠的人赏的,要么就偷偷交给刘老板,总之别在嬷嬷面前提我就是了。” “多谢阿珩哥。”男孩抹了一把被冷风吹出来的鼻涕,把银票贴身收好,小心打量着阿珩的脸色犹豫道:“阿珩哥,嬷嬷最心软的,你回去同嬷嬷认个错” 阿珩皱起眉,动作轻柔地给男孩整理衣领:“我为什么要认错?我也是靠手赚钱,哪里错了?再说我本来就没偷东街王家的翠玉玲珑兔,还有李家的那一盒红宝石头面和我也没关系,分明是有人故意借着个名号栽赃给我的,嬷嬷不肯信我罢了。” “阿珩哥” 男孩扯着阿珩的袖子晃了晃,阿珩冲他笑了笑,拍了拍男孩的肩膀:“行了,我也大了,在哪活不是活,离开大院也是减轻一份压力,你们好好听嬷嬷的话。” 说完扭头就跑,一路跑到镇口才敢回头,看着男孩一步三回头的身影慢慢消失,阿珩咬着牙抹掉眼底涌出来的液体。 “原来你是莫庄慈济大院里的孩子。” 清冷淡然的声音在他身后毫无声息地炸开,阿珩一激灵,脚下扭转一掌拍过去,掌风未至声音的主人面前,先被一双纤纤素手卸去了劲道,阿珩才看清来人是柳清宁和泠儿。 阿珩惊魂未定,下意识往一边躲了两步和柳清宁拉开了距离。 “你跟踪我?” 柳清宁瞥他一眼:“跟踪?我和泠儿正大光明在你身后,你自己不曾察觉罢了。” 不可能!阿珩瞪大眼睛。 习武之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阿珩走的又是梁上君子的营生,对环境的观察力更是敏锐,泠儿近身他没有察觉还有道理,柳清宁一个不会武的大小姐,跟在他身后竟然一点声响都没有? 这位大小姐真是哪里都透着古怪! 柳清宁全当没看见阿珩疑惑的目光,看看他身上脱去棉服后只剩下一件不合身的麻布窄袖劲装,少年的鼻尖脸颊在寒风中冻得发红,柳清宁给泠儿使了眼色,泠儿立刻上前来抖开一件灰鼠皮大氅披到阿珩身上。 厚实的灰鼠皮毛把寒风隔绝开,温暖笼罩了整个身体,这件大氅大小正合适,是少年人的身量穿的,可柳家明明没有少年年龄的人,就连阿珩刚刚脱给小武的那件棉服都还是张大手找门房老伯讨来的。 阿珩看着柳清宁静静看着小武离开方向神情淡漠的脸,迟疑着缓缓伸手去把大氅拢了拢,柳清宁唇角微微勾了一下,道:“这官道近日可不太平,你让那孩子一个人带着银票回去,不怕出事?” 阿珩被柳清宁诓了一次,和柳清宁说话不由自主多生了一个心眼,仔细想了想刚才和小武说话时旁边确实没人,才谨慎答道:“我们自有我们会走的道,不劳大小姐费心。” 顿了顿,阿珩又试探着问:“你跟我出来做什么?” 早过了正午最暖的时间,太阳藏在厚重的阴云之后不愿露面,隐隐约约又有了下雪的征兆,柳清宁撺紧了暖炉,感觉面颊被风吹得难受,微微眯起了眼:“我总要知道你拿这钱是做什么,你现在是我手下的人,弄出什么丢脸的事情,丢的也是我的人。” 怕我做坏事还带着大氅来?阿珩腹诽着,微微鼓起腮帮子。 “我听说东街的刘老板正打算买座宅子安置他赎了身子又不敢娶回去的花魁玉蝶姑娘,刘夫人善妒跋扈,娘家又是县令大人的亲戚,这秋月镇里面的宅子刘老板是不敢买的,看来他是打上了莫庄慈济大院的主意?” 阿珩冷笑一声,恨声道:“不过是明面上的借口罢了,他是看上了大院边上那一眼温泉!” 柳清宁轻笑一声:“果然。” 阿珩惊道:“你知道?” 柳清宁没答话,远远一个粗矿声音大笑着传来:“这秋月镇里没有大小姐不知道的事情。” 张大手?阿珩又是一愣,回过头向发声的方向望去。 随着车轮辘辘轧在雪地上发出的“吱呀”声,两匹乌云踏雪的骏马拉着一辆四面装裹暗蓝色百花纹妆花缎的马车缓缓而来,拉车的张大手跳下来向柳清宁躬身抱拳:“大小姐,马车到了。” 泠儿在地上摆好了杌凳,柳清宁点点头,看一眼完全不明白她想干什么,正目瞪口呆看着她的阿珩,淡淡道:“一个不惜拿自己笑料做借口也要买下名扬十里的慈济大院的人,你以为给他五百两他就会放弃?你未免太小看恶人心肠了,不过一院子无权无势又手无缚鸡之力的孤寡老人,他有的是法子收了你的钱再把人赶走。” 浸了风雪般清冷的声音直刺心口,少年还略显纤细的拳头在身侧握紧,柳清宁说的话他当然是明白的,可是就如落水的人总会不顾一切抓紧最后一根稻草,哪怕希望再微薄,他也总要拼一把。 柳清宁自顾自进了马车,等了一会不见动静,掀开帘子见阿珩还低着头站在原地,秀眉微皱:“你不上车傻站着做什么?” 阿珩抬头满脸莫名:“啊?” 柳清宁盯着他一会,一言不发地放下帘子,阿珩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莫名其妙地把目光投向捂嘴窃笑的泠儿。 少年茫然无措的模样有几分惹人喜爱,泠儿笑着摇摇头,轻轻推了阿珩一下,指了指马车,阿珩看不懂泠儿的意思,又求助地看向张大手。 张大手已经跳上马车牵起了缰绳,一拍自己身边的位置,道:“快上来,这驾马赶车的活计指不定以后就是你的事情了,还不赶紧上来跟俺学着。” “这是去哪儿啊?” 张大手瞪他:“大小姐说了这么半天你还没听明白呢?” 阿珩心里把柳清宁说的话又过了一遍,张大了嘴:“慈济大院?” 张大手和泠儿一点头。 阿珩脸色一变,摆着手往后退:“不不不,嬷嬷不愿意见我” 车里的柳清宁终于等得不耐烦:“泠儿!” 阿珩飞快运起轻功向镇里飞掠而去,泠儿温温柔柔笑着叹口气,张大手摇着头看阿珩离去的方向,发出“啧啧”声:“垂死挣扎啊。” 泠儿的身影在风中留出一片残影,过了半晌,柳清宁一声冷哼从厚重的妆花缎门帘后轻轻飘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行至莫庄 莫庄称得上是个穷乡僻壤,在十三年前战乱中遭了一场兵灾,整个庄子只留下了逃不掉的老人孩子,至今未能恢复元气,渐渐就成了一处孤寡老人聚集的地方。 后来有一位安姓嬷嬷拿出自家的院子,收留了许多战乱中成了孤儿的流浪孩童,办了一个慈济大院,吸引了不少善心人前往施舍,只不过到底是私人的地方,得不到官府资助,只靠安嬷嬷和善心人的施舍,要养活一大院只多不少的孩子实在是举步维艰。 更别提银钱引贼,经常是前脚乡绅商人们刚走,后脚就有地痞流氓砸门而入。 柳家每年都会派人前去慈济大院送些银钱衣物被褥一类,柳清宁对此早有耳闻,总想着要去瞧瞧,却碍于身体不好鲜少出门,一直未能如愿。 阿珩摸一摸马车上填着棉夹层的妆花缎帘子,又看看角落里三个火盆和柳清宁怀里紧抱的暖炉,感觉汗都流进了脖子里,趁着柳清宁闭目养神悄悄把衣领扯开了一点。 刚一动作又听柳清宁轻咳两声,吓得他一激灵,偷眼瞧过去,看见柳清宁微微皱起眉头把暖炉又撺紧了些,整个人往披风里缩了缩。 生了这么多火盆还嫌冷,身子这么弱就不要大风天出门嘛 阿珩撇撇嘴,掀起一角窗帘看马车驶到了哪里,心里盘算怎么才能逃出去。 “你若再不安分,我就喊泠儿进来绑人了。” 阿珩窸窸窣窣的动静停了片刻,又开始坐立难安般动来动去,柳清宁睁开眼就看见他把大氅脱下来抱在怀里,扒着车窗往外望。 一幅随时找到机会就要跳车逃跑的模样。 让泠儿把他关进车里都不安生。柳清宁无可奈何,道:“有泠儿在你跑不掉的。” 阿珩扒在窗框上的手一僵,转过头冲柳清宁眨巴眨巴眼睛,嘴硬道:“我没要跑,我就是嫌车里热。” 柳清宁一言不发只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清亮透彻仿佛直直看进人心里去。 阿珩心虚地别开眼睛,小声嘟囔:“就是热嘛” 柳清宁还是没说话,车里一时间安静下来,只有车轮吱吱呀呀的声音混杂着张大手哼着不知名的小调随着风穿过厚重门帘的缝隙里吹进来,一股凉意钻进汗湿的后背,带上柳清宁仿佛能实质化为冰刀子的目光在阿珩背上刮过去。 阿珩默默把大氅又披上,心里想怪不得柳大小姐到了17岁还嫁不出去,这样一座冰雕谁乐意娶! 两厢无言静默许久,外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马车突然停下来,阿珩看向柳清宁,见她闭着眼,心里一喜扭身就要掀开窗帘,哪知手刚一动,门帘突然被掀开半边。 张大手探进头来,瞥见阿珩手上动作,也没作声,只垂下头对柳清宁说:“大小姐猜得不错,那伙贼人果然在小道上作乱,咱们的人已经把那个慈济大院的小孩儿救下来了。” 他在说小武?!阿珩一惊,把张大手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两遍才反应过来,背上冷汗霎时冒了出来,下意识望向柳清宁:“他说的是小武吗?” 柳清宁掩着嘴咳嗽一声,问道:“人呢?” 张大手急忙放下门帘,粗矿的声音隔着门帘有些发闷:“酒咳!九姑娘等着大小姐的意思呢。” 柳清宁沉吟片刻,轻声说:“直接送回慈济大院吧,让他去办自己的事情不必等我到了。” 张大手应了声,车外静谧无声,只有寒风猎猎作响,阿珩想要出去找张大手问明白,柳清宁睁开眼淡淡道:“放心,小武会比我们更早到慈济大院。” “你怎么会知道小道会出事?” “张大手的话你没记住吗?”柳清宁佯装叹气,“秋月镇中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莫庄又不是秋月镇!” “哦,他少说了一句。”柳清宁点点头,微微笑道:“只要我想知道,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阿珩噎了一下,扭过头又开始扒窗帘,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等到了消息,马车再驶起来的速度比先前快了许多,阿珩心里算了算在这样的车速里跳车的后果,恨恨地趴在窗边啃起窗牖。 柳清宁看着他孩子气的举动,心里软下来:“安嬷嬷嘴上再怎么怪你,心里也是盼着你回去的。” 细白牙齿磕着鸡翅木的声音停住,阿珩回过头盯着柳清宁,乌黑的眼珠里透出一丝说不清的难过。 “你不是嬷嬷,怎么知道嬷嬷怎么想。” 柳清宁垂眸透过镂空纹路看着暖炉中的炭火明灭,想起家里每到入冬就源源不断送进她院里的银丝炭,眼中涌上如炭火般的暖意:“你们如她的孩儿,这天下间哪个人会不盼着孩儿回家呢。” 阿珩沉默着把脸埋进窗帘之外的寒风中,很久都不再开口,久到柳清宁以为他不会再说话,阿珩突然很低很低地说了一句:“多管闲事。” 少年原本清亮的声音因刻意的压抑而微哑,裹在凌冽寒风中一吹即散。 秋月镇到莫庄只要一个时辰,柳清宁昏昏欲睡时马车就停下了,阿珩先她一步跳下车去,眼睛一扫就看见熟悉的角落里窃窃私语的人,在柳清宁下车之前先把那些看见马车华贵而生出的不怀好意一一瞪了回去,随即看向泠儿:“你看好你家小姐,莫庄比不得秋月镇。” 话音刚落,一个巴掌呼啸而来拍在阿珩后脑上,张大手的声音紧随其后:“说什么呢,大小姐如今也是你的小姐了!” 阿珩捂着脑袋瞪过去,还没来得及开口,慈济大院的门里窜出一道身影扑进他怀里,把他撞得一个不稳靠在马车上:“阿珩哥!” 阿珩被把来人紧紧往怀里一搂,惊喜叫道:“小武!你有没有事?” “有我护着还能让这个小家伙有事?” 一个雌雄莫辨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来,阿珩寻声望去,只见一个人走出来,身着大红锦袍,腰配一条正中镶蝙蝠形和田籽玉黑底金纹腰带,显得腰肢纤细身材修长,长发用白玉飞燕簪束起,秀丽的面容和他的声音一样难辨雌雄,眼尾斜飞一抹嫣红衬出一丝妖异。 美人一出门看见柳清宁,薄唇一撇,含着一丝委屈直盯着她瞧,眼波氤氲出一池春水,仿佛随时能落下泪来,柳清宁叹口气,头疼地说:“不是让你去办自己的事情吗?” 他委屈地跺着脚甩手,嗔道:“大小姐又赶我!每次使唤完人家就赶人家走!人家不依了!” 柳清宁扶住额头,扶住泠儿伸过来的手往院里走,任凭美人在后边含着泪唤大小姐,愣是一个眼神都不肯施舍,张大手靠在一边捂着嘴憋笑憋得要背过气去,好不容易等柳清宁进了院子,拍着墙笑得惊天动地。 美人秀目一瞪,方才对着柳清宁那小鸟依人的模样像是众人的错觉:“你要笑死啊?!” 张大手边指着美人大笑边甩着手模仿他刚才的样子:“人家不依啦!” 这位就是张大手说的那个九姑娘?阿珩张了张嘴,低头看怀里的小武:“就是这位这位姐姐救了你?” 小武眉毛一抽搐,往阿珩怀里躲了躲,小手颤颤巍巍指着那美人,一幅受了惊吓的神情:“阿珩哥你离他远一点,他是男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慈济大院 男人?! 阿珩看着“九姑娘”指着张大手半天说不出话,最后娇哼一声,目光一转到了自己身上,朱红脂粉渲染下略显妖异的眼睛幽幽泛着光,不由让人想起蛰伏着等待猎物进入狩猎范围的毒蛇,看得阿珩背脊发凉咽了下唾沫。 九姑娘踱步过来绕着阿珩转了两圈,最后捏住阿珩下巴左看右看,愈发危险的眼神盯得阿珩提起一口气准备往后撤,九姑娘猛地双手按在阿珩脸上一通蹂躏,悲愤欲绝:“先是个小武又是这小孩儿,怎么大小姐到哪都能碰见这样秀气的小娃娃!我怎么就捡不到!” 张大手好不容易止住的笑声炸天雷般爆发,小武缩在阿珩怀里揉揉自己还残留余痛的脸,向阿珩致以同情。 院子避风的角落里正生着一团火,一群小孩子围着火蹲成一圈,手里抓着小块红薯呼哧呼哧地啃,一见有人进门,十来双带着探究的眼睛齐刷刷盯过来,柳清宁环视一圈,向这群孩子微微笑了笑,径直走到屋前轻轻推开门。 站在大锅前费力搅动一锅稀粥的老妪缓缓转过身来,眯起昏花的老眼瞧了半天仿佛才看清楚来人,:“你” 柳清宁把烧尽了炭火冷下来的手炉递给泠儿,随意找了个椅子坐下,向安嬷嬷颔首微笑:“我是秋月镇柳家柳清宁。” 安嬷嬷步履缓慢走到桌前,慢慢倒了一杯白水推到柳清宁面前,干瘪的嘴唇嚅动着道:“屋里没有茶,怠慢了,阁主身体安康吗?” 柳清宁轻轻捧起那杯白水抿了一口,垂眸看安嬷嬷搭在拐杖上满是褶子的双手半晌,缓缓道:“父亲一切安好,劳您挂心了,这些年您都好吗?” 安嬷嬷慢慢笑道:“没什么好不好的,能留一条命下来就很知足了。” 柳清宁道:“当年事情发生时我还年幼记得不甚清楚了,只是父亲这些年始终记挂着您,若是您愿意随时可以回来的。” 安嬷嬷摇摇头:“诛心阁不留无用之人。” 柳清宁轻叹一声:“如此说来,您还是记恨着的。” “这慈济大院老身已经呆惯了。”安嬷嬷顿了顿,又慢慢走回灶台前,执起锅铲搅动,“柳家这些年送来的东西老身都记在心里,还有什么可记恨的呢,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罢。” 这些阁中老人都是活成了精的人物,他们不愿意说的话是极难挖出来的,所幸柳清宁今天来的目的不是为了当年那些被掩埋的事情。 “您不愿提就罢了,我今日前来,为的是刘邕要买慈济大院的事情。” 细密白雪穿过浓厚阴云中洒遍人间,院中的桂花树前几天才覆盖了一片洁白,颤悠悠的枝丫撑不住又一层压力,一片雪在树枝抖动间落下来,阿珩从九姑娘的蹂躏中逃脱,犹豫再三还是不敢进院子,靠着院门望那棵桂花树发呆。 他有印象开始就随着养父四处流浪,后来养父重病的身体挨不过寒冬撒手人寰,除了一身轻功什么都没给阿珩留下,四岁的孩子为了生存,不得不跪在街边对着来往人群磕头乞求有人丢来一枚铜板。 每年冬天都能看见冻死路边的乞儿,他蜷缩在城墙角躲避寒风,小心翼翼把一具冻得僵硬的身体推到外面挡风,侧耳倾听路上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孩子们牵着父母的手,脸上洋溢他看不懂的笑容,软软糯糯说着回家。 家是什么?他不知道,对于倾其一切只为了活着的孩子而言,家是一个奢侈又遥远的词语。 直到六岁那年,安嬷嬷牵着他的手走进慈济大院,他才终于明白,家是陈旧却干净的被子上淡淡的皂角味道,是没有糖可放而轻微发涩的桂花糕,是大锅里煮出的野菜清汤稀饭和腌得还不入味的咸菜,曾经对他遥不可及的温暖与这些味道融为一体将他层层包裹,让他幸福又不知所措。 在那棵桂花树下和顺子打过架,腌咸菜的大缸旁他曾偷偷扯过小鱼的头绳,这一方四角的星空下他和院里所有孩子手里捧着桂花糕听安嬷嬷讲久远的故事,这座小院里每一处都藏着他对家的记忆,怎么可能让别人轻易拿走。 刘老板要他们拿出八百两银子就放弃买下这座院子,一群孤寡怎么拿得出这一笔钱,这不过是嘲弄,却是慈济大院的一线希望。 可安嬷嬷想尽办法拼拼凑凑也只有两百三十两,大家一筹莫展之间阿珩悄悄出了门,几天后在安嬷嬷面前放下七十两雪花纹银。 哪里来的?偷的。 六岁,他因偷到安嬷嬷身上,被安嬷嬷捡回慈济大院。 十四岁,他又因盗窃,被痛心疾首的安嬷嬷赶出慈济大院。 “你父亲为你取名为珩,是要你一生行事端正!你怎可拿他传你的功夫偷鸡摸狗!” “你一日不肯认错,就一日不要回来!” 安嬷嬷的叱责历历在耳。 悔吗?不悔。他什么都不会,想要最快速度来钱,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只要慈济大院还在,他留不留在这里都可以。 “想什么呢?” 柳清宁走出屋子就看见阿珩盯着树,她顺着阿珩的目光看过去,研究半晌也没明白光秃秃的树有什么好看。阿珩抹了一把眼睛低下头:“没什么,你和安嬷嬷说什么了?” 柳清宁道:“问清楚了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 “什么?” 柳清宁指了指温泉泉眼的方向,道:“比如说,刘老板想要这宅子是为了这温泉不假,但你可知道他为什么想要?” 阿珩摇摇头,柳清宁道:“玉蝶姑娘是盈香楼头牌,曾有富商要以四千两银子为其赎身,盈香楼都不肯放人,刘老板却花了一千两就把人赎出来了,听说刘老板赎人之前玉蝶姑娘有三个月未曾见客,想必是身上或者脸上出了什么问题。” 闺阁女子居然对青楼的事情都了解阿珩嘴角抽搐,一时竟不知该不该叹服柳清宁耳目广泛。 “玉蝶姑娘的状况联系刘老板执意要买慈济大院,他为什么需要这一眼温泉也就很明显了,多半是为了造一眼药泉出来给玉蝶姑娘治病。那五百两你叫小武去置办些炭火还有棉被棉衣吧,我想刘老板是用不着了。” 阿珩一怔:“为什么?” “胭脂铛诚信为本,我柳清宁作为胭脂铛老板,说话一言九鼎,说了帮你就一定帮你。”柳清宁慢悠悠抬手拂去阿珩头顶的落雪,看着他茫然的脸轻轻笑起来,状似惋惜道:“只不过呢,你欠我的银子数目,恐怕又要涨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知恩图报 几人从莫庄回到柳家小宅已经入夜,雪夜行车不易,张大手只好放慢车速,纵使马车帷裳厚重,车内烧了四盆炭火,一路慢行之间柳清宁还是受了凉,刚下车就咳个不停。 紫罗边迎着柳清宁进门边把泠儿张大手一一点过去,清脆声音雨打芭蕉般又急又快:“真是的这么大的风雪就不要让大小姐出门!大小姐一受凉就犯气喘,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万一有个什么大碍,老爷夫人扒咱们一层皮都是轻的!” 说完也不等对方有什么反应,炖参汤c请大夫c烧炭火一连串命令飞快发布下去,颇有几分挥斥方遒的气势。 紫罗是柳清宁房里两个大丫鬟之一,比泠儿跟随小姐的时间还要长,为人快人快嘴豪爽泼辣,见着半点不顺眼的东西能叉着腰一连骂上半个时辰,是府里人除大小姐之外最怕的人了,小丫鬟们不敢怠慢,立刻各自忙起来。 阿珩没见过这种阵仗,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跟在紫罗和柳清宁身后担心地打转,一直快要跟进内院,柳家小宅是三进三出的宅院,下人们往常住在外院,因住着大小姐需要避嫌,男子非要事不得进内院,入夜落锁后有要事也只能由守门嬷嬷通禀,这一会张大手牵马去马棚,泠儿去库房点柳清宁在路上说的药材,丫鬟们又忙着紫罗吩咐的事情,竟是没有一个人分出神来拦着阿珩。 紫罗扶着柳清宁跨进内院才注意到后面还跟着个没见过的少年,凤眼一瞪指着阿珩鼻尖斥道:“干什么干什么!你是谁家带来的新小子,怎么跟着都进了内院了?谁教的规矩?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张大手!张大手呢!快来人把他带出去!” 于是阿珩就丢去找张大手安排住处了。 内院忙到四更天才渐渐安静,阿珩趴在窗口看见紫罗送大夫出门,想到柳清宁是走这一趟莫庄才病成这样,心里很不是滋味,一闭眼眼前浮现出的尽是柳清宁脸上因咳嗽泛起的病态潮红,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直到五更的敲更声远远传来,阿珩偷眼看看鼾声震天响的张大手,轻手轻脚摸出门去。 天刚蒙蒙亮,管厨房的嬷嬷带着小丫鬟最早起来,从侧门出去买一天用的蔬菜,经过外院看见一道少年身影一溜烟向内院跑去,嬷嬷惊呼:“小偷!” 小丫鬟连忙拉住嬷嬷:“别喊别喊!嗨,您不知道,这是昨儿大小姐留下来的一个小孩,暂时放在张爷手底下管着呢。” 嬷嬷惊魂未定指着阿珩已经看不清的身影:“这么一大早的就往内院跑,太没规矩了!” 小丫鬟安抚道:“守门嬷嬷不会放他进去的,咱们快走吧,再不走可赶不上最新鲜的菜啦。” 清月小阁二楼。 外间小床上紫罗快天亮才和泠儿换了班,这会睡得正熟。 里间柳清宁犯了气喘呼吸不畅,夜里睡得很不安稳。半梦半醒间她似乎看到了小时候,寒天冻地的温度里被看不清脸的人一把摁进湖水,刺骨冰凉一点不留余地涌进鼻腔喉头,把空气层层剥夺,柳清宁瞪大眼睛努力想要看清那人的样貌,却只看到一双漆黑冷漠的眸子死死盯着她。 她觉得浑身发冷,指尖一颤,猛地睁开眼坐了起来,抚着心口深吸口气,感觉到旁边有人看着,一转头被吓得心脏又是一跳。 阿珩双手扒着床沿,脑袋搁在手背上,瞪着一双亮晶晶的漂亮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活像个搭在床边的偶人。 见她坐起来,阿珩眨眨眼,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小声道:“你c你醒啦。” 柳清宁按着咚咚狂跳的心口,透过纱帘看看外间睡熟的紫罗,缓缓喘着气,用气声道:“你怎么进来的?” “呃”阿珩指了指内院门的方向,“我敲了门的,那个老嬷嬷说没要事不准我进来,所以我就翻墙进来了。” 语气还挺理直气壮。 柳清宁瞪他:“你就翻墙进来了?” 阿珩点点头满脸无辜,完全没觉得自己这种行为有什么问题。 柳清宁默了一下:“你倒是仗着轻功好,紫罗都没被你惊醒。” 阿珩当柳清宁是夸他,一双星眸盛满得意,咧嘴一笑:“那是!” 柳清宁哭笑不得,看着那双毫无邪念的清澈眼睛又止不住心软,只好在他头上轻轻一拍,轻斥道:“没规矩。咦你头发怎么这么湿?” 柳清宁身上难受没多少气力,这一下与其说是拍倒不如说是轻抚了一下,阿珩听着她沙哑的嗓音,摸摸柳清宁碰过的地方,低着头从怀里摸出一把叶子和某种植物的根放在柳清宁手边:“这是苏子和旋复花根,以前院里小鱼气喘,安嬷嬷都是拿这些给小鱼治病的。” 慈济大院里一枚铜板都得掰成两半花,要花钱的东西一向能省则省,院里治病的药草只要能在郊外山里找得到,都是由大孩子们去采。 两样药草上面能摸到体温,是被阿珩贴着里衣带回来,旋复花根上还沾着星点泥土,柳清宁看看外面的天色,诧异道:“你连夜去挖的?” 阿珩下巴抵着床沿,眼睛盯着水绿色锦缎被褥上的曲水流觞暗纹,小小“嗯”了一声,没听见柳清宁应声,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毕竟你是因为去莫庄才病的我c我知道这些药材你都买得到,但是我也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 昨夜那么大的风雪怪不得头发都湿透了 柳清宁轻轻把阿珩脸颊上贴着的湿发撇开,笑道:“你不是说我多管闲事?” 阿珩噎了一下,把脸往褥子里一埋,闷声道:“你这人怎么这么记仇的!” 柳清宁轻轻笑着把药草捧起来,泥土落在被子上也不在意,手指在旋复花根上摩挲,粗糙的纹路摩擦上细嫩的肌肤,稍一用力便印出一道红痕,柳清宁突然看到一点细微的暗红,她皱起眉,一把抓住阿珩的手:“给我看看你的手!” 阿珩一惊,急忙抽回手,柳清宁紧抓着不放被他突然地使力拽着倒在床边,阿珩吓得赶紧伸手去扶,不想被柳清宁反手又扯过去。 不出所料,少年手指冰凉,初见时柳清宁在心里感叹过修长白皙的手指上,草根扯出的伤错遍布,只是草草处理过后已经不见渗血。 阿珩挣扎一下,又不敢太用力,不好意思地小声解释:“忘了带利器,土冻得太硬不好挖,我又赶着天亮前回来,心一急就硬拽了几下” 柳清宁垂着眸子看不清情绪,指尖在伤口上轻轻触碰,阿珩被她弄得有点痒,手动了动,柳清宁以为弄疼了他,手指一下在半空僵住,阿珩歪着脑袋想要看清柳清宁的表情,试探着说:“这点小伤不疼的,以前我刚开始偷东西,不熟练经常被发现,那些人打得比这痛多了我都没事的。” 柳清宁横了阿珩一眼:“初见时我见你是个机灵的,怎么还做出这样的傻事。” 阿珩歪着头看柳清宁一会,忽然笑道:“你这是心疼我?” 柳清宁沉默,把阿珩手上的伤痕摸了一遍,答非所问:“偷盗并非光彩事,以后不许再提。” 阿珩撇撇嘴:“人家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话本里那么多劫富济贫被冠上盗圣盗帅名号的,怎么就不光彩了?” 柳清宁冷冰冰的眼刀子飞过来,在他脑门狠狠一拍:“那你可听过那些话本里的盗圣盗帅哪个落得好下场了?再敢偷,我就” 话没说完,门外突然有丫鬟敲门,高声问:“紫罗姐姐,大小姐起了吗?” 外间紫罗蹭的跳起来,眼睛还迷蒙着,声音却无比清醒地应道:“怎么了?” 门外丫鬟道:“老爷听说大小姐昨儿请了大夫,来瞧瞧大小姐。” “你们先备茶,我这就来!” 紫罗打了个呵欠,揉着眼睛准备去喊柳清宁,刚掀起纱帘,一眼看到趴在床边的阿珩和抓着他手的柳清宁。 屋里静了一瞬,一声惊叫响彻云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亲上加亲 柳老爷昨晚就听到了小宅里请了大夫的消息,当时就跳起来往外跑,披风都没想起拿,杨氏怕他去了添乱害得大夫不能好好看病,拎着耳朵从二门一路揪回了院子。 柳老爷急得半宿没睡着,天一亮匆匆赶到小宅,丫鬟们说大小姐还没起,端着茶送上来请柳老爷稍候,柳老爷心说老子都候一晚上了还让老子候?不干不干。 这么想着埋头就往清月小阁冲,刚进三院就听见紫罗的惨叫,柳老爷吓了一跳脚步更急,险些与端着刚熬好的药要进门的泠儿撞个正着。 “怎么了怎么了?!清宁出什么事了?”柳老爷大叫着箭步跨进屋里,隔着纱帘看见紫罗正伺候柳清宁梳妆。 柳清宁掩唇咳嗽:“清宁没事,紫罗不小心磕到桌子罢了,让父亲担心了。” 柳老爷长舒一口气,责怪道:“紫罗你这丫头总是莽莽撞撞的。” 紫罗一边告罪一边心虚地目光向上飘,柳清宁在铜镜里瞧见,暗暗伸手扯了紫罗一下。 泠儿端着药走过来,背对着柳老爷指了指门口,柳清宁望过去,看见一个身材颀长容貌清隽的陌生男子手中执着一把折扇站在门外向里看,柳清宁疑惑看向泠儿,泠儿立刻向柳老爷的方向偏了偏头。 爹爹带来的?柳清宁的脸一下黑了一半,一下明白父亲昨天喊自己回家是为什么了。 这人名叫罗义轩,是柳清宁生母罗氏家族中的孩子,辈分算下来该唤柳老爷一声姑父,家中本也是富裕之家,不想父亲遭人暗算意外身亡,家道由此中落,母亲伤心之下一病不起,弥留之际想起曾与罗氏关系很好,便留了一个地址让罗义轩投奔到柳家来了。 柳老爷叹道:“义轩这孩子秋闱高中解元,正准备进京参加春闱,家中就遇到这样的变故,实在是可惜。” 柳清宁接过药碗,让泠儿把罗义轩迎去一楼会客小厅,点头道:“是,可惜了。” 柳老爷又叹道:“义轩文采斐然,想来中会元也不是难事的。” 柳清宁皱紧眉头把药一口一口送进嘴里,温顺道:“是,想来是不难。” 柳老爷偷眼看看女儿的神情,再叹道:“指不准还会是未来的状元郎,唉,这样有本事又好相貌的儿郎,也不知哪家女儿有福气” 柳清宁放下药碗,接过紫罗递来的蜜饯咬了一口,点点头:“是,不知哪家有福气。” 柳老爷还想说什么,泠儿掀了纱帘进来盈盈行礼,柳清宁起身微笑:“茶煮好了,上好的雨后龙井,父亲快来尝尝。” 说罢,扶住柳老爷向外走,顺势往房梁上使了个眼色。 柳老爷边往外走边继续喋喋不休:“清宁啊,这义轩我瞧着是个好孩子。” 柳清宁温顺微笑:“父亲说的是。” “他要为父母守孝,三年后才能再参加春闱,我让他先住在水墨院了,虽说与你院子相近,不过那也是咱家最清净一处地方,方便他读书。” “应该的。” “清宁啊,义轩是你表哥,以后要时常见面,你要与他好好相处才是。” “清宁明白。” “若是能亲上加亲” “父亲再不快走茶可就要凉了。” 趴在房梁上的阿珩听着渐渐远去的声音,揉揉僵了半天开始发酸的腰背,终于松了口气。 一楼会客厅里,罗义轩低头垂眸捧着茶,一幅目不斜视的端正样子,听见柳老爷的声音动作优雅地放下茶杯起来,向柳老爷躬身行礼,恭敬道:“姑父。” 柳老爷乐呵呵一摆手,拍拍柳清宁扶着他的手,笑道:“贤侄,这就是小女清宁了。” 罗义轩朝柳清宁看去,眼前不禁一亮。 柳清宁梳着桃花髻,髻上点着粉蓝色绣球绢花,左侧插一支上雕月行云间下坠飞燕衔珠的冰花芙蓉玉簪,腕上挂着同样冰花芙蓉玉种的并蒂缠枝莲镯子,腰间挂着白兔捣药水绿流苏乌金木宫绦,除此以外再无饰品,身上穿着一件衣摆绣梅花落雪水青色窄袖袄,外罩银狐裘,下着撒花月白留仙裙,脸上薄施粉黛娥眉淡扫,淡琥珀色的眼珠清冷如月,虽带着几分病容,却也掩不住绝世之姿。 罗义轩早听说过柳清宁遗传自母亲的美丽容颜,如今一见,呆呆看了半晌,读过的书在脑子里流水划过,最终也只能想起一句倾城绝世。 柳老爷对罗义轩的反应很是满意,柳清宁看见父亲神情头疼地想走,碍于礼数又只得福身淡淡唤了一句:“表哥。” 罗义轩这才回过神来,想着柳老爷和杨氏先前给他的暗示,摆出最温柔如水的表情柔声关心道:“清宁表妹安好,听闻表妹昨夜病倒,特求姑父带我一起来探望,不知可有叨扰表妹?” 柳清宁垂眸:“无妨,表哥有心了。” 柳老爷拉着柳清宁坐下:“身体怎么样?大夫怎么说?开了什么药?你姨娘家里昨儿送了一株千年人参,昨晚她还让我给你带来,我出门一急就给忘了。” 柳清宁安抚道:“不过是老毛病了,还是那些药,父亲不要担心,人参还是留着给姨娘补身子,我虚不受补,可别浪费了好东西。” 柳老爷拍着桌子叹气:“你这孩子就是倔,非得一个人住在小宅里,要是在家里哪能让你风雪天往外跑,泠儿紫罗也不劝着你点。” 罗义轩笑道:“表妹小小年纪执掌家业一人独居,这份魄力和坚强非寻常女子所能及,实在令人敬佩。” 柳老爷心疼道:“我倒宁愿她不要这样坚强,要不是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唉,我和夫人也只能盼她早日找个夫君来帮衬着她。” 罗义轩道:“姑父不必担忧,表妹聪慧孝顺,天人之姿,定能寻得如意郎君。” 柳清宁微微笑着紧盯门口,满心想着阿珩到底有没有成功溜走,对这两人的话左耳进右耳出。 泠儿从二楼下来,站在会客小厅门口给柳清宁打手势,柳清宁舒了口气,立马转向柳老爷柔声打断:“父亲可知道女儿昨日去了一趟慈济大院?” “知道知道,你可不就是因为这一趟才受了风的。”柳老爷说着又转向罗义轩,“你说说这孩子,年年想着要去慈济大院看看,她身子弱我轻易不让她出镇,就瞒着家里去,去就去吧,还偏挑着风雪天气出门。” 罗义轩微笑:“表妹心地善良。” 柳老爷明责暗赞,罗义轩附和恭维,柳清宁听得直想翻白眼,再不敢绕什么弯子生怕父亲再说出什么王婆卖瓜的话来:“父亲这段日子不在家恐怕不知,东街的刘老板想买慈济大院呢。” “刘邕?”柳老爷一皱眉,沉吟片刻,“你去慈济大院是为这事?” 柳清宁慢慢道:“女儿知道父亲这么些年一直记挂安嬷嬷,如今有人要欺负到安嬷嬷头上,女儿自然是要管上一管的。” 柳老爷冷哼一声:“这刘邕过了几年富贵日子,胆子也跟着水涨船高了。” 柳清宁偷偷斜眼看泠儿的手势,笑道:“刘老板想必也是不知道慈济大院与柳家的关系,不知者无罪。” 柳老爷拍桌怒道:“不知道?柳家每年按季往慈济大院去的车他是看不见还是听不见?哼,攀上了县令的关系就忘了自己是个什么狗屁东西!以往借他刘邕一百个胆他也不敢碰柳家关心的人!狗日的龟儿子,老子几年不发威不管事,他把老子当病猫了,干他娘的” 柳清宁垂着眼睛温和浅笑,罗义轩张着嘴,完全呆住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恩威并施 阿珩缩在窗下,听着紫罗送柳老爷和罗义轩出了门,又过了片刻,翻窗进屋,看着淡定喝茶的柳清宁,咽了口唾沫,艰难道:“你c你爹不是坊间都传你爹为人儒雅” 柳清宁淡定道:“坊间还传我柳清宁冷若冰霜心高气傲行事狠辣。” 阿珩默了半晌:“难道不是?” 柳清宁:“” 阿珩扭头就跑,刚到门边就被进门来的泠儿拎起领子,送到柳清宁面前,柳清宁一个脑瓜崩弹在阿珩脑门上,看他吃痛捂住额头,微笑道:“最后一条倒是真的,你要不要试试更狠的?” 泠儿笑着把阿珩放开,阿珩撇嘴,跑到一边椅子跳上去蹲着,伸手抓了杯茶咽下去,砸吧砸吧嘴,说:“苦。” 柳清宁把果脯点心推到阿珩那边,淡淡道:“我爹年轻的时候和祖父闹脾气,抱着一把惊鸿剑离家出走浪迹江湖,和山野土匪称兄道弟过,也和侠士名豪斗酒结拜过,吃过山珍海味,也尝过白水煮野菜根,睡过丝绸被褥,更躺过麦秆堆出的乞丐窝,直到遇见我娘和姨娘,方才收了性子乖乖回家来,做了街坊领居口中那位儒雅的柳老爷。” 阿珩张了张嘴:“你爹经历还挺丰富的啊” 柳清宁笑道:“这世间万物你总要亲眼去看,亲耳去听,亲自去想一想才能知道是真是假,只听坊间传言可是不行的。” 阿珩把果脯塞了满嘴,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你怎么年纪轻轻的尽爱讲些大道理,跟私塾里那些白胡子老头儿似的,哎,你昨天说我又要欠你钱了是什么意思?” “你慢些吃,小心噎着。” 大概是这个年纪的孩子都不爱听道理,柳清宁想着自己还在阿珩这个年纪时满口都是“继承家业义不容辞”,多次被姨娘抹着泪花抱在怀里说老成,自己分明只比阿珩大3岁,言行倒像是大了十几岁的长者,想着不由无奈一笑。 “也没什么,就是库里恰好有些能治好玉蝶姑娘的药材,这些药材的价钱么,自然是要算在你头上的。” 送?这好像不太符合柳清宁的奸商本质啊? 阿珩狐疑道:“你折价卖给他也好,全送了多亏。” 柳清宁摊手:“有求于人嘛,这一笔姑且先记着,以后总有机会算回来的。” 嗯,这才像是她的想法。 阿珩点点头,接着往嘴里塞果脯点心,吃得不亦乐乎,柳清宁挑眉问:“你不问问多少银子?” 阿珩颇为豪爽地一挥手:“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反正欠多少我都没钱还,还能在你这蹭吃蹭喝,何乐而不为?哎,什么时候去送?我也跟着一起!” 柳老爷的话阿珩听得清楚,柳家是完全不把刘老板放在眼里的,就是强要刘老板放弃慈济大院也不在话下,柳清宁送药材多半只是为了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罢了。 刘老板满脸嘲讽趾高气扬的样子阿珩还记忆犹新,现在有了个能狐假虎威的机会,他可不愿意放过近距离看刘老板吃瘪表情的机会。 柳清宁拿了颗果脯丢向阿珩,嗔道:“皮猴儿,你还耍起懒了。” 阿珩张嘴一接,把丢过来的果脯咬在齿间,冲柳清宁没心没肺地笑,随即眯着眼睛打起呵欠,一夜没睡来回奔波,又在房梁窗下趴了半天的后遗症在精神放松下来之后终于露出了爪牙,阿珩感觉眼皮开始沉起来,晃晃悠悠就要往桌子上倒。 柳清宁伸指往他脑门一戳,抵住他摇摇欲坠的小脑袋,哭笑不得地喊来泠儿把这个迷迷糊糊的小睡猫拎回去睡觉,阿珩还心心念念要去送药,摇头晃脑意图强撑,眯着眼晕乎乎地叫着不去,泠儿过来拎他领子时还手舞足蹈地躲。 柳清宁和泠儿看着都是忍不住直笑,紫罗还气着阿珩昨夜里跟进内院,今早又偷溜进大小姐闺房里没规矩的事情,原本板着个脸不看这边,听到柳清宁的笑声探头过来,盯了一会也忍不住笑起来。 阿珩这小孩儿身上透着一股灵气,不知不觉地招人喜欢,紫罗和泠儿都是跟着柳清宁十几年的,柳清宁对弟弟的执念她们再清楚不过,霎时也就明白了柳清宁对阿珩格外的纵容是因为什么,紫罗把茶具仔细收好,回头看看柳清宁望着阿珩被拎出去时满眼的温柔,轻轻叹了一声,不禁又心疼起自家大小姐这些年为了家业的坚持。 与此时清月小阁里温馨祥和气氛完全相反的,东街一处偏僻的一进一出小院屋里,门口杵着个小山似的壮汉,壮实的身影把门口的光遮挡得严严实实,瞪着铜铃大眼看屋里,在他阴影之下,戴着面纱的妙龄女子和穿着丝绸面棉衣大腹便便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瑟瑟发抖,院外几个邻居小心翼翼往里打量,犹豫着要不要去喊街头巡视的捕快。 “你要干什么!我的院子你也敢闯!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中年男人指着壮汉色厉内茬地怒斥。 张大手不屑地啐了一口:“俺知道,不就是当年的伢婆子上家,如今傍上县令爷的外甥女就吃起软饭的刘老板刘邕,怎么着?” 张大手最看不起吃软饭的男人,这刘邕不仅吃软饭,还拿着家里的钱花天酒地,攒着私房钱包养外室,以势压人抢夺慈济大院,张大手看着他是一点好气都没有,再一想柳清宁叫他来送东西时微笑着说的“恩威并施”,权当是大小姐准了他吓唬刘邕,对着刘邕更是没一点好脸。 刘邕一拍桌子站起来,张大手怒目一横,刘邕腿脚发软又坐回去,眼尖看见张大手衣服是胭脂铛伙计制式,抖着声音道:“你你你c你是柳家的下人是不是?我可没惹过柳家,你这是要干什么?都说柳大小姐御下有方,怎么教出你这样没规没矩的下人来!” 张大手一巴掌拍在门栏上,陷进去半寸深,青石屑混着木屑四散飞扬,玉蝶的尖叫声和刘邕一哆嗦翻倒凳子跌坐在地的声音一起响起来,张大手冷哼一声:“俺们大小姐也是你这等货色能非议的?!再敢多说,俺这一巴掌就照着你脑袋打!” 刘邕颤抖着手去摸倒在一边的凳子,半天站不起来,片刻一阵尿臊味漂浮出来,张大手一怔,看见刘邕双股间竟是湿了一片。 阿珩小子不是说他当初在慈济大院威风得意的很?真是个欺软怕硬的玩意儿。 张大手又啐了一口,方才从怀里摸出三个盒子拍在桌上,道:“这三盒修骨驻颜膏是俺们大小姐送的,敷在身上六日后洗净,便是脸被毁尽的人也能救得回来,三盒足够摸遍这女人全身了,俺们大小姐说了,你要慈济大院目的之一不过为了做出一眼药泉来给她治病,现在能治好她的药也给你了,就不要再打慈济大院的主意,否则别说大小姐,就是老爷也不会放过你,如何取舍你自己思量着!” 刘邕抖如筛糠,哆哆嗦嗦点着头答道:“不会不会,绝对不会了,我绝不再踏进莫庄半步!” 张大手厌弃地瞥刘邕一眼,又同情地看向在一旁瑟缩成一团努力减少存在感的玉蝶,尽量放轻了声音复述柳清宁让他说的话:“他如今让你东躲西藏,明日刘家夫人找上门来就能仍由你被欺辱,姑娘在风月场多年,对人心看的也该透彻,这样的人值不值得托付终身,姑娘还需再仔细想想,熟客之中对姑娘真心以待的,绝不会是这个人。” 玉蝶一愣,垂下头把帕子在指间揉出褶皱,末了低低叹了口气:“多谢,只是我身不由己” 张大手完成任务,并不关心这些闲事,转身出了屋想起柳清宁还吩咐他带阿珩去胭脂铛,抬眼一看天色,心里叫了声遭,急匆匆大步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飞鸟传信 阿珩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被褥暖和柔软,往里一躺仿佛陷进云朵,梦里都在漫步云端,每一步都是至高无上的享受。 还没享受多久,云层破裂出一个大洞,一个体格壮如老牛身材巨大如山的妖怪瞪着铜铃大眼跳出来一把抓住他!阿珩惨叫一声睁开眼,视线还模糊着就被张大手提溜着匆匆洗漱后扔进胭脂铛,从柜台后扒拉出掌柜来,只说这是大小姐叫送来的人,让掌柜给阿珩安排事情。 胭脂铛一共四层楼,一楼摆放的寻常胭脂最便宜,不过几十几百钱,二楼的胭脂略贵一些,都是材料珍贵的胭脂,三楼的订制胭脂大多限量,价格动辄成百上千两银子,四楼是胭脂师傅们的工房。 因客人有镇中富豪也有农家女子,对伙计能够一眼认出客人身份的眼力要求也就格外高。 新来的一般都是从一楼洒扫摆货开始做,可掌柜这个人本职工作以外溜须拍马最是一把好手,大小姐送来的人,他可不敢随便派个打扫上货的粗活,左思右想最后一拍大腿,让阿珩在柜台跟着自己登记客人名册——最清闲的活儿。 “一楼的客人是不用记的,你只管把钱数写上就得了,二楼以上的就算是贵客了,自这一楼起,买下胭脂后就需要登记身份名姓了,不过这身份你是不能问的,自然有二三楼的人问清楚了来告诉你,从谁那经手的胭脂也是要记下来的,这是前几年颜华阁买通了店里人拿坏胭脂给咱家泼脏水后,大小姐想出来的主意,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也好查,哎呀,咱们柳家也不知是上辈子积了什么天大的功德,这辈子得了这么个冰雪聪明才貌无双的大小姐” 阿珩睡眼惺忪,脑子一片浆糊,对掌柜的话听一半丢一半,这时外边伙计叫道:“掌柜的,材料该进库了,您来点点。” 掌柜“哎”了一声,问阿珩:“我说的你可记住了?” 阿珩如梦初醒,眼珠子望着天花板转了两圈,努力回忆:“记住了,把客人身份名姓登记入册。” “看看,看看,大小姐送来的人就是聪明,这学得多快。”掌柜满意地点头,跟伙计们说了都照顾着点新人,摸着山羊胡子安心出门。 阿珩堆起笑目送掌柜离开,在柜台上东摸西摸翻出一个看起来像是名册的册子,又拉过一个旁边正在打扫的小哥,指着其中一页问:“小哥,这是谁?” 小哥看了看:“西街蒋家三小姐。” 阿珩“哦”一声,又指一个问:“这个呢?” 小哥:“东街李家大夫人。” 阿珩再指一个问:“这个呢?” “南街方家三房的邬姨娘。”小哥默了一阵,“你该不是不认字吧?” 阿珩手虚握拳咳嗽一声:“谁说的,我只是第一天来不熟悉,怕认错了人才问问你。” “是吗”小哥狐疑地看他,“可这册上也没画像,你就是知道了名字,回头见了人不还是认不出来吗?” 阿珩眨眨眼睛:“嗯,你说得对。地扫完了吗?” 小哥摇摇头,阿珩一脸严肃:“那你还不快扫,客人都要进门了。” 小哥撇撇嘴,转眼看见真有客人在门口,赶忙陪着笑脸跑上去,余光中瞥见两道黑红影子在对面屋檐上掠过,定睛望去竟是两只从没见过的鸟儿。 今年冬天格外寒冷,往年街面上讨食的麻雀都看不见几只,小哥心里称了声奇怪,把客人引进门又探出头去看,只瞧见那两只鸟儿拖着长长的红色尾羽从胭脂铛上空飞过去了。 清月小阁外种了一圈梅树,银装素裹的院子里点点红梅俏皮可爱,靠近窗边的一节树枝从窗口伸进屋里,像是要把冬日里唯一的一点颜色送到柳清宁手中,两只黑身红尾的鸟儿落在这一节枝头,蹦蹦跳跳歪着头看柳清宁对账,张口发出似黄鹂般婉转动听的叫声。 柳清宁循声伸出手,一只鸟儿跳进她掌心,另一只发现柳清宁手掌上已经没了位置,绕着那一只飞了半圈,争宠似的扑上去啄了一口,两只鸟立刻滚做一团从柳清宁手上落到桌上,紫罗回头一瞧,笑道:“这两个又打起来了,泠儿快把蜜罐子拿来,不然一会它们又闹得大小姐头疼,回头可要叫齐先生好好管教管教。” 泠儿捧着两小罐蜜糖打开盖子放到一边,这鸟儿嗜甜,一闻到味道立刻分开,各自向一罐扑过去,一边啄着一边把小爪子抬起来仍由泠儿从它们腿上取下两个竹管,轻轻一扭,抽出两张纸条来送到柳清宁手上。 第一张纸条上的内容是关于颜华阁的,暗中多出的新老板据颜华阁伙计私底下传言,是徐老板的一个远房侄儿,这人行事神秘的很,底下伙计没几个见过的,出现的也极突然,更详细的还要进一步探查,请柳清宁稍安勿躁。 第二张纸条只有短短十来个字,柳清宁看着,脸色却难看起来。 紫罗把茶送过来,一眼看到柳清宁忧虑的神情,小心问:“大小姐,是不好的消息?” 柳清宁沉默片刻,把第二张纸条扔进炭盆,看着火舌将其吞噬殆尽,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道:“上京的消息,隆昌帝怕是挨不过今年了。” 紫罗脸色也变了,默了半晌问:“那七王和长德太子” “七王和太子受先皇影响,一心想要覆灭诛心阁,等太子登基,我们的麻烦日子就要来了。” 紫罗撇嘴道:“自打老爷掌管诛心阁起,都多少年没与皇家为敌了,他们何苦这样赶尽杀绝。” “对薛氏皇族来说,与前朝有关的事情终究是心腹大患。”柳清宁沉吟片刻,问:“阿酒取过解药了吗?” 柳清宁所说的阿酒,正是昨日莫庄见过的“九姑娘”,全名酒昶,平时都以九爷称呼,只有张大手嫌他娘娘腔,故意喊他九姑娘。 紫罗抿着嘴忍了忍笑,道:“九爷埋怨大小姐不理他,说什么都不肯来,这会在齐先生家里赖着呢,说大小姐要是不把药送过去,他就毒发死了算了,下面的人就当做一道给他陪葬了。” 柳清宁一听就开始头疼:“胡闹!服药的日子也容得他耽搁!赶紧派人把解药送过去让他立刻回上京!张大手回来没有?” 泠儿点点头,遥遥指向外院,又指了指胭脂铛的方向,柳清宁哎呀一声:“忘了跟张大手说一声让阿珩好好休息了再送他去店里,既然都送过去了派个人去盯着他点,别给店里惹乱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疑心暗鬼 胭脂铛掌柜最近几天很郁闷。 大小姐送来的臭小子第一天到就惹事,掌柜不过出门去点个材料的功夫,回来柜台前围了一圈人怨声载道地不住喊快点。 掌柜懵了,这怎么回事儿啊? 起初是秦家姑娘付完银子刚要走,阿珩抱着册子上来就要登记,秦姑娘以为是胭脂铛的新规矩,也就配合了,谁知阿珩抓耳挠腮半天,弱弱问了一句:“秦字怎么写?” 秦姑娘赶着回家,抓过笔来在册上填了。这一下可让阿珩发现了新方法,之后再有人来付钱,阿珩只管把笔往前一递,笑眯眯地跟上一句:“请您填个名儿。” 多亏大成没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便是农家女子也大多识得几个字,写自己的名字不成问题,只是胭脂铛每日前来的客人没有一百也有五十,阿珩把掌柜的话听了一半,连一楼客人都要登记,其他伙计还没反应过来,客人们为了签名已经在柜台前排起了队。 伙计们都傻了,一个接一个上来拦,阿珩瞪着眼睛十分无辜:“不是掌柜说要登记的吗?” 掌柜给客人抱拳躬身赔礼道歉,好不容易把客人们送出了门,回头捧着记得密密麻麻,一大半都是一楼客人的册子,半天没说出话来。 大小姐送来的人,骂不得,骂不得。掌柜捂着心口把周围伙计一个一个敲过去:“为什么不提醒他!” 更让掌柜难受的还在后面,阿珩初到店里那几天还是不错的,后来和店里伙计因小事起了口角,就使起性子,天天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身也就算了,进了店里就坐在门口晒太阳,掌柜不喊绝不挪窝,掌柜喊了看心情挪窝。 掌柜让他扫地,他挥舞扫把把灰尘舞得漫天飞扬。让他摆货,他把海棠胭脂放到梅花胭脂货柜上,珍珠香粉放在口脂架子上,几百钱的金花胭脂塞到十两银子的牡丹口脂旁边。让他到柜台管名册,他脑袋一扭,说:“不认字。” 最后没办法了,让阿珩去门口引客,阿珩靠在门口打量来往行人,左指着一个说“皮肤差”,右指着一个说“鼻子塌”,把无数客人在踏进门的一瞬间活生生气出了门。 打不敢打,骂不敢骂,掌柜简直要疯了。 这哪是送来个新伙计,这就是个活祖宗! 好不容易求进内院见到大小姐,掌柜痛哭流涕求柳清宁把阿珩调去分店,柳清宁沉吟一阵,派张大手去店里看看。 结果张大手一进店,阿珩地也好好扫了,货也认真摆了,对着客人笑得阳光灿烂,晃花了一干姑娘们的眼。 张大手回去挠着后脑如实禀报了看到阿珩干活认真,掌柜吐血三升,生怕大小姐觉得他诋毁阿珩,算算日子也正到了每月一次报账的时候,冲回店里抱起账本又跑回来,把账本往柳清宁桌上一送,瘫在下座椅子上不动了。 柳清宁摸摸下巴,诧异道:“认识这么多年,竟不知贾掌柜轻功了得,真是真人不露相。” 掌柜喘着粗气哀怨望过来,柳清宁咳嗽一声翻开账本,默了。 紫罗凑过来看了一眼,也默了。 张大手凑过来看了一眼,倒是没默——他也压根看不懂,就是看出紫罗和柳清宁脸色不对,小心翼翼问:“俺把珩小子拎回来?” 阿珩倒还挺理直气壮,说他不好好扫地,他说扫把太轻,他劲儿又太大。 说他把货放错架子,他说盒子都一个样儿,里面胭脂颜色也一个样儿,他只好猜着放。 说他天天睡到日上三竿,他说以往都是等到三更半夜才好入室,习惯了做夜猫子。 说他得罪客人,他瞪着眼睛叫屈:“怎的长的不好看还不叫人说啊?” 这几天柳清宁也很头疼。 自罗义轩来了一趟,杨氏一天能传三次话叫柳清宁回大宅,读作回家好养病,写作方便和表哥培养感情,柳清宁无可奈何,只好婉言表示母亲去世多年,这位以前从未听说的表哥出现的太过突然,还是查查底细为好。意图转移姨娘父亲的注意力,哪知道话刚传出去,柳老爷身边的人立刻把柳老爷早就调查清楚的罗义轩身家背景整理成册捧到小宅来了,里面连他三岁在哪个村哪条水沟里摔过一跤都写得十分详尽。 柳清宁恨得不顾紫罗泠儿阻拦,把药流水似的往肚里灌,寄望于多喝几碗让病快点好。 家里的事情还没处理干净,下面影子又把颜华阁的消息带回来,徐老板确实是没有侄子的,那个神秘的侄儿别说怎么查都查不出是何方神圣,至今连个面都没看见。 还在因这一连串事情头疼着,阿珩这个不省心的又在店里四处惹事。 柳清宁看着阿珩装模作样的无辜,气不打一处来,敲着桌子语气不善:“行了,你就是故意的。” 阿珩歪头眨眼,贱兮兮地冲柳清宁笑:“我不耐烦做那些无聊的活计。” 柳清宁揉着眉心问:“那你想干什么?” 阿珩眼珠一转,指指张大手:“他干的是什么,我就想干什么。” 阿珩起先以为张大手是胭脂铛里的伙计,进了胭脂铛才发现张大手从来不在店里做活,问了院里人,都说张大手是小宅的护院,可又发现张大手也不是天天都在院子里,总是在外面不知道忙些什么,经常从内院出来之后一整天都不在院子,到了三更半夜的时候才悄悄摸回来。 阿珩偷偷跟踪过一回,跟到北街木荷巷里看着张大手进了拐角,摸过去发现是个死胡同,张大手却不见人了。 张大手不善轻功,若是翻墙过去不可能一点声响都没有,阿珩把耳朵贴在墙上,一阵细微的机关运作声传进耳朵。 是谁这么大手笔在这种地方修建暗门?柳家?这道暗门后面又藏了什么?阿珩百思不得其解,想得抓心挠肝,想去找柳清宁问问清楚,可守内院门的嬷嬷不肯放行,泠儿又时时刻刻守在柳清宁身边,连翻墙进去找人都不行。 柳清宁指尖在桌子上敲了半晌,缓缓道:“那暗门后头是秋月镇的黑市,我让张大手去帮我寻一味药材。” 阿珩抱着手臂,用鼻子哼哼:“什么药材不能去药铺?非要到黑市里去找?” 柳清宁看着他,眸光沉静如月下湖面:“自然药铺里寻不到的药。” 阿珩眯着眼表示不信:“我不信,什么药你说说看。” 柳清宁似乎为难地皱起眉,阿珩撇嘴,心说你这下可说不出来了吧,我看你怎么编! 阿珩早就奇怪张大手和泠儿这样的高手,何以心甘情愿留在柳清宁身边做个区区护院和丫鬟?柳清宁不会武却能悄无声息走路,秋月镇里大大小小什么事都知道,一点不像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也就罢了。自古以来商不与官斗,可柳老爷连县令亲戚都不放在眼里,这柳家怎么想都不像是什么普通的商贾之家。 屋里静了片刻,柳清宁盯着阿珩,忽然唇角勾勒出一抹笑来。 该怎么形容这抹笑呢? 如话本里指尖淌血的山间鬼魅,伸出如死人般颜色青白温度寒冷的柔荑贴着背脊向上一直滑到脖颈,带着尚未干涸的冰凉血迹在后颈上来回抚摸,直至血肉模糊。 阿珩抚了抚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手臂,察觉到柳清宁要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果不其然,柳清宁便这么盈盈笑着,点了梅色口脂的薄唇轻启,吐气如兰,恍若从九幽冥府吹过的风:“死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百无一用 不管是柳家大宅还是小宅,只要是柳清宁住的院子,入了冬之后都是地龙炭盆齐上阵,保证屋里从早到晚一刻都不会冷下来,屋里的养着的花儿都因从受不着凉而久开不败,有事禀告的下人进屋前都会先在门口脱去袄子,否则在大小姐面前汗流浃背可是失礼的事。 这一会,阿珩站在温暖如春的屋子里,只觉得丝丝阴风吹得他头皮发麻。 “你要死婴做什么?” 柳清宁答非所问:“人人都说我是秋月镇最美的女子,你可知道我这张脸是靠什么养起来的么?” 阿珩脑子里闪过曾经听说过的某位大官家夫人为了争宠,悄悄买来婴儿做膳驻颜的故事,咽着唾沫,往后退一步:“不c不会是” 柳清宁抬手抚上自己冰瓷般的脸颊,痴迷地叹息:“那可是大补,我娘胎里落下病根,从小身子就不好,满面病容的女子可是做不了秋月镇第一美人的” 如月色清辉的天仙一转眼化作食人的妖魅,整个屋子都好像阴森起来,阿珩看着柳清宁垂眸浅笑仿佛在回味什么的神情,不住后退,手背在身后摸索着找门把手。 柳清宁似笑非笑地看过来,轻轻问:“你还想和张大手做一样的事吗?” 阿珩想象着张大手站在一排死婴面前横挑鼻子竖挑眼,最后终于挑出一个满意的,给卖家付了钱,拎起那婴儿随手塞进麻袋里,婴儿脑袋露出半边,还未睁开的眼睛正往外渗着血泪 阿珩惨叫一声,扭身趴在门上,双手抖得厉害,拉了两次没把门拉开。 “噗哈哈哈哈哈哈!”一道憋不住的大笑声仿佛一道刺入九幽的光,驱散了阴寒。 柳清宁阴森的微笑僵在脸上,缓缓扭过头看向张大手。 张大手一手捂肚子一手撑在柱子上,络腮胡子遮不住满脸通红:“大小姐哈哈哈,您演的跟真的似的,俺c俺实在是c实在是憋不住了哈哈哈哈” 柳清宁扶住额头,深深叹了口气,对泠儿怒道:“下次唬人的时候把张大手给我丢出去!” 阿珩回头看看笑得快要满地打滚的张大手,又看看把脸扭到一旁笑得肩膀发抖的紫罗和泠儿,再看看因为没能成功吓到人而不悦的柳清宁,扒着门把手愣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指着柳清宁愤然道:“你耍我?!” 柳清宁眼睛四处飘:“一时兴起。” 阿珩张了张嘴,气冲冲跺着脚在屋里转了一圈,抓起椅子上的软垫向柳清宁砸过去,毫不意外地半道被泠儿截走,柳清宁清了清嗓子又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你太缺历练,听话做事只会一根筋,以柳家财力人力,我需要什么养身子的名贵药材找不到,何须非要去找那损阴德的东西来吃?如果我真是靠这个来驻颜,早就该在镇里传开了,可你曾听说过柳家大小姐食婴的传言吗?连这点小事都识不破,还谈什么和张大手做一样的事情,今日我不过是演戏逗一逗你,他日要是别人演戏从你口中打探出什么柳家机密,我岂不是要被你害死?” “你这是强词夺理!” “我就是强词夺理又怎样?” 这人到底是怎么做到每次都把耍无赖说的那么理所当然的呢? 阿珩气地又丢了个软垫过去:“你这是耍赖!你不让我试试怎么能知道我做不了!” “能待在我身边的人都是有一技之长的,你轻功不及泠儿,拳脚不比张大手,大字不识几个,端茶奉水洗笔研墨又都不会,我把你放在身边有什么用处呢?” “张大手上次可没抓住我!” “张大手比轻功是不如你,可正儿八经的拳脚功夫,十个你绑一块儿也不过是他一掌两拳的事情!”柳清宁冷笑一声,“你若不信,尽管上外头空地去试试。” 阿珩下意识向屋里功夫最高的泠儿投去求证的目光,见泠儿毫不犹豫地点头,心中不甘,指着紫罗高声道:“她呢?她可不会武吧!” 柳清宁冷笑不语,紫罗回以白眼,轻蔑道:“我自小过目不忘,九岁精通黄岐之术,十二岁帮大小姐管屋里账本,算账从未出错,柳家上下茶艺数我最好,丫鬟里绣工我的最是精细,以上几点你能做到哪一个?” 阿珩张了张嘴,突然就说不出话来了。 他在慈济大院时是院里唯一一个会武的孩子,打架从没输过,时不时还瞒着安嬷嬷去外面偷些东西换钱给弟弟妹妹们买零嘴儿,大院里来了流氓无赖每次都是他站在最前面赶人,莫庄的流氓地痞们也多遭过他的戏弄,见了他都是骂骂咧咧地绕着走。 他总觉得自己是莫庄里最厉害的人,是莫庄的小地头蛇,刘邕强买慈济大院的事他想不过是为银钱所累,等自己成了话本里那些大盗,有的是钱可以报答安嬷嬷,偷进胭脂铛与张大手交手,他为自己不被张大手捉住而得意,直到在小宅花厅里见到了泠儿,才第一次被挫了锐气。 从前只会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耀武扬威的小少年还不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更不知道什么是目光短浅坐井观天,他现在只在纳闷一件事:自己引以为傲的那些本事,怎么一进了柳家小宅,就都变得一文不值了呢? 想不明白,理不清楚,脑中一片混沌,阿珩抱着脑袋就地一蹲,只觉得鼻子眼眶发酸,两颗金豆子挂在眼眶上摇摇欲坠,却因主人瞪大了眼睛怎么都不肯掉下来。 这是被训委屈了?柳清宁疑惑地看看四周,用眼神询问自己是不是太严厉了。 紫罗捧起茶水已冷的茶杯扭头就走,泠儿专心致志盯着房梁上描金绘彩的猫儿扑鼠图,张大手眼看逃不过去,挠着后脑勺咧嘴傻笑。 柳清宁看着阿珩那副想哭又觉得丢面,死死瞪着眼睛就是不肯眨的模样,想起以前杨氏族姐前来探望时带着的小儿子,那小孩来时七八岁,正是最闲不下来看什么都好奇的年纪,一会看不住就到处跑,有一回趁人不注意跑去爬假山,爬到一半跌下来,撇着嘴想哭,被他娘一句男儿有泪不轻弹训得瞪着眼睛不敢让泪珠子掉下来,看得人又好笑又心疼。 柳清宁边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许心软边不由开口道:“这样吧,给你个机会。” 阿珩低着头不吭声,递了帕子过去也不接,柳清宁叹气,把他抱着脑袋的手抓过来,帕子往他手里一塞。 “想在我身边做事,不识字可是不行的,张大手初到时我也找了齐先生教他识字,他花了大半年才得齐先生说不算是目不识丁了,你若是比张大手花的时间短,我就把你从胭脂铛调回来,好不好?” 阿珩抬头,泪眼婆娑瞪柳清宁,柳清宁哄道:“你年纪小脑子灵活,肯定比张大手学得快。” “此c此话当真?”四个字抽抽噎噎断了三次。 柳清宁点头,道:“当真。” “不许唬我!” “绝不唬你。” 得柳清宁再三保证决不食言,还立了条字据后,阿珩跟着张大手出门找柳清宁口中的齐先生去了,柳清宁远远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走出院门,小的那个肩膀还一抽一抽的抖着,不时抬手似乎在抹泪。 快走到二道花门,阿珩哑着嗓子问:“到这里大小姐看不见了吧?” 张大手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啊”了一声。 这一声刚刚出口,就见阿珩遮着脸的手臂一放,眼睛清澈明亮,脸上一点不见泪痕,眼眶也不见红,根本不像刚哭过一场的样子。 他小心翼翼把攥在掌心的字据叠好收进怀里,仰头一看傻眼的张大手,嘻笑道:“快走快走。” 张大手指指阿珩的脸,又指指自己的眼睛:“你c你你” 阿珩甚是淡定:“大小姐能演戏唬我,我也能装哭唬大小姐。” “俺告诉大小姐去!” “你去吧。”阿珩眯着眼睛笑:“反正大小姐立了字据签了名了。” 少年眼睛弯弯,笑容狡黠的像只得逞的小狐狸,蹦跳着一眨眼跑到前头去了。张大手一阵恍惚,揉了揉眼睛,突然觉得阿珩这笑,和大小姐好像还真有几分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如何教法 南镇口姻缘林后有一座长青山,以满山冬青树而得名,终年常绿,只半山腰向东一处,春夏有七彩争艳,秋有红枫夺目,入冬了才与整座山融为一体。 那是一座小院,院里种满花卉草木围着一栋草顶竹屋,春夏里遍布牡丹c丁香c芍药c茉莉可惜现在是冬天,只能看见屋前几株梅树在松柏之间相映成趣,院中植物种类繁杂,乍看像是主人没个定性,想起什么就种下什么,细看却能发现每一处布置都精心计算过,景观错落有致并不显得杂乱。 东面有一架葡萄藤,夏日里用以乘凉,冬日午时便是晒太阳的好去处,两只黑身红尾的鸟儿扑棱着翅膀落在藤架上,试图以婉转歌喉吸引到藤架下晒太阳的人的注意。 那人双手压在脑后仰面躺在一把藤椅上,头戴镂空雕花翡翠冠,身穿绣双鹤逐日天青直裾深衣,衣摆镶绣银丝流云滚边,外着一件圆领宽袖月白披风,腰间挂着一颗坠万福节银流苏的黝黑玛瑙,面上覆着一本摊开的书,风吹过扬起封面,露出扉页上的神鬼妖魅。 他听见鸟儿叫唤,把书拿开露出一半脸来,眯着眼笑:“一回来就叽叽喳喳没完,你们两个可真是一刻不叫人安宁。” 说着责怪的话,语气却极宠溺,鸟儿落下来在他手边亲昵地蹭蹭,又飞到院子栅栏上蹦来跳去。 “哟,来客了。”他半支起身子,随手将书放在一旁青石矮几上,懒洋洋打了个呵欠,朝屋里叫:“舒文!接客!” 屋里应了一声,一个穿着粗布衣裳,十六七岁的少年拉开门,扯起袖子擦脸上被烟熏出来的灰黑,边往院门走边向男人抱怨:“先生!您下次能不能别叫得跟盈香楼的老鸨子似的!” 山中冬青密林之间,一大一小一重一轻两道脚印停在一道偏离主山道的c人工铺就的青石小道上,顺石阶望上去,第一眼看到的是一道朱红窄门,上面贴着一幅辟邪的金刚怒目图。 阿珩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这大半月可是在胭脂铛憋狠了,一出门跑得停不下来,像只猴儿似的一会窜上房一会蹦上树,还直嚷嚷张大手走得慢,这会却在站在石阶上呆望着窄门动都不动了。 张大手伸手往他脸上晃了晃:“嘿,看啥呢,快走。” 阿珩把头一寸一寸扭过来,脸上神情犹如白日见鬼:“大小姐说的齐先生,是那位在秋月书院挂名的长青山齐先生?!” 张大手茫然:“秋月镇除了这位齐先生,还有别的齐先生吗?” 这位齐允泽齐先生也是秋月镇一位名人,以十一岁低龄殿试中被点为榜眼而名扬上京,放榜当天人却没了消息,在外云游了六年才回到秋月镇,被秋月镇唯一的私塾请去做了镇上最年轻的教书先生。 阿珩早听说过,五年前县令大人慕名把家里小儿子舒文送进齐先生家里拜师,拜师第一天齐先生言明,不出师不准回家,至今舒文还没回过家,有一年中秋,县令友人提起此事,县令夫人抹着泪说:“要不是先生还准我们每年过年给孩儿送去些吃食,家里人都快要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小少爷了!” 那县令家的小儿子还是个三岁能把四书五经倒背如流的神童,阿珩在慈济大院里被安嬷嬷摁着识个字都是找到机会就开溜,柳清宁把他送到这里来,到底是给他个机会还是想找个地方把他关起来?! 阿珩这么一想,脚就迈不动了,在原地纠结着打转。 张大手扯着阿珩袖子:“你这小子又怎么了,快走,俺还要回去给大小姐复命呢!” 阿珩抱住一棵树,双脚缠成一团惨叫:“别!你让我再想想!” 上方朱红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舒文叉着腰喊:“在先生门前吵吵什么!还不进来!” 被张大手从树干上扒下来,跟抓兔子似的被提溜进院时,阿珩垂头丧气地心想:柳清宁说的真没错,别说拳脚功夫,就张大手这一身蛮力他也比不得。 刚刚踏进小院,一阵酒香从东面葡萄藤架下幽幽飘来,齐允泽斜靠在藤椅下似乎闭目养神,手里握着的琉璃杯里散发出陈酿女儿红的酒香,酒液随着他手摇摆的动作晃晃悠悠,却一滴都没溅出来。 张大手把阿珩往边一放,行了个别别扭扭的文人礼,唤了声先生。 齐允泽越过张大手看看缩在石磨后面打量自己的阿珩,皱眉笑道:“今儿这是刮什么风你给吹来了?你平日可是轻易不肯来的。” 张大手嘿嘿一笑,道明了前因后果,齐允泽若有所思问道:“大小姐答应他学的比你快,就能在大小姐身边做事?” 唤了舒文带阿珩进屋,齐允泽拿扇子敲着掌心,摇着头轻笑:“你回去问问大小姐,这人我是好好教呢,还是慢慢教?” “啊?这有什么区别吗?” 齐允泽一口饮尽杯中酒,双手抱着后脑躺下,望着天边流云眯起眼:“只管回去问明大小姐就是了。” 清月小阁。 紫罗帮柳清宁收起笔墨,看柳清宁心不在焉地望着长青山方向,思索再三还是问道:“大小姐是真的打算让阿珩进诛心阁?” 柳清宁一震,回头看看紫罗,抿着嘴没说话。 紫罗跟随柳清宁多年,一眼就看出柳清宁的犹豫,试探着问:“跟齐先生知会一声,慢慢教?” 柳清宁望着窗外,两个和阿珩一般年纪的小丫鬟笑闹着从院门口经过。 十三岁的孩子应该在做什么呢?萧家的小公子在私塾里背书,李家的六小姐刚刚定下了亲事,偎在娘亲身边羞红着脸学如何缝制嫁衣,街上小虎头抹着鼻涕做街头孩子王,院里明月丫头每天想着厨房今天又做了什么糕点。 诛心阁里的十三岁孩子又在做什么呢?那是养杀手的地方,那些孩子大多是孤儿,小小年纪被人带进诛心阁,十三岁时早就染了满手血腥,他们的心是冷硬的,眼是无神的,脑子想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如何把接下来的单子做好。 阿珩的眼睛澄澈明亮,缀着一夜星空,氤氲山中溪流,笑起来仿佛满室开出了杏花,含泪时似湖泊弯月倒影破碎激起阵阵涟漪。 让那么漂亮的一双眼睛沾上寒气,柳清宁不忍心。 “让允泽”慢慢教 话到嘴边,想起阿珩委屈的抱着脑袋,泪光盈盈地问她“真的?”突然就说不出口。 柳清宁叹出口气,紫罗望向刚进门的泠儿,摊开手:“真的得亏阿珩不是咱们家小少爷,不然要星星月亮大小姐都得想法儿搭出个天梯来。” 柳清宁抚额:“账册对完了?” 紫罗耸起肩膀,竖起食指立在唇上,悄悄退到一边。泠儿把加好了炭的暖炉递给柳清宁,伺候着她把狐裘披好,紫罗看着,纳闷道:“大小姐要出门?” 柳清宁“嗯”了一声:“父亲和姨娘叫了那么些天,我总得回去一趟。” 紫罗送她到门口,又问:“那怎么给齐先生回话啊?” 柳清宁抬起眼看看长青山方向,静静停了一会,缓缓道:“告诉允泽,好好教。” “啊?”紫罗诧异。这刚刚不是还不忍心着呢? 柳清宁轻笑一声,轻轻说了一句话,轻的几乎被脚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声淹没。 “我只说能让他在我身边做事,可没说能让他进诛心阁,这句话,也带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表哥疑点 自小宅出门穿过三条巷口就是南街与秋月镇中央区接壤处,再往北就是秋月镇最大最气派的宅院——柳家大宅。大宅门口倚着个老管家,双手揣进袖里眯着眼冲南街望。 等到一顶银顶红盖雨过天晴色帷裳的软轿从南街里抬出来,老管家扯开苍老却洪亮的嗓门冲门里喊:“大小姐回来咯!” 杨氏得了今天柳清宁要回来的消息,早早就在垂花门等着,一见到柳清宁就拉着上瞧下看,心疼地摸着柳清宁的脸颊道:“都给病瘦了。” 瘦了吗?柳清宁摸摸自己因一场病被紫罗逼着每餐都多吃了两碗饭,比起以前圆润了一圈的脸,对杨氏乖巧浅笑:“让父亲姨娘忧心,是清宁不孝了。” “这次回来不许急着回小宅!在家里好好养养!” “店里事多” 杨氏一眼横过去:“不准!” “怎么不见父亲呢?” “你爹去水墨院了,义轩在水墨院里没个伺候的人,这两天正商量着要给义轩找个书童回来呢。” 柳清宁步子一停,疑惑问道:“表哥来的时候,身边竟一个人都没带吗?” “你爹没跟你说?”杨氏诧异。 柳老爷来小宅那天,罗义轩和柳老爷的相护吹捧给柳清宁留下了太深印象,加上柳清宁对于所有自家老爹试图让她感兴趣的人都生不出半点兴趣,那本关于罗义轩生平经历的册子送到柳清宁手上,草草翻过就成了炭火盆里灰烬的一部分。 好在杨氏眼里柳老爷向来不靠谱,听柳清宁这么问了,不疑有他,叹道:“义轩家里出事后,家产被族中人以代为保管的借口瓜分一空,家里的下人也就都遣散了,他是孤身一人来到秋月镇的。” “孤身一人?”柳清宁思索片刻,又问:“表哥可会武功?” 杨氏道:“义轩学过些拳脚功夫用以强身健体。” 柳清宁追问:“仅仅是一些拳脚功夫?” 杨氏闻言呆愣一阵,回过神来心中生喜,赶忙道:“这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你不妨去问问义轩?” 柳清宁甚少对外人关心,如今竟然对罗义轩的事情显出两分上心来,莫不是红鸾星动天赐良缘了? 杨氏越想越开心,更坚定了要让柳清宁在家里多住几天以便和罗义轩培养感情的决心,一边指挥人把银丝炭搬进柳清宁住的兰馨院,一边拉着柳清宁道:“你回院子里休息着,没事就去水墨院转转,姨娘今儿亲自下厨给你做几道爱吃的菜!” 柳清宁摆出温顺笑容目送杨氏满心欢喜地离去,目光转向水墨院那一瞬间,眼中滑过稍纵即逝的冷厉。 时至傍晚,太阳西沉,朦胧夜色随风层层渲染上青空,柳家大宅厨房停了袅袅炊烟,杨氏吩咐把饭菜送去前院福寿厅,解了围裙回院沐浴更衣,再赶到福寿厅时柳老爷c罗义轩c柳清宁都已经在桌边坐着等候。 桌上四荤四素,两道小菜一道汤,色香俱全,勾得人馋虫上涌食指大动,杨氏早年正是凭借一手好厨艺才与柳老爷结缘,罗氏在世时最喜欢吃杨氏做的菜,自罗氏难产去世后杨氏也就不怎么下厨了。 柳老爷看着一桌子菜咽口水,好几次想举筷子,碍着旁边两个小辈强忍住了,总算等到杨氏来,柳老爷起身把杨氏扶到座位上,讨好笑道:“夫人辛苦,夫人今天心情很好啊,做了这么多菜。” 杨氏瞥他一眼:“你是沾清宁的光。” 柳老爷立刻摆出一脸委屈:“清宁你瞧瞧,你姨娘多偏心。” 罗义轩赞道:“姑父与夫人夫妻恩爱,羡煞旁人。” 柳老爷和杨氏都是年轻时在江湖闯荡过的人物,成亲多年也改不掉从前斗嘴的性子,平时在府里也没什么老爷夫人的架子,旁边丫鬟小厮每每听他们说话捂嘴偷乐的样子早已习惯,听到罗义轩说话杨氏才意识到今日桌上多了个人,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不由踢了柳老爷一脚,嗔道:“老不正经,叫人家笑话。” 柳清宁掩唇轻笑,开口解围:“听说表哥在找书童?有没有叫牙婆带人来看看?” 罗义轩道:“我已劳烦柳家许多,本不好意思再多提要求,是姑父看我一人有诸多不便,这才想找个书童来侍候,希望我安心读书。” 柳清宁给杨氏夹了一筷子鳜鱼,装作看不见杨氏和柳老爷激动的目光接着说:“表哥住进柳家,柳家自然是要万事布置得当的,毕竟表哥一路上十分辛苦,若不是得上天庇护,只怕也不能平平安安地找到柳家来。” 这话说得古怪,好像罗义轩应该在路上出什么意外似的。罗义轩愣了愣,疑惑道:“表妹这是何意?” 柳清宁面上笑意不减,眼底含着一潭寒池:“秋月镇四面环山,年年都闹山贼土匪,每到冬日里连官道都不太平,表哥不过会些强身健体的拳脚功夫,却能孤身一人毫发无损,清宁猜测表哥这一路山高路遥竟是一个贼人都不曾遇到,这不是上天庇护又是什么呢?” 罗义轩微微张嘴,眼中忽然生出一丝哀伤,低下头去,柳老爷把话接过来:“清宁你有所不知,义轩原本带着两个书童,路遇匪徒时为了保护他全都唉,官府年年治理山贼土匪,也不知道治理出个什么。” 柳清宁一挑眉,还要再问什么,柳老爷咳嗽一声,责备地看着她:“清宁啊,食不言寝不语,规矩都忘了?” 柳家上下除了几个原则性问题以外一向随性,什么时候遵守过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杨氏张嘴要反驳,柳清宁轻轻扯了扯杨氏的袖子,又向柳老爷温顺地垂首:“女儿知错。” 丫鬟小厮们察觉气氛不对,闭紧了嘴巴给主子们布菜,心里算一算,这还是柳家第一顿默默无言的饭,除了杨氏的大丫鬟和柳老爷身边的小厮,个个找准机会偷溜出门。 饭后,丫鬟收拾了碗筷,杨氏拉起柳清宁正要说话,柳老爷站起来清了清嗓子,道:“清宁跟我去书房。” 说罢拂袖而去,柳清宁安抚了想要拍桌的杨氏,跟着柳老爷出了门,走到门口柳清宁侧头回望,正对上罗义轩向她微笑,温和目光之下,一条长蛇蜿蜒游弋,“嘶嘶”吐着黑色的信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流言四起 柳清宁在书房里待了一盏茶的时间,出来时咬牙切齿,第二天去了水墨院,亲手向罗义轩奉上一块上好洮河砚以赔昨日无礼之罪,接着,“大小姐与表少爷相谈甚欢”的传言从水墨院洒扫丫鬟口中传遍柳家上下。 流言一事最容易以讹传讹,到柳清宁坐上软轿回小宅前,“相谈甚欢”的流言已经被传成了“老爷要准备给大小姐和表少爷定亲”。 而当事人柳清宁对所有传言一笑置之,不见承认,却也没否认,只是和罗义轩相约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多。 小宅里听闻此事,一片哗然。 张大手把嘴张得比自己手还大,两颗眼珠子快要爆出眼眶,紫罗呆滞着把一整壶普洱全浇了地面,阿珩从厨房偷摸顺出来的水晶山药糕从嘴里啪嗒一下落在地上。 去年媒人来介绍北街于家书呆子次子,柳清宁顶不住杨氏流成河的泪水,勉强答应前去望仙酒楼见上一面,期间说到大成兴商,于公子对此事高谈阔论,大举商人重利c为富不仁c朱门酒肉臭等等事例,言之凿凿,引经据典,见解独到,感慨激扬,任谁听了都不得不叫声好——偏偏就是忘了面前坐着的柳清宁就是商贾之女。 事后,柳清宁掀桌表示:天下男人死绝了也不嫁迂腐至极的读书人! 张大手回想着柳清宁说这话时的神情,果断表示不信大小姐会嫁给罗义轩这个读书人。 紫罗回想着柳清宁那天花了多大力气才忍住没把酒壶砸在于公子脸上,咽口唾沫拼命摇头也表示不信。 可柳清宁以往回家,通常不到五天就会被柳老爷和杨氏的轮番催嫁逼得落荒而逃,这一次回家却是住了快一个月了,种种异常似乎真的在告示众人,柳清宁真的和罗义轩看对眼了。 阿珩不知道这个往事,对罗义轩的文人身份没什么太大反应,他就是单纯不太相信熬了两年都没嫁出去,难死了媒人所所有媒人的那个柳清宁一眨眼就要定亲了。 阿珩叼着糕点对于张大手和紫罗如丧考妣的表情不明所以,戳戳和他一起回来的舒文:“大小姐要嫁人难道不是好事吗?他们这是什么表情?” 舒文从阿珩手里盘子里捏过一块糕点,淡定道:“这表情我见过,先生最爱听盈香楼玉蝶姑娘唱曲,玉蝶姑娘被刘老板赎身之后,先生在家里哀嚎了三天,直说刘邕这等不通音律之人糟蹋了天籁之音,当时先生就是他们现在这个表情。” 阿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紫罗把紫砂茶壶重重往桌上一搁,伸手去拧舒文和阿珩的耳朵:“齐先生怎么教你们的!盈香楼的娼妓也拿来和大小姐比!说起来你小子怎么来了?齐先生不是不叫你下山吗?” 阿珩眼疾,脚下一滑躲开紫罗的手,一个鹞子翻身越到房梁上去了。舒文被抓个正着,指着阿珩大骂没义气,被紫罗用力一扯,边哎哟哎哟叫着疼讨饶:“先生去盈香楼喝花酒了。” 齐允泽平素里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往盈香楼去喝喝小酒听听曲儿,每次都要到第二天才会回去,阿珩在山上竹屋里一个月,整天睁眼四书闭眼五经,憋得他浑身哪都难受,每次想偷偷溜出去都能被齐允泽提前发现,紧跟着一句:“你出了门可就别回来了,你和大小姐那合约也算作罢。”阿珩就老老实实进屋接着啃书。 今天得知齐允泽跑去喝花酒明儿才会回来,阿珩犹如饿了半个月的狮子终于见着了肉,齐允泽前脚出门,阿珩后脚就脱缰野马般冲出门去。舒文这孩子老实,怕阿珩不识得路,便也跟着出来了。 阿珩等着紫罗急匆匆拽着张大手冲去大宅找大小姐才跳下来,把盘子里最后一块糕点讨好地递过去,顺口问道:“你来都来了,不回家去看看?” 舒文揉着耳朵瞥阿珩一眼,把糕点接过来塞进嘴里,道:“我才不回去找脸色看,那家里的人都巴不得我死在山上呢。” “咦?”阿珩想着以前听说的传闻,纳闷道:“不是说县令和夫人年年都念着你回去,还每年都往山上送东西” 舒文嗤笑一声:“是啊,每年都送些精心准备的沾了毒物的东西,要不是先生见多识广每次都有所察觉,我早命丧黄泉了。” 在竹屋时阿珩和舒文天天忙着啃书本,这些话并不曾谈论过,阿珩这会听着就有点懵,想了想又说:“不是说县令夫人还因为思念你而哭来着吗?” 舒文翻个白眼:“她是正室夫人,我是舞姬所出的庶子,不过是因为母亲早亡才放在她名下养着,她怎么可能真心思念我,做戏给你们这些外人看,显得她仁慈罢了。” 好c好复杂阿珩抽抽嘴角,不死心地问:“那县令总该想着你吧?毕竟是你亲爹” 舒文摸摸下巴,迟疑着说:“这可不大好说,我娘怀我的时候正赶上和她旧情人死灰复燃。” “贵府好乱。” “县令本来想滴血验亲,但是夫人劝他,要是验出来真不是亲生的,这顶绿帽子可就戴严实了,所以他们到现在也不明白我亲爹到底是谁。” “”阿珩同情地拍拍舒文,“太惨了。” 舒文倒是十分平静,反过去拍了拍阿珩的肩:“兄弟,我要是你,现在就没工夫来关心我的身世。” 阿珩不解,舒文解释道:“罗义轩是要参加春闱的人,必然不可能入赘,若你家大小姐真的要嫁,以后就是寻常妇人,寻常妇人身边可是不会带着小厮的。” 阿珩眨巴眨巴眼睛,缓缓咽了口唾沫,舒文咧嘴露出一口白牙,道:“到时候你那张字据就算是废了,你嘛,也就只能回胭脂铛做个小伙计了。” 话音未落,青瓷盘子被塞进怀里,舒文眼前一花,只见阿珩身影化作一片残影直冲大门口方向。 “紫罗姐姐别急着走!去大宅带我一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暗中观察 一众气势汹汹杀到大宅,紫罗把出门前去厨房拿的辣椒粉洒到帕子上,随时准备就眼前一抹跪地长哭求大小姐三思,张大手和阿珩齐刷刷退开三步,不约而同心想女人对自己可真是下得去狠手。 谁知赶得不巧,柳清宁没在家里。 江家二小姐在西山水廊亭开赏雪诗会,听闻柳家来了一位才子,特地派人给柳清宁送上请帖,柳清宁带着罗义轩赴邀去了。 又和罗义轩出去了?!紫罗闻言如五雷轰顶,张大手瞅眼紫罗呆愣的模样,脚步默默往她身后挪了挪,以防她晕倒没人在后面扶住,阿珩从最后面探出脑袋,问:“水廊亭是什么地方?” 水廊亭在西山脚下,是个靠着护城河的水上九曲长廊,依山旁水风景绝佳,站在廊上近看有河水荡漾,远望有群山重叠,是秋月镇文人墨客最喜欢的一处赏景好地。 深冬里河面结了一层厚冰,江二小姐突发奇想,将宴会设在河面上,由丫鬟滑出冰壶,滑至哪位前面,就由哪位念一句与雪景相关的诗句。 这些人头次见罗义轩,早听过他中了解元的事,最近又听闻了柳大小姐对他有意的传言,都有心考考罗义轩,丫鬟滑出六个冰壶,四个都是冲他去的。 “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春雪满空来,触处似花开。” 柳清宁身子弱,怕在冰面上染了寒气,便只站在回廊上听着那边吟诗作赋,同行还有几个身娇体弱的小姐,见转眼间罗义轩已念了十数句,见冰壶朝自己来却还是十分游刃有余的模样,纷纷称赞罗义轩博览群书出口成章。 柳清宁只淡淡听着,一句都不接,柳清宁平日里甚少出门,与这些小姐们也没什么来往,小姐们见她冷冰冰的模样,一时都拿不准该说什么,有八卦的装作玩笑打趣道:“你们这样夸赞罗公子,若是惹柳大小姐吃醋了可怎么好。” “吃醋?我有什么可吃醋的呢?”柳清宁诧异笑道:“各位小姐都是玲珑妙心的可人儿,若是表哥真能得了哪一位青眼,娶回家做了嫂子才是福气。” 那个开口的小姐也没想到一直都没说话的柳清宁会应自己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接道:“近日不是都传说柳大小姐与罗公子好事将近” 柳清宁微笑摇头,语气有些无奈:“表哥初来乍到,父亲吩咐我作为主人要好生招待,我这才放下生意杂事带表哥在镇里四处转转,却不想下人们看见都在私下里胡乱猜测,这才以讹传讹了。” 说着往那边瞧了一眼,罗义轩摇着扇子正念出一句“落尽琼花天不惜,封它梅蕊玉无香”,黑色素袍衬得他身形修长肤色白皙,面容上挂上自信满满的笑,似是察觉到柳清宁的目光,罗义轩向这边看过来,浅笑着颔首,引得情窦初开的小姐们一阵红脸。 “父亲前几日还在跟我说,表哥也到了婚配的年纪,若不是要为父母守孝,如今也该去托媒人们说说媒的,其实我倒觉得,若是表哥能遇上心上人,先把亲事定下来也未尝不可,等孝期过去再办事就是了,就是要委屈未来嫂嫂等上三年,不过我是商人,想事情难免也市侩些,以表哥的文采春闱时定能大放异彩,指不定还能给未来嫂嫂争个诰命夫人当当,这样想来,等上三年也算是划算的事情呢。” 笑容温婉,语气诚恳,不像反话,难道传言当真是以讹传讹?小姐们面面相觑,试图在柳清宁脸上找到一丝虚假,柳清宁琥珀眸子里笑意真挚又无辜,仿佛无声说着“加油上呀,我支持你们哦!” 罗义轩相貌清隽,满腹经纶,解元之身,虽家道中落,背后却站着首富柳家,有学问意味着未来春闱有幸高中便是前途无量,父母双亡便意味着嫁过去就是当家夫人,还没有公婆妯娌需要伺候打点。 乘龙快婿最佳人选啊! 小姐们的目光一瞬间都炙热了,纷纷转头以目光锁定到宴上罗义轩的座位,却一齐愣住了。 那座位上空空荡荡,只有纷扬飞雪缓缓落在软垫上。 柳清宁取过桌上牡丹花蜜,悠然抿了一勺,唇角笑意渐深。 总算是等到你熬不住了。 罗义轩借口如厕,避开众人兜兜转转进了西山脚下密林,确定四下无人后,双手放在唇边,一串惟妙惟肖地鹧鸪鸣叫声远远传出去。 不多时就见林中钻出一个鬼鬼祟祟贼眉鼠眼的宽脸男人,往罗义轩身后看了看,确认他身后没有旁人才窜到他身边,埋怨道:“可叫我好等,你怎么这么久不传消息?” 罗义轩面露三分得意,状似不耐烦实则炫耀道:“那个柳清宁整日缠着我,今天下棋明天赏花,我哪有时间出来传消息!” 宽脸昏黄的眼珠子一转,露出一丝淫笑,用胳膊捅捅罗义轩:“那大小姐怕不是看上你了?” 罗义轩摸摸脸颊,笑道:“这小白脸的皮相还是好用。” “那还不是军师做人皮面具的手艺好。”宽脸靠近罗义轩,压低声音道:“兄弟劝你一句,你不如趁着柳清宁对你有意先下手睡了那小娘儿们,否则老大垂涎她已久,等把柳家洗劫一空,肯定是要把她抢去做压寨夫人的,到时候就没你小子的份儿了。” “老大要是知道我敢睡他看上的女人,我连命都没了,这个大美人我无福消受,还是留着献给老大吧。”罗义轩慌忙摇头:“说正经的,柳家的暗道我实在是找不到,倒是护院换班时间有些眉目了,你回去跟军师说寅时前后最好下手谁!” 左边传出一阵窸窣响动,似是有人暗中偷听,罗义轩和宽脸皆是一惊,齐齐向左看去。 左边一片灌木丛,在两人注视下枝叶微微晃动,似是有人躲藏。 宽脸和罗义轩对视一眼,摸出一把锋利匕首反握在手里,猫着腰向左边小心靠过去,缓缓伸手正要扒开灌木,一只灰花兔子突然从灌木里冲出来,慌不择路地撞到他小腿上,他一惊之下猛然挥手,匕首直直插进兔子侧腹划拉开一道又长又深的伤口,顿时血流如注腥味扑鼻。 这一挥势如闪电,兔子还本能地向前跳了两跳,才身子一歪倒在地上,抽搐几下,再也不动了。 宽脸松了口气,直起身子,正要说话,罗义轩一把扯住他,竖起食指比了个安静的手势,一转身猛地扒开灌木,只见一道红影蹿出,一跃跳到兔尸面前,叼起兔尸一眨眼就跑远了。 只是一只赤狐。 罗义轩这才长出一口气,算算自己出来太久,怕席间有人生疑,和宽脸告别匆匆返回水廊亭,宽脸等着罗义轩走远,一矮身又钻进密林,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林间。 过了许久,一颗长在灌木间的冬青树上一阵晃动,阿珩从树上落下来,瞪大眼睛看着纷纷扬扬的细雪落在那一滩刺目的猩红上,捂着咚咚直跳的心口,深吸了口凉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宴中生变 罗义轩刚靠近水廊亭,就听见今日亭外担任护卫工作的江家护院慌忙迎上来,说柳清宁正急着找他,罗义轩谢过护卫,加快脚步往宴上走,过了五道回廊,迎面看见柳清宁和一众大家小姐。 这样的诗会算是一种变相的相亲会,小姐们为了在宴上识得如意郎君,从头到脚无一不是精心打扮,单是身上饰品宝石折射的光就晃得人眼花,只有柳清宁穿的是素白狐裘浅紫褶裙,除了一只绾发用的玉簪身上再无饰品,在一众装扮华美的小姐之间,朴素的竟有些夺目。 一缕阳光正穿过乌云刺进廊下,把落在扶手上的薄雪照出浅金的光芒,柳清宁回身见到罗义轩,踩着那一缕光,身边裹着被风吹进长廊的细雪,从阴影中走出来,唇角微微扬起一抹浅笑。 冰面上的宴会因着几位小姐公子都受不住寒了,正在往长廊里搬,江二小姐捂着被冻红的耳朵,顺着每一道回廊拐弯处的矮阶跑进廊中,看见柳清宁这一抹笑,轻轻吸了口气,感慨道:“柳大小姐实在太漂亮了。” 罗义轩离得近,最先听见江二小姐这一句感慨,不由点点头,喃喃道:“古书中记载掌雪之神姑射仙子,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飞,御飞龙。端得是天姿灵秀,意气舒高洁,我想大抵也就是如表妹这般了。” “仙子吸风饮露才生出天姿灵秀来,拿她去比一个眼比天高吃着五谷杂粮的市侩商人,姑射仙子听见可真要气死了。罗公子可真是为了讨柳大小姐欢心什么都敢说!” 一席话夹枪带棒,把众人听得都是一怔,寻声望去,说话的是东街李家的五姑娘,也是一个定不下亲事的小姐,只不过和柳清宁不同,这一位是因为彪悍易怒的性子,早年传出在家里因着一点错处活活打死过下人的凶名而嫁不出去。东街李家二公子两月前被柳清宁拒了婚事,这位李五姑娘看来是为自家二哥打抱不平来了。 清楚内情的都闭上了嘴,小姐们之中没什么与柳清宁交好的,自然不会插话,公子们不好意思参与两个姑娘间的争端,加上这位李五姑娘凶名在外,纷纷摸着鼻子让到一边唯恐殃及池鱼。 “我自然是不敢比姑射仙子的,只不过李五姑娘指责我食五谷杂粮这一句我倒是奇怪了,难道李五姑娘也像姑射仙子一般不食五谷?清宁不常出门,倒是不知道李五姑娘什么时候练起了辟谷之术,惭愧惭愧。”柳清宁坐着一动不动,只扬了扬柳叶弯眉,冲江二小姐道:“江二小姐快把李五姑娘的吃食撤下去,别耽误了姑娘辟谷清修。” 江二小姐性子单纯直爽,一听柳清宁这么说,赶忙招来丫鬟:“啊?李姑娘什么时候竟修起仙道了?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快来人,把李五姑娘的吃食换成素食!” 旁边一片哄笑,这位李五姑娘是个一点就炸的炮仗脾气,听着旁边的笑声脸一下就涨红了,也不知从哪里突然抽出一把小金剪子,直向柳清宁那边冲! “你不就是仗着有张漂亮脸蛋!今日我就毁了它!看你以后拿什么得意!” 秋月镇谁人不知柳清宁是柳家的命根子,若是她出了什么事,做东的江家可是要背上大麻烦的!江二小姐吓得脸都白了,尖叫着喊护卫。 江家是开镖局的,护卫个个都是高手,只是都守着水廊亭外围,离得稍远根本来不及赶到!眼看李五姑娘就要到柳清宁面前,胆小些的小姐们都下意识捂住了眼睛。 罗义轩眼睛极快在四周扫了一眼,发现柳清宁身边那个武功高深莫测的丫鬟并不在周围。 这剪子是冲柳清宁脸上去的,回头老大要是这张脸毁了而发脾气罗义轩咬牙,手中折扇一合准备上去挡住李五姑娘。 一道身影却比他更快,电光火石之间冲到柳清宁身边,一把抓住剪子,抬脚踹到李五姑娘腹部,把人踹出老远!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呆呆看着李五姑娘飞出去撞到扶栏,闷哼一声脑袋歪到一边不动了。 李五姑娘的丫鬟尖叫一声扑向自家小姐,柳清宁看清了来人,脸色一变站起身:“阿珩?!你怎么” 还不等她问完,一片剑刃出鞘发出的嗡嗡声撕裂空气震得耳朵发疼,雪亮剑尖直指柳清宁面前挡着的少年。 “等等再说。”阿珩随手把金剪子一丢,侧过身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按着柳清宁的肩膀示意她坐下,满不在乎地把被剪子划出的鲜血在衣摆擦了擦,冲李家逼围过来的护卫不屑地挑眉,“怎么着,你家主子伤人,你们也要打架?” 李五姑娘的丫鬟大叫:“你家小姐好端端坐在那里半点皮没破,我家小姐都被你踢晕过去了!到底是谁伤人!” 阿珩“嗤”了一声,把渗血的手掌举起来:“我家小姐没事那是我拦得快!你们看看我手上这伤口有多深!要是这一剪子落在我家小姐花容月貌的脸上,你们赔得起吗?!这疯婆娘持凶伤人,踢死也是活该!” 李五姑娘是李老爷的老来子,又是家里唯一的女儿,李老爷宝贝的要命,李老太爷也十分喜欢这唯一一个孙女,这才从小娇惯出这么个无法无天的性子,要是有个大碍,今日带出来的护卫丫鬟,都要倒大霉! 李家护卫首领想着家里那位视下人性命如草芥的大夫人,越看阿珩越恨,黑着脸怒吼,“给我拿下!” 话音刚落,护卫们纷纷向持剑向阿珩扑过去,阿珩自知自己拳脚功夫不敌,只能靠轻功周旋,害怕刀剑无眼伤到柳清宁,转身靠近扶栏,打算把人引到冰面上去。 护卫发现阿珩的意图,心里明白到了冰面就不好抓人,飞快挡住阿珩去路,数人缠斗起来,刀光剑影在回廊上闪烁,眨眼间,尖叫声c脚步声c椅凳翻倒声响成一片。 混乱之间,一把剑从阿珩视线死角刺出,眼见就要刺穿琵琶骨,阿珩却还没察觉。 那护卫心中一喜,却见一道黑影直冲面门而来,他下意识反手拿剑一挡,那物件磕在剑刃上发出一声脆响,继而坠地,“啪啦”一声四分五裂。 随即又是一连串黑影飞过来,接连磕在剑刃上紧接着落下,一串瓷器碎裂声此起彼伏,紧接着,木桌倒地声轰然而起。 这一声响太大,护卫们本能停下手中的动作,先是定睛看了看一地碎瓷——那是刚刚还好好放在桌上的一套青瓷茶具,又看了看翻倒在地的桌子——那是刚刚还摆着青瓷茶具的红木八仙桌。 站在阿珩身后的两个护卫突然被人一脚踢在腿弯处,腿一软单膝跪下去,又被人一把推到肩上倒向一边。 阿珩听到声音,呆愣愣回头,感觉到一只手搭上他的肩上,重重往后一扯,阿珩“哎呀”一声向后退,余光里柳清宁从他侧面向前一步,稳稳把他护在身后,笑容冷厉如檐下锋利冰棱,微微喘着气,却一字一顿掷地有声道:“我看谁敢碰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有孕之身 柳大小姐往前一挡,李家的护卫都不敢动了。 这刀剑无眼,要是不小心把柳大小姐伤着一星半点,明天柳老爷得上李家去拼命。 人人皆知柳清宁是柳家的眼珠子,可自家小姐也是家里掌上明珠,自家小姐有了闪失,行凶之人却毫发无损,这事说回去他们这些护卫也是要丢半条命的。 护卫首领咬牙上前一抱拳:“素问柳家驭下极严,便是在外与人起了口角回去都要得罚,如今柳家下人伤了我家小姐,柳大小姐就这样护短?此事还请柳大小姐给我们一个交代。” 阿珩冲护卫首领啐了一口:“呸!少血口喷人,明明是你家小姐要伤人在先!” 周围公子小姐们这一会总算都缓过了神,一位公子看着阿珩粗俗行径眉头大皱,鄙夷道:“李五姑娘先动手是她不对,可你打伤人就是你的不对了。” 与李五姑娘交好的小姐纷纷应和:“柳家这下人出手真是狠毒。” “柳家是怎么管教下人的!” 柳清宁冰刀子似的目光在人群中转了一圈,抬脚向人群走过去。她相貌本就生的冰冷,在商场上沉浮几年又练出些杀伐果断的威慑力,在场的都是家里千娇百宠的公子小姐,被她目光扫到竟没一个能直视过去,不由自主让开了一条路。 柳清宁走到最先开口那位公子面前停下,盯着他片刻,冷然道:“你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那公子被她盯得不自在,磕磕绊绊道:“我c我说,李五姑娘先动手虽是有错,但你家下人伤人,就是他的不是。怎么了!” 柳清宁点点头,猛地一抬手,只听“啪”的一声响,清脆利落。 在场所有人都呆住了。 那公子也懵了,抬手摸了摸自己被打的半边脸,手指碰上去火辣辣的疼,呆愣好半晌才接受了自己真的被打了的事实。 “你敢打我!” 仍谁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扇了耳光都不会冷静。公子暴怒,抬高了手下意识就想打回去,阿珩当即就冲上去要拉开柳清宁,可他伸手刚刚碰到柳清宁袖口,就见柳清宁冷笑一声,一脚狠狠踢在那公子小腿前侧胫骨处。 那是人体肉最少的一处,便是武林高手被重击也要吃痛不已,那公子惨叫一声,抱着腿滚倒在地。 “柳清宁!你好歹也是名门闺秀!行事这样粗鲁你就不怕败坏你家的名声!” “我这是为公子着想。”柳清宁淡淡道:“依公子所说,先动手的人有错,还手的人也有错,我动手已经有错在先,若是害得公子还手,岂不是让公子因我犯错了?清宁念及惶恐,这才补了一脚让公子不要因还手而犯错啊。” 她原来也是可以这么凶残的吗?!阿珩张着嘴保持差一点就抓到柳清宁衣袖的动作,看看那滚作一团的公子脸上泛红的巴掌印,怎么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就是那个受一点风就能把心肝脾肺都咳出来的病弱小姐。 不止阿珩,在场所有人这一刻脑子里闪出的念头都是这样,以至于柳清宁转身看向李家护卫时,护卫们全部都下意识护住了脸。 被无视已久的李五姑娘突然嘤咛一声醒了过来,在丫鬟怀里煞白着一张小脸,捂紧了肚子冷汗直下:“疼,好疼” 阿珩到底是有些功夫的,李五姑娘身娇体弱,这一脚只怕真的踢坏了柳清宁微微抿了抿嘴,向被一连串变故吓傻了的江二小姐道:“江二小姐此次设宴可请了随行大夫?” 这样设在郊外的宴会,主人家为以备不时之需都会提前去药堂请上一两个随行大夫,江二小姐慌忙点头,命人请出一位背着药箱发须花白的老者。 请大夫的时间里江家下人已经摆好了一幅桌椅,丫鬟扶着李五姑娘走过去坐下请大夫诊脉。 阿珩站到柳清宁身边,看看李五姑娘惨白的脸色,心里有点忐忑起来,他刚才那一脚虽然是情急之下,但也收了力道,踢得并不算重,李五姑娘会晕厥只是因为撞到了柱子,按理说就算痛也不至于冷汗都下来了 越想越不对,阿珩忍不住扯了扯柳清宁的袖子,小声道:“我那一脚真的没使多大力” 话还没说完就被柳清宁瞪了一眼,阿珩闭嘴低头,眼观鼻鼻观心,难得作出一脸乖巧相。 那厢大夫把着脉,突然“咦”的一声,眉头紧锁,满脸的古怪。 若是李五姑娘真被阿珩踢出个好歹,要保下阿珩就不大容易了。柳清宁一颗心骤然提起来,压住不安轻声问:“大夫,李五姑娘伤势如何?可有不妥?” 李家丫鬟扶着唇色都发白的李五姑娘,横柳清宁一眼,愤愤道:“用不着你假好心!” 大夫抽回手,捻着胡子想了好一会,犹豫着说:“你家小姐可不曾婚配吧?” 李五姑娘因凶名在外,至今不得出嫁,这事全秋月镇都知道。李家丫鬟不明白这事与小姐的伤势有什么关系,但大夫既然问了,只好应道:“自然不曾婚配。” 大夫显得欲言又止,有些为难的样子,江二小姐急的要死,催促道:“李五姑娘到底怎么样了?你倒是快说呀!” 大夫犹犹豫豫,还是不开口,旁边几个小姐也忍不住跟着催促起来,大夫看看李五姑娘,长叹一口气,把江二小姐拉到一边,附耳小声说了几句。 阿珩是习武之人,耳力最好,听得只言片语,呆了呆,突然“噗”的一声捂住嘴笑起来。 一亭的人莫名其妙看过来,柳清宁拿帕子挡着唇咳嗽一声,悄悄踢了阿珩一脚。哪知不踢还好,踢了笑得更厉害,竟是眼泪都出来了。 “哈哈哈滑滑脉哈哈,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居然诊出了滑脉哈哈哈哈哈对不住对不住,这可真是我错了,我就说我是收了力道的,根本踢不坏人,可怎么也没想到是个双身子的,大小姐,您可得去买点安胎药材给李家送过去了,要是把李家曾孙踢没了,我的罪过就大了!” 柳清宁愣愣站着,缓缓转头看向大夫求证,见大夫捂住脸点点头,柳清宁和江二小姐呆呆对视半晌,又环视一圈有的张口结舌有的窃窃私语的亭中众人,拿帕子压了压尴尬的嘴角,顺手在笑得直不起腰的阿珩后脑上狠狠拍了一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踢得漂亮 柳清宁带着阿珩招呼了罗义轩,趁乱偷偷溜了。 事情自然是没瞒过柳老爷的,柳清宁前脚进院刚刚坐下,柳老爷后脚带着一脸严肃踩进院门。阿珩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看柳老爷的神情自觉不妙,踩着轻功就往窗户跑,被柳老爷一招迎风扶柳加擒拿手捏着后脖拎回来。 柳清宁看看父亲神情,刚想求情,就听柳老爷磨着后槽牙问:“是这小子踢了李家姑娘还大声嚷嚷大夫诊出滑脉?” 柳清宁默然半晌,沉痛点头。 阿珩缓缓咽了口唾沫,双手抱住脑袋作等死状。 齐允泽被舒文从盈香楼里拽出来,赶到正看见这么一幕,脚步在门口一停,不信佛的齐先生在心里念了句阿弥陀佛。 李老太爷年轻时任过礼部侍郎,李老夫人是上京官家千金,李夫人脾气如李五姑娘一般暴躁,一家子除了四个儿子和李老爷,没一个是好惹的,阿珩这一遭在众人面前揭穿了李五姑娘未婚先孕的事情,可算是让李家丢尽了脸面。 柳清宁捂着眼睛已经开始想怎么带阿珩上门请罪了。 就在一众人各有心思之中,只听柳老爷一巴掌拍在阿珩肩上,把人拍了个踉跄,大喝了一句:“干得好!” 阿珩龇牙咧嘴揉揉肩:“啊?” “老子早就看不惯李家那些官家做派了,成天仗着家里出过一个礼部侍郎耀武扬威的,这么有能耐不在上京住着,跑来秋月镇做什么,真当谁不知道他家老太爷当年是犯了事被撤职的!”柳老爷说到兴头,又是一巴掌拍在阿珩肩上,“你小子做的不错!下次再碰到这种事,不用迟疑,一切以大小姐安危为重!” 这话和阿珩在诗会上说的如出一辙。柳清宁转头对着从角落蹭进来的齐允泽认真道:“我怀疑阿珩其实是我爹在外的私生子。” “只是下次要注意,李五姑娘到底是双身子,她泼辣是她的事情,腹中孩子无辜。”柳老爷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什么,问柳清宁道:“李家姑娘腹中那孩子她身边丫鬟竟不曾察觉?” 柳清宁摇摇头:“这孩子李五姑娘可能瞒的严实,大夫把脉时丫鬟都不见阻拦的。” 柳老爷“哦”一声,吩咐柳清宁:“买些药材送去吧,按李家做派多半不会留这个孩子了可是我们也总不好就当没发生过,面上功夫还是要过得去。” 当晚,柳家备了一车安胎药材由张大手押着,大张旗鼓送去李家,不忘带上柳老爷读作道歉信写作嘲讽信一封,李家脸面尽失,又自知理亏,咬牙切齿把药材收了,五日后,一顶青顶绿帘小轿深夜从李家后门抬出去,一路朝着尼姑庵去了。 “啧啧,掌上明珠就这么送去做尼姑了?这肚子里还有李家的曾孙呢,李家可真忍心。” “李五姑娘肚里的孩子是家里马夫的,李老太爷和李老夫人出身名门,家里是官家规矩,就是再宝贝这个孙女,也绝不会让下人的孩子从她肚子里出来,没把她沉塘已经是足够心疼她,只是可怜李五姑娘拖着刚刚小产的身子就进了尼姑庵,这大冷天儿的,肯定是要落下病根的。” 柳清宁坐在葡萄藤下晒着太阳,撑着下巴看紫罗从院里树下挖出两坛齐允泽酿的好酒,直喊舒文取酒杯来。 “哎哟,那可是我留着到春天喝的梨花酿。”齐允泽脸上摆出一副肉痛的表情,上下打量柳清宁,“你会可怜一个想要伤你的人?我可不信,你这人最是记仇,小时候诓你一块玉,你到现在都算计着,回回上山都不忘从我这挖几坛好酒。” 柳清宁单手抱着小暖炉,懒洋洋靠在藤椅里,微微笑着把眼睛眯起来:“我自然是可惜了送去的好药,好几百两银子呢。” “啧啧啧,你自从接了老爷的班,整个人就掉进钱眼儿去了。” 柳清宁白他一眼:“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不掉进钱眼儿里去赚钱,哪里有你们这些人清贵日子过。” 齐允泽不知从哪摸出个算盘,装模作样扒拉两下:“我要是没记错,阁里最低价位的人头单子也是千两白银起价吧?” “阁里的银钱都留在上京由酒昶打点,账本都在你这收着,我可没见着过。”柳清宁冲竹屋一扬下巴,转移话题:“阿珩学得如何?” 柳清宁一向是不大喜欢过问阁里那些沾着血腥的银子往来,齐允泽一笑仍由她带走了话题,亲自动手生个个小火炉,放上铜盆注五分水,把白瓷酒壶放进去温着,不多时,便闻到一股子梨花香味飘出来。 “一个月读了半个书架的书,还行,比老张聪明多了。” 阿珩在这里第一天,齐允泽指着竹屋里三面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架,对他说:“这些书你自己看,不会的字问我问舒文都可以,什么时候能顺顺当当都读下来了,什么时候你就去大小姐身边做事。” 起初读三个字就得问一次,问得次数多了阿珩自己也不好意思,把书一丢死活都不肯读,齐允泽就摇着扇子喝着酒,懒懒问上一句:“你是想回胭脂铛了?”阿珩瞬间就乖了。 就这么问啊读啊,磕磕绊绊地读完了第一本,后来,看三四页才问几个字,再过些日子,念上十来页也不见有不会的字了。 柳清宁抿着酒笑:“以你估计,他把那三架子书看完要多久?” 齐允泽拿扇子扇着火,想了想:“约莫再两个月吧,这孩子聪明,看书快记性也好。” 柳清宁轻飘飘叹了口气:“是啊,多聪明的孩子,要不是生在那场战乱里早早没了父母,现在也该是家里的心肝宝贝呢。” 齐允泽把扇子放到一边,拿起酒杯一口喝尽,低低道:“当年我们也还都是孩子,你无须为此自责。” “可到底是因着诛心阁才引了那么一场战事,我如今是掌事的少阁主,接了这位置,自然是要把罪孽一道接下来的。” “阿珩总归是遇见了他养父c安嬷嬷和你,比起那些死在战乱中的孩子总是要好多了。”齐允泽沉默一会,也叹了口气:“都说人这一辈子要吃的苦都是有个尽头的,他这十来年把苦头都吃完了,以后的路就好走了,而且这孩子机灵,天生的讨人喜欢,未来一定是顺风顺水。” “确实讨人喜欢,我爹这几天说起阿珩赞不绝口,直说有他当年风范,我有时听着就想,这孩子要是我弟弟就好了。”柳清宁笑了一声,手腕轻抖,看着酒液在白瓷杯中摇晃出波纹,“可一想,又觉得不好,这些罪孽我一个人背负也就罢了,何苦再拉一个下水呢。父亲总说没有儿子不打紧,女儿也是好的,其实我知道这都是他拿来哄我和姨娘安心的话罢了,我终究是要嫁人的,这家业我守得住一时,如何守得一世呢。” “什么嫁人?!你真要嫁给罗义轩?!” 阿珩看书看得发闷,又被外面紫罗和舒文的欢声笑语引得心痒痒,丢了书本溜出来透气,远远看见柳清宁斜斜依靠在藤椅里喝着酒轻轻和齐允泽说着什么,脸上泛着浅浅的红,面上分明笑着,眼里却透着难过。 本以为是齐允泽说了什么惹柳清宁难过的话,偷偷凑近了却听见柳清宁说着要嫁人。 那一日被李家的事闹得厉害,阿珩一时把林中看见罗义轩与贼人密谋的事忘在脑后,这会一下想起来了,灌木前的刀光并着雪地上那一滩鲜红猛地涌到眼前,阿珩又一次觉得背脊发凉。 柳清宁和齐允泽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一震,回过头看见阿珩瞪大了眼睛站在两人身后,一见柳清宁看过来,扑过来抓住柳清宁的手臂就喊:“不能嫁!罗义轩是坏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请君入瓮 这一句话说得没头没脑,柳清宁和齐允泽面面相觑,从彼此眼中读出一份疑惑。 齐允泽拿扇子在手掌敲了敲,问:“你表哥欺负过这小子?” 柳清宁摸摸下巴,摇头:“他们就诗会上匆匆见过一面。” 阿珩跳脚:“他真的是坏人!” 说着便把当日林中所见和盘托出,连兔子和狐狸的皮毛颜色都仔细描述一番,说到罗义轩和贼人商量要把柳清宁献给他们老大时火冒三丈,说到他们扒开灌木杀兔子时又受惊般缩起脖子,最后还不忘把罗义轩鬼祟猥琐的神态重点强调。 一整段说得抑扬顿挫绘声绘色,有多少添油加醋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柳清宁听得津津有味,不住点头:“不错不错。” 阿珩口干舌燥,抢过柳清宁的杯子往嘴里灌:“所以你千万不能嫁给他!” 柳清宁撑着下巴笑眯眯地又倒了一杯酒推给他:“比六安茶楼新来的那个说书人讲的好。” 阿珩一口酒喷出来,齐允泽躲闪不及被喷了个满怀。 “你不信我?” 柳清宁无辜摊手:“我哪一句话说不信了?确实说得不错嘛。” 把他说的话比成说书,这还不是不信?阿珩拍桌,鼓起的腮帮子像极了把松果塞了满嘴的小松鼠。 柳清宁想着,没忍住递了个坚果过去,阿珩闹着别扭把头一扭,柳清宁便笑起来。 阿珩气道:“还笑!等罗义轩带着人把你抢到山里去做压寨夫人你就该哭了!” “允泽刚刚还和我说你记性好,这么我说的话你就没记住?”柳清宁点点阿珩的额头,“传言不可尽信,这话我可跟你说过没有?” 说是说过,可这和罗义轩有什么关系 阿珩歪着头想了一会,迟疑着问:“你是说你不会嫁给他?” 柳清宁抿酒直笑,齐允泽擦着衣领子,幽幽提醒了一句:“泠儿和大小姐向来形影不离,你就不奇怪那天诗会上泠儿怎么没在?” 阿珩没明白什么意思,小脸皱成一团:“你们这些人一句话能拐八十个弯,能不能明白点说?” 柳清宁看着阳光正好的日头,眯起眼睛笑:“听闻东街来了一个戏班子,听说武戏极好,姨娘最爱听戏,父亲想着再过几日就是姨娘生辰了,命我把那戏班子请去家里呢。” “放心,我一定到。”齐允泽点点头,一看阿珩还是一脸茫然,抬手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回去看书吧,几日后等着看好戏。” 阿珩听得莫名其妙,再追问这两人却是顾左右而言他,怎么都不开口,直到柳清宁下山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心里装着事,夜里就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憋得难受,三更半夜把舒文摇起来。 舒文晕晕乎乎听阿珩说了这事,瞪着天花板想了一阵,说:“你能藏在树上不被人发现,泠儿姑娘自然也可以吧。” 说完往后一倒,脑袋砸进枕头里任凭阿珩怎么摇也不起来,最后迷迷糊糊丢出来一句“反正离柳夫人的生辰也没几天,到时候就知道了”,没一会就传出轻微鼾声。 一转眼到了杨氏生辰,柳家个个起了个大早,天蒙蒙亮厨房就起了灶,洒扫院子c布置花厅c搭戏台,忙得不亦乐乎,罗义轩从门口路过,正巧看到管家在门口把大小姐早就吩咐过的那个戏班领进门,帮着把人往单独留出来供他们梳妆的小院里带。 柳清宁站在二门处看着戏班里几个不似一般精瘦戏子的壮硕汉子抬着箱子进门,掩着唇微微打了个呵欠。 杨氏是个吃斋念佛的人,生辰也过的清简,只请了几位相熟的夫人来看戏,因着有柳老爷和罗义轩两个男子在场,戏台子便搭在前院。 柳清宁因清点送来的生辰礼,耽误了些时间,到戏台时齐允泽坐在柳老爷左手边,正和柳老爷谈笑,坐在柳老爷右手边的罗义轩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只被点到名才笑着回应几句,阿珩被舒文拽去后面的座,一双眼睛快把罗义轩后背瞪出一个洞。 看到柳清宁过来,阿珩找了个机会凑到柳清宁后面,小声说:“那些戏子有问题。” 戏台上两个庞大腰圆的武生正拿着两把大刀过招,中间插进一个精瘦武生翻出个临空跟头,抖出一把长枪把他们的大刀打到两边,引得一阵叫好。 柳清宁拿茶杯遮着嘴,淡淡问:“什么问题?” “哪有戏子那么壮的。”阿珩撇撇嘴,“我来的时候溜去院里看过,他们有一个箱子不小心砸到地上,把地砖都砸裂缝了,武生摆弄的都是银样镴枪头,小孩子都拿得动,那箱子里装的什么东西能这么重?还有刚刚台上那枪尖打在刀上的声音我听着像是铁器。” 柳清宁赞道:“耳力不错。” “那是。”阿珩得意地扬起脑袋,又想起什么,扯了扯柳清宁袖子,“我想了好几天才想明白,你和你爹是不是都知道这戏班子有问题?连罗义轩有问题你们也察觉了是不是?诗会上泠儿没在你身边,是不是先跟踪罗义轩去林子,又跟踪和罗义轩接头的人去了?” 柳清宁动作一顿,仔细看了看阿珩,扭头看齐允泽:“你提点的?” 齐允泽盯着戏台子喝酒,头都不转:“何须我来提点,你自己提醒的还不够多?” 阿珩知道自己猜对了,继续问:“你前些日子天天找罗义轩,是为了让他一直找不到机会传消息心急露出破绽,对不对?不过我没想明白,罗义轩天天在院子里,这一点院里的小厮都能证明,他们之前是怎么传消息的呢?” 柳清宁清了清嗓子抿了口茶,泠儿拍拍阿珩的肩,远远指了指后门的方向,又双手做了个捧的动作弯下腰把手举过头顶,阿珩恍然大悟:“接头的人装作乞丐在后门乞讨?厉害厉害。” 说着又趴在柳清宁耳边小声问:“所以今天你是故意把他们请进来的咯?” 齐允泽悄悄冲阿珩竖起拇指,对着柳清宁笑道:“确实厉害。” 柳老爷听到他们这边的窃窃私语,探过头来问:“你们几个碎碎念什么呢?” 齐允泽笑道:“阿珩这几日热衷兵书,看到一个词不明白,正在问我们。” 柳老爷年轻时按杨氏说法,是个极能惹是生非的人,偏生了个少年老成的女儿,柳老爷暗地里跟杨氏念了十几年闺女随娘不随自己,每次都被杨氏嘲笑“女儿像你还了得”。 这事柳老爷委屈了十几年,初见阿珩觉得他与自己年轻时性子相像,心里对这个孩子当即就生出几分喜欢,听齐允泽这么一说,一边赞着阿珩读书认真一边转头就吩咐人把书房里的兵书全找出来送到齐允泽家里去。 吩咐完了,又问:“什么词不明白?” 齐允泽摇摇扇子,目光不着痕迹地从罗义轩身上转了一圈:“请君入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