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耻》 东京梦华 楔子 慢猴儿 究竟发生了什么,李慢侯不知道,但他确实吓了一大跳,本能的攀住绳索快速往上游,根本没功夫注意他抓的绳索,根本就不是打捞船上的钢索…… 虽然说吓了一跳,但是李慢侯并不惊慌,从事这行业好多年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要不是过于大意,想不到在汴河里捞块破石头还能发生意外,他甚至都不会被吓一跳。 李慢侯是一家专业的打捞公司的合伙人,他公司经营的项目比较特别,专门打捞沉船,目的是获取有价值的古物,其实就是一家探宝公司,在国外类似的公司很多,许多做的都很大,在国内倒是不多,因为法律问题国内更多的是文物部门的打捞局在做类似项目。所以李慢侯的公司,极少做国内业务,常做的一般都是在公海上循着古代航路勘探沉船并进行打捞发掘。只有跟国内的政府部门合作的情况下,才偶尔会在近海展开业务。 之所以接这单内河业务,还是因为关系。倒不是说托关系找业务,恰恰相反,是因为关系而推诿不了业务。因为这是他爷爷给他下的死命令,他必须干这一单注定赔钱的买卖。 李慢侯的爷爷是中国中部一座小城市的考古所的退休人员,一辈子清贫,却安贫乐道,还自认为这是良好的品质,给李慢侯起的名字就有“轻公卿,慢王侯”的意思。除了爷爷,李慢侯一家基本上跟文物部门这个清水衙门都有关联,父亲是考古所的古文字专家,母亲是文物修复技术人员,后来调去了当地博物馆。 在这样的家庭中成长起来,李慢侯难免继承了一些家学,他爷爷也下了很大功夫希望将李慢侯朝这个方向培养。从小,李慢侯在寒暑假期间,就常出没在一些考古工地上玩闹,或者被爷爷带着走遍各大博物馆。 如果时间还是如同马车一般缓慢,李慢侯很可能也成为一个安安静静坐在博物馆或者考古所里的安静的人,可惜时代变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文玩古物行业突然就热起来,形成一股全民收藏的热潮。这股热潮也不可避免的吹进了考古所,考古所的二代,像李慢侯父亲那代人,大多还能子承父业继续留在考古所,可到了第三代,但凡有点能力的,无不选择跳出这个清水衙门,在古玩热中淘金去了。 时代的变迁,导致在李慢侯的教育问题上,也让家庭产生了极大的分歧。爷爷依然坚持让李慢侯继续从事考古工作,但母亲却坚决反对,父亲夹在中间,基本不表达意见。 最后的决定权很幸运的落到李慢侯自己手里,而他对考古真的没什么兴趣。跟他的名字相反,李慢侯缺乏祖辈人身上的静气,根本闲不住,名字叫做慢侯,可同学叫的外号却是快猴儿。他从小就淘气,也没什么特定的兴趣,什么都想尝试,有几年甚至迷上了武术,跟考古所一个老头学了好几年少林拳,就是静不下心来好好学习。 幸好他有一个好脑子,在没怎么专心努力的情况下,一路考上了一所普通大学。大学是上了,但未来的前途依然未卜,学校太过普通,完全没什么竞争力,甚至随着社会发展,清贫的考古所都很难进了,母亲对李慢侯的前途充满忧虑。 越是临近大学毕业,母亲的焦虑就越重。最终母亲甚至放下了跟爷爷十几年来的分歧,转而考虑让李慢侯考进考古所,继续留在这个她认为世界上最苦的地方。可这时候,李慢侯却做了一个决定,他要出国留学。 这个决定让家庭震动不小,但是经过一番商量之后,所有长辈难得的没有分歧,决定支持李慢侯出国,唯一的担心是李慢侯根本申请不上国外的大学,甚至是自费都不行。 结果出乎意料,大四的李慢侯,仅仅用了一年时间,不但让自己的各门必修和专业课成绩变得极为优异,而且雅思考了接近满分的成绩,最后得到了一个公费留学名额。当然也有运气的成分存在,因为他接受他申请的学校实在是太牛了,英国剑桥大学。他当初申请的国外大学实在太多了,剑桥录取他,他自己都不敢想象。后来才知道,竟然跟他的家事背景也有关系,因为他全家的背景,让剑桥历史系一个教授选择了他。 这个结果在他的小家庭当然是一个喜讯,甚至他家所在的那一小片区域,他都成了一个榜样。他母亲的脸上十多年来的焦虑神色,也终于消散了,接受别人夸赞的时候,脸上始终神采飞扬的传授教育经验。只是母亲一直不知道,李慢侯突然奋发努力的原因,并不是她认为的不想回考古所,而是只想离开这个地方,去一个越远越好的远方。 逃避的原因,母亲永远也不会知道,因为李慢侯永远都不可能说出来。他永远无法接受,当亲眼看到他自认为纯洁的女友,坐上了富裕同学豪车的景象,之后俩人分手虽然是李慢侯先提出来的,但他永远无法释怀,这件事对他人生价值观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 这种价值观的剧烈扭转,一直伴随了他整个留学时期,那时候他简直就是一个财迷。他是公费留学,母亲靠帮人修复文物积累的那笔用来供他读书的丰厚的私房钱,他是一分都没花过,但却用这笔钱赚了更多的钱。 很长一段时间,他沉迷于各种大大小小的跳蚤市场,淘换了数不清的古玩小件。英国人祖上牛的时候实在是太牛了,打遍世界,也掠夺了世界,因此通过各种合法非法渠道流入英国的古物文玩实在是数不胜数,所以李慢侯还真的淘到了一些好东西,大的漏虽然没捡到,可小漏是有不少的,也成了他后来常常拿出来吹牛的资历,但他不会拿出来吹的是,他上的当比捡的漏更多。 英国佬又不是傻子,他们也是会上网的,他们也是知道中国古物的价值的。不能排除八十年代,中国人刚刚走出国门的时候,英国某些普通人将家里发现没用的中国官窑花瓶摆上跳蚤市场贱卖的可能,但当中国人已经在全世界享有土豪名声的时候,英国还有这样的人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只是这种故事流传的太广,导致李慢侯也轻信了。 所以他一开始竟然被一些看似淳朴的旧物店的英国佬坑了不少回,后来在这个圈子里待久了,才知道事情复杂着呢,许多英国人就是靠坑不懂行的中国人发财的,他们讲一个祖上当过兵去过中国的故事,拿几件做旧的西贝货很容易让半吊子的土豪掏钱。 李慢侯当然不是半吊子,他更懂行一些,自幼耳濡目染的经验,虽然称不上专家,但也不可能被普通的假货骗过去。那些能让他打眼的假货,其实都做的相当有水准,因此大多数这类假货他最后都脱手了。 李慢侯也坑人,但他有自己的原则。他专挑那些并不是真心喜爱,只是附庸风雅的,来英国留学镀金的富家子弟下手。这些富家子弟买了水货,大多不是为了收藏,多是拿来在女孩面前炫耀,吹嘘他们的眼力,吹嘘他们在跳蚤市场低价买了宝贝。 这种事虽然能挣钱,但干的多了也挺没意思。主要是李慢侯说服不了自己,因为他总觉得在国外自己人坑自己人实在是一件最下作的事情。因此他很快也就收手了,他的第一桶金也不是坑人得来的,而是通过正规渠道赚的。 由于发现跳蚤市场水太深,而且捡漏的概率几乎为零,李慢侯很快就放弃了这种发横财的心思。但英国存留的国外古玩确实非常多,这是一个巨大的金矿,挖掘的方式很多。李慢侯开始走正规渠道,开始成为各种拍卖会的常客。 他手里的资金,还无法让他交得起最发现了了不起的宝贝。甚至已经有些文物贩子在周边出没,他们鼓动周边村民,试图捞取宝物。考古所和当地警局已经跟村民有多次冲突,快要封锁不住现场了。 考古所如热锅上的蚂蚁,这时候想起了李慢侯,找到了李慢侯的爷爷。老爷子这才给孙子下了死命令。 如果是以前,李慢侯肯定不愿意接手这种业务,考古所给不了几个钱,而他动用租赁的世界顶级设备,最优秀的人员来做这种事,肯定是亏本的。但爷爷打了电话,他也希望借此机会跟爷爷和好,同时觉得这也是老爷子给爷俩和好的一个台阶,所以一个屁都没敢放,立刻就答应下来。 本以为就是一个小工程,用不了几天就能完工。一开始也很顺利,托底钢梁安装到位,各种钢索也安装到了各个经过计算的部位,可起重船开动后,却拉不动。 工作人员经过多次检查,没发现任何问题,起重船设备功率正常,钢梁、钢索布置位置也合理,没有任何理由拖不动。多次尝试失败后,李慢侯决定亲自下水查看。 就在他穿戴着潜水设备,仔仔细细查看的时候,突然假山一般的巨石摇晃起来。他不由暗骂,他以为这是一次意外,一次低级错误。人员还在现场的时候,起重船怎么能启动呢?这是违反操作规程的! 憋着一口气,打算游上水面后从重处罚操作人员,可当他终于浮出水面的时候,他自己就先愣了,起重船不见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东京梦华 第一节 我不是鲛人 脚下踩水,一手抓着绳索,脖子露出了水面。 水没问题,还是那浑黄的汴河水,但河面上的景象大变。 一艘大船,船上许多根绳子垂下来,一头深入水中,一头在船上,抓在一群人手里。 大船、绳子、人都有问题。 李慢侯手里就抓着一根绳子,绳子的一头在船上,许多船员拉着,李慢侯很确信绳子的那头肯定连着河底的花石纲,这艘船在打捞花石纲,这没问题,有问题的是,这艘船可不是自己租的起重船,这是一艘木船,绳子也不是钢索,而是麻绳,船上的人也不是自己公司的员工,而是一群穿着奇装异服的怪人。 李慢侯透过潜水头盔上的玻璃罩,看着船上的怪人们。这些人全都穿着奇怪的衣服,似乎是古人的衣服,头上扎着头巾,有的挽着发髻。船是一艘木船,同样是看着奇怪又有些似曾相识,李慢侯很容易就判断出来这是一艘仿古船,但不是海船,而是内河船。 刹那间,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涌入李慢侯心里,“拍戏”“角色扮演”“穿越了”…… 这些汹涌而来的杂念来的那么古怪,又合情合理,但也只能李慢侯迷茫了片刻,他很快就冷静下来。 冷静下来后,李慢侯发现,他透过头盔的玻璃面罩看着船,看着船上的船员,那些船员同样趴在船舷上看着他,都忘记了拉绳索,刚才还拉的笔直的麻绳都松弛下来,而船员们冲着他似乎喊着什么,只是听不太清楚。 透过头盔,一切都显得暗淡,仿佛渲染上了一层暗色调。李慢侯一只手摸索着,很快就打开了头盔,天光大亮! 这时候李慢侯终于看清了那些船员,也听见了他们的叫喊,这些船员一个个盯着自己,脸上表情各异,有惊恐的,有害怕的,有崇敬的,有期待的,不一而足。而他们的喊叫,李慢侯一时间听不清楚,十几个人在大喊,口音有些熟悉又陌生,好像自己家乡的方言,但仔细去听又听不清词汇。 终于分辨出来几个简单的词语,听几个人大叫着“水鬼”,也有几个人高喊着“河伯”,李慢侯无法理解这些词汇后面的含义,此时不是他瞎琢磨的时候,他脑子还懵着呢,当务之急是上船,管他什么船呢。 李慢侯朝船上高喊道:“老乡,帮个忙,拉我上去!” 他这一喊,竟然有半数人齐刷刷倒退,又有半数齐刷刷蹲下身子看不见了。 李慢侯莫名其妙,继续求救。 终于有个人张罗起来,扔下了一根绳索,李慢侯没多考虑,将绳索缠上自己的腰,船上发出某种号子声,众人齐心合力将他拉了起来。 脚一踏上甲板,李慢侯继续喘着气,身体轻松了不少,可心却慌乱起来。因为当他在水面上摘下头盔的那一眼,他就认清了很多东西,他看清了这艘“仿古船”是宋代的,认出了船上船员的服饰是宋代的。假如仅仅是仿的,他并不会慌乱,他见得太多这种东西了,甚至作为顾问帮许多地方政府出过建议。但眼前的物品,让他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真实! 极度的真实,船上的各种划痕,甲板上的痕迹,弥漫的木头发潮后微微的腐朽味道,船员身上补丁摞补丁的衣服,“仿”出了绝对的真,“仿”出了生活的味道,让他不自觉想到了《清明上河图》。 眼里看到的,耳朵里听到的,鼻子里闻到的,这些感官刺激无一例外都在提醒他,这些不是“仿”的,不是假的。他也跟一些古装剧有过合作,为他们的道具提供过建议,可即便是最有良心,导演也有情怀,完全按照古代规格制作道具的剧组,也不会完全将道具做到这种生活化到彻底失去美感的程度,即便是最严肃的剧组,底层民众穿的普通衣服,最多做点旧痕迹,没见过补丁摞补丁的。 所以李慢侯心慌了,他不会真的穿了吧?穿到了宋代! 李慢侯并不清楚自己因为心慌而表现出来的表情,但却可以看到周围船员的表情,他很奇怪,他从船员面孔上看到的大多是紧张和慌乱,如同一群不专业的演员,惊慌失措。 他们围着李慢侯,不自觉的围成了半个圈子,神色紧张的看着李慢侯,没一个人出声,仿佛看着什么怪物,他们的身体都很不自然,躬着身,猫着腰,曲着腿仿佛随时准备逃窜。 李慢侯很奇怪,不由发声:“请问,今年是哪年?” 他真心想问这个问题,可结果他一发声,众人的紧张炸了开来,人仰马翻,前面的本能的往后退,中间的匆忙转身,后面的不明所以,挤到了好几个人,接着有的人重新爬起来手忙脚乱的逃离圈外,有的已经爬不起来,跪在地上磕头。 李慢侯的一声发问,如同石子掉入了宁静的深潭,陈旧的甲板上顷刻嘈杂了起来。 连滚带爬的船员口里喊着“水鬼,水鬼”,趴着磕头的船员口里喊着“河伯,河伯”,有的叫着快跑,有的喊着饶命,李慢侯更迷惑了。 但他心里多少有了点眉目,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全套潜水服,现在头盔挂在胸口,露出了脑袋,刚才带着头盔的时候,还真的看不出来是个“人”! 这些宋人,大概是因为这样才害怕吧!他们真的是宋人吗? 想着,李慢侯的犹疑又起来了,他实在是太难接受这件事,哪怕经过网络文学,影视剧的轰炸,以及他们这种行业特别热衷于传播的奇异事件的影响,但当可能发生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他依然本能的产生疑虑。 他扶着船舷,站起身子,又惊吓了周边的船员,引起又一次慌乱,他伸手试图让众人平静,可让他们更紧张了,离得远远的盯着李慢侯。李慢侯放弃了,他站起来是打算查看一下四周的环境,他印象中的城市,现在连轮廓都看不到,河道高过周围的地面,随着船的起落,他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但一眼过处,无一例外全都是旷野,偶有几个村落,但都很小,也不见任何高大建筑,大多隐没在树木之间,偶尔露出来的建筑,多是茅屋瓦舍。寻遍四野,李慢侯竟找不到一处现代文明的痕迹。 他的心越来越沉,就在这时候,突然一声大喝,打断了他所有的思绪。 “莫慌!” 声音中气十足,从船首传来,接着围观的众人开始说话,有的喊“蔡伯”,有的喊“大人”。 “管事的来了!” 李慢侯心道,循着声音看去,见众人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道,一个穿着黑衣的长须长者,一个身穿古代甲胄的年轻军人一起走了过来。 长者的黑衣李慢侯当然认识,这是古代下等人穿着的皂衣,大户人家的家丁杂役,官府衙门的胥吏,甚至有的朝代的商人,都只能身着这种麻布衣服,影视剧中大户人家的仆人身穿绫罗绸缎的情景是不可能出现的,即便是宰相家的管家,哪怕手里的权力很大,县令见了都得巴结,可一旦这管家敢穿上绫罗绸缎招摇过市,必然会有官员弹劾宰相,这就是古代的礼制,被认为是社会的基础,皇帝都是非常重视的。 所以李慢侯从黑衣长者的服装,看不出他的身份,有可能是押运花石纲的官府胥吏,也有可能是押运官员的随从。因此李慢侯的眼光,更多的注视穿身甲衣的军人。他一眼就认出,这军人身上穿着的,是一套大名鼎鼎的宋代步人甲,做工考究,每一片甲叶都光滑明亮,没有一点痕迹。军人体格健壮,面如冠玉,有一副好皮囊。 不等他从这身装扮上分析出更多信息,旁边的老者先讲话了。 “汝乃何物?” 老者面相威严,口气却颇为轻柔,但语气中又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味道,给人一种久居上位的感觉。 不过李慢侯反应稍慢了一些,老者讲话的口音他有几分熟悉,有股河南话的味道,但字音他却有些没听明白,反应了片刻才大概知道了对方问的是什么,也明白对方为何会如此发问。 回答道:“我,吾是人!是人,不是何物。” 李慢侯从对方的脸上,也看到了类似的表情,对方似乎也没太听明白自己的发音。 正要进一步解释,旁边的军人已经不耐烦了,一把抽出了身上的腰刀,快步走上来,在李慢侯还没反应过来前,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随着他的动作,一群李慢侯都没注意到的,穿着粗布军装,端着长矛的士兵已经围了过来,将李慢侯围在中间。 “蔡伯。务须多言,拿下便是!” 军人对已经在他身后的老者说道。 老者也点点头,慢慢走了上来,隔着一段距离,绕着李慢侯走了半圈。 边走边皱眉头,口里还自言自语。 “水鬼?” 他叹道,随即摇了摇头。 “河伯?” 又叹道,又摇了摇头。 凝视片刻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吾尝闻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 此时李慢侯心中紧张,脖子上刀口传来的寒意,让他不敢动弹,他很清楚,这些人杀了他也就杀了。同时又十分焦急,因为他认为这些人是误会了,把他当成怪物了! 老者的叹息他也没全听明白,但却听清了“鲛人”二字,慌忙辩解道: “我不是鲛人。我是人,我是二十一世纪的人,不小心来到你们的时代……” 焦急之下语速极快的表达,显然对沟通没什么帮助,不管是老者还是军人,都不可能听明白。倒是又为紧张的气氛中,增添了新的紧张气氛。就连军人脸上也露出了些许不安。 “休得胡言!左右,绑了,押下去!” 军人说完后,两个布衣士兵,带着紧张神色,手里拿着拇指粗的麻绳,小心的走上来,突然套到了李慢侯身上,接着匆忙将李慢侯五花大绑起来。然后才放下心,将他连推带拉,往船头方向带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东京梦华 第二节 今夕是何夕 被人绑着,牵着,如同一头牲口一样,带下了甲板,关进了黑暗的船舱,并绑在了一颗舱壁上的铆钉上。这种对待方式,跟奴隶制时代的黑奴和猪仔没什么区别吧,不过李慢侯还没有因此而生出屈辱感,因为有一个合理的解释,那就是这些人误会了。 李慢侯此时还天真的认为,一旦自己解释清楚了原委,他们肯定会放了自己,多半还会给一些优待,毕竟他也算是稀客!从21世纪返回宋代的稀客! 冷静下来后,李慢侯已经基本上接受了自己来到宋代的现实,当然本能的还有些难以适应,总觉得不真实,但他是一个很理性的人,如果不是真的到了另一个时空,他实在是无法解释为什么现代文明的痕迹,突然之间消失的一干二净! 所以他也不反抗,不挣扎。身上依然穿着紧身的潜水服,被五花大绑着,他索性靠在船舱上休息,顺便捋一捋思路。 渐渐兴趣浓厚起来,他到底是怎么来到这个时代的?他不算是迷信的人,但他却对神秘事件坚信不疑,他自幼成长的环境是考古所,这是一个充满各种神秘传说的地方,学习的专业是历史,也充斥着各种神神秘秘的传说,后来从事的探宝行业,更是各种光怪陆离的古怪传说流行,因此他不太相信世上有神仙存在,却相信世上有科学尚不能解释的现象存在,很显然他现在就碰上这样的神秘现象。 李慢侯对此很感兴趣,他现在恨不能立刻去进行探索一番,想解开两个谜团,第一:他怎么来的?没道理好端端一个人就突然从21世纪跨越千年到了宋代,哪怕打个雷呢,那好歹可以用能量扭曲时空来解释一下,他就拉了一下汴河里的石头,就莫名其妙的被宋代人拽了过来。第二:他还能不能回去,如果能他是一定要回去的,这道理很简单,尽管在现代文明社会里,也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烦恼,可还是没人愿意彻底逃离现代文明,幻想诗和远方的知性男女,大多也就进行一次短暂的远游,真把他们一股脑打发去了原始的非洲荒原,一个个八成会哭着喊着求救。 李慢侯相信,一旦跟这些宋代人说明情况,他们肯定会放了自己,毕竟宋朝可是这个时代最文明的国家,据统计,两宋四百年就没杀过文人。 他相信宋朝人会讲道理,至少不会伤害自己,因为实在找不到任何理由这么做,怎么看他都对宋朝人没有什么伤害。 等跟宋朝人表明身份后,他还可以将一些历史经验和教训,提前告诉宋朝人,没准这样他还真的能从历史上吸取一些教训,至少避免一些惨剧。 老实说,李慢侯对宋代的印象还不错,如果他必须回某一个古代王朝,宋代即便不是排第一的,也至少排在前三位。 尽管这个朝代的历史名声不好,甚至在教科书上被教条的描述为积贫积弱,但这贫弱值得商榷,说贫呢,宋代是工业时代之前,人类历史上最富庶的国家,同时代其他国家根本不可比拟不说,即便宋代后的明清两大王朝,其实在人均上也差宋朝很多,因此贫这样的说法,李慢侯是不认可的。要说弱,宋朝的军事工业、军事技术,都是时代巅峰,所谓十八般兵器都是宋朝人鼓捣出来的,出版《武经总要》这样的军事专著,也是古代世界的巅峰之作;之所以给人弱的印象,只是因为宋朝人的对手太强,北方的辽国,西北的契丹,哪个拉出来放到世界上,估计都是横行的角色,跟这样的对手为伍,宋朝没有被灭掉,就已经相当不易了。 要李慢侯说,宋朝至少也是堪比明清那样的,所谓“富强”的王朝。不但富,对财富的运用也更加合理,宋朝给官员的俸禄及其慷慨,堪称古代之冠,尽管没能起到高薪养廉的作用,但宋代的贪腐比值明清还是要好很多的;而且宋朝还建立了人类历史上最早的福利体系之一,宋朝在各个州县都建立了称和剂局、惠民局、施药局等惠民药局,每年拨出转款购买医药免费向穷人发放;还建造了专门照顾流浪人员的安乐庐;出台了扶贫政策,对乡村五等户、城市七等户以下的家庭,如果有婴儿出生,无力赡养,政府给予四千文钱补助。 如果这个时代有什么幸福指数调查,那么世界上拥有宋朝户口的民众,大概是幸福指数最高的。 宋朝的文化也相对开放,尽管没有唐朝那么豪放,民族精神趋于内敛,可相对于后来的明清两朝,还是要开放的多的。宋朝文明的包容性很强,尽管做不到像唐朝那样,世界各族精英都可以在朝廷做官的程度,但同样允许和吸引了世界各地的商人来宋朝贸易,宋朝的海贸规模和范围都比唐朝要大。内部同样如此,城市里取消了唐朝时候兼具军事和商业功能的坊市,城市更加开放、自由,商业活动受到的限制更小,更加活跃和繁荣。 像李慢侯这样的现代人,如果来到宋代,能做的事情显然比其他朝代更多,受到的限制更小,感到的压抑也最低。所以李慢侯也接受,尽管来到宋代不是什么好事,可相对于被流放到其他时代,至少不是一个最坏的结局。 更何况他现在还抱着能回去的侥幸心态,想着只要把问题解释清楚了,他就可以去找找回去的路。离奇的事情他经历了不少,探查的过程往往充满乐趣,最后每每都会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只是他想跟对方沟通,解释,可是左等不到人,右等不到人,等的都开始着急了:为什么没人来跟他对话?为什么没人来问他点什么?为什么没人跟他接触?难道就不好奇他是什么人?来自哪里?为什么来这里?这时候隐隐感觉到船在动,动的有些不正常。 船其实一直在动,水面不是静止的,船当然也不可能是静止的,可动的方向和频率似乎不一样了,船好像开了。 难道他们不打算把花石纲打捞起来吗? 李慢侯的疑问,此时在隔壁舱室里也是一个疑问。 这里点着一盏油灯,让昏暗的舱室中有一块光明的地方,两个人坐在一张木桌前。 其中一人穿着黑衣,灯光打在黑衣上,似乎被吸了进去,让他整个人都显得阴鸷。但他的脸却显得格外的白净,只是脸型瘦长,眼角额头密布皱纹,其他地方也十分松弛,如同一块病死猪肉。 另一个人穿着铁甲,映照着灯光,发出淡淡的寒光,他年轻的面孔上,泛着勃勃生机,显得健康而俊美。只是这样一张俊脸,此时却忧心忡忡,甚至带着焦躁。 “蔡伯。下官有一事不明?” 此时穿着步人甲的军官对皂衣老者疑问着。 蔡伯道:“可是疑我不捞花石纲否?” 军人点点头。 蔡伯道:“朱提辖,你是相国心腹,老朽也不瞒你。这花石纲岂能捞的起来?吾等于江南,征用民夫数以千计,方才打捞上来。如今船工不过三十,纤夫不过数百,如何捞取?” 朱提辖忧心忡忡:“若不捞取,遗失花石纲,你我担待不起啊?” 蔡伯随手挑了一下开花的灯芯,口气中丝毫不带波澜: “提辖谬矣。非是遗失,乃是坠河!” 朱提辖道:“这不都一样?若相国问罪,乃至惊动圣上,可是重罪啊!” 蔡伯叹道:“相国怕是问不了你我的罪了,便是圣上,此时怕也没什么心思!” 朱提辖皱眉:“莫非传闻是真?” 这些日子收到不少风声,北边的金兵南下,朝廷屡吃败仗。更让人担忧的是,相国蔡京被人弹劾遭到罢黜。前者朱提辖倒不是很关心,在他看来,无非再来一次澶渊之盟罢了,大大的大宋这几年也没什么亡国之相,反倒是大有中兴之迹。但是蔡京罢官,对他影响可就大了。 蔡伯冷哼一声:“确实如此。相国遭奸人构陷,又隐退了。” 蔡伯也想不到,他来去江南仅仅一年光景,竟有如此大变。他走的时候,蔡京还如日中天,不想归来之时,竟遭到罢黜。 朱提辖叹道:“好端端一件大功没捞着,相国还有隐退,如之奈何啊!” 现在这个朱提辖竟然还想着功劳,原本搜集到这块花石,妥妥的大功一件,谁想也坠入河中,他不由感到一阵阵不祥,这让蔡伯失去了耐心。 冷喝一声:“功劳休得再提!若想活命,就咬死了,花石是坠河!” 见蔡伯语气严厉,朱提辖也不敢多言,蔡伯可是蔡京的近亲,蔡京这样的人,即便下野了,那也不是他的罪的起的,再说了,蔡京下野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没准过不了多久,就又官复原职了。只是朱提辖十分不解,坠河跟遗失不是一回事吗,上边要是追究,多大的罪责都可能压下来,为什么咬死说是坠河就没事? 蔡伯懒得解释,慢慢起身,朱提辖赶紧扶了他一把。 蔡伯这才恢复了一些沉着,有了一丝耐心对朱提辖解释:“坠河了,还可以再捞上来,捞与不捞,自有上官权衡。坠河非人力,乃有妖物作祟,你可明白?” 这么一说,朱提辖顿时就透亮了。 “妖物所指莫非是那个鲛人?” 蔡伯点点头:“去审一审!” 朱提辖连忙应命,他顺手端起桌上的油灯照路。 做手势让道:“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东京梦华 第三节 要割我舌头 李慢侯在舱室里越来越焦急。如同等待审讯的囚徒,心理素质再强,也难免受到影响。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散注意力,查看四周环境。 船底时不时想起噼啪的声响,李慢侯判断这里应该是最底层,水花在拍打船底。 通过渐渐适应黑暗的眼睛,大概能看到里面一些物品的轮廓。这是一个不大的舱室,里面十分昏暗,大概三米见方,除了他之外,还堆积着一些货物,勉强可以辨认出来的,有一些用麻布裹着的包,还有几个木箱以及一些木桶,很常见的宋代货物包装方式。 李慢侯心想,这既然是一艘运送花石纲的船,那么船中夹带一些南方的稀缺货物也不奇怪,毕竟可没有地方官敢拦花石纲船队,甚至还必须配合运送。李慢侯又想,恐怕这些货物也不是采买来的,更多可能是地方官员送的礼物。 联想到关于花石纲的历史记载,李慢侯越发肯定这些货物可能真的是礼物,而且都是贵重礼物。运到京城去变卖了,绝对是一笔不菲的额外收入,甚至是发横财,暴富。这可不是他乱猜,而是有确定的历史记载的。 帮助宋徽宗在南方开挖奇石异宝的人非常多,其中一个最为有名,名叫朱勔。这是一个苏州人,对奇花异石很有研究。他父子两代人靠着攀附蔡京、童贯,官运亨通。但这个朱勔通过在南方搜集奇花异石,渐渐还赢得了宋徽宗的宠幸,委以重任,乃至蔡京一度还反过来依靠他官复原职。 官员逢迎皇帝,历朝历代都不新鲜,下级逢迎上级,这本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文化,是人性使然,但逢迎的丧心病狂的,历史上并没有几个,因为除非遇上百年难遇的昏君,是没人会纵容下属这么干的。偏偏朱勔碰上的就是宋徽宗这个大艺术家,对园艺的兴趣,远大于治国理政。结果导致朱勔逢迎的程度,在中国历史上可以排到前三去。 他在江南设立专门的官方机构,名叫应奉局。动用官府财政,搜集奇花异石,可凡事一旦沾上了官府和权力,也就没什么公平可言了,所谓给钱,多是样子,跟强抢没什么区别。但凡谁家有奇巧的玩意儿,朱勔必会派人夺取,若是一些古玩字画之类的收藏品还罢了,可如果是一些建筑的基石、房屋的梁木被看重了,可就是毁家的祸事。 即便如此,最多也就是一些能建得起园林,假山的豪富之家遭殃。但问题是,朱勔将这种事情变成了敲诈。但凡听闻谁家有奇宝,就下官贴索要,不给就要问罪。这已经变成了一种勒索和敲诈,而豪富之家反而可以躲过祸事,因为他们可以重贿朱勔,从而摆脱勒索。穷苦之家可就难了,万一有谁说某家院墙里有一块奇石,那可就是拆屋挖墙的祸,而且还得自己雇人拆自己的家,万一没挖出来,弄不好还要问罪。 朱勔如此作恶,莫非官府不管?其实官府也管不起,因为朱勔做这些事情,都是打着皇帝的旗号,非但不会给地方官面子,甚至地方官员都是他敲诈的对象之一。当朱勔搜集到了一批奇花异石之后,就会用船从淮河、汴河运入京城,号称花石纲。所过之处,为了将花石纲运出深山大泽,大肆征发民夫,挖渠修路,不顾寒暑,不管瘴疠,连年不绝,导致大量征夫累死病死,结果中产之家破产,小康之家卖儿卖女之类的事情不断。 花石纲船队所过之处,若是有桥阻挡,那就拆桥,穿城而过,甚至拆城墙,而有没有阻挡,其实全靠朱勔一张嘴。所以地方官如果有良知的话,不想自己治下的百姓遭受破产、毁家的噩运,不想自己治下的城市拆而复建,不想桥梁拆而重造,就会选择重贿朱勔;而没有良知的地方官,反而乐的沆瀣一气,借机给自己也捞足好处,导致百姓更加灾难深重。 朱勔通过这一系列操作,聚敛了海量的财富,在江南搜刮了三十万亩良田,其他财富则不可计数。仅仅朱勔一人就搜刮了这么多,这不可能是他一个人能做的成的,他打着皇帝的旗号作恶,他的手下必然会打着他的旗号效仿,因此实际的损害恐怕更多。 朱勔在江南的所作所为,也确实为他赢得了恶名,宋朝最大的方腊起义,所打的旗号之一,就是诛杀朱勔,可见朱勔在民间已经成为一种广泛的罪恶象征,能够激起民众的公愤;甚至官僚集团也对朱勔深恶痛绝,在宋徽宗退位之后,北宋的学生、官员们纷纷弹劾,将朱勔与蔡京等奸臣并称“六贼”,而后世因水浒传而恶名昭彰的高俅,甚至都没资格位列六贼之一。 想到这些,李慢侯对花石纲的观感突然不好了起来,以前没什么感觉,对他一个现代人来说,所谓花石纲更多的是艺术,是收藏,充满了美与艺术,可对宋代人来说,这些都是血泪。 想到这里,突然听见了嘎吱声响,舱门被推开了,李慢侯连忙循声看去,看到了一点灯光。 来人了! 可算来了! 李慢侯连忙收敛心神,一定要解释清楚。他此时仍然坚信,一旦他说出了实情,让对方了解他也是人,只不过来自于一千年后的人,那么对方不但不会伤害他,而且会帮助他,优待他。 这并不是李慢侯的天真,这是一个人类社会非常常见的现象。厚待远人,这不仅仅是中国的政治传统,不仅仅是中国古代皇帝会非常优待遥远地区来拜访的小国使者,即便是落后文明,其实对待远方旅客的第一反应,往往也是帮助,而不是加害。历史上,当哥伦布第一次踏上美洲大陆的时候,见到他的美洲土著,并不是向他们发动攻击,而是谨慎的接触,接着帮助他们取得了食物和饮水,帮助他们适应美洲的环境,但就在这时候哥伦布却在他们落脚的土地上,插上了西班牙王室的旗帜,宣布这里属于西班牙王国,随之而来的殖民者,最后杀光了这些土著。英国在北美开辟第一块殖民地詹姆斯敦的时候,当一百多个殖民者无法适应气候不断病死,种植的欧洲作物也不适应气候限于饥饿的时候,当地印第安部落也选择了帮助他们,部落酋长甚至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殖民首领,教会殖民者如何在贫瘠的沙地上种植玉米这样的当地作物。同样的,当英国殖民者站稳脚跟后,就开始屠杀驱逐印第安人。 所以道德这东西,落后文明表现出来的,未必比先进文明更低,反倒是先进文明,却更加凶残的将人类的邪恶面展示的淋漓尽致。 推及到普通人,同样如此。中国人有好客的传统,许多民族同样有这样的传统,这基于人类最基本的善念,帮助人有时候是会得到道德上的快乐的,而且也有对于远方的好奇心,外来和尚好念经嘛。鲁迅先生在日本留学的时候,尽管当时的日本已经盛行出现种族主义,但鲁迅先生也承认,他在日本是得到了一些特殊待遇的,他将此理解为物以稀为贵,南方野生的芦荟送到北方就会被安放在温室中当做珍品。鲁迅在日本遇到许多其实报纸上,电影上中国人的日本朋友,在现实中见到他这个中国人反而优待。 基于这些历史事实,以及也算是走南闯北去过许多地方的经验,李慢侯相信宋朝人会优待他。因为他没有威胁,他身上有引起宋朝人好奇的故事,也有能帮助宋朝人的“真经”,宋朝人没理由伤害他啊。 但他也不无担忧,麦哲伦环球到了菲律宾的时候,就被非洲土著杀害了,但主要是因为他卷入了当地土著的战争,他并非死于当地人的盲目攻击,而是死于误会,因此李慢侯必须解释清楚。 他现在最担心的的,是宋朝人将他当成了妖物给烧死,毕竟河伯娶妻这样的故事他还是知道的,迷信的古代人中,也有一些刚烈的官员是不怕鬼神,只信孔子的。 奇怪的是,一直急于跟宋朝人解释自己身份的李慢侯,此时突然看到对方拿着油灯走了进来,却突然语塞了,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直到对方走到他跟前一米距离,停下来后,他才本能的打了个招呼:“你们好!” 接着就反应过来,他们根本听不懂自己的语言,心里真的着急,这种着急是一种无奈的着急,有口说不出的着急,不免带着躁意。 不等李慢侯再次解释,对方就发问了,这一次李慢侯听懂了更多信息,对方是在问自己是不是鲛人,来自哪里? 但李慢侯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他能听懂对方的意思,也多半是靠猜的,真正准确的词汇,十个中听懂的不到三个,但他有一个优势,那就是他是来自后世,语言是有传承历史的,即便是一千年过去了,个别词汇的发音依然会相同至少相近。最重要的是,还有文言文这种贯穿千年而未曾改变的一种书面语言作为纲领,许多语法以文言文为纽带,就算改变也有迹可循。还有一个优势,李慢侯是学历史的,他恰好阅读过许多唐宋时期的白话文献,比如唐代的变文,宋代的评书。 所以李慢侯勉强能听懂一些宋朝人的发音,根据语法也能揣摩出对方的大概意思。 可要李慢侯按照自己阅读过的一些宋代白话读物,立刻将自己的现代语言转化为宋代语言,那又不太可能,就算他是天才,不经过训练就能模仿宋代语法,但字音问题根本没法解决。 因此现在的情况就是,李慢侯勉强能够猜到对方的意思,但却无法回答上来。就好像一个广东人,因为影视的关系,他能听懂一个突然来访的东北人说话的大概意思,可是不太容易立刻让东北人听得懂他们的粤语,哪怕他们尽可能的用他们所谓的“白话”来讲,东北人听起来依然十分困难。 李慢侯看着对方,对方也看着李慢侯,他尽量平息情绪,尽可能的模仿宋代语法,并且用地方方言发音,还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讲话,希望对方尽可能多的理解他的意思。 “俺,乃,人,非,妖,物……距,宋,千,载……望,归,去……” 李慢侯一字一顿的将自己是一个现代人,从距离宋朝一千年后的未来而来,希望得到帮助能够回到现代,并且也表示自己能帮助宋代人,一股脑说了出来,语句字数不过几百个,可说完足足用了十几分钟,甚至更长时间,总之李慢侯都觉得自己确实说的太慢了。 只是借着灯光从对方脸上的表情来看,李慢侯颇为失望。 此时又听两个人互相之间嘀咕了几句,他们声音不大不小,也没打算瞒着李慢侯。 李慢侯没有全听明白他们的意思,但却听到那个军人说要割自己的舌头,他连忙摇头,可对方似乎失去了跟他交流的意思,互相说着什么,然后离开了舱室。 朱提辖和蔡伯两人走出船舱,却没有走远,就在门外商议,朱提辖有些不放心。 “蔡伯。当真不用割那鲛人舌头?” 蔡伯道:“若他当真是鲛人,说与不说没人会计较。” 朱提辖点点头,他之所以提议割鲛人舌头,是因为他刚才觉得鲛人一字一字的喃喃,像是人在说话,可他又完全听不懂;又不像是说话,或是野兽的鸣叫。可万一他会说话,这就有风险。 因为他们丢失花石,尽管可以假托鲛人作祟,但他们也有失误。花石纲是一个船队,从江南出发的时候,浩浩荡荡十几艘大船呢。其中除了少数是给皇帝进贡的奇花异石外,多半是给权贵的进贡,小半则是他们这些押运官的私货。给皇帝的大可以浩浩荡荡,但给蔡京、童贯之流权贵的进贡以及他们中饱私囊的部分却是见不得光的,尤其听说蔡京下野的消息后,蔡伯就将船队打散,分批悄悄进京。 最后只剩下三条押送花石的大船,一艘装着花石和奇珍,一艘带着大量贡品,还有一艘装着随行的饮食等物。结果快到东京的时候,河上突然就起了浪,贡品船和花石船撞在了一起,双双沉入河里。死了上百人倒是无所谓,丢失的贡品价值不菲,花石更是不可估量,倒不是花石在朱提辖他们眼中有多珍贵,只是皇帝喜欢,简直痴迷,曾有一些进贡的花石,得到宋徽宗的喜爱,竟被封为侯爵的事情。他们押送的这块花石,可不下于那被封侯的花石,丢了这块花石,在皇帝眼中,无异于刺杀了一个侯爵了,想想朱提辖都觉得自己罪责难逃。 他心里有鬼,所以格外心虚,万一鲛人对别人说不是自己兴风作浪掀翻了花石船,被人追究的话就麻烦了。不过转念一想,鲛人不过是一个妖物,说出来的话,谁会信呢?更何况那妖物看着也不像会说话的样子。 此时蔡伯又叹道:“怕只怕他并非鲛人!” 朱提辖道:“怎会不是鲛人?” 他是认真查看过的,那鲛人全身上下,除了一个脑袋长得像人,其他地方都不似人,一身皮囊黝黑粗糙不说,手脚上还长着蹼,分明就是水中生灵。 朱提辖自认是见多识广的人,所以他尽管初次见到那鲛人也有些心里发憷,但很快就不怕了。在江南瘴疠之地,他见过了太多怪物,甚至杀过水里的龙(鳄鱼),哪一个怪物不是在当地被愚民传的神乎其神,刀剑之下不也是一只只畜生而已,这鲛人大抵也不过如此。所以抓起来后,他就将鲛人看做普通的畜生,不怎么惧怕了。 蔡伯叹道:“怕就怕是个人,着奇装异服罢了!” 因为心里毕竟发憷,他们始终没有查看过鲛人的怪异皮囊,此时一想,那鲛人的头也实在是太像人了,简直就是人头。朱提辖也有些摸不准了,东京城里多的是穿着各种奇装异服演戏的戏子,飞禽走兽什么都能扮。 朱提辖随即道:“那还是割去舌头省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东京梦华 第四节 不敢说话了 蔡伯还是摇了摇头:“若是鲛人,割了舌头,万一死了,反倒麻烦。若非鲛人,不如如此!” 说着蔡伯以手作刀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朱提辖嘴角不由抽了一下,突然感到有些发寒。这个看着斯文的老小子,怎么发起狠来比他这个自小在江南横行霸道惯了的权贵子弟还狠。 朱提辖谨慎的问道:“那下官去验验?” 蔡伯点了点头,目送朱提辖离开。 其实对于那个鲛人是不是鲛人,蔡伯并不是特别在意,对于鲛人的死活,他更不在意。花石船沉后,幸存的这艘船上数十个船工,岸上拉纤的上百纤夫,都亲眼目睹了在打捞花石的时候,从水下冒出了一个怪模怪样的怪物。浑身长着黑色的毛皮,圆球的脑袋上还泛着一股寒光,最后脑袋摘掉了,露出了一个人样的面孔。 这些还是后来蔡伯听船工和召唤纤夫问到的,他有几百双眼睛可以作证,让皇帝知道,失落花石不是他们的过错。有这个活着的鲛人带去东京作证当然好,假如这不是鲛人,只是一个奇装异服的人,那么杀了就是,尸体悄悄处理掉,随便编造一个理由,哪怕说鲛人莫名其妙的消失了,也不怕没人信。 让蔡伯真正在意的是,他的主子蔡京下野,这样即便有足够的理由脱罪,也难免不被人抓住由头疯狂攻讦,毕竟在无法制服鸿鹄的时候,先剪除羽翼的道理,那些当官的一个个不但懂,而且深谙此道。这次攻讦蔡京导致他下野,不也是先从弹劾蔡京的爱子开始的吗。 假如蔡京还是相国,蔡伯根本就不需要这么麻烦,根本就不用考虑罪责的问题。如今的朝廷,早就成了说你有罪你就有罪,说你无罪你就无罪的情形,是非黑白早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跟谁,你是谁的党羽。这些荒谬,从王安石相公开始变法的时候,就已经酿成。 当然那鲛人如果真的是鲛人,这是最好的。这可比任何奇花异石都更稀有,蔡京虽然下野了,但蔡京跟皇帝几十年来的人情还在。没准经过一番运作,皇帝一高兴,就又给他官复原职了。上次蔡京被罢官后,不就是靠着朱勔不断进贡奇花异石哄得龙颜大悦,才再次复任相国的。 想到这里蔡伯突然觉得这鲛人是不是鲛人的问题比自己之前掂量的还要重要一些,不仅仅是一个脱罪的证据,还可能是他,甚至是蔡京翻身的机缘。于是他也转身进了船舱,他要亲眼验证一下,这鲛人的真假。 刚刚进去,就看见朱提辖挥刀砍向了鲛人,蔡伯险些出口阻止。他还以为朱提辖是确认那是一个人,打算杀人灭口了,结果只见朱提辖挥刀乱砍了几下后,又回身朝他走了过来。经过这一番折腾,蔡伯也没了去查看的心思,跟朱提辖随口说了几句,一起离开了。 李慢侯此时被吓了个半死。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完全弄不清楚。 双方目前为止,都还没有什么真正的交流和沟通,先是勉强了解对方似乎要割他舌头,他还不太确信,接着不管青红皂白,上来在他身上摸了几下,然后拔刀就砍他。虽然没砍死,但快吓死了。 当时那个军人进来后,先是蹲下来扒拉他的脖子,似乎在找什么,接着就拔出腰刀,他身上捆着绳子,只有两条腿脚露在外面,对方就用刀在脚上、腿上各砍了两刀,用力很猛,乃至李慢侯感觉他的腿已经失去了知觉,还在腿面上用刀尖狠狠刺了几下。 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这么做,但李慢侯清楚,他的潜水服救了他一命。不只是他,他们公司的潜水设备都跟世界一流公司水平相当,他身上这一套就更先进了,因为这是一套试验装备,是英国一家大公司实验室出品,邀请他们公司做测试的。之前已经在海洋环境中测试过,接着打捞花石纲专门带到内河,打算测试一下内河环境的适用性能。 作为尚未上市的装备,先进性自然不用多说,面料紧贴肌肤,简直像长在身上一样,头盔还自带过滤空气功能,可以将水中的空气过滤出来,循环使用,就连过滤装置的驱动电池都是太阳能充电的,以免遭遇野外断电情况下的危机。在坚固耐用上,就更不用说了,老式的潜水服防护性能都已经很优秀,更何况这一套测试装备。因为潜水活动,尤其是海洋环境下的深潜,难免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危险,比如偶然遭遇海洋生物的攻击,比如碰撞暗礁等等意外,防护性能不足,很容易导致潜水员受伤甚至死亡。 李慢侯这件潜水服,尽管不是用于深海作业的那种硬骨骼抗压式的潜水服,但却是采用特殊纤维制作,生产方声称可以防弹,这点李慢侯毫不怀疑,因为那家公司恰好就有生产防弹衣的业务。 能防子弹,当然也不惧怕冷兵器的攻击,只是此时李慢侯却觉得自己两条腿完全失去了知觉,他很担心在这个时代,得不到及时医治,自己会残废。 蔡伯这边却完全放心了下来,甚至心中暗自窃喜。和朱提辖一起回到他们的舱室,他就细问了一番。原来朱提辖进去后,仔仔细细查看,确信鲛人身上的,不是什么奇装异服,肯定是长在身上的皮。接着朱提辖挥刀砍了几刀,那可是蔡伯亲自看见过的,更不怀疑。 “那畜生定是鲛人无疑了!在下这宝刀,千锤百炼打造,发足了力气砍下去,硬是伤不了他分毫,在下可看过,真是毫发无损啊!” 蔡伯已经了解了自己想要了解的事情,朱提辖反倒来了兴致,喋喋不休个没完。 蔡伯疑惑:“他身上有毛?” 朱提辖讪笑:“没毛,一根都没有,修辞而已!” 蔡伯没什么闲谈的兴致,打发了朱提辖: “既然如此,那提辖就下去将息吧,老朽也乏了。” 朱提辖还想再说说刚才探查的结果呢,那鲛人真是惊了他,他见过的怪物也不少了,扬子江的猪婆龙皮够硬,可也没这么硬啊!他还想跟蔡伯商议一下,回到东京,让这怪物明骨头至少是没受伤的。 此时突然舱门又打开了,李慢侯心中一惊,他实在是摸不准宋朝人的想法,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给宋朝人留下了什么样的误会,让他们甚至用刀砍他。 他紧张的看着来人,发现不是之前来的老者和军人,而是两个船员,船员紧张兮兮,互相推搡着小心靠近,步子十分缓慢。 这些船员怕他,李慢侯还能理解,以宋代人的认知水平,将他当做妖怪也不足为奇,他本能的就想解释一下,话都到嘴边了,却一阵恐惧袭来,他不知道自己的解释会引起什么样的反馈,他突然有些不敢说话了。 两个船员到了李慢侯一米远处就不敢在上前,而是颤抖着趴伏到地上,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了甲板上。两人接着又开始互相推搡,小声争吵。 李慢侯看到,他们放在地上的,是一个食盒。听他们争吵一番后,其中一个小心的打开食盒,从中不断取出一些碗盆出来,是四个馒头,两碟小菜。另外还有一壶酒。 打开食盒的船员最后拿出酒后,就抱在怀里,开始推搡另一个船员。另一个船员这才拿出一双筷子,小心的将碗、盆推向李慢侯,最后夹起饭菜,趴在地上,伸长手臂,尽可能远离李慢侯,将饭菜送到他嘴边。 看到两个船员如此情景,李慢侯也有些忍俊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可又笑不出来,内心五味杂陈。 饭菜很不丰盛,主食是四个稍微扁平一些的馒头,宋代的馒头叫做炊饼,武大郎做的就是这个买卖;菜是一条咸鱼和一碗酸菜,都算是凉菜。可以理解,古代木船上,生火相对困难。除非遇到村镇或者城市,大概只能吃冷食。 吃几口饭菜,另一个船员就远远的递过酒瓶,喂李慢侯几口酒。酒是浑酒,度数不高,略带一些甜味,李慢侯认为应该是一种米酒。 一顿饭吃的纠结无比,好几次李慢侯都想开口请两个船员帮自己解开绳子,自己来吃。但是他很清楚,就这两个船员惊恐的样子,光是他们自己的意愿,都不敢帮李慢侯松绑。加上李慢侯实在是怕在产生什么误会,所以一直忍着没有说话。 喂完饭,两个船员逃也似的跑了。 目前这种情况,李慢侯已经不敢跟宋朝人继续沟通,他开始考虑用其他方法来解决目前的困境。 不知道是手法好还是过于紧张,捆他的船员把绳子捆的很紧,在无人的时候,李慢侯尝试过很多办法都无法让绳子松动,手根本解放不出来。只要能腾出哪怕一只手,李慢侯就有办法解开绳子。他身上的潜水服,虽然是为浅海和内河设计的紧身服,但在一些地方还是暗藏了几件简单的工具的。其中就有一把小刀,足以割开绳子。 解开绳子只是第一步,然后要逃上甲板,最后跳进河里。他的潜水服的电池,可以让他潜水两个小时,足够他逃出一个安全距离。最困难的还是从舱室到水里这段距离,必须经过甲板,可甲板上的情况李慢侯完全不清楚。不清楚对方有没有派守卫守着舱门,他希望有机会能够上去看一看,可实在想不出任何可能。想不出办法,李慢侯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不断劝解自己要耐心,等待机会。 之后几天,李慢侯一直被绑在船舱里,船上领头的那两个人很少出现,也没有再跟李慢侯有任何交流,李慢侯也真的不敢主动寻求沟通。不过给他送饭的船员们却大胆了起来,没有开始那种恐惧感,可以蹲在李慢侯面前,轻松给他喂食,而且送饭的人越来越多,从一开始的两个变成了三四个,最后甚至成群结队的下来。 船员们显然是来围观的,他们对李慢侯这个鲛人很好奇。 这种情况,让李慢侯既感到安心又有些担忧。安心的是,既然领头的黑衣人和军人可以放任这些船员来围观他,那意味着他们很放松,这对自己逃跑是有利的;担忧的是,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而且开始没有规律,随时都可能有船员闯入船舱中来,这让李慢侯逃跑大计难以推进。 当然也有绝对意义上的好事情,那就是随着这些船员三五成群的来围观李慢侯,李慢侯听着他们在自己身前,一边评头论足,一边互相争执,竟然将宋朝人的语言听懂了个七七八八,于是就能从这些人的闲谈中掌握更多的信息。 从船员们的对话中,李慢侯了解到,原来这些船员都以为他们的花石纲船遇险,是因为李慢侯在水下使坏,而且他们以为李慢侯是一个鲛人! 了解到这些情况后,李慢侯恍然大悟,顿时清楚了为什么那个军人要杀自己,只是还有些迷惑,如果说军人杀自己是泄愤,可之前又为什么提议要割自己舌头。割舌头,杀人两件事让人不由得想到杀人灭口这个成语,可自己有什么口值得灭的,李慢侯根本就不知道任何隐秘。 很多事情,除非当面锣对面鼓的对质,是永远搞不清具体情况的,人心太复杂了,李慢侯也就放弃了继续推演这些线索,他很确信自己很危险,被当成了花石纲遗失的罪魁,一旦去了东京汴梁,生死未卜。知道这些也就够了,因为他必须在到达东京之前,逃离这艘船。 感觉过去了十多天,但真正的时间可能短的多,因为人在这种拘谨的环境中,时间感会变得很慢,真是度日如年。 利用无人的时候,李慢侯找到了办法,利用仅能活动的余地,用舱壁上一些突出部位不断的磨损捆绳,凭手感,他知道手腕上的绳子已经摸的很细,而且也松动了很多,他很快就能解放自己的双手,解开绳子了。可惜的是,一直等不到离开船舱上甲板的机会,船员们在他面前偶尔谈论的信息,也没有任何关于船上布放的情况,这让他很有些担忧。 每天来他这里围观的船员已经变少,看猴戏也不能天天看,看多了也会吐的。可是他们的动作却越来越放肆,一开始仅仅是站在近处围观,谈论“鲛人”跟“人”的区别,渐渐的开始动手动脚,轻轻摸一摸李慢侯的脚,腿,最后发展到揪耳朵,捏鼻子。这让李慢侯不仅仅厌恶,而且感觉到强烈的屈辱感,不得已大吼大叫吓唬他们,一开始还比较有效,现在当李慢侯嘶吼的时候,那些挑逗李慢侯的船工不过是往后退一步,站在近处哈哈大笑,如同在逗弄一只猴儿! 李慢侯已经从让人恐惧的怪物,变成了船员枯燥水上生活中不多的娱乐对象了。 李慢侯觉得自己等不下去了,绳子已经磨的只剩下一丝丝线头,随时能够挣断。 最担心的是遭遇到守卫,李慢侯在脑子里推演过各种突发情况,做了周翔危机预案。他决定今晚就动手,等到夜深人静,船员们熟睡后,拿出自己的小刀,硬冲出去。相信潜水服的防护性能可以让他不受伤害,只要冲进了水里,那就龙游大海,彻底自由了。 吃过午食之后,李慢侯就耐心的等待着。根据这些天的观察,他发现每天船都会停,判断是夜里停船,白日行船。毕竟靠拉纤的内河航运,夜里不具备通航条件。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就在李慢侯一遍遍在脑子里过自己的逃跑计划的时候,突然黑衣长者和铁甲军人走了进来。 李慢侯心里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但他没有说话,静静的看着他们,装作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耐心的等待这两人离开,尽管心中不安,这两人的出现,却更坚定李慢侯今日必须要走的决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东京梦华 第五节 遭囚蔡京府 两人互相之间也不说话,也跟不跟李慢侯说话,六只眼睛互相看着,谁都不知道谁在想什么。 这两人这些天李慢侯也见过几次,黑衣长者来的少,看过李慢侯两次,铁甲军人来的稍多,隔三差五就来一次,其中两次还给李慢侯带了肉食,看人伺候着吃完才走。黑衣长者来的时候,仅仅是看看李慢侯,而军人来的时候,李慢侯总感觉特别不舒服。他总觉得军人看自己的眼神很诡异,似乎是在看着一件喜爱的物件,这种眼神他特别熟悉,许多痴迷于收藏的藏家看见心仪的宝贝时候,就是这种表情。这让李慢侯极其迷惑,这个军人想割他舌头,又用刀砍过他,现在却如此炽烈的看着他,到底是什么毛病? 不过像今天这样,两人一起过来,倒是这些天的头一次。 等了许久,也不见二人离开,李慢侯心里着急却不敢表现出来。却等到了一个士兵进来报告,听到消息,李慢侯的心顿时凉透了。 东京到了! 此时的东京,城叫汴梁城,地处开封府,是北宋的首都,当世第一大都市,没有之一! 曾经观赏清明上河图的时候,无数次心向往之的这座繁华古代大都市,此时却如同地狱一样让李慢侯恐惧,因为这里很可能是他的死地。 他已经不止一次听船上的船员讨论过皇帝会怎么处死他,大多数船员认为李慢侯会被火烧死。 一瞬间,李慢侯甚至升起一股立刻挣断绳索,暴起杀人,夺路而逃的念头。可随着进来的士兵越来越多,李慢侯彻底失望了。 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是怎么被士兵驾着走上甲板,然后下船踏上花繁的码头,接着被塞进一辆马车中的。直到马车摇摇晃晃中驶入城内,李慢侯才慢慢恢复了一些思绪。还能坐马车,未必就真的那么坏了? 一丝侥幸,或者安慰。 同时也给了他一股希望,让他渐渐恢复正常。他听说过一些死刑犯,即便以前多么凶狠,在被即将行刑前,往往也会大变样,有的嚎啕痛苦苦苦哀求,大多数人完全失控,任人摆布,仿佛一个行尸走肉一般。李慢侯想到自己刚才大概也是这种精神状态。 马车早就进了城,马车窗外是北宋繁华的街市,此时天色渐暗,不少商铺已经上了灯。如果这个时代有卫星,汴梁城大概勉强可以算是一个不夜城,甚至是唯一的不夜城,因为到了北宋时期,已经废除了唐朝以前的宵禁政策,百姓可以有夜生活了。 如果换一个处境,李慢侯是十分有兴致参观这个时代的汴梁城的,可眼下他是丁点心思都生不起来。但跟他同乘一辆马车,被李慢侯怀疑是看守自己的带甲军官朱提辖却非常的有兴致,进城后车帘就一直没有放下,脑袋就没往车里看过。 有这个朱提辖在,依然被五花大绑的李慢侯就觉得自己没什么机会逃走,这些日子,通过船员之口,李慢侯也了解了一些朱提辖的背景,这是一个江南权贵后代,据说是大官朱勔的侄子,在船员口中,这朱提辖武艺高强,在江南独自杀过龙。江南一带所谓的龙,一般指的是扬子江里的扬子鳄,又叫猪婆龙。 李慢侯权衡过,对比朱提辖孔武高大的身材,被绑着的自己基本没可能从他手里逃走,更何况透过马车的门窗,可以看到前后左右都有手持长矛的士兵护持,早就绝了李慢侯的逃生之路。 另一方面,李慢侯也对逃生后的出路感到迷茫,如果不能得到宋朝人,甚至不能得到宋朝官方的帮助,他别说探查回去的路了,能不能在这个陌生的时代活下去都是一个问号。就算能逃,又该逃到哪里? 加上发现自己是乘坐马车,而不是被塞进囚车,李慢侯感觉他似乎并没有被当做囚徒对待,虽然猜不到对方的用意,但这总算一种好迹象,李慢侯现在不奢求能被这些野蛮的宋朝人优待,只求不被虐杀就是万幸。 但宋朝人会如何对待自己,李慢侯此时完全没有头绪。按照他的逻辑,宋朝人将他当做一个外来人,要么优待,要么排挤,无论如何不至于伤害,但现实已经发生,他实在是不知道原因。他设想过,是不是自己如同麦哲伦那般,无意间卷入了宋朝人之间的内斗,可想来想去他就是一个人,还被当做怪物,怎么会卷入宋朝人的纷争中?如果自己对宋朝人没有妨害,那朱提辖为什么想割他舌头,还要砍杀他呢? 唯一合理的解释,也就是那些船工的传言,宋朝人误以为李慢侯是鲛人,是妖物,并且作祟弄沉了花石船,从而让朱提辖恼怒。李慢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朱提辖有自己的算计,担心李慢侯这个鲛人能说话,从而暴露了他们中饱私囊的行为。 马车在喧闹的城中不知道走了过久,拐进了一个巷子,最终从后门驶入了一个院子。接着是一阵李慢侯无法阻止,也阻止不了的慌乱。最后他被士兵押下马车,粗暴的推搡着,最后扔进了一个小屋子里。 此时李慢侯已经彻底冷静下来,沿途十分仔细,自下了马车,他就十分留心。知道这是一家大户的院子,从后院穿过一个拱门,就是一个园子,园子里远远可以看到一些亭台,种植了许多树木,中间竟然还有一个大池子,他就被关在池子旁的一间屋子。 屋子不大,很简陋,一桌,一床,但至少比船舱中强,能够遮风挡雨,还有能打开,看到外边景色的窗户。看着陈设,绝不是主人的屋子,让人不由得联想到这是看守园子的园丁守夜的值班室,孤零零的对着池水。 李慢侯也不是一个人被扔在这里,还有四个士兵看守,正是一路从船上过来的士兵。等了许久,终于有四个家丁模样的人来,他们换走了四个士兵。他们是生面孔,看到李慢侯的造型后,还颇有些紧张,同时也有些好奇和兴奋。 四人也嘀嘀咕咕,他们的话李慢侯都听懂了,没别的意思,无非是好奇而已。他们不光换走了士兵,而且还给李慢侯带来了一些新的装备,脚镣和手铐,脖子上还套着一个牲畜用的项圈,有铁索将项圈锁在墙上,最后才松开了李慢侯的绳子。 身体轻松,心情却不轻松,绳子是没了,却换成了更麻烦的铁索,这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磨断,更不可能挣脱了,逃跑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一连几日,李慢侯都完全找不到逃生的方法,家丁每日轮流看守,分两班,每班四人,即便夜里也有人看着李慢侯,现在就是给他工具,他都没机会开锁。 这些家丁也跟船上的船员一样,对李慢侯从好奇慢慢到了习惯,但他们比船员要恶劣多了,因为他们竟然开始虐待李慢侯。家丁看守李慢侯,无所事事,整日聚众赌博,但凡输了,瞥见在一旁的李慢侯,有时候就过来拳打脚踢,但他们很聪明,从不打李慢侯的脸,大概是怕被人发现。 这些李慢侯能忍耐,可耻辱感却在积聚,导致他的心态越来越消极。逃跑无望,毫无人格尊严,他本来还装不会说话,现在是根本不想说话了。 从家丁们的闲扯中,李慢侯同样得到了许多信息,比在船上多的多的信息。他知道他现在是在北宋大奸臣蔡京家中,如果是以前,他多半会十分感兴趣,甚至假如这些事情不是真实发生,在脑子里幻想自己被囚禁在蔡京家,他都会感觉非常有意思,可这不是想象,而是真实,结果李慢侯发现,自己的意志远比他想象中要脆弱的多。 他努力调整过自己的心态,但却没有任何用处,在逻辑上找不到任何希望的时候,单凭自我安慰他做不到自我救赎,他的心态在崩溃的边缘徘徊。甚至整夜整夜睡不着觉,食慾也渐渐丧失,不是想绝食,而真的没有一丁点吃饭的慾望。以前听闻某些野生动物,比如野狼被关起来后,会绝世而死,作为人,李慢侯从中感觉到的是野生生灵身上的尊严,现在才明白,哪里是什么尊严,根本就是动物的本能。 李慢侯知道蔡京下野,这段历史他十分清楚。不过这些蔡京家的家丁,却都十分乐观。都坚信要不了多久,他们家相公就又会权倾天下。 另外李慢侯还得到了一些更重要的信息,金兵南下了! 这让他不由想到这个历史事件:靖康之变! 假如是以前,想到能够亲历靖康之变这样的历史时刻,恐怕不管是在如何处境下,都不会认为自己会不感兴趣,不但会感兴趣,恐怕还会为此兴奋。但现在真的是毫无兴趣,靖康之变又如何,金兵打进了开封,自己也未必逃得掉,更大的可能是死掉吧。一想到死,李慢侯发觉自己对死亡似乎都没什么敬畏了,死亡对他而言,变成一种可有可无的事情。 明明知道自己的心理出现了严重问题,李慢侯却无法调整,甚至连调整的念头都没有,如果真能轻易调整,心理疾病也就没那么可怕了。厌食和厌世的李慢侯,每天就躺在床上睡觉,直到被一个赌博累了或者赌输了的赌徒踹醒,赶到角落去蹲着。 “畜生,起来!” 又一次从昏昏沉沉被踹醒,李慢侯没有任何反抗,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头畜生,本能的趴下床,挪到墙角去。 “嘿,这畜生!” 一个家丁用赞叹的口气叫了一声。 李慢侯懒得反抗了,反抗只会换来毒打,何苦呢。 刚刚蹲下,李慢侯就听见锁链叮当作响,他的脖子一紧一松的,抬头看去,两个陌生的家丁竟解下了拴在墙壁上的锁链,一头握在手里,拉了一下。 “走吧,畜生。相公要看你!” 李慢侯立刻反应过来,这两个陌生家丁是奉命来带自己去见蔡京的。 去见蔡京? 能不能跟蔡京沟通? 是否能让蔡京相信自己不是怪物,自己是一个千年后的来人? 这些念头闪烁,脆弱的希望之光稍稍让李慢侯有了一点精神。 他站了起来,两个家丁一个牵着铁索,一个跟在李慢侯身后防备,其他四个看守家丁紧随左右,而且满脸逢迎,似乎这两个新来的家丁地位颇高。 同时他们还攀谈着。 这次李慢侯留了心,从他们的话语中得知,这几日蔡京竟然不在家里,今日刚刚回家,听到李慢侯的事情,来了兴致,想要见上一见。 李慢侯心里微微跳了一下,蔡京对他好奇,接着表明身份,对方会更感兴趣,接着帮助自己? 一路曲折,都是树荫,空气十分新鲜,最后穿过一片如同士兵一样的一排柳树,就上了池岸,明媚的阳光直射下来,李慢侯感觉到一阵刺痛,不由得闭上了眼睛,直到脖子上再次传来拉拽感觉,他才慢慢睁开眼睛,眼前就是水池,很大的水池,却不见任何人影,蔡京在哪里? 他没问,也没人会回答这个问题,拽着他的家丁一直往前走,池岸是砖石堆砌而成,往前有台阶,沿着台阶下到一个直通水面的码头。 站在码头上,正片水池就在眼前,水池的四周都有树木环绕,全都是柳树,只有一些高大的建筑能够透过树木上方看到,因此给人一种被困在一方世界中的感觉。池塘很大,比许多冠以湖的水面还要大,不是圆形,而是呈一个弯曲的肥肠状,好似一个人的胃。 “瞧着,相公们就在那座亭中。你游过去,打个浪给相公们看看。相公们高兴了,有赏!不高兴了,看罚!” 家丁指着胃部最凹陷的那个地方给李慢侯看,那个地方,正好有座掩映在树木中的亭子,真是好地方,三面都看得到水。 “哥哥,稍歇。这畜生可听不懂人眼,让小的跟他说说。” 一个近几日看守李慢侯的家丁谄媚道。 接着狠狠的踢了李慢侯一脚,手里比划着划水的动作,指着方向,指着亭子。 新来的家丁有些不耐烦了:“行了,就解开吧,别让相公们等久了!” “小的明白,明白。” 看守家丁点头哈腰,接着掏出钥匙,将所有脚镣、手铐和项圈都打开,李慢侯自由了。 家丁最后一脚将李慢侯踹进了水中。 入水之后,李慢侯第一时间感觉到了冰凉,已经是冬季,过来的时候,许多树坑里都对着积雪,准确的日期李慢侯也猜得到,靖康之变就发生在十二月,农历十二月这可是腊月,正是隆冬。 但这影响不了什么,李慢侯马上套上了自己的头盔,立刻就感觉不到多少寒气了。潜水服透气性很好,更难得的是兼顾了保温,这正是其价值所在。 戴好头盔后,一收腰腹,头朝下,脚朝上,李慢侯消失在了水面上,久久没有出来。 一共六个家丁,站在堤岸上看了很久,他们开始着急了,他们开始焦躁了,他们开始恐慌了,可李慢侯依然没有出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东京梦华 第六节 非人的虐待 堤岸上,一群家丁边跑边喊,话语中尽是一些威胁之语。 直到过了至少半个时辰后,水中央才探出一个黑影,他们这才松了口气。 李慢侯浮上了水面,他没有游泳,而是平躺在水面上,身体随波逐流。 “果然是活水!” 李慢侯确定自己的身体在有方向的漂流,这印证了他的判断,他潜水了将近一个小时,可不是去玩的,带着明确的目的。 古代园林他也参观过不少,大多数都有活水,蔡京家的园子同样如此,只是在水下他没有找到源头,但确信跟城外的水系沟通,那么就又多了一条逃生的路。 之所以浮上水面,而没有一直探查,一方面是怕引起对方警觉,一方面是头盔电池报警了,最重要的是,李慢侯发现自己的体力有些不支,他身体向来很好,小时候活泼好动,长大又常年潜水游泳,身体很健康,结果下水不到一个小时,他就感觉到有些体力透支,明白是这段时间情绪低落,饮食和睡眠都不规律,影响到了健康。 在水面上漂浮了大概一刻钟左右,飘出去了近百米,李慢侯的脑子里已经转了不知道多少圈,逃生的希望和动力再次强烈起来。 只是还需要逃跑吗? 他反动身体,看了看那座亭子,距离他现在就几十米的距离,里面有一群人,大多数都站起来看着水面,显然是在看他,还有一个坐在椅子上。 蔡京一定在哪里! 李慢侯心道,十分忐忑,要不要游过去跟蔡京沟通。 他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那朱提辖因为自己会说话,就要割自己舌头,甚至杀他,他觉得肯定是误会。他推演了所有的逻辑,认为朱提辖之所以动杀机,是因为花石坠河,但这些跟蔡京都没什么关系,蔡京跟李慢侯之间没有任何瓜葛,没有任何利益冲突,也就不存在任何误会的可能。 哪怕被囚禁,哪怕被欺辱,逃跑其实一直都只是李慢侯的第二选择,他始终想的还是跟宋朝人合作,跟宋朝官府,官员合作。没有这些权力机构配合,他自己是不可能去探索回去的路的。 于是经过短暂的思考之后,李慢侯坚定的朝着亭子游去。 “嘿,来了,过来了!” 隔着还有十多米远,就听到亭子中有人大声叫嚷,声音很特别,显得很尖利。 李慢侯透过头盔看到是一个身着腐儒,头戴方巾的白面,无须的老者,此人身材高瘦,正指着自己。 李慢侯的眼光在这人身上只停留了一刹那,立刻就转向了他旁边的一个老人,那老人坐在一张藤椅上,穿着紫色的儒服,头上戴一方黑色方巾,留着半白的长须,正颤巍巍的在两个侍女搀扶下站起来。 “哪呢?哪呢,我瞧瞧。” 老人口齿含糊,此时李慢侯已经快游到岸边了,却听不清他说什么。 “这不就是吗?” 白面老者道。 长须老者眯着眼睛仔细寻找。 “这就是蔡京!” 李慢侯有些失望,蔡京一代奸臣,怎么是这副模样,怎么像是一个糊里糊涂的老头儿,这样的人怕不太好沟通啊! 不管怎么说,已经到这里了,有些话必须当面说清楚,想着,李慢侯继续朝岸边游去,打算爬上岸。 “嘿,要上来!” 白面老者叫了一声。 周围的人立刻涌了上来,亭子里的人,除了白面老者和蔡京之外,还有几个家丁,几个侍女,十几个带甲的卫兵。 此时一个壮硕士兵率先将两个老者挡在身后,拔出腰刀,大声呵斥:“孽畜,休得猖狂,可认得某的宝刀?” 朱提辖! 李慢侯此时才注意到,这个朱提辖竟然也在亭子里。他的心不由一跳,朱提辖在这里,他跟蔡京直接沟通还合适吗? 稍一迟疑,卫兵们已经冲到了岸边,十几只长枪、腰刀对着李慢侯。 李慢侯知道自己的举动可能又引起了误会,他也不继续往岸上爬,就漂在水中,然后慢慢摘下自己的头盔,头盔上有固定挂锁连在胸口上。 露出头后,在中午的日光下,看所有人都十分清楚,即便躲在人后,李慢侯也一眼看清了那个身体发福,伛偻着腰的老者,以及老者身前怒目而视的朱提辖。 稍加犹豫后,李慢侯还是深吸一口气,然后大声喊了出来: “蔡相国,在下有事相商,请允上岸!” 李慢侯完全是用这个时代,这个地方的口音来表达的,尽管还很生疏,但却已经不影响表达。 他这一开口,所有人都楞了。 各人表情不同,李慢侯看到朱提辖的表情惊愕,他肯定没想到李慢侯这个他眼中的鲛人竟然真的会说话!士兵们则是惊惧,他们以为面对的是一头陌生的野兽,结果对方却口吐人言,不惊恐才怪!其他侍女、家丁也大致如此。 不过那白面老者和蔡京却有些不同。 白面老者脸上的惊愕一闪而过后,接着流露出浓厚的兴致。 “嘿!这玩意儿还能讲话?!” 白面老者拍手叫好。 蔡京在一旁问道:“说啥了?” 白面老者道:“他说要上来跟你商议大事。” 说着嘿嘿笑着,显然只是觉得有趣。 不等蔡京回答,朱提辖晃过神了,大喝一声: “孽畜休得胡言乱语!” 白面老者阻止道:“别瞎嚷嚷,让他说话!” 朱提辖躬身回话:“王爷容禀,此畜狡诈多端,极善蛊惑人心。王爷不可听他胡言。” 白面老者冷笑:“我倒想听听,他怎么蛊惑人心的。” 蔡京道:“听王爷的!让他说,让他上来。” 朱提辖忙道:“万万不可!此畜凶顽,在河上弄沉了吾等两艘大舟,王爷和相国千金之躯,万万不能让其靠近。” 蔡京道:“离得远了,我听不清。” 白面老者折中道:“本王以为,就让他在水里说吧。” 李慢侯听不清蔡京他们在嘀咕什么,只见他们嘀咕了一小会,朱提辖突然冲了过来。 站在岸边,拿刀指着李慢侯道: “孽畜,你有何话要说,速速道来。” 李慢侯想想罢了,就在这里说也行。 大声说道:“相国,在下是人,不是鲛人,更不是妖物。请放了在下!” 朱提辖道:“还有何话?” 李慢侯见三言两语不太容易让对方相信,继续道:“我是人,这些是衣服,请允我登岸,我脱了一观便是。” 朱提辖道:“还有何话?” 李慢侯自己也觉得自己这些话没什么说服力,很难让这些将他当成妖怪的人大胆允许他上岸,要么就在水里脱了潜水服,可这隆冬天气,水太凉了!何况就算脱了潜水服,露出全部是人的身体,他们就能相信自己是人了?恐怕不一定吧。只有让他们重视自己,才有可能认真跟自己对话。 怎么才能让对方重视自己呢?必须说出一些关乎他们切身利益的事情! 想到这里,李慢侯大声道:“相国大人。大宋危在旦夕,相国危在旦夕,在下有法挽狂澜于既倒!” 李慢侯说道激动处,不由上前,趴在了岸上。 “一派胡言!” 蔡京说话了。 蔡京一说话,朱提辖马上动作起来。 “孽畜,住嘴!” 说着指挥士兵,拿枪的士兵将长矛刺向李慢侯,当然不是要杀他,而是要震慑他。 “退后!” 一个士兵喊道。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紧张,李慢侯看到冰冷的枪尖几乎刺到了他的脸上,只能往后退回水中。 这时候几个看守家丁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的从水池另一端赶了过来。 朱提辖对他们喝道:“还不快擒回去!” 家丁不敢违拗,不顾冰冷,纷纷跳下水来抓李慢侯。 李慢侯本能的逃开,看他们笨拙的朝自己游来,嘴里大呼小叫,语带威胁。 他带着期望看向亭子,却见蔡京在侍女的搀扶下正在离去,那个白面老者已经不见了踪影。 李慢侯不由失望,直到几个家丁游过来将他抓住,也没有挪动,逃能逃到哪里去呢? 蔡京也很失望,在花厅中继续跟来客坐了一会儿。 “王爷,您瞧着,能献给圣上吗?” 蔡京对白面老者道。 白面老者摇头:“相国莫不是说笑?诓骗陛下,该当何罪啊!” 蔡京知道白面老者误会了,解释道:“王爷放心,方才那畜生确是个鲛人,老朽老眼昏花,今个儿也是头一回瞧。但府里众人瞧过,确认无疑。不然也不敢邀王爷一同来观瞧!” 白面老者点头,刚才那鲛人摘去脑袋上奇怪的帽子,接着露出一个人头,确实让他一瞬间产生这就是一个人的强烈错觉。但想想,蔡京也不敢拿这事哄骗他。毕竟蔡京还想通过他重新得到皇帝的放心,给皇帝弄一个家伙,是嫌死的不够快吗! 接着白面老者还是摇摇头:“还是不成。我看这畜生野性未除,胡言乱语,你我听了倒不打紧。万一触怒了圣上,怕是得不偿失。” 蔡京也点头认同。他眼前的处境十分微妙,这次下野真是栽了一个大跟头。不但一些老对头弹劾他,连他的大儿子蔡攸也上书指正,让他很难翻身。对此蔡京十分沮丧,他知道儿子蔡攸跟他反目,主要原因是蔡家内部矛盾,他专宠幼子,让长子不满。 不过蔡京很清楚,他之所以被罢官,也不是因为这些弹劾,而是皇帝不在宠爱他了,就好像他不宠爱蔡攸一样。其实几年前皇帝就越来越不喜欢他,宣和二年(1120年)的时候,皇帝就让他辞官退休。但他一直不甘于退出官场,通过支持朱勔在江南大肆搜刮奇珍异宝,终于再次获得皇帝的欢心,于宣和六年(1124年),再度掌权为相。 这已经是蔡京第四次掌权了,可惜他老眼昏花不能办事,政事都由小儿子蔡眦处理。结果引起长子蔡攸和其他政敌合谋,才导致这次下野。 下野后,蔡京一直没有闲着,试图东山再起。他做了许多工作,搜刮了许多名贵字画,奇珍异宝进献皇帝,但都还没有得到皇帝的认可。 不过事情已经有了一些转机,还是因为北方的战事,谁也没想到刚刚灭掉辽国的金国人竟然立刻南下进攻大宋,目前战事很不顺利,朝臣恐慌,毫无主意,这是蔡京的机会。因为蔡京正是靠着跟辽国的外交能力起家的,皇帝也派人咨询过他的意见。 蔡京觉得他起复在即,只是还缺少一点契机。这几日就一直忙着跟自己的党羽商谈,回府后才得知手下抓回了一个鲛人。就邀请好友童贯一同参观,目的是希望通过童贯,将鲛人进献给皇帝,换取龙颜大悦,自己再次掌权。 可惜的是,那鲛人胡言乱语,竟说什么大宋危在旦夕,他蔡京危在旦夕,说他不要紧,万一在皇帝面前说了这些话,可大大不妙,要知道皇帝这些天为这些事情烦透了心,再听这些不吉之语,不是给皇帝添堵吗。 想到这里,蔡京道:“老朽定严加管训。还要仰仗王爷多多关照。” 童贯道:“你我何须说这些。你抓来那畜生若果真是鲛人,倒也不难验。传闻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鲛人进献皇上,不知这鲛珠本王能否有幸把玩呢?” 说完告辞离去。 李慢侯已经再次回到了关押自己的小房子,重新套上了脚镣、手铐和项圈,接着还挨了一顿毒打。打是打在身上,疼倒是不疼。但是失望之情,比之前更盛。 连蔡京这样的大官都无法沟通,他还能跟谁去沟通呢,蔡京虽然是奸臣,可不容置疑的是他的文采,有文采的人当然不会是低智商的人,撇开忠奸不论,蔡京绝对是这个时代数一数二的聪明人,他都无法沟通,还有谁能跟自己沟通呢? 希望近在眼前被打碎后的失落如坠深渊。 打碎了希望之后,却未必完全绝望,李慢侯反倒更坚决了。因为沟通的希望虽然破碎,可逃生的希望却出现了转机。 因为今天突然被带出去在水池里游了一圈后,李慢侯想到了一个机会。他认为今天之所以被带出去,原因无非是蔡京这样的权贵,看热闹罢了。他就像一只猴子,给权贵表演。既然有了第一次,未必没有第二次,第三次。多给他几次出去的机会,他一定能发现出去的水道,然后从水路潜水出去,逃离这座牢笼。虽然逃出去后将无法直接得到官方的支持,或许会更辛苦才能找到回去的路,但却是目前状态下最好的选择。 想是想的很好,李慢侯觉得似乎他每一次按照自己的逻辑采取行动后,总会带来他意想不到的后果。在船上长试图跟蔡伯和朱提辖沟通,结果他们想割自己舌头,又想杀他,刚才试图跟蔡京沟通,结果很快又带来了后果。 就在回到屋里一个小时候,突然来了两个年轻的侍女,看守家丁对她们很客气。两个侍女却不假辞色,她们告诉家丁,要取鲛人的眼泪。 她们将一个银瓶交给家丁,家丁过来就对着李慢侯拳打脚踢,大声让他哭。 哪里那么容易哭。 李慢侯很恼火,越恼火,越哭不出来。他一下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传说中鲛人的眼泪可以化作珠子,但他不是鲛人啊,没想到他跟蔡京说了那么多,对方依然坚定的认为他是一个鲛人。 眼见李慢侯一直不哭,家丁粗暴的用手指戳他的眼睛,李慢侯没来得及躲避,眼睛一阵刺痛,大声吼叫了起来。 李慢侯愤怒了,同时也终于流下了眼泪。 被四个家丁死死按住,感觉到一个冰冷的物体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李慢侯一直大声叫嚷,不断挣扎,而且夹杂着骂人的声音,他这次真的愤怒。 之前他被囚禁,被殴打,他也很焦躁,懊恼,委屈,当然也有愤怒,但之前更多的还是郁闷,一种苦于无法沟通的委屈,但这次真的怒了,愤怒的情绪压倒了其他情绪。 好在终于结束了,家丁们放开了他,侍女离开了,李慢侯强压怒火,也渐渐平静下来。 第二日一早,来了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他端详了李慢侯几眼,然后问家丁。 “他会说话?” 家丁摇摇头:“没听他说过话。昨日听说冲老爷说过。” 书生点头,对着李慢侯道:“说‘皇上万岁’!” 李慢侯莫名其妙,他懒的开口。 书生见李慢侯根本不理他,也不恼恨,只对家丁道:“打!” 家丁得令,上来就打,拳打脚踢。 打了一会儿,书生又道:“说,皇上万岁!” 李慢侯还是不开口,书生又喊打,家丁就要上来。 李慢侯这才开口:“行了,行了。我说,皇上万岁!” 书生一愣:“呵呵,真会说话啊!说的恭敬一些。” 李慢侯又慢条斯理道:“皇上万岁。” 书生摇头:“还是不够恭敬。打!” “皇上万岁。” “不够恭敬。给我打!跟我说,皇—上—万—岁~万万岁!” “皇上万岁,万万岁。” “还是不行。再打!换一个,说,海晏河清!” “不说?打!” “海晏河清。” “继续说。” “海晏河清。” …… 李慢侯不知道这个书生是谁,被这个书生逼着说了一早上,什么海晏河清,江山永固,四海升平之类的成语。李慢侯开始不耐烦,但稍微不如意就挨打。后来也只能配合,但还是挨打,因为总有一些词汇他的语气或者口音还是不对,不是故意,而是一时改不过来。 下午突然又来了两个侍女,她们开口又要眼泪,这次李慢侯长了心眼,拼命反抗,坚决不愿意让家丁又戳他的眼睛。几人几乎扭打起来,吓的两个侍女花容失色,尖叫着跑到了门外。 李慢侯身材高大,拼尽全力反抗,即便是四个家丁,一时间也无法制服他,反倒是互相冲撞下,几个家丁被铁链、镣铐砸伤,终于家丁似乎放弃了,放开了李慢侯。不一会儿有人来送饭,三个家丁坐上桌吃饭,一个家丁拎着食盒送到李慢侯这里,一边打开食盒一边感叹,说李慢侯吃的比他们的都好。 一番搏斗,李慢侯此时也是又累又饿,看着家丁打开的食盒,也不自觉被其中一只烧鸡给吸引住了。家丁递过来一个馒头,李慢侯看了他一眼,见他眉目诚恳,于是顺手接过,家丁又递过来一双筷子,李慢侯接过筷子,感觉戴着手套不方便,正考虑要不要把手套脱掉,突然眼睛一辣。 又被袭击了! 只听家丁喊道:“快把盘子拿来,抹了盐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东京梦华 第七节 河伯娶媳妇 眼睛火辣辣的疼,对方用抹了盐的手袭击袭击他的眼睛,好歹毒! 李慢侯疼的大叫,眼睛睁不开,却能听到动静,四个家丁已经扑到了他的身上。这一次李慢侯疯了一样的反抗,而且毫无顾忌,手脚并用,并不是反抗挣扎,而是直接攻击这几个家丁。 以前偶有冲突,无非是李慢侯本能的自保,可是这次他是发怒,是泄愤。他不逃离,而是揪着一个人就打,也看不见,就劈头盖脸的砸下去。 几个家丁咋哇乱叫,却死死缠着李慢侯,突然一声清脆的响声后,他们放开了李慢侯。 李慢侯手脚乱舞,确认自己身边已经没有人,往后退到墙边。 眼泪不停的流,眼睛很痛,什么都看不清楚。 李慢侯突然很想哭,流下的泪已经说不上来属于刺痛的泪还是委屈的泪。 他突然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强,他经历过失败,承受过各种压力,可这还是第一次想哭。以前失败以后,他很快就能重新恢复斗志,可这次他却感到绝望。李慢侯领悟,他不是不能承受压力的人,他是一个不能承受委屈的人。他可以在失败的风险,破产的危机下话的力气都没有,用力张嘴想说话,可是喉咙发干,话到嘴边只发出呵呵的声音。 侍女十分焦急,根本听不清任何话语,她都贴在李慢侯的嘴边了,依然听不清。 稍微折腾一番,感觉自己又开始发晕。 这一次什么时候昏过去的也不知道,昏昏沉沉的时候,隐约感觉到有人往他身上浇水。 不太清晰的思绪转动中,只产生了“宋朝人真恶毒”这样的恨意。 醒来的时候,耳边传来一阵阵啜泣的声音。 左眼依然睁不开,可是右眼却已经能睁开一半了,身上也不热了,退烧了! 李慢侯舒了一口气,这才注意到隐隐传入耳中的声音,循声看去,一个小姑娘,十四五岁模样,身上穿着红色的布衫,襦裙,抱着腿蜷缩在墙角哭泣。猛一见这么一个一身红妆哭哭啼啼的女孩,李慢侯还惊了一跳。 “我要喝水!” 李慢侯喊了一声,他嗓子干的厉害,不止嗓子,感觉全身都干透了,好像一段枯木。 身上还是乏力,但勉强能动,他看到那姑娘没动弹,以为她没有听见,于是努力滚动身体,侧身看向姑娘。 大口吸着气,终于听不到哭泣声了。 转头看去,小姑娘在发愣,直勾勾盯着李慢侯,李慢侯对她道: “姑娘,可否给在下取些水来?” 姑娘还在发愣。 李慢侯嗓子干的厉害,已经不想浪费口气,努力喊道:“水!” 姑娘蹦了起来,在桌上端起瓷碗走了两步,又回去往碗里倒满了水,再次走过来,走到李慢侯窗前又愣住了。 此时李慢侯才看清她的脸,一个眉眼开阔,五官端正的女孩儿,头发很黑,有些发干,皮肤白皙,没有血色。她站在床边,身材矮小,大概一米五的样子。 李慢侯见她发呆,自己已经努力侧起身子,腾出一只手伸过来。 “把水给我。” 女子却慌张的将碗放在床边,然后仓惶逃到一边去了。 李慢侯一口闷干一碗清水,一股脑栽倒在床上喘着气。 喘匀了气,感觉身体恢复了一些力气,李慢侯这才慢慢坐起来,背靠墙壁,看着女孩。 发现女孩又返回了她原本的位置,却已经不哭了,但依然蜷缩着身体。 李慢侯道:“你不用怕。” 说完叹了口气:“我是不是长得太丑了?” 李慢侯摸着自己的脸,完蛋了,半边脸都肿着,心想是这副容貌吓到了姑娘。 他右眼也肿着,只能睁开一半,左眼肿的更厉害,眼角竟然还留着一些粘液,摸到这粘液后,李慢侯心里一紧,手指伸进嘴里,有些发苦。完蛋了!李慢侯开始害怕他的左眼会瞎掉。 “劳烦再给我倒些水!” 李慢侯对女孩说道。 女孩再次给他端来一碗水,放下水碗就又逃开。 李慢侯再次喝完,坐下慢慢休息,他身上发虚,不敢强行坐起来,继续靠着墙休息。 闲着无事,眯缝着半只眼睛,四处瞅了瞅,发现屋子里跟之前有些大变。 屋子还是那么大,长宽三四米的小屋,靠墙有一张床,中间有一张方桌。 方桌上有两只儿臂粗细的大红烛已经燃了小半,将不大的屋子照的通亮。李慢侯记得,之前屋里好像点的是油灯。自己的床也不一样了,以前是散发着馊味的破被褥,现在全换成新的,而且竟是大红色。李慢侯反应过来不对劲了,看向穿着红衣的小姑娘,更觉得有问题。 小姑娘依然缩在桌子那边的墙角,从他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一个发髻和一角衣袂。 “哎。敢问姑娘芳名?” 想问问姑娘情况,却发现还不知道女孩叫什么。 过了片刻,小姑娘才发出怯生生的回答:“金枝。俺叫金枝。” “金枝?金枝玉叶,好名字。你姓什么?” 李慢侯好似街头搭讪一般发问。 “姓金!” 李慢侯讪笑,问了一句废话。 李慢侯又道:“金姑娘,你坐在地上不冷吗?” 这可是隆冬时节。 女孩没答话。 “衣服都弄脏了。” 李慢侯叹道。 没想到这句话让小姑娘突然站了起来,紧张的左边扯扯右边看看,竟然再次抽泣起来。 李慢侯疑惑:“你哭什么?” 金枝哭着道:“俺把衣裳弄脏了!” 李慢侯实在不理解这女孩的脑回路,安慰道:“脏了洗洗就好了。” 女孩还是哭:“俺就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 李慢侯奇怪,金枝身上的衣服确实是新衣服,不过也算不上什么绫罗绸缎,就是普通的布衣。宋代的棉花还没有普及,只在西北、西南、东南等偏远地方种植,是从印度传过来的,宋人的布是麻织的,也分高低优劣,上好的细麻布可以织的非常美观,还有印花。蔡家的侍女大多都穿纺织精良的细麻布,而且都是素色的。金枝身上的衣服除了颜色外,跟蔡京家普通丫鬟穿的没什么两样,就是多了点印花,看着也不是什么高档货。 看女孩站在桌旁,心疼自己的衣服,李慢侯突然觉得这是一副很美的画卷。 “你坐下吧。跟我说会儿话。” 金枝摇摇头,看着李慢侯,神色中带着惊恐。 李慢侯取笑道:“怎么,怕我吃了你呀?” 结果金枝突然大哭了起来:“呜呜——不要吃俺。俺懂事!俺能干活,俺吃的少。求爷爷不要吃俺!” 李慢侯懵了,这是什么脑回路? 连忙劝了几句,但这丫头就是一个劲的哭,哭的人心烦。 李慢侯大声道:“住嘴!” 哭声戛然而止。 李慢侯这才问道:“你怎么这么傻,我说吃你是玩笑,怎么还当真了?” 真没见过这么傻的姑娘,三岁小孩恐怕都不会信这样的玩笑吧。 金枝却很认真的说道:“他们都这么说。” “他们?谁说的?” 李慢侯有些傻眼,谁骗这么单纯的丫头? 金枝道:“是府里的姐姐妈妈们说的。” 李慢侯笑道:“傻姑娘,他们骗你的。” 李慢侯严重怀疑这女孩智商发育有问题。 金枝却道:“没有骗我,是道君爷爷要用我祭你。” 李慢侯越来越迷糊,感觉好像自己生病期间发生了什么。 疑问道:“道君爷爷是谁?你细细跟我说来。” 接着小丫头从头到尾对李慢侯说了一遍,一个只有书中才有的诡谲故事,缓缓进入李慢侯耳中,而他还是这故事的主角。 原来李慢侯已经生病三天了,期间换了三波家丁,几十人被打了板子。之前那四个弄伤李慢侯眼睛的家丁,甚至被打断了腿逐出了蔡府。 蔡京请了汴梁城不少名医来看过,都一筹莫展。这时候有人出了一个主意,请远近有名的道士来看看。一个道士就出了这么一个馊主意,说鲛人也是水神,自古就有祭祀河神的惯例,经过道士推算,认为需要用符合生辰八字的处女来献祭,才能让鲛人好起来。蔡府的能量很大,只用了一天时间,竟然就让他们在附近的乡下找到了这样的姑娘。 这个姑娘就是金枝。 金枝到了蔡府,一开始没头没脑,任人摆布。后来一些府里的丫鬟、老妈子给她打扮的时候,才叽叽喳喳说是要把她献给河伯爷爷。之前蔡府的人说,是给府里的少爷找小妾的,金枝一直以为她是来给人做小的,结果是献给河伯。 金枝家就住在河边,是一户渔家,自然知道河伯,整个黄河流域的渔村,大都有祭祀河伯的习俗,只不过早不用人祭了。祭祀给河伯后会怎么样,没人知道。金枝好奇问那些丫鬟婆子,那些人也多嘴乱说。 这些人的说法,吓坏了金枝。因为李慢侯被关进蔡府,已经过去了十几天,尽管蔡京有意保密,可是蔡府后花园关了一头怪物的消息还是在蔡府下人中间流传开来。由于封锁,反而让消息传得更加邪乎。 因此有的丫鬟说,根本不是什么河伯,就是一头水鬼,青面獠牙会吃人的。当然也有人说是鲛人,可没几个丫鬟知道鲛人是什么。总之听到金枝耳中的秘密就是,她要么嫁给河伯当媳妇,要么被喂给水鬼或者鲛人之类的怪物吃掉。 听完这些故事后,李慢侯心里真是五味杂陈,既感慨,又可气,既羞耻,又愤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东京梦华 第八节 温暖的阳光 李慢侯没想过,他竟然成了蔡京眼里的宝贝。换位思考一下,他很能理解这种情况,假如一个现代的权贵,碰到一个流落地球的外星人,肯定也会当成宝贝一样,物以稀为贵,还可能会以此取得极大的利益。 在蔡京眼里,李慢侯现在就是这样一个奇货,从水里捞起来的鲛人,而且还会说话。李慢侯联想到蔡京的所为,他甚至能够猜测到蔡京会把他当成奇珍异宝献给皇帝。古代的奸臣不都是这样的吗,清朝电视剧里和珅不也给乾隆进献过瑞兽麒麟吗? 没想过,但能想象,可想象不到蔡京竟然宝贝鲛人到这种程度,可以打断自家四个家丁的腿,或者说想象不到古代下人的地位如此低下,恐怕跟奴隶制时代的奴隶没多大提高。 想到这些情况,李慢侯是又气又恼,他不由得感觉到自己就好像女王怀里的卷毛狗,地位甚至比普通人还高。可他根本不想用这种“高贵”来得到任何好处,想一想都让他觉得羞耻和恶心。 他是人,不是畜生! 至于故事中的其他部分,就让李慢侯感到好笑了,把他当成河伯一样的水神,还要给他娶个媳妇,一股滑稽感油然而生。 不知道沉思了多久,噼啪一声,一个灯花爆裂打断了李慢侯的沉思。 看着怯生生偷看自己的金枝,李慢侯苦笑道:“你别害怕。俺不是河伯,也不是怪物,不会吃人的。” 金枝还是有些害怕,但却没有刚才那么恐惧了,已经有胆子好奇的打量李慢侯的脸。 李慢侯突然感觉有些饿了,想喝碗稀饭。 “俺想喝粥!” 他对金枝道。 金枝楞了一下,马上往门外走去,走出门片刻就又回来了。 大概过了不到一个小时,敲门声响起,金枝跑到门口,端回来一碗热腾腾的米粥。 大米粥,连个咸菜都没有,李慢侯接过来,连筷子都没用,就着碗沿喝起来,喝了小半碗就有些饱了,大病初愈,胃口并不是很好。 这时候才看到金枝一直盯着自己,猴头不时蠕动。 李慢侯好奇:“你没吃饭?” 金枝不说话,李慢侯把碗递给她:“你不嫌的话,就吃点?” 金枝接过碗,立刻坐在桌边,碗都没有放下,呼噜呼噜将一大碗米粥吃了个干净。 看着她吃饭,李慢侯突然感觉到,人还是活着好。 肚里有了米,身体却有了困意,李慢侯慢慢躺下,平躺在床上,打算休息片刻,结果竟很快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清晨。 身体清爽了很多,右眼已经能基本睁开了,眼角还有些干涩,但视力已经完全恢复,随手摸上去,发现右半边脸彻底消肿。可是左半边脸还有些肿胀,尤其是左眼部位,依然胀痛,眼睛完全睁不开,试图用手拉开眼皮,稍微一碰就痛的厉害,眼角流下粘滑的液体,让他担忧无比。 “你的眼睛伤了?” 一个声音把李慢侯拉回现实。 他看到金枝站在床边一米远处,一脸的倦意。 有些同情,他昨夜疏忽了,竟然没想过这个小女孩要睡哪里。 问道:“你一晚上都没睡?” 金枝点点头:“外面的大爷嘱我好生照看你呢。” 外面有人?理所应当! “我想起来,扶我一把。” 李慢侯说道,开始起身,比他想象的要容易,身体恢复的速度超过他的预期,或者他高估了疾病。 金枝并没有伸手,李慢侯自己就起身了,也没有责怪这个还有些害怕他的小女孩,蔡京府里的家丁,尚且需要数日才能习惯跟他亲近,更何况一个乡下来的小女孩。 刚坐在床边,金枝就忙活起来,端过来一面金黄色的铜盆,里面有干净的水和手巾。 摸了摸水还是热的。 “热水哪里来的?” 洗了脸,拧干手巾擦了擦,李慢侯问道。 金枝道:“早上大爷们送来的。” “光送热水了?没送吃的?” 李慢侯感觉自己的身体恢复了正常的饥饿感。 金枝道:“大爷们说了,老爷你醒了就叫他们。” 李慢侯摇摇头:“不用叫他们进来,叫他们送些吃的来就成。” 金枝点点头,迈开腿大踏步走出去。 李慢侯饶有兴趣的看她走路,发现很自然,跟21世纪街头上见到的普通姑娘没什么两样。宋代已经有缠足的习惯,这些天李慢侯偶尔也看见过几个侍女,从她们偶尔露出裙外的鞋子分辨不出她们是否缠足,但她们走路的姿态都不太自然,步子很小,频率固定,要么受过训练,要么就是缠过足。 金枝这个渔村的女孩,显然没缠过足,更没受过大户人家的训练。 如昨晚一般,金枝很快就转身回来,站到旁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李慢侯则用手轻轻摸着左眼,心事重重。 看到金枝的别扭,看了眼桌上的铜镜,这铜镜大概也算是结婚用具吧,以前是没有的。 “把那镜子给我拿过来。” 金枝有事干,反而显得更开心一些。 果然,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跟想象中一样,原本俊俏的脸变得猪头一般。不过下巴尖了许多,这些天恐怕瘦了不少。胡子也有些长了,浓黑的胡茬,加上扭结的头发,让李慢侯发现自己脸上出现了一种自己从未见过的野性。 最后看着肿胀的如同一个鹅蛋般的左眼,李慢侯不由叹了口气。 自己的左眼肯定有严重的炎症,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时代,这是十分危险的,为此掉命都有可能。假如眼睛瞎了,会是什么样子? 李慢侯对比着铜镜中的脸,不由想象以后的样子。 送饭比昨夜快了很多,只等了半个小时左右,敲门声就响起来了,这次不用李慢侯吩咐,金枝自觉地跑去门边,拿进来一个硕大的食盒,需要她两只手拎起来。 拎到了桌上,看向李慢侯。 李慢侯点点头:“打开吧。” 边说着,自己慢慢下地,身体有些踉跄,还是有些发虚。 但站起来适应一下,还是能站得很稳,金枝就愣愣在那里看着,也没来扶一把,不知道是没颜色,还是害怕。 食盒已经打开,七八样吃食摆在桌上。 李慢侯坐在椅子上,金枝还站在一旁。 “坐下一块吃吧!” 金枝摇摇头。 “坐下!” 李慢侯命令道,她这才绕过另一边,拘谨的坐在对面。 主食是馒头,两个盘子里放了八个馒头,菜也很丰盛,有白菜,豆芽,鸡蛋,还有一盘羊肉,一盘丸子,还有一大碗鸡汤。 金枝给李慢侯盛了汤,然后又坐下不动,李慢侯又看到她喉头蠕动的情形。 “吃吧!” 李慢侯道。 金枝这一次没有扭捏。 李慢侯发现她吃饭的时候,就完全没有了之前的拘谨,大口咬着馒头,吃的十分豪放,不由得让别人都跟着胃口大开,只是她筷子只往白菜盘子里去。 李慢侯以为她还是太拘谨。 “吃这个,羊肉!” 李慢侯给金枝夹了一筷子羊肉。羊肉是切成条炒的,带着淡淡的膻味,让李慢侯知道是羊肉,他并不很喜欢羊肉,因为不喜欢那种膻味,哪怕是草原上的羊羔,也总有一丝微微的腥膻。 宋代丢失了西北和北方领土,牛羊稀缺。民间肉食主要是猪肉,每年赶着数十万头猪跟北方的辽国人换羊肉吃。因此羊肉算是进口,价格高昂,一般只有达官贵人家才吃得起。牛肉就更罕见了,宋朝律法中,杀牛是犯法的,即便达官贵人家都极少吃牛。 “鸡蛋。丸子。” 李慢侯又给金枝夹了两筷子。 突然金枝的豪放消失了,她小心的夹起一块羊肉,放到嘴里咬下一小半,将另一大半放回碗里,然后及其认真的咀嚼起来。 那种认真,如同在进行一种神圣的仪式。 “好吃吗?” 李慢侯喝了一口鸡汤,然后问道。 金枝默默点了点头,继续咀嚼着。 李慢侯看她流下了眼泪,不由笑道:“有这么好吃,都吃哭了?” 说着自己也夹了一块羊肉放到嘴里,却险些吐出来。 没有花椒、辣椒的情况下,只靠着盐、少量胡椒,葱姜蒜等物,实在无法想象如何对抗膻味。 强忍着咽下了那口肉,然后对金枝道:“喜欢吃就多吃些。” 说着将将一盘子羊肉,端起来都拨进了金枝的碗里。 金枝突然哭了,哇哇的哭。 李慢侯郁闷了:“放心吃,这不是断头饭,别想多了。我不会吃人!” 金枝边哭边道:“等我吃完了,你吃我我也愿意。俺从来还没吃过肉哪!” 突然,李慢侯沉默了。 就着鸡汤,默默吃起馒头,不时夹点蔬菜,一顿饭楞是没有吃出任何味道。 金枝却彻底放开了,不用李慢侯给她夹菜,筷子频频,很快风卷残云一般,一桌子饭菜都吃干净了,接着打了一个饱嗝,有些害羞的低下头,见李慢侯放下筷子,金枝乖巧的开始收拾。 食盒装着吃干净的碗碟送了出去,回过头来,金枝坐回了桌边,李慢侯则坐在床边。 看着金枝不停的打哈欠。 “来床上睡会吧。” 金枝抬头看着李慢侯,看了半天,默默站起来,爬上床,缩到角落,蜷起身子。 很快发出了微弱的鼾声。 李慢侯小心的将红被给她盖在身上。 就这样听着她的鼾声,心想不知道这女孩多久没睡了。 李慢侯下床在屋里慢慢转着,活动着身体。 累了就在床边坐会儿,金枝的鼾声不大,很平稳,毕竟是孩子,任何环境,只要睡着了,都一样香甜。 一会儿李慢侯竟然也有了一些困倦,他慢慢上床,在金枝脚下,慢慢的半躺下,想打个盹儿。 一个梦都没做,噩梦也没有,好梦也没有。 脸上的冰凉将李慢侯惊醒,猛地起身,吓了眼前的金枝一跳。 她此时手里拿着一个手绢,呆立在床边。 “这是什么?” 李慢侯问道。 “奶!” 说完还一指桌上的一个瓷碗。 “哪里来的?” 李慢侯问道,宋朝人喝牛奶或者羊奶吗?他真不知道。 金枝道:“府里一个奶妈哪里求的,我缠了她半天,给她说了半天故事,才肯给我。” 人奶! 李慢侯一愣。 金枝接着道:“我们村二牛去年眼睛被火星子打了,就是我三婶的奶给他洗好的!” 李慢侯突然想起一个偏方,焊工师傅的眼睛被打后,好像也是用这个办法去处理。 他心想也许人的奶中有某种消炎的成分,毕竟婴儿的抵抗力是非常差的,母乳中带着母亲体内的一些消毒消炎成分也很有道理。 想到这里,李慢侯点点头,示意金枝继续。 他还很积极的配合,自己用力将眼皮稍稍拨开一些。无法全部扒开,眼皮好像长在了一起一样,稍一用力就非常疼痛。不过洗完之后,眼睛就舒服多了,感觉到一股凉意。 李慢侯突然想出去。 自顾自走向房门,推开门,阳光明媚,不由闭眼。 踏出门槛,左右共八个拿着哨棒的家丁紧张后退,将李慢侯围起来。 他们如临大敌,李慢侯神态自若,往左边转去,靠着墙坐了下去。 太阳照在身上,非常温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汴京之围 第一节 鲛人大爷 一个不大的小屋,长宽四五米,正面对着一片水池,这小屋正是看守花园的园丁屋子。 有八个手持哨棒的家丁,远远的站着。 屋前墙角下,一个黑色皮囊,胸前挂着一个球状器皿,脚上长蹼的“怪物”,浑身上下只有一个脑袋像人,正席地坐在墙角晒太阳。 一个家丁站在堤岸上,遥望一番后,匆匆快步走来,径直奔向屋前,距怪物三步外。 躬身作揖:“爷爷,你老歇的如何了?” 怪物伸了一个懒腰,睁开一只眼,看了一眼家丁,家丁顿时后退一步。 这怪物长得确实吓人,左眼如鹅蛋一般,睁开只露出一条缝,有血红色。 “歇好了!” 怪物说气话来到挺和气。 家丁笑道:“那给您老打开?” 怪物点点头,家丁马上上来,掏出钥匙,打开怪物脚上的镣铐,脖子上的项圈。 接着让到一边,任由怪物从他身前走过,径直走到不远处,长着一排柳树的岸边,一个鱼跃跳进了水中。 家丁看到那怪物下水后,松了一口气。看守这怪物可不是什么好活儿,好活儿也轮不到他们哥几个。在这座诺大的的相府里做下人,不是看着那么简单的。前面几个兄弟,就是因为没看好这怪物,结果先是让怪物打了个半死,回过头来还被蔡老相公打断了腿赶出了府。 此后府里没人敢接这活,也就是他们几个最没地位,没背景的家丁被赶来做这种苦差。 名曰看管,哪里敢看,哪里敢管?只敢小心翼翼的伺候着,但求不惹恼这怪物就是了。 小屋的门此时突然开了,走出来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抱着一床红被褥。 家丁赶紧凑过去:“小娘子辛苦,这等杂事,让小的们干就是了。” 家丁说着就想去帮忙。 小娘子羞怯的低头:“不敢劳烦张大爷!” 家丁赶紧回话:“不敢不敢,您喊小的张三就行了。” 小娘子没有答话,低头匆匆跑去了前面,大柳树上有一根晾衣绳,她是出来晒被子的。 张三看着小娘子,心里暗道,这相府里就是怪事多。 前几年听说老相公一个孙媳妇遇了邪祟,每天黄昏,浓妆艳抹,端坐房外,好像等什么人。等一会儿就回房,接着外面的人就听到里面嘀嘀咕咕,好像跟什么人说话,一说就是一夜。然后白天这孙媳妇就一直昏睡,直到黄昏。看到家里人,甚至自己的孩子,都不认识。 老相公请便名医也看不好,无奈请来了宝箓宫的张天师,这才知道是遇到了妖物。最后张天师在房梁上抓住了一只猿猴,老相公请天师杀了妖猴,天师说妖猴在天上有人,杀了会惹祸,只能流放,最后老相公请天师带走了妖猴。 张三他们看管的这个妖物,说是一只鲛人。但听闻是河里抓来的河伯,也有说是龙种,说是水猴子的。 说来也奇,蔡家的管家去岁去南方采办花石纲,回到汴京之时,平地起风,船竟沉了。水工们无论如何都捞不起坠落水中的花石,最后拉上来一头鲛人,就给带了回来。 这鲛人进了蔡府,不久就跟看守的家丁起了冲突,接着就病倒了。蔡老相公也是求便了名医,甚至宫里的太医都来看过,也治不好。和尚、道士也请了几十,做了水陆法事,都不见好。最后还是请来了宝箓宫的张天师,最后给鲛人娶了一个媳妇,不出三天,竟好了。 这些奇事,老相公严禁外传,可府里都传遍了。一些王孙公子也有所耳闻,这几天频频登门,想要一瞧鲛人真容。 “哥哥。鲛人大爷可游走了。” 另一个家丁此时站在河岸上大叫。 张三恼道:“喊什么!小心跟着就是了。” 说完他也跟了过去,看着鲛人已经游到了水池中央,他招呼手下远远的沿岸边跟着。 这水池很大,像一个弯月。鲛人大爷说这是一个胃,在胃打弯处,有一座亭子,三面环水,常有文人豪客,相公的故交好友来这里赏玩,最近就更热闹了。 张三此时就朝着亭子慢跑过去,鲛人大爷肯定会来亭子这里的。 果然远远看着鲛人时而在水面,时而进水下,在池子中央的假山游了一周之后,朝着亭子游来。 亭子里挤满了人,都是一些年轻的公子哥,但这些公子哥可不能得罪,根本得罪不起,就是蔡老相公,小相公都得当大爷一样捧着。这些人中,可有的是凤子龙孙! 张三跑到亭子旁就停下,亭子四周不但有家丁护卫,还有带甲的将军,执刀的武士,可不是他这样的人能上的去的。 亭子在一处高台上,有阶梯可以下到河岸,岸边有一处码头,码头上停着画船。 张三直接下了码头等候。 刚到下面,就听到亭子里一声喝彩。 张三没有回头,反而看向水面,果然看见鲛人翻了个身,打出了一朵大大的浪花。 他也忍不住叫了一声好! 可是鲛人就这样钻进水中,再也不出来了。 张三不由着急,此时亭子上竟也传来一些叹息,张三回头看去,几个公子、侍女趴在亭子的栏杆上看着水面,看了一会不见鲛人出现,失望的退回亭子里。很快亭子里就又响起欢快的声音还有女子的娇笑声,张三艳羡不已,大丈夫就该活成这样。 张三看到公子回亭子里玩乐,还剩一个女子却趴在栏杆上眺望。 这女子穿着银粉色的锦衫,下面是沉香色的襦裙,头上打着高高的发髻,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竟在相府抛头露面。 这个“小姐”许久也见不到鲛人从水下上来,急的直跺脚,突然水上翻开一朵莲花,那鲛人再次出现,而且就在岸边不远。 “小姐”不由惊呼:“王爷快看,出来了!” 亭子里一个华服公子正在喝酒,四周几个蔡府的丫鬟殷勤服侍。 桌子上摆满了美酒佳肴,公子却没动筷子。 听到“小姐”惊呼,公子站起来,返回栏杆观瞧。 见鲛人不但游出水面,而且往亭子下的岸边游来。 “他会上来吗?” 公子问道。 “可不敢上来。这孽畜凶顽的紧!” 旁边一个侍女立刻回答,同时不忘向公子抛一个媚眼。 “他吃什么?” 公子问道。 “饮食起居,一如常人。” 侍女再次答道。 “把那个,那个胡饼拿过来,让我扔下去!” 公子急忙道。 侍女却道:“回王爷。那畜嘴刁的紧,自言不是嗟来之食,扔下去的吃食他是不吃的。” 公子惊奇:“他还会说话?” 侍女道:“进府前尚不会,进府后才学的。” 这时候那个“小姐”装扮的女子插话道:“王爷有所不知。鲛人虽能说话,却不甚雅,颇为粗俗!” 越说被称作王爷的年轻公子就越是好奇。 看着那鲛人都趴到了岸边,却没有上岸,岸上站着的一排军士,如临大敌。 年轻公子倒是很想下去近距离看看传说中的鲛人是什么模样,他倒也不害怕,可是蔡府的家丁护卫都不允许,他虽然是王爷,却也不太敢在蔡府造次,毕竟蔡京当了几十年相国,四起四落,如今虽然下野,可大多数王公贵族都认为蔡京随时都可能重新复用。 看到了桌上的佳肴,“喂食”小动物的那种兴趣又被勾起来。 年轻公子指着桌子道:“挑两样吃食给他送下去。” 一直殷勤的侍女这次却不应承了,低头不语。 “让我去吧!” “小姐”说道。 公子倒是无所谓:“也好。” “小姐”很快挑了几样菜,快步跑下了亭子,公子一直趴在栏杆上看着下面。 公子昨日才从自己妹妹的信中,得知蔡老相公家抓了一头鲛人,有趣的紧,今天特意递了拜帖,来府里看新奇的,可惜却无法近距离接触,颇有些羡慕的看着那个“小姐”。 “小姐”拎着食盒,已经到了岸边,蹲下身子轻声叫道:“李慢侯。你饿不饿?” 她脚下的岸边,趴着一个圆滚滚的,阳光下泛着乌光的大脑壳,身上通体黑色的皮囊,这正是众人口里的鲛人。 只见这鲛人伸出一只“爪子”,在脑后摸索了一下,突然头上的脑壳就掉了下来,挂在胸口,露出了一个与人没什么两样的脑袋,一只眼睛肿的像鹅蛋一样,另一只眼睛却跟人没两样,甚至比一般人更有神采。 “张喜儿!” 鲛人果然会说话,开口说话,跟常人没什么两样。 “你还记得我?真灵性!” 张喜儿颇有些高兴,这个鲛人真有趣,叫他鲛人他很不高兴,非让别人喊他名字,叫他李慢侯这样的怪名字。 李慢侯不由苦笑,记住一个人名就算聪明了?人类在智慧方面太过于双标,一条狗会算简单的算术就被人惊奇无比,可一个孩子背不出乘法表就会被当做笨蛋。李慢侯被夸灵性,却一点也不高兴,因为这意味着别人没将他当人。 李慢侯当然不是鲛人,他就是一个人,身上的黑色皮囊是他的潜水服。可任由他如何解释,却没人相信他就是一个人,他甚至猜想这一切都是蔡京这样的权贵有意而为。毕竟一个普通人的价值,在他们这些人眼中,哪里比得上一个传说中的生物。 “有牛肉啊!” 李慢侯看着张喜儿从食盒里拿出菜肴,竟看到了一叠酱牛肉。 要在宋代吃到酱牛肉可不容易,因为这属于非法,大宋律法中杀牛可是重罪。 蔡京这样的权贵,一般吃的肉食主要是羊肉,猪肉那是给下人吃的。可问题是,李慢侯受不了羊肉的腥膻,草原上的羊羔肉他倒是喜欢,但其他羊肉就有些接受不了。 “还有鲤鱼呢!” 说着张喜儿端出了一盘红烧鱼。 接着递给李慢侯一双筷子,李慢侯接过来,就趴在岸边吃起来,半个身子还在水里。 他一边吃着,就听见张喜儿聒噪起来。 “你前天讲的那个猪八戒如何了?最后娶到嫦娥没有?” 李慢侯只顾着吃,懒得回答。 前天晚上的时候,他就像今天这样,被带到水塘里让一些权贵当猴儿看。当时张喜儿就在。 还是张喜儿给李慢侯送吃的,并好奇的跟他说话,非缠着李慢侯问东问西。李慢侯见张喜儿是第一个第一次见他不害怕,误以为张喜儿没将他当成怪物,就跟她说了会话。可这丫头是个话痨,问起话来没玩没了。 当时李慢侯仰头看见亭子里一个绝美的少妇,头顶上还有一轮明月,忽然有感而发,给张喜儿讲了一个天蓬元帅追嫦娥到广寒宫的故事,一直说到天蓬元帅因此被贬下凡间投胎变成猪八戒的故事。 李慢侯以为故事到这就讲完了,没想到张喜儿还会来追问。 不由叹道:“天蓬元帅都变成猪了,嫦娥能看上他?” 张喜儿道:“可是我家小姐说了,天蓬元帅那么痴情,嫦娥一定会感动的。” 李慢侯不由一愣,他还真没想过,猪八戒的痴情能感动嫦娥? 感慨道:“你家小姐真够傻的!” 张喜儿突然站了起来,怒目圆瞪:“你。你无礼!胆敢这样说我家公,我家小姐!” 李慢侯抬头瞥了一眼她气急败坏的样子,没搭理,继续大口吃着牛肉和鱼,他继续补充营养,恢复身体。 张喜儿见李慢侯不理她,闷哼了一声,质问道:“你讲是不讲?” 李慢侯道:“我为何要讲。” 张喜儿冷哼一声,有些气急,却没办法,蹲下来身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 “喏。我家小姐赏的,你讲了,我就给你!” 李慢侯眼睛一亮,一个头顶荷叶,活灵活现的小童子,白玉雕刻的,巴掌大小,他见过类似的宋代玉器,还没有这个童子大呢,就可以收藏在故宫。 这是无价之宝啊! 当然要讲了,不但要讲,而且要讲的小姐满意。 于是李慢侯斟酌言辞后讲道:“天蓬元帅被贬下凡间后,嫦娥仙子异常懊悔。后亦私下凡间,化名夏雨荷,与天蓬元帅隐居于大明湖畔,厮守终身!” 听完张喜儿一脸犹疑:“大明湖在何处?” 李慢侯漫不经心道:“在江南!金秋桂子,十里荷花,斯美矣!” 李慢侯完全是在胡扯,一心只想将小姑娘手里的玉坠骗到手,于是讲完就伸出手去。 张喜儿半信半疑的将玉坠放到李慢侯手里。 李慢侯立马缩回手,生怕被人拿走一般,放在眼前看了一眼,果然是上好的白玉,宋代人对玉的追求就一个字:白!果然是难得一见的珍品,背面还有两个字“柔福”,心想应该是吉祥语,也不多想,直接扔自己头盔里,落袋为安嘛! 此时一直在一旁小心翼翼伺候的张三看到李慢侯吃饱喝足了,还得了赏,小声问道: “爷爷,咱是不是该回去歇着了?” 这大爷,还是早点回去让人省心。他几个兄弟,现在都散落在水池四周,生怕这大爷一不留神跑出水池闹出什么事来。他闹出事来不要紧,张三他们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万一也给打断腿赶出府去,还不如死了。 李慢侯出奇的好说话,连忙点头:“是该回去了!” 说完立刻爬上岸,在紧张戒备的护卫注视下,大摇大摆沿着岸边往回走去。 脚上有脚蹼,走路很不方便,但也比在水里游回去要省力气的多,他现在不想浪费哪怕一丁点多余的力气,多浪费一丝体力,逃出去的机会就小一分。 张喜儿看着李慢侯的背影,还在回味着猪八戒跟嫦娥隐居大明湖畔这个故事,总觉得自己好像被骗了。 亭子上,贵公子还扶着栏杆看着鲛人。看到这鲛人身材十分高大,走起路来颇为滑稽,他现在确信这果然是一头鲛人! 张三小心的跟在李慢侯身后,一边向各处的兄弟挥手,示意他们赶紧往回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汴京之围 第二节 河伯之妻 蔡京家的池子真大,从半腰处走回去,就用了半个小时左右。 所有的家丁都赶了回来,张三捧着项圈到李慢侯身前,谄着脸一副为难状。 “爷爷,您看?” 李慢侯点点头:“套上吧!” 被人当狗一样,套上项圈、锁链,当然很耻辱。如果李慢侯打算一辈子住在蔡京府里,他早就反抗了,但他心里想的是逃走,就愿意暂时配合这些家丁,麻痹他们。 项圈套上了,脚镣也戴上了,铁链拴在门前马桩的铁环上。铁链足足有十米多长,不影响李慢侯在屋里的任何活动,甚至还能走到屋外去晒太阳,但这又能如何,依然跟狗一样。 套上铁链之后,李慢侯才进了屋,屋内此时只有一个女人,这正是李慢侯的新婚媳妇,名叫金枝,是城外一家鱼户的女儿。 自从娶了媳妇后,家丁们就没进过他的屋子,因此每当被关进屋子里时,李慢侯反倒感觉到自由。可家丁们不在屋里日夜看守李慢侯了,这个女人却日夜相伴左右,按常理,这女人不值得信任,但李慢侯却对金枝十分信任,无话不谈。 “老爷回来了!” 推开门的时候,金枝就在门后候着,见李慢侯进屋,盈盈屈膝问候。 “你这跟谁学的啊?” 李慢侯道。 金枝道:“奴家跟府里的小姐学的!” 李慢侯赞道:“就是该多跟府里的少爷、小姐亲近。” 仗着河伯之妻这种神秘身份,金枝在蔡京府里颇有一些神秘感,这种神秘感有时候可以跨越上下尊卑,往上,蔡京家的主子们不会将她当成下人,往下,蔡京家的下人们又不会将她当成主子,因此上下和谐,很利于沟通。 金枝嗯了一声,接着道:“老爷,该洗眼睛了吧?” 李慢侯嗯了一声,然后走到床边躺下,金枝端来一个碗,用手绢蘸着,将冰凉的奶轻轻滴进李慢侯的左眼。 左眼现在好多了,虽然还肿着,但已经能够睁开一条缝,让李慢侯欣慰的是,透过那道缝隙,他看得见光,这说明他眼睛没坏。 这已经是第四天了,除了第一天,是金枝私下去府里奶妈处求的奶,后来都是李慢侯开口让家丁准备的,蔡府不缺奶妈,也就不缺人奶,他们还当这是李慢侯的特殊癖好呢,每天都给准备,一天三顿按时送来。 一边洗着眼睛,一边说着话。 “金枝,今天府里来贵客了,你听说了没有?” 金枝道:“奴家正想说这事呢,听说来了个王爷,叫什么参王!听着像个药名。” 李慢侯也笑了,宋朝还有这么个王爷? 突然他一愣,还真有!不过此莘非彼参,是莘王,不是参王! 莘王赵植,宋徽宗第十二子! 想到这里,李慢侯都顾不上洗眼睛了,一咕噜翻身坐起。 “发财了!得了个大宝贝!” 他马上想起了今天张喜儿给他的那个玉坠儿,难怪他一直觉得张喜儿这个名字熟悉,感情这是历史上留下过姓名的人物。 “什么大宝贝?” 金枝好奇道。 李慢侯给她看那玉坠后面两个字:“瞧瞧,柔福,这是公主,现在叫帝姬了。这是柔福帝姬给的宝贝啊!” 一个莘王让他想很多不相关的线索联系了起来,史书中这个张喜儿是柔福帝姬的侍女,柔福帝姬跟莘王赵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都是是宋徽宗宠爱的懿肃贵妃王氏所生。王贵妃本是宋徽宗生母向太后身边的女官,宋徽宗没继位前,常去太后跟前请安,太后总是派王贵妃和另一个郑姓侍女服侍,久而久之眉目生情,都被太后看在眼里。宋徽宗即位后,向太后将郑氏和王贵妃都赐给宋徽宗,郑氏后来被封为皇后,王贵妃被封为贵妃。宋徽宗一共封过四个贵妃,只有王贵妃头衔前带有懿肃头衔,其他贵妃只是贵妃,因此最为尊贵,可以说是皇后之下第一后妃。 因为宠爱王贵妃,所以王贵妃为皇帝生下了三子四女,长到成年的有两子两女,老大叫赵楷,是宋徽宗第三个儿子,仅比太子小一岁,他其实是二皇子,因为老二夭折了。赵楷被封为郓王,是宋徽宗最宠爱的儿子,因为他的性情跟宋徽宗最像,非常有才华,琴棋书画精通不说,文章写的极好。曾化名参加科举,竟然高中,被送到了宋徽宗面前点状元,宋徽宗看出是儿子所作,才刻意没有点他做状元。但赵楷的状元之才却不假。 这样一个宠妃的女儿,一个最得宠皇子的小妹,柔福帝姬身边自然不缺宝贝。 看着玉坠儿,李慢侯心里感慨,难怪是能被故宫收藏的宝贝,原来是宋朝这个中国古代最富庶的王朝公主的东西啊! 别说传到一千年后,即便是现在,恐怕也能值不少钱。 金枝看着玉坠,疑问道:“老爷。这能换两头牛不?” 李慢侯苦笑道:“两百头牛都不止。” “老天啊!” 金枝吓了一跳。 “那老爷你可收好了,别弄丢了!” 李慢侯却直接递给金枝:“你收着吧。” 金枝不敢接:“老爷我怕。” 李慢侯道:“你进出方便,找个信得过的人,全都换成金银!” 东西是好东西,李慢侯看到第一眼就喜欢,可再喜欢,也不如换成钱来的现实。他逃出蔡京府后,还得靠钱活着呢。之所以要换成金银,因为靖康之变就快到了,到时候整个开封的金银都会被北宋朝廷搜刮殆尽送给金军,那时候金银的价格会长成天价。 想到靖康之变,总让人心里隐隐作痛,而且明知即将发生却无力阻止,更是让人懊丧。 正当一幅幅靖康惨景开始在李慢侯脑中浮现的时候,突然敲门声响起。 金枝跑去开了门,进来一个白面书生。书生年仅二十出头,来汴梁求学,盘缠用尽不得已给人抄写为生,但颇有文采,被蔡京偶然结实聘为西席,为府里的少爷公子们开蒙。 “林先生来了!” 李慢侯打了个招呼。 林先生进屋后,微微颔首。 对李慢侯道:“兄台文章背诵的如何了?” 李慢侯叹道:“记得不多了,劳烦先生再给我念一遍!” 林先生也不客套,张口就道:“圣人弘德,远迈汉唐,直接三皇,比肩五帝。虽内有宋方乱国之宵小,顷刻间灰飞烟灭;外有金虏犯边之夷狄,亦必不战而屈……” 李慢侯接着一副认真的表情开始背诵:“圣人汉唐,三皇五帝,虽有夷狄,灰飞烟灭……” 显然他背的很糟糕,林先生也不气恼,不时纠正。但也背不好,如此过去了一个时辰,林先生告诉李慢侯今天就到这里,然后告辞离去。 自始至终,林先生都一副苦脸,从未变过,把郁郁不得志全写在脸上。不过李慢侯挺喜欢这个书生的,虽然他成天苦着个脸,教李慢侯背文章也漫不经心。但林先生是唯一一个相信李慢侯是人的,他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他既不相信李慢侯是鲛人,也不相信他是河伯、水鬼或者其他怪物,刚见面的时候,他就不怕李慢侯,一直到现在。 林先生教李慢侯背诵的,是一篇吉祥文字,是蔡京写给皇帝的。但要以李慢侯的口讲出来,文章中满篇都是对皇帝的颂扬,还有对皇帝最担忧的,金人南侵事件的预言,告诉皇帝说,女真蛮夷南下,一定会像之前宋江、方腊一样被轻易平定,不战而胜。 李慢侯很清楚,这是蔡京既要拍皇帝的马屁,又要宽慰皇帝的焦虑,等自己背熟了,就要去给皇帝背诵了。见皇帝本来是一件挺让人新奇的事情,可现在李慢侯完全不感兴趣,因此才装作总背不熟,拖延这件事。 好在林先生似乎对此也不认同,做事十分敷衍,倒也没有逼迫李慢侯。 “老爷,该进午膳了!” 林先生走了一会儿,有人送饭来,金枝摆开饭菜,招呼李慢侯。 吃完饭,金枝做起女红,李慢侯在屋子里活动,打起了长拳。 太阳西斜,金枝收回了晾晒的被褥,收拾床铺,之后又给李慢侯洗了一下眼睛,接着两人就睡了。 躺在床上,李慢侯的脑子里一遍一遍过着逃跑计划,将各种能想到的意外都进行预想,但越想越不踏实,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计划逃跑了,可每一次都会发生自己预想不到的意外。 越想越烦恼,以前是想不到的意外,现在却有了近在眼前的苦恼。 他跑了,金枝怎么办? 看着熟睡的娇妻,李慢侯陷入了复杂的思想斗争中。 李慢侯跟金枝成亲才过去三天,加上两人之间巨大的世界观差异,甚至连世界基本的认识都天差地别,沟通起来没半点共鸣,这种情况下,如果要说会产生什么至死不渝的情感,那是骗人的。 可偏偏李慢侯一想到自己一个人逃走,就有种虞兮虞兮奈若何的感觉。 项羽当你给虞姬说这句话的时候,虞姬拔剑自刎,霸王别姬。 李慢侯估计自己给金枝说了这句话,金枝也不会有任何反应,因为她大概率会听不懂。 怜悯! 恻隐! 李慢侯觉得自己之所以不忍心抛下金枝一个人逃走,肯定不是虞姬和霸王那样的痴情,更多可能是怜悯和恻隐之心使然,他逃走了,这个女孩就完了。 李慢侯可是亲身见识过蔡京这样的封建权贵有多恨,有多不把人当人,他跟几个家丁起了冲突,暴怒之下打伤了那些家丁,但平心而论,李慢侯都不想把那些家丁如何了,可蔡京事后打断了四个家丁的腿,赶到街上要饭去了。 可想而知,要是李慢侯一个人跑了,这个蔡京给李慢侯娶的媳妇,李慢侯一直怀疑是蔡京安排来监视自己的金枝会怎么样?恐怕被卖到青楼都是最好的结果。 不觉之间,李慢侯身上背负了道德的重负。 李慢侯听着金枝发出的轻微呼吸声,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渔家女,不识字,不聪明,很愚蠢,很世俗,他确信自己对这个女孩没有任何感觉,别说做夫妻了,就是普通朋友,都做不了,因为双方完全无法沟通,他们是活在两个世界的人。 如果李慢侯一个人逃了,金枝或许会受到惩罚,但那又如何,又不是李慢侯要惩罚她。如果李慢侯顾忌这些而不逃走,那么他们两个人难道一辈子都被囚禁在蔡京家,那还不如死了。 无论怎么想,李慢侯都觉得他一个人逃走是最现实,最理智的选择。 逃走的把握他还是有的,这几天借着去水池里表演的机会,他已经摸清了蔡家水池的情况,这水池不是死水,而是跟城外水系相通的。蔡京府靠近城西,护城河有水渠直接通往蔡家后花园,蔡家的画船甚至能直接从水池里开到城外的护城河。 汴梁城四水环绕,通过汴河往西北可以进入黄河,通过惠民河往西南沟通颖水,注入淮河;古汴河流向泗水,广济河通往梁山泊,流入济水,通过这些运河,东京汴梁城沟通了黄淮泗济水系,通过水路沟通了长江和黄河流域,这也是汴梁被北宋选为首都的原因。 对李慢侯则意味着,只要他逃进了城外的护城河,一定意义上等于进入了一个庞大的水系,不管是江南还是山东,他都可以逃。 唯一麻烦是,水池虽然有活水流入流出,但出入口设置铁栅,儿臂似得铁棍挡着水口,蛮力根本打不开,水口每天都有人看管,尤其是夜里,必设巡夜,主要是为了防贼。李慢侯要想逃出去,必须找机会绕过闸门,这不容易,但也不是绝对做不到,他发现白天的看守甚至比夜里还少,即便夜里,恐怕也不可能时刻有人守着水口吧。 脑子里琢磨着这些事情,慢慢有了困意,睡了过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汴京之围 第三节 沙扬娜拉 古人基本没什么夜生活,但这只是对普通人来讲的,对达官贵人来说,任何时代,都有丰富的夜生活,蔡京家显然属于这种权贵,而且是标杆,所以府里夜夜笙歌,并不稀奇。 虽然最近几个月,因为蔡京下野,以及突然爆发了战争,蔡京低调了很多,已经不再大摆宴席,但三五好友,官场朋党的聚会从来都没有断过。 但后花园开始热闹起来,却只是近几天的事情,因为入冬后天气寒冷,那些文人骚客们可受不了这个苦。当然冬天的花园确实也不好看,奇花异果都落了叶,满池子的荷花也早就败光了,连残存的荷叶都让下野的蔡京看着心烦,命人铲走,光秃秃一片,自然没人光顾。 就连蔡家的画船都冷落了好多天,落满了灰,但今日画船却开动了,去城外转了一圈,刚刚入夜就又返回了。 画船停靠在码头上,走下来一个丫头。非要让守夜的张三把鲛人带出来。 张三太为难了,苦苦哀求。他们兄弟看守鲛人这是个苦差,就他们兄弟八人,看的好是本分,看丢了那是要死人的。所以张三这几天来都很仔细,白天所有人都要在,夜里他跟自己的把兄弟李四轮流带人看管。由于这几天这鲛人看着十分温顺,完全没有传言中那么凶暴,所以张三也有些懈怠,加上几天的劳累,就在门外打起了瞌睡。谁想刚刚迷糊,就被一个刁蛮的丫头给踹醒,叫他将鲛人拉出来。 “好姐姐。这天寒地冻的,鲛人大爷可早就睡了!” 丫头不在乎张三的借口:“什么大爷?不就是一头畜生,睡了就打他起来便是了。怎如此聒噪!” 张三继续求饶:“好姐姐,万万使不得。鲛人大爷脾气可不好。发起火来,伤了小人不打紧,若是惊扰了姐姐,那可真就是罪该万死了!” 丫头冷哼:“好好好!我说的不管用了,我就找个管用的来说。” 见丫头跺脚离开,张三大大的舒了一口气,这丫头刁蛮的很,府里人都怕她,因为是宫里来的,所以虽是丫头,反倒比府里的主子脾气还大,对下人是随意打骂,一般的主子她都不给颜色,更何况张三这些最下等的下人了。 刚才左右不过被踢了几脚,不痛不痒的,好在天冷,丫头的手一直拢在袖子里,否则至少得吃几个耳光。 想到自己没吃耳光,张三觉得好像赚了不少便宜,心情不由好了起来。 刚想到这里,却见那丫头在岸边呼唤,张三万分不愿,脚下却飞快的跑了过去。 水里停着一艘画船,映着月色,突然窗帘掀了开来,一个绝美的女子露出了脸。 “难道我在府里说话也不好使了?” 张三惊惧,当即跪在地上磕头。 “帝姬饶命,小人罪干万死,不知帝姬到此!” 女子冷哼一声,扔下了窗帘,似乎多跟张三这种人说一句话,那都是修辞。 张三抬起头,看到窗帘放下了,丫头却还在跟前。 “还愣着?” 丫头冷哼一声。 张三忙爬起来:“是,是!小的遵命。” 爬起来就往小屋跑去。 张三恨死了这丫头,刚才为何不说清楚。如果她刚才说是茂德帝姬要见鲛人,给张三八个胆子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回过头来,张三又不由担心。茂德帝姬的命令他不敢不听,可要出了事,他又担不起。万一鲛人冲撞了茂德帝姬,他肯定吃干系;万一茂德帝姬发怒,打死了鲛人,他同样要吃干系。但凡出现一点不好,最后倒霉的都是他。 带着绝对的不满,张三敲响了小屋的房门。 “爷爷,您可睡了?” 张三很希望鲛人现在睡熟了,怎么都叫不醒。可又担心那样,因为他必须得叫醒。 迷迷糊糊中被吵醒,李慢侯一股无名气升起,不是他气性大,而是刚才噩梦连连,加上起床气多少都会有一些。 没好气的吼了一声:“谁啊!” 张三一个哆嗦:“爷爷。是小人张三啊。府里有贵人要见您。” 接着是一阵熬人的沉默,之后房门打开,张三立刻动手,开锁,卸下脚镣、项圈。 李慢侯没有说话,沉默着朝水池走去,张三跟在他身后,也不敢说话。 心情不好,皎洁的月光看着也不那么美,来到岸上,看到一艘画舫已经开到了水池中。 李慢侯戴好头盔,一跃而下,直接钻进了水里,朝画舫游过去。 游了一会儿,从水里已经可以看到画舫的轮廓,李慢侯才钻出水面。 他径直朝着画舫快速游过去,他憋了一股火,打算给这些达官贵人来个下马威。 既然他们把自己当做野兽,那就让他们好好见识一下野兽的凶性! 冲撞了这些贵人,李慢侯知道自己不会受到多大的惩罚。这些天他已经清楚了,他现在是蔡京的宝贝,如同女王怀里,有资格登上诺亚方舟的卷毛狗一样。之前他绝不愿意用这种特殊来取得利益,因为那会让他觉得自己真的是畜生。但现在,他想给这些达官贵人一个教训,省的他们以后没事总遛他玩。 终于靠近了画舫,李慢侯脚下踩水,半个身子钻出了水面,一只手立刻抓住了船舷,将上半身彻底拉了出来,趴在了甲板上! 一声尖叫,吓了李慢侯一跳,一个丫头站在船头看着他。 他不认识这丫头,他见过的人其实不多。 “叫什么!”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李慢侯颇为意外,本来还想着猛烈的晃动画舫,吓吓船上的人呢。 “张喜儿?” 月下出现了一个身影,竟然是一个熟人,正从画舫的门帘里走出来。 张喜儿嘿了一声,回头喊道:“小姐,鲛人!” 李慢侯此时好奇的朝着画舫里面看去。 所谓画舫,其实也是船,专门用来享乐的船,因此如同一间小屋一样,船头、船尾是船的样子,中间往往建成屋子形状,甚至还有木雕的屋檐、瓦楞。蔡京家的画舫,更加奢华,甚至是二层结构,周围还伫立着栏杆。 李慢侯看到画舫的门帘此时掀开了,露出一个女孩的脸来,女孩的脸是一张让人看一眼就会记住的脸,因为上面写着最纯粹的美好,那就是单纯。 只看了一眼,突然女孩好像被谁拉了进去。 回到画舫中,女孩颇为遗憾。 “好姐姐,我都没看清楚。” 女孩旁边,一个二十岁模样的妇人,虽然还很年轻,脸上也如女孩一样,有着一种从未经历过任何委屈的从容与淡定,但跟女孩不一样的是,妇人的脸上还带着一种经历过忧愁,却又不知忧愁为何物的迷惘。 “好妹妹。看一眼就成了,没什么稀罕。跟人一样!” 妇人安慰女孩道。 女孩根本不接受:“不一样!” 妇人闷哼了一声,带着一丝宠溺:“有何不一样?” 说着撩开门帘,让女孩再看一眼。 确实不一样,一颗圆滚滚的脑袋,在月光下泛着乌光。 妇人稍微楞了一下,她上次见得时候,看到的是鲛人的脸。 女孩十分好奇:“好姐姐。我想近前看看?” 妇人坚决摇头:“此畜野性难驯,是会伤人的。远观一眼便罢,你还得回宫呢!” 女孩摇头:“我不怕。父皇今夜都未准回宫,我可听说了,他跟小蔡相公出宫去了。” 妇人苦笑,她们有一个荒唐的父亲,都这时候了,还想着玩乐。 但她也不好腹诽:“父皇为国事操劳,最近恐是伤了心神了,散散心也好。可你毕竟是女儿家,夜不回宫,终究不妥。” 女孩噘着嘴不说话。 妇人妥协了:“好好好。” 女孩高兴道:“那我去了。” 妇人还是拉着女孩:“且慢。我可不敢让你过去。我让他游上一圈,让你瞧瞧,这样可好?” 说着喊了一声自己的丫头,却见丫头扶着栏杆,双腿直哆嗦。 妇人叹了口气,叫了声张喜儿,张喜儿马上就跑了过去,跟张喜儿交代了一番后,张喜儿又跑去了栏杆处。 张喜儿蹲下来,隔着栏杆说起话来。 “不行!” 李慢侯回答的很干脆,张喜儿让他摘掉头盔,然后绕着船游一圈。 开什么玩笑,他眼睛还发炎呢,在这冷水里游一圈,眼睛不得瞎了。 游泳倒是无所谓,头盔是坚决不能摘的。 “我给你讨赏!” 张喜儿诱惑道。 “赏什么?” 李慢侯问道。 张喜儿道:“你想要得,我家小姐都给得!” 李慢侯道:“那我要黄金一千两。” 张喜儿横道:“黄金没有。” 李慢侯道:“那就不游!” “务须聒噪。黄金千两,明日赏你!” 突然一个清洌洌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李慢侯这才发现画舫中两个女人走了出来,一个年长的妇人在前,年幼的女孩在后,李慢侯不由看的痴了。 他见过美女,见了太多,信息时代的轰炸,让他多少对美女这种生物有些视觉疲劳。但是眼前这个女人,还是让他痴了。 有一种美好,是能够深入人心的。某个偶然在路边看过的背影,会让你不自觉远远追随起来;某个不经意的回眸一笑,会让人念念不忘很多年。 眼前的女子身上就有这样一股魅力,她的容颜是绝美的,这点毋庸置疑。五官精致,凑在一起是那么完美。可美女多了,让李慢侯痴的是,这个女子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特别气质,一缕忧丝仿佛薄纱一样,将她笼罩起来,这是用眼睛看不到的,如同蒙娜丽莎的微笑,感受的到的人不由得痴迷,感受不到的人只觉得神秘。 “你还不去?” 妇人突然愠道,脸上浮起一丝紧张,涨破了那一层忧愁的薄纱,也惊醒了李慢侯。 “我要带着头盔!” 李慢侯道。 “可!” 妇人允许。 李慢侯毫不犹豫,一头扎进水里,快速绕船游动。他感觉胸中似乎有一股火焰在燃烧,让他十分冲动。 “姐姐。他不冷吗?” 见鲛人下水后,女孩才从妇人身后走出来,她好奇,也害怕,还紧张,却又不自觉想要靠近,探索。 看着鲛人在水里游动,冷风刮的人脸生疼,她不由问道。 妇人摇摇头:“他是水里的生灵,自是不怕的。” 妇人总觉得这鲛人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哪里怪。 终于那鲛人游了一圈又回来,再次趴在船沿上,接着摘掉了那水晶琉璃一般的兜鍪,露出了一个人的脑袋,清澈的眼睛看向自己,妇人顿时决出刚才那种奇怪的感觉从哪里来了。 不由脸一红,她被人赞为天下第一美女,仰慕者众多,大宋风气虽不如唐代豪放,却也没有后代那么多规矩,因此光明的追逐着没有,私下里的一些爱慕却不少,有许多文人雅士就给妇人写过诗词。 妇人对这些仰慕者从来不假辞色,可心中难免得意,今天却在一头畜生眼中看到了这种爱慕,可她非但不觉得是种冒犯,反而生出一种打破禁忌的快乐。 这种情绪刚刚升起,妇人就觉得无比羞耻,连忙转过头去,拉着女孩往船舱中走去。 “该回宫了!” 妇人说道。 “张喜儿,打发他走罢!” 隔着门帘招呼张喜儿道。 李慢侯自然知道他看的是谁,前几天见过一次,也是夜里,她在亭子里,自己在水里,也是月光,洒在她的脸上,让自己想起了嫦娥,给张喜儿讲了一个猪八戒月下追嫦娥的故事。 “你快走吧。我们要回了!” 张喜儿对李慢侯说完,立刻跑到船尾,吩咐船工撑船去了。 李慢侯静静待在水里,看着画船慢慢离去,直到听见张三在岸边的呼喊。 张三那些家丁此时都被叫了起来,分散在水池四周。 李慢侯等了一会儿,画船已经走远,看样子应该是要离开水池,送张喜儿主仆回去吧? 李慢侯想着,朝着张三那边游去。 突然他脑子里一股闪电闪过,画船要出蔡府,就要打开水闸,进入外面的蔡河,通过水路可以一直到皇宫去。 李慢侯当然知道张喜儿主仆是宫里的宫女和公主,他刚才见到的妇人身后的女孩,应该就是柔福帝姬赵多富。 想到这里,李慢侯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画船已经到了水闸处,水闸正在开启。 自由的气息! 画船就在旁边,李慢侯就在水里,后方是蔡府的深宅,前方是东京的梦华。 他只需要轻轻一踩水,就是两个世界! 再见了,这肮脏的权贵豪门,再见了,这即将塌陷的盛世。 女真人的马蹄会踏着风雪,带来辽东最严酷的寒风,摧毁这世界最大的文明都市。 宋徽宗、宋钦宗两个皇帝,瑟瑟发抖的大臣,无数的皇妃、宫女,王子王孙,都会被掳去辽东的苦寒之地,度过他们凄苦的余生。 作为享尽了这世界上第一等融化的北宋君臣,皇天贵胄们,他们的结局似乎并不值得同情和怜悯,或许这就是他们过分享受荣华的代价。对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百姓来说,就算告诉他们会被野蛮的女真人掳走做奴隶,让他们选择,或许他们也愿意选择做一天皇子、公主。 如果说其中多少有些值得人同情的,恐怕还是那些可怜的女人,毕竟这一切苦难更多的是那些男人造成的,而她们并没有什么决定权,受难只是因为生的富贵! 其中最可怜的,恐怕正是此时画舫中的两个女子,一个因为美貌被人争夺,折磨而死;一个历经千难万险,徒步逃出生天,跑回宋国却被土匪抢做压寨夫人,被官兵救出后,做了十二年南宋公主后,又死于险恶的后宫斗争。 远方那些看不见,听不着的苦难,李慢侯觉得自己可以不去理会,近前的苦难,他似乎找不到借口不去干涉一下,君子为其生不忍食其肉,古来有之的悲悯,或者还有那一丝丝对美好的不舍,让李慢侯突然浮出了水面,再次攀登上了画舫。 画舫上人不多,船尾有两个撑杆的艄公,船舱里有多少人李慢侯不知道,刚才看见的就是几个女子,他大胆的登上船侧,敲响了窗户。也不在乎有没有人看见他。 听到一声响动,窗户打开了,接着帘子被撩了起来,窗户中出现一个妇人的面孔。 漂亮就是漂亮,近距离看依然漂亮,看得清楚,反而更漂亮。 “你?!” 妇人没想到窗外蹲着的是鲛人。 “是我!来告诉你一件事。” 李慢侯没时间耽搁,画舫正在驶出水闸,他随时会被人看到,或许已经看到了。 “何事?” 鲛人奇怪的举动,让妇人一时间忘记了这是一头凶兽。 “快跑吧,往南边跑。能跑多远跑多远,嗯,跑到杭州就好了。” 北宋灭亡后,最后定都杭州,杭州应该是安全的。 “为何?” 妇人疑惑道。 几句话解释不清楚,李慢侯又不可能在这里,将靖康之变的前前后后都跟她说一遍,再说,说了她们这些天真的权贵也未必肯信。 爱信不信吧,他提醒了,以后心里不内疚就行。 于是最后解释道:“金兵就要来了。大宋要亡国了。若是不信,不要后悔。靖康将终,继之靖康;皇子皇女,为奴为娼!” 担心这妇人不信,李慢侯还故作神秘,用语言的口吻说了一些后面会发生的事情,宋朝人迷信,若是印证了,肯定也就信了,到时候能跑几个跑几个吧。那时候没准李慢侯都回到现代去了,这些事情跟他半毛钱关系都不会有。 此时妇人的深情突然从迷惑变为气恼:“大胆孽畜,如此放肆!” 李慢侯刹那间并没有反应过来妇人为何突然生气,他也不会跟这女人生气,尤其是一个绝美的女人,而且女人从上而下的俯视他,带着一脸愠怒,更有一股难得的风情。 让人不由想起那句诗来: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象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妇人的一低头可一点都不温柔,也毫无娇羞,倒像是一朵带刺的玫瑰。 李慢侯此时什么都不在乎了,他即将自由,世间一切都与他无关。 笑了一下:“你说我放肆,那我就放肆一下!” 他说完,突然伸手勾住了妇人的脖子,探头吻了上去。 蜻蜓点水,却似火山爆发! 唇分。 李慢侯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做出这种无礼的事情,心中升起一丝愧疚,同时带着即将自由的巨大喜悦,狂放的喊了一声:沙扬娜拉! 接着一跃入水。 海阔凭鱼跃。 他自由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汴京之围 第四节 郓王赵楷 年方十五的柔福帝姬捂着嘴巴,在窗边见证了这一幕,她羞的面若桃花,仿佛被人轻薄的是她一样。 已为人妇,但也不过二十岁的茂德帝姬赵福金此时惊魂未定,鲛人已经跳下水不见了,窗帘也因为她本能的退缩而落下了,但她还没从惊慌中缓过来,胸膛不断的起伏着。 “姐姐,你没事吧?” 赵多富反应过来后忙问。 赵福金深吸一口气,压不下浑身的火热。 此时外面各种声音嘈杂,显然蔡府的人已经发现了问题。 水闸处人可不少,有看守闸门的侍卫,有负责闸门启闭的仆人,还有一些巡夜的家丁。 方才那一幕,赵福金不知道有多少被这些下人看了去,让她不但羞恼,而且开始担忧,她是宋朝公主,却更怕人言可畏,今日的事情传了出去,谁知道石井上会出现多少艳俗的传闻,她的名节还要不要了? 这一切都是那放肆的鲛人所为,但奇怪的是,赵福金却觉得她一点都不恨那个鲛人。 见妹妹问话,赵福金才稍稍冷静,挺着依然通红的脸叮嘱道: “嬛嬛。方才的事儿,你一句都不要对外人提起,明不明白?” 赵多富点点头,她看着比姐姐还要慌乱。 赵福金以为年幼的妹妹是被吓到了,继续叮嘱,并且软硬兼施: “若是说出去了,让人知道你今日私自出宫,怕是要惹出麻烦!” 赵多富继续点头。 赵福金觉得妹妹应该知道深浅,也不在继续劝阻。 画舫已经开进了城外,蔡府水门处的呼喊却没有停下,赵福金此时也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心想那鲛人恐怕借机跑了。这些天过去了,蔡府对他不薄,大家都没想过鲛人会跑,放松了警惕。没想到今日竟然借着她的画舫出水门,从水道跑了。 这件事说起来,她有责任,追究起来,她不怕担责,反倒是有些担忧那鲛人被抓回来。 赵福金担忧鲛人会被抓回来,这种情绪她自己都说不出来。或许是同病相怜的同情心,或许是不知如何再见得羞耻心,或者兼而有之。 但有些人的担忧,那就是天塌地陷的恐惧。 张三还在岸边呼喊,刚才看见鲛人钻入水下,他只以为是鲛人的习性使然,一直在岸边等着。可时间过了许久,他反应过来不妙,此时恐慌起来。加上水门那边传来家丁的叫喊,张三险些吓瘫了! 难怪鲛人迟迟不从水里出来,原来是奔水门去了,画舫出水门,鲛人也跟着出去了? 张三不敢相信这种结果,因为这种结果他承担不起。 四散在各处的家丁都开始呼喊,整个后花园都乱作一团,反倒是园丁的屋子所在的角落安静无比。 过了不知道多少时候,突然有一个黑影,从附近的岸边伸出一只手爬上了岸,一步一步朝小屋走去。 屋里的女子还在熟睡,听见门响都未曾醒来,直到床上响动,她才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老爷回来了?” 女子问道。 爬上床的,当然是李慢侯,此时他一张脸阴沉的可怕,他什么话都不想说,捂上被子就要睡觉。 女子又问了一句:“外面怎如此喧哗?” “睡觉!” 李慢侯冷喝一声,吓了女子一跳,再不敢说话。 女子自嫁给李慢侯,也就第一天惊恐无比,很快就发现这个河伯老爷和气的紧,说话柔声细语,斯斯文文,而且对她极好,好吃的都紧着她。虽然不是人,她也不嫌弃,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河伯了就当河娘好了。 可今天河伯老爷的心情似乎不好,发火了。她顿时觉得委屈,而且勾起了所有不满,却又不敢发作,钻进被子,捂着嘴呜呜哭了起来。 李慢侯听见金枝压抑的哭声,他并没有去哄她,他没有心情,他更加委屈。 他现在委屈的想骂人,想打人,最想骂的就是他自己,最想打的也是他自己。他明明已经逃了出去,他都感觉到了自由,可是当看着水门缓缓落下,他躲在水下纠结无比,他现在都不敢相信,他竟然在水门落下的那一瞬间,钻进了水门,又回到了蔡府这个球笼。 他简直就是个蠢货! 这世上没有比他更蠢的人了! 就为了这个女人不受牵连?他就亲手葬送了得来不易的自由。 今日这种机会,以后恐怕都不会再有了。好像两手空空走过柏拉图的麦田,然后终身懊悔没能抓住最好的爱情的情场浪子一样,也许这辈子留在老蔡京府里,或者死于这里。 想着自己付出的惨重代价,罪魁祸首竟然还在一边哭,李慢侯没来由的气恼。 “别哭丧了!” 哭声戛然而止。 可是花园里的嘈杂却一直没有结束,直到李慢侯在懊悔中睡着,外面都隐隐有各种声音响起。 又一次在噩梦中惊醒,一群明火执仗闯入的家丁、护卫,伴随着女子尖利的惊叫。 李慢侯这一次的起床气无比的大,翻身立刻跳到了地上,他真的想打人了。 眼前是一群惊愕的面容,其中不乏一些李慢侯熟悉的面孔。 曾经在河上将他从水中捞起来的朱提辖也蔡伯都在,看守他的几个家丁鼻青脸肿的跟在一旁,还有一些手持棍棒甚至刀枪的家丁和士兵。 蔡家是有士兵的,这可不是一般的待遇,蔡京是宰相的时候,守城的士兵帮他看守府邸说的过去,他已经下野了,府里的士兵却没人调走,才是他地位独特的地方。蔡京虽然不做宰相了,但他头上的虚衔还在,他还是太师,爵位更是高的可怕,乃是鲁国公。最重要的是,他虽然倒台了,可是斗败他的主要是他的儿子蔡攸,蔡攸斗倒他爹蔡京后,升到了枢密使,掌握着北宋的军权,调兵正好归蔡攸管。 蔡攸可以把他爹赶下台,但却不能降低他爹的任何待遇,否则就是不小,父子两可以政见不同,那是公事,可调走蔡府的卫兵,那就有些不讲私情了,是会被认为不孝的。所以蔡府的卫兵过去有多少,现在就还有多少。 卫兵的头领正是朱提辖,而蔡伯则是蔡府的管家。 可以说,朱提辖和蔡伯的实际权力,恐怕比蔡府里绝大多数的主子都大,就好比小区的保安往往比普通业主权力大一样。 此时李慢侯却根本不买他们的账,大声吼道:“干什么?大半夜扰人清梦!是不是看老子好欺负?!” 说着甚至就要上去揍人,这种情形下,揍人是不可能的,被揍的概率极大,就算被揍一顿,李慢侯也觉得很好,他甚至巴不得这些人把他打个半死呢,谁叫他蠢呢! 但没人揍他,众人不但没生气,反而松了一口气一样。 朱提辖闷哼了一声,扬扬手:“都出去!” 张三此时狂笑着,带着一张鼻青脸肿的脸,连爬带滚的扑过来,抱着李慢侯的大腿涕泪横流。 他的兄弟李四这时候抱着门外的项圈、镣铐爬了进来,站在李慢侯身前,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蔡伯捋着胡须,看了一眼躲在被子里的女子,又看了看恼怒的李慢侯,微微摆了摆手。 “不用了!” 说完,蔡伯踱着步子走出了屋子。 所有人都走了,屋里恢复了清静。 只有金枝还缩在被子里呜咽着,她被吓坏了。 李慢侯所有的委屈、羞愤经过这一闹腾似乎释放了,坐在床边拍了拍被子。 “好了,都走了,不用怕了!” 金枝瞧瞧掀开被子看了看,她就没见过这种阵仗,哗啦啦涌入一群人,一个个凶神恶煞一般,举着火把,拿着利刃,仿佛要择人而噬。 看到人真的都不见了,她一下子钻入李慢侯怀里,反而哭的更大声了。 第二天中午,李慢侯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有纪律性的跑去晒太阳,保持头盔的电量了,一直躺在床上睡觉,说心如死灰有些过于沉痛,但他的心确实没有生机,死气沉沉。 那么好的机会,他放过了,他仿佛放弃了所有逃生的希望,现在连动力都丢失干净了。即便立刻又有一个好机会放在眼前,他甚至觉得自己都打不起精神去逃亡。 蔡府里依然有活动,竟然还有人想来看李慢侯,张三叫了两次,李慢侯都没搭理。他今天哪里也不想去,对给那些权贵表演猴戏他天生厌烦。张三也不敢催,就让他一直睡着。 金枝一大早就被李慢侯支走,一直到中午才拿着一个大食盒回来,里面装着几样菜,其中有李慢侯几天前就念叨过的东坡大肘子。 蔡府给李慢侯供应的伙食非常好,顿顿都有肉,大多是鸡鸭鱼肉,以及羊肉。羊肉可是上等肉食,下人们都吃不到的。但李慢侯就是不喜欢,他更喜欢猪肉。所以时常念叨,今天金枝就专门跑去找厨子做这道菜。 一边取出菜肴,一边嘟囔着。 “老爷,你不知道,昨晚啊,听说府里进贼了。” 进贼了? 李慢侯点了点头,看来昨天水门哪里的家丁,把他当贼了。张三等人恐怕又认为他逃走了,结果闹出了笑话。最后惊动了众人,跑来这里求证,结果发现李慢侯正在床上熟睡。 一想到昨天的事情,现在想来也就强吻了茂德帝姬那件事不算蠢事,其他都蠢透了。 最荒唐的事情变得最不荒唐。 李慢侯一点都不想提昨夜的事情:“好了,吃饭!” 金枝见李慢侯依然没有兴致,也不敢乱说,生怕说不好又惹他生气。 此时生气的还有一个人。 在蔡家后花园的亭子里,此时有好几个贵公子。 为首一人面目庄重,有一种不怒自威的风度,而他现在还有些怒,因此更威严。 张三跪在下首连连磕头:“大王恕罪。鲛人大爷昨夜受了惊扰,此时还睡着呢!” “大胆!” 旁边站立的一人此时喝道。 这人身上的穿着十分华贵,袖口还带着龙纹,显然是一个宗室子弟,此时却只能站在一旁。 张三不敢答话,一个劲的磕头,今天这几位爷,他可一个都得罪不起。事实上,这些天能来亭子里的人,他都得罪不起。蔡家抓了一头鲛人的消息,虽然已经开始传开,但也仅限于一些消息灵通的圈子里。但能让蔡京准许来后花园观赏的,普通的权贵都不行。现在都知道,这鲛人迟早是蔡京准备献给皇帝的,要蔡京准许提前来看的人,不但要的罪的起蔡京,也得顾虑一下皇帝的感觉。 因此来的都是大人物,比如童贯那样的权贵,以及今天这几位:王爷! “区区一头畜生,竟还要郓王殿下看他的脸色不成?” 站着的大爷继续喝骂。 此时端坐的大爷摆摆手:“罢了。不过是一头畜生,我等来是给他脸。迟早还不是要关到宝箓宫里,人人都得观瞧。” 宋徽宗崇信道教,给道士张继先修建了上清宝箓宫,里面修建了名为‘鹤庄’、‘鹿砦’、‘文禽’、‘孔雀’等等栅栏,关着数千从各地搜刮来的珍禽异兽。每年冬至到上元节之间,允许百姓到过景龙桥来这里观赏,称之为‘先赏’。 所以鲛人的命运迟早也是如此。 只是旁边坐着另一个年轻公子还是有些遗憾,叹道:“皇兄。来都来了,不看一看,多可惜!” 站着的公子也附和道:“莘王殿下所言极是,去宝箓宫‘先赏’跟在蔡府‘先赏’,可不一样,这才是真先赏啊!” 威严公子道:“康王,你也坐,你我兄弟,坐着说话,不须如此拘谨。” 被称作康王的公子摆手道:“皇兄面前,哪有愚弟的座。” 这威严公子正是郓王,宋徽宗第三子,目前活着的儿子中排第二,仅比太子小一岁。但却比太子还受徽宗的宠爱。 皇帝的儿子,皇帝喜欢的原因,往往不外乎两个,一个是子凭母贵,母亲受宠,儿子自然受宠,历史上不乏因为皇帝宠爱某个后妃而更改储君人选的;另一个原因就纯粹是皇子自身讨喜,跟皇帝相处亲密。 郓王赵楷恰好这两点都符合,他母亲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之一,而且跟皇后自成一党,在宫中过去连先皇后都让着她们,同时赵楷极有文采,他参加科举能考中状元,可为什么去考状元,皇子又不能去做官,而且颇有些胡闹的成分,其实不过是为了讨皇帝欢心,如果被臣子知道了,反而容易引来弹劾,攻击皇子蔑视科举。事情不出意料,当赵楷的文章被考官推送到宋徽宗面前的时候,徽宗窃喜不已,悄悄点了第二名为状元,让赵楷没有成为文官眼中的焦点。 赵楷文采斐然,深得皇帝喜欢,每次大宴群臣,尤其是宴请蔡京这样的宠臣的时候,往往都让赵楷陪侍左右,不是刻意冷落太子,而是这种场合,只有赵楷的文采才能发挥用处。宋徽宗和蔡京这些人都有好文采,兴起了赋诗作对,赵楷往往能够唱和呼应,而太子木讷,往往无法对答,十分扫兴。 自己得宠,年岁也相当,赵楷其实已经拥有了极强的皇位竞争力,所顾虑的,其实只有宋朝所谓的祖制。至于太子,不是赵楷自负,事实上他早就已经压制的太子喘不过气,如今只是在苟延残喘。在皇宫里,太子赵恒过的小心谨慎,不敢有任何声色爱好,各种用具甚至比普通庶出的皇子都不如,不是富庶的北宋宫廷供不起他,而是他有意为之,以免给外界留下任何废除他的理由。 太子之所以当的如此卑微,跟赵楷皇次子当得得意是同一个原因造成。当年宋徽宗还没继位之前,只有一个妻子王氏,王氏生性端庄贤淑,但在浪漫气息浓厚的宋徽宗眼里,没有任何吸引力。所以徽宗早在做皇子的时候,就跟太后宫里的两个女官郑氏和王氏安通款曲。 后来宋徽宗之所以能继位,其实全是向太后极力主张。当时按照任何继位顺序,其实都轮不到宋徽宗。因为死去的皇帝宋哲宗是宋徽宗的兄长,宋哲宗英年早逝没有留下儿子,只能由同辈兄弟继位,可即便要让弟弟继位,宋徽宗也不是排第一的,别的不说,宋哲宗有一个一母同胞的亲哥哥简王赵似,可惜宋哲宗和简王的母亲地位不高,宫中掌权的是向太后,甚至宋哲宗和简王都只能认向太后为嫡母,生母反而不能认。 宋哲宗死后,第一顺位就应该是最亲的胞弟简王,如果不立简王,按照宋哲宗辈皇子年龄,最年长的是申王赵佖,不立嫡就立长,这是原则。即便长幼、嫡庶这些原则都不顾,按照才能,端王的行为举止,当时就不被认可,整日间游手好闲没有正行。 但向太后喜欢端王,也就是后来的宋徽宗,极力主张立端王。声称自己没有儿子,这些皇子都是庶子,这样就抹除了简王身上的嫡传优势,反对庶长子申王,理由是申王有眼疾,这样就抹除了申王的年龄优势。 可是大臣们也无法接受端王继位,因为实在是太荒谬,其中宰相指出端王赵佶“轻佻不可以君天下”。向太后针锋相对,搬出已经死去的宋神宗,说他老公活着的时候曾经说过“端王有福寿,且仁孝,当立”。 假如宋神宗当初真的有这样的遗照,那都轮不到宋哲宗年幼继位,宋徽宗早就该继位。因此向太后分明是在强词夺理,最后谁说了算,其实就看谁的力量大了。 向太后得到了曾布、蔡卞、许将等一些大臣的支持,最后成功将宋徽宗强行推上帝位。向太后为什么如此厚爱宋徽宗,她手下的两个女官郑氏和王氏的耳边风起到了巨大作用。同时向太后看到宋徽宗跟自己手下的婢女勾搭在一起,宋徽宗继位当然对她这个太后也是一件好事,因此大力支持。等到宋徽宗即位后,向太后立刻将郑氏和王氏献给了宋徽宗。宋徽宗对这两个侍女也是宠爱不已,算是投桃报李。 因为在自己的夺权过程中,郑氏和王氏两个狐媚子起到了实实在在的作用,加上这两个出身侍女的女子确实姿色过人,否则也不可能在宋哲宗年纪轻轻,端王怎么看都没什么继位可能的情况下勾搭到一起,因此郑氏和王氏非常得宠。 两人同时出身向太后女官,进入宋徽宗后宫中,就是天然的盟友。他们的后宫对手,就是端王的发妻王皇后。郑氏和王氏两个跟着向太后这个宫斗高手的后妃,宫斗能力超强,王皇后以皇后的地位,都根本斗不过。而她们则各种手段频出,甚至污蔑王皇后行为不端,有亏妇德,并且引起了宋徽宗的注意,派人去调查过。皇后受到这样的屈辱,郁郁而终,年仅二十五岁就死了。 王皇后死后,郑氏被封为皇后,王氏成为加衔的懿肃贵妃。按照套路,这两个宫斗高手是不可能消停的,斗死了皇后,接着就该他们两个新皇后和皇贵妃内斗了。但机缘巧合,她们两人之间没有了宫斗的因素。因为郑皇后唯一的儿子夭折了,虽然郑皇后跟王贵妃一样得宠,接连生了五个子嗣,可都是女儿。 这样的结果就造成,郑皇后继续跟王贵妃结盟在一起,不过斗争的对象,从过去的王皇后,变成了王皇后唯一的儿子,太子赵恒。太子有皇后母亲在的时候,都斗不过这两个宫斗高手,更何况八岁就失去母亲的情况下,更不是对手,因此在宫中的日子一直过的心惊胆战。 郑皇后没有儿子,她又知道自己当年跟王贵妃迫害皇后的罪行,一旦皇后的儿子继位,郑皇后不能不考虑一下自己的身后事。尽管让王贵妃的儿子当皇帝,对自己的好处也有限,可至少不是坏事。后来,王贵妃自己也死了,王贵妃一死,留下的这些儿子简直就把郑皇后当亲妈一样,当然有投靠她的打算,但这也让郑皇后彻底没了后顾之忧,这些从小在她跟前长大的好姐妹的儿子当了皇帝,她个人可以继续稳稳的当太后,继续在后宫横行霸道,就像她过去的主子向太后一样,从她亲族考虑,她的几个女儿也能得到照顾,娘家也能继续飞黄腾达,就像向家一样,宋徽宗连续嫁了两个女儿给向家子弟。 除了这些变故外,王贵妃的长子赵楷也确实争气,才华卓绝,颇有才名,极其讨皇帝欢心,这更加坚定了郑皇后扶持赵楷的决心。 除了郑皇后,赵楷还有一大助力,那就是官僚集团。如今的官僚集团,经过宋徽宗当政几十年后,最得宠的都是蔡京、童贯之辈。这些人只认钱不认人不说,也早就是后宫派系,早在他母亲活着的时候就拉拢过来了。 蔡京之所以受宠,除了蔡京会巴结皇帝之外,跟蔡京天然的派系也有关系。当年扶持宋徽宗上位的官员们,比如蔡卞都是王安石变法时期的王安石党羽,宋神宗死后,宋哲宗短暂的执政时期,他们被打击的很惨,于是宋哲宗一死,他们就投靠太后扶持宋徽宗。宋徽宗继位之后,也扶持他们,打击当年反对王安石的司马光党羽。蔡京是蔡卞的哥哥,蔡卞是王安石的女婿。这天然的关系,让蔡京渐渐成为王安石变法党的首领,在宋徽宗支持下,继续捡起王安石时期的变法政策。如今虽然蔡京下台了,可是他儿子蔡攸却红极一时,蔡京、蔡攸父子之争是家门内斗,无法更改蔡攸的派系,因此不管是蔡京还是蔡攸都会支持赵楷。 皇后大力支持,皇帝十分宠爱,加上自己天赋使然,外有官僚集团配合,赵楷找不到自己取代太子的理由。 如果不是宋徽宗一直身体不错,还看不到改朝换代的痕迹,恐怕整日惶惶不可终日的太子早就死于某种意外了。 由于郓王赵楷身上绝对的优势,除了一些原则性强,刚直不阿的大臣外,其实没人会坚定的支持太子,而这样刚直的大臣,在宋徽宗一朝如凤毛麟角。因此攀附郓王的官僚权贵极多,康王赵构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 说赵构不起眼,不是赵楷瞧不起人,而是真的不起眼。郓王赵楷受宠的原因,有他母亲王贵妃受宠的因素,康王不受宠的原因,也大多跟他母亲不受宠有关。 赵构的母亲出身十分低微,乃是郑皇后宫中的一个婢女。地位倒也不是主因,因为宋朝不是唐朝,后妃的家族势力决定不了什么。问题是康王的母亲韦氏并不受皇帝喜欢,之所以能够成为后妃,主要是靠着姐妹的帮衬。 因为郑皇后得宠,宋徽宗自然就常常往郑皇后宫里跑,一来二去,跟郑皇后宫里的婢女自然就熟,皇后又难免有个不方便的时候,宋徽宗就看中了其中一个姓乔的宫女,乔氏很仗义,每次皇帝宠幸她,她就极力推荐自己的好姐妹韦氏,就这样,宋徽宗才临幸了韦氏,过后就不在意了。封了乔氏贵妃,却只给了韦氏一个低级的昌平郡君身份,连妃嫔都算不上。可是韦氏运气好,竟然一枪中靶怀上了王子,这就是赵构。母凭子贵,也不过让徽宗给封了一个婕妤,之后按照规矩封赏,不久前才封为婉容,也不过是一个嫔而已,连妃都算不上,更不用提贵妃。 这样一个极其普通的妃嫔之子,在赵楷面前当然天然低人一等,要不是韦氏出身郑皇后宫中,在宫里时刻巴结奉承郑皇后,也交代儿子要对赵楷毕恭毕敬,算是郑皇后党羽,而赵楷从小几乎就是郑皇后的半个亲儿子,否则赵楷甚至不会对赵构这种地位的王子多看一眼,在森严的宫禁之中,两人甚至也不太可能有什么交集。赵楷此时绝对想不到,这个不起眼的小嫔之子,在一年后会成为皇帝,而他这个随时能弄死太子的强势皇子,会在一年后成为野蛮人的奴隶。 因此赵楷一直都踏实接受康王赵构的奉承,康王也真心实意的奉承这个他心里认定的未来皇帝。 “康王。皇兄叫你坐,你就坐。难道你没听过长兄如父的道理吗?” 说话的是跟赵楷坐在一起的一个年轻公子,他也是一个皇子,不过跟康王不同,他不需要处处小心的奉承赵楷,因为他跟赵楷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也是王贵妃所生的莘王赵植。 赵构这才小心的坐在赵楷兄弟两旁边,却只坐半个屁股,以示敬意。 赵植继续道:“康王。你给想个办法,把那鲛人给拉出来玩玩。我昨日打算跟他亲近亲近的,可府里的家丁不允。一会儿把那鲛人拉出来,你先上去逗逗!” 虽说昨日是家丁不许,担心上了他这个皇子,但鲛人凶暴的名声也让赵植不得不顾虑,否则他脾气来了,几个家丁哪里真敢拦他。今天既然这个康王在场,就让他先去试试,如果没事情,他在上去也不迟。 赵构心中不悦,却不敢表现出来。宋朝皇帝中,少有胆子大的,除了几个开国皇帝外,其他的皇帝胆量甚至不如常人。逼迫辽国签订澶渊之盟的宋真宗,就算是不多上过战场的皇帝了,可他在被宰相寇准硬逼着也没有亲临前线,名曰亲征,甚至连辽军面都没见过,好多次是被寇准拉着袖子,颤颤巍巍硬着头皮登上城墙,但敌人却根本不在城外,而是在河对岸的澶州北城呢。因为皇帝死活都不敢过河! 赵构后来当了皇帝表现的也不怎么样,尽管有各种马屁文章赞颂他出师金军大营的时候,用勇武慑服金兀术等等金国猛将,但实际如何,没人知道。见于史料的,也不过是金军下江南,才刚进入淮河流域,离长江还早呢,在杭州的赵构就怕的要离开杭州逃到海上去。 显然赵构并不是一个胆子大的,赵植让他先去试试传闻十分凶暴的鲛人,赵构开始有些怕了。早知道这样,他就不在赵楷面前逞能了。 但又不能在赵植面前认怂,硬着头皮道:“如此,就先让会一会这孽畜!” 赵植拍手称快,不近处看一看鲛人,他心里始终如猫爪一样不甘心。 赵植的心性一向自在随意,因为不管怎么看,他都会有一个确定且光明的前途。因此赵植平素除了玩就是玩,他母亲王贵妃死的时候,他才十岁,上面有赵楷这个成年的长兄照看,下面只有两个八岁的妹妹,皇帝又因为爱妃之死,对王贵妃留下的几个孩子颇为宠溺,因此赵植从小就养成了不轻易放弃的性格,想要什么一般就要立马得到。 一听几个王爷铁了心,不但要见鲛人,而且要逗一逗,趴在地上的张三脸都吓白了。 如果这几位爷谁伤了,他死八次都不够,赶忙再次磕头劝阻,头都磕出血了。 赵楷见状,叹了一声。 “罢了。一头畜生而已,本王没了兴致!” 这次赵构就坡下驴:“也好。一头畜生,万一冲撞了皇兄,得不偿失。” 只有赵植十分失望。 赵楷其实本来对这些奇珍异兽也不是很感兴趣,只是赵植缠着他,他才来了点兴致,见一见这些奇珍,若偶有灵感,做出一两副诗篇来,倒也是一件好事。最重要的是,他知道这鲛人是蔡京下了大力气,准备献给皇帝的,一定不凡。按照以往的惯例,到时候皇帝肯定会招呼大臣们赋诗的,如果他能提前准备,到时候能出口成章,不但讨皇帝欢心,也是在大臣面前露脸的机会。 还有一个原因,赵楷始终都需要蔡京的扶持,因此多向蔡京示好,也是他常做的事情。借着观赏异兽,来拜会拜会蔡京,是一个好理由。 蔡京虽然下野了,即便蔡攸真像外面表现的那样,跟他老子蔡京决裂了,赵楷依然更看好蔡京。不仅仅是蔡京起起伏伏,四起四落,谁也不敢保证他不会东山再起,关键是蔡京当朝任宰相长达十七年之久,门生故吏遍天下,如今朝中当权的多是蔡京党羽,赵楷将来要斗倒太子,离不开这些朝臣的支持。 所以弟弟一鼓动,他也就来了。见蔡京是最重要的,看异兽不过是个由头,看不看并不重要。 因此当蔡京家的家丁再三劝阻,他也不想为这种小事,惹来任何不快。 索性摆摆手:“本王也乏了,走罢!” 说完起身,两个皇子,一个松了一口气,一个满心不情愿,都只能跟着离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汴京之围 第五节 鲛人谶言 尽管嘴里说不在乎,心里也确实不是很在意,但被一头畜生拒绝,赵楷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作为受宠的皇子,他其实跟弟弟赵植一样,容不得别人的拒绝,他可以不要,别人不能说不给。 结果一回自己的王府,赵楷立刻就将这些不快放到了一边,不是有什么好事,而是有更大的不快。 宫里传来了消息,因为河北的战事,他父皇竟然要退位了! “乱臣贼子!” 赵楷气的大骂。 骂的当然不是他爹,而是大奸臣李纲。 这个李纲,官任太常少卿,是蔡京、蔡攸父子举荐,历来被视作蔡京父子党羽,不过却不以逢迎为长,为人颇为正直,果敢坚毅。 赵楷安插在宫里的眼线传来消息,李纲上了一封奏疏,希望皇帝禅位,让太子继位。 太子继位,把他这个郓王置于何地? 对于早就把皇位看做自己囊中之物的赵楷来说,任何想让太子继位的想法,都跟谋逆无疑,哪怕是太子,都不该有这个想法! 不过赵楷也没有完全丧失理智,他只是愤怒。禅位这种事,听着太匪夷所思,古来都没几个成例,即便有大多也是谋朝篡位,禅让的皇帝没几个有好结果的,哪怕是亲父子也是如此。唐玄宗传位给太子,最后自己孤独终老,这个教训他父皇不会不清楚。 昨日,皇帝才任命太子为开封牧,打算让太子准备开封保卫事宜,怎么这么快就传出要禅位的传言。因此赵楷颇不相信这个消息的真假,结果第二日一早,宫里又传来了消息,这次不是赵楷自己的眼线,而是皇后郑氏派人带来的消息。郑氏告诉他,让他早作打算,因为皇帝基本上决定传位了。 赵楷这才彻底惊慌,皇后传来的消息很详细,事情的原委基本都探听的清清楚楚。 皇帝要传位的原因,不外乎北方金兵太凶残,心里惊慌所致。 赵楷也知道金兵凶残,但他还没有产生惊慌,他收到的消息是,金兵兵分两路,西路已经围了太原,却久攻不下。东路却已经攻破了过去大宋用来防备辽国的河北防线,打下了檀州、蓟州、燕山府而已,这里除了澶州外,蓟州和燕山府不过是辽国故地,辽国被灭后,才被大宋收回,为此还封了了带兵收复失地的童贯这个太监做郡王,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太监王爷,因为曾经立志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宋太祖立过遗照,收复燕云者王。 这道防辽的防线虽然被攻破,后面还有河间府、中山府这些重镇,没收到消息说这些重镇被攻破啊。即便这些重镇破了,后面还有大名府,信德府这些黄河以北府县,可以说此时准备保卫开封都为时过早,怎么就要禅位了? 可在赵楷看来,既然太原、河间、中山三府都能挡住金兵,那说明金兵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他们未必能过河,即便能过河,也未必打的下汴梁,毕竟汴梁比太原要坚固的多,还有二十万禁军。 但事实就是这么离谱,皇帝的胆量比赵楷想象的还小,郑皇后送来消息说,燕山府失陷后,皇帝就惶惶不可终日,整日焦虑中原一马平川无险可守,乃至卧病在床。手执宠臣蔡攸的手大骂金国背信弃义,自觉时局不可收拾。 让位太子的谏言,是李纲通过掌学士院的给事中吴敏上书皇帝的,让皇帝让位的主意,李纲生出已经不是一日了。这些天,李纲怀揣着请皇帝退位的扎子见人就让人看,朝里许多官员都看过,纷纷斥责李纲。所以李纲的意见,一直没有传递到皇帝耳中。 现在吴敏却将这些意见提了出来,吴敏是什么人,赵楷十分清楚,这是蔡京党羽的核心人物之一,曾经高中进士的时候,蔡京还想招他做女婿,可惜吴敏那时候还有些畏惧人言,但之后蔡京依旧看好他,提拔他,一步步位极人臣。吴敏虽然没有做蔡家的女婿,只会在官场上混久了,就懂得做官的道理,一直攀附蔡京,事事都顺从蔡京,蔡京倒台后则事事依附蔡攸,依然是蔡家党羽。 吴敏能上书,必然是得到蔡攸支持的,而蔡攸作为皇帝心腹,必然是揣摩到了皇帝的心思。果然昨日吴敏被蔡攸带着进玉华阁议事,当时宰相白时中、李邦彦,枢密院蔡攸、童贯,执政张邦昌等人都在。 这些人中,童贯是蔡京朋党,几十年的交情,白时中、李邦彦名为宰相,手里其实没什么实权,远比不上掌握军权的枢密使蔡攸,平时也基本上是蔡家的传声筒,张邦昌是老好人一个,没什么主见,因此这次权臣跟皇帝议事,说白了就是蔡攸通过这些大臣,试探皇帝。 结果皇帝果然同意了吴敏的建议,决定效仿唐玄宗传位的故事。 听完郑皇后派来的太监口述的过程后,郓王赵楷一屁股跌坐下来,脸色煞白,太监走的时候,他想松松,硬是双腿无力,久久站不起来。 他不怕皇帝一时兴起传位给太子,相比皇帝传位,蔡攸的举动更让他恐慌。显然蔡攸察觉皇帝有退位意图后,让人试探,并且抢先一步谏言皇帝传位。如果皇帝同意了,那么蔡攸就成了太子继位的功臣,太子不会忘记蔡攸的,如果皇帝不同意,蔡攸也不得罪皇帝。 现在皇帝同意了,蔡攸成了太子的功臣,接下来太子会如何对他? 如果蔡攸这些权臣支持郓王,即便皇帝一时兴起传位太子,有这些大臣扶持,郓王也不至于死的太惨,甚至还能继续得到退位的太上皇支持,压制住新皇帝,假如新皇帝万一跟宋哲宗一样短命的话,他这个皇帝同样有继承皇位的机会。 但现在皇帝退位,是蔡攸等人提出来的,那新皇等级,蔡攸等继续得势,并且站在新皇帝一边,新皇帝要收拾他这个先皇皇子简直不要太容易。 想到这里,赵楷恨不能马上进宫,去父皇面前哭诉,阻止父皇做这糊涂决定。可当他踏入宫前的时候,却被人带兵拦住,告诉他“大事已定,王何所受命而来?” 赵楷已经无法进宫了,宫里的消息倒是还能传出来,皇帝催促太子立刻搬进皇宫,太子赵恒哭着不肯继位,乃至都病了,这让赵楷有了些期待,最好直接病死,那样就该他马上做皇帝了。但这只能是奢望,太子更多是故作姿态而已。 午后皇后又传来消息,皇后告知赵楷,皇帝退位的真实想法是打算跑,一旦金兵打到黄河边,皇帝就准备南下,效仿东晋故事,只求能保住江南半壁江山。赵楷明白,他父皇这是老谋深算,打算在这危机时刻,让太子做一个替死鬼,替他留在京城死社稷! 这个替死鬼他赵楷没机会做,也不想做,相反他也得跑,跟着老皇帝一块跑。 第二日,天还未亮,一夜都没睡好的赵楷接到宫里旨意,要他进宫。 文武百官都进宫了,皇帝下诏立刻传位太子,如此急迫。 皇帝传位太子,自称道君皇帝,然后搬到龙德宫,皇后搬到撷景园。之后调整了大量朝臣任命,李邦彦为龙德宫使,蔡攸、吴敏为副使,老皇帝身边的亲信,依然跟着老皇帝,可以说给自己留下了一整套皇帝班子。 新皇帝则大量任命了自己的人,第二日就下诏任命太子詹事耿南仲为签书枢密院事。接着下诏大赦天下,文武百官升秩一等,赏赐各军,立妃子朱氏为皇后,又下了诏令,三省、枢密院所签署的命令,下级官员不要执行。显然新皇帝留了一手,准备防着老皇帝继续乱下皇命。 新皇登基第三日,北方传来消息,斡离不攻陷信德府,距离黄河又近了一步,新皇下诏京东、淮西、浙募兵勤王。不管结果如何,至少在抗击金军的主动性上,新皇帝比老皇帝要强的多。 而三皇子赵楷则惶惶不可终日,因为他最担心的新皇帝清算的手段终于出现。就在新皇登基第四日,京师太学生上书,历数蔡京、童贯、王黼、梁师成、李彦、朱勔的罪行,称他们为六贼,请求杀掉他们。 这些可都是老皇帝心腹,蔡京党羽啊,现在开始清算这些权臣,接下来是不是就要动他这个亲王了。事情的发展比赵楷想象的还要严重,老皇帝还没死,新皇帝就开始动手,或者这只是一次试探,试探老皇帝会不会干涉。否则也不会让几个学生上书,而是朝臣弹劾了。 打死赵楷也不会相信,区区几个学生,就敢上书弹劾这些重臣。 一直紧张兮兮的探听着消息,新皇帝既没有准许,也没有反对,看来真的只是试探,想通过这些学生,试探一下老皇帝的态度,双方目前都在暗中较劲。 第六日,是二十九日,皇帝再次下诏,尊老皇帝为“敬上道君皇帝尊号为教主道君太上皇帝,皇后为道君太上皇后。” 同时下诏改元,明年为靖康元年! 宣和即将结束,靖康即将开始,赵楷备受煎熬的注视着时局的发展。他心里很确定,改元之后,新皇帝就彻底走上前台,恐怕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了。 第七日,是除夕,这是赵楷过的最煎熬的一个除夕,第二日的新年,仿佛就是他的末日一样。 这一日,郓王府格外的冷清,没有一点辞旧岁的喜庆,府外不知愁的一些百姓家,竟然还有放鞭炮的。哪怕皇帝已经下旨宵禁,依然耐不住一些无知百姓傻乐。 第二日,是靖康元年春正月初一,赵楷一大早进宫跟文武百官们一起给皇帝朝拜祝贺,退殿后大家又纷纷赶到龙德宫,祝贺道君皇帝。 曲终人散,大臣们退去后,赵楷忍不住抱住老皇帝的腿大声哭泣。 老皇帝不知如何安慰,留下一干皇子、公主,摆了一桌家宴。 宴会上,依然忧心忡忡,大感自己前途叵测的赵楷,突然感觉有人在拽他,回头一看,是他的小妹。 “嬛嬛?你有何事?” 看着一脸忧心忡忡的小妹,赵楷悲从中来,果然还是自己胞妹更怜惜自己,别的皇子这些天都唯恐避他不及,那个过去时刻逢迎自己的康王,方才见面竟如同不认识一般。 其实赵楷误会了,妹妹赵多富可不是悄悄过来安慰他的,而是有其他心事。 对他道:“皇兄。十日前,我偷偷去过蔡府。见过那个鲛人,他留了一句谶言。起初没有在意,这几日想来,甚觉惶恐!” 那个鲛人? 这几日赵楷早都把鲛人忘了,小妹提起,他才有想起来。妹妹一说,他都来不及疑惑妹妹为什么偷偷去蔡府,而是疑惑鲛人的谶言。 “什么谶言?” 赵楷问道。 赵多富道:“那鲛人说,‘宣和将终,靖康继之。皇子皇女,为奴为娼’!” “一派——” 赵楷正打算呵斥,什么‘皇子皇女,为奴为娼’,这不是诽谤皇家吗?但突然愣住了,一脸严肃的追问: “嬛嬛。你确定是十日前?” 赵多富十分肯定的点点头。 赵楷异常吃惊,十日前,别说改元了,皇帝有没有生出退位的心思还不一定呢,可是那鲛人竟然预言到下一个年号会是靖康!真神了! 既然他能预言到靖康,那么接下来的预言,谁敢说是假的? 赵楷觉得这件事很要紧,叮嘱妹妹道:“嬛嬛,你莫要声张。稍后你详细说与我听。” 赵多富是偷偷过来的,即便是亲兄妹,这时代也要避讳,点了点头,又悄悄回到公主们的坐席。 家宴结束之后,赵楷一直坐着未动,满屋的皇子,竟然都像看不见他一样,只见皇子们之间相互道别,次第离去,却无一人来跟他打招呼。 而且那些皇子们见到赵楷留在这里,都匆匆而去,不愿意多留。不就偌大的龙德宫大殿中,就剩下兄妹四人,三皇子赵楷,十二皇子赵植,以及顺德帝姬赵缨络,柔福帝姬赵多富四人,就连赵璎珞也应为是跟驸马向子扆一同前来,在驸马的催促下,打过招呼后,就匆匆离开了。 兄妹三人此时竟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一种戚戚之感在兄妹间蔓延。 “嬛嬛。仔细说一说谶言的事儿吧,说完就各自回府,无故不要联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汴京之围 第六节 皇子问计 几家欢喜几家愁,相比皇室这几天的惊天变动,李慢侯的小日子过的是越来越安逸了。 自从那次拒绝为几个皇子下水表演后,蔡府上下就在也没有人来烦过他,天天好酒好肉伺候着,什么都不用管。但李慢侯可不能什么都不管,他还想着逃走呢。 是的,他又开始计划逃跑。 他每一次试图逃跑,总会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而失败。这次的失败对他打击最大,明明已经逃了出去,却因为不忍看到金枝被牵连而返回,这种行为,站在历史学家的角度,一定被批评为妇人之仁,李慢侯本人又正是一个历史专业的专家,这让他对自己极为失望。 但这一次李慢侯恢复的比以前更快,几乎只过了一天,他的心思就又蠢蠢欲动起来。 究其原因不外乎三点。第一,失败次数多了,心理适应能力提高,更容易从失败情绪中走出来。第二,这次跟以前不同,以前失败,完全弄不清原因,没有方向,让人容易产生一种命运使然的悲观情绪。而这次,一切都是符合逻辑的,是李慢侯自己选择了失败,因此即便失败,也让他有种自己掌握自己命运的强势心态。第三,理性分析,李慢侯的处境虽然没有变的更好,却也没有变的更糟,以前什么样子,现在还什么样子,甚至稍微有些改善,现在蔡府对他更放心了,都不会给他套上锁链和镣铐了。尽管那种简单的镣铐,其实李慢侯早就可以轻易打开,但在心理上,至少给他传递了一个蔡家家丁放松警惕的有利信号。 逃跑计划依然不变,困扰也依然未变。 经过上次的逃跑,李慢侯更加熟悉了蔡府水道,只要出了水门,就能进入穿城而过的汴河。这条河从西北的黄河取水,取水口名曰汴口,从西北方进入开封城,从东南方流出,最后灌入洪泽湖,是一条完全人工开凿的运河。之所以叫汴河,是因为古代确实有一条汴水,那条河现在依然存在,取名叫古汴渠,同样从开封东南流出,往东南流,不过最后是注入泗水而已。 横穿开封的汴河,沟通了开封城内许多水道,甚至直接可以通往皇宫,当然肯定也有类似蔡府的水闸,而且更加严密。 掌握了这些情况后,逃出蔡家对李慢侯来说,已经不是绝不可能的事,即便没有上次借助画船出水闸的机会,硬闯的机会都会很大。毕竟那只是一道铁栅栏而已,很容易绕过,比如找个没人的地方翻墙而过,根本不用经过水门。 难处在于,不管怎么逃,李慢侯都想不出要如何带走金枝。他一走,留下金枝,结果无法想象。这也许是妇人之仁,可他相信,一旦他自己一个人走了,往后的一生,一想到金枝的结局,他都会内疚。他不知道历史上那些从不妇人之仁,敢于抛弃妻子的英雄豪杰会不会内疚,但他知道他肯定会内疚,这就够了。 既然要带着金枝,那就不能硬闯,这些天他一直鼓励金枝跟府里的少爷、小姐们亲近,最大的目的就是希望万一他离开之后,金枝可以有个依靠。逃而复返后,让李慢侯明白,金枝在这府里不可能得到任何庇护。那天朱提辖等人明火执仗,一脸怒气的闯入,显然不是来找李慢侯的,他们以为李慢侯逃跑了,却带着人闯进来,显然是来找金枝泄愤的。 不过李慢侯依然支持金枝跟府里的少爷、小姐亲近,因为他可以从金枝嘴里得到一些意想不到的消息,金枝间接成为了他的耳目。 金枝不是专业的间谍,也不是有意去打探消息,就是闲聊,因此收集到的信息有限,针对性也很随意。但这里是相府,即便如此,让李慢侯得到的信息依然比城外的普通百姓多。 至少有一点,蔡家的上下已经处于一种肃杀的气氛中,可城外依然是不是能听到鞭炮的响声。显然蔡家这个贴近权力的家族,已经能感受到大厦将倾的危机,而普通的民众,甚至都不知道金兵打过来了,不知道金兵有多凶残。不是他们傻,不是他们麻木,而是在这个交通落后的时代,十里外发生的事情就很难得知,有能力持续获取远方信息的大宋朝廷,又不可能将军事情报分享给小民,甚至要严密封锁消息,以免引起混乱。 可是李慢侯这个被关在蔡府后花园的囚徒,却能通过各种渠道,得知金兵的大概位置。 金枝给李慢侯传递各种意想到的和意想不到的消息的时候,也给李慢侯带来了一些新的困惑。 自从那也李慢侯放弃逃亡的第二天,金枝就跟蔡京的儿媳妇茂德帝姬建立了联系,她是被茂德帝姬招过去问话的,之后每天几乎都会被叫过去聊聊天。 这个茂德帝姬的行为,让李慢侯十分不解。他对这个女人的认知,主要来源于史书,十分单薄和苍白。只知道茂德帝姬是宋徽宗的第四个女儿,一开始封为延庆公主。后来宋徽宗在蔡京的马屁奉承下,认为给自己女儿公主封号,完全配不上他的伟大,于是效仿西周时期周天子的规格,西周公主叫做王姬,他的女儿就要该做帝姬。在宋徽宗功高盖世的虚荣心下,宋朝公主都改做了帝姬,茂德帝姬也就从延庆公主改为了茂德帝姬。 茂德帝姬是宋徽宗女儿中公认最美的,宋徽宗对她也颇为宠爱,所以将她嫁给了自己最宠爱的权臣蔡京的儿子蔡鞗。茂德帝姬的美貌,不但是在公主中,而且流传到了开封城里。乃至金兵攻陷开封的时候,都听说茂德帝姬美貌无双,指明要宋朝将茂德帝姬贡献出来。尽管宋徽宗以茂德帝姬已经嫁人为由进行争辩,却依然无法阻止,最后茂德帝姬跟自己的丈夫一起被金军掳走,先是被金军主将斡离不(汉名完颜宗望)抢走,仅仅一年,斡离不病死,接着又被金国权臣谷神(汉名完颜兀室或完颜希尹)夺走,一年后被谷神折磨致死。 除了史书中的单薄记载外,李慢侯跟茂德帝姬的交集,也就是见了两面,一次她在亭子里,自己在水里,一次她在画舫上,自己还是在水里。 当然印象最深的,还是那次亲密接触。当时李慢侯在自己即将自由的狂喜下,心情兴奋无以表达,突然有些狂放和孟浪的强吻了茂德帝姬,这个举动到现在李慢侯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知道为何当时会做出这样的行为。 但他不后悔,也不害怕。他愿意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他回来后想过,茂德帝姬可能会派人来打他一顿,他接受。可是帝姬不但没打他,反而在第二日送来了一千两黄金,李慢侯几乎都把这件事给忘了。 一千两黄金,近四十公斤的分量,放在任何时代,都是一笔客观的财富。茂德帝姬能一下子拿出来,除了蔡京家确实有钱之外,还跟她在蔡家特殊的地位有关。尽管是蔡京的儿媳妇,却有皇家公主的身份,因此在蔡府,尽管不掌权,却无人敢惹。另外北宋富庶,民间婚嫁的嫁妆都极其丰厚,甚至需要卖房卖地才能嫁女儿,女儿多的家庭往往破产,皇家依然如此,公主的嫁妆日益丰厚,从开国到蔡京时代,公主嫁妆从10万缗激增到了70万缗。 1缗等于1000钱,而一个地方湘军的军饷,一个月才300钱。70万缗显然是一笔巨款,茂德帝姬在蔡京家里,是实现了财务自由的,因此她自己也能一次拿出1000两黄金,相当于1万2000缗左右。 茂德帝姬不但没有找李慢侯麻烦,还给了赏钱,让李慢侯心里难免多了一些遐想。 但也只是遐想,更大的可能性是,茂德帝姬不想让这件丑事被人知道,当日李慢侯虽然强吻了她,但因为角度问题以及照明条件限制,其实并没有人看清楚,否则水门看守也不至于以为进了贼。 李慢侯做出这种孟浪的事情,对他来讲,可能是一次艳遇,但对一个宋朝女子来说,可是关乎名节的。 这样一想,李慢侯就开始生出一些愧疚,觉得自己欺负了一个女人。 茂德帝姬的行为让李慢侯费解的还有,她每天叫金枝过去聊天,对外说是解闷,可是每次都会告诉金枝一些重要的情报。比如金军打到了哪里,太子哭着被抬上皇帝宝座,这些消息李慢侯都第一时间通过金枝了解到了。 一次或许是偶然,但每天都如此,让李慢侯颇为惊讶。仿佛这个公主知道自己想知道这些消息,知道这些消息对自己有帮助,并且可以帮助自己一样。 李慢侯甚至自私的想过,茂德帝姬是不是故意提供这些消息,好让自己找机会逃出去,从而遮盖住被李慢侯强吻过的丑事。但这种恶意的揣度,让李慢侯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一个有权势的公主,想要封一个人的口太容易了。因此肯定是善意,公主在帮助自己,但是为什么呢? 他又忍不住遐想。 女人的心思永远都猜不到,这是颠簸不破的真理,李慢侯干脆也不想了,知道自己受了人家的恩情就是了。 公主透露出来的莫名善意,让李慢侯产生这样一个想法,如果他实在无法带走金枝,他希望金枝最后能得到公主的庇护,显然茂德帝姬在蔡家是有这个能力的。 这样自己逃走的把握就更大了,李慢侯知道,宋徽宗退位的意图,很大程度上是想跑,想跑的人不止皇帝一个,很多权贵,包括蔡京也跑了,是不是一起跑的,李慢侯记不清楚,但蔡京确定是跑了。 蔡京逃跑的时候,蔡家必然十分混乱,那时候谁还会记得后花园里关着的李慢侯。那是李慢侯带着金枝逃跑的最佳机会,万一蔡京对李慢侯还是念念不忘,导致李慢侯需要冒险强跑的话,金枝就肯定带不走了,那时候只能寄托于茂德帝姬的善念。 午后时候,金枝又从茂德帝姬处回来,带来了丰盛的美食,说是庆祝改元。 李慢侯又得到了一个信息,靖康元年到了! 这些天朝中的乱局,大大影响了权贵们的心情,没人有兴致来观看奇珍了,所以李慢侯吃过饭自己活动了起来,保持一个健康的身体。 他的身体状态基本恢复到了从前,连发炎的眼睛,也在十几天母乳清洗下,退去炎症,彻底消肿了。 活动的差不多后,也到了休息的时间。 昏昏沉沉刚刚睡下,门口响起敲门声。 问了一声,回答的不是看守的张三,而是一个女声。 李慢侯下床走到门边,继续问,这次听清楚了。 “张喜儿?” 是柔福帝姬那个公主身边的丫头。 柔福帝姬李慢侯也接触过,印象不算深刻,尽管公主长得也很漂亮,有一股不染世俗的气质,但也没有惊艳到李慢侯。 “李慢侯。是我。有几句话问你!” 确定是张喜儿的声音。 李慢侯就要开门,却被从外边拉住了。 “你不要开门。就在门里说话。” 张喜儿道。 搞什么鬼? 经历过太多不合逻辑的事情后,李慢侯已经产生了一种神经质的条件反射。 “说什么?” 他谨慎的问道。 “你上次说让我家小姐逃,为什么?” 李慢侯沉默了片刻,在不知道门外有谁的情况下,他该不该乱说话,乱说话会不会引来意想不到的意外? 他得权衡。 放在刚刚进蔡府的时候,他是什么话都敢说的,他曾经意图向蔡京解释清楚他是人,一个千年后的来人的实情,甚至抱着万一自己身份得到宋朝权贵重视,可以改变靖康之变惨剧的解决的幻想。 但每一次都引起意外,完全无法用逻辑来理解的意外,无论怎么解释,都没人相信他是一个人,都认定他是鲛人,或者水鬼,河伯之类的神怪。 久而久之他就放弃了。 上次在画舫上,告诉茂德帝姬和柔福帝姬让他们逃,完全是单纯的善念,当时李慢侯认为自己就要逃走了,也不怕会引起其他意外,抱着能救一个人是一个人的态度。他们相信,逃了,自然更好,他们不信,不逃,那也不关李慢侯的事儿。 现在却突然又被问起那日的事情,李慢侯不免多想了起来。 难道说自己的话引起了重视,通过两个公主的嘴,传到了更高权贵的耳中? 如果是这样,那也是件好事,符合自己的初衷,自己说了,会有什么意外?李慢侯一时间想不到,就算有什么意外,他觉得他也可以接受,只要皇帝能采纳他的意见,可能会救很多人,而他最多挨顿打,往好的方面想,甚至因此立功,得到宋朝官方的帮助,可以找到回家的路也说不定。 这样想着,李慢侯觉得这次险值得冒一次,但还有所保留。 “因为金兵南下了,当然要跑了!” 张喜儿道:“可是东京城高壕深,兵多将广,还有黄河天险依持,怎会挡不住?” 李慢侯道:“兵凶战危,此战必败。信我就走,不信就留。” 李慢侯既不想说的太多,也没工夫跟张喜儿详细陈述一遍靖康之耻的历史。其实也没有陈述的必要,就是一句话,打败了而已。重要的是结果,不是过程。 张喜儿又道:“那皇子皇女,为奴为娼是何意?” 李慢侯道:“当然是皇子公主都被金兵抓到金国去了。” 张喜儿道:“那皇上呢?” 李慢侯道:“两个皇帝也被抓走了!” “两个皇帝?” 突然一个男声惊讶道。 李慢侯心中一凛,果然又有意外,之所以每次意外都搞得他十分狼狈,最后摸不着头脑,最根本的的原因还是自己不了解情况,瞎子摸象一样乱猜,当然会猜不到。有人问他问题,他当然要知道是谁了。 冷声叱问道:“言者何人?” 男人道:“无须多问。问你何事,答就是了。” 李慢侯冷哼道:“心诚则灵。心不诚,我答了,亦未必准。” 这些人既然是因为李慢侯上次的预言而来的,说明他们相信这一套,李慢侯也就继续用这种规则胁迫他们。 果然外面一阵沉默之后,男子表明了身份:“本王乃皇十二子。本王亦会被金兵所掳?” 李慢侯用机械的强调背诵道:“莘王植,天会八年掳至五国城!” 不是李慢侯刻意言简意赅,而是金兵掳走的王子公主太多,大多数就这么几句话,没有交代任何过程和结局。 外面沉默了片刻,又道:“三皇子何如?” 李慢侯想了想,他这些天反复回忆了关于靖康之变的前前后后,倒是真的挖出了一些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信息。 “郓王楷。天会八年六月二十六日殁韩州。年二十七岁。” 郓王赵楷,被金兵俘虏北上,还没到东北苦寒之地,就死在了半路上,这甚至可以算是善终。 赵植可不这么想,声音颤抖道:“三皇兄死了?” 又是一阵沉默。显然外面的皇子和公主侍女的思路很乱,不知道是本来就没什么条理,还是被坏消息吓到了。 最后赵植才问道:“你方才称,二帝亦被俘?” 李慢侯道:“不错。” 赵植叹道:“那大宋亡了?” 李慢侯道:“亡了,也未亡。有皇子南迁,建南朝。” 赵植道:“哪个皇子?” 李慢侯道:“第九子,康王构!” 赵植惊叹:“康王赵构?怎么如此!” 李慢侯觉得自己说的够详细了,他们要相信就会信,不相信,他也确实无法说服对方,换做自己,假如一个月前,有人告诉他说自己会来到宋朝,他也不会相信。 于是李慢侯道:“多说无益。王爷请便!” 他逐客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汴京之围 第七节 托孤帝姬 门外渐渐没有了声音。 李慢侯重新上床,抱着小娇妻睡觉,不久,又响起敲门声。 李慢侯颇不耐烦,他讲的已经够清楚了,就是打败了,皇亲国戚文武百官被人俘虏,这么一个古代王朝灭亡注定的事情而已,要信就信,不信拉倒,怎么还没完了? 不耐烦的下床,这次直接就拉开了门,外面也没有力量阻止他。 不是莘王,也没见张喜儿。 来人让李慢侯语塞,近距离跟茂德帝姬照面,他竟然有了羞怯。 不由想起自己做过的荒唐事,退后一步,躬身作揖: “在下见过帝姬!前几日在下一时鲁莽,冲撞了帝姬,还望帝姬赎罪!” “闭嘴!” 茂德帝姬冷冷呵斥。 李慢侯抬头,看到她羞红的脸,气氛十分难堪。 为了打破难堪的气氛,李慢侯转移话题道:“不知帝姬来访,有何要事?” 茂德帝姬道:“你告诉莘王说,大宋要亡国了。二帝会被掳走,皇子皇女都会被掳走,我会如何?” 原来是问自己的未来的。不过她怎么知道自己刚才跟张喜儿和莘王讲的话?莫非刚才她也在门外? 似乎猜到了李慢侯的疑惑,不等李慢侯作答,茂德帝姬直接解释道:“莘王是我安排到此的。” 李慢侯明白了,莘王和张喜儿能到蔡家后花园,要么是蔡京准许的,要么是蔡京府里有权势的主子准许的,他们走的是茂德帝姬的门路。 李慢侯点头道:“帝姬也会被俘。先为金国二皇子完颜宗望所占,完颜宗望死,后为完颜兀室所占。天会六年死于兀室寨中。” 李慢侯看到茂德帝姬神情复杂,面色通红,似羞似怒。不知道是因为听到自己会被异族权贵争夺而感到娇羞,还是因为将死而感到恐惧。 看到茂德帝姬胸口起伏了数下,眼睛闪烁,李慢侯总觉得媚眼流波,想自己释放着特别的风情。 他知道自己自作多情,男人容易这样。 “能化解否?” 茂德帝姬问道。 李慢侯点点头:“逃。往难逃,逃去杭州!” 茂德帝姬疑问:“可是康王将建基杭州?” 真是聪明人,自己提过康王赵构会南迁建立南朝,又多次说让她们逃去杭州,立刻就想到赵构会在杭州建都。 李慢侯点点头,又左右观察,发现看守他的家丁此时都远远的站着,茂德帝姬身边只有一个侍女,也躲在墙角,大气都不敢出。 茂德帝姬真是聪明:“放心。人我都打发走了,没人敢近前。你是否有话要说?” 李慢侯道:“公主真是聪慧过人。” 茂德帝姬道:“为何称我公主?” 李慢侯道:“习惯使然。在下以为称公主更悦耳。” 茂德帝姬闷哼一声:“你有何事嘱我?” 李慢侯小声道:“若有一日,我不在了。” 说到这里,回头看了眼床上还在熟睡的金枝。 话都不用说完全,茂德帝姬就明白了。 “你放心。金枝我会照拂!” 李慢侯躬身:“如此,多谢帝姬了。” 茂德帝姬突然露出微笑:“你可以称我公主。” 说完缓缓转身,伸出一只胳膊,那边小侍女马上跑过来扶着帝姬,两人迈着经过训练的特别的脚步离开。 李慢侯目送他们走远,这才回到床上,心想这下应该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结果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今天是大年初一,已经入夜,虽然因为战争北宋王朝实行了宵禁,但依然偶尔能听到炮竹声。 乐观的人哪个年代都有。宋徽宗的花石纲,都是在战场连连失利之后,在许多大臣的劝谏下才不得不宣布停罢,对于有的人来说,及时行乐比明日的生死可能更重要。 炮竹声勾起了李慢侯的愁绪,对他来说,不是没在外面一个人过过春节,但这一次却是最忧愁的。一想到这个时候,家里人应该欢聚一堂,看着晚会,吃着饺子,他就更难过了。难过的不是他不能参与期间,而是很可能这难得的欢乐,他的家人今年也享受不到。他们可能正在为自己的突然失踪而痛苦,李慢侯能想到自己母亲夜夜以泪洗面的情景。 李慢侯也哭了。 哭着哭着累了,迷迷糊糊中,又醒来。 觉得自己可能又做了蠢事,告诉张喜儿、莘王一些未来即将发生的惨事也就罢了,为什么要向茂德帝姬托付金枝呢,这不是告诉茂德帝姬自己准备逃跑吗,为什么如此轻信于人,难道就因为对方是一个美貌的女人,貌美心狠的女人比想象中更狠,又不是没见过。 心绪不宁中度过了漫长的一夜,靖康元年的大年初二到了。 仿佛心照不宣一样,茂德帝姬继续通过金枝向李慢侯传递消息,昨日也就是初一,金兵攻占了相州,这是临近黄河的一个州,再往南就是位于黄河边的浚州,结果今日金兵就攻陷了浚州。从消息传递的频率来看,金兵所过之处,几乎是没有战斗,就直接攻陷城池。浚州守将河北、河东路制置副使何灌退保滑州,滑州就在黄河南岸,跟北岸的浚州隔河相望,甚至有浮桥相连,何灌的部队就是从浮桥上后撤的。 这个时代的黄河,是北流的,并不是从山东入海,而是一路往北,从天津一带入海。黄河岸距离开封也比后世要远很多,后世的黄河几乎就在开封城外,距离河北的新乡更远,而现在的黄河则几乎贴着新乡,距离开封更远。不过这种远近,对于怯懦者来说没有意义,当金军突破宋辽界河的时候,宋徽宗就嚷嚷着一马平川无险可守这种懦弱话语了。 果然,大年初三,何灌又从滑州逃回东京,这样的人竟然留着不杀。因为他是功臣,宋钦宗继位的功臣,宋徽宗决定禅位当日,阻挡郓王赵楷入宫面圣的就是这个何灌。他本是要取河北前线抗敌的,可一直拖延。他坚决反对将京城的军队调往河北布放,认为金兵不可抵挡,如果将精锐都调取河北,担心无法善后。虽然胆子小,见识倒也有。果然按照他猜测的来了,派往浚州的禁军一触即溃,逃到了南岸的滑州,传闻金军在北岸敲了一夜鼓,然后南岸的部队都逃光了,零头的就是这个何灌。只因为他帮助宋钦宗上位有功,皇帝也只是不肯见他,让他在开封城西北隅继续带兵,对他没有任何责罚。 随着何灌的逃归,开封一片大乱,其实打败仗也没什么。毕竟金兵初兴,兵强马壮,宋兵陈腐,积弊甚深。可是连打都不敢打,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带着开封最能打的部队防御河北浚州的梁方平该杀,防守黄河的何灌也该杀。但还有一个人更该杀,军队打败了,不想着收拢部队,死守开封,带头跑了,这个人正是宋徽宗。 他儿子宋钦宗根本不可能挡得住他,宋徽宗借口东巡,任命亲信蔡攸为他出巡的行宫使,跟他一起仓惶出逃,这影响就太坏了,不管官府怎么封锁消息,怎么安抚民心,开封城的居民也不可能相信。 此时有能力的都想着跑,往南方跑,蔡京显然是有能力的。老皇帝没跑,蔡京自然不敢跑,老皇帝都跑了,他就毫无顾忌了。新皇帝微信不足,也不能拿他怎么样,更何况新皇帝身边,也大都是蔡京提拔的官员,不可能针对他。 蔡府大乱。家丁、仆役乱作一团,有的是按主人的命令收拾家私的,有的是树倒猢狲散趁乱逃跑的,还有趁着混乱偷鸡摸狗的。 看守李慢侯的家丁,此时早跑的没影了,机会比他想象的都好。 但李慢侯看着这如同抄家一样的情景,反而叹息了一声,跑当然是要跑的,此时不跑,就是傻子了。 从容的带着细软,跟金枝一起,大大方方的走后门离开,路上遇到了太多蔡家人丁,没有一个管他。 此时李慢侯穿了一身普通人的衣服,是让金枝这几天偷偷弄来的,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里面装着一百两黄金,他有一千两,剩下的都暂时扔进蔡家水池深处,日后有机会在捞出来,带是带不走的,一千两黄金将近八十公斤,他根本背不动。 有一百两,其实也够他度日了。 但站到街上,他才明白,什么叫大厦将倾,什么叫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整个街面全都乱了,到处是扶老携幼出逃的居民,夹杂着富人家的马车、童仆,拥挤在城门处。守城的士兵关闭城门,不许任何人出入,跟居民在城门处互相对峙。 “老爷,不然我们回去?” 金枝死死拽着李慢侯的衣袖,生怕在人群中挤散了。跟李慢侯不同,金枝对蔡家的观感颇好,好吃好住,府里上下对她都客气,连她喜欢的这个名字都是蔡府给起的,她实在找不到逃走的理由。 “回去?蔡京都跑了,回去干什么?” 李慢侯没好气道。他在生军队的气,这时候挡着老百姓干什么,这些人对守城没有任何帮助,让他们逃出去,没准还能节省守城的粮食。如果说担心金兵趁乱夺门,那担心的也太早了。不知道这命令是哪个狗官下达的,逃跑的皇帝不拦,却要拦着百姓? 不光是李慢侯这样想,其实所有的人都这样想,尤其是挤在最前面的一群学生叫嚷的最凶,出口成章的跟士兵对骂,其他百姓在身后帮腔,让一群学生更加得意。 这应该是附近的太学生,李慢侯心中猜测。他不认识汴梁城的路,所以一路上聪明的跟着逃难的人群,一直走到了这座城门前。正对着城门的,是一条宽阔笔直的南北大街,这是汴梁城的御街,南至南熏门,往北通往内城,直达大内(皇城)。李慢侯方才在路上,看到了不少官府机构,太学、武学、国子监都位于大街两旁。 北宋优待读书人,给予大量的特权,一旦考上一个功名,基本上就是人上人了。每年科举放榜,有大量达官贵人在榜下捉女婿,称之为榜下捉婿,传为美谈。包括蔡京,就在榜下捉过女婿,可惜捉了好几个,比如吴敏,都碍于蔡家的名声不敢接受,可这些读书人,一旦真正迈入官场,却往往开始攀附蔡京这样的权贵。 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凡是讲道理的朝代,读书人就特别跋扈。比如汉朝的太学生,明朝的江南士子,这些借着身上有功名的特权,可以直接跟官员对话,对上拉帮结派威胁官府,对下嚣张跋扈欺压良民,甚至衍生出一种雇秀才打人的文化。北宋也不例外,北宋朝廷号称养士两百年,养没养出可用之才不知道,同样养出了一群跋扈的学生。 之所以如此,主要原因是学生之间天然会形成一种联系,容易煽动起来,因此在讲道理的王朝,学生们往往更容易对外表达自己的意图,展现自己的力量。 前两天,宋钦宗刚刚继位,太学生们就大大漏了一把脸,他们在开封府击打登闻鼓,将蔡京党羽中主要六人评为六贼,要求新皇帝斩杀这些恶贼。他们代表一种民意,这些奸臣也确实名声恶臭。但这些涉世未深的学生,却天真的以为他们掌握了评价别人的真理和权力,可以随意威逼官府按照他们的意愿,这可就大错特错了。他们没有这个权力,他们甚至连黑白都看不清。 不过学生不好惹,尤其是聚集起来的学生,连皇帝都没办法。 果然在南熏门这里,守城的军官也得罪不起这些学生,僵持了一会儿后,城门终于打开了。 学生们欢呼着,带领人群,如流水一样涌出城门。 李慢侯此时也夹杂在人群中逃亡,他也跟其他人的感情一样,终于开门了,快逃啊。人是群体动物,可一旦裹挟进入一个群体,个体的智力有时候会自然而然的倒退,变成没有理性的动物,成为乌合之众。 李慢侯此时就没什么思考能力,本能的跟着人群,获得一种群体安全感。 终于挤出了城门,这时候李慢侯停了下来,往一边退去,他要好好看看汴梁城。 巍峨的城墙,倾斜向上,高达十丈,人站在前面,不自觉产生一种渺小的感觉。 李慢侯心中疑惑,这样的城墙,冷兵器时代是如何能够攻陷的呢?赤手空拳去爬,恐怕都爬不上去。 高大的城墙,给城市带来了安全感,城里的人悠悠的建立起了旷世的繁华,灯火通宵不息。 李慢侯很遗憾,来到了大宋盛世,却没看一眼东京梦华。现在这一切,即将逝去。 再见了东京梦华,你从未属于我,我也从未属于你! 李慢侯突然感觉脸上一丝冰凉,下雪了。 这时候下雪,真是要命! 突然拥挤的人群中,一个妇人跌倒,突然号丧了起来。自己的男人喝骂不已,妇人就是不肯起来,怀里抱着一个婴儿,不停的抱怨。说下雪了,外面荒郊野岭的,没吃没喝,饿不死也得冻死。 李慢侯的身体突然颤抖了一下。 他突然想到了一些资料,这是第一次开封保卫战,金兵并没有进城。第二年还有第二次开封保卫战,这次金军才打进城里,但其实并没有完全占领开封。开封是一个人口一百多万的超级大都市,攻城的金军不超过十万人,他们只是占领了一处城墙,并且被开封城里的老百姓堵在了城墙上。 没错,就是老百姓。 第二次开封保卫战进行到最紧张的时候,在城里的居民的请求下,官府开了武库,给三十万开封居民分发了武器。 如果这三十万人全是男人,那么背后还有更多的家人,几乎可以说第二次开封保卫战的时候,开封城里依然有上百万人,那么现在入流水一般逃离开封的这些居民总不能都是外地人吧? 想到这里,李慢侯拉了一下跟跌倒妇人一样,带着极不情愿表情的金枝。 “走!我们回去。” 金枝哦了一声,什么都没问,继续拉着李慢侯的衣袖,这次是往城里挤去。 总算挤进了城,守城的士兵趴在城头奇怪的叫喊。 “你怎又回来了?城门一关,可就不会再开了!” 李慢侯挥了挥手: “与开封共存亡!” 城上传来笑骂声: “竟是个傻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汴京之围 第八节 御驾亲征 傻子吗? 未必! 李慢侯刚才想明白一个道理,人是社会动物,一个人之所以能在社会上生活下去,不是一个人有多么厉害,而是会合作,可以为别人提供自己擅长的服务,换取别人同样提供他们擅长的服务,于是能活下去,而且活的比一个人更好。 跟那些没头苍蝇一样的难民一起出城,靠什么活? 包袱里的一百两黄金?恐怕不行! 有很多道理,是必须要有智慧才看的明白的,人类的本能跟动物一样,完全凭借本能,没头苍蝇一样逃窜,生死其实就只能看运气了,是一个概率问题。李慢侯都惨成这样了,他可不相信那种小概率的好运气会砸在他头上。 既然第一次开封保卫战金兵没能进城,开封城虽然不是一个最安稳的地方,但却是唯一一个李慢侯能确定的安全之地。那为什么要放弃这个安全之地,而去冒着不知名的危险,去其他地方呢? 因此李慢侯立刻返回了城内。他相信,那些盲目出城的百姓,其中很多会在艰难困苦中自己领悟,于是在开封解围后返回,当第二次开封围城的时候,他们大多数都选择了留在城里,因为他们已经明白了,与其去野外逃难,反倒是开封城是最安全的地方。当逼入绝境的时候,他们选择了拿起武器。 如果史书记载为真,这些开封人最后爆发了极大的勇气跟金兵战斗,只可惜朝廷卖国,背叛了这些百姓,向金兵投降。 历史是个小媳妇,李慢侯是不全信历史记载的,有时候也不一定是史官作假,只是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立场,难保史官不是真正那么认为的,可史官的视线也是有局限性的,不可能完全公正。至少在这件事上,李慢侯绝不相信,几十万未经训练的乌合之众,就能将金兵挡在城墙上不敢进城。 只不过是金兵不想冒险,他们的目的是榨取钱财,通过威胁让大宋朝廷给他们源源不断的送来金银女子是最保险的做法,一旦进城自己抢劫,效率未必更高,而且士兵分散开来进行抢劫,深入一处处街巷,跟这些已经领了武器,并且在王安石保甲法方式组织起来的一群保护自己财产的保甲士兵短兵相接,损失恐怕比在正面战场上跟宋军厮杀还大。 因此金兵不进城,不是打不过百姓,而是继续打不划算。这是经济账,而不是军事仗。 继续沿着御道向北,蔡京是官员,居住在内城。 结果就在进城前,李慢侯看到了一个奇景。 一大群装备精良的禁军开道,后面是六马拉的大车,呼啦啦往南而来。 为首的士兵高喊着,“御驾亲征,百姓退避”。 皇帝要御驾亲征,这倒是奇了!李慢侯记得他看过的史料中,宋钦宗也不是一个勇敢的皇帝。 御驾马车走的很慢,就在城门处被人拦住了。 一个文官模样的大臣拉住了车辕,跟车驾里的人说着什么。 李慢侯远远的看着,不敢近前,看情形,大概是这文官在阻拦皇帝御驾亲征,这是哪个奸臣?皇帝亲征,此时能极大的鼓舞士气。 只是李慢侯有些奇怪,河北、河南防线全都崩溃了,皇帝带这些禁军御驾亲征,似乎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最佳的选择当然是留在城里,凭借坚城抵抗。史料中也没记载宋钦宗御驾亲征打败金兵啊,难道历史改变了? 正暗自猜度着,突然那文臣跑向了前面的众多马步禁军,冲他们高声喊起来: “众将士。你们愿抛下你们的妻儿老小?你们愿逃离开封府?” 这些禁军,已经在开封府落户几代人了。宋代开国之后,实行的是轮番制度,聚天下强兵于开封,守内虚外,目的是防止地方武将做大。但边境也需要人守,因此定期将禁军调往边境轮戍。调兵不调将,史书评价说这造成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恶果,导致宋军战斗力积聚下降。 李慢侯认为这是扯淡,北宋前期实行轮戍制度的时候,虽然打不过辽国,可也没输。打不赢不是宋军不行,而是辽国太强。最重要是宋军缺乏军马,这在冷兵器时代,几乎是一个无解的难题,谁的骑兵强谁就强,这是铁律。至于兵不知将、将不知兵,这根本就是一个伪命题,现代军队哪一个是靠着将军跟士兵的私人感情提升战斗力,那是土匪,是军阀部队。 反倒是后来因为频繁轮戍成本太高,“聪明”的北宋文官们废除了轮戍制度,东京禁军就一直驻守汴梁城,结果在繁华的汴梁市井中日益腐朽。到了六十多年前,王安石变法的时候,东京禁军已经腐朽的完全不能打仗,所以王安石才要变法。 由于早就没有了轮戍,这些东京禁军全都是京城户口,正经的首都人,全家老小全都在汴梁城,他们自然是不情愿扔下家人逃离的。 因此齐声高喊:“不愿!” 逃离? 李慢侯此时一愣,不是御驾亲征吗,怎么成了逃离? 李慢侯明白了,看到老子宋徽宗“东巡”去了,宋钦宗这个儿子也没胆量留在东京汴梁死社稷,也打算效仿,只不过逃跑的借口比老子太高大上,他要“御驾亲征”! 士兵们被文官问的不动了,那文官再次跑到御驾前,跟车里的人,大概率也就是皇帝说着什么。 看到这画面,李慢侯突然想起来了。 “这是李纲!” 依稀记得在某个史料中看到,宋钦宗有过逃跑举动,被李纲阻拦了。李纲告诉宋钦宗,军人都是汴梁人,若是出逃的路上,他们逃跑的话,谁来保卫皇帝?这才打消了皇帝逃跑的意图,被迫留在了首都。 原来是这么个御驾亲征! 李慢侯感觉自己看了场猴戏。 可回味却十分不是滋味。 皇帝如此,让官员怎么办,让军队怎么办? 有这样一种观点,从经济学的角度来讲,绝对君主制是一种非常理想的政治制度,因为他满足了经济学的产权原则,经济学认为,只有产权明确的产业,才会有尽心尽力的负责人,才能可持续的发展。 宋朝皇帝确实是这个封建王朝的最大责任人,可这个责任人只想享受权利,遇到负责任的时候全都想跑,什么玩意! 李慢侯本来还不太相信史书中记载的一些细节,或许细节会失真,但史官当时的感受,传递的情感却不会。这样一个皇帝,确实有可能会出卖百姓。 此时的李慢侯依然站在一个局外人,一个中立者的角度来看待这些事情,他仿佛在翻看史书一样,带着强烈的上帝视角,来这个世界二十多天了,却始终没讲自己看做这个世界的人。 他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因此愤恨过后,立刻拉着金枝就走,他要负责的,最多也就是身边的人。 原路返回了蔡府,蔡府依然慌乱。 突然看到两个人在斗殴,其中一个还是熟人,正是看守过李慢侯的张三,他带着他那帮兄弟,跟另外一伙人扭打在一起,李慢侯二话不说,扔下金枝就冲了上去。 张三这边是八个人,那边只有六个,双方都拿着哨棒,可实际上都打的没有章法,互相撩着,却没几棒子打到对方身上,倒更像是吓唬人。 李慢侯这个生力军从侧面猛冲过去,一脚踹翻一个人,撞到了两个人,接着扭住了一个人,如雄狮入羊群一样,瞬间将对方的带头人擒住了,并且抓到了张三这边。 张三都傻了。 “爷爷,您还在啊?” 李慢侯点头:“怎么回事,怎么打起来了?” 张三冷哼:“这些是街上的痞子,竟敢来抢咱蔡府的财货。” 被李慢侯勒住脖子的痞子喊道:“什么你们蔡府,蔡京老儿都跑了不说,这老贼现在也自身难保了,蔡府早晚抄家!” 此人的话提醒了李慢侯,将他放开:“都滚!” 那人身材不高,看了高大的李慢侯两眼,愤愤的一摆手,招呼手下人去其他地方发财去了。 地上散落了一地的物件,大都是一些衣服,没什么真正值钱的东西。 “就为了这些东西?” 李慢侯问道。 张三招呼手下一边捡东西,一边回答。 “爷爷,您是不知道,这些可都是蔡府小姐少爷们用的上好料子,放到平时,可值老了钱的。不是宫里赏赐的,至少也是制造局的官用。” 李慢侯点点头,蔡府也就能捞点衣服之类的,真正值钱,并且能够带走的,都有组织的搬运走了。 但对这些东西,李慢侯却不感兴趣:“都是一些垃圾。张三,想不想发财?” 张三猛点头,他是汴梁城的土著,蔡府招来的低等家丁,没什么背景,蔡京逃跑的时候也没带他,带他他也不会跟着走。 “爷爷,瞧您说的,发财谁不想啊。怎的,您有门路?” 李慢侯道:“当然,不然我说什么。” 李慢侯帮张三,目的并不单纯,说实话,他从小到大还真没跟什么人打过架,刚才不管不顾就冲了上来,没有特别的激励,他是不会那么冲动的。 在城外的时候他就明白,想活下去,度过难关,靠他一个人是不可能的,他需要帮手。恰好碰到了张三这些熟人,只能先拉拢他们。 “厨房你们知道吧?” 李慢侯问。 “我知道。” 跟张三手下一起在地上捡衣物的金枝突然喊道,她确实知道,她去过不少次。 “那就去厨房。” 一群人呼啦啦跑向前院,蔡府很大,蔡家子嗣众多,除了老大蔡攸早早得到皇帝赏识,赏了宅院,其他兄弟都跟蔡京住在一起。 因为人多,蔡府的厨房极大。有一则传闻,某个文人,在街头卖了一个妇人做小妾,妇人说他是蔡京家包子厨的人。有一日文人让小妾给做包子,小妾却说他不会,文人疑惑,问她不是在蔡京家做包子的吗,小妾说,她只是包子厨里切葱丝的。 这个笑话说明蔡京家的厨房非常大,做包子都有专门的厨房不说,而且分工十分明确。尽管故事可能是假的,却是作者对蔡京这样的权贵家庭的认识之上编出来的。 蔡京家的厨房当然没有故事中那么夸张,但确实很大。各方各院都有小厨,但蔡府有一个总厨,蔡京常常办宴会,这是一个很庞大的厨房,光各地厨子就有百人,比后世一个大酒店的厨房还大。因为他不仅每日供应蔡府上下近千人的饮食,还常常要为大批达官贵人制作复杂的宴席。 厨房这里竟然没什么人,别人的眼光大概都盯上那些蔡家遗落下来的衣服布料,或者花瓶瓷器等物了。 “找找,看有没有粮食?” 粮食才是李慢侯最大的目的,等金兵兵临城下,开封断了外援,手里有粮才不会饿死。到时候谁手里有粮,就什么都有,粮食等同于生命。 “放肆!” 一声暴喝,突然从厨内传了出来,一个膀大腰圆,肚子尤其圆得矮胖中年汉子跳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发亮的菜刀。 张三他们吓了一跳,看到刀也害怕,不敢再动,都拿着哨棒,对着矮胖汉子,互相威胁。 “仗着人多吓爷爷?” 矮胖汉子色厉内荏,突然朝后面喊了一声。 又有两个年轻汉子跳了出来,手里同样握着菜刀。 李慢侯并没有上前,而是将包袱放在一旁的厨案上,将自己的头盔掏了出来,动刀了,安全第一,粮他是一定要抢的,即便要动手,也不能退缩。 “别打。别打,郑大官是我!” 金枝躲在后边叫喊起来。 矮胖汉子认出来了:“金小娘子。你怎的在这里?” 打群架这种事,有熟人就很难打起来了。 金枝走过去跟郑大官攀谈起来。 张三此时看到张大官身后一个瘦高汉子,好奇的问:“这位兄弟,高姓大名,看着眼熟啊。” 瘦高汉子道:“我是高桥东,你怎么称呼?。” 张三道:“桥东?哪个桥东?” 高桥东道:“西水门便桥东。” 感情这汉子是用地名起的名字,父母够省事的。 张三道:“嘿,巧了。桥东草席张听过没?” 高桥东点头:“谁不知道啊,好手艺。不过有日子不见了。” 张三叹道:“那是我爹。谷雨前得痨病死了。” “可惜了的。嘿,那你不就黑腚小二吗?” 张三尴尬道:“小时候光腚蒯草,被一条菜花蛇咬了。没钱看,生了黑疮,流了好些年的浓水,早都好了。爷们可不是小二,上头两哥哥,夭了。在下行三,诨名张三。” 张三这边拉起了关系,家里竟然住的不太远,张三不久前才进的蔡府,直接给发到后花园看守李慢侯去了。高桥东却进府两年了,跟矮胖厨子郑仓官学徒。 这边郑仓官先是跟金枝,接着跟李慢侯也聊了起来。郑仓官本是开封一家酒楼的厨子,酒楼烧了一把火后,他就失业了。成天抱着刀在桥头蹲守,谁家有婚丧嫁娶,就来找他。终于有一日,他一个徒弟来找他,说是皇帝给蔡京赐了宅子,厨房缺一个肉案,问他去不去,就这么来了蔡京家,一干就是十多年。 直到昨日,蔡府管家将他们这些杂役叫到一起,人人都发了遣散银子,让他们各奔前程。大家都一哄而散,郑仓官却揪心了一晚上,他放不下在蔡府使的那些刀子。好厨子一把刀,进了蔡府才知道什么是好刀,跟他的命一样。于是今天就叫上两个徒弟,再次回到蔡府,想看看那些刀还在不在,要是在,买也要买下来。谁知道一来就发现,蔡府主子们全跑了,跑的甚急,连守门打更的都没留,他就径自赶往厨房寻找。 “刀子找到了?” 李慢侯好奇道。 郑仓官点头:“天尊保佑,全都在。” 李慢侯又道:“能不能卖我几把?” 郑仓官不乐意:“都是些厨刀,官人要了无用。” 李慢侯道:“却把家伙防身。放心,亏不了你。” 说着从包袱里掏出一锭金子,一锭金是五两,一锭银是十两,标准官银。 郑仓官见到金子也眼馋,又看了看李慢侯人多,叹了口气:“这些刀子可都是千锤百炼,别说俺图你金子,只为交个朋友。” 说完冲他徒弟使了个眼色,两个徒弟立刻将麻袋打开,两麻袋刀具。 李慢侯立刻翻检起来,方形、半圆的菜刀他不感兴趣,不过挑出了十二把尖刀,形制不一,大多是一尺长左右的弯刀,这些是剔骨刀还是解腕刀,李慢侯分辨不出来,不过觉得用来防身勉强何用。 “就这些了。” 李慢侯说道。 郑仓官没多说,反正这些刀是白来的,招呼徒弟拎了其他的刀,一把攥过李慢侯的金子,匆匆跑了。 李慢侯招呼道:“来,一人一把,也算有个像样的家伙事了。” 之后招呼大家继续寻找粮食,还真找到了不少,小米、大米、面粉都有。竟然还有半扇猪肉。最后在一堆白菜间,找到了几辆独轮车,连交通工具都有了。 见有了方便的交通工具,李慢侯脑子又有些心思,这样是不是就可以将他那些金子全都运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汴京之围 第九节 桥东张三 一千两黄金,李慢侯背不走,所以之前藏在了蔡府水池里。 但这笔钱很重要,一两黄金折合十二两白银,一两银相当于一缗钱,一千个北宋制钱,一个低级士兵的月饷才三百个制钱,用后世士兵工资3000块钱来折算,一千两黄金差不多可以算一千两百万巨款。 丢在蔡家水池里自然是不放心的,刚才在后院碰见几个地痞,更让李慢侯担忧。蔡府真的可能被抄家,到时候官府派人封门,派衙役看守,偷偷进出可能容易,但偷运一千两黄金进出,太难了。 还不如现在趁乱带出去。 想到这里,让张三他们继续装粮食,李慢侯往水池那边赶去。 看着水池里的假山,他估计了一下方位,金子并没有在假山下,那太暴露了,万一有人看重假山山石,岂不是把他的金子一锅端了,所以金子埋在假山西北一百多米处,假山不过是个标记。 从水池直接跳进水中,朝标记的地方游去。 突然前面出现一个黑影,体积很大,如果这是在海里,李慢侯多半会担心碰到鲸鱼。 在这水池里,更多的是好奇,小心的朝黑影摸去。 那艘画舫。 蔡京家的画舫不止一个,但茂德帝姬那日乘坐的画舫是最大的,这正是那艘画舫。 今日逃走的时候,李慢侯在水池里没见到那些画舫,还以为都被开走了。毕竟蔡京逃亡,直接走的是水路,他家拖家带口,大批行李,缺不了交通工具。 没想到至少这艘画舫竟然沉到了水塘里,没人会莫名其妙沉一艘大船的,所以敏锐的李慢侯才摸了过来。 进入画舫,里面很大,这本就是一艘大船。里面如同一个厅堂一样,不过此时堆满了各色物件,几乎都是一些箱子。 李慢侯不由心跳,箱子都上锁了,他掏出了潜水服里的合金刀,成功撬开了一个三尺长的木箱一角。 银子! 果然不出李慢侯所料,蔡家沉船是有目的的。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史实,金国南宋时期,北方草原霸主蒙古崛起,不断进攻金国,金国皇帝下令迁都开封,远远避开蒙古人的兵锋。到了开封后,下令发掘蔡京的废弃宅子,竟挖出了两百万缗的财物。 李慢侯心想,这艘沉船里的宝物,恐怕就是后来金国人挖出的两百万缗财物的一部分,没想到蔡京一百年后还能为金国做贡献,但现在这些宝贝,恐怕要归李慢侯了。有了这些财物,可以让他做很多事情,不需要借助官方的力量,也可以去花石纲哪里找一找回家的路。 李慢侯又撬开了几个箱子,有金银,还有一些精美的官窑瓷器,都是些不方便运输的物品。至于金银,可能是蔡京家的银子实在太多运不走,也许是蔡京还打算回来,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沉在了这里。 谁能想到,蔡家从此一蹶不振,蔡京死在了南方再也没回来,回来的蔡家后人,连同那个公主儿媳妇都被金国人抓到了黑龙江,这批财宝就此消失在世间,直到金人迁都这里,才再次重见天日。 一会儿,一个身影爬出岸边,正是李慢侯,不过他两手空空,什么都没带出来。 “爷爷,都装好了!” 此时张三他们也推着车子走到了这边,要走后院,必经水池。 李慢侯爬出水池,重新脱下脚蹼、手套,放进头盔里。 跟他们走到一起。 张三好奇的问:“爷爷。抢这些粮食,要怎么发财?” 北宋开国两百年,开封城也没被围过,开封人还真的没什么经验。 李慢侯也不解释:“如果发不了财,我这袋金子就是你们兄弟的了。” 看到张三眼中不经意流露的贪婪之色,李慢侯知道自己刚才突然放弃带走其他金子的决定是正确的。看过了蔡府留下了巨额财富,他的那些金子就不算什么了,要带走蔡京家这些财物,需要动用太多力量,得重新想办法。 “得。都听爷爷的。” 张三说道,接着推着车子出了蔡府。 一共四辆推车,每辆车上都装满了粮食。足够他们这些人吃几个月,到时候金兵就该撤走了。 还有一辆空车,金枝推着过来,上面什么都没推,纯粹是舍不得车子。 李慢侯拉住金枝,在她身上侍弄了一番,然后将她小心的抱上手推车,自己推着。 出了后门,一直沿着汴河,就能到张三家附近,这些东西,李慢侯都准备送到张三家里去。他需要一个落脚点,让他躲过兵荒马乱的这几个月,然后送金枝回娘家,自己也去找自己的家。 蔡京家在内城,张三家都快到外城城墙了,因此几乎要穿过半个城市,开封外城周长三十公里,长宽五六公里,穿半个城而过,就得三四公里路程。 好在街上此时行人稀少,该跑的都跑的,不肯跑的都心惊胆战的躲在家中,没有必要,没人愿意出门,街上反倒安静了不少。 唯一的麻烦是去外城,要经过内城城门,此时每座城门都有禁军把守,看情形皇帝和大臣们已经暂时达成了一致,政权上层稳定下来,开始有序控制这座城市了。这是好事,失去秩序的情况下,倒霉的只能是底层。 经过城门的时候,几个士兵过来检查。 “都是什么人,此时还敢上街?” 带头的一个小军官问道,脸上充满警惕,戒严的目的之一就是排查奸细,这也是敲竹杠的好机会。 李慢侯和张三早对过口风了。 由张三这个地头蛇出面应付,谄笑着回答:“回军爷话。小的们是给丰和楼送食材的,谁想掌柜的关了张,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这不,白辛苦一趟。” 军官冷哼了一声,让手下检查,打开了一些口袋,确实是粮食,还有一些蔬菜,以及半扇猪肉。 军官则径直走向最后一辆车,车上就坐着一个女子。 “这也是送去丰和楼的?” 军官问。 李慢侯学着张三的谄媚样子:“回军爷话。这是内人,一直在城里舅爷家。这眼看着兵荒马乱的,就顺道带回乡下去。” 军官上前就要摸金枝,李慢侯连忙拦住,军官瞪着眼睛。 “莫非是强抢的民女?” 李慢侯笑道:“哪里的话!” 说着手里已经悄悄塞过去一陌铜钱(一百文)。 还低声道:“军爷辛苦,内人怕生,高抬贵手。” 军官掂量了一下手里的陌钱,挺意外竟然是足值的,一陌名曰一百文,实际上都不足数,各行各业的标准还不一样,古玩行最坑,有六十文就敢串成一陌。军官又看了看金枝两眼,就是一个寻常女子,坐在车上,看不出什么异样,摆摆手放行了。 走出城门,李慢侯才松了一口气。 他的头盔,手套等物都藏在金枝裙子里,刀子则各自带在身上,宋朝不禁百姓带刀,倒也不怕检查,大不了没收了去。可是那袋金子,同样藏在金枝裙子下的金子,却不能给他们拿走。一旦他们见到,恐怕是不可能还给李慢侯的,平时也许可以,今天不会。 战争是军人的节日,他们在这时候最危险,也最有权力。 沿河两边都是河房,大多高两层,还有三层的。放在宋代,这些都是豪宅。 一条汴河,不但横穿汴梁城,而且将黄河和淮河水系连通,有人研究过,汴河虽然是一条平缓的运河,甚至都不能跑大船,可是因为是将南北货物都在这里中转,导致汴河的运量占了整个北宋水运总量的八成,也造就了汴梁城这个世界第一大都市。在汴河两岸,不建豪宅才怪,因为这里的土地价值就这么值钱。 听张三夸口,平时热闹的时候,这两边的河房占满了莺莺脆脆的姑娘,好不热闹。感情这些豪宅,都是高端服务场所。 过了一座桥,这叫金梁桥,北边连着牛行街,是横贯东西的大街,因此这座桥平时人来人往十分热闹,桥两边常年开有桥市,他爹当年就在这里摆摊卖草席。 往西继续走了一段,两座河房之间露出一个巷口,直接拐进巷子,往里不远就是张三的家了。 这种布局,让李慢侯不由想起他在苏杭地区常见的一些沿河小巷,那边叫做里弄。 张三家家门很小,开向小巷,但地皮倒不算小。进了门是一个院子,正对三间瓦房。 “家父就留下了这三间瓦舍。算是有个栖身的窝!” 张三说着,语气中甚至还带着一股骄傲,显然能在开封这座寸土寸金的地方,有这样一座宅子,他有他骄傲的理由。 一路上跟张三聊的多了,对张三家的家世背景也知道了一些,他三代以前是禁军,禁军虽然没有明文,却能父死子继,人情社会的不成文规矩。到他爷爷辈,犯了事,被禁军开了,这才成为普通市民。这几间房是他爷爷和他爹年轻时候盖的,但地皮是祖上传下来的的。 三间瓦房,颇有些年久失修的味道,屋瓦上长满了瓦草,还有一间房的屋瓦有些塌陷。 众人将推车推进院子。 然后张三殷勤的带着李慢侯看房子:“中间这间屋子是小人和兄弟李四住的。原本住西边的,去年屋瓦漏了,也没工夫修,就堆一些杂物。东边这间,原来是家父住的。家父死后,一直空着。爷爷选一间?” 看着中间屋子里张三满屋的肮脏,还有什么可选的,李慢侯就指了指东边,只能住他死去老子的房间了。 其他人搭手已经将粮食装进了杂物间,都有些喘气,一路将这些粮食运来,并不轻松。 他们都站在院子里,也不说话,也不离开,就这么看着。 李慢侯了解原因,递给张三一锭金子:“三哥。看着分分吧。” 张三笑道:“要不了这么些。不过既然是爷爷一番心意,我就代兄弟们收下了。” 接着招呼众人,商议分钱。 金枝已经进了屋子,开始忙活着收拾,李慢侯也进去帮手,金枝却不让。让他在一旁看着就成。 李慢侯还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这屋子当真称得上家徒四壁,一张破木床,上面一张草席,除此之外,连一洋家具都没有。 金枝一边干活,一边唠叨,她似乎很享受这种对自己男人唠叨的生活。 金枝不断抱怨,心疼没将他们屋里的被褥带来,说那可是上号的绸子,里面的棉花都是新棉。 李慢侯也觉得有些疏忽,怎么就没想到搬家要带被子呢? 这事儿只能托付张三,张三满口答应,说是小事,不出一刻钟,竟卷来一床锦被。 原来这一片三教九流汇聚,青楼极多。青楼向来是各种消息汇聚之处,就连许多高官,都需要在青楼中交换信息,所以一些当红头牌,本身就是一个联系各种势力的平台,能量极大。金兵兵临黄河的消息,许多消息灵通的青楼比老百姓知道的更早,北宋朝廷的文武官员甚至皇帝在这种情况下第一反应都是逃跑,更何况这些青楼姑娘呢。因此不少青楼几天前就关张了,大多数也在金兵攻陷浚州之后,选择了逃难。 坚持到今天的极少,难怪李慢侯刚才过来的时候,在汴河上没见到几艘画舫呢,此时的汴河,绝对比明代的秦淮河更热闹。 准备周全的青楼,会留下打手看护,但总有跑的匆忙的,张三是这一片的地头蛇,他和容易就摸到一些人去楼空的青楼,卷几床被遗留的被褥。 还算不错,虽然是青楼女子用的被子,看着挺干净,还有一股香味。李慢侯心里也没什么行业歧视,稍微想了一下,觉得这时代梅病还没从美洲传过来,爱病更没从非洲传过来,应该也没什么行业传染病,就放心用了。 大被同眠,即便经历过一天的身心疲惫,依然很容易滋生慾望。 蔡府刚刚安排金枝跟李慢侯成亲的时候,李慢侯只感觉到荒唐,极其厌恶这种安排。 对金枝本人倒是说不上厌恶,也谈不上喜欢,因为除了家常,两人几乎没有任何共同语言。因此很长时间,李慢侯都没碰过金枝。甚至他睡觉从不脱潜水服,他心里有阴影,曾经那些家丁,动不动对他拳打脚踢,没有防护服的保护他早就遍体鳞伤。 可对这种事,金枝却十分介怀,她是宋代女子,李慢侯不碰她,意味着没有洞房,在女人将男人视作天的时代,无法得到自己男人的宠爱,金枝天然有种恐惧感。为此她嘴上说不出来,但小动作没断过。 突破发生在李慢侯逃而复返之后,那种将到手的自由亲自葬送的处境,如同从高峰跳入深涧,心理的失落让李慢侯一度心如死灰,这种时候的人容易自暴自弃,对坚持的原则和信念,非常的不坚定。 当夜睡觉的时候,金枝又不安分,李慢侯的潜水服十分贴身,触感传递十分敏锐。于是一切就那么发生了。 对此李慢侯是有心理负担的,金枝的年级,放在后世还是一个学生。碰他让李慢侯很有负罪感,因此他经历过那种暧昧而又滑稽的过程,什么“我只蹭蹭”“摸摸而已”“我不进去”,不同的是,这不是男孩拿来哄骗女孩的把戏,而是李慢侯在心里对自己说的借口,到了最后当然就不止蹭蹭,摸摸而已,而是彻底被慾望征服。事后,李慢侯继续安慰自己,这是宋代,这时代金枝这么大的女子生孩子都很常见。 事情一旦发生,突破了各种底线之后,底线就变成了下线,再也毫无顾忌。 “好像大了一些。” 相拥而眠,李慢侯的手并不安分。 最开始见到金枝的时候,金枝确实很像一个学生,身材瘦小,有一个描述词“柴火妞”很适合她。不仅身子瘦,头发有些干,皮肤也不算好,主要是因为营养。到了蔡府后,每日荤腥不断,竟让她开始快速变化。正是长身体的年级,皮肤很快就换发了光彩,头发也变得乌黑。某些部位,自然也会改变。 金枝的反应很强烈,叫了一声:“那怎么行!得找块绸子裹起来,我可不想当奶妈。” 宋代人的审美不知道怎么就扭曲了起来,一改唐朝人喜好丰满,偏执的喜欢起了纤细,有个美学家说审美的最高境界是病态审美,是赏病梅,是缠小脚。李慢侯觉得,这哪里是审美的最高境界,这是审美的人病态了。 不过宋代人的病态审美,暂时还只在社会上层出现,清明上河图里的市井妇女服饰,依然带有唐代风气,衣襟较低,而蔡府的妇女,穿着就相当保守了。 金枝也是在蔡府沾染了这些风气,她到了蔡府,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开始暗中模仿其蔡府女人的各种仪态。她没有缠脚,一开始走路姿态比较正常,过了没几天,也走起了莲步。 李慢侯想起一个社会学词汇,叫做威望模仿。人在社会中,总是不自觉的模仿那些威望人物。所以深谙社会心理的现代政权,往往就采取树立模范的方式,来影响广大民众...全社会就会学做好人好事。当社会将商人、企业家树立成英雄模范的时候,全社会就会流行拜金文化,笑贫不笑娼,普通人热衷于追逐金钱,只要能多赚钱,老实本分的牧民可以给牛奶中掺毒药。 金枝大概就是在这种心理作用下,对蔡府那些女人极力模仿,不至于模仿女人。蔡府对她这个出身渔家的女子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威望存在,她还模仿蔡府的观念。她本名叫做大妹,如同张三一样,是以她在兄弟姊妹中的排行命名的,蔡府给她取了个名字叫金枝,从此她很珍视这个名字,李慢侯叫他大妹的时候,她都会生气。其实蔡府给她起这个名字,跟她父母给她取大妹是一样随意的,金枝的名字并不比蔡府的任何丫头更雅致。但是对金枝来说,金枝就是比大妹要好。 第二天,一大早张三和李四就跑没影了,按他们的话说,是去发财去了。 敌军兵临城下,城里人逃亡一空,对于从小长于市井,偷鸡摸狗长大的张三他们来说,这真是发财的机会。 张三他们走了,李慢侯交代了一下金枝,让她把金子藏好,如果张三他们回来,有歹意的话,不要跟他们争持,把金子给他们就是了。 李慢侯并不完全信任张三这些人,不是因为他多疑,而是他认为人性如此。 汴河两边沿河为街,街上空无一人,联想到此时恐怕有无数个像张三、李四这样的人正在一个个不知名的角落里忙着发财,李慢侯仿佛看到这个城市还藏着一个看不见的世界。 他并没走远,往东走到金梁桥,往西走到便桥。期间远远看见守水西门的士兵,还有一队巡逻的禁军,他就悄悄回身了。金梁桥算是一个大的十字路口,桥两侧聚集着一些人,都神神秘秘,抱着一些不知名的物件低声交易。这里本就是繁盛的民间集市一样的场所,只是此时这些神秘的交易者,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人。恐怕多是张三那样的人,趁乱搞到了一些平时搞不到的东西,在这里偷偷交易。真正的大户人家,大多数都逃离了城市。 李慢侯出来,目的仅仅是为了观察环境。他回城的目的,是为了安全的逃走。 回到张三家的时候,金枝正在做饭,熬着米粥,还煮着一锅猪肉。张三家几乎没有正经的厨房,院墙一角,用茅草搭建了一个草庵,几根木柱撑着草棚,昨天来的时候,李慢侯还以为是猪圈呢。里面支着一个土灶台,并排两口锅,旁边放着一些稻草和柴火。 李慢侯去帮手,金枝依然拒绝,却很乐意李慢侯站在一边听她唠叨。她抱怨张三家的锅灶不利,又抱怨猪肉不好切。天气冷,猪肉冻住了,其实这是好事,否则真的不好保存。 张三一群人踏着饭点跑了回来,看着锅灶直流口水。 这群人有昨日从蔡府一路来的家丁,还多了几个人,相比是张三的狐朋狗友。他们不是空手回来的,怀里抱着成捆的绸缎。 李慢侯以为他们又偷了哪家大户。张三却感慨说,蔡京那样的逃亡官宦之家,现在都被封了,显然他们今天已经去过,这些绸缎,是他们一个朋友撬开了丝绸商的库房,偷拿出来的。 张三他们想吃饭,金枝不肯,硬是饶了他们几捆绸缎才作罢。 吃过饭,这群人又匆匆抱着绸缎出去了,说是要尽快脱手才好。 下午回来的很晚,李四头上还受伤,想必是出去发财,跟谁起了冲突,李慢侯也不感兴趣,没有问。 倒是对一些官府动向特别问了问。李慢侯关心这些,他觉得这些对他有用,此时官方的动态会影响到所有人,事实上还有一点,还有兴趣的成分。他是学历史的,此时历史正在发生,他本能的关注。 张三不可能知道朝堂上的事情,但朝堂上的定案一旦执行,就瞒不过人了。 尤其是大事,消息很容易传播。 今天最大的事情是,宰相换人了。 这样的消息,让李慢侯十分无奈。 他不认可宋庭许多政策,尤其是频繁撤换重要官员的决议。起先是皇帝换人了,这件事不管宋徽宗本人是不是打着想跑的主意,将责任全部卸给儿子,那些朝中大臣就不该同意,死也要按住宋徽宗,此时他必须负责。皇帝换人后,现在宰相也换人了。白时中被罢免,换上了李邦彦。 史料中宋钦宗登基后,政治动作频频,几乎每日都有重要决策出台。许多是必要的,还有许多是不必要的。比如登基第二天,下诏恢复祖制,之所以如此,是宋徽宗数十年来,将祖制破坏的太过分,已经成为最背诟病的地方,任用了大量阿谀奉承的大臣也就算了,关键是用这些大臣,肆意破坏原本平衡的权力结构,童贯作为枢密使执掌军队无可厚非,哪怕他是一个太监,但通过正常程序,成为最高军事长官后,他就可以执掌军队,可是北宋权力是有制衡的,尤其是军权,童贯可以统领军队,但是他不能控制军队,这是很危险的。但因为皇帝宠信,童贯就可以随意胡闹。童贯任命军队将领,从来不按照制度通过中书门下,而是自己直接发中旨任命。本来这些权力,是作为门下省平章京的蔡京的权力,蔡京默认了,就等于将军权完全交给了童贯,没人去制衡他。 这些事情最遭官场诟病,但李慢侯认为这是不必要的。如今敌军兵临城下,恰恰需要将权力集中,尤其是军权,或许此时委任一个绝对权力中心,反而更有效率。 但宋钦宗还是这么做了,先后两次下诏,一次是全部官员任命、提升和恩赏,重新恢复祖制,第二次下诏,让两省、枢密院官制一律遵照元丰时期,恢复了最高权力机构之间的制衡。 在李慢侯看来,这种制衡,放在平时是可以有效防止权臣专权。可在战时,却会带来严重的扯皮,后来直到宋钦宗被抓走之前,北宋朝廷分为主战、主和两派争执不下,始终无法形成一个声音,就跟这种制衡有关。 今天宰相白时中换人,让李慢侯立刻嗅到了这种内斗的味道,他想起昨天见到的事情。李纲昨日当街拦下御驾,劝阻了宋钦宗逃亡,这是靖康之变中宋朝高层所作的,为数不多的正确措施。而强烈建议宋钦宗逃走的,正是宰相白时中。 李纲昨日劝阻皇帝成功,今天白时中就下台了,显然是权力斗争,李纲的主战派取得了暂时的胜利。但是,新上台的李邦彦依然是一个主和派,或者用贬义来讲,叫投降派。制衡依然存在,白时中换李邦彦,其实结果不会改变,李纲派的胜利并不彻底。 第二天,张三他们依然早早出去,李慢侯也一个人出去溜达。今天他走了远了一些,路上遇到的兵丁多了一些,但今天军队连他看都没看一眼,看来事情已经很紧急了。可能金兵已经到了城外,让士兵们连耍威风都顾不得。 街头依然有老百姓,甚至一些商铺都重新开张,只是所有的物价,像李慢侯预想的那样都暴涨了数倍。尤其是关乎老百姓生活的物品,比如粮食,涨价最凶的,竟然是柴火,涨了十倍。 这才刚刚开始,北宋朝廷也还顾及不到,再继续涨下去,官府就要开始干涉了。 第三天,大年初七。张三兄弟早早出去,又很快回来,告诉李慢侯说打起来了。 李慢侯从张三脸上,看到的不是恐慌,反倒是一种好奇,好像在说一件有趣的事情,别人的事情,跟他没有关系一样。唯一有关系的是,张三决定不出去发财了,因为官兵开始在街上抓人,他担心被抓去服劳役。 东京禁军原本有二十万,金兵打下相州后,派了一批去河北浚州驻防,何灌去滑州又带走了两万,宋徽宗跑的时候,童贯、高俅带了几万跟着老皇帝跑了。此时汴梁城里还有十万禁军,至少是名义上有十万,因此暂时缺的不是兵员,但修筑防御工事这样的活儿,禁军是不愿意干的,抓壮丁是必须的。 白天在家里窝了一天,入夜张三兄弟却憋不住了,再次出了门,后半夜才回来。带回来消息说朝廷派尚书驾部员外郎郑望之、亲卫大夫康州防御使高世则出使金军议和。又说没谈成,金兵猛攻宣泽门,李纲亲自带人打了一夜。 能打才能谈,这是颠簸不破的真理。如果金兵轻易就能攻下开封汴梁城,就像他们攻占浚州、滑州那样,傻子才会讲和呢。初次交锋,被李纲挫败,这只是试探,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呢。 第二天,气氛突然一缓,李慢侯是小心翼翼走到桥头的,他也害怕被抓壮丁。今日桥上的人都更多了一些,交换一些小物件。还有一些工匠模样的人,他们蹲在一边,抱着工具,愁眉苦脸。 相比张三这些地痞出身的市民来说,这些工匠是农业时代城市居民中的重要部分,有一门手艺,平时日子不会过的太差。可到了混乱时期,反而是张三这种人成了生活中的强者,这些工匠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大多数人还是比较轻松的,毕竟战斗才刚开始打响,金兵甚至都没有能力包围开封。因此这些人交易不成,还有兴趣聚在一起吹牛。李慢侯站在一边静静听着。 他们说的是昨夜的战斗,李纲带人杀狠了金兵,一个说书人模样的青年说的兴高采烈。众人大多附和,表示他们也听说了,听说杀了很多蛮子,杀敌数量从几百到几千,最后上升到了数万。 真杀那么多人,就该金兵投降了。 “这位兄台,你难道不信?” 说书人瞧见李慢侯的神情,口气不善的发问。 李慢侯没想跟他们争辩,这些小道消息他是不信的,他之所以愿意听,是认为从中可以剔除一些有用的情报。比如说李纲杀了几万人他不信,但李纲昨夜带人战斗他是信的,杀多少金兵其实不重要,守城战重要的是守住城池,这就是胜利。 李慢侯摇摇头:“未曾亲见,既为谣传。” 说书人不服道:“怎就未曾亲见,朝廷的榜文都出来了,我可是亲眼瞧见的。” 李慢侯有些意外,难怪消息传的这么快,本以为是意想,没想到是官府故意传播的。也对,现在需要胜利安抚人心。 不过就李慢侯看到的开封市民的心理状态,恐怕官府自己的心更需要安抚。恐慌的人,已经逃走了,留下的人,要么是逃不走,要么是不愿意逃。这些人大都有种任命的心态,反倒是那些官员,一个个无比恐慌。 这倒是有研究的价值,李慢侯心想,官员中,掌握权力,做决策的,大都是一些科举出身的文官。科举制度是一项好制度,但教育体系却不完善,几乎都是一种文学和哲学教育,培养出来的文官偏重思辨和辞藻,缺乏理科的严禁,也缺乏军事的硬度。 可以说凡是能在科举中脱颖而出的官员,几乎都拥有文学作者的水平,拥有通过诗歌表达意见的文字功底,但缺乏严谨。受文学影响,这些官员的性情往往具备浪漫主义,富于想象力。丰富的想象力让他们对于尚未发生的灾难,具有极强的具现化能力,所以艺术水平最高的宋徽宗早在金兵还在天津的时候就惶恐不安。 普通老百姓,却完全缺乏想象力,没有任何教育,很多人即便对于即将发生在眼前的困难,也没有感知,这被称之为麻木。 这是几种境界,想象不到困难,是麻木。能想象到困难,消极逃跑,这是怯懦。能想象到困难,积极应对,这才是勇敢。只是具有这种品质的文官太少了,连武将都不多,于是李纲成了朝廷上下的主心骨。 只可惜李纲只是救急的稻草,一旦金军统帅抛出一个和谈的香饵,北宋朝廷那些文官立刻就把李纲这根草弃之一边。 桥市这里一直很安全,也没士兵过来巡逻,更没见抓壮丁的,也许因此这里才是桥市。李慢侯一直在这里待到中午,突然桥另一边有喧哗声,很快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桥市,原来金国人也来议和了,金国使者打着醒目的旗帜,被禁军护送着从南熏门入,走御街,一直到皇宫。 许多人脸上洋溢起了笑容,他们认为胜利了。 这才哪到哪,李慢侯知道,这还早着呢。真正的灾难还在后面,甚至不在今年,明年才是苦日子。 李纲救不了这个王朝,能救的人有,还很多,但他就是不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汴京之围 第十节 西军来了 金使来了,金使走了。 宋使去了,宋使回来。 金使又来,金使又走。 初八这天,双方都没有发生战斗。先是金国使者到来,算是对昨日宋庭遣使的回应。 金国派来的使者是吴孝民,这名字一听就知道是汉人,未必是宋国人,可能是辽国人。陪同他来的是宋朝官员郑望之,郑望之是昨日去金营的,回来后郑望之告诉宋徽宗,金国所求无非是金币。 要的不是自己的江山,宋钦宗也好,大臣也罢,其实都松了一口气。 金国要求北宋派大臣前往金营商谈,北宋派出了同知枢密院事李棁,这是枢密院副官,也算是重臣,依然由郑望之陪同。 初九,金军继续进攻,主攻通津门和景阳门,这次金军算是强攻。宋军也拼了命,李纲依然亲自督战,从日出一直打到日落。金军退走,史书记载斩杀数千,自然是有水分的,胜利却不假。此战宋军损失惨重,从滑州逃回来的将领何灌带着亲信部下韩综、雷彦兴以及长子何蓟,死战不退,全部战死。 这个闻风而逃的将领,逃无可逃的时候,也能激励出必死的决心。这让金军看到,轻易胜利的希望并不大。于是派出萧三宝奴、耶律忠等通汉语的辽国降臣,送昨日出使的宋使再次赶来开封。 这次金兵统帅斡离不正式提出要求,要求宋庭赔黄金五百万两,白银五千万两,绢、缎各一万端,牛、马各一万匹,还要求割让太原、河间和中山三镇给金国,一个亲王,一个宰相做人质,亲王作为金兵平安过河的保证,宰相作为交割土地的抵押,另外还要求宋朝皇帝尊金国皇帝为伯父。 其中除了赔款外,其他都容易操作,唯独赔款金额数目巨大。几乎不可能完成,要知道这是北宋,不是明清时期,欧洲人还没发现新大陆,日本的银矿也没有开发,全世界的白银还没有流入中国。黄金五百万两,相当于六千万两白银,金国索取的现金就高达一亿多两,怎么可能筹措得到。 狮子大开口吗?当然是!北宋赔不起吗?真不是! 北宋君臣竟然真的开始考虑如此恐怖的赔偿金额。 北宋实在太富了,这样的数字,让明朝来赔,铁定是赔不起的。清朝也只有在列强银行团这样的现代金融机构支持下,才赔得起。 但北宋试图自己解决问题。 先从皇宫开始,皇帝拿出了所有的金银器,节俭所有开支,宋钦宗都不去正殿进食了,改到偏殿吃一点素食。 同时北宋朝廷开始全城搜刮金银,能搜刮到吗?理论上可以,早在宋真宗年间,当时宰相王旦记载,都城开封资产百万者至多,十万而上比比皆是。可官府又不能强抢,再说,那些豪富不是权贵,就是跟权贵有关系。官府的做法是借,北宋朝廷是有向富人借钱的渠道的。可对于那些惹得起的,就直接强抢了。 李慢侯很快就看到了这一幕,汴河两岸林立的青楼首先遭殃,皇帝下诏籍没倡优家财产。所有青楼都被抄家,幸好没有波及到张三家,因为张三怎么看也不算什么富人。 全城搜刮金银的动静,一直闹了四五天。金银器皿一船一船送到金军大营,金军一直也就没有攻城,但各处城门外都驻扎了小队金军。 此时朝中再次爆发激烈的意见分歧,由于投降派一直占据着要职,中书门下两省主官,门下侍郎是李邦彦,中书侍郎是张邦昌,这两人都是有资历的官员,可有资历未必有能力。 李邦彦完全是靠着攀附一步步爬上去的,自诩“踢尽天下毯”,踢的可不是毽子,而是鞠,足球的前身,宋徽宗酷爱蹴鞠,高俅一个无赖,因为蹴鞠技术好,一步步被宋徽宗提拔做了太尉,掌管东京禁军,李邦彦同样如此,在蹴鞠社中自称李浪子,于是人送雅号浪子宰相。 张邦昌其实没太大劣迹,但也没什么作为,靠的是走童贯、王黼的路子上位的,王黼又是蔡京提拔起来做宰相的,因此张邦昌算起来也是蔡京党羽。这人主张和谈,未必是出于政治理念,纯粹是胆子小,或者叫老好人,在金营的时候,金国人一吓唬,就跪下来伏地痛哭,一点没有宰相的尊严。 权力现在就掌握在浪子宰相和跪哭宰相手里,用这样的人,宋钦宗显然也想和谈。 主战派李纲孤掌难鸣,宋钦宗上台,其实很大的原因,就是他一直鼓动的结果。是他最早开始呼吁让宋徽宗退位,太子继位后,给了他一个亲征营使,而所谓亲征营,本是宋钦宗设立的逃跑营,宋徽宗逃跑的时候,也设有行营使,那是心腹蔡攸,可以说宋钦宗是将李纲当心腹来用的。但李纲劝阻了宋钦宗,导致皇帝没跑成,显然对李纲不会有好印象。 于是金国人给了一个和谈的甜枣,宋钦宗带头,这些文官们立刻就爆发出狂热的劲头,根本不理聒噪主战的李纲,而是一门心思提金国搜刮钱财。 这些文官,一听打仗,谈虎色变。说道搜刮,劲头十足。 十四日,皇帝派张邦昌作为金人要的宰相人质,张邦昌没有拒绝的资格;但亲王一个个都不敢去,让皇帝十分着急,最后康王赵构站出来请缨。宋钦宗立刻册封赵构一直不受宠爱的母亲韦氏为贤妃,这个在宋徽宗时期,用尽办法也得不到宠爱的女人,现在终于是皇妃了。 张邦昌去做人质后,中书侍郎被交给了最能搜刮的官员王孝迪。这个中书侍郎,只用了四五天时间,将宋朝皇宫内外,宗庙,皇家园林,寺庙,金银器全部搜刮一空,史料记载“上自宗庙、宫禁、乘舆、服饰之物尽行刬刷,止得金三十余万两,银一千二百余万两。” 可耻的是,十八日的时候,统制官马忠已经率领奉命从京西招募的士兵赶到开封,并在顺天门外出击金军,打退金兵。这只是一场小仗,马忠打跑小股金兵后,成功将数千临时招募的兵勇带进城内。防御态势,已经开始好转。 但第二日,宋庭依然派遣使者押送金银赶赴金营。主战派李纲依然孤掌难鸣,没人支持他,李纲希望将这些搜刮来的金银,重赏招募勇士,与敌人决战,但没人肯支持他。 这些搜刮干净北宋两百年累计的皇家财富,查抄数以万计的青楼女子家产,得来的三十多万两黄金,一千多万两白银,远远无法满足金国统帅的要求。宋庭只能一个劲哭求,城里已经没有那么多金银。 经过他们的哭求,金国统帅斡离不终于“开恩”,准许用其他东西来折抵。王孝迪这个收割机又开始滚滚开动,之前宗庙等地只是尽行“刬刷”,刬就是铲,将金像上的金箔铲下来,金佛变土佛,金身变泥身。 这次史料记载“宰执等裒聚金银,自乘舆、服御、宗庙供具、六宫官府器皿,皆竭,又送以服御犀、玉腰带、珍珠宝器、珍禽、香茶、锦绮、酒果之类,并以祖宗以来宝藏珠玉等准折,复索之于臣庶之家,金仅及三十万两,银仅及八百万两。” 这回凡是金国人愿意接受的任何用具,统统都搜集起来,其中包括玉器、珍珠,奇珍异宝,香茶,锦缎,甚至可以用来犒军的果酒金国人也要。 这些折现,让李慢侯想起一件事来。宋朝有向富商借债的渠道,宋徽宗即位时,朝廷前两任宰相就欠下富商三千多万贯,有七个豪商拿着欠条在皇宫前讨债。宋徽宗找来蔡京,告诉蔡京朝廷欠钱还不起太丢人了。蔡京表示他有办法,于是他将皇宫里大量陈旧的物品标出高价,招来富商抵债。富商觉得标价高,担心卖不出去,不肯接受。蔡京让他们先试试,于是给了富商一些乳香,当时这些乳香价格高昂,富商拿去一卖,获利数倍。于是纷纷接受了蔡京给他们的那些宫廷旧物,结果除了香药,其他只能卖出十分之一二的价格。富商显然上当了,蔡京将乳香价格标抵,刻意引他们上当。 现在金国也接受大宋朝廷的折价,但金国人能接受标高价吗?显然没那么好说话。这些皇家用具,被以白菜价低价。说白了,北宋朝廷可以欺负一下自己的商人,金国就能欺负北宋朝廷,当做买卖是用刀子做的时候,必然会有这种强买强卖的结局。 即便如此,接受折价,而不是非要金银,这依然是一种让步,至少接受实物折价的话,北宋朝廷更有希望凑够财物。是斡离不发善心了吗?错了,是勤王军不断赶到,金兵觉得攻下开封更难了。 就在王孝迪开始第二次搜刮的次日,静难军节度使、河北河东路制置使种师道督促泾原、秦凤兵马入援京师。这可是北宋最精锐的边军,是常年压着西夏人打的骄兵悍将。 种师道带着北宋的精锐部队,陕西的西军赶到,总算来了会打仗的。宋钦宗立刻任命种师道为同知枢密院事,为京畿、河北、河东宣抚使,统率各地勤王兵和前后军,开始全权负责开封防御。 应该说,此时负责防守的军官是最专业的,负责作战的士兵是最能打的,防御态势已经彻底改善,用不着在用金银拖延时间,假如交付金银真的是拖延的目的的话。可这个时候,北宋朝廷的搜刮行动依然在继续。能借的富户都借了,皇宫都刮成了四壁,青楼全都抄家。此时真的没地方可刮了。 不过王孝迪还有招,他这次更狠辣。要求东京的官吏、军民把金银全都贡献出来。一点都不允许私有。 全城张榜公告,要求军民百姓把金银都交出来,限期不交就杀。为了怕私藏,他有的是招。鼓励告发,奴仆告发主人,将抄到的金银奖赏一半给奴仆。 这招太狠了。 李慢侯将所有金子都拿了出来,把张三兄弟叫过来,包括那几个从蔡家一起出来的家丁,郑仓官还有他两个徒弟,也叫了来。 “是交是分?” 李慢侯问他们。 他总共一百两,二十锭,给过张三一锭,郑仓官一锭,还有十八锭。在场包括李慢侯和金枝,一共十三人。 李慢侯给了他们一个选择,要么上交,要么平分。 这些金子现在是催命的毒药,在鼓励告发文化的情况下,人与人之间已经完全不可信任。至少达不到把命交到别人手里的程度,那就必然只能乖乖上交,要么就一起死扛。 张三咽了口唾沫,金子呀,谁愿意平白上交,现在可是明抢,连欠条都不给。 “分了!” 张三道,看看其他人,全都点头,有人眼睛里都有血色。 “一人拿一锭!” 李慢侯道。 张三立即下手。其他人接二连三的拿走。十八锭很快就只剩下七锭了。 金枝在一旁呜呜大哭。 看其他人拿过之后,一把将包袱包起来,抱在怀里继续哭。 就这样,李慢侯还要往她伤口上撒盐。 “剩下的,全都交了!” 众人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看着李慢侯。 李慢侯道:“把你们手里的金子,现在也都给我。” 所有人都不理解。 李慢侯不跟他们多解释,从身后拿出了一把解腕尖刀。 “金子是你们的金子,现在交给我,我欠你们一人一锭金子,以后一定还给你们。否则——” 说完一刀砍在一旁的猪腿上,猪腿齐根而断。 接着看向张三,手伸了过去。 张三十分委屈,龇着牙,红着眼,终于愤恨的将金子递了过来。 “还有我上次给你的一锭!” 张三几乎要反悔,但看到李慢侯将刀子伸到他面前,只得从怀里将那锭金子交出来。 之后是郑仓官,他同样有两锭金子,他倒是痛快,为了这锭金子,他昨夜一宿睡不着。 一百两金子又回到了金枝手里。 “现在去交吧!” 十几人呼啦啦一起赶到桥头张榜处,两个中书省的官吏,十几个禁军官兵在这里催缴。为了收缴金银,中书省特别设了一个收簇金国犒军金银所,所长就是王孝迪。 来缴纳的只有几个大户,小家小户其实根本没有金银,平时只用铜钱,反倒免了一劫。 “你们这是谁纳金?” 看到二十多人,没一个像大户人家,官吏问道。 张三此时拍拍胸脯上前:“我!桥东张三。” 官吏问:“纳几何?” 张三道:“黄金一百两!” 周围想起惊呼声,即便是大户人家,能拿出一百两黄金的也不多,蔡京家例外,蔡家不是大户,是豪族! 官吏也颇为吃惊,不记得有这么一户豪门,他也没多问,能拿的出一百两黄金的大户,他也惹不起。 一百两黄金,除了让张三出了一次小小的风头外,连个水漂都没打响。 众人再次回到张三家,吃了一顿饱饭后,李慢侯再次重申,他欠众人每人一锭金子,张三和郑仓官两锭,接着说了还钱的方法,那就是用东西抵。 什么东西值钱,又不会被朝廷收走,这些人还都能接受? 粮食! 这段时间以来,城内粮价暴涨,已不止十倍。开封城周边十里之内都缺粮,那些金兵吃什么?都是抢来的。从江南、京西运量也基本不可能,即便能运过来,粮食也必然被军队劫走,不是被金军劫了,就是被禁军劫了。 官府已经开始打击粮价,结果是市面上没人卖粮了,官府开了两次仓,结果根本无济于事,粮食交易已经转入黑市。 张三的兄弟们也买不到粮食,已经好几人过来借过粮了。但李慢侯一次都没借,而是让他们按照黑市价格来买。李慢侯知道,借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所以一听李慢侯打算用粮食抵债,众人都没什么意见,就按黑市的市价。但李慢侯允许他们慢慢要债,最后剩下的,他还愿意还黄金。 众人满意离去。 金枝很不理解李慢侯的做法,其实没人理解,他们不知道,也不相信李慢侯是在救他们的命。 李慢侯想了一晚上,发现除非肯冒风险,否则金子是留不住的。那些人都知道李慢侯手里有金子,他们告发的话,可以得一半,十几个人,李慢侯几乎确定肯定有人去告,甚至都不止一个人。 给他们分了金子后,就安全了吗?依然不会。每个人分到了一锭金子,他们不想要更多吗?一旦心生歹念,就会告发其他人,假如一个人告,最终还是可以得到一半。李慢侯依然相信,平分之后,告发的肯定不止一个人。 于是他分了之后,又将所有人的金子收走,并且挡着大家的面,一起去上交了。这样让所有人都知道,告发没有任何利益,如果不告的话,反而有可能在将来从李慢侯手里拿到。 不管出于何种利益驱动,都不会有人告发。 李慢侯就这样用每人一锭黄金的价格,救了所有人的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汴京之围 第十一节 被告发了 李慢侯将道理讲给了金枝和张三、李四听。 不是要他们感激自己的救命之恩,而是受不了埋怨。 金枝一直哭,怎么哄都哄不好,她坚定的认为,都给了每人一锭金子了,就不会有人告发了。张三也颇为不满,因为李慢侯曾经答应过,如果让他发不了财,那袋黄金就是他的,结果倒好,李慢侯用刀逼着,让他第一个把到手的金子交了上去。 这里是张三家,张三不满,李慢侯也很麻烦,于是将道理告诉了他们。 但没人信服。金枝不理他,张三也不给好脸。他们认定没人会告发的。 张三信誓旦旦:“绝无可能。每人都分了金,谁会去告发?告发,谁都没了。我的兄弟就绝不会去,这天底下还是有信义的。” 李慢侯也没法辩驳。这是一个无法自证的问题,他把那些人从囚徒困境中解救了出来,现在该自己无法自辩了。 结果倒好,有人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都没有过夜,当天傍晚,就又人拍门,一队士兵和一个书吏闯了进来。 士兵和书吏不会无缘无故的来,有人给他们带路。 张三都傻了,正是他一个兄弟,一个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 这兄弟进了门就喊,屋里有藏金。 士兵们闯进了李慢侯的卧室,搜搜捡捡什么也没发现。 那兄弟不信,自己带了铁锹,在地上乱挖,一边挖一边呢喃:“一定有的,一定有的!” 士兵和书吏就在一边看着,地面都是干的,根本没有开挖的痕迹。 找遍了屋子没有,兄弟又带着人跑到院子里找,翻检到天黑,汗流浃背的挖了许多坑,一无所获。 士兵倒也没有为难这个告密的兄弟,鼓励告密,就不能惩罚告密者。 只是这兄弟自己把自己弄的起不来了,因为这兄弟累瘫了。天寒地冻,挖坑哪有那么容易。 士兵们也不是一无所获,屋里的粮食他们不感兴趣,市面上缺粮,军队不缺。告密者众多,他们还有其他搜检的工作,忙着呢,没时间管这些变现麻烦的粮食。倒是对吃的还剩一小半的猪肉感兴趣,一个士兵背起来打算带走,结果又放下了,太沉,最后拿了一根猪腿走了,正是李慢侯今天砍下的那只猪腿。 看着躺在地上喘着白气的好兄弟,张三傻了。 李慢侯知道,这一瞬间,他的世界观崩溃了! 是李四最先有了动作,走上前,呼哧,一口浓痰吐在了那个兄弟脸上。李四不但跟张三从小玩到大,一年前更是直接住进了张三家,这两人除了血缘,其他跟亲兄弟没什么区别。 张三终于回过神来,拿出刀子,李四站在一旁看着。 李慢侯倒是赶紧过去:“张三,不要胡来!杀人得偿命,为这种人偿命不值得。” 张三还是不说话,也没有强行推开李慢侯,而是默默的拉起自己的衣角,一刀割下。 然后回房闷头睡觉去了。 李慢侯不知道,这个人以后还会不会有信任别人的能力。 那个兄弟留在院子里,羞愤难当,但一时半会他硬是起不来。 李慢侯和李四就在身边看着他。 这兄弟情难自已,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诉苦。 “俺老娘病了!老娘病了!” 难怪,原来如此,李慢侯心中升起一股恻隐。 但李四上前就踹,李慢侯拦住。这人终于爬了起来,翻身跑了。 李四再次吐了一口痰:“他老娘去年就死了!” 这次李慢侯有些傻眼,不过他早就料到如此,也能接受。 一场闹剧过后,金枝不哭了,张三也不抱怨了。大早出去,抱回一坛酒。 “爷爷。小的给您赔罪了!您算救了我们兄弟一头狗命。日后全听您的!” 倒一碗酒,一口喝干。 张三明白,李慢侯拿走他的金子,真的救了他的命。 李慢侯点点头,他此时很乐意得到别人的信任,因为他需要人手做事。可即便如此,他依然不能完全信任张三,就像他那个拿老娘得病当借口的兄弟,人性从来不可信。 李慢侯也一口喝干:“既然听我的。那我就说事了。粮食越来越贵。我们的粮呢,可以卖了。但不要卖钱。” 张三问:“那卖什么?” 李慢侯道:“值钱的小玩意。地契、房契都行。” 张三眼睛一亮,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道:“卖身契行不行?” 李慢侯一愣,他本想反对,看张三奇怪的神色,旁边李四关心的模样,感觉有点奇怪。 问了一句:“你们要买卖人口?就算我同意,我们也养不起!” 张三摇摇头:“俺兄弟想买两个媳妇。如果不行,合买一个也行!” 这话噎着李慢侯了,口味真重。 赶紧道:“还是一人买一个吧。” 两人十分高兴。等到天黑,抱了一小袋大米,大概三四升的样子,飞快的跑了出去。 李慢侯叹息一声,哀叹不知道哪个穷苦人家的闺女要倒霉了。 很快两人就回来了,一人领了一个娇滴滴的小丫头,十三四岁的模样。身上穿着体面,虽然不是绫罗绸缎,却是质地精良的细麻布,放在平时,她们身上这些行头都不止两袋大米,怎么看都不像是穷人家的姑娘,应该是大户人家的使唤丫头。 一问,果然如此。 附近一家有钱的员外家在打发下人,只要粮食,别的都不要。 李慢侯很理解,穷人家固然已经吃不起饭,可能要卖儿卖女,富家何尝不是如此。富家子弟或许不会饿死,但要养一大群的丫鬟仆役,也十分吃力。更何况最近城里的富户,普遍被洗了地,富家破产的多了。而且告发气氛严峻,下人跟主人之间如同仇敌,留着下人在,许多富人都睡不踏实,索性卖了,一方面节约粮食,一方面换点口粮。 于是这俩兄弟,一人得了一媳妇。此时根本就没有跟李慢侯说话的兴趣,随便讲了讲,拉着媳妇就回房了。两人住一屋子,真没隐私观念。 张三兄弟娶了媳妇,金枝看起来却不太高兴,李慢侯还以为她兔死狐悲,从两个丫头身上联想到自己被卖的惨痛经历,安慰了几句。结果金枝完全是出于某种奇怪的逻辑,她觉得张三、李四这种人,就该娶不上媳妇。 李慢侯完全不理解她的逻辑,也就不去理会了。 第二天金枝就不生气了,因为她多了两个手下,做起了甩手掌柜。两个小丫头很听话,至少暂时很听话,叫干什么干什么,就这样,金枝还时不时打骂,张三李四也完全不在乎自己老婆受委屈,似乎一切都理所应当。 李慢侯坐镇家中,张三李四则在城里的黑市上交易。李慢侯一点都不担心这两人上当,从市井里摸爬滚打起来的两人,尽管不懂数学,可是却能把黑市上的行情摸的清清楚楚,老实说叫李慢侯自己去,弄不好还会吃亏呢。 加上此时根本不是吃亏不吃亏的问题,现在是抄底,买到就是赚到。 昨日李慢侯还惊叹四升大米就能换两个媳妇,听张三嘚瑟,还是处子。可今天,当两人用平均一升小米的价格,换来了四栋临河的房子,李慢侯已经不能用惊叹来形容了。 四栋还都是二层小楼,放在平时,四升小米,连进门的资格都没有,因为这几栋小楼,都是青楼,要进楼,得给门子打茶围。 两人表示,还有十几栋这样的房子要卖,暂时还压不下价格。金兵围城后,第一波倒霉的,就是这些青楼。和平时期,他们上接权贵下连富豪,看似显赫,最有名的青楼女子,甚至连天子都可以接触。可没有硬实力,完全依附于人,当大厦将倾的时候,自然率先倒霉。第一时间被官府抄了家,所有金银器皿,值钱物件全都抄走。只留下了搬不走的房子,因此很多青楼早就破产了。 但其实也不至于如此贱卖房产,只是他们的主人预期出现了问题。金兵围城,能不能守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预估,有的认为肯定守不住,甚至早前都逃出城。现在没逃走的,有的是因为各种原因没走,有的可能当时觉得能守住,有的可能是舍不得家业。现在这些人有的改了主意,觉得城是守不住了,金兵打进来,什么都没了,干脆变卖。当然,为了口昂贵的吃食续命,是最主要的原因。 总之这是各种综合因素,在黑市上博弈后出现的离奇价格。 李慢侯也不着急,有这四栋房产,其实就已经赚大了。后面吃得着,吃不着,他并不在乎。 除了在黑市上卖粮,家里也接待其他客户。主要就是那几个家丁和郑仓官和他的徒弟,李慢侯欠着他们钱,他们在黑市上买也要花钱,在李慢侯这里抵债至少不用现钱,同时也是降低李慢侯将来不还债的风险。但他们都没有将债务一次兑付了粮食,还抱着侥幸,万一金兵退了,粮食就没那么离奇了,到时候李慢侯还能还他们一部分金子。 昨日出卖张三的那个兄弟也来了,结果被张三李四给打了出去,这人还不走,跪在门外磕头认错,说他猪油蒙了心肝,又说他爹病了,不得已为之。涕泪横流,很是博取了李慢侯和家里三个女人的同情。 此人的表现,让其他来兑粮食的人看到了,算是给他们上了一堂课。也让他们知道,李慢侯这里是真的没有金子了,否则士兵们不至于抄不到。此时不管他们心里是否抱着邪念,也全都打消了,不但没了恶念,反而全都正义感爆棚,都对那个叛徒大骂不已,直到将他骂走。 现在这些可以从李慢侯手里兑付粮食的人,跟他在某种意义上,结成了利益同盟。李慢侯也将他们收入家里,没人发一把解腕尖刀,家里的粮食,现在比金子还值钱,得防贼。 之后三天,又收了六栋房子,价格不一,最便宜的还是一升小米,最贵的三升小米。 房价已经企稳,还有所抬升,竟涨到了五升小米,张三骂骂咧咧回来,直言房价太贵。 房价抬升,是因为就是企稳。 王孝迪的搜刮行动一直到二十六日,通过穷刮地皮,强抢民财,再次聚敛了二十万两黄金和四百万两白银,加上其他一些折价,总共算金五十万两、银八百万两。 至此,宋庭已经先后分两批,一共给金军送去了八十万两黄金和两千万两白银,其中现金银是绝大部分,折现只是一小部分。 接着,北宋朝堂的风气陡然一变,主战派变得多了起来。 之前主战派几乎一直是李纲一人孤军奋战,满朝文武都在主和,种师道来了之后,自然是主战派。 种师道带来的西军,不但战斗力强,关键是士气很高,甚至显得有点彪。因为他们来了之后,根本不进城,直接就在城外扎营,而且就扎在金军大营对面。 读这段历史,李慢侯一直认为,靖康之变,能救大宋的,不是李纲,而是种师道。 李纲一介文人,临危受命,所做出的成绩,其实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作为一个军事外行,能挡住金兵,即便是背靠坚城,那也已经超额完成了任务。种师道到来后,立刻被委以重任,给了武将以前不可能得到的同知枢密使职位,下一个得到这个职位的武将,还是之后的岳飞、韩世忠等名将。 种师道将自己从陕西秦州、凤州带来的军队直接布置在城外,利用城内的禁军,重新布置了城内防御,将防御做的井井有条,而不是像之前李纲那样,事事躬亲,登程督战。 但可惜北宋朝廷防备武将的虚伪,在亡国之威的情况下,也不敢放手给将军主导权力。种师道虽然在带领军队,但任何命令,都还是要由朝堂上那些文官来商议决定。 种师道非常有野心,这野心不是权力慾望,而是对城外金兵的野心。跟朝堂上文官一心只想着让金兵退兵不同,种师道想留下这些金兵,死的金兵! 种师道将西军布置在城外,却不主动进攻,因为他看到了金兵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后方不稳。金军攻宋,分两路大军,城外斡离不统领的这只军队,是东路军,兵力六万人;还有一只西路军,被拌在山西太原,兵力同样是六万人。太原军民在独立对抗一只金国大军的情况下,一直坚持了将近一年。太原军队能支持这么久,同样是因为太原有一只西军,王亶率领的三千西军,以这只西军为主力,太原地方湘军和普通百姓联合起来,竟然对抗了金国西路大军两百多天。 值得一提的是,金国进攻之前,是有宣战程序的。宣战的时候,太原最高统帅是童贯,他当时是以宣抚使的身份,在这里跟金国交涉,希望拿钱收买金国打下的辽国城池。是的,此前辽国残余势力还在大同一带抵抗,还没有灭亡,辽国末代皇帝还在挣扎。 结果金兵一抓住辽国末代皇帝,立刻调转兵锋,以宋国背弃盟约,收纳辽国降将张觉为由,要求宋国割让黄河以北,否则就开战。童贯一听,第一反应是跑。太原知府张孝纯希望童贯留下,其实那时候,整个北宋朝廷公认,最懂得军事的,除了西军将门外,就是童贯。而文官和皇帝不信任武将,防备武将,以文御武,压制武将,是开国传下来的的祖制,因此文官希望留下童贯。 但童贯见识过金军的厉害,他确实也懂一些军事,至少比文官懂得多。童贯一路能封为王爷,立下过不少军功,比如对西夏的几场胜利,方腊起义也是童贯带兵平定的。可是在联合金国灭辽的过程中,童贯屡屡战败,宋国连辽国都打不过,让童贯实在没有面对灭了辽国的金兵,于是他以他的责任是宣抚而不是守土为借口,在金兵南下前,仓惶逃离太原。 逃到开封之后,宋徽宗已经让位,金国东路军已经快打到黄河。刚继位的宋钦宗也想重用童贯这个“知兵”并且比武将更值得信任的太监,希望童贯能做东京留守,结果童贯不接受,而是决定跟着宋徽宗一起逃走,他带兵护送宋徽宗,当时有卫士不愿离开家乡,跪请宋徽宗留在开封,童贯下令射杀了几百个卫兵,才得意让宋徽宗逃离东京开封府。 童贯逃离了太原,没想到太原人够硬,在三千西军为骨干的防守下,硬是挡住了金国一路大军。种师道率领的西军,兵力高达十万,另外还有其他地方赶来的勤王军,总兵力高达二十万。这让种师道有信心击败城外的金军。 到了二十七日,朝堂的风向也开始支持李纲和种师道。 此时主和派,或者叫投降派,开始变成了少数。只有宰相李邦彦和铲地机王孝迪等少数官僚依然坚持主和。 风向为什么变了?是朝中的官员突然勇敢了起来,还是他们觉得援兵到了,可以打一打了? 都不是。 如果真的因为援兵到来能让他们升起勇气,十九日马忠带兵击败金兵就该有勇气了,至少二十一日种师道带领西军主力到来,也该能激发他们的勇气。为什么一直到了二十七日,他们才开始有勇气,开始转变态度主战呢? 因为二十六日,第二批搜刮来的金银送到了金军大营后,金军依然不肯退兵。 金军有足够的理由,五百万两黄金才给了八十万两,五千万两白银才给了两千万两,要退兵得把钱交齐了! 但宋朝已经搜刮殆尽。在王孝迪的搜刮下,全城官吏、军民家的金银几乎都搜干净了。朝堂上的这些大官也不例外,他们可能比一般的富户好的多,象征性的缴纳一些金银也就罢了,王孝迪不会傻到真的抄这些同僚的家。 可是金兵依然不满意,接下来就该他们破产了。富人、百姓破产他们不在乎,如果仅仅是富人和百姓破产就能换金兵退兵的话,他们是无所谓的。可现在富人和百姓已经破产,该轮到他们,怎么办? 王孝迪依然在坚持搜刮金银,声称如果不凑够给金兵的钱财,一旦金兵攻城,“则男子杀尽,妇人虏尽,宫室焚尽,金银取尽”,王孝迪已经被称为“四尽中书”了,什么事都干的出来。 此时满朝文武面对的是,要么他们自己也都破产,跟城里百姓一样卖儿卖女,要么选择支持李纲和种师道,跟金兵开战。 于是他们主战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汴京之围 第十二节 西军太彪 朝堂风气突然转变,现在绝大多数人大唱赞歌,认为军心可用,这让从小长于深宫,临危受命,完全缺乏政治和军事经验的宋钦宗也转变了态度。 宋钦宗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从小活的战战兢兢,谨小慎微,他不可能成长为一个意志坚定,果断的人,很容易被别人影响。 于是当朝堂上都是主和的声音,他就支持王孝迪挖地三尺搜刮金银。现在突然朝堂上都是主战的声音了,那些文官一个个都能言善辩,主和的时候能找出一百种说服皇帝的理由,主战的时候,也能说出一百种道理。 顿时让宋钦宗觉得,取胜应该很容易。 李纲上奏:“金兵不过六万人,大半都是女真人征服的奚族、契丹人和渤海杂种部队,女真精锐只有三万。大宋则已经聚集了二十万勤王大军,数倍于敌,可以一战。” 这话李纲天天说,但现在终于被大多数文官认可了。 文官们转变了态度,西军将领们则一直没有改变,自从来到东京,西军将领一个个是抢着请战,生怕女真人跑了,没功劳可捞。 这些将领的表态,并不是故作姿态,而是一种急切的立功心态。 不得不说,种师道带来的这些西军,实在是太彪了。 但他们彪,有彪的理由。 因为他们是王安石变法以来,唯一遗留的硕果。 王安石之所以变法,主要是军事上一直被辽国压制,连西夏这样的小国也能欺负大宋,是可忍孰不可忍;经济上,民生凋敝,随着经济发展,民间资本积累,土地兼并严重,大量穷人破产,贫富分化严重。 于是王安石决定变法。虽然失败了,但一些政策遗留了下来。比如保甲法,第二次开封保卫战中,三十万开封市民能武装起来,就是因为保甲编制,让基层市民有一定的组织能力;但更有价值的硕果,是留下了一只能打的西军。 王安石变法之前,北宋军制已经彻底腐化。原本的轮戍制度废弃,禁军成为固定驻扎的部队。东京禁军已经完全不能打,因为几代人住在东京,导致东京禁军已经彻底成为一只富庶市民文化的军队,奸猾有余,悍勇不足。 于是在面对西夏的正面战场上,王安石支持地方招募军队,长期训练。陕西这地方,民风一直都比较彪悍,历来都出强兵,秦兵历来耐苦战。这当然不可能是人种的问题,而是环境造就的。因为这里大多数时期,都是抵抗北方或西北游牧势力的前线。汉代对抗匈奴,唐代对抗吐蕃。 在宋代,则对抗西夏。以前北宋朝廷不信任军队,军队集结在首都,战时派往边境,可这一套到西夏时期,多次被西夏打的全军覆没。王安石变法开始改革,准许当地官府在当地招募军队,一方面当地民风彪悍,另一方面降低军队从首都调动的费用。 这一改革颇有成果,不但抵挡住了西夏的攻势,还在宋徽宗时期,有了反攻能力。童贯带领着招募来的西军,都能够打的西夏割地求和,将过去失陷的领土全部夺了回来。有种说法认为,如果不是金国突然灭了北宋,北宋很可能在不长的时间里,灭掉西夏。 长期对西夏的反攻和主动进攻,锻炼出了一大批善战的将门世家。比如秦凤两州的种师道家族,已经三代为西军将领;还有泾原路的折可适家族,戏剧中杨家将里那个威风凛凛的老太君,就是折家的女儿折赛花;甚至包括麟州的杨家将也是西军将门之一。 西军之所以有战斗力,一方面在于兵强,招募的都是拥有自古传承下来的军事文化的关陇士兵,这些关陇兵,从秦汉时就习惯了当兵吃粮,他们成长的环境,村村寨寨都有寡妇,战死沙场是一种常态,对战争早就习惯甚至麻痹,没什么畏惧心态。杀敌立功,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好的谋生手段。另一方面,西军将领够专业,王安石变法又给放开了他们的手脚,允许这些专业的西军将领直接指挥,而不用让文官插手,或者派遣监军。结果西军在没有耗费太多中央财政的基础上,紧靠关陇地方支持,就发动了两次平夏城之战,一次横山之战,将西夏最后一个险要横山也攻占了。 面对西夏军队的时候,西军已经不但能够处于上风,而且都是主动出击,从正面野战击败对手。 因为对西夏战争的经验,让西军将士既有战斗经验,又有战斗勇气,而且渴望杀敌立功。所以将领纷纷请战。只是统领种师道老成持重,他是主战派,一直反对不断给金营送去搜刮的金银,他希望拖延。拖延不是怯战,而是打算一口将金军主力吃掉。 种师道打算,等他弟弟将种家军最后的主力带来之后,等到春分,黄河水涨,一方面派遣骑兵过河截断金兵退路,等金兵后撤,主力趁金兵过河的时机一举将其歼灭。 此时种师道的信心还是很足的。随着主和派中的大多数转为主战派,种师道的一些建议开始被采纳。开封城的西门和南门开启了,允许老百姓出城砍柴、买菜。 随着防御的稳固,各种物资开始能够进入东京,宋钦宗终于开始在正殿按照皇帝的规格吃饭了。因此宋钦宗的信心也足了起来,只不过他的信心似乎足的过了头。 以前绝大多数文官都告诉他不能打,都告诉他快要灭国了,要尽快、尽多的给金军凑银子,不然就要“则男子杀尽,妇人虏尽,宫室焚尽,金银取尽”了。于是宋钦宗自己也节衣缩食,宫里的金银器皿、玉石玛瑙,连他祖宗祠堂里的用具都让王孝迪拿去送给了金人,一段时间他这个皇帝真是是一贫如洗。 可风向突然改了,文官们绝大多数开始主战了,开始跟他讲城外的援军已经足够多了,京西、江南的物资也开始调运过来了,开战的时机已经具备,金兵不堪一击。 文官们实在是用力过猛,导致宋钦宗这个意志不坚定的皇帝改了主意,文官告诉他金军不可战胜的时候他信了,文官告诉他金军不堪一击的时候,他又信了。 既然不堪一击,那么就应该尽快出击啊。此时种师道的老成持重,在宋钦宗看来,就有些畏首畏尾了。 西军内部,也是意见不一。此时的西军,主要势力一部分归属种师道,另一大势力则是姚古、姚仲平父子带来的熙河兵,种师道还将城外驻扎的西军指挥权交给了姚仲平。仗着手握重兵,姚仲平请战的态度最坚决。种师道希望等到他弟弟种师中带领种家军主力赶到后再决战,但在姚仲平看来,到时候功劳都被种家军抢光了,更是急于求战。 结果宋钦宗绕过种师道,让姚仲平带兵出击,姚仲平于是带着城外西军主力去夜袭金军大营,他的野心也很大,种师道希望春分时全歼金军,姚仲平希望通过一场夜袭,直接抓住金军统帅斡离不,同时救出在金军中做人质的康王赵构,至于其他做人质的官员,不值钱,救不救无所谓。 夜袭失败了! 姚仲平夜袭军队几乎全军覆没,葬送了西军中最精锐的骑兵。 李慢侯很快就知道了这个消息,因为张三最近非常关心西军,对西军又爱又恨。 西军到来后,尤其是种师道下令打开城门,让张三的发财大计大受影响,房价飙升,别说一升小米了,一斗都买不来一栋房了。这让张三恨的牙痒痒,但已经手握十套房的他,很快就开始期望西军尽快击退金军,因为随着老百姓开始可以从城外获得物资,城里的粮食价格有所下降,房价恢复的很快,此时抛售都能大赚一笔。 可惜夜袭失败了。 李慢侯就知道会失败,他一点都不意外。 皇帝太欠缺经验,官员利令智昏,一个个饱读诗书的学者,没有坚定的信念,毫无原则的鼓动缺乏决断力的皇帝,能好才怪。 夜袭之日是二月初一,距离最后一次给金军送去五十万两黄金和八百万两白银财物才过去了四天!大臣们就从坚定主和转向主战,皇帝就从惶惶不安变成信心十足,四天时间,战场形势绝不可能从随时可能灭国转向轻易就能取胜。可惜的是,此时距离种师道认为的开战时机,春分,只剩下八天了!种家军主力即将赶到,黄河正在涨水,金军随时会退。 结果失败了,该怪谁? 李慢侯还知道,这场失败,瞬间又将信心十足的宋钦宗变成了惶惶不安。立刻罢免了主战派李纲,然后派人去金军大营解释,说夜袭是姚仲平擅自开战,推卸责任。金军统帅认为李纲也应该负责,于是宋钦宗将李纲与姚仲平同时罢免。 金军接受了这个处置,第二日,金军继续派人来议和。 宋军夜袭金军大营,宋朝皇帝解释说是臣子擅自所为,罢免了臣子,金军统帅立刻就接受了这种解释,是他们被骗了吗?是他们愚蠢吗?是他们宽以待人吗? 显然不可能。只是因为形势使然,西军的精锐骑兵劫营失败,几乎全军覆没。但西军能打,不单单靠骑兵,步兵也很能打,只是机动性不足罢了。他们防守自己的军营,是完全没有问题的。连野外的军营都能守住,守开封这种坚城,金军还能怎么打?斡离不知道粘罕率领着跟他一样兵力的金国大军,久攻太原不下,因此斡离不围困开封以来,甚至都没真正攻打过城池。一直采取军事威慑,逼迫北宋朝廷给钱,结果这群蠢货一次次送来巨额金银,数目竟高达数千万两白银。按照目前金国的军事制度,足够他们一百年的军费开支。 所以只要北宋朝廷肯继续议和,继续给钱,斡离不才不可能真的去打开封,万一一进攻,让宋庭那些胆小懦弱的文官看到,竟然可以防守的住,金军就将失去对这些人的威慑,到时候钱也没了,城也得不到。 幸好北宋皇帝是宋钦宗这样的懦弱皇帝,朝臣是李邦彦这样的浪子宰相,一场战斗的结果,就将宋钦宗的胆子吓破,李邦彦派主和的声音再次大了起来,因为更多的大臣又改变了态度,转而支持和谈了。 由于主和派成为这次劫营失败最大的受益者,因此历史上一直有这样一种声音,那就是姚仲平劫营之前,李邦彦等人已经向金军透露了消息。战斗过程也确实证明,针对姚仲平劫营,金军早有准备,当姚仲平的骑兵突入金营的时候,连续两座营寨都是空营,等姚仲平兵锋消钝,金军伏兵四起,埋伏了姚仲平部,这才导致了几乎全军覆没的结局,否则在金军毫无准备的偷袭情况下,即便金军的营寨设立合理,夜防制度完善,最多也是挡住偷袭,万万不可能反过来埋伏。 消息肯定是泄露了,是不是李邦彦泄露的不得而知,也无法证明。也许只是金兵自己探查到了情报,毕竟这是一只新兴的武装力量,各种军事素养正处于巅峰,将领作战经验丰富,士兵纪律性很强,比宋军更加优秀。 可是李邦彦等主和派泄露消息的说法流传很广,反应了一种人们普遍的心态,那就是这种事情,李邦彦等人是做得出来的,他们的政治道德和个人道德让他们可以做出这种事情,让他们为了自己的政治利益,可以出卖国家的利益。 西军将领姚仲平这次很彪的冒失举动,彻底改变了开封保卫战的格局。 从皇帝到大臣,再次转向主和,主战派代表李纲遭到弃用。 短短几天,朝臣态度再三颠倒,让种师道很生气,继续据理力争,反对议和,尤其反对割让北方三镇。 双方争执不下,但此时种师道已经孤掌难鸣,他毕竟只是一个武将,没有任何实权。文官内部虽然有主和主战之分,但在排挤武将上,却是团结的很。没有了李纲在背后支持,种师道的意见很难被接受。 于是主和再次开始,初四,派驸马曹晟出使金营。臧瑀、秦桧为割地使一同前往。 此时开封百姓的愤怒被点燃了,面对危险,缺乏想象力的他们或许麻木,面对危险,他们的麻木或许不能用勇敢解释,但他们至少不怯懦。一批太学生鼓动了数万百姓,前往皇宫上书,请求重新启用李纲。 但李纲下台,是金军统帅提的要求,北宋朝廷不敢不听。 李邦彦上朝,聚集在皇宫门前的百姓大骂李邦彦。皇帝派吴敏来传递命令,要求这些百姓散去,结果没人离开,反而开始敲击登闻鼓鸣冤。殿帅王宗濋担心发生暴乱,建议皇帝答应百姓。皇帝试图取巧,先派宦官去告诉百姓,说已经下旨启用李纲,让百姓放心离开,百姓还是不离开,不一会又派太监朱拱之宣布李纲没有按时到,让大家先回去,这次老百姓直接将几十个太监拦住,殴打致死。 皇帝看到不来真的,无法让老百姓满意,这才下旨启用李纲。 这件事没完,百姓散去了,第二日初七,朝廷就开始清算,诛杀杀死太监的带头人,禁止百姓和太学生到朝廷上书。 同日,派遣肃王出使金营,将康王赵构换回,这是金国统帅的要求。史书解释说,是因为康王赵构在金营中临危不惧,跟赵构在一起做人质的张邦昌听到军鼓声,跪地大哭,康王却能不为所动,于是金国人怀疑康王是个假王爷,要求换个人来做人质。 李慢侯对这种史料十分怀疑,赵构后来的表现,不像个有胆量的人,至少他的胆量不足以让金国人怀疑,联系到他后来做了皇帝,文人有拍马屁的动机,这些记载就更不可信了。之所以换人,李慢侯认定,是金国认为康王赵构不够分量,是个不受重视的亲王。只能感慨这大概是命,老天注定要让康王赵构当皇帝,刻意安排的剧本。 这次和谈很顺利,金军出乎意料的好说话,北宋答应割地,请求金军宽限赔款日期,金军统统答应了。 第二日,初九,金军派使臣韩光裔来告辞,金军退军。开封城解除戒严。 此日,正是种师道原本计划中对金军发动攻击的日期。 此时种师道依然坚持出击,认为应该趁金军过河进攻,将金军主力彻底消灭。 但此时满朝上下还没从姚仲平劫营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金军自己要走,就别招惹了。让这些灾星走的越远越好,走的越快越好,万一进攻失败,他们不走了怎么办? 没人在乎金军为什么在没有得到全部金银的情况下,急匆匆撤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卷 汴京之围 第十三节 汴河寻路 金兵退走的原因很多,肯定有种师道判断的后路不稳的情况存在。东路金军南下,从河北过去的宋辽边界,几乎是一条线打过来的,邢州、相州,然后就是几个黄河北岸的州县,占据这些城池,充其量只能守住后路,连控制都谈不上,因为主力在前线,留下的部分守军,连城外都不可能控制,更何况附近州县虎视眈眈,这是地利,稍有不慎后路就会被切断。 还有天时,春分时节,黄河涨水,如果此时不过河,浮桥可能被冲垮。还有一个重要原因,种师道可能都没想到,那就是气候环境问题。李慢侯曾经注意到两次金军南下的时间,发现都是从农历十月开始。第一次还能说是巧合,第二次就一定是预谋的。原因很可能是,生长在苦寒的黑龙江流域的金兵,无法适应黄河流域的夏日,这些人到了大连都觉得是到热带了,更何况到了开封呢。不适应可不仅仅是流流汗的问题,数万人,在野外扎营,那是要得病的,军队一旦得病,那就是疫病,往往比战斗本身更可怕。金兵统帅斡离不匆匆撤军,很快军中已经出现了疫病的苗头。 最后是人和。史料记载,金兵南下是在刚刚灭了辽国之后,就迫不及待的进攻北宋了,理由是北宋收纳了辽国叛将张觉。这确实是一个理由,但这理由并不充分。北宋确实收纳了张觉,在金国抗议后,先是找了一个跟张觉想象的人砍了脑袋送给金国,金国发现后质问,北宋又真的将张觉的人头送给了金国。如果以这种理由,那就不用等北宋送完人头了。反倒是因为砍了降臣的脑袋,导致后来在燕云一带投降宋国,并帮助宋国守城的辽国降将,比如郭药师等人纷纷投降,他们认为金国要张觉北宋就给张觉,金国要他们的脑袋,宋国也会给。张觉事件,让北宋失去了收复的燕云地区汉人的人心。所以金兵才能一路南下,势如破竹。 可现在形势逆转,金国军队此时进入了宋国腹地,这里的人心向背是倾向北宋朝廷的。而且金国急于南下的原因,李慢侯曾经怀疑过,他不认为这是金国急于灭亡北宋的野心。金国不是中原王朝,并没有大一统的观念,否则他们就不会冒险孤军深入直逼开封,而是逐步蚕食,步步为营,更不会打下开封,俘虏了两个北宋皇帝后,反而立张邦昌做傀儡皇帝,而不是直接统治。带着这些怀疑,李慢侯在史料的缝隙里找到了这样不相关的两件事。 在金兵没有攻宋之前,他们一直在大同以北的辽国作战。金国是一个从游猎部落冒起的军事国家,行政、经济都极其落后,他们在辽国西部作战,不可能拥有从东北运输物资到蒙古草原的能力,他们也没有这种传统和习惯,游牧军队作战,从来是就地征粮。但辽国北方草原地区,显然不可能有丰富的粮食产出,游牧的作业模式,让牧民很容易躲避,辽阔的草原,让他们很容易隐藏。因此金国大军想要持续在草原作战,依靠劫掠是十分困难的。因此金国军队的粮草供应,一定十分紧张。 另外金国崛起太猛,短短几年间,就灭掉了辽国的五个都城。金国是游猎部落崛起,辽国却是一个已经跟北宋和平共处了两百年,十分汉化的封建王朝。在长城以南的农耕区,辽国的行政制度,几乎完全效仿北宋制定。金国吞并辽国,是不可能一下子拥有统治这样一个复杂的农牧并重的帝国的经验的,他们开始也低估了统治的难度,费尽力气在辽国推行金国军事部落习惯形成的猛安谋克制。这肯定会出现严重的文化冲突和经济混乱。 其次,金国以小国吞大国。尽管军事上可以做到,但经济上却很难支撑。金国所在的东北地区,别说比北宋了,比过去的辽国,都是野蛮落后地区。因此根本不可能靠本国财政支持灭辽的军事开支,只能让军队自筹。军队自筹的恶果就是,辽国人肯定会反抗。契丹人的反抗是很麻烦的,因为辽国分南北两块,北部是游牧区域,游牧的契丹人在草原上跟金兵纠缠,这些游猎军队,未必玩的过游牧民,即便能打的过,也会陷入麻烦的游击战。 因此灭辽后,金国必然有这样的困境。一方面无法支持骄兵悍将的军饷,继续让他们劫掠,则占领的辽国统治区很难安定,中原王朝统一之后,往往还会减免税负,金国别说减免了,不劫掠自己的军队都要崩溃。 此时面临的选择就是,要么在占领的辽国统治区抢劫,激起永无止境的反抗,要么南下去抢更肥的北宋。所以金军才会刚刚灭辽后急于南下,说他们想立刻吞并北宋不合逻辑,他们连吞并辽国都困难重重。 带着这些怀疑和猜测,李慢侯先后找到两个记载印证了自己的怀疑,在金国人抓住辽国末代皇帝前,两次出使北宋,都是要财物的,一次是要求北宋转交燕云地区的租税,根据童贯跟金国的协议,由于童贯没能攻下这些辽国土地,金兵攻下后,童贯给了巨额贿赂,并且许诺这些地区的租税,以后都交给金国,因此金国前来讨要;第二次,是催要粮食。辽国灭亡前,北宋派出使臣赵良嗣去商谈将金国攻占的辽国土地中,本应该是宋军攻占的交回给宋国。金国向赵良嗣借粮,赵良嗣同意借二十万担。可金国人来要的时候,北宋官员却说赵良嗣口头承诺,他们没有纸面凭据,不能给。 第二次借粮,已经是张觉事件之后。两次索要财物,甚至金国同意童贯花钱买城等举动,反面印证了金国财政困难。所以他们灭辽后立刻攻宋,就不难理解了。 很显然,攻打辽国的时候,金国都不可能运输粮食,攻打北宋,当然也是就地征粮了。就像当年契丹人的打草谷。金军围困开封,周边百姓肯定就是最好的劫掠目标。在金兵占领的黄河两岸州县,必然是重灾区。老百姓没饭吃了,连北宋的反都要造,更何况是这些不但抢粮食让他们没饭吃,很可能还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游猎时代军队。 后来金兵退走后,河北地区高达百万的自发组织起来的义兵,其实就是因此而产生的。 这些义军就是最大的人和。 天时地利人和都具备,种师道认定,出击金军肯定能取胜。即便失去了精锐骑兵,但金军后方河北义兵骚扰着,前方西军主力追逐着,这只孤军深入的金国大军不可能全身而退。 种师道的建议,也有部分文官支持。比如带着勤王军从淮北赶到开封的张叔夜,张叔夜作为一个文官,可以算是少有的有军事经验的,至少他的军事经验比李纲丰富的多,连童贯都未必比得上他,因为当年纵横京东的宋江起义,就是被张叔夜消灭的。张叔夜请求带领骑兵抢先过河,绕到金兵背后,切断金兵退路,配合种师道的西军主力歼灭金军。结果不但没被接受,反而被调到江南做官去了。 种师道见他正确的建议不被接受,强行向皇帝谏言,皇帝此时还在惊惧,坚决不同意。 结果种师道这个武将毕竟脾气直,当面发怒,斥责“他日必为国患”,这句话说的太重了,既可能指的是金兵他日会成为大宋祸患,也可能指的是宋钦宗成为国家祸患,总之宋钦宗听后很生气,将种师道罢免了。夺了他的军权,让他看守太一宫去了。 就在这种情况下,金军从容过河,退往河北。 朝堂斗争就这样以主和派胜利了?没那么简单! 当金兵越来越远,朝堂的风向又开始改变。 金兵在城外的时候,惶恐不安的大臣们激烈主和,金兵开始撤退的时候,担心招惹麻烦的大臣们拒绝追击,可当金兵越来越远,危险越来越远的时候,大臣们似乎想起了勇气,关键是他们突然想起了祖宗。 金兵要钱的时候,他们连皇帝宗庙历代皇帝塑像上的金箔都能刮下来,现在他们想起了祖宗社稷,告诉宋钦宗说,不行啊,不能割让三镇啊,保州、定州归属于中山府,你老赵家的祖坟可就在这里啊(在保定)。 搬出祖宗牌位后,宋钦宗能说半个不字吗?而且他自己也改变主意了,就像当时他坚定主张出击,得不到种师道的赞同,甚至秘密让姚仲平去劫营一样,他改变主意,主要就是受文官团体影响。 他的问题,主要是没有主见。自幼长在勾心斗角的深宫,惶惶不可终日,小心谨慎惯了。突然一日让他当了皇帝,他几乎不可能立刻变成一个有决断力的人。能鼓起勇气主战,其实已经难能可贵,经历挫折后让他很快恢复过来,几乎不可能。 在这一点上,李慢侯多少有些理解宋钦宗,甚至同情他。李慢侯自己在蔡府的经历,不也时而沮丧,时而兴奋。兴奋的时候,可以狂放的去强吻公主,沮丧的时候,甚至连逃跑的斗志都提不起。人就是这样,每一个果敢勇毅的豪杰,都是在一次次失败中磨砺出来的。 所以当危险远去,再次开始高谈阔论,表现自己气节的文官们,很快就再次把宋钦宗带偏了。 金军过河的时候,种师道要求进攻,为了不想错失这难得进攻良机,种师道甚至忍不住顶撞皇帝。但金军过河之后,皇帝恢复了勇气,此时却已经没有机会了。 此时主战派已经开始行动起来,李纲命令部队过河追击,有的大臣扣押金国使臣,暗送消息给西路金军中的辽国降臣耶律余睹,要他反叛,跟太原军民内外夹攻,解除太原之围。 刚刚因为受到斡离不东路军已经跟北宋达成和议,太原被割让给金国的西路统帅粘罕已经停止攻城,结果发现宋朝根本没诚意,于是再次攻击太原。 皇帝此时也被架在了“祖宗之地不可弃,祖陵不能丢”等绝对正义的位置上下不来,除了继续开战,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但皇帝跟种师道闹翻了,不想用种师道,却又没有可用之人。 主战派御史许翰建议皇帝,还是得用种师道。皇帝却说,种师道老了,难用。许翰请求去种师道看守的宫殿见一见种师道,皇帝同意了。 许翰隔着宫殿大门跟种师道对话,请求种师道不要因为他年轻而不给他建议,询问退敌的方法。种师道告诉他,只要分兵结营,控守要地,使敌人粮道不通,坐以持久,敌人可破。说白了,就是已经没办法歼灭他们了,只能困守,让他们自己败退。 种师道通过跟金军交手的经验明白,西军主要是步兵,而且擅长的是山地作战,这是长期跟西夏作战积累的宝贵经验。可是缺乏骑兵战斗的经验,跟金兵在开阔地带进行野战,打也打不过,逃又逃不走。 姚仲平劫营失败,就是一个发生在眼前的战例。除了姚仲平,在太原保卫战中,另一只西军,由西军将门折可求、刘光世带领共计四万人前去救援太原,在太原城外的汾河北岸被金军击败,损失一万多人后溃散。 这些教训都说明,即便是西军,野战也完全不是金兵的对手。所以种师道才提出,要稳扎稳打,控制要地,跟敌人持久消耗。 一听种师道说还能打赢,朝廷立刻就又拉出了种师道,把他派到河北去收拾残局。种师道经过考察发现,河北军队根本不能打,不管是地方湘军,还是临时拼凑的义军,根本就不能用,而且他认定金军退兵只是权宜之计,肯定还会打回来的。种师道建议,调集精兵,在沧州、卫州、孟州、滑州修筑防线,做好防守准备,做长期坚守的打算。 但朝廷主战派们现在兴致极高,充满热情,根本等不及这种疗效慢的作战方式。加上金军撤退真的是有不得已的理由,李纲派去追击的部队,很轻易就收复了相州、邢州等地,当然这些几乎都是被金兵主动放弃的,金兵看到宋军追来,斡离不跑的飞快。 这又给了北宋文臣一个金兵不堪一击的虚幻感觉,不断催促进兵。他们把种师道拉出来收拾残局,又不给他权力,一切决定,都由坐镇后方的朝廷文臣决定。他们派种师道的弟弟种师中带西军最后的精锐前去解救太原,种师中建议从相州、邢州,走上党,从侧后方袭击金兵。秦国时,秦兵在这一带跟赵兵打过长平之战,都是山地,不利于骑兵,因此胡服骑射的赵兵整个战争中几乎没见过骑兵有什么作为。可是朝廷重臣却觉得他们的方案比前线作战的将领更高明,要求种师中按照他们的计划,走井陉进入山西,跟姚古两路齐发,结果两路军没来得及汇合,种师中孤军被金兵包围,最后战死。 种师中战死后,主战派又怕了,主和派又成了主流。他们召回了种师道,希望皇帝派李纲前去河北督战。调回一个沙场宿将,派一个文臣去督战。不提这种做法有多么不合逻辑,结果就很滑稽,李纲拒绝了。李纲表示他不懂军事,其实是根本不想去,局势再次烂了,李纲已经彻底失望,他甚至认为让他去河北,完全是借刀杀人,种师中都战死了,他去还不知道怎么死呢。以李纲的性格,他不是怕死的人,这回是真的失望了。 李纲不去,就给了政敌借口,将他彻底赶出了朝廷,下放到地方任职,远远的打发去了江南。 召回种师道后,种师道认定金兵还会再次南下,而这一次,开封已经没有了西军保护,所有的西军没有按照种师道的建议,在沧州、滑州等要地驻防,构筑防线,而是被朝廷拆散派去河北收复失地,然后一股一股被分割吃掉,不是战死,就是溃散。 于是种师道建议,皇帝迁都,迁到陕西去,去京兆府(西安)躲避锋芒,以免西路金军攻下太原后南下,连西去的道路都切断了,到时候想去都去不了。但文臣反而认为种师道怯懦,坚决拒绝迁都。 接二连三的正确建议不被接受,一次一次错失良机,还被人斥责怯懦,弟弟战死,西军溃散,李纲这个不多的有主见的文官还被罢免,种师道此时的心情别人无法理解,冤屈的程度,恐怕不下于岳飞在大好局势下,接到朝廷十二道金牌命令撤兵的感觉。 他病了,病的合情合理,在这些令人作呕的文人舞弄权力的勾当刺激下,如果还不病,种师道这个七十六岁的老将就不是老人,而是铁人了。 这些滑稽戏李慢侯完全看在眼里,他一点都不想看,他都知道,可亲眼看到,他依然激愤的颤抖,一种无力感袭来。 他一直告诉自己,这些都不关他的事,用自私的理由试图让自己避开这些负担,试图像看史书一样见证历史,但当这些历史跟史书中一样重演时,他真的很难欺骗自己,完全保持一个中立者的视角。他忍不住去关心,忍不住去探听,最后忍不住的失望和愤愤。 之前,他在蔡京府的时候,抱着理想主义的态度,幻想过他的身份能引起北宋高层的注意,然后出谋划策,让他们避免灾祸。可亲身经历之后,他发现,神仙都救不了这群蠢货。 一个国家的灭亡,要么经济崩溃,死于无法承受的巨大灾害所引起的整体崩盘,比如汉末的黄巾起义,唐朝的黄巢起义,元末农民起义等等,都是王朝末期的整体大崩溃。要么是真的适逢其会,有更优秀,更有活力的国家兴起,取而代之。 北宋的灭亡,两者都不是。虽然北宋也是积弊甚深,可还没到崩溃的地步。宋江、方腊农民起义,原因也不是真的活不下去,宋江起义,是因为那几年黄河频繁改道,注入山东,形成了八百里水泊梁山,大量耕地被冲毁,农民破产导致的局部暴乱;方腊是种植园主,家里是经营漆园的,起义是因为官府勒索过度,朱勔在江南闹的天怒人怨,这是吏治腐敗引起的阶层反抗,大面积的农业经济大崩盘条件还不具备,相反经济上始终充满活力。 女真人的建立的金国虽然如初兴的太阳,可还没有优秀到足以取代北宋的地步。金国人还在学着如何管理辽国这种半汉化的政权,学习如何管理农牧业社会,唯一的优势不过是军事优势。可恰巧在这一点上,北宋并不是不堪一击。恰好王安石变法遗留下来一只能战的西军,就好像北宋初年的宋军打不过辽国的契丹铁骑,防守城池却不成问题,西军野战也打不过金兵,可守城则不是问题。 有能战的军队,有优秀的将领,有胜利的良机,可他就是不用,你能有什么办法? 所以李慢侯真的很难受,恨其不争,他甚至认为,把一条狗放到宋钦宗的位置上,什么都不用干,局势都比现在要强。 可偏偏有的人放在不合适的位置,他能起的作用,就是连条狗都不如。这是宋钦宗的错吗?环境没给他成长的机会,可偏偏硬要让他承担责任,这是制度的缺陷! 无论如何,第一次开封保卫战结束了,暂时安全了。 李慢侯也忍受够了这时代的荒谬,他要去寻找他的路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南渡 第一节 误入桃花源 汴河,是一条流淌着历史的古老运河,因为这条运河,沟通了南北。春秋战国时期,使魏国得以成为天下之中。楚汉争霸时期,使刘邦可以坐镇鸿沟,运筹帷幄。隋炀帝开挖大运河,使唐朝得以将江淮开发为第一等的富庶之地。 汴河起于黄河,从汴口输水,从西北流入开封,自东南流出,迤逦南流,归入淮河。宋朝定都开封,汴河更加繁盛,浅浅一弯汴河水,支撑了北宋一半的运输量。支撑宋朝人打造出了盛世的东京梦华! 靖康元年,距开封三天路程的汴河水道上,一艘最寻常不过的三百料漕船抛锚在这里。漕船的桅杆上,系着一根根吊索,数根麻绳从吊索穿过,从船侧扎进水中,绳索紧绷,十个船员高喊着号子,猛拉绳索,导致漕船一侧的船舷倾斜的厉害,几乎要侧翻一般。 汉子们喘着粗气,大多将绳索缠在腰间,努力固定着身躯,力量已经被用尽了。但谁也不肯放松,仿佛水下有不容放弃的宝物一般。 突然一只黑色的手,黑色的臂膀,伸出了水面,抓住了船舷,接着一个头顶硕大浑圆,泛着乌光,通身黑色的身子也攀了上来。 这个怪物一般的身躯趴在船舷上,可一船人没一个怕他的。 怪物一只手在脑后摸索了一番,浑圆的“头”竟被摘了下来,这才露出了一个真正的人的脑袋,披头散发,面孔却俊俏白皙,与船上粗糙的船员截然不同。 “拉上去!” 刚刚摘下“脑壳”的怪人叫了一声,竟从水下拽起一丛红色的树枝。 “李大官人。这是何物?” 船上一个船员问道。 怪人答:“珊瑚啊!没见过?” 船员摇摇头:“这等物什,我等小民何曾见得?” 说着招呼其他船员,将一片造型奇骏的血色珊瑚小心的托上船去,这等宝贝,如今在开封城极其抢手,带回去就发财了。 “张三。差不多了,让兄弟们都歇了吧。” 怪人说完,伸手再次戴上滑稽的圆脑壳,钻进了水里。 船上的船员们,则依次放开绳索,将腰上的麻绳也慢慢解开,同时互相之间扯着闲篇。 “张三哥哥。李大官人可真不简单,带咱兄弟捞了这许多宝贝,他说他不是神人,我看呐,他就是神人!” 张三也卸下自己腰上的绳索,同时冷面训斥:“李四。你记好了,大官人最厌恶人说他是神人。在胡言乱语,当心大官人着恼!” 李四笑道:“不烦哥哥交待。小弟自然省得。大官人在旁,小弟绝不敢乱说。” 此时船员口中的李大官人,再次潜入了水下,正坐在一块硕大的石头上。 他头上顶着圆壳,身上通身黑色,脚上还长着脚蹼,说他是人,当真没人能信。但他确实是一个人,身上这套行头,只是一套高端的潜水服罢了。 他坐着的这块巨石,是宋徽宗喜好的花石纲,正是这块花石,将他带到了这个世界。 隐藏在头盔下的李大官人此时神色极其沮丧。 已经一个月了,每天除了能从河底打捞上一些跟花石纲同时沉入水里的奇珍异宝,这块石头纹丝不动,小小的漕船,十几个人根本拉不起来不说,也没有任何异像发生,将他送回他本来应该在的那个时空。 河底的宝贝几乎被他全部打捞了起来,李大官人的心情,也从一开始的信心满满,到了彻底绝望,他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现实:他真的回不去了。这样的结局,其实很容易想到,只是他一直不敢去想罢了! 他有一种强烈的被流放的感觉,被流放进了历史的长河中,成了时空的旅人! 水面上响起嘈杂声,将李大官人从沮丧中稍稍拽出,抬头看到船员们向他挥手高呼。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李大官人立刻浮上水面,终于看到,一艘大船已经横在了他们小船的后边。大船是数十个纤夫拉着前行的,船上还站着一些带刀的护卫,显然不是普通船只。 这样的船这几天李大官人也见的多了,大量逃往南方的权贵接连返回开封,就连宋徽宗这个老皇帝都是从这里通过的,只是李大官人他们没见过,因为皇帝回到开封后,李大官人才带人来到这里。 眼前这艘船显然也是一艘官船,李大官人的小船挡了人家的道儿。 摘下头盔,听清了大船上护卫们的呵斥声,果然是让他们让路的,态度蛮横。 李大官人也不想跟这些权贵纠缠,在他眼中,这些人大多是待宰的羔羊,此时急叵叵的回开封汴梁,纯粹是往女真金兵的牢笼里钻,不出一年,都会被女真人抓去辽东当奴隶。 所以李大官人没有多话,立刻在张三等人的帮助下,爬上自己的小船,就打算命令开船离开。 张三却提醒道:“李大官人。这好像是蔡家的船!” 蔡家? 李大官人一愣,他跟蔡京,跟蔡家的渊源太深了。 站在船板上不由看去,果然船上一些旗帜上书写着“蔡”字,可更多的则写着“茂德”二字。 李大官人不由心里一动,不忙着让船开走,而是高声朝官船上喊道: “敢问茂德帝姬可在船上?” 帝姬,是宋朝独有的对公主的称谓,也是宋徽宗时期独有的称谓,之前和之后的宋朝公主依然称作公主。这是好大喜功,实则没什么功绩的宋徽宗为了给脸上贴金,在蔡京的鼓动下,毫不知羞的模仿西周王姬的称呼,将他的公主们改作帝姬。 官船上的护卫很不耐烦,大声嚷道:“休要废话,赶紧让开。误了时辰,你担待不起!” 李大官人继续道:“烦请禀明帝姬,故人在此,能否一见。” 那护卫十分不耐烦,但一听是帝姬的故人,也不敢一味蛮横,带着怒容转身走进了船舱,很快一个侍女模样的女子,跟护卫一起走了出来。 那女子趴在船头看了一眼,突然大声叫喊起来:“怎是你?何故拦在这里?” 不等李大官人回答,那女子再次喊道:“你且稍待。我去禀明帝姬!” 接着女子提着裙子,快步跑了回去,很快就又跑了过来,高声叫道:“你快上来,帝姬有请!” 此时李大官人已经换了一身衣裳,脱去了潜水服,换上了一身普通宋人服饰,听到帝姬有请,在船员们艳羡的神色中让人将船了靠了过去,并抓着官船上抛下的绳索爬了上去。 官船很大,有两层高,雕栏玉砌,如同将宅院搬上了船一样。 李大官人在侍女的指引下一路走着,走进第二层的一间雅致的屋子里,高几低凳,一应陈设也像一个大家闺房一般。 一面圆门,垂着珠帘,帘前是一个小厅,帘后人影晃动。 “可是李先生来了?” 一个雍容,略带散漫,又有一股久居人上的威严声音响起。 “正是在下!” 李慢侯听出这声音正是茂德帝姬本人的声音,立刻回答道。 珠帘漫卷,一个人影袅娜迈出,头顶钗环,凤冠霞帔,迈着莲步,缓缓走来。 果然是帝姬,这张脸李大官人见的不多,但却印象深刻。肤质白皙,没有一点瑕疵,五官精致,单拎出来个个完美,凑在一起,更加和谐,如同一首倾心的曲调。 这是一张让人见过就难以忘怀的面孔,而且正处在她最完美的时间里,二十岁的青春。 “先生请坐!” 茂德帝姬完美的脸上毫无表情,说出的话也稳重端庄,整个人透出一种精挑细琢的艺术品的气质。 但这气质却让李大官人有些不太自然,但也没有客气,一屁股坐在客厅中的圆桌旁。 公主在两个侍女的伺候下,慢慢坐在对面。 这时候对几个侍女道:“尔等先告退,我与先生有些机要相商。” 两个伺候的侍女低着头走了出去,那个引李大官人进来的侍女跟在两个侍女后面走出了船舱,但她没有走远,而是守着舱门,她是公主的贴身侍女,每次公主跟李大官人见面都带着她,不是没有原因的,这份眼力劲就很让人赞许。 旁人走后,公主精致的脸孔突然松懈了下来,一许笑容从嘴角浮上了眉梢。 如同一道春天里的暖风,一股生机盎然的生动立刻冲进了李大官人的心里。 他舒服多了,这才是他熟悉的公主。 “公主怎么回来了?” 没了人,李大官人说话的口气也自然多了,口气中带着一丝不该有的关切。 公主叹道:“今上诏命,道君皇帝且已回京,区区帝姬,安敢不回?” 李大官人叹了口气。今上就是当今皇帝宋钦宗,道君皇帝是退位禅让的宋徽宗。去年冬天,女真人六万大军兵临东京汴梁,宋徽宗匆匆让位,由太子继位,然后仓惶逃出京师。今年春,金兵带着北宋朝廷奉献的两千多万两白银退到了北方,宋钦宗立刻就下令将出逃的权贵和大臣都诏回京师,连老皇帝都不例外,茂德帝姬这样的公主当然也包含其中。 只是李大官人似乎对此颇不认同:“皇帝糊涂,公主怎么跟着犯糊涂。为何不抗命?” 茂德帝姬叹道:“黄门传召,禁军来迎,如何抗命?” 李大官人又叹了口气,皇帝下命令,还真的不好违抗。虽然几个月后这个皇帝也会被女真人抓走做奴隶,可他一天在位,就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别说一个出嫁的公主,就是岳飞那种手握重兵的将领,不也得乖乖奉命嘛! 一想到徽钦二帝、皇子皇孙、后宫妃嫔以及无数的宫女被掳走的惨剧,李大官人就有些于心不忍。 还是建议道:“公主这一回去,怕是就不容易脱身了!” 茂德帝姬叹道:“脱不了身又如何?” 李大官人皱眉:“莫非公主不信在下?” 几个月前,他已经将北宋会灭亡,无数皇室和权贵会被抓走的结局告诉了这个公主。 茂德帝姬摇摇头:“生在皇家,此身早非我有!” 李大官人道:“那还得想法跑。” 茂德帝姬道:“先生可愿帮我?” 李大官人摇了摇头:“一介草民身单力孤,如何帮的了公主。” 茂德帝姬突然笑了:“你可不像个草民,还跟以前一样大胆。草民敢诽谤帝王?光是方才这一会儿,杀头的罪名你就犯了不止一遭。” 李大官人道:“草民口不择言,公主勿怪。” 茂德帝姬继续笑道:“怪你,就不跟你说话了。你若真在乎我的性命,就帮我一帮。” 李大官人道:“哎。我能帮什么?若要逃,你一个公主,定有千百种方法。倒是我,要逃出生天,怕没那么容易。” 这时候门口堵门的侍女转进来,手里端着一个银盘,上面放着一只金壶。 侍女道:“驸马差人送来的。” 李大官人跟公主私会,驸马派人来送酒,目的恐怕不纯,很有警告意味。但也只能用这种方法来提醒,古代驸马的地位真的太低了。 茂德帝姬似乎对丈夫的提醒根本不在意,直接对李大官人道:“既送来了。你就饮一些罢!” 李大官人也不客气,端着酒壶就倒,宋代的酒,至少北宋的酒都是浑酒,度数不高,甚至有些发甜,很难喝醉。 李大官人喝着酒,茂德帝姬继续问:“你方才说起要逃,莫非有了打算?可要我帮你?” 李大官人摇摇头:“不劳烦公主了。我要逃虽然不易,早做打算,却也不难。倒是公主,需得计划周翔。你这回可去了杭州?” 李大官人之前建议茂德帝姬逃到杭州去。 茂德帝姬点了点头:“去过了。” 李大官人道:“可置办了良田美宅?” 茂德帝姬点点头:“都置办好了。一纸诏书,只能回京。” 李大官人突然想什么,道:“对了。你家花园水池里的财物,这次走一并带走吧。” 蔡家水池里一大笔财物,历史上蒙古人崛起,金国迁都到汴梁后,才给金宣宗派人挖了出来,挖出的玉璧等财物价值,史载“得二百万贯有奇”。这笔巨资,足以让濒临崩溃的金国能够招募军队进攻南宋。 蔡家人不带走,最后还是便宜了一百年后的女真人,怎么看都不划算。所以李大官人提了这个建议。 结果茂德帝姬极为诧异:“池中有财货?” 李大官人也奇怪:“你竟然不知?” 自己家花园水池里藏着宝物,这个主人竟然不知道。 茂德帝姬叹道:“许是老相国所谋,吾实不知!” 李大官人点了点头,难怪这些财宝没被挖出来,很可能是蔡京秘密埋藏,他的家人都不知道,加上蔡府上下很快就被金兵抓走,这笔财宝也就成了隐秘。 “如此,合该公主得财!恭喜恭喜!” 既然没人知道,那就是茂德帝姬的了,至于蔡家,此时自身难保,蔡京都被流放了。 茂德帝姬叹道:“喜从何来?老相国都带不走,我一个妇道人家,又如何处置的来?” 这话也有道理,蔡京这样的权臣逃亡的时候,都带不走那些宝物,千里迢迢,等茂德帝姬下次逃跑的时候,还真的很难将那么一大批财宝带走。 李大官人一时也想不到办法,闷头喝起酒来。 即便有美人相伴,酒入愁肠,竟勾起了李大官人的愁绪,喝着喝着情绪低落起来。 茂德帝姬见状,不免问道:“先生似有心事?与先生相交不深,尚不知先生哪里人士?” 茂德帝姬跟李大官人见面不过三次而已,一次还是远远相望,后两次一次很冒失,另一次也来不及深谈。 李大官人看了美丽的茂德帝姬一眼,摇头苦笑:“感谢公主还信我是个人。我的家就在这一片。可惜回不去了!” 茂德帝姬疑惑:“可是家人不在了?” 李大官人摇摇头。 茂德帝姬继续问:“可是在乡里犯了事?” 李大官人继续摇头。 茂德帝姬直接问道:“先生若是信得过,何不告与我知?若非谋逆之罪,本宫或可设法为先生周旋一二!” 李大官人摇头长叹,眼睛中竟泛起泪花。 “在下姓李,名慢侯,取轻公卿慢王侯之意。本不是宋人……” 之后李大官人将自己如何因在河上打捞花石纲,如何突兀的出现在大宋,又如何被蔡家当做怪物抓进蔡府等等事情毫不避讳的说了一遍,说完心里畅快多了,他从没想过隐瞒自己另一个时空来人的身份,可半年来根本没人会信,他也无处可说,真正将他当人看的,除了茂德帝姬之外,寥寥无几。 看着李大官人脸上留下的两道泪痕,茂德帝姬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反倒觉得这是一件罕有的妙事。 一边拿出自己的手绢递过来,一边拍手称叹: “我看先生似误入了桃花源!” 李大官人听到这话,楞了一下,反应过来,还真是这么个道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南渡 第二节 家中有娇妻 将自己的离奇故事说出来后,李慢侯心里舒服多了。 茂德帝姬听完这些故事,久久回味,她一时之间还很难走出这种带有时空色彩的传奇故事带来迷幻感觉。 直到守门的丫头大声禀告:“驸马催问,可否行船了?怕误了时辰。” 茂德帝姬回过神来,应了一句知道了。 接着问李慢侯道:“李先生,要一同回京,或是南下避祸?” 李慢侯道:“尚有一些杂事尚未安顿,需先回城处置。” 茂德帝姬邀请道:“那不如一同回京,也少了许多麻烦?” 李慢侯点点头,跟着公主的官船走,确实能避免很多麻烦,他船上可装了大量宝物,遇到贪婪的官兵会很麻烦。 “如此,就假公主的虎威了!” 他这只狐狸,假一假公主的虎威,没什么心理负担。 茂德帝姬笑道:“先生自便。” 李慢侯拱手:“在下告辞。” 说完就走,转出船舱,下到甲板,像刚才上船一样,走回自己的小船。 此时张三他们已经把船安排好了,留下了两个船工掌舵,其他人都下船拉纤。 李慢侯叮嘱,这次不靠岸了,直接回汴梁,众人一阵欢呼。 他们离开汴梁已经一个月了,众人中大多都有家室,尤其是那些几个月前讨了老婆的,此时更是恨不能插翅膀飞回家去。之前他们在前面不远的河湾地夜里驻泊,吃住都在船上,现在拉起纤绳就走,十分干脆。 这一段河道,有一个急弯,转弯处是一处高坡,坡上一片杨柳。汴河是挖出来的运河,河道并不宽阔,由于不得不在这里转一个弯,因此水流湍急,冲刷出了较深的河道。之前运送花石纲的船队在这里出事故,恐怕跟这个原因不无关系。 运送花石纲的船队,除了运送那块巨大的花石外,还装着各种从江南搜刮来的奇珍异宝。有树高的珊瑚,眼睛大小的珍珠,各色珍玩不计其数,现在装了满满半船,不知道能卖出多少钱。 漕船吃水很深,只有几个纤夫拉着,逆水行船,走的很慢。后面跟着的官船十分高大,根本无法绕过,船上的护卫不住的叫嚷,让前面的小船走的快些。 只叫了很小一会儿工夫,就见一些官船的纤夫突然走向前来,在岸边说了几句话,立刻帮忙拉起纤来。 原来是官船嫌弃李慢侯的小船慢,船上的大人派他们这些人来帮忙拉纤,李慢侯心里知道,这大概是茂德帝姬在帮忙。他对这个公主颇有好感,除了因为自己曾经孟浪,跟公主之间有些暧昧外,这个公主算是他在这个地方遇到的为数不多的,能跟他通畅沟通的人之一。 他其实也有心帮茂德帝姬,但却想不出他一个平民,如何在这等级森严的时代,去帮助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关键是他相信,公主这种权贵,只要有心,根本用不到他帮忙。 有官船的纤夫帮忙,很快小船就过了急弯,又走了半晌,船队停了下来,这里有一个小镇,是往来商船必经之地,因此形成了小而热闹的集镇,主要以给过往客商提供休息为主,真正的大买卖是不会在这里做的。 大船、小船都停在镇上的码头。 过了一个月苦日子的船员们早就憋不住了,张三建议去镇子上大吃一顿,李慢侯没有心情,让其他船员去了。张三坚决留下陪着李慢侯,李慢侯也没有反对,船上的财物众多,他一个人守着也不太放心。 其实已经交代船员回来给自己带吃食,结果不久公主那边竟派人送来食盒。 “喏,帝姬赏赐的!你真有福。” 公主的贴身侍女送来的。 “谢过帝姬!” 李慢侯一边感谢,一边打开食盒。 侍女却不走:“就只谢帝姬?” 李慢侯笑道:“也谢你。黄姑娘!” 侍女哼道:“我可不是姑娘。” 李慢侯已经端出了一盘精致的菜肴,答道:“哦。那就谢你,黄莺儿!” 侍女黄莺儿气呼呼道:“你少装蒜。以前装鲛人,骗的我好惨。现在少要装糊涂!” 李慢侯已经将几样菜肴都拿了出来。 很奇怪:“我何曾骗过你?” 几个月前,蔡京家的人抓了李慢侯,对外声称李慢侯是鲛人,开始李慢侯以为蔡京打算用他来背遗失花石纲的锅,后来直到蔡京打算将他作为异兽献给皇帝,所以蔡府的人都以为李慢侯是鲛人,或者是河伯,都很怕他。但是李慢侯自己从来没骗过人,甚至很反感别人将他当做怪物看的眼神。 黄莺儿不依不饶:“哼。赏钱!” 纠缠这么久,原来不为别的,为的是赏钱。 见黄莺儿伸出白生生的小手,讨要赏钱的样子,李慢侯觉得挺可爱,虽然没有她的主子漂亮,但要生动多了。 可是囊中羞涩,铜钱倒是有一些,又觉得拿不出手。索性走到一边,打开一个箱子,拿出一大一小两颗珠子,大的有大的有龙眼大,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小的有鹰眼大,也不算很差。 黄莺儿满意了:“还算你识相!” 李慢侯哼道:“别美了。小的是给你的,大的给帝姬。” 黄莺儿也哼了一声,却也没反驳,那颗大珠子做赏钱,确实有些太奢侈了一些,就是皇帝赏人,也没这么大方。 “别废话,快些吃,吃完我还得收拾。” 李慢侯不多话,招呼早就流口水的张三一道,大快朵颐起来。蔡府的厨子,一如既往的高水准,吃惯了蔡家的饭菜,在吃其他的,还真没胃口。 酒足饭饱,送黄莺儿离开。李慢侯交代张三守着,自己先躺在一边睡了起来。在河上打捞沉船遗物是一件很辛苦的工作,张三他们都很累了,但李慢侯是最累的。张三他们只是在船上拉绳,李慢侯可是上上下下一个人将那么多东西搬上船的。 一睡就睡了过去,连其他船员何时回来都不知道,一睡就睡到了天亮,连安排晚上轮值都没顾得上。 幸好一夜平安,毕竟跟公主的官船在一起,跟外边隔离出了一片距离,十分安全。 第二日继续启程,同样在中途休息了一晚,第三天下午,终于回到了久违的开封。 进城时,有茂德帝姬的关照,守门兵丁很容易就放行了,如果是李慢侯自己处理,少不得要费很大周章。 船队从东水门进城,沿着汴河一路往西北方向走去。 站在船头,已经看到了东京的繁华。三个月前金兵围城时候的萧条,早就没了影子。一百多万人生活的社会秩序,顽固的回到了过去。城里的商铺酒肆,几乎全都重新开张,街上行人如织,仿佛从未经历过战火一样。 也是,战争来了又走了,没有打进城一步,对这座城也就没什么影响。 这条河上,从东水门一直到西水门,一共有十三座桥。穿过内城又穿出内城,出了内城城门,遇到的第一座桥叫太师府桥,桥正对的正是蔡京家,当地人称蔡相宅。 蔡家官船从这里直入相府,李慢侯在此跟公主短暂告别,然后指挥着自己的漕船,继续沿河往西。过了太师府桥,下一座桥是金梁桥,过桥不久,就到了目的地,一座河房前。 这是一座两层的河房,青砖碧瓦,雕梁画栋,虽然不十分宏伟,却十分精致。这本是一家在附近小有名气的青楼,金兵围城期间,被李慢侯用五斗米换来。这样的房子,城里闹饥荒的时候,李慢侯总共换了十座,如今大都变卖,仅剩一座。 留下这座房子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这座青楼前有一处私家码头,可以停泊小船。过去显然是青楼里姑娘们用来停画舫用的,现在只能停李慢侯的漕船。 交代一番,李慢侯一个健步跳上码头,径直往宅子里去了。 听到声响,早已经有三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女孩儿往外边跑,穿着打扮都算不错。 尤其是为首一人,穿着染色的精美布衣,头上戴着钗环,一路小跑过来,见着李慢侯才停下。 女孩儿的神色古怪,从一脸期待刹那间转做羞怯,努力收起紧张,正要学着大户人家的小姐那样失礼。 “金枝!” 李慢侯却叫了一声,直接跑上去将她抱了起来,吓的女孩花荣变色,满脸胀红。 “官人!官人,快放下奴家,让人瞧了笑话!” 李慢侯大笑着抱着她转了三圈。 别的船员思念小娇妻,李慢侯何尝不是这样。 在一起的时候,觉得金枝特别啰嗦,可真离开一个月了,还真有些想她。 李慢侯在这里,另外两个小女孩有些拘束,乖乖的站在一旁,提裙子施礼,眼睛却不住的往门外看去。 李慢侯笑道:“不要急。就快进来了。” 两个女孩被戳穿了心思,不由也羞红了脸。 话音未落,张三李四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他们在呵斥着其他人小心。这些人正在搬运船上的收获,大大小小的箱子,两个人,甚至三四个人抬着,哼哧哼哧往门里走,房子建的极好,门槛很高,张三李四担心他们绊着,高声提醒。 宅子一共两层,门脸正对着街面,后面有一个院子,库房、厨房都在后边。李慢侯没兴趣看着这些人搬运货物,拉着金枝就回房去了。 踩着咯吱作响的木楼梯,登上了二楼一个开窗可以看到汴河的房间,这是李慢侯特意挑选的屋子,旧主早已不知去向,可以想象也许某个红姑娘曾在这里住过,透过窗户看过往来的画船,招呼过饱腹诗书的公子。可以想象,曾经拗相公王安石曾打窗外走过,苏东坡也曾留下过身影,司马光未必不曾在这里出现过,甚至三人还可能一起喝过花酒。 这是有故事的屋子,也有精致的陈设,只可惜除了搬不走的家具,空空荡荡。 床上自然是有被褥的,可几案上,没有花瓶,墙壁上没有画卷,也未插花,也未焚香,这些迹象似乎在诉说着屋子旧主遭遇的落魄。 没空为屋子旧主的苦难哀伤,李慢侯已经趟进了屋子前厅的一座浴桶里,金枝哼哧哼哧的打来热水。 拉娇妻上来,自然是为了积压已久的渴望,但他还没那么急色。辛劳了一个月,泡个热水澡最是宜人。 水也不需要多热,正是农历五月天,盛夏时节,冷水中稍微加些热水,就冒着热气。 李慢侯泡着澡,金枝帮他收拾着衣服,除了脱下来的水手布衣,还有他宝贝的潜水服。 “那衣服泡一泡,用猪鬃刷一刷,没有污垢就好。” 李慢侯看着她忙碌,一边交代,这种充满生活气息的闲暇,让他很享受。 金枝却不是如此,唠叨的兴致很浓,她也憋了一个月了。 唠叨的内容五花八门,说了许多这一个月的见闻。说起市井繁华来,她眉飞色舞。说起物价飙升来,她怨气十足。甚至还说起,因她们几个女子在家,竟有不少登徒子,以为青楼再业,跑来孟浪的,都被她打了出去。 李慢侯颇有些懊悔,把三个小女孩放在这里,之前看来是有些大意了。 可是之前李慢侯是抱着回家的心态,他担心自己会像莫名其妙来到宋代一样,莫名其妙又回到现代,所以都没想着还能回来,就没带着金枝。 尽管没带金枝走,可是金枝的后路他也有所安排,留下了很多钱,以及其他安排。 想到这里,他顺口问道:“你家里的情况可探听到了?” 这话问过,金枝突然不说话了,李慢侯好奇看去,竟见她悄声抽泣起来。 忙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金枝点了点头,将自己探听到的消息,带着忧心说了出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南渡 第三节 有屋名翠楼 金枝是黄河边一户渔家女。几个月前,李慢侯被囚禁在蔡京府,因为跟看守家丁发生了冲突,加上不适应囚徒的精神煎熬,一度病倒,生命垂危。下野在家的蔡京,试图利用将李慢侯打造成异兽进献给宋徽宗从而再次得到重用,因此想尽办法给李慢侯治病,皇宫里的御医束手无策,道士作法,和尚念经,全不管用,最后不知哪个神婆献计,效仿古代河伯娶媳妇典故,给李慢侯娶了这么一个媳妇。巧合的是,两人成亲后李慢侯的身体真的渐渐康复。 撇开这离奇的经历,李慢侯对金枝是有感情的,因为从李慢侯的感受出发,金枝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向他传递了善意的人,如果不是金枝,他恐怕早就不会信任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因此某种意义上,金枝确实是李慢侯的救赎者,至少是精神上的救赎者。 所以李慢侯对金枝的感情,更多是建立在一种感恩的基础之上。 感情起于何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感情就有了羁绊。 李慢侯一心想走,茂德帝姬说的很好,李慢侯来到此时,如同走进了一副清明上河图般的桃花源,可是走入陶渊明桃花源的那个武陵人不也走了出去嘛,能走,李慢侯没有任何理由不走,这种回归的执着,甚至是金枝跟他的感情都羁绊不住的。 但对金枝的带有感恩的情感,让他无法走的那么潇洒,他临走前,为金枝考虑,做了安排,女人第一选择只能靠娘家,这是千古不破的道理,因此走前交代,让金枝想办法找一找娘家人。 但是兵荒马乱的,谈何容易。更何况这个时代,汴梁城到黄河距离不短,至少也有两百多里远。别说金枝一个女子,就是李慢侯这个男人去都不方便。所以只能通过打探,李慢侯走之前已经找到了渠道,那就是跟来汴梁城卖鱼的鱼贩探听消息。只可惜还没打探清楚,李慢侯就感到时间紧迫,叮嘱金枝慢慢打探,他先一步敢去寻找归路了。 李慢侯的归路没能找到,回到开封后,金枝这边却有了娘家的消息。 不太准确的消息,去年那场战争造成的影响蔓延至今,汴梁城周边地区都受到波及,信息往来很不顺畅。即便距离汴梁几十里内尚且不同消息,更何况一二百里外的黄河边呢。 好在作为一个百万人的首都,经济辐射影响极大,江南地区都能辐射到,更不用说一水相连的黄河水域。因此常有商贩往来于黄河与汴梁之间,所以李慢侯认为这是一条最便捷的消息通道。尤其是金兵刚走的时候,汴梁城各种物资紧缺,其他地方受到汴梁城高价的吸引,商人们潮水一般将货物运往汴梁城,几乎什么都能挣到钱。 于是就又不少鱼贩将黄河沿岸的鲜鱼运送过来,只可惜这种贩运是不合时节的,以往黄河鱼贩运到汴梁,大多是在冬天,天寒地冻,鱼贩可以用专门的车辆运鱼,称之为鱼车,每每一斤鱼能卖到上百文钱。可在其他时节,鱼并不容易运输,加上汴梁沟通了许多水道,这些水道平时时节也能供应大量鲜鱼,所以平常时节,鱼贩们经营的,更多是附近的鱼,用浅抱桶装着,以柳叶穿起来,浸在清水中,沿街叫卖,极少有大鱼贩用车从更远的黄河运鱼。 所以打听了几天,发现黄河边来的鱼贩越来越少后,李慢侯才放弃,但让金枝继续坚持探听。 金枝心念娘家,于是每天都去鱼市打听,附近西水门外就是汴梁城三大鱼市之一,非常方便。但越是打听,就越是心焦,自家的消息没探听到,可周边一些情况让她感到不安。 金兵的物资给养全靠抢掠,汴梁周边地区普遍遭受了劫掠,远到黄河边也不例外,甚至黄河北岸地区,都遭受了这种命运。商贩们似乎很乐意传播这种恐慌,金枝听到了太多整村男子被杀,女子被掳的惨剧。 后来终于在鱼市上碰到了一个熟人,一个过去常去他们村里收鱼货的商贩,那商贩给金枝带来了不好的消息。商贩表示,金枝家的村子他去过,也被了兵,死了很多人。但金枝家的消息,商贩表示没注意过。 金枝苦求商贩下次去的时候,专门去她家瞧瞧,到现在还未得到消息。 一想到自己家人可能遭了劫难,金枝哭的极为伤心。 金枝的哭泣,将李慢侯所有的慾望都浇灭了,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不断的安慰娇妻,终于金枝不哭了。 外面张三汇报说财货都安顿好了,问是不是留他那些兄弟吃饭,李慢侯自然答应下来。 金枝突然不哭了,对李慢侯留人吃饭的决定很不赞同,连连抱怨说物价太高,一升面比平时高了两倍,米更是三倍,各类肉食更是暴涨。 这些情况李慢侯想象得到,战争刚刚过去几个月,市面如果立刻恢复如初,即便是现代社会都没这种恢复能力,更何况是北宋时期呢。但是李慢侯不认同金枝说的,不应该把自家那些粮食全都变现。 金兵围城之时,李慢侯囤积了大量粮食。这些粮食也不是他买的,而是宋徽宗出逃那天,全城大乱,蔡京带着家人跟着一起跑了。李慢侯也因为这种混乱,才得以从蔡府逃出。逃出蔡府后,他并没有跟着难民出城,反而选择回到城里,并立刻笼络张三这些蔡家家丁,将蔡京家剩下的存粮全都搬到了张三家。 蔡京有五个儿子,全都是朝廷官员,家眷众多,还有无数的杂役、仆人、家丁伺候,整个蔡府平时生活的人口不下千人,比红楼梦中的贾府都要大的多,光是厨房就有五六个,因此每日消耗的食物粮极大,储备的粮食绝不会比普通的粮铺少。蔡京仓惶出逃,粮食带走了一些,可连大量金玉都无法带走的情况下,蔡京不可能将这些不值钱的粮食全都带走,只带走了少量路上吃的饮食,很大一部分就遗留在了蔡府。 李慢侯当时制止了在蔡府偷抢蔡家留下的绫罗绸缎这类值钱物品的张三等人,许诺让他们发财,成功游说他们将蔡府存粮全都搬进了家里。 后来金兵围城,城里不久开始出现饥荒,粮价飙升到了天价,关键是有价无市,官府打击粮价,粮商惜售,大量粮食只在黑市交易。李慢侯就在那时候,将大量粮食在黑市上进行变现,他不要金银,而是换取了大量当时跌入谷底的房产。 所以李慢侯绝不认为当时在高价变卖粮食,是一件错事。 金枝的道理他不认同,可金枝的道理却让他有些感动。 “张三他们那些腌臜破落户倒不打紧,官人可吃不了那些粗食。那些粮食都卖了,现在就是有钱都买不到。” 蔡京是非常懂享乐的人,尤其喜好美食,作为权贵,他家的食材,许多是用钱都没处买的,比如皇帝吃的贡品,蔡京也能吃到,甚至很多贡品,都是通过蔡京的手,献给皇帝的。 如今的开封,虽然市面开始逐渐恢复,最基础的粮食恢复的更快,但精粮十分短缺,想要买到,不但要钱,还得是权贵才行,或者只能去黑市花天价。 “好了。去准备饭食吧。这些兄弟辛苦了一个月,风餐露宿的,给准备一些肉!” 李慢侯忍不了唠叨,催促道。 金枝一脸委屈和不满,却只能匆匆下去准备。 李慢侯洗完澡,换上干净的衣服,掀开一面纱帘,走进卧室,躺到床上,迷糊了一小会儿就被叫起来。 金枝端来了一晚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四张脸盘大小的胡饼。让人不由想到羊肉泡馍,但其实不是一回事,味道完全不同。 李慢侯咽了口唾沫,不是馋的,而是没了胃口。他真不喜欢羊肉,尤其是这种近乎用清水煮的做法,许多天没吃肉了,如果用爆炒的做法,他也能接受那股膻味,可这种水煮,实在让他难以下口。金枝有句话说的对,李慢侯的嘴巴真的很刁,一个现代人来到宋代,很难不刁。 一碗汤,半碗肉,李慢侯没多想,就着胡饼,吃着羊肉,汤就算了,味道比肉更重,捏着鼻子都受不了那个味道。 金枝在一旁继续唠叨。 李慢侯忍受着唠叨,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金枝刚才还大哭着,忧心家人的安危,竟然这么容易就走出了情绪。多难能否兴邦李慢侯不敢苟同,但多难一定能塑造一个人的性格,苦难会让一个人变得更加坚韧。 想到这里,金枝的唠叨似乎变得不那么刺耳,相比起让她想起家人的遭遇,可能让她唠叨,更好一些。 “妙常怎么了?” 金枝的唠叨五花八门,不但缺乏逻辑性,而且天马行空,可以突然从市面物价转向一个毫无关系的话题上来,突然就说起了这家青楼的原主人。 “真真笨死了!” 提起妙常,金枝一脸嫌弃。 “妙常还笨?” 李慢侯不解。妙常叫做张妙常,听着像个女道士,实际跟道士没半毛钱关系,就是一青楼女子。是此间青楼的主人张翠翠,虽然没有李师师那么出名,但也是行内有数的角色,此间青楼以她为名,叫做翠楼。 北宋的风尘产业十分繁盛,繁盛到让李慢侯这个现代人目瞪口呆的程度。宋代以前,这个行业以官营为主,比如唐代设立的教坊司,官府专门经营这样的产业,从业者来源很多都是犯罪的官员家眷女子,因此文化水平其实比普通百姓更高一些,这也是为什么古代许多文人雅士都喜欢逛青楼的原因,更多寻求的是精神上的共鸣,而不是生理上的需求。 到了宋代,依然有官办的教坊,但私营的风尘产业占据了更重要的地位。这种产业,只要政府不进行坚决打击,往往会疯狂滋长。北宋就出现了这种情况,私营的经营者称之为市妓,不但人数众多,而且分化出了许多专业门类。青楼算是高端产业,另外还有中低端,比如隐藏在各种小巷中的瓦肆勾栏,还有更加低端的,那就是在茶馆、酒楼里陪客的,连个固定的场所都没有。这些茶馆、酒楼中营业的,称之为茶妓、酒妓,可不是什么高档酒楼的公关,就是普通路边茶摊上,也会出现这类女子。 另外分门别类的还有许多,军营中的营~,乃至大户人家里的家~等等。 张翠翠就是其中一员,她出身教坊司,祖上当过官,家眷子女因获罪被罚入教坊司。张翠翠从小就生长在教坊司中,可是她颇有手段,中途竟然挣扎了出来。至于怎么做的,李慢侯不可能知道,那些故事已经随往事吹散。但张翠翠必然有她过人的手段,不但在官办的教坊司中学到了一身本领,还能积攒到一笔丰厚的资材,年纪轻轻给自己赎身,很不容易。 跳出教坊司之后,张翠翠就办起了这家青楼,从官办行业跳入了私营产业。不但将青楼经营的颇有规模,除了自己揽客之外,先后培养起了好几个女儿。北宋的青楼大多都是这样模式,李师师的师师楼也不是李师师自己办的,而是她的养母开办,甚至师师这个名字,都是养母传下来的的。 张妙常就是张翠翠的养女之一,而且是最小的那个,年方十二。本是山东人,那些年黄河变道频繁,山东遭灾严重,把好汉逼上梁山,让穷人卖儿卖女。张妙常就这样被卖到了北宋的青楼中,自小被张翠翠悉心培养,所谓名师出高徒,张妙常年纪不大就已经精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这样的人怎么能说笨? 金枝自有道理:“怎么不笨?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生个火闹了个满屋子烟,险些给我呛死!” 李慢侯无言以对,因为真的很有道理! 李慢侯叹道:“那就别让她干了。她也是可怜人!” 金枝点点头,由于自己也是被父母卖给蔡府的,两人同病相怜,金枝对张妙常一直很不错,也是她出主意留下张妙常的。 去年金兵围城的时候,张妙常才不过十一岁,虽然很聪慧,精通很多门技艺,但这些技艺往往需要在一个高度专业分工的社会中才有用武之地,一旦社会稳定被破坏,她们其实是弱者。 尤其是张妙常才十一岁,离开青楼简直就没有任何生存能力。 当时金兵围城,榨取金钱,当时懦弱无能,不敢反击的北宋朝廷,第一时间就将屠刀伸向了青楼这个弱势行当,皇帝直接下诏,抄没汴梁所有青楼。当那些“勇敢”的禁军闯入翠楼,张翠翠不忍一声心血付之东流,与禁军多说了几句,试图收买禁军军官,结果竟被一刀杀死。 张翠翠死后,树倒猢狲散,翠楼里的狎司、青皮一哄而散,下人、仆役趁机逃亡。而楼里的所有财物,只要是能拿走的,全都被禁军抄走。好在当时官府的目的是搜刮金银,对青楼的地产不感兴趣,房契落在了张妙常手里。 风波过后,看着空无一人的青楼,以及养母未寒的尸骨,张妙常倒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逃之夭夭。但是楼里能拿走的东西,不是被禁军抄走,就是被其他人顺手牵羊,张妙常几乎连一件能变卖的东西都找不到,她要么卖自己,要么卖房子。 当时开封粮价暴涨,金银一空,北宋朝廷几乎将所有金银都搜刮起来送到城外的金营,城里人谁家有金银不但不会富贵,反而可能招货,因此人人需要的粮食,间接还起到了通货的作用,跟铜钱一起,成为市面上流通的货币。 张妙常变卖房契,要么选择制钱,要么选择粮食。当时李慢侯已经开始操作变卖粮食,套取有价值的地产,就这么碰上了在黑市上小心翼翼询价的张妙常。一番讨价还价,见女孩可怜,李慢侯出了一个不该有的高价,用五斗米买来了翠楼的房契。 之后还让张三帮忙,用这五斗米,雇人将张妙常的养母张翠翠收敛,并在金兵撤走后,送出城外安葬。 接收了翠楼的地产,一开始李慢侯也没让张妙常搬出去,因为那段时间的开封城中,带着一股末世的肃杀气息,李慢侯非常低调,一直蜗居在翠楼附近偏僻巷子里的张三家。金兵退兵后,李慢侯变卖地产,买了漕船后,才搬进了翠楼。 这个时候,如何处理张妙常才成了问题。张三、李四兄弟,对漂亮的张妙常心怀不轨,跟李慢侯提了一个建议,逼迫张妙常为奴。这种主意,李慢侯怎么可能接受,告诉张三兄弟俩不要趁人之危,但两人根本不以为意,在他们看来,李慢侯用粮食在饥荒时候套取地产的手段,何尝不是趁人之危,色令智昏的两人还反驳了两句。 不过他们最终还是听从了李慢侯的建议,没有继续动歪心思,也在李慢侯的要求下,开城后,极不情愿的将张翠翠的棺材拖到了城外埋掉。 金枝觉得张妙常可怜,就请求李慢侯准许她留下来,李慢侯在听了张妙常的意思后,就许她留了下来,让她平时帮金枝干些活,抵偿伙食和住宿费用。不是李慢侯缺这点钱,他觉得这样可以让张妙常这个沦落风尘中的不幸女子获得尊严感,也让她建立通过正当的劳动谋生的观念,以免日后重走了她养母的老路。 张妙常是金枝求情留下来的,出于某种施恩者心态,她反而对张妙常颇多照顾,让她帮着做一些简单的女红针黹,粗重杂活是不让她干的。可是今天留下吃饭的人实在太多,金枝没有准备,实在忙不开,因此才让张妙常帮着生火,结果险些点着了厨房。 听李慢侯的话,金枝嘴角一撇:“留那么些人吃饭,你不心疼钱,倒心疼起她来。” 李慢侯笑道:“哪会。我更心疼你。这样,我们怕是还要在开封住些日子,回头雇几个婆子,以后你也歇着!” 作为宋代女子,金枝何曾听到这种情话一般的安慰,不由得酥了,轻轻点头,反倒腼腆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南渡 第四节 喜迎横财神 孤男寡女,很快被翻红浪。 金枝走下楼的时候,满脸胀红,大白日里,做这种事情,没来由让她觉得羞耻,浅尝辄止后,就逃了出来。 走下二楼,一楼大堂中空无一人,左右两间厢房里传出羞臊人的声音,金枝再次羞红了脸,呸了一声。 后院有声音响起,她转向后院去。 一个看着十三四岁模样的小女孩,蹦蹦跳跳的在墙跟前抓蝴蝶,手里还拿着几枝花。 五月盛夏,牡丹芍药都开得极好。 “妙常!” 金枝唤了一声。 “姐姐。” 张妙常蹦蹦跳跳的跑了过来。 “又摘花了?” 金枝随口道。 张妙常点头:“花开的正好。姐姐,好看不?” 金枝眨眨眼:“好看有啥用?扔了,跟我上街去!” 一听上街,张妙常高兴了。 “好啊。要买东西吗?买个花瓶罢!” 张妙常恳求道。 金枝不接受:“卖什么花瓶,当不了饭吃!” 张妙常委屈刚刚渐渐浮上脸,突然叫道:“老爷来了!” 金枝看去,果然李慢侯正走下楼梯。 张妙常快步跑向李慢侯,将手里的花递给李慢侯。 “老爷,瞧院里的花,漂亮不?” 李慢侯点头:“漂亮!” 花开得不错,张妙常的脸天真烂漫,也很不错。 “给你!” 张妙常将花递给李慢侯。 李慢侯道:“不用给我了,我要出门去。” 张妙常问道:“那该放到哪里?” 李慢侯道:“找个地方插着吧。” 张妙常又道:“没有花瓶。” 李慢侯说道:“巧了,我正要出门去,回来给你带一个。” 张妙常嗯了一声,笑的很灿烂。 这种年纪的女孩,笑起来真的很美,李慢侯如同对一个小妹妹一样,宠溺的揉了揉她的脑袋。 金枝走上来:“还是我去吧,我跟妙常一起去买来。” 李慢侯不太在乎这些,点了点头:“也好。兴许我一会儿就忘记了。” 说完就要出门,这时候听到两厢传来不和谐的声音,心里明了。 却故意恶作剧一般的高喊:“张三、李四,我出门了。你们仔细些,提防进了贼人!” 说完心里带着一股恶作剧得逞后的爽快,轻快的走出翠楼。 金枝瞧着丈夫高兴,自己也高兴,回头看着一副无辜神态,仿佛不知道两厢发出奇怪声音为何物,正好奇倾听的张妙常,不由来气。 “这两骚狐媚子!不要脸!” 骂完一把拽过张妙常,快步走出翠楼,仿佛担心那些声息污浊了小女孩的耳朵一样。 李慢侯走在汴河岸边,河里的画舫穿梭,他不知道以前这里有多热闹,感觉现在就热闹出了一种蒸腾的气象,根本就不像是几个月前才经历过一场战争的模样。 汴河挂玉带,两岸红袖招,充斥这里的青楼也七七八八的重开门迎,二楼的姑娘们,一个个花枝招展,门前狎司招呼着客人,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 何止商女不知亡国恨,满街的文士才子也让人看着不舒服。主要是装束,有些挑战李慢侯被后世影视作品灌输的视觉,尽管作为历史学术出身,李慢侯知道影视剧里多牵强附会,可久而久之已经成为习惯。如果满街出现的文人才子,一个个羽扇纶巾,他一点都不意外,可现在一个个头上插朵鲜花,让人看着很刺眼。 宋代男子喜欢带花,李慢侯是知道的,亲眼见到有些扎眼。倒是习以为常的,文人手持折扇的风雅姿态,没有见到。北宋已经出现了折扇,但还不盛行,也不普遍。关于折扇的起源,有种说法就认为起源于宋代,但又有认为起源于日本的。因为日本保有历史最久的一件实物,中国也有一些相关记载,比如日本僧侣嘉因北宋初年觐见宋太宗,献日本桧扇等。 一直到明代,中国跟日本之间的贸易清单中,倭扇都是日本能够输出的为数不多的手工艺品之一。但到了清代,中国生产的扇子,从质量和数量上,都已经远远超过日本。广州一带生产的折扇,用玉雕、楠木、象牙等珍贵材料做骨架,远销欧洲诸国。 李慢侯倾向于折扇这种形式的扇子是日本人发明的,他相信证据和逻辑,证据上,日本人有最早的实物,逻辑上,假如折扇起源于中国传入日本,在古代,日本人基本上不可能有能力向中国转而出口折扇,因为中国数量庞大且技艺高超的工匠,不可能让日本人在一项学自中国的技艺上超越自己,反倒是折扇传进中国后,很快中国工匠的技术就超过了日本。 李慢侯也没有那种偏执的民族情绪,凡事都要争第一,而盲目的不肯相信事实。当然,假如有朝一日中国出土了更早的实物,他肯定也支持起源于中国说。他只是追求真相,日本连文字都是中国传入的,跟日本争某一样物品的发明权,其实没什么意思。 李慢侯反倒是对折扇传入中国后的用途颇有一些兴趣,因为折扇在中国,都是一些文人在用,因此有时候被称作文士扇,可折扇在日本其实开始是艺伎表演的道具。在中国,类似艺伎的青楼歌女们,其实也用扇子,用的是中国本土的团扇,低端的以竹丝为骨,高档的用象牙做骨,蒙以丝绸绢帛,绣上精美图案,同样是一种表演的用具。 李慢侯觉得,这种女性用具被文人带偏的现象,大概反应了一种宋代之后文人精神走向内敛和阴柔现象,这种现象在许多其他行为上都有表现。比如开始欣赏纤柔、女子开始以瘦弱为美,缠脚开始普及等等。 在文明熏陶下,精英阶层开始柔化,这并不是一种退化,不止中国,国外亦然。最早的高跟鞋流行是在法国文化最繁盛时期,路易十四皇帝开始穿高跟鞋。有些专家据此认定,高跟鞋是法国皇帝发明的,这其实是谬误。高跟鞋最早出现在波斯,也是男人穿的,不过不是为了好看,而是波斯的骑兵为了踩踏马镫更稳,而专门制作的马靴。传入欧洲后,就被法国人演绎成了用来取宠的玩意,从激烈的阳刚,转入内敛的柔美。 同时期法国女人崇尚勒死人的细腰,许多人甚至因为束腰太紧而无法进食和呼吸乃至憋死,这也是一种病态审美。 心里胡思乱想着,李慢侯很快就过了蔡京府前得金梁桥,接着很快走进了内城。金兵退走后不就,开封就解除了戒严,在城市管理上,北宋比唐朝要宽松很多,尤其是宋徽宗时期更为宽松,也是这种宽松,带来了发达的商业同时,诞生出繁盛的市井文化。 继续沿着汴河走着,两岸商铺大多开业,青楼十家中开了七八家已经让李慢侯惊叹,但酒楼十家中开了十家,恢复的显然更快,食色,果然食在前,色在后。当然跟青楼遭遇打击更大也有关系,毕竟除了青楼外,其他行业包括酒楼,没有一个被官方直接打击。 李慢侯的目的不是逛青楼,也不是逛酒楼,进了内城,走了一刻钟左右,走到了一座桥前,跟其他桥梁不同,这座桥修的格外气派。用料坚固,全是石料打磨铺设,桥面下还用石柱做拱,桥面平直,十分宽阔,并排可走四辆马车。 此桥人称州桥,官名叫做天汉桥,正对大内御街,皇宫和内城官邸要员出城,都从这座桥南下出南熏门,因此才如此气派。 没有上桥,直接转向南边御街,御街可以说是城内少有的,可以跟汴河两岸相比的繁盛街区。街道两旁的商铺同样紧密,而且更大,更豪奢。因为这里经营的,多跟权贵有关。不但买卖人背后往往有朝中权贵支撑,经营的物品,往往也不是面向普通百姓,而是以权贵为客户。这正是李慢侯来这里的原因。 他瞧着一家商铺,门前两根柱子上,各悬挂着两张竖匾,一张上写着“成造金银首饰”,另一张上写着“酒器俱全”字样,这是一家金银器具铺子。 唐宋时期中国最大的产银地其实在南方,江西德兴银矿,浙江衢州银矿规模都很大。李慢侯从水下打捞起来的财物中,就有不少金银器,普通人家是用不着的,因此只能在金银铺这种铺子里出售。 进了铺子,掌柜的热情招呼,询问需求。可铺子货架上空空荡荡,显然皇帝搜刮金银的时候,这个铺子也未能幸免,能重新开张,就已经不容易了。一听李慢侯不是来购货,而是希望出售一批金银器,掌柜的更加高兴。 汴梁城内的金银,几乎全都被搜刮殆尽,被金兵带去了辽东。这种贵金属,是不可能凭空变出来的,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开封都会面临金银极度短缺的现状,从外地传入需要一个时间,而且也未必能够填补这个空缺,因为作为首都,达官贵人聚集之地,本来天下金银大半都储藏在汴梁城,汴梁城金银空了,一定程度上意味着全国金银都空了。 但需求却没有消失,甚至因为某种特殊原因,相反短期内需求是大大增加了的。金银这种贵金属,尽管在北宋也已经开始具备货币的意义,但更多的用途还是实物,作为达官贵人乃至宫廷用具的材料。可是因为战争关系,连皇家宗庙里历代皇帝塑身的金箔都刮下来了,达官贵人家也几乎没有了金银。这就是需求! 对于权贵来说,只要权力还在,购买力就不是问题。因为有的是人想方设法满足他们的需求,根本不需要他们花钱。 这段时间,跟民间逐渐顺着自然规律恢复不同,朝局十分动荡。金兵退走后,随着盛夏到来,出身辽东的金兵全都撤到了北方,黄河以北大量州府直接被他们抛弃,随后打着护送金兵出境名义的宋军迅速接收这些城池,回过头来宣城收复。这些假象,迷惑了北宋朝廷上那些极富浪漫主义精神的文官,让他们错以为金兵不过如此,主战的声音声喧尘上,一个比一个主战,生怕错失了良机。 宋钦宗在这种氛围中,也再次变得极为乐观,不断催促进兵的同时,开始重新重用主战派。借着这股氛围,主战派再次掀起了对主和派的政治排挤。主和派的首脑李邦彦都被他们挤出了京城,贬到了地方做官。 李邦彦可是宰相啊,就这么被罢免。在李邦彦之前,张邦昌也是如此,吴敏同样如此,白时中也是如此,短短几个月间,随着宋钦宗自己在主和主战之间摇摆不定,宰相先后被他撤换了四五个,赶得上他爹宋徽宗执政二十年来换的宰相了,毕竟宋徽宗主要就用了蔡京一个人,执政长达十七年。 宰相这样的重臣权位都在快速变化,可见朝局动荡的激烈程度。动荡,意味着空间,朝堂上出现了大量空缺,这些空缺都流着诱人的蜜糖香味,吸引着一干权贵舍身忘命,他们能不动心,能不勾连,能不攀附?这些都需要送礼,金银显然是紧缺物之一,不管是作为直接的贿款还是金银器皿都很合适。 动荡的另一方面是恐慌,主战派自然喜不自胜,现在都在积极进取,可遭受打击的一方却惶惶不安,宰相说罢免就罢免了,自己的位置也是风雨飘摇,为了保住权位,能不积极运作? 留在汴梁城的这些官员,不管主和还是主战,毕竟也算是有苦劳的,还有一部分人,此时就不仅仅是恐慌了,而是恐惧。那批正月随着宋徽宗逃出开封,又在三月随着金兵退走,被宋钦宗一一召回京师的权贵,此时一个个担惊受怕,惶恐不可终日。 这些人中,以蔡京、童贯为首,已经彻底翻不了身。一方面,他们仓皇出逃期间,就已经被定为六贼,无论主和还是主战派,对他们都嗤之以鼻。另一方面,他们还卷进了皇权斗争中。比如童贯,当他从太原逃回开封后,对军事一无所知的宋钦宗恳求他留下来抗敌,但他选择了宋徽宗,护着老皇帝逃跑。现在表面上看,小皇帝不但没有被金兵抓走,而且打退了金兵的进攻,彻底掌握了权力,此时童贯这些人能不惊恐? 不管是图谋进取的新兴势力,还是试图维持的既得势力,或是力求脱罪的逃跑权贵,都有很大的送礼需要。 尤其是蔡京、童贯、王黼、梁师成、李彦、朱勔为代表的六贼势力,他们不但有罪,关键是很有钱。逃出京师之前,他们一个个都长期在宋徽宗时期权倾一方,就连其中攀附蔡京的朱勔,在江南都聚敛了三十万亩良田,各种财富更是不可计数,其他人也不遑多让。 这些人因宋徽宗而富贵,现在也随着宋徽宗而失势,并且绝无翻身的可能。在李纲、吴敏的维护下,蔡京接连被贬,而且始终有御史弹劾,认为处置太过宽宥。可以想象,童贯这样的没有党羽保护的宦官,朱勔这样的佞臣,命运更加堪忧。贬官倒不算什么,他们基本上也不可能继续做官,关键是一旦获罪,他们庞大的家财势必被抄家。家人甚至流放、充军,发卖教坊司为娼。 在这种情况下,这些人是不会吝惜洒下大把银子脱罪的。恰好因为他们在围城前就逃了出去,带走了大量能够带走的钱财,当这些人将幸存的,聚敛几十年得来的巨额财富拿来送礼的时候,金银器皿的价格暴涨也就自然而然了。 这些情况并不是金银铺掌柜告诉李慢侯的,而是李慢侯凭借自己的经验判断出来的,老板恨不得贬低金银的预期价格,好让李慢侯尽快高价处理给他呢。 李慢侯跟掌柜的商定了一番,然后走出了铺子。接连走遍了整条街的金银铺,得到的消息都差不多,价格也了解的差不多,金银价格比围城前暴涨了十倍左右。过去一两黄金折合十二两白银左右,现在一两黄金涨到了三十两白银,过去一两白银兑换一千两百铜钱左右,现在则能换到一万钱左右。 李慢侯之后几乎以扫荡的态势,挨家挨户走遍这些面向权贵的奢侈品店铺,贩卖金珠玉器的珍玩店也是关注的重点,得到的信息比李慢侯想的还好。 送礼送金银本就粗俗,文人士大夫的喜好更加雅致,古器珍玩美玉才是最爱。这些物件儿,同样在战争中饱受毁弃。只要是金兵统帅肯接受的,宋钦宗全都搜刮了送去,皇宫的各种用具都扫荡一空,乃至宋钦宗一度无法在大殿上进食,因为没了相关器皿。宋徽宗奢侈一生搜集起来的那些奇珍异宝,只要金兵肯要,也都从各个园林中搜刮了去。可以想象,这些东西金兵统帅不可能给出什么高价。名义上金兵带走了两千万两白银,八十万两黄金的各种物品,实际价值可能远不止这点。 战争暂时结束了,这些东西都得重置。皇帝得有基本的体面,新兴的各大权贵,也必然要效仿前辈搜刮一番。所以奇珍异宝这段时间,价格比金银更夸张,因为这些物件,比金银其实更具有礼品性质。 同样跟各大古玩铺的掌柜、东家商定了一番后,李慢侯转身往北再次走到汴河上,沿着河岸往东,一路走到了东水门。 东水门是汴河从东南进入开封的必经之地,来来往往无数漕船,从南方运送海量的物资经这里进入开封城,因此这里的交易十分密集,尤其是大宗商品交易在这里最为活跃,催生了一些特殊的行业。 沿着城门墙下,有一排鳞次栉比的屋舍,最靠近城门处,有一间屋子,正面敞开,里边一张几案,一个穿着长衫,头戴官帽的中年端坐几案后面,此时竟然还有官员竟坐于其中? 李慢侯颇有些意外,不过抬头看着敞开的水门也就释然了。北宋城虽然没有被攻破,可是北宋朝廷的举措,可能比金兵亲自搜刮都更加高效,因此这段时间开封城内物价高昂,外地船队玩命的挤进开封,朝廷官员或者有利益掺杂其间,或者为了维持市面稳定,恢复正常生活,加上北方不断传来胜利的消息,以及催问军饷的奏折,朝臣和皇帝才允许城门日夜不闭,一方面可以输入更多的物产平抑物价,另一方面可以收取更多的税收充作军费。 所以这个官员是一个税官,但李慢侯看着官员那漫不经心的神情,很怀疑他真的拥有收税的基本技能。有两个胥吏模样的小吏,不时将一份份文件送到官员面前,官员匆匆扫过,点头盖印,就算是做完了工作。其他诸如货物点算,都是做实际工作的胥吏跟商人接触,这个官员并不插手,倒也应了他的官名:官监税务。 李慢侯不是来交税的,他对税监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不断出入官舍的一群人物。正是他们手持一份份文书,进官舍交给胥吏,再由胥吏递送给税监正官。这群人就是交易行业中重要的一环:牙行! 牙行就是中间人,也叫经纪人,掮客等等,各行各业都有这种人物存在。他们吃的是人脉饭,离了他们外地人初来乍到做生意就寸步难行,这些人中鱼龙混杂,尤其是这种行当,靠关系吃饭,从业者最为奸猾阴险,更不讲道德,一不小心就容易吃亏。李慢侯对这种人天生抱有警惕心理,所以他观察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走向一个看着颇为体面的牙人商铺。 这是一家交引铺。 李慢侯走进去后,跟掌柜的聊了几句,对方拿出一张盐引给他看。 这是一张印刷标准的纸张,上面写着准许运输贩卖食言等官方辞令,纸用的是官府专用的契纸,略微发黄,但韧性很好,很耐磨,地契、房契都用这种纸张。分为两卷,中间留有盖印空白,盖印后,一分两分,前卷榷场官员收走,称作引根,后卷留给商人作为凭证,称为引纸。 交引铺的伙计之所以频繁出入官舍,其实就是处理跟官员的交割问题,这些人,至少他们的东家,都跟榷场官员有极深的勾连。 李慢侯打听了一番,这种盐引,一引准许买盐、贩盐116.5斤,价值6贯,这是官方标价,这些交引商给官府缴纳6贯钱才能领取一张,其中不会有水分。但他们给李慢侯开价5贯,说明价格不是一成不变的。 这印证了李慢侯的猜想,盐引已经不仅仅是一种商业许可,而逐步演变成了一种有价证券! 北宋前期,乃至之前的朝代,盐引的主要作用是官府专卖制度的一种手段。给商人发盐引,商人才能从盐场领取食盐,而盐场被官府绝对控制。知道蔡京执政,这些情况才开始改变。 蔡京大力改革了交引方法,允许商人直接向盐场、盐户采购食盐,官府只发放盐引,于是生产、流通阶段,基本都交给了民间,政府大规模从生产中退出,反而大大增加了食盐产量和销量,盐引从过去一种财政补充,迅速升级为北宋最主要的财政收入。 宋史中记载,蔡京改革盐法后,盐税节节增加,盐税一度高达三千万贯,占了北宋财政收入的一半,后世的明朝,在人口更多的情况下,盐税最多的记录只有二百五十万两银子,盐税大规模流失进了贪腐官员的口袋里。 由于蔡京的改革,以前商人要贩盐、买盐,必须先在开封领取盐引,然后去盐场采购,然后运到指定地方出售。蔡京改革后,商人往往是去了产盐地,在当地交引铺里购买盐引,然后买盐,到了京城后,就地变卖,如果发现京城盐价不划算,会在京城交引铺再买盐引,贩卖到更远的地方贩卖。 由于盐商只跟引商接触,经营方式上灵活了无数倍。盐引分长引和短引,短引只能在路州境内贩运,长引却能跨州过府贩运。因此他们长引换短引,短引换长引,十分频繁。由于盐引是标准格式印刷,只要印章制式统一,其实有很大的操作空间,许多引商跟榷场官员勾结,得意从中频繁调换,这些都不是外地盐商能玩得起的,所以衍生出了大量专业经营盐引等官方凭证的铺子出来。 由于他们能榷场兑换出交引,所以他们往往可以用低于官方的价格出售盐引,标准格式的盐引也变成了一种有价值的信用凭证被更多人接受,许多商人交易中甚至作为货币使用。 李慢侯跟交引铺谈了一会儿,提出他要的数量众多,对方讲价格一路下压到了3贯钱。不过李慢侯还是不满意,因为有价证券的波动,往往比票面价值要偏离的多。 只是初次接触,对方又是各种生意行当中最简化的经营证券的金融商人,所以一时间很难探到对方的底线。走遍了城门这里的全部交引铺子,价格大致相当,超过一万贯的话,价格可以压倒3贯钱左右。 此时天已经很晚了,尽管进出城门的漕船依然频繁,在灯火映照下,热火朝天,可空气中已经带着凉意,街道一望不到头,却没几个行人。 李慢侯告辞了最后一家交引铺,立刻折返回家。 过了上土桥、下土桥,接着来到内城里的相国寺桥旁,突然听到一阵阵琵琶声。 此时天上明月高悬,倒影在河水中被水波震碎,散开一片片宝石样的碎片。水面上空空如也,四周寂静无人,不远处相国寺高大的建筑威严,声音明明就在跟前,却找不到来源,而且琵琶声中似有一股悲凉。 这让李慢侯心里发毛,转到桥旁往下看去,果然桥底藏着一艘小船。 叫了两声,船舱中钻出一个光脚的野丫头,琵琶声也停了下来。 “是你弹得琵琶?” 李慢侯问道。 丫头摇头:“是我家小姐弹得,客官可是要听曲?” 李慢侯这才注意到,藏在相国寺桥下阴影中的这艘小船,竟是一艘画舫。汴河上画舫众多,大多是青楼的画舫,也有一些歌女私营的,甚至有一些只会做皮肉生意的船女。这艘船的主人恐怕就是这样的情况,开不起青楼,姿色又入不了青楼,或者年长被青楼逐出等等。 都是可怜人! 越是了解了北宋街头数量庞大的风尘群体,越是惊叹从业者的数量,也就越是对她们的命运感到同情。同情归同情,李慢侯还知道,在这种险恶环境下,人的道德水准会降低,所以这些行业的从业者也会比其他行业的人更加敏感、谨慎,以及险恶,他们骗人的时候,不会带有丝毫愧疚,这是一群被人伤害着也在不断伤害人的人群。 如今已近深夜,突然出现这么一艘画船,李慢侯还真有点不安,可是方才的琵琶声勾起了他心中某种情愫,让他无法释怀。 “船上就你们两人?” 李慢侯问道。 丫头答道:“是!” 李慢侯又问:“夜已经深了,你们不怕?” “怕又能如何?” 一个幽幽的声音响起,接着画船的门帘掀开,露出一个粉黛很重的妇人。 “是你弹得琵琶?” 李慢侯问道。看到这个大概二十五六岁模样的妇人,李慢侯心里的警惕已经放下。 妇人点头。 “是什么曲?” “后庭花!” 李慢侯沉默了片刻,难怪如泣如诉,这首曲子跟许多亡国之君有牵绊,被认为不祥。 “可是扰了客官?奴家告罪了!” 妇人见李慢侯沉思,屈膝赔礼。 李慢侯摇了摇头:“你还会弹什么?会弹满江红吗?” 妇人点点头:“若客官有兴,就请上船来。” 李慢侯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心想他们也不容易,点了点头,走下岸边,船被光脚丫头撑了过来。 一艘很小的画舫,很破旧,装饰也不精美。 妇人见李慢侯在看,便讲了一个故事,说他本是大户人家的小妾,过去是青楼女子,但家里最近遭了大难,老爷被贬官后病死了,主妇将她敢了出来,无处栖身,就买了这艘画舫跟使唤丫头一起重操旧业。 是一个悲伤的故事,真假就不知道了,李慢侯宁愿当做真的,任由自己的内心生出悲凉出来。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灵,愿意为悲伤消费,就像无数走进悲剧院的男女,花着钱,流着泪。 讲一个悲伤的故事,真假并不重要,因为这也是歌女提供的服务之一。 激烈的曲调很快响起,一扫心中的沉闷,果然还是这种曲子能鼓舞人心。 接着歌女唱了起来: 暮雨初收,长川静、征帆夜落。临岛屿、蓼烟疏淡,苇风萧索。几许渔人横短艇,尽将灯火归村落。遣行客、当此念回程,伤漂泊…… 这是一首柳词,宋朝十分流行,可听着听着,李慢侯又感觉到一股悲伤,他以为是词的原因。 “换一首!” 李慢侯答道。 歌女继续弹琵琶,张口便唱: 江汉西来,高楼下、蒲萄深碧。犹自带岷峨云浪,锦江春色。君是南山遗爱守,我为剑外思归客。对此间风物岂无情,殷勤说…… 这是一首苏词,李慢侯记得很清楚,他通读过所有苏东坡的诗词,他是苏的崇拜者。 听完依旧沉闷,奇了怪哉。 接下来让歌女连换了好几首词,全都听的人悲伤,李慢侯还以为满江红会是一曲壮怀激烈的曲调,也许跟配的词有关,几次都想把岳飞那首满江红搬出来让歌女唱一唱,看能不能还唱出悲伤,最后还是忍住了,这首词就留给岳飞吧,他能让人记住的东西不多,而且越来越少,或许未来有一天,教科书里不在宣扬他的精神,那至少让他的壮怀激烈,留在词中! “客官,到了!” 撑船的丫头突然进来提醒。 李慢侯透过门帘,看到正缓缓驶过的金梁桥。 给了歌女一吊钱,走上桥头,穿过河岸,径直走向对过的翠楼。 一路上李慢侯都弄不清楚,到底是曲子悲伤,还是词悲伤。 拍打宅门,住一楼的张三很快过来开门,走进去,楼梯上金枝都走了一半,担忧写了一脸,西厢门里李四也走了出来,抱拳问好。 “正好都在。说个喜事!” “什么喜事?大官人要纳妾?” 张三八卦道,他跟李四都看重了张妙常,被李慢侯阻止,他们以为这丫头被李慢侯看中了,多次问李慢侯何时纳她。 “狗嘴!” 金枝骂了一句,也走下了大堂。 “我约莫着算了一下。我们从河里捞来的财物,不下十万贯!” 说完李慢侯就笑了起来,一扫方才歌女船上的沉闷心情,果然赚钱让人高兴。 张三跟李四都长大了嘴。 金枝惊叹了一声:“天爷!” 张三反应过来:“哈哈,大官人,咱发大财了!” 李四纠正道:“这哪里是发大财,这是发了横财了,横财神登门了!” 这确实是一笔横财,因为许多县的财政,一年都未必能收十万贯。 李慢侯说道:“发财不算什么,怎么分,我们还得计议仔细了。” 亲兄弟明算账,这是一条铁律,经营公司的李慢侯吃过类似的教训,跟合伙人闹翻过多次,甚至因为经营的事情,跟亲人都闹掰过。所以他格外重视财物透明,他将张三他们看做合伙人,当然是要算清楚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南渡 第五节 宋代金融战 怎么分? 几人面面相觑,张三率先开言。 “全听大官人的。我们兄弟这条命都是大官人救的,即便全给了大官人,也是该的!” 张三信誓旦旦,李四无动于衷,李慢侯当然也不会当真。 笑道:“是真的才好。我说救过你们,不是要受你们的恩,你们也不用承我的情。” 张三突然哎呀叫了一声。 “大官人!你怎的不信我?莫非我张三是那忘恩负义的小人?我张三若是有那种心思,天打雷轰,不得好死!” 李慢侯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理会他的表演,笑道:“我信,我信!可这账还是得算清楚的。这笔钱,我要拿一半。给你兄弟二人两万,其他人一共三万!至于这房子,就留给妙常吧。” 李慢侯说着话,不容置疑,他认为他有这样的权力,而且分配中他已经做了巨大让步。 现在这些财物,初始积累都是李慢侯的,当时他用一百两黄金做本,才让这些人将聚拢在一起搬运了蔡府的粮食,接着用粮食换房产,变卖房产买船,发掘河底的财物等等。 所有的计划是李慢侯提出的,资金投入是他的,作为一个创业公司,张三这些人只出了人力,能分一半红利,这已经是非常优渥的条件了。 张三李四互相对视一眼,眼中释放出兴奋,他们得两万,一人一万,他们兄弟可都是有万贯家财的富户了! 一万贯,可是不得了的财富。历史上,苏东坡的弟弟苏辙,这可是大文学家,大学士,宰相一般的人物,为了在汴梁买房,一直攒了半辈子钱,最后花9400两白银买了一栋房,结果不久为了嫁女儿筹措嫁妆被迫还给卖了。苏辙这样的大人物,要积攒万贯家财尚且需要数十年时间,何况小家小户,万贯家财是张三这等人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李慢侯却道:“钱分好了,该怎么处置,我本不该多管。但我还是建议你们,把钱都送去江南,如果你们愿意,我帮你们送过去。你们跟我一起下江南吧!” 张三不解道:“为何?” 他生于汴梁,长于汴梁,祖辈都是汴梁人,这时代,开封才是京师,南方都是乡下。 李慢侯回答:“金兵还会打过来的,下一次开封可就守不住了!” 张三根本不信:“绝不可能。老种经略相公不是去了河北,北方失地尽复。小种经略相公很快就会解围太原,金国蛮夷怎能耐我大宋分毫!” 李慢侯不由感叹,连张三这样的市井人物都知道宋军行军方略,金军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仗怎么可能打的赢?开封被围的时候,姚仲平劫营被埋伏,恐怕就是这么走漏了风声,导致西军精锐骑兵损失殆尽。 李慢侯继续劝说:“如果金兵如此不堪,上次也不会打到城外了。” 张三又道:“可是上次没有西军啊?” 李慢侯道:“后来西军不是来了吗,姚仲平帅西军精锐全军覆没,下次金军再来,还有谁能挡?” 张三道:“可是朝廷传来的都是好消息,河北尽复啊!” 前方军队不断奏捷,北宋朝廷四处夸功,把小老百姓唬的一愣一愣,最后连朝中大臣们自己都把自己迷惑了。 李慢侯却很清楚:“那是金兵北撤,他们从开封抢了几千万两资财,哪有心思打仗?” 张三道:“他们抢了这么多,没准就不会来了!” 李慢侯叹道:“正因为抢了这么多,才一定回来啊,来一趟几千万两,这种买卖,你会不做?” 张三沉默了,逻辑上他无法辩驳,他也不懂逻辑,可脸上还是不信,不是因为想不明白道理,而是不愿意相信,人总是倾向于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尤其是张三这样的人。 李慢侯知道,这种人是说服不了的。 叹了口气:“好好想想,你们都有妻子,不想让小娇妻跟着一起遭罪,就跟我去江南。” 尽管知道很难说服他们,李慢侯还是想将他们带去南方,哪怕是骗呢。开封城破,会死多少人,实在是无法想象。 一夜过去,很早就有人敲门。 问:“可是张三家?” 来人是一家金珠铺子的掌柜,是昨日李慢侯邀约来看货的。留的是翠楼的地址,报的是张三的姓名,也没什么其他原因,只因为李慢侯没有开封户口,这房子都是以张三的名义买的,房契也已经更换成张三的名字了,所以翠楼现在就是张三家宅,算上后巷里的老宅,张三现在可是在开封城里有两套房的土豪。 人很快被请进来,带去后院仓房,没有任何吝啬,那些金银器皿、金珠宝玉、珊瑚奇石都让掌柜的尽情观瞧。 除了珊瑚等物外,掌柜的给开了个八万贯的价格。跟李慢侯算的差不多。但他不急,他还要看看其他人的出价。 接二连三有人登门,看来赚钱的吸引力很大,能让富商不睡懒觉。很快翠楼里竟聚集了十几个大腹便便的豪商,他们一个一个互相招呼,有的神色自然,有的颇为意外,看来他们之间并没有沟通过。 李慢侯领他们一个一个前去看货,一个一个谈判,很快手写出了厚厚一叠报价单。所有的货物加起来,最后竟然达到了二十万贯,比李慢侯根据昨天的询价预估的要多一倍,显然昨天的估价是有水分的,主要因为他昨天在这些富商的店铺里没探听出真实的价格。 当然这个二十万贯依然有水分,找这些豪商交易,为的并不是挣到最后一个铜板,其实出售这些奇珍异宝最好的办法,并不是打包批发,而是一件件零卖。不是去珍宝行,而是去相国寺每月开放五次的万姓交易。这个万姓交易才是开封最大的市场,虽然看着像是集市,确实也是集市文化发展而来,但是由于规模奇大,早就由量变到质变,其实已经演变成了博览会性质。 每次万姓交易,小到飞禽猫犬之类,大到珍禽奇兽,无奇不有。吸引着各地的商人、市民,乃至达官贵人。在这里才可以直接面对那些真正的客户,显然直接跟对物价不敏感的达官贵人交易,比跟这些精明的商人交易更容易卖出高价。 但这种零售性质的方式,势必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因此李慢侯宁愿让这些可以一次性吃进的豪商从中赚一道,尽快将财物变现。 二十万贯其实已经达到了李慢侯的心理预期,但他认为还可以压价。眼下送礼市场需求旺盛,完全是卖方市场,他不愁这些人不上钩,他相信即便再提高一些,这些人也有的赚。 但为了让这些人出更高的价格,他必须让他们承担的风险更小一些。这些人的经营也是有偏重的,虽然他们都想要独吞李慢侯那些财物,可他们中有的主营金珠,有的主营美玉,他们的顾客和范围是不同的,在他们不擅长的业务中,他们可以出价二十万贯,那么每人只瓜分自己最精通的业务,李慢侯是不是可以卖出三十万贯? 所以在摸透了价格后,李慢侯将所有豪商集中起来,一起去看货。 看着这些人一个个都志在必得却又强装漫不经心的模样,明明很喜欢金珠的,偏偏很少去看金珠的样子,李慢侯就很想笑。 他不会过多浪费时间,见看的差不多了,对众人道:“列位掌柜。在下不贪,这些财货总计三十万贯。诸位自己商议,一个人买下也好,众人共买也罢,在下先去沏茶,稍待听诸位主意。” 说完李慢侯走出屋子,他知道这些人一定会满足他的要求,这不是他比这些人更精明,主要是他手里奇货可居,占据了优势。交易中,总是更重视的一方多掏钱,比如买房的总是需要承担更多的税收,卖房的则总能轻易转嫁。 小丫头张妙常干活不行,沏茶倒是一把好手,要样式有样式,要姿态有姿态。 这边清闲的沏茶,那边却激烈的争吵。 一开始众人不断嚷嚷,都嚷着说三十万太高,肯定要赔,但却没一个人肯走。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狐狸,谁也蒙不到谁。 接下来互相试探开始了。 甲对乙说,你看看这口银瓶如何?两人手塞进袖子里拉拉手,立刻交换了意见。其中一个更志在必得的道“这个价,应该拿得下!”另一个点点头。 接着两两之间,互相出价,只一会儿,他们中就决出了那样器物归谁,谁看重那样器物也都被别人知道了。价格互相拢到一块,竟远远超出了三十万贯。但他们是同行,不可能让李慢侯赚了便宜,价格就按出价高的来,但超出的,则大家均分,算是给那些放弃的人一种补偿。接着公推出两个人去跟李慢侯谈,由两人出面买下所有物品后,回去再分。 至于喝茶?鬼有心思喝茶,谁知道李慢侯找了多少人来,万一再来一拨人,价格又给抬高了,不管是李慢侯返回,重新开一个天价,还是其他人继续抬价,让他们已经出价压倒其他同行的卖家继续流血都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公推出的两个人急切的催着李慢侯定下契约,约定交割日期后就匆匆离开,三十万贯,这笔钱可不好筹,得抓紧时间。 李慢侯就惬意多了,侧卧在一张软塌上,品着张妙常沏的茗茶。 来了兴致,让小丫头唱几句曲。 可惜这里的乐器都被人拿走了,连最简单的二胡都找不出一柄。 张妙常只能清唱。 李慢侯还刻意点了昨夜船上歌女唱过的几首词,他本以为这些词在张妙常这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儿口中会有不一样的味道,味道确实是不太一样,可李慢侯依然听出了一丝淡淡的忧愁。 难道真的是词的原因?还是这女孩儿其实并不是表面看来的那样天真,烂漫的外表下藏着一个更深沉的灵魂? 李慢侯更愿意相信是后者,他是古玩行的老手,从中悟到过无数故事。每当改朝换代,对应的古董往往艺术风格迥然。万历年间的瓷器跟崇祯时期的瓷器可以截然不同,一个是将亡未亡,一个是大厦将倾。同样的,到了康乾时期,风格就又一次极具转变,开始充满勃勃生机。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却隐藏着深刻的道理。几个时期距离并不算远,制作那些器物的工匠技艺不会有本质区别,甚至有些器物是同一个人在不同时期制作,风格迥异的判若两人。变得不是技巧,而是匠人的心情,经历国破家亡前后的同一个人,心理会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境界。 北宋还没有灭亡,但已经经历一次危机,开封被围前后,是盛世画卷的两面,一副是清明上河图,一副只是清明而已。 所以不是曲子有问题,不是歌词有问题,是这些人有了问题。 昨夜那个歌女遭逢巨变,唱腔难免悲伤,这李慢侯能够理解。没想到张妙常一个去年才十一岁的小姑娘,竟然心里也藏着悲伤,平日里流露出来的天真浪漫,难道全是伪装? 若真是这样,这小丫头不简单呐!她的养母一定把她教的极好,却也极坏! 心里揣度着,看着沏茶的小丫头不由发起呆来。 突然金枝走了进来,见一个悠闲的躺在榻上,一个低头专心的沏着茗茶,这画面让她突然身子一抖。 突然小声传话:“官人,有客到了!” 李慢侯收回心神:“有客?” 他回忆了一下,昨日邀请的富商今天都到了啊,难道是交引铺的人?可是他并没有请交引铺的人来啊,而是告诉他们自己会再联系他们的。印象中好像是留过姓名,报的还是张三名号,只是为了取信,让他们不会觉得李慢侯是一个骗子,毕竟他们这骗子行里的人更烦骗子。 “请上来吧!” 李慢侯说道。 很快金枝带着一个二十岁模样的年轻公子哥进了客厅。 李慢侯一看此人眉宇,立刻就生出一种不安的感觉。按照任何时代的标准,此人都算是俊俏。肤色白皙,五官端正,唯有眼睛有些倒三角。不安是因为对方的眼神十分凌厉,这种眼神是冲劲,也是一种强势,一种贪婪,一种吞噬人的野心。 来人躬身行礼:“在下不请自来,还望恕罪!” 李慢侯还礼:“有失远迎,该我谢罪才是。” 来人大有一种反客为主的姿态:“哈哈,官人快人快语。就不虚套了,我们坐着说话?” 李慢侯做出手势,来人大方坐下。 接着介绍道:“小可姓王。与小王都太尉同出一家,日前添列经纪行中,做些交引买卖。实在是愧对先人啊!” 小王都太尉可是名人,不止在水浒传中有戏份,在宋徽宗时期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这个官位甚至已经专指真宗时期的驸马王诜。此人出身名门,祖上是开国功臣,公侯之家。又才华出众,跟苏东坡、米芾、黄庭坚、秦观等人都是好友。只是行为举止荒诞不经,胡作非为,放在任何时期,这都是一个渣男,败类,可在北宋,这却是一等一的风雅,是极致的风流,为人传颂。 李慢侯看了一眼来人,他身穿绫罗绸缎,一届商人,没有特殊背景,不敢这么张扬,尤其是在吃人脉的经纪行里,果然是个权贵,至少是权贵豪门的亲戚。 李慢侯没兴趣打探他的家室,只道:“原来是王经纪,失礼失礼。不知王经纪登门,有何指教?” 王经纪道:“指教嘛,不敢当。倒有一宗大买卖,想跟兄台合计。” 李慢侯道:“哪样的大买卖?” 王经纪道:“听闻兄台手里有一批重宝?不要误会,在下对此没有兴趣。只是听闻兄台在筹买一批交引,这个在下颇有兴趣!” 李慢侯道:“莫非王经纪手里有引?” 王经纪摇头道:“我手里倒是不多。但我知道谁有。若在下猜的不错,兄台是想换一批引文,去南方购货。其实要赚钱,何须如此费力。转手就有好处,岂不便宜?” 李慢侯装作感兴趣:“怎么个转手法?” 王经纪道:“兄台有所不知。我们行中有人手里压了重货。几月前,金兵围城,盐引、茶引各路引文近乎一钱不值,此人大手笔,砸下重金,囤了一大笔引票。如今看来,确实老辣,合该他发财。” 李慢侯点点头,他是真心赞叹,他是预判到了金兵围城,并且围城时间不短,足以引起饥荒才囤积的粮食,可有人在没有任何历史资料的情况下,靠眼光囤积了大批证券兴致的引票,真是大手笔。 李慢侯继续问:“那又如何要发财?” 王经纪道:“莫非兄台不曾耳闻?朝廷要发新的引钞。传言一起,引票连跌。某人此时还在压货,怕是拦不住的。” 这王经纪果然是朝里有人,河北捷报频频,军饷也是花钱如水,但几个月前才刚刚被金军搜刮了一遍,朝廷根本没钱,没钱到将去年因为金兵围城而陆续赶到开封的勤王军全都遣散,将一批临时招募的西军打发回陕西的地步,军饷从哪里搜刮?只能印钱了! 官府印钱,交子是不敢乱印的,其中必然还要大印引票。从蔡京改革开始,交引这种信用凭证就比较坚挺,毕竟背后有食盐、茶叶等实物担保,加上蔡京手段高明,因此积累了很强的信用。 各路交引巨头,往往依靠手段,囤积抄卖交引,从中谋取巨利,这种手段,跟后世的跨国银行没有区别。只是单靠一两个人垄断交引,显然困难很大。可能是那个趁乱囤积了大批交引的巨头,吃相太难看,才引起了王经纪这种人的眼热,来拉拢李慢侯想要做他一票。 只是如何操作,李慢侯也不太懂:“不知王经纪有何主意?” 王经纪道:“兄台是痛快人。在下不妨直说。钞价一个人是压不住的。如今兄台打算大量吃进,倒是帮了那人一个大忙。若是兄台肯晚个几日,兄台所需交引在下全包了。盐引两贯一引,茶引折半,如何?” 李慢侯明白了,交引行的暗战其实早就开始了,一方继续压货维持价格,另一方在积极打压价格,双方争斗的关键时刻,李慢侯突然跳了出来,所以王经纪才不得不登门拉拢。 李慢侯也没有直接接受,也不拒绝:“容在下考虑三日,三日内绝不会买一张引票!” 王经纪笑着点点头:“兄台快人快语。就此说定了,三日后再来叨扰。” 王经纪一走,李慢侯饶有兴致的问了一直在旁的张妙常一个问题。 “此人如何?” 张妙常眉头一皱:“这是个骗子!” 小丫头见解非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南渡 第六节 落户汴梁城 李慢侯确定自己之前真是小瞧了张妙常这个小丫头,去年冬天跟她认识的时候,张妙常还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放到任何时代,谁会相信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心机深沉呢。 尤其是当时见面的时候,张妙常情况凄惨,尚未成年,死了养母,却执拗的卖地葬母,这种情况,让人很难对她升起任何恶感。开春之后,李慢侯搬进了翠楼,跟张妙常住在了一起,平时接触中,一直都感觉到小女孩的天真烂漫,也不太可能往其他方面想。 这两天,不经意间的细节处,让李慢侯才察觉到,这女孩不简单。 人在极端环境下的成长轨迹,正常人往往难以理解,常有那种人在极限下爆发的超生命的奇迹,有地震中托住楼板拯救儿女的父母,有被埋地下几个月获救的矿工,张妙常自幼被卖,成长在青楼这种复杂的环境中,又经历了战祸,养母惨死,如果这样的条件,还无法塑造出一个特殊的性情,那才是不正常的。 尤其是张妙常一语道破那王经纪是一个骗子,这份眼力,让李慢侯叹服,他敢肯定,金枝这个已经十六,算是这时代的成年人都没有这份眼力。李慢侯在复杂的现代世界商业中磨砺过,他自然也能察觉到王经纪的问题,可在信息传播以马车速度来衡量的古代,一般人识别真假的能力,真的不高。 当然,李慢侯并不完全肯定王经纪就是一个骗子,有两种可能,一个就是王经纪说的,他正在跟某个行内巨头进行交引这种票据的商战,似乎是给某个巨头做了一个局,不希望李慢侯突然卷入打乱了他的计划;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并不是给谁设的局,根本就是冲着李慢侯来的,发现李慢侯手里有一笔巨货,给李慢侯做了一个局。后一种可能,才能说明王经纪是一个骗子。 此时金枝突然在外面叫唤张妙常,没来得及继续试探她,张妙常就走了。 李慢侯也没当回事,他对很多事都不太当回事,国破家亡的大事他无能为力,一旦北宋灭亡,泥沙俱下,许多细节也就没有意义了。张妙常是不是一个心机深沉的青楼女孩,跟他没有关系,王经纪是不是一个金融骗子,跟他也没有关系,到时候他已经远走高飞,带着他好容易聚敛的巨资,跑去南方躲避战祸去了。 现在已经是六月上旬,夏日炎炎,等过了夏日,入秋后金兵就会南下,李慢侯的时间不多。没时间浪费到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去。 暂时该做的已经做完,他粗粗算了一下,如果操作得当,保守估计,他能将二十万贯左右的财富带去江南,其中十五万贯来源于那批打捞的花石纲金珠珍玩,还有五万是在围城期间,用粮食换取的地产变卖所得。等到社会安定,南宋继续繁荣起来,这笔钱可以用来做很多事情。 窗外如昨日一样热闹,河上各种船舶,有运输各种物资的漕船,也有贩卖各种小物件的小船,光着腿的水手呼和着,拥挤着,在河道上缓缓穿梭。街道上行人如织,往来买卖的商贩,采购日常的妇人,打闹的孩童,勾画出一幅富有生活气息的画卷。等到了晚上,青楼画舫才会成为主流,富家公子,文人才子,歌女佳人,才会联袂上演另一幅带有文化气息的画卷。 开窗能感受到生活,但却无法驱散暑热,还招蚊子,不开窗更受罪。 没有空调,这日子真难熬,有钱人家过去还能靠着冰窖里的冰对抗酷暑,去年冬天一场战争,权贵不是跑了,就是忙着战争,也无暇去凿冰储备,这一刻,暑热对所有人很平等。 这种日子,挂起蚊帐睡大觉是唯一能对抗酷热的办法,任何苦难,睡着了也就没了。所以吃过午饭,李慢侯就开始午睡,一头睡到了黄昏。 此时已然很热,但已经比正午好多了,李慢侯正考虑着要不要再去市面上走走,东京梦华可是看一日少一日,交引行是不是也再去走走,这边的生意他还没谈妥。 金枝却上楼来,又说来客了。 客还真多,自从漏了富,就有人登门,李慢侯暗道这些财物还是得尽快出手,留在手里始终是个祸患。 来客并不是李慢侯猜想的闻着味的商人,而是蔡驸马府的人。 蔡驸马,自然是茂德帝姬的丈夫,蔡京的第五子蔡鈃。李慢侯跟他没有交集,因此多问了几句,尽管请请帖的人不敢多说什么,李慢侯还是探听出了一些信息。 原来蔡驸马已经收回了被查封的太师府,过去的蔡太师府变成了蔡驸马府。这其中少不了茂德帝姬从中运筹,她的理由也很充分,他丈夫需要住的地方。驸马是一个特殊的身份,是皇权至高无上这种悖论实践下的牺牲品,跟公主私人关系上是夫妻,可实际上很难成为真正的夫妻。 甚至平日里都不能住一起,公主下嫁皇家会赐下府邸,公主住在公主府中,而驸马却不能住在这里,如果公主需要驸马了,会派嬷嬷招来,如同皇帝临幸妃子一般,充满仪式感;其中那些由宫里年长侍女充任的嬷嬷,是这道程序里必不可少的一环,如同伺候皇帝翻牌子的太监,乃至发展到有的时候,驸马甚至公主都要给嬷嬷送孝敬,否则两夫妻就无法行房。 茂德帝姬的公主府其实跟蔡京的太师府是紧挨着的,隔着一堵墙甚至连墙都没有。宋徽宗下嫁公主到蔡京家,是对这个臣子的一种恩宠,也是对茂德帝姬的一种宠溺,因为嫁给蔡家是当时一个公主最好的选择。不过宋徽宗是一个对什么都感兴趣,唯独对国事不感兴趣的君王,具体的细节他是不管的,蔡京几乎替皇帝做了临幸妃子和享乐外的所有具体事务,包括嫁公主这件事,蔡京都亲力亲为,一方面为公主这边安排,一方面为自己儿子安排。公主府其实就是蔡京安排的,当时蔡家花园依水池而建,水池另一边还有一些人家,蔡京将这些人家的地皮买下,建起了公主府。 所以蔡京家娶媳妇,盖公主府,实际上也是对蔡京府的一次扩充。而且因为有了公主身份为旗号,蔡京可以堂而皇之的建造一些超越普通王公规格的建筑,这算是宋徽宗给蔡京的恩赏。因此公主府跟太师府名为两家,实则一户。 但蔡京失势了,蔡京府被查封了,蔡京先是被贬到了南京,紧接着贬到湖南,又贬去海南,可蔡京府还在。蔡家的子弟也在,驸马爷跟公主都回京了,公主继续住在公主府里,驸马爷要住哪里? 过去蔡家没有分家,蔡鈃就住在祖宅,现在他住哪里?住公主府不合规矩,宋钦宗上台后,在大臣们的鼓动下,以及为了稳固自己的权力,几次三番下诏恢复祖宗制度,生怕退位的宋徽宗乱来,影响到他的权力,因此通过恢复祖制,将权力收拢到了两省三司,此时驸马不能住公主府的祖制,就被茂德帝姬利用,恳请皇帝将蔡府归还给驸马做驸马府,皇帝也同意了,将蔡京府赏赐给了蔡鈃,当初这座宅子就是宋徽宗赏赐给蔡京的,现在宋徽宗的儿子又赏赐给了蔡京的儿子,不同的而是宋徽宗给的是私宅,驸马府却是官邸,驸马死了是要收回的。 驸马如此落魄,连家宅都是公主讨要回来的,蔡家又全家获罪,只有他依仗驸马的特殊身份没有受到波及,此时唯恐不够小心,哪里敢生事。 李慢侯立刻认定,这不是驸马请他,而是公主以驸马的名义请他,至于原因,不过是避人耳目而已,毕竟公主跟其他男子公然接触,这也是犯忌讳的。 想到这里,李慢侯毫不迟疑,跟蔡府的家丁前往。 一路坐着马车,堂而皇之的开进了金梁桥对面的蔡太师府,进府的时候,李慢侯特意看了一眼府门,果然换成了蔡驸马府门匾。 驶进驸马府,各处建筑依然瑰丽豪奢,九曲回廊,这是相府的规制,除了皇宫、王府,全大宋最豪华的门第,蔡京又极为有钱,不但善于为国库理财,自己揽起财来也是毫不手软,通过盐引、茶引等交引制度的改革,每年为北宋朝廷收入上千万两银子,蔡京自己贪了多少,没人知道。史书中记载了一些行为,蔡京私印各种引票,蔡家的商船南来北往不用交税,从这些行为看,蔡京聚敛的财富即便比不上清朝的和珅,恐怕也少不了多少,毕竟蔡京的权力比和珅可要大多了,而且执政时间也更长,北宋也更富庶,蔡京既有能力,又有机会,贪多贪少往往只在一念间。 蔡家后花园名为后花园,其实极大,也不在后院,而是从后院一直延伸到前院。这里本来是一处水塘,蔡京用太师府和公主府圈占之后,经过大力开挖和拓宽,已经建成了一个小湖泊,前后水道都能通往城内河流,前门正对汴河,后门沟通蔡河,常年活水不断。 李慢侯乘坐的马车并没有进入蔡府深宅,而是直接绕到了水池堤岸上,沿着堤岸很快被送到了观水亭,亭子下的码头上,此时停着一艘画舫,李慢侯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以前他经常看到的那艘画舫。 不过此时画舫情况很不好,上下两层沾满了污迹,有清理的痕迹,可依然有大量水草缠绕在各个角落。显然这艘画舫是被从水里打捞上来的,李慢侯知道,这是去年冬天被蔡京秘密凿沉,经过一个春夏,水下的水草必然将船都掩盖了。 码头上站着一排披坚执锐的军士,每个都看着高大威猛,身上的铠甲鲜亮,只可惜太过鲜亮,显然没上过战阵。公主府是官邸,不但有俸禄,而且有护卫。这些护卫,隶属皇城兵马司。规矩上,公主对这些护卫并没有统属职权,也没有任用权,派谁来,调谁走,其实都是皇城司说了算,实际上,皇城司一般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跟公主对抗,一般会以公主的意见为主。 这些公主护卫,跟皇城司管辖下的那些宫城护卫是一个性质,来源也基本相似,都是各种权贵子弟充任,混口饭吃,根本打不了仗,公主这里的护卫,甚至是那些比宫城护卫混的更不好的普通权贵子弟,更加没有前途。 “李大官人,请上船来!” 船头一个一直等着的侍女看到李慢侯下了马车,远远喊着。正是茂德帝姬的贴身侍女黄莺儿,黄莺儿在这里,那就说明公主就在船上。 李慢侯下了马车,走下码头,登上画舫,走进船舱,果然公主就在这里。正坐在算是仔细收拾过的船舱中,正坐在窗户旁,这窗户勾起了李慢侯的些许回忆,那个冬日,就在这窗下,他孟浪的强吻了公主,只是事后谁都当没事发生一样,再没有提起。 “见过公主!” 李慢侯远远施礼,也没下跪,就是稍微躬身。 黄莺儿很不满,公主却摆摆手:“免礼。” 黄莺儿没爆发出来,退到了一边。 除了公主坐的桌子,船舱里没什么器物,各处堆放着大大小小的箱子。 李慢侯扫过那些箱子,神情有些疑惑。 “怎么?少了一些是吗?” 茂德帝姬的声音响起。 李慢侯点点头。 茂德帝姬伸手:“坐下说吧。” 李慢侯坐下。 茂德帝姬继续说道:“你以为朝廷会那么容易把太师府还给驸马?” 李慢侯恍然大悟,原来不是因为公主跟皇帝的感情,也不是因为祖制,至少不是完全因为这些原因。他想起前段时间,皇帝下过一次诏书,是颁给全天下人的,包括普通百姓。下诏全国有能用财谷辅助军队的人,让官府把他们的名字上报朝廷,朝廷赏赐恩惠。这已经是公然向所有人求取捐助了,可见财政经费之紧张。此时茂德帝姬将蔡府或者说公主府花园的财宝奉献一部分,皇帝不可能不表示,借机讨要府邸也就顺理成章了。 “这么多财物,公主打算如何处置?” 李慢侯问道。 茂德帝姬摇了摇头:“你可有主张?” 这笔财宝,当初蔡京带着蔡家上下,开着船队浩浩荡荡南下都带不走,公主虽然也不是一般人,假如公主要变现自然容易,可要带着这些财宝逃跑,几乎不可能。 李慢侯点头道:“倒是有一些主意。如此这般。” 李慢侯将自己打算将财宝转为盐引、茶引这些方便携带和隐藏的东西,然后带去江南变现的计划告诉了茂德帝姬。 茂德帝姬神色迷离,一丝声音都没发出,直到李慢侯说完,才不由赞叹起来。 “如此运财之术,当真有如鬼神!” 不怪茂德帝姬赞叹,将大量无法带走的财宝,通过官府印刷的盐引带去南方,接着变现为实物,这样一种跨越广袤空间的财富转移,在现代金融系统出现之前,是十分困难的。北宋虽然出现了早期纸币,比如四川的交子,官府印刷的钱引等。可是流通性是很差的,完全无法跟现代货币相提并论。 流通性差的原因,主要就是缺乏信用。交子的出现,主要是因为四川缺钱,四川作为唐宋时期最为富庶的地区,经济规模很大,但当地缺铜,导致大量使用铁钱,铁钱运输不便,很难满足商业需求,结果在市场需求的自然刺激下,四川商人进行了创新,一些大户联合起来,印刷了私人信用保证的纸钞,名叫交子。这种纸钞的出现,极大的方便了四川的商业,大户们也赚了大钱,可是因为是私人性质,很难保证,结果经常出现无法兑换的情况,这种情况难以避免,毕竟任何商业都可能出现周转不利的情况,无法兑换就出现了官司,出现官司后,政府就介入了。 北宋朝廷发现这种情况,同时也眼红交子的红利,就将交子的发行权收归官方。开始发行官交子,结果官钞的运行还没私人靠谱呢,官府无节制的发钞,很快就导致了纸钞信用的下滑,最后纸钞只能兑换面值四分之一的铜钱。于是在范仲淹时代,推出了钱引,严格限制纸钞的发行,替换了交子。可这些钱引的发行是有严格限制的,规模上不过125万贯,而且流通地域也有严格限制,只流通在于四川、陕西、河东地区,目的仅仅是解决这些地区的钱荒问题。 蔡京时期,再次改革了钱引制度,蔡京印刷的钱引,其实跟正经的以铜钱做储备,流通在川陕河东地区的钱引并不相同。蔡京是用实物作为这些钱引的保证,就是那些盐引、茶引等票据。由于蔡京下令废黜了所有官营手工业工场、盐场、茶场、酒场,这些过去的官营产品,现在的生产、运输、销售环节全都交给了民间,一方面交易量成几何倍增长,另一方面对各种引票的需求也成倍增加,并且这些官营产品大多是江南物产,因此这些盐引、茶引流通全国,至少在江南地区很方便出手。 如果蔡京在这里,肯定也能想到用这种办法来转移财产,只是茂德帝姬这种五指不沾阳春水的皇家公主,肯定想不到这种办法。 李慢侯也没觉得自己利用一下宋朝初步形成的信用系统转移财产有什么了不起的,对公主的惊叹还以为是一种客气的夸奖。 茂德帝姬却是认真的:“既然你有手段,那这些宝货就交由你处置了。” 价值上百万的财物,就这么轻易托付给了李慢侯? 李慢侯心里也不由动容,他也觉得公主对他有种特别的信任,他也暗自猜想这种信任源于两人特殊的经历,带着暧昧和私密的经历。 他也不客气:“公主放心吧。” 茂德帝姬没接话,反而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李慢侯。 李慢侯接过来一看,发现是一张户册,填写着简单的籍贯、住址等等。 李慢侯哈哈一笑,因为他看到名字正是他。 “我也算是一个开封人了?” 茂德帝姬竟然帮他落户了。开封啊,京城户口,这可不容易。不过北宋户籍制度并没有那么严格,古代王朝时期,也做不到太严格。户籍登记谬误极多,漏洞很大。政府制定户籍制度,主要也是为了政府利益。比如征兵了,征税了等等。 由于这种特殊利益关系,反倒是乡村户籍比城市户籍管理的更严格,因为牵扯到赋税。最严格时期,反倒是春秋战国时期,因为那时候主要面对是为了征兵,每一个男丁对于国家都是一笔财富,就是一个勇士。管理最严的大概算是秦国,户籍制度在商鞅法制的推动下,下放到了每一个亭,某家生了男丁,亭长第一时间就回去登记。 汉代户籍的严密程度就大不如前了,到了唐代,因为府兵制严格了一段时间,唐玄宗之后随着府兵制度崩溃,也就不再严格了。宋代和以后的朝代,基本上只出于收税和劳役的角度来进行户籍设计,登记的户口一式两份,官府留一份称之为黄册或者鱼鳞册,百姓留一份,称之为白册或者户册。可是政府往往很多年都不更新,加上农民为了逃避赋税,大量人口就被隐匿了起来。何止人口,跟人口对应的土地都在大量隐匿,北宋时期是土地兼并最严重的的时期,跟东汉末年并列,地方上大量出现数十万亩良田的大地主,而政府登记的亩数,反而比开国时期大大缩水,那些隐匿的良田主要都集中在权贵手中。王安石变法之所以失败,就是这些权贵的势力太大导致。 作为城市居民,户籍影响其实没那么大,尤其是普通人家,可是中等以上的人家,就很有必要了,这牵扯到子嗣的学籍,能不能读官学,能不能考科举,都是有户籍做凭证的。 对于李慢侯而言,其实也有很大的影响。他之前就感觉到了,在囤积房产的时候,房契的买卖是需要保人作保,才能过户,他没有户口,一直用的是张三的名义,就是这个原因。 李慢侯也没有太重视,否则他也可以花钱去找人帮忙弄一个户口,这种中间人多的是。但李慢侯是打算跑的,他一直以为自己还能走出北宋这座桃花源,因此一直也没有在户口上动心思,现在发现可能回不去了,有个身份就很有必要了。 于是表达谢意道:“真是谢过公主了!” 茂德帝姬摆摆手:“举手之劳而已。你再看看这个!” 说着又拿出一个册页,比户册径直多了,有红色的硬纸裱着。 李慢侯拿过来,一打开,不由惊叹一声。 “这是官册?!” 李慢侯当官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南渡 第七节 一船星梦 一个小官。 带御器械,没什么实际职权,就是一种荣誉头衔。 也没什么品级,因为这个带御器械,起初就不是什么官职,起初是皇帝挑选值得信任的亲信佩戴刀剑充作护卫,称作御带,后来逐步发展成一种荣誉头衔,武职往往都附带这个头衔。 到现在更加贬值,不但皇宫里的护卫们大多有这个头衔,地方军队中也有大量带御器械头衔的下级军官甚至老兵。后来这种身份在明清小说中演绎成了御前带刀侍卫的名称,开封府的展昭就是这种身份。 茂德帝姬给李慢侯的这个身份,其实就是公主府的护卫,带御器械是头衔,他其实被公主充作了普通护卫,可以叫李护卫,甚至勉强也算御前护卫,至于品级,扯不上边的。 李慢侯明白公主的意思,这样他就更方便进出公主府了,不过应该不是为了财物,这些是早都准备好的,运财的主意是之后才讲的,至于公主的真实想法,李慢侯不清楚,大概猜测是希望他常常来公主府,心里不由有一些窃喜。 李慢侯将官册收起来,询问茂德帝姬具体怎么处理这些财物,如何搬运,如何变现,茂德帝姬全无主意,甩手让李慢侯自己处理。 两人之后又说了些话,茂德帝姬的谈兴不高,李慢侯借机告辞,天还没黑,就离开了驸马府。 回到家中,美美吃了一顿美餐,东坡肉。 知道李慢侯这几天给家里挣了大钱,金枝终于大气起来,肯花钱了。 “这做饭,就得专业的厨子。瞧瞧,不说味道如何,至少这模样不差了!” 不怪李慢侯赞叹,摆盘非常讲究,完全是他在蔡府时候见到的风格。 金枝撇嘴:“可不是吗。一个月要三贯钱呐!” 厨子是昨天让金枝找的,人李慢侯已经见过,还是熟人。在蔡京府抢粮食的时候,跟这个厨子有过冲突,后来围城期间,李慢侯也算救过这个厨子的命,只是厨子不知道,李慢侯也不会去提。就好像李慢侯也算救过张三、李四的命,可李慢侯不会这么认为,张三、李四恐怕也不会这么想,即便张三张口闭口都说他的命是李慢侯给的,李慢侯也不会当真。 厨子在蔡京家做过很多年厨子,以前在大酒楼里学过徒。蔡京逃走后,作为本地招的厨子,他算是失业了。金兵围城期间,靠着李慢侯给的粮食,活了下来。之后过了一段时间好日子,因为打仗,禁军死了几千人,因此天天办丧事,他带着徒弟包了好多酒席。但之后就又失业了,城里的酒楼看不上他,倒不是蔡京家的厨子水平不高,只是他是一个肉案厨子,在蔡府时候就不是主厨。他的强项是刀工,厨艺还停留在学徒水平,所以在几个酒楼接连碰壁之后,跟徒弟一起天天在桥下挂刀,接一些婚丧酒席的零活为生。 厨艺虽然一般,可肉案上的工夫一流,一头生猪到他手里,从活猪到熟肉,可以一条龙齐活,加上是熟人,金枝去雇厨子的时候,就把他找了来。 李慢侯也算满意,厨艺虽然一般,那是相比大酒楼的水平,比金枝和张三、李四的媳妇那是强多了,毕竟是专业的嘛。 吃过饭,睡一觉,就又是一天。 第二天,李慢侯开始忙碌,计划改变了。公主将那批重宝交给了李慢侯处理,现在他要转移的财产翻了十倍不止,时间更加紧迫,不可有这两天的安逸日子了。 先是去了一趟交引铺,他现在已经打听清楚汴梁城中做交引买卖最大的几家,尤其是其中冯姓和汪姓两个牙人,是其中的翘楚,李慢侯也不知道王经纪口中抬买钞价的是哪一位?所以他都约见了,人没见到,帖子下给了他们铺里的掌柜。 之后李慢侯赶去了公主府,拿出自己的腰牌,护卫们查验清楚后没有任何盘问,显然府里新增了一个护卫,他们都被招呼道了。 这次没见到公主,但见到了公主府令。公主府也是衙门,尽管没什么职权,可依然设有官职,最高官员称作公主府令,还有主管府中武装力量的公主府承,说白了一个是总管,一个是保安头子,却是正经的朝廷命官,当然不是科举出身的文官,而是权贵子弟充任,任命程序很简单,算是权贵子弟的一种特殊资源。 哪怕是朝廷命官,可毕竟是管家,对于李慢侯很客气,肯定也是被打过招呼,知道李慢侯在帮公主处理重要机密事务,他告诉李慢侯被授予便宜行事之权,需要什么,只需要跟他打招呼,不需要跟他商量,他一定配合。 李慢侯要了一辆马车,几个帮手,立刻就去了码头边。这些财产他昨天简单清点过,给了一个预估,大概有三百万贯左右的价值,主要是被金军劫掠过之后,城里严重缺乏这些奇巧之物,皇帝甚至下诏禁止采用金饰物,目的是为了腾出黄金充作军费。但这禁令,反倒加剧了金饰的价格,船里就有大量金银器具。其他金珠美玉的价格最近也很高,六贼中的王黼和梁师成得死讯已经公开,一个死的不明不白,被不知什么人刺死,另一个被皇帝赐死。朱勔被流放到了循州,家产遭到查封,而且下诏将所有由朱勔手里得官的官员全部罢免。 这些蔡京党羽或者说宋徽宗时代的宠臣集团现在惶恐不可终日,拼命的拉关系、走门路试图求的一个好结局,继续当官是不可能的,但不被抄家,不被流放是值得他们花费任何代价的。他们在宋徽宗时代贪腐了数十年,积聚的钱财比朝廷财政都要大的多,与其被朝廷抄家拿走,不如变卖了攀附新的权贵免罪。因此这类带有礼物性质的珍玩非常抢手,价格炒的很高。朝里一些新的权贵,但凡流露出对某种物件的喜好,很快就有人送上门来。 李慢侯很快就装了一马车珍玩,决定将这些东西先带到自家去。 回家之后,将张三、李四兄弟叫道跟前,他必须跟这两人摊牌,他们要走要留,今晚必须给李慢侯一个准信,这决定着李慢侯到底要不要将他们那份钱财变现还是转走。 张三依然犹豫不决,他本能的不相信灾难即将到来。李四看起来有些松动,只是碍着张三的面不好向着李慢侯。 李慢侯索性让两人私下商量,是走是留,天亮前必须告诉他。 夜里,张三跟李四聚在自己房中。 “你相信金人蛮子还会打来?小种经略相公都要杀到太原了!” 两个人私下商量,李四说出希望跟李慢侯走的想法,让张三颇为差异。前线捷报频传,此时谁会相信几个月后金兵会再次打来,而且会打破开封城。朝中那些大臣,连勤王军都遣散了,大批西军都被调回陕西对抗趁火打劫的西夏。 李四道:“小弟也不信开封会破败,大宋会灭亡!” 张三疑惑:“那你还说要走?” 李四道:“若哥哥不走,小弟自然也不会走。可是哥哥,留在开封又能如何?” 张三道:“我们兄弟有万贯家财。什么不能做?” 李四道:“可是哥哥。我觉着,跟着李大官人,能做大事!” 张三突然从李四脸上看到一种极为认真,极为向往的神情,那是一种他们这种下九流人物本不该有的妄念,可是那一瞬间他被打动了。 可是他祖辈长居开封,他是地地道道的汴京子弟,对自己的身份有着十足的优越感,让他去南方乡下地方避难,他难以接受。可又不忍心打碎兄弟的小小野望。 叹了口气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既然如此,我也不留你了。我留下,你走罢!” 李四一愣:“哥哥!” 口气中带着痛心。李四也是汴京出生,却是一个真正的破落户,父亲是一个走街郎中,居无定所,却一直在汴京活动。父亲死后,李四投靠了张三,两人相依为命已经十年有余,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现在张三让他走,他实在是难以接受。 张三道:“无须多言。只求你将来闻达,不要忘了愚兄便是。” 李四叹了口气,突然跪在地上,猛磕起头来。 张三拉都拉不起来:“兄弟,你这是何苦?快快起来!” 李四道:“哥哥应我一件事我才起。” 张三道:“你说。” 李四道:“我从李大官人那分得的钱财,全都留给哥哥,我一分都不要。” 李慢侯当日决定给两人两万贯钱财,他们兄弟没怎么商量就决定一人一半,李四现在要将自己的一万贯全留给张三。 张三连连摇头,但李四就是不起来。 “也罢!我给你攒着,以后若是混不出头,还回来找哥哥。” 说完两人抱头痛哭。 两人的决定很快就告诉了李慢侯。 李慢侯看着突然跪在自己面前的二人,也是急忙搀扶,他们就不起来。 张三一个劲的请求李慢侯要关照他兄弟,李四则说以后就全仰仗李大官人。 好容易将两人拉起,天都快亮了,正好出门。 李慢侯让李四跟着自己,交代张三守紧门户,家中有重宝,向来不是什么好事。 两人一道出门后,张三在家中坐立不安。一想到好兄弟跟救命恩人一起离开,他一人空守着偌大的家业,似乎变得那么无趣。而坐拥万贯家财,是他做梦都会觉得奢侈的事情。 不远走,到了金梁桥下就有一家名楼,称作刘楼。与蔡京这样的权贵对门而居,这种景象也就只有在市民文化十分发达的宋代才会出现,别说权贵家门前做买卖了,有一些酒楼甚至比皇宫都高,在酒楼上能俯瞰皇宫全景,宋朝皇帝也不在意,这种对民众的包容心,是前朝、后朝历代皇家都没有的气度。 门前搭着彩楼欢门,有小二迎客,跟小二言语一番,就被带进酒楼。走进去是一条百余步长的主廊,走廊两侧通南北天井,天井回廊上开了许多小窗子,窗后的一间间小屋子里有浓妆艳抹的女子招呼客人,看中了可以叫来作陪。 李慢侯被带进了内里一间房间,早有四个人在等着他,果然挣钱的人最心急,李慢侯还以为他来的够早呢。 互相招呼起来:“陈员外!刘员外!冯经纪?汪经纪?” 陈、刘二人李慢侯是见过的,去他见看过货,冯姓和汪姓交引商他一直没有见到。这种交引商更依靠门路吃饭,交际会非常繁忙。跟他们沟通,李慢侯采取了完全不同的策略,没想着靠互相之间压价,因为他们这个圈子更小,更容易联合,不像那些珍玩商人,从业者不少,竞争很激烈,更有市场性。而交引这种玩官方凭证的,他们更多的是维系跟官府之间的关系,垄断性很强。 坐下之后,陈员外立刻招呼小二上酒、上菜,还询问李慢侯是不是要招姑娘作陪,李慢侯拒绝了。 直接问他们:“两位员外,钱可准备好了?” 李慢侯给了他们三天时间,就是知道几十万贯这样的大笔金钱往来,一时半会很难筹集,同时也给张三兄弟是否跟他南下一个考虑的时间。 刘员外连忙告罪:“张兄见谅。所需实在过巨,一时之间难以备齐。” 他们认错人了,把李慢侯认作了张三,这难怪,因为没有户口,李慢侯一直打着张三的名义。 这次可以纠正了:“员外谬以。在下李慢侯,非是张三。” “得罪,得罪!” 刘员外连忙告罪,同时神色狐疑。 连名字都不敢告人,这买卖能做吗? 李慢侯看出了他的担忧,掏出自己的户册,让对方查验。 然后才又说道:“既然没有准备好,那你我如何交割?” 陈员外接过话:“李兄勿忧。我们兄弟有家宅十三间,良田四万亩,地契、房契可压给李兄。三月之内,缴清余款!” 他们的要求合情合理,再大的买卖人手里也不可能握着几十万贯的铜钱,先拿货,变现之后再付款,之间用抵押,后世的买卖人不也这么做吗,不过后世有银行担保,此时却没有这样的金融机构。 可是没有银行,不代表没有从事金融业的人,这正是李慢侯将做交引生意的冯经纪和汪经纪一起请来的原因。 于是李慢侯直接对冯、汪二人道:“在下要的不是田宅,也不是钱。卖宝,为的是购一批钱引,想必二位已经知道了。” 冯汪两人点点头,前几天手下掌柜汇报过有人试图买进大笔钱引,主要是盐引和茶引,问过价格,昨天邀约来刘楼商谈,由于对方声称购入钱引极多,两人夜里就一起商量过,今天一早联袂而来。 这些生意人精明着呢,其实他们几人意外的聚在一起,大致都能猜到李慢侯的想法。 冯经纪开口道:“李大官人可是要我二人作保?” 李慢侯道:“做不作保无关痛痒,我只要钱引。你我三方合计,我出货,得引。皆大欢喜!” 这些都是汴梁城里的大商贾,互相之间也是认识的,都知道对方的家底。明白几十万贯对各家来说,其实都能拿得出来,缺的只是现钱。相对来说,交引商这种主要从事交引买卖的商人,现钱更多一些,因为他们需要更快的周转。而珍宝商,手里的财富,更多集中在各种珍玩上,田宅都不是主要财富。 汪经纪问道:“不知道李大官人要多少钱引?” 李慢侯笑道:“那要看二位肯让出多少钱引了。” 冯经纪哈哈笑道:“只要大官人出的起钱,几百上千万贯的钱引还是有的。” 很多,也不多。北宋朝廷每年卖出的钱引高达一两千万贯,流通中和储藏中的钱引数量更大,而且宋金战争严重影响了北宋的正常财政,没钱的朝廷,增发钱引是没有顾忌的。尤其现在当政的,已经不是对经济颇有经验的蔡京,而是一群把蔡京鄙夷的一无是处的文官。他们对金融规律,更加没有敬畏之心,心里只装着儒家经典和大道理。 李慢侯道:“一千万没有,几百万还是有的。” 冯经纪和汪经纪立刻收起了轻慢,几百万贯的大生意,他们二人之力,也不能独吞。看来小看了这个身材高大,看着有一股普通人没有的奇怪气质的对手了。如果他只是一个陌生人,两位大经纪肯定以为对方是吹牛,没准会将他当成骗子。可在做的还有陈、刘两个大珍宝商,他们是看过货的,信用不是来自陌生的李慢侯,而是来自认识的陈刘二豪商。 此时陈刘二人也听出了一些猫腻,心里有了小九九。 惊问道:“李兄还有其他宝货要出?” 李慢侯点头:“这是自然。若是价格合适,没准还要劳烦二位呢。” 两人同声共气:“乐意效劳,乐意效劳。” 当然乐意效劳了,他们是要发财的。 说道这里,李慢侯也不继续试探,价格就是那个价格,现在就差交割了。 只是他对交引的价格还没有好好谈过,之前跟两家的掌柜都谈过,但最多给到三贯钱,这是一半的票面价值,其实已经很优惠了。如果是普通北宋人,或许很难理解这种官府实收六贯的票据,商人三贯出卖为什么能挣钱。可李慢侯却很清楚,钱引已经演变成了一种证券性质的票据,那就受信用票据的基本规律制约。 票面价格只是一种参考,实际价格更多受人们对政权的心理预期影响,钱引只是一张纸而已,之所以能值钱,是蔡京巧妙的将盐茶买卖跟这种票据挂钩,但盐茶买卖只是赋予了票据最开始的信用,算是一种专卖许可证,随后发展出来的信用,其实是政权赋予的,是北宋王朝的存在,让商人们相信持有这种票据,肯定有价值。 可北宋王朝如果灭亡了呢? 这就是一张废纸! 北宋王朝当然会灭亡,就在不久的将来。但李慢侯不可能等到那时候,那时候钱引信用破产,价格暴跌对他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他就失去了利用钱引构筑起的初步金融网络转运财产的渠道。他反而要趁着现在北宋王朝表面上看起来坚挺的时候,将钱引尽快送到南方变现。 但是去年冬天,金兵围城的时候,皇帝大臣们一船一船金银往城外金军大营中送的时候,满朝权贵疯狂搜刮百姓财产的时候,那时候恐怕所有人都觉得这个王朝要灭亡,那时候钱引的价格几乎一钱不值。从哪个不请自来的王经纪口中,李慢侯听说有人在那时候趁机贱价囤积了大笔钱引,李慢侯相信这种说法,很符合逻辑。像是那种高明且赌性重的金融家手笔,这种人什么时候都不会缺,赌赢了就大富大贵,赌输了就倾家荡产。 哪怕不是冯汪两人所为,他们肯定也有渠道从某个囤积者手中低价买过来,毕竟囤积也是有巨大成本的,尤其在北宋王朝还在继续发行新引,并且没有限制的情况下,风险很大,有一个合适的价格,囤积着也乐的出手套现。 于是直接问冯汪二人:“不知二位经纪,打算出价几何?” 两人已经商量过了,并且决定共同进退,他们出价,当然要比掌柜的让出更多。 冯经纪先道:“不知大官人要购多少?若有十万贯,一席两贯钱!” 李慢侯道:“几百万是有的。具体多少,要看你们的价格。我听人说,朝廷又印了一批钱引发卖。我可以要旧引,能否优惠?” 一席盐引官府要六贯,但是有期限的,分为长引和短引,长引是给跨路州准备的,期限一年,短引是为地方境内准备的,期限只有一季度三个月。也正是因为这种原因,朝廷动辄引发钱引才没有彻底破坏钱引的信用,因为过期作废的钱引控制了钱引的数量。不过这也限制了钱引的用途,导致没有继续向货币的方向发展,无法长期储存,就不是货币。 冯汪二人对视一眼,两贯钱是他们商量好的数字,但对方要的数量超过了他们的预期,也不是不能继续让价,但让价多少,却没有商量过,主要还是没想到对方竟然要的这么多。 李慢侯知道他们需要时间商量,顺势道:“二位可以商议一番。如果可以压到一贯,今日就可交割三十万贯钱引。” 提了一个报价后,对陈刘两位珍宝商道:“二位。可否移步,在下还有一批宝货,烦请二位掌眼。” 接着又邀请两个珍宝商再次去他家里看货。 这两位当然乐的赶紧去,最近的行情,晚一天就少赚一天,他们从业几十年来,这样的机会可不多见。即便宋徽宗时候,天下官员拼命给皇帝和蔡京等人送礼,也没有这些天这么玩命的。以前送礼巴结皇帝,是为了换好前程。 比如就有一个江南的官员,发现太湖上有一块奇石,长四百余丈、宽两丈,石材玲珑剔透、宛若天成,最难得是是唐朝名臣白居易曾亲手在石上栽下一棵树苗。历经四百年,树苗长成参天巨木,官员心思奇巧,竟想将巨石连同大树一起献给宋徽宗!据说巨石运抵京城汴梁的时候,总计花费了八千万缗钱,相当于一户中产之家二百年的收入! 如今的行情,可不是为了求官,大量失势权贵是要保命啊,花起钱来完全不计较。宋朝优待文人,从不杀文官,如今的机缘,是开国以来都没有过的。错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两个珍宝商很快就看过了李慢侯从公主府运来的那批珍宝,蔡京家的宝贝,一点不比李慢侯从河里打捞的花石纲差,甚至更好,是蔡京当年从一队队花石纲中挑选出的精品。 两人合计了一下,给估价三十万贯,跟李慢侯的预期差不多。这只是他从公主府中财物中拿来的十分之一,还不是最高的。如此大量出货,自然也会影响价格,如果不趁这股送礼热潮变现,以后恐怕没这个机会了。 时间不多的李慢侯认可了这个价格,看到两个珍宝商大松一口气的样子,李慢侯明白,他们出的价格中肯定有很大的赚头,但也是一个合理的价格,他们此时不太敢在价格上有任何欺诈,生怕误了这桩买卖。 那边两个交引经纪很快就商定好了,同意了价格,约定晚上交割。但他们提了一个额外的要求,这批钱引,必须带去南方,而不能留在本地。显然囤积钱引成本巨大,朝廷不断增发,本地流通太多钱引,导致价格暴跌,他们有些撑不住了。如果带去南方变成盐茶,等于对冲了这些钱引,至少也大量减少了本地钱引的流通,间接帮他们稳定了引价。李慢侯开始确信这二人中某一个,或者两人都参与了囤积钱引的买卖。 晚上还是刘楼,珍宝商准备好了大量田宅地契,交引商准备好了一箱钱引。全都是去年底发的,只剩半年期限,一共三十万张。 三十万张钱引,可是大大一箱子,重量高达五六百斤,但相比那些珍宝就轻得多了,而且不会太惹眼。 钱都没送回翠楼,直接过了桥就送进了公主府,虽然去公主府里借来了马车,光是抬上抬下的,也让李慢侯跟李四两个人大汗淋漓。 将钱引交给公主后,李慢侯交代公主,尽快派人送去南方,找那边的交引上变现,铜钱金银不限,地产则必须是长江以南的,最好是苏杭一带的。 公主一口答应,只是面色上似乎没什么激动之情,反而有一些忧色。李慢侯以为公主这种人对钱不是太敏感,毕竟只要保住命,她们注定一生富贵,也就没有多想。 回家的时候,再次带走了一批珍宝。做完这些,李慢侯已经累极了,泡了个澡就睡了。而李四却激动的睡不着,加上张三颇有心事,两人在一起喝酒聊到半夜。 李慢侯带着李四,一方面是需要一个帮手,另一方面其实是让李四做个见证,以免在钱财上让合伙人多心。 可是对李四来说,这天的买卖谈判,是他这辈子经历过的最惊奇的事情。张口闭口之间就是几十万的金钱,在桌上的时候,满桌的美味他都忘了动筷子,也不敢说话,就一直记下别人的言行。 喝酒的时候,将这些一一描述给了张三听,他说的眉飞色舞,张三则心绪重重。 第二天一早,继续昨日的营生。 今日要交割的更多,有了昨日的交易,三方之间已经建立了很强的信任,价值三十万贯的信任,今天要交割六十万贯。 一切都是商量好的,没有任何意外,可是李慢侯发现几个富商脸上的神色都有些不对,说话间似乎小心了很多,对李慢侯也恭敬了不少,还不太懂宋朝人内心深处的情感的李慢侯以为这是因为他们把自己当成豪富的缘故。 等一切结束,出了酒楼,陈刘两位珍宝商贼兮兮的跟了上来。 “大官人留步。” 就在金梁桥上,他们叫住了李慢侯。 “二位何事?” 李慢侯疑惑,生意做完了,有什么话要说? 陈富商贼兮兮瞥了一眼对面的蔡驸马府:“大官人可是府里来的?” 李慢侯恍然大悟,身份暴露了啊!昨天他进出公主府大摇大摆,也没想着瞒人。看来这几个商人都派人跟过自己,上百万的生意,足以让他们慎重到派人查一查李慢侯的底。发现李慢侯进出驸马府也就不奇怪了。 李慢侯也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他之所以将公主府里的宝货一车车拉到翠楼变现,就是这种事还是不要做的太公开,公主的身份高,可权势并不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见李慢侯不否认,陈富商继续道:“可否带小人去府里看货?” 他们确定李慢侯那批珍宝是从公主府里来的,兴致立刻高了数倍。公主是何人,是蔡京的媳妇啊。珍玩行的都知道,蔡京那老贼帮着老皇帝搜刮了几十年,传言他家的东西,比皇帝家的都好。要是能掌掌眼,即便买不到,那也是享受啊。虽然现在满朝文武都在清算,可六贼中其他人不是被发配,就是被赐死,唯独蔡京虽然是众矢之的,可一次次贬谪,就是没人能抄他的家。蔡京还没死,谁知道留了多少好东西,这些东西谁知道公主手里有多少? 李慢侯哼了一声:“不急。迟早都是你们的!不想惹事,有些话还是藏在肚子里!” 说完立刻走开,上了公主府的马车,当着他们面,大大方方进了茂德帝姬府。 两位珍宝商长出一口气,满脸惋惜。不能去公主府里赏宝,当然可惜。不过一想,最终不是要经过他们的手,就又期待起来。暗下决心,一定要留住这批货。珍宝行热衷于讲故事,因为故事能给珍玩增加价值,要是让人知道这些东西是蔡京府里流出来的,还能卖出更高的价去。那些现在得势的达官贵人,嘴上把蔡京贬的一钱不值,可蔡京用过的玩意,他们可眼热着呢。尤其是古玩字画,只可惜目前从蔡府里流出来的,没有这类玩意。 字画当然不可能有,那些东西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大概在蔡京这个当时第一流书法家眼里,古玩字画同样比金玉珠宝更值钱,所以宁可把这些珍玩藏到水里,也要把字画带走。 跟公主聊了一会,昨日送来的钱引已经送了出去。公主虽然位高权不重,可依然有心腹可用。更何况这是蔡京家的公主,蔡京权倾朝野几十年,门生故吏遍天下。蓄养的死士不知道有多少,蔡京倒了,公主很容易接收过来一些可用之人。 其实公主下江南的时候,已经在杭州安排了一批门客,许多都是蔡京事后收养的。公主自己身边也有可用之人,于是昨天就安排好可靠之人带着钱引去那方交给那些门客了。 公主做这些事情比李慢侯方便得多,李慢侯本来是打算自己带着自己的财富走的,他一个人能带的有限,三十万撑死了。再多路上不安全,真安全就直接带实物走了。 接连为公主变现了六十万财货,公主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兴,搞得李慢侯也有些沮丧。 “喝一杯吧!” 在李慢侯就打算告辞的当儿。公主邀约道。 李慢侯却之不恭,自然答应。 两人就在画舫上,几个侍女伺候着,有一些摆盘,但两人只喝酒,那些摆盘叫做看盘,就是拿来看的,放的是一些果品,其实也能吃,只是宋人就喜欢摆着看。 月色当空,照在池中,一池清波荡漾,映出繁星点点。 李慢侯心情好了起来。 看到画舫击破水面,水面波光粼粼,星光点点,酒劲微微上头,李慢侯突然想起一首诗,吟道: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好诗!朝廷前日以诗赋取士,先生有此诗可充翰林了!” 公主不由击节赞叹。 这段时间朝局动荡,蔡京党羽,主和派都是清算的对象,如此大批量官员的罢免,空缺需要填补,皇帝下诏采用诗词歌赋求人才这种便捷办法,这主意没准厨子某个文官的建议,而诗词歌赋写的好坏,肯定也是这些文官说了算。 除了用诗词歌赋直接录取人才外,皇帝还下诏让各级官员推荐,在边境任职或者是武勇过人可以率领军队作战的人,每人推举二名,跟诗词歌赋取文官一样,这种推荐取武官,同样有很大的操作空间。 看着颇有点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气魄,只是很可能沦为官吏们又一次卖官鬻爵的狂欢。 李慢侯有些羞怯道:“这可不是在下所作。而是别人的诗句。” 公主道:“我怎未曾听过。” 宋徽宗的儿女都颇有文学方面的天赋,作为女儿,不需要读四书之类的经典,经典中只读诗经,茂德帝姬嫁人之后,就没人能管她了,读了许多诗歌。唐诗宋词基本都读遍了,却真没听过李慢侯这句。 李慢侯道:“是后人所作!” 公主一愣,立刻明白,同时心中立刻升起了一股玄奇瑰丽的奇妙感觉。她知道李慢侯是一千年后的来人,这是一种神奇的背景,公主心里已经深信不疑,可每当他就那么真切的站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却总感觉不真实。理性上她已经接受,感性上却怎么都无法融合,这个人站在这里,就能将她的理性和感性清晰干脆的撕裂开来。 此时听他的诗词,跟他讨论宋朝以后的人做的诗词,吟唱的是宋朝以后的星河,宋朝以后的清梦。再看着天上的星斗,水里的明月,一种时空如水般流通的感觉不由生出,茂德帝姬不由得比起了眼睛。 李慢侯转身看到公主迷离的神色,不由得痴了。脚下不听使唤一样,走了几步,站到了公主身前。 茂德帝姬感觉到了动静,微微睁眼,转身就看到李慢侯站在她眼前,距离如此之近,呼吸相闻,一抹红晕悄然爬上她的脸颊,但她没有退后。 茂德帝姬不算矮,有一米六多的身高,李慢侯虽然也不算特别高大,却将近一米八,两人之间差了一个人头,低头看到公主微红的脸,公主也在看着他,一股暧昧气息升起。 两人凝视着,忘却了星河,忘却了碧波,世间仿佛只有两人。 男人的定力永远不如女人,李慢侯不由咽了一口唾沫,轻声道:“公主。” 茂德帝姬也轻声道:“如何?” 突然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看着公主打着胭脂的红唇,李慢侯问道:“我能亲你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南渡 第八节 怀璧其罪 瞬间,一股火,从脖子上烧起,烧到了眉梢。 茂德帝姬难忍娇羞,一把推开李慢侯,转过身去,无法言语。 李慢侯心凉了半截,连骂自己愚蠢,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 如同冰块丢进了水塘,两人都凉了下来。 暧昧的气氛转向尴尬,李慢侯觉得无法留在这里,连忙告辞。 “在下孟浪了。告罪,告罪。告辞,告辞!” 然后仓惶而逃。 茂德帝姬也羞怯难当,过了许久才转身,人去船空,贴身侍女远远的站在码头上眺望。 走回翠楼的一路,李慢侯不知道骂了自己多少句。问什么问啊,直接亲上去不就了,这种事情还要问? 他对自己的低情商恼恨,感觉自己从没有如此蠢过,都那样了,还要去问。 李慢侯确信他跟茂德帝姬之间是有感觉的,公主的身份,天下第一美女的名声,这一切都带给了李慢侯对公主最初的好奇,之后的交流中,感觉公主跟他能说一些家长里短之外的事情,两人可以讨论一下政局,公主站在统治者家族的视角,往往能带给李慢侯不一样的认识。 可两人之间积累到现在的情愫,被李慢侯的愚蠢顷刻间砸破了。 蒙着纱窗的那种美好一旦刺破,覆水难收。至少李慢侯现在就是这么感觉的。 回到家里,这种情绪都无法平复,见到金枝还有一些做贼一般的心虚,不敢碰她。 第二天一夜没睡好的李慢侯,怀着一种特别的激动和紧张,早早爬起,立刻忙碌起来。 跟他一样一夜没睡的,还有张三。 这几日见李慢侯带着李四忙来忙去,他一个人看着一群妇人,总觉得一股失落。 今天看到李慢侯又叫着李四出门,张三好几次想叫住他们,可等他们走出门去,他也只是追到门边,始终没有喊出声来。 看着两人的背影,他心情非常复杂。 街上游人如织,繁盛日甚一日,突然张三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突然起脚追了上去。 李四跟着李慢侯,面带兴奋,李慢侯却一路无言,神色慌乱。 走到金梁桥边,回首看公主府,心情烦闷,正要转身过桥,突然一声叫唤。 “鲛人!” 好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声音颇熟。 刚刚转头就看到一个身影撞了过来,同时大喝: “妖物受死!” 李慢侯都没反应过来,傻傻呆立当场。 一个人,拎着一把匕首刺向他,同时又一个身影扑过来,将李慢侯扑了一个趔趄。 周围人群密集,惊呼尖叫,躲闪道一旁。 李慢侯滚到一边,被栏杆挡住,身上趴着一个人。 “张三?!” 扑到他的竟然是张三。 李四反应过来大叫:“杀人了!” 当街杀人。 李慢侯已经看清了刺客,果然是一个熟人,曾经蔡京府里的家丁头子朱提辖。 朱提辖也有些慌神,众人围观,刺杀失败,他没有继续,收起匕首,飞快的跑过桥去了。 一切都发生在顷刻间,李慢侯推了推张三,摸到了满手血。 “你没事吧?” 此时所有人都有些懵。 张三倒吸着冷气,在已经走上来的李四搀扶下,从李慢侯身上爬起来。 李慢侯也赶紧起身,帮他检查,肩膀处被扎了一个血口子,看位置是在肌肉上,但愿没伤到骨头。 怎么回事? 谁要杀他? 李慢侯茫然看着四周,陌生的人也茫然的看着他,他此时看谁都像野兽。 “走走走。” 刘楼也不去了,直接带人回家。 请大夫,看伤情。 李四十分担忧,张三自己倒是乐观。 “皮肉伤而已。死不了人!” 李慢侯不敢大意,这是宋朝,还是夏天,感染了是要死人的。 大夫来看过,也说不要紧,没伤着筋骨,叮嘱养上几天。 此后半天,李慢侯都有些神不守舍,到底谁要杀他,这种事他从来没经历过。还是当街杀人,谁跟他这么大恨? 那个朱提辖是个熟人,可他从没得罪过这个人啊,倒是这个朱提辖,曾经三番四次虐待过李慢侯,要说杀人,也是李慢侯要杀他才是,可李慢侯即便被朱提辖拳打脚底过,拔刀砍杀过,也没想过要杀他。 他不觉得朱提辖有杀他的动机,不是朱提辖那会是谁,是谁让他杀自己的? 过了半天,四个富商突然登门,本来约好在刘楼交割,他们没等到李慢侯,干脆直接登门了。 李慢侯看着这四人也充满怀疑,是不是他们要杀自己?为了钱! 可想想不太可能,跟自己把生意做下去才有钱赚,杀自己对他们没任何好处。 那会是谁? 是那个王经纪吗?因为他贸然卷入了钱引生意,耽误了他的财路? 还是说仅仅因为他家里有宝物,谁见钱眼开想要谋财害命,怀璧其罪?但这样也不应该啊?真的为了钱没必要杀人啊,晚上偷偷进来偷便是了。 杀了自己,谁会得益?他死了,财产归谁?金枝,不可能!难道是李四或者张三起了歹意,也没道理,张三救了他,李四跟张三亲兄弟一般,也不应该吧。难道是张妙常,小小年纪心机沉重,她应该没有这个能力吧? 难不成是茂德帝姬?更不可能吧!自己可是在为她转移财产呢,更何况两人关系中有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情愫,让李慢侯对这个公主有种盲目的信任。 实在是想不明白,跟富商沟通了一下,晚点交割,又嘱咐李四看好张三,李慢侯换上了自己的潜水服,这可是能防弹的纤维制成,外面套上一身衣服,他这才敢出门,匆匆赶去公主府求见公主。 将自己遇到刺杀的事情告诉了公主,他觉得这件事不一般,他怎么都想不出有什么人会杀自己,最大的可能就是因为财富动人心让某些藏在暗中的人起了杀意,有可能是公主的仇家迁怒到了李慢侯。 果然这件事让公主也感到不同寻常,他叮嘱李慢侯小心,交代日后进出不要孤身行动,让府里的司承拿来一套盔甲和佩刀给他防身,给他一辆马车,让他以后只坐马车,千万不要露面。 接着公主要调查这件事,有一条明确的线索,刺客李慢侯是认识的,公主也认识,知道那人原来在蔡府当过家丁头子,是蔡京政治盟友朱勔的近亲,蔡京倒了,朱勔更惨,被抄家发配,此人就失去了音信,没想到还留在汴京,还对跟蔡府有关系的李慢侯下了手。 公主一方面从自家查起,蔡家的家丁最多的是蔡家宗族子弟,但蔡京过去权势滔天,也有一些权贵的旁支子弟在蔡家充家丁,这些人有的现在还在公主府里谋职,他们跟朱勔都是权贵子弟,私下可能还有联系;另一方面,一封官司就打到了开封府,李慢侯现在可是有公主府护卫的身份的,即便没有公主咬定是公主府的人,开封府也不会较真,公主府的人被人动了,这件事闹到开封府去,府尹也要头大,不可能不认真查办。 虽然内心惊慌,毕竟没经历过这种事,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城府,不是说出来的,那需要特别的历练和经历才能锻炼出来。倒是李慢侯,虽然惊慌,却依然决定继续变现财货的计划,反倒有种临危不惧的精神气。 继续交易,而且在价格上没有过多计较,第三批货交割了一百万贯。并且要求几个富商加快速度,制约速度的,一个是珍宝商变现的速度的,一个是交引商筹集钱引的速度,牵扯到巨额资金周转,没有银行担保的情况下,很难快速完成。 几家珍宝商已经联合押下了他们的身价,此时也只能继续咬着头皮尽快出货,他们也宁愿少赚一些,李慢侯被刺杀也吓到了他们,他们也本能的觉察这件事可能跟钱货有关,让他们放弃舍不得,只能想办法尽快完结。 两个交引商也没能力一口吃下所有的生意,他们也决定联合其他大小同行,一起做这桩买卖,少赚一点,图个平安。 于是约定,三天内,将全部财货结清,交引商接受珍宝商的田宅地产抵押,以及准许他们欠一笔债务,等出货后结算,他们之间的关系,李慢侯并不关心,他只要能带走的钱引。 公主府这边,茂德帝姬还是不放心,不准李慢侯一车一车宝物运出去,而是弄了一艘小船,让他直接走水门运出去,在河上跟珍宝商交割。验货、评估,准学珍宝商晚上进府来进行。 余下那批货,珍宝商给了一个三百万的总估价,跟公主做买卖,他们也不敢随便压价,算是一个合理的价格,甚至比李慢侯自己预估的要高一些。 几进几出,钱货交割清楚,每一笔账目李慢侯都记得清清楚楚,事后都向公主汇报,这次也不例外。 同样不例外的是,公主将账册随意放在一边,看都不看一眼。 李慢侯正打算像此前一样,勉强公主仔细看看,公主突然说话。 “查到了!” “什么?” 李慢侯还以为说的是账。 茂德帝姬道:“朱提辖的消息。人已经死了,今早被人发现,在东水门栅栏处飘着。” 原来说的是刺杀案,李慢侯一惊:“就这么死了,线索断了?” 茂德帝姬摇头:“更麻烦。还查到自朱家被抄家后,朱提辖一直躲在汴京,被郓王收为食客。” 李慢侯惊疑:“难道是郓王要杀我?” 郓王是谁,李慢侯当然是知道的,可他是谁,郓王怕都不知道,怎么可能郓王要杀他? 茂德帝姬瑶瑶头:“说不清楚。扯到亲王了,开封府不好冒失,开封府尹打算投贴拜会郓王,说一定给我一个交代。” 李慢侯叹了口气,还扯着王爷了。但他无论如何不觉得一个王爷好好会杀自己,八竿子打不着啊。但是线索指向王爷,这件事就没那么简单了。假如不是王爷,那就是有人借机栽赃王爷,同样不是小事。 茂德帝姬叮嘱道:“这件事无论怎样,你都不要追究。也不要多问,郓王身份特殊,我都避之不及!” 李慢侯点点头,他知道这个郓王身份很特殊,是宋徽宗最得宠的儿子,学识、修养都跟宋徽宗相像。宋徽宗宴客的时候,都不要太子作陪,而是要这个儿子在身边,宠爱不一般。反倒是太子,母亲早早死去,而郓王母亲极为得宠,跟继任皇后亲如姐妹,继任皇后又没有儿子,对郓王视如己出。这种情况下,在其他朝代,太子早就废了。还好宋朝的祖制森严,皇帝也不太容易挑战,加上宋徽宗身体还算康健,也就没有到换太子的时候。 结果金兵来了,李纲等大臣主张皇帝让位,正想跑的宋徽宗立刻就将太子扶上了龙椅,退位那天,郓王还想闯宫,结果被带兵大臣阻拦,才没能提前进宫劝阻宋徽宗。 这样一个亲王,宋钦宗当太子那会没少受他的气,唐唐太子,在皇宫里竟然过的还不如一个庶出的亲王,整天战战兢兢,生怕一不小心死的不明不白。现在当了皇帝,怎么可能不好好“照顾”一下这个欺压他的兄弟。 所以,当郓王跟随宋徽宗难逃又被宋钦宗追回之后,几乎处于一种软禁的状态,郓王府不知道有多少皇帝的眼线。 这个刺杀案充满蹊跷,如果是栽赃,最大的可能就是皇帝想借机收拾郓王,那么郓王就凶多吉少了。因为如今宋钦宗权位坚固,连老皇帝宋徽宗现在几乎都像被囚禁了一般,身边的宠臣童贯等人纷纷被刺死或者流放,老皇帝身边几乎都换成了小皇帝的人,根本护不住自己宠爱的儿子。 想到这里,李慢侯更头痛,连皇帝都牵扯进来的话,他更危险。 “汴京是不能留了。公主也要早作打算,尽快脱身。” 李慢侯说道,不管是亲王还是皇帝,这种级别的阴谋把他卷进来,死都死的不明不白。 可是茂德帝姬口气有些犹豫:“难道非走不可?” 李慢侯有些懊恼:“都这时候了,你还不信我?” 很奇怪,张三不相信李慢侯,不肯跟他去南方,李慢侯只是无奈,可茂德帝姬不信他,他竟非常生气。 茂德帝姬道:“金兵真的会南下灭我大宋?” 真的非常生气,可还耐心解释。同样奇怪,张三不肯去南方,李慢侯心里说人各有志,公主不肯去南方,他本能的觉得不该如此。 还要耐心解释,既然不信自己以后来人的身份说的话,那当代人的话总要相信吧。 李慢侯道:“公主总该相信种师道吧?” 茂德帝姬道:“老种经略老成持重,自然可信。” 李慢侯道:“种师道希望迁都京兆府,可知如此老将,也知道大势已去。” 茂德帝姬疑惑:“我未曾听说此事啊!” 李慢侯无可辩驳,此事种师道还没提出这个建议,种师道刚刚因为言语冲撞了皇帝,被贬去看守宮观去了。李慢侯陷入一种逻辑陷阱,他无法用一件尚未发生的事情,证明另一件尚未发生的事情,心里开始着急。 深吸几口气,缕清思路,他决定就现有形势给茂德帝姬做分析,而不是试图用名人去证明了。 “敢问公主。我宋军能否胜过金军?” 茂德帝姬摇头。 李慢侯又问:“再问公主。如今之开封,比之年初之开封,兵强兵弱?兵多兵少?” 茂德帝姬道:“自然是弱一些,也少一些。” 开封围城的时候,汴梁聚集了二十万勤王军,其中十万都是能打的西军。可现在,西军精锐被派到河北收复失地了,西军老弱则被遣回陕西对抗西夏,其他各路勤王军纷纷遣散,开封城内兵力只有七八万禁军,按照惯例,禁军的兵额是要打个折的,能有四五万就算不错了。 军队又少又弱,金军再次打来,根本不可能守得住。 李慢侯道:“若金兵再次袭来,如何能挡?” 茂德帝姬叹道:“可金兵未必会来?” 眼前的局势就是这样,金兵携带数千万两财货,一路北撤,宋军一路护送,一路报捷,尽复失地。 李慢侯道:“为何不来?来一趟可掠数千万两财货,怎能不来?” 茂德帝姬道:“即便想来,未必能来啊?” 是啊,想来也得能来才是,宋军现在重新夺回了大量城池,都部署在河北,金军得突破一道道防线才能打到开封来,打不赢这些不断奏捷的宋军,怎么能打到开封呢。 李慢侯苦笑:“公主真以为金军打不赢河北诸军?倘若西军精锐在,开封固若金汤。西军长于步战,拙于马战,河北之地,一马平川,西军于旷野之上与金军浪战,毫无胜算!” 茂德帝姬皱眉:“莫非李纲也解不了太原之围?” 目前是李纲代替种师道做了河北宣抚使,奉命解太原之围,领兵将领是种师道的弟弟种师中,带走了全部西军精锐。 李慢侯叹道:“前有折家将四万西军解围太原,全军尽覆。后有姚仲平两万精骑劫营,大溃。就在近日,姚古率西军到威胜,听闻粘罕军至,士兵惊溃。种师中带西军主力,与金军战于榆次,战死阵前!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为何却不肯信呢?” 李慢侯说着说着,真的有些痛心疾首了。大好局面一次次败坏,正确的事情,一件都没做过,错误的事情,一再的发生。放着种师道这种老将的意见不听,让一群初出茅庐的文官慷慨激昂的决定战事。种师中这种久经沙场的宿将要求从上党偷袭金军侧翼,后方文官道听途说金军要撤退,非得让种师中从正面进攻,结果战死,西军精锐全军覆没。 这些文官们,孙子兵法一个个背的烂熟,却完全不相信“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这句警语。种师道让趁敌人渡河的时候偷袭,不听,此时皇帝生怕金兵不肯走;种师道让转入防守,不听,此时皇帝又生怕让金军溜走了,仓促追击。 茂德帝姬能感受到李慢侯的情绪,她颇有些动容,她以为这个人千年后来人,对大宋毫无情感呢。 感叹道:“你这番话,如果放到朝堂上去说,也许能说动皇帝。你竟如此深通兵事,可要我荐你?” 茂德帝姬竟要推荐李慢侯。 李慢侯刹那间心动,一个男人,怎么可能不会有带雄兵百万,征战沙场的浪漫情怀。何况是他这种受文科熏陶很重的人。 但他还是摇了摇头:“大势已去。孙子复生,也无力回天!” 皇帝是下诏让文武百官推荐可以带兵的勇武之人,茂德帝姬自然有门路推荐李慢侯,可推荐后又能如何,最多给一个小军官当当,最好的结果是守在开封,最坏的结果是被派去河北收复失地,此时宋军根本就没有跟金军骑兵野战的能力。 除非公主有能力让李慢侯突然坐到宰相的位置,而且是权相,皇帝会对他言听计从,彻底放权让他去指挥。即便那样,李慢侯第一时间也只是会请出种师道主持大局,因为他自己也缺乏军事经验。 但这一切都不可能。皇帝手里明明有种师道这样的老将,明明有西军那样的强兵,结果老将罢免,强兵送死,还能说什么呢。 气氛沉闷了起来。 过了片刻,茂德帝姬解释起来:“非我不信你。奈何驸马不肯走。” 这句话让李慢侯心里发凉,他刹那间察觉到了自己的错误。 这段时间他仿佛一个少年,喜欢上了一个姑娘,这种感觉很美,他也很享受。可这姑娘却是人妇,他怎么能对一个有妇之夫产生这种感情,这是不道德的! 突然间,李慢侯失去了强求公主难逃的精神力量,叹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还是请公主要走。在下即刻准备,十日后启程。公主若有安排,也可以相互照应。” 说完躬身打算告辞。 茂德帝姬却追问:“你说我如果不走,会被抓走。然后会死。” 李慢侯点点头。 茂德帝姬继续问:“我是怎么死的?” 李慢侯道:“正史未载,野史曰——” 李慢侯没说出口。 茂德帝姬却更好奇:“野史如何说?” 李慢侯叹道:“野史说,谷道破裂而亡!” 这种死法极惨。 茂德帝姬愣住了,她想到她会宁折不弯鞭打而死,想到她会宁死不屈绝食而死,也想过是逃跑被追杀致死,想过暗通南国被刑罚而死,唯独没想过是这种死法。为什么会这样死? 作为一个已婚妇女,茂德帝姬稍微迷惑了一下,立刻想到了原因,面色赤红。羞恼与恐惧同时袭上心头,愤怒的看过去,却发现李慢侯已经接连躬身,仓惶逃走了。 他不会是骗自己吧?应该不会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南渡 第九节 逃亡计划 回到家中,进门先去看了张三的伤势,张三已经睡着了,老婆宋氏站在旁边。 李慢侯问了一些情况,既没有发烧,也没有其他特殊症状,能吃能喝,还能睡。医生给开了一些汤药,还有草药贴在伤处,嘱咐每天一换。 李慢侯终于放下心。此刻面对张三,他也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一个人会为了另一个人奋不顾身去挡刀?这种事情他相信有,但没想到发生在他身上。这种事情,发生在母子、兄弟这样的亲密关系中,才比较符合逻辑。每每看史书,许多王侯将相,即便没有发达的时候,也有许多人为他们冒死犯险,李慢侯总以为那是史官在牵强附会的给王侯将相增加传奇。比如伍子胥过韶关的时候,有一个女子给了伍子胥一顿饭,伍子胥要求女子不要暴露他的行踪,许诺他发达后会给女子一千两黄金作为报答,女子听后觉得伍子胥侮辱了他,跳河自尽。朱元璋刚刚加入起义军,常遇春等那些比他更早的老资历造反者立刻就站到了他身后。成吉思汗被追杀的时候,有很多人冒着生命危险保护了他。这样的故事数不胜数。 有些人试图用这些王侯将相身上强大的人格魅力来解释,李慢侯从来不认为他身上有什么特别的人格魅力,可以让另一个只认识了半年多的人为他去挡刀。 思绪复杂的胡思乱想着,突然张三似有所感一般睁开了眼睛,看到了李慢侯,咧嘴笑了起来。 “大官人。欠你这条命,我还清了!” 李慢侯呵呵了两声,突然哑口无言。他从来不相信张三真的记挂那所谓的救命之恩,因为那同样是一件无法证明的事情。 宋钦宗继位之后,在金兵围城的危急关头,出了很多险恶的政策,其中最险恶的,就是激励告密。任何朝代,但凡激励告密的,往往会造成严重的后果和道德沦丧。因为这破坏了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而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其实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宋钦宗为了给金兵搜刮金银,下诏要全城百姓无偿上交金银,有藏匿者,仆人告发可以得到一半金额作为奖励。后来金兵退了,宋钦宗大概从中吃到了甜头,依然鼓励告密。禁止百姓在坊市间造谣金兵还会南下的消息,有告发的同样给予奖励。 李慢侯之所以说救过张三的命,就是因为他强迫张三将手里的金子上交,并且将张三上交的黄金记在自己账上,承诺日后会还债。他用背负债务的方式,将所有认识的人手里的黄金都借到自己手里,然后带着他们一起去上交,李慢侯认为他救了这些人的命。他从来没有声张,只是张三和金枝对此十分不满,聒噪不安,李慢侯才解释过一次。但从没指望他们相信这个道理,甚至李慢侯也不相信假如没有上交,就肯定有人会被处死,因为也许没人去告密呢? 可他没想到,张三信了,而且不断嘴上表示自己的命是李慢侯救的,并用这次行动证明了自己,让李慢侯无言以对。 李慢侯慢慢躬身,深深的给张三鞠了一躬,不是为这确实发生的救命之恩,而是对自己的不信任而愧疚,张三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而自己却从未信任过他,犹如伍子胥用千金侮辱那个小姐。 人的品德,比千金更重。来这个时代后,李慢侯见到的人性,更多是恶,因此他对人性的认知,比以前更加悲观。但张三用行为告诉了李慢侯,张三所信奉的那种信义,是真的存在的。 心情沉重的回房,刚进屋就吓了一跳,甚至本能的打算抽刀,这几天经历太多,难免有些神经紧张。 屋里出现了几个陌生人,带着怯懦的表情,怯生生的站在客厅中。 “官人回来了!” 金枝也在这几个人中间,看到李慢侯推门进来,面色喜悦迎上来。 不等李慢侯问就自顾自解释起来:“官人。我娘家人来了。” 金枝是真高兴。 李慢侯这才放松戒备,仔细审视,一个老者,年级四五十岁模样,这是金枝的父亲。一个老妇,年级也四五十岁模样,应该是岳母。两个少年,十三四年级,还有三个女孩儿,金枝没有姐妹,那这就应该是两个少年的妻子,或者其中一个还有小妾? 只听金枝一一介绍,李慢侯一一行礼。两个少年正是他弟弟,而两个女孩也是少年的妻子,可到了最后一个女孩,看着十四五六的模样,金枝却叫了一声姨娘。 感情这是他老爹的小妾。 李慢侯有些傻眼,金家是渔民,还是很穷那种,没有一亩地,完全靠在河边打渔为生。不穷,不至于卖女儿,卖了女儿后,看来蔡京家给了一大笔钱,让两个儿子去了媳妇不说,还让老的纳了一房小妾,这女儿卖的估计很开心。 李慢侯没来由厌烦。让金枝先安顿他们。 金枝表示房间已经给他们收拾好了,就住在隔壁。青楼二楼空房间很多,李慢侯和金枝挑了一间最大的,张妙常住了一间,还有许多空着。 金枝让娘家人见过李慢侯后,就将他们请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脸上的高兴劲头依然没过去,这才有机会慢慢跟李慢侯说起。 果然跟李慢侯猜测的不错,蔡京家当时急于找一个八字合的小姑娘,没有在金钱上跟金家人计较,确实给了一大笔钱。用这笔钱,金太公盖起了青砖大瓦房,买了几十亩河滩地,给儿子娶媳妇,给自己纳小妾,过上了地主家的小日子。 可惜好景不长,金兵南下,他们渔村遭了灾,不但财富被劫掠一空,两个儿子甚至还被抓去修浮桥,好容易才活着回来。消财免灾,人还都在。可是战火过后的日子却没法过了,战争耽误了农耕,为了度过青黄不接的时候,金太公借了当地豪强一笔青苗钱。可这笔钱利滚利还不清,能还清才怪,正是因为这样,王安石才推出青苗法,试图通过官府放贷,接济穷人度过困难,打击乡村疯狂的高利贷。 还不清钱,豪强已经收走了他们的地,房子迟早也要被拿走,接下来就该拿人了。为了躲避豪强,在得知女儿在城里过的不错,金太公心一横,带着儿子来投靠女儿。 真把女儿当提款机了。 李慢侯打心眼里厌恶,可金枝却不在乎,或许对她来说,被卖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而且他运气好,碰到了李慢侯。 金枝高兴就好,李慢侯不想干涉,甚至还多嘴问了句,他家人愿不愿意一起南下。 尽管不太喜欢这家人,但李慢侯还是希望多救几个人。但也只敢跟认识的人讲,甚至对不太亲密的人讲都是要冒风险的,皇帝下诏鼓励告发造谣者,真有人告密,李慢侯肯定会被当做造谣者逮捕,并且处死! 钱款已经交割完毕,且全都转到了南方,留下的不过是一些现钱和方便携带的珍玩,比如一些珍珠和玉器。其中除了少部分会作为路上的盘缠,大多数都会留给张三,作为张三的分红。 想到张三,李慢侯又放心不下他了,张三挡刀的举动,真的刺痛了他,心中带着愧疚,实在不忍此人承受开封城破的风险,下次城破,依然会经历一次朝廷帮着金兵搜刮金银,财产肯定是留不住的,弄不好还有杀身之祸。 但张三不肯走,李慢侯也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劝他,公主那样聪慧的人都难以接受金兵会再次南下的可能,更何况市井出身的张三呢。 只能找机会再劝劝,最关键的是该为南下做准备了。这个时代,跨州过府的旅行非常不容易,没有详细的计划,是不可能走远的。宋徽宗南下的时候,一开始有大量官员随行,但只过了一个月就有大量官员逃亡,就是因为那么一大批人走到哪里都不容易找到吃的。 李慢侯带的人不会太多,他还有一艘漕船,可以装一些粮食应急,路上走运河,在金兵还没有南下前走,路上治安不会太坏。这样一路走到杭州去,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接着就是装扮了,带着漕船,最好假扮成商人,一路照常交税,官府也不会为难。 计划停当,第二天就开始准备。 李慢侯开始频繁进出各种商铺,主要是丝织品,手工艺品的铺子。他打算向江南贩卖丝绸制品,看似很滑稽,李慢侯一开始也这么认为,但他发现这是一个十分正常的生意,至少在北宋是如此。 因为此时的丝绸业中心,还没转移到江南。苏湖熟天下足这句谚语是南宋时期形成的,那时候长三角才得到充分开发,而且还是以粮食生产为主,真正丝绸工业发展起来,那是元朝以后了。此时最大的丝绸制品产地,一个是四川,另一个就是开封。黄河流域此时广泛种植桑蚕,开封的丝织工业不但规模庞大,拥有庞大的官办织造场,而且技术更好。因为这里有最富足的人群,催生出最璀璨的技艺,比如苏绣虽然已经出现,但开封的汴绣更好,被称之为国绣,相当于后世京剧在戏曲中的地位。 所以开封的大量手工艺品,不但通过黄河输送到西北、河北地区,同样往南方输送。 李慢侯走了很多丝绸作坊,绣楼等场所,琳琅满目的手工艺品让他眼花缭乱。 他发现他根本不懂。 他进出绣楼也不方便,许多绣楼是雇佣未出阁的女子为工,也有的只有门面,老板包工包料,将材料送给一户户家庭,由妇人加工后统购统销。大绣楼不允许他一个男子进入,小铺面看着又不上档次。 加上李慢侯今天心情很低落,跑了一天,除了累出一身臭汗外,一无所获。 心情低落是因为昨日跟茂德帝姬的交谈,一段迤逦的情愫破碎虽然伤情,可是最大的刺痛其实是情怀上的打击。 昨日茂德帝姬询问过李慢侯,需不需要她引荐,李慢侯直接拒绝了。拒绝后却久久不能平复,他向茂德帝姬抱怨了很多,抱怨当权重臣的荒唐,抱怨皇帝的昏庸,抱怨他们有人却不能用,毫无理智,昏招频出。他抱怨了很多别人不行,回过头迎来的却是深深的无力,和对自己的鄙视。 他犹如一个不断抱怨社会不公,抱怨制度不行,抱怨文化低劣,抱怨人性险恶的颓废青年一年,其实只有你自己不行。 这种情绪,让李慢侯一整天都很低落,走到街上,繁华的盛景他甚至不忍看,不敢看。不是他没有勇气去欣赏这清明上河图的美丽图卷被撕破的凄美,而是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懦夫,明知道外敌将至,却只想着逃亡。 不知不觉间,来到汴京大半年之后,李慢侯将自己融入了这个社会。他无法在以一个旁观者欣赏美丽图卷的心态来看到这个社会,这片市井中每一个挑担的商贩,每一个撑船的船工,不再是点滴的笔墨,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回到家中,沉默了坐了许久,直到金枝端来饭食,他都没有打起精神。 勉强吃过几口之后,他突然感觉到他好像好几天没见过张妙常了。 “近日,怎不见妙常?” 李慢侯问道。 金枝道:“前几日我让她住去了后院。仓房里有宝,妙常耳聪目明,为人机敏,我怕夜里有贼,让她去看着。” 李慢侯叹道:“那也不能让她去啊。一个女孩儿能防的住贼?你给我把她叫来。” 金枝哦了一声,走出去了,看着心情似乎也不太好。 很快张妙常就进来了,穿的还是她惯常穿的那件道袍,已经略显得紧小了。张妙常是山东女子,跟他见到的汴梁这里的女子有一些不同,五官没有那么紧凑,眉宇相对开阔,但整张面孔很和谐,有一种别样的落落大方。 身材也相对高大,今年才十二,却已经快赶上十六的金枝了,看着有一米五的样子。 “妙常。你这衣服小了。” 李慢侯说道。 张妙常点头:“是了。” 李慢侯道:“明日跟我一起绸缎庄和绣楼逛逛,顺便帮你做件衣裳。还是去布坊买几匹布,给家里的女人都做几身衣服。” 张妙常笑出花儿:“好啊。大官人还有事吗?” 李慢侯摇头:“没事了。” 张妙常屈膝:“那我走了。” 说完极慢的往外走去。 “等等。你的腿怎么了?” 她走的极慢,李慢侯看她一瘸一拐,问起来。 张妙常道:“不是腿,是脚痛。” “受伤了?” 李慢侯问道。 问完他就大概猜到什么情况了。 果然张妙常道:“女人不都得这样吗。” 李慢侯想了想,终于问了一句:“你想不想跟我去江南?” 这句话他问过不少人了,只要他认为可以放心的,他都要问一句。包括金枝,金枝是必须带的,但之前李慢侯并不这样认为。金枝嫁给他,一开始李慢侯是不接受的。最初的逃跑计划中,也不包括金枝。如果金枝不愿意去江南,他会给金枝留下一大笔财产。可当他问过之后,金枝还以为李慢侯不想要她了,哭了半夜,就这样,李慢侯知道金枝是必须带的。 张三、李四是他想带走的,因为这是两个男人。一路逃亡,孤身非常危险。后来这两人都娶了妻,这让李慢侯感觉逃亡的难度更大了。 李妙常从来没在计划中,如果张三愿意走,这座宅子李慢侯打算还给张妙常,但没打算过要带她走。不是狠心,主要是因为去年的时候,张妙常还是一个十一岁的女孩,逃亡路上带一个孩子,让李慢侯觉得会给所有人带来不必要的危险。 今年张妙常长高了不少,通过接触,也发现这个女孩非常聪明,很有分寸感,只要不胡闹,带着她也是可以的,因此慢慢改了主意,正好这时候问了出来。 张妙常一脸欣喜:“当然好啊。我老早就想去江南了!” 真的假的不重要。 李慢侯点点头道:“那就不要缠脚了。” 张妙常皱眉道:“不缠脚,将来可怎么嫁的出去?” 李慢侯哑然:“你自己给自己缠的?” 张妙常点头:“缠的不好。脚很疼。” 李慢侯叹道:“还是放了,等到了江南你想怎样就怎样。缠着脚,走路不方便。” 张妙常满脸委屈,却还是同意了:“听大官人的。” 李慢侯对这小女孩的思维有些无语,没大人管了,自己给自己缠脚,还缠的那么紧,大概今年长个儿了,所以才会疼。 说起缠脚,李慢侯见过的不多,金枝和张三、李四的妻子是没有缠脚的,昨天见过的老丈人家的妇人也都是没有缠脚的,蔡府的女人却有不少缠脚的,北宋应该是刚开始出现缠脚习俗的时代,还只在社会上层出现,底层是不多见的。 青楼是一个特例。这主要是一个上层文化催生出来的文化产业,因此这里的习俗必然要跟随那些达官贵人文人才子的审美,正是雅文化下的文人喜欢小脚,女人才会缠脚。 张妙常刚走,金枝就走了进来,好像她就在门外等着一样,依然是一脸心事。 “怎么了?” 李慢侯问道。 金枝道:“我爹娘不愿去江南。” 一股复杂的情绪升起,金枝娘家人不愿意跟着去江南,瞬间李慢侯有些窃喜,因为这家人女眷老人占了大半,而且人数太多,不便于长途跋涉,可同情也同时升起,眼看着这么一家人,还是小娇妻的亲人沦入金人的铁蹄之下生死难料,他又于心不忍。人总是会出现截然相反两种情绪,一种出于理性,一种出于感性,每当理性与感性起冲突的时候,李慢侯习惯的用一种叫做他称之为“道义”的标准去处理事情,然后就不去管感性理性的冲突,将情感中立化去做决定。 在他的道义标准中,金枝一家是一定要走的。 于是他态度变得坚决:“你再去劝劝。说我们在江南有万亩良田,大宅百间。他们去了有荣华富贵等着!” 金枝又出去了,她家人就住在隔壁,李慢侯隐隐听到争吵的声音,接着金枝就哭着回来了。 她父母,其实主要是金太公不想走,故土难离。金枝按照李慢侯的说法,告诉他们她家在江南有很多财富,可金太公反而让女儿现在就给他一笔钱,让他还了青苗钱,然后把家里的地收回来。最心系的还是那几十亩地,最放不下的是家里的祖坟。 李慢侯安慰了一番,告诉金枝,让她继续劝说,如果将来实在不行,那就给她父母留一笔钱,叮嘱他们小心一些,躲过战火就好。 第二天一早,继续忙碌,这次带上了张妙常。 张妙常的脚还有些疼,但她说已经放了,等去了江南再缠。还在有马车,不影响出门。 一路上张妙常十分好奇一路掀着帘子,马车夫多次叮嘱,马车是公主府的,车夫也是公主府的,显然是有任务在身,知道有人可能会刺杀李慢侯。 李慢侯就自然多了,一路上闭目养神,目不斜视,不是他看够了东京梦华,而是他不忍看。有些人看到美好被打碎,会激动的颤抖,而有些人会心疼,他属于后者。 马车开到大相国寺东门的绣巷才停下,李慢侯跟张妙常下车进了一处绣楼,张妙常进去跟里面的绣姑看货,李慢侯只能在前厅等着,他可以看一些样品,但是不多,而且陈旧。绣品是非常有时尚属性的奢侈品,既有流行性,也有艺术性,做成什么模样,跟作者的个人表达很有关系,即便同样的样板,不同人模仿出来,效果都不一样。 张妙常从小接触这些东西,有一定的鉴赏能力,很快她就从绣房走了出来,告诉李慢侯这些绣娘做的都很好。 李慢侯也不需要什么样子,告诉绣楼的老板绣姑,他会包下他们五天的货,让绣娘们想绣什么绣什么,想怎么绣就怎么绣,价钱就按照市价,他也不求什么优惠,但要求五天后必须拿到货。 接下来接连扫了几家大型绣楼和绣坊,对一些成品也高价收购。许多成品价格昂贵,绣的不是普通的图案,而是复杂的画作。绣着诸如《韩熙载夜宴图》、《写生珍禽图》、《五牛图》、《簪花仕女图》、《虢国夫人游春图》、《六尊者》、《步替图》、《八十七神仙卷》、《崔雀图》、《听琴图》等历代佳作,能绣这些绣品的,不可能是一般绣女,也不是一般绣楼。 北宋皇宫设有文绣院,聚集全国各地选出的杰出绣女三百多人,专为皇帝王妃、达官贵人绣制官服及装饰品,绣品称之为宫绣或官绣,这些绣女年老之后,有的就回了原籍,有的则早在开封嫁人落户,往往会开办绣楼,将宫廷刺绣工艺和技法传入市井。这些大型刺绣,就是她们的专长,往往招募十数人甚至数十人,花费数月才能绣成,每一副刺绣价格高昂,动辄成百上千贯,寻常百姓家是买不起的,目标客户是达官贵人。 李慢侯几乎扫遍了一条街的大型绣楼,也只买到了十副大型绣品,这样的工艺,江南的作坊应该没有能力做出来,是一笔好生意。 接下来去了绸缎庄,定了几匹最高端的丝绸锦缎。 又去了布坊,却买了几匹麻布。拿回家中,让女人们裁剪做衣,这些手艺,她们都懂。以后她们要扮作商人妇,穿绸缎不太合适,麻布才像普通人穿的。 回到家里,金枝告诉李慢侯一个新闻,市井传言郓王府走水,郓王和世子都被烧死了。 李慢侯顿感心头再次蒙上了一层迷雾,感觉跟自己有关系,却不知道能有什么关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南渡 第十节 公主死了 想到郓王赵楷跟自己的关系,李慢侯一直觉得有些蹊跷,被刺杀后这几天他反复思考,但始终想不到他能有什么地方得罪这个亲王,相反他还牵强的找到了几个他对郓王的善意。 比如他劝过茂德帝姬逃离开封,其实也劝过郓王,不是直接接触,而是他对郓王的弟弟莘王赵植和妹妹柔福帝姬赵多富的侍女说过,当时李慢侯还被蔡京囚禁在蔡府,他纯粹出于一番善意。 但是劝说郓王出逃,应该不至于让郓王要杀自己啊?难道郓王担心事情暴露,被皇帝追究?可是他已经逃了,又被皇帝追了回来,还怎么会怕? 如同迷雾一般,李慢侯想不明白,却越来越觉得可能跟此事有关。 不过一切都无所谓了,假如郓王真的死了,他想不想杀自己,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消息确实吗?” 李慢侯问道。 金枝摇摇头:“市井都在传。听说官府抓了好多造谣的,直接杀头了呐!” 靠杀头杜绝谣言,这力度很大,快赶上造谣传金兵会再次南下的谣言了,但这种谣言,生硬的去打击是杜绝不了的,这些天不是就杀几个造谣说金兵南下的人,但暗地里还是在流传。其实只要让郓王站出来,公开露一面,谣言也就不攻自破,可官府宁可杀人,也不采取这种做法,反而让人觉得蹊跷。 金枝又道:“还有人说,这是皇帝杀人。” 接着又迷惑道:“皇帝为什么要杀自家兄弟?” 这件事离奇就离奇在这里,郓王当年作为皇位最大的竞争者,对身为太子的当今皇帝造成的心理阴影很大,出逃被追回后,郓王几乎跟老皇帝一样,处于一种拘谨状态,从来没露过面。 别说郓王死了,就是老皇帝宋徽宗死了,最大的嫌疑人也是皇帝宋钦宗,因为他是最大的受益人。假如宋徽宗突然暴毙,连李慢侯都会怀疑,可郓王一个落魄皇子,其实已经不构成威胁,拘谨郓王,可能更多是出于报复,这种情况下,杀这样一个王爷,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反倒是皇帝杀人的可能性不高。如同很多侦探小说一样,最有嫌疑的人往往不是真正的凶手,因为他们被怀疑的可能性更大,反而不敢真的去动手。 李慢侯没有回答金枝的问题,而是很严厉的警告她:“这种事情千万不要说出去!” 金枝点点头:“我可不敢说,乱说是要杀头的。” 金枝也明白这个道理,那些造谣者不明白吗?偶尔有人传金军南下谣言,李慢侯还能理解,因为只要谣言传出,一些物价就会飙升,就有人会发横财,可传郓王被杀谣言,除了触怒皇帝外,似乎没有任何好处,除非有人肯提供这个好处。 “郓王府哪天走水的?” “昨天晚上!” 李慢侯更惊疑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一大早市井就传遍了?太古怪!更古怪的是,官府效率奇高,竟然抓了好几个人杀头。 郓王和世子被火烧死的消息还在继续传播,李慢侯则继续忙着出逃计划,丝绸、刺绣,还有大量图画。这些图画都是出自寻常画匠,但水平还算可以。北宋是中国绘画的高峰,宋徽宗这个大艺术家治国理政既不感兴趣也没有能力,可在艺术上,登峰造极,也做出了一些贡献,尤其是绘画上,他开办了画院,创办了画学,这是人类史上的首次,将绘画引入科举考试,画家可以像读书人一样考试,考中的也会得到相应的官职,因此民间学习绘画的人很多。大多数人是考不进画院的,因此有的卖画为生,有的则是出于兴趣,看着自己的画作被人买走,哪怕不缺钱也很高兴。 而在皇帝和蔡京这样的艺术家权贵引领下,普通百姓也热衷于用绘画装裱门庭,中等人家中已经普遍在墙上挂画,普通茶铺、酒铺中都会悬挂画作装点门面,提高档次吸引顾客,穷人家买不起,却可以租,市面上出现了专业的出租绘画的铺子,专门做穷人家婚丧嫁娶装点时候的临时租用生意。 同样也有一条街道,专门经营这类物品,叫做高头街,明清时期改称书店街。李慢侯在这里采购了大量精品画作,他是有鉴赏能力的,甚至比自幼接受这种训练的张妙常还要强,因为他做过这样的生意。他曾经碰到过一些顾客,收藏书画还只要宋以前的,认为宋代之后的画根本不叫画。因此李慢侯对宋画更加了解,品评起来不但颇有大家风范,而且有历史积累的不同的鉴赏哲学,说的不少书画铺的掌柜都佩服不已,将自家铺子里的精品纷纷请了出来,供李慢侯品鉴。这门生意就是这样,真正懂行才会被尊重,才能看到真正的珍品。 接连收集了好几天精品字画、绣品,订购了一批丝绸,最后还买了不少印染画布,货才算准备的差不多了。 马车夫天天跟着李慢侯,突然有一天告诉他一个消息,说茂德帝姬生病了。说是感染了风寒,已经卧床不起。 担忧是担忧的,可担忧的很纠结。感情上,李慢侯一听公主生病,就不由心急。可理性却告诉他,他不应该担忧公主生病与否,那是别人家的妻子,他这样的担忧似乎都是不应该和不道德的。 终于忍不住李慢侯还去公主府看了一下,公主府门前马车川流不息,全都是来探视的权贵,其中大多是宋徽宗的女儿们,是一个个公主。皇子们要避嫌,倒是没见过一个。 也跟公主府中的护卫和侍女们打听过,都说公主那夜游湖感染了风寒,第二天就病了。一算日子,李慢侯发现正是他最后一次跟公主见面那天。 风寒,是一个中医词汇,其实包罗了很多种不同疾病,普通的感冒是风寒,病毒感染也是风寒,总之只要感冒流鼻涕都算风寒,因此可轻可重,因风寒而死的都比比皆是。 公主都卧床不起了,显然不是普通感冒。奈何他可以求见公主,跟公主在画舫上约会,可是却不能公然进入公主闺房。没有公主的命令,连驸马都进不去,更何况他一个护卫。 所以只能干着急。 公主生病这件事,竟然也跟郓王府失火一样传进了市井,连金枝买鱼的时候都听到了。同样传的越来越离谱,甚至有人说公主撞了邪,有说公主得了恶疾等等。不过这次,开封府并没有打击谣言,毕竟达官贵人生病这种事,没什么危害,尤其是一个公主,哪怕病死了,也影响不了什么。 李慢侯能做的,也就是站在茂德帝姬闺房前看看,凶恶的嬷嬷和好不容情的护卫甚至不允许他靠近。 而闺房中的茂德帝姬躺在床上,并不知道这一切,她反而觉着男人都是无情之人,无论他是一千年后的还是一千年前的。 来看过她的,主要是一些姐妹,出嫁的和未出嫁的公主。那些兄弟,有心的,遣妻妾前来,疏远的,遣侍婢前来。皇帝则派了御医来看过,派太监来抚慰罢了。皇家的情感,无非就是这样。至于其他人物,一个都没有,不是公主真的就没有一个朋友,而是茂德帝姬如今的身份,让人不敢亲近。她也曾病过,蔡京当宰相的时候,她父亲宋徽宗当皇帝的时候,无数高官显贵派自己妻女前来探望,带着丰厚的礼物,唯恐不能表达他们的关切之意。现在一个个则避之唯恐不及,无非是因为她父亲成了囚笼中的太上皇,她公爹成了贬谪下的佞臣罢了。 茂德帝姬看的很开,却也看不开,不然也不会一病不起。 那日从李慢侯口中得知自己的死法,他羞恼、耻辱之后,是深深的恐惧。夜里噩梦连连,后半夜出了一身冷汗,不及天明,就感到浑身乏力,大夫说是染了风寒,开了汤药,吃下去也不见好。 也许会这样一死了之,或许该这样一死了之,这样想着,茂德帝姬找人叫来驸马,交待起她的后世。 不几天,茂德帝姬真的死了! 得知死讯的第一天,李慢侯也很难受,却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难受,只是有种心爱之物丢失的哀伤。他还能照常工作,这几天一直忙着修理漕船,将船送去城外专门的船厂进行一次彻底的翻修,这艘船将伴随他们近十人南下江南,有任何损伤都是隐患。 李慢侯第一时间去了公主府,公主的灵堂设的很大,祭奠的人很多,他却不知道他能以什么方式去祭拜,问过府里的司承,说是府中臣僚要到最后一起祭拜。 此后数天,李慢侯总是睡不好觉,脑子昏昏沉沉,亲近之人死去,总会对他精神深层有很大触动,但这一次却没有,脑子空白一片。李慢侯开始对自己失望,他觉得他可能是一个生性凉薄之人。或许他对这个公主从来就没有动过感情,以前的种种暧昧,不过是对方特殊身份带来的猎奇。 对此李慢侯只是对自己失望,却立刻接受了对自己的这种反省。因为他本就不怎么相信爱情这种东西,认为不过是年轻时候对激情的一种朦胧的不清晰认识,一个独立的人,怎么可能爱上另一个独立的人,一个人可能连自己都不会爱,和谈爱别人,尤其是当这个别人还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没有任何无法割舍的自然纽带的时候,爱才是奇怪的吧。 李慢侯一直认为他早就将感情看的透彻,经历过背叛的他,早就不相信这种虚无缥缈的事务了。 可为什么越是这么想,对自己就越是失望,或者是对人性的失望。 情绪复杂,让他整天做事都浑浑噩噩,却坚持去做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到了第三天,李慢侯依然觉得自己并不悲伤,还有点不相信公主真的死了,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因为感冒死了?不亲自看一眼,他无论如何都不会信。 这一天,终于轮到公主府的臣僚去祭拜了,作为护卫之一,李慢侯早早就到了公主府。 按部就班的跟着众人,由公主府令上香,酹酒,其他人跟着叩拜罢了。 木讷的做完这一切,其他人起身的时候,李慢侯也起身,其他人走的时候,他却没走。 直到府令叫他。 “不该瞻仰遗容吗?” 李慢侯不解的问道。 府令道:“公主染了恶疾,不能让人见之。快些走吧!” 李慢侯还是没走,此时府令竟叹了口气自行走了,偌大的灵堂中,竟只剩下李慢侯一个人。 他此时什么都没想,绕过灵位、供桌,走向后面,一张上好的棺木摆放在那里,还跪着几个披麻戴孝的丫头,公主没有子嗣,连个戴孝送终的人都没有。驸马都不在这里,而是在前院招呼客人。 李慢侯眼里全无其他人,沉默的看着棺木,这里躺着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子,她很聪明,地位尊贵,二十岁就死了,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她活着的意义在哪里。原本她应该在两年后死去,然后在史书上留下寥寥数行文字,在野史中增添许多传闻。而现在,史书中只会留下她的姓名,生死日期,甚至连死因都不会写。 她的故事呢?她鲜活的生命,她的哭,她的笑,她的忧伤,她的喜悦,谁会记得? 李慢侯会记得,记得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不,有十年就够了不起了。或许十年后的某一天,他会想起她,然后去她坟上送一束鲜花。 这么想着,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他上前一步,趴在棺木上,哭泣无声。 “公主真的死了吗?” 他不由的发问,他怎么都不信。 “大胆!” 侍女终于阻止他了。 熟悉的声音,是贴身侍女黄莺儿,公主从皇宫里带出来的侍女。 李慢侯看向她,黄莺儿一脸厌弃。 “你跟我来,公主有东西留给你!” 说完,转身就走。 李慢侯连忙跟着过去,公主会给他留下什么,肯定不会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公主没那么俗。李慢侯希望得到什么,一些书信,几句遗言,一张画像。 进入后堂,很快就到了公主闺房,闺房中空空如也,黄莺儿径直朝一面墙走去,墙前面是一张书架,李慢侯看过去,除了书,还有花瓶之类的摆件。 正在追寻公主可能会留给他的遗物,试图寻找到画卷、书信之类的物件的时候,黄莺儿却用力推着书架,不等李慢侯疑惑,书架竟然被推开了,露出一个很窄的门。 密室! 李慢侯一惊。黄莺儿直接走了进去,没打一声招呼,李慢侯犹豫了刹那,也跟着走了进去。 一间很小的密室,或者应该叫做夹层。仅能放置一张小床,而床上正坐着一个人。 不是茂德帝姬还有谁? 身穿公主府护卫甲胄的李慢侯直接楞在了原地,脸上两条泪痕十分清晰。 “你还活着?” 他呆呆的问,他不能相信公主死了,此时又不能相信公主活着。 “我死了啊!” 茂德帝姬说道。 夹层很小,走进去,人就在眼前。 李慢侯伸手就能够到,而他也确实伸出了手,摸到了对方的脸。 黄莺儿站在床位呼和着: “放肆。” “大胆。” 但公主并不在乎,李慢侯轻轻摸着她的面颊,她还傻傻笑着,仿佛做了一件让她十分开心的恶作剧一样。 “活着,活着!” 李慢侯也傻笑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南渡 第十一节 郓王有鬼 黄莺儿在一旁连骂:“痴了。痴了!” 接着从床位挤过来,床前紧容的下一人,她恶意的将李慢侯一撞。 李慢侯腿磕在了床沿上,朝床上倒去,没有狗血的压倒公主,而是趴在她旁边。公主也躲了开来,在旁边继续笑着。 黄莺儿则走了出去,还关上了书架,房间里光线暗淡了下来,只有一盏蜡烛照亮。 李慢侯转身坐在床边,公主坐在他旁边。 “这是怎么回事?” 李慢侯这时候才想到问原因。 茂德帝姬道:“脱身之计啊!” 李慢侯长叹一声,公主这脱身之计动静闹的也太大了些。 怎么看都不像什么好方法。 心情还是不平静,但失而复得的喜悦却让他忘了任何不快,此时他对公主没有任何不该有的遐想,单纯的觉得公主活着就是一件好事,他就不可遏制的为此而快乐。 “你怎么想到这种脱身之计的?” 李慢侯带着一丝无奈的口气说道。 茂德帝姬道:“郓王教我的!” 李慢侯疑惑:“郓王?郓王府不是走了水,传闻郓王和世子都被火而亡,不知真假?” 茂德帝姬点头:“不错。当日郓王与世子饮酒至深夜,失手打翻烛火,二人酒醉,竟死于火中。府令查之,只得两具焦躯,上有郓王与世子平日携带之玉饰、腰带等物。” 李慢侯更疑惑:“郓王都死了,如何教你?” “就这样教啊!” 茂德帝姬道。 李慢侯立刻明白了,再不明白他也太笨了。 “郓王是假死?” 李慢侯立刻判断,郓王假装被火烧死,跟茂德帝姬假装病死是一个方法。是为了逃走。 他们这些人地位显赫,手里拥有的资源比普通百姓多了太多,可受到的掣肘也更多。一个皇子,一个公主,是不可能轻易离开的。除非隐藏身份,否则不可能正大光明的走出汴梁城。 “许是真的死了!” 茂德帝姬道。 “啊?” 李慢侯颇为意外。 茂德帝姬道:“其胞妹都不知情,或真的走了水也未可知。” 李慢侯点了点头,郓王府起火案确实蹊跷,让皇帝十分尴尬,至今没有公开郓王死讯。因为一旦确认,所有人都会怀疑是皇帝杀了亲兄弟,这影响很坏。 “郓王的胞妹?” “就是柔福啊。” “我知道是柔福帝姬。你跟她有来往?” 茂德帝姬叹道:“何止是有来往?锦书不绝!” 李慢侯点点头:“姐妹情深,倒是难得。” 普通人家这算是应该,皇家就是夸奖了,因为皇家子嗣实在太多,很难产生什么感情。 茂德帝姬哼道:“还不是因为你!” 李慢侯更奇了,怎么又牵扯到他,跟郓王莫名其妙的牵扯上关系,他之近都没弄明白,怎么又跟郓王一母同胞的妹妹有了瓜葛?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跟柔福帝姬至多见过一面。倒是她那个侍女张喜儿见过几次。” 茂德帝姬冷笑:“当真没关系?她来书次次问你。” 李慢侯轻轻点头,觉得自己了解了一些情况。 这个柔福帝姬曾让她的侍女张喜儿来找过李慢侯,问过一些奇闻,李慢侯还给她瞎编了一个猪八戒跟嫦娥隐居大明湖畔的故事,骗了一块白玉童子吊坠。 “应该是好奇我的身份。你告诉她什么了?” 李慢侯问道。 茂德帝姬道:“全都告诉她了。” 李慢侯本能的想到皇帝下诏诛杀造谣那件事,但相信公主的分寸,即便柔福帝姬随口乱说,也未必牵连到自己,反正他马上就要走了,也无所谓。 一想到要走,李慢侯就想问问公主的想法。 茂德帝姬倒是先问了:“你准备的如何了?明日就走?” 李慢侯点点头:“明日就走。公主如何计划?” 茂德帝姬道:“当然是跟你走了。你走水路还是陆路?” 李慢侯道:“走水路。” 茂德帝姬道:“那我在顺成仓桥边侯你。” 跟公主一道走自然更安全些。李慢侯没有拒绝的道理,点头答应。 很快张喜儿又走了回来。 回报茂德帝姬:“柔福帝姬在哭灵,哭的极为伤心哩。” 真是邪门,说柔福帝姬,柔福帝姬就真的来了。 茂德帝姬心有戚戚,叹道:“让她哭会儿吧,她也确实可怜。” 李慢侯不知道茂德帝姬为什么感慨,是因为柔福帝姬刚刚死了亲兄长郓王赵楷,还是想到柔福帝姬几个月后会被金人掳到辽东折磨至死,而她自己却将要逃出生天了? 茂德帝姬又问李慢侯:“你明日一定能走?” 李慢侯点头道:“已经准备停当,随时都能走。”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茂德帝姬先是露出满意的神情,接着又幽怨的瞪着李慢侯。 “你真的打算明日就走?” 李慢侯摇了摇头道:“本打算延后几日的。见了公主,就准备明日走了。” 茂德帝姬冷哼一声,又露出满意的神情。 上次李慢侯告诉她十日后离开,明日正是第十日,听说延后几日,为什么延后?还不是因为自己死了?如果自己都死了,他都不打算改变计划,她就要生气了。 明明知道答案,女人有时候就是想问:“为什么要延后?” 李慢侯道:“为了给你发丧啊?” 说完就有些后悔,没死,发个什么丧。 茂德帝姬又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怒。 李慢侯觉得没什么话要说了,决定离开。 公主叮嘱道:“你记得明日一定要走!” 公主又强调了一遍,让李慢侯觉得有点古怪。 “为何?” 公主颇为俏皮了笑道:“我给我的兄弟姐妹们准备了一份礼物。如果你明天走不了,恐怕会有麻烦。” 李慢侯好奇,怎么他又跟这些皇子公主车上瓜葛了。 李慢侯问道:“什么礼物?” 茂德帝姬道:“一封遗书!” 李慢侯又问:“写的什么?” 茂德帝姬道:“你告诉我的那些话啊。如果他们听了能逃走的话,我就心安了。” 李慢侯上次给公主用形势分析的方法告诉她,开封是守不住的,劝她离开。她将这些话转送给了她的那些兄弟姐妹。 李慢侯对此不抱希望,茂德帝姬跟他这么亲密,都一直很犹豫。其他人中,除了金枝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种死理,李慢侯走哪里她跟哪里,根本不用劝,李慢侯至今也只劝说了李四跟他走,还有张妙常那个女孩大概还太年幼,跟着李慢侯觉得踏实。其他人,但凡有生存能力,根本都不想走,根本不信李慢侯说的,包括金枝的娘家人。 想到这里,李慢侯叹息道:“他们会信吗?” 茂德帝姬道:“也许会信啊。郓王没准就信了。” 李慢侯好奇:“郓王不是死了吗?” 茂德帝姬道:“如果他没死呢?” 如果郓王没死,在李慢侯没有三番四次劝说的情况下,仅仅是通过妹妹的侍女传过去的消息就肯走,那还真的是一个果断之人。 李慢侯叹道:“他如果没死,逃到南方,他就该是皇帝了。” 论皇位继承权,郓王赵楷是能给太子都带来压力的,郓王如果活着,就没康王赵构什么事了,那南宋高宗就该是赵楷了。 茂德帝姬叹道:“他如果是假死,你就麻烦了。” 又跟自己有关系? 李慢侯道:“我能有什么麻烦,他如果信了我的话逃到江南当了皇帝,该谢我!” 茂德帝姬道:“他如果是假死。那上回就是他要杀你!” 李慢侯心里一顿,顿时感觉到一股阴影压了下来。上回朱提辖当街刺杀他,最后的线索指向郓王,开封府也查到了郓王府,但郓王府接着就失了火,郓王和他儿子还都给烧死了。这其中充满诡异,没有阴谋才怪。 李慢侯心惊:“看来郓王真是假死脱身啊?!” 茂德帝姬道:“应该不会。他的胞妹都不知情,胞弟也没有动向。郓王向来照拂弟妹,应该不会独自脱身的。” 李慢侯道:“那可没准。要真这样,还就好了!” 茂德帝姬道:“好什么?他是亲王,都要你的命,若做了皇帝,你非死不可!” 李慢侯笑道:“我躲起来就是了。如果郓王如此果决,他做了皇帝岂不更好。没准开封很快就能收复。至少能跟金人来个隔河而治。” 对于彻底收复河北之地,李慢侯不抱信心,最精锐的西军也不是对手,河北的旷野上,宋军劣势明显,除非能够解决战马问题,否则很难对抗精锐的游牧骑兵。或许得等到蒙古人兴起,才有可能趁势收复河北。即便保有河南,也比南宋的领土大多了。黄河也不会决口,江淮地区依然是一片富庶之地,不会成为水患无常的贫瘠之地。 茂德帝姬笑道:“你倒是洒脱。” 她露出了欣赏的神色。 李慢侯从她的神色中感觉到了精神的交流,这一刻两人都懂对方。郓王不死,那就是借死脱身,那么之前就确定是郓王要杀李慢侯。因为李慢侯曾经说过,那个皇子去了南方,就能当皇帝。所以郓王决定借死脱身,而为了防止秘密泄露出去,保险起见,他就要杀掉李慢侯。刺杀失败之后,他立刻启动了逃生方案,现在已经不知道逃去了哪里,躲在那个偏僻的角落静等时局变化。 将来等他做了皇帝,谁知道会不会还为了保守秘密,继续杀李慢侯。就像秦始皇要杀项少龙一样,反正对于一个皇帝来说,要杀一个人太容易,容易的就像踩死一只蚂蚁,只要这蚂蚁有一丝丝威胁,肯定会踩下去。 可赵楷如果真的是一个如此果断狠辣,关键时刻可以抛弃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并且成功策划出逃,既有决断的魄力,又有执行的能力,这样的人当皇帝,比宋徽宗和宋钦宗怎么看都更靠谱。 皇帝靠谱,对于所有人都好,对李慢侯一个人不好,也就不足挂齿了。大不了隐姓埋名换一个身份,天大地大,皇帝也未必找得到他。 往最坏的地方考虑,即便大宋容不下他,不还可以去金国,可以去西夏吗,战争一旦结束,这两个国家也不过是两个邻国。并且是吞并宋辽,开始向文明转化的邻国,也未必没有生存之地。即便不去这两个国家,还可以出海。这个时代,海外大片没开发的土地,做一个殖民开创者也不错。 茂德帝姬之所以欣赏李慢侯,正是因为李慢侯的这种思想,而这也正是宋朝士大夫的最高思想境界,不以个人的得失为意,心里充满了家国情怀。范仲淹、张载是这样,王安石、司马光是这样。其实就连史书中评为奸佞的一些人同样如此,宋钦宗任命的宰相唐恪就是这样的人物。唐恪在李邦彦被弹劾罢官的时候,得到李邦彦推荐,被宋钦宗任命为宰相,他跟李邦彦政治观点一致,就是所谓的投降派。 金兵第二次围城的时候,唐恪力主接受金国要求,割让河北之地,可当金兵攻下城墙,掳走徽钦二帝,要求立异姓王,要求朝中大臣签名公推张邦昌做皇帝的时候,有的不肯签,比如秦桧,被金兵掳走,有的签了,比如唐恪,但唐恪签完立刻服毒自尽,这种人不惧生死,之所以是投降派,不是怕死,而是他们认为打不赢,认为和谈是为名请命。 这种不计个人得失的士大夫精神,是宋代人最高的精神追求,看到李慢侯竟然也具有这种精神,茂德帝姬发自内心的赞许。 李慢侯叹道:“公主谬赞了。我一点都不洒脱。” 李慢侯这些天的心路历程,简直是一场精神炼狱,每天都受良心的谴责,恨不能拔剑而起,从军厮杀。可却只能逃走,如同一个懦夫。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洒脱。 茂德帝姬道:“谁又能真的洒脱呢?” 她也不是洒脱的人,她自己要走,还要留下一封遗书,劝其他兄弟姐妹都走,因为不这么做,她的良心会不安。 到这里,李慢侯真的没什么谈兴了,还要准备明日出发,他顺势告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卷 南渡 第十二节 护身符 回到家中,第一时间去看张三。张三的伤势出现了反复,让李慢侯担忧不已。他还没想到张三会死,毕竟只是普通的皮外伤。但昨夜开始,都已经可以自由活动,甚至跟老婆背着人亲热的张三突然高热不退。 这肯定是感染了,李慢侯亲自看过,他的伤口有了溃脓。 情况还好,退烧了。这说明他的免疫系统消灭了炎症,毕竟张三还很年轻。见到这样的情况,李慢侯也放心了。 在床前,张三还能跟他说笑。 “李大官人。昨天我还想着,如果我死了,还劳烦你照看我妻儿呢!” “晦气!你不好好的吗。再说了,你哪里有儿子。难道?” 说完看向周氏,周氏娇羞的低下头,拍打了一下丈夫。她已经有身孕了,还是昨天请来给张三看病的的大夫,见她脸色有异,替她把脉把出来的。 张三笑了起来,不言而喻。 李慢侯道:“是不是儿子还不知道呢!” 张三自豪道:“肯定是儿子!” 又说了会话,最后张三表示,他也想去江南了。说是想明白了,兄弟们都走了,他一个人留在开封也没什么意思。 这让李慢侯有些郁闷,大笔财产都已经转移到了南方,其他的都给张三留下来了,他现在突然说要走,他的身家可不小。一座没有变卖的二层河房,上万贯的现金。一夜之间,根本不可能出手啊。 但他要走,李慢侯依然欢迎。能带走的都带走,带不走的也只能留下了。相比那些李慢侯转移走的财产,这点财富其实不算什么。少了这些钱,他们到了南方依然过好日子。 带着这些心情,李慢侯回到自己房间,还有心情跟金枝亲热了一番。刚到后半夜,突然拍打房门的声音响起,周氏穿着亵衣,披头散发,连鞋都没穿,站在门外急的说不出话来。 一看这样子,李慢侯瞬间就反应了过来,仓惶奔下楼,直入张三房中。 张三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全身汗透,面目通红,两只眼睛睁的老大,却似乎看不到眼前的人。 “怎么回事?” 李慢侯极为差异,可是后面跑回来的周氏根本说不清楚,一边哭啼一边诉说,只能听一个大概。 后半夜张三突然就这个样子了,点了灯也说黑,说话含含糊糊说不清楚。 将李四也喊了起来,让他去找大夫。 过了半个时辰,张三似乎又转好了,伸手指着李慢侯,嘴里呜咽着。李慢侯凑近他嘴边,听到他不断的说着几个字。 “新衣?信义!” 李慢侯听明白了,立刻点头:“我知道你是讲信义的,你是好兄弟!” 张三微微点了下头,似乎就耗尽了力气,也不在说话,目光转向一边,努力抬手,指着哭啼的周氏的肚子。 李慢侯的眼眶也红了:“兄弟。你不要瞎想,你不会有事的。你好好休息!” 说着将他的手臂塞进被子,可张三很执拗,再次抬手,手臂剧烈的颤抖,依然指向宋氏的肚子。 周氏会意,走上来,将张三的手放在自己肚皮上。 张三摸了一会,收回手笔,看向李慢侯,手指指着老婆的肚皮。 李慢侯道:“你好好休息。大夫马上就来了!” 张三却摇头,目光坚定,但表情十分痛苦。 李慢侯的眼泪流下来了。 他知道张三的意思,点了点头:“好兄弟。你放心吧。不管你怎么样,你妻儿我都会照拂的!” 张三舒了一口气,轻轻闭上眼睛。 李慢侯凑过去,还有鼻息。 焦急的跑到门口,终于看到李四的身影,正拉着一个老大夫往这里跑,他可能比李慢侯更加焦急。 大夫喘着气终于进门了,可惜张三等不到他了,一声嚎哭从房中响起。 李慢侯和大夫一起走进去的时候,张三的脸已经煞白了。大夫把脉后,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说,背起医药箱就走。 一个普通的皮外伤,就能要了一条命…… 天终于亮了! 一共三个男人,五个女人,在一艘货船上,却都不像是商人。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原本李慢侯以为,只有他跟李四两个男人、金枝等三个女人,可是就在昨夜,张三病发去世,请求李慢侯照拂他妻儿,无论从道义还是从感情上,李慢侯都要带着宋氏一起走,哪怕宋氏本人非常反对,几乎是被硬送上船的。 金枝的家人还是不肯走,但在金枝发脾气,威胁她爹金太公,以及许诺留下大量财物的情况下,金太公终于松口,允许二儿子跟着大女儿一起去江南,但大儿子必须留下给他养老送终。 于是要走的男人就成了三个,李慢侯、李四和金枝的小弟金二郎,女人则是五个,金枝、张三的老婆宋氏、李四的老婆周氏,金二郎的老婆马氏,以及张妙常。 其中金二郎和马氏到不算是累赘,金二郎今年虽然才十三岁,可是自幼长在渔家,不但能干活,而且会撑船,算是一个帮手,他老婆马氏同样是渔家女,长得黝黑,身材虽然不高大,看着也挺瘦,但一双小短腿上有鼓鼓的肌肉,她是鱼把头家的女儿。 金枝也能吃苦,这半年多来,在蔡京府也好,在翠楼也好,按她的说法,都是在享福,甚至发福了不少,不过也算不上累赘。但宋氏和周氏就有些麻烦,尽管也会干活,可只能干一些家里的活儿,粗重的根本干不了,因为这二人以前都是大户人家的丫鬟,还是少爷、老爷房里的丫鬟,根本就干不了什么粗活,以前连做饭都不会,女红倒是做的不错,可上了船,完全没用。尤其是周氏,刚刚丧夫,坚持穿着丧夫,失魂落魄,根本不可能有什么行动力。至于十二岁的张妙常,那完全就是拖累,或许只能疲累的时候让她唱个曲解解闷。 出发倒是顺利,各种货物也都准备齐全。路上要用到的干粮、炊具都准备了很多,甚至干净的饮水都装了几个水缸。现金也带了不少,甚至比原先准备的的要多的多。 唯一的变故是,张三突然去世,耽误了一些时间。在处理张三的丧事上,李慢侯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也不停丧,也不发丧。买了一具上好的棺材,匆匆就埋在了张三家的祖坟里。墓碑都没有刻,而是用一块木碑,在上面写上张义之墓四个字。张义是李慢侯给他起的,他用自己的生命证明,信义这种东西,小人物身上也有。张三的死,李慢侯并非不难过,这个小人物带给了李慢侯很大的触动,以前他是从不相信史书中所讲的,为别人挡刀这种事的。因为他相信人的本能是趋利避害,哪怕要保护的是皇帝,第一反应也不是去挡刀而是躲开。可张三帮他挡了刀子,这让他相信了某些东西的存在。 之所以不发丧,是他不想耽搁了。他被刺杀,刺客横死,郓王府失火,这些错综复杂的事情都跟他扯上了关系,让他觉得留在开封更危险。他一点风险都不像冒,以前不想是出于性格,而现在他身上还背负了太多东西,让他不敢冒险。他还要照拂张三的遗孤,还要负责李四、金枝等人的安全。他不能留在城里,计划是今天走,就必须今天走。任何耽误,都有可能引发未知的风险。 由于张三突然病逝,导致遗留下大量无法处理的财产。原本李慢侯将分给他的分红以及李四那份,都换成了现金交给他,多达三万贯。其中有黄金、白银,大部分是铜钱。这些钱不可能都带走,最后大部分留给了金太公,金太公激动坏了,万贯家财啊,他真的很庆幸他没走,最可惜的是让小儿子跟着走了。这老太公命真好,卖女儿一次,买地、盖房子、娶姨太太,这一回卖儿子,直接成了土财主。 几人称作一艘最常见的运河漕船,从翠楼出发,沿着汴河出东水门。出城前一直都很顺利,就是在出水门前,遇到了一点麻烦,城门榷场的官吏来检查,但最终没说什么,随便看了看就放行了。 其实李慢侯已经跟这里的交引铺打过招呼,双方做成了几百万贯的大买卖,李慢侯前几日又请了两个经纪吃了一顿大餐,他们让李慢侯放心,出城绝对不会有麻烦。今天出发前,李慢侯还派人去通知过几个交引商,这些人已经安排过。刚才也在码头上接应,非常顺利。 有惊无险的出了城门,没有遇到一个士兵。北宋的门禁非常松懈,有人从清明上河图中看到城门上连守城的士兵都没有,认为北宋防备太松懈,简直是不设防。这其实没有道理,战争期间的情况已经证明,平时没有军队严防死守,不意味着战时就不设防,恰好这样方便了百姓,这恰恰是北宋官府的进步之处。 李慢侯出城门的时候,看到有士兵,都站在城头,此时河北的战事不顺,朝堂上的风向已经开始转向主和,只可惜敌人的当权者思路没有这么混乱,也不会由着北宋这些被惯坏的士大夫和皇帝任性,不是你想和就和,想战就战,金人的军事计划逻辑清晰,他们有自己的节奏。 要和,上次就该和。送了金国几千万两的巨资,通过政治和外交手段,哪怕许诺大量好处让金军放弃围攻太原,整备军队,做好防御,换取一个宋辽一般的和平也不坏;最坏的情况下,就是真的遵守合约,放弃三镇取信金国,并每年给金军一笔巨款,说是和议余款,金兵为了如数收到剩下的几千万两余款,也不会马上打过来,能拖给几年,做好准备,也许还能取得南北分治的局面。 要战,上次就该战,趁着金兵过河,留下他一半主力,即便金兵想再次南下,也得恢复元气,可以争取几年备战时间;错失良机之后,按照种师道的建议,转入守势,将军队部署在河北要地,也能防止金人南下。 可北宋朝廷选择了最坏的方案,撕毁议和条约,拒绝割让三镇,马上派兵收复失地,也不做守势,好像自己突然拥有了军事优势一样;一点军事准备都不做,不加固防线,还遣散勤王军,催西军精锐跟金人野战,一系列昏招过后,导致第二次金兵南下,既没有精兵,又没有城防,反倒是更有战斗力的金军拥有更大的兵力优势,以二十多万对七万禁军。 战和之间,北宋朝廷不但方寸大乱,而且每次都踩在错误的鼓点上,真让人感慨,放头猪在宋钦宗的皇位上,即便什么都不做,可能都不会更差了。 出城之后,李慢侯就一直在寻找,城门外有官方仓库,仓库叫做顺成仓,仓库前的汴河上有一座桥,桥就叫做顺成仓桥了。 很好找,一个女子就站在桥头。 李慢侯连忙招呼她下来,太大胆了! 女子正是茂德帝姬,不过没有打扮成公主模样,而是做了一番乔装,可她的乔装,让李慢侯很不放心,尽管没穿着公主的绫罗绸缎,穿着下人的衣服,可公主府的丫鬟穿着,也跟普通百姓有很大差别。 船停在桥下,李慢侯走上桥旁迎接。只看到公主和他的侍女黄莺儿。 “就你们俩?” 李慢侯皱眉,他已经预感到了一丝不好。 茂德帝姬点点头:“就我们啊!” 黄莺儿满面愁容:“我们怎么了?” 李慢侯忧心忡忡:“你们不带随从?” 茂德帝姬摇头。 李慢侯又问:“也没有船?” 又摇头。 李慢侯再问:“也没有马?” 再摇头。 李慢侯四问:“没有行礼?” 四摇头。 不等李慢侯继续问,茂德帝姬愠怒道:“你是何意?你不愿带我走?” 李慢侯真头大了。他原本以为公主出逃,肯定计划周详,有死士保护,安全性更高。结果这公主就带着一个贴身丫头跑出来了,李慢侯不但不能跟着公主沾光,反倒要照顾她了。 这下可就不是四个男人带五个女人,而是要带七个了,多的两个,还是两手不沾阳春水的角色。 而且一个公主做事,如此粗糙,让李慢侯不知道是该恼还是该喜。 “不是不愿意带你走。你知道野外跋涉有多危险吗?你是公主啊!竟然不带护卫!” 茂德帝姬也委屈:“你还怪我。我不过一个出嫁的公主,你送来那些钱引,又多又急,我能有多少心腹,全派去了江南,你让我带何人?” 李慢侯举手投降:“事已至此,争吵无义。快上船吧,也换身衣裳。” 茂德帝姬冷哼一声:“你等等。你瞧瞧这是谁?” 说完一指另一侧,就在几步远的另一边,还有两个女子。 李慢侯乍一看没认出来,摇了摇头。 再一看,有几分眼熟,突然叫了出来。 “张喜儿!” 又一指张喜儿旁边的女孩:“那这是?” 茂德帝姬点点头,得意的说道:“你说的没错。” 李慢侯惊恐的问道:“他们也要跟着走?” 茂德帝姬点头:“当然!现在还能让他们回去吗?” 李慢侯扶着额头,他的头真真大了。 情况很明显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张喜儿和她的主子柔福帝姬也被茂德帝姬带来,要跟着一起南逃。 不管怎么发生的,这情况,柔福帝姬肯定知道了内情。此时放她回去,就是她肯,李慢侯都不敢答应,谁知道公主前脚回去,皇帝的追兵会不会后脚追来,不管公主死不死,他李慢侯都死定了,恐怕除了公主,其他人都死定了。 为了一船人的安全,此时就是绑都要把柔福帝姬主仆绑到船上。 还能说什么呢:“上船吧。” 李慢侯真的没力气说话了。 两个公主,两对主仆,互相扶持着下了桥下码头,在金枝接应下踏上了船。 船继续慢慢开动,船头船尾各一个人。船头是金二郎,他要做的,是用“招”保证船头,船尾是马氏,她要做的,是撑船前行,是真正的苦力,工具是“撸”。这样的配合,还是马氏主动要求的,理由是她浑家力气不够大,马氏比金二郎大三岁,抱金砖的年龄差。 没空管这些,李慢侯直接下了船舱,让金枝带公主主仆去换衣服,换上麻布衣服。李慢侯买了不少麻布,每个女人都做了好几套衣服,男人也有。 茂德帝姬还不同意,问为什么要换衣服。 李慢侯解释道:“我们是扮作商人,南下做买卖的。你们穿成这样像什么买卖人,买卖人口还有人信!” 茂德帝姬振振有词:“我扮作商人妇。南下省亲不成?” 主子不想换,黄莺儿也不愿意换。 “我去换!” 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是一直没有开口的柔福帝姬,她今年十六岁了,只是虚岁,由于生月小,她还有一个姐姐,是年初所生,已经嫁人,他母亲王贵妃真的很得宠,姐姐年头出生,很快就又怀孕,年底就生下了她。这一头一尾,造成她姐姐刚刚嫁人,还没轮到她,战争就爆发了。国乱期间,皇家不办婚事,一直延误到现在。 李慢侯看向她,柔福帝姬立刻低下了头,跟金枝进船舱中去了。她的贴身侍女也跟了进去。 李慢侯不由叹了口气。 看着茂德帝姬道:“你为何要带上她?” 刚才在岸上,他不敢多问,只能尽快将人带上船,现在终于才有了问话的时间。 茂德帝姬哼道:“还不是为了你!” “为了我?” 李慢侯不解。 茂德帝姬冷哼:“她可是你的护身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