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芳不自赏》 第一章 【】 七月中,归乐国境内。 烈日当空,照得道路两旁的树木都低下了头。 三五个路人忍不住炎热,缩到树下乘凉。黄沙大道旁卖茶水的老头也因此多了两桩生意。 “来碗茶。”大力地扇着风,路人从怀里小心地掏出钱袋,拣出一枚小钱放在桌上。 “来啦,好茶一碗,清肝降火。”老头堆着笑脸把茶端上,搭讪两句,“好热的天,客人赶路?” “对。这见鬼的天气,能把人热死。”啜一口茶,润润干渴的嗓子,客人高兴了点,说道,“我这是忙着送货回边境,唉,这两年东林国在边境闹事,弄得咱们生意人没口饭吃。幸亏小敬安王把那什么楚北什么的给打回去了,不然,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嘿,咱们小敬安王就是好样!” “你说的那个什么北的我知道,是东林国大王的亲弟弟,也挺厉害。” 旁人笑着嚷道:“厉害管什么用,碰上咱们小敬安王,还不是被打回老家去了?”一口气喝干碗里的茶,又掏出一枚小钱慷慨地往桌上一放,“老头,再来一碗!” 一听“小敬安王”这四个字,卖茶的老头也立即点头,边倒茶边说:“我听过,这可是我们归乐国的第一猛将啊,没有他打不胜的仗。” 正议论纷纷,忽然听见一声长叹:“你们还敢提‘小敬安王’这四个字?现在,小敬安王已经是归乐的叛臣了。” 此话宛如平地一声雷,惊得正聚在一起喝茶的几个人目瞪口呆。 卖茶老头手一抖,惊道:“这位客人说什么?小敬安王……” “都不知道吧?”来客坐下来,用袖子扇着风,“我昨天才从都城过来,小敬安王刺杀大王未遂后逃出都城。现在,大王已经下令全国缉捕敬安王府一干人等。我听说,赏金还不少呢。” “可小敬安王不是才平定了边疆犯军,刚刚回到都城受赏吗?” “嘿,你说奇怪不奇怪,就是回到都城的当天晚上,他就企图进宫刺杀大王。你们可知道当时他用的是什么剑?”见周围众人都聚精会神听着自己说话,客人卖了一个关子。 “一定是什么宝剑吧?”有人猜。 “别听他瞎说。”也有人哂道,“我才不信小敬安王会造反。敬安王府世代都是归乐的忠心臣子,绝不会造反。” 客人见有人怀疑他的话,胡子一翘,嚷道:“他就用大王亲自赏赐的黑墨宝剑刺杀大王。黑墨宝剑听说过吧,只要被它划到,多小的伤口都会漆黑一片,永远不褪。” “可……” 争论不休时,忽听见错杂的马蹄声渐近。 又一队马车到了,极平常的商人车队,车窗车门都用厚布帘子遮得死死的。赶车的是个男人,一脸横肉,往桌上扔下两枚小钱,吼道:“老头,来两碗茶!” “来啦!” “这鬼天,够热的!” “对对,客人在树下乘乘凉再走吧,这里正讲小敬安王的事呢。” “呸,老子赶着做买卖,管他什么这个王那个王。”昂头把茶咕噜咕噜地灌下喉咙,又把腰间的大水囊解下来递给老头,“把这里也装满了,老子要上路。” 老头忙帮他装满水。 男人取过水囊,翻身上马,吆喝一声,马车又开始向前去了。 马车在黄沙道上摇晃前行,娉婷终于在没有停顿的颠簸中睁开了眼睛。 空气闷热,汗正沿着脖子往下滑,刚刚睁开的眼睛似乎还不能适应光亮,稍微眯了起来。 后脑隐隐发疼,一阵一阵的眩晕泛上来,像浪一波一波地要将人涌倒。 这是哪里?困惑地问着自己。待看清楚周围,心底无端冒出的警觉让娉婷清醒起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立即瞪得愣圆。 记忆中是漫天的火光、激烈的厮杀声…… “娉婷,你在城外等着,我们再进去把局面搅乱一点,接应父亲。” “那……少爷,黎明时分,我们在城外山冈上会合。” 王爷呢?少爷呢?还有那调皮捣蛋唯恐天下不乱的冬灼又在哪里? 记得约定后,自己立即朝山冈出发,最后的记忆在刚刚瞧见山冈的时候终止。 当时后脑一疼,眼前发黑…… “醒了?”帘子忽然被人一把掀开,露出一张男人的脸,“早该醒了,再不醒老子真以为那一棒子把你给敲死了。” 人贩子?娉婷警惕地打量着这个人。 难道就在最关键的时候,少爷绝对不能少了自己伺候的时候,自己居然被人贩子抓了?真是没有天理,她白娉婷从小到大单独离开王府的次数少得可怜,居然一孤身就遇到人贩子。 “好了,老子现在要问你话。”男人坐进马车,扯出塞在娉婷口中以免她呼救的烂布,威吓道,“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敢不说实话,老子就抓你去喂狼。” 听见这种吓唬小孩的话,娉婷差点笑出来。她从小伺候小敬安王何侠,是唯一可以跟随何侠出征的女子,年纪虽小,却已见识过不少杀戮场面,区区一句话,怎能将她吓住? 娉婷不待那男人发问,自己先问了问题:“你是在都城城门外两里的地方抓到我的?” 男人被她问得一怔,见她悠然自得,淡淡浅笑中不怒自威,居然点头回答:“是。” “我睡了几天?” “两天半。” 娉婷一听回答,脸色稍变,暗叫不好。 如果自己真的昏睡了两天半,大王的追兵定已开始在都城附近搜捕,那么,少爷他们将无法继续停留在与娉婷约定相会的山冈。心中焦急起来,又问:“你要将我卖到什么地方去?” “去……”连答了几个问题的男人忽然觉出不妥,醒悟道,“哎?明明该我问你,怎么反让你问起我来了?”当即露出凶相,低吼道,“我问你,你是哪家富豪的逃妻?家在什么地方?” 逃妻? 娉婷一愣,低头看了自己一眼,随即醒悟过来。 她虽是王府丫头,但从小深得主人喜爱,使的东西比普通人家小姐的更精致几分。一身绸缎的自己在黎明时分独自奔走在都城郊外,难怪被人贩子当成富豪的逃妻。 怪不得这人贩子会好心让自己昏睡两天而没有中途扔掉,原来是把自己当成可以勒索钱财的筹码了。 娉婷嫣然一笑,摇头道:“我只是个丫头,并不是什么富豪的逃妻。” “哼,丫头能穿这么好的绸缎?” 娉婷暗忖:大王恐怕已经下令全国通缉敬安王府的人,我可不能暴露身份。眼睛轻轻转了一圈:“我本想偷偷出城会情郎的,因为爱美,偷了小姐的衣服换上。”归乐国民风豪放,女子私会情郎的事倒真是不少。 男人一听,立即眉头大皱,掀开车窗上的帘子大喝一声:“老张,你给我过来!” “来啦。”似乎人贩子不止一个,另一个正在其他马车上。 不一会儿,一张胖圆的脸从帘子外伸了进来:“福二哥,有什么吩咐?” 原来面前这个男人叫福二哥。 “吩咐你个头!你不是跟老子说这女人瞧起来像富豪的逃妻,可以换很多钱吗?”福二哥瞪眼指着娉婷,“她是个丫头!呸呸,白养了两天!” 老张缩缩脑袋,瞅了不做声的娉婷一眼,谄笑道:“福二哥别生气。不抓都抓了,就算不是,至少也可以卖几个钱。” “这种货色能卖什么钱?”粗粗的指头毫不客气地指到娉婷鼻子上。 确实,娉婷相貌不算上好,在敬安王府中,她只勉强属于中等姿色,得个清秀的评价而已。 但整个敬安王府,却没有一人不知道娉婷的重要。 没想到今日竟然被一个人贩子指着鼻子说自己不值钱。娉婷忍不住翻个白眼。 对着老张吼完两声的福二哥,只好露出一副自认倒霉的神色:“算了,多少也能卖个五十钱吧。这偷小姐衣裳穿的死丫头,害老子以为有油水,还招待她坐了两天老子的私人马车。去去,把她带到后面的马车里和其他人一块儿待着去。” 一入后面的马车,臭气迎面扑来,娉婷立即明白为什么福二哥说自己头两天受了优待。 比起刚才的马车,这辆马车破烂而拥挤,又脏又热。 马车上挤了七八个女孩,与娉婷一样双手被反绑在背后,口里都塞着一团烂布,个个眼中惊惶不安。见又有同样遭遇的女孩被抓进来,都用同情的眼光注视着娉婷。 “往里挤一挤,又来一个啊。”老张把娉婷推入马车,随手逐个地掏出其他女孩口里的烂布,“已经到荒野了,就免了堵你们嘴吧,不然这天气热,闷也要闷死两个。都给我老老实实待着,听见了!”吆喝两句后,老张出了马车,大概是赶车去了。 娉婷被老张推得踉踉跄跄,好不容易找到个角落坐下。 “咳咳……咳……”马车摇晃得厉害,嗓子忽然发痒,娉婷猛地咳嗽两声。 不适的感觉冒了上来。 这次随少爷出征染上的病,还没有好吗?娉婷蹙眉,闭上眼睛把头靠在硬邦邦的木壁上。 稍微舒服一点,忍不住又开始思索。 敬安王府,她在那里长大的敬安王府,该已是一片灰烬了吧? 肃王子,不,他已经是新登基的大王了。大王对手握重兵的敬安王府猜疑日重,不久前少爷再次立下战功,大王终于按捺不住设下毒计,在少爷凯旋之夜诬陷少爷谋反。 幸亏敬安王府对大王多少有点提防,才不至于毫无反击之力。 如今,少爷应该已经策划好逃亡的路线了。 不知道他们会暗中逃到哪里。猜不出也好,逃亡最好就是逃到谁也猜不到的地方,那样,追兵才不会找到他们。 四周开始传来低声的啜泣,方才被掏出堵嘴布的女孩们都为自己的不幸低泣起来。娉婷睁开眼睛,缓缓环视。 不错,果然个个都很漂亮,自己应该是所有人中最丑的吧? 人贩子向来都是挑美人下手的,卖给达官贵人当小妾,价钱可以抬得很高。想起福二哥给自己定的价钱是五十钱,娉婷微微一笑,别的不说,光是平日少爷赏给她的,已经足够让福二哥淹死在钱堆里。 若福二哥知道自己鬼使神差抓到的是谁,不知会露出什么表情。 “这位姐姐……”旁边一个怯生生的女孩碰碰娉婷的肩膀,“你也是被他们抓来卖的吗?” 好惹人怜爱的小女孩,怪不得会惹来人贩子。娉婷点头:“嗯。” “你怕不怕?” “不怕。” 女孩惊讶地看着她:“不怕?” 眼看女孩还要张口发问,早就头疼的娉婷先一步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小青。姐姐呢?” “我叫小红。”随口就帮自己起了个新名字。总不能顶着“白娉婷”这个虽未四海皆知但也绝对不是默默无名的名字被人卖掉吧。 “姐姐,那……” “知道我们现在正往哪里去吗?”娉婷又截断小青的提问,抓紧时间弄清楚形势。她不怕,反而有点兴奋,就像跟随少爷出征时,为少爷想破敌之计一样,只不过现在是孤军奋战罢了。 “听那个胖子和那个很凶的男人聊天的时候说,好像是要把我们卖到东林。” 敌国?娉婷的眉头又皱得更紧一点。 少爷这次在边境打败的正是东林军,娉婷一条引敌入山,开河淹道的计策让东林军惨败一场,以致全面溃退。当时,少爷还笑着说:“现在全军都知道我们有一位女军师。回到都城,我要父亲重重赏你。你这次想要什么?” 假如在东林被揭穿身份,那后果可真是…… 看来借助人贩子的车马逃避大王追捕这一招是不能用了,要看看何时有逃跑的机会,离开人贩子的马车,再靠双腿去找寻少爷的下落。 考虑清楚后,太阳穴却突突地猛跳起来,如被什么东西不停用力扯动一样发疼。倦意袭上全身,夺走所有力气,娉婷又开始咳嗽。 “咳咳……” “姐姐……”小青关心地看着她。 “没事。”好不容易停下来,却发觉喉咙里一阵腥味。娉婷心一沉,难道又咳出血了? 如此一来,怎么逃跑? 她的身子其实不弱,只不过这次出征时染了点地方小病,打仗的时候不想让少爷烦心,便硬撑着不说。一路颠簸回都城后,第一晚就发生变故。 其中耗费心神的事自然不少,也难怪病情加重。 娉婷又考虑半天,幽幽叹了一声:“东林就东林吧。”她已决定,暂时随人贩子到东林。 毕竟,现在通缉敬安王府一干人等的王令,只在归乐国之内奏效。 敌国,也算是个不错的选择吧——只要身份不暴露的话。 过了几天,车队已经到了东林境内。 人贩子当然不会在边境的穷僻乡村叫卖,又赶了几天路,直入东林都城莫恩,才将抓来的女孩们赶下车,在客栈里梳洗干净,换上干净的衣服。 征战连年,买卖人口简直就是司空见惯,几乎每座大城市中都有专门买卖人口的市场。娉婷她们被人贩子带到市场,一个一个站在台上任买主评头论足。 娉婷在众人中最不起眼,被排在后面,倒免了许多不自在。她被抓时穿的那套绸缎衣裳,已经被人贩子剥下来让小青穿上,以抬高美人的价钱。 “归乐国美女!归乐国美女啊!” 想起自己这堂堂归乐国敬安王府第一侍女,居然会被放在这里叫卖,娉婷不能不摇头苦笑。 难怪有人说,人生际遇变幻莫测。 在看台上站了半天,一同被抓来的几个女孩都有了买主。买小青的是个斯文书生,看起来很和善,一副富家公子的打扮。小青胆怯得很,临走前哀叫着:“姐姐!姐姐!”死死拉住娉婷的手。 但娉婷知道,像小青这种穷苦人家的标致女孩,能进豪门当丫头已算幸运。娉婷当年若不是被王爷带回王府,只怕已经饿死在路旁。 “去吧,不要怕。”娉婷拍拍小青的手,目送她去了。 最后被卖掉的是娉婷。 看来姿色不佳果然不吃香,人贩子好说歹说,总算找到一个需要粗使丫头的管家,将娉婷以四十小钱的价格卖出了。 四十小钱,若少爷知道自己的价钱如此低廉,怕会笑昏过去。 “这就是大门,记住地方了?”被带到一扇富丽的大门前,花管家指指上面的大牌匾,“你们这些粗使丫头只能从旁边的小门进出,知道吗?” 娉婷抬头,念着牌匾上的大字:“花府。” 幸亏不是镇北王府,否则娉婷一定拔腿就跑。 镇北王楚北捷,那鼎鼎大名的东林大王的亲弟弟,东林国第一虎将——也是带兵进犯归乐国最终被少爷击退的人。 “嗯,不错,还认识几个字。”花管家点点头,把娉婷带到刚刚所说的小门前,“以后这就是你的新家,我们老爷小姐心肠都很好,你好好干活,不会亏待你的。” 就这样,花府多了一个平凡的丫头。 娉婷要干的活儿是洗衣服,真不敢相信,她居然也有要洗这么多衣服的一天。 之前在敬安王府,她虽然是丫头的身份,地位却和少爷的妹妹差不多,平时除了给少爷端端茶摇摇扇子外,就是陪少爷读书画画弹琴,何曾洗过衣服?连她的衣服都是交给下面的小丫头洗的。 “总算洗好了。”将好不容易洗好的衣服拿到天井处晾起来,平素保养得嫩嫩的十指都起了水皱,娉婷清秀的眉微蹙,但很快就松开来,“娉婷啊娉婷,谁叫你往日不干活呢?现在知道丫头的本分了吧?叫你一次都还回来。”自嘲两句,脸颊上现出两个小巧的酒窝。 黑白分明的眸子闪着亮光,一种隐藏在内的气质不自禁地流露出来,虽然没有绝美的五官,却隐隐漾出旁人无法比拟的绝代芳华。 要是福二哥看见此时的娉婷,只怕要跺脚捶胸后悔只将她卖了四十个小钱。 花府对下人确实不错,花管家知道娉婷久咳,还为她抓了点草药。药虽然不是什么罕见的珍贵药,但喝两剂下去,似乎也有点效果。 暗暗盘算着等身子再好一点就悄悄离开,一件小事却打乱了娉婷的计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章 【】 这天天气稍好,大日头被挡在云后,没有前两天热。 娉婷刚刚把要洗的衣服洗好,擦擦汗,正打算去晒,陈妈妈进天井来了。 “小红啊,忙呢?” “刚洗好。陈妈妈赶着要吗?昨天的已经干了,我收下来还没叠……” “不急。”陈妈妈叫住端起盆子往晾衣竿走去的娉婷,笑着说,“先把衣服放下,有事和你说。” 于是娉婷放下盆子:“什么事啊?” “前两天我衣裳上那两个小口,是你补的?” “我见破了一点,找了针线补的。陈妈妈看还过得去吗?” 陈妈妈啧啧道:“岂止是看得过去,我几乎瞧不出哪有口子了。难为你这么巧的手。”她捧起娉婷的手,叹着看了片刻,抬头道,“小红啊,你有这手功夫怎么不早说?我告诉你,小姐喜事近了,正赶着制衣裳呢。全府上下能使的针线丫头就那么几个,我只怕赶不及。从今天起,你不要干这些粗重活了,到里面做衣服去吧。”她是花小姐的奶娘,说起小姐的婚事比谁都起劲。 “这……”最近身体已经大好,正打算随时开溜。在外面当粗使丫头还好逃一点,入到里面,恐怕难度就大了。 “这什么?难道你还只想当个粗使丫头?”陈妈妈拍拍娉婷的手,“就这么办。花管家那里我和他说去。你今天就到里面去,专做女红,其他杂事一律不管。”不等娉婷张口,陈妈妈就高高兴兴地去了。 娉婷没有办法,只好收拾了东西进内院。 花府是东林都城中一家有名的商家,专做丝绸生意。花老爷只有一个女儿,婚事自然越隆重越好,光是准备出嫁时的衣裳就指定了四五个擅长女红的丫头。 从粗使丫头到内院的女红丫头,吃穿用度都好了不少。但娉婷从小在敬安王府里受少爷宠溺,哪里会把这些看在眼里。幸亏她性子喜欢随遇而安,目前生活环境虽然比从前差了许多,也不如何计较。 不知为何,负责缝制嫁裳的丫头都被安排在花小姐所住的小院的侧屋。 “多漂亮的绸子,要是我嫁人时能穿上这么一件衣裳,不知有多美。”小屋内,几个丫头各自坐在一角,低头拈针引线。做得乏了,便开口说说话。 “别瞎想了,你能有这么好的福气?” 先开口说话的是和娉婷一道被选进内院做女红的若儿,模样娟秀,见紫花笑话她,哼了一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没这个福气?” “好了好了,快点干活吧。”陈妈妈也在屋里低头忙着穿线,猛一抬头,见娉婷静静坐在角落里聚精会神,不禁放下手里的活,悄悄走过去。“哟!这好针线!” 陈妈妈高声一夸,把娉婷吓了一跳,手里的针几乎扎到自己。 “好小红啊,你真是手巧。”陈妈妈取过娉婷手上的衣裳,仔细对着光眯起眼睛看上面绣得栩栩如生的彩凤,她在花府管事多年,对刺绣深有研究,忽然疑惑道,“这等手艺,恐怕咱们东林找不出两个呢。哎,我怎么瞧着你这凤凰翅膀不像东林的绣法,倒有点像……” 娉婷心一跳,笑着将衣裳拿回来继续低头绣:“什么这个绣法那个绣法的,就陈妈妈见识多,我可只管绣得好看就成。” 她的刺绣在归乐国也算一绝,虽然敬安王府向来不外传她的绣品,但常有与王府来往密切的官宦家慕名托王府中人求一件她的绣品。 娉婷也是个懒散人,除了为少爷绣一两件贴身之物外就不肯多动手了,结果,竟造成敬安王府娉婷姑娘的绣品千金难求的行情。 趁陈妈妈不注意,将手中已经绣好的凤凰翅膀全部挑了线重绣。如今身在不测之地,万万不可大意暴露身份。 好不容易将挑了的凤凰翅膀绣好,刚想歇一歇眼睛。帘子一掀,竟走进一个年轻的美人来,身段苗条,穿着一件淡紫的绣花衣裳,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小巧的鼻头,脖子上戴着一串亮闪闪的珍珠链子。 陈妈妈一见,连忙站了起来,笑着嚷道:“小姐怎么来了?” 来的竟然是花小姐。娉婷一直在外面干粗活,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小姐。屋里的丫头立即都站了起来。 “奶娘,你也在?” “当然,小姐的嫁衣,我怎能不好好看着进度?你看看这珠片,是我一片一片从……” 花小姐似乎并不喜欢陈妈妈唠叨,迅速看了喜气洋洋的红绸子一下,眼中掠过一丝厌烦,然后把眼光转到几个负责女红的丫头处,似乎在寻找谁。 将丫头们一个一个打量过,最后目光落在娉婷处。 “你,跟我来一下。”花小姐指着娉婷说了一句,也不等娉婷反应,转身就走了出去。 “我?”娉婷惊讶地指指自己,看着陈妈妈。 “小姐叫你去呢,傻站着干什么?去啊。”陈妈妈轻轻在她肩上一推。 花小姐找我干什么?不可能是发现我的底细了吧? 娉婷暗自揣测,掀帘子走了出去。跟着小姐入到小院的主屋,一阵让人舒服的幽香传来。娉婷深深吸了一口,暗道:这花老爷对小姐真不错,这种产自严寒地带的冰香极为珍贵,只有王公贵人才买得起,他竟然买来给女儿用。 花小姐见娉婷入了屋,对她招手道:“你过来。” 娉婷走到跟前,花小姐亲自掩了门,扔给她一套衣裳,吩咐道:“你换上。” 衣裳做工精致,布料质地上乘,一看就知道是花小姐自己的衣裳。 见娉婷一脸困惑,拿着衣裳思索,花小姐嘴角一翘,露出个狡黠的笑容:“我看了看,只有你的身形最像我。唉,我本来不想另找人的,偏偏冬儿那丫头今天病了,只好临时找个人。” “好美!”逼着娉婷换了衣服,花小姐绕着娉婷转一周,似乎挺高兴,眼中连连闪烁,兴奋道,“没想到你的身形真的和我一样,若不看脸,定觉得你是个美人。”她天真烂漫,说话毫无顾忌。 娉婷微微一笑,也不和她计较。 “你叫什么名字?” “小红。” “小红,我要你办一件事。”花小姐神色忽然一变,悄声道,“办好了,我重重赏赐你,办砸了……我就狠狠地罚你。还有,这件事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要是说出去了,我就叫花管家抽你鞭子!”她话虽狠,却说得一点威吓的感觉也没有。 娉婷不禁觉得好笑,装出畏缩模样:“小姐,我一定不跟人说,一定好好听小姐的话。” “嗯,那就对了。你不要怕,我其实不凶的。”花小姐反过来安慰娉婷两句,解释道,“我要你今天陪我去城门外的半山寺上香。等到了寺里,我要你穿着我的衣服,乖乖坐在静思楼里弹琴。对了,你会不会弹琴?”真是冒失,到现在才想起这个至关紧要的问题。 娉婷见花小姐紧张兮兮地看着自己,轻轻点头:“会一点……” “会就好。”花小姐又贴耳吩咐一遍,将关键重要处叮嘱了三四次,最后说,“不要怕,凡事有我。”拍拍自己胸口,又眨眨眼睛,好生可爱。 娉婷不用问也知道花小姐要去私会情郎。如此大胆又率性的女子,真为她未来的夫家叹气。 到了中午,轿子和花管家还有随行的家丁已经等在门口。花小姐出身大户人家,受父亲宠爱,可以出门的机会很少,每次出门都是难得的见情郎的日子,自然兴奋又紧张。 “小红陪着我坐轿子。”来到大门,花小姐携娉婷的手一起上了轿子。她生性娇纵,下的命令通常莫名其妙,忽然硬要一个负责女红的丫头陪她去上香,自然没有人敢置疑。 娉婷仍穿着自己平日的衣裳,花小姐要她换的衣裳放在随身的包袱里。她从小就在敬安王府里和少爷一起调皮捣蛋什么祸都敢闯,如今见花小姐可爱天真,也起了兴致,免不了全心全意帮她的忙。 幸亏轿子很大,两个女孩坐着一点也不挤。 “以前没见过你。” 娉婷掠掠头发:“我都在外院洗衣服呢,小姐怎么会见到我?” “洗衣服?好累的活。”花小姐动动身子,换一边侧坐,取过一块桂花糕送进嘴,又拈起一块问,“你要不要?” 娉婷也爱甜食。每次有好吃的点心,王爷总命人为娉婷留下一份。此刻一见桂花糕,点头道:“要。” 花小姐嘻嘻一笑,送到娉婷嘴里。 桂花糕入口即化,一阵淡淡的桂花香味盘旋在舌尖。 娉婷当了整整两个月的丫头,哪里能尝到这些细致点心,脸上露出一副陶醉的样子,啧啧道:“真好吃。” 两人在轿子里说了好些话,渐渐熟络起来。 不多时,一行人已经出了城门。 轿子落地,花管家在外面毕恭毕敬道:“小姐,我们到了。” 花小姐应了一声,携着娉婷出轿。早有庙里的师父迎了上来,将花小姐请入静思楼。看来花家是这寺庙的大施主。 花管家和家丁、轿夫都不能进静思楼。花小姐和娉婷入到楼内,把门反锁。 “花管家有时会远远地透过窗子的缝隙看。你穿上我的衣裳,坐在那里弹琴。”花小姐叮嘱道,“记住,琴声不要停太久,听不见琴声,师父们和花管家可能会进来查看的。” 她一边说,一边匆匆换上一套早已准备好的书生衣裳,然后把脸上的胭脂全抹干净,立即化身为一名俊俏的公子,朝同样换上衣裳的娉婷眨眨眼睛。花小姐动作利落,看来这样的事早做过不止一次。 “我走了,时间到了自然会回来。”她钻到角落,找到机关,打开一道暗门,得意洋洋道,“这条暗道除了我和他,谁也不知道。” 娉婷在王府见多了机关暗道,这些东西几乎每座大府邸都会有,丝毫不诧异,见花小姐兴奋的背影消失了,微笑着摇了摇头。 按照吩咐坐在琴前,手轻轻抚在琴上。 五指触弦的感觉,让娉婷蓦感亲切。 她很喜欢弹琴。指在琴弦上挑拨的畅快,简直就像喝下最醇美的酒一样,让人情不自禁地迷醉。 敬安王府传奇一般的娉婷姑娘,没有多少人见过她的模样,大家却都知道她的智谋,她的刺绣,还有她出众的琴技。 连大王都羡慕敬安王府有这么一个面面俱能的侍女。 铮…… 如骤见满桌佳肴,首先尝一口开胃小菜般,娉婷轻轻一挑,发出一声淡淡虚渺的低音。 沉而不钝,轻而有质。 低音过后,却是连着几个高亢的亮音,如黎明时分山间蓦然被走兽惊起的白鹭拍打翅膀高飞出林。 娉婷唇角含笑,纤纤玉指在琴弦上挑拨。铮铮琴音绕梁而升,叫人心旷神怡,慨然感叹。 一曲完,有点累了。娉婷取了手帕抹抹额头的细汗,想起花小姐的嘱咐,不由得苦笑:“要不停地弹琴,岂不连手都要断了。可见小姐不懂琴。” 忽然,门外响起一个男声。 “在下一生之中,从未听闻如此仙曲。不知在下可有福分一睹小姐仙容?”声音清朗斯文,令人一听顿生好感。 这人一定早就站在门外,听她弹完一曲才说话,可见是位知音。 娉婷听见门外有人,略有心慌,不由得责怪自己忘了分寸,不经意间施展了琴技。娉婷啊娉婷,明明身在敌国,卖弄什么?小姐正在和她的情人相会,若这人推门而入,那可把什么都拆穿了。 她尾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挑,刚要回绝,那人忽道:“小姐琴音中有遗憾之声,看来今天不欲赐见。既然如此,只能等有缘之日了。” 好一位善解人意的公子。 娉婷暗赞一声,仔细听门外动静,隐隐一声低笑后,再无声音传来。她悄悄走到窗边向外窥看,廊下空无一人。 已经离开了?担忧的心放松下来,灵动的眸子却掠过一丝遗憾。 娉婷在窗前踌躇片刻,看见花管家正站在远处的大槐树下朝这边张望,忙把头缩了回去。 到了傍晚,花小姐果然及时从密道回来,一脸欢悦,腮边泛出红晕,显然是开心过了一天。花小姐和娉婷换回衣裳,唤来花管家,打道回府。 上了轿子,花小姐一路唧唧喳喳和娉婷说她今日会情郎的事,说到高兴时,忍不住捂住嘴呵呵地笑。娉婷见她如此活泼,也不禁为她高兴。 “唉,可是一天这么快就过去了。”说到后面,花小姐又叹了一声,“若能不成婚,那该有多好……” 娉婷也正觉得奇怪:“老爷这样疼爱小姐,为何会不顾小姐的意愿将小姐许配给陈家呢?” 花小姐提起婚事就愁眉苦脸:“爹爹虽然疼我,却和许家是生意对头,他怎肯让我嫁给他最恨的人的儿子。这件事千万不能让爹爹知道,不然他一定会尽快把我嫁出去的。” “小姐啊,你的婚期已经近了,再怎么躲也躲不了多久的。” “这我也知道……”花小姐黯然,她看看娉婷,似乎忽然想到什么法子,抓住娉婷的手,瞪大眼睛道,“小红,只要你不把我的嫁衣绣好,那我是不是不用出嫁了?妙极妙极,你每天偷偷在我的嫁衣上开个小口,让陈妈妈她们忙活去,好不好?”她得意地眨眨眼睛。 娉婷心中大叫幼稚,忍不住翻个白眼,刚要开口告诉花小姐这个主意实在不高明时,轿外传来一阵异动。 一群不明来路的男人散开,将她们的轿子围得密不透风。接着,疏疏落落十几匹马,迎面缓缓逼近。 这些人虽都是百姓打扮,却个个神色精悍,行动一致。 天色已经有点发灰,花家轿子还未进城,路上不见其他行人来往。轿夫只道遇上大群强盗,都束手缩在一角。花管家总算还是忠心护主,胖脸抽搐着,勉强站在轿前,对着下了马迎面走来的一个似乎是头领的年轻男人拱手道:“这位大爷,轿子里是我家小姐。今天我们出来上香,带的银子都捐给寺里了,剩下的不多……” 那年轻男人眉清目秀,看着花管家哆哆嗦嗦好不容易把话说完,微微一笑:“管家误会了,我是代我家主人送礼来的。”转身对轿子躬了一下,朗声道:“下属无礼,让小姐受惊了。” 花小姐娇生惯养不知风险,只觉得大为有趣,隔着轿帘问:“你家主人要送什么礼物?” “小姐琴技无双,主人命我将这古琴送与小姐。” 娉婷“咦”了一声,立即想起今日在门外求见的男子,她靠过去,在花小姐耳边说了一句。 “你家主人是谁?”花小姐又问。 那男子彬彬有礼答道:“请小姐恕罪,主人未曾允许在下说出他的名字。但主人说过,日后有缘,定当登门拜访。”说完,又行了一礼,将怀中的古琴小心翼翼交给花管家,便上马离开。 其余人见他离开,也缓缓散开,各自去了。 花管家见他们果然离开,立即松了一口气,将古琴递进轿子里,喘着大气说:“可真吓了我一跳!嘻嘻,一定是小姐在静思楼弹琴时,让这位有钱的公子听见了。我也正觉得小姐今天的琴弹得真好,连我都听得发呆了呢。” 花小姐向娉婷打个眼色,轻道:“原来你的琴弹得这样好,我倒看不出来。” 娉婷低头看那古琴,琴身为老桐木,曲指轻敲,桐木铿锵有声。 娉婷不由得变色道:“凤桐古琴?” 凤桐古琴极为罕见,少爷曾不惜千金仍未能求得。不知那主人是何身份,竟会轻易将这般贵重的礼物送出。 “好琴赠佳人啊,没想到我无意中竟做了一次媒人,有趣有趣。”花小姐却很高兴,对娉婷道,“那人说他主人有缘会来拜访,我看他定是对你有意。”归乐、东林都是民风豪放之国,女子说到情爱之事毫不腼腆,直来直往。 对我有意?娉婷静静打量那琴。 心湖,如被突如其来的微风轻抚,不经意地泛起涟漪。 对方做事果断,张弛有度,不疾不徐,先于门外驻足听琴,接着出言求见,不得允而潇洒告退后,此刻又派人以浩大声势赠琴,每一步都蕴含深意,暗合兵法。 虽没有见过面,却已让娉婷好奇心大起。 “小红,瞧你看着这琴只管发呆。”花小姐在她肩上一推,笑道。 娉婷自失地一笑,目光还是没有离开古琴。 东林不是吉祥之地,要处处小心才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