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女之心》 第1章 入府 清晨的薄雾游曳于天地之间,落在西华巷晋阳候的青瓦上起了一层浅浅的霜白,然而晷景未现,自然没有霞光染薄雾,树如水墨染的美景出现,只有随行的人影幢幢,风声飒飒,更加几分萧瑟。 顾知画透过辇车帘缝看过去,远处更是模糊一片。 她沉默的端坐在晃动的辇车里,双手拢在衣袖中,指尖略过光滑如镜的匕首,心里却似翻腾的江水般无法平静。 昨日宫门辞行前舅舅对她说:“画儿,顾府诸人狼子野心,此别你一定要小心行事。” 可是狼子野心的怕是不只有顾府诸人吧!九重宫阙里那位不也有自个儿的思量,此次舅舅进京述职谈得上凶险十分,如今这时候正是大燕边境战事频发,与邻国骊昭摩擦已久必定有一场大战。 大燕天下三百年,重文轻武,已无能征善战之将。议和还好,若战,定是舅舅无疑了。 正想到这儿,车身忽的一停。 应该是到了。 顾知画扶着抱月的手下来,抬眼看过去,眼前是个相貌平平的少女,看身量大约只有十三四,穿了件月白色罩衫,含着笑意站在晋阳候府的汉白玉石阶下。 见顾知画下了辇车,少女怔了怔,心里暗道:“这个大姑娘如此貌美!” 她请了个万福,便笑着道:“奴婢红嫣见过郡主,郡主可算是回来了,老太太打一早儿就念叨,盼着您呐!” 顾知画却像毫不在意般:“嗯,有劳祖母挂心。” 五间三启的大门,彩漆晕金。门口没有一个主子样的人相迎,一行仆人簇拥着顾知画进了府,过如意门,又过垂花门,顾知画踩着脚下的牡丹方砖,悠悠的叹息着。 她终究,还是回来了。 红嫣将顾知画一行人领送至拈花阁,才笑着转身。 “郡主可放心住在此处,这拈花阁四周景致极好,阁内仆从也都安排好了,郡主先歇着,奴婢这就去回老太太的话。” 顾知画见眼前果然跪着一众青衣仆从,于是点点头让红嫣下去。 红嫣安顿完顾知画脚步未停,领着两个年岁尚小的丫头到了颐和堂门前,说了句:“下去罢”。两个丫头行了礼告退,红嫣却推门进去了。 屋子里烧着银丝炭,热气熏人。她在一副万福字屏风前停下,听里面传来木鱼的敲击声,等了良久,声音停了,又有几声压抑的咳嗽声,红嫣赶忙迎上去扶住一只枯瘦的手。 那只手上的经络狰狞盘踞着,像用尽所有气力一般,手指上带着名贵华丽的护甲,却并不觉的有一丝美丽。 “回来了……” 红嫣应到:“是,看只有奴婢等人相迎,也并未多说什么。”说着便动作轻盈的挽起帐子,端起一旁备好的参茶。 “如今我还要仰她的鼻息而活了!” 帐子拉开,总算有些光透了进去,入眼是一张苍白的脸,眼帘微阖,嘴角下拉。红嫣心下了然,赶紧宽慰道:“二姑娘却知理,昨天又入了宫为太后抄经,还特地给您求了太后平日里用的延年益寿膏。” “这丫头,你莫说她知理,哪有个姑娘家的样子,为祖母求东西,都到太后跟前去了。” “老太太是要享儿孙福的!”红嫣伺候着老太太喝下参茶,松了口气。 “叫芸娘和谨哥儿过会儿来陪我这老婆子说会子话。”老人家显然心情愉悦。 “好,您且等等,那大姑娘……” “哼!” 老太太甩开红嫣的手,“让她明早再过来请安!” 红嫣抿了抿嘴退下,轻轻放下了烟青色帘子。 四下俱静。 是夜,拈花阁里,香气袅袅。 入目就摆着一张黄花梨书案,上面堆叠了许多的大家字帖,书案正中摆了一把仲尼琴,又在一旁燃着许多贵女之间时下流行的熏香。墙上挂了范宽的《临流独坐图》,崇山峻岭,山中点缀溪流飞瀑楼阁寺观,气势恢宏,云烟浮动,近岸秋林老屋之旁有一老叟临流抚琴。又在右边挂了涪翁的《松风阁》节选。 可奇怪的是这阁子里的一概事务,只有笔墨纸砚名贵些,其他一概物件都不过尔尔。 顾知画坐在镜前,抬手取下一只金花宝鈿簪子,抱月刚给知画散了满头珠翠,鸦青色的头发便铺满颈背,像极了黑色的瀑布宣泄而下。 “怎么说?” 声线柔软撩人的,却如同高山之冰般清洌。 “让明儿再去。”抱月答道,手下动作却不停,匀了御赐的金盏膏在知画眉心轻轻按压着。 顾知画仰了仰头,说道:“她倒以为我是乡间陋肆出来的,这么容易就打发了我。” “那明日呢?” “明日么,就让这顾府的人看看,这乡间陋肆出来的隆安郡主是个什么样子。”顾知画漫不经心说着,眼波流转,实在太过漫不经心。 抱月急声道:“可舅老爷前天不刚刚嘱咐过姑娘,让您小心行事吗?” “小心行事?” 顾知画拨开青娥的手:“眼下只怕已经容不得我们小心行事了,再等几日,恐怕朝中的旨意就下来了。” “那可如何是好,舅老爷难道真要打这场仗吗?” 顾知画没有回答她,却说:“我听说这燕京之地,名人雅士皆好赏文弄墨,曾有富贾天下的西凉王一掷万金求姑苏真莲一字墨宝,可见一斑。出众些的贵女都识文谈字,在此地,美人通文墨是为难得,美人通女红是为庸,美人只爱金银,俗!俗不可耐!那如果我不知孔夫子是何人物,不通文墨,只爱金银的话,我这顾府里的母亲便会放心我示于人前了。” “姑娘的意思是她会加害你?” “我这母亲,即能让我以郡主之封入了顾府,必定是做好了万全的打算。”她的语气里带了坚定:“这时候,我必须让她放心才是,”知画又冲着抱月笑了:“所以,你明日陪我做一回俗人吧!” 顾知画慢悠悠说完就睡,抱月呆呆的看着她家姑娘哑口无言。 顾知画住的拈花阁不十分大,却正如红嫣所说景色十分别致,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怪石砚池样样俱全,雕梁上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 几个门房粗使婆子围在倒映了上弦月的水榭旁偷吃酒,咬着耳朵说这些大宅院的陈年密事。 “这大姑娘这么多年竟也给她回来了。” “回来又能如何?只怕这燕京的贵人们健忘的很,只知道顾府的芸娘,哪里还记得顾府有个大姑娘?”这个婆子大约五十岁左右,因着是在拈花阁,讨论的又是这阁主人,就格外小心。 一个稍微黑痩点的婆子接话:“可眼下这大姑娘可飞黄腾达了,陛下赐封的郡主名号!国号隆庆,她就叫隆安!” 先前引起话头的又问:“这大姑娘当初是为什么……” “这咱们做下人的哪里知道,还是吃酒好,隆安郡主干系咱们几个何事?”有个年长的管事婆子打断了问话。 再过一阵子,这些婆子忙里偷闲好容易得了空,又东倒西歪的醉过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章 惜之园 出了颐和堂再和顾芸娘告别,顾知画并没有回到拈花阁,她一路向西行,抱月在身后不发一言默默跟着。 府里添了不少院子,又添了不少新人,但至少眼下要去的地方她是熟悉的。年幼时玩耍时经过,逃出府时经过,梦里,更走过千千万万遍。 此刻,却只有这两个人走在这场凄迷的风雨里。 她停在最后一所阁楼前,阁楼匾额上只剩斑驳的金:惜之园。 眼前的这个园子是多么寂寥啊,被疯长的灌木包裹,以一个极为奇异的方式被丢弃,像一个青色的坟墓静静地矗立于天地之间,顾知画发出一声深深的的叹息。 她拉紧斗篷,只身走了进去。 这世上无情众生皆是成住坏空,这所阁楼,为那人建,为那人住,为那人毁,为那人空…… 跨过石阶,推开腐朽的木门,里面灰败一片,她还记得,这屋子东墙摆了一张很大很大的书案,母亲站在这里为父亲磨墨,眉眼都在笑。西墙靠着书架,母亲爱读那些游志,未嫁时便憧憬有一日游览大好河山。父亲便常常为母亲搜罗些游志,日积月累,有满满一墙。入门是个水墨画屏风,是母亲寿辰时父亲亲手绘制的,看起来中规中矩的山水画,不过知画知道,在屏风右下角有极小的一行字“愿于君同生共死”,是母亲的手笔。角落里一个小小的木摇篮,母亲指着摇篮笑着说道:“乖囡囡,这可是你原先用过的物件,你未出生时你父亲跟匠人学做的!” 如果是在梦里,她会笑吧!可是九年里,她每日每日痛不欲生。 这里,是惜之园,是她的童年,是母亲的爱情。她缓缓的睁开眼,墙壁上已经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蚁穴,这个阴冷的房间却是空旷的,没有书案,没有屏风,没有摇篮,没有父亲,没有母亲…… 却奇异的留下一个小小的柜子,她曾经在这个柜子里目睹了一场杀戮—— 那日,一地狼藉,父亲提着剑夺门而出,雨从窗洞吹进来,和着血腥的气息,那气息从鼻腔进去,刚到肺腑,就痛不欲生…… 母亲倒在一地碎瓷上,身下是大片大片鲜血,母亲死了。 父亲杀了母亲。 这里埋葬了她的童年,埋葬了母亲的爱情,也埋葬了顾知画…… “娘,我回来了。”她轻轻的说,仿佛在梦里。 就像一场大梦,梦境中是支离破碎的片段。 柜子被一双满是伤痕的手打开,她听见凄厉的喊声。 “逃!快逃!老奴求求您……” 声音凄厉而绝望,她开始慌乱的跑。 她努力不去看地上刺眼的血,不去看那个嬷嬷胸口上的刀,不顾及脚下的碎瓷,不顾及外面滂沱的大雨…… 天是那么阴沉,压抑的叫她无法喘息。 终于,她倒在将军府大门前,摔得头破血流,她说:“舅……舅……母亲……” 可是,死是什么呢? 她慢慢爬起来跪好,大声喊: 舅舅…… 我母亲流了好多血…… 舅舅…… 你快去救救她…… 她从声嘶力竭的呼喊着,可那扇大门依然如故。 无人回应。 雨流进了眼眶,顾知画却不肯闭眼,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扭曲丑陋。在这扭曲的视野里,一队车马停在顾知画前面。 “樊公公,还用宣旨吗?” “呸!宣什么旨,这造反诛九族的罪,直接抄家!” 顾知画是见过他的,舅舅此次进京述职,进宫时是这人做的接引,当时只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管舅舅一旁的她叫:小主子。 那樊公公看到了她,凉凉笑了一声:“呦,小主子呀,您今儿来探望舅舅啊!”见顾知画不搭话,也不笑了,指着那些拆牌匾的太监叫道:“你们一个个儿没根的犊子,没看见是怎么,把小主子送到囚车上去,这周大将军呐,可就这一个亲人啦!” 知画随即被扔到一个铁铸的囚车上,她鼻间全是血腥味和铁锈味。 “舅舅,我母亲流了好多血。” 那一头的男人突然哭了出来,这囚车里很黑,舅舅一哭,知画辨明了方向,她爬过去紧紧依偎着,她的身子瑟瑟发抖,她感到舅舅的身子也在发抖:“乖囡囡,咱们去塞外!” 在这极黑极黑的空间里,一滴滴滚烫的眼泪落在顾知画掌心。 舅舅,我心里疼…… 你心里疼不疼? 顾知画醒来时,天已经全黑了。 她缓缓睁开眼,撞上抱月担忧的眼睛,停了片刻,点了点她的鼻子笑着说:“你看你,好歹是个武婢,这是要哭鼻子呀!” 抱月捂着知画的手说:“姑娘,您再吓唬我,我真就哭了,刚进来您躺地上,我的心差点蹦出来了!” 顾知画坐起来,揉揉头发说了句:“这梦可真沉。” 她想,明日就要去雅正园了吗?就要见父亲了吗?就要见这弑母仇人了吗? 这世事,实在太过绝情。 次日。 天还没有亮透,顾知画一行人已到了雅正园,一切都是阴沉沉的,只有一个个如同森严堡垒般的轮廓,行廊还点着灯,远远望去,红线连绵蜿蜒,就好像没有尽头一般。 前面领路的小厮大约十二三岁,穿着半新的羊皮袄子,一路上嘴里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姑娘你看,这池子里的锦鲤是夫人养着,已有三年了,原是宫里赏下来的!” “因着这园子大景致又好,候爷惯常就歇这处,但要奴才多句嘴,这景致还不是夫人给安置出来的。” 大约见顾知画不说话,转了转眼珠子又接道:“奴才是这院子里门房,老子娘是夫人的陪嫁。” 顾知画不发一言,到了书房前那小厮又添一句:“这书房中各处也皆是夫人布置,奴才告退,姑娘请吧!” 抱月跟在一旁不由得有些愤愤,顾知画按了按青娥手背:“有劳了。” 抱月无法,只得极不甘愿的拿出两片金叶子给了这小厮。 这小厮长的颇为白净,看见金叶子兴奋的搓搓手,两只眼缝儿眼直勾勾盯着那两片金叶子。 他搓了搓手里的金叶子接着说:“姑娘来的不算早,二姑娘在您前头来过了,”说完欢天喜地的走了。他这摊子话,也是受了顾芸娘的指示。 顾芸娘? 实在是,意料之中。 顾知画对这个有咏絮之才的妹妹实在是知之甚少,只记得十年前自己随舅舅初到燕鸣关时,京中传来消息,说裴氏被扶正,顾芸娘水涨船高成为顾氏嫡女。恐怕当时在他们心中自己是无命归来了吧! 可既然如今她回来了,这嫡妹又这么迫不及待,那她就少不得要奉陪到底了! 进入房内,只见这几间房内收拾的与别处不同,竟分不出间隔来。 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满墙满壁,皆是按着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诸如琴、剑、悬瓶、桌屏之类,虽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 想起刚刚小厮的话,顾知画觉得论讨好他人这份心思上,裴氏的确无人能及。 “父亲。”顾知画盈盈下拜。 此时此刻,或许是最需要理智的时刻,于是顾知画安静的下拜,微笑,抬头。 这便是你的父亲了吗?顾知画在心里问自己。 很年迈,发鬓没有斑白,却不知怎的从眼睛深处透出一种气息奄奄。 冷清而庞大。 “隆安,你回来了。”是价格高昂名贵的丝绸摩擦发出的声音。 “是,父亲近来可好?” “很好,你不必挂心。” 顾知画微不可闻的笑了笑:“那父亲,如今是常居在这雅正园吗?” 犹如晴天霹雳般,顾青山高声吼道:“你懂什么?” 顾知画猛地站起身来:“父亲!你当真无心吗?” 窗边挂的画眉因这场变故躁动起来,胡乱扑腾着翅膀。 顾淮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扶着额转过身,摆了摆手道:“出去吧!” 顾知画干脆利落转身出门,不做一丝停留。 我是不知道这许多,可我知道母亲一生所爱是何人! 我是不知道许多,可我知道母亲为谁所杀! 我是不知道许多,可我知道那句愿与君同生共死! 父亲!父亲!父亲! 你当真无心吗? 屋外只是狂风呼啸,她的眼泪被吹干在眼眶里。 顾知画心想,这便是我的父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章 裴氏其人 顾知画的归来,伴随着一场杀戮。 隆庆五十一年秋,御史参太子立琰贪墨河工,圣上大怒,将太子圈禁在东宫,着令吏部彻查。 隆庆五十二年三月初二,镇国大将军勾结敌军之案平反,参与诬告之人均被迁出,牵连甚广。 同日,水报抵京,缙江玉峰段决堤东,隆庆帝御笔朱批,斩首官员十数人。 第二日,太子软禁,太子少师,少傅,少保及其幕僚均遭肃清。 太子势微,老王年迈,其余皇子都已成年。一时之间朝野上下小动作不断,宫廷内外硝烟四起,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大有夺嫡之势。 发配边关的镇国大将军官复原职,由于战事将起,圣上又有重用之意,以至于短短几日,将军府门庭若市,车马络绎不绝。 短短一夜之间,政局骤变。 三月的晋阳侯府春光满盛,拈花阁的水榭旁十六株花树开的铺天盖地,树间如彩蝶纷飞,飘落水中,格外好看。 顾裴氏喜好听曲,每到这时节就召集三五贵妇到拈花阁相邻的东楼听曲,可如今已有好几日不曾有动静了。 顾芸娘到雅正园时裴氏正是盛怒,好好的一只耀州瓷瓶被她摔的支离破碎。她款款跨过那些碎瓷,扫了眼跪在脚凳边的宝婵。 一个叫红梅的丫头将顾芸娘引入内室,屋子里生了暖炉,还夹杂着淡淡的药草香。 “你是母亲这儿新来的?” “奴婢是前日来的,伺候夫人用药。” 听到还用起药来,顾芸娘不再多言就急急进去了,锦帐里,裴氏拥被而坐,脸色苍白,看上去相当虚弱。 “母亲,您这又是何苦?”顾芸娘端起一旁小几上的药碗凑了过去。 裴氏并不回答她的话,推了药碗,按着鬓角说:“今年的新瓷送出去了?” 顾芸娘轻叹一口气:“送过去了,老夫人,父亲,上京的几位贵人都有了。” “今早可向你父亲请安了?” “是,也没有多的话,只对父亲说姐姐昨日去过惜之园一趟。”虽未多说,但如今顾府谁人不知这惜之园是个禁忌。 “她不比从前了,你不要被她抢了风头。”裴氏阖上眼皮子,摆了摆手,面朝里打算歇下。顾芸娘顿了一瞬,垂下头,脸上的表情晦涩不明。 她起身对着宝婵说道:“下去吧,下次小心一点,不要再犯错了。” 宝婵如蒙大赦,扣首:“谢大姑娘,奴婢告退!” 待她出去了,芸娘随即上前握住裴氏的手:“娘可有听见,他们叫我大姑娘,娘认为这是真心还是奉承?”她心里明白母亲是为何事动怒,于是接下宝婵红梅的话来。 裴氏闻言摘掉头上抹额,丢在一边的几子上,正色道:“自然是真心,那个丫头近十年未归,府里的人哪个还记得她是谁!” 芸娘露出一丝笑意:“那娘你认为上京中人称我顾府嫡女呢?” “我这十年在顾府尽心尽力操持,不就是为了你和瑾哥儿,当下她就算回来了,如今这天下早已经不是她母亲的天下。” “那皇后娘娘赞我咏絮之才呢?” 裴氏终于笑逐颜开,“我儿得宫中贵人赏识,才华出众,连燕京闺秀都不及你许多,更何况是她!” “即然如此,娘你又何必如此忧心,当下府里许多人尚且不知到顾知画是谁,燕京又有多少人知道她。祖母能她去宫宴,除了他舅舅如今处尊居显之外,也是因为我这个姐姐是个草包美人吧!那我就只需要在明日宫宴里顺水推舟,让那些贵人们见识一下我这个草包姐姐,待她舅舅前去御敌,她这个陛下馈赠来的郡主头衔也就不值钱了。” “万一周青能功成身退?” “绝无可能,因为这是场必败之征。”这段话她说的轻描淡写,仿佛一切都在弹指一挥间。 松开裴氏的手,芸娘掀开香炉盖子悠悠然点了枚白檀,青烟扶摇直上,香气四溢,室内气氛也为之一松。 “诚然,这大姑娘只会有一人,顾府嫡女只会有一人。如果我们说顾知画目不识丁,众人信,但却不能尽信。如果让他们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鱼目才会是真鱼目!” 裴氏终于坐起身来,思索着说:“你祖母原是这个用意,只怪请安时那个丫头美则美矣,但通身上下金银为饰,样样都是好东西,她也是极力打扮,落在你祖母眼里就是庸俗了。” 顾芸娘见裴氏想通了,就扭过身笑盈盈的说:“娘还是高枕无忧吧!” 母女二人相视而笑。 此事终于揭过,至于刚才的瓷器是谁打碎的,也不会有人去过问了。 只等到到明日宫宴时,万事自有分晓。 顾芸娘走出雅正园时,外面正狂风大作,风将她的头发笔直的向后吹去,身后的碧玺立即披风拢了上来,她忽然想起自己是见过顾知画的,母亲不知道,祖母不知道,连自己都快忘了…… 仿佛时光重合一般,顾芸娘眼前又出现了那个牡丹花前的小姑娘,她说:“你便是芸娘吗?” 二人明明一般高,可站在婢女仆从环绕的顾知画面前,顾芸娘瑟缩的退了两步,又觉得这个小姑娘大约是个主子,想起母亲的叮嘱细声细气接了句:“是。” 那小姑娘听了这句眼睛亮了亮,看起来可爱极了,又近了近身:“是芸娘啊!我听母亲提起过你,说是要接你入府来住。我叫顾知画,父亲母亲叫我画儿,往后我们可以一起习字了!你说好不好呀芸娘?” 芸娘只觉得这个小姑娘高兴的样子更好看了,有听说自己可以住到这金碧辉煌的大院子里来,顿时无限欢喜。 她伸出手去拉顾知画,带了点畏惧和虔诚,身后却冲出来个婆子拉着她的胳膊不说二话的朝园外拖去。 “你如何会过来,明知自个儿不受待见,还眼巴巴儿上赶着,和你那娘亲一个贱模样!” 这个婆子的口水溅了芸娘一脸,拖拖拽拽中,顾芸娘回过头看自己被踩掉的那只绣鞋,这是为了给祖母贺寿特意穿上的…… 这是个人迹罕至的园子,此时地上的青苔被踩出五花八门的印子,最长的一道是芸娘留下的。 她被没有一丝尊严的,拖了出去。 长长的鞋印子那头是顾知画,她前面跪了个小厮磕头赔罪,她在一群如花美婢的环绕里迷惑的看着自己,一派无辜。 这就是云泥之别。 她母亲是镇国公之女,你的母亲不过区区岳州小瓷商之女;她是嫡女被父亲奉若掌上明珠,你被父亲厌弃远远扔在别院里;她受这世人千般追捧万般爱戴,你却要千般讨好,万般从命。 谁可于其争锋? 可,那又如何!那又如何!她顾知画照样家破人亡,人去楼空。 顾芸娘的眼前逐渐清明了,她拢了拢肩上的折枝花披风,说了句:“走罢。”她的身后是一众婢女婆子,在这夜里打灯探路自然不在话下。不远处是灯火寂寥的拈花阁,于这金砖玉瓦的候府显得格格不入。 及不上她吗? 真的是,何以见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宫宴 一 入夜的燕王宫,点亮了整个王宫的灯火,宫内屋檐翘角,都悬挂着斑斓明亮的琉璃灯盏。宫婢举臂焚香,殿堂内衣坱飘飘,香气袭人。燕王宫本身极为铺张奢侈,宫宴中所用一干用具都力求极致,但在环节到底还算简练,参宴者无定制,后妃、皇子、亲王、郡王及文武廷臣只要是皇帝“钦定”的,都可入宴。 所有官员命妇都由宫人引入大殿落座,左侧是朝中重臣官员,右为命妇贵女。 顾知画在宫宴时重复了请安时的打扮,甚至多带了个金项圈,整个人看起来金光灿灿。连青娥也被逼迫釵上了支金钗,带了个掐金臂钏。 燕京重风骨,颇为崇拜魏晋之风,女子衣着多以玉为饰。所以她这身打扮在入殿时很是引人注目。 男子多半心想:好美的的女子,此女只因天上有,只是这打扮俗了,俗了!女子多半心想:京中何时有这般人物,容貌尚可,瞧打扮,土包子一个! 顾知画就在这一片或鄙夷或嫉妒的眼神中走过,心安理得的落座了。 司礼的太监唱名:“隆安郡主到!” 众人这才知道这是何人,京中早就有传言说这隆安郡主出于乡野,今日一见,果然传言不虚。于是,此间的公子哥儿,收了惊艳的目光,甚至有一人扭头对同伴说:“此女媚俗,可讨来当妾室呵。” 声音没有压小,众人一阵闷笑。顾知画身边的一个尖脸女子高声对宫娥说:“劳烦姐姐为我换个地儿,这个地方太污浊了!” 言罢,哄堂大笑。 顾知画不发一言,好像事不关己一般。这些人一看顾知画这么好拿捏,笑的更为开怀。 正这时宫娥的声音传来:“您往这儿,”语气极为恭敬,人们转身看去,光转流萤,那个女子在宫人拥簇下袅袅婷婷而来。 原来是顾芸娘到了。 她由着一个碧衣宫娥引进,一入此间,众人皆露出惊艳,羡慕的神情来。顾知画观望四周,发现无一人有厌恶之色出现,心里不由对顾芸娘高看了一眼。能做到人人称赞,的确是本事。 天子赐宴,入场者次序按其份位的高低排列,一般身份越高越往后压轴,这个惯例鲜少有人打破。顾芸娘并没有封号,赴宴太监也不会唱名,她这时候才出来是想压自己一头的。 顾芸娘从入殿就带着浅浅的笑意,等走到顾知画面前时这抹笑意就变得古怪起来,带上了一丝微不可闻的讽刺。她轻声说:“姐姐。” 顾知画心下了然,正准备韬光养晦随便应付两句了事,入口处却传来:“这是谁家女儿,怎么作得是青楼楚馆的打扮!吩咐下去,撵了!” 说话的女子叫上官婉君,几月前凭着一支绿腰舞得了老皇喜爱,升为正二品顺容。皇帝已经五十二岁,宫中妃子有权势的大都春华逝去,顶多培植培植势力,这个上官氏就出现在这么个时期,一时间风头无两,行事也极为张扬。 顾芸娘轻轻的笑了笑,心中痛快无比:“这个上官氏向来跋扈,此一遭,姐姐你还是不要躲过了。”她的眼睛紧紧跟随着顾知画,看她独自抚着几子起身,身边的宫娥畏惧于婉顺容无一人上前搀扶。 “乡野村妇,有何见识!快快回家去,莫被气歪了鼻子!”又是方才那个说要讨妾的公子哥儿。 就有人回他:“李执,你不才说要纳她作妾,怎的变化了?” 那个李执随即起身,肥肉颤两颤,“哎哎,此言差矣,此等姿色青楼可觅,何必纳个村妇回去,白白惹了他人笑话,何苦来哉?” “何苦来哉!” “何苦来哉……” “这个李执呀!” 哄笑,冷眼,讥讽。 在这样的羞辱里,顾知画终于站起身来,慢慢向门口走去,人们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她是愤而离席了。 只有上官婉君知道,顾知画无怒。那个女子,是向她走来的,莲步轻移。带着奇异的笑意,向她走来。她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怒色,一眼看进去,像忘却了来处与去处一般。如同寂寞山谷里的雪,如同远古寂灭的时光,极纯粹,却似乎包揽了这世间的所有美色。 银白的月光照进她的眼睛,通身的金银成了她的加持,她就那么无喜无怒的走来。 上官婉君便是一怔,她何曾见过这样的眼神? 老皇的眼神落在她身上是迷恋的。而宫人们,就像前几天杖毙的宫女一般,大多是畏惧,讨好,小心翼翼。就算是那几个老妇,份位比她高又怎样,眼底不还是嫉妒不甘! 可这双眼,清冷,淡漠,充满上位者的尊贵,又岂是一介弱女可以拥有的! 终于,顾知画对上官婉儿说出了第一句话,带着一丝张扬的笑意。 “你是谁?宫婢吗?” 而上官婉君,却因为这句愤怒的说不出话来。她本来是受了她人点拨刁难这个新晋的郡主,那人说这个郡主不过草包一个,挑拨两句必然离席。 上官婉君算是个宠妃,平日里伺候皇帝自然有几分心得,知道皇上喜爱鲜嫩些的,于是整日穿着素淡,今日宫宴也只梳了个花冠,不想却被人当成婢女。咬咬牙硬压下怒火,刚想呵斥宫人将顾知画撵出去,却远远的看见镇国将军的轿辇,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压了下去。 顾知画将她的顾忌看在眼里,在此时淡淡道:“婉顺容,你之于圣上,就如金银之于我,我本就爱极了金银,可无奈我今日高于你,你能奈我何?” 上官婉儿又一阵火气上涌:“你!” 这时的顾知画立于华灯之下,嚣张至极回道:“我。” 大殿里顿时鸦雀无声,人们静静的看着入口的两个女子,她们身后就是深不见底的夜色远处丝竹声声。 “啪”的一声烟花炸开,如黑幕一般的夜空被染上绚烂的色彩,远处隐隐有丝竹声声。 宴开。 在场公子贵女忽然意识到,这个时候,在这个时候整个大燕炙手可热的人物才会出场,而这个通身金银的郡主是方才唯一被唱名的。 鼓乐方奏,宫人唱名。 “镇国大将军到!” “左相到” 武将尚黑,镇国大将军解甲以见君王,周青就着了一身黑色骑装,英姿飒爽,威风凛凛。 左相则着白,白衣质地精妙,没有任何装饰,似长身而立又似缓缓而来。正好有堂前花树花瓣飘落,无风自来,绕着这人纷飞不止。 却只是一个身影而已。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荀柯就乘着这漫天烟火步入室内,像是跨越千万年的时光翩然而来,又好似九天嫡仙降至人间。 却又只是步伐。 他抬头,是潋滟眸光,长眉入鬓,是月下玉人。 这就是左相! 这两人在一干大臣中最后方到,可见身份超然。大燕并没有男女不同席这一说,所以这些贵女无一不痴痴看着惊艳才绝的左相步入内室。顾知画随着这些痴迷的眼神看过去,觉得此人果然名不虚传。 在关外时消息闭塞,京中的事宜如果不是有意探听根本无从得知,可这个人却声名远播。 他身世成迷,出生一月双亲就都死于非命,被远方叔父用草席包着扔入河中,却并不下沉,顺水漂流,飞来百鸟,上下舞动,用羽翼为婴儿遮住太阳,啁啭啾啾,用口叼着草席拖到岸边。荀柯的叔父觉得稀奇,又将他弃于长明山的密林,当时正值三九天,冰冻三尺,而荀柯却经十日而身不死。 荀柯的叔父贪了襁褓里的钱财,等第十日去看时,又觉得这孩子古怪,怕贸然丢弃召来祸患,于是又前去想将孩子抱回。 却见到一白衣飘飘的仙人将那孩子抱起:“此处是我修身之地,这孩子同我有缘,你莫管了!” 那人眉目如画,冷冷清清,于他平日里在画里见到的仙人别无二致。他唯恐遭了仙人惩处,二话不说就趴在地上磕头,一连磕了百十个,大着胆子抬头一看,哪有什么仙人。 十年之后,这座山上出来一个少年,名唤荀柯,姑苏真莲唯一弟子,天子敬姑苏,遂将荀柯昭于身侧。这个故事,在大燕几乎家喻户晓。 荀柯身后是无边黑夜,他一身白衣与这浓郁黑夜格格不入,因为他入席,再没有一人敢轻发一言。 他便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左相荀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宫宴 二 众人环绕而座,大殿中心搭建百尺高的汉白玉台用来艺宾,年事已高的皇帝皇后位居最高位,宠妃宠臣次之,后面就按官职封号落座。 知画在一个不算低的位子上坐着,算是皇亲国戚,顾芸娘与一群未出阁的嫡女围坐一团,是个小集体。不知道是有意无意,顾知画身边空无一人,没有添酒的侍婢也没有任何贵女,她就被孤零零的剩在原地。 就听见有女子说:“芸娘,你这姐姐性格竟这般孤傲啊!” 顾芸娘柔软的回答她:“也许是年久未归未与人交际生疏了礼节,还望众位姐妹看在知墨的份上海涵一二。”她的语调缓慢,声音清脆,在这个论风骨,讲儒家经典的岁月里,给人感觉的确雅致无比。这两人看起不经意的搭话飘飘然入了周围人的耳中。原来这郡主不与人相交是怕丢丑,与婉顺容起冲突也只是自身无理,如此一来,果真草包。 这时候正有宦官大声念着各家贺言,上官婉儿坐在圣上身边,顾知画一如往常的闭目端坐,只等这念经似的贺言结束,便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叫她:“知画!”随即手腕就被抓住了。 她睁眼一看,竟是明月! 贺言被明月郡主这一声“知画”打断,那个司礼的宦官战战兢兢的看向高位。 可上头那位却只是摆了摆手,佯怒瞪了明月公主一眼,就让传宴了。 知画拉着明月坐下,给她倒了一杯茶递了过去“你怎么来了?” “自从关外一别,就许久与姐姐未见,我听说姐姐回了燕京,想着宫宴你会来,我也就来了。”明月说道。 明月虽是帝女,性子却极为跳脱,整日高头大马,招摇过市。她们相识于关外,那时明月的身份是镇东大将军之女,舅舅当时还没官复原职,只是镇东大将军麾下的伍长。伍长是最低层的军官,周青又是待罪之身,但镇东大将军善羽却极为赏识周青,他深知周青之罪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又明白圣上是既忌惮武将又不能将武将赶尽杀绝,所以时常开导周青,几年下来,两人就如同挚友一般了。 善羽的妹妹就是明月的母妃,她出身将门,明月耳濡目染受了些影响,十岁时,她实在受不了整日扑蝶绣花的日子,偷偷随着运送粮草的车马去了关外,圣上得知了,也只是下了旨意,让善羽护着明月,一句苛责也没有。 明月与这世上其他女子极为不同,因为这份不同所以最得圣宠。 知画拉着明月落座,身边顿时又多了不少又嫉又妒的目光来。一是因为顾知画竟然认识这么显赫的人物,二是因为方才的喧哗全因顾知画而起,圣上竟也不曾追究。 上官婉君更是气极,可她虽然恼怒,却明白再得宠,这份宠爱也是不能与明月公主相提并论的,到了要艺宾的环节她起身说道:“想来在座的千金公子们都是在国子监习得六艺的,如今我协理宫宴,不如就请众位来参比,也好请陛下和皇后娘娘品评。这个环节是历年都有的,可是今年却有所不同,今年宫宴上若得了皇后垂青的,可以受到当世大儒姑苏真莲的提点。” 姑苏先生?人们不约而同的看向荀柯。如果说姑苏的嫡传弟子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话,那么姑苏就绝对是凌驾于皇权之上的一股力量。 前朝之所以覆灭,不是因为战乱,而是因为前朝王室子嗣艰难,自王朝伊始几代单传。前朝明帝年过四十无子,他悲悯天下苍生,遂传位于异性王陈更年,那时候刚刚改朝换代的大燕元年,由于有惊艳才绝的明帝治理的成果,正是兵强马壮,国力强盛。骊昭不过是个小部落,而齐国也只是还未扩张的边陲小国。陈更年即位,感激自己这个历史上最便宜的皇位,就允许明帝在国之境内横行无阻。 明帝本就是个雄才大略又殚见洽闻的人,他退位后也就果真如自己所说,除了朝政未插手,其余的各行各业全都被他包揽了。陈更年最早就是明帝的家臣,敬重明帝,加上他看到自从明帝入手了其他行业,大燕迎来了亲所未有的盛世,更加乐见其成。 盛世有十年之久,在第十一年发生了变故,明帝在五十一岁老来得子,陈更年在同年驾崩,其子陈煜即位。陈煜忌惮明帝,明帝也自此之后,退居乡野,再不入宫门了。 姑苏真莲便是明帝后人,这许多年来,势力早已遍布天下。虽然拥有能将一个王朝覆灭的能力,可他依旧听闻祖训,不插手政事,只做他的化外高人。 能得他的一句指点,就等于平步青云了。 因为这个彩头,再平静的脸上都有几分跃跃欲试的急切来。 就有人自荐:“臣女不才,愿先行艺宾。”说话的是是,裴国公之女裴柔,她落落大方的站在玉阶下,下巴微抬,好生灵动。 明月吃着嘴里的糕点含糊不清的说:“姐姐你刚回来,千万不要和哪些我厌恶的人我一道玩耍。” 知画就笑着问她:“哪个是你厌恶的人?” “喏,那不就是。”她指的正是裴柔,顾知画虽然初来乍到,但对朝中局势毕竟有了解,裴柔是齐国公之女,而裴国公的另一个女儿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明月的母妃是圣宠不衰的德妃,与皇后明里暗里不知斗了多少年,明月自然会讨厌她。 果然,裴柔话音刚落,皇后便笑着说:“罢了罢了,今年就还是你先来吧!” 明月扭过头:“年年让她抢这风头!” 裴柔舞的是当下盛行的“大风”,她穿着短袖,手里持一把玉柄长剑。 鼓乐起,裴柔举剑前倾,大殿里用来照明的“明子”也如同流水上的波光一般在长剑上流动。鼓声越来越大,她伴着隆隆鼓声旋转,旋转间长剑挥舞,台上剑光闪闪,如同日落大地。 在鼓声将歇,裴柔咏唱:“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舞蹈结束时,前奏的鼓声顿然休止。 似往年般,裴柔艺宾结束,满堂喝彩。顾知画明白这场宫宴的最终目的这才揭开了。“安得猛将,”她喃喃自语,手脚一片冰凉。 裴柔舞毕,户部尚书家的女儿也弹了玄琴,但不论意境还是功力都远远不及裴柔,甚至于曲子结束时还有低低的议论声。裴柔脸上是淡淡的骄傲,她明白这莫大的彩头将是自己的了。 裴柔此次艺宾的曲目明显是得了天家授意,连燕京第一的顾知墨都退居一偶,这副情景之下自然不会再有人与裴家柔争锋,上官婉儿施施然起身:“可还有闺秀艺宾?”环顾一周,接着道:“即如此便罢,那就由男子艺宾吧!” 可顾知画却不能让他人遂愿。她没有忽略舅舅的封号意之所指,更不会忽略皇帝借这曲大风歌向舅舅发出的暗示,这分明就是催兵符!可自古以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燕巨贾林立,与朝中官员贪墨勾结,哪有什么军资军械、粮草。如今大燕朝局腐败,当今圣上又对掌握兵权的武将颇为忌讳,此时出兵并不求胜,只为牵制骊昭。可就算舅舅不畏死,她也不能让舅舅做这个身先士卒的棋子! “陛下!”顾知画略微有些慌乱的起身。 大燕皇帝是个龙纹蟒袍裹身双耳肥厚的老人,相貌和正当时的皇族其他人别无二致,只是紫金冠下的双眼有些锐利阴沉。这时候的他是不悦的,嘴抿成了一条细线。 “陛下!隆安愿艺宾。”她跪在大殿中央,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隆庆皇帝显然还记得这个自己刚下令册封隆安郡主,他抬头看向顾知画的父亲不辨喜怒的说:“你的父亲把你管教的很好呀!” 金银为饰,殿前失仪,这样的女子哪里是什么好教养,是没有教养吧。 皇帝的话不是问话,顾知画的父亲晋阳候自然就端肃静坐不敢做答语,似乎肯定了隆庆皇帝的评价。晋阳候对顾知画的疏远皇帝心中是满意的,他想起九年前那场灭门大案,觉得这晋阳候还仍旧可用的,识时务,懂得趋利避害。 顾芸娘静静的看着顾知画,她觉得局面对自己大大有利,可不知为什么,她有觉得顾知画似乎不应该是这样的,可不是这样,又是哪样? 顾知画又缓缓俯身行礼,终于,隆庆皇帝抬手:“起来吧!让你艺宾。”人们讶异于皇上对这位不知死活的隆安郡主的宽容,而且皇上的语气竟然有点像对待明月时的纵容。 她也终于能起身了,却在一瞬间明白,今日不论自己如何的不知死活,皇帝也绝对不会赐罪。因为如此这般的自己,能证明天子近臣晋阳侯,在这九年间的确不曾教养过她。也是个合格的容易捧杀的好哄质子,可以用来压制舅舅满门抄斩可能有的余怨。 只要她一日是处于上京的隆安,舅舅就必须是处于刀俎下的镇国大将,可之后呢,再被抄家吗? 顾芸娘跟前的碧玺趁打扇时耳语:“姑娘,您不气吗?” “气什么。” “陛下对这二姑娘这般宽容!” “方才我是有些担心,担心自己错判了她。可如今才知道,这世上蠢笨之人就算拥有再多宠爱都是无可救药的!”顾芸娘收回视线打算再也不看顾知画一眼。 此时明月髙悬,照耀万物却照不进这座叠幕无重数的大殿。顾知画就在这叠幕无重数的大殿里,在无数流水般鄙夷俯视的目光里行了一个无比端庄,仪态万方的宫礼。 又在隆庆帝有些意趣阑珊的目光里抬头看向殿前:“陛下,隆安有一计可退敌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章 和亲 “陛下,隆安有一计可退敌兵!” 顾芸娘猛地看向她,“她这是疯魔了不成?” 此间的女子,大都没有顾知画这样的,她们高贵,矜持,行动话语中都透露着世家贵卿的自信风流。顾知画确实粗鄙无礼,可这样的顾知画才会今裴氏,祖母甚至于父亲安心,她才会安然的出现在这次用来催兵的宫宴,才有了挽留死局的一线生机。 只这一句话,隆庆皇帝就不复方才的亲切,他微微抬起头带着意味难言的语气:“这就是你习的六艺?”话落就是一片寂静,皇帝是不悦的。 隆庆皇帝大半生几乎都用来除掉忤逆自己的人,所以如今留下来的臣子们都有了揣摩圣心的本领,在他不掩饰的语气下,众人的呼吸似乎都浅了些。 隆庆帝这句问话就像是宣判,他将一只瑞金兽扔了下去,砸在顾知画的左手上。“你舅舅,镇国大将军不可退敌吗?”这声音中带了再也不能压抑的怒气和不耐。 “臣可退敌!”周青急急上前,“咚”的一声跪在顾知画旁边。顾知画的额头沁出汗珠,心中泛起阵阵苦闷,自己果真是用来要挟舅舅的利器啊。 是战则生,不战则死! 她气苦:“舅舅!”眼里的慌乱清晰可见,周青却也在注视她,眼睛里是不可忤逆的坚决。久久,顾知画在这眼神下似乎收敛了周身的锋芒,周青定了心神正要说两句宽慰的话。 “那么,臣女愿将所有御赐之物充当军资!”她素白的手抚上漆黑如墨的鬓发,头上的金钗被一件一件取下,整整齐齐放在膝前。 “大胆!你成何体统!”有个户部的大臣当即指着顾知画冲出来。 以往的时候不是没有世族为国出力,只是顾知画的方式更像是一场讽刺示威,皇帝都闭口不言的事情,所有臣子都默契的缄默,唯独这个新封的隆安郡主不知天高地厚的冒头,他们眼睁睁看着到了顾知画跟前的宫人,心中暗暗:“眼下这女子少不得要求饶了吧!” 顾知画的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只等着自己被拖出殿外。这是无人声援的场景,所有人静默的等待既定的结局,然而对顾知画,体会到了一人抗争的苦楚。她想起接旨那日舅舅的话:“我一直忧心关外无人可配我的画儿,去了燕京画儿也好成亲了。”他怎会不知陛下平反冤案,重新启用的用意,只是为了她,都是为了她啊! 內监们已经拽起她的袖子,却有一道清凉如水的声音划破沉默:“什么计策?” 荀柯! 顾知画惊的抬头,荀柯闲散的抚着酒樽靠在几子上,墨样的酒樽,玉一般的手,不知为什么,顾知画有点不敢看。 隆庆帝不发一言的回了座,內监也收了手。终于,“说吧!” 顾知画又俯身一拜,眸子点了一团火般。“臣女有两种计策,一主战,二主和。” “无知妇人!如何能和?那骊昭人气焰嚣张,你可知骊昭人的城门日日要饮汉人鲜血!那骊昭大将魏池日日朝食都要汉人性命祭酒!无知!”顾知画一句话说出,立即有人跳出来抗议。 “那阁老可听过不战而屈人之兵?”顾知画笑问。 说话的曹阁老是个稀罕人物,先帝在时他是个阁老,朝内朝外事事躬亲,先帝宠爱哪个妃子太过,他都要早朝说句:“嗜欲之情,愚智皆同,贤者节之,不使过度,则前圣格言也。”朝臣们都上书斥责曹阁老事管的太宽,操心太过,可先帝却说:“曹爱卿如尺。”至此曹关年就成了天下儒生顶顶敬佩的人,敢于和皇帝叫板又能保住脑袋瓜子,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 到了当今圣上这里,逆耳之人被扫除干净,曹阁老似乎也日渐消沉下来,没想到今日又跳了脚。 她继续说:“第一种计策,是齐国二皇子宋御。骊昭不仅与我大燕接壤,与齐国实则接壤更多。可他们为何能少战事?正因为有战神之名的宋御镇守边关,又因为这宋御之母就是骊昭女!” “你说的这些与我们何干?照你这么说,骊昭与齐国密不可分才是呀!凭什么掺和到我们与骊昭之间?” 顾知画也不管是谁提出的质疑,只向着紧拧眉头的曹阁老解释:“凭宋御有夺嫡之心!” 这句话如同投石如水,大殿之内哗然一片。 顾知画正待继续说,上位的皇帝却摆了摆手:“你的这些小儿女之见,等会子散了再说吧!” 顾知画本打算据理力争,可看到荀柯的手指朝着群臣指了指,一瞬间福至心灵,收起内心忐忑,行了大礼下去了。 荀柯身边的宫人回来了:“公子,已经递过去了。”荀柯漫不经心的点点头,看了厅堂中央的顾知画背影,他突然想知道这个女子会在大燕腐烂的泥土中,开出怎样的花朵来。 宫宴不复先前的热闹,毕竟有些东西不同了。 顾芸娘低着头,余光里的顾知画发丝微乱,身上金银褪尽,显露出倾城非凡的好颜色来。她默默的想:“不!我不是寻常的闺阁女子!”她只思量到这里,因为她近乎急切的想知道荀柯为何要出言想帮,隆庆帝为何语焉不详,顾知画又会有怎样的凄惨结局。 可直到宫宴结束,隆庆帝也没有对顾知画胆大包天的行为有任何惩戒,荀柯更是不置一词,于是就更加无人再敢提起此事了。 明月在机子下抓了顾知画的手,压低声音:“你这是寻死吗?”语气竟是从未有的锋利。 顾知画摇了摇头,心下升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她知道明月并不像表面那般不谙世事。 “退无可退而已,”她回答道。 同样的话她又说了一次,这次是对荀柯。 是宫宴正当结束,顾家姊妹由宫人引领出皇城,宫巷里慢慢驶来一行人,后边跟着一辆四匹马拉的撵车,眼看撵车正要过去,听到里边的人轻唤了一声:“停。” 幕帘被一只带着一丝苍白的手掀起,幕帘掀了一半,露出撵车里那人的一张脸来,眉眼之间,一片冷凝。 目光又冷冷的落到顾知画身上,“为何?” “退无可退,”顾知画颇为腻味的回答。 毫无疑问,内城中可驾撵车,容貌又无人匹敌的,正是左相荀柯。 那人无视自己在他人心中惊起的波澜,像得了回答一样,冷漠的轻点下颚,垂下帘子便走了。 晚间时,顾知画被罚跪在宗族祠堂里,他思量着荀柯的用意,却怎样也猜不透。大燕朝中党系分明,明里按官位高低,入朝先后依次敬让,可暗里世家斗争的厉害,各为其主。他到底为何出言想帮?荀柯的用意到底掺杂了谁的心思?顾知画感到深深地无力,似乎从入京以来她就如同踏进了一团迷雾,所有人的面容就诡诈难辨。 她体会着膝盖传来的隐隐痛苦,脊背挺得笔直,面对着顾家各位宗祖。顾家自前朝起便是大族,祠堂里的祖宗排位靠在一面山形墙壁上,朝向选的是宅之吉位。前朝起的龛用的是栗木,今朝皆用的是檀木,都乌沉沉的。 知画老实跪了一阵子,听见钟声三下一停,窗外轻鼾,站起来揉着膝盖,走向了排位前的香案。 “总觉得有些不对”,她抵抗不住心中疑惑,伸手划过其中一方龛,这纹路?果然,不是檀木!龛位在下首以左,是顾家近些年故去的宗族同亲,与顾知画方才跪的地方接近,所以顾知画才在月上柳梢头时看清楚了这尊龛的纹路。她低头闻了闻,摇了摇头,正待再闻一闻。 “你是打算吃了你家祖宗排位吗?”这声音如果忽略话的意思,在这月光静谧的夜里简直勾人魂魄。 顾知画心狠狠地跳了许多下,这才诺无其事的转身行礼。 “左相当真好兴致。” 荀柯依旧是白日里那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如果忽略他的所在之地的话。 荀柯不回答,只说:“可闻见草涩味?” “的确,纹路也不是檀木。” “这种木料纹路似凤尾,闻之有草涩味,是云顶山的丹凤木”,荀柯给了解答。 “云顶山?在巴州栖梧县,是……太子封地!” 荀柯看了眼月影:“丹凤树产于巴州,却不是遍地都有,云顶山顶不过十数棵而已。” 顾知画一时间惊诧不已,难道说父亲竟是太子一党的!是啊!这样便明了了,正是因为他是□□,所以不论九年之前还是九年之后,至始至终,都与满门忠烈的外祖家势同水火。 她想,自己应该早就明白的。 “一月后,陛下会给你策命。” “什么策命?”皇帝觉得自己太张狂,想去了这郡主头衔,或是发回关外? “和亲。”荀柯不欲多说,飞身而起,从来处去了。 和亲…… 和亲!!! 顾知画寂静无声了片刻,深觉自己真是命运多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章 离 和亲的确是个好主意。 如果宫宴上请和只有一线生机的话,和亲无疑增加了筹码,她可以作为一步棋远赴齐国。完完全全出乎意料的一件事,使顾知画心中有无数个紊乱的想法。 到晨光熹微时,她终于坚定的告诉自己,这是生机,一定要紧紧抓住,这是不容许错过的良机。 天再亮些,外面说话的声音由远及近,接着是祠堂铁锁被打开金属的碰撞声。有锁吗?那荀柯是怎么进来的,难不成竟是跳窗!她压下唇角的笑意,听着那些人来到身前。 “经这一夜,你可真心悔过了吗?” 是裴氏,她倨傲的站在顾知画面前,后头是几个手里拿着各类物什的老嬷嬷。有好几个是她平日里没见过的,她们统统僵硬着表情,眼睛又死死盯住顾知画。顾知画看到她们手里布盖着的托盘,心想,我这母亲坐不住了。 裴氏是坐不住了。 她居高临下的注视着跪在眼前的少女,看屋外的晨曦落在她身上,渐渐的,这身影又和记忆中那个人的影子重叠,宫宴上圣上的容忍,左相的态度,都成了裴氏心中,越来越强烈的不安。 不!不能再等了,我要替我的女儿除掉这个潜在的威胁! “父亲怎么说?”顾知画身上还是昨天宫宴是的衣服,初春的清晨微凉,却也促成了她此时此刻的冷静。 “侯爷?”裴氏眼神森森然,听了这话露出微微笑意:“你真是愚蠢,为何不能好好的做你的隆安郡主,打不打仗的事情交给大人就好。你这样连侯爷,晋阳侯府也怕受你的牵连啊!”裴氏被伺候的坐下,回答:“你问我你父亲怎么说?”她顿了顿,带了一丝残忍的笑意:“你父亲说,由我全权做主。” 顾知画的心神为之一震,九年前的大义灭亲,昨日的视而不见,以及当下的摧毁……她心中或许存在的最后一点期盼,终于寂灭了。 “你放心,母亲倒不至于送你去死,你只需听话喝了这碗汤,脸上长出些东西,母亲便做了这个主送你去家庙。”她越说越轻松,心中畅快无比,“只是是要三分毒,能不能去成家庙,真得看你的造化了……” 顾知画没等她说完。 “我是郡主。”她缓缓起身。 “你是郡主又如何!你得看清谁才是这府里主人!”裴氏疾疾言厉色的吼叫,发髻上的钗环剧烈的颤动。 顾知画抬头看她,眼睛里带着讽刺,“一月之后,圣上会策命,命我赴往齐国和亲,母亲如今也不必如此心急,赶来承担杀害郡主的风险了。”她说完转身就走。 “你站住!”裴氏抚胸口艰难的喊到:“瞎了吗!把这个贱丫头给我绑起来!给她喂汤!绑起来!” 顾知画嘴角扯出一个轻蔑的弧度:“母亲不舍我和亲,难道舍得妹妹和亲吗?人选由晋阳侯府出,舍我其谁啊!” 身后,是裴氏粗重的喘息,顾知画只身迈入了屋外无边光明里。 此时,正是旭日东升。 顾知画一夜没睡,回到拈花阁也没有半点睡意,她点燃了一枚密函,那张写了“左相”的纸张立刻灰飞烟灭。“我已经得知了,”她由抱月伺候换下那身珠光宝气的华服。 “姑娘如何得知?” 顾知画想起昨日里的凶险,“能改变当今圣上意思的人,除了那人,没有第二个了。” “舅老爷还传了口信过来,说他会亲自像陛下请命……” “我决不能让舅舅慷慨赴死!”顾知画已经换好常服:“纵使让我去死。” 抱月惊叫:“姑娘!” 顾知画来到顾芸娘馈赠的那些笔墨纸砚前,一手挑挑拣拣抽出其中一本《列国志》,眼里的潮气逐渐消失:“我们还没走到绝路,一月之后,会有圣旨让我远赴齐国和亲,只要大燕与齐国交好,这场一触即发的战事就可以缓缓了。”她指着《列国志》上的齐国二字:“抱月,我只问你一句,可愿随我去齐国,即使此行未有归期?” “奴婢愿意!” 顾知画看着她坚定的眼睛,从幼时起,她就这样回答她,一次次,哪怕下一刻就要去刀山火海。我是何其有幸啊!顾知画想。 顾知画似小时候一样靠着抱月,轻轻的说:“多谢。” 多谢你,让我觉得……不那么孤独。 近午时,顾知画去了雅正园的书房。她站在书房门外很久很久,才抬起一只脚迈了进去,房间里的笑声,因为顾知画脚步声嘎然而止。 顾淮山负手立在窗前,顾知画只得见他的背影,顾芸娘持着一方墨砚,看见顾知画进来停了手里的动作。 “回去吧。” “是,父亲。” 顾芸娘走了,知画始终一言不发。她没有如同上次来时质问,没有去质问顾淮山的不闻不问,自私凉薄。 “知道我叫你来的用意吗?” 顾知画没有作答。 “今日早朝,左相上了折子举你去齐国和亲,陛下准了。明日圣旨就会下来,你是如何识得左相的?”他依旧没有转身,也没有等顾知画回答,自行说了下去。 “我知道你是想救你舅舅,可陛下的旨意又岂是那么好违抗的?我当初……罢了罢了,我这里是不需要一个计算太多的女儿的!和亲也好,我也不必为如何管教你忧心了。”他转身看着顾知画,眼里是擢发难数的严苛:“你的性子会给我招来祸患,从今以后,你要记得你与晋阳侯府并没有许多瓜葛。” 顾知画还是不做声,甚至站的位置都没移动。 顾淮山显然不在意这些,他走到博古架前,从厢角抽出一个小小的锦盒,放在书案上,“这是你母亲的东西,如今也好给你,当她给你的添妝吧。” 顾知画伸出一只素白的手复在那方锦盒上,她感到自己的心都在不可控制的战栗。掀开盒盖,一枚莹白的玉静静的躺在里面,她拿指尖去触碰,心中在那一瞬间坚毅起来。 母亲,我一定会活下来。 “回去吧。” “是。” 顾知画出了书房,带着抱月一步未停的走,周遭的目光不再是她几日前回来时的恭敬或是试探。都是明目张胆的嘲讽,幸灾乐祸。圣旨还没有下来,和亲的事就已经传的沸沸扬扬了,说她殿前失仪,自取其辱的声音不绝于耳。说她背井离乡,远赴他国,棋子一般,不算什么归宿。 她还是一步未停的走,渐渐的,耳边清净了,周遭只剩下抱月一个了。她推开惜之园的门扇,对抱月说:“你也来。” 屋子里还是同上次一样潮湿阴冷,顾知画抽出藏在小腿上的匕首,蹲下身对着墙角撬动起来。 抱月抽出了最后一角朽木,顾知画挽起衣袖,探手进去摸出了一只木匣子。她没有再打开看,因为匣子里是正是另外一枚玉,母亲的两枚陨安玉。 这两枚玉出自于陨安山,这个山脉当真山如其名,自古行军途经此处都要损兵折将。顾知画的外祖父还是个少年时行军,途经陨安山脉,地龙作怪,山脉断裂,山间被瘴气充盈。外祖父奉命探路,在山间一条地裂里拾得了这两枚玉。这两枚玉所在之处,瘴气减轻,外祖父也就将军队顺利带出山谷。后来大胜还朝,外祖父御敌有功被先帝封了将军,他向先帝献玉,先帝却说:“这两枚玉色泽一深一浅,分明是一雌一雄。不若这样,朕便做主替你赐婚吧!” 赐婚的外祖母是那时赫赫有名的女将军,外祖父的年岁比她还小两岁,她去金銮殿抗旨,先帝却指着外祖父对她说:“柔然,你要抗旨也要担心他的脑袋,我不会怪罪你,却会怪罪他。” 柔然女将军看着没有一丝畏色的少年,心里的不愿去了大半。她说:“那他也要能打赢我!”少年当即回应:“只是打赢你,我就算当你愿意了。” 虽然外祖父说的历害,可他却没有打赢外祖母,连先帝也觉得讶异,浑身挂彩外祖父却说:“我这双手虽然能御敌,但是打她我总也下不了手。” 后来,这两枚陨安玉成了信物,在婚宴那日,两枚陨安玉相触有光,成为人人得知的美谈。 顾知画蹲在地上,想着如果当初母亲与父亲相识时,也用陨安玉试一下,是不是就能避免之后的镜残人缺。又觉得母亲大抵是试过的,顾知画拿着两枚玉相触,没有一丝变化,她随即站起身,和抱月头也不回的走了。 信物找到了,这候府,燕京果然没有可留恋的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章 海贼 京师市尘人,以五月初一为端一,初二为端二,数以至五谓之端五。 临行前,知画挂了装有菖蒲和蒿草的香囊,喝了一口雄黄酒。坐着官船沿着玉河往齐国而去,额前繁复的水晶流苏遮蔽视线,索性闭眼,周围的声音清晰了。 宫人们裙裾摩擦,运河里龙舟竞渡的急鼓,伴着粽叶香气归来的候鸟。 别了。 故国。 顾知画自小就在北地,水路走了十余天时,才稍稍适应了些许。抱月除了刚上船时有些晕眩之外,后面就生龙活虎的在甲板上打起拳来。今日风平浪静,官船在碧绿的水波上行的平稳,顾知画的房间是整个官船上最大的一间,摆设都是名贵又坚固的的木料,甚至在靠窗的书案上摆了两件底座扎实的文玩,楠木的书架上竖了很多游记字帖,可供打发时光。 行舟去往齐国实在是件及其枯燥的事情,顾知画觉得好些了,就无论如何不在船舱里了。她去了甲板上,让抱月集合了宫人,又拿了宫人册子,坐在太师椅上问起话来。 “哪个是医官?” 宫人们听见知画问话,心中俱都揣揣不安,端午节出发时只看见郡主软轿,船上这十日只看得见郡主身边的抱月,所以不管被分配了什么事务的宫人,都是头一次见到顾知画。 只见那个少女一身月白色的常服坐在漆成墨色的太师椅上,黑与白的极致对比将她映衬的白玉无暇,眼里似有细碎的水光流转,唇色似揉碎了最好的花色浸入到她的皮肤里,在午间的日光里,几乎透明,这个隆安郡主竟然美丽的惊心动魄。 顾知画的问话后,一个老翁牵着一个四五岁的童子走出人群,“臣司寇南参见郡主,郡主万福。” “你原在何处任职?”顾知画看他年事已高,想着齐国千里之遥,随行人选大都是正当壮年的,固有此一问。 “回郡主,臣原在太医院任院使任职。” 顾知画又问他:“那也是正五品了,为何要自请随我去齐国呢?”我朝和亲随行奴婢宫人们出身都不会太高,本在的所在之地也不会是什么好地方,这才能随着主子心甘情愿的赴往他国。太医院正五品院使,加之年事已高,她不明白有什么理由今他自请当这个随行医官。 司寇南面带悲戚:“臣有一子,三年前去往齐国取药,自此一去不知所踪,家中如今只剩我们祖孙二人,臣自觉无几年好光景,便想带着我这孙儿去去寻他父亲,还望郡主海涵。“ 顾知画不再多问,只点点头对着那个小童嘱咐道:“路远迢迢,照顾好你家阿翁。” 那个小童生的天真可爱,此时却做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行了拱手礼:“谢郡主娘娘。”有家翁领着退了下去。 宫人们见到顾知画这般好脾气,心下安定起来,就有主动走出来行礼的。 “郡主万福,奴婢晴雪是左相府里举荐的司礼。”这个女子姿态妍然,行礼的动作一分不错,裙角处绣有一朵小小的莲花。 “齐国重礼,左相的确思虑周全。”顾知画让抱月扶她起来,心下觉得晴雪必定是荀柯安排好在齐国有大用处的,所以她当即肯定了晴雪,“你以后也替我来掌事吧。” 晴雪又福了礼:“奴婢遵命。” 直到众人都报备完毕,已经到用午饭的时候了。晴雪领着两个面容稚嫩的小宫人,抬着菜品进来。两个小宫人将菜品摆好,晴雪似乎不太满意,伸手又调整了一遍。顾知画坐下时,就看见一盘盘菜,按荤素冷热横平竖直得排列着,带骨肉放在净肉左边,主食在左,肉羹在右,脍炙等肉食放在稍外处,醯酱调味品则放在靠近面前的位置,酒浆也要放在近旁,酒樽壶嘴面向知画。她眉头一跳,看了一眼晴雪,晴雪只是入定一般,顾知画深觉左相府里出来的人果然历害,行舟简餐也摆的跟宫廷御宴般。 抱月自从离了候府,总算还复了在关外时的野性,整日里和侍卫切磋刀剑拳法,忙得不易乐乎。于是知画就在晴雪的伺候下,用了从回燕京以来最拘谨一餐,食饭食时一勺汤,一著素菜,一著净肉,以此循环。晴雪站在顾知画右侧,添汤加菜不在话下。 宫人撤下残羹剩饭,知画面有戚戚然的说:“往后用饭随意些便可。” 晴雪还是那张平静无波的脸:“礼不可废。” 顾知画抚了抚额头,她觉得鼎鼎大名的左相荀柯肯定对自己的行为举止及其不满,要不然那么多差事也不可能派个司仪过来,何况是齐国重礼,可尚武重兵,对礼仪的讲究也没有到大燕那样苛刻,何至于专设司仪之位。 “左相可是有别的交代?” 果然,顾知画话音刚落,晴雪便从袖口取出一方令。那方沉香木的令牌上雕刻有四方星宿之一的朱雀,“公子嘱咐奴婢将此令交于郡主,朱雀令可用于号令齐国的昭南书院。” “昭南书院。”知画接过令牌,她明白这方令牌所代表的含义,虽大燕连年势微,但作为姑苏真莲嫡传弟子的荀柯却势力遍布天下,也就是说昭南书院是荀柯的暗部! 可这令牌?“晴雪,你们公子的这方令牌是由何处监造的?” 晴雪思索了一阵:“这令牌关系重大,奴婢也是头一回见到,只知令牌有四方,奴婢也只见到了这方朱雀令。” 顾知画点头,她觉得这令牌上的雕刻功法熟悉,若真如自己所想……可见故人来。 正这时,她听见外头传来重物落水的声音,又有人惊呼:“海贼来了!” 平静的海面顿时吵嚷起来,晴雪从袖口出了一把尖刺,打好了架势。 “晴雪你会武?” “奴婢在外小有名气,江湖人称‘雪里红’。” 雪里红吗?抱月江湖人称:“月里霜”,加上一个人称草包的郡主,如此这般,她身边一个文人也没有了吗? 外面那干瘪精瘦的海贼头子冲着顾知画这边喊:“坐论海王,俺有数郡,南海乃是我主,在下区区南海王孙秀,求见郡主芳容。” 不为求财?顾知画没有觉得自己容貌倾城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大燕美人的头衔如今还是顾知墨的,可这鼎鼎大名的海贼头子孙秀说求娶,那是有人在计划此事了。不会是大燕的人,因为就算恨她入骨的裴氏也需要自己的和亲带来的一时太平,所以必定是齐国的人。自己和亲是与齐国联盟言和,齐国朝廷里也有不愿与大燕言和的人,这孙秀便是此人指使。 利用孙秀演这么一遭,若是不动作等同默认,郡主受辱,和亲官船就此返航;若是杀了这人,他虽是海贼,可如今已在齐国海域,杀了孙秀这个齐国人等于和齐国交恶,就与此行目的背道而驰。 厢房的门被用力推开,抱月拎着一把刀冲了进来:“姑娘,那海贼头子说要见你!娶你回去!”转了两圈:“姑娘我们杀了他吗?” 晴雪皱皱眉头,想说不要在郡主面前说杀不杀人,以免惊扰了郡主,就听知画水一样的声音:“杀。” 外面那百十来人的海贼船只,围着顾知画这边的九艘官船。论人数这边多些,可这边兵卫五十多人,剩余大都是些婢女宫人手无缚鸡之力。 孙秀驾着小舟一路顺风顺水的驶来,其余运送货物的官船全被驱赶到两侧,侍卫严阵以待的站在甲板上。 “去对你们郡主说,趁早从了俺,少受些苦楚。” 顾知画想通了此事关节,又听见外头人声鼎沸起来,抱月推开半扇窗:“姑娘,那个海贼头子驾着小舟来了!” 她抬起细密的睫毛,冲着抱月:“弓来!” 两边焦灼着。 孙秀又喊到:“俺能委屈了你不成,不知好歹的货!孩儿们……”他的话没喊完,那窝海贼就是一片惊呼。 只看见两只箭流光般刺入了孙秀的体内,一只从身前,一只从身后,他睁着眼缓缓倒下,血从身上的破口涌出,迅速盖了那只小舟底。二当家脚面上浸了血,他抬头看见一个神仙般的女子放下了手里的弓,赤了眼:“谁能生擒了那贱人,她便是谁的!” 没听到山呼海啸的回答……第二只箭!他猛的扭头,是二十余艘军船,势如破竹的驶来!船头上浮雕了张着大口龙头铺首,是龙骧卫!竟是龙骧卫! 前几日朝廷中派人传话:“主子最近有一事烦忧,大燕要与我朝言和,此事与主子的利益大大相悖,你们要替主子解忧才是……”,“郡主又何妨,主子说了,朝中不会有人干预此事,是大燕的郡主,不是齐国的……” 可是如今,这宋御以什么名头! 二当家浑浑噩噩间,就看到齐国的武王战神在百米开外:“尔等寇首,作奸犯科,万死难辞其咎,今日代我大齐诛灭,以正国法。” 二当家跪坐不起,只喊着:“此命休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章 送嫁 不到一刻钟,宋御的龙骧卫诛灭了海贼。 海面上悬浮着淡淡的血气,宫人们心中感叹,方才还叱诧南海的孙秀一众竟在这时候迎来了覆灭。人们开始洗刷船上的血迹,连海贼的尸体被投到了海水里。 宋御缓步而来,海风肆意张扬的吹拂他的袍脚,他手提一柄长剑,指甲如月白,紧握着剑柄的指关节呈现出绝对的力量。 他是尊贵的,是不同于大燕贵族们崇尚的温瑞如玉尊贵,他的气质里带着铺天盖地的侵略。 所以他来时,宫人们刚经历了场生死劫俱都不知该如何反应,晴雪赶忙迎了出来行礼:“参见二皇子,多谢二皇子相救。”宫人们也都呐呐行礼。 “我无相救之意,只为歼灭寇首。隆安郡主何在?” 他的声音不像他的气质般杀气腾腾,是不带感情不带语气的。 听了问话,晴雪两眼一红险些落下泪来:“郡主方才受了惊吓,因着自幼里便体弱,如今看来怕是不大好了……”晴雪哭的不能自己。 宋御脚步未停:“带我去看看。” 晴雪跟在身后还是不住的抹泪,心里却暗暗不安起来。 宋御踏进厢房时,屋子里的人都是一惊,司寇南早一步跪在宋御前面:“臣方才为郡主把脉,郡主心悸复犯,药中缺了一味青雪莲,唯大齐方有,求二皇子赐药。” 抱月手里的大刀换成了一方丝帕,她捏着丝帕垂泪:“若不是那帮海贼……”还没说完就又哽咽起来。 宋御看着眼前的老头,两个声泪俱下的丫头,前面是一方屏风,后面侧躺着那个大燕的隆安郡主。“我如此好糊弄吗?”还是不疾不徐的。 知画睁眼,扶着头坐起,我也不知你如此不好糊弄。她是想将齐国孙秀被杀变成郡主被害,再用求药之名顺理成章的赴往齐国,如此一来,怕是不成了。 “你们下去吧!” 老头司寇南和晴雪收拾好眼泪下去了,抱月换了把大刀站在屏风前。 宋御顿了顿,重新提起话头:“你说我有夺嫡之心?” 他来了后两句都是问话,头回知画是自认倒霉,这回知画心里却猛地震了震。她说这话是距今堪堪一月之期,齐国的眼线这么长!顾知画抬眼,屏风后的身影长身玉立,只隔着这帷幕知画便能感觉出他的气度非凡,似乎拥有鄙夷天下的上位者之心般。她又想起朝中昏庸的大臣,心中暗叹,齐国之强,大燕之弱,对齐国来说,骊昭也好,大燕也好,怕早已经划入了囊中之物的盘算里。 他既然能问,就是已经完全确定了,没必要再狡辩什么,顾知画回答他:“是,你有夺嫡之心。” 宋御挑了挑眉,在顷刻间嘴角露出微微上扬的弧度,又仿佛昙花一现般消失不见。 他立足于这间小小的厢房里,却仿佛置身于旷野,又仿佛立足于险峰之巅,可踽踽于地,也可升腾于天。 他是宋御,不惧这世上任何。 于是他说:“隆安,你可愿与我为谋?” 顾知画并着双手,下了塌,长长的素服裙摆垂下时,勾勒出惊人的弧度,又瞬间为裙裾遮蔽。她徐徐而来,走到了齐国的武王战神,驰名天下的宋御面前。注视着他足可颠倒众生的眉眼,“君之所愿,不敢请耳。” 宋御简短的点点头,转身离开。 晴雪走了进来,“郡主,奴婢已经吩咐下去说您犯了心疾,司寇大人和小扣子下去煎药了。” 虽然宋御这关通过,但顾知画还是借晴雪将‘郡主心疾复发’的消息传了出去,她扶着抱月的手坐下:“当真好惊险,我本想先斩杀孙秀,再借病去往齐国。纵使我在齐国境内杀齐国之人,但那时我已奄奄一息,齐国并不会追究许多。” 抱月接过话:“杀了他们又何妨?他们不都是一帮海贼吗?难道郡主不比区区海贼金贵?” “我是比他金贵许多,但此时齐国和亲人选未定,需等到我们去了齐国由齐王亲自下诏,也就是说,我一日未抵达齐国,这诏书一日未下,我就一日与齐国没有什么干系。此一遭是朝中人刻意行事,我如果安然无恙的去了,齐王虽不会为几个海贼杀我,但和亲却不能成行了。” 晴雪收起屏风后那张弓,又说道:“加上朝中之人煽风点火,我们一行人毫发无伤,那我们杀的到底是海贼还是平民,就真的是有口难辩了。” “那齐国二皇子杀了海贼,不就等于救了我们吗?”抱月说。 “宋御不是救了我们,他是替自己救了一个好用的筹码。今日欲杀我之人,也是来日欲杀宋御之人。我虽势微,但身系大燕,对齐国另外几位炙手热、势绝伦的皇子没有一丝益处,反而会因为和亲外邦失去夺嫡资格。但对于手握重兵却不得圣宠的宋御来说,却成了极大的助力,是足够令他歼灭海贼的。” 顾知画思忖,宋御的母亲是骊昭女,在齐王的心中他本来就没有荣登大宝的资格,如此一来,与自己和亲自然是利大于弊。怪不得齐国朝中之人会促成今天的动作,目的是为了让自身没有阻力,也让宋御失去这个助力。 纵使各有目的,但宋御此番厉兵秣马的来的确解了顾知画的燃眉之急,她就不必再兵行险招,只需要跟着宋御回京复命的队伍便好了。 等船上洗刷收拾好了,桨手又重新挂起船帆,官船在一队军船的环绕下缓缓进发了。 晴雪,抱月还有知画三人都是土生土长的大燕人,泛舟江上时,漕船画舫见过不少,战船还是头一回见。她们都若有若无的沿着窗缝看了出去,战船是桨船,分上下两层,上层为战士,下层为桨手,有七帆,长约十余丈,底尖上阔,首尾高昂,能容纳数百余人。 大燕不论什么船只都雕凿的精美异常,画舫更是完全仿制宫殿的建筑风格,飞檐翘角、玲珑精致的四角亭子,美人靠、盘龙柱子、雕刻、花格、彩画一应俱全。齐国的战船抛弃了繁复的装饰,通体漆黑,只在船首浮雕铺首。当这几艘船行进时,只有笔直一条条水纹,嘈杂声一丝也无。 她们三人都默不作声了,良久,是顾知画的声音:“终有一日,我大燕奸佞除尽,国可强,民可富,官法明,大道之行,天下为公!” 她的话带着凛然正气,像惊雷,在翻腾的遮天蔽日云层中,骤然落下。 “真这么说?”宋御问了隐匿在阴影里暗卫。 “是,属下亲耳所闻。” 宋御想起孙秀身上那只直中要害的箭,“坚韧些好,我这里暗礁险滩,她才不会轻易枯折。” 这间厢房并没有什么装饰,只有用途明确的一塌一几一弓,那张长弓显然是方才用来斩杀孙秀的。 暮色四合,明月初升。 深邃而幽暗的大海茫茫无际的展开,最后又被清冷蒸腾似的雾笼罩,几处高耸的礁石兀自伫立,显得有些阴森。因为这场海雾,加上又是夜间,海面上的船只都仅仅挂了两面帆前进,航行变得缓慢起来。 桨手船夫们也都得了闲,烤了鱼,烧了甜口喝不醉的米酒,三三两两的聚在甲板上笑闹起来。行船艰苦,对他们这些出力推桨放帆的人更是如此,也就无人阻挡他们的热闹。 炉里的火光超亮他们黝黑粗糙的脸,食物的香气经过烈火炙烤更加浓郁,人们敲击着手边能发出声响的物件,舞蹈起来。 有人缓缓而歌:“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 之子于归,远于将之。 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 之子于归,远送于南。 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 终温且惠,淑慎其身。 先君之思,以勗寡人。” 这人的嗓子清越,似乎能拨云见日一般。其他人停止了手中的动作,都认真听起来。就有埙的声音加入进来,悲怆,苍凉却又绵绵不绝。在这个时候,在这些船上,不管是即将归乡,还是离家乡更远的人都默默无语,人们静静的听着这歌声,这幽深的埙声,透过熊熊火焰,仿佛真的看到了有燕子在翩飞,在划过疾风险浪。 燕子飞翔天上,参差舒展翅膀。妹子今日远嫁,相送郊野路旁,瞻望不见人影,泪流纷如雨降;燕子飞翔天上,身姿忽下忽上。妹子今日远嫁,相送不嫌路长,瞻望不见人影,伫立满面泪淌;燕子飞翔天上,鸣音呢喃低昂。妹子今日远嫁,相送远去南方,瞻望不见人影,实在痛心悲伤…… “谁在外面?” “司寇大人和浆手吃酒,是他唱的,二皇子吹得埙。” “明日替我多谢他们。”知画坐在厢房里抹去脸上一滴泪水。这 首成亲时送别出嫁女,用来送嫁的《燕燕》也有人对她唱了。 纵使船行的再慢,明日就要入齐国州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