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说好的和离呢!》 第1章 楔子(上) 南谙一生中最引以为傲的事,就是嫁给了顾之深。 尽管说这话时,她的人生才走完了五分之一,而在未来的某天,她将在死过一次以后,视此“引以为傲”为“悔之晚矣”。 这一切,都要从一个喷嚏说起。 自打元封五年烈侯战死沙场,皇帝陛下伤心坠马而卧床不起后,举国上下,都陷入了紧张的气氛中。 虽说经过卫皇后衣不解带的照顾,最后皇帝是恢复如初了(甚至还胖了一圈儿),但靠他发工资的文武百官却患上了心病,在他们心里,皇帝身体素质的下限一降再降,仿佛随时都有归天的风险。 怎么办呢?小心着呗。 元封六年,祭天大典如期举行,是时,宗室皇亲、贵女诰命一律身着素衣跪于长门宫,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众所周知,祭天大典最重要的一项活动,就是看皇帝表演(跳大神)。哦不,此时他不是皇帝,该叫做被天神选中的民间代表。 起初,一切正常,被礼官化了乌黑眼线和深褐鼻影的民间代表表情肃穆,持剑起舞。 忽地,狂风大作,众人以袖遮面,而皇帝避无可避,被风直袭门面后,打了个喷嚏。 一个很小很小,几不可闻的喷嚏。在百官眼里,成了震天雷。 大梁的官吏,大体分为两类:一类喜好追责,一类喜好推卸责任。 追责的人质问大内,为何不给陛下多穿件儿衣裳?推卸责任的狡辩,这是上天的旨意,与我们无关。 一来二去,就闹到了钦天监这里。 钦天监是个小年轻,立功心切,急于证明自己,思来想去,总得说出点门道,否则岂不是显得我没用?于是掐指一算,有了:天神告诉微臣,大梁有望统一四方,只是诚意不够,刚才是在责怪陛下。 百官:……(见惯不怪) 皇帝:如何彰显诚意? 钦天监:以三对童男童女于长门宫前唱经祈福。 皇帝:这个简单。 作为京城里最亮的崽,这事儿就轮到南谙身上了。 南谙有个心细如发、隐藏锋芒的母亲陆瑶,又有个粗枝大叶,爱出风头的父亲南如嗣。陆瑶时常对她讲:凡事要先谋后动,切莫一味争风。而南如嗣却觉得,我家囡囡这么漂亮,不拉出去给人瞧瞧可惜了。 不巧,这日陆瑶回老家探亲,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 南如嗣抓准时机,在南谙领口别了朵儿小红花,又给她换上可爱的哪吒头,就拉着她出门了。 南谙自己心里清楚,能选上唱经童女这个角色,亮不亮,是次要,最重要还是他爹是户部尚书,且选人的礼部尚书是他爹多年老友。 唱经当日: “天地玄黄…” 咯吱。 “宇宙洪荒…” 咯吱。 南谙停下来,撇过头就看到站在自己身旁,以一个“自以为没人发现”的姿势偷吃的顾之深。 一直以来,她都秉承着原则:救人就是救己。虽然,娘曾挖苦说,这品格笨的很,不过是给“老好人”换了个聪明点的名字,但她不这么认为,起码在她看来,爹爹能够位列三品大员,与这个优良原则有分不开的关系。 “小哥哥,别吃了,这里是祭天大典,被发现会受责罚的。” 南谙眨巴着大眼。 七岁的顾之深在被人戳破恶行后,俊秀的小脸儿上略过一丝丝惊慌,而当看到对方是个比自己还小的哪吒头以后,就立刻变回镇定自若的样子。 “日月盈昃…” 咯吱。 “辰宿列张…” 咯吱。 “哎呀你怎么还吃!”南谙有点急,三对儿童男童女,他俩并排站在前列,最显眼的位置,很容易被发现。 “关你什么事,”顾之深声音冷冷的,“豆子很好吃。” 南谙:“…” “你就不能选个没声音的吃吗?要是被发现,咱们六个都要被责罚。” “被责罚了,我娘就会生气。” “她一生气就会骂我。” “她骂完我还要关禁闭。” “这样我就不能见到小黄小花了。” “呜呜呜呜呜。” 顾之深从小给太子做伴读(虽然他现在也不大),接触的就都是男孩儿,家中又只有兄长叔侄,哪知道女娃娃这么烦人? “给你。” 就在南谙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个白手绢。她疑惑地望向身旁,顾之深表情有些不耐烦,示意她赶尽接过去。 软绵绵的手绢托在南谙同样软绵绵的小手里,像只兔子。 手绢鼓鼓囊囊,顾之深轻抬下巴示意她打开。 三颗豆子。 “吃吧,赶紧吃,吃完别哭了。” 在南谙只有两个拳头大小的小脑袋瓜里,记录着诸多对她好的人:父亲,母亲,大哥,二哥,管家… 而就在这一刻,在收到零食的这一刻,排行变成了:父亲,母亲,小哥哥,大哥,二哥,管家… 远在母亲老家的哥哥们尚不知自己排行骤降的时候,南谙却已经确定,她的爱情到来了,这一年,她五岁半。 十几年后,当顾之深宠溺地揉揉妻子的额头,问她那时你这么小,知道爱是什么? 妻子依偎在夫君怀里,嘴巴里嚼着蜜枣儿含糊不清地答:当然知道,就是兔子有了胡萝卜,马儿有了草,爹将肉放在娘碗里,娘笑骂着吃掉了。 顾之深听后僵硬地抽了抽嘴角。 此时此刻-- 可能初恋的味道太甜,甜到眩晕,是以当她把豆子一把放进嘴里并且发出“咔咔”声时,自己都未发觉。而当司太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南谙才猛然惊醒。 顾之深依旧高抬着下巴,一幅事不关己的样子,甚至轻轻勾了勾嘴角。 “不,不,不是我…” “我错了,呜呜呜…” 呜咽声唤来了更多司礼太监,聚众的司礼太监引起了司礼官注意,司礼官背着手走来,面部阴晴不定:“国礼禁食,当罚。” 顾之深“哎”了一声,摇着头站出来:“算了,实话告诉你吧,豆子,我给的。” 那司礼官目光如炬,盯着两个小崽子看了一会儿,脑部出一场大戏:这小子年纪不大,倒挺会撩妹,看人家姑娘粉装玉琢,故此英雄救美, 咦?人怎么走了?不罚了? 太监们怎么也散了? 在明白了怎么回事儿以后,南谙哭的更大声了,不是害怕的,是感动的,在她看来,这位俊秀的小哥哥是不忍看她被为难,才毅然站出来担责,而且力排众议,赶走司礼官,这等救命之恩,纵以身相许又有何过。 在动情的哭声中,周围的窃窃私语都被淹没了,以及顾之深那句:“司礼官是我小舅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章 楔子(下) 顾之深一生中最后悔的事,大概就是七岁那年,长门宫前,搭理了个小姑娘。 尽管说这话时,他的人生也才走完了五分之一,而要不了多久,他就更加后悔,当初没表现得温柔点,和蔼点,给人家留下个好印象。 一切要接着“豆子事件”继续说。 顾之深有个溺爱儿子,恨不得把儿子当女儿宠的娘亲霍灵,还有个虽然表面很严厉,内心却是“老婆说什么都对”的爹爹顾坦之。 祭天那几日,顾之深被选上了唱经童子。不同于南如嗣欢天喜地,闺女终于出头了的变态心理,霍灵可是唉声叹气,忧心忡忡,理由也非常变态:怕儿子饿着。 你想啊,祭天连续三个时辰,只可少许进水,却不能进食,她儿还在长身体,怎么受得?! 选豆子的原因很简单,体积小,好藏,密度大,管饱。 顾之深本人对豆子是深恶痛绝的,他一直奇怪,世上怎会有如此难吃之物,食之无味,食多口渴。 但真应了那句老话,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祭天当场,仅说唱了一个时辰,他就觉得腹中空空,头晕目眩。 而那日,不知为何,当小姑娘用“循循善诱”的眼神儿劝他别吃了时,他突然赌气,偏要吃给她看,还鬼使神差说了句,豆子好吃。 至于后面,递给她手绢,是觉得她哭声烦人,给她零食,是这么难吃的东西,他实在吃不完了,替她出头,是因为小舅舅尚能徇私,等她把皇帝哭来,所有人都得跟着遭殃。 他却不知,这便是孽缘的开始。 顾之深的小舅舅霍光下班后神秘兮兮地来到顾府,跟姐姐、姐夫关起房门,密谋起了大事。 霍光此时二十岁出头,正是八卦的年纪,他摸着光洁的下巴推测道:“我觉得小深这回是动真格的了。” 做妈的总是要操很多心,霍灵压按着噗噗乱跳的心脏,问了一连串问题:“不知道那姑娘品貌如何?家世如何?父亲可有官职在身?母亲好不好相处?” 霍光抚额深叹:“姐你放心,我都打听过了,人家父亲是户部尚书南如嗣,母亲出自河东陆家,夫妻恩爱,品行端正,姑娘更是百里挑一的好模样。” 陆瑶听后直笑,顾坦之也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这不怪他们太大惊小怪,全是因为顾家三代都被“晚婚晚育”这个问题深深困扰着。 顾之深的爷爷,跟着高祖开国耽误了成家,等到想要娶妻生子,已经老到没姑娘愿意嫁了。高祖看创业功臣有打光棍的风险,深表愧疚,赐了顾爷爷个恩平侯,这才好歹说上门亲事。 顾之深的爸爸,虽早早做上太尉,掌控三军,却也是个先立业后成家的主儿,顾之深本人就是老来得子,才这么受宠。 是以,尽管他此时才七岁有余,可在父母看来,却是已经到了树立正确婚恋观的年纪。 于是,在个惠风和畅的下午,刚睡醒午觉的顾之深被爸妈带着来到了南家,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参与进一场联谊活动。 这种“不知情”持续到南谙出场那刻方终止。 南谙这天穿了件鹅黄色马褂,月白色百褶裙,照例哪吒头,两边发髻上绑着红丝带,不施粉黛。 她的五官很精致,眉目像画过一样,尽管带着婴儿肥,但是凤目与朱唇已勾勒出美人坯子。霍灵对“儿媳妇”非常、非常满意,若不是还需跟陆瑶寒暄,她宁肯一直盯着女娃娃。 其实从顾家人进门那刻,南谙就感到怪异,顾家人盯着自己,就像狼盯着羊。顾之深就是那只唯一对羊不感兴趣的狼。 而与此同时,陆瑶和南如嗣也在细心观察着顾之深,只是出于更加含蓄低调的家风,他们的眼神儿更像黄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结局就是,彼此满意,彼此期待,在南谙琢磨着要怎么拿下眼前这个小哥哥时,两家家长已互换了信物。 …… 这时,仆人们上菜了。 “豆豉鲫鱼。” 顾之深撇了撇嘴,好好的鲫鱼,没法吃了。 “豆芽炒蒜苗。” 顾之深象征性扒拉两筷子,把豆芽挑出去,吃了几口蒜苗。 “黄豆炖虾仁。” 顾之深:“…” “甜品,豌豆黄。” 顾之深:“…” 这边南谙却是志得意满的,她不断冲着小哥哥使眼色,毛毛虫一样毫无美感的粗眉毛一上一下挑着,在她看来,这就是暗送秋波了,她曾有幸看过怀柔坊的姑娘在大街上这么做了一次,国舅田蚡的魂儿就丢了。 一下。 两下。 三下。 好像跟设想不太一样,顾之深低头兀自扒拉着米饭。 恩,一定是她吩咐小厨房准备的豆子宴太好吃了,好吃到小哥哥来不及看自己。 那天的后续就是,顾之深回家上吐下泻,闹了三天肚子,还发了高烧。而小小的他彼时尚不知道,此后一生,都将跟南谙羁绊,她的存在也将像个梦魇,在他身后、身侧和触之不及的前方,如影随形。 就好像…… 顾之深九岁,结束太子伴读,进入国子监深造,他的的同桌是柏至侯许昌家的公子许鹤。二人志趣相投,每每吟诗作对,莫不相见恨晚。 然而某天早上,嘎着窝夹着《孟子》的教习先生,牵着个姑娘走进来,对他小伙伴说:“你,后面去。” 就见许鹤委屈巴巴抱着小书包完后退了一格,然后粗眉毛的南谙就笑嘻嘻地坐到了自己身边。 又好像…… 顾之深十一岁,跟几个大个子蹴鞠,那些人莫不是十四、五上下,发育得与成年男子无异,身材体力都远远超出他。 南谙害怕她的小哥哥受欺负,叫来李广跟韩安国家的小子助力。李禹比起上面那几位,又大出了两三岁,因此除了拥有成年人的身材体力,还多了点少兵般强健的体魄。 那以后,再没人愿意跟顾之深蹴鞠了,都嘲他输不起。 甚至于…… 顾之深十八岁,成家娶妻,南谙仍旧坐在他身边。 此时,此刻,大红盖头,身披喜服,一秒前,刚用小手指勾了勾他的小手指。 当然了,作为一个有勇有谋的男人,顾之深敢于向命运说不(成功与否,在所不问)。 下聘前夕,许鹤张罗几个好友在酒楼给顾之深单身小聚,主人公一进来,几位怪笑着作揖:“恭喜阿深了,是我们里面最早成家的。” “赶紧打住吧,”顾之深没好气儿,“我宁愿我是最后一个。” “呸呸呸,竟说什么大实话,”韩宾嗑了个瓜子,大大咧咧把皮儿扔地上,“哎,我知道,成了家,就拘束了,但这亲早晚都得结,越晚麻烦越多。” “可不,这点我深有体会。”李禹抢白,神色诚恳,他是这群人里年纪最大的,早体味过被催婚的滋味。 “说真的,”顾之深静了一会,正色道,“你们可得帮帮我。” 韩宾接话:“怎么帮?” 顾之深看了看他,摇摇头,片刻过后说:“不想成亲。” 韩宾喷笑:“这还不容易,聘礼没下,告诉小嫂子不结了不就成了?” “你不了解她,”顾之深摇头,“她不是轻易放弃的人,你怎知过去十年这种话我说了多少?” “这倒也不难,”一直安静的李禹说话了,“让一个姑娘放弃,有时候一个里有就够了。” 韩宾、许鹤凑过来认真听。 李禹没理他们,转身看向顾之深:“让她知道你心里有另一个姑娘。” 顾之深哑然,陷入沉默。说实话,这个办法他不是没想过,只是对一个小姑娘,是不是太狠了点?杀人诛心阿。况且,他从未喜欢过任何一个女子,让他说谎吗? “就不能换一个?” 李禹不说话了,抱着胳膊高深莫测看着他。 实践起来,这些人都低估南谙的抗压能力了。 三日后,顾之深的表妹将他的随身玉佩还了回来,顺带把日前借的雨伞递给他,不无感慨的说:“表哥,我觉得小嫂子人挺好的,要不你就从了吧。” 他这个人有一点好,不打没准备的丈。知道无力转圜后,所性在家安心待娶(跟待嫁没区别)。就像他不喜欢读四书五经,却知道,想出仕,科举是必经之路便安心攻读一样。在他看来,婚姻就是人生需要攻读的一门功课,喜不喜欢在其次,关键是绕不开。 几日后,韩宾、许鹤、李禹纷纷送上贺礼。临走时,李禹神秘兮兮掖一个本书给他,耳语道:“迎亲那日看。” 迎亲当天,顾之深在马上无聊,才想起这回事,掏出来就看到书名《新婚攻略》。 打开来,目录是:论新郎发型的重要性;如何给新娘留下好印象;婚后蜜月的首选与雷区;金婚燕儿五十个“不可以”! == 上一秒,她用小手指勾了勾他的,顾之深收回心绪,接下来要怎么做? 行礼,掀盖头,交杯酒,熄灯。 在心里默默捋了一遍顺序,他准备执行— 突然,新娘自己掀起了盖头,下一秒,南谙伸出食指,勾住他的下巴,拉近。女孩儿的呼吸清香温暖,夹杂着檀香和胭脂味儿,有点甜。一个吻,落到了他唇上,滚烫。 顾之深一个箭步跳开,冲到了门外。 尽管,未来他终于会明白,这夜他是被小坏东西撩拨了心弦。 但彼时,他只认为,他被调戏了,奇耻大辱,奇耻大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章 重生 婚后第一年,某个早上。 她跟顾之深又吵架了,说了几句重话,他摔门出去,南谙一人留在屋子里生闷气,过一会儿又后悔,便独自去到南城街的景瑞行买宣纸。 作为工部亲办的文房四宝商铺,景瑞行的宣纸质量过关,薄厚适中,还带有墨竹纹,是佳品。每次夫妻俩闹不愉快,她必买来哄他。 正是初伏时节,蒸蒸热气从地面往上返,烈日曝晒着急行的人。南谙加快了两步,顺着墙根钻进铺子里。 一进铺子,就贪婪地享受着里面的荫凉。谁知再出来时,外面已经下起了暴雨。 她用手绢抹了把脸,看向四周。出来的急,阳伞也没带一把,雨停可能要等一会儿了。 “顾夫人,又来给夫君买纸啊?”她往外走,王夫人进来,刚好打了个照面。 南谙微笑着点点头,与那人寒暄片刻,又倚回门框。这时,雨见大,越来越多的人被困住,开始躲进商铺、屋檐下。 “顾夫人,”不想王夫人买的很快,吩咐家丁拎着大包小包先走出去撑伞候着,“这个给你。” 南谙盯着伞发愣,意识到失礼,慌乱接过:“多谢夫人,改日我叫小厮送回府上。” 王夫人的相公是御史台王安,夫妻俩都是热络的中年人,听她这么说大方摆手:“嗨,一把伞而已,夫人留着吧,下次可要让夫君陪着哦。” 南谙笑容不减,目送那人离开,等人走远,面色渐渐暗下来,她何尝不想人陪。 雨水接触到滚烫的地面,变成气体飘在半空中,一眼望去,烟雾缭绕。 南谙和她小小的伞,就如同一只蜗牛,误闯进惊涛骇浪。此刻,地面已经开始积水,她艰难往家的方向走,凭借记忆,避开水洼与沟壑,木质的伞柄被指甲扣掉了木屑,尚且没意识到。 回忆起下聘前,那也是个雨天,顾之深的表妹来找她,一开始那人拿出他的随身玉佩,说早与表哥定情,南谙还是不信的,而无意一瞥,看到了自己亲手做的那把伞,正在表妹手里…虽然成婚已有一年,可此事一直如鲠在喉。 她破坏了他的美好姻缘,他一定恨她吧? 眼中雾气弥漫,她用一手撑伞,把另一只解脱出从怀里摸手帕,突然,脚下踩空,南谙整个人跌了下去,而等待着她的,不是坚硬地面,更像棉花床。 短暂惊诧,她意识到,自己落水了。 雨下的太大,没有人注意她,她拼命游动,大声喊“救命”,想扒着石头上岸,但越是挣扎就离岸边越远。水从领口袖口灌进衣袍,拖着她往下沉。大口大口的水下肚,南谙觉得寒冷彻骨。一瞬间,她有点恨顾之深,若不是跟他吵架,若不是为了哄他…… 不过在生命面前,那一点点恨很快就被恐惧吞噬了,感受着黑暗包围,南谙用最后一丝力气将手伸出水外,她希望他来救她。 可是直至光亮消失,她等的人都没到。 == 南谙在厢房焚上一支香,自己踱到屋外,而后命侍女拉开躺椅,准备美美睡上个午觉。 命运就是如此神奇,上一刻,你或许还挣扎在绝望的生命线,一睁眼,竟回到了三个月前。 她起初还不愿相信这是重生,毕竟听上去太过荒唐,还以为是自己病了,或是睡得太迷糊引起记忆的错乱。可久而久之,她发现记忆中的每件事,都会在现实生活中发生一遍,大到邻里婚丧嫁娶,小到与顾之深鸡毛蒜皮的争执。 她终于肯定,自己重生无疑。 这时还是她们婚后第九个月,南谙本应全身心沉浸在她幸福的小日子里,公婆和善,小姑热情,下人守礼,美中不足是夫君脾气太臭,总和她拌嘴,而在南谙心里,这不算什么,她已经相当满足。 但一生一死,再一死一生之间,许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她的心态,也逐渐偏离前世的成长轨迹。 最直接的变化,是南谙开始心疼自己,为自己感到不值,回故曾经,现在该叫上辈子了,从五岁半开始,她的一切就都围绕着顾之深,失去了自我不说,还冷落了家人。 到十六岁,终于如愿嫁了,结果呢?往往事与愿违,吵架是家常便饭,哄顾之深就成了饭后收拾残局。 其实这种想法,早在上辈子某一刻就暗中萌生过,至于哪一刻,她还没想清楚。 重活一次,南谙心中,和离的念头是无比剧烈。摸着自己的心,还爱吗?或许吧。想放弃吗?想的。 “夫人,少爷叫您去书房。” 侍女拖着一盘水果放在南谙面前,同时为顾之深传话。 “可说了什么事?”南谙皱眉,停止回忆,虽说着放弃,可骤然面对那人,心里还是怵头的。 “没有,但奴婢瞧着少爷心情不好。”侍女弱弱回禀道。 这边,顾之深烦躁地把书卷砸到地上,一回头,就看到小厨房送来的红豆粥,心情更烦躁了。 他虽未出仕,却深得陛下赏识,几次下派任务给他。 上月,陛下命顾之深协查南方流寇事件,一查下来,竟发现地方官吏与寇首似有勾结。只是这位官吏,是当朝宰相田蚡的亲戚,直接捅上去,恐怕消息很快就会被截下来。 但朝廷信任他,他断不能将差事办砸。 顾之深揉了揉眉心,烦躁地问小厮进喜:“夫人来了吗?” “找我何事?”谁知话音刚落,便见南谙掀帘而入,今日她似与以往不同,简单的麻花辫披垂在左肩上。暗红色棉质长袍,被她高挽袖子,布料松松停在手肘处,恰到好处露出藕白皓腕。 顾之深有点失神,而片刻后却见她凝了眉。 南谙进屋,一眼就瞧见地下散落的文书,和摔碎的砚台,料想他公务烦扰,又遇到难题了。往日,她多半会柔柔地走到他身后,先劝他收了脾气,也许会被讥讽两句,但也丝毫不影响接下来她为顾之深按摩太阳穴的热情。 她皱眉想着,真是够贱的,人家既然不喜,自己又何必招烦。 无语相对着,顾之深突然指了指身边的碗,口气不善道:“我说过多少次,吃食别送进书房。还有,我不爱喝豆粥,拿走。” 南谙敛了眼神,压制住满腔怒气。前世她怕顾之深熬夜伤身,便命小厨房每日为他煮粥进补,时间久了,便与厨房里打下手的嬷嬷形成默契,不用她说,嬷嬷也会照例把粥送来。一坚持,就是数月。 怎么?关心还关心出错了? 南谙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顾之深被盯得发毛,下意识声音压低许多:“看着我干嘛?” 不怪他疑惑,他们相识于总角之年,十几载的彼此熟悉,让他练就了个本领:无论南谙用哪种眼神看着他,他都能立刻捕捉到这眼神背后的想法。 然而眼前这次,他不大了解。 顾之深尚且狐疑,就听门口的女人道:“爱吃不吃,不吃倒掉。” 他怔住,自尊心作祟想要发怒,却见那人以一个“绝不流连”的飒爽之姿转身走出房门,临走还用眼角扫了一眼地上的残局。 这次的眼神他解读出来了,是嫌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章 吃饭饭 宫九来到顾府时,小厮正在打理书房,管家直接把他带到前厅,端上茶水和点心,请其恭候。 顾之深覆手而立,在靠近窗子的地方站着,端详右手边的一张四角矮桌。听下人通报,淡淡道:“请客人来书房。” 进喜一怔:“少爷,这里…” 地上仍旧乱糟糟的,墨汁混杂着文书,如此见客,实属失礼。 顾之深却不太在意,语气还是轻飘飘:“无妨,就让他来这里。” 不一会,近处游廊上就有了深深浅浅的脚步声,是下人们带着宫九来了。 这位宫先生,说来也是个传奇人物,他出身微寒,无官无职,却因得幸于丞相田蚡,从而参与进大小政务,时间久了,人脉发达,在许多地方都说得上话,是以京城人尊他一声“先生”。 宫九一进门,就瞧见了满室狼藉,眼中不满之色一带而过,举目去寻顾之深,便见他站在阳光下,身边是碗没喝完的豆粥。 顾之深揉着眉心:“顾某正在为公务犯愁,招待不周,先生莫怪。” 说罢,用脚踢开散落一地的纸张,腾出个空地,请来人落脚。 宫九深深看了眼地上的公文,落款处似是南部送来的,心弦骤紧:“哪里,是在下多有打扰。” 他共计与顾之深见过两次,第一次是皇宫的中秋宴上,远远地望了一眼。 那时,顾之深正站在皇帝身旁,穿了身月白色长袍,领口微敞,抱着双臂痞痞地笑着,觥筹交错间,应酬得当。 世人皆知,太尉之子,文武双全,七岁给太子伴读,十三岁为皇帝办事,人虽不在朝,却也因为没有官职的局限,游走于各部。 人都说,顾之深年青得名,出身又高,难免自负骄傲,但宫九却并不这么认为。就在丞相府暗中调查皇帝将南部匪患一事交由谁人办理时,顾之深主动向他敞开书房,让他“无意”中,知其为公务烦扰,又是“无意”中瞥见南部的信件。 绝无此等巧合。 这是顾之深在对他暗示“案子我查的,皇帝也都知道了,你们就别折腾了。” 知道对方心思深沉,印证了来时的擦测,宫九没敢多留,寒暄片刻,又聊了聊边防杂事便起身告辞。 他走后,顾之深叫来进喜:“现在你可以收拾了。“ 进喜:“……” 流寇与地方刺史勾结,还需更多的证据佐证,刺史是田蚡的亲戚,这件事田蚡又知道多少?南部一出事,宫九便突然造访,目的昭然若揭,只是弹劾丞相的折子还需御史大夫亲自递上,皇帝方可依章办事,而御史台也有对方的眼线。 眼下他需要更多时间理清脉络,也只有让他们知道皇帝插手了,才不敢轻举妄动。 忙到太阳快落山,顾之深才发现,中午没吃饭:“进喜,夫人怎么没来送饭?” 进喜为难道:“少爷,您不是说不让夫人把饭送到书房吗?” 顾之深:“…”她何时这么听话了。 见顾之深面色不渝,进喜机灵道:“许是有事耽搁了,奴才去小厨房看看,晚饭应该早给您备下了。” 不大会功夫,进喜跑回来,顾之深看他脸色发白,轻呵了一声:“告诉她,我没工夫跟她生气,一顿饭而已。” 见仍是不答,他有些不耐烦:“是不是准备了太多菜,一个人抬不动?女人就是麻烦。” “不…不是,”进喜瞧着他脸色,吞吞吐吐:“夫人说…说让您去正厅吃。” 顾之深手一顿,冷冷的目光扫了过来。 进喜被他眼神逼得躬了身子,用极低的声音补充:“夫人还说…说往后,都请公子去正厅用膳。” 顾之深:“??!!” 他没听错吗??? 他此刻内心是震惊且愤怒的,南谙你敢这么跟我说话,你完了。 进喜赶在主人迁怒前,退出了房门,有点庆幸自己的决定,其实方才他的禀告是经过他润色的,人家南谙的原话里,压根就没出现过“请”字儿,是:“告诉他,老娘以后都不给他送饭了,让他自己来正厅,爱来不来,不来饿着,有本事饿死。” == 经过内心反复挣扎,顾之深决定,不跟自己身体过不去。 来到正厅时,南谙,小妹,父亲顾坦之和母亲霍灵已经开吃了,想是没有料到一直在书房用膳的儿子会突然出现,霍灵眼中有惊喜:“呀,真是活久见。” 顾坦之瞥了眼他,用筷子一指:“自己去搬凳子,坐。” 顾之深站在原地没动。这个时候,身为人妻,南谙该将凳子放好,请他落座,才是本分。 雨后的顾宅清新凉爽,听得到鸟鸣和虫叫。 不知过去了多久,南谙将一块儿鱼肉夹到碗中,小心翼翼剥掉鱼子,一半分给小妹,一半自己细细品味起来。 顾之深轻咳,只能自己去搬椅子,入座,气氛有些尴尬。 顾家吃饭时惯用一张长方形四角桌,顾坦之坐在主位,左手边是妻子霍灵,右手边是小妹与儿媳。 因为习惯了四人食,下人会集中将饭菜摆放在长桌的某一半。此时顾之深来了,落座在顾坦之的对面,他面前只有道青菜,其余荤菜和汤,却是要站起来伸长手才能够得到。 突然多了个人,所有人都不太适应,所以他面临的窘境,谁都没太在意,还是专心吃着。 一开始,顾之深镇定自若地吃着米饭和青菜。他太了解南谙了,南谙恨不得把全天下好吃的都摆在他面前。此刻,他只是犯愁,一会儿妻子若是给自己夹太多吃不下,可怎么好?烦。 然而,他想多了。 半炷香时间过去,顾之深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看着南谙吃掉一个鸡腿儿,一个鱼头,半碗米饭,若干蒜苗,然后开始专心致志地给小妹剥虾,全程头都没抬一下,更不要提给他夹菜了。 …… 突然,霍灵的筷子动了,然后夹起来一个鸡翅。 …… 顾之深面色缓和了不少,好在有娘疼。 谁知,霍灵的鸡翅路过顾之深面前的碗时,连停都没有停一下,直直地放到了南谙盘子里:“南儿自己才吃一点,就照顾小妹,你也要多吃点肉才好,看你瘦的。” 南谙笑眯眯又在婆婆碗里放了棵油菜:“娘最爱吃的!”然后一扭头,正瞧见顾之深呆滞状态盯着自己:“诶,你怎么不吃?” 顾之深没理会,我为什么不吃,你难道不清楚吗?我看你忍到几时。 这时,顾坦之的筷子又动了,顾之深心中大为慰藉,看来还是男人更懂男人。 然而爹的肉片儿也没有落在儿子碗中,是夹给了霍灵。顾坦之照顾完妻子,见儿子碗中米饭没吃多少,想必已经吃饱了,于是口气不善呵道:“给你媳妇夹菜啊逆子!” 什么??? 她吃得比谁都多,还用人照顾?! 顾之深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这饭是没法吃了,他将筷子一扔,离开了正厅。 路上,他越想越难受,小时候他是爹娘的小宝贝儿,长大以后,却变成了“逆子”。 幼时,娘亲宠他恨不得宠成个娇滴滴的姑娘,娶了南谙以后他才知道,爹娘是恨不得当初就生了个姑娘。 姑娘来了,自然在没他这个臭小子位置。 以往,他厌烦南谙的粘人,她跟着自己,必是寸步不离,盯着自己,目光如炬,像会把他点燃,吃掉,最后渣都不剩。 可今天不知是吃错什么药,一反常态,南谙竟对他傲慢无礼。 也罢,这是不是就意味着,从此后,自己将摆脱这个麻烦? 事实证明,没过几个时辰,顾之深就主动想念起这个麻烦来,他饿了。 深夜的庭院,寂静极了,被院墙廓起四四方方的天,月明星稀。 若不是为了觅食,此时顾之深多半会留在书房办公,要么将澡盆抬到厢房沐浴。婚后九月,他与妻子尚未同房。总之,一个自由自在的男人,会有无数种夜生活的可能。 但绝不是像现在这样,黑灯瞎火,猫腰在小厨房翻来翻去。 刷,灯亮了。他避之不及,与南谙打了个照面。 南谙睡前,会照例在后院巡视一番,听见厨房有动静,就来瞧瞧,不想被一个偌大的黑影惊吓,举灯看清是谁,才拍着胸脯输出口气:“吓死我了,你来看什么?” 所幸天暗,她看不清顾之深不自在的表情。 顾之深别过脸嘴硬:“没什么,转转,我回房了。” 虽说不打算再爱下去,可感情如何骤然停止,刚才饭间,南谙一直低着头,却也在下意识地留意了他,他吃的不多,想必饿了:“是不是饿了?跟我来。” 顾之深一顿,想拒绝,最终还是跟了过去。 南谙熟练将火点燃,锅烧开,很快就有香气飘出来。 “娘晚上又饿了,我给她下了碗面条,还剩下点,你吃吧。” 顾之深不置可否地接过碗,心中竟生出点悲壮,这一天他过得太不容易了,这是他第一顿饱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章 吃夜宵 夜晚天气逐渐闷热了起来,庭院深深,小厨房又设在扒角的位置,风进不来。 南谙转身绕出去,将大门敞开,又绕回,顺着墙根坐了下来。 顾之深用余光扫到她一系列动作,白天的不痛快消去不少。知道我热,给我通风,还算你守本分。 而此刻,南谙坐在黑暗的角落,正用幽怨的眼光打量着他。 顾之深体型倾长,肩宽背直,放在朝堂抑或沙场,都该是副倜傥模样,但在这低矮局促的小室内,却有种施展不开的违和感。他有洁癖,不愿席地而坐,别扭地用三分之一个臀部坐在灶台上,常年贵族教育告诫他,饭要细嚼慢咽。 南谙默默翻了个白眼,矫情。 她一会儿还得锁门,吃这么慢,是要等太阳出来么? 顾之深察觉到目光,顿生出一股被注视之感,下意识将脊背挺直,端碗的手臂也摆得正了些。 下一瞬,他又庆幸,还好屋子里太暗,将她那透过眼神传达的心意系数吞噬,这样他才不用回应什么。虽然看不到,但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想必,那眼神是热情的,火辣的,爱慕的。 被人喜欢可真是件麻烦的事。 “那个,你…”顾之深想说点什么来打断南谙胡思乱想,“你会做饭?” 南谙心里暗骂了声,让你快吃,还聊上了? “恩。” “什么时候?”顾之深问。 “什么什么时候?”南谙失去耐心,皱眉,讨厌起没头没尾的话题来。 顾之深笑,在他了解下,南谙的性格该是外露的,张扬的,竟也会像现在这样遮遮掩掩不好意思,是天色的原因吗?还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此刻他又换了心情,比起进门时和颜悦色不少:“你也是高门贵女,岳…岳父岳母很宠你,应该不会让你下厨。”说起岳父岳母,他还不习惯。 南谙沉默下来,陷入回忆。 顾之深胃不好,这是十几岁时落下的病根儿。那时,他刚入国子监,里面姣姣者众多,为了出头,没日没夜攻读,学疯了,时常忘记吃饭,便留下受凉受饿胃疼的毛病。 久喝汤药,到底伤身,南谙便开始研究药膳。几年下来,功夫不负有心人,整理出各个时节养胃的菜谱,交给顾府上的管家,她才停止下厨。 刚刚被顾之深这么一问,顿觉得有点羞愧。爹爹每逢雨季关节会痛,她这个做女儿的似乎很少关心。而她捧了热心送给面前这位,却永远得不到回应。 “想着出嫁后可能会用到,就学了,技多不压身。”南谙淡淡道,像是要把那段奋不顾身的过往捂住口鼻,溺死在这寂静的夜色中。 顾之深轻呵一声,果然,她不好意思了。或许,他以后该对她好点?毕竟,他们是夫妻又不是仇人。 “很好吃,谢谢。”他裂开一个半大不小的嘴角,用他所能掌握最“和蔼”的语气说。 南谙低语一声,伪善。 … 室内男人的感谢刚收了尾声,就听院中一阵嘈杂,车轮混着木桶碰撞的声音由远及近。紧接着,一个怪影伴着月色挤进了小厨房。 打断两个人的小心思:一个骄傲,一个落寞。 原来是下人王妈,她手中提了两个大木桶,正准备进来收垃圾,天亮前还会有下人将全府的生活垃圾由马车运往城外,再做统一处理。周而复始,这群入夜才工作的人维持着王朝的门面。 王妈见屋里有人,先是诧异,待终于看清以后,躬身冲南谙道:“哎呦,奴才冒失,打扰了少爷少夫人。” 南谙麻利起身,拍了拍裙摆的灰,爽朗道:“无妨,你忙你的,一会记得上锁,我们也要回去了。” 王妈微笑着点头:“得咧,奴才收了泔水就走。” 南谙看一眼锅,又看一眼正在把最后一口汤喝尽的顾之深,温言:“今日没有剩饭,明日再来收泔水吧。” 顾之深站在原地,呆呆地。 他看了看南谙,看了看王妈,又看了一眼手里的碗。 顿时仿佛明白了什么,脸色由平静转为愠怒,却又碍于什么,不便发作。 和着,我给你们处理剩饭呢? (注:这里不要觉得太恶哦,有些地方把餐饮剩饭折到一起,称为泔水。他吃的是干干净净的剩饭啦。) == 第二日又下起了雨,气温骤降,顾之深起的比府中人都早一些,他只穿一件单衣,从石阶踱步而下时,不免瑟缩打了个机灵。 进喜已经在府门口候着,他身旁是辆暗灰色的马车,无府牌无装饰,看上去极为普通。车夫朴素老练,也是平头老百姓最为常见的样子。 顾之深一附身,隐入车中,马儿长啼,向街的尽头疾驰而去。 酒楼的雅间,许鹤见顾之深姗姗来迟,拿起筷子击打一下酒杯,当。 “该罚。” 顾之深没理会,拔腿从装饰墙上及膝的矮窗迈进来:“许公子好大官威。” 许鹤被他说得脸一红,放弃回击。 韩宾加入嘴炮战:“呦,瞧他阴阳怪气的,小嫂子给气受了吧?” 许鹤一下子来了斗志:“小嫂子可是最温和不过的,我说是他欺负人才对。” 顾之深甘拜下风,用眼神示弱,摇了摇茶壶,不满问:“有酒么?” 一直没说话的李禹开口了:“大早上喝酒,就这么苦闷?” 许鹤扑哧笑出来,赶紧打圆场:“说正事吧。” 顾之深给他一个“算你有良心的眼神”道:“诸兄查的如何了?” 一聊正经的,几人嬉皮笑脸顿消,小二上来添了一次茶就再也不敢打扰,只觉得二楼这几位贵客,青年才俊,五官气质出挑,可周身环绕的肃穆之气,使人生寒。 “你猜得没错,”李禹从怀中掏出本账目,“这是我一亲卫买通下人拓出来的,里面记着这几年豫章太守跟寇首的往来,初步分析,这二人达成了某种共识。” “一个官,一个贼,能有什么共识?”韩宾问。 李禹点头:“对,太守是官,匪寇是贼,可有些事情,只能贼做,官却做不得。” 许鹤这时补充:“就比如,官不能明目张胆抢占私田,这时呢,好巧不巧来一场“匪患”,把抵抗的老百姓杀掉,地抢来,至于最后落谁手里了,呵呵,不用我多说吧哥几个。” “再比如,今年想抬高田租,担心有人闹事,总得找几个凶神恶煞的镇场子,这些人也不能是官兵。” “没错,作为交换,匪寇得官府庇护,横行当地,共赢。”这一点顾之深早就想通了,事实上,豫章匪患多年下来都没得到根治,也正是这个原因。 只是,他们能轻易查到的,皇上不能? 顾之深沉吟片刻:“田蚡可参与其中?” “还没有证据明确指向他,”李禹为难摇头,随之又在账目某处重重点了点,“但这里有问题。” “账目记载,每年开春,匪首姜离送给太守田不直白银百万两。应该都是搜刮的民脂民膏。” 韩宾插话:“这是分赃,但问题在哪?” 李禹讥讽一笑:“这位田太守,不知是太警惕,还是太愚蠢,不仅会记载进项,还会记录出项,你们再仔细瞧瞧。” “出目对不上。”顾之深猜测。 李禹赞赏看他一眼:“没错,每年有五十万两,不知所踪,你说去哪了?” 有许多去处,例如运到了京城,转达给另一个人,而那人要这么多钱干嘛?亦有许多用途,比如疏通人脉,培植党羽。 如此说来,下一步便是要证明,田不直的五十万两是送来了田蚡这里。然而想到昨日宫九的神情,试探之中似乎带了些胸有成竹,顾之深不免觉得,事情并不会这么容易。 他又看了一眼说笑的伙伴,筹谋中有份泰然,与跳脱的性格不甚相符。如果真发生什么,一定不把他们卷进来。 …… 几个青年谈完公务,又用了些早饭,才意犹未尽的散去。 许鹤听说顾之深新得了蔡霖真迹,震惊之余,想借来临摹。顾之深对待朋友向来豁达,便主动提出,自己还有降云墨,用来临摹,相得益彰,要他一同回府取。 换季的时候,天气一会儿一个样,清晨还是冷飕飕,晌午已经有点晒了。 走在街上,许鹤松了松领口,感慨道:“雨季恐怕快来了,难得晴天,之深你的简牍晒了吗?” 自幼读书,哪家公子没几箱简牍收藏呢?它们多是上古残卷,珍贵非常。只是在箱子里闷了整个冬春,如果不在来年拿出来晒,难免会生虫。 听他这么说,顾之深不易察觉地勾了勾嘴角:“这个,我无需担心,南谙会帮我。” “呦呦呦,瞧把你得意的,”许鹤酸,“哎,我就没这个好命喽。” 说到晒书,南谙好像有个独门秘方,晒后她还会在箱子里放上些什么,即便经历梅雨,来年拿出来时,简牍依旧干燥没潮气。 顾之深被埋汰着,却并不觉懊恼,这点他自己尚且没有发现,末了低声补上一句:“她挺有办法的。” 许鹤:……(酸了酸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章 吃枣子 南谙睡到日上三竿,把被褥叠好摆放整齐,到梳妆台前,给自己编了个麻花辫,然后伸出两根手指从瓷碟里挑出几片晒干的红枣,扔到热水中,缓缓喝了起来。 阳光从窗子照进,均匀铺撒在女子脸上,映得肤色通透柔软。 巧慧进来,将纱帘卷起:“少夫人,您醒了。” “恩,”南谙还在犯困,有点呆滞,眼睛扫过茶几,发现多了个纸盒,打开一看,纸盒中有件鹅黄色纱衣,“这是什么。” 巧慧:“这是夫人拿来的,说是让少夫人早晚罩在衣服外面,挡风。” 南谙点点头,又喝了一口,心中泛起感动和酸涩。 霍灵对她好,不只停留于表面,而是小到生活中每个细枝末节。她见过不少所谓的模范婆媳,相互称赞,谦逊礼让,却在言谈神色上总有种客气的疏离。 她跟霍灵不同,更像母女。 刚嫁进来时,她觉得自己是这家的外人,饭桌上比较克制,埋头扒拉眼前的米饭,霍灵把几块儿肉放进她碗里:“孩子,吃!” 南谙将肉吃光,她又夹来一坨青菜:“来,吃!”接下来,是一碗汤羹,一份甜品。而等到第二日再上饭桌,亦是如此。 这样的情景,持续到南谙敢于自己伸手去够远一点的鱼,方终止。 然后霍灵又担心起了她的穿。 有一回下雪,她从外面回来竟不觉得冷,晚上睡前脱下棉衣,才发现在腹部的位置被人缝上了一块儿鹿皮。仅一小块儿,却能抵御严寒。 问了女管家,是霍灵一针一线缝的。 南谙叹了一口气,这段亲情,很快将被她亲手终结。 她会提出和离。 至于何时? 大概要等顾尉然回京,作为官至三品的长子,他有能力照顾好整个顾家,他的妻子秋月也将以长媳的身份从自己手中接过中馈之权,料理内庭诸事,那时,她才可以放心。 那时候,霍灵或许会生气。而比起生气,南谙更害怕的,是见她伤心。 算了,不想这些,在此之前,该她做的,她还是认真完成。 南谙打起精神,换了一套干练的短打扮,叫上几个家丁就出府了。 夏季将至,需给下人们添置新衣。 一行人先去了裁缝铺子,请老裁缝绘制出样图,然后按照男40套,女50套的数量估算出所需布料,再去到布行买布。 布行老板把南谙请到二楼等候,一个人跑去库房,清点货物。 南谙寂寞无聊,推开窗子,看远方的来往的行人,高耸的塔楼,威严的城门,打着哈欠偷懒的官兵,吆喝叫卖的炊饼铺老板。 看向街的另一头,风姿绰约的春风楼姑娘,沿街乞讨的乞丐,还未建成的三层高酒楼。 由点及面,堆砌成她十七年零三个月的回忆。 和离后,还留在这里吗?或许不了。 这时两个女子的谈话吸引了她的注意:“这谁啊,带这么多人?” “没瞧见马车上府牌么?”一个尖细声音道,“人家是顾府,公公是当朝太尉来的。” 南谙蹙眉,集中注意力。 尖细的嗓音,来自一个瘦弱的中年妇女:“每回出府都这么声势浩大,生怕人家不知道她掌了中馈。” “摆架子给谁看呢。” “嗨,没什么就炫耀什么呗,”另一个道,“听说她爹从户部走了,说是辞官,我看就是个体面的借口,犯错儿丢官的面大。” “我看是。” “就是委屈顾家二郎了,英俊潇洒出身高,当初名门闺秀排队嫁他,他怎么就…” 正说话的人摸了摸脑袋,不知从哪来的瓜子皮,正摸着,又一颗,抬头,二楼窗户里有个女子笑意浅浅。 “心疼他?要不你来?”南谙抓着几颗瓜子一上一下的抛着,表情也是吊儿郎当的。 说完,又嗑了一颗。 两个妇女讪讪干笑,羞耻地避开了她的双眼。 … 刚才的小事并没有影响南谙的心情,倒是提醒她,离开京城后,或许可以去趟江陵,爹爹去岁辞官,带娘亲在江陵一带游历,算起来一家人上次团聚还是半年前。 刚迈进府门,一个粉红色的肉团闯了出来,见到南谙就往她腿上抱:“嫂子。” 小奶音又柔又苏。 南谙半蹲着,伸手刮了一下小妹的鼻子:“又调皮了?今日不是该跟着先生读诗经么?” “嫂子你又忘了,”粉肉团抱着双臂,跟她哥一个模样,做出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先生放假一日,嫂子答应了陪我玩。” 一出口,仍是个孩子。 真的,都忙忘了。 “好,你想怎么玩,一天都交给你。” 少女欢呼,紧接着沉默了,应该是在想,美好的一天,从哪里开始:“嫂子,我想吃枣。” “这个简单,”南谙一把抱起小妹,来到厢房,从瓷碟里挑片红枣喂到她嘴边,“张嘴,啊--” 小女孩儿嫌弃撇过头:“不是这个啦,吃脆的。” 脆的?哪弄去? 小妹把小肉手团起来,罩在南谙耳朵上,成了个拢音喇叭:“嫂子,二哥哥书房外面,有棵枣树,我看到了,上面的枣子好大好大。” 南谙大汗,可是那棵树很高啊。 转头,小女孩儿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她,满是期待。 好吧,找工具。 整个顾府,只有顾之深书房里有枣树,还是她十二岁时偷跑进来玩种下的。 顾之深在房中苦读,听到院子里细细簌簌的声音,出来就见到南谙弓着腰在那干坏事儿。 “诶!干嘛呢你!”他不耐烦地问。 “种枣!” “不用了,谢谢。” “不是给你种的。” 顾之深敛了眼皮,垂下长长的睫毛:“那给谁?” 南谙得意,插着腰:“给我种的,等我长大来取~” 顾之深:“…” 现在,她真的来取了。 然而找了一圈,都没有顺手的工具,正要放弃之际,有了。 南谙将小妹放下来,亲了亲她的小脸儿:“等着哦。” 不大会儿功夫,六个大木箱按照321的数量罗列起来,远看是个坚硬的木梯。 南谙走到“梯子”顶端,此刻伸伸手,摸到个大枣。 “嫂子厉害吧!” 小女孩边跳边拍手:“厉害!厉害!” == 顾之深跟许鹤一前一后入府,女婢送上来两个温热的手巾,他们接过擦了把脸。顾之深问道:“少夫人呢?告诉她许兄来了,见一面。” 说完给许鹤倒了杯水,放一边,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咕咚咕咚喝起来。 进喜福身:“回禀二少爷,少夫人在您书房。” 顾之深微诧。 进喜又道:“方才见少夫人托了几个大箱子出来,怕是要给少爷晒简牍?” 外面日头正盛,把一夜露水晒尽,把行人脊背晒暖。 许鹤喝完水走过来,不无调侃地作了一揖:“小嫂子真乃女人楷模,小弟日后也要找个如此贤良淑德之人,才不枉人间一游。” 顾之深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又正色道:“哪就那么夸张,都是应该的,走,咱去看看吧。”说着引路,带许鹤往书房走去。 这边小妹乐坏了,两个小手裹不住十颗枣,所幸把衣襟掀起来兜着。 南谙在上面挥汗如雨,却是开心的:“小妹,让开点,别砸到你。” 顾之深转过假山,走过游廊,低头钻进月亮门,踩到个圆圆的东西,脚下没站稳往后仰了下去,还好许鹤眼疾手快扶住了,这才不至于摔倒。 他第一眼,先见到的是手舞足蹈的小妹。 小姑娘肚兜鼓鼓囊囊的,望着一个方向又吼又笑。 这场景,让他想起少年时的无数次蹴鞠和赛马,南谙也是呼朋引伴,站在一旁嘶吼,张牙舞爪,没个大家闺秀的样子。 每次回家,他也就是吃顿饭,睡个午觉的事儿,体力便恢复如常。 十几岁的男孩儿,总有挥霍不尽的生命力。 而南谙却得养上七八天的嗓子。 他笑她开口像个老奶奶。 想到这里,顾之深心中某处软了一下,但也就是一下,他的脸色就由柔和,转为疑惑,恍然大悟,然后夹杂着他自己都没发现的怒气,来到她脚下,仰视着。 “你在干嘛。” 男子沉闷喉咙,用陈述语气问着,或许是错觉,南谙听出了兴师问罪的意味。 “小妹想吃枣子,我给她摘点,哦对了,你的箱子,”南谙用脚尖点点箱面,“接一下哈,一会儿给你弄干净。” 顾之深声音有点疲倦:“南谙,你是真的忘了么?” “恩?” “算了。” “…” 许鹤觉得来的不是时候,准备开溜:“嫂子,许某今日打搅了,改日再上门讨画和墨。” 南谙恍惚点点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许鹤经过顾之深身边时,实在没忍住,憋着笑:“你小子说得没错,小嫂子是挺有办法的。” 顾之深:“…” 南谙指挥着下人将箱子表面擦净,然后抬回书房,整齐码好,如同最初的样子。 顾之深全程倚在门框上,黑脸冷眼旁观。 完事后,南谙跨出房门时见他还在,拍了拍他肩膀:“见你很累的样子,回吧。” 顾之深注视着她的背影,婀娜中带了一丝飒爽,最终消失在拐角处,没有回头。 他捡起地上遗落的一颗枣子,放到嘴中,咀嚼几下立刻吐了出来,酸的。 变了, 全他妈变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章 小别离 然而很快,顾之深就意识到,最糟的事情,不是有什么东西变了,而是它的开始,他左右不了,它的结束,似乎也与他无关。 就像科举前夜,南谙对他说会来送考,他烦,转天南谙起晚了没出现,他更烦。 三天后走出考场,那人站在人堆儿里一脸讨巧,那一瞬,似乎也没多生气了。 而至于最初产生的,此刻改变的,是什么,他不知道,总之心里闷闷的,高兴不起来。 入夜后,顾之深离开书房,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南谙的住处。 男女结为夫妇,之所以举办婚宴,是为仪式感。经过这个仪式,两家人变成一家人,耳鬓厮磨,亲密无间。 然而他们的新婚之夜,并不愉快。新郎“出逃”,一夜未归。 二人的同房因为少了这道前置程序,显得尴尬无比,索性分房到现在。 南谙屋里的灯还亮着,能看的到倩影流转,最终在窗前坐了下来,清脆的笛声飘来,顾之深微微一惊,从前竟不知她会乐器。 起先,曲子是低沉哀转的,那人吹得断断续续,并不熟练,那道影子突然停了下来,挽着头发,托腮似是想了一会儿,再起时,已换了曲调。 这回却是轻快跳脱的。 显然这才是吹笛人的风格,流畅不失美感。 进喜在一旁听得痴迷,跟拍子点着头。 顾之深抬了抬下巴:“你听得懂吗?” 进喜笑道:“乐理是不懂的,但若只当个曲子听听,奴才觉得它激扬自由。” 激扬自由吗?顾之深的脸色不由暗了三分。 一曲毕,好久都没有动静,以为演奏结束,他刚想敲门,却又有了声音。 不同于第一首的呜咽,第二首的轻快,这简直就是乱吹一气,每个音调都不搭,抛弃和谐与美感的放纵。 进喜挠了挠脑袋:“怎么听起来不管不顾了呢?” 顾之深止住,转身,大步流星. == 人有许多放松的方式,但说到底,不过是将平时所喜放大罢了。 迷恋酒色的人,会放纵于温柔乡,嗜书如命的人,会把自己关进书房,两耳不闻窗外事。 而她的喜好很专一,唯顾之深一人而已。 现在骤然放下这份喜欢,竟然不知道闲暇时如何排遣了。思来想去,小时候学过一阵笛子。 摸索着吹了几曲,渐入佳境。 与此同时,她的大脑开始回顾最近发生的事。 她不爱顾之深了,但是还爱顾家,所以凡事要掌握分寸,她竭尽全力让自己克制的,是因不甘而产生的报复欲。 还好没有。 只是感觉今天顾之深怪怪的。 突然,曲调一顿,她好像做错了一件事。 南谙严肃地将笛子收起,给自己披上纱衣,紧了紧领口,推门而出,直接往顾之深书房走去。 到放着简牍的房门口定下来,一推门,锁住了。 绕过月亮门,来到顾之深的房间,在窗前听了一会儿,里面有脚步走动和翻书的声音,她来到门前,伸手叩门,刷一下,房内灭了灯。 南谙叹口气,小气鬼。 接下来的好几日,她都没有在府上见过顾之深,顾坦之与霍灵闲聊时倒是提到一句,说是南部一个案子,死了关键人犯,他要去处理,回来怕是要半月后了。 霍灵状态不好,脸上满是担忧:“老爷,你说皇帝是怎么想的?你是太后亲侄儿,那田蚡又是太后弟弟,虽然咱们素与宰相少来往,可中间既连着太后她老人家,也算是一家人,为什么让之深办这个案子呢?” 顾坦之思量了一会:“皇上的心思,哪能平白叫旁人猜去。不过放心,之深的品行你我都了解,是不会因为跟那人连着亲,就区别对待的,皇帝想必也信任他,才有此决定。” 霍灵安慰一笑:“这个我自然知道。” 顾坦之拍拍夫人的手背,随后哼了声:“那田蚡做丞相后越发不像话,欺压百姓,玩弄权术,活成了个弄臣,完全忘记年轻时的豪言壮志,如今查查他也好,收受贿赂不是死罪,总好过日后酿成大错。” “说得是,”霍灵沉吟,“看来皇上长大了,我总记得他追在田相身后喊舅舅的样子。” 顾坦之目视前方,表情沉重,似乎预感到了什么,重复着妻子的话:“皇上长大了。” 再见顾之深,是一个炎热的下午,他躲过了京城缠绵的雨季,一回来就是立夏时节。 他与走时没太大变化,既没胖也没有瘦,南部的水土没有让他比曾经滋润,高原的风沙也没有让他的皮肤变得粗糙。 到这时,南谙才觉得,什么“一别三日,刮目相看”,“久别重逢,物是人非”,全是骗人的,充满心理暗示的鬼话。 此时此刻,顾之深穿着走时那件黑袍,发高束,白玉冠,五官深邃且面无表情,正蹲在院子里将一部部简牍均匀铺在地面上。 看到南谙走过来,头也不抬一下,仿佛这个人不存在一般。 南谙眯着眼,那刻薄样,真跟一月前一样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章 要抱抱 “咳,回来了?” 南谙轻咳,打破寂静,顾之深起身,朝她走来,最终擦肩而过,拿起一部简牍,弯腰铺在日光下。 还是没理她。 顾之深高挑清瘦,此刻束腰将腰部以上轮廓清白勾勒,更显棱角突出,让南谙脑海中没来由浮现起一句话:楚人好细腰。 但转念又想,他实在不是那种为近君王,宁愿饿死的性格,这句话不适合他。 南谙看不下去了,摇摇头:“你这样不行,有墨汁一面不能曝晒,否则日后表皮会脱落的。” “要像这样,”她捡起一片树叶,附在竹简上,然后将它们移到没太阳的地方,“自然风干就可以了。” 顾之深轻轻勾了下嘴角,脸上闪过一个讥讽的微笑,同时快速从她手里抽出竹简,粗暴地砸在地上:“不劳您废心。” 南谙理亏,耐心地靠近:“别这样,我来吧。” “说了不用你管!”顾之深终于压制不住,吼了出来,吼出来,舒服很多。 南谙着实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怒惊到了,以往顾之深也对她不耐烦,但都采取冷处理,告诉她“我想一个人待会”,或者干脆扭头就走。 而刚才那声吼,她分明从他眼神里看出怨怼。 怎么?成婚还不到一年,就后悔了吗? 呵,也对,一直以来本就是她一厢情愿,他又没有爱过自己。 他有爱慕的人。 顾之深不知道一瞬间南谙想了那么多,只是见她出奇冷静,心中又升起一团无名怒火:“以后你都不用管我,不用给我送饭更不用做饭,您的手金贵,再伤着!” “也大可不必给我晒这些劳什子的玩意,你嫁进我顾家大门,本就该舒舒服服做少奶奶,是我让你烦心了!” “更不必跑我面前假惺惺嘘寒问暖,吹吹笛子听个小曲儿多快活!” 南谙气得浑身发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原本她有愧疚,因为某年的夏天她答应过顾之深,未来这一箱箱宝贝由她照看,它们不同于一碗粥,一件衣裳,亦无关感情,而是承诺。 可就在上一刻,挖苦讽刺从他口冲吐出,多年来的付出被那人以“假惺惺”三字盖棺定论,愧疚荡然无存。 “说完了吗?”南谙用喘息抑制住哽咽,“那我倒要问问,是谁让我为你研究药膳,一遍遍试吃,又一遍遍改良?” “是谁担心你熬夜起早伤身,叫小厨房每日备下热粥?” “又是谁!自告奋勇为你精心看管藏书?” “是我!是我自己的决定!” 她深吸一口气:“既然当初我自己决定的开始,现在决定终止,又有何不可?!” 顾之深张了张嘴,无话可说,他甚至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有什么东西从他眼前飘过,抓不住。 “顾大公子,”南谙眯着眼,像个裁判,“承认吧。” “就在你将别人的好意当作负担,不胜其扰时,也习惯它的存在。” “你之所以说出伤人的话拒绝,是没想到,有一天它们会离你而去。” “可你为何不想想,我又不是你父母,凭什么?” “凭什么?”南谙重复了一遍,在眼泪滑出的一瞬间,转身离开了。 顾之深震撼着,震惊自己竟说出这么小肚鸡肠的话,也震惊南谙的反应。 他在毒日头里独自站了许久。有小厮经过,恭顺地问他需不需要帮忙,他恍若未闻。 小妹刚玩完蛐蛐儿,满头大汗一蹦一跳地过来:“二哥你怎么了?”他也没有回答。 小姑娘个子刚够得上哥哥大腿,她伸出小肉手,摸到哥哥的手掌,往下拽了拽,那人一动不动,然后她在大拇指上咬了一口。 霍灵午睡醒来便带丫鬟们在院儿里刺绣,却见自家姑娘神色不安地跑来,一边跑一边嚎啕大哭,上气不接下气。 “幻儿,这是怎么了?”霍灵心疼地捏捏小妹的脸蛋儿。 “二哥哥他…二哥哥傻了…呜呜呜。” 霍灵赶来时,顾之深已经换了个姿势,在树荫底下正襟危坐,陷入了思考。 霍灵见到这架势,也着实下了一跳。 他此刻被深深困扰,倒不是因为南谙话里的寓意,而是平时性格这么温吞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跟发怒的小鸟儿一样了呢? “娘…” “恩?”霍灵温柔地摸着儿子额头。 “她…是不是来那个了?” “…” == 南谙一路跑到厢房,推开大门,踢掉鞋子,扑到被子里,啜泣了起来。 起先,声音极低,渐渐地,势头遏制不住了,开始呜咽。怕被下人瞧见,她红着眼圈儿将门关上,又回到了床上,然后把被子蒙上自己的头,继续哭。 近四个月,还是头一次。 伤心吗?好像没有。 生气?大概也不是。 重生后,她只晓得要重头活一次,做有意义的事,回报爱她的人。而对于过去,翻篇忘记就好了,至于为什么,她懒得想。 事实上,懒得想,也不敢想。 今天,这么一爆发,慢慢愈合的伤口被硬生生扯开,提醒着她着急跟过去划清界限的原因。 不值啊。 将近四个月,她只想未来,不想过去,只谈情谊,不算得失,是因为南谙潜意识里最清楚不过,这段婚姻里,她什么也没得到,甚至倾“家荡产”了,因为嫁给他,本就是孤注一掷。 她的掏心掏肺,不值啊。 不知哭了多久,只觉天昏地暗。 从小到大的一幕幕,如说书先生的戏本,在眼前浮现。 巧慧敲了敲门,请她出去用膳,她以身体不适拒绝。月亮爬上天空,从窗子透进的光,静谧皎洁,映在水中,带着诱人的魅惑,而当有人斗胆去捞,它会告诉你,一切不过是个玩笑而已。 吱呀一声,门开了。 南谙以为是巧慧:“我要睡了,你出去吧。” 一阵细碎脚步声过后,小家伙爬上了床:“嫂子,娘亲说你没吃饭。” 南谙怕脸上的表情吓到她,将头转向另一边,带着很重的鼻音:“是你呀,嫂子今天不舒服,你先自己玩儿,乖。” 过了许久,屋子里安静极了,她以为小妹已经出去,却又在翻身的同时,听到嘻嘻的笑声。 “嫂子,你输了!方才我在玩木头人!” “我可没跟你玩儿,”南谙哼了一声,又将头别过去,不跟她计较。 “我在跟她玩儿呀,”小姑娘伸出跟肉肉的手指,往墙上指去,南谙的影子。 南谙被逗笑了,扭过来,小妹的眼睛在月光下晶亮。 是怎么做到的。 下意识,伸手,在小家伙鼻子上刮了一下。 小姑娘咯咯小了两声,也伸出手,在南谙鼻子上做了同样的动作。 “小坏蛋。”南谙诧,又刮了一下。 “小坏蛋~”小妹模仿南谙的语调,伸手再刮。 夜影中,大小两只,你一下,我一下。 “嫂子~” “唔?” “你真不吃?” “不吃,不饿。”南谙把被子搭在小妹肚子上。 “有很大的虾哦~”小妹抛出诱饵。 “多大只?” “有这么大。”小妹比划着,脸鼓鼓的。 “唔…下次给我留点。”说完,一阵困意袭来,南谙睡了过去。梦中,女娃娃跑出了房门。 南谙是被香味儿熏醒的,睁开眼,小妹趴在她脸边儿,做出偷笑状:“给。” 三只虾此刻在女孩儿手心里躺着,因为抓得太紧,皱皱巴巴,汁液四溅。 南谙不想娃娃失望,瘪了下嘴,系数吃尽,才见女孩儿志得意满地回房了。 == 后半夜,南谙的肚子翻江倒海,跑了三趟茅厕,等到稍微好点,胃又疼了起来,拧麻花般的绞痛,冷汗直冒,将衣衫都弄湿了。 她赶紧去翻柜子里的药瓶,结果是空的。 顾之深的库房里本有她早早给他备下的胃药,但想到白天才撕破了脸,怎么也不好意思去讨。 又过了半个时辰,南谙实在太疼了,看看天色,顾之深多半已经睡下,快去快回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于是随便披上件褂子,拿了钥匙,跌跌撞撞往库房走去。到地方以后,才想起没带火折,暗骂一声,凭直觉去插锁孔。 又要保持声音绝对的小,又要准绝开锁,是件不容易的事,不一会儿,南谙又出了层冷汗,手也抖起来。 突然,一个影子从她身后将仅有的月光罩住。 紧接着,好闻又熟悉的檀香味儿扑来,糟了。 钥匙掉落的一瞬间,被一个厚实的手掌接住,一插一拧,锁头开了。 如此简单。 顾之深的声音贴着南谙的耳朵,呼吸出的热气喷在她的脖颈,声音调侃中带了些轻蔑:“这点事都办不成,少夫人?” 南谙的心扑通直跳,此刻抑制住惊慌,冷静埋了一大步,进屋,与顾之深隔出安全距离。 凭借记忆,她在屋子里摸索,很快找到了房药的柜子。 顾之深抱着双臂靠在墙上打量她,有几缕碎发飘在女孩儿的额前,高鼻梁,长睫毛,耳垂儿像婴儿一样可爱。 胃又一阵绞痛,她轻轻地躬身,垂在身侧的手不易察觉地攥成了拳头。顾之深眉心微锁。 轻叹一声,将她抱起。 天旋地转,南谙尚来不及反应,就听头顶一声: “白天不是挺厉害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章 吃药药 顾之深抱着南谙来到自己寝室,一路无言。她微微抬起头,能看到他下巴上泛清的胡茬,眼神相遇,南谙尴尬地别过头,随后听到男子的一声轻哼。 进屋后,他将她放在床上,转身出了房间。 夜色里,南谙观察着屋内的摆设-- 一张床,镶嵌在墙璧里的书架,一扇屏风后若隐若现的几案。极简风格很符合顾之深一贯作风。 不一会儿,他回来了,手中多了被热水。 “把药吃了。”顾之深嗓音沙哑,语气还是没什么感情,把杯子递到南谙面前。 南谙小声说了句谢谢,把药吞下,苦涩尚未来得及蔓延至味蕾,就伴着热水滑进了胃里,在嗓子周围留下圈儿药渣,竟是微甜的。 她不着痕迹地吞咽了几下,躺回原处,室内又陷入尴尬的安静中,直到顾之深推门出去,她才稍稍松了口气。 半睡半醒,梦境不断--, 南如嗣正襟危坐:“谙儿,这世上留给女子的路本就不多,而你选的,是最难走的。你可知,嫁一个自己爱的,远不如嫁给爱自己的容易,为父怕你受委屈啊。” 南谙在祖宗牌位前磕了个头:“父亲,女儿不后悔。” 画面一转,霍灵从自己腕子上褪下玉镯,戴在南谙手上:“南儿,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女儿了。” “娘…” “诶,醒醒,”南谙被摇醒,顾之深皱眉看着她,“就知道哭,喝了它就不疼了。” 南谙奇怪地盯着黑乎乎的液体:“这…你自己做的?”能喝么? 顾之深没好气道:“不然呢?叫全府上下都知道顾少夫人来…”来那个了,还疼的死去活来。 南谙低头嗅了嗅,好大的姜味,还有红糖,这家伙该不会以为我来那个了吧? 顾之深看到她满脸拒绝的磨样,生了个坏主意… “咳…咳…顾之深!干嘛啊你!” 就在南谙思索着,如何解释,她只是吃了凉海鲜胃疼时,一个木勺稳准狠地伸到自己嘴里。接着,一股极富冲击力的气味把她眼泪都避了出来。 顾之深满意地笑着,不枉他放了整整两头姜。 “你放了多少姜?辣死我了,”南谙非难,他一定故意的,“别!” 一勺又被送到嘴里,动作粗暴,弄得她上膛生疼。 一瞬间,药物的苦涩,姜水的辛辣,往日里的委屈涌上心头,南谙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哎你别哭啊。”顾之深慌了手脚,安慰着。 谁知,他越安慰,那哭声越大,从最初的隐忍,逐渐变成了放肆的宣泄,呜咽绵密,夹杂着女子的怨怼,含糊不清:“你…你故意的吧,我病…病了,病了啊!你还这样。” “谋杀吗…” “我怎么那么倒霉…嫁了你呢?” “我当初为什么…为什么不听我爹的,嫁个爱自己的,宠自己的,多好。” “别人家…夫君,娘子病了,会哄她开心,你呢…想…想我死吧,给我喝这么难喝的东西,还那么粗暴。” “嘤嘤嘤嘤嘤…” 在女人的抱怨里,男人渐渐没了动静。 男人急急站起,带着费解,绕到屏风后。 南谙见状,冷下脸哼了一声,终于不耐烦了吗? 然而因为是哭着,那声“哼”,也跑了调,传到顾之深耳中,竟有几分娇嗔,他不禁勾了勾嘴角。 哭了许久,南谙有些累,自动把哭声调成了啜泣模式,面对着墙璧,任由豆大的泪水流淌。 忽然间,墙上多出来一个影子,她假装没看见,继续哭。 影子高高大大的,像是在翻书。 顾之深的声音生疏中带了些许不自在。 “从前有个小和尚…” 南谙背脊一僵。 “和老和尚住在一起,老和尚养了盆兰花,清丽可人。” “有一天,老和尚外出了…” “这故事是这本里最好听的,”顾之深见南谙不哭了,解释说,“小时候我一生病,娘就给我讲,现在由你继承吧。” 南谙背对着他,抽了抽嘴角,我是稚童吗?还讲故事? 顾之深继续:“他把兰花交给小和尚照看,小和尚很负责。” “一天,小和尚外出办事,把花放在阳台上,谁知下起了暴雨,将花浇坏了,小和尚很伤心…” 第二天一早,天还蒙蒙亮,南谙便起身回房了,临走时,顾之深仰在椅子上熟睡,书掉到地上。 昨夜,故事讲到一半,她终于来了兴趣,想继续听下去,结果呢,他睡着了。 == “所以呢,接下来怎么办?”雅间里,李禹率先发问。 顾之深打了个哈欠,瘫在软榻里,一条腿还架在椅背上,听到问话后,先拽下颗葡萄放在嘴中,动作慵懒得像只猫:“死了出账的,不还有入账的么,急什么。” 许鹤眼神一亮:“不错,田不直的账房先生死了,田蚡府上还有记账的,从他入手,总能查出端倪。” “此事要快,”韩宾素来缜密,很快想到了关键,“人家可没想留活的。” 顾之深换了个姿势:“郝大海那老小子可不傻,自己走不了,先把家人送出了城,留在相府走一步看一步。放心吧,我早派人盯着了。” 李禹神色一顿:“你们说,要是郝大海知道田蚡想杀他会怎样?” 韩宾会意:“那就让他知道啊。” == 四远巷是京城中鱼龙混杂之地,这里聚集着外乡人、外族人、十恶不赦的罪犯和从大户人家逃跑出来的奴隶。 它的前身,原是开国功臣韩王信在京的私地,后来韩王去到地方就藩,再被高祖削藩,紧接着新皇登基,这片区域被朝廷遗忘,疏于管理,也就渐渐成了法外之地。 久而久之,法度上不被允许的,四远巷都暗中进行着。 一个身材短小,贼眉鼠眼的中年人,穿梭在巷子间,最后钻进了一个四面无窗的屋子。 “王老大,说好今天取,怎么又要加钱?”郝大海此刻极为不满,却也不敢叫嚣,只能安奈下性子。 “原就是你自己没说清楚,当初你只说让我伪造份脱奴文书,却没告诉我,你是出自相府啊,相爷的印鉴能和一般人的一样么?” “得了得了,不跟你计较,”郝大海又从怀中逃出袋银子,砸向掌柜,“文书拿来!” 王老大清点了银子,似笑非笑把郝大海想要的东西一并给他。 “呸!要那么多钱,当心没命花!” 王老大也不气,幽幽回道:“谁没命花,还不知道呢。” 郝大海暗叫不好,却已经晚了,门啪一声被关上,从房梁跳下四个黑衣人,皆手提利剑,向他刺来。 屋内本就没窗,加之门已被关上,是以即便动静再大,街上的行人都不会发觉异样,更不会伸出援手。 呼救不得,郝大海抱头鼠窜,用木桌木椅做阻挡,他本就个子小身体灵活,善用遁术,黑暗中四个大汉更是失了方向感,乱砍一通。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正苦于如何脱身,门突然打开了,光一下子射进来,屋内打斗追逐的人不由眯了眼睛。 见从门外跃进来四个青年,郝大海如蒙大赦,赶紧躲在一个人身后,扯着他衣摆道:“大侠,他们想杀我,你们得救我!我必有重谢!咱们五个,他们四个,咱们胜算大!”他把自己也算进去了。 却不料,三人皆不动,只一个看上去体型最单薄的出战了。 郝大海刚想说“他不行,你们上啊”,四个杀手已被那青年快速解决。 “看清了吗,可知道谁想杀你?”许鹤打完,颇觉的没尽兴,玩味地撤下一个黑衣人的面罩。 郝大海还在始料未及的“胜利”中震惊着,却在看清那人的脸以后,冷汗霎时冒了出来:“小安子,怎么是你?” 黑衣人羞耻地抬头,迎着他目光,无奈道:“郝大爷莫怪,我全家都在他手里,身不由己。本想着,办完这差事,我也不活了。如今,我活不成了,您可以,快跑吧,越远越好。”说完,一口血喷出,倒了下去。 顾之深在他颈部摸索了片刻,摇了摇头,没救了。 郝大海颓然坐在地上,抚着小安子的尸首,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这可是他视如己出的小安子啊。 李禹见状,知道不用再逼问,因为那人心防已经崩塌:“接下来交给我吧。” 顾之深一点头,快步走到立柜后,从墙璧缝隙间掏出王老大:“还有这胖子,一并审了。” == 接下来,韩宾与李禹带着王老大和郝大海回府盘问,路上郝大海非要先把小安子埋了,又耽误会功夫。 许鹤与顾之深并肩走出四远巷,忽想到什么:“你们可和好了?” 顾之深奇怪道:“谁们?” 许鹤哎道:“你和小嫂子啊,那天看你脸色很差,别是又跟小嫂子发脾气了吧?” “我是那么爱生气的人么?”顾之深有点委屈,是他被骂了个狗血淋头才对,“我一向好性情。” 许鹤不置可否:“但愿吧,兄弟我告诉你,女人是需要哄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0章 进宫 “女人是需要哄的。” 许鹤才说完,就遭到顾之深一哂:“大哥,咱们都是成年人了,能不能别这么幼稚?” 许鹤抬眼看他:“你…真就没哄过嫂子?” 顾之深摇头,让他哄人,还是个粘死人不偿命的姑娘,除非他疯了。 “人家生辰,你也没送什么?” “…” “诶你这夫君当的也忒不称职了。” 许鹤说这话时,顾之深沉默着没出声,等到回府后再想起,才觉得仿佛有那么几分道理。 于感情上,他一直没什么可给南谙的,也给不了,但物质层面,能做到礼尚往来,却一直疏忽了。 自己的每一个生辰,南谙都会送一些礼物来,即便不是重要节庆,她也总能在平常日子里找借口送,虽然其中很大一部分东西,于他而言是无用的,但出于礼貌,他也应该给一份回礼。 现在人家嫁给自己,就是将终身托付在了顾家,没有退路,那么作为这家里的主人,他是不是该献出一份温暖呢? 平心而论,未来他若有女儿,遇到个像自己一样的女婿,也不会开心。 第二日清晨,顾之深来到南谙门前,听到里面传来说话声,非是他想偷听,而是巧慧的声音太大。 “少夫人可想好生辰礼了?” 南谙踌躇:“范围是有了,具体还没定下来。” “不如您描述一下,”巧慧笑道,“奴才帮忙想想?” “恩…要可爱的,”南谙一边浇花一边想着,“柔软的…最好毛茸茸的。” 巧慧犯愁:“这可不好想,可爱太主观了。” 后面的话,顾之深没听进去就离开了,昨日还在想如何做到礼尚往来,这不,机会来了。 原来过两天是她的生辰。 只是,可爱的,柔软的,毛茸茸的东西,往哪去弄? 一整个白天,他都没露面,霍灵派下人叫他吃饭,回说不饿。 京城出名的几大纨绔邀他去蹴鞠,也罕见地被回绝了。 整个顾府上下,没人知道他们的二少爷在忙什么。 饭桌上,顾坦之少有地表现出欣慰,捋着胡子道:“我家老二终于肯用功了。” 入夜后,顾之深终于有了动静,他找到巧慧问得南谙所在,然后神秘兮兮来到水榭旁,就看到南谙正抱着小妹赏花草。 小妹打老远看见他,惊喜道:“二哥哥也来陪小妹玩吗?” 南谙惊觉回头,发现今天顾之深穿了件月白色长袍,在星空下显得温文尔雅,与往日的张扬傲慢似乎不同。 他察觉到南谙正在看着他,不太自在地别过头,然后一步步走近,躬身揉着小妹额前碎发温柔问:“幻儿在干什么?” “嫂子在陪幻儿赏花,”小妹抿嘴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随后看看南谙,又看看顾之深:“二哥哥既来找嫂子,幻儿就先把嫂子借给你一会儿。” 他被小妹说得更加不自在,目光游离,最终落在假山上。倒是南谙噗嗤一声笑了:“怎么说话像小大人一样?夫子教的么?改日我得好好问问他。” 顾之深有些气恼,又有些自责,顾若幻是他的幼妹,今年刚满五岁,可他这个做哥哥的,整日忙于公务,连妹妹请了哪位夫子都不了解。 多亏南谙,为他分担太多家庭的责任。 将目光移至她脸上,那人正用探究的眼神盯着自己,无比镇定。 仿佛有吸力,只一眼,就不想移开。 “顾二公子今天好像很忙。”南谙挑眉,用调侃的语调问。 很奇怪,顾之深一直对她的盘问深恶痛绝,最近竟不觉得有多烦了。 他有些局促,从怀中掏出个粉色的布团,生硬地递过去:“生日礼。” 南谙愣住,??? “好耶!”谁知被小妹一把劫过去,“谢过二哥哥了。” 顾之深:??? 南谙欣慰一笑:“难为你这么忙,还记着妹子生辰,今早我跟巧慧在商量送点什么,正犯愁呢,现在好了,这算咱俩一起送的哦?” 她笑容明媚,顾之深看在眼中,却是酸涩的,原来他弄错了,过生辰的不是她,是小妹,可他为了这个生辰礼,一天没出房门… 二人说话的功夫,小妹已经将布包拆开,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一只用绒布和丝绸做成的,嫩黄嫩黄的小鸭子被托在手上。 鸭子嘴巴部位,有几根线头,南谙眼尖捕捉到了:“看来某人很用心哦~” 仿佛小心思被窥探无余,顾之深大囧。 “诶?”这时,小妹好像发现了什么,掀起一边鸭子的翅膀。 顾之深大惊,一把将鸭子夺过:“这个礼物不好,二哥改日送你更好的。” 说完,任由两人在身后如何叫他,都像是没听到一样离开了花坛。 第二日,辰时,斜阳初升。 一个由九人组成的仪仗队从皇宫出发,按照从东到西的顺序,依次来到京城三品以上官吏府邸。 到达顾府时,已经将近巳时了。男丁接旨,女眷回避。 为首的老太监身体肥胖,面部臃肿,表情不甚谐调,礼貌接过管家递上的热茶后,清了清嗓开始宣读圣旨。 原来明日是太后六十五岁寿辰,举国同庆,圣上特意在宫中设宴,届时高官侯爵,包括他们的女眷在内,不管有无诰命在身,皆受邀参加。 说是受邀,其实是必须去。 其实自从仪仗入府,南谙就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算算日子,该来的还是来了。 在不算遥远的上辈子,寿宴那一天,发生了太多事情。 首先是入殿行礼时,皇后以她衣着朴素为由,责她蔑视皇家威严。在此以前,皇后对顾家人都是敬重有加的,而那日却突然像换了个人一样,疾言厉色。 接下来不知是谁先把话头引向了边关战事,顾坦之直言藩王有提供支援的义务,那人又道藩国尚不能自保,逼人家出兵未免强人所难。 可能是话赶话着急了,顾坦之竟提出“削藩”二字,太后便以太尉言辞失当为由,暂收了他掌兵之权,留待观察。 虽说,顾坦之的前半生,也有过两回被收缴太尉印鉴的记录,且都在几天后就恢复了职权,但这一年,他已经五十一岁了,于心智而言,是个不小的打击。 巧慧推开房门,回禀圣旨内容,与南谙的猜测一致。 “老爷呢?我找他有点事。”南谙问道,让顾坦之避开前世之劫,耐心劝慰他,切莫就削藩之事和同僚产生冲突,是最有效的途径。 巧慧道:“不巧,跟着宫里头的人走了,说是皇亲都要提前一天入宫,准备准备。” 南谙暗叫“坏了”,寿宴当场,是男女分席的,也不知能不能跟公公说上话。 == 寿宴当天,顾府门口排着三辆豪华的马车,皆换上艳色纱帘,诛色府牌。 第一辆坐了霍灵与小妹顾若幻,第二辆是顾之深夫妇,第三辆放着大大小小的贺礼,一会儿都要交由监礼官入库。 南谙一改常态,为自己化了一个非常精致的妆容,唇是玫红,与胭脂相衬,眉毛挑起小小的眉峰,看上去英姿飒爽又不失可爱。发髻整整齐齐背在脑后,除一根碧玉钗外,再无其它装饰,但仅此一根,已是莫大诚意,因为它是用整块和田玉打造而成。 她的脖颈挺拔细长,像天鹅一样,举手投足莫不优雅,傲人的锁骨大大方方露在外面,却叫人如何都不会觉得暴露。 她出门那一刻,顾之深就知道,今天是个不一样的南谙。 当小妹拉着他的手问:“二哥哥,嫂子美不美?”时,他还是面无表情道:“一般般吧。” 南谙早就不在意他的评价,径直上车,为自己选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养精蓄锐。 这举动让顾之深在后面皱了下眉。 马车行进的飞快,一路上畅通无阻抵达宫门,行人看装潢就知道这家主人不一般,是以选择主动避让。 可是没想到,进宫时反倒排起了长队。 南谙掀开帘子的一角张望,远处有几个穿着打扮皆具江南特色的侍从,正立于高头大马之上,接受着宫门侍卫的排查,侍卫对他们毕恭毕敬的。 车夫停下来,感慨:“今年果然不一般啊,他都回来了。” “谁?”南谙隐隐有种预感,“谁回来了?” 车夫又道:“广陵王啊,皇帝最宠的那位。” 原来是他。 南谙面色如常地倚回车璧,回忆席卷而来,一瞬间,仿佛回到孩童时代。 这时,车开始动了,一点点向前挪着,挪了几寸,又停下。她假装没看到顾之深投来的目光,闭上了眼睛。 远处的青衣男子见到顾府马车行来,恍惚片刻,询问随从:“可是太尉顾府?” 那随从未及细想,答得倒也痛快:“还能有哪家,京城三品,姓顾,可不就顾坦之那小子。” 男子未再说什么,只是嘱咐下人手脚麻利点,别让后面人等太久。 望着远方金碧辉煌的大殿,飞逝的时光倒流,点滴涌进脑海。 京城,他回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1章 皇后 太后生辰,或称万寿庆典,共分三个环节:祭祀,献礼,设宴。 元狩皇帝是出名的孝子,为给老母积德,于祭台之上昭告:大赦天下,减税三成。 一时间,百姓欢腾。虽说他们多是为自己庆贺,但也衷心希望,这位老人真能万寿,再创造无数如今日一般的大赦。 身为女眷,前两个环节南谙不必出席,只需于昭仁宫内静待入夜以后的宫宴即可。此刻,昭仁宫坐满了如她一样等待着的贵妇。 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寒暄本就消耗精力,更何况寒暄一整天,距离宴会还有几个时辰,她已觉无聊。 这时,几个穿着统一的年轻婢女走来,面无表情且不卑不亢。大殿骤然安静,众人细心观察以探究竟。 有几个年长的妇人,率先反映过来,从座椅中站起,退到过道两侧,从容不失谨慎的跪下。 剩下年青的,唯恐失礼,也跟着下跪。 “皇后娘娘驾到!” 随着一声清脆的通传,大家心下了然,原来是这位来了。 掌事女官通禀完,自觉站到一旁,一个高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缓缓走近,最后在正中央的太师椅落座。 “皇后娘娘吉祥。”众人请安。 “平身吧,今日家宴,无需多礼。”皇后笑着道。 卫皇后不过中人之姿,然而雍容华贵善保养,填补了容貌上的不足,最难得是她身上的亲和之气,使人放松。 皇后辨别着这些人:“哪位是李夫人?” 一个二十岁出头,微胖的女人站出来:“妾身见过娘娘。” “无须多礼,”皇后抬了抬手,“早听闻李将军在北境冲锋陷阵,李夫人持家有道,乃女子楷模。” 李夫人被说得有些害羞,福了福身:“夫妻本就是一体,臣女理应让将军无后顾之忧,安心保我汉太平。” “说得好!”皇后赞道,从女官手中接过一柄玉如意,“愿你初心永在。” “哪位是赵夫人?” 说得是工部赵之昞家的,赵夫人款款上前行礼。 皇后温和道:“去年黄河下游发大水,不少流民涌入京城,多亏赵大人提出的移民策,才解决了京城房屋供应不足的问题,本宫后来才听说,那时赵夫人临产在即,可大人在前方亲力亲为,无法抽身。本宫替百姓谢谢您。” 说着,也双手递给她一柄玉如意。 赵夫人很是大气:“娘娘这是哪里话,百姓自然是国家的头等大事。” 整个过程,南谙都跪在大殿的角落,力求不引人注意。她看着皇后三言两语就挑逗得满室命妇群情高涨,感恩戴德,不由感慨这真是收买人心的高手。 据说卫后出身低微,本是平阳公主家的歌女,一次偶然的机会,被当今圣上看中,临幸。哪里知道,被带进宫后,元狩帝就把她忘了,竟是再未召幸过一次。 直到一年后,卫氏以“大龄女子”的身份被放出宫,临到宫门口忽地唱起了歌。那日皇帝的龙辇从长门宫经过,听此歌声才回忆起,曾有过这么段露.水.情缘。 很快,卫夫人重新得宠,又生下太子,被封皇后。 能从歌女堆儿里爬出来进入皇宫,又能忍耐一年的寂寞而不萎靡,还能处于颓势果断抓住眼前机会。这样的人,城府该多深。 “哪位是太尉家二媳妇?” 来了。 直觉告诉她,之前的诸多恩赐,不过是“抛砖引玉”,卫后恐怕就是冲着顾家来的。 南谙上前走了两步,跪下:“妾身正是顾家二郎妻,南氏。” 仪态恭敬,穿着得体,连语调都是不高不低,挑不出错来。 皇后凤目一眯:“太尉府长媳随夫去甘州任职,如今中馈都交由了你,今天也算见着了,果真年青伶俐。” 南谙警惕,前世就是像现在这样,皇后上来一通褒扬,她辨不清危机,还满心欢喜地等着领赏。谁知那人话锋一转,批她衣着失当,让在场的人,都看了笑话。 有了准备,她格外小心翼翼,毕恭毕敬道:“娘娘过誉了。” 皇后右眉毛高挑,没想到她年纪轻轻,却不喜形于色:“总听陛下提起,顾二郎办事得法。难为他为朝廷奔波,却至今没有一官半职。” 南谙道:“愿为陛下分忧。” 任怎么问,她回答都是一句话完事,除了冠冕堂皇的大话,几乎没留下主观倾向。 皇后不动声色,端着茶盏的手紧了紧:“不如改日,本宫替你夫君每言,让他先在九卿里任个职,年后有功再提拔,可好?” 南谙这次却没急着回答。 妇人们都禁了声,想皇后真乃贤能。而几个看出门道的长者,知道这是给南谙施压,她答应,未免留下干政的口实,不答应,又驳了皇后面子,着实难做。 等了半晌,知避无可避, 南谙不急不躁抬起头,目光诚恳:“妾身的夫君有职位的,妾身常看他批阅文书。” 众人:??? 南谙“...”我也没办法。 皇后深吸口气,也不知她是装傻还是真傻:“傻孩子,那只是陛下给他的活计,算不得实职,世家男儿,怎么也要入了九卿才算前途光明。” 南谙笑得天真:“赎妾身愚钝,九卿…是何物?” 她一出口,笑声一片, 大家看看她那探究的小眼神,和抓着裙摆不安的小手,可不正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妹妹。 还是御史台王大人家那位站出来解围:“娘娘,顾家媳妇还不到二十,懂得少情有可原。” 南谙转过头,冲她笑笑,上回见还是宣纸铺子门前借伞,知她是个心善的。 只因这世的时间线远未至此,许多事情尚未发生,王夫人不知道她俩间的小插曲,看到南谙对自己笑,像个单纯的小妹妹,便也和蔼地冲她一抿嘴。 “可不是么,妾身当年也是有了娃以后才注意这些,男孩儿么,未来总要出仕,当娘的也就跟着上心了。”一个又道。 “顾家媳妇还不赶紧生一个!生一个,就长大了~”这下,大家都笑了起来,气氛也不复紧张。 皇后看着人群中跪着的南谙,不由想起句戏文:好个杀生场,如今看她话家常。顿觉意兴阑珊。 事已至此,不再多说,忽然又想起什么,无意瞥到她头上的碧玉钗,还是将话咽了回去,扬手让她平身。 == 夜幕十分,礼乐响起,伴着擂鼓阵阵,宾客入席,男宾居左,女宾居右,每人面前一个独立的矮桌,已了上好酒,就等开宴上菜。 预热的歌舞已经开始,舞姬身姿曼妙,在场地中央旋转着,罗裙轻扬,露出姑娘们一截儿白如霜雪的脚腕,南谙不禁看呆了。 一曲毕,舞姬退场,南谙与顾之深相对而坐,眼神相遇,快速错开。 她尚沉浸在上一刻的美好中,注意力追着姑娘们走的方向,意犹未尽。顾之深蹙眉摇头,这是在看美女吗?出息。 南谙终于转过身,看向顾之深,他的表情未来得及收敛。只一小会儿,她就解读出他神色里的嘲讽,立刻横眉冷对地瞪过去。 他一怔,心思被撞破,所幸不加掩饰,耸肩,对着她左右人努嘴,又看向她,摇头。言外之意:瞧人家,再看看你,成何体统。 南谙破罐子破摔,学他样子,朝他叹口气,摇头,又托腮欣赏起琴师:这小哥哥帅的嘞~ 顾之深沉着脸,暗叫幼稚,却忍不住看了琴师一眼,也就一般般吧。 这时皇上扶着太后来了,众人收回心思,归位,行礼。 皇帝举杯:“儿臣恭祝母亲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太后开怀一笑,朗声道:“唯盼大汉江山永固。” 二人对话,就像是故事开始的仪式,话音刚落,文武百官此起彼伏的祝寿声传来,太后在众人面前饮尽杯中酒。能看出,年轻时她也是个豁达豪放的女子。 接下来是太子行礼,怀王、燕王、广陵王、昌邑王紧随其后。 太后看着一排眉清目秀的孙儿甚是欣喜,每人分了个厚厚的红包。 昌邑王年纪最小,年仅六岁,起身时跟不上哥哥们的步伐,踉跄一下险些跌倒,广陵王先一步扶住。 刘髆顿时咧来小嘴,奶声奶气道:“谢谢四哥。” 刘胥回他以宠溺微笑,众人满意点头。 看在别人眼中,这是皇室中难能可贵的的兄弟情谊,却没人发现,刘胥落座后拿帕子反复地擦拭着手,仿佛刚才碰了很脏的东西一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2章 危机 刘胥是元狩帝第四个儿子,与燕王刘旦系同母所出,都是李姬。 李姬生的不美,出身低贱,在后宫算不得受宠,却阴差阳错,成了生育最多的妃子。卑微而占尽优势,难免被其他女人当成眼中钉,明里暗里被人下绊,三十岁那年,死于非命。 放眼整个后宫,哪位背后没有鼎盛家族支撑,皇帝想了想,犯不着为个不太在乎的死人得罪活着的,针对李姬之死的追查也就作罢。 然而谁也想不到,这默默无闻的女人生下的儿子,十几年后却是皇帝最宠的。 刘胥尚在襁褓时,元狩帝就允诺,将最富庶的广陵国给他做封地。刘胥十二岁,远赴封国,然而一年中皇帝总得找借口让他回京两三次,到底是不舍得。 甚至有人揣测,早晚有一天,皇帝会废了太子,改立刘胥。 今天,可算看到传说里的人物了。 只见广陵王二十来岁年纪,言谈举止成熟稳重,对上前敬酒的人,不问职位高低,善意一笑,笑着时,像冬日正午的阳光,抬眸时,又英气四射,但绝无侵略性。 真是个妙人,难怪老爷子稀罕。 阳石公主大概自幼就是个颜控,难得见一回好看的哥哥,张开双臂向刘胥扑来,临近了却被他身旁侍从挡了一下,她看一眼侍从的络腮胡子,怯怯退开了。 刘胥压低声音,冲侍从使了个眼色,这是在京城。 半刻功夫,侍从了解,从桌上抓了颗樱桃,递给小丫头。阳石公主仍不敢上前,刘胥对她道:“吃吧。”姑娘才拿着投喂,飞也似地跑开。 抬起头,正对上南谙的眼睛,纯净似水,一如昨日。 平静对视半晌,刘胥先点点头,当打招呼,不带任何感情。 南谙没回应,错开眼,又去看其他人。 因为相同的事情,前世发生过一次,她不太在意接下来的环节,集中精神寻找顾坦之,得抓紧提醒他才是。 很快,锁定目标,安平王身后,正用筷子尖儿挑鸡皮。 “过来。”南谙冲巧慧勾手。 巧慧附耳:“少夫人怎么了?” “可看得见老爷?” 顺着她手指方向:“看见了。” “把这个给他,”南谙把早写好的纸团儿拿出来,“别被人发现了。” 巧慧比了个放心的手势:“好嘞。” 不一会儿,人回来了:“少夫人,成了。” 南谙追问:“老爷看了吗?” “不知道呀,给了就回来了,用我再去知会一声么。” “先别动!”南谙看到太后要说话了,“再找机会吧。” 太后中气很足,声音浑厚,说给皇帝的,却是有意让在座的都听见:“皇帝可知,本宫今日为何这么开心。” 元狩帝笑道:“自然是儿孙满堂,为您庆寿。” “错。” 皇帝丝毫不意外,就当抛砖引玉了。 “是因为,我看到你们都平平安安在我面前了。” 太后看着众人,又道:“老身虽已年迈,但国家大事,日日挂心,知道三月前霍、李、公孙三位将军刚破了匈奴左都卫的阵。消息到长安,是捷报。” 几个小官吏跟着点头,忆起了当初的场景。 “人们总容易珍视结果,忽略过程,甚至神化过程,说什么,汉军是天将雄师。” 底下有经历过沙场的人,无奈的笑了。 “赵将军,为何笑?”太后看过去,赵破奴不语,“你不说,我替你说吧。” “或许你还不知道,百姓近几年给你们起了个外号,战神。” “多么威风啊。” 赵将军摆摆手,羞愧低下头,不敢当。 “可时间久了呢,就真当你们是神了,刀枪不入,无所不能。” 这时,霍将军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但老身知道,”太后眼圈儿红了,“你们都是凡人,你们很多人,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呀,霍将军小时候是在未央宫脱过牙的哇。” 大家被逗乐了。 “所以他们是怎么破匈奴,定西域,护我边疆的?” “不过是老生常谈那句话,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说这话时,霍将军仰头把那杯酒饮下,有泪从眼角溢出,是想起没带回来的战友了。 “我知道,把你们从边境召回,耽误你们事了,”太后微顿,哽咽,“许是我老了,想看一眼才放心,看一眼我大汉栋梁是否平安!” 最后两个字,忽地拔高了嗓子,回音震荡。 在场的人们,无论文武,皆被感动,不知谁先喊了句:“我等平安,大汉平安。”然后就是无数人跟着喊:“我等平安!大汉平安!”,震耳欲聋。 广陵王抿嘴笑了下,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仿佛眼前场面,与他无关。 另一个毫无参与感的,是元狩帝。 元狩帝为自己夹了片肉,汁香四溢却味同嚼蜡,良久,嘴角一抹苦笑蔓延开来。 南谙面色凝重,上一次,话题就是这么开始的。 她朝巧慧使了个眼色,巧慧躬身走到顾坦之看得到的地方,然而顾坦之是怎么都不抬头,可把她急坏了。 这时,一个穿着文官朝服的人走出来:“陛下,臣有事要奏。” 南谙心提起来,无数片段涌进脑海,是了!就是他。 皇帝倚在龙椅里,看上去有点累:“爱卿但说无妨。” 那人继续:“方才太后提到汉匈左都卫之战,微臣斗胆,揣测敌人不会善罢甘休。” “哦?怎么说?” 那人抬头,南谙看清脸后,倒吸一口凉气,是许昌!许鹤的父亲许昌。 “且鞮侯是乌维产单于的弟弟,在他兄长身边蛰伏半生,乌维单于病死,其子年幼不当立,且鞮侯趁机夺位,他绝不是冲动冒进之辈,此次进攻,试探的可能性更大。臣猜测,要不了多久他们还会南下入侵。” “臣死谏!” 元狩帝突然开口,半边脸隐匿在光影下,是晦暗的:“今日大喜,说这些不合时宜,改日上朝再说吧。” 许昌还想说些什么,被皇帝一个眼神打回来,闭上了嘴。 太后看看皇帝,再看看许昌:“皇帝让他把话说完。” 元狩帝眉心一蹙,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妥协:“也罢,说吧。” 许昌斟酌着措辞:“臣死谏,请陛下增兵北境。” 众人皆是一惊。 他这个提议,可谓大胆,汉朝三面强敌环绕,北有匈奴,西有西域诸国,南有百越。过去十年,百越彻底被降伏,西域也陷于萎靡。但是汉朝自身也需休养生息,维系北境的花销,已让国库空虚,此时增兵,钱从哪来? 加税么?皇帝才刚宣布了减税三成。朝令夕改,最易引发动荡,到时候恐怕西域的野心复苏,与匈奴联起手来,就是致命危机了。 然而,眼前危机,也不能不管。 南谙手心里全是汗,一个劲儿对巧慧示意,巧慧那边儿呢,卯足劲儿引起顾坦之注意,顾坦之是抬头了,却好似没有看懂巧慧的手势,冲她一怒,叫她别碍事。 巧慧耸拉着脑袋回来:“少夫人,奴婢尽力了,怎么办啊。” 南谙头疼,她也想知道怎么办,唯盼顾坦之缄默。却知道,几乎不可能。 果然,顾坦之开口了:“臣有个大胆的提议。” 皇帝不说话,倒是太后很乐于倾听:“昭华有什么话直说。”昭华是他的字,算起来太后是他的姨母,经常这样唤他。 “臣觉得,从中央募兵,再派到前线,耗时长,且损耗大,不若就近调遣藩国兵力,充实边境。” 语调沉稳有力,四两拨千斤。 一石激起千层浪,文武百官交头接耳起来,由衷感慨,太尉就是太尉,能最快想到最优解。 许昌开始也跟着点头,但很快想到什么,摇头道:“许某不敢苟同。” 顾坦之不是刚愎自用的人,听他这么说,心道自己考虑也许有漏洞:“愿闻其详。” “顾兄此谏听上去简单奏效,却有个执行难题。” 顾坦之不语,等他继续。 “与匈奴南部接壤的封国,乃魏,赵,燕,”许昌看着他,“除了燕王之外,其余两国都有个共同特点。” 顾坦之知他所指:“没错,赵魏皆由异姓王管理。” “嘶!”低下的人才想到这个关节,如梦初醒,如此说来就难办了。 许昌继续道:“众所周知,自我汉建国以来,异姓王叛乱的事件,大小有七起,同姓王,零。” “说起来,他们叛的原因,绕不过一个“疑”字,不少觉得陛下要削藩了,不如先反了,早晚都是死么。” “如今向藩国借兵,他们会怎么想?是真的助我汉室灭敌,还是陛下借此机会削弱他们的兵力?” 南谙手心全是汗,她承认许昌说得句句在理,且他此番话,不是所有谏臣都敢说的,圣上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许昌却句句不离“叛”字,可见真是死谏了。 “呵呵,”顾坦之愠怒,“许兄不愧是我汉第一谏臣,全让你想到了,不如你来给大家预测一下,最终这些人是知恩图报了,还是养虎为患了。” 许昌听到此话,脸色极难看,但没有反驳,因为这也是他回答不了的。 顾坦之又道:“建国时,命令诸侯国有拱卫汉室的义务,天子借兵,他哪个敢拒?怎么,才反了几个,先头的规定就成了一纸空文吗?” “我承认,这些年,将士们打了多场胜仗,看上去是盛世太平了,可匈奴人也在为他们的太平削尖脑袋南下!” “安定了几年,就忘记危机,这是秦之所以亡也。” “困于内而疏于外,这亦是秦之所以亡也。” 高手辩论,就是如此,没有真正的输方,只有围观者左右摇摆的立场。 而南谙关心的,不是输赢,是如何避免接下来的事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3章 化解(修字) 许昌不肯示弱:“这么说来,要用一个危机,去消除另一个危机?” 顾坦之厉声道:“我从没这么说!” “危机之所以可怖,是因为我们处于劣势,可今非昔比了!休养生息五十年,如今物阜民丰,再不是那个百业待兴的弱国了。” 他顿了顿:“许兄不觉得把主动权搞混了吗?现在不该是我们选择,舍哪个保哪个,而是交由藩镇们抉择,是听皇帝的,还是跟咱们对着干。” 许昌默,被他的气魄折服。 南谙一颗心七上八下,到这里就好了,别再说下去了,别再说下去了! “若是,”谁知太后幽幽开口了,“藩王们不出兵呢?” 南谙都快急死了,如今情景与前世无异。 顾坦之直起脊背,看样子做了很大决定,很久之后,一字一顿道:“那就削藩。” 承明殿归于寂静,方才议论不休的官吏们也止住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皇帝扶额,阻拦已是来不及,而太后却好似没听到什么稀奇的,仍旧抿嘴笑着,仪态万方。 南谙无计可施,整个人像刚从雨里走出来,汗湿了干,干了湿,为今之计,怎么办才好。抬眸去寻顾之深,这么激烈的争论,那人却不在席上,是何时出的大殿? 人们此刻心里想的是同一件事,怎可削藩?怎可削藩! 藩镇割据,是汉朝开国以来的遗留问题。当初□□皇帝执意分封,目的一是安抚功臣,二是拱卫汉室,然而到最后,都变了味道。藩王因为拥兵自重,野心膨胀,逐渐成为中央的威胁,削藩也就势在必行。 可是,削不削,与何时削,是两个步骤的问题。 文帝意识到应削藩,贾谊献策,而后诸侯闻风反击,贾谊也死于意外。 景帝意识到应削藩,晁错献策,后八王之乱起,所幸有周亚夫用三个月快速评定,可从那以后,却是无人敢再提一个字了。 今日,顾坦之又提起…是逼皇帝决策啊。 太后寿辰,在座的就有不少诸侯,虽都为同姓子弟,知道顾大人所指仅为异姓王,但削了异姓之后呢?是不是轮到他们了?一时间,脸色都非常难看。 南谙知道无力扭转局势,看来准备的东西,该用上了。 她把巧慧叫来,愧疚的问她:“一会儿可能要委屈你一下,如果你不想,我绝不勉强。” 巧慧懂得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果决道:“愿听少夫人差遣。“ 前面的对峙仍在继续,元狩帝有心打破僵局:“爱卿先平身,朕早就说了,今日不宜议事。“ 顾坦之跪着一动不动。 “陛下!“这时,田蚡跑了出来,望着皇帝道,“方才太尉殿前失仪,还句句提及削藩之事,其心可诛,望陛下早做决策。” 这是逼着皇帝处置了。 “顾大人也是为汉室着想啊。”说这话的是许昌。 皇帝却一言不发,田蚡又转身向太后叩首,太后笑着看看皇帝:“说错话,就该罚,皇帝不用估计本宫情面,昭华虽是哀家侄儿,却也是你的臣。” “算了,”太后见元狩帝不回,“今日这个恶人就有哀家做……”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话还没说完,下方突然传来责备之声,大家都将头扭过去看。 “谁人喧哗?” 南谙低着头跪了出来,人瘦瘦的,肩膀颤颤巍巍,显是怕极了。 一个太监回禀皇帝,这是顾太尉二儿子的媳妇,前任户部尚书南如嗣小女,南氏,太后也听到了。 太后不悦:“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喧哗所谓何事?” 南谙一边磕头一边请罪:“臣女该死,一时情急,望太后娘娘赎罪…” “哦?说来听听。” 南谙看着太后阴晴不定的面孔,心里是怵的,但只要她愿意听,就有希望。 “说来怕大家笑话…臣女自幼,不喜吃红枣,开宴之前臣女特意吩咐,一会儿的银耳汤里,将红枣去了,但我那丫鬟忘了,所以才出口责备…” 众人又是叹气,又是摇头,小丫头事儿挺多,今天活该她倒霉。 太后倒是不说了,盯着南谙看了许久,沉声说:“把头抬起来。” 南谙闻言遵命,抬头,眼睛规矩的不与上头人对视。 “恩,是个灵秀的,与哀家年轻时很像,”太后语气放缓,竟没了怒色,“你…也不爱吃红枣?” 南谙委屈巴巴抬头,有了一丝笑模样,怯懦中带点孩子气:“可不是!到嘴里皱巴巴的,难吃的很。” 看着她瘪嘴的模样,太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下人们彻底摸不着头脑了,方才可怜南谙的,开始探究起她,这丫头有何不同之处? 而面色严峻,仍旧跪着的顾坦之,在儿媳说出不爱吃红枣时,心中也是一诧,她哪里不爱吃?明明是爱吃的很。 不爱吃红枣的人,是太后。 太后未入宫时,跟姐姐,也就是他的母亲住在一起。那时,顾坦之小小的,刚会走路和说话,很亲这个温柔美丽的姨妈。后来,顾坦之渐渐长大,识文断字,仍是愿意跟姨妈黏在一处。 有一年腊八,家中熬了香香糯糯的八宝粥,姨妈却是一口没喝,问下去,她是不吃枣子的。从那以后,但凡饭桌上有枣,小顾坦之就特意把枣子挑出去,然后捧着小碗邀功似的,递到她面前… 太后望了望天,又转过头看向顾坦之,顾坦之跪得笔直,风吹过,烛火闪烁,带起他一缕碎发。 她的小侄儿啊,长白头发了。 “罢了。” “太后!”田蚡喊道,刚要说什么,看见太后摆摆手。 “哀家累了,跟你们年轻人耗不起,你们玩吧。”说着,让皇后扶着往大殿后走去。 == 太后走了,南谙终于松气,危机解除,顾坦之也不会被免职。 皇帝精神大振,摆正坐姿,对大臣们道:“顾坦之言语失当,罚三个月俸禄,丞相可有异议?” 被点到名的田蚡一僵,哪敢替皇帝做决定:“臣…无异议。” “但是,”话锋一转,“南氏殿前喧哗,亦该罚。” 南谙怔,好你个田蚡,又来?! 突然,礼乐的声音大起来,掩盖住议论声。 不复中原地带传统的丝竹管弦,现在这首不知用什么乐器奏的,调子极高,每到高潮处,必急转直下,喜庆而又意想不到,让人拍案称奇。 “皇上~” “皇上?” 田蚡试着喊了两声,只见皇帝也听的入迷,背着手,脚尖跟节奏一下下地点着,他说什么,已不能入耳,只能作罢。 一曲毕,群臣赞叹,早就把方才的剑拔弩张抛掷脑后。 广陵王腰间别了支长笛,步履轻快走上前,朝皇帝一拜。 皇帝心情很好,问道:“方才曲子是你安排的?” 刘胥笑道:“回父皇,这名乐师是儿臣从百越寻来的大师,其曲融南之柔,北之壮,山民之狂,儿臣特意带来,为父皇助兴。” 顿了顿,取出长笛又温文尔雅道:“儿臣还学了一曲。” 皇帝调了下眉,兴致大发:“哦?吹来听听。” 南谙膝盖已经僵住,挪动一下,钻心地疼,不由腹诽,你们陶冶情操,也先叫我起来啊。 却听头顶传来个极冷淡的声音:“父皇,她跪这,碍事。” 南谙用眼角瞪过去,他人淡淡地,没回。皇帝反映过来:“哦…忘了,南氏,下去吧!” 如蒙大赦,她一步一步挪下台阶,身后开始传来悠扬的笛声。经这么一闹,她也没心情在这继续待下去了,恐怕就算回席,也有妇人嚼舌根,到时候听见了更烦。 南谙看不远处就有一个凉亭,四周没光,亦无游人,刚好让她歇息,于是举步往那走。 腿都跪麻了,迈一步,脚下都像有无数根刺在扎,又痒又疼。 因为注意力全在膝盖上,是以前方就是台阶边缘她都没注意,等到踩空,身自往前跌去,已经来不及。 可是,她没等到坚硬的地面,直接跌进一个人怀里。 熟悉的檀香味,呼吸的节奏,告诉她,这是顾之深。 她抬眸,即便周围黑暗,也能辨认出他在生气,于是心虚又低下,不知在心虚什么。 想了一会儿,还是柔柔开口:“顾之深…” 她语气里带着求饶,霎时,顾之深心软了一下,她的眼睛漆黑明亮,在他怀中躲闪,一下子,他更气了,这哪是知错,分明就是死不悔改。 顾之深一路提溜着南谙的后领来到凉亭,南谙甩开他,愤怒道:“你干嘛!” 风从湖面回来,周围都是芦苇的莎莎声,四目相对,气氛骤然紧张。 南谙没好气,一个劲儿揉下巴,刚才被衣领勒疼了。顾之深亦是不痛快,抱着双臂,居高临下。 也没心情休息了,南谙转头就走,顾之深沉声:“站住。” 她哪里肯听,一只脚已出亭子,顾之深一把又将她捞回,这次拽的是胳膊,更疼。 南谙又疼又委屈,冲他嚷:“让我出去!你凭什么拦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4章 和离 酒过三巡,方才发生的不快,很快被大家忘记,宾客们顾着欣赏歌舞,谁都没再把注意力投到旁人身上。 刘胥望着远处凉亭里的两个小影出神。 侍从怕主人受凉,从怀中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斗篷,为他披上。 “如镜。” 侍从弯腰:“四皇子有何吩咐?” 刘胥拇指磨砂着茶盏,眼里带过丝兴味:“把这衣服给那边送去。” 如镜闻言,不解。 刘胥又慢慢道:“跟故人打个招呼。” 凉亭中,顾之深与南谙斗气,他不让她走,她扭过头不回话。 顾之深运了口气:“南谙,刚才你太冲动,知道多危险吗?” 她不语,重生的事情谁都不能讲,她的动机,也没办法说出口。南谙的心被委屈填满了,我救公公的时候,你去哪了,现在竟来教训我。 “我和你说话呢,”他声音中有烦躁,绕到她面前,“抬头看着我。” 南谙赌气,不看,顾之深搬过她肩膀,竟发现莹莹的眼眸中泛着水雾,骤然送了手,脾气也软下来。 也罢,这里四面透风,不是谈话的地方,还是回家再说吧。 这时,如镜从外面走来,朝顾之深行了个礼,然后到南谙面前。 “南姑娘,四皇子担心您着凉,特命小人送件斗篷。” 南谙扶额,世人皆道广陵王温润如玉,至贤至能,错觉罢了!皇帝五个儿子中,他最有反骨,也最记仇。 她接了斗篷,像接块儿烫手的山芋,并未披上,如镜不强求,回去复命了。 余光里,她感到顾之深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灼热而愤怒,过一会儿再转身,人已经不见。 == 顾之深大步流星朝宫外走,一个人从旁窜出来,撞到他身上,他本来就有气,刚要发难,见着了熟人:“百里师傅,跑什么。” 是刚才奏百越曲的领班。 百里景行赔笑:“原来是顾大爷,得罪了。” 突然想起什么,谢道:“多亏您方才调换了小人的出场顺序,要不然等我们出场,恐怕圣上都回宫睡觉了。” “好说,”顾之深止住他,“只是记住,今天的事儿谁也别提。” 百里景行很上道:“明白,明白。” 一个小插曲,顾之深很快回到马车上,车夫还在打瞌睡,惊醒后看到只有一人,问道:“怎么不见少夫人?” “别管她,我们回府。”他松松领口,露出棱角分明的喉结和一截儿锁骨。 顾之深觉得今天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为那人提心吊胆,结果人家完全不领情。 早些时候,他与顾坦之商量好,今日大殿之上力谏皇帝削藩,一则,近几年藩王势力已对长安构成威胁,总得有人提出来。二则,田蚡与诸侯暗中来往,定会站出反对,言多必失,到时候他再把郝大海招认的供词奉上,即便他是太后的弟弟,也没人护得住他。 现在倒好,全被那女人毁了。 开宴时,他就注意到南谙的举止不太对,再看巧慧频繁往顾坦之前晃悠,就猜到八九不离十,唯恐扰乱部署,更担心她给自己招来不必要的祸端。 于是,先一步到殿外提了郝大海。 结果一回来,正看见南谙弱弱小小的跪在太后面前,我见犹怜。 别说,她还挺聪明的,懂打感情牌。 原计划是行不通了,棘手的是,田蚡揪着南谙不放。 怎么办呢,这时一群奇装异服的优伶从他身边儿经过,顾之深一挑眉,刘胥不带了几个乐师来么?可节目顺序在第十五位… 车晃晃悠悠出了东二门,更深露重,车夫叹道:“还好老爷夫人先一步回府了,不然身子吃不消。” 顾之深愣了一刻,重重吐出口气,道:“掉头。” == 南谙一人站在宫门口,冷飕飕的,她把衣领往里收了收,觉得头隐隐作痛。宾客陆续走出来,上到自家马车上,她却找不到挂着顾府牌子的。 方才顾之深走得悄无声息,她猜到他回府了,不抱希望。可是公婆呢?怎么连他们也不见踪影? 他回来时,就见到南谙立在石阶顶端,风像是能把人吹倒的样子,落寞疲惫。顾之深心狠狠扎了一下。 他没再犹豫,下了车,在这时,似有感应,她望过来,却没等到南谙眼中的惊喜,她没什么表情地走过来,上了车。 顾之深也沉默着进到车里,本想脱下外袍给南谙穿上,却无意看到如镜送的那件,叠的整整齐齐,放在一边。不悦一闪而过,二人终是没再说什么。 行至府门前,南谙睡着了,顾之深轻咳一声,她没有醒来。他只能去拍拍手背,然而接触到皮肤的瞬间感到有异样。 再去摸她额头,滚烫的,发烧了。顾之深变了脸色,一把将她抱起,往院子里走,吩咐进喜:“把郎中叫来。” 进喜为难:“哎呦这可难办了,今日太后宴请宾客,太医院人手不够,京城有名的坐诊先生都被请进宫以备不时之需了,没进宫的,人家也不出诊啊。” “啧,那就把人绑来!” 顾之深吩咐着,脚下也没停,一路来到南谙的寝房。 婚前,这里是他的寝室,婚后,让给了南谙,他住到书房。差不多一年,他都没进来过,不想变化巨大。 之前空着的地方,被她放上花草熏香,帷幔是女孩子喜欢的暖色系,床也变小变精致了。 南谙烧得糊里糊涂,问她什么都不答,顾之深只能翻箱倒柜自己去找帕子热敷。 梳妆台前干干净净,没有太多胭脂水粉,底下有个木箱,没上锁,他打开来,里面是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大多是儿时收藏的小玩意儿。 打开一张纸,上面画着个男孩,眉目眼熟,看清落款:元鼎十年,南谙做--- 才想起来,当年国子监的先生教授临摹,南谙对着他画了半天,神神秘秘的,最后画完了也不给他看。 难怪不给,真是一点都不像。 翻过去,背面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迹:顾之深顾之深顾之深顾之深~ 顾之深:…嘴边忍不住荡开了个极淡的微笑。 门外传来急急的脚步声,他将画收好放回原处,是小厮带着郎中。 诊过脉后,郎中道:“少夫人的病无大碍,是风邪入体,养上三五日就可大好。” 说罢,转过身开了张驱寒的药方。 进喜过意不去这么晚硬把人拉来,给了双倍出诊费,然后把人送回家。 顾之深则等下人去抓药,亲自监督着熬,再端到南谙房中。 昏迷中,南谙辨不清梦境还是真实,只是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在她屋内,坐在床侧。 一会儿,那影子站起,在她额上放了个热毛巾,又把她身子扶起来靠着,苦涩的液体入口,南谙龇牙咧嘴睁开眼。 此刻二人维持着极暧昧的姿势,南谙靠在顾之深怀里,他低头,下巴就蹭到她头顶。 “怕苦?” “才不是。” “那就喝。” “烫。” “我给你吹吹,”他把勺子放嘴边儿,传来吸药的声音。 “你怎么自己喝了?” “呀,忘了,”顾之深恍惚,然后怪笑,“逗你的。” 说着,又一勺递进她嘴里。 南谙:“…” 磨着把一碗汤药喝完,顾之深让她躺好,塞塞被角:“睡吧,有事儿叫我。” 南谙盯着他看,他伸出两根手指,放在她眼睑上,轻轻把她眼皮扒拉下来:“睡觉。” 只是天蒙蒙亮,南谙又被叫醒,顾之深端了新药站在面前,一夜没睡,他显得有点儿疲倦,胡茬也长出不少,只是整个人依然好看,有种颓废的俊朗。 很久之前,她曾深深眷恋他的脸庞,轻而易举决定了自己的一生。等到发现是错误时,已经付出了太多代价。 “我们和离吧。” 没想清要不要说,她就脱口而出,自己也是震惊。 “什么?”顾之深端碗的手一颤,深沉的目光望过来。 “我们和离吧。”南谙重复。 本想等到顾家大郎归乡,顾家长媳接替中馈,她再提出,但是她等不及了。 或许是最近与他冲突太多,她已无法忍受。 或许是小妹和公婆对她太好,她怕此刻不说,未来便不忍心说,然后拖一辈子。 她更怕!自己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一点点动摇。 顾之深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会在她生病时喂药,讲歌谣。有那么一瞬间,在承明殿前,她期待着他来,把自己接回家。等到他终于出现,她心中竟是惊喜的。 她怕,怕自己走不了。 顾之深一言不发,只是抿嘴看着她,像是能把她所思所想,系数窥视。 “我没有开玩笑,是深思熟虑。”南谙迎着目光,看回去,一字一字地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久到,南谙身子再次发冷,头晕目眩。 久到,她开始动摇,是不是该把话收回,然后再等一等。 久到,她想关心他,问一句,一夜没睡,是不是很累。 那人,终于有了回应,只一个字:“好。” 南谙自嘲地笑了,是啊,和离的话,本就是他的欢喜胜过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5章 绑架(修字) 再醒来,是三日以后。 巧慧坐在床边轻声叹息,眼霎时亮了:“少夫人…您终于醒了!” “我睡了很久吗?” 南谙隐约想起,从宫宴回来就生病了,顾之深给她喂药,而她提了和离…之后的事情,却是怎么也记不清,头还是沉沉的,所幸身体已经不再发热。 巧慧点头道:“您昏睡三天,还说胡话来着。” “我说什么了?” 巧慧皱眉想了一会儿:“说了好多,我们都听不太清,只记得有一句好像是“没在开玩笑…”。” 南谙闭目。 我不是开玩笑,而是深思熟虑。 这是她对他说的。 那夜顾之深的眼睛一闪而过,南谙的心莫名紧了一下,问道:“二少爷呢?” “少爷呀,这几日都不在府上,夜里也没回。” 他不在,是生气了? 有可能,毕竟和离这种事先让女人提出来,他说出去不好听。 然而生气归生气,顾之深多半也是被公务所绊,最近半年他一直在为皇帝办事,南谙虽不知道具体的细节,可观察拜访宾客的身份,和他与顾坦之关起门来密谋的次数,也能判断出,大概是到了收网环节。 那么接下来她何去何从,恐怕得等一等,等他回来,平心静气,彼此清醒,聊一聊。 南谙是胸有成算便不乱于行的人,这三个月来,她一直处于焦虑中,在等待顾之深大哥回家的过程中,平添无数烦恼。她期待重获自由,又害怕父母公婆对自己失望,她反复模拟提出和离时的措辞,内心深处却觉得,人家压根不会多在意自己的去留。 现在行了,说过的话,覆水难收,未来就在不远处,能看得到的地方,快也罢慢也罢,她知道,那一日终会到来,她只要安心等待就好。 想清楚这些,南谙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做起事情也从容淡定许多。 下午霍灵来了,提起去岁冬,顾家把北城街那片私属荒地拿出来,便宜租给了黄河上游逃难下来的流民,也不知如今开垦的怎么样了。 “这是先帝在世时,赏给老祖宗的,咱们顾家也不缺那点地,就想着拿出来,为后世子孙行善积德。” “娘说得是,”南谙笑道,“左右也是闲着,不如我带王管家去看看?” 霍灵拍着她的手背:“如此最好,以后早晚都要交予你,你提前熟悉熟悉,未来也更容易上手。” 南谙听到此话,微笑着不语,内心却是百转千回。 . 马车三转两转进了北区。 顾、南二府都坐落在南城区,那里是高官侯爵的聚居地,普通老百姓,再有钱都进不去。住宅和衙门整在一起,难免威严中带了一丝肃杀,给人以禁忌之感。 但北区不同,这里更有烟火气,市井中都是与人交往的乐趣。 南谙来了兴致,叫停车夫,一人跳下车在街上溜达。一会儿买块晋糕,一会儿又买了包糖果,准备带回去给小妹。 不知不觉,她远离了喧嚣,走进一排幽静的巷子。 一开始,南谙还在耐心寻找出路,凭借记忆,这里的巷子差不多长短,再往前五十来步,应该就能见出口。 突然,从她背后传来沉闷的“哒哒哒哒”声,她本能回头。 眼前一暗。 == 春风楼,几个少爷在雅间里横躺竖卧。 许鹤眼下乌青,筋疲力尽地躺在榻上,呈现“大”字状,口中抱怨着:“混蛋,想折腾死老子。” 李禹倒还是玉树临风的样子,只不过衣服也有多日没洗了。 三日前,顾之深载着一马车的公文信件,把他们叫来这里帮忙。 根据郝大海的招认,田不直在任这几年,一直想着办法往京城送银子,田蚡收到银两后,以此为筹码,利诱同僚为他所用。 账目虽是记载了他勾结的人,可一眼望去,都是八杆子打不着的,谁又能料到,从四品大官,和上林苑管皇帝冠服的太监竟都吃过丞相家饭呢? 于是顾之深想到,通查这些人近半年来的信函、奏折、大宗买卖契约,总能发现什么。 然而一查就是三天三夜,韩宾他们都干趴下了,平时最悠游自在的顾之深,却一反常态,仿佛眼中只有工作,面无表情记地翻找、记录。 大家都意识到他遇着事儿了,却不知他究竟是怎么了。 总之,气氛怪的很。 红叶端了膳食送进来,几人仿佛看到大救星,振奋着坐起,爬过来,唯有顾之深没动,继续埋头在文书里。 红叶看去,韩宾指了指他,唇语道:他昨晚又没睡。说完自己倒下去继续睡了。 红叶端肩:我也没办法。转身出了房门。 许鹤见状,彻底崩溃,怪叫道:“顾公子,顾大爷,顾祖宗!您有劲儿没处使,回家折腾啊。哥儿几个跟这三天没睡好觉了,是头牲口也得歇歇吧?” 顾之深头也不抬,幽幽道:“受不了就走,没人逼你留下。” 许鹤听了,把吃得只剩半个的烧饼砸地上:“我去?你他妈会说人话吗?” 李禹站起,走至二人中央,许鹤抓着他道:“一大早儿阴阳怪气,谁欠他的,咱走。” 李禹却并不理他,问顾之深:“涉案人员的名单差不多整理好了,但你真要这么做吗?” 牵涉越广,越不是好事。 顾之深哂:“不然?” 李禹又道:“我也只是问一句,人家不会老老实实束手就擒,狗急了还会跳墙呢。” 顾之深这次抬头:“放心,我已找皇上要了几十个近卫盯着,咱们家人,都不会有事。” 许鹤听清了,他说得不是“我”,而是“咱”,一只脚刚迈出屋子,又收回来,挠了挠腰,坐在角落。 李禹余光瞥到他的这些小动作,笑着摇摇头。 正当这时,进喜一头大汗地冲进来,满屋子寻,待见到自家主人后,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顾之深已预感到什么,眉心一跳,抓着他衣襟问:“直接说重点。” 进喜彷徨无措道:“是…是少夫人!” 话刚讲完,顾之深已然凛凛地冲了出去。 李禹颓然坐下去,担心的事,终归还是发生了。 = 顾之深没有回府,直奔南谙失踪的地方而去。 路上,进喜为他描述了一遍来龙去脉。 清晨,顾坦之出门去会几个老友,被派来保护他们的,拨出三分之二人力护送。剩下三分之一,守在府门口,留意来往可疑人。 一般来说,霍灵跟南谙是很少外出的,而这回,南谙为了抄近道,特意让管家打开弃用很久的东二门,是以近卫们都不知道有人出府了。 下午,进喜照例去到顾之深书房取文房四宝送到春风楼,见南谙不在,这才晓得大事不妙。 追到北城街,就见车夫昏迷在地上,而马车跟少夫人都不知道去哪了。 顾之深把手中缰绳紧了紧,抓住关键:“你是说,马车丢了?” 如果南谙是被普通贼人掳走的,那人不会带走顾府马车,这无异于给他留下线索。 那么只有一种解释,对方故意留下踪迹,目的就是让他去寻… “给我让开!”城区人头攒动,马跑得很急,顾之深黑着脸,猛然朝前方一吼,嗓音沙哑。 被吼的小贩急忙从路中央跳开,扁担上的果子撒了几个,看清顾之深穿着打扮,待他走远,骂了句:“有钱了不起啊!” 问过几个巡逻的衙役后,基本可以确定,有顾府特点的马车是朝城外去了。一出城,满路泥泞,踪着车辙,很快便发现了方向。 . 天黑了。 南谙被蒙面人托着进了一间客栈,客栈里没什么人,蒙面人跟老板彼此点了个头,算是招呼。 她在心中判断,二人应该是一伙的。 进到一个宽敞的大屋子,门窗紧闭,漆黑一片,那人燃了跟蜡烛,然后将面罩摘掉,露出张三十来岁,尚算清俊的脸。 “小姑娘,怕不怕?”他问南谙。 南谙盯着他的脸,莫名熟悉,努力回忆着在哪见过,可怎么都想不起来,只能作罢。 活了二十来年,遇到绑架还是头一次,她怎能不怕,双手都在颤抖。 “你一个快死的人,我怕什么?”她强撑气势,不让对方看出自己胆怯。 那人找了找方向,不紧不慢地用匕首开挑开南谙的衣领:“小姑娘,很有胆量,来说说,此言何意?” “呵,”南谙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无澜,“你让我看到脸了,就没打算回去。” “嘶…”匕首在她脖子上划开一个浅浅的口子,一滴血顺着锁骨留至胸口,她抽了口气。 “猜错了,惩罚你的。” 她的心瞬间冷了下去,是啊,还有可能,是自己回不去了。 男人像是玩性大发,眸中带过如狩物捕食后的满足,指尖擦过她的伤口,又引来阵沙痛,然后退到桌变,再次带上了面罩。 南谙心中骂了一句“变态”。 半刻后,门被一股力量踹开了。顾之深,出现在她面前,恍若隔世。 与此同时,她颈间的血痕触目惊心, 他看到,周身升起一股戾气,目光冷冷,看向黑暗里的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6章 脱险 像是徒步万里,终在他乡遇到故人。 在南谙看到顾之深那一瞬,绷住的精神忽地松了下来,恐惧,后怕,愤怒种种情绪化作晶莹的泪珠,顺着面颊直流,小脸儿上堆满了慌张和委屈,她颤抖,偏不自知,还在咬着下唇克制。 顾之深的心狠狠紧了紧。 蒙面人隐在光照不到的地方,发出“咯咯咯咯”的笑声:“我就知道,逮了她,你不会不来。” 他的声音变了,应该是为的掩盖身份,南谙眸中一凛,看来顾之深认识他。 刚欲张口,匕首又抵在了颈间:“想活命就别出声。” 顾之深沉声:“你是谁,想干什么。” 那人有条不紊:“这个一会儿再回答你,后半辈子不想守寡,就按我说得做,进屋,关门。”说着勾勾手指。 顾之深轻哼:“白痴,女人死了男人才叫守寡。” “而且,”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我不是她男人了。” 蒙面人一愣,突发状况,倒是之前没想到的,控制在南谙左肩上的手用力,南谙疼得吸了口气。 顾之深目能杀人,最终还是依他所言,回头将门关上了,室内一下子又失了光亮。 那人见状,在面罩后勾勾嘴,霎时气势上又占回上风。 方才短暂的交锋,有趣极了,忽然很想逗逗他们:“不如,做个游戏吧,你来猜,我是谁?” 接触不到一个时辰,虽然没说几句话,但通过一些行为,让南谙觉得此人心理极难猜,不能以普通人标准衡量。他今天闹这么一出,有动机和目的,但他好像更享受这段过程,挺变态的。 想到这,南谙又紧张起来,可被威胁着,一句话都说不出。 两米开外的顾之深,倒看不出一丝慌乱,取而代之的,异常沉着,冰冷。 蒙面人玩味道:“让你一步,贵夫人可以说一句话,然后你来猜。” “猜对了,她可以走,”他转动匕首,寒光闪烁,“但只有一句哦。” 对方优势占尽,伙伴们等会儿才能到,顾之深只能照做,他的目光投来,很有耐性:“南谙,不急,你想好再说,这路上你可注意到他的长相?” 她想说当然,她还注意到脸了呢,三十来岁,俊俏白净,鼻翼下一颗痣,手腕处衣服遮挡的地方隐约有半截纹身。 是什么来着…对称的扇状… 是鱼!是一条金鱼的尾巴! 蒙面人的胸口贴着南谙后背,一起一伏,比刚才幅度更大了,好像很期待她说出答案。 … 这时,冷不丁一个念头冲出来, 不对, 南谙想到了什么,顿时出了层冷汗。 错了,错了,错了, 逻辑上说不通。 如果这人是顾之深生活中熟识的,那仅凭一个细节,便极容易猜出身份。可他执意要做这个“游戏”,笃定他们会猜错。 回忆来时,他主动摘下面罩,让她看清脸,有意无意挽起袖子,露出半截纹身…加之,此时此刻,蒙面人急躁期盼的呼吸… 他在误导! “想好了吗?你的时间不多,别磨磨唧唧,”蒙面人催促,用刀背拍了拍南谙的脸,冰凉的触感,让她冷静,回忆着从被绑到此时的一切细节。 如果,从进屋那刻,或者连马车上的也算上,他就开始做戏了,那么… “好了没!时间到了!” “我想好了,”南谙深吸一口气,冲顾之深不失笃定的点头:“被绑前一刻,我听到哒哒哒哒的声音。” 话音未落,身后的呼气沉重不少,她笑了,知道自己赌得没错。 仅须臾,顾之深缓缓开口:“宫先生,别来无恙。” == 宫九摘下面罩,身上的肆意和乖张登时褪去,像变成另外一个人,南谙咋舌。 二人间隔不远对立着,宫九爽朗清举,瞳孔里暗露杀机。顾之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嘴角是轻抿的,却让人看了可畏可怖。 “说来宫某跟顾公子只有几面之缘,不想竟得顾公子惦念。” “好说。” 丞相田蚡的幕僚宫九,自幼生得眉清目秀,三岁识文断字,五岁口能讼诗,长大后亦是功夫了得,只可惜天生长短腿。也是为这个短板,在颇重仪表的大汉,他注定无法被拜为三公九卿。 这个细节,几乎无人发现,因为宫九从小就穿特制的鞋子,右脚下常年有快沉木垫着,看上去与常人无异。 今天,南谙听到沉闷的“哒哒”声,就是木头发出的。 而顾之深天生感官敏锐,很久前就捕捉到。 没了伪装,宫九反倒自然:“顾夫人真乃慧智兰心,枉费宫九装腔作势那么久,也没逃过顾夫人的眼睛。” 南谙感觉被人耍了,没好气:“为什么伪装?” “此次南方勾结流寇一事,细查下来牵连甚广,不少人会遭殃,他是想随便找个人背锅,”顾之深替他答,“亏你为自家主子操碎心。” 宫九瘪嘴,颔首:“嗯哼,结果白折腾。” “本来想威胁你把名单跟账本都交出来,”他说着,掏出帕子擦去鼻翼下的痣,“现在不妨直说,我只要账本,你交出来,保准不伤贵夫人分毫。” “可你已经伤到她了。” 尾音短暂急促,是顾之深突然朝这边扑来,动作之快,南谙只能分辨出一个黑影。 方才交流时,宫九走了神,匕首无意垂下,他刚暗骂声糟糕,左肩就被拍了,接下来,对方掌风直逼门面。 宫九回避,左手三根指头捞过南谙,知道一打起来,她是他唯一的筹码。 南谙忍痛,喝道:“识相的放了我!一会儿我们帮手来了,你就是飞,都给你逮住!” 顾之深来时,未见进喜,她猜到进喜是去报信,不管真假与否,先说出来乱乱对方阵脚。 谁知宫九听后更得意了:“你真以为,那小厮跑得出去?” 坏了!驿站的老板跟他一会儿的,她怎么忘了! 南谙茫然地看向顾之深。 顾之深没理会她,面色颇有不悦,绕到宫九身侧攻击,脚下一抬,提到宫九虎口位置,匕首斜着飞开插进墙璧。 这时,一阵脚步声从楼梯传来。 是许鹤的声音:“这间,快!” 宫九流露出慌乱,没想圈套再次落空。 顾之深狡黠一笑:“趁他们没进来,赶紧逃吧。” “用账本换你夫人,”宫九没让步,笃定南谙的重要性,讽刺道,“不然,想办大事,就做好失去家人的准备。” 果然,顾之深寒着脸说了句“好”,就见他从怀中掏出本书扔了过去,宫九双手去接。 趁着此时,他一掌打到宫九手肘,南谙感到腰上一股力量,下一刻,已经跌进顾之深怀中。 他高出她许多,手劲奇大,慢慢拖着她,让她由悬空逐渐站稳脚跟,随后低头,擦着她的耳垂,轻不可闻道:“怕什么?你就这么小看我?” 温热感从耳垂传来,南谙一个机灵,许鹤带着府兵已冲了进来,李禹紧随其后,压着驿站老板。 “算你小子跟小爷有默契,”许鹤大笑道,“知道沿途留香料。” 南谙想说,你是狗么,鼻子那么灵,同时不由得敬佩,顾之深临危不乱的应对能力。 在救援冲进来那一刻,宫九已经从窗子跃出去了,许鹤想追,被李禹拦住:“穷寇莫追。” “那人谁,有毛病啊,”许鹤问。 顾之深道:“丞相府上的宫九,来要账本,估计怕皇上震怒,提前毁了证据。” “你真给他了?”许鹤叫道,“不能够!哥儿几个费好大功夫弄来得!” 顾之深但笑不语,转身看着南谙的脖子:“跟我回家。” . 回到顾府,顾之深跟李禹、许鹤钻进书房,南谙自己回去厢房休息。 一进门儿,巧慧就瞧见她脖子上的伤,脸上都失了血色:“少夫人!你怎么了,这…这…” 看那丫头要哭了,南谙安慰道:“没关系,还不会破相,你去取点温水来,我洗洗。” 半个时辰后,巧慧不仅端了温水,手上还托着瓶瓶罐罐进来。 南谙奇道:“这些是什么?” “哦,这些啊,”巧慧细细数来,“是金创药,止血药,止痛膏,除疤粉,嫩肤霜…” 南谙:…药就算了,嫩肤霜算怎么回事。 “都哪弄的?”别是霍灵知道了什么,又要担心了。 “是二少爷,他说进喜在库房翻出来的,顺便给您送来。” “库房吗?”南谙翻着药瓶,“但这些都新的呀,还没拆封,止血药日期还是这个月呢。” “唔…不知道诶。” = 书房内,李禹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透人心了。 “我说你好心给人家买药,为什么不直说?” 许鹤反而门儿清似的:“脸皮儿薄呗,想对人家好,又不敢对人太好,竟给那端着。” 顾之深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兄弟,想啥呢?吓傻了,不能够啊。” “我在想,”顾之深摸了摸虎口,“宫九跟我说的一句话。” “什么话?”二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 … “他说,要做好失去家人的准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7章 事成 宫九从窗子逃出后,并没走远,而是伏在驿站周围,观察顾之深等人的一举一动,待他们离开后,才慢慢回到明处。 地面的泥泞已有大半被晒干,来时的车辙印还能辨认出深深浅浅的痕迹,他踱过来,舔了下牙龈,若有所思。 他输了? 呵,这才刚开始。 在夜幕降临之前,宫九赶回丞相府复命,柴达早在门口候着,见人来了,小跑上前,急道:“怎么这么久,天都黑了,可是办砸了?” 宫九淡然道:“不算。” 柴达一下就急了:“不算叫怎么回事?!” 宫九摸摸胸口的册子:“放心吧,大有收获。” 柴达一喜,也不管伙伴了,先一步跑进去禀报。 宫九面不改色,从容地跟在后面,从怀里掏出账本,借着走廊两旁的烛光,看了一眼。 然而只一眼,便凝住了眉。 《新婚攻略》??? 什么玩意儿? 再一翻开目录:论新郎发型的重要性;如何给新娘留下好印象;新婚燕尔五十个“不可以”… ??? 片刻的功夫,他脸上过了不下七八个表情,淡定,疑惑,探究,不可置信…最后是囧然一怒。 “大意了。” 柴达听到动静回头:“宫九你怎么了?脸怎么白了?” 宫九吸了口气,抑制着情绪:“无妨。” . 丞相府是整个京城中,占地面积仅次于长乐未央宫的建筑,它的旧址是前朝镇国将军府,元狩帝年幼登基,朝纲不稳,丞相人前人后出了不少力,皇帝特将此地修缮一番,又单独辟出片马场,赐予他。 于规格上,是越矩了,但有时候对臣子而言,越矩本身,就是种赏赐。 倒是田蚡,老来越发不喜待在雕梁画栋的寝室中,此刻,他正坐在佛堂,伴着袅袅青烟,盘一串珠子。 听到脚步声,他眼都没睁,待脚步走近才开口:“听说,你大有收获?” 来人沉默了一会儿,恭敬道:“回相爷的话,宫九不辱使命。” “说来听听。”田蚡语气中听不出太大好奇,他从下人手里接过热毛巾,擦了把脸。 “账本和名单,对方确实都已经掌握了,言谈间,他们的态度没否认有这两样东西存在。” 田蚡把毛巾仍回托盘,小婢不敢吭一声,跪了退出去。诺达的殿堂,安静的很,烟雾缭绕,有香灰落下。 “这算什么收获,”田蚡嗓音很沉,即便语气平静,也给人生气的感觉,“早猜到了。” 宫九低头,下巴能贴到脖颈,不久又说:“许鹤也来了。” “啧,”这回总算引起丞相注意,“许昌的儿子许鹤?” “正是。” 想到太后寿宴上,许昌冒死进谏的样子,以及跟顾坦之辩论起来,针锋相对的样子,田蚡眯起眼。 宫九揣摩他的神情道:“寿宴那日以后,许昌于官职上无升无降,但更得陛下信任了。小人特意问了上林苑的出入宫记录,十天内,许昌面圣七次。” 田蚡舔着下唇:“七次…” 他的事,倒不怕被御史台知道,御史那老头,近年来不知收了他多少好处,所谓吃人嘴软。但许昌是个软硬不吃得主儿,认死理儿,如今还成了皇帝最信任的谏臣,若是他说一句话… “宫九,”下一刻,他变了厉色,“今天你办的很好,有两件事还是交给你去办。” “诺。” 退出佛堂时,宫九不着痕迹地擦了下额头上的汗,好险。 = 这边,顾之深等人连夜赶回了春风楼,到雅间以后,关紧房门,下了层帘子,又嘱咐红叶今天不接待任何客人。 听到动静,韩宾终于醒了:“用晚膳了?” 李禹:… 顾之深:… 许鹤摸了摸他的头,咧开嘴笑道:“乖,继续睡。” 韩宾哪还睡得着:“你们干嘛去了?不叫我。” “哥哥们办事儿去了,”顾之深难得好脾气,手脚却没有停下来,“快,收拾好卷宗,连夜撤离。” 其余人等皆是一惊:“撤?” “整理出顺序不容易,”许鹤不满,“一搬又乱了。” “你按顺序搬不就完了,”李禹淡定许多,然后看向顾之深,“但咱为嘛要搬啊。” 顾之深停下来,看着他们:“我们忽略了个问题。” “宫九今天说了句,他不要名单,给他账本就行。” 许鹤抱着胳膊点头,李禹也在思考,韩宾一脸懵问:“谁啊这人?” 没人理他,顾之深继续:“那日杀了刺客,对方能想到郝大海在咱们手里。但郝大海知道多少,跟咱们又交代了多少,就需要猜了。” 李禹很快跟上他节奏:“没有人通风报信的情况,对方不会百分百肯定,咱手里有账本跟名单。” “对,所以宫九是在诈我。” 顾之深也是这一刻才意识到,即便他准备好应对的万全之策,还是在言语间,不经意就泄露了关键信息。 他承认,在看到南谙惊慌的眼神儿时,有那么一瞬,他失去了判断力。而在一个聪明的敌人面前,这是大忌。 李禹总结:“明白了,人家今天的目的就是探咱们虚实,现在确定了,” 许鹤问:“那你今天给的…” “是假账本。” 许鹤一拍脑门儿,恨不当初:“我说在驿站,我问你是不是真把账本给他了,你不回我。” “如果没猜错,”顾之深抿了下嘴,“当时他们人没走远,就在附近听着。” “春风楼已经暴露了。” 韩宾左看看,右看看,根据大家的对话,终于把来龙去脉脑补出个大概,立刻急道:“我去,不早说,田蚡老东西可是个雷厉风行的,赶紧吧哥几个。” 众人不敢耽搁,一人抱了一摞文书跑下楼。人手有限,只能挑关键的带,剩余部分全留在了当场。 从后门悄悄出去,御马沿河北去。 骑至金水桥附近,身后半边天红了。 韩宾心有余悸:“顾兄,还好你提前想到,不然难免人员伤亡。” = 南谙在屋里休息,突听不远处轰隆一声巨响,赶紧抓了件袍子披上,往院中去,便见巧慧从外面跑来。 “这是怎么了?”她问。 巧慧:“听街坊说,咱们这条街尽头有个楼着火了,火势太大,救不回来,刚烧塌了,少夫人赶紧回去睡吧,奴婢在这守着。” 没来由地,南谙心头发起慌:“可听说是哪栋?” 巧慧摇头:“唔…不知道。” “再探。” 巧慧想问什么,但见南谙面色凝重,还是把话吞了回去。 不一会儿功夫,她回来,禀道:“少夫人,是春风楼。” 南谙一抖,春风楼?! 从外面回来时,路经书房,她隐约听到顾之深跟朋友们的议论,好像提到过这三个字,而此刻顾之深不在家,会不会… 不敢继续想下去,南谙嘱咐别惊动老爷夫人后,就急急从马厩牵了匹马冲出府。 南如嗣年轻时,曾教过她御马,长大后,又常玩马球,因此南谙对马并不陌生,骑上之后,稍微适应了一下,就往尽头奔去了。 火势慢慢控制住,红叶在火场指挥着一群人抬了水桶进进出出。 京兆尹衙门听说南城起火,不敢行胡,立马派出少尹慰问,少尹听说无人员伤亡,又打听到春风楼不隶属在任何大人物名下,松了口气,没坐多久便回家睡觉了。 兄弟几个把证据妥善安排好,许鹤,李禹,韩宾算是终于能回府睡个好觉,顾之深没打算回家,信马由缰,不知不觉又到火场。 他远远停下,拴好马,上了城墙。 坐在墙沿上,俯瞰长安,万家灯火已熄得只剩三三两两,清风徐来,范起阵困意,顾之深慢慢躺平,枕着自己的胳膊。 突然,有个熟悉的影子闯入视野。 高头大马上,一个红衣女子尽情驰骋,身子瘦瘦的,小小的,但身上活力,张扬四射,让人错不开眼。 许是因为夜深人静,她没有带过多的发誓,头发松散垂下来,只在额头两侧轻勾起一绺,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张白净净的脸。 而在脑子里,顾之深想起的,却是南谙的面孔,没控制住,轻轻笑了出来。 他将姿势换成侧卧,手掌撑着头,继续打盹儿。 城下的小红影还在快速前进,南谙的脸,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真的出现在他面前。 顾之深一个机灵坐起。 南谙抵达火场时,火已全部熄灭,留下一片焦黑发糊的不明物体,有的可以分辨出,是房梁与门框。 她从指挥的人中辨认出管事来,下了马后三步并作两步到红叶面前。 红叶一抬头,看到个红衣少女,好看的脸上全是焦虑,张着口,就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像吓傻了。 她不奇怪,因为这已经是第五个了:“姑娘放心,一人儿没死。” 南谙放心不少,盯着红叶的方向,还是不知道说什么。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来找家人的,”红叶被看得发毛,疲惫一笑,“但真的没有人员伤亡,你不妨回家看看,没准你家人已经回去了。” 南谙终于回温,又看了眼烧焦的深处,讷讷道:“顾之深真不在这里?” 红叶听到名字,短暂一诧,噗嗤一声乐了,指指她身后。 恰在这时,一个好听的男声响起:“没错,我是在这里。” 转身,顾之深抱着双臂歪着头,正冲她痞痞地笑。 = 城墙很高,风也很冷,但南谙很喜欢这儿,用嘴吸进一大口气,满足地睁开眼睛。 顾之深好笑地摇摇头:“怎么?有味儿?” 南谙点头,露出个小酒窝儿给他:“恩,自由的味道。” 顾之深眼中闪过丝难以言说的情绪,过了会儿问:“你担心我?” 语气有些微试探,些微戏谑,些微不自在。 “是呀,”谁知很快,她不加遮掩地点头,“听说这边儿出事,就来了。” 他哑口,本来只想逗逗她,没想到她承认地大方老实。 “还疼吗?”无意瞥到南谙脖子,伤口用白布包裹,像带了小小的丝巾,顾之深伸出手指去摸,但还未触到,犹豫着停在了半空。 “不疼了,呀--”南谙一把抓起他的手,“你受伤了?” “恩。” 跟宫九打斗时,被匕首划了一下,一直没在意,被她提及,忽然有点酸疼,现在被她摸着,又有点痒。 南谙从衣服的里衬扯下块儿白布,给他包扎,缠绕三圈儿,最终在虎口的位置打上蝴蝶结。 顾之深皱眉:“这什么玩意儿啊…” “送你的~”南谙笑得大言不惭,像他占了多大便宜。 顾之深无语。 忽然,她道:“你知道吗?” “过去,我一直想在你手腕上打这个结儿来着。” 他正在观察她的长于旁人的睫毛,听她这么说,挑了下眉毛问:“为什么?” 南谙不好意思地瘪瘪嘴:“以前觉得,在你身上留下姑娘家的痕迹,别的女孩儿就不会来招你了。”说完,也觉得是个幼稚且有意思的事,眯开眼睛乐了。 顾之深看着她像月牙一样的眼,心中却是酸涩的,他听的清楚,她说以前。 “你觉得吗,火挺好看的,”南谙不知道想起来什么,“我是说焰火。” “没嫁人那会儿,逢年过节,我爹就给我放。” 她说时,原当件开心的事儿显摆,可说着说着,想念家人,语调就变得落寞了。 顾之深思索片刻,站起来:“等着。” 他轻功很好,南谙来不及阻拦,就跳下了城墙。很快,再回来,手中多了两根烧焦的木棒,上面还残留着未净的火星。 她撇嘴,眼神儿里有点嫌弃。 顾之深得意,挑眉道:“看着啊。” 说完,操着两根木棒相互碰撞,星星点点的光散落在地上。 南谙奇了,惊喜道:“这也行!” 底下传来红叶的喊叫:“顾大爷!我这火刚灭了,能不折腾吗!” 南谙有点惭愧,耐不住顾之深充耳不闻,一直拍那木棍,越来越多的星火飞下,划破寂静的夜。 良久之后,顾之深擦了擦手,转头看南谙,她满足地撑着城墙,两只小脚一晃一晃。 “南谙。” “恩?” “真想和离吗?” 她惊讶看过来,没想到,他突然提及这个话题,很快,从顾之深眸中判断到认真,便也换上认真的态度。 “想。”说完,心飞速地跳动了一会儿。 我不是讨厌你,只是不想在等待与否定中活着。我的人生,该是会争取,也会放弃。该是明白别人存在的意义,也终将成全自己的意义。 偷偷用眼角撇过去,顾之深脸上没有那夜的愠怒和不理解,而是温和的。 “好。”他说, 只一字。 之后,他将手探入怀中,掏出一张纸,递到南谙面前。 她将纸打开,俊逸流畅的行书,洋洋洒洒一篇,而最醒目的,莫过于“和离书”三字。 接下来,腰上一紧,男人的气息加重,一个吻,落在她唇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8章 分道 南谙惊地睁大眼睛,被他禁锢在怀中,动弹不得。 直至憋得无法呼吸,顾之深才停止动作,手依旧搂着她的腰,额头贴着额头。 “歇够没?”他哑声问。 “啊?” 不及反应,他的吻又落下,这次更急,更热烈,很快,舌头钻了空子,游走在齿间。 “唔…” 仅是弹指的功夫,在南谙这里,仿佛一炷香那么长。这是她第一次和男人亲吻,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顾之深。 说实话,接吻的感觉没想象中那么好…起码没有甜味儿。 更何况,对象还是在不久前刚成为她 …前夫的男人… 终是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干嘛,南谙面红耳赤,羞得一塌糊涂,撑着他胸口的双手发力,猛地将顾之深推开。 空气涌过来,她大口大口的呼吸着。 “你…你…”南谙开始语无伦次。 顾之深笑得狡黠,末了还冲她眨眨眼:“怎么,小爷我就爱占人便宜,不行啊?” “可我们刚才和离,你已经不是我夫君了!” “哦,”顾之深垂眸,旋即又换回一贯吊儿郎当的样子,“那就更刺激了啊~哈哈哈哈” … 他叉腰笑得大言不惭,南谙气了气,竟无话可说。 长安月色一如既往的皎洁,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举目便能看到一片红顶建筑,那里是顾府所在。 在顾家生活一年,不算久,可刚好够跟他们培养出感情。顾坦之通情达理,霍灵把她当女儿宠,还有小妹… 而想到马上要和他们分离,即便早已做好准备,还是有很多不舍。 顾之深好像能读懂她的沉默,伸出手掌去揉南谙的头顶,此刻又十足像个邻家大哥哥。 他温柔一笑:“别担心,娘那里,我去说。” = 三日后,南谙正在房中收拾细软。 虽然顾之深说,当初她带来的陪嫁可以一并带走,但是她却想把这些留给小妹。 这时,巧慧推门进来了,家里还没有其他人知道和离的事儿,是以巧慧像往常一样平静:“少夫人,老爷夫人在祠堂等您,许是例行询问少爷近况。” 而南谙却知道,该来的终是来了。 此刻,顾坦之和霍灵端坐在太师椅上,他们背后,是密密麻麻的祖宗牌位。 细细数来,这也是个绵延十几代的大家族了,祖上许多人,不乏秦、周两代的高官富商。近百年,中原战事频发,反复易主,而顾家能在这样背景下站稳脚跟,开枝散叶,实属不易。 到了顾坦之父亲这代,受益于休养生息的国策,顾家人丁异常兴旺,顾之深共有七个叔伯,八支血脉又分别绵延子嗣若干。 只是顾坦之和霍灵跟同辈相比,战斗力稍弱,加上顾坦之说什么也不肯纳妾,最终仅生下两男一女罢了。 顾尉然跟夫人育有一子,但常年在任上,是个不着家的。 顾之深和南谙成婚已有一载,刚好是生育的最佳年龄,而这个节骨眼儿,南谙却要离开了。 想到这里,南谙心中有不少愧疚,望着前头慈眉善目的两个老人,也不自觉低下了头。 “南儿来了,”霍灵见儿媳来,招手,“快,坐。” 南谙不敢看她,静默着坐过去。 过了会儿抬头,却见霍灵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娘…”仅一句,剩下的话就哽在喉咙里,吐不出,难受极了。 霍灵皱眉,语气略带责备:“糊涂啊!” 南谙不意外,婆婆像待亲女儿一般待自己,如今这个态度,倒是轻了。她又埋头,攥着衣角,泪珠儿不自觉地落下来。 霍灵重重叹出口气:“深儿是我的骨肉,可你是我亲自聘进来的,也是我的孩子。” “他待你不好,你为什么不说?” 南谙不解地望过去。 “深儿都和我说了,”霍灵拍拍她手背,“你们从未同过房,他一直睡在书房,且他惯爱训你,冷你,对不对?” “我…”原来顾之深是这样对娘说的。 霍灵垂目:“是我疏忽了,只晓得他不过顽劣,成了婚总能收敛。说起来,还是我这个娘做的不够到位,小妹出生后,我就很少管他了。” 南谙愣住,没想到她不埋怨自己提出和离,反而责备起顾之深来,哽了哽,还是道:“娘,都是我自愿的。”怨不得谁。 这世上,美满本就是不可强求的, 若因开头美好,而结局潦倒便去怪罪谁, 恐怕凡间无人清白。 沉默着平复了一会儿情绪,她才继续。 “打从见他第一面,我就爱惨了他,爱他沉默寡言高高在上的样子,更爱他嘴硬心软,口是心非的样子。” “您不知道吧,”南谙惨然一笑,“我从五六岁,就下定决心非他不嫁了。” 霍灵一惊,审视过来,瞬间明白,眼前女子有什么东西毁掉了,压低声音:“他就这么好?” 南谙吸了吸鼻子:“您可能不知道,他看起来是顽劣的,但心却很柔软。我们在国子监的时候,没人跟韩宾玩儿,因为他是小娘生的…” “但顾之深不管这些,每回蹴鞠都带着他,有人欺负韩宾,他总第一个站出来欺负回去。” “一开始,就连我也…”说到这,南谙有些不好意思,声音小小的,“但他对我讲,我们没资格去定义一个人,人只能被自己定义。” 讲到这里,霍灵和顾坦之深深互看了一眼。 南谙:“他还很讲义气。” “那时候年纪大的公子小姐们,总爱使唤我们这些年龄小的。有一回,李昞让许鹤替他抄书,许鹤不乐意,就被打了一巴掌,顾之深立刻打回去。” “然后李昞叫来一伙儿十五、六岁的小子,把顾之深揍了一顿。” “最后,”南谙笑笑,“我、顾之深、许鹤、韩宾被那帮人逼着抄了三十部书,感觉手都废了,哈哈哈哈。” 霍灵听到儿子的糗事,也跟着乐了起来。 “总之…我不后悔有这么一段儿。” 南谙眼神儿诚挚,大眼睛像黑黑的葡萄:“真的,一点儿也不后悔。” 霍灵听到这话,知道这姑娘是真想开了,心中稍稍放心:“那南儿,你今后作何打算?” 南谙一惊道:“娘,您…” 聊了这么多,以为她会极力挽留。 “怎么?还希望我劝你不成?”霍灵看她,转瞬看向顾坦之。 顾坦之读懂了妻子的眼神儿,抿嘴温柔一笑。 “本来是想的。” “你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姑娘,知根知底,娘是真喜欢你,我本是想留你的,告诉你再忍忍,顾之深总会看到你的好,告诉你我会管教不孝子,望你体谅。” 霍灵一顿。 “但我不能这么自私。” “你也是父母的心头肉,凭什么就要受这份气?” “换个角度,如若有一天,幻儿在婆家过得不好,我会怎么办?我会告诉她,回家来吧,天大地大,再走走再看看,总能找到心安之所在。” “如今对你,亦是如此。” 南谙沉默了,能遇到这样一家人,她该说什么?三生有幸?恐怕更是前世之缘吧。 = 从祠堂出来以后,南谙又在顾府留了十数日,非她有心客居,只因霍灵夫妇说,不想让她落魄地走,执意为她置办行囊。 如此一来,命管家兑换出几百两银票,又额外准备了三五袋碎银,应急用的。 南谙说什么也不肯再拿顾家的钱,这不合礼数。霍灵觉得这孩子太执拗,生了几回气。最终两边一折中,霍灵收回钱,转而将自己出嫁时的一对儿红玉镯子拿出来一个,戴在南谙手上。 南谙知道,这回不能再推辞了,否则老人会伤心,便也大方收下。 离开的那日,是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天朗气清。 公婆一直送她到府门口,巧慧本就不是陪嫁丫鬟,该继续留在府上,但小丫头抽抽噎噎的,非常不舍。 马车行出有一段距离,南谙掀开窗帘,还能见到几人站在门口目送,没有回去的意思。霍灵走出来两步:“孩子走吧,别回头。” 又行出数米,突听到尖锐的哭声,划破长空,是小妹哭着跑来。 但她小小的个子还没有长开,哪里跑得过马车,没多久便被丫鬟抱了回去。 南谙哽咽,抑制自己不再回头。 直至马车行出南街,又出了城门,上到官道,这一刻,她终于意识到,过去的那段时光,该是再也不见。 一瞬间,万般情绪涌上心间,南谙嚎啕大哭了起来。 车夫察觉有异,停下来讯问:“姑娘,可还好?” “没事儿。” 车夫猜到个大概,担心走远了再叫回更麻烦,于是问:“可要原路返回?” “不用,”南谙拿帕子擦了把脸,“继续走吧。” 马车缓缓地再次开动了。 外面长河落日,恢弘古城壮阔无边,车内女子柔柔道:“再快点儿。” 这回车夫没再犹豫,终是一声吆喝,绝尘而去。 高高的城墙,横着绵延至望不到的尽头,一个修长的黑影立在城墙一角,墨发飘飘,伴着夕阳西下,那黑影一同被吞噬在余晖之中,缄默隽永。 (第一卷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9章 黑店 旷野上的一月,碧空如洗。 严冬已至,路上的行人开始缩手缩脚起来,也只有透过正午高升的太阳,才能汲取到一点劳作整天的勇气。 百余天,是很神奇的时间,让人将“分离”丢进一个叫“回忆”的东西里,无需尘封,再想起,已无愁绪。 前不久,南谙与父母取得联系,得知他们已在会稽定居,至此,一颗飘忽的心也总算定下来。 然而过武关时,却发生了点意外。 霍灵担心南谙一个女孩子不安全,派出一队人马,远远地跟在后面保护。一路上,虽都没出过太大的乱子,但偶尔遇到个毛贼,或是跟陌生人发生点口角,还是在所难免的,这些人的存在,帮南谙挡去了不少麻烦。 她心存感激,与他们相处很是客气融洽。 然而这天,领队老李突然向南谙请辞,说是京城出了点事,需要他们回去处理。 不知道那边的情况怎样,南谙不好强留,只能放他们去了。 护卫走后,南谙犯了难,这意味着,接下来,她要独自一人抵达会稽,会发生什么事儿,都是预料不到的。 她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只能安慰自己,是疑心病罢了。 是夜,她进入南阳,在宛县暂歇一日后,低调南下。 如今这年头,天下太平,中原一带,土匪贼人无处横行。举目望去,官道上有不少独行客,进京赶考的书生尤其多,这多少让她放松了些。 再往前面,就是纪城。 抵达纪城时,眼前的景观逐渐变化,建筑巍峨,街道整齐,此地曾做过楚的国都,到现在,一砖一瓦仍能窥见帝都气质。 入城后,南谙首先来到镖局,给顾府寄了封信,说清目前的状况,并嘱咐他们,不必太担心。 这也是霍灵与她的约定,一城一信,以保平安。 之后,她就计划着找一家客栈落脚。 跟镖局的管事打听了几句,得知酒楼等场所多聚在花估街,见天色已晚,南谙不再耽搁,提着行李往花估街走去。 = 走出去很久,南谙估算,距离目的地不远了,该再找人询问具体位置。 这时,恰有一个怀抱婴儿的中年妇女,坐在马路牙子上洗菜。 南谙走过去,客气问:“大姐,请问花估街是往那边走吗?”说着朝前指了指。 大姐竟没搭理她。 南谙尴尬,硬着头皮又问:“您好?我想打听一下--” 谁知,话没说完,大姐冷着脸把孩子放下,端起洗菜的盆就往街上泼,脏水洒在南谙的脚上。 南谙吃惊跳开,眼睛瞪得溜圆,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人家,这时妇女抱起孩子离开了。 她没辙,只能继续往前走,走了没几步,又遇到一个老大爷,裹着棉袄仰在躺椅里瞌睡,头一点一点的,听到脚步声,警醒过来。 有了前面的失败经历,她措辞格外小心:“您好老人家,请问花估街怎么走?” 大爷睁眼,看了看她,手往前一伸,默默地,也是不说话。 南谙谢了谢,顺着他指的方向走去,忽听背后极凶悍的一声:“那边!” 她回头,还是刚才的老者。老者满脸不耐烦,手还是指的方才的方向。 没多久南谙弄清楚了,原来自己面前有条岔路,方才大爷指的是右边,而她去了左边… 这是出于本能的选择,左边的巷子宽大敞亮,头顶还有红色的灯笼照明,而右边的…窄小黑暗,不太能过人的样子。 可他为什么让自己去那里…? 四下无人,寂静的很。 南谙心中狐疑,伴着月色,突然就产生了个不好的预感,冷汗霎时冒出来。 不能怪她多心,第一次出远门,难免会想象出很多不存在的危险, 只是此刻,她尤其觉得,这是真的。 南谙脊背僵硬,不敢回头。 一想到老者还在背后,很近的地方看着她,心就不由发毛。 这时,她用余光瞥见了一个人影,而巧得很,那人也正在看向这里。 南谙认识他身上的墨绿服制,是官差。 精神高度紧张,面上却要装得不动声色,她朝那人挥手,官差听到动静,压着刀走过来。 “何人在此地?” 她用极平稳的语气问道:“官差大哥,我想去花估街,不知道怎么走,您能带我去吗?” 那人听后点点头:“成吧,跟我走。” 路过老人时,南谙听到声若有若无的轻哼,她本能加快步伐,把头压低了些。 身在异乡为异客,这对一个女子来说,果然是不小的挑战,倒不是说地方上多危险,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足以激发出十八年来未有过的恐惧。 眼前渐渐灯火通明,左右也是闲着,官差问:“姑娘打哪儿来?” “京城来的,”因为警惕,她又补了句,“这里有亲人。” 他不知可否“恩”了下,没接茬。 再走两步,南谙心中咯噔一下,怪自己不会撒谎,哪有亲人在本地还来住客栈的,犹豫了片刻,道:“他们过几日再来。” 官差笑了笑:“你别害怕,我不是有意打探,干我们这行的,都喜欢多问几句,没别的意思。”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对方顿了顿,又自我介绍道:“我叫赵武,这片街都是我们小伍队巡视,你若有事,报我名就成。” 赵武中等身高,微胖,说话时两撇胡子一高一低,看上去朴实滑稽。 言谈间,她注意到一些细节,于是问:“您也不是本地人吧?听您口音来自北方?” 纪城是中部地区最大的城市,有不少书生武丁来此谋求机遇,所以外乡人多,不足为奇。 赵武脸上划过短暂的诧异:“姑娘真细心,没错,我是旧历九年从甘州来的,混口饭吃。” 南谙觉得,这话有点怪,只是混口饭吃,何必要跑这么远?她又看了一眼对方身上的官服,想到谁都会有隐私,萍水相逢,实在没追问的必要。 “到了,”赵武用下巴指了指,一座古朴建筑便呈现在眼前,“花溪楼,咱们这年头最久的客栈。” 南谙抬头,走近观察,果真如此,房檐上的脊兽隐约可见楚时风貌,大门上的木雕,也用的是楚国图腾,凤鸟。 然而还未迈进半步,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开始往外哄人。 “走了走了,本店今日客满,明日再来。” 南谙不无遗憾,赵武站了出来,拦住女人:“诶,等等。” 女人被耽误了关门时辰,面露不悦:“你谁啊?” 赵武:“这姑娘从京城来的,没地方住,天寒地冻,劳烦收留。” 女子飞快将南谙从上到下扫了一遍,撇嘴:“真是不巧,客房全都没了,姑娘还是另寻他处吧。” 赵武提了腰牌出来,语气稍作缓和:“劳驾,夜深了,一个姑娘在外不安全。” 看到腰牌,对方气势顿时弱了下去,犹豫着砸吧了下嘴:“罢了罢了,卖你个人情,客官里面请,我让小二把放杂物的单人间腾出来。” 南谙道谢,请赵武些酒菜,然而他说公务在身,先行告辞了。 看来纪城的人真不错,尽管有前头冷漠的洗菜大姐和古怪大爷,但也有热心肠的官差衙役。 南谙被小二带到二楼,越过围栏往下望去,三五提刀大汉正在拼桌上掷色子,还有伶仃几桌散客,自斟自酌,迟迟不肯归家去。 她不再停留,进了房门,管店家要了桶热水梳洗,然后换了睡袍出溜进被窝。 本是异乡人,但因踏在归路上,她的格外安宁,很快便舒舒服服睡着了。 然而到了半夜,南谙被渴醒。 水囊已空,茶壶竟也没水,她只能披了外袍去后厨房喝,此刻不知是几更天,店门已关,空无一人,大街上亦没有走动的声音。 饱饮后,她又灌满水囊,以防后半夜口干。 回到前厅需穿过后院,途经角门时,南谙忽发现两道影子一闪而过,再细探,人已经不在那里了。 她没太上心,想必打杂的下人入夜以后还有工作,毕竟在顾府时,王妈妈也总是天黑后才来倒泔水的。 =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 南谙都是睡到自然醒,然后出门四处溜达,吃点当地小吃,登山拜庙。 她发现,纪城似乎是个颇具信仰的城镇,但凡有山,别管多小,山顶总有个庙宇,里面也是香火缭绕。 第五天,南谙觉得是时候转移阵地了,收拾包袱准备跟掌柜的结账。 然而手往柜中一探,不妙! 行礼呢?! 许是放错地方了,她悬着心将被褥抖开,也不在这里! 客房空间很狭小,设施也简单,仅有一柜一床而已,她又趴到地上去找床下,仍空无一物。 一瞬间,如晴空霹雳。 那里面有她接下来要用的全部盘缠,如果丢了,她很难抵达会稽。 南谙急急地跑到一楼,见到小二就问:“你们可打扫客房了?!” “没有啊,”小二满脸呆滞,“担心损了客人贵重物件,我们店是不打扫房间的。” 女掌柜听到动静,冷脸走过来,南谙一把抓住她:“老板,我的行礼不见了,劳烦您问问他们可见到了?” 对方撩了下眼,讥讽道:“贵客可别乱说话,您的意思是我们的人拿了您的东西?” 南谙眯眼看她,说不通,客人在这店里出事儿,身为主人,非但不帮忙,还有心推拒,恐怕这老板娘心中有鬼。 但现下状况未摸清,南谙只能假装顺着她往下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方才太着急,您能不能问问?” 老板“嗯”了声,吩咐小二:“去找找。” 半盏茶功夫,小二回来,遍寻无果。 南谙心道果真如此,静了静,看着女人道:“东西在您家丢的,您得给个说法。” “得,”女子是个混不吝,对两旁的人冷笑道,“瞧见没,赖上咱了。” 南谙旧居深宅,没见识过多少骗术,可眼前这套,如何说都不算高明,恐怕一开始人家的欲拒还迎也是做出来的样子,走进来以后她发觉,这里的客人并没那么多,完全不像客满,只是当时她太急于入住,竟忽略了这点。 这时,掌柜的又开口了:“小姑娘,别怪姐姐不近人情,做生意不容易,要多遇到几个像你这样的,我们别开张了。” “这样吧,”女人吹了下指甲,摇头道,“房钱不找你要了,但定金你要留下,早早回家去吧,以后别干这个了。” 老板娘摆出做戏做全套的架势,不仅昧下财物,还要把脏水泼到苦主身上,南谙也算是开了眼。 她慢慢踱步到窗前,外面就是来往的行人,沉声道:“你可知,根据我大汉律法,客人在赌坊,当铺,客栈,驿站丢了东西,老板跟掌柜的都要负责。” 女老板微诧,一时语塞,竟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对本朝律法这么熟悉,还是刚颁布不及半载的商法,不自觉暗中审视起来,想弄清她的来头。 但见南谙穿着素净,通身也没有可以辨别身份的物件,只是那对大眼睛,明亮镇定,看得人直发毛。 收回目光,老板突然冷笑两声,嗓门变大:“够了,把她给我撵出去!” 打杂的听了吩咐,扔下手中活计,朝“闹事者”走过来。 这点,南谙倒是没想到。 在长安时,别管一个人多横,只要你搬出律法,对方就得依理行事,而在纪城,天高皇帝远,这招行不通。 能在闹市区,盘下个楚时建造的两层古建筑,明目张胆行骗,想必就算没靠山,也是个地头蛇。 如今身边没有京城跟来的护卫,硬碰硬是不可能的,南谙知道,她只能先忍下这口气,再寻机会。 用了很短的时间,打定主意。 心思已定,她笑了笑,道:“算了,老板娘,可能都是误会。” 对方也不愿多生事端,当下收了戾气,也堆笑道:“对嘛,我们做生意的都是规矩人,姑娘心明眼亮,断不会平白侮了好人。” 走出花溪楼,南谙在太阳底下站了会儿,周围没了人,她弹出口气来,说不落寞是不可能的,盘缠丢了,身上的碎银无法支撑到会稽。 这时,一个卖炊饼的老汉撑着扁担路过:“小姑娘,新出炉的炊饼,买一个吧?” 香味四溢,她一下子更落寞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0章 套路 暖阁外,顾之深静默而立,注视着房檐,似在等待什么。 天色暗了,一个红嘴红脚的白鸽从天边飞来,落在他的小臂上,顾之深轻轻爱抚了一下鸽子羽毛,一挥手,又将它送回天际。 此时,他手中已多了封简信。 慢慢展开,没一会儿,眉却凝了起来。 进喜满头大汗从外面跑来,见到顾之深,立刻就跪了下去:“公子,小的办事失力,请罚。” “我已经都知道了,现在还不是罚你的时候。” 进喜慌忙抬头,但见顾之深隐在阴影里,手中拿着信,瞬间明白过来。 “是小的眼拙,没看出老李不是个负责的。”进喜喘着粗气。 “我看他负责的很,”顾之深没来由的一句,让人陷入迷茫,“去查查,哪就这么巧。” 李智是府上的老人,外出任务数百次,半路撂挑子这是头一回。说是京中兄弟入狱,他一回来,人就放出来了,哪就这么巧? 还好他早有准备,在南谙身边儿,暗中放了个郝大海,不然他真要急死。 = 南谙冲卖烧饼的老汉礼貌道:“不用了,我不饿。” 老汉本想走,但看她一个小姑娘,情绪低落,怏怏不快的样子,实在不放心,于是问道:“姑娘,怎么就你一个人,家里人呢?” 南谙没心情解释太多,摇头抿嘴笑了一下,老汉又问:“也没朋友?” 她倒想有,初来乍到,别说朋友,连认识的人都… 对了,赵武! 南谙眼前一亮,五日前,他说过“有麻烦可以来找我。”现下,恐怕真要麻烦他了。 急急走出好几步,她突然转身回来,从腰间掏出几个铜板,管大爷买了两个烧饼,道着谢离开。 正值日落,是官差们换班的时候,三三两两的人吃过饭后,跟同伴交接佩刀,然后向所辖街区散去。 有个面容和善往这边走来,南谙上前,问:“官差大哥,我想找一下赵武。” “谁?”那人皱眉,问身边的人,“咱们来新人了?” “没啊。” 她开始以为,衙门里的官差太多,且流动性大,彼此未必非常熟悉,遂向他们描述了一遍赵武的外貌特征:“他大概三十多岁,微胖,中等身高,八字胡。” 两位官差大哥回答的很笃定:“姑娘,我们在这当差的,都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不会忘了谁,真没你说的这号人物。” 听到这话,南谙有一瞬的无所适从。 前不久还跟她有说有笑的一个大活人, 怎么,人间蒸发了? 敢情纪城不光丢东西,还丢人。 有团模糊的东西,此时正在南谙心里生根发芽,她情愿是自己弄错了:“敢问,纪城就这一个衙门吗?有没有分所。” 她知道,有的城比较大,一个衙门管不过来,当地就会设置个分管处,往往在郊外。 “嘿多新鲜,只此一个。” “啧。”这下麻烦了。 经两位官差大哥提醒,当天夜里,南谙住进挂着“官”字号的驿站,那里收费极低,专门接纳途径此地的进货商人。 缺点就是,房间隔音不好,且很脏乱,桌上还残留着上位客人留下的食物残渣。 这回入住前,她长了个心眼,把头发上幸存的一根发钗当掉,换成碎银。 这些钱,远不够支撑她去会稽,但却可以置办身行头。 南谙从成衣店里买到一件男装,换上,又在市集购得一把看似精致,实则廉价的短柄弯刀,别在腰间。 如此看来,倒像个走向江湖的了。 躺在驿站伸不开腿的小床上,她一夜未眠。隔壁是对抱着小孩儿的夫妻,来南方购置茶叶,运到北方卖。前半夜,孩子止不住地哭闹,后半夜终于消停了,南谙却也睡意全无。 第二日,她强打起精神去镖局寄了封信给南如嗣,将这里发生的事情描述了一遍,预估着,过不了多久便能收到回信。 往回走时,南谙路过面摊儿,忽觉得有两个背影极熟悉。 她恐怕自己看错,绕到二人前头,可不正是赵武和酒楼女掌柜么! 此刻,二人相互依偎,看起来亲密无间。老板上了两碗面,热情地招呼着:“又来陪媳妇儿吃面啊。” “没办法,就好您这口。”赵武完全没留意人群中的南谙。 而南谙记得,那日他们明明是不认识的。 率先涌进她脑海的,是无数个疑问-- 赵武说自己是官差,但衙门里的人却说,根本没这号人。 初见时,赵武跟女掌柜是不认识的,现在却成了夫妻。 这中间有问题。 南谙开始回忆,从进城那刻起发生的每件事,仿佛触发了某个机关,一切都从朦胧的状态,变得异常清晰。 被困窄巷时,是自己的呼救招来了赵武…不对!在她呼救前,赵武已经开始往这边走了。 那是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在此之前,她正举棋不定地选择向左转,还是向右转… 那团模糊不清的东西,终于有了轮廓。 答案,呼之欲出,但南谙不希望这是真的,如果真是如此,自己从第一天就掉进了别人的圈套,未免太过可怖。 她默默退到个安全区域,然后拦下个路人,握着对方胳膊,问:“大姐,我想问问您,花估街怎么走?” 她忘了此时穿着男装,男女授受不亲,这动作,唐突了。 还好对方尽管不快,也没太介怀,三言两语向她描述了花估街具体位置。 在问话时,南谙已猜到结果,是以此刻不动声色,面上亦平静如水。 这下,所有问题就都解释的清了。 客栈酒楼在花估街没错,但去到那里,却是要经过一条岔路的。 有人特意装饰了左边的巷子,就是为了让路人本能左拐,之后顺其自然地,去到黑店。 当然,本地人不会受骗,但是外乡人不明所以,难免被视觉所扰。 人家还不放心,特意安排了个“拦路虎”,每当有人表示犹疑,他就会“好心”指引。 这个“拦路虎”,就是赵武。而无数种身份里,莫过于“官差大哥”最让人信任了。 南谙深吸一口气,克制着冲上去质问的冲动,转身,回到了驿站。 坐在驿站门口的台阶上,她第一次,有这么强的无力感。 活了十八岁,南谙一直觉得自己是聪明的。国子监的先生,曾说她巧捷聪敏,将来定不输给男子。居于内宅时,她也能将公婆、妯娌关系处理的非常完美。 就连上次被宫九绑架,她也能保持平静,识破对方的算计。 但此时此刻,她却与一个傻子无异。 从客栈退出来前,她还觉得,对方是套路极简单的江湖骗子,她有办法把丢掉的东西弄回来。 但如今看来,事情并非如此。 对方精心设计了骗局,故意兜了那么大一个圈子的,有主谋,有帮手,有人□□脸,有人唱白脸... “哎...”她重叹,看来,一切还需从长计议。 自责么?当然,行李中,有她珍藏的,霍灵送她的红玉手镯,每思及此,她就愧疚难当。。 南谙向后靠在石狮子上,对着天轻哼了一下,有点儿自嘲。 突然,她明白了,那日的老大爷为什么在她路过他时发出轻哼。 是嘲讽,亦是无奈。人家已经好心提醒了她正确的方向,是自己蒙蔽双眼。 = 接下来的几天,南谙都在专心做两件事:等回信,留意赵武夫妇的动向。 如果有机会,她还是希望努把力,至少把霍灵的镯子弄回来。 她在远处观察过几次,赵武仍是偶尔带了穿着打扮不似本地人的去到店里,交给老板娘,而那些人多半是女子,抑或年轻的小伙子。 这也更加印证她的猜测。 信还是迟迟未到,盘缠已经所剩无几了,南谙这边一筹莫展,却意外得到另一个消息。 大米涨价了。 受收成影响,粮食作物的价格偶有波动,基本都是在可预测范围内,然而这回的上涨幅度尤其大。 一般来说,要么是自然灾害,有的地方颗粒无收,要么就是,江南一带,又有战事。 然而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受影响的总是最底层百姓。他们的一年所得,交纳完朝廷赋税,基本上只够吃饭了。 如今粮食涨价,对许多家庭而言,都是个横祸。若是持续上涨,简直就是要了他们的命。 是以,不少百姓未雨绸缪,开始囤粮。钱不够怎么办?典当。 赵武夫妇,是典型的商贾,又做着损人利己的买卖,自然不会沦落至此。可这倒提醒了南谙一点,她的行李中,不乏御赐物件,内里刻有上林苑字样,而且掩藏在花纹里,不事先知晓,根本留意不到。 如此,可以利用利用。 只是,她还需要个帮手,为今之计,只有一个人选。 = 再次踏进这里,南谙见到的,与前不久相同。 岔路两边,一个巷子宽大敞亮,另一个,狭窄黑暗。 而她已经怀了“过来人”的心情,不复往昔冲动。 老爷子仍旧在巷子尽头打瞌睡,呼噜声此起彼伏。南谙小心翼翼走近,不敢打扰,便坐在一边候着。 实行她的计划,她需要有人帮助,再不敢轻信旁人,思来想去,好像只有来找这位老者了。 呼噜一顿,老爷子醒了,抬眼瞧见南谙,满脸疑惑。用了会功夫辨认是谁,老爷子冷着脸哼唧一声,转身继续睡了。 南谙也没脑,人家被自己错怪过,有脾气是正常的。 “您冷不冷呀,进屋去睡吧~”她小声说着,发现自己谄媚的很,收了声。 没人理她。 “老人家,错怪您是我不好,”南谙冷得吸吸鼻子,“我给您赔罪。” 老人还是没有“苏醒”的意思。 她没辙,哎了声,对着老人的面坐下:“我也觉得自己脑子够笨的,好人坏人都分不清,前些日子得罪了您,我实在过意不去,但…但骗子太精明了,我是真瞧不出来呀。” “以前我祖父说过,我太轻信人了,容易被骗,我还充耳不闻来着,活该倒霉吧。” 不知那句话起了作用,老者睁开了眼。 南谙喜形于色,老爷子嘲讽撇撇嘴:“进屋吧。”说着,提了躺椅往自家院中走去。 南谙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被骗过一次,损失惨重,失去进退分寸,已如惊弓之鸟。 说实在的,她跟老爷子不过两面之缘,互相不知道底细,贸然跟人家进屋,太冒险。 老者知道她在想什么,弓着背,满脸皱纹,眸子却如狼眼般,犀利蔑视。 南谙脸红,方才为“错怪人”道歉,现在,重蹈覆辙。 举棋不定时,老者踱回了原位,重重将躺椅放下,不老痛快,给自己点燃烟斗,吸了口才道:“我见过太多糊涂人,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如果你方才二话不说跟我进屋,我会给你喝杯水,然后请你离开。” “但还好你没跟进去,说明你已有了警惕之心,”他又吸了口烟,“我从不帮二百五,那样会把我害了。” 南谙听出话里潜藏的意思,惊喜道:“您肯帮我了?” “得,比二百五好不了多少。”他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1章 顾之深 京城的冬日,一如既往,寒冷干燥。 马车摇晃着,从闹市区拐进南城街,最后停在顾府门前。 顾之深解下大氅扔到进喜手中,迈开步子往正厅走去。 刚掀开门帘,一股暖意袭来,就见霍光与霍灵二人正低头聊着什么,顾坦之坐在不远的地方喝茶,他们面前,是一个脸盆大小的暖炉,无烟的木炭烧得正旺。 发现来人,霍光微撩下巴:“呦,刚还跟我姐念叨你呢,她说你过年都不一定回来。” 顾之深止步,低声招呼:“小舅舅。”与此同时,毫不掩饰地打量起他来。 对方在顾之深的眼神里得到大大的满足,惬意地展展下摆,随手丢了颗花生进嘴里:“可还入大外甥的眼?” 霍灵:“你是长辈,瞧瞧说得什么话。” 上月,霍光擢升侍中,在同僚里面算年轻有为。今日他穿了件黑底红襟的袍子,墨绣的蟒蛇纹路,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颇有低奢之气。 “成吧姐夫,今天就先这样,”霍光收起二郎腿,又转向霍灵,如蒙大赦,“这小子都回了,我就不陪你了。” 说罢,不顾霍灵的挽留,抽身就走,路过顾之深时,冲他挑了挑眉,后者假装没看到,将头扭了过去。 霍光走后,屋里一下子陷入尴尬,都想开口,终究欲言又止。 顾之深端起茶盏抿了口:“小舅舅来干嘛?”打破寂静。 “他啊,跟你爹聊公务,”霍灵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顺便陪陪我。” 一问一答,又重归沉寂。 眼看要到午饭时分,有些话再不说,怕是会错过,霍灵斟酌了半晌,道:“南儿…” 刚吐出两个字,那边的顾坦之一阵咳嗽。她看看相公,还是把话压了回去。 顾之深端起来茶盏,杯身掩盖住他的表情。 这时管家进来招呼大家用膳,顾之深以跟朋友们吃过了为由请退。未出房门,却被霍灵尖着嗓子叫住。 他回头,母亲已将情绪压回眼底:“深儿,娘…已经一个多月没见到你了。” 顾之深从没见过母亲这样一面,脆弱隐忍,强颜欢笑,霎时眼前飘过另一个人的影子,最终,还是语气放缓:“娘放心,我不走了。” 霍灵看着儿子的背影渐行渐远,不再克制,重重叹出口气。 自南谙离开顾府,不少人的生活,都或多或少受到影响。以前,南谙担心婆婆寂寞,总趁着清晨请安的机会留下来,陪霍灵聊一会儿,打理起杂事,也都井井有条。 内宅安宁,顾坦之在前朝办事踏实不少。 她骤然离开,老两口一下子失去不少温馨和欢乐,才知道,原来南谙是这么重要的存在,起先几日,常常唉声叹气,席上不经意提起她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唯独顾之深,像没事人一样。 该吃吃,该喝喝,许鹤那帮人来了,就招呼他们喝酒听曲儿,待他们走后,如果不累,还会抱着小妹,教她写几个大字。 比起南谙在时,他的状态甚至更好了,有一回巧慧早起了半个时辰,竟发现二少爷已在院中练剑,冬日里大汗淋漓,好不痛快。看到这幕,巧慧想起自己那个可怜的,不知身在何方的二少夫人,不由在心中咒骂了顾之深祖宗十八代。 久而久之,下人们都在暗中传,二少爷是真的不爱二少夫人。 甚至有更过分的揣测,二少爷许是看上哪家姑娘了,这才把少夫人给气走。 一些往日受过南谙恩惠的小婢女,为南谙打抱不平,却又不敢太过声张,只能在给顾之深泡茶时,故意用滚烫的水,待顾之深要沐浴,却说柴房没热水了,洗不了。 对待这些小心思,他多半是没有洞察分毫的,如若不然,凭他往日的急脾气,早该发飙。 只是,所有人都没发现一件事,夜深人静,顾之深书房的灯,总是久久不息,直至天亮。 知子莫若母,霍灵晓得,她的儿子,并非如此。 顾之深表面上总是云淡风轻的,只有在听到“南谙”二字时,风云突变。 对方若是长辈,他就甩甩袖子离开,若是其他人,他就横眉望过去,吓得对方不敢言语。 时间久了,人人都知道,在顾府,在顾之深面前,南谙二字,提不得。 一开始,他还是睡在府上的。 后来,天气转凉,书房的位置处于风口,夜里总也暖不过来。 顾坦之自作主张,将原本南谙的房间腾出来,给儿子做寝室。 顾之深自外回来,直被小厮引进“新房”,然而没半刻功夫,却黑着脸出来。从那后,他借宿在李禹家,一住,便是月余。 = 书房内,顾之深端坐在案前,低头阅公文,进喜垂首立着,硬着头皮说:“少爷,查到了。” 那人果然有了动静。 “这次是郝三通他们疏忽了,少夫…哦不,南姑…娘,”进喜感觉怎么说都是错,“姑娘自出长安所经七城,都是在那里歇一晚,第二日清晨再上路。” “出了纪城,只一条官道,十分安全,郝三通就想,先去下一个城候着,也能提前给姑娘清理些不必要的麻烦。” “没成想,日子到,人没到,他这才意识到出事儿了,”进喜讪讪地,为顾之深交给他的事没办好而感到自责,“所幸,人没事。” 顾之深情绪没太大起伏,只“嗯”了一声,见进喜依旧垂首站着:“怎么?” 进喜:“但…姑娘出了点麻烦…行李丢了,没钱住客栈。” 顾之深抬头,将目光逼过来。 “现在住哪?” “住…住驿站,但他们已经赶去处理了!” 驿站?那么鱼龙混杂的地方,一个姑娘,怎么住得?顾之深不由锁起眉头。 进喜大气不敢出,斟酌着说点什么能少领些罚,答案是没有。 “少爷,郝三通报回来,姑娘状态还好,而且好像已经想到应对的法子了。” “还好?我凭什么信他。” “…” 过去许久,顾之深道:“她做什么,让她去做,别暴露身份,暗中盯着。” “这次办不成,告诉他,别回来了。” 进喜满头汗地应了声,猴一样就窜了出去。 = 纪城。 老爷子没有再请南谙进屋,而是带着她走了半个时辰,来到闹市区的一个门脸儿。 这个门脸儿正对街道,设计也是开放式的,这让她安心不少。 走进去,浓郁的药草味扑面而来,络绎不绝的客人,大多面带愁容,她于是判断出,此地医馆。不多时,有下人端着一碗汤药出来,直接送到一个跛脚老婆婆跟前。 南谙退出去两步,就看到门上的牌匾“妄慈堂”。 店里的青年手头都很忙,朝着老者叫了声“师傅”,便继续低头工作了。 南谙有点惊讶:“您是大夫?” “怎么,不像?”老者轻哼。 是真的不像,她第一次见到,大冷天儿在街上躺着睡觉的大夫。 这时,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端着杯热水走过来放到南谙面前,南谙道谢时,还冲她笑了笑。 青年刚欲走,老爷子道:“冬青,给她拿五十两,送她出城吧。” 叫冬青的没问原由,爽朗地往后堂走去。 南谙却困惑不解:“大爷,我不要您的钱。” 老者蹙眉,颇为不屑:“嫌少?” “不是!”南谙轻咬下唇,知道接下来的要求过分了,“我想让您帮我把东西要回来。” 对方脸色一沉,像看怪物一样。 她担心老爷子误会,赶紧解释:“不是让您出面!我知道平白跟他们说,是不成的,我想到一个辙,只不过他们认识我,我想找您借个生面孔。” 老爷子动了肝火,起身把南谙往外赶:“赶紧走,好一个初生牛犊不怕虎,别反倒给我招了灾祸。” 南谙也急了,他是她最后一分转机:“先生!您就帮帮我吧!我有很重要的东西在他们手里。” “那是你自己的事儿,快走快走。” 有的小学徒也过来劝:“姑娘,你就走吧,我们师傅就是这脾气,没人说得动,你也别见怪。” “是啊,”另一个道,“但他心是善的,她不让你干什么,一定也是为你好。” 老爷子跺脚:“跟她说那么多干嘛!让她走!” 南谙还欲说什么,却已语塞,人家话都说这份上,再劝,就是强人所难,这与她一贯的原则相悖…看来,只能自己再想办法。 正在这时,大堂里传来阵喧闹,一个中年男子吵吵起来:“主事儿的呢!把你们主事儿的叫来!” 听到动静,有不少好事的百姓围拢过来,对着中间指指点点,其中不乏在此地就医的患者,也是惶惶然。 老爷子撇下南谙,推开人群,倒是颇为镇定:“我就是,干嘛?” 那男子看过来,满脸横肉,不像善类。 “呵,一群庸医。” 小学徒气不过:“不要胡说,我们师傅可是--” 老人扬扬手,小青年没再继续说下去。 “敢问,所为何事?”他问。 “呵,干嘛?你们治死人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2章 医闹 此话一出,围观者倒吸一口凉气。 药效不到位,或许只是医者粗心大意,但治死了人,这事儿可就大了,传扬开来,涉事者别说是在纪城,江南一带,恐怕都无立柱之地。 在一片嘈杂中,老爷子说:“先让我看看死者吧。” 男子指了指角落:“在那,看你能耍出什么花样。” 墙角中,一个中年女子躺在地上,面容惨败,肢体僵硬,已经没救了。她身边,还有个老妇,不停咒骂着,通过言语可以知道,是死者的婆婆。 感到众人围拢过去,她的咒骂声一下子大了:“快来看看诶,庸医治死人喽~” “妄慈堂的牛大夫,治死人啦。” 方才叫冬青的疾言厉色地制止,又换来对方好一顿奚落。 南谙倒是意外得知了老爷子的姓氏。 牛先生蹲在死者面前,把了把脉,又用工具掰开她的口闻了闻,最终摇头。 “没错,这个病人是我诊的,如果你们早点来,还有救。” 闹事的男子听到前半句,全当后半句耳旁风,好像抓住了什么了不得的证据,冲着百姓叫喊:“听到了吗!听到了吗!他承认了!就是他把我媳妇治死了!” “诶,别乱说话,”东青急了,“我师傅只承人了治病,她怎么死的还不知道呢!” “人家说得在理,你倒说说,你媳妇儿什么病。”一个热心百姓善意提醒。 “我媳妇腹痛,喝了他给的汤药就死了。” “不是腹痛吧?”冬青沉声道,“是你们说她无孕。” 南谙却觉得,这句哪里怪怪的。 死者婆婆像是突然被人踩到猫尾巴,狰狞起来:“你胡说!杀了人还要泼脏水,你休要找托辞!” 围观者也不是吃干饭的,这年头,坏人越发精了,撒泼碰瓷是常事。他们看着牛大夫,期盼他能说点什么,也好帮助他们做出判断。 谁知牛先生一直缄口不言,只将手中工具清洗完毕,自顾自坐在一边去了。 人们露出一副失望的表情。 “他无话可说了!赔钱!”婆婆道。 冬青是牛先生的大弟子,对他的习性很是了解,知道师傅这般表现,代表此事与他无关,又懒得辩白,躲到一边,求清闲去了。 冬青放心不少,说话有条理起来:“该我们医馆负责的,我们必负责到底,不干我们的事,也绝不会平白被辱。” “各位父老乡亲们,不妨在此做个见证,我去把官差大哥叫来,到时候衙门自会安排仵作验尸,真相如何,拭目以待。” 一听报官,死者婆婆不干了,登时站起来要往柱子上冲。 她若死了伤了,还真就说不清了。 变化来得太快,没人反应过来, 除了南谙。 深宅大院待得久,别的本事没学到,无理妇人们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规律,她是再熟悉不过,所以早就想到会闹这么一出。 南谙一把推开老妇,那人直直跌在人群中,被几个小学徒钳住双臂,再也求死不得。 眼看计划落空,开始嚎啕大哭,夹杂着令人犯恶的谩骂。 好还只是等了半刻,衙门的人就到了,仵作很有经验,不大会儿功夫将死者的死因探明,牛大夫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看来是判断的无错。 捕快在此基础上,查出真相。 死者叫江小红,十三岁那年被急用钱的父亲卖给田家,三年没有生出孩子,婆婆觉得她不孕,从江湖郎中那里弄来偏方,逼她喝下。 喝了有一个多月,江小红开始腹痛,担心偏方有问题,可是说了多次,婆婆和夫君都反对她出来看大夫。 其实是不舍得诊费。 后来实在太疼了,死者就偷了家里的钱来到妄慈堂,领了副汤药回家。 谁知一进门儿,撞上了夫君田金至和婆婆田刘氏,被毒打一顿不说,还被逼着又喝了些土方。 江小红的死,是偏方中毒,加之内伤所至。 尘埃落定,田金至和田刘氏被收押听审,江小红的尸体,被抬了草草掩埋。 围观者唏嘘着一哄而散。 南谙一点点挪着步子,恋恋不舍地准备离开,突被叫住了,是牛老爷子。 “留下吧,我帮你,别用那眼神儿看我,我不喜欢欠人。” 南谙大喜,三步并作两步地回到大堂,然而近到跟前儿,却呆呆地,不知从何说起。 心情还沉浸在方才的案子里,感慨良多,以前她只是认为,女子嫁错人,风险在于失去自我和自由。 可江小红,连命都没了。 有一刻,她释然地想,顾之深比田金至优秀弥多,他只是不重视自己,却也愿意为救她而受伤。 但下一刻,她为这份攀比心感到羞耻。 江小红死了。 “说说吧。” 牛大夫的话,让南谙重回现实。 “啊?” 牛大夫翻了个白眼:“说说你的计划,说说我怎么帮你,这记性,真服了。” “哦…哦!”南谙忙不迭,“我的计划。” . 听后计划,牛大夫倒是认可得点了点头:“我觉得行得通,但衙门那边,人家未必肯出手。” “怎么说” 抓赵武,定罪,必定需要动用官府的力量,可若是官府有意放纵罪犯,那就有点难办了。 老爷子撇嘴:“我看你是真天真,咱们这里的情况你不动。” “赵武跟他媳妇刘英娣,是咱们这的名人,从甘州来,小本生意发家,稍微有点本钱后,做起了这黑店买卖。” “一开始,官府也抓过他们,毕竟假扮了官差,好歹算个罪不是?但关不了多久,总能拿钱给上头摆平喽。次数多了,人家也就懒得管了。” 南谙这时明白,为什么赵武穿着官差的服制大摇大摆,也没人管他。更深的原因,恐怕还是酒楼每年能交出不少税,于地方而言,也算是一项政绩了,所以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至于被骗的,多是像她这样的外乡人,没靠山,没证据,人家稍微权衡利弊,就知道要保哪个。 但南谙这人,生性执拗,不见黄河不死心,道理她都懂,可不去试一试,总也不甘心。 牛老爷子催促着说“去吧去吧”,其实心里很乐意看小丫头吃瘪。 用了点饭,她就打起精神,雄赳赳去办正事了。 不料,南谙出去没一个时辰,竟是笑眯眯回来的。 这下牛大夫知道,他怕是失算了。 果然,南谙抑制不住口气里的喜悦,道:“您猜怎么着?我去的时候,知县也在那里,我把情况一反应,人家二话没说,就答应下来。” 牛大夫听小丫头一同通摆,琢磨了一会儿,问:“你可提了要人家怎么帮你?” “自然是提了。” 这回换老爷子笑得高深莫测。 南谙:“您笑什么?” 老爷子:“笑你遇到贵人了。” = 顾之深又忙到很晚,答应过母亲搬回家住,但其实回到府上时,天已经快亮了。 前不久,他将丞相田蚡结党营私的证据整理出,准备呈给圣上,可是圣上的态度很含糊,没说查,也没说不查。 顾之深料定,出现这种情况,必是太后施压了。 他干脆采取曲线策略,挑出一个涉事官员,弹劾至御史台,再由御史大夫于朝堂启奏。有文武百官盯着,太后再不敢说什么,圣上遂施展雷霆手段,下旨彻查,不计成本,到时候牵扯出多少人,多大鱼,就是“意外”了。 但如此一来,顾之深的工作量大大增加。 另一个辛苦的人,是进喜,只要主子一刻不回,他就需提着精神候着,第一时间汇报纪城那边的情况。 “知县那边都打点好了,到时候会辅助姑娘。” “恩,别让她知道,”他言谈寡淡,末了补充道,“派人盯着郝大海,我信不过他。” 进喜意外,而他的本职工作,就是遵命,遂没问什么,躬身退出去了。 在关门的一瞬间,他有意无意往屋内瞥了一眼,见到顾之深勾着嘴角,似乎在偷笑。 吓得进喜马上关门,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妈耶,太可怕了。 = 年关将至,花溪楼生意红火得很,进货的商贾们来不及归乡,便在这摆上一桌,犒劳手下。 当然,在这些走南闯北身怀绝技的老江湖面前,赵武夫妇不敢偷奸耍滑,只有乖乖伺候的份儿。 刘英娣好心情地半趴在柜台上,偶尔跟进出的客人打声招呼,眼睛漫不经心一扫,就能知道,谁是肥羊。 东二桌有两个中年男子的交谈,入了她的耳。 “骗人吧。” “不会,我媳妇昨儿当了个镯子,人家真出了两倍价钱,听说是为了讨好丈母娘,特意寻遍入得了眼的珠宝。” “那便宜占大了。” “二位说得可是巷尾的当铺?” 不知何时,刘英娣将头探了过来,讲话的小胡子一惊,抬屁股欲走。 “哎您等等!”她将那人拦下,笑道,“听都听见了,再给我说说呗?” 小胡子举棋不定,对面的人也很踟蹰。 刘英娣见状,觉得有戏,又央求了会儿。 “成吧,”小胡子一跺脚,“你可别声张,人人都知道,你我就赚不到钱了。” “明白明白。” 他又把方才的话,原封不动,说了一遍。 . 走出酒楼大门很长一段距离,冬青确定没人跟着他,才将两撇小胡子摘下,揣进怀里。 南谙从一侧窜出来,与他并肩:“怎么样,有没有破绽?” 冬青很是自信:“放心好了,我很少出医馆,她不认识我,上钩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3章 得手 翌日。 当铺刚挂出招牌,南谙和冬青就到后面的暗格中候着了,衙门早就派人来打过招呼,所以掌柜的也不敢怠慢。 可眼看太阳落山,他们等的人迟迟未出现。 冬青站起来,活动了两下腿,坐下:“你说他们真会来吗?都要打烊了。” 南谙淡定许多,分析道:“一般人做了不干净的勾当,肯定会想怎么把烫手的山芋处理掉,赵武夫妇视财如命,如果他们昨天信了你说的,是不会放过机会的,再等等吧。” 冬青发现,眼前的姑娘比自己小,做起事来,却比自己有筹谋的多,不觉往她的方向多看了两眼。 这时,外面传来动静。 “客官吉祥,里面请。” 就见两个中年人,怀抱一布包,一步三回头地走进来。男子大腹便便,八字胡,女子面容姣好,纵是套在粗布麻衣中,也难掩在脸上花了不少功夫的事实。 南谙挑眉:“来了。” 是赵武和刘英娣,看得出,为了典当,他们特意趁打烊前客人最少的时候来,还在着装上做出了改变。 真应了那句话,此地无银三百两 “掌柜的,听说最近行情变了?”开口的是赵武。 掌柜笑得很隐晦:“还真让你们逮着了,有老板愿意出两倍市价博佳人一笑,就看你们有没有宝贝了。” 赵武看了眼妻子,接过包裹,放在柜台上:“自然有,您给打个眼?” 掌柜却不为所动:“来我这的人多了,都说自己有无价之宝,可结果,要么是不吉利的土货,要么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你先自己说说吧,都带了什么。” 被人一激,赵武面子上有点挂不住,打开包裹,抽出来一环一棍,颇为得意:“彩牌子,金钢箍”算不算? 这是典当界行话,彩牌子说得是古画,大体出自名家之手,金钢箍指的手镯。 听他这么说,掌柜的将目光投过来,接过镯子看了会,点头道:“不错,确是好东西。” “信了吧,”赵武拍着怀中包裹,“刚才不过是抛砖引玉,咱们里面说?” 这时刘英娣注意到,掌柜的注意力似乎不在东西本身,而在边边角角,此时正在细细摸索画轴部分,好像在找东西,不由警惕起来。 “收不收给句痛快话。”她催促。 掌柜答非所问:“上好佳做,客官也下了血本吧?” 他此话一出,就连一向头脑简单的赵武也听出古怪,伸手欲夺回画。 “今日还有要紧事,我们不当了。” “恐怕,由不得你们。” 赵武,刘英娣俱是一惊,因为这话,出自女子之口,只是遍寻无果,这屋内哪还有第四个人?! 南谙冷笑了声,对东青道:“走吧,该我们上场了。” 她背着手,从暗格出来,目光咄咄逼人,表情却是慵懒自在的。 “你是那天?”刘英娣眯着眼,突然认出冬青:“好啊,是你设局骗老娘!” 赵武压下妻子的手指,拉着她,转身夺门而出,南谙报胳膊看着,却并没有追的打算。 不一会儿,就见两个官差提着二人的衣领又回到屋里,后面跟着的是捕快,将人往地上一扔,退到门的位置严防死守,任是谁,都别想再跑出去半步。 南谙踱到赵武面前:“赵大哥,好久不见。” 其实打从她带着冬青从后面一出来,赵武就认出了南谙,结合刘英娣的话,稍做分析,就知自己这是中了人家的圈套,当下决定,接下来一问三不知。 他装傻:“姑娘认错人了。” 南谙早就料到会这样:“你不认识我,没关系,我只是来取回属于我的东西,剩下的,你去和捕快说。” 过去几天的变故,让她心力交瘁,对待这样的恶人,她就算有心去管,却也是没能力的。南谙深知纪城水深,敢在人眼皮子底下坑蒙拐骗骗,还逍遥自在至今,必定背有靠山,赵武恐怕只是冰山一角。 而纪城,不过是南谙旅途中的一站,今后都不会再来了,剩下的,就交由官府吧。 想清楚这些,她从柜台上端了包裹,刘英娣却还是不依不饶的:“光天化日,想巧取豪夺吗?” 南谙眸中一寒,看向她,怎么? 刘英娣迎着她目光,狡诈地笑了两声:“既然官差都搬出来了,凡事就要讲证据吧,这些东西是我们小夫妻大半辈子的积蓄,凭什么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 南谙耸肩,看来有人不见棺材不落泪。 “那敢问,它们哪来的?” 此话正中下怀。 刘英娣心想:呵呵,就怕你不问。 她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儿,甩着手绢儿,环顾四周。冬青怀疑是错觉,竟在她身上看到了“胸有成竹”的气势。 果然,刘英娣最终停在掌柜的面前,从怀中掏出账本:“过去十年,我夫妻二人从来往商人手里收的宝贝,收据都在这里,做不得假,不成想,今日遇到江湖骗子,竟派上了用场。” 南谙冷笑,她看得没错,刘英娣比起赵武,心思更缜密,还留了后手。 她不说什么,等着对方继续吐苦水。 刘英娣转转眼球,权当南谙没料到。 “这年头啊,生意难做,别看我那酒楼宾客不断,可上上下下打点花去不少钱。这不,我家那口子就想,囤一些股东书画,待行情涨了,再出手。” “谁知道,竟被官爷当贼人抓了起来,看来是犯太岁了!” 她越说越委屈,最后竟然啜泣起来,赵武也很配合,一个劲儿拍着妻子的后背,为她顺气。 南谙看她说得差不多了,才冷冷甩出一句:“不去唱戏,可惜了。” 刘英娣哭得快,停得更快:“你什么意思?!”不过,口气里已没了慌乱,在她看来,自己手握保险的凭证,南谙不过是眼看计划落空,嘴上占占便宜罢了。 可凭她的性格,这点便宜,也绝不给人。 一旁的捕快,只是听了知县的命令来此办事,预先并不知道来龙去脉,他来回审视着两边的人,最终把眼睛定在南谙脸上,这女人还什么都没讲呢。 南谙知道躲不过,沉着脸把刘英娣手里的账本夺了过去,翻了两页,对着二人一字一顿道:“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什么来头的商人,敢出手御赐之物。” “你个死丫头!”刘英娣本在声嘶力竭地咒骂着,待听到“御赐”二字,脸上立刻划过丝异样,说是天崩地裂,都不为过。 霎那间,哑口无言,方寸大失。 过了很久,赵武先反应过来什么,看着面前女子的眼神也变得莫测。 她怎会有御赐之物?!千真万确,还是虚张声势? 南谙看出他的盘算,淡然补充,其实是在对着捕快:“上林苑的篆刻,刻在什么地方,不方便告与你们,但拿去官府,相信很快就能得出结论。” 再也管不了那么许多,因为比起偷取财物,伪造御赐之物的买卖收据罪名更大,大到他们举家三代都承担不起,即便仅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能冒险。 赵武一步从原地越起,使出全身力气,冲向南谙。 目标是抢账本,而左手一拳,已经逼向她的门面。 南谙不肯放弃手里的证据,也不想平白负伤,仅一瞬间的功夫,根本决定不了下一步的动作。 眼看拳头逼近,面上有微风袭来。 一股劲道,倏地拦在他们中间,将南谙推的后退两步,毫发无损,同时赵武应声飞倒在身后的立柜上,传来阵鬼哭狼嚎。 南谙看清,推开他的,是个着黑衣的青年男子,有点眼熟,想不起在哪见过,冲她一点头,隐匿到了人们发现不了的地方。 刚才一个小变故,众人震惊,但除南谙外,都只以为那青年只是官差的头头,是以也没放在心上。 此刻刘英娣再也没有方才进屋时的优越感,她抬头瞥了一眼南谙,见对方也在看自己,飞快地将头扭了过去。 心中说不出来的憋屈。 混迹江湖十余载,竟栽在个女娃娃手里。 本以为是个任人宰割的肥羊,没成想,来头神秘,是他们万万惹不起的。 被押着出门时,她忽想起什么,对人道:“你们知不知道,知县可是我…” 没等她将话说完,是冬青:“你知不知道,就是知县让他们抓你的。” 一句话,他们彻底萎了下去,像朵被晒焦了的干花,任由束缚,最后沉默着上了早就备好的囚车。 跟来的捕快是个很谨慎克制的人,虽然种种证据已将局势倒向了南谙这边,但他对南谙仍是冷冷的,抱拳道:“赃物还需拿回去登记,这两人我也还要仔细盘问,姑娘再等些时日吧。” 南谙不以为意,该做的她都做了:“这是自然。” 出来以后,她就一直在找刚才救她的男子,只是不知为什么,竟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她感觉得到,他不是衙门的人。 “你在看什么?”冬青跟掌柜的聊了两句,出来后就见南谙扬头看天,一只白鸽正从头顶飞过。 “没什么。”她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4章 暗流 第二十四章暗流 南谙和冬青两人往妄慈堂走,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等取回行李,南下,去找我父母。”这本就在南谙计划之中。 “哦,”接下来,又是一段沉默,过了很长时间,冬青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道,“其实纪城也挺好的。” 见南谙不置可否,他又补充:“纪城本地人淳朴好客,赵武他们,都是外乡人。” 这点,其实南谙是晓得的,但此刻她也不知道回他什么,只点点头,抿着嘴:“我知道。” “对了,有个问题一直没机会问,你当初为什么要离开京城?”冬青垂下眼眸,等待回答,等待的稍久,女孩儿还仍是未言语,眼神便开始飘忽起来。 他挠挠头,打了个哈哈:“哈,你别介意,我是觉得你挺神秘的。”顿了顿,笑道:“也挺勇敢的。” 而神秘本身,足以给一个女子度上一层金光。 南谙不是想隐瞒,而是在她的习惯里,与不太熟悉的人讨论隐私,是件极不自在的事,拒绝却又说不出口,只能歉意地冲他一笑,对方感觉到这笑中的含义,又见笑眼明媚,不觉红了脸。 又走了一段路,前方戒严。 百姓被驱至道路两旁,无数官兵将中间的街区围出来大片空地,空地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尽头。 冬青和南谙都是一愣,她们出门时,这里还是畅通无阻的,看眼前的阵仗,是有大事发生。 在长安,此番情景很常见,王公侯爵出行、公主皇子游猎、外国使臣觐见,大体会早早肃清街道,以共仪仗通行,这样的事,不说日日如此,可每月也是有一两次的,南谙见惯不怪。 但在郡县,百姓却很少得见。纪城不是封地,一无诸侯,二无皇亲,戒严基本上只有两种情况:有匪,有兵。 前方状况不明,仍旧有不少人围在官兵之外,伸头探脑地看热闹。 冬青挤进人群,给自己和南谙找个了落脚的地方,然后拦下一个人打听道:“大叔,这是怎么了?” 大叔压着嗓子,神情颇神秘:“南方发生兵乱了,朝廷派兵镇压,借道纪城,今天从这里路过。” 果然,是兵。南谙在心里补充。 同时她终于知道,前两天大米为什么涨价了,许是叛乱起事的地方,征税征粮,百姓已经受到影响,猜测用不了多久,逃难的流民也会过来,就是不知道,纪城会不会受到冲击。 “你别瞎说,”他身边另一个人抢白,“如今盛世太平,哪个敢作乱,明明是匈奴单于派使者来我汉和谈…” 被挤兑的大叔还嘴:“你快得了吧!匈奴在北边,就算和谈,能路过你家门口?” 说话间,城门大开,整齐划一的一队人马纷至沓来。 待人们终于看清,那是威严肃穆,全副武装的军队。 足有千余人。 战靴踏在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咚咚”声,加上他们身上的戎装铠甲,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即便知道他们是本国的军队,仍然让人望而生惧。 “你干什么!” 南谙察觉到异样时,冬青已经直直地跪了下去,并且同时也抓了她胳膊肘一下,她不吃力,跌跪在地面上。 “这些人带着煞气,莫要冲撞了。”冬青额头流着汗道。 南谙蹙眉,站起来,这种敏感的小心翼翼让她不习惯,然而随着冬青的眼光,她转身,瞬间就明白了这种心情。 自己背后,万人空巷,万人齐跪。 她是唯一站着的人。 南谙没再说什么,静静地再次跪下,这是她第一次,处在百姓中央,感受着他们心中的禁忌。 无数战靴从自己眼前踏过,尘土飞扬。 突然,走在中间前列的两名旗手引起了南谙的注意,她用右手遮着太阳,眯起眼睛细看,他们手中高高的木杆之上,旌旗招展,白底黑字,分明是一个“顾”字。 = 顾之深也不知道最近是怎么了,心头跳的厉害,忙起来还好,可一旦夜深人静,就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三更天了,府上的人都已经睡下,唯剩几个夜里负责点灯和看大门的下人坚守在岗位,不敢松懈。 白天,顾府是他们的栖身之地,夜里,这里由他们守护。 顾之深回到卧室,和衣躺在床上,然而半个时辰过去,仍是没有睡意。他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用拇指和中指在太阳穴上按了几下,轻叹一声,烦躁地翻身起来,推门而出。 东边偏房里,进喜睡得正酣。 连日给顾之深韩宾他们处理情报,把他累得够呛,这好不容易能睡个囫囵觉,总也没躲过起夜。 进喜提着裤子,睡眼惺忪站起,突然就“妈耶!”一声吓得坐了回去。 刚才还是将醒未醒,现在可是醒得透透了。 就见他床头,站这个人,高大倾长,因为隐在黑暗中,所以看不见脸。 他动,人未动。他不动,那人仍是不动。 进喜借着月光仔细辨认着,细长的手指,棱角分明的下巴,第一反应,是小偷。 然而,待看到他腰间明晃晃的玉佩,立刻否决了这个猜测,哪有这么高贵的小偷。 再过了会儿,进喜终于吐出口气来:“我说少爷,不带你这么吓人的。” 是顾之深。 抱怨归抱怨,但主人都已经睡下了,还来这里,显然是有要紧事,进喜不敢轻慢:“少爷有何吩咐?” 不想被他一问,顾之深才发觉,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过来,鬼使神差,奇了怪了。 他一言不发,转身走到门口,在门前停了一会儿,后面进喜还是“少爷?少爷?”地叫着,他恍若未闻,伸手推开了门。 进喜觉得脖梗冷飕飕的,这是…梦游了?妈耶,太可怕了。 一只脚踏出房门,顾之深终于顿了下来,像刚刚解冻的冰块儿,来意在心间化开,他未回头,只是问:“纪城那里,可有状况?” “啊?”进喜有点懵,白天才汇报过了呀,顿了顿道,“少爷放心,万世太平。” 顾之深在一声轻“嗯”后,另一只脚若无其事地也踏出了房门,却还是捕捉到身后那句“少夫人知道您惦记着她,没准儿挺开心。” 夜色里,他就也问了自己一句,那人真的会开心吗? 进喜有苦难言,好好的美梦被人扰了,尿也吓没了,人走时还没带上门,冷风飕飕往屋子里刮,他光脚下床,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得得得得,在顾之深面前停下。 一名暗卫在他耳边低诉,他脸色微寒。 = 抵达霍光府上时,霍光已穿戴整齐,在屋中候着,怀抱暖炉,肩披雕裘,两名美婢立在一左一右,一个斟酒,一个递杯。 喝了小口,双颊微红,竟让人乍一看到这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时,想到“精致”二字。 “小舅舅。”顾之深简单打了个招呼,皱着鼻子自顾自坐进椅子,他不太能接受这屋子里的香味儿。 霍光表情严肃:“现在这个情况,你觉得怎么办。” 顾之深不想跟他打太极:“敌动我不动,查得差不多了,准备好的东西,还按原来日子呈给陛下。” “说得是这个理,”霍光点头,“但前方具体情况咱尚不知,姐夫领兵出城时,挂的是总指挥,取道扬州,可为什么到了纪城突然分兵,还跳出来个副帅?我真有点担心。” 顾之深冷哼:“两个可能,要么是父亲临时做了什么决定,要么是那人急了,企图在前线生事,牵制住我们。” 霍光通透,一说就懂:“你家那老头,在我姐面前老老实实,出了家门,比谁都贼,是有这可能。” 顾之深瞥他一眼,他转了话风:“第二种情况,咱也不怕。” “打蛇打七寸,他们越急,越说明,我们戳他要害了。” “恩,”顾之深沉思,不一会儿下了决定,“三日后,大朝会,是最佳时机,你们让御史台把田蚡罪证呈上去,到时候许昌会帮你们说话。” “那你呢?” 顾之深淡淡道:“我去纪城一趟。” 霍光大惊:“刚不是说这有可能是敌人牵制住咱的圈套,怎么明知是火坑,你还去?!” 顾之深笑了笑:“京城局势,你我再熟悉不过,跳不出那个圈,但郡县不同,那里有多少他们的人咱不知道,田蚡在那里做过什么,咱也是没查透彻。总有些事,是需要去到实地,亲自考察的,它是突破口,到时候你们进行不下去了,没准还能帮上忙。” “不行!”霍光仍是不同意,“你不能去,年前中州匪患,陛下派你查,谁知道你这么倒霉,一查就查出了田蚡,算是上了贼船下不来,还要继续管下去。可中州离纪城不远,你这样,太冒险了。” 二人僵持着,谁也不能谁付谁。 顾之深垂下眼睑,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却是不容反驳:“小舅舅,你管好自己就行。 末了补充道:“我有点不放心。” 霍光有点颓:“得了,说这么多,你是放不下那个人。“ 这次,顾之深没有反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5章 流民 第二十五章:流民 南谙看到顾字旗,有那么一霎那,想到的是顾之深,但是没多久就反应过来,这不可能,他尚无官职在身,“顾”指得该是顾坦之。 只是如果是顾坦之的话,那恐怕战事比老百姓想象的要恶劣许多。太尉亲自挂帅,本朝以来,还只是第二次。 十三年前,怀王造反,入关以后连日拿下十余座城池,杀戮无数,所经之地,几成空城。彼时顾坦之刚做上太尉不满半年,被授以虎符,领十五万大军北奔防御。 南谙那时候还小,也是长大以后从老人口中听到过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双方对峙了足有三个月,战场面积仅次于景帝年间的七王之乱,一开始,战术还算保守,到了最后,叛军和汉军谁都不记得敌人是一衣带水的同胞,已经杀红了眼。 待他们走后,平原的沙地,成了红色。 南谙不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只是隐约觉得,要变天了。 她对于政局的认知,全部来源于大人们议论时,听上一耳朵,但是好在,南如嗣也好,顾坦之也罢,掌握的永远都是第一手消息,及时准确且眼光老辣。 南谙根据这些过往“经验”,计算着,兵乱有多久会蔓延至这里,她又剩下多少时间离开。 然而现实总是比预计的要糟,三日后,纪城乱了。 那日他们见到的进城军队,只是汉军前锋,在城外十里驻扎着的,足有五万人。 不知道是谁先得到了这个信息,恐慌情绪在纪城急速传递,不出半日,大米价格再翻两倍,有不少人来不及换银子,直接把首饰家当押给人家,再后来,哪里还管得了这么多,米铺遭到百姓哄抢。 一开始,抢到了粮食的人,回到家中,紧闭房门。 后来,这些人坐不住了,担心敌军不日将朝这边攻来,于是拖家带口,急吼吼地往城外逃。 南谙被人流裹挟着,上了一座桥。 此时,肩膀承受着来自旁人毫无顾忌的挤压和撞击,疼得她呲牙咧嘴。 “你们慢点,别急!”南谙朝左右喊道,可是没人听她的。 “知县前日就逃到青州了,留在这里等死吗?!” 事实上,她不认为这个时候出城,是明智的选择。一来,所谓的“敌军攻城”不是官方消息,很有可能是对方为了制造恐慌故意放的□□。二来,城外有五万人驻守,有兵的地方,总比别处更安全。 今天清晨,衙门派人传话,说是赵武夫妇全盘招供,连带三年前做过的案子都认了下来,只求能早日放他们出城避难。 南谙跟着官差大哥去取行李,回来时刻意避开高峰,择了一条僻静的巷子往回走。不料,刚出巷口,就遇到这批流民,他们刚在东三门吃了闭门羹,现下正往西门冲去。 “让开!都让开!”南谙扯着嗓子,更高的人声,将她的声音盖过去。 她逆着行人,往回走,途中一个陌生的手趁乱抓了下她怀中包裹,被她使劲儿撤了回来,那人留下个“可惜了”的表情。 朝廷用一百年建立起秩序,如今仅仅三日,全被打破。 前方五六米,一个七八岁的女童跟父母走散了,正扒着桥栏大哭,又一股冲力从桥下涌来,女孩儿眼看就淹没在人海。 南谙蹙眉,犹豫再犹豫,最终还是转身冲女孩儿伸了手。 这下可好,她本就瘦瘦小小的,后面的人根本就没看见她,一下子将她撞倒。 南谙手肘着地,想麻利地把自己撑起来,已经不可能,人涌着人,有的看到她,刻意往身侧挪了点,不想撞上来。然而更多的是,明知道一脚或许可以致人死地,依旧毫不留情地踩了上来。 后背接住第一脚时,她霎时白了脸,没想到这一下这么重,来不及去寻找是谁踩的,南谙努力蹲起来,同时高喊“这里有人”,好让更多人注意到她。 可大难临头,这些都是枉然,甚至没人愿意伸出手拉她一把。方才女孩的父母找来,抱起自己的女儿,冷漠地隐到人群中。 南谙捋着桥头,尝试着一寸寸地站起来,想到很久以前,溺水的瞬间,一张张脸上,写满了事不关己,一颗心,顿时被愤怒和后悔填满。 她见到有膝盖过来,就用手打开,看到人的脚,不管是不是朝向自己,先一步发起攻击,用拳头砸过去。 爱可以传递,疯狂亦然。 此刻,什么道德仪态,在她面前,都是累赘。她如同一只发狂的困兽,坐在人流里推搡撕扯,最终成为他们的一部分。 一开始,感觉到周身骤然轻松,她还是懵的。 再一眼,她发现无数本该撞到自己的人,都在怼到一个物体以后,便退却了。 南谙看看自己的双脚,定定地站住。 没错,她能站住了。 确切说,她的前方和左右,一拳相隔,再无一人。像是避开水流的蚂蚁,除了她周围四方之地,其余位置,仍旧黑压压一片。 她迟钝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带着胡茬的下巴。 南谙好像一点也不意外,其实是吓傻了,木木的:“顾之深?” “你这样真丑死了。”他说。 顾之深的加入,为南谙抵挡了绝大部分推搡,所有的冲击力都怼在顾之深的身上,他紧紧抿着双唇,将她护在自己的臂弯中。 南谙双手攀着他的腰,寸步不敢离开。 顾之深的脸色难看极了,眼下一团乌青,可是面上没有疲惫,而是隐忍。 他参与过残酷的战斗,也救济过灾民,哪一次,都是坐于高头大马上,立于人群之外,充当指挥的角色。南谙明白,这样的场面,他也是第一次经历,也是震惊且害怕的。 顾之深攥着拳头,有人冲撞,就用手背抵挡,不伤着对方,也绝不让谁伤到南谙分毫。 这时候,传来一个极犀利的声音:“滚!谁都别挡着老子!” 是个壮汉,与旁人不同,他怀中抱了一块横木,由于木头棱角分明,谁撞到必定皮开肉绽,所以他不管不顾地横冲直撞。 桥头本就狭窄,人流似洪。 经那壮汉一提醒,人们快速地在“伤害别人”和“伤害自己”之间做出抉择,果断拿出各自行李中的硬物,充当“武器”,唯恐掉队。 这时,南谙的后腰不知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撕扯般的疼,她惊呼一声,冷汗已经流了出来。 顾之深心头一凛,下一刻,脚已经踢出去,就听到有人闷哼,距离南谙最近的男人顺着滑坡滚了下去。 已经开了口子,再也收不住,所遇之人,但凡手有武器,但凡有意冲撞,他再也管不了对方只是个普通百姓,皆拳脚相向。 倒是如此,顺利下桥了。 人渐渐疏散开,轻功也得以施展。顾之深怀抱着南谙,飞身跃到没有人的地方,把她放在一块石头上。 她还没有从刚才的状况中反应过来,后腰极疼,直愣愣地盯着地面。 顾之深也好不到哪里去,胸口剧烈起伏,心情别提多糟糕了。 此时南谙蓬头垢面,眼角莹莹的水渍,脸上还有人用指甲挂出的印子。 顾之深定了心神,看向她,一眼就看到触目惊心的伤。 心疼地用拇指磨砂她的脸,口气不善:“我非剁了她手。” 南谙不自在地别过头,顾之深发觉,淡淡地把手放下。 他心中有气,发泄在别的地方:“为了救那个兔崽子,把自己弄成这副德行。” 南谙也有气,他明明看见了,这么晚才来:“你不也爱管别人的事吗?” 顾之深读出了,“别人”指的是她自己,和着他大老远从长安过来,听到纪城起了民乱,担心的两宿没睡,都是为了“别人”。 他环抱着胳膊再次发难:“你是不是傻子?城外能比城中安全?” 看到他的胡茬,和深深的眼窝,联想方才他听到自己说话时的脸色,就知道,顾之深大概是连夜赶路到纪城。 南谙内疚,自觉话说得有点重了,于是将语气放轻:“我没想出城,今早去衙门办事,被他们挤过来的。” 顾之深盯着她怀中包裹,晓得是丢行李一事,便假装不知,没细问。 “而且城外驻守的是顾家军,我知道这里更安全。” 石头上的女子揉着后背,用陈述事实的口气说了一句,头没有抬,算不得真诚。但顾之深听了,心却软下来。 他蹲下来,托起南谙的腰,慢慢揉了几下:“好像伤得很重。” “嘶…”南谙疼得抽气,他慌张地将手放开,插着腰低头转了两圈,又蹲回来,这次更轻,更小心:“这样是不是好点?” 南谙疼痛稍缓,诺诺地开口道:“刚才多谢你,我知道,如果不是你来救我,可能我已经…”她没再说下去,想到刚才那女孩儿的父母,心中说不出的落寞。 过了有一会儿,顾之深才“嗯”了声,转过身,指指自己的后背:“上来吧。” “啊?” “我背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6章 伤 待她上了背,走出去几步,顾之深才解释道:“我手下没轻没重的,怕伤到你,我带你去找军医。” 南谙刚才检查过,背部的伤,没有见血,不是锐器所致,而且现在已经没那么疼了,应该只是一般的筋骨挫伤。 她小声说:“没关系的,只是小伤,两天就好。” 顾之深道:“恩,我知道,但我想你立刻就不疼了。” “…” 接下来,直到进入军营,二人都没有再交流一句话。 他们都知道,刚刚相遇时短暂的斗气争吵,是他们认识十余年的惯性使然。幼年结识,就小打小闹不断,后来成亲,拌嘴更是日常。 肢体接触,也是情急之下,顾之深忘了,他早就与南谙和离。 而一旦冷静下来,人就会恢复理智,二人都陷入尴尬,归根结底,他们和离了啊… 南谙想,又揉脚又摸脸的,被别人看到可就说不清了,这个时代,女子身上束缚总是比男子更多。未来她想要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清清白白”是必不可少的。 并且,顾之深就是个漩涡,她曾经年幼无知,跳进去过一回,她不想跳第二次了。于是自动遗忘一炷香之前发生的事,只当背着她的,是个老友。 这边顾之深,也在懊恼,他为了前妻夜奔千里,到这里以后,捧着人家的脸,竟然看呆了?看来他是疯了。 两人各怀心思,各有掩饰,表现出来的,就是十分的客气。 南谙拿捏着语气,不柔不硬:“那个…” “恩?”顾之深心头告警,不自觉绷直了后背,等待她接下来的话。 南谙小心翼翼道:“走了这么远,是不是累了?放我下来吧。” 他笑得很客气:“没关系,你别多想,在我背上休息会儿。”顾之深想,我不是有意亲近,不是舍不得你走路,更不是太久没见了想你想得紧,而是让一个受伤的女子自己走,于情于理,有违君子作风。恩,一定是这样。 “那…好吧。”南谙小声回应着。 从她的角度侧头过去,刚好能看到顾之深尖尖的下巴上滑过一滴汗,她伸出袖子道:“诺,我给你擦擦。” 顾之深嘴上说着不用,但却没有用实际行动拒绝。 他们此去,是城外的十里军营。 南谙看惯了亭台楼阁,对山河风光是有几分向往的,她趴在他背上左左右右的张望着。顾之深一言不发,闷头继续往前走。 待过了一会儿,南谙看得有些累了,便将头贴在顾之深肩上,只盯着自己右手边的景物,眼睛一垂一垂地打起盹儿,开始睁眼一刻,闭目半刻,到后来,闭目的时间超过醒着。 纪城与长安迥然不同,长安被全国的能工巧匠构建得极富人文气息,而纪城保留了觉大部分天然的风光,一溪一树,都纯粹得如画一样。 南谙再睁眼,刚才那颗高高大大的胡杨树,已经被他们抛在了身后,变成一个小点。 她又一次看到了顾字旗,兴奋地指着那里道:“看!我们到了!” 旌旗招展,庄严肃穆,顾之深笑了笑,对她道:“说得好像你是主人,我是客人了。” 二人很是默契地在营地之外分开,各自整理仪表后,才一前一后地走过去。 守营的小兵很快认出顾之深,诚惶诚恐地跑来:“见过二公子,您不是在长安?” “说来话长,”顾之深没有停顿,带着南谙入营,其间回头道,“请尤先生过来,有人受伤了。” 小兵眼色飞快地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从神色判断出,受伤的人是南谙,又见两位举止矜持,早就听闻顾二公子已经娶妻,这位想必不是夫人了。 于是他走到南谙身旁,非常自然地伸出胳膊:“姑娘可别嫌弃小的汗臭,我扶您去见大夫。” 没等南谙说什么,顾之深先皱了眉,对他道:“不必了,你先下去吧。” 小兵愣了愣,明白过来什么,讳莫如深地一点头,最终还是跑出去请尤先生。 不一会儿,身着布衣的男子卷帘走了进来,这是一个朴素却难掩锋芒的男人,纵是外表平凡,也能感觉到他一举一动中透露出的自信和沉着。 顾之深起身与他招呼,就是这一个极小的动作,让南谙觉得,这人当真不同。 尤先生简单行了个礼,道:“还是先让我看看夫人的伤吧。” 此话一出,气氛骤然陷入尴尬,他怎么看出来的? 按照尤先生的要求,南谙平扒在榻上。军中生活不比家中舒适,设施简陋,说是榻,其实就是块儿硬硬的木板,顾之深担心南谙硌得慌,于是脱了外袍垫在她身下。别说,真的舒服了不少。 尤先生先用两根手指在南谙的伤处按了两下:“这样疼吗?” 南谙点头,又摇头。 顾之深焦虑道:“这是什么意思,你好好跟先生说。” “噢,就是有一点儿疼,但不碰它就没事。” 尤先生又问:“那是酸痛还是折骨般的痛?” 见南谙不答,顾之深循循善诱地补充道:“酸痛,就是一般我们按穴位时的感觉,折痛,就是像骨头折了一样,难以忍受。” 尤先生扶额:“我说二公子,要不您出去走走?夫人不是孩子,有自己的认知,你给她点时间。” 顾之深不置可否往后退了两步,眼睛却还是盯着他们的方向。 先生沿着她的脊椎,一筋一骨地去探,中途“啧”了一声,再继续低头探。 顾之深站在一旁,眉头深锁,神情时而疑惑,时而紧张,每隔一会儿功夫就问上一句,最后终于把尤先生问急了,扔出本医术,让他坐到一边儿去看:“你看完这本书,我也看完病了。” 但是顾之深哪里安得下心,翻了两页又走回原处:“怎么样?” 这时,尤先生叹了口气:“奇怪。” 顾之深紧张了一分,等他说。 “真是太奇怪了,”先生捋了捋胡子,“一点儿也不严重。” “那你诊这么久?” 尤先生笑:“我看你很紧张,以为真的很严重,这才反复确认,就是筋骨挫伤而已,我倒觉得,她脸上的伤更重点。” 说着,从工具箱子中拿出两个瓷瓶:“红的内服,蓝的外敷。” 顾之深扶着南谙做起来,把刚才的袍子垫在她身后,好让她靠着。南谙很礼貌得道谢,顾之深得体的答“应该的。” 尤先生摇头,这俩也是够有意思的。 等到这边的事情告一段落,顾之深才开口:“我父亲带走的是哪批人?” “六营到十八营。” 他若有所思:“看来老头儿挺重视纪城,不光把你留下了,还把头五营交给李捷。” “正是,”尤先生点头,“可以理解,李捷自己带了五千精兵,太尉这是让自己的心腹士卒盯着他。” “这边你查得怎么样了?那小子平时可不拔尖儿。”说这话时,顾之深的神情颇玩味。 尤先生禀他:“李捷虽不出类拔萃,但却是最适合的人,十八岁起他便在北境历练,几场战役下来,也算小有所成,再者,他的生母乃是先皇所出芙蕖公主,根正苗红。让李捷做这个副将,中朝那帮老顽固跟宗亲,谁都非议不得。” 顾之深轻哂:“果真下的一盘好棋,真打起来,怀王未必是他对手。” 注意到南谙小声“嗯?”了下,他看向她:“怎么了?可是伤口疼?” “不…”南谙道,“方才听你们聊的,有点入神了。” “可是有何疑问?” 南谙摇头:“没有,你们继续说吧。” 尤先生冲她拱手:“夫人但说无妨,如今局势变换莫测,一丁点信息,都足以改变战况” 南谙犹豫着,说出自己的想法:“我有一点不明,敢问二位,军中的医用物品,可是在长安时就准备下的?” 尤先生道:“正是,按理说考虑到长途作战,沿路采购更利于药物保留。但是这样一来,敌军很容易从供药入手,掐住我军命脉,是以本朝的药材,都是上林苑采办完毕再由医官严加看护。” 猜到南谙后面的话,尤先生不好意思笑了笑:“夫人见笑,尤某只是略通医术,以大夫的身份隐于军中,掩人耳目,真实身份,是二公子的参谋。” 顾之深颔首:“尤先生是我的得力助手,怎么,你有什么发现?” 南谙回忆着:“不知道算不算发现,先锋入纪城后,征用了酒肆、医馆,有队人马正住在妄慈堂。” “牛大夫出于医者习惯,偷偷留意了他们的随军药材,回来后很是轻松的告诉我,这场仗打不起来。” 顾之深和尤先生对视一眼,似乎猜测到什么。 南谙继续:“我便问为何,牛大夫解释,这批药里,仅有治疗疟疾和一般瘟疫的,止血止痛的材料却很少。一般来说,如果行军打仗的话,止血药物一定占了绝大部分比例,可现实是没有。”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就是主将知道,打不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7章 妒(修字) 第二十七张:妒 如此,事情就复杂了。 如果这场仗压根就打不起来,那对李捷的任命,可谓多此一举,背后动机就变得玄妙起来,操纵者是谁,太后?田蚡?亦或…皇帝? 药物是朝廷统一下发,按理说绝无差异,那么顾坦之身边的军需物资,是不是一样没有止血止痛两类药材?他那边若是打起来… 南谙不敢细想,在没有调查清楚之前,也不敢妄下定论,但她隐约嗅到一丝阴谋的意味,这让她不寒而栗。 举目去看顾之深,他比南谙沉着,面上没太多表情变化,片刻之后,已有了打算,转身对南谙说:“我先让你见一个人。” 她来不及惊讶,在一声“进来吧”之后,便出现个熟悉的影子。 南谙眯起眼睛:“是你?” 对方把剑别在腰部,向她抱拳:“在下郝大海,一直奉命暗中保护姑娘,从出了长安就跟着您,但中间还是疏忽了两次,让您陷入黑店之危,今日又卷进流民之中,小的一直想找机会当面赔不是。” 南谙笑了笑:“郝大哥客气了,承蒙你的照顾,我才免于赵武的袭击。” 原来此人正是当铺擒赵武那日,出手帮助南谙躲过袭击的神秘男子。 顾之深有点意外她的淡定,他本来以为小姑娘在知道真相后,会恍然感动,谁料淡定的就像早知道一样。 他本想让郝大海继续暗中相助,但接下来纪城恐怕还会发生许多事情,化暗为明,更利于寸步不离的保护,他才思虑再三后,让他现身。 另一个原因,顾之深心中不知何时生出来个小苗头,他想让南谙明白,即便和离,即便分隔两地,在他的心中,她是占了位置的,很重要的位置,他想让她感动。 可眼前的姑娘,竟在两个月内快速退去了小家碧玉的性子,喜怒不形于色,成熟得像变了个人。 这种变化,让顾之深因为不再熟悉她而落寞,而落寞过后,他自己也不否认,是欣赏。 他勾了勾嘴角:“既然你们认识了,我就不再过多介绍,接下来,还是他保护你。” 南谙:“不麻烦你了吧。” “好说,”顾之深微微抬起下巴,“先让他送你回住处,过几日我去找你。” 南谙推脱不过,依他所言,顾之深留在帐中,继续和尤先生商讨军情。 她与郝大海并肩走出军营,突听身后响起马蹄声,回头就看见了顾之深。 “你怎么又来了?” “上马。”他坐立于马上,不咸不淡地对她说。 南谙不会骑马,只能走着回去,不出一个时辰就能走到,但她背部有伤,这增加了不少难度… “我进城有事,顺路,上来。” “哦…” 她难得这么听话,顾之深挑眉。 “主子…”,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郝大海才硬着头皮开口,你倒是给我也牵匹马来啊。 = 来的时候,还是红日当头,回去时,已经夕阳西下。 城门口堵着不少人,都是准备出城的老百姓,一个个接受着官差的检查,眼看到了闭门的时候,不免情绪急躁。 南谙老远就望见了冬青,布衣短打,立在人流之外,紧张的观望着。 看见南谙以及她身后的顾之深,先是一楞,随后松出口气,跑过来:“南姑娘你去哪里了,把我跟师傅急坏了,如今这么乱怎么还乱走?” 她自责道:“是我不好,让大家担心了。” 顾之深一直没有说什么,嘴巴不爽的抿成一条直线,这个人看上去很担心南谙,而南谙似乎也不排斥他的关心。 “走了。”他夹马。 “等等。”南谙示意他下马,冬青还巴巴地站在一旁看着,但是显然,顾之深没听进去,依旧牵着缰绳,作壁上观。 末了,冬青一笑:“先走吧,我要去给师傅买酒。” 南谙过意不去冲他一笑,气氛尴尴尬尬。 这次的相遇,她觉到顾之深脾气变得更怪了,特别容易没原由的发脾气,弄得周围人都不太好做,但过不了多久就又转阴为晴。 而南谙不知道的是,在见过那个叫冬青的男子以后,顾之深的头脑中,就在上演一场大戏: 她如今十八岁,正是妙龄,未来是要成家的。虽然和离过一次,但这对南谙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她自身条件足够优秀,有学识有相貌,门第高贵,又深谙中馈之事,该是无数男子梦寐以求的良配。 他心中不舒服,可同样的事,换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高兴。 他明白,这种不快,如同把一个带在身边多年的物件拱手让人,是不习惯,说到底,还是人的贪婪使然,自私使然,本性使然。 可除此之外呢?就真的没有夹杂别的感情了吗?他不知道。 只是每一次,幻想起南谙没有自己的日子,会由衷希望她过得好,想到她终会再嫁,心头又像是有虫子在咬,想到她的未来夫婿如果对她不好,又会变得震怒,恨不得把那个“假想敌”撕碎。 顾之深动了个小念头,立刻开口落实:“你今后什么打算?” 南谙想了想:“现在这么乱,江南多郡怕是无法通行了,等安定下来,我先去跟父母会和,然后嘛,走一步看一步。” 那就是会离开纪城了?顾之深心头小小窃喜,但目的仍是没有达到,又换了个角度问:“你…喜欢什么样子的男人?” “啊?”南谙没想到他会这么问,还是实话实说,“我喜欢什么样的,你不知道吗?” 顾之深暗骂自己傻,是啊,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以前喜欢过你。” 他后悔这么问了。 南谙却打开了话匣子,手指玩弄着马脖子上的一缕毛,一边低头道:“但我是没有判断力的,蠢得很,看中了人的皮囊,忘了看里子。” 她怕他误会,补充道:“我不说你表里不一,我的意思是,我很容易在见到别人第一眼后,就把他幻想成自己心里的样子,比如以前觉得你喜欢我,觉得赵武是个极好的人。” “未来若是嫁人,我可不敢自己选了,多半会听父亲的。” 说得中肯,顾之深想,很多人都有这个毛病吧,可心头却一点点紧了起来,他很想抱抱身前的女子,可是刚刚伸出手臂,心中另一个自己说:你没有资格,是你,让她的过去变得失败,是你,让她因挫败而畏惧。 顿了顿,火苗再度燃起,他问:“那个叫冬青的,你会喜欢吗?” 语气是小心翼翼,还是不是打量一眼她的神情,等待她的结论。 南谙一惊:“你说什么呀?!这哪跟哪?” 顾之深心情大好,起码,她还没选谁。 = 他将南谙放回妄慈堂,确保此地绝对安全,简单交待了几句,说是有什么事先吩咐郝大海,郝大海解决不了,他会解决,便打马离开了。 长安有田蚡,顾坦之远在扬州,局面不容乐观,他有许多事情要做。 南谙回到房中,洗了把脸,就立刻检查从衙门取回来的行李。 这些东西珍贵非常,最重要的,每一件都承载着难忘的回忆,她担心有的会磕着碰着而损坏。 物件不多,在打开的一瞬间,南谙的手就顿了下来,脸色也沉了下去。 样样都在这里,唯独少了霍灵送她的红玉镯。 这也是她最珍视的,当初包裹丢了,南谙一度放弃,就是舍不得这个镯子,才抱着碰运气的心态找到牛先生帮忙。 丢去哪里了呢? 被衙门手脚不干净的昧下了?不会,一则衙门那边顾之深打过招呼,小鬼再不长眼,也万不敢做这样的傻事,引火烧身。二则,红玉镯不是里面最值钱的,偷什么不好,偏偷了它。 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了,刘英娣没有把镯子带到当铺,自然也就不会被捕快当场缴获。 刚刚找回的自信,又狠狠被□□了一下,南谙阅历太少,怎么就忘记了当着官差的面,清点一下行李?那时候赵武还在面前,盘问之下,必定招供。但是眼下,早不知逃去了哪里。 = 时辰已到,城门下钥。排队等待出城的人,只出了不足三分之一,剩下的,都被堵在了墙根,他们准备在这里过一晚,明日一早,就能排得前列。 刘英娣蓬头垢面,往赵武怀中瑟缩了一下,掏出一块儿饼:“相公,咱们把它分了。哎--干粮不多了,也不知道过了今日,过不过得了明日。” 赵武笑了笑,道:“我不饿,你吃吧。”说着,看了眼妻子的手腕:“要不我们…” 他们为了从大牢出来,花尽所有积蓄,现在已经囊中羞涩,一穷二白。 “不行!”刘英娣压低声音,怕被周围的人发现,“要卖钱,也等出了城。现下行情你也看到了,谁都缺银子,这枚镯子定会被压低价格,换不了多少,再者…” 再者,她是真稀罕它。 “明白!我不说了,”赵武点头,“看吧,实在不行,咱就在路上…”他做了个砍脖子的动作,没钱,杀人谋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8章 惧 第二十八章惧 刘英娣立刻看懂了丈夫的手势,冲他点点头,随后把自己陷入一种怅然若失的呆滞状态。 她和赵武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从甘州到纪城,一路走来, 若只做个本分的良民,还真就活不到今天。 好不容易能有现在的成就,本计划,再积攒两年家底,他们或许能去长安,买个官儿做,从小做起,挤身政坛,从此改头换面,再也不用看谁脸色。 但一夜间,全交待出去了,沦为阶下囚不说,就连温饱都困难,想到这里,她就恨得牙痒痒,要是再让她碰到那个死丫头… 赵武低声骂了句:“操,都跟咱们一样,没有肥的。” 富商和家底丰厚的老爷们,一向都有极敏锐的政治嗅觉,加上他们手底下的人常年南来北往,掌握着一手消息,对战事早有洞察,所以在军队还未入城前,已经寻得安全地,哪还会给赵武这类趁火打劫的人机会? 他们又失算了。 “不对劲。”刘英娣冷不丁冒出一句。 “哪不对劲?” 顺着她的下巴望去,方才紧闭的城门,豁然敞开,严防死守的官差,也神情松懈,将老百姓的出城,当作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对待。 开始,就像水闸骤然拉开,诚惶诚恐的百姓终于见到了逃生的希望,一下子全都涌了过去。 可渐渐地,有人开始觉到不对劲儿,若是不让他们出去还好,说明官府不想在战前流失战斗力和劳动力,但此刻,无人在意他们的去留,这态度表面是不置可否,实质却暗藏着“你们早晚会回来”的自信。 那到底还打不打了? 赵武夫妇也举棋不定,生命面前,一时不敢妄下决断,但出城的心,却没有那么急切了。 “你一向主意多,拿个意见出来。” 顺着丈夫的话,刘英娣沉没思索着,最终自嘲般地道:“当家的,我能拿什么注意,咱们不过是小鱼小虾,是生是死,恐怕早就让人拿捏在手里了。” “那…怎么办?” “我们不妨想一想,此时此刻,那些大人物是怎么想的,咱就跟着他们。” 赵武觉得有些道理。 大人物吗?知县算是一城中最大的人物了,但那小子早脚底抹油溜了。驻军首领赵捷亦是,显然,他们根本够不着他。 二人交换了个眼神儿,同时想到一个人,南谙。 她或许不算大人物,但是一个弱女子,能让早就收了他们不少好处的知县都帮着她,本就是“奇迹”。 几个时辰前,赵武和刘英娣挤在出城的人群中,又见到了南谙,她与一个仪表出众,看上去很不凡的男子骑在一匹马上,当时他们站的太远,听不到说了什么,但那男子的神情分明可看出,他对南谙珍惜非常。 或许,找到了南谙,也就找到了出路呢? 妄慈堂,牛大夫刚刚给一名产妇顺利接生,拜世道所赐,纪城里十家医馆,九家关门大吉,唯有此地仍旧开张不误,生意反比以往好了三倍不止。 见过顾之深以后,南谙就从驿站搬出来,住进了妄慈堂的偏房,白天她兼顾打杂,帮着医师们煮药或者给患者包扎外伤。 这时,屋外突然涌进来不少人,他们身上都挂着伤,有的因为失血过多而面无血色,到了就喊大夫,几个已经一头栽在了地上,小学徒赶紧跳过去试探呼吸,然后按压他的人中。 牛大夫先来到伤得最重的人面前,把脉,看了眼伤口,小腿部位血红色往外翻着的肉几乎露出白骨,他脸色凝重问道:“何物所致?” 人已经陷入晕厥,抬他来的代替回答:“说不准,有刀,还有棍子。” “先把他裤子撕了,你与我说细点。” 那人与冬青合力,将伤者抬到床上,撕下他腿上的布料, 才喘着粗气说:“我们都是城郊的农户,清晨来了几个悍匪,开口就要银粮,我们不给,他们挥刀就砍,村子里死了不少人。” “那时候我在村口喂牛,听见动静就躲在井底下不出来,等那群人走后,我被邻居们救起,一块儿出门找大夫。谁知道,走了几里地,就你们这开着。” 南谙站在旁边听,心不由紧张起来,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叛军没来,匪寇已经闻风而动,借机洗劫村庄,城中有军队驻守,他们不敢入内,但是远郊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牛大夫擦了把汗:“烂肉必须剜下去,要不这条腿就废了。” 他抬头朝左右喊道:“谁去一趟隔壁药铺!咱们这里去腐散不够了!” 这时候谁手底下都有病人,都耽误不得,南谙赶紧应道:“我去吧!” 她拿了袋碎银,往隔壁街走去,到了以后,不出意外大门紧闭。她不放弃,又换了另一家店,情况依然如此。 天已经黑了下去,月色皎皎,空照人间。 突然,有人从身后钳制住了南谙的脖子,南谙一惊,紧接着就被人带入身侧的巷子,熟悉的声音响起。 “我们不是来报复的,识相点,就按我们说得做。” 南谙听出是刘英娣的声音:“你们出来了?” “呵呵,托你的福,没死里面。” “别跟她废话,”赵武催促道,“直接问她对策。” 对策?南谙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二人趁着夜色袭击她,不是为报复,好像也不想让她理解为报复,才有了刚才那句话。可是除了过往的恩怨,他们再无交集,所为何事? 她暗转眼眸,浅笑道:“有求于人,还这副架势,果真当匪当惯了哦?” 赵武咒骂了句,恶狠狠地想扇她一巴掌,却被妻子拦下:“放开她吧。” 就在刘英娣伸手的同时,南谙瞧见她腕子上一抹晶亮的红色,眼神一滞,果然在她这里,但也仅仅片刻而易,恢复神色。 刘英娣一上一下抛着手里的匕首以示威慑:“我们知道姑娘是个人物,想再拖一次您的福,择个去留。” 南谙平静道:“你们怎么确定,我的意见是正确的?” “如今老百姓疯了一样的出城,今儿个您却进了城。我们所求不过分,姑娘给句痛快话,眼下哪是最安全的?” 原来是为的这个,南谙心中暗叹,这她哪知道,不过为了避免对方伤到自己,她还是模棱两可地回答:“我哪就这么神通广大,现在还一直呆在城中,不过是因为我要等一个朋友。” 夫妻俩交换了一个眼神儿,心中有数了,赵武上前:“如此,就得罪了,这几日姑娘先与我们在一起,我们保准不伤您分毫,等那位朋友到了,自会放了你。” = 这边顾之深悄无声息地到达扬州,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乔装打扮一番后,进入汉军营帐,熟门熟路地见到了父亲顾坦之。 与他的设想很接近,顾坦之早就知晓药物之事。 兵戎三十载,顾坦之又是从小兵头做起来的,熟悉军中的每一处细枝末节。 所以在出征前,他就敏锐地察觉到,药材比例似乎与以往不同。 本着军中无小事的原则,他立刻找到元狩帝问清原由,皇帝这才明说。原来那怀王的初衷本不是造反,只想找借口逼朝廷降低税收而已,遂在国界周围搞了几次军事演习。这样的伎俩,别的诸侯也搞过,有的成功有的失败。 谁知道怀王这回竟被传成了造反,如今骑虎难下。 皇帝此次发兵,名为平叛,实则是去和谈,顺带威慑一下沿途的藩王们,告诫他们,老虎的屁股摸不得。 “父亲未免太过冒险,李捷此人底细不明,就这么把五万精兵给了他,万一出问题呢?” “这点倒是不用担心,”顾坦之胸有成算,“李捷是陛下亲自选拔的。” “陛下?” “正是。” 顾之深相信顾坦之的判断,他有原则有底线,精于算计,忠心不二。但也正是因为忠心不二,凡事只要涉及到元狩帝,他都会选择服从,不问缘由的服从。这让顾之深心底莫名不安。 “没有战事,还有匪患,还有民乱,父亲可曾想过,留李捷驻纪城保西部战线,只留五分之一的军需是远远不够的。“ “什么?!“顾坦之闻言,面露狐疑,”我留的明明是二分之一!“ 短暂地神色交流后,无需语言,父子之间已明白了对方所想。 再也来不及说什么,顾之深豁然转身出了营帐,与此同时顾坦之叫来随从,为他拨了三千精兵,连夜追随着顾之深回到纪城。 虽知战事不会恶化,可顾坦之依然谨慎行事。扬州是大型沿海城市,运输便利,还是他亲自镇守,他心中有底,所以拨给李捷的军饷军粮和药材,都是往多了算。 若不是南谙无意一语,顾之深也想不到要去排查具体的落实,更不会发现,纪城部队实际上能用的物资不及整体物资的五分之一。 这说明,有人从中间做了手脚。 这个人是谁,已经没那么重要,因为他既埋下了阴谋,当务之急,就是要遏制它。 换句话说,纪城,或许将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迎来一场浩劫。 纪城如果乱了,顾坦之就会面临杀头之祸,五万顾家军,都将自身难保,数万百姓,将流离失所。 纪城如果乱了,那么,那么南谙! 她从小养尊处优,见过最可怕的阵仗,不过是马场蹴鞠。 刀剑无眼,让她见了杀人,定会吓哭。 如果她被别人伤到或是…顾之深不敢往下细想,胸口皱裂的紧张着。 笔直的官道上,一骑绝尘,是他亲手将她送回了那修罗场,他说什么,也要亲自接她出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9章 寻 第二十九章 诺大的军营里,五万人肃穆以待。 有人戎装而入,是尤道一:“公子,将士已经集结完毕,请您指示。” “拨两千人驻纪城六门,八百弓.弩手城中巡视,再派二十名好手,暗中注意敌军动向,其余人等,”顾之深静立片刻,“你知道怎么做。” “是!”尤道一单膝跪地,犹豫道,“只是副将还在城中,我们没经过他允许便下了军令,这是大忌啊…” 顾之深拿出一个锦盒,不想多解释一句,只淡淡道:“李捷若有异议,将这个给他。” “郝大海呢,把他叫来。” 尤道一豆大的汗珠顺着侧脸流下,他进来时,原想说的,但顾之深急于布防,便压制住了,现在被骤然问起,反而不敢答。 见他不答,顾之深看过来,沉声问:“怎么了?” “公子,郝大海从昨夜就失踪了,派去寻他的人,也没回来。 ” 锦盒落地,一抹明黄袒露出,在帐中昏黄的烛光下,尤道一只看到“大汉元皇帝诏曰”七字,眉心跳,抬头望向顾之深,二十来岁的青年,不知何时已变得深不可测。 天空低垂,忽而狂风大作。 南谙被赵武夫妇“请”到城郊的深山中,三人艰难地在山脊徒步,冷风嗖嗖往衣领里灌。 不久前,南谙费尽口舌,试图说服他们放了自己,她不是大人物,也并不具备于乱世中判断时局的能力,之所以在纪城侥幸平安,多亏了顾家庇护。 而她也知道,眼下战事一触即发,顾之深忙,未必顾得上她。 “别耍心眼,姑娘有多大本事,我们见识过,你说的,我不信。” “你们真没必要在这耗着,现在放了我,还有机会出城。”南谙无奈道。 “出了城也是前途未卜,”赵武道,“不如跟着姑娘你,先过了眼下大劫。” “都说了多少遍,我那朋友未必会惦记着我。” “放心吧,他会的。”赵武言之凿凿,也不知是什么给他了信心。 山中气候变幻莫测,雨一旦下起来,就会冲刷他们来时的痕迹,那再找到她,就难了。 穿过槐树林时,南谙装作体力不支,跌倒在地。因着有“求”于她,赵武不敢再催促,同时他怀了另一个心思:若是以这丫头为质,或许能换来不少钱财,这样他们的盘缠就够了。 当然,这会给他带来不必要的危险,甚至是致命的。 但他过惯刀尖舔血的日子,赌一场,不惧。 他们最终择了一处断崖旁的山洞暂时落脚,从此处可第一时间看到来人。 另一边,顾之深所在的营帐,小半日功夫,已被传信兵踏得生尘。 “报--!第三卒已准备就绪,即刻前往西二、四、六门。” “报--!第八卒准备就绪!” “报--!城周发现匪寇踪迹。” “报--!探子回报南姑娘离开医馆多时,日落未归。” “再查。” “是!” 顾之深铁着脸走出帐篷,翻身上马,被李捷麾下的一名将军追上:“顾二公子,大敌当前,我军机密布防,任何人不能出营,你去哪?” “我夫人丢了,我去找。” 他不敢轻信探子的话。 街道冷清,只留巡查兵背着武器来来回回踱步。 他第一站到了妄慈堂,询问南谙走前的迹象,得知是去买药,缰绳在他手中捏出声。 不是不辞而别。 那就是遇到了危险。 “报--!” 顾之深走到哪,传信兵就能找到哪。 “说。” “二门的守卫说,日落前曾见到画像上的人,没出城,跟着一男一女去往东边去了。” 没出城,还在可控范围,顾之深不敢放松,对左右道:“把纪城地图给我拿来。” “是!” 纪城地处盆地,四面环山,东临大青山余脉,绵延北去。 他们会去哪里? 他端着图反反复复看了许久,最终目光锁住一个图标,手指轻点,王归峰。 王归峰是青山最低的山峰之一,入夜后,不宜纵深,按时间推算,他们应该刚好停在了这里,并且,此地有唯一的断崖,临崖远眺,视野最佳。 果然下雨了,伴着山风,呼啸而至,斜斜打在人脸上,冰凉。 南谙不知顾之深会不会来救她,但她一定要自救。 她观察过,此地仅有一条来路,眼前就是断崖,她唯一的选择就是跑进深山,找到那座庙。 初到这里时,她曾游历名山和庙宇,知道此处名王归,楚王亲征秦国,大胜而归,途经此地。 那座庙她去过,四四方方,一眼望得到底,却有个地窖,无人打理,入口极隐蔽。 外面悉悉索索传来脚步声,刘英娣附耳:“该不是这丫头的人找来了吧?” “盯住她,”赵武看了一眼端坐暗处的南谙,“她跑了就谈不了了。” 南谙也集中注意力去听,狐疑地蹙眉,觉得哪里奇怪,突然暗叫道“糟了。” “赶紧走,再晚就走不了了!” 刘英娣的脸逼近:“不知她又要耍什么花招?” 南谙顾因为急,嗓音发颤:“是山匪!”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近,夹杂着骂骂咧咧的言语,顾家军法严明,士兵外出办任务绝不会这般懒散、口无遮掩,所以不会是他们,而一般的平民,也断不会选在这种恶劣天气进山。南谙更加确定心里的猜测。 前不久,这群匪寇洗劫村庄,杀人谋财,绝不是善类,想不到进了山。 赵武和妻子对视一眼,二人闯荡江湖近十载,知道战前战后正是匪寇横行的时候,也反应过来,如果是南谙的同伴,她呼救还来不及,又怎会劝退? 一时,面色俱变。 小小的山洞中连呼吸都压得极低,南谙注意到,刘英娣的手已扣了剑,这必是极紧张了。 赵武突然朝妻子做了个“嘘”的手势,低声道:“你听,外面只有两个人。” 确实是,南谙也辨别出,一个嗓音尖细,可能身材瘦削,一个嗓音平缓,再无第三人。 “等为夫这就给你解决了。” 刘英娣不安道:“还是躲起来吧,少生事端。” 赵武道:“怕什么,他们身上保不齐都是抢来的银子。” “你呀,”刘英娣忍不住嘲讽丈夫的视财如命,但同时也觉得确实没太大危险,于是冲他笑笑,“去吧,速战速决。” 赵武自信身手在那二人之上,提着武器出了洞,不一会儿,就传来打斗的声音,听动静,山匪技不如人。 刘英娣留下来盯着南谙,心思却是在外面的。 南谙观察她,这是个三十来岁,面容姣好的女子。在她脸上,看不出风餐露宿的憔悴,细皮嫩肉的,但张扬的眉,疲惫的双眼,和手指骨节儿上的茧子,却诠释出无以为家。 无以为家,甘之如饴,这是南谙所不能理解的,可是天大地大,人间本就百态。 外面的动静渐渐停了,赵武感慨着收获颇丰,披荆斩棘地往回走。 突然,脚步声没了,过了一会让,就听赵武高喝:“我操!夫人快跑!” 刘英娣豁一下站起,她知道,此话在丈夫口中,意味着什么,她顾不上南谙,跑出了山洞,跑向赵武。 雨从稀疏变得绵密,点点滴滴打在顾之深脸上,手下多次请他找地方避雨,但他岿然不动,站在悬崖上,盯着步兵一遍遍搜山,手下只能作罢。 “公子,断崖处无人,我们可能找错地方了。” 错了吗?这里明明是最可能的,他可以换别处找,但南谙若果真在这里,就真的错过了。 “断崖下面呢?” 步兵身子一震,快速低头:“属下这就去查!” 断崖下面呢?他不敢想。 雨水将他的衣服打湿,肩膀处的布料由靛蓝变成深蓝,头发贴着头皮,即便是一头狼,在暴雨中,也难掩狼狈。 寻找的队伍回来了,为首的上前抱拳道:“悬崖下也没有人,但属下找到一处山洞。” 顾之深二话不说,往他说得方向走去。即便知道悬崖下没人,他还是没敢放松警惕,这样的雨,这样的野蛮狂放的树林,多待一刻,南谙的危险就多一分。 那边已经有士兵开始在做全面搜索。 “二公子!山洞中有篝火!” 顾之深的心亮了一点,南谙一定在山洞里,她怕冷,所以生了篝火。 他大步迈进洞中,被人拦下:“公子,胁迫姑娘的人可能也在,还是属下先…” 他抬手制止,嘴角勾起一抹讥讽,还是走了进去。 却空无一人。 事实上,篝火已灭,人走了有一会儿了。 顾之深盯着洞的深处,凝望出神,她怕黑,会在里面吗? 这时,又有人跑进来:“报--!有发现!” “十米之外的草丛中,发现了两名匪寇尸体,一里外的小溪边…” 顾之深有种不好的预感,步子没有继续深探,转身走出山洞,盯着探子的双眼。 探子被他逼着不敢直视,却还是把话一字一字说了出来:“小溪边,发现一具女尸,死前被人…凌.辱过。”探子哽咽着继续道:“最后被人一剑穿了心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