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武真君》 第一章 狸猫的树叶子(上) 青萍镇,夏秋之交。 镇西的茅屋里,杨真听见敲门声,刚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长发如墨身形窈窕的美丽少女蜷缩在自己怀中。 他愣了愣,随后悄悄起身,飞起一脚把少女踹到床下。 “喵呜!” 少女身躯腾空,发出惊怒的叫声,还没落到地面就像是肥皂泡般破裂消失,取而代之掉在地上的是一只尺把高的狸猫,额头上贴了片绿莹莹的叶子。 “再爬上床就宰了你煲汤。” 杨真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警告一声,下床趿拉着草鞋走到狸猫旁边,一把揪下它头上的碧玉般的树叶,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随手揣进袖筒的口袋里。 “喵一喵一?” 狸猫对杨真抢走自己的宝贝极为愤怒,它龇起尖牙,探出爪子,一时又愣神起来,不知所措地坐在原地思考了许久,忍不住摇了摇蓬松的带着环纹的尾巴。失去那片神奇树叶,它浑然搞不懂自己刚才准备做什么。 杨真放好树叶,拽过床边的捕快公服穿好,弯腰甩掉木屐,绑紧裤脚套上布靴,正要去墙上取腰刀,眼见狸猫还呆呆地蹲在自己脚下,不耐烦地用脚尖把它拨拉到一旁:“自己找吃的去。” “呜——” 虽然失去先前的记忆,狸猫还是本能地讨厌这个家伙。它拱起脊背,毛发炸开,想要跳过去抓他一个大花脸。 然而这时杨真已经把腰刀拿在手里,低下头冲狸猫呲起白牙一笑。狸猫吓了一跳,沿着旁边的柱子飞快地爬上房梁,探头瞧见杨真转身去开门,这才眯起眼睛舔了**掌重新卧下。 “杨贤弟,我已等了许久,你还真是贪睡咦?昨日你家中那位姑娘不在?” 等在门前的是个书吏打扮的年轻人,十七八岁模样,瞧见杨真开门,先拱手施礼,又朝空荡荡的屋内瞥了一眼,语气带着几分疑惑地问道。 “花钱邀来的,吕兄不会以为我能娶上那么漂亮的娘子吧?”杨真信口开河,在屋檐下的水缸里舀出一瓢水洗了把脸,拿袖子胡乱一抹,拍拍年轻人的肩膀,语气玩味,“哟?吕兄到底是来叫我还是来看姑娘的?” “不是,哪有?你莫要胡说这一旬我俩当值,我是怕你起的晚了才来叫你。”吕姓的年轻书吏顿时面红耳赤。他这次前来原意就是想多看那姑娘一眼,一时被杨真拆穿心事,连忙矢口否认。 书吏叫做吕温舒,儿时跟杨真一起上过蒙学,两人算是有同窗之谊,关系一向不错,只是这位书吏生性温和腼腆,在青萍镇一干胥吏中倒像个异类。 杨真见他窘迫,也不好继续逗趣他,哈哈笑着关起房门。 他家中穷的连口铁锅都没有,因此也用不着上锁,拿根树枝在门搭链上随便一插,揽着吕书吏的肩膀直奔镇上差役房。 房梁上的猫儿竖起耳朵,听着杨真的脚步渐渐远去,呼噜噜地在房梁上又蹲了一会儿,忽然动了动脑袋,仿佛瞧见什么东西,猛地向前一窜,身形消失在半空中。 片刻后,狸猫重新出现在已经快走到差役房的杨真身后,它脚步轻巧,嘴里重新叼着一片碧绿的叶子,与杨真先从它额前取走的叶子一般无二。 “嗯?” 杨真似有所感地放下手回过头,狸猫瞬间消失在原处,地上多出一块灰扑扑的石头。 “啧,真是蠢货。”他移开目光,佯装没有发现狸猫,只是忍不住地鄙视了一下。 “贤弟在说谁?”旁边吕书吏心神不宁,正是敏感的时候。杨真的声音虽轻,他也听在耳中,一时涨红了脸,猛地抬头,却见杨真已经站在墙边仰头看告示。 杨真见他走过来,抬手指了指告示。 墙上贴着一张新写的悬赏通缉,说的是镇上钱家的家奴勾搭丫鬟不成,又殴打主人、抢夺钱财出逃的事情。 “这厮八成跟那丫鬟有一腿,结果丫鬟转头又勾搭上主人,他便绿意上头脑袋发昏,匹夫一怒为红颜,可惜事情做的真蠢。”杨真指着通缉上的画像和寥寥数字脑补了一场深宅里的伦理剧,再往下看,又啧啧称奇道,“这苦主不愧是绰号‘老铁’的铁公鸡,悬赏才出了一千文。我从未见过这么低的赏额。” 吕书吏这才明白杨真先前说的不是自己,强打精神把通缉左右通读一遍,给杨真解释道:“朝廷有家奴私逃必须追还的律令,否则主家要担责的,只不过一般大户人家都会私下解决。这户人家明显就是要钱不要脸,也不要这个家奴了。他能出一千文,还是因为若要把逃奴移交给官府处理,悬赏最低也必须出一千文。” 杨真大为叹服:“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一千文钱让官府替他跑腿儿,也亏这老先生出得了手。” “咦?”吕书吏一脸讶异,“你这话恰合新奇,哪里读来的?” “不知道,可能是说话本的人念过。”杨真只是随口感慨,他不像吕书吏一般喜欢钻到纸堆里寻章摘句,哪还能记清楚这话的出处,“老主簿快点卯了,赶紧走吧。” 青萍镇上八百户人家,又管辖着一驿一亭和十个里社,算是溱阳县内首屈一指的镇子。因此县衙专门派遣一名老主簿常驻于此,手底下有书吏、捕快、狱卒、丁壮等数十人。人数虽不少,县衙每年差拨下来的钱粮却有限,一干差役们只有当值时才能捞些外快。 老主簿五十多岁,又起床甚早,眼皮都快睁不开了,拿着花名册点完卯,吭吭咳咳地问道:“今日当值的捕快是谁啊?” 杨真左右看看,发现捕快一行里就自己一个人,只好从人群里走出来:“是我。” “怎么生的又瘦又小啊?”老主簿从案子后艰难地抬起眼皮,瞅了瞅杨真,又低头去看花名册,“我怎么好像没见过你,你啥时候来的?叫什么名字?” 自然是吃不饱才这么瘦,年方十六才这么小,杨真腹诽道。 再则说,整个差役房里除了老主簿根本就没有其他胖人。 屋里一群人噗嗤嗤地憋着笑,杨真无奈地拱手道:“回禀老大人,我叫杨真,今年年初来的。” “姓杨啊?我记得捕快里不是有个叫杨天佑的吗,怎么换成你了?” “那是我爹,已经死了三年了。”杨真愈加无奈,这位老主簿年纪大,记性差,又经常犯糊涂,半年来类似的话他都对答过好几次了。 “哦杨天佑死了?可惜,可惜”老主簿可惜可惜地嘟囔了一阵,可惜除了他自己以外,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可惜些什么。 杨真早就习以为常,只能叉着手耐心等待。 又过了一阵儿,老主簿开始抖着手在桌面上划拉,看架势是在找东西,侍立在旁边的吕书吏连忙把一盒火签和文书推到他面前。 “嗯,有劳了。你又是哪位啊?我看着有点儿眼熟。”老主簿总算拿到文书,捏在手里还没有去看,又偏头望着吕书吏发问。 下面的人继续噗嗤噗嗤地憋笑,老主簿犯糊涂的时间有长有短,若是时间长点儿,大家至少半天的差事不用做了,因此堂中一时弥漫着快活的空气。 “我是你的侄子,吕温舒。”吕书吏一脸无奈,凑到老主簿耳旁小声道。 “哦,是温舒啊”老主簿迷糊过好一阵儿,像是终于睡醒过来,眼神渐渐锐利。他把文书翻了翻,又递给了吕书吏,“我有点儿眼花,你把今天要办的事儿给我读读。” 眼见老主簿不再糊涂,吕书吏迟疑片刻,在满堂失望的目光中把公文给他读了一遍。 “皆是零星琐细、鸡毛蒜皮耳。”老主簿听完,把手一挥,开始给差役们分配事务。 毕竟是积年老吏,安排起来条理分明,到了杨真这儿,他朝堂下扫视一眼,开口问道:“今日当值的捕快是谁?” 再次听到这句熟悉的问话,原本领命准备出门的人都忍不住回过头,一个个嘴角抽动,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是我,我叫杨真。我爹是杨天佑,三年前就死了。我今年年初来补的缺,今年才十六岁,所以看上去又瘦又小。”杨真生怕他照老样子再来一遍,直接把自己交代的一清二楚。 “哪个问你年纪胖瘦了?油嘴滑舌,不当人子,啐!”老主簿听得眉头大皱,骂了两声,啐了一口,低头瞅瞅公文,把火签丢给杨真,“既然是你当值,便由你负责捉拿逃走的钱氏家奴,时限三日。还有,你既然说自己年幼体弱,我就再给你安排两名丁壮协助。” “” 杨真觉得自己简直是抱屈衔冤、欲诉无门。 因为年纪小的缘故,他平日里只能跟着其它捕快跑腿打下手,赏钱拿不到一文。好不容易这次没人争抢,碰上的又是这种悬赏一贯钱的小案子,还要再叫上两个丁壮分润。他不明白老主簿究竟是爱惜自己还是在戏弄自己。 虽是一肚子郁闷,但火签已经下发,他只得领了海捕文书出门。 老主簿安排的两名丁壮分别叫做陈老屈和宋三郎,不知是否凑巧,这俩人三年前常跟的也是杨真的父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章 狸猫的树叶子(下) 杨真先去刑房取了木枷铁链,又拿火签到兵库房领了长弓和箭支,转身出门,恰好遇上收到命令等在库门外的陈、宋二人。 大家都是镇上人氏,再加上本就相熟,杨真按辈分叫了声老叔,两人却有点儿爱答不理的架势。 杨真皱皱眉头,只当是他们嫌弃赏银太少,一时没在意,正要按照惯例给他们分下木枷铁链,没想到两人一人望天,一人袖手,全似没看到一般,这才明白两人分明是瞧不起自己。 “呵呵” 杨真也不动怒,讪笑一声走到近前,把木枷铁链朝二人脚下哗啦一丢,挎上弓箭转身就走。都是衙门里打混多年的老油子,周围又有库丁在场,他倒不信两个人胆敢不捡东西担上个丢失公物的罪责。 就算他们生了天胆把东西丢在地上不闻不问,最后追究起来也是他们的罪责比杨真多上许多。 捕快虽是贱业,但论起地位还是要比罪囚般的丁壮要高一些。 果然走了不到十步,杨真便听见二人捡起东西跟在后面的声音,忽然想起父亲生前曾经戏谑般说过的话:“人性本善?人性本恶?哈哈哈,这般世道,人性本贱!” 狗眼看人,不识抬举,果然够贱! 家奴出逃,抓捕的第一站自然是原籍,一般来说他们躲的地方,也只能是原籍。 没有官府下发的路引还胆敢到处乱跑的,抓住了就是罪囚,举报给官府和参与抓捕的说不定还有赏。 所以乡民看见陌生面孔,报官抓捕,基本上一逮一个准。 海捕文书上有钱家提供的家奴出身,在青萍镇向北二十多里外的赵家凹,除了有段难走的山路外并不算远。杨真在前面走的飞快,来到山前日头才三竿高,天气已是渐渐炎热起来。 两个丁壮手里拎着哨棒,又背十多斤重的木枷和铁链紧追慢赶地走了十几里路,早就汗流浃背地坦开胸脯,等到爬上山梁已是骨软筋乏,连指责杨真的话都说不出来,径自找了个绿荫浓密之处把身上的东西一丢,一头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杨真朝山梁另一侧看看,已经能看到谷底赵家凹的影子,也走到荫凉下卸了弓箭腰刀,瞧见两人的狼狈模样,忍不住嘴角一翘。 他坐在地上,随手拽了根草茎嚼在嘴里解渴,抬头瞧见枝叶茂盛,猛地想起从狸猫头上揪下的那片奇怪的叶子来。 从袖筒里取出叶子,杨真举在眼前仔细观瞧,只觉得叶子青翠欲滴沁人肺腑,忍不住吐出草茎,把嘴里含的东西换成了它。 叶子沾染唾液,突然化为一股清凉之气沿着喉咙冲下。杨真一惊,忽而又觉得那股清凉气息氤氲成数不清的小小气旋,散布向四肢百骸,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养阴生津时,应顺其自然。” 杨真回想起儿时父亲教自己练武时的叮嘱,知道这是初次体验内气的感受,立刻把舌尖抵在上腭,眯起双目,放松心神,懒洋洋的依靠着树干,任由所有的气旋悄然隐没于躯体深处。 不过片刻,他睁开双眼,只觉得饥渴全消,力气倍增,心中暗暗诧异。 “没想到一片叶子竟有这般好处,若那狸猫能说话,一定要问出它是从哪里弄的。” 狸猫是两年前突然出现在杨真家中的,无论怎么赶都赶不走,好在自从它出现后,晚上睡觉时候就再也没有老鼠捣乱,因此一贯讨厌毛茸茸东西的杨真才勉强同意让它在家里住下来。 这种从未见过的叶子是狸猫上个月带来的东西,最初带了两片,还大方地送给杨真一片。只不过杨真弄不懂叶子有什么用途就随手丢在床头,那片叶子不知何时不翼而飞,反倒是狸猫拿着它自己那片叶子开始在屋里作妖,变化成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吓了杨真几次,也被杨真揍了几顿。 虽说狸猫头戴叶子能变化成许多东西,但杨真依然低估了它的恶趣味,更没想到它居然会变成个人。 昨晚它在杨真面前变成少女的时候,恰好碰上前来邀自己吃酒的吕书吏。吕书吏的确看直了眼,杨真却担心被人发现自己养了个妖怪,这才动手拽走了狸猫的叶子。 不过从今早狸猫追过来的情景看,恐怕是还藏有其它的变化叶子。 “回去后第一件事就是审问狸猫。”杨真打定主意。 他继承了父亲的捕快之职,一年到头才领八贯钱的“工食银”,连吃饱肚子都成问题,家里更是穷的叮当响。若是能借助这叶子变成内外兼修的高手,且不说去县法曹里当个团练教头,也不说去盐漕衙门里做个车船护卫,就算以后不食朝廷俸禄,到江湖帮派里做个供奉也好过现在十倍。 杨真畅想片刻,几乎等不及要赶紧做完手里的活回家去。 他正要跳起来,眼角余光处,那两名丁壮坐起来吃完了干粮清水,脑袋凑在一起嘀咕,不知究竟商定了什么,竟然一起走过来。 “老叔们这是歇好了?那咱们继续赶路。”杨真抓起刀弓站起身,像是没看到他们空着手一般率先开口道。 “俺们可当不起你这声老叔。”年纪稍大的陈老屈摆摆手,“小杨捕快,我觉得咱上路之前,还是先把一些东西说清楚才好。” “没错,俺们辛辛苦苦出门,虽说一千文赏金不多,不过凡事得有个说法,得先弄清楚这钱该怎么分。”年轻点儿的宋三郎也在一旁帮腔,他袖着双手,仰着下巴,模样有几分嚣张。 “哦?”杨真眯了眯眼睛,“两位想怎么分?” “二八分,你占两成,我俩一人四成。不光这次,以后只要你叫俺们帮忙外出,都得这么分。”宋三郎鼓起眼睛。他长得本就一脸凶狠,看起来似乎杨真敢反驳,他就就会立刻冲过来拼命一般。 杨真哑然失笑,掏了掏耳朵:“二八,莫不是我听错了?” “咋的?你还嫌少不成?”宋三郎大声嚷道,不知是不是这荒山野岭给了他莫大的勇气。 “小杨捕快觉得分的少,这也是人之常情,俺不怪你。不过宋老三你也别急躁,有啥话都得好好说不是?”陈老屈在一旁打圆场,他拉住宋三郎,干咳两声,看着杨真道,“小杨捕快,俺给你说道说道,你看在不在理儿?说好咋分以前,你得知道俺们跟你不一样。你可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俺们两个却是家里还有好几口人要养。当年你爹还在的时候为了养你,俺们愿意吃点亏,让他一个人占四份的大头儿,俺俩只要三份。但也不能让俺俩一直这么吃亏下去吧?” 陈老屈不愧是陈老屈,抱起屈来,一张老脸能下拧下几斤苦水。但凡耳根子软点儿的人,都忍不住要为他们剥几瓣同情心,掬一把辛酸泪,骂几声当年的杨捕快为人苛刻压榨。 杨真抿着嘴唇,盯着陈老屈上下翻飞的嘴片子,待他絮叨完毕,才从牙缝里蹦出四个字:“在理个屁!” “屁!老屈,我就说跟小娃子用这招有个屁用!”宋三郎语气暴躁地一把把陈老屈拉开,拧着头撇嘴对杨真道,“杨小子,二八分。俺今个就把话撂这儿了。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被杨真骂了一句,陈老屈脸皮变了变,也不再装屈,换成一脸无赖道:“你仔细想好,二八分你都算占便宜了。你要愿意,咱仨就继续上路;你要是不愿意,俺们就在这等你把人抓回来。” “我一个人把人抓回来,到老主簿那里还是四六分。我没看出来你俩大字不识,居然还打得一手好算盘?”杨真嘴角翘起,眼神里全是嘲讽。 寻常捕快选丁壮出门办事,一应外快本人至少要占六成,当年的杨捕快觉得这两人家里人口多,才按衙门规定让他们各占三成。只可惜这般照应不仅没有回报,反倒是养出两只白眼狼。 “什么算盘不算盘?”宋三郎嚷道,“你不去去个毬,天太热,俺们正好也不想去。” “杨真啊,说句直白的话,你既然长大了,就该知道进退。俺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俺打过交道的人比你认识的人还多。在这青萍镇上,要是连俺们俩你都恶了,恐怕以后没人陪你出差役。要是抓不到人,你想想挨板子最多的是谁”陈老屈在一旁呵呵冷笑。 面对着两名父亲的旧识,杨真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看来你们俩今天要在这岗上吃定我了?” “俺就是吃定你了。咋了?你把眼瞪那么大,还想来打我不成?”宋三郎踏前几步,鼻子几乎压到杨真的头顶,“你倒是来摸我一指头?” “呯!” 人影飞了出去。 杨真收回拳头,一脸鄙弃:“我就没听过这么贱的要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章 腕上拳头鞘里刀 去世前的父亲,形貌是个帅气的大胡子,虽说行事吊儿郎当,而且一喝醉就爱大发牢骚,但杨真不得不承认他有时候说的很有道理。 杨真犹记得自己练拳练刀之余他喷着酒气说的那些胡话。 “世间有些贱人,你让他三分,他便想要一寸;你敬他一尺,他还想压你一丈。” “皂隶役卒、丁壮快手,大多都是走狗。最擅长的便是欺良压善、拿弱捏小。江湖上的蠢汉们多少还讲些忠心义气,而这些人的眼中除了“势”、“利”二字再无其它。你若有权势财利,它们便是听话的好狗;你若没有,他们便是能撕碎你的恶狗。” “若不想做狗、又不能弯腰、还没钱没势,就只能靠一身硬骨头。你只见他们对我服帖,殊不知那是老爹我一拳一脚打出来的。唔这么说来老爹我好像也在仗势欺人,只不过仗的是自己的势,哈哈哈。” “是非公道虽然都在人心里,但是要想讨个公道,往往还是看实力说话。” “老爹不定哪天就死了。你还不是要靠自己腕上的拳头,鞘里的刀。” “腕上的拳头,鞘里的刀。” 杨真挥拳砸飞宋三郎,收回拳头,轻轻地揉了揉。 守孝的三年期间,他练拳练刀也从未中断过一日,此刻一拳建功,他忽然想问一声父亲:“我的拳头够硬了吗?” 不过他估摸着父亲的回答,应该还是老样子:“够个毬!练完外功练内功,内外兼修才不过是江湖二流,更不用说二流上面有一流,一流上面有先天,先天之上还有宗师、大宗师、武圣人就算你天下无敌,天上面还有神仙呢。你还是继续慢慢练吧!” “当然不够硬。”杨真摇了摇头,放下拳头。 一拳砸飞一个人算得了什么本事?要按父亲讲过的,大宗师一拳能砸碎一座山呢。 他当时讲的绘声绘色,也不知道到底见过没有。 而且他没说过武圣人呢,莫不成还能一拳头捅破天? 杨真还在胡思乱想,没有发现陈老屈的表情就像是看到天被捅了一个大窟窿。 “外功外功外功大成”宋三郎被杨真一拳砸飞,陈老屈忽然瞪大两眼,嘴里结结巴巴地嚷着,两腿发软噗通一下瘫在地上。 他当年跟随杨捕快抓捕贼匪,经常见到杨捕快虎入羊群般一拳砸飞一个人。他犹记得自己看的眼花缭乱,并且崇敬无比地问杨天佑是多高的高手之后,杨天佑的回答便是这四个字。 霎时间,一度消失的、被那位神威无敌杨捕快所支配的恐惧,仿佛再次回到身上,他瘫倒在地,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你懂个屁。”杨真听他“外公”“外公”地叫了半天,原本还在纳闷,却听到他说出这四个字来,顿时没好气地骂道,“外功大成一拳能打死一头牛,你先去看看他死没死再来说话。” 宋三郎当然没有死,但杨真一拳还是把他打得背过气儿去了。 过了半晌,宋三郎才被陈老屈掐人中捏虎口又浇了半壶凉水救醒过来,刚瞅见杨真站在近前俯视着他,立刻怒吼一声,便要跳起来再打。 陈老屈连忙把他死死地按住,一边偷眼回头看杨真,一边嘴里忙不迭地嚷道:“别起来,别起来,外功大成,外功大成,他也是外功大成。” 外功大成。 这四个字宛如魔力,杨真眼看着宋三郎一刹那仿佛被定身符定住,一张凶脸由红转紫,由紫转黑,面孔渐渐扭曲,最后竟然哇的一声大哭出来,不禁伸手抓了抓头发,外功大成就这么厉害? 按照父亲的说法,外功大成相比整个修炼道路,不过是一个睡在床上的人准备出发去京都,才从被窝里坐起来,连衣服还没穿呢。 杨真从六岁练武,练到如今。几年前他曾经问过一次自己算是走到哪儿了,当时父亲哈哈大笑,揉了揉他的脑袋:“你呀,只能算刚刚升起去京都的念头。” 在那一刻杨真大受打击,也因此决定好好丈量自己的每一步。 他终究要从床上一步步走到京都,让父亲的在天之灵好好看看。 杨真对自己的力量已经控制的十分精确,知道哪个部位哪个力度可以打昏或者打死一个人,也知道自己可以轻易捶断一棵碗口粗细的树,全力一击的话究竟能不能打死一头牛呢?由于没有哪户人家愿意用牛来让他砸着试试的缘故,杨真并不觉得自己已经是外功大成。 而且就算是外功大成又怎么样?衣服还没穿上呢,又有什么值得吹嘘的? 不得不说,杨捕的言传身教给杨真带来一个非常不良的影响,那就是眼界太高,轻看天下人。 外功大成作为江湖三流,境界对于整个武道修炼的体系来说当然不算什么,可是把溱阳县境内的武者仔细数一数,外功大成者连十个手指头都用不完,更不用说青萍镇了。 对于一辈子也没出过溱阳县境的陈老屈和宋三郎来说,外功大成的人全都是高手高手高高手,都是他们需要仰视的存在。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眼前看起来瘦瘦弱弱的杨真会是这样的高手,即便明知道他就是杨捕快的儿子。 也正因为如此,他们现在才更害怕杨真的报复。 宋三郎哭了一阵儿,瞅见杨真还在出神,又不敢说话,只能跟陈老屈一齐眼巴巴地望向杨真,像是猫爪下的老鼠一样等待着杨真的决定。 “嗯?”杨真回过神来,低头瞧向两个人。 两个人的身躯顿时抖了抖。 “那什么你们之前说要跟我分钱?”杨真想起来二人最初的目的。 “不敢不敢,小杨捕快你说怎么分就怎么分,俺老屈都听你的。”陈老屈急忙表忠心。 “俺也是。”表忠心的话被陈老屈抢先,宋三郎想了想,发现找不出更好听的话,只能在后面随声附和。 “真的?” “真,可真,比比”宋三郎这回抢先一步,比了几次没找到可比的东西,忽然灵光一闪,“比小杨捕快你的名字还真。” 杨真第一次见识到父亲口中的“好狗”究竟是什么样子,啼笑皆非,最终还是绷住脸:“今天我第一次带人出来,想要讨个吉利,因此这次的赏金” 他凝思片刻,忽然握紧拳头,语气坚决道:“我全都要!” 陈老屈和宋三郎面面相觑,立刻又想起这次的赏金区区不过一贯钱,偷偷松了口气,连忙捣蒜般地点头答应,继续渴盼地看向杨真。 “至于以后”杨真当然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摇了摇头,“我不会像我爹那样分给你们六成。以后不管人多人少,我最少要占六成!” “小杨捕快你说了算。”陈老屈和宋三郎一愣,而后面露喜色地连连点头,衙门里其它捕快最少也是独占六成,杨真没有克扣他们已经算是额外开恩了。 杨真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又看看腰间的刀,轻笑一声:“既然如此,咱们继续赶路,下山!” “你们没有机会跟我要分成了。” 这句话他藏在心里没有说,在他说出我全都要的刹那,忽然觉得念头通达,豁然开朗。 “既然我有腕上的拳头,还有鞘里的刀,何不从此一个人做事?” 自古以来,牛羊才成群结队,而猛兽,总是独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章 赵家凹 这片山谷四面环山,赵家凹就在谷底,唯一出谷的道路便是南边这道不甚高的山梁。 日头渐近正午,杨真带着两个丁壮拨开没过膝盖的长草,寻出原本一尺来宽的小径朝下走。一眼望去,视野中山石嶙峋,荒草萋萋,偶尔见到几片在山坡上开出的荒地,大约是收成太差的缘故也早已搁置。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青萍镇的里社细录里,聚居在赵家凹祠堂周围二十七户人家多以砍柴打猎为生,信奉山神,民风剽悍。 大约老主簿给杨真安排两名丁壮随行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儿,毕竟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就算别人明知他是捕快,也难以带来什么威慑。 陈老屈曾经在收税的时候跟随税吏来过这里,因此在前头引路。道路难行,他不断地提醒杨真该从哪里落脚,看起来比对自己爷娘至亲还要无微不至。宋三郎没有陈老屈的口才,只能跟在后面不断地嘿嘿谄笑,大约他的目的是想烘托出一片热情和谐的气氛,可惜看上去更像个傻子。 杨真则蹙起眉头,偶尔停步,细细打量山谷中的一切。 比起其它里社乡野,这里显得太过安静了。没有鸡犬相闻,也没有鸟雀啼啭,一路上除了风吹草叶沙沙作响外,甚至连蛙声虫鸣都听不到。谷底死气沉沉,好似无人居住的荒村。 “你去年秋天来的时候,这里就是这样?”快要下到谷底的时候,杨真停下脚步,站在一块凸出的石头上指着下面的村子问陈老屈。 从他的位置可以大约看清赵家凹各户人家的院落,大多数的院落里都长满了蒿草,屋顶深深地塌陷下去,茂盛的藤萝则缠满了大树和村外的围墙。 赵家凹果然已经变成了荒村。 陈老屈顺着杨真的视线看过去,不禁一愣,脸上满是诧异:“村子里的人呢?” 不过他随即想明白自己应该回答而不是发问,坚决地摇头道:“不是,俺去年跟着税吏老爷来的时候,村子里还有老老少少百十号人呢。” “会不会逃进山里了?”宋三郎难得表现一次自己的聪明,他朝村子后面黑黢黢的大山望了一眼,两眼放光,声调激动。 眼下的世道,因为逃避苛捐杂税整个村子一起逃亡的事情并不稀奇,当然大多数的人还会被官兵和差役们重新抓捕回来,从此沦为奴婢罪囚。而对于差役们来说,再没有什么收入比买卖这些犯罪的人口更丰厚了,所以宋三郎才会显得这么兴奋。 “下去看看。” 杨真不置可否。他心头萦绕着古怪的情绪,直觉中不应该是宋三郎说的那样。 况且他来赵家凹的首要目的是为了抓住那名逃走的家奴,就算赵家凹真的举村逃亡,与他也没有太大的关系。 下到谷底,村子就在眼前,与从上面俯视不同,山梁的影子遮去了大半的日光,背阴处显得更是阴暗。陈老屈和宋三郎刚升起的兴奋也因为忽然变得冰凉的空气消减了许多,连忙拉紧原本敞开的衣襟。 跨过一条几尺宽的山溪,眼前便是一人多高的石墙,只在朝南的方向留了块不大的豁口。 “小杨捕快,俺觉得这地方有点儿不太对劲。” 近乎极端的静谧带来的便是阴森森的感受。虽然阳光还照耀着这片村落,但陈老屈和宋三郎终究察觉到了异常。 杨真没有回答。 下到谷底之后,心中那股古怪的感觉似乎变得更加强烈,让他本能地厌恶这座荒凉的村子,又似乎在不断地催促着他应该马上离开。 “进去搜查一下。” 已经走到了地方,总不能真的无功而返。杨真压下心头的不适,率先从豁口走进了村子。 眼前的一切让他立刻停下脚步,拧起了眉毛。 村中只有二十几户人家,前后不过百步,一眼便能从村头看到村尾,最大的房子自然是赵家凹的祠堂,只是此刻祠堂大门洞开,里里外外摆放着一口口的棺材仿佛在迎接三个不速之客。 “死光了村里人都死光了”如同猫儿被踩住了尾巴,陈老屈突然间发出一声惊叫,整个人趔趄着朝后躲去,跟宋三郎撞在一起,两人变成滚地葫芦。 “不对,村里还有其他人。” 杨真轻声道,朝着一户门窗紧闭的人家走去。 就在他刚才扫视过整个村落的时候,在这户人家窗棂的缝隙里,他看到一只向外窥视的眼睛。 是村里的人,还是盗贼? 杨真快步走到门前,抽出腰刀沿着门缝竖劈下去,儿臂粗细的门闩被他一刀斫断,他一把推开房门,扬声喝道:“我乃青萍镇捕快,奉命捉拿逃奴钱荣,屋内何人,报上名来!” “嗬嗒嗬嗒” 没有预料中的惊慌与抵抗,屋内的沉寂中响动着古怪的音调,就像是人临死前的喘气。 杨真跨入房中,待眼睛慢慢适应屋里的黑暗,看清窗户下蜷缩着一个人影,不是钱家的逃奴,而是一个面容灰败瘦骨嶙峋的女人。女人的双目无神地望向屋顶,怪异的声音不断从她的喉咙和半张开的嘴里传出。 杨真的身形遮去了屋内的场景,陈老屈和宋三郎虽然不再惊叫,但也只是远远地惊惧地望向这边,连一步都不敢凑近。 杨真静静地望着女人的眼睛,再看向她脸上的黑斑和僵硬的躯干,眼角开始轻轻抽搐。 “嗬嗒嗬嗒” 怪异的声音依旧存在,但就像是响在另一个空间,杨真忍不住去猜测是不是有一只老鼠正躲在她的肚里啃食着骨头。 这女人早已是个死人。 杨真咬紧了牙关。 之前看到的眼珠子又是哪里来的?莫非是自己一时眼花? 该死,父亲从未告诉过自己查案时还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外面那两个丁壮自然是靠不住的,面对着这个古怪的死人,杨真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重新扫视一遍屋子的角角落落,慢慢地回刀入鞘,转身走出屋子,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才发觉自己的背后已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救命啊!” 就在这时,寂静的村子里忽然传来一声嚎叫。 声音从柴草堆那边传过来的,听起来是个青壮男子。 杨真闻声回头,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猛然间跳出柴堆,跌跌撞撞地朝着石墙豁口处冲去。 “拦住他!”杨真大喝。 其实根本用不着他命令,那男子瞧见村中的三人,简直像是抓住救命的稻草,死命地吼着扑上来:“救我,带我走,快带我走。” 杨真快步追上男子,抬手叉住这人后颈,微微用力,把他压得跪到地上,另一只手拽住对方的乱发向颈后一拉,仔细瞧瞧他露出来的与画像有三五分相似的清秀面孔:“你就是钱家逃奴,钱荣?” “是我,上差大人,我就是钱荣。你们是来抓我的?没错,就是我打的钱家的那个老畜生,我认罪。快,快抓我走。”被叫破名字,男子不仅没有反抗,反而是立刻认罪。 杨真一愣,打量一番钱荣,见这人虽然神色惊恐无比,呼吸急促,但言语间逻辑分明,看上去并没有疯癫。 如此轻易地抓到了人,让他有些意外。 他皱皱眉头,招手让宋三郎过来给钱荣带上木枷,钱荣没有丝毫的反抗,甚至被两名丁壮押着走出村落时,脸上还露出了舒心的表情。 杨真停留在豁口处,又仔细地看了一眼村子,尤其是那扇被他劈开门的屋子。 村里的人的确已经死光了,钱荣这两天一直躲在这里,只怕早就吓得要命。 道理上貌似无懈可击,可杨真心中的异样不仅没有消退,反而蒙上了一层深厚阴霾。他走到钱荣旁边,瞧见对方的神情,心中一动,举起刀鞘敲了敲木枷:“钱荣,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 听到这句问话,钱荣刚刚平复下来的面孔立刻扭曲起来,他在木枷上努力地想回转头,似乎在担心背后跟上了什么怪物一般,但这显然是徒劳的。最终,他艰难地吞咽几口,发出一声哽咽。 “村里有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章 鬼说 “村里有鬼。” 与先前招认时的口齿伶俐不同,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钱荣脸上溢满了恐惧,像是回想起了可怕的事物。 陈老屈和宋三郎听的身子猛一颤抖,手中铁链和哨棒一时没有拿稳,稀里哗啦地掉在地上。 杨真的心脏也狂跳几下,觉得一股寒气沿着尾闾扑上脊背,肩胛与后脑都有些冷飕飕的。 世上的人大多相信鬼神有灵,本地人更是从小到大都忌讳说一个“鬼”字,即使避不过去,也要用其它的字句替代。再加上这村子周围环境确实诡异难表,因此也怪不得几人的反应这么强烈。 寒意刚起,杨真体内原本蛰伏的无数气旋便应激而发,瞬间在四肢百骸间游动数周。杨真只觉得浑身上下暖洋洋的仿佛泡在热水里,知道又是狸猫那叶子的功效,惊喜之余又生出两分羞愧三分疑惑。 羞愧的是,被父亲教导十余年,他从未惧怕过什么,没想到今日居然会连连失了胆气。 疑惑的是,那股寒气来得着实古怪。他曾经听镇上老人们说过,人的头上和两肩有三把阳火,鬼若害人必先灭人身上的阳火,他方才的感觉恰巧就像是被冰水泼在背上一般。 杨真从背上取下弓箭,双耳细细捕捉周围的声息,又回过身朝村子的豁口处望了一眼。 那里干干净净的,并没有什么东西在注视着自己的后背。 他想起最初心中的阴影和之前的疑虑,不由得把目光再次投向被两个丁壮推倒在地上的钱荣。 “入恁娘哎”宋三郎这时候才反应过来,眼见着小杨捕快毫不在乎的模样,相比之下自己就像是窝囊废一般,羞惭交加,拾起哨棒朝着钱荣抽打过去,“俺叫你嘴不把门,俺叫你满嘴放屁。” “我没胡说,我没胡说,是真的,真的。”钱荣的双手和脖子卡在木枷里,身躯只能蜷缩成团,嘴里依旧在尖叫,直到他看见陈老屈也阴沉着脸拿起哨棒的时候才明白过来,连忙求饶,“别打了,我不说就是啦。” “不要闹了,都已经晌午了,早点回去交差。”杨真收起弓箭,眉头紧蹙,他学的只是拳脚功夫,应对起神秘诡怪则毫无头绪。他本能地觉得钱荣有问题,又看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 看来只能回镇上如实禀报老主簿了,赵家凹死了这么多人,若是真有鬼怪作祟,恐怕还得到县城去请些驱鬼道士。 杨真心里做着打算,恰好看见陈老屈黑着脸把钱荣拽起来,又往他身上唾了一口,忍不住会心一笑。 传言中唾沫可以治鬼,这老丁壮大约也在怀疑钱荣,果然是个老人精。 回头上山,比起当初下山要容易一些,重新站在山梁上,被炽烈的阳光和燥热的空气包围着,几个人心中最后那点儿阴影也似乎消失不见。 宋三郎从怀里取出装水的葫芦,咕嘟咕嘟地灌了几口,啪地一巴掌抽在钱荣的后脑上:“入恁娘,叫你吓老子。” “我说的是真的。”钱荣抖抖索索地犟了一声。 “哈,那你接着说呗,看还能不能吓住老子。”宋三郎见杨真从后面赶上来,连忙谄笑着给他递葫芦,“小杨捕快,您喝水。” “不用。” 杨真把他的葫芦推开,径直走到钱荣跟前,抬起刀鞘撩开钱荣脸上的乱发。 钱荣的模样看上去也只是十七八岁,上庭饱满下颌尖尖,皮肤细嫩又生着一双桃花眼,若是好好打扮打扮,便是个油头粉面的俊俏郎君,怪不得能勾搭钱家的丫鬟。被杨真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也只是好奇地回视,对眼前的少年捕快没有一丝畏惧。不过这好奇只维持了一刹那,他便又恢复了畏怯的神态。 “有话就说吧,反正回去的路挺长。”杨真仿佛没有看到他先前的神情,收回腰刀,语气冷淡。心中想的却是,不管你有什么古怪,若敢使坏,那就一刀劈了。 “不许说那个字。”陈老屈面皮一抽,急忙阻止,忽然又觉得对杨真不敬,又忙不迭地解释道,“不吉利,不吉利。” “好我说”钱荣偷眼瞧了三人一眼,声音哆嗦,“前天晚上,我打了钱家主人,逃出镇子,没地方可去,就想起来赵家凹。毕竟我是七岁那年才被大伯卖给钱家的,那时候我还叫做赵石头,在大伯家我还有个大哥,叫做赵树根” 内容虽然是干巴巴的,但钱荣的音调却开始有种奇异的转变,四个人的脚步踏在回镇子的路上,声音也变得越来越轻。杨真忽然觉得有些发困,身体也有些轻飘,咬了咬舌尖才让自己清醒过来,但依然在眼前展开了一副副画面,仿佛自己变成了那晚在夜色里逃亡的钱荣一般。 钱荣喘着粗气攀过山梁,朝下一望,只见赵家凹里灯火辉煌。 他很是诧异,不过毕竟从小在村里长大,立刻想起来今天恰好是一年一度祭祀山神的日子。 心中略微放松,借着火光下山,回到了村里,果然看到村中大摆宴席,各种猎物都堆在祠堂前,而村里的人也正围着篝火在饮酒吃肉,跳舞作乐。 有人瞧见钱荣,迎上来问道:“石头,你怎么回来了?” “想家了,回来看看。”钱荣回答着,却有几分疑惑,他七岁被卖到钱家,十来年没有回过村子,村里人怎么还能把他认出来? “你大伯和大哥在那边屋里呢。”那人指了指后面的石屋,又递给钱荣一碗酒,“今个儿山老爷过寿,你回来的正好,赶紧喝一碗。” “好。”钱荣接过酒碗,没有立刻喝,而是端着去寻赵树根。 他若要在赵家凹后面的山里躲些时日,就算山里人抱团不向官府招认自己,没有大哥的照拂也不行。 想到此处,他捏了捏怀里的几枚碎银,那是他省了许久才积攒下来的。 银子入手,似乎感觉有些发烫。 “大哥。”他走到门口,叫了一声。 屋里也聚了很多人,赵树根坐在人堆里,瞧见他走过来,脸上的神色不是很好看:“你回来干什么?” 虽然钱荣七岁就被送走,但跟大哥的感情并没有减少,平日里大哥去镇上卖完山货,偶尔也会去钱家给他带些野味,在他印象中还没见过大哥生气的样子。 “我在镇上惹了官司。”钱荣端着酒坐到赵树根旁边,压低声音道,“我得去后山躲几天,先把官司躲过去,以后再想法走。” 说着,他把酒碗递给赵树根:“大哥,我从不喝酒的,你喝吧。” “别等以后,现在就走。”赵树根瓮声瓮气道。 钱荣愣了愣,刚想问一声为什么,就见赵树根一把接过酒碗,另外一只手忽然把脑袋从脖子上拔了起来,把整整一碗酒倒进了黑洞洞的腔子里。 被赵树根举在手里的脑袋一脸悲伤,却依旧在开口说话:“知道我为啥叫你走了吧?” 钱荣的心脏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这时旁边默不作声的大伯也朝大哥和他望过来,语气阴沉:“树根,你弄啥呢,万一吓住石头了咋办?” 说着,大伯也忽然咧开嘴笑起来:“石头,你回都回来了,以后就住在村里别走了” 望着大伯那越咧越大,一直咧到耳根处的血盆大嘴和里面锯齿般的獠牙,钱荣满心惊惧地不断后退,一直退到了墙边。 这时候,墙上忽然探出两条苍白的手臂,交叉锁住了他的脖子,渐渐收紧。 钱荣的呼吸渐渐困难,眼前也一阵一阵地发黑,他仿佛听见自己咽喉中发出的声响:“嗬嗒” 这声音就像是一声惊雷,他陡然想起来自己的身份。 他不是钱荣,而是杨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章 魇 杨真醒了。 视野在他眼前变成诡异的两半,左边依旧是钱荣在村子里拼命挣扎的样子,而右边则是朝着镇子行进的三人。 只不过三个人走路的姿势异常古怪,陈老屈和宋三郎用脚尖点着地面,仿佛整个人被拔高了一截,又像是被人拎着后颈的衣领行走一般。而钱荣则完全被两个人架着,身子飘飘荡荡的就像是一个纸糊的空壳。 杨真定睛瞧去,才看清二人胳膊上架的哪里是什么钱荣,而是一具新剥下的人皮,三人行走之时,那人皮上还有鲜血不断地滴下。 而他自己也仿佛木偶一般动弹不得,像是有个冰冷的怪物附在他的后背上,脚尖垫在他的脚跟下,让他不得不跟两个丁壮一样怪模怪样的前进。 “你是什么妖物?” 杨真不仅没有害怕,反而因为一路所见的古怪升起满腔怒火。他探手摸向腰刀,却发现腰刀和背上的弓箭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双臂更是软绵绵的提不起一丝力气,反倒是压在背上的寒意越来越重,似乎想把他重新按进左边的梦境中。 “滚开!” 牙齿用力地咬向舌尖,杨真口中陡然泛起血腥的味道,刺痛让他的力气瞬间恢复,他怒喝一声,猛虎般向前跃出,一拳砸向前面的人皮。 “嘶啦——” 人皮被他一拳打破,视野中两半的画面忽然如薄冰般片片碎开。 杨真揉了揉眼睛,愕然发现自己居然还在山梁上,根本没有走动。 “噗通、噗通!” 左右传来声响,陈老屈和宋三郎直挺挺地摔在地上。 杨真拧起双眉,腰刀瞬间出鞘,他一步跨到蜷缩在不远处的钱荣身前,挥刀下劈。 刀风掀开钱荣的乱发,刀锋从头顶切开一道血线直到额前,却没有再下压一丝。 杨真的手腕沉稳如磐石,他死死地盯着刀锋下涎水横流、双眼翻白的钱荣,牙齿咬得吱吱响,最终朝旁边恨恨地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收起了刀。 鬼物作祟,这厮也不过是个被戕害的可怜虫。 “小杨捕快” 陈老屈呻吟着从地上爬起来,吐掉嘴里的草末,伸手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香囊,打开后看了看,把底儿翻过来,从里面倒出一簇灰烬托在手心,脸上满是后怕。 “那是什么?”杨真盯着那簇灰烬问陈老屈。 “几年前在纯阳观里求的护身符,今儿算是保了俺一条老命。”陈老屈语气里带着死里逃生的侥幸,他挪到宋三郎旁边,先是探了探鼻息,又掰了掰宋三郎的眼皮,才面如死灰地叹息道:“不过宋老三还是着了道了。” “无论如何,还是先回去再做计较。” 杨真一把把钱荣从地上拖起来拎在肩头,另一只手帮陈老屈扶起毫无反应的宋三郎,回头望望被山梁阴影笼罩的赵家凹,愤懑地抿起嘴唇。 带两个帮手出门抓人,结果不仅没帮上手还弄得狼狈不堪,甚至还有一个生死未卜,让他更加坚定了以后要独行的心思。 回到青萍镇,天色已近黄昏。 看见两个人分别拖着一个扛着一个踏入差房,闲杵在那里的差役们个个一脸惊讶。 毕竟在他人看来,去抓一个逃奴原本应该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这少年捕快第一次带人出门居然还弄得让丁壮受了伤,于是就有人语带责备地问杨真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过随即有人发现宋三郎怎么叫都叫不醒,而另外一个套着木枷的则完全是个痴呆,这才变得惊慌起来,有那机灵点儿的便赶紧跑到堂后去叫老主簿。 “魇住了,被魑魅趁机入体,尽快送纯阳观救治吧。” 老主簿从堂后挪出来,只看了宋三郎一眼便下了定论。 他听完杨真关于赵家凹的禀报,随后奇怪地看了眼地上的钱荣,叫来狱卒把钱荣收押入监,挥挥手让众人各自放衙回家。 “老大人,魇是什么?”杨真没有离开,依旧站在原地问道。 “魇是怪物。善于编制可怕的梦境,以凡人的恐惧为食。”老主簿没有开口,替他回答的是从内堂走出的吕书吏,手里捧着一册页面发黄的书。 杨真想了想,自从自己踏入山村瞧见那具干尸,大约就已经被魇盯上了,他沉思片刻又问道:“那怎么才能杀死魇?” “你不是已经把它杀死了么?”吕书吏愣了愣,然后笑了出来,“贤弟啊我早就说过让你多读些书,这些答案都在书上写着呢,如果不能杀死魇,那么你就会一直沉浸在它编织的噩梦里面,到死也出不来。你既然从噩梦里出来了,就证明你已经杀死它了啊。” “那宋老三为什么还被魇着?”杨真依旧不解。 “呃”吕书吏刚在书里翻到这一页,自然是解答不出来,他把目光投向老主簿,“伯父,你给杨真说说吧,我再看看书。” “魇,附在人的身上的部分可以被杀死,但魇的本体又是杀不死的,就像是病。”老主簿抬手招呼,让杨真和吕书吏跟他走到内堂,他翻了翻书架,抽出一本怪异录扔在二人面前,“你们应该都知道,这世间有神灵圣人,自然也有妖魔鬼怪。异类生出灵智称为妖,一切邪恶厄困之源称为魔,亡者为鬼,而像魇这种能被杀死而又杀不死的存在,非人非鬼非魔又非妖,史上统称之为怪异。” 老主簿是法家门徒,因此不像腐儒或者寻常人一般忌谈怪力乱神,一时侃侃而谈。 吕书吏翻开了怪异录,仅仅是目录就让他忍不住深深地蹙起眉头。 无头将军、骷髅兵、食尸屠、红灯鬼女、飞头、白发怪人、郊野婴哭 一个个简直就像是随意拼凑起来的名字,却偏偏让人感觉到一股深深的恶意。 “我听说大宗师可以一拳砸碎一座山,难道说也不能完全杀死怪异吗?”杨真仍然执拗地发问。 “很多年前,人们有一种设想,猜想在天地之外还有天地,而这些怪异出现的原因则是因为它们来自于别的天地”老主簿今日似乎兴致不错,有心提点两位后辈的模样,他把一张纸铺在桌面上,又抬起手掌悬空放在纸面上,耐心地解释道,“我们的天地就像这张纸,而怪异则是手掌映在这纸面上的影子。杨真方才的问题就像是画里有个会发光的东西可以驱散我的手掌投下的影子,但其实对手掌根本没有一丁点儿的影响,只要我把手移到别的地方,那里还会出现阴影。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画里的人从画中跳出来,一刀砍掉我这只手。”老主簿瞪了杨真一眼,没好气地道,比起侄子一点就透的聪慧,这厮简直就是顽石。 “那么大宗师能出画里跳出去吗?”杨真觉得老主簿的比喻很是有趣生动,于是更加好奇。 “当然不能。” “圣人呢?” “也不能。” “谁能?” “谁教你那么多废话?想知道的话问你爹杨天佑去!” 老主簿都气到骂死去的人了,杨真只好跟吕书吏怏怏地退出门外,甚至吕书吏刚刚翻开两页的书也被老主簿夺了回去。 杨真跟吕书吏都不明白老主簿本来好好的为何突然发怒,在门口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片刻,吕书吏问道:“要不今晚还去我家吃酒?” “不去了,明天领完赏钱,咱们去廿里驿耍耍。” 吕书吏提到吃酒,杨真忽然想起了狸猫,更加惦记起它那些神奇的叶子来。 二人在门口拱手告别,室内的老主簿听着两人的声音,想起数十年前自己和杨天佑的模样,一时失笑地摇了摇头,待看到手中那本怪异录,神情终究变得凝重起来。 魇不罕见,也不凶厉。 寻常人多有被魇住的经历,因魇而丧命的却是极少数。与其说魇是怪异,不如说它是一种爱恶作剧的小怪物更合适。 以魇的能力,很难相信它就是杀死赵家凹里二十七户百余口的凶手,而且它出现在世上,必定有一个祸乱的源头。 他取过油灯放在案头点亮,翻开怪异录里噩魇一章,盯在“故魇以梦拘人,畏则心乱。心乱神涣,魑魅得以乘之。究其初化,盖冤愆冲逆之故”一句上,沉吟良久,拿起一支笔开始在桌面那张纸上写信。 一封信写好,已是月上柳梢,老主簿吹了吹上面的墨迹,拿起来检视一遍,走到窗前推开窗子,把信纸朝空中一抛。 明月之下,那信纸变成一只白鹤,披着月华高飞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章 白魇 顺路买了李婶家两个馒头,又在街口张屠户家喝了一碗骨头汤,杨真口袋里的钱变得只剩下两枚,若是明天拿不到赏金,他便只能喝风去。 其实如果真的像小家小户的过法,他孤家寡人的,一年八贯钱公食银倒也不至于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但是杨捕快活着的时候就说了:“钱拿来就是要吃好,若是连吃都吃不好,练武怎么有力气?” 杨捕快嘴上说的痛快,可惜一辈子也没攒下多少银钱,杨真原本顿顿吃肉,到现在也只能改喝骨头汤了。 回到镇西茅屋,打开门,狸猫没在家。 杨真不以为意,狸猫这家伙从来不用自己喂食,只是寄宿在这里而已,晚上一般都会回来的。 他解掉外衣,在门外练了一通拳脚,仔细感受着那片叶子带来的变化,发现气旋遍布全身时,身体上像是被附上了一层薄油,拳脚带起的破风声都有所收敛,换句话说,就是他的动作加快了。 又练了一通刀法,月亮升上半天,狸猫还是没有回来。 “啧,生气了。”杨真无奈地咂咂嘴,觉得肯定是因为早上抢了它叶子的缘故。 先前狸猫被杨真揍上一顿的话,偶尔也有一两天不回来的情况,只不过今天杨真第一次觉得有些遗憾。他拿着水瓢舀着缸里的水冲了冲身子,擦干后躺在床上准备睡觉。 “月光光,亮堂堂,我家有个爱哭郎”远远的,不知哪家的妇人正在哄孩子睡觉,声音幽幽地传过来。 同时传来的,还有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声。 杨真在床上翻了个身,拿被褥蒙住了脑袋。 所有声音离他而去,周围一片安静。 “嗬嗒” 杨真猛地睁开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 因为他发现自己依旧站在赵家凹的石屋门前,依旧面对着屋内的女尸,声音从女尸半张开的嘴巴里传出,只不过带上了一种调皮的恶意,连声调都响亮了许多。 “嗬嗒嗬嗒” “嗬啐!” 杨真朝那尸体轻蔑地啐了一口,转身就走。 按照吕书吏所说,魇不过是靠人心中的恐惧为食,我心中毫无恐惧,你能奈何? 再说,我自己还吃不饱呢,凭什么还要喂你? 你又不是我儿子。 杨真悻悻地走出石屋,外边是阴沉沉的天,因为他知道是恶梦的缘故,梦里并没有陈老屈和宋三郎出现,石墙处的豁口被封堵起来,而封堵起它的,恰恰是摆放在祠堂内外的几十口棺材。 “终于想动手了?”杨真捏了捏拳头,跃跃欲试,大约曾经在梦里杀死过魇,这一次他的力量并没有被压制住。 “真是有趣的魂魄,不过我也不是普通的梦魇,而是比黑魇更高级的白魇啊。” 青萍镇的牢房里,钱荣依旧翻着眼白,嘴角的涎水也没有擦去,可是他腹腔里却发出古怪的声音:“不知敲开你的坚硬外壳,里面又是怎样可口的美味呢?” “嘀咕啥呢?”守夜狱卒正一个人点灯喝着闷酒,被钱荣忽然间的说话吓了一跳,拎着鞭子走过去劈头盖脸就打,“想吓死你老子啊?” “” 这位所谓的白魇刚发出两声感慨就挨了几鞭子,登时闭口不言,继续专心控制着分身去攻破杨真的魂魄。 从它的角度来看,杨真的魂魄外边有一个非常坚硬的外壳,那就是杨真一直对它毫无畏惧的缘故。 只要是人类,总有恐惧的事物。 危险会让人受到惊吓,而恐惧则会让人无力绝望。 都说人怕鬼,其实并不是真的害怕鬼,而是恐惧鬼代表的死亡。 人的恐惧千奇百怪,有的人不怕死也不怕鬼,却偏偏畏高。 有的人恐惧深水。 还有的人居然害怕太过密集的事物。 在白魇漫长的生命中,它打破过许多类似的坚硬外壳,钻破那些无所畏惧的外表,抓住里面瑟瑟发抖的魂魄一口吃掉,然后再换成自己住进去。那种感觉,简直就像在做 “无黄蛋。” 它想起了一个人类菜谱的名字。 作为一个还算有名的怪异,比起那些依照本能行事的同类,它觉得自己早已脱离了低级趣味。 茅屋内亮起两团幽幽的光芒。 狸猫不知从什么地方出现在屋里,它脑袋上顶着一片叶子,悄无声息地跳上床沿,歪头看了看杨真,觉得他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它抬起前爪放在杨真的脸上按了按,又收了回去。 在它的直觉中,杨真似乎遇到了很大的危险,而造成这种危险的,应该只是一种挺可口的小东西。 可惜它的记忆丧失的太多,根本记不起那东西是什么,更记不起有什么方法能把杨真从这种危险困境中拯救出来。 “喵呜” 它懒洋洋地叫了一声,卧在杨真枕边,甚至还打了个哈欠。 既然没有办法,那就看戏好了。 杨真在梦境中痛快淋漓的战斗。 他从未如此强大过。 所有的敌人在他的拳头下就像是纸糊的一般被砸破,甚至一座巍峨的大山从天而降,也被他一拳击碎——在父亲的故事中,大宗师也不过如此。 然而最终天空压下来了,大地裂开,喷涌出无数的火焰。天外的无穷黑暗里,还有各种各样古怪的异种正在朝他窥视。 生着众多眼睛的魔龙、拥有无数头颅的大蛇、惨白无面的飞天女人、比天空还要大的巨鸟、能吞下巨鸟的骷髅鱼 “咦?” 远途操控着分身的白魇升起一股疑惑,它对于恐惧的理解比人类更加深刻,因此它所做的只是撩动猎物本身的恐惧而已,对于猎物本身恐惧些什么并不清楚。 它的疑惑在于,它还没有多做些什么,原本保护着杨真魂魄的那层外壳忽然间消失了。 简直像是一个人费心费力的想撩动心仪的高冷对象,结果对方直接脱光光躺到床上向你招手,这种巨大的落差着实让人 索然无味。 白魇的疑惑还不到一瞬,虚空中忽然浮现出一张大口,一口把它吞了下去,又一口把它吐了出来,直接把它从魂魄旁边吐到了身体外边。 似乎很嫌弃,觉得它味道恶劣的样子。 硬壳再次出现,把杨真的魂魄严实地包裹起来。 白魇惊魂未定,不敢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更让它难以接受的是,它相对于这个世界原本是虚无,被吐出来以后,居然有了形体。 “咪呜” 这时,白魇听到了旁边传来的声音,仿佛有个柔软的东西把它一卷,卷入了无底的深渊。 床沿上。 狸猫舔了舔嘴角。 真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章 风起 杨真记得自己做了个美梦。 虽然梦里内容模糊不清,但他还是很愉快,因此醒的也很早。当吕书吏来叫他的时候,他已经精力充沛地练完一路拳脚,正要去洗漱。 “你练的是什么拳?”吕书吏看着他洗漱完穿好公服,忽然好奇地问了一句。 “啊?”杨真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怎么了?” “我见其他练拳的人,都是很壮实的模样”吕书吏架起胳膊比方其他练拳人的模样,看起来像只小母鸡,他又指了指杨真,“你身上就没有多少肉。” “我爹也不壮。” 杨真倒没想过这个问题,随手整理一下衣襟,跟吕书吏并排而行。 吕书吏回忆了一下印象中的杨捕快,发现杨真说的没错,若是杨捕快剃掉大胡子,再换上一套文士服的话,简直比他见过的那些经院士子们还要风流倜傥。 “莫非也是修真之道?” 这个想法在吕书吏脑海中一闪而过,他读书甚多,伯父老主簿又出身法家,因此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远比杨真要详细。 一念至此,他不由得为杨真感到欣慰,原本觉得有些忸怩的话再说出来便畅达了许多,拍拍杨真的肩膀:“我可能要去松岳经院了。” “这么快?” 杨真一愣,停下脚步。 他倒没有多余的想法,毕竟一起读蒙学的时候,他就知道吕温舒的志向在百家经院,如今得偿所愿算是喜事一桩。只不过他在衙门里本就没几个能说上话的人,如今吕书吏再一走,不觉有些怅然若失。 “其实也没多快,两个月后才是秋试。”吕书吏俊面微红,说这些话总让他有种仿佛在朋友面前炫耀的羞耻感,“只不过昨晚家里突然让我提前动身,旬末就出发。” “这是好事儿啊。”杨真的失落只是片刻,又为吕书吏高兴起来,他听人说过一入经院,就等于半只脚踏进仕途,功名利禄皆可期。若非他从小就知道自己不是读书那块料,只怕也要跟吕书吏一样把百家经院当做目标了。 “好事坏事,谁能说得清呢?”吕书吏想起昨天堂后那场谈话,以及伯父回家时沉重的脚步,再联系起家里让自己提前动身的事情,总觉得好像要发生什么一般,“对了贤弟,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总不能终老在这青萍镇吧。” 以后的打算?自然是走完修炼道路,看看父亲说过的所谓京都也就是武道终点的风采。 “以后多挣点钱吧。”杨真思量了一下,慢慢地开口。他口袋里只剩下两枚铜板,说那些虚高渺远的东西实在没有什么底气。 “呃”吕书吏面容古怪,他未料到这位好友的梦想居然如此接地气。 好在只是少顷,他便释然放怀,揽着杨真肩膀笑道:“今日你跟主簿大人告个假吧,我们去廿里驿酒楼庆贺一场。” “那我先去差房领赏金。昨晚说过我请,你可莫要争先。” “好好好,依你便是。” 二人来到差役房,却见今日到场的人多了许多,在差房里等待的还有数个陌生面孔。待到老主簿点卯完毕开始问话,杨真才晓得这些人竟是青萍镇所辖几个乡村的里正,而禀报的事情更是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原来这些村子在数日之内,居然连续死了数人,皆是无病无伤,死状诡异。 杨真第一时便想到了赵家凹里的那些棺材和那具女尸,随即又想到如今被关押在牢房的钱荣,他昨晚入梦时再次梦魇,莫非这些都是那叫做“魇”的怪物做的? 他望向堂上,只见老主簿再次恢复了那种眼睛微眯的糊涂状态,过了半晌才道:“不过是寻常瘟疫,不必惊慌。此事自有县尊大人与诸曹处理,尔等回去还需勒令乡民,不可造谣惑众。” 几名里正正要争辩,老主簿已经摆了摆手:“下去吧。” 里正们原本就是被乡民闹哄哄的解决不了,不得已才到镇上来。此刻见老主簿拿不出解决的办法,个个一脸愤懑在堂中站立不动。 差役们左右看看,只得起身把他们向外推,青萍镇里差役多在这一刻终于有了用处,数名里正根本不是对手,直接被挤出门外。 只有一个年轻点儿的里正死死地扳住门框,一脸绝望地大声呼喊道:“我那老父已经停尸三天,忽然又从棺材里坐起,接连咬死我家数口,众人用火才将他焚烧,此事乡民皆知,难道也算造谣惑众吗?” 众差役一愣,不由得放开手,回过头去看老主簿。 “既有办法,尔等便暂且依照这法处理。”老主簿依旧是眼睛微眯,让人看不出他的心事,“我说过,此事如何解决,自有上官断定。” “昏聩庸官!昏聩老贼!”那年轻里正仆倒在地,泪流满面地嘶声大骂。 “这昏官不给我们做主,我们便抬尸去县衙,看县尊老爷怎么说。”旁边有其他同伴扶起年轻里正,轻声安慰。 “伯父”吕书吏在后面看那年轻里正痛哭着被人拉走,心情郁结,忍不住提醒了一声。 “你对此事可有应对之法?”老主簿不轻不重地反问了一声。 “无。”吕书吏低下头。 “那就不要多开口。”老主簿斥责了一声,又道,“温舒,你有仁心,这是好事,因此我不反对你弃法学儒。但你学的‘仁’若只是妇人之仁,恐怕不仅没有惠治,反而横生祸乱。” “温舒受教了。”吕书吏惭愧道。 “灾祸起时,更应安抚民心,以防宵小趁机作乱。尔等切记,民之祸患远大于天灾。”老主簿语带警告,目光扫过一应差役,又落在杨真身上,“你可懂得?” 杨真没料到他会问自己,想了一会儿才吭吭哧哧道:“水能载舟,亦可覆舟?” 吕书吏眼睛一亮,随即思索起来,老主簿则被噎得连咳了几声,拍案斥责道:“胡说八道。” 差役们读过书的没有几个,对于三人间的对答就像听天书,见得杨真被斥责,才晓得这孩子原来是不懂装懂,顿时哄笑起来。 杨真抿了抿嘴,并不觉得自己哪里说错了。他虽然不记得从哪里听来的这八个字,但天下道理总是相通,老主簿让安抚乡民,不就是怕乡民一怒而起把衙门砸了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章 李猫儿 杨真最终也没能告成假,老主簿斥责完他,便安排众人下放到各个里社监察乡民,并言明若有趁机闹事者,即可严惩不贷。 话虽如此,闹事二字在一众差役处却可大可小,有几位老差役已经面露喜色。 “若有胆敢扰民、敲诈勒索者,形同闹事,与之同罪。”老主簿如何看不穿这些人的心思,淡淡地警告道。他声音不大,却仿佛在众人耳中震荡不休,听得人头晕脑胀。 杨真面露讶色,这老主簿有时迷迷瞪瞪的,没想到还是个高手。 “诺!”老主簿露了这一手,原本有些小心思的也不由得胆寒,战战兢兢地应声,接了火签文书按照老主簿分发的位置出门。 杨真依旧排在最后,老主簿把火签扔给他,似笑非笑地问了一句:“舟中盛水,何以覆舟?” 杨真没想到他居然还记挂着自己那句话呢,品了品他话里的意思,半晌才气愤道:“你这是不讲理。” “呵呵,你也知道大宗师一拳可崩山岳,区区先天便能百人敌,我问你凡夫之躯如何抗之?”老主簿语重心长地望着杨真教导道,“凡人劳作供养社稷,王朝社稷佑护世人,自古皆然,以后那些大逆不道的想法还是打消了吧。” “若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天下无民,君何以处?”杨真皱眉,他不喜欢老主簿说自己大逆不道,脑子里的反诘脱口而出。 吕书吏脸上的讶色更甚,他知道这位好友从小最讨厌的便是读各种经义,没想到今日跟伯父对答起来居然不落下风。说“老百姓不怕死,你为什么要用死来威胁人呢?要是天下没有百姓,你们当官的管谁去?”这种话虽然有些耍无赖,但他还是很佩服杨真的急智。至少在他读过的经义里,是找不到反驳伯父的话的。 老主簿没有继续责问下去,而是深深地注视杨真,过了一会儿叹口气道:“你既然心意如此,那就去吧,只盼你日后莫要后悔” 直到杨真不知所谓地拿着火签离开,吕书吏也告辞退下,他才无奈地摇摇头,悠悠地吐出后半句:“如你父亲一般。” 杨真一直走到门外,才想起自己居然忘了领赏金了。 他有心回头去要,又不想在老主簿面前弱了气势,毕竟刚刚出言不逊跟老主簿怼了一出,要是现在再开口要钱,便显得自己在道理上无端矮了一头。 于是他赌口气继续走,大不了饿一天就是。 才走了十几步,后面吕书吏追了上来,拍拍他的肩膀,递过来一块碎银,回头朝差役房看看,对杨真眨眼道:“我猜你没钱了,又不好意思问他要,先借给你的。” “多谢吕兄。” 碎银有二钱多点的样子,能抵三百多文,算是解了杨真的燃眉之急,因此杨真诚心诚意地向吕书吏道谢。 “这倒不必。”吕书吏把银子塞进杨真手里,问起了自己追出来的缘故,“你方才哪些道理是哪里读到的?” 又来了,杨真脸上一苦。 他就怕吕书吏这一点,遇到新奇的学说总要追根问底,天知道吕书吏会不会有一天非得把世间所有的书都读尽才罢休。 更关键的是,杨真说的这些话如果真的是出自于哪本书还好,直接给他便罢,但杨真根本不明白这些话是怎么出现在脑子里的,他自己说完后还一脸懵懂呢。 “大概是我爹说过?”他不确定地回答道。 “倒是有可能。”吕书吏点点头,认可了杨真的说法,然后继续一脸期盼,“可还有其它?” “没或者我现在想不起来。”杨真刚吐出一个没字就见吕书吏的失望溢于言表,最终还是换了个说法。 “若是日后想起,一定记得告诉我,或者寄信告诉我。‘水能载舟亦可覆舟’,吁,此乃君子之言,大善。” “好吧。” 杨真有气无力地敷衍,只盼自己以后再也不要想起这类的话。 他要去巡视的村子是镇西廿里驿,吕书吏回去后,他路过自己门前,却见门口站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女孩,穿的破破烂烂,正踮着脚去拽他插在搭链上的树枝。 “哪里来的小乞丐?” 虽说家里没有什么值得偷的,但杨真还是使劲地咳了一声,整个青萍镇上的乞丐都知道杨家父子既是捕快又穷的叮当响,没谁愿意来招惹这样又臭又硬的角色,这小乞丐莫非是外地来的? 小女孩听见咳嗽,回头看看,杨真立刻把手按在刀柄上,冲她瞪起眼睛。 但凡有点儿脑子的,看到他这一身公服也知道收手了,可那小女孩只是蹙了蹙眉,回过身继续捅那根树枝。 “咦?”杨真着实惊奇了,他快步走到小女孩背后,直接拎着对方的后领子把她拎了起来,随手扔到一旁,怒道,“你捅的是我家的门。” “喵一!喵一!”小女孩也怒了,从地上爬起来对着杨真连抓带挠。 “蠢狸猫?”杨真身上多了几个土印,又听到这熟悉的腔调,哪里还不知道她是谁,连忙一把揪住小女孩,先是呯呯呯照头捶了几拳,没见她变回来,又揪着她的脸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撕扁捏圆,见她依然还是老样子,愣了愣,尴尬地放下手,“你真变成人了?” 狸猫变成的女孩被他这一阵折腾弄得眼泪汪汪,见他终于停手,悲愤地一口咬在杨真的手腕上。 “嘶” 杨真吃痛抽了口凉气,她的牙还真够尖利的。 幸好狸猫的体格不重,杨真一手提溜着她,抬起另外一只手握成拳头,黑着脸警告道:“再不松口我捶爆你的头啊!” “喵一是坏人!” 一炷香之后,狸猫跟杨真相对蹲在门口,双眼含泪地骂道。 “你还会说话?” 杨真诧异不已,探手捏住她脸颊,掰开她的嘴,端详一眼长满肉刺的狸猫舌头,觉得她说的应该是自己。 随后他放开狸猫,揉了揉被抓成渔网状的胳膊,妥协道:“好,我是坏人,不过你住我家这么久,总该给房租了吧,还有叶子呢?” “喵了。” “没了?”杨真瞪圆眼睛。 “喵喵就给三片喵两片,喵一一片。”狸猫掰着手指头给杨真比划,意思是有人只给它三片,它吃了两片,另一片被杨真抢走了。 “你吃两片就变成人了?”杨真大惊,他怎么没觉得叶子有那么大好处?吃了一片最多才让他摸到内功入门,连内外兼修都做不到。 “不喵一昨晚把小东西给喵吃,喵才变成人,能学喵一说话了。”狸猫舔了舔嘴角,一脸渴盼地盯着杨真,“喵一还有小东西喵?” “小东西是什么?” 杨真被她喵来喵去吵得头昏,不过大概能弄明白在她口中“喵”是她,“喵一”则是自己,大概是因为没有变化完整的缘故,狸猫的鼻音发的大多都是喵音。 狸猫比手划脚地形容了半天,杨真还是没弄懂她说的“小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 “喵饿了。” 到最后狸猫也放弃了,她愁眉苦脸地蹲在地上,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我又不会抓老鼠。”杨真随口就是敷衍。 “喵不吃老鼠!”饿肚子的狸猫脾气很坏,从地上一下子跳到杨真头上使劲踩,“喵一!喵饿了!” “” 一刻钟后,狸猫的闹剧以头上多了两个肿包和手里多了两个肉包终结。 而杨真则眼角抽抽地望着包子铺里一叠被狸猫吃空的蒸笼,觉得自己应该养不起这个吃货。 “要不,你去别家吧?” 走在去廿里驿的路上,杨真忍不住把心里的打算说了出来。 “喵不!喵一的味道很好闻,喵最喜欢。”狸猫坐在杨真的肩膀上,逗弄着杨真帽子上的羽毛,“喵也要名字,就像喵一叫杨真一样。” “我好闻?” 杨真抬起胳膊嗅嗅,没有闻到任何气味,不过狸猫的恭维还是让他很受用。 “你就姓李叫猫儿吧。” 他丝毫不觉得自己在偷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章 廿里驿上 在杨真眼中,狸猫一直都很蠢。 拿禽兽和人类的智力对比也许不公平,但杨真依旧固执地认为,即使变成了人样,即使是在妖怪之中,记吃不记打的狸猫也肯定是里面比较傻的一个。 谁见过两个肉包子就能哄得破涕为笑的妖怪? 出了青萍镇,越过一条黄土官道,廿里驿的高大门坊就在眼前。 廿里驿距离溱阳县城二十里,驿上多为商户,与青萍镇全是住户不同,一路之隔,市集繁华却不可同日而语。 有利益处,便有江湖。 小小驿镇,街巷不过几条,人口不过数百,加上路过的客商也只是千余,仅杨真知道的就有三方势力。 其一是驿丞一系的青山镖局,把控着驿上车马客舍等一应行当;其二是与南边溱河漕运有关的溱河帮,酒楼茶肆香料肉铺多是他们的产业;第三叫做大金行,只做钱庄和典当两门生意,不参合其它,却隐然独立于两者之上。其它商户要么依附于三方,要么在夹缝中求生存。 青萍镇虽说名义上管辖着廿里驿,其实对此毫无掌控。 青山镖局或许会看在驿丞与老主簿同衙为吏的面子上偶尔行个方便,溱河帮和大金行则压根没把青萍镇的吏胥们放在心上。 老主簿把杨真安排在这里,无非也是看到这里是鸡肋之地。 毕竟差役下到乡里,不管是否出力,名义上还是要担负起惩戒宵小、安抚民心的职责,但杨真在这廿里驿又能惩戒谁安抚谁去? 好在杨真的性情虽谈不上慧黠圆滑,但也不会迂腐固执,自然明白老主簿的好意,因此权当带班逛街。 杨真正要把李猫儿从肩膀上抓下来,去钱庄里把碎银换成铜钱——她刚才吃的两笼包子还赊欠着呢——忽然听到远处传来鞭炮与唢呐的响动,听起来十分喜庆。 “去看,喵一去看。”李猫儿拍打着杨真的帽子催促道。 “去看可以,不过你不许说话。”杨真警告了一声。李猫儿虽说变的像个人样,但舌头伸出来还是会吓到人,先前卖包子馒头的李婶就被她吓了一跳,被杨真慌忙解释说这娃儿有病才掩饰过去。 “不说就不说喵。” 说话会吓到卖包子的人,不说话就会有包子吃,这个浅显的道理李猫儿刚刚弄明白,倒没有怎么抵触。 杨真肩上驮着她循声一路走过去,听得唢呐喇叭的声音愈来愈大,还有不少人从屋里跑出来去看热闹,嘴里嚷嚷着什么“青山镖局少镖头娶媳妇,赶紧去抢喜钱”之类。 听说有人发喜钱,杨真的脚步更快,到后来直接跟着人群跑起来,而且一路窜到了最前头,领着人乌央乌央地穿过大街,又一头钻进旁边的巷子。 一大帮人挤进巷子,耳听得唢呐声就在隔壁,走到尽头却看见是一条死胡同,巷子尽头那家一开门就瞧见外面黑压压满是人头,吓了一大跳,连忙砰一声把门紧紧闩上。 “别挤啦!走错啦!娘了个脚的谁领的路?!” 巷子里的人还在跳脚大骂,杨真已经跳过围墙从人家院子里绕过去,到了青山镖局的门口,远远地就看见花轿和迎亲人群过来,新郎官头戴红花骑着大马意气风发。 即使被杨真带偏路的有许多人,此时挤在街上看热闹的还有不少,一众娃儿闹闹哄哄地跟着轿子跑,不断地催促大喊“发喜钱啰”。 花轿来到门口,新郎官抬手止住众人,喊了一声:“赏钱!” 立刻有那跟在轿子旁的家仆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布兜,在众人欢呼中把里面的一兜铜钱高高地撒了出来。 铜钱洒出,犹如黑瀑当空,杨真正等着铜钱落地,忽然感觉头上一凉,李猫儿已经揪着他的帽子窜了出去。 众人还在仰头望天,就见一道黑影在空中转了半圈,哗啦啦的声响里,满天铜钱竟然大多被那黑影收了去,掉在地上的只有零星几个。 杨真张大了嘴巴。 新郎官呆住。 众人也呆住。 吹唢呐的也忘了继续吹。 黑影轻轻巧巧地落在地上,李猫儿捧着装满铜钱的帽子喜滋滋地跑到杨真面前邀功,先前给她买包子时候杨真的银子还没换开,她只知道买东西的话银子没用,铜钱才有用。 门前一时鸦雀无声,没抢到钱的孩子瘪了瘪嘴巴,开始酝酿眼泪。 “咳咳咳咳” 众目睽睽之下,杨真觉得脸上发烫,不轻不重地在李猫儿头上拍了一巴掌,接过装钱的帽子心想要不然自己再撒出去? “好俊的轻身功夫!” 发呆了片刻,那新郎官忽然鼓掌大声称赞起来,回头从家仆手中把余下的钱袋拿过来,目光阴沉而警惕地望着杨真:“朋友,进来同坐吧。” “呃” 杨真急忙按住紧紧盯着新郎官手中钱袋蠢蠢欲动的李猫儿,正想出声解释自己不是来捣乱的,却见新郎重新把钱撒了出来,与家仆撒成一道线不同,他居然在空中撒出了一个圆。 众人欢呼之中,钱落如雨,这一次竟是人人有份,就连站着没动的李猫儿抬起小手也接到了两枚。 新郎官颇有深意地望了杨真一眼,这才调转马头进了大门,花轿随后,唢呐声再起,新郎官显了这么漂亮的一手,乐手们也吹得愈发响亮。 花轿进门,远远近近的便有来贺喜的宾客提着礼物上门。知客们前后大声招呼着宾客,家仆们搬出几案摆放礼品,再加上拉长音调报宾客姓名的迎宾,气氛热烈欢腾,一点儿也没有被方才的事情影响。 闲杂人群看完热闹逐渐散去,杨真半尴不尬地揉揉脸皮,准备跟着众人一块离开,李猫儿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摇晃道:“好香啊,我们也进去吃好不好?” “还要吃?”杨真抽抽鼻子,果然闻到从院子里飘出的香气,咂咂嘴硬下心肠道,“乖,咱不吃这里的,回去给你买包子。” “不喵,不喵!喵要吃。” 李猫儿哪里肯依,把自己吊在了杨真胳膊上,双脚离地左右打秋千。 “哟,这不是刚才捡喜钱的高手么?怎么?刚才落了主人家的脸面,现在不敢进去啦?” 语调阴阳怪气,满是嘲讽之意,杨真偏过头,看到不远处一位华服执扇的年轻人身旁伴着家仆美婢正一脸讥笑地望过来。 “你在说我?”杨真左右看看,最后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不错。”那年轻人含笑点头。 “狗拿耗子,关你屁事!”杨真冲他吼了一嗓子,转过身抬手把李猫儿举上肩头,吆喝道,“咱们不理这贱人,走,哥哥带你去吃酒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 遭逢故人 “他敢骂我是贱人?” 华服年轻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见着骂他的少年捕快带着那破衣烂衫的女娃儿朝镖局侧门走去,胸中气怒交加,连忙向前追赶,准备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一个狠狠的教训。 “咦,这不是溱河帮五长老家的徐少爷么?幸会幸会。” 他还没追上杨真,道路已被人先一步在大门前拦下,身着青衣的女子笑意盈盈地立在他面前,身后的几位壮汉却盯着他面色不善。 “方掌柜。”见到女子青衣边缘绣的金线,华服年轻人的气势先自弱了七分。大金行掌柜方秋娘虽是女子,论资历论名气却比他爹还要高。 “今天是常镖头家的大喜之日,不管有什么过节,大家都应以和为贵。想来徐少爷也不希望自己结婚的时候有闹事的恶客登门,对吧?”方秋娘笑语嫣然,本是威胁的话被她说出来显得云淡风轻。 华服年轻人脸色变了又变,终究强忍下来:“方掌柜说的是。” “徐少爷请吧。”青衣女子眼见杨真已经走到侧门,这才让开道路,望着杨真的背影微微蹙起柳眉,绝代风华难掩眼角的细纹,“这是杨天佑的儿子?姓吕的让他过来干什么?老家伙已经废了这么多年,难道说不肯死心,还想动动这边的格局?” 且不说这位大金行的掌柜站在原地妄加猜测,杨真和李猫儿已经走到侧门。与正门处专门接待有排面的大人物不同,侧门侧院里招待的都是本地乡邻,礼金礼品更是随意。 杨真托着帽子走到知客处,想了想又从荷包里摸出一枚铜板,跟帽子里的钱混在一起,哗啦一声倒在桌面上。 “哎呀呀这么多,小郎君是哪里人,叫啥名?”写礼单的执笔人一脸诧异,他没看到先前狸猫抢喜钱的一幕,只当是杨真串钱的绳子断了,而且这一堆钱不足一吊,五百有余,在侧门这里已经算是比较多的贺礼了。 “对面镇上的,我叫杨真。” “青萍镇差官杨真,铜钱”执笔人拿起笔写道,瞥了眼那堆铜钱,又没时间挨个去数,写成吊吧最后记账时肯定不够,瞅着杨真的帽子一横心写了个兜字,“铜钱一帽兜。” 其实并非这执笔含糊,若是翻翻前面,还能发现更多纷繁芜杂之物。 “黍米一筐鸡蛋两篓大白鹅一只陈酒一瓮” 这是乡民们一直以来淳朴的贺礼,虽然并不被大户人家看在眼里。 杨真把帽子重新戴回头上,在角落里寻了个座位,叫李猫儿坐在旁边。不多时便有乡民纷纷涌入偏院,瞧见杨真穿着一身公服,没有一个愿意凑过来的。直到临近开席,角落这一桌依然只有杨真两人,倒是那写礼单的执笔见再无人入内,搬着桌子来到杨真近旁,放下桌子跟他凑了一桌。 “小郎君不认识我了么?”执笔人坐下,顺路问知桌人要了一壶酒,望着杨真笑嘻嘻地问。 杨真愣了片刻,把他仔细地打量几番,渐渐与记忆里某个穿着长袍的精瘦精瘦的家伙重合起来,试探着问道:“你是原来镇上学堂里的九先生?” “然也,然也。”执笔人捋着山羊胡子哈哈大笑,“小郎君,还记得当初我教你‘回’字的四种写法么?” “早就忘了。”杨真认出这人,顿时觉得脑门隐隐作疼。 这位九先生,便是杨真儿时读蒙学的教书先生,说是儒家门徒,其实没有取得过一点儿功名。 他为人古板严厉,偏又好酒如命,教人习字念书动辄有误就要用戒尺威吓,时而醉醺醺的上课,教的又是云里雾里书上没有的玩意儿,蒙童们自然学得一团糟。 如是三番,学堂也忍受不下去,寻了个由头把他扫地出门。 听说他离开学堂后,一度穷困到在道观里帮道士们抄书,当时一帮蒙童还拍手称快说他活该,只是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遇见。 正如许多学渣埋怨老师起初教的不好一般,杨真觉得自己一直厌恶经义上的之乎者也,源头就在这位九先生身上,毕竟那时候他没少挨九先生的戒尺。 此刻即便认出对方,杨真也懒得给他好脸色。 “哈哈哈”九先生不以为忤,干笑道,“无妨无妨,我现在又不教书,你就算写不出来也没事儿。” 杨真用鼻子哼哼两声作为应付。 见杨真没兴趣跟他攀谈,九先生自斟自饮几杯,长叹几声,又转过身去问知桌人啥时候上菜。那知桌人双手一摊,一脸无奈与鄙夷:“你得先等人家主院上完再说呗。” “唉,唉,以礼取人,厚彼薄此,失之仁义。”九先生继续叹息。 知桌人不知所云,白了他一眼,骂了声穷措大后转身走开,一直走得远远的,再也不愿过来。 杨真失笑道:“你说说人家厚此薄彼,那你送了多少贺礼?” “是厚彼薄此”九先生纠正道,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杨真,“我是主家请来的执笔,根本不用贺礼。况且我是在为尔等鸣不平,你却不识好人心。” “好好好,你是好人,我且问你,你当初为何被撵出学堂?”杨真问道。 “那是我看不惯学堂陋习恶风,主动请辞,什么被撵?读书人的事,怎能用这般粗鄙之辞?”九先生瞬间涨红了脸,额上青筋条条绽出,努力争辩道,“仰天大笑出门去,何等逍遥洒脱的事情,岂能用一个‘撵’字?” 杨真望着他微笑不语。 “你年幼不懂,我便不与你说。”九先生愠怒道,接连喝了几杯酒,涨红的脸色才渐渐复原,思量片刻,又忍不住悄声问杨真,“小郎君,我听说镇上要招收书吏了?” “嗯?你听谁说的?” 被他提了一句,杨真想起早上吕书吏说过旬末要去经院的事情来,好奇地看了九先生一眼,倒没想到他的消息会这么灵通。 “嘿嘿,山人自有门道。”九先生笑的一脸猥琐,倒了一杯酒,从怀里摸索摸索,拿出几枚铜板压在酒杯下推到杨真面前,“你既跟吕大人相熟,不如帮我引荐一下?” 杨真一脸厌恶地望着那杯沾了他口水的酒,目光瞥见酒杯下的铜钱,发现里面居然还有自己放进去当礼钱的那枚当十钱——他早先剩下的两枚都是官府下发的当十赤红铜板,与民间流通的青灰小钱完全两样。 “你还敢偷礼钱?”杨真瞪大了眼睛。 “哪有哪有?”九先生万万没料到自己会因为一枚铜板露了馅,急忙把酒杯和铜钱一把夺过来,满脸的惊慌失措,“你不愿引荐也就罢了,岂能凭空污人清白?” “你有什么狗屁清白” 杨真原准备叱骂一番,眼见着九先生黑瘦弱小的体格,还有脸上皱纹层层堆叠,浑身筛糠瑟瑟发抖的模样,嘴唇动了几动,终究没有继续斥骂下去。 “算了”杨真深深地叹了口气,抬手指敲敲桌面道,“我不会替你引荐的。而且我奉劝你一句话,要想活命,最好尽快离开溱阳。” 师生一场,且算缘分。 如今青萍镇内怪事纷纭,提醒他离开溱阳,就算是报答他曾经教会自己认识句读的人情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 贺新郎 “‘四’字恒平,‘八’字恒稳。再看这个‘人’字,立根堂堂正正,项脊耿直不弯。尔等做人亦如此字,需正直不阿。” 这是九先生说过的话,也是他在蒙学时期唯一给杨真留下过印象的一句话。 有些讽刺的是,当初用戒尺教导自己要正直的人,如今却变得蝇营狗苟,面目可憎。 杨真心中微微感慨,他与九先生分别的太久,印象本就不深,十来年的阅历也不足以让他去评价一个人,只是本能地觉得应该离这人远一点。 好在偏院终于等到开席,饭菜一道道摆上,大鱼大肉堵住九先生嘴巴的同时,也让杨真耳畔得到片刻清净。 九先生的吃相犹如老饕,风卷残云地消耗着桌面上的菜品,加上旁边还有个不输于九先生的吃货,整整一桌足够八九人食量的饭菜,杨真还没动几筷子,席面上就只剩下残羹冷炙。 杨真讶然地转头去看李猫儿,很疑惑这些东西是怎么装进她小小的肚子的,要知道即便她的原形,也不过是个尺把高的狸猫。 九先生眼睛一亮,击掌称赞道:“小女娃儿能吃,很不错,长大了必定好生养。” “你懂个屁!”杨真皱起眉头,直接打断他的话骂道。 自从发现九先生偷钱,这厮在他眼中便再无一丝师道威严。 妖怪也能像人一样生养么?就算不懂,杨真也不会这么认为。若是妖怪能像人一样生养,这天下间哪还有人的立足之地? 况且李猫儿化成人身,不过八九岁年纪,心思懵懵懂懂,这九先生实在是口无遮拦。 被杨真骂了一句,九先生也不生气,一双细小眼睛瞅瞅李猫儿,又瞅瞅杨真,嘿嘿嘿地觍着脸笑。 李猫儿虽说不知道“生养”是什么意思,但也明白自己是在被九先生夸赞,心下很是高兴,只是见到杨真生气的模样又不好喜形于色,于是藏在杨真胳膊下面,偷偷地冲九先生做了个鬼脸,又吐了吐舌头。 “啊!啊啊!” 九先生第一眼还以为自己眼花,待他揉了揉眼睛,看清小女孩舌头上白茫茫的尖刺,顿时吓得尖叫连声,翻倒在地。 “嗯?”杨真回头看看李猫儿,捏着她的舌头重新塞回她的嘴里,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个暴栗,再侧身弯腰把九先生从地上揪了起来,笑的一脸诡秘阴沉,“知道为啥我让你离开溱阳了吧?” “妖妖妖怪。”九先生被杨真重新按在凳子上,感受着杨真手指传来的力量,便不敢大声呼喊,只是嘴唇哆嗦的厉害。 “然也。”杨真满意地点点头,放开手拍拍自己的腰刀,“你要是敢说出去,就算我认识你,我的刀也不会认识你。” “我绝对守口如瓶。”九先生点头如捣米,五官几乎挤成了一团,可怜巴巴地央求,“我现在就走,现在就离开溱阳,行么?” “明智之举。” 得到杨真的应允,九先生连忙把衣襟卷巴卷巴卷成一团塞进腰带里,弓着腰一路小跑出了门。 杨真长舒一口气,顿觉周围一阵空旷清爽,拿起筷子正要拣几口没有被九先生和李猫儿糟蹋过的饭填填肚子,忽然听见隔壁一阵喧哗,间或夹杂着女宾的尖叫。 “天还没黑呢就开始闹洞房了?” 杨真诧异道,随后便看到李猫儿在不断抽动着小鼻子,眉心也皱起来,好像闻到很难闻的东西一般。 “你闻到什么了?” “妖怪啊!” 仿佛为了回应杨真的疑问,隔壁的尖叫声陡然高亢起来,俄而数十人大呼求救,奔走之声不绝于耳。 侧院乡邻无不变色离席,有人站上桌面翘首伸脖想看看隔壁发生了什么事情,结果突然从隔壁飞过来一个圆溜溜的事物,呯的一声恰好砸在他那一桌上,红红白白黑黑黄黄,竟是一颗孤零零的头颅,脖子处断筋肉茬颤颤巍巍,鲜血淋漓,昭示着它仿佛刚被什么野兽咬断的一样。 “杀人啦!” 有人两眼翻白咕咚一声吓得晕倒过去,有人开始夺路狂奔而出,前后左右都是哭号惊叫。 杨真勃然变色,抽刀而起。 “小小小郎君,隔壁少镖头头头娶亲原来是为了冲冲冲喜,结果他爹爹不光没好,还变变变僵尸了,先咬死死死了新娘子,还在正追着人吃呢。” 九先生不知何时又钻了回来,一把攥住杨真衣襟,舌头都撸不直,黑脸变得煞白,连旁边站的李猫儿都被他忘记了,看来着实被外面的景象吓得不轻。 “那你还不赶紧跑?留在这干什么?”杨真挣掉他的手,大怒道。 九先生差点儿被杨真扯了一个跟头,似乎才想起自己回来要干什么,他匍匐着爬到先前装贺礼的地方,哗哗啦啦把里面的银钱收拢起来,打成一个小包袱揣在怀里,然后猫在一个角落两眼一闭躲了起来。 “我去你他” 杨真一时不知该怒其不争,还是该恨其贪财,急促地喘息几口,决定不去管他的死活,拉着李猫儿跟随众人出门:“我们去看看。” 一丈来宽的街道上,人群四散奔逃,杨真快步来到正门前,只见院子里到处都是散落的杯盘碗盏,菜汁淋漓,一片狼藉。 厅堂台阶上,红衣的新娘仆倒在地,身下一摊血迹;断头的尸体趴在酒席桌面上,身体被撕咬得像个烂布袋;另有三五个人倒在墙边不知死活,院子当中,竟然还有两帮人正在对峙。 杨真先前见过的新郎官手持长棍,虎视眈眈地望着对面的青衣女子一行。他背后数名穿着喜服的家仆用绳索和棍子牢牢地把一名张口嘶吼的老人压制起来,只是那老人满脸尸斑,一口獠牙,正是九先生提到的僵尸,也是新郎官的父亲。 “少镖头,人死不能复生,令尊如今已成行尸走肉,何不给他一个解脱?”青衣女子耐心劝解道,她虽说芳华不再,但声音温柔悦耳,沉稳笃定,显得极有说服力。 只是她对面的新郎官一脸疯狂,早就被妻子的死和父亲的变异弄浑了思绪,他双眼通红,挥舞着棍棒:“滚!这是我家的事,不需要你们插手!” “少镖头” “滚开啊!” “你父亲变成了僵尸,已经害死了你的妻子,你还想害死家里其他人吗?” “管你们屁事!我就算全家死光光,又与你们何干?况且你们不是应该很开心吗?大金行方秋娘,溱河帮徐剑,你们少在那假惺惺,你们不是早盼着我常家死光光吗?” “常威!你说什么!休要污蔑我们掌柜!” “来啊来啊,我看谁先上来。” “你把棍子放下!” “我去你娘的!” 杨真扫视一圈,见双方都在情绪激动地乱吼乱嚷,唯一冷静点儿的大概只有那个风姿绰约的青衣女子。而先前见过的华服年轻人则缩在众人背后,一脸愁容,眼睛咕噜噜乱转,似是想走而又走不得的模样。 杨真迈步踏进门槛,青衣女子瞧见他,柳眉微蹙。 华服年轻人则眼睛一亮,忽然指着杨真高声道:“常镖头,你看他,就是他要插手你的家事!” 叫做常威的新郎官血红的双眼循指朝门口望过来,瞧见杨真一身捕快公服,怒吼了一声,猛然甩开众人,抡起手中长棍,如一头疯牛直扑杨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三章 初战 风声呼啸,棒头下落。 杨真一把推开李猫儿,自己侧身向一旁冲出。 棍棒砸在地上,二尺长的青砖开裂,棒头搅动泥土如蛇首一般弹起再次追向杨真。 “他妈的白蜡杆。”杨真看到棍棒被常威抽在地面上弯成一道弓依然没有折断,直接破口骂了出来。 白蜡杆是用白蜡木做成的长棍,坚而不硬,柔而不折,常威手中的白蜡杆又有小臂粗细,一丈余长,认不准地方,连刀都无法把它砍断。 这意味着即使他抽出腰刀,也占不到什么优势。 然而让杨真更加恼怒的是,这少镖头常威貌似疯狂,破口大骂,却摆明了不敢向青衣女子一帮人出手,只把自己当做软柿子来捏。 棍棒抖动,如影附随,杨真连连闪身躲避,背后脚底被砸的如炮弹炸裂。 “常威!住手!”青衣女子衣袖一展,就要出手阻拦。然而常威的家仆见她姿态,立刻放松了对僵尸的压制,僵尸嗓中发出一声低低的怒吼,吼声滚滚如雷,竟然好似带着疯狂的笑声。 杨真闪到门前立柱旁,常威手中束棍如枪,狠狠地扎进合抱粗的柱子,手腕一振,棍头炸开,柱子上泥土木屑乱飞。 “爹!你醒啦?” 听到僵尸的笑声,常威暂时停手,回头望了一眼僵尸,血红的眼睛依次扫过眼前所有的人,变得愈加阴郁深沉。 而杨真也得到一丝喘息之机,转过头,把视线锁定在华服年轻人的身上。 这厮看到自己便出声搅合,宁肯损人不利己也要把自己拉下水,着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叫什么来着?徐剑?以他的行径,着实够贱的。 徐剑被杨真盯着,面上的表情却不屑一顾,他瞪起眼睛,歪起嘴巴,然后哗地一声把扇面抖开,他身后几名壮汉便挡住了杨真的目光,个个面色不善。 “嘁!”徐剑回头讪笑了一声,见杨真抬起指头,慢慢地指了指他,不禁笑的更加开怀,“傻小子,你先陪常少镖头好好玩玩吧。” “捕快?上差?我该叫你什么?还有,你跑来我家干什么?” 常威转过身,眼中的血红慢慢消退,目光紧紧盯着杨真,语气里满是嘲讽。杨真在半个多时辰前抢喜钱让他差点儿下不来台,也因此让他印象深刻。 “我来干什么?” 杨真回头,眯起眼睛望向这位气焰高涨的少镖头。他想起老主簿对差役们的安排,把怀里的火签拿出来扬了扬,一把丢在脚下,忽然仰天大笑,笑声里满是快意。 “我奉官府之命来烧你爹!” 话语出口的刹那,杨真脚底连环踢起两颗碎石,人跟在飞石之后直扑常威。 要想烧掉僵尸,必须先拿下常威。 既然已经得罪了对方,不妨一下子得罪到底。 “啪!啪!” 常威抖动棒尾,荡开飞石。杨真的话语让他极为恼怒。他倒拖白蜡杆,拦腰横抽:“你找死!” “笃!”杨真竖起刀鞘,格挡住白蜡杆,身体沿着木杆旋转而上。 “笃笃笃笃——” 常威下意识地后退,掌中白蜡杆伸缩抖动,抽、点、抖、扎、拦,一根棍棒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一般,然而视野中的少年捕快看似不紧不慢,却每一次都准确地格挡在长棍之上。杨真的脚步稳定而轻巧,犹如一只在外围踱步的幼虎。 白蜡杆丈余长,要想准确地击中对方,必须采用细腻的掌控。刀鞘虽短,每一次格挡却必须耗费巨大的力气才能保持身体的平衡。 原本大开大合的长兵和刀走险锋的短兵在这场决斗里角色互换。 雨点般的撞击声中,常威陡然收回白蜡杆,一手执头,一手执尾,弯棍如张弓,瞬间把棍棒弹出。 杨真只觉得面前猛地一空,消失的棍头随即又带着尖利的呼啸自斜下方扑面而来,他的毛发在这一刻都悚然直立,身体本能地后仰,棍头擦着他的胸口和鼻尖掠过,带起的烈风让他觉得自己像是被重重地抽了一个巴掌,耳中一阵嗡鸣。 “喵一——”李猫儿不懂得战斗,只看到杨真被一棍抽倒在地,愤怒得一双瞳孔都变成了竖起的梭子,她突地跳跃起来,扑上了常威的肩膀,张口就咬。 “滚开!” 常威一抖胳膊,把李猫儿远远地甩飞出去,长棍高高扬起,冲着还未起身的杨真猛然砸下。 “呯!” 杨真侧身,棍头重重地砸在他的身侧。这一棍势大力沉,因此打空后再变招的凝滞时间也变得长了一些,杨真探手便抓住了近在咫尺的棍头,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冲着常威沉声问道:“打的很开心么?” 他的帽子掉在地上,头发也显得有些松散,只是眼神里少了些平日的跳脱,多了些难掩的冷厉,随后他呲了呲洁白的尖牙:“现在,轮到我了!” 常威额头上的青筋根根暴起,面色涨红,他已经很努力地在向回抽白蜡杆,只是棍头被握在那少年手中纹丝不动,天知道对方看似瘦小的身躯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还给你!” 杨真猛地撒手,脚步向前疾冲,身体跟随着白蜡杆向前移动,比棍棒倒退的速度更快。 幼虎长成了猛虎,也学会了该如何正确捕食。 常威踉跄后退,眼见少年欺至近前,只得丢开棍棒,大吼一声,双拳击出。 迎面而来的,也是一双拳头。 拳对拳。 呯呯呯呯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已经互相交换了十多招,拳面砸上拳面,没有任何取巧的机会,只剩下最原始最野蛮的速度力量的对拼。 常威起初便立足不稳,此刻在杨真的压制下更是不断地后退,剧烈的痛楚不断地从拳头和手腕上传来,他觉得自己的骨头大约已经碎了,可是为什么对面的少年依然没有疲态,攻势依然无穷无尽? 又是一拳,杨真突破他的防守,重重地捶击在他的胸膛上,骨骼碎裂的声音响起,鲜血从他口中喷洒出来。 “关门!”常威的身体瘫软下来,口中喃喃道。 杨真偏头闪过鲜血,矮身弓步,双拳如牛角般轰然顶出,常威的胸膛陷落下去,整个人倒飞而出,沿着地面一路滑行到一众身着红色喜服的家仆脚下。 “放开我爹” 他仰脸望天,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似乎感受到儿子生命渐渐逝去的痛苦,被众人压制住的僵尸忽然双目赤红,仰天长啸。 “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四章 斗僵 虽说少镖头昏死过去前吩咐下人让放开他爹,但是一帮家仆却没一个胆敢松手的。 开什么玩笑。这位老镖头咬死了刚过门的儿媳妇,咬断了贺喜宾客的脖子,还把几个人砸飞到墙上贴了肉饼,谁知道放开后下一个倒霉的人会不会是自己。 因此七八个家仆不仅没有松开绳索棍棒,反而把绳索和棍棒压制的更紧一些。 “吼!” 僵尸愈加暴躁,不断地挣扎怒吼,嘴里冒出淡淡的黑烟。 “你们快去拿火油来。”方秋娘在杨真击飞常威的时候愕然了片刻,此刻看到僵尸情形,立刻醒悟自己应该关心的是什么,连声催促手下人去取东西。 杨真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拳头上的血渍,头脑里全是刚才打斗时的片段,画面纷乱而又清晰。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打死人了。 不对事实是对方非要打死自己,自己才还手的。 而且还是他先动的手。 就算搬出律法、对簿公堂,这少镖头纵容僵尸伤人,又害死了新娘子和宾客,本来就该绳之以法。 自己又是捕快,遇到逞凶伤人又不肯伏法的恶人,只有拼命一搏。 所以打死他是对的。 脑海中像是有许多人在嘈杂地吵嚷。 就像犯了错误的孩子总要找到足够的借口为自己辩解一样,杨真也在不断地给自己的行为找一个能够接受的理由,否则他觉得自己说不定会呕吐出来。 好在理由并不难找。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寻回自己刚才丢掉的腰刀,又抓起一把尘土,抹掉手上的血渍,挺直了脊背。 “我做的没错!”他平静地告诉自己,然后抬头望向僵尸,还有这个嗜血的怪物,也必须立刻烧掉。 “吼!” 感受到杨真的注视,僵尸又咆哮一声,脚底深深地陷入泥土,捆束它的绳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就连坚硬的木棍也变得弯曲。 “火油呢,火呢,你们在干什么?”方秋娘眼见它就要脱困,心下焦急,不断催促着手下。 “掌柜的,没有找到火油,你看炸丸子的菜油行吗?”有个大汉站在酒席一角垒好的锅灶旁边大声地问,做饭的厨子早已跑光,一大锅油看起来诱人的很。 “你他妈的在逗我?”方秋娘大怒,与其形象完全不符地爆了粗口,“找不到就都给我滚回去搬。” 大金行的一帮汉子急忙灰溜溜地跑出院子。 僵尸身上的绳子依旧在收紧,深深地勒入它的身躯。僵尸喷着黑气,朝前踏了一步,在地上留下一个深达半尺的坑洞。 原本死死压制着他的家仆们一惊,因为它这一动失去了起初的平衡,木棍与木棍之间的缝隙也变大了几寸。 僵尸的一只手臂从木棍的缝隙间脱困出来,漆黑的爪子陡然抓住一根绳索,猛地一扯,把绳索尽头的家仆扯到身前。 面对近在咫尺的僵尸,那家仆心胆俱裂,丢开绳索转身就跑,却被僵尸一爪掏进后心。家仆两眼凸出,喉咙发出咯咯的响声,喷了一口鲜血,就此气绝。 僵尸抖落尸体,爪子中抓着一颗热腾腾的人心,反手塞进口中大嚼起来,其余家仆顿时怵目惊心,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忽然丢开绳索仓皇而逃。余下众人也发了一声喊,纷纷丢下东西如鸟兽散。 “坏了!”方秋娘大惊失色。 就在这时,她看到黑影掠过,带起一道道刀光。 杨真的反应远比她快,在僵尸手臂脱困的刹那他就开始跑动,两三丈的距离眨眼间就到。他抽刀出鞘,用力刺向僵尸的后心,刀锋即没如中败革,翻手搅动,却没有一丝血液流出。 杨真抽出钢刀,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微微一愣。这时分,僵尸业已掏出家仆的心脏吃下,那被刀搅出的灰色伤口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 “吼!” 僵尸吞下心脏,喷出一口黑烟,忽然转过身来面对杨真,双爪猛地抓下。 “叮叮叮叮” 刀锋在狭窄的范围内飞舞起来,像是穿花而过的蜂蝶,与僵尸的双爪碰撞切割,响起的声音犹如金石相撞。 “这么硬的爪子?”杨真暗自抽了口凉气,脚底旋转,与僵尸的冲势逆向冲出。擦身而过的刹那,他刀势一变,在僵尸身侧和后背拉出三道巨大的伤口。 僵尸扑空,跌跌撞撞地掀翻了身前的酒席,杯盘碗盏稀里哗啦摔碎一地。 杨真紧紧贴在它的身后,刀起刀落,在它脊背腰身腿上剜出十数个窟窿,每个窟窿都有鸡蛋大小,有些甚至穿透身体,能看到对面的光亮。可惜僵尸依旧屹立不倒,反而凶性大起,拖起地上的尸体挖出心脏吃下,拎着残破的尸身反手砸向杨真。 被僵尸糟蹋过的尸身腥臭扑鼻,让杨真闻之欲呕,不得不连连倒退,掀飞一张张桌子挡住僵尸的反扑。 木屑与烂肉齐飞,残羹共污血一色。 “杨真,你不要跟它游斗,找机会砍掉它的头。”方秋娘退到墙边,大声喊道。 杨真没料到她竟能叫出自己的名字,打斗之余分神看了看四周,发现院子里的人手早已跑光跑净,仅剩下青衣女子和自己两个人,可是青衣女子却只站在墙角边躲避着飞来的东西,并不上前帮忙。 “你站那儿干什么?过来帮忙啊!” 僵尸完全脱出控制,一路横冲直闯,杨真心下焦躁,忍不住大声冲青衣女子喊道。 “可是”方秋娘一脸纠结,往前走了两步,半块桌子砸在她的跟前,惊得她继续后退到墙边,咬了咬嘴唇冲杨真喊道:“我不会武功啊!” “什么玩意儿?” 杨真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儿喷出来。堂堂大金行掌柜,江湖地位跟面前这位青山镖局老镖头一样的人物,竟然说自己不会武功? “我真的不会武功。”方秋娘再一次重复道。她不会武功在这片江湖上不是什么秘密,也就是杨真这初出茅庐的小子不知道罢了。 “佩服!” 杨真这句佩服发自本心,许多会武功的男人都跑光了,难得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还敢镇定自若地站在这儿。 他闪开僵尸丢来的板凳,一个翻滚来到起初跟常威打斗的地方,捡起地上的白蜡杆:“那就麻烦你站远点儿。” 方秋娘贴着墙走到门口,没有离开,继续道:“没事儿,我怕你死了。还是站这儿看着为好。” “随你的便。”杨真不知道这女人哪来的莫名其妙的关心,挥手把钢刀朝远处投了过去,“李猫儿,接着!” 他长棍入手,双手舞成了一团旋风,把僵尸丢来的东西扫荡一空。再一抖,长棍如枪,刺入僵尸的胸口,直接扎了个对穿。他把长棍夹在腋下,腕肘同时运力,硬生生把长棍再插入一半。 李猫儿起初被常威打飞,摔得头晕眼花,刚刚爬起来不到片刻,就看见杨真把刀扔过来,连忙挑起接住刀,两手抱在怀中朝着僵尸俯冲过去。 “刀还给我!” 杨真把棍尾一脚踩下,沿着长棍奔了上去,大喝一声,同时向李猫儿伸开手掌。 “喵一!” 李猫儿已经快冲到了僵尸头顶,见到杨真伸手,只得踩着僵尸的头一个折转跳过来,把刀柄稳稳地交到杨真手上,自己则顺势攀住了杨真的肩膀。 杨真接刀在手,脚底用力,借着白蜡杆的反弹之力高高跃起。 “吼!” 僵尸被他踩下的棍子压得直向地面跪去,伸爪朝空中的杨真乱抓。 “杀!” 杨真抬腿,闪过僵尸的爪子,身体已经落在僵尸背后。他双手握刀,使出最大力气直取僵尸的后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五章 廿里驿驿丞 僵尸虽然力大无比,总是不如人类轻巧灵便,更缺少人类的智慧,因此杨真打斗起来,反倒不如先前的凶险。 被长棍贯串前后,僵尸看起来就像是被草杆串起的蛐蛐,再怎么蹦跶也蹦跶不起来。 刀光映着日光,一片雪亮,刀刃在杨真的大力挥动下发出鬼哭般的啾啾声,若是砍实,纵是碗口粗的硬木,也必须一刀两断。 “叮!” 刹那之间,杨真觉得眼前似乎有东西划过,刀锋阻了一阻,忽然砍空。他起初便全力施为,这一下身体直接被刀柄带动旋转着飞了出去,摔落尘埃。 他鱼跃而起,举刀一看,只见钢刀齐锋而折,茬口平整,却不知是被什么东西打断的。 “是谁!” 空中打断钢刀,就算里面有杨真刀速极快的缘故,但对方选择的时机和准头都极为精确,杨真心中大为警惕。 四周一片安静,就连僵尸也似乎被刚才的变故惊呆,跪倒在地上一声不发。 “踢踏踢踏” 从内堂之中忽然传来了脚步声,一个面容清癯的白衣中年人从里面掀帘走出来,踏过正堂门槛,安安静静地袖手站在台阶上。 他皮肤青白,蓄着黑须,长发披在脑后,仅仅用一只玉簪别着,若非身上披着大氅,脚下踩着木屐,看上去就像一个道士。 “你是什么人?”杨真抛下钢刀,盯着他问道,这人看似文文弱弱,给他的感觉却非常危险。 中年人低下头,浅浅地笑了一下。 他迈开步子,顺路踢开伏在台阶上的新娘尸体,语气有些自嘲:“站在我的地盘上还在问我是谁,吕伯符这些年调教的人真是越来越差了。” “张凤?” 门口的方秋娘似乎没想到内室里走出的会是这个人,愣了愣,皱眉叫出对方的名字。 廿里驿驿丞张凤? 随着中年人步步逼近,杨真戒备地步步后退,理智告诉他此刻必须跟对方保持足够的安全距离。 他听见方秋娘对中年男人的称呼,立刻想到了廿里驿上的这位大人物。他没见过对方,只是听人说过驿丞大人出身阴阳家,平素醉心于酒色方术,对公务并不太热衷,因此才有廿里驿上三方势力的争斗。 “我钻研阴阳术这么多年,费尽心血,好不容易才有这么一个结果,可不能随随便便被你们毁了。”张凤走到僵尸旁边停下脚步,纤长苍白的手指摸上僵尸的头,神情骄傲而温柔,而那僵尸竟也如听话的狗一样任由他的抚摸。 杨真望着眼前这一幕,忽然想呕吐。 僵尸纵然是僵尸,它的前身也是一个人。 而且还是一个活人。 人们传言青山镖局的常老镖头与驿丞张凤是过命的交情,因此才得以掌控驿上最赚钱的行业,杨真倒是没想象过他们所谓的过命交情原来是这种“过命”。 张凤低下头看着伤痕累累的僵尸,满脸都是怜惜,他竖掌切下,刀刃难伤的白蜡杆便应势而断,他轻轻地把另一截棍子抽出,那僵尸重新站起,温顺地立在他的旁边。 “你叫杨真?那你爹就是杨天佑了?”张凤这时才重新看向杨真,开口问道。 “不错。”杨真后退两步,弓起身体,随时准备迎击。 “何必这么紧张,我要杀你,不过是抬抬手指的事情。”似乎为了验证自己的话,张凤便抬了抬手指,地面上银光一闪,有个东西破空绕着杨真飞了一周,回到了张凤的手上。 这时杨真才看清那是一枚枣核大小的尖锥。 “练气士!” 杨真盯着他手中的飞锥,心脏突然抽紧。 对世间来说,有神灵圣人,也有妖魔鬼怪;对人类来说,有武者文人,自然也有修真练气士。 杨真曾经听父亲说过,这世间的练气士与武者不同,他们天生就能沟通天地间神秘莫测的灵气,引气入体便有诸多神异应用,练至深处,甚至可以霞举飞腾、摘星拿月,乃至长生不死。 正如武者们有诸多等级划分,练气士们也有自己的阶层,叫做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大乘,分别对应武者们的后天、先天、宗师、大宗师和武圣。 不过父亲也提醒他,因为练气士有诸多神异之处,武者对上同阶的练气士往往必败无疑。 “哦?你也知道练气士?是了,想来杨天佑跟你说过。”张凤微笑道,脸上露出一丝惆怅,“若是你父亲还在,倒是与我有一战之力。可惜” 他提到了父亲,又说到可惜,杨真忽然想起老主簿偶尔犯糊涂时也会说父亲可惜,他有些疑惑,父亲当年究竟做过些什么? “别在这欺骗小孩子,若不是杨天佑遇上了天人五衰,就算你恢复到当年全盛时期,碰到他还不是一败涂地。”方秋娘在一旁听得眉头紧皱,忍不住扬声驳斥道。 “哦我差点儿忘了你,方秋娘。我一直奇怪你当初为何从江南道跟到溱阳,难道说你对杨天佑念念不忘?还是说眼前这孩子其实是你偷偷跟他生的?” 什么? 杨真听了这般八卦,震惊得差点儿把眼珠子瞪出来,急忙回头去看方秋娘。 “放你娘的屁!老娘我还是黄花闺女!”方秋娘顿时涨红了脸,羞怒交加地冲张凤骂道。她见到杨真望过来,脸上的神情更是窘迫,“你别听他瞎说,我跟你爹没有关系。” “哦”杨真有些微微的失望。 虽然父亲早就告诉过自己,母亲在分娩下自己后就死去了,可他总觉得母亲应该还在人世,或许哪一天还能遇到。 被方秋娘用粗俗的脏话骂了一句,张凤也不以为忤,淡淡道:“随便吧,反正你们两个今天都要死在这儿,就算我出关后遇到故人多嘴了些。” “我有一件事要问你。”起初以为是魇,但见到僵尸的瞬间,杨真就觉得它和赵家凹里的干尸很相似,正主既然出现,杨真便扬声问道,“赵家凹里的一百多口人,是不是你杀的?” “赵家凹?”张凤皱眉想了想,痛快地承认道,“没错,是我。可惜当时我还没弄清楚尸种的用法,浪费的太多,只有一个女人勉强成型,也是体魄太弱,最终也没撑下来。” 他笑了笑:“快一年的事了,你不说我都差点儿忘了,你们到现在才发现?果然吕伯符手下也是一群蠢货。” “唉这又不能怪他们,大概只是因为我也是个蠢货的缘故吧。”沉重的叹息带着熟悉的声音,一个矮胖臃肿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口,他的身旁,站着捂起嘴巴抱着一柄剑的吕书吏。 “吕伯符!”方秋娘回头一看,一脸惊讶地叫出他的名字,不过立刻又板起了脸,“你都废了这么多年,来了又有什么用?况且你不是说过不踏入这廿里驿一步么?” “唉唉秋娘”老主簿立刻又变成了糊糊涂涂的模样。 “正好,人都到齐了,也免得我再到对面杀一次。” 张凤抚掌微笑,语气畅快无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六章 父辈们的纠葛 张凤神色看似云淡风轻,言语之间却杀机四射。 杨真心下很是疑惑。 就算他没有读过太多书,也听吕书吏说过“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仅仅为了一头僵尸便暴露自己,甚至不惜自毁前程这样的做法,他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 幸好老主簿立刻帮他阐明了原因。 “你以为杀了所有人就能掩人耳目以生人炼制僵尸,是大晏王朝的禁忌之法。我昨晚已修书送到百家经院,经院执法处终究会彻查此事,阴阳家也会追溯到底。”老主簿耷拉着眼皮道。 “那是我的事情,不劳你来费心。”张凤不以为意,反而饶有兴趣地望向老主簿,“哦?你已经能飞鹤传书?看来也恢复的不错。所以这就是你敢于走到这里的底气?” “哪有什么底气不底气的,从来都是愿不愿意做而已。”老主簿长叹一声:“张凤,时隔多年,你居然还是老样子。我只当你受了一剑之耻,一直在修身养性,却没想到你从未改变过。” “没错。我从未改变。可是他也不该回来,更不该在我近处晃荡了十多年。”张凤瞥了一眼杨真,冷笑道,“杨天佑一剑断了我的修行之路,我今日便断了他的香火,很公平。” “那年我们重逢,我只觉你仍有芥蒂,却未料到你的仇恨竟如此深沉。” “他是赢家,自然可以放下;你是废物,无所谓什么放下;我呢,看着昔日仇敌来到面前,还不得不虚与委蛇,你让我怎么放下?” “那你为何不出手?”方秋娘突然发问,她冷笑道,“我当时也在场,杨天佑身中天人五衰,毫无还手之力。还是说你只要面对他,就没有你所谓的‘底气’?” 张凤一时语塞。 “哈哈哈哈我爹经常装的高深莫测,你当初不敢动手,只怕是担心他还有底牌未出,所以一直等到他死也不敢动手。”杨真听他们斗口,忽然大笑起来,乐不可支地指着张凤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叨逼叨逼说这么多废话,不过我爹曾经说过一句话,叫做反派死于话多,我觉得挺适合你的。” “他当年在百家经院看不起你爹,处处针对,屡次挑衅,结果比武时候却一败涂地,被你爹一剑挑破了气海。一口恶气憋了三十多年,你总得让他找机会吐出来。”方秋娘继续冷笑着揭张凤的短。 “够了!”张凤陡然打断方秋娘的话,脸色铁青。 他能从容地嘲笑吕伯符,是因为他自认比吕伯符更聪明也更有天资,所以可以用俯视和藐视的态度。但对上这个讨厌的女人,无论家世还是才能,都让他的优越感荡然无存。 还是先除掉她好了,然后再慢慢地折磨吕伯符和这个小孽种。 心思转动间,他掌心的飞锥瞬间飞起,寒光一闪,直奔方秋娘。 与此同时,站立在他背后的僵尸也张口怒吼,扑向了杨真。 方秋娘站在原地,毫无武功的她甚至无法看到飞锥的轨迹,等到看见的时候,那颗飞锥已经在她的瞳孔里飞快放大,纵使她一向沉稳镇定,生死之间也不由得瞬间变色。 一只胖乎乎的大手忽然从旁边伸过来,遮住了她的眼睛。 血花飞溅。 飞锥穿透老主簿的手,余势已衰,尖端几乎碰触到方秋娘的前额,终究是无力为继,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吕伯符,我还以为你真的已经恢复,没想到还是不堪一击。”张凤看到老主簿受伤,顿时松了口气,笑的极为快意,手指一抬,那颗飞锥再次升起,炫耀般地慢慢飞回他的手中。 “我说过只是想过来而已,毕竟懦夫才需要底气,蠢人并不需要。”老主簿仿佛没有感觉到自己受伤,朝前走了一步,挡在方秋娘的面前。 “伯符”方秋娘惊呼一声。 “蠢货,那我就送你去死!”张凤哈哈大笑,飞锥再次飞出,在老主簿身上开出两个血洞,“我倒要看看你这身残废的灵气能撑多久?” 老主簿沉默不语,昨夜化信笺为飞鹤,就已经消耗许多他平素积累的灵气,如今对上恢复到练气巅峰的张凤,本就是毫无胜理。 他抬起视线,看了看在旁边目露关切一脸不忍的侄儿,又看看与僵尸斗成一团的杨真,暗自叹了口气。 正因为清楚两个孩子的秉性,所以知道就算开口让他们离开也无济于事。 而背后的方秋娘 “伯符,你让开吧。”方秋娘咬了咬嘴唇,轻声道,“你今日能来,我我便原谅你了。” “唉唉”老主簿一跟方秋娘说话,便好似只剩下这两个字。 “好吧,我又说错了,应该让你原谅我才是。其实当初你在我身边时我很开心,只不过那时我太年轻,又太骄傲。”方秋娘捏紧了手指,看上去很艰难地鼓起勇气,又带着几分幽怨道,“你知道吗,我从江南道追过来,并非是专门与你为难,可惜你却不肯再像以前那样对我” 老主簿苦笑。 下一刻,他的身躯猛地僵硬。 因为方秋娘忽然从背后抱紧了他,在他耳畔轻轻道:“我决定了,就算我们今日都死在此地,就算去了地下,我们也要一起去见杨天佑。我要你亲口告诉他,他说的不对。舔那啥到最后,并非是一无所有。” “你这又是何必?”老主簿叹息道。 “那你告诉我,你为何一直不成亲?” “唉唉我已经老了。” “没关系,在我眼中,你一直都是那个又蠢又笨的死胖子。” “呃死傲娇!” “呸,不许你学他说话你说我们一起见了杨天佑,算不算给他喂了一口他说过的狗粮?” “大概他不会去吃的,毕竟他孩子都这么大了。” 身上不断飞溅起血花,老主簿的脸上却好似泛起一层神圣的光辉,唇角眼梢都是幸福的笑意。 二人虽在窃窃私语,然而张凤臻至练气巅峰,哪里听不清二人在说什么。眼见这个他从来看不起的死胖子都快要死了却春风得意,再加上那个原本骄横如斯的女人居然会小鸟依人般抱着死胖子,他只觉得一股沉郁难表的气息充斥在胸口,恶心的要死,偏偏吐又吐不出来。 莫非这就是杨天佑说过的“狗粮的滋味”? 去死吧,一对儿狗男女! 他目光忽然转向一直站在二人旁边的吕书吏,这个书呆子是吕伯符的侄子,竟然也敢跟着过来,真是不知死活。 “我看你护得了哪个?”张凤咬牙切齿地想道。 飞锥一转,朝着吕书吏扑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七章 三尺浩然气 飞锥破风,发出啸叫,吕书吏没料到张凤竟然转头向自己出手,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温舒。”老主簿大惊失声,面上血色唰地褪去。 就连正与僵尸缠斗的杨真听到惊呼也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见吕书吏呆立原地连闪躲都忘了,心中霎时一片冰凉:“这书虫儿要死了?” “嘭!” 他走神才片刻,僵尸便撞开杂物,狠狠地轰击在他的身侧,直接把他撞得离地飞起,摔了个七荤八素。 也亏得这僵尸才变化不久,尚未懂得如何战斗,否则两爪下去,只怕要将杨真开膛破肚。 杨真在地上滚了几滚,衣衫上下都是菜汁泥土,又酸又臭。他撑起身子,顺手提起旁边一口水缸,举起来把里面剩下的半缸水朝自己身上一浇,反手把水缸砸向僵尸。 “咚咣!”僵尸挥爪撞开水缸,认定了杨真继续追赶。 “我去你他” 他业已没空观察吕书吏死没死了,好在既没听见惨叫又没听见老主簿哭,大抵还在苟活。杨真咒骂一声,鱼跃闪过僵尸,抓起一根先那些家仆们逃跑时丢下的绳子,返转过来冲着僵尸劈头盖脸抽打过去。 吕书吏没死。 飞锥飞至近前,却在他身前莫名止住。吕书吏偷偷地睁开左眼,就见飞锥像是一只悬停振翅的蜜蜂,在他眼前三尺左右的地方嗡鸣不绝,他不知缘故,抬手就要去捏。 张凤大吃一惊,操控着飞锥急转,钻向吕书吏后脑,却依旧悬停在三尺之外。 张凤不信邪,连连改变飞锥的路线,可惜无论他从哪个方向进攻,飞锥都无法接近这书呆子的身体,仿佛对方周围笼罩着一个无形坚固的大桶。 吕书吏大着胆子,随着飞锥屡屡转身去捉,始终又把握不住飞锥的去向。 “浩然气”老主簿长舒了一口气,又惊又喜,“温舒,你练成了?” “我不知道。”吕书吏诚实地回答。他确实在修习儒家的浩然之气,只是这门功法既不需要锻炼拳脚,也不需要吐纳冥思,只需每日读书反省,培养心境就行。 因此他根本不晓得自己修行到了哪个地步。 “儒家五境,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老主簿毕竟出身百家经院,比吕书吏更能看出他的境界,语气里满是赞叹,“三尺浩然气,你这已经是踏进修身的门槛了。” “浩然气?” 张凤的震惊不亚于老主簿,浩然之气,天下至刚,能修成者无一不是心智坚定、宏愿博大的儒家大贤,这区区乡下土狍、小镇呆物,竟然也能修成浩然气? 可是事实不由得他不信,练气巅峰的飞锥破不开对方的护体之气,除了那些儒门大贤的浩然气,哪里还能找到这种至刚至正,毫无破绽的乌龟壳? “吾侄温舒,君子也,胜吾多矣。”老主簿心满意足地哈哈大笑,浑然不顾自己全身浴血。 正如天下间各种排名一般,虽说儒家不喜争斗,意在教化道德、施行仁政,但仍有好事者给儒家的五个境界也找出了五个称呼,分别叫作“秀士、君子、鸿儒、大贤、圣人”。 老主簿说吕书吏是君子,便是相当于修真者的筑基境界,或者武者的先天境界,自然是比他自己的练气境界要高的去了。 理论上说比张凤还要强。 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吕温舒,修行境界竟是在场众人间的第一。 “修成浩然气又如何?达到君子境界又如何?不过是绣花枕头,好看不中用。”张凤的震惊不过是片刻,随即便看出吕书吏脚步虚浮,分明不懂争斗之道,纵然身上有个打不破的乌龟壳,其实对自己毫无威胁。 他冷笑着收回飞锥,想要继续折磨老主簿和方秋娘,却没想到吕书吏跨前一步,拔剑出鞘,牢牢地挡在伯父身前。 “你这剑能杀人吗?” 张凤看看吕书吏手中未开锋的仪剑,忽然觉得自己肯定是被他们传染了,否则为何会变得像个傻子一样。 ——若是一开始便让僵尸对付这三个不懂武功的人,自己用飞锥轻松解决杨真,何至于跟这一对儿蠢货叔侄耗费这么久的时间。 想到僵尸,他便听见僵尸发出的怒吼。 回身一看,就见杨真刚好把僵尸捆在堂下合抱粗的立柱上,一根根儿臂粗的绳子紧紧环绕,把僵尸缠得犹如粽子一般。 杨真见他望过来,手脚并用,狠狠地刹紧最后一根绳子,勒住僵尸的嘴巴,又系了个死扣。 似乎看出张凤在想什么,他捡起断刀冲对方呲牙一笑,嘲弄道:“张凤,你真是个蠢货!” “我现在杀了你也不迟!”张凤勃然大怒,飞锥一闪,掠过七八丈的空间,尖啸着扎向杨真的眉心。 “一个飞的快点儿的苍蝇而已。” 杨真嘴里依旧在嘲笑,他此刻浑身气旋流转,如游鱼入水、飞鸟在天,以几乎不可能的姿势腾挪闪避,速度比起当初跟常威打斗时何止快了一倍,飞锥破风,在他眼中的确跟正常人眼中的苍蝇一般。 虽说捉拿不易,但要躲开也不是很难。 他腾跃着接近张凤,甚至还尝试用断刀去劈那飞锥。 “温舒,你留在这里,保护一下方方姑娘。”老主簿眼见杨真大发神威,忽然生出这一战也许能胜的希望来,他冲吕书吏叮嘱一声,便要勉强去取吕温舒的掌中剑。 “伯父,还是你来照顾准伯母吧。” 吕书吏笑了笑,双手抱着剑冲向院子中央的战团,扬声道:“杨真,把我当成盾牌来用。” 他虽然不懂浩然气该如何应用,但是既然连飞锥都无法突破他身前三尺,杨真和他并肩作战的话,岂不是可以不用防守专心进攻,如虎添翼? “小辈,想得倒美!” 张凤眉头大皱,他不知对方的说法是否可行,但他岂敢在这时分冒险,见到吕书吏冲至身旁,飞起一脚狠狠踹了出去。 他这一脚未用灵气,纯粹是个人体魄的力量,因此也未受浩然气阻隔,直接把吕书吏踢了个跟头。 而此时杨真也扑到近前,挥起断刀就砍。 “你以为我就没有底牌?”张凤眼见刀锋近前,双眼没有一丝畏惧,他微微冷笑,抬起纤长的手掌,迅疾无比地啪一声拍在杨真胸口,“定!” 杨真被他一掌拍在胸口,只觉得浑身陡然僵硬,周围空气宛如浓稠的泥浆把他包围起来,指掌每前进一分都慢如蜗牛。 狠狠咬牙,浑身气旋旋转到极致,也只能给他争取到一瞬的时间。 下一刻,他双臂双腿章鱼一般紧紧扣着张凤,像一块石像般再也动弹不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八章 九先生的板砖 身体跟张凤紧紧贴在一起,杨真心里腻歪的直想吐。 他只知道武学里面有点血截脉的方法,却没想到练气士也有类似的手段,而且比起武学来更加蛮不讲理,仅仅拍一掌加一个“定”字就让自己动弹不得。 练气士真是他妈的混蛋。 幸而这“定身咒”与点血截脉不同,只是定住他身躯周围的空间,血液经脉依旧能够正常运行,因而他还能说话,也能破口大骂。 “张凤,你妈逼的!”他张嘴就骂。 “孽种安敢辱我!”张凤勃然大怒,他平素好以洁净恬淡的形象示人,何曾经历过这般狼狈,耳听得对方如此贴近地污言秽语乱骂,他挥手召回飞锥,决定先杀了杨真再甩开对方。 飞锥刚刚飞起,他又觉得腰腹一紧,被从地上爬起来的吕书吏死死抱住。那飞锥绕着扭成一团的三人无头苍蝇般地乱撞,硬是挤进不来一分。 “放开我,你们这对卑鄙无耻的小儿。” 张凤简直要疯了,他空有一身本事,只是被两人紧紧锁住施展不出,就连身上的灵力也被浩然气压制,对飞锥的掌控越来越弱。 “你以为老子愿意贴着你,你这个肮脏恶心下流贱格的死兔子,碰到你一指头老子都恨不得把自己的皮扒下来。”杨真放声骂道,若非他浑身被定住,唾沫绝对能喷张凤一脸。若要比拼起粗俗的骂人话,从小混迹在青萍镇差役间的杨真,比这位养尊处优的廿里驿驿丞不知要高出几个层级。 张凤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地发昏,然而杨真嘴巴依旧不停,各种阴损辛辣的话源源不断地喷射出来,听得张凤几欲吐血。 “秋娘,你扶我过去。”老主簿见到吕书吏和杨真合伙制住张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他立刻颤巍巍地对方秋娘说道。 方秋娘一脸揪心:“伯符,你行不行?” “男人怎么能说自己不行?”老主簿强笑道。他浑身上下十几个创口,几乎个个都是贯穿之伤,其实早已是强弩之末。 “还贫嘴。你就别强撑了,我扶你先坐下,我过去。”方秋娘扶着他勉强才能站稳,偏头看向空荡荡的大街,发怒道,“那群没卵蛋的兔崽子,我让他们回去拿火油,一个二个都给老娘装缩头乌龟去了。” “咦,好像没动静了?” 她刚搀扶老主簿依靠大门坐下,却见旁边侧门处探头探脑地伸出一个猥琐的脑袋在自言自语,那人又黑又瘦,留着一簇山羊胡须,身上穿着一套洗的发白的文士服,看上去就像个教书先生。 “鄙人温九青,见过大金行方掌柜的。这位好生眼熟莫非是镇上吕主簿,吕大人?”那人瞧见二人,顿时凑过来,只是见到老主簿惨相便吓了一跳,强撑着才敢行礼。 “正是。”老主簿微微点头。 “幸会幸会。鄙人只是路过,不便打扰二位,后会有期,后会有期。”九先生朝院里瞟了一眼,立刻缩了缩脖子,畏畏怯怯地告辞。 “姓温的,你要敢走,以后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九先生的话才出口,院里的杨真已经大吼起来,他刚才骂人的时分,李猫儿便已捡了刀尖过来捅张凤,可惜吕书吏的浩然气天生克制妖邪,她根本接近不了三人。 “呃”九先生神情一滞。 “李猫儿,把他押过来,他不过来就捅他两刀。”杨真又冲李猫儿喊道。 于是下一刻,李猫儿手中的刀尖便架在了九先生的脖子上。 九先生的神情简直快要哭出来了,他颤声哀求道:“小郎君,杨官差,我只是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废物,你又何必如此苦苦相逼呢?” “少废话,想不想当书吏?”杨真打断他的话,开门见山,“想的话就拿起刀把中间这贱人捅死。” “呃,这个”九先生眼前一亮,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老主簿。 “” 老主簿没想到杨真居然给他介绍一个这样的货色,顿时一阵无语,但见九先生望过来,也只好违心地点点头。 “好!”九先生顿时勇气大增,问李猫儿要了刀尖,迈着小步跑到三人近前,比划了一下又犹豫起来,苦巴着脸道,“我我下不了手啊。” 张凤这时已经从杨真的怒骂里清醒过来,眼见一个形容猥琐的家伙正拿刀对自己比划,顿时愤怒地呵斥道:“放肆!本官乃是廿里驿驿丞,这几个贼党作乱,死不足惜,你也想步之后尘么?” “啊?!廿里驿驿丞驿丞大人?”九先生被他吓了一大跳,两手一颤,刀子甩飞出去。他完全搞不懂是怎么一回事,今天一个个都发昏了么,主簿和驿丞居然对着干起来了? “驿你妈的大人,你就是个害人的死贱种,押到县衙里要凌迟处死的泼贼囚。”杨真那容得他去动摇九先生的心志,接着之前继续大骂张凤。 “贤弟所言甚是。”吕书吏之前从未开口,此刻也难得地赞同了一句,不知道是不是在给九先生鼓劲。 “好,老夫就信你一次拼这一回,成了衙门口里当书吏,不成跟你一起被扒皮。”大约吕书吏的话比杨真的更有说服力,九先生忽然捋起袖子,宛如地痞无赖般地朝手心啐上一口搓了搓,四周寻觅,“我刀呢?” “小人敢尔?”张凤大惊,“我若脱困,必将你练成尸奴。” “尸奴?”九先生寻了半圈,也没有找到刀子在何处,倒是脚下有块先前打斗时被掀起的青石砖,一尺来长,三寸来厚,他双手抱起,狠狠地拍在张凤的头上,“我叫你尸奴,我叫你敢尔” “啊啊——”张凤被砸得头晕眼花,也亏得他是练气士的体魄,被拍了两次也没有太大的问题,只是额角流血,他癫狂地大吼,“我要杀了你——” “我叫你杀!我叫你驿丞!我叫你本官!”九先生这会儿犯起横来,举止之间竟然有种视死如归的感觉,他喘着粗气,嘴角喷着飞沫,一下又一下地把砖石砸在张凤的头上,最后啪地一声青砖断裂,他依然弯腰捡起来继续砸,“老夫砸死你!” “好了。”杨真只觉浑身一松,那“定身咒”忽然解开,他一把扣住九先生的手腕,夺下他手中的青砖丢到一旁,“他已经昏过去了。” “昏过去了?”九先生抬起头,双眼满是血丝,哑着嗓子问道,“我打的?” “正是如此,多谢先生仗义相助。”吕书吏也放开张凤,恭恭敬敬地冲九先生施了一礼。 “啊哈!啊哈!啊哈哈” 九先生慢慢地清醒过来,突然神经质地尖笑了几声,张开嘴吐了出去:“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九章 收尾 九先生自然没疯,他只是刺激过大而已,被杨真左右抽了两个巴掌就恢复过来。 难得他一个连鸡都没杀过的家伙居然敢拿石头把人砸的头破血流,事后杨真看着张凤那一头肿包,也是忍不住抽了口凉气。 他觉得张凤被气昏的可能性,大约比被砸昏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几人拿下张凤许久,起先回去拿火油的大金行伙计才跟着接到报案的溱阳县衙衙役们姗姗来迟,被方秋娘指着他们前额一个个骂的狗血淋头。 僵尸的处理倒很方便,不管它前身是什么,浇上火油烧成飞灰就是。 镖局的正堂被粗暴地烧掉一半,因为老镖头变成僵尸杀死了新娘子和宾客的缘故,青山镖局余下的人包括还剩下两口气的少镖头常威也都被衙役们一笼统带走。 至于张凤,处理起来则显得血腥的多。 虽然他是出身百家经院的练气士,但是以活人练尸,在大晏律法里就只能称之为妖人。因此他被溱阳县衙役们拿勾刀穿了琵琶骨,又用专门的破气刺搅破了气海丹田,收押进县衙大牢,只待经院执法处和百家里的阴阳家前来审讯。 杨真在擒拿张凤的过程中出了大力,原本应该跟县衙衙役们一起去县里论功领赏,但他不想见到这些人施展酷刑的场面,只推脱自己受伤,早早告退下来,与吕书吏一起把老主簿送到了镇上医馆。 青萍镇和廿里驿上几大巨头一个受伤,一个被抓,一个逃跑,一个烧成了灰烬,作为唯一剩下的豪绅,方秋娘不得不去县衙禀报实情。老主簿敷了药躺在床上,脸上便露出落寞的神色来。 杨真见他没有大碍,冲吕书吏点点头,示意他照顾老主簿,就要转身出门。 “等等杨真”老主簿眼睛望着屋顶,忽然开口道,“之前跟着你的那个小女娃儿,是个妖怪吧?” “呃”杨真沉默片刻,咬了咬牙承认道,“是。” 吕书吏惊讶地抬起头看了杨真一眼。 “你之前不应该让她帮忙的。妖怪介入人类纠纷,或者出手伤害人类,不管人类是否有错,那妖怪都必须遭到驱逐。”因为体态实在太胖,老主簿躺着说话很费力,他冲吕书吏动动一只受伤较轻的手,“温舒,扶我坐起来。” 吕书吏在他身后垫了几块被褥,扶着老主簿坐起,大约是牵动了伤势,老主簿皱起皱头。 “多年之前,你爹就是因为维护一个妖怪,才被逼无奈离开了百家经院那个妖怪好像是”老主簿抬起那只手抓抓花白的头发,又努力地想了想,“好像是个什么来着?” “反正我又不去百家经院。” 杨真嘀咕了一声,他对李猫儿说不上喜爱,不过也没怎么讨厌了。 况且自从父亲去世后,家里就剩下他孤身一个,多个李猫儿至少不会那么冷清。 “我好像听说过,妖怪之间,彼此能用特殊的血脉味道辨认出来。你之前听你爹提起过这个妖怪吗?”老主簿没有想起来那个妖怪是什么,只能去问杨真。 杨真想了想,却误会了老主簿的意思,忽然恼火起来:“没有!你想知道我是不是妖怪就问我爹去啊!” 老主簿没有理会他,继续自顾自地回忆着道:“十五年前,只有你爹一个人抱着你回来,没有人见过你的娘亲,当时我的确曾经怀疑过” “你放屁!我娘生下我后就死了,她才不是妖怪。”杨真勃然大怒,忽然又想起李猫儿说过他的味道很好闻的事情,声势不由得矮了几分,“就算我娘是妖怪,那也是我娘。” “谁说你娘是妖怪了?你能不能闭嘴听我把话说完!”老主簿被他骂了一句,气的嘴唇直哆嗦,接连呼吸几大口才喘匀了气,“你个这个没大没小的混账臭小子,气死我了!” “你自己老糊涂还怪谁?”杨真腹诽了一句。 老主簿瞪了他一眼:“我当时的确怀疑你就是他和那个妖怪生的,但是你爹已经说过你不是,他说你娘就是个平平凡凡的普通人。而且还告诉我寻常妖怪无法繁衍后代,除非度过二次天劫,皮毛骨血鳞甲皆换的妖仙才可以,只不过那种妖仙已相当于人间的元婴修士,谁还会有繁衍后代的想法?” “什么意思?”杨真惑然不解。 “意思就是我觉得现在跟着你的妖怪,可能就是当年你爹带走的那只。妖这种东西可是恩怨分明的很,她来找你,不是报恩就是报仇。”老主簿望着杨真笑眯眯地道,看上去有种不怀好意的感觉。 “嘿嘿,你可吓唬不住我。”杨真回答道。 狸猫一来就分给他一片树叶子,怎么可能是报仇? “可惜了,我原本还准备等再你长大一点儿就推荐你去百家经院呢。”老主簿咂咂嘴,一脸的遗憾,“你小子虽然是个混蛋,但性格耿直,做我法家的弟子还是够格的。” “我不稀罕。” 老爹都不稀罕待在什么百家经院,杨真又怎么可能对那里感兴趣。 “嗯你爹去世之前跟我探讨过,你若是性格耿直刚正,或者跟温舒一样仁善,就让你去百家经院;要是性格叛逆,或者唯我自负,就让你在这片地界上当个土霸王就得了。” “什么玩意儿?”杨真倒不知道老爹居然还有这样的安排,顿时瞪大了眼睛。 “要不然你以为他为何只传你普普通通的王八拳,却把浩然气这样的儒家绝学传给温舒?”老主簿道。 “什么?那个教我浩然气的神秘人是杨大叔?”吕书吏也震惊了,不过他更震惊的是杨真习练的拳法名字,不知道为何会有个这么不堪的名字。 杨真一脸羞惭:“现在你知道那天你问我练的什么拳我为什么不说了吧?” “伯父,杨大叔为何要厚此薄彼?”吕书吏望向老主簿,不明白杨真的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明明杨真才是亲生儿子啊。 “你杨大叔修为极高,看人极准,你性格温和仁善,教你浩然气自然是为了让你自保,免得吃亏。”老主簿笑着点评道,“倒是杨真这混小子,一点儿亏也不肯吃,教他太厉害的东西,是怕他学艺不成反而横遭祸患。” 他瞟了一眼杨真:“我这么说,你服不服气?” 杨真咂摸两下,他一直没觉得老爹有多厉害,现在被老主簿说出来反而像听故事一样不真实。 况且就算真的是老爹把浩然气传给了吕书虫,确实也有他的道理,如果是自己,大抵也是这么选择。 这样想着,他心中的确没有多少怨怼,随口道:“还行。” “你爹还说过,圆滑又不过分圆滑、自省又不过分自省。胆欲大而心欲细,智欲圆而行欲方,不偏不倚,能断则断,你若是这样的中庸性格”老主簿哈哈大笑,“那你果然是他看中的,便可以继承他的遗产。” “我爹有遗产?在哪呢?”杨真又惊又喜,上前就要往老主簿身上捞摸,他现在穷的快要当掉裤子了,没想到老主簿竟然给他一个意外之喜。 “混账,放开我!自然不在我这里。你爹行事滴水不漏,就算我们关系很好,他又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我身上?那只妖怪过来,只怕也是他在提醒我莫要忘记” 老主簿打开杨真的手,苦笑了一声:“你可以去溱河渡口找一个叫做老马的人,让他带你去青州,青州城里有你爹留下的一处宅子,那里才是你的第一站。” 杨真愣了愣:“第一站?我爹到底是什么人?” “惊采绝艳、学究天人、不世奇才、无敌之姿。虽然他从百家经院离开后我二十余年没听到过他的消息,回来时他又中了天人五衰,但我敢肯定他一定曾经走的很远。”老主簿丝毫不吝啬自己的赞扬,“毕竟他离开的时候,就已经站在我们那一代的顶峰了。” “哦” 杨真有些失望,老主簿和张凤都不过是炼气阶段,亏得他还能吹的那么厉害。 “你哦是什么意思?老夫当年好歹成就过金丹真人好不好?”老主簿哪里看不出杨真的心思,吹胡子瞪眼地怒道。 “那你现在怎么还是炼气阶段?” “关你屁事!” 老主簿骂了一声,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了四十多年前的溱河岸边,意气风发的少年揽着身旁一脸紧张的小胖子——他们不久前联手打败了镇上不可一世的混混头子,此刻正在遭受对方手下们的追杀:“走,咱们去看天下风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章 余波 安抚老主簿重新睡下,离开医馆半个时辰后,杨真和吕书吏面容铁青地站立在青萍镇牢房的门口。 “小人们早间来的时候,阿牛便倒在地上,但见出气进气,怎么也喊也喊不醒,小人们只有着急把他送到纯阳观里去了。”有人怯怯地低声禀报。 老主簿受伤,这小衙门里的一应事务暂时由吕书吏代管,而杨真双拳打飞少镖头,孤身制服老僵尸的事情也经由大金行打手们的嘴传扬出来,落到了这些差役们的耳朵里。 一时之间,大家又仿佛看见三年前那个神威无敌的身影,个个不由得噤若寒蝉。 阿牛便是昨晚当值的狱卒,杨真弯腰走进牢房,捡起地上的鞭子,又看看吃喝一半的酒菜,最后走到大开的牢门旁边,一拳砸在栅栏上。 他感觉自己好像是被魇戏耍了一通。 “妈的!早该一刀砍了他。”他恨恨地骂道。 “你杀掉钱荣一人也没用。”吕书吏也走进牢房,四周看了看,叹了口气,“怪异这种东西就像瘟疫,只要有一点还在其他人身上,它就不会被完全杀死。” “日后别让我再见到它。” 事已至此,杨真除了丢两句狠话,也确实别无他法。 吕书吏心思细腻,心中反倒是有些奇怪:“按理说青萍镇里的人比赵家凹多上数十倍,对于魇这种怪异来说相当于一个粮仓,可它为何偏偏逃走了呢?莫非这里有什么让他恐惧的东西——杨真身边的妖怪么?” 两人并不知道,数十里外的山头,附身钱荣的白魇正在心有余悸地回望镇子。 被一口吃掉一半身体,让它还可以理解,毕竟怪异之间也存在着互相吞噬的情况,但杨真魂魄上那个外壳才是让它真正感觉到恐惧的源头。 恐惧来源于未知,这位对恐惧拥有独特认识的怪异,还是第一次在人类身上发现他无法理解的东西。 因此他飞快地选择了逃走。 逃得越远越好。 “你今天杀气有点儿重。”吕书吏走出牢房,偏头对杨真道。他修习儒家浩然气,其实本人并不喜欢争斗,杨真身上的气息让他有些不太舒服。 “大约该死的人有点儿多。”杨真咬着牙道。 他此刻想到的是那个逃走的溱河帮的叫做徐剑的坏胚,他觉得自己如果不揍那厮一顿简直难解胸中恶气。 “不说这个了,你真的准备提前离开?” “其实我原本就不想继续做捕快,准备等你离开之后,我就到江湖上混日子去呢。”杨真叹了口气,“况且老大人也说了,百家经院的人这两天就会来,若是让他们见到李猫儿的话,恐怕会有些麻烦。” “我觉得只要妖怪不害人,能够跟人类一起和睦共处的话,倒也没什么不妥。” “所以你只是青萍镇上的吕书虫,还不是百家经院的人。”杨真哈哈大笑。 “滚你的蛋。”吕书吏笑骂了一句,拍拍杨真的肩膀道,“如果我真的考入松岳经院,我准备只埋头读书,不参和其它的事情。倒是你,在江湖上走动,还是要少生是非。” “啰啰嗦嗦,你又不是不知道,从来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好,算我啰嗦,谁叫我比你大两岁呢。” 吕书吏无奈地摇头,领着杨真走进差房,帮他弄好了通关文书和身份路引,顺便把他昨日的赏银给交付了:“你捕快的身份,这里先给你留存着,万一在外边混不下去,记得再回来。” “呸你个乌鸦嘴,我今天突然立志,想要一拳捅破头上的天,怎么可能再回来。”杨真佯怒,从荷包里取出先前吕书吏借给他的碎银子,“没用成,还给你。” “下次见了面再还吧,记得给我寄信。”吕书吏把银子塞回杨真的荷包,把他推出门去。 “嘶”杨真没料到他居然还念念不忘这回事,“我觉得还是等我找到我爹留下来的东西,直接给你寄本书吧。” 吕书吏开怀大笑:“一言为定。” 杨真与吕书吏告别,回到自己住的茅屋,发现李猫儿早就急的在屋里跳脚。 “吃的呢,吃的呢?屋里什么都没有。”李猫儿揪着他的衣服着急地问。 杨真顿时抽了口冷气。 算算时间,从吃完酒席到现在,也不过是两个多时辰,这猫儿居然又饿了。 “自己拿钱买包子去。”杨真正要给她拿钱,想了想,忽然又一把把她掂起来,“你认识我爹么?” 李猫儿愕然:“喵一爹爹是什喵人?” 杨真道:“我爹叫杨天佑。” 李猫儿抓了抓下巴,又认真想了想,最后摇头道:“喵没听说过这个喵子。” “咦?”杨真奇怪了,他把李猫儿放下地,自己也弯下腰来仔细看看她的眼睛,“那你到底是哪里来的?” “喵是喵喵家的喵,喵喵睡觉了,喵偷偷跑出来的。”李猫儿解释完,把手伸出来,“钱!钱!喵要钱!” “最后一个问题。”杨真从荷包里掏出一叠铜板,放在李猫儿手中,“你说的喵喵是谁?一只大狸猫吗?” “喵喵就是喵喵,喵喵不是喵,好啦,喵说完啦,钱给喵。”李猫儿一把夺过铜板,喜滋滋地翻身跳出门外。 “别忘了把早上欠的包子钱给还了。”杨真回过身,已经看不见李猫儿的影子,只能远远地喊了一嗓子。 李猫儿是野惯了的,况且又拿了钱出门,杨真把钱交给她后才想到这个问题,心里估摸着她不到晚上大抵是不会回来了,只得自己去街口张屠户那里吃了肉汤,回家开始一天两次的练拳。 “王八拳。” 这是杨天佑当初教杨真练拳的时候告诉他的名字,只说是在一个王八壳子上捡到的拳法,他就随便起了这个名字。直到杨真读了蒙学后才晓得这名字是什么意思,一直深以为耻。只不过先前是被父亲强迫着练习,后来则慢慢养成了习惯,反而无所谓叫什么名字了。 这套拳法并无定式,若是打的快些,便如乡野顽童胡乱挥舞一般,只不过配合呼吸慢慢施展起来,偏偏又要耗费极大的气力。 因此杨真练拳数年,不仅没有变得壮硕魁梧,反而显得精瘦无比。 只是一旦捏捏他的肌肉,就能发现里面每一丝都蕴藏着深厚雄浑的力量,瞬间爆发出来时,甚至超越了那些外功大成的武者。而且他这种肌肉貌似还具有持久的特性,不会因为长时间高强度的战斗而变得酸软虚弱,这也是今日他能够连番战斗的缘故。 众人都以为他练的是不入流的炼体拳法,连杨真自己也是这么以为。 也许只有去世的杨天佑才会暗自得意,能让他认真传授给儿子的,又岂能是那些所谓巅峰绝世的功法。 在高高的九天之上,这套拳术其实不能称之为功法,它正确的称呼应该叫做:神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一章 出乡关 翌日清晨,杨真练完拳脚,取了酒水向空中遥遥祭拜过父亲,便打起包袱,插上房门,领了睡眼朦胧的李猫儿去向老主簿道别。 刚一进医馆,他就看到方秋娘正端着碗在给老主簿喂粥,两人悄悄地说着话,目光对视深情款款。 “” 杨真连忙倒退而出。 “杨真,你进来吧。”片刻后,里面传来老主簿的招呼。 杨真再领着李猫儿进门,就见老主簿满面红光、精神十足的模样,连忙深施一礼,拖着长腔道:“恭贺老大人勿药有喜、平复如故。” “好、好免礼。”老主簿面带窘色,偷瞟方秋娘一眼,才拉起架势问道,“你今天就要走了?” 杨真笑道:“正是来向老大人请辞,不知老大人有何嘱托?” 老主簿看了看他身后的李猫儿,摇摇头:“原本想要嘱托你过刚易折,善柔者不败,但武道精进又怎能失却刚直之意。罢了罢了,你若是在外边遇上过不去的坎,便记得早早回来,别像你爹和我一样撞破了头。” “伯符,孩子要出远门,你怎么就不能说点儿好话。”方秋娘对老主簿嗔怪道,她转身向杨真笑道,“你可以叫我秋姨。” “拜见秋姨。”杨真从善如流。 “乖孩子,你要出门,秋姨没什么送你的,这些银票你拿着,在天下所有的大金行里都能支取。”方秋娘眉开眼笑,从袖口里取出一叠准备好的银票递给杨真。 “唉唉”老主簿还未来得及开口,杨真已经笑逐颜开地伸手把银票接了过去,粗略一捏,竟有千余两。 “你唉什么唉,你自己穷抠搜,还不让我大方一回。”方秋娘回头嗔怪地瞪了老主簿一眼,又郑重其事地对杨真道,“行走在外,钱财万万不可露白,人无伤虎心,虎有伤人意。虽然你武功不错,但明枪好躲暗箭难防,切记时时提防,处处谨慎小心。” 杨真重重地点头。十几年来,从未有人这样殷切地嘱托过他,即便是杨天佑,也只是偶尔抛出一些道理,大多时候还是喜欢用拳头跟他讲话。 “你叫李猫儿?”方秋娘又看向杨真身后。 “喵的名字是杨真起的。”李猫儿这会儿睡醒了,在杨真身后探出半个头怯怯地回答。 “果然是狸猫啊。”方秋娘听到她的叫声,满脸都是喜爱,过了一会儿才蹙眉想了想,问老主簿,“杨天佑那时候带走的是什么妖怪来着?” “我不记得了。”老主簿摇头。 “怪哉,我也不记得她的样子了。”方秋娘啧啧称奇,又对杨真道,“妖这种种族千奇百怪,大多恩怨分明。她喜欢跟着你倒也不错,只是切记不可让她伤人,否则这王朝天下容不下你们俩。” 杨真继续点头:“我记下了。” “好。”老主簿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实话我想让你再多留几年,既然事已至此倒也别无他法,你自去溱河渡口寻那老马吧,或许他也早已等得急了。” 杨真郑重地再次拜别二人,离开医馆,走出了青萍镇。 夏末秋初,天高云淡,虽有微风,仍吹不散身上的燥热,杨真望着路对面高高的门坊呆呆地出了会儿神。 这里的风景虽说他早已熟稔,但以后却是再也见不到了。 他将要走入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与这里的平静安适完全割裂的世界,他心中其实一点儿也不害怕,只是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很想回头看看,再看看自己的小茅屋,看看当年父亲化为尘灰后的那片土地。 但他没有回头,而是笔直地走了出去。 男儿立志出乡关,若不成名死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间无处不青山。 官道上,一路黄土沙尘。 杨真走的不快,他猜想着那位老马应该是个什么模样,他还猜想着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就像每个孩子都曾经希望自己的父亲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一般,杨真在儿时听着父亲吹嘘的东西,对父亲充满了敬仰。 直到那一天,父亲安安静静地死了,尸体仅仅一碰就变成了飞灰。老主簿被他哭泣着叫来后,望着那堆飞灰,一脸悲伤地说出了四个字:“天人五衰。” 收敛起父亲的骨灰,神话就变成了现实。 可是就在昨天,神话再次重现,杨真发现他的父亲,并没有对他吹牛。 那些了不起的东西和了不起的人物,父亲一定见过。 于是杨真心中充满了骄傲,他脸上闪动着兴奋的光,眸子里也闪着光。 毕竟他的父亲所描绘过的,是一副多么伟大的景象。 而他便走在父亲曾经走过的路上。 八百里溱河流经溱阳县境内,其中大大小小的渡口十余个,但能被称上溱河渡口的只有一个。 不仅仅因为这段河水最为平缓,更因为旁边不远处就是溱阳县码头,所以溱河渡口早已由一个渡口,变成了一座跟县城差不多大小的集镇。 所谓溱河帮,便是这座集镇上下数十里内讨生活的江湖人的势力,大小船只上百,帮众数千,又以漕运衙门为后台,就连县尊大人想要整治起来也会觉得为难。 官道出了廿里驿,便向西南折转,与溱河平行。 杨真走出三五里,李猫儿开始吐着舌头大声叫热。 杨真想把她的舌头卷起来重新塞回去,但李猫儿这次显然不满意,不仅呲牙咬了他的手,还跳上杨真的头砸了几拳。 无奈何,杨真只得拎着她走到路旁的树荫下乘凉。 然而只待了不久,就见官道上一路烟尘,有人气喘吁吁地追赶过来,一屁股倒在杨真身旁:“小郎君啊,你可坑苦我了。” “九先生?”杨真愕然地看着眼前鼻子眼睛都快分不出的泥人,“你跑这里来做什么呢?” “唉唉,你之前也没跟我说老大人的官职被撤了啊。”九先生一脸气愤地抱怨道,“县尊大人恼怒青萍镇治下出了祸事,就勒令撤了老大人的职务,准备把他交给百家经院呢。” “欸?” “你惊奇什么啊?难道你们不是早就知道这件事么?”九先生耷拉着脸,语气沮丧,“新来的主簿带的有自己的书吏,我去应职,直接被打出来了。” “啊?” “我不管了。小郎君,我倒是听老大人说了,你家世煊赫,腰缠万贯,他让我从此以后就跟着你呢。”九先生站起来,抹了抹脸上的汗水泥灰,把袖子掸了掸,躬身下拜,“小人温九青,愿为小郎君驱驰,从此鞍前马后,忠心侍奉。” “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溱阳渡口(上) 河水浩浩汤汤,自西南向东北滔滔奔流八百里,才一头注入烟波浩渺的大泽。 面对这条大河,杨真似乎连心胸都陡然开阔起来,若非身后跟着两个拖油瓶,他几乎就要仰天长啸一声。 李猫儿没有吃的东西,就一直恹恹的没有精神,甚至走到半路就直接把自己挂到了杨真的脖子上,也亏得她身小体轻,杨真才没有顺手把她丢出去。 九先生自从拜见了杨真后,无论杨真说什么,他的回应只有一招,那就是装可怜装无辜软磨硬泡。 就算杨真发火要揍他,他也是双手抱头直接朝地上一蹲,任打任挨的模样,让杨真恨不得找根绳子把他吊在路旁的树上。 吵吵闹闹间,溱河渡口就在前方,放眼望去,一道道长街弯弯曲曲,各种式样的高屋矮棚鳞次栉比。集镇上人流穿梭,车马喧嚣,比起廿里驿又何止热闹十倍。 街道两旁满是酒肆饭铺,有未上工的人脱了上衣,赤膊在那里吃喝。 再向里走,便是众多的物料商铺,兜售着从大河上运来的货物。 而一旁狭窄的巷子里,则用各色门帘装饰的花花绿绿,里面间或传来女子的嬉笑与男人的呼卢喝雉。 李猫儿立刻兴奋起来,坐在杨真肩头左顾右盼,只是被杨真牢牢地扣住双腿,这才没有立刻跳过去观瞧。 继续走进去,已到了集镇中央,也是这渡口集镇最初建起的地方。 这里各色建筑规范了许多,酒楼茶楼青楼马肆客舍一应俱,甚至还出现了向阳花圃和近水宅邸。 杨真一路走来,忽然发现自己忘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溱河渡口上万人,姓马的不知凡几。他原本应该向老主簿问清楚“老马”是谁,长得什么模样,做的什么活计才是。 总不能在马肆里随便买一匹马,也算是老主簿让他来找的“老马”吧。 李猫儿可以是狸猫,但“老马”肯定不会只是一匹老马。 不过好在他看的开,既然暂时找不到老马,那就先找个地方填填肚子,一起来就去找老主簿告别,他连早饭还没有吃呢。 身旁便是高大的酒楼,但杨真还是准备找个便宜实惠的地方。他一路寻觅,没有找到饭铺,倒是先听见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抬眼一看,瞧见不远处有个打铁的铺子,屋檐下挂着明晃晃的刀剑,居然还是个兵器铺子。 杨真的腰刀在昨天一战里被张凤的飞锥打断,眼下正缺少一把趁手的兵器,随即便走了过去。 “走走走,小孩子在这看什么看?” 一行三人还没到近前,那赤着胳膊依在门口柜台上的兵器铺子伙计早就把眼神瞟了过来,眼见一个瘦削少年驮个小孩子,背后跟个一阵风就能刮走的黒瘦老汉,哪里有一点儿用得着兵器的地方,又见三人立在门前观瞧,直接不耐烦地出声驱赶。 杨真不动声色,从腰间取出捕快腰牌,往柜台台面上一拍。 “什么玩意儿啊县里的捕快?你这腰牌偷来的吧?在咱们渡口这儿可不顶用。”那伙计抬手拿起腰牌,依旧是一脸的轻蔑,但终究不敢继续赶人了。 杨真没有理他,伸手指弹了弹悬挂着的刀剑,脸上升起不屑的神情:“你这儿摆出来的的可没什么好玩意。” “我说你到底懂不懂啊,不懂别乱碰。” 伙计上下打量着杨真,虽说腰牌是真的,但是这人却不怎么像,但要说真不像吧,他身上又有点儿那么个意思。 他犯起了踌躇,这少年到底是老江湖还是个肥羊,他发现自己一时竟然看不透了。 “你店里要都是这样的货色,那我也不用在这里买了。”杨真收起腰牌,撇了撇嘴,“把刀剑磨得再光亮有个屁用,砍人的玩意儿又不是拿来当镜子照的。” “哟,行家啊。”伙计自然也不会被他随随便便唬住,皮笑肉不笑道,“咱这儿也有十分好铁打的钢刀,就看客人您出不出得起那个价了。” 杨真嗤之以鼻:“好铁从来九成九,十成纯铁软成蛋,哪来的十分好铁?把你们的货摆出来,我先看看再说。” 伙计愣了愣,终于正色起来:“小郎君恕罪,小人先前眼拙,不知您想要什么样的兵器?” “刀,越重越好。” “好嘞,您稍歇片刻。”伙计连忙从屋里搬出一个小凳,让杨真坐下歇息,自己钻进里屋,片刻后捧着一把刀出来,“二斤六两的锻铁刀,吹毛利刃,您看怎么样。” 杨真接过刀,对着阳光只看了一眼,就随手丢在柜台上:“你还哄我不是?屁的锻铁刀,连三锻都没有。” 他见伙计又要转身去拿,忽然想起自己如今也是有钱人了,皱了皱眉道:“这样吧,我给你说下要求,也免得你一趟一趟地跑。我要百炼刀,十斤以上的,你这儿有就拿出来。要是没有,我另寻别家。” “百炼刀,还得十斤以上?”伙计听了这话才真的愣住了,又仔细打量一番杨真,“客人莫不是听了什么话本,特地来打趣我的?” “生铁熔百炼,五斤炼一斤。一锻两层、十锻千层、百锻无穷尽也,我自然不是打趣你的。”杨真端坐不动笑道,“不过想来你这铺子里都是凡铁,也打不出传说里的百炼刀,那么十五锻的总该有吧,区区三万两千层,手法好的师傅应该可以打出来。” 他侃侃而谈,然而伙计已经听得完呆住了。 “没想到这位郎君竟然对打刀之术如此内行,我这伙计倒是贻笑大方了。”这时一直在火炉旁照看火候的铁匠走过来,对杨真拱了拱手笑道,“凡铁九炼已是极致。再往上每加一锻都需更高的造诣,咱们这只是小地方,出不了打铁的圣手或者大师,肯定造不出十五锻的传世名器。” 杨真见他说的实诚,愣了愣,也忍不住笑了:“其实我对打铁一点儿也不懂,刚才那些话都是我爹跟我说过的,我不过是拾人牙慧而已。” 铁匠疑惑道:“哦,莫非令尊是铸剑师?” 杨真笑道:“他也是个捕快。” 铁匠的神情明显不信,但他也没必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从墙上摘下一柄灰扑扑的刀:“以我的能力最多只能打出八锻刀,看来是难合小郎君的心意。不过这柄宿铁刀是我师父所铸,可斩甲三十扎,重九斤五两,名为‘鳄吻’,已是我铺内最好的刀了。” 这铁匠双手托刀,神情郑重,就连杨真也不由得从凳子上起身,双手接过虎颌刀,屏住呼吸仔细观瞧。 手中这柄刀长约四尺、宽近三寸、厚约二分,刀身平直毫无弧度,上面蒙着一层青灰色,像是疙疙瘩瘩的盐碱痕迹,仔细看去却是磨砂一般的细密纹路。刀锋处一泓洁白宛如盐霜,从锷口一直延伸到刀尖,好似鳄口利齿,虽然距离甚远,却仍感觉到一股寒意扑面而来。 “好刀。”杨真微微眯眼,纵然以他的挑剔,也找不出这刀的瑕疵,不由得开口称赞。 “那小郎君觉得此刀价值几何?”铁匠也不取回刀,只是站在原处微笑着问道。 杨真想了想,诚实地开口:“对你来说,毕竟是师父相传,应该是千金不卖。” 铁匠大约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愣了愣才道:“若是小郎君爱惜此刀,我退让一步也无不可。” “若让你忍痛割爱,那我大约就要忍痛割钱袋。”杨真摆出一脸遗憾,这柄宿铁刀虽不错,对他来说却并非难以割舍,他把刀郑重地交还铁匠,语气诚恳,“以我来看,这柄刀足足价值五十两。” “五十两,你还不如去抢!”铁匠顿时失态,几乎惊怒地叫喊出来。 “当然,你也可以继续把它挂在墙上吃灰。”杨真忽然笑的像一只小狐狸,“毕竟这么重的刀,想找个好买家可不容易。” 铁匠怒视杨真:“明明是你非要这么重的刀。” 杨真一脸的理所当然:“所以我就是个好买家啊。” 铁匠鄙弃道:“五十两算个屁的好买家,四百两你便拿走。” 杨真笑道:“五十两,你若不卖,我转身就走。” 铁匠怒道:“五十两,我还不如把它继续挂在墙上吃灰,三百两一口价,你莫要再开口还价。” 杨真果然没有再开口,只是举起手指,给铁匠比划了个六字。 铁匠差点儿被他气死,恼火道:“这鳄吻刀,我师父足足耗费三年时间才寻来上等的材料,煅烧生铁化为精钢又花了十多个昼夜,以柔铁为脊精钢为锋灌制成型,辅以神材百淬,方铸就此刀,其中耗费又岂能以银钱计算二百两!便是此价!” 杨真又给他比划了个八字。 铁匠终于不再说话,神情淡漠地望着杨真,宛如彻底死心,但眼底的怒火几乎要把杨真燃尽。 杨真静静地与他对视。 片刻之后,铁匠长长地叹息一声,心灰意冷地拍了拍刀身,转过身去:“鳄吻啊鳄吻,看来你遇不到明主,只能继续在墙上吃灰咯。” 杨真也叹了口气,缓缓地伸出食指。 “一百八十两?”铁匠果然停下脚步,几乎是哀求一般地问。 杨真坚定地摇了摇头,继续伸着那根食指。 铁匠顿时好似被戳破的鱼鳔,垂头丧气道:“罢了,算我亏本卖给你了。” “你还得再附送给我一个刀鞘。”杨真举着食指,认认真真地提出自己的要求。 “你是个恶鬼吗?” 更新速度最快赶紧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章 溱阳渡口(中) 铁匠果然很生气。 这柄宿铁刀若非当初铸的太重买家难寻,仅靠卖相,拿到大城市里换个二百两银子还是轻而易举的。 可惜他遇上了同样抠门的杨真,不仅贱价卖出,更附送了一个价值三两银子的熟牛皮刀鞘。 因此当杨真买下刀再向他打听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做老马的人时,他非常干脆地闭上嘴,然后向杨真伸出了一个手指头。 一两银子一个问题,杨真脑壳坏掉才会去问他。 何况跟铁匠扯了一通口水,他早就口干舌燥肚子咕咕叫了。 刀身略长,自然不能像腰刀一般挂在腰上,杨真便抱了这长刀,牵着李猫儿去找吃的。 鼠有鼠路,蛇有蛇道。溱河渡口人多,游手好闲的也不少,杨真三人走出不到十丈,便遇到路中央有数人脱光了膀子在厮打,堵塞住整条街道。 三人站在街边观瞧,而那些人打着打着居然朝他们涌过来,其中一个被人打了一拳,一路跌跌撞撞过来,直接倒向九先生。 九先生吓了一跳,躲闪不及,被那人撞得趔趔趄趄,刚刚站直身体,就被那人一把揪住领子骂道:“入恁娘,你敢背后推我!” “我没有,我没有。”九先生吓得脸色发紫,双手忙不迭地摇晃,“是你先撞过来的,我才躲。” “娘辣椒的还犟嘴,我揍不死你个灰孙子。” 那人骂骂咧咧地刚要抬起拳头,忽然觉得后颈一紧,被人死死扼住,而后那铁一般的手指猛地捏下去,捏的他骨头咯吱作响,捏得他一阵头晕眼花,胸腹恶心难忍,不由自主地放开了手里的老家伙,耳中只听得一声“滚”,身体便如被大力拔出的葱苗离开地面,四肢挥舞地飞起。 在旁人眼中,便是那抱着刀的少年人一步跨过去,揪起那人随手抛出,把他扔回到一丈左右距离的同伙手中。 那人被同伙接下来,睁开双眼,惊叫连连:“怎么了怎么了?” “走走走,赶紧走,惹不起。”一众闲汉一哄而散。 九先生惊魂未定,却见杨真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就你这样还要跟着我?” “我”九先生嘴唇哆嗦两下,心一横,开口回答道,“等闲不过一死耳。” “你就犟吧”杨真彻底无语。 “前喵有肉,好香。”李猫儿抽动一下小鼻子,拉开杨真,“带喵去吃肉,吃肉。” 杨真其实没心思跟九先生置气,只想劝他老老实实地回去,哪知道九先生竟是一头犯浑起来谁也拉不回的驴子。 他鼻子里也闻到肉汤的香味,更觉饥肠辘辘,懒得理会一脸视死如归的九先生,拉着李猫儿就向前赶。 临着街口是一家熟肉铺,门外摆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里面肉汤翻滚香味四溢。旁边挂着价目,歪歪扭扭地写着“猪肉卅文,大块肉卌文,羊肉一圩钱”。 “咦,倒不算贵。为何里面食客这么少?”九先生诧异地问道。 溱阳县内生猪肉的市价是二十文一斤,熟肉三十文的话的确很便宜。 杨真瞅着店铺内空荡荡的座位皱了皱眉,觉得没有这么简单,他一把按下馋涎欲滴的李猫儿:“先在外边看看。” 幸好等的时间不长,便有人从远处走过来叫着店伙:“称十斤大块肉,肥瘦羊肉也要十斤,赶紧。” 杨真亲眼这人提了二十斤熟肉,丢下约莫一吊钱,那店伙也满脸堆笑地收了钱,这才暗暗点头。他猜想约莫是渡口处货物往来方便,这些人做的又是流水般的生意,因此肉菜才这般便宜。 既是这般想着,他也领着二人走进店铺,三人刚刚落座,还未来得及叫伙计,便听得角落里有人操着外地口音叫人结账。 杨真循声望过去,只见那一桌坐着三个青巾包头的外地商客,大约图这店内便宜,居然点了一只整羊。 说话间,伙计已经走到桌前,躬身笑道:“三位点的这只羊是三十斤重的,一斤十六两,总共该是两万四千钱。要是用银子来付的话,二十两纹银就行了。” “什么两万四千钱!你这羊肉一圩一斤,也就是一斤五十文钱,三十斤该是一千五百文才对。你若不懂怎么算,便叫你掌柜的过来。”三人本就是精于计算的商客,连算盘都不用着,直接指出店伙计的错误之处。 “你的意思是我算错了?!”这伙计被人质疑,脾气比客人还大,他收敛起笑容,从背后拿出刚才分羊肉的尖刀噗地朝桌面一插,“哪个告诉你羊肉是五十文一斤,明明是五十文一两!” “你那牌子” 客商还要争辩,看到桌面上的刀子,气势已是矮了七分,再想想那牌子上确实也没写着斤两,心中明白自己进了黑店,可惜漂泊在外,人生地不熟又无亲无故,只能自认倒霉。 三人搜空袖口,只凑出来十余两碎银子,外加几十个铜钱,忍气吞声道:“就这么点儿了。” “没钱就别学人家吃好的,亏得今个儿大爷心情好,赶紧滚蛋。”那伙计大大咧咧地收起碎银和铜钱,又对三人警告道,“这店铺是溱河帮开的,要是想着报复,或者在背后做什么动作,别怪大爷没事先提醒过你。” 三个人听到溱河帮,愣了愣,随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而一旁九先生和李猫儿早已看得呆了。 “这饭不能吃,太坑人了。”九先生咽了口口水,小声地对杨真道。 杨真点点头:“走。” 三人刚准备起身,就见那伙计端着一碗面啪地放在他们桌面上:“你们要的面。” “我们没点东西。”九先生急忙争辩。 这伙计原本就是故意找茬,立刻故技重施,又拔刀插在桌面上,盛气凌人地俯视着九先生:“你是说我弄错了?” “我这个”九先生的脸皮抖动几下,看了看杨真,忽然鼓起勇气,啪地一拍桌子站起来,怒视着伙计,“我们就是没点,怎么了?” 他这一站起来,那伙计还没应声,肉铺里里外外忽然又冲出几个人,手里拿着短刀棍棒咋咋呼呼地围拢上来。 “干什么呐!” “想闹事是不是?” “也不问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叫了不吃要给双倍价钱!” “炒你娘的烧鸡!” “嗖!”叮——“嗖!” 一帮人正对着三人虎视眈眈,然而风声忽起,众人只听得一声怒骂接着一声脆响,那伙计身体忽然歪斜不稳,一巴掌按在桌面上,手里的剔骨尖刀只剩下一个木柄握在手中。 李猫儿也被惊吓得跳上桌面,呲起尖牙,抬起了手爪。 众人这才把目光投向最中央的杨真身上,只见他怀里抱着的刀已经砸在桌面上,而他的手正在把露出半截的刀往鞘中推去。 杨真合上鳄吻刀,不仅拍案而起,口中兀自破口大骂,手指头几乎戳到店伙计的脸上:“我去你他老子就是说你弄错了,不行吗!” 店伙计左右瞥了一眼,不敢应声,周围的其它伙计愣了愣,一个个停下脚步交头接耳。 “那刀怎么断了?”“他动刀了?”“我没看到。”“我也没看到。”“这是个高手。” “哎哎哎莫伤和气,莫伤和气。”柜台里掌柜的这时好像才突然活过来,冲伙计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部退下,“是咱们弄错了,赶紧把碗端走,没事了没事了,都是误会。” 最初动刀那伙计晃着差点儿脱臼的手把面碗端走,杨真才冷哼一声重新坐下,冲柜台里吆喝道:“掌柜的,你们的肉到底怎么个价卖?” “还吃啊?”九先生的心怦怦直跳,坐下后悄声问杨真。 “吃,为什么不吃?换个地儿还是这个样。”杨真揉了揉额角,一脸疲惫,“谁叫这就是狗日的江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章 溱阳渡口(下) 向掌柜的问清猪肉价格果然是三十文钱一斤,杨真便让他们捞了十斤大骨头送来,又给九先生单独叫了碗面。 “他们会不会下毒啊?” 九先生坐的一点儿也不踏实,总觉得过会儿就会有一群拿刀的人冲进来把三人乱刀砍死,他扒拉两口没滋味的面,忐忑不安地问杨真。 “话本听多了吧?吃你的面。” 杨真跟李猫儿啃着骨头,含糊不清地回答。待到一盆骨头啃完,九先生的面汤也喝完,他才心满意足地打个饱嗝,对九先生解释道:“这里又不是荒郊野外,下什么毒?就算他们心里憋着火气,最多也就在面里吐点儿口水罢了。” “面里?吐口水?” 九先生低头看看自己的空碗,忽然感觉一阵恶心。他这才想起来杨真要大骨头的时候,是让对方直接从锅里捞出来一直送到桌面上的,忍不住捂着嘴道:“小郎君,你坑我。” 杨真哈哈大笑,提刀离座而起:“吃也吃饱了,也该算算账了。” 他摇摇摆摆,走到柜台前,把刀朝柜台上嘭地一拍问道:“多少钱?” 鳄吻刀十斤重,在杨真手中轻若无物,砸在桌面上却让掌柜的心中突地一跳,连忙赔笑道:“小郎君点的是大骨头,自然要便宜些的,你给个二百文就够了。” “我不占你的便宜。”杨真摸出三十枚当十钱丢在柜台上,用刀鞘把钱推到掌柜的面前,“不过我要跟你打听两个人。” “不知小郎君要打听谁?” “一个叫做老马的,听说过么?” “这溱河渡口那么多姓马的,鄙人不知道小郎君要找的是哪个?” “那么最有名的一个老马呢?” “最有名的?就是咱们溱河帮马堂主了,不过可没谁敢喊他老马。”掌柜的向空中抱了抱拳以示敬意,瞅见桌面上的刀又生出几分怀疑,“听小郎君的口音是本地人,应该不是要打听这位吧?” 杨真眉头紧锁,他对溱河帮由始至终一点儿好感都没有,如今听到渡口最有名的老马竟然是溱河帮的人,不由得凭生几分怒气。 “大概不是。”杨真决定暂时抛开老马,继续拧着眉毛问道,“还有个叫做徐剑的,他是溱河帮的什么人?” 这掌柜的见他一连报出两个跟溱河帮有关的人,反倒误会了杨真的意思,笑道:“小郎君是要找门路加入咱们溱河帮么?这真是巧了。徐少爷便是咱们熟肉铺的东家,既是徐长老的心爱独苗,也是溱河帮的香主。” 他刚介绍完毕,却见那少年似乎松了一口气,展颜轻笑道:“这就没错了。” “什么没错?”掌柜突然心生不妙。 “本来还想找个合适的理由,好拆了你这坑人的破店” 杨真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开心,最后变成仰天大笑:“现在用不着了。” 他的手原本就按在柜台上,大笑之间陡然用力,一张坚实无比的松木案板,竟然被他按得从中断裂开来。与此同时,他左手捞起刀鞘,啪的一声抽在掌柜的脸上,直把掌柜的抽得转了几个圈,倒在柜台里面。 “九先生,带着李猫儿出去。”杨真后退一步,冲九先生喊了一声,原地抬脚旋身横扫,整片柜台便如遭受雷殛一般四分五裂,四处飞散。 原本他结账时,听见动静的伙计们就在后面跃跃欲试,此刻见他要拆店,顿时抄起各式兵器掩杀过来。 冲在最前面便是那个被杨真砍断尖刀的伙计,他换了两把尺余长的厚背劈骨刀,左右开弓,挽着花儿直奔杨真。 “后堂里去人告诉徐少爷,有人砸场子,剩下的一齐上,给我剁了他。”掌柜的从地上爬起来,半张脸高高地肿起,他捂着腮帮尖着嗓门大叫道。 杨真踢散柜台,脚还未落地,身体已经半蹲下来,他闪过伙计的双刀,在对方背后站起,落下的脚闪电般飞出,一脚踹上对方的后背,那伙计大叫一声,撞在墙壁上。 柜台的碎片落在地上,杨真已经再次收脚,返身撞入了人群。连鞘的长刀在他手中变成一根棍子,啪地抽在一个伙计头顶,把那人砸得趴伏在地,同时杨真伸出右手,握指成拳,重重地捶在扑来的另一名伙计的腹部。 后厨下更多的人杀了出来,杨真在狭窄的缝隙里左躲右闪,肩膀贴住一人,轰然发力,把那人连带身后的两个撞破窗子,半个身子都卡在木棱间。 那人还在手舞足蹈地挣扎,下一刻,他的脚踝被杨真抓住,当做流星锤一般甩出去,又撞倒两个。 杨真周围这才显出一块四五尺的空地,有人举起桌子砸过来,被他高高抬起脚,一脚踏下去,再从桌子上跃起,双手握刀,把另一个举起的凳子劈成粉碎,刀鞘向下,顺便把那人砸昏。 仅仅十来个呼吸,就被他放倒了六七个人,但他手中的长刀居然还在鞘中没有出鞘。 余下的人被他的气势所慑,一个个开始向后退。 “啊!” 不知是谁大吼了一声,就见人群闪开,一个黑铁塔般肥胖高大的汉子挥舞着五尺长的铁钩冲出,他赤红着眼睛,嗷嗷大叫直奔杨真。刹那间,杨真拉出长刀,也对冲上去。 “叮叮叮叮” 随着雨点般的响动声,肥胖汉子手中的铁钩仿佛被青灰色的巨兽一口口吞下,瞬间便吞噬到了他的手腕处,愤怒的吼叫陡然间变成惨烈的嚎叫,一道血线被长长地拉出来,肥胖汉子的胳膊飞上了屋顶。 “我只拆店,阻拦者死!” 杨真低低地怒喝一声,双手握刀,劈向一旁人头粗细的立柱上。 鳄吻刀一掠而过,连刀风和响动都没有惊起,立柱上半截斜斜地滑落下来,屋瓦哗啦啦地响动着,一大块屋顶忽然凹陷。 “房子要塌啦” 众人惊叫着争先恐后地窜出店铺,有人看到站在门外的九先生和李猫儿,恶意顿起:“这俩人和里面的那个是一路的。” “抓住他们!” 九先生脸色虽然依旧难看,但身体终究不再发抖,眼见着几个伙计扑上来,他咬着牙把手里东西放进沸腾的汤锅。 那是一只硕大的水瓢。 然后九先生舀了满满一瓢热汤,冲着那几人迎面泼了过去。 几乎与此同时,杨真劈断另一根立柱,撞破窗子跃出铺外。 “轰!” 在他身后,烟尘四起,瓦片坠落如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章 月白(上) 譬如手里拿着一把极为锋利的刀或剑,很多人都会生出一种奇异的欲望,那就是想用它来砍点儿东西试试。 无论是砍瓜切菜割草劈木柴,或者是杀猪宰羊屠狗剥鱼皮,又或是裁布剪纸削水果刮胡子,当锋利的刀刃切断这些物体时,对一些人来说,总会有种奇异的愉悦感,令他们百试不厌,沉溺其中。 甚至有些粗鄙野蛮的种族,会将他们的俘虏和奴隶排成排捆绑起来,试一试一刀下去能斩断几具肉体。 只是这种行径一直被文明的种族所鄙弃。 不仅是物伤其类的缘故,还因为刀剑砍在人身上的声音其实并不好听,砍在人身上的样子也不好看。 没有一个接受过文明的人会喜欢杀死同类,就连刽子手也不例外。 所以文明的种族总会发明一些东西来测试刀剑的性能,比如说浸过水后捆起的草席,比如说一层层叠起的皮甲。 渡口集镇,快活楼。 剑光一闪,三捆扎在木桩上的草席齐齐折断。 “好剑!” “少爷的剑法更加精进了。” “徐少爷名字里都带了个剑字嘛,肯定精于剑道了,我等以后不如直接尊称一声剑少爷好了。” “言之有理。” 听着周围的恭维声,徐剑面色平静,挽了个剑花,缓缓收剑入鞘,目光希冀地望向一旁端坐饮酒的白衣中年人。 这中年人四十多岁年纪,浓眉如利剑斜飞,鼻直口方,凤目微阖,虽是双鬓斑白,却仍能看出他年轻时的绝世之姿。 感受到徐剑的注视,中年人连目光都没有抬起,嘴角微哂,继续专注于几案上的美酒。 “月叔”徐剑终究沉不住气,凑前两步,低声下气道:“您看侄儿能学下一段的剑法了吗?” 被他叫做月叔,中年人微微蹙眉,既没有回答,亦没有发作,只是抬起长袖向外拂了一拂。 知道他习惯的徐剑便面露失望之色,无奈而恭谨地躬身弯腰退了出去,一帮家仆和帮闲也赶忙灰溜溜地跟在他身后离开。 “月白先生,我看他都快把你当祖宗供着了,你怎么就不指点他两下呢我觉得他对他爹都不如对你这么有孝心诚意,再说了,他又是五长老家的少爷,毕竟算是你们自己人啊。” 随着娇糯糯的声音,莲步微动、霓裳飘飞,美丽而娇媚的女子带着一阵香风倾倒在中年人身侧,纤指托起尖削的下巴抵在案上,偏起螓首盯着他那张百看不厌的脸。 “此处有美人美酒,却不懂得品味欣赏,只顾舞刀弄剑大煞风景,实乃无知蠢物。”月白先生平静地开口,一把把女子拉入怀中,把玩着这位快活楼花魁的玉手,眉宇间却带着一层抹不去的厌倦。 花魁娘子瞧见他的神色,虽说久在烟花之地,习惯了逢场作戏,但仍不觉地抽出手来,想替他抚平眉间的忧郁。 月白先生轻易地捉住她的手,淡淡道:“给我讲讲最近有趣的事情吧。” 女子探出的手被月白先生轻轻地揉捏,耳中听得他的声音,早已把徐剑花大钱交代她的事情丢到一旁,眨了眨能滴出水的眼睛:“讲什么呢?不如讲讲我听说的昨天发生在廿里驿上的事情吧。” “好。” “这个老混蛋!” 直到离开快活楼很远,徐剑才愤怒地一脚踢在走在他前面一点的家仆身上。 那家仆飞跌出去,嘴里大声呼痛,一旁的人顿时纷纷叫好:“好脚法,这一脚踢得太精准了。” 徐剑依旧恶气难平:“你们说,那姓马的到底什么意思?他是不是不肯教我了?” 一帮家仆帮闲连忙劝解:“怎么会呢少爷,你当初可是拜过他当师父呢。” 徐剑怒气冲冲道:“他可没答应收我当徒弟,况且你们都看到了,我叫他月叔他都不肯理我。” 眼见着少爷又要发飙,一位机灵点的帮闲忽生急智道:“我觉得马堂主应该是在考验少爷。” “对对对,有道理。”其他人连忙点头称是,有人继续补充道,“小的听话本里讲过,高人总喜欢给看中的传人设置一个谜题,等到传人解开之后,高人自然就会将绝招传授给对方了,可惜小的愚钝,猜不出马堂主出的是什么谜题。” 徐剑愣了愣:“有谜题?” 帮闲们连忙点头:“肯定的,肯定有。” 徐剑见一帮人这么肯定,也不由得困惑起来。这位溱河帮的马堂主一直以来都离群索居,不知在等待着什么,帮里的长老们对他也知之甚少,只知道他武功极高。这种行径,简直跟传说里等待传人的高人形象一模一样。莫非他真的在考验自己? 那么考验究竟是什么呢? 他还在思索,只听得前面有人急奔而来,大声喘息着叫他:“徐少爷,不好了,一个穿着捕快衣服,拿着刀的家伙,把咱们肉铺给砸了。” 徐剑还没反应过来,一众帮闲顿时叫嚣起来:“什么?谁那么大胆?你们肉铺的人都死了么?咱们去干死他!” “住口!”徐剑脑子里的想法被打断,顿时恼火地呵斥起来。 不过随后他又注意到跑来的这人,疑惑道:“捕快,什么捕快?县城里的?” 肉铺伙计气喘吁吁:“不是,不知道哪里的,不过是本地口音。一个年纪不大的半大小子,带着个小女孩和一个老头,背着个包袱,手里还拿把刀。” 徐剑脑海里顿时出现昨天那个驮着小女孩的少年捕快的样子,虽然当时不知道他叫什么,但过了一夜,那故事也已经传到了溱阳渡口:“难道是杨真?” 想起杨真在青山镖局里与常威打斗的场面,徐剑就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他当时想借刀杀人,一报自己被奚落之仇,没想借的刀子直接被杨真暴力砸断。况且昨晚传来的后续,是杨真居然又接连干掉了僵尸和廿里驿驿丞,他听到后就已经非常后悔自己当时多嘴了。 他今天一大早跑来快活楼找马月白学剑也是害怕以后万一再遇到杨真。 没想到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徐少爷,管他羊真还是狗真,俺们一起上,就算他有三头六臂也不行。” 身侧的帮闲和家仆还在吵嚷,徐剑忽然灵光一闪:“莫非这就是马月白设下的谜题考验?让自己面对打不过的对手,展现出勇气,然后他才肯教自己” 一念至此,他忽然信心百倍:“走,去教训他。” 快活楼里。 马月白听着花魁娘子说话本般的讲述,眼睛闪动一下:“所以说,那个立功的捕快叫做杨真?” “是啊,大家也没说他到底长得什么样,不过我估计啊,肯定是虎背熊腰,凶神恶煞一般。” “怎么会?他不过是一个莽撞冲动又喜欢惹是生非的小孩子罢了。” “咦?你怎么知道的?” “我刚刚听到的。” 花魁娘子好奇地转过脸来,恰见马月白露出一个极为罕见的微笑,那笑容从唇角荡漾到眼波中,一时竟如百花盛开般动人心魄,又如春日阳光般和煦灿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章 月白(下) 塌下来的肉铺前倒了一地人。 除了唯一被斩断胳膊的胖厨子,余下人倒没有一个再流血的,只是被打的鼻青脸肿凄惨无比。 更有三四个人被九先生烫的一脸燎泡,早就跑到远处用河水冲洗去了。 “这些人虽是可恨,依大晏律却还罪不至死。” 正是这个镌刻在脑子里的念头,让杨真在砍断立柱后克制着心中的杀性回刀入鞘,仅用拳脚和刀鞘便解决了所有的对手。 人说外功大成者,又可称为“十人敌”,只是这个“十人”指的是战场上的精锐士卒。若是对付一些手持刀枪的平民,只要外功大成者不犯一些低劣的失误,就算面对数十人,也能轻易取胜。 毕竟外功大成者在力量和速度上,对于平民已经造成了绝对的碾压。 “滚去医馆医治吧。”杨真对着一地哀号的伤号冷冷地开口道,“我是青萍镇捕快杨真,眼下只是小惩,尔等还需大诫。” “你都把人胳膊砍断了还叫小惩?”人生百态,总会有那不知好歹的跳出来。 眼见杨真不施雷霆手段,反有教化之意,有人便满腹怨气地跟杨真顶撞。 “我说小惩便是小惩,你们坑害别人的时候,就该想到有这一天。若是大惩,你们今天全部都要横尸此地。”杨真倒没有什么心情跟他们讲道理,几步走到开口的那人旁边,拔出鳄吻刀,噌地插在那人脸颊附近,“还有谁不服气的,继续站出来。” 森寒刀锋紧贴脸颊,那人吞了口口水,顿时把嘴闭得紧紧的,连一个字也不敢说了。 “外法而内儒?看来那胖子对他的影响不小。” 当徐剑带着人匆匆赶到肉铺附近,快活楼里的马月白也发现了杨真,皱了皱眉喃喃道。 “月白先生在说谁?”花魁娘子问道。 “一个我等了许久的人,你先自去,我再看一看。” 瞧见一地哀哀呼痛需要搀扶着才能爬起来的人,徐剑的脸色开始发白。 他身边的一众帮闲和家仆也不再嚣张跋扈地叫嚷着要教训杨真,毕竟他们拍起徐剑的马屁还行,但论起打斗,他们可能还不如这些肉铺的人手。 “东家来了。” “徐少爷,就是这人砸了我们的肉铺,还把我们打成这样。” “东家,你可得给我们做主。” “徐少爷,一定要使剑斩了他。” 肉铺伙计和掌柜的见到徐剑,好似找到了主心骨,纷纷转移到徐剑一行人身后抱屈叫苦,要亲眼见着这捕快被他们武功高强的少爷拿下。 徐剑嘴里一阵发苦。 作为溱河帮五长老家的独子,他向来有种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优越感,就算练了剑法,又何曾亲自跟人下场打斗过。更不用说他亲眼见过杨真大发神威干掉了青山镖局的少镖头——那位可是实打实的年少成名,外功大成的厉害高手。 不过想起马月白的“考验”,他只能强自鼓起勇气,持剑走了出来。 杨真瞧见他,呲牙一笑:“贱人,我们又见面了。” 徐剑听见贱人两个字,立刻怒火大炽:“杨真,你莫要气焰嚣张,你现在可是在我溱河帮的地盘上。” 杨真笑道:“啧啧,昨天有个这么说过的,现在已经被人穿了琵琶骨打入大牢。”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徐剑,有些失望:“原本准备好好地揍你一顿,抽肿你那张贱嘴,现在看来,你就是个草包,就算打你一顿也没有意思。” 徐剑长这么大,从来都是被人众星捧月,只有他嘲笑侮辱别人的份儿,何曾受过这般挖苦,眼睛顿时红了:“混账,吃我一剑。” 他拔剑出鞘,直刺杨真。 杨真只是偏了偏身子便闪过剑锋,心中更是失望:“使得这般花架子的剑法,你能活到今天也真不容易。” 徐剑面色涨红,变招横斩,杨真后退一步再次闪过。 那些家仆帮闲和伙计们不懂剑术,只见徐剑一柄长剑挥舞的寒光闪闪花团锦簇,而先前那小子则不断左躲右闪,只当自己家少爷胜券在握,纷纷出声喝彩。 快活楼中,马月白已经挥手让花魁娘子退下。 他一直关注着这里,本来还饶有兴趣地想看一下杨真,此刻却不满地摇了摇头。 “既然胜券在手,又何必再戏弄对方?终究还是顽童心性。” 不过下一刻,他发现有人闯入他关注的范围,略微感知,便探明了对方的身份,顿时皱起眉头:“打了小的来了老的?” 唇角升起一抹冷笑,马月白的身形在原地陡然消失。 肉铺前面,杨真的注意力已经放在不远处匆匆赶来的几名老者身上,手中刀鞘随意地格挡开徐剑的剑刃,啪的一声抽在对方后背,抽得徐剑踉跄地朝前飞扑。 赶过来的几名老者,个个脚步沉稳气息绵长,尤其是最前面那人,双目神光内敛,乍一看就像是个普通人,其实行动之间毫无破绽,只怕是已经摸到了先天的门槛。 “这江湖中果然卧虎藏龙。”杨真暗道一声,忽然感觉到那老者正用一种模糊的气息遥遥地锁定了自己,不禁握紧了掌中刀,心中大为戒备。 徐剑从地上爬起来,咬了咬牙,知道自己跟杨真差的甚远,正纳闷为何马月白还不出现,没想到抬头恰好看到这一行人,霎时又惊又喜:“爹!你怎么在这儿?” “剑儿过来。” 为首那老者冲徐剑招招手,先把目光投向站在一旁的家仆和帮闲,语气淡淡:“主辱仆死,少爷在前拼杀,你们居然躲于后方。” “见过五长老,请五长老恕罪。”家仆和帮闲立刻跪了一地。 “罪不可赦,若是少爷出了闪失,你们谁能担当的起。”五长老背后的一位老者斥责道,“滚回去,各自领家法三十。” 这时众人口中的五长老才把目光投向杨真:“你是何人,胆敢对剑儿出手?我念你年幼无知,跪下求饶,自断一臂,然后滚吧。” “你是他爹?”杨真身形后撤,脚步微弓,右手搭上刀柄,反唇相讥道,“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 “还敢顶嘴?那就去死!” 五长老脸上怒色一闪即逝,朝着几丈外的杨真一拳击出。 这一拳打出毫无声息,前方却掀起呼啸的劲风,劲风凝聚成团,撕裂空气直扑杨真。 “隔空伤敌,先天高手。” 杨真听到风声破空,浓眉紧锁,他看不到拳风在那里,只得翻身朝一旁跃出。 “嘭!” 杨真刚刚离开原地,地面上便泥土四溅,原地陡然凹陷下去,出现一个二尺见方,一尺多深的大坑。 他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父亲对于先天高手的描述,拔出鳄吻刀,丢开刀鞘,身形如猿猴般左右闪动向前纵跃。 “先天高手对于后天来说,能够将内气化为真气御于体外,催锋裂地,如臂使指。况且真气横空,无形无色,相当于把后天武者变成了一个盲人。即便能够听风辩位,对战之中也已落在后手。因此以后天搏先天,机会微乎及微。” 所谓的微乎及微,就是比对方的反应更快,突入对方三尺以内,以性命相搏。 即便如此,能够臻至先天武者的,哪一个又是易于之辈? 杨真心中闪动着这样的念头,好斗的血脉反而沸腾起来。 五长老冷冷地看着他接近,长袖微动,一把铁莲子已经从袖中落入手心。 恰在这时,一袭白衣不知从何处而来,阻挡在二人之间。 “月叔?” 徐剑惊喜过望,只当是自己果然解开了马月白给他设置的谜题。 马月白原本凤目微阖,听得他的呼喊,眉心皱起,猛地睁开了眼睛。他眼中无喜也无怒,而徐剑整个人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抬升起来,在五长老的面前皱缩成一团,随后像是一个被大力压榨的橘子,陡然爆裂成漫天的血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章 护道者 血雾飞散,纷纷扬扬地洒了在场诸人一头一脸。 只有马月白的一袭白衣仍然一尘不染。 众人一辈子也没见过这般诡异的景象,一时心神涣散,被震撼得连呕吐和逃走都忘记了。 “你你你”五长老的身形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抬手指着马月白,陡然间又身体僵直,向前喷出一口血,缓缓地倒了下去。 “马堂主,你做了什么?”五长老身后的几个老者这才知道原来马月白是罪魁祸首,纷纷怒喝出声。 然而下一刻,他们的身形也是一个接一个地飞起,仿佛空中有只巨大无匹的无形之手把他们抓起,而后一个个轻易地捻爆。 直到余下人群惊慌四散地亡命奔逃,马月白这才回身,面向杨真郑重地单膝跪下:“遵奉主上之命,在此迎候公子。属下马月白,誓约为公子护道。从此以后,不离御前,不违君命;忠心不二,至死不渝。” 杨真愕然地张大了嘴巴。 马月白依旧垂首静静地等待着。 “你你就是老马?”半晌之后,杨真才吞了口口水,惊异万分地问道。 在他的想象里,老马应该是个瘦骨嶙峋面容沧桑、反披着个羊皮袄、或许还缺了半个门牙的市井老汉。又或者是个袒胸露怀满脸虬髯、身材魁梧力能拔山、一身匪气八面威风的江湖大豪。 至不济,大约也就是另一个李猫儿,只不过生着一张马脸、是个动辄喜欢吃草的妖怪。 任他猜破了脑袋,也没想到眼前这个白衣如谪仙,一眼能杀人的俊美男子便是老主簿口中的老马。 “老马?”马月白皱了皱眉,随后便想到了青萍镇上那个可恶的老胖子,轻声提醒道,“公子若是愿意,可以叫我月白先生。” “啊月白先生。”杨真觉得这个称呼还算符合眼前的男子,连忙道,“请起。” 月白先生起身,见到杨真面无惧色,只是有些好奇的样子,心中已觉满意,但还是试探道:“公子不会怪我出手杀人吧?” “”杨真望着一地血腥沉默了片刻,缓缓地道,“我爹曾经说过,夷人尚且懂得不为打翻的牛奶哭泣。意思是既然做了就是做了,覆水难收而已,无所谓对错,只要敢于承担后果就行。” “果然不愧是主上。”月白先生赞叹一声,语气却有些抱怨,“公子若是再不来,只怕我就要做到这帮派的帮主了。” “呃” 杨真心道若是让你知道我爹和老主簿其实还有个打算准备把我送到百家经院,不知你又该怎么想。 月白先生见他沉默不语,想到他在青萍镇里一呆就是十六年,忍不住心生怜惜,先前对于期待的些许不满便烟消云散,温和地道:“青州一去三千里,公子若是有不解之处,路上随时都可以问我。” “好,我们现在就走,不过我先给你介绍一下我的两个同伴。”杨真拉过李猫儿和吐得昏天黑地的九先生,“这个是李猫儿,这个叫做温九青,我平常都叫他九先生哈哈哈,跟叫你月白先生肯定不一样啦,他之前是教书先生,教过我蒙学的。” “一个妖怪,一个凡夫。”月白先生皱眉道,“公子,你须知此去青州,并非游山玩水。对你来说,既是重走主上旧路,也是一场历练之旅。” “我知道啊,正是因为历练,所以我才要带着这两个累赘,给自己增加点儿难度。”杨真一脸的理所当然,揪住九先生的衣襟把他抗在肩头,望着月白先生道,“我该从哪里出发?” 月白先生愣了一下,忽然觉得杨真说的很有道理,回答道:“渡口。坐船沿河而下,再越过大泽,就到青州边境了。” “那我去渡口了。”杨真扛着九先生走了两步,忽然回头问道,“既然是历练,那你应该只是远远地跟着,不会跟我们在一起对吧” “” 月白先生隐约有些头疼,但还是诚实地回答道:“不错。” “那就好。”杨真长舒了一口气。 杨真本身长相不错,如果老马是个缺门牙的老汉,他绝对会抱住对方的大腿不罢休。可惜这位月白先生比他长的更好看,而且杀人比捏死蚂蚁还轻松,让他觉得很有压力。 不过这般阴暗心事不足为外人道也,他又走了两步,忽然再次回头问道:“我听九先生说老主簿大人会被交给法家处置,他不会有问题吧?” “不会,他出身法家,最多有个失察之过,能够回到百家经院反而是否极泰来。”月白先生的语气有些遗憾,在他看来,那死胖子真要倒了血霉才好。 杨真终于放下心来,正要举步,想了想又问道:“呃对了你见过我娘吗?” 月白先生点点头:“见过。” 杨真顿时激动起来:“她是什么样子?” 月白先生想了想,诚实回答道:“主母大人温婉善良,是主上难得的良配。” 虽然月白先生的话只有几个字,但杨真猜想着母亲的模样,声音还是颤抖起来:“那她,真的去世了?” 月白先生沉默片刻,轻轻地点了点头。 杨真抽了抽鼻子,也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月白先生有些不忍,安慰杨真道:“我方才说过,无论你想知道些什么,路上都可以问我。” “没什么了。” 就像一个美丽的梦突然惊醒,杨真咬紧嘴唇,扛着九先生叫上李猫儿继续前行,风里传来他瓮声瓮气的声音:“既然是历练,希望你能放开手,让我自己去面对。” 杨真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街口,月白先生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长长地叹了口气。 溱河渡口。 杨真问好了北上的船只,刚付过川资,九先生却兀的清醒过来,不停地捶打着杨真:“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我不要跟你一块去青州,我要回青萍镇。” “嘿嘿,先前赶你你不走,如今上了贼船,那还有说下就下的道理。”杨真大笑,完全不顾一旁船夫投来的怒视的目光,扛着九先生跑上跳板,把他朝甲板上一丢,威胁道,“你也这么大年纪了,别学小儿女姿态,若再闹着回去,我便把你丢进溱河。” “老夫悔不该心生贪念。”九先生忽然很想大哭一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章 别了,青萍(求收藏) 这艘船是溱河上常见的沙船,长有十余丈,阔二丈有余,方头方尾,平底五帆。船分上下两舱,下舱运货,上舱载人。 与寻常的猫儿大都怕水不同,李猫儿上船后一直显得很兴奋,不停地在甲板上跑来跑去,有时还会爬到船舷上去。 “九先生看住她。” 杨真倒不怕李猫儿会掉到水里,只怕她会吓到旁人。 吩咐完九先生,杨真便靠着船舷,把鳄吻刀平放在腿上,盘膝坐在船头附近,闭目冥思,仔细体会身体内的那一股股气旋。 虽然和徐五长老的战斗以月白先生的插入而告终,但他已经明白自己与先天高手的差距。 至于与月白先生的差距,他压根就没有去想——毕竟一眼杀人太过神异,他也分不清月白先生到底处在哪一个层次。 屏退诸多杂念,杨真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体内的气旋上,大约是经历过激烈战斗的缘故,与两天前服下叶子时相比,这些气旋壮大了不少。 “内息初生如尘埃,日滋夜养如野马;壮大之际,因势利导,渐聚成群;游走百骸,灌注经脉,循环往复,是一周天。” 杨真默念功法,缓缓收拢散沙般的气旋,最后把它们凝聚在一起,在丹田处变成一个小小的气团。 随后他呼出一口长长的气,睁开眼睛。 初生的气团在丹田里旋转,吸引着其余未成形的细微内息追附过来,同时又在向外缕缕抛散,形成一个简单微小却和谐平衡的循环。 失去气旋加持后的身体,仿佛变得比以前要羸弱一些。 但杨真明白,他此刻才真正地迈出内外兼修的第一步。 “外功大成,便是普通人将身躯锻炼到极致,即便继续练下去,也不过是原地踏步。所谓内外兼修,指的是通过内气加持,让达到极限的躯体发挥出更强大的力量;而内息滋养,亦能反哺自身,让原本达到极致的躯体再次强化。循环不息,日渐精进。 ——这便是武道。” 杨真想起父亲难得一脸严肃正经的时候,便是教自己这些理论的时候,低头抿嘴笑了笑,又抬手揉了揉发涩的眼睛。 此时船身一震,离开船坞,在掌舵人的操纵下慢慢地驶出渡口。 船头在河中心调直之后,随着掌舵人的指挥,有人过去帮忙稳住船舵,船夫们喊起号子,大力转动绞盘,一张张大帆从桅杆下缓缓升起c变向,兜住南来的风,像鱼肚一般鼓胀起来。 而庞大的船身就在这风力的推动下缓缓加速,朝着东北方向行进,一路分波劈浪,船体四平八稳,船上岸上的人便大声欢呼起来。 杨真也从甲板上站起来,走到左侧船舷,带着腥味的河风扑面而来,吹得船上人发丝飞扬。他望着渡口和集镇从身侧擦肩而过,望着远方的山峦随船行进,望着山峦下的青萍镇和廿里驿跟随船只走了一阵,就像是在依依不舍地送行一般,但最后都被快速行进的大船甩在身后。 在刹那之间,他望见通向渡口的路上,正跌跌撞撞地跑着一个熟悉的穿着长袍的身影,随后那个小小身影陡然站住,冲下官道向着大船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向船上拼命地挥手。 “别了,青萍镇;别了,老大人,秋姨”杨真冲那人影遥遥地挥手,在心里喃喃地告别,“别了,吕书虫。” 船行渐远,甲板上开始有人痛哭起来,有人跑到船尾冲着远去的村镇大声地呼喊告别,九先生也扑倒在船舷上,望着渐渐消失的家乡老泪横流。 唯一无动于衷的只有长年在水上的船夫,对于人间无数的悲欢离合,他们早已看过太多。 因此他们仍坚守着自己的位置,甚至还有闲暇对哭的最厉害的人指指点点。 青山隐没,河水茫茫。 船行数十里,背后的山峦已变成模糊的影子,人们也各自收起悲伤的心情,回到原先的地方,杨真收回目光,扫视了一圈,没有见到月白先生的身影。 大概那样的人物,原本便不屑与凡夫为伍吧。 不知自己何时才能达到他那种境界。 杨真心中感叹,坐回原处,准备继续盘膝导引内息,完成第一个周天,刚刚闭目,却感觉有人走到近前。 他睁开眼睛,只见是一位麻衣老者,腰间系着一条缟素衣带,眉目威严,面有哀色。他身后跟着一个头脸都蒙在斗笠与黑纱下的人,体态瘦小窈窕,虽着男装,但应该是个女子。 “不祥之人见过郎君,冒昧叨扰,还请郎君恕罪则个。”那老者领着身后女子端端正正地跪坐在杨真对面,一开口,用的却是正宗的大晏官话。 杨真见老者一脸郑重之色,皱了皱眉,收起岔开的双腿,把身体坐得正直一些,冲他点点头。 “老朽与身后女郎皆是溱阳许家庄人氏,只因主人数日前遭遇横祸,女郎也因此不容于乡邻,故而老朽才不得已带女郎离乡,去河下县里投奔母族。”老者先把自己的来历介绍一遍,又问杨真道,“我见郎君身着公服c腰带差牌,偏又扶老携幼眉宇正直,应是公门中一流的人物。因此觍颜前来,欲诉不情之请。” 他一番恭维,杨真虽然不喜欢,但终究没有排斥,又点点头。 老者见他答应,顿时松了口气:“女郎体弱,老朽无能,此去河下又要三日路程。因此老朽斗胆请求,想请郎君沿途照应一二。” 他嘴里说着,又招呼过身后女子一齐向杨真俯拜下去:“只要女郎无惊无险到了河下,老朽愿以十金相酬。” 杨真听了他的话微微踌躇,十金便是十两纹银,已相当于他做捕快时一年的收入。虽说方秋娘慷慨地送他银票千余两,但坐吃山空终非长久之计。况且若按老者意思,所谓的随行照顾,无非就是赶走一些不长眼的轻薄浪子和地痞流氓罢了,倒也不算什么难事。 细细地斟酌片刻,杨真才开口答应道:“可以。” “多谢郎君高义。”老者十分欣喜,“老朽姓蒲,贱字延年。不知郎君怎么称呼?” “我叫杨真。另外两个分别是李猫儿和九先生。”杨真道。 “老朽在舱中定了房间,郎君若不嫌弃,不如一同过去坐坐。”互通姓名之后,老者便提出了邀请。 杨真摇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不必客气,若是有事,直接叫我就是。” “那老朽不再打扰郎君,房间名为地字号,郎君若是疲累,可以直接过去歇息。”老者领着身后的女子再拜一次,与杨真告辞。 杨真目送他们走回船舱,重新伸开双腿,这老者说话做事板板正正,让他有些不舒服。 而这时候李猫儿也蹦蹦跳跳地走过来,一把揪住杨真的头发:“喵一,喵个小姐姐的身上好香好香哦,喵都想咬一口。” 听得此话,杨真的眉毛顿时一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章 船上骗局(求收藏) 船舶离开溱河渡口,向前走了四十余里,在一个小码头略微停泊,装卸一些货物,上下数名乘客,便开始了真正的航行。 下一站是二百里外一个叫做吴津县的地方。 船上的五张风帆全部打开,船夫们大声喊起号子,把船的速度拉升到极致。船头处浪花四溅,岸边的水鸟被惊起,绕着桅杆盘旋鸣叫。 无论什么样的旅行,在经历过启程时的兴奋,离开时的悲伤之后,都会变成一场乏味无聊的行程。 两岸的景色由开始新鲜慢慢成了一成不变的单调,由此引发人们对终点迟迟不到的焦躁。 和风习习,已没有最初时的清爽,反而带来河水浓重的腥味;船体不时被水浪颠簸,甲板好像也没有了最初时的平稳;有人开始趴在船舷上对着水面呕吐,引得无良的船夫哈哈大笑。 船舶继续航行,船上的大多数人都变得沉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脸上带着各自的表情。有些是对于前路未卜的忧虑,有些则是背井离乡的哀愁,有些则完全是无所事事的漠然。 但也有些无论在哪里都闲不住的家伙们。 起初看起来只是一个人无聊地玩耍,然后便有人装作无意地路过被吸引,接着两个人一起玩耍起来,再吸引其他人好奇地围拢过去,最后已经变成一群人叫嚷得震天响。 早已见怪不怪的船夫们连朝那里望一眼的兴趣都欠奉,有的甚至开始打赌有几个人会上当。 “骗子。” 九先生大约上船之前就把肚里的东西吐光了,眼下只是脸色有些苍白,脚步有些虚晃,但精神头已是慢慢地恢复过来,他在杨真旁边坐下来,不屑地朝那群人骂了一声。 李猫儿还在把玩着杨真的头发,而且非常有耐性地帮他系成了一团乱麻。 杨真则想着李猫儿方才说过的话。 因为刚从狸猫变成人的缘故,李猫儿学会的词汇并不多,“香”在她嘴里有很多重意思。肉很香,包子很香,花也很香,但杨真相信李猫儿说的香都不是这几种,而是更类似于她说自己很好闻的意思。 那位蒲姓的女郎或许并不简单。 “小郎君,我过去看看。”九先生坐了一会儿,觉得愈加无聊,瞧着那些人越来越热闹,忍不住地对杨真道。 杨真偏头看了他一眼。 九先生嘿嘿地干笑:“没事儿,我知道他们都是骗子,肯定不会上当。我就是想过去凑凑热闹。” 他既然这样说,杨真也没有道理阻拦,扒开李猫儿的手,把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重新束好。瞧见李猫儿一副披头散发小乞丐的模样,忍不住会心一笑:“我来教你怎么梳头发。” 他让李猫儿坐在自己前面,帮她把披散开的头发在两边挽成两个螺髻。自儿时起,杨天佑就没怎么管过他的头发,最多见头发长了就拿刀给他剃个光头。长大一些后他都是自己学着束发挽发,故而手熟的很。 挽好之后,杨真让李猫儿转过来,仔细端详一番,自己觉得很满意。 他又看看李猫儿身上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烂衣服,忽然觉得自己不应该一直过得这么抠搜,于是笑道:“很好看,到了下一站,我给你买套新衣服。” 李猫儿顿时眉开眼笑:“喵的喵一是大大大好人,喵一起来和喵一起玩。” “嗯。” 杨真点点头承认自己确实是好人,然后板起脸对李猫儿警告道:“不玩!而且你也不许玩我的头发。你若是无聊,就趴我旁边睡觉。我要练会儿功,你莫要打扰。” 听了他的话,李猫儿便再也笑不出来,只能一脸泄气地趴在他旁边的甲板上。 见李猫儿重新安静下来,杨真盘膝坐好,开始引导着丹田那团内气在周身游动,滋养身躯。 刚刚运行两个周天,他忽然听到不远处一片吵闹,间或夹杂着九先生的争辩,只好叹了口气收功。 如果说带九先生上船时是看中他还有几分血勇之气的话,那么现在杨真已经开始后悔。因为他发现这位九先生从本质上来说,终究还是一个老混蛋。 杨真睁开眼睛,就见到几个人拉拉扯扯地揪着九先生走过来,把九先生往地上一推,指着杨真道:“你就是这家伙的公子?” “公子?”杨真愣了愣,看向九先生,不知道这厮究竟又扯了什么大话。 九先生不敢看杨真的脸色,羞愧地嗫嚅道:“我听月白先生这么叫你的。” “一个衙门差役也敢妄称公子,你这老东西是不是话本听多了?”那几个人轰然大笑,踢了踢脚下的九先生,“吓死我了,我以为这船上真的有豪门世族呢。” “几位有什么见教?”杨真站起来,没有理会他们言语轻慢,明知故问地开口。 “没什么见教,这个老东西输钱赔不起还闹事,他既是你的人,便由你来赔钱好了。”说话那人一脸傲慢,轻蔑地看着比他低了近一头的杨真。 “你们合伙骗人”九先生争辩道。 “闭嘴!你过去的时候是怎么说的?”杨真怒喝一声,九先生立刻噤若寒蝉不敢继续开口。 杨真又望向几人:“愿赌服输,只是不知他输给你们多少?” “十五贯钱。就是不知道您这位‘公子’能不能赔得起呢?”说话那人目光放肆地打量一番两袖空空的杨真,最后把目光落到杨真的刀上。 杨真便笑了起来,举起手中的鳄吻刀:“钱,我自然是没有这么多的。我浑身上下最值钱的只剩下这把刀,二百两买的。” 几人顿时鼓噪起来:“你说二百两就是二百两?” 杨真毫不介意,随手把刀抛了过去:“自己看。” 先前说话那人抬手接住鳄吻刀,却因为估计错误,差点儿从手里掉下去,朝前踉跄一下才重新拿稳:“娘的,这么重!” “看看,看看!” “拔出来看看成色。” 几人目光热切地盯着那人手中的刀,议论纷纷,虽说刀越重越不好使,但刀越重往往也意味着这是一把好刀。 阳光之下,鳄吻刀从鞘中拔出,几人望着那青灰色的笔直刀身和霜雪般的刀刃一齐抽了口凉气。 不得不说,一把笔直的刀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比笔直的剑显得更有魅力。 人类天生就喜欢规范对称的东西,因此剑才会比刀更受人喜爱。 而这把宿铁刀一方面拥有剑的外形,另一方面却是刀的特性,简直就像是一位高贵冷艳的青楼花魁,又或者是一位出身豪门的放荡女子,身上充满了矛盾而诱人的气质。 几个人已经看直了眼。 杨真轻轻地咳了一声,让几个人的视线从鳄吻刀上移开:“我说它值二百两,诸位现在没有什么异议了吧?” “没有,没有。” 这把刀不是一个普通捕快能够拥有的东西,几个人的态度也因此恭敬些许:“不过这位郎君,他只欠我们十五贯钱,您用这把刀作抵也太吃亏了些。” “既是如此”杨真低头看看九先生,晒然一笑,“那你我不如再赌一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章 一场赌局 十赌九输。 很多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克制不住心中的贪念,总觉得自己应该就是那幸运的唯一,最终却输的一败涂地。 九先生便是如此。 杨真心里也清楚。 不过他还是主动地邀请这些人再来赌一次。 几个人互相对视一眼,都能看到其他人脸上的得意神色,于是笑的愈发愉快:“既然小郎君愿意赌,那咱们就赌一场。” 杨真仿佛没有看到他们在互使眼色,随口问道:“你们刚才在赌什么?” “押宝猜字。”那人笑道,从怀里拿出三个瓷碗和一枚铜板,“如果小郎君觉得不满意,还有赌大小,猜单双,摸牌九之类。” “无所谓,那便押宝猜字罢。”杨真见周围渐渐有人围拢过来,又接着问道,“我的赌注自然是这把价值二百两的鳄吻宿铁刀,那你们的赌注又是什么?” “这” 几个人顿时犹豫起来。 他们合伙行骗,其实并未带多少赌本,就算加上方才行骗骗来的,身上才不过十几两银子的钱财。 杨真静静地观察他们的表情,忽然笑着放松了语气:“若是你们拿不出足够的赌本,倒也无妨。赌具可以让你们出,不过这庄却要我来坐。” “对于赌徒来说,进了赌局,已是输了一半,若要再按照庄家的规则,那便只能一输到底。因此,要么压根不要去赌,要么是你来掌握规则。”这句话也是杨天佑酩酊之时喷的醉话,只不过杨真一直都记得清清楚楚。 几个人继续犹豫,作为行骗的行家,他们同样明白这个道理,因此也更怕阴沟里翻船。 而周围看热闹的人则开始鼓噪起哄。 杨真继续火上浇油地笑道:“若是几位担心会一次输给我,那我们不妨三局两胜,先后各坐一庄。前两场若是平局,第三场便由在场诸位坐庄,你我做闲。我若输了,这把鳄吻刀便是你们的;你们若输了,便把方才赢的诸位的钱还回去,如何?” “好啊,好啊。” “小郎君都这样让步了,你们还不敢答应么?” “是好汉子就莫要缩卵。” 听得杨真这样说,周围的人愈加兴奋,大声附和之余不断地用言语诋毁这几个家伙。 这般场景就像方才他们鼓噪撩拨众人一般,只不过,这次被起哄的对象换成了他们自己。 鳄吻刀还在他们手中,为了挑动并且满足他们的贪念,杨真根本没有去要,他眯起眼睛耐心等待着几人的答复。 几个人再次互相看了一眼,终于咬了咬牙答应道:“行!我赌了。” 赌具是自己的,自己方的人又多,即便让这少年坐庄,他又能有几分胜算? 他们做如此想法。 杨真轻轻地挑起唇角。 第一局便是刚才说过的押宝猜字,赌注刚才已经说过,自然不用再押。所谓猜字,有几种含义,最常见的一种,是把铜钱盖在碗下,猜一猜正反面。 “我们不猜正反面,只猜铜钱在哪个碗里。”几人把铜钱和碗交给杨真,忽然又提了个要求。 若是猜正反,铜钱和碗在杨真手里,他们总有一半的机会猜不到。但若是猜在哪里,他们几个人多只眼睛,成功率会更高一些。 这是他们的打算。 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嘘声。 杨真默然片刻,却没有反驳,点点头:“也好。” 然后他把铜钱放在甲板上,拿起三只碗一字排开,把铜钱盖在中间那个碗下,又分别把另外两只空碗翻过来盖上,然后向几个人抬起了手:“猜吧。” “” 不仅这几个人愣住,连周围围观的人也都愣住了。 杨真的动作很慢,慢到足以让每个人都看到铜钱就盖在中间的那只碗下面,而且杨真也没有像他们先前一样盖起碗后就移来移去地混淆视线。 可是,他这么镇定,铜钱就真的会在中间那只碗下面吗? 有人把目光投向了杨真的脸,有人则死死地盯住中间的碗。 杨真的手依旧悬在空中纹丝不动,而且皱了皱眉:“这有什么难的?猜啊。” “铜钱在”原先拿出赌具也就是与杨真对赌的那人的手悬在中间的碗上,却迟迟不肯点下去。 而他的同伴也只是眼睁睁地看着,给不出任何建议。 “很难?”杨真又问了一句,“那么我给你个提示,铜钱不在这个碗里。” 他说着,揭开了左边的碗,里面果然是空的:“只剩下两个选择了,现在容易多了吧?” 人群里发出一阵吸气声,不知是在赞叹杨真胆大,还是觉得他太傻。 对赌的那人手指依旧没有按下去,只是额上渐渐沁出了汗滴。 可选的东西少了,但是对他来说,结果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杨真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有些轻蔑。 “你想蒙我?就是这个。”那人终于抑制不住,一把掀开了中间的碗,然后如遭雷击般地呆住。 铜钱不知去向。 碗下空空如也。 “你输了!” 在陡然升起的喧哗中,杨真揭开最右边剩下的那只碗,那枚铜钱不知何时已经安安稳稳地躺在下面。 “你出老千!你在盖碗的时候就把铜钱拿走了,刚刚才放进这边。你让我猜的时候,其实三个碗都是空的。”对赌那人终于明白过来,怒不可遏地对着杨真吼道。 他的样子,跟之前对赌输掉的人们何其相似,跟输光钱的九先生又何其相似。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告诉大家三个碗都是空的,然后当着众人揭开?我又没拦着你。”杨真怜悯地看着他,“现在又说这样的话,你想不认账?” “嘘——”人群果然传来一阵对那人的嘘声,还有人直接骂了出来。 听了杨真的话,那人忽然怔了怔。 对啊,为何他刚才没有想到这些,这些本该是他最熟悉最擅长的手法,为何他非要专注去猜铜钱在哪个碗里,甚至到最后还在笃定少年根本没动过铜钱,只是在诳他而已。 他一直处在这个误区之中,于是就变成了被庄家随意拿捏的赌徒。 难道仅仅是因为这少年做的太简单了些? “这一局我输了。” 他咬了咬牙,再也不敢把这少年当做一个普通人来看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章 诛心杀人之局(第三更求收藏) “第二局赌什么?” 杨真脸上没有一点儿赢得赌局的兴奋,继续平静地问道。 那人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们继续赌押宝猜字,这一次我坐庄,你来猜正反。” 他觉得自己必须要在原处搬倒杨真一局,才能挽回刚才失去的颜面。 所谓猜正反,其实正反全部掌握在他的手中,盖上碗后,无论杨真猜什么,答案都只能是相反的那个。 “嘘” 人群里又传来一阵嘘声。先前杨真坐庄的时候,这帮人中途变卦要猜位置,已经算是抢了半个庄,这次轮到他的时候,却居然不给杨真留一点儿机会。 “好,我猜正面。你动手摇吧。”那人还没把铜钱放进碗里,杨真已经提前开口说道。 “”那人无语片刻,怒道,“你这不合规矩。” “先猜后摇,先摇后猜,对结果有什么影响吗?”杨真讪笑一声,语带讥嘲,“还是说,你原本打算出千让我输掉这一场?” 人群里响起吃吃的窃笑,也有微微遗憾的叹息。 听着周围的笑声,对赌那人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滑稽的伶人,正在用种种愚蠢的举动来惹人发笑。 这种感觉让他怒火中烧。 他更想不通的是,明明跟寻常并无两样的赌局,为何会变成眼下这种局面——为什么他会莫名其妙地失去对周围人们情绪的把控。 但他没有时间来考虑,因为赌局还要进行。 于是他郑重地把铜钱放在碗里,做出认真而公正的模样,仔细地摇了许久,才小心谨慎放在地上,习惯地对杨真说道:“你来猜吧。” 一听到他的话,周围的人就立刻哈哈大笑起来。 他抬起头,看到杨真脸上怜悯的表情,才记起来对方已经猜过了,心里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忽然间对自己的手法丧失了信心。 莫非这少年又在搞什么鬼? “既然你猜过了,那么我来开。” 他一边说着,一边紧张地把手放在碗的边沿上,一分分地抬起,直到看见那枚铜板的字画,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是反面,你输了!” 他一把揭开碗,把下面反面朝上的铜板向众人亮出来,兴奋不已:“哈哈哈,你输了。” 杨真脸上平静如昔,周围一片安静,所有的人都漠然地看着他。 众人的神情让他差点儿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才气愤地指着甲板上那枚铜板对众人叫道:“你们都看清了?这是反面,他确实是输了。” “早就知道的事,值得用这么大声?”终于还是有人看不过去,开口斥责道,“再说小郎君本来就让了你这一场,你喊什么喊?” “是啊,你不就是靠出千才赢这一场嘛。” “小郎君要正,你偏偏给反,哪有这么巧的事儿?” “骗子嘛,从开始就在骗人,可惜骗不过小郎君。” 纷繁芜杂的非议和斥责中,对赌这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作为常年行骗的老手,他终于明白自己输在哪里了。 第一局,杨真巧妙地利用他的贪婪和自大,让他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赌局本身,把他变成了一个心中忐忑不安的赌徒,因而轻易地赢得了赌局。 而在这一局中,杨真甚至在赌局开始之前就已经脱身在赌局之外,就像周围人说的那样,这少年让了他一局。 因此无论他的手法多么巧妙,无论结果是什么,他都会输掉一半。 赢了赌局,输了人心; 输了赌局,便全盘皆输。 所谓的手段变诈,在事先被人揭穿的情况下,不过是止增笑耳。 他和他的同伴们,却一直傻乎乎的,被这少年从头至尾地牵着鼻子戏弄。 他没料到这少年年纪轻轻,心思便如此缜密毒辣。 由一开始,这少年就没打算跟他赌什么赌注,对方说的所有的话,做的所有的事,包括把刀交给他的举动,都是为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堂堂正正地诛心! 诛心亦是诛意。 这少年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把他的贪婪、丑恶、愤怒与狼狈从身体内完完整整地剜剖出来,展示给现场所有的人。 因此围观的人始终都站在少年的那一边。 因此他才会变得声名狼藉,才会变得千夫所指。 当他答应跟杨真对赌一场,还做着用骗局赢走宝刀打算的时候,他就已经输了。 幸而他行走江湖多年,脸皮也足够厚。 “小郎君莫要得意,现在只是平局,你我还有第三局。”他定了定神说,完全不顾周围的一片嘘声。 “哦?”杨真的目光闪动一下。 “这一局,我们赌命,我赌你不敢杀了我。”那人忽然大笑道。 见他摆出这般行径,周围的人顿时大为愤怒。他们围拢在这里,只是希望看到杨真取胜,能够按约定拿回自己被骗的钱,却没想到这人居然如此泼皮无赖,纷纷出声斥责: “卑鄙无耻,小郎君先前说过,若是平局,第三局应由我们来坐庄。” “你这根本就是耍赖!” 听着众人激愤之语,那人忽然从怀里摸出一把牛耳尖刀,噗地一声插在甲板上,又撕开衣襟露出半个膀子和坚实的胸脯,朝众人用力地拍了拍:“老子就是要这么赌,哪个不服?” 他觉得自己看穿了对面的少年,也看出了对方只为削他面子的意图,在他的生涯中并非没见过这种所谓的道学先生。 他虽不懂得什么叫做“道德洁癖”,也不懂得什么是“麒麟不与驽马相并,鸾凤不和鸦雀为伍”,但他知道这种人一定不会跟他们一样耍无赖。 因此要扳回局面,就得用点儿胡搅蛮缠的手段和武力的威慑。 众人见他拿刀,果然纷纷色变,朝后退了几步。 杨真的脸色也变的很难看:“你说这是第三场,要让我杀你?” 这人只当他害怕,原先的一点儿怀疑便消失无踪,狞笑道:“不错,你若不敢杀了老子,便是承认你这一场输了。” 有人看着杨真几乎被逼到墙角百般为难的模样,忍不住好心劝解道:“小郎君,你是好人家,莫要与这腌臜泼才一般见识。” 杨真皱起了眉头:“你想要这刀” “什么你的刀,老子赢了,这刀自然是老子的。”这人把鳄吻刀一把拍在旁边,笑的更是嚣张。 周围的叹息与咒骂声中,杨真陡然踏前一步,一脚踩住对方的胳臂,回手抽出了鳄吻刀,拧身横扫。 刀光一闪而过。 同时响起的,还有他漠然的话语。 “那你输了!” 那人双目圆睁,僵直在原地,似乎不敢相信发生的事情。 片刻后,他脖颈处出现一道整整齐齐的血线,喷涌的血液从那血线中沁出来,瞬间喷涌到几尺开外。 好大一个头颅,从肩膀上滚落下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 江湖处处坑 萧萧大河秋,拔刀过人头。 血仍未冷,杨真也没有其他举动,依旧保持着刀身横平的状态。 仿佛经过久久的沉寂之后,一滴鲜红的血从霜雪般的刀锋滑至刀尖,滴落在甲板上。 “啪嗒!” 宛如投石入水,泛起圈圈涟漪。 人们开始惊叫着后退,如乱头苍蝇般撞作一团。 那人的同伴们也一脸煞白地倒退十多步,望向杨真的目光就像是看到一只从阴曹地府里爬出的恶鬼。 如其所见,杨真被那人腔子里喷出的血淋了一脸一身,此刻的模样与恶鬼也差不多少。 他弯下腰,撕掉那人一块衣襟,擦净鳄吻刀,回刀入鞘,然后又抹一把脸上的鲜血,随手把布片丢在地上,望着死者那几名余下的同伴认真地道:“你们输了,应该把骗的钱退还出来。” “我退,我退,你不要过来。”其中一个同伴像是被惊吓住的小姑娘一样尖叫起来。他哆哆嗦嗦地把身上的银钱全部掏出,尽数丢在面前的甲板上。 有人带头,余下的人也立刻仿效,不到片刻,甲板上已经扔了一堆铜钱和碎银。 “先前谁的钱被骗了,就自己过去拿吧。”杨真随口吩咐了一声,抱着刀重新坐回原处,低垂着头,看上去仿佛有些疲惫。 人群没有动静,半晌后,九先生才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在那堆银钱中寻回自己被骗的钱。 他自知理亏,也不敢多嘴,拿完钱便老老实实地坐在杨真的后面。 有过月白先生直接在空中把人捻爆的场面垫底儿,他如今对于血腥场面的接受能力已经变得很强。 或者还有个原因,就是他早已吐无可吐了。 九先生率先取回银钱后,先前被骗钱的人偷眼看了看杨真,也一个接一个地走过去 直到甲板上连一文钱也没有留下,才有船夫懒洋洋地走过来,先是抬起地上的尸身和人头走到船舷旁边抛入河中,然后便有人提着打满的水桶和笤帚过来。 “洗地咯,洗地咯,麻烦让一让。” 那人吆喝着,走到离杨真丈余距离的血泊旁,正要弯腰开始冲洗甲板,忽然冲着杨真问道:“小郎君,要不要过来洗洗脸?” 杨真愣了愣,抬起头,见那船夫正笑嘻嘻地望着自己。 他蹙起眉头,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 “这年头,好人难做哟!”船夫见杨真无动于衷,便摇摇头,既像是自嘲又像是意有所指地感叹了一声,开始把桶里的水倒在地上冲洗甲板。 “嘿嘿,这位老弟,叨扰叨扰,您的好意我家公子心领了。”九先生仿佛从他话里听明白一些东西,连忙起身走过去,朝那船夫手中塞了一小块碎银子,赔笑道,“不过我这人太笨,还需您给指点指点” “指点谈不上,那位小郎君是第一次杀人吧?没吐,没嚷,是个狠手。不过还不够狠。”船夫收下九先生的银子,又冲杨真挑了挑拇指,一边洗着地一边跟九先生悄声闲唠,“这条河上每天死的人多了去了,其实再多几个也无妨。” “您的意思是”九先生闻弦歌而知雅意,偷眼瞄了瞄躲在远处的骗子同伙,隐蔽地做了个手势,“必须把他们全部喀嚓了?” 船夫顿时笑了,称赞道:“老哥你也不是个简单人啊。这样吧看在那小郎君让我赌赢了一笔钱,再加上老哥你足够实诚的份上,我就给你交个底儿。” 九先生急忙谦虚:“哪里哪里,过奖过奖,老弟请说。” 船夫悄声道:“这几个人都是后面那县里的,人家也是当地大帮派的人。你们要是能在这一段处理干净,咱们船上就当做无事发生。要是到了地方,再让人给下了船,那你们就得换艘船坐。” 九先生略微思索,露出了然的神色。 船夫又笑道:“老哥你得明白一点,咱们毕竟是在河上讨口饭吃的,没必要专门护着谁得罪谁” “明白,明白。” 九先生连连点头,左右看了看,小跑到杨真跟前,把船夫的话复述了一遍,着急道:“小郎君,依我看不如把那几人全部宰了,以绝后患。” “好啊。”杨真抬眼看看他,把鳄吻刀递过去,“你去吧。” “我不行,我不行。”九先生吓了一跳,连忙摆手。不过依旧忍不住劝了一声,“小郎君,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啊。” “杀了他们就算除根?你就这么肯定他们没有其他同伴了?还是说你能封住这船上所有人的嘴?”杨真冷笑。 九先生愣住了,随后老脸涨红。 除了被杨真的话陡然提醒之外,还因为他看到那洗甲板的船夫已经走远,正在和同伴朝着他指指点点,哈哈大笑。 他忽然发现,方才过去跟船夫答话递银子的自己就像是一头蠢驴。 “九先生,江湖之上无好人。他们也许跟那些人有过节,又不便动手,才想借我的刀罢了。” 杨真叹了口气,没有过多责备,而是认真地给他解释了一番。 九先生一脸惭愧地坐到杨真旁边,过了半晌,又忍不住开口:“那船夫说的是真是假?” 杨真想了想,回答道:“十有八九是真的,而且到了地方,他们肯定不会让我们继续坐船。” 九先生被骗走一块碎银的心疼这才减轻些许,但仍愤愤然道:“可是我们付的是到大泽口的川资。” 杨真偏头看看他,笑道:“你若是不满,便拿刀去把他们全部杀了,反正江湖有杀不完的贼人头。” “我就是埋怨一下,这江湖上真他娘的到处是陷阱。”九先生啪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想起自己一天的遭遇,若非跟着杨真,他只怕早就被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小郎君,那咱们到地方了怎么办?” “到了再说,若是他们执意寻仇,那就给他们一个痛快。” 杨真的语气平常,九先生却无由地听出一股杀气来。 两人又沉默了片刻,九先生忽然好奇地问道:“小郎君,我这么没用,你为何还要带上我?” “一开始我的确不想带着你,但是后来我觉得带上你有一个好处。”杨真一脸认真道。 这次九先生更加好奇起来:“什么好处?” 杨真拍拍九先生的肩膀,忽然笑的前仰后合:“先前老大人总说我笨,不过和你一起的时候,或许会显得我并非最笨的那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 夜泊吴津渡 杨真自然是在跟九先生开玩笑。 他一点儿也不笨,否则也没法把几个骗子玩弄于股掌之上。老主簿说他笨是指他缺乏大的智慧。 智慧这种东西,要么通过年龄和阅历来弥补,要么就在年少时多读书。 然而众所周知,杨真是最讨厌读书的。 九先生虽然一直过的不怎么样,可终究是个读书人。杨真最终决定要带着他,是因为他发现九先生并非一无是处,危急关头,即便心中害怕还能鼓起勇气,即便手无缚鸡之力也敢上前一搏,比起他寻常接触过的那些人,甚至可以说很不错了。 当然这些话,杨真也没必要跟九先生讲出来。 午后时分,船行过百里,遇上一场初入秋的暴雨。 暴雨如注,天黑如墨,兼有雷鸣闪电;狂风肆虐,掀起滚滚翻涌的浪波。这艘平底大船也只能暂时下了帆,转移到到岸边浅水处抛锚停泊。 这一停便是两个时辰,待到风雨稍歇,天色已近黄昏。 船夫们重新喊着号子把大船移到河中心,因为担心风雨再来的缘故没有升帆,只靠人力划桨,在淅淅沥沥的雨水中顺流而下。 李猫儿和九先生见机较早,跟少部分人鼓鼓囊囊地挤在狭小的船舱过道里。而杨真则和大多数的乘客一样,虽说在舱蓬下躲雨,却仍被暴雨淋得浑身湿透,好在也冲尽了他浑身的血腥。 眼见雨势变小,他便如众人一般解去上衣,打了赤膊,顺便拧去衣服上的雨水。 “舱房里生有火炉,公子若不嫌弃,不妨进来烘干衣服。”杨真刚刚拧干衣服,身畔的窗子忽然打开,那带着斗笠和黑纱的女子站在窗口对他说道,嗓音轻柔动听。 杨真倒未想过自己居然如此凑巧地在站在她的舱房附近,愣了愣才问道:“你不怕我?” “公子所行,本是侠义之举,纵使杀人,也是迫于无奈。况且公子胸襟坦荡,言行率直,并非两面三刀之伪善恶徒,奴家又有甚可怕的?”这女子柔声细语,偏偏清清淡淡的毫无情绪,就像是在叙述一件与人与己都毫无关联的事情一般。 杨真起初对她就有些疑心,此刻听她这样说话,疑心更重,便笑着拒绝道:“承蒙女郎好意,只是我眼下衣衫不整,说不得污了女郎的眼睛。再说因为先前的事,我们到了吴津渡就要下船,因此先前答应蒲老丈的事儿只能作罢,还烦请女郎相为转告。” 他自幼与吕温舒为伴,说起文绉绉的官话来,也是像模像样。 女子沉默片刻,冲他微微颔首,隐约间杨真好似听到她叹了口气,抬手轻轻地关上窗子。 在杨真看来,听到她说话,不过是一个凑巧偶遇,他甚至都不知道对方的姓名,再加上风雨渐渐停歇,李猫儿和九先生也找到他,他便把这件事随之抛至脑后。 夜幕降临。 船舷上燃起火把,照的甲板一片通明,而前方黑黢黢的幽暗里,也终于出现了一个亮点。 “吴津渡到了!” 随着船夫的叫喊声,人们跑到船头,望着那亮点儿越变越大,河岸上的景物渐渐清晰。房屋、仓库、街道、人流、车马看了一路沉闷乏味的风景,又经历过暴雨和黑夜侵袭的人们便欢呼起来。 “有船来咯——” 岸上同样响起长长的喊声,船夫们也干劲十足地把大船划进船坞,丢出缆绳,在岸上人的帮助下固定船身。随后扔下铁锚,搭上多块跳板,供河工上船卸货和乘客下船吃饭歇脚。 杨真瞟见先前那骗子的同伙急匆匆地抢在前面下船,消失在岸上人群中,也不在意,招呼过李猫儿和九先生准备上岸吃饭。 原本若是没有发生他暴起杀人的事,此刻他们应该与蒲延年和那女子一起下船,但因为已经告辞过的缘故,他一行三人便独自出发,先在岸上找了个客栈住下。 “这位差官是公干还是私事?” 客栈掌柜的接过杨真递去的身份路引和腰牌,又看看他身后的李猫儿和九先生问道。 “私事,寻亲。”杨真不耐烦道。他如今还精赤着上半身,下半身又湿又冷,靴子黏答答的就像浸在泥巴里,“赶紧找两间房子,叫人送两桶热水过来。” “这两位身上没有路引,小店只能给你一间。”掌柜的不急不躁地回答,指了指杨真身后的两个人。九先生是半途出家,根本没有官府开具的路引,李猫儿甚至连人都不是。 杨真叹了口气,把鳄吻刀拍在桌面上:“给个实诚话,你是想我让加钱,还是看我好欺负?” 掌柜的挑了挑眉毛,提醒道:“差官,这里不是溱阳县。” “废话!我当然知道。不就是人离乡贱嘛,吴津渡的狗都能住,外地人也不能住。”杨真嗤之以鼻,“别跟我扯官差来查路引这事儿,我不信你这吴津渡的官差比溱阳县好上多少,说吧,加多少钱?” 掌柜的见他门清,脸缓和下来,道:“一间多加一百文。” “我一间房给你多加三百文,只有一个要求。”杨真道,“你得把我当个‘贵客’。” 对这世上的各类店家来说,“贵客”与等闲客人自然是不一样的。 譬如说你一身华贵踱进客栈,即便掌柜的不认识,也会马上堆起一脸笑容喊着“贵客临门,蓬荜生辉”前来迎接,更不会有什么身份路引上的刁难。 “贵客”只会拥有礼遇,而不会有什么麻烦。 掌柜的听见杨真要自己把他当做“贵客”,忽然有点儿想笑。 只不过下一刻,他讥讽的笑容凝滞在脸上,瞪大了双眼。 因为他看到一位白衣胜雪,气质如天人般的人物从门口走了进来。 那人身上就像闪着光,衬托得他这家客栈黯淡失色,所有的摆设仿佛在一刹那间都变得又破又旧,又脏又臭。 ——这是一位真正的贵客,比起用金银和锦衣装饰起来的贵客还要高贵无数倍。 这位贵客本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小地方。 只有大城市最豪华最奢侈的场所里,才能邀请这种贵客驻足片刻。 掌柜的觉得自己应该匍匐下来,用最尊敬的礼节来迎接,才能对得起这位贵客的身份。 可是那人连一眼都没有看他。 月白先生径直走到他先前看不上眼的少年旁边,脸上露出抱歉的神情:“公子,属下在溱河渡处理了一些小事,故此来的迟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三章 白龙马 月白先生无论任何时候出现在任何地方,身上都是一尘不染。 杨真甚至相信他就算是从煤堆里走出来,那件白衣也不会沾上一丁点儿尘埃。 除了面对杨真的时候,月白先生身上还有一种奇特的淡漠与孤傲,这种观感就算是他换上一身乞丐的衣装也遮掩不住。 因此别人面对他的时候不仅会自惭形秽,还会自惭渺小。 虽然先前月白先生答应杨真只是远远地跟着,但是等到杨真跟着他走出客栈,立刻就知道月白先生特意前来做什么了。 客栈门前是一匹神骏无比的高大黑马,身上没有鞍鞯。当杨真走出来时,它瞥了眼杨真,随后骄傲地别过头去。 杨真从未想过,自己还会有被一匹马鄙视的一天。 “不可无理,他是主上的儿子。”月白先生在旁边淡淡地说了一声。 大黑马好奇地转过脸,又上下打量一番杨真,忽然张开大嘴,露出一口白牙,朝着天嘿儿嘿儿地叫唤起来。 杨真居然能听懂它在嘲笑。 “它是主上当年的坐骑。主上离开这方土地后,它就一直游荡在外,我刚把它抓回来,以后给公子做个代步。”月白先生不再理会大黑马,而是向杨真介绍着这匹黑马的来历,“不过它现在好像变得骄傲自大起来。” “居然能活这么久,它是妖怪吗?”杨真皱了皱眉问道。 月白先生摇摇头:“有那么一些灵智,可以分辨人语,不过还不足以称为妖怪。” 杨真点点头,朝前走了几步,然后仰起脸冲着大黑马骂道:“你一大把年纪都活到屁股上去了么?” 大黑马笑不出来了。 它低头望着杨真,耳朵向后倒去,愤怒地掀起嘴唇,准备吐杨真一脸唾沫。 杨真俯身闪过它喷出的白沫子,一肩膀顶在它的前胸,把千余斤重的黑马撞得后退几步。 大黑马愣了愣,偏头看看月白先生,大概是想询问一下,自己能否教训这个小子。 月白先生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背对这一对儿活宝。 大黑马便狞笑了起来,它缓缓地绕着杨真踱起小步子,踏踏踏踏陡然间抬起一双前腿朝杨真砸下来。 可惜没等完全砸下来,它便感觉到一股杀气在脚下轰然而发,连忙一个侧翻,闪身躲开,倒在地面上后转头一看,就见杨真手持一柄雪亮的长刀冷冷地望着它。 “这小子真的想杀自己,跟他老爹当年一个操行。” 大黑马心里一阵咒骂,连忙从地上爬起来,甩甩尾巴扫掉身上的泥土,装作若无其事地溜到了墙边。 杨真却不肯放过它,走上前问道:“服气了么?” 大黑马无可奈何,只得把头凑到杨真身边点了点,并且专门碰了碰杨真的刀,以示自己非常服气。 它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是个怂货,毕竟老主人以前也说过:“虎之力,于人不啻倍也,而虎之皮人常寝处之,何哉?虎自用其爪牙,而人用物。爪牙之用各一,而物之用百。以一敌百,虽猛必不胜。” 野兽跟人打架,虽猛必不胜嘛! 连那么猛的老虎都打不过人,更何况它只是一匹马,既然吓唬不住小家伙,那就马马虎虎地再当一阵子坐骑好了。 只是可惜了荒野里那些美丽可爱的母马。 杨真不知道大黑马这些心思,见它服了,便把刀收回去,转身向月白先生道谢:“辛苦先生了。” 大黑马喷了喷鼻子,气的转身把屁股掉过来,心道他袖子一卷就把老子从温柔乡里揪走,辛苦个屁啊! 月白先生点点头,又递给杨真一个包袱:“儒家圣人尚有以貌取人的时候,公子也不必免俗。公子是主上的血脉,岂能因为衣着辱没于愚氓蠢贱之徒?” 杨真打开包袱,看到里面华贵崭新的衣服,心中倒有些不以为然。 他父亲生前跟乡下老叟讨酒喝,喝醉后彼此骂娘的回数多了,也没见父亲说过一句辱于低贱之人的。 不过月白先生说的也自有他的道理,毕竟这世上狗眼看人低的多了去。穿一身好衣服,骑一匹好马,就算不为让人羡慕,也能减去很多麻烦。 他决定以后花钱再大方点儿。 月白先生把包袱递给杨真后,又道:“以公子如今的修为,属下不便随行历练,因此先行离去。我已烙下公子气息,若遇危难,只需呼叫我的名字,我便能生出感应。” 杨真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月白先生的修为太高,如果跟在自己身边,那么有点儿眼色的魑魅魍魉都不敢往前凑,还历练个屁啊。 于是他好奇起来:“月白先生,你是什么修为?” “在遇到主上之前,我已渡过二次天劫。”月白先生回答道,“如果按照世人的划分,我应该称为太乙妖仙。” 杨真张大了嘴巴。 正如人的修为分为五重,妖怪的修炼同样也分为五阶,名为:灵智、化形、渡劫、妖仙、大圣。 杨真只知道月白先生的修为很高,却没想到居然高到和人类的大宗师一个阶段,更没想到他居然还是个妖怪。 那么把一位妖仙当做随从的老爹当年又该厉害到什么地步? 杨真忽然觉得记忆中那个无比熟悉的大胡子变得有些陌生起来。 “东西既已送到,属下这就告辞。”月白先生看着杨真的表情,忍不住莞尔而笑,“今日午后未收神通,让公子一时受凉,却是大大的抱歉了。” “啊?什么午后?” “若无他事,我便与公子青州再见。” 似乎是为了向杨真解答,月白先生身形高高地飞起,原本放晴不久、月明星稀的夜空中,乌云霎时从远方堆积过来,地上狂风大作,天上霹雳阵阵,一道道金蛇交织狂舞。 就在月白先生消失的地方,最大的一道霹雳照亮了夜空,杨真看到一具庞大无匹的怪异身躯在空中盘旋,它的头似驼、角似鹿、颈似蛇、爪似鹰,一身玉鳞如披霜雪,两颗银眸犹胜明月。 它在空中略作停顿,向杨真点点头,瞬间隐没进云中,片刻之后大雨倾盆落下。 “月白先生原来是条龙啊” 杨真站在原地翘首望天,任凭大雨浇在脸上,甫见这神话里的生物,他只觉得心动神摇,激动无匹。 不过他还有一个疑问:“可是为什么要姓马呢?” “我原本无姓,名为月白。”月白先生的声音响起,仿佛就在杨真的耳畔,“主上却说,既然是白龙,那就该姓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四章 夜色与大火 溱河绵延,哺育两岸八百里山川草木,同样也滋生出数不清的蝗蝝蛣蟩。 白龙北去,云开雾散。 一场大雨过后,吴津渡的粗街陋巷显得愈发污秽逼仄。 檐瓦处延伸出来的屋蓬,遮去天上的月光,阴暗潮湿的角落里,有人窃窃私语。 “那把刀我亲眼见的,真不错,确实值得百八十两。” “老狗死了,怪他太大意,以为那小子不敢动手,谁知道恰好遇上个混货呢?” “不过确是好刀,老狗被一刀断头,刀上连血都不沾。” “那小子是个狠角儿,杀人不眨眼的货色,咱们最好小心点儿。” “老兔子盯着他呢,三个人里就一个能打的,等到他睡着了,咱们闯进去乱刀砍死,怕什么。” 嗡嗡嗡嗡 商议了许久,一群人终于商定下来,啪嗒啪嗒地踩着一地泥泞朝渡口赶去,月出皎洁,映着这群人手中寒光闪闪的刀。 夜已深,灯火渐熄,不知谁家的狗狂吠起来。 关闭的门窗后面有人被吵醒,听着外面脚步纷乱,穿过街巷,间杂着坛罐被踢破的声音,低低地咒骂几声,猜测今晚又该是哪家倒了大霉。 “噗通!” 正前行间,有人脚下一软,跌倒在地。 “操,哪个绊我?” “脚底下有人。” “又是死要饭的?拉起来揍他我日,怎么像是老兔子。你他娘的让你盯人你睡着了?醒醒” 噼啪,噼啪 “傻鸡别他·妈只顾抽耳光啊,下手摸摸还有气没操!人都死了你还打,真畜生。嘿!老兔子没气了。” “咋死的,点火看看。”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火光亮起,在人脸上晃了一圈。 “有点像是淹死的” “放你·妈·的屁,老兔子掉尿坑里淹死的么?这儿离河可有百十丈远呢。” “肯定看错了,他身上又没水。再看看,掰大他的嘴,把火凑近点呕,太他么臭了,不行了,我要吐会儿。” “没水。古怪了,你要说他被雷劈死的我还信,在岸上被淹死,除非是有” 没有人敢说出那个字,但所有人几乎都在瞬间打了个激灵。 一群人沉默下来,巷子里只有粗重的呼吸声,火光摇曳。 “咋弄,回去还是” “先拜拜。” “河神娘娘在上,小人们只是讨生活从这儿路过,无意冒犯娘娘,小人们给娘娘叩头了。” “河神娘娘保佑,小人回来给您多烧几根香。” 砰c砰c砰 “行了,行了,拜过了,赶紧走。” “把老兔子先扔着,天明后再过来。” 稀里哗啦的脚步急匆匆地奔出巷子,有人开始喘息着停下来。 “咋弄?” “老兔子倒的地方,离的不远就这儿,有个客栈。那小子估计就在这客栈住着。” “叫门!进去问问。” 砰砰砰 “别砸了,万一把人弄醒了咋办,从后院翻进去俩人去问问店里的伙计。” 一群人悄悄摸摸地从前门转到客栈后院,刚刚翻进院子,就看到一匹根本没栓的大黑马在院子里饶有兴致地望着他们。 “什么玩意这么大个儿?” “连绳子都不栓,野马么?” “管他什么马,没开门,你还准备骑着飞走咋的?万一是有主的,人家有权有势的不剥了你的皮。” “马儿乖,马儿乖,不要叫,不要吵,大爷出来给你弄草吃。” “” “操!这死马吐了我一脸,呸c呸c呸!” “别他·妈闹了,它又没叫,赶紧进去。” 店伙计还在睡梦中,忽然感觉到两把冰凉的刀子架在脖子上,直接把他吓得尿了一裤子。 眼前的黑影里,两个人拿布巾蒙着脸,就像是传说里的大盗。 “说!这店里是不是住了三个溱阳人,一个老头,两个小孩。” 店伙计愣了愣,听着这声音有点儿熟悉:“你是不是后街的毛孩儿?” “麻辣个鸡!”问话的人也愣了愣,反口骂了一声,“你管老子是谁。” “日恁娘啊毛孩儿,我都被你吓得尿床了。”伙计也是一肚子的火气,从床上跳下来,扯掉湿哒哒的裤子,用手拍拍脖子,“来,来,来砍你爹。” “我说毛孩你别他·妈的闹了。”另外一人着急冒火,一头大汗地劝解道,“大柱哥,我们来砍那外地人,不是来找你的晦气,你别动怒。” “你们来杀那小公子?算了吧,老狗死了算白死。你们惹不起人家。” “大柱哥,这跟你没关系,你只要开门,到时候钱少不了你一份。” “有理难劝该死的人,反正这也不是我的店,最多到时候我帮你照顾你家娘子。说好了啊,成了有我一份,哎哟哟我头晕” 伙计捂着头往地上倒去。 “麻辣个鸡别先晕,他住哪屋?” “天字号地字号两间房。” “好,毛孩儿,你去后院喊人过来,我开门。” 叫做毛孩儿的人跑到后院去叫人绕过来,留下这人打开客栈大门,正要等着同伴们绕过来,忽然看到河上升腾起一片火光。 那大火如同浇了油般飞快地蔓延,远远地传来惊恐的叫声。 “走水啦!” 一霎时锣声大作。 无数睡梦中的人被这凄厉的喊声惊醒,披衣坐起,愕然地从门窗处望向河边红通通的天。 火焰横扫,黑烟翻腾,留宿在船上的人拼命地朝船下跑,有人甚至直接从船上跳进水中。 火舌舔着木板,哔哔啵啵,谁也不知道明明刚下过一场雨,为何还有这么大的火势。 原本准备砍死杨真的一群人提刀站在客栈门口,愣愣地望着周围渐渐增多并且跑向河边的人,一时居然忘记了自己该做什么。 “着火的是溱河帮的船,咱们的船都没事儿。” “火太大,救不了。” “溱河帮的人过来了。” 不知是谁在一旁出声。 “要不,咱们先走吧。” 眼见那些满脸绝望的船夫们气势汹汹地沿着街道走过来,这群人突然感觉到有些不妙。 有一种貌似替谁背了黑锅的感觉。 “走!” “好啊,果然是你们这些王八蛋。你们的人死了,就把气撒到我们船上?” 船夫们眼见这群人后退,于是愈加愤怒起来,喊着杀声冲了上去。 整整一条船和货物被烧,没有谁能担起这个责任。 因此不管他们是不是放火的凶手,只要看着像就行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五章 小毛神 大火初起时分,杨真便已站在客栈的窗口观瞧。 月白先生离去之后,他一直毫无睡意,练了两遍拳脚,在浴桶里泡了半晌,依旧觉得浑身的热血在沸腾。 那不仅仅是太乙妖仙,更是真正的龙啊。 能被一条神话传说中的龙认为少主,放在一般人大约要兴奋的昏过去。 可是杨真反而升起昂扬的斗志。 虽然他现在只是内外兼修的江湖二流好手,在修行之路上用父亲的话来说,还属于刚穿好衣服还没下地的行者,但是并不妨碍他去畅想远方的景色究竟是什么样子。 现在月白先生告诉他了。 飞腾于天,风云雷霆相随。 这种视觉上极端的冲击力,对杨真来说,远比老爹那句干巴巴的“大宗师一拳碎山”要更加强烈。 路还要一步一步走,目标却是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他又泡了半晌,渐渐平静下澎湃的心潮,从浴桶内起身,擦干身体,正要换上中衣,心头忽然升起一股被窥视的感觉。 这感觉貌似有些荒谬,他又不是什么绝色美人儿,怎么会有人偷窥? 九先生亦在自己房间洗澡,李猫儿正在后院跟大黑马嬉闹,他周围并无他人,可是杨真依旧感觉到附近有什么东西正在偷偷地看着他。 一个粗糙爷们儿洗澡又有什么可看,天下竟有如此无聊之人么? 他闭目感应片刻,一个箭步跨至前窗,猛然把窗子推开。 夜风伴着河水的腥气扑面而来,窗外空空如也。 杨真皱起眉头,仔细侧耳倾听,却再也听不到任何异常,可是他分明感觉到方才有什么东西立在这里。 武者凝神之时,对周围风吹草动的感知本就敏锐。 难道怪自己心湖初平,一时感觉错了? 杨真正要转身,鼻端再次嗅到一股淡淡的腥气夹杂在河风中。 他低头向下看去,只见窗台上积存着一汪水迹,天刚下过雨不久,若非仔细探查,便极易将它忽略过去。 杨真取过窗台上的支棍,在那水迹上蘸了一点儿,略微凑近,只觉得腥臭扑鼻,闻起来就像是河底沉积的淤泥一般。 河底的淤泥自然不会自己长脚跑到窗台上来。 莫非月白先生刚走,魑魅魍魉便已找上门了? 他心下如此猜测着,便穿好素白中衣,去后窗唤了李猫儿进来,又去隔壁提醒了九先生一声。 九先生一天见了两次血腥的场面,本就心力交瘁,疲累不堪,听了杨真的话后更是吓得不轻,无论杨真说什么都不肯自己一个人睡,非要跟他们挤在一个屋子里不可。 天色愈晚,三人坐在杨真房间里等待,眼睛睁得大大的。 可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就在杨真几乎以为自己多虑了的时候,却看到一众贼人偷偷摸摸地聚集到客栈前面。 而李猫儿恰在这时也猛地跳上他的肩膀,指向不远处的渡口:“喵一,看!” 大概是因为月光明亮,渡口处只是亮着一盏黯淡的气死风灯。 李猫儿指着让杨真看的时候,恰是那风灯突然熄灭的时候。 风灯摇摇晃晃,就像是里面的灯焰和灯油被人取走一般,下一刻,数不清的火点同时在船身亮起,瞬间蔓延成恐怖的大火。 即使以杨真的镇定,在这一瞬间也看得头皮发麻。 九先生更是蹲在一旁咬住手指,一个劲儿地抽凉气。 若是三人没有下船,此刻在火海里挣命的也肯定少不了他们。 “猫儿,那是什么?”直到下面两帮人追赶厮杀起来,杨真才转过身问李猫儿。 “是这一带管火的小喵神,它刚才好像很生气。” 李猫儿说使火烧船的是小毛神,九先生却咋舌连连:“本地的火神爷么?咱先前坐的那艘船怎么得罪这里的火神了?” 杨真一时脑洞大开:“莫不是因为月白先生浇了它两场雨?它不敢去找月白先生的晦气,才把怒火发泄在外地人的船上。” 不过这话也就是玩笑般的想想而已。 月白先生是条真龙,若要管理水域成就神祇,那至少也得是万里长河抑或一方大泽。 这种一乡一地的小毛神别说被他浇了两盆水,就算是被冲了庙,小毛神也不敢放个屁,说不定还得陪着笑脸祷告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不过李猫儿能认出这火神,他倒是颇感奇怪。 于是杨真突然伸出手,揪着李猫儿的脸颊质问道:“你凭什么说人家是小喵神,那你又是什么稀奇古怪?” “喵是喵喵座下灵喵使者,放开喵!”李猫儿惊怒地叫嚷一声,扭过头,喀呲一口咬在杨真手腕上。 “没想到你也是个小喵神,失敬失敬。”杨真得到答案,立刻松开她的腮帮,愈加好奇,“原来你说的喵喵是哪位神仙娘娘,我起初还以为是你的嬷嬷或者姆妈。” 李猫儿自知失语,立刻放开杨真并紧紧地闭上嘴。 “你怎么不说话了?” “喵不能说出喵喵名字。就像你喊白龙的名字一样,喵一说她就会知道,喵喵醒过来,喵就没法到处跑着玩了。”李猫儿嘟起嘴巴,可怜巴巴地望着杨真道,大眼睛里满是哀求。 “好吧,我不问你的来历了。” 杨真只能这样回答,李猫儿对他并无恶意,况且还送了他一片神奇的叶子。 他猜想李猫儿应该只是哪位神仙的宠物,一时思凡下界而已,玩够了就会回到天上去。毕竟他在乡间话本里听过不少这样的故事。 李猫儿立刻转忧为喜,把头凑在杨真身上蹭了蹭:“嘿嘿,喵一果然是好人。” 杨真一把推开她的脑袋,笑道:“既然你是小喵神,那我明天就给你买身好衣服,免得万一你家喵喵找来了说我苛待你。” 他嘴里说着笑话,目光再次落在窗沿下那滩水渍上,心中的疑云兀自不散。 吴津渡的火神烧了溱阳的船,难道仅仅是因为船上的人对它不敬了么? 或者 只是因为船上的什么带水的东西,先过来撩拨了本地的火神? 杨真微微叹了口气。 如果一切如他想象的那样, 这场大火可真是称得上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六章 河神娘娘 第二天一早,当杨真身着锦衣带着大黑马走出客栈时,遇到不少复杂的目光。 那目光里有仇视c有好奇c有尊敬c还有害怕却没有一个人胆敢凑上来。 杨真不明所以。 他不知这帮人昨晚被溱河帮的人掩杀了一阵,轻重带伤地躺下十多个,溱河帮的依旧不肯罢休,差点儿闹到要两帮的香主堂主们互相对质。 奇怪的是,到了清早,这些溱河帮的人突然又变换口风c偃旗息鼓,乘着逆流而上的商船回溱阳了。 等到溱河帮的船夫们离去,他们才收到消息说溱河帮不知究竟得罪了谁,上至帮主长老下至堂主香主竟然被人一锅端掉,连个活口和全尸都没留下。 起初众人还以为是胡说。 待到第二个信传来,他们才知道前因后果。 那信中说溱河帮的某位香主不知为何得罪了一个少年捕快,被原来的马堂主当众捏死。更令人称奇的是,那位修为不知高深到什么地步的马堂主居然还是少年捕快的属下。 第二封信写的十分详细,甚至包括少年捕快身份的猜想,猜测他是某个大世家或者大门派放置在溱阳的种子继承者之类,而那位马堂主便是他的护道人。 吴津县的这个帮派规模比起溱河帮要差得远。 连溱河帮都被灭帮,吴津县帮派的管事们便齐齐抹了把额上的汗水。 因为他们听说昨晚背锅的原因,好像就是自己手下的人准备去砍一位少年捕快,结果恰恰跟溱河帮的人撞在一起。 管事们疯了一般地在天亮前集中起所有帮众,三令五申让他们不得与那少年为难,那一面厉声警吓面软言哀求般的举动,差点儿让这些没睡醒还懵懵懂懂着的帮众们以为那少年是他们的干爹。 这便是杨真觉得古怪的缘故。 不过对方既然不肯上前,他也不会主动挑衅,领着李猫儿和九先生在市集各自置备了几套衣服,花去数十两银票。 他置备鞍鞯的时候,原本还准备在骡马行帮九先生买匹马,可惜九先生望着高大的马匹任死也不肯去学着骑。 杨真无奈之下只能给他买了匹驴子,还是一匹母驴。 按说有了马匹,走陆路也不错,不过要去大泽口,还是乘船更为方便。 牵着坐骑走回头路,三人在客栈门前碰到一对儿熟悉的人时,杨真忽然发现自己心中竟没有一丝惊奇。 这两个人自然是老者蒲延年和那位黑纱女子。 “幸会,不想在这里又遇上小公子。”老者蒲延年主动向杨真拱手作揖,一脸苦笑与庆幸,“幸亏昨夜老朽请女郎上岸歇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奴家见过公子。”黑纱女子也随之侧身行礼。 “两位客气了。”杨真目光闪动,微笑道,“我们正要继续乘船向下,若是二位愿意,不妨一起。” “先前不知小公子身份尊贵,如今岂敢再劳烦公子相送?”出乎杨真意料的,蒲延年立刻婉言拒绝。 倒是黑纱女子缓缓开口道谢:“能得公子相护,便是天大的福分,奴家唯有感激涕零而已。” 这是杨真再次听到她的声音,依旧是那种平静毫无波动的语气。 两人一个婉拒一个同意,他只好把目光再次望向蒲延年。 “既是女郎同意,老朽又怎能僭越做主。”蒲延年干笑道,脸上微显尴尬。 杨真心中愈加奇怪二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晌午时分,此地有船发往下游,再次登船时,杨真虑及自己如今也是一位“身份高贵的华服公子”,便让九先生前去付川资,住进两间上等的舱房,就连大黑马和驴子都有专门的人去照顾。 当然所需的花费也让他暗自牙疼。 桨橹摇动,风帆扯起,船只启程。 “看出他们什么古怪没有?” 舱房之中,杨真压低声音问李猫儿。 李猫儿摇摇头:“喵一怀疑他们是精怪喵?要是他们不用法术,喵根本看不出来的。” 杨真一阵气馁:“要是他们用法术,我也能看出来,还要再问你吗?” 李猫儿很是不服气:“昨晚喵不说,喵一能看出来吗?” “呃” “你练功吧,我去找大黑马玩。”这次还没等杨真说话,李猫儿便率先把他要说的话抢白出来。 “你也就只能在大黑马那个夯货面前找找优越了。”杨真生气道。 李猫儿本已走到门口,听了这话,又回头冲他吐吐带刺的舌头。 舱门关闭,杨真无奈地摇摇头,盘膝坐下来开始运行内息。 无论即将遇上什么事情,对他来说,自身的修为才是最重要的。 而在不远处的舱房里,蒲延年也正端坐在黑纱女子的对面,语带责备道:“娘娘,你也说昨夜天空的无上神威必定与他有关,又让我专门去确定一番,为何今日还要答应与他同行?” 黑纱女子沉默片刻,面纱微微抖动:“本是同乡,同行又如何?” 蒲延年皱眉道:“只怕他已看出行迹。” 黑纱女子道:“你先前怕出意外,特意邀人同行;如今又担心惹不起,便要推辞;首鼠两端,岂非更令人生疑?” 蒲延年道:“我是为了娘娘着想。” 黑纱女子嗤笑一声。 蒲延年着急道:“娘娘本是这溱河水神,只因当年白龙镇压失去神位,不得已才投生人身。如今好在白龙北去,我等望眼欲穿地等待娘娘归位,怎可横生意外?” 黑纱女子冷淡道:“你只说我是河神,让我赴水而死,重归神位,可问过我的意思么?” 蒲延年的面孔冷漠下来:“娘娘如今胎中之迷未醒,不知自己是谁,难免心有不甘。不过老奴却不容许出现意外,待到娘娘归位,便知老奴忠诚。” 黑纱女子默然不语。 蒲延年咬牙道:“娘娘还是莫做他想,若是他敢阻拦娘娘成神,即便老奴拼上性命,也要与之相博。” 他猛地起身走出舱外,反手在舱门一按,便见数条碧绿水草密密麻麻地从背后封闭起舱门。 黑纱女子轻叹一声:“不存害人之心,天也无迹可寻;若存害人之心,来日反害其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七章 香 蒲延年离开黑纱女子的舱房,恰好与九先生碰个正面。 九先生如今穿着一件色彩素雅的青袍,头顶文士方巾,腰挎玉佩,脚踏厚底布靴。虽说人长得又瘦又黑,不过好在衣装衬人,他眼下看来颇有几分干练,亦多几分儒雅。 瞧见蒲延年从舱房里走出,九先生微微蹙眉,但仍笑着与对方打了个招呼。 蒲延年却没有心思与眼前的人攀谈,支吾了两声,径自回了自己的舱房。 九先生目送他回舱,立在原地想了想,伸手作势去推黑纱女子的舱门,半途又觉不妥,收回后径直走向杨真的舱门敲了敲。 杨真在舱中刚刚运气一个周天便听见敲门,只得暂时中断,走过去开门见是九先生,不禁有些奇怪。 “那姓蒲的可能是个拐子。”九先生回身掩上舱门,语气匆忙地对杨真道。 拐子指的是拐卖人口的人,杨真摇摇头道:“我昨日单独见过那女子,她并未仓惶求救。” “只怕是性命被威胁,不敢求救。”九先生道,他把方才所见说了一遍,一脸愤慨道,“哪有家仆随意出入自家女郎房间的?况且若是投亲,为何不带上丫鬟随行,只有一个老仆在旁边?” 杨真听得皱了皱眉:“也许别人心怀坦荡,无需避嫌呢?” 九先生依旧固执地坚持道:“昨日他们自称来自许家庄,这老仆又怎么会姓蒲?” 杨真其时并未听清他们来自哪里,此刻听九先生这样说,愣了一下:“县城附近的许家庄?” 九先生点头道:“是啊,全沁阳就这么一个许家庄,他们先祖是大晏的官宦,告老还乡后就在县城东边开辟一个庄园,全村男丁都是许姓,并无杂姓。” 杨真微觉奇怪:“你为何知道的这么清楚?” 九先生老脸一红:“昔日没遇上小郎君时,我在那里帮他家抄过书,因此知道他们的事。” 他又悄声道:“若是他们先前所说不差,这位女郎只怕就是许家的大女,闺字称作芸贞的,比郎君你还要小上两岁。” 杨真噗嗤一声笑了:“胡说八道,我与她说过两句话,感觉她至少也有二十岁,哪里是个小女娃?” 九先生倒不知杨真与那女子见过,听得这话,也愣了愣,讷讷的不知该说什么。 杨真瞧见他的神情,心中愈加奇怪,问道:“你为何如此上心?” 九先生脸上一阵窘迫,半晌后才吞吞吐吐道:“我有个胞妹,先前在许家做过乳娘,喂养的便是那位大女,后来我能进入许家抄书,也是亏得这份情谊。” 杨真点点头:“乳母如亲娘,你也算是人家舅舅了。不过她若是那位大女,为何并未认出你来。” “我也认不出她。毕竟距我在许家抄书时已过了五年,那时她还是个小女娃儿。只是我方才感觉有些不对,这才前来找小郎君商议。”九先生叹息道。听到杨真说那女子二十余岁,他脸上不禁有几分失望,只是望着杨真的眼神里还带着些期盼。 杨真沉默半晌,忽而冁然一笑:“正好,我原本也想试探一下他们,到了下个渡口,我找个机会见见她,看看她是不是那位许家大女。” 九先生大喜,深鞠一躬,又惭愧道:“如此,便劳烦小郎君费心了。” 从溱阳到河下,水路六百里,因为中途装卸货物,需要三日路程。 这一路顺风顺水,刚过午后,大船便已靠岸停泊。 渡口叫做民安渡,因为夹在溱阳与河下两大渡口之间,规模甚至不如之前的吴津渡,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渡口,岸上一百多家商户,连带河工也不过千余人。 出乎意料的,船进渡口后,船夫上岸与人攀谈了几句,之后并未搭起跳板让乘客下船。等到有人问起,他们便答道今日无需装卸货物,片刻后便要启程,准备赶路直奔河下。 船夫并未骗人,大船只在渡口补给了一些桐油c长钉c缆绳和木料,便继续前行。 船上乘客有些骚动,大多数人只当今日在民安渡歇脚,并未准备路上的食物。 况且有人对长时间坐船早已厌倦,恨不得一站一歇才好。 船夫也不理会他们,反正已经行在这河上,大不了回应一句让他们跳下船自己游回去。 又前行数十里,众人在船上百无聊赖,忽见有船夫拿了香火花烛,后面赶着口猪来到船头,诚挚地向河水礼拜祷告一番,把肥猪捆上四蹄抛下水,最后又把香火插在船头。 有人便好奇地问:“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旁边有那晓事多广的便悄声告诫:“莫多嘴多舌,且看着就是。这是进了河下县地界,行船必须有溱河娘娘佑护,他们这是在祭拜河神。” “河下娘娘庙,听说非常灵验,到了河下县,我们不妨也前去拜一拜。” 言辞涉及神灵,一众乘客无人胆敢喧哗,只能低声耳语不断。 自上船不久,李猫儿就一直在舱后逗弄大黑马。 而大黑马见她手轻脚软小个子大眼睛偏又傻的可爱,也温顺地让她揪着鬃毛和耳朵玩,与初见杨真时的倨傲判若云泥。 只是等到船夫们点起香烛,李猫儿抽了抽鼻子,忽然打了个喷嚏,歪过头看看,随即跳下马背,眯起大眼睛一路抽动小鼻子转进船舱,最后停在黑纱女子的舱门前。 “你在干什么?” 一个声音传过来,吓了李猫儿一跳。 回过头,就见杨真正抱着双臂倚在船舱过道里望着她。 “喵一”李猫儿招招小手,让杨真凑过来,悄声道,“我闻到香味了,跟小姐姐身上的香味一喵一样。” 听见她的话,杨真在空气里嗅了嗅:“香味你是说香烛的味道?” 李猫儿点点头:“而且小姐姐的房间里还有法术的味道。” 这次即便李猫儿不说,杨真也能闻出来舱门上带着一种淡淡的水草腥味。 “你先前说这位小姐姐身上好香,就是这种香烛的味道么?” 李猫儿点点头:“喵喵身上有时候也有这种味道,喵爱吃,不过喵喵不喜欢,经常会用甘露汁洗掉。” “身上带着香火之味,所以,她就是河神!” 杨真顿时目光炯炯,一路的事情连串起来,他几乎便要确定自己之前的猜测。 不过,他还是要亲耳听到对方的回答才能算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八章 赴水 即便是在民间传说的话本里,也没听说过谁在活着的时候就能成神。 所谓的凡人成神,无非是某某事迹感动天地——当然主要还是感动了朝廷,死后才由当朝皇帝追封为神灵。 至于未在朝廷神灵集注上提起的毛神们,即便盖起祠庙,也会被称为“y祠”,衙门得到举报后是要过去拆掉的。 溱河娘娘庙,便是这样的一座“y祠”。 溱河娘娘,不见于典籍,不见于县志,不过是两岸百姓们依托想象虚构出的神灵。 溱河上下八百里,一度遍地都是娘娘庙,香火旺盛。 只不过十余年前,一场暴风雨过后,所有的娘娘庙几乎在一夜之间坍塌殆尽。 天意若斯,百姓们恐惧之余不敢再建,只传说是溱河娘娘享受的人间香火太多,因此恶了大泽龙王,龙王发怒才会降灾娘娘庙。 至此溱河上下八百里,便只有河下县唯一座在当年暴风雨中幸存的娘娘庙还享受着香火。 杨真把溱河娘娘庙的事迹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决心要与黑纱女子当面对质。 他有白龙佑护,并不怕一位河神。 但若这女子真是九先生所说的许氏女,那他肯定要过问一番。 不过他身为男子,直接破门而入大为不妥,因此他才会靠在舱壁等着这女子出门。 能让李猫儿挑食的东西不多,香火飘过,也被她截留了一部分,权当零食。 品个味道之后,她便心满意足地跑开,只留下杨真继续等待。 傍晚。 船身轻轻一震,靠在河下渡口。 杨真听着外边兴高采烈的叫声,脸上露出微笑。 这一路上,蒲延年和这女子都再未出舱门一步,如今到了终点,他倒要看看对方还有什么可搪塞的。 幸而他并未等待多久,舱门缓缓开启,黑纱女子从中走出来,瞧见杨真也未显得惊讶,欠身施礼道:“妾身让公子久候了。” 这是杨真第三次听到她的声音,动听但毫无情绪波动。 就像是神祇在空中俯视着众生。 见她的自称从起初的“奴家”变成眼下的“妾身”,杨真的目光闪动一下,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到底是许氏女,还是溱河河神?还有,为何不见蒲老丈踪影?” “公子果然聪敏,这么快已猜到妾身的身份。”黑纱女子低低地称赞了一声,又道,“不过妾身对公子毫无恶意,至于蒲老,他便藏身在这船底的河水之中。” 她自承身份,又挑明了蒲延年的精怪之身,倒让杨真有些意外。 片刻之后,杨真见她依旧站在原处未动,不禁好奇道:“船已到岸,你不上岸么?” 黑纱女子一阵默然,随后轻叹道:“船已到岸,我亦到家。” 这句话里不过八个字,竟有一种苦涩的味道氤氲其中。 而瓮声瓮气的声音此时也从河底传来:“娘娘如今不登神位,更待何时?” 黑纱女子面纱微动。 杨真听不到精怪传音,却见眼前女子忽然提着裙角奔出舱中过道,他连忙紧追出去,又见女子奔上甲板,径直越过船舷朝河中跃去。 “你疯了?” 杨真大惊失色,一手捞住空中女子,把她重新拽回船上。 岸上人这时方注意到这边变故,顿时响起一阵惊呼。 “娘娘莫非舍不得这恶臭之肉身,那老奴便助娘娘一臂之力。”瓮声瓮气的声音响在黑纱女子耳畔,船底无数的水草开始疯长,纠缠住船身向下拉去。 船身摇晃,缓缓下沉。 正在卸货的工人不知何故,一时大惊失色,刚刚下船的乘客更是失声惊呼。 九先生和李猫儿刚走上跳板,脚下晃动,顿时站立不稳朝水面跌去,亏得身后船上的大黑马一口咬住九先生的衣领,扭头用力地把他甩到岸上,但它自己也脚下不稳,在甲板上滑了一跤,摔得四蹄朝天。 小母驴受了惊吓,脚步却变得异常敏捷,哒哒哒地跑过剩下的一块跳板。 它刚站到岸边找到九先生,就见船身又猛烈地摇晃一下,最后一块跳板也掉进水中。 李猫儿拽着船舷上的缆绳探出头来。 “大黑喵做的好。” 李猫儿夸奖了一声,翻身跳上刚刚爬起来的大黑马的脊背,双手捧着鳄吻刀拔出,一路小跑来到杨真身旁,把刀交给杨真。 “你不是什么河神娘娘,你是许芸贞?”黑纱女子的斗笠在空中跌落,杨真借着天边晚霞看清了手中少女的样子,质问道。 这少女不过十三四岁模样,明眸皓齿,稚气未脱。亏得先前杨真还觉得她瘦小无比,其实本是她这年岁应有的模样。 只怪她一直用那副鬼腔调说话,才让杨真误以为她是个看破世情小妇人。 “我既是许芸贞,亦是溱河河神,你若不放开我,蒲老必不肯罢休。”少女没有去看杨真,而是定定地望着天边说道。 “蒲它老母的蒲老。”杨真咒骂一声,“掉水里你就会淹死,你脑袋坏掉了?” 这少女气息热乎,入手温润,分明是个活人。他怎能放开对方任由她被精怪杀死? 此时岸上的惊呼声愈来愈大,人们纷纷地惊慌后退,杨真转头过去,只见船身入水大半,而周围剑一般的水草一根根生出水面,繁茂的简直像一座刀山。 “蒲老本是蒲草化妖,你们斗不过它的。”少女继续道。 “能不能斗得过,还是先斗一场再说。”杨真拎起少女夹在腋下,拿刀背拍了拍大黑马,“能不能跳过去啊?大黑叔?” “噗!” 大黑马被他一句大黑叔喊得浑身哆嗦了一下,喷了口唾沫,然后才仰起头长嘶一声,信心十足。 “李猫儿,跟上大黑!” 杨真喊了声,挥刀斩断绕在桅杆上的绳子,再凝气发力,一刀劈断桅杆中段,又一脚踹上去,那三四丈高c腰围粗细的便轰然一声倒向岸上。 而大黑马也倒退几步,带着李猫儿轻松越过两三丈宽的水面。 河底传来一声愤怒的吼叫,声音低沉古怪,吓得岸上本就战战兢兢的人一哄而散。 随着吼声,无数的水草乱舞交织,犹如利剑丛丛,朝着杨真扎将下来。 “傻草!” 杨真哈哈大笑,忽然把许芸贞放下,然后抓起她用力地朝岸上高高抛飞出去。 大黑马唏律律的叫了一声,在岸上跑动起来,准备接住许芸贞。 而水草再次折转,如绿色的浓烟般追上空中的女子,紧紧地缠住她的身躯。 “杀!” 杨真踏上桅杆,早就认准了那一丛绷紧的草茎,挥刀切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九章 娘娘归位 “杀!” 刀锋切上草茎,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容易。 草茎湿滑,草叶柔韧,也亏得杨真力道精准,才在许芸贞落水前割断了所有草茎,重新把她提在手中。 数不清的草叶再次袭来,被杨真挥刀牢牢护住二人身躯,刀风呼啸,斩的叶片草汁乱飞。而蒲延年不愧是已化形的老妖,各种水草被它操纵起来,一时竟有遮天蔽日c无孔不入之感。 前后左右尽是密密麻麻的蒲草,杨真举步维艰。 身后的大船已经完全沉入河水,原本架在船身与岸上的桅杆也在不断下滑。 杨真的靴子已有一半踩在河水中。 许芸贞不再言语,双目紧闭,不知在想些什么。 深水之中,一条手腕粗细的草茎沿着桅杆蛇一般爬上来,陡然卷住杨真的脚踝,把他向河水中拉去。 杨真咬紧牙关,身体下蹲,腿脚发力,草茎瞬间被绷的笔直,他掌心的刀旋转着插进水面,搅断了那根手腕粗细的草茎。 “吱吱吱” 周围响起让人牙酸的叫声,草叶乱舞起来,锋利的叶片划过杨真左臂,割破衣衫,在他胳膊上留下一个血口。 “喵一!” 李猫儿在岸上已经看不见杨真身影,挥舞小胳膊小腿就要上前帮忙,被大黑马急忙张嘴咬住衣服。 九先生早已爬起来,挥舞着一支不知从哪里捡来的船桨沿着桅杆拼命地拨动水草,想找找杨真踏脚在何处。可惜水草浓密的犹如发丝,远远望去,整个渡口像是一颗长着绿色头发的头颅,而杨真淹没其中,如同蹦跶不出来的小虱子。 “妖怪!是妖怪啊!” 岸上远处的人望着这恐怖的一幕惊叫起来。 有人则在疑惑:“你们河下县不是有河神娘娘保佑吗?为什么河里还会有妖怪?” 但更多的人还是立刻焚香祭拜。 “河神娘娘在上,求求你赶走妖怪,保佑平安。” “河神娘娘有灵” 天边晚霞褪去,夜色笼罩下来。 河水已经没至杨真的腰部,蒲草在水下把他紧紧地缠绕住,胳膊和长刀也被四面八方而来的草叶捆束起来,他面色阴沉,丹田内的气团飞快地在全身各处旋转,积蓄着最后一拼的力量。 他左手依旧牢牢地环抱着许芸贞,把她的头脸高高地举过了自己。 这样即便就算河水能淹没过杨真,一时也无法把她拖进水中。 一颗黑色的头颅在杨真不远处的水面上浮出来,露出蒲延年的面孔,只不过如今他的脸上充满了妖异与疯狂,发丝抖动,变成一根根尖锐的水草,缓缓地刺向杨真的胸口。 而许芸贞闭起的眼睛,在这个时刻颤抖起来。 香火飘来,她也听到了岸上人们的祈祷,就像她儿时听到的那些纷繁嘈杂的声音一样。 “喝!” 气团游过全身,在丹田处化为无数的气旋投入四肢百骸,杨真浑身的力量,比起往日立刻增加了三成有余。 这是他第一次应用内外兼修的力量。 “嘣嘣嘣嘣嘣” 缠绕着他胳膊的草叶被他的巨力绷断,右手和鳄吻刀瞬间恢复自由,他脚下同时用力,把桅杆踩落下去,同时身体跃出水面,刀锋在周遭匹练般斩过,削断身上所有的水草。 桅杆岸上的一端完全入水,激起波浪,分开水草。 杨真落下,脚尖在桅杆上再次一点,身体借着反弹之力升起,长刀舞动,投向岸边。 “下来——” 蒲延年的头颅在水中阴森森地说道。 一根根水草密密编织,在杨真身前变成了一道厚厚的墙。 蒲草韧如丝。 即便以鳄吻刀的锋利,破开三尺厚的蒲草之后,也无法再更进一分。 “噗通!” 杨真带着许芸贞落入水中。 无数的水草缠绕过来,把杨真捆束得如同一个粽子,朝着水底拉去。 在这一刹那,杨真思绪飘逸,忽然想起了不久前被自己捆起来的僵尸。 “莫非,真得要月白先生来救命?这样子可有点儿丢脸啊。” 水草缠上了他的嘴巴,腥臭的味道让人闻之欲呕。 据说人在濒死前会回想一生的过往,因此杨真还有余暇去想很久前的事情。 “呐,这个拳法呢,是老爹在一个王八壳子上捡到的,老爹不怎么会取名,这功法就叫做王八拳吧。” “那个王八壳子,有整个天空那么大,不过很可惜,四个爪子不知被谁砍掉了。肉也没了,就剩个空壳。” “慢慢练吧,说不定有一天,你练着练着,也能长得顶天立地那么高。” “想不想看看天空上面的神仙天天做什么?” “等你能长得那么高的时候就知道了,嘿嘿嘿” “哈哈哈”笑声打散了杨真的思绪,他整个人已经完全沉入水底,旁边则是同样被捆束起来一动不动的许芸贞。 蒲延年的身体从河面上沉下来,收拢起多余的水草,站在河底向他走过来。 “没有谁能阻挡河神娘娘归位。” 他声音嘶哑地对杨真说道,绿光莹莹的老脸上满是得意。 虽然在刚才的打斗中,他被杨真伤到了本源,但他终究是最终的胜利者。 杨真动了动身体。 “咦,你为什么还没死?”蒲延年顿时遭受了惊吓,恐惧地朝后退了一步。 杨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死,即便站在河底,不用呼吸,他仍然没有丝毫闷气的感觉,莫非说练了王八拳,就能像鱼鳖一样在水中生活? “不过没关系,你只是个碍事的家伙。我的目的,只是为了让娘娘归位。”蒲延年嘎嘎地笑着,走向旁边的许芸贞,松开水草,许芸贞便面目平静地横躺在水中。 “不对!你都已经死了,娘娘为什么还没有归位?” 蒲延年向四周看了看,一脸惊慌失措,仿佛在哪里计算错误了一般。 下一刻,许芸贞在水中缓缓地睁开了眼睛,脸上散发出莹莹的光彩。 “你是娘娘?你只是个人,怎么可能是娘娘?”蒲延年惊叫着后退,脸上恐惧不已。 “嘿!傻草!” 有人在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过头,看见刚刚从水草里脱困的杨真。 随后,一只坚硬的铁拳破开水流,重重地砸在他的老脸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