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戈》 第一章 好戏 清晨,吕青野刚醒过来,坐起身扫了一眼房间,问道:“雪停了吗?” 贴身侍卫吕湛见他起身,拿着铜盆到火塘上的铁锅里舀热水,回答。“没呢,下了一天一夜,倒是越来越大了。” 随后吕湛又幸灾乐祸地窃笑道:“大概老天爷也看不过这边的主儿穷兵黩武,给他点儿颜色瞧瞧。大雪封道,粮草可就运不过来了。” 与吕澈一起伴着身为吕国世子的吕青野入越国为质十一年,吕湛习惯了在面对越国人时摆出一副淡定老成的嘴脸,但在私下里,也会流露出一些小情绪。只是随着年纪越大越会控制情绪,他已很少这样表达情感了。 倒是他们的世子吕青野,从小就温温和和的性子,到了越国,虽然也被安排住在王宫里享受“世子”待遇,实则不过一个“宫中囚”,难得他仍旧保持这样温和的性子,看着像个儒雅的书生。 “吕澈呢?”吕青野一边穿着衣服,一边问道。 “取饭去了。今天就别去屠一骨那里吃了,他原本也不在乎和咱们一起吃饭,不过就是想摆个威风而已。”吕湛兑了一些凉水在铜盆里,说道。语气虽然平淡,却仍能听出一丝暗藏的不满来。 “枢国那边可有什么动静?”吕青野洗了把脸,问道。 “今早没听到什么消息。这么大的雪,隔着三五丈远就看不清东西,肯定都窝在铁壁城里了。” 吕青野走到门口掀起棉帘子,满眼的白色,白绒毛一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只有近处的营房还看得见,远处已然什么都看不到了。 被屠一骨邀来北定城观摩战争,他无法回绝。但这位越国第一大将军行军打仗是把好手,却没料到天时不配合,狂风暴雪一起来,现在连枢国的影儿也看不到了。 前面似乎有个人影在移动,越来越近,是取饭回来的吕澈,头顶,肩头都顶着雪花。 吕青野作为吕国质子被送到越国时,只带了吕湛和吕澈做贴身侍卫,三人虽然是主仆关系,却更像兄弟,一直都是同吃同住的。 “世子起这么早?”吕澈也直到近前才看清是吕青野,赶紧推着他返回房内。 吕澈把食盒子递给吕湛,一边拍打身上的雪片,一边说话,语气里带着一点儿得意:“今天没白跑,听到一个新消息,枢国左右相不同意和越国开战,罗敷女非要一意孤行,带着几十个人直奔铁壁城而来。” “即便没有援兵,铁壁城原有驻军一万,如果死守的话,只怕屠一骨也攻不下来。今年冬天天气也不好,屠一骨这边四万五千人,只人吃马嚼的每日开销,如果后续供给不利,只怕也熬不到开春。”吕湛仍是一脸正色,打开食盒,把饭菜摆到小桌上。 “确定枢国国主真的赶过来了?”吕青野接过面饼和筷子,问道。 “确定。唐姐说的。” 吕澈用力点了点头表示肯定,“探得了这个消息的斥候昨晚去找营妓快活,不小心说漏了嘴。”又忍不住嗤笑道:“更好笑的是,罗敷女刚离开国都的时候是骑马的,这千里路途若是骑快马,早就到了;但走了几天就吃不消劳累,改成车驾,昨日又遇大雪,速度更慢,现今仍耽搁在路上呢。” “你跟那些女人关系可真不错。”吕湛揶揄他。 “她们怪可怜的,总有逃跑的。今早还因为偷跑被打伤了两个,就扔在雪地里等死呢。”吕澈叹口气,语气里透着同情,说道。 “若枢国国主果真如此,铁壁城倒是危险了……”吕青野喃喃自语。 “一线河那边都凿开了,屠一骨想攻打过去也要费一番功夫。然而铁壁城求援却不得,只来了一位娇滴滴的国主,还不够添乱的,时间一长,只怕军心会散呢。去伙房的时候,还看到那群伙夫在议论,都在嘲笑罗敷女不自量力,枢国该当是繁盛到头了。”吕澈咬了一口面饼,说道。 吕湛看到吕青野只微笑吃饭却不说话,知道他正在思考,吕澈这傻小子又总喜欢自以为是,便说道:“别小瞧了枢国,能跻身五大国,哪个是没有实力的。快些吃饭,食不言寝不语。” 早饭刚过,越国第一战将,大将军屠一骨就大步流星地迈进了吕青野的营房,连礼也不施,笑道:“世子快换了软甲,且去看一场好戏。” 虽然他脸上挂着笑,却丝毫没恭敬之意,言语更像是一句命令,没有任何让人拒绝的余地。 吕澈正站在桌边收拾食盒,背对屠一骨,嘴角一撇,露出一抹厌恶与愤恨——越国打枢国,却强拉着吕国的世子来观战,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吕国和越国只是休战,可没有结盟,如今不过是井水不犯河水而已。 吕湛也心中打鼓,世子被安排来北定城已是无奈,身为质押在越国的质子,大将军盛情邀请观战学习,越国国主尹沐江也不咸不淡地同意,吕青野若是拒绝,岂不是不识抬举。 然而此刻听到屠一骨的话,换了软甲明显是要参战,还可能是见不得人的战斗,这可是事关吕国国家立场的问题,岂能再任屠一骨摆布。正要说话,吕青野却已开口问道:“什么好戏?” 语气仍旧保持一贯的平和秉性,似已习惯了屠一骨的跋扈与自作主张。 从越国都城乾邑出发前,吕国这主仆三人曾分析过屠一骨是否有什么阴谋。枢国在世人眼中一直是独立东部的最强之国,越国拉上他这位吕国来的质子,大概是想威慑枢国,让枢国以为他们面对的是两国强敌,这不正是他这世子质子双重身份最高的价值么。 “到了地方,世子自然会知道。”屠一骨不屑回答,笑着卖个关子。 其实他不说,吕青野也猜出个大概。 越国人口虽多,但国土面积不大,其中西北还有一块不小的贫瘠土地,很难种植粮食。他们的粮食收入除了本国自产的一半以外,剩余的全靠抢夺邻国粮食或者打败邻国要求上贡粮食而来。 十四年前,越国挑起六国大战,直接造成了如今五大国并立的局面。而越国抢夺了姜国和吕国的部分城池,扩大了国土面积,终于使得粮食可以自给自足。 如今积累了十几年,又有了大战的本钱,总觊觎着枢国的食盐、朴国的棉花、玉器、吕国的粮食的越国,已经掩饰不住蠢蠢欲动的欲望了。 这一次越国出兵攻打枢国并不是一时半刻就下的鲁莽决定,早在三年前便已经着手准备。 枢国国土狭长,东边挨着大海和一片原始莽林,盛产海盐和一些稀奇特产。 由于有十分精细的制盐工艺,枢国精盐和粗盐的产量占据了所有国家盐产业的八成,惹得其他国家很是有些眼红。 越国却不产盐,全靠购买和一些小国的进贡,对枢国垂涎已久,算计着如何能抢到一片海域或者打到他们臣服进贡。 两国之间隔着姜国和几个小国小部落,还有连绵不断的山脉,只在最北边被一条大河——一线河隔开。再往北就是一望无际的铁壁山,谁也不知道铁壁山的北面是什么。 原本越国也没打算这么快就出兵攻打枢国,似乎冥冥中注定一般,枢国老国主秋天的时候薨了,而他膝下两子年幼,便传位给自己的大女儿。 据说新国主因为极丑,而她的年号又被定为“乐阜”,正与美人罗敷之名谐音,所以被人讥讽为罗敷女。 女子治国在枢国历史上并不是新鲜事,前些代里就有国主是女子。但此女却引起了廷臣们一些不大不小的非议之声,据在枢国境内的细作打探说,是因为身份问题。 得知这样的情报,越国国主趁着她王位还未坐稳之际,以两国渔民在一线河有严重纠纷冲突为由,在十月中旬派出越国第一战将屠一骨,率领四万军士行军近一个月,奔赴越国北边的戍城北定城,与守城五千军士汇合,进攻枢国最北端的关隘——铁壁关。而铁壁关内的戍城便是铁壁城。 越国来势汹汹,又是著名战将挂帅,铁壁城守将申云初生牛犊,竟率领两千兵马出城迎战,在一线河前进行了一次小规模的战斗、试探实力,双方都没占到什么便宜。 之后申云退回铁壁城,紧闭城门,不论越国士兵如何叫骂再也不出来。 屠一骨也曾尝试攻城,用投石机把火弹投进城里,然而到处都是厚厚的积雪,杀伤力不大;投掷石块,申云命士兵躲避,除了几处营房被毁,几无损伤;欲爬城墙,城墙及地面上被淋了大量的水,数九寒天立刻就凝成了冰壁,云梯靠不住。勉强靠住的云梯又被长戟捅倒,根本爬不上去。 天气恶劣,无法在外面扎营,只好退回北定城大营。他们刚撤兵,申云就命令士兵把挨着枢国这一侧的一线河厚冰熔化凿开,防止越军偷袭,然后八百里加急快马飞报都城枢钥,请求援兵。 吕青野一边穿着软甲,一边把他知道的情况都重新整理一遍。 屠一骨这次出征一直板着脸,很难看到笑容。吕青野小时候听说过,屠一骨在铁壁城大败过一回,这一次卷土重来,自然也不会存着小看对手的心思。被申云挡在城外,又遇到天气作梗,这几日脸色更加阴郁。能让屠一骨突然兴奋起来,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外出,只有一个可能,要伏击尚未到达铁壁城的枢国国主。 出了营房就看到外面两百名轻装软甲厚斗篷的战士,背着强弓硬弩,腰间斜挂长短战刀,站在大雪里挺拔坚韧,整装待发,队列旁站着屠一骨最看重的副将魏及鲁和一名百夫长。 “及鲁,这次世子将去观战,你们可不要丢我的脸。”屠一骨谨慎地叮嘱。 “一定不负将军期望。”魏及鲁右手握拳狠狠地捶在自己左侧胸甲上,极其郑重保证道。激起的拳风将胸甲那一片地方的雪花都吹飞了出去。 再次整束队伍后,众人出发。 一行人出城后骑马绕到一线河的远处,确保枢国巡视的哨兵看不到他们才下了马。 之前被枢国士兵凿开的河面又重新结了冰,魏及鲁率一百人及吕青野他们过了河,屠一骨则吩咐百夫长率领一百人留在一线河上接应魏及鲁。 借着地势和雪势的掩护,魏及鲁带着一百人和吕青野他们急行军翻过一座小山,到屠一骨早已勘察好的地点,就地埋伏,只等枢国国主的马车一到,便实行伏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章 伏击 天色渐暗,大雪却仍旧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下午风大了起来,卷起雪片更加恣意狂野,天与地都白茫茫一片。 吕青野安静地趴在雪窝里,任凭大雪覆盖住整个身体。抬头看了看左右,一片灰白色,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能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 只看这一百人隐没于风雪中的气息和身形,吕青野心中清楚,这是屠一骨精挑细选出来的上等精兵,在战场上足以以一当十。 骠骑将军魏及鲁是屠一骨的心腹副将,先锋武将,与将军隰泽一起,被屠一骨视为左膀右臂。年轻的时候就已跟在屠一骨身边,现在两人早已成为能独立带兵征战的人物,可一旦屠一骨出征,他们还是会跟随在左右,一如当年一样。 魏及鲁极其骁勇,战场上一人一马一把厚背刀,冲入敌阵,甚少能有人能拦住他的冲杀。但就这样的人物,右眼却是瞎的,一直带着一只黑色的眼罩。那一道让他致盲的陈旧伤疤从右侧太阳穴上方划过右眼、鼻子,斜着延伸到左耳下方,可以想见当时受伤时鼻子一定被划开了,该有多瘆人。而能伤他的人,又该是何等的身手。 年轻的越国士兵都以他的伤疤为荣耀,只有他不喜欢提这道伤疤,吕澈多方打听,知情的老人都三缄其口,只好作罢。 派这样的人物来打伏击,屠一骨对罗敷女算是相当重视。 这片伏击之地叫做双壁谷,魏及鲁选了山谷中靠近铁壁城出口的一端,把战士分成三部分,分守山谷的三段。只待枢国国主的马车一到中段,堵住两头的退路,在中间截杀之。 吕青野为枢国国主暗自捏了一把汗,换位思考,如果他是枢国国主,一个女子,原本就没有军队护卫,又只带少许人,想要安全到达铁壁城,一定要尽量缩小目标,悄悄入城。 然而听吕湛所说,她明显只有一腔孤勇,却毫无经验、谋略。虽然有老天突降风雪帮忙,却仍难逃屠一骨的算计。 即便侥幸躲过魏及鲁的伏击,后续没有援兵,只有国主亲自督军参战,面对多余自己三倍有余的越国大军,死守将会很惨烈。罗敷女原本根基就不稳,又跑出都城,行事如此鲁莽,果然只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公主,一切只凭想当然尔。 早就听闻枢国因与其他国家接壤的国界线特别多,为了保卫自己的国家,全民尚武,民风彪悍。闲时务农的务农、做工的做工、经商的经商;战时,别说农民和工人,便是商贩,也能拿起武器上战场。 枢国左右相任她如此胡为,只怕也做好了她被俘或被杀的打算。而且,国主被杀,激起全国愤慨,举国皆哀兵,越国便再多几个屠一骨,只怕也无法与之抗衡。这样一想,倒也不失为另一种御敌策略。 原本这位国主便是继位不久、身份又不正,十分不得臣心,有如此巨大的价值如何不用,事后左右相给她一个美名谥号也就罢了,另立可心的新主即可。 安静地埋伏了一个多时辰,吕青野脑子里便反复想着这些事情。把自己裹在毛皮斗篷里,加之内心里涌起的看好戏的兴奋和好奇,并未觉得冷得难以忍受。 右手边的人拱了拱,吕澈小心地活动活动身子,伸出左手手指头在面前的雪上写出一个一个文字,每写完几个就拂掉再写几个,吕青野连起来一看:“将夜,屠到底为何?” 吕青野笑了笑:也缓缓伸手写了两个字:“偷袭。”然后把字拂掉了。 吕澈又写:“谁?” 吕青野刚写了一个“罗”字,左手边的吕湛就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他。 吕青野稍微转了转头,看到吕湛把头贴到雪地上,很明显是在示意他地面有声音传来。 吕澈似乎也感觉到异样,稍微转头环视埋伏圈,埋伏的人趴卧在雪里,完全看不出痕迹,但几乎一瞬间,周遭的气氛就凝重到极点。 吕青野、吕湛和吕澈只是被带过来“看热闹”,不参与任何战斗,所以被安排在边缘观战,身边只有一个越国侍卫,左寒山。 左寒山,派到吕青野身边时十三岁,名义上是越国国主尹沐江钦点给吕青野的护从侍卫,实际上所有人都清楚,他的任务是监视他们三人,不让他们在越国做任何秘密勾当。结果这人是个死心眼儿,真把自己当监工,除了吕青野睡觉、洗澡、上茅房,他便一直紧紧跟着,狗皮膏药一样,明晃晃地告诉别人他是监工。 尹沐江似乎对他坦荡的表现很满意,从没生过将他换掉的心思。一晃眼,竟也跟了他们十一年了。 吕青野侧头把耳朵贴向地面,“嘚嘚”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后面隐隐传来“辚辚”的车轮声,两者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想来,应该就是迟来的枢国国主罗敷女了。 很快,吕青野见到眼前掠过一片白色,还没看清有多少人马,就在大雪的覆盖之下风驰电掣一般卷了过去,只留下一串马蹄声还在回响。 这些应该是护卫国主的前哨探路兵。魏及鲁没有发出号令,显然是不想惊动后面的车驾,他们的目标只有枢国国主一人。 前面的马蹄声已经完全消失,二十几个骑兵分成前后两队簇拥着一乘豪华马车,终于好整以暇地出现在视野中。 吕青野双手微微握拳,虽然没有和枢国打过交道,但他内心里不希望魏及鲁偷袭成功。如果枢国国主被掳被杀,或者战败求和,其结果或者割地或者向枢国进贡,又或者枢国愿意成为同盟国,那么五大国的互相牵制平衡将被打破,以越国的好战性,以后只怕没安稳日子过了。 魏及鲁打了一声唿哨,埋伏在道路两旁的战士突然站起身来,箭弩齐发,射向马车和护卫。 霎时间,人马就被射倒在地,没有重伤的马匹或驮着骑兵、或甩下骑兵,嘶鸣着奔逃。 马车车身上也扎了几十根箭矢,拉车的四匹马是首要被击杀的目标,都已倒毙在地。马车倾倒在路旁,奇怪的是,车里安静如斯,竟没有任何人爬出来或者冲出来。 不久,山谷出口处传来隐隐的厮杀声,似乎是被惊吓逃窜的几个骑兵与魏及鲁的伏兵遭遇、交手了。战斗很快结束,又安静下来。 几个骑兵竟然毫不抵抗就驱马奔逃,而先前被放过的那些前哨兵也没有折返回来救援,魏及鲁直觉有异,发出口哨示意身边的人停止射击,拔刀在手,小心谨慎地走到倒下的人马旁。 几匹重伤未死的马躺在雪地上蹬着腿,嘴里喷出血沫和热气,身下的白雪已被染成血红。 倒下的人的姿势都十分扭曲、怪异,及到近处才发现,竟然都不是真人,而是木偶。 魏及鲁心头一跳,转身接近了马车,伸出刀尖挑开了车门。 马车里歪倒着一个木偶,旁边堆着几块石头,再无他物。想来是为了维持马车重量,伪装成有人坐在车里的假象,避免过于颠簸用的。 魏及鲁惊觉上当,狠狠地咬了咬牙,一刀把一扇车门砍成两段,恨恨地下车来原地站定,一身怒气如同黑煞神一般,举目打量山谷四周,一句话不说。 他不发号令,其他人便不敢乱动,就这么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后,才吹了集合口哨。 按事先的约定,听到口哨,埋伏在山谷深处的士兵悄悄掩过来和他汇合。 压下怒气的魏及鲁小声对着面前的七十人说道:“兄弟们,我们上当了。之前那些前哨骑兵才是我们的目标,现在只怕已经跑得很远了。这群胆小如鼠的枢国兔崽子们!” “接下来怎么办?”有人问。 “先去前面和另外三十个兄弟汇合,之后讨论。”魏及鲁显然已经有了决定,但需要全员集合后再说。 大家分作三三两两的小队伍,小心而默默地往山谷出口处走去。 离出口还有一段距离,大风卷着雪花如同撒了漫天的棉花,遮盖得看不清前路,魏及鲁没有看到埋伏在此处的士兵出现,立刻停下脚步。 未及差人去前面探路,十几只羽箭已经穿过风雪,射到面前,身边有人中箭,发出短促而惊恐的叫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章 罗敷女 “有埋伏,散开!左侍卫保护好吕世子!”魏及鲁拨开一支冷箭,沉声命令道。危急时刻,还不忘吕青野的安危。他也不敢忘记,这一行带着吕青野原本就另有目的,他必须要提醒所有人知道,吕国质子在这里。 然而,来不及了,对方箭手速度极快、力道极强,除去队伍后面的二十几人,其他人均已中箭。 没有中箭的士兵马上围到吕青野身边,他们以为听懂了魏及鲁的命令,也清楚吕青野受伤或者被射杀后将会出现什么局面。左寒山、吕湛、吕澈护着吕青野开始后撤。 马蹄声追了上来,吕青野不想逃走,却无奈被推着跑。转过头看到一色的高大白色战马上一色白色铠甲的战士,戴着一色白色的面甲,挥舞着马刀,快速冲击之下,手起刀落,挨着边的越国士兵就传出一声嚎叫,或是被砍下了头颅、或是被砍断了右臂、即便是轻伤者也被砍裂了胸甲。 重伤的人在哀嚎,似乎还能看到喷溅的鲜血打湿了飘扬的雪花,瞬间变成一朵朵红色的花朵,坠落下去。 白色战马白色铠甲,混在风雪的夜色中,很难辨认,在越国队伍里来回冲击奔突,如同行踪飘忽的幽灵,却带来残酷的屠杀。 没有长戟或者斩马刀之类的兵器,只有这些步兵,显然不是骑兵的对手。 吕青野已经离着魏及鲁有些距离,却听到他带着无法抑制的颤音,嘶声怒吼:“不要恋战,快走!” 声音有些绝望,听起来并不像是提醒他,是在提醒他身边的人逃走么?这伏击点是他选的,对方堵住了出口,又能走去哪里? 四匹战马很快追赶上吕青野这群人,踢踏的坚硬马蹄、扬起的带着血的锋利马刀、高高在上的压迫感,加上魏及鲁的提醒,已经让越国的士兵们气势上输了一半,胆气上又输了一半。 有些人不由自主地避了开去,吕青野却主动迎了上去。平时看了不少兵书,心里非常清楚骑兵的杀伤力,但却从没经历过真正的战场厮杀,他想亲自体验一下骑兵的威力。 对面的马刀已经劈了下来,对着他的右臂。他错开一步,避开马蹄,双手紧紧握住剑柄,挥剑相迎。 阴沉的寒夜里,刀剑相交的铿鸣之声被吞没在哀嚎和马蹄声中,风雪中闪过几点零星的火花,瞬间消散了。对手冲了过去,吕青野后退了两步。双手接招,手腕仍被震得发麻,这是何等骇人的力量。 况且手中这把剑来自吕国密制金器,有着数一数二的锋利度和坚韧,对方的马刀竟然也毫发无损。都传说枢国有一块绝密的金属矿藏,能打造出不下于任何一柄神兵的利器,难道传言是真? 吕湛和吕澈被吓出一身冷汗,吕青野转身迎击的速度之快,他们竟来不及反应,等冲上去想帮忙的时候,双方已然分开。 “世子!”吕澈喊了一句,伸手便去拉他 。 与吕青野交过手的那名骑兵兜转马头,重新冲了过来。吕湛挡在吕青野身前,也是双手握刀,紧盯着骑兵的动作。 不知是否是看花了眼,有一瞬间似乎看到对方左眼闪过一道绿光,如狼眼一般。 然后,对方无视他们主仆三人,把马刀换到左手,贴着山路右侧冲击而来,快如闪电。她面前的越国士兵效仿吕青野,也退开距离,准备接下这一刀。结果只听到“锵”的一声,越国士兵的腰刀和半截身子都被砍断。 那位士兵显然还没断气,更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变成两截摔倒在雪地上后,才惊惧地嚎叫一声。又一匹战马奔突过来,马蹄踏在他身上,立时毙了命。 “保护吕世子!上山!上山!”左寒山有些慌,但却很清楚怎样才能保命。这个时候便能看出他的固执也有好处,因为他除了监视吕青野外,还有保护他的职责,他是吕青野的侍卫之一。 于是左寒山大声疾呼着,再次亮出吕青野的身份。如果吕国世子死在枢国人手里,枢国将多一个敌人。 此段山谷,如同斧劈一般的裂开,山壁陡峭,极难攀爬,所以叫做双壁谷,这也是选择这里作为伏击地点的原因之一。虽然山势奇险,但高度却只有六七丈,只要爬上山去就有活命的机会。 左寒山护在前面,吕湛和吕澈不顾吕青野的执拗,把他硬推搡到山壁前,几乎是将他抬上山壁。吕青野深知这两位侍卫的忠心,为了争取时间,免得对方骑兵继续伤人,这才放弃拼命的念头,收起长剑,手脚并用地开始爬山。 三人的身手相当了得,虽然在风雪中冻了一天,又被追杀了一阵,但动作仍相当敏捷。只要借助一些突出的石块或者裂开的缝隙,就能向上爬行。奈何夜里没有光亮,分辨石块是否结实是个难题,所以影响速度。 爬了一半高度的距离,一支响镝带着尖锐的啸声刺激着充满了哀嚎声的吕青野的耳朵,“咄”地扎进他头顶的石头里,一小块石子应声崩落。 吕湛和吕澈在吕青野旁边,见到这支箭脸色均是一变,还没想好如何应变,第二支和第三支响镝接连射到,仍旧在吕青野头顶。 崩落的小石子弹到吕澈脸上,划开了几道细小的伤口,他却眼也不眨地翻身,反手倒抓住两块凸起的石块,用身体挡住吕青野的半边。另一边的吕湛几乎也同时做出相同的动作,挡住了吕青野的另半边身体。 主仆三人吊在山壁上,看向下方的修罗场。除了骑在马上的人,活着的都躺在地上呻吟着等死。左寒山倒是也安然无恙,因为他紧紧跟在吕青野脚下,也吊在山壁上。 四匹战马四名战士,安静地立在山路上。为首的一名战士弯弓在手,擎在身前,却没有搭箭,想来之前的三支箭都是她的杰作。 只听她开口说道:“这样的天气露宿野外只有死路一条,前面便是铁壁城,还请吕世子进城休息。” 吕青野认出了说话之人正是刚才与他交手之人,听声音,像是年轻的男子。 寒夜无光,朔风呼啸,漫卷着雪片,血腥味一阵一阵传来。 看不清对面战士的模样和表情,吕青野肃然地单手抠住山壁的缝隙,左手把三支响镝用力拔了出来,小声对吕湛和吕澈说道:“别担心,他们只是想让我们下去,并不想伤害我们,下去吧。” 声音不大,但左寒山也听到了。他在三人脚下,当机立断自己先退了下来。 吕青野把三支响镝插在腰后,和吕湛、吕澈先后爬下山壁。 “铁子,看看车驾是否完好,可用的话,给吕世子及其护卫。”战士收了弓,发出命令。 她身旁一匹战马上的魁梧的身影动了一下。 程铁鞍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两名骑兵“嘚嘚”地奔跑过去,没多久,竟然把之前那架马车赶了过来。只是原本是四匹马的马车,现在只有两匹马拉着,那两名骑兵坐在车旁。 “世子请上车。”战士挥手。 “多谢。还未请教,贵将军如何称呼?”吕青野还礼,问道。 吕国和枢国虽然接壤,但几十年还算相安无事。对方也没有对他大下杀手,虽然言辞不容拒绝,但语气还算客气,他不想拒绝,自然也容不得他拒绝。 他的身份虽是吕国的世子,却不过是被用来制衡吕、越两国的一颗棋子而已。如果能以自己的力量结交其他大国的权臣,培植自己的势力,他并不介意稍微示弱一些。 战士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将军,倒是人人称我罗敷女呢。” 除了吕青野,吕湛、吕澈、左寒山脸色大变,面前这位看不清面相、明显男子声音的战士竟然就是他们想要伏击的目标——枢国国主! 她到底是男还是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章 魏及鲁 梅兮颜满意地看着眼前的四个人顺从地收起兵器,吕青野将三只响镝递还给她,率先上了马车,其他三人也跟了上去。马车被踩得稍微震动,破烂的半扇车门吱吱嘎嘎,梅兮颜看着最后一人的背影,双眼眯了眯。 吕国世子来偷袭她,不知是屠一骨的安排,还是他自动请缨,无论哪种,都是大事件。 抖一抖缰绳,梅兮颜一马当先,后面跟着马车,之后是另外三位战士。速度不快,每经过一个越国士兵身旁,都要用马刀重重刺在越兵的咽喉、心脏等重要部位,确保他们必死无疑。 左寒山坐在车里,透过只剩一半的车门,看着可恶的白甲战士在外面以赶尽杀绝的手法清理战场,咬紧牙根,面若寒霜,眼里尽是恨意。右手一直握在腰间的刀柄上,恨不得马上能冲出去,把那个不男不女的怪物千刀万剐。 行了一段,梅兮颜等与前面的九名骑兵战士汇合,勒转马头回看来时路,白色雪地上死去的尸体和殷红的鲜血已然冻结,又被风雪覆盖起来,渐渐变成一块一块白色的雪包。 从伏击开始到反伏击结束,似乎就是纵马在这段伏击山路上跑了个来回,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马车中,左寒山的嘴唇已经咬出血来,血也被冻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冰碴,凝在嘴唇之上。这么多越国勇士的生命,在对方眼中,如同狂风扫过落叶,一卷而没。 吕澈虽然不喜欢他,但坐在他身边,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浑身颤抖,倒也有些心软了——魏及鲁带来的一百人,全军覆没。 “哪位是枢国国主,临死前,我想见一见。”车外传来粗哑的嗓音。 左寒山打了一个激灵,这声音虽然已经虚弱,他却仍听得出是魏及鲁的。 梅兮颜打马上前,看到以刀支地,半跪在雪地里的一个人。风雪太大,他头顶、肩膀和腿旁脚下都堆起一层新雪,雪上层是凝结的血迹,像是黑色的雪壳。 “别急,会见到的。”她淡淡地说了一句,又转头问身旁的人:“只有他活着?” “是。” “你的身份?”梅兮颜面对魏及鲁,居高临下地问道。 “让你们国主那个小娘们出来,我自会告知。”魏及鲁咳出一口血,狠狠地吐在雪地上,傲然地回答。 “不说算了,早晚会知道的。”梅兮颜毫不在意,继续驱马前行,头也不回地吩咐:“带上他。” 立刻有两人把魏及鲁拖到车里。 左寒山立刻把他扶起来,小声询问:“魏将军,伤在哪里?可还好么?” “还好。”黑暗中看不清楚,左寒山碰到了魏及鲁身上的伤口,引得他暗暗皱眉,语调有些颤抖。努力转着左眼打量车中的人数,问道:“吕世子怎样?” “多谢将军关心,我们都安好。”吕青野回答。 魏及鲁并没有再关心这个问题,靠在左寒山身上,几乎要冻僵的身体渐渐得到他的体温,虽然伤口疼得厉害,体力倒恢复了一些。又问道:“你们可知哪个是枢国国主?” “之前问你身份的那个大概便是,并不确定。”左寒山回答。他仍对自称罗敷女却是十足男子声音的梅兮颜存有疑虑。 “男的?” “声音似男子,天太黑,看不清楚长相。” “呵呵,丑罗敷么。”魏及鲁哑着嗓子嗤笑了一句,左眼狠狠地盯住那个认定的背影,没再说话,靠着左寒山闭目休息。 手指却偷偷在左寒山手心上写了五个字:鬼骑,十三个。 左寒山手一抖,被魏及鲁冰凉的手指用力戳了戳,才缓缓地攥成拳头。 梅兮颜在确认所有倒在雪地里的越国士兵都已毙命后,不再多言,冒着风雪,快马加鞭赶往铁壁城。 这里离铁壁城只剩五十里路程,不到子夜已经到了东城门外。城墙上的火把星星点点,是寒夜里唯一的光亮。 梅兮颜抬头,风雪中的铁壁城,竟有一种孤傲的悲壮。这里将是她扭转局势的起点,成败在此一战。 当值的士兵厉声询问来历,程铁鞍平静地回答“枢钥”两字,从怀里取出一块腰牌,挂在箭上射到城墙的雉堞上,询问的士兵拿起腰牌看了一下,转身跑下了城楼。 铁壁城守将申云正在巡防,心里还算计着日子。新国主若是指派朔州将军康棣来援,那就不能指望了,总要想个办法逼退越军。父亲当年铁壁城一战留下了记述,但他翻看了几遍,都觉得凭他目前的兵力,没有身手超群的带兵将士,很难抵住屠一骨,只能暂时利用天时和地利拦住他。 接过铜制腰牌,正面只有一个篆体的枢字,并没多特别,一翻过来,便看到腰牌背面刻着一副古怪的纹路图。眼角一跳,在满心怀疑中立即命人去开门,自己也奔去城门接人。 城门开处,风狂雪飚中站立着模糊的一队人马。越至近处,越看清楚是一色的白铠甲、鬼面具,申云心头狂跳不止,这些人,和他小时候见过的那几位都是一个身份! 十三个,铁壁城会赢,但是,只怕也要付出相当沉重的代价。新国主她……心中想着,双腿已经大步迈到了人马面前。 申云,梅兮颜记得他。二十七的年纪不算大,第一次大廷议时一直站在武将一列的后面,却昂首挺胸,炯炯的目光平视着一干站立的文臣武将。即便是看到泰岳和舒里安这样的老东西,眼神也没一点怯意和闪烁。 独自管理这铁壁城,军事农事双管齐下,老奸巨猾如泰岳和舒里安,也挑不出他的毛病。他的述职完成得最快,是很有胆色和能力的一位骠骑将军。 梅兮颜当先下马,拦住要行礼的申云,说道:“吕国世子来城里暂避风雪,妥善安排。” 申云看到面前这人一身铠甲、面甲,一时分辨不出是谁。但在短暂的新国主即位大典上,申云见过梅兮颜,之后的廷议中也记得她的特别声音。被她拉着的手腕上传来异样的力道,他立刻领会了她的用意。于是也不提她的身份,只是马上安排人员接待这一群人。 魏及鲁一直盯住梅兮颜,看准他们分散的机会,突然坐起身来,一把抽出左寒山的腰刀,冲出车门,踏着马背借力弹跳而起,如鬼魅一般挥刀劈向梅兮颜的后背, 十几个白甲战士虽有戒备,却没想到重伤的魏及鲁有如此迅疾的反击能力,当看到黑影从车里扑出来而拔刀时,魏及鲁已到了梅兮颜身后。 变生肘腋,偏偏梅兮颜背后却似长有眼睛一般,立刻停下脚步,转身的同时左手抽出右腰侧长剑,借着旋转的腰力抡动左臂,硬生生接了魏及鲁一刀。 “锵”的一声,魏及鲁手上的刀刃崩开一个口子,势头却未被削减多少,借着纵跃的力道仍旧将刀锋狠狠压向梅兮颜。 魏及鲁身形虽不及屠一骨魁梧,却也相当高大。梅兮颜比他矮了大半个头,对比起来有些弱势和单薄。立刻改双手握住剑柄,接下他重若千钧的力道,魏及鲁双脚一落地,趁势进逼,梅兮颜被他逼迫着快速倒退。 申云这才反应过来,也要抽刀助战。 “不用过来。”梅兮颜在倒退中冷静地开口,气息没有一丝混乱。 后退了十几步,梅兮颜终于稳住了身形,不等魏及鲁力尽,已经偏身抽剑,闪他一个趔趄的同时,在他左臂上划出一条长长的血口子。 魏及鲁原本重伤,百名精兵丧生在对方的屠刀之下,只凭着胸中这一股恨意,才支撑身体做此殊死一搏。 如今偷袭未竟、力道已尽,最后那一股要刺杀枢国国主的执念驱使着他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胡乱挥着刀锋,始终不肯停歇。然而血红的左眼已无法聚焦到目标身上,手中的背刀只是无力地劈砍着寒夜里的朔风素雪。青筋暴起使得整张脸有些扭曲,不停涌出鲜血的双唇嗫嚅着,似乎在念叨什么,却是完全听不到了。 左寒山坐在车中,目眦尽裂、嘴角流血,握着空荡荡的刀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他一直以越国将士为骄傲,今夜却被十几个人屠杀虐死殆尽,如何能接受这种变故。 紧紧攥住拳头,魏及鲁留下的五个字烫得左寒山想大声嘶吼。这重要的信息可能关乎战局,而他却没能力送回北定城。 “不想死的话,最好别动。”程铁鞍站在车旁,淡淡地警告着车里的人。显然,自魏及鲁冲出之后,他便一直监视着车内的一举一动。 梅兮颜站在一旁,看着魏及鲁最后的挣扎,惋惜道:“可惜了,如果没有受伤的话,一定可以痛痛快快打一架。” 随后头也不转地高声问道:“能否告知此人的身份,此间事了,我定厚葬了他。” 咬紧嘴唇的左寒山想回答,去发现不论怎么用力都无法张开嘴巴说话,自己已经紧张愤怒到不能言语。 “魏及鲁,越国骠骑将军。”吕青野开了口。他的心脏也砰砰地剧烈跳动着,却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平静,气势不虚。 梅兮颜转头扫了马车一眼,不知为何,吕青野觉得她似乎能看到隐在马车黑暗中的自己,心头突地一跳。 “原来是你——”梅兮颜对着魏及鲁叹道,“有胆,我留你全尸。” 说罢,左手重新握紧剑柄,欺身而上,格开魏及鲁已经无力的刀锋,一剑刺穿了他的胸膛,剑尖穿背而出。 直到此刻,魏及鲁还无意识地挥刀砍向梅兮颜的腰肋,被她抽出的剑挡住刀锋,身体才“砰”地倒了下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章 决断 从北定城出来的一百零一人,至此,全部殒命。而枢国,只有区区十三人,甚至并未耽搁他们赶路,这白多条性命便没了。左寒山气急攻心,竟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短暂的杀机消弭在肃杀的风雪中,申云亲自引领梅兮颜去住处,马匹则牵到专门的马厩去照料。 吕青野等四人被带到内城的一处宅院,四人分开,一人一个房间。吕湛、吕澈强烈抗议,险些便和枢国的士兵打起来,最后还是吕青野安抚他们,这才暂时安静下来。 程铁鞍看着他们进入各自的住处后,站在院中,朗声命令护院的士兵道:“宅内是枢国的贵客,恰逢战时,务必用心保护。未得命令擅自进出宅院者,不留全尸。”“进出”两个字加重了发音,要让吕青野等人听清楚。 这种安排原本在吕青野意料之中。罗敷女这一次反伏击不过是借着性别上的优势使得屠一骨放松警惕,从而疏忽、失败,论起两军的真正实力,越国仍旧超过枢国。他们是吕国质子、随从和护卫,在越国生活已是多年,罗敷女自然想挨个从他们身上套取越国的各种信息。 这些表面的浅显情形想过之后,吕青野却陷入了深思。 把表面功夫做足误导对手相信也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做成的,这个看似不男不女的枢国国主并不是只凭着出其不意才全歼了魏及鲁小队,明显是步步为营才一举成功。前期放出新国主如绣花枕头一般的假消息,沿途又迷惑住所有暗哨细作,只为引得屠一骨上钩。 不仅如此,她还揣度了屠一骨的用兵经验,借着双壁谷完成最终的截击。至于武功,那更不用怀疑,货真价实的高手。 若这些安排均出自这位国主之手,枢国当真出了一位了不得的新国主。 想到这里,又皱紧了眉。魏及鲁在危急之时下令逃走,却没有再下令众人保护他,是相信枢国人不会伤害他,还是希望枢国人伤害他? 这一次屠一骨坚持带他来北定城,该不会还有别的阴谋吧…… 待在温暖明亮的房间,吕青野反倒有了一些不安。在外面的时候天大地大,在房间里却更似牢笼。 有一点出乎意料,被安排侍候他的人竟是一个年轻女子,举止十分有礼,眼角和额头带着瘀伤。带他进了房间后便退了出去,不久又送来饭菜,还有一壶热酒。 那女子看他的眼神,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便离开了。 吕青野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女子似的,想了好久却又想不起来。 直到吃饱喝足,又洗漱完毕,仍是不见罗敷女过来,吕青野有些纳闷,便开门想出去看看。门口两名士兵把守,把他劝回了房间。 吕青野在房间里踱着步子,猜测罗敷女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她这样故作高深有何用意,最后干脆不再折磨自己,脱了衣服上炕睡觉。 再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打量着只有自己一人的空荡荡房间,竟有些迷茫,不知身在何处。昨日,他还在越国的北定城中,今日,却已到了一河之隔的枢国铁壁城。 刚穿好衣服,昨晚的女子便端着热水盆进来让他洗漱,这些士兵竟然有这么好的耳力,听到他起身,立刻通知人过来侍候,让他有些惊诧。 吃过午饭后,一个穿着白色铠甲、身材欣长的陌生人推开房门,走了进来。绘着诡异纹路的面甲遮住了口鼻,只露出眼睛。 进了门,立刻摘掉了头盔和面甲,高高束起的长发散落下来,如丝缎一样。 第一眼,吕青野便认定,这个人就是罗敷女。年纪大约与自己相仿,只看右半边脸,是十分姣好的面容,带着三分英气;然而左半边脸上,左眼角处竟然有三道长长的抓痕直没入鬓角内。疤痕颜色比肤色略浅一些,显得极为刺目,也破坏了整张脸的美感。只看左半边脸,甚至有些狰狞。 梅兮颜在他打量自己的时候也打量了他一番。果然是吕国的世子,就这么站着与自己对视,神情却不卑不亢,自有一番博然气度,只是脸盘稍嫌儒雅温润了些。故意吊了他一夜,却不见任何慌乱与失态,精神也不差,不知是精神本就强韧,还是在越国已习惯了寄人篱下或在“不设防的囚牢”中的生活,倒真是个人物。 “世子睡得可好?”梅兮颜微笑着首先开口。 “很好,枢国主安排人照顾得极周到。”吕青野回答。 “你那两个侍卫只怕睡得不好,该是很担心我会害了你。”梅兮颜坐到桌前座椅上,略歪着头斜斜地看着吕青野,语气有些揶揄。 伸手指向对面的座椅,示意吕青野坐下。吕青野也不客气,大方坐下。 “他们三人随我入越已经十一年,都是忠勇之人。若是打扰到枢国主或贵国将士,还请国主看在他们只是担心我安危的份上,勿要追究。”面对梅兮颜的试探,吕青野特意强调“三人”,暗示他们都是他随身的侍卫,并非越国人。 昨夜那一场屠杀和魏及鲁的战死,让吕青野睡梦中仍时有惊悸。虽然左寒山的实际责任是监视他们,但此时此刻,他不想他死。否则,他们三人单独陷在枢国城关里,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发生了什么,极易引起祸端。 梅兮颜心中冷笑,昨晚已看得清楚,最拼命守护他的只有两人,另一个想来便是越人。如此发问不过是想看他如何处置这越人,他倒是枢、越两国谁也不得罪,用自己的身份保下了那人。 既知他心意,便不争辩,笑道:“怎么会追究,巴不得他们日日夜夜扯着嗓子吵闹,好让越国人知道,吕世子在我这里安然无恙。也许他们顾忌你的安危,就会自动退兵呢,岂不正解了我国之难。” “我只是质子,还没国主想得那么重要。” “因为不重要,所以才被允许上战场做伏兵么?”梅兮颜转了转眼珠,问道。 吕青野眼神一跳,平静地回答:“枢国铁壁城为朔北第一城关,能有幸见识,谁会错过这个机会。” “屠一骨倒是真有大将之风,两国交战,还带着他国质子参战,不怕被人把他的战法和用兵习惯学了去。”梅兮颜显然不相信他的话,讽道。 “是我的荣幸。”吕青野微微笑道。 “世子不怕战场上生死难测,无法返回故国么?”梅兮颜继续追问。 吕青野心中一动,“无法返回吕国”——不错,屠一骨把他甩在枢国,可以诬陷他暗中勾结枢国,便可以堂而皇之地攻打吕国。 虽然心惊,却慨然回答:“大丈夫为保家国本该捐躯沙场,何惧生死,只遗憾这浩劫之下的无辜百姓。” “世子一边赞同越国的做法,一边惋惜陷入危险的百姓,岂不自相矛盾?”梅兮颜嗤道。 “战争非我所愿,但既成事实,作为军士自该服从将令。自古以来,战争中最可怜的便是百姓,却无可避免,所谓有得有失、有利有弊,矛盾从来都是一体。”吕青野有感而发。 “既如此,世子何必来蹚这趟浑水。”梅兮颜暂时分不出他的感慨是真是假,却也顺口说道。 “机会难得。”吕青野骑虎难下,只得回答。 梅兮颜眼神一敛,叹道:“大国交战已十多年未曾有过,确实机会难得。”转而又温声问道:“梁姬和你说了什么么?” “谁是梁姬?”吕青野一怔。 “伺候你的那个婢子。前些天从北定城逃出来的,她说自己是营妓,叫梁姬。” “哦,什么都没说。”原来是营妓,怪不得总觉得似曾相识,该是见过。吕青野心想。 梅兮颜见吕青野眼神坦荡,沉思一下才说道:“还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她要对我说什么?” 梅兮颜笑道:“世子如此喜欢观摩战争,不如先与我去城关看一看,了解现在的局势,聪明如世子,也许会猜出她想说什么。” 说罢站起身来,不容吕青野分说,便示意他穿戴好斗篷,自己也戴好了面甲、头盔,拉着他的手腕一起出门。 雪已经小了很多,但风仍旧大。 出了宅院,吕青野看到城内建筑也是鳞次栉比,与一般城镇并无太大区别。只是街上人影稀少,偶有见到的平常百姓,腰中都佩戴兵器,即便没有正规兵器者,也多在腰带中插着镰刀、柴刀、斧头一类。乍看上去,气氛有些诡异。 转到一条大街上,看到几个孩童穿着单薄的衣裳,正在大人的指导下打拳,小脸冻得红扑扑的,却“嘿”“嘿”地卖力吐气开声,十分认真。 都说枢国戍边将士平日里开荒耕田练兵互不相误,囤积的粮草除日常用度外,均为战备。如今看来,不少将士的家小也长住在这里。 经过一个小酒馆,酒招子被风吹得乱卷,大门四开,路过门口,能听到里面几句对话: “……国主腹背受敌,仍旧带伤督阵,这次我也要上战场。” “我刚从城门前报名回来,欺负到家门口,打他龟儿子的。” “国主伤势怎样?” “不轻吧,被百多人伏击呢。” “听说那些白甲战士是国主亲侍卫队,就是当年的鬼骑,能反击杀上百越国士兵,果然厉害。” …… 吕青野一边竖起耳朵努力听到再也听不清为止,一边打量梅兮颜的眼神。这些百姓明明正在议论她、担心她的伤势,她却好似没事人一样,大步向前走着。 而且,她明明没有受伤,怎么传出的受伤? “你们在征兵?”他轻声嘀咕着。 “算是吧。”梅兮颜没否认。 “都说枢国人人可上马作战,下马耕田,看来所言非虚。” “世子,你觉得我们这铁壁城如何?”梅兮颜不回答,转移了话题。 “据城而守,如果屠一骨下定决心要攻下城关,只怕他现有的兵力不够。” “如你所说,我们双方正在僵持。” “短时间内确是僵持之势,然而,你的国民都知道你腹背受敌,所以,时间一旦拉长,于你枢国更为不利。” “腹背受敌”,梅兮颜暗叹吕青野用词之精准,虽然对她来说是“内忧外患”,实则可不就是腹背受敌。那些老家伙们暗中架空她,对她的王座虎视眈眈,哪里当她是国主。但她欣喜于民众用了这个词,说明她在铁壁城百姓心中还是很有分量的,这次亲征已开始有了效果。 “若是世子在我这个位置上,该当如何处置?”她饶有兴趣地问道。这个世子虽然困在越国,却很有自己的见解,行事又沉稳,或许可以一交——如果他的立场和越国不同的话。 吕青野没有马上回答,仔细地盯着她的眼睛——眼神执着而坚定,加之面甲上诡异的花纹,看起来极震慑人心。想起昨夜与她短暂的一次交手,确实有不输于男子的气势和武功。此女子气度从容,对敌人毫不手软,很容易让人心折。 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思绪已经偏题,立刻整肃心思回归正题。如果自己也如她一般即位成一国之主,大兵压境,该如何决断。 越国来势汹汹,若不战只能议和。一旦议和,各种屈辱随之而来,越国就会越来越得寸进尺。 联合其他国家,重演六国大战?五大国都不是省油的灯。除了越国这些年越发的穷兵黩武之外,其他四国都韬光养晦、壮大自己。若联合作战,牵一发而动全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没有巨大利益的前提下,谁都不想妄动刀兵。 那么,为了保护自己国家的利益和树立自己的威信—— “若是我,只有迎战,而且要不惜代价,赢这一战。”吕青野回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章 宁死不退 吕青野的回答让梅兮颜又一阵暗喜,有第三方提出与她相同的处置方式,更让她觉得自己的大胆行为值得冒险,于是又问道:“又该如何战才能赢呢?” “所以你故意放风说自己被伏击受伤,激起百姓和将士的愤慨,以此达到哀兵必胜的目的?” “算是吧。”有人继续理解自己,梅兮颜有一丝共鸣的欣喜。 “你杀了屠一骨的爱将,只怕对方比你更‘哀’。”吕青野忽地转而讽刺道。 这是她早就料到的,也有对应办法,可惜吕青野到底不是她,不能与她的所思所想完全相同。轻轻笑了笑,不愿与他做这等无聊的口舌之争,只要有了结果,这些担忧便成了多余。 前方便是城门口。城门仍旧开着,通往外城的路上可以看到不少的士兵的身影。 募兵处就设置在内城门口一个简易营帐内,营帐外临时立了一块牌子,上写“募兵处”三个字,如刀刮的寒风在考验着报名者的决心。 “大人,你就写上我的名字吧。过了年我就十四岁了,邻居十六岁的哥哥都打不过我。”一个小小的少年顶着烈风正在和营帐外的士兵打着商量,右手中握着一根木制烧火棍。 “小兄弟,申将军有令,十六岁以下均不录用,赶紧回家去。”士兵严格地遵守着命令,背对着西北风站定,伸手摸摸他的头顶,还不到自己肩膀的高度,笑着劝他放弃。 “要么我们过过手好么?”少年不死心,竟后退一步,扎个马步拉开架势,双手端起烧火棍,想让对方试验自己是否真有本事。 “小兄弟,天气冷,回家吧。城里一些储备物资已经开始转移,你可以去帮忙。现已是战时,越国人随时会攻过来,普通百姓也需做好任何时候皆可转移避难的准备,才能让我们放心地和越国死战到底。”士兵不理会少年的胡闹,却仍旧耐心地劝导。 “如果你打赢我,我马上回家。”少年腾出一只手紧了紧腰带,倔强地坚持。 “好小子!有胆色!我和你过招好不好?”梅兮颜走到少年面前,接口问道。 士兵们看到她的装束,立刻便要行礼,被她挥手免了。 少年听到声音,从上到下打量她一番,虽然不知道她的身份,但常年看到身着盔甲的战士,那一身白色铠甲极有气势,也知道一定是个更大的官,眼神立即亮了起来,点头应道:“好。” 转而又觉得哪里不对,追问:“我赢了就要参军,你能和申将军说么?” “能。” “他会听你的么?”过于干脆确定的回答让少年有了一些怀疑,问道。 “嗯,我想应该会的。”梅兮颜故意停顿,思索了一下才回答。 “如果不听怎么办?”少年有些急了,追问道。 “我就和他打一架,谁赢听谁的。” “你一定打不过申将军。”少年肩膀垮了下来,十分失望。 士兵们的脸色有些难看。 “为什么?”梅兮颜倒是不以为忤。 “越国那个吐骨头的大将军都被申将军挡在城关外面了。” 吕青野听着稚气未脱的童言童语,不仅莞尔,强忍着没笑出声来。 “哎呀,是呀,这可怎么办?” “你是昨天和国主一起进城的鬼骑将军么?”少年突然又想明白似的,眼神里又透出熠熠之光,问道。 “是呀。”梅兮颜点头。 “那你能和国主说么?虽然听说国主受伤了,但申将军一定打不过国主。”在少年的认知里,最厉害的人才能做国主。 “好,我和国主说,你赢了就许你参军。” “说话可算数?” “算数。” “好!”少年再次沉腰坐马,端起烧火棍,断喝一声,倒也真有几分气势。 “腰刀给他。”梅兮颜示意旁边的士兵。 那士兵立刻拔出腰刀,倒转刀锋,把刀柄递给少年。 少年双眼一亮,接过刀柄,放下了烧火棍。 梅兮颜向旁边移了两步,使得她和少年都侧对风向,谁也不吃亏。 少年握紧刀柄,大吼一声,一个大步冲到梅兮颜面前,举刀便砍。 吕青野知道少年不是梅兮颜的对手,但小家伙面对高他一头、又自认为是将军的人,竟然无一丝胆怯和避让,真的就砍了过去,枢国人的彪悍性格,可见一斑。 梅兮颜侧身避过,伸腿绊他。出乎意料的是,那少年的身体竟然十分灵巧,转身跳开同时旋臂反撩,刀尖划向梅兮颜腰腹。 梅兮颜含胸收腹,让过刀锋,上前一步,右手按住少年右肩,左手钳住少年握刀的右腕,巧力一拧,将他手腕拧到后背上制住。 少年右臂一麻,腰刀脱手跌落,右边身子也瞬间无法动弹。挣了两下仍挣不脱,突然一低头,用小脑袋狠狠撞向梅兮颜胸腹。 梅兮颜右手用力,扳住他肩膀将他身体整个转了半圈,顺势用手掌扼住他纤细的后脖颈。略一用力,少年只觉脑袋要和脖子分家,有些惧怕,却又不肯认输,像只被拎住脖颈的小猫崽,不能反抗,悻悻地暗自倔强。 梅兮颜用脚尖将腰刀挑回给主人,松开少年的手腕,右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语调柔和地安抚他,“输啦,乖乖回家。” 少年低着头不说话,也不动弹。 “怎么,小小男子汉,输不起?”梅兮颜绕到他面前,面对风向,半蹲下与他视线平齐,揶揄道。 “我不要当孬种,我不要避难逃跑,要死——”少年红了眼眶,委屈却又不甘地嘟囔道:“就死在这里。” “我们上战场不是为了送死,是为了保家卫国。等你再长大一些,力气更大一些,你就有能力保护自己,保护亲人,保护国家,那个时候上战场不迟。”梅兮颜正色道。 “我爹说了,铁壁城就是我们的家,哪里都不去。”少年抬起头,整张脸透着倔强的坚持,几乎咬牙切齿地说道:“要么守住家,要么死在家!” 如誓言般铿锵的话音伴随着一颗豆大的泪珠落下,吕青野的心头一震,竟觉得心口有些发热,力气上涌。 少年吸了吸鼻子,死死盯住梅兮颜的眼睛,说道:“越国有四万多人,我们所有人加在一起还不到一万五千人。除去年纪太大和年纪太小的,必须要一个顶四个才行。你是将军,我打不过你,但我一定能打赢越国的小兵卒!” “国主昨晚只用十三骑就和越国一百多人厮杀,虽然受了伤,但是也把敌人全部歼灭,一个顶八个,我一个顶一个,正好平均。如果我还能多杀一个,就能守住铁壁城!”少年轻轻屈肘抬起右手,用力地握紧拳头,咬了咬牙,似乎如此便能咬断一线河对岸那些越军的骨头。 吕青野看到少年的眼中光芒一闪,泪珠再次滑落,没有了水光的阻挡,清晰的眼神炽烈得却要燃烧起来。这个悲壮却慨然的少年,不,这座城池,已经铁了心,绝不容外敌肆意侵略。 “傻小子。”梅兮颜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叹了一声。随即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说道:“我们去和越国人厮杀,保证他们不会踏入铁壁城半步。你们留在铁壁城里,照顾老幼,为我们守城,让我们没有后顾之忧、全力杀敌,这才是你要做的事情。” “他们说我们要避难。”少年一愣,抬头看着之前那个和他说话的士兵,说道。 “对于合城老幼来说,当然是避难。但像你这样能步战的少年,都要站出来保护好避难的人。有人,就有希望,铁壁城就是我们的。” “你们——”少年顿了顿,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好。犹豫了片刻,才讷讷地低声问道:“你们,会死吗?” 他是从小在铁壁城长大的孩子,从懂事起就知道铁壁城是一座戍城,自大半月前屠一骨攻城开始,肃杀、紧张的气氛便弥漫整座城池,在他记忆里这是第一次。 大人们不说,他也看得出来,新国主虽然来了铁壁城,但却没有带来援兵,又受了伤,情势对枢国十分不利。大家都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守城,已经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 “不会。我们都会努力活着。”梅兮颜正色回答。 “真的?”少年又吸了吸鼻子,问道。 “真的。”梅兮颜伸手把他眼眶里渗出的泪擦掉,站起身来,说道:“回家吧,准备保护乡亲们避难。” 少年咧着嘴,破涕为笑,重重地点点头,说道:“我一定好好保护他们。” 说完捡起烧火棍,转身就朝家的方向跑去。跑出十几丈远突然停下来,转回头大喊:“将军,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等我长大了,我要当你的兵!” “当兵去找申云,当了将军再来找我。”梅兮颜的回复也远远地传了过去,“我姓梅,梅兮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章 刺激 “好!我一定要当将军!”少年大声应着,跑远了。 吕青野看着梅兮颜一直盯着少年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眼神深邃,说道:“你还没问那个少年的名字。”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你的名字不是叫罗夕么,怎么成了梅兮颜?是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和受伤的谎言么。 “若是日后再相见,总有询问的机会。”梅兮颜淡淡地回答。她有信心能守住铁壁城,而能否再见到那个少年,对她来说,却是茫然。 吕青野没再开口,少年的表现已代表了铁壁城的决心。 梅兮颜带着吕青野默默地沿着外城的大路向着城关方向走去。这一片外城相当的大,以至于看着外城墙有些遥远。 士兵们分成一个又一个方阵,分别练习近身搏斗、箭弩、长戟长刀、盾甲防御等。北风吹着各处方阵的旗帜猎猎作响,越发显得萧瑟、凄厉。 突然从长戟阵中传来整齐如一的怒吼声,一个要把所有胸中怒气都释放殆尽的“杀”字长吼,仿佛千仇万恨都已寄托在其中。 “你带我来这里看操练,不怕我回到越国泄露你们的军事秘密?”吕青野收敛心神,问道。 梅兮颜嘴角翘起一个玩味的笑意,反问道:“你觉得你还有机会回到越国吗?” “你想杀我?” 梅兮颜转头看了看吕青野,似笑非笑,不置可否,继续反问:“你怕?” 吕青野也是一脸玩味地摇了摇头,“我不怕,只恐国主要怕。” “我怕什么?”梅兮颜挑了挑眉,带着桀骜的自信。 吕青野忽然发现,在日光下,左眼角的伤疤竟淡了许多,露出来了眉眼,英气中平添了一丝丝俏丽。 “我虽是质子,却还是吕国世子。如果在枢国被杀,我父王又怎会善罢甘休?吕国与枢国比邻,若是我父王也出兵的话,国主即使再英勇无敌,也难敌吕、越两国大军压境吧。” “只有这个理由?” “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梅兮颜不喜欢他这种“阶下囚”的淡然态度,偏偏要刺激他一下,说道:“世子可知你长兄吕青莽这些年战功卓著,已经灭了南方好几个小部落,深得你父王的信任与宠爱,敕封龙威大将军,大部分廷臣对他赞不绝口,十分推崇。他治下的军队被称为莽军,已然是他个人的军队。” 吕青野虽被困在越国,出入都有左寒山跟着,自己无法结交想亲近之人,但到底还有些办法了解外面的情况。知道大哥颇有些战功,是父亲的倚重之人,也非常清楚他是对自己世子地位威胁最大之人。 心里虽有隐忧,表面却仍旧镇定自若。“我大哥向来精明能干,是我父王的左膀右臂。” “他既然如此能干,还要你这个对吕国已然生疏的世子作什么,不觉得自己多余么?” “枢国主是说你想与我大哥谈条件,杀了我,让我大哥出兵助你,是么?”吕青野眼神有些冷冽,继续说道:“然而时间上来不及了。枢国主即便此刻能生出双翼飞到吕国去,我大哥也同意与你合作,仍旧挡不住屠一骨近在眼前的杀意。” “世子终于怕了?”梅兮颜目视前方,表情平淡,语气却有一丝揶揄。 “作质子的时候便有了这种心理准备,并不怕。换了吕、越两国十一年和平,至少对两国百姓来说,是幸事。”吕青野说的是事实,他早已有了当两国撕毁和议第一个就要被牺牲的觉悟。但他并没说自己会乖乖引颈就戮,做个毫无反抗能力的牺牲品。 “世子说着了。如果时间上赶得及,这一步我一定会走。世子既然也做好了牺牲自己成全两国百姓的准备,即便我如此做了,愧疚心也少了许多。可惜现如今来不及,所以只能和屠一骨硬拼一场。”从带他出来到现在,吕青野的表现一直淡然自若,想来是真的想得通达透彻,于是梅兮颜坦荡荡地说道。 吕青野略微偏了偏头,昨晚他也试想过如若自己是枢国国主,是否要走这一步,最后却否定了。即便时机恰当,但战端一开,极有可能最后变成五国混战,重新划分强弱国地位,届时当真是血流遍地、生灵涂炭。 他还记得小时候吕国和其他国家经常开战,尤其十四岁那年吕国与越国的一场大战,打了半年,为了供应粮草军需,国库耗尽,连宫里的衣食供给都打了折扣。一日只有两餐,早餐米饭、晚餐白粥,菜色只两品素菜而已。 当时他还不了解他与普通百姓的差别,直到战争终于结束,作为质子被送往越国之后,他才看到了民间百姓的生活,怨声载道、苦不堪言。 他否定的想法却被梅兮颜轻易说了出来,原本想结交的打算便有些犹豫。突然脑海里又闪过昨晚那一幕,梅兮颜的左眼如狼眼一样掠过凶光,这女子,也许真是个狼一样的人。 梅兮颜却没有想到这段话竟给吕青野带来了一些冲击,明显感觉出他步履有些凝滞。她本意不过是想刺激和试探他的承受能力,倒不想与他为难,实际上她更想摸摸他的脾性,判断是否可以与他结交,继而慢慢缓冲枢国与吕国的关系。 于是停下步伐,略安慰道:“世子还在担心?且放宽心,至少在这里,我可以保证,我枢国上上下下对世子只会保护有加,却不会妄加伤害。” “为什么?”吕青野问道。 “世子刚才不是已然说了么,我枢国还不想与吕国为敌。” “杀了我再把尸体送回越国去,谁也说不清我到底死在谁手里,但却实实在在死在越国,我父王要为我报仇也会先找上越国吧。”吕青野悠悠地说着。 “世子倒是给我出了个好主意。等吕国和越国打得两败俱伤,我再渔翁得利,简直一出完美大戏。” 看着梅兮颜夸张地眉飞色舞的模样,吕青野竟忽地猜出了那婢子知道的秘密是什么。“我果然很重要。”眼神有一瞬黯然,他苦笑着嘟囔。 梅兮颜看穿了他的心思,若非他是城府极深之人,只怕这一次出现在战场并非他个人所愿。既已试出答案,便不再多话,加快步伐,很快便到了外城大门处。 这就是西门,城门巨大而坚实,被称为铁壁关。 城门并没有紧闭,两人出城门进入瓮城,看到瓮城门留了一条够两人通行的缝隙,辱骂声透过缝隙传进耳朵,还伴随着一下一下的鞭挞声。 “龟儿子的越国人,看你们还怎么偷袭国主!” “偷袭女子,无耻之极!” “缩头乌龟,不敢迎战,只找女子下手的王八蛋!” “打死你们这群越国龟儿子!” …… 梅兮颜显然对士兵们的行为很是满意,一一与对她行礼的士兵打招呼,申云在城头见她来到,立刻下来相迎。 “怎么样?”梅兮颜问道。 “骂了一上午,打了一上午,士兵们都没什么新词了。” “对面有什么动静么?” “昨天盯着一线河上接应的那一百名越国士兵的哨探们回复说,他们撤回去了。”申云还想说什么,眼睛轻轻转向吕青野,便不再说话。 “接应了一天一夜都接不到人,他们心里也有数。”梅兮颜一边说一边拾阶而上,登上城墙。 “国主觉得他们真的会很快攻过来吗?” “一线河冻结实了吧?”梅兮颜不答反问。 “从接到国主密信后便只是佯装点火熔河,早就冻结实了。” “好,一会儿看回报的消息如何吧。”梅兮颜手搭凉棚,望向西北方的北定城方向。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朔北,领略第一雄关外的朔北第一大河的壮阔。一线河如同一条银色的缎带,延伸向远处,看不到尽头。 铁壁城坐落在铁壁山山脉的一个缺口处,南北向面对着铁壁山,西邻一线河。设四个城门,昨夜他们进城的便是东门。东门出去是通往枢国的要道,站在西门城头上看过去,不论看多少遍,依旧能感觉到城池的雄伟坚固,气势磅礴。 吕青野见她远眺得入神,探身朝城墙下看去,才赫然发现那些士兵叫骂鞭笞的竟然是昨夜那些被屠杀的越国士兵。 尸体被悬挂在城墙外,有些还残缺着,而残肢就堆在对应尸体的脚下雪地里。魏及鲁的最为瞩目,悬在城门上方。 一百零一人,就这么一个一个挂着,触目惊心。 “你不是说要厚葬了魏将军?他们已经被你们扑杀殆尽,何必做得如此过分!”吕青野看着魏及鲁青灰色的脸,责问道。他虽然不喜欢屠一骨对他的态度,但也没有把越国人当他的敌人。如此侮辱战死者的尸体,他无法接受。 梅兮颜转头,冷冷地瞥了吕青野一眼,戏谑道:“世子好记性,是否记得前面还有四个字,‘此间事了’,我会厚葬了他。” “强词夺理!” “世子可见过在战场上讲仁慈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章 备战 吕青野一时愣住了。 看着梅兮颜冷漠的表情,又气不打一处来,微愠道:“你们如此激怒屠一骨,只会让越国的将士们恨你们入骨,时时刻刻想着把你们剥皮拆骨。一旦他们攻过来,愤怒的情绪会让他们的进攻更加猛烈和积极,你们在助长敌人的力量,愚蠢之极。” 梅兮颜却挑眉笑道:“世子这是在担心我们枢国将士和百姓的安危么?” 吕青野一愣,登时语塞。 梅兮颜已知他所有偏心,也不想太为难他,对着申云说道:“有世子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申云,让城下的兄弟们辛苦些,继续打骂。骂的时候情绪再悲怆一些,就当我伤势加重了。” 吕青野不可置信地瞪视着梅兮颜,申云看他的表情,脸上有隐隐的笑意,应道:“是。” 正说着,两个和梅兮颜同样装束的人走上城墙,一个身材高大,另一个身材瘦削,看起来比梅兮颜还要矮一些。吕青野仔细看了看,发现他们的面甲纹路并不相同,但仍旧诡异。 “大苗回来了,如何?”梅兮颜听到脚步声,也不转头,直接问道。 “北定城城门边聚了不少人,都在叫骂着请战,嚷着要给魏及鲁报仇呢。”苗风回答。 鬼骑虽然是国主的贴身侍卫,却也还有详细的分工。苗风身材瘦小,其貌不扬,人又机灵,担当哨探。 苗风常说,铁子那身材就不能当哨探去收集消息,当箭靶去收集箭羽倒是极为合适。程铁鞍身为鬼骑代鬼首,只是瞥他一眼,表示不屑。 “申云,通知各位将领,半个时辰后到大帐商议迎战之事。”梅兮颜眯着眼望向北定城方向,吩咐道。 “是。”申云领命去了。 “国主既然忙,我不便打扰,请吩咐随从带我回去吧。”吕青野压下怒气主动要求回避。 “世子无需回避。”梅兮颜说罢,率先走下城墙,前往大帐。 申云的速度很快,待到梅兮颜进入大帐时,另外七个白甲战士和十名千夫长已站在大帐中了,申云还带着他的两名副将。 “都是自己人,不用拘谨,坐吧。”梅兮颜一边摘下头盔和面甲,一边说道。 程铁鞍和苗风与其他白甲战士一同落座,申云等见他们坐下了,便也示意其他人坐下。 “这位是吕国世子,昨夜都已见过了,不再一一介绍,入正题吧。” 眼角余光看到坐在身边的吕青野难得露出一丝局促,让她稍稍有了胜利感。 她带吕青野进入大帐,其一是示好,在这固若金汤的铁壁城中,即便他听到什么也无法把消息传递到北定城。其二是对他最后的试探,且看一看他这个被质押在越国的吕国世子到底是什么立场,对待枢国是个什么态度。其三是让那个越人侍卫知道,他进了枢国的中军大帐议事,造成枢吕关系融洽的错觉,挑拨吕越关系。 “大苗先说。”梅兮颜说道。 苗风把从北定城探得的消息又说了一遍。 “大家都有什么想法,开诚布公,直接说。”梅兮颜继续引导。 “什么都能说?”白甲战士丁开看着吕青野,问道。他虽是豪爽惯了的人,却也知道深浅,见梅兮颜安排吕青野坐在身旁,也知道自己老大一定有某种打算。 “战前会议,关乎铁壁城的安危,自然什么都能说。”梅兮颜大方回答。 “直接把吕世子挂到城门上,越国为了面子,一定会马上出兵。”丁开干笑一声,说道。 众人一阵哄笑,吕青野竟然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看不然。屠一骨巴不得我们把吕世子弄死,他便可以把罪愆都推到我们身上。虽然他和吕国不好交代,但我们和吕国也必定结怨。吕青莽如果有异心,会很感激屠一骨的做法,两下联盟,我们将被卷入更大的战争中。”另一名白甲战士顾晓慢悠悠地反驳,考虑得巨细靡遗。 吕青野听到他最后一段话,眼皮隐隐跳了跳。 “晚上我带一千精兵,偷偷越过一线河埋伏在北定城边。等天明他们出来,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罗沛看到白甲战士敢于在国主面前讨论吕世子的处置问题,于是也壮着胆子提议。 罗沛出生在铁壁城,亲眼见证了十九年前的大战。申岳亭在城内的死守,康棣在城外的厮杀,让他小小年纪却热血沸腾,恨不能提刀参战。 如今他已是千夫长,屠一骨大军到时,他就存着这样的打算,但申云却不同意他冒险,执意坚持等援军到后再议。昨夜得知国主亲率高手到达铁壁城,更加跃跃欲试,想再展铁壁城将士的雄心及武功。 “不可,与自杀无异。我们原本兵力就不足,没有后续支援,决不能莽撞。”白甲战士路战反对。 顾晓转头白了路战一眼。这人沉迷医学有些傻气,心思都细致在研究药物和照顾鬼骑的身体上,适合当老妈子,心眼却不多。当着吕国世子的面,说自己兵少没后援,万一这世子存着什么歪心思,岂不是陷自己于被动? 不止顾晓,程铁鞍在对面也投来淡淡一瞥,暗示他失语。 路战已知自己说错了话,其他同伴的眼神都向他集中过来,讪讪地刚垂下眼皮,就看到右边丁开的大脚不知何时挪到他脚面上,正欲踩下。他赶紧避开,又趁机抬脚轻轻碰了碰丁开脚侧,讨好似地认错。 眼神正盯着丁开,不防左面的柳朔雁一指戳在他左肋上,隔着软甲也痛的慌。 柳朔雁是鬼骑中唯二的姑娘家的另一位,平时和程铁鞍眉来眼去,路战哪里敢惹她,忍痛不说话,却抬眼看了看程铁鞍。 程铁鞍撇过头,没看到他的眼神。 “朔北冬天大风一起,必定三天才能停歇。我们处于下风口,明晚风停前都不宜出兵。”又一名千夫长说道。 “打起来还分什么上下风口,你把越国的龟儿子们转到下风口揍他们不就好了。”丁开说道。 梅兮颜看向申云,问道:“申云,你有什么主意?” 申云得知鬼骑歼灭了魏及鲁小队后便琢磨好了对策,说道:“对我们不利的天气,正是越国人要加以利用的机会。加之今日我们故意激怒他们的行为,他们必然会在这一两日内出兵。守城战原本就更占优势一些,我们可以先守城,消耗他们一部分战力,然后开城门与他们厮杀。若无胜算,再返回城里据守。这么恶劣的冬天,他们也不可能一直围城不退。 “铁壁城是枢国的西大门,决不能让越国人得逞。否则食髓知味,今后一定祸患无穷。而且——”说完一顿,低头略沉思一下,继续说道:“此次是国主亲赴战场,士气正高涨,一定要再打垮屠一骨一次。 申云没有明说,但大家心领神会,梅兮颜之所以如此急于开战,也是因为她急需一场胜利来稳固人心。 “其他人还有什么主意?”梅兮颜环顾一周,问道。 “申将军的主意很好。”苗风、苗华两兄弟先表态。 “好!以逸待劳,打他龟儿子。”丁开难掩兴奋地叫道。 大部分人都同意申云的作战方式,点头的点头,表态的表态。 “若是被攻破城关,你们又当如何?”吕青野忍不住开口问道。 乱哄哄的声音顿时安静下来。 “若当真守不住,不如把吕世子安置在城头,看看屠一骨会作何反应。”程铁鞍面无表情地说道。 “好主意。”吕青野平静地赞道。“只要枢国人还留有活口,请记得一定告诉天下人,我虽死在枢国土地上,却是越国人下的杀手。” 大部分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吕青野,不知他说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吕世子早有觉悟,铁子别试探了。”梅兮颜递给程铁鞍一个眼神,暗示他不要视吕青野为假想敌。 程铁鞍目光转到一旁,算是接受了命令。 两国交战,第三国世子却来凑热闹,说是越国人的安排,但若自己不同意,又怎会出现在战场?他若不傻,自然该知道自己出现在战场上会引起怎样的混乱。 梅兮颜把吕青野带回铁壁城原属无奈。若任他逃命,万一死在枢国境内,不论吕国实际上什么想法,就表面而言,已然是留给他们口实,所以只能带回来好生保护着。 这也是白甲战士都看吕青野不顺眼的原因之一,大家都认为他是故意的,以自己的身份为保护,枢国对他将有所忌惮,偏偏又变成枢国十足十的累赘,且是后患无穷的累赘。 气氛正有些尴尬,帐外传令兵通报,哨探又有消息带来。 申云出去问清楚后,回来向梅兮颜回报:“国主,屠一骨下午出现在北定城头,向西北方看了很久,然后安抚士兵,又回城了。” 梅兮颜抿着嘴唇思考片刻,问道:“没有人有意见了吗?” 没有人应声,都在等她的总结。 梅兮颜直视罗沛,罗沛目光坚定毫不闪躲地接受她的目光。 “给你两千军去打北定城,可有胆量?” “有!”罗沛铿锵地应道。 “好。”梅兮颜轻击桌案,站起来身来开始布置各自的任务。 “以目前形势暂定如下:申云传令精选的两千人马,由罗沛统率,三更做饭,羊肉羊汤吃得饱饱的,五更出击。不出意料的话,那时越国先锋军也正朝我们奔来,若他们人少,务必全歼。之后佯攻北定城,若他们不应战,叫骂一通便撤回;若他们人多,抵挡一阵马上撤退,不要有无谓的死伤。 “预留两千军,剩下人手由申云分配守城。我与丁开各带一千军和其余鬼骑做游击军,伺机出去搅扰他们,能杀多少杀多少。 “程铁鞍、苗风,苗华、路战在内城率领一千二百青壮百姓,守护内城所有百姓,若战局不利,护送百姓从南北门上铁壁山的避难所避难。柳朔雁负责保护吕世子和他侍卫的安全,从东门出去。” 叫到一个人的名字,其人便站起来走到梅兮颜面前去接令,有条不紊。 “申云,各处起火点和城门机枢都要安排可靠之人值守,真到万不得已,放下城门门石,烧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章 一发动全身 “烧城”两字一出,吕青野瞬间打了一个激灵,后背冒出一层细汗。 虽然他知道梅兮颜此战的不得已为之,但越国人多势众,他们明明处于弱势,他想不通为什么这些枢国人对这场必然是惨烈悲壮的战争却如此泰然自若地讨论,总有一种自己必定会胜利的自信,这自信的底气到底来自哪里。直到听到这两个字,吕青野才真正感受到了他们压抑在心中的誓死捍卫国家的决心。 十四年前的六国混战,唯有枢国没有参与,而与他毗邻的越国、吕国和姜国也未敢踏进枢国半步。 当时的枢国,除了太老走不动和太小不会走的,其余人人出门皆穿盔甲、带干粮和兵器,自发备战。 梅兮颜要的便是所有人想法一致,无惧生死,只有凭着这股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豪气胆色,她才有更多的信心赢得这艰难的一战,用这战果去震慑那些远在枢钥王宫中的群臣。枢国,已经十九年不曾有过真正的战争,但枢国人骨子里彪悍的热血却从未冷却过。 计议完毕,各自领了兵符、令牌,分头行事。 吕青野被送回宅院,和吕湛、吕澈、左寒山打了招呼,让他们放心,却对去中军帐之事只字不提,梅兮颜存的什么心思,他也清楚,能瞒一时是一时。 相对于梅兮颜面对大战的冷静和布防,他却心乱如麻。那婢子所要告知的事情,无疑就是屠一骨要杀他。 然而,顾晓的话提醒了他,到底是谁真正想要他死,是屠一骨为了与枢国开战而杀他嫁祸给枢国?还是屠一骨与吕青莽私下有约,借此除掉他? 正在想着,梁姬轻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小心翼翼地试探:“吕世子?” 吕青野目光微敛,旋即恢复平素模样,也温声说道:“进来吧。” 梁姬进了房间,却不似先前送饭那般自然,怯怯地站在门边,低着头,双手绞在一起,似乎正处于巨大的矛盾中无法抉择。 吕青野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梁姬见吕青野不开口,脸色憋得通红,终于如蚊呐般小声说道:“我叫梁姬,现在说出来吕世子可能不信,我是从北定城军营里逃出来的……”顿了顿,偏过头去咬着下唇续道:“营妓。” “现在说出来不信”,那就是之前说会信,她在北定城必定是见过自己才会这样说,否则两人也就没什么交集了。虽然吕青野从来不仗着身份摆架子,但在身份如此悬殊的情况下,梁姬自称“我”,可能是寻常百姓家说惯了,还没有习惯把自己当下人看,但也有可能是故意用这样的称谓来证明她还没习惯做下人。 吕青野对此只是暗自揣测,表面却露出一点惊讶的表情,问道:“你一个人逃出来的?” 梁姬摇头,湿着眼睫哀哀地回答:“本来是三个人,有一个姐妹刚到一线河边就被抓住了,我们两个上了河面,就拼命跑到枢国那面的河上,听说一线河贴着枢国那一半被凿开了,我们宁可跳河淹死也不愿被捉回去凌辱。” 随后擦了擦眼角,苦笑一下,说道:“结果河面冻得很结实,根本没有水可跳。越国的兵爷在我们身后放箭,我们拼命向前跑,总觉得自己会被射死,最后,被巡逻的枢国士兵救回了这里。” 最后轻轻一叹,“原本以为大难不死是好兆头,没想到那位姑娘因为之前就受了重伤,又在雪地冰面上跑了好久,竟是一病不起,人就走了,只剩下我一个。” 突然觉得自己说的话太过悲凉,了无生趣似的,于是又佯装坚强道:“虽然不能回家,但这里还好,枢国的兵爷也不会随便欺辱我,每日里也是做些端茶倒水伺候人的活计,但总比在北定城里被那些兵爷侮辱毒打来得强。” 吕青野轻轻颔首,这样说来她逃出来才不过两三天,吕澈说北定城的营妓经常逃跑,看来当真不假。只是从越国出来的,枢国肯定会怀疑她们的身份,所以也把她“囚禁”在这里,做个使唤丫头。 “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吕青野温柔地问道。大概是见多了宫中婢女卑微的模样,见到梁姬畏手畏脚的瑟缩和认命般的妥协,总会生出悲悯之心。 “啊!”梁姬怔了一下,才恍然大悟,说了半天都在说自己,却没有进入正题,羞愧得手足无措,拼命揪着手指拧来拧去。 吕青野见过的伶俐丫头很多,这样忸怩的却是第一次见。回想梅兮颜说梁姬“聪明”,便想从她的言行举止中挑出一些故作姿态的漏洞来,只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找出来。 接到吕青野示意她继续说下去的温柔眼神,梁姬这才慢慢冷静下来,嘴唇嗫嚅了两下,鼓起勇气说道:“吕世子,你快逃走吧,屠一骨说要杀你!” 早已料到的答案再次听到,已经激不起吕青野内心的波澜,却仍旧装作第一次听到般讶异了一下,怀疑地皱着眉问道:“你听谁说的?” “我亲耳听到的!”梁姬左手托着右手腕,将右手轻轻放在心口上,上身微微前倾,急切地回答。又生怕吕青野仍旧不相信似的,继续说道:“是屠一骨到魏及鲁的营房里,悄悄说的。他让魏及鲁带人去截杀枢国国主,让世子也去,就在路上连同世子一起杀掉。” “这种秘密,你是如何亲耳听到的?”吕青野问道。 梁姬倏地红了脸,垂下头去小声说道:“世子忘了么,我是……营妓……”声音越来越小,抗拒得不想提起。 吕青野不肯就此一带而过,继续问道:“正因如此,以屠一骨的性格,更不会让你听到。” 梁姬左手手指狠狠地抠着右手背,抠到渗出血来却仍未察觉,漂亮的杏眼噙着泪羞愤地回答:“我……当时晕过去了,是他们说到半途,我迷迷糊糊有些清醒,才听到了后面这段。” 魏及鲁在军营里的癖好吕青野倒也听说过,营妓身份的卑微,连青楼女子更不如,生死都在别人手中。 吕青野没有问她为什么不直接去他的住处告诉他,他的死活和她的命运本无关联,但她此时却来告诉他,又是为何呢。于是他欲擒故纵地柔声说道:“这事已经发生了,我也好好地活着,没事了,谢谢你的告知。” “不不不!”梁姬抢上小半步,更急切地说道:“这件事还没有完,我听到的后半段不止那几句。” “还有什么?”吕青野问道。 “屠一骨说,即便计划失败被你逃脱了,你也不可能再回到越国去。他在一线河上安排了人,见到你格杀勿论。如果你想从枢国绕路偷偷返回越国,耗时长久,他可以在这期间做文章,暗指你背弃和约逃离越国、有意与枢国盟好,这样就可以保证能得到一半枢国。” 吕青野心跳开始剧烈,果然被顾晓说中了么——自己若是死在枢国,吕国和越国都有借口攻打枢国。两国南北双线攻击,枢国若抵抗不住,必然被吕国和越国各抢一半。即便抵抗住了,也必然元气大伤。 邻国姜国与枢国虽有互市交易,但在巨大的盐业利益面前,也可能弃小利逐大利,枢国最终只怕仍会落得个被瓜分的下场。 自己呢? 牵连到质子逃越投枢,父王不可能为了保住自己一人而与越国开战。相比之下,与越国联合攻打枢国,更加有利可图。 那样一来——自己不仅成为了吕国和越国攻打枢国的引子,还给大哥吕青莽腾了地方。二哥吕青原无心政事只想做个醉生梦死的逍遥人,他一死,必然是成为世子的大哥与越国双双得利…… 这狠毒的计划,只怕也有大哥的一半功劳。 最后,自己也决计无法投奔枢国。梅兮颜与鬼骑再厉害,面对吕国和越国,也一定会立即将他杀掉以表明自己的立场。即便吕越不肯撤兵,以梅兮颜的心计手段,怕是会许以姜国好处拉拢姜国作为帮手。再怎么说,姜国和越国也是世仇,姜国与枢国联手,也许还真能从越国讨回便宜。 如此,五大国卷进四国…… 朴国是自己母亲的母国,是否会给吕国助拳尚在未知,但又有哪只猫儿不偷腥呢,尤其是朴国这种墙头草。 可怜自己战战兢兢地待在越国崇云宫,努力为吕国保持尊严,却落得这凄凉下场,竟是左右没有生路。 吕青野正生感叹,心思一转,不禁想到,这个梁姬跑来和自己说这个到底是何用意,竟然还没有探明,就被她先掌握了先手,将自己的思绪打乱了——这女子是有意,还是无心? 长年的情绪控制在此刻发挥了作用,吕青野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如无波古井,淡淡一笑,露出一丝无奈和遗憾,说道:“若是在北定城时,梁姬姑娘便告知于我,今日定然不会陷于这骑虎难下的境地。” 梁姬眼神一暗,默默地退回小半步,怯怯又惭愧地小声说道:“在北定城不敢乱说话,到这边也不敢多说,只跟那些兵爷说屠一骨要害你。我想枢国和越国在打仗,肯定不会伤害你的,也许还会把你送回吕国去……我家在吕国望烽,是被越国抓过来的……我想回家。” 吕青野恍然,怪不得总觉得她口音怪怪的,不完全似越国,又有一点熟悉,原来却是糅杂了吕国口音。望烽在十一年前吕越大战后被越国抢占去,想来她就是那时的受害者。她是想利用自己世子的身份,带她回老家。 只是她完全不懂他这个身份所牵扯的厉害关系,还以为自己是最能帮她的人,竟把这秘密当成了交换条件。这姑娘确实有点心计,但真有什么阴谋诡计,吕青野倒是没有觉察出来。 见梁姬仍瑟缩地站着,想必是在等自己的承诺,这本就是自己的子民,他该当保护。 梅兮颜已答应在枢国保护自己安全,在局势尚未明朗前,还有些辗转的余地,带她出铁壁城倒是不难。凭她的小心机,一路回家自保该不难。 因此吕青野说道:“若是枢国国主肯送我回吕国,我一定带上你。” 梁姬愁苦犹豫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惊喜的笑意,忙不迭地向他施礼道谢,才退了出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章 诱敌 吕青野挺直的腰身在梁姬离开后缓缓松弛下来…… 世子和质子,这两个身份对他来说如同双刃剑,是不可剥离的同一体。他知道这身份伴随着各种杀机,但却没想过这杀机来得如此浓烈又稠密,牵一发动全身。 如今能化解危机的办法就是尽快返回越国,让屠一骨没机会兴风作浪。 原本想过要结交梅兮颜,却又对她不择手段和狠辣的作风有些忌惮,怕有把柄落在她手中对自己是个威胁。但现在,却是逼得他不得不铤而走险,试着卖她一个人情,也许会给自己换来一份巨大的生机。 就在吕青野思来想去辗转难眠之时,铁壁城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晚间又有新消息传来,梅兮颜正站在沙盘前和各个将领重新商讨具体的诱攻和防守事宜。 一更时哨探来报,北定城门大开,攻城器械被推了出来,正向一线河进发。除了护卫军,没有大军随行,似乎有围城之势。 三更时分,门外卫兵通报,吕青野送来一封信,梅兮颜看后慎重地收好了信件。下午的示好这么快便收到了回报,不管吕青野是想自保还是想结交,这份东西对他二人来说,都相当重要。 五更时,申云带着一半鬼骑为罗沛的两千军送行。因为是诱攻,所以特意在城门前弄出一些动静来。 申云再次嘱咐罗沛,见机行事,千万不可恋战。罗沛郑重地行礼领命,振臂一呼,大喊:“为国主报仇!” 一马当先地奔了出去,剩余人马立刻群情激奋地响应,朝着一线河对岸的北定城杀去。 然而喊声虽大,速度却并不快。罗沛坚信中途就会与越国人交战,所以有意保存体力。 果然不出梅兮颜所料,屠一骨安排在一线河边的前哨兵一早就听到铁壁城里异常响动,早已快马加鞭地奔回北定城通报消息。 越国士兵原本就枕戈待旦,屠一骨接到消息,振奋得拍案而起。 折损了魏及鲁令他扼腕不已,但他相信遭遇了伏击的枢国国主伤势一定不轻,只为了防止枢国军心涣散,才谎称轻伤。 枢国人龟缩在铁壁城里不敢出击,只在城门口鞭笞魏及鲁等人的尸首泄愤。等到这半夜里,枢国国主熬不住一命呜呼了,过于悲痛和绝望的枢国人失去了理智,终于主动出击报仇来了。 走出大帐,乌沉沉的夜空,西北风刮得正烈,吹面如刀割,耳边军旗猎猎作响,天时、地利、人和,似乎都在预示着他这一战即将成功。压了他近二十年的大山,就快被他掀翻了。 若下一步计划进行得当,最慢一年内,枢国这个巨大的宝藏,将被越国占得一半。这块硬骨头,终归是他才啃得动。 “大将军,何时出发?”身边的传令官见屠一骨仰望天穹,不知他在谋算着什么,轻轻问道。 “传令大军,即刻出发。到一线河与前军汇合,全歼来敌。”屠一骨收回视线和思绪,下令。 “咚咚”的战鼓擂响,顺着风向传出很远。 罗沛听到了战鼓声,也看到了一线河对岸的攻城器械,挡在他们面前的是越国五千军。 一方损失了一员将军和一百精兵,连吕国质子都被掳了去;另一方遭受暗算,“国主重伤”。两方都憋着一口气,完全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打法,几乎瞬间,几千人就混战在一起。 枢国士兵盔甲之外罩着白色布料,看起来像是披麻戴孝。越国士兵越发觉得枢国国主有死无生,不由得暗自幸灾乐祸。 虽然只是诱敌,但敌众我寡,加之对方杀意正盛,还是折损了一些士兵。罗沛勒转马头,大叫:“撤!快撤!” 这回真是拼老命地逃跑,打不过越国人,总要消耗掉他们的体力。越国士兵在后面穷追不舍,一直追到铁壁城西门下。箭楼里一阵乱箭掩护,罗沛他们奔回城里去了。 天色青蓝,看起来有些压抑,却是黎明的前兆。 铁壁城城墙上火把通明,却一个人影也无,连箭楼里的人似乎也消失了,在仍暗淡的夜色笼罩下,十分诡异。 面对这群缩头乌龟,越国士兵可恨自己没有翅膀飞上城头,气得在城下不停叫骂。 等到越国弓箭手赶来,对着铁壁城头一阵火矢射过去,如同一群巨大的发着橘色光芒的蝗虫过境。城上的士兵仍旧缩在雉堞下,任由他们在下边做无谓的攻击泄愤。 待到箭矢一停,躲藏起来的士兵纷纷奔出去扑灭火焰,能用的箭矢都捡回来分发给箭楼里的士兵,只等大战开始之后还击。 天色大亮时,冲车、投石机等均已推至城下,四万越国大军围住城池,佯攻南北门,主攻西门,只留下一个东门。所谓围城必阙,以免他们困兽犹斗。 屠一骨骑着战马走在中军中央,看着安静地矗立在清晨中的铁壁城,一如十九年前那般坚固、肃穆、森严。 那时自己才二十出头,刚建立军功,本以为铁壁城必是囊中之物,却没想到受到顽强的抵抗。就在后续援军到达后本已在望的胜利,竟以难以预料的事态发展而翻转,最终在铁壁城折戟大败。 如今城中守将已非当年人物,近二十年的和平,已经磨秃了他们的锐气,因为惧怕而凿开一线河那胆小畏惧的模样还清晰留在他的记忆里。 昔日如同巨兽一般的铁壁城,如今看来,更像是趴在铁壁山脚下的一只巨大的乌龟,缩着头尾和四肢,防备着他的敌人。看起来依旧坚固,却已不复当年之勇。偶尔探出头来看看,便又马上缩了回去,十分滑稽可笑。 “申岳亭,你儿子也只有龟缩在壳里才觉得安全,当真是虎父犬子,可悲可叹。”想起申云派了上千人去凿开一线河后闭城不出,屠一骨不屑地扯了扯嘴角,心里忍不住讥讽。 吩咐旗号兵打出旗语,越国将士们迅速摆开阵仗,准备攻城。 盾牌兵在前布阵,将弓箭手和冲车掩在其中,再后面是脚下堆着麻袋、云梯的士兵。 鼓声响起,震颤着激奋的人心和冰冻的大地。凝重的气氛随着“咚咚”的巨响,被寒风撕扯着,如同承受不住重量的薄冰,裂出一道道崩溃的缝隙。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杀”,亦或者所有越国士兵内心都在呐喊着“杀”字,阵型启动,冲车先行被推进,向着铁壁城的城门冲了过去。 同一时间,铁壁城箭楼内飞出无数箭矢,射向冲车旁的士兵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 鬼骑 盾牌兵上前遮挡,同时,步兵们拖着麻袋,躲在盾牌下朝着城墙根移动。麻袋内全是泥土,堆在城墙下防止枢国人再浇水结冰打滑。 枢国处于逆风向,弓箭威力有所降低,越国却有了风力相助,反而更事半功倍。 投石机不停地往城头投掷着石块,一些枢国士兵要么被石块砸中,要么被箭矢射中,开始出现伤亡。 在箭矢的互射之中,中箭者越来越多,越国士兵还在坚持推动冲车去攻击城门。大战气氛如火烧一般,迅速蔓延并炽热起来。 云梯终于靠上了城墙,却又被长戟推倒了。枢国士兵同样举着石块砸向城下的越国士兵,有些离石块远的,干脆把越国士兵投掷上来的石块重新砸了下去。 从清晨开始,持续进攻了四个时辰,连其他两门佯攻的越军也被调回西门,屠一骨以损失两万多人的代价,攻破了铁壁城瓮城的城门。 城门被撞破的瞬间,越国中军里传出一阵雀跃之声。 然而,随着城门的敞开,枢国战鼓被沉重地擂响。一束束火矢立刻射出,冲车内外的越国士兵无一幸免。受了伤的都惊叫着扑打附着在盔甲上的火焰,或者扑倒在雪地上打滚。 正在此时,城门两侧分别奔出三匹高大的白色战马,马颈马头上均配着盔甲。马上是一色白色铠甲的战士,带着白色的头盔和面甲。 每两骑一组,中间拖着一条婴儿手臂粗的铁链,将着了火的冲车兜住,拉离城门。一边驭马奔跑,一边用另一只手挥动手里的马刀,拨打迎面射来的箭矢。 后面紧跟着仍旧裹着一身白布的两千枢国精兵,呐喊着“杀”字冲杀出来。其中一千是梅兮颜预留的人马,还有一千是罗沛带去诱敌的。 六名白甲战士率先冲入越国军阵之中,手起刀落,所到之处一片哀嚎之声。 越国阵前的四名将领均没有在对方手下撑过两招,便被斩于马下。另有两人勉强接了几招,被砍断了右臂。只剩一人能勉强接招,然而几招之后就被划破了胸甲,跌下马去,被士兵们抢了出来,是将军齐远。 “鬼骑。”屠一骨的手紧握成拳头,喃喃地吐出两个字。 “他们……没有死绝么?”身旁的副将隰泽皱起眉头。 十九年前的铁壁城大战,由于形势严峻,罗赞派出鬼骑参战,越国耗费了三千士兵才诛杀了四名鬼骑。事后幸存的越国人对此三缄其口再不肯提起,而隰泽,也参与了那次大战,是他迄今为止经历过的最为惊心动魄的一战。 魏及鲁那一战被一个鬼骑夺去了右眼,伤口划过整个面门,若不是他在后面拉了魏及鲁一把,半个脑袋都被削掉了。事后魏及鲁还侥幸地说:“幸亏伤的是我,皮糙肉厚无所谓,若是你这薄薄的小面皮儿,毁了真是可惜了。” 鬼骑!隰泽暗中咬牙,前晚便是罗敷女以自己为饵,派鬼骑围歼了魏及鲁么? “不知道罗赞用了什么秘术,才训练出这样的怪物!”屠一骨切齿道,拳头骨节已经攥得发白,语气里渗出了一丝恨意。 既然是鬼骑,想来昨晚及鲁便败在他们手中,二次与鬼骑交手,还能偷袭到罗敷女,及鲁也会觉得死得其所吧。屠一骨如是想。 在屠一骨眼中,这些鬼骑都不是人,是地狱里钻出的魔鬼、妖怪。他们的刀快得如闪电一般,还未看清动作,对手已被砍为两半。 他们的精神、力量超出普通人百倍千倍,即便浑身是伤,如同血人,仍旧砍杀不停。只这一份骇人的气势,便足以震慑住对手。屠一骨曾亲眼见过有士兵被濒死的鬼骑吓得直挺挺倒了下去,再没有起来。 有人说,只有姜国的修罗士才能与之匹敌,但屠一骨知道,相同人数下,鬼骑是天下无敌。现在,这样的怪物,有六个。 “传令,无论用什么代价,围歼这六个鬼骑。凡能重伤到鬼骑者,升三级,金五百。”屠一骨沉声下令。 只要杀掉这六个怪物,枢国人就会绝望,铁壁城就是他囊中之物。 然而,鬼骑的冲击速度太快、力量又大,马刀锋利无比,但凡围上去的,不死即伤。长戟原本最适合攻击战马,但看到哀嚎的战友们和血染的雪地,一部分越国士兵已经心胆俱裂,踟蹰着不敢上前。 外围的弓弩手有心立功,弩手恨鞭长莫及,距离太远,杀伤力全无;弓手们眼见鬼骑如同白影一般,左冲右突,急切之下手臂僵硬颤抖不能拉满弓。慌张着射出去的箭矢,他们却像长了眼睛似的,一一拨打或避开。 枢国士兵借着鬼骑的气势,斗志旺盛,两千人在几万大军中冲杀,竟然毫不畏惧。 时间一久,越国士兵看着眼前的敌人,突然变成白花花一片,眼睛被刺激得极为酸痛,忍不住就掉下泪来。就在视线模糊的当口,被枢国士兵趁机砍杀了。 “大将军,他们的衣服颜色……有古怪。”隰泽眨了眨发酸的眼睛,挤出了一些眼泪,视线似乎才好了一些。 “这些都是申云算计好的么,连罗敷女都拿来当饵,倒是小瞧了他!”屠一骨面色阴寒,看着被两千枢国人搅乱的战阵,也看出了枢国人特意着“丧服”的用心,最后将目光落在一身将服、正在城头上指挥的申云身上。 冬日里环境颜色单调,几乎都被白雪覆盖。长时间看着刺眼的白色,就会引起眼睛极度不适。然而,即便知道了申云的诡计,也没有办法挽救或者避免,唯有下令剩余军队出动,尽快攻下铁壁城才是解决之道。 枢国战鼓之声突变,倒掉的瓮城城门内,又有四个鬼骑带着两千人杀了出来。而先前的两千人则反冲杀回去,两组人马竟然是来换岗的。 退回去的两千人立刻上了城墙,加入防守阵营。 程铁鞍还想再冲出去一次,被申云拦下,命令他立刻护送百姓等出城。 除统率全局的梅兮颜外,申云是这次战役的副统率,梅兮颜不在,一切事务由他主持,程铁鞍再强悍,也要服从他的命令。 目前防守才是重中之重。且要准备转移百姓,昨日负责保护转移百姓的鬼骑几乎都在第一队,无论如何不能让程铁鞍再下去。 而此时铁壁城关之前,梅兮颜率领的第二队游击军已经冲入敌军阵中,乌压压几万人,攻城的攻城、围歼鬼骑的围歼,一片灰红色之间夹杂了刺目的白色,战得难解难分。 越国士兵被枢国的“丧服”闪得直花眼,又被第一队鬼骑带队冲杀,伤亡几千。 梅兮颜斩杀一阵,瞥见远远中军阵中有两位骑马的铠甲将军,两人一前一后,前面那个铁甲黑袍,应该便是越国的第一战将屠一骨。 虽然是常胜将军,但在与枢国的唯一一次战役中,他惨烈败北。这回,又是他,是想来一雪前耻么。 梅兮颜心中冷笑,双腿一夹马腹,坐骑丹雪似乎很明白主人的意图,立即转了方向,竟然直奔只留了五百人的中军车驾而来。 隰泽展开令旗打出命令,围歼这突然奔出来的单骑。梅兮颜所经之路上,越国士兵纷纷扑了上来。 梅兮颜稳稳坐在马背上双手持刀剑,将两边围上来的士兵一一杀退。几乎是转瞬之间,已是浑身血红。 不明所以的越国士兵以为她受了重伤,突然都大喊着冲过来想完成最后的击杀。结果只听到里面士兵的惨叫声此起彼伏,身形不停地歪倒,梅兮颜一人一马却顶着血雨继续前进。 受了伤还如此勇猛?越国士兵有些茫然,在她左右砍杀时一眼看到她浸染了血色的面甲上,那些诡异扭曲的黑色纹路如同夺人魂魄的咒符一般,让人不寒而栗。 一晃神的功夫,又被梅兮颜劈倒十几个,已经冲破了越国士兵的包围圈,接近中军。 守卫中军的弓箭手早已在军前就位,一见到梅兮颜进入射程,箭矢如看准庄稼的蝗虫,密密麻麻疾速射向梅兮颜。 梅兮颜左手刀,右手剑,挥舞得如同两个闪着银光的巨大盾牌,挡在身前,所有触碰到的箭矢均跌落在地。这一阵狂射,竟然只有一箭成功命中,也只是射中左臂,对梅兮颜的动作毫无影响。 越国步战兵趁此时再次围上梅兮颜。 隰泽整束铠甲,正欲点兵出击,屠一骨却寒着脸,命令道:“弓!” 上一次,他和鬼骑正面交手,不到十招被挑落马。不是他轻敌,是对手动作太迅猛,招架不住。 时隔近二十年,那种刀剑相交的沉重力道和落马后的战栗又被唤醒,他需要证明给自己看,这二十年,他也变得更强。 冷静地拉开强弓,待到梅兮颜刀剑正欲落到己方士兵身上时,倏地向着梅兮颜射出一箭。 一道寒光穿过攻击梅兮颜的越军兵器缝隙,直射向她面门。 梅兮颜偏头躲过,双手却仍不失准头,砍翻两个贴上来的越国士兵。结果就在她稍微向左偏身的瞬间,另一支箭也已如流星般射来,角度极其刁钻,从上向下,竟是擦着战马的脖子上的盔甲射向她左腰肋的软甲。 两箭几乎衔尾而来,避开第一箭就是主动给第二箭当活靶。就在箭头堪堪将至身侧,梅兮颜的身体突然平躺下去,瞬间避过箭矢后又疾速弹直了腰杆。只这一瞬间,箭矢已飞出去,深深扎进冻土中。 战马似乎感受到主人遭遇危险,嘶鸣而起,如飞一般越过眼前的士兵,前蹄踢踏,踢翻两名士兵,直落到三四丈远的地方,踩断了一名士兵的腿骨。 梅兮颜双腿夹紧马腹,双手一翻,刀光剑影闪成一片,逼退涌上来的士兵。丹雪打了个响鼻,继续朝着屠一骨奔来。 隰泽接过令旗再展,令步战兵退下,中军弓弩手继续放箭,随着令旗的落下,大批箭矢又朝着梅兮颜飞了过去。 同一时间,梅兮颜突然调转马头,一阵血花飞溅,箭矢落空,越国士兵又倒下一片,她却重新杀回乱军阵中去了。 梅兮颜确实想利用速度的优势突袭屠一骨,但越国士兵人数太多,阻碍了冲杀速度。弓弩手在前,她还没打算用性命去突破那层箭矢的防御,便反身杀回去。至于屠一骨,箭法不错,她如是想。 屠一骨放下弓,掌心已浸出了汗。寒风吹过,只觉手掌有些冰冷,便紧紧地攥起拳头。表面上看是他逼退了鬼骑,但他知道,对方只是不想单独和他消耗。他身旁站着的隰泽也穿着将军铠甲,即便对方舍命冲上来与他同归于尽,这场战役仍会继续。 那个鬼骑,可不是莽夫。 这一阵冲杀比程铁鞍那一队时间长很多,鬼骑还好,但带来的两千人折损了快一半,在城头上的申云看到对方士兵只剩下不到万人,果断下令,召这一队人马回城防守。 负责瞭望的哨兵急冲冲过来通报,西北的一线河方向,又有两万越国士兵赶来,看旗号,是个“屠”字,应该是屠一骨的儿子,屠寂的大军。 申云心里一惊,如果仅是面前这四万多人,铁壁城血战之下,一定可以胜利,万万没想到屠一骨竟然还藏着两万人,铁壁城危矣。 “传令第二队鬼骑,马上毁了主城门前的冲车,撤回城里,死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 增援 两国的战鼓声越发密集,都在催促着自己的士兵们继续进攻或防守抵抗。 在这两种鼓声之外,似乎远远地又传来第三种鼓声。 冲进瓮城的梅兮颜抬头望向城头,申云也正在上方望向她。申云打出手势,提示她敌人有增援,两万人。 “转移!”梅兮颜对着申云打出手势。 申云点头,告知她程铁鞍早已转移。 梅兮颜随后策马跑到丁开旁边,下令:“带着你们的兵回城,把冲车毁了,其他人已经转移,让路战后续跟上。通知雁子,可以出发了,一定保护好吕青野。” “我和洛英的人留下,你们撤回去。”丁开说道,脸上带着敌人的血渍。急切之下,已经忘了要尊称国主。 这一队鬼骑事先分了两组,梅兮颜、北山越一组,丁开、洛英一组。各自带一千人,其中一千人是原定,另一千也是从罗沛的先锋军里分出来的。 “一会儿有你发泄的机会,服从命令。”梅兮颜不怒自威,甩下话语,立刻回旋马头,又冲出了瓮城。 分在梅兮颜这一队的北山越见她返杀回去,立刻跟了上去。身后剩余的几百士兵也毫不犹豫地跟上。 “有增援?很多?”北山越也听到鼓声传令,靠近梅兮颜,问道。 “是。趁增援未到,眼前这些人,能杀多少是多少。”梅兮颜把刀剑插进固定在马背上的刀鞘内,随手又抽出两把新的。 风势不知何时已经弱得感觉不出,天色也不知何时变得清明,竟然看到一抹夕阳,红灿灿地在西边天空上,从参差的树木缝隙间遗漏出来的红光,好似一个张开的正在淌血的血盆大口。 越国除了中军的弓弩手,其他的弓箭早已用罄,全部改为步兵,配合投石机正在攻城。 瓮城城墙上,主城墙上,各处都在寻找空隙架云梯,被丁开和洛英毁了的冲车歪在主城门边,兀自燃烧着。申云指挥士兵各处防御,无暇他顾。 一线河上战鼓之声越来越清晰,枢国士兵的神色越来越严肃,而越国士兵的脸上则渐渐染上希望。 梅兮颜这一队人在城下四处冲杀,又杀伤了越国几千人,自己也就剩下几百人。几次想冲破屠一骨身旁的弓箭手掩护直袭屠一骨,却总功亏一篑,和北山越都带了箭伤。 屠一骨突然发现,他的记忆出现了偏差。原来,鬼骑也是人,也会疲累,如同眼前的两个一样。只是当年年纪轻,而鬼骑的力量又太过强大,让他不自觉地留下无人可敌的印象。如今想来,自己当时也是被鬼骑震慑住了,且一下子被震慑了十九年。 转头望向一线河,屠寂军的大旗已经清晰可见,在落日下闪着光,鼓声亦是振奋人心,援军即刻就到。 枢国人仍旧负隅顽抗,眼见到了穷途末路,便如同那一点残阳,就快沉落。这一战,会赢! 突然有了自信的屠一骨下马整理一下铠甲,活动活动身体,等屠寂一到,便和他一起攻下这座铜墙铁壁。 枢国的战鼓声急促起来,主城门再次开启,丁开和洛英率五百人冲出来,强势冲破围堵着梅兮颜队伍的越国士兵,掩护梅兮颜一队人返回铁壁城。 屠一骨远远地看着那群撤退的枢国士兵,他们的脸上没有绝望和慌张,只有愤怒。区区一万戍城兵,摧毁了他近四万大军。这样不屈的强敌,即便只偏安于枢国,也让他寝食难安。 万一哪一日这只慵懒的怪兽想走动走动,天下必将大乱。灭了枢国,是他终生的志愿。 越国在待援军到来,双方有了短暂的休憩。军医为负伤的战士清理伤口、包扎,城内和城墙上出现了很多自发前来的百姓,给将士们送上热乎乎的饭食。 梅兮颜左臂中了两箭,只折断了箭杆以免碍事。下一场厮杀近在眉睫,没时间清理箭头,她不想失血倒下。 梅兮颜环视一周,问道:“确定百姓都转移完了吗?” “确定。不过有三百青壮和几十位老人不肯离开,送饭的就是他们。”申云回答。转而又补充道:“还有一个孩子,非要留下,说是一位白甲将军和他说的,要留下保护百姓。” 梅兮颜转头,目光搜寻那孩子的身影,问道:“没见到,他在哪儿?” “程侍卫和他说,撤退是战略,后退是为了进攻,好说歹说,把他带走了。”申云道。 梅兮颜无奈笑了笑,又问道:“吕青野呢?” “柳侍卫刚刚护着他们出了东门。” “还有多少人?” “包括受伤的将士,百姓一起,二千六百人。” 梅兮颜了然一般地点点头,忽又问道:“后不后悔支持我打这一仗?” “这一仗总是要打的。枢国人,从没被别国侵略过,从前没有,今后也不会有。”申云傲然回答。 “如果申老将军在,会怎么打这一仗?” 申云认真看着梅兮颜的目光,诚恳而炽烈,完全没有高高在上的轻视和距离。这个年轻的国主,有能耐得住艰苦的韧性,也有能放下身段的谦逊,还有审时度势杀伐决断的果敢,更有无法抑制的野心。 最后想了想,如果换做父亲,没有后续支援,必定死战,因此回答:“我爹应该和国主的决策是一样的。” 十九年前他只有八岁,他清楚记得,老国主是派了康棣的朔州援军来的。虽然和父亲闹得不太愉快,人数又比越国人少很多,但城里所有能参战的百姓与军士和城外一起夹击,又有鬼骑出动,最终打败了枢国。 那时的艰难在于枢国两个主将没有沟通,各打各的给了越国可趁之机;此时的艰难在于越国的后援来得太快,己方却没有增援,能打到这个程度,实在是因为鬼骑助力太大。若是另外三个鬼骑不能在北定城得手,他们豁出命去,也不过是鱼死网破。但枢国山上还有百姓,这座城池是不会落入越军手中的。 梅兮颜笑了笑,却没有说话。 外面传来冲杀声,屠寂的大军到了。 梅兮颜起身,端起旁边的一碗凉了的汤水,几口灌下肚,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上残留的汤渍,说道:“门石不用放了,只要看到我的王旗倒了,全体从南北门撤入铁壁山,各处起火点一起点火,之后,随机应变,适时夺回铁壁城。” 申云看到她身后四名鬼骑铁铸一般的表情,很想验证自己的猜测,问道:“国主……还有后着是么?” “我是国主,但枢国不是我一个人的,你不是说过吗,任何时候枢国不会被别国侵略。”梅兮颜淡淡地回答。 申云其实心里还有一个猜想,但一直不敢确认,此刻觉得自己猜得没错。 容不得他再作多想,站在梅兮颜身后的丁开和顾晓突然发动偷袭,两人同时出手擒拿梅兮颜双肩。 电光石火间,申云看到梅兮颜忽地矮身蹲下,翻到两人身后,伸拳击在两人腿弯处。两人晃了晃,竟然没倒,而梅兮颜已经趁机站起来,朝着两人的后脑勺就各扇了一个巴掌,骂道:“什么时候了,还来这一手?” “老大!不,国主——”丁开“咚”地单腿跪下,“你现在不只是鬼骑的老大,还是枢国的国主,上战场鼓舞士气,你今天做得已经够了,剩下的,交给我们吧。” 北山越、顾晓和洛英也跟着跪了下去,同样的哀求。 “国主!越国援军攻城太猛烈,士兵们伤亡很大。”申云的副将突然冲进大帐通报。 “申云,传令下去,城头上的士兵们都撤下来,放越军入城,我和鬼骑在城门杀一批,剩下的,巷战!” “报!”传令兵突然兴奋地冲进来喊了一声。 “说。” “西北突然火光冲天,像是北定城方向。” “曲三常得手了!”梅兮颜猛地击了一掌,紧绷的神情终于露出一丝欣慰和得意的笑容。“申云,撤掉各处起火点的士兵,随我们一起暂退。” 申云也兴奋地握了握拳头,另外三个鬼骑已成功烧了越军粮草,铁壁城的百姓和粮草都已经运走,这座空城即便让给屠一骨,越军没有粮草支撑,也只能退兵。这一战,到此时,枢国已经赢了。 “还打巷战吗?”副将似乎也有些明白了,问道。 “不打,只在城门处厮杀一阵撤出即可,保存力量。”梅兮颜拿起面甲和头盔戴上,大踏步出了大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三章 成败 日头落到铁壁山后时,还留着一些火色的余晖,屠寂的大军终于到了铁壁城下,与屠一骨汇合。 屠寂只有十八岁,但继承了父亲的体格,相当高大魁梧,平时军中比武虽然屡战屡胜,担任越国的金吾卫将军,但真正与别国交战,今日是第一次。若不是求着父亲,自也没有来战场的机会。 看着铁壁城前一片血流遍地的狼藉模样,屠寂也有一丝心惊,问道:“父亲,他们到底有多少人?” “一万。”屠一骨沉沉地吐出两个字。 屠寂瞪了瞪眼,半晌没说话。铁壁城是父亲的痛处,平日里便不敢多提,此刻更不敢乱说话。 铁壁城是父亲第一次败北之地,第一次听到所向披靡的父亲败给了枢国,六岁的他竟然直接去问父亲,为什么会败?父亲当时正在书房摆沙盘,摆的是一线河流域的地图,枢国铁壁城赫然在列。 他记得很清楚,母亲正在书桌旁为父亲研墨,父亲当时板着脸,但语气还算平常,只是说了一句:“败了就败了,下次赢回来。出去!” 他以为自己打扰了父亲的思考,吓得赶紧退出书房。随后又觉得父亲果然是将军之中的将军,和那些只会在口头上计较胜败的将军完全不同,虽然他当时并不知道不同在何处。 等他转身跑到偏厅,听到“咔嚓”“哗啦”的巨大声响从书房传来,好奇地再跑回去,只看到地上一堆烂木架和泥沙,沙盘已经倒了。 他正要再进去问原因,母亲已经走到他跟前,拉着他的胳膊将他带走,最后叮嘱他以后不要再提铁壁城三个字。 他仍旧不明白母亲的话,十一岁时实在抑制不住好奇心,在讨论吕国质子时假装不小心又提到枢国铁壁城。父亲的脸色瞬间如罩寒霜,茶碗就在父亲手边,他在想父亲会不会马上把茶碗摔碎,结果,父亲只是沉默了片刻,又把话题扯回到吕青野身上。 那时他知道,父亲在克制…… “还愣着做什么,组织攻城。”屠一骨呵斥道。 “是。”屠寂回过神来。 父亲虽然严厉,但有父亲在旁边,屠寂就有了底气。应了一声,立刻开始传令各将领,重新攻城。 转头偷偷看了父亲一眼,总感觉有一层微微颤抖的空气笼罩在他身体四周,那气息里有战栗、有不甘、有急切、有渴望。他暗暗立誓,父亲,您等着,孩儿为你赢回来。 正当投石机投掷的石块纷纷砸向铁壁城头和城内的时候,西北方的落日余晖突然爆涨窜起,还伴随着浓烟。 “是北定城么?你留了多少人守城?”屠一骨望着烟火的方向,问道。 “五千人。”屠寂有些慌,回答。 屠一骨沉思片刻,突然想起下午枢国鬼骑一共出来十骑,但第二次的四骑一直坚持到最后,再也没见前六骑出来。 “是鬼骑。他们去偷袭北定城了。”屠一骨完全没想到只有一万人的申云还敢分兵出去偷袭他的大本营。 “我带五千人回援。粮草都在军中,如果烧光了,我们攻下铁壁城也无法活下去。”屠寂快速做出判断,说道。 “步兵赶不及回援,你带了多少骑兵?” “一千。” “我这里五百,你都带回去,步兵急行军。” “是。”屠寂领命,转身便走。 “屠寂——”屠一骨看着儿子的背影,突然说了一句:“小心。” “是。”屠寂没有回头,被枢国钻了空子偷袭大本营,让他满是挫败感,应了一声迈着大步离开了。 屠一骨一直目送他直到看不到他的身影,才收回目光,继续指挥攻城战。 持续一天的大战,原本都筋疲力尽的双方,因为越国援军的加入,立刻强弱分明,没费什么力气便攻陷了主城门,遭到鬼骑和士兵的新一轮抵抗。 抵抗也已是强弩之末,且败且退,很快,便从南北门逃窜到山上去了。 屠一骨下令穷寇莫追,免得受到埋伏,若有留下的民众,不得滥杀无辜。 从天色未亮直到天色又黑,以四万五千人的代价,屠一骨终于攻下这座铁壁坚城。 充斥满耳的喊杀声终于停了,突然有些落寞。 遍地狼藉,城头的枢国王旗和申云的将旗都被换成了屠一骨的旗号,满眼皆是奔走的士兵或者扶携着的伤兵,巨大而阴沉的铁壁城在隆冬寒夜,竟显得极度的悲凉。 上一次连铁壁关的大门都没有撬开,就被鬼骑吓破了胆,这次,终于如愿。 屠一骨缓步走进主城门,却没有得胜的激动心情,五脏六腑都在颤抖,不知因何而起。刚走几步便发觉有异,除了己方士兵手里的火把,全城一片漆黑,只有西北的天空还是火红一片。 “去查看城里的粮草情况。”屠一骨沿着台阶登上城头,竟然没有发现战死在这里的枢国士兵尸体,越发让他觉得不安。 城头上望出去,北定城的方向怒焰冲天,亮得刺眼,越发衬得铁壁城死气沉沉,阴森恐怖。 “大将军,没有找到魏将军和一百个兄弟的尸身,只在校场上发现摆放整齐的枢国士兵的尸体。” “大将军,没有粮草,所有的房屋都是空的,一粒粮食都没有。” “大将军,外城除了一座中军帐,已没有任何营帐。在中军帐里有一封书信,是给大将军的。” 屠一骨伸手接过信件,信纸上赫然两行大字: 魏将孤勇,可佩可敬;将士尸身,已还北定。 铁壁山上,猎物难觅;一线河里,冬鱼肥美。 另有一行小字:若大将军在意我战死将士之首级,不妨以城外贵国战死将士之首级交换。 一纸张扬的行书,全然不像女子的笔迹,落款是“罗敷女”。 屠一骨只觉浑身一凉,咬牙切齿地捏着信纸,直到此刻才明白自己落入了罗敷女的彀中。 这女子,竟然敢让所有将士为她穿着丧服参战,号丧一般冲去一线河挑衅,全然不避忌讳,以致他丝毫没想过这是她的圈套。这是何等的乖张! 强压怒火,吩咐道:“传令齐远,速带两千急行军赶到一线河,防止敌人凿冰阻路。不得损坏枢国将士尸体,即刻整军,带上伤兵,撤退!烧城!” 他带着一雪前耻的准备而来,最终却在成为困兽时选择了退让。上一次是秋季,在铁壁城外扎营,尚有部分粮草,这一次囊中空空,若是一线河再被凿开,他们无法返回北定城,在这里没有粮食、没有营帐,必然被枢国的游击战耗死。 他已不是当年那个只凭热血冲锋的青年,败了可以再战,命搭上了,就永远没有再翻盘的机会。这一战是开疆拓土,不是保家守土,他还分得清轻重。 直到民房彻底燃烧起来,越军才动身。 突然东边天空绽放出一朵耀眼的红色花火,片刻间又消失在深蓝的穹苍间。 “像是信号。”隰泽说道。 “是朔州军动了吧。”屠一骨看着逐渐被火焰吞没的铁壁城,面无表情地说道:“他们虽然不肯支援罗敷女,却不会坐视我们烧城。” 顿了顿,突然冷哼一声,讥笑道:“罗敷女即便赢了我又如何,表面上仍旧是我把她打得抱头鼠窜,丢了城池。而收复铁壁城的是康棣老匹夫,她的一意孤行会让枢国群臣与她的矛盾更加激烈,我倒要看看她能不能坐稳这个王座。” “若是吕青莽顺利的话,吕国很快就会有动作。只可惜监视铁壁城其他三个城门的哨探都没有回来复命,否则也能知道他们去了哪个方向。”隰泽说道。 “若成了,自然会有消息;若一直没有消息,也自然便是成了。吕青莽也怕夜长梦多,他比我们更急。看好戏吧。”虽然功亏一篑,但一想到枢国之后还要面临吕国的吕青莽,屠一骨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 “是。”隰泽应下。 ————————******———————— 梅兮颜和申云是最后撤入铁壁山的一队,遥遥看着铁壁城暂时易主。 申云扼腕而叹:“康棣匹夫,明知铁壁城一旦落入越国手里,便如同在我枢国插入一根楔子,之后军需粮草辎重等便都有了辗转运输之地,竟然仍旧不肯出兵。此时若有援军在侧,一起杀回城里,关门打狗,定能将屠一骨擒住。” 梅兮颜叹了一口气,说道:“申云,一直没告诉你 ,朔州军早在东边八十里外扎营,下午移进到六十里,大概就等这一刻我兵败城破,便来收复失城。” “国主说烧城后随机应变,适时夺城,便是暗指他们回来收复么?”申云问道,他心中也早有此猜想。而且国主说枢国不是她一个人的,似也正指康棣的援兵。 “是。”梅兮颜坦然回答。 “此乃臣下之过。离铁壁城最近的便是朔州,然而我父亲和康大将军毕竟曾有嫌隙,所以他们不肯轻易援手。” 梅兮颜佯做一愣,却把原因揽过来说道:“申老将军与康将军之事略有耳闻,不过这回和你无关。康将军拖延救援时机不过是想看看我到底能有多少能耐罢了。若知我战败,他一定会赶来守城的。” 随后如释重负一般慨叹道:“原本我也以为大势已去,好在上天眷顾,终于让曲三常他们得手,康棣也只能白跑一趟了。” 看着梅兮颜略有些放松的神情,申云心中如明镜——所有廷臣都在看她这一战的胜负,胜了自无话说,若是败了…… “国主,恕臣下多嘴,廷臣们真的对您……”与梅兮颜相处了两日多,又一同经历一场生死大战,申云到底还是壮着胆子问了压在心中的问题。 梅兮颜微微一笑,说道:“我八岁离宫,直到父王去世前半个月 才赶回都城,没人想到继位的是我。而我和所有廷臣都没有打过交道,关系生疏,不服众是可以想见的。” 梅兮颜并没有说实话,但真假参半的话语仍让申云体会到她处处被掣肘的无奈和借铁壁城一战放手一搏的决心。 能大败屠一骨,梅兮颜居功甚伟。若不是她要求全体将士以白布裹身,刺激越国士兵的视线,又带着鬼骑轮番厮杀,他无法想象铁壁城最后会如何。 虽然她说朔州军不会任屠一骨攻打铁壁城而坐视不理,但以申云对康棣的了解,直觉也是想坐山观虎斗,再收渔翁之利的。 一旦铁壁城被朔州军收复,梅兮颜将更不得廷臣之心,而他申家原本就是铁壁城世袭的将领,更不想把自己的城池拱手让给康棣。铁壁城的成败,关乎他们两人今后的命运。 一时激奋,热血上涌,申云伸开手臂,右拳有力地锤在左心口,言语铿锵,道:“国主,请允许臣下即刻带精兵返回铁壁城放火,关闭四门,与越国的残兵最后一战,抢回铁壁城,将王旗重新插到铁壁城上。” 梅兮颜见申云态度极其诚恳、神情更是坚毅,她想要的便是他对她这份绝对的忠心和臣服,知道目的已经达到,柔声安抚道:“别急别急,打了一天,趁这功夫先歇一歇。屠一骨失去粮草,铁壁城此时是孤城一座、坚壁清野,他没有后援,很快就会退兵。而且他一定防着我们再反杀回去,现在回去必定有埋伏。康棣他们也要观察一段时间才会动手,我们且先看看越国人到底会如何处置铁壁城。” 梅兮颜相信屠一骨在看到她的留信后会清楚他目前的处境,主动放弃铁壁城。而申云已经吩咐副将,组织士兵,准备随时冲回铁壁城。 直到城中开始冒起浓烟,他们知道,这是屠一骨愤怒的报复,但也是他们收复铁壁城的信号。 “国主,臣下去了。”申云道。 梅兮颜点头应允,道:“注意安全,慎防伏兵,尽量避免与越军正面对抗。” “是。”申云得令,转身吩咐副将整束士兵,立刻出发。 此时梅兮颜抬头望向东门方向,不知道柳朔雁护送吕青野到了哪里。正想着便看到一缕红色信号升上天空,在月光下仍旧耀眼。与此同时,丁开等人也看到了。 “老大,雁子的方向!”丁开惊叫了一声。 梅兮颜紧盯着逐渐在空中消失的烟火,面色一凝,心头狂跳——吕青野这个累赘!能让鬼骑发出求救信号,危险程度可想而知,难道屠一骨还有杀招? 若此时吕青野出事,摆明是栽赃给枢国,很可能将面临越国和吕国的联合攻击! 转头看了看浓烟四起的铁壁城,梅兮颜眸光一敛,横下一条心说道:“洛英留下去支援申云,宁可放下西城门门石,不得再让屠一骨前进一步!其余人跟我去救雁子和吕青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四章 南铁壁山(上) 丁开原本想劝梅兮颜留下,但红色信号是最紧急的一种,有性命之危。目前鬼骑只有四人,他也实在不敢托大以三人之力去救援柳朔雁。尤其是柳朔雁护送的是吕青野,这个人若死在枢国境内,那是十足的祸事。 从东门奔出去二十里,路边倒着一架马车、十几个枢国士兵和马匹的尸体。雪地上马蹄印凌乱,伴着斑斑血迹,一路向前。 再追出十里地,不时能看到已经死去的枢国士兵和马匹,却没有发现一具敌人的尸体。到了一处岔路口,尸体多了起来,可见此处经过一场更激烈的战斗。 梅兮颜算了算,已经看到了六十三具尸体,而她只分拨给柳朔雁五十名熟悉当地环境的精兵。假若五十名精兵全部战死,这多出的十三具尸体便是敌人安插的帮手么?己方五十精兵外加柳朔雁,吕青野和那两个功夫不低的侍卫,竟只换了对方十三人,这些人什么来路,身手竟如此了得。 抬头勘察四周,血迹从路上拐到了旁边通往南铁壁山的岔道。 “顾晓留下查看死者伤口,看看那些死人到底是哪里钻出来的小兽。”梅兮颜留下一句话,人却已飞身上马朝岔道奔去。 三骑沿着马蹄印和血迹继续追踪,时不时看到有受惊的马迎面跑过来。一直追到南铁壁山山脚,看到了柳朔雁的坐骑正站在一边不安地走动,并听到山中回响着人的呼喝声、马的嘶鸣声和兵器互斫的声响。 循着声音奔进山里,受伤的马匹正躺在山道上呻吟。三人目力极佳,远远便看到一群枢国服饰的士兵正在围攻四个人,是柳朔雁、吕青野和他的两个侍卫。柳朔雁白色铠甲上血迹斑斑,不知道是她的血还是敌人的。 路旁躺倒了两个,一个是左寒山,另一个却是伺候吕青野的婢子、从北定城逃出来的营妓梁姬。梅兮颜试了试他们的呼吸,都还活着。 山路太窄,原本就因封冻没有人迹,又刚下过一场大雪,雪深有一尺厚。马蹄一旦踩不稳,极容易滚下山去,三人迅速下马。 北山越随身带着弓箭,当即引弓搭箭,射倒了一个正准备攻击吕青野的士兵。 吕青野立刻扑上去补一刀,却被对方滚了一滚避过,反而一刀横扫他双膝。吕青野跳起避过,对方已经翻身跃起,继续和他厮杀。 柳朔雁也知道是增援赶到,提醒道:“对手难缠,务必一招致命。” 话音未落,梅兮颜已经掠到柳朔雁身边,左手马刀猛地劈下,欲把袭击她的一个士兵砍倒。不料那士兵竟突然转身举刀架住了她的刀锋,兵刃相交,那士兵吃了重击,屈膝跪倒,却没有完全倒下。 柳朔雁瞅准机会,一转刀柄,反手将刀捅进对方后背心,用力一拧手腕,搅切他的心脏,立时结果了对手。自己也一个踉跄,后退一步,正绊在那个假士兵的尸体上,仰面跌倒。 幸好梅兮颜伸手将她扶住,轻声说道:“去路旁歇一歇,替我掠阵。” “不行……他们有意逼我们进山,一定还有后着。”柳朔雁摇头。 “那就在这里结果他们。”梅兮颜拍拍柳朔雁肩膀,“别急,有我们挡着,你先恢复一下力气。” 刚才在远处已经看得清楚,对方有十七人,这会儿又杀了一个,还有十六人。但吕青野、吕湛和吕澈也已经耗尽了力气,呼吸相当急促。 丁开和北山越已经替他们挡下了攻击,以丁开和北山越的功夫,一时半刻竟也杀不死对方。 “伤得重么?”梅兮颜靠近吕青野,看着他盔甲上的裂口和血迹,问道。 “轻伤,不碍事。”吕青野早已气息不稳,却拼命喘匀一口气,强装淡定。 “和你的侍卫先去歇歇,保存一下体力。”梅兮颜右手抽出长剑,右手肘轻轻推开吕青野,避过一个假士兵的袭击,一剑劈断了对方的右臂。 对方只发出一声闷哼,挥动左拳一拳就击在梅兮颜右肩窝处,竟被他打了一个趔趄。 那人一击得手,立刻抽出腰间的匕首,如影随形般欺到梅兮颜面前,抬手便割她脖颈。 这些人已经知道柳朔雁的铠甲是金属制成的,刀剑无法刺穿,所以致命处只能选择裸露的脖颈部分。 梅兮颜抬手用刀刃格开匕首,只听“噗”一声,吕青野的长剑已经从对方后背贯穿到前胸。 瞥了一眼吕青野,虽然看上去十分疲累,却不肯示弱,仍旧强撑着身体,继续战斗,明明看上去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儒雅文人,这会儿杀起人来,却也毫不含糊。 梅兮颜不知道,吕青野看着他们反击,招式相当灵活多变,诡谲难测,竟也从他们那里学到一些关窍。 梅兮颜暗忖他们何时与这些假士兵交的手,柳朔雁自不必说,能把这些人消耗到这步田地,自是她发挥了巨大的力量。但吕青野支撑到现在仍能继续反击,倒也佩服他的毅力,便跟在他身边,一边掩护,一边攻击。 那些假士兵的目的非常明确,集中攻击吕青野,如此一来,梅兮颜也跟着受到围攻。 梅兮颜他们三人下午连番厮杀了几个时辰,尚未真正歇息,带着伤便又赶来救援吕青野。时间一长,疲态终究显露出来。只是仗着身上铠甲坚硬,对手无法伤害到他们要害,才慢慢扭转劣势。 眼前只剩下六个敌人,而他们也已经被逼退到山中一块开阔的平地上。 柳朔雁和吕湛、吕澈一组,因为奋力保护吕青野,体力消耗巨大,已无力还击,只能背靠石壁调息。丁开和北山越在他们外围保护他们,同时攻击敌人。 梅兮颜和吕青野背靠背,呼呼地喘着粗气,紧紧盯住眼前的四个敌人。 山上的枯树枝传来轻微的声响,风里带着一丝丝腥臊的气味,似乎有什么东西踏着厚雪正在向他们靠近,利爪踩在松软的雪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没有人动,靠在石壁上的柳朔雁、吕湛和吕澈首先看到了梅兮颜和吕青野的身后出现了一双双惨绿色的亮点——狼——看数量大概有三十头。 狡猾的狼群在所有人前面形成了半个包围圈,有几头正跳上石岩,想包抄他们的后路。头狼是一头高大雄健的灰狼,站在狼群最前,堂而皇之地环视所有人,等待着他们血拼后两败俱伤,好尽收渔翁之利。 丁开舔了舔嘴唇,把下唇上裂开的一小块干皮咬下来,“呸”地一声吐了出去,咒骂一声:“如果不是大战了一天,就你们这些猴崽子和那些狼崽子,早就被老子一个人砍杀干净了。” 被称作猴崽子的六个假士兵仿若聋子一般,丝毫没理会丁开挑衅的大话,除了寒风吹起的头发丝,六人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敌人,毫不松懈。 “现在砍杀也不晚,老大,你说呢?”北山越呼出一口气,故意嬉笑道。 梅兮颜吹了一声俏皮的口哨,手上刀剑齐齐一震,回应道:“不晚,刚刚好一道收拾了。” 随着她的动作,狼群突然发出一阵低低的咆哮声,不经意般朝后缩了缩。 吕青野双臂双腿如灌铅,强撑着一口气站着,打了这么半天也不见鬼骑说什么废话,突然听到这三人好整以暇地聊天,似乎还有更厉害的招式没有使用。不知道是虚张声势,还是果有其事。 略微转头瞥了一眼狼群,这些畜生看起来有些焦躁…… 不止他在意狼群的举动,对面的六个敌人的脸色也微微一变。 后背相贴,吕青野感觉到梅兮颜深吸一口气,微微躬身蓄力,后背绷得如同弓弦一般。 气氛突然像落霜一般,凝成各人心中独有的一种诡异,惊得众人几乎忘记了呼吸。 寒夜山中,整个平台上,只剩狼群抑制不住的惊怯低吠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去很远,很远…… 又一声口哨,短促得像是幻听,吕青野毫无防备地被梅兮颜的手肘用力顶开,而梅兮颜已像箭一样弹了出去。 同时弹出去的,还有丁开和北山越,这口哨赫然是他们发动攻击的暗号! 吕青野踉跄着扑出去好几步,收势不住跌坐在雪地上,目不交睫地看着眼前的景象,竟完全无法相信—— 梅兮颜、丁开和北山越变成了三条白色的影子,将六个敌人缠来缠去,一个呼吸间,敌人已经倒地不起。 同时间狼群大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五章 南铁壁山(下) 就在梅兮颜、丁开、北山越身形一动的瞬间,大部分灰狼突然都抽搐着身子缩成一团,一边“嗷嗷”惨叫一边向后退去。站在石岩上的那几头更是失足落了下来,直接胆怯地哀嚎着袒露出肚皮躺在雪地上不敢起身。 站在最前面的灰色头狼弓腰伏低头部做出防御姿势,狰狞地龇着牙,低声咆哮。 狼群不停歇的惨叫声刺激得吕青野耳朵生疼,仿佛五脏六腑都跟着一抽一抽地难受! “扑通”“扑通”两声,丁开和北山越倒了下去,整个平台上只剩梅兮颜一个人——双手的刀剑抵在雪地上,如铁铸般站立着,面向狼群,纹丝不动。 颀长的身形加上一身铠甲和淡淡的血腥味,梅兮颜笔直地站在那里便对狼群有一定的压迫感。 其他人都在梅兮颜身后,看着清冷的月光笼罩住她漆黑的背影,又在铠甲边缘镀上一层银光,更觉得遗世独立般不可逼近。 他们看不到的,狼群却能看到——梅兮颜左眼闪烁着碧绿的幽光,三条伤疤如血丝一边殷红。 所有人耳中都鼓荡着一种悠远又压抑的呼吸之声,在狼群的呜咽中愈发清晰,仿佛是那存于远古洪荒中的怪兽,突然发出了森冷的喘息一般,毛骨悚然! 低伏着脑袋的头狼终于忍受不住,怨恨地瞪着梅兮颜,不甘地拉长语调—— 呜嗷长嚎! 狼群迅速后退,那些个正在翻肚皮的也被同伴吠了几声,一骨碌爬起来,灰溜溜地夹着尾巴退了开去。 直到狼群已退得看不到影子,听不到声音,甚至连味道也闻不到了,梅兮颜浑身一软,倒了下去。 吕青野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弹身而起,倏地冲到梅兮颜身边,左臂一伸,用力将她揽住,才没有摔到地上。 目光扫过梅兮颜露在头盔和面甲外面的眉眼,虽然月光下看不见那三条伤疤,却恍惚觉得那里有三条红痕一闪而没。 一触手,他便察觉出梅兮颜已经完全脱力,形同废人——这是刚才那瞬间击杀敌人的手法的后遗症么? 他脑中刚刚闪过疑问,不曾想自己已到极限的身体在一瞬的爆发后,也耗尽了最后的气力,如稻草般承受不住梅兮颜压在他身上的重量,在如何努力也使不出力气的情况下,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一身铠甲的梅兮颜躺在他身上,倒不是特别沉重,但坚硬的铠甲硌得他几乎断了气。 没人上来帮忙,七个人或躺或趴或坐,自顾不暇…… 嗷——远处传来头狼仍旧不甘心的怒嗥。 虽然身体乏力,但头脑还清醒,刚才的狼群明显不对劲。 吕青野参加过越国王廷狩猎,稍知野兽的脾性。一般大型野兽露出肚皮,要么是出于信任对方,要么是表示臣服对方。刚才的情况不用说,自然是被梅兮颜等人吓的,或者确切地说,是被梅兮颜吓的。 瞬杀敌人,惊退狼群,这就是鬼骑真正的战斗力么?白日里他一直待在宅院里,直到接近傍晚,柳朔雁来接他,才出了宅院。听当时城西传来的喊杀声,情况对枢国来说,似乎相当不妙。 但现在梅兮颜却带着三个鬼骑追出来支援,西北的天空又是一片火海赤焰,想来梅兮颜没有浪费他和吕湛、吕澈用心搜集的信息,铁壁城已经保住了。 柳朔雁最先恢复过来,蹒跚着来到梅兮颜身旁,却不着急扶她起来,反而先卸掉了她的头盔、面甲,让她顺畅呼吸。 刚刚事态危急,面对穷追不舍的杀手和环伺的狼群,梅兮颜暗中命令使用鬼杀。 鬼杀——是鬼骑最具杀伤力的杀招,能在短时间内将身体所有的潜能激发出来,以达到瞬杀对手的目的。但前提是要有足够的体力,否则使用鬼杀后可能会出现脱力或猝死,对鬼骑来说,鬼杀是把双刃剑。 对于梅兮颜能震慑猛兽的异能,却并非梅兮颜所愿。事实既成时,梅兮颜只是站在莽林中,兴奋地对着众人说道:以后可以放心睡觉了,再不怕这些畜生来偷袭。 对于她所付出的代价,却像是全然忘记了。所有鬼骑暗中发誓,这辈子只效忠于梅兮颜一人,生死不离。 此刻的梅兮颜、丁开和北山越已瘫软如三团面团,丁开和北山越还好,只要多一点时间恢复体力便可。梅兮颜方才还集中所有的精气神来对抗狼群,更消耗心力心血。作为鬼骑的老大,枢国的国主,柳朔雁自然极为担心她的身体状况。 对于吕青野,柳朔雁连看也没看一眼。若不是有吕湛和吕澈在一旁,只怕还会补两脚上去泄愤。 对于柳朔雁的行为,半趴在地上的丁开和躺着的北山越都是心底窃笑,这才是鬼骑的烈雁子。对待喜欢的人能柔得化成水,对待讨厌的人能利得像铁锥。 吕湛、吕澈气得大眼瞪小眼,雪地冰冷刺骨,世子不过一身软甲,这是摆明了要拿他们吕国的世子给枢国的国主当肉垫。 吕青野倒是不以为意,平躺的视线只能看到梅兮颜的左侧脸,闭着双眼,眉头紧蹙,汗味夹着一股清爽的香气冲进鼻端,竟突然觉得心情平静下来。 梅兮颜汗湿的额头上贴着几缕凌乱的发丝,整张脸似乎都在冒着氤氲的热气,像刚出锅的馒头。 视线再向下移动,看到梅兮颜左臂上还扎着两截断箭——她连伤势都没有处理就急匆匆赶来救自己? 吕青野心头突然有一些感动。 这么多年,他的存在不过是维系吕国和越国表面和平的一根丝线,随时都有被任何一方剪断的可能,而他还要用尽精气神去把自己绷直,平衡线头两端的力量。 除了一直守在身边的吕湛、吕澈,其他人都在想着怎么能用他的身份、他的死,去兴风作浪、从中取利,倒是还没有人想让他活着。 第一次,实实在在地感受到被外人如此重视,拼命保护他的性命,而境地,却如此尴尬又悲惨。 他是世子,也是质子,更是棋子,一子落,风云裂变,乾坤翻转…… 吕湛和气呼呼的吕澈地互相搀扶到了吕青野身边,听到梅兮颜声如蚊呐的声音:“扶我起来,脱了铠甲。” 铠甲的系带在两肋,柳朔雁伸手解开了系带,将前侧铠甲掀起来,这才把梅兮颜扶进怀里。梅兮颜如释重负般吐出一口气,显然,没了铠甲的束缚,呼吸顺畅许多。 吕湛立即将梅兮颜的铠甲提起来放在一旁,避免一直压着吕青野。一过手那沉甸甸的分量,对于脱力的人而言,确实相当有压迫力。 铠甲和梅兮颜一离身,吕澈稍微一扶,吕青野便自己坐起身来。 “丁开、北山,怎么样?”梅兮颜提高了些声音问道,不掩饰担心,也没有过分担心。 “还好。”丁开原本半趴在雪地上,一翻身彻底躺下来,舒口气应道。 “嗯。”北山越只是哼哼了一声,躺在地上算是应答。 “这里不容易防守,先离开这个平台。”梅兮颜体力未复,却仍旧干脆,她担心狼群不死心再度反扑。 七个人慢悠悠地站起来,远远看去像一群喝醉的酒鬼,颤巍巍、晃悠悠地收起自己的兵器,吕青野主动提着梅兮颜的盔甲,四个鬼骑倒是没人反对。 除了梅兮颜,另外三位对吕青野牢骚满腹,若不是鬼骑还有杀招,他这个巨大的香饵险些就把枢国国主葬送在这南铁壁山中,他此时出些力气也是应该的。 山下突然传来一阵纷乱的马蹄声,声音在寂静的山里格外清晰。 众人都是一惊,不知是谁的骑兵追了上来。是屠一骨的,还是更多的追杀吕青野的那帮家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六章 姗姗来迟(上) “来人不多,先下去,找地方避开。”梅兮颜体力不济,耳力却不受影响,说道。 众人相扶携着刚走出一箭之地,有脚步声从下面传来。 丁开吹了一声口哨,结果气息不畅,竟然没多大响动。努力调了呼吸,正要再吹,下面已经有口哨回应,很快一个白色的身影背着一把弓箭快速走了上来,是顾晓。 顾晓查看完那些可疑的士兵的尸体,迅速赶来支援。刚上山便听到诡异的狼嚎声,看到梅兮颜等人的四匹战马都在,直接把柳朔雁马上的弓箭背了上来。 看着面前七个人互相搀扶的狼狈模样,顾晓问道:“怎么回事,已经和狼群打过了?” “狼群暂时退了,先下山。”丁开说道。 “下不去了,山下赶来一群骑兵——”顾晓顿了顿,才又说道:“不知是哪路人马。” “你们出了铁壁城,敌人是在背后袭击你们的?”梅兮颜问吕青野。 “对。若不是有贵国五十名精兵抵挡一阵,消耗了他们的体力,我们也坚持不到这里。”对于梅兮颜突然没了紧张感而提问,吕青野微微一怔,随即答道。 “下面将死的那个侍卫是越国人吧?”梅兮颜到底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梅兮颜以为左寒山是故意所有保留、不肯卖力保护吕青野,所以才提前掉队,以受伤的模样躲过杀手的追杀。 不过她却误会了左寒山。左寒山是一开始就拼尽全力和那三十个杀手缠斗,所以是第一个重伤倒下的。 “是。但他一定不是叛徒。”吕青野知道来龙去脉,十分肯定地回答。 “他若是奉命杀你,你根本不能活着进铁壁城。”梅兮颜直白地说道,她还没迟钝到察觉不出吕青野的用意。 吕青野话说出口,就知道自己多言了,他无非是想保住左寒山一命,见梅兮颜也没有误会,便不再说话。 “倒是可惜了梁姬了,好端端一条性命,就断送在这里。”梅兮颜叹道。 除了柳朔雁,没人知道她话中的含义。 梅兮颜不相信梁姬只是单纯从北定城逃出来的营妓,但申云多方观察也没有看出一丁点可疑,于是梅兮颜便暗中吩咐柳朔雁,如果吕青野提出要带走梁姬,就让他带着。 吕青野的功夫她试过,和吕湛、吕澈若是联手的话,远超过一个正常状态的鬼骑,再加上五十名最好的精锐,即便梁姬真有什么可疑,安全走到康棣大营不成问题。 梅兮颜对鬼骑的能力是有绝对的自信的,只是没想到半途中却出现了极为棘手的杀手,又正是赶在鬼骑都相继出战过,体力不充沛之时阻击吕青野,险些吃了大亏。 这场追杀必然有人暗中通风报信,梁姬一死,竟全然断了线索。 “那个侍卫和婢子还没死呢。”顾晓说道。 梅兮颜微微侧头,与柳朔雁交换了一个眼神,柳朔雁轻轻摇摇头,表示路上没见梁姬有过任何多余的举动。 “这么久没被冻死,倒是命大。”虽然不想再针对吕青野,但梅兮颜还是讥讽了一下左寒山和梁姬。 “伤得虽重,不过已经坐起来了,我留给他们一些伤药。”顾晓从上来汇合后一直没看过吕青野一眼,只是对着梅兮颜说道。 吕青野看出他的存在让顾晓有些顾虑,一些话并没有说出来,于是找了个借口说道:“这里山路狭窄,容易防守,我们先去看看左侍卫他们的伤势,你们在此歇息之后再赶过去可好?” “好。雁子跟下去保护。”梅兮颜坦然接受,说道。 柳朔雁现在的体力也强不过吕青野三人多少,但梅兮颜担心这整个追杀事件与下面的左寒山和梁姬有干系,吕国三人可能对这两人没有防备,柳朔雁下去才能真正让她安心。 “没关系,我们暂时还可自保,会多注意的。”吕青野猜出了梅兮颜的用心,含糊地说道。若是真的有人泄露他出行路线的机密,也只有一个梁姬能够办到,他心中有数。 梅兮颜眼神一瞥,看到顾晓给她一个暗示,便不再坚持。 直到吕青野三人已看不到身影,顾晓才松口气。接下腰间的酒囊,递给了梅兮颜,问道:“用了鬼杀?” 梅兮颜喝了两口又递给丁开,就这么顺着传递一圈。 “那帮龟儿子逼咱们上山,就是为了引出狼群。不用鬼杀迅速结果那帮龟儿子,今晚大家都喂狼了。”丁开抹了抹嘴边的酒渍,解释道。 “你给下面那两个的药动了手脚?” 没有吕青野在旁,梅兮颜也不用再勉强自己硬撑着,软软地靠在石壁上问道。 “嗯,有些怀疑他们两个。”顾晓点头道,“路战配的,外敷药没问题,内服的会让他们暂时失去力气而已。” “那些假士兵是怎么回事?” 梅兮颜也有此怀疑,转而问道。 “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和记号,筋骨极其坚韧,非一般常人可练就,都是经过特别锻炼和培养的。”顾晓仔细查看了每具尸体,除了尸体本身,毫无所获。 “相当耐打,不知疼痛似的,极为棘手,差点着了那些人的道。”柳朔雁小声补充。她虽然平时看着文静,动手却狠戾,典型的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她既然说差点着了道,换了其他鬼骑,只怕也会很狼狈。 “不是越国的兵,否则从城里突袭,很容易会被突破城门。”顾晓分析道。 “他们选择从背后偷袭,断掉逃回铁壁城的后路,肯定早有预谋。”北山越也是心细之人,结合目前已知的情况,判断道。 “只能证明一点,他们的目标就是吕青野。”顾晓道。 梅兮颜点头,这一点已经毋庸置疑,对方身份又无法知晓,再说无益,因而换了话题,问道:“下面是康棣的兵吧?” “是,三十人左右,全副武装。”顾晓回答。适才只因吕青野在场,顾晓不想让吕青野知道康棣也是不尊国主号令的其中一人,所以推说不知道。 梅兮颜自然熟悉自己的弟兄,见顾晓顾虑了一下,便猜出是康棣的骑兵,也就没了紧张感。 “康棣之前顶撞国主,这次如果知道国主在这里,只怕……”北山越有些担心。他是偷儿出身,总会时不时地多想多疑。 “那些人会不会就是……”丁开顺着北山越的思路问道,怀疑这些冒牌货是康棣指使的。 “不会。他们是从大军里分出来的,我在官道上听到大军行军声了。而且康棣原本就秉性耿直,并没有明显的倾向,只是国主离开都城太久,不了解国主的能力。现在铁壁城已经保住,他也该心服口服了。”顾晓对康棣印象不错,只因国主责备他不作为后,他回朔州立即就把最大的土匪寨子给剿了,甚是雷厉风行。 “他倚老卖老,丝毫没把国主放在眼里。铁壁城被围,就这么屯兵不动隔岸观火,这种老家伙,绝对没安什么好心。如果我们没有受伤,还可以冲出去,现在……”北山越还是怀疑康棣的用心不良。 “我和丁开下山去,看看康棣派这些骑兵到底有什么意图。若只是探路的,打发他们离开;若是来增援的,我们和他们一起离开,之后你们护着国主和吕世子返回铁壁城,不要和他们照面。”顾晓衡量一下目前己方人手的体力,说道。 “我和丁开下去,你留下。你体力还好,能够照顾好这些人的安全。”北山越道。他不相信康棣,顾晓目前是体力最好的一个,若是康棣反水,他和丁开留下跟康棣拼命,顾晓还能保护山上这一群伤兵逃走。 “正因为体力好,所以我下去,万一有什么不测,我有自保的能力。你们在山上,可藏的地方很多,他们也不敢攻上来。等体力恢复了,再下去不迟。”顾晓直接把北山越的心思说了出来。 “我同意和顾晓下去,顾晓体力好,万一有什么,我们能多拖延一会儿。北山你发挥发挥你特长,给老大找个好地方藏身,别来扯我后腿。”丁开白了一眼北山越,还委婉地讽刺了一下北山越——北山越小时候做偷儿被人发现追打,所以练就了一套特别会找藏身处的本事。 “滚!你闭嘴!”北山越踹了丁开一脚。 半晌没说话的柳朔雁慢悠悠地说道:“也许铁子已经赶到山下了。” “你别惦记他了,这会儿他应该在山上带着百姓往城里搬呢。”北山越撇嘴说道。 “别废话了,一会儿山下的都上来了。”丁开不耐烦地说道,扭头把梅兮颜抬了出来:“老大,你说!” “顾晓和丁开下去。”梅兮颜权衡之后,结束了他们的争论。“若有异常,不许逞强,马上退回这里。谁不服从命令我打断谁的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七章 姗姗来迟(下) 顾晓和丁开没走到山脚,已经看到几十人的骑兵队伍围在山下。 丁开接过顾晓的酒囊,把里面的烈酒一口气喝个精光,顿觉浑身发热,力气又恢复不少。深呼吸后抖擞精神,和顾晓好整以暇地来到山下。 等在山下的骑兵百夫长看到两名白甲战士走下来,驱马出阵,问道:“可是国主亲侍卫队的侍卫大人?” “正是。是康将军的人马么?”顾晓应答。 “是,小人是先锋军的百夫长。因看到有打斗的痕迹延伸到这里,又有我枢国的士兵尸体,所以追过来查看。” “有一小股越国士兵扮作自己人逃到这里,我们奉国主之命来剿杀,此刻也差不多结束了。” “各位侍卫大人辛苦。只因天气恶劣,我朔州军被阻在半路上无法行军,所以未来得及驰援铁壁城,今既已知道铁壁城得以保全,小人这就回复将军去了。” 顾晓没想到如此轻易便打发了他们,和丁开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半天,直到马蹄声已经消失,才相信他们是真的撤走了。 他们哪里知道,这队人是康棣派来示好的。 柳朔雁发出的信号程铁鞍也看到了,立即点了两百骑兵下山。 倒不是因为程铁鞍与柳朔雁的感情之私,作为梅兮颜亲侍卫队的队长,他也深知梅兮颜目前处境有多糟糕。 虽然梅兮颜经常和他说想干脆和几大国打一场硬仗,趁乱将王廷中不顺眼的人都干掉,但他知道,这也不过是梅兮颜的气话,宣泄一下压抑的情绪而已。 这位国主在没有得到强有力、可信任的力量时,绝不会莽撞到真的为自己惹来外敌,再以此外患来逼迫内臣与她同心协力合作。所以,吕青野这个累赘不能死在枢国境内,他必须要救,不让梅兮颜陷入危局。 当顾晓检验完尸体,拐进山路之后,程铁鞍也赶到这个岔路口,正在研究地上的尸体和血迹的时候,康棣的先锋军就到了。 随后康棣听到国主亲侍卫队队长程铁鞍与先锋军碰面,且他带领的骑兵各个精神奕奕,看着不像吃了败仗逃跑的,加之鬼骑身份特殊,便策马过来相见。 “程侍卫长,老夫来迟了。”一照面,棱角分明的方脸大将军康棣便来赔不是,声若洪钟,看来这些日子休息得很好,精神气很足。 “实在是大雪阻路,十分难行,以致晚到了三日,铁壁城可好?”程铁鞍不变的脸色让康棣无法猜出他的想法,却先把拖延出兵时间的责任甩开,关切地询问。 大雪封路确实难行,难行到何种程度因人而异,但康棣对铁壁城的关心却是不假的。 铁壁城正烧红半边天,任谁都知道情况不会太好。 “国主有勇有谋,已然大败屠一骨,保住了铁壁城。”不增援的理由虽然有些蹩脚,但程铁鞍到底摸不透康棣的真正心思,考虑到廷臣都有意想看梅兮颜的笑话,他自然要把梅兮颜真正的功绩说明白。 “这火光是?”康棣问道。倒也不是故意,只是好奇。 私心里他也希望国主获胜的,一个鬼骑出身的国主,想来治国时该是会偏向武功一方。 虽然对这个梅兮颜的身世总存着一些芥蒂,更不喜欢她那副自以为是的态度,但他从不参加党争,倘若梅兮颜真凭自己之力胜了此战,他倒是真要对她刮目相看。 “越国士兵增援了三万人 ,国主把越国士兵困在城内用火攻,彻底击败了他们,这会儿正在灭火。”程铁鞍半真半假地解释。 果然,看到了康棣神色微微一变。傍晚前北定城方向起火,他们也看得清楚,若梅兮颜烧毁敌人粮草,康棣相信她确实能险胜这一战。 康棣内心呵呵一笑,常年打雁却被雁啄了眼,既然是自己小瞧了梅兮颜,自然该认栽。她既赢了,他就服!管她什么来历! 主意既定,便立刻生出了想与鬼骑亲近之心。康棣见程铁鞍挡在眼前,看起来没有避开的意思,似乎对自己防范得紧,便试探是否是梅兮颜的主意:“程侍卫长到此是国主有什么旨意吗?” “有一小股越国士兵逃窜到此,其他侍卫已经去追,我奉命守在这里。”程铁鞍继续真假掺半地回答。 “既如此,老夫派人为程侍卫长去探探山里的消息,我们老少二人且在这里等等。”康棣策马靠近程铁鞍,不等程铁鞍回答,已经示意一名百夫长带三十骑沿着马蹄印进山。 枢国的重臣对鬼骑都不陌生,也知道他们的能力,三十人对鬼骑来说,无法造成任何伤害。而康棣又主动站到程铁鞍身旁,以程铁鞍的能耐,一旦出现任何突然状况,康棣都会被他瞬间制服。康棣这种做法不啻于在示好,想缓解双方暗中的僵持气氛。 等探听消息的百夫长回来,知道鬼骑“安好”,康棣表示放心之后,程铁鞍主动说道:“此去铁壁城只有三十里路程,不如康将军先带军去铁壁城外扎营休息,也好面见国主。” 既然康棣已经表明没有敌意,且亲近之意明显,程铁鞍便想借用这支朔州生力军,镇住对面的屠一骨,以防他狗急跳墙,率残部反扑铁壁城。 然而康棣却不知道程铁鞍的用心。一来听程铁鞍说,屠一骨军已经有七万五千之众,战死者定然过半,城门外都是尸体,哪里能扎营?倒不如说是去清理尸体。他堂堂朔州大将军,战斗没参加,却去干收尸的活儿,决计不去。 二来,他和申岳亭素有嫌隙,也不想和申云见面,尤其是在对方作为守城将领,成功守城之后。 三来,他两万大军出动是因梅兮颜支援铁壁城的王命,此时铁壁城已转危为安,他们再赶三十里路去扎营,总有些喧宾夺主的意味,这种事他康棣干不出来。 但他是奉王命出兵,现今对梅兮颜又已有些折服,没王命也无法撤兵,因此答道:“铁壁城之危已解,就不要再耗费兵力赶路了,老夫在双壁谷外留有之前的锅灶,今晚便仍旧在那里扎营,等国主的王命再作处置。” “如此也好,康将军一路辛劳,等回到铁壁城我向国主回禀此事。”程铁鞍也不强留,与他告别。 待朔州军走远了,程铁鞍才率队去接出了梅兮颜等人。 危机解除,便是生机。 申云带人返回铁壁城,洛英也紧随其后,本以为要和屠一骨再次血战一场,不料屠一骨已先撤走,冲下去的将士一肚子的闷气都用来灭火了。 这一场激战战死的兵士将近四分之三,为了震慑一线河西的越军,不使他们发现铁壁城戍防空虚,申云命人大开西城门,不得关闭!并将大部分兵士都调到西城门去打扫战场。 巨大的铁壁关下,火把通亮,浮尸累累,血迹殷然!相比之下,忙碌的一千多士兵竟也觉得太少。 不少连夜下山的百姓擦干了眼泪,将自家捐躯战死的父辈同辈、丈夫兄弟、婿侄儿孙等的战服穿到身上,来到西城门外,替他们完成未竟的心愿,继续保护他们的家园…… 后半夜,铁壁城的戍城兵数量竟又恢复到六千人。 梅兮颜稍微恢复体力后,担心铁壁城的状况,留下程铁鞍和一百骑兵在路上慢慢护送吕青野等人,她和顾晓先行赶回。 遥遥看到铁壁城四面围墙上火把通明,她的王旗和申云的将旗正在夜风里轻扬,昭示着铁壁城的胜利,屠一骨的败退。 及至东门,未经战火的东大门完好无损地矗立在眼前,两层箭楼巍然耸立,凛凛然环视周遭一切,如同一位永不疲惫的铁甲将军,看护着他身后偌大的城池。 城门中严阵以待的士兵早已认出她和顾晓的戎装,放他们进城。 梅兮颜和顾晓下马,牵着马进了城门,平静地看过每一个士兵,告诉他们后面还有同伴。看到他们眼神中迸出的欣喜的光彩,梅兮颜知道,这些素昧平生的百姓——她的子民,都在真心地记挂着每一个枢国的战士。 东城一片安静,人脚和马蹄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除此之外,是大战后的森冷和悲凉。 越向城中,城头火把的光亮越是暗淡,西北风将城西的血腥味带了过来,梅兮颜深深呼吸了几口空气,鼻子一酸…… 那么多条性命,一战而殁,那些不屈的灵魂,还会一直守在这里,守着他们的家园么? 她不是冷血的人,却需要用冷血的态度去面对生死存亡的战争。对那些战死沙场的枢国将士,她的痛苦只能藏在心里,才不会让情绪阻碍战场上的杀伐攻守。 后面马蹄声“嘚嘚”急响,是程铁鞍他们追上来了。 不知是谁在东城门点了几颗预备过年才放的爆竹,惊醒苍凉的冬夜,梅兮颜转头看向已遥远的东城门,却没有发现异样。 前面有人影晃动,单薄的爆竹声又响起,由近及远,如同暗号似的,梅兮颜上马跟着声响一路谨慎地寻去。 正在城西忙碌的百姓、士兵,除去西城门站岗、巡哨、防守的,都开始向着爆竹声传来的方向奔涌过去。 远远地,梅兮颜便看到一大群黑压压的人影,对方也见到了他们,人群中突然有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国主万岁!枢国万岁!” 时值腊月中,即将过新年,祝福话原本就经常挂在嘴边,此时又赢得了艰难的一战,更是人心大振。 于是,人群立刻便爆发出如山呼海溢般的欢呼声: “国主万岁!” “枢国万岁!” 一城戍军,以他们的鲜血和性命,将这个城池浇筑得越发坚固和顽强。 梅兮颜满身疲惫,却一下被人潮的沸腾、百姓的心意所激励,在丹雪马背上高高举起右臂,握紧拳头,运足了气力,高喊—— 枢国万岁! 一直强忍的泪,到底还是掉了下来。 梅兮颜含泪笑着、叫着,她知道,她的第一战,到此,赢了对手,赢了民心! 这一夜,伤痛和喜悦,都未停止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八章 耿直武将(上) 梅兮颜掀开大帐的棉布帘子时,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康棣和申云各据帐中左右两边的头把座椅,端端正正地坐着,挺直了腰杆,四目相对,如斗鸡一般。似乎一直没有眨眼,眼睛看起来已经泛起了血丝和蒙蒙的水气。 程铁鞍说康棣已经表达了足够的诚意,也对新国主产生了敬意,这个人没有派别,算得上正直的武将,值得信任。 于是在铁壁城稍加整顿之后,梅兮颜派苗风去传令,命康棣来铁壁城商议如何应对越国的后续之策。 命康棣到铁壁城来,梅兮颜也是在心里计较了一番才做的决定。 毕竟康棣与申岳亭不和她早已知悉,但铁壁城限于地理条件和长久形成的国策,只是戍城,兵力有限。越国若是再次大举进攻,只凭一城戍城将士是无法抵挡的,还需要康棣从朔州策应才是最稳固的做法。 昨晚听申云的语气,也只是憎恨康棣作壁上观而已,倒是不像还有深仇大恨的模样。而她也把康棣未及时来救援之因果都揽在自己身上,虽说当时也有激将之意,但看这些时日申云对城中事务和军事战役的处理都井井有条,倒是相信这位年轻的骠骑将军的大局观,不会因私愤而枉顾铁壁雄关的安危。 结果,万没想到一上来就是这样的情况,梅兮颜心中暗自发愁,却一脸波澜不惊地表情走到主位,大马金刀地坐下。左右看了看,目光扫过置于帐中四角的火盆后,最终落到地面中央的第五个火盆上。 铁壁城的百姓倒真是实诚,知道这是中军大帐,国主常待的地方,虽然被屠一骨烧毁的房屋还没有全部整理好,却对这大帐的冷暖十分上心。 心里暗暗骄傲这是她的子民对她的心意,却又灵光一闪,好整以暇地开口说道:“这帐里竟然这样热,劳烦两位将军去外面各端一盆雪来,给中央这火盆降降温。” 康棣和申云都是一怔,目光却仍旧不肯离开对方的眼睛,好似谁先移开目光便是输了一般。 见申云不动,康棣有些着恼,在心里暗骂:没有眼力劲儿的后生崽子,跟申岳亭一个模样!按官职我在你之上,你该先起身才是! 申云虽然不想在康棣面前跌了他申家的面子,但转念一想,国主本可以叫康棣过来单独商讨事宜,却又叫上他,明显是想调和他们之间的宿怨,也是为铁壁城日后谋一个稳定的后盾。 他不是不识时务的莽夫,又何必一定要和康棣一般见识呢,先让一步,也是自己的心胸气度。 于是坐在帐门对面的申云率先站起身,转头对着梅兮颜应了一声“是”,便大步朝门口走去。 康棣见到申云终于动了,方脸上瞬间闪过一丝得意,连眼角的皱纹里都是笑意。随后又偷瞄了梅兮颜一眼,收敛了表情。 他也知道这是梅兮颜故意为之,只是猜不出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也站起身。 康棣离门口最近,但申云却是先他而走,两人此时竟几乎同时到了帐门。 谁掀门帘成了两人的难题。 没人说话,康棣双眼直视门帘,仿佛那棉布帘子不存在一般,等着申云先走。 面对康棣的无视,申云瞥一眼他斑白的双鬓,在心中自我安慰:小小孩,老小孩,不跟他一般见识。 一伸手,掀开了门帘,忽然若有所思一般稍稍顿了一下,竟没有当先迈步,反而说了一句:“康大将军请。” 康棣比申云的年纪大了两轮,自然不客气,略低头钻过门帘,申云才跟着出去。 帐外堆着一堆堆清理后集中的雪堆,康棣走出好远也没有找到可装雪的器物。他认定梅兮颜是个特立独行不喜常理的主儿,这一番命令必定包含着什么意义,干脆直接从雪堆上抠出一块雪带回去。 这座中军帐是申云指挥搭建的,此时正站在门口边找盆子。见康棣抱着雪块走过来,他也毫不犹豫地抠了一大块雪,一转身,先进了大帐。 康棣心里的怒火“腾”地就烧了起来。学老子,还抢先?三步两步赶上来,进了大帐,看到申云的雪块已经扔到火盆里去了,申云已垂手站在座位旁,眼睛盯着火盆,不知在想什么。 火盆里,申云的那大块雪正被炭火烤得融化,冰水浸入炽热的木炭中嘶嘶地响着,木炭上冒出白色的水气。 康棣心中正庆幸还有他发挥的余地,正要将雪块扔进火盆中,却猛地愣住了——这情形,似曾相识…… “将军,好消息,申将军断了尹沐江的粮道。” “好!急行军,一鼓作气冲到西城门去,把越国那群猴崽子碾死,扔到一线河喂大鱼!” “将军,越国这群龟儿子也挺耐打呀。” “坚持住,申岳亭会策应我们!” “将军,申将军不出城帮忙,是有啥后招么?” “不要管申岳亭那个缩头乌龟,杀了屠一骨,功劳是咱们的!” “将军,越军增援了,又一个年轻小将带着三千越军从双壁谷那面杀过来了。” 将军…… 三十年前。 王廷之上排挤武将的风潮已经愈演愈劣,枢国武将大多都是彪悍之辈,雄武如熊皮虎豹,却不太懂拉帮结派这些抱团的做法,自然,这其中也有相互攀比武功的原因。 武将们过于居功自傲,自然就看不上那些保障后勤、打杂的文官。但枢国乃东部强国的名声在外,别的国家也不敢贸然挑起战争,枢国又不准主动开战,于是武将们无仗可打,也就没了军功。 平时看不上眼的那些文官们抱怨军队开支过大,只消耗没收入,军队的配给供应被慢慢的消减、一点点蚕食鲸吞,最后武将们终于被那群耍嘴皮子的文官排挤到尴尬之位上。年纪大的武将不肯受这种窝囊气,又无法驳斥文官的理由,大部分只好解甲归田,眼不见心不烦。 但枢国国民的骨子里到底还是有血气的,老将们退下,新丁们却冒了出来,其中便有康棣和申岳亭,他们仍坚信国家不能缺少悍勇的武将,否则一定会衰败。 就在这时,越国新国主尹沐江初登王位,极为好战,新晋车骑将军,时年二十三岁的屠一骨在九月初带着三万大军强渡一线河,杀到铁壁关前。当时铁壁城只有五千戍城兵,守将骠骑将军申岳亭,扛住了三万越军的疯狂攻击,被围十日仍旧顽强反抗。 枢国国主罗赞即刻令当时驻守朔州、也为骠骑将军的康棣出兵援助。康棣早等着王令,率两万朔州军急奔三个昼夜赶到铁壁关前,听闻申岳亭已断了越军粮草,毫不犹豫地和越国剩余的近两万军直接开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九章 耿直武将(下) 康棣并不知申岳亭本是故意牵住越军,暗地里派精兵偷渡一线河去断越军的粮道,烧尽越军粮草,想赢一场漂亮仗。 申岳亭没想到费力断了越军粮草,康棣却大军涌上,也不和他商议对策,竟直接占了他的便宜把敌军接手过去了。 申岳亭一气之下,干脆坐在城上看他们在城外打成一片,就是不帮忙。 屠一骨没有后续粮草,成了困兽,却越发凶狠,大战两日,双方损失惨重,康棣始终赢不下屠一骨,又不见申岳亭出城援手,也对申岳亭极为不满。 就在此时,屠一骨的副将隰泽率三千精兵偷渡一线河,从南铁壁山中翻过去,突然出现在康棣身后,与屠一骨形成夹击之势,打了康棣一个措手不及。 眼见康棣腹背受敌,岌岌可危,申岳亭到底还要顾全大局,只得也率军出城接应康棣,护着康棣余部五千余人进入铁壁城。 随后双方展开对峙,期间申岳亭和康棣轮番出城攻击,屠一骨和隰泽也率军迎战,始终不分胜负。 屠一骨硬是凭着军中最后一点粮食和山上的野草,支撑到魏及鲁带来的后续两万大军的到来,铁壁城再次被围,形势大大不妙。 罗赞听说康棣与申岳亭不敌越国大军,而当时的朔州太守年纪已六旬,根本无法再带兵救援,王廷中就近的已无战将,便直接派出了四名鬼骑去朔州领了五千军赶去铁壁城救援。 此一战鬼骑之名号就此打响,越军虽然拼尽全力剿杀鬼骑,却伤亡惨重,再不是康棣和申岳亭的对手,饮恨败走。 而康棣和申岳亭也双双升为将军,却互相瞧着对方不顺眼。申岳亭恼恨康棣想独占军功,康棣却愤恨申岳亭见死不救,两人再不肯往来。 …… 当年铁壁城大战结束后,康棣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申岳亭断了越军粮道后只是看着自己在城下为了他的城邑拼命,却始终不肯出城援手。直到此时才想通,申岳亭是在气他没有和他商议就擅自与越军开战,以为他想抢功劳。 那个时候康棣一门心思地想要证明武将的重要价值,恨不得从朔州飞到铁壁城去将屠一骨一刀砍个稀巴烂,一脚把所有越军都碾死,以便用功绩堵住那些只会耍笔杆子的文臣的嘴。 以为身为武将的申岳亭一定也明白自己的心情,定然可以出城与他合兵后将屠一骨赶回一线河西。结果…… 康棣此刻就如当时的申岳亭一样,想到了搬雪块来灭火,却被申云抢先。结果申云也没灭掉炭火,最后还需要他助力。原本两人可以和和气气商量搬一块合适的雪块就能灭掉的炭火,却折腾了两遭。 这便是国主真正的用意?!康棣很想转头,再仔细看一看坐在帐中主位的女国主——这个出身莽林,与野兽打交道的时间远超人类的鬼骑怪物,长了个什么样的玲珑心窍、炽烈肝胆。 他还记得国主继位大典当日,新国主把所有的繁文缛节全部省略,辰时便开始新国主继位后的第一次大廷议。 新国主一身华服锦袍,在所有廷臣的注目中,步态稳健又飒爽地走进启枢殿,坐进宽大的王座之上。 康棣没见过前些代女国主的画像,却耳闻过那些女国主的治国轶事,各个不逊须眉。看这新国主的仪态,似乎比那些前代女国主也不遑多让。 然而,新国主一开口,群臣便蹙紧眉头,有些州牧甚至倒吸一口冷气——这位女国主竟然有一把干脆的男子嗓音。 听着她的嗓音,再看她那做派,便觉得豪气太过,失了女子的婉仪,更似一个。 老国主长相相当儒雅清俊,第一任王后,新国主的亲母更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怎么会生出这样不男不女的女儿,简直有辱国体——康棣暗自腹诽。 这位国主行事与她的声音一样干脆,上来就命他剿除朔州匪患,却又不肯多拨军费和粮草辎重,着实令人生气。 康棣一时忍不住,长久以来对那些文臣积攒的怨气突然爆发,瓮声瓮气地埋怨道:“无粮无饷如何打仗,只凭上下嘴皮子说来说去么?” 殿上一阵寂静,静得能听到不知是谁的呼吸声。 结果新国主一句话就打发了他:“自己辖区内剿匪,与在自家打毛贼有什么分别,何须粮草辎重?有毛贼住在你家里,你睡得倒是踏实。” 暗讽他的不作为后,还大度地补了一句:“那些土匪抢掠的金银财宝,你剿到都归你朔州军调配,算是打赏。” 殿上文臣各个偷偷奸笑,气得他七窍生烟——鬼骑出身又如何,鬼首又如何,当年四个鬼骑陷入越军阵中,不是也被剿杀,打仗是单打独斗过家家么?狂妄无知的女子! 可就是这个女子,带着十二名鬼骑,领着铁壁城老老少少一万五千人,打败了当年那个逼他避进铁壁城,之后两次交手却毫无建树,如今早已功成名就、率领七万大军来犯枢国的越国第一战将屠一骨。 他康棣平生最不喜浮而不实、哗众取宠、不求甚解就纸上谈兵之辈,然而他却走眼了。捧着冰凉的雪块,康棣却怔怔出神——对于这个豪气、胆气、心气都不输历代国主的女子,他心悦诚服,甘拜下风。 梅兮颜那灵机一动来的想法是用两人灭火盆这事儿来调和两人的嫌隙,点出当年康棣和申岳亭因为性格问题导致处理事情的方法不对,而对铁壁城之战造成了巨大的影响。 但还没盘算好怎么组织说辞才能让两人都欣然接受,见康棣抱着雪块不动手,她也不好引导话题,便一边继续琢磨语言一边观察康棣的反应。 正纳闷间,只听康棣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将雪块扔在地上,喃喃自语道:“到了这把年纪,才明白当年争强好胜惹下的苦果,倒也不怪舒里安说我是个莽夫。” 申云见他如此,心下也是一片了然。 当他主动掀开棉布帘子时,便在犹豫,是否要先行走出去。从父亲和康棣的关系考虑,他该无视康棣,把嫌隙继续延续下去;从这次康棣不肯及时来援考虑,也该无视康棣,让他明白不靠他,国主依然能保住自己的国土;但从官职和年纪上考虑,康棣都大过他,该当尊敬他,为他掀帘并无不妥,更是作为下级和主人的待客之道。 就这一犹豫的瞬间,他也明白了父亲当年的恼怒太过主观。当时两人同为骠骑将军,而父亲是守城将领,作为增援将领,与守城将领本该先商议对策,再行出击。但康棣却是出了名的火爆将军,如今年过半百火爆性子仍没有被磨平,敢在新国主第一次廷议时就直言犯上,当年该有多性急莽撞,很容易推想。 父亲当年也是多心,当时武将式微,作为戍城的守城将领,对守住城池有巨大的执念,便也先入为主地认为康棣是来抢功劳的。仔细想来,这一段纠葛宿怨,实在让人有些哭笑不得。 梅兮颜是何等机敏,从两人呆默的举止上便猜出他们已解开了心结,没想到就这样歪打正着地解决了近二十年的纠结,还没凑齐的说辞也就彻底不去想了,只是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淡淡微笑,问道:“怎么,都想明白了?” 康棣虽然已是大将军,但武将在枢国已不是香饽饽,年纪大了,倒也没有生出什么骄奢蛮横高高在上的性子,对错分明。尤其当年也怪自己性急、如今申岳亭已英年早逝,这段陈年往事也该到放下的时候了。 于是老脸稍微一红,“嗯”了一声。 申云年纪虽轻,却相当理智,更何况自己父亲也有过错。这些年自己也没少骂康棣是“匹夫”来痛快嘴,这恩怨确实也该终结了。 屠一骨已在铁壁城连败两仗,若他继续总结经验、重整旗鼓而来,只凭他铁壁城一城是无法持续抵抗的,有朔州军局外策应,随时夹击敌人,这才能确保铁壁城万无一失,朔州万无一失。 所以申云也庄重地应道:“是。” 梅兮颜微笑道:“既然想明白了,都落座,我们分析一下越国接下来的动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章 战后 “北定城粮草已烧,短时间内,屠一骨应该不会再来。这场大雪实在是一场雪灾,各处路口都被封了路,路上积雪最深处足有四尺,人马难行,粮草辎重更加难行。”康棣首先说道。 梅兮颜知道康棣说的是实情,她从朔州赶过来时,道路状况确实不好。只是她从朔州南部赶来,和康棣的路并不是完全重复,所以避开了一些难行的道路。 “越国虽然一直没有停止过征战,但在越吕之战后,倒是没有和几大国起过干戈,总觉得这次屠一骨的进攻也略微保守些。”申云沉吟道,转头看向康棣,问道:“康大将军,当年屠一骨前后也带了五万大军吧?” 康棣点了点头。作为申岳亭的儿子,虽然当时申云还小,但不可能不知道越军的人数,这明知故问的话是想多了拉近一下两人的疏远感。 他活了半辈子,年轻时可能还懵然不解他人的言语,此时却是再清楚不过,于是答道:“不错,前前后后大概五万三千人,我们这方开始只有申将军的五千人,我带的两万人,后又有前代鬼骑带领的五千人。” “屠一骨这次前后带了七万人,是有充足准备的。只是铁壁城戍城兵死守在前,又有朔州军在外围守候,他也知道无法再讨便宜。”梅兮颜与程铁鞍通过气后,又知会了申云,于是实际上只有六万人数的越军,被他们一致改成了七万,统一口径以求震慑内廷外国。 “前次五万,今次七万,若有下次兴兵再来,数量定然还要增加。越国地贫,粮食食盐算不得富裕,我推测这一次屠一骨来势汹汹不过是试探我们的实力……”梅兮颜说到此处,脸上现出落寞之色,枢国实力如何,在场三人心知肚明。 若不是这一次直接出了十三个鬼骑,康棣的朔州军又歪打正着地候在双壁谷,屠一骨可能也不会这么快退兵。倘若没有鬼骑出战,这一仗到底会是什么结果,梅兮颜目光扫过康、申两人,有些黯淡。 “越国这些年越发狂妄,对于另外四国的觊觎之心从未停止过。不过越国目前还在征讨西貘,两下军需供应更为紧迫,屠一骨不可能和我们做长久的消耗战。”康棣说道。这些年他也不是白做这大将军,对于敌国的军事动向也有一定掌握。 “冬天对于越国来说算得上是出兵攻打铁壁城最好的季节,一线河上冻之后和平地没什么差别。一旦到了春天开化,越军再想强渡一线河,我铁壁城戍军一定要他们都葬身河底喂大鱼。”申云几乎是立誓般说道。这一战对士兵和百姓的激励、影响确实相当深远,也让所有人更加有信心去防卫一线河西的越人。 “不错!还有我们朔州军,开化之后行军也容易,只要小申将军知会一声,我便即刻派人来援。”康棣此时也有了投桃报李之意,申云既然尊重他,他也自当做出合乎他大将军身份的姿态来。 而且他对梅兮颜已心悦诚服,这该是武将出头的事儿,自然就踊跃出头,也让梅兮颜能有功夫去对付那些耍笔杆子的老家伙。 至于小申将军的称呼,当然是和申岳亭进行区分,申云倒是不介意这样的称呼。 梅兮颜见两人各自表态,铁壁城之事算得上圆满解决,三人间所有前嫌尽释,微微一笑,颔首道:“我几天后就要返回枢钥,还要把那个倒霉累赘的吕国世子安全送出枢国,铁壁关这面交给两位将军,我也就放心了。” “国主,那个吕世子到底怎么会出现在枢国?”康棣终是忍不住好奇,问道。 梅兮颜冷笑道:“越国想把这个世子弄死在我们枢国境内,然后和吕国一起兴兵,南北夹击枢国。” 昨夜吕青野遇袭一事只有申云清楚内里,康棣还不知道。吕青野在枢国被追杀之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梅兮颜便也不再和康棣多说。 康棣一拍大腿,恨恨道:“果然!”他自然明白这其中的门道,随后又忧心忡忡地说道:“国主,南方那两位侯爷……” 梅兮颜打断了他的话,说道:“那两位可也从没懈怠过弓马,私下里蠢蠢欲动的心思只怕比越国更为强烈呢。” 申云虽然一直守在最北的铁壁城,倒是对南方那两位侯爷也有所耳闻。 嵩州的平南侯孟定衡、孜州的靖安侯郑统,俨然已是南方两州的实际主人,管辖之地被百姓私下称为“南枢”,而堂堂国主所居的北方之地则被称为北枢。 只是具体如何到底不够熟悉,申云也就不插话,只听梅兮颜和康棣两人说。 “国主打算如何应对?”康棣问道。 “无需隐瞒两位将军,见着九月继位大典后的大廷议上各个廷臣的表现,两位便知我现在的境遇。南方是枢国一块几十年的毒疮,想要清除也不是一朝一夕就可完成。我只盼廷臣能知我对枢国的赤诚心意,与我勠力同心,治愈这顽疾。”梅兮颜适当地示弱一下,拉拢两人以示贴心,并表明自己的拳拳之心。 “小申将军驻守铁壁城,可能无法分身,但凡有用到臣下之处,国主尽管开口便是。”康棣转头看一眼申云,目光又移到梅兮颜脸上,完全不回避梅兮颜热烈期待的灼灼眼神,握紧了放在两条大腿上的左右拳头,献出耿耿忠心道。 继续在大帐内与康棣、申云商议铁壁城驻守士兵补充、城内修缮、百姓安顿之事后,时已过午。程铁鞍已准备好了饭食,众人匆匆吃过时候各自分头行事。 下午,梅兮颜去看望吕国几位,梁姬虽然没有功夫,但一直被众人保护,伤倒是不重,只是吓得不轻,昏昏沉沉地躺在炕上发着烧,哀哀叫着“饶了我吧”“不逃了”之类的呓语。 左寒山身手本就不及吕湛和吕澈,却也尽了他的本分,直至重伤力竭为止。又在山中冻了良久,寒气侵体,着实伤了身子根底,病情极重。 作为尹沐江安排在自己身边的唯一眼线,吕青野担心左寒山一死,自己的清白更无法说清,眉宇间也染上了沉郁之色。 梅兮颜拉着他又去了西城门城楼之上,再次眺望一线河西的北定城。 烽烟已息,城外遍地兵戈,战死者的尸首还没有收拾完全,久违的冬日阳光虽不炽烈,却也白花花地照着凄惨的雪地,红红白白的愈发刺眼。 吕青野看过城下的狼藉,远眺一线河,心下怅然。经此一败,屠一骨会撤军么,他该怎么办?不回越国是不行的,但回了越国,即将面对的则是各种暗算。 他偷偷瞟了梅兮颜一眼,昨日剧烈的战斗令她脸色苍白不少,但眼中却有掩饰不住的雀跃欣喜。想起昨晚进城时民众的欢呼,她现在博得了民心,又震慑了臣心,当然是意气风发。 回想自己的处境,吕青野不打算再继续隐忍,心下一横——既然屠一骨要他死,不给他活路,他便主动去结交这位年轻又极有主见的枢国国主,请她送他回越国去。有左寒山作证,他“从没”做过有损吕国世子和质子身份的事情,倒要看看屠一骨还能有什么借口陷害他。 心中的主意还在盘桓,梅兮颜瞥了一眼吕青野的侧脸,也望向一线河,说道:“多谢你的图纸,解了我的围。” 她说的是真心话。 按她原先的计划,屠一骨虽然夺不走铁壁城,但铁壁城势必将由康棣来收复。她作为一国之主,虽说亲征,却不带大军,原本就有一意孤行以小博大之嫌,若最后牺牲了全城的人却无法保住铁壁城,她将完全被枢国廷臣排斥在外,想要坐稳国主的王座将会难上加难。 偏巧吕青野在诱攻前夜,暗中把他们费尽心机才探查到的北定城内部分布图送给梅兮颜,梅兮颜立刻吩咐曲家三兄弟曲仁、曲义、曲礼在白天双方酣战时,带着一百士兵假冒越国士兵,把魏及鲁等一百零一人的尸体送回北定城去,并趁机烧他粮草。 所以,她不仅凭一城之兵抵抗敌军六万之众,逼迫屠一骨撤军,还收服了铁壁城和朔州军统率,给自己的根基夯了结实的一桩子,也为铁壁城今后的安全拉来一个强大的助力。 “以国主的本事,即便没有图纸,你的鬼骑也能混进北定城。”吕青野轻笑。他听说过鬼骑的传说,若说第一次见他们屠杀魏及鲁那一百人只是觉得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高手的话,那昨夜在山中最后那一击,当真不像人类。 对于魏及鲁的尸首,他没有再问。北定城的城门并非轻易能被诈开,但有魏及鲁那一百零一人的尸骨,却容易之极。尸骨能够安葬在故乡,也算一种“厚葬”了吧——虽然有些取巧。 分神想着,却听到梅兮颜实事求是地说道:“总归省了好些寻找的时间和精力,还知道怎么应对剩下的兵士,所谓兵贵神速,若晚了,铁壁城也守不住的。” “国主昨晚也救了我,咱们只当扯平了吧。” 梅兮颜不再多说,问道:“世子有何打算?” “正想请国主帮忙。” “什么事?” “能否请鬼骑护送我们回越国?” “还带梁姬么?”梅兮颜挑眉问道,不啻是同意了送他。 “我相信国主会希望她跟随的。”吕青野同样回敬了梅兮颜一抹含着深意的微笑。 “听说她是吕国望烽人,世子可要多用心‘看护’她。”梅兮颜偏头,看向吕青野。 “一定。”吕青野肃然点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一章 桑林城 梅兮颜原本也打算送吕青野回越国,毕竟作为质子,吕青野不能离开越国。现在明显有一股势力要在暗中置他于死地,总归要把他尽快送回去,枢国才能安全。至于他回到越国会如何,与她无关。 “世子想何时出发?” “等左侍卫苏醒过来便启程返回。” “好。” 左寒山伤得极重,梅兮颜为了他能尽快醒过来,让路战下了猛药。作为鬼骑里的鬼医,路战只用了两天,就让左寒山睁开了眼,状况似乎好了很多。 梅兮颜把鬼隐三兄弟,曲仁、曲义、曲礼留在铁壁城辅助申云,虽然只有三个鬼骑,但站到军中,只怕也会吓得越军心胆具颤。 彼时康棣已率朔州军返回朔州,但拨出五千人马入驻铁壁城,申云慷慨地将康棣的将旗也插到了城头上。两位将军驻守铁壁城,越军还敢犯境否! 铁壁城事宜都安排完毕,十日后,左寒山已能起身走动,梅兮颜带着剩余鬼骑返回都城枢钥,顺道护送吕青野,随行的仍旧有伺候吕青野的梁姬。 事实上吕青野回到越国最快的方法是穿过一线河回北定城,再回越国都城乾邑,但梅兮颜担心被屠一骨残部暗中追杀。鬼骑入越国,暴露出去,事情总归糟糕。所以干脆绕远路,先到朔州,再通过姜国,返回乾邑。 朔州西南有座长山山脉,南北绵长一千八百里,是枢国和姜国的界山。在朔州境内设有一个西泰关关口,地处朔州境最西边的桑林城外,是两国通商互市的重要通行关口。 从这里进入姜国,再回越国,路程最短,而且相对安全。 刚进入桑林城东面的扶苏门,重伤的左寒山不堪路途辛劳,再次昏迷过去。梅兮颜见吕青野面露关切,也知道左寒山是吕青野在枢国“行为端正”的见证,便命鬼骑集体收起黑面巾和面甲,只戴黑斗篷的风帽,放缓马蹄慢慢进入城中,给左寒山一个相对平稳的休息时间。 非是鬼骑一定要装扮得如此惹眼,而是在桑林城,经常路过的巨商富贾都会带有这样的护从,以防山中的土匪打劫。 虽然盘踞在长山中的土匪已经被康棣剿灭,但鬼骑还是弄了一身黑斗篷黑面巾,目的是尽量遮盖他们的铠甲以保护他们的身份。枢国人不缺战甲,但白色的铠甲却十分惹眼。 枢国原本人人备有战甲,普通百姓的都是自己制作,所以各种质地都有,五花八门,在几十年前,农闲时各家的爷们女人都坐在门口,一边制甲一边讨论技巧和技艺改善,也算是枢国别致的一景。只是随着重文轻武之风的普及,制甲之风也慢慢没落了。 风气虽然没落,但见识却足够,尤其在桑林城,各种形色的客商都有,百姓早已见怪不怪。 吕青野也推开车门出来,坐到车板另一侧,认真仔细地打量这座闻名已久的互市之城。 程铁鞍选的路线是走桑林城的外大街,也是最繁华热闹的一条商业街——东西通长走向的枢秀街。 整条街上鳞次栉比的二三层建筑随处可见,雕花斗拱架着翘角飞檐,有些檐下坠着惊鸟风铃,风卷来时叮当作响。更多的是檐上蹲着的必不可少的檐角走兽,寄托着商家消灾灭难、逢凶化吉、招财进宝的美好心愿。 站在街上一眼看过去,两侧的酒旗店招上下左右密密麻麻五颜六色,在风中翻飞如彩蝶。慢慢前行中,一忽儿闻得酒香扑鼻欲醉,一忽儿又菜香四溢勾得人食指大动,再一忽儿茶香清雅。街边小摊也不甘示弱,各色贴饼米糕腾腾地冒着热气。 桑林城本地盛产桑树,因此得名,有桑便有蚕,纺织乃是一绝。各种品质上佳的绫罗绸缎不仅供应枢国本国,还是互市的重要商品之一。 因着互市之便利,整个桑林城也逐渐变成一座汇集各国商品的特色之城 。从日用纺织、药材食品、玉器棉花,应有尽有。 吕青野从各色店招上便能看出枢秀街从东到西分门别类的布局设置,心中极为向往,这城里的繁华缤纷远超越国都城乾邑。这才是真正提高国力的基础,打打杀杀抢来抢去耗费国帑民力,百姓苦不堪言,哪有这种互市交易来得更加平和和便利。 正有些出神,前面一家丝绸店的门内突然跑出五六个梳着总角的小男孩,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把扫帚,嘻嘻哈哈打闹着。 一个俊秀的男孩儿出主意,大家都安静下来:“我们石头剪子布,谁输谁当屠一骨,其他人都当鬼骑!” 没人反对,一群小毛头围成一圈,石头剪刀布喊了好几轮,终于哄然一笑,一个胖胖的男孩成了屠一骨。 “我做大鬼骑!” “我当二鬼骑!” …… 五个鬼骑少年按顺序给自己临时起了个名。 分派完毕,胖“屠一骨”被孤立在一旁,另外五个站在他对面。 “弟兄们,保住铁壁城!冲!”俊秀的男孩儿是大鬼骑,右手高举起扫帚,气势磅礴地大喊一句,大家扫帚齐上,朝着胖男孩就打过去。 被指名的胖“屠一骨”倒也真是厉害,以一敌五,竟然还支撑了几扫帚,之后便被分开的五人前后左右地围打。 胖“屠一骨”被打得涨红了脸,憋着气不说话,左支右挡地招架不住,便有些急了。扔了扫帚,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匕首,便要刺向“大鬼骑”。 “他有刀!耍赖!”三鬼骑看到了,大叫道。 “鬼骑不怕阴招,看我的!”大鬼骑竟然举着扫帚就冲向胖“屠一骨”。 丝绸店里的掌柜听到孩子们突然喊着“有刀”,三步并作两步跑出来,比大鬼骑速度还快,一把抓住胖男孩握匕首的手腕,抢下匕首,却温言安慰道:“以一敌众输了不丢人,但破坏游戏规则就丢人了!匕首我先收着,等你明白爹这话的意思,再给你。” 随后摸着男孩的小脑袋,神情严肃地说道:“老祖宗的话要记住——初五之前动刀剪,一年是非全难免!今日不宜动这些东西,会招惹晦气。” 男孩儿显然气难平,但却很尊重父亲的话,涨红的小脸垂得低低的,不说话。 “你们几个也是,做事都得守规矩,记得别给咱枢国丢人!”男人环视了剩余的孩子,很是郑重地教育着。随后一拍儿子屁股,笑道:“去玩吧!” 少年心性,本就气的快,忘的也快,哄笑着跑远了。 男人喊道:“都别跑远了,今天迎财神,谁也不能离家太远,可别错过财神爷给的财气。” 街角拐弯处传来孩子们的开心的应和声:“知道啦。” 吕青野也感染了这喜庆、调皮的气氛,不由自主地跟着笑起来。 他所向往的,便是这样和平的场景、繁盛的城池、富庶的百姓、和乐的生活…… 梅兮颜转头,看到的就是吕青野满脸渴望地神情。 相比吕青野的渴望,梅兮颜则是满心的自豪。这是她的国家,祥和安定的百姓和居所,为了保护眼前这繁荣盛景,她甘愿耗尽她的生命。 比起第一次来桑林城的梅兮颜、吕青野等人,桑林城的百姓见惯了各种各样的商旅大队或是骡车小户,见到鬼骑这排场,相熟的人也不觉就凑到一起小声猜测,这是哪里来的商贾,好强大的气势。 十个鬼骑露出真面目,虽被风帽遮住了一些视角,但看上去仍是各个英伟、秀美。骑着高头大马,黑色斗篷整齐地披在身上,落在马背上,更显威武壮穆。队中还有一架双马马车,赶车人亦是面容俊雅,可知这一队人马定然都是大有来头。 有热心的桑林人提醒他们:“今天是大年初五,新年的互市首日定在每年正月二十一。贵客们来得有些早,城西有各种客栈可供歇息,若是想找宅子独立居住,从前面街口向南拐,走不多远就能看到“赁务馆”的牌匾,那里可以租赁宅子,价格很公道。” “多谢。”程铁鞍礼貌地回了一句,破天荒地笑了一下,但他后面所有人都没有看到。 一行人到了城西,眼前是一块单独辟出来的巨大方形场地,占地大约五十亩,建有一排一排的、大小样式都相同的平房,一条内河自城西蜿蜒流入,围绕住这块场地,河上架着十余座石桥,作为通行之用。 这里便是互市的专用区域,有进出桑林城的专用城门,开市后还有桑林城的驻军巡防,十分规范。 目前场地上正有几人在清理积雪,为半个月后的开市做准备。 “若是我们也能互市多好。”吕青野看着空荡荡的互市区,淡淡地说了一句。 “那你要多努力。”梅兮颜也淡淡地回了一句。 “好。”吕青野应了一个字,眼底闪过一抹晶亮的神采。 这两人目前境地都相当不自由,却仍在心中展望着美好的未来。 其他人没有说话,静静地从城西的广茂门出去,吕青野钻回车中,继续隐蔽行藏。鬼骑也重新戴好面巾,恢复一群黑煞神的模样。 站在官道已能遥遥看到前面一条黑线,便是巍峨的西泰关。 此时路上的积雪已被军民齐力清除,很是通畅。平日里这条官道上各国平民、商贾等来往频繁,极其热闹,此时正值新年,反倒是一年里最冷清的时段。 快马行了一段路,桑林城已要消失在视线中。 旁边山道上下来几个猎户,扛着的猎叉上倒挂着野鸡、兔子等小野物,一脸满足地讨论着如何过年。 梅兮颜一群人经过他们身边,他们还热情地打招呼。对浑身罩着黑斗篷、穿戴盔甲和黑面巾的他们也是见怪不怪。 梅兮颜抬头,日头偏西,差不多申时了。再转头看到猎户们继续谈笑着朝桑林城门的方向走去,略微皱眉。 “来这么远的地方打猎,总要两天一夜才能打到一些猎物,他们就一身棉衣,不像在山里过夜的。”程铁鞍看着那些猎户转出来的山路口,没什么感情地陈述。 “何止!迎财神的日子不在家里老老实实呆着,跑出来杀生也很古怪。”顾晓道。 “猎叉,像缩小的厚背刀。”作为哨探,被程铁鞍和顾晓抢了风头,让苗风有些小失落,立即补充一个重要细节。 “打起精神,留意——” 梅兮颜话音未落,前面左右两旁的山坡上突然滚下无数落石堵住前路,同时右侧山中箭矢如蝗,朝着他们猛射过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二章 追杀 前面无路,饶是鬼骑速度再快,也扛不住一轮一轮弓箭的袭击。 “退!”梅兮颜一边拨打着箭矢,一边下令。 吕澈从车中出来替吕湛拨开箭雨,而吕湛也立刻把马车转头后退。 身后箭雨狂追,众人堪堪要退到射程外,前面两侧山上又有碎石轰然滚落,将他们夹在中间! 程铁鞍和丁开朝碎石处突围,却遭到猛烈的射击,完全冲不出去。亏得两人是鬼骑,连人带马都将将保护好,否则即便人没事,马也成刺猬了。 从箭的密集程度看,对方埋伏人数超过百人,带的箭羽只怕每人也超过百支。 右侧箭飞如雨,左侧山坡却在推落两次滚石后便没了声息,正是刚才那几个猎户出来的山道口,对方似乎有意要逼他们入山。 梅兮颜快速扫视战局,不想遂了这些杀手的心愿,沉声下了命令:“铁子、雁子、洛英、小苗,冲一轮!” 声音一落,四个人影已化成四条线冲向弓箭手,箭雨密度骤然减了一些,然而当四人闪电般窜回自己的坐骑后,箭雨密度又恢复了。 “不行!躲藏的角度很刁钻,最多只能杀两个!”柳朔雁说道。 弓箭手太多,杀掉八人改变不了局势。 鬼骑挡在马车右侧,拼命舞动马刀防御。 “他们知道无法在这里杀掉我们,只会引来桑林城的救援。逼我们上山后就可以逐个突破,坚持住,弓箭不是无限的。”顾晓说道。 箭雨密布如帘,正全力拨打之间,左侧突然射出数只冷箭。 吕湛反应极快,但鞭长莫及,马车前的两匹马到底还是被射中,痛得惊慌嘶鸣,拉着马车狂奔乱突,搅乱了鬼骑的防御战线,苗风、苗华两兄弟立即被马车冲开,车身瞬间便扎了几箭。 吕澈无法驾驭受惊的马匹,马车被两匹疯马拉出去,彻底脱离了鬼骑的保护,成为箭靶。 梅兮颜暗暗咬牙,狠狠地看了车身一眼,策马追着那两匹疯马,喊道:“上山!” 从铁壁城开始到这里,一直被他们算计,激得梅兮颜深藏的野性逐渐暴露出来——就不信这些不说话的哑巴小怪能在自己的地盘上嚣张到最后! 吕青野、左寒山和梁姬在鬼骑的掩护下出了马车,五人被鬼骑们各自带上马,梅兮颜开路,程铁鞍和丁开断后,向山上退去。 身后的箭矢还在追咬他们,铁了心要将他们逼进射程外的山里。 山林里还潜伏着其他弓箭手,冷不丁地放冷箭,丁开和洛英想再次使用鬼杀,被梅兮颜制止了。到底是影响生命的招式,少用为妙。 鬼骑是从莽林中训练出来的,对山林绝不陌生,不论有路没路,都难不倒鬼骑,也正因如此,梅兮颜才敢退上山来。 光秃秃的林木遮挡了部分夕阳,山中的光线暗的更快,很快天便要黑了,鬼骑可以分头突围下山。 “大苗、小苗,去探一下下面如何了?”梅兮颜心中已有计较,命令道。 苗风苗华两兄弟很快便消失了影踪。 此时鬼骑还不知道,当他们退到射程之外,消失在山林中,官道上涌出三百左右平民打扮的弓箭手,另有十名骑兵,利索地把地面上的箭羽、石头、枯枝等都清理干净、铲平了纷乱的马蹄印。 其中两人重新驾起马车,和骑兵一起好整以暇地赶往西泰关,剩余的人都零散地进入了山里,官道上重新恢复了宁静,如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 正如顾晓所料,他们早已做好了后续的应对措施,即便桑林城有援军出现,也无法弄清楚鬼骑的去向。 “弓箭手足有三百人!”苗风苗华很快返回,苗华伸开手臂,做了一个大得完全无法抱拢的手势。鬼骑里他年纪最小,比较活泼,和苗风一样,是个极机灵的哨探。 “还埋伏在下面,看来附近只有这一条路下山。”苗风补充道。 “好大的阵仗,怕在山下打斗留下痕迹,想在山里解决。”北山越嗤笑道,瞥了一眼吕青野和梁姬,故意叹道:“这茫茫大山,若没个指引,很难找到目标呢。” “即便杀不死目标,也不让目标回窝,‘西雁东飞’,可以做很多文章。”程铁鞍面无表情地分析。 越国在西,枢国在东,所谓西雁东飞,自然就是指吕青野从越国投奔枢国,在押质子投靠他国,大罪。 “小心陷阱。”众人都下了马,梅兮颜一边探路一边提醒,却没有接北山越和程铁鞍的话。 “我和北山下去,抓两个活的问明身份。”丁开又开始他惯常的粗暴方式。 “你可杀了他们不少了,听过他们说话?”顾晓对丁开撇撇嘴,转头扫了一眼山下,说道:“肯定和之前偷袭吕世子的是一伙人,招式都是一样的,逼我们入山。长山山脉广阔,野兽比极冷的铁壁山更多。目前知道的下山路径就这一条,他们堵在山下,想和我们耗时间。” “他们到底怎么知道我们会走这条路,提前埋伏在这里?”一直没说话的洛英终于出声。 洛英长相和其他鬼骑有大不同。眼窝深陷、鹰钩鼻,乍一看有些鹰隼的犀利,而且他的南方口音较重,是以不愿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的特点。 “考虑到快速和安全,也只有这条路了。”北山越道。 “老大,不如把吕世子当饵,将小鱼都引过来,痛痛快快杀一番。”苗华自从看到对方庞大的人数,便总想要一网打尽。 吕青野扶着梁姬赶路,神情泰然,完全不在意鬼骑对话中对他的明显针对之意,反而说道:“这个想法不错,可以一试。” “你们都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怪物,也许对方是找你们寻仇的呢。”吕澈听他们对话,显然已默认这些杀手是针对吕青野而来。 他亲眼见过梅兮颜、丁开和北山越在瞬间杀死六名高手,自愧弗如,相当震惊。这些天和这群人混得也有些熟了,却总无法释怀他们绝杀敌人的诡异能力,便压着气提出另一种可能。 “若不是吕世子在此,我们又怎么会连番被那些人缠住?”丁开两次与那些人交手,据理反驳道。 “贵国早已是别人眼中的肥肉,任谁都清楚,追源祸始,我们世子不过是一个具体的借口而已。”吕湛虽然稳重,却也不想鬼骑们总认为吕青野是祸端。 只是这辩解推诿稍嫌无力,反倒引起一肚子火的鬼骑们的反感。 眼见自己人吃亏,柳朔雁也开始帮腔:“若不是他跟着屠一骨跑到战场上,又参加偷袭,事态也不会变成如今这样?自己什么身份,可以任性这样乱跑?” “正是如此。或者你们原本就和屠一骨商量好了,仗着吕国质子的身份,其他国不能把你怎么样,所以才留下来当诱饵,把我们带进你们早已设好的圈套。”北山越也加入辩论。 “弓箭没射到你们,舌箭倒是都厉害,刚才怎么没见你们张嘴把敌人射倒,这会儿一个劲儿浪费唾沫。”梅兮颜开口,不分枢国吕国,都训斥了一顿。 所有人都乖乖闭了嘴。吕湛和吕澈虽然不服气,但吕青野给他们使了眼色,只好忍了。 一行人闷头走到一块稍微平坦的山坡上,梅兮颜停下脚步,开始分派任务: “洛英和顾晓去查看一下附近的山势地形,找几条适合下山的路线。” “大苗小苗查看附近是否设有陷阱,注意是否有野兽出没的痕迹。” “丁开、北山、吕湛、吕澈去寻马草,多多益善。” “铁子和雁子去打猎。” “路战照看左寒山。” “我负责守卫。” “马匹暂时留在这里,大家分散后各自小心,注意留意是否有埋伏;最晚天黑前到这里来碰头。如若遇到袭击失散,保护好自己,寻找机会下山,直接返回枢钥再聚。” 鬼骑们领了命立刻散去,只剩吕湛和吕澈还站在吕青野旁边没有动。 “你们去吧。”吕青野淡淡地吩咐。 两人这才离开了。 路战背着左寒山,吕青野扶着梁姬,跟着梅兮颜又往山上走了一段,选的路径都是早已有人经过的山路,无法被追踪脚印,小路很窄,一边是山壁,一边则是落差极大的山谷。最后在一块挡风的石头后发现一个小平坡,正好可以容纳他们几人,便安顿下来。 路战迅速为左寒山处理伤口,左寒山躺在梁姬的怀里,疼得满头大汗。 他伤势原本就极重,是路战用了特殊的手法才让他短时内恢复部分体力,经过这场激烈的奔逃,体力又被透支,自然支撑不住。路战没办法,只好让他沉睡过去,先恢复体力。 吕青野的棉衣也透出一些血迹,但没说什么,路战就当没看到,收拾好医药包,重新绑回自己身上。 “国主,要给康棣发信号么?”路战走到梅兮颜身边,小声问道。 “暂时摸不清敌人的意图,也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先不要发。”梅兮颜另有顾虑 ,怕这些像狗皮膏药似的的追杀者并非是越国或吕国所出,而是其他浑水摸鱼者。且自信以鬼骑的身手,若分开下山实在是神不知鬼不觉。 “你身上,什么味道?刚才碰过什么?”梅兮颜突然皱起眉头轻轻抽了抽鼻子,问道。 路战立刻仔细地闻了闻,面色凝重地答道:“是辰香,使用的一个时辰内香味会愈渐浓烈,之后一个时辰渐渐消失。若使用得当,是相当好的追踪——” 话还未说完,梅兮颜瞬间转身,手中寒光一闪而出,腰间的短剑已经扎进了梁姬右肩,力道之大,直接将梁姬击倒在雪地上。 吕青野反应速度也相当快,立刻把梁姬腿上的左寒山拉到一旁,长剑出鞘,已架在梁姬的脖子上,叱问:“你到底是什么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三章 梁姬 路战一个箭步冲到梁姬身旁,伸手便钳住她的下巴,防止她嘴里含着什么剧毒的药物自裁。 果然,从她无法闭合的嘴里挑出了一颗小小的蜡丸。 “搜她身上还有没有辰香。”梅兮颜警惕地重新检查四周,并吩咐道。 路战从她腰间搜到两个扁扁的小瓶子,瓶口只有一根小指头粗细,将里面的粉末取出来试了试,有一瓶是辰香,另一瓶没有味道,也来不及去查看到底是什么。 吕青野看好梁姬,路战取了弓箭,毫不怜香惜玉地撕下梁姬的两条棉衣袖子,割成几十块,裹在箭头上,再撒上一些辰香的粉末,跑来跑去从不同的方向和距离向林中各处射箭,用来迷惑敌人。 “这个味道有什么办法能掩盖?”梅兮颜正在探查,在林中遇到路战,问道。 路战摇头。用其它的气味掩盖一样有示警的作用,要么就是脱了衣服离开,这招夏天可以用,现在却不行。没有办法消除,所以只能被迫等着暴露。 整片空地上,只剩下吕青野能活动自由,他的长剑却始终压在梁姬咽喉上,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梁姬的脸,又看了看裸露在寒风中的两条只着单薄中衣的胳膊,目光最后落在她被梅兮颜短剑刺穿的右肩。 “那日从铁壁城出来,你便是用这种香气来通风报信,告诉那些杀手我们的位置?”吕青野用力闻了闻空气,确实有一股异香,但这香气却不是从梁姬身上传来,而是他周遭都弥漫着。 梁姬一直闭着双眼,不答话。 吕青野伸手探了探梁姬的脉息,说道:“脉搏很平稳,伤势不重,落到这般田地,还不肯说么?” “世子对我早有防范?”梁姬睁开眼,淡淡地问道。无忧无惧的语气,淡得一如苍白的天地。 “原本是真的相信,你是我吕国那些苦命的百姓之一。”吕青野语气中有些哀伤。 他得到世子身份的原因便是为了吕国的百姓去越国做质。从十五岁开始,他便认为他的责任是保护好吕国的百姓。但梁姬却好巧不巧地利用了这一点,骗倒了他。 将视线从梁姬的双眼移到她纤细的脖颈,看着架在她脖子上的剑锋,吕青野恢复了平静的心态,说道:“但是,我们从铁壁城东门出去后,五十名士兵全部被杀,剩下的人也几乎苦斗到脱力,而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却活了下来,有些侥幸,于是稍有一些怀疑。” “若不是世子一路上保护,我确实活不下来。”梁姬轻暼了一眼吕青野,幽幽一叹。不经意的风情,却惹人怜惜。 吕青野脑中闪过梅兮颜躺倒在自己胸前时虚弱的模样,对比之下竟觉得那时的梅兮颜更添了一分柔弱的美,干净、不造作。于是轻哼一声,道:“你太谦虚了。能把香粉撒到鬼骑身上却不被他们发现,这已是常人所不能。” “为什么不揭穿我,还让我跟着你?”梁姬不再辩驳,问道。 “你之前的嫌疑还是太轻,伏兵很可能是早就算计好的,不一定与你有关。在铁壁城也没有发觉你有任何异样,只好继续带着你,看你到底是人是鬼。” “为了这个把自己陷入绝境,愚蠢。”梁姬轻斥,却察觉不出丝毫的恨意。 “不只是我,还有枢国国主,我们都想知道你会和谁联络,又用什么手法联络。” “第一次你们查不出来,这次自然也不会查出来。”梁姬抿唇轻笑,有些自信。 “你是屠一骨派来的?”其实吕青野想问的不是这个,但另一个名字实在不忍心问出来。 梁姬只是冷笑,却不说话。 “梁姓,似乎姜国最多。”吕青野见她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换了一种方式,好似喃喃自语一般若有似无地念叨着。 梁姬的眼睛稍微眯起一点点,嘴角翘起一个嘲讽的笑容。 “我确实在越国待得久了,以为处处都和乾邑一样平和。”吕青野叹口气,笑着自嘲道:“作内应的谁会傻到用自己的本名呢,巴不得取一个能混淆视听、最好能祸水旁引的。” “别试探了,我什么都不会说,你们从我身上也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梁姬轻哼了一声。 吕青野淡淡一笑,似乎并不在意她的身份。顿了顿,才问道:“你说自己十九岁,见过战争吗?” 梁姬微微咽了咽口水,沉默。 吕青野盯着剑尖,叹道:“我见过。这次越国攻打铁壁城,死了不过几万人,而六国大战时,死了近百万。”随后又补充一句:“还不包括被灭的岑国和被吞并的南仓的人口。” 顿了顿,吕青野的目光从剑尖落到雪地上,幽幽续道:“活下来的将士们说尸体漫山遍野,流血漂杵,血液浸入的土地,折断上面的植物,植物的叶茎里流出的都是红色的液体。” 回忆一打开,便有些关不住。 许是梁姬自称的吕国身份仍让吕青野有些介怀,所以他想起当年的经过。 “我在去越国作质子的途中,看到无数逃难的百姓。贫苦的拖家带口,每人背着一个大包袱;稍有一点资产的,推着小车;富有的也有,赶着马车。人人满脸焦虑、满身疲惫,见到士兵,便如同惊弓之鸟一样仓惶、发抖。” 梁姬闭上眼,面无表情。 吕青野仍旧柔声说道:“父王对我说,做质子,就可以救很多的百姓,就不会再有战争,吕国人会永远记住我的功德,感谢我带给他们平安的生活。 “等我慢慢长大,逐渐发现,作质子,等于把好多的焦点都集中到一个人身上。成也是他,败也是他;福也是他,祸也是他。虽然我和枢国国主说过,我不重要,但我的存在与否却可以让各种势力大做文章,从这个方面来说,我还有些重要性,这实在是一种无奈。”吕青野长叹一口气。 梁姬恍恍惚惚地听着,脑海中却全然是另一个人的模样——他的俊朗、他的筹谋、他对她的怜惜和不舍、他最后的决绝。对比眼前喋喋不休又温柔得过分的吕青野,只觉心口有些闷。 仔细看,梁姬的眼角处有一点泪光,吕青野不知梁姬内心的波澜起伏,无声地笑了。 “我们相处了半个多月,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他问道。 半晌,才听到梁姬回答:“你是个温柔的好人。” “如果我死了,会对你的国家带来什么好处吗?” 梁姬咬着嘴唇,却不再说话了。 “如果我的死,能让幕后主使者的国家避免战乱,直接获得好处,我倒也觉得死得值得,毕竟换得了无数底层百姓的安居乐业,也不会有那么多士兵死在战场上,让家里的父母妻儿担惊受怕。” “能用阴谋代替战争,满足权利者的欲望,是最小化的牺牲。”梁姬忍不住说道。 吕青野反复咀嚼着她的话,苦笑道:“似乎很有道理。你就是因为这个理由来做内应的么?” 梁姬又没了声音。 “六国大战后各国达成约定,若非必要理由而挑起兵争者,其余大国可联合击之。既然大家都止息了兵戈,为什么不能各自和平地相处,安心发展自己的国家呢?” “掌握权利的人,一旦觉得自己够强大了,就容不得身旁有和自己差不多强大的邻居,总有一种攀比的心。”梁姬也轻轻叹了一口气。 “如果你能活下来,想做什么?” 梁姬的喉咙动了动,咽了咽口水,终于睁开了眼睛。眼神一片清明,看着头上的天空,又似乎有了憧憬,露出淡淡的笑意,悠悠说道:“想有一个家,一个这辈子已无法拥有的家。” “如果我活着,我也想回家。”吕青野道。 “吕世子,你是个好人,但好人都不会长命。” “说不定我是例外呢?” “进入这山里,就没有例外了。”梁姬语调虽轻,却斩钉截铁地不容置疑。 “虽然这里只是朔州辖下一个城的边缘,但只要枢国国主发了救援信号,援军很快就会到的。” “没有用的。” “鬼骑的本事你也看过的。” “那又怎样,不过十人而已。” “听说,守住铁壁城鬼骑功不可没,他们是可以匹敌千万人的怪物。” “呵,怪物!”梁姬不屑地嗤之以鼻。 “你不怕他们?”吕青野有些奇怪。 “世子怕?”梁姬又一次反问。听语气显然未将鬼骑放在眼中。 “有一点。”吕青野诚实地回答。 “因为世子是人,都是同类,就不会怕了。”梁姬似乎陷入回忆中,声音越来越小。 “什么意思?追杀我们的也是鬼骑?”吕青野疑道。以鬼骑之能,无疑没有能出其右者,梁姬所谓“同类”,难道他国另有鬼骑的存在? 梁姬突然憬悟过来言语有失,哀戚一笑,道:“不!等我变成鬼,阴阳不同界,自然就不怕了。”说完一挺脖颈,竟然把咽喉直接撞到吕青野的剑刃上。 鲜血喷了出来,溅到吕青野的衣袖上。 吕青野立刻弃剑按住她脖子上的伤口,掌心还能感觉到鲜血汩汩而出的脉动和温热。 “这是欲盖弥彰吗?”吕青野问,出奇的冷静。 梁姬瞳孔一缩,先前那样温柔淡然的吕青野,在她含着水雾的眼中,变得扭曲狰狞起来。这冷静得近乎冷冽的语调和神情,还是那个对她循循善诱,想要套取信息的吕青野么? 这个人…… “世子……”梁姬一开口,血就从口鼻里冒出来,却仍旧坚持说道:“你很……厉害……不止……温……柔……还……笑 里……”后面的字已无法发出声息,只好拼尽全力动了动仍旧被吕青野按住脉搏的手腕,一脸了然却又诡异的笑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四章 有备而来 等梅兮颜和路战回来的时候,梁姬的尸体已经完全冷了,暗沉的夜色里,越发显得死人的脸色青灰,僵硬得没有任何表情。 “自杀了?”梅兮颜收回短剑,拭净血渍,淡淡地问了一句。 “大概说漏了嘴,说暗中追杀我们的是和鬼骑一样的人。”吕青野回答。 “和我们一样?”路战挑眉,有些难以相信,不由得实诚地说道:“第一批那三十人确实厉害,但和我们不是同个路数的。” 梅兮颜略低着头 ,沉思片刻,说道:“各国都有自己的奇兵暗勇,很难猜测,别轻信奸细的话。” 她之前把吕青野带入中军帐,吕青野随后便送她北定城图纸,可见他心思之机敏细密。这回她担心林中有梁姬的接应,不得不离开,不知梁姬说过什么,生怕吕青野的回答是挑拨离间,毕竟从鬼骑在十九年前打出名头之后,便有不少人暗中议论,说与之匹敌的便是姜国的修罗士。 “你身上的香味越来越明显了。”吕青野看向路战,说道。 “世子也是一样。”路战没好气地回答。 刚赌气说完,路战突然反应过来,一边解着自己的斗篷,一边压低声音对吕青野说道:“快把外衣脱了,辰香沾了血,味道变了。” 经过路战提醒,吕青野才用心分辨了一下身上的味道,但他完全分不清和刚才的香味有什么不同。 “刚才白忙一场!”路战埋怨一句,又催促道:“快些脱了外衣,我们要撤离这里。” “追来了。”梅兮颜伏地听声,虽然有雪层阻隔,隐约仍能感受到声音的传递,“人数大概有二十人,世子把外衣脱了就放在这里,一会儿趁我们拦住他们,带着你的护卫向上走。上面还有一块和这里差不多的小平坡,在那里等我们。” 说完和路战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迅速离开石头旁,沿原路返回。 刚走出十几丈远,便看到了追杀者,里面竟有之前在官道上碰到的那几个猎户。 无需搭话,对方看到他们,举起钢刀和猎叉就扑上来。好在山路狭窄,对方一时无法全涌上去,梅兮颜和路战仗着地利,居高临下地砍杀,将他们阻拦在山道上。 蒙蒙夜色里,兵器互斫的声音显得异常响亮,金属碰撞的火星也更清晰可见,为贫乏的黑夜添上零星的异彩。 一交上手,梅兮颜和路战便知道这些人和南铁壁山那些人的确是一伙的,砍杀无法让他们退却,除非彻底击毙他们。 吕青野站在原地,有些担心。 之前他、吕湛、吕澈、左寒山和柳朔雁五人与十七名敌人混战,尚且占不到便宜,如今只有梅兮颜和路战两人,却要对付二十人,即便有地势之利,但对方车轮战,累也把他们俩累死。 他也想过放弃左寒山,与梅兮颜和路战一起对付这群杀手,一定可以甩掉这些狗皮膏药。但左寒山受伤是因他而起,即便因立场不同才监视他,这样一走了之也太过无情。 或者可以把左寒山背走,先藏起来,再返回帮忙——正犹豫间,眼前只见一线黑影穿过山林瞬间射到,同时路战发出一声闷哼,身体撞到旁边的山石上。 变生肘腋,任谁也没想到刚交手不久,鬼骑便被人偷袭得逞。 梅兮颜愕然转头一瞥,路战右肋上扎着一只箭,箭杆比一般的要粗上两圈,箭头乌黑,露在软甲外的有一寸长,而穿透软甲的部分,似乎一寸有余。 鬼骑的铠甲双肋处是软甲,但相当坚韧,并非一般弓箭能穿透。这种距离不仅能穿透软甲射伤人,余劲还能将人弹开,这份劲力着实可怕。 更可怕的是这边的杀手迫使鬼骑露出铠甲无法保护的部位,而更厉害的弓箭手隐藏在对面,伺机射杀鬼骑——这缜密的布置! 对方见路战中箭,越发凶狠,两个一起扑上。 梅兮颜双眼凶光一闪,踏前一步,双手挥刀剑挡住对方猎叉,手腕一沉,大力一压一错,刀尖、剑尖斜向交叉,分别刺破了左边对手的右胸和右边对手的咽喉。 左手刀拔出,对方喉头的热血喷将出来,梅兮颜已偏身躲过,并将马刀顺势斜劈,将另一个对手劈成两半,三具残尸倒在她脚下。 “怎样?有毒么?”梅兮颜问路战。 “看箭头颜色有毒,但对我们来说,发作起来不会那么快,老大也小心。” 路战已趁机把箭杆割断,说道。 “你去后面处理一下,这里有我。” “来得及,先对付他们。”路战不肯退下。 梅兮颜趁隙转头扫一眼对面的山林,距离大概有五十丈远,密密麻麻的野桑林,棵棵都有一人抱那么粗,人藏在树后根本看不出来。 就这刹那间,对面又射来一支箭矢,梅兮颜右手挥剑将箭拨开,心中虽有些骇然这箭的力道,却毫无惧色,左手抡刀削下第四个敌人的半个右肩,抬脚将那人踢下山谷。 再抬脚,梅兮颜卷起脚下的尸体,踢向敌人。 当先的三个对手在空中直接将尸体推向山谷,毫不迟疑地冲上来刺杀梅兮颜。 吕青野见状立刻脱了外衣,以免引来更多的杀手。顺手把外衣卷成一团,就地挖个雪坑埋个严实。也不披戴路战的斗篷,穿着中衣就冲了出去。 “你带着左护卫先走。”吕青野冲到路战身边,将他拉到身后。 路战不肯,想甩开他的手。 若说吕青野的武功,虽然不及平常状态下的鬼骑,却也相当不弱,所以路战一时竟然没有挣脱开,反被他握得更紧。 “他们的目标是我不是你们。你身上的香味能把其他追兵引走,我和你们老大自然就可以脱身。”吕青野压低了声音提醒他。 路战还不肯走,两人正僵持时,林中突然窜起一朵蓝色的烟花,鬼骑中有人示警,表示与敌人交战中。 没等烟花在空中消散,突然从不同的地方窜起各种颜色的烟花,在苍蓝的夜空中绚烂、耀眼。 吕青野这才明白梁姬说他们不揭穿她的身份是愚蠢的做法,原来,对方早就有了应对方法。想来,还有奸细和梁姬暗通消息,把梁姬探得的关于鬼骑的各种情况包括他们铠甲的弱点等,都及时反馈给了幕后之人。 梅兮颜眸光更暗——到底是谁在暗中捭阖,花这样的力气非要置吕青野于死地,拉上枢国垫背。 按梅兮颜原先的计划,鬼骑两两一组分开,即便遇到危险,也可以全身而退。但现在,路战却有了隐隐的担心。 他仔细回忆过,梁姬没有接触过的人只有梅兮颜、丁开和北山越,但是吕湛、吕澈的身上却一定被做了手脚,所以几组人无一例外,都会被追踪。如果敌人一律采取这种近身攻击引出他们破绽,再远距离攻击他们的话,所有人都难以防备。 夜色越来越浓,路战渐觉呼吸困难。只犹豫片刻,便觉得按吕青野的方法做,至少梅兮颜和吕青野脱身之后会保证安全,只要他们安全就好,其他无需多做考虑。 “老大!”路战短促地打个招呼。 “小心!”多年的默契已经无需再多言,梅兮颜嘱咐道。 等路战背着左寒山彻底消失时,两人面对的敌人只剩十个。其中两个被梅兮颜砍断了右臂,还有四个被吕青野刺伤了肩膀。 冷箭又从对面桑树林中射来,梅兮颜早有防备,一剑磕飞,不想右臂却被猎叉戳了个正着。左手马刀立刻斩断了对方握叉的手腕,伸腿待踢时,对方竟马上矮身一缩,从同伴的腿间退走。而同伴更默契地踏上一步进攻,完全不给梅兮颜喘息的机会。 对手也正在磨合,懂得了配合的重要,而这正是梅兮颜和吕青野最大的威胁。 吕青野已相当狼狈,单薄的中衣已经被挑破了数个口子。对方的猎叉相当尖锐锋利,一插一挑,中衣又被撕开一个大口子,连带着身上又多了两道血痕。正出剑反击,斜刺里竟然钻出一个矮小的敌人,右臂残缺,左手挥叉刺他左腿。 斜退一步避开,那人应变极快,立刻横向切他右腿。攻他上盘的敌人也让过他长剑刺他胸膛,吕青野已避无可避。 危急间,梅兮颜身形一矮,强行插到他和两个敌人之间,右手一转长剑反握,拦腰切断攻他上盘的敌人。左手马刀一刀插进攻他下盘的敌人的猎叉中,将猎叉别开。 吕青野看准机会,一剑从对方锁骨刺进,长剑没入对方身体一半,正待喘口气,梅兮颜本来的两个敌人已经变招,猎叉改方向攻击吕青野。 梅兮颜弯腰起身,直接用右侧身体撞向攻击吕青野的敌人,将他们撞开半步,解了吕青野的围。 在呼吸都未能如愿的短暂瞬间,两方已交换了四个敌人。 梅兮颜一起身便看到寒光耀眼,一柄猎叉刺到咽喉,另一柄猎叉“嗤”的一声,刺透了她左肋软甲。 吕青野大惊,抽剑便插进猎叉间卡住。这种猎叉有些特别,两根叉尖尖锐,叉身打磨得像刀一样,向外的一侧有锋利的刃口,向内的一侧比较厚实。确实像缩小的厚背刀,不仅可以直刺,还可以横切。 梅兮颜也惊出一身冷汗。 正在吕青野将猎叉挑出去的一瞬,只觉黑暗中划过一点银光,倏地射中梅兮颜右肋,余威击得她脚步有些踉跄——仍是躲在对面的弩手。 这次的力道更甚于之前,箭头没入梅兮颜右肋大半。 吕青野又惊又急,倏地偏身挤到梅兮颜身前,不知哪里涌出的气力,左右手同时握住剑柄,拼尽全力挥剑横扫,将身前四个敌人一起砍倒。剑交左手,右手拖住梅兮颜左腋,将她硬生生拉了起来。 梅兮颜刚起身,又一支箭朝着吕青野射过来。她立刻伸剑出去,奋力将箭拨开。 最后四个敌人跨过被他们砍杀的同伴的尸体,一起朝他们扑过来,梅兮颜只来得及挡住一个,有一刀直接劈在梅兮颜已经受伤的左肋软甲上,但被软甲挡住。随后两个使叉的便补了一叉给梅兮颜,叉尖刺穿了她的软甲,却又被梅兮颜拧身巧妙避开猎叉的横切。 吕青野没那么幸运,被猎叉洞穿了左大腿后,敌人立刻变招,横推猎叉,切割他的大腿,同时另一人已经抡刀朝他面门砍来。 眼看吕青野一柄剑无法上下顾全,要么丢一条腿,要么被砍成两半。梅兮颜咬咬牙,瞬间蓄力,攻击速度突然爆涨。 右手两剑连劈,将自己的两个对手劈成四半,左臂一伸,手腕一转,用马刀卡住那柄能切断吕青野大腿的猎叉,同时踢出一脚,将使刀的杀手踹了出去。 那杀手就地一滚,结果却到了山路的边缘,竟直接就滚落下去。 梅兮颜一串动作快得让人连她的身形都捉不住,只能看到黑夜里闪烁的刀光与剑影,吕青野只觉腿上一轻,刺进肉中的猎叉已经飞了出去,眼前的敌人也七零八落地成了残尸。 山间瞬间安静了…… 再次见识到鬼骑的杀招,吕青野只是稍有错愕,左腿的疼痛便侵袭全身。 梅兮颜急促地喘息着,瞥一眼对面树林后,转回视线就见吕青野痛苦的表情,说道:“先撕一角衣服包扎一下大腿,我去拿你的外衣。” 就在梅兮颜转身之际,那个原本滚落山谷的杀手却攀着山路边缘的石缝,悄悄露出头来要拉梅兮颜的脚。 “小心!”吕青野喝了一声,忽地忘记了痛楚,一步就跃到路边,左手一剑斜刺那杀手的脖颈。 那杀手却改抓住吕青野的脚踝,将他拉了下去。 吕青野仓促间右手一抓,竟然抓住了梅兮颜右肋上插着的那只箭杆,登时就把箭头拔了出去。梅兮颜被他的力道一带,身体不稳,也跟着掉了下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五章 患难 山谷和山道之间的落差并不大,只有十丈高左右,且下面堆积了不知多厚的积雪,两人直接砸进雪里,雪面上只留下两个塌陷的大坑。 “对不起!你还好么?”吕青野吐出嘴里的雪,担心地询问。手里还攥着箭杆,他深知箭头被这样蛮力拔出后伤口创面大,会引起大出血。 “还好。你还能动吗?”梅兮颜顾不得身上压下来的散雪,小声反问道。 “能。” “马上向旁边挖一段雪洞躲进去,我担心放冷箭的那个人会赶过来。” “好。” 因为雪自身的重量、每日接受的光照和风力作用,使得积雪已经有一定硬度。两人蹲坐在雪坑里奋力用兵器挖着身旁的雪壁。 求生欲望之下,很快就挖出一个足以容纳自己的小洞。虽然手臂发酸,两人还是继续向前挖,只觉雪洞里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面前的雪壁突然露出一个口子,对面各自出现一张熟悉的脸和熟悉的面甲,竟直接打通了一个通道。 “也好,事半功倍。”梅兮颜自嘲。右手抓了一把雪紧紧按在右肋上。箭头被吕青野强行拔了出去,伤口撕裂,她能感觉到失血很快。 乱箭射了下来,“噗噗”地扎进雪里,头靠在雪壁上,听得很清楚。 “果然被你料对了。”吕青野压低声音说道。 “对方还有强弓手,只有躲在这里才安全。”梅兮颜轻声道。 “这么黑他们应该看不见我们。”吕青野也同样用雪按着他的左大腿,瞬间冰冷传遍全身,却仍旧感觉温热的血不停地往外冒,融化了手里的雪,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哆嗦。 梅兮颜转头看向吕青野,黑暗中勉强看到他中衣破破烂烂,露出身上多处伤口,还在流着血,马上把自己的斗篷解下来递给他。“先裹上,一会儿安全了去取你的棉衣。” 之前一直处于激烈的打斗,并不觉得冷,这一坐进雪洞,四周的冷气便像锥子一样扎进身体。吕青野也不客气,立刻把斗篷裹在身上,顿时觉得暖和了一些。 上面的箭终于停了。 梅兮颜侧耳细听外面的动静,脚步声渐行渐远,那些弓箭手离开了,不知道是撤走还是去寻找下山谷的路。 不论怎样,暂时安全。 梅兮颜用手抚着心口,心跳还很激烈。激斗这一阵,体力消耗不少,虽然刚才用鬼杀的时间很短,但对身体产生的负担仍旧不小。 这个累赘的世子,为了保他不死,竟两次逼自己用出鬼杀,在铁壁城面对屠一骨,她都没舍得用! 从胸前的铠甲里抽出两贴巴掌大膏药状的东西,塞到吕青野手里,说道:“用雪把伤口洗干净。这是金疮贴,用手心焐热促使药效发挥,贴到伤口上,再用布条把伤口包起来。” “你还有吗?”黑暗中吕青野摩挲着药贴的大小,判断怎么贴到伤口上最为合适。 “有,你赶紧止血吧。”梅兮颜略有些不耐烦,克制着回答。 “我出去,你先清洗伤口。路战说这箭头上有毒,你的伤更要尽快处理。”吕青野倒是牢牢记着路战的话,十分关心梅兮颜的伤势。 “嘘——”梅兮颜突然轻声提醒,一伸手便捂住了吕青野的嘴。 外面的雪壳上传来异响,梅兮颜继续集中精神判断,异响就来自附近,不像是上面的弓箭手找路下来了。 悄悄探头从雪的缝隙里看出去,发现有人影站在雪坑边上正要跳下。 “是之前被我们打下来的那五个,还没死。”梅兮颜贴近吕青野的耳边说道。 “待在这里别动,我去帮你抢棉衣。”不待吕青野回答,梅兮颜继续耳语一句。 随即捧起一大把雪,用力压实成一块雪饼,喃喃自语着“先借我一条布料”,便一把扯开裹在吕青野身上的斗篷,抽出短剑利落地割掉了吕青野中衣衣襟底边一圈,自然得仿佛从布匹上撕下一条一般。然后把雪饼贴到右肋伤口上,用布条紧紧缠住。 吕青野来不及抗议,就听到“噗通”“噗通”的声音,那五个人已跳了下来。身边涌起一股凉风,梅兮颜已经窜出去了。 并没有激烈的打斗声传出来,不一会儿,梅兮颜带着一身血气和凉气,重新钻进洞里,扔给吕青野一套棉衣。 “穿吧,这套比较干净。”梅兮颜的声音明显有些嘶哑和虚弱。 “能有就好,总比冻死强。”吕青野哆哆嗦嗦地把棉衣穿好。 “伤口贴好了么?”梅兮颜贴着雪壁坐下来,轻喘着。 “你的箭伤……” “我不怕毒,不用担心。” “就这两贴药是吧?” “不是。” “那你别扭什么?你放心,我打不过你,不敢对你不规矩。而且,这么黑,我什么都看不见。”吕青野点破了她的顾虑,但仍旧体贴地背转身去。 梅兮颜这才意识到,吕青野没有同她一样夜视的能力,倒是自己多虑了。缓缓深呼吸一次,她定了定神,取下面巾,慢慢解开铠甲。铠甲离身的那一刻,觉得呼吸顺畅了好多。 按梅兮颜的方法,吕青野把大腿上两个血窟窿都止了血,耳朵留神倾听梅兮颜那边的动静,却发觉她压根没怎么动。 “你怎么了?”吕青野仍旧背对着梅兮颜,问道。 “手有些凉……药膏热不开。”梅兮颜回答,气息渐渐不稳。 “给我。”吕青野扭着胳膊反向伸出手。 梅兮颜将药膏放到他手里,冰凉的手指碰到他的手心,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没多想立刻转身,移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才发现她两手都已冰凉,身体在微微地颤抖。 “你都伤哪里了?”吕青野有些慌张地问。 “没事,帮我把药膏……热开……就好。” “是毒发引起的,还是伤口很深,失血过多?对不起,是我连累你创口伤势严重。”吕青野看不到梅兮颜的状况,一边自责一边把药膏塞进怀里,贴在胸前,尽快加热药膏,催发药效。 察觉药膏已经软了,吕青野问道:“是右肋上的箭伤吗?” “嗯。”梅兮颜轻轻应了一声。 感觉吕青野伸手摸索着去扯她的衣襟,梅兮颜一把按住他的手,说道:“我自己可以。” “你逞能是相当可以。”吕青野没好气地讥讽了一句,又略带得意地“威胁”道:“现在你重伤,打不过我,要么乖乖让我把你的伤口处理了,要么我就用‘七’——” “强”字的音还没有完全说出口,梅兮颜左手已扼住他咽喉,右手擒住他手腕,反唇相讥道:“别高估自己,不过是我的俘虏而已。” 吕青野抽出放在怀里拿着药膏的手,反擒住梅兮颜的左手腕,一招得手。 “风水总是轮流转的。”他轻笑。 梅兮颜一翻手腕,左手像条滑不溜秋的鱼一样滑出吕青野的钳制,又重新擒住他的手腕。 感觉到吕青野大力的挣扎,梅兮颜咬紧牙关掩饰虚弱,加重手上的力道。吕青野的手腕和她冰冷的手掌相比,温暖许多,不想放开…… “药膏还贴不贴,全化开了。”手腕被捏得快断了,急切之下,吕青野反倒冷静下来,好整以暇地悠悠问道。 梅兮颜恨恨地甩开他的手。 “你先把伤口清洗一下。”吕青野“不计前嫌”地温柔说道。 “药膏给我。” “先放我这里热着,等你洗干净伤口再给你。” 梅兮颜咬紧了嘴唇没有动。 “我——看——不——见——”吕青野轻轻地拉长着声音提醒她。 梅兮颜费力地解开裙甲,拉开了被血浸透的棉衣和中衣的衣襟,用雪去搓洗右肋的伤口。原本就在打冷战,雪一贴上肌肤,抖得更厉害。 她不知道箭头上涂的是什么毒,使伤口一直无法止血。虽然她身体具有抗毒性,此时出血量已逐渐减少,但一个人的血液总是有限的。况且刚才为了杀掉敌人失血过多,又处在极寒的环境里,还能保持清醒全仗着精神支撑。 雪洞里太寂静,使得她轻得不能再轻的抽气声都异常清晰,吕青野忍不住关切道:“能行么?” 说到底,她受箭伤也是因为保护他,而且鬼骑是为了护送他才陷入如今生死未知的境地,心里十分愧疚。 “可以,给我吧。”梅兮颜咬咬牙,说道。 吕青野把药膏递到她手里,感觉她的手抖得厉害,如冰柱般凉。 “还有药膏吗?你胳膊和左肋也伤了吧。” “没关系。”梅兮颜一字一字挤出牙缝,正努力想把药膏上的蜡纸揭掉,但手指僵硬,竟完全不听使唤。 吕青野一直没有闻到揭开蜡纸后的药味,倒是听着梅兮颜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了。伸手探出她手臂的位置,一把拿过药膏来,说道:“如果是鬼骑在你身边,你会乖乖让他们给你上药吧。” 梅兮颜想说话,但没了力气。 “黑灯瞎火,你当我是鬼骑之一好了。”吕青野重新把药膏塞进怀里热了热,把梅兮颜的身体扳倒在自己怀里,“告诉我你的伤口在哪里,否则我就乱摸了。” 梅兮颜靠在他怀里的半边身子立刻感受到一股暖意,凭着最后一丝力气,说道:“那些弓箭手可能找路进山谷,我们要快些……” 声音到最后几不可闻,“离开”未等说出,心头一阵模糊,就此昏了过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六章 雪洞藏身(上) 梅兮颜睁开酸涩的双眼时,眼前是一片黑暗,目光转动,稍微有几道极其微弱的光在头顶。清冷的空气里弥漫着清雪的冷澈味道,周遭更透着一丝压抑,还在雪洞里。 身体极度疲倦,头疼得厉害,完全没有力气。右半边身体有些凉,左半边身体倒是一直暖烘烘的。右肋伤口处透着一丝丝冰凉,是药效正在发挥,想来是吕青野帮她敷的药。 左耳旁传来均匀的呼吸声,绵长又轻柔。这就是温暖的来源,是吕青野,不同于鬼骑那些兄弟的气息,让她生出一些陌生又异样的感觉。 虽然黑灯瞎火,吕青野的眼睛看不见,但一想到是吕青野为自己敷上药贴,肌肤相贴,到底是自己吃亏,便有些羞恼。想挪开身体保持一定距离,但雪洞空间有限,也舍不得离开这半片温暖。 头晕、口渴、冷,失血过多的症状,已经很久没受这么严重的伤了。挣扎着正欲起身,才发觉两人盖着她的斗篷,而她的手臂被吕青野用布条轻轻地缚在身前,双腿也一样被轻轻缚住。 “醒了?”身旁的人开口,小声问道。然后开始快速解释:“右肋伤口我帮你敷了药,其他伤口也一并包扎好,但绝对没做多余的事情。绑着你是怕你醒来之后误会,至少让我有个解释的机会。而且绑得很松,可以轻微活动,不会影响你昏睡或者养精蓄锐。现在你听明白我说的话了,我帮你解开,别动手。” 一口气,吕青野说了一大段,随即掀开斗篷坐起身来摸索着她的胳膊将她身上的布条解了开去。 “你着急时会这样说话?”梅兮颜嘶哑着嗓子,艰涩地问了一句。看惯了吕青野平时稳重的举止,一时倒有些不适应。 “这是第一次。”吕青野见她没有生气,暗暗吐出一口气略微放松了精神。“毕竟孤男寡女,容易误会。也不清楚你醒来时身体状况如何,若是睡了一觉就恢复体力,为了避免‘误伤’,做一些小防备,对你我都有好处。” 梅兮颜见他正费力地解开她腿上的布条,本想指责他得了便宜还卖乖,但怎么说自己吃的亏也补不回来了,又何必再次提起。 鼻子里“哼”了一声表达愤怒,却因声音太小,让吕青野误以为她不舒服,黑影一动,一只带着温暖又渗透着隐约血腥味的手掌就覆到她额头上,这热度不算高,却烫到心上似的,冷热一激,倏地打了一个冷战。 吕青野感觉到她轻微的颤动,摸着她光洁又微凉的额头,温言道:“很难受吧,昨晚你身上冷得像冰坨,这会儿稍有些发热,该是受伤引起的,只要热得不厉害就无大碍。” 说罢,收回手去,将自己那半边斗篷也盖到梅兮颜身上,身子动来动去,艰难地抽取身子下的什么东西。 他语气里透出的关心让梅兮颜心头一暖,原本的怒气忽地便消散了。眨眨眼适应了黑暗,渐渐能看到模糊的轮廓。 见吕青野正从身下扯一件黑色的东西,也分不出是棉衣还是棉裤。雪洞不高又狭窄,他二人并肩躺着都有些挤,他怕碰着她,更难把东西扯出来。索性慢慢转身,弯腰跪着,手脚一起忙活,终于把身下的棉衣抽了出来。将带着他体温的一面轻轻盖在她身上,又细心地摸索着边缘,掖到梅兮颜身下。 一下暖和起来,梅兮颜嘴角一翘,不自禁地露出一抹微笑。结果干裂的嘴唇被扯得裂开了一道道小口,倒还有些小小的痛感。 “我的水囊还在吗?”梅兮颜轻轻舔了舔裂开的嘴唇,问道。 “在,我扶你起来吧。”吕青野道。 梅兮颜“嗯”了一声,脸上渐渐热起来。 吕青野看不到她异样的神色,将梅兮颜缓缓扶起来靠在自己身前,重新为她裹好棉衣。从身旁拿出水囊,右手的拇指、中指和无名指轻撑住她的下颌,食指从下颌轻滑上去,停在下唇边,确定她口鼻的位置。 梅兮颜只觉得下巴很痒,心头也莫名地痒起来,立刻强迫自己分散注意力。下巴上的手指并不细腻,却也不是平常练武或劳作造成的粗糙。仔细感知后才明白过来,这些都是割伤,深深浅浅,大伤口的外皮翘着,小伤口则只是裂开,所以形成了异样的粗粝。回想跌下去的那段山壁,他是背着她硬爬上来的吗,所以手掌才受了这么严重的伤。 好在吕青野右手不再有动作,只是托住她的头而已,左手将水囊口贴在她唇边,轻声提醒道:“水很凉,稍微沾沾嘴唇就好。” 水一沾唇,如同堕入冰窖一般,饶是靠着吕青野背后也是暖暖的,梅兮颜还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吕青野也是没辙,只能不停地提醒“慢一点”,一直细心体贴地用手指在她唇边感知水囊口出水量的大小。梅兮颜很克制,只喝了几小口便不再喝。 靠在吕青野怀里似乎更暖和一些,雪洞昏暗,梅兮颜虽然红透了脸,却不再忸怩,贪婪地汲取吕青野的温暖。冰水入口,一路滑到腹中,感觉森森的冷气穿透了骨髓似的,浑身上下到处冒着凉风,又打了一个寒颤。 吕青野一直怀着愧疚,纠结之后不再避讳,直接伸出手臂将她圈进怀里,双手包裹住她冰凉的双手,以期给她温暖。 梅兮颜刚要挣扎反抗,便用力控制住自己的动作,做鬼骑久了,身处陌生环境,只要清醒就时刻保持戒备的习惯也就去不掉了。自己方才没有拒绝倚靠在吕青野胸前,这时若是真挣脱开去,就是矫情做作了。 “这里不是我们那个雪洞。”为免尴尬,刚恢复些力气,梅兮颜便发问道。 “我们已经在山上了,我重新挖了一个。你失血严重,体温低,比起山洞,雪洞更保暖一些。” “我睡了多久?” 吕青野歪着头看了看头顶的光亮,说道:“天亮了有些时候了,总要四五个时辰了。” “我们得出去。这样的天气,没有食物和火源,会被困死在这里。” “我把你杀死的那几个人的棉衣、物品都带了过来,有些干粮。等到今晚……” “嘘——”梅兮颜轻轻发出一声。 外面有人声! “……山谷下还有一对脚印是走到了这一侧,他们都受了伤,走不远,留心搜。”一个嘶哑阴沉的嗓音在发出命令。 “马蹄印朝着姜国那面的山脚去了,除了马蹄印,还有一个人的脚印。” “出山了?路线如何?”嘶哑的嗓音问道。 “看起来很熟悉这山中的道路。” “你们继续搜,其他人跟我走。”嘶哑的嗓音说完,除了匆匆离去的脚步声,再无声音。 梅兮颜听到轻微的脚步声从旁边掠过,这不是脚步声离得远,而是走路的人身手极高,落地声本就轻。 梅兮颜略微转头,看到吕青野正歪着脑袋,也在细听外面的动静,不由得有气。正要开口询问,吕青野却似已料到她的疑问,轻声说道:“灯下黑,越是藏在显眼处,越不会被发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七章 雪洞藏身(中) 昨夜,梅兮颜昏厥后,吕青野在黑暗中摸了半天才找准伤口的位置,触手处濡湿一片,血竟然还在流。 如此失血状态下,梅兮颜竟然还能冲出去杀人,这份毅力让吕青野吃惊不已。随即便沉默了——若不是自己错手拔了她的箭头,她可能不至于伤得这么重;若不是自己经验不足上了屠一骨的当,也不会把梅兮颜逼到这种危险境地。 堂堂一国之主为他两次拼命,而他却束手无策…… 吕青野咬了咬牙,收敛思绪,继续将梅兮颜拢在怀里,一边用体温捂着她,一边用雪敷为她止血,直到觉得血出得少了,才贴上药膏。 那些人看起来非要他的命不可,如梅兮颜所说,他们一定会下来搜索,若再遭遇,他带着昏迷的梅兮颜绝无胜算。将梅兮颜的伤口都包扎好之后,吕青野也盘算出一个障眼法。 悄悄地爬出雪洞,因为一直处于黑暗中,眼睛已习惯了微弱的光线,倒还能看清一些事物和环境。 山谷寂静,听不到任何声息。 梅兮颜杀死的五人的尸体就在不远处,吕青野快速搜刮了死人身上所有的东西,用梅兮颜的斗篷包了一大包,再背上梅兮颜,朝前走出去一箭地,重新砸开一个雪坑,把梅兮颜安置在雪坑里。 倒走回去又背了一个死人过来扔在坑边,伪装成交战过的痕迹,然后一个人用力踩着脚步继续向前走去。 走出四里远,远处山壁上斜长着一些小松树。在暗夜里伸着虬枝,像一簇簇张牙舞爪的手指在扭曲地伸张着。 吕青野拐过去,沿着山壁爬到松树上,树干不太粗,却将将撑住他的体重。抬脚踹下一些断枝和积雪,又爬下来,倒退着走回去。 脚印被来回踩两遍,看起来像一个人负重前行,这就是吕青野想要的效果。 返回到新雪坑后,立即在雪下挖一条通道,一边朝里挖,一边用长剑戳透雪层,保持透气状态。再拖着梅兮颜和大包裹,把碎雪推到身后去堵住来时的通道。 只挖了一丈多远,雪面上传来隐隐的脚步声,搜索的人已找来了。 吕青野屏气凝神蹲在雪洞里,握紧长剑,做好了拼死冲杀出去的准备。 太近了,对方的脚步声从雪壳上清晰传来,如在耳边。 那些人搜了一圈,看着雪面上留下的脚印,果然中计,重新循着脚印离开了。 吕青野松了口气,待他们走远,立刻挖开头上的雪盖,把梅兮颜和大包裹拉出来,背到后背上,迅速朝着旁边的山壁跑过去。 一旦那些人顺着小松树爬到山上,就会发现没有他们的脚印,马上会返回这里。他需要趁这段时间爬到山上去,逃离这里。 大腿上的伤口因用力而疼得厉害,手掌亦被尖锐的山石割破,好在山壁虽然陡,凸出的石块也多,在强大的逃生意志驱使之下,吕青野忘了疼痛,快速爬上山去。 重新回到山道上,吕青野找回自己的棉衣,只略微调整一下粗重的呼吸,便谨慎地向鬼骑们之前约定的碰头地点走去。 碰头地点空荡荡的,马匹也不知去向。 吕青野虽然很想去找吕湛、吕澈,但梅兮颜因他而重伤,他必须要照顾她周全。心里祈求吕湛、吕澈一定要安全,放弃下山的危险之路,改为上山。 在路旁的一片大石后,吕青野找到一人多高的雪层,便在这里挖了一个雪洞藏下来。出口处抹平了脚印,找了一块石头堵住,完全掩盖了挖雪的痕迹。 一时安全后,吕青野才发觉梅兮颜的身体冷得像冰块、气息微弱。被血浸湿的棉衣有些冻结,硬邦邦的,如此下去只怕也活不成了。 当机立断把自己的棉衣塞进怀里用体温捂得暖和一些,给梅兮颜换上。剩下的都铺在身下,盖好梅兮颜的斗篷,抱紧了她用体温帮她取暖。 下午逃亡又恶斗,一晚上挖雪洞,爬山壁,此时饥肠辘辘,明明相当疲累,却吃不下、睡不着。怀里抱着一块冰坨,还要留神倾听洞外一切可疑的声音,想入睡也困难。 吕青野曾幻想过自己大婚时一定会拥抱着世子妃享受甜蜜春宵,而世子妃一定要自己选一个真正交心的真正爱侣,做一世彼此相扶携的夫妻。 结果是虚长二十七岁,第一次抱着异性“同床共衾”,偏偏躲在这狭小的雪洞里,什么绮思遐想都生不出来,只生出一身寒战——一则实在是太冷,二则梅兮颜无论如何称不上爱侣,不算仇人已是万幸。又想到若不是他在慌乱中拔了箭头,梅兮颜此刻也不至于衰弱至此,更是内疚。 不知是不是太累了,脑子里乱成一团,被袭的画面来来回回地在眼前闪过,只觉得有些发昏,之后便总出现梅兮颜死去、他一个人在深邃的山中茫茫无出路的幻觉。所以每间隔一些时候便去试一试梅兮颜的鼻息,确定她还在呼吸,才稍稍安心。 不知过了多久,像冰坨一样的梅兮颜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热乎气,生气一起,便绵绵不绝,连气息也恢复些许。吕青野彻底吐出一口浊气,放下心来。 将她身体放平躺着,避免压迫伤口。又扯了两条布条将她松松地捆绑起来,防止她醒来看到眼前一切,以为他坏了她名节,不由他分说便打杀了他…… 吕青野在为自己这一夜忙碌的结果终于骗过敌人而沾沾自喜,浑然不知梅兮颜早在心里把他打了个鼻青脸肿。 灯下黑是没错,但对方能策划出这样缜密的截杀,根本不是省油的灯,蹲在这样的灯下,岂非要引火自焚。 敌人的脚步声已听不到,梅兮颜小声开口问道:“有什么吃的?” 既然躲在危险的灯下,她必须要尽快恢复体力,至少在下次遭遇敌人时,还能带这个累赘世子活着逃走。 吕青野摸出面饼,掰了几块,稍微浸些水弄得软了,耐心地喂她吃掉。 吃了东西,梅兮颜只觉力气又恢复些。深思片刻,说道:“就让他们在外面搜吧,我们在这里以逸待劳。” “你不是说没有火源,我们会被困死。” “我说困死,没说马上就死,现在有食物和水,还能撑几天,过几天再出去。” “想方便怎么办?” “憋着!” 吕青野暗中瞪了瞪眼,哑然失笑,身边这位乖张的女国主连说话都有气无力,却仍旧这么牙尖嘴利。 但是,她还能生气,又这么有生气,真好。 忙了一夜没怎么休息,梅兮颜失血过多本就晕眩,打定了以逸待劳的主意,便都重新躺倒,补充体力。 临入梦乡之前,吕青野看到有一束穿过透气孔的光线照在梅兮颜的脸上,能清晰看到她的右脸,苍白无血色,显得有些脆弱。 闭合的眼帘上,眼睫乌黑,形成一条漂亮的弧线。少了份英气,多了丝恬淡与柔和。听惯了她的声音,总忘记她是个姑娘家,然而经过这一夜相拥,他却时时刻刻都觉得她就是个刚强坚毅的女子,倒是忽略了她那把男声了。 心中忽地轻叹,谁能想到这样一副温柔睡颜的主人,是一挥刀就能将人劈成两半的鬼骑屠杀者。 迷迷糊糊中才突然意识到,梅兮颜竟然没拒绝他躺在她旁边……复又想起他期冀过的另一半的假想。这一回不再排斥梅兮颜的身份,一国之主,又文武双全,倒也和他十足的匹配。虽然声音稍有遗憾,但一想到将她带到父王面前,一张口会吓父王一跳,以为他有断袖之癖,就觉得十分好笑,竟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眼见着梅兮颜蹙了蹙眉头,吓得他以为被她知道了自己的心事。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刚才不过是心中所想,并非真事,只是一时得意忘形而已…… 不对,现在应该担心吕湛和吕澈怎么样才是……有对这长山熟悉的人赶走了鬼骑的战马,吕湛他们和丁开、北山越在一起,是不是遇到了山中的猎户,躲起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八章 雪洞藏身(下) 直到耳畔的呼吸声渐趋平稳,梅兮颜才缓缓睁开眼睛。 光束停在她与吕青野的耳旁,透过光看过去,吕青野的眼睛被光束遮住了,只能看到高挺的鼻梁和右侧脸。从鬓角向下的下颌线略柔润,怪不得整个人看起来温雅俊秀。 梅兮颜心中冷哼,以为是个好相与的,实则更加圆融,颇有些滴水不进的老道。 梁姬看起来是自杀,却不知死前曾与吕青野说过什么。虽然追杀的目标是他,她原本也不必在意,但此事发生在枢国境内,她也想知道是谁想把枢国拖下水。吕青野却只是淡淡地说她见事迹败露,便引颈就戮了,以他谨慎的行事性格来说,似乎说不过去。 他对自己的细心照顾是出于害她重伤的愧疚,还是另加了隐瞒秘密的歉意呢。也罢,铁壁城一战总有他一份功劳,谅他在越国期间也不敢陷害枢国,只要多做防备,又何须怕他。更甚者,其实枢国真与越国继续打下去,对她可能更有好处呢。 分心之际,光束正慢慢移动到他额头上,越发显得他的面部柔雅,沉静适然。 想起她刚继位不久,吕国国主派人来谈起联姻之事,也想缓和两国关系,联姻的人选是他们的二王子吕青原。 苗风曾暗中打听过,说吕青原无心政事,在自己的封地醴城大肆提倡酿酒业,将原本一个平常的小城经营成了一座酿酒大城,远近驰名。 只是这王子年近三十却不婚配,迷恋家中一个舞姬。吕国国主来联姻,也是想利用枢国国主的身份来约束、管教他儿子。这父子行事还真是荒唐,当时便被她拒绝了,若是换做身旁这位世子,她会如何区处呢。 呵,还能如何区处,结果还不是一样,她的终身,从进入莽林中便定了。梅兮颜心里一叹,收敛心神,闭目调息。 两人像冬眠的熊一样,继续在雪洞里休息。每日会在夜间出雪洞方便一次,如此你睡我醒、你醒我睡,无需言语地默契休息,竟真让他们平安地度过了三天,到第四天凌晨,吕青野推开了洞口的大石,拖着梅兮颜,离开了矮小憋屈的雪洞。 梅兮颜靠在石头边低头一看,发现身上白色的棉衣已经换成吕青野原来的那套,稍一抬头看吕青野正在从雪洞里往外拖包袱,咬牙切齿地瞪着他的后背和屁股,想一脚把他踹进雪洞,活埋了他。最终还是忍了下来,一来气力不足,二来若不是他,自己恐怕很难挨过来。 吕青野背起包袱,一副解脱的表情,丝毫不知道梅兮颜在心里已经把他揍得七荤八素、满地找牙了。 连续被吕青野占便宜,梅兮颜冷着脸不说话,趁着夜色未尽,两人披着一身朗朗月光,消失在茫茫雪山之中。 约定碰头的地点依旧空荡,梅兮颜让吕青野在外围放哨,自己仔细查看每个角落,找到好几种暗号,都是鬼骑们遇伏当日留下来的,通知同伴找路下山,在桑林停留三日碰头,再去都城枢钥。 在一块看似自然跌落到雪中的小石块的底面上,看到了路战的暗号。暗号极简单,是个“十”字右上边还有两个小点,竖的笔画尾端特别长,指向旁边一块石头。 掀起石头,下面压了一块白色布料,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一堆字,字迹暗红,明显是血干涸后的颜色。 梅兮颜看过布料文字后收好,在路战那块小石头上留下自己的记号。 走到吕青野身边将布料递给他说道:“我的人在桑林停留三天,前天路战和左寒山碰到了你的两个侍卫,打算直接翻山过西泰关,把他们送到姜国境内。”吕澈中毒一节她却隐瞒未说,怕吕青野着急。 吕青野展开布料,前半段的暗号文字一个不识,后半段是吕湛的话,与梅兮颜所述一致,虽然看似无事,但若两人身体健康,定不会先行离去,所以心里已有了他们受伤的准备,问道:“你要去桑林和他们汇合吗?” “现在已经是第四天了,晚了半天,我也直接把你送到姜国吧。”梅兮颜早已想过,只差这一点点路途,她不能功亏一篑。哪怕吕青野死在姜国,与她枢国也没干系。 “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找路回桑林城吧。这里离西泰关不远,我自己翻山过去。人少目标小,行动方便。”吕青野也听出了梅兮颜的言外之意,干脆也慷她之慨,略表关心。 只是连续两次经历生死大难,此时听梅兮颜的话,却依旧冷静,保持着一点疏离,吕青野心中不免有些暗暗的惆怅和失落。 这种关心的话,鬼骑常对梅兮颜说,除此外,吕青野是第一个。梅兮颜不是石头,终究还是有些感动,却也分得清她该做和不该做的界限。 于是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你是这场大戏的关键人物,一旦你失踪或者长时间停留在枢国,大戏就会开场。不论是谁要粉墨登场,剧情都不会太好看,我不能不顾枢国的安危。对方一定还封着下山的路、同时监视着西泰关。翻山直接到姜国是目前唯一快捷的办法。” 梅兮颜想尽快送走他这个累赘,吕青野也担心幕后黑手拿他的失踪做文章。听梁姬的意思,明显是要搅起纷争再渔翁得利。若主谋是吕青莽还好,至少吕国是安全的,若主谋另有其人,吕国很可能也在被算计当中,他必须尽快出现在越国。 两人都为自己的国家着想,目标一致,便不再浪费唇舌,确认周遭安全后,迅速赶路。 初九的月亮已经半圆,月光投在雪地上,对梅兮颜来说已足够看清很远的东西。山路不熟,只能选定朝西的方向,直接踩着大雪走过去。 梅兮颜很会分辨哪一块的雪壳是结实的,哪一块的雪壳一踩就陷下去,有她在前面带路,少费了很多趟深雪的力气。 正走着,前方出现雪坡,向下一路倾斜下去,听到下面传来“咔擦”“咔擦”木板折断的声响。 梅兮颜警觉地拉着吕青野朝旁边的树枝里一闪,借着树枝的掩护,整个人趴在雪壳上,一点点向着斜坡滑下去。 吕青野如法炮制,跟在她后面,借着俯视的角度,略一抬头便看到斜坡下面有一间被大雪埋了一般的小木屋。 木屋的门板已经被拽下来,几个人泄愤似地正在踹着门板,离得近了看清了装束,赫然便是那些追杀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九章 出路在前 直到门板被踹成一大片零碎的木片,那些追杀者才头也不回地离开。 梅兮颜从雪壳上直接滑下去,轻巧地落在雪地上,吕青野紧随其后。 吕青野看到的被雪半埋的房子却并不是被雪埋的,而是原本一半就建在地面下,当地人称为地窨子。可住人,也可存储菜蔬食物等,十分坚固、耐用。 此时地窨子露在地面上的部分已经颓败,门板也碎了一地,屋内狼藉一片,显然是先前那些人破坏的。 敌人既然失望地走了,短时间内不会再回来,两人查看了屋内的物品,决定趁天未亮,在此歇歇脚。 对于野外藏身和猎食,梅兮颜已是驾轻就熟。扯了一块秃了毛的破兽皮子垫在地上,靠坐在炕边,一边休息一边吩咐吕青野把扣在地上的小铁锅捡起来,出去盛一锅干净的雪进来,然后用剩下几块破兽皮子把门挡住,这才点亮了小油灯。三日五夜,终于见着了光亮。 借着光亮吕青野将木炭和土豆堆在一处,之后便吹熄了油灯,撤掉挡门缝的兽皮,在屋里点起木炭,把土豆切成片铺在木炭上烤。再把铁锅架上去,烧融雪水,泡软了面饼,就着土豆片狼吐虎咽一顿。 热水热饭下肚,浑身都暖和起来,被困在狭小雪洞里的酸疼身体终于有了真正的气力。歇了一阵,梅兮颜叮嘱吕青野埋掉炭火,重新把锅扣回地上,恢复小屋原本的乱象,继续赶路。 如此昼伏夜行,用了五日时间,傍晚前走到一处山坳,远远的便闻到熟悉的烟火味道。再走近一些,依稀看到袅袅炊烟,听到鸡鸣犬吠,这里不止有人家,竟是个小小的村落。 梅兮颜卸了发冠,将长发绾了一个髻,直接用簪子插住。让吕青野也卸了发冠,只用发簪。再把鬼骑铠甲、两人的发冠和刀剑用斗篷裹好,藏到一处隐蔽的山石间。只穿着一身血污的薄棉衣,由吕青野背着,一瘸一拐地走到村中,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院门。 原本梅兮颜坚持要吕青野扶着,但吕青野见她脸色愈发的苍白,也执拗地坚持背着她。最后梅兮颜拗不过他,只得同意。 开门的是个魁梧的中年汉子,长相憨厚老实。 “敢问大哥,这里是姜国地面了吧?”吕青野刚一开口,稍有些结巴。好久没有叫别人大哥,还真有些不习惯。 “正是。两位这是……”中年汉子毫不掩饰地将他们从头打量到脚,看着二人的狼狈模样,也是一脸防备,问道。 “我们……夫妻……二人从枢国来姜国探亲过上元节,不料竟被一伙猎户装扮的强盗打劫,幸得一个老猎户相救,躲过一劫。只是在山里迷了路,就走到这里,内人受了重伤,是否能行个方便,容我二人歇歇脚。” 梅兮颜听到吕青野私自将“兄妹关系”改成“夫妻”,恼怒地暗中使力,用手臂狠压吕青野的肩头。 吕青野猝不及防受到压力,脚下一趔趄,点着受伤的左腿,面色痛苦地重新掂了掂梅兮颜的身体,将她背得更稳一些。 两人身上的棉衣都咧着几个口子,露着棉花,带着血迹。梅兮颜脸色苍白,偏着头闭目趴在吕青野后背上,搭在吕青野肩膀上的两只手臂无力地垂着。 中年汉子见吕青野吃力的模样,不再怀疑,立刻说道:“哎呀,这山里的土匪不是都被剿灭了么,怎么还有劫道的。快进来,快进来。” 一边说一边打开院门,带他们进屋。 土屋共分三间,安排他们住进西面的一间,炉火通着土炕,屋内温暖如春。 “这一身伤看着严重,但村里没有郎中,我家里倒是有些跌打损伤的药,能用么?”汉子瞧着吕青野那身气质就像城里人,有些拘谨地问道。 “山里的老猎户已经送我们刀伤药了,多谢大哥关心。”吕青野忙道。从北定城到铁壁城,再到长山屡次遇伏,莫不是惊心动魄,突然被陌生人关心起来,竟莫名有些感动。 “那就好,那就好。”汉子憨憨地笑道。 吕青野正将梅兮颜安置在炕上,便听到中年汉子喊道:“家里的,过来看看这两位外客的身材,去山子家问他们借两套棉衣棉鞋来,别拿错尺寸。” 一个妇人应着,过来看了看二人,和丈夫对了对眼神,有些为难地退了下去。 吕青野看在眼里,却只当没看见,微笑着搭话问道:“请问大哥如何称呼?” “我姓秦,秦泰。”汉子老实地回答。 “小弟姓吕,秦大哥,多谢你热心收留我们。”吕青野一边道谢,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些碎银子,硬塞进中年汉子手里:“我这里还有一些碎银,权当谢仪,聊表心意。” 这些银子乃是棉衣真正主人之物,都被他收起来,此时正好排上用场。 “这……”秦泰握着碎银,支吾着,红着脸对收与不收委决不下。 “秦大哥若不收,我们也于心不安,衣食款待,愧不敢受。”吕青野也摆出一脸为难来。 “也好,多谢吕兄弟。”秦泰也就不再推辞。 正说着,秦氏端来两碗热水,让他们喝了暖暖身子,吕青野立刻道谢,接了过来。 秦泰退出西屋,让他们夫妻俩暂时休息。 吕青野反复念着秦泰嘴里的“家里的”三个字,忍俊不禁,看向躺在炕上装昏迷的梅兮颜,调侃道:“家里的,是自己起来喝水,还是我来喂你?” “不是说好了装兄妹的吗?”梅兮颜半睁开眼,斜睨着坐在炕边的吕青野,咬着牙压低声音问道。 “你也不看看你盘的发髻,妇人发髻怎么冒充姑娘家?”吕青野嫌弃地埋怨,“再说,我们哪里长得像兄妹?” 这一番说辞稍嫌牵强,但吕青野打心眼里不想用“兄妹”这个借口,只好厚着脸皮挑梅兮颜发髻的毛病。 “谁说妹妹一定是姑娘家,出嫁了不行么?”梅兮颜从小到大,一直在莽林里摸爬滚打地锻炼,之后就回枢钥做鬼骑,几乎没机会梳少女发髻,自己也不会梳,倒是疏忽了这一点漏洞。在吕青野面前又不肯认错,强词夺理地诡辩。 “别说出了嫁,未成家的成年兄妹俩,晚上也不能同睡一屋,难道你想我们分开睡?”吕青野又逮住梅兮颜话里的漏洞,更加振振有词。 “为什么不能分开睡?”突然觉得不对,梅兮颜立即严肃地纠正道:“本来就应该分开睡!” “万一被那些人追上来,谁保护你?” “哦——”梅兮颜拉长了声调,哂笑道:“原来是怕这个。也对,既然已保护你一路,自然要有始有……” 梅兮颜突然听到院外有轻微又纷杂的脚步声,且行动十分快速,立刻闭嘴,指了指窗户。 吕青野会意,一步冲到窗前,用手指蘸着那妇人送来的热水,濡湿了窗纸,轻轻戳破一个小洞,朝外看去。 一群兽皮裹身的人已经分散地围住这里,各个执着腰刀、擎着长矛,目不转睛地盯着屋子。 为首的一人约二十七八岁,腰上挎着刀,背着弓箭。秦泰夫妇瑟瑟缩缩地站在院门外,秦泰手中还握着一锭银子,比比划划不知跟他说着什么。 银子不大,却花白白的蛰疼了吕青野的眼,自嘲道:“我们似乎被出卖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章 被困陷坑(上) 梅兮颜忍着伤痛和眩晕,与吕青野赶了五日的山路,缺吃少喝,本想好好休息几日养养身体,却不想老天爷不给机会。 虽然也知道这一路不会太平,但这么穷追不舍还是让梅兮颜略觉烦躁。 这群穷凶卑鄙又阴魂不散的家伙! 梅兮颜心中暗骂,坐起身的瞬间,头晕目眩,扶住额头问道:“多少人?” “二十左右,看起来像土匪。” “有弓箭么?” “只有一人有。” 梅兮颜下了火炕,走到窗边,从小孔里看出去,说道:“从院子右边木栅栏上翻出去,不要恋战,先绕出村子,去取兵器。” 说罢深吸一口气,当先出了屋门,路过厨房,灶膛里柴火烧得正旺,锅盖边缘冒着蒸蒸热气。 你既不仁,我便不义——梅兮颜撑着灶台一弯腰,抽出几根正烧着的柴棒,快步扔进东西屋内的被褥上,等着被褥起火烧起来。 吕青野也不甘她后,掀起锅盖,见锅中是滚沸的热水,将锅盖放在一旁,一抬脚上了灶台,弯腰拿起锅边的布巾垫在锅沿上,双手用力将锅稳稳地拔了起来。 “让开让开,刚开锅的水,等着杀猪呢。”吕青野一边大声吆喝着,一边冲出屋子,直奔防守在右侧栅栏前的土匪,把热水泼了过去。 众人纷纷躲避,吕青野顺势转身将空锅扔了出去,砸退后面欲扑上来的土匪,两人趁隙翻过栅栏,竟然毫无阻碍地冲了出来。一群土匪这才恍然大悟,翻栅栏的翻栅栏,走院门的走院门,从后面追了出来。 跑出村子,梅兮颜转头看看追兵,暗自诧异。看他们的行动,虽然也迅速,但完全不像之前的追杀者那般凌厉,倒像是真正的劫匪。 忽然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被吕青野伸手扶住。 吕青野太过清楚她的伤势,换做其他人,经过这几日只怕还无法起身,她却已经与他一同翻山越岭地来到这里,从没落下半步。 “这群人功夫不高,我打发了他们再走。”吕青野道。 “也许只是伪装而已……先取兵器重要。”梅兮颜气息已乱。 身后有破风之声尖啸而来,梅兮颜推开吕青野,一只箭矢从他们眼前划过,劲风凛冽,扫得面颊一凉,力道竟然相当惊人。 吕青野终于相信梅兮颜所言非虚,这群人故意在村民面前扮成土匪的模样避人耳目,等离开了村子进入山里,便露出本来面目。 已经尝过他们的厉害,此刻梅兮颜体力不支,即便有兵器也难与这一群人抗衡,索性先找个能藏身之处,再做他图。主意既定,扶着梅兮颜,快速向山里跑去。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月亮如圆盘,清冷的光芒洒下来,越发衬着白雪上狂奔的两个黑色人影清晰可辨,给追击者提供了极大的助力。 梅兮颜眼前一片模糊,大半的体重都依附在吕青野身上,麻木地跟着吕青野奔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撑住,不能倒下! 突然脚下一空,地面被踩出一个窟窿,两人毫无防备,瞬间掉了下去。 正在梅兮颜暗叹竟如此大意时,“噗”的一声,两人又掉进雪坑里,同时还有干草的“沙沙”摩擦声。 坠落的瞬间,吕青野下意识抱住梅兮颜,而梅兮颜也伸手护住他的头部,两人竟像是交颈鸳鸯一样保护着对方。 梅兮颜已没剩多少体力,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却佯作淡定地松开手,硬提一口中气想撑起身体,最后却功亏一篑,又倒向吕青野肩头。 吕青野忍着面上发烧,也不敢乱动,问道:“你还好吗?” 梅兮颜涨红了脸,放弃了挣扎,就这么偏靠在吕青野胸前,慢慢积蓄力气。用目光尽力向上看,光亮离头顶至少有两丈高,四周是光秃秃、冻得结结实实的土壁。若她不受伤,还可上去,现在的状况,没有借力之处根本爬不上去。 “咳,这是捕猎大型野兽的陷坑,他们竟然铺了干草,看来不想我们死太快。”她调整呼吸,咳了两声清清嗓子掩饰窘态,所答非所问。 吕青野拔出藏在靴筒中的匕首,用力扎向土壁,深入仅寸许。拔出匕首再次刺入同一地方,又深了一寸。 梅兮颜看在眼里,情知这样于逃走无益,轻声说道:“先省省力气吧。” “我又连累你了。”吕青野轻叹,一把匕首确实很难济事,但若有足够的时间,倒也能出去,只是他们最缺的便是时间。即便这群人现在不杀他们,稍后想杀的时候,只消几箭便可结果了他们。更怕的是他们有意羞辱,让他们生不如死。 “这个时候说这些没意义了。”梅兮颜调整一下身体的角度,抬头看着陷阱口琢磨着逃生的可能性。虽然她一己之力无法出去,如果她再有些力气,和吕青野配合倒是可以一试。 梅兮颜不是第一次面对死亡,更是常常与死亡相伴,并没什么惧怕。一想到还有一线希望,所有的顾忌都放到一边,彻底放松自己靠着吕青野,希冀可以尽快恢复一些体力。 身体一放松,思绪也陡然更清晰起来。 两人一见可疑的人追上来,不管不顾便冲出来逃走,竟然都忘了这里已是姜国的地界。按梅兮颜的打算,吕青野即便死在这里也与她无关。只是莫名其妙地,竟然就又跟着他跑出来,最后只好给自己勉强找个借口——这里离枢国太近,只要把吕青野的尸体扔进枢国地域,仍旧可以栽赃枢国。 看梅兮颜的言行举止,虽有羞腆,却并不排斥倚靠自己,吕青野也就放松下来,自然地把梅兮颜扶起来,重新铺了铺干草,再坐回去,又扶住她让她倚靠,说道:“有些饿,能吃顿饱饭多好,有十天没吃上一顿正经饭了。” 梅兮颜这才想起什么似的,戏谑道:“饱死鬼上路,成全你。”随后将身体错了错位,头枕着吕青野左肩,费力地从怀里扯出一角屉布。 吕青野定晴细看,才发现梅兮颜胸腹之处突兀地鼓出一块,之前一直疲于奔命,竟没注意到。 眼见她没力气把怀里的东西扯出来,吕青野伸手拉起屉布,用力一拽,一个紫不溜秋的东西从屉布里滚出来,落到他衣襟上,竟然是一个高粱饼子。 捡起饼子,打开屉布,里面还有四个饼子,两只大鸡腿,因为一路都被梅兮颜揣在怀里,竟然还是温的。 “你从哪里弄的?”吕青野脱口而出,说完就知道答案了。 “秦泰家的灶台上。” 果不其然。 烧了他们的房子,砸了他们的锅,又偷了他们的食物,总算没有被白白暗算。两人有种稍稍解恨的快感,哈哈大笑,分了饼子和鸡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死到临头,你们倒惬意。”头上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一张脸出现在上方,整张脸背对着月光,隐在黑暗中,看不清长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一章 被困陷坑(下) 有一瞬间,梅兮颜及吕青野的心头都略过一丝不满,觉得这个陌生人有些多余。 “兄台困住我们意欲如何?”梅兮颜故意嘶哑着声音问道。 “总有理由才这么做。”男人冷冰冰又不痛不痒地回答。 “什么理由呢?” “不要想方设法狡辩,自己做了什么自己知道,否则又怎么会落到这境地。”男人防备地呵斥道,竟似仇人一般含着怒意。 梅兮颜还想再问,却被吕青野暗暗碰了碰胳膊,阻止她继续。梅兮颜随即憬悟,此人是带着偏见来的,不管他们追杀吕青野是何目的,早已先入为主把他们当做敌人。 目前不适合刨根问底,于是又咳了几声,示弱般说道:“有水吗,给些润润喉咙。” 那人竟然真的从腰间解下皮囊,扔进坑里,提醒道:“这是酒,很烈。” 吕青野接过酒囊,拔了塞子,轻声问梅兮颜:“你能喝吗?会影响伤口愈合。” 梅兮颜低声闷笑,嘴里含着饼子,言语不清地反问道:“还有愈合的机会么?” 一句完全不好笑的话,却又引得两人相视大笑,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你们是怕死,吓傻了么?”坑上面的人被他们笑得一头雾水,问道。 两人各自喝了一大口酒,果真烈得很,辣得嗓子眼儿直冒火,一路烧到胃里,全身都开始热起来。 有了烈酒佐肉,梅兮颜竟觉得自己生出一些力气。 “好酒,多谢。”梅兮颜笑道,继续吃她的饼子和鸡腿。 “若不是知道你们的恶行,倒真会让你们此时的行为迷惑住。”男人见他二人真的在坑里吃吃喝喝,拼命掩住好奇,嗤道。明知死路一条还能谈笑风生的,坑里这两人是他生平仅见。 “我们的恶行?都有哪些还请兄台列明。”梅兮颜道。 “明知故问,想拖延时间?雇主一个时辰左右便到,换言之,你们也只剩一个时辰了。”男人冷哼道。 他此话一出,梅兮颜和吕青野便知之前判断有误,他们和那群追杀者不是一伙的,只是一群被雇佣者。 梅兮颜和吕青野都是高高在上的人物,不可能和平常人有仇恨纠葛,那么这明显的敌意肯定来自雇主的引导,雇主是那群一直紧咬住他们不放的追杀者,还是另有其人呢。 不论如何,生机已在眼前,大有可试的价值。梅兮颜眼神一亮,说道:“既然兄台是被雇佣的,还有一个时辰,不如我们也谈笔买卖。” 男人呵呵冷笑,干脆拒绝道:“老子不做背信之人,免了。” 梅兮颜倒不气恼,嘴角微翘,说道:“兄台只说背信,却不说弃义,想来是个讲义气的人物。” “相对你们,自然算得上义气。”男人颇为自豪地说道。 “能否告知我们二人哪里不够义气?” “做细作的人,是不是都像你等这样大言不惭,认为自己所作所为都是正义之举?”男人的语气不悦。 “你的雇主说我们是细作,所以请你们来追杀我们?” “追捕。”男人强调,“他们要活的。” 对方要活的,那么就不止有一个时辰来恢复气力,梅兮颜觉得希望又增加了三分,于是开始套近乎,问道:“听兄台口音,是枢国人?” 男人没有回答,哼了一声。 “是雇主对兄台说我们是潜入枢国的细作?” “罗敷女那个小娘们虽然断老子财路,但老子是枢国人,容不得你们这些细作暗算枢国。”男人忿忿地说道,不啻是承认了梅兮颜的推断。 吕青野以目光询问梅兮颜,这是怎么结的仇家?梅兮颜感觉他脖子一动,也歪头看他,一脸懵然地摇了摇头。 想不出所以然来的始作俑者丝毫不以为忤,反而投其所好,自己骂自己,继续问道:“我倒也听说罗敷女不得人心,一意孤行单枪匹马去铁壁城打败了越国的大将军屠一骨,这女子着实心狠手辣,却不知断了兄台什么财路?” “她打败屠一骨是为枢国立威,由不得你说三道四。果然是别国的奸细,死前也要挑拨一番。”男人立刻义正言辞地斥责她。 梅兮颜哭笑不得——自己枢国的子民有如此的大局观,让她觉得极为自豪;但现在这怪人正恼恨自己断了他财路,为了博他的好感争取逃走的时间,顺着他说也是错? “不不不,绝无挑拨之意。只想知道兄台为何被断了财路,却又如此袒护她?” “她守土护国有功,自然要赞颂;但她派人铲了老子的山头,让老子和弟兄们没了安身之地、衣食之源,也自当该骂。” 梅兮颜再次接收到吕青野的目光,恍然大悟——一直以为他们的装束像土匪是为了隐藏身份,原来当真是土匪! 心中虽有答案,梅兮颜却仍旧装旁观者,问道:“她刚继位不久,什么时候铲了你的山头?” “老子在这山里称王称霸好多年,她刚继位,朔州军就来围剿老子,不是她的命令,还有谁?” 不只是土匪,还是这山里的原住土匪!吕青野看向梅兮颜,梅兮颜耸肩苦笑,一副“我哪知道会变成这样”的表情。 无奈之下,梅兮颜只好说道:“兄台,我若说你被人骗了,你可相信?” “有证据么?”男人显然并不相信她的话。 “便是有,你也识不得。” “那就是没有了。” 吕青野突然灵光一闪,问道:“你国国主在铁壁城曾救下吕国世子,你可知道?” “吕国世子?不是在越国做质子么,怎么会在铁壁城?”男人疑道。 活捉吕国世子这个累赘,就惹出一堆麻烦,梅兮颜从头到尾都没有声张过吕世子在枢国,知道的只有一些亲信。 吕青野却是豁出去了。听男子言行,对枢国极为爱护,这等大事他自然知道分寸。于是说道:“我便是吕国世子吕青野。若因你之故使我丧命,我吕国大军将会联合越国攻打枢国,为我报仇,这结果,你可承担得起?” “你说自己是世子便是世子了?老子还说老子就是罗敷女的爷们呢,你信么?”男人张狂地笑了,随后便狠狠地挖苦起来:“这种骗三岁孩子的把戏,亏你说得出口。原本老子还觉得你们视死如归是条汉子,原来为了活命也是信口开河的。” 两人互相看了看,眼里都有些笑意,这粗鲁的言辞平常可是不曾听过。 “我有……”吕青野正准备掏出身份玉符,却被梅兮颜拦住。人多嘴杂,对方的雇主若是那些追杀他们的人,目标正是吕青野。此时亮出玉符确认身份,即便博得这土匪的信任,于他们也没任何好处。 “……个问题,兄台,你与那雇主可相识?”梅兮颜顺着吕青野的语气便接过话来问道。吕青野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盯着梅兮颜的双唇,只因这声音明明是自己的,却从她嘴里说出来。 “不识。前几日正好在山中遇见的。”男人倒是实诚。 “兄台只是偶遇他们,为何就如此相信他们的话呢?可知他们是什么人?”越对话越觉得对方在大义上是懂得轻重的,梅兮颜认真问道。 “虽然不认识,但他们的大名却早就听说过了。”男人说道,很是骄傲。 “世上总不乏冒名顶替之辈,只听其名不识其人,万一弄错岂不成了别人的刀俎。”吕青野从梅兮颜变声的震惊中恢复过来,接口道。 “我们枢国鬼骑的大名,当今之世,谁敢冒充!”男人说道。 坑底的两人不用看也知道他脸上现在什么表情。 梅兮颜和吕青野交换一个眼神,都有些啼笑皆非的尴尬。这个憨直汉子,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们两个用同一个声音和他对话他犹未察觉,更不用说神秘的鬼骑,岂不是更容易冒充。尤其是堂堂鬼骑之一就在坑底,他还懵然不知、自以为是。 气恼归气恼,然而他对鬼骑的信任和敬重却让梅兮颜渐生出一份好感,于是哂笑道:“兄台还是小心为妙,若我猜得不错,那雇主只是不便露面才雇佣了你等。为了及早杀掉我们以便兴风作浪,早已派人尾随在你们附近。只等他见过我二人验明正身之后,便是兄台与你所有弟兄一命呜呼之时。而我二人,可能比你老兄活得还长——那么一点点。” “胡说八道!”男人斥道。 一个青年快步跑过来,叫道:“大哥,他们似乎到了,比预计来的快得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二章 遗言 坑底的梅兮颜和吕青野没有看到,男人的脸色变了变,若有所思地瞟了眼他们所在的陷坑,才迈步离开。 眼见真正的敌人即将到来,梅兮颜将嘴唇贴在吕青野耳边,压低声音小声道:“那些人一定会用火把探下来确认我们的身份,就趁那时,我推你上去 。你不必理我,只管逃命就好……” 吕青野急切地打断梅兮颜的话:“你身体轻,我推你上去更容易!” 吕青野知道梅兮颜为何如此确定他们会先辨认本人才动手,毕竟已经嘱咐这些土匪要留活口,自然就会来验看他们的正身,否则又何必留活口。 梅兮颜却摇摇头,说道:“我的伤势你清楚,即便勉强上去,我也逃不走。” 话虽如此,她还是微微仰头,深邃的眸子盯着洞口,衡量着自己用什么办法可以上去。 “那晚在南铁壁山,你瞬间便杀掉了两个敌人,再用一次,你逃出去的机会比我大。”吕青野却是存着两人能一起逃生的心,绞尽脑汁地想着应对之策。 “我若有体力用出杀招,就不会被困在这里。”梅兮颜轻叹道。 吕青野的语气里有着实实在在的担忧,梅兮颜只觉鼻子略酸,除去鬼骑兄弟,他是唯一一个希望她活着的人。 吕青野气息一滞,还想坚持劝说的话便都卡在嗓子眼里——若不是他无法拒绝屠一骨而上战场,梅兮颜此时该风光返回都城枢钥了吧。 梅兮颜知道自己的话一定触动了吕青野的心事,她并没有责怪吕青野的意思。世事原本就无常,做过的事她不会后悔,更不会再苛责对方如何,一如她此时做出的决定。 见吕青野不说话,她却清了清喉咙,迅速平复了内心,说道:“你逃出后须依我两个条件:一、逃脱后必须先去枢钥找程铁鞍,把我的玉符给他,让他辅助我的小妹继任国主;二、你若有命继承吕国王位,在位期间,不得以任何形式对枢国主动发起战争。若看在我的份上见枢国有难能援手一把,黄泉之下,我仍旧感谢。” 面对梅兮颜郑重其事的“遗言”,吕青野心中一痛。论本事,她想脱身不难,却一再被自己拖累,以致身陷死地,直到这时,她仍旧为顾全大局要保住的性命,这要多大的胸襟,又要多大的胆魄。 吕青野也下了决心,毅然坚持道:“还是我推你出去,他们要的是我的命,肯定是先确认我的身……” “你是想咱们两个都死在这里么!别多废话!他们要过来了,到底答应不答应我的条件?”梅兮颜不耐烦地逼问。 梅兮颜心里也有纠结。她可以勉强自己先出去,但那个土匪男人说过,对方有十人,她一人出去无法对付十人,吕青野在陷坑里必死无疑。 推吕青野出去,追杀者定然先去追杀他,自己还有一线机会出去。但出去后,也只有一半的机会能救吕青野。虽然对吕青野有些残忍,但只有他才能吸引住追兵,给他们两人都制造一个逃脱的机会。 若自己出不去,总归试过了,也不遗憾。那时就佯装是吕青野,拼命拖住追兵,保住吕青野,希望他能记着自己这份付出,帮衬枢国一把,也算她对枢国做的最后一点贡献。 而最好的结果,当然是两人都能活着,哪怕拼掉半条命! 乌突突的陷坑里,吕青野心跳得厉害,若梅兮颜的方法成功,他有一半的机会可以活命,而她…… 梅兮颜伸手从脖子上摘下一块红绳穿着的玉符,催了一个字:“说!” “我答应你!”吕青野不是不谙世事的孩子,轻重缓急他自然清楚。梅兮颜所做的布置是目前为止最好的脱身之策,他再反对便着实矫情了,于是坚定地应道。 梅兮颜微微一笑,坐起来转身将玉符挂到他脖子上,塞进棉衣里。玉符上带着她的体温,吕青野却觉得有些发烫。 低头瞥见旁边的酒囊,梅兮颜拿了起来,剩下的小半囊烈酒被她仰头一口气喝个底朝天。 不等吕青野问她感受,她已经扔了酒囊,双手不停地朝脸上扇风,五官痛苦地挤在一起,稍稍张口吐气,缓解呛辣。 看着她的表情,吕青野感同身受一般,也苦着脸,关切地问道:“还好吧?” 梅兮颜摇着手示意他别担心,缓了缓,搭着他肩膀,站起身来,吕青野随即也站了起来。 “别食言,否则我做鬼也要去杀你。”梅兮颜背靠着土壁,眼里布满红丝,恶狠狠地警告道。 “君子一诺,生死不辍。吕青野决不食言!” 听到吕青野铿锵有力的保证,梅兮颜双手交握做好托手,自然地垂着,做好准备。 吕青野看着梅兮颜仰头盯住陷坑口,眼神异常的炽烈和凝重,郑重其事的模样让他心折、更心疼。她舍了命给他制造出的逃生机会,他怎么能辜负!缓缓闭眼收敛心神,控制呼吸,再睁开眼时,专注的目光也投向陷坑口,镇定地等那一点机会出现。 坑外传来男人兴奋的大吼声:“弟兄们,这里离寨子还有些路,你们先回去把那只小山风宰了炖好,藏了几年的好酒搬出来倒好,大爆竹挂好,等哥哥我和鬼骑大哥确认好正主身份,就回去和大家一起庆功,提前过上元节。” 一群人闹哄哄地应了一句:“好!回去杀小山风,放爆竹,过节!”呼啦啦便跑远了。 “这么着急?”另一个男人缓缓问道,声音嘶哑低沉,似乎有意压着嗓子说话。 梅兮颜和吕青野相视一眼,这声音,在雪洞时听过,果然还是那群狗皮膏药杀手。 “自打寨子被平,好久没有大生意上门了。接了这单生意,弟兄们在山里找了四日,山下的村子也都打点好撂了话,没日没夜地守到今晚,总算有了收获,这是新年丰收的好兆头,当然要庆祝。”男人拼命地讲述自己付出的辛苦。 “好,寨主为我枢国安危立了大功,等我验明正身,再送寨主一点厚礼。” “什么厚礼?” “且等确认后再说。” “唉!老兄真不痛快,我狂车原本就是个打劫的,最爱厚礼,这么吊我胃口,实在吃不消,稍微……透露一点儿。” “先确认是否是我需要的人再说。” “先透露一些厚礼的内容。” 两人竟然僵持起来。 “寨主是否并未捉到我要的人,所以拖延时间不让我确认?”狂车的聒噪让那人起了一些戒心,质疑道。 “怎么可能。一切相貌特征都和你们说了,完全一致。”狂车拍了拍胸脯,保证道。 “那就请寨主带我们去认人吧。” “你们得先准备一根火把,否则那里太黑,什么都看不到。”狂车提醒道。 “请寨主把人带出来让我们查看。” “不行。他们武功太高,带出来容易跑掉,还是关着比较保险。” 很快,有人用干树枝裹上松油布,做成一只简单的火把,点燃了递给狂车。 狂车却没有接,摇头说道:“他们太凶,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们捉到,不想和他们太接近,你们自己去看。” “在哪里?” “就在前面。” “哪里?” “再往前,有个陷坑,小心别掉下去,抓狗熊和老虎用的,特别深。” 一根火把从坑口伸进来,因为陷坑很深,看不清下面,所以火把又往下伸了伸,想照亮整个坑洞。拿火把的人只看到坑底有两个黑影,手臂一沉,竟然被人拉了下去,而一个黑影却蹬着他的后背跳出了坑口。 吕青野一看到亮光和手臂,立刻起跳到梅兮颜的托手之上,借着梅兮颜托抬的力量继续弹跳,抓住握着火把的人手腕,再借力蹬踩便冲出坑口,落地时就地一滚,翻身再起,拔腿便向着没人的地方狂奔而去。 “追。杀。”嘶哑嗓音的人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跟在他身边的八个人分成三组,五人去追吕青野,一人直扑躲在后面的狂车,剩下两人取了弓箭直奔陷坑口。 吕青野刚出去,被他拉进陷坑里的人便落在梅兮颜手里。梅兮颜横下一条心,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趁他未落地,一招便拧断了他的脖子,扶正尸体靠在石壁上。火把落在草堆上,竟缓缓烧了起来。 拔出头上的簪子,簪子外壳虽然光滑,实则是个精致的外鞘,拔下的头部连着的是一柄极坚韧锋利的小剑。梅兮颜将小剑直接插进对方的咽喉,将尸体固定在石壁上。然后以尸身为梯,踩着头顶跃出坑口。 手中丝线一拉,小剑重新回到手中。身形不停,直接扑向一个引弓待射的敌人面前,不等他还手,小剑已刺穿他的喉咙。再转身,手臂绕过另一个敌人袭来的弓臂,小剑业已从下斜上刺穿了他的咽喉和口腔,再用力一划,割开了他脖子和半张脸。 从坑底偷袭、逃出,再到攻其不备、偷袭得手,电光石火间,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 “果然是鬼骑,困在陷坑里都能逃出来。刚才那一手,是鬼杀么?力气用完了吧。”嘶哑嗓音的男人淡定地看着连杀他三个手下的梅兮颜,一副看穿她一切的语气。 “呼!”梅兮颜长长地吁出一口酒气,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一身黑斗篷、黑巾蒙面的敌人,站得笔直,硬提起中气,冷笑道:“鬼杀?杀鸡焉用牛刀。没人告诉过你,修罗士从不是鬼骑的对手么?” “修罗士?!呵呵,你怎么会想到这个名字?”对方冷笑道。 两人互相试探对方的招式和身份,却都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不用装腔作势,等我掀了你的面巾,看你是哪一殿的牛鬼蛇神。”梅兮颜在口头上恫吓对方,实在是刚才那两招用过之后,手脚都在微微颤抖,很难再使出力气,她要尽量为自己争取恢复体力的时间。 没等梅兮颜再继续说,一只利箭倏地从后面直射她面前的敌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三章 狂车 黑衣人头也不回只稍一挪动脚步,箭头擦着他的斗篷飞了过去,割裂了斗篷边缘。 “还真被你们说中了,原来你才是鬼骑。刚才都是一场误会,大人不记小人过,嘿嘿。”狂车的声音在黑衣人背后响起,相当不好意思。 那一箭正出自他手。 梅兮颜听声音便知道是他,叫狂车,身材却并不张狂,笑道:“你倒是命大。” “老——我凭本事活着,从不靠侥幸。”狂车赶紧改了口,手下也不闲着,扔下弓箭,拔出佩刀,话未说完,已然冲到黑衣人身旁,挥刀便砍。 梅兮颜乐得在一旁观战顺便恢复一些体力,这个叫狂车的土匪虽然算计了自己,但秉性并不坏。如果和他联手,眼前的黑衣人并不难对付,或许连吕青野那面都可以及时援手。 只看了几眼狂车的功夫,便发觉他虽然人不如其名,一身功夫倒真称得上一个“狂”字。刀法狂劲十足,刚猛凶悍,若配得一把好刀,其杀伤力倒也不容小觑。 黑衣人是这次追杀者里的头领,经验丰富,狂车伤不到他,他一时却也拿狂车的狠辣刀法无可奈何。但梅兮颜和他心里都清楚,时间一长,狂车体力将大幅下降,便是他机会到来之时。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功夫,狂车招式便慢了下来,有些微喘。黑衣人觑准时机,抽出腰刀的一瞬,狂车右臂上便绽开一溜血花。还算狂车反应奇快,否则整条右臂都会被卸下来。 狂车后退半步,黑衣人第二刀已经追上,快得让人眼花。狂车只凭身体本能抵抗,硬接了第二刀。刀刃相交,他的佩刀断作两半,险些连胸膛一起被砍伤。 眼见第三刀狂车无法接住,梅兮颜已恢复些力气,捡起几块石子,连续弹射黑衣人的右臂和腿弯。 黑衣人回刀一扫,把石子全部打落,梅兮颜却趁机欺到他左侧,精巧小剑直刺他背心。 黑衣人刀势用尽,歇步一矮,曲左肘击梅兮颜腿侧。梅兮颜翻身躲过,狂车乘势用半截刀锋砍到他右肩上,力道之大,直接劈断了黑衣人的锁骨。 黑衣人受了狂车重击一时无法起身,右手刀却抡过来砍他大腿。梅兮颜抓住狂车腰带将他拉开,手中小剑掷出,直穿对方咽喉,从后颈射出。 黑衣人捂住咽喉,以刀支地站起身来,嘴角开始渗血,肩头还插着狂车的断刀,震得狂车一个激灵。 梅兮颜用脚尖挑起狂车之前扔下的长弓,抡起弓臂直击黑衣人头部,弓臂应声而断,黑衣人趔趄几下,倒了下去。 狂车看着梅兮颜一脸漠然地绕到黑衣人身后,捡回完全不起眼的小剑,又在他咽喉上割了一剑,鲜血喷出,心中直叹她狠辣。虽然她才是他引为为傲的枢国鬼骑,但刚才言语上诸多冒犯,只怕她腾出功夫就要对付自己,脚下不由自主地便开始后退。 边退边侥幸,还好他聪明,没有透露自己的落脚处,看他们之前逃跑的模样,身上一定有伤,只要拼得一口气跑到她追不上,这茫茫长山,任她鬼骑多神,也找不到他。 梅兮颜在黑衣人衣服上擦净了小剑上的鲜血,重新插回到发髻中的外鞘里去,一边搜黑衣人的身,一边对着狂车悠悠说道:“想跑可以,看看是你的腿快,还是我的飞剑快。” 一句话让狂车顿时泄了气,却又死撑着站定,说道:“我只是不想溅一身血而已。我可没骗你,鬼骑大名如雷贯耳,我不过是认错人罢了,但对鬼骑的尊敬是真心实意的,所以才不小心上当了。 “不知者不为过,我没伤害你们,甚至还送你们最好的烈酒,后面也帮你们拖延时间,送个垫背的给你们逃——”狂车正在罗列自己在无意中帮助梅兮颜和吕青野的细节,突然住了口。越说越觉得是自己将他们置于最危险的境地,强扯什么帮助,这不啻于是在强调自己作为敌人的帮凶有多么尽责——这不是在找死么。 想到此处话锋一转,一指地上的尸体,一副讨好的语气问道:“杀掉这人,我也算出了一点小力吧,将功折罪可以不?” 梅兮颜暗笑,若在平时,肯定会教训他一番,此时她既没有时间,更没有体力。若狂车土匪的性子一上来,不管不顾和她拼命,白白浪费积攒的力气,反倒让那些追杀者有机可乘,于是也摆出一副商人嘴脸来讨价还价,说道:“好,前面的就算你将功抵罪一笔勾销了。你既然以守信重义自居,我救了你一命,总该报答一下吧。” 狂车一愣,问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陪我去救我的同伴。” “你这么厉害,不用我帮忙也可以。山水有相逢,这份恩情以后还。”狂车想跑,打着哈哈说道。 敬佩鬼骑是真心话,作为枢国人,谁若说骨子里没有一点亢奋激昂的热血,那就不是彪悍的枢国人。 接了假鬼骑的活儿,一来自然是为了五百两金子,二来是鬼骑的身份,三来是追捕别国细作——细作还只有两人,对狂车寨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既赚了钱又对得起国家大义,何乐而不为。 但与真假鬼骑动过手之后,他还是觉得离他们远一些才安全,这些人的功夫比他好太多,稍不留神便小命不保。在自己能力范围内若能帮助鬼骑,那是义不容辞;但若是有可能伤及性命,他却宁愿选择退一步,寨里老少也百多人视他为主心骨,他是叫狂车,却不是狂人,还知道自己的斤两。 虽然这样做总觉得对不住两位真鬼骑,但估摸以他们两人的身手——咦?! 狂车突然想到,假鬼骑还有五人,而他如果和两个真鬼骑联手就是三人,还有自家的兄弟正带着家伙赶来助阵,有一战的资本啊。若是帮了鬼骑……嘿嘿…… 没等他想完后续的结果,梅兮颜已从黑衣人身上搜出一枚像钱币一样的东西,藏进腰带内。然后好整以暇地整理一下发髻,说道:“两条路,一条,跟我去救人——”又扭头用下巴点了点地上的尸体,续道:“另一条,做他的陪葬。” 狂车清楚记得她把杀人的小剑插进了发髻里,这个动作让他心惊胆战。原本他心思已经活了,想帮忙,但听到梅兮颜这略带威胁的口气,心里便觉得有些不受用,眼看着打是打不过她,索性心一横,露出疲态无力的模样,一屁股坐在地上,商量道:“刚才力气用得过猛,等我缓一缓,再出发可好。” 梅兮颜拿起黑衣人的腰刀,起身缓步向他走去。 狂车心里大骂无数声“仗势欺人”、“卑鄙”,脚下却立刻跳起来,义正言辞地说道:“大丈夫有恩必报,何况是鬼骑大人的吩咐,为枢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们往哪面去了?” “那面。”狂车手向东南方一指。 “带路!” 不等狂车回答,梅兮颜已经走到他身边,刀锋反射着孤冷的月华,明晃晃地耀了狂车的眼。 狂车苦着脸,迈开大步朝吕青野的方向追去。心中祈愿:但愿弟兄们赶得及过来帮忙! 随后又暗自将刚才被梅兮颜打断的思绪接下去:大丈夫能屈能伸,帮忙就帮忙!有了鬼骑的名头,也许还能帮老子再拉起杆子来。哼,老子也是帮鬼骑的功臣,看你康棣还敢不敢剿我! 越想越觉得自己这次的免费买卖也许得到的远比想象中的更多,竟不由自主地咧开嘴偷乐起来。 梅兮颜斗了这一阵,在陷阱里积攒的力气已用完,狠狠按住右肋伤口,以疼痛来抵抗眩晕,亦步亦趋地跟在狂车后面,狂车沉浸在再次占山为王的美梦中,竟是越跑越快。 只跑了几里路,便看到一群人在混战,被围攻的并不止吕青野一人,竟然还有两个蒙面黑衣人。三人被围在中间,虽然冲不出去,却也暂时没有生命之危。 梅兮颜听到声音,咬咬牙让自己保持清醒,坐到一块石头上,把刀柄塞到狂车手里,笑道:“狂车寨主,去吧。” 狂车看到她的笑脸便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原本就下了决心帮她,自然不多废话,提着刀便冲进战团。 有他的加入,四人对五人,战局持平。只是那五个追杀者完全不懂避让退出,一直纠缠不休,导致九个人竟然缠斗在一起,总是分不开。 “大哥,我们来了,快闪开!”不知何时头上的山石上站了十几个土匪模样的人,扯着嗓子喊道。 “冲出去!”狂车猛提一口气,双手握刀一阵乱抡,到底被他抡出一个缺口,吕青野等三人顺着缺口出去,他也收刀就跑。 山石上的土匪立刻开弓射箭,将五个追杀者暂时拦住。另有四个土匪两两一组,手里忙忙活活,一个把水倒进肚大口小的瓦罐中,另一个就马上用木塞封口,然后立刻甩下山去,投到五个追杀者身边。 只听“砰”的一声,瓦罐爆炸,碎瓦片崩得到处都是,五个人身上均扎了好多碎片,有些嵌进脸上和脖子上、有些割破了皮肤、棉衣,伤得极重。不知里面装了什么,有离得瓦罐特别近的,衣物和皮肤都被灼烧起来。 随后瓦罐被不停地扔下来,爆炸声四起,五个人或被如暗器般的瓦片击伤,或被里面的东西灼伤,不止狼狈,伤势也不轻。 直到瓦罐没了,上面的人提醒狂车,喊道:“大哥,继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四章 故人 狂车带着吕青野三人,重新冲回去,一鼓作气将五人全部杀掉。 吕青野和两个蒙面人这才罢手,其中一个蒙面人站到吕青野身旁,暗暗扶住他。 狂车来了精神,将五具尸体搜刮一通,却只得到五把锋利的钢刀。撇撇嘴,脸上尽是不加掩饰的失望。 吕青野吐出一口浊气,看到梅兮颜出现,十分惊诧,正要问她如何脱困,梅兮颜反倒先开口问道:“这两位是?” “故人。”吕青野轻声回应,“你怎么出来的?” “等下告诉你。”梅兮颜正在勉力支撑,实则脑子里已经混沌一片,确认突然出现的两人对吕青野没有危险后,慵懒地靠向石壁,向着狂车说道:“狂车寨主,你的雇主可不是好惹的,最好把所有痕迹都……” “我明白。”狂车正色回答。 “天寒地冻,去你的寨里歇歇脚可好?”梅兮颜明明只是征求意见,但神情却容不得狂车拒绝。 “没问题。”狂车还没看出她是强弩之末,立刻爽快地答应。 说是寨子,其实是个很隐蔽的山洞,进入里面倒是另一番天地。 火把不多,堪堪能有个照明的亮度。一股凉风卷来,带来一些淡淡的熟悉的味道。 此处山洞上方有裂口,倒是很通风。 耳边突然传来“咴儿咴儿”地叫声,梅兮颜顺着声音看去,竟然是鬼骑的战马,一匹不少地拴在一个简易马厩里。怪不得鬼骑留言寻不到战马,而藏在雪洞里时,又听到那个杀手首领说发现了马蹄印,原来他们的战马却是被狂车赶到了这里来。 看清了马儿们被照顾得不错,草料充足,梅兮颜心中那股怒气也散了不少——算他们识货,没有伤了这些宝贝战马。 梅兮颜的坐骑丹雪见到主人,特别兴奋,叫个不停。 “不要吵。”梅兮颜不耐烦地说了一句。 战马们果然都安静下来。 “果然是鬼骑,连马都能降伏。”狂车见状,小声嘀咕一句。 “别乱说话,继续走路。”梅兮颜又小声地警告一句。 吕青野也认出了那些战马,见梅兮颜不说话,便也不说破。 七弯八拐,越往里走倒是越暖和。前面有热腾腾的蒸汽冒出来,这里竟然有个温泉池。 再往里走便进入一个空间较大的山洞,是狂车的聚义厅。 狂车请梅兮颜坐进铺着兽皮的石椅上,才看清她脸上的伤疤,突然觉得她的声音和伤疤倒是绝配她鬼骑的身份。 正要问清吕青野的身份,梅兮颜却先开了口:“还有人知道这里么?” “没有。包括被你们杀掉的那十人,也不知道。”狂车知道她的本意,解释道。 梅兮颜浑身冷汗,精神涣散,眼前昏花一片,却仍旧强行控制住即将崩溃的身体,满意地笑道:“我可不做夺主之宾,请寨主和你的弟兄继续庆祝,给我们安排几个住处便可以了。” “好,马上安排。” 狂车倒不是怕杀人的主儿,之所以对梅兮颜唯命是从,只是弄清楚她才是鬼骑后,对于误抓他们,还是有些提心吊胆和愧疚。鬼骑算得上是铁壁关的英雄,他对英雄十分敬重。 当他加入到混战中后,便已经打定主意,要把五个知情者全部杀掉,否则这些人一定会找他的麻烦。又因为和吕青野他们一起杀掉了敌人,那份担忧便慢慢退了,有了一种同仇敌忾的共鸣。 回程一路都在盘算,怎样才能和她结交一番。认识一个鬼骑侍卫和一个自称是吕国世子的人物,将来重新招兵买马,将是大大的名号。但看到梅兮颜疲累的模样,便先将想法搁置,让人打扫山洞,送他们去休息。 狂车对这个大山洞当真处理得用心,根据小山洞的位置和大小合理利用,每个洞口都安装一个房门,和普通房间没多大差别。 挂上门栓,梅兮颜一头歪倒在兽皮床上,天旋地转,感觉整个身体如同卷入一股湍急的漩涡之中,不停地打着转,就此昏睡过去。 吕青野一身的伤痛和疲惫,在看到面前两个黑衣人解下面巾之后,便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眼前的黑衣人模样与他有五分相似,但脸型却刚毅些,整个人的气质也更飞扬俊朗,正是吕国二王子吕青原。 “二哥!果然是你!”吕青野冲过去,抱紧了吕青原。 “好小子,长高了这么多,超过我了。”吕青原摸着他的头顶,宠溺地说道。 “父王和娘亲都好么?小妹……过的如何?”因与朴国联姻,吕国公主吕青灵十九岁时已嫁到朴国。 “都还好。” “这个是非鉴么?”吕青野打量站在吕青原旁边的高大青年,似乎还能辨别出当年的模样。 “属下拜见世子,正是沈非鉴。”青年当即拜倒说道。 “你真叫这个名字了?”吕青野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你知道这两个字的意思么?” “属下知道。二王子说有时无需明鉴,难得糊涂。” 吕青原大吕青野两岁,小时候顽皮,两人经常打架,吕青野总被揍得鼻青脸肿。沈非鉴当时只有三四岁,是大将军沈驰的儿子,就坐在廊下看吕青野出丑。吕青野跑过去问沈非鉴:“我的脸肿没肿?” 沈非鉴只是傻呵呵地笑,却不回答,吕青野看他笑起来特别可爱,便追着问“肿没肿”,问得沈非鉴烦了,奶声奶气地回答:“我又不是镜子,你干嘛问我?” 之后吕青野问他名字,他也不答,吕青野干脆便说道:“你既然无名,我赐你一个吧。你不是镜子,便叫非鉴。”于是,这个外号便传开了。 吕青野离开吕国时,沈非鉴只有九岁,怎知最后倒真的成了他的名字。 “你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吕青野拉着吕青原坐到石椅上,问回正题。 “越国把你失踪的消息压住,但枢国那边却有消息透露出来,听说你们将从西泰关入姜国,再回越国,我怕你有危险,便和非鉴偷偷跑出来寻你。” 吕青野摇头,枢国对他的踪迹讳莫如深,怎么可能透露。于是柔声道:“二哥,有什么话就实说吧,我们是亲兄弟,无需遮掩。” 吕青原苦笑,“当真瞒不住你。不知你在越国有否耳闻,大哥这几年……” 有些话无须明说,已知二哥的消息是从吕青莽处探出来的,所以才能找到这里来及时救他。 “果然是大哥和屠一骨的计划么?”吕青野的心情百味杂陈,“这些人是大哥派来的?” “死无对证。”吕青原不置可否地叹了一句。 “大哥什么时候培养这么多厉害的杀手?” “不知道。”吕青原摇头,“但有一点,你要尽快赶回越国,否则大哥便要借你的失踪兴兵伐越了。” 一旦两国开战,他回越国是死,回吕国却也不能再复十二年前的尊崇地位,吕青莽更将是他为眼中钉,除之后快。 “父王呢?父王一定不会同意的。” “青野,父王老了……我担心的不止这些。枢国国主继位之后,在我们两国的边境上大举增兵,这次铁壁城又以少胜多,使得我们两国边境的摩擦日渐频繁,只怕也将成为祸患。我只怕大哥一步错、步步错,被枢国渔翁得利。” 吕青原的封地在醴城,离枢国国境只有几百里地,倒是很容易就知道两国边境百姓的动向。 “怎么可能?枢国从未主动挑起过战争?”吕青野心中闪过梅兮颜的脸,下意识地反驳。 “那个罗敷女的厉害你是亲眼见过的。区区一万戍城兵击退了十万越国大军,杀死一半。丧服、鬼骑、烧城,这哪是一个弱女子能做得出来的事情?她的野心,只怕比大哥还要大,且心机更深。” 吕青野纳闷吕青原怎知越国出兵十万,明明前后只有六万五千人。暗笑一下正要细说铁壁城的参战人数,却突然憬悟过来,这是梅兮颜故意对外散布的信息,将枢、越两国的人数对比夸张化,以显示她这一战的功绩。她正需要这份功绩来与不支持她的廷臣抗衡。 心机。确实是十足的心机。 吕青野却不知道,这是程铁鞍忽悠康棣的话,被朔州军添油加醋地传出去,结果就变成这样。 一想到这是梅兮颜的心机,吕青野的心便一沉,吕青原的话让他想起另外一件事——梅兮颜是怎么从陷坑里逃出来的。 她明明表示过她逃不出来,所以才要给他争取活命的机会。结果他拼命逃走,却被一半黑衣人追杀,若不是二哥和沈非鉴及时出现、援手,他不敢想象后果会如何。 那个时候,他全心全意地在考虑保住性命、决不能辜负梅兮颜的舍命付出、一定要将她的遗言带回枢钥去!然而,梅兮颜却和狂车毫发无伤地出来救他。 这到底怎么回事……吕青野只觉后背有些发凉,脑子突然乱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五章 心病 “对了,青野,眼角有疤的那人是谁?”吕青原并没有发现吕青野的分心,问道。 “她?!她是……枢国国主派来保护我的。”事关他的安危和声誉,说是鬼骑总比说是枢国国主要来得合情合理,也更官方一些。 “你怎么会被屠一骨带去北定城,又怎么到了这里,能跟我详细说说么?” 兄弟俩阔别十一年,这一晚抵足相谈,吕青野把生活在越国的点滴捡有趣的说了好多,吕青原也把吕国的变化描述一番,一直说到打了五更,仍不想停。 “青野,我和非鉴是偷着跑出来的,总算赶得及救你。我这闲人倒是好安排,非鉴还有职责在身,出来已半月有余,要尽快赶回吕国去。”吕青原掀开被子,准备穿靴子。 “此刻便要走么?今日是上元节。”吕青野有些不舍。离开吕国至今已十二个念头,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至亲。那份蚀骨的思乡之情和在越国战战兢兢的生活成了极大的对比,让吕青野难以自持这份巨大的失落。 “追兵已被除掉,你安全我就放心了。按与越国的约定,我们本不能在越国以外的地方相见,我和非鉴跟狂车道声谢,便悄悄离开。”吕青原很快便穿着完毕,极其理性地劝慰道。 “二哥……”吕青野想继续挽留,却也知道这一夜相聚已是老天眷顾,强忍住哽咽,平静地说道:“我送你们。” 狂车倒是十分识相,亲自送吕青原和沈非鉴离开山洞。吕青野跟着他们走出好远仍旧不想停下,最终还是被吕青原劝了回去。 返回途中,吕青野见四下无人,便向狂车询问梅兮颜是如何脱困的。 秦泰婆娘偷偷去向狂车揭发吕青野和梅兮颜的行踪时,说他们自称是夫妻。所以狂车先入为主地以为他二人关系匪浅,他想和两人结交,自然便把经过稍微润色了一些。 说吕青野出了陷坑便舍身吸引追兵离开,随即梅兮颜便也跳出陷坑,那个拿着火把的追兵再没爬出来,而陷坑已经烧着了。梅兮颜一出来举手投足之间便把另外两个追兵杀了,他也独力杀了一个,最后两人合力把那个头领杀掉,便赶去救他。 又着重描述了那根几乎杀人于无形的簪子,那么小的物件却又如此大的杀伤力,若不是他亲眼所见,实难相信。 狂车却不知,他一厢情愿地添油加醋,夸大吕青野的“舍身之举”,反倒更添了吕青野的心病——这便坐实了梅兮颜是以他为诱饵、吸引一半黑衣人追杀他而去,她再跳出陷坑,偷袭黑衣人。她身体虚弱虽然不假,但偷袭对鬼骑来说,却是手到擒来之事。 郁郁地回到山洞,梅兮颜也已经起来。 休息了一夜,梅兮颜的精神和体力都恢复了一些,在吕青野和狂车看来,只是有些憔悴,却完全察觉不出她的虚弱。 梅兮颜还不知道她强撑起精神、掩饰疲态,已经让吕青野越发认为她是彻彻底底地算计了他。 山洞的更深处还有大大小小十几个温泉池,而且有几个是封闭的。狂车热心安排两人去温泉,一人一个,泡进温泉里好好解了解身上的疲乏。 一坐进有些微烫的泉池中,梅兮颜便放松地松了口气,伸手摸到身上的各处伤口,尤其是右肋处的——吕青野倒是仔细,看不到还能贴得这么到位……忽地想到什么,脸一红,伸手恨恨地捶了一下水面,只当是泄愤。 转而又想到与吕青野同行的那两个黑衣人,听狂车说人一早就走了,她到底还是没有追问他们的身份。既然是吕青野的故人,只怕该是吕国来的重要人物,她也只把疑问藏在心里,没有多问。 泡了一个时辰两人才慢悠悠出来,吕青野重整心情,将对梅兮颜的怀疑和不满都收起来,对鬼骑的药贴大加称赞,不止效力好还防水。梅兮颜还在介怀伤口包扎的事,冷冰冰地不搭理他,让吕青野讨了个没趣,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 三人一起吃过早饭,梅兮颜对狂车手下去而复返并带来杀伤性暗器的事非常感兴趣,问了起来。 “其实是我们弟兄早就商量好的暗号,没什么稀奇。我说‘小山风’——就是风紧快跑;‘取藏了几年的酒’——就是事态严重需要求救;‘放大爆竹’——就是取‘雷罐’。” “雷罐?是那个能爆炸的瓦罐么?里面装的是什么?”吕青野也特别好奇。 “是干燥的生石灰。倒上水,再封口,就会爆炸。”这本是狂车和弟兄们的秘密武器,但眼前这两人却是他佩服的人物,所以毫不犹豫地坦诚相告。 “你把这个秘密告诉我,不怕我汇报给国主,再派兵来围剿你这山洞?”梅兮颜开玩笑。 “我现在又不做抢劫的买卖,罗敷女那个小娘……那个……国主怎么会再兴师动众围剿我这小地方。” “你和这帮弟兄,现在以什么为生?” “打猎。有时候,也接点其他活计,比如……‘找人’这种……” “不是叫‘追捕’么?”吕青野特意强调那两个字。 狂车讪笑,给自己打圆场:“这就是天注定的缘分,要让我狂车认识两位人物呀。” “你是怎么遇到那群杀手追兵 的 ?”梅兮颜问。 狂车叹口气,听起来十分后悔招惹了那些黑衣人,说道:“唉,说来也是晦气。刚进洞时不是有十匹马么,那些是前几日小马倌从山上偷偷赶回来的。初五那天晚上,小马倌在山里发现这些战马,却没看到主人。只因战马太好,小马倌一时起了贪念,就绕远路把马带回我们山下的住处。结果,就被那些人循着马蹄印找到了。他们问我是否见过你二人,我说这一片山林我都熟悉,没见过。他们知道我是这里的地头蛇,便雇佣我们弟兄寻找你们,许给我们五百两黄金。” 若不是小马倌赶走了战马,很可能会遭到那些追杀者的毒手,虽然狂车对这些马可能存着倒卖的心思,但总算保下了战马,梅兮颜也就没多说什么,只是追问道:“就这十人么?” “对。” “你也不知道他们的来历吧?”吕青野问。 “他们自己说是国主身边的鬼骑,正在抓奸细,否则我怎么会接这种要命的活。”狂车一脸无辜的表情,证明自己是被骗的。 “他们说你就信?”吕青野没来由觉得好笑,土匪竟然这么好骗? 狂车想来也听出了吕青野话中之意,生怕梅兮颜和吕青野瞧不起他,连忙拍了桌子为自己辩解道:“鬼骑啊,铁壁城之战刚结束,正好路过这里有什么奇怪。” 他绝不承认自己是先被五百两金子打动的。 然后又讪笑道:“不瞒两位说,其实我们刚一见面就先打过一架……嘿嘿……他们头领太厉害,又正好十个人,说十匹马是他们的,我就信了。” “我说我是吕国世子,你为何不信?”吕青野问道。 “现在肯定信了,有鬼骑大人陪你,我怎会不信。”狂车斩钉截铁地表示,虽然,他仍是半信半疑。 “这个你还真不能信——”梅兮颜狡黠一笑,吓唬道:“我们因有重要使命才被追杀,所以想着拿吕国的世子吓唬你,让你有些心理负担不敢下手,否则两国交战的原因就都系于你一身,是个大大的罪人!” 转而又郑重警告道:“这追杀还没有完,若我们的行踪再次被你传出去,咱们国主不派兵围剿、自然也有人来灭了你这山洞。” 狂车恍然大悟,原来这两位是怀有重要使命才被追杀的,他们身份都极高贵,自然有他这种土匪不明白的重重内幕。自己竟然还异想天开要打着两人的名号重整山头,不啻是自取灭亡。 “我自然不会乱说,我的弟兄更不会!”狂车立刻严肃地做了保证。 吕青野暗笑,狂车这人倒是真实诚、国家大义面前又毫不含糊,若在越国或是吕国遇到他,一定好好结交一番。 “以后想做什么,一直躲在这里当猎户?”吓唬的目的已达到,梅兮颜又开始闲话家常般问道。 “以前的买卖是做不成了,走一步算一步呗。”拉大旗作虎皮的打算落空,狂车暂时也没有什么好点子可想,随口答道。 “若想从军,我可以为你写一封推荐信给康棣将军。”梅兮颜真心实意地说道。狂车这性格,她喜欢。人实在、没有那么多城府,身手又好,足以培养成冲锋陷阵的良才。 “我枢国人一出生就是‘士兵’,何必去受人管制。”狂车却嗤之以鼻。在他看来,为保护家园战斗是枢国人一出生就背负的责任,与是平民还是士兵并无太大干系。战时就充当战士,闲时他仍喜欢自由随性的活法。 “也罢,随你。”梅兮颜倒也不强求,又打听起来:“从这里穿过姜国去乾邑,需要多少时日?” “骑马半个月,马车慢行的话,要一个多月吧。”狂车略思考一番,答道。 “有马车么?”梅兮颜问。 “有马么?”吕青野问。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问道。 狂车笑道:“马是现成的呀,但马车需要准备。” “战马先留在你这里,骑出去太扎眼。”梅兮颜却正色道。 狂车看着两人,突然问道:“大人,那些战……马……是你们的?” “对!你先养着吧,过段时日我派人来取。”梅兮颜平静地回答,继而又沉着脸吓唬到:“别以为把马转移地方就可以占为己有——” “这回真不敢。”不等梅兮颜说完,狂车就立刻赔笑着接口表态。 “帮我们另雇一辆普通马车,停在山下无人处即可。”梅兮颜沉思片刻,说道。 经过这一次追杀,梅兮颜知道幕后黑手对吕青野势在必得,放任他一个人回越国,中途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端。若是在她不知情之下,吕青野尸体又出现在枢国,这一切付出都功亏一篑,于是只有无奈地继续想办法护送吕青野安全回到越国乾邑。 狂车看了看吕青野,见他没有反对,便应道:“好,我即刻安排。对了,鬼骑大人怎么称呼?” “直接叫我鬼首,无需加‘大人’。” 狂车心里念叨:鬼手,转眼之间就能杀人,确实是鬼之手。 吕青野回到房间,满腹心事地倒在石床上。 坚持推自己出陷坑的是梅兮颜,说自己已无力使出鬼杀的也是梅兮颜,让他不顾一切逃走的还是梅兮颜……如果不是二哥和沈非鉴及时出现,只怕自己已没命躺在这里。 这样几乎可以证明二哥的推测是正确的。他一死,大哥伐越,梅兮颜的枢国坐收渔利。 不!不!不!不是这样,她在边界增兵早于他去北定城,而且她完全可以在铁壁城杀掉自己嫁祸越国,不必再以身犯险送他回乾邑。 也不对。他只要死在枢国境内,她便百口莫辩,所以一定要送他出枢国,撇清关系。此山属于界山,严格来说这一带已经是姜国地界,他死在这里,与枢国已无关。而且增兵时间无关紧要,目的才重要。 还有,原本可以半个月便回到乾邑,她却偏偏选择马车慢行,这一路有太多的时间做事…… 路战那张写满看不懂的文字的布料上写的会是什么? 吕湛、吕澈选择先护送左寒山回乾邑是明智之举,但他们真的已在回越国的路上了么?还是早已遭了鬼骑的毒手? 左寒山若遭遇不测,他回到乾邑也是一身是非难以自辩。加之屠一骨出征失利,越国这股邪火若发泄在他身上,他便只有死路一条。 至于屠一骨与吕青莽暗中是否有勾结,梁姬已死,虽然他与梁姬最后的一番对话时,已通过她不规律的脉搏确定她是吕国人,却并不能确定她效命的是屠一骨还是吕青莽。 而越国仍有实力和吕国开战,归根结底,如果吕国不和越国联合,他的死对吕青莽和梅兮颜倒是最为有利。 吕青野捻着手里的两样东西,一块是梅兮颜的玉符,一块是从梁姬身上搜到的铜币样的物件,最后把梅兮颜的玉符拿起,端详好一会儿,才收了起来。 把这一路梅兮颜对他的关照和保护都压进心底,说服自己那些都是她为了枢国利益才不得不做的事,并非她个人心甘情愿。他是吕国世子、王位继承人,保护吕国是他一生的责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六章 乾邑 晚上,山洞里热闹异常。这群土匪不知从哪里弄来许多各式各样的灯笼,挂在山洞各处,亮堂堂又极喜庆,看着便让人心情舒畅。 为了庆祝上元节,也为了款待梅兮颜和吕青野,狂车置办了一大桌丰盛的晚宴。他心里明白,以梅兮颜和吕青野的身份,他帮助了两人,以后自然会有助益,无需邀功。 酒足饭饱之后,众人呼啦啦涌出山洞外,找了一块平坡,七手八脚地挑了孔明灯,会写字的把心愿写下来,不会写字的干脆画个心愿图,然后放上天空。 梅兮颜和吕青野站在一边看他们自顾自热闹,脸上也情不自禁地挂上笑容。 “鬼手、公子,不许愿么?”狂车拎着两个孔明灯到他们身边问道。为避人耳目,吕青野让狂车称呼他为公子。 “写。”梅兮颜心情很好,接过孔明灯和毛笔,说道。 吕青野看着梅兮颜在灯身上写了四个字:国泰民安,眼前突然闪过无数画面,都是梅兮颜骑在战马之上挥刀劈砍,血肉横飞的模样。再看她的侧脸,原本苍白无血色的脸被红纸透出的亮光一衬,倒添了一些柔和的红润。 枢国几十年没有主动挑起过战争,是因为上两代国主性格宽容、温和,主张内治以安天下。而眼前这位新国主,原本的身份是鬼骑之首。鬼骑,以屠杀闻名,充满攻击性与血腥杀气,她还能恪守之前老国主的主张么? 虽然其他国家都因觊觎精盐和其他宝藏而想吞并枢国,但他还了解到,枢国南部濒海地区经常会有飓风或海溢侵袭,并非便只是富饶的乐土。 枢国想向内陆扩张的野心曾经有过,只是被吕国挡住,没机会罢了。如今,她是否已为自己谋得了机会?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梅兮颜用手肘撞他的胳膊,把毛笔递给他,“该你写了。” 吕青野接过毛笔,不经意碰到她的手指,仍旧冰凉,脱口说道:“你是冷血的么?手一直这么冰?” “等身体养好了就会暖和起来。”梅兮颜看着手中刚起飞的孔明灯,低头又看向吕青野,“你别学我呀,换个心愿。” 于是吕青野换了一面,又写了四个字:天下太平。 梅兮颜不再说话,只看着两人的孔明灯先后飞到空中,明亮的火焰,通红的灯身,越飞越高。而吕青野则一直看着她,思绪纷乱,心中一直盘旋的那个想法,似乎越来越坚定。 “这灯会飘到哪里去?”梅兮颜突然问。 “西泰关。”狂车回答。 “你怎么知道?”梅兮颜好奇地又问。 狂车一脸自信的表情,说道:“孔明灯是我亲手做的,松油量也是我算计好的,这两日无风,飘到西泰关,就会落下。” 随即眼神一敛,一脸肃然地看着黄橙橙的大型孔明灯,稍嫌落寞地说道:“这里是姜国地界,西泰关才是枢国的,今年不能在枢国过年,心愿还是带回枢国去。而且落在那里安全,有守关的士兵看着,不会着火。” “你还真有几手。”梅兮颜拍拍他肩膀,语气中带着赞赏,稀释了那一点点思乡的情绪。 “没几手怎么当老大。”狂车嘿嘿地笑起来。 第二日,梅兮颜换了狂车为她置办的普通女装,和吕青野离开山洞。狂车送他们到山脚下,取了之前藏起的包袱,两人仍旧扮成夫妻,坐上马车,赶往乾邑。 从坐进马车中,梅兮颜便不再多话,安安静静地躺在车里养伤,吕青野全程驾车,倒也两不相扰。 她的安静推翻了之前吕青野的猜测,让他不由得怀疑是自己多心。再深入一想——也许梅兮颜只想等到了越国再动手,他死在越国,岂不正好嫁祸越国。 就这样在猜疑之中,让吕青野又认清了一件事——梅兮颜的决定是正确的,马车虽慢,但不容易引起旁人的注意,反倒安全。 梅兮颜能明显感觉到吕青野加快速度,却没有说话,在安全之下,越快到越国,她便能越快返回枢国。原本一个多月的行程,只用了二十五日,便到了越国都城乾邑。 进入越国地界时,一片低矮的黄土窑洞,被皑皑白雪覆盖,极目荒凉,让梅兮颜心中一颤。向越国境内深入后,境况倒是好了一些,至少看到了成片的村子和毗连的房子,还有一些稍有规模和建筑的城邑。 越国这么多年一直不停下征战的脚步,但能扩张的地域却又均是些贫瘠之地,虽然赶走了那里的原住民,得到的利益却也不多。 然而即便如此,越国仍旧一意孤行,实在搞不懂尹沐江到底为什么如此热衷征战杀伐。是要以战养战、还是要锻炼越军的实战性,为后续更大的战争做准备呢? 看到越国这副模样,梅兮颜倒是越发笃定屠一骨的这次挑衅更多的是试探,越国还是要从姜国和枢国入手,才能彻底改善他们的地理环境和民众的生活状况。 其实如果他们能寻找到自己国家的特色产物,来枢国互市交易,她倒是乐于打开方便之门。只是觉得在尹沐江没有老去之前,越国不会有这样的主张。 远远的乾邑在望,这是越国的都城,高高的夯土城墙如铁壁一般耸立在苍白的天地之间,看起来果然比其他城邑更加雄伟壮观,也更显孤独和桀骜。 快进外城东门勇进门时,梅兮颜听到吕青野嘱咐不要探头出来张望。虽然平时出入城门不验身份,但此时刚经历一场败仗,无法预料门禁的严格程度。梅兮颜没有身份证明,若被查出,便会有一番麻烦。 梅兮颜欣然接受,乖乖待在车厢里不说话。 顺利进了城门,吕青野便看到吕湛正四处张望,一转头,便也见到了他。立即伸手暗示吕湛不要出声,回头看看车内,梅兮颜倒真的保持安静,没有出来看热闹。 吕青野放下心来,示意吕湛就在这里等他,便马不停步地赶车继续前进。 “直接去王宫吧。”梅兮颜在车内说道。 “还摸不清越国对我的态度,我们先在客栈住下。”吕青野建议。 “好。”梅兮颜稍一深思觉得有理,便没有反对。 吕青野把马车停到乾安客栈门口,两人定了两间上房,便关门商量。 “两国刚结束战争,你就歇在这里,我先去王宫附近探探情况。” “又没人认识我,怕什么。还没来过乾邑,正好出去看看。” “那么和我一起去吧。”吕青野以退为进,邀请道。 “青天白日的,两个人在王宫附近闲逛太引人注目,你单独去吧,我一个人走。” “也好,你注意安全。” “彼此彼此。” 吕青野先出了门,转了几条街钻了几个胡同,确定梅兮颜没有跟在后面,才偷偷摸摸向城门处赶去。 吕湛仍等在那里。两人见面连寒暄都来不及,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吕青野开口便道:“找些叫花子,让他们快去四门,仔细查找各处是否留有这种暗号或相似文字,有的话,立刻涂抹干净。” 说完把他暗中记下的路战的暗号画给吕湛,吕湛转身便去找人,不过一刻的功夫,已经回来了。 吕青野立刻问:“你们可回了王宫了?” “还没。吕澈中了毒箭,幸亏遇到路战,才侥幸活了下来。左寒山又伤得极重,我们出了长山,是赶着马车回来的,前天才到,路战说等几天,看是否能等到世子。”吕湛回答。在吕青野几乎没有停顿的问话之下,他连关心吕青野身体的时间都没有。 “他还在?”吕青野诧异道。 “世子知道他来?”吕湛更是惊诧。 “他给梅兮颜留了密信。路战人呢?”吕青野急忙忙地问道。 “此时正在客栈给吕澈针灸祛毒。” “你们从哪个门进的城?”吕青野稍微放了心,继续询问。 “南门。” 吕青野庆幸自己选择东门回来,又庆幸选择的乾安客栈离南门太远,梅兮颜一时半刻也不会就溜达到南门去。 “王宫内如何?” “只知道吕国派了大王子的副将乔松做使臣来‘兴师问罪’,追问你的下落,章静言推说你去冬猎,遇到大雪,被阻在猎场过年还没有返回。”吕湛行事谨慎,早已调查清楚。 “乔松是什么态度?” “他也刚到这里不久,被章静言搪塞回来后,总在吕邑馆里发牢骚,闹着让越国把你接回来,活要见人……总之便是想把事情闹大,但北猎场的消息到此快马也要七日,一来一返小半月,他也只能等时间到了才能再发难。” 吕青野大致了解了情况后,心下稍安,回来尚不算迟,至少越国和吕国都还没有针对自己的“失踪”做出下一步明确的处置方向。 但这一边心安,那一边却又强迫自己狠下心来,把在狂车山洞里想好的计划说了一遍。 吕湛心中吃惊不已,却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立即与吕青野分头行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七章 小姑娘(上) 梅兮颜等吕青野离开客栈后,信步到了街上。 自从决定送吕青野回乾邑后,梅兮颜便打定主意,进了乾邑,要好好看一看越国的风土人情,以后若是再开战,也能做个参考。 进入乾邑后,城内的景象倒也繁华。一路从枢国经姜国再到越国,三国北方冬天都极其严寒,建筑、繁华程度却不可同日而语。 枢国与姜国互市,各国特色产品互有流通,更促进了制造、加工和生产。于是互相推进,促使两国更加注重经济发展和城邑建设等。 越国遗立于五国最西北方位,最为落后,建筑以古朴样式为主,里巷里还存在一些古老的石头垒制的房屋,外街上倒有一些仿造桑林城那种二三层的高层新建筑,在整体之中显得有些突兀。 这些倒也与越国的治国方略相似——五国之中,越国像个倔强的孩子,不肯与伙伴们玩耍分享,却又羡慕伙伴们手里的宝贝,于是仗着自己家人多,野蛮地抢夺,也就更加不合群。 灰色的天空飘落下零星的雪花,街道上人来人往,倒也热闹。 除了沿街的各种铺子和馆子在开门做生意外,还有挑担的货郎子。 中年的货郎子戴着狗皮帽子、穿着厚厚的皮袄、挑着两个货担,一手搭在扁担上掌握平衡,一手摇着拨浪鼓,带着特有的便于招揽生意的腔调唱着:“巧工烧成细瓷碗,包你上手润又滑,实用摆设两便宜;精挑细选梅果干,肉厚核小脆酸甜,生津止渴寿延年;绝对好货,童叟无欺,有钱来买,没钱来换唻。” 有人从肉铺子里探出头来搭讪道:“哎,张货郎子,今年这么早就过来啦。” 听口气,似乎算得上相识。 “哎呀,钟掌柜,给您拜个晚年唻,恭喜发财唻。”张货郎停了拨浪鼓,转头对搭讪的人一拱手,笑道。 “正月都出去啦。”钟掌柜笑嗔了一句,问道:“梅果干,怎么个换法?” “一斤果干换三两精盐,也可以换六两粗盐唻。”张货郎答道。 “太贵太贵!谁家舍得用盐换!”钟掌柜连连摇手道。 “我去吕国可是换五两精盐、半斤粗盐唻。”张货郎不与他争,只是笑嘻嘻地说着。 “咱越国哪有这个价,盐才是最贵的!而且今年互市的盐……”钟掌柜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立即闭了口。 “我略有耳闻唻。”张货郎诚实地接口道。 因越国攻打枢国的铁壁城,结果又被枢国打败,今年正月二十一枢国和姜国的互市,盐类控制得更加严格,每个人都要查通关牌和鱼符,凡是越国的人,一律不卖。 “算啦算啦,不打扰你生意啦。”钟掌柜悻悻地缩回头去,意兴阑珊。 张货郎也不恼,掸了掸肩头的碎雪,继续摇着拨浪鼓唱着。 梅兮颜听着货郎子浓重的罗国口音,又看到颓丧的肉铺老板,大致也猜出了桑林城盐类交易管制更严了。这是她离开铁壁城前写的一份旨意,快马送回枢钥国都去,没想到左右相那两个老家伙倒真的照做了。 罗国夹在越国和朴国之间,经常在两国之间摇来摆去,也就只有罗国人才有这个胆子在越国和朴国两国间窜来窜去做小生意,也有不少罗国的货郎子会去姜国和吕国。 细瓷碗和梅果干不用说,肯定是朴国的。朴国瓷器精致,五国第一,而盛产的梅果经过独特的晒制之后,梅果干更是酸甜爽脆,是极好的小吃。梅兮颜只要一想到梅果干,就已经满口生津了。 张货郎没走几步,一直站在不远处的两个姑娘便动了动,小的大概十一二岁,大的不过双十年华,穿了一身普通人家的衣裳,粗麻布的曲裾。 小姑娘欢脱地跑到张货郎身边,脆生生地问道:“大叔,你有棉花种子么?” “哎呦,女娃子,棉花种子可是朴国独有,不外卖的唻。”张货郎停下脚步,温柔地回答。 “大叔——”小姑娘撒娇似的甜甜地叫了一声,然后神秘兮兮地靠近张货郎身边,压低声音说道:“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弄到的,卖给我一点点就好,我用一斤盐跟你换。” 生怕自己要求太高,小姑娘伸出右手,虚握成一个空拳,只留下一点点掌心的空间,做了个示意,只要这一点点种子即可。 “女娃子,是真的弄不出来棉花种子唻。朴国棉花种植管束很严,棉农都要登记入册上报太守、州牧的,所有棉农都是熟人,不熟的都不许接近唻。”张货郎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三斤盐。”小姑娘的空拳展开,收起了拇指和尾指,只竖起三根指头。 “真的没有唻。雪下大了,女娃子快回家吧。”张货郎惋惜地摇头。 小姑娘左右瞧了瞧,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荷包,偷偷地将里面的精盐倒出一些在手心中,让张货郎看,小声说道:“五斤精盐。” 张货郎这回不说话了,只是摇头苦笑。 见张货郎这个神情,小姑娘彻底失望了,苦着脸说道:“哦,对不起哦。” 张货郎正要迈步,小姑娘却又抓住他的货担子,将装满精盐的荷包塞进他怀中,微微一笑,说道:“大叔,你是好人,没有拿别的种子来骗我。这包盐我送给你,若是你以后能弄到棉花种子,能不能给我带一些来,我还是照价用精盐来换。我把我家的地址给你留下,你明年来的时候可以来找我。” 说罢一转头,她身后那个高个的姑娘已经从怀里掏出一块铜牌来,递给小姑娘。 小姑娘接过铜牌,也塞进货郎子的怀中,说道:“我怕用别的写,一年之后就模糊了,刻了个铜牌的地址,这样大叔就不会找不到我了。” “哎呀,女娃子,这可不行唻,无功不受禄,不能收你的盐唻。”货郎子放下担子,从怀里掏出荷包和铜牌要还给小姑娘,无奈地说道:“而且,真的弄不到种子唻。” “没关系,没关系!”小姑娘将他的手推回去,连声说着:“弄不到也没关系,只当我谢谢大叔诚实不欺我。” “不行唻不行唻,这可不行唻。地址我留下,荷包你要收回去唻。”张货郎还是执意要把荷包塞还给小姑娘。 “那这样——”小姑娘灵机一动,说道:“大叔你送我几颗梅果干吧,只当我们交换。” “哦,好唻好唻。”张货郎立刻放下担子,掏出小秤要称一下荷包的重量,不想那小姑娘却自己打开了货担子的盖子,从里面抓了三五颗梅果干,笑呵呵地说了一声“多谢大叔,种子的事情请多费心。”转身拉着高个的姑娘就跑。 两人直接跑进了旁边的里巷里,张货郎一手拿着小秤,一手盖起货担子的盖子,等把担子挑起来,那两位姑娘已经不见人影了。 张货郎无奈,只好收起荷包和铜牌,将落在货担子上的雪都拂下去,继续做他的生意。 梅兮颜子他们后面看得清楚,借助极佳的耳力也听得清楚,也暗笑那小姑娘的古灵精怪,但更多的却是对那两个姑娘的好奇。 目前各国使用的棉絮仍是蚕丝绵,为和蚕丝绵区别,朴国的棉花被百姓称为粗棉,也叫棉花。粗棉虽然比不上蚕丝绵轻盈,但产量却比之高出太多,所以价格便宜许多。原本普通百姓的冬衣只能里三层外三层用粗麻布裹,有了这种粗棉,底层百姓也可以买来棉花絮在棉衣里,极为保暖。 但朴国人很精侩,如货郎子所说,只卖粗棉,却不出售棉籽,棉农有严格的审核制度,杜绝了外人去偷学的机会,所以目前只有朴国产粗棉。近几年朴国一些人也会参加桑林城的互市,棉花逐渐打开销路且深受欢迎,俨然会变成朴国对外互市的经济来源之一。 看这两个姑娘衣着虽然极其普通,但小姑娘年纪小,说话却极有分寸感,言行举止都透着大家仪态,却又不显得张扬。 小姑娘既然能出五斤精盐,自然也能拿出更多超过精盐价格的金钱。但她却舍弃钱财,只用精盐交换,使货郎子与她之间没有上下阶层的疏离感,如同寻常百姓间买卖置换一般。 在一点点增加兑换幅度后,最终得知货郎子确实弄不到棉种、又不肯接受意外之资,便将一袋精盐换了几颗梅果干。所谓拿人手短,以货郎子这老实巴交又诚实的性格,不论如何也会把棉种的事当做一件大事来看待。 小姑娘就在这一个交手回合中,即给了货郎子台阶下,又叫他觉得欠了人情,这样灵活又聪慧的手段实在不是一个普通小女孩能做出的事情。 跟在小姑娘身后的那个女子,步履稳重,眼神中藏着一抹警觉,总是以眼神偷偷环顾周遭的环境。虽然她动作隐秘,但却瞒不过梅兮颜的双眼。 这两人,很有意思! 以小姑娘的年纪,若是出于她本心想高价购买棉种,这份远见卓识,那可就是个大大的人物了。 不知是哪家官宦之女,越国权贵中的下一代若有这种人物,倒是不可不防。思及此,梅兮颜也就跟着走去两个姑娘躲进去的那条里巷里。 然而里巷里早已没了她们二人的身影,只剩一些百姓或是缩着肩膀、或是双手揣袖,在棉花般的雪片中匆忙地走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八章 小姑娘(下) 循着脚印勉强走了一箭之地,再也无法从地面上不明显的足迹来推断两人的去向,梅兮颜略有些失望。 刚轻叹一口气,便听到前方几步远的一家门板内传出一声:“球!这是谁家的丫头竟然跑到这里来了。老板,把这两个丫头轰出去!” 梅兮颜抬头,没有发现酒招,更没有店牌。走到门板处,想进去瞧瞧,一探手便察觉,门板上了闩。门缝里能看到灰色的棉帘子,隔着棉帘子都能听到里面热闹的声响。没有挂酒招,若不是喷香的酒气泄露出一些,倒是不容易发现这个小酒馆的存在。 大白天这样关门闭户地做生意,只怕有些门道。梅兮颜四处看了看,雪越发下得大,里巷里没了人影,倒是不怕有人发现她,便停下脚步凝神细听。 “怎么?只能你们这群没胆的货色躲在这里喝猫尿撒酒疯,不能让我们姑娘家过来正正经经买斤酒?”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反驳道。 梅兮颜一怔,这声音正是之前要拿精盐换棉花种子的小姑娘。比起和货郎子说话时甜甜的小声音,这一回却是相当霸气。 “球!说老子没胆?!若不是看你们是两个小丫头,老子两脚把你们踢出去!老子上阵杀敌的时候,你个小丫头还不知道在哪儿转筋呢。” “哐”的一声,好像是踢到了什么。 梅兮颜并不知道,是说话人把右腿仅剩的半条大腿抬上桌角,向两个姑娘炫耀,并驳斥她们的出言不逊。 “大家都少说一句,人家两个小姑娘是经常来我店里打酒的,别吓到她们。”似乎是老板出来打圆场。 屋里面人不少,大部分都开始附和着劝那个男人消气。 气愤中的男人重重地“哼”了一声,没有再搭理两个姑娘,吼道:“球!老子压吕国世子已投奔枢国,做了罗敷女的驸马!一贯!” “滚你的球!”有人笑骂道,语气已有了几分醉意:“一贯也好意思拿来压!” “球!若不是盐价上去了,我倒是能再多压几贯。” “我压吕国世子和姜国公主,也是一贯。”有人说道。 一群人起哄大笑,不止是笑第二个人的赌资也是一贯,更是对两个姑娘的无情嘲讽——这里是男人的世界,女子无法参与。 “笑个球!”那人脾气不好,立即怒道:“枢国那罗敷女太厉害,只怕那吕国世子降不住。不如娶了姜国的公主,娇滴滴的美人总好过母夜叉。” 众人又哄堂大笑。 “你懂个球!吕国那窝囊世子在咱们这呆了十二年了,正需要一个母夜叉帮他重振雄风。他娶了枢国罗敷女,枢国以后的种就有吕国的一半。等他们老死了,下一代继位,再和吕国继续联姻,不出几十年,枢国和吕国就自动是一国的了。” “老哥说得在理。而且听说吕国世子长得高大俊朗,年纪也老大不小了,罗敷女那丑八怪若是捡了这么一个宝贝,怎么舍得放回来。铁壁城里热炕头、暖被窝,早就干柴烈火滚一起了吧。” 所有人都放肆地猥琐大笑。 若不是在乾邑,梅兮颜立即就会踹门进去,把这些只会灌猫尿逞口舌之快的下三滥们砍成碎块。 笑声中,梅兮颜听到一声轻微的女声:“姑娘,我……” 之后便没了声音,高个女子似乎有什么打算被小姑娘阻止了。 “行了行了,各位痛快痛快嘴就得了。吕国世子借故偷跑去铁壁城,一去不回,不论他投靠了哪一国,总和那一国达成了一些约定,很有可能咱们越国就要面临大战了,你们还有心情讨论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蜚语。” 老板出来制止众人过于露骨的话题,又轻声对两个姑娘说道:“这是你们的酒,雪下大了,快回家吧。” “呵呵。”先前被小姑娘惹火的男人干笑一声,怒而说道:“球的!天天打、月月打,年年打,打得咱越国的男人有几个全须全尾的!上面的官老爷收税收租,恨不得把咱们的骨头敲碎了,把骨头渣子和血髓都吃喝个干净。” 那人似乎说到了所有人的伤心处,场面竟一场安静,连拿了酒的两个姑娘也没有多说话。 男人继续发泄般说道:“为了不交税不缴租,老子上了战场,家里婆姨带着娃子跑了;下了战场,腿没了一条;吃了败仗抚恤没有,地都不分一亩,出城去开荒都算是恩赏。这算个球的恩赏!” 男人愤怒地用拳头砸着桌面,咬牙切齿地诅咒道:“吕国那世子最好就和枢国罗敷女生一窝崽子,然后两国并一国,带着一帮吓死人的鬼骑来一场大战,都打死了就彻底消停!” 没有人说话。梅兮颜隔着棉帘子和门板,都感觉得到里面浓重的呼吸声和愤懑的气氛。越国为了发动战争,对百姓的盘剥已到了这种地步了么? 百姓为了避税只能上战场,上战场侥幸活下来的伤残士兵却又面临这种无人照拂、连自力更生都要从零开始的悲惨境地。 百姓已然苦不堪言,尹沐江却仍旧无动于衷地一意孤行、不怕后院起火,倒也真是豪气。 一想到自己还没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呢,就直接面临后院起火的困境,相比尹沐江,真觉得自己亏得慌。然而也只能在心里想一想而已,她才不会去走尹沐江的路,百姓安定才能国家安定。发展国家实力,才是最稳妥、最长久的生存之道。 “你们都是这次从铁壁城回来的官兵么?”半晌没有说话的小姑娘又开了口,但这回的语气却谦恭了许多。 “是!怎么?又没喝你家的猫尿,你有意见?”男人还记着仇,恶狠狠地讽刺道。 “如果你们真的找不到活计,我倒是有几份工可以请你们做。”小姑娘好声好气地说道。 “你家是什么大户呀,你个小娃娃就能做主?”有好事的人插嘴问道。 “我既然说了,自然做得主,只是担心你们做不到。”小姑娘面对那些战场上下来的兵痞子,倒是沉得住气,也不见慌乱,极有气势地说道。 “呵呵,小娃子说大话,找不到好婆家。”几个男人听了小姑娘的话,讽刺起来。 “本姑娘说话向来丁是丁卯是卯,决不食言。分派的活计确实不好做,但做好了,包你们家财万贯。你们是想继续在这里怨天尤人,还是凭真本事给自己谋个好出路,就看你们自己了。”小姑娘义正辞严地说道。 大概所有人都被小姑娘的气势震慑住了,竟没有人开口驳斥她。 “做我的活计需要一副铁胆,更要一张闷葫芦嘴。你们谁觉得自己能挑战,就报个数,咱们定个顺序,我现在就考较你们!”小姑娘继续铿锵地说道。 在店里喝酒的男人都是血性汉子,被小姑娘这一激,面子上挂不住,一个青年的声音说道:“想抻量我们,总得拿出让我们能出手的字据来!呵呵,家财万贯,你个小娃子,卖了你值几个钱?” 梅兮颜听到“当”的一声,有东西落到桌子上,小姑娘气定神闲地声音响起:“这个是一斤的银锭,够一户普通人家一年的开销,我放在这里当彩头。谁过了我的考较,我送给谁一锭,决不食言。” “好!咱们爷们也不会输给一个女娃子。你说吧,怎么考较?”提出疑问的青年一拍胸脯,问道。 “两条。一个闷葫芦口,一副铁胆。”小姑娘故作高深地说道。 梅兮颜站在门外莞尔一笑,似乎能想象得出来小姑娘调皮地伸出两根手指的模样。 “那是怎样?”青年仍旧不懂。 “老板,借你家后堂用一下,请这些兵爷们都去后堂候着,按顺序一个一个到这前堂来考较。”小姑娘说道。 “好。各位兄弟跟我到后堂去。”老板应承着,将所有人都带进了后堂。 梅兮颜听到小姑娘悄声对女子说:“玉骨,我先问第一条,你再考较第二条。手下留情,可别重伤他们,这些人我都想要,你适当试一试身手,划个等阶出来。最高的那一阶,若是过了第一条,你就让他过第二条。” “是。”女子恭谨地应道。 若说功夫身手,梅兮颜绝对是顶尖行家,听两个姑娘的语气,是丝毫没把那些士兵放在眼里,势在必得。 很快,参加考较的第一个人到了前堂,正是那个青年。 小姑娘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回答:“郑谦。” 小姑娘微笑道:“好名字。第二个考较,你只要在功夫上赢过我姐姐,就算你赢。” 青年似乎不相信,问道:“就这么简单?” 小姑娘答道:“就这么简单。” 然而,这么简单的事,郑谦没有过。悻悻地离开之时,小姑娘正色道:“前堂发生的事不要和后堂的人说,否则,你可能失去竞争的机会。” 即便梅兮颜是站在门外,听里面传出的声响,几乎也能猜出两人经历了怎样一番打斗。那名叫玉骨的姑娘,穿着一身曲裾还能将这些男人打趴下,确实有些真功夫。 第二个上场的是那个缺了一条腿的男人。 小姑娘同样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顿了顿,不答反问:“桌椅都倒了,看来是要试身手了,是小姑娘,还是大姑娘?” 梅兮颜暗赞一声,好聪明的汉子。所谓闷葫芦口,可不就是不能泄露任何消息么。这汉子粗野虽粗野,却又不失细心。 “玉骨。”小姑娘也不废话,直接说道。 虽然男人只剩了一条腿,但打起来却仍旧凶猛,玉骨与他过了三十招后,落败。 小姑娘扔给他一锭银子,笑道:“为我方才对你的冒犯赔个不是,你是我们越国的勇士,不论战争胜败如何,你都该值得犒赏。之后我会统一告知你们我的住处,请先去后堂等待,这里发生的事,不要和别人说,以免被他人抢了你的机会。” “你不说我也知道。”男人接过银子,淡定地说道。 梅兮颜从他语气中听出了几许尊重,这小姑娘果然很有手段。 就这样一直试了三十多人,梅兮颜觉得屋里所有人都参加了考较,最后小姑娘选出了十二人送了银锭。剩余的也没有疏忽他们,直接告诉他们地址,让他们七天后去地址处领任务。 梅兮颜判断里面事情差不多结束,便提前离开,藏到转角一条小巷处,等待两个姑娘出来,好跟着她们的去向。 果不其然,两个姑娘很快便开门出来。 小姑娘似乎伸了个懒腰,轻轻一叹,说道:“今天收获好大!” 转而却又说道:“哎呀,雪下得这么大!再进去避避雪吧。” 说罢,梅兮颜只听到一声关门声,二人竟真的又进去了。 她心中狐疑,总觉得小姑娘的两句话前后转换有些生硬。低头正在思考其中的问题,便看到雪地上两排清晰的脚印——她的脚印。 雪下得太大,除了她没有行人,而她在门外偷听许久,她的脚印,是从门口开始,毫不掩饰地直通到这里。 这两个姑娘倒是警觉,竟小看了她们! 侧耳倾听,除了雪花落下的声音,再无其他。 她们竟然没有循着脚印来寻,好大的定力和自信。若不是自己时间不多,倒真是想查一查她们的底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九章 进宫(上) 吕青野再回到客栈时,大雪已经停了,更夫敲过一更。 “这么晚才回来,出了什么事?”梅兮颜问道。 她没工夫追查两个神秘姑娘的身份,只得略微惋惜地施展功夫轻飘飘而去,雪地上再也没有留下任何印迹。 从西泰关到姜国,再进乾邑,大体都会经过东南两个城门,梅兮颜找了一遍,没有看到路战的暗号,留下自己的记号后,便回了客栈等吕青野。 “从王宫附近听说大哥派了使臣来,非要见我,但被丞相章静言以我去北猎场打猎为由打发了,便又去了吕邑馆探听情况,大哥因我失踪,想借此挑起战争。”吕青野自顾自坐到火炉边,提起水壶为自己倒了一碗热水,也不抬头,直接抿了一小口,说出早已准备好的解释。 水很烫,他却放佛没感觉般端着水碗不停地吹着气,似乎很渴似的。 梅兮颜盯着吕青野的动作,总感觉有什么异样,却又看不出症结所在,于是存着试探的侥幸,故意问道:“这么说路战他们还没有回来?” 吕青野摇头,仍是避过了梅兮颜的目光,问道:“你有什么消息?” “北门、西门、东门、南门饶了一圈,没看到暗号。”梅兮颜一本正经地摇头回答。 “路战只会在那里留暗号么?”吕青野不着痕迹地问道。 “若他进了城,一定会留。”梅兮颜点头肯定。 吕青野几乎控制不住剧烈的心跳,还好吕湛行事迅速,抢在梅兮颜之前把路战的暗号都清理掉,否则便让他们接上头了。 “别急,也许他们为求安全绕了远路,且等上几日。”吕青野假意安慰。 “吕国要与越国开战,你还有闲暇等在这里?”梅兮颜略微皱眉,急吼吼地赶路回到越国,怎么突然又不急着进宫了? 听到梅兮颜的语气略有不善,吕青野终于抬头,正视梅兮颜。赶了近一个月的路,此时在灯光下看起来,她的脸色仍是苍白,但眼神却炯炯,犀利又深邃。 若是再逃避下去,他怕梅兮颜会看出自己的异常而心生警觉,于是迎上她的目光,也侃侃而谈道:“正想试一下屠一骨是不是和我大哥有勾结,若有,这一战打不起来。” “若屠一骨胡诌你已死在枢国,岂不是害了我们枢国?”梅兮颜的眉头越皱越深。 “到时我再现身,揭穿他的谎言,对你枢国也没任何实质性威胁。”吕青野泰然地回答。 “你当真这么想?”梅兮颜歪着头,略略挑眉看着吕青野。 虽然吕青野回到乾邑,便可以消弭很多暗中的伎俩。但他是否及时回去王宫却关乎吕国对越国的态度问题——及时回去,是示好,表明对吕越两国关系的重视;不及时回去,却有一些示威的意味,暗示越国主臣,他并不怕他们的暗算,甚至已经有了防备,就是为了要揭穿你们的阴险嘴脸。 就吕青野在铁壁城和长山的表现来说,他更偏向于保守,此时却突然涨了气势,是因为自己在他身边的原因么?但自己很快就会离开,而且他也不敢公开承认与枢国有什么亲密的关系,至多就是摆个假的迷魂阵,诱骗越国主臣怀疑他与枢国有什么关系,只要他安全,越国就安全罢了。 “我在你手里,你怕什么?”吕青野一脸平静,不答反问。 “夜长梦多,明日我送你入宫。”从吕青野回来到现在,梅兮颜已确定他有了极大的改变,却又很难抓住那种细微的不同,也不再继续试探,直截了当地决定下来。 “你怎么去?” “只要见你进去便可以。” “不等路战了?” “我等。见到吕湛他们,我会告知他们你已……” 梅兮颜话未说完,客栈门前传来店老板的声音:“屠小将军,带这么多将士,是有公务么?” 一个年轻男子朗声下令:“守住门口和各处窗户!不得惊扰住客,有姜国奸细混进城里,我们奉命搜查!” 梅兮颜起身到窗边,看了看窗外,下面已经有士兵围住。心中顿觉蹊跷,他们一到,便来捉奸细,时间似乎太过巧合。 脚步声踏上二楼楼板,近到门口。 吕青野突然靠近自己,伸手要去抽她头上的簪子。 梅兮颜一挥手便将他的手臂拨开,警惕之心从离开雪洞后便没有丝毫松懈过。 “你这妇人的发髻会露馅,只想为你换个发髻。”手臂被她打得稍微疼痛,吕青野皱着眉解释道。 梅兮颜斜睨他一眼,偏过头表示同意。吕青野抽出梅兮颜发髻上的簪子,细心地用手指感受簪子的精巧工艺。若不是狂车说过这其实是一支夺命的小剑,他完全看不出簪子与普通发饰有何不同。即便知道它是武器,都难以发现剑鞘口的细痕,实在是巧夺天工。 心中一边琢磨着鬼骑还有什么神秘的杀手锏,一边捋顺她的头发,自言自语般说道“头发这么长,换个简单些的”,便灵巧地为她斜绾了一个简单的云髻。 门被推开,几个士兵快速进入房间,边喊着:“检查,拿出鱼符!”边四处查看桌底柜中是否藏人。 两人不慌不忙地看着他们搜查,吕青野用簪子将梅兮颜的云髻插住,从怀里掏出玉符,递给站到他身前的一个伍长手里。 那伍长原本凶神恶煞似的脸看到玉符变得肃然起敬,等看到玉符上的图文,更加恭谨,双手奉还给吕青野,后退一步,对其他士兵轻声斥道:“出去,叫将军过来。” 很快,一个年轻的将领进了房间,吕青野一看,竟然是屠寂。 “果然是吕世子?!怎么不回王宫?这两月过得可辛苦?”屠寂一脸惊诧,追问一通,转头吩咐身边一个伍长,“备车。” “托屠小将军的福,一切都好。”吕青野微笑着淡淡回应。 “怎么不见侍卫们?这位姑娘是?”虽然口中是关心的问候,屠寂的眼里却没有半分热络,反而防备地打量站在吕青野身后的梅兮颜,问道。 “一个孤女,若不是她搭救,我可能没命回来。”吕青野开始胡诌。 “鱼符可在?”屠寂没有附和,却点点头,问道。 “一直住在深山,没有鱼符。”吕青野回答。 屠寂为难地说道:“没有鱼符倒是不太好办,先请世子回宫,这位姑娘我先带走,等确认身份后再通知世子。” “梅姑娘是我救命恩人,没什么可疑的身份。要么我们一起进宫,要么把我和她一并带走。”吕青野面露不悦,坚持道。 梅兮颜推了推吕青野,轻轻摇头,暗示她已护送他平安回来,可以返回了。 伍长返回,在屠寂耳边说了一句,屠寂斜睨着梅兮颜 ,展颜笑道:“那么请世子与这位姑娘先进宫吧。” 梅兮颜耳朵极灵,听到那伍长说吕青野与她梳头、关系暧昧,心中不由得一震——找个由头在越兵上楼来时为她梳头,吕青野是故意的么? 转头看向吕青野,吕青野正看着屠寂欣然地应个“好”字,举步向外走去。前方有楼板阶梯,口中还关切地提醒梅兮颜注意台阶。 梅兮颜眼中绽开一瞬的凶芒,又悄然敛去,顺从地跟在吕青野后面,下楼坐上车驾。吕青野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她想知道。 枢国的王宫坐落在乾邑的内城中心位置,更像一座小内城。各座宫殿透出的光亮都有些昏沉,并不打眼,与枢钥晚间的灯火辉煌相比差距巨大,与梅兮颜心中所想的更是大相径庭,看上去很是有些节俭。 宫门口的禁卫军严格地检查了屠寂的车驾,才准他们进宫。 吕青野虽是质子,但越国国主尹沐江对他倒是不差,几乎和越国世子尹扶之的待遇相同,安排住在崇云宫中。 此时丞相章静言已得知吕青野回到乾邑之事,连夜进宫,直奔崇云宫而来 。 吕青野回宫时章静言也到了,没有办法亲自安置梅兮颜,吕青野只好吩咐婢女绿竹、千叮咛万嘱咐地让她好生安顿、照顾好他的救命恩人梅兮颜,绿竹领命后带着梅兮颜前往客房。 屠寂赖在崇云宫里不肯离去,只说要等吕青野见完章丞相后再讨论梅兮颜的身份问题。吕青野无法拒绝,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 结果他前脚刚去见章静言,屠寂后脚便询问到绿竹的去向,直接去找梅兮颜。 梅兮颜这一路已然把吕青野前后的行为看了个透彻,他故意将自己留在乾邑,目前能想到的目的是自保。只要混淆她的身份,一口咬定她是枢国的孤女,越国人拿不准梅兮颜到底是真孤女,还是假孤女,就会对他们有所忌惮。毕竟越国刚刚惨败给枢国,不会再轻易得罪枢国。 但若是仅仅为了自保,他明明可以直接和自己说,为什么却要用这样的方式呢,显然他的目的不单纯如此。 这王宫守卫虽然森严,真要闯出去也未必不能。只要她露出鬼骑的身份一路打出去,吕青野在越国的下场势必不会好看,但她自己也更难堪。 吕国不一定会因为吕青野与鬼骑“勾结”而袒护吕青野,相反,吕青莽一定借题发挥,绝口不提交战之事,而是马上处死“背信弃义”的质子吕青野。这样既不会和越国伤了和气又能为自己继位铺路,还可以撺掇越国一起攻打枢国,着实是最好的结果。 新年时她在朔州曾和康棣讨论过,借着吕国与南方枢国国境接壤,也许故意接受吕国的挑衅、发动一场战争,消耗南方的精力,可以把南方的隐患削弱。 但她现在能调动的力量只有康棣的朔州军,远水不解近渴,不能有效制衡南方的兵力。若一个不妥,反倒逼南方铤而走险与吕国联盟,自己就真正危险了。 而且她在乾邑胡闹一番固然解恨,但擅自潜入越国并有主动挑衅的举动,消息传到枢国,也会是泰岳和舒里安废黜她最好的借口。 这种两败俱伤的方式绝不是她想要的,吕青野自然也清楚她的顾虑,所以才有恃无恐地利用屠寂留下她。 既如此,在不知道吕青野最终的目的前,梅兮颜决定不和吕青野撕破脸,暂时示弱。可巧今日里还发现两个奇怪的姑娘,也许正可以借住在这王宫里的方便,来查一查她们的身份。 正想着,门外传来绿竹哀求的声音,正在求屠寂不要打扰她休息。只是话还没说完,就被屠寂推开门,连带把她也推倒在地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章 进宫(下) 听到门外声音的瞬间,梅兮颜神色一变,换上一副满脸新奇的模样打量大客房,房门开时,她正循声转头,看向跌倒的绿竹和蛮横闯进来的屠寂。 不满地看了一眼屠寂,梅兮颜走到绿竹身边将她扶起。 “你出去,本将军有话问梅姑娘。”屠寂从梅兮颜的眼神里看不到一丝惊慌和惧怕,越发觉得她身份可疑,冷冷地命令绿竹。 梅兮颜拍拍绿竹的后背,对她微微一笑,也暗示她先出去。 “梅姑娘住在长山,不知是枢国人还是姜国人?”屠寂沉着脸问道。 梅兮颜看着他却不说话。 铁壁城时没有和这个小子交过手,看这没什么耐心的模样,想来也不过就是借着老子的威名耍威风而已。梅兮颜心中冷笑,打定主意不说话,非要气死他。 屠寂压住火气,冷哼一声,说道:“听吕世子之言,姑娘是他的救命恩人,他自从陷入铁壁城后该是一直被枢国人保护,却不知姑娘——不,却不知这位外使是何官职?” 梅兮颜摇头,仍旧不说话。 “姑娘摇头,想来是我猜错了,姑娘不是外使,难道是细作不成——今天你买的粮食到底要运去哪里?”屠寂冷不丁冒出一个问题,想诈一下梅兮颜的反应,却只见梅兮颜略一皱眉的不解之色,转脸不再理他,转身朝火炕走去。 这淡然的反应若不是梅兮颜城府太深,便是她完全不懂他话中之意。 屠寂如此针对只因他下午接到一份密报,称有不明身份的细作混进了乾邑。正苦于没有更多的消息来调查时,傍晚又收到一个消息。有一个陌生人到一家米粮店去买了不少粮食,指定送到城外一座荒废的城隍庙中。店家觉得此人有异,便和亲朋提了提,哪知消息就这么传来传去,传进了散布在城中各处的耳目耳中,便报到屠寂处。 两厢结合,屠寂命令金吾卫秘密赶到城隍庙,早已不见人踪;便悄悄搜查城中的客栈,结果细作没有找到,却碰到了吕青野。而他身边,正站着一个来历不明的梅兮颜。据搜查的伍长说,他们状极亲密,让他不禁生了些许怀疑。 梅兮颜的出现,对于他来说,还大有文章可做,又如何能放过。 但她不回答问题又无视他的存在,让屠寂觉得受到了挑衅,语气逐渐尖锐起来:“姑娘是聋还是哑?” 正要再发问,绿竹站在门外远处,小声道:“奴婢来给姑娘送盆炭火取暖,火炕正在烧,要些功夫才能暖和。” “让你退下便退下,多事!”屠寂隔着门板叱道。 没想到梅兮颜却大步流星地走到门前,开门向绿竹点头示意,接过了炭盆和火折子。 屠寂三步并作两步到了门前,双手抓住门板边缘一甩,将门“啪”地关上了。转头对梅兮颜冷笑道:“原来不是个聋子,却是专门对本将军装聋作哑来了。” 梅兮颜仍旧不理他,将炭盆放到地上,自顾自地蹲在那里点火。 “吕世子正在和章丞相说话,一时半刻赶不回来,你躲不过去的。不敢回答我的问题,看来定是枢国细作无疑,不吃些苦头谅你也不会说话。”屠寂从进入这个房间一直得不到梅兮颜的回应,耐心尽失,恐吓道。 不论说什么,梅兮颜都不将他放在眼中。恫吓不起作用,失去了耐心的屠寂一脚把炭盆踢到一边,伸手便要去抓梅兮颜的肩头。 梅兮颜偏身躲过,站起身来,眼神暗了下来。 “果然是个会武的。”面对一个女子,屠寂一招落空,面色一沉,咬牙说道。 梅兮颜瞪了他一眼,完全不被他影响,平静地伸手拍拍沾在衣服上的炭灰,抬脚朝门口走去。 大门刚被打开一条缝隙,却被怒火攻心的屠寂一手关上了,说道:“想去向吕世子告状还是通风报信?” 梅兮颜拿捏好力度,右手握拳便朝他脸上打去,被屠寂轻松避开。 如此,两人便你来我往地斗起了拳脚功夫。梅兮颜始终一触即退,假装不敌,却又引得屠寂不停进攻而无果,让屠寂一时也分不清到底是躲闪的功夫太高明,还是她太厉害。 打了一阵,屠寂才恍然发觉自己似乎被梅兮颜戏弄了,她在拖延时辰等吕青野回来,于是高声喝道:“来人!” 他的两个贴身随从一直守在门外,听到他的吩咐,立即应了一声,推开房门冲了进去。 屠寂懔然地命令道:“此女身手极是油滑,本将军怀疑此女乃是细作,抓住她!” 屠寂一人对梅兮颜束手无策,自信加上两名随从便可将她擒住。梅兮颜后退一步,垂手而立,只屠寂一人还可说是有躲闪余地,来了三个,若是还能躲避,任谁都能猜出她隐藏了身手。 正要破窗而出,忽然听到廊下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听落地的轻重音,正是吕青野。 始作俑者既来,接下来的事情该他操心才对。于是梅兮颜又向后退了两步,状似畏缩。 屠寂以为她终于怕了,立刻便和随从一起扑了上去。 这一回梅兮颜只应付了几招便佯装不敌,被两个随从反剪双手擒住。 屠寂恨恨地说道:“既然什么都不肯说,且先抓住她,扒了她的衣服,看看身上有什么新伤,不过两个月时间,伤好了,伤疤也会在。” “住手!”门外有人低喝一声,大门一开,正是吕青野。 一进门看到梅兮颜被擒,立即寒着脸呵斥屠寂的随从:“竟然擅自伤害我的救命恩人,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 两个随从虽然没有动作,但目光一缩,看向屠寂。 吕青野斥责道:“屠小将军,这么对待我的恩人,太过分了吧!” “请世子见谅。这姑娘只是世子半路上遇到的,又没有鱼符证明身份,问话更是不回答,来历十分可疑,本将军为金吾卫将军,负有保护都城的职责在身,必须彻查,以确保安全。”屠寂一改在客栈时的恭顺嘴脸,义正言辞地说道。 吕青野一脸怒容,指责道:“屠小将军既已允许梅姑娘入宫,自然便认可她的身份,这时又来我崇云宫为难,岂不自相矛盾。” “本将军是相信吕世子能够约束住梅姑娘的言行,才同意吕世子将她带进宫中的,并不等同于我相信她的清白。”屠寂抢白道。 吕青野一滞,瞬间恢复神色,坚定地说道:“她一个深山里的姑娘,世面都没见过,哪里来的鱼符?她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做担保,她不会伤害任何人。” 屠寂步步紧逼地追问道:“世子,知人知面不知心,若她便是处心积虑接近你以便混入王宫的奸细,又该如何?” “屠小将军若担心,不若连夜送她出城,以绝后患。”明知屠寂不会轻易放走梅兮颜,吕青野乐得说便宜话。 屠寂冷哼,到手的可做文章的棋子,怎么能放走,于是退一步说道:“左侍卫生死未卜,这个女子要暂时扣在这里,等左侍卫回来,且看他如何说辞。到底是深山的孤女,还是铁壁城的奸细,一问便知。” “屠小将军是在怀疑我么?”吕青野皱眉,端出了世子的口吻质问。 “不敢!只怕世子心软,被人蒙蔽而已。来人,守住门口,此女子从今日起,便暂时关押在这里。”选择暂退一步的屠寂对吕青野表面尊重,行动上却无视到底。 吕青野料到他会如此做,却仍旧正色地表态,维护梅兮颜。“这里是我的宫殿,人也是我带回来的,我看着便是。” “好!既然世子如此说,本将军也放心,一切有劳世子。夜已深了,世子刚回国,且先歇了吧。” 屠寂只觉自己计划成功,说罢屠寂趾高气昂地带着一众人出了崇云宫,却在暗处安排了几个暗哨,时刻监视宫里的动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一章 又见小姑娘 直到屠寂离开,吕青野才在心中暗暗吁出一口气,偷偷用衣袖里子擦干了手心的细汗。从章静言急切与他见面来判断 ,尹沐江暂时还不想与吕国开战,只要他应变得当,尚不会有危险,现在危险的是很难控制的梅兮颜。 他料到屠寂会去找梅兮颜麻烦,一时计划留住梅兮颜,却忘了她一身的本事。即便她自持身份不敢暴露,但在暗中下黑手却是再容易不过。他必须要先安抚住她,以免她横下一条心惹事,把他搭进去,倒是遂了吕青莽的心愿。 因此应付了章静言后,便赶到客房,正好“救下”梅兮颜。 吕青野的隐忧梅兮颜没有看到,但屠寂最后强硬的态度,梅兮颜却看在眼里,吕青野在越国的日子果然不是那么好过。如此,对于他对自己的隐瞒和利用虽然气愤,却也有少许的怜悯。 眼看人走光了,吕青野掩上门,明明担心梅兮颜说过什么留给屠寂做把柄,却又波澜不惊地平静问道:“你和他们都说了什么?” “什么都没说。”梅兮颜瞥了一眼吕青野,淡淡地说道。 “对不起,我只是不想你们在客栈起冲突,以为把你带过来,屠寂便不会为难你,没想到他竟然蛮横嚣张到这个地步。”吕青野歉然解释道。 梅兮颜看着他牵强地自圆其说,心中却冷笑,试探道:“如今他要你看管我,想来你也是不肯轻易将我送出这王宫了?” “当然不会。”吕青野立即否认,转而又商求道:“我刚回来,他们怀疑我与你们枢国有关系也实属必然,能否请你多留两天,等他们的戒心淡了,我再送你出去。” 梅兮颜暗忖:这句“与枢国有关系”真是切中要害,若我不肯听你之言而执意离开,你只要稍微挑拨,我枢国便要同时面对越国和吕国,更不要说我还要面对那些等着在我背后捅刀子的重臣们。 按捺住愤怒,梅兮颜故意做出勉为其难的样子,戏谑道:“好吧,看在你吕国世子的面子上,我便留在这里几日好了。” 吕青野也极配合地拱手道谢,说道:“今夜只是刚开始,等左寒山回来,只怕还要与屠家父子对峙,我们先准备一套说辞应对。” 直到三更天吕青野才离开,梅兮颜匆匆沐浴,便推说困倦,吹灯休息。 没多久,梅兮颜翻身坐起,绿竹为她准备的衣裳就放在枕侧,她却全然无视,又穿回自己的衣服。 轻轻推门出去,四下无人,梅兮颜按着从绿竹口中问出的路线,很快便悄无声息地到了崇云宫的后墙。 屠寂并非宫中侍卫统领,留下的暗哨也不过就是亲近的宫中巡逻侍卫,并不能时时刻刻留意崇云宫的一举一动。 梅兮颜沿着墙角各处凝神细听,没有发现任何人声,便像壁虎一样越过宫墙,出了崇云宫。这回相当注意,没有留下足迹。 既然到了越国王宫,总要探探才不枉费这绝好的机会。 绿竹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去的地方,正是梅兮颜最想去的地方,而她现在的目的地是越国国主尹沐江的书房——靖心殿。 枢国王宫讲究正南正北,中轴对称,各个宫殿楼阁很容易寻找,没想到越国王宫的布局却并非如此。即便有绿竹之前的简单描述,真置身于这么大的王宫之中,也无从找起。 正躲在一处假山之中回忆绿竹所说的靖心殿的方位,却看到月光下一道人影快速闪过,身上还背着一个小人! 古怪。 梅兮颜立即悄悄跟了上去。 那人影一身黑衣,背着的小人也是同样,看身材像个女子,梅兮颜霍然想到白天见到的两个姑娘。深更半夜潜进王宫来,不知有何目的。 看起来两人对王宫相当熟悉,左拐右拐的竟然避开了所有巡逻的侍卫,直接进了一间大殿内。出口是个侧门,梅兮颜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却依然小心谨慎地跟了进去。 进入殿中,那人放开了背上的小人,小人整了整衣裳,当先迈步走去。宫殿内一团漆黑,竟是比那个女子还要熟悉这殿的结构。 梅兮颜一脸玩味地盯着前面的一大一小,看到她们熟门熟路地进了一间小房间,轻轻地掩上门。 透过雕花门上糊着的晶透绢纱,能看到房间内亮起了两点如萤火般微弱的光芒。窸窸窣窣的翻找声轻轻地传出来,似乎正在翻纸张。 梅兮颜安静地隐在窗下,耐心等她们翻找的结果。 “姑娘,这个消息新鲜。”声音压得低低的,果然是白天的那个女子。 “说。”一个少女的声音传来,也正是白天的那个小姑娘。 “侑州太守说在墨县发现了一种黑石头,遇火可燃、燃烧持久,比木炭更实用。” “侑州……墨县……”少女喃喃地念叨了一阵,说道:“想起来了,不就是西北那块不毛之地的边缘么。怎么批的?” “雪化后勘察。” “墨县……好想去看看。”小姑娘又嘀咕了一句。 “一定有机会的。”女子安慰她。 “关于棉籽或者野棉花的,可有谁提过么?”小姑娘很快便收敛了心思,问道。 “没有。”女子翻得很快,却一无所获。 “罗国人说的棉花的种植条件,我们越国也可以满足,为什么就发现不了呢?”小姑娘蹙着眉头纳闷。 “姑娘,咱们越国地方大,但居住密集,荒无人烟的地方很多,如果野棉花就生长在那些地方,确实很难发现。” “罗国那么多货郎子,走南闯北,也没有在朴国以外的地方见过野棉花,也许真的要花大气力才行。”小姑娘叹道。 “姑娘,差不多了,我们走么?” “走吧。”小姑娘失望地说道。 两人将屋内设置恢复原状,又依原路退出来。 梅兮颜从她们的对话中已猜出她们是在偷看越国各地送上来的表章,这时倒是不着急去偷看,反而对那个小姑娘产生了更多的兴趣。 紧跟在她们后面穿穿绕绕,就快进入一处宫门前,突然响起一阵犬吠声。 夜深人静,狗叫声越发显得响亮。 巡逻的侍卫们提着气死风灯循声奔来,那两人却是人影一闪,直接从一个侧门钻进正传出犬吠的宫里去了。 不消多说,这两人的身份绝非普通人物,甚至可能原本就是宫中人物。如果是尹沐江的女儿,该被称呼公主,称呼姑娘,是外戚家的孩子,不想暴露身份么? 梅兮颜暗自遗憾没有查出这两人的身份,转身赶回吕青野的崇云宫。 今晚是吕青野和她进宫,屠寂本就防着她,此时狗叫,只怕被屠寂叮嘱的那些暗中监视她的人已经动作,去找借口核实她是否还在崇云宫内。 刚到崇云宫后墙,就看到有人正沿着墙搜索。无奈,梅兮颜转去东墙处,赫然发现一株古树,光秃的枝桠也分辨不出是什么树种,伸出墙外的枝干有女子手臂粗细。 此处尚无人,梅兮颜轻轻一跃,双手挂在树干上,再一用力,身体已经翻上树干,如猫一般无声地从树干滑进院中。 房檐下是一扇窗户,敞着一线缝隙,正透出幽幽的亮光。这位置?梅兮颜一愣,似乎绿竹说过,该是吕青野的浴室。 绿竹的声音传来:“吕世子,宫外巡逻的侍卫说狗叫的异常,坚持要进宫来。” 梅兮颜没有听下去,立即寻路要回自己的住处。但刚走出几步,便看到各处的仆人婢子都已提着灯笼走出来,后面跟着几个宫中的侍卫,竟是无法回去。 梅兮颜一缩身子,又退回到浴室窗边。 “那本是他们的职责,既然要查,让他们进来吧。”吕青野淡然的声音自浴室中传出去。 “吕世子……梅姑娘……”绿竹讷讷地,犹豫片刻小声说道:“没在房中……那些侍卫正在询问梅姑娘的住处。” 梅兮颜很想看吕青野此时的表情,从窗缝中看到一块大屏风正挡在窗前,立即将窗户大开跳进浴室中。 吕青野正在浴桶中生闷气,虽然知道梅兮颜不会乖乖待在崇云宫,但刚来几个时辰就敢偷跑出去,又被侍卫发现行藏,实在是太藐视尹沐江的侍卫了。若是就此被侍卫们抓住行迹,根本不用纠结她的身份,直接就可当细作处置了。 搜肠刮肚地寻思着为梅兮颜开脱的借口,突然听到有人开窗进来的声音,饶是吕青野再镇静的性子,也不由得一惊。 正要说话,只见梅兮颜从屏风后露出头来,伸手指向门口。 吕青野的眼神从震惊、到愤怒,最后又无奈地转头,口气却极自然地柔声说道:“她在我这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二章 弥天谎 吕青野在崇云宫中一向循规蹈矩,坦荡荡的正人君子,没有侍寝女婢,就是面对婢子也不会乱说一句话,绿竹突然听到他说新带回来的梅姑娘正和他在浴室中,又惊又奇,强自镇定,说道:“是……是……奴婢去回那些侍卫。” 绿竹一走,梅兮颜站到屏风外侧,小声催促道。“快穿衣服。” 只有四个字,语气听上去却比赤条条坐在浴桶里的吕青野还要窘迫。 吕青野盯着屏风后的黑影,心中闷哼,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女国主也不见得事事都面不改色。 只是这会儿他确实也没心情捉弄她,刚进王宫两个时辰就弄得鸡飞狗跳,不论她存的什么心思,都要先将眼前这事应付过去。 但他已很久没经历过这种和异性同处浴室的情景了,在吕国也是很小的时候才是婢女服侍他沐浴,大一些后他自己就先拒绝了,没想到现在却要面临这种尴尬。 “快点儿!”梅兮颜也尴尬万分,只要再次催促。 吕青野臊红了脸起身,搅起一阵水声。一边快速擦拭身上的水珠,一边又强作镇定地说道:“一会儿就说我们一起沐浴。” “我不介意给你擦擦背。”梅兮颜涨红了脸冷哼道。 “让救命恩人给自己擦背,这算是忘恩负义么?”吕青野瞥了一眼屏风后面露出来的半个头顶,说道。 “所以你快点穿好衣服,直接把那群侍卫挡出去就好,无需解释。”梅兮颜怔了怔,立即便想出解决办法。 “中衣,扔给我。”吕青野觉得梅兮颜的办法不错,半蹲在浴桶中不出来,对着梅兮颜说道。 屏风上方出现一条手臂,抓着他的中衣便扔了过来。 外间传来脚步声,稳健有力,听起来不下五人。 只听绿竹小心翼翼地说道:“各位侍卫大人,吕世子真的和梅姑娘在浴室中,不方便出来。” 一个男子声音却说道:“我亲眼看到一个穿着粗麻衣裳的人影闪进了崇云宫,还是去看看吕世子的安危吧。” 梅兮颜和吕青野隔着屏风,看向对方的位置,心中都是一阵暗骂:无耻屠寂,竟想栽赃! “你穿的什么衣裳?”吕青野蹙眉问道。 “他们说的衣裳。”饶是梅兮颜主意多,此时也只能无力地回答。 “把衣服脱了,进浴桶。”吕青野应变也快,穿好中衣言行也变得自然起来,走到屏风边说道。 梅兮颜没说话,但脸上的表情已经足够表达内心的抗拒。 浴室外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近。 “梅姑娘——”吕青野见她犹豫,附在她耳边加重了语气低声提醒道:“你没得选择了!” 梅兮颜狠狠地瞪了吕青野一眼,转身便消失了身影。 只听到水声一响,吕青野刚想松口气,浴室门外却已有人说道:“吕世子,在下宫中侍卫,今夜有人见到一个人影进了崇云宫,特此过来看看。” 吕青野厌恶地皱眉,却大步走到门边,“哗”地扯开浴室的门扇,微笑说道:“我们都没事,多谢关心。” 故意把“我们”两字咬得很重。 吕青野堵在门中央,梅兮颜巧妙地把自己缩在水里,只露一个头在水面,怯怯又略带恼羞愠怒地透过吕青野和门的缝隙瞪了一眼侍卫。 那侍卫一眼便看到了梅兮颜,却也只能看一眼,吕青野便斜跨一步挡住他的视线。 侍卫收回视线,打着官腔说道:“职责所在,还请吕世子海涵。” 吕青野只是点头,却没有接话,转而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宫中怎么会有狗叫?” “巡逻时看到有条人影从渊华宫那面闪过,公主宫中的小狗警觉,就叫起来。”侍卫回答。 “哦。”吕青野不再说话。随口问问也不过是表示一下自己的好奇,免得这些本就为栽赃而来的侍卫认为他表现太过淡定,而怀疑到他头上。 那侍卫也识趣,随即便带着其他侍卫一起离开了崇云宫。 吕青野屏退了绿竹,慢悠悠走到屏风前穿衣服,却不出声。 “我的衣裳还在房间,如果你不拿来的话,我也不介意这身走出去。”梅兮颜仍旧泡在浴桶里,却不掩饰言辞中的威胁,末了还挑衅了一句:“试了试,想出这王宫还挺容易。” 吕青野心里没好气地腹诽:若是容易,你该泡在客栈香喷喷的浴桶里,而不是我泡过的洗澡水。但表面上却平静地说道:“知道你本事大,但这样危险的事至少先和我说一声,两下准备齐全再做,更安全。” 梅兮颜却浅然一笑,说道:“好。下次我们一起去杀了尹……”故意顿了顿后,仿佛征询吕青野要下手的目标似的,问道:“尹沐江?” 吕青野后背一僵,凭梅兮颜的本事也不是办不到,分不出她是真话还是假话,旋即说道:“我去帮你拿衣裳。” 没出大事,也查不出纰漏,崇云宫的众人已回归各处,吕青野很容易便取来了绿竹为梅兮颜准备的新衣。 趁着梅兮颜换衣裳,吕青野在屏风后轻声问道:“去探了什么?” “什么都没探到,不知怎么回事狗就叫了。我生怕是屠寂的诡计,便回来了。”梅兮颜说道。他们俩本来也不是一伙的,她没必要什么都告诉他。 吕青野倒是没再追问,他也怀疑狗叫是屠寂的安排,目的自然是针对梅兮颜。 经过这场小闹腾,两人各回房间休息。 天刚亮吕青野便托故说去章静言的相府,嘱咐梅兮颜不要走出崇云宫,自己换了衣裳便出了门,实则却偷偷出了王宫。 东城门外有吕湛早已为他准备好的马车,埋在城外的包袱也已取出放进马车里。他重新换了昨日那套风尘仆仆的衣裳,驾车进了东门,“偶遇”吕湛,去了他们落脚的客栈。 吕青野特意避开左寒山,单独在吕湛房间见了路战。 路战也瘦了一圈,见到吕青野,忙不迭地问梅兮颜的行踪。 吕青野连日赶车,昨夜又一夜未睡,形容相当憔悴,红着眼眶把包袱递给路战,哽咽着说道:“我们前后被三十个黑衣人追杀,梅国主她……” 路战一看包袱皮,认出是梅兮颜的斗篷,心便一沉。打开一看,里面是梅兮颜的铠甲、马刀、长剑和短剑等一应随身物品。白色铠甲上布满血污,左右肋的软甲都有破洞,可见确实受了伤。 “不可能!老大怎会脱下战甲?”路战抬头,目光咄咄,微颤着问道:“非我贬低世子,但世子武功与我们老大相差太多,怎可能是世子活下来?” “梅国主右肋中了一箭,箭头全部没入肌肤。为了取箭头包扎伤口才脱了铠甲,没曾想拔出箭头后伤口血流不止,身体十分虚弱。之后我们又落入捕虎用的陷坑,敌人要乱箭射杀我们,梅国主拼却最后的力气把我推出陷坑,自己却……”吕青野露出心痛的表情,语声悲切。 路战也受了箭伤,知道箭头的毒性异常,无法止血。只因自己精通医理,才没有受此毒害。吕澈受了同样的伤,拖延了一日,现今仍有些虚弱,需要他针灸拔毒。 听吕青野的描述,却也毫无破绽,但大部分毒素对梅兮颜无效,难道就栽在这毒箭上了?他实在无法相信!“我不信!国主的尸身在哪里?” “我逃开一段距离后,见敌人把尸体收走了。”吕青野垂下眼眸,不愿看路战悲愤的脸。 “但凭世子一张嘴,无人作证。”路战直直地盯紧了吕青野的双眼,期待从他眼中找到一丁点违和。 吕青野从脖子上摘下梅兮颜的玉符,递给路战,道:“这块玉符,路侍卫该识得。” “那又怎样?”路战只扫了一眼,却已认出那是梅兮颜的玉符,心中一悸,眼眶瞬间红了,却仍旧不肯相信。 “梅国主托我两件事:一、将此玉符送到程铁鞍手里,辅助她的小妹继任新国主;二、若我有命继任吕国国主,在位期间,永不得主动与枢国开战。我已答应了她。”吕青野如负千斤一般,沉沉地说道。 话说到这里,路战又看到玉符,已然信了七分。梅兮颜与三公主关系较好,只有她身边亲近之人才知道,吕青野作为被困在越国的质子,是不可能了解的,梅兮颜更不会无故说出此事。 但他仍无法接受吕青野所说的事实,心有不甘地问道:“世子既已答应,为何不去枢钥,却回了乾邑?” “我当时业已受伤,陷在长山里被人追杀。若拼死去枢钥,再遭暗算,枢国岂不是要背上杀我之名?届时且不说吕国,便是越国也会趁机报仇,正中敌人下怀,我怎能连累枢国。只有先赶回乾邑,使两国没有借口刁难枢国,才能有机会尽快通知程侍卫,以备国防。”这番辩解是吕青野早就想好的,对答如流。 吕青野这一通故事,滴水不漏,又有玉符和遗言为证,换做梅兮颜听到,都要给他鼓掌叫好,路战一时再无反驳的余地,愣在当场呆呆地看着梅兮颜的“遗物”,脑中一片混乱。 吕青野见路战已然相信,便又设身处地地替他着想着说道:“路侍卫,为今之计,还请尽快赶回枢钥通知程侍卫,我也尽快入宫,刁难屠一骨,拖住越国和吕国,尽我所能不让他们危害枢国。” “我即刻返回!”路战咬咬牙逼回眼泪,郑重地把玉符藏在怀中,系好包袱,刚迈了两步,忽然转头又道:“还请世子为我画一幅图,将老大遇难的地点标注出来。” 吕青野早预料到他会有此要求,即刻画了一张图给他,标注了陷坑的位置。那里已经被狂车填平,他们想找也无从找起了。 路战仔细地看了一遍图纸,又将图纸叠好、慎重地放进贴身的口袋中,这才离开。 吕青野还没有吩咐让吕湛送路战出去,路战已经反手关了房间的门,人已到了屋外。 看着门外路战的影子投在门上,吕青野心中轻叹。诓骗鬼骑,对他来说,虽不忍做,却不能不做。 还没等放松下来,门忽地被推开,路战又返回来,惊得吕青野后背倏地涌出一层细汗。 “我忘记了,吕澈的伤还没完全恢复,原本再做一次拔毒效果最好,但我没时间了。给吕澈留个药方,三碗水煎一碗,再喝三天吧。”路战着急要赶路,一边快速说着,一边拿过桌子上吕湛这些天一直备着的纸笔,快速写了一张方子,递给吕青野。 这些日子朝夕相处,吕澈直爽憨厚的性格很得路战喜欢,倒是把他看成了朋友,很是用心照顾。 吕青野的“多谢”两个字刚说了一半,路战已经消失在门外。 呆呆地看着手中的药方,吕青野内心五味杂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三章 各怀鬼胎(上) 下午,吕湛、吕澈、左寒山回到王宫,梳洗整束之后,一行人都被带去昭明殿,在殿外候着。 偏殿里,越国国主尹沐江、大将军屠一骨、丞相章静言、金吾卫将军屠寂、吕青野,连同一班王宫侍卫都已聚齐。 梅兮颜神色自若地站在殿外,四处打量昭明殿的结构。看管她的侍卫不时低声呵斥,禁止她动作,她只笑笑,却不说话。 左寒山见到的梅兮颜一直带着面甲,并不识她真容,但吕湛、吕澈却知道,只是第一次见她女装打扮,竟也有些陌生感。梅兮颜看了他们三人一眼,装作不识,好奇地从头看到脚。 在被侍卫带进偏殿前,左寒山看到梅兮颜左脸的伤疤和眼睛,心头一跳。 只因并非正式廷会,大家都坐在各自的位子上,左寒山进去谒见行礼后便也坐下了。 照例一番寒暄,吕青野把这两个月的经历重新叙述一次。只是遇到狂车那一段修改一番,变成他自己受伤逃走后晕厥、被梅兮颜所救。左寒山在一旁补充。 “国主,属下本欲请吕世子观摩实战,却因疏忽使得吕世子被枢国掳去。幸得天佑,保吕世子无恙,几经辗转终返回乾邑,属下失职,请国主处罚。”屠一骨不痛不痒地表态。 “国主,屠大将军从北定城返回的这一路都在寻找吕世子的下落,也派人去了姜国暗查,请看在大将军尽力寻找吕世子的份上,从轻发落。”屠寂道。 “错便是错,无需其他理由,请国主责罚便是。”屠一骨道。 “国主,枢国明知吕世子身份,却不肯让他从北定城返回,竟绕行朔州,穿姜国再回乾邑,致使有人趁机谋害吕世子,并挑起吕国之不满,其心可诛。”章静言火上浇油。 吕青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三人唱大戏,暗中却在观察尹沐江的反应。只是他脸上一直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眼神明亮却无丁点闪烁,让人很难通过表情去琢磨判断他的内心。 当初是屠一骨主动问他是否去北定城,他确实欣然答应,只因他无力拒绝。从始至终,尹沐江都没有反对,却也没有鼓励,只是回了一句“既愿意就去吧”,所以吕青野不知他内心的真正想法是否也和屠一骨一样。 等他们唱够了,见尹沐江仍没有反应,吕青野才说道:“国主,枢国侍卫一路护送我回到乾邑 ,适才已经说明,并无任何不轨之谋。只因我一时好奇,才应了屠大将军的邀请去了北定城,惹下这诸多意料之外的事情,还请国主宽宥。” “吕世子终于承认是枢国的侍卫送你回来的,那么你说的侍卫可是昨夜与你一起的那个女子?”屠寂终于等到他说话,挑着他的措辞发难。 吕青野没有回答,看向尹沐江。对方也看着他,却不说话。 “怎么?吕世子为何不敢回答?”屠寂追问。 “在下口误。”吕青野泰然自若地施了一礼坦陈错误,“只因一直到西泰关前,枢国侍卫都在尽力保护我等安全,所以表达不善。” 随即却温和又不失气势地轻轻质问道:“然屠小将军从昨夜开始,便致力于把我的恩人梅姑娘歪曲成枢国侍卫或奸细,对陌生人多加防范确是称职之举,但草木皆兵是否失了大国气度?还是——” 吕青野顿了顿,换了一副威严的语气,问道:“有意编排我与枢国亲近呢?” 一殿的越国人,屠寂怎会惧怕吕青野摆出的架势,不置可否地转向左寒山,问道:“左侍卫,殿外站着的女子,你可认识?” 左寒山犹豫片刻,才回道:“仿佛见过,不能确定。” “见过便是见过,什么叫仿佛见过?”章静言斥道。 “秉国主。属下知道的鬼骑里有两位女子,其中一个是罗敷女本人,另一个叫柳朔雁。但她们始终带着一副面甲,遮住了容貌,所以只要摘下面甲,便无人能识。”左寒山回道。 “既不能识,何以又说仿佛见过?”章静言道。 “适才属下与那女子擦肩而过,见她左眼眼神,与曾和魏及鲁将军交手时的鬼骑眼神一模一样。魏及鲁将军,便是被罗敷女亲手杀害的,她那种眼神,属下一辈子也忘不了。” “只凭眼神,纯属个人感观,左侍卫太武断。”吕青野道。 “吕世子和属下在长山被袭时才分开,当时和吕世子在一起的只有罗敷女。吕世子说他逃出后晕厥了一段时间,之后再醒来便已在这位姑娘家中。罗敷女很有可能就是趁吕世子昏迷这段时间,伪装成孤女,重新回到吕世子身边,这样便可以跟随吕世子进入乾邑,甚至进入王宫。以鬼骑的武功,无声无息中便可取人性命……”左寒山开始臆想吕青野和梅兮颜在长山的经过。 “左侍卫有些危言耸听。枢国国主声音有异于常人,若是她换装假扮,我一定会听出。”吕青野打断他的话。 “禀国主,这也正是属下想说的证据——罗敷女虽是女儿身,却生就一副男子嗓音。” 除了吕青野和尹沐江,在场所有人眼神都稍微一变,似乎已然捉住了枢国国主的小辫子。吕青野早已料到左寒山会提到这一点,倒不惊慌。 “吕世子只怕也没听过她说话吧?”屠寂绝口不提昨夜被梅兮颜冷落之事,仿佛昨夜没进过崇云宫的客房一般,冷冷地问道。 “她一个孤苦女子,既不说话,自然是不能言语,我怎么忍心揭短。”吕青野与梅兮颜早有对策,是以毫不慌张,反而强调梅兮颜是一个命苦的孤女身份。 “既如此,吕世子是如何知道救你的姑娘姓梅的?”屠寂冷笑着逼问。 “我问她的姓名,她指着一棵梅树回答。”吕青野镇定回答。 屠寂吃瘪,气呼呼闭了嘴。 “叫那个梅姑娘进来吧。外面寒冷,吕湛、吕澈也一并进来。”一直未开口的越国国主尹沐江说道。 “国主,不可。若她当真是鬼骑,只怕会伤到国主。”左寒山立刻阻止。 “国主!此刻高手在列,鬼骑再厉害,也不可能是这么多人的对手,何必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若她当真是鬼骑亦或者是枢国国主,便教她知道越国作为第一大国的厉害。”屠寂起身说道。 侍卫们把梅兮颜、吕湛、吕澈带进来,吕湛、吕澈向尹沐江行礼后,自动站到吕青野身后,梅兮颜却环视一周,不声不响地仍旧站在殿中。 众人见她,初始反应倒是一致。若只看右脸,实在算是个美人,但左眼的三条伤疤破坏了整张脸的美丽,显得有些妖冶。 殿中诸人,只有尹沐江和章静言是梅兮颜从未见过的。 梅兮颜目光掠过其他人,看着坐在主位上、周身泛着一股不可冒犯的霸气、不怒自威的中年男人——尹沐江。四十多岁的人,皮肤不像屠一骨那样黝黑,有些白皙,但又不至于像吕青野那样书生气的白。没有留胡子,看起来倒年轻了十岁似的。原本以为这种热衷于杀伐之人长相一定充满戾气,不曾想倒是很英武的模样。 梅兮颜暗自揣测,他不留胡子,是不是就以为自己真的可以保持住三十岁时的精力和体力,继续称霸四方呢。 据说这位雄主在六国大战中的表现极为亮眼和残忍。从乾邑出兵,一路势如破竹,在屠了两座城池村庄九万人后,率军逼近姜国都城椒城。若不是姜国大将军耿浣衣及时救援,姜国很有可能覆灭。便是这一战,越国隐隐成为五大国之首。 那时,尹沐江不过刚到中年。 对于留着山羊胡、相比殿中其他越国人略微清瘦的章静言,梅兮颜倒没什么直观的好恶。但她却十分羡慕尹沐江能有这样一位尽心尽力为他、为越国筹措军帑、处置各种难题的丞相。哪里像枢国,原本设置左右相是想他们互相监督,共辅国政,没想到他们确实共辅国政了,不是互相监督,而是沆瀣一气。 这一群人,各个都对枢国不怀好意,如果杀了这些人就能让越国打消对外征战的步伐,梅兮颜会毫不犹豫将他们杀死。 可惜,每个国家有每个国家深藏于骨子里的性格,非短时间可以更改、扭转。如同枢国由武转文至今几十年,仍旧在承受转换中的各种磨合痛楚。 屠一骨也正眼观察着梅兮颜,想从她的言行举止上找出一点点鬼骑的痕迹,以佐证屠寂的推测,同时把吕青野推进漩涡。只是眼前的女子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无知者无畏的表情,连一丝拘谨和惶恐都没有。 “跪!”站在梅兮颜身后的侍卫架住她手臂,推她肩膀。按越国律,庶民见官,需行跪礼。 梅兮颜却不动,目光落在吕青野身上。 “国主,梅姑娘久居深山,不懂越国礼法。”吕青野替她解围。 “说了便懂了,庶民见国主,自当该跪。”屠寂却接口道。 侍卫按住梅兮颜肩膀,便要压她跪下。 吕湛面无表情,吕澈却隐隐抽动一下嘴角。殿上只有他主仆三人见过梅兮颜的真面目,虽说吕青野把路战骗走,但并没说要害了梅兮颜性命,而且鬼骑是他们主仆的救命恩人,实在也不忍心她堂堂国主却受此屈辱。 梅兮颜挣了挣,却佯装没有挣开侍卫的钳制。突然张口说道:“我长在长山深处,属枢国地域,非越国子民,为何要跪?” 清清脆脆的嗓音,带着独特的韵味,听不出任何口音,却十足十是个女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四章 各怀鬼胎(下) 吕青野、吕湛和吕澈费尽所有力气才克制住脸上的表情,没有露出震惊之色。听得梅兮颜的男子声音早已习惯,突然变成女子的音色,令三人完全无法适应,几乎要怀疑是否是梅兮颜本人。 尤其是吕青野,昨夜商量时还说好装成哑女,今日一上来不仅说了话,还是清澈的女声,让他想起当日被狂车困在陷阱时,她佯装自己声音与狂车对话的情形。原本他还对自己把梅兮颜陷入此危险境地而内疚,在眼前这份震撼之下,反倒越发觉得梅兮颜诡计多端,不能不防。 吕湛、吕澈清楚看到屠寂和左寒山的脸色变了变,连一脸漠然的屠一骨,眉梢也动了动。 随后吕青野突然意识到不对,立刻惊讶地开口问道:“梅姑娘,你会说话?” “一个人习惯了,没人和我说话,时间久了,也就不愿开口说话了。”梅兮颜极其自然地解释道。她要以此警告吕青野,大家不过患难一阵,谁对谁都没有深入了解,若有不轨的图谋,她也一样会用令他防不胜防的手段反击。 “吕世子,她还未行见王之礼呢。”屠寂在一旁冷冷地提醒,却隐隐有责怪吕青野转移话题之意。 “跪!”梅兮颜身后的侍卫继续用力,压低她的肩膀。 “你是越国的王,又不是我的王,不跪!”梅兮颜执拗道。 “若见你的王,你便跪?”尹沐江兴致盎然地问道。 “天生四时,春种夏长秋收冬藏,我跪而拜之;地生五谷,又使我学会耕种射猎之术以活命,我亦跪而拜之。除此之外,只跪父母。”梅兮颜铿锵地背了一段话。 “这话谁教你的?”尹沐江又问。 “我娘。”梅兮颜顿了顿,答了两个字。清澈又坚定的眼神迎上尹沐江的如炬目光,毫无惧意。 尹沐江眼神微变。在他眼中,看到的是一个浑身散发着野性的美丽怪物。带着山野的原始气息,慵懒地看着殿中这一群人类。从她的眼神中,能看到对他的毫不掩饰的好奇和探究,还有一丝丝挑衅,一如误入人类族群的兽中之王。 吕澈见尹沐江的神色,心中不寒而栗,正在纠结若这些人对梅兮颜不利,他该怎么办?真的要听世子的话,任梅兮颜自生自灭么? 忽然尹沐江豪放地笑起来,说道:“小姑娘果然有趣,免跪,入座吧。” “国主,她身份尚有疑点。”左寒山急切地站起身来阻止,说道。 “说。”尹沐江扫了梅兮颜一眼,却没有斥责左寒山的无礼,也没有让梅兮颜再坐,冷冷地命令。 “当日追杀我们的人便是猎户打扮,她也是猎户,岂不可疑?”左寒山克制住方才抢话的惶恐,略按捺不住激动,提出质疑。 “山里猎户又不止我一人,公子当我们都是打家劫舍的匪人么?”梅兮颜仍站在原地反驳。 “你既是孤女,何来一身猎户的本事?长山之内,猛兽极多,你一人又怎会安然无恙活到今日?追杀吕世子的猎户连鬼骑都可以击散 ,为何你一个小女子,却能轻易救得吕世子脱身?又能单身陪送吕世子回乾邑?”左寒山不给梅兮颜些许喘息思考的机会,问题一个接一个。 “我的本事是我爹娘教的,他们已过世,我自然成了一个人。从小在山中长大,闭着眼都能避开危险的野兽,这是猎户的本事。吕公子受了伤,正倒在我回家的路上,顺手便救了,难道要看他冻死在山中么?”梅兮颜早有准备,回答得有条不紊。 最后,别有用心地微微一笑,反问道:“或者这位公子一定要那些杀手追上吕公子并杀死他才觉得正常?” “你没见过那些杀手?”左寒山挑不出梅兮颜答案里的漏洞,却又不能回答她的反问,脸上神色已见愤懑,追问道。 “没见过。”梅兮颜干脆地否认,又继续提出疑问:“公子既说那些杀手厉害无比,连吕公子都受了重伤,何以公子却安然无恙。山中难辨方向,经常出入的道路只有几条,若无老道的经验或当地人带路,很难从山里走出来,公子又是如何安全下山的?” 梅兮颜上殿不拜,自称只尊天地和父母,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野蛮形象。此时伶牙利口如刀似箭,反客为主,问得左寒山一阵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他一路受路战照顾才得以下山回到乾邑,若说出来,岂非也和鬼骑有脱不开的关系?但他见梅兮颜咄咄逼人的语气,更加坚信她便是枢国国主,她是吃定了自己不敢说出路战的事情,才会反将他一车。 眼见左寒山已无话可说,屠寂却突然说道:“梅姑娘如要证明自己无辜,非常简单。当日在铁壁城一战,很多将士都看到鬼骑受了箭伤,就在左臂上。虽然已过了一月有余,想来伤疤仍在。若只是猎户,又没有敌人,身上不可能有箭伤,不妨叫宫里的婢子来验一验。” 梅兮颜受了箭伤,屠寂原本不知道。但撤退途中,不少侥幸躲过鬼骑屠刀的人都在小声议论,却被他听到了。 “屠小将军,左侍卫,梅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若不是她熟悉长山山路,我很难逃脱杀手的追杀。你们二人一唱一和,一定要诬陷梅姑娘是枢国鬼骑,是在暗指我与枢国鬼骑有什么关系么?”吕青野极力控制住心跳,优雅又不失礼数地问道。 梅兮颜身上何止左臂有伤,另有不少的伤痕是在长山留下的,岂能让他们验看。吕青野虽然对梅兮颜有所不满,但两人休戚相关,一见到屠寂问到关键问题上,便替她出头。 “没记错的话,攻打铁壁城前吕世子还与鬼骑手牵手登上城楼,眺望北定城。吕世子离开越国已逾两月,一直和枢国人在一起,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屠寂不再掩饰态度,轻蔑地说道。 “屠寂,退下!”屠一骨轻声呵斥。 作为父亲,他清楚屠寂心中的打算,但此时与吕青野翻脸,并不是最佳时机。 铁壁城再次败北,惹恼枢国,不再卖盐给越国,百姓本就生有怨气。再把吕青野推到对立面,与吕国撕破脸,在百姓看来,等于得罪两个国家,已经没了枢国的食盐,再没了吕国的粮食,百姓的恐惧和怨恨会累积起来,将是很危险的事情。 因此,屠一骨不得不打断屠寂。 梅兮颜借着打量屠一骨的机会,眼角余光扫了尹沐江一眼,乱到这个程度,这人竟然还稳得住,一脸继续看戏的表情。 “吕世子,稍安勿躁,屠小将军也是为了吕世子的安全着想,只是急切间口不择言,表述不当。世子这一路受到追杀,无非是有人想借吕世子之死挑起越国和吕国的战争,我两国的太平均系于世子一身,自当要慎重,不要被别有用心之人挑拨利用,该当同仇敌忾才是。”章静言老神在在地开口打圆场。 “老人家,谁是别有用心之人?对谁同仇敌忾?吕公子方才不过为我说句话而已,你拐弯抹角的是在说我么?”梅兮颜眉毛一挑,很想试探一下尹沐江的容忍程度,故意蛮横地质问道。 “梅姑娘若只是猎户,自然不是说你。”章静言竟微微一笑,安静地回答。 “我本就是猎户,如假包换。”对于这种惯于打官腔的人,梅兮颜倒是很有办法。 “姑娘既然如此坦荡,何妨查验一下身上是否有伤。”章静言不卑不亢地反击。 “我是清白姑娘家,凭什么要验身?你们这是狗熊对猛虎,勾心斗角争地盘,却要以我做引子,当我傻么?我一旦出了这个门,马上就有人将我砍得面目全非,说我是姜国的奸细,这一切都是姜国指使的。昨晚不就是以这个理由把我抓来的么?你们想打架便打,别牵连我们无辜之人。”梅兮颜嗤之以鼻、抢白道。 这一阵对峙,梅兮颜基本上明白了越国这几个臣子的立场。屠寂想和吕国开战,但屠一骨不同意;章静言话里话外把枢国当敌人,想把矛头引到枢国去;左寒山一直对枢国人有敌对情绪,应该和魏及鲁被杀有关,所以不管自己是谁,只要是枢国人,他都当成是敌人,咬定自己就是枢国国主以便除之泄愤——虽然她确实是。 最猜不透的是尹沐江,除了对她的好奇,连多余的表情都不会流露。 “梅姑娘,多大年纪?”尹沐江突然问道。 “二十五。” “年纪这么大了……既是孤女,就是还未曾婚配?” 梅兮颜看了看吕青野,回答:“是。” “本王王后病逝四年多,一直未娶。你聪明、有胆色,本王相中了你,想娶你为新王后。”尹沐江说道,眼角余光看着殿中众人不同的反应。 屠一骨和章静言没有任何表情,屠寂、左寒山、吕湛和吕澈一脸讶异,却也都尽力克制着。 吕青野却是和梅兮颜对了一眼,不喜不忧——尹沐江心中暗笑,看来,两人还没有磨合完全。加之这个问题对两人来说也过于突兀,并没有准备好如何应对。 吕青野正要转向尹沐江说话,梅兮颜却先一步说道:“你年纪太大,不干。”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黑了脸,包括吕青野在内。装无知无畏总有个限度,戏过了,以尹沐江喜怒无常的脾气,只怕要难收场,他心想。 “你若不同意,我便杀了你。”尹沐江的脸色终于冷峻起来。 “按你们越国律,可有随便杀人这一条?”梅兮颜假装天真地询问。 “在越国,我说了算。”尹沐江不容反驳地宣布。 “杀了我也不干。”梅兮颜挑衅地回答,眼神中仍旧没有一丝惧意。 “左右,拉她下去!”尹沐江沉声命令道。 站在梅兮颜身旁的侍卫立刻托起她手臂,便往殿门外拉。 “今日之事全由此女引起,本王虽心有爱慕,奈何她不领情,留着徒增猜忌,除了最干净。青野无恙归来,便算长个教训,屠一骨保护不周,战事失利,罚俸半年。明日青野和吕国使者见个面,叙叙旧情,今日散了吧。”冷冷说罢,尹沐江站起身来便走。 情势突然急转直下,梅兮颜或可强行脱身,但一旦露出身手,便坐实了她的身份,更有可能让屠一骨抓住把柄陷害她和吕青野 。 眼中精芒一闪,梅兮颜假意挣扎起来。虽然吕青野在越国不受重视,但身份到底不同,尹沐江总要顾忌两国之间的关系。即便这位雄主再如何阴晴不定,也不会当着吕青野的面对她加以伤害。 但尹沐江虽然不至于猜出自己的身份,却也相当怀疑。昨晚她与吕青野共处浴室,这事瞒不过尹沐江耳目,突然提出要娶她,想来是在试验吕青野和她的关系到底在哪一个程度。假如他们两人果有暧昧,吕青野定然会及时寻找借口推脱;若是不管不顾就让尹沐江收了她,或是杀了她,只能说明吕青野懦弱可欺或对她不够重视。 又假如他们两人关系尚不牢靠,吕青野不一定会选择得罪尹沐江而救自己——这一手试探和挑拨离间做得真是神不知鬼不觉,防不胜防。 果然,吕青野也已想到这层关键问题,立即站起身来,一脸歉然和担忧地求情道:“国主!念她只是一无知村女,不懂眉眼高低、也不知天高地厚才口无遮拦,并非有意冒犯;且她救我性命,使吕、越两国不受幕后黑手捭阖,饶过她吧。” 除了看清尹沐江的手段外,吕青野还担心梅兮颜为自保而暴露身份,心里更有一丝担心,是怕她逃不出去而被害了性命。说到底,她被留下都是自己的计划,但他从没想过要她的命。 “本王已给她活命的机会,她却忤逆本王,不能留。”尹沐江停下脚步,斜瞥着吕青野,说道。 吕青野急切间无言以对,突然心一横,说道:“国主,非是梅姑娘忤逆不尊,而是……她已是我的人!” 吕青野面红耳赤,却说得字字铿锵。殿上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向他看过来,各个心中自有想法,然而众目睽睽,越发让吕青野浑身如火烧一般难受。 尹沐江盯 着他看了片刻,才呵呵笑道:“倒是本王唐突了,青野过了年已经二十七啦,确实也该有个女人照顾才是。罢了罢了,领回去调教吧。” 说罢,一拂袍袖,面无表情地大步离开。 梅兮颜微转视线,正好看到尹沐江脸上轻微跳动的眼角。他的挑拨离间没有成功,又怕将吕青野生生逼到枢国一边,所以才不咸不淡地收拾了这个有些尴尬的局面。这样看来,至少尹沐江和吕青莽是没有瓜葛的,而且,尹沐江也甚是忌惮枢国吕国联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五章 芙蓉鸟(上) 尹沐江出了偏殿,才将掩在袍袖中的拳头松开。 吕青野平素安安分分,没想到从枢国回来,气势也变得有些凌厉起来。而那个如同兽王一样野性的梅兮颜,更是摸不清路数。但不论如何,已然落到了他的王宫中,便叫他们插翅难飞,总要挖出一些利益价值来。 平了平心绪,抬腿走了几步,就看到小女儿在后殿门口露着小脑袋笑着看他。 “思儿又偷听?”尹沐江佯装生气,虎着脸小声问道。 “那个庶女好厉害。”尹扶思笑得眉眼弯弯、极其敬佩地说道。 尹沐江弯腰将女儿抱起,问道:“哪里厉害?” “她说话条理清楚,语速正常,一点儿不像长时间不说话的样子。”尹扶思双手搂住父亲的脖子,歪着头说道。 生怕尹沐江不信,马上举了个例子:“宫里养鸟那个小倌平时也不喜欢和人说话,总喜欢学鸟叫,所以同别人说话时语速特别慢,吐字也不清楚。” 尹沐江心中一怔,转瞬笑了,成人因为习惯于正常对话,反倒不觉得梅兮颜的语速有什么可疑,但在探索欲和观察力正在逐步成型的孩子眼里,却是极大的漏洞。 “哦,思儿还发现了什么?”尹沐江慈爱地问道。 “她的眼神——”尹扶思伸出左手的食指,一本正经地指着自己的眼睛,说道:“极其镇定,比青野哥哥的眼神还要镇定,思儿也只有在背书准备充分时才敢和先生这样对视。” 尹沐江自然不会忘记梅兮颜那兽王一般的眼神,在与他对视时没有一丝一毫胆怯。虽然梅兮颜极力做出一副无知者无畏的模样,但她自身散发出来的自信却难以掩藏。她的无畏来自于本身的强大,而不是表现出的无知。 “还有么?”尹沐江温柔地追问。 “父王最后要杀她,她竟然不哀求,侍卫拖她下去她也不挣扎。思儿打小陈子二十板子,他都要嚎叫求饶,若是赐死小陈子,只怕会尿裤子呢。”尹扶思想到小陈子可能尿裤子的模样,乐不可支地捂住嘴。 这一点在偏殿的人都明白,吕青野会救她,对于尹沐江来说,还不会和吕青野翻脸。但对梅兮颜来说,能在这么多掌握她生杀大权的人面前表现得如此淡定从容,确实不像一个普通不谙世事的深山孤女。 “思儿觉得她是不是奸细?”尹沐江欣慰于小女儿的心细如发和聪颖,继续问道。 尹扶思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头沉思起来。半晌,才抬起头,摇了摇头,回答:“思儿也不确定,没有证据能证明她是奸细。如果她真是,父王下令把她拖出去杀掉之时,她应该会反抗逃走吧。” 尹扶思到底只有十二岁,很多利害关系还未完全明白。 “思儿知道青野哥哥是吕国质子么?”尹沐江决定点一点女儿。 “知道。先生前几日刚讲过越吕之战,我们和吕国签了休战盟约,吕国要派一个有身份的人质过来做保证,这个人就是青野哥哥,他是吕国未来的国主。” 尹扶思说道这里,一拍小手,兴奋地说道:“思儿明白了,父王是想告诉思儿,因为青野哥哥的关系,所以那个庶女才不担心父王会真的杀死她,也就不会逃跑。” 尹沐江颔首微笑,道:“思儿果真聪慧异常,一点便通。” “所以她即便是枢国奸细,父王也不能杀她。” “可以杀,但不是现在。”尹沐江答道。 “如果父王杀了她,青野哥哥心里一定恨父王,等他回国继位,很可能会找借口和我们打仗,是么。” “这是一部分原因 。”说着已经出了偏殿,尹沐江抱着尹扶思坐上步辇,说道:“以思儿的年纪,能想到这么多,倒是有些像你大哥。”遗憾你是女儿身——然而后面的话却只能憋在心里。 尹沐江的长子尹扶声,是公认的灵童,九岁便站在父亲身边参与战事讨论,提出的观点几乎与大人无异。 六国大战后不久,尹扶声便不辞而别,从此杳无音信。 尹扶声离开的时候尹扶思还没有出生,所以对这个哥哥并没有实质的感情,仅限于知道大哥曾是父亲最大的骄傲,却也是父亲心里最大的痛。 看着父亲眼中浮现的那一缕失意,尹扶思转移话题,问道:“父王当时真要娶那个庶女做我的母后么?” “当然不会,你母后在父王心里是唯一的,谁也不能替代。” “那为何要那么问?” “父王想试试她,是否已与人有私情。”尹沐江没有将自己的真实意图告知女儿。 “私情?”尹扶思快速理解这个新鲜词汇,问道:“父王已看出她喜欢青野哥哥么?” “正是因为看不出,所以才要问。”尹沐江笑道。借由嫁娶的问题问他们二人一个措手不及,便可以判断他们的关系深浅。 尹扶思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又问道:“若是她答应嫁给父王,父王要怎么处置?” “父王会杀了她。”尹沐江正色道。 “父王不娶她反而杀她,岂不是食言?” “她一边说着只敬天地,一边又应承下这一国之母的凤权大位,岂不是两相矛盾?行事如此虚伪又见风转舵,谁对她有利她倾向谁,这种人自私自利毫无忠义可言,留在身边祸患无穷。”若梅兮颜答应了,那她的身份也就只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孤女,生杀都由尹沐江决定。 尹扶思老气横秋似地叹口气,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父王只为试探她的秉性,却要做如此反复之事,有失王威。” 尹沐江脸色勃然一变,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大儿子尹扶声的怒脸,沉声问道:“这些话是思儿的心里话么?” 尹扶思自记事以来,很少见父亲面色如此阴沉,心中竟有些害怕,不敢贸然回答,反复思索刚才所说的话是否有哪里触碰到父亲的痛处。 三思无果,尹扶思垂下头,说道:“思儿冒犯了父王,请父王责罚。” 尹扶声的影子逐渐消失在眼前,尹沐江定神再看时,小女儿尹扶思正在低头请罪。在心里重重叹了一口气,爱怜地抚着她的小脑袋瓜,说道:“父王说杀她,也不是当时就杀,事后有无数机会可以杀她,哪里算得‘反复’。” “嗯,是思儿年纪小,缺少阅历,父王不要生思儿的气。” “父王不生气。”尹沐江歉疚地安抚有些慌乱的尹扶思。 “父王真好。”尹扶思搂着尹沐江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尹扶思并不知道他评价尹沐江“反复无常”的话尹扶声也曾说过,在尹沐江坑杀了姜国九万军民后,父子因此吵过一架,之后不久,尹扶声便失去踪迹,至此再没有出现过。这是尹沐江从未向人提起的往事,如今尹扶思竟然也说出这个词,他心中实在担心往事又会重演。 好在尹扶思立刻请罪,并未像尹扶声一样固执地坚持,也才使得尹沐江稍微放下担忧,恢复正常。 他一早便打定主意,先试探一下梅兮颜的反应。她是枢国鬼骑也好,即便是枢国国主本人也罢,都不会马上杀她,给个下马威杀杀威风后,便将她困在宫中,时间一长,枢国那面自会有消息传来。到时再作区处,一定更有益处。 风闻罗夕不得群臣之心,若这女子便是罗夕假扮,想来枢国群臣还不知道她已在乾邑,若他杀了她,反倒成全了那些本就不支持罗夕的重臣。还是让枢国那些臣子们对付她,继续消耗内斗去吧。 吕青野拉她过来,想来也是要自保。三国关系复杂,互相牵制。他并不畏惧枢国,但也不想这么快再次和枢国开战,尤其是铁壁城一战失利,让他发现,枢国仍旧是假寐的猛虎,若敢乱动,她一定咬你。 而吕青莽这些年攻伐征战,侵占了南部和西南部好几个小部族的领地,野心越来越大,很有剑指东方的意图。 枢国虽然主臣不和,但有几个驻守东南的将军似乎并不反对新国主,所以在和吕国接壤的边境上大量屯兵,宣誓主权。 若能挑起吕国和枢国的不合,之后他再趁乱取利,最好不过。虽然今日的挑拨没有成功,但只要梅兮颜和吕青野没有真正联合在一起,总有他越国的机会。 低头见尹扶思缩在怀里不言不语,觉得刚才表现太突兀吓到了他,放软了声音说道:“走,父王带你去看罗国进贡的那两只芙蓉鸟,它们学会戴面具了。” “父王——”尹扶思转身乖乖地抱紧尹沐江的脖子,趴在他肩膀上小声期艾着:“思儿一时好奇,把它们放进一个笼子里,结果它们打了起来,小小黄受伤死掉了。” “父王是不是说过,芙蓉鸟喜欢独居,是不能放一个笼子里的。” “可是小倌说它们在一起就可以孵蛋,生小芙蓉鸟,思儿想让它们生几个小鸟。”尹扶思有些委屈,瘪着小嘴。 “时机不到,它们只会打架,不会生小鸟。等他们要生小鸟的时候,父王告诉思儿,好不好?” “可是已经死了一只,只剩大黄一个,不能孵蛋了。” “等父王让罗国再献上一只。” “好。”顿了顿,尹扶思又乖巧地补充道:“思儿把小小黄埋掉了,还给它做了一个小墓碑,父王可不可以也因此不生思儿的气?” “不生气。思儿总是实事求是,有错就改,是父王最心爱的女儿。” “谢谢父王。”尹扶思笑得极开心,心中却埋怨:说什么高贵的鸟儿,吃起来味道和家雀也差不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六章 芙蓉鸟(下) 梅兮颜跟随吕青野回到崇云宫,进了吕青野的寝室,刚坐下,吕青野便问道:“你会变声?” “嗯。”梅兮颜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 吕青野见她的反应,马上解释道:“适才都是形势所迫——” “屠寂和章静言只怕不会善罢甘休,你有什么打算?”不接话茬,梅兮颜反问道。 她今日被越国群臣刁难全是因吕青野而起,而他还曾为自己换过衣裳,忍住不揍他是她在为大局考虑。 “他们查不到真凭实据,至多也只是怀疑而已,时间久了也就没什么花样了。”吕青野看出梅兮颜脸色不善,但语气还算正常,心下稍安,说道。 “时间久?”梅兮颜挑眉问道,“你想留我在这里多久?” “是你暂时只能留在这里,而不是我想你留下。目前来看,至少你要待在这里十天半月,等他们放松防备,我才能送你回去。” 梅兮颜看了一眼吕青野,却没有接话。有些话无需追根究底,自然便懂。何况,她早已知道在短期内吕青野不会让她离开。 但是,吕青野聪明,别人也不傻。他因梅兮颜的原因越国主臣发生小冲突,不论她身份只是个深山里的野丫头还是枢国的鬼骑,还是他的女人,与他的关系算是分割不开了。利端是暂时自保无虞,弊端却是——即便他最后以被梅兮颜蒙骗为由推个一干二净,到底又有几人会相信他呢。 梅兮颜偷偷瞥了吕青野一眼,支开窗户看着外面几株梅树,淡粉色的花朵已开了一树,被枝桠上的积雪衬托得愈发清逸空灵,给整个空旷的宫殿添了一抹亮色。 半晌,才说道;“也罢,十几年没有休息过,也没有认真看过外面的世界。突然有机会住到乾邑的王宫里来,不若就此了解了解越国王宫里的秘密,昨晚不是说了么,咱们还可以联手杀掉一些看着不顺眼的。” 吕青野听她说话的语气轻松,竟不再着急回国似的。 一时心软不想伤害梅兮颜性命,以为只要留她一段时日,等路战将她战死的消息带回枢国。枢国那些不支持梅兮颜的重臣一定会先定下下一位国主,然后再风光大葬这位身兼鬼骑的女国主,至于她的死因,在政治斗争面前,这本就是可轻可重的事情。只待枢国的大事一定,她也就无力回天了。 然而,梅兮颜实在不是安分守已的普通人,行事也往往出人意料,难以预估,只怕倒真会给自己留下祸患。自己这一步,走得倒是太草率了。 但再转念一想,枢国重臣本就不满梅兮颜继位,她若敢在越国乱来,只会把自己在枢国的处境推进深渊,她在铁壁城的大局观那么优秀,怎么会在这里失去分寸,这话也就是痛快痛快嘴,吓唬他罢了。 心中虽有担忧,却反倒投其所好、顺着梅兮颜的语气说道:“若是除掉主战派的话,对吕国、枢国都有好处。” 梅兮颜转头,目光在吕青野的双眼中搜寻,期望能探出什么异样,却只看到两汪清澈平静的眼波。 “好!等我先大睡三天,你把越国这些廷臣都说与我听,我们看看用什么办法把这座王宫搅个天翻地覆。” “好!”吕青野豁了出去,乐得和她嘴上卖乖。 即便梅兮颜真有胆子动手,除非她一夜之间无声无息杀掉所有目标,否则屠寂的金吾卫和尹沐江的亲侍卫队一拥而上,她便是再凶悍的猛虎也架不住一群恶狼。到时干脆推说暗中查出她是枢国奸细,愿与越国一同讨伐枢国。肥肉在前,尹沐江即便再怀疑自己,也一定会先与吕国结盟。 然而这毕竟是下下策,梅兮颜两次三番救他,他实不忍走到这一步。 “世子。”吕湛在门外发声。 “进来吧。” “枢国……” “多余的礼数就免了,叫我名字,吕青野应该告诉过你吧。”梅兮颜瞥了一眼正要向她行礼的吕湛,打断他的话。 “特来告知梅姑娘,路战刚进入越国地界便返回了,说您可能护送世子回来,去接应你们……” “原来如此,怪不得没有看到他的记号。”梅兮颜转瞥了吕青野一眼,淡淡地说道。“他若没有碰到我,还会再回来。我已在各处显眼之地留了记号,他会看到的。” 既已知道自己被强留在乾邑是吕青野的谋划,那么吕青野一定也准备好了说辞打发路战。只要路战安全无虞,她乐得看吕青野如何唱这台戏。她这才进入乾邑两天时间,收获已颇大,此行实在是赚了。 梅兮颜反应太过平淡,完全出乎吕青野和吕湛的预料,原本准备一大套说服她的故事竟完全派不上用场。 “今日尹沐江虽然放了你,但不等于他没有怀疑你。他行事向来反复无常,你再碰到他,千万注意言行,别太过了,反倒让他猜忌或者生了杀心。不知在你的宫里是什么规矩,在这里,你是一个完全不懂规矩的山野猎户,除了我、吕湛和吕澈之外,你不能相信任何人,也不能把你以前行事的那一套显露出来,惹人生疑。”吕青野叮嘱她。 梅兮颜不置可否,问道:“左寒山也跟着你们回来了,他也住这里?” “是。此刻他大概已经搬到你隔壁去了,只为能看住你。” “你没有办法让他离我远一些么?” “我只是质子,虽然对外说起来,我也享受越国王子的待遇,但他是尹沐江亲自指定给我的侍卫,我并无权力吩咐他做事。” “你最好想办法让他离我远一些,否则,我不能保证他的安全。若哪一日他不见了,可不要算到我头上,我若出事,你也逃不了干系。” “你别乱来。” “他不乱来,我就不乱来。” 吕青野有些头疼,梅兮颜的狠辣是他亲眼见过的。为确保她不会胡来,他提出建议:“有个办法。我的寝室里有个小暖阁,收拾收拾也可以作寝室,你若不介意,到里面去住。平日里尽量和我在一起,他便拿你没办法了。” 他既已在越国主臣面前承认二人的关系,再把梅兮颜安置在厢房便不太合适。而且若梅兮颜答应,他们俩便有大部分时间都拴在一起,她也没办法捣乱。 “等我考虑一下。”梅兮颜没立刻答应他,转而问道:“对了,我的玉符呢?” “对不起,昨夜洗漱时忘记和你说,玉符似乎落在狂车山洞里了。过些时日,我派吕湛去取回来。” “算了,等我回去的时候顺路取了吧。做了养尊处优的世子,事事有人伺候,连块玉符也收不好。”梅兮颜叹口气,挖苦道,“若是哪日你做了国主,却收不好自己的印玺,岂不是连国都丢了。” 吕青野和吕湛神色都是一变,梅兮颜却似没有看到,一边向门口走,一边说道:“我去洗澡,洗完澡就开饭吧,闹了半天,饿了。” 看着梅兮颜的背影,吕青野如坐针毡。她的暗示是说,她身上除了带着国主的玉符,还带了国主的印玺么?但印玺个头颇大,不可能随身携带,难道是国主的小印?所有东西都交给了路战,若是独独缺了小印,岂不是大大的破绽。 吕青野自和吕湛在房间里暗自着急,梅兮颜却已泡进了热腾腾的浴桶里解乏。 自从离开狂车的山洞,梅兮颜一直没能彻底放松地洗一次澡。在姜国时,每每投宿客栈都要小心防备是否有行踪可疑的人接近。 昨晚被屠寂带过来一通审问,后来又和吕青野把故事编圆,天亮时才睡了一会儿。之后吕青野出去,她便四处熟悉环境,中午又去了昭明殿,这会儿才终于能泡进浴桶里解乏。 眼下,敌人虽然换了一批,但都在明处,倒不担心他们明目张胆地做坏事。 撕下左臂上的小药贴,药贴下的箭伤伤疤已经消失了,在长山受的刀伤较浅,没留下疤痕,她只是不想受越国的侮辱才不肯验伤,倒不为别的。 伸手摸着身上的伤疤,都是这一次保护吕青野留下的,等见到路战,需多要些祛疤的药贴带在身上,随用随取。 把自己的半个脸都浸在热水中,只露出鼻子以上的部分,一室寂静,灯火摇曳中,梅兮颜才发觉,只有此刻,她才是一个人,头脑也更清明起来。 越国人对吕国和枢国都不怀好意可以想见,并不惊奇。原本一路经历生死、以为可以同仇敌忾的吕青野竟也似敌非友,她到底还是低估了人心的复杂。 玉符与嘱托关乎她的性命和枢国安危,以吕青野行事之谨慎,怎么可能遗忘。他没有杀她,又强留她在此,除自保外还有一种可能便是吕青野用玉符将路战诓骗回枢国,企图扰乱枢国王庭秩序。 如此吕国是想借此从中取利么?他若不能以正当理由回到吕国,即便有利益也不是他来受,对他自己又有何好处? 把和吕青野一路的经历重新回忆一遍,想起在去狂车山洞时还有另外两个蒙面人相随,被吕青野称为“故人”。当时体力严重透支、昏头涨脑,没有继续询问,吕青野也不再提起,如今想来那“故人”两字带着一丝信任和亲昵,却又不便露面,是他的亲人? 一定是那两位故人对他说了什么,才让他作此举动,而此举引起的后果他却不可能不知。 她故意在吕青野面前提及印玺,不过是攻心之计而已。虽然她相信有太傅坐镇不会出事,但总归会让鬼骑们担心一阵,若她长时间不回枢国,也怕左右相那两个老东西生出一些歪念来。 而在吕青野面前的那一番狂言却是为试探吕青野的容忍底线,若他仍能不暗害自己,则今后仍有联盟的可能,若他因怕她的狠毒行事而加害她,她也会毫不犹豫反击。 沐浴完毕,梅兮颜也理清了自己的思路。 她原本还对吕青野提出让她搬进小暖阁有些抵触,此时却已全然接受。对外可以迷惑越国主臣,而她被怀疑的身份也会进而影响到吕青野,最终会让越国主臣对吕青野更加防范,把他暗中推到自己阵营里来。 至于对自己的名声是否有影响,她并不介意,为了枢国,任何代价她都可以考虑。 而枢国和吕国目前该以什么样的关系相处,则要看吕青野的态度和能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七章 酒烈难啜 屠一骨气呼呼地回到家中,坐在书房生闷气。 尹沐江刚在昭明殿正殿召见了吕国使者乔松,乔松看到吕青野好端端坐在一旁,也只能问候几句,再没疾言厉色的狠劲。 他和吕青莽的计划至此,算是功亏一篑。 原本与吕青莽暗中约好,他将吕青野带去北定城,再找借口派上战场后处理掉。结果申云闭门不战,只好派他去伏击罗敷女,暗中嘱咐魏及鲁,伏击成功后将吕青野一并干掉。哪里知道罗敷女便是鬼骑,反倒把吕青野掳了去。 还好他有第二计,预先让梁姬混进铁壁城,若魏及鲁失利,她便可继续任务。梁姬倒是和吕青莽安排的杀手接上了头,然而连番追杀都被鬼骑破坏,到底还是让吕青野回到了乾邑。 屠寂随后跟了进来,还端来一壶热茶,关上房门,给他斟了一盏。 “父亲,我就说吕青莽靠不住,你偏不信。”将茶碗放到屠一骨一侧的桌边,屠寂乖乖站立着。 屠一骨压下怒气,逐渐恢复冷静,便思考便说道:“他只是心太急了,吕逸重病撑不了多久,很快就会把吕青野接回去继位,他若不尽快把吕青野处理掉,更没机会继位。吕国的文臣武将都是和吕逸一起经历过六国大战和越吕之战的,一定会全力支持吕逸选择的世子吕青野,吕青莽功劳再高,也撼动不了这群人拥立吕青野的心意。” “你看乔松那副嘴脸,明显是交不出吕青野,便要大军攻过来讨伐,哪里是想和我们联合一起攻打枢国的模样?”对于父亲偏袒乔松的说辞,屠寂很有些微辞。 屠一骨用手指敲打着桌面,斥道:“我们得不到枢国杀死吕青野的证据,乔松当然要这样做戏,难道能主动提出两国联合去攻打枢国么?师出无名,怎么打?” 随后又沉着脸说出自己的顾虑:“枢国和姜国互市频繁,经济上紧密相连,越吕两国联合强攻枢国,枢国很有可能拉姜国助战,四国混战,谁也讨不到便宜,最后只能是过个场面,便各自退兵了。” “说到底,还是被之前的六国大战吓怕了。”屠寂轻轻嗤道。 虽然铁壁城失利,但屠寂却从未灰心,反而激得他更想尽快一雪前耻。他一心只想建功立业,从小到大只看到越国到处征伐和胜利,完全不能理解父亲对于吕国和枢国这种缩手缩脚的顾虑。 偷眼看父亲的脸色,似乎还没有到真正气愤的程度,便鼓起勇气说道:“枢国虽然有各种好处,但盯着她的又不止我们一家。他们向来不主动攻击他国,我们就该趁此机会,先和吕国决个胜负,至少先把洛津抢过来,这样也可以南北一起攻枢,罗敷女自然无法两相兼顾。” “所以你昨日便铁了心要刁难吕青野是不是?”屠一骨了解自己的儿子,生活在自己的荣光之下,他迫切需要一个机会证明他不是靠着父亲的荫庇才得到金吾卫将军之职。 屠寂立即点头道:“是。枢国这块肥肉,咱们不吃,吕国就会吃。那个姓梅的女子来历绝不简单,若她真是枢国鬼骑,与吕青野走得如此近,只怕暗中已有了什么约定。既然咱们离得远吃不到枢国,干脆趁他们都被困在宫中时,栽吕青野一个由头,先吃了吕国再说。” “无谋匹夫!”屠一骨瞪了屠寂一眼,喝斥道。“吕青野现在无权无将,身在咱们乾邑,连保全自身也难,即便和枢国有密约,也折腾不出花样来。吕国经过十一年休养生息,早已储备好军力。吕青莽只差吕青野这个障碍就可以顺利继位,暗中与我们联合共图枢国不过是除掉吕青野的条件。若你主动杀了吕青野,吕青莽既得偿所愿,又有口实攻打越国,你竟然还想成全他?!” “我们主动开战,以保护吕青野继位的名义,有何不可?你手里有吕青莽的信件,足以证明他的篡逆之举。”屠寂仍旧坚持己见地辩驳道。 “两国大将军私下暗通往来,这便是死罪!”屠一骨恨恨地咬牙说道,气愤于儿子的幼稚想法。 屠寂一怔,反应却快,马上便改口道:“那就直接以送还世子的名义,带着吕青野一起去吕国。若吕青莽不同意接回世子,就打;若他同意接回世子,便借道去攻枢国。他若再不同意借道,我们便又有借口了。” 屠一骨一顿,刚按在茶盏上的手便停了下来,转头看了一眼儿子。铁壁城失利,没有他表现的机会,作为父亲自然理解儿子的焦灼。仔细打量着屠寂,去了塞北这一遭,脸型倒是被磨砺得有些棱角了,再不是之前那副稚嫩的少年样子。 茶盏很烫,烫到了屠一骨的手,也唤回了他游走的思绪。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上面浮起的茶叶,问道:“这些主意都是你想的?” “是。没事时就琢磨琢磨。”屠寂安静地回答。父亲换了语气,看来对自己的观点有了一些认同,这让他心中涌起一丝成就感。 “必要时倒可以一试。”屠一骨喝了一口热茶,嘀咕道。 “父亲同意了?能请父亲去国主处请命,让我带兵么?”屠寂惊喜道。 “你是金吾卫将军,让你去北定城已经是破例了,你还想带兵去打吕国?一个申云就把你看守的北定城给烧了,你凭什么去和吕青莽对阵?本事不大,野心不小!”屠一骨还是担心屠寂眼高手低,所以无情地指责道。 “我第一次上战场,自然缺少经验。一次失败又不能证明什么,反倒学了更多。”屠寂倒不觉得被鬼骑烧了城是他能力不足,只是经验不够而已。 而且明明已看出父亲对自己的提议也动了心,便大着胆子轻声反驳道:“父亲你一战成名的时候就是十九岁,我现在也十九岁了,旁人都说我武功比你当年还高,你不给我历练的机会,我怎么能成功。” “打仗如果只靠蛮力,越国早就天下一统了,攻打铁壁城也不会再次败北,上——兵——伐——谋!”屠一骨敲着桌子教训屠寂。 “我知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屠寂不耐烦地说道,“所以我才要机会,才能知道自己欠缺在哪里。” “混话!你当战争是玩闹么,让你带着几万十几万人去战场上验证自己的对错。”屠一骨斥责。 “经过铁壁城一战,我已经知道该注意哪些要点了,你总得给我机会让我实战呀。”屠寂仍旧不死心地争取机会。 屠一骨叹了口气,喝口茶压下火气,说道:“世子正在带兵打西貘部族,对方特别狡猾,一直没有大进展,这几天就会回来歇冬。你若愿意,我和国主说,再开战时调你去做支援,先历练历练再说。” “我不去,世子做领军的将军,一切都听他指挥,又不能验证我的战法是否有效。”屠寂和世子尹扶之年纪相差不大,一直是武校时的死对头,颇有些针锋相对之意,屠寂不愿屈于尹扶之之下。 “那就继续带着你的金吾卫巡防!”屠一骨沉着脸撇下一句话。 尹扶之为世子,是既定的王位继承人,屠寂却总是一副不肯屈服的模样,已没了人臣之礼,这样下去相当危险。但以屠寂现在的心态,直接命令他如何如何做,只会让他更加叛逆。 屠一骨虽然看起来对屠寂相当严厉,但内心却十分疼惜这个儿子,自然不想用过于强硬的手段将他推到尹扶之的对立面去,还是要慢慢引导才好。 转而说道:“吕青野带回的那个女子若真是鬼骑,随便杀一位廷臣,你便吃不了兜着走。最好加派好手看住崇云宫,若抓住她的小辫子,和吕青莽的约定就继续有效,也不用大费周章先对付吕国。” “父亲,我再劝你一次,吕青莽不可靠,不能信他。”屠寂也心疼自己的父亲,生怕他过于执着于对枢国的胜负,而一意孤行,被吕青莽利用。 “国与国之间,敌或友都是相对关系,利益才是绝对的。我还没老,知道分寸。” 屠寂没说话,低头喝茶。 管家来通报:“老爷,国主身边的樊公公带了国主的赏赐过来。” “昨天刚被罚了半年俸禄,怎么又给赏赐?”屠寂不解。 “花厅看茶,我马上到。”屠一骨吩咐道。 屠一骨和屠寂进入花厅时,身材略胖的樊公公正好整以暇地捏着茶碗盖拨着茶叶,见他们出现,随即放下茶碗,站起身来。 叙礼入座后,屠一骨直接问道:“不知国主因何赏赐?” “这赏赐是给小将军的,找回吕国世子是小将军的功劳。”樊公公微笑着看向屠寂,解释道。 “谢国主赏赐。”屠寂不顾屠一骨眼神制止,大言不惭地收下。 樊公公微笑地看着屠寂,打开了放在桌上的一个食盒,从里面取出一金一银两个精致的小酒壶,说道:“金色这一壶里装的是咱们越国最出名的烈酒——火烧,而银色这一壶里装的是吕国最出名的烈酒——赤炼。国主口谕,请两位将军依次品尝。今日单饮火烧,明日单饮赤炼,后日两酒同饮。若以前曾饮过此两种酒,便只要同饮一杯即可。” “樊公公,可有什么说法?”屠一骨轻声问道。 “杂家也不知道国主有何深意,只能请两位将军自行体会了。” 送走樊公公,父子俩都是一脸茫然。首先说赏赐就有问题,毕竟屠寂只是偶然见到吕青野而已;而送了两壶酒,还指定喝法,就更莫名其妙。 火烧是越国的土酒,倒也真是最烈的酒,上阵前都会让士兵们喝一口壮胆气。一口下肚,从口腔到嗓子眼,再到胃里,一路跟火烧一样,辛辣异常,根本无甚新奇。 赤炼是吕国的特色烈酒,刚入口十分香郁,口感醇厚。要等到喝了几口之后,胃里才慢慢热起来,然后越来越热,一路热气蔓延回嗓子眼,再贯通全身,是祛湿御寒之药酒,也并非绝世佳酿。 “先喝了再说。”屠寂吩咐仆人取来酒杯,一样倒一杯,先喝了火烧,口里辣得快喷火,又喝了赤炼,还没等咽下肚,便一口都喷了出来,一边嚷嚷着“好苦!好苦!”一边抓起旁边的茶碗,灌了一大口漱口。 茶水入口,竟然更添苦涩,只得又喷了出去,叫道:“水!拿水来!” 仆人眼明手快,赶紧端来白水和口盂,另有仆人送上甜点,屠寂漱了半天口,又吃了一块甜点,还吵着口中发苦。 屠一骨见到儿子的狼狈相,也轻轻抿了抿火烧和赤炼。火烧入口仍是火烧的口味,但当赤炼再入口时,所有灼热的辛辣便都消失了,只剩比黄连还苦的苦涩。 “父亲,国主到底什么意思?”屠寂苦着脸问道。 屠一骨在厅里踱来踱去,好半晌,才无奈地“哼”了一声,说道:“国主是在提醒我们,越国和吕国都是强国,各有各的强势。但如果和吕国联合,却只能是一嘴一肚子苦水。” “国主知道父亲和吕青莽的事了?” 屠一骨站定在桌前,看着桌面上摆着的两只酒杯,了悟一般垂下眼皮,轻叹道:“他是看破但不说破,给我留了退路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八章 公主姑娘(上) 梅兮颜饱饱地睡了三天,第四天天一亮,便睁开了眼睛。窗外是带着淡金色的光亮,今天是个好天气。 侧耳倾听外间,距离吕青野有些远,呼吸声几不可闻。 穿好吕青野为她临时准备的一套衣裳,顺手把头发又绾成一个髻,拿簪子的时候故意手滑,在桌面上弄出一些声响,但外面仍然一片静谧。 铜镜照着梅兮颜狡黠的笑容,像个顽皮的孩子。这三天,她白天里睡得香,吕青野晚上便不敢入睡,生怕她趁他熟睡的功夫就偷偷潜出去做什么坏事。就这样吊了他三天三夜,到底还是熬不住,这会儿一定是睡得很沉。 开了小暖阁的门,就看到吕青野平躺在炕上熟睡,面容憔悴,眉头微蹙,拆开的头发枕在头下,竟别有一种俊美。 梅兮颜将双手伸出,在空中比量着,仿佛用两只手就把他连人带被抬起来,然后假装旁边是一口棺材,将他放进去,再钉上棺盖。 然后在心中满意地“哼”了一声,转身朝外走去。 出门没两步便碰上吕湛,捉弄了吕青野心情大好,梅兮颜笑着打个招呼:“早。” “梅姑娘早,世子怎么没出来?”吕湛有些纳闷。 “这一个多月他累坏了,让他再休息一下吧。”梅兮颜极体贴地说道。 “梅姑娘稍等,我去叫绿竹来伺候姑娘。”吕湛见梅兮颜要走,赶紧拦住。来的第一天晚上就差点惹出乱子,这宫里不比枢国,可不能让她随便乱走。这本就是吕青野的打算,他怎么能放任不管。 “不用,我自己去浴室里盥洗就好。我不过一个山野丫头,哪里需要王宫的婢女来伺候。”梅兮颜拒绝。 “不妨事,姑娘本就是我们世子的救命恩人,该当安排婢女伺候。”吕澈寸步不让。 “我说不需要。如果你不放心,可以和我一起去浴室,看着我盥洗。”梅兮颜声音里透着一点冷澈,说道。 “在下不敢。”吕湛忙赔罪道。 “那就好。”梅兮颜也冷冷地回了一句,继续向浴室方向走去。 吕湛站在吕青野房门口,犹豫着是要叫醒吕青野还是偷偷跟着梅兮颜。吕青野的消瘦他看在眼里,梅兮颜这三天都没有跨出过小暖阁,显然是要捉弄吕青野,只怕他们世子是遭了罪了,实在舍不得吵醒他。 跟着梅兮颜似乎也不妥,人家一国之主去盥洗,他悄悄跟在后面算什么事,尤其是凭他的本事,也很难不被梅兮颜发现。 闷头在门口来回走了几遍,最后还是狠了狠心,推开了吕青野的房门。 等吕青野跳起来穿着妥当,快步走到浴室时,里面哪里还有梅兮颜的影子。吕湛一个劲儿自责,吕青野也铁青着脸不说话。 “我出宫去找。”吕湛道。 “她若不想你知道她的去处,只怕就无法找到她。”吕青野道。 “她那么聪明的人,初来乍到,还不熟悉路径,外面还有屠寂的暗哨,不会乱来的。”吕湛道。 “也罢,你出去就沿着景致别致的道路去找,尤其通往花苑、羽苑的那两条路。” “世子怎知她会去那里?” “她在人前还要装野丫头,自然会远离昭明殿那些森严的宫殿。凭她的嗅觉和听觉,花苑、羽苑可能会是她最先去的地方。” “好,我叫上吕澈,分两路马上去。” “不要急,跟平常一样。”吕青野吩咐道。 吕湛应了一声,转头去叫吕澈。 吕青野虽然没料对梅兮颜的打算,却最终还是料对了梅兮颜的目的地。梅兮颜本想去渊华宫,因为第一晚那两个奇怪的姑娘就消失在那个宫里。听侍卫说那是越国公主的住处,那么那个极有手段的小姑娘只怕就是越国公主。 但以她目前的身份,却无法进去内苑的渊华宫,无奈跟着崇云宫的婢女混出去后,便琢磨着先去哪里为好。耳边听到西北角传来隐隐的鸟雀争鸣之声,便信步朝那里走去,并暗暗记住所有岔路的走向。 鸟叫声越来越响亮,梅兮颜的面前出现了一座小山林。不等她进入,呼啦啦一群小麻雀从林中飞了出来,一个嫩黄色的小小身影突然从山林里跑出来,手里还握着一支小弩机,显然是追逐那些麻雀而来,然而那些狡猾的鸟儿已经消失不见了。 尹扶思失望地跳脚,看到眼前站着一个衣着普通的女子,以为是婢女,正要骂她惊飞了麻雀,再一细看,这女子的左眼角竟有三道疤痕。宫中不准选用破相的婢女,她已猜出这女子的身份。 “你是哪个宫的?”尹扶思故意问道。 这模样!这声音!梅兮颜心中暗笑,正是她一直想查清身份的那个小姑娘。 听说尹沐江只有一个女儿,十分疼爱,看这小丫头能在宫中拿着小弩机乱跑,定然是尹扶思无疑,便淡淡地答道:“崇云宫。” “青野哥哥宫的人,怎么跑到羽苑来了?”尹扶思皱着小眉头发问,忽然又撒娇道:“算了,不管你来做什么,你吓跑了我的猎物,赔给我。” 梅兮颜微微腹诽,好会伪装的一个丫头,在宫外机灵、懂事有手段,在这宫里却蛮不讲理、真像个娇生惯养的小主子! 当下也不争辩,只看着她手中的小弩机,说道:“这种小弩射程不远,射不到麻雀的,我教你一招,保证能让你不费力气便抓到很多麻雀。” “真的?”尹扶思的眼睛一亮,问道。 “先告诉我,哪里麻雀多?”梅兮颜点头,道。 “去我宫里,我宫门前有棵百多年的老槐树,上面有个好大的树洞,里面有好多。每日里叽叽喳喳的吵得很,若是你能把它们都抓了正好清静清静。”尹扶思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道。 梅兮颜正要回答,林中又跑出两个婢女,气吁吁地边跑边道:“公主你慢些,奴婢们跟不上。” 梅兮颜暗中打量两个婢女,穿着淡紫襦裙的那个高个姑娘正是被称为玉骨、在酒馆里考量越国士兵功夫的女子。 “你是公主?”梅兮颜故意一脸惊讶地问道。 “嗯,我叫尹扶思,姐姐呢?”尹扶思不理睬身后的婢女,问道。 “梅兮颜。”若不是她在街上见过她们,此时当真会相信她们只是一个被惯坏了的泼辣小丫头,和一个默默无闻的乖乖婢女。 “是救了青野哥哥的那个梅姐姐吧,走吧,去我宫里。”尹扶思先是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接着笑着走上前,伸手去拉梅兮颜的左手。 梅兮颜任由她拉着自己,感觉她小手软软的、温温的,说道:“我先告诉你要准备的东西,你看有没有。一个带盖子的箩筐,装麻雀用;一个笸箩,大小随便,大的抓的多,小的抓的少;一条细长结实的麻绳,越长越好;还要一碗黍米。” 尹扶思马上命令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的婢女道:“玉骨,快些回宫去准备。” 两个婢女相互看了一眼,玉骨快速跑开了,另一个却仍旧跟在尹扶思后面。梅兮颜瞥了一眼玉骨的步态,与平常婢女无异,那一身功夫藏得极深。 等到吕湛追到羽苑的时候,梅兮颜已经和尹扶思到了渊华宫。向羽苑的侍卫确认了梅兮颜的去向后,吕湛立即赶回崇云宫通知吕青野。 渊华宫在内苑,外臣及男子未经允许,不得入内。 吕青野恨恨地握了握拳,皱眉沉吟道:“算了,她该知道分寸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九章 公主姑娘(中) 尹扶思一路拉着梅兮颜的手到了渊华宫,提前回来准备的婢女玉骨手脚倒是真快,已经端着黍米碗在宫门前候着尹扶思了,脚边是一只大箩筐和一只圆底笸箩。另外还有几个婆子站在门口,也是伺候尹扶思的。 尹扶思伸手一指宫门前那棵五丈多高的老槐树,一脸期待地说道:“梅姐姐你看,那个树洞里有好多麻雀,怎么抓?” 梅兮颜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在这棵四人抱都抱不过来的老槐树的树干上,有很多树洞,最大的一个树洞在四丈高处,很多小麻雀或是蹲在树洞里,或是蹲在旁边的枝杈上,相当惬意地享受着阳光。 “不要这么多人,有声响或者动作,可能会惊动麻雀。”梅兮颜把手指竖在唇间,小声说道。 尹扶思立即用小手捂住嘴巴,轻轻地“哦”了一声,转身对着门口的众人挥了挥手,让她们离开,又对身后的婢女扬了扬左手的小弩机,婢女会意,轻手轻脚地接过弩机收起来。 众人不敢违逆她的命令,便退到门里,悄悄地守着。 “你跟在我身边,看我怎么做。”梅兮颜吩咐尹扶思,丝毫不觉得一个公主与山野庶女的身份有什么差别。 尹扶思瞥了梅兮颜一眼,点点头“嗯”了一声。 梅兮颜从路边的雪堆里找出一根小指粗的断枝,折断成两寸多长的小短棍,去宫门口的婢女手里取过一团麻线,捻起线头,将短棍栓好。拿起碗和笸箩,走到树下不远处,在雪面上撒了一些黍米,再将笸箩倒扣在有黍米的雪地上,确保黍米都在笸箩之下,最后用短棍支起笸箩边缘,简单的一个捕鸟的陷阱便做好了。 尹扶思跟着梅兮颜移动到宫门里,眼看着梅兮颜一点点放开手里的麻线,已经明白麻线的作用。 “就在这里等着吧。”梅兮颜蹲在门槛后头,对尹扶思说道。 尹扶思双手握拳放在嘴边,紧张、好奇、兴奋、期待。 没多久,树上的小麻雀似乎发现了新鲜的食物,几个胆子大的飞下来跳进笸箩下吃起里面的诱饵来。随后,更多的麻雀飞下来,都聚到笸箩下。 梅兮颜一拉麻绳,“啪”地一声,笸箩结结实实地扣下去,将馋嘴的麻雀都罩住了,引来笸箩里一阵慌乱的叫声和翅膀拍打声。 “呼啦”一下,树上还没有飞下来的麻雀被惊得飞起,瞬间飞了个干净。 尹扶思抚掌格格而笑,大叫“抓到了抓到了”,第一个迈过门槛跑向笸箩。 梅兮颜看着她娇小的背影,却总觉得她的动作极为做作——是因为知道她真实面目,所以才觉得她的动作过于矫揉造作么? 她从没对尹扶思说过要保持安静,如果真是充满了好奇又任性的小公主,怎么会乖乖地跟在她这个“乡野丫头”身边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布下陷阱呢? 也许,在她试探尹扶思的时候,尹扶思也正试探她呢……比如,尹扶思毫不在意地就牵着她的手,而她的手上,满是茧子。 心中防备着,梅兮颜跟着尹扶思后面拎着箩筐也走了过去,其他被尹扶思命令离开的婢女婆子们仍不敢靠前,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尹扶思,怕她摔倒。 梅兮颜轻轻将笸箩掀起一个缝隙,右手伸进去便掏出一只小麻雀来。尹扶思立即将麻雀接过去,丢进箩筐内,再盖上盖子。 “怎么样,够赔给你的了吧?”梅兮颜将笸箩下的麻雀都抓出来,微笑着问尹扶思。 尹扶思却撒娇似地摇头,道:“不够不够,再抓一次!再抓一次!父王食量大,这些不够吃。”尹扶思一手捂着筐盖,一手扯着梅兮颜的衣袖央求着。 梅兮颜拗不过她,只好说道:“说好了,我们只再抓一次。” “好!好!好!这次让我试试,梅姐姐在旁边指导,看我做得对不对?”尹扶思双手搂着箩筐,说道。 “好。” 尹扶思转头说道:“玉骨,先把箩筐收到门里去,别让树上那些听到声音,就不敢下来了。” 玉骨连忙赶过来,将箩筐端进宫门内。 尹扶思取过剩下的黍米,换了一处雪地撒下去,照着梅兮颜的操作如法炮制一番,支起了笸箩,拉直麻绳,蹲在后门和众人一起等着麻雀们上钩。 眷恋熟悉栖身处的小麻雀们见宫门前没了人影,便又成群地飞了回来,再次发现了地上的黍米。 似乎已不记得方才发生过的事,小家伙们又被食物吸引,陆续飞了下来,钻到笸箩里面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看到笸箩下已聚集了不少麻雀,梅兮颜用手指轻轻捅了捅尹扶思,做出“拉”的动作。 尹扶思摇摇头,表示要再等一下。 梅兮颜看着尹扶思已然投入的侧脸表情,心里有一丝不悦和杀意。这个小公主,不止有心计,还有些贪婪,若她也有玉骨那一身功夫,便是第二个尹沐江。这些倒也不怕,更怕的是她比尹沐江想的更多,这么小她已经开始惦记棉花种子,和什么比木炭更好的黑石头。 等她长大,将会比尹沐江更可怕。 要不要就此折断她的翅膀,免除后续祸患?梅兮颜心下踌躇。 笸箩下聚满了胖乎乎的小麻雀,有些甚至挤不进去,在笸箩外跳来跳去,歪着小脑袋打量里面的同伴,似乎在等机会。 尹扶思看准时机,迅速一拉麻绳,短棍被扯走,笸箩瞬间落地,把里面的麻雀全部罩住。一时间里面跟炸锅一样叽喳扑腾起来,几乎把笸箩又顶起来。 尹扶思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去按住笸箩,大笑道:“一个都跑不掉,叫你们嘴馋!” 把所有麻雀都抓进箩筐里,尹扶思问道:“梅姐姐,下一步怎么办?直接扔到灶膛里烧了吃么?” 梅兮颜的思绪被尹扶思的问题拉回来,最终她放弃了原有的想法。每人有每人的命运,尹扶思为越国的长远考虑,那是她的志向和担当,就凭她这么小就考虑到民生问题,梅兮颜便不愿就此扼杀她。至于以后越国会怎样,那要看国主尹沐江和下一代国主尹扶之,当然,她其实也很想知道尹扶思在成长之后会对越国有多大的影响。 “你进屋等着,我去烧给你吃,你的灶屋在哪里?”梅兮颜说道。 “我宫里有小灶间,梅姐姐跟我来。” 所谓的小灶间,其实是在东墙边重新搭建的一个大厨房,一应布置与普通人家的厨房一样。 下人都被尹扶思赶了出去,小灶间只剩尹扶思、梅兮颜和婢女玉骨。 将柴禾塞进灶膛,梅兮颜舀了几瓢水倒进锅里,以免干烧危险。取了火引点燃稻草和柴禾,等柴禾烧得差不多,火势渐灭,左手探进箩筐里抓出一只麻雀,右手捏着小脑袋一拧,便把头拧下来,没等血流出来,已经被她扔进灶膛里。 瞥眼看尹扶思,她正瞧得津津有味,对于如此残忍的杀生,竟毫无惧怕之意。 梅兮颜利落地把十几只麻雀塞进灶膛里,室内立刻弥漫起一股羽毛烧焦的味道。 等了一会儿,梅兮颜便从灶膛里掏出十几个黑不溜秋的黑球来。 “能吃么?”尹扶思看着那些黑球皱了皱眉头。 梅兮颜拿起一个,把外面的黑壳剥开,露出里面白肉和深棕色的翅膀、鸟爪,一股肉香味立刻扑鼻而来。 “尝尝吧。”她笑着把肉递给尹扶思。 尹扶思将信将疑地接过来,仔细又仔细地看着手上这团难看的东西,又抬头看一眼梅兮颜。只见她正微笑看着自己,左眼的伤疤在室内的光线下有些明显,明明有些刺眼,却有种让人相信的魔力,于是对着鸟胸脯咬了一小口。 焦嫩的口感,又香又脆,尹扶思“嗯嗯”地点着头,开始大口咬起来。骨头已经烤得松脆,可以和肉一起咀嚼下咽,相当美味。 “太小了不够吃。”尹扶思嘬了嘬手指头,埋头看了看灶膛的火,顺手又添了几块柴禾进去延续火势。之后仿照梅兮颜的手法,从箩筐里抓出一只麻雀来,拧断了它的脖子,却没有揪下脑袋,直接就埋进木炭下方去烧烤。 梅兮颜一直笑眯眯地看着她不停把死鸟塞进木炭下,直到塞满了灶膛口,突然“嘭”地一声,灶膛里传来一声炸响,烤得半熟不熟的鸟肉、木炭、飞灰、火星和浓烟一起喷了出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章 公主姑娘(下) 尹扶思和梅兮颜正蹲在灶膛口,登时被打了一个跟头。梅兮颜眼疾手快将尹扶思搂在怀里,顺着烟火喷出的方向扑倒在地。 浓烟呛得三人眼泪直流,咳嗽不止。玉骨就在尹扶思身后,也顾不得自己难受,从梅兮颜怀里抢出尹扶思,一边拍打尹扶思身上和头发上的火星,一边扶起她关切地询问:“公主烫到没有?” 眼角余光看到梅兮颜左臂衣袖正在冒着火星,一巴掌便拍过去,将火焰拍灭了。梅兮颜早在进入小灶间就暗自提防,玉骨这一掌拍来时,她正坐起身来,于是完全不抵抗,立时便被玉骨拍得一痛,又重新倒了下去。 “哎呀,梅姑娘,对不起,担心火苗烧到你,你还好么?”玉骨没受到任何反抗的力道,便适时扶起梅兮颜,问道。 梅兮颜佯做苦笑的摇摇头,却不说话。 守在外面的下人们听到异响都挤了进来,急切地问道: “公主烫到没有?” “又打呛了么?” “没事没事,就是打呛,灶膛里添了太多东西,一时不通气而已。”梅兮颜扫了一眼涌进来的下人,一边咳着一边安抚所有人。 “都怪我,太心急了,想把所有家雀一次都烤好。”尹扶思擦了擦被呛出来的眼泪,说道。 浓烟很快被下人们扇开,小灶间充斥着刺鼻的烟火味道。 尹扶思看着一地的狼藉,蹲下身捡起几个一半烧得黑乎乎、一半还是完好鸟羽的麻雀,一脸失望地问道:“梅姐姐,这些鸟肉还能吃么?” “不能吃,会有一股烟火味。”梅兮颜摇头。 “还好筐里还有不少,可以烤了给父王吃。”尹扶思把筐盖掀开,向箩筐里瞄着。 “公主,还是让奴婢们来烤吧,您先去重新梳洗一下。”一旁的下人说道。 尹扶思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裳,被火星灼烧了好多小窟窿。抬头看看梅兮颜,比自己还惨,打呛的瞬间,她伸出手遮住了自己的头脸,所以大块的木炭都打在她身上,左侧衣袖上被烧出一个大窟窿,连棉絮都有些焦黄了。 飞灰和眼泪混在一起,被她一抹,在白皙的脸上留下一条一条的黑印,猫不像猫,虎不像虎的,看起来很可笑。 “也好,交给你们吧,烤好给我父王送去,让他尝尝鲜儿。不准你们把小灶间的事情告诉父王,谁敢说我就割了谁的舌头。”尹扶思下了命令。 下人们大概平时也知道她的做派,各个都点头应着,不见一丝为难之色。 尹扶思见他们乖乖从命,拉起梅兮颜说道:“对不起,梅姐姐,害你的衣裳也被烧焦了,和我去洗一洗换身衣裳。” “我的衣裳都在崇云宫里,我回去换吧,实在也不好在这里再搅扰你。”梅兮颜眼角一跳,推说道。 “梅姐姐这个模样怎么走回崇云宫呀,好难看。我这里也有婢女们的新衣裳,梅姐姐可以换上,顺便重新梳洗打扮一下再回去。”尹扶思看着梅兮颜的花脸,还用空闲的那只手在自己脸上比划着,笑得乱颤,拉住她的手说道。 梅兮颜情知这是尹扶思的小伎俩,当日屠寂非要验看她的伤疤却不能,今日这是由尹扶思来确认了。 随即用手背重新抹了抹脸,大方地应承道:“好吧,就这里换了再回去。” 得到梅兮颜的同意,尹扶思一路雀跃着将她拉进自己的房间,一叠声地催促着身边的婢子们准备合适的新衣裳给梅兮颜。 正在换衣裳,玉骨在门外说道:“公主,世子回来了,正和吕世子在宫门外。” “二哥回来了?!快请他们进来!去小灶间说一声,给我二哥留些麻雀。”尹扶思惊喜地几乎便要手舞足蹈,立即吩咐道。 梅兮颜听到玉骨走出几步,吩咐其他婢女做事,随后又返回门口站定,想来这玉骨是尹扶思最贴身亲密的婢女。 刚摆脱了吕青野进了内苑,却又被他追过来,这人倒真是有些难缠。梅兮颜却不知,吕青野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机会进入内苑来找她。 就在他担心梅兮颜单独进入尹扶思的渊华宫不知会惹出什么乱子时,吕澈过来通报,世子尹扶之来见。 不等他去宫门口迎接,战靴踩在地面上的声音提醒吕青野,尹扶之已经跟着吕澈过来了。 出门便看到迎面走来一位一身戎装的年轻将军,正是世子尹扶之。他出征西貘已有半年,前日听闻将会回来,不想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回来了。 “青野,我刚进宫看过父王,就听说你的yàn遇,赶紧过来瞧瞧。”尹扶之先开口揶揄道。他比吕青野小三岁,但从小就习惯这种叫法。 “世子可是说笑了,哪里来的yàn遇,命差点儿丢了倒是真的。”吕青野苦笑,心中却明了,这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于是续道:“可惜世子来晚了一步,梅姑娘早上去羽苑碰到了公主,随公主去了渊华宫。” “思儿这个鬼灵精许久不见甚是想念,正巧一会儿也要去见她,既然这里没有见到你的‘救命恩人’,我便先去渊华宫见见,若是不错,我给你做媒可好。” “我也有阵子没见到公主了,可否与世子同行?”眼见这是个能看住梅兮颜的好机会,吕青野避开话题,问道。 尹扶之后退一步,夸张地将吕青野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打趣道:“这便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吧,早上才和思儿去了渊华宫,这就要急吼吼地追过去了。” 吕青野轻轻叹口气,说道:“梅姑娘一直住在深山里,从未与山外之人打过交道,更不要说这等级森严的王宫,我只怕她野性难驯,顶撞了公主。” 尹扶之笑道:“你是怕思儿捉弄她吧。” 吕青野不再辩解,只讪讪地笑了笑,搅起一丝暧昧。虽然梅兮颜性情也有些乖张,但尹扶思毕竟只是小丫头,他是担心梅兮颜被尹扶思的天真活泼的外表伪装欺骗。这个孩子人小鬼大,看起来乖巧无害,实则聪明得紧。 “走吧,一起去渊华宫。”尹扶之也适可而止,说道。 于是,吕青野与尹扶之便来到了渊华宫。在出崇云宫时,左寒山一直跟着吕湛、吕澈将他们送到门口,才悻悻地止住脚步。 左寒山这几日也同吕青野一样,被梅兮颜捉弄得疲惫不堪,一不留神的功夫,被梅兮颜溜走了。只是他不如吕青野那样的身份,尹扶之还能给些面子,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去内苑的。 正在渊华宫的花厅等待,尹扶思如小鸟儿一般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嘴里嚷着:“二哥,二哥,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 话音未落,一头扑进了尹扶之的怀里。 吕青野入越国时尹扶思刚出生,他是看着她长大的,早已知道她和尹扶之极为亲密,是以见怪不怪。微笑着随意瞥了一眼花厅珠帘,一只素手正挑开仍颤动不止的几条珠链,露出一片粉色的袖口。随着挑帘人进来,吕青野才发现,竟然是梅兮颜。 梅兮颜长发披垂,只在脑后随意绾了一个小髻,用簪子插住。一身粉色襦裙,禁锢了她平日的流星大步,款款碎步轻移,抵消了七分英气,别有一种慵懒又柔媚的美。 这一月车马劳顿,粉黛未施的脸色还有些苍白,被粉色一衬,反而更觉肌肤胜雪。眼神明亮,唇色淡粉,显得精神极好。脸上那三道伤疤看习惯了,竟也渐渐忽略,仿佛看不到了一般。 一直未见过梅兮颜穿合体的便服,前几日去昭明殿,穿的也是狂车准备的那件女装。今日换了一身合宜的装扮,越看越有些不相信眼前的人是梅兮颜,着实是鬼骑那身英武的战甲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一时竟有些愣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一章 武较(上) 梅兮颜察觉吕青野的失态,递给他一个提醒的暗示眼神,吕青野立即憬悟,恢复了常态,又保持微笑转头去看尹扶之。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我们家的小鬼头今天又闹出什么花样。”尹扶之双手托住尹扶思腋下,将她举起来,一边转着圈一边打量她的模样。然后煞有介事地说道:“除了体重增加之外,没看出哪里有不同呀。” 尹扶思踢着两条腿,两只小拳头不停地捶着尹扶之的胸甲,愤愤然委屈地说道:“人家明明长高了才会变重的,二哥睁眼说瞎话。” “好啦好啦,我们家小鬼头是长高了、变漂亮了,快成大姑娘啦。”尹扶之见她被气得红了脸的模样,立刻抚摸着她的小脸哄她开心。 “真的?”尹扶思抬起亮晶晶的眼睛问道。 “真的。”尹扶之郑重其事地点头。 尹扶思终于心满意足地笑了。转而想起梅兮颜,立刻看向厅内,见她正站在门边看着他们兄妹俩,说道:“二哥,这位是梅兮颜梅姐姐,青野哥哥带回来的姑娘。”随后又神秘兮兮地贴着尹扶之的耳朵小声说道:“还和青野哥哥一起洗澡呢。” 声音虽然小,到底还是被梅兮颜听到了。虽然是假的,但毕竟曾被吕青野换过衣裳,一想起还是有些面颊发热,不自禁地就红了脸,心中更多了一份愤懑。 吕青野见他兄妹俩交头接耳,而尹扶思的眼神又在他和梅兮颜之间飘来飘去,也猜出她说了什么,反而换了一副宠溺的目光看向梅兮颜,将戏份做足了。 不用尹扶思提醒,尹扶之已在暗中仔细打量着梅兮颜。第一眼便看到她左眼醒目的伤疤,与右半张漂亮的脸如同割裂一般的两种气质,左侧诡异,右侧柔美。 “我听父王说过了——”尹扶之向着梅兮颜点点头,将尹扶思放下来,淡淡地说道,“这两个月发生了不少事,梅姑娘还是青野的救命恩人。原想着去青野那里见见英勇的猎户姑娘,听青野说姑娘到思儿这里来了,所以便顺路过来。” “不打扰你们兄妹叙旧,吕公子既来接我,我先回去了。”梅兮颜微微颔首,说道。 尹扶之站姿挺拔、相貌俊秀,眼神灼灼,一看便是久经沙场的战士,梅兮颜虽然很想探探他的底细,却还知道此刻不是时候。 “梅姐姐,再留一会儿吧。等麻雀烤好了,正好和二哥一起吃,还有青野哥哥。”尹扶思从尹扶之怀里跳下来,跑到梅兮颜跟前,拉着她的手央求。 “那些鸟是我们猎不到猎物时才吃的,现在住在这里吃穿都不用担心,自然也不想吃啦,你可以去尝尝鲜。”梅兮颜淡然道。 “父王说你是孤女,一个人住在深山?”不见梅兮颜有任何恭谨之态,尹扶之略有些不满,语气也就毫不掩饰地有了一丝高高在上的询问之意。 “是,以打猎为生。”梅兮颜表面一派自然,内心却相当慎重地回答。 “一个人打猎么?” “是。” “主要使用哪些猎具?弓箭、猎叉、刀剑?”尹扶之挑挑眉,饶有兴趣地探问。 “兔子、野鸡等小动物都是用弓箭猎取;大型动物靠的是陷阱;偶然近距离遭遇大型动物,才会动用猎叉等防身自保,这种情况很危险,只求全身而退。” “你脸上的疤痕?”尹扶之指着自己左眼位置,问道。 “不小心碰到一只棕熊,侥幸活了下来。”梅兮颜抚着伤疤,淡淡地回答。 尹扶之眼神一跳,慨叹道:“那可真的是相当侥幸,不知道梅姑娘的箭术如何?” 梅兮颜故意讪讪地笑道:“山里人的把式,糊口生存是够用的。”随即又咧开嘴大笑起来,换了一副极自信的口吻说道:“但我自己觉得箭术还是很厉害的。” 一味的干巴巴的问答会造成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刻板印象,梅兮颜不知自己还会留下多久,如果想要多了解这王宫中的事务,拘谨刻板的性格是行不通的,她要让自己活泼起来。 “能在深山里安然独居,又能救下昏迷的青野而不留任何痕迹,想来一定是个中高手。”尹扶之的眼神虽有些瞧不起梅兮颜的意味,但口中却不吝啬赞美。 梅兮颜正想要吹嘘一下自己的箭术到底多厉害,尹扶之已说道:“正巧今日在此遇到,不如我们切磋一下箭术如何?” “好啊,好久没看到二哥射箭了。”不等梅兮颜回答,尹扶思拍着小手叫好。 “改日吧,今天这一身不太方便。”梅兮颜尚不清楚尹扶之是试探还是早有算计,若是一口应承下来,稍有挑衅之嫌,是以推托一下。 尹扶之见她穿着裙装,略微沉思一下说道:“梅姑娘不用担心,我立刻差人去青野那里取一套合身的男装过来。正好把吕湛、吕澈和左寒山也叫过来,大家一起热闹一下,当是春蓃前的热身。” 尹扶之的言辞已经表明,他找上自己是有备而来的,而且不给她充裕应对的机会,准备就此攻她一个措手不及,试探她的身份。 梅兮颜和吕青野暗暗交换一个眼神,除了爽快同意,也没办法拒绝。 “如此便麻烦公子——王子了。”梅兮颜不再推辞,却故意叫错他的身份。 尹扶之也不在意,转身吩咐渊华宫里的男仆,赶去崇云宫通知吕湛三人到武苑小演武场去,并带一套男装给梅兮颜。 男仆领命立刻动身。 梅兮颜、吕青野随着尹扶之、尹扶思坐车辇到了小演武场,其他内苑侍卫们都已经到了,有些正在引弓搭箭练习射术。梅兮颜一袭粉色裙装站在一旁,如寒冬里绽开的第一朵梅花,鲜活得扎眼。 虽然是小演武场,但毕竟是单独开辟出来的一处武苑,专门为宫中的侍卫们比武较艺准备的,只整个正方形的广场长宽足足都有三百步。因为今天人少,显得格外的空旷巨大。 赶到的吕湛将一套男装递给吕青野,吕青野又递给梅兮颜,语义双关地暗暗提醒道:“今日不是比试身手,只是年轻人聚在一起玩一玩热闹一下,二王子弓马剑术无一不精,你只要平常心对待即可。” “我知道。我不过是一个小猎户,自然是比不上二王子的武艺。”梅兮颜接过衣裳,回答。 演武场边有一个营房,尹扶之清空里面的侍卫,让梅兮颜进去换装。再出来时,已然是一身英气。 左寒山在远处看着她的背影,暗暗攥紧了拳头。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偷溜了出去,这样的身手,怎么可能仅仅是个猎户。 “大家在宫里待得久了,也许已疏于练习、荒废了武功,今天权当是新年第一次内苑武较,表现好的直接参加蓃猎,无须做围猎。”尹扶之站在场中,面向众人,扬声说道。 做围猎就是打下手,只负责驱赶猎物,而参加蓃猎却可以在国主和各位将军面前全力展示自己的能力,很有可能就此得到擢升,平步青云,这种少之又少的机会,今日便有可能得到,自然引得越国的士兵们斗志激扬,跃跃欲试。 所有侍卫兴奋得单腿拜倒在地,异口同声地大喊:“多谢二王子!” 尚未比赛,气氛已热腾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二章 武较(中) 梅兮颜换好了装束,佯装好奇地看着内苑的侍卫们松筋活骨地热身,准备大展身手。 二十个人形靶早已立好在百步之外,另外还有一个立在二十步处,是专为尹扶思准备的。人形靶与成年人高度一致,外层裹着兽皮,不知内芯是什么材质,看起来很有分量,与真实的人体重相当。 人形靶的眉心、心脏、胸腹、双臂、双腿上用朱砂画出七个红点,以梅兮颜老道的经验,一眼便看出,手臂和腿上的红点位置都处于要害上,一旦中箭而不能细心处理箭头,将会流血不止、对伤者造成重大伤害。 越国不愧是好战之国,平常练习都采用人形靶,让士兵们对人体结构越发熟悉,这种习惯将会带到战场上,事半功倍。 第一轮比试要求每人按腿、臂、腹、心、头的顺序射五箭,射中五个部位范围记一分,射中红点记三分。 尹扶之挑选的内侍们先行比试,所有部分几乎全部射中,但能中红心的则不多。 左寒山四箭皆中红点,只眉心有些偏差。 吕澈第二箭、第五箭均未射中红心,却射中了肩窝和面门,箭劲沉重,没入人形靶寸余,若在战场上,第二箭可抑制住对方手臂的动作,第五箭则亦可完全令人丧命。 吕湛不想卖弄,中规中矩地射中五箭交差。 对于比武较艺,吕青野他们三人早有默契,不刻意出头,但也不能给吕国丢脸。 那些侍卫都是久居宫中、每年都参加内苑比试的,彼此都有一定了解,所有人都对梅兮颜最感兴趣,也充满敌意。首先是她左脸上的伤疤引人好奇,其次便是她竟然换了男装来正式参加他们的比试。 他们虽然不上战场,却仍不失男子汉的雄心,自然不想输给这个被称为吕国质子的救命恩人的女子手里。 弓箭都是统一的,梅兮颜随便取了一张弓,背起标记着“十四”的箭壶向着自己的靶位走去。左手擎弓,右手搭箭,甫一上手便知道都是一石强弓。 尹扶之见她微微抿着嘴唇,似是在努力开弓,却力有未逮似的,未等到开满弓,箭矢便激射而出,五箭倒也堪堪命中。 尹扶思鼓掌叫好,而一旁等着看她笑话的侍卫们大都一副瞠目结舌的表情,有些修为浅的,已掩饰不住对梅兮颜的厌恶和憎恨。 轮到吕青野,与吕湛一样射中五箭便算了事,这里不是他该出风头的地方。由于每年小较他的表现尽皆如此,众人倒也不以为意,梅兮颜目力极强,却看出他在力道上耍了一些小手段,只是太精巧了,旁人完全不会留意。 尹扶思原本是最后一个射箭,却实在按耐不住,先取了自己的小弓箭上场。站在指定位置上,两脚微分,有模有样地拉开了尹沐江为她特制的小弓箭。梅兮颜看过去,竟然是漂亮的满弓。而且神情凝重又坚定,竟也透出一股不输男子的气概。 箭似流星,“铎”地一声,钉在头上。 “啊,顺序弄反了。”尹扶思哀叫一声。不是弄反了,是准头偏了。 “没关系,就反着来吧。”尹扶之安慰道。 第二箭稍微无力,扎到了右脚上。“我纠正回来。”尹扶思说道。其实准头又偏,只好就坡下驴。 第三、四箭都扎到胸腹上,第五箭又扎到咽喉上去了。 尹扶思吐着小舌头,做了个鬼脸,说道:“力气不够,控制不住准头。” 梅兮颜在一旁却忍不住思忖:这大概是尹扶思故意迷惑众人的把戏。 “小鬼头以后继续练,将来做单媖那样的女将军。”尹扶之拍拍她的肩膀,鼓励道。 “好!”尹扶思格格地大笑着应允。 尹扶之却不知道,这个小妹妹心里的目标可不是姜国的女将军。 因为尹扶思抢先一位,所以尹扶之变成最后。他原本想试试梅兮颜的身手,却看不出特别之处,虽然暂时无法推断她是有意藏拙还是本领原就有限,但已打定主意,用这五箭来震慑一下吕青野和梅兮颜。 双腿微分,凝神敛气,弓开如满月,片刻之间,四箭连续射出,皆中红点,箭箭穿透靶子,最后一箭带着破风之声直击眉心,没羽穿出。 所有人都鼓掌喝彩,梅兮颜也是一脸恭喜之色,仿佛发自真心地赞叹一般。 第二局改为活靶。尹扶思抓来的麻雀,凡是侥幸逃过火烤一劫的,都被尹扶之带过来充当活靶。 因为麻雀数量有限,不再依次轮流,而是一次性放飞,射中一只记一分。 掩着筐盖的下人一揭开盖子,呼啦啦几十只小麻雀叽喳着飞了出来。霎时间箭飞如雨,十几只麻雀当先被射下,剩下的已经高飞。 这一局的决胜只在刹那,没有人有功夫分心去观察别人的行动,偏偏梅兮颜却眼观六路,将吕青野和尹扶之的动作都看在眼中。只见他们快速移动脚步、调整位置,极力争取在最短时间内多射出一箭,便多得一分。不过是瞬间的事,只有几只麻雀侥幸飞走了。 下人们自去清点箭支,这一边第三局继续。 尹扶之早已吩咐人去准备一匹战马和一架马车,马车上竖着一块人形靶,要求参赛者骑马射中奔驰的马车上的人形靶,指定头部、胸部和腹部三处,每人三箭,每箭一分,中红点者三分。 看到战马踢踏着蹄子,梅兮颜隐隐露出为难的神色。 吕青野正好看到她的神情,两人心有灵犀般同时开口,吕青野问“你会骑马么?”而梅兮颜则道“我不会骑马。” 吕湛吕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两个默契地装傻。 “怎么?梅姑娘不会骑马?”尹扶之问道。 “山里人从不骑马,都是步行。”梅兮颜回答。 “趁侍卫们比试的时候,你且先去熟悉一下马匹吧。”尹扶之建议。 “仓促之间哪里能学会?”吕青野道。 “那么——梅姑娘是想弃权么?”尹扶之不动声色地询问。 梅兮颜正要回答,尹扶思抢着说道:“梅姐姐不要弃权,我会骑马,我带着你。” “小鬼头,你那个小马驹怎么能带动你们两人。”尹扶之刮了小妹妹的鼻子一下。 “二哥别小瞧人,换大马我也能骑。”尹扶思挺起胸脯,不服气地抗议。 “多谢公主美意,二王子说过今日原本就是热闹一下,既然不会骑马,我弃权。”梅兮颜说道。 “正式上了演武场,便没有中途弃权的道理。梅姑娘既不会骑马,我可以带梅姑娘一程。”左寒山站在后面,却不合时宜地开口说道。 吕青野见尹扶之和尹扶思一唱一和,左寒山又在一旁当“备选”,已知今日避无可避,站出来替梅兮颜解围,道:“左侍卫刚刚大病初愈,不宜劳累,还是我来带梅姑娘吧。” 梅兮颜正要再次拒绝,“就这么办。”尹扶之附和道,语气已不容置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三章 武较(下) 仍旧按照原先的次序上场,左寒山和吕澈都是刚刚病愈,马上颠簸,两人发挥失常,只中了两箭,都未射中头部。 吕湛三箭皆中指定部位,胸腹两箭正中红点,头部一箭稍有偏失,射中下巴位置,差一点脱靶。 轮到梅兮颜上场,她推托需要适应,要求最后一个比试,尹扶之点头同意。 于是吕青野先出场。 这是梅兮颜第一次在白日里见他骑马,一登马镫,身姿矫健地端坐在马鞍之上,腰背挺拔,双目紧盯前面马车上的箭靶,眼神坚定而自信。 抖了抖缰绳,催马前进。战马昂首阔步地奔跑起来,吕青野双腿夹紧马腹,上半身岿然不动。拉着弓一直瞄准着前方的人形靶,手臂带动箭尖,随着目标的移动而移动。直到掌握了人形靶的移动和起伏规律,右手一松,箭尖“铎”地钉进头部眉心。 之后两箭依然准确无误地射中红点,看起来仍旧平淡无奇。除了吕湛和吕澈知道他隐藏了身手外,其他人都认为这就是吕青野的一贯水准——精准,却不出彩,如同他这么多年来在越国的谨慎、随和作风。 左寒山偷偷瞥了梅兮颜一眼,只见她笑靥如花,很是为吕青野的表现所高兴。然而在他心中,梅兮颜的形象却是左眼的疤痕扭曲着,像三条细细的却阴险蛰伏的毒蛇一般,是一头随时准备攻击猎物的恶狼。 吕青野收起弓箭,勒紧缰绳放缓马的速度,才淡然地下了马鞍。 尹扶思早就兴奋得跃跃欲试,见吕青野下马,立刻驱着自己的小马驹出场。因为拉着缰绳,无法腾出手来引弓,只能一路追在马车后面,小身子随着小马驹的奔跑一上一下地颠着,倒是添加了不少欢乐的气氛。 众人见她如此努力又坚持,从开始的担心,到最后都变成了赞许和期待,情不自禁地为她加油鼓劲。 小马驹越跑越顺,尹扶思大着胆子放开了缰绳,倒真的让她顺利地射出一箭,只是遗憾于脱靶。 小家伙一箭射出之后似乎有了经验,竟然懂得双腿夹紧马腹,配合声音控制马的方向和速度。再次开弓,箭尖擦着人形靶的大腿边缘飞过。 “下次一定可以。小鬼头,加油!” “公主,加油!” 尹扶之和吕青野、梅兮颜三人同时喊道。 然而马鞍上的尹扶思并没有听见。她现在全副精神都放在瞄准上,眼神已无一丝紧张和慌乱,灼灼目光盯死了人形靶上的胸前红点,又拉起一个漂亮的满弓,箭去如流星,钉在箭靶上,却是下阴位置。 侍卫们都一副忍俊不禁的神色,虽然没射中指定位置,但这一箭若是射在真人身上,岂不是要断子绝孙。倘若把尹扶思换了别人,只怕就要哄堂大笑了。 虽然失败,到底是新尝试,让她格外开心,对着尹扶之扬了扬弓箭。 尹扶之向她跑过去,一手握住缰绳勒停了马驹,一手把她从马鞍上抱下来,赞道:“小鬼头,半年未见,你进步好大。” “要多谢父王为我特制的弓箭,还有二哥之前对我的指导。”尹扶思拉着尹扶之的手轻轻说道。 “是你自己争气。”听到妹妹的感谢,心里自然受用,但也不能否定她自己平常的勤学苦练。 “二哥你一定要把箭靶射穿。”尹扶思贴着尹扶之的耳朵,小声提醒道。 “放心,看二哥的本事。”尹扶之也小声说道。 故作姿态般站到马首,尹扶之抚着它的鬃毛和它低声交流,然后轻轻拍了拍它的脖颈,飞身上马。 马车在前方奋力奔跑,他从容地驱马跟在后面。待到两匹马速度一致,三箭齐发,准确无误射中三处红点,力道之大,将人形靶直接打下马车。 “二哥好棒!”尹扶思激动得跳了起来。 尹扶之确实有过人之处,单凭他带兵西讨西貘便知他的本事。但年年比试,他和屠寂都喜欢争抢风头,今天屠寂未到,没人与他争锋,自然就剩他一个人表现。 吕青野见他兄妹二人亲昵无间,情不自禁地想到刚与自己分别不久的吕青原和嫁到朴国的妹妹。他的妹妹,小时候也是如同尹扶思一般粘人可爱的,总喜欢让他背着到处走。 转而又想到这场比试若是放在吕国,焉有尹扶之耀武扬威的机会。然则自己到底不宜太出风头,以免处处树敌。 再看梅兮颜,还是一脸“人外有人”的敬佩之色,倒是越发佩服她的隐忍,对于早前认为她狂妄自大的判断而惭愧不已。同时也越发觉得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这样一位有韧性懂得屈伸的英主,若当真主动挑起战争,姑且不论枢国实力到底如何,吕国总也要被她撕下一块肉去。 她压着自己的本事不肯泄露,在吕青野看来,更像是陪着小孩玩游戏,用尹扶之的话说,确是为了热闹热闹而已。 当下人们在马车上更换新靶时,吕青野拉着她走向战马。 这匹战马不论从体型上还是速度上都无法与梅兮颜的坐骑相比,但梅兮颜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吕青野以为她在佯装紧张,自然配合地安慰道:“别紧张,不要表现出怕它的情绪,否则马儿就会欺生。” “你只管控制住它,假意虚扶我一把即可。”梅兮颜说道。 吕青野初始并不懂她的意思,然而离战马越近,那马就越显得有些不安,俯首踢踏着四蹄,时不时发出低低的响鼻声,似乎对梅兮颜有些敌意。 梅兮颜在南铁壁城山中吓退狼群的一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吕青野情知其中一定有异,却来不及再问什么。走到马首轻轻抚慰片刻,战马才渐渐安静下来,但精神仍旧紧张。 梅兮颜将弓倒转,弓弦在后背,让吕青野扶着她跨上马鞍。 随后吕青野也上了马,左手扯住缰绳,右手虚放在她腰侧,一抖缰绳,战马跑了起来。 由于身后有吕青野,梅兮颜手臂活动的范围大大减少,又不想暴露自己是左撇子,只能选择在左侧开弓。 吕青野也清楚她的用意,并不用力催赶战马,等待前方马车转弯后形成的有利角度,让梅兮颜发箭。 当时机到来时,两人几乎同时屏息凝气,一个控制马速,另一个则释放了弓弦。 一箭命中眉心。 就这一瞬间,坐下的战马突然弹起后腿,竟开始尥蹶子,幸得吕青野夹紧马腹,一手用力拉紧缰绳,一手揽紧梅兮颜的腰身,用力将马勒住才控制住它,而梅兮颜则缩着两个肩膀,一副惊吓的神色。 重新小跑了半里路,战马才恢复过来,梅兮颜心知此马肯定会对自己再次发难,干脆先下手为强,全神贯注射出第二箭,命中人形靶前胸。 战马不知怎地,竟不堪重负似的,哀鸣了一声,突然摔倒在地。幸得吕青野反应快,及时抱住梅兮颜跳下马来,才没有受伤。 在场所有人一时都呆住了,不知道发生何事。 尹扶思撒腿奔向梅兮颜和吕青野,边跑边问:“梅姐姐,受伤了么?” 跑到梅兮颜身边,正想拉住她的手,却发现吕青野正环着梅兮颜,握着她的双手。转而伸手抓住她的衣袖,扁着嘴将她从头打量到尾,查看是否有受伤的痕迹。 “还好有吕公子,我没事。”梅兮颜原本对于吕青野环抱自己有丝怒意,见她一脸关切着急的模样,心里倒也觉得温暖,微笑着轻声回答。 尹扶之发现吕青野在看自己,眼神里都是疑问,想来吕青野是以为他给战马做了什么手脚。 “这畜生实在没出息,来人,去把我的战马牵来。”他也不解释,直接命令道。 事实上,他对战马表现失常已经有释疑的方向,但还想再确认一下。 “不用劳烦尹世子,我弃权,实在是不会骑马。换了马仍旧贻笑大方,不如就此打住。”梅兮颜说道。虽然尹扶之面不改色,但她的直觉认为,他已经想到了原因。 尹扶之却不想放过这难得的一点突破口,仍要坚持。 吕青野故意紧了紧右臂,将梅兮颜又抱得紧了一些,说道:“世子,今日不过是众人小试身手,并非真正的小较,梅姑娘也只是我的座上客,不如就此打住。天也过午,等分数统计出来,就各自回宫吧。” 在他脑海里,梅兮颜一人独对三十匹野狼的记忆越发清晰起来。狼群尚且因她而不敢上前,一匹战马被她惊吓到自然是绰绰有余。若是放任梅兮颜在此继续,只怕会暴露她的身份。他需要的只是越国对梅兮颜一些模模糊糊的猜疑,而不是让越国人挖出她的老底,到时候反倒惹出不必要的麻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四章 拔得头筹 尹扶之也知道尹沐江故意放任梅兮颜的存在,虽然他对梅兮颜的身份十分好奇,但不想和他们闹僵而让他们有所防备,顺势说道:“是我太投入了,一见到梅姑娘的身手,便以为又回到战场,过于兴奋,倒让梅姑娘受了惊吓,着实抱歉。”说罢竟稍微施了一礼。 梅兮颜立刻偏了偏身体,避过他的行礼,歉然说道:“是我不会骑马造成的,和尹世子无关。” “距离春蓃出发之日还有将近二十日,有青野这样的好师父指导,梅姑娘尽可以趁此时间学习骑术,想来等春蓃之时,梅姑娘早已能纵马驰骋了。” “这是越国的活动,我不适合参加。而且休息几天后,我也该告辞了,我习惯了山里独居,更喜欢清静的生活。这里太过繁华,过得久了,只怕会心生懒惰。” 看着吕青野保护梅兮颜的姿势,尹扶之暗中不屑,表面却说道:“青野与你如此有缘,一路患难相扶持,便长久住在崇云宫岂不更好。冬日里天冷,确实闲了,等天气再暖和暖和,宫里有不少好玩的事物,比打猎有趣得多,梅姑娘何妨留下来体会体会。” “梅姐姐不要走,这里真的很好玩的。”尹扶思劝道。 梅兮颜摇摇头:“我们有句老话叫做: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山里虽偏僻,却是我打小就生活的地方,离开得太久,猎具锈蚀腐朽,就无法用了。而且房屋失了人气,也住不长久。重新盖造费力耗时,还可能失去原本的模样和氛围,那是我祖辈留下的,不能毁在我手里。尹世子和公主的美意,我心领了。” 和梅兮颜这一阵子说了不少话,尹扶之只觉得这个女子颇有些油盐不进。他耐心有限,便直截了当、不容拒绝地说道:“梅姑娘直来直去豪爽干脆的性格,不只是我这个小妹妹喜欢,连我父王都称赞呢,归家之事容后再议,先准备春蓃吧。” “对呀,春蓃也是打猎,梅姐姐是猎户,一定最擅长打猎。我也想学,但父王总说我还小,不肯教我。从明日起,青野哥哥教梅姐姐骑马,梅姐姐也教我一些狩猎技巧吧。”想来是尹扶思觉得尹扶之的语气太过强硬,连忙便打圆场。 梅兮颜也知道进入这王宫容易,出去却有些难。适才也不过是试探一下,果不其然,所以笑道:“我这野把式哪能教公主,尹世子更厉害。” “不然,青野也相当厉害,先看看今日的分数吧。”尹扶之淡淡一笑说道,却隐含一丝高傲的味道。 下人早已统计好每个人的得分,记录在个人的记分木牌上。 木牌反面写着参赛者的姓名和年月日,正面则是每一局成绩的详细记录。 左寒山第一局得十三分,第二局得一分,第三局得二分,合计十六分。 吕澈第一局得十一分,第二局得一分,第三局得二分,合计十五分。 吕湛第一局得十五分,第二局得一分,第三局得七分,合计二十三分。 吕青野第一局得十五分,第二局得一分,第三局得九分,合计二十五分。 尹扶思第一局得二分,第二局未得分,第三局未得分,合计二分。 尹扶之第一局得十五分,第二局未得分,第三局得九分,合计二十四分。 梅兮颜第一局得十五分,第二局得二分,第三局得六分,合计二十三分。 吕青野拔得头筹,一时间原本想高声庆祝尹扶之的侍卫们都哑了声音,暗自偷偷观察尹扶之的表情。 吕青野有一丝纳闷,仔细回忆在第二局中,尹扶之连射了两箭,以他的箭术,不可能一分不得。暗中瞥了梅兮颜一眼,怀疑是她做了什么手脚。 梅兮颜的箭术在双壁谷已经见识过,但她到底是如何在保证自己能射中两只麻雀的情况下,干扰了尹扶之又没有被对方察觉呢? 再瞥一眼尹扶之,见他脸色有些沉郁,不过转瞬间又恢复如初。拿起三人的木牌,晃了晃说道:“青野,这一年没见,你越发厉害了。不过最厉害的还是梅姑娘,若是梅姑娘会骑马,我们都要甘拜下风了。今天这个头筹,要让给梅姑娘才是。” 没等吕青野应对,梅兮颜已经开口,说道:“尹世子,打猎是我的专长、糊口活命的本事。尤其是射这种小型飞鸟,冬日里射猎麻雀最简单方便,所以才占了优势。若不是吕公子代为驭马,第三局我只能弃权,哪里当得起头筹。” “正是。世子臂力比在场诸人都强上一倍不止,若放到战场上,世子才是杀伐天下的将军,我们则是小儿科,不过是宫廷里的游戏罢了。这个头筹,世子当仁不让。”吕青野不想树敌,但事实已然如此,他只好拿实战来抬高尹扶之的能力了。 “青野哥哥说得对,二哥胜在实战的结果,而我们不过都是花架子,自保的功夫而已。”尹扶思竟然也摇头晃脑地说道。 这一番话说得尹扶之很是受用,刚才那一丝不快也就压抑在心里,故作大方地笑道:“比试是我说的,记分也是我要求的,自然要按分数来,吕青野便是今日的头筹,梅姑娘以二分之差落后,那么都要参加春蓃,在场各位侍卫成绩都相当不错,得分十二分以上者也一并参加。” “二哥,那我呢?”尹扶思一跳一跳地抗议。 “你已经闹了父王几年了,今年我一定让父王带你参加。不过前提是你要和梅姑娘好好学学什么叫狩猎。”尹扶之按住她不安分的小体格,说道。 “梅姐姐,我能不能去春蓃就全靠你了。”尹扶思转头看向梅兮颜,可怜兮兮地说道。 “公主到底还是年纪小,狩猎还有危险,我先教你一些简单的技巧,之后再商议吧。”梅兮颜说道。 一场看似闲暇的比试就此结束,吕青野带着吕湛、吕澈和梅兮颜返回崇云宫,左寒山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而其他侍卫也慢慢散去,只剩下尹扶之、尹扶思和临时充当文书统计分数的下人。 “把第二局射出的箭都拿来。”尹扶之见旁人都已离开,寒着脸命令道。 下人是久在宫里的仆人,十分了解尹扶之的脾性,早已准备好了箭支,一使眼色,远处候着的下人便把筐子抬过来,将里面的箭支一一拿出来摆放在地上。 “世子,请看。” 尹扶之在他们摆放箭支的时候已然查看完毕,吕青野射出一箭,中了一只麻雀。 梅兮颜的两支箭上,各有一只麻雀。 他射出两支箭,却空空如也。他明明记得第一箭射中两只麻雀,第二箭射中一只,怎么会变成空箭呢。 射活靶不比固定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兼顾别人的动作,尹扶之重新回忆当时放箭的每一个细节,确定自己看到第一箭射向两只麻雀,一定能够射中,沉思片刻,问道:“第二局比试时,你可注意到吕青野和梅兮颜的动作么?” “回世子,他们速度实在太快,小的跟不上他们的动作。” 尹扶之弯腰拿起自己的两支箭,从箭羽到箭尖,一路仔仔细细地看了个清楚,终于在箭尖上发现一处十分细小的划痕,似乎是被尖锐的东西划过留下的损伤一般。 “二哥,你看到了什么?”尹扶思见尹扶之皱着眉,凑上来问道。 “小鬼头,帮二哥找找,看看哪支箭头上有磕碰或者细长的划痕。”尹扶之经验老道,立刻猜出了原因。 兄妹俩将另外几十支箭头逐一认真检查,终于在两支箭头上发现了一处小小的缺损,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尹扶之转过箭尾一看,一个标着“十三”,一个标着“二十六”,都是内苑侍卫的箭。 “是梅姐姐的箭撞开了二哥的箭么?”尹扶思极其聪明,问道。 “不是。”尹扶之握着那两支箭,阴沉着脸说道。 以前从未有过射飞禽的比试,若是侍卫们求胜心切,间不容发间与他看中了相同的目标,倒也正常,但他总隐隐觉得事情并非这么凑巧。 “那二哥怎么会失手呢?”尹扶思皱着小眉头问道。 “目标太过集中,射手们互相干扰了目标而已。”尹扶之盯着梅兮颜那两支穿着鸟尸的箭,解释道。 尹扶之今天回来先去向尹沐江汇报战果,听到尹沐江说起梅兮颜,父子俩对她都有各种怀疑,这也是他决定“拣日不如撞日”,来个突然袭击提出比试,试探梅兮颜的虚实的原因。 弓箭都是强弓,一般侍卫想拉满弓都很困难,梅兮颜第一局明明表现得十分勉强,第二局更考验速度与技巧,却偏偏能连射两箭且箭无虚发。虽然可以说是巧合,但这种巧合未免出现得过于“巧合”。 抛开巧合不说,两箭都不落空,只这份眼力和功力,便不是普通人物。 原本对吕青野超过自己而耿耿于怀的厌恶因梅兮颜这两箭,而越发怨恨上两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五章 矛盾 快到崇云宫时,梅兮颜扭了扭身体,稍微挣开吕青野的环抱,悄声问道:“你还想扶我到什么时候?” “虽然手有些凉、但很稳。你紧张的时候手心会冒冷汗么?”吕青野不答反问。 梅兮颜霎时便明白了吕青野的用意,却不解地低声询问:“尹扶思会注意到这一点么?” “去年夏天,有个仆人不小心撞开她浴室的门,隔着屏风并未看清对方模样,于是她将所有男仆召集一处,查看对方双手和额头,好言安抚没有做错事者无需紧张。结果做错事的人则越发紧张,冷汗直流,双手颤抖,吓得难以支撑,磕头求饶。之后她去尹沐江处哭诉,最终那名仆人被杖毙。”吕青野仍旧挽着她,一路微笑着轻声细语走回自己的寝室。 这倒很符合尹扶思的性格,梅兮颜心想。 进了房间,梅兮颜甩开他的手,便要回小暖阁换衣裳。 吕青野面无表情地问道:“尹扶之两箭都落了空,是你干的?” “他射不中干我何事?”梅兮颜停下脚步,讥笑道。 一见梅兮颜的言辞,便知道是她做了手脚,吕青野无奈地说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明知他不是你的对手,又何必和他一较长短。” “你作为吕国世子,连这点气魄都拿不出来么?一直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简直有失国格。”梅兮颜虽然知道吕青野的无奈之处,但仍是摆出过激的态度,证明她做手脚只是看不惯吕青野在越国人面前的畏缩,而不是有意挑拨。 果然,吕青野原本以为是梅兮颜故意挑拨他和越国的关系,但听着梅兮颜的语气,又想到她也是一分不让地追着尹扶之的分数,自忖她身为一国之主,可能在输赢上一时还无法放下身段。便觉得是自己多心,仍旧和气地说道:“这不过是个人能力的比试,输赢何必当真。” “你的身份容不得你把自己当成普通人,说这种话简直自欺欺人。”梅兮颜撇嘴,不屑道。 “能力较技原本就是个人的事,我哪里自欺欺人?”面对梅兮颜略有些逼人的气势,吕青野心里也难免有气,却压着火气问道。 “呵!”梅兮颜嗤笑一声,说道:“吕世子,明人面前不做暗事。当真如此光明正大、问心无愧,何必在第一局暗中炫技呢?” 吕青野眼角一跳,仍假装不知,问道:“我出箭向来规规矩矩,何来炫技一说?” “论装傻,你吕青野认第二,倒是没人敢认第一。”梅兮颜嘲讽道,“即便是鬼骑中,每次都能把力道控制得相差无几者也不过两人而已。” 被拆穿心事,吕青野脸不红气不喘地兀自强辩道:“鬼首大人太看得起在下了,所谓力道相同,无非是常年练习不辍,习惯而已。你不是也说鬼骑之中有人可以做到么,想来和我一样热衷于此道,精于练习罢了。” “能把诡辩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的,怕也只有世子一人。难道是平日里太过谨小慎微,以至于憋屈得无处发泄,常年在心中练习辩驳的结果么?”梅兮颜挖苦道。 经梅兮颜这么一说,吕青野才发觉,与梅兮颜相处这段时间,原先给自己定下的隐忍韬晦的原则在她面前却完全压制不住,倒是越来越不拘小节,总喜欢和她针锋相对,且更希望自己能占上风压制她才好。 莫不是明知越国强大难以反抗,又不愿自己国家被其他人瞧不起而膨胀起来的自尊心在作怪?想枢国女主当国,若堂堂男子汉在气势上败于女子,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不。他从未觉得梅兮颜该居于人下,相反,她的魄力、果敢、杀伐决断都让他无比心折,认为这是英主的表现,与性别无关。有时甚至会换位思考,若自己返回吕国继位国主,遭受越国侵犯,是否也会如她一般从容谋划,果决反击。 再细想又觉得可怕。枢国虽然暂时不是敌国,但听二哥的语气,却极有可能成为敌国,所以才将梅兮颜困在此处。 两人明明曾互相算计过,在敌国国主面前,他竟无法再完全掩饰自己的言行,甚至有时会不由自主生出一些关切来,这种自相矛盾的心理让他突然有些无所适从。 梅兮颜见他半晌没回应,也觉得自己有些咄咄逼人。只要不让吕青野怀疑是自己存心挑拨便可,无需继续扩大两人的冲突,便也不说话,自顾自坐到桌边倒了碗水喝。 温水入喉,之前伪装出来的强硬气势便收敛一半。想到吕青野一个人到敌国做质子,总有被环境所迫而做出妥协让步之事,也是无奈。引而不发、暗自养精蓄锐本是明智之举,其实无可厚非。 但他算计自己,若不是枢国还有太傅和鬼骑能为她支撑,她这次就被他害死了。而尹扶之倨傲之态明显,又故意卖弄,让她忍不住就想借一借“温润无害”的吕青野,来挫一挫尹扶之那不可一世的锐气。 暗借两名越国侍卫的箭撞开尹扶之的箭并不是即兴而为,是那一瞬间就深思熟虑过的。吕青野想以此拉开他和尹扶之的分数,她偏偏不让他如意。 这人表面上看起来温和无害,实则心机手段无一不精。将她困在乾邑、用心不纯,她自然也不会让他好过。至少要激起越国王室对吕青野的不满,她在其中趁机搅乱,扩大矛盾,让越吕两国越发不和,也能吊住吕青莽对王位的觊觎之心,便没有多余的心力对枢国轻举妄动。 一碗水一口喝光,再看吕青野有些灰败的面色,黑眼圈浓重,是她这三天捉弄他的结果,心里生了一丝不忍。正想说些什么给他个台阶下,吕青野却已先出了声。 “你我处事方式不同,很难有一致的结果,争辩无益。如今我们都被困在这里,还是少生一些嫌隙,求同存异为好。尹扶思虽然年纪小,但却相当机灵聪颖,也不似表现出来这般天真可爱,你对她小心防备一些。” 吕青野衡量了眼前的局势,尹扶之是必然得罪了的,他也从未想过越国会真正和吕国结盟,若想吕国继续强大下去,与枢国结盟或者互市是必然的选择。一想到桑林城的繁华富庶,他便心向往之。所以,他愿意对梅兮颜忍让一步。 梅兮颜见他不再强辩,也彻底收起了气势,轻声附和道:“今天已看出一些苗头了。”对于之前见过尹扶思并知道她真实面目的事,却避而不谈。 “什么苗头?” “我教她逮麻雀后烤着吃,就在她宫里的小灶间。她故作无知填满灶膛、引起灶膛打呛,当时我们离灶膛口最近,即便不受伤,也一定灰头土脸。她再借故拉我去洗漱换衣,想查看我身上是否有伤疤。” “你怎知她是故意的?” “那群下人涌进来的时候,其中一个问了一句‘又打呛了么’,明显尹扶思不是第一回碰到这种事了。她添柴禾的手法相当娴熟,肯定也是经常下厨的。而且,也没有哪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在看到我拧下鸟头之后会自动变通成拧断鸟的脖子,面对杀生仍这么泰然自若,只能说明她早已见惯了这种场面。她到底还是孩子,有些地方掩饰得不够周全。”关于玉骨对她的试探,梅兮颜也隐瞒下来,这里,没有她的同伴,她无需和任何人分享敌人的秘密。 尹扶思的本性吕青野很清楚,所以并不在意梅兮颜的描述,倒是对她说两人换衣之事更警觉。停顿片刻才终于问道:“你们……一起换的衣裳?” 梅兮颜莞尔一笑,答道:“是呀,为了消除她的怀疑,自然要和她一起换。” 吕青野见梅兮颜神情放松,明显是尹扶思的小心思落了空,不由得好奇地问道:“你身上的伤疤……” 刚说到这里便戛然而止,这问题,他问得太唐突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六章 遮掩 “自然是给她看能看的地方。”梅兮颜眨了眨狡黠的眼睛,故作无谓地转过头,又给自己续了一碗茶。 正好是右侧脸对着吕青野,一时眼眸低垂,白皙的脸上竟似浮出一点羞涩的红晕。吕青野情不自禁想起在雪洞里为她敷药换衣的情形,虽然看不到,但触手间的滑腻如玉之感却清晰如在眼前。当时救人心切心无旁骛,此刻窗明几亮,真人就坐在面前,一时联想竟有些心旌摇曳。 气氛有些暧昧,梅兮颜的脸上慢慢热了起来,所想的自然和吕青野相同。于是站起身来扯了扯男装,说道:“我去换衣裳。” 她平日里便惯常男装打扮,很少着女装,此刻倒矜持起来。然而吕青野并不清楚这些,突然想起第三场的疑问,开口问道:“那匹战马时初对你十分有攻击性,后面却腿软摔倒了,是怎么回事?” 梅兮颜关了小暖阁的门,一边换衣裳一边犹豫着是否要告诉他原因。听尹扶之兄妹的意思,在宫中这段日子想来是要缠住自己的,若是不把这事的原因告知吕青野,他也无法在关键时刻为她掩饰。 正在系腰带,听到吕青野又道:“你吓退狼群那一次,也是同样的招数么?若是涉及到鬼骑的秘术,不说也罢,但你需要找出克制的办法。否则春蓃上再与战马发生冲突,实在太惹人怀疑。” “不是秘术,是我自身的问题,无法遮掩。”梅兮颜开门出来,说道。 “为什么我们一路坐马车回来却安然无事?”吕青野有些疑惑。 “不是所有的战马都对我有敌意,如果它们之前曾接触过狼群或者与狼群搏斗过,正常情形之下它们视我为敌人,但当它们衡量出与我之间的力量差距之时,便会胆怯。我们那辆拉车的马只是普通马匹,没见过狼,自然也就不会怕我。”梅兮颜透露了一点点。 “你的意思——你是狼么?”脱口而出后又觉得不妥,立即改口道:“你养狼?” 梅兮颜佯嗔瞪了他一眼,问道:“有一种被神化的狼,叫做魈狼,你听说过么?” 吕青野点头,“听说过,传说是狼王死之后的魂魄附着在强壮霸道又凶悍的孤狼身上,再次转世。性格孤僻,但厉害异常,如同山魈鬼魅一般,连虎豹熊罴等都不敢招惹它,但并没有人见过。” “这种狼是存在的。”虽然吕青野的描述与现实有偏差,但梅兮颜懒得纠正,只是顺口说道。 “所以你养过这种狼?” “既然都是传说中出现的怪物,哪那么容易就能豢养?”梅兮颜见他的问题如此无知,忍不住责问。 “我又不是鬼骑,怎么会知道?”吕青野撇撇嘴,“你老老实实说清楚,不卖关子我也不会问。” “简而言之,我没养过,但和它近距离接触过一段时间,之后发现很多肉食动物见到我便会瑟瑟发抖或者慌乱逃窜,路战说我可能沾染了魈狼的气味,加上自身有杀气,所以对很多动物有震慑力。” 梅兮颜故意用了模棱两可的“气味”一词,事实上,在那次危险发生之后,程铁鞍和路战都怀疑不是沾染了气味,而是她本身已经具有了魈狼的气息。 梅兮颜也倾向于后者的结果,每每厮杀到激烈时,鬼骑说她左眼便会变成狼眼。而她也会有一种自己化身成狼的感觉,更加无畏、更加凶残。 这明明应该是个很长的故事,却被梅兮颜简略成一段话,吕青野情知她隐瞒了很多信息,有可能和鬼骑的训练有关,也不再追问细节,心里道:就算不沾什么魈狼的气味,动物见到你不是吓死也吓跑了,还当自己是什么温顺无害的小白兔么。 然而表面上只是挑眉调侃了一句,“这个本事真不错,不用担心困在山里会饿死。”转而进入正题,说道:“如果是气味的话,是否可以用香囊遮掩?” “没试过,不知道。你宫里有没有现成的香囊,我戴一个,明日去练习骑马的时候试一下。” 她在生死关头得到的这种能力是一把双刃剑,更是他们这一代鬼骑的锥心之痛。鬼骑们都心照不宣地不提这件事,所以从没想过要遮掩,确实不知道有什么掩盖的方法。 “我从不用这个,现在向婢女们索要只怕要让人生疑。”吕青野面有难色。 一想到吕青野、吕湛、吕澈三个人戴着香囊的模样,梅兮颜也觉得很是怪异,忍住笑问道:“宫里香料熏香等物都放在哪里?” “日常都是少府按时分发的,物品仓库都在外城。” 梅兮颜了然地点头,眼珠一转,问道:“你有熏香么?” “有。” “先拿来熏一熏我明日要穿的衣裳,看看是否有效果。” “尹扶之今日已所有怀疑,不出意外,明日他和尹扶思都会出现。若掩盖不住,只怕会惹出麻烦。”吕青野有些担心熏香无法达到效果。 “实在无法掩饰,我便说是在山中猎到过幼狼,养过一段时间,所以身上留有狼的气味。”梅兮颜早已做了准备,虽然这并非上策。 “你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猎户,能隐藏行迹从杀手追杀中将我救走,又养幼狼,不觉得越来越夸张了么?”吕青野到底有隐忧,若梅兮颜身份被严重怀疑,不仅他在越国的日子不好过,更可能会给屠一骨和屠寂口实,要么杀他,要么攻打吕国。 “你有更好的办法么?”梅兮颜挑眉问道。 吕青野摇头。虽然很想告诉梅兮颜,这就是她争强好胜的结果,如果能老老实实装装柔弱,在演武场上稍微射几箭就收手,自然也不会被尹扶之逼到第三场骑射上。 然而梅兮颜到底不是他,没有经历过在敌国的王宫里规行矩步、又要维持本国尊严的宫中囚犯的生活,也确实很难压抑原本的个性。 “这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若是能用熏香遮盖住气味,最好不过。”梅兮颜也觉得不能让自己身上的疑点越来越多,但也没显出多少的忧虑。她一个“深山孤女”,没有一身“杀气”,怎么让自己安然度过二十多年,呵呵。 虽然不怕后果,但到底在越国的地盘上,能保持普通就不要过于张扬,免得把吕青野也推到敌对立场上去,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马苑在外城,我们出不去,还有什么办法能验证熏香有效呢?”吕青野冥思苦想。 “渊华宫是不是养了狗?”梅兮颜灵光一闪,问道。 “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吕青野一怔,说道:“尹扶思很喜欢小狗,养了不少在她的宫中,后院专门辟了一个犬舍,饲养四五条狗。” 梅兮颜轻轻摇头,神秘地说道:“不是一般的狗。” 吕青野见梅兮颜眼神灼灼、十分确定,不由得沉吟道:“之前尹扶思偷偷把尹沐江的猎犬养在宫里,但被尹沐江发现后,训斥一顿,又移出内苑了……” 不等吕青野说完,梅兮颜已追问道:“那只猎犬很凶?” 吕青野正色道:“何止于凶!相当残忍凶悍!名字叫烈溪,取自一种叫溪边的异兽。个头和小马驹差不多大,是尹沐江狩猎时必带的宝贝,相当疼爱。尹扶思也特别喜欢,所以偷偷养在宫里。但烈溪脾气不好,经常会咬伤旁人,尹沐江也是怕女儿遇到危险,所以不让她太过接近它。” 顿了顿又问道:“你还没说怎么问这个问题?” “在渊华宫换衣裳的时候我听到了它的低吠声,从宫里最后面传过来的。”梅兮颜轻轻说道。她却没有说,同时还听到了其他小狗的哀嚎声——那种面对强悍的野兽所发出的惊惧、胆怯的求饶、哀嚎声——所以她十分确定,那只狗不是普通的狗。 若是换了别人,吕青野只当他是听岔了,但梅兮颜却一定不会出错,于是问道:“只怕是她又背着尹沐江把烈溪弄回来了,你不会是想拿烈溪试试吧?” “有何不可?”梅兮颜挑挑秀眉,无畏地说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七章 烈溪 吕青野摇头,“烈溪完全不怕狼,也不会像普通狗一样狂吠,总是出其不意就会突袭接近他的人或动物,不论熏香是否有效,只怕你无法在它身上试出效果。” “它再厉害,也能独自对付三十头的狼群么?因为惧怕而反击和主动攻击是有分别的,一定能看出效果。” 梅兮颜言之凿凿。 吕青野一时语塞,梅兮颜对自己相当自信,让他想不出理由反驳。甚至,对于梅兮颜能否压制住烈溪,他也是非常有兴趣。 “它若攻击你,你怎么办?” “让它无声无息地死掉。”梅兮颜用手做了一个掐脖子的动作,说道。 看到吕青野眉毛一挑,梅兮颜忍不住笑道:“放心,我不会对它怎么样的。” 吕青野还不完全了解她的性格,但却忌惮她的能力,所以她只要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和腔调,就无法让他判断她的本意,先入为主地觉得她是认真的。对于戏弄吕青野,梅兮颜简直乐此不疲。 “我去让吕湛把熏香找出来,晚上我陪你去。”吕青野一肚子闷气无处释放,选择暂时避开这个女魔头。心里却生出一个念头,若是烈溪当真能伤了她,倒也没什么坏处。 梅兮颜原本想好了自己去,事后再嫁祸给吕青野。但这也不过是一时的疑兵之计,最后被越国怀疑的仍旧是他们两人,甚至弄不好,最后自己惹得一身腥。于是打消原来的计划,乐得他作陪。 为了避免烈溪会记住两人原本的气味,吕青野让吕湛准备好两套黑色夜行衣,用熏香熏了几个时辰。到了三更天,两人避开屠寂安排的眼线,背着绳索悄悄从宫后墙翻出去,摸向渊华宫。 吕青野到底在这里住了十二年,对整个王宫内城的布局了如指掌,更对侍卫的巡更间隔一清二楚,轻松潜入了渊华宫内。 利用绳索翻墙越脊到了最后面的后院,梅兮颜手中一直捏着几颗尖锐的小冰锥,防备着犬舍里其他小狗,一旦它们叫起来,就用冰锥结果它们的性命。 然而后院静悄悄一片静谧,完全没有狗的气息,梅兮颜只隐约闻得到极淡极淡的一丝血腥味。另外,就是一股危险的直觉一直盘旋在心中。 梅兮颜原本就是冲着这危险而来,自然不会逃避,两人对视一眼后,轻轻跳入院中的天井。 刚一落地,梅兮颜立即拉住吕青野手腕,带着他一起翻滚到西侧的廊下。 两人毕竟一起患难过一段时间,吕青野熟悉梅兮颜的反应,知道一定出了什么问题,便屏住呼吸,尽力查看四周的情况。 月光皎皎,光华遍洒如水银泻地,天井里相当明亮,越发显得四面的斗拱飞檐投下的阴影更晦暗。 在一片寂静之中,梅兮颜听到一种几不可闻的呼吸声,像是埋伏在暗处的野兽,正盯住自己的猎物而压抑着的轻微呼气声。 虽然立了春,但冬夜仍旧凛冽,直觉中的危险成为了现实,这种被野兽窥伺的感觉更加令人头皮发麻。 自从那头魈狼死后,许久不曾经历过这种感觉了,梅兮颜心中暗想。 两人压抑住呼吸蹲了片刻,眼睛也越发适应了月光的亮度。梅兮颜凝神细看,东边厢房门口的一团巨大黑影越来越清晰,就在她与它四目相交之时,那个黑影动了起来。 一瞬间,绿色的光亮映入眼帘,梅兮颜心里一紧,那是像狼一样的眼睛,却比狼的目光更沉静、更阴鸷、更贪婪、更摄人肝胆。自不必说,一定是烈溪。 吕青野也看清了烈溪的所在,他曾远远地见过烈溪一次,当时只觉得这畜生浑身都散发着凶悍的野兽气息,与它的体格十分相配。此时它躲在阴暗之中,几不可闻的野兽的气味萦绕鼻端,只觉得后背倏地涌起一阵凉意,手心微微浸汗。 稍转目光看了看梅兮颜,这位曾吓退狼群的鬼骑,面色冷峻而凝重,眼神亦是炽烈地盯着烈溪。吕青野恍然有一种错觉,似乎身边人也已化身成为另一只野兽,她们对峙着,都想试试对方的深浅。 随着目标缓缓站起,两人也跟着站起身来。对面的烈溪并未因此而停下脚步,反而昂首挺胸地踱了出来。 月光下,只见一只高逾四尺、一身棕黄色毛皮的恶犬出现在眼前。 昂着头,额头宽、吻窄而长,两眼凶光闪亮、绿莹莹地骇人,耳朵大且长,耷拉在头两侧。毛色如小麦般,但后背脊骨处那一长条却是黑色,与其他顺服的毛发不同,竟根根直立如刺,极为骇人。毛皮看起来不怎么厚实,却光滑整洁如丝缎,周身一圈极浅的光华、似乎反射着月光。颀长的四肢相当遒劲,尾巴细长如鞭,高高耸立着缓缓摇动,似是在宣誓这是它的领地,他们是它看中的猎物。 两人一狗互相对视了片刻,烈溪似乎觉得青石地面出了什么状况,稍微动了动前爪,略低下头,一边防备一边向脚下打量。 两人也就自然随着它的目光一起转向它的脚下。 陡然间,只觉眼前黑影一闪,烈溪已然发动攻击,扑向梅兮颜。 只是眨眼的一瞬,森森绿光的双眼,满口尖锐的利齿,前爪锋利的爪尖都已近在眼前。血盆大嘴一张梅兮颜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道,这家伙一定刚吃完一顿鲜肉。 两人不约而同地一起避向烈溪右侧。 烈溪一击扑空,前爪轻飘飘落在梅兮颜身后的一根廊柱上,腰身一扭,竟然即刻便转了方向。后腿一蹬廊柱便猛地发力,却是快速扑向吕青野。 这!吕青野骇然!这畜生的目标原本就是自己,第一招竟然是佯攻! 虽然凶狠的野兽都知道挑弱一些的小兽捕猎,但让一个畜生如此赤裸裸地判断他和梅兮颜的能力差距,吕青野还是觉得被侮辱了。 侧身躲过烈溪一扑,挥起右拳击在烈溪肋骨上。一触手,才感觉出看起来柔顺的毛皮其实依然粗硬扎手,而且很是厚实。 “嘭”地一声,吕青野留了两分力量的攻击将烈溪整个身体打歪向右边。但烈溪的灵活性却超出吕青野的预料,它的身子一缩,强劲有力的后腿仍旧蹬在吕青野右臂上,将他蹬得后退一步,才翩然落下。 烈溪翻个身站稳后,屈前身,伏低头部,向吕青野龇出了森白的犬牙,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咆哮声。月夜里相看,更觉恐怖。 声音虽轻,在深夜里却仍旧清晰,两人知道必须速战速决,否则就会有人循声而来。 梅兮颜迅速脱掉外层被熏过的外衣,又脱了里面一层单衣,这样也只是防止熏香味道渗入棉服里,无法测试熏香的效果而已。 烈溪压低身体,一边防御一边准备进攻。虽然一直攻击感觉稍弱的吕青野,却时刻防备着梅兮颜。此时见她一动,烈溪的肩膀也不自觉地动了动,却没有再做出其他动作。 很快,烈溪便察觉出异常,闪着凶光的双眼从吕青野身上移到梅兮颜脸上。虽然仍保持随时攻击的姿势,但身体开始慢慢向后退缩。 梅兮颜伸手示意吕青野不要动,而她却向烈溪逼近两步。烈溪发出“呜呜”的警告似的低吼声,跟着也后退两步。 烈溪似乎陷入了巨大的震惊中,正在衡量是否可以出击,出击后的胜负如何。咧开的大嘴不自禁地抽动着,却始终不对梅兮颜做出攻击。 房间里传出一些响动,似乎看守烈溪的下人听到了异响,正在起身。 梅兮颜和吕青野对视一眼,烈溪的动作已然表明熏香确实有些作用,不敢耽误时间,梅兮颜立刻扬起绳索套住屋檐,吕青野先一步借力上了房檐。 就在梅兮颜拉着绳索跃上房檐的一瞬,烈溪朝着梅兮颜的后背猛然扑过去,尖利的两只前爪抓向梅兮颜的背心,巨大的长吻更是已贴到她的后脖颈上。 梅兮颜左臂用力一拉绳索,将自己的身体向前带出避开烈溪的偷袭,身体竟在空中一扭,翻转过来正对烈溪,左脚迅疾地踢在它右脸上,登时将烈溪的整个脑袋踢得偏转到另一侧。 烈溪更是厉害,只是闷哼了一声,右爪仍是趁机抓在梅兮颜左腿上,从小腿抓到脚踝,然后,才摔落地上。 就在梅兮颜忍着痛、无声无息地隐没在房脊的阴暗面时,廊下的房间门被打开,一个半大少年轻声唤了一声:“烈溪?” 那头恶狗偷袭未果、又被梅兮颜踢伤,一肚子怒气无处发泄,竟起身便扑向少年,只听到少年一声短促的惨叫声,烈溪已经咬断了他纤细的脖子,血腥味四散。 吕青野趴在房脊背面,咬紧牙强迫自己不要听烈溪发出的撕咬吞噬之声,心中愧疚惋惜:这条生命原本不该断送在这里。 梅兮颜却面无表情地拉了拉他肩膀,示意快速离开,她已经听到更多的脚步声在后院响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八章 逢场作戏 梅兮颜与吕青野快速穿过渊华宫,沿原路返回崇云宫。 在崇云宫后墙外,原本不曾被屠寂监视的死角竟然出现了一个人影,两人都是精明之人,立刻明白宫里出了问题,大概也能猜出是左寒山闹腾出来的,故意惊动了宫外这群暗哨。 梅兮颜捡起地上一根枯树枝,想弹出去惊动暗哨,将他引开。还没动出手,那人竟然将头转向他们藏身的树丛里,目光不停地逡巡着树丛,似乎发现了他们。 梅兮颜暗暗惊诧,屠寂手下竟有这般人物?猛地想起,他们身上的熏香粉末味道可能暴露了他们的位置。 吕青野拉起梅兮颜手腕捏了捏,示意她跟着自己走。两人离开崇云宫一段距离,躲进一处假山缝隙中。 “脱了熏香的衣服,香味太明显。”吕青野压低声音说道。 梅兮颜原本脱掉的衣服,离开渊华宫后又穿了回去。仔细想了想,说道:“暂时不要脱。他们守住了宫墙,我们进不去,这身衣裳也许会成为我们的掩护。” “不脱没办法回去。” “脱了就有办法?” “暂时没有。”吕青野露出一丝挫败的表情。有是有,但需要梅兮颜去做,以梅兮颜的聪明,她会想到的。 果然,梅兮颜叹口气,说道:“我去引开那个暗哨,你先回去。我们出来有一个时辰了,看这架势,只怕左寒山正在里面为难吕湛和吕澈呢。” “你怎么办?” “你一现身,他们的注意力就会转移到你身上,我再趁乱溜进去。” 不等吕青野点头,梅兮颜已经动了。 梅兮颜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化成一抹黑影快速掠过宫墙,果然把墙角的暗哨引了开去。 绕着崇云宫跑了一圈,追踪的人早已失去了目标,却尽责地朝着崇云宫前方搜索而去,梅兮颜绕回原来的宫墙处,抱着一团外衣翻墙潜进后殿。 远远便看到吕青野的住处一片烛火通明,蹑手蹑手靠近,听到吕湛正在搪塞左寒山,便赶紧退回来。 抬眼一看,吕青野的身影就出现在前方阴暗的长廊中,看起来似乎正在等自己。这个时候没有落井下石,算他有心。 走近一看,他果然也脱了外衣抱在怀里,看到自己从背后出现,贴在她耳边说道:“要暂时委屈你一下。” 说罢,拉着她便直奔浴室。 拖过浴桶,吕青野一边迅速从水缸里舀水倒进浴桶里,一边小声说道:“快把头发拆开打湿。” 梅兮颜心领神会,虽然不喜欢他这临时应变之计,却也再没他法,只得照做。 拆散了头发,直接弯腰把头浸在水缸的凉水里,等彻底浸湿之后才直起腰,用外衣将头发擦了个半干。 此时吕青野已经用水将浴桶内壁都泼湿了,再把水洒满地,造成沐浴的假象。 “剩下的我来,你处理一下头发,时间不多,吕湛也没有办法拖下去。” 两人从长山共患难后,虽然有时会觉得当时过于暧昧,但目前这样的身份,想避嫌也有些困难,所谓虱子多了不觉咬,睁一眼闭一眼也就这么厚脸皮地挺过来了。 吕青野拆了头发,二话不说就一头扎进水缸里,急得已经感觉不到水的冰凉了。 梅兮颜将浴桶的水倒进浴池中,浴池里有专门通往下水的孔洞,自然排流到外面去。忽地问道:“你平日里洗澡都不用婢女烧水伺候的么?”。 “不用,都是吕澈烧水的。”吕青野擦着头发回答。 不过片刻功夫,两人将自己都重新伪装一番。 吕青野低头查看是否有遗漏,忽见脚上的黒靴,连忙遍处寻找其他鞋子,这里只有一双靸鞵,供他沐浴时使用。 “我抱你回去。”吕青野当机立断。 梅兮颜也不扭捏,立即脱了外靴,左脚白色足衣的脚踝处却赫然出现一条血迹。 “怎么伤了?”吕青野大为惊讶,快速回忆一遍,烈溪并没有伤到他们两人才对。 “那个畜生的爪子好厉害!你看看你的手臂!”梅兮颜低头沉思片刻,突然说道。 吕青野拉高袖口,果然,被烈溪蹬踹的右臂处,也有六七道短短的划痕,血迹殷然。 吕青野惊出一身冷汗,道:“还好这畜生不是尖爪,若是换成了老虎豹子,岂不是被撕出好多伤口!” “先说现在怎么办?”梅兮颜皱起眉头,足衣上有血迹,脚踝上有伤痕,都不能外露。 “穿我的!我光脚好了。”吕青野更是干脆,立即便把自己的两只足衣脱了下来,递给梅兮颜。 梅兮颜略一犹豫,吕青野却说道:“干净的,我每天都换洗的。嫌弃的话,直接套在你的足衣外面。” 梅兮颜被吕青野说中心事,脸上稍稍一红,一把扯过吕青野的足衣,当真套在了自己的足衣外面。 吕青野一哽,这种被排斥的感觉莫名有些难以接受。暗自腹诽:杀人溅得满脸血都不嫌弃,竟然嫌弃我洗干净的足衣!转而想到刚进宫那晚梅兮颜被迫跳进他的浴桶,莫名有种小孩子恶作剧般报复的快感。 见梅兮颜已穿好足衣,吕青野也收敛心思,换上靸鞵抱着梅兮颜出了浴室,梅兮颜抱着两人的外衣和鞋袜,让吕青野拐进旁边的火房,将衣物藏在隐蔽角落,随后走回自己的房间。 梅兮颜长这么大,从未依靠过任何人,鬼骑训练如鬼门关重生,她也是一个人硬挺过来,至多让其他弟兄搀扶一下。被异性或背或抱的经历,都发生在吕青野身上,当时事急从权无可奈何,而且也没人看到。现在要堂而皇之地走到他的房间去,本就是做戏给左寒山看倒也罢了,还有吕湛和吕澈,梅兮颜觉得十分有损自己鬼首的形象。 实在不知道该拿出什么样的表情来才合适,面对生死仍谈笑风生的她,在吕青野怀里僵硬得像一个木头人。 抱着梅兮颜走了几步,吕青野突然心中突然生出一个疑问:个子这么高,倒是不重,手臂和腿上的肉紧实而有弹性,并不粗壮,那么大的力气是哪里来的,劈人跟劈柴似的。 其实在长山也不是没有背过梅兮颜,在雪洞和陷坑里也曾经把她护在怀里,但当时都是情况危急,根本注意不到这些,逃命保命才是重中之重,现在虽然也有危机在眼前,却一定要用优哉游哉的步伐轻松地走过去,因此还有工夫瞎想。 感觉到梅兮颜的僵硬,吕青野小声建议:“把右胳膊搭我肩膀上会显得自然一些吧。” 梅兮颜红着脸,嫌弃又无奈地抬起右臂挂到他肩膀上。 偷眼看到梅兮颜脸上红成一坨,吕青野又起了报复之心,平日里都是她伶牙利口地捉弄自己,今晚也捉弄捉弄她。 “毕竟是两人一起从浴室出来的,至少表情应该亲密一些吧。” 梅兮颜抬眼,瞪着他。 “逢场作戏而已,堂堂枢国国主,总不至于这个都不会吧。”吕青野不着痕迹地撇了一下嘴。 梅兮颜咧开嘴,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原来吕世子深谙此道,却不知在铁壁城是否也和梁姬逢场作戏了。” “你不是说没有婚配么,说得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梅兮颜脸上的红晕瞬间染到耳朵根,哄哄热气似乎已烤到了吕青野的脸上,抱在怀里只穿着单衣的身体也透出一股热量,在寒夜里觉得分外暖和。 突然后背一痛,竟然是梅兮颜的右手在拧他,力气极大,疼得他一哆嗦,差点失手把梅兮颜摔下去。 梅兮颜只觉他手臂力道一松,木然的身体要滑落,瞬间反应是伸出左手勾住他脖子,全身用力缩紧。而吕青野此时也咬紧牙关手臂用力,又将她搂回怀里,两厢力道叠加,梅兮颜的额头直接撞到他左肩头,微微吃痛。 而外人看来,两人像极了打情骂俏的小情侣。 吕青野心血来潮的玩闹,结果谁也没讨到便宜,后背疼得要命,肯定被梅兮颜拧得淤青了,但他心里却莫名地开心,口中肃然说道:“别动,左寒山看到我们了。” 梅兮颜的脸贴在他怀里,自然看不到外面,只能红透了耳朵继续保持这个姿势,惹得吕青野又在心里一阵得意的笑。 快到房门口时,吕青野轻笑着说道:“这次忘了带鞋子,下次一定记得。” 两人就这么亲昵暧昧地进了房间,彼时吕湛、吕澈和左寒山正在冷战僵持。 “大半夜的,你们怎么在我房里?”吕青野一脸讶异地问道。 吕湛、吕澈正无法解释两人的失踪,见他们这副模样出现,吕湛即刻领悟,说道:“世子,梅姑娘,你们回来了。” “一出来就发现吕澈不见了,不是让你守在浴室门口的么。”吕青野轻斥道。 吕澈反应虽然比吕湛慢一些,却也知道轻重,讷讷地小声回应:“世子和梅姑娘在里面,属下怎么好总站在门口……” 吕青野和梅兮颜都不做声,片刻后吕青野目光转向左寒山,问道:“左侍卫,这么晚出现在我房间,是有什么重要事情么?” 左寒山自见到他们出现,便了然已无法逼迫梅兮颜露出马脚,顿了顿,歉然地说道:“是在下的错。晚间公主的婢女遇到在下,托在下带话给梅姑娘,明日辰时三刻马场见。怕吕世子这处没有梅姑娘合身的马服,所以送来两套。晚间忘记了此事,直到入睡后才想起,这才惊动了两位侍卫。” 说罢低下头、将捧在手里的包袱恭恭敬敬地递向梅兮颜。就这一低头的瞬间,看到梅兮颜脚上不合尺寸的足衣上,略略透出一抹痕迹,似乎是红色的,而吕青野却光着脚,从他们身上,还能勉强闻到一丝熏香味道,不由得一皱眉。 梅兮颜倒是除了面色异常红润外,一切如常,微笑道:“谢谢左公子。” 正待伸手去接,左寒山已经松了手,包袱擦着梅兮颜的手指掉了下去。 吕青野眼明手快,托着梅兮颜腿弯的手快速伸出,一把捞住包袱,说道:“左侍卫小心,这是公主馈赠的马服,失手掉落实属不敬。” 左寒山只稍微分心打量了两人的足衣和光脚,便将目光一直盯着梅兮颜的手。包袱落下的一刹那,她的手指手掌没有任何变化,也即是从未想过去接包袱。若不是她早有准备或者自控力极强,那么只能说她确实不是反应敏捷的鬼骑。 不知怎的,心中不仅有失望,还有无法消除的愤恨,嘴上却郑重地说道:“是在下一时失手,多谢吕世子。夜已深,不敢再打扰吕世子及梅姑娘休息,在下告辞。” 梅兮颜从吕青野手里取过包袱,说道:“明日见到公主,我再当面谢她。” 门未关,梅兮颜脆生生的声音传出去很远,足够那些藏在院墙和树间的人听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九章 灯下黑 直到左寒山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长廊尽头,吕湛和吕澈才松了一口气,镇定地关了房门。 “放我下来。”梅兮颜冷冷地说道。 “你没有鞋。” 吕青野泰然自若地迈开大步直奔梅兮颜的小暖阁,将她轻轻放在火炕上。 “火房那些东西……”梅兮颜坐在炕上,直接扯下了两双足衣,说道。 “浴室旁的火房,处理掉。”吕青野接口道。 “我去。”吕湛接了一句,转身便走。 以为吕青野吩咐完便会出去,结果梅兮颜顺着吕青野的目光发现他正在看自己的脚。 她自己随性惯了,腿一伸直,裸露在外的白皙的双脚便有些打眼。吕青野成年后还从未见过异性的双足,评不出美丑,只觉得长得很适衬,脚背看起来如玉瓷一般,似乎比她的双手细嫩得多,便多看了几眼。 不过一刹那的功夫,平时豪迈之态比之男儿毫不逊色的梅兮颜却“嗖”地拉直裤管,把双脚掩盖起来。 “看够了没有?你没长脚么?”梅兮颜见他目光一直盯着她的裤脚,忿忿地问道。 吕青野不禁在心中暗笑,原来她的小女儿情态是这般模样,明明害羞却拿着愤怒的表情做掩护,竟突然觉得她色厉内荏得有些可爱。 “长了,比你的脚大。第一次看到比自己的脚小的,所以好奇一些而已。你若觉得吃亏,我也让你看看我的脚好了。”说罢,吕青野作势便抬起右脚来。 “好呀,正好可以和我的那些兄弟比一比,看看有没有差别。”梅兮颜挺挺胸脯,竟当真要去看。 鬼骑原本就是出生入死的同伴,关系自然比他要亲密许多,但吕青野心里还是有些不自在,有一种原本属于他一人的秘密被众人得知的失落感,自然也没真的打算把自己的脚亮出来。 目光移到梅兮颜的脸颊,竟有两朵红晕浮上来,便知道她在撒谎。“你呀!”吕青野叹了两个字,后面的“就是嘴硬”却被他又生生吞进肚子里。 “吕澈,进来吧。”梅兮颜睨了他一眼,转移两人的注意力,向门外说道。 “拿金疮药和生白布来。”吕青野补充一句。 吕澈平淡地“哦”了一声,转瞬又惊讶地“哦”了一声,便去取药。 吕青野结果吕澈递过来的药和生白布,又放到梅兮颜的炕边,说道:“你自己包扎一下。” 梅兮颜没有表态,却问向吕澈道:“他来多久了?” “他”自然是指左寒山。 “有一刻的功夫了。”吕湛回答。 “都说了什么?”吕青野也转过身问吕澈, ————————******———————— 左寒山在宫外遇到尹扶思的婢女,探听到是来送马服的,便自告奋勇地接了这个差事。原本想即刻便送过去,正好偷听一下吕青野和梅兮颜的对话,却没想到碰到吕湛拿着一个盒子进了吕青野的房间。 没多久,一股浓烈的熏香味道便传了出来。 他跟随吕青野十二年,从未见他用过熏香。偏偏今日梅兮颜所骑战马又蹊跷地摔倒,总觉得两者有什么关系,便隐在暗处观察。 然而,从掌灯到二更天,也没见有什么异常,只得先悻悻地回了自己房间。半夜睡了一觉还是觉得不对,便又起来,一手擎着油灯,一手捧着马服包袱当借口来敲门。毕竟手里捧着的是尹扶思的心意,即便夜半敲门,吕青野也无可奈何。 但是敲了半天房内都没有人回应,左寒山便知道在他睡觉的这段时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左右四顾无人,便要推门进去探查,便听到吕湛的声音镇定地传来:“左侍卫,那间是世子的房间,你走错门了。” 原来吕湛和吕澈听到他声音早已守在一旁,见他要偷偷进去,便出来阻止。 “没错,正是要见梅姑娘。”左寒山冷静地应对。 “有什么事,可告知我二人代为转达。”吕湛不卑不亢地说道。 “必须要见到梅姑娘才行。”没有吕青野在,吕湛和吕澈一定心虚,左寒山可不想错过这个机会,自然便强硬起来。 “这么晚了,梅姑娘早已歇了,有事明日再说吧。”吕湛却仍是不慌不忙道。 “吕世子武艺卓绝,梅姑娘也是猎户,即便入睡也该十分警醒,我已在此叫了半晌,却仍没有动静,只怕两人出了什么事,还请两位侍卫进去查看一下。”左寒山眼神灼灼,摆明不揭穿他们的谎言不罢休。 “世子休息自有他自己的安排,若没有吩咐我等做事,我等便只负责守卫。”吕湛始终摆出毫无表情的脸色,挡在门口,一分一寸都不退让。 “吕湛兄的意思是说吕世子和梅姑娘并未在房间内?”左寒山抓住吕湛言辞里的漏洞问道。 “左侍卫也只是一名侍卫,深更半夜打扰世子休息已是不敬,还请左侍卫自重。”吕湛抬出官方身份压制左寒山。 “屠大将军原本就对梅姑娘身份存疑,这大半夜世子也没有反应,莫不是遭了什么不测。两位吕兄若不开门,左某就僭越了。”左寒山说罢,猛地推开了吕青野的房门。 屋内一盏油灯如豆,依旧没有人声。三人心如明镜,都知道人不在房间,吕湛和吕澈拦他不住,吕澈怒斥道:“大胆!怎敢擅入世子房间!” “左某身为吕世子侍卫,自然有保护世子的义务。”左寒山大义凛然地大声说道,意在提醒埋伏在崇云宫附近的屠寂暗哨,两个大活人已经跑了。 吕湛反应奇快,怕吕青野和梅兮颜看不清这一点点油灯的光亮而径直返回房间,立即进屋调亮了房间内油灯的亮度,又点燃了一架十五盏铜灯,屋内即刻灯火通明。 炕上一切整齐,暖阁小门敞开,吕青野和梅兮颜都不在。 左寒山扫视一圈,略带得逞的语气说道:“还请两位吕兄告知吕世子和梅姑娘的去处。” “无可奉告。”吕澈瞪着一双虎目,怒道。 “两位如此不担心吕世子的安危,难道与梅姑娘是旧识不成?”左寒山冷笑道。 “梅姑娘若想害世子,又何必救他?倒是左侍卫一直搬弄是非诬陷梅姑娘,只怕才是有旧怨在身。莫不是左侍卫曾在长山中见过梅姑娘,想让她来加害我家世子,而梅姑娘不肯才因此开罪了左侍卫。”吕澈胡诌道。 “吕侍卫可不要信口开河!” “彼此彼此。” “别吵了!”吕湛生怕吕澈再说出什么不合体的话来,于是打圆场说道:“我家世子平日里也常有一些意外之举,左侍卫既然一定要等到梅姑娘才肯罢休,不如便在此等候。等我家世子尽兴了,自然会回来。” 于是三人各据房间一角,再不说话,只等吕青野和梅兮颜回来。 左寒山知道自己这样一闹,守在暗处的屠寂暗哨一定会加强监视,吕青野和梅兮颜很难再悄无声息地返回宫里。却没有想到,两人竟是以一副沐浴后的姿态出现,完全解释了吕湛、吕澈不肯明言去处的缘由,一时间找不到任何破绽。 试探梅兮颜的突然反应却无果,左寒山离开后转身便去了浴室。如果两人只是匆匆伪装,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然而吕湛就跟在他身后,见他去浴室,立刻紧赶两步上前,说道:“左侍卫,世子沐浴之事向来是我们照料处理,我自会前去清理打扫,无须左侍卫劳心。” 吕青野进入崇云宫后的沐浴准备向来是吕湛和吕澈一手包办,这时来打扫并无任何不妥,左寒山完全无置喙之处,匆匆在浴室门口看了一眼,表面并无可疑,只得忿忿地返回房间。 越想越气,越气越想。他现在已经分不清是因为太过憎恨枢国鬼骑的残忍才把怒气转嫁到来历不明的梅兮颜身上,还是真的觉得梅兮颜身份可疑。 一切质疑都有充分的反驳理由和事实,然而却总让人有一种故意为之的刻意之感。 深山野女,未曾受过教化,或不懂礼义廉耻、不拘世俗之礼,倒是情有可原。 吕青野来到越国已十二个年头,年纪老大不小,从未提过婚配。平日里举止从容温雅,绝没有放浪之举。之前便听说他与梅兮颜曾经共浴,今夜之所见,他与梅兮颜的言行举止,更是轻佻孟浪,孤男寡女共浴共眠,毫无避讳,实在有违他吕国世子的身份和平素的言行。 总不会吕青野是平素掩饰得好,真真到了美色在前之时,也不过成了凡夫俗子,追逐牡丹花下之风流,难过美人关。 翻了个身又想到,梅兮颜右脸确是美人,然而左脸却如夜叉,年纪又大,平日大大咧咧、荆钗布裙,吕青野的品味实在与本人品行相差太远。 眼前又闪过梅兮颜足衣上的淡淡痕迹,怎么想都觉得像是血迹。是在哪里受了伤,走不了路,所以才被吕青野抱了回来? 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合理,肯定自己的猜测后,左寒山反倒放松下来,明日公主约了梅兮颜骑马,若她受了伤,就这一夜的功夫,是不可能完全恢复的。只要暗中查出今晚宫中发生了何事,便能找出梅兮颜的破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章 马场 第二日是个好天气,微微东风,湛蓝碧空。 左寒山一早起来就失望地看到梅兮颜生龙活虎地走出吕青野的房间,跟着吕青野去马场,完全不像受过伤的模样。 作为“监视”吕青野的护卫,左寒山在王宫侍卫眼里算得上小小的功臣,所以他早早就起来向信得过的值班侍卫打听,昨晚宫中是否有什么异样,结果却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一夜安静,安静得不能再安静,连渊华宫总是喜欢吠叫几声的小狗,昨晚都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孤独地站在马场边,听着吕青野不停地在指导梅兮颜该如何与马相处,总是先入为主地认为两人是在惺惺作态,却又总找不到他们的破绽,心中不忿。 不多久,尹扶思也到了,出乎他们意料之外,尹扶之竟然没有出现。 尹扶思抽了抽鼻子,问道:“梅姐姐,你用熏香了?” “嗯。觉得味道好闻,就点了一些。”梅兮颜早已准备好了应对答案。 “青野哥哥从来不用,这回少府按月供给他的熏香倒是不怕浪费了。”尹扶思揶揄道。 “为什么不用,夏日里他不怕蚊虫叮咬么?”梅兮颜装傻。 “这个不是防蚊虫的,点在室内有宁神的效果。” “哦,我还以为和我家的艾草是一样的,只是味道好闻而已。” “各个宫里的熏香味道是不一样的,等我去找几样来,让梅姐姐挑挑,看喜欢哪种味道的。”尹扶思献宝似地说道,眼神清澈、明亮。 此话一出,吕青野和梅兮颜都是心头一跳,也分不清尹扶思是有意还是无意,梅兮颜便随口回了一句:“不劳公主费心,这个便可以。” 如果尹扶思昨晚在她的后院犬舍闻到了梅兮颜身上残留的香气,此时她大可发难抓住自己,再以身上香气为证,处置自己。但她却还要提供各类熏香,是有意想帮助自己混淆香气、隐藏身份么? “公主既然有心,选几种又何妨。”吕青野却微笑说道,摆出一副宠溺梅兮颜的模样来。以尹扶思的心思来说,吕青野不能当这句话是普通的闲聊,而是一种暗示。虽然也和梅兮颜一样,产生过尹扶思帮他们隐藏身份的想法,但仍旧怀疑她必然出于某种目的。 既然暂时还猜不出她的目的,干脆顺她的意思,看她想做什么。 “就是就是,这个功效重在安神,还有专门放在香包里戴在身上的,父王的几个妃子都有戴,闻起来心情都会变不同。嬷嬷说,那是女子最好的武器。”尹扶思眨着眼睛说道。 梅兮颜听到尹扶思暗有所指的言语,突然想到昨晚和吕青野所谓的逢场作戏,难道真的被很多人看到,而且被长舌的下人一早就说了出去? 莫名一阵羞臊,心不在焉地应道:“多谢公主。” 尹扶思的目光左右不停扫过两人,笑得有些暧昧,明明是对男女之情还懵懵懂懂的年纪,却像是看透一切似的。 吕青野情知被尹扶思误会,撇清不是,应和更不是,只得也淡淡地道谢,心中还防备着尹扶思更深层的目的。但怎么想都想不出来尹扶思这两句话里藏了什么阴谋。 被猜忌的尹扶思似乎并不知道吕青野的想法,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转头吩咐身边的仆人和马倌去挑选一匹好马来给梅兮颜学习,熏香一事便算一段闲话,说过就过了。 马倌选的马名叫鹰羽,曾是尹沐江的坐骑之一,经历过不少大场面和危险,欺生不说,性子还倔。如今尹沐江不再亲历沙场,它也就在马场里养老。 尹扶之昨日便来过此处,有意安排鹰羽给梅兮颜,也是为试探他心中的疑惑。 梅兮颜已经将马服里面涂了熏香粉末,又很自然地放松精神跟随吕青野的脚步走到鹰羽身旁。 鹰羽识得吕青野,倒还老实,只是偶尔蹬着蹄子,并没有特别紧张或者产生敌意,尹扶思和马倌完全看不出异样。 吕青野带着梅兮颜和鹰羽套着近乎,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温柔地抚摸它的脖子,见它没显露出欺生的反应,便扶着梅兮颜上了马。 先是吕青野牵着缰绳绕着马场走了一圈,煞有介事地教梅兮颜如何让马前进、拐弯、停止之类的操作,之后便让梅兮颜自己拉着缰绳,练习控制方向等。 梅兮颜从小与马相伴,如今要她装作一窍不通,反而忆起当年驯服丹雪的情景。 丹雪原是匹野马,性子极烈。尤其她身上带着狼的气息,让丹雪对她充满敌意,总是用屁股对着她,后蹄奋力踢踏,不让她近身。 她也发了狠,弄了跟长鞭子,狠狠地抽它的屁股,抽出一道一道的血痕。 最后终于被她觑了个时机,用绳套套住丹雪的脖子,窜到马背上,丹雪如同受到侮辱一样发起狂来。不停地尥着蹶子,弓弹着后背和后蹄,要把梅兮颜甩下来。 梅兮颜双腿紧紧夹住它的腹部,用力贴在它身上,双手搂住它的脖子,用力勒紧,一人一马就这样较着劲,直到丹雪力竭摔倒为止。 梅兮颜也躺在草地上呼呼地喘着粗气。之后又给丹雪屁股上的伤痕抹上伤药,喂了它几把鲜嫩的青草安抚它,如此折腾了三天,丹雪才终于臣服于她。 一想到丹雪,梅兮颜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大概那种从心底释放出来的温柔也被鹰羽感受到,竟然显得有些欢快,慢慢地撒开四蹄小跑起来。 吕青野见梅兮颜和鹰羽相安无事,便由着鹰羽去了。 吕澈牵着另一匹马到吕青野身边,将缰绳和马鞭递到他手中,吕青野翻身上马,远远地跟在鹰羽后面溜达。 左寒山一直在旁边观察梅兮颜的反应,见她毫无惧色,反而神态松弛,哪里像刚学骑马的人一样担心马奔跑起来无法控制,更加确定她身份可疑,暗暗寻思着如何让她露出马脚。 尹扶思骑着她的小马追上梅兮颜,笑道:“梅姐姐好厉害,这么快就可以骑马奔跑了,猎户果然和动物最亲密。”说罢一马鞭抽到鹰羽屁股上,叫道:“鹰羽别偷懒、跑起来!” 这一鞭力道不小,没等梅兮颜反应过来,鹰羽已经窜了出去,反倒身体没有跟上,重重地后仰过去,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呼。 随即拉紧了缰绳,正要拉直身体,鹰羽似乎不满意梅兮颜明明催它快跑却又立刻阻止它前进,竟发了拗脾气,见吕青野和尹扶思离得远了,径直狂奔起来。 梅兮颜本可以坐直身体,控制住鹰羽的速度,但她忽地警觉起来。虽然尹扶之不在,尹扶思和左寒山却仍旧看着她,她若太过顺利地降服鹰羽,只怕会引起他们的猜忌。 于是故意随着鹰羽的剧烈速度左晃右摆,摇摇欲坠似的,费了好大劲儿才坐起身体。 看到吕青野骑着马跟在后面向鹰羽招手,一脸紧张地大喊“慢下来”,心里起了一丝感激,不管是真的还是装的,担心的表情总是实实在在的。 突然左脚脚蹬一松,竟然断了开来。坐下一滑,似乎肚带也断了,顺着力道马鞍就偏离了马背,梅兮颜的身体立刻跌向鹰羽右侧。右脚还套在马镫上无法脱离,身体已经头朝下栽了下去。 双眼所见是鹰羽飞扬有力的腿和马蹄,踏在雪上的“嗒嗒”声更是就在耳边响起,近的不能更近。若当真是不会骑马的人,此刻慌乱紧张,只怕即将丧生在马蹄之下了。 梅兮颜大头朝下吊在马的右侧,双手死命抓着缰绳不让自己的身体掉到地面上,看起来命悬一线,却还有功夫思考:尹扶思……她是故意要试探我么…… 暗哼一声,梅兮颜左手立刻抓住了鹰羽的马鬃,硬是将自己的身体又拉了起来,上半身贴紧了马右侧脖子,紧紧抱住马脖子不松手。 然而马鞍到底还是结结实实地掉在地上,随着鹰羽的奔跑,哗啦啦地拖拽着。梅兮颜无法挣脱马镫,只能侧挂在马的右侧,努力收紧双腿,不让马鞍把双腿拉下去,很快就将支撑不住。 左寒山原本还在想怎么弄惊鹰羽,却不想尹扶思一鞭子就把他的想法实现了。 在一旁冷眼旁观,左寒山嘴角噙着一抹怨恨又恶毒的冷笑。自从看过鬼骑轻而易举斩杀了魏及鲁的突袭小队后,左寒山对枢国的印象便是一个凶残的野兽,恨不得他们统统死掉。 眼见着梅兮颜这个时候还不出手自救,可就要跌到鹰羽的坚蹄之下了,他几乎抑制不住心底的激动。不管你是谁,只要是枢国人,就用你的血祭奠我们越国的将士!仇,咱们一点点报。 尹扶思骑着小马在后面追赶,大叫着“鹰羽,停下!” 然而小马驹哪里能赶上鹰羽的速度,又是跟在后面,让鹰羽误以为是在追逐,跑得更快,转眼便被甩在后面。尹扶思倒是很坚持,见从后面追不上,竟然横穿马场,想赶到前头去堵鹰羽。 一众马倌和尹扶思的侍卫们见尹扶思想犯险救人,也都快步跑过去,哪还顾得犯拧撒欢的鹰羽的冲击力,大喊着“小公主,危险,不要过去!” 众人在旁边跑出来这一冲击,鹰羽更是误以为他们是敌人,四蹄更是发力,越发跑得快了。而挂在它身上的梅兮颜双腿离地面越来越近,几乎便要触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一章 自食恶果 被尹扶思分了注意力,梅兮颜这边还是没人敢上前帮忙。吕澈想帮忙,可是没把握能降服鹰羽,有心无力。 左寒山瞥了一眼焦急的吕澈,却更期盼梅兮颜早点掉到马下去。 吕青野快速盘衡着目前的形式,梅兮颜有自救的本事,但不能用;他可以去救,但一想到她整天活蹦乱跳对自己来说是个潜在的危险,便有些迟疑,也许受些伤,她就会老实地待在崇云宫,不用担心她到处招惹是非。 然而,梅兮颜哪里是任人欺负的主儿,她肯定不会甘心就这么受伤,与其让她自救,不如他救,也许还能卖个人情。 电光石火间脑子里闪过各种利弊算计,确定了选择最有利自己的一个,吕青野勒住马头,缓缓徐行,只等鹰羽跑过来。 很快,鹰羽如疾风一样拖着“哗啦啦”的马鞍到了眼前,吕青野策马贴着鹰羽的右侧与它并行,用惯常的语气叫着鹰羽的名字,希望它能听到熟悉的声音而慢下来。但鹰羽显然已经犯了倔脾气,仍旧奋蹄狂奔,把吕青野甩在后面。 吕青野用力抽了自己坐骑几鞭子,马儿吃痛,也撒开了蹄子卖命地跑,竟马上又追上了鹰羽。 吕青野抽出腰间的匕首,双腿夹紧马腹,右手拉紧缰绳,向左倾下身体,看准机会,割断了梅兮颜右脚脚蹬与马鞍连结的带子。 梅兮颜只觉右腿一松,就想拉着马鬃再次骑上马背,不料吕青野收起匕首后,左臂一伸,已经圈住她的细腰,一用力将她抱起来,侧坐在他的马背上。 一边拉住缰绳勒停马儿,一边问道:“受伤了么?” “没。”梅兮颜寒着脸说道。松开双手,手心里是被她用力扯下来的鹰羽的鬃毛,随着细风飘走了。 就在此时,尹扶思的小马驹也被马倌们拦了下来。 鹰羽继续奋蹄奔跑了一圈,撒欢够了,这才慢慢停下来,看着远处一堆人慢慢聚集到一起。 “梅姐姐,没事吧?刚才好危险。”罪魁祸首的尹扶思一脸歉意地凑上来,关切地问道。 梅兮颜被吕青野抱下马,脸色苍白,左手扶着额头说道:“没事,就是头晕,恶心。” 吕澈走到一边拾起马鞍,他们从小就学骑马,对马鞍十分了解,一看几处断口,便知道是有人做了手脚,也不说破,权当不知道。 “该死的下人,一定是偷懒没有挂好马鞍,还好梅姐姐平安无事,否则一定要重重责罚你们。”尹扶思厉声斥责后,转而轻声说道:“青野哥哥,带梅姐姐回去休息吧。” 正说着,尹扶思宫里的下人过来传话,“隰泧公子来了,正等着公主回驾。” 尹扶思闻报立即说道:“就说我很快回去,请他稍微等等。小灶间新做的点心给他都各拿一些尝尝,看他喜欢哪种,以后给他备着。” 吩咐完又转头对吕青野和梅兮颜说道:“青野哥哥,梅姐姐,正好坐我的车一同回宫。明日请梅姐姐教我狩猎之术,到时我再拿一些熏香、脂粉给梅姐姐。” 梅兮颜正想拒绝,吕青野却已应承下来,向尹扶思道谢。 被吕青野扶上尹扶思的车驾,梅兮颜无意间抬头看了看天上,一只孤单的风筝,正趁着微风,释放早春的气息。 马车辚辚而行,坐在车中的三人都随着车身微微晃动。 “还好么?”吕青野似乎沉醉于逢场作戏之中,伸手摸了摸梅兮颜的额头,关切地询问。 视线被吕青野的掌心遮住,眼前竟感受到来自他掌心的一片温暖。梅兮颜转一转眼珠,无力地将头靠到他右肩上,竟强扯出一脸微笑,温柔地回应:“还好。” 骤然感觉到吕青野的肩膀和身体一僵,得逞的梅兮颜在心中暗笑起来。既然你这么愿意做戏,就陪着你做,乐得让越国人看到你吕世子与枢国庶女亲密暧昧,而这庶女的身份还一直在被怀疑中。 原本活泼的尹扶思此刻十分安静,对着梅兮颜与吕青野的暧昧并不在意,更像是早已认定原该如此。 吕青野见尹扶思眼神迷离,似乎心思都被隰泧勾搭走了。乖乖地端坐在车中,看起来倒已隐隐有了大家闺秀的稳重气质,虽然小脸庞相当稚嫩。 “隰泧是谁?”梅兮颜抬眼便看到尹扶思的坐姿和一脸掩饰不住的春色,佯装好奇地问道。 “隰泽将军的公子,和小公主可是青梅竹马的玩伴。”吕青野已经克服了僵硬之感,说道。 “将军的孩子,一定很厉害。”梅兮颜一脸的惊讶。 隰泽,此人只听过其名却还未见其人,与魏及鲁同属屠一骨的左膀右臂。复又想起魏及鲁,能在鬼骑的冲杀中活到最后,并突袭自己,其能力毋庸置疑,既然两人同为屠一骨的臂膀,那么隰泽一定也是个狠角色。 “哪里,就是好朋友。”尹扶思被他们说得不好意思,低下头红着脸讷讷地解释。 豆蔻年华,与其他的少女也无二致,对于心头的秘密,总是特别的在意,不想被别人知道,更不会和别人分享,就自己悄悄地守着,如同守护一罐满满又甜甜的蜜糖一般。 尹扶思不着痕迹地转头看向车门,明显不想再继续对话。 梅兮颜看着她的后脑勺,冷笑一下,随即也闭上眼睛,继续靠着吕青野休息。 吕青野垂下目光时,正好看到梅兮颜嘴角那一抹不加掩饰的冷笑,心中只觉万分懊丧。 他的计划从开始就是个错误,他自以为是地认为梅兮颜会自持枢国国主身份,进入越国王宫会处处战战兢兢、谨小慎微、规行矩步,深怕暴露身份。然而,梅兮颜却完全放松,如狮虎悠然地进入羊群,一个举手投足都吸引关注,看似不经意却正在搅动越国王宫,将自己与他紧紧绑在一起。 而他就是那不怕死的羔羊,自动送上门将她请进小暖阁,主动制造暧昧的氛围。虽然这样做有一部分是为了保护自己,让越国人在怀疑梅兮颜身份的同时,也不敢对自己出手,但长远来看,却对自己更加不利。 更错的是今天就不该救梅兮颜,反而应该利用这个机会重伤她,这样才能让她安静下来,自己也不用提心吊胆,只要慢慢等枢国的消息便好。 想叹气,可现在连叹气都是奢侈,一只大老虎趴在他肩膀上假寐,一只小老虎坐在他前面思春,只剩他如坐针毡。 后悔,后悔不迭;矛盾,矛盾无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二章 密议(上) “铁壁城之战,隰泽可去了?”回到崇云宫,梅兮颜直截了当地提问。 “去了。”吕青野答道。 “什么模样?” “他应该寸步不离屠一骨左右。” 梅兮颜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屠一骨身旁确实有一位将军装束的人,该是隰泽,于是了然地颔首道:“是他——隰泧多大年纪?” “十五岁。很有乃父之风,相当沉着、内敛的孩子,只有在尹扶思面前才像个少年该有的样子。” 梅兮颜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缩小的隰泽的模样,不苟言笑,腰背挺拔如一棵茁壮的小树,却又哑然失笑。 尹扶之勇悍然而过于骄纵、尹扶思倒聪慧但越国没有女子当权的先例、屠寂莽撞浮躁,越国年轻一代里缺少一位龙章凤姿、能搅起风云的人物。 想到尹扶思那副喜上眉梢的表情,以她的聪颖,能让她上心并小心翼翼地关怀的隰泧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隰泽算是个人物,倒是很想去看看隰泧如何。”她喃喃自语般念叨着。 “是想见隰泧,还是想知道隰泽进宫所为何事?”吕青野问道。 “你不想知道么?”梅兮颜挑了挑左眉,反问。 “我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十二年,早已习惯了他们因为各种紧急的廷议而进宫的情况。有大哥守着吕国,我无需担心,只怕你担心越国对枢国不利。”吕青野确实很在意,但表面却一副为梅兮颜着想的模样。 “既然如此为我着想,不如想一想,怎么能让我尽快返回枢钥吧。”梅兮颜看着吕青野一副口蜜腹剑的表情,反将他一军。 “再等等,只要屠寂的暗哨撤了,就表示对你解除了怀疑,自然帮你回去。此时贸然行事,即便出了宫,若他们大举扑杀,回家的路可就成了绝路了。”吕青野早就备好了说辞,回答得滴水不漏。 “如此多谢世子,今日起我便规行矩步,老老实实做我的深山猎户,期待屠家父子早日辨明我的身份,放我归去。” 梅兮颜装模作样地整束马服,摆出一副小家碧玉的姿态,起身进了自己的小暖阁,收拾了一包衣裳去浴室沐浴,去除熏香的味道。 在浴室里换好装束,梅兮颜悄悄推开窗户,翻了出去。 身在王宫内消息闭塞,吕青野又靠不住,难得知道今日有廷议,怎能错过。 昨日她已把屠寂的暗哨位置摸了一遍,王宫的大致布局也从绿竹那里听了个大概。此时虽然青天白日,但她低眉垂目、双手交叠、碎步轻移,像足了一个小婢女,反倒不惹人注意。 尹扶思所说的熏香一事,既然她不主动揭发,以后便留心不再用就是了。至于尹扶思是否还另藏着打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也有尹扶思的xiǎo mì密在手心里,并不怕她。 马鞍被做手脚,显然是尹扶之蓄意为之,但他却没有在马场等待试探的结果,与此同时隰泽却进了宫,若是寻常廷议,尹扶之怎么可能不去马场。 如今已知针对吕青野的一连串追杀不仅关乎他个人的安危,幕后黑手还有意要把枢国拖进战局。虽然她未雨绸缪,已有所安排,但到底刚刚坐上王座,左右相又不停掣肘,很可能有变数。 另外,她“遇险”之后,吕青野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救”她,足以证明他不仅防备着她,甚至在关键时刻,还可能落井下石置她于死地。 吕青野既然用计将她困在乾邑,她便不指望他会乖乖助她顺利离开,他不仁她便不义,往日和谐的日子就算到头了,若他不站到自己的阵营来,万不得已,便杀了他。这原本就是屠一骨想要的结果,何不成全他。 一边走一边想尹沐江会在哪里和要臣廷议,昭明殿、掓政殿、靖心殿都有可能,她时间有限,不能一一探查。正打算先去靖心殿,远远便看到一个熟悉的小身影拉着一个少年急匆匆跑过来,正是尹扶思。 梅兮颜环顾左右,退到旁边的窄巷里,趁四下无人,三两下爬到树上,待他们经过后悄悄尾随着。 吕青野曾说过,尹扶思热衷于偷听尹沐江廷议。何止偷听,她还会偷偷去看群臣的表章呢。 尹扶思一路穿小巷走后门,很快便人不知鬼不觉地钻进了靖心殿正殿旁的一条小通道里。这条通道昏暗狭窄且弯曲,看起来很长,不知有什么用处,梅兮颜也不客气,与尹扶思拉开一段距离后,便躲在一处拐弯处。 书房里声音穿过这面墙壁,隐隐透了出来,此时越国主臣们正在为战事讨论着。 …… “既然二王子已经埋下了内应,还是等到五月,先解决西貘问题。一来彻底清除西部隐患,二来可节省购盐的开支,省下来的庞大费用可充当军费。”章静言沉稳地提议道。越国大兴军事,粮草辎重等后勤开销均需他来筹备,自然精打细算。攻打西貘的大量物资都已运到秣马关,大战越是延后,无谓的消耗便越是多,他可心疼得紧。 屠一骨不看章静言,面向尹沐江,却有理有据地反驳道:“西貘地势占优,军士们虽已呆了半年,却仍旧不习惯恶劣的天气,未等开战,已是先病倒一片,加之大军深入,后备物资运输供给艰难,臣觉得还是先缓议。” 眼珠一瞥轻扫了章静言一眼,顿了顿,继续说道:“反倒是南方天气已转暖,正适宜向南出兵。洛津北面隔刈水而望姜国,东面穿刺猬岭可进入枢国,南面与吕国还有苇渡河相隔。这十几年洛津拓展水道,只要占领此处,今后粮草供应也将大大省力,十足大有作为。” 自从被尹沐江赐了两壶烈酒之后,屠一骨为表明忠心,采纳了屠寂的计策,两父子与隰泽重新推敲策略,拟定计划,极力支持攻打吕国。 “洛津一直是战略要地,吕国对它十分重视,由大将军沈驰驻守,水道纵横,若无相当水战兵力,难以取下。”尹扶之略一皱眉,说道。 “猿哀山山势险峻、野兽众多,常伤及洛津边缘的百姓,沈驰每年都会组织春蓃围猎。今年便趁他出城狩猎之际,挑选精壮军士三千人,从猿哀山抄山路偷袭洛津。”屠一骨早有算计,说道。 “当年举兵八万未曾攻下,如今想以三千人取之,难矣。”章静言摇头道。 “非也。正因是沈驰驻守,任何人都想不到我们会去偷袭,攻他一个措手不及,才更有胜算。”屠一骨说道。 “即便侥幸偷袭成功,沈驰即刻就会反扑重新夺回洛津,有何意义?”尹扶之问道。 屠一骨看了看隰泽,对方也适时说道:“只需一人,至少可保住洛津一日。之后大军赶到增援,沈驰也无力回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三章 密议(中) 尹扶之脸色略微阴沉,问道:“隰将军莫不是指吕青野?” “正是。有质子在手,假意与沈驰谈判,拖延时间。”隰泽恭谨地答道。 “不可。”章静言连忙阻止道。“这一次吕国使者便是仗着吕青野的失踪来兴师问罪,无非也是想挑起战端,隰将军怎能遂他心意,自投罗网。若落下如此口实,不要说吕国,另外三国也同样有了借口,极易引起他们的联合。” 还有一句话,章静言却没有说出口。当年尹沐江坑杀姜国九万俘虏及百姓,姜国以为世仇、此后从不与越国往来,若被姜国等到机会与吕国联合,越国一次对付两个强国,只怕力有不逮。然而尹沐江一直引以为傲的战绩,他却无法直接说明。 屠一骨面色如常、但语气中却隐隐有些轻慢,说道:“丞相一直主内,还不了解吕国形势。今时彼时环境不同,效果自然不同。吕国是在六国大战后才壮大的国家,偌大的南仓被他所吞,谁不眼红?其他国家见到我们攻打吕国,绝不会插手干预。 “虽然吕青莽战功卓著,但吕国那一班老臣子内心仍旧支持吕逸最中意的三子吕青野。吕青野在越国失踪,吕青莽自然可以大做文章,但吕青野若被绑到洛津去,众目睽睽之下,吕青莽绝不敢造次,而且,会在表面上做足保护吕青野的功夫以收买人心。” 章静言正要说话,屠一骨却不给他机会,继续说道:“另外,梅兮颜来历诡异,言行举止虽然粗鲁,却牙尖嘴利,实在不像是独居深山、平日不言不语的普通猎户。昨夜崇云宫外有异响异动,随后左侍卫发现他二人均不在房间,许久之后才从浴室相拥而回。若她当真是枢国鬼骑或是细作,吕青野与她相处两月,只怕已与枢国交换了什么条件,重新潜回我国,于我国不利。” 最后,屠一骨郑重其事地下了结论:“为长远计,此二人能除去还是除去。” 这一席主战的长篇大论,投尹沐江所好,煽动性极强。 五十八岁的章静言端坐在座位上,不为屠一骨的话语所动。他为越国丞相三十年,辅佐两代越国国主,一直兢兢业业。由于越国的地理环境所限,地贫人多粮少,使得历代越国国主为了解决百姓吃食问题,几乎都成了好战性格,以抢掠他国粮食为生。他作为后勤粮草辎重军需调配的负责人,很清楚现今越国国力的真实情况,当真已是捉襟见肘。 为了供给尹扶之征讨西貘,本不富余的国库已空了六成;去年年底屠一骨攻打铁壁城,又掏去了两成多。原本以为屠一骨出马,至少能抢得枢国一块地盘,便可充盈国库,却没有想到若不是有屠寂率领的后续支援大军,屠一骨军便会全军覆没。而耗费掉的两成多国库,也已彻底打了水漂。 这些事他不是没和尹沐江说过,但尹沐江奉行以战养战的策略,越强调国库空虚,越是让他更想尽快开战。今日这次廷议,显然是早就针对好吕国做了策划的,虽然尹扶之也不同意偷袭吕国,但尹扶之的本意是继续攻打西貘以求西貘不知是否存在的盐田,根本不是支持他。 他之前在昭明殿有意将越国的目标继续引往枢国,是想让尹沐江只把枢国当做目标。因为刚刚惨败给枢国,越国不可能马上组织兵力反击,便能给越国一个缓冲的修养过程。但此时再看,殿中诸人的确没想在短时间内再招惹枢国,但他们却将多余的精力集中到吕国去了。 在听到屠一骨侃侃而谈的时候,章静言脑海中不由得便浮现出公主尹扶思的笑脸来。只有这个小公主才会问一问国库的积存、百姓的疾苦。虽然她询问的时候也是一脸不在意,看起来是刚看过相关书籍,不过是顺口一问来加深理解的,而且看她蹙眉抿嘴的小模样,似乎也弄不明白国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还是觉得王族有人过问总是好的。 遗憾的是小公主年岁小、又是女儿家,没有影响国主、改变他意志的能力。若是大王子在……越国会如何呢…… 章静言按下无奈、微微摇头,明知尹沐江一定喜欢屠一骨的说辞,却仍是不卑不亢地反驳道:“屠大将军攻伐在外,与吕世子接触不多,只怕不了解其秉性。吕青野平素虽沉静温和,却极有主见。十二年前他肯做质子来我国以息干戈,此次便有自戕的觉悟以保住洛津。” 尹扶之虽然也怀疑梅兮颜的身份,但为了确保自己能继续攻打西貘,违心说道:“吕青野即便和枢国互换了什么条件,但他被困在这宫中,宫里宫外都看守得极严,时刻有眼线跟在他们身边,根本无法传递消息。想想他尚无妻室,而梅兮颜野性十足也许正投其所好,二人孤男寡女,干柴烈火也属寻常。” 尹扶之的话是留了余地的,他不想完全反驳这位功勋卓著的大将,话锋一转,又缓缓续道:“但屠大将军对梅兮颜的怀疑,我也赞同。只是她如今被困在崇云宫,即便是枢国鬼骑,无铠甲无兵器无战马,又怎么能以一人之力抵抗宫中上千侍卫。若一口咬定她的身份是鬼骑且杀了吕青野,枢国不认账,反倒激起民众的同仇敌忾,又该如何是好。在处置梅兮颜的方式上,我觉得还是再仔细斟酌一番更好,毕竟铁壁城刚刚失利,枢国斗志正旺。” 稍微踩了踩屠一骨的失利痛脚,打定主意不让步的尹扶之又补充道:“而且洛津乃是沈驰驻守,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为了洛津,他不会对吕青野手下留情、退让半步。最后只会落得我越国背信弃义、撕毁盟约,逼死吕国世子的恶名,偷鸡不成蚀把米,不值,不值。” 连叹两声后,尹扶之转身面向尹沐江,端正神色,以请战之庄肃口吻,续道:“父王,军医已针对西貘的风土配制出药丸,足以治疗军士们的水土不服之症,只消两个月便可以配够军队所需之量,届时西貘的寒冬也已过去,正是讨伐之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四章 密议(下) 看今日屠一骨和隰泽之说辞,尹扶之也知道他们是有备而来。但他不会轻易让他们就这样说服父王舍弃西貘的盐田,去攻打险要的洛津。 尹扶之知道在尹沐江的心中,仍旧挂念着他的大哥——父王最引以为傲的儿子。但现在他是越国世子,是今后要继承越国王位之人,必须要在父王在位时积累足够的军功,让父王知道他并不输给那个早已离家出走不知行踪的大哥。更要用来震慑住所有的文臣武将,才不会等到自己继位后,被那些累累战功的武将们小瞧、亦或者受制于他们。 如今他最重要的目标就是西貘。虽然西貘人神出鬼没,完全摸不清他们的巢穴,但他花了几年的时间研究越国西陲的地理地貌、建筑工事,又打听西貘部族最紧缺的匠人,终于想出以人才渗透的办法——挑选西貘最想要的各种能工巧匠,故意被西貘人俘虏,混进西貘人的巢穴中——来探出西貘人的落脚之地。只等这些人将西貘的地图带出来,他便可以大举攻打西貘。一旦征剿西貘成功,并得到盐田,这是足够彪炳千秋的伟大功业,怎么可能甘心在这最后一刻被屠一骨打断呢。 一直听他们两方争辩,却不发一言,不动一色的尹沐江终于开口,问向尹扶之:“你能确保两个月之后那些内应能把消息带出来?” 尹扶之一愣,继而一挺胸膛、颇为自信地答道:“他们都是西貘最缺乏的匠人,定然受到重视,自然也就能收集到消息带出来。” 尹沐江不置可否,伸手拿起案头上的一卷装在布袋中的书简,不咸不淡地说道:“最近从书阁中翻到了一本旧书,你且回去翻看翻看。” 尹扶之心中一紧。父亲的这种态度摆明了对自己有不满,他迅速揣测自己哪里做的不到位,但口中已应了一个“是”字,上前接过尹沐江手中的书简。 瞥了一眼外面的扎口布袋,上面写了四个字,貘族纪事,乃是尹沐江的笔迹。尹扶之眼角一跳,竹简记录之书定然是有些年头了,他却是第一次见。父亲略有不善的语气难道是暗指自己思虑不周、对西貘之战有什么纰漏么。 “一骨,你可还有什么对策?”尹沐江在宽大的王座上动了动,微侧身躯,将右臂横支在右大腿上,不再看低头沉思的尹扶之,而是将目光转向屠一骨,问道。眸光中,有探寻、有玩味,却藏在深深的眼底。 尹沐江很清楚,屠一骨今日所议之计是在他暗示之后才重新思考的。但以屠一骨的性格,一旦认定一件事就绝不会敷衍,这计划必然是以他几十年的征战经验、经过深思熟虑才提出的,而这也正是他想要的。 在越国王廷之上,他不允许任何人背着他做事,哪怕那事情的结果对越国是有利无害的。他是王,他才能决定一切。 虽然主臣相识已二十余年,但屠一骨一接触到尹沐江深邃难测的目光,仍是有些紧张。 “回国主,确实还有对策,且这一计需着落在梅兮颜身上。”微微垂下眼皮,屠一骨应道。 “说来听听。” “若沈驰不接受谈判,不顾吕青野生死执意夺回洛津,我们便带着吕青野佯装一路败退,表面保护却在暗中除掉吕青野和梅兮颜,随即便散布枢国鬼骑暗杀吕国世子的消息。” 抬起眼帘看到尹沐江露出一点期待的神色,屠一骨才继续说下去。“铁壁城一战,鬼骑再现,各国重视。枢国在枢吕边界处增兵,虽是自保行为,但在铁壁城大捷之后,难免会让其他国家误以为是对外扩张的信号。枢吕两国彼此防范,心病甚重,此时传出鬼骑暗杀吕国世子的消息,大部分吕国人都会信以为真。” 眼见尹沐江缓缓地眨了一眼盯住自己,屠一骨解释道:“而枢国乐阜王便是鬼骑之首,行事不循正道颇走偏锋,足以做出暗杀行为、违反枢国一贯主张不对外主动出兵的原则。如此乐阜王更无法震慑群臣及百姓,枢国乃全民皆兵之国,若百姓离心则不能聚,吕国便有机可乘。 “吕青野一死,吕青莽继位的阻碍消失,为建立威信并笼络人心,一定大举伐枢。两个大国交战,旷日持久,待到吕国出现疏忽之时,我们重新夺取洛津,此战可成。只要守住洛津,其他事宜均可缓图。” 先是离间计,再来趁火打劫,很可能还会一石二鸟,听起来确实可行,一时间书房内静寂无声,所有人都在分析此举的可能性和疏漏之处。 半晌,章静言才说道:“既如此,何必那么麻烦,只需现在把吕青野和梅兮颜杀掉,结果岂不一样。” 屠一骨呵呵笑道:“丞相可曾想过,人在乾邑王宫里被暗杀,越国岂能脱得干系?” 章静言面无表情地反问道:“大将军就不曾想过,随便一个女子就被指为鬼骑来暗杀吕国世子,沈驰能否相信?” “到时三千精锐被杀得狼狈撤退,仍旧不忘保护吕青野,除了他自己选的来自枢国深山的女子,又有谁会暗算到他呢?他现今已将那女子安置在自己的寝室之中,同沐共寝,吕湛、吕澈皆是证人——正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隰泽说得隐晦,却已通透。 论资历,隰泽比尹扶之高出太多,但若论身份,殿上所有人都比他高。虽然他内心并不赞成这么短时间便再次开战,但作为屠一骨的左膀右臂,他无条件支持屠一骨的任何决定。 “如此一来,岂不成全了吕青莽。他若成为吕国国主,可不如吕青野那般好相处。”尹扶之撇撇嘴说道。他满肚子的怨气也只能挑着隰泽来奚落了。 尹沐江突然哈哈大笑,目光又转向屠一骨,心照不宣地说道:“吕青莽倒是比吕青野好对付许多,一骨一定有办法 。” 领了烈酒的当晚,屠一骨便匆忙进宫,将与吕青莽的暗通密信呈报给尹沐江。但樊公公却将他拦在尹沐江寝殿外,语重心长地说道:“国主知你忠心,回去吧。” 不论屠一骨如何坚持,到底还是失落而返,那密信没有呈上去,自然也不敢烧掉,便一直秘密保存在屠一骨处。 听出尹沐江弦外之音的屠一骨低下头,讪讪地说道:“臣一定尽力而为。” 尹沐江一挥手说道:“今日且散了,你们再拟个详细的计划,定好一切之后正式廷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五章 龙章凤姿(上) 梅兮颜在隔壁听得真切,心中大骂屠一骨和隰泽卑鄙。 直到听到脚步声前前后后地离开了,才赶紧轻手轻脚地退出来。 尹扶思也拉着隰泧拐来拐去进了后面的耳房。 “哎,父王又要打仗了,哪有那么多军赀开销,税赋提高了几次,百姓们早已心存不满。若是和吕国再次开战,我有些担心结果。”尹扶思坐在罽毯上,双手环抱双膝,叹了一口气说道。 此时的她再也不是宫中那个娇滴滴爱撒娇的公主,却是满面愁容的一副小大人的沉郁模样,连语气都极为郑肃。 “我也劝过我父亲,只是屠大将军的命令,他向来是服从的。”隰泧盘腿端坐着,略显无奈地说道。 “这么说,隰将军其实并不赞成?”尹扶思扭头看着隰泧的侧脸,问道。 这张脸,她真是越来越喜欢看;这个人,她更是越看越欢喜。两年来,隰泧保守着两人的秘密,只要有机会,便会随着隰泽将军进宫来,与她分享他在外面得到的任何关于民生和战争的消息,充实她的统计,让她更觉得可靠。 隰泧的五官还保留着少年的青稚,但目光却已清亮慑人,颔首道:“父亲说,世子这次出征西貘耗费的军赀极多,只因后备物资向西运送的损耗比起正常来说,高了一倍不止。为了这场战事,章丞相多准备了许多物资,都已送到了秣马关,休憩一段时间,等混进西貘部族的内应带来消息后再行发兵,争取一举夺下西貘的盐田。这样我们既解决自己吃盐的问题,也可以贩盐到其他国,又多一笔收入积累军赀。而且不止是从枢国的盐业里分一杯羹这么简单,也对枢国的盐业收入有冲击作用。” “这个主意倒是真好!”尹扶思由衷地称赞道。“我就觉得大国并不是军事一定要强、一定要打败所有国家,而是各方面都强,这样,无需打仗,其他国家也会惧怕咱们。” “但是听国主的意思,他本意也想攻打吕国。”隰泧英挺的眉头皱了皱,说道。 尹扶思转回头,盯着自己的膝盖,略带惋惜地说道:“如果二哥能再考虑得更周详一些,父王也许就会同意他的坚持了。” “为什么这么说?”轮到隰泧转头盯着尹扶思的侧颜。他喜欢眼前这个姑娘,倒不是因她的身份,只是喜欢她的性格——她小小的内心里深藏的、对身份的不满、对命运的反抗。 在越国,女子与政治是无法联系到一起的。嫁给国主做王后,便要斩断家族关系,一旦入宫,终身不得出宫,更不得跟族人有任何联系,否则便会给族人带来灭顶之灾。而身为越国的公主,也没有与他国联姻的忧虑,只要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重臣之子,这一生便不再与越国王宫有关。 隰泧初见尹扶思时,她才只有五岁,得知他的父亲是隰泽将军,她竟然举起粉嫩的小拳头,脆生生地对隰泧说:“长大我也要当将军。你不能叫我公主,要叫我将军!” 这句玩笑话没有人当真,每每提起都是当一句善意的笑话来听。 但在隰泧两年前陪着尹扶思第一次出宫时,他发现,尹扶思并没有把她自己的话当成笑话,甚至,她有更高的目标要去达成——当时只有十岁的尹扶思,正在挨家店面去打听他们的税赋和收入、经营情况等等。 尹扶思长得漂亮,又会说话,店家只当她是孩童的好奇心驱使,便和她闲聊起来,毫不隐瞒地将她想知道的结果告诉她。 隰泧原本还有些疑虑,以为尹扶思也许出于好奇,直到等他们回到车驾上,尹扶思接过婢女玉骨递过来的纸笔,认真地在纸上记录下她打听到的一切,不会写的字就问隰泧怎么写。 隰泧这才正视起眼前看起来娇惯的公主——尹扶思是认真的,她在努力用自己的方式了解乾邑百姓的生活。 隰泧还记得在车中,尹扶思眨着美丽的眼眸,巧笑倩兮地对他说:“这是咱们两人的秘密,不许再告诉其他人!小猫小狗小动物也不许说!” 在尹扶思认真的时候,绝没有一丝一毫娇惯的影子,她大气得如同一个成年人。十三岁的隰泧,动心了。与她郑重地、小心翼翼地保守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尹扶思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丝毫没有发觉隰泧的脸上泛起隐隐的红晕,自顾自地解释道:“如果我猜得没错,父王让二哥看的那卷旧书该是一本古籍,名字叫《貘族纪事》,我前几天刚翻看过。” 隰泧被尹扶思拉回注意力,假装脸上痒,抬手在脸上轻轻搔了两下,挡住红晕,正色问道:“难道西貘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么?” 尹扶思沉吟着:“算是吧。”然后蹙着秀眉、瘪着小粉唇,一脸为难地表情,说道:“除了记录了‘西貘主部位于荒漠深处,神秘隐蔽,以地底为居,人人长有一双夜眼,极其善于夜间作战’这等我们早已知道的信息之外,还有一些是他们族里的特殊能力和规矩。” “什么能力和规矩?”隰泧见尹扶思脸上现出不解和担忧的复杂神情,也认真起来,追问道。 尹扶思略微抬头,语气里仍有些许的疑惑,却仍是回想了书中的内容,轻轻说道:“书中说西貘部族里有一位神秘的大巫,有看出人心善恶与忠奸的能力,西貘部族延续了近千年都是靠的这种能力。 “西貘不允许族人与外族通婚,也不允许外族人进入本族。俘虏大部分都会在战场上杀掉,少部分有用的带回到族里让大巫甄别,不能留的马上杀死,能留下的也会当做奴隶对待,手脚都要上镣铐,用细长的锁链洞穿两侧琵琶骨,将他们锁在特制的牢房里看管,活动区域十分有限。而且,最后也会被杀掉。” 隰泧沉思片刻,说道:“这个规矩倒不用担心,世子也说了,这次被他们抓住的俘虏都是他刻意安排的匠人,每个人都有西貘人想要学到的手艺,不会很快被杀。但大巫的能力听起来太匪夷所思,倒是相当棘手。” “这种能力不过是决定死得早晚而已,最终结果一样会被杀。”尹扶思摇摇头、斩钉截铁地说道。“《纪事》里说过,貘族人会安排聪明的族人向外族匠人学习手艺,一旦手艺学成,就会杀掉匠人。若是匠人们故意藏而不授或拖延时间,照样会被杀。” 隰泧倒吸一口冷气,叹道:“这么残忍!” 尹扶思倒是很通情达理地说道:“他们原本就生活在残酷的环境里,为了保持本族的繁衍生息,并不认为这样做是残忍,而是必须。” “可是种植和木匠建筑等并不是一蹴而就的技术,到五月还不至于就被他们学会了,那些俘虏暂时性命无忧。”隰泧仍存着一丝侥幸。 “即便有命在也逃不出来,二哥收不到消息,怎么带兵进入西貘腹地?”尹扶思直起身体,将双手放在膝盖上,摆弄着自己的纤白的手指,脸上闪过一抹愁云,说道。 “这些都是假设,若是有人能逃出来呢?” 尹扶思歪歪头,惋惜地叹道:“这种几率太小了,以父王的脾气,他是没有耐心等待的,倒是吕国近在眼前,吕世子又找来一个枢国女子做侍,更容易做文章。” 一提到梅兮颜,隰泧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对了,你可接触了那个庶女,如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六章 龙章凤姿(下) 尹扶思换了一副严肃又谨慎的语气,说道:“屠一骨说的没错,梅兮颜可不是庶女那么简单,虽然表面上看不分尊卑缺少教养,但有些时候的言行却又谨慎克制,绝对不是平常百姓。” “她身上到底有没有伤疤?” “没有,至少我看到的部分没有。” “你摸过她手上的老茧么?” “摸过。两只手都有,位置几乎相同。左寒山曾和我说过,枢国国主左右手都可使兵器,且左手更灵活,应当是左撇子。但梅兮颜自称是猎户,常年用左手持弓,也会留下老茧,根本无从判断。”说着说着,尹扶思便去摸自己的手心,似乎在重新感受梅兮颜掌心的老茧位置。 不论梅兮颜是什么身份,老茧都是辛苦劳作或磨练后才会留在手上的,尹扶思心中有一点小小的羡慕,羡慕梅兮颜可以在外面广阔的天地里行走,而她却被困在这宫中,即便能出去,也不允许过多逗留。 尹扶思转头环视整个耳房,打量完朴素的房间,最后,目光停到隰泧的脸上。 她已经十二岁,越国王族公主,十六岁前都会嫁出去。不知何时,她也会被父王指婚出去。而一旦她嫁出去,便再也没有回来的机会了。时间对她来说,最多不过四年。 隰泧还没有注意到尹扶思的黯然心绪,还在嘀咕着:“猎户这个身份当真是好,所有疑点都能解释得通。” 见隰泧仍旧在纠结梅兮颜的身份,尹扶思淡淡一笑,也收敛心思,将昨天演武场发生的事说出来:“有一点奇怪。昨日二哥组织了一次内苑的小较,第三局的时候,梅兮颜推说不会骑马要弃权,之后吕青野带她上马,但战马却出了问题,没多久就摔倒了,最后她便放弃了比试。” 见隰泧投来疑惑的眼神,尹扶思解释道:“二哥怀疑她身上有杀气吓到了战马,今早去马场,特意安排了父王的鹰羽给她。鹰羽那脾气,若是碰到带有杀气的陌生人,一定尥蹶子上去踢人,结果还算老实,若不是我抽了一鞭子,它也就乖乖让梅兮颜骑了。” “那就是说世子怀疑错了?” 尹扶思若有所思地摇摇头,道:“恰恰相反。今早她身上多了一股熏香的香味,我猜想是用来掩盖气息的。而且,昨晚有人潜进了烈溪所在的后院,与烈溪打了一架,在烈溪身上,也残留了这种味道。这种熏香,是少府专门供给吕青野的,旁人没有。” “三更半夜,她去你宫里做什么?”隰泧不解,更有些担心地轻轻问道:“她不会是想害你吧?” “她连烈溪都能避过,要杀我更不用费吹灰之力了。”尹扶思甜甜一笑,心中欢喜隰泧对她的关心,又说道:“她刚进宫的那天夜里,我和玉骨从靖心殿偷偷回渊华宫的时候惊动了小狗,狗叫声引来了侍卫。那些侍卫可能受了屠寂的命令,一有风吹草动就去查梅兮颜的动静,结果被撞破正在……沐浴……她可能觉得是狗叫声惹的祸,所以要偷偷我来宫里查看一下吧。” 尹扶思到底年纪小,又在自己喜欢的人身边坐着,更加矜持,“梅兮颜和吕青野一起沐浴”这种暧昧的话,她实在是说不出来。 但在隰泧这里,梅兮颜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进渊华宫,而且能从烈溪嘴边逃过而不惊动旁人,身手已让他惊骇。不过尹扶思说的有理,若梅兮颜想要杀尹扶思,以她那种身手,的确防不胜防。但也正因她有那种身手,更不会是普通猎户,也就更不会随意伤害越国公主。于是说道:“不管梅兮颜真实目的如何,熏香一事算得上证据,可以坐实她有问题。” 尹扶思却苦笑道:“理是这样,但没有证据。猎户原本就经常接触各种野兽,带杀气很正常,她仍可以以此身份做掩护。至于熏香,没抓到人,吕青野若一口咬定是被下人偷了去,就拿他没办法。” “吕青野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隰泧问出了最为好奇的问题。 “我现在也摸不清了。”尹扶思迷茫地微微撅起嘴唇,说道:“之前小较时二哥第二局失手一分未得,虽然他说不关梅兮颜事,但我觉得肯定是她做了什么手脚暗中帮助吕青野,导致二哥惜败于吕青野。但今日她遇险,吕青野并没有第一时间去救她,总觉得他们两人有些奇怪。” 最后,尹扶思又脸红地补充一句:“他们还住在一起呢。” 隰泧耳朵也不由自主地热了起来,却仍旧端正地坐直身子,连眼神都不敢乱瞟,费尽心思分析梅兮颜的目的。“面和心不合……也许她是想把吕青野拉进她阵营,但吕青野还在犹豫。不论他们是否联合,只要不和他们发生冲突,倒是不会影响咱们,但是她看到了烈溪……” 尹扶思咬着下唇,点头说道:“烈溪咬死了犬奴的儿子,好在没有吠叫,正巧我昨天下令犬奴将其他小狗都喂了烈溪,晚上才不至于发出叫声惊动宫中的侍卫,所以没人知道梅兮颜昨晚潜到我宫里去了。” 随即尹扶思的眸光一冷,说道:“但就因为烈溪的缘故,我想在马场杀了梅兮颜,所以让人将马鞍做了手脚,结果吕青野救了她。看当时的情形,即便吕青野不出手,她也能自救,她的本事真是高强。所以,不管她是猎户也好,鬼骑也好,只要他们在王宫里能安分守己,我决定不与他们为敌,以免多生事端。” “烈溪的事,她会说出去么?” “应该不会,她又不明就里。” “也罢,目前最重要的还是训练烈溪。” “已经有了效果,只要我说出它熟悉的命令,它就会循着气味进行攻击,而不会考虑攻击的目标是谁。” “春蓃也快到了,只要烈溪能完成任务,也许就能打消对吕国的战事,让吕国和枢国去慢慢猜疑和折腾吧。” “希望计划顺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七章 封口(上) 梅兮颜沿原路返回到崇云宫浴室窗口时,听到吕青野正在浴室内轻声质问婢女:“青柳,谁吩咐你监视梅姑娘的?老实回答我,我不会为难你。” “吕世子误会了。梅姑娘进去快一个时辰仍没有出来,奴婢只是担心,怕梅姑娘出什么事。”婢女青柳轻细的声音传来,语气里透着无辜。 “我能有什么事?”梅兮颜一边轻笑着问道,一边打开窗扇,好整以暇地跳了进来,像个顽皮的孩子一般。 吕青野眼神一跳便恢复正常,再没多泄露出什么,倒是青柳的目光更加慌张,嘴唇在轻微的颤抖。 浴室内只有吕青野和婢女青柳两人,门扇紧闭。透过门扇能看到门外站着一个高大的影子,想来是吕澈。 见青柳愣住,梅兮颜却巧笑着问道:“浴室就这么大,青柳姑娘看不到我站在这里么?” 青柳见梅兮颜毫无避忌地翻窗进来,料想是她知道自己发现了她的秘密,已准备好灭口,腿一软便踉跄着后退一步。眼珠一转,便要开口大喊,以惊动屠寂的暗哨。 屠寂曾和她说过,如果发现了梅兮颜有什么古怪的行为,威胁到她的性命,就拼命大喊,守在崇云宫外的暗哨一定会听到,并来救她。 当时她只觉得屠寂有些小题大做,梅兮颜再厉害也不敢在崇云宫捣乱,哪里想到是自己太愚蠢,以为屠寂的钱好赚,实则当真是性命攸关。 未等开口,只觉得眼前黑影一闪,嘴巴已经被一只冰凉的手掌捂住,再也发不出声音。一阵寒意从脊背爬上后脑勺,青柳呼吸一滞,双腿彻底失去了力量,便要瘫倒。 青柳比梅兮颜矮了大半个头,梅兮颜捂在青柳嘴上的右手掌用力,直接将她的身子一扭,搂进怀里拖住她吓软的身体。 吕青野心头一跳,刚说了一个“别”字,“乱来”两字就淹没在梅兮颜甜美的声音中。 “我好好的在洗澡,青柳姑娘可不能乱叫,听到的人还以为我出了什么事呢。”梅兮颜的左手扼到青柳咽喉处,粉唇凑在她耳边轻轻柔柔地说着,眼神中却满是杀意。但她身子在青柳身后,又是后脑对着吕青野,吕青野和青柳都看不到她的表情。 青柳已面无人色,靠在梅兮颜怀里,感受梅兮颜冰凉的手掌带来的冻彻骨髓的恐惧,眼泪无法抑制地涌了出来。她想放声大哭,却发现声音梗阻在嗓子眼里,如同被冻住的水流一般,完全发不出来。耳朵里回响的都是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宛若擂鼓。 “青柳姑娘是个好姑娘,很聪明。”耳边又听到梅兮颜的声音,明明很好听,却总觉得像是地府出来的勾魂使者,令青柳收不住地瑟瑟发抖。 “放松,别害怕,回答我和吕公子几个问题,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梅兮颜却仍旧慢声细语地安抚着抖如筛糠的青柳。 不要说青柳,便是吕青野,此时也是有些受到惊吓。看眼前的情形,青柳是肯定活不成了,但他不想让青柳死在这里,死在这个时辰。至少要先让青柳安静下来,不乱说话,出了浴室之后再动手。 就在他思考该如何和梅兮颜商量先稳定住青柳时,梅兮颜又已柔声说道:“做宫婢不容易,积攒了钱财,也要有命花才值得。我不想难为青柳姑娘,青柳姑娘可明白我的意思?” 梅兮颜每说一个字,都在青柳耳边卷起一股小小的冷风,青柳缩紧肩膀,眼泪仍是停不下来,但几乎窒息的心跳却慢慢恢复到正常。 她是什么意思?她也不想事情闹大,她不敢杀我,我若死了,屠寂将军会来找她的麻烦——青柳麻木的脑袋突然闪过一缕想法,这想法如树木的根须、疯狂生长,竟让她的双腿逐渐有了支撑身体的力气。 梅兮颜敏感地察觉到青柳的身体在放松,嘴角扯起一抹冷笑,却仍是和煦地轻问道:“那么我松开手,青柳姑娘不会做让我尴尬的事情,是么?” 不得不说,梅兮颜此时的声音和语气,极是悦耳,但隐藏在其中的杀意却只有吕青野才能感受到。这让他想起他们落入陷坑后梅兮颜那一番鼓荡他内心的遗言。只要这个女子愿意,她那两片粉色的唇里,会说出令任何人都要心动、信任的真挚话语。然而,那些听起来发自肺腑的话,字字句句都有将对方推入深渊、万劫不复的魔力。 想至此处的吕青野,心中有些憋闷和慨叹。若不是她曾这样算计过自己,可能自己也很难下定决心设局将她困在这里,那么她就也不会在这里因行踪鬼祟而被青柳发现,进而要挟青柳。 从马场回来时产生的那些懊悔的情绪,在看到梅兮颜再次露出残忍的手段后,似乎又淡化了。 慢慢冷静下来的青柳战兢兢地稍微点点头,含在眼眶中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下去,原本都积留在食指和上唇间,此时却觉得嘴边有些湿咸,是梅兮颜稍微放松了正捂在她嘴唇上的右手的力道,所以泪水滑到了唇边。 梅兮颜自然不知道吕青野的矛盾心思,她现在要做的安抚住青柳,让她放松警惕。缓缓松开手后,倒退两步,与青柳拉开距离,让她继续放松精神,却试探又引导似的轻声问道:“青柳姑娘,你为什么进来?” 青柳的精神已有所恢复,颤巍巍地转过身,强撑起发软的腿脚,面向梅兮颜和吕青野。不敢看他们两人的表情,抹了抹脸上的眼泪,低着头想了想、讷讷地解释道:“刚才……叫梅姑娘没回应……浴室地面……潮湿……怕姑娘不小心……摔倒了……所以才推门进来查看。” “你进来时我在做什么?”梅兮颜仍旧笑着问道,然而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眼神却灼灼逼人,奈何青柳并没有看到。 “奴婢……奴婢只看到梅姑娘……在……洗澡……”虽然青柳从梅兮颜的话语中推测她并不敢杀死自己,但梅兮颜刚才如鬼魅般将她制服的身手依然吓得她心胆俱裂,不得不聪明地作答。 没有了梅兮颜的桎梏,那种劫后余生的无力席卷了她,说着说着人便又要跪倒下去。 梅兮颜忽地上前一步伸脚挑住青柳的膝盖,又伸手揽住她肩头扶着她虚软的身体,不让她跪下去,目光却看也不看青柳一眼,扭头转向吕青野,问道:“吕公子,青柳姑娘是一直在你宫里的么?” “是,在宫里五六年了。”吕青野心念一转,已知梅兮颜是要借闲聊打消青柳的恐惧和疑虑,便如实回答。 梅兮颜温柔地笑了笑,做戏一般和蔼地说道:“既然是服侍公子的旧人,那一定是真的担心我,哪里是监视,公子真是多心了。又不是屠小将军那种多疑的人,非要诬我是奸细才能罢休,青柳姑娘,你说是不是?” “正是。”青柳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膝盖上,而梅兮颜却只用一只脚便能挑起她的膝盖,这力量骇得青柳脸色青白。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力气之大,骨节都已泛白,还忙不迭地点头附和着。 “我洗完了,麻烦青柳姑娘帮忙收拾一下浴室吧。”梅兮颜浅笑着一边说,一边扶起青柳,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又在她耳边细声说道:“聪明的姑娘,今天的事情就是这样。” 这是梅兮颜最后的警告,青柳再傻也听出来了。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却感觉自己已经从鬼门关闯了一遭似的。好在,命还在,为了自己的小命,自然就只能对不起屠寂将军了。 快速衡量好利弊后,青柳瑟瑟地躬身,小声应道:“是,马上收拾,请吕世子和梅姑娘出去歇晌。” “吕公子,我们走吧。”梅兮颜回头朝吕青野莞尔一笑,伸手一指门口,示意两人离开浴室。 吕青野见梅兮颜成竹在胸的神情,皱皱眉,便转身向门口走去,梅兮颜跟在后面。 就在梅兮颜错过青柳身边半步之后,电光石火间,梅兮颜一回肘,肘尖直接撞向青柳后脑。 轻轻一声闷响,猝不及防的青柳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身子受力后便朝前扑倒下去。梅兮颜顺势转回身,将她瘫软的身体接住,轻轻放倒在浴室的浴池边上,后脑正好枕在池壁上。 动作一气呵成,刹那间便已完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八章 封口(下) “你杀了她?”吕青野心头猛地一跳,问道。 平白无故宫里突然死了婢女,对于一直盯着他们的屠寂等人而言,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吕青野本想强喂一粒药丸威胁吓唬青柳,还没等动手,便被梅兮颜“请”出浴室。他以为梅兮颜一定已想好了处置方法,没想到梅兮颜就这么简单直接地动了手。 “这不是你很想做的事么?”梅兮颜挑挑秀眉,反问道。 “我与你不同,不想人死在宫里。”吕青野沉着脸、压着声音说道。 梅兮颜心里憋火,想着吕青野倒是会捡便宜话说。她没回来前他便有大把机会动手除掉青柳,却耗在这里问什么幕后主使,难保不是为了拖延时间等自己回来,让自己看清形势的严峻,乖乖配合他的摆布。 想知道青柳背后的人是谁,直接杀了,她背后的人得不到消息,自然会主动出现。他的算盘还不是逼她动手,他保持一贯的善良,若最后事机败露,他也可以推个一干二净。 气归气,暂时还不能和他发生明显的冲突,梅兮颜走到浴桶旁,将浴桶推倒,水洒了满地,道:“这是当然的。突然在你这素行良好的宫里死了人,任谁都会觉得不正常吧。” “那你这是……” 梅兮颜呵呵笑道:“放心,等她醒过来什么都不会记得。虽然不会马上死,但也不会活多久,可能走着走着就因为头晕而再次摔倒致死,也可能失足跌到哪里而死。总之,和你吕世子绝无干系,只是她不慎摔坏了头而已。” 吕青野原本想说:只有她一人莫名其妙死了,怎能和我撇清关系?但徒说无益,梅兮颜也许正是想让他撇不开嫌疑才作此区处。只怪自己下手太晚,而梅兮颜却又动手太快。 说话的功夫,梅兮颜已经将青柳的姿势伪装成摔倒,然后关了门,叫上吕澈一起离开浴室。 一路上两人各自生闷气,吕青野一面气梅兮颜心狠手辣,一面又气自己无法对她心狠手辣,事已至此,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梅兮颜与吕青野并肩而行,略一侧目便能看到他铁青的脸色,似乎每次把吕青野气个半死又拿她无可奈何已经是常态,这么一想,马场的不快和吕青野拖延处置青柳的事也就不再那么气了,心里只觉得快意至极。 其实她也知道,除了吕青野和自己一起的经历和身份确有互相掣肘外,吕青野对自己是相当仁义的。但这份仁义却抵消不了他对自己的算计,令梅兮颜每每都是意难平。 进了小暖阁,吕澈守在门外,吕青野关好门,已经掩饰好愤怒的情绪,现在他更关心的是梅兮颜得到了什么消息。 缓了缓脸色,吕青野低声问道:“你去偷听他们廷议了?” “嗯。”梅兮颜点头,看也不看吕青野,便要回她的小暖阁。 吕青野探手去抓她的手腕,明明梅兮颜在前什么都看不到,手却如同泥鳅一样滑了出去。吕青野也已适应了梅兮颜时刻都防备的习惯,手臂继续探出,到底还是被他拉住梅兮颜的手腕并握住,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有什么有价值的消息么?” 梅兮颜转身,将被他握住的手腕抬到眉眼平齐的位置,嫣然一笑,说道:“我在长山受的伤已经好了,不劳世子把脉。” 身为鬼骑,梅兮颜自然知道有一种方法是通过脉搏跳动加快与否来分辨该人是否撒谎,轻巧巧一句话,让吕青野拿她没有办法。 看着梅兮颜亮晶晶的眼睛盯住自己,吕青野讪讪地收回了手。他知道梅兮颜看穿了他的心思,却不肯轻易让梅兮颜得逞,干脆略微示弱般说道:“咱们现在也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两个人的力量总比一个人强。” “你才是蚂蚱呢。”梅兮颜嗔了一句。她自己可能都没有意识到,她很喜欢这样捉弄吕青野,看他对自己无可奈何的模样,就莫名开心。 走到桌旁坐下,梅兮颜顿了顿,卖了个关子,说道:“说有呢,也算有;说没有呢,也就没有。” “也就是没什么重要的信息咯。”吕青野看穿了她的想法,欲擒故纵地问道。 梅兮颜何尝不知他的伎俩,有意无意地点着头回答:“嗯,他们只是在商议如何攻打西貘。” 回来这一路,梅兮颜始终无法想出最好的解决办法来应对屠一骨的计划。 第一个办法是坐收渔利。枢国的小刺猬山紧接着吕国的刺猬岭,先调一股枢国的精锐兵力,悄悄布置在小刺猬山下,再将消息泄露给沈驰,等吕国突袭洛津,沈驰出城迎敌之际,趁机穿过刺猬岭发动奇袭,占领洛津。洛津归了吕国不一定能守住,但归了枢国,却能仗着刺猬岭便利的地势守住。 然而,老国主罗赞之所以让她继位,为的就是借她的强势能力巩固、增强枢国的国势,不得侵犯他国,以免遭到其他大国的联合攻击。洛津这块肥肉谁都可以吃,只有她不能吃。更何况,孜州、嵩州的军队她很难调动,要从刈水北面调精锐,容易打草惊蛇。 第二个办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杀掉吕青野,嫁祸给越国,让吕青莽和屠一骨狗咬狗。但吕青莽一旦继位,俨然是第二个尹沐江,届时作为邻国的枢国便要不得安宁。 第三个办法,将第一个办法折中一下,把越国即将偷袭洛津的消息告知吕青野,让他着急一番。再卖他一个人情,将消息散布出去,让沈驰有所防备,打消屠一骨的计划。但吕青野设计将她困在越国,让她恨意难消,巴不得越国吕国打得越激烈越好,才不想做这个大好人。 所以,到目前为止,仍旧没办法。 “也好,这样就没有时间再打其他国的主意。”吕青野心下虽有怀疑这是梅兮颜在胡诌,却仍是佯做舒了一口气,又问道:“可知他们什么时候再出兵?” “暂定五月。”梅兮颜答道。她没说谎,如果尹扶之成行的话,他亲口说的在五月。 吕青野左手握拳砸到右手心上,说道:“尹扶之耗了半年无功而返,这一回有屠一骨和隰泽,却不知道对付狡猾的西貘部族,会有怎样的战况。” 梅兮颜知他言下之意是问越国主臣商议了什么策略,于是把听来的关于西貘的消息重新添油加醋、半真半假地说了一遍。 梅兮颜所说的事虽然与吕国无关,但对于越国自身的壮大却举足轻重,吕青野听得暗暗心惊,已不再存着怀疑,完全相信梅兮颜所说为真。心中仔细思考着若是越国攻下西貘得到盐田,越国的国力会得到多大的增强,又会对吕国造成多大的冲击和威胁。 正说着,梅兮颜突然停了下来,目光转向门口。 门外传来绿竹不太清晰的声音,似乎哀求着:“请吕世子救救青柳,她在浴室摔倒了,正昏迷不醒。” 吕青野正在看着梅兮颜的眼神里,多了一些惊异,青柳果然没死么? 随即响起吕澈的斥责声:“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世子正在午睡,哪里容得你在此大呼小叫。” 吕澈的声音较大,明显是在通知房间里的吕青野和梅兮颜,绿竹为了青柳而来求救。 “吕澈大人,请代为请求吕世子,救救青柳吧。”绿竹跪在门前,仍旧不停地哀求。 “既是摔倒了,去请宫里的医官,叨扰世子也无济于事。”吕澈摆出一脸的为难,说道。 “奴婢们是没资格看医官的,所以才冒死来求吕世子。看在青柳侍候吕世子六年的份上,请吕世子帮忙请医官来。”绿竹也知道自己的要求过分,期期艾艾地说着。 “放肆,明知没有就医资格,却仗着我家世子心软好说话,要拖世子去破这个例,岂不是害世子不守规矩。”吕澈怒道。 “可是青柳她……” 吕澈素日里和宫里的下人们都相处得很好,向来是和吕湛一唱一和,今日吕湛出宫,只有自己,好坏人都得自己来演。 学着吕湛的方式“尽职尽责”地呵斥之后,便又恢复了平日的和蔼面容,扶起绿竹,叹口气,放软了语调,说道:“绿竹姑娘,我们都是做下人的,需要守下人的规矩,怎么能提如此越矩的要求,我且随你去看看青柳吧。” 这是没办法的事,吕澈清楚前因后果,虽然知道吕青野要摆出素常的姿态来,不能对一个婢女的请求十分在意,但他只是吕世子的侍卫,自然可以对一个婢女表现表现关心。 “多谢吕澈大人。”绿竹抹了抹眼角急出的眼泪,弯腰感谢,却全然忘了吕澈也没有医治的本事。只是觉得有人和她一起担心青柳的病情,便似乎分担了她一半的忧愁。 “何事这么吵?”左寒山又勤快地出现了。 绿竹把事情又说一遍,转而也求助左寒山。 “我也不懂医术,实难帮忙,便和吕侍卫一起去看看吧。”左寒山转眼看了看寂静无声的吕青野的寝室,皱眉说道。 他还想闯进去看一看吕青野和梅兮颜是否在,但这一回却没有了像样的借口。婢女受伤这种事,原本对于高高在上的各宫主子们,都是无关痛痒的。 来到婢女们的住处,青柳面色苍白地躺在炕上,左寒山摸了摸她的脉象,他本没什么医学修为,所以除了气滞虚弱之外,也摸不出什么奇怪之处,只知道并不是将死之兆,与吕澈各自安慰绿竹几句,便离开了。 但他离开后却放慢脚步,等吕澈身影消失在廊子尽头,便又折返回去,详细询问绿竹发现青柳的地点和经过,听到是青柳在收拾梅兮颜使用过的浴室后不小心滑倒摔晕,心头疑云顿起。 问了一圈下人,左寒山却没有得到任何能佐证他怀疑的证据,不免有些失望。 直到傍晚,青柳才醒转过来,除了嚷着头晕、便是呕吐,竟完全记不得发生了什么,更甚至,她识不得旁人、也不知身在何处,连自己是谁,之前的生活,也全然想不起了。 左寒山看着懵懵懂懂的青柳,越发觉得是青柳发现了梅兮颜的狐狸尾巴,所以梅兮颜做了什么手脚,使青柳忘记了一切。 作为极有人缘的吕澈,也很快就知道青柳已醒转。吕青野听完吕澈对青柳现状的描述,深深地看了一眼紧闭着的小暖阁房门,更深切体会到梅兮颜毒辣诡异的手腕,对她的感觉越来越矛盾。 晚上,吕湛从宫外回来,悄声告知吕青野一个他一直担心的消息:“世子,鬼骑似乎进城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九章 蜕变 吕青野心头猛地一跳! 虽然和梅兮颜单独相处了一段不短的日子,危难时两人也彼此照顾,但吕青野始终不敢忘记她的真实身份、她的狠毒手段,也不会忘记她手下那一干如鬼似魅的鬼骑高手。 尤其在这两天连续看到梅兮颜自身的神秘力量和伤人于无形的高超手法之后,越发觉得梅兮颜不似枢国之前两任国主那般温和宽容,更让吕青野担心枢国在吕枢边境的增兵目的。 路战离开越国已经六天,快马加鞭的话,如今已回到枢国境内,只怕业已和其他鬼骑们接上了头。当初千算万算却漏算了鬼骑对梅兮颜的忠心,若得知梅兮颜的“死讯”,他们怎么可能马上告知枢国重臣,一定是先想方设法瞒住此事,再寻其他途径验证事情是否属实,最后才会让廷臣知晓。 如今听到吕湛的话,已知鬼骑的行为破坏了他的计划,又或者已察觉出他的计划,进而返回乾邑来找他兴师问罪。鬼骑之间有暗号和看不懂的文字做联系方式,不知道是统一的暗号还是每个人各不相同,实在难以防范。 他现在只期待枢国两位丞相能马上有所动作,不论梅兮颜死活,至少她擅自决定来乾邑一定是不称他们心意的,即便不能如他所愿换掉梅兮颜,至少也会更加为难梅兮颜。至于他对梅兮颜恩将仇报——哎!国家面前,忠义本就难两全。 临睡前主仆三人聚到浴室,吕湛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以便观察是否有人接近,更主要是防备梅兮颜。吕澈仍旧守在门外,负责续添热水,实际上是放哨。 他们三个也实在没办法,梅兮颜被安排进小暖阁,虽然可以随时知道她的一举一动,但反过来说,吕青野也同样被她“监视”,唯一能安全商讨对策、避开左寒山、又不引起梅兮颜怀疑的地方,只有浴室。 “确定是鬼骑么?”吕青野泡在浴桶里,微皱着眉问道。 “早上出宫时我留心检查了宫外一些道路上是否有暗号留下,看到吊桥旁的一棵树干上被刻了一个记号。与路战的不同,但总觉得神似。”吕湛回答。在回宫的路上他已经思考过无数遍,虽然不认得那个记号,但直觉告诉他,是鬼骑。 吕青野回忆着今天发生的一切,一边思索一边自言自语般说着:“梅兮颜今天也突然提出要我助她返回枢钥,难道看到了暗号?但我们是坐尹扶思的车驾回来的,她应该看不到暗号才对。” 想了想,又问道:“梅兮颜之前留下的暗号都清除了吧?” “清除了。也许只是巧合,但若是鬼骑,他们最终的目的是一致的。梅姑娘想回枢钥,而鬼骑想确认她是否已死,最后总要碰头。梅姑娘这几日虽然看上去像个不谙世事的直爽泼辣猎户,实则每个动作都有目的,不能不防。”吕湛慎重地分析道。 吕湛自然也清楚吕青野和梅兮颜目前就像两条菟丝子一样,缠绕在一起,分开绝对有害无益;但仍旧纠缠着,彼此互相角力,实在也难以看到他们想看到的结果。 吕青野原本的计划看似天衣无缝,却低估了梅兮颜自身的能力,当然,吕青野最失败的是他的性格——太过重情义。若是他也能像梅兮颜干脆果断地对付青柳一样,在长山就结果了梅兮颜,吕国边境就自然无忧了。 但他和吕澈也正是因为吕青野这样的性格,才死心塌地地守在他身旁。真要是换了性格,也许就不会陪着他在崇云宫这座不上锁的牢笼里渡过漫长的十二年了。更不会…… “哎!”吕青野难得在吕湛面前露出为难的神色,长叹一口气,打断了吕湛的思绪。 吕青野着实拿梅兮颜没有办法,当初她重伤不舍得杀,现在活蹦乱跳杀不了。如果拿梅兮颜的真正身份去和尹沐江谈条件,让尹沐江帮助自己回国继位,吕国继续和越国结盟,他又不愿意。 更何况枢国群臣都不怎么支持这位新国主,若是真在这里杀了梅兮颜,枢国那些重臣只怕会额手称庆吧。 而且尹沐江对西貘的再次征伐在即,怎么可能在此时除掉梅兮颜,无端端留给枢国一个随时可以讨伐越国的借口呢。 最重要的是,直到此时此刻,虽然恨得梅兮颜牙痒痒,吕青野也没有真的想害梅兮颜的性命,甚至对她的为人处世仍是由衷钦佩。 再叹一口气,吕青野苦恼地说道:“她的功夫在你我之上,只要稍有松懈,便防她不住。” 沉默片刻又说道:“她今日借沐浴之际潜进靖心殿去偷听尹沐江的廷议,说越国已决定五月大举西进讨伐西貘。” 吕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问道:“之前尹扶之在秣马关外和西貘周旋都没占到什么便宜,似乎根本不知道西貘族的所在。况且西貘的存在时间比五大国长久许多,千百年来一直被西部各国所厌憎却无计可施,尹沐江怎么可能下这样的决定?” “我开始也怀疑梅兮颜说谎,但她说,越国怀疑西貘有大量的盐田,这种诱惑对于越国来说,足以让他们举全国之力西进。而且,他们还议定了对付西貘的办法。枢国与西貘隔着姜国、越国,没有冲突,梅兮颜该不会为了骗我而说出这样有依有据的攻打计划。” 吕湛慢慢思考着吕青野的话,自顾自地嘀咕着:“这样倒完全说得过去……”却马上恍然大悟道:“若越国得到了盐田,简直如虎添翼……” 吕湛心细,一旦想到这其中的关窍,便立即考虑该如何应对,片刻后扼腕惋惜道:“可我们没有办法。如果世子有兵权,倒是可以趁他们攻打西貘时偷袭越国,袭扰他们,不让他们得逞。” 浴室门被推开,吕澈拎着水桶装模作样地进来,建议道:“不如利用一下大王子吧。” “怎么利用?”吕湛问道。 “大王子早就耐不住性子想攻打越国了,所以千方百计算计世子。如果知道越国即将拥有一片大盐田,日后实力更无法与之匹敌,肯定会马上出兵。” “如此更不能让大王子知道。”吕湛果断说道。 “为什么?”吕澈不解。 “盐田是大事,除了枢国之外,其他国都相当重视。虽然我们吕国自己有盐田,但总量并不大。大王子若以解决食盐问题为突破口,忠于国主的那些老臣为了吕国的长远打算,一定会牺牲世子,同意大王子出兵偷袭越国。”吕湛平静地解释后,又顿了顿,低声问吕澈道:“届时,你将世子的安危置于何处?” “这……”吕澈语塞,愣了片刻,耷拉着脑袋拎着水桶悻悻地回到门外,继续放哨。 吕青野素知吕澈的秉性,也不担心他会失落,淡淡一笑,说道:“万不得已,这一招确实可用。我们又不是没有自保的方法,倒是不怕有性命之忧。” 吕湛和吕澈知道“自保”的方法是什么,都安静地不说话。 事实上,吕青野下午确实曾起过这样的念头。与其让越国继续坐大威胁吕国的发展,不如借着大哥的力量与越国开战,还能让他们两败俱伤。但这样的话,功劳又变成大哥的,他忧虑的是自己还能否顺利继位。 而且只为了防止越国坐大,就要牺牲那么多平民百姓的安稳生活和性命,这种防患于未然的做法,怎么想都觉得是另一种穷兵黩武的借口。 吕青野用手上的布巾搅着浴桶里的水花,其实他还有另一番考虑。 今天是二月十六,若到了五月,越国果然大举进发秣马关,便坐实梅兮颜所说是真。 抢夺盐田,越国会成为众矢之的,一定会全面对此保密。但这种大战之前的王廷动向将会很明显,只要他察觉到越国的异动,便提前让越国撕毁盟约“暗杀自己”,然后顺势逃离越国、亲自将消息送回到吕国。吕国做好应对准备的同时,也给自己挣得功绩,使吕国群臣知道他在越国十二年是实打实为吕国做事的。 至于之后,一直与越国是世仇的姜国、一直跟越国拉扯罗国做附属国的朴国,都是不产盐却眼红有盐的,绝不会让越国轻松好过。届时他若能趁势夺回被越国强霸去的望烽城和苇城,则更能稳固自己的根基。 现在,他能做的是不要声张,也稳住梅兮颜不再声张此事,静等机会来临。 “大不了就让越国去占了西貘的盐田。”吕湛沉思了半晌,想出了作壁上观的办法,说道。“所谓贼咬一口入骨三分,西貘人原本就凶悍无比,又占地利之势,以越国目前的国力,即便拿下盐田,也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不仅恢复元气需要时日,按越国孤僻霸道的往日作为,其他大国也不会任由她借着盐田坐大。” 吕青野的目光转向吕湛,这个冷静睿智的侍卫第一次没有和自己想到一起去,亦或者说,只是想到了前面的一部分,而后面那个大胆的想法,却没有想到。 在心里反复想了想吕湛的话,脑海里突然跳出梅兮颜的脸来,对他鄙夷一笑,说道:“你作为吕国世子,连这点气魄都拿不出来么?”紧接着又说道:“你的身份容不得你把自己当成普通人!” 字字铿锵地回荡在他脑海中,吓了吕青野一跳。 吕青野忽然意识到,不是吕湛没想到,而是他变了。在经历了铁壁城和长山的连番阴谋算计后,在和梅兮颜相处的这些时日中,他越发认清了权力与阴谋的相生相克,更是从梅兮颜精悍豪决的处事方法上得到了启示。 作为一国之主的继承者,首先要先保住自己的地位才能有施展抱负的机会。他从小到大一直想着该如何让吕国更加富庶、强大,那么多想法,他需要有机会、有权力去实现。 正要说明自己的计划,吕澈一脸兴奋如同开窍似的拎着水桶又进来了:“我又有个主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章 烦心事 “瞧这模样就不是什么好主意。”吕湛挤兑他。 “这次这个绝对是好主意。”吕澈转身趴在门边向外打量,确定周围仍旧没有人,才又克制住自己的激动心情,小声说道:“世子和梅姑娘其实身份相配,年纪又合适,在长山还彼此照顾过一段时间,也算有感情基础,干脆世子向梅姑娘提亲,直接和枢国联姻吧。成了夫妻之后,吕国的事便是枢国的事,边境增兵的事也就不足为虑,更不用担心她在这宫里乱闹一通,或者算计我们。屠一骨又刚成为枢国手下败将,越国绝不敢同时面对两国联合。有了吕国撑腰,枢国那些廷臣也会更忌惮梅姑娘的能力,吕枢两国联姻,百利而无一害。” 此话一出,浴室内瞬间陷入一片沉默中。 吕青野正在拿着布巾擦洗身体,只觉心口猛地一跳,怦然之声如擂心鼓,震得手一抖、连忙停在肩膀上,恍惚有一种被人戳破秘密的震动。 布巾上的水滴落进浴桶的水中,“滴答”的声音极为清晰。 这个想法在吕青野心中盘桓过数次,却始终无法说出口。此时被吕澈提出,一个月前的记忆被勾起,想起梅兮颜身负重伤却不哼一声的倔强坚忍、想起她瘫软在自己怀里的冰冷身体……想起雪洞里并肩而眠的三日四夜,她几乎一直在昏睡,若不是为保护他,她也不会受那么严重的伤,几乎搭上性命。而且,之后她也从未以此挟恩索惠,甚至都没再提过一句。 记忆如同解冻的春江,一路翻涌奔腾、再也无法遏制。又想起两人落入狂车陷坑之后互相依偎着喝酒吃肉,为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段践行。没有惊惶、没有后悔、没有遗憾,何等的狂放、洒脱…… 对梅兮颜的感激和感动之情重又涌上心头,只觉得耳根发热,似乎泛红了…… 再之后……梅兮颜舍命相助,那块玉符,那段发自内心肺腑般的嘱托,原本激起他无尽的热血和勇气,最后…… 是了,他今天中午才刚见识过梅兮颜以口蜜腹剑的手段处置了青柳,一如当初对他,虽然他方才还在感慨自己被她影响得更加有政治策略上的远见卓识。 而且,他用计将梅兮颜困在这里,她也处处还以颜色,想挑拨自己和越国的关系。那曾经有过一点温存的暧昧也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表面的和谐难掩背后的算计,貌合神离怎可能真正走到一起。 “世子,吕澈说的确实是最好办法。”吕湛在心里细细地把各种情况都考虑一遍,点头赞同。 吕青野还陷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回过神,但吕湛的话却传到了他耳中。模模糊糊地,他在想,这算是利用梅兮颜么?她能被利用么?眼前浮起中午时的画面,他试图通过测脉的方式向她探听真实的消息,却被她轻易地识破,化解…… 对于梅兮颜的心思,吕青野也是一时明白一时糊涂。有时觉得她对自己似乎也有一丝感觉,就像她在陷坑里自然地靠着自己吃吃喝喝、谈笑风生,又或者偶尔在他面前流露出一丝色厉内荏的小女儿情态;但有时又觉得那不过是她习惯了与异性打交道,只是突然想起自己是女儿身的尴尬,其实自己和她身边的鬼骑,可能区别不大。 即便自己对她有心,但在这个节骨眼提出联姻,会不会让她觉得被利用,反而排斥……她那手段,这几日真是领教得多了。 “世子……”吕澈见吕青野正失神发呆,轻唤了一声。 “好什么好!”吕青野突然涌起一股怒气,将手中的布巾摔进水里,轻斥道。“你们忘了我为什么诓走路战么?与虎谋皮这种事,亏你想得出!这两天看她闹得我们人仰马翻、跟在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她就没想让我们好过,你还当她是只只要挠挠脖子就肯乖乖就范的小猫么!” 这一顿斥责让吕湛和吕澈大眼瞪小眼,完全懵了。一向冷静自持的世子这是怎么了?前一句明明坚决驳斥了联姻的建议,后一句却似乎又心烦于梅兮颜是否同意联姻。 而且看世子一脸严肃又怒气冲冲的表情,他似乎并没发现自己言语的矛盾之处。 “哪里人仰马翻了,不就是解决了‘嗯嗯’那个麻烦么,手法那么隐秘,若不是事先知情,谁会怀疑。”吕澈小声嘟囔着,说到人名还故意用鼻音哼了两声模糊其词,大家心知肚明,指的是青柳。 “水凉了,去提热水。”吕青野只当没听见吕澈的话,却面无表情地吩咐道。 “是。”吕澈带着些许小埋怨出了浴室。 “世子还在为梅姑娘利用你当诱饵之事生气么?”吕湛看了看吕青野不善的脸色,扭头透过窗缝查看了一下窗外,确保无人接近,温言问道。 吕青野沉着脸不说话,用布巾有一搭没一塔地擦洗着肩膀和前胸,搅得浴桶里的水哗啦啦地响着。 被吕澈说中了心底事——吕青野对梅兮颜确实心折,可又对梅兮颜的利用恨意难消。矛盾的心情一时控制不住,到底还是在最亲近的两个人面前爆发出来。 吕澈面无表情地提着满满一桶冒着热气的水又推门进来,边往吕青野的浴桶里倒水,边观察吕青野的脸色,忽地说道:“是我太蠢,想岔了。世子要娶的世子妃,今后等世子继任国主就变成王后。梅姑娘是枢国国主,要嫁的人,不,要招赘的人是枢国的驸马,驸马怎么能和吕国国主相提并论!生下的孩子都要跟着梅姑娘姓梅吧,不,姓罗。” 看着吕澈东一句西一句说了一大堆,倒是说到了正点上,换做吕青野和吕湛面面相觑了。 即便梅兮颜答应联姻,吕青野也不能答应。倘若成婚后只能以驸马的身份生活在枢国,他这世子的身份就作废了,吕青莽倒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个大便宜。 两人最后都不由自主地盯着正在试水温的吕澈,怀疑他是真蠢还是大智若愚,这么关键的问题,竟然是他先想到的。 随后两人视线一接触,吕青野不自然地低下头去拧布巾以掩饰自己的小心思。明明已经拒绝了吕澈的建议,还莫名其妙地想入非非,心中狠狠地提醒自己:梅兮颜是鬼骑,是对手,是对手! “水温差不多了。”迟钝的吕澈还没有看出吕青野的心思,试了水温后,提着水桶出去了。 半晌,吕青野才开口转移话题,问道:“还有什么新鲜事么?” “有!”吕湛为了缓和气氛,故意拉长了语调,说道:“坊间有人在议论世子的……风月故事,都在猜测世子最后会成为……姜国的驸马还是枢国的驸马,利益分配、国势对比,分析得头头是道。还有以此开博局下注博戏的呢,世子选姜国公主的赔率是一赔二,选枢国的是一赔五。” 吕青野瞪了吕湛一眼,轻斥了一声“胡闹!”沉默片刻,垂下眼去自顾自洗澡,口中却又关切地询问道:“洛梒还好么?” “很好。几个月不见,他们即将完工了。”吕湛眼神倏地一闪,旋即恢复如常,微笑着淡淡回答。 “四年了,被囿在那个宅子里连大门都不能出一步,却仍是悄无声息地默默做事,辛苦他们了。”吕青野叹了一声,想到困扰自己的心事,越发感慨道:“委屈她了,也委屈你了。” “委屈她是真的。”吕湛道。他自己倒不觉得委屈,只是有些遗憾罢了。 吕青野看着吕湛略有些漠然的语气,轻轻叹气,说道:“洛梒到底是个姑娘家,即便你无心,至少也像个兄长一样多关心关心她。别总想着她是那样厉害的女子,无需你多说什么、多做什么。” 听到吕湛闷闷地应了一声,吕青野没有说什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强迫的结果只会更糟糕。 就在两人又将陷入沉默时,吕澈又拎着水桶进来,看了眼门窗,小声说道:“西貘的事想不出办法,先把近在眼前的鬼骑解决了吧。不如故技重施,让屠寂再查一遍城里的细作,将鬼骑吓走。” 吕湛嗤笑道:“他们这种怪物,怎么可能被吓走。” 突然间灵光一闪,吕湛收起了玩笑语气,正色说道:“既然不会被吓走,干脆就让鬼骑显显威风,在各处留几个模棱两可的疑似记号,让鬼骑去翻找梅姑娘的踪迹去吧。若是能闹个天翻地覆,牵制一下越国,或许会扰乱他们攻打西貘的计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一章 博戏 吕湛提出的计划被吕青野拒绝了,结果在吕湛的预料之中。和这位世子从少年就陪伴在一起,他实在太了解他的性格。吕青野做事向来谨小慎微,鬼骑的出现,让他更加犹疑,归根到底,是他狠不下心来对付这位与他同历过生死的国主姑娘。 很快,吕青野把他借盐田大事返回吕国的想法与吕湛和吕澈说了,吕澈只要是吕青野的话,一律赞同。吕湛琢磨了一会儿,也觉得吕青野这个计划更好。但这种搅混水、就势取利趁火打劫的行事风格与吕青野的温和性子有些偏差,让吕湛觉得吕青野作此决定更多的是受了梅兮颜的影响。 现在需要做的便是商议如何让越国毁约“暗杀吕质子”,同时准备好随时逃走的后路。 转眼过了九天,吕湛又出宫,一早刚出崇云宫的宫门便看到尹扶思拿着风筝、带着玉骨迎面过来。 尹扶思跟着梅兮颜学了几天箭术后,兴致一来让梅兮颜教她做风筝,一连放了几天,看来还没有尽兴,所以又跑来了。 与尹扶思施了礼,吕湛便离去。 他却不知道,尹扶思转头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转了转眼珠,随即拉住玉骨,在她耳边吩咐了几句话。 一个时辰后,尹扶思、梅兮颜和吕青野、吕澈和左寒山,每人都是一身极俭朴的行头,出现在王宫外的大道上。 尹扶思临时起意要出宫去玩,吕青野担心梅兮颜一旦出宫会和鬼骑遇上,自己的谎言也就被揭穿,以没有出宫腰牌为由,为难地搪塞尹扶思的提议。 但尹扶思准备得很充分,从腰间掏出通行腰牌,又让玉骨给梅兮颜重新装扮一番,远远看去有七分像玉骨,就这样混过了宫门口的守卫。 “我想先去一个地方。”尹扶思眨眨大眼睛,俏皮地撒娇道。 她本就是这里的主人,自然没人反对。于是车夫在尹扶思的吩咐下,直奔城东南一处僻静的窄巷口停了下来。 下得车来,梅兮颜看到这条巷子不止偏僻,还极为简陋,是古早时期的石头房子,越国本地人称它为石窑。 眼前的这片石窑墙壁由灰白石头垒建、部分石块已残断,在墙上形成一处处残缺不平的小洞。 尹扶思见马车走远,迈步小跑着进入巷中。 整片石窑墙只有一扇木门,明显是一间屋宅的后门。 门框门扇多处破烂、边角更是已经腐朽磨损,整个门扇因为长久的风吹日晒雨淋,龟裂出一条条裂痕。铁质的门环乌黑发亮,显然是经常有人拉拽,与陈旧的石窑和木门形成极为鲜明的反差。 尹扶思停在门口,回头微笑地看着跟在她后面姗姗而来的四人。从四人的表情来看,他们完全猜不到她的用意和目的。熟门熟路地踏上门前的两块大小青石叠加在一起的两阶石阶,伸手便拉起门环,将门打开。 门内框上挂着一条灰色麻布做成的棉门帘子,不等尹扶思掀开门帘,门帘已被人掀开一角,一股热气和嘈杂的人声忽地直扑向众人脸面和耳朵。 随即便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哀哀地说着:“我儿经常来这里玩,怎么就寻不到他了呢。” 一头苍白头发、身着补丁摞补丁的黑色裋褐的老妇人被人扶了出来,扶她的人是个二十几岁的女人,也是一身带补丁的灰色裋褐,左臂上戴着孝,强忍着悲伤对着老妇人道:“婆婆,大憨哥上战场了,不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正月里就回来了,我到城门口去接的他。”老妇人却很笃定地说道。 “小心脚下台阶。”女人搀着老妇人的胳膊,低头提醒道,眼泪跟着掉到青石台阶上。她实在不忍心提醒婆婆,那只是她做的梦,却总当真事念叨了一个月。 “我儿还能去哪儿?去周家看看,不是斗鸡么,我儿喜欢。”老妇人显然神智有些不清,浑浑噩噩地念叨着,伸手摸索着四周,双眼浑浊,竟是瞎了。 那女子抬头看了看面前五人,抹了抹眼泪,凄凉地说道:“好,咱们去周家看看。” 战死的越兵的家人! 吕青野盯着两人蹒跚的背影,心中只叹“无良战争,百姓何辜。”暗暗瞥了梅兮颜一眼,只见她皱着眉头,却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尹扶思用心观察着梅兮颜和吕青野的反应,直到那婆媳两人拐出了巷子,才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转头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抬出公主的架势,警告似地对左寒山说道:“左侍卫,这个地方只有我们几个知道,如果下次我再来,这里出现什么不好的事情,我要拿你是问!” 左寒山不明所以,但也知道这地方定然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所在。看尹扶思这么熟悉,肯定不是第一次来,他的任务只是监视吕青野,这位骄纵的公主可不是他的主子。于是点点头,以示默认。 尹扶思这才放心地转回身,再次掀开棉帘子,第一个走了进去。 吕青野、梅兮颜、吕湛、左寒山鱼贯进入,首先的感觉都是热、暗、吵、人多。 房间并不大,六张小木桌三三成列,每张木桌的三面条凳都塞进了木桌下,只留一面的条凳坐着一个人,桌子旁围满人,几乎将整个房间都挤满了。 四盏桐油灯嵌在四面墙壁上,灯光昏暗,热烘烘的不只是屋内的火塘烧得旺,更是人多气氛热烈。 乱糟糟的声音中,其中一桌传来: “庄家给我记下,一百文,罗敷女。” “一百文,姜国公主。” 这里竟然是一间小小的博戏坊,这群衣衫陈旧泛白或打着补丁、叫嚷着正在下注的人都是赌徒,每桌坐在条凳上的那人是庄家。 另一桌传来老实巴交的一声: “麻烦庄家,周家的红袍斗将赢,五十文。”一个朴实的中年男人从打着补丁的裋褐怀里掏出一小串红线串起的铜钱,轻轻地放到庄家面前的桌面上。勾着红线的手指微微颤抖,似乎舍不得松开。 “红袍老了,还是黄家的青羽击鼬厉害。球的,那嘴是真粗真尖,一嘴下去保管啄个血窟窿。”旁边一个短髭汉子说道。 中年男人憨厚地说道:“红袍赢了,就可以买两个月的盐了。”显然是选这个赔率高。 “老哥不如去掷箸,那个转眼就有输赢,斗鸡在清明呢,还得等十天。”短髭男人又道。 正说着,掷箸(骰子)比大小的那张桌子中,哗啦一阵脆响,箸子落到桌面上,紧接着突然爆发出一阵喧哗声,有人笑有人骂。 “不……不太敢,怕一盘……就输了。”中年男人讪讪地笑笑,说道。 庄家麻利地取来一副烫着庄家记号的注签儿,其实就是一段小竹子,从中间将记号一剖两半,用特制的颜料写上博戏项目,赔注和下注数目。一爿自己收下,另一爿递给中年男人,叮嘱道:“老哥第一次来吧,来,收好注签儿,若是赢了,斗鸡后三日内来兑注。” 中年男人诺诺地点头道谢,仔细地将注签儿收入怀中,转身离去。在离去前,还垫脚朝着掷箸那一桌怯怯地看了一眼。 见中年男人走了,短髭汉子感叹道:“五十文分成几盘,总有几盘能赚。非要去博斗鸡,哎,一把决生死呀。” “一看就知道胆子小,受不得起起落落,豁出去干一把便了。若不是实在没辙了,谁愿意来这里博戏呀!哎,这盐价,真是要命哪!”庄家也是个实在人,叹了一口气说道。 斗鸡走狗作为最流行的博戏之二,枢国、吕国自然也有,但参与的都是富有的大户人家,一般百姓也只是围在一旁看个乐子。梅兮颜没想到针对这些也可以开博局,而且不得不说,五十文一百文拿来下注,实在是少得可怜了。 吕青野微微皱眉,但内心反倒有些松口气,在这里,梅兮颜是无论如何也碰不到鬼骑了。他竟很希望尹扶思就在这里打发时光到傍晚,再直接回宫。 但大家仍旧不知尹扶思何意,只好都转头看向尹扶思。 尹扶思却笑吟吟地说道:“别客气,都去掷箸吧,那里一文钱就可以下注。” 说罢,自己却挤进了前面的一桌,津津有味地听着那一桌正在讲述红袍斗将和青羽击鼬两只斗鸡的彪狂战绩,还提到了另一只叫紫威的斗鸡的名字。 离他们最远的一桌声音不大,似乎并没有开设博局,八九人四面围坐在条凳上嘁嘁喳喳地低声讨论着。 梅兮颜和吕青野不约而同地就对那相对安静的一角产生了兴趣,虽然仍旧站在尹扶思身后,却凝神细听那面的对话。 “枢国为什么拒绝了姜国和朴国的联姻?”一个刀条脸、看起来二十六七的青年单独坐在一张条凳上,右腿曲起膝盖,脚也踩在凳子上,右臂环抱着折叠的右腿,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问道。 梅兮颜偷偷瞥向吕青野,发现他的眼神也正瞟向自己,两人视线一交,各自都闪开了。 “没拒绝吧,不是说许了两位公主?”木桌对面一人提出疑问。 “球!”刀条脸骂了一句,“公主和国主能一样么?这都是场面话,难道能说:你们都回去吧,罗敷女和宫中囚早就私定了终身,就差大摆筵席了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二章 流言诛心 私定终身?!吕青野眼皮一跳。这种流言比之旁边那桌押注他会属意于哪位联姻对象的说辞更加诛心,也更加不怀好意。 博戏坊这样的地方,既是流言蜚语的制造地,也是蜚语流言的传播地。而这样的言论一旦大肆传播出去,处理不好,自己和吕国都将有大麻烦。 这是尹扶思带他出来的真实目的么?她会主动来提醒他街头巷尾已经出现对他不利的谣言么? 梅兮颜心中有同样的疑问,但她的担心比吕青野要少,毕竟流言在此,暂时还影响不到枢国去。转头装作不明所以地打量所有人,目光却搜寻着尹扶思的身影。她还挤在人群里听红袍斗将大战青羽击鼬,从歪来歪去的小脑袋来看,听得正津津有味呢,丝毫没有一丝刻意之感。 吕青野暗暗瞥了左寒山一眼,显然,他对那一桌神秘的谈话也十分在意,仍在盯着他们的一言一行。 吕青野自忖尹扶思若想害他们,只带屠寂或者隰泧来此即可;若想帮他们,也绝不会带着左寒山。 歪打正着!这是吕青野和梅兮颜心中同时冒出的结论。 尹扶思今日不过是兴起,想来听斗鸡故事,或者也想来押注,却没想到让众人听到了更震撼的故事。 但按梅兮颜和吕青野对尹扶思的了解,绝不相信她只是单纯过来听故事。换言之,她也是来这里听各种消息的。 梅兮颜尤其笃定这不是尹扶思的目的,这个小公主在意的是能够壮大越国经济实力的东西,她今日带他们出宫的目的绝不是这里。 吕澈还没有想到更深的地方,只觉得这群穷得叮当响、还要凑在博戏坊里押注的越国百姓捏造吕青野的谣言,大有损害吕青野世子身份、诬陷他与枢国有私之恶意,十分面目可憎。但没办法上去理论,又不能教训他们,更觉气愤。 左寒山却以为这是尹扶思在帮他找证据证明吕青野和枢国有密谋,暗暗得意。一边侧耳听着那些人的喁喁私语,一边死死盯着梅兮颜和吕青野两人,只盼能从他们的言行举止中发现一些他想要的信息,然而听到现在,仍是一无所获。 “罗敷女和宫中囚的私情公之于天下肯定不行。”旁边一人摇头道,“他们的关系若是真,绝不敢宣扬的,否则咱们国主能容他?” 宫中囚!越国百姓私下里对吕青野的隐晦称呼,亦或是,绰号。 “还是老哥有眼力劲儿!”刀条脸右手一拍自己膝盖,赞了一声。随即身体前倾,用眼神示意同桌的人向他靠拢,于是一桌九个脑袋挤在一起,听他分享秘密。 “罗敷女和宫中囚的关系在枢国那都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了。”刀条脸撇着嘴,一脸鄙夷地低声说道。“他们手拉手出现在桑林城里,那女人长得虽丑,但眼神媚得能勾出男人的魂来,那身段柔得缠不死个人,早被那些等待互市开市的人看到了。” 吕青野紧紧攥拳,骨节发出“咔”“咔”的细响,虽然下流无耻的言辞是针对梅兮颜,他却也同样感觉气愤。左寒山站在他们后面,吕青野不能做出任何表情,更不能对梅兮颜说任何话,只能咬牙忍耐。 微微转动目光,看到梅兮颜如同罩着寒霜的脸和足够杀死人的眼神,除此之外,她仍旧理智地收敛着怒气,决不让左寒山发现异样。 “滚球!谁知道罗敷女和宫中囚长啥样?这是从哪个窑子里听来的淫词艳句,胡说八道。”有人不信,骂道。 “鬼骑你们不知道?带着鬼画符的面具,骑着高头大马,就护在那对狗男女身后,在桑林城的罗国货郎子们都知道,你说他们是不是?”刀条脸比比划划地反驳道。然后一脸不屑地说道:“狗男女人就仗着别人不认识他们,才敢这样如胶似漆地公然出现,你懂个球!” “这么多人不认识你和你婆姨,怎么不见你们出来腻歪?”那人被他抢白,面子上下不来,涨红着脸反问道。 旁边的人眼看着两人说话的语调越来越不对,赶紧劝开,“别别别,说罗敷女和宫中囚呢,咱们兄弟伤啥和气。” 刀条脸显然也知道自己的话说重了,但又拉不下脸面认错,干咳一声,又把话题扯回来。“你们别不信,罗敷女和宫中囚在一起,对枢国、吕国有利无害,各自都能巩固自己的势力,不在一起才有鬼呢。” “得了得了,既然在一起,为啥宫中囚还要回来?直接待在枢国或者回吕国继位不是更好?”先前红了脸的那位心中气不过,仍旧唱反调。 “你懂个球!宫中囚是个啥身份?质押在这里,不经国主同意放回,他敢待在别的国家不回来?就是他想,罗敷女还不干呢,那女人阴险狡诈、不择手段,这点厉害关系能不知道!” 众人看刀条脸眉飞色舞地夸夸其谈,似乎都觉得有些道理,只见他眯着眼睛故作姿态地继续说道:“而且,罗敷女最妙的一招是,宫中囚被她拢在裙裳里迷失心智,任由她摆布,甘心做她背后的男人。她再把宫中囚送回来,让宫中囚为她探听更多咱们越国的机密——啧啧,咱们和他们两家都结过仇,宫中囚哪有不乐意的份儿!这叫知己知彼。” “呵呵,宫中囚在这呆了十几年了,没见他弄过啥秘密来威胁咱们。”又是先前那人来冷嘲热讽。 “呵呵,你可知道屠大将军惨败后还能活着回来,全亏了宫中囚说情。只怕屠大将军惨败,也有宫中囚收集秘密的功劳呢。”刀条脸又回敬回去。 梅兮颜和吕青野虽然脸色未变,但心中却俱是一惊!其他谣言便罢了,这句却足以威胁吕青野的安全。不论北定城的布防图别人知道否,但他当时在北定城是事实,一旦众口铄金,尹沐江和屠一骨是不会在乎真假的,这已完全是一个把柄或借口。 刀条脸却像是深谙内理似地继续说着:“宫中囚这样的身份,只能待在咱们乾邑,否则质子叛逃,怎么回国继位?如果罗敷女把北定城的人全部杀光,只有宫中囚活了下来,这就说不清宫中囚是不是有意出卖屠大将军了。北定城没有丢,说到底是罗敷女为了让宫中囚安全回来不惹人猜疑,才放了他们一马,否则……” “否则什么?”一声疑问从旁而来,“哗啦”一阵响,一串铜钱砸到正在卖关子的刀条脸头上,又掉落到木桌上,和尹扶思一桌听斗鸡讲说的人群里站起三个人来,凶神恶煞一般质问道:“是说老子们如果没有吕青野那个面首废物在罗敷女面前求情说好话,早就死在北定城了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三章 积怨 梅兮颜和吕青野转头。 梅兮颜看向吕青野,觉得“面首”两个字用在吕青野身上着实是一种侮辱。 吕青野看向那三个穿着兽皮裋褐的人,虽然“面首”听起来刺耳,但在越国,对他说的难听话也不止这一句,他早已习惯了。然而习惯不代表不生气!尤其是梅兮颜还在身边,而侮辱他的那些人言中之意便是他是梅兮颜的面首。 比之他们二人内心里的愤怒,扔铜钱串的三个人显然已经将怒气覆盖了全身。而他们旁边,吕青野的身后,吕澈也是满脸怒容,正狠狠地等着那个出言不逊的魁梧汉子。 “哎呀,几位兵爷消消气,咱们继续。”负责讲解斗鸡的庄家立即也起身打圆场。 “滚球!”三人中最为魁梧的壮汉看也不看瘦弱的庄家,一掌按到他脸上,将他推了个趔趄。 “怎么?打不过罗敷女,跑我们这里耀武扬威来了?”刀条脸也不甘示弱地站起来,讽刺道。 “你能打得过鬼骑,你去打!老子们在战场上拼死拼活给你们抢地盘、抢粮食,还要被你们这群球东西指指点点、瞧不起么?”魁梧壮汉不忿地指责道。 “抢地盘?”刀条脸冷笑起来。“你们抢的球地盘?鸟不生蛋蛋的地方抢回来当坟地么?”又接着刻薄道:“更别提抢粮食!你们抢的粮食在哪个球地方藏着呢?是不是抢得太多还没运回来就被罗敷女那小娘们给一把火烧了?球的!你们填进肚子里的粮食都是老子们在这里辛苦种出来、交租子买来的!” 刀条脸的一席话显然道出了平常百姓原本压在心底的不满,只是碍于屠寂的眼线遍布全城,平常没人敢说出来罢了。此时掷箸比大小那一桌刚完结一盘,连续输了几盘的人心情正不顺,听到有人说出如此解气的话,立即大声附和道:“养条狗还知道看家护院呢,你们吃老子们的粮食喝老子们的血,却抢不回粮食,跑这里撒野个球!” “就是!狗都不如!有能耐去和枢国鬼骑拼命!滚球!” 一时间愤懑的怨恨化作厉声指责和谩骂,整个屋子都沸腾起来。 梅兮颜悄悄瞥了一眼尹扶思,她仍站在桌边,微低着头,抿着嘴唇不说话。 尹扶思听力没有那么好,之前并没有听清边角那一桌具体说了什么。但此时动静已经闹得大了,即便不知道原因,却也知道那三个士兵已经激起了民愤。 她这半年多来一直穿梭在乾邑的大街小巷,时常能听到百姓们心底压抑的抱怨之声,所以她才努力地想多找一些能给越国带来更多收益的事物,尽量平息战火,减少百姓的重赋。 来这里,原意是想让吕青野和梅兮颜他们帮自己多赢一些钱,以备不时之需。再弄出点小动静,甩开吕湛和左寒山,将他们两人带走。带他们去看看越国普通百姓的清苦的生活条件,再暗示他们越国一定会逐步减少战端,专注发展本国。 人算不如天算,却被梅兮颜和吕青野看到了这乱糟糟的一幕。她不如她的父王尹沐江那样好战,在她看来,国家穷一些没关系,只要人心齐就一定会客服任何困难,如同枢国的人人皆兵。但是让外人知道自己国内的不和谐,无异于袒露自己的弱点给对手,十分不智。 就在尹扶思还陷入沉思时,魁梧壮汉身旁的两个同伴被惹得翻了脸,一掀桌子,骂道: “球的!吃粮食你们舍不得,老子们连命都扔到战场上了,你们怎么不说舍不得!” “骂老子不如狗是吧,老子就狗一回让你们这些废球的看看!” 未等骂完,两人已经各自操起一条凳子朝着惹怒了他们的那些人抡了过去。 撒泼的只有三人,屋里挨挨挤挤的却是几十人之多。 世子尹扶思攻打西貘没个头尾,屠一骨攻打铁壁城,差点被杀个精光,一切都成了水漂。眼看着锅里的米,坛子里的盐都已见底,昏暗的油灯火苗撩拨着人们咬牙压在心胸中的恨意,在这样晦暝的气氛里,燃出了透骨的杀气。 几乎同一时间,众人都开始抽取桌子下面的条凳反击。有几人手快,一起抓住了同一条,又连忙放开,结果凳子没人接,落到地上,被另外的人捞起来,朝着那三人便砸过去。 不止这样。没有条凳的人将桌子翻过来,连踢带踹,瞬间将木桌分成了七八块,操着桌腿、断桌面就上去帮忙。 梅兮颜动了动。此时正是机会,她要趁乱杀了那个侮辱她的家伙,即便那些下流话可能不是他说的,即便那家伙的话有迷惑性,一旦传出去足可以将吕青野直接推进她的阵营,都要杀了他! 吕青野马上拉住梅兮颜,哪怕梅兮颜因为全神贯注的防备已挣脱他的手,他仍旧再次翻手死死抓住她的手腕,然后将她轻轻带到自己身后。 正在此时,那个满嘴胡说八道的刀条脸被打到了吕青野身前,扑进吕青野怀中。 吕青野伸出左手按住他肩头,稳住他身形。刀条脸刚要起身,吕青野的右手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掐住了他的咽喉。用力一捏,碎骨之声淹没在嘈杂的打斗声中,刀条脸软软地倒了下去。 那瞬间梅兮颜知道,吕青野出手是在帮她。左寒山就在他们后面,她不能出手,但吕青野也是被侮辱的对象之一,他可以!明明抓住这个人可以逼问他为什么要传播这种谣言,但吕青野丝毫没有犹豫地杀了他。如果被左寒山看到,无异于杀人灭口。 于是梅兮颜退到吕青野身后时,故意撞了左寒山一下,将他撞进人堆里。等他再看向吕青野时,刀条脸的尸体已经被踩在众人脚下。吕青野正扶着另外一个额头上淌血的青年人,焦急地询问“你怎么样”。 接着前面涌来一片黑影,数个人被仰面推翻,直接朝着左寒山和吕澈砸了过来。 梅兮颜看到人仰马翻,轻轻将吕青野拉到一旁,一转眼竟看到一脸决绝的尹扶思钻到了身边,而她手中还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小匕首,即将刺到她小腹。 吕青野刚到梅兮颜身旁,就那么一个错身的缝隙,看到了尹扶思手中的匕首,低低地叫了一声“小心”。 虽然梅兮颜早已看到,但吕青野这一声猝然的提醒乃是发自本心,仍让她心头一暖。 素手一伸,梅兮颜捏住尹扶思纤细的手腕。尹扶思顿时觉得腕骨似乎被捏碎了,整只手都失去了力气,匕首脱出手去。然后只觉眼睛一花,匕首已凭空消失了。 强烈的惊骇震撼住尹扶思,脑子里还在思考那柄匕首的去向,身子却已进入梅兮颜怀里,后背紧贴在梅兮颜胸前,整个身子被她一条右臂紧紧箍住。而梅兮颜的右手,还捏着她的手腕不肯松开。 耳边传来梅兮颜的轻柔的气息与声音:“这里可都是越国的百姓,公主若不想这里的人死得太快,千万别露出凶器来助长血腥气。” 声音很温柔,尹扶思却整个人都僵住了。缓缓移动着目光,果然在场所有人都没有动铁器的,只是在胡乱轮着桌腿条凳。即便如此,也已经重伤了不少人。就在自己脚边,还躺着一个捂着肚子,正在不停呻吟的男人。 尹扶思浑身一颤、忽地清醒过来,想起了自己今日出宫的初衷。 她乖乖地缩紧身子不挣扎,以证明自己不会反抗,用力扯开干涩的嗓子,却发出低如蚊呐的声音:“梅姐姐,青野哥哥,跟我来。” 梅兮颜眼神一敛,没有说话。方才尹扶思不是想加入战斗,她的刺杀目的很明确,就是自己。但梅兮颜暂时想不出她这样做的原因,也不怕她继续耍花样,便松开了手臂。 尹扶思暗暗活动一下手脚,一手一个,拉着吕青野和梅兮颜,灵巧地穿过乱糟糟的人群,从另一个小门钻了出去。 “吕澈和左……” 尹扶思打断了吕青野的话,“他们找不到我们,会先回王宫的。” 吕青野与梅兮颜交换了一个眼神,不再说话,任凭尹扶思拉着他们继续狂奔。 尹扶思对这片陋巷相当熟悉,拉着梅兮颜和吕青野钻来钻去,眼前的石窑也越见破败萧索,廖无人气。很快,便到了一处倒塌一半的石窑洞前。 再往前,是皑皑白雪覆盖的地面。不少地方雪已经融化,露出灰白龟裂的荒凉土地。显然,这种地方藏不了伏兵。 尹扶思将两人拉到石窑洞里,利用西面仍矗立不倒的石壁挡住了三人的身影。 跑了很远,尹扶思却并没有太喘,很明显,这位小公主不仅不像平时表现出的那样娇惯、更不像平时那样柔弱。 尹扶思松开梅兮颜和吕青野的手,朝前走了三步,狠狠地深呼吸一次,似乎就在这一呼一吸间做了一个决定,然后稳稳地转过身体面对两人,犀利的目光却投向梅兮颜,冷静地开口问道:“梅姐姐,我知道你的身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四章 多一种选择(上) 梅兮颜和吕青野都是各种场合中历练过无数次的人物,当然不会因为尹扶思一句话就自乱阵脚。 自尹扶思早上到崇云宫急匆匆将他们带出王宫,梅兮颜和吕青野就在等着她明示或暗示目的,所以即便听到这句意味不明却暗含危险的话,也没有任何突兀愕然的表情。 吕青野只是配合地看着尹扶思缓缓眨眼,眼神里现出疑问。而梅兮颜也同样问道:“自我进了你们的王宫,不就已经说明我的身份了么?” 尹扶思以梅兮颜身份为突破口,旨在提醒梅兮颜不要小瞧她的能力,也不要再和她装疯卖傻地假扮无知,然而梅兮颜并不买账,让她有些紧张。 她尽量控制住过快的心跳和颤抖的身体,要向梅兮颜证明,她虽然没有多么高超的身手,但她是越国的公主,仍有她的骄傲。 “这只是你在越国的身份,如果换做在枢国的身份,我该向你施一礼才对。”尹扶思平静地说道。在博戏坊里被梅兮颜抓住时,她在自己耳边提醒不要亮出兵器刺激百姓,让尹扶思笃定了她的双重身份——没有一个猎户会懂这些,或去关心这些,只有同情、怜惜百姓疾苦的人才会注意这些细节。 梅兮颜看着尹扶思倔强地站在面前,一双手紧紧握成拳头死死克制住紧张,像一只惊恐得竖起浑身细毛的小猫咪,却仍用看穿她伪装的高高在上的语气与她对话,不觉心中暗笑。 于是好整以暇地问道:“这是你们又想出来的新办法,要在这里逼我承认是奸细,然后再带回王宫去审问么?” 尹扶思语塞,却不敢将目光转移开,生怕梅兮颜会认为自己胆怯,只是用余光努力打量吕青野,看他的神色。 吕青野安静地站着,虽然他并不喜欢尹扶思,但也说不上多讨厌。这个小姑娘敢只身一人将他们带到这里,已证明她不会有敌意。只是她面对梅兮颜时用错了态度,如果只是不卑不亢将双方放在同等地位上说话,梅兮颜也不会诘问她。 其实吕青野心中还有盘算。在博戏坊中,左寒山定然已听到了他和梅兮颜的种种的谣言,也一定会如实甚至夸大其词告知尹沐江。他如果能让尹扶思证明左寒山所说的都是市井泼皮的谣言,即便尹沐江不信,也必然会对左寒山的说辞略有斟酌。 眼看尹扶思已被梅兮颜问得哑口无言,吕青野适时解围,温声说道:“公主既然把我们带到这里,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就不要打哑谜了。” 尹扶思一怔。吕青野的话提醒了她,确实,既然早已做了决定要让他们看到真实的自己,又何必借梅兮颜的身份来拿捏她呢,自己处事果然还是不够稳重老辣。 连忙从善如流地施了一礼,歉然道:“梅姐姐勿见怪,是我不懂事,绝不是有意想为难姐姐或者引姐姐入彀。先说匕首之事,还请容我解释。” 梅兮颜没有说话,找了一块石头自顾自坐下,明显在示意尹扶思,“我且听你的解释”。 吕青野和尹扶思见梅兮颜如此,也各自找了石头坐下,无意中坐成了三角之势。 尹扶思看着三人各据一角,反而更加放心。她虽年纪小,但经常偷听尹沐江廷议,早已从大人们的口中学到了很多擦眼观色的经验。比如此刻,吕青野没有和梅兮颜坐在一起,也就是说,两人还不是一条心。 枢国和吕国不是一条心,对她来说,至少不是坏事,不用一下子对付两个难缠的对手。 尹扶思微微低头,垂下眼帘,轻咬一下粉嘟嘟的下唇,又挺起脊梁,轻轻叹道:“博戏坊的事,你们都看到了,明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们百姓的日子确实有些艰苦。作为王族公主,我不想让枢国看到我们越国真正的模样,所以……” 所以想趁梅兮颜不备杀了她,免得她知道越国早已积贫空虚、百姓早有怨言,可能无法再承受一场战争。 虽然尹扶思故意忽略了百姓对连年征战的不满,但梅兮颜和吕青野早已看到了全过程,却是瞒不住他们的。令梅兮颜和吕青野吃惊的是尹扶思竟有这样狠辣果决的心思,但转念一想,轮到自己身上也会同样处理,倒不由得有些佩服她临机应变的能力。 见梅兮颜没有现出反感的神色,尹扶思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杀梅兮颜失败,梅兮颜杀她却很容易,只要在博戏坊里用匕首结果了她,以当时那么乱的情况,没人会怀疑到梅兮颜身上。父王为了偷袭吕国洛津,也不会坚持诬陷吕青野或者梅兮颜杀了她。 然而梅兮颜放过了她,还提醒她不要在乱斗中火上浇油。看到敌国百姓内乱,她不是笑吟吟作壁上观,而是出声提醒她尽量保全人们的生命,足以证明她的胸怀气度。也正是这句话,让尹扶思更加坚定了想与他们两人细谈一次的决心。 再次放松身体,尹扶思转头,透过残损的石墙、看了一眼裸露在积雪外的龟裂土地,说道:“两位也都看到了我们越国的情况,其实不用我多说,大家心中也清楚,以战养战这种策略,归根结底仍旧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两败俱伤法。” 无奈地幽幽一叹,尹扶思又道:“但那个人是我父王,我没有办法劝他改变国策,便是身为两代老臣的章丞相都不能让我父王改变心意。可是——” 尹扶思望着远方的眸子里浮起一抹哀戚决然之光,微微颤着嘴唇说道:“我仍想做最后的一试,希望能阻止父亲疯狂的脚步!” 目光投向更远处的城墙,那是乾邑的屏障,而尹扶思想要做越国的屏障。她还小,只要给她机会,她一定能把越国带到一条正常的路上,让百姓吃饱穿暖,过平静日子。不用打打杀杀抢枪夺夺、也不用担心丈夫儿子战死沙场。 “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无视尹扶思哀伤的决断,梅兮颜毫不在意地问道。 尹扶思心中微微一涩,顿觉失落。果然,国主与百姓不同。百姓之间做邻居时间长了都有个感情在、能互帮互助;而邻国国主,能打动他们的只有利益吧。 “只要我父王不打消征战的念头,枢国的盐、物产和吕国的粮食,就都会是他的目标,两位也不想总担心我们越国的军队何时会集结到枢国和吕国的边境吧。”尹扶思说出早已在心中演练过无数遍的话。 国家的利益,不止是政治、吃穿发展,还有地盘。地盘边缘总有人虎视眈眈,确实不是件好事。 梅兮颜和吕青野不用对视,已经不约而同地明白了尹扶思今天的目的。 “公主是想谈判么?”吕青野不动声色地缓缓问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五章 多一种选择(下) 尹扶思确实聪明,也懂利害关系,但她却不知谈判需要的身份。 吕青野虽然是吕国世子,但现在被质押在越国,没有谈判的资本。而尹扶思也不过是越国的公主,十六岁前就必须嫁人,之后便与越国王族再无瓜葛,越国政治她无法插手。没有相应权力的身份,即便说得再天花乱坠,也没有能力实现,等同于白说。 “不!”尹扶思却马上否定,正色道:“算是一种公平的交易吧,也可以说是多一种选择,对我们每个人来说。” 生怕两人拒绝,尹扶思稍微显得有些焦急,补充道:“因为实在也称不上交易,不过就是我们三方各自忍让一些,绝对不会伤和气——所以我觉得更像是给了我们多一个选择。” “什么交易?”梅兮颜似乎很感兴趣,问道。她没有说“选择”,三国目前的关系紧张,实在只能是交易,哪里来的选择。 “我会让父王打消征战的念头,以后不侵犯枢国和吕国,同时保证你们在王宫里的安全,但前提是你们别做出太惹人猜忌的事,以后也不要与越国为敌。”尹扶思说道。她很想提熏香和烈溪的事,但又聪明地按下了。 梅兮颜和吕青野也立时都想起了烈溪。在他们离开时,烈溪咬死了渊华宫的人,但事后却没有一点消息,必然是尹扶思暗中做了处置。若她当时想找他们麻烦,熏香便是极好的借口。如此说来,这小丫头在那时就已经看出梅兮颜的身份,所以决定掩盖烈溪咬人之事么? 虽然一切看起来该当如此,但梅兮颜和吕青野却不会单纯地相信尹扶思那样做只是为了今天和他们做“公平交易”。烈溪原本就是极凶恶的恶狗,尹沐江不准她养在宫中,她却偷偷违逆,结合她说会阻止尹沐江的计划,这已经可以暗示很多事情了。 梅兮颜似笑非笑地坐在石头上,不说话,似乎还在等尹扶思说话。 尹扶思转了转眼珠看向吕青野。 吕青野露出极淡的笑容,温声说道:“这么多年,我在崇云宫一向素行良好,人所共知。” 正如梅兮颜在尹扶思面前始终不正面提及自己的身份,吕青野也不会中了尹扶思言语上的陷阱。所有熏香都在吕澈烧洗澡水时处理了,尹扶思无法翻旧账,唯一担心的只是今日刀条脸说的那些诛心之语。 尹扶思心里暗骂一声“两只老狐狸”,告诫自己要沉住气。于是脸上摆出敬重的表情,说道:“青野哥哥温和克制,连父王都夸的,我当然知道。” 随即又佯做无奈地笑道:“但这里是越国的都城,王宫中人多耳杂,尤其像左侍卫那样的死心眼,难免有所误会。”最后才胸有成竹地说道:“为了避免浪费唇舌,很多事情我都可以先行和那些人沟通一下。” 其实尹扶思并没有完全听清刀条脸在博戏坊说了什么,但她从只言片语里便推测出这些话可以大加利用,死板不会变通的左寒山正是吕青野和梅兮颜最大的隐患。 吕青野故作沉吟,说道:“如此,耳根倒确实清静了些。” 他很清楚,尹扶思既然已将自己的决定说出来,他就没有退路了。一旦他拒绝,尹扶思搬弄是非的能力可是强过左寒山太多太多。在尹沐江没有出兵攻打西貘前,他需要安静地过段日子。等到越国动起来时,才是他搅混水的时候。 扫了一眼梅兮颜,人家好像事不关己似的,正低头托腮看着脚下一块小雪块,似乎看得还很入迷。 “什么计划让公主这么有信心能改变越国的未来?” 梅兮颜盯着和雪地融为一体的一个小雪块,幽幽地说了一句。 “这其实并不是重点。”尹扶思当然不会透露自己的计划,只是保持淡定自若的模样,说道:“重点是我可以尽我所能让两位在王宫里生活得自由一些。”“自由”两个字,尹扶思重重地强调了一下。 尹扶思这话,吕青野认为只是针对左寒山的,但梅兮颜却知道,只怕和偷袭洛津有关。 “交易该是你来我往的吧。”对于尹扶思的回答不置可否,梅兮颜继续问道。 尹扶思心思玲珑,自然听懂梅兮颜的意思,说道:“我越国即将进入修生养息阶段,停止一切兵戈,也请两国不要主动攻击我们。我们并不用再多付出什么,但对三方却是都有利的最好选择。” “这种事,哪个做得了主?”梅兮颜抬起头来,目光从尹扶思脸上移到吕青野脸上,再落回尹扶思脸上,一本正经地提出疑问。 唯一没资格提出这个问题的梅兮颜,大言不惭地问了出来。 但吕青野和尹扶思转念再想,却也只有梅兮颜最有资格提这个问题。她不会直接承认任何事,但她却用另一种方式来确认她的认同。那么,既然是交易,她能做主,剩下的他们,凭什么? 国家之间没有公平正义,弱小者没有尊严,尹扶思自小享受罗国进贡的各种新鲜玩意儿,深谙弱肉强食的道理。时移世易,越国唯我独尊似地强撑了几十年,总会被人发现早已成了空架子。她要在其他国家还没有联合起来将越国拆分吃掉之时,先稳住周边最大的两个国家,给自己谋得喘息的机会。 吕青野在越国十二年,她知道他的秉性仁和;对于梅兮颜,虽然是第一回接触,但她面对失去儿子的老妪时眼角划过的悲悯、乱斗时对庶民安全的顾虑,都在在证明她是英主。尹扶思要赌这一把,哪怕被眼前的两人嘲笑幼稚也好、愚蠢也罢,她要给越国赌一次不一样的未来。 即便输了,结果也不会比她预想得更坏! 当她义无反顾地定下决心,整个人都松弛下来,看着眼前无论是年纪、阅历还是身手都高过自己的人,笑吟吟地说道:“很快就能做主了。” 尹扶思不能说出尹沐江要偷袭洛津的计划,将自己国家的军事机密泄露给邻国重要人物,无异于叛国。 虽然这样做欠缺一些诚恳,但在梅兮颜预料之内。她不说,梅兮颜也不用多费口舌和吕青野去圆所谓进攻西貘的谎话。 而且梅兮颜和吕青野都听出她的暗示,尹沐江的计划即将泡汤,吕青野将会回国继位。 其实这场所谓的交易并没有谁是吃亏的,失败了无非维持老样子;但若是成功了,越国几十年积累下来的各个敌对国中,将有两个国家不会轻易动手。一旦不能同仇敌忾,在各方利益牵扯之下,想要打越国主意的国家也就需要多考虑一番是否还有黄雀在后。 这个交易对梅兮颜来说可有可无,她父王力排众议命她做国主,只是要她解决两大问题:消除枢国南方的重大隐患,降服日渐势大的廷臣。这两件大事一了,留给她的时间也就不多了。默认这个交易算是卖了越国一个人情,希望日后两国能相对安静些时日,各自巩固发展。 至于再往后,越国是否再攻打枢国,或者枢国是否会攻打越国,她早已不在其位,自然也不用去操心。 获益最大的是吕青野。尹扶思已暗示他将返回吕国,没有和越国发生任何矛盾被送回吕国,是越国对自己的最有力支持,自己便有和大哥一较高下的资格。而两国近几年内不开战,也给了自己立足和稳固根基的缓冲时间,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尹扶思吃准了眼前的两人都不是穷兵黩武之辈,才敢把自己的心里算计说出来,这样的好事,哪怕只有一点点胜算,谁会去拒绝它呢?只要不拒绝,她和越国就都有机会再次强大。 没有人说话,只有清风拂面,仍旧带着迟迟不肯退去的残冬凉意。 尹扶思起身,款款地走到梅兮颜和吕青野之间,弯腰拉起两人的手,紧紧握住,说道:“走吧,我带你们去各处看看。” 她的小手冰凉,湿漉漉的尽是细汗,却始终不肯松开。梅兮颜和吕青野默不作声,却也跟着她的脚步,向回走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六章 非敌非友的威胁 虽然看似未来对三个国家都有益处,但前提是要建立在尹扶思的计划成功基础上。但她的计划能成功么?面对强大的尹沐江和屠一骨等人,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想制止住他们对外征战的步伐,何其之难。 所以除了尹扶思暗自跃跃欲试之外,梅兮颜和吕青野仍旧头脑清醒地抱着最好的期望做最坏的打算。尹扶思提出的交易也好,选择也罢,都不会对现在的他们造成任何影响或改变,心里想着要做什么,还是要按部就班地做下去。 三人一边慢慢溜达,一边也对看到的人事物进行简单的讨论,回到王宫已经是傍晚时分。 吕澈和左寒山正站在王宫外面左顾右盼,寻找他们的身影。 当他们打发掉压向自己的那堆人后,就发现梅兮颜、吕青野和尹扶思不见了。 彼时当人群朝他们压过来的时候,吕澈看到尹扶思握着匕首,由于角度原因,再没看到尹扶思要刺杀的是谁,之后就看到尹扶思拉着梅兮颜和吕青野走了。但那个时候他正在拨打涌过来的人潮,冲不过去追人,结果就找不到了。 瞒下尹扶思拿着匕首一节,吕澈将他看到的情形说了一遍,事关越国公主的安危,左寒山相信吕澈不会乱说,所以两人便直接返回王宫门口等待。 崇云宫。 照例在浴室中,吕湛神色极端严肃地说道:“世子,两个消息。第一个,之前关于世子联姻的玩笑话竟然越演越烈,流言在市井街坊中盛传,说世子和枢国国主早已私定了终身;第二个,确定鬼骑在城中,而且,记号已经留到了洛梒的家里,似有警告之意。” “今天出去已经亲耳听到了。”吕青野淡淡地、却略有调侃地说道,“何止私定终身,连屠一骨都是枢国国主为了让我平安回到越国才放回来的呢。” 吕澈在门外没说话,只在心中暗笑吕青野省略的部分:不是还有为了梅姑娘甘当细作么。 见吕湛有些愕然,吕青野收起了玩笑的语气,正色问道:“洛梒能应付么?” 吕怔怔地听着吕青野自嘲,这种诛心之言难得世子还能泰然处之。听到洛梒的名字后,缓缓摇头,脸上现出一抹愧色,低声说道:“鬼骑还没有和洛梒接触。洛梒说两天前便在大门和院中的井栏上发现了记号,她画下的记号我看了,和我发现的记号是一模一样的。” 说道此处突然一顿,轻轻叹了一口气,才又说道:“想来是鬼骑跟踪我去了洛梒处,才留下记号。” 吕青野看着吕湛不轻易流露情绪的脸,知道他是觉得连累了洛梒。之前只是面对越国的暗哨,现在却又要多一重枢国的监视,更可怖的是,监视者是枢国鬼骑。好好一个姑娘,为了他们确实牺牲太多。 转而一想自己与梅兮颜目前关系也有些尴尬,一会儿觉得她心机多太危险,一会儿又觉得她行事有考量和分寸,矛盾地拉扯着不敌不友,反倒束手束脚。 微微皱眉沉思半晌,吕青野才说道:“离你上次出宫已经十天,鬼骑该是当天就一直跟着你的。之所以没有立即在洛梒处留下记号,很可能是他们暗中调查了洛梒的身份,所以才晚了好几天留下记号。如果鬼骑只是想找你确认梅兮颜的生死,会直接现身询问。现在这种行为,说明他们确定梅兮颜还活着,只是下马威而已。” 吕湛很快便调整好自己的心情,专心一志地思考起鬼骑的问题,不解地问道:“梅姑娘一直在王宫里,内有高墙,外有护城河,侍卫日夜巡逻不辍,他们本领再高也很难混进王宫里,怎么能确认出梅姑娘的生死?” “两日前……”吕青野低头思索,喃喃地说道:“三天前尹扶思来找梅兮颜做风筝……放风筝……这几天她们一直乐此不疲……”忽然醒悟过来,沉在水中的右手握了握拳,怅然懊恼道:“他们是用风筝来确认彼此的——去马场那天,也有人放风筝。我只当是闲人,却原来是他们,真是大意了。” 梅兮颜从马场回来就一直隐忍不发,竟让她悄无声息地借着尹扶思的手放出了风筝、与鬼骑接头。这是吕青野第一次感受到梅兮颜巨大的耐心,与她杀人时的干脆利落,铁壁城时风风火火、一气呵成的打法完全相反。 事已至此,悔之已晚,吕湛也只能就是论事地猜测,“他们既然不动手,显然还不想直接和我们翻脸,是在等我们的反应,还是在等梅兮颜的命令?” “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吕青野沉吟道。 半晌没有人说话,吕青野也没有想好怎么面对梅兮颜,转而将尹扶思所说的多一种选择低声说了一遍。 吕澈在外面听得连连咋舌,嘴里一个劲儿地低声嘟囔着“不可能”。 事情虽然难以置信,但发生在尹扶思身上,却莫名可信。吕湛如是想,谨慎地说道:“她用心倒是很好,但实在有些想当然耳。” “确实过于想当然。而且从她近些日子的所作所为来看,只怕她的计划十分凶险。我们心里知道有这回事就好,只要不和我们的计划冲突,仍旧按我们的计划来。”吕青野道。 吕湛习惯性地透过窗户缝隙朝外看了看,确保安全,沉着脸担忧地轻叹:“现在迫在眉睫的是外面的流言,这才十天而已,闲言碎语已经严重如此,只怕不比平常时候那些只是钻营这些噱头来博戏的目的。即便有尹扶思帮忙证明清白,尹沐江也不会轻易相信,总是隐患。” “会是屠一骨他们做的么?”吕澈进来添水,问道,“他们”之中自然也包括吕青莽。 吕青野默然,他也同样有此怀疑。这么有针对性,除了他们也不会有别人。但屠一骨明明准备要攻打西貘,此时散布这样的谎言,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好处。 难道他们想直接对自己动手么?不论自己行为是否有失,都将是大哥出兵的借口,屠一骨不可能不清楚。 那么,还有两个可能。一个是越国声东击西,震慑他和梅兮颜,麻痹西貘;另一个就是大哥耐不住性子,拼得和越国交战,也要除了自己。 “上次你出宫,洛梒有没有提及这些流言?”吕青野问道。 吕湛摇头道:“没有。我今天问过她,她说两个月前便偶尔有人猜测世子和枢国有一些扯不清的关系,以为只是平常市井之人无聊的私下长舌之谈,以前也谈论过世子和姜国的公主,所以并没有放在心上,没成想最后会变成这样。” 吕青野靠到浴桶上,心中涌起一股极大的不安。闭起眼睛沉默片刻,平静地说道:“应该是大哥那面要有什么动作了,我总觉得有什么变故要发生。干脆把这些谣言当做越国‘背弃盟约’的借口诬陷我,我们尽快返回吕国,还可以搅黄越国出兵西貘的计划,一举两得。” 吕湛也觉得在他们周围,有股莫名压抑的力量在环绕,更是担心。自古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种事足以不费一兵一卒地摧毁一个人。 “大王子这是想置世子于死地呀!还好之前没按吕湛说的做,否则鬼骑一旦闹起来,世子这‘通敌’的罪名就算坐实了。”吕澈又偷跑进来发表自己的看法,一脸侥幸的神色。 “嗯,证明我很英明。”吕青野佯装出一副得意之色调侃着,心里却着实为自己捏了一把汗——好险。 “火烧眉毛了,世子能不和吕澈一起闹么。”吕湛一脸无奈地说道。不过他也理解吕青野的表现,平时身边豺狼环伺,言行都要谨慎,也只有在他们俩面前,才能偶尔欢脱或发泄一下。 吕澈对吕湛挑挑眉,转身又出去了。 “不知道尹扶思的计划要何时动手,而且只怕也很难得到她想要的结果。总之,尹扶思也是希望我能回国的,所以结果没区别。只是需要洛梒再多费些心思,最好能把有利于我们的风向传出去。她那面何时能完工?”吕青野倒是仍旧沉稳。 “还差一点。晚上太过安静,不敢有大动作,速度很慢,明天下午就可以完成。”吕湛道。顿了顿,又小心地问道:“我们要走是瞒不过鬼骑的,梅姑娘怎么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七章 作茧自缚 吕湛的问题正是目前最困扰吕青野的问题。接下来鬼骑要怎么做他很难猜测,如果等梅兮颜主动找自己,只会更加被动。而自己暗中布置的一切正在启动,鬼骑也成了他计划中的一个巨大的隐患。 因为有了尹扶思那一番话,吕青野心中的想法其实也有了一些变化。连十二岁的尹扶思都做好了从根本上改变越国的想法,他如果还揣着让枢国主臣内斗以缓解吕枢两国边境问题就显得眼界窄了。 如今鬼骑出现,梅兮颜在枢国的地位就不会有大的危险,再和梅兮颜暗中较劲,互相扯后腿已没有必要。 最好的办法不是算计梅兮颜,而是跟她合作,或者联盟。想起梅兮颜在狂车山洞外放的孔明灯,那上面的愿望是国泰民安。若是吕国和枢国有利益来往,又能国泰民安,她还会耗费国帑发兵引战吗? 如果,和梅兮颜摊牌,开诚布公把彼此间的疑虑和目前的形势充分说清楚,联手解决问题,她会接受么……梅兮颜占着优势,会和自己和谈么?若是她落井下石,又该怎么办? 追源祸始,造成今日之困局全是因他决定困住梅兮颜而起。若他不这么做,梅兮颜顺利返回枢国,又会是怎样的结果呢?她会趁着胜利刺激起士卒的斗志而抢夺吕国的地盘么?还是会接受姜国或者朴国的联姻盟约,高高兴兴地准备大婚? 左手轻捶在左腿的伤患处,那里有些隐隐的不适,在提醒他,要变天了。想起腿上那两块伤疤,梅兮颜拼死保护他的情形便历历在目,血光与杀气、脆弱与坚持,犹如昨日之事。 从铁壁城到西泰关,这一路她都在强调不想因为他的安危问题而卷入阴谋的战争中。是否,是二哥太担心吕国的安危而草木皆兵;自己是不是错怪了她…… “世子,有句话,属下早就……”吕湛试探着开口。 未等他说完,吕青野便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想让我和梅兮颜联盟?” 吕湛低下头,小声回答:“是。” 吕青野目光转向窗口处的屏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也知道,国与国之间的联盟,向来是政治和利益为先,曾经的嫌隙或者龃龉在国家利益面前,实在微不足道。” “世子是同意了?” “梅兮颜那么烈的性子,即便我肯,她也不一定肯,毕竟我算计她在先。”吕青野摇头苦笑。 “属下虽然对梅姑娘知之不深,却相信她是英主,会以大局为重的。” “现在处在危局中的是我们,她巴不得我们和越国越闹越僵,好在一旁看戏。” “若是世子可以许给枢国一些好处,梅姑娘一定不会拒绝的。”吕湛说道。 “我现在的实质身份只是质子,能许给她……” 还未说完,吕澈匆匆地推门进来,说道:“不好了,青柳死了,左寒山正在逼问梅姑娘,是不是她杀了青柳。” 吕青野忽然浑身一寒,果然与梅兮颜所说一样,青柳没有死在她动手的当场,苟延残喘了这几日,到底还是死了。 示意吕湛将衣服递给他,吕青野站起来,一边擦身子一边问道:“说清楚,怎么回事?青柳怎么死的?” “绿竹在廊角对我说的,请世子快去救人。”吕澈一扭头朝向廊道拐弯处,说道。 ————————******———————— 青柳自从在浴室摔倒之后,一直处于混沌状态,丝毫记不得之前的所有人和事。休息了四五日后,头晕之症稍有好转,便逐渐恢复平日的劳作。 晚上和绿竹一起去井边打水,没提防地面有层薄冰,脚下一滑再次摔倒,后脑又磕在井沿上。绿竹连忙去扶她,却发现她整个人都瘫软了,一试鼻息,已然断绝。 绿竹吓得惊叫“救命”,宫里的女婢和男仆闻声赶来,看到青柳的可怜模样,也只能暗自唏嘘,将绿竹扶到一边去安慰。 人一多,恍惚了的绿竹便恢复些精神,想到青柳已死,叫救命也是无用,回忆和青柳相处的这六年,早已像姐妹似的,伤心得哭了起来。 “是青柳?”听到有人感概,绿竹抬起头,说话人竟然是左寒山。 不等绿竹回答,左寒山已瞪着眼睛问道:“怎么摔的?” 绿竹抽泣着答道:“地面结了冰,青柳的脚滑了一下……” 左寒山没听完她的话,便大步跨到井边查看,果然井边的青石上结了一层薄薄的不均匀的冰层,不仔细看完全看不出。 梅兮颜刚好洗完衣物,听到绿竹的呼救,也想知道发生何事,便抱着一盆洗好的衣物过来。看到一群人围在那里,青柳躺在冰凉的地上,看来是死透了。而左寒山围着水井边踩来踏去的,似乎在尝试滑倒的可能性。不着痕迹地撇了一下嘴角,便只当没看到,目不斜视地继续向后院走去。 宫中虽有浣衣房,但只伺候每个宫的主子,下人们的衣服仍旧要自己洗,然后晾晒到不惹人注意的后院去。 梅兮颜身份特别,主子不是主子,仆人不是仆人,绿竹虽然领命照顾她,但她却不许绿竹跟着,衣服向来是自己浣洗,之后也和下人们一样,将衣物晾到后院。 左寒山试了几脚并没觉得有滑脱之感,正自纳闷,眼角瞥见长廊里闪过一角裙摆,抬头一看,竟然是梅兮颜,立即叫住她,“梅姑娘,这么慌慌张张地离开,井边的水是你洒的么?” 梅兮颜停下脚步,讥讽道:“左公子这信口胡诌的本事越来越厉害了,不用眼睛看,只凭一张嘴,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在绿竹和青柳之前,谁来这里打过水?”左寒山冷哼一声,环视一周,见宫里的下人都在这里,便问道。 众人见他脸色阴沉得吓人,都不敢回答,只是各自摇头。 “梅姑娘,看到了吧,除了你,没人来过。”左寒山自以为得到了证据,冷笑道。 “这里又不是虎穴狼窝,我又没否认不曾经过,左公子又想说什么呢?”梅兮颜知道他是无理取闹,被他缠上一时半刻脱不了身,索性耐着性子和他对质。 “青柳到底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才引得梅姑娘痛下杀手呢。”左寒山阴阳怪气地说道,“在井边泼水结冰——这手法当真诡奇。” “若是在井边泼水结成冰就可以杀人,我见左公子在井边走了几圈了,怎么还没死呢?”梅兮颜不掩饰厌恶地还以颜色。 左寒山被问得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 下人们都知道左寒山针对梅兮颜已有些日子,自从青柳受伤后就一直询问下人们,当日每个人都在做什么、可曾看到青柳做过什么、梅兮颜做过什么,然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哪里会留意别人,自然也回答不出来。 冬日积水成冰,脚下打滑跌跤之事常有,此时大家都认为他是借题发挥继续刁难梅兮颜。见梅兮颜不再理会左寒山,转身要走,便也跟着要退下。 绿竹更是抹干了眼泪,急忙去找吕青野。 左寒山眼见梅兮颜得逞似的十分无礼,急中生智,道:“我见到结冰,心里便有了准备,自然不会轻易滑倒。青柳毫无戒心,便着了你的道。” 梅兮颜干脆放下木盆,叫住了众人,“各位且先慢行几步!” 看着大家都停下脚步,才向着左寒山扬扬下巴,说道:“趁着大家没走开,你不妨问问,我一直在何处做什么,可有功夫单独盯着青柳姑娘去暗算她,尤其是还有绿竹姑娘在旁。” 但慑于左寒山的身份,大家只是半低着头,没有人敢说话。 左寒山清楚问不出答案,也知道故意在井边洒水以期跌死青柳之事太过牵强,但就是不想放过梅兮颜,转而问道:“好,室外湿滑情有可原,你且说说,青柳怎么会在你沐浴后的浴室内滑倒?” 梅兮颜的脸色越发森然,冷冷问道:“左公子,青柳姑娘遭遇不幸谁心里都难过,你尽扯些不相干的问题来刁难我,是出于什么目的?非要找出一人来给青柳偿命你才肯罢休么?” 左寒山冷哼道:“别人可能不明白我问题的关联性,梅姑娘乃聪明之人,一定再明白不过。” “我可没左公子那许多弯弯绕,确实不明白左公子的用意,倒是左公子对我的敌意十分明显。这半月来左公子处处针锋相对,时时攀诬陷害,也真有心了。” “说不定我前世就是梅姑娘打猎时杀掉的猎物,重新转生之后来寻仇的呢。”左寒山完全不掩饰他的目的,挑衅道。 他今晚再次针对梅兮颜,是因为青柳是在清理她沐浴后的浴室时摔伤的。另外,她抱着木盆的姿势是夹在左肋下,一般人会夹在右肋下才对,这岂不是说,她有左撇子的重大嫌疑。 烤鸟肉,灶膛打呛了;骑马,马惊了;用熏香,半夜消失最后人却跑浴室去了;不过洗个澡,青柳摔得失了忆,为什么怪事总和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梅兮颜冷笑道:“左公子真会说笑,我猎杀的都是狡兔、野狐、恶狼、山猪,要么危害庄稼、要么危害家禽,从不滥杀。” “说不得就有那么一两个是本性善良却被梅姑娘杀掉的呢。”左寒山突然拽下腰间的短剑,连鞘带剑轻巧巧地掷向梅兮颜。 梅兮颜伸出左手接住,不明所以地问道:“左公子这是做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八章 解围(上) “梅姑娘,人在经受突发状况时,一瞬间的表现向来是不经思考的习惯性行为,是很难伪装的。你——”左寒山扬起自己的左手左右转着手腕,续道:“对此有什么解释?” “我何时伪装过?”梅兮颜反问道。随即右手握住剑柄,将短剑抽出,仔细打量着剑刃,垂下的眼眸里寒光一闪而没,叹道:“可惜打猎很难用得上短剑,若是把匕首就好了。” “罗敷女左右手同样灵活,在长山消失后,左手也如此灵活的梅姑娘便出现了,岂非太过巧合?”左寒山容不得她装蒜,直接逼问。 吕青野此时正好在廊下拐弯处,听到左寒山的声音,心里打了一突,没想到左寒山已死缠烂打到这个程度。 “左撇子又不是什么稀有的怪物,左公子何必如此牵强附会。”梅兮颜将短剑插回剑鞘,右手用力,反掷给左寒山。 左寒山立即用右手去接,然而短剑回掷速度太快,右手抓了个空,短剑已将触到左手。本能反应的左寒山立刻用左手抓住了短剑,只听对面的梅兮颜拊掌而笑,说道:“左公子竟也是左撇子呢,要不要带到僻静处验一验是不是鬼骑女扮男装混进来的。” “你使诈?”左寒山被梅兮颜作弄,恼羞成怒。 梅兮颜伸手指了指两人之间的距离,反问道:“我你相距两丈多远,众人亲眼所见,你自己用左手接的短剑,与我何干?” 不给左寒山辩驳的机会,只顿了顿,梅兮颜目光转向青柳的尸身,叹了一口气,惋惜道:“若左公子还懂得人情道理,便不要再做这等诬赖陷害的小人行径。青柳姑娘刚刚过世,该是通知她的家人过来接她回家才是正事,左公子借青柳姑娘的不幸来为难我,想煽动所有人对我产生怀疑和敌意,可教人鄙视得紧。” “梅兮颜!”左寒山抬手指向梅兮颜怒吼,见梅兮颜毫无惧色地瞪着自己,收回手指曲握成拳,咬紧牙,牙缝里挤出七个字:“你好手段!” “左公子,别欺人太甚。”梅兮颜鼻子里轻轻发出不屑的轻哼,侧转身,弯腰抱起木盆,淡淡地说道。 “今晚偏要撕下你的伪装来!”几次交手都拿梅兮颜无可奈何,左寒山忍无可忍,竟突然出手,瞬间冲到梅兮颜面前,挥拳扫她左边脸颊。 梅兮颜连连后退三步,才转身逃跑,嘴里嚷着“恃强凌弱,卑鄙!”脸上却不见丝毫惊惧。 “你弱?!”左寒山几乎是怪叫了一声,脚下追着梅兮颜,口中嗤道:“你比千百个男子都厉——” “住手!”吕青野及时出现,出声制止左寒山。 左寒山倏地闭嘴,脚下却不迟疑,仍旧追逐梅兮颜。 梅兮颜跑到吕青野身旁,将木盆塞给吕澈,转身站到吕青野后面,看左寒山如何撒野。 “吕世子,请让开,今日是在下与梅兮颜的了断之日,别误伤了吕世子。”左寒山停在吕青野面前,收敛了怒气说道。今晚他横下一条心,非要逼梅兮颜动手。 “左侍卫,你这样对待梅姑娘难道是针对我么?”吕青野语气不重,却自带威严。 “吕世子误会了,在下正是要揭穿梅兮颜的假面目,不让吕世子继续被这个魔女欺骗。”左寒山绕过吕青野,伸手去抓梅兮颜肩头。 鬼骑已看住了洛梒,吕青野别无他选,只能帮助梅兮颜。虽然梅兮颜并不需要他的帮助,但示好仍是一种策略,只是容易被外面的传言牵扯。然而水至清则无鱼,也许反其道行之更显坦荡,不会被屠一骨怀疑。 于是吕青野也不答话,只是料着左寒山的步子,跟着也在原地转动身子,始终挡在左寒山前面。 梅兮颜乖乖跟着吕青野的脚步移动,也一直躲在他身后绝不露出半点身体。左寒山一抓过去,吕青野和梅兮颜已换了位置,只得再朝梅兮颜的新位置抓过去。 隔着吕青野,两人如同游戏一般,一个抓一个躲。吕青野正待动手拉架,劝开两人,没想到梅兮颜正在等这个机会,见他右手伸出想挡住左寒山,右手也顺着他手臂下方疾伸出去,如同毒蛇吞吐长信一般,还未等被人看清,已是一掌击中左寒山前胸又缩回,此时,吕青野的手掌也按在了同一个位置。 左寒山被一招击退,一直退到后背撞到一根廊柱上,才止住脚步。心头一阵狂跳,整个肩背都觉得刺痛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视线模糊,强咬牙关死撑着,才没倒下去。他从未真正见过梅兮颜的身手,以为是吕青野和梅兮颜两人暗中合力才将自己打成如此重伤。 一旁的下人只看到吕青野一掌把左寒山打退了好几步,完全不知梅兮颜在其中玩的手段。 吕澈在后面吓得差点把木盆扔掉,虽然不喜欢左寒山,但梅兮颜下手确实太狠。那些躲在暗处的屠寂暗哨一定以为是世子下的手,这梁子结大了。 吕湛握紧了拳头,梅兮颜这一手挑拨离间实在太高明,并且已无回旋余地。原本他觉得是世子多心,只因是二王子吕青原说的话,才让世子十足十相信梅兮颜在边境增兵是有企图。适才见梅兮颜显露的这一手,竟也相信她增兵是另有目的了。 吕青野也没料到梅兮颜会出这一招,先是心里打鼓,暗叫糟糕,转念一想,突然镇定下来,先安抚住左寒山才最重要。 “左侍卫,伤得重么?吕湛,去请医官。”吕青野快步上前,一面关切地询问,一面吩咐。 吕澈一愣,出了这样的事情,瞒还来不及,竟主动去通知医官?吕湛反应甚快,见吕青野不慌不忙,一定已有了对策,应了一声便转身离开。 “有劳吕世子关心,还好。”左寒山勉强挤出一句话,推开了想要搀扶他的吕青野。 从少年时被安排到吕青野身边,左寒山最重要的任务便是监视吕青野的举动,从那时起,吕青野在他心里的定位便是敌人,只有敌人才是需要监视和防备的。 这么多年过来,吕青野表现得一直谦和有礼,不露锋芒,但他却很清楚,他平日里有多用功读书、习武。一个他国质子在越国收敛性格、韬光养晦,越发让他觉得自己任务的重要。 直到他们被梅兮颜俘虏、带进铁壁城分别关押,他便怀疑吕青野与梅兮颜暗中有勾结,只是苦于无法找到证据,今日在博戏坊听到刀条脸汉子绘声绘色的描述,再到此时此刻,这证据已印了在自己身上。 可笑的是,吕青野竟然还假惺惺地过来表达关心之情,欲盖弥彰?晚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九章 解围(下) “吕澈,送左侍卫回去休息。”吕青野道。 左寒山正要推辞,却连声音也未能发出,双眼一黑,彻底晕倒了。 吕青野长臂一伸,架住他左侧肩膀,将他扶住。 吕澈将木盆放到地上,瞥了梅兮颜一眼,走到左寒山身前背起他离开了。 “都回去忙自己的吧。”吕青野平静地命令道。 一群人各自散开,梅兮颜也跟没事儿人一样端起木盆继续向后院走去。 吕青野看着她高挑又纤细的背影渐行渐远,内心五味杂陈。 一路沉思着踱回到房间时,吕澈已经在里面等着他了。 “左寒山怎么样?”吕青野满腹心思,凝重地问道。 吕澈摇摇头,小声说道:“情况不太好,梅姑娘那一掌是真想要了他的命。”随后又就事论事地补了一句,“不过他天天像疯狗一样盯着梅姑娘找茬,也不怪人家找机会收拾他。”语气之中对梅兮颜当真是又憎恨又敬佩。 “他有他的职责在身,做这些无可厚非。”吕青野及时制止了吕澈的讥讽。 “屠寂那些暗哨一定去回报了,这下倒是更印证了坊间那些谣言,解释不清了。”吕澈一想到这些就觉得脑子在嗡嗡作响,拍了拍脑袋说道。 “即便屠寂想借题发挥,屠一骨也不会同意的。”吕青野现在倒是不担心屠寂那边,安慰道。 “为什么?”吕澈却不解,停下拍着脑袋的手,歪着头问道。 “他们已经定下了攻打西貘的计划,不会在这时多树一个敌人,令自己腹背受敌。”吕青野解释,顿了顿,皱了一下眉头,又道:“梅兮颜一定也想到了这一点,才有恃无恐地暗下杀手。” “可是这样却连累了世子!梅姑娘这么狡猾又心狠手辣,也难怪嫁不出去!”吕澈苦着脸哀叹,说到最后几乎是埋怨的语气。 正说着,门外有仆人通报:“吕世子,医官来了。” 吕青野让吕澈留下,自己去了左寒山房间。 左寒山已昏迷不醒,医官的诊治也是同样的结果,伤势沉重,开了药方便匆匆回医药房煎药。 吕青野吩咐两个婢女日夜轮流照顾左寒山,才与吕湛离开。 走在回寝室的路上,没有左寒山跟在身边,吕青野只觉得平常显得狭窄的廊道突然宽阔许多,但身边却更有一种粘稠得让他无法自由行动的无形力量,在裹着他的手脚、压抑他的呼吸——梅兮颜这一步是在帮他?还是在逼他?还是想试探尹扶思的反应?亦或者,三者皆有? 吕湛见四下无人,小声对吕青野说道:“梅姑娘是有意在给大王子制造出兵的借口……请世子向尹沐江表明态度,借越国之手对付梅姑娘和鬼骑。我和吕湛先下手为强,我们两个趁她不防备,总打得过她一个。” 是的,在其他人眼中,是吕青野重伤了左寒山。吕国质子胆敢在越国王宫动手伤人,足够吕青莽以此大肆做文章了。 吕青野摇头。这杀神灾星是自己惹来的,杀了她无济于事,反而又多了一群敌人。不如遂了她的意,还解了宫外鬼骑对洛梒的威胁。于是轻声道:“也许她只是逼我站到她的一方而已,尹沐江现在为了大局也不会动我的,你别忘了鬼骑还监视着洛梒。” 一想到洛梒,再看吕湛的反应,吕青野暗暗叹气,洛梒这个傻姑娘啊。 吕湛沉默,开始重新思考吕青野的话和梅兮颜的行为,很快,便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而后才想到洛梒在鬼骑的监视之下。不是他不担心洛梒的安危,而是他相信凭洛梒的本事,一定可以安全脱身。但一想到自己已经习惯性认定洛梒可以解决一切,而理所当然地忽略她,还是有些惭愧。 刚拐过廊道,便听到房间里传出尹扶思的声音:“这些小食都是我在小灶间自己做的,拿过来给梅姐姐和青野哥哥尝尝鲜。” 两人对视一眼,不知道她怎么突然过来了,竟没人通报。 “嗯,好吃。”梅兮颜的声音。 “吕澈,你也过来吃呀。”尹扶思招呼。 吕澈没回应,大概是不敢僭越。 “吃吧,又不是什么御用的,大家一起吃才热闹。”尹扶思不懈地邀请。 “老远便闻到了香味,公主,带的多不多?”吕青野迈步进屋,笑道。 在门口便看到桌子上摆了一桌子的冷热菜,哪里是小食,简直是晚餐。 尹扶思抬头,也是嘻嘻一笑 ,说道:“多!足够这一屋子的人吃的。” 她不说来意,吕青野也不问,五人也不分身份高低,围坐在桌旁就这样吃了起来,谁也不再提左寒山的事情。 “好吃么?”尹扶思一脸期待表扬的表情问吕青野。 “嗯。这些小食完全可以当正餐了。”吕青野赞道。 “那我做了新的便多预备出四人份的,当崇云宫的正餐好不好?”尹扶思笑靥如花,略带玩笑地说道。 “这太麻烦了。”吕青野假意推辞一下,心里却有隐隐的不安。左寒山刚被重伤,她便赶来送吃的,并且委婉地表示今后的饭食都由她来提供,是她发觉了什么,有心来提醒他的么? “不麻烦——”尹扶思狡黠地眨眨眼,说道,“只要青野哥哥别嫌弃这些是我练手做出来的就好啦。” “这是公主亲手做的?”梅兮颜发觉吕青野的目光偷偷朝她瞥了过来,却装作看不到,一脸惊奇地问尹扶思。 她确实是要逼吕青野快速站队,且一定要站到她这边来。 从破石窑返回王宫途中,在主街口处,他们曾被一群玩闹的孩子撞个满怀。其中一个孩子趁吕青野和尹扶思没有注意,迅速将一张字条塞入她手中,之后又和玩伴们打闹着离开了。 那字条上是鬼骑的特有文字,北山越的笔迹,说是监视了洛梒等人,在吕府候命。洛梒是谁,梅兮颜压根不知道,但吕府却一定和吕青野有关。吕湛每隔一段时间就说出宫去办事,八成便是到吕府去收集情报之类的。 没想到吕青野能在乾邑做到这一步,让梅兮颜越发警惕起来。 尹扶思透露出的即将让吕青野返回吕国的信息,对梅兮颜来说,是一种近在眼前的危险。吕青野和她从不是一个阵营,甚至有时还想制约她,虽然这是吕青野的一种自保手段,怕她太过张扬的行事作风会连累他。 但吕青野既然想自保,又有了尹扶思的额外保证,难保不会很快将她出卖。在越国她是天不怕地不怕,但总要顾忌枢国群臣对她的看法——一国之主跑到人家地盘上去撒野,总是说不过去的。 鬼骑手上的几条性命到底不是吕青野本人,在国家利益面前,几条命算不得什么,吕青野不一定舍不得。她必须抢在吕青野之前将他彻底与越国对立起来,逼迫他站到自己一边,才能断绝今后的危险。所以,左寒山今晚的找茬成了契机,所谓正要打瞌睡便来送枕头,不过如此。 “是呀。”尹扶思骄傲地回答。 “是为了给某位公子吧。”梅兮颜轻轻取笑道。 吕青野看着梅兮颜谈定自若、谈笑风生,心里五味杂陈,表面上又得和她们一起说说笑笑。 尹扶思果然红了脸,嘴硬道:“才不是!就是喜欢下厨研究一些新花样,难得你们喜欢吃,不是也正好可以常到这里走动走动嘛。” 这话里的意思已经昭然若揭,尹扶思在竭力证明自己的诚意。吕青野和梅兮颜聪明地哈哈大笑,吕湛和吕澈却不敢,只能闷头继续吃。 不多时,尹沐江身边的樊公公摇摇摆摆地进了崇云宫。 “哟,公主也在呀。”樊公公见到尹扶思,稍微一怔,弯腰施了一礼。 左寒山小时候是樊公公身边的小仆,原本也要净身的,被尹沐江看中其忠诚,收到亲侍卫队中培养。樊公公听到医药房报说左寒山被打伤,所以过来看看。 “樊公公好。”尹扶思也打个招呼。对于父王身边的老人,她都很敬重。 “听闻寒山受伤了,杂家过来看看。”樊公公略弓着脊背解释道。 “吕湛,为樊公公引路。小声些,别惊扰了左侍卫休息。”吕青野吩咐。 樊公公不是第一次来,对崇云宫很熟悉,很快便和吕湛到了左寒山的房间。在榻前看了又看左寒山那张苍白的脸,抹了抹眼角,才出了房间。 “听说是和梅姑娘切磋的时候伤的?”进了西配殿坐定,樊公公抿了一口茶,施施然放下,才慢悠悠地问道。 吕青野不喜欢他的做作,尤其那种尖尖的、带着七拐八弯的语调,仿佛胡乱扭动的蛇,总让人觉得危险。吕国王宫内也有宦官,从没见过这种做派的,即便已经过了十二年,他仍旧不习惯。 “不是梅姑娘,是我……” 未等吕青野解释完,尹扶思突然从殿门口伸出小脑袋来,打断了吕青野的话,脆生生地说道:“我看到了!” 殿中诸人神色都闪过稍纵即逝的讶异,吕青野和樊公公从座椅上站起来,尹扶思也已经进入殿里。坐也不坐,直接说道:“是左侍卫先追着梅姐姐打,梅姐姐抱着木盆无法还手,躲到青野哥哥身后。左侍卫像疯了似的,仍然不肯收手,连青野哥哥都要打,青野哥哥才不得不还手的。” 说罢,才走到一旁的座位上,得意地坐下。 此话一出,吕国三人都在想:这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会知道事情发生的经过? 由于尹扶思坐在了旁边的客位上,樊公公不敢再坐,便一直恭谨地站着。 但他倒是习惯了尹扶思的做派,柔声问道:“公主怎么会知道这些?无缘无故,左侍卫为什么要追打梅姑娘?” “我亲手做了一些新菜,让下人们品评,他们不敢说真话,只会说好吃,所以到青野哥哥这里来听他们的真实感受。听到天井里吵闹,便去看热闹,因为一个婢女在井边打水不慎滑倒跌死了,左侍卫见梅姐姐端着木盆经过,便诬赖是她故意洒水结冰摔死那个婢女的,之后不由分说,便追着梅姐姐打。” 樊公公边听边点头,他明知这一趟不会有任何斩获,但至少可以敲打敲打吕青野和梅兮颜,没料到尹扶思却恰巧出现,做了重要的人证。 笑吟吟地听尹扶思讲完,只好慢条斯理地说道:“原来如此,那倒是寒山唐突了,他的性子是急了些。让他安心静养,杂家改日再来看望他。” 樊公公例行公事一般,说完便告辞离去。 吕青野终于知道了尹扶思过来的目的,她是特意来为他们解围的。 见樊公公离开,尹扶思也不再久留,临走前眨着亮晶晶的双眼,小声说道:“我明日再带新菜式过来,青野哥哥和梅姐姐一定留着肚子等我。而且,这事要——保——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章 同一方向 尹扶思的“偶然”出现,解了梅兮颜的围。左寒山之于梅兮颜和吕青野,是一根刺,尹扶思知道想要博得他们的信任,为他们拔了这根刺是必须的一步。 不过从尹扶思带来的充足食物来看,这一步更像是因利乘便,原本不在今日的计划内。 而且尹扶思这样做,从另一方面,也解了吕青野的围,打破了梅兮颜的挑拨。 绿竹默默地将饭食收进木托中,却没有端出吕青野的房间,只是放进了西侧的小书房内。收拾好一切,绿竹垂着头,说道:“公主特意嘱咐过,新饭食不要和宫中其他饭食混淆,明早还要委屈吕世子,等奴婢热过饭食后再进食。” 没有人觉得绿竹举止古怪,尹扶思能巨细靡遗地知道井边发生的事,崇云宫内必然有尹扶思的眼线,绿竹是其中一个已无疑问。 梅兮颜冷冷地看着绿竹说完,被吕青野屏退,便知送新菜式才是尹扶思原定的第一步。她离开时的话已暗示梅兮颜和吕青野,宫中有人要害他们。 一步一步,尹扶思在用行动证明,她在践行她的允诺,丝毫没有恶意。虽然尹扶思坏了梅兮颜的计划,但梅兮颜也相信尹扶思对越国未来的规划是真心实意的,只是仍无法对她的成功寄予期待。 偷袭洛津不需要尹沐江亲自出马,任何一个有经验的将军都可以去做,尹扶思很难阻止这件事的发生,尤其是她从未将此事透露给吕青野,足见这小丫头的聪明。 她在王宫里拼命对吕青野示好,等到洛津被越国拿下,她也可以说是她没有料到尹沐江会声东击西,偷袭洛津。 洛津极其特殊的地理位置,试问枢国、姜国、越国,谁不想要? 只要尹扶思不会偏帮她或者吕青野一方,梅兮颜倒是不介意她把王宫目前的诡谲形势再搅动一番。 夜已深,房间里只留了一盏小油灯,吕青野、吕湛和吕澈都在房间内。 小暖阁的门开着,也亮着灯,梅兮颜正坐在灯下看书。她在等,等吕青野主动开口——挑拨逼迫不成,她还有鬼骑,她赌只要不到生死关头,吕青野不会置洛梒于不顾。 吕湛虽然敬佩梅兮颜的手段,但也讨厌她的手段,透过敞开的门扇,开门见山地问道:“梅姑娘既然下了杀手,一定是有什么计划吧?” “没有。”梅兮颜一脸无辜地回答。“我早就说过,若是左寒山乱来,我不保证他的安全。我已忍让他多时,你们今日也看到了,是他一定要与我拼命,我只是成全他罢了。” “梅姑娘也知道外面已经有很多流言蜚语在说世子和你有……有密切关系,你在此时重伤左寒山,岂不是陷世子与你的安危于不顾。”吕湛隐隐地责备道。 “尹扶思不是已经解决了么?”梅兮颜一脸嫌弃吕湛夸大其词的表情,漠然地反问。 手中翻过书的一页,又面无表情地问道:“或者你觉得我应该乖乖地像个木头一样杵在那里,任凭左寒山怎么污蔑都不辩解,哪怕挨上左寒山一掌两掌也绝对不还手?” 污蔑?!青柳本就是死在你手上,不过就是动手几天之后才死的,哪里来的污蔑!吕湛气结。又不能发火,一时说不出话来,气氛僵硬又尴尬。 一室寂静,梅兮颜翻书的声音都特别清晰。 吕澈一直觉得梅兮颜作为一国之主,好心送世子回来,却反被世子拴在这里也挺憋屈,所以很多时候,只要梅兮颜不会给世子造成难以弥补的伤害,他并不反感梅兮颜的所作所为。正在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地想一些说辞打圆场,吕青野却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吕湛、吕澈也立即站起,不解地看向吕青野。 吕青野面向梅兮颜,整束一下衣冠,双手掌心向内搭在一起向身前伸直手臂,深躬行了一个大礼,正色道:“吕国世子吕青野在此郑重向枢国国主乐阜王赔罪。” “世子?!”吕湛、吕澈一脸惊惶。 梅兮颜见他郑重地行礼,原本在唇边的冷言冷语便咽了回去,不动声色地坐等他继续。 “之前是吕青野小人之心、恩将仇报又无远谋,只为鄙国边境一点小事便小题大做,将路战骗离乾邑,使得国主陷在此处,以致……” 灯火昏黄,照着吕青野的脸却愈发棱角清晰,眼神镇定且诚恳,是发自内心的在道歉。 “罢了。”梅兮颜打断他的话,转过身不再受他这一礼。不知为何,见吕青野突然摆出这副低姿态,她只觉得心中一滞。用了这么多手段不是为了逼他向自己低头,只是不想他站到越国那面去,将自己出卖。 至此,她终于印证了吕青野将她强留在此的原因。不过是一个震慑和防御的举动,也能令邻国草木皆兵,这么多年过去,枢国彪悍的名声,仍是一层坚固的铠甲,让她颇为自豪,也更忧心。这意味着,一旦别国觊觎枢国的好东西,集结的兵力将更为惊人。 吕青野的做法虽然令她生气,但却从没怨过他。两人都有各自重要的身份,又都顾忌对方的身份,明明方向不一致,却被栓在一条绳子上,于是明里互相掩护,暗里互相掣肘。 她坚信为自己国家的利益考虑,做什么都无可厚非。吕青野宁愿把她困在身边也没有伤害她,虽然有些妇人之仁,但这份仁义和胸襟也值得钦佩。 吕青野缓缓直起腰,看着侧对灯火的梅兮颜被幽暗笼罩,左脸隐在黑暗中,看不真切,谨慎地说道:“如今枢国主与我已在一条船上,是否可以联系宫外的鬼骑,不要伤害洛梒,同时等我们消息,相机行事。” 听到吕青野的请求,吕湛和吕澈也倏地整肃表情,隐隐流露出期盼。确实,洛梒等的性命还在鬼骑手中,世子的决定极为恰当。 经过这些日子,尤其今日尹扶思的突然表现,吕青野最终决定停止与梅兮颜的互相牵制。过去之事已经过去,每个人的出发点和目的不尽相同,最危险的结果并没有发生,再继续纠结只能说明自己目光短浅、心胸狭窄。 今天看到乾邑主街的清冷,又想到枢国桑林城的繁华,他的心愿与尹扶思何其相似。面对枢国国主,一起经历过生死的交情,本该一同讨论如何互相发展国力,怎么就走到互相角力的局面上去了呢。 至此,吕青野已彻底憬悟。 “在一条船上又如何,我向东,你向南,使力不对,船只能原地打转。”梅兮颜冷哼一声,像是自嘲,又像是嘲笑吕青野。 “现在开始只向一个方向,可否?”吕青野也不计较,只是温和地再次问道。 “向哪个方向?”梅兮颜合上书,若有所思的凝视着某个并不重要的点。 “向前!将挡在面前的大船撞个缺口,就可以各自得到想要的小船上岸。”吕青野铿锵地说道。 这个时候如果说与梅兮颜联盟,一来没有资本,二来己方的人在她的监视之下,略有屈从和讨好之嫌,无法证明诚意。 梅兮颜扭过头,目光从吕青野、吕湛和吕澈的脸上一一扫过,见他们神色坦然,都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才开口问道:“且先说说,你要行什么事?” “请枢国主写一封书信,让吕湛带出宫去交给鬼骑,暂时按兵不动,等候时机假扮屠寂的暗哨,追杀我们四人,然后逃出越国。” “不等尹扶思那边了?”梅兮颜挑眉。 “先准备好最安全的退路,其他的,随机应变。”吕青野答道。这本就是理所当然的安排,无需矫饰。 梅兮颜已猜出他的目的,微微歪头,称赞道:“先站住‘理’字,世子聪明。”将书放到桌面上,又说道:“书信我不会写,但可以直接和他们说。” 吕青野自然听懂她的言外之意是要出宫,略一思考,说道:“需要一些时间做准备。” 在吕青野身后的吕湛和吕澈眼神都是微微一变,但梅兮颜没有看向他们,所以并未发觉。 梅兮颜细细一想也明白,左寒山被“吕青野”打成重伤,伤人者是在押质子,怎么敢让他随意出宫。转而问道:“帮世子这样的大忙,对我有什么好处?若事后世子反口,说是我鬼骑追杀你,我岂不是大大的冤枉。” “目前以我的身份,无法给到枢国主任何好处,但面对我总好过面对我大哥,国主觉得呢?”吕青野不卑不亢地据实回答。 梅兮颜转身,与吕青野隔着门框,面对面正视,哂笑道:“面对虎豹,我可以打到它们怕了为止;但面对豺狼,我却要时刻提防它们的暗算。与其每日提心吊胆,不如痛痛快快一次解决。” 吕青野眼神坚定,迎着梅兮颜试探和怀疑的目光,正色道:“与虎豹相搏,总归代价太大。以国主的心机智谋,豺狼也不敢招惹,更何况只是想保全自身的小羊。它们露出尖角并不是要主动攻击,而是提前防御。” “小羊既如此孱弱,又怎么能驱逐虎豹以代之呢?”梅兮颜嗤之以鼻。 “小羊和他的同伴组成的羊群即将长大,只等蹄坚角利,便要夺回属于他们的原野。”吕青野一本正经地回答。 “等羊成了王,只怕就会揭开羊皮露出豺狼模样。”梅兮颜半认真半玩笑地说道。 吕青野叹口气,苦笑道:“一次不忠百次不容——要我如何做枢国主才能相信我之前所为只是一时的下下策。” 吕澈见他们暗含机锋地互相试探,梅兮颜始终无法去疑,实在忍不下去,怨道:“梅姑娘,你不能这么得理不饶人。我家世子已经承认错误了,你在长山陷坑里拿我家世子当诱饵,他也……” 吕青野脸色一沉,斥道:“住口!” 梅兮颜也勃然变色,面罩严霜地寒声问道:“你说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一章 信誉抵押 梅兮颜两道目光投向他,如冰锥刺骨,吕澈浑身涌起一阵寒意。看了看站在身前的吕青野,他知道这件事是吕青野一直耿耿于怀的刺,拼着抗命仍旧忿忿说道:“在陷坑里,梅姑娘以我家世子为饵,才逃脱了——” “吕澈!住口!” “——陷坑。但我家世子被五人追杀,若不是——”吕澈执拗地继续说道。 “吕澈!”吕湛压着声音怒斥,一脚将吕澈踢飞出去,力道已有所控制,吕澈只是摔倒在地上,并没有磕碰到东西、发出声响。 梅兮颜看也没看吕澈,站起身来,一边迈着缓慢却肃杀的步子走出小暖阁,一边扯起嘴角毫不遮掩地露出鄙夷的笑容,一字一句地质问:“吕青野,在铁壁城、在桑林城表现出的那些深远谋略和眼光的人,是你么?我以为你至少是了——” 梅兮颜突然顿住了,心中有丝愕然,她竟然想对吕青野说“你至少是了解我的”。不知何时,竟然产生了一种与吕青野在性格上认同的想法。这念头从没特别注意过,却也没特别忽视过,似乎自然而然就生出来了,又自然而然地乖乖待在心里的一角。 逃出陷坑是一着险招,但她觉得以吕青野的见识,绝对会明白自己的用意。结果……她咬紧牙将最后几个字吞回嗓子里。 吕青野有些心慌,不是惧怕的心慌,而是误解了梅兮颜,有些惭愧的心慌。即便他自己装作大度,也理解梅兮颜当时的处置方式,但在内心里,还是觉得自己是梅兮颜的诱饵,这确实是他的心结。 看着梅兮颜一步步接近自己,从光亮处穿过黯淡的门口,火苗在她眼中炽热地跳跃着。吕青野没有见过她这种眼神——类似于被背叛后的气愤、不可置信和伤心的痛恨眼神。 “是我的错!这件事误会你,完全是我的错!”吕青野毫不退缩、诚诚恳恳、实心实意地道歉。确实是他的错,虽然也是因为吕青原指责梅兮颜太有心机才令他多心误会,但他没有完全相信那时候豁出命去保护他的梅兮颜,是他的错。 “枢国主,对不起,是我的错。”在一片沉默中,吕湛突兀地开口,揽过所有罪责,说道:“世子从没误会过你,是我小肚鸡肠,惧怕你的能力和手段,才曲解了你当时的一片好心。世子总听我在他耳边埋怨你的话,自然就……” “吕湛,我是不是也要踢你一脚?”吕青野平静地开口,打断了吕湛的话。 “吕湛,你是不是也欠踢一脚?”与此同时,梅兮颜也已奚落出口。 两人几乎同样的说辞,说完之后才面面相觑。梅兮颜怒气未尽,瞪着吕青野不说话。 气氛明明很是僵硬,却又有一丝异样的气息在浮动…… “陷坑的事、困住枢国主的事,都是我目光短浅,但请枢国主不要拒绝这次的提议,我是真心想同枢国主一起离开这里。”吕青野再次坦诚说道。 “是怕我杀了洛梒才这样惺惺作态的么?心里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是忍辱负重,一派大国世子的浑容气度呀?”梅兮颜寒着脸,仍旧无情地讥讽道。 “你若想杀,我怎拦得住?”吕青野苦笑道。明明心里能感觉出梅兮颜在逐渐消气,但她的嘴巴还是刻薄得紧,显然是真的被气坏了。 “对不起,梅姑娘。”吕澈呆坐在地上,看着好好的形势因自己的话急转直下,追悔莫及,也立即道歉。随即讷讷地解释:“其实是我看你逼得我家世子太紧了,我们世子原本有些理亏,你那么伶牙俐齿,更让他难以招架。” “所以,还是我的错?”梅兮颜歪头挑眉,斜睨着吕澈,抢白道。 吕澈彻底泄气了,他实在说不过梅兮颜,而且梅兮颜此时的语气似乎更像是在调侃。 梅兮颜的确正在收敛愤怒。今晚已经流露出太多个人的情绪,她需要克制自己,不让自己的内心有多余的东西,生怕最后自己割舍不掉,会自寻痛苦。 她的目的不变,像吕澈说的一样,不能太过逼迫吕青野,免得吕青野觉得自己太过强势,心有不甘。 “可是……”吕澈到底还是觉得委屈,小声说道:“我家世子从没想过加害你性命呀,如今咱们都被困在越国,联手想一个能全身而退的好主意才是正理。我家世子就差把心掏出来证明诚意了,难道你非要我家世子签字画押才肯作罢么?” 吕澈无意中做了一个台阶,梅兮颜马上决定借此下台来,但又表现得不过于明显,沉默了一会儿。 吕青野和吕湛都是察言观色的好手,一见梅兮颜态度有变,也知道她并不想彻底翻脸,说到底还是气不过自己豁出命去保护吕青野,却被他误会自己是个恶毒的阴险小人。 梅兮颜不说话,大家都不说话,乖乖等她回应,房间里的气氛终于不再冷凝,渐趋温和。 “嗯,这倒是个好提议。”梅兮颜终于一本正经地附和道。 吕澈气得哑口无言,虎眼圆瞪,恨不得扑上去咬梅兮颜一口才解恨。 吕湛刚要说话,却见吕青野突然走回桌边,伸手探入怀里,从贴身的内衣暗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荷包。 吕青野从荷包里取出两样东西,轻轻放到梅兮颜面前,先指着一个管状玉饰讲解道:“这是我的玉符,另一半存在吕国王宫,做不得假。以枢国主的谨慎,只怕怀疑我日后会以被盗为由诬陷于你,所以另外这一块也作为信誉抵押,押到国主处。” 吕青野将另一块水滴形冰白玉饰推到梅兮颜近前,说道:“这一块是吕国国主代代相传的玉婚珮,除了是吕国国主或世子所戴、传家之玉和稍微值点银子这三点外,无任何用处,以枢国国主的身份,自然不会盗取这种东西——这样,枢国主可放心了?” 梅兮颜不置可否,将玉婚珮拿起,就着灯光处打量。尺寸并不大,长度一寸半左右,玉质如冰魄一般纯净透明,透过玉珮仍可清晰看到执着玉珮的指尖上的纹路,触手如凝脂细滑,竟有种要融化流淌的冰凉舒畅感,丝丝地钻进肌肤里,十分惬意、舒服。 玉珮的雕刻纹样乃是一只飞鸟,两只翅膀伸向头部,翅尖相对,与身体合成一个水滴形的形状。再仔细看,玉的中间竟有两条极细极细的曲线,翻看发现,似乎一条在正面,一条在背面。 双手各执玉的两端,向左右轻拉竟拉不开,上下一错,却分开了,变成了两片有些弯曲的水滴,原来一半刻有极细的凹槽,而另一半则有对应的楔子。 “鹣鹣鸟……”梅兮颜喃喃着,用拇指、食指和中指夹起两片玉,一脸玩味地说道:“世子的小心思呀——一半自然偷来无用,一对说不定我也会动心的,只这玉质和做工便价值连城了,不知道盛产美玉的朴国,是否能做出这等精致的至宝。” “不——”吕青野脸色竟稍有些泛红,否认道:“不是故意隐瞒,只是婚珮自然是一对,男女……双方各执一片。我只拿它当做信誉抵押,便也不用说得那么……细致……” “怕我误会吧?”梅兮颜今晚第一次开心地微笑。 吕澈特别想说:梅姑娘若喜欢,就把女珮那半拿走吧——这么厉害的女子要是做了吕国的新王后,一定能辅佐世子做出一番伟业来,也不用再担心她算计世子——但他不敢说。 “哪半是男,哪半是女?”梅兮颜饶有兴趣地询问,眼波之灵动,好奇之感快要满溢,与方才杀气逼人的模样判若两人。 “左边是男……” 没等吕青野说完,梅兮颜把右边那半轻放回吕青野面前,说道:“这半你留着吧,哪天遇到心仪的姑娘也不至于耽误你终身大事,另外这半和玉符押我这里。咱们先小人后君子,丑话说在前头——” 说到此处,语气逐渐威严:“我梅兮颜向来主张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绝不会把任何人当羔羊,也不会把自己当猎户。你无须放低姿态、将自己置于羸弱不堪只求自保的可怜境地中,否则也不会有洛梒的存在。既生在王家,各为其国,正当防卫旁人无权指摘。 “今日你敢对我坦承曾经的诡计,不论是我逼迫于你不得已而为之,还是你衡量形势之后的最终决定,我都敬你是个能屈能伸的丈夫!但你之前所作所为有恩将仇报之嫌,所以我收下你的信誉抵押,暂时同你合作,若你再背叛,我的手段,你该知道。” 梅兮颜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既表明了自己的合作态度,又表明了对背叛者的绝不姑息。暗淡的灯光下,她的双眼绽放出坚定的光芒,竟如同深邃的夜空一般,沉静、永恒,难以撼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二章 摊牌 静默,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似乎能听到油灯的火焰微微窜动时发出的极轻极轻的“呼呼”声。 见惯了尹沐江高高在上、言辞不假于色的高深莫测和反复无常,吕青野时常会想起父王的模样。他的记忆里,父王对待群臣是温和中带着威严,深得群臣的尊重。现在,他又见识到第三种王,梅兮颜这样本身虽强势,却懂得恩威并施的王。他忽然有些敬畏,还有些期待,期待自己能更进一步成为吕国的王,期待自己在平等的地位上与梅兮颜再决一决高下。 吕湛和吕澈所受到的震撼更不亚于吕青野。平日对梅兮颜的尊重基于她打败屠一骨和自身的高强武功,其实内心对她的自我、跋扈和一些咄咄逼人的表现却多有不满。此时,是从心底里折服于这位恩怨分明、主张与主见都足够让人钦佩信服的英主。 吕湛行事稳重,只用目光表达了自己的敬佩之情,吕澈却豪放干脆,当即说道:“梅姑——枢国主,直到这一刻我吕澈算是真的服了你了。除了我吕国国主、我家世子和沈驰大将军,你是我吕澈所服的第一位异国人。” 梅兮颜莞尔,坐下来说道:“当真这么服?” 吕澈用力点头,“服,当真服。” “小心你家世子防患于未然,说你是叛徒。”梅兮颜仍不忘借此挤兑一下吕青野。 吕青野也了解了她六七分的脾气,笑一笑作罢。 吕澈立刻维护道:“我家世子才没这么小气。是英雄就要钦服,是狗熊就要打服,才不枉为大丈夫一场。” 有了吕澈这几句插科打诨的话,仍显僵硬的气氛马上活络起来,四个人的脸上均现出笑容。 吕青野也自然地坐下来,目光停在桌子中间一盘酥饼上,突然问道:“公主今天来得突兀,又话里有话,似乎不纯然是为了解围而来,枢国主以为呢?” “叫我名字。”梅兮颜淡淡地说了一句,将四人疏远的距离拉回一些,然后才正色说道:“她今晚来解围才是凑巧,真正来此的目的是提醒我们不能继续吃宫里的东西。” 这答案和吕青野所想一致。 “为什么?我们的饭菜被下毒了么?”吕澈一脸难以置信地问道。 “若是下毒也是慢性毒药吧,尹沐江担心越军大举西进后,我们会做出什么他无法控制的事情,影响他的计划,所以先软禁住我们。”吕湛沉吟着。 “现在给我们下毒,他们是马上要出发么?”吕澈问道。 吕青野和吕澈瞿然一惊,不由得同时转头看向梅兮颜。说越军将会在两个月后出发的人是她,他们当时毫不怀疑,但现在,却突然觉得疑点重重。 如果尹沐江攻打西貘得到盐田,越国民生一定会改善。虽然战争会让越国百姓的生活更加贫乏,但相比盐田会产生的巨大的利益,尹扶思应该清楚孰轻孰重,何必阻止尹沐江的计划?而且目标是西貘,为什么要下毒对付他们。除非进攻西貘是假,攻打吕国才是真!而尹扶思觉得攻打吕国旷日持久、胜算不大,还会加剧国内百姓的怨恨,所以才找自己谈判,美其名曰对三方有利! 看到吕青野和吕湛的视线投向梅兮颜,吕澈也莫名地转过头看向梅兮颜。 “嗯,和你们猜想的一样。”梅兮颜大大方方地开口,完全没有任何惭愧之色。在另外三人疑惑、愤怒和不解的注视下,缓缓说道:“尹沐江即将攻打的目标不是西貘,而是吕国的要冲之地——洛津。” “洛津”两字一出,吕国三人的脸色齐齐一变。 “梅姑娘,你之前不是说……”吕澈怪叫起来,却又赶紧将声音吞回去,怕被外人听到。 吕青野此时才终于体会了梅兮颜的手段,心里明知是自己恩将仇报在先才导致她一系列的捉弄与报复,口中仍不自觉地便要冒出一句话,又马上收住话音。 他对梅兮颜之前的话深信不疑,也是因为回宫当晚章静言即刻便找到他,希望他可以劝回乔松,避免两国开战。结果却中了尹沐江的缓兵之计,深以为他真的不想和吕国开战,只是吕青莽的一厢情愿。 一想明白此中关窍,吕青野惊出了一身冷汗。 吕湛也才知道这十日被梅兮颜彻底玩弄于股掌之上,恨也不能,骂也不能,谁叫这是自家世子招来的恶果呢。 而且从尹扶思的言行来看,她明显也是知道内情的,她也一样没有将这么重要的信息告知他们。但尹扶思倒是情有可原,毕竟事关自己的父王。她能送晚饭过来极力阻止尹沐江对他们下毒手,已算是仗义了。 吕青野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显然很是生气。好一会儿才克制住情绪,轻轻问道:“如果尹扶思今晚不来,你打算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么?” 不是责备,只是想知道梅兮颜在接受合作之后,是否会全心全意对待这次合作。 “等我见了我的兄弟后,才会告诉你。”梅兮颜也不隐瞒,直截了当地回答。 “还是怕我不守承诺么?”吕青野苦笑。 看着吕青野受伤似的的表情,梅兮颜心里竟冒出一点点不舍,微微点头,却没有说话。 吕青野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又呼了出去,仿佛把之前所有的情绪都吐了出去,果断地说道:“好!前事一概揭过!今晚,一切重新开始!” 梅兮颜仍旧只是看吕青野自己调节情绪,却不说话。 这一晚来来回回地翻转,吕湛只在心里暗暗下决定,梅兮颜这种人,若是没有实力一下子杀死她,最好还是别乱招惹。转念又想,以鬼骑那种身手,想杀也难,最好还是交换利益的合作,最为安全。 “什么时候攻打?”吕青野已经彻底冷静下来,既然目标不对,那么时间只怕也是梅兮颜胡诌的。 “只说是春蓃时,具体哪一日没有说。”既然选择告诉他们,梅兮颜便不再保留,继续说道:“屠一骨要趁春蓃时派三千精兵过猿哀山偷袭洛津,并以你为质威胁沈驰,强占洛津;若你和沈驰皆不从,将提前杀掉你我嫁祸给鬼骑,挑拨枢吕关系。但计划并不成熟,没有讨论出结果,尹沐江让屠一骨拟一份具体的计划再详议。既然尹扶思特意来提醒,想必他们的计划已经定了,所以要用毒药控制住你我。” “好恶毒的计划!”吕澈忿忿地说道,却又一头雾水地问:“春蓃不是去北猎场么?怎么偷袭到南面的洛津?” “也许去北猎场只是掩人耳目的。”吕湛说道。 “沈驰大将军驻守在洛津,不知道现在守城军有多少人?”吕青野沉吟着。事到如今,也不忌讳梅兮颜在旁,三人绞尽脑汁开始分析战势。 “你们继续,我去睡觉。”梅兮颜倒是非常有分寸,自动离开。 吕青野刚想叫住她,却又顿住了,自己国家的事情,还是自己解决吧。凭梅兮颜的耳力,她若想听,在小暖阁也听得到。 偷袭洛津的计划里也牵扯着枢国,梅兮颜知道越国主臣的全盘讨论结果,只要一直瞒着他不说,暗中通知鬼骑准备,趁火打劫,洛津极有可能落入枢国手中。她舍弃这块肥肉,自然也是为了证明枢国无意侵犯别的国家。 “怪不得屠寂今晚没来兴师问罪,是怕跟我们撕破脸,破坏他们偷袭的计划。”吕澈一拍大腿,恍然大悟。 “世子先动手,也会变成他们出兵的借口,只是他们更想以极低的代价抢到洛津罢了。”吕湛不咸不淡地说道。前半句是说梅兮颜打伤左寒山的目的原本不怀好意,后半段是说屠一骨为了他们的绝妙算计只能放弃左寒山这枚棋子。 “离春蓃还有七日,要立刻把消息传给沈大将军,让他做好防御准备。”吕澈轻轻一击掌,说道。 “世子不是早有出走计划么。”吕湛压低声音说道,“一旦我们离开,消息沸沸扬扬,吕国自然就会做好开战准备。” “我们这样离开,尹扶思那面怎么办?”吕澈道。 “世子方才不是也说了么,随机应变。现在只有七天的时间,如果她能在我们离开前动手并一举成功自然最好,如果不能,我们还是按自己的计划走。何况她也没说是什么计划,这小丫头平日里骄横惯了,可能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当然。”吕湛一直不太相信尹扶思所说的计划,只觉得像是妄想。 有一会儿没说话的吕青野正若有所思地对着灯火出神,突然灵光一闪,手扶额头说道:“天晚了,你们且先去休息,等我想一想再作决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三章 夜谈 梅兮颜侧躺在炕上。虽然越国王宫的一切供应与枢国相比皆有所不及,但可能山多树多的原因,不缺木炭,炕烧得很热,不用盖被子也不觉得冷。 今晚有些不冷静,有多少年没有这样不冷静,快要想不起来了。 在长山陷坑那次,她记得自己的心意,哪怕会被人误会,也还是会坚决让吕青野先出去吸引敌人。但今晚突然得知吕青野真的误会了,她却又觉得被吕青野背叛了,竟然还气得去指责吕青野。 原本做的就是容易被人误会的事,她没什么资格指责吕青野,但是一想到吕青野那时曾那么情真意切地坚持要推她出陷坑、保她的命,就觉得他不该误会自己。 看,自相矛盾! 左手里是吕青野押在她这里的半块玉珮,冰凉浸润的触感如同摊在手心的一汪清水,顺着手臂直流到心头似的,让她有些魂不守舍。 将另外半块玉珮还给吕青野时看着干脆,实则那一瞬间,她竟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感觉。但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也不该让别人误会的行为,她还是十分清楚的。 话已经说开了,本来该各走各路。顾晓等人已经到了乾邑,只等尹沐江一动手,她便抽身离开,这是她原本的决定。但鬼使神差似的,吕青野一提出合作的想法,她便觉得可行,进而答应了。 心底那处不为人知,甚至连自己也不敢直视的地方,正偷偷地滋长着一样事物,让她有时会想任性而为。 然而,她的时间有限,整饬枢国内患不知要耗去多少,实在没有任性的资本。尤其是,外间那个人也正身处漩涡之中,也是一身的麻烦,两个人的麻烦混合到一起,仍旧是麻烦。 许是终于要离开这里,要与外间那个大累赘分别了,所以今晚才这样多愁善感,梅兮颜自忖。 脑子里突然跳出“面首”两个字,吓了梅兮颜一跳。如果吕青野只是一个普通男子,她会故意和左右相那两个老家伙对着干、而收了他当面首么? 当然不会!她梅兮颜即便不是枢国国主也是堂堂莽林之主,收个软弱的面首像什么话?真要选一个伴侣,至少要能力匹配才能…… 睡觉睡觉!看来真是危机感一旦减弱就会胡思乱想,平日里和吕青野互相防备的时候,从不会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什么吕青野!没有吕青野!不知道那个大累赘是谁!睡觉!睡觉! 心中已不知叹了多少口气,听着吕青野在外间翻来覆去,似乎也没有睡着,大概还在想着怎么应对洛津之危吧。 正想着,就听到吕青野轻轻的询问声传来:“梅姑娘,睡着了么?” 吕青野压低声音时,声音极温柔好听,但她不能和任何人说。梅兮颜略一分心后,倏地收起半块玉珮,恢复原有的理智、冷静,吐出一个字:“说。” “能出来细谈么?” 耳中传来衣袂的窸窣之声,吕青野已经起来了。 梅兮颜穿好外衣,披散着长发打开房门,坐到他房间的座椅上。 “我想与枢国联盟。”在梅兮颜的不解目光中,吕青野开门见山地解释道:“不是这次杀出乾邑的短暂合作,而是长期的两国联盟,梅姑娘有什么条件么?” 原本吕青野想暂缓一段时间,等双方再熟悉一些,将之前的恩怨都消化一番后再提出联盟的想法,但洛津安危近在眼前,容不得他再拖延。化解洛津之局,同时为自己立威,再与枢国联盟,策划得好,完全可以一举三得。 联盟?!梅兮颜神色懵怔,一向习惯于凭自己本事解决事情的她从未想过这个词。即便她在这越王宫里处处挑拨吕青野和越国的关系,推他站到自己一边,也从未想过要联盟,只是不让越国和吕国同一个鼻孔出气而已。 梅兮颜快速在心里衡量联盟的利弊,霍然发现她其实想过“联盟”这件事。就在刚才,她还在想放纵自己任性呢,只不过是从另外一个角度、一厢情愿地去思考罢了。思及此,脸上竟觉得有些微烫。 飞快地判断出联盟之后,短时间内自己并没有收获,梅兮颜有些失望。但如果解决了洛津问题,继续保证长期联盟的话,倒是对自己很有利。 只是吕青野目前的身份…… 再略一分析,梅兮颜便猜出吕青野的用意,问道:“你想将计就计,反杀越军,所以需要我配合?” “目前的情况,是。”吕青野自然也坦然回答。 梅兮颜微微偏头看向吕青野,挑了挑眼角,突然很想奚落他几句,但话到嘴边,却莫名地换成平和的语气,反问道:“你现在是质子,顺利返回吕国也不过是个世子,如何与我谈长期联盟?” 吕青野见梅兮颜并没有强势拒绝,显然给自己留了余地,不由暗喜,控制着情绪,有条不紊地答道:“只要我返回吕国,便可以向父王谏言,与枢国联盟。不论是我父王主政还是我以后主政,联盟后绝不背盟。” 梅兮颜轻扯嘴角,轻轻摇头道:“你还是没有证明你能成功促成联盟的能力,空口白话,无法取信。” 相处这么久,吕青野对梅兮颜的性格也算了解了几分。她是喜欢脚踏实地动手甚于嘴上功夫的实干者,只要想定了一件事便会义无反顾去做,毫不迟疑,也敢于面对任何结果,绝不后悔。 也正是因为梅兮颜的这种性格,才使得吕青野虽然总是防备她惹事,却又打心底里相信她的话、她的能力。这是一种十分矛盾的心情,大概只有此时此刻的吕青野自己才能体会个中滋味。 稍稍坐直身体,吕青野整肃神情,缓缓地陈述自己的计划:“我不打算提前离开乾邑,而是顺着屠一骨的计划,让他们把我带到猿哀山去。为掩人耳目,我猜想越国名将一个都不会出现,他们此次带兵的将领会是屠寂或其他年轻的将领。我会提前将越国偷袭洛津之事告知沈大将军,而我则与沈大将军里应外合歼灭偷袭的越国兵士。” 吕青野一边说一边观察梅兮颜的反应,只见她每听一句都微微点头,似有赞同之意,心中底气便多了一分。 清了清喉咙,吕青野继续说道:“猿哀山南面是望烽城,我猜测偷袭前屠一骨应该会分派望烽城的守兵做后援接应屠寂。若计划失败,而屠寂侥幸逃脱,以他的性格一定不甘心,会趁着洛津大乱命令望烽城的守兵直接出击攻打洛津,再调后续军队支援。然而猿哀山山势险要,易守难攻,增援不易,是越军的极大劣势。 “望烽城和苇城原本都是我吕国的城池,当年吕越大战时被越国抢去。趁他们守兵出城,我带小股精兵奇袭,抢回望烽城。有洛津在旁做后盾,只要守住十日八日,吕国的援军就会到达。越国如果不想和吕国全面开战,就只能撤军。” 梅兮颜伸手为吕青野倒了一碗凉水,放到他身前的桌边。 吕青野很自然地端起碗喝了一口,凉水入喉,人更加清醒,一时感触良多。 从在铁壁城见到梅兮颜第一面起,两人还从未这样安安静静地单独相处过。一半的时间用来逃亡,另一半的时间却用来互相防备算计。如果在长山的时候他能和梅兮颜用心畅谈一次,而不是猜忌,是否之前那些牵制便都不会发生,两人可以更加同心协力地对付越国。 但是,所谓如果,就是后悔之后又无法倒退回去的一种失望痛惋和自我安慰。他应该多向梅兮颜学习,不要总是事后再想“如果”,而是事前就将计划考虑得周到些,或者坚定决心去做,坦然接受任何结果。 “尹沐江不会撤军的。”梅兮颜说道。 “我知道。”吕青野也点点头,“尹沐江如果能轻易让我抢回望烽城,那就不是尹沐江了。但越国现在存在一个极大的变数,不知道会对越国今后的局势起到怎样的影响。” “你是说尹扶思?”梅兮颜眉头轻蹙道。 “是。这丫头虽然没有说什么计划,但她既然敢在我们两个外人面前提出,成败总有六四分吧。” “还是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即便她计划成功,也不会任你抢回望烽的,否则便是承认了越国正在衰落。她说和我们谈交易,不就是想稳住我们,免得陷入所有敌人的包围中么。这个小丫头,算计得精着呢。” 吕青野认同梅兮颜的看法,说道:“我已做好了全力战斗的准备。但如果尹扶思成功,对越国本国的冲击影响却不可忽视。总之,对来我说,此时是最佳时机。这些年吕国被越国以盟约的条款为由,低价买入大量粮食,也是时候用能力拒绝越国的霸权了。” 以洛津的地理位置,隔着猿哀山,并不容易对望烽城进行支援,况且洛津本身更加重要。但不得不说,望烽城的归属却对吕青野有重大的影响。一旦他抢回望烽并守住城池,抵抗住越军,那他在吕国的地位,便算是稳固了。 梅兮颜定定地打量着吕青野,这个世子明明有大局观、懂利弊,偏偏在对待她时总钻牛角尖,不是怀疑自己利用他,就是要和吕国开战,也是奇怪。 难得见到他露出强硬的一面,梅兮颜倒也不想泼他冷水,关于吕国是否能及时增兵援助他的问题便先忍住没说。他自己也说已准备好全力战斗,有没有援兵也势必是孤注一掷,又何必此时扫他的兴。洛津之行自己总是在他身边的,到时候再提醒他不迟。 吕青野显然不知道梅兮颜所想,憧憬着说道:“如果计划顺利,我以世子的身份立下一功,给阔别已久的老臣们一个见面礼,我所提出的谏言或者建议,自然就会有拥护者,我们两国联盟便可成。我吕国粮食充沛,你们枢国物产丰富,我也想同枢国建立互市、通商;枢国南部虽然算得上鱼米之乡,但蝗灾、水灾也很频繁。若遇灾荒,我保证吕国在力所能及之下一定尽力帮忙。” 梅兮颜思考着吕青野计划的结果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益处,不是她功利,而是作为一国之主,她必须要全面考虑问题,不能完全任性而为。 一想到“任性”,便想到吕青野那半块玉珮……她是怎么了,她自认自己已经锻炼得很是冷静、克制,今晚却总为那半块玉珮而神思不属、频频走神。偷眼看向吕青野的侧脸,他正侃侃而谈,神情专注投入。 正看他的侧脸看得入神,不曾想吕青野突然转头看向自己,梅兮颜有种被人窥破小心思的窘迫,眼神稍微流露出一丝慌乱。但马上便换上一副炯炯的神采,镇定地注视吕青野,说道:“想法倒是不错,然而吕青莽怎么会让你称心如意。” 梅兮颜最看重的是“联盟”两个字带给她的无形支持,而吕青野关于灾荒时帮忙的承诺,这个对她也极具吸引力,但也没傻到忽略了吕青野最大的敌人的存在。 吕青野早已想到这层,说道:“这是我与我大哥之间的事情,我会做个了断的,保证不影响联盟。不瞒梅姑娘,说句大不敬的话,我父王百年后继位的必将是我。吕国王廷重臣都极尊敬我的父王,而我父王则一直在等我回去继位,他们爱屋及乌也会拥护于我,这也是我大哥急于除掉我的原因。我若有了战功,我大哥更拿我无可奈何。” “这么重要的事情我不能马上答复你,而且,我需要尽快见到鬼骑,否则也不能答应你。”梅兮颜盯着油灯的小火苗,沉思片刻说道。 这笔账其实很划算,对于梅兮颜来说,不过是推迟离开乾邑的时间,配合吕青野一起去洛津,等他们乱起来,自己可以躲在一边看热闹,适当时机帮把手也未尝不可。越国输了她开心,吕国输了她也不伤心。若是吕青野当真顺利继位,一旦枢国这边真出了一些问题,完全可以让他履行盟约进行援手。 “好,我尽量让你明晚便见到鬼骑。”吕青野一口应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四章 密道 第二日,天阴沉沉的,西北风又刮了起来。 尹扶思倒是说话算话,一早便送来了她“新研究”的汤水饭菜,量极大,连晚饭都不愁了。 一起吃过早餐,吕青野又去看望了仍在昏迷中的左寒山,那医官倒是把好手,左寒山的命竟被他救了下来。 原本对左寒山还有一些歉疚,一想到越国正在算计吕国,若不是梅兮颜出手逼他做出选择,真的会着了尹沐江的道,到时候洛津和自己都可能不保。而且还化解了和梅兮颜之间的心结,反倒觉得他伤的时机正好。 中午,风越发大了,院中开得将败的梅花被吹落一地,未等停留,又被风卷起,打着旋儿吹到墙角去了,堆了一角淡粉残红。 傍晚的时候风稍停,又下起了雪。 崇云宫几个重要人物都聚在吕青野的房间里,看书的看书、看雪的看雪、正坐的正坐、发呆的发呆,看似百无聊赖,实则心里都装着事,正在挨时间。 突然从小暖阁传来“叩叩”的轻微声响,吕湛“腾”地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窜进小暖阁。 “叩叩”的声响再次从书桌下传来,吕湛蹲到书桌旁,将地面的罽毯掀开,露出下面的木板,连续掀开三层木板,底下豁然出现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一尺多见方,冷风从里面“丝丝”地吹了进来。 吕湛左右看了看,冲着洞口压低声音问道:“谁在下面?” “吕湛大人么?是我,张曳。”一个男子的声音传了过来。 “先上来吧。”吕湛将他拉了上来。 此时吕青野和梅兮颜已经进了小暖阁,吕澈守在门外放哨。 对于向梅兮颜隐瞒密道之事,吕青野略有些心虚。只因昨天梅兮颜第一次要求见鬼骑时,他完全没有提过这条密道。 梅兮颜对于就藏在她房间里的密道并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反倒佩服吕青野的大胆。毫无疑问,这是吕青野保命用的逃生路线,即便瞒着她也无可厚非。而且结合吕青野前后的话来判断,这个密道大概是刚刚挖好。 一个家丁打扮的青年男子走到吕青野面前,便躬身行礼,口中说道:“张曳见过世子。回世子,已完工。” 吕青野将他扶起,说道:“辛苦你们了,来得刚刚好。” “幸不辱命。”张曳回答,表情肃然。 梅兮颜打量了张曳一眼,暗叹吕青野用人的心机。这人长得极其平凡,没有任何特点,自然也没有任何缺点,扔到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那种。一定要勉强找出一点稍微有记忆之处,大概便是他的脸特别年轻,似乎只有十八九岁,与那一脸严肃的表情不太相称。 吕青野转头看向梅兮颜,说道:“张曳也是我的心腹,非常可靠。梅姑娘,与我出宫去吧。” 虽然他极力保持惯常的表情,但梅兮颜还是从他眼神中看到一抹骄傲之色,能在尹沐江的老窝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掏出一条密道来,确实该值得骄傲。 张曳闻言转头打量了梅兮颜一眼,眼神略有波动、却仍是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梅兮颜不多话,干脆利落地下了密道。 除了入口处是一条近乎垂直的一丈高深洞之外,平行的密道高度五尺,宽度一尺半,只能容人排一列弯腰行走。 “你策划了多久?”梅兮颜问吕青野,自然是关于密道的。 “很久了。”吕青野模糊地回答。 “小暖阁下面那段不是他们挖的吧?” “是我和吕湛、吕澈慢慢挖的。” 梅兮颜了然,否则以她的耳力,有人在眼皮底下挖地道,一定听得到。恍然间又想到,吕青野的心思也不浅。怪不得他敢把自己困在乾邑,若真是见大事不妙,他完全可以撇下她偷偷逃走,神不知鬼不觉。 事情没发生,梅兮颜没必要生气,继续问她感兴趣的问题:“你们挖了多久,挖出来的土怎么处理的?” “断断续续挖了一年,趁夜里把土都撒进池塘、小湖和花园各处,有时候有机会也会带到宫外去。” 因为处于地下,反倒不如地面上寒冷,越走越感觉向下,梅兮颜知道,一定是快接近护城河了。 这么浩大的工程量,吕青野倒真是有极大的耐心来完成。梅兮颜看着正走在自己身前,略微弯着腰的吕青野,忍不住在心中小小地赞赏一下他的韧性、毅力和胆气。若是一个操作不当,事机败露,不要说他的性命不保,甚至给了尹沐江攻打吕国的天大借口。 走了好一会儿,密道出现一个岔口 ,黑洞洞的不知道通向哪里。只是在这岔口的起始处,有一道木梯嵌在土壁上,张曳将小油灯交给吕青野,自己率先爬上木梯。 木梯高度约一丈,到了顶,同样敲了敲,上面便有人掀开了木板等遮挡物,张曳出去后,梅兮颜和吕青野也依次出了密道。 空间开阔、明亮,是一间书房,出口边上站着一位服饰考究仪态端庄的年轻妇人,正在打量她,眼神透着意外,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见到吕青野后便施了一礼,“洛梒见过世子。” 洛梒原来是女人?吕青野和一个美妇人?有些微妙。 由于北山越的字条只有寥寥数字,交代他们监视了洛梒,在吕府候命,梅兮颜倒是没想过吕青野留在王宫外面的接头人竟然是一个这样柔美的女人。 梅兮颜正分心想着,无意中看到洛梒的眼神继续瞥了一眼密道入口,脸上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 似乎感应到了梅兮颜的疑问,吕青野点头示意洛梒免礼后便将双方做了介绍。 “这位是我的重要伙伴,梅兮颜梅姑娘。” 洛梒和张曳双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却没有多问,立刻向梅兮颜行礼。 “在这里便免了吧,和吕青野一样称呼我即可。”梅兮颜淡淡地说道,没有错过他们的微妙表情——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吕湛说的么? “这位是吕湛的妻子,洛梒。”吕青野道。 吕湛的妻子?吕湛竟然成亲了?电光石火间,一连串的问题从梅兮颜脑子里一闪而过。怪不得他可以出宫,原来是有家室在宫外。然而在崇云宫他们却从不提起,虽然防范她是一方面,但看吕湛的言行举止,实在不像一个有家有室的人。 也难怪北山越只写了“洛梒”和“吕府”几个简单的字,他一定以为自己在王宫早就知道吕湛有家室,哪里知道吕青野会瞒着她。 梅兮颜没有忘记洛梒之前脸上那抹失望之色,试探着问道:“我是要叫吕夫人,还是……” “请梅姑娘叫我名字就好。”洛梒微笑着说道。 声音绵绵软软,笑容亲切温暖,左嘴角处还有一个浅浅的梨涡,让人极容易产生好感。明亮的眼神在听到“吕夫人”三个字时,划过一抹忧伤,只那一瞬间的变化,梅兮颜还是看到了。 “世子过来可是有重要事?”彼此认识后,洛梒问道。 “我的兄弟,可在洛姐姐府中?”梅兮颜不遮不掩地开口问道。 梅兮颜是斟酌了一番才这样称呼的,叫夫人显然刺痛了她,叫姑娘只怕又不妥,直呼其名有些生硬,看起来比自己年纪大一些,干脆便叫声姐姐。至于身份是否对等,梅兮颜从不在意这些个虚名。 “梅姑娘折煞洛梒了,请直呼洛梒名字就好。” 洛梒连忙躬身行礼,语调却仍旧慢条斯理的。 梅兮颜是什么人,即便吕湛不说,骚扰了他们几日的那几个人也已经清楚明白地暗示洛梒了,她自然不敢僭越。 “好。”梅兮颜也不多扭捏行事,直截了当地呼其全名:“洛梒,我兄弟呢?” 洛梒略微抬头看了吕青野一眼。 “带梅姑娘去找人吧,我把洛津的事也和他们说一说。”吕青野大方地对洛梒道。 “回梅姑娘,他们不在府中。”洛梒轻声回答梅兮颜的问题。 “无妨,带我出去即可。”梅兮颜说道。 洛梒即刻便叫来一个虎背熊腰、颟顸大脸、叫做鲁柏柯的年轻家丁,将梅兮颜带到室外。 小雪不知何时变成了大雪,地上已积了一层白雪。 两人连灯笼也不拿,只静静地站在廊下的阴影处。 梅兮颜穿着洛梒为她找的带风帽的斗篷,越过廊道,打量眼前一片结了冰的小湖。白雪覆盖住冰面,一片残荷瑟瑟地站在冰面上,被风雪摧残得东倒西歪。 抬眼望向四周,除了廊下的灯笼和窗前透出的昏黄的光亮,只剩一片静谧,似乎听得到雪花落到斗篷上的声音。 梅兮颜学了几声猫叫,语调的长短变化有固定的规律,不久,院墙边的老槐树的树枝微微一动,一个黑影瞬间到了梅兮颜面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五章 吕府 顾晓刚要说话,便看到梅兮颜制止的眼神,随即不再出声,但热切的眼神里全是关心和激动。 梅兮颜伸手拂掉了顾晓身上的积雪,说道:“跟我进屋。” 鲁柏柯一脸镇定地将梅兮颜和顾晓引进一间温暖的厢房内,便转身离开。 “还有谁来了?”梅兮颜问道。 “大苗、北山和路战。原本我们都不同意路战来,担心吕青野出卖了他的身份,会被越国人认出来,但路战担心老大真的受伤了,坚持要过来。老大你到底受伤没有?吕青野又是怎么回事?现在的茶馆酒肆都在讨论你们的事。”顾晓一边将所有的问题一股脑问出来,一边亟不可待地绕着梅兮颜转圈,仿佛这样仔仔细细看一遍,就能看出她身体好坏一般。 等顾晓再次转到自己面前时,梅兮颜轻轻按住他肩膀,笑道:“我很好,你们别担心。在树上蹲那么久,坐下说话。” 随即拉着顾晓坐到座椅上,正色道:“那些谣言我已知道了,先说说枢钥有没有什么事发生,太傅身体如何。” 顾晓肃然答道:“太傅身子骨还算硬朗。二月初姜国和朴国来向老大联姻,左右相不同意,向太傅建议择其一和二公主联姻,太傅以老大不在为由,先将他们安顿在各自的邑馆中,后来怎么处理的,我们离开了枢钥,并不知道。” 联姻……在博戏坊也听到了,太傅似乎已定了大妹小妹,梅兮颜正在思考是否要联姻,顾晓又继续说道:“左右相以老大没有按时回到枢钥祭天为由,向铁子发难,质问老大和吕青野的关系,一定要逼铁子承认老大破了规矩。铁子坚决不认,也是太傅出面,他们才没有继续为难铁子。但没想到乾邑竟然在传老大和吕青野的情事,如果这些流言蜚语传到枢钥去,左右相可就要乐开花了。” 梅兮颜略略颔首,说道:“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可能是吕青莽蓄意谋划、旨在污蔑吕青野的。” 顾晓瞥着门口,做出一副鄙视的表情,咬牙说道:“吕青野这个废物,鼠目寸光、忘恩负义,一路连累老大,到现在也不消停!” 显然鬼骑的肚子里都憋着一股怨气,顾晓不等梅兮颜再说话,已经气鼓鼓地又说道:“我们在枢钥等了几天都不见老大回来,铁子推测老大和路战是一路护送吕青野回乾邑了,担心那些杀手纠缠你们,便选了我们三个原路返回长山。在长山发现了老大留的暗号,又穿过姜国来乾邑。刚走到长山山脚便碰到路战,背着一个大包袱,整个人都有些傻了,说吕青野告诉他老大遇难了。 “虽然吕青野说得言之凿凿,但是按他给的图纸却没有找到陷阱,我怀疑是他在撒谎,不想让老大顺利回枢钥,所以我们便一起来了乾邑。猜想他若想困住老大,可能会将老大带进王宫。但王宫城墙太高、巡防严密,又有护城河挡着,我们又没有完全的把握老大在里面,不敢硬来,担心露了行藏。只好在外面留下记号,然后每天在护城河边上放联络风筝。只是风向不好,总吹不到王宫那个方向去,好在老大还是看到了,放出了风筝。” 说了一大堆话,末了,顾晓仍旧没有消气,恨恨地说道:“狼心狗肺的吕青野,被老大救了那么多次,他为什么还要算计老大?假传老大的死讯,这招实在太阴损了。” 梅兮颜想到昨晚的对话,无奈地笑道:“他怕我会出兵攻打吕国,所以想了这样一个蠢计,以为可以唬住你们,枢国就又会立新主了。” 说罢,将分开这一个月多发生的事情简单扼要讲了一遍。 “果然鼠目寸光!”顾晓斥道。“自己的人被越国人监视着,吕青野不想着马上和咱们联手对抗越国,却一门心思想害老大,到底分不分得清轻重。” 虽然觉得吕青野该骂,但听到顾晓一个劲骂吕青野,梅兮颜只觉得有些不舒服,便不着痕迹地说道:“我也给他找了一些麻烦,算收回利息了。” 顾晓是个心思活泛的人,一听梅兮颜略含偏心的话,便闭了嘴。 梅兮颜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软,怕被熟悉自己性格的兄弟看穿,立即岔开话题,问道:“你们怎么知道等在这里?” 虽然发现洛梒才几天的时间,但顾晓等人查到的事情可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完的。 二月十六那天,守在王宫外面放风筝的顾晓和苗风看到吕湛独自一人出宫,顾晓便暗暗跟了上去。发现吕湛进入了这座吕府,一直呆到近傍晚才返回王宫。 顾晓在将近一天的等待中发现,从吕府正门进出的人竟然只有吕湛一个,西边有一个侧门,发现有送菜的进出过一次。 不止如此,顾晓还发觉吕府旁边的店铺和宅院,其经营者和居住者都隐藏着一定的身手,这不禁让顾晓更加好奇,住在吕府中的是何等人物,要如此严防。 一连几天,顾晓、苗风和北山越三人变换各种装束,深入乾邑,避开各种眼线、暗哨,搜集消息。因怕路战已经被吕青野出卖,所以路战只能待在客栈里。 在王宫放风筝的苗风没有得到任何反馈,急得半死。 在街市上四处闲逛的北山越却听到不少关于梅兮颜和吕青野的闲话,气得半死。 顾晓小心地避开那些吕府的监视者,向附近的百姓、小贩等打听吕府的情形才知道,这座吕府,是越国国主尹沐江赐给吕国质子吕青野的侍卫吕湛的府邸。 越国有规定,凡是王族未到成亲年龄的,一律住在王宫内。婚配后会根据身份职位,选择住在王宫外城或是宫外。 吕湛只是一个质子的侍卫,自然不能住在王宫外城,所以成亲后便被安置在宫外的吕府。因为吕湛的身份特殊,要经常与吕青野在一起,所以每个月可以出宫回这里住六天。 吕湛的妻子名叫洛梒,二十三岁,与吕湛成亲已四年,未成亲前是一家米店老板的女儿。 吕青野作为质子刚到乾邑第二年,与尹扶之出宫游玩时正好撞见一个流氓在米店调戏十二岁的洛梒。那时吕湛十五岁,还很有正义感,出手教训了流氓,两人因此认识。随后,每次出宫,吕湛都会来米店走一走,与洛梒聊上两句。 就这样一晃七年过去,洛梒的父亲过世,只她一个人经营着米店。终于,越国彻查了洛梒的身份,尹沐江亲赐两人成婚,二十岁的洛梒如愿嫁给了吕湛。 由于嫁给的是质子侍卫,没有越国国主的允许,吕府上下人等不得踏出吕府半步。洛梒的米店转手给了别人,名为吕府的女主人,实则却是被这府邸困囿的一个可怜女人。 一年只有两个半月能与丈夫吕湛在一起,四年,洛梒安安分分地待在这高墙之内,没有任何怨言。 负责给吕府送菜的小厮对顾晓说,洛梒是个好女人,人美,性情温柔、恬淡,安分守己。最后,那小厮撇撇嘴,鄙夷地说:可惜了他们越国的女子,被吕国那个侍卫摆在这里守活寡。 虽然结婚生子也算得上是一种人生必然,但一个质子的侍卫,在越国这虎狼之窝里能安然娶妻,尤其是吕湛这样行事稳重的人,鬼骑四人却是万万不相信这只是一场单纯的英雄救美的欢喜结局。 于是,顾晓和苗风趁着夜半偷偷摸进了吕府。相对于王宫那高高的城墙和往来不断的巡视侍卫,避开监视吕府的眼线而进入吕府,实在小事一桩。 半夜,正是酣睡的好时刻。吕府下人房中,四个丫头睡得像刚出生的小猫崽一样,什么动静都很难吵醒他们。另一间房里,六个男仆也鼾声大作,看来睡得也是极香甜。 顾晓和苗风经验丰富,早已看出他们被下了药。 分头去各处探寻,苗风发现一间房间里传出轻微的声响,但却没有任何光亮。刚要润湿窗纸,就听到房内传来温柔的、慢悠悠的询问声:“谁在外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六章 洛梒 苗风一怔,快速扭头打量四周,除了近在窗口的他,就只剩在墙外巡逻的越国暗哨了。 这声音是洛梒么?她竟然能发觉自己躲在窗外?虽然尚不知功夫如何,但这份耳力已足够惊人。苗风正在纳闷,只听房间的门轻响一声,即将打开。 这女子!好俊的轻身功夫!苗风心中一懔,闪过一句惊叹,人已马上没入廊道尽头。 只听到那女子在门边慢条斯理地扬声喊道:“来人,我听到有响动,只是出门就看不到了。听说这几日城里小偷猖獗,莫不是也看中了咱们家。” 声音不大不小,也不见惊厉,但在寂静的夜里,却能传出很远。苗风已听到东墙外有脚步声急匆匆跑起来,想来是越国的暗哨听到她的话,正在查看是否有可疑的身影出入吕府高墙。 顾晓正躲在对面的廊道下,看清了女子的正脸。他曾在洛梒收菜时看到过她的模样,这个从黑漆漆的房间里走出来、手上正端着一盏点亮的小油灯的女子,可不正是洛梒。 很快,下人房那边跑出来两个男子,一边扎腰带一边说道:“夫人别怕,我们去查看一下。” 府中有暗道! 顾晓和苗风早已确认过下人房的所有男仆都已经昏睡不醒,这两个家丁却突然从下人房冒出来,毫无疑问,下人房里有暗道。 外有暗哨,内有家丁,顾晓和苗风虽然不怕,但也觉得扫兴。没有探到消息,却被洛梒耍了一通! 这女子身手之矫健、应对之机敏,决不在吕湛、吕澈之下,这更加证明吕湛与她成亲的背后藏着不为人知的阴谋。 第二日,负责在王宫外放风筝的北山越看到一只风筝从王宫里飞了起来。那风筝配色难看,花花绿绿没任何美感,却是鬼骑最为熟悉的颜色组合。 鬼骑们终于确定,梅兮颜在宫中。且传出了信息:发警告、勿妄动。 彼时梅兮颜还不知道洛梒的存在,只是从绿竹口中无意得知吕湛会按时出宫。她说的“发警告”,是指警告出宫的吕湛,没想到鬼骑自动理解成警告洛梒。 这命令正合他们心意,晚上,顾晓和苗风二次摸进吕府。 这一次更加小心,两人先是在花园的凉亭柱子上留了暗号,并贴上“送回我主保你平安”的字条。 然后苗风再次摸去昨晚那个房间,故意惊动洛梒,等洛梒叫人时,早已守在下人房的顾晓便清楚看到衣柜被旋转推开,两个家丁从里面走出来,关上墙壁上的暗门,又将衣柜推回去。 这两人正是昨晚出现的两个,但顾晓奇怪的是,这些天暗中观察吕府,却从未见过这两个人出入。 他自然不知道,这是一直藏在吕府内、却不被外人所知的两个人,与洛梒关系匪浅,长相普通的叫做张曳,颟顸的叫做鲁柏柯。 张曳的手掌伸进左侧衣柜背面,不知道碰了什么地方,听到轻微的“咔嗒”一声,两人的脸色便略微放松,看也不看躺在炕上呼呼大睡的其他人,迅速朝外跑去。 顾晓从一个男仆的被子里钻出来,先去推了推衣柜,微丝不动,拉一拉,仍旧不动。学着张曳也伸手去衣柜后面摸索,就在衣柜的底边,他摸到一个突起。按了几下不动,向上一提,又听到“咔嗒”一声。 顾晓嘴角挑出一抹微笑,起身去推衣柜,衣柜果然沿着右后侧为轴旋转开来,露出一个暗门。那个小机关很取巧,是专门用来固定衣柜的,防止其他人误推衣柜,发现暗门。 顾晓取出随身携带的一段坚韧细丝,套在衣柜左侧的机关上,将衣柜拉回原位,再推下机关固定衣柜,这才放心地合上墙壁上的暗门,隐入暗道内。 进入暗道便踩着垂直向下的木梯下到地面下六七尺处,除了自己几不可闻的呼吸声,再无其他声响。在完全的黑暗之中,饶是顾晓有夜视眼,也只能看出去一丈左右,而且不甚清晰。好在方向只有一个,通向东面,顾晓暗自揣测,这暗道可能通向洛梒那个房间。 果不其然,估摸着到了地面上洛梒的房间位置,顾晓在对应的位置看到了向上的木梯。刚要踩着木梯上去,却听到上面传来轻轻的人语声,独特的慢声拉语,正是洛梒无疑。 顾晓退下木梯,手掌无意中按到土壁某一处,只听细细的摩擦旋转之声传来,原本以为到了尽头的土壁竟然慢慢转动起来,露出另一个暗道。 伸手摸了摸那面转动的土墙壁,才发现其实是两层木板,外面伪装成墙壁的模样而已。 生怕洛梒等人会下暗道,顾晓闪身便进了新的暗道中,在附近的土壁上一通乱按,终于被他瞎猫碰上死耗子,又按到机关上,土壁墙缓缓关上了。 虽然不知道这条暗道通向哪里,但顾晓还是胆大地留在原地,想偷听一下洛梒等人的对话。 约莫过了一刻,终于听到了人声,他们下来了。 “走空门的会连续两天走到咱们府里么?”与颟顸形象十分背离的鲁柏柯,一开口,便是略显阴柔的男子声音。 “自然不是。”张曳答道,将手中的字条递给洛梒。“夫人,在凉亭里发现了这个字条,还有一个记号画在柱子上。” “送回我主,保你平安。”鲁柏柯将手中的小松油火把朝着洛梒的方向递了递,一个字一个字的念着,又不解地问道:“什么意思?” “该是吕湛说过的那些人来了。”洛梒面无表情地将字条置于火把上,将字条烧了个精光。 “哎!”鲁柏柯惊叫一声,“夫人先别烧!如果是鬼骑来了,这也是凭证呀,得告诉吕湛大人。” “鬼骑是来找他们国主的,但世子之前骗了他们,说枢国国主已经战死。这次他们寻过来,只怕不会轻易放过世子。”洛梒仍旧慢慢地说道。松开手,烧得仅剩一点的字条带着纸灰飘落,在空中已经燃尽了最后的一点边缘。 “那怎么办?如果不按他们说的做,以他们的功夫,会不会直接杀到王宫里去?”张曳也有些担心,问道。 没有人说话。 半晌,洛梒解开微蹙的眉头,胸有成竹地说道:“他们不敢。如果鬼骑去大闹王宫,就是主动招惹别国,其他国家有权联合攻打枢国。而且听说梅兮颜和枢国的廷臣们不合,她应该也不希望在越国暴露身份。鬼骑这个字条也就是吓唬吓唬我们。他们若是敢伤害我们,只要吕湛将他们的行踪大肆宣扬出去,和暴露梅兮颜的身份并无两样。” 顾晓一惊,两次与这个洛梒交手,竟然都没有占到便宜!这女人如果是越国人,为什么要帮助吕青野?如果是吕国人,却在乾邑潜伏这么久?是从小就潜伏在乾邑的细作么? “我们需要怎么做?无视鬼骑?”张曳皱眉问道。 洛梒沉思片刻,说道:“不。只当这是闯空门的小偷的恶作剧,明天把记号抹去,先拖延一些时间。” “今晚还要挖么?”张曳问道。 “挖!不能耽搁进度。”洛梒虽然语速慢,语调又很温柔,却仍旧有一股不可违抗的强大气势。 再之后顾晓便听到脚步声渐远。那条密道他已走过一遍,一通到底,但听洛梒他们的意思,显然还有机关隐在暗处,可以通别的地方。 不知道他们处于哪个密道内,顾晓也不想走回头路,干脆便沿着这条新发现的密道继续朝前走。 由于心怀谨慎,走得十分慢,结果,这一走便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发现了向上的梯子。但是这回却没有暗门,只有头顶上一个和周遭土壁一样的盖子。顾晓稍微试着顶了顶盖子,不轻! 将耳朵贴在出口处凝神细听,听不到任何声响,顾晓不由皱眉。外面的情况不清楚,就这样贸然出去,很容易暴露或者受到攻击。 想了想,顾晓从怀里掏出一条黑色的面巾,将自己的口鼻遮掩好。然后手臂蓄力,瞬间用力推开头顶的盖子,跳了出去。 黑乎乎地盖子落在一片皑皑白雪之上,发出“嘭”的一声重响。顾晓迎着突然袭来的冷风站定身子,环顾四周,白茫茫一片山体包围着自己。 这哪里是吕府?这连乾邑都不是!他竟然沿着这长长的密道,走出了乾邑城,出现在一处山坳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七章 决定 等顾晓走出山坳,通过天上的星子辨别出方向时才赫然发现,这里是乾邑西边的一座小山。 且不论洛梒到底是什么身份,只说她竟然在吕府里掏出这样一条密道,还说要继续挖,显然是要挖到王宫中,一旦越国对吕青野不利,便要利用这条密道逃生。 密道的出口设置在乾邑西边,一来是离吕府直线距离较近,二来吕国在越国的南面。如果吕青野逃越,绝不会选择向更西更荒凉的地方去。当真是好算计。 当下寻路出山,就着乾邑城墙上星星点点的火把的指引,重新回到城里。 虽然洛梒打算装糊涂,不搭理鬼骑留言,但顾晓也不是省油的灯。回到客栈就把他走过的密道画了一幅极简的图纸,什么都没有标注,直接在半夜就贴到了洛梒房间的窗户上。 洛梒很快便发现了密道图纸,小心翼翼地收起图纸,却仍是不回应。但跟着她的顾晓却发现,这一回洛梒的表现并没有昨晚和前晚那么淡定。虽然她极力控制住自己的言行,迈着不紧不慢的优雅步调,然而,挺得略显僵直的脊背还是泄露了她的紧张。 密道被人窥探到,已经很难再熟视无睹,一旦鬼骑撕破脸,最危险的是吕青野。洛梒坐在黑暗的房间里,冥思苦想对策。 将这件事告诉吕湛,让他通知世子吧,洛梒想。 一直以来都是吕湛过来转达世子交代的任务,等她完成了,再把结果告知吕湛,让他带回宫去。她已经习惯了在这里完成吕湛说的每件事情,而吕湛,也认可她的能力,相信没有什么事能难得倒她。 就这样一天天一年年的生活过来,洛梒不知道该怎么向吕湛说,她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鬼骑太厉害。 吕湛从没把她当做妻子,她知道,但她在心里还存着一缕奢望,希望吕湛有一天突然想明白,原来自己这个“贤妻”已帮他解决了那么多问题,从而能真心待她,接受她。 也许,解决了鬼骑这个问题,吕湛就会发觉自己的好也说不定呢。但是,如果吕湛已经习惯了自己能解决任何问题,恰恰这个不能解决,会不会更会引起他对自己的注意? 聪明如洛梒,也想不透困扰她的这个难题。坐在黑暗中,越来越胡思乱想。 夜色虽沉,但有微弱的白雪反光,窗上隐约有个影子在动。洛梒知道,那是鬼骑之一,这三天晚上,他一直都在,甚至明目张胆到不怕暴露。 她却不知,凭她的本事,仅仅只能分辨出窗外有人,前两日跟着她的都是苗风,今晚却换成了顾晓。 就这么安静地过了半个时辰,洛梒发现那影子十分执着,始终不曾离开。 是在等我先开口,想要提条件么?洛梒蹙眉,想来想去,觉得这种可能性最大。于是无奈地喃喃轻叹道:“我只是一介女流,做不得主,再等几日吧,等我夫君回来再说。” 房间内只有她一人,这话明显是向着窗外的影子说的。 顾晓听到后,稍有得意之色,却抿着嘴不说话。 洛梒问了几遍,始终得不到回答,只有窗口的影子在轻晃。 影子轻晃?!洛梒起身,无声地走到门口,将门猛地打开。廊子里哪里有鬼骑的身影,竟是一根两指粗的树杈挑着一件男仆的衣服,正被夜风吹得微微晃动。 那树杈被三根分成三个角度栓在廊柱和门窗边上细麻绳固定在廊道里,饶是洛梒早就练就了波澜不惊的性子,对于鬼骑这份诡谲无声的身手,仍是暗暗咋舌。 与枢国为敌,到不一定会全然失败,但与鬼骑为敌,却没有任何胜算。震惊中的洛梒有些惶然,将树杈和衣服收进房间,缓缓松开手,手心里的密道路线图已经被汗水浸湿,模糊成一片。 鬼骑把密道图画出来,不是为了逼我传话给世子,放了枢国国主么? 为什么不等我与他们说话,便离开了? 他们是又有什么更好的对策么? 或者他们想阻止我继续挖密道?但这密道对他们国主也有好处,他们不至于想不到。 是要故意吊着我的精神折磨我?等我意志消减之时直接要求我做事而不谈条件? 不……如果我仍旧坚持,他们耗费的时间将白白损失,毫无意义…… 这事应该让吕湛知道,做好防范!理智的洛梒纠结之后还是决定告诉吕湛。 越是聪明的人越会陷入到思考的沼泽里,洛梒正是如此。枯坐到鸡鸣,张曳和鲁柏柯已经从密道里出来,洛梒才惊觉即将天亮了。 得知密道图一事,张曳也开始绞尽脑汁苦苦分析鬼骑的阴谋,只有鲁柏柯憨憨地说道:“夫人,你不是说这是鬼骑吓唬我们的,不用理就好了。” 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大致如此。 被这图纸折磨了一夜的洛梒突然灵光一闪,失声说道:“啊,上当了。他们根本不想谈判,只是吓唬我们。不,不是吓唬,是前两天没有从我们这里讨到便宜,所以昨晚特意来报复的。” 虽然有些气急,但因为特有的说话速度和语气实在也体现不出愤懑,所以在张曳和鲁柏柯听起来,更像是在解释昨晚发生的事。 想通了,洛梒便又恢复如初,只当不知道鬼骑的存在。哪怕晚上总觉得有鬼骑的影子就在窗外乱晃,她也只当没听见,没看见,仍旧和张曳、鲁柏柯下到地下继续挖密道。甚至连被顾晓发现的密道都不掩饰一下,依旧如故。 已然觉得耍了洛梒、扳回面子的顾晓等人确实一直在黑夜里守着吕府,这密道如果是吕青野使用,顾晓坚信梅兮颜也会发现并使用。因此,吕湛回来那天鬼骑也没有惊动洛梒他们。 巧的是吕湛回府那日北山越在街上偶然发现了梅兮颜的身影,急匆匆用随身带的小碳条写了一张纸条,收买了一群正在玩游戏的小孩子,间接传递字条给梅兮颜,说明他们在吕府,只等梅兮颜动手的命令。 再然后,梅兮颜果然自密道过来了。 梅兮颜听顾晓说完,想到一提及“吕夫人”就不自在的洛梒,正色道:“困在这宅子里四年不出大门,这份精神力已够鬼骑入门了。” 顾晓笑道:“还真是第一次在别国看到身手和头脑均是厉害的女子。” 梅兮颜哂笑道:“你还不曾见过尹扶思呢,若她也有心学武,长大了也是一个棘手的对手,比洛梒更可怕。” 说到最后,脸上的笑容已敛去,忽而问道:“关于我和吕青野的谣言,你们最先是从哪里听到的?” 顾晓略一思考,答道:“是北山在乾邑听到的。不过之前进入姜国地界时也听到过一些似是而非的,都是传吕青野可能会娶姜国公主,也有说会和老大……但在乾邑,目的则明确得很,明显是针对老大和吕青野来的。” 梅兮颜冷哼,“看来确实是吕青莽做的手脚,想要诋毁吕青野,以免他回国继位,吕国王廷只怕也不太太平。” 顾晓微微皱眉,问道:“既然如此,老大还决定和他们联盟么?” 梅兮颜点头:“决定了,联盟对枢国有利无害。如果让吕青莽上位,咱们枢国只怕也有麻烦。” 顾晓显然另有打算,小心地建议道:“如果暂时不联盟,我们可以看他们哥俩狗咬狗,两败俱伤,到时候再谈联盟,受益不是更大么。” 梅兮颜却摇头道:“我原本也想这样做,但南方去年刚经历蝗灾,赈粮到底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如果和吕青野合作,至少我很快便能让他兑现一部分粮食给南方灾民。如果这样能缓解南方那两只猴子的躁动,则更好。而且,我现在担心枢钥撑不到那么久。铁壁城一战之后,一些左右摇摆的廷臣可能会站到我这边,左右相万一狗急跳墙,我怕太傅压不住他们。吕国和越国开战势必伤元气,到时候再拿联盟来压制左右相,任谁都不会害怕。也让吕青野觉得我们有趁火打劫的意味,不是真心联盟,就得不到想要的东西。” “可是如果联盟的话,老大就得待在这里,你可出来一个多月了,左右相总拿这个当借口指责你……”顾晓为难地欲言又止。 “指责我什么,‘野性难改’、想要破坏规矩?” 顾晓没说话,却点点头。 梅兮颜呵呵冷笑道:“说得好像我在枢钥就可以全权做主似的,他们不是照样指手画脚,我做什么都唱反调?我不在,让他们和太傅去商量,总比费尽心机对付我容易一些吧。” 顾晓轻抿嘴唇,说道:“两个老家伙不过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但就是不想看到他们这样的嘴脸。” 梅兮颜负手转身,铿锵说道:“所以吕国这个联盟对我相当重要,会对他们起到极大的震慑作用,我希望枢国的内政能和平解决,不动兵戈。” “若是吕国对越国开战不利,要我们出兵帮忙怎么办?”顾晓又想到另一层,问道。 梅兮颜自信地微笑道:“一旦得知我们两国联盟,越国会主动退兵的。” 顾晓稍微一想便明白,越国原本就外强中干,一定不敢面对枢吕两国。但他仍有顾虑:“吕青莽不会轻易放弃王位,和吕青野势必有一战……” “若吕青野开口求助,我分派鬼骑帮他,不动用其他军士。”梅兮颜昨晚便已决定联盟,以见鬼骑为借口,不过是要试探吕青野的诚意,同时也必须要和鬼骑见一面,了解自己国家的情况。 一想到吕青野假传梅兮颜死讯、路战信以为真那失魂落魄的模样,顾晓便觉得火气上窜,固执地继续坚持道:“吕青野在老大受伤时以怨报德,即便留下信物,也不能轻易相信他的承诺。” 梅兮颜莞尔,她太了解这些鬼骑兄弟了,吕青野在他们这四个知道内情的人心里,早已是拒绝来往的对象。 但每个人的身份和性格决定每个人处理事情的方法有所不同,若梅兮颜与吕青野易地而处,梅兮颜会干脆地杀了吕青野,绝不会迟疑半刻。吕青野从没想过害她性命,只这一点,便足够成为联盟的基础。但说这些,鬼骑是不会接受的。 于是温声说道:“所以才让他留下信物抵押,敢乱来我也不会饶他。” 见顾晓仍然悻悻却不说话,梅兮颜才转了话题,道:“从这里到猿哀山,快马行军要十日左右,偷袭重在猝不及防,预计半月内便会有输赢结果。你现在便回客栈将事情转告他们,再传我的命令,让北山速返枢钥告知铁子这边的情况,铁子就知道该怎么应付两个老顽固了 。 “你和大苗、路战这几日就住在这里,有什么事情通过密道联系。等我们出发去洛津时,张曳他们可能也会跟去,你们一同出发,若遇到麻烦,简单的便帮一把,我们在猿哀山碰头。” 说罢从身上的暗袋里掏出一枚钱币、两封信 递给顾晓,继续说道:“这个钱币是从长山追杀我们的杀手身上搜出来的,你记下样式,画给北山,让他和小苗调查。两封信给铁子,按人名递送。另外通知路战,让他带着家伙什从密道马上去见我,有事做。时间紧迫,快去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八章 结盟(上) 梅兮颜要求吕青野和洛梒好好安顿顾晓等三人,两人不再逗留,匆匆从密道返回崇云宫。 刚从密道口探出头来,梅兮颜身形一顿,强忍住笑才钻出桌底。 吕青野在她后面,还不知发生何事,等出了桌底才看到吕湛的模样,实在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吕湛坐在罽毯上,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抽出发簪,接过蹲在身旁的吕澈递过来的发梳,匆匆梳回自己的发式。 原来吕青野和梅兮颜去的时间太长,而到了掌灯时分房间内又不能漆黑一片。平时一有灯光,两人的身影就会映在门窗之上,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在房间里。 此时掌灯,房间空无一人,门窗上自然也没有任何影子,过往的仆人和外面的暗哨一定会生疑。吕湛和吕澈便商量,按两人的身高体型分配,吕湛假扮梅兮颜,披散了头发,松松地在脑后绾了一个髻,而吕澈假扮吕青野,只要拿本书在房间里晃一晃便成了。 吕青野捂着嘴不让自己笑得太明显,以免让吕湛更加尴尬,又拍了拍吕湛肩膀以示赞赏,吕湛低着头掩饰自己涨红的脸和耳朵,跟吕澈蹲着走出小暖阁,确保不会突兀地出现四个人影之后,才站起身来。 吕青野在自己房间把计划向他二人说了一遍,讨论一些细节后,见时辰太晚,便各自安歇。 因为约好了路战,梅兮颜盘膝坐在火炕上,一面闭目养神一面回想顾晓带过来的消息,思考枢国即将面临的问题和解决之策。 “没睡吧?”吕青野在门外轻声问道。幽暗的灯光中,他投在门窗上的身影无比巨大。 “没,在等路战,进来吧。”梅兮颜知道,他在等待她的答复。 吕青野果然推门进来,灯光从门口溢进来,而梅兮颜仍旧被笼罩在黑暗里,只能看到她盘膝坐在火炕上的身形。 “关门,隔音。”梅兮颜看了吕青野一眼,重新闭上眼睛。 门一关,整个小暖阁又沉入先前的昏暗中,只剩门窗上那一小块昏黄。 吕青野径直走到窗边的桌前坐下,本想问她关于联盟的事与鬼骑商量的如何,结果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为什么我们说话总是偷偷摸摸的?” 梅兮颜脸上一热,蓦地想起长山雪洞的事。但门已经关了,又不能无缘无故让吕青野再打开。只好板着脸、面无表情地胡扯道:“强龙不压地头蛇。” 虽说她住在地头蛇的地盘上,却也没安分下来。一想到自己得到了不少重要信息,心中还是有些得意的。只是吕青野在旁,不好表现出来而已。 吕青野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个理由,一想到梅兮颜的表现更像个地头蛇,心中不免莞尔。 其实他想的和梅兮颜一样,也是长山的雪洞,同样黑漆漆的地方,两人共处。那个时候梅兮颜很安静,也没这么多精力和体力捣乱,像刚出生的小猫咪,贪婪地沉睡,积蓄行动的力量。 “你想说什么事?”见吕青野不说话,梅兮颜更觉得心绪无法静下来,问道。 吕青野正沉浸在回忆中,听到梅兮颜问话才发觉自己太唐突,讪讪地问道:“联盟的事,你考虑得如何?” “我且问你,在你眼里,枢国是什么样的存在,而我又是什么样的国主?”梅兮颜盯着门窗上的亮光,说道,“别撒谎,我会判断。” 吕青野迅速分析她问题的用意。虽然联盟的好处多多,但她对他有防备,若她足够强大一定不会这么谨慎,只因枢国有掣肘她的人或事,她需要一个定心丸。 然而她毕竟是野兽,刀山剑雨里磨砺出来的怪物,现在的自己与她相比,终究还是弱势一些,不妨就将真实的模样坦露在她面前,反而更令她放心。 沉思了片刻,吕青野沉着地说道:“在五大国还没有形成各自的格局之前,枢国就是强大的存在,二十年前铁壁城守城战证明枢国的实力不是虚名,所以直到现在,在我们异国人眼中,枢国仍旧是休息中的猛虎,只能远观。稍微靠近的越国,已经吃亏了。 “这次路过西泰关,虽然正处新年,互市已关闭,但看到桑林城的规模、建设,人口、民风等,我已十分羡慕。关于吕国与枢国的互市、通商,即便不是此次联盟,我回国后也要推动起来。” 这些原本就是吕青野的所见所感和所愿,也正是枢国之所以强大和被他国觊觎的地方。吕青野抓住这一点,继续说道: “六国大战之后只存四国,彼此各有仇隙,都卯着劲积累战备,想再战的不止越国,我大哥也是一个。然而天下这么大,各国有各国的风俗习惯,千百年来繁衍继承下来,谁愿意臣服在外族统治之下呢。与其打打杀杀,你抢我的,我抢回来,还要再抢你的才够本的乱战,还不如踏踏实实带着自己国家的百姓过日子。你看那些平常百姓,哪个不是丰衣足食就心满意足了,谁会拿着锄头镰刀去抢邻居?所以我更希望各国能和平相处,互市互惠。在踏实的巩固民生上,枢国的成就有目共睹。” 吕青野一边说一边注意梅兮颜的表情变化,但她却像定住了一样,除了眼睫在正常眨动,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表情。太镇定!太稳重! 定了定神,吕青野回答第二个问题。 “至于你,老实说,有时候可敬,有时候可怕。你不按常理出牌,以假痴不癫的计谋迷惑了经验丰富的屠一骨,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激起铁壁城的守城之志,不止军士,连百姓都被你征服。纵观几大国,这份能力都是当年六国大战时的国主和大将军们才有的本事,但他们已经老了,而你正年轻。” 说到此处,话锋一转,吕青野打算为自己的行为澄清一下。“也正因为你年轻,我也惧怕你的能力。魏及鲁那一百零一人,虽然是偷袭者,但死得太惨。虽然你曾说枢国不会主动攻击别国,但当听说你在吕枢边境增兵时,我第一个反应就是你将打破枢国的常规,做一个主动出击的王者。据传枢国的左右丞相与你不和,总想另立新主,而我一定要保护我的国家和我的百姓,所以无论如何我要困住你,给两位丞相发难和重新立主的机会。” “呵呵”,吕青野苦笑,“现在想想这主意真是下下策中的下下策,误人误己。若真想保护我的国家,我应该在姜国就趁机杀掉你,一了百了。但若真这么做,那么我今日势必就会坠入越国主臣的彀中,死在洛津。想来,也算是冥冥中注定,是我的一念之仁又救了自己一命,也更让我坚信,还是守住仁义的底线才更有生路,做人如此,治国应该也如此吧。” 停了停,吕青野再次看向梅兮颜,轻轻一叹,又道:“虽然联盟看起来对枢国暂时没什么好处,而你又要与我同去洛津涉险,但我吕青野在此保证,一定用性命护住你的安全,之前答应你的条件也一定做到。碍于身份,有些承诺我不能给你,也不能在这里说出来,但请你相信,但凡我力之所及,一定竭尽全力。” 吕青野洋洋洒洒地说了好久,字字句句都出自肺腑,虽然他不赞同梅兮颜的残酷手段,却对她的本事却很是钦佩。在越国这么多年,他除了读书、习武、了解越国、想办法保护自己外,便是反复思考自己主政后该如何接管吕国。与梅兮颜相处的两个多月,让他产生很多新想法,也总结了为人处世的新经验。 话音落后,又是静谧,如往常一样,吕青野听不到梅兮颜的呼吸声。若不是门窗上透过来的微光让他在黑暗中看到了她端坐的身影,他仍旧怀疑刚才是自己自言自语,这房间,其实只有他一人。 没得到梅兮颜及时的回应,但吕青野的内心却出奇的平静。平时只觉得心中盛了一汪深潭,想要望出去,却仍旧死水一片,波澜不惊。现在却觉得心里长出一双眼睛,正在审视他的整个心境。而这片心境竟成了一片湖泊,一眼看过去,微波荡漾,很是心情舒畅。 但他还是希望,这片心湖能彻底动起来、奔流起来,朝向无边无际的大海。让他获得更多、更多的见识,去强大他的国家。 静静地,忐忑地,他等待着梅兮颜的回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九章 结盟(下) 梅兮颜不说话,甚至连一点动作都没有,一直端坐在炕上。 听着吕青野掏心掏肺地长篇大论,若说不受用,那是假话。吕青野质押在这里十二年安然无恙,察言观色是他的本事,有可能言不由衷。但今晚这一席话,梅兮颜相信出自他的真心。 吕青野虽然被困在越国,一定也知道各国发生的大事,去年枢国南方的蝗灾乃是大灾,其他国家肯定知道。梅兮颜几乎能肯定,吕青野那个模糊的承诺就是她决定联盟的最关键之一——粮食。比起昨晚他说的遇到灾荒会施以帮助,今晚含糊其辞的承诺却已经提前到枢国南方目前窘迫的粮食问题上了,这已代表了他更深层的决心。 对于吕青野妇人之仁的性格梅兮颜已有所了解,未雨绸缪的头脑也领教过了。他若不诚心想结盟,不会让她得知密道的存在,她相信他还有别的办法带她出王宫,完全不需要利用密道,这是他在向她示好。 结盟原本也是各取所需,无非都是利益驱动。吕青野顺利回到吕国后便等于吕国与越国撕破了脸,今后便是敌对。而吕青野还要独自面对吕青莽那样强大的对手,等他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只怕吕国也要伤些元气。彼时又要面对越国的敌视,除了与枢国结盟,吕青野也别无选择。 没遇到吕青野前,她从未想过要与别国结盟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她在莽林待得太久,习惯了莽林的法则,自己的领地自己守护,不擅越领地,不与其他领地的主人沟通。这几乎也是枢国遵循的生存之法。 但在看到吕青野后,她改变了主意。陷入别人的领地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更无须一定要以蛮横强大的武力解决,像吕青野一样,表面淡然处之,暗里悄悄给自己找一条安全的退路,更利于保全自己。 想到此处,梅兮颜只觉脑海里怪石嶙峋的通道前方突然现出一方耀眼的亮光,竟有一种豁然开朗的 感觉。 最终,梅兮颜不由得敬佩地叹了一口气,喃喃地说道:“吕青野啊吕青野,要说揣摩人心,我比不上你。” 吕青野苦笑一下,说道:“也许我从少年时便生长在异国,已习惯了这样的说话方式。但以上所说的话完全是我的内心所想和自我反省,梅姑娘七窍玲珑,一定明白。若梅姑娘仍有顾忌,我们可以白纸黑字,签订盟约。” 吕青野这话已经足显诚意,他不过是世子身份,若当真存了纸质盟约,日后揭露出来,这擅自僭越之罪,对他相当不利。 梅兮颜自然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也没打算要留下文字,乐得显示自己的大度和信任,说道:“等你坐稳了宝座再说。现在嘛,我且再信你一次。君子一诺——” 吕青野顺口接道:“生死不辍。” “联盟成立。”梅兮颜淡淡地回答。 这件连结两人一生的重要盟约,就这样被简单定下。 “谢谢。”吕青野心中一阵雀跃和感激。以他对梅兮颜的了解,只要她允诺了,就一定会做到。如此她在洛津也会在暗中帮助自己,计划将更加保险。 自此,吕青野终于舒心地笑了,也许,他也会开创一个属于自己的时代。 “路战还没到,我先把我们的计划说给你听吧。”吕青野道。 “我还有另一件事问你。” “请说。” “关于我们的流言蜚语,你有什么想法?” 吕青野一愣,猜出了梅兮颜的目的,谨慎地想了一想,答道:“我毕竟是吕国世子,又在这里待了十二年,年纪确实不小,坊间拿我当茶余饭后的笑柄由来已久。只是这一次,明显是有意针对我们而来。” “能猜到是谁做的手脚吧?”梅兮颜这句话问的太明显,以至于吕青野惭愧地说道:“是。想来是我大哥的宫心计,想让尹沐江怀疑我,进而下杀手。” “吕青莽一直这样针对你么?” 这个问题吕青野深思过,暗暗握拳答道:“我知道的是从铁壁城开始。” 梅兮颜终于露出了她的目的,问道:“这么着急想置你于死地,吕国国主身体还硬朗么?” 吕青野神色一懔,没有回答。想起吕青原在狂车山洞里说过的话,他的父王已经老了,那一句慨叹该是另有深意,可他当时竟没有意识到。听到梅兮颜如此发问,蓦地明白了,大哥这么着急想置他于死地,也许父王的身体已经衰弱到大哥不得不采取行动的地步了……呼吸一滞,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 “你在外面已经安排了洛梒,难道没有收到过你父王的消息?”事实上,梅兮颜不相信洛梒真的会老老实实待在吕府不出去。毕竟逃生的密道是通向城外的,想出去打探消息也不是很困难。 吕青野却摇头道:“屠寂看得非常紧。顾晓一定和你说了,还有四个女婢和六个男仆就在洛梒眼皮子底下,她不能离开吕府。张曳和鲁柏柯是从未和那十个眼线照过面的,由他们负责探听吕国的一般情报,不联系王宫内部。而且让他们探听消息也不过是这一年的事情,之前他们一直在尽力挖掘通往城外的密道。” 吕湛和洛梒相识已经有十一年光景,但成婚才不过四年。当吕青野看出洛梒对吕湛有情时,洛梒才十四岁。吕青野花了五年多的时间试探洛梒的为人及可靠度,最终才形成了目前的局面。 他很清楚,随着自己年纪增大,父王无可避免的老去,最终世子之位若不能平安继承,那么一定是大哥在暗中阻挠。他必须要给自己谋一条活路。 吕湛和洛梒成亲之后,虽然洛梒被困在了吕府,但成亲当日张曳和鲁柏柯却扮作送菜的小厮混进吕府,一直没有出来。 张曳和鲁柏柯是洛梒家米店的小工,自小被洛梒父亲收养。要说洛梒父亲这个人,其实身世也成谜。他是罗国人,有一身的本事,却流落到乾邑,开了个小米店。 由于不甘心自己的手艺后继无人,他将一身武艺传给了女儿洛梒和视若养子的张曳和鲁柏柯,又将自己的机关技术传给了鲁柏柯,筑造等技艺传给了张曳。 鲁柏柯虽有些鲁钝,但在机关制造上却有惊人天赋,衣柜机关、暗门等均出自他手。张曳则根据土石筑造知识,设计挖掘地道而不至于塌方。 之后洛梒以疏通池塘为由开挖淤塞的池塘,连带着就从大宅开始偷偷挖了一条通往城外的密道。一部分土石被当做池塘底的淤泥乱石送了出去,另一部分又被夯实到池塘底部,并用一大片荷花做掩护,将池水遮盖起来,看不出深浅。 这条密道花费了洛梒三人三年的时间才完成,之后才动工挖掘通向王宫的,使得密道的土石可以运送出去。 此外吕青野另有一层顾虑。洛梒虽然聪慧机警,又有张曳和鲁柏柯这样的助手,但他们三人表面是越国人,实则是罗国人。吕青野并没有特别可靠的人手能去吕国联系到王宫内的人,也不敢去联系,生怕一个出错导致消息走漏,自己这些准备便功亏一篑。 梅兮颜冰雪聪明,已经从吕青野的话中听出了他的顾忌和艰难。宫外没有可用的信任之人,一切都需要他自己寻找、试探,十二年,他只找到了洛梒、张曳和鲁柏柯三个人。 而这三个人,每个夜里都要躲进地下挖掘逃生密道,四年,挖了两条,这是何等的忠诚、坚持和毅力。 话已点到,让吕青野明白他面对的不只是吕青莽,而是吕国即将动荡的整个王廷,梅兮颜便不再多说。 正此时,书桌下传来声响,与张曳的叩击声不同,吕青野听不出来韵律,梅兮颜却知道是鬼骑的手法。 梅兮颜迅速走到书桌前,掀起罽毯和木板,看着下面透出来的一点点萤火之光,小声命令道:“熄灯。” 密道里透出来的一点光亮旋即消失了。 路战出了密道,快速打量室内布局,见到梅兮颜和吕青野住内外间,便冷冷地多看了吕青野一眼,表面倒是没什么反应。 反倒是吕青野略微显得局促,自知理亏,面对路战便讪讪地笑了笑。 听过顾晓的转达,路战虽然对吕青野本人仍有些看法,也仍旧记恨着他轻易说出梅兮颜已死之谎言,但对于自己遭遇过的小算计便算揭过,不再计较。 按梅兮颜吩咐,路战验出了宫中饭食确实掺有药物,单独食之无害,之后若再混吃其他药物才会发作,中毒后浑身困乏无力。而尹扶思送来的饭食却是安全的。 为防止之前便中了慢性毒,路战先为梅兮颜检查身体,吕青野去把吕湛和吕澈叫醒。 路战倒是不担心梅兮颜中毒,只担心她是否有伤在身却隐瞒鬼骑。把脉之后轻轻抿了抿嘴唇,对梅兮颜附耳说了几句话,梅兮颜歉然一笑当做回答,随后又拍了拍他肩膀,示意他不要过分担心,把路战气得暗中多瞪了吕青野的后背两眼。 吕澈见到路战便拉住他不停地感谢他的汤药,路战对他倒是很有好感,脸色也好看许多。 吕湛、吕澈暂无毒性反应,看来下药之人做事相当谨慎小心。 到了吕青野这里,路战把着脉,眉头越皱越紧、脸色逐渐严肃起来。 “路兄,有问题?”吕澈战兢兢地问道。 “嗯,有些问题。”路战抿着嘴唇沉吟道。 “是中毒么?什么毒?怎么解?” “需要什么,请路兄开单子,我去准备!” 吕湛、吕澈忙不迭地异口同声说道。 “目光有点短浅,别的倒是没什么。”路战郑重其事地说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章 试探 虽然饭食暂时无毒,但不知下毒者何时便会下另一副药物,几人也不再吃宫中准备的餐饭。 不仅尹扶思送来大量的小食,两国暗中都有人手,自然也为各自的国主和世子备好三餐。 路战就在洛梒的厨房里给梅兮颜做好合适的调理膳食,与吕青野等人的饭食一起让张曳送过来 ,特别附上字条写明是女子所用,男子不得乱吃。 吕青野看到路战在梅兮颜的食盒上写的小字条,取笑道:“乱吃会变成女子么?” “不会。”梅兮颜一本正经地回答:“可能会变成吕公公。” 吕与女,发音相似,梅兮颜接话时有意将“女子”对应成“女公公”,又故意模糊发音,更有效果。而且除她之外,三个人都姓吕,谁偷吃都跑不了“吕公公”的名号。 吕澈一时没忍住笑意,嘴里的饭喷了一地,还好他当机立断别过了头,否则吕青野便要倒霉。 “食不言寝不语,饭后把罽毯清理干净 。”吕湛淡淡地说一句,继续有条不紊地吃着自己的饭。 吕湛把头埋在桌下,悄悄抹了抹嘴巴,可怜巴巴地应了一个“哦”字。 吃过早饭,吕青野和梅兮颜在前院散步。昨夜一场大雪,院中海棠树干上落了一层素雪,花苞裹在白雪中,更显得粉嫩娇弱,惹人怜惜。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便要到清明了,正在慨叹,仆人来报:“世子来了。” 梅兮颜主动回避,刚消失在廊下,尹扶之已经快步进了院中。 “听说左侍卫伤了,我过来瞧瞧他。”尹扶之说明来意。 一靠近,便闻到了尹扶之身上淡淡的脂粉香气。吕青野倒也习惯了,尹扶之十九岁便已婚配,膝下育有一子。 “今早刚醒过一会儿,喝了一些薄粥,又睡下了,医官说调养个把月就会好起来。”吕青野如实回答。 “梅姑娘呢?”尹扶之左右环顾,问道。 “身子不太舒服,在房间里躺着呢。”吕青野顺口胡诌。 尹扶之轻轻地“哦”了一声,却又问道:“听小鬼头说,你是为了保护梅姑娘才伤了左侍卫?”说话间脸上隐隐有奚落之色。 “是,当时情况紧急,左侍卫又完全不听我说话,一时失手……”既然外人都这么认为,吕青野索性就大方地认了。 “你倒是很宝贝这位梅姑娘。”尹扶之说道。初听起来有些挤兑的语气,细听却是试探。 “左侍卫无故发难,换作是谁都会劝架的。”吕青野只是平静地应答。 “哎——”尹扶之拉长了语调反驳道:“青野这话可是有些偏心。左侍卫怎么也算得上是和咱们一起长大的,他的脾性别人不知,你我怎会不知。他就是死心眼,太忠厚,又固执,崇云宫这么多年也没死过一个仆人,偏偏在梅姑娘来之后,便死了一个婢女,左侍卫有疑心实属正常,难道青野对梅姑娘真的没有一丝怀疑?” 这种试探非常表面,尹扶之还没有露出他真正的目的,吕青野不以为意地大摇其头,说道:“她若想害我,早在长山便害了,何必等到这里更加束手束脚呢。” 转而又摆出稀松平常的态度,说道:“冬日里跌伤摔死的仆人可也不少呢,只是崇云宫里以前未曾出现罢了。说来也怪也天气,前日白天还暖得房檐上的积雪融化,到了晚上却又滴水成冰了,青柳大概是一时不注意吧。” 在尹扶之的记忆中,吕青野很少向别人解释。但自从梅兮颜到来,吕青野倒是为她辩解了几次。挑拨不动,尹扶之点到即止,转移话题道:“也是。大概是我这半年总和狡猾的西貘人交手,所以看谁都觉得狡猾要防备,是我太紧张敏感了。” 吕青野差点栽到“西貘”这两个字上,听到尹扶之提起,当时听到梅兮颜说出真相后的胆寒仍记忆犹新。 只是不知道尹扶之今日的目的,他也只好没话找话,问道:“倒是还没来得及问二王子,剿讨西貘应该有很大进展了吧?” 尹扶之曲起双臂抖了抖,豪迈地说道:“总算让他们退回老窝去了,西境该能平静一段日子。等春蓃之后,丞相再备好粮草辎重,我便二次征讨,争取一举成功。” 若不是吕青野早知他们的计划,只怕这会儿真会相信尹扶之做作的表现。西貘尚无寸功,这自豪的底气也不知从何而来。 然而尹扶之正抬头看着湛蓝的碧空,眯起眼睛感受温柔东风的吹拂,忽又转头对吕青野道:“若是青野也有兴趣,不如和我一同上战场吧。” 吕青野连连摇手苦笑道:“算了算了,去过铁壁城一次已经颜面尽失、害得越国和吕国都忧心不已,哪里还敢再离开王宫。” 两人边走边说,已到了左寒山房间,左寒山果然仍在昏睡。 “既然睡着,我们且出去吧。”尹扶之仔细看了看左寒山的脸色,低声说道。 除了房门,尹扶之暧昧地笑道:“说起出宫,最近市井之间可是对你的世子妃人选用心得紧,博戏坊都开了盘口呢。” 吕青野心中一惊,忖度他是否信了那些谣言,但脸上却轻轻一笑,说道:“世子说笑了。吕湛已和我说过此事,不过倒也奇怪,突然间到处都是有关我的流言蜚语,像是专门针对我来的。若不是朴国的公主都已有了驸马,只怕坊间那些编派我的风月故事又可以多加一笔了。” 尹扶之啧啧道:“空穴来风,未必无音呐。” 见吕青野仍无奈摇头,尹扶之却上下打量着吕青野,品味似地道:“青野仪表堂堂、文武双全,即便是姜国公主有倾慕之心,也属正常。更不要说那枢国的罗敷女,虽然委屈你做了几日阶下之囚,但她那种丑女,见到你这种人中之龙,俊秀之才,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吧,最后竟还护送你回来。” 所以,你果然是来试探谣言的真假么?吕青野心中暗道,表面却轻蔑地叹道:“可惜堂堂鬼骑败在了一个营妓手中,只用一点香料便泄露了行藏。若不是我命大碰到梅姑娘,只怕真回不到乾邑。” 之后故作鄙夷和嫌弃,佯做苦瓜脸嘲笑道:“世子一定不知,那枢国国主一副男声,又一直以面甲覆面,只怕正如世人所说,面貌丑陋不敢示人吧。为我王族血脉延续考虑,自然还是要选择标致一些的,佳人在侧赏心悦目。若枕畔之人一开口竟是男声,传出去误以为有断袖之癖,徒惹人笑话。不论是枢国国主,还是姜国公主,实在都是无稽之谈。” 吕青野自觉可乐地笑了几声,又疑惑道:“还有一点我着实想不通,我去北定城算得上是个秘密,这消息到底是怎么泄露出去的呢?” 尹扶之确实不知原委,却自以为是地解释道:“出征的兵卒如此多,两国都知道枢国捉了吕国质子,铁壁城又以少胜多,自然要多吹嘘吹嘘,倒也不足为奇。” 对于尹扶之言语之间所暗含的蔑视,吕青野只在心里一笑置之,叹道:“他们这顺口一说,却害得我被无端猜测,又是不顾越吕两国的和平,又是充当枢国细作的,仿佛五大国的安危均系我一人之身。可见,世人都是好奇心旺盛又不求事实的,但求按照自己所想编排故事,怎么吸引人怎么编排,相对血染沙场的惊骇残酷,自不如儿女情长来得温软遐思。” 见到吕青野稍有愠怒,尹扶之认为抓住了一些蛛丝马迹,如果他和梅兮颜之间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又何须在意坊间庶民对他的讨论呢? 心中得意,口中却做出宽慰的语气,说道:“你生气了?这又不是你的第一桩故事,何至于如此。” “只是想到战死的那些军士们,便觉得惋惜,他们也是有家人的人,却不曾有人为他们传颂些什么。”吕青野一时有些黯然,倒真是有些感触。 尹扶之睨了一眼神色黯淡的吕青野,越看越觉得这个目光迷茫的质子有些妇人之仁,愤恨地想到武较时输给他的那两箭,心里大骂他虚伪。 有意挺了挺腰杆,昂首伫立在吕青野身旁,转着眼珠衡量两人之间的身高。又再直了直脊背、抻长脖子、扬起下巴,才终于心满意足地站定。 目光所及之处是层层屋檐,屋檐之上是远处如墨染的黛色山脉,再向上,又是天空。一时只觉得天高远阔,恨不能生出一对翅膀去那无垠的穹苍中翱翔,心中突然豪气顿生,睥睨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只有王者才能赢得尊重和臣服,自古如此,否则兵卒们为什么要削尖脑袋去建立功勋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一章 动手 吕青野心里一凉 ,士兵们首先想到的该是保家卫国,之后才会因胜利而得到功勋,除了穷兵黩武之人,谁愿意抛家舍业、主动去沙场上建功立业呢。 从尹沐江到尹扶之,一直是战争的发起者。这些年为了避讳联合约定,在出兵时总会找些借口,所以其他国家也便睁一眼闭一眼就随他去了,毕竟发展自己的国力才是正事,谁有工夫再费时耗力为别国出头。 “那些大丈夫的心胸,非我所能及。”吕青野敷衍了一句。 “可是你平日里习文练武,倒是样样精通呢。”尹扶之自然不信他的话。 “打发时日而已。日后回了吕国,父王问起,也有交代。”吕青野一副只是搪塞而已的语气。 尹扶之在心中冷哼,打发时日都练得精熟无比,若是当真用心练习,天下还有可匹敌之人么?越发憎恨吕青野的虚伪,表面却越笑得豪爽,道:“离春蓃还有五日,你和梅姑娘可要准备好,这回我是一定要打败你们抢到头筹的。” “我可不是世子的对手。”吕青野说完,故意伸展手臂,扩胸疏背,深深呼吸一下,跃跃欲试地说道:“但我与世子想到一起去了,虽然梅姑娘是以狩猎为生,从小到大的经验积累比我们丰富许多,但仍想再和她决个高下。” “好,看看最后谁更胜一筹!”尹扶之大放豪言,却另有所指。 “拭目以待。”吕青野回应,也带了一语双关,只是尹扶之听不出来。 吕青野送尹扶之出宫门,梅兮颜从廊下转出,站在海棠树下沉思他们二人的对话,好一会儿才明白尹扶之今日所来的目的。 越国的主臣们还不知道她已偷听了他们的计划,更不知道吕青野已经有了应对策略。左寒山是尹沐江从亲侍卫队里抽出来监视吕青野的,却偏偏被“吕青野”打成重伤,几乎丧命。加上外间关于她和他的流言,这事情原本相当严重,足可让越国借题发挥,大张旗鼓地讨伐吕国。但越国因为计划的原因不能打草惊蛇,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然而按越国一贯的对外处事原则,出了这种事情如果不兴师问罪或者百般试探,更会让吕青野怀疑,所以才有了今天这一出故作探问的表演。 梅兮颜猜得不错,尹扶之的确为此而来,但也并非只为此而来。 偷袭洛津的计划已定,吕青野和梅兮颜都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正在这个时候,被屠寂收买、监视梅兮颜的青柳突然摔伤失去了记忆,让屠寂倍感蹊跷,更没想到几日之后青柳竟然又滑倒摔死了,左寒山也被打伤。屠寂听过暗哨的描述,怀疑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加之日益细致的市井传言,生怕是吕青野也正有什么针对越国的计划,和屠一骨商量之后,请尹扶之出马,特意选择今天这个不早不晚的时间过来试探 。 在屠寂心里,早已认定梅兮颜是枢国奸细。若尹扶之来得早了,吕青野以为越国来兴师问罪,直接站到枢国一边,搞不好会在把他安静地带到洛津前就闹出什么乱子。若提前禁锢他们,吕湛没有按时出宫回府,洛梒一定会怀疑。再为了掩饰而灭了吕湛阖家上下,终究会引人怀疑。 若来得晚了,实在与越国平时的作风相差甚远,尤其是在对待梅兮颜身份之事上,向来都很在意。迟迟不见他们出现,岂不是正说明他们心中有鬼,不敢声张么。 选择尹扶之也有麻痹吕青野的意图,因尹扶之一直是负责征讨西貘的,这种既定的印象结合尹扶之的应对之语,不会让吕青野产生怀疑。 虽然尹扶之仍不愿意修改计划去偷袭洛津,但尹沐江给他的《西貘纪事》也动摇了他狂妄自大的信心。既然自己准备的并不充裕,帮助屠一骨等人对付吕青野也无可厚非。毕竟日后屠一骨和屠寂都将是自己的武将,现在保持好关系是必须的。所以今天由他出面来稳住吕青野,顺便试探他对枢国罗敷女的看法,能挑拨一下更好。 尹扶之身上的脂粉香味可不是随便沾染的,乃是为了掩饰另一种药物的味道。如路战所说,若他们吃了王宫膳房供应的食物,闻到这个味道将会浑身瘫软,结果与吕青野说了半天的话,他仍旧没什么反应,尹扶之已猜到吕青野对他们有了防范,便不动声色地离开了。 饶是梅兮颜再聪明,也想不到尹扶之的另一个目的是来下药的。 在海棠树下转了一圈,发现竟有两朵海棠花不畏霜雪,傲然绽放。淡粉的花瓣在白雪的裹挟之下,颤巍巍、俏生生地挺立着,看着便觉生机盎然,心情舒畅。南方,她终于也要去往那片不安定的土地了。 深夜,洛梒与顾晓通过密道来到小暖阁,与众人一起商议洛津计划。 正在低声讨论洛梒等人何时撤出乾邑最为妥当之时,梅兮颜和顾晓突然神色一变,在门口放哨的吕澈此时也已经毫无声息地窜进小暖阁,小声说道:“有情况。” 洛梒与顾晓立刻躲进密道,吕湛掩盖好密道口,也已听到窗边有极其细微的踩在雪上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响。 “你和吕澈去外间我的炕上。”吕青野当机立断地吩咐,自己却伸手便要去拉梅兮颜直。 梅兮颜一错步便将他绊倒,擒住他原本拉着她的手腕。吕青野强忍痛楚,委屈地轻声说道:“总不能让我们三个大男人挤到一个炕上去睡吧,一看就是假的。”实则心中还有一句没有说出——她的反应实在太快,鬼骑难道时时刻刻都在防备有人暗算么。 梅兮颜不情愿地放开手,吕青野反手继续拉住她的手掌,快速却无声地扑到火炕上,面对面侧躺,口中还轻叹一声:“看来尹扶思到底没能阻止尹沐江的计划。” 其实他们都没真心相信过尹扶思会成功,这会儿也就是单纯感叹,再无其他意义。 四人伪装完毕,却始终没有等到有人敲门来“叫醒”他们。正在纳闷,梅兮颜便闻到一股异样的味道。 “迷香。”她只轻轻提醒一句,顺手便将炕边的一卷旧书拿起,随意翻开一页,摊在她和吕青野之间。 吕湛、吕澈是侍卫,和衣而眠并不奇怪,但她和吕青野的“风流事”早已在越国王宫传遍了,若什么都不做也和衣而眠却是怎么也说不过去,只好做一做临时补救。 梅兮颜虽然体质有异,但迷香对她仍有一定作用,吸得多了也觉得头脑有些发沉。迷迷糊糊之中,感觉有人走到他们身边,把落在他们身体中间的书籍拿起扔到一边,然后绑了他们双手、双脚,捆得很结实。 残存的意识下,梅兮颜忍不住暗暗发笑,算来算去也没算到在越国的王宫里,这些人会使用最下三滥的迷香手法来抓他们。 让她更没想到的是,没多久便有人捏开他们的嘴巴,强行把一粒药丸弹进他们的喉咙里。药丸遇到唾液,很快便溶化开,滑入腹中。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有人走过来分别抬起他们的肩膀和双腿,出了房间便感觉到一股寒意,梅兮颜彻底清醒过来。 听脚步声,有十二个人,其中八个负重,想来是抬着他们四人。 梅兮颜感受着早春深夜的透骨凉意,任由他们走着弯弯曲曲的路线,不久竟闻到了马匹的味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二章 春水皱 梅兮颜感觉身体被抬高,被另外两人接了过去,然后将她仰面放进了一个很狭窄的东西里,头部碰到实物那一刻,竟然感觉像是枕着枕头。身体强烈感受到前后左右释放出来的限制感,身下触感软软的,好像是毛皮或者罽毯之类的东西。身体右侧有重量靠过来,应该是吕青野。 “啪”的一声,头上骤然有了一股压抑感,原来是把他们塞进了木箱里,随后听到了另一声“啪”的声响,吕湛和吕澈应该也被关进了木箱里。 他们四人早已做好了各种被“暗算”的准备:比如最后一天晚饭后装作慢性毒药发作,集体软倒;或者出发当日安静地坐上向北的马车,再被他们用毒药毒倒之类的,毕竟春蓃在北猎场,而他们要去的却是南面的洛津,不把他们控制起来,也不可能乖乖去洛津。 想是都想到了,只是时间没有算好,提前太早! 虽然变生肘腋,但顾晓应该会沿途跟过来,梅兮颜倒是不担心鬼骑找不到自己。洛津计划已议定完毕,不过就是确保万无一失再详细讨论而已,最终如何,只能看最后的实际结果。 木箱轻轻晃动一下,传来了辚辚的马车声,他们竟然就这样被带走了。 稍微弯曲右肘碰了碰吕青野,对方没有反应,想来迷香的效力还没有过。 虽然能轻易挣脱束缚,但梅兮颜打算先按兵不动。睁开眼睛打量四周,漆黑一片。适应了片刻,才能稍微看清环境。 两人果然被关进一个狭窄细长的木箱中,六个面都覆着厚厚的毛皮保温。木箱上宽下窄,底部容纳下两人并肩平躺稍有些挤,长度倒是比吕青野身高还长一些。当手臂抬起触碰到木箱顶部之后,梅兮颜无奈地冷笑一声,这木箱感觉像是口棺材。伸手摸索各面木板,与普通棺材的区别是这是双人棺,还留有几个通气孔,不过有毛皮挡着,凉风不太明显。另外还在腿旁放了两只水囊,与卑鄙的手段相比,意外地显得有些贴心。 一路听着马蹄声和车轮声相伴而行,声音虽单调,却很有节奏,除此之外,竟再听不到人声。 走了好一阵后,马蹄声开始急促,木箱也变得有些颠簸起来。大概赶车的人想尽快到达目的地,催促马匹跑了起来。 被颠簸了一段路后,梅兮颜察觉到吕青野的呼吸变了。 “喂,醒了没?”她又用手肘碰了碰吕青野的左臂,小声问道。 “嗯。”吕青野睁开眼却什么都看不到,只觉得头疼,浑身无力又颠个不停,有些呕吐感,最难过的是嗓子干涩、痛痒,很想喝水。 “啊啊——”刚想问“我们在哪里”,但只说了两个字,愕然发现竟无法说话,只能从嗓子眼里嘶哑地发出类似“啊”的声音。 “想说什么?”梅兮颜以为是迷香的药效太强导致他还有些混沌,轻声问道。 吕青野深呼吸一次,让自己快速平静下来。咽了咽唾液,稍微润一润嗓子,再次发声——“我们”——仍旧只是嘶哑的声音。想抬手去找梅兮颜的手,却没有一丝力气。 “你是不是口渴?”连续两次听到他无法说话,梅兮颜转头打量吕青野。 吕青野紧闭双眼、深深地皱眉强忍不适感,嗓子里发出“嗯”的音。 “你不能说话?是的话,连眨两眼?”梅兮颜终于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吕青野立刻眨了两眼。 “口渴么?” 吕青野又眨了两眼。 梅兮颜曲腿将一个水囊踢到手边,拿起来递给吕青野。 吕青野嘴唇蠕动,锁紧眉毛又闭上眼睛。 “不能动么?” 吕青野马上睁开眼睛眨了两眨。 梅兮颜叹口气,了然地小声说道:“原来那粒药丸是这个功效,他们想得果然细致。” 看着吕青野难掩焦虑,又强忍痛苦的模样,本不想解开束缚的梅兮颜,到底还是不忍心,伸手抽出了发簪里的小剑,避开绳结部分,将手上的牛筋绳割断,重新插回小剑到发簪里,解释道:“我们中了迷香之后,有人又喂了我们一粒药丸,大概是要我们失去力量,不能说话,这样便不会逃跑也无法求助。” 木箱高度有限,无法坐直身体,梅兮颜半撑起身体,拔下水囊的塞子,将右手臂伸到吕青野颈下托起他的头部,然后慢慢喂他喝了几小口清水。 “水凉,不要一口喝下去,含在嘴里稍微热一热……”只是普通一句话,却突然想起在长山雪洞里,吕青野喂自己喝水时,也是这般叮嘱的,脸上蓦地一热。 吕青野也想到了雪洞,木箱同样黑漆漆的,他仍旧什么都看不到。 “好些了么?试试能不能说话。”梅兮颜立刻调整思绪,不再回想。 吕青野试了试,仍旧不行。但喝了水之后,似乎恢复了一些力气,想摇头示意,但暂时还做不到。看不到、说不了、无气力,又被困在一个狭窄的空间内,饶是吕青野平日的性子再镇定,此时也有些慌了。 “先忍耐几天吧。顾晓一定跟在车后面做好记号,路战他们看不到顾晓回去,就会追过来,到时候让他们查一下是否有解药。”梅兮颜柔声安慰道,但在内心里,却对解药不抱希望。 同样睿智的吕青野合上眼帘,将惊慌和忧虑藏了起来。以尹沐江的手段,毒哑了他们怎么可能留下解药。 梅兮颜似乎也想到这个可能,为了缓解他的焦虑,问道:“还想喝么?” 心绪很乱,其实不想喝了,但枕在梅兮颜臂弯被她这样托着很舒服,莫名的有一种可以倚靠的安全感,于是吕青野又眨了两眼。 等他又喝了两小口不再喝之后,梅兮颜塞好水囊塞子,用手指轻轻抹去他嘴角溢出的水痕。触手处,是柔软的嘴唇,有些温热;而嘴唇上下,都是刚刚冒出的小胡茬,并不扎手,但那种一根一根的清晰触感,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竟然特别想仔细摸一摸。然而这动作实在过于暧昧,即便是和一群亲如手足的鬼骑弟兄,她也从不曾这样放肆过。 就在梅兮颜胡思乱想之际,吕青野也同样有些心猿意马。梅兮颜手指干燥而微凉,动作很轻柔,指腹有些粗糙,是茧。想起小较当日他们坠马之后他便一直握着她的手,当时心无旁骛,现在细想,手指似乎很修长,指节也适中,握在手里,好似握着一块璞玉。 又想到她左眼的伤疤,能成为鬼骑的首领,她该是各个方面都有超群的表现才能做到,也必然挺受过寻常人无法挺受的苦。然而,即便再尚武的国家,她这样一位金枝玉叶身份的人儿,枢国老国主怎么会忍心把女儿变成鬼骑呢?是刻意要培养她?那又为何在继位问题上遭到诸多非议?她的身上有好多的迷,他都很想探究答案。 两人都沉浸在各自的思绪当中,不防梅兮颜披散的发丝滑落下来,发脚轻拂到吕青野脸上,微微发痒。又受到马车的颠簸,发丝飘散,扫过吕青野鼻尖,实在忍不住,竟打了一个喷嚏。 吕青野顿时脸上发热,不愿让梅兮颜见到自己的窘态,用力扭头,竟然真的将头偏向右边,避过梅兮颜的目光。 然而梅兮颜并没有在意他的动作,立刻将他放下,抬头屏息静听,探查外面的人是否察觉到他们已经醒了 ,听了一会儿,并没有听到异样,这才放下心来。 低头突然叹道:“咦,你转头了?恢复力气了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三章 结盟危机 吕青野也觉察出沉重的四肢出现一种略松弛的释放感,似乎正在逐渐恢复力气。 当松弛感充斥全身,忽地出了一层细汗之后,终于缓缓转过头,朝着梅兮颜声音传来的方向点了点头。 梅兮颜见他费力转头的模样,说道:“大概那迷香的功效有两重,一重是使人昏迷,另一重是卸去人体的气力,防止逃走。如果就用现在这种方式将我们带去洛津,不可能让我们瘫软得无法自理生活,所以当你彻底苏醒后,会恢复一些力气。” 吕青野也想到了这一点,与此相比他现在更想知道的是,为什么梅兮颜能看到他,而他看不到梅兮颜。 梅兮颜正在猜疑那颗致哑的药丸未必有解药时,察觉到吕青野在用手轻触她的身体,抬起他的手,问道:“是想写字?” 吕青野眨了两眼又点点头。 梅兮颜将他被捆绑的双手摆到他胸脯上,然后把左手伸到他的双手下方,用掌心碰触他的手指,说道:“写吧。” 吕青野缓缓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刚触到掌心的时候,一股酥麻感立即从掌心窜起直入心尖儿,梅兮颜一抖,手掌不自觉地便缩了缩。 吕青野似乎察觉了她的小动作,手指略用力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地写起来。果然,那种痒痒的不适感便消失了,梅兮颜红着脸强迫自己专心看他写字。 “这是哪?”三个字,却写得极慢。 “一口‘棺材’里。” “没有光?”吕青野皱眉,并不太喜欢自己所处的这个木箱被梅兮颜称为“棺材”。 “没有。留了透气孔,但被毛皮遮住了。” “你看得见?” “嗯,基于一些原因,我能模糊看到一些。”梅兮颜含糊地回答。 “魈狼?” “想查我的秘密?”梅兮颜笑着用右手拍打他右手的手背,说道:“既然是秘密,自然就是秘密。” 吕青野也知道梅兮颜不可能将所有事都大大方方告诉他,也就干笑置之,随后写道:“已走了多久?” “一个多时辰吧,早已出了乾邑。之前马车一直走得很慢,后来便跑了起来,又很颠簸,该是出城之后没有了青石路,所以颠簸了。” “有几人?” “他们一直没有说话,从最后听到的脚步声上判断,至少有四人。” “二吕?” “他们不会这么早就伤害他们俩的,毕竟还得跟你一起去洛津,现在在另外一口‘棺材’里。此时也该醒了,大概也正着急不能言语不能行动呢。” “吕湛,放心。”意思是有吕湛在,他不担心会闹出乱子。 因为身体仍旧虚弱,吕青野只能把文字缩减,好在梅兮颜始终知道他想表达的意思,倒也能一一回答。 一时问完了问题,除了马蹄声和车轮声,木箱内再次安静下来。 原本两人心中那点暧昧的回味,因为意识到吕青野无法说话的严峻性而渐渐消弭于无形,吕青野僵直的肩膀也透露了他的紧张。 吕青野现在最担心的是,若当真没有解药,自己这辈子岂不成了哑巴。到洛津后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做,不能沟通怎么带兵,回到吕国又怎么和廷臣、将士们对话。尹沐江这一手,让他完全失去了与吕青莽对峙、竞争的能力,即便父王和老廷臣们再如何支持他,也不可能把王位留给一个哑巴。 如果自己不能保住世子的身份,大哥必然是父王的最佳选择,他向来有扩张的野心,也就遑论与枢国的联盟了。梅兮颜不是傻子,这种结果她也能够想到,那么到了洛津之后的变数将会非常大。若他们的计划失败,他能想到的最好结果也不过是梅兮颜带着鬼骑离开;最差的结果,以梅兮颜的心性,为了防范大哥、保护枢国,只怕会阻止洛津计划,让尹沐江得逞。更怕的是她一石二鸟,再杀了自己嫁祸到大哥头上,引起吕国内乱,知道内情的洛梒、张曳、鲁柏柯都与鬼骑照过面,鬼骑必然会对他们下毒手。 梅兮颜躺在吕青野身边,听着他紊乱的呼吸,看穿了他内心烦乱的缘由。 脑海里掠过与吕青野的种种,他的淡定、他的隐忍、他的算计、他的诚恳、他的照顾……不想就这么遂了尹沐江的意,伸手按在木箱盖上,犹豫着是否要顶开盖子小闹一场,给顾晓制造一个靠近他们的机会,及时通知路战来救治吕青野的嗓子。 直到手心慢慢浸出一层细汗,她最终还是悄无声息地收回了手。 若她只是一个普通人,知道该如何帮助安慰身旁这个心乱如麻的世子。但她不是,一个国家的重担都在她身上,没有留给她善解人意的余地。内忧不是短时间能解决的问题,那么她就必须先防止外患——必要时破坏洛津计划,暗助越国杀掉沈驰和吕青野及其亲信,让尹沐江和吕青莽慢慢打去吧。 两人几乎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慨叹:原来联盟竟是这么困难,才刚刚开始,便已经到了要瓦解的时刻。 正在烦恼之际,耳边传来吕青野沉重的呼吸声——深深吸进一口气,又缓缓呼出去,然后胳膊上就被吕青野的左手肘轻撞了一下。 梅兮颜自然地伸出左手掌,让他写字。 “我不能说话,与沈驰的计划难以实行,他们要的无非是我的性命,你现在就离开吧,免得被尹沐江他们利用。” 这一次是为了博取梅兮颜的好感和试探,所以吕青野宁可花费更长的时间写好每一个字,也不想省略任何一个字。 由于被联盟两字所限,梅兮颜惊觉自己思考的都是到了洛津之后要怎样怎样,却忘记了她现在完全可以抽身离开,甚至可以回到乾邑把尹沐江的诡计散播出去。越国理亏在先,若吕国不敌,还可以联合姜国或者朴国,虽然之前偷听他们廷议,听屠一骨的分析,姜国和朴国袖手旁观的可能性更大。 想是如此想,但心里却很感激吕青野的提议。 吕国是粮食大国,枢国早在几十年前曾无比觊觎过,但打了几次都被吕国顽强地抵抗住,才暂停了抢掠的野心。吕国吞并南仓后,实力进一步扩大,梅兮颜对于吕青野所提的联盟之事相当上心,能不开战而得到实惠,这自然是最划算的方式。 因此,并没有马上答复吕青野,只是含糊地说道:“也许事情没那么糟糕,到洛津还有好长一段路程,再等等吧。” 梅兮颜没有一口应承,是吕青野早就预料到的,继续写道:“若我今后再无法说话,也无法继承王位,到了洛津,你会如何?” 完全黑暗的木箱中,他看不到梅兮颜的表情,但却仍用目光热切地盯着梅兮颜声音传来的方向,他要让梅兮颜看到他眼里的真诚和坚定。 梅兮颜却不答反问:“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在枢吕边境处增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四章 棺中囚(上) 吕青野费力地摇了摇头,他确实很想知道原因。 “你那位大哥和尹沐江是一个脾性,极喜欢发动战争,不论大小,只要能有仗打,他便开心。我继位之初,吕青莽便马上在边境上增兵,我是出于预防才不得已增兵的。”梅兮颜压低声音指责吕青莽,却没有说她增兵还有另一个目的,想试试自己的命令在南方有多少影响力。 吕青野没想到梅兮颜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与二哥吕青原所说的完全相反,一时分不清他们是因在各自立场上看待问题而出现了分歧还是其中有人说谎,于是不动声色等她继续。 见吕青野安静地聆听,梅兮颜温声道:“如同你担心我出兵攻打吕国一样,我也担心吕国会攻打枢国,若你已失去了制衡吕青莽的能力,也无法劝说你的父王同意与枢国联盟,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会让越国人杀了你。其实你也知道我会这么做,我没必要在这里说些谎话来安慰你,这就是我们的身份所必须承担的责任和承受的后果。” 说到最后,梅兮颜只觉得心口闷得慌,隐隐地泛起一丝痛感。当想法还在心里时,并不觉得杀掉吕青野有什么犹豫,但说出口那一刻才发现,竟有些舍不得。 吕青野苦笑,他是否该感谢梅兮颜的坦诚。 恍惚中吕青野想到在陷坑里,梅兮颜一度以为无法活着离开时,用性命与他交换了条件。此刻,他才切身体会到那时梅兮颜的决心根本不是用“胆气”“豪气”能形容的决绝。如今自己也面临这样的绝境了,吕青野也打算按着梅兮颜的做法去做,让自己这条命更有价值些。 移动着手指在梅兮颜掌心写道:“吕越大战之时吕国输了,我不想再输给他们一条命,若真到一定要杀我之时,我希望是你来动手,事后推给越国。死在你手里,我觉得……” 不想听吕青野交代后事,梅兮颜抽回了手,淡淡地说道:“我到乾邑也不过半个月,已经发生这么多意料之外的事,你又何必急着给自己安排死法呢。” 吕青野的心里几乎有了答案,梅兮颜也不想他们的联盟还没有真正发挥作用便分崩离析,如此想来,自己的境遇也并非那么糟糕。 试探出梅兮颜的态度,吕青野稍微透了口气。 梅兮颜曾说过她不怕毒药,不知是否和路战有关,他的希望都压在路战身上了。 接下来他要做的是在这一路上将自己对她和枢国的关心都表露出来,继续感染梅兮颜,让她知道自己对她和枢国都怀着巨大的诚意,以便能继续帮助自己,又或者在关键时刻,不至于对吕国下手太过狠绝。 时跑时走了几个时辰,马车终于放慢了速度,似乎有要停下的迹象。 梅兮颜迅速将割断的牛筋绳的一端攥到手心里,用嘴巴咬住另一端将两只手缠绕起来,最后把尾端也藏进手心里,重新躺好。 马车终于停了。 赶车人的对话声传了进来:“他们也该醒了,叫起来透透气,顺便吃些东西垫垫肚子。” “不行,会被食肆的人看到。你下车去买一些饼子酒肉回来,我们把马车赶到偏僻的小路上再吃。” “也好,你等我,我去和他们说一声。” 马车轻微一颤,有人跳了下去。很快便传来更轻微的对话声:“我去买吃的,你们都在这里等我。” 没多久,离去的脚步声就返回来,马车一震,显然是买吃食的人坐了上来,之后便慢悠悠地再次移动。 很快便又停了下来。 木箱盖被掀开,一股凉气和刺眼的光亮同时袭来,吕青野和梅兮颜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隔绝亮光。 “都醒了,坐起来透透气吧。”一个身着黑色裋褐的中年汉子站在木箱边不客气地说道。 梅兮颜闭着眼睛没有动,吕青野挣扎了两下,实在无法起身,也就不再折腾。只是通过眯着的眼帘打量那个中年汉子,人长得普通,但眼神却十分凶狠。 中年汉子伸手扳过吕青野的肩膀,将他扶了起来,目光却在后面马车的木箱上停留一下,对站在那辆马车上的同伴说道:“把他们也扶起来。他们吸入过大量迷香,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一些体力。” 一坐起来吕青野便马上打量,所处的木箱果然像口加宽的棺材,每辆车只有两个人,都着同样式的黑色裋褐。另外三人都比较年轻,几乎同样精瘦的身材和锐利的目光。 自己这辆马车上的中年汉子似乎是个头领,身边那个年轻人,仔细看,右眉毛的尾端有一条刀疤,将眉毛割成两截。 后面车上的两个人一个颧骨极高,另一个个子看起来比较矮小。两人依着中年汉子的命令而行,吕青野立即便看到被扶坐起来的吕湛和吕澈。两人都拼命扭头看向他,吕澈发出“嗯嗯”的嘶哑声,却说不出话来。 “别费力气了,你们已服了哑药烧坏了嗓子,今后不能再说话了。我们赶时间,不再停下休息,饼子给你们放进木箱里,等恢复些体力自己取来吃吧。”中年汉子看到吕澈急切又愤怒的模样,篾笑着解释。又转头看向吕青野,目光十分严厉霸道,说道:“我们知道你们的身份,也知道你们功夫都很不错,但你们别妄想从我们手里逃跑,否则只会后悔你们的愚蠢行为。” 虽然听到“不能再说话”时吕青野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但面对幸灾乐祸和威胁他们的敌人,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中年汉子一眼,便转过目光盯着马车上的刀疤眉青年,他正用双手抓着梅兮颜肩头,把她拉起来。 那刀疤眉抬眼接触到吕青野的目光,竟也轻浮地笑问:“怎么,怕我碰你的女人?” 见吕青野脸色铁青,一手捏住梅兮颜的下巴,不顾梅兮颜略微用力的挣扎,将右脸转向自己,用极蔑视又轻佻的目光审视着她的脸庞,说道:“这半边脸确实不错,然而——”看着转向自己的左半边脸,啧啧又道:“这半边脸实在吓人得紧。吕国世子的眼光果然与众不同。”复又一步跨过木箱,蹲在吕青野身旁,附耳说了一些什么,只气得吕青野抿紧了双唇,狠狠皱眉。 后面马车上高颧骨的青年嗤笑道:“吕国世子向来眼光独特,否则又怎么会和枢国的罗敷女眉来眼去呢。” 刀疤眉青年也讥笑道:“或许是想着找个鬼骑生几个孩子,以后训练成小鬼骑,就有和我们越国打仗的资本了。做了我们十几年‘宫中囚’,每日里夹着尾巴,大概憋屈坏了。” 话音一停,不止这两人,四个人都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 等四人笑够了,高颧骨的青年继续说道:“我们也憋屈呀,被分派这样的任务,又不能打骂委屈了他们。不知道国主当初为什么要接受吕国的求和,坚持打下去,让他们把南仓吐出来多好。” “还不是因为大王子……”矮个青年刚顺口说了一句便立刻在中年汉子的逼视中悻悻地闭了嘴。 “国主目光长远,岂是你们几个能领会的,都闭嘴。”中年汉子斥责完,又道:“你们把他们三个都带出去方便一下,别拉尿到木箱里,咱们赶车也难受。” 蹲在木箱旁的刀疤眉青年奸笑着问道:“只带那三个,这女的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五章 棺中囚(下) “等你们回来,我带她去。”中年汉子面无表情地说道。 刀疤眉青年撇撇嘴,没说什么,将吕青野脚上的绳索解开,半扶半拖地拉出木箱,下了马车去方便。 依次让他们三人方便之后,中年汉子也解开梅兮颜脚上的绳索,伸手拉着她的胳膊,将她拽起来,几乎是拖拽着下了马车。 “正甲,时候不到,别乱来。万一是个烈女,咬了舌头就不好交代了。”回到后面马车上高颧骨青年轻浮地说道。 “天冷,别冻着。”扶吕青野回来的刀疤眉青年也揶揄道。 随后三个人都一脸不怀好意地哄笑起来。 “闭嘴。”被叫做正甲的中年汉子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吕青野靠在木箱上,抿着嘴唇一直紧紧地盯着中年汉子和梅兮颜,他相信梅兮颜的身手,但这四个人也并非普通角色,若心存不轨,他连帮忙的能力都没有。 路旁积雪掩埋了大部分荒草,但有一些因石头阻挡而形成的雪窝,正甲拖着梅兮颜,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雪窝里,将她往前推了两步,梅兮颜故意踉跄着靠住石头才站住,扭头恨恨地瞪着正甲。 正甲盯着她右侧脸,嘴角挑起一抹淫笑,却又把目光转到她左眼的伤疤处,撇了撇嘴转身返回路边,完全没有看到梅兮颜眼中瞬间暴涨的杀气因他的离开而迅速消散。 好半天,梅兮颜才慢悠悠自己走出来,又被正甲拖着送回到木箱里。 四个赶车人不再理会他们四个,也没有再用绳索束缚他们的双脚,取了地上的积雪洗净双手,便就着酒肉吃起饼子。 酒足饭饱之后把他们重新关进木箱里,继续赶路。 “委屈你了。”吕青野摸到梅兮颜的手,在她手心里写道。 “我可没有和将死之人斗气的习惯。”梅兮颜不掩饰愤怒,压低了声音说道。 吕青野暗暗咬牙,“将死之人”肯定不假,这一番侮辱和诋毁,莫说是梅兮颜,便是他也想把那些人杀了,梅兮颜若不杀了他们也不是梅兮颜了。 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梅兮颜小声问道:“你刚醒来的时候,嗓子有严重的灼烧痛感么?” 吕青野回忆一下,只是觉得嗓子里又干又涩又渴,仿佛干涸龟裂的土地一样痛痒,却没觉得有灼烧的感觉,便摇了摇头。 梅兮颜若有所思地喃喃说道:“那就好。” 听到中年汉子说烧坏了他们的嗓子时,梅兮颜暗自心惊,却又觉得哪里不对。她虽然不怕毒,但肯定无法吸收腐蚀性药物,既然她能开口说话,证明嗓子并没有烧坏,那么,吕青野他们的嗓子肯定也只是一时不能发声而已。 问过吕青野后,她更加确定,这只是一副普通的药物,即便路战不到,她也有办法让他们慢慢恢复。 吕青野一直沉浸在梅兮颜被外面四人的轮番言语侮辱之中,倒是忽略了自己嗓子的问题,经梅兮颜这么一说,他也突然憬悟过来。在梅兮颜的掌心写道:“看来我的嗓子还有救。” 只这几个字,梅兮颜已能感觉出吕青野整个人又恢复了生气。沉吟片刻,才说道:“车上那几个人说的话应该不假,但他们不是抬我们出宫的人,所以可能是那些下迷香、抬走我们的人将药物动了手脚。” 吕青野眼睛一亮,又写道:“是尹扶思在帮我们?” 梅兮颜缓缓地点点头,说道:“应该是的。” “尹沐江的计划一执行,便等同她的计划失败,为什么还要帮我们?”吕青野纳闷。 “也许她仍旧不看好这个计划,所以想卖给我们一个人情,希望我们日后能手下留情。”梅兮颜思考着说道。 “世事难料,但这次要谢谢她。”吕青野写道。尹扶思换了药不知道对梅兮颜有多少帮助,但对吕青野的帮助却是巨大的,几乎扭转局势走向和生死。“帮”这个字的意义实在太轻了,真到两国不得不兵戎相见之时,如何手下留情。 梅兮颜发现吕青野正在走神,脸上的神情也庄重起来,略一想便知道他又钻了牛角尖,抬手拍了怕他的手背,说道:“一命抵一命,下次她有难,我们也去救她一次。” 这话说得实在有些取巧,但尹扶思也是以取巧的心思来对待他们的,梅兮颜不觉得有什么不平等。 吕青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觉得梅兮颜所说的最为可行。令他更在意的是梅兮颜说“我们去救”,而不是“我”或“你”,这种两人一体的认同感比分开的“我”“你”更令他欣喜。再想到自己有极大的可能恢复说话的能力,心情顿时开朗起来。 “笑什么?刚才那人在你耳边说了什么?”梅兮颜一直侧着脸看着吕青野,见他嘴角向上扯起,露出一个细细的笑容,恶狠狠地问道。 吕青野原本不知道自己在无意中笑出来,此时听到梅兮颜色厉内荏地质问,知道她很在意那人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反倒真的想笑,却苦于无法笑出声来。 那副忍俊不禁的模样惹得梅兮颜更加气恼,松开了手上的绳索,右肘半撑起身体,左手不松不紧地卡住他的脖子,问道:“笑什么?” 吕青野咧开嘴,完全笑开来,从嗓子间漏出来的声音如同漏风的风箱一般,嘶哑混沌成一团,呜呜喑喑,抬手碰了碰梅兮颜的左手。 梅兮颜立刻松开他脖子,摊开左手掌心,碰了碰他手指,示意他写出答案。 吕青野自然不会把那人说的下流话告诉梅兮颜,虽然不是自己说的,但毕竟听到了,按梅兮颜那刚强的小性子,自己此时无力还手,还不被她打个半死。转而又想到就算有能力还手,也一样会被她打个半死。脑海里一想到这些画面,又好气又好笑,便又忍不住把嘴咧得更大了。 梅兮颜怒极却反而越发平静,看着吕青野越咧越大的嘴,恨不得把那一口整齐的白牙都掰下去,却仍旧用手心轻碰着吕青野的手指,让他写答案。 听不到梅兮颜说话,也看不到梅兮颜表情,吕青野敏感地察觉到木箱内的气氛有些压抑和诡异,只怕再不写点什么,眼前这个魔女便要爆发。赶紧收敛心神压住笑意,在她掌心上写道:“我有痒痒肉,那人对着我耳朵说话,只觉得痒,便想笑。” 写完摆出一副十分认真的模样,任由梅兮颜审视。 见吕青野顾左右而言他,梅兮颜大致猜到那人说的一定是下流话,极有可能是侮辱自己的,自然便不好追问。但吕青野听到了,等于间接占了自己便宜,这一路也不知被他占了多少便宜,又加上一笔,怎么想怎么气愤难平,伸出手指便去搔他腋窝。 吕青野浑身一抖,喑哑着嗓子笑个不停,但体力有限,身体无法有大动作,只能勉强收紧双臂,用被绑着的双手去推梅兮颜,然而蚍蜉撼树,除了让自己看起来像个行动不便的大蛇乱扭之外,实在无力抵抗梅兮颜的攻击,难过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见他这副模样,梅兮颜有一种出了一口恶气的感觉,再看自己的手指被他夹在腋下,那里原本就因为留存着体温而十分温暖,手指自然便也暖和,只觉得耳旁“轰”的一声,瞬间便涨红了脸,连呼吸出的气息都热乎乎的。 忿忿地撤回左手,又不想让吕青野看出她此时的慌乱,于是在他面前张开手指,灵活地舞动着手指向他示威。 然而吕青野只感觉有一股压迫感罩在面前,却什么都看不到,正抬起手背在擦眼泪。 梅兮颜看着他举着被绑的一双手,在两只眼睛上抹来抹去,可怜兮兮的,心中也觉得好笑,感觉脸上的红潮退了一些,伸手取了发簪里的小剑,按住他的手,小声说道:“别动。” 刚按住他手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他浑身一僵,真的一动不动,佯装得意地哼哼了两声,割断了他的牛筋绳索,收起小剑,重新躺好。 吕青野活动活动手腕,摸过她的右手,在她掌心写道:“谢谢。” 虽然他已经掌握了写字的力道,但梅兮颜仍旧觉得掌心有些痒,抿了抿嘴唇,终究没有说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六章 夜宿小庙(上) 静静躺了一会儿,两人似乎又恢复了原本的冷静状态,但内心多少还是不同了。 不敢往深处去想一些不该想的事情,梅兮颜摸到腿边的饼子,拿出两个,一人一个慢悠悠地吃掉,便继续假装闭目养神、养精蓄锐,顺便凝神细听外面的动静,希望能听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然而直到晚上马车停了,才听到那个叫正甲的中年男人分派其他三人做事的声音,也终于知道了和正甲在一起的那个刀疤眉青年叫正丁,后面马车上高颧骨的那个叫正乙,矮个的那个叫正丙。 很快,稍微恢复了体力的四人被从木箱里放了出来。一抬头,看到眼前是一座残破的义庄,黑黢黢的夜里,没有灯火,阴森森的。 好在这里并没有摆放棺材,倒也空旷。正丙、正丁捡了枯枝败草回来生火,正乙从马车上取下锅碗等做饭。 四人被安置在屋内西墙角,由正甲牢牢地看住。他们本来也没有想逃跑的打算,所以没人在乎眼前正襟危坐的正甲,都眼巴巴地看着剩下的三人熟练地搭锅做饭。 正乙煮了一锅粥,又热了饼子,将饭食分给四人,还配了一些咸菜。梅兮颜趁着他们四人坐在门口吃肉喝酒的功夫,迅速在吕青野、吕湛、吕澈的手心里写了三个字:多喝水。 除了吕青野瞬间明白她的用意之外,吕湛和吕澈还懵然不懂,但却仍旧照做不误。 很快四个专门给他们准备的水囊的水就被三人喝个精光,又向正甲示意,还要再喝水。 梅兮颜自告奋勇,用手指比划着她去装雪,回来烧水,虽然梅兮颜走路虚浮,一步三晃,但正甲还是谨慎地吩咐正丁看好她。 看着正丁那张带着轻佻神色的脸,梅兮颜只是扫了一眼,便继续晃悠悠地走到院中,选了一处积雪厚的地方,拨掉上层落了灰尘树叶的脏雪,从下面挖走一大块新鲜干净的雪块,放进锅里煮起来。 如此煮开了水略晾一晾,吕国三位真正的中毒者便不客气地把一锅水喝掉,一连喝了三锅,喝得快要吐了才示意梅兮颜停止,梅兮颜仍旧又烧了两锅水,晾得温了灌进水囊里备用。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吕国主仆三人不停地出去方便,折腾得正丙、正丁也无法休息。正甲以为他们是仗着自己四人不敢对他们怎么样才这样肆意报复,倒也乐得看他们以这种近乎“自残”的方式不停折腾浪费体力。 就这样连续折腾了三天,正甲忍无可忍,威胁他们若是还要胡闹报复,就将他们关进木箱里过夜,四人这才安静下来。他们尚未发觉,吕湛、吕澈已经可以慢慢说话了。但是,每当晚上休息,四个人悄悄在手心写字交流时才发现,只有吕青野,还无法说话。 第六天,八个人夜宿在一间小庙里。 正当越国四人仍旧坐在门口吃喝之时,大门外传来哗啦啦拖拽的声响。 火堆旁的四人互换了一个眼色,正乙转过头,对着梅兮颜和吕青野四人龇了龇牙,又把手指挡在嘴唇中间,示意他们不要说话。火光在他高高的颧骨下形成一片暗影,衬着那口白牙更加阴森。 正丙手里正拿着一条羊腿,于是将羊腿横到脖子前面,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梅兮颜、吕青野和吕湛只觉得他们愚蠢得近乎无知,根本懒得搭理他们。只有吕澈看着正乙和正丙丑不自知,心里愤愤不平。若不是被下了药,早把这四个小丑打得满地找牙。 两个男人的对话声传了过来。 “……这次出猎一切顺利,是个好兆头。” “是啊,好兆头。加上家里的存货,可以去西泰关赶一个大集。” “这回要多换一些盐回来。” “千万别说咱们是从越国过去的,自打铁壁城一战输了之后,枢国不肯换盐给我们,罗国那些盐贩子可算逮着机会,也跟着狮子大开口,盐价翻倍涨。” “这个我晓得。哎,整天打啊打的,盐不见多,男人倒是越来越少了,若不是我们住在深山里,只怕也被抓走了。强行拉去当兵的总看不到回来的影子,却还要收缴孤儿寡妇苍头老人的超高税赋。田税已经五税一了,口钱涨到六十,算赋涨到一百,更赋更翻倍,不知道这回去西泰关,一路上的关市赋和山泽赋会不会涨。” “涨也要去啊,总比从盐贩子手里买盐要划算。” “缴的税赋若是都用来买盐,每年也够吃的了,偏偏用来打仗……” 随着声音越来越清晰,大门被推开,两个高大的身影一边说一边费力地拖着木爬犁走进来,见到门口的火光,立刻不再说话。 “大哥,好大的两口棺材……”进门的两人中一个看到马车上的两只木箱,挂着笑的脸上立即便起了晦色,小声说道。 “两位兄弟是?”正甲放下酒肉,抹了抹嘴,起身挡在门口,略一拱手,问道。 “哦,我们是猎户,今日有些贪晚,无法赶回家,便来这庙里歇脚。几位是送先人返乡安葬么?”年纪略长的一位猎户应答道。 “我们人不少,敢问两位还有同伴么,可能容不下那么多人歇息。”正甲不答反问。 两个猎户同时一愣,虽然心中纳闷这两辆马车能载下几个人,但却很老实地回答:“就我们两个,随便挤挤可好?出门在外,大家都不容易,请行个方便。” “只两位兄弟,自然没问题,请快进来,正好有烤好的肉和烧酒。”正甲一侧身,做出“请进”的动作,笑道。 “多谢多谢。我们有猎物,不叨扰各位。”两人将堆满了猎物的木爬犁拉到院墙一角,然后向正甲走过去。 当先的年长猎户刚迈步跨过门槛,便看到被绑在墙角的吕青野等四人,没等反应过来,正乙倏地一步靠在他身后,手中寒光一闪,一柄匕首已经从他后心刺进,直没到柄。 “老二!快逃!”没想到那猎户竟马上便出声示警,随即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后面的猎户正在和正甲打招呼,没看到正乙的偷袭,听到大哥的喊声,猛地抬头看到眼前的景象,一惊之下随手便扬起猎叉要冲进门去救人,正甲无声无息地一脚将他踢个趔趄,一转身便绕到他身后,双手箍住他的头部用力一扭,只听“咔嚓”一声,颈骨已断,一个“大”字哽在咽喉中,就此再无声息。 不过举手投足之间,两条性命便没了,吕澈气得直咬牙,被吕湛狠狠用力捏住他的手臂,才让他抑制住了即将出口的骂声。 梅兮颜冷冷地看着他们残杀自己同胞,微微皱了皱眉。 正甲重新坐回火堆边,拿起酒肉,灌了一大口酒,头也不回地吩咐一直坐着没有动的正丙和正丁:“拖到后院去处理掉。” 正丙和正丁立刻起身将两具尸体拖走,除了一条拖行的血痕,庙内似乎从未有其他人进入过。 “我去看看他们的猎物里有什么适合我们带走的。”正乙收起匕首,一边说一边跨出门槛向着木爬犁走去。 很快传来他的喊声:“肉很多,正甲,等正丙、正丁回来,让他们来帮忙。” 吕青野慢慢站起身来,在正甲一脸挑衅和审视之下走到火堆边坐下,抽出一根烧成半截木炭的树枝,吹熄了火焰,在地面上写道:“他们只是越国普通百姓,不认识我们。”越国两个字特意写得大一些,提醒他杀的是自己的国人。 正甲正大嚼着熟肉,直到嚼烂了吞进肚里,才冷笑一声回答:“不过是两个庶民,换世子一路平安,划算。” 吕青野伸脚抹去前面的字,重新写道:“我们原本也不是干支死士的对手,又何必多添人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七章 夜宿小庙(下) 干支死士,是尹沐江专门培养的死士。这些死士不止执行暗杀、还会去执行其他一些危险和重要的任务。听说这群死士没有名字,只用天干地支之数做代号,所以叫作干支死士。 当正甲的名字被叫出来时,吕青野便有此怀疑,直到他们四个的名字分别带了甲、乙、丙、丁,吕青野便确定了他们的身份。 先是下迷药,使得四人用不出气力,再下哑药毒哑他们,又派四个干支死士来押送他们,尹沐江的每一步都做到了防范十足,这让吕青野稍微有些担心,怕偷袭洛津的不是欠缺经验的屠寂,而是其他经验丰富的老将。那样的话,洛津有可能会陷入苦战。 正甲垂下眼帘扫过“干支死士”四个字,眼珠一转,又看向吕青野,似笑非笑地说道:“隐秘的事就该隐秘地做,旁人不该知道。”语气之漠然,仿佛杀人是最最寻常不过的事情。 没有从正甲眼中看到任何情绪,但他既没有否认身份,吕青野料想自己猜得没错,于是写道:“你们要带我们去哪里?” 正甲灌了一口酒,说道:“到了地方你自然知道。” 吕青野佯做气愤地写道:“尹沐江不顾吕越协议,竟暗算我,是何居心?” “呵,一个人质而已,落到现在这凄惨的境地,还要摆世子的架子,吕青野,你是真蠢还是假糊涂?”正甲嗤道。 当正甲试探的目光射到吕青野眼中时,吕青野适时地显露出几分被奚落、却隐忍的愤怒,想要争辩却又无奈落败的一抹神色落在正甲眼里,鄙夷地无声冷笑。 吕青野猛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看似压住了愤怒,重新谈定地写道:“攻打铁壁城都没有派你们去,却来押送我们,看来我们要去的是一条死路?” “你若想听答案,我也可以告诉你,但要付出代价?”正甲突然阴骘一笑,说道。 “什么代价?” “知道答案之后,我会刺瞎你们的眼睛,挑断你们的手脚筋,以确保你们不会用任何办法把消息泄露出去。如此,你可还想听答案?”正甲也抽出一根正燃烧的小树枝,凌空虚点着吕青野的眼睛和手脚,说道。 “不是说不能委屈我们么?若我们成了残废,你们如何向尹沐江交代?”吕青野虽不能言语,但迎着正甲轻蔑的眼神,神情却镇定淡漠,手上不停在地面上写着文字。火光映着他半垂下的双眼,眼睛里跳动着正甲看不到的炙热火苗。 “你们若是乖乖地配合,自然能完好地到达目的地。若是不能配合,非要探听秘密,以这点代价换得你们老老实实地到达目的地,屠将军也无话可说。” 终于听到了“屠将军”三个字,吕青野悬着的心落回原处。这次偷袭洛津的将领还是屠寂,那么其他人此刻为了掩人耳目,该是已踏上了去北猎场的路途。 之前听梅兮颜说屠寂在铁壁城带兵支援屠一骨,但双方尚未展开激烈交战,屠寂便率军赶回北定城救火去了。因此,身为将军的屠寂连一场战斗经验都没有得到过。 想到这一次偷袭洛津事关重大,连对他们四个诱饵都是防之又防,生怕出了纰漏,老谋深算的尹沐江应该会暗中命令屏山关守将彭坚在背后做支援。 除了他们四人是被用下迷香和哑药的方式抓住、并被塞进木箱里一路向南之外,一切都在按照他预想的进行。 偷眼瞧着正甲脸色微变,眼神也防备起来,想来对于无意中说出“屠将军”三个字十分懊恼后悔。 吕青野生怕正甲因此而传信给屠寂或者彭坚,提醒他们注意或者改变计划,只得装作没有在意“屠将军”三个字,自顾自地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在地面上写道:“我猜你们未按命令完成任务即为‘失败’,说这些只是吓唬我,否则其他死士会杀死你们这些‘失败者’。” 越写字体越是行云流水,吕青野脸上流露出有恃无恐的挑衅笑容,好整以暇地写完最后一个字,目光炯炯地盯着正甲的眼睛,用木棍在“失败者”三个字下面画了两条线突出强调,又画了一个圈圈住,在字面上打了一个叉。 这是明显的勾决和抹杀动作,正甲自然清楚。 正甲脸色一沉,微微眯起双眼,重新打量起吕青野来。这副狂妄的模样,看起来并不怎么精明,适才不小心泄露的秘密,这个自大又不知死活的质子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反而以为越国碍于他的身份不敢杀他,所以愈加嚣张起来。 见正甲不说话,吕青野继续抹去文字,重新书写:“何不告诉我目的地,免得我胡思乱想。” 写完之后得意地抬起头,等着正甲的回答。 正甲将小树枝扔进火堆里,甘拜下风一般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整理一下衣襟,忽地一脚踹在吕青野胸前,力道之大,吕青野的身体竟倒飞起来,直接向聚在一起的梅兮颜和吕湛、吕澈撞来。 若是平时的吕湛和吕澈,都可以接下吕青野,但此时他们身体受药性所制,强行接住吕青野只能让他们也受到伤害。 梅兮颜脸上现出惊讶之色,却不着痕迹地偏了偏身子,正对住吕青野。刹那间吕青野的后背已经撞进她怀里,在接住吕青野的同时,她循着力道腿上用力,一蹬地向后滑出一段距离,卸掉了吕青野身上的大部分力道,却佯装是两人一起不堪攻击而跌倒。 吕澈“啊”地大叫一声,便要起身扑向正甲,脚下一软,直接摔倒在地,牙齿磕在冻得坚硬的地面上,瞬间磕出一嘴的血。 吕湛在旁边看得真切,立即扶起吕青野、梅兮颜。这是他第一次接触梅兮颜,虽然她嘴角沁出一丝血迹,但手掌托住她后颈时便察觉到她的脖子并没有依附在自己手掌上,只是做做样子而已,其实自己已经坐起来了。 随后只觉得梅兮颜的手肘用力将他推向吕澈,马上会意她在提醒他去制止吕澈,不要因气愤而失去方寸发出声音,便顺着力道去扶吕澈,狠狠掐着吕澈的胳膊暗示他要冷静。 吕澈龇着满口鲜血的牙齿,像野兽一样对着正甲怒吼,在吕湛的安抚之下,慢慢平静下来。 看着他们四人缩在墙角,坐的坐、倒的倒、摔的摔、伤的伤,正甲呼出一口恶气,挺直身体居高临下地冷笑着说道:“原本我也纳闷,既然到了地方就得死,为什么路上还不能委屈你们,现在突然想到一个变通的办法,只要不伤在明显处,谁知道是我干的。吕青野,别在我面前摆出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我只要给吕国送回去一个表面完好的活人即可,其他的,鬼知道是怎么回事,你说呢?” 虽然正甲觉得吕青野方才忽略了他泄露的重要信息,但为了弥补自己的失误,他这次说话的措辞十分小心,甚至故意用“给吕国送回去”这样的误导字眼来迷惑吕青野。 听到吕澈的叫声,正乙窜回庙内,正好听到正甲说的那番话,冷冷地扫了一眼地上的四人,斥道:“砧板上的肉还以为自己是活猪么?乱哼哼什么!放聪明一点才能好过,你不过是个质子,别和我们摆世子的谱。” 除了正甲,没人听他说话,都围在吕青野身边“嗯嗯啊啊”地关心着。 吕澈吐掉嘴里的土渣和血,正想问吕青野的伤情,眼角余光瞥到梅兮颜眼神犀利地扫了自己一眼,马上紧紧地闭上嘴。 半天没有说话的吕青野软软地靠在梅兮颜的怀里,忽地一歪头,吐出一大口血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八章 关心(上) 吕青野随即咳了起来,吕湛抚着他心口舒缓他的气息,咳了一阵才渐渐缓过气来。 扫了正甲一眼,见他并没有看向自己这边,吕青野用手肘挨个碰了碰吕湛和吕澈的胳膊,偷偷地故作轻松地挤眉弄眼,示意大家不用担心他。 吕湛取了水囊喂他漱口,又喝了几口后,便和吕澈挡在吕青野身前,席地而坐,守护在侧。梅兮颜没有推开吕青野,他也不客气,枕着梅兮颜的腿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正丙、正丁回来,见状也只说了“活该”两个字,朝着火堆吐了一口唾沫,随着正乙的召唤去院里挑选两个猎户的猎物,有一只刚猎到的麋鹿,身子还有些热乎气,几个人开始放血、割肉。 第二天一早被重新绑了双手、强行拉上马车,梅兮颜看到了院里被扔了一地的猎物和一片冻成冰碴的血迹。十几只毛色极好的狐狸尸体躺在墙角,一头鹿被割得七零八碎,带着碎肉的骨架半陷在雪堆里,剩下的山鸡、兔子等一堆小猎物都丢在一角。 正丙和正丁正在把冻好的肉搬到马车上,容不得她再多看,正甲已经站在他们后面,粗鲁地将她和吕青野推进木箱里,“咣”的一声,盖上了盖子,惹得吕澈又是一阵嚎叫,结果被正乙踹进木箱里。 走了一段路后,梅兮颜取出小剑割断缚手的绳子,伸手摸了摸吕青野额头,仍旧在发热。 吕青野拉着梅兮颜的手,在她手心里慢慢地写着:“两个无辜的人,就因为无意中看到我们就丢了性命……”写完又轻叹,带着内疚。 “他们杀自己国家的无辜百姓倒是真干脆。”梅兮颜冷哼一声,讥笑道。 吕青野想到吕越大战时的情形,心里一堵,轻咳起来。 “伤得重么?”梅兮颜撑起身体,仔细盯着吕青野的脸色,小声问道。 感觉到梅兮颜对自己的关切,吕青野心里微热,但一想到越国的残忍,那份小小的甜蜜便消退了。 “还好。”吕青野压下难过的心情,写了两个字。 “看起来不太好,后半夜就开始发热了。”梅兮颜说道。 谁也没料到正甲会下狠手,吕青野这次结结实实吃了一亏。 吕青野轻笑,虽然受了伤,但他觉得这伤受得比实际价值高一些,除了确定他之前所料不差外,还试探出梅兮颜在真心地关心他。 握着梅兮颜的手,原本是自己的手热一些,今天反倒是梅兮颜的手更暖,让吕青野更舍不得松开,慢悠悠地写道:“正甲下手前肯定衡量过轻重,不会打死我。” “打伤你就足够你吃这一路的苦头了。”梅兮颜见他那副“早在我预料之内”的表情,撇撇嘴说道。 “哪里就那么容易被他打伤。只是昨晚有些着凉,所以发些热而已。”吕青野狡辩。 “只要你自己觉得没大碍便好说,没伤在我们身上自然也感觉不到疼。” “要套取有用的信息,自然得付出一点代价,划算。”吕青野写道。虽然看不到梅兮颜的表情,但能想象出那副刀子嘴豆腐心的模样。 “听正甲的意思,尹沐江他们的计划并没有多大改变。他之前说漏了嘴,把屠寂泄露了。所以后面又想模糊他们的目的地,一般说送你回吕国,能想到的是直接送回你们的都城愽城吧。呵呵,欲盖弥彰!”梅兮颜嘲笑道。 “他这样说我便放心了。”吕青野写道,却又突然猛咳了起来,立即转头朝向木箱。 “砰”“砰”的敲击木箱声,正乙恶狠狠地声音透过木箱传进来:“不想死就不要出声!” 梅兮颜的手原本就放在吕青野胸膛上让他写字,他一咳起来,手掌立即便能感觉到他胸膛的震动,低低地问了一声“没事吧”,便抽出手去抚他的胸膛,帮他顺气。 又咳了几声,遭到正乙再次捶打木箱后,吕青野才停了咳声。 转回头对梅兮颜笑了笑,摇摇头表示自己很好。 梅兮颜也算见识过他强撑的模样了,随即停了手上的动作,轻声问道:“他们的名字带了甲乙丙丁,是不是干支死士?” 死士都是为求目的不择手段的杀人兵器,向来为所有人忌惮,虽然梅兮颜并不怕干支死士,但也好奇这些所谓越国最强士兵的能力。 “我昨晚在地上写了,正甲没有否认。”吕青野点头,自然地握住梅兮颜的手写道。 梅兮颜沉吟道:“虽然昨晚杀掉那两个猎户是突然偷袭得手,但看他们的手法相当老辣,一击致命。这样的死士若派去铁壁城,至少能稍微拖住一下鬼骑。” “尹沐江若知道鬼骑在铁壁城,肯定会派去的。事实上自从二十年前传出越国全灭鬼骑的传言之后,确实没有再听过鬼骑两个字,哪里想到二十年后又被他们撞上了。” 梅兮颜点头,罗赞当初也是不得已才派出鬼骑。生怕其他大国打鬼骑的主意,想方设法套取鬼骑训练的秘密等,便对外封锁了鬼骑的消息,不再提起。但枢国廷臣对于鬼骑,早已再熟悉不过。 忽又说道:“天干地支不过二十二数,他们名字里带‘正’字,应该是‘正副’的正,难道还有‘副’的?这样算来,是四十四个人?这数字倒是真符合死士的身份。” “从名字上推测,该是如此。” 梅兮颜突然冷笑道:“既然你已经试探出他们只有四人,到了洛津也不过就是和屠寂交接,他们也就没什么价值了,我今晚动手!” 一听到梅兮颜要这么快便杀掉正甲四人,吕青野竟忍不住出声阻止道:“先不要……” 太着急说话竟呛了一下,吕青野转身对着木箱剧烈地咳了起来。 “你能说话了?!”梅兮颜先是有些惊喜。忽然发觉吕青野还牢牢地扯着自己的左手,由于他正侧躺着,所以自己的左臂被他扯得横亘在他腰肋上,整个人差点趴到他身上。 梅兮颜向前探了探身子,换上一副冷冰冰的语气,附在吕青野耳边问道:“你是不是早就可以说话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九章 关心(下) 吕青野多年来在越国锻炼的波澜不惊的性格终于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即便轻柔的气息吹拂耳朵,吕青野仍旧继续猛咳不止,心里一个劲提醒自己耳边的不是梅兮颜在说话,只是有春风在吹。 但不可抑制的,耳朵正在逐渐涨红。 外面又传来捶打箱子的声音,吕青野眼见自己的伪装要被梅兮颜识破了,赶紧松开手,用力捶了捶自己的胸口顺气,再装出嘶哑的嗓音,轻声回答道:“被你吓的……能说……咳……话了。” 天可怜见,他其实和吕湛他们是一起恢复说话能力的,但为了能多和梅兮颜接触,建立良好的联盟氛围和……感情——是的,他是有一点私心的,他不想欺骗自己,他对梅兮颜有好感。早在长山第一次遭遇那些追杀者,梅兮颜拼命救他的时候,他便动心了,只是当时还不敢确定。 随后回到越国王宫,梅兮颜不停挑拨他和越国的关系,他很是生气。等到吕澈建议他和梅兮颜联姻,他虽气恼,实则已发现自己内心的xiǎo mì密。最后两人彻底摊牌后,他才敢确认,自己一直不忍心伤害梅兮颜,只是因为动了心。 自从被塞进这口“活棺材”里,他确确实实能从梅兮颜的言行之中感觉到,梅兮颜对他也不是无情。但他们的身份注定很难走到一起,所以两人都克制着。 如果他们只剩下这一段去往洛津的路是可以并肩同行的,吕青野希望能给自己多留一点美丽的回忆,哪怕只是偷偷摸摸的。所以他想到了继续装哑这个笨方法,这样便可以光明正大地握住梅兮颜的手。但这件事,打死也不能承认! 不知道梅兮颜什么表情,吕青野断断续续地轻咳着,不敢停下来。 梅兮颜收回左手,狐疑地打量吕青野,实在也看不出有什么古怪之处,但就是觉得他不对劲。她虽然能在黑暗中视物,但却很难辨别出颜色,所以完全看不出吕青野的耳朵已经红透了,就要烧起来。 虽然很喜欢吕青野在她手心里写字的感觉——轻轻托着她的掌缘,一笔一划的用力,到处都能体会到他的用心,不让自己觉得尴尬,又能拉近两人的距离。她知道吕青野担心嗓子不能说话,会影响两国的联盟,所以要用这种方式来稳固交情。 是的,交情。她明知自己动了情,却仍强迫自己认定那只是联盟者之间的交情。感情,那是她没资格拥有的东西,她不怕自己受伤,但她不想伤害吕青野…… 仔仔细细端详了半天,到底还是没有找出吕青野的丝毫破绽,梅兮颜虽然不喜欢吕青野骗她,但这件“悬案”只怕也只能这样无疾而终了。 伸手拍了拍还在时不时咳几声的吕青野的后背,梅兮颜心中暗叹,却柔声说道:“好点了么?说句话试试。” “好……好多了。”吕青野知道自己蒙混过关成功,故意磕磕巴巴地说道。 “喝水么?”梅兮颜到底还是忍不住关心吕青野,拿过水囊问道。 “喝。”吕青野应道。 他生怕梅兮颜还在试探自己,不知道想了什么歪主意,这个节骨眼,不喝也得喝。 梅兮颜安静地看着吕青野喝了几大口水,看来是真的渴了。 吕青野见梅兮颜收了水囊不说话,自己也就不说话。 休息了一会儿,梅兮颜才问道:“为什么不能杀他们?” 吕青野这才想起来,就是因为梅兮颜提出要杀了正甲他们,自己才忍不住暴露了能说话的事。不得已又轻咳两声清清嗓子,将之前未完成的话续下去:“还不知道……咳……他们在哪里交接我们……也不知道交接的时候……咳……是否有什么暗语。” 觉得说了这么多,应该可以恢复正常语速了,吕青野不再咳嗽,却仍旧慢悠悠地说道:“而且这次偷袭洛津只怕还有其他的死士参与,不知道他们互相是否通气,若是到了目的地却没有看到这四个人,恐怕会引起接头人的怀疑,所以暂时不能动手。” 梅兮颜作为鬼骑,深知死士的隐秘,因此不同意吕青野的看法,说道:“正甲已经说过他们就是专门送我们到屠寂那里去,作为尹沐江的秘密死士,身份该是有些特殊的,不可能随意见面或者打听其他人的任务,尹沐江也不会让死士知道他的全盘计划。”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吕青野皱眉问道。 梅兮颜立即侃侃而谈:“尹沐江给我一种极度独断和掌控的感觉,在昭明殿上他一直听我们争辩却几乎不参与,表情也总是淡淡的相当隐忍和高深莫测,把所有心事都藏起来。作为越国最强的国主,若没有充分的自信,他不会有那么淡定的表现。 “在靖心殿那次偷听他们说话时,也是如此。他其实早已有了计划,所以在听完尹扶之和章静言对西貘的策略后,便马上否决了他们。之前屠一骨还坚持针对枢国,没几天便转了方向,竟然变成了吕国,而且表现得相当热衷,我总觉得他转变得太快,而能让他转变的只有尹沐江。 “堂堂越国第一战将都表现得如此恭迎,可以想见尹沐江的手腕有多么强硬和有效,所以性格定然强势且独断专行,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把自己的计划向一群死士全部和盘托出呢。从古至今,死士作为最稳定的棋子的存在向来是基于最极端的献身任务,无须考虑更多因素,只要誓死完成任务即可。” 虽然梅兮颜的分析极有道理,但吕青野仍不想冒险,这一次洛津之行对他来说,绝对不能有一点纰漏。 捂着胸口轻咳了一声,这次是真的嗓子干涩才咳起来,吕青野说道:“再等等吧,尹沐江性格喜怒无常,难以捉摸,这次洛津计划对我实在太过重要,不能冒进。” 梅兮颜看着他不停抚着胸口的手,说道:“你的伤如果这么拖下去,到了洛津只怕也很难实施后面的计划。” 她到底还是在意吕青野的伤势。虽然她不懂医术,也摸不出脉搏里的学问,但就本身对伤情的经验而言,吕青野即便没有受到内伤,也一定受了不轻的外伤,言下之意是需要路战尽快为他治疗。 吕青野当然听出了梅兮颜的意思,明知没有结果,却仍是忍不住心里泛甜,微微一笑问道:“你这是在担心我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章 心动 “当然。”梅兮颜大方地承认,“你倒了联盟就不在了,我还等着你许诺的互市呢。”这些话并不足以代表她全部的心声,事实上,也不过就是嘴硬而已。即便没有这些外在的因素,她还是担心他的伤势,只是并不想表现出来。对于心底的悸动,她始终按捺。 前两个字听得吕青野心头一甜,正要偷着乐,结果转瞬便出现令他头疼不已的转折,只好叹一口气,说道:“放心,我没这么容易就倒了,我也等着看吕枢的大集市开张呢。” 吕青野伤得不重,但也不算轻,呼吸不顺和咳嗽的时候胸口会隐隐作痛。正甲确实还不敢要他的命,那一脚没有用全力,昨晚吐的那一大口血,一部分也是他自己硬逼出来吓唬正甲的。否则一旦开了这种拳打脚踢的头,今后的日子真就难过了。 原本想向梅兮颜和吕湛、吕澈解释,但看到梅兮颜也露出担心自己的神色,整晚都没怎么睡觉,一直看护自己,由着自己枕着她的腿,便完全不想解释了,只觉得这样效果更逼真,更能吓唬住正甲他们。至于内心深处期待看到梅兮颜对他殷切照顾的那点多余的小想法,他假装自己不明白。 “随你吧。若是觉得伤势有严重的趋势,随时告诉我,你既然没变成哑巴,就不用担心我背弃联盟而硬撑着。”梅兮颜不咸不淡地撇下一句话,向左侧一翻身,面对木箱侧躺着开始休息,倒不是因为疲劳,而是不想让吕青野发觉出她渐渐掩饰不住的关心。 闭上眼睛,脑子里却总是飘着吕青野的一切。若是给她的时间足够,她也许敢豁出去表达自己的感情,但是……伸手轻轻摸了摸左眼角的三条伤疤,想起路战对自己的恳求——老大你有我们,以后遇到事情别自己动手。她知道,路战在委婉地提醒她,这副身体能支撑的时间在变少…… 黑暗中吕青野只听到梅兮颜翻身的声音,随即左边身体一空,连带着彼此胳膊间传递的热量都消弭在这漆黑的木箱之中,瞬间有些凉意和失落。 梅兮颜所说的虽然是他的隐忧,却并不完全,在他内心里极其不想让梅兮颜看到自己处于下风的一面,哪怕只是这种无奈的、隐忍之下的伤痛。他虽然心折于梅兮颜的强大,却更希望自己能与她比肩,而不是弱于她,也许这是男人骨子里自带的自尊心在作祟。 良久,吕青野在脑子里重新想了一遍到达洛津后需要做的各种事项后,发现梅兮颜完全没有动静,于是也转身、背靠木箱壁侧躺着。 脸庞有些痒,又是梅兮颜的发丝在轻触他的脸,抬起手将她的长发慢慢捋顺了贴在她身边,眼睛看向他压根看不到的梅兮颜的后背,在心中轻轻地叹口气。 在离开乾邑第九天时,下起了雨。一阵一阵的小雨,间或来一阵大雨,一直下了半个月,仍没有要停的迹象。 正丁披着蓑衣在马车上不停诅咒老天,也许被老天爷听到了,于是又来了一场大雨。 道路泥泞不堪,坑洼的地方积水很深,在木箱里的吕青野和梅兮颜都能听到车轮滚进水坑中搅起的水花声。 梅兮颜这几日很少说话,吕青野问了几次,她都漫不经心地敷衍过去,弄得吕青野也不知道该如何再开口询问。 “听到什么声音了么?”侧躺着的梅兮颜突然动了动,问道。 由于雨水从透气孔进来,渐渐濡湿了毛皮,两人都不愿意靠着木箱板,梅兮颜干脆侧躺以减少与毛皮的接触。 吕青野侧耳细听,只听到外面“哗哗”的雨声和雨点“噼噼啪啪”打在木箱上的声音,只好反问:“你听到什么了?” “水声,很大的水流声。” 吕青野一激灵,也翻身侧躺,屏住呼吸凝神静听,似乎真听到了澎湃的江水滚动的声音,说道:“是到刈水了么?” “嘘——”梅兮颜急促地制止他。 话音刚落,木箱被抬了起来,两人身体一晃,都平躺下来。 晃悠了一会儿,“嘭”的一声,木箱被放下,听声音,似乎是放到木板上。只稳当了片刻,便又摇晃起来。 外面传来极熟悉的一个声音,梅兮颜嘴角微微上扬,只听那人扯着嗓门提醒着:“风雨大水流急,你们坐稳了。” 随即传来跌撞的声音,不知道是谁没有站住,碰到了木箱。 木箱随着船身的起伏时而上时而下,时而又偏向一侧。两人在木箱里被颠得晕头转向,一会儿滑向左侧,一会儿滑向右侧,难以避免地互相碰撞挤靠,开始只担心剧烈的颠簸,后来却担心身体挤在一起的尴尬。 吕青野侧身用后背抵住木箱一侧,伸出手臂去想抵住另一侧,然而力气没有恢复,根本抵不住,反而压到梅兮颜身上。虽然用力控制身体,但收势不住的下巴还是轻轻撞在了梅兮颜右脸上。就那么一瞬间,梅兮颜下意识一闭眼,吕青野的嘴唇印在了她的右眼眼皮上。 滚热的嘴唇、扎人的胡须,冰凉的皮肤…… 两人如同被雷击了一样,僵硬却柔软的身体紧紧地挤压在一起,感受彼此脸上的温度越来越烫…… “你别动!”梅兮颜先反应过来,嘴里不让吕青野动,却瞬间伸出慌乱的手掌,抵在吕青野胸口上,将他推了开去。 “砰”的一声,乖乖听话的吕青野后背轻撞在木箱上,鼻子里发出一声闷哼。 梅兮颜撑在吕青野胸前的手掌刚要抽回,便感觉吕青野的身体又向她这侧滑过来,只得又重新按住他胸口,将自己的后背贴紧了木箱。 “很疼么?”梅兮颜听到了吕青野有些痛苦的呼吸,内疚地问道。 “有,有一点。”吕青野涨红了脸,感觉还停留在与梅兮颜的亲密接触的刹那,心神恍惚地回答。他察觉到了,梅兮颜的害羞和担心,还有措手不及的慌乱,这些足够抵消他胸口九成的痛苦。 那个……那个……算……算是吻么……吕青野意马心猿地想着,突然觉得心口好甜,竟是很想笑出来,但又使劲咬牙忍住了。 嘴唇有点干,还有一些裂开的小口和翘起的干皮,很想舔一舔嘴唇,又怕被梅兮颜看到。会不会被她打个半死,吕青野暗忖。 “忍……一忍……这样……我们就不会再乱动了。”梅兮颜觉得自己整张脸像是烧开的水,呼呼地冒着热气,舌头也不太听话,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说出一句正常语速的话。 虽然胸口的肋骨被梅兮颜手掌抵得生疼,但却如她所说,不论木箱再怎么折腾,他们俩都能保持后背抵住木箱的姿态,倒也真是稳定。只是后背渐渐有潮湿的感觉,那些湿了的毛皮也浸湿了他们的衣服。 在心绪纷乱之后突然安静下来,打在木箱上的雨滴声便越发明显。 其实还有另外一种办法也可以让两人不再乱撞,考虑到说了有可能被梅兮颜打死,吕青野不敢说。 嘴上不敢说,心里却开始回味在破庙那一晚,梅兮颜接住他身体又帮他卸下部分力道的经过。撞进她怀里的那一刻,第一个感觉是柔软……当时他回忆起在长山脚下,他曾经背着梅兮颜进入秦泰的家。只是那个时候被追杀,精神高度紧张,没有工夫想这些…… 梅兮颜掌心的温度透过棉衣逐渐渗透到吕青野的胸膛之上,吕青野闭上眼睛,感受她手掌的形状,修长秀美而有力,传递过来的温暖却也引发着他伤口的痛楚。 吕青野的强而规律的心跳声似乎撞击着他厚实的胸膛,又叩动着紧贴着他胸膛的梅兮颜的掌心、顺着手臂传到了梅兮颜的身上,又传到她的耳朵里,“砰砰”的声响甚至盖住了“嗒嗒”的雨声。 强劲。温暖。心动。 静谧的木箱之中,“嘭”的一声轻响,像水滴,坠落在毛皮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零一章 渡刈水 吕青野用力把脑子里的遐想挤出去,重新描绘一遍越国的地理图形,清了清喉咙,打破了沉默,说道:“乾邑到洛津,必须靠船过去的只有刈水,我们马上就到了。” 梅兮颜在黑暗中看着吕青野摆出一本正经的表情,扯了扯嘴角,无声地干笑,又一滴泪顺着她右眼角滑落下去,没入发丝与毛皮间。 时也,命也,眼前这人,注定不是属于她的,不能再继续自寻烦恼了。 “不知道这边的雨下了几天。”梅兮颜淡淡地应了一句,快速整理心情。 “放心,即便雨一直下,沈将军无法出城,屠寂他们也会想办法混进去的,现在只希望消息已经顺利送达,只等瓮中捉鳖就好。”吕青野以为梅兮颜在担心计划不能顺利进行,倒是很自信地解释道。 “播种的时节,这个时候连续大雨,种子就完了,不仅耽误农时,还可能引起涝灾。”梅兮颜恢复了正常的思绪,轻叹道。 吕青野瞬间安静下来,终于知道为什么梅兮颜如此闷闷不乐。最近满脑子想的都是洛津,确实忽略了这半个月大雨所能形成的灾害,半晌,也轻叹道:“天灾是人力不能左右的事,还是就能力内能做的事尽全力做好吧。” “有些天灾是人力可以克服的。”梅兮颜想了想,枢国的地图在她脑海里铺开,不知道那些堤坝是否有人加固。 “哪些 ?”吕青野有些不明所以,问道。 梅兮颜内心里忽然有一个庞大的构想,但短期内不可能实现。沉默了片刻,说道:“你先考虑洛津的事情吧,这些以后有机会再说。”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狭窄的空间再度寂静下来。 时间一久,吕青野便觉得胸口有些沉闷。木箱左高右低的时候还好,梅兮颜会控制力道,在不特别用力推压他的情形下将她自己缩在左侧不下滑,但当木箱右高左低的时候,他却没有气力控制住自己,只能由得梅兮颜双手用力将他死死抵在木箱上,这个时候胸口便会疼痛加剧,开始还能屏住呼吸强忍,时间越长越疼得厉害,出了一身细汗。 梅兮颜见他剑眉紧锁,呼吸有些沉重,问道:“是不是胸口觉得疼?” “你怎么知道?”吕青野涩声轻问。 “转过去,我推你后背。”梅兮颜没有回答,只是轻声说道。难道要她说,她一直在听着他的呼吸声变化么。 虽然根本看不到对方,但吕青野内心极度不愿意背对梅兮颜,然而一想到暂时没能力反抗梅兮颜,只得不情愿地转身。换成后背之后的唯一好处是,胸口的痛楚确实减轻了。 “你怎么知道的?”吕青野双手抵在胸前,使得脸和木箱有一点空隙,又问了一遍。 “正甲那一脚,伤了你的胸骨吧,虽然不严重,但也不能再有剧烈的碰撞和打斗,否则也有危险。”眼见避不开这个问题,梅兮颜换了另一种回答方式,身为鬼骑,对于伤人杀人的轻重力道,很有经验。 吕青野这才知道为什么梅兮颜只有在他滑向她的时候才用力,原来是怕让自己的伤势恶化,心中更是一阵感动,脸上却无奈地笑了笑,说道:“还以为这半个多月能养好,结果还是不行。” “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我们每天被困在这个箱子里,哪有那么容易就好。”知道吕青野看不见自己,梅兮颜反倒毫不掩饰地盯着吕青野看,哪怕只是看到了后脑勺和左侧的耳朵轮廓。 “过了刈水马上就能进入猿哀山,我们就会……离开这个箱子了,别担心我。”吕青野突然意识到他们的确就要“重见天日”了,但心中却涌上巨大的失落感。手指忍不住便抚上了自己的嘴唇,似乎这样就能摸到那冰凉如玉的肌肤似的。 梅兮颜正想回一句“谁担心你”,突然听到一声细微的木板撬动之声,立刻“嘘”了一声,抽出了发簪里的小剑反握在手。 这些天下雨,马车颠簸严重,正甲吩咐将两只木箱都用麻绳捆了起来,防止木箱盖滑落,不知道这声异响会带来什么情况,两人都屏息等待着。 很快,木箱盖被撬开一条缝隙,一张折叠的纸张一角挤了进来。由于被雨水打湿了部分,所以卡在缝隙里,无法顺利塞进来。 梅兮颜半起身,将纸张小心地抽进来,收回小剑,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吹了吹,木箱内顿时幽幽地亮了起来。 两人的形象实在说不上好,为防止摇晃,梅兮颜侧躺着用膝盖轻轻顶住吕青野后背,自己赶紧打开纸张看上面的内容。 是鬼骑特有的联系文字,顾晓的笔迹。 “是顾晓么?”吕青野闷哼着出声,问道,早在上船时他便听出了顾晓的声音。 “嗯。”梅兮颜自然的应了一声。 快速看完内容,立刻就着火折子将信纸烧了,未燃尽的火焰落在她衣服上,被她一掌拍灭,然后熄了火折子。 感觉摇晃的势头轻微了一些,于是收起膝盖,减轻吕青野的压力。 “写了些什么?”吕青野仰面躺好,只觉得呼吸终于顺畅起来。 梅兮颜没有再坚持将他“固定”在木箱上,也平躺下来,暗中用肩膀抵住他肩膀,稍微起到固定的作用。 “你的计划已经顺利告知了沈驰,但洛津也已下了半个月的雨,没有晴天,出城狩猎之事无法成行。猿哀山前几日出现了一次崩塌,沈驰借机带兵进驻猿哀山,谎称救助山里的居民,给屠寂制造混进城去的机会。另外,你要的一队人马已经备好,只等你进城后就可以听你调遣。” “有没有说洛梒、张曳和鲁柏柯他们如何?”吕青野双手揉着胸脯,轻轻问道。 梅兮颜转头看着吕青野的侧脸轮廓,平静地反问:“若是为了你的计划,他们必须搭上性命,你怎么办?” “怎么可能?不是已经商量好了么,顾晓会通知他们,一路跟在我们后面。”吕青野眼角一跳,略微皱眉说道。虽然计划已经商讨过很多遍,但听梅兮颜的意思,总觉得有了突然的变化。 “张曳、鲁柏柯和鬼骑在一起,但洛梒留在了乾邑。”梅兮颜说道。 “为什么?”吕青野突然转头面向梅兮颜,急切地问道。 “为了掩护你们的计划。”梅兮颜说道。“若是洛梒也撤出了宅子,周围监视的人便会通知尹沐江,他就会有所察觉,这个计划就无法进行。只有她这个女主人安安静静地待在宅子里,尹沐江才不会疑心。” “顾晓说的?”吕青野忽地左手肘用力,将自己撑了起来,问道。 “是,洛梒亲口跟他说的。” “洛梒和吕湛是什么关系,你们总知道吧,为什么见死不……”手臂一软,吕青野趴了下去。 “对不起,与你们无关,是我考虑不周。”吕青野将脸埋在毛皮中,瓮声瓮气地说道。更多的是对自己的失误的恨意,却都紧锁在咬紧的牙关里。 木箱一晃,两人同时跟着一晃,好在不剧烈。 “你先别急,洛梒暂时不会有危险。”梅兮颜柔声安慰道。对于吕青野的表现,她感同身受,如果鬼骑遇险,她只怕也会同吕青野一样。 吕青野合上眼帘,虽然知道梅兮颜的意思,仍掩不住语气中的自责。“我知道。在屠寂失败的消息没有传回乾邑前,尹沐江应该不会对洛梒怎么样。但其他人都撤了出来,只剩她一个,之后即便撤出来也没有人接应……” 两人都清楚结果,陷入了沉默。 木箱忽然被抬起,最终落到了平地上,刈水已过,已经到猿哀山脚下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零二章 阶下囚 猿哀山,故老相传是长山的一部分,却被一道从天而降的天河割成了两段。山中的刺猬们在前面集结成一大团,想越过刈水回去长山,但刈水湍急,它们只能停留在岸边,久而久之,化作了刺猬岭。而被刺猬们挡在后面的猿猴们,因为失去族群而哀嚎不止,故称猿哀山。而分割它们的那道天河,便称作刈水。 猿哀山极其险峻,挨着刈水的一侧几乎是陡直的一面大断崖,这也是传说被刈水分割的缘由之一。其山奇峰奥谷、层崖徒壑,山中小兽极多,而猛兽亦多,有些山谷中还有瘴气弥漫,极不利于军队穿行。 屠寂从望烽城和苇城各抽调一千精兵,分成几股,白天时少数人化妆成猎户进入猿哀山,熟悉地形并寻找到落脚地。而从乾邑自带的一千精兵,为掩人耳目,不至于引起沈驰的怀疑,均以普通百姓的装扮分散渡过刈水,由山中的精兵趁着黑夜下山,将他们和剩余的两城精兵一并引导进山里。 这也是为什么正甲他们用双人棺将吕青野、梅兮颜等人长途漫漫地送过来的原因,只有彻底隐藏住他们四人,才没有被人认识的机会。人死归故土也是常情,不会引人注意。 屠寂大军驻扎进猿哀山后设置暗哨,时时监视刈水水面,只等正甲将吕青野等四人秘密运送过来。连日的大雨使得刈水岸边的渡船数量减少,屠寂派人花了高价找了两艘渡船等在岸边接应正甲等人,这两艘渡船正是鬼骑三人顾晓、苗风和路战早已准备好的。 木箱一上岸,顾晓向苗风和路战使了个颜色,三人立刻跳上船,划船就跑,在水面上遥遥感谢正甲所付的五倍渡资。 正丁原本想上岸后便杀了三个船夫,结果杀人灭口的计划没有完成,心里着实憋气,狠狠地踢了眼前木箱一脚泄气。 梅兮颜在木箱里听得真切,偷偷一笑,暗道一声“活该”。 “这里有暗哨监视,已经安全了,把他们拖出来拉着走。”正甲也一肚子闷气,命令道。 很快,木箱上的绳子被割断,盖子掀开,阴沉的天光和雨水一起落在吕青野、梅兮颜、吕湛、吕澈的脸上、身上,一时睁不开眼,鼻端飘着的皆是大河和山林的雄浑味道。 梅兮颜眯着眼睛看到四个死士已经穿上黑色的斗篷,戴上了面具,不再用真实面目示人。 正乙和正丁粗鲁地将四人拽出木箱,用麻绳将他们每隔三尺栓成一排,吕湛和吕澈在前,吕青野和梅兮颜在后。 四个死士环视四周之后,吩咐随船而来的两个士兵将木箱拆了,绑上石头投进刈水,随后跟随一个士兵找到一条虽然陡峭却还算能通行的小路,推搡着吕青野等人向山中走去。 暗哨远远地便看到四个黑斗篷面具人押着另外四个被绑缚成一串的人走进山口,立刻冲出来,说了一声:“子丑寅卯。” 正甲回答:“甲乙丙丁。” 躲在树上的另一人翻身下树,向山中奔去报信。 很快,屠寂本人便冒着大雨赶了过来,看到狼狈不堪的吕青野和梅兮颜时,特意靠近吕青野,伸手扯了扯他下巴上近一个月没有修剪而冒出的胡须,又抽着鼻子用力嗅了嗅,毫不掩饰他的鄙夷,哈哈大笑道:“吕世子,梅姑娘,没想到再见面会是这样的情形吧。” 吕澈在一旁“呜呜”地干吼,被屠寂身后的一个士兵朝着肚子便狠狠地打了一拳,吕澈趁势假装疼痛,半蹲下去,靠在吕湛身上。 吕青野和梅兮颜只是用恨恨的目光瞪视着屠寂,却一言不发。 “用布巾堵住他们的嘴巴,免得这两日他们自戕。”屠寂志得意满地吩咐,看着他们四人被屈辱地对待,连日阴雨带来的烦躁一扫而光,向着正甲等人拱手行礼,说道:“多谢四位,天雨路滑,暂时请山上休息,雨停后再离开吧。” 正甲等人也不说话,同样施礼作为问候,随着屠寂进入山中。 在一块杂草密布的山洞前,屠寂停下脚步,命令士兵将吕青野他们带进山洞里看好,之后才带着正甲四人转去他们驻扎的山洞。 屠寂挑选的这几处山洞距离很近,大的能容纳五百余人,小的也能容纳两百人,虽然这些日子雨水不断,洞里却打理得干燥、整洁。美中不足是外面天气已很温暖,但洞内却仍旧有些阴凉。 因为吕青野和梅兮颜的到来,屠寂即将进行偷袭前最后的布置,所以把正甲四人安排到一个小山洞里暂住。 果如梅兮颜所料,屠寂与正甲等人并没有过多的交流,若不是因为天气恶劣,屠寂甚至不愿让他们进入山洞,而是中途便打发他们离开。毕竟此次偷袭事关重大,各人的职责不同,也就没权力过问彼此的行动安排。 正甲等人也是一样想法,进入到屠寂为他们安排的居室之后,便沐浴更衣,饮食休息,安静得如同没有他们四人一般,只等明天便返回乾邑。 夜半,正丁突然起身穿好衣裳,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细听门外的动静。 “想做什么?”正乙和正丙坐起身来,轻声询问。 正丁奸笑着眨眨左眼,用手指在眼角处比划了三道划痕。 正乙、正丙一瞬领悟,也跟着穿戴好,最后又拉起了正甲。 四人躲过巡夜的士兵,偷偷摸出山洞,向关押着梅兮颜的那个山洞掩了过去。 由于是偷偷驻扎在隐蔽的山洞里,黑夜不能在山洞外点燃火把,因此山洞口在晚间会被遮挡起来,以避免洞内的火光透出去。 洞口的士兵把守严密,四人无法避过,于是挺直了身体,光明正大地走向士兵们。 负责看守的是中午跟随屠寂一起接应正甲的士兵,在黑夜中勉强辨认出他们的装束,问道:“四位来此,有何公干?” 正丁回答:“想起主上交代的一些事情,过来补办。” 对于这四个人,屠寂贴身的士兵都知道是国主亲自指派来的,不敢多有阻拦,便放他们进去。 此时在山洞深处,一个构造独特的独立小山洞里正囚禁着吕青野四人,而苗风正蹲在洞顶,从洞口向下面张望,寻找能下到洞里的机会。 门口传来正甲对守卫说话的声音:“奉命有重要问题询问,你们退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零三章 死士(上) 把守的士兵应了一声,沉重的石门被推开,正甲四人依次进了关押吕青野等人的小山洞中,门口的守卫又把石门推上,只剩石门上方一个传递食物的小口敞开着,随即传来他们离开的脚步声。 洞内只有一支火把,光线昏暗,头顶有零星的小雨飘进来,风丝细凉,卷得插在墙壁上的小火把的火苗乱窜、忽明忽暗。正甲抬头向上看去,原来高高的山洞顶部有一个裂开的口子,风雨都是从那个裂口里钻进来的。 正丁狞笑着摘下面具掖到后腰上,打量坐在干草垫子上的四个被反绑双手、布团塞口的“阶下囚”,余光看到洞角有几块小石块,走过去扳起一块,塞到石门的那个小口处,又扯了一些干草,把剩余的缝隙都堵好,将门里门外完全分隔开来。 梅兮颜等四人见他们出现,有片刻的迟疑,但一看到正丁脸上抑制不住的淫笑,便猜到了他们的目的,吕湛、吕澈站起身来,挡在吕青野和梅兮颜之前。吕青野却向前蹭了蹭,也挡在梅兮颜身前。 正乙和正丁也拿下面具迈步向前,伸手劈在吕湛和吕澈的肩头,将两人打了个跟头,摔在地上,讥笑道:“堂堂吕国质子的侍卫,现在弱得跟个稻草人一样,可笑。” 无视吕湛和吕澈的怒容和“呜呜”的阻止声,正甲收起面具,大踏步穿过他们走到吕青野面前。 看惯了他们胡茬乱发的邋遢模样,如今沐浴完毕重新换了干爽衣裳,反倒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一伸手抓住吕青野的发髻,将他的头揪得高高仰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尽是掩不住的轻蔑和鄙视。 “若不是吕国求饶议和,你们早已是我们的奴隶,是你让那些战死的兵士们失去了战死的意义。”正甲恨恨地说道。 吕青野安定的神色里透出一丝疑问,不明白正甲想表达什么。 正甲看懂了他的困惑,却厌恶他那种平淡的表情,激愤地解释道:“若我们赢了,战死者都是英雄,后代会记得他们在战场上的英勇,会记得胜利的荣耀里有他们先人的血肉和生命。可是,我们议和了,不能计较输赢,死的人就平白死了,和死了一只蚂蚁一样,没有任何价值。” 吕青野想反驳他的歪理,但嘴里被塞了布团,到底咬牙忍住了。 正甲摇晃着吕青野的头,伸手拍打吕青野的脸颊,忿忿地说道:“虽然你不认识我们,但我们却经常听到你的事,一个质子无需劳作,还能像个王子一样住在王宫里——” 随即却又换上一脸狰狞,冷笑道:“在越国享受了十几年好日子,尝过什么叫痛苦么?我们无法在战场上杀死你,却可以在今夜让你痛不欲生却求死不能——呵呵。” “正甲,别啰嗦了,快点儿。你要不干,我先来!”急不可耐的正丁催促道。 “闭嘴!”正甲也不耐烦地呵斥一声,嘴角扯出一抹残忍的笑意,一甩手将吕青野甩到一旁。 一边迈步走到梅兮颜跟前,一边解下身上的斗篷,扔到旁边的草垫子上。当正甲的手按到梅兮颜肩膀上时,脸上的表情越发的淫邪,而那双充斥着邪恶异芒的眼睛更是死死盯在梅兮颜的脸上。 这模样,与一路上表现出来的严肃神情判若两人!即便是见惯各种场面的梅兮颜,也禁不住眼神有刹那的震撼闪烁。 有一瞬间,吕青野想过——如果在这里动了手,梅兮颜的身份被屠寂发觉,后果会很严重——自己的计划会失败。 但要他眼睁睁看着梅兮颜被侮辱,他也做不到——先顾眼前,再想弥补对策! 就在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时,吕青野硬是坐稳了身体,嗓子里发出不清不楚的怒吼,腿上用力,朝着正甲踢了过去。与此同时,吕湛和吕澈也一个朝吕青野、一个朝梅兮颜跑过去。 正丁身形一动,吕湛、吕澈的肚子就分别挨了一脚,被踢得后退了四五步,跌坐在地上。速度之快,两人只是看到了一条腿的影子而已。 正乙倏地就到了吕青野面前,一把扣住他右肩头,将他压制住,附在他耳边奸淫地小声说道:“别出声,没有人会来救你们,你想让门外的人也看好戏么?” 吕青野拼命挣扎,试图挣脱开去帮助梅兮颜。 正甲对其他人的言行充耳不闻,在看到梅兮颜眼神波动之时,越发觉得亢奋起来。目光从梅兮颜的脸上逐渐向下慢慢移动,缓缓伸出舌头卷了卷,享受般舔过每一处嘴唇,再用力将梅兮颜按倒在草垫上,拉起了她的腰带,想要解开。 一直以为他们没有气力,所以正甲并没有刻意用力控制梅兮颜的身体,却正给了梅兮颜可趁之机。 梅兮颜迅速抬腿用膝盖狠狠撞向正甲腰肋,正甲防备不足,被她撞得身体一歪,差点摔倒在草垫上。身形晃了两晃便已稳住,看着梅兮颜的眼神立刻变得阴骘起来。 “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力气。”正甲略带惊异又兴奋的叹道,毫不掩饰奸邪淫笑,再一次卷着舌头舔了舔嘴唇,目光更是燥热。 吕青野三人因为角度关系,看不清正甲的神态,只觉得气氛诡异,压抑得周身更加无力,也就更清楚梅兮颜要面对的危险。 正丙见到梅兮颜反抗,立刻到了正丁身边,与他一起看住吕湛和吕澈二人,生怕他们也有反抗的力气。 “很辣呀!受得了么?”正丁对着正甲扬了扬下巴,笑道。 情势急转直下,吕青野他们却是无力挣脱束缚,梅兮颜双手被反绑,却要以一敌四。吕青野看清了正丁出腿踹倒吕湛和吕澈,那种身手,决不在他之下。急得便偷偷抬头去看洞顶,希望苗风能下来帮忙。 但洞顶看上去漆黑一片,方才还见着苗风在上面动来动去,这一会儿却完全没了身影。吕青野拼命扭动着身体要挣脱正乙的控制,但正乙毫不犹豫一脚踢到他腿弯处,将他踢得单膝跪倒。正乙随即一弯腰,一手按住他背心,一手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头扭向梅兮颜。 吕湛和吕澈见吕青野吃亏,哪里肯干,也是拼命挣扎起来,却被正丙和正丁死死按住,一脸淫笑着强硬捏住他们的下巴,让他们也看向梅兮颜。 无论三人再如何扭动脖子,却始终被三个死士将下巴扣得死死的,青筋暴起地涨红着脸,发出不甘的“呜呜”声。 这是吕青野第二次觉得无力,憎恨自己的渺小。第一次是吕越大战,吕国输了,他觉得如果自己能再早生两年,便能率军出征,一定尽自己全力为吕国而战。那次,是他个人想要抗衡整个越国,自然无力回天。 而这一次,是他喜欢却不能表达的女子,即将在他面前受辱,他却仍是无能为力,恨!恨得塞在嘴里的布料似乎都被他咬断了几层。 仍在不屈地挣扎之中时,吕青野忽然瞥眼看到梅兮颜裙下的脚尖在微微晃动,似是在提醒他们不要乱动…… 正甲不理睬正丁的嘲弄,再次仔仔细细地从上到下打量一遍梅兮颜,挑挑眉毛,恍然大悟道:“哦,我想起来了,听说你在长山救了吕青野,是个猎户出身,屠寂还怀疑你是鬼骑所扮,倒是小瞧了你。” 嘴角一挑,张扬一笑,说道:“来吧,比试一场。” 挣扎得脸红脖子粗的吕青野、吕湛和吕澈一时有些懵然,不知正甲的真实意图,心中更是紧张。对于梅兮颜的提示,他们实在不能坦然接受。 正乙、正丙和正丁却是脸色变了变。 “喂!正甲,这女人屠寂还有用呢,你别玩得过分了,除了你,还有我们三个!”正丁不满地叫出来。 对于正甲喜欢虐杀对手的残忍阴狠的一面,他们三人相当清楚。 “要么你和正丁慢慢玩吧,破破烂烂的我们就不要了,只看戏。”正丙意兴阑珊地说道。 “你们不好奇这个小娘们的身手么?万一真是鬼骑,就不想试试到底有多厉害?我们可是一直被人嘲笑比不上那些怪物呢。”正甲瞥了一眼三人,又转回脸,挑衅般地看着梅兮颜,以一种目中无人的狂妄语气说道。 三人互相看了看,又看了看梅兮颜,竟都起了试手的心思。 “你先来。”正丙淡淡地说道。他和正甲交过手,知道正甲的厉害,如果梅兮颜当真是鬼骑,不论他们谁胜谁败,他都可以衡量出鬼骑的真正身手,而自己却不会损伤一根毫毛。 正乙、正丁都了解正丙的谨慎性格,轻嗤了一声,却不说话。 正甲也不理会正丙,抽出腰间的匕首,掷在地上,轻蔑地看着梅兮颜,说道:“自己把手上的绳子割断,让我见识见识枢国猎户或者鬼骑的厉害。” 梅兮颜一挑眉,坐起身来。目光依次扫过四个死士,见他们果然没有动作,似是都在等着自己割断绳子。 原本还想着要怎样干脆利落杀掉这四人,没想到他们竟自信到如此地步,敢扔出匕首让她自己割绳子。 也好,就用他们这莫名的自信,干掉他们! 主意已定,梅兮颜佯做受辱气急的模样,站起来走到匕首的位置站定,脚尖一挑,便将匕首挑起来,一转身,匕首已安全落进她的左手,牛筋绳索被割断。 简单的动作,却完成的行云流水一般,正丁在一旁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 梅兮颜已经起身,正乙、正丙和正丁也就不再强行扣住吕青野三人的下巴,干脆也松开了三人。 三人转身面向梅兮颜,虽然帮不上忙,但却仍旧不希望她出事。吕湛还担心声音过大惊动洞外的守卫,如果破坏了洛津的计划,即便梅兮颜杀了这四个人,也是得不偿失。 梅兮颜拿掉口中的布巾,转回身,面对正甲迈出三步,与他距离两臂远,左臂伸出,以左手拇指和食指虚捏着匕首的尾部,欲放未放的手势,示意正甲,她并不需要这个当武器。 正甲回以微笑,伸出手臂去接。 梅兮颜也微笑,嘴角正在上扬,一眨眼,匕首突然激射而出,正丁只看到银光一闪,匕首已经刺进他的心窝之中,直没到柄。 就在众人还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梅兮颜已经上前一步擒住正甲伸出的右臂,正待扭转,正甲已回过神来,曲肘一撞,挣脱开去。 正乙和正丙交换一个眼神,同时扯下碍事的斗篷,由正丙看住吕青野和吕湛,而正乙已快速移动到正丁身旁,一边看住吕澈,一边检查他的伤势。 梅兮颜这一次偷袭既快且准,挑的是人体的要害部位,既不会顷刻间毙命,但想救却也无力回天,只能慢慢看着自己的生命快速结束。 这四个死士,第一个杀正丁是梅兮颜早就决定的。在她这些日子观察来看,正丁腰上藏了一圈暗器,如果不先解决了正丁,很容易被他在旁边用暗器策应其他人,收拾起来便棘手许多。 正丁萎靡地瘫靠在石壁上,抽着气对正乙细声说道:“别管我……她一定……是……鬼骑……杀了她……证明……咱们的……厉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零四章 死士(中) 正乙抬头,看到交战中的正甲被梅兮颜一掌劈中后背,脚步踉跄着向前扑了出去,跌撞两步才稳住身形。 正乙自认他们干支死士的身手已属极高手之列,但正甲却不是梅兮颜的对手,莫非她当真是鬼骑? 好勇斗狠和无所不用其极的本性在看到梅兮颜占了上风之后汹涌而出,正乙不再理会吕澈,风一般冲向梅兮颜。 梅兮颜正要赶上去给正甲致命一击,正乙从侧旁冲了出来,脚下一顿收住招式,反而觑着正乙的破绽,一矮身扫出一腿,将正乙踢了个正着。 好在正乙反应快,虽然挨了一腿,但马上便翻滚出去站起,卸掉了大部分力量,却仍觉得骨头在隐隐作痛。 正乙目光扫过吕青野等三人,突然意识到,梅兮颜应该已经中毒,没有这么大的力气才对,怎么可能连挫正甲和他? 正要质问她中毒之事,梅兮颜哪里肯给正乙机会,追上一步,抬脚踹他露出的右侧软肋。正乙缩右臂用肘尖撞她脚踝,却被梅兮颜料在前头,忽然左腿一扭变换方向,脚背狠狠地击中他的后脖颈,一阵窒息的痛楚袭来,正乙眼前一黑,单膝跪倒在地上。 身后传来利刃出鞘之声,正甲已抽出腰间的另一把匕首,偷袭她后心。梅兮颜一弯腰旋转半圈,直接转到正甲身后,曲肘撞他左肋。寂静的山洞里,清楚地听到“咔嚓”一声肋骨断裂的声音。正甲忍痛,硬生生左转身体,挥起左肘去撞击她的头颈。梅兮颜就地一翻,避过一击,正甲的肘尖只擦过她右肩头。 正丙看准机会,跃到梅兮颜身前,算好梅兮颜的动作趋势,正在梅兮颜起身的一刻,手中的透明极韧丝线已绕到了梅兮颜项间。 正甲回身后也正握着匕首朝梅兮颜的心窝刺来。 吕青野和吕湛正面向梅兮颜,看得真切。这丝线看着普通,身为王宫之人,他们却知道其厉害之处。通透纤细防不胜防、锋利与刀剑无异,却更灵活多变,正是暗杀绝好的利器。 眼见梅兮颜主动把脖子伸到正丙的丝线之中,而正甲的匕首也到了她胸前,吕青野竟不顾自己的安危,朝正甲扑了上去。 千钧一发之际,梅兮颜突然双手钳紧正丙的双手,力道之大,正丙竟挣脱不开,无力收拢丝线。 而梅兮颜稍退一步,后背大力撞到他怀里,拉直他手臂,借着自己身高比正丙还要高出几分的优势,硬生生将正丙扛着转了半圈,迎上了正甲的匕首。 正甲料到梅兮颜招数,中途已变招,伸出左手扣住正丙左肩,用力拉着正丙肩膀回撤,要以两人之力重新将正丙手上的丝线勒到梅兮颜脖子上。 梅兮颜肩膀一撞正丙肩膀,加之正甲在后面使力,正丙被撞得退后一步。梅兮颜腰肢一弯,身体反弹成弓形,头颅从正丙仍旧被拉直的双臂之下滑了出去,脚跟一旋,身体借力一扭,将正丙双臂交叉,与正甲拉扯起正丙来。 正丙只觉受辱,怒目看向梅兮颜,右脚踹向梅兮颜小腹。梅兮颜正与正甲角力,却突然松手,正甲的力道反弹回自身,拉着正丙再次踉跄后退。 同一时刻,吕青野正等在正甲身后,见他立足不稳,立即便要蹲下扫出一腿绊倒正甲和正丙,以他此时的体力,也只能做到这一点。 但缓过气息的正乙见到吕青野身体放低,一个箭步窜到吕青野侧面,抬脚便踢他咽喉。吕青野虽然气力不济,但仍快速应变,脚跟一旋,身体已像陀螺般转了出去,避过他的攻击。 正乙没料到吕青野失力的情况下也有这样的本事,一怒之下竟用匕首朝他刺去。吕湛立刻冲过去挡在吕青野身前,而吕澈则像头蛮牛一样直接撞向正乙。 梅兮颜也没想到他们主仆三人竟敢这样毫无顾忌地拼命,一闪身已到了正乙身旁,伸手便扣住正乙握着匕首的右手手腕。 正乙只觉眼睛一花,梅兮颜已到了跟前,被她捏着的腕骨生疼,咬紧了牙才扛住疼痛。吕澈此时已撞了上来,正乙左手突然又亮出一柄匕首,反手便刺向吕澈。 梅兮颜眼尖,瞥见吕青野伸出脚尖去踹吕澈脚跟,吕澈不防,重心一失,仰面倒了下去,砸在吕湛身上,竟险险避过了正乙的匕首。 三个死士在吕国三人旁边,随时会对他们不利,梅兮颜拉住正乙的手腕,后退着将他拖离三人身边。 正甲和正丙已经站稳身体,还以为是正乙逼退了梅兮颜,双双朝着梅兮颜扑来。 吕青野起身便去追正甲。他被反绑双手,应付不了正丙那根坚韧的丝线,但可以拖住正甲。 然而他体力不够,双腿跟灌了铅似的,就那么几步的距离,竟是赶不上,眼看着三个死士将梅兮颜围到石壁处,已是退无可退。 虽然一照面梅兮颜便先暗算了正丁,但片刻间三个死士便将梅兮颜逼入绝地,三人顿觉胜券在握,出手更为狠辣。欲在顷刻间制服梅兮颜,进而侮辱折磨与她。 正乙正甲同时出手,两柄匕首分别刺向梅兮颜前胸和下腹,而正丙的丝线则去套梅兮颜空着的右手。 梅兮颜身子一软一滑,竟然从正丙身边滑脱出去,却将左手扣着的正乙的右手腕套进了正丙的丝线套内。 正丙瞥见正乙惊恐的目光,恨恨地松线收线。梅兮颜却在瞬间劈手抢过正乙的匕首,寒芒一闪,去割丝线。匕首被正丙的丝线绞住,竟没有割断丝线。 梅兮颜有一丝错愕,刺空了的正甲一步绕到正丙之前,站稳脚跟探出左手去扣梅兮颜手腕,右手的匕首却悄无声息地又刺向梅兮颜下腹,十分阴险。 终于解脱了右手的正乙,左手的匕首也再次刺向梅兮颜心窝。 三个死士,将梅兮颜包夹在石壁之中,眼前已无脱身之隙。 吕青野斜向冲出,也顾不得站在最外面的是他难以应付的正丙,抬脚便踢向正丙的左软肋。 正丙几次被梅兮颜挣脱,颜面无光,此时正是盛怒。见吕青野不要命的踢来,右手丝线绞着梅兮颜的匕首不放,却微微偏身,从左手中又甩出一根丝线,转眼便将丝线套向吕青野的脖子。 丝线再有硬度也是软的,梅兮颜仔细看过,正丙使用的丝线两端各有一个小球,以便能安全抓在手中,并有足够的重量随心所欲操控,却忽略了这种设计也可以单手使用。作为越国最强的干支死士之一,性情谨慎的正丙不如正甲正乙招数那般大开大合,却是阴鸷异常,练就了双手双线的暗杀绝活。 以吕青野此时的气力和速度,绝无避过正丙丝线的可能。 梅兮颜一直肃穆的脸上突然现出一抹忧色,左眼绿芒一闪,凶光毕露。 三个死士敏感地察觉到梅兮颜身上透出了杀气。 正丙只觉得有一线黑影没入自己胸腹间,身体便突然飞了出去,摔到地上时才分辨出胸腹处是被踢了一脚,剧痛得难以呼吸,弓着身子缩在地上。 紧接着正乙只觉握刀的左手腕处一凉,一篷鲜血迸了出来,竟是被梅兮颜用匕首割断了手腕。 正甲反应最快,左右手招式全部落空后,竟是又欺上一步,再次递出匕首。 场上唯有正甲勉强看清了梅兮颜的动作。梅兮颜在眨眼之间便抬左腿踢飞了正丙,随即身子一矮,向正乙方向斜跨一步,正乙的匕首在她头顶刺空,而她的左手却已上挑,如刀切豆腐一般,瞬间削断了正乙的左手腕,也避过了自己的袭击。 寒芒再闪,正乙完全不顾自己的伤势,竟从腰间又摸出一把极其纤小的薄刃,夹在食指、中指指缝中,朝着蹲在自己身前的梅兮颜悄悄递了过去。 正乙的狡猾之处在于,梅兮颜此时正矮身贴着石壁要从他身边挤出去,他右手的薄刃无声无息地藏在指缝中,就等着梅兮颜自己送上柔软、脆弱的脖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零五章 死士(下) 所有动作在瞬间已完成,吕青野看不清梅兮颜的出手,心中却了然,梅兮颜这种速度,显然是用了在南铁壁山时那种瞬间杀死敌人的手法。但这么快的速度,又怎么能再收势住身体避开正乙的匕首! 由不得再多想,吕青野卯足了劲儿直接去撞正乙。 冷不防躺在地上的正丙一条丝线甩过来,小球在吕青野右脚踝上转了三圈、绕上三圈丝线,只待正丙拉紧丝线,吕青野的右脚即便不断,脚筋也定然被割断。 吕湛、吕澈突然从后面双双跳起,即便没有力气,却不失准头,四只脚全部踩到正丙控制丝线的左手臂上,两人三百多斤的体重猛地坠下来,只听正丙一声闷哼,左臂怕是被踩得不轻。 同一刹那,梅兮颜后背一撞石壁,竟是直接借着石壁的反弹改变方向,“嗖”地从正甲和正乙之间滚身翻出。翻滚的同时扶了一下吕青野的腿,将他的冲势制止住,然后一匕首压在仍缠在吕青野脚踝上的丝线上。 匕首上有两只小铁球撞击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那是梅兮颜踹开正丙时,从正丙右手中脱出的丝线上的小球。匕首斜插进石头地面两寸深,牢牢卡住绕在吕青野腿上的那根切不断的丝线,正丙收不回丝线,也收不紧丝线。 就在梅兮颜伸手去解吕青野腿上的丝线时,正甲、正乙在背后又已袭到。 但梅兮颜却不管不顾,还在解丝线,急得吕青野红着眼、“呜呜”地发出提醒声音,不停地甩头要梅兮颜离开。但他却始终站在原地不动,生怕梅兮颜固执地解线,而自己乱动,反而更耽误梅兮颜的时间。 眼看着正甲的匕首已快到梅兮颜右颈侧,吕青野正要抬左腿去踢正甲,梅兮颜终于解开了丝线,忽地向左一偏右肩躲避锋芒,又向后一退,后背再次撞进正甲怀里。 正甲胸骨早在一开始交手便被梅兮颜肘击撞断一截,此时再次被撞,只觉胸口痛得窒息,梅兮颜却趁他身体疼得微微僵硬之际,双手扳住他右臂,将他直接背摔出去。 没等正甲落地,正乙的薄刃已刺到梅兮颜后心,正值梅兮颜收招挺背,却是再难躲避。 吕青野的左腿就在此时踢了出去,三个死士已知姓吕的三人使不出力气,全然不将他们的攻击放在眼里,不料吕青野这一招却是全力踢出,虽然力道并不大,却仍是将正乙的右臂踢开。 “嗤”的一声,正乙手指间夹着的薄刃仍是自梅兮颜的背心到左肩,斜划出一条浅浅的血口子。 原本可以重伤或者杀死梅兮颜的一招被吕青野破坏,正乙怒极,右臂卸去吕青野的力道,重新抡起,竟是将手中的薄刃划向吕青野的胸膛。 他们还知道不能杀死吕青野,但至少要在他身上开个血口以泄愤。 梅兮颜急转身,右臂一伸,虎口卡住正乙的右手腕关节,一招擒拿手已牢牢锁住他右掌。正待扭断他右肘,正甲已翻身而起,忍痛扑向梅兮颜,左手如鹰爪朝梅兮颜的腹部掏去。 正乙见状,忽然侧迈一步,身体贴到梅兮颜后背上,左臂如蛇一般,便要箍住梅兮颜的脖颈。梅兮颜左手回撤,置于咽喉处,一把扣住正乙的左手。 正乙湿漉漉黏糊糊的手腕断口被梅兮颜捏得痛入骨髓,涌出一身冷汗,忍不住便要痛呼出声。梅兮颜后脑用力撞在正乙鼻梁上,正乙立即鼻血长流,声音被闷在嗓子里。 正甲的鹰爪已到,梅兮颜却被正乙用身体死死抵住,不让她挣脱出去。 千钧一发时刻,吕青野猛地冲向梅兮颜和正乙,要撞开他们,以避过正甲那致命的一招。 肚子上突然被踹了一脚,不重,但吕青野还是被踹得后退一步坐在地上。 只见梅兮颜左眼闪过一线绿光,三条伤疤也变成了三条血红的细线,在空中划出一绿三红的残影。正甲的鹰爪掏在正乙的左后腰上,五指深深插进皮肉中——那残影是梅兮颜转身留下的,以吕青野的眼神,竟是没有看到梅兮颜背着正乙转身、让正乙替她挡了这一抓。这速度之快,又何止是眨眼之瞬。 正乙痛得一激灵,力道松的一瞬间,梅兮颜已如鬼魅般从他的钳制中挣脱。正甲误伤正乙却是毫无惊愕,身形一转,早已准备好的右手匕首已刺向梅兮颜大腿。这一招不只是刺,而是斜挑,从大腿可以直接斜向上挑过腹部直到心窝。 从甫一交手到现在,其实不过片刻时间,但正甲一直攻击梅兮颜的中下路,招式阴狠歹毒,早已惹怒了梅兮颜。此刻用了鬼杀,梅兮颜以迅雷之势扣住正甲右手腕关节,使得他手上的匕首突然朝下折去。随即右肘一酸,肚子一凉,自己的手肘竟然折回来,将匕首刺进了自己的腹部。 眼见着正甲、正丙和正丁都已败在梅兮颜手上,再也活不成,正乙不得不承认,干支死士不是鬼骑的对手。他们四个死士心里曾存着的杀掉枢国鬼骑,来证明越国有能力抗衡枢国的心思,到了此刻,彻底被梅兮颜的雷霆进攻抹杀得干干净净。 正乙立即扬声要通知洞外的守卫:“鬼骑——” 后面的话都哽在喉咙里,被血沫淹没——他藏在手指间的那片薄刃,不知怎么就到了梅兮颜手中,在他出声的刹那间,划开了他的咽喉。 四个干支死士敌不过鬼骑,先前的骄傲全数褪去,正甲用力提气,也喊道:“鬼——” 梅兮颜冰凉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很难再发出声息。随即腹部的痛楚竟蔓延到心口,似乎心脏也跟着抖了一下。 正甲缓缓转动眼珠,先是看到梅兮颜闪着绿光的左眼和左眼旁如渗了血的伤疤,再向下,看到梅兮颜正推着自己右手里的匕首,豁开了自己的胸腹——这本是他一直想施与梅兮颜的惩罚,此时却落在他自己身上。 “如果不出声,你们不会死这么快。”梅兮颜看着正乙倒下去,轻声说道。 正甲也缓缓跪倒在地,睁大了眼睛看着梅兮颜眼角的渗血红痕渐渐褪色,变成原本的模样,心中尽是骇然!她是鬼骑么?这明明是厉鬼! 用尽全力挤出几个字:“你能……说话?” 梅兮颜以微笑回答。 “你……到底……是人……是鬼……” “你觉得呢?”梅兮颜左手丝毫不放松,却又轻松地反问。 “鬼……骑……都这么……厉……害……” 梅兮颜一挑眉,算是默认。 “那三个……废物……”正甲的眼睛转向吕青野。 “你们应该庆幸他们被下药,失去了反抗的体力。”梅兮颜冷哼一声,反驳道。 正甲费力的转动眼珠,寻找正丙的身影。 可怜正丙堂堂干支死士,左臂被双手失去自由的吕湛和吕澈踩断了,梅兮颜那一脚已踹掉了他大半条命,此刻躺在地上竟是没有力气还手,被吕澈死死咬住右手掌不松口,防止他再甩出丝线。而吕湛就站在他头顶上,算准了距离,正往正丙身上跳,要踩到被梅兮颜重伤的胸腹位置,加重他的伤势。 正丙勉强听到了正甲和梅兮颜的对话,四个死士里只有他还有力气发出声音提醒洞外的守卫——这洞里关着一个根本关不住的鬼骑。 正丙翕动嘴唇,刚动了动喉头,喘着粗气的吕湛正好跳到他胸骨上,“咔嚓”一声响,正丙的胸骨塌了下去,声音就此停在喉头,却是再也发不出去。吕湛脚下一软,自己也踉跄着栽倒了。 正在此时,石门外传来细微的询问声:“四位大人,有何吩咐?” “我们正在审问,谁准你们靠近来偷听?”梅兮颜紧盯着正甲的眼睛,却恶狠狠地用他的声音叱责道。 “是,小的听到大人在喊‘鬼骑’,所以……”门外的士兵讷讷地解释。 在正甲不可置信的眼神之中,梅兮颜继续呵斥道:“今夜所问都是机密,你若敢透露一个字,我便请屠将军处置了你。” “是,小的明白。大人请继续,小的告退。” “死在……你手……里……不……冤……”正甲惨然一笑。 “没人知道你们死在我手里,只知道你们从此消失了,按你的想法,死得完全不像个英雄,没有人铭记你们的功绩,竟然不觉得冤屈?”梅兮颜讽刺道。 “每……个人……的战场……不同……作为……死士……本就……该……秘密……地……死……”说道最后声音已细如蚊呐,再也听不清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零六章 善后(上) 直到手下的肌肤失去温度,变得冰冷,梅兮颜才慢慢松开手,“呼”地呼出一大口浊气,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过片刻时间,还用了两次短暂的鬼杀,干支死士的身手确实不弱,若是按平常鬼骑的身手,一个对四个还真有些勉强。好在她先下手为强,提前解决了正丁。 一根绳索垂到洞中,苗风迅速滑了下来,落到地面,关切地问道:“老大,怎么样?” “叫顾晓和路战过来,收尾。”梅兮颜看着满洞的狼藉,说道。 苗风领命而去,梅兮颜起身走到吕青野身边,小声问道:“你们没事吧?” 吕湛和吕澈已经爬起来,站到了吕青野身边,同时摇摇头。 梅兮颜微微一笑,脚步不停,到了正丁身边。 “把我……晾在这……不怕……我……弄出……动静……来示警么?”正丁气若游丝,靠在石壁上斜睨着梅兮颜,问道。 “自然有人看着你。”梅兮颜指了指洞顶那个窟窿,苗风就是从那里下来的。 正丁了然轻笑,舔了舔嘴唇,问道:“听说鬼骑里……有两个……女人……你是哪一个?” “杀你的那个。”梅兮颜唇瓣轻启,居高临下俯视着,不屑地说道。 “早知如此……真该在第一……次……见到你时就……”正丁脸上强挤出淫笑,嘴里仍旧不干不净地挑衅道。 “你该庆幸老实了一路,否则怎么能多活这二十几日。”梅兮颜弯腰,慢慢地将手搭在匕首手柄上,再故意缓缓地一分一分地拔出匕首,折磨正丁。 正丁脸上青筋尽显,强忍痛楚,仍旧笑得无耻淫邪:“如果……注定……要死……当然得……抓住机会……享……” “受”字被钉在了嘴里——插在他心窝上的匕首被梅兮颜拔出来,从他下颚倒插进口中,直没入柄! 从正甲他们进入小山洞到梅兮颜杀掉他们全部,吕国三人只觉得在阎王殿前走了好几圈,实际上,只过了那么一丁点时间,也许还不够坐下喝碗茶。 “哎,本想干干净净地处理了你们,结果还是弄得血淋淋的。”梅兮颜看着身上和地面上的血迹,叹口气说道。 “你后背流血了,那边的小石坑里是积存的雨水,很清澈,去清洗一下吧。”吕青野走到梅兮颜身旁,小声说道。 梅兮颜不自觉地伸手扯了扯后背被划开的衣裳。这身襦裙是绢制的,很柔软,所以裂开的口子遮不住里面的肌肤。脸色微红,又打散了头发,遮住伤口,小声问道:“还能看到么?” 吕青野转了转目光,轻咳一声,摇摇头。 “我们现在是被捆绑状态,不能处理伤口,会被屠寂发现的。”梅兮颜装作不以为意的模样,正色解释道。 以梅兮颜在乾邑王宫的表现来看,吕青野确定梅兮颜敢动手一定有了应对屠寂的准备,却没想到梅兮颜还留意着这些小细节,怕影响他的计划,心里一阵感动。从正甲四人进入山洞到被杀,见到梅兮颜这一阵拼命搏杀,若不是间或还要照顾他们,可能不会受伤,一时有些内疚。 想说什么,见吕湛和吕澈杵在旁边,尤其吕澈差点咬断正丙的手掌,沾了满嘴的血,微微动了动嘴唇,却说道:“先把我们松开,把血迹处理掉。” “也好。”梅兮颜再次顺了顺长发遮住后背的伤处,去解开他们的绳索。 当苗风带着顾晓和路战从洞顶下来时,吕青野三人已经用石坑里的积水将血迹擦拭掉了。 “老大,你受伤了?”路战首先看到了梅兮颜后背的一道长长的伤口,转头埋怨苗风,“你怎么不帮忙?” 梅兮颜转头瞪了吕青野一眼,似乎在责怪他——不是说看不到伤口么? 吕青野正侧对梅兮颜,检查吕澈脸上的伤口。正丙右手重新补充的那条丝线,还是割伤了吕澈的脸,好在只是划伤,不碍事。 眼角余光瞥到梅兮颜的责问眼神,假装没看见,反倒更目不转睛地盯着吕澈的脸看——那头发又不是树根,动来动去的本来就遮挡不全。白花花的莹白后背,鬼骑视她安全为命根子,能看不到么。 苗风委屈地解释:“老大不……” “是我不准他下来的。已经到了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哪怕身份暴露了,屠寂也不会轻易收手,或许更会以此借题发挥,不会影响大局。若是苗风现身,正甲他们会立刻猜出我们已有防备,惊了屠寂,计划就彻底泡汤了。”梅兮颜不止解释给路战,也是解释给吕青野听的。 在她与正甲等人交手时,以摇头和眼神阻止苗风不得出手。 吕青野暗叹,梅兮颜果然在一开始就想好了全然应对之策,心中的敬佩与感动又增了几分。 路战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一边嘀咕道:“还好我带了药。” “他们三人不知服了什么毒,气力不够,你先把他们的毒解了,另外吕青野胸骨伤了,有没有外敷药先敷一下。”梅兮颜按住他要拔出瓶塞的手,说道。 见路战转头看着吕青野,脸上很是不情愿,梅兮颜果断岔开话题,说道:“把那四个人的衣裳扒下来,除了正丙的尸体,另外三具马上拉出洞外,之后我们得装成他们出去,骗过那些守卫,还要再赶回来把正丁的尸体处理掉。” “留他的尸体做什么?”路战问。 “代替我躺这儿一会儿,否则人数不够。”梅兮颜解释道。 “可是我们不知道他们住在山洞的哪里?”苗风道。 “不需要知道,我们直接下山,再绕回来。”梅兮颜解释道,“他们和屠寂的任务不同,白天看屠寂对他们的态度,似乎也不愿意留他们在山里,这会儿他们又是偷偷过来的,干了‘龌龊事’,哪里还会再回去和屠寂告别,肯定一走了之了。” 六个男人在,倒是不用梅兮颜动手,很快就把四个死士的外衣、面具等都扒了下来。用尸体上的剩余衣物将水坑里的血水全部吸走,苗风顺着绳索猱身而上,爬到洞顶,顾晓和路战把正甲、正乙、正丙的尸体挨个绑在绳索上,让苗风拉出去。 趁此时机,路战不情不愿地检查了吕青野的伤势和中毒状况,丢给他一瓶外涂的药让他自己抹,而所中之毒目前手上无解药,需要一些时间,争取在天亮前给他们送来。 三具尸体处理后,梅兮颜和三个鬼骑把死士的行头套在身上,又把自己脱下来的外层衣裙套在唯一尸身比较完整的正丙身上,将他身体拖到草垫上俯面趴着,让吕湛和吕澈挡住,说道:“我们去去就回,你们随机应变。” 用正甲的声音喊来站在远处的守卫士兵,从外面推开了厚重的石门,四人以斗篷和面具为掩护,安全地离开了山洞。 守卫们得知“死士”离开,先是进洞里检查了一番,血腥味还没有完全散去,梅兮颜衣裙上血迹殷然,吕澈脸上伤痕明显。 外面的守卫士兵一直以为正甲他们在凌辱梅兮颜,见状也不诧异,确认四人都在,便退了出来,仍旧守在门口。 四人快速下山后又在苗风的带领下绕到囚禁山洞的顶端裂口,等吕青野提醒安全后,顺着绳索滑了下来。 脱下伪装的行头,梅兮颜让顾晓和苗风把正丁的尸体拖出洞顶处理。 吕青野叫住路战,小声说道:“路侍卫,你有针线么,给梅姑娘把衣裳补一补。” “有是有,不过……”路战一直以来不喜欢吕青野,尤其是在他被骗了之后,但听到他的提醒,倒是难得惭愧一次——他不会针线活。就是会,也不能让他们老大把衣服脱下来缝吧。 吕青野听出了路战的为难:“把针线给我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零七章 善后(下) 路战转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吕青野,呆呆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针线包,递给吕青野。 吕湛、吕澈见机立刻躲到一边去了,路战也只能无奈地瞪一眼吕青野,起身去给顾晓帮忙。 要说身份相当,就只有这个吕国大累赘能和他们老大相比。看老大的表现,似乎也不讨厌这个大累赘,路战还能说什么。若是他能缝补就缝补,不能缝补,大概就是被老大骂一顿或者揍一顿吧。 虽然知道吕青野是为自己着想,但梅兮颜还是阻止了他,“不能补,会被看出来。” “外衣不动,把里面的口子缝小一些,再用头发盖住,屠寂不会发现的。”吕青野说道,他实在不想让更多人也看到梅兮颜裸露出的后背。 “我用头发遮住就好,若因为这件衣裳而让计划功亏一篑,实在不值。”梅兮颜再次拉了拉头发。 “只把里面……那件……中衣……缝一下。”吕青野坚持。 不止吕青野稍微红了脸,梅兮颜也觉得脸上发烫,目光环视四周,大家都在假装忙碌,并没有人注意他们。 “你坐着别动,很快就好。”见梅兮颜没再反驳,吕青野打开针线包,驾轻就熟地穿针引线。 就着梅兮颜的坐姿,吕青野伸手将她的长发拢起,利落地盘了一个发髻,略伏下腰身看着她后背上的伤口。雪白的肌肤上那一道细长的划痕显得特别刺眼,仍在缓缓渗出的鲜血。 “路战那里有药,涂上止血吧。”吕青野建议。 被吕青野这样盯着看后背,梅兮颜已涨红了脸,原本想问吕青野“你怎么会针线活”或者“你为什么会梳头”,这样的问题来缓解紧张和尴尬,没想到吕青野却先开了口,只好勉强装作毫不在意的语气,拒绝道:“上药后需要包扎,这里不方便,万一被屠寂发现,功亏一篑。” “用头发遮住,屠寂不会看到的。” “路战不是一下子就看到了?” 吕青野语塞,路战能看到是因为鬼骑最关心的就是你,自然会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观察;我们看到是因为早在受伤之时便看到了,因为担心才总挂在心上。然而,这些理由他无法说出口。 用力压抑住关心,用针尖轻挑起中衣的布料,快速飞针走线,将梅兮颜中衣后背上的那条大口子细细地缝起来。 随着吕青野手中的细针起落,梅兮颜清楚地感觉到针尖刺透其中一片衣料贴近后背的敏感肌肤,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感;随后针尖又上挑起另一片衣料,将两片割裂的布料重新缝合,紧张感顿减。 就在这种折磨中,吕青野已完成了缝补,只留下外衣的一道裂口,然后放下梅兮颜的长发,远看绝看不出任何纰漏,又能遮住肌肤。 好在正丁之前把石门上的小窗口堵死了,众人又十分留意压低声响,所以外面的守卫完全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何事。 等把正丁尸体拉出洞外后,梅兮颜将领口和裙摆扯开几个小口,伪装成被凌辱的模样,让顾晓他们把自己和吕青野、吕湛、吕澈重新反绑双手,口中塞进布团,倒在草垫上,之后,鬼骑三人撤出洞外。 没多久,听到洞外传来声音:“龟儿子的,这些大爷,干完了好事儿也不知道善后,这小窗口还堵着呢。若是被将军知道,肯定挨骂。” “行了行了,还好及时发现,赶紧把窗口的石头弄掉。” “咚”的一声,堵在小窗口上的石头被捅了下去,守卫们透过小窗口看到四人还是之前那个姿态昏睡,便安心地继续守着。 吕青野和梅兮颜挨得很近,听到守卫离开窗口的声音,转头面向梅兮颜,小声说道:“你转一转身,我看看伤口还流血么。” “不流了,皮外伤不严重。吕澈也受伤了,怎么样?”梅兮颜闭着眼睛敷衍道。 “我没事,比梅姑娘的伤轻多了,谢谢梅姑娘关心。”吕澈歪在吕青野和梅兮颜的下方,小声说了一句。 吕湛在吕青野右侧,伸腿踹了吕澈一脚,嫌他话多。梅兮颜到底是枢国国主,一片后背露出来被他们看到,本就尴尬,以吕青野的身份,问了也就问了,吕澈偏偏也插嘴,明摆着告诉梅兮颜他看到了不该看的,简直该打。 吕澈还没搞明白为什么被踹,但也没敢再说话。 “对不起,又连累你受伤,还要伪装成这样……”吕青野看着梅兮颜一脸淡然的表情,又看了看她凌乱的衣裙,说道。 “我一个对他们四个,受点伤也正常,原本就要亲手杀了他们的,竟然自动送上门来。”梅兮颜继续闭目养神,懒洋洋地回答。 吕青野回想梅兮颜与他们交手的过程,倒是对梅兮颜的判断心悦诚服,不免又多看了梅兮颜几眼。 眼角余光扫到她的脖颈,她故意扯开的衣领正凌乱地敞开着,从他平躺的视角看过去,隐约看到标致的锁骨和一片白皙若雪的肌肤,眼前似乎又闪过那白皙的后背。心虚地把目光重新上移,才发现她的脖颈和下颌从现在的角度看上去很美,线条相当柔和,与方才那个举手投足间便要人性命的冷峻面容反差太大,竟一时有些迷惑,移不开眼睛。 “对了,你们三个这么拼命,不怕暴露我的身份,坏了洛津的计划?”这个问题埋在梅兮颜心里有一会儿了,虽然她一个人足够对付四个死士,但吕青野他们不要命的帮忙,却对她触动很大。按她以往的行事,不可能问这个问题。但自从发现有问题不说可能会留下误会后,梅兮颜到底还是问了出来。 吕青野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我发过誓的,以性命维护你周全。” 当正甲靠近梅兮颜时,这确实是吕青野的第一个反应。但这并不是全部,正如梅兮颜此刻便没有说话,似乎在等他继续。 他们一个是国主,一个是继位世子,深知在国家利益面前,个人的生死允诺并不能十分作数。 吕青野收回目光,看着火光之下仍旧细微的雨丝,轻声说道:“我第一个想到的确实是我的誓言,不过很快也想到了你身份若是暴露,可能屠寂会改变计划。但又想到屠寂立功心切,洛津近在眼前,他即便知道你的身份,也可能假装不知道来安抚你,然后继续他的计划。” 目光转向梅兮颜,看着她平静地闭着眼,嘴角轻轻翘起,似乎没什么不悦,最后温柔地说道:“也许你不相信,但我相信,你动手前已经想好了应对办法。” 心里那一句——你的手段,我在乾邑王宫里已领教过了——却没有说出来,虽然,那些经历过的事实都是他今日总结的教训。 梅兮颜嘴角挑起的弧度更加大了。还好,还好这个傻子没有怀疑她是乱来一通!即便知道吕青野不是莽撞人,一定也是盘算过利害关系才出手以表他们的诚意,但以他的身份和平日的谨慎,能出手缠住干支死士,已是对自己关心的最好明证了——他们两人这种身份,怎会奢望个人利益大于国家利益呢。 吕青野眼中闪过一抹落寞和哀伤,他心底还有一句话——如果男人的功绩只能靠着女子的牺牲和被辱来达成,尤其是自己喜欢的女子,那是男人的失败。 转头看着梅兮颜的满意的笑颜,只觉得心安和温暖。这张脸,似乎看不够似的。 没有人说话,吕湛和吕澈都在装睡。 良久,吕青野才挪开视线,问道:“向你借个人,可以么?” “想回乾邑?”梅兮颜仍旧没有睁开眼睛,却轻轻地问道。 “是。” “借谁?” “顾晓、路战、苗风,随便哪一个都可以胜任。” “你那边派谁?” “吕湛。” “世子,出了什么事要回乾邑?”吕湛见提到自己的名字,压低声音问道。 “洛梒为了掩护我们,独自留在乾邑,我要你去接她出来。”吕青野说道。 此话一出,装睡的吕湛和吕澈同时一激灵。 “洛……”吕湛刚吐出一个字,转瞬想到梅兮颜也在,改口问道:“可知道梒儿现在如何?”他的话自然是问梅兮颜的,目前只有鬼骑和他们有联系,张曳和鲁柏柯都在洛津。 “别急,尹沐江为了迷惑他国,已经率领原定的春蓃队伍去了北猎场,对洛梒的监视一定下了死命令,我和梅姑娘想法一致,在洛津这边没闹出动静之前,洛梒不会有事。”吕青野说道。 吕澈有些急切地说道:“万一监视洛姑娘的人也和正丁那个畜生一样……” “洛姑娘”三字几乎已挑明了吕湛和洛梒之间关系并非普通夫妻那样,梅兮颜却仍旧平静地躺着,表情不变。 “我不能离开,至少在进入洛津前不能离开,否则打草惊蛇。”吕湛咬了咬牙,决绝地说道。 梅兮颜暗叹,这就是国家和个人利益冲突时的抉择……但从顾晓描述的洛梒的性格和身手来看,即便是她一个人,也应该可以逃出乾邑,除非对手是干支死士…… “屠寂这一晚都没有过来,只怕已经在部署偷袭事宜,等天明就要行动,进入洛津后你趁乱离开,以最快的速度回乾邑接出洛梒。”吕青野无奈地说道。此时没有马匹船只,吕湛即便偷偷出去,也很难过滔滔刈水。 只能等进入洛津后请沈驰安排马匹和船只,尽快返回越国。 “要怎么通知鬼骑和吕湛一起走啊?”吕澈问道。 “你走你的,随后我让路战跟去。”梅兮颜说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零八章 偷袭(上) 不知道屠寂会在什么时候出发,四人心中各自想着心事,毫无睡意。 从洞顶飘下来的雨点不知道何时停了,只剩细细的风丝还在山洞里四处游动,撩拨火把上的火苗,也带来阴凉的寒意。 天快亮时,洞顶出现声音,梅兮颜转头看向石门,守卫们并没有发觉,于是路战顺着绳索滑下,停在半空中,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轻轻地掷到吕青野的身上,便又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 吕青野费力地将纸包拆开,梅兮颜看到里面有一张字条和三颗小药丸。 字条上写的是:解药,服下后半个时辰见效,一时只能恢复五成,后续连服三日才能彻底解毒。 梅兮颜用反绑着的双手拿着药丸,挨个让吕青野、吕湛和吕澈服下,虽然无法完全恢复,但有五成体力也已经足够摆脱屠寂的困囿。 接下来就是真正的养精蓄锐,等待计划开始。 洞顶的颜色从深灰变成浅灰,天亮了,雨又下了起来。 换成猎户装的屠寂兴奋地命人推开石门,进了囚禁的山洞,见到四人仍旧躺在草垫上,而梅兮颜衣衫不整,带着斑斑血迹,吕澈肩头也有伤,不禁皱了皱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守卫讷讷地答道:“半夜那四位大人过来,说是有重要的事情,结果就……” 屠寂不等他说完,狠狠地骂了一句“无耻之徒,怪不得一声不吭就走了”,立刻走到梅兮颜身边,试了试她鼻息,确认她仍活着后才松了一口气。 将梅兮颜摇醒,再次打量她凌乱的头发和撕破的外衣,篾笑着说了一句:“看来你确实不是鬼骑。” 梅兮颜毫无生气地眯着眼睛,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便又阖上眼帘。那一瞬间,屠寂竟有了一丝同情。对于他来说,梅兮颜只是被卷进来的无辜棋子,虽然平时牙尖嘴利,功夫也不错,但也不至于受到如此残忍的对待。 吕青野、吕湛和吕澈随即也佯装醒来,对着屠寂怒目而视。 屠寂转头面向吕青野,极其鄙视地嘲笑道:“自己的女人被糟蹋了,就没想着找他们拼命?哦,想起来了,没力气。真是可悲的身份,明明是个世子,却被送来当质子,最后连自己的女人也保护不了。” 吕青野作势便要撑起身体撞向屠寂,却又难堪地倒了下去。 屠寂冷眼看他的窝囊相,冷笑一声问道:“出了乾邑这么多天,还不知道你们被送来这里干什么吧?” “没关系,很快你们就知道这是哪里了。”屠寂没指望他们说话,自问自答道。 又转回头看向梅兮颜,叹了一口气:“没想到你会遭遇这些,只准备了一套女装,只能这样了。”转而却又贼笑道:“也罢,这一身血的楚楚可怜样更像那么回事儿。来人,把他们抬出去。” 从石门外走进来一群猎户装扮的人,四人一组将四个人抬出了山洞,吕青野一直抬眼看着他们的动作,直到分别被放在一个木抬子上面,也没见有人对梅兮颜动手动脚,心里略有些安慰,正想再看一看梅兮颜,脖颈处突然麻痛,紧接着便人事不省。 等到屠寂带领的五十人费力地穿过坑多谷深、沟壑纵横又布满荆棘的猿哀山,快走到洛津城时,大雨倾盆而下,瞬间把他们淋成落汤鸡。豆大的雨点打下来,眼睛都难以睁开,这五十人却越来越兴奋,屠寂心中直呼“天助我也”,奔着洛津西城门而去。 后面的三千人都隐在山脚下,静等着屠寂的信号。 密密的雨幕之下,洛津城门守卫勉强看到一群人跑的跑,抬的抬,朝着城门直奔而来。待他们到了近前,立刻出声问道:“什么人?” “兵爷,我们都是住在猿哀山里的猎户,昨日一场雨,山石滑下来埋了草屋,听说沈将军正在收容猿哀山里遭难的猎户,所以才冒雨赶了过来,请开了城门让我们进去吧。”屠寂朝着城墙哀哀地央求道。 “大将军只说带着难民回来,并没有说让难民自己来投,不能开门。”另一个守卫说道。 “兵爷,猿哀山里猎户相当多,分散在各处,沈将军又没有法术,怎么可能把所有的猎户都一起救出来呢。我们这里还有四个人受了伤,这么大的雨,再不及时避雨救治,会死的。”屠寂应答道。 说完,走到抬着梅兮颜的那架木抬子前,将盖在梅兮颜身上的破旧衣裳掀开,露出了梅兮颜的头脸。 雨大、离得远,两个守卫根本看不清女子的脸,还在犹豫,屠寂赶紧将吕青野和吕湛、吕澈的脸也露了出来,博取同情。 雨声太大,屠寂听不清他们在商量还是在辩论,但很快,第一个喊话的守卫说道:“也罢,雨太大了,先放你们进来吧,但你们只能先在城门里避雨,之后才能为你们安排落脚的地方。” 这正是屠寂求之不得的结果,立刻忙不迭地拱手道谢。 城门被打开一条缝隙,五十人涌进去后,又关上了。 屠寂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嘴上不停地道谢,眼睛却四处打量,数着洛津士兵的人数和瓮城之内的布置。除了眼前这十几人,瓮城之中再无人影,看来是毫无防备。 “行了,我们都听到了,不用再谢了。雨太大,现在也不好去通报长史即刻来安顿你们,先在这里歇脚吧。这里是些干布巾,你们且先擦擦雨水。”城头上的守卫下来对屠寂说道。 “多谢多谢。”屠寂接过布巾,迭声道谢,分发给身后的人。 “这四人伤得如何?是被山石砸伤的么?”城头上的守卫走到木抬子边上,便要蹲下查看。 “不是。是原本就生病了,山里的草药也治不好,又赶上这大雨没了住处,所以才来投奔的。说起来,我家还是望烽城的老住户呢,当时被越国占了去,实在被逼得没法子才进了猿哀山当猎户的。”屠寂一边自相矛盾地胡诌套近乎,一边示意身边的人慢慢散开,将城门口这十几个守卫不知不觉地围了起来。 守卫们还没察觉到状况有异,发问的守卫已经蹲到吕青野旁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眉头便微微皱起。 正待说话,忽觉背后有异物迅速贴近,一把捞起刀鞘便挡住,定睛细看,屠寂手里的匕首正抵在刀鞘上。与此同时,屠寂随行的五十人也一起发动攻势,从木抬子下抽出各种兵器,想瞬间掩杀掉他们这十余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零九章 偷袭(中) 然而情况与屠寂预想的大相径庭,原本以为一击成功的偷袭并没有取得实际的战果,这十几个守卫竟然相当厉害,背后都长着眼睛一般,在他们动手之际,旋即展开反击。 “你们……”屠寂只说出两个字,便被从木抬子上突然跳起的吕青野攻了个措手不及。 吕湛、吕澈也相继跳起,加入混战之中,只有梅兮颜慢吞吞地坐在一边,优哉游哉地拧着衣裙上的雨水,并不急着动手。而在她身后,还站着三个“吕国士兵”,也是一副想看热闹的表情——正是苗风、顾晓和路战。 吕青野他们先前确实被打昏了过去,但被大雨一浇,都醒了过来,只等这一刻反击。 屠寂虽然被吕青野反偷袭,但他金吾卫将军的头衔却不是浪得虚名,手下功夫相当了得,是每年都可以和尹扶之一较高下的俊杰。在接下吕青野急速进攻了几招之后便发觉他有些力不从心,心里立刻有了底气,全力挡住吕青野一招之后,喊了一句:“上当了,开城门——冲上城墙去挂旗,强攻!” 这五十人里不止有他精挑细选的强兵,还有尹沐江安插在其中的十名干支死士。 虽然沈驰把城门和城墙的守卫都换成军中高手,却一时也难以抵挡屠寂他们的进攻。尤其是十名干支死士,高超的身手更是鹤立鸡群,眼看着便要冲到上城墙的台阶上。 “张曳,柏柯,堵住他们,就在这里擒住他们。”吕青野也发出命令。之前在城头之上对话的两位守卫正是张曳和鲁柏柯装扮的。 城门下突然涌出了四百名军士,拦住了冲向城头台阶的越国精兵。 吕青野绊住屠寂,吕湛、吕澈、张曳、鲁柏柯也挑着越国士兵里最厉害的当对手,自然便挑中了干支死士。 但刚恢复了一半体力的吕青野、吕湛和吕澈对付屠寂和干支死士实在有些力不从心,在干支死士的冲击之下,吕国士兵很快便出现伤亡。 屠寂见吕国士兵不是越国士兵的对手,而吕青野和自己交手十几招后也是气喘吁吁,忍不住讥笑道:“老实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能说话,能有力气,是谁在暗中帮助你们,又是谁泄露了我越国的计划,只要你说,我会让你死的舒服一些。” 吕青野寒着脸回答:“瓮中之鳖不要大放厥词!”他胸口疼得厉害,不能多说话。 “死到临头还逞口舌!”屠寂一怒,手中重剑挥砍得更加凶猛,吕青野被逼得连连后退。 原本不想再出手的梅兮颜遍观局势,发现了干支死士的身影,数了数,竟有十个之多。心中也佩服尹沐江的老谋深算,十个干支死士,只要进了城门,岂不任由他们大开杀戒。 此时见到吕青野陷入危机,轻轻说了一句:“去帮忙,干掉那十个死士。”说罢,便要迈步。 “老大别去!有我们呢。”路战担心梅兮颜的身体吃不消连续战斗,立刻叫住梅兮颜,三人更不废话,路战和顾晓直接便冲到去往城头的台阶上,占据了上方位置,拦住一切想冲上去的越国士兵。苗风去帮助吕青野三人。 鬼骑助阵,越国的优势立即急转直下,分散开来的干支死士们单独遇上鬼骑,只能勉强应对十几招就落败。他们也很聪明,立即便摆脱鬼骑去寻找其他对手,却不想鬼骑就是针对他们而来,始终就黏住他们不让他们逃离。 由于雨势太大,吕国士兵又是团团围住越国士兵,视线被遮挡严重,干支死士们很快便被鬼骑分头击杀。而那些原本在越国极为隐秘和受到尹沐江重视的干支死士们,甚至还没有弄清楚对手到底是什么身份。 屠寂心惊肉跳地看着躺在雨地上的越国士兵的尸体,双眼狠狠地瞪着吕青野,几乎要渗出血来,咬牙切齿的问道:“到底是谁泄露了我越国的计划?” 吕青野冷笑道:“谁想的计划就是谁泄露的。” “放屁!”屠寂怒极,双手握住剑柄,一记大力斜劈,重剑带着风刃斩开纷坠的雨滴,即将劈到吕青野左肩,誓要将吕青野劈作两半。 吕青野自己的佩剑还在越国王宫里,手中的腰刀是张曳递给他的,虽然是沈驰为他精心准备的好刀,但屠寂重剑之名越国武将却是无人不晓,他不敢轻易去碰屠寂重剑的锋刃。 避无可避,吕青野双手握刀,看似全力去格挡,实则刀刃刚与剑刃相交,便反弓腰身,从剑身之下钻了过去,以下腰的轻巧破了这致命的一击。 屠寂也不收剑,脚下发力,直接带动腰劲转了一圈,剑势力道再增,眨眼之间不等吕青野挺直腰杆站稳,又劈到吕青野胸前。 不愧是少年将军,虎父无犬子! 吕青野不能与他硬拼力气,但屠寂的重剑长度四尺三寸三,势大力沉、转瞬即至,仍是避无可避。 吕青野双膝一弯,倏地坐到雨地上,身体向后一倒,整个后背都贴到地面上。避过剑锋,单手撑起身体,一腿扫到屠寂小腿上,将屠寂绊了个踉跄。 屠寂后退一步,但脚下便是横陈的尸体,又绊了他一个趔趄,接连退了两三步才站稳身体。 入眼处,猎户打扮的越国士兵尸体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惊得他心头一跳——怎么会这样?他挑选的都是最好的精兵,其中十人的身手更是高绝,绝不会轻易败给一群守城的小士兵。 抬眼再看,只剩下十几个猎户正在苦苦支撑着。 还想拼!屠寂内心抑制不住地想要和吕青野比个高下。他想擒住吕青野,好好赏他一顿酷刑,问他为什么会知道他们偷袭的计划,到底在哪里出现了纰漏! 但他还是忍住了。想起父亲屠一骨对他的嘱咐,不要怕输,非死战之时,输了就要退,留着性命以后报仇。 他现在不是一个人,而是带着三千人。城外策应他的齐远将军还在等他的消息,他必须要通知齐远,计划已泄露,速速撤退,再图良策! 想到此处,屠寂恨恨地咽下不甘,大喊:“冲出城门,取消计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一十章 偷袭(下) 然而早有吕国士兵守住了城门,任凭屠寂等人且战且退,仍旧冲不破那层人墙。 看着吕青野以巧力化解屠寂的急攻,梅兮颜也是暗自佩服吕青野的急智。松了一口气,便扔了手中的长刀,这刀本是她捡过来准备投掷格挡屠寂的重剑的。扔刀的时候心里还在想,若是吕青野没有中毒,屠寂不可能把他逼得这么狼狈。 突然一个猎户打扮的越国士兵对着梅兮颜冲过来,许是看她扔了刀没了攻击性,以为能轻松杀掉,没想到梅兮颜劈手抢过他手中的匕首,反手便将匕首刺入他的胸膛。那个越国士兵到死,都保持着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猎户已经只剩下几人,均已挂彩。双拳难敌四手,很快,包括屠寂在内的七人便被活捉,用绳子捆了个结实。 吕青野轻轻揉了揉胸口,微微喘息着,路战的外敷药真是奇效。激斗了这一阵,虽然有些气闷,但痛苦还能忍受。 屠寂吐了一口血水,问道:“我既已落入你手,只想死个明白,你们到底是如何知道我越国的计划的?” “刚才就告诉你了,谁定的计划就是谁泄露的。”吕青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仍旧捂着胸口,重重呼出一口浊气,再次重复一遍回答。 计划是屠寂和父亲屠一骨先拟定的,若是换做别人,可能会信了吕青野挑拨离间的话,但屠寂却是万万不会。 “呸!胡说八道!”屠寂啐了一口,被吕青野躲过。 “事实总是让人难以相信。”吕青野也不生气,微笑着说道。 屠寂不是傻瓜,稍微沉默片刻,将所有事情都串连一遍,突然说道:“梅兮颜是鬼骑,你和枢国联手了,是鬼骑在帮你!” 说罢便转头望向梅兮颜的方向。他已确定梅兮颜便是鬼骑,更是认定他这次的失败与鬼骑有莫大的干系。他父亲败于鬼骑两次,他又栽了一次。但他不想让鬼骑认为他是弱者,用力挺了挺胸脯,挑衅似地问道:“鬼——” 话未说完,吕青野一掌劈到他后颈上,身子一软,便瘫了下去,押解他的两人立即将他的身体拖住。 不论屠寂要说鬼骑的什么话,吕青野都不会让他说完。洛津是他吕国的城邑,即便这一战确实是借了鬼骑的力量,他也不想让敌国将军将重点转移到鬼骑身上去,此时此刻不能打击吕国将士的信心。说到底,之后的战斗,还是要他们吕国将士们同心协力去完成。 押走了屠寂等人,吕青野转身,对着已经走到梅兮颜旁边的苗风、顾晓和路战拱手以示谢意,又对张曳说道:“带梅姑娘等人和吕湛进城,安顿好梅姑娘他们。” 吕青野主动安排梅兮颜等四个鬼骑进城,自是表示不想他们继续参与接下来的守城战。梅兮颜也不多话,安静地靠在墙边,看着吕国士兵极其有序地将越国士兵尸体上的衣服扒下来套在自己身上,又快速把自己的衣裳给尸体穿上,扔到瓮城各处,做出屠寂歼敌的假象,倒也佩服吕青野行事之周密、谨慎。 听到吕青野又对张曳说:“挑四匹最好的快马,安排最快的船,送两个人过刈水。”梅兮颜低声对路战道:“你和吕湛一起回乾邑,把洛梒救出来。” 吕青野自然也听到了梅兮颜的话,微微动了动嘴角,最终还是控制住了表情,没有笑出来。望向城门内一片白茫茫的雨势,再瞥了梅兮颜一眼,吩咐张曳道:“去取几把油纸伞来。” 张曳从城头箭楼里取了几把油纸伞递给梅兮颜等人,恭敬地说道:“梅姑娘,请。”便带着他们向城中走去。 梅兮颜与吕青野对视一眼后,跟着张曳离开。 吕青野看着梅兮颜的身影渐渐远去,暗暗调整呼吸,才转身对所有将士大声说道:“将士们,我是世子吕青野,今日能与各位一同迎敌、歼敌,痛快!哪位是洛津的都尉,请上前来。” 一员穿着普通城门卫兵装束、大概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站出来,行礼道:“拜见世子,末将武昭,乃是沈大将军的副将,忝为都尉。” 吕青野立刻扶起武昭,说道:“战时无须多礼,武都尉,沈大将军临走前可有什么吩咐?” “回世子,沈大将军曾说过,他不在时,由世子全权统帅。” 这回答原本就在吕青野意料之中,于是强提一口中气,喝道:“好!各位将士,屠寂的三千军士即将来到,沈驰大将军正在城外埋伏,这里暂时由青野统帅。” 顿了顿,吕青野在心中又将早已盘算好的计划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才开始朗朗地分配任务:“武昭通知各处军士、弓弩手、投石手、鼓手,准备迎敌。将主城门敞开,佯装猎户的兵士从瓮城城门到主城门分散开,等敌军一到,引导他们进瓮城。待他们冲到主城门前时,城门内守兵关闭主城门,先以弓弩石块毙敌,弓弩不及之处再掩杀不迟。鼓手等我命令后,擂鼓为号,城内外夹击,全歼来敌。” 早在张曳和鲁柏柯到洛津之后,沈驰便作了部署,因此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身份,年纪大的还记得当年他作为质子被送往越国的事情,而年纪小的也听过他的故事,对他的尊敬是发自内心的。 更不要说在刚才的搏杀中看到了他的勇悍,实在让人心折。吕越十二年未曾开战,一开战便迎来越国的偷袭,群情激昂,齐应了个“是”字,立即散开回归自己的位置。 越国士兵装束的吕兵找到越国商量好的信号旗子,跑上城头,两人配合各自手执旗子的两角,将旗子展开,只等鳖儿入瓮。 虽然雨大,但鲜艳的红色旗子还是被埋伏在城门外的哨探看到,即刻奔回去报告齐远。 将军齐远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暗道:“好快!竟然这么快就被屠寂攻下了城门!” 一想到自己在铁壁城不过两招就被鬼骑斩伤落马,而屠寂却轻易抢夺下洛津的城门,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接下来就要看自己的了,主城门一定要亲手攻破。齐远在心中暗暗发誓,然后振臂一挥,喊道:“屠小将军得手了,跟我进城!按原定计划,负责接应的五百人在此等待,以防不测,其余各个百夫长带好自己的人,进城后先控制住城头、军需粮草辎重等物资,并抢占沈驰的行署。非必要情况下,不得伤害百姓。” 众将士应了一声“是”,噼噼啪啪地踩着雨水,迅速冲向城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一十一章 伏歼 齐远带军冲到到了城门前,果然是自己人在城门口把城门完全推开,将近两千五百人呼啦啦冲进瓮城去,奔向里面敞着的主城门和两侧城头。 就在齐远即将冲到主城门前时,主城门轰然关闭。久经沙场、尤其是刚从铁壁城返回的他马上意识到情况有异,再转身看时,后面的队伍还在向里冲,果断举臂吼道:“传令,后队变前队,撤出瓮城!” 随行的士兵都有经验,虽然正处于偷袭成功的兴奋期,但一听到齐远的命令,旗号兵马上打出撤退旗号,但限于雨水阻挡视线,命令无法传出去,挨着齐远的士兵迅速转身,朝后面仍不停冲上来的士兵大喊:“退回去,后队变前队,撤出瓮城。” 然而,为时已晚。武昭突然在城头上现身,手中旗杆一挥,迎着大雨竟把沈驰的将旗给甩开来。 隐藏在主城头的士兵和弓弩手、投石手齐齐现身,士兵们与冲上城头的越国士兵顿时便杀到一起,而无数的箭矢和石块也穿过雨幕射到或砸到瓮城中的越国士兵身上,伤亡立现。 没有盾牌的掩护,越国士兵虽然也马上取下弓箭还击,但雨势太大,砸得人睁不开眼睛,弓箭被雨水淋湿,准头大失,只能乱射一阵,完全失去了杀伤力。 少数未来得及进瓮城的士兵被鲁柏柯带领的伏兵包围,消灭在城门前。 冲回瓮城城门的士兵也被吕青野率人挡住,全部杀死在城门下,尸横遍地。更多的越国士兵踏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冲向城门,仍旧被吕青野无情地猎杀。 齐远已知中计,但和屠寂一样,也是想不明白这么周密的计划是如何被泄露出去的。没有看到屠寂等人的尸首,不知道是战死了还是被俘了。如果被俘,自己是不是被屠寂出卖的? 环顾城头的吕国士兵,人数并不比自己多。己方的慌乱主要来自突然被袭,导致措手不及。倘若只是因为屠寂人少而被俘,为求活命说出计划,那么洛津的士兵仓促迎战,人数必然不够。他虽然失去地利,却占着人数上的优势,未必不能扭转局势——此时必须要稳定军心! 找了一圈,看到城墙上的都是一色穿着普通服饰的士兵,连个伍长、什长的都没看到。再转头,透过密密的雨帘,远远地看到城门下的一个人影很像吕青野。 齐远向前冲了一段,发现果然是吕青野,在城门处正厮杀得紧。斩杀对方将领,不怕洛津这些小小的守城士兵不慌! 齐远挥动长刀,如同泼风一般在前头开路,只要注意躲避投下来的石块便可,其他箭弩都被密不透风的刀风弹了出去。一路势如破竹,率领众人快速朝吕青野冲去。 及到吕青野近前,长刀一刀劈出。 吕青野也早已看到齐远向他奔来,甩开身边的死尸,一挥刀架住了齐远的刀锋。虽然不敢硬碰屠寂重剑的威势,这柄腰刀却足够扛得住齐远的刀锋。 双方主将相遇,齐远身后跟着要突围的越国士兵,而吕青野身后站着拦截的吕国士兵,瓮城内竟出现了短暂的平静。 “吕世子,藏得好深哪。”齐远冷哼一声,讥笑道。 “我一直如此,何来‘藏’字一说。”吕青野淡然回应。 齐远原本之意是挑明吕青野的身份便同他单挑,没想到吕青野竟张口回了一句,惊疑地问道:“你不是被毒哑了么?” “是么,谁下的毒?”吕青野无辜地反问。 见吕青野避而不答,齐远只觉今日之事更为蹊跷,也许自己误会了屠寂,并不是他泄露了计划。掩下震惊,齐远镇定地试探道:“你在宫中有内应?” “那你要好好想想都有谁知道这次的偷袭了。”吕青野轻笑,这个问题他今日已经回答三次了。 齐远也知道不可能轻易得到答案,本想一鼓作气马上砍翻吕青野,带兵冲出去,但一想到此地的陷阱是早就布好的,心里也有了最坏的打算。 作为带兵打仗的武人,早已有随时面对死亡的觉悟,齐远不怕死,但需要死得有价值。 主意既定,齐远收了长刀,退后一步,竟摆出一副对峙的架势,问道:“到了这一步,那个梅姑娘只怕也不是普通的猎户吧,否则怎么会心甘情愿和你一起被困在木箱中装哑巴?” “你们倒是都很在意她。”吕青野略微皱眉。越国对鬼骑的忌惮和憎恨俨然成了所有将领的心病,但凡有一点苗头都要怀疑是不是和鬼骑有关——虽然,他们的直觉是对的。 “只是想死得明白一些,在铁壁城下有幸和鬼骑交过手,毕生难忘。”这确实是齐远的心声之一。对于鬼骑是真的怕,却又忍不住想再近距离看看鬼骑,看鬼骑与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差别。梅兮颜被屠寂关到山洞中时,他曾看过她一眼,邋邋遢遢的装束,看不出是那些一刀差点将他斩作两段的怪物。 吕青野轻叹一声,平日里温和的他也难得地露出了几许嘲讽,说道:“你们是被鬼骑吓怕了么,一直纠缠她的身份。” 见吕青野始终不肯正面回答她的问题,齐远心中已有了答案,轻嗤一声:“看来果然是。”随即突然又退开两步,纵声说道:“吕国世子先是与枢国国主在枢国境内逗留、过从甚密,后又与枢国鬼骑同室而居、亲密无间,两国关系如此紧密,怎能让我不在意?” “省些力气吧,今日你们越国士兵不会有活口,你的话到此为止。”吕青野知道齐远是想提醒城门内外的越国士兵,吕枢两国已成联盟,活着的要将这消息传回国去,却冷酷又无情地挑出了结果。 齐远心中冷笑:你和鬼骑私交越好,你吕国之中便越有人容不得你。你个羽翼残缺还妄想借风起飞的小雏崽子,怎会知道权力对那些迫切渴望得到权力的人的吸引力! 能做的齐远已做完,接下来,他要杀吕青野立威,激励士气。 凝重地将手中的长刀指向吕青野,齐远正色道:“敢不敢与我单挑?” 吕青野已连战两场,原本体力便不及常人,此刻胸口的痛楚也强烈起来,已相当勉强。但齐远是对方将领,而自己也是己方将领,若不接受,很怕无法服众,当即抹了抹刀柄上的雨水,重新握紧,应道:“正有此意。” 齐远是唯一与鬼骑交手后还能全身而退的将军,身手虽及不上屠寂,但力量与速度仍是上乘。吕青野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硬拼定然不是对手。好在前面屠寂用的重剑也是柄长剑,他已适应了用普通士兵的腰刀对付长刃兵器,所以决定仍是巧取。 正想着,齐远的长刀已经迎头劈下。 一瞬间,吕青野后退一小步,浑身蓄力,等他刀势用老,刀锋已压到头顶之时,突然左脚跟一旋转,带动腰力转身,将身体右转大半圈,到了齐远身后,再借着腰力旋转的力道带动手臂,反手一刀,砍进齐远左脸。限于他目前的体力,刀刃被头盔阻了一阻,嵌进齐远左脸只有半寸多。这一招是从梅兮颜处偷师得来的,一击奏效,鬼骑的功夫果然实用。 吕国士兵欢呼一声,然而未等欢呼声落下,齐远身体一顿,向右横跨一步,右手反手一挥,竟也转身来砍吕青野。力道之大将自己的左脸从吕青野的刀身上拔了出去,带出一溜血花,被雨水无情地砸向地面。 吕青野只觉刀上一空,立刻架住他的刀锋,被他的力道撞得退了一步。 齐远仍未停止,竟然向前赶了一步,扬刀继续劈砍。左脸的鲜血汹涌而出,连雨水都无法冲洗干净。 吕青野右腿用力稳住身形,手中的刀身贴着他的刀身以巧劲卸了他的攻击力道,一步靠到他身前,曲右肘直接撞击他咽喉。 齐远气息一滞,身体缓缓倒了下去。他那种大开大合的招式还没有发挥出足够的威力,就被吕青野凭着小巧的伎俩,撞碎了他的喉咙。 凭着最后模糊的意志力,齐远不甘心地一刀插进地面,双手拄刀,单膝而跪,就此气绝。 吕青野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感觉到头皮有些疼,伸手一摸,竟摸了一手血,才知道自己避让齐远的第一招有多么惊险。 “有降者,放下兵器!”吕青野纵声吼道。 越国士兵左右看看身旁的同袍,又看了看仍撑着最后姿势的齐远将军,没有人吭声。 吕青野炽烈的眼神变得深邃,为了不影响他接下来的计划,他不能放走一个越国士兵。环顾一周,在越国士兵惶恐的眼神之中,吕青野冷冷地下了命令:“擂鼓。杀。一个不留。” 这一刻,他突然想到梅兮颜对魏及鲁的那次屠杀,原来站在真正的战场上,为了自己的利益和目的,他与梅兮颜也没什么分别。 城外躲在远处的越国哨探在看到外城门有吕国士兵埋伏后便知道大事不妙,立刻转身向来处奔去。守在山脚下的齐远副将听到哨探回报,果断下令:“速去望烽城搬救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一十二章 故人相见(上) 五百人立即便要动身,忽听洛津城头上传来“咚咚”的战鼓声响,震得所有人心头狂跳。 山道前头突然涌出一队人马,当先一位高大如铁塔般的老者,身着铠甲将服,胡须灰白,双手各持一柄长刀,身后湿漉漉的大旗忽地被风卷起,露出一个“沈”字。 “沈驰——”副将惊叫一声,不自觉地便后退了一步。 迎面站着的正是吕国第一大将——沈驰。那比起身周士兵高出一头多的巨大身躯,直接给予对手精神上的威慑。 后面的士兵只听到沈驰的名字,还没有看到沈驰的模样,原本只是一怔。副将的后退在他们看来是一种恐惧,使得他们也不由得跟着后退一步,很快便看到了沈驰那惹眼的高大身躯,紧张感便立即占据了身体。那些刚当兵不久、却久闻沈驰大名的年轻士兵们,更是觉得手脚有些发软。 第一战就碰到六国大战时的风云人物之一、带二千兵做诱饵、强行撕开南仓国三万军防线,成功牵制住南仓国主力,使得吕军成功夺取南仓军的粮草,摧毁了他们继续抵抗的信心。 之后洛津城受到姜国猛攻、已是兵临城下。又是沈驰带伤与麾下士兵日夜兼程,抄近路舍命横穿大沼泽,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姜国士兵身后,攻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只得快速退回姜国水域。 不要说对敌的厉害程度,只说望烽城和苇城后面那片据说已是鳄鱼领地的大沼泽,自古到今,沈驰便是第一个率领军队、以最小的损失穿过去的将领,足可证明沈驰的勇猛彪悍。 但齐远副将的临战经验毕竟丰富,虽然已经胆怯,却仍旧拔出腰刀,给士兵们壮胆喊道:“弟兄们,前面便是吕国大将军沈驰,不要被他的虚名迷惑,说到底就是一个糟老头子,只要拿下他,便是大功一件,金帛赏赐、功勋积累,谁是英雄谁是狗熊在此一战,跟着我——杀!” 五百人怒吼出连串的“杀”字,副将一人当先,冲向沈驰。 沈驰年逾五旬,老当益壮,看着冲向他的人群,哈哈笑道:“小崽子们,老头子还硬朗着,哪里轮到你们出风头!” 个头比常人高,声音厚实沉稳、竟也比常人的声音响许多,像是浑厚的钟声,余音不断。 待到越国士兵冲到眼前,沈驰大笑着挥舞双刀当先杀出,身后的兵士也不甘他后,大吼着迎击敌人。 越国士兵知道沈驰的身份,争相向他扑去。他手中两把长柄刀舞得密不透风,但凡被刀风卷着的,无不伤残,完全无法近身。 沈驰的神勇使得越国士兵胆怯,却激发了吕国士兵的争斗之心。两国世仇不过才过去十二年,并没有被时间冲淡,恨意助长了勇气,吕国士兵们越发英勇。 五百人的越国队伍在吕国士兵的阻截之下无法冲出,又没有其他路径逃走,最终被全部歼灭在山脚下。 鲜血慢慢被雨水冲淡,渗入泥土之中。 等沈驰得胜回到城门下时,雨已经变成毛毛细雨,瓮城里的战斗也已经结束,除了之前活捉的屠寂七人,剩余将近二千五百人,无一活口,鲁柏柯和安顿好梅兮颜的张曳正在指挥清理战场。 沈驰大步进入城门,便看到坐在城门下稍事休息的吕青野和吕澈。 十五岁的少年已成了二十七岁的儒雅青年,脸上依稀还能分辨出当年的模样,而当年那个四十多岁的壮年汉子此时已胡须斑白。一直存在心间的模样突然发生如此大的变化,饶是两人都有心理准备,彼此看到对方,仍是一愣。 沈驰反应快,立刻踏前一步行礼,“老臣”两字刚说出口,回过神的吕青野已经扶住他手臂,阻止他行礼。目光在他灰白的须发之间来回移动,竟忍不住哽咽道:“沈叔叔,您……” “老了一些是不是?”沈驰也是眼泛泪花,却笑道:“世子离开的时候刚到老臣胸口,现在……” “现在还是没叔叔高。”吕青野破涕为笑,接过话茬打趣道。 沈驰爽朗地开怀大笑,眼泪从他眼角的皱纹里流了下来。他的身高在吕国群臣之中出类拔萃,连沈非鉴都没有父亲这样高。 “对了,我父王……他身体怎么样?”吕青野始终没有忘记梅兮颜曾暗示过他的问题,如果不是他父王身体有了重大问题,吕青莽不会丧心病狂要置他于死地。 沈驰一怔,随即哈哈一笑,却用只让吕青野一人听到的声音说道:“硬朗,硬朗着呢,跟我一样。” 只能让我知道?吕青野眼皮一跳,也就是说,对外来说,肯定不“硬朗”了,怪不得大哥这么着急。但一想到父亲事实上还很健朗,心里没来由地就踏实了更多。 沉浸在初始的故人相见的震惊之中,吕青野还能保持淡定。但震惊过后,那些每每在夜深人静时涌上心头的记忆却越来越清晰。 吕国众多廷臣之中,沈驰与他感情最好,真心将他看作子侄一般疼爱。离开愽城出发去乾邑的头一天晚上,沈驰去他的房间,给了他一块私人火漆印。 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在越国不要当自己是世子,只当自己是个普通人,少说话,少和越国王廷中人来往。最重要的是,如果觉得苗头不对,一定要跑!不要回吕国,随便去其他国家藏起来。然后用那块火漆印给他传个消息,收到那消息,他一定会想办法去救他。 过刈水那天一早,沈驰与他父王吕逸送他到刈水前。他心目中最坚强勇悍的将军叔叔沈驰,在他上船后,偷偷地抹泪。 他看到了沈驰的不舍、不甘和对他发自内心的担心。 越看越是感慨,吕青野到底还是抑制不住久别的渴望和亲近之情,拥住了沈驰高大的身躯,忍不住流露出孩子般的脆弱,眼泪落了下来。“沈叔叔……我真的……好想你们。” 沈驰这副强健的身板是他小时候经常攀爬的大树,现在却觉得一下子缩小了好多。 “这一声已经有十二年没有听到了,安全回来就好,安全回来就好。”沈驰轻拍着他的后背,一如十几年前在王宫时那般慈爱。 十二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当初选定吕青野做为质子,与吕逸出生入死如同手足一般的沈驰坚决不同意,虽然他心里也清楚做质子的最佳人选确实是吕青野,但去到越国之后,很有可能再无法安全回来,只是再坚持也无法撼动吕逸的决定。 吕逸有三子一女。 长子吕青莽,武功卓绝。吕越大战时率领军队力抗越国几位将领,彪悍凶猛,即便越国胜了吕国,但也在吕青莽手中吃了不少亏。但沈驰不太喜欢吕青莽,锋芒太盛,又太过强势。 次子吕青原,桀骜不驯。学文习武样样不辍,尤其喜欢关注农事、生产,不喜参与王廷政事。吕越大战时也出征过,表现很抢眼。吕国战败后,便有些颓废。虽然性子傲慢了些,但能干事,又不多事,是个不错的孩子,可沈驰不喜欢他那性子,自然也不亲近。 三子便是吕青野。小时候淘气得很,但大一些后便稳重了。在愽城王宫时,也是文武皆会,但就是一无所长。也不能说无所长,为女婢盘发、和女婢一起讨论女红,倒是很起劲。大概和女婢待的时间长,这性子就很温柔。 沈驰喜欢这个小子。他学盘发、学女红,都是为了唯一的那个妹妹。他说他要把他的妹妹保护好,给她找个好婆家,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送她出嫁。而另一点,是他和他宫里的所有人都相处得融洽。虽然主仆身份有别,但他却懂得掌握分寸,能让下人发自内心尊敬他,这才是最难得的。王者要有做事的决心和恒心,更要有驭人的手段。 当吕青野派张曳带着他的火漆印信,将尹沐江偷袭洛津的计划送到他手中时,他也惊出一身冷汗。倘若越国偷袭成功,他必将围城,吕青野也定然会成为越国的人质,用来威胁他。那个时候,不论多心疼,为了吕国的安危,他也会不惜牺牲吕青野连同洛津城内百姓的性命,夺回洛津。 还好,吕青野已经有了全盘计划,让他老怀得慰。之后张曳和鲁柏柯带着三个神秘的青年来到洛津,又让他对吕青野更加刮目相看。这个看起来温和没有攻击性的孩子被困在越国十二年,处处受到监视,却仍旧给自己铺了一条后路。虽然铁壁城一战杀机四伏,却也让他结识了一群相当了不得的人物,总算因祸得福。 因此他欣然接受了吕青野的计划,并随机应变,以天气为借口带兵进驻猿哀山,只等那三个神秘青年中一位叫苗风的送来情报,便与吕青野里外夹击,歼灭越军。 初战告捷,沈驰欣慰之后,拍了拍吕青野的后背,说道:“对了,后面还有一场硬仗,老臣已经准备好了两百个机灵的小鬼,挨着望烽城的山脚下昨晚也已经埋伏了两千伏兵,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吕青野发泄了长久憋在心里的委屈,也觉得自己失态了,调整好情绪,松开沈驰,正色说道:“多谢沈叔叔,我想尽快走。” “哎——我们现在是主臣关系,别乱叫。”沈驰一瞪虎目,嗔怪道。 “多谢沈——大将军。”吕青野略调皮地拉长了语调重新说道。 “臭小子,现在长大了,也不能打你屁股了。”沈驰笑道。吕青野小时候欺负沈非鉴,可是没少被吕逸打屁股。 “等没人的时候让您打。”吕青野小声说道。 正说着,一旁站了半天的吕澈突然小声说道:“世子,梅姑娘他们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一十三章 故人相见(下) 吕青野立刻转头环顾一周,却没有看到,问道:“在哪里?” “主城门——”吕澈伸手一指。 沈驰也跟着望过去,果然有两个熟悉的身影,是三个神秘青年中的顾晓和苗风,另外一个个子不矮,但身形却很纤细,并不认识。 只因苗风等人不肯泄露身份,所以沈驰也不过问,但在心里,却早已猜出他们的身份——早有传闻吕世子与枢国鬼骑在一起,看这些人的言行举止,定是鬼骑无疑。 “她怎么不老实休息。”吕青野轻声嘀咕了一句。 沈驰瞥了吕青野一眼,转头看向吕澈,问道:“这小鬼是小澈么?” “老爷子,您终于看到我啦。”吕澈嬉皮笑脸地说道。 “傻小子竟然也长这么高了。”沈驰摸了摸吕澈的脑袋,疼爱地问道:“小湛呢?” “他有事,暂时不在。”吕澈目光一闪,强笑着回答。 “哎呀,看到你就想起你小时候缠着小湛撒泼打滚要拜兄弟的事情,眼前总还是你小时候的模样。”面对吕澈,沈驰更加放松,也更显得慈爱,锐利的眼神没有错过吕澈微小的表情,柔声问道:“小湛是不是去接他媳妇去了?” “您……也知道了?”吕澈到底收起了笑容,有些讶异地问道。 “张曳他们一说我便猜到了,洛梒这孩子真是不一般,希望小湛赶得及。”沈驰叹息着说道。 张曳第一次见沈驰后,便将自己和鲁柏柯、洛梒的身份、经历等告知了沈驰,沈驰对洛梒的印象尤为深刻。一个小姑娘敢为了吕湛深入虎穴,一住就是四年,这毅力和胆色绝非常人能及。 沈驰一边和吕澈说着话,一边却用眼角余光盯着越走越近的三个人,听到吕青野说道:“你们怎么过来了,先回去休息吧,我这里也马上要出发了。” “我们本来不就是你的帮手么?”梅兮颜换了一身猎户男装,一边用当初的男子声音说,一边也看向沈驰。 一老一少就这么大剌剌地互相打量着对方,异口同声地问道: “女娃?” “沈驰大将军?” “敢这么叫我的女娃,你是第一个。”沈驰呵呵笑道。 “敢这么叫我的人,您也是第一个。”梅兮颜毫无怯意。 面对梅兮颜一身的气定神闲,沈驰不由自主地竟感到一丝压迫感,这种感觉自六国大战后便没有出现过了。 “有意思。”沈驰看到自己相当欣赏的顾晓和苗风都站在梅兮颜后面,捋着胡子玩味般说道。 “您也挺有意思,比屠一骨更有意思。”梅兮颜笑道。 “你和屠一骨交过手?”沈驰问道。 “算是吧。如果可以,也想和您过过招,简单切磋而已。”梅兮颜说道,这话是真心话,这几国出名的大将军都是六国大战时的风云人物,她很想会一会他们,也领略一下他们的风采。 屠一骨已是手下败将,且为人跋扈,梅兮颜不喜欢他。眼前这位老头儿虽然目含精光,但面相看起来挺和蔼,而且个头这么高,连她都要稍微抬头才能说话,竟生出一些好感和好奇,所以更想和他交手看看。 “拣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看吕青野对这姑娘的敬重,沈驰几乎肯定面前的姑娘便是鬼骑之首,虽然危险,但也止不住对她豪爽的性格产生爱惜之意,笑呵呵地说道。 “若是吕青野觉得还有时间,我不介意。”梅兮颜也微微笑道。 “我没时间了,我要出发。”吕青野听到两人竟要比试,只觉得胸口又疼了起来。一个是巨大的怪物,一个是野兽之王,都是不服输的主儿,这要是打起来,不知道城门会不会被他们拆了。他拿梅兮颜没辙,更无法阻止性子一上来就变成顽童一样的沈驰,立即决定脚底抹油,跑为上策。 “那我也只能先走了,以后有机会一定和您切磋,您输了的话,能不能和我讲讲六国大战时候的那些成名将军们的事?”梅兮颜说道。 “还没比试,你怎么知道我会输?”沈驰挑挑他的长眉毛,问道。 梅兮颜笑了笑,说道:“先说能不能答应我的条件。” “若你输了呢?” 梅兮颜的笑容变得狡黠起来,说道:“那我当您答应啦。” “女娃这张嘴,比世子小时候还厉害,我什么时候答应了,先告诉我你的名字。”沈驰不服气地问道。 梅兮颜挑了挑眉毛,悠悠地回答:“等我回来再告诉您。” 沈驰一怔,暗想她竟然还会回来,是与世子……但表面却哈哈大笑道:“好,我等你回来。” “你们还是找个地方去打架吧,我不带你去。”吕青野无奈地对梅兮颜说道。 “我也不想去,不过——”梅兮颜故意伸手拍了拍吕青野的胸膛,撇撇嘴说道:“只怕不去不行。” 梅兮颜用的力气不大,但吕青野已经有了痛感。他也知道,自己的体力消耗过大,若不是路战给他的外敷药有奇效,他只怕早已因胸闷疼痛无法呼吸而倒下了。 只是城门这次的伏击战打得漂亮,让他更想凭自己的本事夺取望烽城,便陷入了执拗的坚持之中,嘴硬道:“我没事,你还有伤在身。” “主帅拼的不是武力,是对战局的分析、掌控和调度,我只是出把力气而已,你不用担心我……”梅兮颜小声说着,将后面的“抢你功劳”四个字省略了。 沈驰听到她的话,更是在意地看了她一眼。梅兮颜仍旧保持温和的微笑,藏起了浑身的锐气。 梅兮颜原本不想参与吕国和越国的战事,但她担心吕青野的伤势。 不能在苗风和顾晓面前显露出她的关心,便找了一个合理的借口——她答应和吕青野联盟,若是不出份力让吕青野欠份情,以后也不好张口向他讨要东西,所以他们要跟着吕青野一起去望烽。而且,如果吕青野的身体吃不消,万一出了什么事,联盟怎么办? 见吕青野仍旧面有郁色,不肯点头,沈驰笑呵呵地打圆场:“能陪着世子一路涉险来到洛津,自然是最要好的朋友,出把力有何不可?老臣若不是长得这般扎眼,也会跟着世子一起去。” “洛津可离不开沈大将军。”吕青野连忙说道。 “去吧,有来有往也是朋友之道。”沈驰语重心长地说道。 面对沈驰的弦外之音,睿智如吕青野一点即通,缓缓向沈驰施了一礼,说道:“是,青野受教。” “姜果然是老的辣。”梅兮颜笑意盈盈地真心称赞一句。 “你这小丫头也不遑多让。”沈驰哈哈一笑,回敬了一句。 吕青野完全不明白这一老一少到底哪里投缘,不过刚见面而已,却敢开彼此的玩笑。虽然沈驰年纪大过梅兮颜二旬有余,但身份到底有别,两人竟然互相都不生气,,一副其乐融融的气氛,也是奇景。 “屠寂这次没带骑兵,我们只能步行,这就出发吧。”吕青野不再想沈驰和梅兮颜的问题,说道。 “好。张曳,去把那二百个小鬼带出来。”沈驰吩咐道。 张曳领命而去,很快便带回来两百个身着越军服饰的士兵。 吕青野谢过沈驰,带着二百士兵踩着泥泞的道路,向望烽城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一十四章 出发 两百人都穿着越国士兵的服饰,吕青野要用这两百人敲开望烽城的城门。 洛津与望峰城之间隔着猿哀山,如果徒步走官道,不吃不喝不休息,需要走一天一夜的时间。为了尽快赶到望烽城,也为了迷惑望烽城太守、凸显洛津局势的紧张,吕青野决定穿过猿哀山以缩短路程。 沈驰显然已经料到吕青野会做此决定,挑选的两百人各个都对猿哀山熟悉无比,从中又推选出一个最认路的向导,带着吕青野等人挑捷径而走。 土生土长的洛津人熟知猿哀山里有一条比较安全的通往望烽城的小路,不过这条路的大部分路途都布满了瘴气。 进入猿哀山后,两百士兵都从腰带上解下一个小布包,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平常山中猎户自备的草药袋,碾碎了裹在薄薄的湿布巾里,掩住口鼻,药味持续发效,被人体吸入以防瘴气侵害。 沈驰也为吕青野等人准备了草药袋,向导兵士指导他们戴上。 趟过积水半人高的山坳,钻过荆棘乱生的险峻之地,又挤过狭窄得只能侧身而过的山缝,众人艰苦地快速行军。 这种天气倒是没有大型野兽出没,但毒蛇在不经意间便会攻击他们。好在大家都有准备,挤出蛇毒涂上药粉,再服上两粒解药,便不会有事。 最让人束手无策的是蚂蟥。虽然裤脚已经被缠得紧紧的,也涂了驱赶蚂蟥的药粉,但地面深深的积水、树叶上残留的雨水将药粉浸泡、冲掉后,药效便没有了。被荆棘划破的衣裳无法覆盖的皮肤、裸露在外面的手和脖颈便都难逃被叮咬的命运,很快,几乎人人身上都附着着这些黑黑的、吸饱了血的、扭曲又滑腻的吸血虫。 直到一处山石平坦的区域,吕青野下令休息,大家都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小松枝点燃,互相把仍叮咬在身上的蚂蟥烫下去踩死,弄得山石上处处都是殷红的血迹。 顾晓一边点松枝,一边问道:“老大,你被咬了没有?” “已经弄掉了。”梅兮颜扬起手背晃了晃,手背上有一个小小的伤口,转眼看看他们俩个,说道:“大苗帮顾晓,我帮大苗。” 梅兮颜烫着大苗脖子上的一只蚂蟥,却偷偷看了看吕青野,吕湛正在帮他清理蚂蟥。两人的视线一相交,又迅速转开了。 同行的路似乎就要到终点了,即便梅兮颜找了个合理借口让自己留下来帮助吕青野,但她从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枢国还有一大堆事情等她处理。这连绵的大雨正赶上春耕时节,不知道南方的孜州和嵩州是否安然无恙,到了她该回去的时候了。 这一回去,两国再来往,就是使臣之间的往来了吧;再见面,也只能在订盟的仪式上了吧……该收心了…… 感受到吕青野的目光又投到自己身上,梅兮颜没有动,越发认真地拿着松枝烫着那只滑腻的蚂蟥。蚂蟥被烫得松了口,掉到石头上,梅兮颜一脚就将它碾得粉碎,踩得极其全神贯注。 很快就将顾晓和苗风身上的蚂蟥都烫了下去,梅兮颜对顾晓道:“把那个胸甲拿给吕青野。” “什么?”吕青野问道。 “胸甲,可以保护你受伤的胸骨。”顾晓一边冷冰冰地说着,一边从背着的小包里抽出一串折叠在一起的木板。又把腰间的纸包拿出来,把药丸分给吕青野和吕澈,“这是你们的药,早中晚各一粒,恢复体力的,路战说要连服三天。” 虽然顾晓和路战对吕青野还是有很大的意见,但听苗风说,昨晚吕青野他们明知自己使不上力,还是拼命去帮梅兮颜对付干支死士,也就稍微减轻了一些对他的怨恨。 路战作为最痛恨吕青野的人,也能用心为吕青野做一副胸甲,可见他也正在慢慢对吕青野改观。 吕青野先是一怔,完全没料到平时见到他就爱搭不理的鬼骑们会为他准备这些,不用说,一定是梅兮颜让路战帮他做的。一时只觉心里叮叮咚咚,跟小溪流水一样轻快、舒畅。偷偷看了梅兮颜一眼,她正在仰头喝水,似乎没看到自己。 吕青野只好收回目光,微笑着道谢。 顾晓将木板抖开,是一片片半尺长、两指粗细的光滑木板,每片木板间用细鱼线仔细串连起来,还有两处凹下去了一个半圆,里面还附了一层薄薄、软软的小牛皮。完全打开来,像一条宽大的带子。 吕青野接过药丸一口吞下,脱了外衣,让顾晓把那一串木板缠裹到自己的胸脯后背,绑好固定。才发现那两处凹下去的半圆正好在腋下,是避免阻碍手臂动作的。也就半个夜晚的功夫,路战便赶出这样一件物什,还这么细心,吕青野更加郑重地向顾晓说了一声“谢谢”。 顾晓面无表情,“嗯”了一声算是听到了。 吕青野也不介意,穿好外衣,起身走了几步,又大力动了动胳膊,虽然感觉胸膛有些怪怪的束缚感,但倒是真的缓解了疼痛,确实有效。 正要和梅兮颜再说几句感谢,只听吕澈在那边问道:“梅姑娘,为什么又用这种声音说话?” 梅兮颜接过苗风递给她的馒头,说道:“比较方便。” 除她之外,其余皆是男子,她用男声说话,又是一身男装,个子又高,不熟悉她的人确实会把她当做男子看待。 见梅兮颜安静地吃馒头,吕澈又关心地问道:“你身上的伤不要紧吧?” “别乱说话,小心我挖了你的眼睛。”苗风立刻白了吕澈一眼,警告道。 “你们老大身上确实有伤,你们没看见么?”吕澈看着苗风,一脸莫名其妙地问道。 “有伤也是你能看的么?”苗风轻声吼道。 吕澈刚想反驳,却突然开窍一样明白过来,挪了挪屁股,离苗风远一些,小声嘀咕道:“不过就是关心一下,又不是想要怎么样。哼,明明都看见了,装作没看见就真的没看见么?自欺欺人。” 听得梅兮颜禁不住莞尔一笑,却不说话。 吕青野尽量装作自然地走回到梅兮颜旁边坐下,梅兮颜顺手便递给他一个馒头,他也就不客气地接过来,小声说道:“胸甲,谢谢。” “你刚才说过了。”梅兮颜轻笑一声,又道:“路战做的,等他回来,你再谢他吧。” 出了木箱之后,吕青野能明显感觉梅兮颜想故意疏远自己,不是日常的疏远,而是感情上在刻意躲闪。虽然分别在即,心里有准备,但还是有些隐隐的失落。 随意“嗯”了一声,吕青野稍微后仰身体看向梅兮颜的后背,灰色的猎户装又被山中的雨水淋湿,倒是没见血迹渗出来,想来伤口已处理好了。 梅兮颜身边坐着顾晓和苗风,他身边又有吕澈,虽然担心,却也不好意思询问。听到吕澈嘟囔,想一想也有道理,光明正大的关心何必弄得暧昧模糊,反倒让人尴尬,便微微转头,看着梅兮颜的侧脸,说道:“吕澈是直肠子,你别……” “我知道,我又没生气,你们一个个这么畏手畏脚的,怕我杀你们灭口呀。”梅兮颜笑道,“路战已经给我上药、包扎好了,他的药贴你也用过,该知道功效的。” “那就好。”吕青野悻悻地敷衍一句,心里比较在意路战是怎么给她上药包扎的。 “世子,大家都吃饱了。”张曳过来说道。 “好,传令,继续赶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一十五章 诈城 天黑的时候,张曳和埋伏在山脚下的吕国伏兵接上了头,再次短暂歇息、整理之后,吕青野带着被荆棘划破了衣衫、勾乱了头发、浑身破破烂烂的一群人狼狈地小跑着到了望烽城门前。 城头守卫见到他们,大声喝问:“站住!再近前便放箭!你们是什么人?” 吕青野装作气喘吁吁的模样,捂着胸口走出人群两步,仰面对着城头,用乾邑口音答道:“我们乃是……屠将军麾下……屠将军已经……进了洛津城……但是被沈驰调集了几千人的军队围住了城池,正在僵持中。我们是突围出来求援的小队,沈驰目前忌惮吕青野的安危,不敢贸然攻城,还望杨太守能尽快出兵支援,城里城外联合,击溃沈驰的军队。” 前面的话说得断断续续,后面气才顺了——梅兮颜暗笑,装得跟真的似的。 “屠将军?屠大将军进了洛津?”城头守卫显然并不知道偷袭洛津的计划,一脸吃惊和疑惑。 “是屠小将军,今早的事。我们是直接穿过猿哀山赶过来的,事态紧急,麻烦兄弟快去通知杨太守。”吕青野焦急地喊道。看来屠寂也很谨慎,怕偷袭计划泄露出去,竟然瞒得这么严实。 守卫将信将疑,歪头思考片刻,说道:“你们先等等,我去回报太守。” 望烽城太守杨声听到守卫来报,即刻与都尉和长史赶到城头,朝着城下看去,但雾气太大,根本看不清楚。 杨声倒也细心,问道:“可有屠小将军手令?” “屠将军急命我们突围出城,没有手令,但有令牌。”吕青野走到护城河前,掏出怀里的令牌,向着城头扬了扬。 长史立即派一个士兵出城,关了城门才放下吊桥,那士兵从吕青野手中取了令牌,又仔细看了看众人狼狈的模样,才转身回去。 吊桥和城门再一次恢复原样。 杨声拿着令牌认真查看一遍,低声问长史道:“你看是否可信?” 长史略沉思后,小声说道:“人可能造假,但令牌和口音却造不得假。此人说话带着乾邑口音,该是和屠寂一起过来的士兵,可信。如果屠寂不是支撑不住,也不会派人来向我们求援。趁着沈驰不备,吕国援军尚未到达之时,我们背后偷袭,只要屠寂不傻,一定会配合我们,到时夺取洛津的功劳,必然得有我们一份。” 杨声内心也是作此想,却按捺住急切,镇定地吩咐左右道:“放吊桥,开城门。”又对着吕青野等人喊道:“一路奔波辛苦,你们先进城来休息一下。” “军情紧急,趁沈驰大军尚未全部到齐,请杨太守速速发兵。”吕青野仍佯装尽忠职守地催促道。 “勿慌,兵马早已备好,即刻出兵。”杨声答道。 吊桥被放下,城门也打开了,吕青野一行人进了城门,见到杨声仍旧表现得极为急切,坚持要跟随杨声杀回洛津。 杨声却是不慌不忙,与吕青野近距离站定后,看了一眼他们的狼狈相,首先问道:“屠小将军可还安好?” 吕青野眼角一跳,这是什么意思? 听之前城头守卫的语气,并不知道屠寂已经开始了计划。杨声一脸皮笑肉不笑,这问题是普通的寒暄,还是在打听战事? 这不紧不慢的言行,莫不是杨声想要坐山观虎斗?但此时容不得吕青野犹豫,只好低下头,恭谨地回答:“我们回来之前,屠将军正在分配兵力守城,当时一切都在掌握中。” 随即转了转眼珠,故作忧虑地说道:“但这大半天过去了,不知道沈驰的攻城力度……据城以守对屠将军来说轻而易举,按屠将军的部署,只要援军赶得及,城里城外一鼓作气,一定能灭掉沈驰的军队。” 杨声听出了吕青野故意放出的弦外之音,果然脸色一变,转头看向长史。 长史也极力控制着一脸的欣喜,朝杨声使了个颜色。 这话已相当明白,屠寂控制了洛津,但被沈驰围了,并不乐观。 之前借望烽一千兵力只是调用,与他望烽太守没什么干系,当时杨声便心有不满,但是屠寂有国主尹沐江的旨意在手,他又不能违抗。 自己想建功立业却逮不着机会,屠寂一个尚未及冠就当了金吾卫将军的毛孩子,却能率兵出乾邑城,远隔千里来偷袭洛津,心里也就只能埋怨自己没有屠一骨这样一个厉害的爹了。 但是现在,如果他们能再派兵与屠寂联合打败沈驰,这功劳也就有他们的一份。 能抢到洛津这块肥肉,那是六国大战时都没人能建立的功勋,此刻机会就在眼前,杨声怎舍得错过。 “好好好!”杨声一迭声对吕青野说道,“事不宜迟,我亲自领兵增援。” 吕青野还挺着胸脯要求继续跟着杨声返回洛津,却被杨声阻止——少一个乾邑的兵,就多给他望烽一分机会。 杨声备的是二千五百骑兵和一千五百步兵,再次好言安慰吕青野他们一番,终于打消了他们拖着疲惫的身体返回洛津的打算。 送走杨声后一个时辰,瘫倒在营房里的吕青野等人迅速恢复了精神,与梅兮颜兵分两路,梅兮颜带着张曳等五十人负责解决城头上的守卫,吕青野则带着鲁柏柯等一百五十人去行署抓都尉和长史。 城头上的守卫突然遭到偷袭,没等发出讯号便被制服,随后梅兮颜命张曳点起火堆,熊熊火焰在微雨的夜里仍旧烧得旺盛,山脚下的伏兵见到信号,迅速行动。 长史得知城头起了烽火之后冲出行署,被吕青野逮个正着。 都尉到底反应更快,立刻组织兵士反击,但行署内兵士不多,很快被吕澈和鲁柏柯杀伤,其余的在吕青野威胁之后都乖乖投了降。 半个时辰后,沈驰安排的两千伏兵已经兵不血刃、有序地接管了望烽城。 正值戌时过半,百姓还没有入睡,有些看到城头燃起烽火,立刻关门闭户,特别熟稔的则聚在一处小声讨论是否是有人攻城。 当吕国士兵进入城中安抚百姓时,胆子大的透过门缝看到了久违的吕国士兵服饰,再听到是吕国士兵冲进了望烽城,又听说率兵的是吕国世子,竟争相涌出家门,站在街道上张望。 路上人满为患,许多老人喜极而泣,中年人也不胜感慨,几乎都在询问和议论: “是真的么?吕国的军队?” “世子从越国回来了?” “世子是当年那位去越国做质子的世子么?” “是国主派世子来的么?” “我们又回归吕国了么?” “我们能回家了!” “只有我们望烽么?若是杨声带兵围城,我们岂不是孤立无援?” “若是苇城也能夺回来就好了,可以互相支援。” “听说越国偷袭洛津失败,全军覆灭,有沈驰大将军在,也可以支援望烽。” …… 听着劝抚士兵的吕国乡音,更多的百姓终于确定是吕国的军队攻下了望烽城,从乱糟糟的议论逐渐变成欢呼…… 吕青野连夜审问长史和都尉,掌握了百姓民生、兵士管理及周遭屯兵、粮草等事宜,加紧安排人手书写安民告示,贴到各处显眼位置。 梅兮颜在行署里也能清晰地听到街上激动、哭嚷的百姓额手称庆、犒军的声音,渐渐也感受到了望烽城百姓对家国的怀念之情。 张曳来报,除行署里五百多名士兵投降外,留守兵营的一千士兵听说是吕世子攻下望烽,又听到城内百姓的欢呼声,知道无法抵抗,竟也都投降了。 吕青野下令不得虐待投降的越国士兵,好生看管。 鲁柏柯来报,城外马场里还有五百匹战马,已经着人替下原来的士兵,将马看管起来。 夜已深,街头上庆贺之声已慢慢淡了。不少百姓还是对未来忧心忡忡,毕竟几百里外的屏山关上驻扎着越国另一位有名的“屠城不见血”将军——彭坚。望烽城当年便是被他以卑鄙手段、兵不血刃地攻下来。 有过切肤之痛的望烽城百姓们矛盾不已。重归故国,不再受越国剥削,这是他们盼了十多年的大事;但回了吕国,便可能面对彭坚的再次围城。如果,这一次彭坚又故技重施,即便是吕国的世子守城,又能怎样…… 在望烽城太守行署后院的一间房间里,吕青野还不知道望烽百姓的烦心事。 从昨日渡江到此时攻占望烽城,吕青野终于有机会彻底坐下来休息,连续两捷让他的精神一直处于亢奋状态,连伤痛都自觉已好了大半,也对自己更加有信心。此刻他心中还盘桓着另一个计划,但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一直犹豫无法做决定。 房门被推开,吕澈着人做了一些饭食,端给吕青野。 吕青野一面想着心事一面拿起筷子,忽而问道:“梅姑娘他们和其他兵士呢?” 望烽城轻而易举便夺了回来,吕澈也是开心异常,笑道:“前半夜全城的百姓几乎都出来犒劳兵士了,比我们吃的还早呢。梅姑娘在隔壁房间,张曳把饭送过去了。” 顿了顿,吕澈收了笑脸,正色道:“世子,据望烽都尉交代,离这里最近的越国驻军都在屏山关,守将是彭坚。接到消息后再赶到望烽和苇城,最快需要五天时间。苇城的守兵目前只有三千多人,大部分驻扎在城外,我们是否可以趁夜偷袭。” 吕青野点头,说了一句“我也在考虑”,便端起粥碗喝了一大口粥。虽说在乾邑也是每日吃粥,但喝着望烽城的粥,便觉得满口都是家乡的味道,香气四溢,原本因亢奋而感觉不到饥饿的肚子突然便饿了起来。 想一想,竟然已快一个月没有吃过一顿正经饭,更不要说喝一碗热乎乎的家乡的稀粥。 吕澈不知他在顾虑什么,便也不说话。 片刻后,吕青野就喝光了一碗粥,放下筷子,沉吟着慢慢说道:“现在兵士有限——我们只有两千两百人,留下一半在望烽,只剩一千人。苇城不比望烽,离洛津到底远一些,而且太守一直是咱们吕国人,听说为人胆小怕事却又贪恋官位,再以支援屠寂为借口诈城,只怕胜算不大。要夺城只能奇袭,但大家都已疲劳,再奔波到苇城,恐怕就力不从心了。” “不是有梅姑娘和鬼骑么?请他们帮忙潜进苇城,只要开了城门,有望烽之鉴,百姓也会自发配合我们的。”吕澈现在也沉浸在胜利的亢奋之中,并不觉得疲累,反倒觉得趁鬼骑还在、士气正盛,尽快抢夺苇城。 吕澈的话正中吕青野心事,一直平静的神色隐约现出些许的执拗和困扰。沉默片刻,才缓缓说道:“我不想把百姓牵扯进来,也不想让鬼骑插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一十六章 自尊心 吕澈暗暗叹口气,嘴唇嗫嚅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世子,属下知道你的心思,你不想让梅姑娘瞧扁了,所以受了伤也一直撑着;明知道有他们助力,夺取苇城更有把握,却不肯去请他们帮忙。” 吕澈的每一句话都正中吕青野的心坎上,不由得便抬头看了看这个一直跟着自己的憨直侍卫、好兄弟。平常遇到事情都是他和吕湛商量,吕澈只是在一旁望风或者听从他们的安排,很难听到他对自己提出建言。 吕澈却没注意到吕青野的异样,继续理所当然地说道:“但梅姑娘有句话说的好,世子是主将,掌控全局,她只是出把力气,那又何妨请梅姑娘帮忙呢,联盟不就是要互惠互助么。等他们枢国有困难了,咱们也能帮忙呀。” 说到梅兮颜,她昨晚在山洞里以一人之力杀掉四个干支死士的画面便旋即浮现在吕澈的脑海中。他和吕湛都看得明白,即便没有他们的帮忙,她一人也足够对付四个人。 而他们这位原本很是英睿理智的世子,却是很怕自己被梅兮颜比下去一般,事事都要一个人硬撑,似乎总要与梅兮颜争个长短似的,已然忘记了他自己曾经说过:没有人能凭自己一个人做好全部的事情,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吕澈随即便自然而然地说道:“梅姑娘这个人确实厉害,能文能武,所以才能成为枢国国主,手下又有一班常人无法匹敌的鬼骑。但文武全才的毕竟是少数,尹沐江那么厉害,不是也要屠一骨和诸多文臣武将辅佐么。不能因为个人争强好胜就把眼前的国家利益置之不顾……” 吕澈很少这样一本正经地发表看法,正说得头头是道,突然顿住了,意识到自己有责怪吕青野意气用事之嫌,立刻低下头,施礼道:“世子,吕澈僭越了,请世子责罚!” 吕青野听他说了一大通,哪里会不明白他的意思。也许这些话只是吕澈福至心灵,突然间的灵心慧齿一闪念,但也足够为吕青野醍醐灌顶了。佯做白了他一眼,拉长了语调说道:“你哪有错,说的都在理,抬头继续说。” 吕澈听出吕青野语气不善,还在生气,不肯抬头,继续小声道歉:“还是请世子责罚,属下才安心。” 吕青野见吕澈拘谨的模样,强忍笑意,佯怒问道:“我又不是那混沌人、分不清好歹,你摆出这副模样,是一定要栽我一个昏庸的帽子么?” 吕澈连忙抬头争辩道:“当然不是。” “那就别摆出这副我欺负你的模样!原本就说得在理,我何必罚你。”吕青野笑道。 吕澈微微一震,脸上便浮起一点笑容,口中却仍恭敬地应道。“是。” 他们在越国待得时间太久了,吕青野对他们更像手足多一些,吕湛还能理智地把持住主臣之间的界限,但吕澈却总是把吕青野当亲兄弟看待,除了保护辅助,一旦看到他的行为异常,便总忍不住说一大堆。 吕青野自然了解吕澈的脾性,事实上,他特别喜欢吕澈这种纯澈的性子。尤其在看到梅兮颜和鬼骑之间的相处之后,更是不希望吕澈在自己面前过于拘束 ,他想听所有的心里话,而不是针对他世子身份谨而慎之筛选出来的说辞。 “话还没说完呢,继续说。”吕青野继续温声说道。 “说完了,真的说完了。”吕澈又低下头,坚定地说道。 吕青野见他执拗,也不再强迫他,转而问道:“你吃饭了么?” “还没有。” “再去取一份饭菜来,一起吃——再帮我盛一碗粥,大碗的。” “是。”吕澈这才确定吕青野没有生气,乐颠颠地应了一声,起身退出去。 吕澈的话把吕青野最后那点好强的自尊心彻底扒出来、袒露在外,让他直视自己与梅兮颜之间的差距和差别。见识过梅兮颜在战场上的杀伐决断,也见识过她在别人屋檐下的刚直果敢,他佩服她,也自然而然产生对比的心思。 但正如吕澈所说,文武全才的人到底是少之又少,尤其鬼骑已经超乎正常人之范畴,他非要拗着和梅兮颜一较高下实在不是明智之举,更不是明主之举。 想起父王吕逸与诸位文武将军的相处,虽然他没有强大的武力,但却能降服一众勇悍的战将们。他也应该如此,不从武功上比高低,而从治国的初心出发,不违背自己的原则,又能最大限度地利用身边的人或事等资源,先巩固自己的地位,以自己真正的实力去征服那些廷臣,以此来抗衡大哥吕青莽。 至于那点男人的自尊心,已经不是第一次作祟,但吕青野却再次提醒自己,今后不能再让它影响自己的决断。 一旦想通了这一切,心中的烦恼郁闷即刻烟消云散。正好吕澈也端着托盘进来,他站起身说道:“走,去梅兮颜那个房间一起吃。” 吕澈眼睛一亮,问道:“世子决定偷袭苇城了?” “这个时候你倒机灵了。”吕青野揶揄道。 “大智若愚呗。”吕澈毫不谦虚地自夸了一句。 梅兮颜正在和顾晓、苗风吃饭,房门未关,见到吕青野和吕澈,很自然地移动座位给他们腾地方。 “有事?”梅兮颜连筷子也没有放,只是慢慢嚼完了嘴里的饭菜,问道。 吕青野也不客气,喝了两口粥后,开门见山地说道。“嗯,关于苇城的。” 梅兮颜将自己面前的菜盘子推向吕青野那边一点,顺便夹了一筷子菜放到碗里,沉吟着说道:“夺回来是可以,但怎么守呢?洛津有猿哀山做屏障,暂时安全无虞。苇城与望烽城虽然距离近,但你手头上的兵力有限,若再分开力量更小。两城之后是大片的沼泽地,吕国支援需要几日你可算过,又是否能顺利得到支援?” 梅兮颜提出的问题,吕青野都已考虑过,坦然说道:“为了安定人心,吕澈和张曳带领一千人留在望烽城,防止新投降的越军出现诈降。同时将城外粮草等搬进城内,预备接下来可能有的围城之战,我和鲁柏柯还有你们三位带一千二百人偷袭苇城,得手后也一样将粮草等搬进城。” 将梅兮颜推来的菜夹了一口送入口中,嚼完又继续说道:“方才已经差人快马将夺回望烽城之事送往愽城,父王看到我的书信定会马上发兵支援,来回有十日足够。之前已和沈将军说过请援之事,洛津城外还有驻军一万五千人,只等我向望烽出发,他便先调三千人来支援,大约明日下午可到。” 梅兮颜看了吕青野一眼,本想现在就问他:你能确保愽城会派援兵及时赶到么?吕青莽不会从中作梗么?这原本就是她在崇云宫时便一直放在心里的担忧,但一转念,却又放下了。 吕青野想要偷袭苇城,虽然有些冒险,但在屠寂计划失败和望烽城被收复的消息传开之前,的确有冒险一试的机会。反倒是消息散开之后,苇城有了准备,就真难以下手了。这个时候没必要给他施加压力,于是说道:“最好先做好以沈驰所有兵力保护三城的准备吧。” 吕青野总觉得梅兮颜看他那一眼含有深意,但她却不明说,让他有些摸不到头脑,难道是觉得越国大军会马上赶到,以沈驰的兵力无法抵挡么?但他已做了最坏的打算,所以原本想放火烧掉苇城粮草的计划都做了调整,守城原本就比攻城容易,守上十日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困难之处。 “你若有其他顾虑,不妨明言,我们再讨论。”吕青野看着梅兮颜,眸子闪亮,问道。 梅兮颜淡然地摇摇头,说道:“现在说那些毫无意义,也不是提出来就能马上解决的问题,先做好以目前手上能调用的兵力做长久守城的打算更实际一些。” 她到底还是没有把心里话说出来,苇城能否夺下来现在仍是未知之数。若真的夺下来,而吕青莽却暗中掣肘,吕青野和沈驰下定决心死守的话,越国想打下三城,也必将付出相当的代价。届时,战事大范围传开,吕国无论如何总会派出援兵。那个时候既能突出吕青野守城死战的决心和勇悍,收买人心,也能让吕国廷臣知晓吕青莽的嘴脸,算得上置之死地而后生了。比之吕青野回到愽城之后再和吕青莽明争暗斗,似乎更划算一些。 吕青野听到“做长久守城的打算”一句,心头一震,似有所悟,没有再追问,低头夹一筷子菜,只简单应道:“好。” 五人闷头吃了片刻,梅兮颜似乎吃完了,抬头说道:“顾晓和吕澈留在这里,张曳随我们去苇城吧。我没有喧宾夺主的意思,但我们在铁壁城有守城经验,而吕澈和张曳一直在乾邑,没有实际参与过守城战,留下顾晓更合适一些。至于实际的指挥权可以交给吕澈或者随行来的千夫长,顾晓可以视情况提出建议。你觉得如何?” 有鬼骑帮忙守城,吕青野更觉放心,自然欣然同意,看向顾晓,说道:“如此更好,有劳顾侍卫。” 顾晓没说话,只是嘴里嚼着饭,闷闷地应了一声:“哦。” 梅兮颜放下筷子,走到窗边支起窗扇,外面竟已浮出一片灰白色的雾气,不由轻叹道:“此时下雾,明早雾气肯定更大,倒真是偷袭的好天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一十七章 开城门 半个时辰后已做好出发准备,吕青野率五百骑兵,各个口衔枚、马裹蹄,一声不响地出了望烽城,直奔苇城。 雾很大,前后已无法看清隔着两丈远的事物。 快接近苇城城门时,苗风做哨探先行下马,示意身上背着长木板和麻绳的人下马,步行到苇城的护城河前。 由于不知道护城河里是否埋了尖刺暗桩,只能用土办法做跳板。梅兮颜、吕青野和鲁柏柯上前帮着苗风,将木板用麻绳捆编之后做成一个简易的小跳板,搭在护城河上,四人率先快速过河,悄无声息地来到城墙下。 不同于望烽城那般谨慎,苇城看起来和平常的城池没区别,城头上雾气笼罩,火把的光亮小如萤火、隐隐约约。苗风用匕首刺了刺城墙,夯土极其坚固,即使是锋利的匕首也仅能陷入寸许,无法做支撑。 返回到护城河边时,已经有几十人偷偷摸到城墙下躲起,梅兮颜指导吕青野和鲁柏柯将跳板拆了,重新捆绑连接成一条长达几丈的长木板。四人抬着木板到了城下,寻了一处没有守卫的地段将木板支到城墙上,苗风轻轻踩着木板,像猫一样快速爬到了城头,将多余的麻绳扔了下来。 梅兮颜也顺着木板上了城头,自愧不如的吕青野和鲁柏柯顺着麻绳依次爬上去。 苗风无声无息地抓来四个士兵,堵住嘴,叫他们分别画出苇城太守和都尉的所在地,有关太守的图竟没一个重复的,倒是都尉的相当一致。吕青野和梅兮颜认为是这位太守狡兔三窟,行事谨慎才会如此,更不敢大意。 四人记住路线,梅兮颜正要杀掉士兵灭口,吕青野及时拦住,将他们打昏,将衣服换到自己身上。 苗风留下看着城门,一旦他们成功,即可开城门放吊桥,引大队进城。 三人很快潜进行署,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长史刘一成和都尉常胜活捉,只是没有找到太守陈忠契。但刘一成马上就供出了陈忠契所在的一处偏僻耳房,将沉睡中的太守抓个正着。 吕青野面对这个年过花甲、身材清瘦的老太守,平静却不容反驳地说道:“我是吕国世子吕青野,已夺回望烽城。此时我吕国大军就在城门外。若你们还当自己是吕国人,去外面安抚所有苇城士兵,叫他们放弃反抗,我吕国士兵绝不为难他们。若是不识时务,休怪我们无情。” 陈忠契在吕青野说话的当口儿,已经从惊吓之中缓过神来。垂下眼皮看着架在脖子上的刀刃,明明浑身都在细颤,却强做镇定地问道:“如何证明吕世子的身份?” 吕青野的玉符在梅兮颜身上,但他却早已请沈驰为他写了一封信件,当即从怀中掏出。 鲁柏柯点着了油灯,陈忠契就着灯光、眯着眼睛看到信纸上是沈驰的笔迹,同时还有他洛津的太守官印和自己的私印,自然做不得假。 口中颤巍巍地念叨着“果然是……是世子……”突然不顾项间的锋利刀刃,双膝跪倒,额头磕在地面上,呜呜地低声饮泣。好半晌才哽咽着说道:“下官陈忠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吕青野一时云里雾里,若不是梅兮颜收刀快,这老太守只怕就要血溅当场了。 看着梅兮颜也是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打量着陈忠契,吕青野眼见天色就要放亮,也来不及问他何来的感慨,正要说话,陈忠契却抬起头,用手指抹去眼泪,正色说道:“请世子容许下官穿好官服、亲自前往城门处去开城门,迎接吕国大军。” 吕青野心头一震,转头看向梅兮颜,梅兮颜摇头,也不明白眼前这位太守到底存的什么心思。若说是因虚与委蛇,才如此情感真挚,可除了这一跪之外,举止又极有分寸,不像是谄媚懦弱的小人模样。而且守城士兵没一人能画出一致的他的住处,总觉得该是极有心机之辈,绝不简单。 想不通其中关窍,吕青野悄悄按下狐疑,收了信件,沉声恐吓道:“如此配合甚好。若是这一路想耍什么花样,我吕国大军到处,只怕要血流满地了。” 说罢示意他起来去穿戴。 陈忠契慌忙起身劝止道:“世子不可。城里的士兵都是苇城本地人氏,都是吕国的子民哪,万万不可自相残杀。” “若是乖乖献城,自然相安无事。”吕青野冷哼道。 “请世子放心,一切都在下官身上。”陈忠契神色凝重地再施一礼,语毕,转身去屏风上取了官服,就在吕青野等人面前穿戴好,带着吕青野和梅兮颜走出行署。 刚开始走路还有些蹒跚腿软,似乎很是紧张。后面却是越走越快,大步流星地到了行署门口。 虽然陈忠契建议将长史和都尉都关在行署,但吕青野怕他使诈,着鲁柏柯押着刘一成和常胜跟在后面。一行人一出行署,巡逻的守卫便发出信号,于是大群的士兵渐渐都跟了上来。 陈忠契虽然须发全白,但步履稳健、声音洪亮,严厉地命令苇城的士兵散开,那些士兵真个便退了开去,远远地跟着。 吕青野又与梅兮颜对视一眼,看陈忠契与士兵之间的言行,该是令出必行的有为之官,士兵们对他很是爱戴,难道他说的话确是发自真心,真的乖乖献出苇城? 很快便到了城门口。雾太大,城头的人还没有看清来者都是谁,倒是城下一队巡逻士兵与陈忠契撞个正着,立即停下队伍,行礼后问道:“太守大人,这么早到城门,可是有事么?” 陈忠契强忍了一路的激动,此刻终于有所放松,露出笑容,大声说道:“有事,大好事!开城门,我们吕国世子回来了!” 士兵们都是面面相觑,难以置信地喃喃道:“吕……吕国……真……真的么?” “世子就在本官身旁,这能有假么!快去开门,迎接我们吕国军队!”陈忠契说完,才发觉自己站到了吕青野身前,立即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两步,抬手引导吕青野向前走。 惊呆了的士兵终于回过神来,欣喜地互相通知着: “咱们吕国军队在门外!” “快开门!放吊桥!” “终于等到了!” 不等守在暗处的苗风动手,立刻有人去打开城门放下吊桥,并派人出去通知等待在护城河外的张曳及骑兵们。 虽然城门外白茫茫一片,但却能听到人声对话,陈忠契微微颤抖着。 刚开始带路虽然也很紧张,但因为心思都在尽快赶到城门口上,还能正常走路,现在终于到了城门口,这被压抑的紧张感和兴奋感从浑身所有的毛孔中不可抑制地冒出来,竟是越抖越厉害。 虽然他一直准备着迎接吕国的军队,但在内心里,却已做了最坏的打算——有生之年,苇城回归吕国无望。没想到到了这把年纪,竟是让他等到了,即便表面再镇定,内心仍是翻江倒海的沸腾着。 看到吕青野和梅兮颜略有疑虑,陈忠契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回世子,这些士兵都是下官细心挑选的吕国子弟,虽然不知道这辈子是否还有回归吕国的机会,但下官时刻准备着有朝一日能迎接吕国的军队。” 此时,部分骑兵已经到了门口,张曳下马后牵马进了城里,刚要见礼,都尉常胜突然身形一动,冲到陈忠契身后用捆绑住的双手套住他的脖子,将他拖到张曳马前一丈处,改用手指扼住陈忠契的咽喉,大喊:“别过来!否则我掐死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一十八章 劫持 变生肘腋,令人猝不及防,原本正牵马要进入城门的吕国士兵们都呆愣在原地。 张曳此时离常胜和陈忠契最近,但人却是面对吕青野的。 见吕青野神色未变,只是目光从自己眼前扫过便落到常胜脸上去了。那目光极其镇定,让张曳有了主意。 “杀吧,随后我便杀你。”张曳握住缰绳,转身面对常胜,不慌不忙地说道。 哪知守在城门边的一个什长突然吼道:“杀不得!” 话音一落,城下所有苇城士兵,连带从行署一直远远跟过来的士兵们动作一致,全部刀出鞘,将吕青野等人围住。 一直紧张的陈忠契走了这一路都没有出汗,此刻却是急得冒出一脸的细汗。想说话,无奈常胜扼着他的脖子,根本发不出声音。 吕青野和梅兮颜面不改色地站在原地,甚至都没有看一眼那些将他们团团围住、刀兵相向的苇城士兵,只是静静地伫立着,等待他们下一步动作。 鲁柏柯在常胜突然蹿出去后便意识到自己的大意失误,紧紧地扣住长史刘一成的胳膊,全神贯注地盯住吕青野和那个说话的什长。只要吕青野有任何暗示,他便冲出去先杀了那个分不清谁主谁从的什长。 梅兮颜却向鲁柏柯使眼色,让他将尚未有什么动作的刘一成拉到一边去结结实实地捆起来。原本以为他们和陈忠契是一路的,却没想到那个都尉竟沉得住气,一直等到这个时候才露出原形,甚至懂得劫住陈忠契当人质。 张曳正想呵斥那些看起来想要造反的苇城士兵,却看到了吕青野和梅兮颜均向他投来制止的眼神,到了嘴边的“你们想造反么”,硬生生被他咽了回去。 “让开一条路,我离开之后保证放了陈太守,毕竟也共事三年,有情分在。”常胜神色仓皇地死死扼着陈忠契的脖子,哆嗦着嘴唇说道。 他很想放狠话,但一想到对面站着的是吕国的世子,如今他的军队已经进了城,哪怕眼前这些不识相的苇城小士兵肯在乎陈忠契的性命,吕青野也不一定在乎,便只得表示出自己卑微的愿望。 那什长仍旧站在城门口,对着张曳的后背,冷静又强硬地说道:“那位大人,请放开缰绳,让都尉大人离开。” 张曳暗暗用力攥了攥马缰绳,到底还是忍住怒意,试探道: “你们这样拔刀围住世子,是想造反?”声音不大,却透着威严。 什长不卑不亢地回答:“不敢!世子曾为了吕国的安危大局不惜去越国为质,如今看到为吕国尽忠职守的太守大人被挟持,自当也该相救。” 这话听起来既无主臣尊卑之礼、更是胡搅蛮缠,摆明是利用道义来逼迫吕青野让步。张曳和鲁柏柯均是怒目相向,张曳更是松开了缰绳,手掌已按到腰间的刀柄之上。 梅兮颜的目光从陈忠契脸上扫到那个什长脸上,再扫向左侧各个严阵以待的苇城士兵脸上,心中暗忖:这个太守倒是有些本事,竟能让这些士兵死心塌地地将他的安危放在第一位,而不在乎苇城百姓的生死。这种无视家国安危的土匪般的兄弟情谊,最是危险。 正要对吕青野建议,放这些人跟着常胜出城,一起杀掉免除后患,却听到吕青野平静地命令道:“张曳,退下。” “世子?!”张曳还想坚持,但透过雾气看到面无表情的吕青野,便不再说话,手指慢慢地放开了腰刀。 吕青野狠狠咬着牙关,将柔和的下颌线绷成了有棱有角的线条,这个时候他要让自己冷静、忍耐。天快要亮了,苇城城外还有驻军,如果这个时候选择杀掉常胜和陈忠契,必然会激起苇城士兵的叛乱。 一旦被百姓看到他们之间的厮杀,或者不小心被城外的人听到战斗的声响,都会暴露自己,届时,这场偷袭便彻底失败。而他们不仅要面对多于他们的驻军兵力,还会让刚回归的望烽城百姓人心惶惶,担心越国大军随时反扑,不利于接下来的守城战。 快速衡量过局势后,吕青野对堵在城门外的吕国士兵沉声说道:“放他走,不得伤害到陈太守。” 吕国士兵们虽然愤慨,却仍是服从了吕青野的命令,牵着战马退到城门两旁,让出一条路来。 “你是世子,一诺千金。”常胜转头看了一眼城门外,但雾蒙蒙看不清楚,只是听到有脚步声在移动,想来是在让路,便又不放心地确认一遍道。 吕青野言行越发泰然,说道:“这是自然。但你若是往城外驻军处报信,我不能保证你的安全,毕竟我吕国大军并不知道我在这里应承了你的要求。另外,陈太守年纪老迈,我安排这位什长在后面骑马跟随你们,直到你觉得安全处,然后带回太守,你也不能反对,否则你和陈太守便在此同归于尽吧。” 苇城士兵也知道吕青野是为了陈忠契的安全着想,并没有反对他的建议。 常胜紧张地环视一周,咬咬牙应道:“好。” 转头对张曳恶狠狠地说道:“你,把腰刀系到马鞍上,退到一边去!” 张曳气冲冲地瞪了常胜一眼,解下腰刀系到马鞍上,走回到吕青野身后站定。 常胜怕周遭这些敌人一旦靠近他便会出手伤他,不敢向任何人要求解开他双手上的绳索。就势仍勒紧陈忠契的脖子,将他拖到马旁,费力地抽出腰刀。 刀光一闪,陈忠契畏缩地缩了一下脖子,冰凉的刀锋擦着他的鼻尖划了过去,吓得他双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彼时常胜已经割开了手腕上的绳索,左手一把搂住他的腰身,将他支撑住。 常胜贴着陈忠契的耳朵,小声说道:“老家伙,不要乱动,就不会死!” 陈忠契哆嗦着点头表示明白,嘴上却没有说什么。 常胜扯过缰绳,将缰绳套在陈忠契脖子上,自己紧紧贴着马身子,以此为后背的掩护,慢慢走出城门。直到穿过站在护城河外的骑兵队伍,雾气已经将城下的人都掩盖住,才跨上马鞍,又把陈忠契拖上马去,就此策马而去。 之前在吕青野面前寸步不让的什长,在看到常胜带着陈忠契离开后,突然向吕青野跪倒,其余苇城士兵也齐齐收刀,跪倒在地。 那什长大义凛然地低头忏悔道:“小的名叫王敬,冒犯世子,罪该万死,等救出太守后自会到世子面前领死,且容小的先行离开。” 说罢起身,一转身大踏步出了城门口,立刻有一位牵马的士兵将缰绳递到他手中,顺手偷偷指了指马腹。 王敬低头一看,一位穿着和他一样服饰的人正吊在马肚子下面。他也不说话,淡定地上马追了上去。 吕青野环视跪了一地、低头不语的苇城士兵,只听其中一人高声喊道:“小的们僭越犯上,请世子处罚!” 于是其他人异口同声请求道:“请世子处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一十九章 “地头蛇” 最底层的士兵为私情罔顾大局、对一国之世子拔刀相向,等同于造反,这样僭越犯上的惩处只有一种——死! 但他们并不是真的想犯上,否则也不会乖乖听了陈忠契的话,开城门放吊桥,引吕国士兵进城。他们只是想给吕青野施加压力,保住陈忠契的命,否则,吕青野为了不泄露苇城已光复的秘密,肯定不会放常胜离去。 然而眼前这架势,若说他们假惺惺,他们都跪了下去,一脸慷慨赴死的大义凛然表情,等着吕青野去杀。若说他们真心实意认错,裹挟着众人的跪地求情,实则不过是想法不责众。 吕青野当然不能杀他们。陈忠契说得明白,这些都是他精心安排的苇城子弟,换句话说,一家老小都在城中。如果杀了他们,那一家家老小过来讨要说法,苇城岂不是大乱! 攥了攥拳头,吕青野生平第一次觉得怒火攻心。倒不是这些人没有重视他的世子身份,而是他们此时仗着地头蛇优势而表现出的卑劣行径。不知怎地,正气恼时,突然想起梅兮颜在崇云宫小暖阁里说过的那句“强龙不压地头蛇”,只觉得此刻特别贴切。 梅兮颜一直没有置喙,这是吕青野必须面对的第一关——收服人心,或者——铲除异己。 平复一下心情,吕青野昂首挺胸,忍着胸膛的隐痛,铿锵地说道:“今日所犯何罪,人人心知肚明。念在你们维护陈太守的安危,也保全了苇城父老的安宁,此忠孝两全,惩罚便免了,但要将功折罪!” 人群中带头发话的人立即说道:“谢世子宽宏大量,谨遵世子之命。” 其他人便也跟着谢恩。 双方都是做戏,对付这些结党的地头蛇,自然要装出一副理解、体贴的模样才能慢慢收服他们。后面还有大事要办,吕青野也不想多耽搁功夫,温声说道:“先起来吧。” 语毕,大步出了城门,对站在城门外的吕国士兵们吩咐道:“传信兵速返望烽和洛津,告知苇城已光复。鲁柏柯带其他人上城头警戒,等待探查城外驻军的哨探回来,并在城门口设置埋伏,原苇城的士兵且到城门口集合。” 不止吕青野带来的吕国士兵,苇城的几百名士兵也从令如流,迅速按照吕青野的命令集结在城门内,被他们四人打晕的士兵也被人救醒,重新换了衣服站在队列中。 远处传来更夫的铜锣梆子声,一慢四快,正是五更。 吕青野抬头望天,看不透迷雾之上黑暗的天穹,五更天该亮了,但现在仍感觉是夜里,看来今日仍是个阴沉天气。这样好的机会不容错过,心中只期盼哨探快些回来,好一鼓作气去偷袭城外的驻军。 正想着,苇城士兵中走出一人来,径直到了吕青野面前,朗声说道:“秉世子,苇城城门卫队五百人均已到齐,等候世子命令。” 听声音正是之前带头发话的人,吕青野颔首表示知道,见他一身百夫长装束,随即温和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世子,小人王重,忝为百夫长。”王重不卑不亢地回答。 “莫非与王敬是兄弟?” “若论起来,也算是同族兄弟。” 吕青野点头,再次问道:“王重,苇城内所有士兵确定都是我们自己的子弟吗?” “回世子,确定都是我们自己的子弟!”王重铿锵地回答,又骄傲地补充道:“不仅我们是,我们的父辈也曾是,我们是子承父业,一直守着苇城的大门。陈太守说,只要我们能守住苇城的大门,就一定能等到吕国的军队来光复苇城!” 吕青野不禁有些动容,突然守在城门外的张曳小跑进来,附在吕青野耳边说道:“世子,哨探已回,城外的越军没有异动。” 吕青野马上镇静下来,心念一动,问向王重:“你们可知城外的驻军情况?” 王重正色回答:“由于陈太守治理有方,苇城全境靖晏安宁,所以越军人数不多。除了被屠寂借走的一千越军,城西还驻扎了三千人。” 吕青野心中暗笑,这些苇城士兵是生怕他为难陈忠契,不停地见缝插针为陈忠契说好话。敢于直接表达他们的意愿,倒也都是一群耿直之辈。 至于他们为什么对陈忠契死心塌地,他现在实是没工夫了解,于是脸上不动声色地说道:“好。我们是攻克了望烽城后便快马加鞭赶到苇城的,如今苇城内都是我们吕国的子弟和父老乡亲,一切更好安排,你且先抽出几十人安顿好我带来的士兵,天亮后再去安抚百姓。剩余的苇城士兵们,可都会骑马?” “会。”王重昂然回答。 “好。”吕青野简单应了一声,随即提高了声音,亢奋地刺激着苇城士兵:“苇城城门是你们父辈两代守护着,这种荣耀和功勋希望你们继续下去。城外驻守的三千越军目前没有任何警戒,我们趁大雾弥漫前去偷袭,你们可有此胆量?” “有!”众口一词,极其嘹亮。 吕青野也立即神色肃然,忍着疼痛挺了挺胸膛,朗声命令道:“王重,把苇城士兵组织起来,每人戴两囊火油,我们去突袭城外驻守的越军,抢回粮草!” “是!”王重领命,立刻便去布置。 梅兮颜站在吕青野身后,看着他的背影,目光逐渐深邃——这个大累赘,越来越有将领的风范了。 “张曳留在城里,接应陈太守,做好百姓的安抚事宜,另外统计役兵乡勇,以防万一,不见我们回来,不得开城门。”吕青野吩咐张曳,转而发现被鲁柏柯捆得跟粽子一样的刘一成,正哆哆嗦嗦地站在一旁,微微一笑,又说道:“这位长史对苇城自然最为熟悉,一切可先问他,若他说的不对或者故意隐瞒,就别浪费粮食了。” 见吕青野笑得儒雅,但言辞却令人不寒而栗,刘一成吓得两腿一软,跪在地上,求饶道:“求世子饶命,小的也是地地道道的吕国人氏,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吕青野上前一步,微微弯腰,嘴角噙着笑,逼视着他的双眼,淡淡地说了一句:“记住你说过的话。” “小的一定记住。”晨风微凉,刘一成却一头一脸的汗,随着他不停点着脑袋,汗水顺着面颊流下去。 吕青野不再说话,张曳走到鲁柏柯旁边,把刘一成拉走了。 “我等苗风回来,不和你去了。”梅兮颜说道。她也很想去,但直觉苇城并不如看到的这么平静安好,还是留在城里更妥帖些。 “也好,你在苇城我更放心。”吕青野也正有此意,微笑说道。 很快,苇城的四百名士兵和吕青野带来的一百名士兵重新集合,在浓浓大雾笼罩下的黎明到来之际,骑上战马直奔驻守在城西的越军营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二十章 收复苇城 一切比吕青野预料的还顺利,当他带着五百骑兵冲到城西越军大营时,只有少部分越军刚起来,哨兵还未等发现他们,当先的鲁柏柯和王重已挑开鹿砦冲进营中,挨着近的越军还没有从雾气中看清他们的身份,就被战刀砍倒,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 吕国的士兵们一边大喊“屠寂已被吕世子和沈驰将军活捉,速速投降”,一边四处朝着营帐泼洒火油放火。 火光一起,起得早的越军乱作一团,一面反击一面招呼营帐里的弟兄起身,结果一部分被气势正盛的吕军杀掉,一部分趁乱逃跑。尚在营帐中的也只逃出小部分,很多人被自己人踩倒踩伤,大部分都被吕军截杀了。 吕青野带来的五百士兵,沈驰的一百吕国士兵伤亡十几人,王重手下的四百苇城士兵,伤亡一百多人,算得上大获全胜。 乱哄哄的厮杀哀嚎渐渐停止,越军城西大营被吕军成功占领,粮草等尽皆看管起来。 雾气太大,吕青野下令不再追击残余越军,而是组织车辆搬运粮草进城。 从洛津到望烽,再到苇城,一路势如破竹,委屈了十二年的两座城池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吕青野再次抢回,连他自己都觉得犹如做梦一般。 心中不停提醒自己要保持警觉,预防后续越军的大举反攻,同时也在考虑该如何对待父王即将发出的援军,毕竟他离开得太久,要和文臣武将们重新建立关系是必然的过程。 当吕青野亲自押送第一批粮草回到城门口时,一个他带来的吕国士兵急匆匆跑到他马旁,紧张地说道:“世子,不好了!城里的百姓一听到世子带兵夺回了苇城,本来是奔走相告欢呼庆祝的,但世子的两位朋友刚把陈太守送到行署,就被百姓看到并围了起来,嚷着要‘杀狗官清叛徒’。” 吕青野心中微惊,神色一懔,问道:“我那两位朋友没事吧?” “他们没事。” 吕青野微微放心,却又暗叹——陈忠契果然有问题。随即问道:“张曳呢?” “张大人现正在行署中。亏得张大人当机立断,先以‘拘禁行署所有官员’的名义挡住了群情汹涌的百姓,请百姓们等待世子回来再做区处,否则只怕太守现在已经被百姓砍成肉酱了。” 吕青野暗忖:张曳哪晓得这些名头,显然是梅兮颜偷偷告诉他该如何应对的。 见那士兵还是一脸忧色,吕青野拍了拍他肩膀,安抚道:“你们只管看紧城门,千万不能大意,剩下的事我自会处理。” 那士兵见吕青野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情,似乎也有了些底气,施礼后便快速离开。 吕青野转头吩咐鲁柏柯:“你在此接应运送粮草的队伍,我去行署。” 吕青野下马,将马交给一个士兵,徒步前去行署。 这个陈忠契,竟能让庆祝光复的百姓将注意力全部转移到他身上,平素是积累了多少民怨才会如此!偏偏苇城的士兵又极度拥护他,当真极端。 离行署还有一条街,吕青野便听到嘈杂的人声,宣示着人群的存在,原本三三两两之间的喁喁细语因为人数的庞大而变成嗡嗡的一片声响,倒是没听到有激烈的抗议之声。 只看这架势,陈忠契对百姓的苛刻已可见一斑。 走到近前,士兵们在人群外安抚,看穿着有苇城士兵也有吕青野带来的洛津士兵,吕青野身上还穿着苇城士兵的衣服,便也慢慢挤进人群中听他们都在说些什么。 “世子竟然带兵过来,这是吕国和越国撕破脸了,唉,又要打仗了。” “世子去越国的时候还是个半大孩子,也不知道会不会带兵。” “没听行署的那位大人说,望烽都被世子抢回来了,这会儿世子去偷袭城西越军大营了,没有本事怎么能带兵接二连三地抢回望烽和苇城。” “到底还是大王子更有带兵经验,只靠偷袭得胜,万一屏山关的彭坚率越军大举来援,我们怎么办?那个彭坚简直就是个畜生!防无可防!” “我们这些年受陈忠契的盘剥压迫,那么多人被逼到猿哀山里,宁可藏在深山当猎户也不愿住在苇城,大王子那么厉害也没见他来收复苇城和望烽。” “老天爷一直发脾气,下了十几天雨,耽误补种不说,只怕家里的粮种也要受潮了。若是越军围城,消耗我们的粮食,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 “你们看到有多少咱们吕国士兵进城了么?” “雾太大了,根本看不清。” “听说是屠寂先偷袭洛津不成,反被沈驰将军和世子活捉了,想来苇城和望烽应该没有多少士兵。屏山关有大将彭坚,到这里只要个三四天,也许留着陈忠契的狗命也好,至少我们守城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还可以做说客,阻止彭坚屠城,保住我们的命。” “行署那个大人是不是也是这个心思,陈忠契说到底也是咱们吕国人,他们都是官,怎么可能管咱们的死活。” “别胡说!陈太守也是有苦衷的,他是为了保住太守这个位置,以便能把咱们吕国的子弟们都安排成守城的士兵,倘若国主兴兵伐越,咱们就可以大开城门迎接自己的军队,免去攻城之战……” “十二年我们受了多少苦,即便越军攻城能攻多久,围城又能围多久?狗官明明就是个贪官,编出这样一套说辞来骗你,亏你活这么大岁数,竟然相信!” “彭坚向来喜欢在围城后散播瘟病,以此逼迫城中的人投降。当年若不是陈太守站出来以所有家财保得太守职位,保住苇城,现在焉有我们这些吕国遗民?才过了十二年,别说你们不知道!是受些苦继续活着,还是让彭坚杀死,这种选择还用犹豫!” 从百姓们断续的对话里,吕青野几乎已能推测出陈忠契在苇城做了什么。 当年吕越大战,他没有参与政事,只知道吕国打得艰苦,最后望烽和苇城都没有夺回来,却不知道陈忠契竟然一直都是苇城的太守。 讨论的几个人突然沉默了,吕青野在心中叹口气——一样都是普通百姓,他想起了铁壁城的那个不知名的少年,和那些聚在一起讨论迎敌的枢国百姓们。诚然,百姓无辜,本就像稻草般随风摆,军人们才该保家卫国,但一想到枢国那些同仇敌忾的百姓,吕青野仍旧很是感慨。 一感叹才发现,原来自己对吕国百姓并不了解,他生平之中接触百姓的次数竟然只有三次,第一次是作为质子去往越国的路上,第二次是在铁壁城,第三次便是这里。 是枢国强悍的民风给了他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国家的百姓也会那般慷慨激昂,却忘了吕国和枢国的民风实在大不相同。那么,现在再来思考陈忠契的行为,到底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呢? 一边走一边想得入神,眼看快到了行署门口,身边有人推他,问道:“兵大人,世子回来没有?狗官要怎么处理?越国会不会来攻打我们?” 吕青野随口回答:“陈太守不是已经被看押……” 然而未等他说完,身旁一个人突然变了脸色,质问道:“你这吕国的口音如此奇怪,是什么人?为什么穿着我们士兵的衣服,是越国的奸细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二十一章 收民心(上) 一石激起千层浪,没有在陈忠契身上发泄的愤怒转嫁到这句疑问中,周遭的人立刻将目光都聚集到吕青野身上,质问之声不绝于耳。 行署门口的士兵听到声音,立刻分成两路,一路去行署里面通知张曳,一路直奔人群,去看到底发生何事。 吕青野一直想解释,奈何众人七嘴八舌地质问,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有三个脾气急切的年轻人已经动手准备将他擒拿。挨着他们的人主动退开几步,怕被他们误伤。 吕青野察觉到三个年轻人的目的,身形一闪,从他们身旁的空隙中滑了出去。 三个年轻人一见他如此身手,更以为他是混入苇城的越国奸细,转身又向他扑来,周围的大部分人一边七嘴八舌地给三个年轻人鼓励,一边仍旧不停逼问吕青野身份。 更有仗着有些身手的,也凑热闹帮着三个年轻人去拦住吕青野,好事者张罗着让大家再退几步,腾出一个一丈见方的空地让他们施展。 很快人们就腾出了一块两丈方圆的空地,场中只剩下吕青野和三个年轻人。 吕青野一面暗中看着乱糟糟的人群,以防有人偷袭;一面等他们三人靠近,用小巧的功夫擒住两人的手臂,在他们三人之间穿来钻去,如同编辫子一般将三人的六条胳膊缠绕在一起互相扣住。 有意控制住力道不至于伤了三人,吕青野微笑着用愽城方言说道:“三位兄弟稍安勿躁,我确是吕国人,只是在越国呆了十几年,口音有些变化。”随即又转成官话,继续说道:“虽然官话口音不像吕国人,但愽城话我还是会说的,只是不知三位兄弟能否听得懂。” 三人被他几招之内就完全制服,且看出他没有伤人之心,倒也平静下来。转头看向人群,听到一些老人在说“愽城话倒是说得很地道”,其中一人忽地问道:“这位大人莫非是……世子么?” 人群轰然炸开,三个年轻人也都怔住了。 吕青野见目的达到,便松开手,退后两步,挺直身躯,向众人作揖施礼,微微笑道:“正是吕青野。” 先是一出手便将犯难的人制住,接着以愽城方言证实自己的身份,最后再大方地放人,如此渊渟岳峙般站在众人面前,苇城守城士兵的服饰仍掩饰不住他的俊逸气势、从容态度,只看一眼仪态便知不是凡夫俗子。 人群再次沸腾起来,恰在此时,士兵们也从人群中挤到空出来的场地边上,认出是吕青野,立刻走到他身旁将他保护地围住,对着众人拔刀吼问道:“你们是想对世子动手么?” 吕青野立即从他们的保护圈中走出来,伸手示意他们收起兵刃,温声制止道:“只是一点误会,不怪他们,他们并不认识我,你们退下。” 确认了吕青野的身份,百姓从喁喁私语转而变成再次请愿,要求杀死狗官陈忠契。 看着眼前密密麻麻,渐渐隐入浓雾之中,望不到尽头的人群和不停重复的请愿声音,偶尔夹杂一些对世子回来并光复苇城的感慨,吕青野一时竟有些恍惚了。 这些都是吕国的百姓,他第一次切切实实地和百姓们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听他们请求、声讨、斥骂,看他们厌恶、愤怒、憎恨,每一副面孔都那么生动、鲜活…… 这些人,这么多人,也都是他的子民啊! “各位父老乡亲,青野回来迟了,在此先给大家谢罪。”吕青野集中心神,先不理会百姓们的说辞,庄重地躬身行礼,以最有诚意的态度向百姓们温言道歉。 然而,在吕青野心里,这不只是道歉,还是一种简单却明了的仪式,告知所有吕国人,吕国世子——吕青野——彻底回来了。 “世子?!”不只是身边的士兵,很多百姓见他弯腰行礼,也都难以置信地感叹了一声。 吕青野脑海中突然闪过梁姬的脸,不论她对自己做过什么,毕竟也是从吕国被掳去越国才沦落为营妓的,那些悲惨的遭遇是实实在在发生了的。 当梁姬的脸划过脑海,紧接着便是更多汹涌而出的记忆…… 他接了世子身份,与越国使者一起离开都城博城。长了十五岁,第一次离开博城,看到的却是满目苍凉的民间苦象。 他以为博城宫中每日两餐清汤寡水便是苦了,却从没看到过那些失去了家园,只能露宿路边的百姓,正在挖着野菜、捉着蚂蚱、知了当饭吃。扔了一地的知了翅膀和残骸,黑乎乎的,让他有些作呕。 过圵州时看到了更多流亡的百姓。即便那时战事已歇,但因为长年战争,农田都成了战场,没有粮食,国力却一味消耗,损毁的房屋没有能力修葺或重建,使得百姓不得不背井离乡,寻找可以活命的机会。 饥饿、疲劳折磨着精神萎靡的百姓,不少老人和孩子病倒在路边,苟延残喘,一旁无助的家人们除了哭泣,束手无策。枯竭的体力使得他们的仰天痛哭,变成了无力的嘶哑,枯瘦如鸡爪的手指抠抓着胸口破烂的衣衫,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释放一些难以承受的痛苦。 一看到越国将士的装束,那些百姓便露出惊恐的神色。男人们微微颤抖着挡住他们身后瑟缩着的女人和孩子,但吕青野能看到那些男人们的眼中,也充斥着同样的恐惧。 面对侵犯他们家园的人,他们脸上出现的不是愤怒、只是恐惧,吕青野坐在马背上,默默地看着他们的神色,只觉得揪心、痛苦、愤懑…… 此时,望烽和苇城被他相继收复,当年那些让他难以平复的心情又翻腾上来,吕青野不可抑制地悲从中来,鼻子一酸,泪便浮上眼眶。 他努力咬着牙,将泪水逼回去,仍旧保持揖礼的姿势不肯起身,哽咽着慨然自责道:“这十二年,让各位父老吃苦了!青野虽身在越国,却时时刻刻想着望烽和苇城的父老们。是青野无能,做了质子,仍无法换回各位父老回归吕国!是青野无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二十二章 收民心(下) 近处听得到吕青野话语的百姓一时都安静了。不堪回首的往事,却又忘记不掉的伤痛,在吕青野这歉然一躬之下,似乎都从隐埋在胸口的某个角落里滑落出来,众人皆戚戚。 苇城是被彭坚兵不血刃攻下的,吕国的援兵还没有到,陈忠契已经开门献城、投降越国。没多久,吕国宣布与越国议和,苇城和望烽城划归越国。 长久以来,苇城百姓都觉得自己是被吕国舍弃的棋子,痛恨吕国对他们不管不顾,以至于遭受越国“走狗”陈忠契的残酷剥削,可又难以割舍故土之情,渴望吕国能出兵光复他们。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转眼,十二年过去了。他们原本以为会是骁勇善战的大王子吕青莽光复苇城,却没有想到,竟是那个远赴越国的世子、看上去温文儒雅毫无霸气的吕青野将他们解救出来。 不止如此,一直耿耿于怀于被抛弃的感觉,也在吕青野这长久的一揖和自责中得到平复——那是一种被重视、被认真对待的抚慰。 百姓们要的不多,只要他们的国主能在意他们的疾苦,哪怕只是口头上一句话,也足够他们欣慰地咬牙坚持下去——吕青野,吕国世子,吕国未来的国主,他做到了。 “多谢世子惦念!我们回家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在人群里举起了拳头,奋力地喊道。 离得远的百姓也从前面的人那里得知吕青野正在做着什么,听到有人呐喊,委屈了十二年的苇城百姓,仿佛要宣泄掉这么多年的委屈和痛苦,也拼尽全力大声吼道:“多谢世子惦念!我们回家了!” 听着人声如浪涌般一波一波地喊着,吕青野缓缓直起身,眼里闪着泪光,骄傲又欣慰地看着周遭的百姓——脸上带着泪、带着笑,一遍遍地重复着“回家了”——的真实情感。 震天的呐喊声响了好久,吕青野才抹了抹眼泪,微微摆手,示意大家停下来。 等声音渐弱,吕青野神色恳切,朗声说道:“各位乡亲、父老,我们刚刚光复望烽和苇城,接下来最紧要的,是把城西越国守军的粮草先运回城里,预防屏山关的越军来夺城,并等待吕国援军赶来支援。” 近处有人问道:“陈忠契那个老贼呢?” 吕青野郑重其事地答道:“关于苇城行署官员的处置,若大家有冤情,等苇城安定下来后写上状纸呈到行署,我们一定依律处置,绝不徇私!” 由于吕青野解开了苇城百姓十几年郁结的心结,给了众人一个极为良好的印象,加之世子的身份和铿锵有力的表态,即刻便有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众人果然接受了他的说辞,尤其是被他打败的三个年轻人,竟拜倒在地,请罪道:“适才冒犯世子,还请世子责罚。” 吕青野抢步上前,将他三人扶起,戏谑般笑道:“真心认罚?” “认!”三人异口同声地认真应道。 “好!”吕青野也干脆地赞了一声,说道:“罚你三人也去城西帮忙运送粮草进城,备战。” 三人呆了一瞬,马上反应过来,感激地说道:“是!谢世子!” 三人一带头,很多人也立刻响应,大叫着“去城西运粮草进城!备战!” 呼呼啦啦的人群竟然慢慢散了开去,争相奔出城外去帮忙运送粮草。 吕青野直到人群完全散去,这才暗暗舒了一口气,转头向行署走去。一抬头便看到梅兮颜和张曳都站在行署门口,也正看着他。 梅兮颜不知道向张曳说了一句什么,转身便进入行署去了。 吕青野见张曳迎上来,问道:“她和你说了什么?” “属下见世子被困在人群里想去帮忙,那位大人不准我去,说世子一个人可以解决。”张曳回答。由于梅兮颜暂时不想泄露身份,所以吕青野身边知道她身份的人对她的称呼都比较隐晦。 吕青野回忆刚才梅兮颜的口型,摇摇头说道:“她说的不是这些。” 张曳被吕青野揭穿谎言,低下头不敢说话。 吕青野轻笑一声,问道:“她大概和你说过,如果这种情况我一个人处理不来的话,也没本事守住苇城,是吧?” 张曳愕然抬头,不知道吕青野为什么会猜得如此精准,片刻后才点了点头,道:“是,我们刚出行署的时候,她看着人群,就这样说的。” 吕青野了然一笑,问道:“那么最后说的是什么?” 张曳想了想,老老实实地正色答道:“她说的是:‘总算像个吕国世子的样子了’。” 吕青野又想起在乾邑王宫与尹扶之小较之后,梅兮颜说他惧怕越国、一味忍让,没有吕国世子的气魄,两人因此还争辩了一番,笑道:“这才像她说的话。” 说罢,当先迈步走向行署,张曳跟在后面。 “安民告示出了么?” “还没有。” “尽快出,并说明目前的形势,这几日不要外出,守好城门,以防备越军有所动作。” “是。世子,城西之战如何?”张曳领命后问道。 “很顺利。陈忠契如何?伤到了么?百姓对他怨声载道,他有什么反应?” 张曳一脸讪讪地回道:“陈忠契被常胜从马上扔下来摔伤了腰,其他无大碍。刚被苗风带到行署门口就被百姓堵住了,若不是那位大人给属下想了个托词,属下还真的没辙。” 回想刚才被百姓围住的情况,张曳便觉得后怕。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当时便有些发慌,还好梅兮颜在他耳旁给他出主意,让他用——奉世子命拘押行署所有官员,待苇城形势安定后即刻处置——借口搪塞过去,这才没有乱起来。 转而又忿忿地说道:“看陈忠契的神情竟是毫不慌张,十分心安理得的镇定之态。另外,苗风已将常胜杀了。” “那个长史说了什么有用的信息么?” “只是把苇城内的情况说了说,关于越军的他也知道不多。陈忠契倒是不顾伤势不肯休息,坚持要等世子回来后向世子详述苇城目前的内外形势。” “也好,先去会会他。”吕青野点头。 张曳正带着吕青野往陈忠契的住处去,突然那个什长王敬从一边的廊子里急匆匆地跑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吕青野面前,一头磕在地上,语带急切地说道:“求世子放过陈太守,他是为了保住苇城、逼不得已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二十三章 陈忠契 吕青野微微眯眼,旋即恢复正常的神情,稍微附身,伸手去扶王敬,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你也安全回来了,甚好。” 王敬临行前曾说过,回来以死谢罪。吕青野自然不会要他的命,更不会让他自戕,但一回来就跪地上继续替陈忠契求情,王敬似乎也从没把自己的誓言放在心上。 王敬果然不提谢罪之事,死活不肯起身,只是哀求道:“请世子明察,陈太守为了苇城百姓的安全,捐出了全部身家,这是十二年的苦肉计,才换来的苇城百姓的安宁,绝不是他们说的‘狗官’、‘酷吏’。” “你先起来。”吕青野温和地说道。即便到了这个地步,苇城的士兵仍在维护陈忠契,是当真还有什么未明的隐情么。 王敬见吕青野状似平淡,想到了自己不久前的誓言,伏在地上,说道:“方才小的顶撞世子,原本该死,请让小的在临死之前,将苇城的原委叙述一遍。请世子明察陈太守这些年的忍辱负重和委曲求全,小的死也瞑目。” 正说着,在城门口听到消息的王重带着几个苇城士兵跑了过来,看到吕青野的背影和跪伏在地上的王敬,也连忙跑过去,跪在王敬身边,一同求情。 又来这一套!吕青野冷冷地扫了一眼跪在他面前的六个士兵,越发愠怒,旋即收敛怒容,淡淡地说道:“好,你们且说吧。” 王敬这才挺直了上半身,悲愤地说道:“当年越国的彭坚率大军围城,向城里投掷染病死去的动物尸体,威胁我们要么献城投降,要么感染瘟病死在城里。陈太守苦等吕国援军不至,又担心城中瘟病肆虐,不得已,献城投降。” 瘟病向来被人们视为洪水猛兽,吕青野未曾经历过,但印象里所有人均是谈瘟色变。 见吕青野没有说话,王敬继续说道:“彭坚顺利得到苇城,却开始大肆劫掠城中财物和女子,稍有不从便被拳打脚踢,反抗者被越军活活打死!” 说着说着,王敬等人的脸上已浮现一片怆恻之色。 吕青野看着这些二十几岁的青年们,当年正是十几岁的年纪,也正是记忆最深刻的时候,那些悲惨的遭遇自然会深深留在脑海中。 顿了顿,王敬似乎陷入回忆中,触动了心事,片刻才皱着眉,痛心着续道:“好多苇城百姓拼命跑去城头,希望能看到我们吕国的军队赶来救援……然而,官道上来往的都是越国运粮的百姓和压粮的士兵……苇渡河上空空荡荡,一条吕国的船都看不到……” 王敬略仰头,看着吕青野的双眼里,水光若隐若现,微微颤抖着嘴唇哽咽道:“世子,你知道么?那些被派出去焚烧动物尸体的百姓,甚至冒险选择了一处最容易从苇渡河过来支援的驻扎区域,只为了焚烧的浓烟可以当成烽火,给咱们吕国的军队做个指引,让他们能顺着浓烟过来,我们里应外合,打败彭坚!” “呵呵”地凄然冷笑一声,“没有人顺着浓烟过来,没有人替我们出头,群起反抗就是死!” 王敬的眼神一变,里面有说不清的复杂光芒,轻蔑、不屑、憎恨…… 吕青野心头微颤,从王敬的神态也能看出,十二年前,苇城百姓对没有及时赶来救援的吕军有多么失望。没有插话,也无法安慰,吕青野只能佯装淡定,安静地听王敬叙述。 停顿片刻,王敬整理好心绪,才又缓缓说道:“就在我们父辈聚在一起想要举事抗争,宁死不受辱之时,陈太守站了出来……献出他所有的家财,乞求彭坚让他继续留任苇城太守,他保证会按越国的要求供应一切所需,解决一切问题……” 王敬长叹一声,“就这样,陈太守背着越国‘走狗’的污名,‘忠心’地做着越国的酷吏,苛捐杂税收得比哪个城邑都卖力,镇压百姓造反更是不遗余力……” 见吕青野脸色微变,王敬生怕他误会,连忙解释道:“只要按时按数缴纳税赋贡品,越国就不会派人来抢,也不会殴打百姓。被陈太守镇压的造反百姓都迁进了猿哀山,做了猎户,没有人被血腥屠杀,活得好好的。陈太守这片良苦用心和赤诚丹心,只有我们才知道。” 转头看向身边一同跪着的几个人,大家都是一脸的激愤,王重还在小声提醒王敬:“还有咱们城头的兄弟。” 没有听到吕青野说一句话,甚至发出一点声音,王敬猜不透他的心思,抬头细看,眼前这位世子一脸的柔和表情,似乎正在用心倾听他的陈述。 王敬以为吕青野被自己感动了,有些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动容说道:“除了这几位兄弟,城头上还有几十个兄弟,都是子继父业一直坚守在这里的吕国子弟。陈太守一直嘱咐我们,卑躬屈膝也好,跪地磕头也好,被自己人骂没骨气也好,骂叛徒也好,总之,城头守卫的职位,决不能丢!只要守住城头,等国主派来的大军一到,我们就能第一个冲下去开城门、放吊桥,迎接自己的军队!” 说到此处,王敬越发能体会到陈忠契的委屈,唏嘘道:“不止如此!这十二年间,陈太守已经悄悄把城内的越国士兵都换成了吕国自己人。最近他常说,他可能等不到苇城回归吕国的那一日了,所以要把能做的都做掉,接下来就看我们的……今天,我们果然等到了自己的军队,可是……” 王敬以失望的语气停住,沉默片刻后,膝行向前一步,再次向吕青野叩头,哀求道:“请世子明察,还陈太守一个公道!” 王重等人也与王敬一样,叩头请求。 直到此时,吕青野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城头上的士兵没有画出陈忠契的住处,他们是为了保护陈忠契。 陈忠契固然是为苇城着想,但吕青野却不能苟同他的做法。如果他不出现,吕国不再收复苇城,难道陈忠契要一直用严刑酷法和重税来镇压、约束苇城的百姓么? 听上去合情合理、未雨绸缪的算计,怎知不是收敛民财、鱼肉百姓的另一种无耻借口?! 低头看着埋头在地上的七个人,他们毕竟是吕国子民,也一直在为守卫苇城而尽心竭力,如今更要倚仗他们来安抚阖城百姓,吕青野压下所有不悦,说道:“现在陈太守受了伤,正在养伤,等他伤好了,苇城也安定下来之后,孰是孰非,再做公断不迟。” 王敬、王重自然已经听说陈忠契受了伤,但没想到吕青野用了“养伤”二字,那即是说,陈忠契没有和刘一成一起被下大牢。而且这话听起来相当有官腔——官场上不好直接表态,一般都用这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轻描淡写的语气,来暗示结果。想来,陈忠契已安全无虞。 “起来吧,城外的粮草还需人运送,你们如果还有力气,仍旧去帮忙吧。”吕青野温声说道。 七人没有察觉出吕青野任何异样,应了一声“是”,掩着惊喜之色,退出行署。 吕青野等七人消失在视线中,低声吩咐张曳:“抽时间去查一下陈忠契的府邸和家小。密查,注意隐藏身份,不要让百姓和士兵起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二十四章 请求(上) 按原计划,张曳将吕青野带到陈忠契的房间,陈忠契拖着腰伤坚持滚下床榻要给吕青野施礼,被吕青野眼疾手快接住,重新扶到床上才作罢。 两人在房间里聊了一个多时辰,大部分时间都是陈忠契在介绍苇城人文、地理,及周边村子的环境等,这些也是吕青野急于想尽快弄清楚的,不得不在心里默默佩服陈忠契的缜密心思与洞察力。 最后安慰陈忠契一番便嘱咐他好好休息,吕青野离开他的房间。 走了一段距离后,张曳迎了上来,吕青野吩咐道:“看好陈忠契,好生照料着。” “世子,陈忠契如此收买军士之心,断不能 留……”张曳靠近吕青野低声说道。 吕青野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语,慢悠悠说道:“正因如此才要好生照料 ,此时需要同心协力,不宜把精力放置在他身上,以免多生是非。” 张曳不再说话,带着吕青野去给他安置好的房间,早已有行署的下人备好了浴桶和热水,吕青野站在门口问道:“梅姑娘那里也都安顿好了么?” “早上就安顿好了。” 等张曳回答完吕青野才想起适才在行署门口恍惚看到梅兮颜已经换了一身行头,自然该是在行署时已经沐浴一番了。 自从进入猿哀山到苇城的这两天半加两夜,吕青野尚未真正休息过,原本受伤又乏力的身体,一旦坐进温热的水中放松下来,才又感觉到胸口处的隐隐痛感和浑身的疲劳。抬头看了看挂在屏风上的简易胸甲和摆在桌子上的小药包,脸上不自禁地浮上笑容。 缓缓闭上双目,整理这几天的经历: 吕湛和路战已经离开了一天一夜,不知道此时已到了何处,更不知洛梒在乾邑是否安全; 沈驰是否全歼了杨声带去支援屠寂的军队,抑或有残兵突围出去报信; 不知屏山关守将彭坚最早会在何时收到望烽和苇城陷落的消息; 当父王得知自己已经脱困时又该会如何高兴呢…… 事情一件件地按顺序想一遍,吕青野突然坐起身来,梅兮颜昨晚欲言又止的神情再次浮现于脑海,他似乎明白了她的顾虑。 快速将自己洗干净,换上新衣,吕青野吩咐张曳准备吕国和越国地图,若是梅兮颜的担忧成真,他必须要想办法求援,尽全力守住望烽和苇城。 张曳很快带来地图,并解释道:“行署里有一张大地图,那位大人取去研究了,这里是两张小图,但很精细。” 吕青野点点头表示听到,立刻便将地图铺在桌面上聚精会神地研究起来。 “世子,你已两天两夜没有休息了,先睡两个时辰养养精神吧。”张曳劝道。 “梅姑娘他们歇了么?”吕青野目不转睛地对比着吕越两国的地图,问道。 “属下去看看。”张曳道。 “我自己去,这两天你也没休息,先休息去吧,有事我叫你。”吕青野一边卷着地图一边说道。 “世子——”张曳担心吕青野的伤势,大胆叫住吕青野,找了一个蹩脚的借口,说道:“那位大人也折腾了这些天,可能已经休息了……” 吕青野转头瞄了张曳一眼,温和地笑道:“知道你担心我,等我忙完这件事,马上休息。” 张曳只好半低着头不再说话,将吕青野引到梅兮颜的房间。 吕青野敲过门后,马上传来梅兮颜的应答声,两人推门进去,只见梅兮颜和苗风也正在桌前研究地图。地图相当大,平铺在桌面上,四角微微垂在桌面下。 梅兮颜看到吕青野手里的地图,先开口问道:“解药吃了么?”语气听起来十分家常,吕青野竟觉得有些温馨。 “刚吃过,想和你商讨一下守城之事。”吕青野回答,扫了一眼地图,是五国全图,只有大致标注,很笼统。 梅兮颜倒不觉得意外,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吕青野走到梅兮颜他们那副大地图前,端详了地图片刻,一边用手在地图上比划描述,一边直截了当地说道:“洛津有猿哀山挡在前面,侧面是望烽,一直以来都相对安全。望烽和苇城后面都是沼泽地,望烽还算能以猿哀山为依靠,但苇城离猿哀山有些远,三面都是平坦的田地,虽然与望烽互为犄角,但越军若来夺城,第一个目标定是苇城,以目前望烽和苇城的兵力,只能守城,很难援助。若你是屏山关守将,你会使用什么方式攻城?” “屏山关守将还是彭坚,你应该知道。当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就是他攻下的苇城,而且方法简单又有效,围而不攻,向城内投掷大量腐烂的动物尸体制造疫病和恐慌,利用瘟病达到屠城的目的,手段残忍,效果立竿见影。这一回更有大雨相助,苇城地势稍低,截住苇渡河,便可以淹城。” 梅兮颜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按照彭坚的行事作风假设了一番,说完又问道:“你打算如何守城?如果吕国国主顺利发出援军,苇城只需坚守十日八日便可以了。” 对于“顺利”两字,梅兮颜特意加重了语气。如今苇城已经夺回,该考虑如果援兵不到,要如何坚持守城的问题了。 “预防措施我已经想好了,也明白你的意思,也正因如此,才要考虑得长远一些 。”吕青野感谢梅兮颜的暗示,也故意加重“明白”两字的读音。 梅兮颜挑着眼角瞥了吕青野一眼,嘴角不着痕迹地向上弯了弯,问道:“你已经有了计划?” 吕青野轻轻点头,欲言又止道:“可能需要你帮忙……” 未等吕青野说完,苗风已经不识时务地插嘴说道:“老大,你出来四个多月了。” 暗示得太过明显,让站在吕青野身后的张曳脸色一变,吕青野倒是落落大方地莞尔一笑,正要解释,梅兮颜却抢在了前面。 梅兮颜将目光停在张曳脸上,柔声说道:“大苗,你和张曳先出去休息。” 语调温柔,但语气却不容置喙,苗风偷偷瞪了吕青野一眼,一言不发地朝房门走去。 “你去吧。”吕青野对着正瞪眼的张曳说道。 两人退出房间,都杵在门外不动。 “谁不离开我打断谁的腿。”梅兮颜的声音从房间里幽幽地传出来。 苗风和张曳互相看了一眼,讪讪地离开。 “大苗他们对你还有些心结……”梅兮颜等到外面两人离去的脚步声消失后,说道。 “我知道。”吕青野迅速接口,打断了她的话。从铁壁城到苇城,都是梅兮颜在帮忙,他又欺骗路战在先,原本也没想过鬼骑会如此轻易接受他与梅兮颜的联盟,所以早有心理准备,并不介意苗风他们对他的一些轻视和无理的行为。 见梅兮颜微微一笑,问道:“你们刚才是在研究回枢钥的路线么?” “对。”梅兮颜爽快地回答。 吕青野眼皮一跳,问道:“什么时候动身?”早已做好了要分别的准备,但一听到梅兮颜回答得那么干脆,心里还是有些失落。 梅兮颜看着吕青野之前灼灼的目光蓦地暗了一下,撇开目光,平静地回答:“原本想明日——”却突然想起吕青野说要请她帮忙,便打断了自己的话,问道:“你是想偷袭越军主将还是粮草辎重?” “都不是。目前不知道越军有多少,更不知道他们如何下寨,谋划这两件事都有一定难度。”吕青野摇头否定,说道:“想请你偷偷去愽城王宫与我父王见面,代我详述望烽和苇城这边的紧迫形势,以确保援军能按时到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二十五章 请求(中) 梅兮颜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缓缓坐下,饶是她行事大胆,却也懂得分寸,偷偷潜进他国王宫,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吕青野见她犹豫,坐到她身旁,温声解释道:“我知道这样做对你来说有顾虑,但我用性命保证我父王一定不会生气,也不会为难你。我告诉你一条密道,可以直接通到我父王的小书房。” 梅兮颜正色道:“如果我不同意去呢?” 吕青野连忙郑重地解释道:“我不是强迫你,这是向你请求。” 随后又歉然一笑,说道:“想了半天,觉得目前最合适的人是你。越国屏山关离这里不远,沈驰老将军不能离开洛津,我要留下守城。吕澈和张曳他们人微言轻,又是我的心腹,对于担心我大哥阻挠发兵之事,若是由他们去说,难免有诬陷、挑拨或者朋党之嫌。你功夫好,在我信任的人里,身份又最合适,只有你去我最放心。” 梅兮颜挑眉问道:“即便吕澈或者张曳去,会让你父王觉得你用心不纯,但只要你父王还没有糊涂,自然会留心防备,届时你何愁援军不按时到达?反倒是我的身份,如何合适?” 吕青野面犯难色,抿了抿嘴唇,似乎下了重大决心一般,说道:“实不相瞒,其实我这个世子身份得来的很是勉强。” 见梅兮颜略微歪头用目光追问他,吕青野叹口气说道:“当年越国指定要我大哥去做质子,但我父王却说我才是世子,必须要由世子去做质子,于是我就突然成了世子,被质押到越国去。” 梅兮颜看着吕青野脸上露出的淡淡笑容,有些心疼,接过他的话说道:“你父王表面上维护你,只是为了保持和越国相对稳定的关系。现在你回到了吕国,又抢回两座城池,你担心你父王突然又改变主意,任由你战死,而让你大哥继位。我与你联盟,所以只有我去,你父王才会看在我的面上,不为难你,是么?” 质押去越国时,吕青野已经十五岁,其实心里也知道突然得到这个世子的身份,是为了解大哥的围。但大哥骁勇善战,他愿意替大哥去,也愿意为吕国百姓付出自己的一切。 只是刚才突然心念一闪,吕青野竟起了这样一个念头——如果大哥做的这一切父王都知道,是默认大哥去做的,自己又该如何面对? 他不是贪恋王位,但他有满心的抱负,还有对梅兮颜的承诺,为了这些,他想继续争取。哪怕当年父王属意的并不是他,他也要让父王看到他这些年的成长和蜕变,进而打动父王。 被梅兮颜猜中心思,吕青野也不扭捏,直言不讳道:“是。虽然利用了你,但我发誓,之前真的没想过会有这样的情况。只是你提醒我援军之事后,才猛然想到的……我要保住我的身份、地位,从名义上来说,这本来就是我的!而且——” 吕青野突然收了口,差点儿将心里话也说出去。 “而且什么?”梅兮颜竟然追问道。 吕青野摇摇头,故作淡定地回答:“没什么。”但也知道这种回答梅兮颜不会接受,便随口搪塞道:“而且,你身手好,与我父王会面也不会惊动别人。” 梅兮颜撇撇嘴,冷冷说道:“不说实话就算了,对我又没有好处,我不去蹚你们吕国内斗的浑水。谁知道这是不是你的另一个‘下下策’,困在越国半个多月已经够了,我可不想再被困到吕国去。” 说罢,起身要出房门。 就在梅兮颜经过吕青野后背,擦过他右肩时,吕青野一把拉住梅兮颜的左手腕。有过多次被挣脱与被打的经验,吕青野已经做好了梅兮颜再次甩脱他的手的准备,没想到这一把却抓实了。 第一次在梅兮颜清醒的状态下抓住她纤细的手腕,吕青野竟是一怔。 “不放手我还手了!”梅兮颜寒着脸警告道。 “等等!”吕青野这才站起身、急切地说道:“而且——为了能践行我们的联盟约定,我要保住我的世子身份,我不想再失信于你。” 梅兮颜背对着吕青野,粉脸上忍不住浮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差点儿笑出声来,又急急忙忙地咬着下唇收敛了笑容,装腔作势地说道:“哦,你倒是提醒我了,还有联盟的事儿。” “你答应了?”吕青野有些惊喜。 “没有,正在考虑。”梅兮颜仍旧故意捉弄吕青野。聪明如她,自然清楚吕家父子这三人角力的厉害关系。 “那你……坐下考虑吧。”吕青野拉过梅兮颜,坐在他原来的椅子上,自己做到了梅兮颜的那把上。似乎怕梅兮颜走掉,还不肯松手。 半晌,梅兮颜扭过头,目光落在地图上的愽城两字上,正色说道:“如果你父王真存了废了你的心思,谁去都不会搬来救兵的。” “不!有了你就不一样了。”吕青野摇头否定道,“我父王也不是好战之人,眼前有这样大好的机会,可以与枢国交易、互市,对增强吕国国力,促进发展,都是百利而无一害。只要你认定与我联盟,不接受其他人,我就安全无虞。而且——” 吕青野说到这两个字,自己忍不住也笑了一下,续道:“而且以上只是我做的最坏的推测,可能我父王一直在等我回国呢。一旦他得知我不仅回来了,还收复了望烽和苇城,一定更加高兴。” 转而意识到梅兮颜的身份,又解释道:“虽然潜进愽城王宫有损你国主身份,但从密道进入则另当别论,这就如同我带你进宫或者我秘邀你进宫一般。如今你我都知道我大哥的心思,但并不知道我父王知道多少,我会写一封书信详述目前的情况,这样以你的身份和长山的经历才更能暗示我父王防备我大哥。” “这和干预吕国国政有何区别?”梅兮颜瞪了吕青野一眼,嗔怪道。 “自然有区别,你是代我去见我父王的,我的玉符和玉珮都在你那里,父王见你便如见我,加之你我有盟约,更像是同时见到你和我,你也可以与我父王再次缔结两国盟约,我也可以担保我父王一定会同意。” 两国联盟的正式确立并非两个国主一番恳谈就能达成,但梅兮颜此刻也不想多做说明,比起繁冗的盟约过程,实际的帮助援手才最显诚意,也最有意义。 “若你父王不信我说的话呢?” “那只能是我所说的最坏的事情发生了。但是你是枢国国主,而我又在望烽和苇城与越国对峙,为了吕国不会同时面对枢国和越国两大强国,我父王也会选择相信你的话,和你联盟的。” 梅兮颜眼珠一转,一脸盈盈笑意,却阴森森地问道:“你不怕我杀了你的父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二十六章 请求(下) 吕青野莞尔,胸有成竹地说道:“聪明如你,不会放任吕国大乱的,你心里早就清楚只有我当上吕国国主,才会对枢国最有利,又怎么会伤害我最敬爱的父王。而且,他老人家其实很可爱的,你见到他也许还会喜欢他呢,前提是暂时不要说你是枢国国主,只说你是我非常亲密和要好的朋友,这样他就会用长辈的态度来对待你。” “谁是你非常亲密的朋友?别乱说话……”梅兮颜双眉一蹙,口是心非地警告吕青野。 然而吕青野反应更快,立刻打断她的话,纠正道:“就是有过命交情的亲密朋友。” 梅兮颜得意地扬扬秀眉,算是接受了吕青野的说辞,慢慢静下心来沉思吕青野所提请求的可行性。 这实在不是一件好事,她本就是鬼骑之首,避过愽城王宫侍卫潜入吕逸书房,若被吕逸透出口风,不论何时,吕国都有借口向枢国发难。但吕青野说得也有一定道理,关于吕青莽之事,若一定要有人去提醒吕逸,自己这个身份有足够的分量,既能起到震慑,又能说服吕国国主吕逸,效果最好。 而且她没有恶意,催促发兵也是为解望烽和苇城之危。按她之前所想,吕青莽虽然能拖延一时,但最后迫于形势也会发兵。然而彭坚的攻城手段实在难以抵挡,兵贵神速,若援军无法及时支援,苇城很可能再次失陷于越国。吕逸只要不年老昏聩,自当能判断她的好意。 即便最后事与愿违,她也由此可知吕国对枢国结盟的态度,并考验吕青野之后的诚意,结果无非仍旧是对枢吕边境继续防范而已,吕国现在有望烽和苇城这两个面对越国的豁口,绝不会对枢国出兵的。 虽然她自认不会因为感情而有冲动的决定,但这一次,也确实有一点点吕青野本身的原因。她希望他能成为吕国的下一位国主,即便碍于身份只能在都城遥遥眺望他的方向,她也认了。 吕青野安静地看着她陷入思考,白皙的侧脸上,眼窝处有一抹疲惫的暗色,能一路与自己冒险到此地,他相当感激,内心处更是感动。她所做的已足够,但为了能更加巩固自己的地位,以便日后能与她并肩站在一起而不失色,甚至能回援她,他迫切渴望她能点头应允。 而且——他的手还握着梅兮颜的手腕,那纤细的手腕上,脉搏正有力地跳动着。就在他说出“不想再失信于她”的话之后,跳动的速度便快了起来。之后到“有了你就不同”那句,更快一些,到“亲密朋友”那几个字,跳得最快,然后才慢慢平复。 这是今天意外的收获,无意中彻底验证了梅兮颜对自己的心意,终于确定不是自己一厢情愿。虽然,她表面上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也许并没有过多久,但吕青野却感觉漫长无比,终于,梅兮颜紧紧抿着的双唇微微舒展开,说道:“好,我去。你先回去把密道图纸画出来,还有给你父王的信也一并写好交给我,我去准备一下,等你这边完事我和苗风就出发。” “先休息两三个时辰,恢复一下体力。”吕青野何尝不想梅兮颜马上出发。但她和自己熬了几天几夜,又要长途奔波,心中着实不忍。 “时间紧迫,越快出发越好。”梅兮颜说完便站起身,要出去备马。 吕青野也立即站起来,松开她手腕,轻轻按住她肩膀,说道:“即便你不累,我们那五百匹马也都累了,我吩咐人先去挑两匹健壮的好马,喂饱打理好,总归要两三个时辰,你好好休息,等我忙完来叫你。” 梅兮颜看了吕青野一眼,见他目光温和并无一丝急迫,倒也佩服他的定力,于是不再坚持,让他自去安排。 只睡了一个多时辰,梅兮颜便醒了过来,找到吕青野的房间,透出撑开的窗扇看到他正坐在桌前观察地图,一脸肃然,时而皱眉,似在思考。 窗前光线一变,吕青野抬头便看到梅兮颜,笑道:“醒了?” 梅兮颜“嗯”了一声,走到门口推门进去。 吕青野已经起身,将地图放在一边,将放在桌子右边的信封里的信笺取出来,一共两封,第一封是一张愽城王宫的图纸,仔细地标注着密道的路线,向梅兮颜描述该如何走法。 讲解完路线,他又拿起第二封折好的信笺,展开来递到梅兮颜眼前,说道:“这封是我给父王的家书,也详细说明我们在铁壁城和长山的经过,还有联盟事宜,但没有特别说明你的身份,你可以相机决定是否将你的身份告知我父王。先看一下我措辞是否合适,若有意见,我可以再修改。” 梅兮颜将他的手推开,不看信笺一眼,说道:“你们父子的家书,还是由你父王去看吧。” 从乾邑出来又经过这么多事,梅兮颜相信吕青野不会再加害她。 吕青野也了然一笑,重新将信笺折好塞回信封内,走回桌旁,烧融了火漆蜡,封起信封口,从怀里掏出一枚印章,印在火漆上,并向梅兮颜解释道:“我离开的时候笔迹还没有定型,只能依靠这枚印章证明身份,并非……” “我知道。”梅兮颜淡淡地打断他的话,对于从两人商定结盟后吕青野便对自己小心翼翼的态度,还有猿哀山拼命帮助自己除掉干支死士,早就知道了他的诚心。想到这些,突然有一种后背有了依靠的感觉。 吕青野将信封和图纸递给梅兮颜,又从桌旁的座椅上拿过两个准备好的包袱,说道:“我送你们离开。” 梅兮颜叫来苗风,吕青野没有惊动其他人,甚至没有让张曳跟着,独自一人将他们送出城门,一路上仍旧可以看到百姓在搬运城外的粮草,只是雾气未散,并没多少人注意他们。 站在城门外,梅兮颜无意抬头看向站在城头上的苇城士兵,幽幽地说道:“荒草长在一起会遮苗,小心根子越窜越多,尽快拔了吧。” 吕青野知道梅兮颜是在提醒他要尽快处置那些地头蛇士兵,也幽幽笑道:“嗯,我会的。” “多预备些石灰,若彭坚故技重施,用石灰掩埋腐烂的动物尸体,铺洒于地面,可以防止疫病。”梅兮颜上了马,还在嘱咐着。 “好。我吩咐他们去多准备一些。”吕青野顺口应道,实则早已经命令张曳去收集石灰了。 “可以寻一处下风头,将那些腐烂的动物尸体都烧掉。”梅兮颜又说道。 “好。我一会儿进城就吩咐人去找几处这样的地方。” “去问问城里的药铺、医馆,有没有预防瘟病的药汤方子,按着方子多熬一些药汤,分给那些体弱的人喝一喝。” “好。我去问。” “狂车的那个雷火罐的做法,你还记得么?若是……”梅兮颜正要说若是彭坚打到了城下,城中没了弓箭和投石,便可以用这个,却又马上停住了。 笑一笑说道:“知道你都准备好了,我就不操心了。” 吕青野回她一个会心的微笑。 梅兮颜抬头看了看天空,眼前却只有一片茫茫的白色雾气,抖了抖坐骑的缰绳,转头望向吕青野,说道:“保重。” “保重。”吕青野同样说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二十七章 人算不如天算(上) 就在梅兮颜离开苇城、去愽城搬救兵的当天深夜,越国乾邑下了开春后的最大一场雪。白茫茫之中,北城门悄然打开,两辆车驾驶进了城中,直奔王宫而去。 默默的匆忙渐渐恢复成紧张的平静,夜里的王宫灯火寥寥,与平日似乎没甚区别,但是,整个内苑却弥漫着令人压抑的气息。 尹沐江的寝宫。 宽大的火炕上,面色苍白的尹沐江紧闭着双眼,昏睡着。身上的被子只盖了大半,露出左腿来。但原本健壮的左腿只剩下大腿和膝盖,膝盖以下空空荡荡…… 越国第一医官葛藤刚将尹沐江的被子盖好,等在一旁的形容憔悴更甚于尹沐江的尹扶思便急切地问道:“葛医官,你不是说我父王很快就会醒么?已经半个月了。” 嘶哑的嗓子艰难地发声,已完全听不出这是十二岁的尹扶思的声音。 旁边,丞相章静言、大将军屠一骨和隰泽也将目光转向第一医官葛藤,等待他的回答。 鬓间微白的葛藤垂首站立,谨慎地回答:“国主力战熊罴悍兽,又受重伤,更经历丧子之痛……伤心郁结、失血过多、体力枯竭,因此气血瘀滞虚亏、脏器有衰竭之象,需要慢慢调养才能……” 尹扶思浑身颤抖,跳脚问道:“慢慢调养是多久?” 葛藤沉默片刻,答道:“这个……” “公主,先等葛医官的药煎好了喂国主一服,再让葛医官诊吧。急易出乱。”内心虽焦虑却仍不失分寸的章静言缓缓出声,安慰尹扶思。 尹扶思转头看向章静言,眼睛一红,眼泪再也止不住,哽咽着说道:“章丞相,我二哥……” “老臣已知道,等国主服了药,便要再去世子府上看看。”章静言黯然说道。他早已接到了屠一骨传回的密信,已去世子府安抚了一次。 “公主,此事暂时不能与任何人说起,切记。”屠一骨绷着脸开口说道。 “我知道。”尹扶思抽泣着,点头。 一场春蓃,本是掩盖偷袭洛津的狩猎,没有人能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罕见地遇到了冬眠后醒过来的大小两头熊罴,突然遭遇这种需要提前布置陷阱围猎的悍兽,实在防不胜防,世子尹扶之丧命;尹沐江最喜欢的猎犬烈溪,也突兀地露出凶残本性,咬掉了尹沐江的左小腿。 由于尹沐江受伤后一直昏迷,医官所带药品不足,三月初九刚出猎,三月十一就悄悄地将尹沐江送了回来。为了不加剧尹沐江的伤势,从北猎场到乾邑,足足走了十三天。更为了不泄露消息,尹扶之的尸身还留在北猎场没有运回来。 等了一个时辰,将熬好的药汤给尹沐江灌下去,却始终没有苏醒的迹象,屠一骨和章静言却是不能再等下去。虽然是从北猎场秘密返回,但难保不被什么人看到,屠一骨要做好各种防范措施,以免其他国家趁火打劫。 章静言更是要时刻注意世子府的情况,以免他们稍有不慎,走漏消息。 越国现在是如履薄冰,需要他们打起全副精力去挨过这场劫难。 即将到寅时,尹沐江的房间里只剩下尹扶思和葛藤,屠一骨着隰泽守在外间,一步也不离开。尹沐江最宠信的樊公公樊召圃,只能候在寝宫外,用“合理”的理由,将一切靠近寝宫的人支开。 事关重大,所用必须是心腹才能安心。 “公主,这些日子你也没好好休息过,回去歇息一下吧,国主短时间内不会醒来。”葛藤看着坐在炕边靠着墙壁,有些发蔫、频频迷糊点头的尹扶思,说道。 尹扶思抬起头,顺着葛藤的眼神看向房门,房门外还有人守夜,是隰泽。 “哦,好。”尹扶思呆呆地应了一声,起身朝外走去。 她们本可以回渊华宫,只要尹扶思一声令下,没有人敢将她们突然回宫的事情泄露出去。但尹扶思却不想回去——二哥经常去宫里看望她,给她带很多新鲜玩意;烈溪,也是藏在宫里被训练出来的——那里处处都留着她目前难以接受的记忆。 装作懂事一般,尹扶思告知隰泽,她和玉骨去崇云宫暂住。 自吕青野、梅兮颜他们被带走之后,左寒山转到了侍卫房去调理养伤,崇云宫已经空了。 好在为了保养建筑,即便没有人居住,宫中还是有人定时烧炭火,保持一定的温热。 进入崇云宫,原本精神不振、提心吊胆的尹扶思立即便换了一张脸孔,困倦、疲惫、懊丧、焦灼。 玉骨去浴室旁的火房烧热水,准备给尹扶思沐浴。 浴室只点了一盏小油灯,灯芯留得短短的,只有一点点豆大的光亮。 尹扶思坐在浴室的小木墩上,畏缩着靠在墙壁。从出事到现在,半个月,她几乎没怎么合眼,一闭眼,就看到尹扶之浑身是血,站在她眼前,厉声质问她,为什么要害他! 原来的计划不是这样的,她只是想让烈溪攻击二哥尹扶之。 以二哥的身手,对付烈溪应该只会受些伤。她试过的,烈溪如果咬不到猎物的喉咙,就会咬到肩膀或者手臂。她带了药,只要趁乱涂到二哥的伤口上,手臂是断然保不住的。一国之主,怎么能让一个残疾来做。 父王没有兄弟,膝下只剩一子一女,没有二哥阻路,她是父王唯一的选择。 她听说过熊罴有多厉害,如果没有专门针对熊罴做过围猎计划,那种皮糙肉厚,看着笨拙、实则相当凶猛的悍兽,是很难抵御的。 当听到熊吼声时,看到父王的脸色一变,她便也担心起二哥的安危,不自觉地便叫了一声“二哥”。但这个词,在早已闻了尹扶之衣物味道的烈溪面前,是发动攻击的命令。 烈溪冲了出去。 父王也带人赶了过去。 等她骑着小马跑过去时,二哥已经躺在血泊中,而父亲后背几条深深的血口触目惊心。在震惊当中,她只是小声地叫了一声“父王”,不知道怎么回事,烈溪就发了疯一样朝着父王扑了上去。 那时父王正在全力对付那个巨大的熊罴野兽,烈溪像箭一样掠过去,一口便咬在父王的左小腿上。就像平时训练时一样,烈溪咬中猎物便不松口,死命地摇晃着脑袋,想要将咬在口中的猎物撕碎。 等众侍卫拼死一拥而上彻底杀死熊罴和烈溪时,父王也已经倒下去,半截小腿仍卡在烈溪森白的牙齿中,与膝盖只连着一点皮肉…… 当尹沐江被抬进车驾后,尹扶思和玉骨也上了车驾,由玉骨来照顾尹沐江。在葛藤为尹沐江的断腿止血包扎时,玉骨借着为尹沐江擦拭脸上血迹的机会,让尹沐江闻了闻她藏在手心中的东西。 尹扶思看到了,没有说话。从那以后,尹沐江便没有醒过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二十八章 人算不如天算(下) 尹沐江昏迷不醒,烈溪已死,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但尹扶思仍觉得心悸!害怕! 害怕二哥向她索命!更害怕在睡梦之中叫嚷出声,被屠一骨听到只言片语,察觉出她的异常。所以她不让自己睡踏实,暗中吩咐玉骨,一旦自己有入睡的迹象,就马上推醒她。 半个月,熬得她身心俱疲! 朦胧之中,竟又看到一身血红的尹扶之朝她走来,身上到处都是被撕裂的伤口,还在汩汩地流着血,地面上殷红一片,像一条血色的小溪。 “别过来!二哥,不是我!别过来!不是——” 尹扶思一下跌坐到血泊之中,也沾染了一身的血,吓得厉声尖叫! 突然有一只冰凉的手覆在她嘴唇上,惊骇不已的尹扶思剧烈地挣扎起来。 随即,身体被束缚住了。尹扶之扑了上来! 尹扶思只看到尹扶之那张血淋淋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身体被外力裹得越来越紧…… 要被勒死了!二哥来索命了! “……公主!醒醒……公主!我是玉骨!” 心头陡地一跳、呼吸一滞,尹扶思似乎听到玉骨的声音,猛地睁开眼,身上倏地涌出一身细汗! 自己正被玉骨紧紧搂在怀里,嘴唇上的手是玉骨的。 “公主别怕,玉骨在这儿。”玉骨轻轻松开手,温柔的声音让尹扶思恢复了神智——这里是崇云宫的浴室,不是北猎场。她睡着了,做了个噩梦,从小木墩上跌了下去。 “玉……骨……”尹扶思泪水滚落,颤抖得无法自抑,连声音都已支离破碎。僵硬地瘫在玉骨怀里,两只手还保持着抓握玉骨手掌的形状,不能屈伸和恢复。 “别怕,玉骨在。”玉骨微微调整身体,将尹扶思侧拥入怀,左手轻轻抚着她冰凉的小脸,柔声安慰着。 第一次,见到如此脆弱的尹扶思。以往,无论遇到什么事,她那小小的身体都充满了力量般站得笔直,势要坚持到底。 “我……梦……到……二哥……”尹扶思将头埋进玉骨怀里,低低地啜泣着,浑身一阵一阵发寒。 “玉骨知道,玉骨知道。” 尹扶思平时打杀下人从不手软,十二岁的年纪这样行事,其实相当心狠手辣。然而,越国世子——极其疼爱她这个妹妹的尹扶之,却因她而死,亦或者说是被她间接害死,血脉至亲,尹扶思终究还是怕了。 “我……不是……故意的……”尹扶思忏悔一般哭诉。 但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却有一个雀跃的声音,在窃窃地偷笑,隐隐庆幸那场意外的发生。 “是的,那只是意外,老天爷弄错了。”玉骨继续安慰着。 尹扶思低声哭泣,似在释放这十几天压抑在心中的惊恐、担心、悲伤和歉意。 玉骨没有说话,任凭尹扶思缓缓地发泄情绪,再让她继续紧绷着精神,也许真会郁结于心,落了病。 直到尹扶思的哭声又转为轻声的啜泣,玉骨才轻声劝慰道:“公主太累了,玉骨服侍公主沐浴,泡个热水澡,解解乏。” 尹扶思抽泣着,在玉骨怀里微微点了点头。 玉骨慢慢地脱掉尹扶思的衣裳。 尹扶思似乎发育很慢,十二岁了,看起来还像个九岁、十岁的孩子模样。但这伶仃的身材却不如看上去那般弱小,结实的肌肤里蕴藏着比她实际年龄更强大的力量,那是玉骨每日指导练习所得的结果。 玉瓷一般的可人儿,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崽,攀着她、依赖着她。明明如此脆弱,却选择要走一条最坚硬无比的道路。 玉骨在心中叹口气,轻轻地将尹扶思抱进倒满热水的浴桶中。还好,虽然任尹扶思哭了一阵,水温还热着。 一入热水,尹扶思竟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冷战。水很热,但她却愈发的冷,很冷,从身体内每一处都在散发彻骨的寒冷。 细瘦的右手臂搭在桶沿上,紧紧地握着玉骨的手,不肯松开。 玉骨微笑着撸起衣袖,将被尹扶思拉着的那条手臂浸到热水中,以确保尹扶思的手臂也泡进了水里。 尹扶思感激地看了玉骨一眼,将自己蜷缩进热水中,努力调节自己的情绪。 水下一片安然。渐渐的,尹扶思觉得身体也暖了起来。流失的勇气、自信,似乎从包裹自己身体的热水中,重新渗透回身体里…… 我不是羡慕王权,我是要救越国的百姓……早就想过的,总有一天,会面对这样的血腥……这是我给自己选的命,要承担!要认! 虽然伤心、虽然痛苦,但哭过之后,尹扶思不后悔! ——二哥横死,父王伤残,计划出乎她的预料,但若细想,竟是超乎想象的完美结果,简直如天庇佑。对,是老天爷的意愿,老天爷在帮她! 越国不能无主,虽然她没有重要的文臣武将做靠山,但她却是父王剩下的唯一血脉。只要不让父王醒过来,屠一骨和章静言必然会选择自己。有他们做后盾,那些廷臣会慢慢接受自己的…… 可是,这样冷血的自己,尹扶思也觉得害怕。 憋气到水中开始冒出大量气泡,再也支撑不住,尹扶思将头颅探出水面,仰面看着玉骨惯常的无表情的脸,没了方才那些软弱的表情,闷闷地小声问道:“玉骨,你后悔帮我么?” 玉骨半跪在浴桶边,脊背挺得笔直,神情一如平常的不苟言笑,轻答了三个字:“不后悔。” 不后悔。从公主赐我名字那时起,我就是公主的人——玉骨在心中说道。 六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大雪的天气,尹沐江将十七岁的她送进渊华宫,命令她一辈子都要保护好眼前的小女孩。 那时候,尹扶思刚过六岁,极是活泼可爱。见到她冷若冰山的模样,竟全然不怕,反而踮起脚尖,努力伸手去摸她的脸,嘴上还嘀咕着:“你为什么不笑?是天太冷了,在外面冻坏了么?我给你捂捂。” 她只觉心头一暖,从懂事起,每日面对的都是严苛的训练和残忍的厮杀,未曾有人向她说过这样关心的话,而这话,却出自一个孩子之口。 “我不冷,谢公主关心。”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答道。 那时她还是冷血的杀手,不懂正常人的喜怒悲欢。但却微微屈膝、低头,让尹扶思热乎乎的小手贴在自己冰凉的面颊上。那一刻,心也觉得暖了。 “你叫什么名字?”尹扶思看着她平静无波的双眼,好奇的问道。 “副甲。” “负甲?!”尹扶思大大的杏眼、晶晶的亮,格格地笑得不能自已。直到眼泪都笑了出来,才渐渐收住笑声,问道:“你是乌龟么,还要负甲?” 随即也不管她愿意不愿意,霸道地说道:“负什么甲!你这样好看,摸起来像玉一样,我叫你玉骨吧,玉一样的硬骨头,不怕冷。” 玉骨,成了她的名字。 “玉骨,半个月了,那迷香真的不会伤害父王的身体么?”尹扶思的声音传来,将玉骨从回忆里拉出来。 得到玉骨的回答,尹扶思便觉得有了支撑,却又担心起尹沐江的身体。 那迷药是死士专用的,为了防止尹沐江说出什么不利于尹扶思的话,玉骨一路都在偷偷使用迷药控制着尹沐江,不让他醒转过来。 玉骨摇摇头,轻声说道:“这药原本就是葛医官配的,不会有事的。” “可是他似乎还对儿子出征战死的事耿耿于怀,如果父王没受伤,自然不怕他动手脚。现在情势超出我们的预料,我担心他趁机……”尹扶思惴惴地又将自己没入水面下,有些期待葛藤做出她意料之外的举动,又担心葛藤做出那些举动,自相矛盾。 玉骨没有回答,人心是最难琢磨的东西,她不想花费精力去思考那些,她只知道,目前的状况对尹扶思最为有利。 尹扶思也没有说话,沉入水中,直到再一次憋不住气,尹扶思从水里冒出头来,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似是安慰自己,也似是做了最后的决定,说道:“葛藤作为第一医官,应该知道轻重。这是老天爷给我的机会,安排那对熊罴母子来帮我,我不能错过这样的机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二十九章 父与女(上) 为了不引起他国注意,陪着昏迷的尹沐江返回乾邑的只有屠一骨、隰泽、尹扶思和玉骨四人,其他人还留在北猎场迷惑外人。 清晨,章静言接到吕府的密报,吕湛的夫人洛梒,不见了。 这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要等到屠寂在洛津发回胜利的消息,洛梒是抓是放并不关紧要。但在越国世子暴毙、国主重伤的节骨眼上,洛梒失踪,可就是大事了。 吕府再偏僻,也有街坊邻居,看不到洛梒出现,很快便会议论纷纷。吕质子的侍卫的妻子,在重重守卫之中竟消失了,摆明是吕质子出了事,越王廷要灭口。 那些可能隐藏在暗中的各国细作们如果听到这个消息,能推测出多少,又会借此做什么文章,章静言一想到这些,便觉得头疼。 命令吕府内的眼线仔细寻找是否有机关密道,章静言与屠一骨碰了头,两人直奔尹沐江寝宫。 葛藤的答复屠一骨已经听腻了,得知尹沐江还无法苏醒,屠一骨、章静言和隰泽三人找了一处僻静的耳房,商议如何应对洛梒失踪后会面临的情况。 就在他们离开后不久,尹扶思和玉骨都换了普通女婢的服饰,避过其他人,端着热水和热粥,出现在尹沐江寝宫里。 葛藤仍是老样子,木然地守着尹沐江,毫无多余的动作和表情。 出猎那日,得知尹扶之丧命的那一刻,他的丧子之痛似乎便被抚平了。如今,他和尹沐江除了地位上的不同,身份上,不过都是一个悲伤的父亲。 当年越国常年征战,兵丁不够。尹沐江要求所有廷臣家有两子以上的,必须出一子参军。葛藤有两子,长子天生呆傻,求尹沐江开恩,留下正常的次子,但尹沐江铁面一敛,怒斥他取巧抗命,不得已,只能次子从军。 小儿子跟着越国的武将们东征西讨大兴不义之师,葛藤心里总是提心吊胆。他是医者,总认为这样杀孽太重。 果然,报应到了,自己的小儿子,为的攻打越国西北那一片几乎是不毛之地的小部落,死在了战场上。 他恨!恨尹沐江穷兵黩武,不顾百姓死活。别人家死了儿子是否怨恨他不在意,但他的儿子死了,他想报仇。 报仇的目标就是尹扶思。借着她经常窜到医药房捣乱玩耍的机会,葛藤想在她身上下毒,却被婢女玉骨识破了。 令他奇怪的是,尹扶思问了他缘由之后便放了他,嘱咐他不要和任何人再提及此事。 对于这个古灵精怪的公主,葛藤开始是防备的,不知道她打了什么坏主意。但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对自己不利,反而时常向自己询问一些治病的方子。 有几次他在宫外发现了尹扶思的身影,不是在店铺讨价还价,就是在饭馆和一堆百姓混在一起谈天说地。只有一次,他看到她买了一些药材,送去了几户伤兵家。事后去药铺一查,正是自己开的方子。 慢慢的,葛藤竟然对这个公主改观了,不止改观,还用心观察起来……最终,他被尹扶思折服了。 虽然他仍旧痛恨尹沐江,但想到尹扶思努力去做的一切,便又下定决心去帮助尹扶思。他信因果,信善恶报应。他希望这辈子能多做一些好事,为自己的小儿子减轻杀孽,让他在地府里过得轻松一些,也许,还能为大儿子积累些功德…… “葛医官,我来给父王送些粥。”尹扶思淡然地对葛藤说道,表情与昨夜那个担心父亲安危的女孩儿判若两人。 葛藤向尹扶思施一礼,淡定地走到门边,细心倾听门外的一切动静,为两人把风。 玉骨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拔下瓶塞,在尹沐江的鼻子下缓缓移动,让气味释放出来。 尹扶思不疾不徐地用热水浸湿了布巾,忍着烫手的温度,将布巾拧得半干,为尹沐江擦了脸和手,再过水拧得半干,敷在尹沐江下巴和下颌上。 一边摆出剃刀,一边小声柔柔地说道:“父王最不喜留胡须,我帮父王将胡须刮了,等父王醒了,还是和从前一样。” 就在尹扶思全神贯注为尹沐江刮完唇边和下巴上的胡须时,尹沐江的眼皮微微颤动,醒了过来。 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在看到尹沐江睁开眼那一瞬间,尹扶思还是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好在她手中的剃刀已经挪开了,否则可能会伤了尹沐江。 “父王?父王!你醒了!”尹扶思装作激动地跳了起来,随即喊道:“玉骨,快把粥端来!” 尹沐江浑身无力,两眼酸涩,看清是自己的寝宫后,淡淡地看了一眼正将剃刀放进水中的女儿,挣扎着起身。 尹扶思立即过去帮忙,虽说是帮忙,但实际上还是尹沐江凭自己的力气坐起来,尹扶思将枕头垫在他后背,让他靠着舒服一些。就这么一个起身,累得尹沐江额上见汗,微微喘息。 刚被灌服了药汤不久,口中有浓浓的药味,却是不渴。尹沐江看着尹扶思为自己重新整理棉被,入眼处,左小腿以下,棉被陡然塌了下去,十分刺眼。 微微皱眉,尹沐江开口问道:“樊召圃呢?” 声音低哑,让平日强势的尹沐江有些不能适应自己的虚弱。 “樊公公去医药房了。”尹扶思沉着地回答早已想好的答案。 没有询问为何尹扶思嘶哑了嗓音,尹沐江又问道:“屠一骨和章静言呢?” “到二哥……府上照应去了。”尹扶思声音一滞,顿了顿,才又说道。 被子下的手微微蜷了蜷,尹沐江问道:“我昏睡多久了?” “半个月了。医官说你气滞血虚又重伤,一时半刻都醒不过来……”尹扶思乖乖回答着,接过玉骨递过来的粥碗,舀了一勺,略微吹凉,送到尹沐江唇边。“父王,先喝些粥养养体力。” 尹沐江只低低地应了一个“好”字,便不再说话,将一碗粥吃个干净。 尹扶思默默体会着眼前假装温馨却貌合神离的父女情,父王的身周散发了淡淡的疏离,是她以前从未感受过的。平日里对她疼爱宠溺的眼神,自他醒来后,再也没见过。 父王果然已想明白了所有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三十章 父与女(下) “父王,你先歇一歇。屠大将军说为避人耳目,暂时不能让宫里的人知道咱们回来了,葛医官正在亲自煎药呢,等药煎好了,我再喂你喝。”尹扶思说道。 尹沐江没有接口,醒来这许久,尹扶思不叫医官,不通知屠一骨、章静言、樊召圃,已完全验证了他在昏死过去前的猜测——这个平时鬼灵精的女儿,关键时刻下手竟是如此狠毒。 他初始确实以为尹扶思喜欢烈溪才会总粘着烈溪玩耍,而且即便他说明了烈溪的危险,尹扶思仍是偷偷将烈溪牵回渊华宫养着,这种事她一干就是三年,除了孩子般的执拗喜爱和坚持,谁能想到她背后的算计?! 烈溪是极其凶猛的猎犬,能够服从命令做任何事,他疏忽了,疏忽了这个女儿平时所表现出的娇惯和颐指气使,都是迷惑外人的伪装,她不时偷听廷议不是出于有趣和好奇,而是兴趣! 她要挑战越国王权,挑衅越国王族几百年来岿然不能逾越的规矩——她要参政!也许,不止于此。 尹沐江无数次遗憾过,如果尹扶思也是儿子,那该多好。自大儿子尹扶声消失之后,他把许多多余的疼爱都给了聪明的小女儿。为了不让小女儿以后出嫁吃亏,甚至将干支死士中的第一女死士副甲安排给她做婢女。她今后的路,作为父亲,他替她铺平了,但没想到,她却径直上了独木桥。 突然想到那两只芙蓉鸟,自相残杀死了一只,另一只,被尹扶思放进了羽苑的大笼子之中。但没过多久,那只也死了——这被饲养得金贵的鸟儿不适合外面宽阔的林苑,娇弱地死了。 据小鸟倌回复,尹扶思心疼得哭了很久,最后,却是眼睛眨也不眨,将那只死鸟扔灶膛里烧了。 他的女儿,本该是一只娇贵的芙蓉鸟,却生了一颗雄鹰样的心。妄图扇着那双脆弱的翅膀去长天翱翔,却将她的亲人推下无尽痛苦的深渊! 尹沐江扫了一眼左小腿处的被子,寒意伴着恨意涌上心头,只觉得整个内脏都在颤抖。 掩在被子下的手在积聚力量,尹沐江知道他该做什么——搅乱越国政纲,这个女儿不能留了。可是,一子失踪、一子丧命,这唯一的女儿…… 从来杀伐果断的尹沐江,迟疑了。 半晌,尹沐江慢慢转头看向尹扶思,眼中竟有了满满的慈爱之色,柔声说道:“思儿,十二岁了,你和隰泧一直腻在一起,不如我将你指婚给隰泧吧。” 尹扶思眼角一跳,听到隰泧的名字忍不住红了脸,干笑着说道:“父王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你和他要好,宫里谁不知道,早晚也是要嫁给他的。你现在年纪不到,可以先订了婚约,也借着这大喜来冲冲晦气。”尹沐江勉强笑道。 冲晦气?父王何曾忌惮过什么,哪里需要冲晦气。 嫁出去,就与王族无关,想参与王廷之事也没了机会。哪怕只是订立婚约,她与隰家也变成了福祸与共。如果她还想继续完成她的计划——隰泧的父亲,越国最忠心的武将屠一骨的心腹——隰泽将军绝不会任她为所欲为。一旦她有任何动作,隰泽为了自证清白,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她那时只是隰家的儿媳妇,被隰泽杀了,也不会有人为她出头。 尹扶思红着脸,低头看着手中的空碗,努力控制着双手,不让颤抖传递到碗上。 心已冷成了一块冰坨——父王,借刀杀人是因为你舍不得亲手杀了我么?我是不是该感谢你的仁慈? “这种时候,思儿哪里有心情谈这些。玉骨,给父王再盛一碗粥。”尹扶思装作手足无措的娇羞模样,扭捏着将空碗递给玉骨。 玉骨接过碗,敏锐地察觉到尹扶思的手在微微地抖,利落地盛了一碗粥递给尹扶思。 尹扶思将一勺粥送到尹沐江嘴边,羞赧地说道:“父王先喝粥调养身体吧。那个……以后再说。” 经验还不够老道的尹扶思没有猜出这是尹沐江对她的试探,却自以为是地假装自己愿意嫁出去,反倒让尹沐江也多了心。 尹沐江皱着眉喝掉了粥,她是不怕隰泽对她的牵制,还是早已有了其他的应对方法?这么久寝宫附近都没有人经过……这个女儿,竟是让他也觉得有些胆寒了。 正想着尹扶思是不是背着他已联合了一些廷臣,隰泽是否是其中之一,忽然觉得心头一阵模糊,强烈的倦意席卷而来。 原来……是……控制了……我么…… 尹扶思让尹沐江醒来,是想让他能多吃一些饭食,否则每日里昏睡,只能喝些汤药之类,身体会挨不住。没想到她对尹沐江的心疼,却探出了尹沐江想借刀杀人的心思,这让尹扶思顿觉自己被推入万丈渊薮,亲恩俱散。 回到崇云宫,尹扶思蜷缩在梅兮颜住过的小暖阁火炕上,仍觉得寒意从骨头里丝丝往外钻,冷到无以复加。 无论平日里父王多么疼爱自己,一旦涉及到王廷、纲常,女子这个身份似乎就成了罪过。无关自己的能力与善恶,从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带了性别的枷锁,若不服从、若想挣脱、若要反抗,不论缘由,即是死罪! 尹扶思泄愤般捶着火炕,紧咬住嘴唇,仍抵不住屈辱的眼泪夺眶而出。 凭什么?他们的母亲都是女子,凭什么看不起女子?凭什么要将自己的命运交由别人去决定、去摆布! 突然想起了这个房间短暂的主人——梅兮颜,那个看似大咧咧、却大气爽朗又狡黠的女子。她认定梅兮颜一定是枢国国主罗夕,也是不被廷臣认可,却倨傲、孤独地坐在王位上力挽狂澜,震慑所有人。 尹扶思恨恨地咬着牙,一拳捶到炕面上,下定了决心! 既然女子可以做国主,她尹扶思凭什么不能?她不信邪,不认命,偏要和主宰越国的那些男人们斗一斗! 现在要等的就是洛津那边的消息。虽然她知道洛津在地理位置上的重要性,但她却不看好屠寂能偷袭成功。吕青野和梅兮颜的哑药已通过葛藤的手换掉了,这么久还没有收到屠寂或是洛津的消息,尹扶思直觉屠寂已经失败了。 她一方面担心吕青野和梅兮颜破坏了洛津计划,反而以此为借口向越国发难,一方面又希望他们发难。一旦他们发难,她便可以出面,以自己施过的援手来做谈判的资本,双方各退一步,仍旧信守他们当初的约定,三家互不侵犯。 这样,一场战争被她轻描淡写化于无形,给越国所有廷臣一个震撼,也能在百姓之中留下口碑——越国可以不打仗、不流血,安安稳稳地发展,这不正是所有百姓所期盼的么。 再等隰泧从墨县回来,弄明白那种能燃烧的黑石头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可能还会为越国寻找出一条平稳的财路来。 退却强敌、保住和平、寻求发展 ,她都做到了。到那时,还有谁敢说她只是个王族小女子,嫁人后便不得参政。她何止要参政,她要掌政! 洛津的消息,快些回来吧…… 隰泧,快些回来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三十一章 淹城 梅兮颜离开的当日下午,吕青野着传信兵将消息告知守在望烽的吕澈和顾晓,而沈驰支援的三千军士也已赶到望烽,同时带来了洛津的消息——杨声已被沈驰斩于军前,望烽城派出的越军全部溃败,小部分四散而逃。 沈驰给吕青野的手信也被传信兵从望烽带了回来,建议吕青野做好各种预防措施,以防彭坚故技重施。 接下来的几日依旧阴雨连绵,沈驰又抽调了两千军士赶来支援苇城,鲁柏柯在王重、王敬的辅助下,将所有军士和城内役兵重新统计编队,吕青野则带着张曳四处巡防,布置守城任务,调动全城百姓备战,并赶到苇渡河边查看水情。有张曳对土石工程的了解,该如何堵住水流、疏通水流,心中已大致有了算计。 第三日晚上,哨探来报,彭坚率三万大军在距离苇城十里的扬谷道下寨,竟比预计的来的还早。 大军压境,乌云压顶,虽说苇城城墙坚固,粮草齐备,但一想到城外满是如狼似虎的越军,而且是什么卑鄙手段都可能使用的彭坚,一城百姓仍旧提心吊胆、惴惴不安。 城中大部分百姓都关紧了门户,悄悄收拾衣物细软和各种工具。如果吕青野挡不住彭坚的攻城手段,他们不想再次遭到彭坚的荼毒,打算逃进猿哀山避难。 第四日,大雨又至,护城河河水爆涨,已快淹没原来的河沿,幸得吕青野这几日命令军士和百姓加高了堤坝,尚不至于漫流。 雨滴砸在地面的水坑里,激起无数水泡又散开成水珠,重新跌入水坑中。 虽然并没打算出营帐,但即将六旬的越国老将彭坚仍旧一丝不苟地穿着一身盔甲,站在帐内已摆弄好的沙盘前思考,沙盘上是洛津、猿哀山、望烽和苇城的地形图。 尹沐江早已将屠寂偷袭洛津之事秘密传谕给他,让他伺机照应。然而屠寂只在到了猿哀山后知会了他,却并没有告知具体何日偷袭洛津,等他三日前从哨探口中得知苇城失陷时,屠寂早已被吕青野和沈驰捉了去。 他倒是不在乎屠寂的生死,这种仗着父亲是屠一骨就升迁顺畅、却眼高手低的废物,他看不上,也巴不得屠寂给屠一骨丢脸。 令他吃惊的是,破坏了屠寂计划的人,竟然是那个常年被关在乾邑王宫里的吕质子!吕青野是早已知悉了屠寂的计划而做了防备,还是随机应变、到了洛津才突然反击,这之间的差别可就大了。 若是前者,只怕宫中有人泄露了计划;若是后者,这个当初一直被认为是顶替吕青莽才被立为世子的孩子,可就不是一般人了。 而且,吕青野还趁热打铁,直接夺回了苇城。 随后才知道,原来望烽城更是早苇城一步,被吕青野诈到手中。两座城邑相继被吕青野夺回,不过就在一夜之间。 当年的望烽城和苇城是他打下来的,竟然被吕国这个质子轻易又将两城夺了回去,这简直是把他这屏山关的老将当成了摆设!更是让彭坚气愤填膺、怒火中烧。 彭坚立刻将军情报送乾邑,自己也召集早已准备好的三万大军,昼夜兼行赶到扬谷道这里下寨。 但吕青野看来也早有防备,望烽城和苇城城门均是紧闭。城头上的士兵日夜巡视不辍,看来是调集了不少士兵备战。 若强行攻城,势必将造成巨大的伤亡。好在他有其他的办法逼迫两城投降,且屡试不爽,在他看来,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 巧的是天公作美,雨越下越大,原本水量并不充沛的苇渡河因这半个多月的连绵雨水而水势大涨,正可借地利之势来攻取苇城。 潮湿的天气使得陈旧的腰伤隐隐作痛,彭坚伸手按在左腰揉一揉,疼痛并未减轻,于是干脆用拳头轻轻捶起来。 耳边是雨点砸在牛皮帐篷上传来的密集的“噼噼啪啪”之声,下寨在这里,就为了等到这一场豪雨。 “孟复,命令那三百人即刻行动。”他的目光盯着沙盘上的苇城,沉声道。 “是,将军!”副将孟复应道,转身出去。 趁着雨势,越国三百人的精兵小队直奔到苇城护城河边,要掘开护城河堤坝。 守在城头的吕国士兵早有准备,看到远处有一群人马赶来,马上撑起蓑草帘、推出弩车,熟练地装上九根巨大的铁箭。 等越国士兵下马到了护城河边,立刻九箭连发,铁质的箭尾带着滚雷之声,穿过密密的雨帘,疾射而去。对面河边的越国士兵瞬间被射中七人,力道之大,竟将他们的身体牢牢钉死在泥泞的土地上。 然而,弩车到底绞拉、装箭的速度过慢,对面的越国士兵在一刹那的惊恐之后便回过神来。用心观察着城墙上的动静,十几个身手矫健的士兵将简易的跳板拉起、横亘在护城河上。 越国士兵快速过护城河,开始挖掘挨着城边的那侧堤坝。 吕国士兵不知城外是否还有越国的伏兵,不敢出城,只能继续在城头施放弩车。越国士兵在损失了几十人之后,将苇城护城河堤坝掘开数个口子。加之苇渡河已被彭坚截流,蓄存的河水顺势向苇城灌去。 看着大水越涨越高,越国士兵禁不住都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原本加高的堤坝反倒为水淹苇城提供了助力,大量的河水被堵在城墙和堤坝间,苇城俨如泽中之国。 然而,奇怪的是,河水到了城门口却再无法前进,慢慢积聚到三、四尺高后便不再增涨。 越国士兵不明就里,又没有办法攻城,只得先收好死去士兵的尸体,返回大寨向彭坚复命。 此时,早已做好了准备的吕青野就站在城门下,一袋袋装满了干土的麻袋将城门门洞堵了个严实。吕青野正观察着城门的渗水情况,以便出现问题马上补救。 早在彭坚的军队没有赶来之前,吕青野便命人在城中各条街道两侧挖排水沟渠,沟渠一直挖到东城门外,直通东面的低洼大沼泽。 挖出的土都用麻袋装好,一袋一袋运到东南西北五个城门、各处原有的城邑下水渠口边备用。 更多的泥土则被运到东城门外,加高排水渠口边的堤坝,只留下渠口放水。一旦水势过大过高,沼泽的水倒灌进东门,就将麻袋堵到渠口处。其他地方的麻袋也是同一用处。 果然,彭坚趁着昨日大雨截流苇渡河水,又派了不怕死的越国士兵来破坏苇城西城门的堤坝,导致河水围城。 但吕国的士兵们早将城门缝隙和下水口用麻袋密密实实地堵住,河水怎么可能灌得进城中。即便是瓢泼大雨落进城中,也顺着街边新挖的排水渠流到东城门,进而流进那片看似无边的大沼泽去了。 看着越国士兵拼死忙活半天,无功而返,城头上和城门内的吕国士兵,都暗自松了一口气——好险!若不是世子吕青野未雨绸缪,今日苇城必被淹城! 接下来便是时刻巡防,观察各处的渗水和排水情况,避免城中积水。 张曳和鲁柏柯知道吕青野有伤在身,这几日根本没有好好休息,极力保证他们会轮班巡视,不让彭坚的卑劣伎俩得逞,劝吕青野保重身体,以便应对今后可能出现的攻城硬战。 吕青野衡量利弊,便不再坚持,回行署休息。 彭坚站在大帐内,看着被雨帘遮着并不清晰的远处——如果说吕青野夺回望烽和苇城是借了两城均没有防备的漏洞,而快速得手,那么这一次,面对无情的大水,吕青野能用什么手段来抗衡人力无法匹敌的水情。 正在沉思,听到踩着雨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淹城失败的越国士兵们将情况陈述了一遍,彭坚伸手捋着针丛一般的灰白短须,也是皱眉不解。 但水淹不进城去,必然是哪里出现了豁口,导致大水从豁口泄出去了。 琢磨了半晌,彭坚猛然醒悟过来,喝道:“孟复,派五百人去苇渡河上巡视,如有吕军破坏截流、或者另开泄水口,务必杀尽,就在那附近扎营驻守。另外,准备好的东西趁今夜便扔进望烽和苇城。” 一直守在一旁的副将孟复中气十足地应道:“是,将军!”大踏步迈出大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三十二章 守城 三月二十八日,一早,阴天。 从洛津到苇城,在受伤的情况下,连续七天没怎么合眼、强撑精神,在昨天彻底休憩一晚后,吕青野一睁开眼,便觉得精神恢复了八成,连胸口都不怎么疼了。 刚起身,发现张曳已候在门外,略带兴奋地说道:“世子,果然如你所料,昨天后半夜越军向城里扔了好多鸡鸭猫狗的腐尸,而且都是扔在极其偏僻的角落里,不过已被巡逻士兵发现并清理。” 四更时,张曳按时在城内巡视,有士兵通报张曳,刚在几个偏僻的城邑角落发现不少死鸡、死狗,尸体发紫发黑,显然是得了病死的。 彭坚的下作手段,苇城百姓早已知晓,便是洛津派过来的吕国士兵,也已经提早被告知:每时每刻巡逻时都要注意,发现有腐烂的动物尸体出现,立即用石灰掩埋,并记录下来通报各处巡逻士兵和行署。 吕青野脸色微变,彭坚果然又使出了老手段。昨天水淹不成,晚上就来扔腐尸,绝不给他们一点儿喘息的机会。 好在他早有应对之策。 端着脸盆走出房间,吕青野问道:“所有地方都巡视过了么?确保全部处理了么?苇城原有的那些士兵和百姓什么反应?” 张曳快步走到院中的水井旁,将木桶投进井中,盛了一桶水,提了上来,答道:“都巡视过了,一共找到几百只死猫烂狗瘟鸡鸭,都已处理了。有王敬和王重在,士兵们倒是都很沉得住气,也很用心守城。” 转而换了语气,略有些忧虑地说道:“至于百姓的反应嘛——早上有两只死鸡是一位老人家发现的,惊吓着了,惊动了邻里几户人家。好在正巧有巡逻的士兵听到声音,便赶紧过去把死鸡处理了。” 说罢,张曳叹口气,说道:“虽然早就下过告示会安全处理那些腐尸,但苇城的百姓对当年的事情还心有余悸,口头上说会配合咱们,但一旦碰到事儿了,还是怕得很。两只死鸡就被吓成这样,若是看到我们搜出来的那几百只腐尸,怕是会彻底乱套。彭坚这一招攻心计实在是太狠了。” 吕青野却是皱了皱眉头,很是理解地说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是无法避免的,多体谅体谅普通百姓的心情吧。” 又关切地问道:“可派了医者过去给他们诊治诊治?” 这是吕青野针对苇城百姓对死动物腐尸的惧怕而想出来的办法,指定一些医馆的郎中专门处理这种情况,但凡是因为动物腐尸而受到惊吓的百姓,都由他们去诊治。一来是查看是否受了感染,二来是及时安慰,让百姓觉得救治及时,不会有危险,也就不再慌乱。另外,还专门请郎中开方子做了很多药丸防病。 张曳回答:“嗯,当时就马上通知郎中去给那些百姓瞧病去了,还把防病的药丸给了他们,所有人都安抚好了,郎中才回去的。我看着那些百姓似乎也都放了心,把那药丸宝贝似的收起来了。” 吕青野点了点头,夸奖了张曳一句:“做得好。” 随即又郑重地再次强调:“守城头的士兵晚上不要闲下来,不停在城头上走动,不要给彭坚任何可以利用机会。晚上巡视的队伍多点几根火把,多用心看一看、找一找,一定要把这些腐尸在最快时间内找到、处理掉,不能引起百姓的恐慌。” “已经叮嘱过他们了。” 张曳应道。将木桶里的水倒进吕青野的脸盆里一些。 吕青野的话每天都要重复一遍,自张曳认识吕青野后,还从未见他这么啰嗦过,可见他对苇城的重视程度,对彭坚的防备程度。 转而却又好奇地压低声音,问道:“世子,那些药丸,真的是解毒的么?” 吕青野端着脸盆往回走,一脸高深的表情,口中淡然地说道:“祛湿排毒解心病,绝对是良药。” 说完自己也忍不住想笑,这语气像极了梅兮颜。 张曳一怔,片刻后了然一笑,原来只是一剂安慰而已。亏得他看到那郎中一本正经地问诊号脉,将药丸递给百姓,还千叮咛万嘱咐要如何服用,弄了半天……哈哈…… 开着房门,吕青野撩着清水洗脸,问道:“各处渗水情况如何?” “很轻微。还好世子提前做了充足的布置,城外的水都引到大沼泽去了,缓解了相当大的压力,否则即便苇城保住,下属几县也要遭殃。只是新挖掘的通向沼泽的排水渠排水速度有些慢,一些性子急的百姓难免有些担忧。”张曳答道,语气里有些隐隐的自豪和庆幸。 昨天那场大雨只下到傍晚便停了,如果仍像之前那样下起来就几天不停,他倒是很担心大沼泽的积水漫灌回来。 吕青野早就勘察过地势,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危险。但自古天灾便无可抗衡,水火无情,在敌众我寡,只能据城以守之下,即便有更大的危险,也要搏一搏。好在,雨停了。 心里多少觉得有些侥幸,吕青野暗暗吁了一口气,又嘱咐道:“稳住百姓,坚持到大军来援即可。这段时间对待百姓,一定要特别注意。” “是,我已经再三嘱咐士兵们不得呵斥和吓唬百姓。”张曳连忙应道。 吕青野弯着腰,透过门口看到房檐外的一角天空,幽幽说道:“顺利的话,父王的命令应该就快传到圵州将军那里,再有七八日援军就能到了。” 这话到底是在安慰张曳,还是在安慰自己,吕青野也分不清了。 第二日,久违的太阳终于露了面,天气转晴,城外的积水正慢慢回流到护城河去。 晚上,大水彻底退了下去。哨探发现近处没有越国士兵,吕青野立即吩咐士兵从城头上顺着绳索下到城外,清理大水冲积过来的淤泥,补修被越国士兵破坏的堤坝。 苇城百姓看在眼里,原本还对吕青野的能力有些顾虑的人,也都改变了看法。不少人自发地出城来帮助士兵清理淤泥、修补堤坝。 再到天明,又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吕青野命令所有士兵严阵以待,防止彭坚硬攻苇城。但等来的并不是彭坚的大军,而是彭坚和五百骑兵。 彭坚一身将军铠甲,威风凛凛地一人一马站在护城河边上,向苇城城头喊话:“本将军乃越国屏山关守将,彭坚。吕质子可在?”介绍自己名号时语调极为铿锵有力,然而说到“吕质子”三字,言语之轻慢蔑视,惹得吕国士兵均有愠怒。 “无耻越国竟想以我国世子为质抢取洛津,如今阴谋败露,主将被擒,你这匹夫怎有资格见我国世子!”张曳恨得咬了咬牙,在城头傲然责骂道。 看着彭坚穿着全副铠甲,又看了看天上火辣辣的太阳,张曳纳罕:今天出奇的热,这将军莫不是傻了,竟穿得这么厚实笨重来叫阵,是怕死么? 然后心里止不住地一直念叨着:赶紧热死这老匹夫。 彭坚不以为忤,呵呵笑道:“你们吕质子在我们越国王宫里呆久了,怕是受不得这风吹日晒的苦头。罢了罢了,既不敢露面,就叫他一直躲在阴凉地里享受好了。这事情原本也不需他在场,让你们知道也是一样。” 彭坚肆意挖苦一顿吕青野,连带还要挑拨一下他和吕国士兵的关系,暗指吕青野不能与士兵同甘共苦。 “老匹夫!你自己恨不能穿一副铜皮铁甲来保命,哪里有脸污蔑我们世子——”正要说“有本事真刀真枪打一场”,马上觉得不对,立即收了口。 苇城人少,哪里敢和越军硬碰硬。 彭坚被张曳抢白得老脸赤红,额上青筋一条条爆起,怒喝一声:“左右,把笼子抬上来!” 在彭坚身后,两个极其魁梧的士兵应了一声“是,将军”,抬过一个一尺高,三尺长被黑布罩住的箱装物体,放置到堤坝上。 虽然看不到黑布里面罩着的是什么,但张曳已有了不祥的预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三十三章 威胁 黑布被扯去。 一瞬间,一个黑漆漆的铁笼子暴露在阳光之下,六面全是铁板,只是在铁板上留了不少透气的小孔。城头上的人看不到笼子里装的是什么,却能听到一群蠕动的东西正在笼子里爬来爬去、挠来挠去的刺耳声响。 彭坚脸上的怒意逐渐与得意的神情混合,变得有些狰狞。扬鞭指向铁笼,中气十足地大声说道:“这是一笼老鼠!淋了三天雨,又饿了两天,不知道是否生了病?更不知道已死了多少!” 眼见着城头上有些人在震惊之中退后了一步,彭坚暗喜,更是变本加厉地说道:“同样的笼子!我有十个!一旦将这些老鼠放入城中,会不会饿得连人都咬——鼠瘟——你可知道?” “无耻之徒!”张曳勃然变色,骂道。 “我也不想多伤人命,叫吕质子出来!”彭坚喝道。 张曳没奈何,只得暗示身边的士兵去请吕青野。 不多时,吕青野一身盔甲,优哉游哉地上了城头。 身姿挺拔,泰然自若地扫一眼护城河外排成方阵的五百骑,最后才慢悠悠地将目光划过装满老鼠的铁笼,落在彭坚脸上。 “彭老将军,十几年仍旧如此手段,过时了。”吕青野故作慵懒地开口。 “战法不讲究新旧,只讲求成效。”彭坚笑道,“吕质子,给你一天时间准备,明日辰时献城投降。若不然,我便让这苇城成为一座死城——” 见吕青野要说话,彭坚却扬手打断他,继续说道:“同时,苇城下属苃、合谷、扬谷等十个县也将一并屠杀干净,合计百姓三万七千四百三十四人。” 吕青野眼角猛地一抽,却马上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一拍手,说道:“多谢彭老将军提醒,有了三万七千人做后盾,让我信心大增。” 彭坚冷哼一声,嘴角浮起一丝狞笑,说道:“老夫也很期待,已许久没有闻到漫天血气的芬香了。”说罢,一扬下巴,做出一副陶醉之态。 “一定不教你失望!”吕青野微笑回应,目光却渐渐变冷。 看着彭坚趾高气昂地率军离去,吕青野吩咐张曳继续守好城头,面无表情地回到行署。 “世子,我去洛津,请沈老将军再发援军。”鲁柏柯有些担心彭坚把那些老鼠放进城中的后果,焦急地说道。 吕青野站在院中,看着墙角一角水池里睡莲已绽放,白色黄色点缀在片片绿叶之间,尤其被雨水清洗后,更显轻灵。 眼神跟着一群在莲叶间游来游去地嬉戏的小鱼儿动来动去,吕青野缓缓说道:“洛津守军已经分到望烽和这里五千五百人,若再派援军过来被彭坚牵制住,洛津就危险了。” “可是如果不主动出击,彭坚真的放老鼠进城……”鲁柏柯本就是没什么主意的人,此刻已是乱了阵脚,忍不住要跳脚。 吕青野瞥了鲁柏柯一眼,见他把所有的焦虑都写在脸上,低头又看了看水池中从容嬉闹的小鱼儿,在心中不停地提醒自己要沉住气、不能自乱阵脚。 调整有些慌乱的心绪,沉思片刻,才说道:“彭坚只是虚张声势,那铁笼子里若是装满了老鼠,只凭两人怎么可能抬得动?他只是想让苇城的百姓回忆起当年的恐惧来,迫使我们投降,实则他不敢把那些老鼠放出笼子,也没有那么多老鼠可放。” 鲁柏柯很有自知之明,又极为相信吕青野,憨憨地问道:“为什么?” 吕青野弯腰捡起一块小石子,投入水池中。聚在一起的鱼儿受到惊吓,倏地四散逃开,躲进了莲叶下面。 吕青野见状微微一笑,说道:“活老鼠不比死猫死狗,彭坚又不能控制它们的行动,一放开它们就会四处乱窜。如果没有进城而进了越军的营寨,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啊!”鲁柏柯愣愣地发了一声轻微的感叹,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讷讷地说道:“属下愚钝。彭坚说要杀掉十个县的百姓,是不是也是虚张声势?” 吕青野脸上的微笑却消失了,摇摇头,沉吟道:“未必。” 鲁柏柯不解,问道:“他的目标是苇城,如果我们坚持守城不出去,他就算杀掉十个县的百姓仍旧达不到目的,对他来说,难道不是白费功夫么?” “望烽和苇城的下属县都是吕国子民,可能与这两城有不少亲戚往来。如果我们不去救援,不止无法向那几万条性命交代,更无法向城中的百姓交代。一旦激起百姓的怨愤而乱起来,后果不堪设想。”说着说着,吕青野的脸上便浮现出忧虑。 “可是,我们目前无能为力……”鲁柏柯遗憾地轻叹。 “让我想想,一定还有办法。”吕青野看着鱼儿聚成一群,一忽儿向左游,一忽儿又向右游,喃喃地说道,“先把目前的情况告知望烽和洛津,让望烽也做好准备,防止彭坚声东击西、去偷袭望烽。” 鲁柏柯领命正要退下,吕青野忽地又说道:“去守城士兵那里申明,今日彭坚威胁之事纯属虚言恫吓,即便越军想要屠杀百姓,我也有应对之法,不会让他们得逞,所以任何人不得夸大其词,扰乱人心,违令者——杀无赦!” 最后三个字,带着森然的寒气。 鲁柏柯第一次听到吕青野使用这么严厉的言辞,知道事态的重要性和严重性,立刻离开去办。 下午望烽的传信兵也赶了过来,浑身是伤,来不及说一句话,便已没了气息。鲁柏柯从他身上找出信件,是吕澈写的。 原来彭坚在扬谷道下寨后,又悄悄命令一万越军顺着扬谷道向东北的合谷道而去,围住了望烽城。彭坚的副将孟复今早到望烽城,也亮出了一笼老鼠威胁吕澈投降,若不投降,望烽城所辖的八个县的百姓也将被屠戮殆尽。 传信兵重伤而亡,可想而知,彭坚已经封锁了望烽到苇城的必经之路,防止他们之间传递消息。 若是望烽和苇城合起来能有洛津的兵力,吕青野有信心可以与彭坚正面一战。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此时只能另想他法。 在院中徘徊一阵,吕青野转身去了行署内的小监牢,长史刘一成正关在其中一间。 刘一成被关在牢里八日,没人搭理他,更不知前路是死是活。见到吕青野亲自来问询,忙不迭地把苇城各村的详细情况说得清清楚楚,吕青野心中的对策渐渐成形。 把王敬叫来低声吩咐他要准备的事物和应对的语言,确定他已明白自己的计划,这才让他回去安排。 另外又遣了四个机灵的传信兵,再次向望烽和洛津送信。 是夜,十几条长绳子从苇城偏僻的一角城墙边垂下,几百个百姓顺着长绳滑下,游过护城河,顶着漫天星斗,消失在暗色的夜里。 一早又是艳阳天,时近四月,气温升高,蒸烤着泥泞地面上的雨水,湿气蒸腾而上,相当闷热。 彭坚顶着太阳,身着重甲,再次站在护城河旁。看着近在眼前的苇城城墙上空无一人,只在箭楼旁立着一架弩车,尖锐的箭尖上反射着刺眼的光芒,提醒他这并不是一座空城,更不会有人开城投降。 “吕质子,你马上就会后悔!”狠狠地撂下一句话,彭坚策马而回。 傍晚,派出屠杀合谷县的一千越军只零星逃回来百十人,其中十几人重伤。每人身上都有伤痕,有钉耙、镐头、柴刀、菜刀、斧头、剪刀等各种铁器造成的伤口,更多的是青肿的击打伤痕和骨折等。 眼见这些丢盔卸甲的残兵,彭坚气得脸上的肌肉都在抖动,抓住一个千夫长询问原因,那千夫长用手捂住受伤的肋骨,勉强压下疼痛,将经过叙述了一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三十四章 将计就计 原来,彭坚从苇城回来便命令早已选好的越国士兵,去离苇城最近的合谷县,杀光所有百姓,给吕青野一个血的教训。 等他们快到合谷县城门口时,突然从道路两旁窜出来无数百姓,竟比他们的人数还要多。各个用布巾蒙着口鼻,从头发的颜色可以看出,有不少中年和老年人。 人人手里握着各种铁器和木棒等家伙什,恶狠狠地瞪着他们,全然没有惧怕的模样。 没等他们说话,其中一个年轻人喊道:“他们就是那些染了鼠瘟的越国士兵,不能让他们进县城,否则我们都会被他们传染,不消一两天便会死光。就在这里杀死他们,烧死他们,不能让他们祸害咱们的亲人!” 随后另外几人也随声附和: “杀死他们,一个都不能留!哪怕放进一人进入城里,我们都可能会死!” “不能让他们祸害咱们的家人、孩子!”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就赚了。” 连还嘴的机会都没有,这一群老老少少的百姓抄着各式各样的家伙,大吼着向他们冲了过来。 原本以为单方面的屠杀变成了双方混战。 这群悍不畏死的百姓里有不少身手特别好的人,拿着长柄的镰刀专门钩马腿,连人带马翻倒在地后,不等越国士兵起身,几个百姓冲过来一顿砍剁,便一命呜呼了。 虽然不少人头发花白,但庄稼汉子因为常年劳作,手臂上的力气都相当大,即便是经过训练的越国士兵,应付起来也很艰难。 直到最后,就只突围出他们这百十来人,剩下的都被砍死砍伤在县城外,等他们逃出一段距离再回头看时,浓烟已升起,看来那些百姓是真的把尸体都烧了以绝后患。 彭坚气汹汹地一拳砸在桌案上,震得桌案上的物件都颤巍巍跳了一下。 “吕青野,你好手段!”他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七个字。 不久,孟复那边也传来军报,去血洗承县的一千士兵也被杀得大败亏输,仍旧是一大群百姓所为。 不过彭坚听过了合谷县的经过,早已有了心理准备,这回倒是没有再砸桌案,只是铁青着脸、大踏步走出帐外,望向苇城方向,久久站立着。 这出借鼠瘟之名而煽动百姓自发抗敌、只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划,自然出自吕青野之手。 这些天与望烽和苇城的百姓接触后,吕青野也略微了解了他们的脾性。虽然不同于铁壁城那些百姓血气方刚、斗志昂扬,但只要伤害到他们切身的安全,一旦有人领头,就会有附和之人。当附和之人越多,他们便越会感染到这种情绪,随即加入这些人。于是,就可以形成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鼠瘟不同于其他疫病,如果没有提前预防或者准备药剂,是完全没有活路的恐怖疫病。加之彭坚十二年前已在苇城用过相似的手法,经历过的老人们闻之色变。 吕青野利用他们极端恐惧的心理,在苇城和望烽城士兵里挑出一些有亲戚在各县城的士兵,尤其是离苇城和望烽最近的合谷县和承县,确保有亲戚在县城里居住,并特别派出五十人一队进入两县,其他二十人一队,深夜前往其他各县。 将彭坚的恶劣手段告知县令,这些人与县令等商议好对策,向百姓们散布消息: 称彭坚军营感染鼠瘟之患,彭坚利用这些患病的士兵去往各县,企图将鼠瘟传播开来,不费吹灰之力便消灭望烽和苇城两地的吕国百姓。 死亡在前,又有二十个热血沸腾的士兵的激励、鼓舞和引导,面对家中的妻儿老小,男人们都没有了后路,横下一条心要保住自己的家园。 有了这两县的阻击大捷,听到消息的其他各县的百姓斗志就会高涨起来,也更加拼命,彭坚便不敢再妄自行动。 果然,彭坚的大营安静下来,接下来的一天都没有任何行动。 有消息从军营中传出,说越国国主并未下令让彭坚带兵征讨望烽和苇城,彭坚擅自出兵又失利,恐怕要撤退了。 四月初一,彭坚的大军在晚间后撤二十里扎营,半夜,又撤退二十里。 望烽和苇城的百姓听到彭坚偷袭不成、反被全歼,只能灰溜溜撤退的消息,均是欢欣鼓舞,对吕青野的护城、守城布置,更是推崇,越发生出一些自信——坚信只要他们坚持住,一定能守住苇城。 沈驰传信给吕青野和吕澈,让他们严密巡查、防守,不能有一丝懈怠,直到吕国援军到来为止。 吕青野也觉得按彭坚的性格不会这么轻易撤退,奈何梅兮颜已离开九日,哨探却仍旧没有看到援军的影子,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初二上午,天色有些阴沉,苇城和望烽城外马蹄声大作,两支五百人的越国骑兵队伍突然奔到两座城下。每个骑兵都用面甲覆面,带着牛皮手套,借着简易的踏板越过护城河,绕着城墙将特殊的弩箭从四面八方向射进城内。 城墙上的士兵立刻还击,然而他们每人二十箭,射过之后便迅速撤退,仅仅有少量人伤亡而已。 不久,两座城内都传出疯狂、惊恐的喊叫声:“是死老鼠,有鼠瘟啊!” 沈驰的传信兵赶到的时候,苇城正乱做一团。 原本对吕青野逐渐有了信心的百姓已将包袱、用具等归于原位,此刻却又被死耗子吓得乱了方寸。无数的百姓再次疯狂收拾家当,有推车的放到推车上,有牛车的放到牛车上,准备逃出城去。 有小部分百姓更是舍弃了所有物什,只把贵重物品包在包袱里,便急急忙忙赶到城门口,被守城的士兵挡住,双方争吵起来。 传信兵这个时候在城外叫门,王敬却不敢开门,生怕百姓一时激动,会夺门而出,形势将一发不可收拾。 吕青野闻讯,呼吸一滞!彭坚倒是对他的卑鄙手段很是钟爱,不遗余力地使用着,势要摧毁苇城百姓那刚建立起来的守城决心。 立即在行署吩咐一番,吕青野便迅速赶来。但快到城门口时,却放慢了脚步,迈着沉稳的步伐,穿过人群上了城头,俯瞰城下群情汹涌的乱象。 争吵声、哀求声、婴孩的哭声,混成一片,在城下嗡嗡作响。 对着越来越多地聚集在城门下的百姓,吕青野摸出一根小炮仗,点燃、爆响。 比起庞大的人群,这炮仗的声音着实并不清晰,但紧挨着城下的百姓却是听到了,都不由自主地循着声音看向城头。 见到有人注意到自己,吕青野才保持一脸平和的神情,朗声说道:“乡亲们,不要慌,这是彭坚的攻心计。等大家冲出城后,他的伏兵马上就会出现!到时,没有任何人能幸免于难!城里已经做了防瘟疫措施,死老鼠已经被清理干净,不会发生任何瘟病,请大家稍安勿躁,不要中计!” 然而,十二年前噩梦般的记忆却摧毁了百姓的神智,有人扯着嗓子喊道:“十二年前就是这样,结果死了上千人。我们宁可拼着一死出城去,还可能有活命的机会,也不要在城里等死。” 众多百姓随声附和,“宁可出城不要等死”这八个字最为响亮。 吕青野正要说话,张曳将城外吊上来的信件呈给吕青野,小声说道:“是沈大将军的急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三十五章 攻心计 吕青野接过信封,抽出信件看了一眼,立即扬了扬信纸,向着城下的百姓喊道:“乡亲们,最新的战报,姜国向越国开战,正在攻打原本属于姜国、却被越国抢去的丛州。” 那些离吕青野近的百姓一下子便被吕青野的话惊住了!他们之中有些人不止经历过吕越之战,还经历过六国大战。当时六个国家混战,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打他,与目前他们正经历着的越国打他们、姜国打越国,岂不是正相同? 心中正沮丧以后又将过着提心吊胆、朝不保夕的日子,却听到吕青野激昂地说道:“我从越国回来,深知越国目前的国力情况。由于年前他们挑衅枢国,遭到大败,枢国限制越人购买他们的食盐,目前越国食盐供应紧张、且价格节节攀升,百姓怨声载道!” 为了引起百姓注意,吕青野一口气说了一大段,只觉得胸口又闷又疼。缓了缓,才放缓了语速,说道:“越国连年征战、百姓早已苦不堪言,军力更不复从前之盛,不可能同时应对咱们吕国和姜国。所以,彭坚想要速战速决,才使出这一招下作的攻心之计!为的就是制造恐慌,让我们互相疏远、排斥,甚至失去理性,自乱阵脚!只要我们挺过这一关,彭坚无计可施,等到我们大军来援之日,就是彭坚溃败之时!” 乱哄哄的声音似乎小了一些,前头听清了吕青野说话内容的百姓开始自发地向后面的人转述吕青野的话,只是惊悸之心很难一下子便被安抚下来,还是有人高喊:“请世子开城门放想离开的人出去,不想离开的留下便是了。” 一旦有人提议,摇摆不定的那部分人也就又跟着哀求起来,原本有心留下的人听到有人哀求离开,想了想便也跟着哀求起来,状况并没有比刚才转变多少,只是百姓们从大吵大闹变成了一致的请求。 吕青野绷紧着表情却不说话,手心里已沁出一层汗水。对于已是惊弓之鸟的百姓来说,那些死耗子实实在在地刺激着他们过往的回忆,而他费尽口舌所做的解释,不过是一句句推测的空话,哪个更有冲击力不言而喻。 但他绝不能放任何一个百姓出城,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便是如此。虽然不知道姜国为什么对越国开战,但在吕青野看来,这对吕国来说,绝对是一件好事。 略带焦灼的目光看向内城门处,鲁柏柯的身影终于出现了。 在鲁柏柯身后是两个抬着木桌的士兵,另外还有两组士兵推着两个独轮车,车上放着两只大木桶,一人推车,两人扶住木桶两侧,慢慢地将独轮车推到人群的后方。 吕青野脸上掠过一抹欣喜,伸手指向内城门,提足了中气,说道:“乡亲们,车上是预防疫病的汤水,是城里几家药铺的老先生们根据医书记载和这许多年来行医的经验,加上我从越国了解的配方配置的。” 众人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朝内城门看去,均是有些半信半疑。 吕青野心念一转,续道:“死老鼠是越军带过来的,他们不怕感染鼠瘟,必然是相信越国的药方能够预防和治疗鼠瘟。所以,从今日此时起,我们在内城门口、行署大街街口、庙坊街口等地均设置汤水点,定时供应汤水,一日三次,连施三日,具体可进城去看各处的告示。” 这一招果然好使,所有人都转回头望向内城门,眼里皆是渴望的光芒,挨着内城门的百姓已经跑到独轮车旁边,争抢着要汤水喝。 四个士兵将木桶抬到木桌之上,鲁柏柯站在桌前,对着求取汤水的百姓温言说道:“请大家先回家去取碗盏来装汤水,不用着急,全城百姓人人有份。” 后面没有听到鲁柏柯说话又心急怕喝不到汤水的人用力地向前推搡着,前面有人复述鲁柏柯的话,一个传一个,渐渐地,人群开始散开,奔回家中去取杯子饭碗等,朝着离自家最近的汤水点快速赶去。 直到人群完全散去,站在城头的吕青野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鼠瘟到底会不会发生,谁也说不准,但他却必须要有一个明确的表态、切实可靠的防治举措,才能稳住所有百姓。 于是在百姓乱象刚起时,还在行署中的吕青野便告诫自己,一定要保持镇定,这是对他能力的一次考验。 思考片刻后,吕青野便吩咐鲁柏柯带人去煮一些解毒的汤水,这些草药原本就是为了防止腐尸传播疫病而早已备好的,他再添油加醋美化一番,结合他在越国待了十二年的经历,百姓不知其中原委,自然便深信不疑。 约莫汤水快煮好时他才赶到城门口安抚百姓,适时等待鲁柏柯出现,终于解决了眼前一场危机。 回到行署,张曳也忍不住叹了一声:“好险!” 吕青野却是毫不停歇,凝着脸快步走到书案旁,提笔将刚才事情的解决办法等写成两封信件,递给张曳,吩咐道:“以最快的速度送去望烽和洛津,小心越军在路上有埋伏。守好城门,以防彭坚偷袭。再仔细巡防一次,务必把所有的死耗子都找出来处理掉,发现死耗子的地方多多泼撒石灰。让城内的郎中们多留意就诊的病人,有确诊的迅速隔离开,并做好后续处置。” 等张曳接过信件离开,吕青野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第一次面对如此汹涌、恐慌的百姓,他生怕一个处置失误就变成内乱,让彭坚有机可乘。 靠在椅背上,有一种即将脱力的感觉。又想起铁壁城,梅兮颜假借受伤之名刺激百姓的斗志,如果将苇城换做铁壁城,百姓们又该会有什么反应。 摇了摇头让自己打起精神,吕青野这才意识到,他总是会把吕国百姓与铁壁城的百姓做对比,同时也会想象如果是梅兮颜遇到这样的情况,会怎么解决这个难题。相处四个月,他几乎已经习惯了梅兮颜站在身边,不用转头都能知道她在那里。 倒了一碗凉茶,一口灌进肚里,吕青野重新坐直身体,开始思考接下来的对策。沈驰送来的急报是:三月二十八日单媖攻打丛州。越国内部恐有变。 姜国在六国大战时伤了不少元气,因为尹沐江坑杀俘虏、降卒和百姓,两国这十几年一直老死不相往来,个人交易都是私下里偷偷做。仅就目前公认的五大国形势来说,姜国并不是越国的对手。但姜国突然派单媖攻打丛州,定然是有了万全的准备和计划。 难道是在尹沐江他们春蓃时,姜国得到了望烽和苇城的消息,以为尹沐江不在乾邑,而吕国也可以拖住越国,所以才趁机出兵,以报之前的血海深仇? 但现在吕国和越国尚未正式开战,姜国这一动作是否太快了些?即便让单媖攻下丛州,屠一骨又岂能善罢甘休。 越国内部有变该是沈叔叔的猜测,以他的阅历,这种推测应该有相当的可信性,也即是说,目前越国出现了问题,使得姜国有了偷袭的机会。先锋是单媖而不是耿浣衣,是他们吃准了屠一骨不会出现? 他们离开之后,乾邑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是尹扶思一直说的计划实施了?这丫头用了什么办法,竟让姜国认为越国被削减了战力,继而出兵! 脑海中响起尹扶思的话,“我会让父王打消征战的念头”……还有那只凶狠的烈溪……再结合姜国的动作,莫不是……尹沐江当真出了事? 这个结果,只能等吕湛、路战救回洛梒才能知道了。 既然沈驰这边已经收到了越国的消息,那么彭坚一定也收到了。凭越国现在的能力,绝不可能同时与吕国、姜国开战。今日这一出攻心计,是彭坚退兵前的故弄玄虚,还是速战速决、即将攻城的扰乱人心? 虽然知道越国出了问题,但更让吕青野担忧的是,自己这面似乎也有了问题。派出去打听圵州消息的哨探没有看到大军集结的迹象,援军迟迟不到是大哥在从中作梗,还是父王那里有了突发状况? 父王见过梅兮颜之后虽然不能令大军马上到达苇城,至少该有一封加急的密信送来才是,到底出了什么事? 难不成真的被他和梅兮颜料对了最可怕的那种情况——父王想放弃他了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多事之日 夜半,吕青野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即,张曳在门口轻声说道:“世子,沈大将军到。” 吕青野倏地弹坐起来,这个时候沈驰突然赶来,一定有大事发生。顾不上穿鞋,光着脚就奔到门前开了房门,口中问道:“沈叔叔,出事了么?” 沈驰面色凝重,也没心思纠正吕青野的称呼,转头看着张曳关上房门,点亮油灯,又静静地垂手退出房间,才说道:“我接到消息,有刺客从密道进入国主书房刺杀国主,吕青莽说是枢国鬼骑所为,正在全城大肆搜捕。之前有传你和枢国鬼骑走得很近,而且为讨好枢国国主甘心在乾邑当奸细,这次风波与你不利。” 吕青野只觉心头被敲了一记重锤似的,呼吸一滞,问道:“我父王如何?可还安好?那个……刺客有几人……受伤了么?” 沈驰还没有察觉到吕青野言语中的异样,答道:“听说伤势不轻,刺客只有一人。” “谁……谁伤势不轻?”吕青野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头。 “你说呢?”沈驰这才注意到吕青野有些古怪,瞪了他一眼,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递给吕青野。 吕青野抽出信纸,只见上面写着:三月二十九日夜,国主被刺客重伤,禁卫军搜遍王宫毫无所获,莽怀疑是鬼骑通过密道潜入所为,现正全城搜捕。 吕逸受了重伤让吕青野揪心不已,但看密信内容,似乎并没确认刺客的身份。 如果是梅兮颜的身份暴露,而父王又要置自己于死地,诬陷他与梅兮颜合谋,那么自己定然不会安稳地待在这里休息,早被沈驰拿下了。 想到这里又让吕青野放心不少,但以梅兮颜的身手,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暴露……难道只是恰巧遇到了其他行刺父王的刺客?这实在太巧合了,说不过去。 越想越乱,吕青野有些心绪不宁。 沈驰见吕青野盯着信纸不说话,似乎魂游天外,不由得心中有气,忍着怒意问道:“那个丫头人呢,不在这里?” 吕青野心乱如麻,事到如今,若是瞒着沈驰,日后即便查出梅兮颜是被冤枉的,沈驰也早因心里的芥蒂而不信任她了。倒不如老老实实说了,还能让沈驰做个证人。于是缓缓说道:“我请她代我去向父王说明情况,尽快发兵。” “果真是她做的?”沈驰眼中精光一敛,两条灰白的眉毛也皱到了一起。 “不是!一定不是!”吕青野立即正色否认。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即便不是也是了。”沈驰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面色不郁地数落道。 吕青野连忙走到床头去穿鞋,就着这短暂的时间平复心情,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沈驰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暗暗叹气,又问道:“那个丫头是鬼骑之首么?” “您怎么知道?” “知道怎么能联系上她么?”沈驰不答反问。 从吕青野对她的态度、张曳、苗风等人对她的态度来看,必然是很有来头的人物。很有来头又厉害的女子,据沈驰所知,只有枢国国主和鬼骑之首。 沈驰自然不会想到枢国国主会出现在枢国以外的地方,那就只能是鬼骑之首了。 对于这个鬼骑女子,沈驰的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喜欢她爽朗干脆的性格,一方面又忌惮她的身份。 吕青野本想摇头,最后却点点头。虽然他相信不是梅兮颜所为,但空穴来风,未必无音,大哥既然说是鬼骑所为,有可能是在梅兮颜与父王见面时被他撞破。若如此,以梅兮颜的个性,定然不会一走了之,现在一定还在安全的地方观察形势。若论安全,一定是密道中。 沈驰见他神思不属,说道:“你马上赶回愽城,设法联系上丫头,问明情况才能做应对之策。” 吕青野却是已前后想了一通,断然拒绝道:“不行。我回去对父王的伤势也没有帮助,彭坚很可能会强行攻城,这种时候我不能离开!而且,事情已然发生,大哥早已布置妥当,我赶回去于事无补。” 沈驰欲言又止,重重地叹口气,才说道:“你尚不知情,国主为了让你尽快返回吕国,已经称病半年了,除我、武烈和乐斯道之外,再无人知道此事。这也是为什么你大哥最近动作连连的原因,他要阻挠你回来继位!” 吕青野吃了一惊!之前沈驰便隐晦地告诉他吕逸在装病,万万没有想到父王为了自己,竟做到如此地步,他之前还怀疑父王是要除去他,将世子之位还给大哥。 正在惊骇与自责之中,听到沈驰继续说着:“如果你无法查清刺客之事,很快就会变成你指使枢国鬼骑去刺杀国主以继位,不仅自身难保,吕枢之间也不会太平。你大哥这些年的本事你还不知道呢。” 吕青野更觉讶异,口中喃喃地问道:“我本就是世子,何须要刺杀父王。” 沈驰怒斥道:“这要问你!密道之事只有国主和你们三个王子知道,其中和鬼骑有关系的除了你还有谁?” 吕青野给梅兮颜的那条密道路线只有他和吕逸知道,是最秘密的一条。如果那条密道被大哥发现,并捉住梅兮颜,他确实无法解释,总不能说是去告状或者谈结盟之事,只能无言以对。 而且,越是看上去不可能的事情,越有可能发生——世子想害死国主提前继位,以免夜长梦多——这也是人心的阴暗之处。至于吕青莽要借此事如何发挥,吕青野已想到了很多。诸如他被鬼骑美色所迷,泄露了吕国机密,行刺国主之类的……越国对他的那些风言风语,还少么。 “沈叔叔,您让我先想想。”吕青野用拳头抵着额头,慢慢地在房间内踱步思考。 沈驰坐在一边不说话,其实也在考虑如何应对。 半晌,沈驰终究忍不住问道:“求援兵之事,为何不与我说?我们一起向国主求援,难道还求不来援兵么?” 吕青野无奈地苦笑道:“沈叔叔,从我夺回望烽和苇城到现在,若是有援军,早就到了,您不觉得奇怪么?” 沈驰一滞。他自然觉得奇怪,所以才派亲信直接去了愽城,结果探到这样的消息。 半晌,吕青野转身,面向沈驰,正色道:“沈叔叔,我用性命担保,刺杀父王的一定不是梅兮颜,您觉得……” 说到此处,吕青野迟疑了,梅兮颜完全没有理由刺伤父王,那就只剩下吕青莽,可是大哥真会狠心如此么? “那丫头姓梅?她不是鬼骑么?”沈驰的脸色一变,竟完全忽略了吕青野的猜疑,急切地问道。 “她是枢国国主,自然是叫罗夕的,但从我认识她到现在,她一直自称梅兮颜。” 枢国国主?!沈驰沉默了。 一直认为不可能是枢国国主,偏偏竟正是她本人。 罗夕是罗赞的大女儿,岂不正是那个人的女儿! 只是当时发生的事只有他们三人知道,虽然之后有些风言风语,但那个人已经身份显贵,应该不会主动把这些事情说出来,听说她是生罗夕时难产而死,罗夕也不可能知道这些父辈的故事。 仔细回想一下,罗夕的右脸确实与她母亲长得相像,若是国主看到了,是否会记起那些前尘往事。这丫头性格与她母亲极为相似,国主定然是喜欢的,万一说出二十多年前的事,会不会引起罗夕的恨意,反而伤了国主。 “青野,罗夕的功夫有多高?”沈驰突然收敛了怒气,换了一种忧心的语气,问道。罗夕身为鬼骑之首,杀死国主一定不费吹灰之力,只重伤确实有些蹊跷。 “如果她想,一招杀死我也绰绰有余。”吕青野见沈驰脸色有异,以为他也想通了,立刻补充道:“这就是我坚信不是梅兮颜的原因之一,如果是她动的手,父王没有活命的机会。” 随即又解释自己此时不宜回愽城的原因:“我已离开吕国十二年,王宫内侍卫布置、王宫外廷臣的派系,我毫无所知,即便回去,最顺利也不过是能看到父王,并问明事情发生原委而已。既然这件事牵扯到鬼骑,便由梅兮颜去解决吧。苇城和望烽已夺回来,我就不会让越国再抢回去。守住了这两座城池,我才能有和国内廷臣说话的资本。” 沈驰安静地听完,沉默不语。 事到如今,吕青野的处理方式的确更妥当,却忍不住提醒道:“那个丫头身份特殊,一旦暴露,你知道是什么后果么?” “我知道。”吕青野郑重地点头,“但她一定会解决好的,我相信她有这个本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三十七章 老头儿 因为每人只有一匹马,梅兮颜和苗风尽量昼夜兼程赶路,花了五天时间才赶到愽城。原本想着只要从密道进入王宫即可,不会遇到危险,所以梅兮颜让苗风先行赶回枢国,顺便去看看孜州和嵩州的农田耕种是否受到连日大雨的影响。 是夜,梅兮颜找到城外的密道,打开入口放了一段时间的空气,才点了火把进去,并将密道口仔细关上。 密道是精心建造的,四周、顶面和地面都是砖石,许久未曾有人走过,地面积了不少灰尘,但却毫无异味,显然是留有隐蔽的通风口。刚开始一段路倾斜向下,走出一段后便平直了。 按吕青野的图纸走到第一个岔口标记处,在这里,有一条密道通向吕青野未离开吕国前的住处——正熙宫。 但这里也不是吕青野原本的住处,而是被封为世子后才搬进去的——正熙宫是吕国历代世子未成年前所居的宫殿。 启动开关,随着机杼转动的轻微声响和灰尘扑簌簌落下,露出一个岔口密道,通往正熙宫。 走到尽头发现头顶是一个垂直的通道,墙壁上靠着一把经过处理的竹梯,足有一丈长。在竹梯尽头找到机关,一按机枢,头上的“地面”突然缓缓向左右两侧滑开,上面露出一块大木板,看起来像柜子的背板。 熄灭火把,按住木板的一边,用力一推,木板沿着中轴转动,发出细细的摩擦声。梅兮颜立刻缩手低头,退下几节竹梯,避免被木板扫中,很快,出口露了出来。 这机关,与吕青野在越国乾邑王宫挖的那个竟差不多,只是更精细一些。怪不得他能想到挖密道这样的主意,原来早在吕国就已经深谙此道了。 这密道直通城外,看来是为了避难逃命所用。这种密道每个国家的王宫都该备有才是,但却从未曾有人告诉过她,枢钥王宫的密道在哪里。 梅兮颜挑了挑眉,将心中的不快忽视掉,抬头向上看。 微弱的光线透了出来,继续爬到竹梯最上面一节一看,原来这木板是一个书架的后侧。滑开的地面也是木板,但相当厚实,充当墙壁,这书架后面预留了一些空间,使得书架可以转动,设计得倒是精巧。 梅兮颜探头打量了一下房间布局,便又进入密道关掉机关,转去吕逸的小书房。 相同的密道机关,再操作已是熟练。 此时约莫已是丑时,正是睡得最沉之时。 梅兮颜停在书架的背面,仔细听了半晌,书房内没有任何声响,梅兮颜依法旋动机枢,从容地走出去,站到了吕逸的书房内。 这确实是一间小书房,门纱上透出一点点微亮,并没有什么奢华的摆设,两面相对的墙壁都放着连排的书架,靠窗的墙边是一张桌案,几份奏折躺在桌案的左上角。 文房四宝安静地摆在桌面上,梅兮颜试了试笔架上的笔尖,还是湿的,显然不久前还有人用过。 走到小书房门口,侧耳倾听,传来浓浊的呼吸声,正如吕青野所说,外间便是吕逸的卧室。呼吸声只有一人,难道吕逸身边没有王后么? 将门轻轻推开一条缝隙,一盏油灯如豆,一张大床上,仰卧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 一瞬间,梅兮颜想到了自己的父王,临终前也是这样躺在榻上,一双眼已经浑浊,呼吸困难,却仍旧硬撑着精神,嘱咐自己今后要做的事情。 闭上眼睛,将回忆赶出脑海,梅兮颜返回桌案前,取了一张纸,提笔蘸墨写了“吕青野有难”五个字,把纸张揉成一团,顺着门隙将纸团弹到老者的身边。 “啪”地一声,极其微弱的声响。 老者没有动,这么细微的声音确实很难被常人听到,梅兮颜正要再去弄个纸团,突然听到床榻上传来“窸窣”的打开纸团的声音。 随即老者艰难起身,浑浊的声音含糊着轻声问道:“什么人?” 声音很是苍老,似乎患有重病。 “受托人。”梅兮颜仍用男子声音小声回答。 “从哪里进来的?” “只有你们知道的地方。” 老者顿了顿,似在思考。片刻,才又轻声说道:“进去等我。” 梅兮颜不说话,退回到密道里,轻轻推回书架,静心细听外面的动静。 很快,书架那面传来拄着拐杖的脚步声,蹒跚却毫不迟疑地停在书架前,将书架再次推开,顺着竹梯爬下来,反手推上书架,又关上机关。 既然知道这个密道,此人显然是吕国国主——吕逸无疑。 “点火吧。”吕逸轻咳一声,病恹恹地说道。 “没有火。”梅兮颜突然想试探一下他的胆量,说道。 “那你是怎么找到开关的?”吕逸双手按在拐杖手柄上支撑身体,好整以暇地问道。 “我看到的。”梅兮颜略有些自得地答道。 “呵!没想到三小子竟然结识到这样高明的朋友。”吕逸不着痕迹地吸了吸鼻子,松油火把的味道很清新。 “既然你不在乎光亮,那么就这么说吧。”吕逸扯了扯嘴角,淡定地说道。 梅兮颜看到了他的小动作,已知他是故作镇定,笑问道:“你这么相信我,不怕我杀你?” “三小子把这条密道告诉你,你自然就是他在越国最相信的人。”吕逸倒是坦荡,说道。 梅兮颜倒是没想到吕逸这么爽快,收起玩笑之心,正色问道:“若是他受人所制,不得已才说出这个密道呢?” “我若活不成,他更活不成,你当我家三小子是傻子么?”吕逸朝着梅兮颜声音传来的方向瞥了一眼,很是有些不屑,反问道。 梅兮颜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吕青野所说不假,这老头儿的确有趣。 吕逸见她不说话,又问道:“你是越国人?” “不是。” “枢国?” 梅兮颜在黑暗中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果如坊间所说,是鬼骑。” “你知道鬼骑?”吕逸的语气不是问话,听起来似乎很熟悉鬼骑,这让梅兮颜一奇,问道。 “连着两次灭了屠一骨的威风,怎能不知。”吕逸却是装糊涂,只说了表象。 梅兮颜眼中闪过一抹狡黠,诈道:“别装傻,我知道你以前见过鬼骑!” “曾经而已。”大概是梅兮颜的语气太笃定了,吕逸没有否认。右手摩挲了一下拐杖,平淡地回答,但语气中却隐含些许遗憾。 梅兮颜更是好奇。鬼骑不是什么大秘密,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吕逸这口吻淡得像是另有隐情似的,不由得问道:“因为何事?” 吕逸却不再回答,慢悠悠地把话题兜回来,问道:“三小子有什么难?” 既然不肯正面回答,吕逸所知道的鬼骑的事,必然是另有玄机或故事,梅兮颜岂能让他轻易应付过去。 抿着粉唇轻轻一笑,梅兮颜也不肯马上说出吕青野的事,只是掏出火折子,重新点燃火把,说道:“听你的语气,想来是没有收到吕青野送来的军情咯。” 密道内终于亮了起来。 一老一小互相打量中。 吕逸身材高大却瘦削,面相极柔和,吕青野倒和他真有七分相似。听声音看身形都有龙钟老态之感,然而在火光下,只是须发皆白,精神看似委顿,目光却极有神采——他在装病。 昏黄的光亮之下,吕逸看到了梅兮颜的脸,心头一震,蓦地冒出一句:“女娃儿?”几乎和沈驰如出一辙。 梅兮颜保持微笑却不接话,说道:“条件交换吧,你因为何事与鬼骑有过接触,又与谁有过接触?” “我先说岂不是很吃亏。”吕逸不着痕迹地收起讶色,皱着眉头,表情更是将斤斤计较的神态发挥到极致,先前的病态已荡然无存。 “嗯。”梅兮颜竟也顽皮地点头表示赞同,并暗示吕逸,她不会让步。 “好吧。”吕逸叹道,“大丈夫不与小丫头计较。”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二十年前铁壁城大战,鬼骑参战,致使越国大败。虽然越国封锁鬼骑的消息,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 梅兮颜果断转身,边走边说:“你儿子的生死目前取决于我,既然不愿意说,算了,只当我没来过。” 吕逸也不阻止她,看着她瘦削欣颀的背影,眼神里浮起一片落寞,却转瞬即逝。 看着梅兮颜的脚步竟是全然没有放缓的趋势,心中也不禁佩服这丫头的强大的隐忍和控制力,悠悠地说道:“洛津有沈驰与青野里应外合,破坏越国偷袭计划轻而易举。你既是来送消息的,只怕青野是遗憾自己在吕国尚无尺寸之功,第一招得手,便诈取了望烽城,或者苇城也已收复,希冀我可以派大军增援,以防止屏山关的彭坚来袭吧。” 这可恶的老头儿!竟然只是从她来送信这一点点信息中,便判断出了吕青野目前的处境!怪不得言行这般不紧不慢,还有闲情和她戏耍。 但也证明了一点,他只知道越国偷袭洛津之事,剩余的所有消息,都没有再传到他这里。 梅兮颜转了转眼珠,嘿嘿,既然他不着急,就再和他玩玩。 “嗯,所料虽然有偏差,但八九不离十。不过……”梅兮颜依旧背朝着吕逸,故意沉下语调,略带哀伤地说道:“他将永远无法再叫你父王了。” “你说什么?”吕逸的语气明显急促起来,没等再问什么,突然用右手捂住心口,痛苦地“唔”了一声,身体萎靡地倒了下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三十八章 似是故人 梅兮颜一惊,转身快步走到吕逸身边蹲下,问道:“你没事吧?” “青野到底出了什么事?”吕逸因痛苦而五官纠结在一起,却仍旧不忘询问吕青野的安危。 “说来话长,你还是先回去请医官看看吧。”梅兮颜有些内疚,微微叹气,劝道。 “先说青野的事,否则我闭不上眼。”吕逸相当执拗地坚持。 梅兮颜歪着头仔仔细细地盯着吕逸的脸,看他一副强忍痛楚、青筋暴起的表情,却半颗汗珠都不见。半晌,叹了口气,问道:“您今年贵庚?这种小把戏你觉得很有趣么?” “被你看出来了?哎,这密道太阴凉,实在没办法出汗。”吕逸恢复了正常表情,拄着拐杖站起身来大言不惭地说着。 梅兮颜从怀中掏出吕青野的家书,连带着还有那半块鹣鹣鸟的玉珮也露了出来。当时以为要凭着信物才能让吕逸相信,所以梅兮颜有意用家书卷着玉珮,以免单独取出来麻烦。 吕逸目光扫过玉珮,眼底掠过一丝惊讶,旋即就将目光挪到信封上。 梅兮颜将玉珮收进怀中,只把信封在吕逸眼前左右晃动,优哉游哉地说道:“关于你知道的鬼骑的事,换这封性命攸关的家书。我有的是闲工夫,但吕青野,没有了。” 吕逸看着捏在梅兮颜手里的家书,又再次看向梅兮颜,目光里逐渐透出一种审视,正色说道:“丫头,能和我谈条件的人不多。” “嗯,如果尹沐江是第一个,我是否是第二个?”梅兮颜依然故我地笑道,完全不将吕逸隐含的威胁放在眼里。 吕逸眼角一跳,逼视着梅兮颜。他已五十八岁,见过形形色色各种人物,即便他身手不高,但常年在王廷之中、战场之上磨砺出来的王者气势和锐利的眼神却足以震慑群臣。他想试试眼前这个丫头的胆量和气度,是否有资格拥有他吕家祖传的婚珮。 在眼前的情势下,如果换了别人这样看着梅兮颜,梅兮颜大概会还以一个轻蔑的冷笑。除了年龄的差距,凭什么在她面前摆王者架子! 但这个人到底是吕青野的父王,梅兮颜也不想扫吕逸的面子,便也微笑着正视吕逸的双眼,没有攻击性,也不挑衅,只是一瞬不瞬地看回去。 在内心里,梅兮颜是不会承认她这种举动,纯粹出于爱屋及乌的心思。 片刻,吕逸目光里的冷冽褪去,只留下一些赞赏之色,感慨道:“看来青野真是结交了不得了的人物,年轻一辈中口气如此狂妄却有资本的,除去枢国新国主罗夕,倒是很难再想到第二个。” “从身份地位上来说,我们原本就是平等的,何来狂妄一说。”梅兮颜向来讨厌倚老卖老的语气,即便这位是吕国目前的国主,很可能日后会与他谈判互市等,但梅兮颜仍是小小的反驳了一下。 如此说法不啻是承认了吕逸的猜测。 吕逸既知道了梅兮颜的真实身份,倒也不以为忤,只是心中纳罕吕青野送这个丫头玉珮是要做什么。以两人的身份,几乎很难走到一起去。 但对于梅兮颜,他却另有一层好感。叹口气,目光看着火把最上端飘来飘去无法定型的火苗,悠悠说道:“好。不绕弯子,我对鬼骑并无恶意,相反还有些敬佩。二十多年前在猿哀山梅花坳遇到过一位,算是不打不相识,她自称鬼首——” 梅兮颜一直含笑的目光突然变得凛冽,断然问道:“不可能。她怎么会在你面前坦陈自己的身份?” 前代鬼首,正是梅兮颜的母亲——梅盈袖。在梅兮颜出生后,殒命——死于难产。 吕逸却自顾自继续说道:“她是我十分属意的女子,相谈甚欢,可惜,我终究不是她……” 梅兮颜突然一伸手扼住吕逸的咽喉,也掐断了他的声音,双目如剑,似乎想刺穿吕逸般恶狠狠地说道:“前代鬼首乃是枢国的王后,你虽为吕国国主,但若再敢污蔑我母亲,我一样杀你!” 吕逸倒是仍旧波澜不惊,扭一扭脖子,梅兮颜便松了一分力气。 他与梅盈袖,也不过就是见了几日光景,说了几句话而已。但梅盈袖那抹倩影,却始终藏在他心底,这么多年都没有忘记过。 他钦佩她的身手,更喜欢她的超然。只可惜,她心中有人,更为了心中那人,敢于扛下任何痛苦。他于她,始终不过是个误闯入领地的外人罢了。 看到梅兮颜铁青的脸色,吕逸轻叹一声,道:“你果然是她女儿,长得很像。陈年旧事,我也不想多提,斯人已逝,徒增喟叹——我知道的说完了,信给我。” 只听到这一点点故事,梅兮颜觉得不甘。但涉及到母亲的过往的旧相识,不是父亲,不是鬼骑,却是吕国的国主,怎么想都觉得不像是好事,不知道该不该继续问下去。 脸色青白不定,犹豫片刻,梅兮颜缓缓松开钳制着吕逸咽喉的手,将信塞到吕逸手里,寒着脸走到一边背靠着墙壁出神。 吕逸看到信封上的火漆印,伸出手指细细摩挲着,不禁鼻子发酸,眼睛有些湿润。咬咬牙,硬是把那份长久而深刻的思子之情克制住,有条不紊地撕开信封,取出信笺细读起来。 信中吕青野以梅兮颜称呼,吕逸嘴角稍微抖了抖,心中却在猜想吕青野是否知道梅兮颜的真正身份。吕国国主的玉婚珮,可不是随便能送的东西。好在吕青野已在吕国境内,照理很快就会回王宫,他届时可以当面问他。 良久,吕逸才仔细叠好信笺、塞回信封,揣进怀里,皱眉问道:“你适才说三小子永远不能叫我父王,是何意思?” “我说过这句话么?”梅兮颜心情不好,悠悠地反问一句,摆明是耍赖。 “你——个鬼丫头!”吕逸倒也不恼,嗔怪一句,转而换一副郑重的语气说道:“罗国主,谢谢你对青野的帮助,明日我会指派青原做督军,立即调兵去支援。关于两国结盟互市之事,倒是非常好的提议,但我也要先与廷臣通气后才好运作,不知你能在愽城停留多久?” 梅兮颜独自立在一旁时便有些后悔,她很久没有在旁人面前失态过,却在听到关于母亲的只言片语时无法自持,心中着实懊恼。 更没想到吕逸的决断如此迅速,甚至没有问过关于吕青莽的任何事,倒是有些惊讶。但那毕竟是吕国的国事,与她并无干系,便也不问,答道:“消息已带到,我明日返回枢钥,结盟之事,稍后我们两国派特使共同商议日期吧。” 二人在密道里分开,梅兮颜却已不似刚入密道那般轻松。吕逸的话不像说谎,那么,他确实与母亲相识,为什么逸人没有对她说过。逸人作为前代鬼骑仅存的长寿者,鬼骑的事他都清楚,怎么会不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她。 猿哀山远离枢国,母亲为什么会到猿哀山来?听吕逸的意思,母亲似乎在那个叫梅花坳的地方住过一段时间?二十多年前,具体是二十几年?是母亲进宫前么?亦或者是在进宫后?吕逸是否就是她的身份总被人质疑的始作俑者? 一个人在密道里,不用顾忌别人的心事动作,也无须防备任何人,思绪如野草一样疯狂地滋长。边走边想,边想边走,最后脚步似乎不受控制般要停下来,不肯再向前移动。 她还有问题想问吕逸,她想多了解一些母亲的生平,哪怕是吕逸带着绯色回忆的片段,她都想知道。 在枢钥王宫,没有人敢提及这位前王后,即便是群臣偶尔的几句埋怨,都会遭来父王的呵斥。为数不多的记忆中,一生为人处事柔弱的父王,只在处理两件事时,强硬得像个男人——一件是母亲的问题,另一件是立自己为新王。 心乱如麻。 在密道里呆呆地坐了许久,久到松油的火把只剩下微弱的光亮,梅兮颜才缓缓站起身来。脸上有濡湿的凉意,竟不知是何时流下泪来,伸手抹了抹脸颊,擦干了泪痕,她转向了通往正熙宫的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三十九章 变故 书架被推开之时,白日里的天光照到眼前,天竟然已经亮了。 梅兮颜刚站到书房里,就听到外面有脚步声,立刻闪身滑下几节竹梯,推上书架,却没有把墙壁合上。 不久,有人推门进了书房,从声音上判断,是在做清扫,之后便再无声息。想来是例行的打扫,梅兮颜胆子也大,等到没人后,又推转书架进入书房。 桌案上干干净净,只有文房四宝静静地躺着,笔架旁边摆着镇纸,是一只铸造得栩栩如生的铜鲤鱼。 书架上按礼、智、兵、农、商、工、史、野史、传记、纪录等分门别类将纸质书籍、手札、竹简等摆放得井井有条。有些用皮袋子装着,想来是珍藏本。吕青野离开这里已经十二年,性格倒是一如既往地细致、缜密。只是当年只有十五岁的他,哪里看得过来这么多的书籍,多半是用来撑门面的——梅兮颜如此想。 推开书房的门便是寝室,和吕逸的房间如出一辙,只是床榻没有吕逸的那么大。 和衣卧在床榻之上,梅兮颜强迫自己先休息,她已打定主意,养足精神后,晚上再去详细问问吕逸关于母亲的事情。 这一觉从天光大亮睡到沉沉黑夜,仔细算一算,从离开乾邑,她就没有踏实地躺在床榻上睡过一个安稳觉。 肚子咕噜噜在叫,起身将床榻重新整理平整,确保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才从密道去往吕逸的小书房。 确定听到书房里只有一人的动静,便轻轻敲了敲书架的背板。 很快,书架被推转,昏暗的书房内没有点灯,吕逸从容地站在上面,却不说话。 对于本该离开愽城、却又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梅兮颜,吕逸毫无惊讶之色,似乎早已料定她会出现。 枢国女国主身份不正的传闻略有听闻,梅兮颜既知自己与母亲认识,在深思熟虑之后,必然会继续向自己打听母亲的过往,所以吕逸料定梅兮颜还会来,只是来得好快。 “我饿了,有吃的么?”梅兮颜站在竹梯上问道。 吕逸看着只露出肩膀以上部位的梅兮颜,明明要仰视自己才能说话,偏偏语气却平等得像两人面对面似的,心中只觉有些好笑。 “进来,我传人送些来。”吕逸含笑说道。他对梅兮颜有一分特别的感觉,源自与她母亲的那一点情分。其实说不上是情分,只是他一厢情愿而已。 随即吕逸喘着粗气吩咐外面的执事太监准备吃食,印证了他正在装病的事实,梅兮颜也不客气,迈步进了小书房。听到吕逸特意嘱咐送清水和盐要洗漱,心中有一点点温暖。 见吕逸回来,梅兮颜问道:“现在什么时辰?” “戌正二刻。”吕逸递给梅兮颜一支小梳子,答道。 梅兮颜眼神一动,淡定地接过梳子整理自己的头发,又问道:“吕青原出发了么?大概几日可到苇城?” “你倒是对我那三小子很是上心哪。”吕逸说道,带着一丝试探性的口吻,而眼神里更有一丝揶揄。 梅兮颜避过他的目光,转头看向书架以掩饰自己刚才的多嘴,但口中却不肯丝毫吃亏,胡诌道:“当然了,他可是许了我十万石粮食。” “他还没有回到吕国,就乱许诺,你不怕他是胡说八道?”吕逸故意笑得狡猾。 “他有信物抵押在我这里,不怕。”梅兮颜还以颜色。 正说着婢女已将温水和盐送来,吕逸遣退了婢女,梅兮颜在小书房里大方地洗脸、刷牙,一丝扭捏也无,吕逸对她泼辣、干脆的作风着实欣赏。 提到信物,吕逸猜测便是那块婚珮,却不知道是吕青野单纯拿来做信物,还是另有想法,看梅兮颜的神色,似乎并不在意那婚珮所代表的意义。 不久,饭食送到,梅兮颜就在小书房里吃喝起来。 刚吃了两口,宫外太监通报,吕青莽求见。 吕逸并没有叫梅兮颜离开,只转开书架说道:“我知道你来的目的,先委屈你在这里面待些时候,等亥正前后我们再细聊。” 书架虽然推回原位,但墙壁机关未关合,吕逸躺回自己的床上,老迈又迟钝地与吕青莽说话,梅兮颜有心想听吕青莽说些什么,隔着书架却听不清楚,干脆端着托盘躲得远一些,专心吃饭。 回想吕青野说请梅兮颜作证,证明这一路来遇到的追杀者都是受了吕青莽的指派,让吕逸相信吕青莽一直包藏祸心,然而吕逸的表现实在太老道,绝不在她面前多说一句关于吕国内部的话。两相对比,吕青野对政事的敏感度便有些稚嫩,但也说明他对自己并无防备,对自己来说,不是坏事。 等到听不到吕青莽的声音,梅兮颜估计时辰也差不多到了,安静等吕逸来叫自己出去。 这里是愽城王宫,吕逸能允许梅兮颜这样大摇大摆从密道出入已是极其大度和信任的表示,梅兮颜自然懂得分寸。在密道内慢慢踱步,想象吕逸会知道多少关于母亲的事情,又是否会有一些惊喜在等待自己。 想到母亲,自然又惦记起枢国的一切。南方大雨不停,孜州和嵩州的农田不知是否已经耕种,苗风这时应该还在路上,对两州的情况尚不清楚。自己确实出来太久了,虽然待在枢钥处处被掣肘,但至少还能知道一些下情,如今两眼一抹黑,怎能不急。 姜国、朴国的联姻之事也不知道最后如何,如果两个妹妹真被联姻出去,二妹可能会认命接受,小妹那性子,只怕太傅也压不住。 越到快要返乡之时,越是心绪万千,无法平静。 另外也担心吕青野那面是否已经和彭坚交过手,以他手中微弱的兵力和这完全不作美的天气,一旦彭坚引水淹城,不知他如何应对。 在密道里转了许久,一直不见吕逸过来,忽然听到“嘭”的一声,似乎什么东西撞到了门上。 隔着书架并没有任何人声,这动静出现得有些奇怪,梅兮颜微微推动书架,错开一条缝隙,淡淡的血腥味立刻扑进鼻端。 刹那间梅兮颜心中滚过数个疑问。 在这深夜的深宫里,一国之主的寝室内飘出血腥味,受伤的是谁? 有物体击中小书房房门,是吕逸在提醒自己逃走,还是提醒自己出去帮忙? 抑或是有人故意想引自己出去? 就这电光石火犹疑的瞬间,很可能有人便会殒命。想到之前是吕青莽来过,梅兮颜心头一沉。撕下衣襟一角,将脸蒙住,迅速推开书架扫视小书房,房内漆黑一片,暂无一人,书房房门裂开一条三寸的窄缝,血腥味更加浓重。 无声地跳进书房内旋即将书架归位,梅兮颜抄起桌案上的砚台便砸向书房房门,精巧的力道撞得房门大开,一个细长的黑影带着一道寒光,瞬间便从门口窜了进来。 梅兮颜忽地打了一个冷战,心头竟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寒意。这是野兽般防御的本能,让她立即觉察到面前的黑影是极为棘手的对手。 左手短剑,右手长剑,梅兮颜没打算试探对手,而是要尽快分出高下——此种情况下若不是吕逸使诈,则他必然受伤无疑,很有可能是吕青莽知道无法继续隐瞒吕青野已取得望烽和苇城的战况,而图谋篡位。 兵器相交,发出清脆的金鸣之声,显然,对方手中的长刀也是一柄宝器。 梅兮颜只觉两只手腕猛地一沉,险些架不住他的单刀,霎时浑身涌起一层冷汗——对方的力道竟奇大无比,比之经过长期训练的鬼骑有过之而无不及。 交手瞬间,梅兮颜只看到对手有一双死鱼一样的眼睛,深陷在眼眶内,其他部位都用黑布包裹起来。 无暇细看,梅兮颜手上再加力,长短剑一同格住他的长刀,顺着刀刃滑向护手刀锷,三条锋刃的摩擦声在静夜里十分刺耳。左手腕倏地一转,反手短剑便要划到对方咽喉上。 对方倏地后退一步的同时,却抬起右脚尖踢梅兮颜腰眼。梅兮颜身形如柳,轻飘飘一个转身避过,绕到他右侧,同时以腰劲带动手臂,迅捷无比地抡起右手长剑斜劈对方右臂膀。若他躲闪不及,从臂膀到脖子会被分成两段。 对方似乎没想到自己会被迫躲避第二招,“咦”了一声,向左侧跳开。 只这一声,阴骘而刺耳、嘶哑中带着讥屑,隐隐透着让人不寒而栗的恐怖,梅兮颜只觉得眼前似乎晃过一具鬼面一般,瞬间寒毛直立。 然而多年面对死亡的训练让她仍旧能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察觉到对方还没有下杀手,梅兮颜趁机摆脱对手,丝毫没有犹豫地冲出小书房,进入吕逸的寝室内。 昏暗中,吕逸倒在床边,左胸衣襟已满是鲜血,但眼睛仍睁着,看到梅兮颜冲进来,眨了眨眼,勉强发声道:“快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四十章 刺客 话音未落,黑影如影随形一般也跟了出来,看准梅兮颜双脚发力的势头,待她发力已成定势,无法变换之时,双手握刀,直劈梅兮颜头顶,速度之快与梅兮颜竟不相上下。 梅兮颜还有问题要问吕逸,吕青野也需要后援,不能让吕逸死去。本想仗着鬼杀的速度冲到吕逸身旁,然而背后刀风飒然,她脚下势头已尽,无法转变方向,竟是完全避不开。 猛地挥动左臂,以臂力强行带转身体,梅兮颜强迫自己突然向后转身的同时,右脚也踩到了地上。身体失去重心,仰面倒了下去,梅兮颜却硬是甩动左腿,随着后转身绕了大半圈落地,同时右脚跟着旋转,竟将身体彻底转向后面。 右腿被蛮力拧得好疼,梅兮颜已无暇顾及,迅疾以双剑交叉格住对手的攻势。但他力道极其沉猛霸道,硬是将她举起的双臂压下三寸,刀刃堪堪便要贴到她面门。 仍处于疼痛中的右腿几乎没有别的感觉,梅兮颜却仍以强大的自制力忍住扭曲一般的痛苦,屈膝用力,支撑整个身体。然后才双臂贯力,阻止他刀刃继续下压。 这么强劲的对手,是除了鬼骑之外梅兮颜所遇的第一人,却总有一种在和鬼骑交手的感觉。那种对于时机、力道、速度和攻击部位的精准控制,几乎与鬼骑如出一辙。 而对手浑身散发出来的阴森森的气息,再看他那被黑衣覆盖的形销骨立的身材,却比鬼骑的名号更瘆人,俨然是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一般。 吕逸命在旦夕,梅兮颜抿紧嘴唇,银牙一咬,继续使用鬼杀加强力强,双臂力道陡增,将对方的刀刃推离面门。 左腿已适应了疼痛,足够做支撑,梅兮颜屈起右膝便直撞他小腹。 对方却也不见败落,仍紧跟她的动作,撤刀、脚跟一旋,偏身转到梅兮颜左侧,竟也用腰劲带动手臂,向着梅兮颜拦腰砍去。 梅兮颜料到他的后手,向后翻身躲过,对方刀尖带起的风刃竟将她后腰的腰带割开一条口子。 双脚刚落地,对方身形不停,仍旧转一圈又砍到她腰侧。梅兮颜双剑格住刀刃,顺着刀劲转了半周卸掉力道,右手长剑去削他手腕。 对方手腕一缩一转,刀锋斜上,去架她长剑。梅兮颜这招却是虚招,身形倏地一矮,已钻到他右侧,反手将短剑刺进他右腰。敏感地感觉到对方腰间似乎缠了什么防护类的东西,剑尖受阻,只刺入两寸深,并没有形成致命伤。 既不能伤他,旋即脚下一蹬地,迅速拔剑退开。 对手并没有因受伤而停顿,反倒仍旧转身,寒光一闪,刀锋在空中留下一道刺眼的寒芒,朝着梅兮颜头顶直劈而下,迅捷得来不及躲闪! 鬼杀?!梅兮颜眼神一颤,脑海中猛地掠过两个字——与自己交手、周旋时,他一直在用鬼杀!竟是使得这样游刃有余!是真正的鬼杀。 梅兮颜的鬼杀并没有使出全力,否则性命堪忧。但对方太过棘手,此刻命悬一线,别无他法,梅兮颜也瞬间提升自己的速度和力量。 左眼绿芒暴涨,三条细长的伤痕如火烧般鲜艳又刺痛,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的血管、青筋全部暴起,握紧双剑架在头顶全力格挡,竟仍是无法阻止对方全部的劲道。 第一次在身手上处于被动,梅兮颜心头微惊。 眼看着就要劈到头顶、难以避开,梅兮颜索性横下一条心,一咬牙,将刀劲引到右肩,硬生生让刀刃砍到右肩上,深深嵌进右上臂。庆幸并没有伤到骨头,只是差点削下一大块皮肉。 对手看着梅兮颜诡异的左眼绿芒,自然不敢轻视,却显然没料到梅兮颜会避不开这一招,出现一瞬间的犹疑。 梅兮颜抓到他分神的间隙,忍痛将失去大部分力道的刀刃挑出伤口,抬腿便踢他受伤的右腰软肋。 那人斜斜退开一步,却没有再逼上来。 这一招不过是试试梅兮颜的深浅,并没有真正下杀手。包括之前的交手,那人也一直没有使出杀招,他似乎对梅兮颜的来历有所怀疑,一直在试探她。 这一连串的动作在吕逸看来,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中间惊险的过招完全没有看到,只知道黑衣杀手没有砍中梅兮颜的脑袋,却砍中了她的右臂。 直到看到对方伸手捂住右腰,他才知道原来梅兮颜也重伤了对方。 生死一线间,让他印象最为深刻的是梅兮颜的左眼,一直如同狼眼一般闪着幽幽的绿光。彼时,他只觉得厮杀在一起的那两人都像是地狱里闯出来的野兽,带着阴冷骇然的杀气。即便是他这种经历过战争的人,也禁不住脊背发寒。 黑衣人捂着伤口的手慢慢抬到左眼处,用食指指着自己的左眼。梅兮颜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却觉得他在暗示自己,他已确认了自己的身份。 随即,黑衣人“桀桀”地笑了起来,嗓子里似乎卡了一块浓痰一般,让人的耳朵十分不舒服。忽地嘶声喊道:“有刺客,快来人!”随后窜进小书房,破窗而出。 梅兮颜扭头望向门口,有人影晃动,大概是一直守在宫门外的执事太监和内侍们。 刚用过鬼杀,身体乏力,左腿的疼痛也没有消失,以长剑支地,梅兮颜微微喘着粗气问吕逸道:“你留在这里安全么?” 言外之意在确认是所有人都背叛了他,还是只有其中一个或几个,这种乱局他是否能应对。 “不知道。”吕逸低声回答。刺客轻易进了他的寝殿,外面的亲侍卫队竟没有发现,也许侍卫里已有人变节。 殿门大开,亲侍卫队已经冲了进来,大喊着“保护国主!” 梅兮颜轻叹一声,微微瘸着,快速过去将吕逸扶起背在背上,伸手将床上的帷幔扯下将两人裹住,又用力蹭了蹭鞋底,确保受伤的血迹不会滴下,也不会留下血脚印,才转身进了小书房的密道,关好了机关。 将吕逸放到密道的地上,靠着墙壁,撕开他衣襟,左胸上一道深深的伤口,是被刀尖刺伤的,但并没有刺中要害。只是流了不少血,以他这年纪,仍有危险。 直接用吕逸的内衣将伤口擦拭一番,从腰包里掏出金创贴,合在双手手心里,融化药贴,撕下蜡纸将药贴贴在伤口上。 吕逸面色苍白,却哼了不哼一声,问也不问一句,由着梅兮颜帮他上药。 梅兮颜利落地脱了他的外衣,撕了内衣将他伤口包扎裹起来,重新为他穿好外衣,这才重重地舒了一口气,也靠着墙壁坐下,揉着左腿,恢复体力。 “到底怎么回事?谁要杀你?”缓了缓气息,梅兮颜问道。她没有直接说吕青莽,虽然心中很是怀疑。吕青莽刚离开不久,刺客便找上门来,摆明是贼喊捉贼,故意混淆视听。 吕逸却没有回复,反而说道:“你伤得重么……” 梅兮颜眼神一跳,这老头儿是不想和我提刚才的事?但只要吕青莽不放弃对王位的觊觎野心,见到吕逸发兵增援吕青野,吕青莽篡位是必然,瞒也无用。 吕逸既不回答,梅兮颜也不强求,继续撕扯着吕逸的内衣,匆匆为自己包扎。 “你这丫头到底是什么命,三小子和你在一起被人追杀,老夫也不过和你见一面,也被追杀,竟然就在老夫自己的寝殿里……”暂时逃离危险,伤口又止了血,吕逸的精神稍微恢复一些,叹道。 他语气中没有任何埋怨和责怪的意味,更多的是自嘲般的调侃。 “明明你们父子两个总是做我的累赘,小的连累我不够,老的也来。”梅兮颜佯嗔说道。 转瞬又突然问道:“这不会又是你打的什么坏主意,想陷害我偷袭暗杀你,把我困在此处,然后对我枢国不利吧?类似的招你儿子已经用过一次了,你若再用,我现在就去杀光你王宫所有人。” 说着说着便咬牙切齿起来。其实他二人都清楚,吕逸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即便做也不会真挨上一刀来危及自己的生命,梅兮颜只不过是想发泄一下心中郁积的郁闷而已。 吕逸只是呵呵地笑着,说道:“你跟你娘亲脾气还真像,刀子嘴豆腐心。” 梅兮颜的眼角跳了跳,自己的娘亲一直都活在别人的口中和记忆中,偏偏自己却什么都不知道。 假装不在意地撇撇嘴,嗤道:“那是你的错觉,鬼骑向来杀人不眨眼。”随即正色问道:“你失踪了,王宫必然大乱,你打算怎么办?” 她本意是来问吕逸关于母亲的往事,但现在却并不合时宜。 “都已经失踪了,还能怎么办,暂时就继续失踪吧。”吕逸竟好整以暇地说道,但佯做谈定的语气中却暗藏着无奈、失望与痛心。 虽然吕逸已无数次想过会遭遇今日之变,但变故真的发生,内心仍不免隐隐的阵痛。他一直侥幸地认为,事态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所谓防患于未然也不过就是一种多余的保障。 梅兮颜听他语气从容不迫,料想他可能早有打算,只是在等时机,便柔声问道:“总要找个人来照顾你一下吧?” 吕逸苦笑,却不回答,心中道:青莽既已选择在这个时候下手,早就算定了所有人都忙着担心望烽和苇城,对他的防范最是疏忽。那些信得过的人,只怕,此刻也已经被他以各种名目监视或软禁,只等他们偷偷联系自己。 他能做的,就是安静地藏好自己,让青莽对自己无可奈何、又不得不顾忌,之后再与信任的人联系,执行他的计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四十一章 父母心 梅兮颜见吕逸不说话,眼神有些迷离,有些担心地再次提醒道:“你的伤势不轻,年纪也不小了,需要医官照顾。” 吕逸叹口气,自嘲道:“这可真是虎落平阳,你个小丫头都敢对我说‘年纪不小’的话了?” “在自己的地盘上只能说是落架了,我才是虎落平阳。”梅兮颜故意嘲弄着反驳,见吕逸又要争辩,立刻抢白道:“你原本就是老头儿,我违心对你说‘你年轻有为’,你老脸受得住么?” 吕逸轻哼了一声,嗔怪道:“我要是没挺过这一关,就是被你气死的。” “你这早已‘病入膏肓、苟延残喘’的身体可是你自己折腾出来的,少赖到我身上!”梅兮颜终于揭穿了他装病的伎俩。 “只要遇到‘名医’,我就能被医好。”吕逸不以为忤,竟意有所指地说道。 梅兮颜冰雪聪明,知道吕逸暗指吕青野为他的“名医”。如此看来,吕逸装病,实则就是为了欺骗越国,以期能以老国主病重为借口,让越国放吕国世子回国继位,相当于将吕青野救出越国。 可怜他这一片苦心孤诣,还没有来得及接回吕青野,越国已经打了洛津的主意,先动了手。不由得惋惜道:“可惜了,能医治你的名医正被困在苇城。” 黑暗中,吕逸对着梅兮颜声音的方向,嘿嘿一笑,感慨了一句:“这么厉害的姑娘,竟然不是我的女儿,哎!” 若她不是枢国国主,与青野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哎……吕逸心中惋惜。 “别想着占我们母女便宜,不论你是国主还是老头儿,再逞口舌,我真会揍你的。”梅兮颜扬了扬拳头,拳风在吕逸面前扫了扫,带起一丝丝凉意。 吕逸呵呵一笑,气息牵动伤口,疼得挤了挤左眼,轻轻抚着左胸,问道:“我那三小子功夫有长进没,和你相比如何?” “不用指望他给你找回面子,你们父子俩加一起也不是我对手,功夫都被心眼儿坠住了。”梅兮颜撇撇嘴,不屑地说道。 听到梅兮颜的风趣回答,吕逸忍俊不禁,刚笑一声,却又震动伤口,不由得继续捂着胸口苦笑。 听这话,青野与这丫头交情确实匪浅。而且,能被眼前这个鬼灵精的丫头说“有心眼儿”,这个儿子显然比自己了解到的更加厉害,让吕逸更觉老怀得慰,对自己眼下这一切决定都更加坚定。 “到底哪里安全,我送你过去。”见吕逸这副模样,梅兮颜忍不住关切道。话一出口才猛然憬悟,自己竟然在关心吕逸,生怕他真有个不测,吕青野那边没有人支援。 吕逸靠着墙壁,虽然在梅兮颜面前硬撑,但终究露出了虚弱萎靡的神色,微微颤抖着声音说道:“现在只有这里最安全,等天亮之后再说吧。” 吕逸一直以为吕青莽若篡位,首先必然是控制住所有廷臣,占领整个愽城和王宫,最后才会逼自己让位,没想到自己成了暗杀的第一个目标。 既如此,青莽一定已在愽城内外都做好了布置,等刺客故意声张惊动所有人,他便有机会去宫外通知王廷重臣,再趁他们不备控制他们。 这个时候宫中正乱,人多眼杂,想出去找人也难找,不如等到外面的搜查都略微有了秩序,他再去找。 而且,一旦宫内发生突发状况,他预留有应急手段。算一算,也要天亮之后才能安排妥帖,他这个时候出去,反倒会让青莽利用他来牵制宫中的侍卫,影响布局。他不出去,青莽还会忌惮隐在暗处的他,不知何时便影响他的篡位大计。 梅兮颜在漆黑之中,见吕逸一脸疲惫却不慌张的神态,东拉西扯,却绝不提及刺客刺杀他之事,渐渐也猜出了吕逸的用意。 照目前的情势来看,刺客该是吕青莽指使的,此刻外面已被吕青莽控制了。 这老头儿精明得很,既然已想到装病来迷惑外人,以便能尽快接回吕青野,那么,对于觊觎王位的吕青莽定然也有应对之法。不与自己说也无可厚非,毕竟她是邻国国主,哪有让别人看自己王廷内乱的道理。 不问、不说,是他们目前最好的相处方式。 本想追问吕青野的援军是否正常出发,但看到吕逸越发苍白的脸,便又忍住了。若是已出发,自然不用她担心;若是没有出发,这个时候也不能指望他再下道谕令催促出发。 压下焦虑,梅兮颜伸手覆在吕逸额头上,触手之处滚烫,但身体却在发抖,说道:“这里太阴寒,你不能待这里,我带你离开。” 吕逸没出声,看来是有些支撑不住。 梅兮颜背着吕逸走到密道的岔口处停下脚步,转开了通往正熙宫的密道开关,拐进了密道。 打开墙壁机关,梅兮颜将耳朵贴在书架背板上,凝神细听外间的动静。有三个人的脚步声和对话从外间传来: “听说二王子被刺,似乎也是这个刺客干的。” “二王子就是在去支援世子途中被刺的,这个刺客不想有人去支援世子。” “世子抢回了望烽和苇城,越国不会善罢甘休的。这个时候行刺二王子和国主,除了枢国的鬼骑有这等神出鬼没的身手和想抢夺咱们吕国地盘的野心,实在也没有其他人了。” “这个时机找得真准。明知道咱们和越国在对峙,这不是等于与越国左右夹击咱们么,明明去年年底的时候还和越国打得你死我活的。” “哎,谁叫咱们粮食多呢……” “不是说枢国不允许主动与别国开战么。” “不好说!现在这个女国主敢只带着几个鬼骑去铁壁城支援,你见过这样的国主么?” “别说了,这里没人,我们走吧。” 吕逸听得出,这是自己的亲侍卫队侍卫的声音,他们还在搜索刺客,看来吕青莽暂时没有控制他们,也许是怕这些侍卫反抗,闹得动静太大。 等他们彻底离去、正熙宫原本住着的四个下人将房间重新整理好、关好门窗离开,梅兮颜才打开机关,将吕逸背了出去,随手带来的帷幔铺在吕青野床榻之上,以免吕逸外衣上未干的血迹染到床铺上,才安置吕逸躺上去。 这里是正熙宫,除了几个下人每日清扫打理,没人会来,梅兮颜挑这里当真胆大又心细,吕逸不由赞道:“你倒是有心,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果然这里最适合。你也受伤了,咱们就在这里歇歇,养养精神。” 梅兮颜很想出去探探情况,但看吕逸的模样,不过勉力强撑而已,又不放心他一人在这里。 如今吕国竟把那刺客的身份安到她枢国头上,她怎能袖手旁观。况且,适才在吕逸寝殿里交手的那人,她也怀疑与鬼骑有关。吕逸活着就能证明枢国的清白,还能知道母亲的往事,实在不能置之不理,只得留下来。 吕逸怕自己失去意识,继续喃喃地与梅兮颜搭话,说道:“旁边有一张躺椅,你去歇一下。” 梅兮颜却不动,她身上血渍未干,碰到哪里都会留下痕迹,唯一一条帷幔已经被吕逸用去,她只能站着等血迹干涸。 但又不想辜负吕逸的好意,她轻声说道:“你睡一下,我守在这里,不会出事的。” 吕逸轻叹一声,转动目光看向站在黑暗中的梅兮颜,纤细高挑的身影站得笔直,看上去坚毅无畏,连周遭的气息都被侵染上一层无坚不摧的锐气,心中暗道:你们母女连自信的语气都是一般。 吕逸却不知自己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心中所想不经意地嘟囔出来,但梅兮颜也正分心思考鬼骑的事,没有听清,以为他只是感慨方才的变故,也就没放在心上。 心头迷蒙之际,吕逸突然在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是自己的王后正在为吕青野缝制新衣,精神又清明一些,竟小声说道:“丫头,旁边柜子里还有一套棉被,铺到躺椅上休息一下吧。” 梅兮颜缓缓移动目光,目不转睛地打量床榻上的吕逸,一瞬间,这个年迈的老人似乎与自己父王的形象重合了,只是这种关心的话语,却从未曾听到父王说过。除了鬼骑,最关心她的两个人竟然是吕国这对父子,不知为何竟突然生出一丝倦意。 轻移脚步,无声无息地开了柜门,里面衣物、被褥等齐全,下层还有一个小笸箩,定睛细看,是个针线笸箩。 看到衣物,梅兮颜顺手便拿了一套,想换掉身上血污的衣服,拿到手中才想起,这是吕青野十二年前的东西,那时不过是个少年,现在已是人高马大的青年,自己与他身高只差半个头,这套衣物她穿不了。 “穿吧,给我也拿一套。”吕逸突然又说了一句,“这是青野他娘亲手为他做的,每年一套新衣服,上面的新,下面的陈,二十岁之后的都是按我的身材做的,倒是不知道那小子能不能穿。” 梅兮颜的手抖了一下,原来王后还可以亲手给孩子做衣裳,她不知道,更没穿过。 吕青野虽然被送去越国做质子,但父母健在,且无时无刻不在挂念他,竟让梅兮颜生出一些羡慕与嫉妒,顺口扯了一个谎道:“可惜了,他长得有些瘦小,撑不起这些衣服。” 吕逸的语气一滞,哀哀地叹道:“是么,在越国一定吃了很多苦。” 梅兮颜听出吕逸的悲伤,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便想安慰他一句,却听到吕逸自我安慰道:“没关系,还有十五到二十岁的,总有能穿的,等他回来,他娘会再给他做合身的。” 虽然吕逸只是正常陈述,但在梅兮颜听来,却像是显摆吕青野有个好母亲,不由得暗中瞪了吕逸一眼。伸手从上面扯了一套衣服扔到吕逸身边,端起小笸箩,又多拽出一件中衣,走去密道更换。 多取的这件中衣,是梅兮颜一时赌气,想撕开来重新包扎伤口用的。手指摸到衣边的针脚,细密又平整,一个慈祥的母亲的幻影便浮现在脑海中,再也下不去手撕了它。 细细地摩挲着那些针脚,轻轻地叹了口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四十二章 互助交易 将小书房的油灯拿进密道里点起,穿好针线,将右臂那块差点便被削掉的皮肉重新缝合起来。 针线刺穿、拉扯着皮肉,痛得她出了一身冷汗,扭头看着自己缝合的针脚,不比吕青野的手艺差,这么一想似乎痛感都轻了一些。 一转头又看到自己拿出来的吕青野娘亲做的新衣,气不打一处来地把自己的中衣撕了包扎伤口,将吕青野那件新中衣穿在身上,感觉心情好受许多。管它是哪个娘亲缝的,反正是亲娘缝的,满满的关心和思念都归她了。 等伤口的疼痛稍减,再去看吕逸,似乎正在昏睡,嘴唇苍白,有些干裂,想来一定是失血过多而口渴。 心中正盘算着要出去找些食水,吕逸嘴唇翕动,说道:“丫头,能帮我去找一个人么?” 宫外搜查的声音已经消失了,吕逸推测最乱的时候已经过去,此刻找人应该容易许多。 梅兮颜却肃然拒绝道:“我可不是你们父子俩的传信兵,更不想卷进你们吕国政事的漩涡里,今天一天你伤势稳定了,我明天便返回枢钥,出来太久了。” 非她冷血,而是这本就是吕国王族内乱,她是外人,且身份特殊,更不便参与。吕国这巨大的“家丑”如果被她全然了解,即便开明如吕逸,也不知道后续会怎么处理与枢国的关系。尤其是和吕逸接触这段时间,能感觉出这老头儿的个性,绵里藏针,看起来和蔼好说话,实则也不是个好应对的主儿。 吕逸费力地咽了一下咽喉,以期能用口水滋润一下干燥的嗓子,嘶哑着说道:“如果我所料不差,枢国将有大事发生,先帮我走这一趟,我会给你提供一些必要的帮助。” “有事也是你们父子俩引起的,尤其是吕青野,赔偿是必须的。”梅兮颜想到刚才那三个搜查刺客的侍卫的对话,只觉得心中有气,摆出一副小商人般斤斤计较的嘴脸。 吕逸咧了咧嘴,笑道:“赔偿赔偿,一定赔偿。”随后又温温软软地说道:“其实只要你帮一个小忙,人就在王宫里,你悄悄带个话给他就好……青野那里应该已经和彭坚交过手了,以彭坚的手段,没有援兵他撑不了多久。” 梅兮颜暗暗转了转眼珠,这老头儿也知道自己担心吕青野,竟然拿自己儿子的安危来威胁她,太狡猾!但转念一想,如果吕逸这次不能化险为夷,吕青野只怕真的会陷入险地。 “先说清楚,什么大事?”即便很是担心吕青野,梅兮颜仍旧不轻易让步。 吕逸轻嗤道:“你这丫头真是半分都不肯吃亏。” 梅兮颜还以颜色道:“碰到你们父子就一直在吃亏,所以才吃一堑长一智。” 吕逸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慢慢说道:“你国南方的靖安候和平南候的侯位已经世袭多少代你可知道?” 梅兮颜眼角一跳,平静地答道:“五代。” “你倒知道的清楚。”吕逸笑道,“孜州和嵩州的实际掌控者就是这两位,以你的双重身份,应该很了解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吕逸说话的速度相当缓慢,使得梅兮颜有充分的思考和分析时间。这两位是她一直头疼的问题之一——正如吕逸所说,目前刈水之南的孜州和嵩州的真正主人,便是这两位,而且这两位的野心也已逐渐暴露出来。 如同吕逸不想让她多知道今夜这场内乱一样,她也不想吕逸过多了解枢国南方的情况。 然而,她与吕逸不同。在听出吕逸已掌握了枢国南方一些重要情况之后,她愿意多听听这个老头儿的话,看他到底知道多少,又想利用目前的态势做什么文章。 耐心地等待吕逸的叙述,梅兮颜只是微微点点头。 “昨天刚得到的消息,孜州地界的刈水决堤,淹了农田,今年不会有收成了。” 梅兮颜登时挺直了腰身,垂下的左手攥紧了拳头,又缓缓松开,问道:“具体是哪天的事?” “三月二十四。” “我离开苇城的第二天……我昨夜见你的时候你已经知道了?”梅兮颜皱眉,微露不悦。 “是。”吕逸本可以解释,当时以为她离开就会返回枢国,自然也就知道了水灾情况,没料到她却在第二天又回来,并就此耽搁下来。双方都是聪明人,他本没必要告知她消息,她也没有问责的理由,多说反而做作。 “继续说。”梅兮颜迅速按捺下火气,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去年嵩州和孜州刚遭遇蝗灾,收成本就不好,如今再被水淹,几十万百姓只怕要断粮了。虽然我们两国尚未签订正式的联盟国书,但青野可以算作我的特使,我们两人算是有了口头约定,联盟已成。我送你十万石粮食,并送到你指定的地方,你我互助,各解燃眉之急,如何。” “嗯,听起来不错。”梅兮颜悠悠说道。 吕逸的打算并不是眼前这些危机,还有更深远的一层。虽然与梅兮颜交谈不久,却已看出此女之聪慧机敏,吕国内乱之事已瞒不过她,而且光复了的望烽和苇城,也正与越国对峙中。 若她为了化解枢国南北方的矛盾,趁吕国之危与南方一同出兵攻打吕国,只怕吕国很难承受枢国、越国、内乱的三重打击,而被枢国和越国瓜分。 届时,枢国南方两位侯爷扩大地盘,心满意足;她北方的将士也能安排到南方来,暗里制约那两位侯爷,一举两得。 所以,吕逸要用十万石粮食支援梅兮颜,等于她在吕国境内存了军粮,枢国北方军队可以不用顾忌粮食问题,直接攻打南方,事半功倍。 梅兮颜当然也明白吕逸打的什么主意,只是暗笑为什么枢国换了她做国主后,便让其他国误以为她会对外征伐,难道她看起来很像是野蛮霸道穷凶极恶的人,一旦手握权力就会兴起兵戈之争么? 这样也好,有人送粮,不要白不要! “找谁?” “沈非鉴,我的侍卫。” “可以相信么?”梅兮颜皱眉。吕逸在自己的寝殿被刺,嫌疑最重的便是他的侍卫,他却直接要找此人,不知有多少把握。 “可以,他是沈驰的独子。” 梅兮颜一挑眉,问道:“让他直接到这里?” 吕逸捂着心口咳了一声,在枕头上艰难地摆了摆头,之前一直处在极度紧张和危险之中,还不觉得伤势沉重,此时一旦躺下来,疲劳和虚弱立刻占据身体,意识又开始模糊了。 “告诉他我在这里即可,让他通知魏兕见机行事,尽快掌握各处消息,早作配合。” 吕逸本想让梅兮颜直接找魏兕,但魏兕身为禁卫军统领,此刻要么被吕青莽控制住,要么正忙的不可开交,反倒是只有侍卫身份的沈非鉴最容易寻找。吕青莽顾忌在洛津的沈驰,也不会轻易动沈非鉴。 虽然吕逸的话说得不清不楚,但梅兮颜却清楚了,这些语焉不详的部分再一次让她确定,吕逸早有安排,只等这一天到来,便可以按部就班地执行。 见吕逸萎靡的模样,梅兮颜忍不住问道:“你还能坚持么?” 吕逸没说话,只是“嗯”了一声,缓了口气,又详细描述了沈非鉴的身形容貌特征,和他经常出入的地方。 梅兮颜虽没经历过宫变,却知道事不宜迟,立即悄悄出了正熙宫。 细雨扑面而来,整个王宫表面上并没有任何异常,灯火暗淡,安静如沉睡,仿佛国主并没有消失一般。 吕青野给她的地图上面有他儿时经常用来捉迷藏的秘密路线,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吕逸的寝殿前,烛光明亮,只有两名侍卫站在门边,但伏在暗处的各种细微呼吸声却在静谧的深夜里清晰可闻。 梅兮颜在假山缝隙中穿梭,绕到小书房的方向。 小书房窗外是一片小花园,无法贴近窗口。那黑衣杀手是破窗而逃,此时破烂的窗扇已经被摘下,倒是可以看到整个小书房的内部。 一个身形魁梧彪悍的中年男人站在窗前,面无表情地看着被踩踏了几脚的花圃一言不发。 梅兮颜没见过吕青莽,却直觉到此人便是——不同于吕逸和吕青野柔和的面部轮廓,他的脸看上去刚毅许多,嘴唇抿成一线,带着三分煞气,两道浓浓的剑眉又衬得整个人霸气十足。 南仓被吕国吞并后,不少遗民逃到更南方的小部落去。有一些原南仓国的王子重臣,更是自己占山为王,发展了几年后,人数逐渐壮大,便经常骚扰驻扎在南仓的吕国军队,企图日后能再将南仓的国土抢回来。 为此,吕青莽大兴战事,在南方边境上逐个剿灭小部落。这些年被他夷灭的人数只怕没有十万,也有八万,而且其中不仅有南仓遗民,更有原本就生活在南方的小部落。 这份杀孽,比起当年屠杀姜国城邑的尹沐江,并没有轻几分,也就难怪生得一身的霸气与煞气。 此时的吕青莽站得极其笔直,如同一根钓上大鱼的鱼线,紧绷着、拉扯着,紧张到极致。 一个副将装束的人推开房门,出现在视野中,嘴唇翕动,隐约看到说的是“大将军,已搜遍王宫,没有找到。” 吕青莽也开了口,但嘴唇变化幅度不大,梅兮颜看不出他说了什么 。 副将道:“已核实宫里没人外出。” …… “去了。王宫内所有出入口都已派妥帖的人把守,只能进不能出。” …… “会不会是国主自己 ……” 吕青莽又说了一句 ,副将回了个“是”字,行礼退下。 随后,吕青莽也进了寝室。 正要离开假山去别处寻找沈非鉴,却见一个高大俊俏的青年向小花园走过来,明明是唇红齿白的模样,却偏偏和那副身躯又极相配似的,绝不减损一分阳刚之气。 此青年正是吕逸要找的侍卫,沈非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四十三章 迷雾 沈非鉴不错眼地盯着那扇只剩窗框的窗户,目光从窗户移到花园中,再跳转到房檐、假山、和另一边的回廊,似乎想推断出刺客逃走的路线。 梅兮颜暗暗摇头,那刺客是使用鬼杀的速度逃走的,她这一代的鬼骑除非拼得一死,否则也追不上他,更何况是一般的侍卫,想找出逃走路线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看得久了,突然发现沈非鉴的身形竟似曾相识,不由得细细思索起来…… 自从去年底离开枢钥道现在,遇到的还活着的陌生人屈指可数,似乎……就是长山遇到狂车那次…… 是他?!梅兮颜想起来了,在长山,与吕青野联手对抗那些杀手的两个黑衣蒙面人中高个的那个。 当时与他们一同走了一路,到狂车的山洞后才分开,梅兮颜虽然已脱力,只凭一口心气支撑,但对他们两人却格外留神,是以还记得他们走路的身形步态,认错人的几率极小。 沈非鉴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知道吕青野会在长山遇伏?出现的时机实在是刚刚好,否则吕青野只怕撑不到狂车手下赶来相助。当时吕青野也只以故人应付了她的问题,她事后也怀疑是吕青野的亲人,却没想到是吕逸身边的侍卫。 根据年初吕国派了使者去越国,对吕青野失踪之事兴师问罪可知,吕逸知道吕青野被带去了北定城,又失陷在枢国。 但就目前吕逸所遭遇的处境来看,若不是她带来书信,吕逸一直不知道吕青野在长山又遇追杀,所以,沈非鉴不是吕逸提前派去保护吕青野的。 那么沈非鉴是怎么知道吕青野会遇袭?时间、地点,全部都知道,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知道追杀吕青野的幕后主使是谁,或者,另有其人告知了他这些秘密消息。 他既知道这些,却又是出于什么目的才要瞒住吕逸呢?因为吕青野已脱离危险,当时吕逸又瞒着所有人在装病,所以不想让“病重”的吕逸着急?还是他知道幕后黑手是吕青莽,想保护吕青莽,又不想伤害吕青野? 如果这样,吕逸岂非信错了人? 这样也说不过去!且不说吕逸那么精明,沈驰也不是容易愚弄的人,一个后辈怎么可能瞒得过两个阅历丰富的老家伙…… 正想着,沈非鉴已经走到了假山前,透过山石黑洞洞的缝隙,似乎正对上梅兮颜审视的视线。 “不要惊讶,不要做任何多余的表情和动作,我暂时待在正熙宫青野的卧房,也不用着急过来,先去找魏兕,见机行事,尽可能多掌握目前的事态和各方的情况,做好配合准备。来正熙宫时,多带内服的补气补血药丸。” 梅兮颜操着吕逸的嗓音轻声说道。原本她还想提醒沈非鉴不要在正熙宫留下任何痕迹,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她很想看看他会如何做。 沈非鉴没有任何反应,似是排除了刺客从假山逃走的怀疑,转身又朝回廊一侧走去。 好聪明的小子,梅兮颜在心中叹道。 从假山里退出来,按图纸摸进宫内的膳房。还好大致的小路都没有改变,只是有些地方成了石块和废物的堆积地。 取了一些食水,正要离开,听到有脚步声走近,一闪身窜出窗户,却又停下脚步蹲在窗下偷听,一个婢女领着两个男人进了膳房。 婢女只说了一句:“请两位大人在此煎药,奴婢先退下。” 一个男人“嗯”了一声,婢女便行礼离去。 “师父,这药可怎么煎是好?”一个年轻的声音左右为难地问道。 “这就是一味益气补血、固本培元的滋补汤药,怎么喝都不会出事,你放心煎。”一个老成的中年声音回答。 “我们……会不会有事?”青年似乎非常担心,却又难于启齿,最终恐惧战胜了懦弱,讷讷地问道。 一时无声,半晌,中年人才悠悠说道:“国主无事,我等便无事。” 青年嗫嚅着,舀了水,将药材放入药罐中,点火熬煎。 当药味渐渐被蒸腾出来时,梅兮颜听到了青年微弱的啜泣声。 “还没死呢,哭什么哭!”中年压低声音严厉地呵斥,却掩不住内心的烦乱。 青年不敢说话,用衣袖抹了抹眼泪,却仍旧泪眼迷离地盯着药罐子伤心。 中年人大概看不得他懦弱的模样,一拂衣袖负手出了膳房。 虽然对话不多,但梅兮颜已猜出了大概——看来吕青莽隐瞒了吕逸失踪之事,还找来医官做戏,假装诊病、煎药。 吕青莽这么快就控制住形势,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还是光明磊落的坦荡? 梅兮颜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天穹,什么都看不清…… 听不到更多的消息,而雨势却逐渐变大,梅兮颜便悄悄溜回正熙宫。 吕逸喝了水,静静地躺在床上听梅兮颜讲述她看到的情况,略略安心。 他的命令已经由梅兮颜带给了沈非鉴,沈非鉴自然便会告知魏兕或者去救魏兕,接下去怎么做,魏兕心中有数。 双方在明面上都按兵不动,对吕逸来说不是坏事。证明刺杀他之事也是仓促决策,吕青莽也急需临时应变。 说到最后,梅兮颜轻轻一击掌,说道:“你们吕国的内乱我不会插手,但吕青莽若趁机做一些危害枢国的事情,可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吕青莽一直有进军枢国南方的野心,梅兮颜所指便是这个。 “多谢你探得的这些情况,如今他该担心的是我在哪里,不会分心去打你枢国的主意的。”吕逸却只是安然地说道。 面对梅兮颜明显透露出的杀意,吕逸竟是不以为意,相当冷静理智。梅兮颜瞥了他一眼,平静地说道:“你心里有分寸就好。” 在吕逸心里,是不愿相信刺杀自己的主谋是吕青莽的。但现在最有嫌疑的对象只有吕青莽,也由不得人不去怀疑他…… 从梅兮颜带来的吕青野的家书中,吕逸知道,吕国宫中必然有一股力量在针对、加害吕青野,并且阻断了战况军报的传送路线。 就在他下令增援吕青野的时候,督军吕青原被刺伤,随后又来刺杀他,显然是为了引起王廷动荡,进而打击士气。增援的命令只有吕国群臣知道,动手的必然是吕国自己人。 而这个人,目前看来只有吕青莽——吕青野得不到支援,会被彭坚围困,要么投降、要么战死。一旦投降失节,世子身份必被剥夺。而国主再被刺杀身亡,最后得利的便是吕青莽。 况且,刺客只有他和梅兮颜见过,宫中侍卫却莫名其妙怀疑到鬼骑头上,只怕是有人故意误导。吕青莽想来对枢国虎视眈眈,所以,实在怨不得梅兮颜针对吕青莽。 房间内寂静了片刻,吕逸忽然问道:“丫头,我且问你,同你交手的刺客,你可有什么感觉?” 吕逸不问梅兮颜是否与刺客认识,是因为相信她与杀手无关。但显然,从两人交手不过片刻就分开、刺客无功退走的诡异气氛上来说,两人看起来似乎颇有关系。 “很厉害!我刺伤了他,他却毫不在意,仍能迅速逃走,有些像在铁壁城和长山追杀吕青野的那帮不惧伤痛的人,但功夫又比他们高出太多,更像鬼骑的招式。” 梅兮颜也毫不避讳地分析,面对吕逸这样精明又留有余地的人,模棱两可的答复反而使他多心。 但她却没有说出全部。 事实上,她很确定这黑衣人曾是鬼骑一员,只是作为“已死亡”的人,与亲侍卫队已无关,必是上一代鬼骑之一。原本以为他们捡了一条命会好好珍惜,却没有想到最后仍旧走上这条路。 吕青莽花了大力气找来曾经的鬼骑行刺吕国国主,如果不是梅兮颜横里杀出,双方都对彼此的身手心知肚明,那杀手大概早就自动表明是“鬼骑”身份,旨在挑起吕枢的仇恨。 同时出现的时机实在太过巧合,吕青莽刚离开吕逸寝殿不久,杀手便至。很多人一定会认为这是陷害吕青莽的拙劣手段,反倒能证明吕青莽的清白。这也许本就是吕青莽想好的如意算盘,为自己开脱。 吕青莽与副将在吕逸小书房内的对话虽然看不出说了什么,但从那副将的口中能判断出,他们似乎也判断出吕逸早已有了准备,所以把守住所有宫中出入口,防止他溜走。 “看来这双幕后黑手一直没有放弃搅合吕国和枢国的关系……”吕逸沉吟道。 梅兮颜转头看了看吕逸,他正闭目养神,看不出脸上的表情,从用词上来看,没有直接和自己说明是吕青莽,倒是谨慎。 “你扛得住么?”梅兮颜一语双关——吕青莽既伤了他这位吕国国主,又阻了发兵支援吕青野的计划,更要挑拨枢国与吕国的关系,吕逸可谓内忧外患。 吕逸呵呵笑道:“彼此彼此,你扛得住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四十四章 彀中谋(上) 梅兮颜莞尔一笑,飒然道:“我并不介意战争,如果有必战的理由的话。” 她说的是真心话。 事实上,如果真能和吕国有一场战争的话,南方那两个世袭侯爷为了收买人心,也会参战的。这样,至少可以消耗他们两家的兵丁,又能给自己争取时间做充足的准备来解决南方的隐患。 但南方既然遭了水灾,又如何去打仗。 吕逸听到梅兮颜的回答却是心中一懔,躺在床上,只能看到梅兮颜的侧脸,并不能完全看清她的表情,但那一点挑起的嘴角让他确信,她说的是真的。 这位年轻的女国主,与她那两位性格懦弱的父亲和爷爷完全不一样,即便她刻意收敛,也无法隐藏浑身散发出来的野兽的气息。这一点,当铁壁城再次顽强地打败了屠一骨的消息传到吕国时,他便有了觉悟。昨夜他亲眼看到她击退了刺客,更是深有感触。 没有听到吕逸接话,梅兮颜却是有感而发,续道:“国主国主,一国之主,对国主而言,国与家本是一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既然当家作主,这经再难念也会念下去。而且——目前看来,我的经比你的经简单很多。” “五十步笑百步。”吕逸嗤笑道。 “总比你少了五十步。”梅兮颜孩子般地反击。 一老一少有一搭没一搭的对着话,听着窗外的雨声逐渐变大,雨点砸在房檐上,劈啪作响,实则都在等沈非鉴的消息。 迷迷糊糊之中,吕逸便昏睡过去。再醒转时,天色已亮,除了身体仍旧虚弱,精神尚好。 这段时间,沈非鉴却是一直没有出现。 梅兮颜将他扶到密道里,躲开每日清扫房间的婢女后才重新回来。 好在已入夏,虽然阴雨连绵,隔夜的食物倒也不太凉,吕逸吃了一些垫垫肚子,恢复一些体力。 约莫辰时过半,梅兮颜听到门外有极轻微的脚步声,向吕逸使个眼色,将他扶进小书房。 不久,脚步声到了门口,顿了顿,轻轻推门而进。 梅兮颜隐在柜子旁边,拿着铜镜反照出门口的动静,看到沈非鉴双手垂在腿边,状极恭顺地站在门口。 “关上门。”梅兮颜用平常的男子声音轻声命令道。 沈非鉴脊背一僵,左手握住了刀鞘,一脸防备地轻声喝问:“谁?” “关上门。”梅兮颜再次说道,加重命令的语气。 沈非鉴反手将门关上,目光循着声音的出处,紧紧盯着旁边的衣柜,追问道:“既然不是敌人,何妨现身说话,我们国主在哪里?是否受了伤?” “他自然在安全的地方,在没有确认你是否值得信任前,他不会出现。”梅兮颜好整以暇地踱着方步走出衣柜的死角,回答。 “你是谁?这个声——”沈非鉴看到梅兮颜的面容和扎眼的伤疤,声音一顿。神色突然一变,眼神也尖锐起来,右手按在刀柄上,恶狠狠地问道:“鬼骑!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非鉴如此发问,对于梅兮颜来说,不啻是证明了他确实是吕青野所说的“故人”中的一个。 “胡说八道!你凭什么说我是鬼骑?”梅兮颜故意怒斥道。 “在——”沈非鉴刚要说出“长山”两字,猛地扼住,皱着眉头生硬地转换道:“——我没有高声叫人来之前,让我看到国主安全出现在这里。” 梅兮颜轻蔑地笑起来,“在我面前说大话,你有什么资本?” 沈非鉴担心吕逸的安危,见梅兮颜迟迟不肯说出吕逸的下落,不由得又气又急,低吼一声:“我就是资本!” 话音一落,突然扑向梅兮颜——即便她是鬼骑,也要教训教训她。 梅兮颜冷眼看他窜到眼前,身形略微后倾,左臂倏地伸出,穿过他的右臂,要横撞他胸膛。 沈非鉴立即硬生生停下前冲的身体,后退一步,左手去钳她手腕,右手回撤,想擒住她这条胳膊。 忽觉手中一空,梅兮颜的左臂已经如同游蛇一般滑了出去,顺带轻弹了一下他右手肘,沈非鉴顿时觉得右臂一阵酸麻,咬紧了牙关才没有漏出闷哼声。 若这一弹换成抓,沈非鉴必为她所擒。 沈非鉴呆愣了一下,自己竟然被梅兮颜一只手便能擒住,有些沮丧。同时知道梅兮颜已手下留情,便不敢造次。 不再出招,也不肯示弱,沈非鉴束手而立,将声音压到极低,急切地说道:“既然你对我并无恶意,请看在世子的份上,勿再捉弄。” 随后提高些许声音,郑重其事地续道:“事有轻重,国主命我来此,既无敌意,沈某得罪,还望告知国主下落。” 沈非鉴从进入房间便一直低声说话,之后突然向她发难,却赤手空拳不肯拔刀,几乎已证明他并无歹意。但梅兮颜对他仍有一丝怀疑,对他悄声的哀求置若罔闻,伸手问道:“药呢?” 沈非鉴有些疑惑她怎知药的事情,随后又想到她既然和国主在一起,许是国主说与她听的,虽有些不情愿,还是从怀中掏出三个小瓷瓶,放到梅兮颜掌心上,解释道:“是一味药,带了三瓶。每日三服,一服两粒。” 梅兮颜取了两瓶中各一粒,直接吞下,毒药虽对她无效,但她要试探一下沈非鉴的反应。 沈非鉴见她吞了药丸,脸上竟现出一抹不舍的神情,大有浪费之意,然而转瞬即逝,再无任何异样的表情或动作,安静地等她说话。 梅兮颜自然也把他的神色看在眼中,已知这药定然很是珍贵。片刻,她低声说道:“你们国主在小书房,去扶他出来。” 沈非鉴眼中露出一丝欣喜,随即转身去了小书房。 很快,便传来了沈非鉴惊讶的声音:“国主,您受惊了,伤在哪里?非鉴无能,竟没有找出伤害您的刺客。” “我没事,你不用自责,昨晚不是你当值,自然不知道他逃去哪里。”吕逸又恢复了苍老无力的声音,听得梅兮颜暗暗撇嘴——不是说沈非鉴信得过么,怎么还要装重病。 将吕逸扶出来时,梅兮颜已经离开床榻,正站在小书房门口看着沈非鉴。 沈非鉴心头一跳,并没有听到她发出任何声音,却已到了身后。若自己真不怀好意,只怕立时便会死在她手中。 见沈非鉴给吕逸吃了药,梅兮颜很识相地走到门边开门出去,不想听他们主臣二人对话,但却被吕逸叫住,“你也留下吧。” 不称呼她的身份,也不再叫她“丫头”,吕逸有意在沈非鉴面前隐瞒梅兮颜身份,令梅兮颜更生出一份好感。但她还没迟钝到对方示好便分不清公事私事的份上,仍旧说道:“你们慢谈,我去外面转转。” 吕逸没有再叫她,这原本就是吕国政事,即便梅兮颜已从昨夜的刺杀中猜出一些蛛丝马迹,他也不希望将吕国内乱之事公然坦陈在枢国国主面前,更不喜欢他国国主不懂进退,想探听吕国的秘密。 适才一句话不过是要试探梅兮颜的用心而已。她若留下 ,吕枢两国联盟之事将就此结束,他会想办法稳住梅兮颜,徐图缓策打发了她;她若识相离开,他就将枢国视作伙伴,同意吕青野关于通商的建议。 看她关上房门无声无息地离开,吕逸掩住内心的欣慰,缓缓靠到床头,叙述昨晚被刺之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四十五章 彀中谋(中) 昨夜吕青莽深夜急见,说吕青原在赶往圵州调兵途中被刺客刺成重伤,已无法再行督军之责,就地养伤。 商量片刻,吕逸派出年轻的一员车骑将军程语兼职督军,连夜赶往吕青原处取兵符和手谕,尽快赶到圵州,并派吕青莽的副将乔松前去接回吕青原。 从早上廷议时吕逸宣布接到苇城密报——吕青野已夺回望烽城和苇城——命令吕青原做督军去圵州调兵,到吕青原被刺,不过四个时辰,这刺客来得太快,让吕逸浑身一凉。 他一直以为有身边的一干老臣支持,又已对暗中蠢蠢欲动的大儿子做了防范,自己还掌控得住所有情况。此刻方知有些事情已经渐渐脱离他的控制范围,如藤蔓般伸出无法抑制的触角。 正想得入神,一道黑影从从容容地推门而进,吕逸竟没有听到他进入寝殿外大门的声音。 那人伸手一弹便击灭了油灯,不等他发声,渗出丝丝寒意的刀尖已经刺破了他的外衣。 一瞬间,吕逸以一生戎马所积累的应变速度稍稍偏身,刀尖便避过了心脏要害,保住自己一命。 倒下之前,他抄起床榻边的一只靸鞵,朝刺客扔了过去。但准头不够,刺客轻松躲过,砸到了小书房的门上。 这原本便是吕逸算计好的,他不是刺客的对手,但小书房里却藏着一个让人闻风丧胆的鬼骑。他早已猜出梅兮颜去而复返一定是为了她母亲的旧事,是以听到异响,她绝不会放任自己陷入危险。 虽然吕逸所料有些偏差,但梅兮颜在各种疑虑之中选择了冒险的一种,终是救了他,也免去了吕枢两国一场极其危险的误会。 想到这里吕逸不免又分心想起藏在心底的那抹倩影,若没有她,也不会有梅兮颜了。 沈非鉴听说刺客的身手比在长山追杀吕青野的那伙人还厉害,吓得手心冒出一层细汗。他清楚记得,若不是狂车的弟兄帮忙,他们三人也不会轻易逃出那五个杀手的围杀。 心中庆幸梅兮颜及时出现在吕逸寝殿,却又疑惑她何以能避过寝殿的侍卫进入其中。但吕逸并没做任何说明,他更没资格询问,只得把刺客逃走之后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虽然他昨晚不当值,但幸好住在宫中侍卫房内,所以很快得知消息,立即赶到吕逸的寝殿。 当时,王宫禁卫军统领兼亲侍卫队的副侍卫队长魏兕已命人守住寝殿大门,一面通知禁卫军的豹卫关闭宫门,封锁整个王宫,悄悄派人搜查各宫捉拿刺客;一面通知都城金吾卫将军田鲧,注意愽城内是否有可疑人员出没。 不久,离去的吕青莽被急急请了回来,进入吕逸寝殿后便急召医官入内。很快寝殿里传出消息:国主受伤,禁止探望,只安排第一大医官汤石济和他的弟子伺候照顾。 由于魏兕处置得当,仅有少数侍卫知道国主失踪之事。但亲侍卫队到底是吕逸最贴身的侍卫,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察觉出异样,早已猜到真实情况。鉴于事态严重,这群训练有素的侍卫们也都装傻充愣,配合魏兕,是以事态被吕青莽瞒了下来。 天亮后,廷议正常进行,吕青莽将国主遇刺之事说出,并暗示可能是枢国鬼骑所为。 说到鬼骑,沈非鉴垂下目光,吕逸与鬼骑在一起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是以不知道吕逸此时作何感想。 吕逸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吕青莽这样的说辞早已在他和梅兮颜的预料之中。 没看到吕逸有什么反应,沈非鉴继续说下去。 那些老臣对于是否是鬼骑所为各有不同看法,大部分认为没有实质证据不便下结论,尤其现在世子正在望烽和苇城,很可能将会与越国开战,此时不宜将国主遭遇刺杀之事公之于众,都建议暂时暗中加强对枢国的警戒。 但他们竟相信了吕青莽的话,当真以为国主仍在寝殿养伤,廷议后都去了寝殿门口问安,随后逐渐散去。 沈非鉴见廷议散了,想找魏兕碰头听一下他那面的消息,却没有找到魏兕。自己又担心吕逸的伤势,便趁着大雨偷偷从暗道进了正熙宫,向吕逸奏报当前的事态。 吕逸听他说完,半晌,才慢慢地问道:“最后群臣都出宫了么?” 沈非鉴一怔,老实地答道:“属下没有跟出去,所以……不知道。” 吕逸慢慢合了一下眼皮,又问道:“有没有发现其他廷臣的言行举止有异?” 沈非鉴今日当值,要站在明启殿国主座位后面参加廷议。虽然国主不在,但当值侍卫们仍旧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没有缺席。 仔细回忆了一下,沈非鉴谨慎地回答:“平素有几位和大王子在政见上有些不同的,都没怎么说话。” “亲侍卫队可有人有什么异样?” 亲侍卫队是从吕逸直接统率的禁卫军中抽取的绝对主力,各个身手极佳,但因人少而精,队长又是吕青莽担任,难免有些心思不纯的,昨晚没有防住刺客,吕逸再大度也要起疑。 禁卫军共有四卫,目前在宫中当值的是豹卫,其余虎卫和鹰卫驻扎在愽城城外禁卫营中,还有秘密的狼卫,不知道藏在哪里。 四卫的总统领是魏兕,权职与骠骑将军相同,吕逸的心腹之一,倒是完全不担心禁卫军整体出问题,所以吕逸着重问的是亲侍卫队。 沈非鉴摇摇头,答道:“没有。大家都跟您很久了,其实也都知道您已不在寝宫,但因为没有命令,所以都没有妄动。不过今早没有看到魏将军,不知道去了哪里。” 因为是进入寝殿行刺,又是在吕青莽刚离开之后,所以魏兕第一个怀疑的便是亲侍卫队所有人员。担心是吕青莽有意支开他们,放刺客进去,然而调查之后发现所有人都没有擅离职守。 随即沈非鉴又补充道:“田鲧将军一听到您遇刺的消息,暴脾气马上发作,把昨晚当值的金吾卫士兵们都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听从大王子的命令,在宫外密查可疑之人,只是没有斩获,今早仍在搜查中。” 田鲧是统领金吾卫的将军,负责保卫愽城整座城邑的安全,虽然吕逸没有问,沈非鉴还是讲知道的情况按实叙述一番。 吕逸听过之后心中已经有数,说道:“魏兕该是出城了,很快便会回来。”却突然问出一句:“吉第也没有异常?” 吉第是亲侍卫队里负责传递密信的,因吕逸一直没有收到吕青野和沈驰送来的军情战报——吕青野倒也罢了,不知道密信通道,但沈驰却是知道的,吕逸竟也没有收到——不得不怀疑是吉第出了问题。 昨天吕逸重新秘密布置新的密信通道,暗中吩咐沈非鉴暗中监视吉第,这不过才一天的时间就询问结果,似乎过于急迫了些。但沈非鉴还是恭谨地答道:“没发现有异常。” 吕逸缓缓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但沈非鉴却从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一抹失望之色。 虽然所有的结果都表明了是吕青莽在暗中主导这一切,但吕逸仍希望能通过吉第找出扣押密信的人,更希望这人不是吕青莽。 天亮了,吕逸所预料的事随时都会发生,但那一点点侥幸之心也从未消退过——他最不希望看到的事,便是曾让他骄傲的大儿子与他兵戎相向,只为那个叫做“国主”的王位。 片刻无言后,吕逸静静地吩咐道:“再给你父亲发一封密信,就说青原赶不及,换做程语做督军,已出发去了圵州调兵,有个八九日就能到望烽和苇城,以后望烽和苇城的军报直接走新的密信通道给你,另外再写一封假军报,照例传给吉第。” 沈非鉴似乎看懂了吕逸眼中的失望是为何,只觉得他片刻间便苍老了一些,也不免有些悲戚,小声问道:“不再给世子发一封么?” 吕逸摇摇头,沉声说道:“密信比大军到的速度快,青野如果接到两封信,发现督军换人,只怕会担心都城有事,反而让他分心。” 所以让世子以为仍是二王子做督军,等程语将军到了,有他辅佐世子御敌,也就不怕世子分心了——沈非鉴在心中将吕逸省略的话补全。 即便他与二王子隐瞒了长山之事,大王子与世子、国主……仍旧只能选一个……事情怎么又走到这绝路上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四十六章 彀中谋(下) “正月里你请假探望沈驰,实则去了长山?”沉默了半晌后,吕逸突然问道。 若不是沈非鉴甫一见梅兮颜就有些着慌,完全沉不住气地自露马脚,说出梅兮颜的身份,吕逸确实不会想到他们曾见过面。联想到吕青野在信中所说被连续追杀,自然而然便猜出个大概。 沈非鉴身子一僵,略带愧疚地应了一声“是”。 吕逸眼中的光芒一闪而逝,温声问道:“你怎么知道青野有事?” 沈非鉴犹豫地低下头,沉默片刻才说道:“是二王子无意中听到了大王子的话,他临时找不到帮手,便让属下和他一起去了长山。” 吕逸盯着沈非鉴的脸,问道:“这事为何不向我奏报?” 沈非鉴头垂得更低,讷讷地说道:“二王子说大王子可能一时糊涂,只要保护好世子,大王子就会知难而退,他不想看到您伤心,更不想看到吕国的王子们因为王位而阋墙。” 吕逸不再做声,这就是他没有将自己的计划告诉沈非鉴的原因。这孩子太过善良,对自己的亲人或者信得过的人十分心慈手软,大事上可能做不到杀伐果断。 沈非鉴见吕逸闭着眼睛不知是累了闭目养神,还是正在思考问题,还是对自己的表现失望,知道瞒着吕逸去长山是自己失职,很是愧疚,站在床边静静地等着吕逸说话。 良久,吕逸才问道:“现在青莽身边带着谁?” “副将成戍昨晚跟着大王子一起回来的,今早没有出现,魏兕队长已经着人暗中去查成戍的动向。” 吕逸扭头望一眼窗外,雨幕如银帘,遮蔽了视野。 “对了,大王子留下了丞相乐斯道和大将军武烈,可能是要把您失踪的事告知他们……” 吕逸疲惫的双眼中突然爆出一缕精光——如果武烈被吕青莽扣押住,极有可能影响他的计划。 捂着心口便要坐起,沈非鉴眼疾手快,立即一步凑到吕逸身边,托住他后背,将他扶起。 吕逸轻哼了一声,说道:“快去找到豹卫千夫长,让他即刻集结所有豹卫守住王宫四门,务必坚持到魏兕回来。若有任何人阻拦,传我口谕,杀无赦。之后你不必回来,直接去寻武烈,若是他被软禁,一定要救他出来。” 沈非鉴看吕逸面色微变,已知事态严重,领命之后本该离去,但却单膝跪到床边,柔声地征求道:“这里实在不适合养伤,连口热水热饭都没有,先和属下去别的住处好么?” 相比于吕青野,沈非鉴倒是吕逸看着长大的,几乎从小便生活在吕逸身边,所以除了主臣之外,还有另一层亲情。说完了公事,自然便是关心他的伤势,毕竟已是快六十岁的老人,即便没有伤到要害,床榻旁那触目惊心的一滩血迹也不是小事。 “傻小子,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吕逸伸手摸了摸沈非鉴的头,怜爱地说道。 “这里没吃没喝,那人又是枢国的鬼骑……”沈非鉴蹙眉说着,转头看向门外,显然仍不太相信梅兮颜。 吕逸打断他的话,说道:“她不会伤害我,放心,快去传令,晚了可能来不及了。” 沈非鉴只得带着对吕逸的担心无奈地离开。 沈非鉴出来的时候,梅兮颜刚巧在正熙宫里转了一圈回来。 留守在这宫里的两个婢女和两个男仆,此时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躲清闲,浑不知他们“受伤”的国主就藏在吕青野的寝室里,更不知梅兮颜正优哉游哉地站在走廊上看“风景”。 这四人倒也老实,除了每日清晨打扫吕青野的寝室,倒也听不到多少声音,不知道是否就如此在这里耗费了十二年的光景。吕逸这样安排,大概也是在向所有人暗示,不论吕青野在与不在,他仍旧是世子身份。 除他们之外,再没有外人进来的痕迹,沈非鉴在她面前虽然沉不住气,但到是还细心。 转头看院中一株合欢树,正是开花时节,不幸的是已经被滂沱大雨打落下大部分花朵。原本毛茸茸的粉色花朵被雨水浸湿,黏成几绺,湿哒哒、瑟缩地躺在树下,又被落下的雨滴碾进泥淖中,一片残色,早已不复鲜活。 越是看着雨下个不停,越是担心孜州的水患。吕逸已经找到了沈非鉴,至少有两人知道吕国内乱与鬼骑无关,她得马上离开,赶去孜州查看灾情,想办法应对才是。 直到沈非鉴匆忙离开的背影已经消失不见许久,梅兮颜才重新返回吕青野的寝室。 吕逸躺在床榻上,看似睡着了,灰白的眉毛胡须衬着苍白的脸色,更显得颓萎。 听着他紊乱的呼吸,梅兮颜轻笑一下,说道:“原本有很多事想要问你,现下你也无心回答,我出来得太久,也该回去了,等日后我们都闲了再来问询你吧,那十万石粮食我会派人来接收的。” “这就要走?”假寐的吕逸见瞒不过梅兮颜的观察,开口问道。 “嗯,食水都在小书房,你需要的话可以自取。你的侍卫已知你在这里,会妥善保护的。” “雨这么大,你怎么走?你也有伤在身……” “你不是也硬撑着身体在处理国事么,彼此彼此。” 吕逸歉然一笑,道:“虽然知道你的身份,但是一看到你总是不自禁想到你是她的孩子,便总当你是个孩子。” 梅兮颜脸色一变,有些茫然。 她其实有些奇怪,国主受伤,怎么也该通知王后才是。但吕逸寝殿没有王后,似乎宫中也没有人提及王后,让人感觉两人像是合离了似的。 虽然好奇,到底还是按捺住深究的心,淡淡地说道:“你是有妻子的人,不要总肖想我……” “娘”字还没有出口,梅兮颜的声音已戛然而止,双手同时按到腰间的长短剑柄上。 雨势过大,湮没了外面的异响,直到近前,梅兮颜才听出靴子踩在雨中的声音。 声音首先停在了小书房开着的窗户附近,想来那里已经布了人手,现在带吕逸去密道已经来不及了。 “到床底下去!这次人太多!”她压低声音快速说道。 危急时刻,吕逸一翻身便轻轻落到地上,再一翻滚便进了床底。他现在连自保的能力都有限,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梅兮颜没有后顾之忧。 床上的帷幔还在轻微晃动,只听“喀嚓”一声,一道黑影已经撞破窗扇冲进房内,紧接着又有几人从破碎的窗框中陆续跳了进来,同时房门也被踹开,风一样冲进来几个握着腰刀的人。 头上戴着盔甲、身上裹着一层软甲,来的人都是统一装束的士兵,顷刻间已经有十人围住梅兮颜,外门口、小书房门口和窗外还站着不少。 门外有人厉声喊道:“刺杀国主的刺客就藏在这里,死活不拘,连射!” 梅兮颜双剑在手,忽然围在身边的人同时蹲了下去,腰刀齐辉,竟全部攻她的下盘。而站在门口和窗外的那些人手里已亮出了三连弩机,随着“射”字出口,几十支弩箭冲着她的上身便齐射过来,配合得毫厘不差。 梅兮颜旋身而起,避过下盘一片明晃晃的刀刃,双手翻舞,将所有弩箭全部打落。有些箭头被弹落到士兵的软甲上,又被再次弹开落地,完全没有伤到他们分毫。 兔起鹘落,梅兮颜瞬间落到两个兵卒背后,第二批弩手的箭矢也到了近前。 剑光如匹练,不等众人反应,梅兮颜已再次拨开箭矢,并斜劈而下,霎时两个兵卒的身体已分成四段,血花四溅,残躯跌倒在地时才发出惊恐的哀嚎声。 门里门外的兵卒都是久经沙场的老手,然而在这窗明几亮的世子寝室之中,血腥与哀嚎却显得如此刺目又格格不入。尤其是发出哀嚎的残破身体就在眼前,肚肠混着血水流了一地,无遮无拦,任谁都禁不住有些发怵。 “攻击!”门外发号施令的人再次发出指令,声音有一丝紧张。 室内的八个人突然大声嘶吼,将恐惧都化作愤怒,齐齐起身,乱刀砍向梅兮颜全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四十七章 萧墙之乱(上) 梅兮颜右臂的伤口尚未愈合,稍一用力已然崩裂,血迹迅速浸透两层单衣,将月白色的外衣染红一片。当令人毛骨悚然的敌人也会受伤时,无形中便刺激了士兵们的血气,竟愈发地神勇起来。 然而围在外面掠阵的士兵只看到一抹白色的影子穿梭在八个攻击她的士兵之中,但凡影子飘过,哀嚎之声便随之传出,片刻间八个活人已经变成了十几段半死不活的肉段,瘫在地面上挨挨挤挤,状极可怖。 梅兮颜浑身是血,踢开脚下的残躯,两脚踩进血泊之中,溅起殷红的血滴,如同一只血红色的怪物。 只是抖了抖左手的长剑,掠阵的士兵们便惊悚地后退了半步。 没等梅兮颜说话,门外的声音再次响起:“弟兄们,我们早已喝过断头之血,没有退路,不是她死就是我们亡,二者选一。” 话音落下,惶惶然的众人如同醍醐灌顶,门口的人迅速涌进屋内,挤在一起竟有几十人之多,窗口的人竟也跳进屋来堵住了窗口,所有人高举手中的腰刀,开始用力跺脚踏地,口中发出怒吼,渐渐怒吼声汇成了一股极其亢奋的统一声调,如人引导般,时高时低,只震得人脑晕脑胀,耳朵要疼出血来。 踏地的节奏也相当一致,时轻时重。两种声音似乎都在寻找一个能重合共鸣的点,正不断地试探着、摸索着。 吕逸躺在床底,用力蜷缩身体,捂住心口,张开嘴巴大口地呼吸。这阵势他再清楚不过,吕军的“重声”之阵。 在广袤的平原战场上,重声之阵可以震慑敌人的肝胆心魂;而在狭小的地方,因异口同声的持续时间长,只要找到共鸣点,便会引起剧烈的震动,是同归于尽的招式。 只是在这里匆忙使出,还是无法发挥真正的威力。 梅兮颜右脚站立,左脚尖轻微点地,嘴角挑起一抹狞笑,吕国的重生之阵她有耳闻,这阵势竟激起了她的好斗之心。 双臂运劲,张开在身侧,身体如离弦之箭一般猛地一冲,双剑一挥,便要斩杀眼前的士兵。 离她最近的士兵忽地用腰刀架住她双剑,不料梅兮颜手上的劲道远远超出他们的预想,“锵”的一声,长剑斩断了一柄腰刀,顺势从其主人面门上到腹部化开一条血线,开肠破肚;“嗤”的一声细响,短剑绕过另一条握着腰刀的手臂,已经在其主人的脖颈上割开一条血口,鲜血直喷出来,溅在旁边人的脸上,还带着温热。 只是这一次,没有人退缩,也没有人胆怯! 随着两人倒下,后面的人踩着他们的尸首扑了上来。门外的、窗外的人源源不断地挤进房间,几十人仍旧高举腰刀,没有任何招式,就是一味地跳起来扑向她,哪怕落在地上或者砸在她身上的只是残躯断臂。 由于内外都有人,梅兮颜也不敢轻易用出鬼杀,生怕一旦用鬼杀杀了这屋子里的诱饵而导致体力不支,屋外的人就会对她下杀手。 她必须先把大部分人都吸引进房间才行。 打定主意后,梅兮颜奋力地挥动着长短剑劈砍,然而,砍倒的速度已经赶不上人浪吞没她的速度。她的周围已经挤满了人,因为脚下踩着尸体,所以都比平常高了不少。明晃晃的腰刀在头顶有序地轻轻转动,即便她使出鬼杀,没有落脚点,也冲不破满屋的人墙刀林。 能够砍杀的范围越缩越小,房间外也已空了,剩下的几十人像行尸走肉一样从她的前后左右扑来,如春蚕吐丝般裹得她连长剑都无法挥动,很快,连短剑也没有空间再挥动。 几十人一起发力,将她埋入活人堆里,想要硬生生挤死、压死!手中的刀伤到了自己的同袍,甚或杀死了他们,也没有人在意。唯一的目的,就是拉着梅兮颜一同下地狱! 梅兮颜在人堆里喘着粗气,几十人一起压过来的力道确实厉害,但也因他们挤作一团,房间里已空出了大片地方,门外已无人,因窗口已经被这群人堆堵住大半,外面的人也进不来,她等的就是这个时机。 刚一提气要使出鬼杀,浑身的骨头便如同长了千千万万把刀剑一样刺向五脏六腑、肌肉和皮肤,痛得她一哆嗦,双腿一时失去力气,竟又被压倒了一些。 左眼剧痛!像是眼睛里生出了无数的线,有人又在用力拉扯那些线一样——痛得梅兮颜想嚎叫出声! 砰砰的心跳声,如同阵前擂响的战鼓,刺激着梅兮颜的耳朵,更令她五内俱骇——反噬——这么快,鬼杀的反噬就来了么!路战不是说,至少还有五年么! 之前的那些代鬼骑就是因为无法忍受这种痛苦,所以才选择更决绝的方式来减轻折磨么! 正在人堆里憋闷痛苦之际,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劈砍和推倒尸体的声音,一把苍老的声音响起—— “挺住!”吕逸一边挥刀砍着外面的死士,一边说道。 梅兮颜痛得连呼吸都困难,已无暇再回应他。 吕逸也是等到这些人压到一起时才从床下滚出来,贴着那些兵士的外围到了门口的位置,抢下其中一人手里的腰刀,硬撑着身子用力劈砍那些视死如归的兵士。 只是他一心想着赶紧救出梅兮颜,却完全忽略了门外的动静。“嗖”的一声,一支冷箭从他面前擦过。 吕逸转头,看到门外不远处一个兵士模样的人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倒了下去,另一边急促的脚步声飞一般到了门前,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是属下!”投掷匕首的沈非鉴首先亮出身份。 “人被压在里面,救人。”吕逸左手仍旧捂着心口,说道。 沈非鉴回头看看,快速说道:“后面有追兵,是大王子的人。” 吕逸眼神一沉,却没有说话,只是挥刀砍杀眼前的兵士,并把尸体推倒。 沈非鉴立刻帮忙。 梅兮颜听到他们的声音,硬是咬紧牙关忍着剧痛将她身前的兵士们推开了一个豁口。一旦有了空隙,短剑便即刻刺进还未死去的兵士的要害处,就着尸体倒下去的那一点缝隙的变化,梅兮颜硬是挤出了人堆,站到了他们的头上。 只有最上面几个人还在挥着腰刀抵抗,沈非鉴踏着外层的兵士便也上了人堆的顶层,将那几人杀死,踩着刀背或人头,将梅兮颜接应下来。 一落地,梅兮颜的双腿一软,顺手将长剑抵在地面上撑住身体,吕逸站在她身旁,清楚地看见她脸上满是汗水,左眼的三条伤疤成了鲜红色,左眼里更是密布血丝,比她脸上沾着的血迹更扎眼,像活了一般。 “快走!”沈非鉴急切间也来不及征求他的同意,扶住吕逸便要往门外走去。 半边身子刚露出门外,一箭飞来,正射中他右肩,梅兮颜一伸手便把他拉进房间,与吕逸不约而同地转向小书房。 沈非鉴挣脱开梅兮颜的手,抓住门扇将房门关闭,说道:“你们走,属下拦在这里!国主小心,大王子反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四十八章 萧墙之乱(下) 除了说出消息的沈非鉴,吕逸和梅兮颜均没有任何意外之色。 进了小书房,梅兮颜的身体仍旧处于痛楚之中,冷汗浸透了层层衣服,却咬牙忍住,问向吕逸,“你是想冲出去,还是……” 冲出去,和叛军对峙,稳定人心;躲起来,任叛军屠杀,再寻机会出来翻身。但她没有明确说出来,他们的暴露,和沈非鉴必然有直接关系,此人到底是忠是奸,要吕逸来判断。 吕逸却已打定主意,沉声说道:“就在这里!非鉴,去外面用尸体把门窗堵住。” 沈非鉴立即出去,一手一个拉着尸体甩到门边,将寝室的门暂时堵住。刚甩了几具尸体,厮杀声已经到了门前,有几十人迅速堵在门外,将另一群人逼到院中和对面的廊下。 沈非鉴顾不得太多,立刻又去堵窗户。 门外传来对话声: “吕青莽不顾父子君臣之情,起兵造反,便已有了死的觉悟,你们个个都是有家有室之人,也想让自己的老父老母妻子儿女变得无依无靠么?”是吕逸亲侍卫队的人。 “已查得刺杀国主的鬼骑就藏在其中,沈非鉴为其内应,你们挡在门前,莫非也是沈非鉴和枢国鬼骑的同伙么?”这些却不知道是吕青莽的人还是被他蒙蔽的侍卫。 “胡说八道!事到如今,吕青莽已在宫中大开杀戒,你们还要编造如此荒谬的谎言,简直画蛇添足!” “不要多和他们废话,成王败寇在此一举,弟兄们,杀掉这些叛逆!” 小小的院中,两队人又打成一片。 沈非鉴倒是庆幸吕逸决定留在这里,外面大雨滂沱,弓弩手难以发挥效力,院中再一混战,距离近,分不清敌我,弓弩手彻底没了用武之地,只能靠武力厮杀。 小书房内,吕逸和梅兮颜席地而坐,正在抓紧时间恢复体力。好在先前那些兵士一门心思想以命换命杀掉梅兮颜,所以守在小书房窗口处的人都也挤进人堆里去了,小书房的窗扇反倒完整保留下来。 沈非鉴堵完了寝室的门窗,听着外面的打斗呼喝声,进了小书房。 “怎么回事?”吕逸顺了顺气,终于找到机会问道。 沈非鉴愧疚得双膝跪地,低头答道:“属下失察,出了正熙宫便被一群兵士围住,声称属下勾结枢国鬼骑,是叛徒。正当我和他们交手之时,侍卫队的弟兄赶过来,说大王子已经起兵造反,正在屠杀宫中的侍卫。属下见他们已知我从正熙宫出来,怕他们一路摸过来伤害您,就又杀了回来。” 虽然吕逸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仍旧抱着一丝侥幸问道:“确定是青莽么?” 沈非鉴黯然摇头,道:“目前属下没有看到熟悉的将领,所以也难下定论。但能调动这么多兵力,除了大王子……” 没有说下去的话,大家都心知肚明。 驻守愽城内城王宫的是吕逸直属的禁卫军——六千人的豹卫,吕青莽有一支近万人的军队驻扎在距愽城八十里地的粟城,能诓骗豹卫,将自己的军队放进城来的,除了吕青莽,别无他人。 吕青莽此时正站在内城王宫的城门楼上,指挥军队进行守城战和清缴,城楼下是田鲧率领的金吾卫隔着护城河与他对峙。 愽城分为内城和外城。外城是普通百姓所居之地,而内城则是王宫所在。两城都有城墙,同样的坚固。 田鲧因为带着金吾卫在外城,结果现在进不去内城,只能冒着大雨在护城河外骂战: “吕青莽,你个大逆不道的畜生,开门,跟老子单挑!” “弑父夺位,你敢坐到国主的王座上么?不怕天打雷劈!” “给我滚下城来!” 敢这么骂吕青莽的,除了这位天不怕地不怕又脾气暴躁的金吾卫将军田鲧,只怕也没其他人了。 昨日半夜便被吕青莽派出去密查都城所有住户及建筑,只为擒住刺杀国主的刺客。 由于吕青莽处置得当,这些事本就是田鲧职责所在,便不疑有他,果断调了金吾卫秘密搜人。然而搜了一夜,什么可疑的人都没有搜到。 早上廷议之后,城门令来报,城外有大队军马朝着东西城门奔来,没有打旗号,不知道是谁领军。 等田鲧吩咐去死守城门的时候,吕青野的另一个副将——成戍的弟弟——成巡已将他带来八千莽军分成两队,凭着吕青莽的令牌,硬生生闯进城中,其中一队三千人占领了东南西北四个主城门,剩余六千人的军队直奔内城王宫而去。 田鲧想起和魏兕的商议,没想到吕青莽会这么明目张胆地造反,立即调集金吾卫,分兵去夺取愽城四个大城门,并去通知丞相乐斯道和大将军武烈,自己带人赶紧奔向内城王宫。 等他赶到时,吕青莽已经占据了内城王宫。 因没有合适的攻城器具,田鲧看着宽阔的护城河和朱红的内城大门一筹莫展,只得在城下叫骂,并吩咐兵士分头去找可以当简易跳板的材料。 吕青莽对田鲧的骂声充耳不闻,站在城头却后背朝外,完全不把田鲧当一回事。 他现在急于清理王宫内的禁卫军和侍卫,更重要的是抓住父亲,只要父亲在自己手里或被杀死,就能掌握整个局势。 ————————******———————— 昨日早晨,吕国廷臣在明启殿廷议。 “拖着重病身体”出现的吕逸说接到最新战报,世子吕青野破坏了越国偷袭洛津的计划,并擒住了屠一骨的儿子屠寂,随后又兵不血刃夺回望烽城和苇城。 只听到这些,吕青莽便已手心冒汗。吕青野和沈驰送回的战报已被他拦截下来,各处驿站都有他安排的眼线,不知道这封战报是由何处递送到父亲手中的。 但看父亲的神色,似乎以为这是第一封战报,并未生疑。而所有廷臣都对吕青野这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连续动作震惊不已,对于他的世子身份似乎越加认可,各抒己见地提出增援、抗击越国、接回世子等相关问题。 明明吕青野和枢国国主之间的流言甚嚣尘上,若是吕青野被枢国国主利用而继承国主之位,这吕国最后到底是吕家的还是她罗家的?然而,没有一个廷臣深入想过,更没有人提出异议。 吕青莽在紧张之中更加愤懑不满,对于自己的累累战功,廷臣们只是称赞和恭维,却很少流露出对吕青野那样的打心底里的认可。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明明他比吕青野更有功绩、更能保卫吕国,为什么大部分廷臣却总附和着父亲的决定,对已经离开吕国十二年、完全不了解吕国目前国力与状况的吕青野青睐有加。 难道是因为吕青野小时候性子温和讨人喜欢,而他却太过刚毅、不会逢迎,不懂如何讨好这些廷臣么?还是因为吕青野代他去了越国,这些廷臣觉得不公? 但他顽强抵抗了越国的进攻,他本就是功臣,让毫无建树的吕青野质押去越国,对吕国来说没有损失,这不是皆大欢喜么? 而且吕青野因此还得到了世子的身份!诚然,如果没有这个身份,也没有成为质子的分量。但世子——那是一国的储君,何等重要的身份,他舍生忘死血战沙场都得不到的身份,吕青野轻易便得到了! 开始,吕青莽以为吕青野的世子身份不过是为了稳住吕越两国的和平,给了三弟便给了。过了几年,父亲找个由头暗示群臣,他才是真正的“世子”即可。 但这半年父亲重病缠身,却始终忌惮越国似的,不肯重新立他为世子,这结果就很明显了,父亲仍属意吕青野,从没想过将王位传给自己。 可恨他派了自己的心腹梁姬配合屠一骨,又辗转进入铁壁城,却始终不能成功杀掉吕青野,这小子的命当真硬得出奇。 为了阻止吕青野得到胜利,吕青莽建议由自己的副将乔松带兵去增援,而且吕青野也认识乔松,至少比全然陌生之人更容易磨合。 但站在吕青莽前面的大将军武烈,却推荐吕青原做督军,让吕青原直接快马赶去垱州调兵。 这个二弟,能文能武,却热衷于农事、酿酒,挂着个十二年前得到的副将的头衔,始终不来参加廷议。 说来也是巧,这几日吕青原正好来愽城送他自己酿的酒,若不是廷臣们觉得酒好喝,讨论两句,可能武烈也不会想到吕青原。 最终,吕逸还是决定派吕青原去增援。 吕青莽忿忿难平,却无可奈何。 结果,傍晚收到消息,吕青原被刺杀成重伤。 到底发生何事来不及细究,吕青莽连夜进宫告知吕逸。吕逸也没多说什么,派将军程语接替吕青原去垱州。 吕青莽满心猜测着的刺客出于什么目的去刺杀吕青原,刚出王宫不久,就被魏兕找回。 当魏兕悄声说吕逸被刺杀并不见影踪时,吕青莽心里忽地打了一个突。 即便再迟钝,他也警醒起来——国主被刺杀失踪、国主次子被刺杀重伤、国主三子被困在苇城,只剩下一个完好无损的长子,任谁都会怀疑是吕青莽做的手脚——这明显是针对自己的一个彀。 想起前面进入父亲寝殿后随口问了一句“父亲今晚的饮食可好”,执事太监回了一句“大好,刚才还吩咐再准备一份膳食。” 父亲生病已半年,日渐沉重,很少在晚间进食,昨晚却吩咐下人准备了额外的膳食,这实在太过异常。只是当时记挂着吕青原的伤势,便忽略了这些。 细细想来,也许父亲根本就是装病,然后以病入膏肓为由将吕青野接回来继位。只是没想到吕青野因洛津之事提前回来,而自己早上在廷议时推荐乔松,又暴露了自己的目的。 于是父亲干脆谋划了这两场连番刺杀吕国王族的大事,为的就是嫁祸他弑父谋反,给吕青野回来继位清除障碍。 想到此处,吕青莽瞬间浑身一寒,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这半年父亲一定早就针对自己的莽军做好了准备。 既然父亲对他已无父子之情,他又何必在乎这份血缘之亲,早已准备就绪却迟迟不能下定的决断就此下定了决心,他不会束手待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四十九章 烟熏火燎 主意既定,吕青莽便不再犹豫,悄悄命令副将成戍趁着夜色出城去调集粟城的一万莽军精兵,换上早已备好的禁卫军统一装束,只在脖子上系一条显眼的红色领巾以作区别,快速抢占愽城。 并吩咐身边的死士跟踪沈非鉴,这是父亲最信任的侍卫,又是沈驰的儿子,如果这场刺杀真是父亲的布局,以沈非鉴的愚善性格和对父亲的亲密感情,一定会努力寻找吕逸,只要跟住他,就能找到父亲。 吕青莽不想让父亲的如意算盘打响,于是有意无意在宫中透露刺客是枢国鬼骑,误导宫中侍卫。 早晨廷议时更是立刻宣布刺客是枢国鬼骑,在廷臣面前先洗清自己的嫌疑。如果父亲已经将他“行刺”的消息暗暗传播出去,至少也可以起到一定的混淆作用,让廷臣们摸不出头脑来。 这些年运作之下,不少廷臣已被吕青莽掐住软肋,或是控制了他们的亲人,或是握住了他们的短处。此时惧怕吕青莽的手段,不敢公开表态,有些更是只能附和他的说辞、意见。 一些与父亲出生入死的老臣去寝殿问安也被吕青莽顺利打发,等到廷臣们出宫时,悄悄将他们扣押、软禁起来,一切都在按着吕青莽的计划进行着。 但是对于丞相乐斯道和大将军武烈,吕青莽却不敢那么明目张胆地扣押。 乐斯道和武烈是吕国唯二的两代元老。 吕国能吞并南仓国强大起来,征伐时的后勤粮草辎重的筹措、运输保障等起了至关重要的决胜作用。而这一切保障都是乐斯道管驭有方,多年积累下足够的国帑、粮食、草料、马匹才做到的。 六国大战后形成五大国格局,各国国力损减严重,但越国却又来犯,挑起吕越大战。也是乐斯道首先以身作则,相府带头缩减开支,一切用度能省则省。 就是这样省出了大半年的军队所需,才扛住了望烽和苇城之后的溃败,与越国持续僵持。最终得以用望烽、苇城两座城邑换来十二年和平,使得吕国日益壮大。 吕逸曾不止一次说过,是乐斯道的顽强坚忍才保住了吕国的国土、撑起了吕国如今的局面。 与吕国众多的武将相比,大将军武烈的风头早已被后来居上、风风火火的沈驰盖过。 武烈参与的征伐向来缺少个人特色,基本都是按照战前的严谨策略一步步执行,向少出现临阵改变战法之事。 像一个普通的厨师,做普通的饭菜,不会难吃、足够叫人饱腹。一生征战,稳扎稳打,赢多输少,便是他成为大将军的资本,也因此,被吕逸称其为磐石大将军。 而最令他骄傲的是,吕国如今这些武将几乎都是从他麾下成长起来的,他的小儿子武昭,更是洛津的都尉。 这两位重臣,乐斯道已七十一岁,武烈也已经六十有九,吕国群臣十分敬重,连吕逸都很尊重他们。 即便吕青莽已铁了心篡位,却也不敢伤害这两位德高望重的重臣! 吕青莽谎称与他们商议后续应对之法,将他们骗到吕逸的大书房内,早已藏在暗处的吕青莽的亲信将两人直接软禁起来。 原本还有一人必须要捉住,便是魏兕。但昨夜见过他几面之后,便不知去向。吕青莽命人继续搜寻魏兕的下落,自己却直奔内城城门。 很快,成巡带着剩余的五千莽军按时到达内城门口 ,谎称是驻扎在东郊的禁卫军虎卫接到命令入城换防,吕青莽正好赶到王宫内城门,在门口做策应,开启内城门,放莽军入城。 愽城内巡视的金吾卫和内城的禁卫军豹卫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莽军已进了内城王宫。 内城六千豹卫的千夫长并没有接到换防命令,立即便知道情况有异。即可便在各自千夫长的指挥下展开反击。 但先机已被吕青莽抢去,已经抢占了城头的莽军,抬出原本备着用来御敌的石块,无情地砸向他们,一时之间伤亡很大。 正激战时,吕青莽接到一名死士来报,廷议后发现沈非鉴去了正熙宫。 吕青莽立时便猜出父亲一定躲在吕青野的房间内——这里确实是整个王宫内最安全的地方,谁都不会想到国主会藏在早已没了主人如同冷宫一样的正熙宫。 随即派了一百名忠心的兵士作为死士,以追捕鬼骑为名去抓捕父亲,若有侍卫保护,必要时可同归于尽。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吕青野的房间里真的有一位鬼骑,致使他的一百死士全军覆没。 吕青莽正在等待进一步消息时,哨探来报,“一百名死士无一走出正熙宫,另一批围攻沈非鉴的兵士跟着沈非鉴进入正熙宫,却被亲侍卫队的侍卫们拦住,此刻正在吕青野寝室外乱战。” 吕青莽抿紧嘴唇,死死握紧了拳头。一百名精挑细选的精兵竟这样不声不响地陷进了正熙宫,难道父亲早在正熙宫安排了埋伏? 父亲早就料到自己会派人跟踪沈非鉴,所以令沈非鉴把死士都引到正熙宫去?父亲为了对付自己,竟然用尽心机! 虽然已经铁了心抢夺王位,但一想到是父亲将他一步一步逼到这步境地,仍然觉得五内如焚,浑身发抖。 吕青莽恨恨地咬着牙,命令道:“去三百人增援,确认老头子是否在正熙宫里。若是在,把守住青野寝室的各个门窗出口,带火种放火,烧了正熙宫。” 一旁的百夫长看了看如匹练一样的雨幕,说道:“大将军,雨势太大,火攻成效恐怕不大。” “无须一定要烧光,只要有浓烟即可。”吕青莽也看着雨幕,阴森着脸说道。 往往还没等大火烧死人,浓烟已将人呛死——百夫长瞬间领悟,领命去办。 吕青莽望着门外的大雨有些出神,双眼里一忽儿悲切、一忽儿愤怒、一忽儿又恼恨,千般感受在内心煎熬,却始终站得坚挺。 田鲧急得跟火烧屁股似的在城门下不停叫骂,却只能眯着眼仰望城墙、对吕青莽无可奈何。 这场豪雨是在帮助自己吧,老天爷都知道他的委屈,决意助他一臂,今日一定要夺得王位——吕青莽抬头,仰面接受扑面而来的大雨,心中呐喊。 ————————******———————— 正熙宫里,赶来的吕青莽的叛兵和亲侍卫队的侍卫越来越多,吕青野寝室前的院落中,已经躺了一地尸体,混战却还在继续。 沈非鉴用房间里的尸体堵住两个窗口,原本还要再将门口堵得严实一些,但吕逸已知门外有自己的侍卫,所以不再同意堵住门口,打算给侍卫们留一条退路。 当真有反叛的兵士绕到窗口想偷袭,结果看到的却是一层层尸体垒起来的肉墙。窗口也是易守难攻的生死口,兵士生怕内中有埋伏,不敢贸然进攻。 犹豫间,更多的吕逸的侍卫们也已赶到,就着窗口厮杀后,杀掉了所有叛兵,几个侍卫便留下来守着窗口,与站在雨中的叛兵紧张地对峙。 寝室门外,在侍卫队的拼死阻拦之下,叛兵们始终也无法攻破侍卫们身后那扇薄薄的门板,徒留鲜血溅射在门窗和雨地之中。 血腥味弥漫于整个房间,呼喝哀嚎之声连续不断地从门缝中渗透进来,考验着房间内三人的定力。 休息了一阵,吕逸强打起精神,嘶哑着开口说道:“丫头,你先离开吧,这是我吕国的内务。” 不论梅兮颜的身份是梅盈袖的女儿还是枢国的国主,吕逸都不想她遭受危险。 梅兮颜周身的痛楚已消退大半,口是心非地说道:“我可没插手你们的内务,但有不识相的总想给我泼脏水,我得看着你,免得你舍不得手心手背的肉,真把脏水泼给我。” 知道吕逸是在关心自己,但梅兮颜也不放心吕逸的安危。目前除了门外死战的侍卫,吕逸身边只有沈非鉴,梅兮颜虽然料到他有后招,但事情的发展与预想总有差别,没人能算无计策。吕逸若死了,十万石粮食打了水漂不说,吕青野那面势必也等不到援兵了。 吕逸捂住伤口,干涩地苦笑道:“你的心意我心领了,实则不想你看到这骨肉相残的惨剧,丢人啊。” 梅兮颜微微叹气,说道:“坐上那个位置,哪里还有家事。兵将入城,百姓们都看着呢,你平不平这事,五大国都会知道,还是安心平叛吧。” 他们的对话从小书房传出来,沈非鉴断断续续地听着,越听越觉得那个鬼骑的身份不一般,正想着,门外传来提醒声:“有火箭,小心!” 话音刚落,一支火箭穿过门扇射进来,被沈非鉴一刀拨打在地。 门外的激斗声渐渐停止,杂乱的脚步声踩在雨中,哗哗作响。叛兵们撤回到廊下,让出空间以便弓弩手放箭。 火箭如流星般从院子另一侧的廊下射过来,亲侍卫队的侍卫们错落着站成三排,抡刀拨打箭矢。有些中箭的立刻扑打或者滚地压灭火焰,他后面的人立即补上空位,继续拨打箭矢,没有人离开门口一步。 突然,寝室这一侧的廊下响起了“辚辚”的车轮声。很快,从两边廊道里出现了两辆独轮车,车上全是已熊熊燃烧的火球。不知道燃料里加了什么,还冒着浓浓的黑烟,叛兵一人持盾,一人推车,向着门口冲将过来。 亲侍卫队手中没有趁手的兵器阻挡这滚滚而来的火车子,所有侍卫脸色变了变,却没有人退缩一步。 互相看了看彼此,侍卫们从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绝不妥协的坚持——即便他们注定是籍籍无名的一群人,却也要无愧于自己的身份和职责。 他们是国主最直接的卫队,是从上万的禁卫军中挑选出来的精兵,他们的职责便是拼尽一切保护国主的安全! 站在最前面的八人狠狠地呼出一口气,双手握紧了手中的刀柄,大喊一声,竟直接冲了上去,用腰刀抵住车子前缘,阻止它继续前行,而对面的叛兵则用火箭掩护推车的同袍。 侍卫们齐声怒吼,又有人冲上去替抵挡火车子的兄弟拨打火箭。 车子上火焰如舌,舔舐着侍卫们的发须、皮肤、衣服,焦味立即散开,刺激着在场的所有人的感官。 决死的侍卫一边拨打火箭,一边咬紧牙关将火车子退离门口。推车的双方相持不下,亲侍卫队无法还手,受伤惨重。 眼见着挡不住的火箭已经窜进房间中,抵住火车子的侍卫们横下一条心,竟用一双肉掌抬起车子,猛地推到院中,火球落入雨水之中,冒起滚滚浓烟,渐渐熄灭。 而被火灼伤的侍卫们也在雨水中不停翻滚,以期能缓解这蚀骨的灼痛。 不待亲侍卫队救人,辚辚之声提醒他们,更多的火车子已经推过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五十章 拦截 吕逸、梅兮颜在房间内听得真切。 沈非鉴急得团团转,一来是对吕逸安危的担心,二来是外面正在以命相搏却无还手余地的侍卫都是他的同袍兄弟,听着他们义无反顾冲向廊道两侧的声音,便觉得心中万分绞痛。 梅兮颜平静地看着吕逸,等待他做出抉择。看他的脸色,除了受伤引起的苍白外,两颊已现出潮红,他的伤势正在恶化。 “非鉴,开门,让侍卫们都进来。”吕逸提起中气,大声命令道,连守在门外的人都听到了。 沈非鉴瘪了瘪嘴,红着眼眶,却坚定地摇头道:“不行!若没人挡在外面,就让他们得逞了。” “非鉴,叛兵推来了更多火车子,我们给你们开路,你护着国主冲出去!”门外的侍卫们已经看到廊道拐角处冒出了火苗,正在快速移动过来,喊道。 “咳咳!都进来!能晚些死,干嘛非要提早去送死!开门!”吕逸不屈到底的怒吼中蕴藏着极慑人的威严,容不得拒绝。但话音一落,便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捂着嘴,剧烈地咳起来。 沈非鉴哆嗦着嘴唇朝小书房门口看了看,却看不到吕逸此时的模样。想要去小书房,又怕自己离开,没有人能挡住火箭。 正在犹豫,梅兮颜却轻声说道:“别分心,你们国主不碍事。执行命令吧。”语气虽轻,却不知为何,极有安定人心的效果。 沈非鉴抹了抹已然湿润的眼睛,大踏步走到门边,将门推开,喊了一声:“国主有令——都进来!” 侍卫们早已听到了吕逸的声音,只有瞬间的迟疑,便乖乖地从令如流,大家互相掩护、受伤的也相互搀扶着迅速退进房间内,将房门重新关上。 不止是侍卫们听到了吕逸的怒吼,连叛兵们也听到了。虽然门口已没了人,但火箭也已用磬,没有人敢贸然冲上去,只是把燃烧的火车子推到近前,即便是处在潮湿的雨天,木质的房屋仍旧禁不住火焰的烧烤,很快便冒出黑烟,缓缓燃烧起来。 把守住门口窗口的叛兵伫立在廊下或雨中,静静地看着火势如龙般上升、蔓延、扩大,逐渐将整个寝室吞噬在其中。 ————————******———————— 吕青莽面无表情地听着放火回来的兵士的描述—— 吕青野的寝室被烧后,房间内还传来吕逸的声音,在指挥侍卫们扑打火苗灭火,之后乱糟糟一片,折腾了一阵,便什么都听不到了,只能闻到皮肉烧焦的刺鼻味道。 从始至终,没有一个人从房间里出来。 若说父亲就这样烧死了,吕青莽还有些不相信;但若说父亲这样还烧不死,他也有些不相信。 父亲既能设计这全套的计划逼他不得不反,又怎么会不给自己留下退路。也许,青野的房间内有他不知道的密道,而此时,父亲正在密道中密谋着对付他的办法。 不管怎样,最后都要以实力说话!如今骑虎难下,他既没有退路,也没想过退路,在他面前、在他心中只有一条路,杀出这条血路,做吕国的新主。 “再带一百人去火场,一寸一寸地找,看看有没有暗室或者密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吕青莽正命令着,从护城河潜进来的哨探来报,“成戍将军率领的两千军已经成功在城门外阻截住匆匆赶回救驾的虎卫队伍,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好!只要拦住增援,守住愽城大门,等找到父亲的尸首——吕青莽垂下的双手同时握了握拳,如同握住了制胜的关键棋子。 ————————******———————— 魏兕一早便安排好各项事宜,天尚未亮便自己悄悄单独出了东城的广愽门。在东城城郊驻扎有国主的一万两千禁卫军——虎卫和鹰卫各六千人,国主既然下了命令让他和沈非鉴见机行事,他觉得是时候把虎卫先调回内城了。 离东城门十里左右有一处榆树林,正当魏兕率领六千虎卫骑兵风驰电掣地经过之时,路面上突然蹦出几十条绊马索。 猝不及防间,当先的战马被绊倒在泥泞之中,后续的骑兵来不及勒住马速,接二连三地被前面倒下的马匹绊倒,一时间上百匹马撞在一起,人仰马翻,泥水四溅。 魏兕的坐骑在最前面,也被绊倒在水坑里。 虽然他肩宽背阔,看起来十分笨拙,实则身手跟猴子一样矫健,反应更是敏捷,一见马身倾覆,立即跳离马背,并没有受到伤害。 双脚一落地,有充足战斗经验的魏兕便大声提醒道:“小心弓箭埋伏!” 道路两旁的林中果然射出无数箭矢,虽然大雨减损了弓弩的威力,但没有任何遮挡的禁卫军和马匹仍旧是活箭靶,不少人受伤坠马。 “不要停,冲过去!”魏兕一边拨打着箭矢,一边大吼着。 吕逸的禁卫军和金吾卫都是骁勇善战的精兵,又有临危不乱的魏兕不停提醒和指挥,虽然骤然遇袭,但并没有慌乱,尚未受到攻击的军士们继续策马向前奔跑。 只跑出几十丈的距离,地面又弹出几十条绊马索,没想到同样的招数还会使用第二次,又有几百匹马遭殃,随之而来的仍旧是漫天的箭矢。 魏兕转头看向路旁的排水沟,果断下令道:“长戟手分作两队,由刀手掩护,去两旁水沟清除障碍。” 魏兕已看出这些绊马索都是人为操控的,而拉绊马索的人都埋伏在排水沟中,以苇管呼吸。所谓清除障碍,便是用长戟将这些人都逼出水沟,或者刺杀在水中。 这一招果然管用,沉在水下的叛兵要么只能跳出水沟,要么就被长戟戳死在水中。 然而就在他们快速清理障碍时,两侧的榆树林中忽然喊声大作,成戍带领两千莽军冲出树林,越过排水沟,与魏兕的禁卫军打了起来。 魏兕一眼便看到成戍!吕青莽的臂膀副将在此拦截他,不消说,正在愽城的吕青莽显然是反了。 还好国主提前令沈非鉴通知他做了准备,虎卫也已被他调来,否则可真是危险之极。不知道愽城现在如何,他离开时,田鲧还在外城搜查刺客,只怕是中了吕青莽的调虎离山计,他们万万不能被成戍牵制在这里。 “虎卫左军与我留下御敌,其他人不要恋战!上马!”魏兕果断下令道。 禁卫军的每一卫都分左中右三军,一军二千人。魏兕目测成戍也是二千人,留下左军已足够。 成戍是吕青莽最为看重的副将之一,本身武功高强,双方兵力持平之下,魏兕不想己方损失过大。他的战马已被箭射死,只能步战,干脆留下来拦截成戍。 成戍也早已看到身材壮硕如牛的魏兕,立即将他当成目标,一冲上来就缠上他。 成戍也是半夜潜出愽城,快马狂奔到粟城将一万莽军全数带回愽城。但他预料到在东郊的虎卫和鹰卫会赶回愽城增援,所以自己带了二千人埋伏在东郊回愽城必经的榆树林附近。 虽然这些年跟着吕青莽一直没有间断过征伐,更是屡立战功成为吕青莽的左膀右臂,但成戍还没自大到能用二千人拦住一万二千人的虎卫和鹰卫。是以布下绊马索和弓弩阵,想尽力除去一半禁卫军。 然而,出乎成戍意料的是——只有虎卫一支军队,然而带兵的却是整个禁卫军的统领、骠骑将军魏兕。 魏兕年轻时参加过六国大战,后又参加过吕越之战,以一个普通士兵的身份慢慢积累战功,伍长、百夫长、千夫长、都尉,最后成为骠骑将军。由于吕逸的绝对信任,又被任命为整个禁卫军的统领。 这些年虽然没有对外征战,但当年参与的都是国与国之间的大战,战场经验十足老道,成戍可不敢小觑。 果然,在魏兕处变不惊、沉着镇定地破坏了他的计划之后,成戍不得已只能提前进行近身混战。他要拼死拖住虎卫,能拖多一时,吕青莽那面便多一分胜算。 禁卫军们都知道魏兕的本事,更知道他雷厉风行的作风。听到他的命令,二话不说,除去虎卫左军外,其他人各自上马,亦或者骑上虎卫左军留下的马匹,跟在清除障碍的长戟兵身后,迅速离开。 魏兕一面与成戍过招,一面偷眼看着大军渐渐消失在雨幕之中,脸上现出一丝放心的笑容。 正此时,成戍一刀砍到面前,魏兕举刀架住,轻笑道:“来,让我们虎卫军领教一下大王子手下莽军的本事,看看到底谁更胜一筹。” 成戍挑起嘴角,恶狠狠地笑道:“站稳了,别被我打趴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五十一章 人质(上) 由于吕青莽的突袭实在猝不及防,虽然王宫的豹卫与莽军数量相当,但莽军前期抢占城头居高临下地投掷石块,已经伤了一部分豹卫。 等石块告罄,双方开始近身混战之时,没有退路的莽军更是拼命般杀敌,成者王侯败者寇,他们唯一的希望便是杀尽眼前的敌人,让吕青莽成为新国主。 当正熙宫的滚滚浓烟被大雨淹没后,吕青莽收到了城门传来的最新消息,赶来增援的虎卫被拦截在城门外,看人数并不是虎卫全部。 吕青莽眼角一跳,外城城门现在在他手中,倒是不担心虎卫会攻进城来,但成戍没有拦住虎卫,只怕凶多吉少。 耳边仍旧听到田鲧的骂声,这老头骂了一个时辰了,竟不嫌累,也是厉害。 再坚持些时候,等到自己的大军全部到齐,占领愽城,即便父亲没死,也无力回天,国主这个位置,他今天一定会坐上去! 思绪纷纷之时,城门内的呼喝呐喊之声陡然增大,随即城门外也爆出一片惊呼之声。 吕青莽转头向城下一看,吊桥正在缓缓降落,田鲧手下的金吾卫们正跃跃欲试,而最接近护城河边的十几个兵士跟兔子一样,几乎等不及吊桥放下,正想要跳上去。 “怎么回事?”吕青莽脸色一变,回转头对着城门内大声问道。 “大将军,有一队人混进我们之中,杀到城门下放了吊桥。”正好有士兵匆匆从城下跑上来,回答道。 “叫人回援,务必守住城门!用弩车先把田鲧干掉!”吕青莽摸了摸腰刀,伸手握住靠在雉堞上的长柄战刀、将刀提起,一边命令,一边踏着台阶下了城头,赶去诛杀城门下的禁卫军。 还有三丈远吕青莽便认出被自己的莽军围住的其中一人是沈非鉴,带着莽军约定的领巾,正在与莽军战斗。 吕青莽不由心头一沉——沈非鉴既没死,父亲定然也不会死,这是他们谋划好的反攻还是无路可走的最后一搏? 来不及再细想,吕青莽抽出腰刀,飞一般跃下台阶,脚尖刚一着地,便又向沈非鉴俯冲而去,手中长刀更是凌厉地当头劈下。 沈非鉴见他气势如虹般掠来,双脚分开,弓字步站稳,挥刀劈开身前的敌人,直面吕青莽。 “锵”一声金鸣,余音绕耳,两人实打实硬拼了一招,沈非鉴被震退两步,晃了晃便站稳身形。 吕青莽怒火攻心,哪里还会容他有片刻喘息的机会,立刻挥刀跟上,继续大力砍杀沈非鉴。 吕青莽身为大将军,平时治军相当严格,但有一点,他不与将士争功。在战场上从不在乎面子,面对普通敌人,他与众将士一样一哄而上地杀敌,而不是一味的单挑。 所有莽军都知道他的脾性,所以一见吕青莽亲自动手,士气更盛。另有两人加入战团,沈非鉴以一对三,立刻落于下风。 与沈非鉴一同混进来的侍卫一见他遇险,旋即也围过来帮忙,减轻他的压力,让他专心牵制吕青莽,一时间几处的小混战变成了一团大战。 大门外传来嘈杂之声,密集又响亮,田鲧确实急了。忽听外面一阵惋惜,有莽军来报,已控制住吊桥机枢,只因机枢被破坏,只能人为拉起锁链,所以需要耗些功夫。 正在等着吊桥落下的金吾卫见吊桥不仅没有落下,反而逐渐被人拉了上去,田鲧果断下令叠起人梯,几个身手矫健的侍卫立刻爬上吊桥,竟阻了一下吊桥的上升趋势。 这一停顿使金吾卫们更添了一些信心,更加快速地爬上吊桥去。正此时,城头上一队莽军推出一架弩车,九只弩箭对准田鲧,齐齐放了出去。 护在田鲧身旁的金吾卫看到弩车被推出来,早已有了警觉,轰轰的滚雷之声响起之时,他们已经将田鲧扑到一边,避过这贯穿身体的一击。但旁边叠起的人梯却被波及,当即便有三人被射飞出去,人梯轰然塌了一半。 田鲧从泥水中站起身来,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和泥水,看了看自己受伤的兵士,向着城头瞪视一眼,吼道:“兔崽子的弩车操作费时费力,不要管它,继续搭人梯,抢占吊桥!” 城里城外为了拉起和拉下吊桥形成了拉锯战,豹卫也已加入到抢夺吊桥机枢的战斗中,城里的莽军不止要顾及吊桥,还要应对豹卫,有些忙乱。 田鲧在城外无计可施,只能对着吊桥全力施为。不多时,吊桥便被金吾卫又踩又拉得降下来,虽然有弩车在城头上攻击,但莽军已很难再拉起吊桥。 守在城头的莽军见势头不妙,立即去向吕青莽禀报。 吕青莽暂时退出与沈非鉴厮杀的战团,向紧跟在身边的副将成巡小声吩咐道:“把箭楼里那些人押到城头上去。” 成巡了然地点头,迅速朝城头上的箭楼奔去。 不多时,一群被镣铐铐住脚踝、绳子绑缚住双手的男女老少被一群莽军押解着走出箭楼。所有人都被一根铁链贯通地拴着,顶着大雨,踉踉跄跄、哆哆嗦嗦地走到城头,胆小的闭着眼睛听天由命,胆大的正看向城下是否有熟悉之人,准备呼救。 冷不防城内的莽军放弃吊桥机枢,吊桥“轰”地一声落到河面上,站在吊桥上的金吾卫被震得东倒西歪,不少人掉进护城河里,少数一些人中了河中埋下的竹刺,伤的伤,亡的亡。城头上的家眷们看到这种情形,都已吓得面无人色、噤若寒蝉。 仍站在吊桥上的金吾卫们互相扶持着打捞河中的同袍,却不肯离开吊桥半步。 金吾卫日常巡检城内安全,认识一些廷臣的家眷,站在护城河外的他们以手掌遮住雨水、定睛向城头上细看,里面竟然有不少廷臣的内眷和父母,田鲧和魏兕的年迈双亲也在其中。 这些……畜生!田鲧心中怒极,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田鲧的父亲已七十多岁,白发被大雨砸得散乱,老人努力地眯着双眼,在人群中寻找田鲧的身影。直到田鲧快速分开兵士走到人前,老人确认了儿子的安全,才如释重负般露出一点微笑。 老人身边站着老伴儿,也已经七十岁,有些驼背,却仍旧努力地将脊背挺起,只为不让儿子看着心酸难受,与老人一起,慈祥地看着儿子。 一时,所有的金吾卫和豹卫都失了声,身躯都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气愤——谁也没有料到,吕青莽竟会用这样卑鄙的手段来逼人就范——生养自己的老父母命在旦夕,谁能忍心看自己的父母死在屠刀之下! 成巡振臂挥刀,将刀锋架到离他最近的田鲧的老父亲的脖子上,大声喝道:“退下吊桥,否则我便将这些人全部杀掉!” 不等田鲧回答,成巡冷冰冰的木头脸上毫无悲悯和愧色,一刀砍在田鲧父亲的右腿上,又迅速拔刀,雨水瞬间将刀身上的血迹洗得干干净净,一片血水将老人的衣袍染成红色。 老人右腿一软,人便半跪在地上。 “啊——”田鲧的母亲惊叫一声,却马上就止住了痛苦的哭声,咬紧了下唇抑制住脸上的悲切,生怕会让城下的田鲧更担心。 成巡晃了晃刀身,淡定地开口威胁道:“退下吊桥,缴械投降,我不杀他们。” 金吾卫集体发出愤怒却担心的叫声,反倒更多人冲上吊桥,企图去攻击内城门。 田鲧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双有力又充满恶意的双手狠狠绞紧了,痛得想将成戍撕成碎片! 刚要大骂成巡,他的老父亲却坚强地从雨地上站起来,费力喘息着,忍着痛、费力又断续地喊道:“鲧儿……不用顾忌……我们……该做什么……便……做什么……” 田鲧很想豪气地回答一句:孩儿知道!然而,除了心如刀绞,连咽喉似乎也被人扼住了,只能紧紧握住了刀柄,狠狠地瞪着成戍,却难以说出一个字。 成巡看着因为太过震惊而没有反应的田鲧,以为他还在坚持,竟小声嘀咕了一声“老家伙废话太多”,一刀割断老人身上的绳索,将他从铁链上单独拉出来。伸手抓住老人的后脖颈,将他的上半身压在垛口之中,再次威胁道:“下面的金吾卫,远离吊桥!” 愤怒的金吾卫士兵的目光在老人与田鲧之间来回移动,脸上全然是愤愤不平、心有不甘和担心老人安危的矛盾之色。 被掳的其他家眷们瑟缩地站在雨中,抖个不停,不少人已被吓得哭出了声。 田鲧咬紧了牙,咬得牙齿几乎碎裂,眼泪迸出,却不发声——他不能让成巡得逞,否则所有金吾卫的心都会动摇! “……儿啊……别……犹豫……死也……要……死得……硬……”田鲧的父亲被压着,气息不畅,涨红着脸、断断续续地说着。 成巡被这个倔强的老头儿气得手指用力,死死掐住老人的脖子,不让老人继续煽动田鲧的情绪。 “老头子!我帮你!”田鲧的母亲大喊了一声,竟一头撞向成巡。 成巡左手一挡,用护臂轻松抵住老人的额头,老人本就年纪大,身子单薄,加之老伴儿被折磨,情绪正激愤,这一撞,竟是直接软软地瘫倒在地,晕死过去! 就在此时,田鲧的父亲察觉到扼住自己脖子的手松了一下,左脚用力蹬地,竟挣脱了成戍的手劲儿,直接摔到城下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五十二章 人质(下) 爹!田鲧在心中大喊了一声,震惊的目光随着父亲的跌落而逐渐茫然,双唇抖得不能自已。 老人的身体瘫在城墙上,雨水迅速将他脸上的血污冲洗干净。那面容看上去,依然刚强、果断! 城头上被掳的家眷们惊叫声一片,似乎惧怕这便是他们最后的下场。 城下的金吾卫却彻底沉默了,几千人一声不出,连抽泣声都忍住了,只有雨水打在他们脸上、身上的声响——沉默,足够惊心动魄。 “你个畜生!” 目睹老父亲为了成全他而自戕,田鲧目眦尽裂、双眼通红,刀柄几乎被他右手捏断,咬牙切齿地对着城头大吼道:“叫吕青莽出来!” 这吼声里还有他强忍的愤恨、他的遗憾、他所有的痛苦! 面对自行了断的田鲧父亲、暴躁的田鲧,成巡仍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用左手拎着田鲧母亲的衣领,将老人昏厥的提起来,微微抬了抬手上的刀刃,让田鲧的心跟着他的手一起抬高到嗓子眼,然后毫无表情地说道。“大将军正忙着,田将军只要命令金吾卫退下吊桥,放下手中的兵器,在下还可保证将军母亲的安全!” 看着横尸在城墙下的老父亲的尸体,再看看成戍手中瘦弱萎靡的母亲,一瞬间,田鲧的气势弱了下去! 雨虽然凉,眼里却一直热着,那是不停涌上来的泪,这样一个强悍果敢的汉子,也忍不住热泪,成巡那该死的木然的脸,却明显只又嫌弃和不耐烦。 深深地呼吸一次,田鲧担心成巡再伤害自己的父母,收敛了火爆脾气,却仍是不甘心地质问:“吕青莽犯上作乱,干这些老幼妇孺何事!今日便就让吕青莽得了逞,他也失了民心,敢坐上大位么?” “从古自今,哪位君王的座下不浸透殷殷血渍,不堆积累累白骨!若以这些老幼妇孺便换得一个天下,我吕青莽已算得上良善之君了!”吕青莽以城头人质迫得沈非鉴暂时停手,便漫步走上城头,正听到田鲧的指责,竟大言不惭地回答。 “呸!弑父篡位的畜生,一派胡言!”田鲧刚被压下去的愤怒火苗“腾”地又冒出来,父亲的尸身刺激着他立即破口大骂。 骂完却又后悔起来,生怕成巡那个畜生会迁怒到自己母亲身上,眼里的凌厉渐渐被担心所替代。 吕青莽不以为忤,蔑笑道:“今日这一步原本就是父亲与你们一同谋划的结果,我不过是遂了你们的意,再求自保而已。至于我方才的话是一派胡言还是由衷之言,取决于我今后对它的‘诠释’。田将军若识时务,我仍旧视你为重臣,若不识时务——” 田鲧仰望着城头,雨点砸得眼睛睁不开,只好眯着,反倒更显得不屑,听到吕青莽话音停顿,浑气又涌了上来,怒问道:“你待怎样?” 吕青莽微微一笑,答道:“既不肯为我所用,留着岂不多余。” 田鲧气结,让他投降是万万不能,却又担心老母亲的安危,当真是纠结万分。 一名哨探挤开人群到了田鲧身边,焦急地附耳禀报:“莽军控制了四大城门,我等抢不下城门,又有两万莽军已进了城,虎卫却被拦在东门外无法进入。” 田鲧心头猛跳,除了对父亲逝去的伤痛和对母亲安危的担心外,他一直没有放松精神、做出失格之事。此时收敛悲痛,连忙问道:“其他廷臣、将领可有什么动作?” 哨探一见眼前的形势已相当紧迫,更是快速答道:“有些大人已经被大王子杀害,包括愽城的太守、长史和都尉三位大人及其家眷。其他的大人们组织了家丁护院帮忙夺取城门,另有一部分大人的亲眷被吕青莽提前掳走了,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说到此处哨探恨恨地跺了一脚,稍作解释:“大王子早在几年前就开始在许多大人们的府上安插亲信——实则都不是什么起眼的人物,几乎都是打杂的仆役——没想到昨天半夜里这些人竟避过家丁护院的耳目,直接暗杀大人,或者掳走家眷……” 田鲧手一抖,惴惴地问道:“乐相和武大将军呢?” “乐相和武大将军早上进宫后便没有出来,只怕……”哨探黯然答道——两位古稀老臣,只怕已遭了吕青莽的毒手。 田鲧仰头看向城头上仍淋在雨中的各个廷臣的家眷,心中酸楚、暗自喟叹。国主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吕青莽今日造反已是早有预谋,甚至算计到每个廷臣家中,实在是防不胜防…… “相府和大将军府现在怎样?”田鲧忽然问道。 武烈长子武昀没有官职,只是一个普通教书先生,不知道是否遭了吕青莽毒手。 “两府均是闭门谢客,看起来还好。但将军府中,武昀先生没在家,问管家何时出的门,说是昨日出门访友未归。” 田鲧暗暗在心头盘算:金吾卫不过一万二千人,这里有六千人,还有分散在外城四门和内城门前,很难抵抗两万莽军,内城只怕要不保。 但武昀的反应倒让他心中燃起一丝希望。 昨晚他搜查刺客之时已经将国主遇刺的消息递到了乐斯道和武烈的府上,旨在提醒他们做好防备。今日他们竟正常入宫参加廷议,想来已经有所布置。只是此时还没有见到成效,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拖住莽军,给国主争取反击的时间。 “田将军,收到最新战报了吧?”吕青莽在城头上俯视田鲧,又抬起头,以手掌抵在额头上遮住雨水,眺望远处,好整以暇地说道:“虎卫鹰卫都已被我截杀在半途,此时我已经看到我的莽军前锋军正朝这里赶来,你们束手投降,我不会害你们性命。父亲老了,自该我来接替他的位子,吕国还是那个吕国,我们仍旧为主臣,一切都没有变。” “我吕国的世子正在苇城抗敌,哪个与你这畜生是主臣!”田鲧看到站在吕青莽旁边,被雨水淋得瑟瑟发抖的各个家眷和自己那昏迷不醒的老母亲,立即气不打一处来,骂道。 吕青莽缓缓摇头,从容地说道:“青野不会回来了,他会死在苇城——因擅自逃离越国、挑起两国战争之罪而以死谢罪!” “放屁!”田鲧怒骂。 然而,田鲧的怒吼淹没在远处传来的冲杀声中。 白花花的雨幕的尽头,似乎看到黑压压的人浪朝着他们席卷而来——那是两万莽军,正在呐喊着“杀”字,掩杀向他的金吾卫军队。 听着充斥在耳边的喊杀之声,似乎连雨声都已胆怯地消退了。 田鲧复又抬头看向城墙下的父亲和城头上的母亲,眼里是无尽的心疼与愧疚——没能照顾他们周全是他的不孝,而他此战亦可能丢掉性命,更无法解救母亲并在膝下尽孝。 双膝一曲,实实在在地跪倒在泥地之中,田鲧对着父亲的尸身和母亲各自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抵在泥浆中,热泪一颗颗滴下,闷声说道:“孩儿不孝!下辈子再两位养老送终!” 狠狠咬着钢牙,田鲧站起身来,红着眼眶拔出腰刀,冲着仍旧站在吊桥上的侍卫们一声大吼:“下吊桥,准备死战!” 随即便转身推开人群去迎击莽军,再没有回头! 成巡随即挥刀,要斩杀田鲧的母亲。 吕青莽轻声呵斥:“人都走了,这个时候杀有什么用!” 转头看着他们身旁那些吓得脸色苍白的其他家眷,吕青莽微微皱了皱眉,低声吩咐成巡将人质们带回箭楼。 为了这一天,他提前布置了几年,将心腹死士自然而然地安插到各个廷臣要员家中,一旦他起事,不服从他的廷臣将会被那些死士暗中杀死,若实在无法下手的,便掳去他们的亲人。 吕青莽深知活人才有用处,掳这些人过来并不是真的要杀掉他们,只是为了牵制住廷臣,不让他们即刻便组织起有效的反攻,等自己的援军一到,这愽城里的所有廷臣官员,都将是他砧板上的肉,随他怎么砍剁。 只是想不到田鲧这一家竟这么刚烈。 内城的护城河前,金吾卫与莽军已是一片混战。 战阵中有一个魁梧的汉子,气势如虎、力大如牛,每一刀下去,都会劈下敌人身上的一部分。那人是金吾卫将军田鲧,所有的悲愤都化作力量,让他无所畏惧、所向披靡。 吊桥又被拉了上去,不少人被砍进护城河中,血液染得河水一片殷红。 雨点砸在刀锋上,又和飞溅的血花混在一起,透明中渗着红光。 金吾卫被莽军团团围住,泥泞的地面上断臂残肢和尸体混在一起,雨水稀释了血液,又被踩进泥水中,泛着惨烈的红。 双方都是最精锐的战士,莽军分成内外两部分,里面的人杀敌,外面的人掠阵,以人数的优势如同蟒蛇一般、缓慢却致命地吞噬着对方。 雨渐渐小了,但鲜血却肆意地喷溅,护城河边犹如血池地狱一般。 被田鲧派出去寻找攻城物的兵士们恰在此时赶了回来,每人都推着一辆独轮车,上面有木板,或者是木桶,横冲直撞地冲进战团,打乱了莽军的外层包围。 田鲧一边砍杀一边心中遗恨,到底来晚了一步,若吊桥还在他们手中,便可以攻打城门,此时,却已完全派不上用场了。 眼看着死伤的兵士越来越多,田鲧也受了两处刀伤,正拼命之际,突然听到身后吊桥摔落的声音,随即听到乱军中发出一阵惊呼。 转头一看,竟然是吊桥再次被放下,虽不知怎么回事,但田鲧立即下令将载着木板和木桶的独轮车推过吊桥。 木桶里装的是从百姓家中凑来的火油,几个兵士将火油泼到木板和城门上,掏出火折子将火油点燃,又将木桶置于城门之下,等待这些火油燃烧起来,摧毁城门。 雨势一小,城头上的莽军便张弓搭箭射向城门下的侍卫,然而火势已起,火舌舔舐着潮湿的城门,冒出滚滚黑烟,呛得离着城门近的莽军眼泪直流。 城门外的莽军见城门遭受攻击,事关成王败寇,岂能让金吾卫得逞,看到城头上令旗一展,全员立即发出一阵雄浑的怒吼之声。 上万人一同发声,声势之震撼直摧人心,气势上直接压倒了金吾卫,一些年纪轻的金吾卫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起来。 田鲧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和血水,听着震耳欲聋的杀声,双手再次紧紧握住刀柄——拼杀这么久,他知道大家都累了,而对方却更像车轮战,旨在消耗他们的体力。 虎卫不知能否攻进城中,这个时候愽城之中还能战斗的只有金吾卫,必须鼓舞起金吾卫的士气。 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田鲧用尽全力地吼道:“金吾卫上山是虎,下水是鲛,别让一群犯上作乱的畜生看扁了我们!杀!” 随即像一条血红的鲛鱼一样钻进了灰色服饰的莽军阵中,身先士卒地劈砍着冲杀。 灰暗的人群中突兀地涌动着一抹红色,是浑身浴血的田鲧和他刀锋砍过带起的血花,激昂的话语和刺眼的颜色激起了其他金吾卫们的胆气和争斗之心。 夹在内城门与莽军之间,他们也知毫无退路,唯有拼死击败敌人,才能活下去! “杀!”众人也都提起中气呐喊出声,抵抗对方的吼声。 双方陷入死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五十三章 增援 激战了小半个时辰,雨不知不觉间已停了。 内城门前泼洒火油的金吾卫已被莽军杀退,城门到底还是没有烧成,只是被灼焦了表面。 田鲧气喘吁吁,心中一直期盼着武昀能带着奇兵突然出现,却始终看不到半点希望。敌人知道他的身份,全力围攻他,他再也无暇他顾。 攻击金吾卫的莽军分作内外两部分作战,内部的气力消耗到一定程度便与外部的轮换,而金吾卫被围在其中,又分出部分去城门前破坏城门,完全失去了秩序,被莽军杀伤了大半。 与此同时困在内城的沈非鉴等侍卫也已经伤痕累累,豹卫几乎全军覆没,虽然城里的莽军也没剩多少,但已将他们层层包围起来,无法突围出去。 吕青莽站在城头上城内城外兼顾,已看到属于自己的胜利就在眼前,但心中仍有隐隐的担忧。 从火烧正熙宫后就没有找到父亲,虽然在地面上找到了一处被烧毁的机枢,但挖了半天仍旧只有土,找不到埋在土下的剩余结构。 不知父亲躲在什么地方,又在密谋着什么反击之策。即便眼前即将消灭城门内的亲侍卫队、城门外的金吾卫,看不到父亲出现,吕青野始终不能彻底放心。 就在田鲧和沈非鉴都认为已陷入绝地之时,忽然城门内一片哗然,紧接着门轴转动之声响起,在这一刻,这声音对于他们来说,如同天籁一般响亮! 吕青莽和田鲧心中同时一惊! 吕青莽惊恐于不知打开城门的是何人,在一目了然的战况之下,豹卫和亲侍卫队成员已没有分身的能力,生怕这是吕逸的后着。 田鲧则是惊喜,以为是困在城里的豹卫终于抢占了城门,立即精神一振,命令剩余的金吾卫冲向城门。 只不过刚刚露出一条门缝,看到生机的金吾卫们已拼死冲破莽军的阻拦,一涌而上去推城门。身后摸不到门扇的便直接推前面人的后背,一层推一层,门缝一点点扩大。从能容纳一人侧身挤过到一人肩宽,再到可以顺利通过,内城大门终于被攻下! 被莽军困住的沈非鉴等侍卫正背靠背组成一个小圆圈,与莽军对峙,见到援兵到来,精神也不由一振,更是咬牙撑着身体不肯倒下。 田鲧率领金吾卫且战且退进了内城,才赫然发现情势并没有任何好转! 举目所见都是莽军,低头则都是尸体,几乎看不到豹卫的身影,想来这城门是吕青莽故意打开,为的就是让自己自投罗网,成为瓮中之鳖。 吕青莽看不到父亲的援兵,却看到田鲧自动送上门来求死,竟忍不住狂笑出声:“开城门的是哪一个,本大将军要为他记上大功一件!” 也不等别人应声,转而命令道:“关门打狗!” 沈非鉴看到狼狈不堪的田鲧和金吾卫,渴盼的眼神逐渐黯淡…… 当莽军用火车子点燃正熙宫后,吕逸下令让侍卫们进入寝室暂避,同时打开了小书房的密道。 一部分人在寝室内发出嘈杂声灭火,实则是在把吕青野小书房书架上的书籍全部搬进密道中,而另一部分已经从密道转向吕逸自己的寝殿。 吕逸在密道中听到侍卫们的禀报,莽军与豹卫的区别只在于脖子上系着的红色领巾,于是吕逸果断命令沈非鉴出去后集结亲侍卫队,带一百人伪装成莽军模样,反杀回内城门去。 其中五十人突击守护吊桥的莽军,先将吊桥放下,等金吾卫到了城门口,另外混到门口的五十人迅速斩杀守门的莽军,开启城门。 沈非鉴也是第一次见识莽军的实力,实在不在禁卫军之下,抢夺吊桥已是险象环生,几乎失败。 好在最终不仅放下了吊桥,还打开了城门,然而他没有想到田鲧的金吾卫在城门外也已遭到重创,这城门开的时机完全不对! 城门轰然关闭,城内瞬间成了死地。 此时实在不能泄气,沈非鉴深吸一口气,带领剩余的侍卫与田鲧并到一处,喘着粗气对田鲧小声说道:“田将军,再撑一下,国主很快会到。” 田鲧心中苦笑,脸上也是一副深信增援将到的模样,拼着最后的力气向着身边的兵士们喊道:“弟兄们撑住,我们的援军马上就到。” 已到了这般光景,即便国主有后着,他们也无生还的希望了。田鲧抬头望向箭楼,担心父母的安危,一恍惚间,左臂又挨了一刀。 沈非鉴此时也累得有些迟钝,看到血花绽开才反应过来,一把推开田鲧,将伤他的敌人砍倒在地。不防身后突然有人用力撞他,向前踉跄一步转头看时,竟是田鲧为他架住一片刀锋。 咬紧牙关,沈非鉴一旋身转回去,一刀劈到敌人腰间,刀身没入盔甲之中。田鲧适时撤刀避开,沈非鉴双手握紧刀柄,大吼一声,竟将刀锋再次推进,将对方拦腰斩断。 刀身划破对方身躯那一刹那,沈非鉴自己也失去重心倒了下去,幸有田鲧在旁,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将他扶住。 然而,下一瞬,周遭五六个莽军便一齐扑了上来。两人头晕眼花,只觉得一片刀光闪得眼睛发痛,几乎看不清刀势方向。 沈非鉴急速迈步转身,站到田鲧身后,也不管对方的刀刃从哪里劈下,与田鲧两人拼命舞动刀锋,勉强护住要害部位,将对手逼退开去后,两人的肩膀上各自挨了一刀,深及到骨。 若不是靠在一起支撑彼此,怕是两人都要脱力摔倒。 两人都知道,没有体力再抵抗下一次攻击了…… 忽地,远处王宫之中竟传来“咚咚”的鼓声,一声声沉重的巨响如同巨人踏着大步一般,渐渐向着城门处接近。 田鲧和沈非鉴两人背抵背会心而笑,笑得越来越大声,到最后笑得咳起血来。 莽军见到这一老一少的疯癫模样,又听到震慑心魂的鼓声,有些胆颤,更多的是气愤,觉得他们太过目中无人,怒气上涌,便都朝着他们怒吼着打杀过来。 只是喊着震天杀声的并不是莽军,而是鼓声后面那片灰色的人群,率部冲在前头的正是大将军武烈。 后面是吕逸的另外一部禁卫军,被称为狼卫——只闻其名却从未露面,也从不参与换防,一直秘密驻扎在愽城西郊的深山里,仅有吕逸的兵符及密令能调动他们。 吕逸装病之事只有乐斯道、武烈和沈驰知晓内情,他们也担心吕青莽会趁机篡权,因此吕逸将兵符和密令暗中给了武烈,这两样一起才能在吕逸不出面的情况下调动狼卫,便于他伺机行事。 夜里接到田鲧送来的国主遇刺的消息,武烈首先想到的便是吕青莽要造反。但吕青莽却敢让田鲧的金吾卫继续在愽城中搜索,不怕金吾卫会封锁四个大城门而影响他兵变,这实在有些奇怪。 武烈本性甚为稳重,为了不产生误会,他没有马上赶到西郊狼卫去,反而将兵符和密令交托给了可以信任的长子武昀。吩咐武昀,如果早上廷议后他没有及时回府,便立即赶去西郊调兵。又给武昀一幅地图,标明了赶回王宫的一处密道。 结果吕青莽是用欲擒故纵之计迷惑了金吾卫,廷议一散,所有廷臣便都被秘密软禁,包括丞相乐斯道和武烈。 武昀等不到父亲回府,立即偷偷潜出城外去调回狼卫,从梅兮颜入王宫的那条密道进入,迤逦绵长的队伍就这样从王宫里冒了出来。 彼时乐斯道和武烈被软禁在吕逸的大书房,听到外面的莽军再次喧哗起来,似乎突然遭到袭击,正在还击。 武烈猜测是狼卫已到,向以稳中求胜著名的他,突然一反常态,竟是在年事已高又以一对多的情况下,抢先出手攻击看守他们的吕青莽的死士。 那些死士显然没有想到武烈会出此险招,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竟让他冲出了大书房。恰巧被狼卫的人看到,就此将武烈和乐斯道救下。 狼卫护着武烈与乐斯道去吕逸寝殿,不等吕逸多说,武烈红光满面、斗志昂扬,当仁不让地率领狼卫赶去内城门增援。 吕青莽在城头上看得清楚,武烈大步流星地走在万人狼卫的最前方。一身紫色将服将他的霜白长髯衬得更加雪白,手中握着的并不是他惯用的乌铁长戟,只是一柄普通的长戟,却丝毫不减损他如磐石般让人镇定的气势。 老家伙,多少年没有动用兵器了,已经老得轮不起自己几十斤中的长戟了吧。吕青莽原本一直忐忑的心在见到没有趁手兵器的武烈和神秘的狼卫后,竟奇迹般地平静下来。 狼卫有多少人,多少战斗力,除了吕逸和武烈,谁也不清楚。吕青莽不怕对手有多强大,只怕对手隐藏在暗中让他无所适从,既然这就是父亲的后着,那么他可以放心一战了。 传令旗号兵,迅速做出对阵阵型,不再以剩余的金吾卫为对手,双方倏地分开,预备的弓箭手全部上了城头,严阵以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主心骨 吕青莽站在城头看着狼卫越来越近,鼓声越来越响,只轻声命令道:“弩车。” 距离尚有三百尺,正好是弩车最有利的攻击范围,已经装好了九支弩箭的弩车被调转方向,对准了城内的狼卫,疾速射出。 沉重的破风滚雷之声刺穿了浑厚的鼓音,以万夫难当之劲力射到了狼卫阵前,武烈首当其冲。 正在行进中的狼卫远远看到城头的弩车,武烈说了什么,他身旁的旗号兵立时将手中的令旗摆了几摆,队列突然每三列并成一列,包括武烈,也配合地并到自己最近的队列之中。 弩箭深深射进泥土中的轰然之声连续作响,狼卫巧妙地避过了八支弩箭。只有一支洞穿了三个兵士的右臂,第一个被射中的兵士伤势最沉重,立即被后面的兵士扶下去救治。 其中一支弩箭掠过武烈左侧,震得耳朵生疼。 狼卫并不畏惧弩车,依旧跟着武烈的步伐朝前行进,整齐规划的万千脚步声和鼓声相和,形成一个统一的节奏,如同重锤在夯实地面一般,让人觉得脚下的土地似乎都在颤动。 直到距离城头有三十尺远近才停下来,鼓声也稍歇。前排兵士即刻解下背着的盾牌,组成防御阵型,防止城头上的莽军发射远距离的弓弩。 田鲧见吕青莽急于应对狼卫,马上对金吾卫下达命令,退到狼卫处,空出城下一片空地——说是空地,实则已经遍地尸体——双方就此展开对峙。 武烈提着长戟率先走出军阵,身躯一如年轻时挺拔,对着吕青莽温和地开口说道:“青莽,城外还有虎卫和鹰卫,你出不去了,就此缴械吧。” 吕青莽将视线投向一色驼色装束的狼卫。年轻的士兵的脸上还带着稚嫩,不少人的目光并没有看向他或者他的莽军,而是看着武烈的背影——这些人没有上过战场,徒有一腔兴奋,却仍是有些紧张——呵!新兵崽子! 故意让自己的举止更加的从容,吕青莽站在城头,眼神扫视下面一地的尸体,蔑笑着回答:“你眼前的地上躺着的都是豹卫的尸体,区区没有实战经验的狼卫,能奈我何。” 狼卫有单独的将领,姓张名弓齐,正值而立之年,是吕国年轻一辈的将领。参加过六国大战和吕越之战,当时还是个小毛孩子,跟随在武烈身边,十分伶俐,曾在对阵时一人斩杀近二十个敌人,表现相当突出,之后便被吕逸选中担任狼卫千夫长,最后升为狼卫统领将军。 “弓齐,龙威大将军瞧不上你的狼卫,看来也只能由你们自己来证明狼卫的能力了。”武烈也不转头,却轻轻笑道。 一个瘦高的男人自武烈身旁走出来,挑着一双细长的丹凤眼说道:“弓齐领命。” 言罢,一摆手臂,果断对身后的旗号兵传令道:“上盾牌,冲阵。” 随着他一声令下,号旗摆动,所有背负盾牌的兵士都高举盾牌,拼成一大片盾牌阵掩护着身旁的步战兵,齐刷刷地迈步朝着城门下走去。 城头上强弓强弩如飞蝗一般射下来,均被盾牌兵双手用力擎着盾牌挡住,几乎没有伤到这些隐藏在盾牌下的兵士。 距离城下莽军军阵还有十尺不到时,早已杀红了眼的莽军如嗜血的野兽,不想再等,首先发起了攻击,冲向狼卫。 双方搅在一起后,城头上的弓弩手立即收手,却箭在弦上引而不发,等待着后面支援的狼卫冲上来便攻击他们。 莽军都是见惯了血腥杀戮的,今日之战没有退路,面对突然出现且一直传闻神秘的狼卫,更是想挫一挫他们的锐气。杀意一旦上涌,更加无所畏惧! 莽军,吕国所有军队中最勇猛彪悍的军队! 吕青莽,龙威大将军。这头衔不是因为他是大王子,而是他实实在在用军功搏来的! 甫一交手,狼卫的一些年纪小的士兵,仍有些惧怕。 张弓齐也在观察着狼卫士兵的动作,见新兵有些怯战,肃然命令道:“继续擂鼓!” 武烈转身,稳步地行到队列后的战鼓旁。 “大将军?!您在中军就是我们的主心骨!”张弓齐立即追上去,想要阻止武烈。 武烈接过鼓槌,盯着鼓面,温和地说道:“回到你的中军去,你和这鼓声,才是狼卫的主心骨。” 说罢,武烈双臂贯力,亲自擂响了进攻的鼓声。 这支狼卫的挑选与训练者,正是武烈。 实战与平素的练习是完全不同的,武烈深知初涉战场的新兵,在砍倒第一个敌人之前的心情是既紧张又兴奋的,这是狼卫的第一战,也是绝对不能输的一战! 武烈需要稳住狼卫的情绪,让他们保持激昂的斗志,义无反顾、一往无前地冲杀,决不能有怯意和犹豫。 所以他也要义无反顾、一往无前地站到狼卫之中,用他特有的鼓声告诉所有狼卫——他的将士们、吕国的年轻将士们——磐石大将军一如既往是他们的磐石,只要像平时的搏杀训练一样去战斗,就能取得胜利。 狼卫们能清晰地分辨出来武烈击出的鼓声,雄浑、厚重的声响,一如武烈一生行军布阵的谨慎和稳妥,令得整个狼卫的心都踏实起来。 第二批狼卫举着盾牌,掩护步战兵冲进战团,战场迅速扩大,两方都没有后退的余地。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一场惨烈厮杀,在隆隆鼓声之中,踩着倒在泥泞中的无数尸体,愈发显得悲壮。 已经力疲的金吾卫和亲侍卫队暂时没有参战,沈非鉴体贴地叫狼卫将田鲧扶到一边去包扎伤口,自己却摇晃着走到武烈身旁,在鼓声的间隙中说道:“大将军,有很多廷臣的家眷被当做人质关在箭楼中。” 沈非鉴当时虽然在城中作战,却也听到了田鲧父亲的声音…… 武烈仍旧敲着鼓,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不停轻颤的鼓面,耳中却在凝神细听厮杀的声音。 只有厮杀声,才能穿透鼓音,传到他的耳中。 良久,武烈才喃喃说道:“希望青莽能明白,那些人的性命是无法阻挡狼卫的进攻的。” 此时此刻,正在交战的狼卫相当勇猛、狠辣,倒真与豺狼有些相像,狼卫还在源源不断从宫中跑出来。 吕青莽心下一沉! 目测狼卫数量超过一个豹卫,自己的莽军刚与金吾卫战过一场,体力已经消耗不少,如果狼卫数量继续增加,只怕他们撑不到最后一队莽军到来。 正想着,外城西城门处窜起一缕黑色的浓烟,吕青莽右眼皮微微跳动。释放黑色浓烟代表进城受阻,难道被拦在东城广愽门外的虎卫竟跑到西城熙德门去阻截他的大军了么…… 吕青莽猜想得不错,他最后的两万莽军正被阻截在西城门外,而阻截的不仅有虎卫,还有鹰卫。 虎卫突围出来的三千多人快马赶到愽城东城的广愽门后,发现吊桥已经被拉上,他们被隔离在护城河之外,根本进不去。 朝着城头喊得嗓子都哑了,也没有人回应一个字,副统领连昌扼腕连连,他们来晚了。 随即命令哨探前往其他三门打探情况,没多久,去往南门的哨探快马奔回,回报说一支约两万人的莽军已进了南门。 连昌气得跳脚,恨自己思虑不周,让莽军钻了空子,如今城里又添了两万莽军,更不知局势如何。 转了两圈后,连昌突然有了主意。 迅速将虎卫的三千七百人分成四队,分守愽城的四座大门,不论后续的莽军从哪个城门进城,都要先阻截住他们,并由哨探快马传递消息。一旦接到消息,其他相邻的两门虎卫马上去增援,因此,才在西城熙德门堵住了最后这支莽军。 守在东城门的虎卫接到莽军到了西城门的消息时,因准备攻城器械而迟来的鹰卫也已赶到。路上还碰到了与成戍正在拼命的魏兕等小队虎卫,迅速杀掉成戍的队伍,一起到了东城门。 魏兕当机立断,留下一千鹰卫看守攻城器械,伺机攻城,牵制看守城门的莽军,剩下的虎卫和五千鹰卫全部赶往熙德门,务必死守住西城门,不得再让莽军进城。 三处战场,人喊马嘶,城内的百姓吓得都躲回家中不敢出门。有些清早就泡在茶馆饭庄中的,来不及回家,直接与店里掌柜和小二等一起上了门板,躲在里面小声讨论今日出现的怪相,不少人已猜出是吕青莽造反。 不到九千人的鹰卫和豹卫,死死将赶来增援的最后两万莽军拦在西城门外。 无法突破城门的莽军无奈,只得先点了黑烟示警。 就在双方僵持之中,西城门内的莽军与金吾卫的战斗终于告一段落。死死守着城门口不让莽军开启熙德门的金吾卫拼尽最后一滴血,全军覆没。 城内的莽军虽然所剩无几,但却打开了城门,鹰卫和豹卫到底没有拦住赶来增援的最后两万莽军。 双方厮杀着涌进了城中,又朝着内城厮杀而来,一路热血和尸体,从外城门铺染到内城门。 原本还因黑烟而担心援军不到、想要再次拉出廷臣家眷拖延时间的吕青莽,在城头上远远地便看到了厮杀过来的战团,嘴角不由地向上挑了挑。 数量上有优势,战斗经验也十分丰富的莽军,终于突破禁卫军的阻击到了内城门下,吕青莽顿觉胜算在握,命令大开城门,两处并做一处再战。 狼卫似乎还没有全部到齐,而莽军却已有三万之众。 吕青莽在城头看着城下混战的莽军、狼卫、鹰卫和虎卫,莽军显然占着优势。 由于禁卫军缺乏实战经验,刚一交手便被吕青莽抓住空隙,用旗号指挥莽军迅速变换阵型,让莽军从被包围的中心退到外圈,与西城门赶来的莽军汇成一处。 狼卫统领张弓齐也马上便意识到这个问题,却晚了一步,到底被莽军冲破了虎卫和鹰卫的包围,形成了对垒之势。 这样一来,莽军人数占优、又是一直征战不断的锐利军队,如蟒蛇张开血盆大口,开始慢慢吞噬禁卫军。 鹰卫、虎卫已战斗过一阵,体力有消耗,张弓齐指挥狼卫冲上前去,鹰卫与虎卫做掩护,才勉强控制住己方的失利。 吕青莽看着莽军占上风的战局,只觉得明启殿上那张王座,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就在吕青莽分神的刹那,突觉身后有异动,心头一紧,不及回头,已抽刀向后砍去。刀势落空,一个黑影沿着刀背转到他身侧,只觉咽喉处一凉,一柄长剑已贴在肌肤上,丝丝寒气让他的眼角不由得又是一跳。 不等他发声询问,只听身旁的人影已吐气发声,向城下喝道:“住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五十五章 败 铁定的胜局之下,竟突然出现意想不到的意外! 离着城头近的人听到声音倏然抬头,发现吕青莽突然受制于人,那人脸色惨白,眼窝下一片青色,看起来一分是人形,却是九分似鬼魅,都是一脸震惊。 莽军不敢轻举妄动,狼卫便也停下攻击,由近及远,城门内外的厮杀喧嚣之声渐渐寂静下来。 吕青莽强制自己冷静下来,临危不乱,以眼角余光打量偷袭自己的人。 他身旁均是贴身的死士,能够贴近他偷袭并一举成功,此人的身手以及伪装的功力相当了得。 扫一眼盔甲装束和莽军一致,看握着剑柄的手,似乎瘦得伶仃,且苍白得紧,除了右臂什么都看不到。 来人带着一身森冷的阴寒之气,故意站在他身后,想来是要给他造成无形的精神压迫,使他慌乱无措、忐忑不安。 吕青莽看破他的手法,于是镇定地问道:“阁下是?” “过一会儿你自然知道。”声音相当嘶哑,对方并没有正面回答,伸手夺下他手中的腰刀扔下城头,在一众死士的包围之下,押着吕青莽走下城头。 一边走一边沉声说道:“所有的莽军听着,打消任何想偷袭我的念头,否则我保证让你们的大将军作陪葬!” 即便他不说,莽军也不敢拿吕青莽的性命去赌,到了此刻,情势突然转变,他们已然懵了。 吕青莽缓缓地迈着步子,轻声问道:“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你很想死么?”对方阴测测地说道。 吕青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立即商量道:“既然不想杀我,阁下不如说个法子,看如何能同时满足我们两人的心愿。” 对方“嘶嘶”地轻笑起来,突然咳了一下,扼住笑声,说道:“你自缚去你父王面前请罪,就一切都了结了。” “请罪?”吕青莽挑了挑眉毛,嗤笑一声,道:“在父亲眼里,我形同弑父篡位,‘请罪’两个字,太轻了吧。” “亲生骨肉,他如何舍得杀你?”对方放低了声音,附在吕青莽左耳边说道,一阵阵的凉风吹着耳根,饶是吕青莽胆大,仍旧觉得左边身体一阵麻木,像突然被冰冻一般。 吕青莽眼神一闪,自己如此大逆不道,父亲怎么会舍不得杀他。但听此人的语气,似乎笃定父亲不会杀他似的,越发怀疑此人的来历。沉默片刻,问道:“你便是昨夜刺杀我父亲的人吧,这场戏是我父亲命令你做的么?” “见到你父王后便清楚了。”最关键的问题,对方却故作高深地搪塞了过去。 吕青莽不再说话,心却沉了下去。父亲暗藏这样的高手,布下这苦肉计,即便不会要自己的命,也一定是要剪去自己的羽翼,将自己变成一个废人。为了吕青野,父亲已狠心如此。 当吕青莽被押着走进狼卫军阵中,狼卫立刻从左右两侧将他围住,不再允许他们前进,以防他有什么阴谋诡计。 走在吕青莽斜后侧的偷袭之人却对狼卫视若无睹般走到武烈面前,停下脚步,淡淡地扫了一眼额上挂着细汗、嘴唇失了血色的武烈,不卑不亢地说道:“这位老将军,在下是贵国世子的好友的属下,奉命赶来擒拿吕青莽以解此萧墙之祸,请将吕青莽押往贵国国主之处。” 他的话一出口,周围的人的脸色齐齐一变。尤其是吕青莽,一直认为他是父亲暗藏的杀手,怎么变成了吕青野那边的人?而且,听身份来历,十分像鬼骑。 张弓齐、田鲧和沈非鉴的目光毫无掩饰地从头到脚仔细打量此人,然后又将目光移到武烈身上,等待他的处置。 这些人中,只有沈非鉴模棱两可地直觉他是鬼骑,也只有鬼骑有这般本事能擒住吕青莽。 但就他所知,鬼骑应该只有一位且此刻正护在国主身边,再无第二人。 此人言下之意受命擒拿吕青莽,他是受谁的命?若当真是鬼骑,只能是受枢国国主之命。 枢国国主会明目张胆指派鬼骑来参与吕国政事?更何况如果有这样的安排,一定会和国主商议,但并没有听到国主提到鬼骑之事,即便是国主身边那个鬼骑,也没有直接开口承认过,又怎么会让此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明自己的身份。 沈非鉴盯着那人的鬼脸,打了一个寒颤,不仅皱了皱眉。 武烈想的比沈非鉴更要深得多。 两军战况正僵持的时候,突然冒出一个人,在万军之中冷不防就擒住了吕青莽,这实在有些匪夷所思。莫不是吕青莽故意安排这一手,只为能见到国主,再伺机刺杀? 听此人言语,直接把吕青莽交付他们便不会再插手,以吕青莽一人之力,能完成刺杀么;亦或者是他还有伏兵藏在宫中,只等他见到国主,便可趁机行事? 武烈沉吟片刻,有礼有节地说道:“既与我国是友非敌,可否告知名讳。” “待将军见到贵国国主,自然知晓,请先缚了此叛贼。”对方又卖起了关子,并转移了话题。 武烈与对方四目相对,却无法从他死鱼一般的眼神中看出任何情绪,只得命令道:“先将吕青莽绑了。” 一旁的兵士上前,将吕青莽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 吕青莽任他们捆绑,却暗中细细观察武烈等人与那个偷袭他的人的反应,想看看他们是佯装不识,以继续欺瞒其他兵士这是父亲的圈套,还是当真互不相识。 然而仔细看了一会儿仍丝毫看不出异样,似乎当真不认识。父亲老谋深算到如此地步,这出苦肉计竟瞒骗了所有人。 兵士正要押他进入军阵,成巡忽然从城楼里又拖出一对老夫妻,将刀架到他们脖子上,冲着狼卫的军阵吼道:“魏兕!若要你父母的老命,让他们放了我们大将军!” 田鲧刚经历丧父之痛,心头一紧,气得浑身发抖,转头看向魏兕,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魏兕也已知晓自己的老父母被掳,此时看到年迈的父母被绑缚住淋着大雨,也和田鲧一样,心疼又气极,完全发不出声音。 不等武烈等人反应,强自镇定的吕青莽倒首先开了口:“成巡,我的命可是那对老夫妻便能换的,忒小瞧我了。你们只是士兵,必须听命行事而已,事到如今,我已被擒,别做无谓的反抗。” “大将军!”成巡急切地吼了一句。 “退下。”吕青莽沉声说道,语气里不容丝毫的反驳。 转头对武烈道:“武烈,今日之事为我一人策划,他们是我的兵,自然要听我的调遣,如今我已成了阶下囚,希望你们不要为难他们。至于我——” 吕青莽冷哼一声,“我父亲精心布置了这样一个巧妙的局让我进入,想来早就有了处置我的决定,你可知么?” 武烈轻轻叹口气,说道:“青莽,若你没有反心,又怎么会触动这个局。” 武烈的回答让吕青莽更加坚信身后那个俘虏自己的人,正是父亲的暗着。 当下掩饰住自己的愤懑,吕青莽冷笑道:“我从不是束手待毙的性子,既然被逼到没了退路,总要试一试能不能闯出一条路来。” 武烈看了吕青莽一眼,眼神中略带惋惜与遗憾,轻声吩咐道:“先押到明启殿内,好生看管照顾,等候国主发落。” 张弓齐问道:“武大将军,这些叛兵如何处置?” 武烈环视城门下这片血肉淋漓的战场,莽军大部分已萎靡了精神,眼神中充满着恐惧、戒备和惊慌,而狼卫、鹰卫和虎卫仍旧虎视着莽军,没一丝松懈。 “缴下他们的武器,不降者,杀!”武烈说道,声音雄浑,大部分人都听到了。 沈非鉴还听到武烈那个“杀”字的尾音,有些短促。这位坚若磐石的老将军,一直坚持擂鼓,给禁卫军鼓劲,体力消耗巨大。 吕青莽的脊背微微地挺了挺,动作太轻,并没有被任何人察觉。故意放慢脚步,只听到成巡在城头上大声喊道:“莽军听令,放下武器,不准反抗!” 虽然声音传到他耳中时已经弱不可闻,但他终究还是仔细听到了每个字,缓缓合上眼睛,再睁开时慢慢从鼻腔中呼出一口气——这个成巡,虽然脸是一块木头,但脑子并不是木头,这个时候,要保住力量,伺机反攻。 押解吕青莽的四名狼卫相当警觉,看到他从担心到放松的微弱表情变化,在他后面的一人推搡他一把,喝道:“快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五十六章 恨(上) 明启殿里,除了狼卫的人将这里严密监视起来外,空空荡荡的大殿中央,孤独地站立着被捆绑着的吕青莽。 早上,他在这座大殿里将父亲被刺的消息告诉各位廷臣,并将嫌疑引到枢国鬼骑身上。那时,被挟持了家眷的廷臣们都唯唯诺诺地听他的摆布,不敢提出任何质疑,在兴奋和忐忑中,他等待着莽军的到来、新局面的到来。 此时,他又站在这座殿中,却是以阶下囚的身份。没了晃晃权威、没了跃跃兴奋,却仍旧忐忑。父亲会怎么处置他,他又是否能找到一丝反败为胜的机会来扭转乾坤,是他从城门走到这里的一路都在思考盘算的问题。 鬼骑?是了,那个偷袭自己的人一定是鬼骑,只有鬼骑才有这般身手能在不引起他防备的情况下将他制服。最近吕青野与枢国国主暗通款曲的传闻沸沸扬扬,那人自己也说是吕青野好友的属下,除了枢国罗敷女,还有谁能有这样神出鬼没的属下。 只是父亲为了除掉自己不惜和枢国联盟,实在是太出乎他的意料,总觉得有些异样的感觉。 不对!父亲不可能和枢国有什么联盟。那人可能早就潜藏在我身边,只等我精神松懈的一瞬间偷袭我。 一定是父亲故意命令他那样说——模棱两可——借着坊间的传言来为吕青野巩固地位,震慑群臣。同时消息传到苇城去,还能吓唬越国人,迫使他们不敢轻易攻打吕国,以免遭到枢国的攻击。 一定是这样!父亲向来有将利于自己的人或事的能力发挥到最大的本事,这些风言风语正是最好也最不用付出任何代价的强大武器。 脑海里一条一条地想着,良久,十几个狼卫捧着一身狼卫的服饰走到他近前,小心谨慎地将他松绑后,换上了狼卫的服饰又重新绑了起来,再用黑色厚布遮挡他的双眼,几个人推搡着他,将他带走了。 与此同时,另外三个与他同样身形、同样装束、同样布袋套头的三个假的吕青莽也被带往其他三个不同方向的宫殿。 沈非鉴到底没有向武烈等人说出梅兮颜的存在。而乐斯道和武烈在见到吕逸时,梅兮颜已经藏在暗处,他们并没有看到,因此,对擒住吕青莽的那个神秘人仍存有一定的疑虑。 弄出三个假的吕青莽混淆视线,这是乐斯道在听完城门处发生的一切经过后想出的疑兵之计,防止吕青莽暗中埋伏高手跟踪他寻到吕逸并伤害到吕逸。 偌大的王宫,吕青莽从小就玩遍了各个角落的王宫,被人蒙住眼睛拖着行走,左拐右拐地、竟也分不出到底是走到哪里去了。 被人取下黑布后,吕青莽只觉眼睛一瞬间有些不适应光线,略略皱眉闭上眼睛片刻,再睁开,才看到父亲正坐靠在一张小小的床榻上,亲侍卫队和乐斯道、武烈等重臣均不在。 瞟了一眼周围的布置,看起来像个普通的耳房,不知道是哪个宫里的下人住的简陋地方,想来是早已布置好了,亲侍卫队都在暗处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呢。 “你到底还是走了这一步。”吕逸看着头发有些散乱的吕青莽,暗暗有些心疼,几乎是叹着气说道。 吕青莽却对吕逸此时隐约流露出的心痛的语气很是反感,深深地蹙眉,愠道:“是你逼我走的。” 吕逸痛惜地喟叹:“若你没有此心,谁逼得了你。” 吕青莽眼中寒光一闪,向前卖了一步,逼问道:“我为什么不能有这份心,那些六国大战和吕越之战时的老将军们都已开始养老了,若不是我,吕国能有如今的强大么?” 看到吕逸的眼神一闪,吕青莽傲然道:“论武功,吕越之战我参加了,之后征伐多年,南方几个部落都被我降服,南仓那些反民被我镇压得老老实实。青野有什么?就是那两座守不住的望烽和苇城么?” 一提到自己的功绩,吕青莽便对自己此刻所受的遭遇更加不忿,激昂地说道:“论治军,我带出来的莽军纪律严明、各个骁勇善战!你没看到吧,你引以为豪的狼卫也被我的莽军打得无可奈何!青野会么?他连军队都没有接触过,苇城那个奸诈太守陈忠契那一关他都不一定能过去!” 发泄了一通,吕青莽长叹一口气,用一种极度不甘又迫切渴望一个合理答案的语气,狠狠地质问眼前的父亲:“青野离开十二年了,完全不知道吕国这十二年早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个对国家完全不了解、不懂征伐布阵的人,如何治国?为什么你一定要认定是他,我到底哪里让你看不顺眼?” 问题问出去那一瞬,这么多年的委屈似乎也跟着释放了出去,吕青莽眼眶一红,鼻子酸得让他咬紧了牙关。不能示弱,即便是在父亲面前,他也不要露出脆弱的一面! 面对吕青莽的质问,吕逸捂着心口咳了几声,眼中浮起一层痛心和失望交织的暗淡之色。强忍住心绪,调整片刻,才语重心长地说道:“治国不只是治军,你满脑子想的都是征伐、征伐,可曾想过安定民生才是治国之本。一场战争要消耗掉多少国帑辎重,给百姓增加多少伤痛和负担,伤多少国家的元气,你又知道多少!” 说着说着,语气便有些痛心疾首,吕逸又艰难地咳了一声,平缓自己的气息。 吕青莽“呵呵”一笑,冷漠地嗤之以鼻道:“你现在看到吕国强大了,没有国家敢来犯了,所以把什么百姓民生之道说得冠冕堂皇。五大国没有一个省油的灯,若不是我这么多年在外苦苦征伐、镇压,对外证明吕国的武力不容侵犯,怎么能震慑住其他国的觊觎之心?南仓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么!” 吕逸也无奈地感叹:“这只是你穷兵黩武的借口,吕越之战的结果已经证明了吕国的实力。” 吕青莽不可置信地质问道:“我‘穷兵黩武’?!” 那一刹那,被父亲轻视的失落席卷了吕青莽,让他忍不住追问道:“一直以来你就是这样看待我在外出生入死的?我流汗流血为的是什么,不是为了壮大吕国么!到头来只落得你给我‘穷兵黩武’四个字?!” 再一次红了眼眶,吕青莽委屈到无以复加。突然觉得这些年奔波征战不停歇的自己像个傻子——用自己的血汗证明了吕国的强大,最终,却被父亲冠以一个“穷兵黩武”的恶名! 悲愤无可抑制,吕青莽别过头,倔强地将眼泪憋回去。 向前走了两步,突然怕被父亲看到他湿了眼睛,又退回一步,愤然问道:“你若觉得我做得不对,当初我挂帅出征的时候怎么不阻止我?我这一路升为大将军,也不是你一时心血来潮就随口封的,是我一步步打拼出来的,你既觉得不妥,何必给我兵符?” 吕逸很想下床去用手杖狠狠敲敲吕青莽的脑袋,将他脑子里那些偏激想法全部敲掉! 但他最终还是忍住了,叹了口气,轻声说道:“为父的现在确实后悔了。当初见你热衷于武功建树,觉得放你到军中去参与战斗,能锻炼你的心智和体魄,更能让你从战争中看到锋利的兵戈带来的不只是胜败,还有生灵涂炭,以期你能体会出什么是战争的代价、生命的价值。然而,你体会到的只有血腥杀戮为你带来的快感,却全然不在乎那些倒在沙场上的累累尸身。” 顿了顿,喘口气,又惋叹道:“诚然,你的战绩让小部落胆寒,让其余四大国不敢轻动刀兵,但你不懂节制的一味发动战争,却也给吕国增添了不少负担。我封你为大将军的用意,只为让你能满足于军功的成就,逐渐打消好战的念头,然而你却变本加厉。” 吕青莽面罩寒霜,嘲弄道:“父亲,你可真会说便宜话。什么叫让我‘体会战争的代价,生命的价值’?什么叫‘只体会到血腥杀戮为我带来的快感’,却不顾战士们的累累尸身?” 吕青莽只觉得五脏六腑里有无数的手指在撕扯他的内脏,他拿那些手指却无可奈何,又气又痛地低声嘶吼道:“我若体会出来,你叫我穷兵黩武,我体会不出来,你说我变本加厉。说到底做与不做都是我的错,你何曾真正与我说明过你的本意,又何曾教过我该如何去做!” 吕逸知道,这个儿子钻进了牛角尖,再次无奈的长叹一口气,缓缓地说道:“从你第一次参加吕越之战,我就嘱咐过你,让你多听多看多想,每次都会问你最直接的感受,你除了回答我‘不甘失败’和‘赢得过瘾’之外,还说过什么?青莽,国主这个位置不是别人一句话一个动作去教的,是要用心去体会其重量的,你的本性不能承担这个重任啊。” 吕青莽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讥讽道:“原来父亲是从小就在考验我,青莽愚钝,竟白活了三十三年,一直不知父亲的良苦用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五十七章 恨(下) 吕逸知道吕青莽心有不甘,又觉得万分委屈,等他笑够了,发泄了几分怨气之后,柔声说道:“你不知道,原本作为质子被送到越国去的是你,这是屠一骨的坚持,只因他曾在军中看过你的勇悍,生怕你成长以后会成为越国的心腹之患。我不同意,坚持要以当时被匆匆立为世子的青野为质去往越国,为此,乐斯道、武烈、沈驰等人与我吵了几日。对于你和青野,若说我用心良苦,这份良苦也只是偏袒了你。” 这是藏在吕逸心中的一个秘密,原本到死都不想说出来,但看到大儿子钻进牛角尖仍不懂退回,他到底还是说了出来。 因为将吕青野送去越国,心疼小儿子的王后楚惜君气得和吕逸大闹一场,之后便一人出宫,住在宫外一处偏僻的静舍之中,一住便是十二年。 吕逸几次想将吕青莽在长山追杀吕青野之事挑明,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那些事,吕逸只当吕青莽是一时糊涂,他这个做父亲的,还是自私地偏袒了大儿子。 吕青莽眼神一闪——是的,他当时知道是父亲要保住他,但为什么会变成今天的结果?他不明白,更难以接受,逼问道:“既然你一直偏袒我,为何要立青野为世子?又为何总在廷议之时强调青野世子的身份?” 对于吕青莽的问题,吕逸只感叹大儿子的性格缺点太大,也许是长年征战,只有打打杀杀,所以他根本觉察不到自己平素为人处世方面的迟钝。没有灵活的手腕,怎么驾驭满廷文臣武将。 是自己当时的决定错了吧,根本就不该让吕青莽继续征战,就该将他关在王宫里,让他静下心来多看看文臣们的行事风格才对吧…… 此时看着亟待答案的儿子,吕逸温声道:“青野只有吕湛、吕澈陪在身边,几乎孤立无援,然而,他用自己的本事,隐忍、周旋在越国王宫中,还为自己铺设了后路。这次保住洛津、抢回望烽城和苇城,是凭他的真本事。如此,你还觉得他没资格继承国主之位么?” 吕青莽不屑地摇头,固执地问道:“我也是凭真本事扫平了南仓的遗患,让吕国没有后顾之忧,为什么这么些年,你仍旧不改立我为世子?” 吕逸闭上了眼睛,痛心疾首的心情莫过于此。 吕青莽小时候勇敢坚定,他十分属意,因怕兄弟三人为了国主之位导致暗中算计,他一直不立世子。 六国大战开始后,各个国家为了自己的利益开始互相攻伐。吕国当时是个小国,夹在枢国、南仓和朴国之间。那时的枢国还好,边界上偶有摩擦却从来都是小事化了。 但南仓和朴国却对吕国的肥沃土地相当觊觎,即便王后是朴国人,也无法阻挡朴国贪婪的脚步,两国想瓜分了吕国。 好在越国当时正在攻打朴国的附属国罗国,朴国两方作战无法全力施为,才放松了对吕国的重压,使得吕国缓过一口气来。 当时的武烈、沈驰、田鲧、魏兕等将领都正值壮青年,一群俊杰豪迈又热血,相当勇猛,以举国之力对抗南仓,终于将南仓整个吞并。 随即姜国的战船便到了洛津水面上,吕国又拼命去抵御姜国的水军。 这两场艰苦卓绝的战争给吕青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他偏执地认为只有武力强大到不可战胜,才能让敌人胆寒。由此性子便开始转变,勇敢之上更越发偏狭乖戾。 之后不过一年,越国又来犯,并强占了望烽城和苇城,更让吕青莽认为,一味的发展农耕让百姓吃饱饭并不能给国家带来真正的强大战力,吕国需要有血性的人去证明自己的实力,如同所有国家一提到枢国就认定枢国全民皆兵、决不可招惹一样。 不论吕逸如何引导吕青莽去多注意民生疾苦,他仍旧一意孤行地坚持自己征伐扩张的野心,在他心中,武力胜于一切,也可以掌控一切。 但面对越国,吕国实在是耗尽了全国的所有。在勉强的对峙僵持中,争取到了与越国求和…… 占了上风的越国要人质,为了保住吕青莽,吕逸不得不立世子。 二儿子吕青原太过桀骜,又在对越军战斗时输了一场,忿忿难平。选他去越国,只怕他会生出难以预料的事端。 小儿子吕青野性格温和,不怒不争,立他为世子,既能保住吕青野,日后也不会给吕青莽带来威胁,是最佳人选。 那个时候,吕逸心中的继位人选,还是吕青莽。 但几年后,南仓遗民开始骚扰吕国南方。吕逸想让吕青莽多接触南仓遗民,了解那些人的疾苦,便派了吕青莽过去调解,嘱咐他适度威吓那些遗民便可。 然而吕青莽却全然不顾他的嘱咐,大肆屠杀南仓遗民,激起南方周边小部落的群起反抗。战事断断续续,几年都没有彻底平息。 不论吕逸再怎么规劝吕青莽要仁义为先,吕青莽仍是刚愎而行。他的本性已现,吕逸知道,这个儿子,不适合国主之位。 与此同时,吕青野在越国却恪守规矩,默默学着韬光养晦强大自己,似乎在冥冥之中验证了他立嗣的正确性。 从那时起,吕逸便开始有意保护吕青野,向群臣突出吕青野的存在和他作为质子对吕越息战的重要性。久而久之,群臣便知晓了吕逸的心意,乐斯道、武烈、沈驰等人原本就喜欢吕青野的性子,此时更是乐得附和吕逸的决定。 说到底,这一切实在是造化弄人,兜兜转转,两兄弟的命运都在改变,却又未曾改变。吕青莽直到此时仍旧不能理解他当时的用心,怎能让他不伤心。 房间内寂静得只能听到吕逸沉重的呼吸声,良久,吕逸才缓缓说道:“青莽,为父的也知道你是全心全意为吕国着想,但国主之位,你着实不合适。” “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不立我为世子?”吕青莽执着地追问。 “既然你从未察觉到我对你的保护,此时再说也不过更显刻意而已,不必说了。” 听着吕逸那无奈的语气,似乎在责备自己辜负了他的期望,吕青莽只觉得心头一阵酸楚,泛起几分淡淡的哀伤。 随后又立刻逼迫自己不能感情用事,冷哼一声,说道:“你一直这样,总和我说些似是而非的话,让我根本摸不出头绪来。小时候我觉得你很疼爱我,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却总怀疑小时候的是错觉,其实你根本不喜欢我,只把我当成攻城略地的人偶而已。” 转头环顾这小房间一圈,陌生的环境让吕青莽觉得被孤立、排挤,心中更觉得逼仄难忍,彻底地死心说道:“如今吕国大定,国泰民安,你为了让青野回来继位,不惜装作重病引我上当、逼我走到绝地,我这十几年耗尽心力的付出就被你这么轻易地抹杀了。” 这是一个儿子对父亲的指责,也暴露了一位唯武为尊的将军不懂世故的性格缺憾,吕逸心疼又惋惜,叹道:“是你太刚烈,不懂柔和之术。” “像青野那样,勾搭枢国罗敷女,就是柔和之术?”吕青莽讥诮道。 吕逸微微一怔,问道:“你也相信那些流言蜚语么?” “空穴来风,未必无音。若两人毫无瓜葛,又怎会被传得如此绘声绘色。” “若是越国故意放出的谣言,旨在以此为借口重新挑起与吕国的战争呢?”吕逸不着痕迹地试探道。 “越国本就计划偷袭洛津,又怎么会主动暴露自己的小心思,让青野防备?” 吕逸眯起眼睛,幽幽叹道:“欲擒故纵的把戏最能迷惑人。” 吕青莽却嗤之以鼻,负气怨怪道:“我如今已是阶下之囚,不过指责青野一句,你便百般为他开脱,怎不见你为我开脱开脱。” 吕逸微愠,虽然看出这谣言不是吕青莽所为,到底还是忍不住斥责道:“你暗杀同胞兄弟在前,犯上作乱、戕害廷臣、挟持群臣家眷在后,这城里躺着的万千尸体都在看着,我要如何帮你开脱?!” 吕青莽呵呵冷笑,父亲的话已表明了他的决定,自己注定是被舍弃的那个。目光直直地盯在吕逸苍白的脸上,表情淡漠地问道:“你要如何处置我?” 是要杀了我?还是废了我? 吕逸没有说话,目光也从吕青莽脸上移到门扇上——这已不是他一人就能处置的状况,整个愽城都在看着,吕青莽根本没有活路。 见吕逸不敢直视他,吕青莽怆然而笑,笑过之后,忽然决绝地轻声说道:“我为吕国付出了我的所有,不希望死在自己国家的刽子手手中——” 话音一落,吕青莽脚下狠狠跺着地面一蹬,已转身用力将头撞向旁边的墙壁,竟是要自裁! “青莽!” 吕逸急切地喊了一声,听到“嘭”的一声,吕青莽的身体已经软软地瘫倒在墙根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五十八章 最后一搏 听到吕逸的呼声和异响,躲在房底的沈非鉴便滚了出来。 沈非鉴刚休息一阵,体力稍复,比他更快的是房间外的四名侍卫,立即便冲了进来,见到房间内并无其他人,两人直奔吕青莽,两人谨慎地守在窗口门边,以防有人偷袭。 吕逸已经摇摇晃晃地下了床榻,沈非鉴刚起身,便看到吕逸趔趄了一步即将跌倒,伸手将吕逸扶稳,顺着吕逸的目光看到缩在墙边的吕青莽,额头一片红肿,双目紧闭,似是昏厥了。 “青莽,青莽!”吕逸强忍着痛苦,语调却泄露了内心的关切,紧抓着沈非鉴的手臂让他快些扶自己到吕青莽身旁。 “国主,等我先去查看大王子的伤势。”沈非鉴谨记乐斯道的嘱咐,生怕吕青莽还有什么后着,暗中用力拉住吕逸,小心地安慰道。 吕逸似是看穿了沈非鉴的用意,手掌撑在他胳膊上,想自己站起来,但过度的关心和紧张让他难以挪动步伐,只得命令道:“扶我过去!” “国主——” 不容沈非鉴再置喙,吕逸仍旧沉声命令道:“扶我过去!”同时抓着沈非鉴的手指用力,竟捏得沈非鉴有些肉痛。 与此同时,那两名侍卫已经到了吕青莽身边,正要试他的鼻息,吕逸猛地吼道:“退下,别碰他!” 两个侍卫一愣,不知该如何是好。 “退下!”吕逸再次厉声命令。 两个侍卫略微皱眉,不得不停了动作,齐齐退离吕青莽两步,但却全神贯注地盯紧了吕青莽,以防他有什么异动。 沈非鉴还从未见过吕逸这么凶狠的模样,心头一懔——虽然他与吕青莽相差十一岁,但他还记得小时候,吕逸确实很偏爱吕青莽。 吕青莽想要弑父篡位,最心痛的人一定便是吕逸。但看到吕青莽这副模样,吕逸一定同样心痛。 将吕逸扶到吕青莽旁边,沈非鉴又将吕青莽扶起,靠到自己怀里,实则却是用双手钳住他的双臂,时刻防备着吕青莽有任何异动。 “青莽……”吕逸低声呼唤着,伸出手掌去摩挲吕青莽的额头,如所有疼爱自己孩子的父亲一样,轻轻地揉着,似乎这样便能减轻他的疼痛。 吕青莽身体如软泥一样瘫在沈非鉴身上,没有任何回应。 沈非鉴伸出右手去试吕青莽的呼吸,冷不防他突然动作,用肩膀将他撞倒,只见白光一闪,吕青莽的右手里已经多了一把小小的薄刃匕首,锋利的刃口正贴在吕逸的脖子上。 不等护在吕逸身边的两个侍卫动作,吕青莽已先行发声威吓道:“你们别动,我两父子的命都在你们的一念之间。” 沈非鉴原本便有伤,只是太过担心吕逸,才一定要藏在吕逸身边。此时被吕青莽轻易撞倒,痛恨自己功力不及吕青莽,无法制住他。躺在地上,抬起头恨恨地瞪着吕青莽,却不敢有任何举动。 同时,沈非鉴双眼看得真切,捆绑吕青莽的绳索被他用小匕首割开了一条,只挣脱出右臂。于是不着痕迹地说道:“大王子,你不过就一条手臂,能敌得住外面的万千狼卫么?” 这是在提醒吕逸,只要稍微还手,就能挣脱掉吕青莽的束缚。 然而吕逸却似乎听不出沈非鉴的弦外之音,闭上眼睛,强忍住咽喉间的不适,轻声问道:“这匕首是你早就准备好的么?” “从我领军时起,就一直藏在靴底的机关里。”吕青莽回答。 吕逸无奈地笑道:“你的聪明都用在这些地方了。” 吕青莽不以为忤,说道:“能保命就好。” 束手待毙?吕青莽从没这样想过—— 当自己被带进这个耳房单独面对父亲时,他便知道,自己还有机会。这房间太简陋了,除了床底不能藏人,吕逸那些忠心的侍卫只能躲在门外。 床底的人必然是防备他接近父亲,所以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不靠近床边,免得被床底的人拉住脚踝,瞬间制住。 只要床底的人无法攻击他,他抓住机会控制住父亲,还能扭转败局。 刚才他撞墙前先用力踩开靴底的机括,将小匕首射到墙壁上,然后避开吕逸的视线撞向墙壁,迅速将匕首取下来割开了绳索。 原本想即刻扑向吕逸,但沈非鉴他们冲进来太快,只能继续装死。 吕青莽要赌一次,赌父亲口中所说的对他的偏爱是真的…… “国主是你的父亲,你当真要伤害他?”沈非鉴忍痛站起身,质问道。 吕青莽看也不看沈非鉴,挣脱着束缚左臂的绳索,一边用左手钳制住吕逸的肩膀,一边说道:“父王,事到如今,我们两个,只能活一个——劳烦你跟我去内城门。” 说罢,不由吕逸分说,将他拉起来,逼退了两个侍卫,朝房门外走去。 门外的侍卫也早已看到他挟持了国主,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任他拖着吕逸离开,紧紧地跟随在他身旁。 沈非鉴脚步一顿,犹豫着是否可以请梅兮颜帮忙救出国主。心念一转,想到自己国家出现这样的事,竟要别国出手相助,岂非显得吕国十分无能。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也紧跟在吕青莽身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中那把贴在国主咽喉处的匕首,只求能有一瞬的机会让他救下国主。 外面的大雨已经停了,但天色依旧灰蒙,让人觉得压抑,喘不过气。 吕青莽半拖半扶地带着吕逸缓缓走过了这一生最漫长的一条路,路的尽头是他父子二人的生死之地。当他出现在内城门处,并押着吕逸一步一步缓缓走进莽军之中,所有人一时都噤若寒蝉,没了声音。 刚安顿好父亲尸身的田鲧听到国主被吕青莽挟持的消息,从箭楼里快步出来,拖着重伤的身体刚到城下,骂声就如同炸雷一般响起来:“吕青莽,你这个畜生!当真要弑父么?” 吕青莽充耳不闻,气沉丹田,高声道:“莽军听令,拿回自己的兵器。” 莽军原本已被狼卫缴械后围困在一处,看到吕青莽出来,心中重又燃起逆转的希望之火,此刻再听到他的命令,茫然过后无不兴奋。 吕逸看到武烈仍持着长戟如磐石般站在他身前不远处,身后是狼卫年轻的将领张弓齐。 地面上与泥泞滚在一起的尸体,让吕逸想到了十几年前的两场大战,没想到这第三场战斗,却是发生在他的都城王宫之中。 这一路一直想对吕青莽说些什么的吕逸,到底还是忍住了没有开口。他已自私地给了吕青莽一个机会,但这孩子显然不想自己单独逃走,他对那高高在上的王位仍不死心。 没有料到从昨天到今天,事态恶化的速度竟是如此之快——这个巨大的漩涡已经将他们都搅了进去,吕青莽逃不开了,他也逃不开了。 接下来的,他已为吕青野安排好了,就让这个小儿子接受考验吧。 就在成巡想出声命令莽军去拿兵器时,吕逸对武烈笑了笑,突然开口问道:“老武,你这块磐石还得撑一撑,狼卫还不够狼呀!” 这话是一语双关,但年轻的狼卫们并不明白,他们只听出国主在羞臊他们,指责他们没有全力以赴地去搏杀、去战斗! 武烈、魏兕和田鲧却知道吕逸的另一层意思,武烈手中的长戟尾部抵在泥地上,挺了挺腰身,接口道:“放心,老臣会一直在这里!” 魏兕、田鲧别过目光,没有再看武烈,只是暗暗咬牙,忍住鼻子里不停泛上来的酸意。武烈的身体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强悍,单挑吕青莽的死士,又为狼卫击鼓助威,他的体力已枯竭,此刻,只凭着最后一股强大的精神在支撑自己。 吕国需要一支常备的精兵,但不能是心怀异志、难以控制的莽军。 狼卫,是吕逸和武烈密议后精选的军队,除了保卫国主,还有抵御和取代莽军的重任。 因此,武烈全然舍弃了以往的沉稳风格,大开大合地一路激励着狼卫,今日,他要激发出狼卫所有的狼性,让他们在这一战中,成熟起来。 吕逸淡然地嘱托道:“老武,这里交给你了。” 武烈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向身旁的张弓齐,“弓齐,能不能赢?” 张弓齐目光一顿,转瞬即逝,随即回以一个巨大且响亮的字:“能!” 狼卫听到将领出声,方才被国主挖苦的羞愤激起了他们年轻不服输的张扬之心,也跟着怒吼道:“能!” 吕逸轻轻点头,微微一笑,再不似这半年的病恹恹的模样,朗声说道:“本王死后,召吕青野回国继位。此间所有叛逆,全部诛杀,一个不留!” 此言一出,所有人面色都是一变。 武烈等人已知这是吕逸为了保住他们和禁卫军才做出的决然之策,表面虽然淡定,但心中焦急却无奇策能扭转危局。 莽军则有些动摇胆怯起来,吕逸一死,狼卫必然殊死反击,都言哀兵必胜,莽军作为叛逆,在人数相差不多的情况下,最好的结果是两败俱伤,最坏的结果就只能是鱼死网破。 正当所有人都在惴惴不安之时,吕青莽却大声喝道:“且慢!” 随即环视一周,说道:“放我和莽军离开,我不会伤害我的父亲。” 莽军所担心的,吕青莽也想到了。 原本以为将父亲当做人质,可以斩杀掉狼卫,最后再永久囚禁父亲,他便可以继位,却没想到父亲竟会这样决绝,他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先全身而退,只要留住莽军,他便可以卷土重来。 然而,吕逸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冷冷说道:“武烈、张弓齐,记住本王的命令——一个不留!” 话音一落,吕逸便将咽喉递到匕首的刃口上去。 好在吕青莽之前已有所准备,见他一动,匕首也跟着向前移动,只在他咽喉上留下一条浅浅的伤口。 吕青莽看着父亲咽喉处渗出的一道刺目的血线,手指微抖,小声问道:“你真的想和我同归于尽?” 话一出口才发觉连声音都不自禁地有些发抖。 吕逸面无表情,轻声答道:“留下你,终是吕国的祸患。” 吕青莽心中悲愤难名,只觉有一团棉絮堵在胸壑肺腑之中,撕不开、扯不断,梗住呼吸,逼得他要发狂。 闭上眼睛用力地深呼吸一口气,吕青莽咬了咬牙根,高声叫道:“暗线!动手!” 那些被莽军掳来、却又暂时无法核实身份的家眷都被乐斯道安置在城门下的一角,由狼卫看守着。 此刻听到吕青莽的命令,其中的青壮年一拥而上去抢夺周围狼卫的兵器。骤然生变,不少狼卫的兵器被夺,打了起来。 而那些老幼者竟趁着这些许功夫吹燃了怀中藏着的火折子,点燃了信号烟花,几朵红色醒目的烟火一起飞上阴霾的天空,很是显眼。 “留意莽军有埋伏!”武烈喊道。 张弓齐立刻命令旗号兵打出旗号,提醒所有狼卫提高警惕。 “你多保重!”吕青莽贴在父亲耳后轻轻地吐出四个字,手中薄刃迅捷无比地刺入吕逸腰间,再用力将他推到泥地里,随即提高声音,喊出一个字——杀! 在沈非鉴等侍卫的惊叫声中,吕青莽已大步冲进狼卫之中,赤手空拳地在狼卫保卫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投降的莽军忽地也如吕青莽一般,赤手空拳地冲向四面八方的狼卫,如同一滴巨大的墨滴滴在净水之中,迅速扩散开去。 吕逸在汹涌的人群中,看到吕青莽倔强又决绝的身影渐渐离他远去…… 随之而来的是困兽般的莽军、异口同声又震耳欲聋的声响—— 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五十九章 旱天雷 三月二十八日,卯时,越国王宫。 一道霹雳划破夜空,发出的咔嚓巨响,似乎震得房间都摇了摇。 这一场阴霾闪电和滚雷从寅正响到现在,雨还没有落下来。 漆黑的崇云宫中,偶尔会因闪电而有刹那的亮光,映照着长剑的锋芒。 尹扶思双手握着吕青野遗留在寝室中的长剑的剑柄,努力将自己挤进炕墙的夹角内。身体抖得厉害,完全无法抑制。 只打雷不下雨的旱天雷,传说是阎王亲自出巡,惩罚留在人间的十恶不赦的恶人——一雷劈下,瞬间成灰。 虽然心中怕得要命,但尹扶思仍不肯对这旱天雷示弱。双手握紧宝剑、盯紧进门的门扇,若是阎王敢走进来,她也会和阎王拼一拼。 耳中充斥着外间传来的嘈杂声响: “落雷劈到了世子府,起火了。” “宫里各处小心巡防!” 尹扶思紧张得心已跳到了嗓子眼,堵得自己无法呼吸,连唾沫都感觉咽不下去。将左手在身上抹了抹,抹去汗渍,再握紧剑柄,去抹右手的汗渍。 二哥家被雷劈——是阎王爷没有找到我,劈歪了,还是玉骨得手了? 宫门该开了,玉骨也该回来了吧…… 正自想着,有人轻轻地推门进入寝室,带来一身凉意和雨水的味道,正是穿着侍卫服做掩饰的玉骨。 “公主,玉骨回来了。”生怕惊吓到尹扶思,玉骨小声开口提醒。 “玉骨!”尹扶思也小声唤了一声。 有玉骨在,尹扶思的惊惧似乎便被玉骨赶走了,渐渐恢复正常的神情,吸了吸鼻子,问道:“下雨了?” “是,刚下。”玉骨答道,循着声音看到尹扶思瑟缩在炕里。 下雨了,不是旱天雷——尹扶思的心落回原处。 没有说话,只是努力将吕青野的长剑插回剑鞘内,手还有些抖,几乎找不到归鞘的准头。半晌,才收起长剑。 房间的气氛和外面的天气一般,压抑、阴沉。 尹扶思轻吐一口气,释放了压在心里的恐惧、忐忑、担心,轻轻问道:“安顿好了?” 玉骨也轻声说道:“都安顿好了,属下送出城去的。” 尹扶思抓着长剑,从火炕上下来,故作平静地问道:“没伤了孩子吧?” 玉骨看着尹扶思走进小暖阁,挺直她那单薄的脊背,坚忍又不屈。不自觉地,自己编柔声答道:“没有。” 与尹扶思待得时间越长,玉骨越觉得自己浑身都有了热乎气儿,现在连语调都能带出感情了。 尹扶思本想问世子府的火是怎么回事,却到底还是忍住了。转过身,向着玉骨勉强笑了笑,说道:“玉骨,谢谢你——” 沉默了片刻,尹扶思的笑容转为自嘲,又说道:“谢谢你……没让我沦为……畜生……” 又是一道闪电,骤然大亮,耀得人眼花。 “公主——”玉骨眉头微微一皱,语气似有些不忍,顿了顿,才说道:“是公主仁慈!我相信公主才是最好的人选。小王子才一岁,若是立了他,这王廷上说了算的便是章丞相与屠大将军了。” 轰隆隆的雷声,将玉骨的话掩盖了;漆黑的夜色,也掩盖了尹扶思的战栗。 小王子——尹扶之的儿子——尹明彰。 由于尹扶思已知道了尹沐江的心意,想要尹沐江亲口立她继位实在不切实际,但尹沐江若是一直昏迷不醒,作为一国之丞相,章静言肯定会做重立国主的准备。 其实越国还有一人与尹沐江乃是血亲,便是原世子尹扶之一岁的儿子——作为王族尹氏正统唯一的男丁,尹扶思知道,章静言和屠一骨哪怕选这个连话都不太会说的娃娃,也不会选择早已为了越国的发展而未雨绸缪的自己。 尹扶思不止一次想过要除掉尹明彰,但一想到二哥丧命、父王断腿都与自己有关,再去除掉二哥唯一的子嗣、自己的亲侄儿,实在是禽兽不如。 可是如果放任不管,自己费尽心力走到这一步,明明即将到起点,却要变成终点,更是难以接受——这岂不是相当于二哥白白丢了性命,父王白白丢了一条小腿么。 为此,尹扶思辗转几日夜,终于还是决定除了这个隐患——以李代桃僵的方式。 趁着世子府还沉浸在伤痛中,其他无暇多顾,玉骨命郑谦寻一个一岁左右的男孩,迷晕后由她在半夜偷偷带入世子府,悄悄将尹明彰替换出来。然后放火烧了小王子的寝室,伪装成失火的模样。 这些细致的操作玉骨原本想瞒着尹扶思,但这个坚强的姑娘知道自己的决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虽然紧张,却也敢于面对——换孩子、托付别人家收养、送出城去,都是她自己想出来,由玉骨执行的。 自打王宫大门关闭前玉骨 偷偷出去,天色便阴沉,临近天明,便这般电闪雷鸣。虽然没有听说过春雷闪电引起过火灾,但大家知道夏日干燥日子里雷电会引起火灾,也就自然以为世子府这场大火是雷电造成的。 又是一道霹雳响起,比之前任何一道的声响都大,震得耳朵有一瞬的刺痛,尹扶思的手一抖,长剑跌落。 玉骨向前一扑,人已匍匐到罽毯上,稳稳地接住长剑。只是尹扶思并没有收好剑鞘,长剑“铮”地滑出剑鞘三寸。 尹扶思大大的杏眼盯着那三寸寒芒,有一刹那的怔忡,声音又颤抖起来,小声问道:“玉骨……你说这……雷……是不是想劈死我?” 无论尹扶思如何安慰自己做得都是正确的事,但内心里却知道,自己实在大逆不道。她怕,怕这雷电,是为惩罚自己而来。 “当然不是。”玉骨收好长剑,即刻否定。随即翻身而起,安慰道:“春雷动处,万物复苏,这是好兆头。” 尹扶思没有说话,她虽小,却也知道,长剑无由出鞘,是杀机四起的征兆——剑在她手上,这杀机,该由她引起。 豆大的雨点“啪啪”地砸下来,空气更觉阴凉。尹扶思打了一个激灵,玉骨忙走到窗边关了窗扇。 “对了,公主,出宫前偷听到屠一骨和隰泧的对话,屠寂在洛津失手被擒,吕青野抢回了望烽城和苇城。屠一骨要章丞相做好准备,随时将辎重运到屏山关去,要打一场大战。”为了分散尹扶思的注意力,玉骨说道。 尹扶思心头一跳,听着急促的雨声,心情也越发急切,精神集中到吕国上,反倒忽略了旱天雷,正色问道:“屠寂被捉是何时的事?” “三月二十三。” 这结果本就在尹扶思意料之中,也不惊讶,只是叹了一句:“到底还是被吕青野抢了回去,就知道屠寂不会轻易得逞。” 又歪着头认真思考着,慢慢地说道:“那两座城挨着屏山关,是骠骑将军彭坚驻守——屠一骨是怕彭坚夺不回那两城,要亲自出马么?” 玉骨应道:“想来是的。” 尹扶思心中微叹 :没想到被吕青野破坏了计划不说,还活捉了屠寂,抢回了原吕国的城邑,这种情况下屠一骨怎么甘心让吕青野得逞? 自己还想着能和吕国和平相处,呵呵,真是天真。难道越吕又要起大战了么。 原本想着若是洛津计划失败,吕青野兴师问罪,她便拿更换了哑药之事谈判,吕青野的首要目标是继位,绝不会多和越国纠缠。大家各自让一步,此事便算了了。 但现在吕青野凭自己之力抢回了望烽城和苇城,再和吕青野说,是她换掉了足以让他变成哑巴的毒药,才使得他光复两城,他会买账么? 尹扶思暗自摇头,换做谁也不会买账的。有这两座城做资本,吕青野在吕国王廷的根基便算扎实了,他自然不怕没有武将支援他。 而越国这面,尹沐江已经倒了,尹扶思更不想浪费最后那一点点积蓄去打仗,她只想越国能安安稳稳地过平常日子,让这副巨大的、只剩瘦骨嶙峋的骨架子的越国能多长出一些肉来,恢复健康。 还有什么办法能阻止这场战争么?尹扶思搜肠刮肚地冥思苦想。 也许,可以在屠寂身上做一做文章,但尹扶思需要强有力的身份才有资本和屠一骨对话,现在…… 正想得入神,玉骨却在旁轻轻提醒道:“公主,打扫房间的婢女来了。” 尹扶思不及玉骨的耳力,直到两人从窗户翻出小暖阁,才听到门外有女子的声音隐约传来: “听说世子府被雷劈到了,起火了。” “我猜一定是哪个下人贪睡,没有看好火炉,所以烧着了。正赶上一个炸雷,便推说是天火。” “旱天雷,是阎王爷出来惩治恶人了。” “我听老人说,如果被旱天雷劈到了,一下子就会被烧成灰。” “哎呀别说,有些吓人。” “烧成灰了还吓什么人,晚间樊公公杖毙的那两个羽苑的鸟倌才吓人,血肉模糊的。” “你胆子好大,我没敢去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错了话——”只听那女婢故意压低了声音,似乎对另一个女婢附耳说道:“那两个鸟倌竟然说世子已经殁了,国主也瘫了……” 另一个女婢“啊”地小声惊叫,却又立刻捂住了声音。 “真的。”第一个女婢神秘兮兮地说道:“国主的寝宫这几日没有人敢靠近,听说樊公公不准别人靠近,若不是寝宫里有什么,为什么不准人靠近?而且,医药房这几日总有人煎了药往寝宫那面端……” “别说了别说了,祸从口出……咱们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崇云宫最安稳。” 崇云宫已无主人居住,只剩几个婢女留守,虽然两个女婢对话声音不大,却足够尹扶思听清每个字。 她原本就希望父王和二哥的事能尽快被人知晓,国不可一日无主,对她来说,算得上是件好事。 但此时,尹扶思又犹豫了。 若是吕国知道父王的事,只怕不会接受任何谈判,战端必起……为避免战端,她需要能压过屠一骨的身份做支撑,让他不要主动招惹吕国,她再想办法与吕青野斡旋…… 这种矛盾,要如何解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六十章 尔虞我诈 尹扶思不会想到,她即将面对的并不是两难的矛盾,而是近在眼前的危机。 待两个婢女打扫好房间,玉骨换了婢女的衣着,与尹扶思一起,装作刚刚得知世子府起火的消息、急匆匆跑去了尹沐江的寝宫。 樊公公见到尹扶思时眼神一闪,没有与她二人多说什么便让他们进去了,只是脸色很是阴郁。 “章丞相、屠大将军,听说我二哥府上……”尹扶思正压低声音又焦急地说着,话音却戛然而止。 整个寝宫的气氛仿如被冰冻了一般,阴冷、凝滞、难以喘息。 隰泽站在外间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尹扶思走进来。 在尹沐江的寝室内,葛藤跪倒在地上,低着头,一动不动。屠一骨站在他面前,似乎刚发过火,此时脸上的怒容还没有收起。章静言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没有说话。 尹扶思放缓了脚步,经过葛藤身边,只是漠然地扫一眼他狼狈的模样,嘴角挂着血丝,他挨打了——不知道动手的是隰泧还是屠一骨。 只是瞥了葛藤一眼便收回目光,尹扶思大致已猜出发生何事,却仍装作莫名其妙地问道 :“怎么回事?” “国主昏迷已近二十日,葛医官束手无策,实是无能!”屠一骨寒着脸说道。 “臣无能。”葛藤匍匐在罽毯上,闷闷地请罪。 只是这个简单的原因?尹扶思半信半疑,却换上一脸急切地说道:“那就换个医官再诊诊。”紧接着又略带气愤地质问道:“宫里都听到动静了,二哥府上起了火,你们不去看看么?” 见章静言和屠一骨没有动,尹扶思恨恨地跺一跺脚,噙着眼泪说道:“你们不去算了,我去!” 说罢,转身便朝外走。 章静言在尹扶思身后叫道:“公主不能去!外间还不知道世子之事,更不知道国主与公主已回乾邑,还需再等几日才可露面。” “那你们也总要派人去安慰一下我二嫂吧。”尹扶思停下脚步,委屈地哭道。 “已着人去了,公主放心,世子府火势早已控制住了,只烧了一间房,无大碍。”章静言温声说道。 尹扶思心头一跳——玉骨做事向来稳妥,她说已处理好了,便一定不会有差错。章静言此言何意? 只是普普通通的安慰,怕她担心胡来;还是掩饰尹明彰已夭折的消息,怕她更加伤心;还是……他们察觉出什么,想要试探自己? 他们是不是想到了烈溪与自己的亲密关系,怀疑是自己控制烈溪袭击了二哥和父王?如果他们怀疑这一点,那继续怀疑她放火烧掉世子府、斩草除根是顺理成章的事。 隐瞒尹明彰的死讯,又一大早来寝殿责备葛藤,他们是想让父王尽快醒来?! 昨天离开父王寝殿时还一切都如往常一样,今早却处处透着诡异,一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尹扶思用手抹了抹眼泪,顺便遮挡住自己闪烁的目光。直接面对越国最难缠的两位重臣,让她有些胆怯,生怕自己有一点点疏忽,让他们抓住破绽。 但随即她便抚着剧跳的心口,抑制住自己的紧张,表面松了一口气,说道:“没事呀,那就好,吓死我了!” 转回身迎向章静言和屠一骨,抽了一下鼻子,睫毛上还挂着没有干的泪水,认真地说道:“春蒐的队伍什么时候能回来,父王的身体不能这样拖下去。若是葛医官治不了,去城里张榜寻找良医吧。” “是。老臣已经着人去秘密寻找民间良医,今日便该到了。”章静言平静地说道,眼神冷冷地瞥了葛藤一眼,但对方仍低伏着,没有任何动作。 “太好了!多找几个来,快些让父王醒过来!”尹扶思小脸上泛上喜色,说道。心跳得越来越快,身体有些僵硬,能露出这样的笑容,已费尽了她所有的自制力。 “隰泽,请樊公公进来,暂时先将葛藤看押起来,免得他心中不忿,将国主和世子的事情泄露出去。”屠一骨目光在尹扶思脸上停了一停,便看向隰泽,说道。 很快,樊公公便进来,将被隰泽捆住了的葛藤悄悄带了出去。 尹扶思皱眉看着他们与自己擦肩而过,小声问道:“葛医官不出现在医药房,岂不是令人生疑?” “无妨,老臣自去安排。”章静言仍是淡淡地说道。 尹扶思张开嘴做了一个“哦”的口型,简单表现出一副了然的表情,说道:“只要不露馅就好。” 浑身的冷汗让她十分不舒服,心更是一直悬着,为了不让自己露出破绽,更为了逼迫自己勇敢直面眼前两位越国王廷的重要人物,尹扶思体贴地补充道:“请章丞相多催催宫外的郎中,快些赶过来为父王诊治,我留在这里照顾父王。” “不瞒公主,日前收到消息,南方出了一些问题,老臣与隰泽也不能在此多耽搁,倒是需要公主费心照顾国主。”屠一骨略显忧虑地说道。 “无妨无妨,我本来也无事可做,照顾父王是我该做的,你们去忙你们的,这里交给我。”尹扶思懂事般地应和道。 章静言与屠一骨看似安心地对视一眼,施礼后便退出了寝宫,连日夜守护尹沐江的隰泽,也跟着他们走出去。 等三人的脚步声消失后,尹扶思如释重负,才发觉自己正僵立在原地,手心全是冷汗,双脚已迈不开步——虽然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但她确信,他们在试探自己。 他们一直将她视作小孩子,担心她的身体,所以尽量不让她过多透支体力来照顾尹沐江,更不会在她面前提起国事。至于要她留下照顾尹沐江这种事,外面还有樊公公,怎么都轮不到她。 不论如何,今日这第一关,她算过关了,并没有让他们抓住任何把柄。正欲松口气,玉骨却突然拉住她的手,轻声说道:“公主,我去膳房找些吃的给你。” 玉骨的手,正在用力捏着她的手,一点微弱的痛感让尹扶思警觉起来。不消说,这房间内或者暗处一定藏了人,被玉骨察觉了,所以才马上提醒她。 “嗯,你去吧,小心别让认识的人发现,再取些热水来,我给父王擦洗一下,刮一下胡须。”尹扶思再次打起了精神,也恢复了一贯的防备和伪装,装腔作势地嘱咐一番。 玉骨离开后,尹扶思慢慢走到尹沐江的大炕边,盯着父王嘴唇上和下颌新长出来的胡茬,伸手摸了摸尹沐江瘦得皮包骨的脸颊,小声地喃喃自语:“父王,刚才章丞相说今日就有新郎中来看病,思儿知道您不喜欢留胡须,思儿帮您刮掉。” 转身去拿了刮胡刀,状似轻松,实则已集中了全部的精神在双耳上,希望能听到一些躲在暗处的声响。 章静言和屠一骨都是老狐狸,如果他们当真有真凭实据,绝不会放过葛藤,更不会放过自己。既然用外来的郎中来试探自己,怕是怀疑自己给父王下了毒,也有可能和葛藤串通一起下毒。 父王回来不过四日,这么快就能找到比葛藤还厉害的医者,尹扶思虽然不太相信,但仍止不住内心的忐忑。如果当真有人能解了葛藤配置的迷药,父王醒来会怎样处置自己? 不!他们只是怀疑,所以才要单独留下我来试探…… 尹扶思暗自咬咬牙,既然是试探,她也可以做 ! 右手的刀刃贴到了尹沐江的咽喉处,左手轻轻摸着父王下颌上的胡须,尹扶思微微笑着,慢慢地自言自语道:“父王,您还记得么,思儿小时候极喜欢摸您下巴上的胡茬,您也喜欢拿胡茬扎思儿的脸……” 尹扶思眼前闪过儿时与父王玩耍的画面:她一手胡乱地摸着父王的胡茬,一手却在抵住父王不停朝她的小脸贴过来的下巴,生怕自己被他的胡茬扎到,然后格格地笑个不停。 趁机还用摸胡茬的小手去挠父王脖子上的痒痒肉,看父王的脖子扭来扭去地闪躲她的小魔爪,竟不自禁地笑出了声…… 笑着笑着,一滴泪落在尹沐江的脸上——父王,如果我永远是那个无忧无虑、不谙世事、不懂疾苦的孩子,该有多好…… “呀!”尹扶思惊叫一声,看着自己左手食指上的血痕,又急忙低下头去查看尹沐江的脖子,讷讷地小声说道:“父王,对不起!” “呼”的一声,一条黑影从房顶的厚重帷幔中落下来,尹扶思还没等反应过来,一只如铁钳般的手已经攥紧了她握着刮胡刀的右腕,疼得她眼泪迅速便涌了上来,无法抑制。 “来人,有刺客!” 同一时刻,寝宫内的尹扶思和寝宫外的隰泽,竟异口同声地叫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六十一章 “杀思” 钳住尹扶思手腕的人一丝慌张也无,快速查看了一下尹沐江的脖颈,并没有任何伤口,这才觉察是自己反应过度。 正巧隰泽在门外大叫,他便立即松开手,同时巧妙地夺下尹扶思手中的刮胡刀,说道:“公主勿惊,小人是保护国主与公主的,外面有刺客。” 尹扶思见此人个头比自己还矮,但却长了一张二十多岁的青年的脸,着实吓了一跳。呆呆地点了点头,便由着那人朝门口跑去,看起来像是去支援隰泽。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消再说,尹扶思也已知道这是章静言和屠一骨安排的人,防备她做出什么伤害父王的行为。 是自己太急切了么?父亲,二哥,小侄子,都是对越国来说举足轻重的人,却都在这一个月里伤残殒殁,关系到王族根基,章静言和屠一骨不可能不注意。 心中有鬼的尹扶思难以抑制自己的思绪不去胡思乱想,却绝不会想到,这是尹沐江留下的线索。 昨夜,樊公公为尹沐江更换内衣,在尹沐江的腰下,发现一只金簪,是过世的王后的遗物。 樊公公不以为意,这根金簪一直放在尹沐江床头,可能那夜返回寝宫时,匆忙为他宽衣不小心卷进了被子里。 但当樊公公为尹沐江更换裤子时,却赫然发现裤子上有一片干涸的血迹,对应的右大腿外后侧有两个结痂的小字。 樊公公有些着慌,叫隰泽去看,隰泽看到那两个字,心猛地一沉。 杀思——杀死尹扶思?!无缘无故国主不会杀自己的亲生女儿,除非…… 春蒐出事后,屠一骨也曾怀疑过烈溪无端犯了野性不合常理。作为国主最喜爱的猎犬,烈溪每年都会参加四季的狩猎,一直表现良好。 传来犬奴查问,烈溪其实在犬舍中的时间不多,且最近一年经常被尹扶思私藏在渊华宫里玩耍。 尹扶思喜欢狗,尤其是烈溪,所有去过犬舍的大臣都知道。去年她抱着烈溪撒泼打滚,求尹沐江带她去春蒐的情景,隰泽还记得清清楚楚。 也正因尹扶思没有遮掩她对烈溪的喜爱,所以没有人想过活泼好动又顽皮的公主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者大逆不道的野心。 但现在,隰泽却又不得不怀疑,春蒐的惨祸不是偶然,是尹扶思精心设计的。这个不过十二岁的小女孩,设计杀害了疼爱自己的二哥和父亲。 不止如此! 血字结痂,伤口应该存在三天以上时间了。刺在这么隐蔽的位置,显然,国主有意不让别人发现这两个字。 在国主生病时,能为他更换内衣的,只有一个樊公公,这两个字,也必然最先被樊公公看到。 想来国主曾经醒过,但因为某种原因,不能说话,或者不能声张,所以就偷偷用金簪在自己的大腿上划了这两个字。 国主在防备谁已经一目了然。每日早晚,尹扶思都会来为国主擦洗脸面、手脚,若是裤子的显眼处沾了血渍,最可能发现这两个字的便是尹扶思。 这孩子…… 尹扶思的聪明伶俐,虽有些骄纵,但在自己面前从来都很乖巧。尤其隰泧与她可算两小无猜,且看起来,国主也会将尹扶思许给隰泧,隰泽自然对这个未来的儿媳很是喜欢。 现在一想到尹扶思暗藏的心机,隰泽便有些心悸。 尤其是,隰泧前段时间提出要去侑州玩一玩。隰泽倒是不反对他多出去走走、长长见识,但一想到他莫名其妙提出去侑州,不知是不是和尹扶思有关,便有些担心。 现在这种情况,隰泽不敢隐瞒,立即便告知了屠一骨和章静言。 两人的猜测与隰泽相同,都怀疑国主被尹扶思下了药,却不知道医官葛藤是否与尹扶思有勾结。 不等他们去抓捕尹扶思、逼迫她交出国主的解药,焦雷闪电便已袭来,世子府起火,小王子尹明彰葬身火海。 章静言和屠一骨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尹家,只剩尹扶思这一根独苗! 这旱天雷或者来得巧,但这场大火却未必是巧合。 尤其再看国主秘密地留下“杀思”这两个字,直到此时他们才惊觉自己竟被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戏弄于股掌之上。虽然是因为尹扶思平日里伪装得好,但正因如此,这份心机才愈加让人害怕。 更可怕的是,这个孩子弑父杀兄之后,连亲侄儿也没有放过! 国主昏迷不醒,尹家血脉只剩这一条,杀不得,又不能打草惊蛇。 于是屠一骨以“无能”为由责骂痛打葛藤、并软禁葛藤,使他不能再接近国主。章静言则谎称已请了其他医者,以此初步试探尹扶思的反应。 但尹扶思毫无惊慌之色,看起来仍旧那么天真、无辜,且对新医者充满希望。 无奈,章静言只得继续第二步。撤走所有明面的保护者,让尹扶思和国主单独相处,但暗里,却命令干支死士的副乙躲在房顶垂下的帷幔之中。若是尹扶思救醒了国主,副乙便立即制服尹扶思,保护国主。 至于到底要怎样处置尹扶思,便交给国主去定夺。 然而,他们的算盘又一次落了空。尹扶思以她早已熟练的鬼精灵的把戏,骗过了副乙,同时看穿了他们的算计。 只是门口那刺客来得真是时候,副乙也是机灵,将败露的计划勉强掩饰过去…… 白天里,竟然有刺客进王宫?尹扶思从副乙的外形震撼中缓过神来,抬头看向门口,正看到有人推门进来,与那个孩子身高成年长相的人撞个正着。 两人均是一怔,却谁也没有说话,擦肩而过。 来人正是玉骨,没有理会撞她的人,直接端着碗粥、拎着热水桶快步到了尹扶思跟前,说道:“公主,别出去,外面在追刺客,危险。” “我知道……”尹扶思假装惊魂未定,慌乱似地说道,“刚才那人就是偷偷在暗处保护父王和我的,刺客是什么人?” “没有看到。公主没事吧?”玉骨将粥碗和水桶放下,蹲下身体检查尹扶思的各处,却以极低的声音说道:“刚才出去的那人是干支死士,副乙。” 尹扶思九岁的时候,问过玉骨“副甲”的真正意思,玉骨没有任何隐瞒,将干支死士的身份说了一遍,是以尹扶思对干支死士的存在并不惊奇。 “他们怀疑我了。”尹扶思也以蚊呐之声回应,随即便恢复正常声音,焦急地叫道:“我没事,你快去找屠大将军来保护父王!” 在玉骨起身的瞬间,尹扶思快速低声说道:“去查刺客的身份。” “隰泽将军已带着侍卫追过去了。”玉骨正常答道,却小声说道:“玉骨不能走,要保护公主。” 说罢去拎热水桶,想要倒些热水出来。 “哦,有隰泽将军,那就好。”尹扶思佯作放心,接了一句。随即去端门后的脸盆,歉然道:“我来,刚才给父王刮胡子都忘了先给父王用热布巾敷一敷胡茬了。”却又小声命令:“尹家只剩我一个,他们不敢对我怎样。你快去快回。” 看到尹扶思肃然的神色,玉骨不再坚持,正常说了一句,“门口没看到樊公公,玉骨去找找。”又提醒道:“公主,粥是热的,别忘了喝。” 随后便提起衣裙小跑出去。 门外早已不见了隰泽和洛梒,听不远处传来的呼喝声,似乎朝着羽苑的方向去了。 隰泽身为骠骑将军,又是不曾停歇过的征战将领,身手十分了得。而且宫中一干侍卫听到他的命令,也跟着一并去追捕刺客。即便这样,竟然还能被刺客逃出那么远,这人的功夫更是高明。 左右看了看,没有闲杂人等经过,玉骨小心翼翼地循声尾随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六十二章 陷阱 当章静言布置好陷阱等待尹扶思上钩时,除了隐藏在尹沐江寝宫的副乙,其他人都找了借口退出来。 尹扶思在寝宫内到底做了什么,隰泽不知道。他只是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寝宫内的消息,有些焦虑。 群臣之中,他隰家算得上与尹扶思“瓜葛”最深的一家,以他对自己沉闷却心思细腻的儿子的了解,只怕尹扶思的所有事,隰泧都知道。若是尹扶思当真大逆不道,他担心儿子隰泧会受到牵连。 隐约听到尹扶思“呀”的一声惊叫,隰泽立即便奔出来想看看发生了何事。 刚出门口,便看到一个婢女装束的姑娘正要推开寝宫的大门,那侧脸他认识,正是整个乾邑的金吾卫搜寻了四日都未见踪影的吕湛夫人——洛梒。 从北猎场回到乾邑第二天一早,得知洛梒失踪的章静言立即发出命令,全城搜查。中午便收到回报,从吕府中发现一条密道,直通乾邑城外西郊的小山坳。 山坳原本的雪极深,但天气渐暖,融化得一片泥泞。在密道的出口处,并没有发现新鲜的脚印,推断洛梒没有从密道离开。 吕府是章静言为吕湛安排的住处,未搬进去前已经仔仔细细调查过,并没有什么密道,显然,这是洛梒搬进去之后弄出来的。府中那么多眼线一直回报说洛梒是个安静本分无欲无求的女子,竟谁也没有发现密道之事。 章静言一气之下,将所有眼线的双腿全部打折! 吕府的密道就发现这一条,既没有从密道离开,人便还在城中,章静言密令继续搜寻,却始终查不到洛梒的踪迹,哪里想到她竟然在这里! 洛梒原本可以通过密道悄无声息地逃离乾邑,却为何要潜进宫里来…… 一时间思绪纷杂,饶是隰泽为人向来冷静、理智,也禁不住胡思乱想起来!作为吕湛的妻子,她独居在王宫之外,又可以每个月与吕湛见面,若是宫内有人被吕青野收买,很容易就可以将消息带出来。洛津计划失败,是否与此有关? 而洛梒此时潜进宫里,是否是听说国主与世子出了事,想来确认情况? 不论怎样,都必须要查清楚洛梒是如何进入守卫极其森严的王宫的,避免宫中有内鬼,泄露更多越国内部秘密。 隰泽对自家的担心立即便被自身的职责代替,本能地发声提醒后,便朝着洛梒扑去。 洛梒见身份败露,抽身便走!她已听到了寝宫内传来尹扶思的声音,她们不在崇云宫,只要她能赶到崇云宫去,进入密道,便可以逃脱。 但闻声而来的侍卫却拦住了她的去路。 洛梒清楚,硬拼只会陷入围困之中,环视周遭,尹沐江的寝宫实在太偏僻,周围没有任何宫宇相连,完全没有避身之所。 只有西北方向暂时还没有侍卫。那个方向她知道,是羽苑的所在,便转身向着羽苑跑去。 隰泽命令“留活口”,带着众侍卫围追堵截,一直追到羽苑的树林外,却命令侍卫们先不要进入羽苑之中,只是保持安静、在外面围守。 羽苑虽然被划分为王宫的一部分,实则却是天然的一片树林。只在西北面,筑有城墙,与乾邑的整个城墙相连接。 林中鸟儿并没有全部被人为束缚,除了小部落和小国进贡上来的名贵的鸟儿是圈养在巨大的网栅之中,其余都是因林中树木、灌木的花粉花蜜和果实等的吸引而栖息在此,逐渐形成一个巨大的鸟类丛林。 此时春暖花开,候鸟均已返回,且开始繁殖,树林里的鸟儿们数量多且欢快。 洛梒一头冲进林中,所过之处惊起早晨的鸟儿,呼啦啦地飞起来,在羽苑外面的假山上,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她所处的方位。隰泽不准侍卫们进入山林,便是要洛梒自己暴露自己的路线。 而且,凌晨刚下过大雨,地面也会留下洛梒的足迹,循着鸟儿惊起的方向和她的足迹,很快便能捉住她。 宫中侍卫统领迟响终于赶了过来。见到隰泽时有些诧异,小声说道:“隰将军,这里交给我,您请先回避吧。” 尹沐江的车架返回乾邑王宫,是迟响秘密安排的,他自然知道尹沐江发生了何事。但国主不在,武将也没有理由进入王宫,迟响担心被聪明的侍卫们看到隰泽后会联想到一些事情,因此提醒。 隰泽也早已想到这一点,但洛梒是他发现的,不可能不追。因此板着脸,极其严肃地说道:“本将留守都城,今日是有事与章丞相商议,正巧遇到刺客,请迟统领尽快布置围捕。” 这一路已经有不少侍卫见到了隰泽,他当然不能说走就走,如此为自己解释,倒也算得上合理。 有隰泽在旁,迟响颇有些立功心切,正待胸有成竹地分派几组侍卫进入羽苑捉人时,林中突然响起几十只百灵和云雀的惊叫声,呼啦啦地四下飞起。同时,一片一片的鸟儿被惊起,飞上天空,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乱成一片! 不止如此,羽苑里精心饲养的六只绿孔雀、一只黑孔雀也扑扇着翅膀、时飞时跑,出现在众人眼前。 “抓人要紧,先别理那些鸟儿了。”迟响命令道。 隰泽看了看渐渐增多的侍卫,已经有几百人。若是守在林子外,这些人够用,一旦都进了林子,凭洛梒刚才露出的那身逃跑的功夫,只怕很容易便会被她寻到空隙逃出林子。 假如宫中当真有她的内应,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救走,岂不是丢尽了越国王宫侍卫的脸面。 “迟统领,不如先围住羽苑,令得刺客无法脱身,再慢慢细搜。这些鸟儿都是国主特别属意的珍禽,是否先将鸟抓回去再说。”隰泽温声建议,实则却是暗示迟响不宜冲进林中。 迟响略微一怔,扭头看向隰泽。因为先王后喜欢鸟,所以国主才爱屋及乌地待见这些鸟而已,要说国主有多喜欢,并不见得。王后过世后,国主再没来过羽苑。 但隰泽并没有看他,似乎也没有要继续解释的意思。 这个节骨眼上隰泽这样说,一定有他的道理。迟响冷静下来一想,便明白了隰泽的意思,他是要麻痹躲在羽苑之中的洛梒。 迟响不是固执刚愎之人,立即从善如流地命令侍卫们去抓鸟,实则是快速围住羽苑,防止洛梒趁机突出。 被困在羽苑中,除非能长出翅膀飞出城墙,否则,便算进了死地。隰泽只要慢慢消耗洛梒的体力和精神,再抓她易如反掌。 众侍卫中有聪明的,自然知道隰泽的打算。于是便执行他的命令,抓孔雀的抓孔雀,抓小鸟儿的抓小鸟儿。人就在羽苑外来回徘徊,不至于让洛梒看到他们时刻守着羽苑,也不会让羽苑脱离自己的监视视线。 洛梒靠坐在一棵树下,微微喘息着。 这一阵东奔西跑用石子击打树枝惊飞晨鸟、留下足迹、杀鸟倌、放孔雀,消耗了她相当大的体力。 她自然知道外面那些王宫侍卫们的心思,又怎么会让他们轻易得手,但她也知道,进入这里,再出去将十分困难。 自己确实有些贪心了,在得知越国出现变故后,她就该尽快找机会离开。但她还想确认变故是否真实,更想知道洛津的情况…… 自从吕青野、梅兮颜、吕湛和吕澈被装进木箱拉走后,她每隔几日晚上便会从密道潜进王宫中,扮作女婢混到膳房或者下人多的地方去,打探宫中的消息。 算一算日子,差不多快到刈水时,她更是每晚都会跑过来听一听,哪怕什么都听不到,也觉得心安。 三月二十三的半夜,二十四的凌晨,她发现崇云宫的浴室火房烟囱竟冒出了烟。 洛梒先是惊出了一身冷汗——有人在烧洗澡水——是有人入住了么?好在自己从密道出来的时候,梅兮颜的小暖阁里没有人。 随后一时好奇,便悄悄摸到浴室窗外,静静地偷听。 虽然尹扶思和玉骨的对话很简练,但她们主仆二人原本应该在北猎场,现在不回自己的渊华宫,却跑来崇云宫沐浴,显然是偷偷回来的。 由此洛梒已大致推断出发生了何事——尹沐江昏迷半月未醒、尹扶之可能受了重伤,都是尹扶思一手造成——越国王族出现了大危机。 另外,从玉骨落地的轻微脚步声中,洛梒知道,这个婢女的身手绝不简单。正因此,洛梒不敢轻易有所动作,等玉骨将尹扶思抱回吕青野的寝室时,洛梒却是回不去了。 这几日她在崇云宫东躲西藏,一边避过尹扶思、玉骨和其他打扫清洁的婢女,一边假扮婢女小心翼翼地搜集各种消息,另一边,还在下人之中散播“世子已殁、国主瘫痪”的消息。 只是她也不敢过多在人群中逗留,往往都是假意做事时遇到,便低头说几句,转身便离开藏起来。 今日一早,她又装作路过尹沐江的寝宫,却发现一直守在寝宫门口的两个小太监不见了,也没有看到樊公公的影子,于是便想偷偷过去听听寝宫里的声音。 这个原本试探尹扶思的陷阱,没有套住尹扶思,却在无意中套住了洛梒…… 但要洛梒就这样束手待毙,可不是她的本性。悄悄地勘察羽苑林子边缘的地形,她要为自己寻一条脱身之路。 从天光到暮色,再到夜半,羽苑已安静下来。如往常一样,除了城头上留了几把火把,其余地方,仍没有光亮。 漆黑的林子中,只有夜鸮的叫声时有时无地在各个角落响起。 正是最困倦的时候,围在羽苑外面的侍卫们都各自提了提精神,仿佛是在参加围猎一般,在黑暗中等待猎物撞向他们的无形大网。 西北角,突然响起一声鹰啸,将寂静的深夜撕开一条凄厉的口子。紧接着,西北处群鸟四下乱飞,由于看不清事物,而频繁撞到城墙上,嘶声惨叫,扑棱棱作响。 与此同时,守在西南侧城墙上方的侍卫们看到下方有一点浅色正偷偷地朝城墙爬过去。 声东击西! 城墙! 刺客要爬城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六十三章 对手难缠(上) 就在隐藏在附近的侍卫们迅速向城墙处摸过去之时,一条黑影迅速穿过无人防守的一小块区域,奔出了树林。 成功了! 洛梒心中正有些暗喜,忽然前面便冒出一队侍卫来,足有二十人。 那些人见到洛梒,立即叫道:“刺客在这里!” 好个隰泽!为了抓她,竟然布了两重埋伏! 但既已从羽苑出来,又是黑夜,洛梒艺高人胆大,毫不畏惧地抽出从羽苑鸟倌住处找到的佩刀,照着人群便扑了过去。 她只求快速突围,不与任何阻拦者纠缠,全部采用强攻招式,将挡在前面和的侍卫击退,顺便防御左右侧的攻击。 侍卫们的拳脚功夫自然比不得她功夫的精湛,加之光线暗淡,洛梒一手快刀抡出一片凛冽肃杀的寒光,在后续侍卫举着火把到来之前,已从人群中冲了出去。 刚甩脱追兵,洛梒只觉得前方地面上涌起一道寒光,直朝自己的双膝划来。或者说,是自己跑得太快,硬生生撞上去更为贴切。 一阵寒意自脚底涌起,急切间,洛梒只隐约看到攻击自己的是一个孩子,却丝毫不敢大意,脚下用力,直接从那孩子头上翻了过去。 甫一落地,腿肚子便感觉到一阵寒凉,那孩子右手不及回招,左手却还有一柄短剑,侧身朝她划过来。出招快、准、狠,就时机的把握而言,完全不像个孩子。 洛梒继续向前翻,却发现那孩子滴溜溜如陀螺一般旋转着跟在身后,她一落地,剑刃就跟在她腿肚子上,不曾稍离须臾。 就这片刻的拖延,已看到身后追兵的影子。 洛梒蹙紧眉头抿着嘴唇,再次向前翻身,耳中细细倾听那孩子在地上旋转跟随的轻微声响,身形却停在半空多翻了一圈才落下,双脚正落在那孩子的肩头,将他踢出去的同时借力,自己也飘身后退一步,与那孩子拉开距离,继续逃走。 虽然不知道这孩子的来历,但从他的速度和力道上判断,绝不是个普通孩子。洛梒已因自己的贪功而陷入王宫之中,又怎么会在这重重包围之下逞能,将自己陷入绝境。 然而,她刚跑两步,那孩子竟又追了上来,仍旧是满地乱转,双手双短剑将她逼得无法前进一步,几次险些被他伤了脚踝。 虽然洛梒平素说话不紧不慢,个性更是稳重沉着,但手下功夫却是令她自己颇为自豪,此时被一个孩子缠住却不能突围,到底还是有些慌乱。 她自然不知道,这孩子便是干支死士的副乙。患有侏儒症,因身高原因,擅长攻击对手的下三路,尤善攻击膝盖以下,使对手没有逃走的可能。 副乙是尹沐江安排在章静言身边执行秘密任务的死士,今日本是奉了章静言的命令,尽力拦下刺客。但干支死士属于秘密死士,章静言嘱咐他不要让宫中侍卫发现,所以没有施用全力。但与洛梒这片刻的交手,却被洛梒连连摆脱,心中也不免讶异。 眼见后面的侍卫举着火把即将到了,但洛梒仍可能逃脱,副乙便也起了杀心。身体如滚地葫芦一样绕着洛梒的脚下滚来滚去,手下双剑骤然加速,一片密密交织的剑网在洛梒脚下展开,将她包裹进去。 洛梒却是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对手,若不是性子一向沉稳,尚能控制住慌乱的心绪,只怕这时已经被副乙挑断了脚筋。 她努力将脚尖踩到剑网的间隙之中,再寻机逃离,却始终不得机会,反而小腿上已挨了几剑,被割得鲜血淋漓,脚下的躲避速度更见缓慢。 侍卫的呼喝声已经近了,洛梒心中一凉,今夜只怕会落在越国人手上。稍一分神,右腿上又挨了一剑,这一剑在她小腿肚上留下一个深近一寸的伤口。 踉跄了一下,勉强将脚步落在副乙的剑刃之外,却是无法再避开副乙的下一次攻击。 下一剑他会割断我左脚的脚筋——洛梒判断着,却把心一横,豁了出去!宁可断一条脚筋,她也要给这个棘手的孩子致命一击! 左脚用力弹起身体,预料之中的疼痛没有出现,倒是身后飒风传来,一个争功似地侍卫已冲到了她身后,扬着腰刀一刀就劈下去,似是要将她劈作两半! 洛梒人在半空已是头下脚上,只为要一刀砍伤副乙。哪里想到这个侍卫跑得这么快,此时竟是完全没有办法抵抗,只能一咬牙,不去管他!拼得个半死,也要拉着副乙当垫背。 左手刀鞘落下,直击副乙的胸膛,副乙身体一滚,避了开去。全身都被刀鞘支撑在半空中的洛梒,毫不犹豫地将右手刀劈下,就落在副乙即将滚到的位置上等着他撞上来。 副乙右手短剑挡住洛梒的刀锋,但因洛梒用了全力,竟没有将刀锋推开,反而仍旧朝着自己的身体劈过来。 眼看自己的身体就要撞到刀锋和自己的剑刃上,副乙左手剑柄倏地抵在地面上,腰腿用力,硬是将自己的身体拉出洛梒的刀锋外。饶是如此,右肩头仍是被刀锋划开了一条口子。 一线寒光落在副乙左侧,洛梒才看出,副乙没有挑自己的脚筋、且险险避过自己的攻击,只是为了躲避那侍卫的刀锋。 那侍卫也是拼尽全力砍向洛梒,只是太急切,起跳早了一些,失了准头,并没有砍到洛梒,却差点砍到正在地上滚动的副乙。 副乙倒也料到了那侍卫看不到自己,见他已到了洛梒身边,后面的侍卫也要追到,果断一闪身,滚到一旁的石块之后,就此藏了起来。 那侍卫一刀劈下之时发现地上黑影一闪,便不见了,眼角余光却瞥见寒芒刺眼,竟是早已打定主意拼个鱼死网破的洛梒落地转身后,全力挥刀劈他左肩。 一双美目之中,透着十足的杀意,连带着整张粉脸都有些狰狞——她是真的要豁出命去!侍卫心中一颤,立即斥道:“别走!”扬刀便格住了洛梒的刀锋。 饶是他已有所准备,洛梒这一刀仍是将他震得退了两步。 这声音?!洛梒又惊又喜,来人不是别人,却是吕湛。 难以言喻的欣喜突然让洛梒生出了无尽的力气,虚晃了一招,洛梒忍痛朝前跑去。 吕湛假意追在她身后,两人若即若离地一逃一追,竟是和后面追逐的侍卫保持了一段距离。 副乙见他二人对招十分古怪,正要去追,冷不防左前方四丈开外的树后飞射出三支小飞刀,将他的动作拖了拖。 帮手赶来了?副乙暗忖。这偷袭者的身手,似与刺客相差不离,起身便去追。 偷袭副乙的人,却是玉骨。 早上她奉尹扶思的命令来查刺客,没想到竟是洛梒。 尹扶思倒是与隰泽想法相同,认为洛梒进入王宫一定是有内奸接应,但她想利用洛梒来尝试着能否与吕青野谈判,所以再次命玉骨来暗助洛梒,实则却是要偷偷捉住她。 玉骨从洛梒冲出羽苑,便一直悄悄跟着她,见她甩脱侍卫,正要出手,却被副乙缠住。 此时玉骨如果出手的话,很容易被副乙察觉出她的存在,便一直隐在暗处。 如果不是那个侍卫先冲上来假装手忙脚乱地胡乱出招阻止了副乙、救了受伤的洛梒,玉骨便会出手。现在看到副乙仍有追踪之意,便暗中出手阻拦下副乙,又借着对地形的熟悉迅速摆脱副乙,直追洛梒。 副乙虽然听不出那个男侍卫的声音,她却听得出,是吕湛。 吕湛从洛津赶回来救援洛梒,若是能将他二人一起擒住,对尹扶思来说,不知是否更容易和吕青野谈判。 很快,他们二人的身影便消失在一片假山之中。 同时,羽苑方向突然传来鸟类巨大的惊叫声,无数鸟儿飞起,原本每只鸟几不可闻的振翅声混在一起,变成“噼噼啪啪”的声响,离得这样远,玉骨也听到了。 有人声喊道: “快来救火!羽苑起火了!” “多来些人,有竹箭射出来,里面可能还有刺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六十四章 对手难缠(下) 跟着吕湛穿梭在假山怪石之中,羽苑那边的嘈杂声渐渐变得遥远,但附近却开始响起奔跑的脚步声,都是赶去羽苑救火的人。 东奔西走的纷乱之中,只有追踪他们的侍卫,还在锲而不舍地到处搜索他们的踪迹。 洛梒微微松了口气——在羽苑临时设置的小陷阱和机关等,终于全都触发了…… 她虽然没有刻意学过父亲的机关设置手艺,但有时看到父亲指点鲁柏柯,也就记住一些简单的。 更何况,羽苑内的物件有限,她也只是就地取材,利用松油松枝和竹枝树皮等,设计了几十把上弦的弓箭,箭尾和弓弦用一截树枝卡住,再用棉绳拉紧树枝。在恰当时候,将点燃的小松枝插到棉绳旁边,等它燃到棉绳的高度,自然便烧断了棉绳,弓箭便自动射出去。 无需准头和强度,只要有数量,能让羽苑外面的侍卫误会林中还藏着其他人便可以。 那猎鹰却是洛梒早就发现的,带着蒙眼的小帽子,被拴在一根粗壮的树杈上。洛梒用同样的控制方式,定时摘掉猎鹰的帽子、烧断绑缚它利爪的绳子,于是它看到火光一动,立即便惊飞出去。 再用同样的操作将石块弹飞到树枝上,自然便会将落在树枝和鸟巢里的鸟儿们惊飞。很多鸟儿晚间是无法视物的,一旦被惊吓,只会四面八方的乱飞,完全没有方向感,林子里自然便乱了套。 至于爬向西北城墙的那个浅色的小东西,只是一只被缠住嘴巴的大鹅、顶着她的衣裳蹒跚而行罢了。 洛梒还设置了起火点,等小松枝烧到一定位置,便会引燃她早已布置好的火堆。几十处小火堆和鸟倌们的屋舍,足够让火势扩大,牵制住王宫中的人去灭火。 而且,昨夜世子府才刚起火,今夜羽苑又起火,不论是谁,都会觉得异常,即便她失手被擒、不能将越国内部剧变的消息带出去,也足够让人怀疑越国内部出现了问题…… 听到洛梒的气息一变,吕湛将她拉进一块山石的缝隙间,看到洛梒汗湿的额头和鬓角,抿紧嘴唇、避开目光,低头看了看她被血濡湿的裤腿,快速割下自己的衣襟,一边为洛梒简单包裹伤口、不至于滴下血迹,一边压低声音说道:“你放的火。” 没有疑问,仿佛早已知道洛梒会有这样声东击西的布置一般。 洛梒嘴角微微翘起,点了点头。 “伤口好深,我背你。” 洛梒一肚子话想对吕湛说,却知道时机不对。而她一向在吕湛面前逞强惯了,刚要摇头拒绝,吕湛已转身半蹲,将后背朝向她。 洛梒心中羞赧又窃喜,行动上却十分干脆,收刀入鞘,乖乖地趴到吕湛的背上——这副背膀和看上去一样瘦而有力。 吕湛将她背起,又仔细听了听外间搜寻他们的侍卫们的方位,蹑手蹑脚地继续前进。 他随着吕青野住在这宫里十二年,早已对周遭一切环境的布局了然于胸,躲躲藏藏、左穿右绕,很快便将后面的侍卫和玉骨甩了开去。 快接近崇云宫时,吕湛仔细确认地面上没有留下血迹,才绕到崇云宫东侧,爬上了那棵老槐树,从浴室后面穿进廊道,直奔寝室。 “小心!尹扶思和她的婢女住在这里,那个婢女身手极好,不要轻易靠近。”洛梒附在他耳边低声提醒。 一阵轻微的气息拂过耳朵,吕湛只觉得心底微痒,却故意忽略这异样的感觉,微微点头表示知道。 停下脚步,将洛梒轻轻放到地上,悄声说道:“一会儿到门口,我先进去。如果里面有人,我将她们引出来,你先进入密道。不要走去城外的出口,那里有士兵把守,先回家,家里有路战接应。” “回家”两个字,让洛梒心头一热。吕府只是一座囚笼,却因那里是“吕湛和她”的家,让她甘愿待在那笼子里四个年头。 但实际上,吕湛说的“家”,只是习惯性的客气说法。他从未将那里当过家,那里只是他们接头的地方,只有她一厢情愿地傻傻期待,某一日,吕湛会将那里当成家。 洛梒轻轻颔首,并没有说话。当吕湛转过身体走向寝室大门时,并没有看到洛梒的目光中满是坚定和欣慰。 她之所以要主动留在乾邑,除去稳住、迷惑越国人外,最重要的一点,她放纵自己任性了一回——想试探一下吕湛知道自己的决定和处境后,是否会返回来接应自己。 认识吕湛已十一年,倾心于他也已九年,洛梒觉得有些累了,突然很想知道吕湛对自己到底是毫无感情,还是故作疏远,完全不懂表达自己的内心。 当她做了这个孤注一掷的决定,就预料到自己将会面对极度危险,很可能无法活着走出乾邑。 现在,她想要的结果已经有了。不论吕湛是自己回来还是奉吕青野的命令回来,他敢只身一人深入王宫来救她,便已足矣。 这最后一关,她必然要与吕湛一同面对,绝不会先行离开。 吕湛已到了吕青野寝室的门前,侧耳倾听,房间内没有任何声音。将腰刀握在手中,吕湛推开门,就地一滚便滚进了房间。 没有人?!吕湛不敢大意,又小心翼翼地探向小暖阁。 小暖阁中也无人,只有窗户开着,清冷的夜风从窗户吹进来,带着窗外香槐树上的花香,竟在肃杀之中流露出些许醉人的春意。 看来尹扶思不在——吕湛松口气,刚将密道口打开,洛梒便已经摸了进来。 吕湛快步去扶洛梒,“走”字刚出口,窗口便闪进来一道黑影,同时,外间的大门被关上了。 那黑影不说话,却直扑洛梒。 “先走。”吕湛将洛梒轻轻一推,避过黑影的擒拿,温声说道。 洛梒还没有表达出自己要留下的意愿,那黑影已经再次欺到她面前,右手五指扣向她左肩。房间内漆黑一片,加之对方速度太快,洛梒竟来不及拔刀抵挡,只能转身躲避。 但她的腿上有伤,向旁躲闪时不小心撞到了桌角,发出“砰”的一声。 吕湛对这房间却是熟悉至极,听声辩位,立即挥刀劈砍黑影的后背。 那黑影腰身一弯,从他刀锋之下险险钻过。起身时左手忽如蛇一样软软却迅疾地探出,手掌轻柔地贴在吕湛的刀身上,五指抓紧刀背,顺着刀锋的去势又施加力量将刀身向前推去,竟是去砍洛梒。 洛梒连忙绕着桌子边缘旋转,堪堪避过这拦腰而来的一刀。随即双手撑在桌面上,旋起双腿,去踢黑影的后背心和后脖颈。 这一交手间,她和吕湛都已发现,对方没有兵器,只有一双肉掌。 那黑影以一对二,却全然无惧,转身竟将后背贴到了吕湛的右臂上,如浮萍一般依附,又如鸿毛一般轻盈。 洛梒的两条腿已先后踢到了黑影的面门,却被黑影抬左手轻轻一搭,转而那黑影的腰便软的像藤条一样向后弯曲,蛟龙一般从她腿下弹了出去。 同一时间,洛梒被她轻触的左小腿和吕湛的右肋,都感觉一阵刺痛。 洛梒踉跄着落地,被吕湛扶住。两人正想继续出手,刺痛的部位却起了一阵麻痒,双腿的力气迅速流失,竟支撑不住身体,颓然倒地。 大意了!她手中藏有暗器?! 中毒?!两人心下骇然,就在即将可以脱身的密道口处,他们却无法再前进一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六十五章 傻子 一阵阵凉意自背后传过来,洛梒打了一个寒颤,缓缓醒了过来。 脑子里好像灌满了雾气,白茫茫的;身体也仿佛冻僵了,硬邦邦的。 彻彻底底的漆黑,一丝光亮也无。用力动一动身体,随着刺痛袭来,还能感觉到自己被反绑双臂坐在地上,双腿也被绑了起来,蜷曲着。 挨过刺痛之后,感觉逐渐恢复,洛梒这才摸清这处狭长的空间——这里竟是密道里。 身旁有人,正在散发热量,使得自己贴着他的左臂很温暖,想来是吕湛。 “有人在么?”洛梒缓缓地转动头部,倾听四方的声音,试探着问道。 除了自己和吕湛的呼吸声,再没有其他声响。 不知道那个突然偷袭他们的黑影是谁,将他们捉住却不表明身份,只把他们扔在这里,又是为什么? 据她所知,只有尹扶思才偷偷躲在这里,按尹扶思现在的处境,将他们捉住关在这里,倒也不足为奇。 自己是早已豁出去了,但没想到就这么任性一回,却将吕湛也牵连进来。 心中黯然,洛梒用胳膊碰了碰坐在身边、仍旧昏迷的吕湛,轻声叫道:“吕大哥?” 自己已经醒了,吕湛却还没有醒,让她没来由地有些担心。 一连叫了几声,吕湛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昏昏沉沉之中,吕湛竟感慨了一声:“好久没有听到你叫我‘吕大哥’了。” 这是吕湛发自肺腑的感慨,若不是他此刻神思不清,绝不会说这样的话。 还记得初相识时洛梒的活泼、开朗,脆生生地叫着他“吕大哥”,让他在防备的同时,还有些莫名的欢喜。就像春日里的太阳,虽然风仍然凉,但只要太阳照在身上,便是暖的。 是什么时候,洛梒不再叫他“吕大哥”了? 大概是从世子接受了洛梒和张曳、鲁柏柯开始,洛梒便收敛了少女的明媚气息,越来越成熟稳重,越来越像是另一个他——克制、冷静。而且比他更无往不利,让他放心的同时,又觉得有什么从他心底里消失了 。 直到最后,为了能有每个月出宫的机会,他们成了“夫妻”。 似乎成了最熟悉“亲密”的人,见面时也很少有其他人在场,称呼便免了,捡着重要的事情快速说完,两人还要在吕府的那十个下人的眼皮子底下假装恩爱,在府中走来走去。彼时两人也只是“眉目传情”地笑笑,洛梒从未称呼过他,只有他还在叫着“梒儿”…… 洛梒没有接话。 “吕大哥”是她真心实意的称呼,她曾无数次幻想过会用这个称呼一直陪着吕湛到老——成为吕湛的妻子,是她一直的希望。 但她要的是真正的妻子身份,而不是一个名分。假成亲扮夫妻,她看得出吕湛的勉强,自从订下这个计策后,她再也没有叫过这三个字。 一时沉默,只觉得密道内更是森凉、冷冽。 “这是……密道?”吕湛彻底清醒过来后,为掩饰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心声,转移了话题。 “嗯。”洛梒轻轻应了一声。 半晌又无声。 “你们都回洛津了,为什么还回来?”虽然明知吕湛回来的原因,洛梒到底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很想,听吕湛的亲口回答。 “来接你。”顿了顿,吕湛淡淡地答道。 千里迢迢、冒着巨大危险混进越国王宫里来接她,吕湛的语气是天经地义般自然。 洛梒的心瞬间一滞,很是愧疚,轻咬着下唇,歉然道:“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别胡说!”吕湛轻斥了一声,“是我连累了你。”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是自己的原因,才让洛梒义无反顾地站在自己的一边,帮助世子应付王宫外的一切。 吕府如同一间巨大的监牢,她却自愿待在其中,白天做安静的吕湛妻子,晚上跟着张曳、鲁柏柯挖密道,对此毫无怨言、甘之如饴。 对于洛梒,他的愧疚早已深入骨髓。每次看到她那双对着自己含情的眼睛,便会让他觉得自己太无耻,利用这个聪明却无辜的姑娘的心意,却将她拉进两国政治争斗的漩涡。 “不是!”洛梒摇头否认他的断言,语气略带激动地说道:“其实我是故 ……” 不等洛梒说完,吕湛却打断了她的话,动容地说道:“好了,傻丫头,这么多年你做得已足够多也足够好,不要再自责,更不要将过错揽在身上。是我对不住你……” 说到最后,似乎难以控制地真情流露,旋即便又仓促地掩饰道:“……当初就不该拉你来蹚浑水,现在却害了你!” 吕湛越说越觉得懊悔,但长年形成的自持性格使得他的表情波动不大,似乎觉得这样难以发泄他心中的悔恨,吕湛咬紧牙关用后脑撞了一下土壁,悔叹道:“是我的错!”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被人扔在这里,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他们二人都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吕湛是吕青野的心腹,洛梒又是他们在乾邑城内的接头人,两人掌握着许多吕青野的秘密不说,就从今夜越国王宫的反应来看,越国人怀疑宫中还有洛梒的同伙。 他们被留下活口,即将面对的定然是严刑拷打与逼供。更甚者,洛梒可能还要面对难堪的欺凌、侮辱。闭眼想到这些,吕湛便觉得心头憋闷得难以呼吸。 在猿哀山听到梅兮颜说洛梒为了稳住越国人、不使他们生疑而甘愿留在越国时,吕湛的心便沉到谷底。 梅兮颜被困在乾邑王宫时,因顾忌身份暴露,也是百般逼迫吕青野,才得以与鬼骑见面。洛梒的身手与梅兮颜自是无法相比,但她一个人却要与所有越国的明岗暗哨周旋,他担心洛梒的遭遇,怕她受了欺辱,却又不得不为了他们而承受那份屈辱。 因此,吕湛一路上只做少量休息,拼命赶路,便是为了能及时救下洛梒。然而紧赶慢赶,仍旧是昨日半夜才到了乾邑城外,根本进不了城。 吕湛和路战本想通过城西山的密道入城,但雷电交加,进山危险。还没有到西山,路战便敏锐地听到山中有几百人跑出来的脚步声。 有人埋伏在山中,吕湛直觉洛梒已出事,两人即刻便退走。 挨到早上城门大开后,才混进城中。 果然,吕府已经被封,不少人正在各个房间里寻找地道入口,其中洛梒经常待的一间厢房的密道已经被挖出来,那条密道直通城外。 好在另有一条通向王宫的,那些士兵还没有找到。 路战稍微显露一点身手,闯进吕府,将大部分士兵都引开,吕湛才趁机从书房的密道进了王宫。 那时洛梒已经被围困在羽苑中,吕湛料定洛梒一定会夜间突围,便也悄悄躲在假山内,耐心地等到晚上。 截杀掉一个落单的侍卫,吕湛换上侍卫服,混进了羽苑外的防守侍卫当中。 他知道洛梒必然要赶回崇云宫的密道,所以就守住东南方。果然,洛梒冲出来,虽然她被副乙牵制住,好在吕湛还是及时支援了洛梒。 只是没有想到,到底还是落在越国人手中…… “呵呵”,洛梒却突然轻笑出声。眨了眨眼,将泛出来的泪水沾到睫毛上,强忍悲伤,问道:“吕大哥,你是在自责自己的失误,还是在……” 旋即停了下来,暗淡的眼神中浮起一丝希望,咬了咬下唇,竟换了一副活泼、开朗的语气,续道:“还是在因心疼我而自责?” 心疼和自责本是一体,这问题看似是一个,然而吕湛却知道,洛梒不是此意——她在问他,是为了自己谋事不周的疏忽而自责,还是为了她即将面对的屈辱而心疼自责。一个为己,一个为她,这是本质的区别。 这个姑娘,太聪明——她用久违的天真烂漫的少女口吻来问他,其实她知道他曾经的动心,也知道他铁了心拒绝的本意——她希望他也能用真实的一面来回答她。 语塞,吕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曾经很是喜欢洛梒,只是等她渐渐长大,主动背负起协助吕国世子的责任,他便狠下心肠彻底疏远了她,只为能将热情的她逼走。 这份心思,有悖于他作为吕国世子贴身侍卫的身份,他连吕青野也瞒着,又怎能说出口。 半晌没有听到吕湛的回答,洛梒仰起头,慢悠悠地带着一丝调皮说道:“犹豫这么久,是不敢说出来么?那我可就继续当吕大哥是在心疼我啦!” 吕湛眼角一跳,羞愧得没有吭声。 洛梒缓缓地阖上眼帘,似乎在回忆往事,换回她冷静平淡的语调,曼声拉语地说道:“我知道吕大哥是为我好,但我也不是只为感情便可以义无反顾的傻子。我帮世子,初始确实是因为吕大哥,但后来,了解到世子之所以成为世子的原因,更是敬重世子心怀百姓的胸怀,所以才会帮助你们。其实,这几年反倒不是因为吕大哥的原因了。” 听着洛梒叙述心声,吕湛略感震惊,不自觉地便咽了咽口水。 洛梒好似听到了他喉结蠕动的声音,停了片刻,才又叹道:“世子果然是世子,比吕大哥的心思更缜密、细腻。若我只是一个被感情驱使的盲目女子,世子怎么敢将挖掘密道的重任交给我和张曳、鲁柏柯。” 吕湛脸上一热,突然察觉是自己太过自以为是,竟是有些难为情。 洛梒却又轻笑起来,似乎很是满足,说道:“不怪吕大哥,反倒是这样,让我更知道你内心对我的好。” 原来是这样么!一直都是自己在自欺欺人,反倒是洛梒在用一颗更包容的心来体谅自己!自己那些冷硬如铁石的拒绝,是不是才真的像个傻子! “对不起。”吕湛心里惭愧地念叨着,不想心声却自口中喃喃而出。 “吕大哥——”洛梒耳尖,听到了他的声音,嘴角微微翘起,连音调似乎也有些飞扬。 将头一歪,枕在吕湛右肩头,洛梒以她特有的柔声缓缓说道:“今晚是我和你成亲后最开心的一晚。” “嗯——”吕湛轻松又苦涩地应了一声,自作聪明的自己,实在是误人误己,竟是到了这个地步,才敢敞开心扉。 仍旧偏转头,吕湛看向洛梒,脸颊却正好贴在她秀发之上,以低不可闻的声音续道:“我也是。” 体会着来自吕湛难得的真心实意,洛梒的嘴角越发上翘。 以后,我一直叫你吕大哥可好——洛梒想问,但,还有以后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六十六章 人情(上) 短短的几句对话,沉默比说话的时间还要长。 不知过了多久,甜蜜又哀伤的气氛混杂着,弥漫在密道之中。 两人明白了彼此的心意,也就不再过多沉浸在哀叹懊丧之中,逐渐恢复原本的冷清镇定。 吕湛收敛心神,适才一直处在自责中,觉得自己连累了洛梒才落到如此绝地,此时心底的郁结不在,便又注意起周遭环境来——经过这么久,仍没有人出现,让他起了疑窦。 举目四望,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不由得问道:“捉住我们的人是尹扶思的那个婢女么?玉骨?” 洛梒也抬起头,坐正身体,沉思了一下,答道:“应该是她。” 吕湛皱眉疑惑。若说怀疑宫中还藏有他们的帮手,未免捉住他们的消息泄露,所以将他们临时扔在这里,倒也勉强说得通。但过了这么久,仍旧没有人来带他们离开,却是完全说不通。 越想越觉得异常,吕湛不由得问道:“为什么不将我们交给迟响,反而要将我们扔在密道里?” 洛梒淡淡地答道:“尹扶思独占我们的消息,会让她自己更加安……” 说到此处突然愕然,说道:“吕大哥还不知道尹扶思害死了尹扶之、害得尹沐江可能残废了吧。” 洛梒一向做的是汇总简单情报的事情,而情报则由吕湛、张曳和鲁柏柯带来,已习惯了他们比自己提前知道消息。此时才憬悟过来,吕湛刚刚赶回乾邑,却是她知道的更多了。 许是洛梒的语速过慢,让吕湛有了些准备,虽然极度震惊,却也没有表现出特别骇然的样子,只是猛地一怔,缓了缓,才平复心情,肃然问道:“怎么回事?” 洛梒略微转身,顺着密道延伸的方向伸直了双腿缓解疲劳,慢条斯理地将她这一个月所知道的事说了一遍。 “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听到尹扶思算计了尹沐江、害死了尹扶之,稳重的吕湛也禁不住惊叹了一声。 想到吕青野曾和自己说过,尹扶思与他和梅梅兮颜做了一个简单的交易,又不由得感叹道:“尹扶思倒也真有这份雄心,说到做到。若是她真能守住自己的初心,让越国安分守已,世子那边也就可以直接返回愽城了。” 洛梒眉头微蹙,问道:“你不知道么?世子已经抢回了望烽和苇城,只怕世子想不和越国开战也躲不过了。” 这消息,还是洛梒在宫中混来混去,无意中听到一个侍卫小声和相好的婢女说的。 “望烽和苇城被世子光复了?世子这步险棋走得妙,这样回愽城更能得到廷臣的支持。”吕湛竟略兴奋地说道。 “你什么时候往回赶的,竟没有去帮世子攻打望烽和苇城?”洛梒带着一点小小的私心问道。 “二十三一早,我和路战到了洛津之后便返回了。”吕湛恢复了平静,说道。 说话的时候微微偏头转向洛梒,却又不会与她眼神接触,这是吕湛这几年的习惯性动作。虽然没有光亮看不到洛梒,他也仍旧保持这个姿势,倾听洛梒的声音。 只用七天时间便渡过刈水,赶回乾邑来接她……洛梒心中不由泛起一丝甜蜜,更多的却是酸楚——怪不得着了那黑影的道,比自己醒的还晚,是身体太疲惫了吧。 除了这小小的心动之外,洛梒心中也不免微叹。她已也习惯了吕湛与她这种对话方式,一旦话题与吕青野无关,吕湛几乎便有意避过她的眼睛,不肯直视。 哪怕现在两人已没了心结,但习惯却难以改变。那些普通人家的儿女情长,在他们之间,也不过就是刚才那寥寥几句。让他们更为关心的,到底还是越国的王族变故和吕越之间的微妙关系变化。 “越国目前这样,若是打起来,只怕越国危险了。”沉吟片刻,吕湛开口说道。 “哀兵必胜!这一仗是场硬仗!”洛梒却幽幽地说道。 吕湛却满怀心事地缓缓摇头,正欲说话,却听到尹扶思的声音幽幽地传来:“依吕侍卫看,青野哥哥想与越国开战么?” 密道里的脚步声渐渐清晰起来,一片昏黄的亮光也逐渐靠近,擎着油灯的玉骨弯腰走在前面,后面正是尹扶思。 白天尹扶思在尹沐江寝宫里提心吊胆地待了一天,也没有等到章静言说的郎中到来。傍晚章静言匆匆现身,只说因为刺客之事,宫外的郎中不适宜今日进宫,便请尹扶思去歇息。 尹扶思早已从玉骨处得知刺客是假扮婢女的洛梒,聪明如尹扶思,立即便想到宫中那些关于父王和二哥的流言是洛梒散播出去的,于是命令玉骨去暗擒洛梒,结果却被洛梒逃脱。 主仆两人正在崇云宫讨论洛梒是否在宫中有帮手内应时,没想到,吕湛和洛梒却自己送上门来。 两人迅速从小暖阁的窗子跳出去,玉骨埋伏在窗外,尹扶思却蹑手蹑脚地绕到寝室的正门看着。 更令她主仆二人想不到的是,小暖阁的书桌底下,竟然有一条密道。 吕府查出密道之事已有耳闻,这一条显然也是吕青野他们备下的。玉骨不知这密道最终会通向何处,更不知道里面是否有岔道,便立即出手擒住了他们,不给他们逃脱的机会。 将他们夫妻两人绑缚在密道中,尹扶思带着玉骨又去了尹沐江的寝宫。羽苑烧了,那是她母亲最爱的地方,她自然要去叨扰一下章静言和屠一骨,表达自己的痛惋之情。 再回来时,正好听到吕湛和洛梒的对话,便开口问道。 吕湛和洛梒看着尹扶思缓缓现身,身影在晦暗之中不太真切,但语调却自信、大气,隐隐一股王者风范。 “几日不见公主,当真要刮目相看。”吕湛没有回答,却不卑不亢地说道。 “玉骨,帮他们解绑。”尹扶思不理会吕湛的一语双关,温声命令道。 玉骨内心有些奇怪尹扶思的命令,手上却没有任何迟疑,将油灯置于地上,便去为吕湛和洛梒解绑。 就在玉骨割断他们绳子之时,尹扶思略带歉意地说道:“吕侍卫,我对你们没有敌意。不过之前确实有重要事需要离开,怕你们误会而逃走,才不得已这样做。” 吕湛和洛梒也不知道尹扶思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索性安静地等她们主仆表明来意。 玉骨将绑缚他们的绳子收起,人便守在吕湛左边——往左走,可以通向吕府。 “这里实在是矮了些。”见吕湛和洛梒正在活动被束缚得已经麻木的双臂,尹扶思伸手摸了摸密道的顶部,然后蹲下来,打趣道。“但你们真是厉害,竟然能将密道挖到王宫里来。” 吕湛和洛梒仍不说话。 尹扶思平日在宫中的做派向来是顽皮、跋扈,洛梒虽没有见过,却也听吕湛提过两句。此时一看,举手投足全然稳重,简直判若两人,倒是不敢轻视了她。 尹扶思对他们的沉默不以为忤,将油灯端到三人中间,熠熠闪光的双眼认真地看着两人,诚恳地说道:“吕夫人已知这几日我越国发生了很多事……原本,我是想杀了你们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六十七章 人情(下) 尹扶思灼灼的目光没有在吕湛和洛梒的脸上找出任何表情变化,会心笑道:“我知道你们不怕死,敢潜进王宫里来,早就做好了死的准备。” 话音一转,尹扶思却又正色说道:“但吕夫人的手段实在高超,竟将我母后最爱的羽苑烧了。那片林子一烧起来,在这夜里,半边天都会被照亮,乾邑还有不知道王宫起了火。加之昨夜我二哥府上起火,这两件事前后两天发生,真是不想让人多心都做不到。” 说罢轻轻一叹,无论是表情还是举止,都不像个十二岁的孩子,反而十足是个难缠的人物。 “这个时候杀不杀你们,都无法改变我越国即将面对的难关,我越国的国事、家事,也不可能永远瞒着全天下,我又何必杀掉你们,惹得青野哥哥生气呢。” 这是尹扶思的真心话。 她原本打算用吕湛和洛梒来与吕青野谈判——越国放弃望烽城和苇城,但吕国也不可继续出兵,双方就此停战。 她相信吕青野也不愿与越国开战,他自己在吕国立足也不稳,安安稳稳拿回望烽和苇城是他最大的功绩和筹码。若是再与越国开战,作为收复两城之人,必定也要由他出战守住两城,才能算自己的功绩。 这样两相权衡,聪明、温和的吕青野,绝不会选择后者。 得知洛梒进入宫中,又知道了父王和二哥之事,更是放火烧了羽苑,尹扶思第一个想法便是杀了他二人灭口。 但转念又一想,现在事情到了这一步,父王和二哥的事显然瞒不了多久了,反倒不如卖个人情,放他们安然回去。 越是不将王族血脉断绝之事当回事,也就越会迷惑吕湛、洛梒,甚至吕青野,他们越国绝不会有内乱。而且,还可能继续和吕青野谈判。 吕湛和洛梒却认为这是尹扶思在故意装大度。 越国现在是真正的内忧外患,一旦所有廷臣知道国主身残、世子身死,越国已无国主继任者时,王廷的动荡可想而知。 在不知道长时间扣押他们或者杀了他们是否会引起吕青野的怒意、转而扩大南方战事的情况下,尹扶思只能留下他们的命,并让他们返回吕国。 但她又不想让吕国趁越国之危发起战端,所以干脆将自己的不得已变成大度,慷吕青野之慨,卖给吕青野一个人情。 “多谢公主照拂,在下这次回来,也只是接回我的妻子,别无冒犯之意。”吕湛自然不会戳穿尹扶思的心机,也就顺水推舟,不咸不淡、一副诚恳的语气说道:“没想到金吾卫抄了吕府,我妻子一人无处可避,没办法才只能躲到这里。” “妻子”两字,在尹扶思和玉骨耳中,是个普通的身份,但在洛梒心中,却觉得是对他们关系的认可。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本没有必要再假装夫妻。 尹扶思果然没有在意“妻子”两字,也没有将吕湛暗暗讽刺越国想杀洛梒的意思放在心上,调整一下姿势,屈膝坐到地上,笑吟吟地说道:“吕侍卫算是看着我长大的,经过这么多年,这么多事,肯定知道我的性格和脾气,我也就不瞒两位——” 见他二人脸上略有不解的表情,尹扶思盘起双腿,挺直了腰身,开诚布公地问道:“我想知道,青野哥哥收复了望烽城和苇城后要怎样?” 洛梒平静的目光看向吕湛,吕湛的目光却一直落在尹扶思脸上。 密道里一时极为安静。 片刻,吕湛才说道:“在下不瞒公主,望烽与苇城之事,在下也是刚刚知道,世子要怎样做,当真不知。” 尹扶思秀眉微蹙,垂下目光看了一眼油灯的一点点亮光,似在判断吕湛所说话语的真假,又似在思考其他。 很快,她将视线抬起,重新看着吕湛,说道:“吕侍卫应该知道,一个月前,我曾与青野哥哥有过口头约定,我们两国各自发展,疆界上各退一步,尽量保持和平、井水不犯河水。” 随后停顿下来,目光从吕湛脸上扫到洛梒脸上,又抬头看了看近在眼前的密道顶部,意味深长地说道:“越国长年征战,看得我都乏了、倦了……我出生那年,越吕停战,青野哥哥来到这里居住,我很希望,在我一生里,不再发生大战。” 完全没有遮掩,尹扶思的话清晰明了——她不想与吕国开战,所以询问吕青野的决定。若是吕青野决意开战,越国也不含糊,当年越吕之战的结果便是前车之鉴。 吕湛眼角一跳,心中暗笑。 越国现在的国主仍是尹沐江,尹扶思这番话却更像是她已做了国主,有无上的权力去决定越国今后的国家大事和发展方向。但她到底能否如愿,还要看她自己的本事。 这个时候和他们抛出这样一段话,听起来有决一死战的决心,实则也不过是变相求和而已。 世子既然得了望烽和苇城,目前最紧要的是快些回愽城去见国主,再与文臣武将们多接触,尽快建立声望。若是越国无意开战,那是最好不过。 想到这里,吕湛恭谨地说道:“公主的希望,也是我们世子的希望。但能否达成,却不是我们做侍卫的能干预和回答的。倘若公主有心,吕湛倒是可以为公主传信与我们世子,两国另定时间,详细斡谈。” 尹扶思遗憾地叹口气,说道:“我也正有此意,但目前无法脱身……” 顿了顿,尹扶思却又续道:“但有一事,还请吕侍卫告诉青野哥哥。” 这便是尹扶思的目的吧——吕湛暗暗猜测,却礼貌地说道:“公主请说。” 尹扶思正色道:“为了越国和吕国的和平,我需要屠寂活着 。” 吕湛一滞,迟疑道:“这……屠寂现在是死是活在下并不知道。” 尹扶思也没有为难吕湛,诚挚地温声说道:“屠寂可是屠大将军的儿子,现在成了吕国的战俘,我相信青野哥哥暂时不会伤害屠寂的。” 然后认真又坚定地表明自己的态度,“我也不是要青野哥哥拿屠寂来交换你们,只是希望在我需要时,青野哥哥能用屠寂给我帮帮忙,这样我才更有把握阻止越吕之间的大战。” 屠寂是战俘,吕湛没有权利允诺。眼见着尹扶思态度真挚,神色郑重,便也郑重说道:“吕湛一定将公主的话原原本本带到。但是……” 见吕湛欲言又止,尹扶思却看透了他心思一般,笑问道:“吕侍卫是不是想问,若是我越国的武将坚持与吕国开战,抢回望烽和苇城,我又当如何?” 吕湛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诧异和讪讪,这个小姑娘,真是小瞧了她,竟玲珑到如此地步! 聪明如她,当然知道寻武将做自己的后盾,才能更稳妥地实现自己的雄心。只要她多与屠一骨亲近,支持屠一骨与吕国开战,不见得不会打动屠一骨。 再将自己和洛梒带到越国群臣面前,证明她的厉害,应该也能让不少群臣对她刮目相看。 但她步步为营,走到现在,似乎还没有得到任何武将的支持,否则也不会只让玉骨出手来困住他们。 而她提出要活着的屠寂,又没有要求放回越国,显然不是为了讨好屠一骨,却不知道是否是用来劝服屠一骨打消开战的念头。 正想着,听到尹扶思喟叹道:“我也不瞒吕侍卫,其实也瞒不过青野哥哥。我会竭力阻止越吕这次开战,但如果实在不能阻止,也只能拼命去战斗了。但有一点——” 尹扶思特意强调道:“我要做的事,青野哥哥知道,你们也知道,虽然难,只要我不死,就一定会坚持下去。” 毕竟是疆土利益攸关,尹扶思相信吕湛知道她的难处。能和则和,不和则战,吕青野也定然是如此想法无疑。 尹扶思虽然年纪小,却了解吕青野的脾性。她放过吕湛和洛梒,让他看到自己求和的诚意。 这个温雅的世子经历过血流漂杵的战争乱世,知道战争对百姓的伤害有多巨大。又不像梅兮颜那样带着戾气,只要表明自己的目的和立场,在他能力范围内,一定会帮助自己,促成两国的和平。 洛梒冷眼看着尹扶思,听说这位公主平日里都是被众人捧在手心里宠着、骄傲惯了的,现在,却总是在有意无意间放低姿态去称赞世子,不论真心假意,吕大哥听来一定受用。 见尹扶思表态,但吕湛却不能代表吕青野表态,洛梒适时地打了一个寒颤,露出些许虚弱和疲惫,柔声问道:“公主的决心我们一定转达给世子。” 洛梒那副贤淑婉柔的仪态,配上她苍白的脸色和特有的缓慢语速,看起来着实让人心疼。 尹扶思该说的话已说完,也不介意洛梒变相催促她放他们离开。 大方地笑了笑,关心地问道:“我现在也不能直接出现在宫中,无法送你们从宫门离开,听闻通往城外密道已被章丞相派人把守住,你们可还有其他办法脱身?” 吕湛也笑道:“已有所准备。” 至于是否有接应,大家心照不宣。 “吕侍卫——”尹扶思的语气突然有些讪讪,似有所求。 吕湛没有说话,等她继续。 尹扶思笑得有些顽皮,看起来像极了平素的她,问道:“这条秘道,能否告诉我机关在哪里?” 吕湛欣然道:“请公主随在下来。” 他们离开乾邑,自然再不会用这条密道,告诉尹扶思又何妨。 洛梒带路,玉骨掌灯,四人沿着密道慢慢走到吕府地下的机关处,发现两套金吾卫服饰,正是之前吕湛和路战准备好的。 吕湛和洛梒将服饰穿戴整齐,洛梒将秘置在土壁特定位置的机关指给尹扶思和玉骨,用力将机关按下去,一道厚重的土墙慢慢移开,露出另一条密道来。 “这条密道便通向我的厢房,尽头处还有一个同样的机关。那里地势低,上面填土多,所以一时半刻是挖不到这条密道的。” 洛梒轻声解释道,“厢房那一端出口应该被挖开了,剩下的部分便通往城外,章静言已经知道,等公主方便,一看便知。” 四人就在此处告别,尹扶思临回转前,对吕湛说道:“若事情顺利,我很快便会派人去联系青野哥哥,联手解决开战之事。两位一路顺风。” 吕湛和洛梒同时向尹扶思揖了一礼,说道:“公主也多保重。” 等尹扶思离开,两人换了越国金吾卫的服饰,出现在厢房暴露的密道中。 青蓝的黎明之光遍洒,空气里弥漫着春的味道。 吕湛和洛梒心中同时感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还好,有惊无险。 他们要尽快和路战汇合,将越国的变故尽快告知吕青野,让他做好应对。 只要尹沐江和尹扶之之事暴露出来,越国士气必有动荡。以尹沐江的刚愎性格,为了稳定军心,只怕会不惜任何代价,夺回望烽和苇城。 尹扶思的勇气和胆色让他们敬佩,也看得出她极力避免两国大战,但她到底还是个孩子,还不知道为了国家稳固,真正的国家利益 ,必须分毫不让、寸土必争。 这一战,只怕势在必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六十八章 诈降(一) 四月初三凌晨,吕青野被急促的脚步声惊醒,张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世子,彭坚趁夜突袭了合谷县。” 吕青野霍地起身,沉声说道:“进来。” 门被推开,却不是张曳,而是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士兵,几乎连滚带爬地撞到迎上来的吕青野腿上,后面才站着慌不及扶人的张曳和鲁柏柯。 张曳急急地说道:“世子,这是我们的传信兵。” 吕青野神色一紧,刚弯腰扶住士兵的胳膊,他便双手抓住吕青野的手臂,喘着粗气说道:“秉世子,合谷县城被彭坚血屠了……” 吕青野的心倏地一沉,手臂有瞬间无力。好在即刻便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努力动了动自己的手指,将人扶起来坐到桌旁的椅子上,问道:“他们有多少人?” 那个士兵摇摇头,带着哭腔答道:“都是骑兵,黑灯瞎火的不知道有多少,好像无穷尽似的。哨兵还来不及通知所有百姓,就被他们冲进了城里,大家都在睡觉,根本无从反抗……” 说着说着眼泪便涌了出来,士兵伸手抹了抹眼泪,继续说道:“我冲出来报信时看到他们放火烧城,可怜好多受伤的乡亲都被活活烧死了。” “然后呢?他们去了哪个方向?”吕青野急着追问,害怕越军会继续屠杀其他村县。 士兵抽泣着,无助地摇头,“不知道……我只看到县城起了大火……” “他们什么时候到的县里?” “大概子时。” 吕青野心凉半截,表面却强作镇定,温声安慰道:“好,你先下去包扎伤口……” “求世子快去!大火无情……”那士兵却打断了吕青野的话,一下子跪倒在地,死死拉住吕青野的手臂,哽咽着哀求。 “马上就去。”吕青野再次将他拉起来,拍着他的肩膀保证道。 那士兵听到吕青野的保证,精神一松,一个“谢”字还没有说完,竟昏死过去。 张曳立刻将他背起,去找房间安置。 “世子,我们……”鲁柏柯正要询问是否发兵去救援,却被吕青野打断话语,反问道:“现在什么时辰?” 房间没有点灯,鲁柏柯诧异看着神行冷峻却不紧不慢的吕青野,他正平视着窗外的沉沉夜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虽然心中着急那些身处大火之中的合谷县百姓,但鲁柏柯相信吕青野一定有了应对,因此答道:“寅时二刻,已经是初三凌晨,天快亮了。” 吕青野暗暗扼腕,合谷县城不大,在籍人数三千多,已过了两个多时辰,此刻只怕已成了一片火海。派军出去救不了人,反而可能中了彭坚的埋伏或者调虎离山计。 在房里重重地踱了两步,吕青野又愤恨又心痛地下令:“派哨探去看一下合谷县和其他村县的情况,仔细些,看看路上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痕迹,是否有埋伏。” 不多时,张曳和鲁柏柯均返回来。 吕青野也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他二人,问道:“彭坚有三万大军却不光明正大攻打我们,只做这偷袭屠杀平民的无耻之事,你们觉得他意欲何为?” 两人都不是胸怀韬略之人,又碰到这突发之变,更是懵了,互相看了看,都为难地摇摇头。 “只说你们心中最担心的是什么便可。”吕青野也知道他们两人无法与他一同分析局势,但两人在乾邑一直都做隐秘人,行事很小心谨慎,也对危险更敏感,他需要的是他们的直觉。 适才听到消息两人确实惊骇莫名,便也不再掩饰担忧,再次对视一眼,鲁柏柯答道:“属下担心彭坚还是想逼迫世子献城投降。” 张曳补充道:“之前彭坚偷袭各村子的算盘落了空,扔了死老鼠也不起作用,所以才会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要震慑世子和苇城百姓吧。” “与我所想相同。”吕青野鼓励了一句。 除去他们所说的,和吕青野之前顾忌的调虎离山计,吕青野还有更深一层的思虑——这是彭坚退兵扎营后首次出击,吕青野直觉彭坚急于结束对峙。 目前越国正在应对姜国,如果彭坚不尽快夺回望烽和苇城,等到吕国援军一到,势必造成僵持或长久战,更可能会失败。 而一旦失败,对越国士气的打击将十分巨大,也会侧面鼓舞姜国的士气,于越国来说相当不利,所以彭坚一定想要以最快的方式逼他投降,抢回两城。 “你们有什么主意?”吕青野沉思片刻,问道。 “杯水车薪,我们的人少,分散出去也无法阻止彭坚继续杀人,现在只能摆出态度安抚住望烽和苇城的百姓,再催援军快些赶来支援。”张曳努力思考后说道。 “已过了十日,圵州军没有任何举动,再等下去,百姓也会急躁起来,不如明夜我们也趁夜偷袭彭坚的大营。”鲁柏柯道。 “彭坚刚用过偷袭的招数,一定早就等着我们送上门去‘偷袭’。”张曳不同意鲁柏柯的主张。 “我们总要做一些什么才能让百姓放心和我们一同守城呀。”鲁柏柯略有些懊恼地说道。 吕青野担心的却不止这些。父王即便受了伤也不会忘记发兵支援他,如今完全没有反应,可能有更危险的事情发生了。 梅兮颜从来不是好相与的,被扣上刺杀吕国国主的罪名,一定会反击。但这几天过去,也没有听到有什么令人惊愕的消息传出,不知道梅兮颜是否安好。 吕青野担心吕青莽抓到了梅兮颜,将他与梅兮颜的传言添油加醋,污蔑他已变成枢国国主的裙下之臣,鬼迷心窍到要将吕国拱手让给枢国。这样就可以让父王和群臣不相信他,所以暂时观望、不发兵。 他也想尽快解决鼓坚,这样才能赶回慱城去证明自己的清白,同时也才能知道梅兮颜的安危。 如此想着想着就出了神,张曳和鲁柏柯见他陷入沉思中,也就不再说话,室内一时十分安静。 良久,吕青野盘算妥当,收回思绪,缓缓说道:“我想走一步险棋。” “世子想如何做?”张曳问道。 “想让陈忠契发挥一下他的‘特长’。” 张曳和鲁柏柯面面相觑,鲁柏柯纳闷道:“他有什么特长,伪装自己收买民心么?”说到后面已有些忿忿。进入苇城那个凌晨发生的事,他可不会忘记。 吕青野摇头,却用一种体谅的口吻说道:“在他的立场上其实这样做也有其道理,只是他以为自己忍辱负重,百姓也一定会理解他的大义和苦衷,与他一起忍辱负重,太过自以为是了。” “世子,他曾投降献城,被百姓戏称投降太守,而且苇城的士兵都为他马首是瞻,其实并不是对世子和吕国忠心。”张曳小心地提醒道。 “我知道。”吕青野点头说道,“就因为陈忠契在百姓心中被叫投降太守,所以才非他不可。” 看着张曳和鲁柏柯脸上不解的表情,吕青野继续说道:“当年他为了保命也好,为了保住吕国百姓的根基也好,事实上他献城和继续以酷政压榨百姓是确有其事。既有前科,那么假如我们把沈大将军调过来的吕军再带走的话,面对彭坚的血腥手段,他再一次投降也是意料中事,你们觉得呢?” “世子是想让陈忠契……诈降?”张曳问道。 吕青野点头,“正是。” “可是,我们兵力对比悬殊,诈降也无法扭转战局呀。”鲁柏柯说道,随即又担心地补充:“而且,世子如果带兵离开,百姓知道后以为世子是惧怕彭坚而弃城逃走,传出去对世子名声有损。” 对于鲁柏柯忧虑的问题,吕青野早有预期,了然地说道:“既是诈降,没看到结果前必然会有些非议,只要最后能保住两城,百姓就会明白其中原委。” “如果陈忠契不同意去诈降呢?”张曳问道。 诈降与投降不同,诈降太危险,张曳担心对于惧怕死亡的陈忠契来说,只怕没有这个胆量。 “他那么为吕国着想,又那么忍辱负重,怎会不同意呢。”吕青野戏谑道。 想到这个办法,也是因为陈忠契自我标榜“忍辱负重”,如果他不想被当众戳穿他的伪善面皮,势必会配合吕青野去诈降。 “若是诈降不成功该如何善后,阖城百姓都将处于危险之中。”鲁柏柯有些犹豫。 吕青野坚定地说道:“必须要成功!让陈忠契诈降,是为我们创造接近彭坚的机会,然后直接杀掉他,则越军不战自退。” 张曳仍旧有顾虑,说道:“越国岂能放任我们抢回这两座城池,即便彭坚被顺利杀掉,也会再派其他将军过来的。” 吕青野想着之前收到的消息,姜国已与越国开战,若是如他所想,越国国内必然有变。这种情况下,他料定越国暂时绝不会两线作战。 越想越是笃定,吕青野目光灼灼,闪着兴奋和笃定的神采 ,说道:“我就想赌一次,越国会吃了这个哑巴亏,不会再派兵来支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六十九章 诈降(二) 天快亮时,吕青野进了陈忠契的房间,陈忠契立即扶着腰到了床榻边,要下床行礼。 吕青野免了他行礼,如往日一样问询了他的腰伤恢复情况,之后便把一叠状纸轻轻放在他桌案之上,略微打趣道:“整理了这些天百姓递上来的状子,陈太守,百姓对你有相当大的误解啊。” 陈忠契坐在床边,用双手支撑着床沿,以减少身体对腰部的压迫,惶惶然说道:“世子明鉴。虽然整日里被不了解内情的百姓误会、指责和埋怨,好在终于等到世子来了。只要吕国的百姓能重新回到吕国,不再受越国的盘剥,这点误解实在也算不上什么事了。” 吕青野早预料到他会装大度,故作担忧地皱着眉头说道:“你还不知,情况比你想象得严重得多。” 随即做出一副委决不下的为难表情来,说道:“百姓恨你这十几年的酷政和镇压,都要求处死你以解心头之恨。你这些年的隐忍和付出,在他们看来都是画蛇添足,反而让他们更加痛苦。” 陈忠契屁股一滑,“扑通”一声跪到地上,顾不上腰痛,委委屈屈地哽咽着说道:“恳请世子证明下官所作所为全是为国为民,丝毫不敢有其他非分之想。这十二年,下官没贪污过一个钱币,没置办过一间房屋,只有一处祖宅。夫人也只有一位,五年前去了以后便不曾续弦。为了方便,她过世后下官就搬来这里居住。下官当真是里里外外从没做过一点越矩之事!” 若说陈忠契仅是个酷吏,也不尽然,至少在这几天张曳的暗中调查中得知,苇城没有失陷前他确实是个在百姓心中有口碑的好官。 当张曳报说陈忠契的宅邸是一套旧宅,且没有什么金贵的陈设,完全像个普通人家时,吕青野的第一个感觉是他一定还有一处秘密的外宅。 但偌大的苇城,没有一个百姓见过他出入过烟花柳巷或者不该去的地方,除了旧宅就是行署,等妻子过世后,他遣散了旧宅里的仆人,直接搬到行署来,住在不起眼的耳房内,看起来很是廉贫。 张曳的暗查将吕青野最后一丝他“藏有重金”的怀疑也打消了——倘若当真贪污了巨金,怎么可能这么多年一分不花。 但陈忠契廉洁,却不能表示他不怕死。这十二年在他口中的委曲求全,到底有多少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命,有多少是为了苇城百姓,除了陈忠契自己,怕是无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吕青野快步走到他面前,一边弯腰要扶起他,一边关切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你的苦衷。先起来,你有腰伤,千万不能再严重了。” 陈忠契却压住他胳膊不肯起来,涕泣道:“下官惶恐,已是风烛残年,倒也不惧一死。若是苇城在下官有生之年没有光复,只能说天意弄人,下官只有背负着酷吏的恶名饮恨此生。可幸世子英明勇武,一日之内尽复望烽城与苇城,天赐我吕国如此神勇的世子,下官便也起了贪心,不想带着这污名去死,不想死后仍世世代代被人看成是苇城的罪人。” 这一番话说得悲壮、凄凉又伤感,最后又带了一点点卑微的希冀,实在很难不让人动容。 吕青野心绪微荡,这些日子听了太多陈忠契的哭诉,初听还觉得他是迫不得已,听得多了,更像是为自己在暗暗邀功。虽然有时也会斥责自己情绪用事,但原本那初始的感动真的就这样慢慢被陈忠契重复得厌烦了。 尤其像这样的说辞,将他这世子恭维到一定的高度,似乎有他在,就可以为他这个“投降”太守洗刷冤屈、平反冤狱一般。 稍微动一动手指,却没有继续用力,让陈忠契继续跪着,吕青野柔声说道:“陈太守,先起来。有我在,怎能让旁人再误会与你呢。何况,这情况也不止你一人,那些守城的年轻一辈都面临这个问题。他们恪守你定下的策略,表面上服从越国的任何命令,私下里一起和你忍耻含垢,守护着吕国的万千民众,若是不能证明你们的苦心,岂不是让英雄们寒了心么。” 吕青野的话不轻不重,但陈忠契官场经验老道,已听出蹊跷。 虽然听起来像是理解他的立场和那些守城的苇城士兵的忠诚之心,但实际上却是指责他们心中早已没了忠君之心,却唯陈忠契马首是瞻、连群结党。这在世子面前,绝对是致命的大忌讳。 陈忠契恍然大悟,只怕是自己这几日总是感慨往日经历,惹得世子不开心,抹了抹眼角,马上就坡下驴道:“下官谢世子明察!我们吕国的子弟若是听到世子之言,一定更会叩谢世子的恩德。” 说罢便挣脱了吕青野的双手,恭恭敬敬地给他叩了三个头。 吕青野知道自己的暗示起了作用,冷冷地看了一眼陈忠契的后脑勺,正色说道:“这本就是我该做的,说什么恩德。” 手上一用力,陈忠契这回没有抗拒,费力地站起身来,重新坐回到床沿上。 等陈忠契坐好,吕青野才又开口说道:“虽然我可以用世子的身份直接下文书,说明你们的良苦用心,但我离开吕国毕竟太久了,没有让百姓无条件信服的根基。而且百姓递状纸时就说过,担心我们官官相护,会偏袒你的恶行,所以这样做只会让百姓更加误会并仇视你我。” 陈忠契点头应道:“是,下官当初便知道会有些难度。”之后便不再说话,只等吕青野说他的办法。 吕青野心中暗叹,陈忠契这个人实在不能以简单的好坏或者忠奸来评判。看他做事,似乎处处矛盾,偏偏却又符合他自己的目的,有时候觉得很是精明心机,有时候又觉得平庸老实。 他有心培养的那些士兵,全部以他为尊,这份忠诚到底是受环境所迫后对他完全的信赖和敬仰,还是他故意树立自己的形象、让他们视他为主心骨,以期在回归吕国后能利用这些人制造舆论、宏扬他的隐忍和功绩,还真是说不明白。 不论是哪一种,吕青野倒也都理解,求生有时就是这样矛盾。毕竟他以极端的方式守住了苇城,这也只能算是他的自保手段。 这些想法也不过就是瞬间闪过,他还没忘记来此的目的,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略有深意地说道:“为证明陈太守的为民隐忍的悲悯忠厚之心,少不得还得暂时委屈一下陈太守。” 陈忠契安然地行了一礼,说道: “一切但凭世子做主。” 吕青野恳切地说道:“陈太守既然如此相信青野,青野也就直言不讳了。有一件稍有危险的事,务必需要太守亲自出面。” 陈忠契略微一怔,问道:“何事?” “说之前还得说一下夜里发生的事——” 见陈忠契现出迷惑的神情,吕青野将合谷县的事情陈述一遍,只听得陈忠契脸色发白,口中喃喃自语地骂着:“畜生!畜生!” 见状,吕青野道:“陈太守是经历过吕越大战的,一定也清楚彭坚这样做的目的。” 陈忠契咬咬牙,说道:“是,那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是想逼世子就范。” 吕青野颔首,义正辞严地说道:“目前彭坚虽然看似退兵,实则仍旧监视着望烽和苇城。我们一旦出城,一定会受到他的攻击。但如果我们不出城,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继续屠杀其他村子。身为一方太守和一国世子,我们如何忍心,又有何面目面对那些死去的乡亲们的亡魂。” 陈忠契内心一颤,脸皮也不禁抖了一下,虽然有些怯懦,仍是问道:“世子打算如何对付彭坚?” “诈降。”吕青野盯着陈忠契的脸,郑重地说道。 陈忠契暗自苦笑,在听到吕青野的一番陈述后已猜想到他的用意和目的,只是吕青野先前已用话将他的退路堵住,实在很难拒绝。 沉默片刻,假装糊涂地说道:“世子之前三番两次破解了彭坚的诡计,突然提出投降,恐怕彭坚不会上当。” “所以主张投降的不是我,而是太守你。”吕青野顺水推舟,说道。 “有世子坐阵,彭坚更不会相信我要投降。”陈忠契的脸色有些难看,却做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说道。 “他会相信的。”吕青野成竹在胸地微微笑道,“只要我带兵出城去袭击他,并被他打败溃逃,他一定会再来攻击苇城,你随机应变,适时‘示弱’,再投降于他便可。” “如要放弃抵抗而献城,将士们是要解甲弃械的,世子将兵将都带出去,下官怎么诈降?”陈忠契又找到借口问道。 吕青野狡黠一笑,说道:“带出城的是我借的兵,苇城的兵一个不动。只等彭坚上当,只要他进入城中或靠近你,我便有把握擒住他。” 随后挑挑眉,换了语气,理所应当地续道:“主帅被擒,越军只能败退。而你以身犯险诱擒彭坚,百姓自然便知道你的为人,介时再想到你这十几年的隐忍、委曲求全,这样才有说服力,误解解除,百姓也更会敬你为英雄。” 事到如今,陈忠契只得强作镇定,应道:“下官谨遵世子诣命,誓死诱杀彭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七十章 诈降(三) 卯时不到 ,各路哨探已陆续回来复命。 合谷县烧红了半边天,没有发现逃出火海的百姓,想来是都遭了毒手。 其他村县尚无情况,也没有发现越军的埋伏。 吕青野早已备好五百骑兵,听完各处的消息后,即刻上马赶去合谷县。 遍地狼藉! 一些未烧完全的木架子还在断断续续地冒着黑烟,尸体焦臭的味道还没有散尽,熏得人难以忍受,尤其走近看到烧得如同黑炭一般的人的尸体和家畜的尸体,实是触目惊心。 在场诸人并不是没见过战场上的惨烈,然而此时更多的是感觉到喉头一把火烧得旺盛,浓烟堵住嗓子,无法呼吸也无力呐喊。 每个士兵的表情都透着哀伤、悲忿和咬牙切齿的恨。 吕青野面目表情地命令队伍散开,尽可能收敛所有村民的尸体。 一直忙到日落,早有五百步兵推了百多辆小车过来,把整个县百姓的尸体都运到一处开阔地挖坑埋了。 直到快夜半,才返回苇城。 入城没多久 ,城中忽然响起震耳欲聋的怒吼声,只有两个字——报仇! 随后,城门大开,吕青野一马当先,率领一千骑兵和一千步兵,人衔枚马裹蹄,朝着彭坚的大寨杀去。 彭坚从哨探处得知吕青野率军来袭,哈哈大笑,立即吩咐部将按先前的计划去布署,一定要活捉吕青野。 只要吕青野在他手上,没有人敢再与他对峙,望烽和苇城便仍旧是他囊中之物。同时也要羞一羞屠一骨,养了个中看不中用的儿子,从屠寂手中溜走的吕青野,被他重新抓了回来。 被仇恨激怒了的吕军一鼓作气、咬紧了牙关冲到彭坚寨前五里地后,统一快步行军到寨门口。 寨中相当安静,火把不多,明明灭灭的光亮下的鹿砦旁,哨兵坐在暗处正在睡觉,完全没发现敌人已近在眼前。 吕青野出城的时候故意弄出大动静,彭坚的哨探不可能不知道。这个时候却装作毫不知情,还留下这些哨兵来送死,彭坚也真豁得出去。 明知是计,吕青野却将计就计,命令苇城兵士将哨兵无声灭口,悄悄潜进寨中去寻找粮草和主帅大帐。 刚走出几步,忽然间四周火把通明,无数越军呐喊着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见到这种阵仗,故意站在队伍最前面招摇的吕青野佯做震惊,然后果断下令:“上当了,撤!” 越军的箭弩不等吕军迈开步子,已经射了过来。 几百名吕军互相背靠背拔打箭矢,且战且退。 越军中有人大喊:“不要放走吕青野,活捉吕青野的有重赏!” 箭矢立即停了下来,仗着在自己地盘上人多的优势,越军无所畏惧地冲上来。 双方陷入混战。 吕青野全副将服,全力冲杀在最前头,头盔上的红缨在亮如白昼的火光中飘来晃去,煞是扎眼。 “吕青野在——”“此”字还没说出来,还在故意暴露自己的吕青野便被身旁的人捂住嘴巴,连拖带拽地将他拉往寨门方向突围。 拖拽吕青野的人还在急切地叫喊:“来人,快掩护世子撤退!” 有眼尖的越军喊道:“吕青野往寨门去了,拦住他!” 一群士兵呼啦啦冲过去,被吕青野身边的吕军毫不留情地劈砍了大半。 眼看着越军人数越战越多,都挤在寨门处,不知谁喊了一声,“吕青野跑出去了,那个头盔上有红缨的就是。” 众人遥遥一望,果然有个高高瘦瘦的戴着红缨头盔的人在几个吕军的保护下已跑出了十几丈远。 不少越军继续追去,剩下的仍全力围歼剩余的吕军。 正在乱战,忽然越军营寨中不少地方开始冒出火光,没有参加围歼的越军急促地喊道:“吕军放火,救火!” 彭坚早就料到吕青野会安排这一招,事先便已嘱咐各帐中多备盛满了水的水桶、铁锅等,一见火起,即刻灭火。 救火的救火、混战的混战,吕军到底还是趁火势突围了出去。 不料,在返回苇城的途中,竟然遭遇到彭坚的伏兵。 原本撤退便慌忙,此时遇到敌人伏击更是措手不及,吕军彻底被打得晕了头,慌不择路、溃散而去。 遗憾的是有人只是用箭射伤了吕青野,却被他浑水摸鱼逃走了。 越军战后统计,受伤和死亡的己方人数有一百多人,死在寨中的吕军也是一百多人,算起来还是己方胜出。 只是其余的吕军都像耗子一样,不知道钻到哪个地洞里去了。虽然没有活的俘虏,但是吕军败退路上丢了不少盔甲和兵器,都被越军当做战利品捡了回去。 更让越军兴奋的是,他们捡到了吕青野受箭伤后掉落的头盔。 天亮后,守在苇城的越军哨探回报,只看到几十个零星的吕军回城,倒是望烽城外的哨探来报说看到不少残兵都进了望烽城。 彭坚不敢耽搁,立即派了两万越军趁势包围望烽城。表面上是要追查吕青野的下落,实则只为困住望烽城里的吕军,不让他们在紧急关头兵行险着去支援苇城而已。 他目前也处于进退两难之地。两座城池都是吕国的老城,相当坚固。之前用尽方法也难不住吕青野,让他没办法迅速夺回两城。 单媖正在攻打丛州,姜国养精蓄锐十四年,主动出击定然有相当的把握。若望烽和苇城失利,对越国将士和百姓的信心打击将翻倍。 国主已经来了诏命,无暇分兵渡过刈水支援他,无论如何要他一定抢回两城,失败则处死。 另一方面,不知道吕国的援军为何迟迟不到,他也怕拖延日久,一旦吕国援军突然出现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局面更难挽回。所以,他不得不下令屠杀合谷县,逼一逼吕青野。 好在吕青野缺少实战经验,虽然躲在城中尚能破解他的攻城手段,但一出了城,便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完全无战法可言。 他已打定主意,对于夺回望烽和苇城必须速战速决,不给沈驰大军支援的机会,如果被沈驰看破他没有后援,率洛津的精锐吕军倾巢而来,他绝不是沈驰的对手。 如今计策已成功了一半,苇城吕军十尽七八,已没了斗志。太守陈忠契向来胆小怕事,多吓唬几次便会乖乖就范。 之后继续屠杀承县的百姓,不信吕青野会坐视不管,只要他出了望烽城,便不会让他再轻易逃走。 有了全盘计划,彭坚只觉胜券在握。命人扼守住洛津、望烽、苇城三处的交通要道和各条小路,防止他们三城间互相传递消息。 随后,彭坚又命人从吕军尸体中找一个和吕青野身材相似的,用鸡血涂了满脸满身,再在尸体身上射了几十箭,把缴获的那顶红缨头盔戴到尸体头上冒充吕青野,用木车捆绑住,立在苇城大门口,派人不间断地大喊: 吕青野自不量力一命呜呼,城中人早识时务献城不杀! 一边喊一边有人再次将动物死尸和死老鼠投进苇城,折腾了一整个白天,使城中更加人心惶惶。 到了晚上 ,彭坚全副武装、亲自出马,立在苇城护城河前,对着城内喊话:“陈忠契,你若还想安心做苇城太守,保住这一城百姓,就快些投降。等到瘟病四起,你们想投降本将军也回天乏术了!” 没有人回应他,城头上的吕军士兵大部分都后背朝着护城河外的越军,却是如临大敌一样看着城内某处,城中哀哀戚戚的声音越来越大,中间还夹杂着金铁交鸣和呼喝叫骂之声。 很快,一群穿着苇城原守城士兵装束的人冲上城头,将正在城头的吕军打杀捉住,押到城下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抬椅被四个苇城士兵抬上城头,里面坐着的正是陈忠契。 陈忠契费力地把身体附在雉碟上,对着城下喊道:“彭大将军息怒,下官来迟了,马上开城门,请饶过这一城无辜的百姓。” 说罢,吊桥“嘭”地落下,随着城门打开,一股血腥味迎面扑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七十一章 诈降(四) 彭坚抽了抽鼻子,血腥气让他越发显得亢奋,却也有些生疑,反倒勒住马站在吊桥前,不动声色地观察城中的情况。 透过城门能看到瓮城地面上躺了不少身着吕军装束的尸体,苇城士兵正举着火把四处检查是否有漏网之鱼,每个尸体都补上一刀确保死得透透的。 更远处站着几百个拖家带口、背着包袱家当的百姓,看起来像是想冲出城去,却被苇城士兵强行拦在瓮城中。 很快,陈忠契被抬出城门,上了吊桥。 彭坚及他身边的将领、兵士全部严阵以待,目不转睛地看住迎面走来的五个人,生怕他们使诈。 离得近了,火光明亮,彭坚才看到陈忠契的脸上多处青肿,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药味飘出。 尚未开口询问,陈忠契已经双手拍着扶手一迭声地喊着“放下放下”,四个苇城士兵立即将抬椅放在吊桥上,前面两人将陈忠契从座位上托起来。 此时彭坚才发现,陈忠契的双腿都打着夹板,无法行走,甚至连直立都做不到。只能让托着他的两个人将他继续拖到彭坚面前,然后直接趴在地上。 陈忠契额头汗水晶莹,勉强撑起上半身,谄谀着说道:“下官陈忠契,叩见彭大将军。” 彭坚乃是骠骑将军,尚未达到大将军之列,陈忠契得知他喜欢别人称呼他大将军。虽然越军中不能乱称呼,但他不过一个投降太守,叫彭坚一声“大将军”也不算违例,更让彭坚心里舒服。 彭坚果然心中受用,表面却仍旧佯作皱眉,居高临下地问道:“你这伤是怎么回事?” “回彭大将军,说来话长……”陈忠契抽泣一声,说道,“三月二十二晚,吕青野突然潜进苇城,捉住下官、都尉常胜和长史刘一成。不知哪个多嘴的百姓,竟偷偷告密说常都尉曾是大将军的属下,吕青野便将常都尉单独关押起来。” 常胜是彭坚安排在陈忠契身边,监视他和苇城百姓的。 苇城失陷后,彭坚再没有见过常胜,不知他是否变节,更不知他的死活。此时听到陈忠契提起常胜,脸色一沉,头便朝下低了低,等着陈忠契继续。 陈忠契艰难地仰着头看着彭坚,没有错过他脸色的变化。知道他在意常胜的举动,续道:“常都尉不愧是彭大将军带出来的武官,面对吕青野毫无惧色,并想法设法割断了绳索,想逃出去报信。” 彭坚的眉头略微一抬,对于陈忠契对自己的奉承很是有些受用。 陈忠契却随即摇摇头,惋惜叹道:“无奈吕青野看得太紧,常都尉又被捉住,直接与下官关到了一起。由于再找不到机会,最后下官与常都尉悄悄商量,请常都尉假装挟持下官,看是否能让吕青野忌惮。” 彭坚冷眼看着陈忠契现在的模样,就已经知道他们这愚蠢的计划的结果,但还是耐着性子等陈忠契说完。 “吕青野没有怀疑下官的身份,勉强同意常都尉带着下官离开。然而,他却暗中使诈,派人一路跟随我们。趁着常都尉伤重疲累之际,将下官掳了回去,并杀死了常都尉。等下官被带回苇城,又有无数百姓给吕青野递了状纸,言说下官平日里作威作福、残害剥削他们。吕青野便信了百姓的话,又怀疑是我和常都尉合谋逃走,将下官的双腿打断,囚禁在地牢中。” 陈忠契说到此处略微顿了顿,抬手拭了拭眼角。发现彭坚的眉头皱了皱,略有些不耐,立即换了话题,说道:“昨夜吕青野突然发疯,带领从洛津借来的吕军出了城,据说是去偷袭大将军,今早才知道他已死在大将军手中,甚好,甚好!” 解气似地狠狠拍了拍吊桥木板,片刻后,陈忠契才续道:“原本苇城士兵也算是和下官关系更近,不喜欢吕青野推行的那一套清算旧账的做派,趁着他的死讯带给吕军极大震撼之时,便也突然袭击剩余的吕军,直到方才才将吕军屠杀干净,救出下官……” 彭坚本想从陈忠契的言行举止里判断他投诚的真假,一边听一边用心打量陈忠契的表情,却只看到了满腹的委屈和面对自己时的畏缩,一如他从前那副卑微胆小又无耻的模样——这老小子总是把他自己当成中心说一堆没用的废话,还不忘给自己脸上贴金、揽功劳,彭坚只觉烦不可耐。 正要说话,却听到陈忠契还在絮絮叨叨不停地说着: “苇城百姓这十几日早已度日如年,吕青野说的什么能解鼠疫的汤药根本毫无作用,下官虽然被困在地牢中,却也听看押下官的吕军们私下议论说,早已有人发了瘟病,只是被吕青野立即杀掉、偷偷拖出城外掩埋了,目的就是瞒住阖城百姓,稳定人心,他才能守住城池。” 说到最后,陈忠契壮着胆子伸手摸上了彭坚的靴头,哀求道:“如今,终于等到彭大将军来了,还请快些救治城中的百姓!” 当听到陈忠契说城内已出现了瘟病时,彭坚缩了缩脚,避开了陈忠契的手,沉声问道:“前几日合谷县等村县还有勇有谋地组织反击,将我派去的兵打死打伤大半,你们吕国人不是很开心么,怎么这会儿又慌了起来?莫不是故意做戏诓我入城,想要来个‘瓮中’—— ”刚说出两个字,才意识到把自己说成了王八,连忙生硬地转为“——请君入瓮”。 陈忠契赶紧以头抢地,呼号道:“下官不敢!下官不敢!而且城中也并不安全,下官刚下了命令,不得放任一个百姓出城,以免将瘟病扩散到其他村子。大将军只要明白下官的一片苦心仍旧是忠诚于越国的,下官便感激不尽。” 彭坚居高临下,垂着眼皮傲慢地问道:“要如何才能证明你的忠心呢?” “这……”陈忠契一时语塞,仰头讷讷地说道:“下官已将吕青野带来的吕军全部剪除,如此还不能证明下官的忠心么?” 吕军大部分都逃到了望烽去,苇城本就没有剩下几个,算得什么功劳、忠心?彭坚冷哼一声,说道:“自然不够。” 陈忠契佯作失望地垂下脑袋,心里也想过干脆扑上去咬死这个为了保命不肯正面交战、只会扔死猫烂狗吓唬对手的无耻败类,但他有心无力更没胆量,无奈地咬咬牙,故作郑重地问道:“大将军想要下官如何证明?” 彭坚抬头平视着吊桥后的苇城,一群瑟缩的百姓和麻木的苇城士兵正在胆战心惊地看着他,让他越加能体会到二次夺回苇城的荣耀感。 脸上不自禁地浮起满意的笑容,彭坚忍着旧伤腰痛挺了挺腰杆,踌躇满志地说道:“去把所有吕军的尸体烧了,再把那些站在瓮城里的百姓全部绑了,押到望烽城门去,逼迫望烽城打开城门。” 陈忠契脸色一变,为难地说道:“可是……这些百姓可能有些已经得了瘟病,暂时还没有显示出症状,如果出了苇城,一路上将瘟病传染出去,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没关系。”彭坚毫不在意地说道,“用布捂住他们的口鼻即可。拿下望烽,便是你陈太守大功一件。” 陈忠契犹豫片刻,便下了决断。 因为身体原因无法转头,索性头也不回地将彭坚的话重新说了一遍,让身后的士兵去通知瓮城内的苇城士兵执行彭坚的命令,只补充了一句——“将吕军的尸体运到城外开阔处再焚烧。” 彭坚却趾高气扬地说道:“就在瓮城中烧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七十二章 大获全胜(上) 陈忠契苍瘦的脸皮动了动,沉声重复一句:“就在瓮城中烧掉!” 两个士兵苍白着脸色、转身返回城中传令。 很快,城内的士兵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将尸体抬到一处,并去抱取干柴;另一部分则去城头箭楼里取了大量的绳索,将瓮城中的百姓全部围在中央,强行将他们捆绑起来,并撕下他们的衣襟蒙住了他们的口鼻。 一时间推搡、扭打,哀求、吵嚷、叫骂的声音此起彼伏,尤其大骂陈忠契是畜生的最多。 陈忠契趴在地上,面无表情,似乎已经麻木了。 彭坚冷眼旁观,这回便能看出陈忠契的献城投降是真是假了。 小半个时辰左右,天已完全黑了,城上火把稀疏、城下火把通明,照得苇城仿佛一座孤城。 一个头上有伤、被生布包扎了半张脸的苇城士兵和两个去传令的士兵一同小跑着来到吊桥上,回报已绑好了百姓。 陈忠契抬起头,十分虔诚地问道:“大将军,何时出发?” 彭坚看到城内尸体已经堆成几个小堆,每堆外面都围着几层干柴,得意地扬起马鞭指着尸堆笑道:“不急,先烧了那些尸体再说。” 话音未落,一直站在陈忠契身旁低着头看护他的两个苇城士兵突然一个箭步冲到彭坚面前,四只手齐齐伸出,便要将他擒拿。 早在看到城中士兵将吕军尸体收集成堆和捆绑百姓后,彭坚对陈忠契的防备便有些松懈,精神都集中在瓮城里的苇城士兵身上。此时突然遭到攻击,一惊之下慌忙后退,身后的越国将士们都纷纷抽出兵器要冲上来。 偷袭彭坚的不是别人,正是张曳和鲁柏柯! 两人假扮成普通士兵,抬着陈忠契到了彭坚面前便一直没有离开。此刻偷袭没有得手,立即抽出腰刀冲到彭坚身后横扫一片,挡住彭坚身后冲过来的越兵,将彭坚和越军分隔开来。 彭坚侧转身,抽出自己的腰刀,一边防备着已经与自己的将士们交手的张曳和鲁柏柯,一边防备着陈忠契。 但张曳和鲁柏柯看起来早已无暇顾及彭坚,正在拼命拦住那些冲过来的越军。 彭坚见他们左支右挡,不消片刻便会被自己的将士擒住,便不放在心上。 转头看着陈忠契后面的两个士兵和前来报信的士兵将他匆匆地拖回到抬椅上,企图逃跑——这正是证明他神武强悍的大好时机,怎么可能错过!大骂一声“鼠辈敢诓本将!”便冲上吊桥去砍杀陈忠契。 刀锋正待砍到陈忠契身前之时,报信的士兵似乎怯懦地退后一步。彭坚看出了他的犹豫和陈忠契的惊恐,眼中露出轻蔑的笑意。 然而,那士兵只是顿了一顿,竟勇敢地拔出腰刀,“锵”地一声,两人刀锋互斫,发出一声金鸣,几点火花飞溅。 彭坚这一刀使了八分力,本以为能将陈忠契一刀两断,却没有想到被这个头上有伤的士兵堪堪挡住,竟没伤他分毫,不觉有些诧异。 就这一瞬间,陈忠契已经被托进抬椅,两个士兵抬着他拔腿就奔回城中。 而城中那些站着的苇城士兵、躺成几堆的吕军、被绑缚的百姓也都显了原形——有些正在从地上爬起来,有些则正在解自己身上的绳子——从头至尾,这些人都是苇城士兵和吕军伪装的。 彭坚趁着交手的间隙看到城门口这一幕,已知上当,但自己却已经被受伤的士兵缠住,完全无法脱身。而且这士兵看着瘦弱,手上的力道却不轻,伤势明显是假的。 头上有伤的报信士兵便是吕青野! 趁着彭坚突然遭到他的拦阻时有一刹那的震惊,吕青野奋力挥刀连连攻击,将彭坚压制在吊桥上。 在陈忠契处于彭坚刀口之时,吕青野有刹那的犹豫。 心中涌起一个念头,如果就这样借彭坚的手杀了陈忠契,似乎是最好的结果。这种能煽动和掌控人心的官员,留着不知是福是祸。 但这不过是电光石火间的一闪念,在看到陈忠契自己假扮断腿,并绑了木板固定后,吕青野还是被陈忠契这豁出去的诈降方式感动了——陈忠契“自断双腿”,是否是在向他证明,他一心都是为了苇城,绝不是真的要做“投降太守”,若苇城不能保住,他也情愿留下与苇城共存亡。 一瞬间,吕青野仍旧无法判断陈忠契真实的想法,但最终还是救下了陈忠契。 他知道,如果梅兮颜在,一定不会这样做,甚至梅兮颜还特意嘱咐过他,要将这一片“窜根子”的荒草都除掉。 只是,他内心里仍想给陈忠契一个机会,自今夜之后,他的功过,让苇城百姓再评判一次。 现在,他要做的是拿下彭坚,将望烽和苇城最大的威胁剪除掉! 与吕青野交过几招后,彭坚便知道自己不是眼前这伤兵的对手。然而,想冲下吊桥,一时又冲不下去;身后的张曳和鲁柏柯也被一众越军逼回到吊桥边上。 吕青野审时度势,大声命令道:“拉起吊桥!” 城头上的士兵听到命令,毫不犹豫地将吊桥拉起,张曳和鲁柏柯趁势跳上吊桥,一个去帮吕青野,一个负责将准备爬上吊桥的越军清理掉。 “别让他们拉起吊桥!”越军中有聪明者,立即大叫道。 彭坚一人落单,又被困在吊桥上,心中焦急。听到越军的喊声,再一看,果然有几个士兵跳起来抓着吊桥的木板,便对吕青野虚晃一招,假装避犹不及摔倒。 但身体刚一贴桥面,立刻便滚向桥头,手中的大刀也连环砍向张曳和鲁柏柯的脚踝。 “老匹夫!满地打滚想逃跑!”张曳正好看到彭坚的刀锋扫过来,鲁柏柯还在对付挂在桥头的越军,来不及避让,嘴上忿忿地骂道。 然后看准时机,一刀钉在桥面木板上,“锵”地一声,彭坚的刀刃便与他的刀刃互斫在一起。但彭坚手中的却是坚韧锋利的宝刃,竟将张曳的腰刀砍断。 万幸的是,被张曳的刀锋所阻,彭坚的刀势渐尽,且吊桥被拉起的斜度让彭坚的身体有些下滑,并没有伤到鲁柏柯。 将自己后背的安危完全交托给张曳的鲁柏柯全然不知自己的脚踝遇到过危机,手中的腰刀不停歇,将扒着桥头的越军的手腕砍下几个。伴随着惨叫和坠落声,吊在桥头木板上的越军都掉了下去。 吕青野紧跟在彭坚身后,也在顺着桥面下滑。但他站着努力保持平衡,一个跨步追上去,一脚便踩到彭坚握刀的手臂上。 有护膊阻挡,这一脚并没有给彭坚带来足够的伤害,但吕青野脚落下的瞬间,腰刀也落下,将彭坚回削过来的刀刃挡住。 他这把腰刀是沈驰送的,也不是普通的腰刀。 两刀再次相交,却没有分开。 吊桥倾斜的角度越来越陡,桥上的四个人被迫朝着吊桥的下方滑去。 苇城城门口,所有吕军都在等着彭坚滑下来,好将他擒获。 隔在护城河对岸的越军都慌了起来,不停叫着“将军”,却无计可施。 彭坚此刻身不由已,也是毫无办法。 吊桥一落地,便被张曳以半截断刀架在脖子上,生生擒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七十三章 大获全胜(下) 越军主将被擒,更是慌乱。 反倒是被缴了兵器的彭坚神色一懔,挺直了腰杆,坚决果断地对着护城河对岸的越军,厉声司令道:“别慌!返回大营,听孟复副将的指挥!不论我生我死,苇城和望烽必须抢回去,这是军令!” 跟随彭坚而来的另一个副将隔着护城河回应道:“将军勿担心,我等必定誓死夺回两城!” 越军很快便重整旗鼓,虽然从神色上还是能看出担忧,但行动上已经恢复为正常,在护城河边上整齐列队,防备着吕军会冲过来展开厮杀。 吕青野听着彭坚与越军的对话,眉头不自禁深深蹙起。虽然他已备了后着,但此刻捉住彭坚,越军却没有乱成一团,倒让他担心越军比他想象的更加顽固和难缠。 一队苇城士兵上来,将彭坚绑起来押进城中,城门轰然关闭。 越军在城门外等到半夜,才悻悻撤退。 直到了行署,彭坚还没有认出吕青野,一门心思都在憎恨诅咒陈忠契的卑劣手段,不禁问向身边的吕青野,“小崽子,这计划是陈忠契那个缩头乌龟想出来的?” 吕青野不答话。倒是队伍中有苇城的士兵,从背后推搡他一下,算是对他言语侮辱陈忠契的一点小报复。 “叫陈忠契出来见我!”彭坚嚷道。 仍旧没有人回答他。 “可知你们吕国的小世子正被我围困在望烽城中,一旦我三万大军发起狠来,望烽城将成一片赤地。望烽之后便是苇城!” 彭坚依旧叫嚣着,不知是自信使然还是虚言恫吓。但一直叫吕青野为“质子”,这时却变成了“小世子”。 一直到了行署内的大牢里,吕青野才解开缠在头上的染血生布,笑吟吟地说道:“彭大将军,青野便在此恭候越国大军光临,只是不知他们何时能到?是否要等与姜国的战事了结后才有闲暇过来?” 彭坚正要转头,却被一名苇城士兵抬脚踹进牢中,十几年旧怨新仇,非这一脚能泄愤,却也算稍解心头之恨。随后士兵啐了他一口,骂道:“老畜生,你的卑劣手段我们虽然使不出来,但也绝不会让你们的目的得逞!就在这里等你的越国大军等到死吧!” 彭坚被他踹了一个跟头,踉跄几步仍旧站不稳,跪在地上,身后所有的苇城士兵都哄笑起来。 彭坚挣扎着站起来,慢慢转过身,涨红着脸一一打量牢门外站着的所有士兵,最后,将目光停留在吕青野脸上,疑惑地问道:“你怎么回到苇城的?” “走回来的。”吕青野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的眼睛,朗声回答。 彭坚瘦削的脸颊不自觉地轻微一抖,鼻中却冷哼一声,嘴硬逞强地说道:“老夫没有说笑,我的死活不足以影响战局,你们面对的仍旧是三万越军的围城之难。趁着还有力气笑,不妨多笑笑,坐困愁城的滋味,想笑也笑不出来了。” 吕青野没有错过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惧,先前对越军难缠的想法便立刻发生了转变,彭坚放出的话其实还是攻心计。况且,他早已有了全盘的准备,于是胸有成竹的轻轻笑道:“不劳费心,明早便有答案。” 说罢,一群人撤出大牢,只留下四名看守和十几把亮堂堂的火把。 天尚未亮,吕青野便接到战报,沈驰大败彭坚的三万越军,斩杀近两万人,俘虏四千余人,其余则溃逃回屏山关。 吕青野兴奋地一击掌,脸上浮现出胜利的笑容,这一场由他筹谋的反击终于顺利完成! 早在初三凌晨,吕青野定下诈降之策后,便派人火速潜去洛津报信,将自己的计划告知沈驰。 由吕青野主动出击来麻痹彭坚,然后陈忠契诈降。请沈驰率大军从猿哀山抄近路偷袭彭坚驻守在望烽城外的越军,并截击失去彭坚、从苇城返回的剩余越军。 虽然吕青野的计划有些冒险,但以沈驰对彭坚的了解——这老小子很是怕硬碰硬的厮杀,能“智取”的绝不“动武”,有以多胜少的机会绝不放过——这计划倒是相当可行,于是依计行事。 而吕青野也在同时给望烽的吕澈和顾晓送了计划信,并让他们挑选一千士兵悄悄赶到合谷县,就地藏身。等到吕青野率人去收敛百姓的尸体时,这一千士兵就混迹在尸体和苇城士兵中间,趁着天色暗黑混进了苇城。 当夜,吕青野便是率领望烽士兵和苇城士兵去偷袭了彭坚的大营,并一路“败退”进了望烽。 而且,吕青野的替身也把越军耍得团团转,直到最后仍不知道那个带红缨头盔的是个假吕青野。 吕青野在望烽没做停留,立即随着熟悉沼泽边缘地势的当地士兵,只身沿着沼泽边缘偷偷潜回苇城。 沈驰的预见与吕青野相同,越国将不会再分兵来攻打望烽和苇城,毕竟单媖实在不是善茬,越国这些年穷兵黩武,国库难以为继,也很难两线作战。 被吕青野留在望烽城的士兵与沈驰的大军汇合,突袭越军。没有彭坚坐镇,沈驰的将旗出现,对越军已是一种震慑,果然,大战告捷。 从被干支死士运到猿哀山里的谨慎,到洛津反击成功、一鼓作气收复望烽和苇城,再抗住彭坚的引水淹城、攻心之计,吕青野一直担心自己只能凭借这些辅助手段来守城,没有主动进攻的能力。 于是,他大胆地利用彭坚惧怕实战又不得不尽快解决望烽和苇城的心理,进一步引诱越军上当。 虽然吕青野很想自己能上阵全歼越军,但他的诱饵身份更加重要,于是抑制住自己的争胜之心,踏实地执行自己的计划。更幸得他有一位信得过的大将军叔叔沈驰,才能大获全胜。 这一战,终于让他有了足够的底气和自信。 正当吕青野独自站在院中沉浸在自己的第一个完整胜利之时,听到门外传来沈驰的声音:“青野,快回愽城,出事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七十四章 陈年旧事 “沈叔叔,怎么回事?”吕青野心头一跳,没来由地开始心慌,问道。 沈驰大踏步跨进小院,跟随吕青野进了房间,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条,吕青野接过来展开一看,上面只有一行字:国丧。国主被鬼骑刺杀,速请世子回宫。 “不可能!”浑身颤抖的吕青野断然说道,随后又问道:“这字条是哪里来的?” “国主与我有一条秘密联系的通信渠道,由亲侍卫队里的一位叫吉第的侍卫专门负责传递。” 沈驰解释道。 吕青野紧捏着字条,略带犹疑地问道:“沈叔叔相信么?” 沈驰沉默了,他确实半信半疑。自从吕青野夺回望烽和苇城后,他发给吕逸的密信所得到的回复便有些敷衍,他一度以为是吕青莽在掣肘,所以吕逸不得不这样做以麻痹吕青莽。但听吕青野说拜托梅兮颜去见吕逸直接搬救兵、却又迟迟不见援军后,他的不安一天大过一天。 片刻才沉着脸说道:“这种事即便不信也要相信,事关吕国国主、你父王的性命,你必须回去。退一万步说,即便国主无恙,这是个陷阱,想引你入彀,你也必须回去。” “这……”吕青野找不到其他的借口,突然哽住了。心越来越慌,不只是担心父王的生死,还担心梅兮颜的遭遇。 但他知道,他必须冷静。半晌,才又问道:“这个侍卫信得过么?” “亲侍卫队的侍卫!”沈驰强调了一句,语气有些轻微的恼怒,因为吕青野的表现实是在百般寻找为梅兮颜开脱的借口。 “就这一句话,其余皆不说明,难道是匆忙间发出来的?”这是吕青野觉得最不合常理的疑点。 “这本就是最重要的事!是不是一定要巨细靡遗地把过程写出来你才相信是你那位梅姑娘害了你的父王?”沈驰几乎忍不住斥责道。 不论吕青野提出什么质疑,沈驰皆有其解释,且合情合理,让吕青野甚是头疼。 但他不想刺激沈驰,也不想让他怀疑梅兮颜,只好耐着性子,温声问道:“沈叔叔,你是不是对梅兮颜有什么偏见?” 说话时,吕青野一瞬不瞬地看着沈驰的眼睛,试图从对方的眼神里得到一些确定的答案。 “事到如今你还相信她?”沈驰浓眉几乎倒竖,对吕青野的表现有些痛心疾首,踏前一步挥掌便击向吕青野的左脸。 吕青野脸上闪过一丝歉然,将沈驰气成这个样子,让他愧对沈驰对他的爱护。 但是……将字条揉成一团攥在手心里,吕青野心乱如麻。 心心念念的父亲的安危让他略失方寸,宫内两次传来的消息都对梅兮颜不利,面对沈驰的逼问,内心里还是有一丝怀疑的。 然而想到与梅兮颜经历过的种种,他仍决定要信任她,至少在彻底弄清事情原委之前,他会相信她。 沈驰眼看着吕青野闭上眼睛,甘愿受他一巴掌,就在手掌即将贴到他面颊的时候,硬生生地收了手,恨恨地叹了一声,说道:“你不知道这丫头的来历……” 吕青野倏然睁开眼睛,急切地问道:“沈叔叔莫非知道什么?” 沈驰顿了顿,看起来十分犹豫和纠结,半晌才说道:“你可知她母亲是何人?” “不知。”吕青野老实回答。 “她从未和你说过她的身世?” “她为什么要和我说她的身世?” “你可曾在别处听过关于她母亲的一些传言?” 吕青野一怔,略略回忆一下,缓缓答道:“只知道枢国群臣似乎相当不喜欢他们的王后,听说她是生梅兮颜的时候难产过世的。” 沈驰再次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悠悠说道:“她的母亲名字叫梅盈袖,是上代鬼骑之首。二十七年前,在她还没有嫁给罗赞时,不知什么原因,住进了猿哀山的梅花坳里。” 吕青野愕然。若说刺猬岭的归属,两国倒是有些争议,猿哀山却实打实是在吕国境内,枢国的鬼骑,怎么会住在猿哀山? 沈驰没有理会吕青野的神情,自顾自说道:“那年冬狩时,国主与我误入梅花坳中,与她打了一小架。梅盈袖性情聪慧果敢又高傲,长相比梅兮颜更胜几分,当真算得上绝世美人。加之身手十分了得,我们二人联手仍旧不是她的对手,国主对她相当心折,很想与她——” 说到此处尴尬地咳了一声,转而说道:“不知她怎么看出了我们的身份,倒也没有揭穿,只是要求国主不要打扰她的清静。国主也是玲珑之人,听出她的意思,命我回去安抚狩猎大军,他却留下与梅盈袖住了几日。” 眼见吕青野瞪大眼睛,沈驰料到他心中所想,瞪了他一眼,说道:“要说那梅盈袖也当真算是个奇人,以妙龄女子的身份竟敢收留陌生男子住下,丝毫不把世俗眼光放在心上。” 随即又特意解释道:“国主知道自己的身份,虽然我当时不在他身边,但他一定不会做出越矩之事。” 吕青野内心五味杂陈,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父王与母亲感情不好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母亲是朴国公主,当时是两国政治联姻,不得不在一起。后来六国大战,吕国和朴国虽然没有打过大仗,但因顾忌自己的利益,也没有互助过。 吕青野小时候不懂这些厉害关系,常常怨念父王与母亲之间的冷淡,大了便也就懂了。 虽然觉得父王若真对一个女子动了心,实属人之常情。但他乃是一国之主,又有王后在侧,怎么想都觉得父王还是有些对不起母亲。 转而想到自己,他和梅兮颜的身份也是无法走到一起的,还不是互相倾心。 无奈地对沈驰点点头,表示他理解。 沈驰便继续说道:“次年夏天的时候,国主又去了一次梅花坳,然而梅盈袖已不在了。过了半年多,才听到枢国立了新王后,名字叫梅盈袖,乃是鬼骑之首,罗赞为了她与廷臣闹得极其不愉快。” 回忆到此处,沈驰也有些唏嘘,说道:“有一些风言风语传出来说,因为梅盈袖进宫之时便已身怀有孕,廷臣怀疑她不忠于罗赞;还有传言说你父王与她有过暧昧,她肚子里的孩子有可能是你父王的。到了当年六月,梅兮颜便出生了,而梅盈袖却难产而死。” 吕青野听到梅盈袖有孕时,慌得浑身冒出一层冷汗……正在怀疑他和梅兮颜莫不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还好沈驰将梅兮颜的出生月份说了出来,这才放下心来。 虚惊一场!吕青野听完这段陈年旧事,不禁蹙眉问道:“这能说明什么,沈叔叔是怀疑梅兮颜因为她母亲声誉受损所以刺杀了我父王么?” 沈驰理所当然地答道:“她现在是枢国国主,却因身份问题被群臣质疑,她当然有足够的动机去刺杀你父王。而且,这样还能引起吕国内乱,枢国正好可以趁乱抢夺我们的土地,对她来说,这是一石二鸟的好事。” “枢国早已不发动对外战争,她也和我说过很多次不会主动挑起战争,沈叔叔,您有些小人之心了。” 沈驰虎目一瞪,斥道:“这是国与国之间的利益纠葛,是政事,你不要总用小儿女的心思去判断一个国主的处事手段。为了自己国家的利益,花言巧语、虚与委蛇、反复无常是惯常行为——除了利益,没有什么是永远的坚持。” 吕青野被沈驰一番话驳斥得哑口无言,在越国待了十二年,这些国家生存的道理他并不是不知道。但和梅兮颜相处这四个月,让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她不是背信弃义的小人,否则,她大可不必告知他越国偷袭洛津的消息,等吕国和越国两败俱伤之时,她再从中取利岂不更好。 但他已不想再和沈驰辩论梅兮颜的为人处事之道,同时也担心父王的安危,沉默片刻,说道:“我不相信父王会出事!不过彭坚已被捉住,孟复虽然生死不明,但越军已然大败,如今姜越战事紧张,想来此处暂时安全,我先回愽城了解情况。” 沈驰知道吕青野不想与自己争论梅兮颜,也不执拗,说道:“此处有我,你放心回去。” 说走便走,吕青野轻装简行,刚出房门,便看到院中站着吕澈和顾晓,想来是沈驰从洛津过来时,也通知了他二人。 两人看到他并没有说话,却很有默契地跟着吕青野骑马出了苇城。 马换人不歇,疾行一夜一日,天黑时,远远地便看到了垱城城头上的火把光亮。 吕青野狠狠抽了一马鞭,正当坐骑奋力加速时,迎面听到一丝破风之声,顾晓只来得及说一个“小”字,“心”字尚未出口,一支极粗的箭矢已经射到吕青野胸前,钉进胸膛后硬生生地在他骑马飞驰的当口将他射落马下。 暮沉沉的夜色、空荡荡的原野,只听到吕澈撕心裂肺的喊着: 世——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七十五章 灾情 愽城内乱一了,梅兮颜便即刻离开愽城,日夜不停赶路。 过了醴城郊外,再往前走便是空旷的田野。 连日雨水和刈水决口对醴州也造成了一定影响,尤其醴城近乎挨着枢国,大片农田被淹,看不到任何庄稼,倒是很多喜水的野草仍旧疯狂生产,节节草、水韭菜、各种蒲草等。 此时田地里有不少人蹲在水坑里割这些野草,也不管能吃不能吃,统统塞进背在身后的背篓或是腰间的布袋中。 遥遥望去,刺猬岭如同一只染了绿色染料的刺猬一样,乖乖地趴在远处的水面上。山腰云雾缭绕,别有一番缥缈的静谧。 在延绵的刺猬岭东面,还有一个形似刺猬的小山,便是小刺猬山。 算一算,刈水决口到现在已经十日,梅兮颜一路走来,吕国境内仍旧安宁,只到了这边界,才看到一些灾民,水患影响似乎不大,不禁心下稍安。 蹚过广袤的积水田地,便到了刺猬岭。近前看,岭中松树、水杉、翠竹郁郁葱葱,笔直冲天,在阴暗的天气之下,透着一股压抑又纯粹的绿色,空气倒是清新许多。 刺猬岭是一片东西走向的连绵山脉,大部分处于吕国境内,一直以来都被吕国人认为是自己国家的山脉。 但刺猬岭在枢国境内的部分突然向东南拐了一个弯,又延伸出一个小的山峰,无形中觉得刺猬岭有一半在枢国。 所以枢国人在占领了孜州后,不肯让吕国占便宜,坚持要以山下田地的疆界线将刺猬岭分成两半,一国一半。至于完全在枢国境内的小山峰,自然便是小刺猬山,属于枢国。 两国之所以要争夺刺猬岭的所属,当然是因为岭中的竹子是造纸的主要原料,而且松树不仅有药用价值,和水杉也同样可用来造纸,更可以用来造船、造车。 虽然刺猬岭大半在吕国,百年前两国相持不下,吕国当时有些畏惧刚攻打下孜州的将军郑胜,不想与锐气正盛的枢国军队开战,双方便都各退一步,尽量在山的两头各自采伐,避免发生冲突。这种避让一直延续到现在,已成了习惯。 小刺猬山本该有枢国的驻军,但四周围都是积水,驻军早已撤退。梅兮颜寻了山中较平坦处穿过,越接近山脚,充盈的水气的味道便越是充斥鼻端。 这气味混着泥腥与腐烂,湿润又晦涩,死气沉沉地包裹住梅兮颜,逼得她更频繁地挥动马鞭,催马奋蹄。 冲出山林便进入一片水域,放眼看去像进入了苇渡河旁的大沼泽一样,竟找不出一条能正常行走的路途。 原本错落的一些土民房已消失不见,只留下一截截低矮的土墙淹在泥水中,证明它们曾经存在过。 这里已是枢国的土地,却没有往日的生气。 身上有伤,又不眠不休地赶了三日夜,在看到面前的一片泽国时,上午还算心安的梅兮颜只觉得心口一阵阵紧缩,眼前一阵阵发黑,呼吸急促起来。 远处树上跳下一人,踏着泥泞如飞一般朝她跑过来,正是苗风。 没等梅兮颜说话,苗风施礼后一见她憔悴疲惫的脸说道:“老大,脸色很差。”接着抽了抽鼻子,续道:“受伤了?” 梅兮颜没接话,缓了缓气息,问道:“你等在这里几天了?” “今早刚到。算算时间老大也该到了,如果今晚不来,属下就要返回吕国去了。” “灾情如何?”梅兮颜望着眼前白花花的水面,蹙眉问道。 苗风眼神一暗,陈述道:“嵩州没什么大影响,孜州受灾严重。刈水决口了好几处,在启城外的决口最大,启城全城被淹,目前大水仍未完全退去,城中百姓伤亡过半。附近的定津城和萧城也被淹城,定津的大水也没有退完,比启城稍微好些,萧城的倒是退了,但暂时还无法居住。受灾的城邑一共九座,村县一百二十九个,具体伤亡的灾民数量和受灾的全部灾民数量还没有统计出来。” “这几座城邑的百姓都逃到了哪里?” “受灾最重的启城、定津和萧城的百姓逃难到了最近的永靖城,太守赵争希只接收了一半,劝慰剩余的灾民去投樨城。没有进入永靖城中的灾民和守城士兵发生了冲突,伤了一百多人。赵争希无奈,只得把那一百多伤者和家人留了下来,其余的仍旧关在城外,等他们自行离去。” “永靖城没有灾情么?” “没有。赵争希在刚进入雨讯时便加高、加固了城外河流的堤岸,所以刈水决口倒是没有影响永靖城,只是这阴雨连下了快一个月了,比往年水量大太多,播种的种子都淹死了,百姓手中剩余的一些种子都受潮发了芽,无法再播种。正是青黄不接的时期,他又接收了近万名灾民,粮食供应可能会有问题。” “樨城可受了灾,离永靖城多远?” “樨城只在决口当日被淹,晚上水便退了,离永靖大概一百二十里地。但他们不肯接受任何灾民,至今四个城门,三个紧闭。太守孟徽调来了两千军士镇守在东城门外,不许灾民滋扰生事。” 说到此处,苗风的语气变得愤然,说道:“灾民和士兵也发生了冲突,守城的士兵在城头上放箭,伤亡较多。灾民无计可施,只得退走,有一部分转去闵城,剩下的人都在樨城北门外找了一片土坡住了下来,跟孟徽耗上了。” 梅兮颜沉吟道:“孟徽是孟定衡的……” 苗风接口回答:“亲侄子。” 梅兮颜抿了抿嘴唇,问道:“孟定衡和郑统可有什么异样?” 苗风似是有些犹疑,顿了顿,才说道:“看起来一切正常,但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苗风一歪头,努力想找出合适的词语来表达,憋了半天也没有想出来,只得悻悻地回答:“说不上来……感觉太过淡定,似乎完全不在意百姓的生死。” 梅兮颜吐出一口浊气,心事重重地说道:“他们巴不得让两州官员不作为、让百姓怨恨我吧。” 苗风没有说话,他也如此认为。两人虽有世袭的封号在身,却并不是地方当官者,即便没有什么作为,也不会有人非议。 只是相比之前他们在灾年时对百姓的殷勤救助,便觉得这两年实在是冷漠了不少。 梅兮颜想的则更多。 孟定衡和郑统世袭平南侯和靖安侯,分别镇守嵩州和孜州,孟郑两家更是姻亲。由于枢国国土狭长,被刈水分隔,刈水之南只有孜州和嵩州,天高王权远,两家已是两州的实际掌权者。 从莽林回枢钥之时,梅兮颜曾路过嵩州。虽然驻留时日不长,但却发现嵩州大小官员全然不将当时的国主罗赞放在眼里,却是一心一意奉承孟定衡所在的孟氏家族。鬼骑离开当日恰逢郑统探访孟定衡,在寿城主街上,两人更是欣然接受嵩州官员的朝拜,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去年她刚继位不久,南方便遭遇一场蝗灾,秋季粮食颗粒无收。虽然她下令赈灾,但看到左丞相泰岳和右丞相舒里安勉为其难的嘴脸,便知道他们绝不会尽心尽力。 但当时她刚继位,除了国主这个身份和身边同生共死的十二个鬼骑,只有一个八十高龄、历经四王的老太傅罗继伟——也就是罗赞的叔父——仗着自己德高望重在支持她。其他,什么都没有,只能暂时忍耐那两个握着实权的老东西。 去年赈灾不利,百姓已极多怨念,今年孜州、嵩州官员若仍是消极懈怠,故意将矛头引向自己,那后果只怕正是孟郑两人所想,对自己来说,却是不堪设想! 沉默片刻,梅兮颜收敛了思绪,集中精神了解目前的情况,问道:“其他受灾的百姓还留在当地么?” “除了以上说的几座大城实在受损过重,其他百姓都留在当地。按照永靖城的情况来看,存粮很快就会吃完,到时就会乱起来。” “州牧在做什么?” “是属下失职,这几天只顾着查看受灾之地,还没有去州牧李定的行署。”苗风立即谢罪道。 “这几日你便查到这许多,也辛苦你了。”梅兮颜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心急,拍了拍苗风的肩膀以示肯定,又问道:“有没有人在组织人力挖渠引水?天气越来越热,又赶上这样的大灾,可有防疫病的举措么?” “赵争希把接收的灾民都安排去挖渠了,每日按劳发放工钱。至于防治疫病的,听永靖城的人提过,其他城邑没听说。” 梅兮颜阴郁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惊喜后又暗淡下去,恨恨地说道:“这么重要的事情他们不可能不清楚,却仍不安排防疫事宜,其心可诛。” 苗风转头看了看眼前漫流的水面,安慰道:“大水还未完全退去,也许正在安排中也未可知。” 梅兮颜叹口气,“但愿吧,我们先具体了解灾情再说。”说罢抖一抖缰绳。 “老大想先去哪里?” 梅兮颜举目远眺,轻声说道:“去永靖,若防疫事项还没开始,也可以催促他们快办。” 苗风去旁边的林中牵过自己的坐骑,跟在梅兮颜身后向永靖城赶去。 一边赶路一边仍旧有些担心,说道:“老大,出来四个多月了,不知道左右相正想着什么法子刁难你呢,万一他们和这边的两只大猴子串通一气……” 梅兮颜打断苗风的话,坚定的说道:“所以我要在这里,一来了解灾情,看看孜州这些人会怎么处理,二来摸摸这两只猴子的底,看他们到底有什么盘算。” “永靖目前可放心,倒是樨城……”苗风欲言又止,想建议梅兮颜去樨城。 “即便知道孟徽杀了灾民,现在也不能动他,倒不如让他继续,看看是他自作主张杀害灾民,还是故意为之、另有阴谋。”梅兮颜知道苗风的担心,也将自己的想法说出。 说罢,勒住马头,又道:“前头带路吧,先去永靖试试赵争希站哪边,再去樨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七十六章 艾虎山(上) 一路走一路惊心。 梅兮颜特意绕道去了启城附近,四周仍旧是漫流的大水,深度接近马的膝盖。水面上飘着各种腐烂的植物,淹死的动物的尸体被浸泡得涨了起来,也已腐烂。最骇心动目的是还有人的尸体,或仰或卧、载沉载浮。 不时的从尸体旁冒出几个水泡,腐烂的味道弥漫整个旷野,除了马蹄搅起的水声,唯一的声响便是被他们两人吓得高高飞起、在空中不断盘旋的大片黑压压的乌鸦。 似乎对他二人极度不满,落在远处树枝上的乌鸦们“哇哇”地叫着,试图吓走阻碍它们进餐的异类,嘶哑粗粝的叫声愈发显得这座被水围困的死城的阴森与死寂。 梅兮颜面无表情又一言不发,苗风跟在旁边自然不敢多言。 良久,梅兮颜才开口说道:“离萧城还有多远?” 苗风转头看向西方,太阳已经躲到小刺猬山的那一边,说道:“萧城离此六十多里,到那里天就彻底黑了。”言下之意是提醒梅兮颜,天色一暗便什么都看不到,此时决定改道去萧城并不明智。 梅兮颜略微低头回忆一下,说道:“萧城旁有一座艾虎山吧,虽然山势不高,想来可以落脚,去看过萧城后就歇在那里,明日再去永靖。” “老——大——”苗风拖着长音轻声喊道,“先赶去永靖好好休息一下再去萧城吧,你现在是一国之主,要多注意身体。” 梅兮颜执拗地说道:“我的身体我最清楚,抓紧赶路。” 苗风哪里拗得过她,只好前面带路,向萧城赶过去。 到萧城时夜色已沉,整个萧城融入在黑暗的夜色中,没有一丝光亮。腐烂的气息仍旧飘在鼻端,似乎从启城到这里,便一直没有消散过。 两人看看脚下,虽然大水已经退了,但地面上仍有没过脚踝的泥水在流淌,有些坑洼的地段更是蓄满了水,步行艰难。 再向前走几里地便看到了一座大山,艾草的味道越来越强烈,还夹杂着烟火的呛人味,竟掩盖住了腐烂的气息,是艾虎山到了。 “山上有人。”苗风嗅着烟火气,说道。 梅兮颜下马说道:“上去看看。” 艾虎山不高,也不陡峭,山形像一只卧着的老虎,又因山边长了很多的艾草,所以被称为艾虎山。 两人牵着马匹,循着烟火的味道一路上山,远远地便看到竹林中露出星星点点的火光,幼儿的啼哭声也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传过来。 前方的草丛里突然跳出一只青蛙,后面的草茎微微颤动,梅兮颜与苗风对视一眼,交换了眼色,确定对方都发现了前面的一处埋伏,便都心照不宣地暗自戒备着朝上面走去。 “什么人?”忽地从两旁的土包里窜出四个年轻人,为首的身材高大,开口喝问。 看起来带头少年有十七八岁,手中拿着镰刀,剩下三人拿着镐头,模样只有十四五岁。 梅兮颜看到灾情,心情极其低落。但看到这四个蹩脚的拦路少年,却又忍不住暗笑:既然已经藏起身形,为什么不偷袭,反而要跳出来暴露自己呢?看来不是土匪,大概是流民。 苗风连忙伸出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微笑着说道:“小兄弟们别慌,我们只是过路的。” 为首的少年点燃了火把,凑近了照着梅兮颜和苗风,防备的眼神将他们从头打量到脚。见到两人腰上的刀剑,立即退开一步,高声喊道:“是吕国的细作,抓住他们!” 一听到带头少年的命令,一个少年便伸手去抓梅兮颜的肩膀。 苗风正要有所动作,梅兮颜一巴掌拍开抓向她肩头的手,嫌弃地斥道:“吕国细作会明目张胆骑马带剑穿过这片不毛之地么?” 这一拍的力道击得那个听令出手的少年一阵剧痛,却强忍着说道:“砾哥,别听这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废话!好大的手劲,一定不是好人,先弄死他们再说,两匹马够我们吃几天了!” 被称为砾哥的少年怒目看着梅兮颜,沉声命令道:“动手!” 说罢,将火把朝着旁边的土坡上一掷,火把稳稳地插在土坡上,人已同时挥起镰刀扫向梅兮颜。 “老大,我来。”苗风一步跨到梅兮颜身前,长臂一伸,便穿过镰刀的刀锋握住了镰刀柄,一个巧劲旋转,想要夺下他的镰刀。 不料少年应变极快,竟顺着他的手劲也跟着旋转起来。 苗风从他们的对话中也听出他们不是坏人,很可能就是附近的灾民,没想伤害他们,便只用了二分力。结果竟被这少年用巧劲又把镰刀柄转回到自己手中,手臂一扬,朝他头顶劈下。 另外三人听到苗风称呼梅兮颜为老大,又见到带头少年没有吃亏,反倒不再出手,只是其中一人握着镐头紧盯着交手中的两人的一举一动,另外两人却看紧了梅兮颜,只要她有任何动作,手中的镐头便会刨上去。 梅兮颜慢悠悠地牵着两匹马的缰绳退到一边,好整以暇地看着苗风和带头少年交手。虽然苗风没有使出全力,但那个少年竟也相当厉害,交手这几招暂时还不落下风。 转头看向随时防备着的三个少年,梅兮颜微笑着和蔼地问道:“你们是萧城的百姓么?” 负责盯紧她的两个人瞪了她一眼,却不答话。顿了顿,其中看着最年少的孩子傲气地回答:“当然是。” “躲在这里放哨,是在防备谁?”梅兮颜故意问道。 “当然是吕——” 少年刚要回答,身旁另一个少年便警惕地打断他的话,斜乜着眼睛瞄着梅兮颜,说道:“不关你事。”又低头对着少年小声说道:“小山子,不要和他们说话,他们可能是细作,不能透露任何消息给他们,等砾哥收拾他们。” 被提醒的叫小山子的少年连连点头,咬着嘴唇不肯再发出一点声音。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苗风已经绕到带头少年身后,朝他后颈劈去。 少年缩头弯腰,一个退步竟直接撞进苗风怀里,右手肘一屈便要击他右侧软肋。 苗风左手掌横在胸腹处抵住他肘尖,轻巧地卸掉他的力道。少年却已脚下用力将自己的身体弹出去,就这瞬间的功夫,镰刀已转到左手,转身一抡手臂,朝着苗风的左侧脖颈就狠狠地撩了过去。 由于变招速度快,另外三个少年都不由得叫了一声“好”!以为胜机就在眼前,负责看住梅兮颜的两个少年都动了动脚步,向着梅兮颜迈了一步。 梅兮颜也浅笑着看向他们,两个少年互相看了看彼此,都对着梅兮颜的笑脸怒目而视,仿佛她此时的放松是对作为敌人的他们的最大侮辱。 就这一错眼的光景,苗风已经偏头避过这迅疾的一击,后退一步再让过带头少年下盘扫过来的左腿,左手就着他转身的势头扼住了他的咽喉。 这一招用了五分力,少年旋转的力道立刻便被止住。为了不伤害他的颈骨,苗风左手巧妙地卸掉了他剩余的势道。 三个少年见带头少年被苗风擒住,大喊一声,各自朝着自己盯住的目标攻击过去,一个扑向苗风,两个扑向梅兮颜。 与此同时,山上的火把光亮也移动过来,一群人大喊着“打死吕国细作”,朝他们就扑了过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七十七章 艾虎山(中) 枢国民风向来彪悍尚武,虽然这几十年重文轻武,一番教化之下,民间好勇斗狠之风已得到相当大的改善,然而一旦牵涉到自己的利益和安全,火爆的脾性仍旧会暴露出来。 眼看着一群百姓冲过来,此事很难善了,苗风看了带头少年一眼,轻叹一口气,将他身体拉过来阻挡奔过来的少年扬起的镐头,又转头看向梅兮颜。 梅兮颜只用一只左手左拨右挑,利用攻向她的一柄镐头去架住另一柄,手上一用力,将两柄镐头连带握着镐头的两个少年一起推了出去,一屁股坐在草丛中。 攻击苗风的那个少年小山子怕伤了带头少年,也在急迫之间匆忙收手,但用尽浑身力气的一招却收势不住,镐头仍旧照着带头少年的头顶砸了下去。 苗风一抬脚,抵住了镐头上的木柄,旋即脚踝一扭一压,已将木柄从小山子手中绞下,“啪”地踩到地面上,徒留失去镐头的小山子已惊得一身冷汗、四肢发软。 先前的急切担心的表情还没有完全褪去,小山子懵然地看着带头少年,也不知该庆幸没有伤到自己人,还是该气恼被苗风举手投足间便缴了兵器。 就这片刻的功夫,山上的人群已到了眼前。 梅兮颜抬头,打量一众人——衣衫虽残破、看上去还算干净,各个脸上都带着疲惫、警惕。手中的家伙大多都是干农活用的工具。打头的几个手中有猎叉,大概觉得算得上好兵刃,所以神色更自信、更狠厉,倒也有一点气势。 所有人看向他们之后,便将视线都集中在两匹马身上,露出贪婪的目光。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灾民,落脚在艾虎山上。 人群主动分开一条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走了出来。 这人一脸胡茬,手里也拿着一把镰刀,沉声说道:“放开砾儿,你们可以活着离开枢国!” 苗风将带头少年从身前拉到一旁,镇定地说道:“我们也是枢国人,又怎么会伤害他,是他不问青红皂白就冤枉我们是吕国细作——” 不等苗风说完,梅兮颜平静地说道:“大苗,放人。” 若是能与灾民相处一段时间,彻底了解他们的心中所想,也许,对解决南方的隐患更有帮助——梅兮颜如是想。 而这样做的前提,便是不能挟人以威,使对方厌憎。 苗风立即松手,退开几步站到梅兮颜一边。 中年汉子一打眼便觉得淡定自若的梅兮颜气势惊人,尤其她腰间长刀长剑加短剑,实在太打眼。 他只想先将儿子救出来,便说了句便宜话。没想到那两人轻易便放了儿子,等儿子到了他身边,他立即拉着儿子退后一步,命令道:“先抓住这两人,再议其他!” “爹!别为难他们——”少年急忙叫道。又活动活动被苗风掐了一阵儿的脖子,略有些挫败地说道:“看起来并不是吕国细作。” 另外三个少年也早已捡起自己的镐头,谨慎地回归人群中,受挫懊恼的表情在告诉为首的中年人,他们并没有受伤,对方已经手下留情。 “既然是枢国人,倒要请问是枢国哪里人?”中年汉子仍存着疑虑,暗暗握紧镰刀,问道。 这中年汉子出尔反尔,梅兮颜不太喜欢。但想到他们很是防备吕国的细作,倒也觉得有情可原。 这个节骨眼,还真不好说自己是什么身份。 枢国国土被刈水分成两半,由于各种通驿费和津口赋的征收,除了商贩,南北方的百姓近十几年已鲜少互相走动。尤其南方发了大水,北方人肯定不会这个时候来南方,但她与苗风两人带着兵器,骑着良马,若说不出一个符合的身份来,只怕又要惹这些人生疑。 灵机一动,突然一挑眉,不屑地说道:“说出来怕吓到你们。” 中年汉子见梅兮颜一脸自以为是的神色,暗自揣测此二人不是达官显贵,便是来探路的土匪。不敢大意,更谨慎地问道:“那更要问问尊号。” “长山狂车寨,你们可听说过?”梅兮颜一脸骄傲地问道,同时侧了侧脸,似乎不经意地将带着伤疤的左脸面向人群。 “长山?你们是北——面来的?”中年汉子的嘴角抽动一下,一皱眉,反问道。只是“北面”两字连接得相当生硬,显然,他本意并不是想说“北面”。 梅兮颜的眼角不着痕迹地跳了一下,面不改色地继续应对道:“正是。难不成现在不让我们‘北面’的过刈水了么?”言辞中稍微强调了“北面”两个字。 中年汉子避过问题继续问道:“看两位轻装简行,却不知来这里做什么?” 梅兮颜此时用的是男声,又是北方口音,中年汉子听到自己报出名号,却并不显得吃惊,梅兮颜怀疑对方也有来头。 虽不知对方深浅,梅兮颜却是全然不惧地开始信口开河:“我的寨子被罗敷女打散了,弟兄们没有了生计,总还得活下去。我常年在长山里呆着,孤陋寡闻,所以干脆出来走走,给弟兄们再找一条财路。” 带头少年原本对他们的印象趋于好转,听到他们的身份是土匪,神色立即变得厌恶起来。 长山狂车寨,匪首狂车,中年汉子早已听过大名。见梅兮颜所说与他知道的情况并无二致,便知道梅兮颜和苗风绝不是吕国的细作。而且,一个被剿灭了寨子的匪首,他并不惧怕。 一旦紧张感消除,中年汉子便打个哈哈消弭众人之间的敌意,“只要不是吕国细作就好,刚才多有得罪,勿怪!” 梅兮颜也看出对方并不惧怕她所报的身份,而且没有表现出相熟的小动作,也不用担心假身份被揭穿,便也笑道:“我们只是赶路急了,没找到宿头,想到山上应付一夜。不想却误入贵宝地,觉没有冒犯之意,还望各位行个方便。” 中年汉子倒是大方起来,说道:“你们被国主剿得没了落脚之地,我们被大水搅得也没了容身之所,倒是同病相怜。来,跟我们上山,且先熬过今晚……” “爹,他们是土匪。”带头少年不悦地打断中年汉子的话,提醒道。 “哎——”梅兮颜拉长了声调,反驳道:“小兄弟说错了,我们曾经是土匪,现今和你们一样,只是为了找条适合的路活下去。” “焉知你们不会伤害我们的同伴?”带头少年义正辞严地质问道。 “你们穷得缺吃少穿,我杀你们还嫌浪费力气呢。”梅兮颜盯着少年的脸,毫不客气地讥讽。 “你……”少年语塞。 “孩子不懂事,兄弟勿怪。出门在外,都不容易,先上山吧。”中年汉子适时出来打圆场。说罢,一摆手,示意身后的人散开。 那群人以他为首,自然便听他的号令,立刻让开一条路,他伸手指向前方,引导梅兮颜和苗风向山上走去。 梅兮颜趁着一眨眼的机会扫了刚才那个被称为“砺儿”的少年一眼,见他的眼神中充满怀疑和敌意,不由多了个心眼儿,也暗暗留意这些人的举动。 她没有抢别人的心,别人可不一定没有抢她的心。尤其现在看来,她和苗风才是肥羊。 心中腹诽,表面上却一拱手说道:“既如此,且叨扰你们一晚。” 一路上山时双方互通了姓名,中年汉子姓李,名李续宗,带头少年叫做李砺,是他的独子。梅兮颜听到李续宗的名字总觉得耳熟,一时想不起,便暂时放下。自称名叫狂车,仍叫苗风为大苗。 牵马到了山腰一处开阔之地,才发现竟然有二百多人在此落脚,简易的树棚散落在各处。 此时大部分人已得知来了两位陌生人,男子们或站在树棚外、或聚集到一处,女人们有些在哄孩子睡觉,剩下一些则站在男人们身后,偷偷打量着梅兮颜和苗风。 或远或近的树棚之中,还能听到老人的咳嗽声。 梅兮颜和苗风也大大方方地打量所有人,拱了拱手见个礼,算是感谢他们收留。 原本想多和他们聊聊家常,然而由于食物有限,众人都不肯多浪费体力,见她和苗风并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模样,便很快散去,各回自己的树棚去歇息、节省体力。 梅兮颜自然看得出来,他们处于饥饿和疲劳的双重折磨之中,心中长叹,表面却只能做出陌生和平和的表情。 从与李续宗的对话中得知,这些都是萧城的百姓,大水来的时候逃到了艾虎山上避难,还有更多的百姓逃去了永靖、樨城和闵城。但他们还是想守着自己的家园,所以宁可在艾虎山上吃苦挨饿,也不肯再去其他地方。 既到了住地,李续宗便吩咐道:“砾儿,去给狂车兄弟准备一些艾草汤,填填肚子。” 李砾瞥了梅兮颜和苗风一眼,目光却在父亲李续宗身上停了片刻,转身时脸上闪过一丝犹疑,似乎还不相信父亲会收留两个土匪。 “小兄弟,可不要想着放什么奇怪的东西在汤里。”梅兮颜说完,一指苗风,说道:“我这位兄弟可是药水里泡大的,什么药对他来说都跟喝水吃饭般无二。若是我倒了,说不准他能做出什么事情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七十八章 艾虎山(下) 梅兮颜这话明明说的是自己,却非要放到苗风身上,苗风也配合,立即转头瞥了李砾一眼,微微挑了挑嘴角。 梅兮颜说这话只是威吓一下,若是这些人真的看中了她和苗风的马及包袱,动了歹心,向他们下毒,她虽然不怕毒,但苗风可承受不住。没有路战在身边,还是要多一分小心才好。 李砾怒目相视,似乎梅兮颜的话对他是极大的侮辱,然后才负气大步走开。 梅兮颜只当没看到他的神情,仍继续和李续宗攀谈。 李续宗呵呵一笑,道:“狂车兄弟真是风趣,小儿性情耿直,十分诚实,绝不会做那等下作事。” 梅兮颜也笑道:“我也是和他开个玩笑,小子性格确实不错。否则只要坚持说我们兄弟俩是细作,今夜咱们就得见血了。” 玩笑也好,威吓也罢,既已揭过,李续宗便笑笑不再多说。 梅兮颜自然也不想多啰嗦这些,问道:“李大哥,恕我直言,你们这些老弱在山上,怎么可能防得住吕国的细作?” 李续宗哈哈笑道:“狂车兄弟在山下可知我们山上的都是老弱之人?” 梅兮颜摇头。 李续宗似对自己的防守策略十分满意,说道:“所以,只要让吕国知道这山上有人,细作自然便会迟疑。实在有不长眼的要混过去,自然会被我们的暗哨发现。” 似乎有意不想让梅兮颜在这个问题继续下去,李续宗话锋一转,问道:“两位兄弟是几时过的刈水,想来南面做些什么营生?” “说来话长。”梅兮颜道。初来乍到,就乱打听人家的防御措施,实乃大忌,她自然清楚要适可而止。 而且知道李续宗是在试探自己的底细,心中已有打算,叹了一口气,说道:“罗敷女那小娘们刚继任,王座还没坐稳,就下令朔州军去剿了我们山寨。我们无非就是看着哪国到咱们枢国做生意的客商不顺眼,就稍微抢点儿填填肚子,还真没做什么大奸大恶的事,突然就把我们老窝端了,李大哥你说我们冤不冤?” 有意提及“罗敷女”且用词轻蔑,梅兮颜偷偷观察李续宗的反应,他却浑不在意一般,脸上没有一丝神色变化,只是安静地听她叙述。 叹了一声,梅兮颜又道:“打不过朔州军,还得过日子。” 随手指了指苗风,“我这位兄弟小时候走南闯北,在南面待过一段时间,说这里天气好,粮食多,能吃饱,不如到这面来看看有什么可做的买卖——所以我就带他出来了。” 李续宗疑道:“难道北方的日子不好过么?桑林城本就是互市城,而且每年还有好几次大集呢。” 梅兮颜摇摇手,讪笑道:“我们都是山里人,除了一把子力气身无长物,也不知道那些做买卖的门道,这不是没奈何,才想出来长长见识么。” 听到梅兮颜回答是想学做生意,李续宗心里有一丝失望,只得顺口说道:“也是,出来走走开阔眼界,才能知道怎么赚钱。” 他在下山时看到了苗风的身手,以他老辣的眼光来看,苗风绝没有使出全力。他相中了他们两人的身手,还以为可以拉拢到自己身边为己所用。 梅兮颜立即一拍大腿,应和道:“正是如此!” 然后一副大开眼界的惊异语气,续道:“从姜国过刈水到了吕国,正赶上连雨天,吕国好多刚种下去的种子都被水泡了。听着他们不停抱怨老天爷不放晴不能补种,也就跟他们聊了几句,这才知道他们的庄稼一年能种两季,虽然这头岔算是完了,但只要等到天晴补种了二茬,一样丰收。吕国别的不说,粮食是真多。” 说罢竖了竖大拇指,真心称赞。 顿了顿,又道:“本来正琢磨要怎样才能把粮食运到桑林城去卖,没多久就听说刈水决了口,淹了醴州。醴州还不是最严重的,最严重的在咱们孜州。我想起去年孜州和嵩州遭了蝗灾,想着可能粮食粮种都不会剩下多少,便从吕国的粮食大户手里定了一些粮食,打算先来孜州看看情况,若是当真有灾情,我也能小赚一些。” 吕逸许给她的粮食,她原本想用来做军粮。但一想到孜州百姓正缺粮,她若能先将这批粮食当做赈粮运过来,便能缓解灾情,同时因放赈及时,百姓对她的印象自然改观。 等她回枢钥收拾了泰岳和舒里安那两个老东西,重新整顿国纲,再集结兵力对付孟定衡与郑统,岂不更是游刃有余。 所以,梅兮颜干脆以粮食为诱饵,先融入这些灾民之中,见机行事。 听到梅兮颜说她买了粮食,李续宗的眼神亮了一下,却旋即恢复如初。他生怕梅兮颜知道孜州粮食紧缺,会坐地起价,吐着苦水说道:“狂车兄弟,灾情这么严重,哪里有人还有多余的钱财买粮食,都等着州牧赈灾呢。” 梅兮颜听出他藏起的小心机,左手握拳捶在盘坐的左膝头,哀叹一声,说道:“是呀,过了小刺猬山,我才知道这水灾竟然这么严重!” 李砾正好端着两碗菜汤过来,看着坐在火堆边的梅兮颜,火光照亮她的左侧脸,隐约中竟看到了悲悯之色。心中不免有气:装腔作势!一个土匪装什么善良!真生了一副好心肠,会去做打家劫舍的事么? 不客气地将菜汤放到梅兮颜和苗风身边,李砾转身便走。 梅兮颜没有在意李砾的举止,挺起胸膛,大咧咧地对李续宗说道:“实话对李大哥说,原本兄弟是存着赚大钱的心思来的。但是咱们都是枢国人,哪里有见死不救的道理。所以我打算去这附近的几座城邑问问,哪个太守要买粮,我平价卖给他们,赈济百姓!” 火苗窜动之下,李续宗的眼神熠熠生光,热情地说道:“狂车兄弟当真古道热肠,但眼下几座还有人的城邑,可都是人满为患,不知兄弟买了多少粮食?” 梅兮颜嗓子里咕哝了一个音,却又突然说道:“付了定金的,若是需要的量多,自然就多买,若需要的量少,只需要把定金转成粮款便成了,都好说,好说。” 李续宗听出了梅兮颜的故意隐瞒,突然有了犹疑。不知道这土匪头子是口出狂言诓骗自己;还是真的有很多粮食,担心他们动了歹意,所以才不肯明言。 粮食!这正是李续宗最想要的,总要尽快试探出她说的是真是假,才好计划下一步。于是笑道:“这附近最缺粮的就该是樨城了,狂车兄弟可以去樨城问问。” 樨城?!不该是永靖么?梅兮颜口中应着:“多谢李大哥告知,不知李大哥可有什么熟人能推荐一下小弟么?就这么找上门去,只怕樨城太守不相信。” 李续宗一脸为难地说道:“这个还真有些难办,我在樨城也没什么认识的人……” 转头看看已经一片寂静的周遭,说道:“今夜大家都已休息了,等我明日问问他们,再给狂车兄弟一个答复。” 梅兮颜脸上现出惊喜,说道:“如此,有劳李大哥。” 心中却已疑云大起。 这里离永靖更近,他不说永靖缺粮,却将自己支到樨城去,是不知道樨城太守孟徽因为伤害灾民已被灾民憎恨,还是确实认为樨城正在缺粮,孟徽有钱买粮,还是……有其他目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七十九章 小猎(上) 谈话告一段落,为了不打扰别人休息,梅兮颜和苗风喝过两碗热的艾草汤暖暖身子,李续宗便将他们安置在临时搭建的一处树棚中休息。 虽然已是四月初,但连番降雨,又住在山中,夜一深便凉下来。 起初苗风不肯进树棚,只站在树棚外,托词要守夜,直到梅兮颜命令他进入树棚,他才束手束脚地进了树棚。 树棚外覆盖着一层艾草,起到了很好的驱蚊虫效果。树棚内的地面上铺了一张草席,梅兮颜和衣躺在上面,苗风缩在一角,透过敞开的棚口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一切。 夜很静,火堆断断续续地燃烧着,引来为追逐光明而奋不顾身的飞蛾。前一只刚勇敢地扑进火焰发出“呲”的一声细响、化成一点黑炭落进火中,后一只又已忘我地扑将过来。 还有一部分围着火堆纷飞,似乎在寻找能够安全挤进光明的缝隙,却一直不得其隙而入。 蟋蟀、蝈蝈在草丛里脆生生活泼泼地叫着,青蛙也不甘其后的鸣叫,全然不知委在此处的人类的无奈、焦虑和愁苦。 偶尔几声兽叫也没有人惊起,可能已经习惯了它们在夜里的叫声,也可能相信那些守夜的人会在发现危险时及时阻止,并叫醒、保护他们。 梅兮颜和苗风听着守夜人轻轻的脚步声和动作,心照不宣地交换一个眼神——他们的功夫不弱。 “老大,李续宗似乎对粮食很感兴趣。明知咱们是‘土匪’,还敢让咱们上山,又要咱们去樨城,他的身份很可疑。”苗风将声音压到最低,说道。 梅兮颜轻轻点头,“不是土匪就是官。但那些百姓绝不是假的,他可能是萧城的官员。” “即是官员,也可能跟樨城的官员相熟,与永靖的有些嫌隙,所以将咱们推到樨城去吧。” 梅兮颜却说道:“若与樨城官员相熟,为什么不先去樨城避难,非要待在这艾虎山呢。” 她听得清楚,这山中有虎啸之声。住地周围的火堆很多,守夜人频繁地移动位置巡防,必然是在吓唬猛兽。宁可待在这危险的山上,也不肯去樨城,总要有些说法。 李续宗自己否认与樨城的人相熟,是要隐瞒什么?到底又是为什么建议自己去樨城? 苗风也是一时语塞,片刻,才犹疑地说道:“他不是说守在这里防备吕国细作,看李砾他们对搜查细作很上心,也是出于忠心吧。” 不过最后也觉得不会这样简单,于是又加了一句:“或者还有其他原因,但跟我们不熟,所以不能直说。” “只怕‘忠’的是两只猴子。”梅兮颜轻哼。 南方大灾,孟定衡在嵩州还算安全,郑统在孜州,却是要时刻担心吕国会趁火打劫,安排人员混入百姓之中防备吕国细作渗入,十分必要。 转念又想,吕青野此时应该还在与越国的彭坚对峙,这消息也该传到枢国来了。吕青莽在愽城发动叛乱,吕国也算小伤了元气,且吕逸没有心思和枢国开战,枢吕边境暂时倒也安全。 “要留下来从他这里打探些消息么?”苗风问道。 守夜人的脚步声在靠近,似乎巡逻到他们这边来了。 梅兮颜本有此意,说道:“明日见机行事,睡吧。” 有苗风在侧,梅兮颜放心地睡了一个安稳觉,让一直紧张的精神和疲惫的身体彻底休息了一晚,临睡前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问题——不知道吕青野的援军到了没有。 第二天一早醒来时,精神已好了许多,右肩的伤口似乎也恢复不少。 其他男人和女人也三三两两地醒了,放轻脚步、压低声音地忙活着准备早饭。 没多久,久违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枝树叶照射下来,形成一条条耀眼的光柱,竟是个响晴的好天气。 早饭分成三部分,老人、妇女和孩子只吃一些菜团、喝一碗菜汤,少年们每人一个艾草饼,剩下的青年、壮年男子每人都有两个艾草饼和一些兔肉、野鸡肉,但肉食相当少。 李续宗说,饼子是用艾草叶和着糙米面做成的,吃了还能顶一阵饿。吃了饼子的人要负责打猎、下山去寻找吃的,或者去挖渠导水。 因为人多,而猎物少,男人要干活必须有力气,所以他们蹚着水回到萧城的家里寻来还能食用的糙米面,一直精打细算地吃着。只等水彻底退了,能回到家里去住,挖渠的人工就可以去打猎、找食物,慢慢熬,等州上的赈济。 吃饭时,李续宗专门答复梅兮颜,没有人与樨城人相熟,只能他们自己去碰碰运气 。 为答谢收留住宿和食物,梅兮颜与苗风主动留下帮忙。 苗风自告奋勇去挖渠,分得了两个艾草饼和一个鸡翅膀,算是客人的待遇。梅兮颜则只喝了一些艾草汤,把饼子省下来分给了四个十岁左右的孩子。 吃过饭,男人们都带着工具狩猎的狩猎,下山的下山;老人们看着孩子,女人们则背着筐子去采野菜;十几岁的孩子们则自愿选择,可以去采野菜,也可以去帮忙狩猎。 梅兮颜一声吆喝,也要去打猎,就跟在李砾那一队,仍旧是昨晚的那三个少年跟着李砾。 李砾不喜欢梅兮颜的土匪身份,对她的加入不冷不淡,没有多说什么,检查好打猎的工具,便带着他们上路。 这一回那三个少年没有拿镐头,只拿了一截竹竿,一端距离末尾不远开了一个洞,从洞口中又塞入一小节竹竿,用草绳结结实实地绑定,再将两个头都削得尖尖的,当做猎叉用。 跟着李砾朝山谷走去,梅兮颜学着狂车的言行举止夸张地吹嘘她的打猎技巧,四个人都见识过她露的一小手功夫,将信将疑的。梅兮颜也不在意,目的只想让他们对自己放松警惕,才能探听到她想知道的事情。 “知道州牧什么时候放赈么?”梅兮颜看得出李砾对自己的嫌弃和疏远,只当是闲话家常般问道。 “这才刚几天,没有这么快的。”李砾似乎很有经验,不咸不淡地回答。 “可是大家都已经饿肚子了,他们打算什么时候放赈?” “要等州牧把灾情呈报到枢钥城的国主那里,才能放赈。”李砾答道。 “那要多久?” 李砾没有说话,倒是其中一个少年——梅兮颜记得其他人叫他小山子,接话说道:“没两个月国主不会放赈的。” 梅兮颜心中一懔,去年蝗灾时她刚继位,看到呈报后立即下令先自救,免除当年税赋,同时由府库准备粮食,随时运往受灾地,一送一批都是快马传递,半个月不到,怎么会出现两个月这么久的时间差。 于是问道:“那么久,人都饿死了,为什么不早点放赈?” “国主那么高高在上,只管收我们的重税,这花大笔银子的事情,她怎么可能舍得。自然是能拖一天是一天,人饿死了,还能少分一份口粮。”小山子撇撇嘴,忿忿地说道。 梅兮颜知道误会太深,一时也不能解释,干脆一拍大腿,有感而发地问道:“你们也被收了重税么?” “你们北枢的税赋是多少?”另外一个少年好奇心上来,脱口问道。 梅兮颜眼角一动,看到小山子在偷偷用胳膊肘碰问话的少年的胳膊,似乎在提醒他说漏了嘴。 “北枢”“南枢”是近十几年新出来的叫法,仅限于百姓之间,尤其以刈水以南的百姓最为平常使用。而北枢和南枢的分界点便是刈水,之北为北枢,之南为南枢。 更为细致的出处则更加隐晦,梅兮颜之所以不马上赶回枢钥而滞留在嵩州,其实,也是因这称呼实在是越来越响亮而心下不安。 想到南方官员奉孟定衡与郑统为主而当街跪拜的画面,加之各个方面得到的情况都在暗示,这是背后的孟定衡与郑统的势力在操纵、分化国民。 从昨晚李续宗生硬的转换“北面”两字,到今天两个少年的小动作,已能看出南北枢的称呼绝不再是简单地理意义上的区分,这让梅兮颜觉得相当刺耳。 不等梅兮颜回答问题,李砾已伸出手臂阻止大家的脚步,随后将手指向前方,轻声说道:“别说话,有一头麂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八十章 小猎(中) 梅兮颜抬眼看去,一箭地远的低洼处,有一头黄褐色的麂子正在低头啃食青草,似乎并没有发现他们的存在。 “不要发出大的响动。”李砾轻轻地从腰带上抽出两支用细竹竿削成的竹箭,一手一支握紧,小声地嘱咐道。“这东西精的很,听到动静就会跑掉的。” 三个少年满脸满眼都在透露着新奇和兴奋,却又努力地抑制着兴奋,几乎到了屏住呼吸的地步,就怕把这头麂子吓跑了。若是把它猎回去,大家就可以吃一顿饱饭。 “小山子,你们守在这里,我和狂车分两头去堵住它,若是它朝你们这里逃过来,能不能抓住它?”李砾一边指定猎捕计划,一边问道。 “能!”三个少年压低了声音却极郑重地应道。 “好。守在这里。”李砾说罢,看了梅兮颜一眼,朝她伸了伸左手,示意她从左面绕过去,而他自己则向右走去。 梅兮颜暗笑:这个时候,他倒是不嫌弃自己的身份,只在意自己的身手了,还真是少年心性。也不废话,迈开脚步像猫一样轻盈地钻进了左侧的灌木中。 当她出现在麂子正面方向时,李砾也已经站到了麂子的尾巴所对的方向。而这头麂子还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被三面围困,埋头吃得正香。 梅兮颜想看一下李砾的本事,所以并没有打算先动手。 李砾其实并没指望梅兮颜会动手,只是让她堵住一个方位,使得麂子不会窜到她那边去罢了。将右手的竹箭调整一下位置,握紧尾端,对准麂子的脖子,一扬手便将竹箭投掷出去。 好巧不巧,麂子正在此时转了转身,竹箭竟插到它的后臀上。疼痛和惊吓使得麂子跳了起来,“扑腾”一下便朝着小山子他们的方向跳了过来。 三个少年举起手中的竹叉,张开手臂一边吓唬麂子,一边想用竹叉刺到它。但他们低估了这头麂子逃命的速度,一阵风扫过,带起一股动物浅浅的骚味,麂子已经跃过他们身边,朝山谷更深处跳跃而去,三支竹叉全部落空。 “追!”小山子喊了一声,拔腿便去追,另外两个少年更是不肯放过这擦肩而过的美味,也一同追去。 李砾原本想猎不到就放弃,毕竟在布满灌木的山谷中,想要徒步追赶善于奔跑跳跃的动物是极其困难的,而且山中还有大型野兽。与其浪费太多的体力去做一件很难完成的事,不如把体力用在猎取其他容易猎到的小动物身上。 连连喊了几声“回来,不要追了”,却没有得到小山子他们的回应。李砾担心他们在山谷中乱跑迷了路,无法找到出口回来,只得也追了过去。 梅兮颜自不必说,为了博取他们的信任,今天一定要出出力气才好。 因为眼前有目标,小山子并不觉得自己跑得有多远,但却能感觉出自己跑得很快,灌木、树干等从眼前飞快地跑过去。 树枝树叶让他有些眼花,但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住前面的麂子,拼命地忍住眼中的酸痛,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 眼前两条人影闪过,李砾和梅兮颜已超过他们跑到前面去了。 那头麂子屁股受伤,开始跑得还快,现在却慢了下来,一下跳到一丛灌木后面,只能看到耳朵和小尖角在移动。 忽然听到一声雄浑的虎啸之声,震得整个山谷都在回响,梅兮颜伸出左手按住李砾的肩头,硬生生将他的奔跑之势拦住,捏着他肩膀转头就往回跑。 在被梅兮颜拉拽之际,李砾看到麂子的耳朵和尖角突然便消失了,一股血腥味和野兽的腥臊味飘了过来,昭示着危险临近。 “还不快跑!”梅兮颜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提醒李砾。 呆愣的李砾这才转身,跟着梅兮颜一起跑起来。迎面是吓傻了的小山子他们,竟站在原地扬起竹叉,想要和灌木后面的野兽搏斗以保命。 梅兮颜刚要出声叫小山子他们跑起来,就感觉到身后有一只庞然大物,在用柔软却健壮有力的肉爪踩踏着软绵的山谷地面。 声音虽然轻,步伐却极其矫健,梅兮颜似乎能感受到它雄壮的四肢在伸展时迸发出的浑厚无匹的力量。这力量从四肢贯穿到肉爪,轻柔又沉重地落到地面上,再弹起来,带着巨大的身躯如飞一般跃过来。 “老虎!”小山子尖叫道。 三个孩子只觉得身体的力气瞬间便消失了,六条腿软得像泥一样。 梅兮颜见前面三个孩子的模样,心里暗叫糟糕。她并不怕这只大猫,但她却担心无法保护住身边这四个人。在愽城承受过一次鬼杀的反噬后,她的身体没有恢复完全,只怕很难使出鬼杀。 听到了贪心的大猫追过来的声响,他们已避无可避。李砾一转身挣脱梅兮颜的牵制,重新面对后面的巨大身形,左手的竹箭已交到右手,又把插在腰间剩余的四支竹箭都攥在左手里随时使用。 奔跑时右臂已蓄了力气,李砾用力将竹箭朝着大猫的前胸掷出,紧接着又把另外四支也一气呵成地投掷出去,随后左手抽出镰刀,右手抽出竹叉将小山子他们挡在身后。 直面兽中之王,李砾全身都在不由自主地轻颤着。 金黄色的毛皮上条条黑色斑纹清晰可见,嘴巴上白色的胡须比他吃过的鱼刺还长,眼睛上方的毛色竟是白色的,还竖着一些白色的眉毛。脑门上一个“王”字遒劲有力,随着它飞扑过来,这个“王”字在李砾眼中变得越来越大,在在提醒他,它是这山里的王。 竹箭被大猫一爪子拍飞了,像吹飞几根芦苇,然后大猫一翻身,稳稳地落在地上,离他们不过两丈远近,玩味般地打量他们,看起来像在判断谁更容易吃掉。 “小山子,胆子没吓破吧?”梅兮颜站到李砾旁边,冷静地问着身后的少年。 在这个时候竟然还能如此镇定,李砾不禁转了转目光,瞥了梅兮颜一眼。 “当……当然!”小山子嘴硬地逞强。 “好样的!”梅兮颜赞了一句,随后平静地说道:“李兄弟,带着他们慢慢地退回去。切记,不要转身,倒退着走,手里的竹叉不要放下,就这样举着,不能跑,必须一步一步走,走到看不见这只大猫的地方再跑。” “那你呢?”李砾的嘴唇在抖,但却极力控制住声音不发抖。 “我留在这里,和这只大猫玩一玩。”梅兮颜嘴角向上,扯出一个笑容,故作轻松地说道。 “不行!这原本不关你的事,怎么能让你留下。你带他们回去,我留下!”虽然李砾知道梅兮颜比自己厉害,但是今日之事原本就是他们四人惹出来的,梅兮颜只是被连累,他当然不肯留她一人对付这野兽之王。 “现在不是逞能的时候,你别扯我后腿。”梅兮颜沉下脸,略有些不耐烦,冷冷地说道。 一瞬间,对面的大猫发出一声低低的咆哮,似乎受到了什么威胁一般,在发出警告。 李砾看到它的鼻子上的皮肉皱成一堆,张开的嘴巴里,一口森森的利齿让他脊背发凉,寒毛倒竖。 他以为大猫马上就要扑上来了,正在思考要怎样保护身后的三个少年,只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低呼,一个少年到底抵不过对老虎的恐惧,跌坐在地上。 眼见着大猫好似嗅到了胆怯的“小兽”泄露出来的寒栗气息,摆着尾巴朝前轻轻迈了一步。 梅兮颜当即也迈出一步,一边与大猫正面对峙,一边对李砾厉声说道:“不想你的同乡死在这里,马上带他们离开这里!” 说也奇怪,梅兮颜一动,大猫便又如方才一般低低地咆哮,且退后一步狠狠地露出尖牙,向着梅兮颜恐吓般地示威,显然对她颇为忌惮。 李砾转头,看到小山子和另一个少年正在努力想扶起坐在地上的同伴,然而,两人的手脚都有些发软,一时竟无法将人扶起。 迅速衡量目前的情势后,李砾看着梅兮颜坚毅的侧脸,轻声道:“我马上回来,你别硬来。” 与出发前的冷漠相比,这话语里竟带了些担心的暖意。 说罢倒退着到了小山子身边,将地上的少年一把抱起,领着他们小心翼翼地倒退着离开。 就在刚走开十几步后,失去耐心的大猫纵身一扑,利爪朝着梅兮颜抓了过去,速度之快,力量之巨,令人肝胆欲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八十一章 小猎(下) “啊!”小山子失声惊叫。 梅兮颜左手抽出长剑,向旁边跳开避过大猫的攻击,同时握紧长剑朝它的肚腹刺去。 大猫体型虽巨大,却极灵活,一扑落空,前爪一着地身体已经在空中转动,堪堪避开了梅兮颜的长剑,歪斜着落在地上。 梅兮颜侧步而行,重新站到原来的位置,挡住来时路,也挡住身后还没有走掉的李砾等人。 李砾再迟钝也看得出梅兮颜正在保护他们,而那只山大王的注意力也大半都在梅兮颜身上,很是防备。 虽然没有见过真正的老虎,但住进艾虎山后,夜晚时常能听到虎啸之声,也就听到父亲总是嘱咐大家,打猎时只要猎取一些小动物即可,不能深入山林,以免惊醒白昼时休憩的老虎,性命难保。 看眼前的情景,这老虎不像是把梅兮颜当成自己的猎物,更像是当成了另一只老虎。对她相当敌视,却又相当谨慎,见她一动,它也跟着动,一直保持正视的对峙。 梅兮颜的背影看起来瘦削却十分挺拔,右手始终按在腰间的短剑柄上,随时准备出击似的。 不知为何,李砾感觉此时梅兮颜的身体周遭泛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犹如另一个巨大的怪物附身于她的身上,偷偷地露出尖锐的獠牙、伸出锋利的兽爪,正在等待机会扑上去,一招就结果了那只正低吼着的老虎。 越是看得久,越是觉得她不像人类,这感觉让李砾不寒而栗,如坠冰窖。 “砾哥……我们……还走么……那只老虎……好像……有些怕狂车……”小山子紧张得直结巴。 在见到梅兮颜逼退了老虎之后,小山子竟如同给自己增加了胆量一般,腿上也有了力气,更是壮着胆子停下脚步看着一人一虎的对峙。 李砾并不像小山子那么乐观,事实上,见到吃人的老虎的威威真容——凶光毕露的眼睛、森森尖锐的獠牙、粗壮锐利的巨爪——李砾根本不相信人类能斗得过老虎,哪怕梅兮颜此刻给他的感觉也是个野兽。 急切地看了梅兮颜与大猫一眼,李砾立即转头,看向小山子,快速问道:“小山子,你们能自己退回去么?咱们得讲义气,不能留他一人在这里。” “砾哥不走,我也留下!”小山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嚷道。 “没听狂车说,这样会拖他后腿么!”李砾责备道。 见小山子他们明明害怕,却仍不肯丢弃同伴的坚毅神情,李砾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过分,转而柔声说道:“你们先走,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要停下,我和狂车也就能脱身了。” 小山子想了想,觉得李砾说得有理,也相信凭李砾的本事可以脱身,于是说道:“好,我们先走,你们快点跟上来。” 李砾点点头,看着小山子半拖半扶着两个同伴慢慢退走、离去。 小山子刚走没几步,敏感的大猫便觉察出梅兮颜的“同伴”在撤退,于是咆哮一声,又朝着梅兮颜扑了上来。 显然,大猫将梅兮颜他们当成是想要侵占它领地的对手,面对气势强大的梅兮颜,它已然觉得是个强劲的对手,而梅兮颜身后还有几个同伴,它便不敢硬拼。现在看到她的同伴在后退,意味着他们惧怕它,这让它有了击败对手的信心。 守住自己的领地不被侵占是动物的本能,更不用说是这种凶猛的食肉野兽。觅得时机,便立即出击。 梅兮颜断喝一声,等它扑到,迎着沉重的劲风,双膝贴地,身体仰面平躺,钻到它肚子下面,一剑划破它胸腹,不敢贪功,旋即滚出它身下,翻身站起。 大猫吃痛,更是咆哮不止地朝梅兮颜猛扑。然而动作越大,血流的越多,反而更见迟钝。梅兮颜左闪右避,觑到机会便刺它一剑,越发惹得大猫狂躁起来。 眼角余光见到李砾又跑了回来,梅兮颜略微喘息着问道:“它吃过人么?” “吃过。前几年在城里听人说过。”李砾回答。 “那便不能留它了。”梅兮颜浑身刺痛得厉害,没想到只用普通的功夫,身体仍旧吃不消。 本想伤了这大猫便算了,一想到萧城的百姓可能会受到它的攻击,便横了横心,要就此杀了这个祸患。 再次避过大猫的扑抓之后,梅兮颜呼出一口浊气,咬牙忍住刺痛,待到它再次扑过来时,忽地跃到它身上,一剑刺进它脖颈中。这是她目前用尽全力的一刺,剑身没入大猫脖子大半,凭手感可知已刺到了咽喉,只是没有刺穿。 大猫嘶啸一声,一甩腰身,将梅兮颜甩了下来。 李砾并没有看清发生了何事,只是恍惚看到一个黑影跳到了大猫身上,然后剑光一闪,黑影便飞了出去。 直觉那黑影就是梅兮颜,李砾眼疾手快,立刻飞奔到梅兮颜身边,双手拖着她双臂,将她拖了出去。 “它快不行了,你去把剑拔出来就可以杀死它。” 梅兮颜手指痛得握不住剑柄,所以长剑还留在大猫的脖子上。 李砾第一次目睹人和老虎的搏斗,虽然知道梅兮颜身手远在自己之上,但她竟能将山中之王刺伤,使得年少气盛的他也很想试试,这只山大王在最后苟延残喘之时,还有多少力量。 大猫见他能靠近,趔趄着身子站住,痛苦又不甘地呜咽着。 李砾咽了咽唾沫,收起镰刀和竹叉,小心翼翼地从地上捡起一支竹箭,再次用全力掷出去,仍旧直刺大猫的脖子。大猫抬起右爪,勉强打飞了竹箭,左爪却突然失力,一下栽倒在地。 好机会! 李砾心中大叫着提醒自己,趁机冲到大猫后脖颈处,一伸手握住了梅兮颜的剑柄。还没等用力,大猫已挣扎着歪头欲去咬他的手。不过一个转头的动作,速度之快和力道之大竟带动剑柄脱出他手中。 李砾心中一懔,更多的是惊惧。 惊的是梅兮颜是在和这样强大凶悍的野兽搏斗,那深嵌大猫脖颈的剑身,只一触手便知剑主人是用何等惊人的力量刺入的。惧的是明明已是奄奄一息垂死挣扎,可这大猫竟还有这等的速度和力量,这就是人和猛兽的差距! 向后跳开一步避免大猫突然攻击,随即瞥了一眼梅兮颜,她已站了起来,抽出短剑,看来想亲自动手。 那大猫时刻都在注意梅兮颜的动静,听到她站起,立即也要站起来。但力有不逮,重伤的身体已不听使唤,左摇右晃地总也起不来。 就在它又摔倒之际,不想被梅兮颜小瞧的李砾再次冲到它后脖颈旁,双手握住剑柄用力一拔,旋即退开,鲜血喷出之时响起了山大王的哀嚎。 大猫继续晃着身体想起来,挣扎了几次,最终却委糜地倒下去,没有力气再动,只有还在起伏的肚子证明它还没有断气。 李砾被喷了一脸血污,腥气充脑,闻之欲呕。 干呕了几下才缓过精神,双腿犹如被夯实在地面上的木桩,毫无知觉、寸步难行,双臂已经紧张得僵硬。 又缓了缓,才勉强能动一动仍没有恢复灵活的手指和双腿。 提着剑,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到梅兮颜身边,看了看她略微苍白的脸色,又抬头看看小山子,他们已经退出很远,正在朝他们这边打量,李砾忽地小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八十二章 巧诈(上) 梅兮颜原本正忍痛将短剑插回剑鞘,听到李砾的问题,动作一滞,挑眉问道:“你想说什么?” “一个土匪有这样的身手,还会被剿灭山寨?”李砾反问道。 不等梅兮颜回答,李砾又说道:“你不要说只你一人有这样的身手无法挽回大局,那个大苗的身手恐怕也不在你之下吧。” 看着李砾质疑的目光如针挑木刺一般,不加遮掩地在自己的脸上来回打量,梅兮颜突然轻笑一声,问道:“没有这样的身手,我怎么敢做长山第一寨的寨主?又怎么会在围剿之下带着财宝全身而退?” 李砾一时语塞,竟被问得愣住了。 从昨晚见到梅兮颜开始,他就隐约觉得她和苗风不是普通人,虽然他们自称是土匪,让他厌恶。但仔细观察他们的举止,却与他见过的土匪完全不同。尤其今日她竟然为了救他们与老虎拼命,怎么想都觉得不像是土匪。 想到此处突然灵光一闪,问道:“你既然说是土匪,为什么要救我们,难道不是早该独自逃走么?” 梅兮颜冷笑道:“怎么?难道我扔下你们逃走才算是土匪么?” 李砾嗤笑道:“土匪若是好人,为什么会被官军围剿?” 梅兮颜不屑地冷笑一声,说道:“幼稚。老子是被逼落草,如果不是——”突然一顿,若有所思般问道:“你不过是萧城一个普通百姓,为什么对我的身份这么感兴趣。你们这群人说来也怪,明明一群小百姓的模样,竟然还安排暗哨堵着上山的路,当自己是官兵?你们到底是在防备谁?” 这话题在昨晚已问过李续宗,虽然回答防备吕国细作毫无破绽,但梅兮颜却总有种直觉,答案没有这么简单。 李砾微微一愣,并不明白梅兮颜反复询问这个问题的目的。随即收敛神情,问道:“不要转移话题,难道你心里有鬼?” 梅兮颜自然没有错过他的表情变化,这个少年没那么多城府,或可套出更多的南方情况。于是故作恍然大悟,说道:“这个问题应该由我来发问才对——难道你们才是吕国的细作,冒充我枢国百姓是想混进萧城打探什么吧。” 说罢将短剑抽出,指着李砾,又道:“说出你的真实身份,我可以饶你不死。否则,我抓了你送去州牧那里领功,也许还能换得一些好处。” “你?!”在梅兮颜的抢白之下,李砾毫无辩解之力,心中开始相信她确实是个土匪。 “不说是吧,没关系,等我把那边那三个毛孩子抓过来杀掉一个,不信他们剩下的不说实话!我狂车杀别国的人,从来不手软。” 说完作势便迈步朝小山子他们的方向走去,看起来真的把他们当成了吕国细作,想严刑逼供。 李砾有些慌,立即追上去说道:“我们就是萧城的百姓,你别滥杀无辜!” “为什么在山上设暗哨?” 面对梅兮颜咄咄逼人的眼神,李砾生怕她会对小山子他们不利,回答道:“刚遭遇水灾,我们怕吕国趁此时偷袭孜州,所以在这里设了暗哨。” “荒谬!”梅兮颜佯装质疑,说道:“这是官军的职责,和你们有什么干系,用得着平民百姓来操心么?明明就是细作行为,别以为老子是土匪就好诓骗!” 眼看着梅兮颜又朝来时路走去,李砾紧跑两步追上她,想要继续解释,不料梅兮颜突然停下脚步,一转身将手臂一伸,竟将他左手握着的她的长剑劈手夺了回去。 “我的东西危险,还是物归原主的好。” 李砾身手虽然不错,但自知不是梅兮颜对手,又怕她伤害小山子他们,于是很诚恳地解释道:“狂寨主,刚才是我莽撞,请千万不要误会,我们都是枢国百姓,真的只是害怕吕青莽趁乱偷袭。” 梅兮颜反客为主控制住问话的内容,继续诈道:“等我绑了你们去州牧那里,就知道你们是何许人也了。” 一转头看到小山子他们竟然朝他们走过来,梅兮颜嘴角扯出一抹冷笑,说道:“为了枢国安全,说不得还真得把山上剩余的人都杀掉。” “你不是说你是被逼落草的,又遭到围剿,应该憎恨官军才对,为什么还要帮他们抓细作?”李砾一急,竟分不清轻重缓急地问道。 “你这是默认自己是细作了。老子告诉你,我和官军的仇是我们枢国的家事,但面对你们这帮吕国细作,那是国事,孰轻孰重老子分得清。”梅兮颜摆出大义凛然的架势,扬起左手的短剑指了指李砾。 梅兮颜的逼视目光相当霸道,让李砾有些胆寒,急切地叫道:“我们真是枢国人!” 生怕梅兮颜继续误会,继续快速说道:“我爹是萧城的都尉,大水之后,守城军都跟着太守郑玉名以护卫百姓为名,投奔津南城了。任凭我爹怎么请求郑玉名留下一些军士布防,以免吕国趁机生乱,但郑玉名却始终不肯,所以我爹才带着我们留下来。山上其他老少妇孺都是我们从大水里救出来的,年纪老的老小的小,让他们徒步去永靖城或者樨城,只怕会死在路上,无奈之下才只能留在山上。” 听到郑玉名的名字,梅兮颜知道李砾没有撒谎,也想起李续宗这个名字确实是个都尉,只是一时忘记了。 证实了李续宗的身份,在艾虎山设置暗哨便顺理成章,他是都尉,本就是武职,这些是他的职责所在。能在这样的大灾面前坚守自己的职责,此人若不是忠心于孟郑两家,倒是可堪一用。 此外,大灾后,太守不留下组织排水、救人,竟一走了之,岂不招百姓怨恨?郑统这个小儿子是本性愚鲁,还是有其他的打算、所以见死不救。 当下便仍旧一脸狐疑地斥道:“胡说八道!太守都带着百姓走了,怎么还会有这许多百姓被你们所救。莫不是你们都是吕国细作,想冒充我枢国百姓,长期隐蔽下来?” 面对梅兮颜的怀疑,李砾一脸怨愤地说道:“我哪里说过太守带着百姓走了?太守舍弃百姓逃走才是!你回去问问,哪个不对郑玉名恨得咬牙切齿!” 李砾既然用了“舍弃”两个字,无论郑玉名背后有什么阴险的谋划,至少不会得百姓之心。若她的赈粮能及时运到,足可期待百姓对自己改观。 想到此处,梅兮颜撇撇嘴,将信将疑地说道:“老子是北面过来的,完全不了解这边的情况,你随便编个名字再编个故事就想搪塞老子,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反正在你心里老子也不是好人,杀了你们总好过不清不楚的让你们趁机溜了去给吕国报信。” 看到梅兮颜眼中凶光一闪,李砾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委屈地喊道:“你这人也太无赖了!如果我们是细作,怎么会天天忍饥挨饿地去挖沟通渠,还要蹚着水和泥泞去城里救人。按你的想法,城里的都是枢国人,都死了不是对我们更有利!” 梅兮颜原本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但那些问题对一个土匪头子来说太过不合身份,只得暂时忍了下来,一脸憬悟的表情,说道:“啊,你说的这话倒是有些道理。”然后一翻眼皮,竟然埋怨道:“谁叫你刚才不说清楚,差点儿自己人跟自己人打起来。” 李砾此时已完全相信眼前这个狂车是个土匪,虽然够直爽,但性格阴晴不定,看似文弱书生一般,其实野蛮无理、心狠手辣,偏偏大事上还能分清利害关系,武功又奇高无比,实在让人又恨又怕又敬佩,简直哭笑不得。 放下心中的紧张,李砾正要说话,梅兮颜的脸色突变,冷凝着沉声问道:“你爹是都尉?!那么你们把我们兄弟二人留下来,是想伺机捉拿我们,去向罗敷女邀功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八十三章 巧诈(下) “不是,绝没有这个意思。”李砾立即摇头澄清道。 “那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想结交我这个土匪头子?”梅兮颜挑眉,故意用左半边脸对着李砾,斜睨着他问道。 李砾为难地说道:“其实我也不太确定爹留下你们是要做什么,但一定不会是交给官家。我爹向来不拘小节,狂寨主出身虽然……咳……虽然出身草莽,但家国面前不失大义,正是我爹钦佩之人。” 梅兮颜做出一副野蛮的姿态,讥诮道:“别拿好话填塞老子,其实你们南面的人一直把我们当成敌人吧,别以为老子在长山里就什么都不知道,‘北枢’‘南枢’还真听人说起过。都说你们‘南枢’的人阴险狡诈,我既是土匪,又身怀重金,李续宗怎可能放过我?” “若是要捉你,昨晚给你们喝的汤里就可以下迷药,迷倒你一个,我们几百人一起上,你那兄弟也扛不住,焉能让你还有机会在此和我争执。” 李砾渐渐了解了一些梅兮颜的言行特点,知道她就是嘴上不饶人,其实对他相当和善。否则就凭她的身手,早就杀他百十回了。一旦紧张解除,应对起来便容易许多,思路也清晰多了。 “哼,总之你们一定也没安什么好心,大概是惦记着我那些宝贝粮食,想骗到手再下手吧。老子不会上你们的当,还是先走为妙。”梅兮颜气鼓鼓地拔腿便走。 她看得出,李砾看到她适才的野蛮表现,已对她卸下心防,转变了态度,她需要趁此机会多了解一些李续宗的目的和南方的态势。 “砾哥,你们在做什么?”小山子远远见到两人停在原地不动,似乎在说着什么,急忙跑过来,离着老远就扯着嗓子问道。 “没事儿,我们在商量怎么处理那只死大猫,不如去山上多叫一些人来,把它和那头麂子一起扛回去,解解馋。”李砾安抚小山子道。 小山子一蹦三尺高,欢叫道:“好!开荤开荤!”转身一溜小跑回到两个同伴身边。 李砾再次追上梅兮颜,真心实意地说道:“狂寨主,我李砾以自己的性命做担保,我爹一定不会伤害你们。今日你救了我们四人的命,请一定留下来让我们再略尽感激之意。” 梅兮颜头也不回地仍旧朝前走,说道:“不必了,你们穷得有上顿没下顿,还懂感激就守住我们身份的秘密,不要等我们走了就去通告州牧派兵来抓我们。” 到了小山子他们歇息的树下,梅兮颜一屁股坐下,慵懒地靠在树干上,说道:“你们赶紧回去叫人吧,我就在这里看着,免得被其他动物啃咬了尸体。” “好!”小山子喜笑颜开地应了一声,也不等李砾说话,拉着两个同伴的胳膊便跑。 跑了几步才停下来转过身问道:“砾哥,你怎么不走?” “我陪狂车大哥留在这里,你们快去快回。”李砾道。 小山子三人不疑有他,高高兴兴地跑了。 梅兮颜见李砾站在旁边,斜睨他一眼,冷哼一声,道:“怎么?后悔了,怕我跑,想看住我?” 李砾轻笑一声,好言说道:“狂寨主,你比我大几岁,我就叫你一声大哥。刚才是我误会了你,才惹了莫名其妙的一肚子猜忌。其实你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爽快人,就别跟我一般见识了。” “性命攸关,还是要‘见识见识’的。这里又不是我的地盘,强龙不压地头蛇,我还是尽速离开比较好。”梅兮颜讥讽道。 李砾试探着建议道:“狂车大哥刚到南方,人生地不熟,先留下来熟悉熟悉我们南方的风土人情,不是也很好么。” 称呼从“狂寨主”变成了“狂车大哥”,李砾是越来越接受梅兮颜了。 梅兮颜眼皮一翻,道:“别人对我好,我自然便对别人好。你们若是防备我、算计我的粮食,我干嘛留下自寻死路。” 李砾无奈地苦笑一下,也坐在她身旁,顺手折了一段草杆,拿在手里左右捻动,看着草杆转成一个圆,盯着旋转的圆心似乎出了神。 梅兮颜瞥着他的动作,知道自己的一番“单纯野蛮热心”的言行已有了成效,李砾正在犹豫是否要讲出一些重要的事情来博取她的信任、并留下她,所以也不着急,静静地等他权衡。 抓住这段时间,她也可以稍微恢复一下体力。此时她身上的刺痛并没有减轻一丝一毫,全靠咬牙硬撑,额头上一层细细的薄汗。如果李砾敢于向她动手,很容易就能察觉到她身体的异状。好在他年纪轻经验浅,被她连唬带吓的震慑住了,没敢轻举妄动。 李砾思忖了半天,手上捻转草杆的速度也降了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左右捻着,温言说道:“其实我猜是这样,我爹很喜欢你们,想留下你们做帮手。有些事我知道的不多,也不敢乱说,但我爹不是坏人,我能以我的性命保证。” “找我们做帮手?做什么?打劫吕国人?”梅兮颜故意曲解地问道。 李砾笑一笑,也不多与梅兮颜相争,说道:“我爹和郑玉名貌合神离已好多年,大水没来之前,郑玉名就想以练军不利为名,换掉我爹,只是还没有换掉,大水就来了。他带着他的心腹兵士们护着一些商户去了津南,我爹就留下来继续防备吕国。” 梅兮颜眉毛一挑,摆出一脸“我没有兴趣,只是暂且听你说说”的表情,没有插话。 李砾只觉她耿直得有趣,心中一笑,继续说道:“我看得出来,我爹不只是想防备吕国这么简单。艾虎山上有老虎是萧城百姓都知道的事,即便如此危险,我爹还是坚持要住到艾虎山,其实他是想能多保护一些无法逃离的百姓就多保护一些。那些他实在鞭长莫及的,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对于李砾的推测,梅兮颜不置可否,只是淡漠地问道:“这和找我做帮手有什么关系?” 李砾没有正面回答,抬眼望向远处,满怀感慨地续道:“刚才狂车大哥也说了‘南枢’‘北枢’……一般百姓都以为是这道刈水将枢国隔成两半,因为定津口由官军把守,来往要收取津口赋,无形中给两面百姓出行造成了障碍,所以才有这样的称呼,实际上——” 李砾叹口气,恨恨地说道:“实际上,南枢已变成了郑统和孟定衡的私地。他们克扣都城派送的赈济,中饱私囊后再以他们两个侯府的名义分发给百姓和士兵,还以国主的名义大肆征收税赋,一边收买人心,一边离间民心,久而久之,便在暗中传出了‘南枢’‘北枢’的名称,大有分庭抗礼之意。只是他们掩饰得好,所以到现在还没有被国主发现而已。” “国主?!你们对那个罗敷女倒是很忠心啊。不是都说她身份存疑,来历不明么?”梅兮颜撇撇嘴,不满似地说道,实则不过是想从李砾口中多套出一些南方百姓对她的印象看法。 李砾无奈地看了梅兮颜一眼,温声说道:“我知道你对国主有嫌隙,因为她剿了你的山寨,但国主身份来历咱们百姓又不知道,有什么资格议论。” 见梅兮颜没有说话,才又说道:“然而,她只率了鬼骑十几人就去解了铁壁城之围,又打败了屠一骨,这是真事吧?守住国土,保护百姓才是正事,何必管她到底是谁呢。她是老国主亲口指定的继位人,这不是假的,那她就名正言顺。再说,你不是也说和国主的仇恨属于家事么,就是个人的事,国主对外的功绩总不能视而不见吧。” 梅兮颜抿了抿嘴唇,虽然心里很受用,但脸上浮出一副不情愿的表情,对着围在自己身旁的一团小飞虫猛吹了一口气,将它们吹散开去,想起狂车在长山也对铁壁城之战称赞,才勉为其难地开口说道:“嗯,你继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八十四章 暗流(上) 李砾所说的孟郑两家的无耻勾当,她早已知悉部分,但从李砾口中说出,自是另一番意义。 而且,听李砾的意思,显然还没有说到关键处。她虽然心中着急想知道内情,却又不得不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稍微打个岔。 烦心事虽然暂时无法解决,但听到李砾对自己铁壁城一战的表现很推崇,倒是又对解决眼前麻烦增添了一份信心。 李砾见她似有不忿之态,继续说道:“狂车大哥,你说你是从姜国过的刈水,可能不知道津口赋是什么。原本津口赋是为定津口官方渡船的修缮维护所设,就是渡船钱。” 见梅兮颜神色似有询问之意,李砾续道:“然而,随着枢国对姜国的通商范围加大,定津口出入的大商小贩越来越多,津口赋就逐渐变成了一种重赋,除了普通渡船钱,还要按照运送的货物种类另外收取钱财。即便不用官方的渡船,民间小船也要收取。表面上这钱是官家收的,你可知道,这钱最后落进了谁的口袋?” 无需梅兮颜回答,李砾已经咬牙说道:“郑统的!” 梅兮颜也有过此怀疑,听到李砾这样说,确认必有其事,问道:“你怎么知道?” “你忘啦,我爹是萧城都尉呀。萧城太守郑玉名是郑统的小儿子,虽然我爹和他不和,但郑玉名有时做事说话不知收敛,也被我爹听到过几句。”李砾略有些沾沾自喜。 “这和你爹想让我帮忙有什么关系呢?”梅兮颜又将问题拉回来。 李砾再次低下头,看着手里的草杆,神色渐渐凝重起来,正色说道:“狂车大哥,虽然你脾气古怪,但我知道你不是坏人。我要说的话都是我平日里看我爹的言行所得的猜测,不一定作数,一直憋在心里也难受,所以说给你听,你要答应我,在事情没有证实或者发生之前,绝不可再对第三人说起。” 梅兮颜也换上严肃的表情,说道:“我这人除了自己的弟兄就没什么朋友,现在弟兄们也都散了,又行踪不定,上哪说给第三个人听去。” 李砾知道这就是梅兮颜的保证,稍微顿了顿,似在整理思绪,片刻后,说道:“还得先从国主的铁壁城一战说起……” “谁都知道咱们枢国向来是人人皆兵,上马征伐打仗、下马耕田经商,脾气比较暴躁,经常会有械斗或者跟邻国发生一些小争执的事情出现。前面两位老国主为了改变风气开始推文抑武,这几十年下来,与姜国大力推行互市、通商,人口一流动起来,各地的礼仪风俗也就重视起来。和气生财嘛,武斗之风确实少了不少,但斗志也随之被磨灭了。” 梅兮颜的目光没有看向李砾,但却听得用心。枢国重文抑武,在民间看来,似乎颇有怨言。不论是北方还是南方,百姓的反应大都如此。 李砾继续道:“听说铁壁城被围的时候,没有一个武将愿意主动出征援手,虽然有部分原因是针对新国主的身份问题,但另一部分原因也是武将们被文臣打压得没了锐气,对手是屠一骨,万一输了,更抬不起头,所以才出现了国主带着鬼骑亲自出征的悲壮场面。” 梅兮颜在心中偷偷一笑,没想到李砾是如此看待她出征的问题。虽说她和鬼骑一共才十三人,确实看起来太过零丁,但她本意就想凭自己的本事打个漂亮仗,震慑群臣,倒也算不得悲壮。至于武将不愿出征的问题,李砾倒是说到了点子上。 只听李砾又道:“没想到,国主凭着铁壁城的一万戍城军和鬼骑,把屠一骨的十万大军打得稀里哗啦一败涂地——当时消息传到南面来的时候,好多百姓都特别兴奋,虽然这么多年他们对国主的芥蒂已深,但仍为新国主的第一战感到骄傲和自豪。” 李砾暗暗握拳,“由此事,有少部分百姓开始对新国主有了改观,甚至对她寄托了希望,认为可以改善重赋之事。”随即黯然惋叹道:“只是他们并不知道,重赋收上去都给了孟、郑两家,北面是得不到的,国主是否知悉此事,也是个问题。” 许是介怀自己明知内情却无能为力,李砾停了片刻缓一缓情绪,才又说道:“百姓对国主的既定印象一有改善,孟郑两家便怕民心偏向国主一边,于是偷偷散播国主的身份问题,企图以国主来历不正为由,引起那部分百姓对国主的质疑。但那部分百姓骨子里都是血性极强的,倒是不太在意国主的身份来历。” 李砾低头看着仍被他捻转的草杆,神色肃然道:“大概二月份开始,不知从哪里传出谣言,说国主与吕国世子暧昧不清,就从这个时候起,我发现我爹开始在意粮食和军械问题,时不时就会从各种渠道打探相关的事情。虽然不清楚他的目的,但他这样做一定有他的原因 。” 梅兮颜心中一懔,没想到这谣言传播的范围竟如此之广,看来五大国都已传遍了。另外,李续宗作为一城都尉,私下打探粮草军械,可是越权了。 李砾还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为了知道我爹的目的,我也开始慢慢地收集国主和孟郑两家的消息。” 梅兮颜暗忖:为什么李砾暗查李续宗在意粮草的目的,却要留心她和孟郑两家的消息?表面上看是完全不相关的几件事。除非李续宗自己有什么小动作 …… 李砾自然不知道梅兮颜的心思早已转了几转,仍自顾自地说道:“国主继位后,吕国在醴州的边城增兵,国主随即也下令增兵,但我们这边的两位将军——说了名字你也不知道,就不说了——没有孟定衡和郑统的命令,都不肯调兵,是我爹力劝两位将军后,才在小刺猬山和瑶城增兵,保持了两国微妙的平衡。” 梅兮颜看得出,李砾很为父亲的斡旋自豪,但他却不明白一个道理——一个城邑的都尉,为两个将军增兵之事斡旋,这事怎么看都觉得很是蹊跷。 “其实这也不算什么,即便爹不说,最后孟定衡和郑统肯定也会命令增兵的,毕竟一旦出事,搭上的是嵩州和孜州的地盘,他们肯定不想是如此结果。但两位将军不尊国主令,却唯孟郑两人命是从,这就是大问题了。” 梅兮颜暗中点头,这确实是问题,她便是为了彻底解决这些问题来的。李砾年纪虽小,看问题的态度却很端正,只是不知道在南方,有多少像李砾这样的人。 “然而,郑玉名因为我爹去劝了两位将军,对我爹十分不满,觉得我爹不该越过他直接去找那两位将军,还怀疑我爹和孟定衡暗中有什么往来。但他不敢伤害我爹,所以才要想方设法把我爹换下去。” 梅兮颜敏锐地找到李砾话中的关键点——郑玉名与孟家关系不好。再想到李续宗自称不熟悉樨城却推荐自己去樨城卖粮,也许,李续宗与孟家暗中确有深层关系 。 感觉身上的刺痛减轻,梅兮颜动了动手,撸了一把草叶,一边擦拭剑身上的血迹,一边说道:“虽然老子……我在长山,却也听说过,平南侯孟定衡和靖安侯郑统两家好的跟一家人似的,而且世代联姻,然而听你这么说,这两家关系并不好呀。” “这就是我要说的重点之一……”虽然此时这附近只有他们两人,但李砾还是神秘兮兮地说道。 “嵩州归孟家,孜州归郑家,嵩州地盘比孜州大,两家联姻后为了平衡关系,互相在对家的城池里委派自家亲信做太守,表面上看像和睦的亲家一样,实则也是在互相防范。萧城太守郑玉名和樨城太守孟徽的关系便不是很好,所以这次大水他宁可选择去他哥哥坐镇的津南,也不去近一些的樨城。” 最后,李砾终于回到了他的正题,谨慎又兴奋地小声说道:“联想我爹坚持要把救出的百姓安顿在山上,又对你和你的粮食很感兴趣,我觉得,我爹是想暗中组建一个类似你的狂车寨的队伍,慢慢牵制住孟郑两家,最终揭开他们的伪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八十五章 暗流(下) 梅兮颜看着李砾脸上的骄傲之色,却是惕然心惊——李续宗若想自己组建军队,为何要将她的粮食推向孟徽。就靠目前几百老弱病残来组军队?还是,他早已在别处藏了有生力量?到底,又是不是要对付孟郑两家? 怎么想李续宗都和孟家有脱不开的瓜葛。若是李续宗作为孟家的暗子埋在孜州萧城之中,完全说得通。也许,李续宗是在为孟家搜集孜州的各项资源…… 然则,也不排除李续宗是在利用孟家来牵制郑家,等待南方混乱之后自立……如果……他当真城府深沉的话…… 除此之外,李砾所说的事情有相当一部分她都不知情,尤其是津口赋的猫腻和两位将军增兵之事的内幕。这两位将军她自然知道是孟锡和曹通济,孟锡正是孟定衡长子。 从李砾的描述中已能猜出嵩、孜两州的一些端倪,还能知道一条重要的信息——孟郑两家的当家人虽然相处尚好,但年轻一辈却有些嫌隙,这一点也许可以利用一下。 再从李续宗昨晚对他们的态度来看,虽然不一定是想收为己用,至少是很想结交的。不论李续宗所要图谋的大事是否为李砾所想,倒是真可以结交一下。 若他有心做第三方,大可借他之力成为自己插在孜州的内应,待除了孟郑两大祸患,再去收拾他。若然不是,自己已知他某些动向,也可以适当防备。 另一方面,李砾说目前山中的老弱妇孺都是他们从萧城中救出来的,这让她心中也一动——一直在思考该怎样做才能快速聚集人丁,壮大自己的力量——也许她也可以去收拢路上的灾民,集结起来为己所用。 再有一点遗憾,李砾一直没怎么提永靖城,“初来乍到”的她也没有什么机会能将话题自然地引导到永靖城上。 脑海里思绪不停翻腾,表面上却装作毫无在意,随口说道:“老子就是山大王,为啥要变成你爹的打手。” “大丈夫立于世间,若能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迹,才不枉活这一回。”李砾眼中闪过一片憧憬之色。 “我只想随心所欲过日子。”梅兮颜撇撇嘴。她不是想随心所欲过日子,她只是想能随自己的心意去做主,把枢国目前这股汹涌的暗流化解开去,这样即便到了离去的日子,也可放心离去。 李砾从没有侥幸心理,以为这样说一通便可以打动梅兮颜,但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儿说出来,有种和旁人一同欣赏父亲的伟大一样的自豪。再一想到自己父亲的隐忍和谋划,越发崇拜起父亲来。 于是嘿嘿笑着说道:“我爹也不会强人所难的,这只是我的猜想和请求,你可千万不要和我爹说这些。” “放心,不会和他说。”梅兮颜郑重地允诺。 两人靠着树干继续聊一些关于嵩州和孜州的轶事,直到小山子他们带着一群妇人过来抬猎物。 梅兮颜提出将猎物就地放血、剥皮开膛、切成肉块带回去,以免强烈的血腥味会引来其他食肉野兽,给所有人带来生命危险。 李砾点头赞同,于是梅兮颜亲自操刀将老虎和麂子放了血剥皮,留下了完整的毛皮。 枢国的妇人们大多都有拳脚功夫,杀猪宰羊不在话下,几个有匕首的妇人便把两个猎物开膛破肚,取出内脏后,将肉切割成块,再由剩余的人分别或抬或搬到附近的溪流处清洗一下血水。 忙活了半天,虽然大家都饿着肚子,但看着眼前一大堆鲜肉,只觉得浑身都是力气,连肉带骨架全部搬回了山腰的住处。 直到傍晚,下山挖渠的人也返回住处,回来时在泥泞中看到两个昏倒的少年,便救了回来,请几个妇人照料。 火堆上烤着麂子肉和虎肉,油脂在火焰的熏燎之下,发出“滋滋”的声响。自从大水淹来之后,这是众人第一次能放开肚量饱食的一顿晚饭。 小山子等三个少年极力鼓吹梅兮颜和李砾的神勇,将梅兮颜与老虎搏斗的过程说得天花乱坠,最后突然说道:“狂车大哥一来天就晴了,我们也有肉吃了,他一定是老天爷派来帮我们的。” 另外两个少年吃得满嘴油星,小脸红扑扑的,也在一旁附和,逗得旁人哈哈大笑。 梅兮颜谦虚的笑了笑,心中除了那些人为的烦心事,也更加担忧天气的升温会加速病疫的产生。 李续宗就坐在梅兮颜身旁,将嘴里的肉快速嚼了嚼咽进肚子里,微笑着对梅兮颜说道:“狂车兄弟——” “哎——”梅兮颜粗鲁地打断他的话,说道:“我只比李砾稍长几岁,该当做子侄,叫我‘兄弟’可是差了辈分了。” 她这样说,不啻是放下了跋扈的土匪头子身段,也是要留一个能和李续宗套近乎的余地。 李续宗果然聪明,说道:“你们小辈儿就按年龄论,咱们两人按能力论,你就委屈一下,做我李某的兄弟吧。” 梅兮颜也不坚持,谦让一番就随他叫去了。 “还得先谢谢狂车兄弟救了这四个不懂事的小东西,否则今日里就是老虎吃人,哪轮得到我们吃它。” “不过是自救而已,老虎最后可是被李砾结果的。”梅兮颜摇头谦让道。 “那是狂车兄弟大度,不想揽功。” 梅兮颜笑笑却不接话。没有四个小累赘,她也不会再次耗费体力,害得自己刚有些恢复的身体再度疼痛起来。 见她不说话,李续宗也老练地转了话题,问道:“狂车兄弟对南方还不熟悉,不如暂时就在山上落脚,托兄弟的福,这两天都能吃上饱饭,等修养几日后再出发可好。” 能凭一己之力杀死猛虎的人,又能带着寨中兄弟和财宝顺利逃脱官兵的围剿,更能审时度势、想到来南方寻找货物来源贩卖到北方,这个狂车虽然一直很是自谦,实则却极有头脑。即便抛开不能确认的粮食问题,这样的人物放到军中,也是极厉害的副将,李续宗哪里舍得让他们离去。 梅兮颜原本怀疑李续宗与樨城有什么瓜葛,现在他委婉地开口挽留,倒是更像要主动拉拢自己。 不置可否地轻叹一口气,梅兮颜故作愁容道:“水灾这么严重,还是想先将粮食卖出去,救救百姓的急。” 李续宗见她坚持,以为她只是想积累些经商经验,以后便于做南北货买卖,问道:“卖了粮食就返回长山么?” 梅兮颜却缓缓摇头,说道:“暂时没打算回去,想看看还有什么营生可做。长山的寨子已经被朔州军烧了,总要再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安顿了所有弟兄才行。这面气候倒是不错,这个时候已经这么暖和,白日里穿着单衣还有些热呢,现在的长山,冷得还得穿毛皮大袄御寒。” 李续宗有一瞬的喜悦,问道:“这么说,兄弟是想留下来长住?” “有这个打算——唉,赶上发大水,也是我倒霉。”梅兮颜故作愁容,慨叹没有落脚之地。 “兄弟是想住进城里当个买卖人,还是仍旧在山林里过快活日子呀?” 梅兮颜一挑眉,嘿嘿笑道:“老兄还真是一双慧眼,我们在山里自由惯了,若是能再找个山头,最好不过。” “嵩州孜州倒是真多山,你可以多选选。像刺猬岭就不错,夹在枢吕之间,也不怕谁来围剿,就是客商不多。”李续宗的语气像是在招揽生意的商贩,几乎要掩饰不住他想挽留梅兮颜的心意。 梅兮颜心思一转,玩笑道:“其实这座艾虎山也不错,山不高,还有几个险峻的地方,就在那里依山势建个寨子,上下山都方便,罗敷女想剿我也鞭长莫及。” “那我们岂不是可以做邻居了。”李续宗也笑道。 “就怕你老兄又设置暗哨防着我,最后罗敷女没来,倒是我们先打起来了。” “不会不会。狂车兄弟这么仗义的人,一定不会为难我们这些普通百姓。” “若是这样,这片山我可不客气,就先定下了。若此后再没合适的,便在这里落脚。” “好得很呀,这样我们也不怕有什么野兽吃人了。”李砾也玩笑般说道。 两人都大笑起来。 “对了,若是粮食卖出去了,你打算怎么运送过来呢?”李续宗收敛了玩笑的语气,问道。 梅兮颜大大方方地回答:“吕国那面会把粮食送到我指定的地点,到时我约买主一起去取粮即可,左右就在刺猬岭附近吧。” 李续宗皱皱眉,却淡然地问道:“你在这边只有大苗一个兄弟,不怕黑吃黑么?” 梅兮颜笑得极自信,夸下海口道:“不瞒李大哥,除非是官军找我买粮,否则,凭我和大苗的功夫,还真不怕谁耍无赖。” 李续宗侧头看着她眼角的疤痕,耳边还听着小山子在重复又重复地讲述她打虎的经过,对她的话倒是深信不疑,更顺应道:“也是,若是你决定在此落脚,弟兄们都跟过来,就更加不怕了。” 对于李续宗主动提及落脚、寨子和兄弟,梅兮颜相信他的确存有有招揽之意,但他却一直不肯表明自己的真正身份,她作为“一寨之主”更不能主动听命于一个平民百姓,只好将试探的心思也暂时收起,笑道:“正有此意。” 忽然听到有妇人的惊呼声传来:“慢些跑,你们才刚醒过来,身体虚着呢!” 两个小身影已经冲到李续宗跟前,扑通跪下去,以头磕地,嘶哑着声音哀求道:“伯伯……求您……救救……我们启城的……百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八十六章 失望的愤怒 梅兮颜低头一看,是两个看起来十分瘦弱的孩子。 李续宗早已认出跪着的两个孩子正是他们今日救起的那两个,连忙将他们扶起来,揉了揉他们那破烂的裤子遮不住的青紫膝盖,柔声说道:“先起来,有什么事慢慢说。” 后面追着他们的妇人一见此状,也就停下脚步不再上前。 “可给他们吃了么?”李续宗问道。 那妇人回答:“一人喝了一碗艾草汤,吃了一个菜团。饿得久了,不能一下吃太多。” “费心了。”李续宗感谢一声,转头对李砾道:“李砾,去割两小块麂子肉给他们吃。” 等李砾将两小块肉放进他们手里,两个孩子才意识到这是许久不曾吃过的肉,四只眼睛差点冒出绿光来。 若不是李砾蹲在他们身边一个劲地嘱咐“慢些吃”,他们可能三口两口就要把手掌大小的肉直接吞进肚子里去了。 李续宗也适时在旁问话,不让他们狼吞虎咽,这才知道他们这些日子的遭遇。 两人是亲兄弟,姓苟,平时都被邻里称为大苟小苟,一个十三岁,一个十一岁。 家住在启城城北,所以最先看到大水淹过来。 当时下着暴雨,爹娘一人拉着他们一个,慌慌忙忙就跑出家门。才跑了一条街,水便从身后扑了过来,瞬间便把他们四人冲散。 兄弟俩身子轻,漂得极快,转眼便随着大水拐了个弯,一下子被水势冲到一家仓房旁。正巧那里有一棵老榆树,兄弟俩抱紧了树干才没有被冲走。 两人平时都极顽皮,是爬树行家,顺着树干便爬到树杈上。 看着大水一路咆哮过去,摧枯拉朽般冲倒了房屋,冲跑了鸡鸭禽畜,更是冲走了好多人,两兄弟在树枝间穿来钻去都寻不见爹娘的影踪,慌乱不已。 无助的绝望让他们喊哑了嗓子,最后也忘记什么时候便喊不出声来,可能是因为被大雨淋得太冷了,只能瑟瑟地抱在一起发抖,便忘记了伤心和担心。 等雨停之后,眼前已是一片断壁残桓。平日里整齐的街巷里弄早已被掩在水下,水面上残存的屋脊房梁和木架也是凌乱一片,根本认不出哪里是哪里。只有远处的城墙依旧巍峨,看得倒是越发清晰了。 茫茫水面,兄弟俩犹如被遗弃一般,孤零零地枯坐在树干上,疲惫、害怕…… 脚下是滔滔大水,水上飘着木头、竹筐、草帘、菜叶等等物什,时不时便漂过一具尸体,刚开始两人还以为是活人,拼命朝他们扔树枝,但他们毫无反应,才知道是死人,吓得两人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再后来,看到尸体也麻木了,既不能下树去,又找不到能逃生的东西,两人只能依偎在树上,等待大水退去。 好在这时候尚有部分榆树钱挂在树上,虽然已经快成熟,但饿极了也可填填肚子,榆树叶子上挂了不少雨珠,舔了舔倒也不觉得渴。 等了一天,水势缓了下来,大苟便想下树蹚蹚水,找父母和吃的。还没完全爬下树,就发现大水差不多没过他胸膛,吓得腿一软,差点沉进水里,赶紧手忙脚乱地又爬上树。 周围传来各种呼儿唤女喊爹喊娘的声音,他们知道是幸存的人在寻找亲人。但他们嗓子已哑,发不出声音,只能跺着脚干着急地等着那些人寻过来,也许可以救救他们。然而,那些声音却渐行渐远,竟再也听不到了。 看到小苟又哭起来,大苟却不再哭了,抱着弟弟安慰他。 在树上又呆了两天,实在是能吃的榆树钱已没了,才又不得不壮着胆子爬下树来。 好在水又退了一些,脚下踩住地面,水到小苟的脖子。大苟努力在前面蹚水,确认地面没有坑洼,避免小苟不小心踩进去被水淹没。虽然他们都会游泳,但体力不支,浸泡在水中,越发消耗力气。 不知谁家支院墙的一根木头漂在水面上,两人抓了过来,依附在浮木上,一边向城外游,一边挨家翻找能吃的东西。 几乎一切活动的东西都被水带走,堆积在没有倒塌的山墙边或是树干旁。兄弟俩捡了一些水面上漂浮着的尚未腐烂的菜叶,也顾不得肮脏,就填进了肚子。 一路向城门漂浮过去,看到有不少人和动物的尸体半浮在水面上,耳边似乎传来微弱的人声,吓得两兄弟浑身发抖。 一想到他们被困在树上等待救命的遭遇,大苟生怕错过了活人,壮起胆子强行带着小苟向着声音处游过去,在一处杂乱的木架子当中,兄弟俩发现两个少年。 但他们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无法救人,在那两个少年哀哀地求救声中,他们保证自己会带人回来,便赶紧再去找人帮忙。 就这样发现了不少被困在倒塌的房子中的人,还找到了三个能行动自由的人。其中一个中年汉子和一个青年在钻进木架中救那两个少年时,被卡在随后倒下的木架中,竟也被困住了。 另外一人看到后,竟转身默默地游出城去,再没有回来。 两兄弟对被困者感同身受,费尽了力气,却始终无法将倒塌的木架移动半分,反而又因使力不对,导致木架再次坍塌,被困的四个人被彻底埋在残破的木堆里。 听着木堆里传出的断续的呼救声,兄弟俩吓得手脚更软,趴在木头上抱头哭了半晌,擦干了眼泪,继续去寻找帮手救人。 但除了他们,再也没有看到能自由活动的人,只有不少被困在垮塌的房屋内的尸体和奄奄一息的人。 两兄弟一边用嘶哑得不成句的声音安慰那些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的人,一边分头到处找寻一些能果腹的东西,塞给他们,给他们活下去的希望。 折腾了两天,没有发现父母的尸体,让两人略有欣慰。但当大苟发现第一处被困的那四个人已没了气息后,无力地啜泣起来…… 如果他们也是大人,如果人再多一些,他们四个不会死…… 其他那些被困的人,也会救下来…… 可是,抬头看过去,满城的大水,水面之上,只有他们兄弟两人还在苦苦挣扎,颓倒的房屋之中,求救声已是越来越弱…… 如果有更多的人……如果有更多的人……就可以救人! 这个念头成了大苟的执念。 抹干眼泪,大苟决定尽快出城去找人——那些被大水冲出城的人,一定还在城外,将他们找回来,就可以救人。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其他被困者,两人便拼命地挥动手臂、半漂半游地出了城。 但城外,是一片汪洋,凌乱、肮脏的水面之上,没有人。 疲累的两人满心绝望,强撑着的一口气便彻底泄了,连想发泄绝望的哭喊声都发不出来。晕晕乎乎地顺着水流,也不知漂了多久,水才慢慢变浅,昏沉的两人陷在泥泞之中。 再醒来时已不知过了多久,两兄弟哭干了眼泪,茫然地互相搀扶着,饿了就用树枝把榆树钱抽打下来捡着吃,有时能看到一些水韭菜,便也采来充饥,困的时候也就泡在水里打个盹。 挑着水浅的地方走,足足走了三日,实在是走不动了,就晕倒在离艾虎山不远处的地方,被李续宗等人救起。 就在两兄弟讲述的时候,小山子他们也围了过来。听完两兄弟的话,同样在水灾中失去了父母的小山子,悲切地喊道:“宗叔,启城还有人!救救他们吧!” 受灾的城邑是何等惨状,梅兮颜和苗风早已见过。听到受灾者描述当日经历水灾的经过,却听得揪心难过。那种无助和绝望,鬼骑在刚进入莽林时,也都经历过,自然感同身受。 梅兮颜尤其遗憾的是,若太守组织得当,原本可以救出很多人。 然而……与苗风对视一眼后,都看向李续宗。 其他人欲言又止,也无奈地看着李续宗。 大苟小苟重新跪倒在李续宗面前,小苟努力从肿痛的嗓子里发出声音,哀求道:“求您救救……我们……启城人吧……我们走时……给他们……搜集了……好多菜叶……一定能……撑住的……求您……救救他们……” 李续宗面带难色地叹口气,道:“孩子,启城离这里有七十里地,你们出来已经三天,我们再赶过去也要一天,那些人……” “伯伯……求求您……救救他们吧……”大苟也知道那些人已凶多吉少,却仍抱着一丝侥幸。 “孩子,我们也自身难保呀。若不是昨日来了这两位兄弟,今天猎到了一头麂子,又杀了一头老虎,我们这三百人也都难以为继了。没有食物,我们赶过去也救不了人哪。”李续宗犯难道。 大苟小苟知道救人无望,一屁股坐在地上沉默不语,暗自饮泣。 不知是谁突然迸出一句:“天杀的罗敷女!自己享受锦衣玉食,却不管我们的死活!满脑子想着怎么多收税赋,整治刈水、修堤筑坝的正事却一丝一毫都不放在心上。” 他这一开腔,其他人也都忍不住发起了牢骚。 “就是!自打她继位之后,马上就是一场大蝗灾,遮天蔽日,眼见着就能丰收的庄稼瞬间就化为乌有!这是造的什么孽!” “好不容易挨到开春,刚种下的种子,连番大雨泡汤了。指望着天晴了再补种,刈水又决口了,她不得老天爷待见,却报应在我们身上!” “如今死了这么多人,条条都是冤魂,她得多大的罪孽!” “还不知道赈济什么时候能到,到底能不能到!” “北枢的赈粮不到,州牧那里也不先派人来救救我们。” “州牧收的粮食不是也交到北枢去了么?哪里还有粮来给我们。” “说到底还是罗敷女身份不正却成了国主,违了天意,老天要惩罚她。” “咳咳咳,也许她是故意想借着天灾灭掉我们南枢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八十七章 土匪(上) 梅兮颜冷眼看着众人,第一次听到这么多人咒骂她,即便再大度心中总有些无奈。先前从李砾的话中得知部分人对她铁壁城一战很是敬佩,还以为自己在普通百姓心中至少留下一分好印象,然而,真正事到临头,还是怨念她的更多,到底还是自己过于乐观了。 见苗风脸色不善,梅兮颜立即投给他一个眼神,暗示他克制。 转过脸看着最后发声的中年男人,中等身材、枯瘦、皮包骨的脸上颧骨突出、肤色蜡黄。听苗风说过这个人,叫杨吉,在山下开渠的时候便总是一个人嘀嘀咕咕,咒骂国主无德无能,只会荼毒百姓。 此时杨吉的话一出,犹如火上浇油,更加激起了大家的愤怒。 正要说几句附和的话,李砾却接口说道:“北枢还不一定知道咱们这面的灾情呢,太守护着那些大商家先逃走了,州牧大人离得近却也不派官军来救人,又怎么能指望远水来解近渴。” 一句话恰中要害,乱哄哄的氛围突然便像一桶水泼到小火堆上,只余下几缕声音还在小声的抱怨,大家都默默地思考着他的话语。 李续宗看了李砾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责备,却没有落入任何人眼中。 转头看一眼一脸黯然的梅兮颜,起身对众人说道:“出现这么大的天灾,谁都想不到,目前还是自己救自己最重要。咱们枢国人,啥时候怕过事!” 没有挑拨,只是寻常的安抚而已——梅兮颜暗忖:这种群情汹涌之时,李续宗只要配合李砾的说辞,这些百姓自然便知道是谁对他们的性命不管不顾。届时,于他自组军队也有利,他却谁也不偏帮,倒是摸不出他的想法。 牢骚声渐减,显然,众人对李续宗很是尊敬,但暗中愤愤然嘀咕的声音仍时而有之。 李续宗也无意强行禁止众人宣泄心中的怒意,否则只怕怨愤堆积,更会惹出事端。抬头仰望苍穹,深蓝的天幕上一片繁星眨眼,续道:“天也晚了,休息吧,明天是个好天,争取这几天把水渠挖通,很快就可以返回家里了。” 众人悻悻地回自己的树棚休息,妇人们开始收拾吃剩的骨头,把分散的小火堆熄灭的熄灭,合并的合并。 大苟小苟见这么多人因他们的话而争吵起来,都不敢再说话,加之身子仍虚弱,被小山子他们带回去照顾。 整个住地逐渐恢复了宁静,蛙声虫鸣依旧,没了山中大王的威慑,今晚的野兽嚎叫声似乎响了许多。 梅兮颜躺在草垫上,明明很累,却睡不着,身体透支带来的疲劳与百姓误解带来的烦恼一同折磨着她。 “老大,我们还去永靖么?”苗风看清四周没有人,把声音压得低低的,问道。 “你今天可有什么收获?”梅兮颜反问。 “基本和刚才的状况一样,大家都在指责……” 苗风没有说下去的话,梅兮颜猜到了。 “看来还是我的收获大。”她说了一句,然后把李砾的话慢慢地向苗风转述一遍。 “他们故意恶语中伤你,再把盘剥百姓的财物当成施舍返还给百姓,有意挑拨你和百姓的关系,目的已昭然若揭了。” 梅兮颜阖上眼帘,一瞬间,脑中有些眩晕。缓了缓,才说道:“那两只大猴子肯定想把他们父辈未完成的心愿完成,他们两代人筹谋了这么久,又遇到这样的天灾人祸,看来是要动手了。若是能在这里就把他们瓦解掉最好,否则动静彻底闹大了,倒霉的还是老百姓。” 苗风握了握拳,恨恨地说道:“要么我明天就赶过去,把他们秘密地——” 梅兮颜伸出左手臂横放到额头上,头晕的症状似乎减轻了,轻声说道:“那不是正好给他们一个借口发难么——老国主为什么把鬼骑转到明面上来,不就是让所有人都看到鬼骑的身影,不再提心吊胆么。但鬼骑不彻底消失,他们就永远觉得芒刺在背,一旦有什么突发情况,都会推到鬼骑身上。” 又轻轻叹口气,说道:“现在实权还在左右相手中,鬼骑不能招惹太多事情,以免留给他们把柄。” 苗风沉默了。枢国前两代国主因为性格过于软弱,政事上几乎对两位丞相是言听计从,结果导致相权日益增大,反倒约束了国主的权力。 梅兮颜从小被送往莽林,在王廷之中没有任何廷臣支持,甚至并没有几个人知道她还好好地活着,突然之间便被老国主拉到众位廷臣的面前,变成了他们要效忠的国主,苦心经营的人际关系都乱了套,那些人自然不会服气。 尤其是深知梅兮颜鬼骑身份的左丞相泰岳和右丞相舒里安,他们早已习惯了执掌大权,现今不仅出现了他们一直腹诽身份不正的女国主,更是一身锐气、一继位便下令全国境内剿匪的强势国主,要他们如何能够安心,又如何舍得放权。 感慨良久,苗风才说道:“要么我明天赶回启城去,看看还有幸存的百姓没有,若有的话,我把他们救出来。” 明知再去也救不到什么活人,但总是国主的心意。苗风可看不得梅兮颜陷入困境,他们鬼骑十二人,视梅兮颜为主为友、为手足姊妹,但凡能帮她解决的事情,一定会想办法解决。 梅兮颜挪了挪手臂,用左手揉了揉额头,说道:“你一个人能救几个人,只有把那两窝想闹事的猴子彻底弄死,才能救所有人。而且,这天气晴起来,疫病肯定已发酵,凡是死了人畜的灾地,都可能会发生疫情。如果这次大水真的是人祸引起的天灾,这两人当是百死难赎其罪。” “老大,你脸色比昨天更差了,你身上是不是有伤?”苗风看到梅兮颜皱眉的模样,关切地问道。 “我没事,你也睡吧,明天还有事要做。”梅兮颜有些倦态,说道。 原本还要说些什么的苗风,也就不再多说,静静地守着梅兮颜,等她入睡。 第三日,梅兮颜和苗风两人带着李砾再次进入深山里,猎了许多野兔、野鸡等小猎物,苗风还猎到一头野猪,将这些都留给了艾虎山上的百姓。 第四日,再没有其他新鲜的消息,梅兮颜和苗风婉拒李续宗等人的百般挽留,告辞离开,表面说去樨城,实则转去永靖城。 临行前,梅兮颜以她小时候曾听老人说过为由,提醒李续宗,注意防治疫病,以免传染开去。 她想李续宗做为都尉,又坚持不懈地救了这么多人,一定会重视疫情,这样她离开后也能稍微放心些。 李续宗也提醒梅兮颜,在永靖和樨城之间有一座叫做驻云山的山峰,上面有一个土匪寨子。若是碰到那些土匪,可以提他的名字,应该不会受到极大的刁难。 梅兮颜谢过李续宗的提醒,心里却多了一分不满。她继位之初便下令全国清缴匪患,然则听李续宗的意思,他和土匪至少关系不错。不知那些土匪是后期又组织起来的,还是一直就与他们暗中勾结,并没有清缴干净。 更不知是他个人与土匪关系不错,还是萧城太守仗着身份与土匪交情匪浅,才放过那些土匪。 暗叹口气,梅兮颜整理思绪,多猜无益,不如去亲眼见一见,便知道个中原委。 萧城通往永靖城的大路,水已经退得差不多,少数坑洼处仍旧存着积水,分散的村落里不时可见一些人影在忙碌,壮劳力在修补被大水冲坏的房屋,其他人则多是背着箩筐,里面隐约可见是一些野菜。 晚间,烟火气随着微风飘了过来,这带着鲜活人气的微呛味道,闻起来竟让梅兮颜觉得分外亲切。 她也知道,除了故土难离之外,人在陌生的环境中更为窘迫、紧张。即便大灾摧毁了一切,但面对逃出去之后未知的境遇,大部分人并不舍得远离家门,仍固执地守着破败的屋子过日子。 每路过一个村子,她和苗风便去问路、搭话,顺便询问两句灾情,并把简单防治疫病的方法告诉他们,心中期望这些普通又坚强的人们能顺利渡过这场劫难。 就这样耽搁了时辰,到了永靖城门口时,天色已完全入黑,城门紧闭,无论苗风如何提高银两,守城士兵都不肯为他们打开城门,两人只得作罢。 被永靖太守赵争希留下的灾民并没有全部住进城中,而是住在赵争希为他们临时搭建的木棚之中。 梅兮颜和苗风藏好了马匹、包袱和兵器,想乔装成灾民混进木棚中,却被木棚外巡逻的士兵拦住,要他们出示灾民的临时符牌。 两人大致能猜出是什么物什,但苦于不知道什么模样,就这样被士兵当做流民给轰了出去。 梅兮颜决定偷偷溜进木棚里去偷两个符牌,但她体力差,支唤苗风去偷。 苗风见她满脸掩饰不住的疲累,哪里肯去偷——即便偷了,也不知道那些士兵是否还有其他暗号之类的盘查。若是弄巧成拙,再一折腾,只怕一夜就过去了。 左右此时梅兮颜正冒充土匪头子,又不是国主,苗风也暗暗耍赖,不执行土匪头子的命令,好说歹说,让梅兮颜转变心意,先去会会驻云山的土匪,看他们是否与官署有勾结。 梅兮颜当然也知道苗风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又想到这样在永靖城外闹腾,也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便也不再坚持,转而决定去驻云山。 驻云山就在永靖城东,比艾虎山高峻险奇些,倒是没有大多少,方圆百里左右。 两人顶着上弦月的微光连续赶路。 约莫到了丑时,正驰行在山道上,忽觉两旁山坡上有异响,梅兮颜猜想这便是李续宗曾提醒他们的一伙儿土匪,伸出马鞭朝后面的苗风比划了一下,示意他手下留情,两人暗中戒备,表面上却仍不减马速,继续前行。 转眼间,山坡两旁倏地射出百十支竹箭,两人抽出刀剑一阵拨打,虽然竹箭没有伤到他们,却伤了身下的马臀。马儿吃痛,嘶鸣着人立而起,将两人甩下马背。 两人翻身落地、刚站稳脚跟,又一拨竹箭射来,却不是射向他们,而是两匹马。可怜两匹马顿时被射成刺猬一般,伴随着哀鸣之声摔倒在地,奄奄一息地作最后的挣扎。 一群人呼啦啦从山坡上冲下来,直奔马匹,竟只有少部分人拦住他们,其他人迅速将马围起来,生怕他二人会抢似的。 这些人的目标不是人,反而是马!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在此地暗箭伤人?”苗风眯起眼睛问道,杀心已起。 “你们又是什么人?这个光景从西面来,莫不是吕国的细作。”人群中走出一个魁梧的汉子,背对着月光,加之又在林木掩蔽的山道上,整个人都隐在逆光的黑暗中,看不真切。 “从西边来就是吕国细作——”梅兮颜呵呵一笑,讥讽道:“若是从西北面来的大概就是越国的细作,若是从北面来……” 未等说完,汉子身后响起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一个女子转出来打断她的话,说道:“如今这个光景,哪面来的都不是好人。齐哥,杀了他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八十八章 土匪(中) “且慢!”梅兮颜好整以暇地拍打身上的灰土,悠悠地吐出两个字。 那些正要扬起手中各种斧头、柴刀、竹叉、木棍的人听到她不怒自威的声音,竟都停下了动作,只有苗风握紧腰刀时刻戒备。 “想耍什么花样?”女子身旁的汉子恶狠狠地问道。 “先问清楚来路而已,老子不杀自己国人。你们是原本就在此拉杆子的,还是灾后的流民为讨口吃而被迫打劫?”梅兮颜探寻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用略狂妄的口气问道。 她没有直接说出李续宗的名字,而是打算先探一探这些人的底再做计议。 虽然山中夜色太浓,众人都看不清梅兮颜的模样,更看不到她的眼神,却仍旧觉得脸上掠过一丝寒气,激得心头猛地一跳,有些人鸡皮疙瘩已经冒了出来。 “拉杆子的如何?流民又如何?”被女子称为“齐哥”的汉子饶有兴趣地问道。 “拉杆子的就要问问你们日常都做些什么生意,若是没那么伤天害理,也许老子能考虑收你们入伙;若是整日里做些十恶不赦的买卖,你们这里所有人,都要给老子这两匹马陪葬。” 轻描淡写地说到此处,梅兮颜的目光穿过众人之间的缝隙,落在他们身后那两匹死马身上,顿了顿,续道:“若你们只是流民,实在没了住处和吃食,这两匹马就当送你们的见面礼,回报是要告知我们,樨城最大的官是谁,最有钱的人又是谁,老子有买卖和他们谈。” 梅兮颜原本想说萧城,但她是从西面赶来,早已路过萧城,自然不能再提。李续宗既然与这些土匪相识,又有交情,更是推荐自己去樨城卖粮,想来这些土匪和樨城总有些干系,于是便顺带试探一下。 “老大,别跟他们废话,一窝子饿死鬼,等我收拾他们。”苗风伺机跨出半步,放狠话吓唬他们。 “好大的口气!我这里几百号弟兄,你杀得过来?”汉子冷哼一声,举高右手臂一晃,身后立刻有人点燃了一根火把,摇了三摇,两面山坡上的树木忽地叶动枝摇,杀声震天! 吓得栖息的鸟儿惊叫着飞上夜空,扑棱棱、叽喳渣一阵乱响。 半夜里突然听到这样整齐的助阵声,十足震慑人心。 只是梅兮颜和苗风都是见惯了大阵仗的人,并不在意。尤其是在看到两侧山坡上竟然各自抖出一杆大旗之时,两人差一点笑出声来。 半夜三更的山里,人脸都看不太清楚,又怎么可能看得清旗子。这摇旗的人是吓傻了,还是真傻的,这样虚张声势反倒画蛇添足。 不论哪种,看来这伙人是一帮很“耿直”的土匪。 见到梅兮颜嘴角噙笑,汉子正要发怒责问,他身后的女子却悄悄捅了捅他的后背,抬头望向山坡两边,提高嗓音佯嗔喊道:“没出声的弟兄一会儿一律赏一块马肉,攒足劲儿干大事!” 女子长得清秀,细长双眼远看似丹凤眼,但仔细瞧着眼里的精明光芒,却不如丹凤眼那般桀骜、疏远,深藏不露。 梅兮颜暗忖:这女人倒是有些临阵应变的手段,只是已经泄了底,再做张做势,也被我们看穿了就只是这些人手在强撑,哪里还有“没出声的弟兄”。 然而面对她和苗风两人,对方仍旧算得上人多势众,却并没有因此就冲上来想要她二人的命,似乎对他们二人还有些忌惮。 梅兮颜暂时还不想伤害这些人,于是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捏在手中,轻笑着对苗风说道:“大苗,人家已经表明态度了,我们如果不露一手,怕是被人小瞧了——” 话音一落,小石子疾掷而出。只听左面山坡上“咔嚓”一声,伴随着几声“哎呀”的惊叫,旗杆应声折断。 出手只在一瞬,梅兮颜已继续说道:“——咱长山的弟兄,可过怕谁?” 苗风傲然地挺了挺胸膛,接口道:“便是官军来了,也只能剿个空寨子回去交差,这群乌合之众,怕甚!” 梅兮颜在长山的事早已告知过苗风、顾晓等人,自打梅兮颜借了狂车的身份,苗风便也与她一唱一和,挤出一脸凶煞模样,把自己当成土匪了。 梅兮颜这一手功夫着实将所有人都震慑住了,对面的一对男女眼角直抖。女子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喜,忽然拱了拱手,试探地问道:“两位莫非是长山狂车寨的弟兄?” 这一问却是吓了梅兮颜和苗风一跳。 听她的意思,似乎认识狂车寨的人。迅速回忆一下方才是否有说漏嘴的地方,可曾透露过狂车这名字,若是不小心被她捉住了破绽,免不得真要有一番打斗。都是自己的子民,在没有弄清楚他们与李续宗的瓜葛之前,梅兮颜不想伤害他们。 确认自己并没有说出什么特别重要的信息,梅兮颜挑挑眉,语气中带着一丝得意,问道:“怎么?我们狂车寨的名头竟然这么响,连你们都知道么?” “久闻大名,可惜隔着刈水无缘得见,这回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女子不卑不亢地说完,伸手一指她身边的男人,介绍道:“这里是骑云寨,这位是我们大当家高骏骐,我是二当家辛艾。” 梅兮颜一怔,她下令各州牧和驻守将军剿匪时,孜州也曾装模作样地上报过剿匪成绩,骑云寨正在剿灭的名单之中,匪首是一对夫妻,已经伏诛。 从眼前的情形来看,这两人便是骑云寨的匪首,不仅活得好好的,寨子看起来也是人丁兴旺。 果然是李续宗在暗地里帮助他们么?郑玉名既不喜李续宗,却不用与土匪勾结之事拿捏他,显然也是沆瀣一气,同时,州牧上报的表章也是假的…… 压下心中的愤怒,梅兮颜客套地拱手道:“原来是高寨主和辛寨主,久仰大名。” 两家土匪寨子原本就各在南北,压根没什么交情,不过看在同行的份上,互相表示尊重。 辛艾也不介意梅兮颜虚假的客气,尤其见他们只有两人,也不惧怕,只是很在意梅兮颜口中提的“买卖”。 于是极热心地说道:“听两位的意思是要去樨城和达官贵人谈些‘买卖’,不如先到我们寨中歇歇脚,我们找些熟悉樨城的弟兄为两位介绍一下情况,可好?” 梅兮颜向来是胆大心细的性格,且今夜本就是要混进驻云山的土匪窝,自然十分乐意接受他们的邀请。 示意苗风收了腰刀,也爽快地说道:“坐骑没了,这黑灯瞎火的也不好再赶路,便叨扰你们一下。” 站在一旁乖乖听着辛艾和梅兮颜对话的骑云寨大当家高骏骐,见她们两人已经止了干戈,便也一挥手臂,示意山坡上的弟兄退下。 辛艾当先引路,领着梅兮颜和苗风上山。高骏骐轻声吩咐身边的人将两匹死马放血后抬回山寨,自己却亦步亦趋地跟在辛艾身后,似有保护之意。 “不知二位如何称呼?贵寨主狂车可还好?”辛艾一边走一边问道。 “多谢两位寨主挂念,狂车便是我了。这位是我的好兄弟,大苗。”梅兮颜哈哈一笑,自我介绍道。 听辛艾之前言语之中透露出没见过狂车,梅兮颜便大胆继续冒充他的名字、用他的声音,而且这两人和萧城李续宗有牵扯瓜葛,一旦他们私下碰面说起自己,也不至于露馅。 “你就是狂车?”高骏骐歪过头看了梅兮颜一眼,抑制不住心中的讶异,问道。 “怎么?不信?”梅兮颜挑眉问道。 “狂车寨主莫怪。”辛艾莞尔笑道,“他一直自称南俊北狂,以为你一定是个彪悍魁梧的壮汉,没想到竟是如此雅俊,倒是比他更俊俏。” 梅兮颜想起自己初见狂车的模样,心中所想也是如此,狡黠地笑道:“就是怕这副模样打不出名号,才起的这个名字。” 两人互相打量着对方的长相,再想到各自的名字,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声过后,辛艾问道:“不知狂车寨主怎么会来到南方?” “寨子被官兵剿了,到南方来倒卖些南货,结果赶上大水,想着就地把货物解决了,赚一笔。”梅兮颜答道。 辛艾一直以为梅兮颜指明要找樨城当官的和富户做“买卖”是要做无本买卖,没想到竟是真的买卖,不由略有些失望。 但即便是想做买卖,或许也可有利用之处,此人仍可结交。 就在辛艾沉默思考之时,梅兮颜装作好奇地问道:“我的寨子都被剿了,罗敷女没有剿你们么?” “是有听到这个消息,但只要送了足够的财物,这事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辛艾不咸不淡地答道。 “竟然可以这样?康棣那老儿怎么不给我开个价码。”梅兮颜故作惊讶后,愤怒地骂道。 “狂车寨主虽然生的俊,却一看便是个硬骨头不肯轻易低头的人物,这种事最好是先主动示好,哪有等人家官家通知的理。”辛艾摇了摇头,笑道。 梅兮颜没有看到高骏骐和辛艾脸上无奈又憎恨的神情,兀自哈哈一笑,骄傲地说道:“这倒是,辛寨主好眼力。” 这一番有些傻里傻气的言语让辛艾的自信又增加了一些——这狂车看上去俊秀精明,却更像是副锦绣皮囊草包里,有些自满、更似没多少心眼。 走了一段,辛艾脚下一滑,立刻被身后的高骏骐扶住腰肢,于是提醒道:“山寨离此有些距离,前段时候下雨,山中崩塌了一块,路有些难走,二位留心脚下。” “方才高寨主怀疑我们是吕国细作,难道是吕国有什么动静么?”梅兮颜闲谈似地问道。 虽然李续宗那里得到的情况是相安无事,但他们被困在艾虎山附近,消息可能尚不灵通,土匪向来四处嗅探,也许会有更多的消息。 适才骑在马上,梅兮颜还想过是不是吕国对枢国有些什么小动作,吕逸为了掩饰,才给了自己十万石粮食。 虽然这样想实是有些小人之心,尤其是吕国现在的处境也很难对枢国怎样,但身份带来的使命使然,她不得不多方面思考。 “这不是遭了大水么,小刺猬山的官兵都撤了,怕吕国趁机打过来。你们两位又骑着高头大马,怎么看都觉得不像是枢国人。”高骏骐却接口回答道。 梅兮颜暗暗发笑,这马还真的是吕国的。转而正色问道:“吕国会打过来么?” “去年枢国新国主继位后,双方都在刺猬岭附近增兵,有过一些小摩擦。年初不是传国主和吕国世子一见钟情么,吕青莽那样的主儿,哪能让那个小世子背靠枢国这棵大树,我们离着刺猬岭比较近的人都在防范他偷袭。枢吕关系怎样我们不在意,但若打到我们家门口,自然要警醒一些。”高骏骐倒是实在,有啥说啥。 虽然在话里直呼自己国家为“枢国”颇有些见外的意思,但梅兮颜怎么都没想到枢国百姓还有怀着这样的想法自发防御吕国的,颇有些国如何无所谓,但家一定要保住的意思。 但若是国都不在了,哪里还能有家?这位大当家的眼界未免窄了。 不过即便如此,目前的梅兮颜还是放心了——吕青莽的势力已被吕逸剪除,绝不会再来骚扰枢国,她只要操心南方的事便可。 于是略显无意地发表感慨道:“这大水把刺猬岭一带都淹了,吕军如何过来?而且,这防范吕军之事不是该由州牧和驻守将军安排么?” “他们现在确实是忙着招兵……” 不等高骏骐说完,辛艾抬手向前指向一处隐隐透着火光的所在,说道:“前面,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八十九章 土匪(下) 在微弱的月光下,能看到山体突然向外伸展出一大块,被团团白色云气笼罩着,云雾之后又是一面山体——这里,似乎是个断崖平台。 高骏骐的寨子便建在突出的平台上,地势极险,只有一条路可通到上面,若被大军攻打门口,连逃生的后路都没有,可说是利弊都很极端。 走进寨口,只见大寨门楣上挂着一块木匾,上面写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骑云寨”。 进入寨中才发现这块平台相当巨大,院落重重叠叠,竟是一座规模不小的建筑群。 梅兮颜言不由衷地赞叹道:“好地方,当真好地方。”至于地势的利弊倒特意忽略不提。 高骏骐仰头望天,看着满天星斗,得意地说道:“等到白日里更好看,云彩就在这石台周围盘绕,跟仙境似的。” 苗风不时偷眼打量各处,把守的人竟也不少,估摸着寨中至少有五六百人。心中却想,这地方实在算不得什么福地,倒是更有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况味,实在是太险,不给自己留余地。 进入大厅,厅里点着不少火把,照得通亮,梅兮颜这才发现辛艾的腹部已微微隆起,怪不得高骏骐时刻护在身边。虽然他们并未说明是夫妇,但见着紧张的样子,必是夫妇无疑。 辛艾吩咐人沏茶倒水,笑着说道:“这茶是山上的野茶树上摘的,比不得城里那些,两位兄弟不要介意。” “有口水润润喉咙就很不错,多谢辛寨主。”梅兮颜笑道。 说罢,端起热茶便轻轻抿了一口。苗风却是没有动那碗茶。 “对了,狂车寨主说要去樨城谈买卖,却不知是何买卖?”辛艾开口问道。对于刚进寨时她打断了高骏骐的话却是绝口不提。 “要看樨城现在缺什么。”梅兮颜狡黠一笑,转头又与苗风对个眼色,两人一同笑得高深莫测,才继续说道:“咱们这种人,什么买卖都能做。” 骑云寨这两位不比艾虎山的李续宗,这里都是真正的土匪,梅兮颜没有摸清他们的底细,当然不能透露粮食之事。随即又补充道:“高寨主和辛寨主若是有什么门路,也可以推荐一下,一定不会少了两位的好处。” 辛艾思忖着,方才还说要把倒腾来的南货处理了,现在又变成什么都能做?就是正经事可以做,恶事也可以做——这两人显然对自己还有戒心。 于是也不接话,反问道:“狂车寨主为何要去樨城谈买卖呢?” 虽然辛艾的语气正常,但梅兮颜仍敏感地察觉到她眼神里掠过一丝怨愤,显然对樨城怀有厌恶的敌对情绪。于是说道:“这附近没有被大水影响的城邑只有永靖城和樨城,永靖城出入相当困难,所以才要去樨城。” 既然骑云寨已经接纳了作为土匪的自己,又已知道骑云寨与萧城有勾结,梅兮颜便不再提及与李续宗的关系。 她能看出,辛艾比起高骏骐,更加聪慧机敏。土匪之间也有领地意识,他们假借狂车寨之名来南方已算过界,若是再说与李续宗的关系,怕辛艾多心,言辞有所保留。 “只有狂车寨主和大苗两位兄弟么?”辛艾扫了眼坐在梅兮颜旁边的苗风,方才拨打乱箭,苗风表现得相当惹眼。 如果梅兮颜和苗风没有在山下埋伏的乱箭之中毫发无伤,没有用一颗石子打断了骑云寨的大旗,辛艾可能不会邀他们上山。她现在需要功夫好的帮手,来完成她和高骏骐的心愿。 但他们既是土匪,便要先弄清楚他们的实力,免得利用不成,反为自己招来祸事。 “兄弟不少,但没有一起过来,等我们俩在这边弄出些眉目来,再通知不迟。”梅兮颜谨慎地措辞回答。 事情定了再通知,这只怕是谦辞——既已弄到了货,必然要有地存货、有人看货,哪有两人结伴便能将交易完成的易事?只怕狂车寨的人已经到了南方,有他们自己的落脚点,又或者所谓的货物本就不存在。 辛艾想着梅兮颜言行之间的矛盾点,掩下疑惑,不管他们要去樨城做什么买卖,打定主意先试探下他们对樨城的反应,于是问道:“狂车寨主可知樨城太守孟徽和灾民已经兵刃相向了么?” 梅兮颜与苗风佯装不知,两人面面相觑,均是一脸茫然地摇头。 然后,梅兮颜诧道:“怎么回事?” 许久没有说话的高骏骐一拳打在椅子扶手上,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孟徽那个没人性的畜生!”想来是胸中本就有股恶气,才先骂一句发泄。 转头看看辛艾,才又恨恨地说道:“他怕灾民进城会抢掠城中百姓的家当,所以不肯放灾民入城,也不肯分出一点点粮食给灾民。双方言语不合起了冲突,结果孟徽声称城外都是感染了瘟病的乱民,调来东郊的两千官兵,配合城头上的官兵,屠杀守在樨城外的手无寸铁的灾民!” 高骏骐的牙咬得咯嘣响,“老人!孩子!任何人孟徽都不放过!当天还下着雨,樨城西门和北门外地面一片赤红,死了上千灾民!” 梅兮颜露出惊讶,怒斥道:“这不是禽兽么!禽兽不如啊!” “不止如此!”高骏骐愤慨道:“事后天晴,孟徽将灾民的尸首收到一处,说为了避免瘟病传染……一把火将尸首全部烧了……可怜那些百姓只是想找个遮风避雨能稍微果腹的地方,没有死在水中,却无辜死在孟徽手中,尸骨无存!” 梅兮颜手一抖,已完全不用做戏,直接发泄般拍了一下椅子扶手,义愤填膺地问道:“这个畜生!他孟徽就不怕城里的百姓看到他残忍的手段而造反么?” “这正是孟徽的狠毒之处!”高骏骐扼腕道。“早在樨城遭了水灾之后,孟徽及时安排官兵通渠排水,修缮房舍,救济那些不幸淹死的百姓的家人,还贴出告示,要求所有粮店不得涨价、不得囤积居奇,违者处死,没收家财。有粮店不遵令行事,竟真的被他处死,没收的粮食和家财都分给了樨城百姓,可谓是彻底收服了民心。” 压着怒火,梅兮颜认真地听完,心里愈加敞亮。 孟徽要借助天灾,收买一部分人心,再激怒另一部分。之后再以城中粮食不够,逐渐减少樨城百姓的粮食供应,一点点引导百姓感激他们、指责国主不及时救灾赈济,就可以将那些激怒的百姓的怨气都转移到她身上。 所以,孟徽全然不怕屠杀城外流亡的灾民,城中那些受到孟徽“精心照顾”、闭塞视听的百姓一定会相信那些被杀的灾民都是瘟病感染者,只怕还会感激孟徽保卫了樨城的安全。 如此,在他们孟郑两家有意的布局引导之中,罪魁祸首只是她梅兮颜,对孟徽的恨意也会转移到她身上。 孟郑两家的野心已经暴露无遗! 可恨王廷中那些勾心斗角的老臣们却早已放弃了南方这两州,只做表面功夫,实则巴不得孜州和嵩州独立出去,也就彻底不和孟郑两家打交道了。 转瞬想到辛艾对樨城暗藏的不满,梅兮颜同仇敌忾般一拍桌角,站起身来,骂道:“卑鄙无耻!” 桌上的茶碗跳了两跳,发出清脆的碰撞之声。 随即偷偷瞥了辛艾一眼。辛艾面罩寒霜,却不似高骏骐那般言行激烈,只是双手贴在微隆的小腹处,仿佛怕谁夺走她的孩子一般。 梅兮颜忽而又佯做疑惑道:“高寨主是从哪里听来的孟徽收买民心的消息,他既然敢对灾民下毒手,真的会有这样的好心对待樨城内的百姓么?” “千真万确!”高骏骐极其肯定的回答,转头又看了辛艾一眼,说道:“我们在樨城有兄弟亲眼所见,不会有假的。” 梅兮颜又按着桌角缓缓坐下,皱着眉头沉吟道:“那个孟徽耍这样的心机,看起来像是针对罗敷女的。只要赈粮不到,所有百姓都会对罗敷女心生不满。” “正是如此。”高骏骐接口道,“罗敷女在铁壁城大败屠一骨,不少南方百姓对她印象改观不少,这大概让孜州和嵩州的某些人如坐针毡、坐卧不安了。” 梅兮颜左手握拳,狠狠击在右掌上,恨恨地说道:“倘若罗敷女果真没有能力、不得民心,那是她咎由自取;但孟徽这样暗中挑拨、居心不良,却是狼子野心了。” “哼”了一声,梅兮颜发狠道:“如果他孟徽是在长山,老子一定要他好看!” 这一番相谈,高骏骐和辛艾都觉得眼前这位狂车寨主算得上性情中人,对她生了一些好感。 高骏骐拊掌道:“狂车兄弟若有这份心,不在长山又如何。若不嫌弃我这骑云寨,尽可以在此多住些日子!” 这一试探,梅兮颜确认,高骏骐和辛艾不仅和孟徽有嫌隙,甚至起了杀心。于是继续探究地问道:“高寨主、辛寨主做事都是快人快语,可否告知小弟两位对孟徽的不满只是因他滥杀灾民,还是……另有恩怨?” 高骏骐看了一眼辛艾,却没有说话。 辛艾低头看着隆起的腹部,秀眉轻蹙,抿着薄唇,眼里渐渐涌上一层水雾,咬牙切齿地说道:“三年前,孟徽杀了我的爹娘……和儿子!” 梅兮颜心思电转,高骏骐总时不时就看辛艾的眼色,似乎他说话前要得到辛艾的首肯。轮到这么大的悲痛之事,表现得却不如辛艾痛苦,又让辛艾自己来说。而辛艾用词也是“我的”,不是“我们的”,再看辛艾的肚子,这两人,是半路夫妻? 等了片刻,察觉辛艾并没有想继续回忆她的过往的意思,初来乍到又不好多问。已知这两个土匪头子与自己目标相差不多,可以一交,倒也不急着追问,便双手抱拳,铿锵道:“辛寨主节哀。但凡两位寨主要对付那畜生,一定叫上我狂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九十章 噩梦 眼见早已过了四更,梅兮颜又了解到了樨城的情况,便以辛艾身体为由,劝她早些休息。 不等辛艾回答,高骏骐已接口道:“正是正是,两位一路奔波也是辛苦,先休息,养足精神,明日再说,来日方长。” 听起来是在关心“客人”,但两个客人只觉得更像是关心辛艾。 辛艾也客套几句,便吩咐人带梅兮颜和苗风去一处偏院安歇。 略微洗漱一番,梅兮颜终于躺到了像样的床上。脑海里来来回回地回想着高骏骐、辛艾和李砾的话语……孟徽的目的、李续宗的秘密……心中焦躁不安。 再想到李续宗与骑云寨和樨城都有瓜葛,更是有些摸不清他到底是什么人。 然而,极度的疲倦最终占据了上风,头一沾枕头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夜风从敞开的窗户中轻轻吹了进来,凉丝丝的,同时还听到有簌簌的脚步声慢慢接近窗口。 不用看到来人的脸,警觉的梅兮颜便听出脚步声的主人,等到那人出现在窗外时,果不其然正是吕青野。穿着一身战袍,在窗口微微一笑,对她说道:“我赢了,保住了望烽和苇城,谢谢你及时通知我父王发兵援助。” 虽然吕青野极力控制脸上的表情不至于过于激动和兴奋,但梅兮颜却从他周身感觉到他此时此刻喜悦的心情,不由得也感染了他的喜悦,作势说道:“恭喜吕国世子首战大捷。” 转而忽又问道:“越国那边没有别的动静了?就这样轻易舍弃了望烽和苇城?” “我用屠寂与屠一骨谈判,尹扶思也暗中助我,越国承诺今后不再对吕国兴起兵事。” 梅兮颜终于放下心来,突然想到吕青莽正在逼宫,立即提醒道:“快赶回愽城,你大哥反了,已经控制了愽城。” “我已经将我大哥打退了,你看——”说罢,吕青野展开双臂,悠悠转了一圈。 梅兮颜这才发现,他的战袍已经换成了一身极精美的礼服,身后是文武群臣分班站立,一如自己继位大典时的景象,庆幸地呼出一口气,笑道:“还好,还好你赶上了。” 吕青野自信一笑,双手撑在窗台上,正要翻窗进来,只见吕青野身后白浪滔天,霎时大水便扑了过来,将他冲出好远。 梅兮颜转身一纵,到了吕青野跟前,将他扶住,扫了一眼被窗口隔在外面的浑浊水墙,正要询问吕青野的伤势,却看到他正躺在她怀里微笑,边笑边问:“为什么扑过来?不怕大水把你也冲走么?” 梅兮颜蓦地脸上一热,佯嗔道:“你父王许了我十万石粮食,我指名要你押送,怎么能让你死。” 话音一落,水墙上出现一个亮点,一线寒光射来,正中吕青野前胸,梅兮颜看到一个模糊的黑色影子消失在水墙外。 水墙轰然冲破窗口的阻碍,迅猛的冲击力将他们二人直接冲出房间,越过巨大的石台,朝山崖下坠去。 “放开我,你可以上去。”吕青野忍着剧痛挣扎道。 梅兮颜抱紧他的手臂松了松,心中闪过一念:对,放开他,我可以上去。鬼骑没资格谈儿女情长,我是一国之主,枢国的隐患还没有消除,我不能死。 眼前忽然看到吕青野腰带上挂着一块冰晶一样的小玉珮,鹣鹣鸟的形状刺得她眼睛生疼。 “吕青野,你别死,没有你,我飞不上去。” 她突然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奇迹一般,两人安全落地。 面前传来乱纷纷的议论声、讨伐声、斥责声。 梅兮颜抬头一看,左右相等一干大臣都站在她面前,所有人都在对着她和吕青野指指点点。 左丞相泰岳手中拐杖连连击地,厉声斥责道:“国主,你要记得你什么身份,你可不配享受儿女私情。” 右丞相舒里安嘴角噙着一抹极淡的嘲笑,说道:“或者国主可以考虑退位,与吕世子享受几年情爱,也不枉来世间一遭。” 梅兮颜只觉身体突然痛了起来,犹如鬼杀反噬再现。狠狠瞪了一眼泰岳和舒里安,却没心情与他们理论,等她握了实权,这群碍眼的老家伙,一个不留!此时便让他们继续嚣张好了。 “路战!吕青野受伤了!”梅兮颜的目光在人群中寻找着路战的身影,心中还在纳罕,平日里鬼骑都守在身旁,今日怎么一个不见。 “王姐,你忘了么?南方孟定恒和郑统造反,鬼骑已经带兵去镇压了。”大弟弟罗启忽然站到自己面前说道。 一群面目模糊的廷臣在喁喁私语:“大战惨烈,只有她还在这里抱着男人不放,亡国之主……” 大水又到了眼前,即将淹没口鼻。梅兮颜担心怀中吕青野的安危,正要扶起他,却发现他已站在身边,反而伸手将她拉起,指着小刺猬山下的战场说道:“鬼骑都在那里,我们去帮忙。” 梅兮颜已经看到无数的叛军如同蚂蚁一样围住了鬼骑十二人,漫天血花如雨,整个视线里都是红彤彤、血淋淋的一片赤色。 心急如焚之下,哪里还顾及到去问吕青野为什么滞留在枢国,断喝一声:“走!”人已向着巨大的战团冲去。 “老大,别过来,他们有鬼骑!与前代一样的……”苗华见梅兮颜到来,立即出声提醒她,然而话未说完,身后一骑黑人黑马冲出,一刀劈在他后背上,就此倒下。 “小苗!” 梅兮颜嘶声叫着,扑向小苗身后的黑色鬼骑。突然浑身如长针刺穿一般,痛得一下扑倒在地! 倒地的瞬间,看到大苗和洛英也倒了下去。 反噬!该死的反噬! “路战,把药给我……”梅兮颜蜷缩着身体无力地命令道。想到死期既到,不妨拼一次,压住反噬,拼她一条命杀掉所有叛军。 “你中的毒太深,来不及了!”又一骑黑色鬼骑站到梅兮颜面前,扔下浑身是血的路战,居高临下地嘲弄道:“是你断了真正鬼骑的后路,否则,我们焉能胜得这么轻松!” 又有三个人影倒在身边,是曲仁、曲义、曲礼三兄弟。 “胡说……八道……”梅兮颜自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凭什么鬼骑便一定要短命,一定要受非人的折磨?这一身技艺已足够了……” 柳朔雁的身体软软地倒在梅兮颜身上,压断了她想说的话。 “半残废的鬼骑,如何能与我们真正的鬼骑相比,这是你一意孤行的恶果!” “不是!”梅兮颜辩解道,“鬼骑是我的亲人,我要的是他们能像普通人一样活着!” “也罢,你便看着你的亲人去死吧!”看不清那黑影的容貌,只能听出声音中全然的不屑与无情。 顾晓与北山越也倒了,只剩下程铁鞍和丁开还在勉力战斗。 “畜——生——”梅兮颜咬牙切齿地发泄着无边的恨意,盛怒之下,竟感觉不到反噬的痛苦,一跃而起,抽出刀剑,一路砍杀过去接应程铁鞍和丁开,却差一步之遥,眼睁睁看着他们倒在血泊中。 “啊——” 梅兮颜像一头狂兽,嚎叫着冲到敌阵之中,不知杀了多久,只觉眼前已是一片血池炼狱。那些敌人的影像模糊,怎么看都不像枢国的装束,梅兮颜努力辨认着对手到底是谁,却始终辨认不出。 “铁子……朔雁……路战……顾晓……大苗小苗……三常……北山……丁开……洛英……”犹如蚊呐般念着鬼骑的名字,梅兮颜心殇之余,脑海中慢慢浮起一点疑惑,总觉得哪里不对——他们之后,不会再有真正的鬼骑出现,那些黑色鬼骑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假的?”她喃喃道,泪眼婆娑地四处打量,希望能看出眼前景象的破绽。 “假的。是障眼法,他们没死。”吕青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温暖的手指轻轻捏了捏梅兮颜的手掌。 “跟我来,冲出这个屏障。”吕青野拉起梅兮颜的手,紧紧握住,带着她朝着某个方向跑去。 正跑着,地面突然裂开一个大洞,吕青野瞬间便掉了下去。 “吕青野!” 梅兮颜惊叫一声,忽地睁开眼睛,浑身沉重无力地冒出一层密密的细汗。缓了片刻才抬手抹了抹额头的汗珠,再将手掌覆在心口上,希望能尽快平复剧烈的心跳。 还好,只是一个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九十一章 骑云寨(上) 被噩梦惊醒,梅兮颜了无睡意,从怀中掏出吕青野的玉符和半块玉珮,摩挲了半晌,才叹口气,将玉符和玉珮重新收好。 不知吕青野现在是在睡梦之中,还是在研究对越军的策略……再见面,会是何时?干脆便要他来押送粮食吧…… 夜风很快将她的思绪吹散了,眼下她要面对的是恶意满满的孟郑两家。 起了床,梅兮颜坐在窗边安静地思考今后的对策。 目前能确定的是,骑云寨与孟徽是宿怨死敌;李续宗目的未知,但确实有招买兵马的嫌疑,也需要注意。 也许,她可以与骑云寨处好关系,或者将他们拉拢过来,将这里当做自己的一个秘密驻地。在这里有人策应,等于长堤之下安放一个小小的蚁穴,必有用处。 打定了主意,梅兮颜站起身来活动活动腿脚。透过窗户能看到寨子里仍旧火光密集,嘈杂声时远时近。 渐渐地,夜色转淡,已能看到远处一团白茫茫的颜色如轻纱般飘着,是云彩。 轻手轻脚地开了房门,门外早有仆人等候。这些人不知道是真的仆人,还是监视他们的眼线,反应很是机灵,见她开了房门,便立即送了洗脸水和盐巴来请她洗漱。 洗过脸后精神不少,梅兮颜出了自己所在的偏院,整个骑云寨都被笼罩在一片云雾之中、有些缥缈。 骑云寨这一夜很是热闹。运回来的两匹死马即刻便被剥皮宰割,除了肉之外的皮、骨、齿、鬃毛、马宝、心肝等等也全部有人收拾起来,整理后可以制成药材备用。 此时正在大锅炖肉,肉香满溢整个寨子。 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两个小厮,想来苗风那里也已有小厮“伺候”,梅兮颜只作不在意,转头看到偏院东面没有建筑遮挡,便信步朝那里走去。 还没接近平台,未见人影先闻人声,听声音说话之人正是高骏骐。 “你们既已入了我骑云寨,便要按我骑云寨的规矩来。我们是什么人?是枢国人!枢国人是什么人?全民皆武人!虽然这几十年来世风日下、重文轻武,但老祖宗的血性我们不能忘,更不能就这么抛弃了!” 听到高骏骐铿锵的话语,梅兮颜暗暗挑眉——昨夜听他说话不过是真诚、实在,今早这番话,更是很有些热血。 “孟徽为什么敢驱逐你们?因为他手里有兵!他的兵每日锻炼不懈,而你们整日里为了家里的娃娃上学堂、出人头地,开垦淤地、荒地、荒山,想着多打粮食能吃饱卖钱,荒废了功夫。如今大水一来,家没了,地淹了,城里进不去,粮食也不分给你们,又派兵把守城门防范你们。你们想闯,可是打不过他们,于是怎么样——” 高骏骐伸出左手,说道:“只能‘双’手待毙或者饿肚子!咱们有力气,有祖辈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热血,为啥要饿肚子?为啥要让孟徽随性屠杀咱们?咱们不要饿肚子,不要被人随意践踏性命!孟徽不给咱们活路,咱们就抢他们的,让他们没有活路!” 梅兮颜正分神寻思着是“束手待毙”时,高骏骐这一番言辞激烈的鼓动,已引起了巨大的回应声: 要活路!抢他们! 要活路!抢他们! 要活路!抢他们! 不知多少人异口同声地呐喊,声音在山峦中愈发显得高阔震撼,回声不断,只觉得整个驻云山都在轻微地震颤。 直到众人的怒喊声停下来,高骏骐才又说道:“要抢他们的,就要练好本事!从今日起,卯初便要起床,先在这云台上练习武术,辰时二刻早饭,辰正学识字。巳时二刻开始出去跟寨里的老兄弟学习狩猎、挖陷阱,采摘药草和食物。” “午饭自行解决,但不能吃掉猎取的所有猎物和食物。咱枢国人的传统,不吃独食。凡是发现有吃独食者,即刻杀死,绝不容情!晚饭在酉正,若是提前回来,帮助寨中的妇人女子们劈柴打水、或者继续锻炼身手。即便咱们练不成鬼骑那样一出来就吓死人的本事,至少也得练成一跺脚就让敌人胆寒的气势和功夫——” 人群中出现一点小小的骚动,高骏骐的声音传来:“小兄弟,你有什么话说?” “大当家,你不是说我们都把精力浪费在卖粮和学堂上了,为啥还要教我们识字?”一个半大少年问道。 高骏骐干咳一声,说道:“识字本身没什么不好,你识得字了,以后有人给你写个凭据你也看得明白,不会被人骗。读些书,也多懂得一些道理,日后与外人打交道,人家看你说话没那么粗鲁,也愿意和你交朋友。” 见众人似懂似不懂地点头,高骏骐又强调道:“但我反对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读书上,那是浪费!所以每日只要抽出一点点功夫识识字便可以了,积累的多了,也就会读书了。这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儿,不用花大工夫。”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抢孟徽?”少年兴奋地问道。 “好小子,带种!”高骏骐粗鲁地夸奖了一句,解释道:“你们刚刚入伙,还没有经过正经的训练,无法下山去做买卖。要等你们练好了、出徒了,才能下山。” “那要多久?我娘逃过了大水,却死在樨城城门外。若不是孟徽指使他手下的兔崽子放箭,我娘不会死。我要替我娘报仇!”少年咬牙切齿地说道。 听到他的愤怒之言,众人大部分都感同身受、同仇敌忾,一时沸反盈天,吵嚷道: “是啊,他们朝我们放箭,不少人死伤,这个仇一定要报!” “先去报仇,再去打猎、识字。” “报仇!” 此时梅兮颜看到了三个背对着她视线的男人,高骏骐站在中间,穿一身灰色麻衣,右手握着一柄长柄战刀,刀柄尾端支地,忽地抬手将刀提起一尺多高,猛地又砸向地面,发出“当”的一声响动。 面对如同一锅沸水般的人群,高骏骐高声喝问:“你们这么厉害,怎么当时没有反抗?怎么当时没有把城头上射箭的、城下拿刀砍杀你们的士兵都打死?” 被戳到痛处的众人立即哑口无言,鼎沸的人声渐渐低了下去,只有几个人还在强辩道: “有人冲上去了,可是都被弓箭射死了,根本靠近不了城门。” “他们个个都是精兵强将,手里有兵器,我们拖家带口又饿又累,想拼命也打不过他们呀。” “城门那么高,他们占据有利地势,城上城下配合,我们怎么反抗?” “如果有云梯,我也敢爬上去和他们拼命,可是没有,就只有任他们宰割的份儿。” 高骏骐冷笑道:“这满山遍野的竹子,砍下来既能当兵器还能做云梯,你们在山下徘徊的时候怎么不去砍,然后直接抬到樨城去和孟徽拼命呀?” 一席话驳斥得那几人脸面无光,低头遮掩起涨红的脸来。 见那些人不再强辩,高骏骐叹一口气,痛心疾首地续道:“看到你们,就看到了枢国这几十年的衰落,大好的重武之风已经没落了,除了只会耍嘴皮子,色厉内‘仁’外,真叫你们去杀个野猪、杀个野狼,你们敢么?更不要说去杀人报仇!” 看着众人越发的低了头,不敢吭声,高骏骐再次重重地将刀柄尾端砸向地面,不怒自威,喝道:“我骑云寨不养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用之人!想练就一身本事再去报仇的,欢迎留下来!想现在去报仇的,我送你们砍刀,立即下山去,今后也别再上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九十二章 骑云寨(下) 面对高骏骐的决然且不可反驳的态度,梅兮颜看到其中有几个人忿忿地咬了咬牙,却不肯离开原位一步。 高骏骐环视队列,见无人退出,便又继续说道:“既然都愿意留下,作为骑云寨大当家,对新入伙的兄弟,我只说最重要的三点。第一,进我骑云寨,绝不能当废人;第二,必须服从寨主的命令;第三,永生不得背叛本寨,更不得滥杀无辜。剩下的,文头胡文秀会具体讲给你们听。下面,由武头孙康教授你们功夫。” 说罢将长柄战刀递给孙康,孙康双手接过。 当孙康向众人自我介绍时,高骏骐已经转身往回走,正好看到梅兮颜在安静地打量他,脸上闪过一丝惊讶,走到她面前轻声问道:“狂车兄弟,起这么早?” 梅兮颜打趣笑道:“被肉味儿馋醒了。” 高骏骐也哈哈大笑,道:“别说,还是借了你老弟的光,才能吃到这顿美美的马肉。” 梅兮颜回以一笑,顿了顿,才正色问道:“这些人都是这次大水的灾民么?” “可不是么,太惨了。”高骏骐脸上浮起忧容,叹道,“听他们说,他们大部分都是从启城附属的村子逃难过来的,到永靖留下了一半。剩下的实在没能力收留,永靖太守赵争希让他们去樨城。结果孟徽不开门不说,还起了冲突、射杀他们,逼得他们没辙了,才投奔到我这里来。” “这次水灾特别严重吧,我从刺猬岭过来的时候,只看到一片大水,跟汪洋似的。” 高骏骐连连点头,惋惜道:“听老人们说,有上百年没见过这么大的水灾了。以前刈水也会决口,但绝不会淹这么多城镇。从启城过来的人说,以为山崩地裂了,一晃眼的功夫,大水就过来了。根本来不及逃,能活着出来的,也都是被大水冲出城才侥幸捡了一条命,大部分启城内的百姓都被淹死了。” 梅兮颜想起大苟和小苟两兄弟,心下也是黯然,故作懵懂地询问:“这么大的水灾,先前就一点儿征兆都没有么?” 高骏骐瞪了瞪眼睛,怨怪道:“怎么没有!下了将近一个月的大雨呢,刈水都涨成什么样了,但那些做官的就是眼看着水涨上来,也不肯去加固堤坝。” “是没钱,还是没人?” 高骏骐“呸”了一声,骂道:“有钱也有人,就是没心!启城人说,大水来之前的几天,太守便推说去州牧处求粮种,全家人都偷偷溜出城避难去了。” “真是畜生!”梅兮颜咬牙骂道。 “可不是。若不是永靖太守赵争希有良心,哪能救那么多百姓。” “他不是也只留了一半灾民么?” 高骏骐喟叹:“大水退了之后他马上就派人去下面各个村子救人了,只救的那些也有好几千人呢,哪还有那么多粮食收留剩下的难民呀。要是沿途每个当官的都像他一样,提前修堤筑坝,也不会淹死、饿死这许多人。” 叹了一声,高骏骐又冷哼道:“老人常说,大灾之后就是大疫,眼看着一天比一天热,那些泡在水里的尸体很快就会腐烂,看着吧,漂着尸体的水流经过之处,会源源不断地继续死人的。” 梅兮颜心中发寒,她无法安睡的原因除了担心吕青野之外,更多的便是担心被污染的水源得不到控制、已经染病的百姓在四处逃难时将疫病传到更多的地方去。 这些连土匪都懂的道理,那些太守、州牧却无动于衷,此间的暗潮汹涌,已可想见。 然而此时就算亮出国主的身份敕令孜州各城镇挖渠排水防疫,也不一定就会从令如流。更不必说在大灾的背后还隐藏着巨大的漩涡,她此刻还无法表露自己的身份。否则,难以排解的民愤和蠢蠢欲动的孟郑两家,都会因自己的现身而做出暴乱的举动。 也是暗暗叹息后,梅兮颜无奈地问道:“咱老百姓都知道的理儿,当官的还有不知的,就没个当官的说这事么?” 高骏骐撇撇嘴,说道:“没有。”那冷冰冰的眼神里,流露出的是对当官者不作为的鄙夷和愤慨。 “你怎么知道没有?” 高骏骐脸上闪过一丝怨尤,呵呵干笑道:“兄弟是做什么的,不跟当官的关系近一些,哪敢在这里呼天喝地的。再说现在积水排不出来,也没办法去清理尸体,更没办法防疫了。” 梅兮颜想起李续宗和辛艾昨晚的话,知道他们之间有往来,便也不再问下去,转而问道:“高寨主,这些百姓不过是一群泥腿子,穿先不说,只吃这一项,开销就大了去了,你有办法解决?” 高骏骐摇摇头,道:“目前也没啥办法,先教会他们打猎,能撑一天是一天吧。否则怎么办?看着他们饿死么?都是咱枢国的人,哪能见死不救。” 比起辛艾,高骏骐行事相当磊落,梅兮颜发自内心的敬佩,拱手施礼道:“高寨主高义,越是这生死关口,越是能看出一个人的胸怀气度。” “狂车兄弟不用抬举我,这不滥杀无辜的规矩还是从你那里学来的呢。”高骏骐憨厚地谦逊道。 梅兮颜内心诧异,竟不知道狂车寨的影响如此巨大,表面却大咧咧地说道:“哎——高寨主不是也说么,都是枢国人,干啥要自相残杀呢,和气生财嘛。” 轻巧地避过话题不谈,对于狂车,梅兮颜了解的也许还不如高骏骐多,生怕说多了引起他的猜疑。 “对了,高寨主,你如此高调宣扬要抢樨城的东西、支持这帮灾民报仇,就不怕这消息被人泄露出去,遭来孟徽的围剿么?”梅兮颜生怕高骏骐还记得狂车的事,转而又问道。 “狂车兄弟是半夜上的山,看不清我这骑云寨的位置——”高骏骐脸上现出一抹得意的笑意,转头看向石台的断口方向,说道:“此刻离早饭还有些时候,我且领你去看看这座石台。” 一直跟在梅兮颜身后的两个小厮仍跟在他们二人身后,听到高骏骐的话,其中一个便不着痕迹地走上前来,小声对高骏骐说道:“大当家,二当家还等着你回去呢。” 高骏骐显然对自己的骑云寨引以为傲,兴头刚上来,不想就此打住,便说道:“就稍等片刻,我领着狂车兄弟转一转马上回去。” 小厮一脸为难的神色,说道:“大当家,你也知道二当家的脾气……” 梅兮颜见那小厮走上来时脚步极轻,速度却快,知道这小厮的身手一定相当不错,也不点破。 况且昨夜已大致看到了骑云寨所处的孤高平台,知道小厮的想法——辛艾一定是嘱咐过他们,要看住她和苗风,不得让他们探得寨中的建筑布局。 于是委婉地帮腔道:“高寨主,夫人身子重,该多照顾才是,以后有机会再领略骑云寨的风采。” 高骏骐难为情地挠挠头,说道:“我家这个婆娘,实在是有些泼辣,让狂车寨主见笑了。” 梅兮颜却一副见怪不怪的语气,笑道:“我懂我懂。” 边走边说,便到了梅兮颜的偏院处,两人正要分别,忽见一个少年疾步跑过来,对高骏骐说道:“大当家,不好了,咱们寨子新来的刘氏的儿子刘助得了疫病。偏偏又被二当家听到了,她非要过去看看。” 高骏骐跺了一脚,喝道:“胡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九十三章 瘟病?!(上) 少年领着高骏骐朝着寨前方跑去,梅兮颜也担心地跟在后面。这个时候发生疫病,药石无着,将会是灾难性的后果。 此时前寨已经沸反盈天: “一定是瘟病霍乱,打死他们,否则整个寨子都保不住!” “别啰嗦,快去山里挖个坑,再找些石灰来,尸体要用石灰埋起来。” “要烧掉才行。” “大人还没有发病,别滥杀无辜,只杀掉小孩子,把大人先关到前面废弃的地窖里去。” “不行不行,这是死人的瘟病啊,一个都不能放过。” “我儿子没病,你们再过来,我动手了!”一个中年女人左手揽抱着一个衣衫尽湿、十分虚弱的少年,右手握着一根长竹竿,四下乱扫,哑着声音嘶吼着,便是刘氏。 “先把手里的家伙都放下!”辛艾分开人群走到当中,一声断喝,极有气势。 见辛艾出现,众人的声音便小了下去,等着她明断这棘手的事态。 一见到辛艾现身,出声喝止众人,被围攻的刘氏便像捞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抱紧了身前的少年,哀求起来:“二当家,请你相信我们娘俩,我儿子得的真的不是瘟病,他只是昨晚吃坏了肚子,拉肚子而已。” 刘氏眼巴巴地看着辛艾,手中的竹竿搭在地上,却始终不肯松手。 辛艾温声安抚刘氏道:“刘家嫂子,先别急,我了解一下情况。”环顾一周,沉着脸问道:“医头呢?” “医头进山采药还没有回来。”有人答道。 “小生子呢,跟医头也学了一年了,看不出什么病症么?”辛艾继续在人群中寻找。 面对辛艾的询问,众人讷讷地,谁也不说话。 “人呢!”辛艾吼了一声。 人群里面传来一阵“呜呜”声,辛艾大步越过被围攻的母子,循着声音走去。 见到辛艾靠近,挡在她面前的人眼里是畏惧,脸上却尽是不情愿。慢吞吞地让开一条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嘴巴里塞了一团破布,被两个人反剪双手压住,正是医头的小学徒小生子。 见辛艾走上来,那两人悻悻地松开手,小生子胳膊已经被压麻了,使不上力气,辛艾扯出他嘴里的破布,将他轻轻地扶了起来,带到人群中央。 “看这架势,诊断过了?”辛艾一副了然的模样,问道。 “回二当家,其实……我也不太确定……”小生子惭愧地低下了头。 “有几成把握是霍乱?”辛艾皱眉问道。 “我没诊过瘟病,师傅以前只跟我说过腹泻的脉象如何,又说瘟病与腹泻很相似,所以我不敢乱说。” 辛艾伸出右手拍着小山子的左肩头,温声问道:“你是觉得那孩子只是腹泻,是么?” “我本事有限,只觉得这腹泻严重了些……”辛艾的掌心很温暖,正在恢复知觉的小生子觉得心中甚为熨帖,嗫嚅地答道。 “二当家,人命关天,瘟病哪里有药医的,得了就是个死,咱们寨子可几百号兄弟呢。”一个汉子愁苦着脸轻声说道。 “何止几百,刚上山的也是自己的兄弟,已经上千号人了。”辛艾抬头,环视周遭,纠正道。 “这孩子已经发病了,从昨晚到现在一直在拉肚子,你看那脸色……”忧心忡忡的汉子又道。 辛艾一扬手,示意所有人都不要再七嘴八舌说话,又将右手按在小生子左肩上,继续向他求证道:“确定比一般的腹泻严重?” 肩头上的手掌有些用力,似乎是辛艾正在承受的压力。小生子自然懂得瘟病的严重性,郑重地点点头,肯定地回了一个“是”字。 辛艾缓缓挺直了脊背,隔着一根竹竿的距离,对着可怜的刘氏母子柔声说道:“刘家嫂子,大水刚过,天气又开始燥热,咱们都知道瘟病的可怕……” 刘氏原本指望辛艾能帮她扭转生机,结果听到她的话语,立刻便知没有人站在他们娘俩一方,只得再次哀求道:“二当家,我们母子马上下山,绝不连累大家,请给我们母子俩一条生路。” “这病真的太厉害了。当年越国大将彭坚不费一兵一卒就攻下了苇城,用的便是这样的招式,若不是苇城投降得早,一城人只怕就全死光了。大嫂,不是我容不得你们母子,实在是逼不得已。”辛艾摇头,狠心拒绝道。 他们下山后不知道会接触什么人,那些人如果又投奔了骑云寨,岂不是又将危险带回了骑云寨。作为瘟病的源头,辛艾怎能让他们离开。 刘氏听到辛艾已然决绝的言辞,双膝跪地,哽咽着哀求道:“二当家……你也是……要做……母亲的人……只当……为孩子……攒个福气吧……求求你……” 辛艾长长地看了她母子二人一眼——憔悴的母亲、萎靡的幼子——合上眼帘,缓缓转身,背对他们母子说道:“山腰有一处废弃的柴屋,你带着你的孩子去吧,我可以给你们留个……” 刘氏在她说话的当口,猛地起身,眼中的泪被震得跌落在地上,右手用力将竹竿再次抬起,全身戒备着。一旦她说出什么对她母子不利的话,她准备拼却一死也要带着儿子逃出寨去。 就在此时,人群一阵骚动,瞬间裂开一条缝隙,高骏骐和梅兮颜已经奔到近前。 高骏骐状似接过辛艾的话头,实则却是打断她的话说道:“刘家嫂子,你母子二人先去柴屋暂住,我派人马上去找医头,等他回来再说。” 辛艾的意思大伙儿全都明白,她是要给刘氏母子一个痛快,不让他们死得痛苦。正要松口气,却被高骏骐生生扭转,不由得又要埋怨。但高骏骐是大当家,平日里对大伙儿相当不错,此时如果针对高骏骐,又觉得有些忘恩负义,便僵在那里,气不得,又心不宁。 梅兮颜也已猜出辛艾是想在柴屋中杀掉刘氏母子以绝后患,没想到这个怀着身孕的女人,竟能毫不犹豫地做此决定,其心狠手辣的程度可见一斑。 高骏骐的左右为难落在梅兮颜眼中,若当真按辛艾所说去做,惹恼了新上山的灾民,这山寨不知是否会发生一次动荡,便主动请缨道:“两位寨主,可否容我去看看。” 初来乍到便在别人的地盘上指手画脚是大忌,然而事关疫情与生死,梅兮颜实在也没工夫多铺陈自己的后路。 若当真是感染了瘟病,别说这母子二人,便是这整个骑云寨,梅兮颜都会想办法围住它,不让任何人进出。但若不是瘟病,她倒不是惋惜白白断送了刘氏母子的性命,而是想借此机会多博得一些灾民的好感,日后肯定用得上这些人的信任。 高骏骐先是将辛艾拉向自己身后,隔在她和那对母子中间,听到梅兮颜的话,面露一丝喜色,说道:“狂车兄弟会瞧病么?” 他不想在妻子怀有身孕期间沾染血腥之事,一时激动之下,连称呼都由“寨主”变成了“兄弟”,可见对梅兮颜倒是寄予了厚望。 “我有一位兄弟是个中好手,这种病我听我兄弟详细说过,大致有个判断办法,我且先问清楚了再做定夺,两位寨主觉得如何?”梅兮颜不敢托大,又不能承认自己完全不懂,只好捡着模棱两可的词儿说。 “极好极好,劳驾狂车兄弟了。”高骏骐忙不迭地应承,只有辛艾站在他背后沉着脸不说话,目光掩在高骏骐胳膊后面,打量梅兮颜的一举一动。 梅兮颜正要上前,忽听人群外传来苗风急迫的声音:“老大,我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九十四章 瘟病?!(下) 苗风入了房间后便偷偷潜了出去,将寨子里里外外摸了一遍,直到确定他们没流露出明显的恶意,才返回房间睡倒。刚迷迷糊糊睡了一小觉,一睁眼,天色见亮。 刚出房门便有小厮来送洗漱用具,顺口问了一句梅兮颜是否起身,听到对方回答早已起身,去炼武台方向了。 问好炼武台的所在,出了偏院就听到一阵争吵之声。仔细一听,有两拨人为了一个病人在争吵,一波要赶去前寨,一波拼命阻拦,再一听,便听到了“霍乱”两字。 人群吵成这样也没有听到梅兮颜的声音,苗风立即猜出她已去了前寨,脚下发力,迅速狂奔到前寨去,把跟在他身后的两个小厮远远地甩在后面。 快到人群边缘时,便听到梅兮颜要去诊断病人,急得他更顾不得其他,声音起时,人已同时穿过人群,到了梅兮颜身边。 身后传来一片趔趄跌倒和叫骂之声,都是被苗风激起来的。 梅兮颜没有转头,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大苗,去取些能饮用的水来。” 苗风还想再说什么,但听到梅兮颜叫了他的名字,语调又太过平稳,心知她主意已定,只好颓败地应了一声“是”,转身不情愿地离开。 梅兮颜缓步走向刘氏母子,刚接近竹竿所到之处,刘氏便移动竹竿指着她,不论是行为还是表情,都在在表示对她的防备。 梅兮颜并不在意,随意地站着,垂下目光打量她怀里的孩子。小孩子看起来十岁左右,脸色腊黄,闭着双眼靠在母亲怀里,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捂着肚子,似乎在强忍着不适。 刘氏一手擎着竹竿,一手又要抱紧孩子,僵持了片刻,孩子的身体便向下滑了几分。她抬起左腿将孩子的身体重新抬了抬,左手再将他抱住,丝毫不敢大意。 “大嫂,你儿子从什么时候开始拉肚子的?可以具体说说症状么。”梅兮颜状似轻松地问道。 刘氏谨慎又警惕地将梅兮颜从头打量到脚,确定她不会突然出手给她母子造成危险后才闷闷地答道:“昨天傍晚前还好好的,申正左右开始上吐下泻,还发热、出汗,直嚷着说肚子痛。到了今早,孩子被折腾成这副模样,还有些迷糊,手脚冰凉。” 梅兮颜点点头,接着问道:“之前可吃了什么?” 刘氏眼眶立刻红了,忿忿地答道:“还能吃什么?只要吃不死人的野草蒿子,都采来吃了。” “喝过哪里的水?” “山脚下有条小溪,我们一直喝那里的水。” “活水么?” 大概是见梅兮颜的语气一直温和,刘氏的语气也渐渐趋于镇定,点点头答道:“是,很清澈的一条小溪,他们都知道的。”说罢用竹竿扫了身前的半圈人。 “那条小溪是山上的积水流下去的,是干净的。”高骏骐也说道。 “能不能让我靠近些看看你的孩子?” 刘氏犹豫了,不敢放梅兮颜靠近,却又希望她能说出挽救她母子性命的结果,急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却又强忍着不让它们落下来,目光落在梅兮颜左右腰侧佩戴的长刀、长剑和短剑上,迟迟不肯出声。 梅兮颜了然地笑了笑,将三柄兵器从腰间解下,放到身后的地面上。一边转圈一边拍打双臂、腰腹,说道:“我身上没有兵器了,而且,若不问缘由就这样杀了你们母子,只怕与你同来的那些同乡或友人也不会轻易放过我。” 她的话意有所指,辛艾在高骏骐背后,一瞬间目光有些冷。 怀里的孩子嘟哝了一声,竟似想让梅兮颜靠近,刘氏咬了咬牙,将竹竿慢慢放低,说道:“过来吧。” 梅兮颜缓缓走到她身前,说道:“先让孩子躺下。” 妇人愣了一愣,不敢轻易放下手中的竹竿。 梅兮颜微微一笑,伸出双手从她怀里抱过孩子孱弱的身体,席地而坐,让孩子躺在她腿上。 看到梅兮颜毫不避讳,刘氏对她也是多加了几分信任。但却仍旧防备地扫了一圈围观的人,握紧竹竿半蹲下身子,贴在儿子身边。 梅兮颜的左手在孩子的胳膊和腿上捏来捏去,嘴里还柔声问着:“小兄弟,能听见我说话么?” 少年干裂的嘴唇蠕动了一下,皱了皱眉却没有发出声音。 梅兮颜又按了肚子几处地方,说道:“疼的话,就哼一声。” 按到他小肚子和肚脐上方时,孩子如蚊呐般哼了几声。 “老大,水。”苗风再次挤开人群走进来,说道。 “给我。” 梅兮颜一伸手,苗风这边也默契地将水囊扔给她。 拔了塞子,将水一点点喂进少年的口中,梅兮颜还温柔地提醒着:“慢慢喝,水有很多,多喝水就没事了。你只是吃坏了肚子,不是什么大病,别担心。连大水都没有难倒你和你母亲,何况这点小痛楚,坚强点,像你母亲一样勇敢,很快就会好起来。” 少年一边贪婪地喝着犹如甘泉的清水,一边努力将酸涩的眼睛扯开一条缝隙,竟然朝着母亲扯了扯嘴角。 看到儿子的表情,强忍多时的眼泪从刘氏的脸上滑落下去,砸到地面上瞬间被土地吸了进去。少年忍不住双眼的酸涩,又痛苦地闭上了眼帘,大量的失水使他连眼泪都很难流出来。 梅兮颜仍不间断地一点一点地将水喂给少年,小声说道:“大嫂,为了让大家安心,我建议你们娘俩还是暂时先搬去那个柴屋住,这样他们也不会太为难你们。” “要多久才能好起来?”刘氏抹了抹儿子下巴上的水珠,轻声问道。 梅兮颜回忆着路战对她说过的严重腹泻的病症和恢复时间,温和地答道:“快的话,就这两天,记得一定要多喝水。” “好,好,好。”刘氏浑身轻微地颤着,一迭声地应承着。 梅兮颜示意刘氏将孩子抱过去,又把水囊塞给她,才站起身来。刚一站起的刹那,眼前黑了一下,头也有些发晕,好在她极力克制,并没有显现出异常来。 重新将兵器系回腰间,梅兮颜走到高骏骐和辛艾夫妻面前,正色说道:“两位寨主,那孩子只是吃坏了肚子,绝不是疫病,还请放心。” “狂车寨主,不是我们夫妻不相信你,但你也说你并不懂医理,就这样询问几句揉捏几下就妄做判断,若是错了,我全寨上千弟兄的命可都要搭进去了。”辛艾也肃色道。 由于之前梅兮颜给辛艾的初始印象便是没什么心机、又过于俊秀,因此,辛艾很是担心她妇人之仁。 梅兮颜却平静地说道:“辛寨主,我知道你们是为了阖寨弟兄着想,才不得不防患于未然,所以我建议将这两母子安顿到你说的那间柴屋里,多给他们一些水,这一两日孩子的病情就会好转,届时贵寨便可安心了。” 辛艾正要说话,旁边那个忧心忡忡的汉子却气鼓鼓地再次开口说道:“大当家、二当家,不是兄弟多心,这位狂车寨主来得也颇是时候。自己不是郎中,却言之凿凿说这孩子不是瘟病。别人都不敢靠近这孩子,只有他毫无顾忌,莫不是他有什么预谋,或是孟徽的什么人,想借这瘟病孩子来兵不血刃地灭了我们寨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九十五章 事与愿违 一个小小的质疑,忽地如同一粒小小的食饵投入一湖逡巡觅食的饥饿鱼群中一般,激起一阵剧烈的反应,原本尚算平静的人群先是喁喁私语,随后声音越来越大,竟把梅兮颜和苗风也划归到刘氏母子一伙,开始指责起来。 刘氏紧张地把刘助重新抱起来,撑起竹竿继续对峙。 苗风站在梅兮颜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沸腾的人群,实则一直暗中留意梅兮颜的反应。 对瘟病的恐惧已是群情汹涌,此时任何外人的不同意见都会激怒这群土匪,他要等待梅兮颜的命令,以便处置这些土匪。 高骏骐和辛艾也齐齐变了脸色,高骏骐高高举起右臂,右手握拳,示意众人停止质疑,沉着脸问道:“狂车兄弟是否投靠了孟徽?” 梅兮颜内心哭笑不得,原本以为他会怀疑自己的真实身份,却没想到他竟问出这样一句话来。于是平静地反问道:“高寨主,狂某拼着全寨撤退也不肯屈服罗敷女,又怎么会投靠孟徽?” 高骏骐的眼神却反而爆出一缕凶光,冷哼一声,说道:“这不正是你投靠孟徽的理由么。” 梅兮颜听得莫名其妙,问道:“高寨主何意?” 辛艾开口解释道:“你们山寨被国主剿灭,难道不想翻身抢回自己的地盘?而孟定衡和郑统正在招揽各路打手,孟徽派了这对母子混入我山寨中,想把疫病传染给我们,你作为帮凶,拿下我们骑云寨,岂不正好既做了投名状,又接手了我们的寨子。” 高骏骐点头,这正是他要说的话。 辛艾的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围着他们的一圈人重新扬起了手中的各式兵器,一边斥责着他们“卑鄙无耻”,一边跃跃欲试地想要把他们四人一齐处理掉。 原来昨晚高骏骐没有说完的话是孟郑两家在招兵买马!梅兮颜憬悟,所以辛艾才打断了高骏骐的话,怕她和苗风听到后,投奔孟郑两家。 梅兮颜看着眼前乱哄哄的人群,虽然也理解他们对孟徽的恐惧,但这两位寨主的言行实在有些无理取闹。 高骏骐前脚还担心闹出人命会影响新入伙的弟兄,所以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后脚便跟着别人一起质疑起她的初衷,甚至十分相信这怀疑就是真相。 这听风便是雨的性子竟能招揽到一票匪人聚集在此骑云寨中,倒也算是一件奇事。 这对夫妻,高骏骐豪爽又粗枝大叶、极易轻信他人,辛艾倒像是他的军师,豪爽干脆之下是谨慎和狠辣。如此配合,也许便是骑云寨能有如此规模的原因——高骏骐直来直去、快人快语,正适合征服人心,而辛艾手腕强硬,帮他巩固地位。 让她更上心的是辛艾的话——辛艾以为孟郑两家招揽打手是为了剿灭他们,但梅兮颜却觉得更像是在针对刈水之北。南面形势之严峻,当真已是迫在眉睫了。 既然他们和孟徽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萧城却还是容许骑云寨存在,可见李砾说得不错,孟郑两家也并不是一团和气。即便两家是齐心造反,很难挑拨,但总归有不和谐的小辈,也可能会成为小小的突破口。 梅兮颜本就打定主意要赢得高骏骐和辛艾两夫妻的信任,使骑云寨成为她安插在南方的一个楔子,关键时刻出其不意地袭扰孟郑两家。因此,她更不想和他们发生龃龉。 就这僵持的片刻,梅兮颜不经意抬头,遥遥看到山上已经冲下一伙人来,想必是刘氏母子两人的同乡或邻里,听到消息后纠结起“自己人”来讨说法。 梅兮颜听到站在她身后的刘氏轻轻吁出一口气,随后又紧张地挪动脚步伸出竹竿抵挡外层的人群。 若是等到他们双方闹起来她再来息事宁人,显然会动摇高骏骐和辛艾在骑云寨的声威,也只会更让辛艾对她防备和憎恨,因此,她必须马上平息这场争端。 想到此处,梅兮颜面对面前这群喊打喊杀的人群,朗声说道:“两位寨主多心了,狂车虽然称不上什么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但也不是趋炎附势的小人,更不会忘记枢国国主是谁。虽然罗夕剿了我的地盘,但这是我和她的事,绝不会因此就长途跋涉来投奔什么孟徽。” 梅兮颜神色凛然,言语铿锵,众人一见她灼灼明亮的眸子,便忽略了她过于秀美的脸庞,自心底涌起一股寒意,说不上是犹疑、是惊惧、还是信任,声音却是小了许多。 发觉众人的眼神有些畏缩,梅兮颜也收敛了气势,平和却坚定地说道:“此时即便我说瘟病和拉肚子的差别虽然不大,但也能分辨出来,想必大家也不会轻易相信。但我担保这孩子不是瘟病,因此,我会和他们母子一同住进那个废柴屋里,直到他恢复为止。” “不行!”那个汉子厉声驳斥道。“得了瘟病的人必须杀了、烧掉尸体才能确保不会传染给其他人,你们四个只要还活着,就会传染我们!” 苗风稍稍一抬下巴,伸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便要上前和那汉子理论。他一动,人群便也跟着涌动起来,他们两人身后的刘氏,也紧张地动了动。 梅兮颜稍微一转头,脸色稍显不豫,苗风便停了脚步,但对面喧嚣的人群的敌意却更加明显。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梅兮颜低估了人们对于瘟病的恐惧,自以为凭自己的担保便可以救下刘氏母子,却忘了她现在的身份不过就是一个从北方来的“落魄”的土匪头子,并不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主和鬼骑之首。 她的身价在这些对她一无所知的人的心目中,一文不值! 所谓国主,贵重的不过是这个名号身份,实则与这个名号之下的人的本身并无任何关系,换句话说,国主这个人也不过就是“人凭名贵”而已。 她不过是想消弭一场可能出现的内讧,保住骑云寨这股力量,现在,再往下继续,要保住刘氏母子,似乎成了与原骑云寨为敌,偏离了她的初衷。 就在她犹豫的当口儿,山上的人已经冲了下来。 原本围住刘氏母子及梅兮颜、苗风的人,都转头去看站在他们外面的灾民,然后自觉地让出一条路,让高骏骐和辛艾能看到那些灾民。 投靠到骑云寨的灾民里站出领头人,大名无人知晓,是个木匠,久而久之,大家都叫他林木匠。 虽然他身后的灾民神色急迫,林木匠却不卑不亢地问道:“大当家、二当家,刘家母子出了什么事?” “林大哥,昨晚小助吃坏了肚子,你知道的。这群人一定要诬陷我们母子得了瘟病,要杀死我们才肯罢休。”刘氏见“自己人”终于到来,站在原地委屈地说道。 林木匠顿了顿,也走进圈中,拱手说道:“两位当家的,不是我们新入伙的不配合,如果小助子得了瘟病,只怕我们都很危险,所以,是否能确定小助子是得了瘟病?” 辛艾轻轻推开高骏骐的手臂,向前一步与他并肩而立,毫不妥协地答道:“正因为不确定,所以才要防患于未然。否则一旦传染开去,后果便不可收拾了。” 林木匠一直看着辛艾的表情——平静到近乎无情的神色和波澜不惊的语气中明明白白地流露出辛艾的决定——她不会留下这对母子。 听到辛艾的话,原本的灾民之中便也炸了锅,有指责骑云寨欺生并愤愤不平的、也有担心刘氏母子真有瘟病而讷讷不敢言的、还有相信两母子并非瘟病而仗义执言的,更有几个和两母子平日走得近而惴惴不安的,场面一时乱了套。 “这样吧。”林木匠略微沉思后,说道:“想留在骑云寨的,还请高寨主和辛寨主继续照应,剩下的和我带着刘家嫂子和孩子一同下山去照顾,两位寨主意下如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下山(上) 高骏骐听到林木匠要带人离开,正要开口挽留,辛艾悄悄用手肘碰了碰他的腰,说道:“刘家嫂子,骑云寨绝不欺生,咱们无论何时都是一个寨子的弟兄,为了寨中所有弟兄考虑,暂时委屈你们几日。按狂车寨主的说法,只要过得一两天,大家都可以平安无事,届时各位弟兄再回寨里安顿,你看这样可好?” “只要放我和孩子离开,我绝不再回来打扰。”刘氏决绝地说道。 “哎——刘家嫂子,刚才不过是一时情急,大家话赶话,便忽略了分寸说出一堆气话,其实大家都没什么坏心眼,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先照顾小助要紧。”辛艾安慰道。 梅兮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辛艾他们只是担心刘氏母子的病情传染给骑云寨的其他人,若是也说带刘氏母子下山去,远离骑云寨,这事也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 但她当时考虑的是想两全其美,却没想到事与愿违,反而把自己也推到了骑云寨的对立面,眼前这位姓林的汉子处事倒是更圆融。 “既然大家都同意,那么我即刻便带着刘家母子下山,搭窝棚也需要人手,其他想跟我一起照顾他母子的,随我一起去吧。”林木匠见众怒逐渐平息,说道。 高骏骐并没有挽留,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哦,山下向南走三里地,就有一个小窝棚,可以住在那里。” 辛艾也是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正要附和,却倏地皱眉惋惜,说道:“对,倒是忘了那个窝棚——啊,不行,连日的大雨大水浸泡,可能已经无法住人了。” 梅兮颜冷眼瞧着辛艾,这话的意思是担心林木匠等人会留在山下的窝棚里,离他们太近,仍旧会有被传染的危险吧。 “多谢两位当家的,我们去看看,若是能修缮一下,便无碍了。”林木匠客套地谢罢,又说道:“还请两位当家的容我们一些时间去整理随身包袱。” 高骏骐尴尬地干笑几声,尚不知如何应对,辛艾已微笑着说道:“也是,住两天也要换洗换洗衣物、搭锅造饭,刘家嫂子的……” “他们母子二人就先留在这里,我自会帮他们收拾东西。”林木匠仿佛已看出辛艾担心刘氏母子再进入住处会传染疫病似的,平静地说道。 “我去伙房要他们腾出两口锅和一些碗筷来,林大哥稍稍等等。”辛艾也殷勤地说道。 骑云寨的土匪仍有话要说,但看到辛艾暗暗投向他们的眼神,便哑了一般闭了嘴。 一群灾民,能有什么像样的包袱,不过片刻功夫,散去的人群又重新聚集起来,只是辛艾在伙房拆锅,还没有到。 那些路过伙房的人还能听到辛艾在说:“多准备一些碗筷,用布包裹好,再去找个筐子来装上。” “呀,不能用筐,碗是瓷的很沉,若是筐子破了,碗会摔碎的。” “拆锅的快一些!轻点儿,别把锅砸破了。” 梅兮颜和苗风的住处远比伙房还远,苗风也已取了两人的包裹回来了。 林木匠缓缓扫过所有人,接过刘氏怀里的刘助背在背上,对高骏骐说道:“请大当家去和二当家说,二当家的心意我们领了。下山要趁早,我们这就下山去了。” 说罢,也不待高骏骐再说什么,转身便朝山下的方向走去,刘氏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双手握紧竹竿紧张地防备四周。 灾民们面面相觑,虽然已经收拾了包袱,但真的到了下山的时刻,还是犹豫起来。 从启城到永靖被拒之城外,到樨城又被打杀,只有在这里,才被高骏骐好心收留。让他们再次踏上流亡逃荒之路,那份辛苦、心酸、无助与绝望,便再要体会一次。且不知道那样的路有多长、多艰辛,与骑云寨这里两相比较,便很难再迈开沉重的脚步。 林木匠显然也明白众人的踟蹰,所以并不说话,仍旧头也不回地走。 有人坚定地不动地方,有人犹犹豫豫地迈着碎步,期待决意留下的人能再挽留下自己,少部分人坚决地走出人群,跟在林木匠和刘氏之后。 人群稀稀拉拉地分成三个部分,原骑云寨的人原地不动,决定留下的和踌躇不决的灾民形成另外一队,也暂时不动,只有林木匠带领的一百多人正渐渐离他们而去。 高骏骐对身边的一个小厮小声吩咐道:“快去请二当家的把锅碗带过来,人都要走光了!” 那小厮一脸为难地支应着,转头向伙房跑去。 梅兮颜只觉好笑,辛艾这一手是明摆着做做样子,高骏骐竟当真了。向高骏骐一拱手,说道:“高寨主,兄弟为那孩子做过担保的,所以我暂时跟他们下山,等孩子身子恢复了,再来叨扰。” 高骏骐也颇有些难为情地回礼道:“刚才多有冒犯,狂车兄弟别放在心上,实在是孟徽太过卑鄙……” 梅兮颜了然地笑笑,示意自己并不在意。 高骏骐又道:“下山的人就有劳狂车兄弟照顾,落脚之后务必给寨里来个消息,等医头回来,我即刻派他去给孩子瞧病。” “两位寨主有心,多谢。”梅兮颜谢道。 随后便与苗风也跟着林木匠下山去了。 走出山脚一里地,林木匠停下脚步,转身对梅兮颜略一点头,说道:“狂车寨主是吧,小人乡野村民,不知寨主的威名,惭愧之至。今日感谢寨主对刘家母子的帮助,若二位与骑云寨尚有事宜未完,还请留步;若二位还有其他要事需办,也无须为我们耽搁,我们这就离开了。” 林木匠一直这么冷冷淡淡,但梅兮颜却总觉得他藏着不少心事。尤其是对于下山之事,决断得快,做得更快,毫无留恋和惋惜。面对她这个土匪头子,竟也不卑不亢,婉言谢绝跟随。 于是故意问道:“林大哥可是不知道我适才已说要来照顾他母子了么?” “小孩子闹肚子罢了,只是这次严重了些,好在我们这些人手,也够照顾了,不敢多耽搁两位的时间。”林木匠赔礼道。 梅兮颜略一挑眉,压低声音,试探着问道:“林大哥投靠骑云寨可是无奈之举,其实你们并不愿意与我们这些匪人打交道吧?” “林大哥,他们不是坏人。”刘氏早已听到林木匠与梅兮颜的对话,她倒很是感谢梅兮颜的仗义相助,便插口说道。 “我知道,我是怕连累了两位,与匪人不匪人无关。”林木匠道,语气里有些许的言不由衷。 “这倒是奇了——”梅兮颜纳闷,不依不饶地追问:“这孩子的病是我诊的,也是我先提出照顾的,原本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孩子身体太虚,才变得这么严重,怎么就变成连累我们了?” 林木匠转头看了看刘氏,轻叹一口气…… 辛艾假意在伙房准备锅碗用具,却迟迟不肯现身,林木匠自然也明白其中的意味。而他更担心的是,辛艾是否会为了一劳永逸的安全,而派人将他们全部杀人灭口。 他们启城这些灾民刚投入骑云寨四天不到,但却多少听过二当家辛艾的经历。她原本是樨城辖下村子的一个猎户,之后嫁给了同村的猎户,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四年前里正征税,她丈夫因税赋繁重而率乡亲抗命不缴,与官家发生冲突。 双方僵持到下午,好巧不巧,孟徽正好率官兵狩猎经过,直接将一村人杀个干净,然后放火烧村,声称是村中人有瘟病,不得已为之。 辛艾当日与不少村民去樨城买盐、置换猎物,躲过一劫。之后他们辗转流离,到了骑云寨,辛艾委身寨主高骏骐,誓要报仇雪恨。 彼时骑云寨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匪窝,也是因为孟徽的横征暴敛才不得已落草,相比抢劫,更多的时候是打猎为生。 辛艾为了报仇,便建议高骏骐扩大骑云寨人数,并要寻个稳妥的靠山,才能更好地生活。于是,在辛艾的辅助之下,骑云寨成了萧城太守郑玉名的打手。 官家不能明目张胆做的事情,烧杀劫掠,猎户出身的辛艾都敢做。骑云寨恶名昭彰、声势日渐浩大,终成今日规模。 辛艾的心狠手辣,可见一斑。 梅兮颜一边缓行,一边听着林木匠叙述辛艾的经历,倒也没有惊讶,辛艾今日的表现已能知道她为人如何。 只是猛地憬悟,自己想要两全其美,保住启城灾民留在山上,也保住刘氏母子,更要他们和骑云寨不起冲突实在是妄想。 实在是太想得到这些人的助力,才让自己钻进了牛角尖。辛艾如此怕瘟病传染,又怎么会放过刘氏母子。 转头看看趴在林木匠悲伤的刘助,梅兮颜淡然地微笑道:“林大哥放心,我们不怕连累,也不觉得你们会连累我们。” 苗风却在心中感慨,以梅兮颜的身份,这些人都是她背负的责任,怎么可能觉得他们连累自己。 梅兮颜和苗风的身手,林木匠昨夜里已看过,虽说本事不错,但梅兮颜看起来秀气又心软,双拳难敌四手,林木匠担心梅兮颜跟着他们有危险。 见他们如此执着,回望一眼驻云山,林木匠又轻叹一声,说道:“既如此,先寻个落脚地让小助休息一下。” 下山的一路,林木匠没有回过头,也没有停下半步,此时突然遥望山上又惋惜又无奈地叹气,让梅兮颜忽地想到了什么,转身对苗风使了个眼色,口中却说道:“大苗,去给孩子找些吃的来,你最会分辨能吃的和不能吃的。” 大苗微微一笑,应了一声“是”,就在山脚边寻找起来。 等众人身影不见,他便钻进山脚的树林中,偷偷藏了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九十七章 下山(下) 不论林木匠是否愿意去找窝棚,高骏骐所说的那个窝棚就在他们所经的路上,一片林子的边缘处。破败了一些,一团团的小飞虫围绕在周围乱飞。 林木匠只看了一眼,便对众人说道:“先进入林子里躲躲日头,去找水和食物。” 刘氏倒是绕着窝棚走了一圈,略有些欣喜地说道:“林大哥,我看这棚子修一修还能住人。” “我们就在这里歇歇脚,垫垫肚子就离开。”林木匠道。 “为什么?不是说住在这里么?”刘氏有些失落,问道。 “这里似乎没有临近水源,住着不方便,小助现在需要的是干净的水和安静的休息。”林木匠道。 刘氏想起梅兮颜的嘱咐,觉得他说得十分在理,点点头便不再发问。 林木匠将孩子交还给刘氏照顾,转头寻找梅兮颜的身影。见她正往林子深处走去,便朝着她的方向大步走了过去。 梅兮颜走得慢,林木匠很快便追上她,开口问道:“还要请教狂车寨主,是如何分辨瘟病和拉肚子的?” “我兄弟和我说过,大致上得了瘟病的人双腿都会抽筋,抽筋的腿肯定硬邦邦的,而小助的腿只是脱力酸疼,所以我猜想他不是瘟病,只是吃了不干净或者不合适的东西。” “原来如此,多谢。”林木匠终于放下心来,诚心道谢。 “不必谢,我其实也没见过瘟病的病症,只是推测而已。林大哥倒是笃定得很,是如何确定的?” “我不确定。”林木匠道,“只是当时看到狂车寨主似乎在帮他们母子说话,便相信小助一定不是得了瘟病。” 梅兮颜哈哈笑道:“如此说来,林大哥竟是相信我才做了这么大胆的决定?” 林木匠却正色问道:“我们是地地道道的灾民,身无分文衣食无着又无家可归,孩子也生了病,真的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知道狂车寨主为什么要帮刘家母子?” 梅兮颜一怔,反问道:“林大哥何出此言?我只是不想让他们母子就这么白白被误会或者被加害,一定要有什么原因才能帮忙么?” 林木匠眼中掠过一丝惊异和疑虑,却不再发问,反而赔不是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还请狂车寨主莫见怪。” 由于梅兮颜和苗风的气质实在和骑云寨的土匪相差太多,而且不认不识的情况下,就如此用心关怀刘氏母子,实在也不像土匪的作为,让林木匠有些疑心他们的真实身份。 更为重要的是,他心里还有一个秘密,让他不得不小心对待如同梅兮颜这样陌生却过于古道热肠的高手,生怕会给自己带来致命的危险。 “无妨。我们原本互不相识,倒也不怪你多心。”梅兮颜大度地笑笑,却对林木匠多了一分注意。 过了一个时辰左右,寻找水源和食物的人陆陆续续地返回窝棚附近,能吃的野菜找到了一些,但水源却在五里地外才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流,其他浑浊的河水谁也不敢取水。 好在不久后苗风返回来,带来两大水囊的水和一些红青参半的野莓子,众人原本逃难时便背了锅,做了简易的土灶,打算熬野菜汤充饥。 刘助换了一身破烂却干燥的衣裳,喝了不少水,精神似乎恢复了一些,也不再拉肚子,众人对他的担心减轻,却又开始担心前路茫茫,越发恨起了孟徽紧闭城门见死不救。 趁着大家正在忙碌,苗风凑近梅兮颜说道:“大家走了没多久,山上便下来几个人远远地跟着,看到大家都进了这片树林,又待了片刻,才返回去的。” 梅兮颜轻轻点头表示了然。 苗风偷眼看着身旁无人,便又低声问道:“老大,虽然这孩子暂时没事了,但瘟病随时都可能爆发……” 梅兮颜颔首道:“所以我要你返回去接路战他们过来,这面的形势只怕要控制不住,一旦瘟病出现,那些时刻准备煽风点火的家伙就该出来了。一旦两只猴子闹起来,我要给他们添添乱,拖到康棣那边准备好为止。” “不行,我不能让老大一个人留在这里。”苗风竟不肯听命。 “你留下也不过是白白耽搁日子,还能做什么?” “还能照顾老大!这个时候若是离开老大,被铁子知道,一定扒我的皮!” “所以你是奉铁子的命,不奉我的命?” 苗风苦着一张脸叹了一句:“老大这是故意为难我吧。”转而神情又极其庄重地说道:“我们十二个人发过誓的,这辈子都要守着你,死都要死在你脚下。” 这话梅兮颜听过不止一次,原本已习惯了。但偏偏刚梦到的梦境蓦地又浮现在眼前,心头一跳,瞬间变了脸色,怒意上涌,竟扬手便要扇苗风耳光。 掌风扫过苗风面颊,他兀自坚持着纹丝不动,梅兮颜的手到底还是在最后关头停了下来,却又轻轻拍了他后脑勺一下,恶狠狠地说道:“死什么死,都给我好好活着!” 苗风不敢反驳,又不肯让步,一脸不情愿地站在那里不吭声。 “我这‘寨主’的身份震慑不了山上那群土匪,现在连你也不听话了?”梅兮颜故意沉着脸问道。实则她也知道苗风是担心她的身体和安全,但现在哪里还是顾及这些小节的时候。 “老大……”苗风还想再劝一下,却被梅兮颜打断。 “趁我身体还撑得住,你快去快回,路战一到,也能调理我的身子,还能多个帮手,一举数得。” 鬼骑的另外十二人是什么脾性,梅兮颜一清二楚。尤其他们与她的关系与其他代的鬼首和鬼骑的关系不完全相同——他们面对她时,亦臣亦仆、亦手足亦死士,时刻把她的安危放第一位,所以她也不会总拿出国主的名头来命令他们,反而更像生死与共的兄弟。 苗风顿时觉得梅兮颜说得有理,他留在这里对梅兮颜身体的恢复起不到任何作用,如果能尽快把路战接过来,对梅兮颜有大大的便利,于是马上应道:“好,我马上走。” 梅兮颜略微沉吟,叫住苗风,“等一下,别让这些人疑心,我先去和林木匠说一声。” 苗风不解地问道:“老大还要和他们一起么?不去永靖了?” “还有一些事情,如果能着落在他们身上更好 。”梅兮颜道。 苗风识相地并不多问,说道:“好,我等老大回来。” 梅兮颜直接去和林木匠说明要找一个懂医术的兄弟过来,林木匠欣喜不已,不停地感谢她。 梅兮颜送苗风走到树林边,从怀中掏出清早写的信——信纸是从愽城王宫拿的,写字的却是烧剩的木炭。没有信封,只在折叠了信纸的背面盖了印——才又嘱咐道:“先去苇城和望烽看看顾晓怎么样?如果那两座城都已平安,让顾晓把这封赈灾的旨意送回枢钥,我已用了小印,请太傅用玺后执行。” 说罢将信递给苗风。 想了想又说道:“接到路战后,让他按记号来找我,顺路查一下醴城运粮路线。你再去苇城一趟,跟吕青野说吕逸许了我十万石粮食,同吕青野一起回愽城去见吕逸,落实一下这些粮食,我有用处。” 苗风一一记在心头,快速离去。 梅兮颜直到苗风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仍徘徊在树林边。从半夜做了那个噩梦之后,她内心总有一股隐隐的不安,不止是枢国内部隐患巨大,只怕吕国也好不到哪里去。 如吕逸那般早有准备,仍被吕青莽打得有些狼狈,而她王座不稳,现在能听她调遣的力量都在遥远的朔北,且不说力量是否能与整个嵩州和孜州抗衡,只说远水解不了近渴,便是最大的难题。 年初到朔州时曾和康棣商讨过这个问题,康棣说他可以试试去动员其他的武将。毕竟梅兮颜已经有了率领鬼骑和铁壁城一万戍城兵打败屠一骨的战绩,不少民众和廷臣都对她的表现有所改观。 但即便有武将支持,也要有足够的兵力,更要有粮草辎重等战备物资,并非短时间内能筹集完备。而且即便一切就绪,隔着刈水,在南面若没有自己的一小片腾挪辗转之地,想讨伐孜州和嵩州的孟郑两家,解决这个近百年的遗患,实在是难上加难。 所以她想极力整合目前接触过的两组人马,骑云寨的高骏骐夫妇不满孟徽,虽然辛艾手段毒辣,但他们目标一致,可以联手;眼前这队人无奈离开骑云寨,想来是不愿再回去的。但她还想从中调和,即便不能并在一处,至少也能消除嫌隙,遇到大事时可以互相援助。 萧城太守郑玉名与樨城太守孟徽不和已得到高骏骐和辛艾的证实,但还不能判断留在艾虎山的李续宗的目的。他身为萧城都尉,却将有粮食的她支到樨城去,必然有他的用意。不知是否有机会从他那里下手,看看能否挑拨一下郑玉名和孟徽。 这是目前她能想到的所有办法,另外,便是要去永靖,摸一摸赵争希的底。 其他城邑的太守都没有想过防御水灾,就他想到了,这一点便与其他人不同。更不要说昨夜在永靖城外碰了个软钉子——没想到他安置、管理灾民也很有一套,死活混不进永靖城去。 除去这些,她还担心吕青野的安危。从她在愽城所见所闻可知,有股力量阻断了吕青野与愽城的联络是事实,这十有八九便是吕青莽的安排。如今吕青莽虽然兵败,但他曾经布置的那些暗桩却不一定被发觉或破坏。 目前沈驰有洛津要地需要把守,姜国隔江而望,时时觊觎洛津之地,对于望烽和苇城,能出的力量毕竟有限。一旦彭坚发起疯来,还有谁能救吕青野于危难呢——现在只希望吕逸派出的援军能够赶得及支援吕青野。 沉思许久之后,忽然听到有“叽啾”“叽啾”的鸟叫声,抬头向上望去,几只小鸟在树枝间飞来飞去地嬉闹,蓦地轻叹一口气,她愁得无处宣泄,偏偏这些羽物却浑然不懂愁滋味,好一个自由快活。 正自苦笑,看到远处出现林木匠的身影,便又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整束精神,朝他走过去。 “狂车寨主,我们休息够了,小助似乎也有了些精神,想现在就出发。”林木匠走近她身旁,说道。 “可有确定的落脚地么?” “有了。” “好,动身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九十八章 歹毒 下午,林木匠带着众人找到一处小山坡,山上是一片香樟林,有一条小溪在山中穿过,溪水清澈,就在此处落了脚。 梅兮颜一路都在留意身后是否有尾巴,好在骑云寨那几个人早已回去交差,并没有跟来。 目前这一百多人的吃水问题解决了,但吃饭问题却难以解决。没奈何,只能继续去挖野菜,采一些可食用的浆果。一路逃难,人们似乎已习惯了这种食不果腹的日子。 梅兮颜也没闲着,招呼几个青年,一起钻进林子里,凭着自己在莽林里求生的经验,迅速找到了一处兔子窝。 她怕自己的气息会吓到兔子,便用结实的草杆编了几个草绳圈,叫几个青年将绳圈牢牢固定在兔子经常出没的路线上。 之后便让几个青年去找一些水和野菜,不用再管那兔子窝和草绳圈。等到傍晚时,他们再去看,竟有五只兔子的脑袋被套在绳圈上,一直没有挣脱开。 几个青年看着被勒得快断了气的兔子,一时间目瞪口呆。 带着战利品回到住处,虽然数量少,但至少是开了荤,众人一边喝着肉汤,宝贝似地看着手心里那一小块兔肉,一边不住口感谢梅兮颜。 虽然枢国已不再有浓厚的尚武之风,但身怀武艺又肯仗义出手的人,终究特别容易得到众人的好感和敬佩。大家纷纷凑到梅兮颜身边讨教,想明日里也去试试能不能猎到活物。 那几个青年更是亲眼见证了梅兮颜毫不费力地猎到五只兔子,嚷着要拜她为师。结果撺掇得更小的孩子也都嚷着要梅兮颜当他们的师傅。 梅兮颜来者不拒,用大咧咧的口吻将一些小巧实用的布置陷阱的技巧向他们讲解了一些,答应明天带着小部分人去打猎。 夜半,梅兮颜偷偷起身,想返回之前那个窝棚处看看情况。刚走了几步,听到身后有响动,转身一看,竟然是林木匠。 两人没有说话,默不作声地出了林子。 林木匠终于开口问道:“狂车寨主是想离开?” 他的本意自然不是这个,下午看到梅兮颜热心地教导大家捕猎技巧,他对梅兮颜也生出了一份好感。但仍旧对她的身份有怀疑,所以语气听起来淡淡的、甚至有些疏远。 “林大哥是聪明人,何必这么拐弯抹角呢。”梅兮颜倒是不介意林木匠的态度,从他的言行举止来看,是个相当稳重的人。她自称是个土匪,却只帮人不抢人,确实惹人怀疑。 见林木匠略有些防备地不说话,梅兮颜轻笑出声道:“只怕林大哥也想去那个窝棚处看看吧?这不是林大哥坚持不留在窝棚处的用意么。” 林木匠一怔,还以为梅兮颜要对自己不利,看来自己是多心了,梅兮颜绝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敌人。 但到底还是被梅兮颜拆穿了部分心事,林木匠却也不羞不恼,轻轻说道:“是。” “走吧。”梅兮颜也不多话,一扭头,朝着白天来时的方向返回去。 未等两人走近窝棚处,月光下,已看到十几个黑影从林中窜出,左右四顾。再细看,每人腰间都带着家伙,怎么看也不是半夜睡不着来打猎的。 虽然人在林中,但没有刻意控制声音,对话在寂静的夜里能隐约听清。 “没在,还好。”一个黑影如释重负一般小声说道。 “也不一定好。”另一个黑影却担忧地嘀咕,“如果真是瘟病,咱们都和他们有过接触,不知道会不会发病。” “就该在山上杀掉他们,以绝后患。万一被他们传染的人又上了山,我们还是要倒霉。”还有人忿忿地埋怨后悔。 “怎么杀?他们人也不少。而且还有北枢来的两个土匪,都是硬点子。” “对了,当家的还说要找回那两个土匪呢,现在也跟着那些人一起走了。万一被传染了瘟病,怎么办?” “这不过就是顺水人情而已,能找就找,找不到算了,又不是当家的让那两个土匪得瘟病的,担心什么。而且,李都尉的要求也奇怪,干嘛要找北枢的土匪呢?” “官家的事,你操什么心!我们回去吧。” 没有找到目标,很快,这些人又离开了,回去的方向正是通往骑云寨。 梅兮颜脸色铁青,若不是早上林木匠有些微的异动被她察觉,她也想不到骑云寨竟为了刘氏母子而想杀人以免瘟病蔓延。这样狠辣的手段,不到最后关头,她都不会使用。 林木匠查看四处已无人,才又淡淡地问道:“狂车寨主惹到官家了么?” 那些人口中的李都尉,想来便是李续宗无疑,梅兮颜大概能猜出李续宗让骑云寨找自己的用意,或者不应该说“找”,而是让骑云寨留住自己,以便他想要粮食的时候就能顺利找到自己。 但这些暂时还不能告诉林木匠,于是打个哈哈说道:“我路过萧城的时候,曾帮他们猎到一些食物,他们可能也想找我回去教他们打猎吧。” 林木匠略微偏头打量梅兮颜,似乎在分析她的话是真是假。 梅兮颜正色道:“真的!我帮他们打了一只大山猫呢。” 然而在林木匠眼中,却越发觉得梅兮颜诡秘、难以捉摸了。 “既然骑云寨不会再追踪我们了,也犯不着再去和他们计较今夜的所为,我们回去吧。”梅兮颜却不理会林木匠审慎的目光,说道。 林木匠却站定了脚步不动,问道:“若是辛艾认为留在寨子里的乡亲们也可能传染了瘟病,对他们动手怎么办?” 梅兮颜早已想到这一点,说道:“早上听高骏骐说话,他们是很想多招揽人手对抗孟徽的,如今有这么多人加入,在没有确定还有得瘟病的人之前,想来他们该不会痛下杀手,否则也会让原骑云寨的土匪寒心的。” 骑云寨在此事的处理上确实歹毒,但他们对孟徽的敌意也不是假的。梅兮颜虽然还有办法制止辛艾的狠辣手段,但暂时也不想和他们翻脸,这样日后见面总留有几分方便。 林木匠不是鲁钝之人,梅兮颜的推想确实有道理,便也不再固执坚持,两人返回到新落脚处的香樟林,只当今夜之事全然不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九十九章 尾大不掉 梅兮颜原本还想去一趟永靖城,但这些灾民刚刚和她熟悉起来,又很是依赖她,正是她与灾民建立感情的关键时刻。她身子尚未恢复,去一趟永靖城怎么也得一天一夜的时间,不仅让这些灾民生疑,更会破坏来之不易的融洽关系。 为此,梅兮颜便暂时搁置了去永靖之事,一边等苗风的消息,一边带着这些灾民到处设陷阱、打猎。虽然山坡不大,小动物不多,但也还可勉强度日。 林木匠自从与梅兮颜从破窝棚处回来后,对她的态度也渐渐热络起来。 梅兮颜身手好又相当照顾这些灾民,林木匠更是遇事便与她相商,很快便赢得了他们的尊重,隐隐有为她马首是瞻的势头。 她也从他们那里了解了更多嵩州和孜州的情况,更令她担忧的不是孟郑两家的势力,而是灾民的数量。 这次刈水决口的位置在孜州境内,嵩州虽有波及,灾害比起孜州却轻微太多。而孜州流离失所的百姓在这十余日里慢慢从各个受灾地向东南面的嵩州涌去,数量日渐庞大,病患也日益增多。 从这片香樟林经过的灾民甚至与林木匠他们发生了几次冲突,原因只为抢摘几根野菜。 梅兮颜当时正外出狩猎,不知情况,事后听说经过,口中虽然大加称赞“自己人”的勇猛,心中却不免有些遗憾,若她当时在场,或者可以留下那些人,至少让他们能少受些颠沛流离之苦。 之后,梅兮颜抽空去樨城外 转了转。 城东驻扎的两千军士仍没有撤离,牢牢地监视着城外灾民的一举一动。 仍有不死心的灾民在敲打西面和北面的城门,一波又一波地不间断,城头上一群士兵只是出声驱逐,坚称城中粮食也已短缺,无法收容他处灾民,却再没有居高临下地攻击 灾民。 烈日当空,明明还不到最热的时节,却已让人觉得焦躁难耐。热辣辣的阳光烤灼着皮肤,五脏六腑却更觉阴寒。 不少骨瘦如柴的老人就瘫在城墙跟下,枯黄的脸上,干瘪的嘴巴半张着,如同濒死的鱼一般。又像是有无数的委屈要向谁倾诉,然而,却没有力气再动一动嘴巴发出声音。 路旁能吃的野菜已经消失无踪,旁边的水坑里还有几具尸体,已经开始腐烂,散发着恶臭,逐味而来的蝇虫一团团地围着腐肉乱飞,时而被路过的人惊飞,发出乱哄哄的声响。 明知这样的环境有传染瘟病的危险,但为了争取进入城内,存着那一丝丝有粮食吃的幻想,一群灾民还是不肯离开。 事态正在变得严重,却仍没听到任何关于赈济的消息。 梅兮颜只恨自己孤掌难鸣,手中握有权势的重臣即便不和她作对,也很难在南枢的问题上做出多少助力,说到底,南枢问题是由来已久。 嵩州和孜州原本并不是枢国的领土,一百多年前由将军孟兆熊和郑胜两人带兵攻占,之后便由当时的国主封孟兆熊为平南侯、郑胜为靖安侯,世袭罔替,镇守两州。 这两位确实是忠心耿耿的武将,接管嵩州和孜州后更是兢兢业业,抵抗南仓骚扰、拓荒耕种、开渠引水,受到当地百姓的爱戴。 孟郑两家从第三代开始联姻,两大家族开始悄悄建立起自己的势力,经过几十年的经营,逐渐掌握了两州的所有城池,即便是两州州牧,都被他们网罗在麾下。 尤其两家原本就是武将出身,刻意培养的武将都据守在两州,到了这一步,嵩州与孜州实际已经完全在孟郑两大家族的统治之下。 而那个时期,又赶上枢国正在改变国风,为了弱化野蛮武斗给百姓带来的伤害,正在推行重文轻武的国策。 国中武将不仅不受重视,而且遭到一些文官的排挤,自然心生不满,面对日益坐大的孟郑势力,便也睁一眼闭一眼不闻不问,导致即便是枢国国主,也很难撼动这两州的根基。 等到梅兮颜的爷爷罗继弘和父亲罗赞相继继位,这两位国主性情都偏懦弱,更无法束缚住孟郑家族。两大家族在南方两州欺上瞒下,最终导致了民间所谓的南枢北枢的划分。 更为震惊的是,上一代的孟郑两家联手,明里暗里将“北枢”插进“南枢”的文武官员等一并清除,除了对外仍旧以臣下的身份自称之外,孜州和嵩州实际上已是自治的小王国了。 到了第五代的孟定衡和郑统两人,表面上对老国主罗赞倒是相当尊重,但暗里与他们两家的先祖仍是一个模样,真正是笑里藏刀的角色。 罗赞虽然魄力不足,但人却不昏庸。生怕孟郑两大家族趁他病危发难,在两年前偷偷召回在莽林的梅兮颜和一半鬼骑,补充亲侍卫队之缺,目的便是让梅兮颜隐在宫中,提前了解这些严峻的形势,最后用谁人都无法反驳的强硬态度将身为鬼骑之首的梅兮颜立为国主。 鬼骑原本是国主的亲侍卫队,兼有暗杀的职责,是国主束缚群臣的秘密兵器。枢国建国以来,鬼骑更多的作用是在约束武将,不使他们生出反心。 然而近几十年枢国武将越来越不成大器,文臣反倒得了势。一代代训练出来的鬼骑,反成了国主与廷臣之间的一道高高壁障,越来越被群臣忌惮、恐惧和厌恶。 罗赞早已看出群臣们对鬼骑的憎恶,鬼骑再隐于暗处将会成为枢国主臣离心离德的助力,于是趁着第一次铁壁城大战,将鬼骑的存在转到王廷的明面上。 鬼骑作为最最精锐的骑兵参与战斗,一方面是为了保护枢国对外的强硬、不可侵犯的形象,另一方面是为了让群臣宽心,不用再每日提心吊胆防备鬼骑是否在哪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盯着自己。 战后,鬼骑也和其他王宫侍卫一样,每日护卫在国主周围。但罗赞仍藏着小心思,露面的鬼骑并不是鬼骑的全部,剩余的仍旧潜伏在暗处,等待国主的秘密任务。 另外还有一点,罗赞是要让所有人知道鬼骑的厉害和不可战胜,再借重梅兮颜的鬼骑身份来震慑孟定衡和郑统。却没有想到他死之后,左右丞相泰岳和舒里安为了自己的利益,竟会刁难梅兮颜,使得可破千军的堂堂鬼首无兵可用,对南枢束手无策。 梅兮颜到底不是罗赞,莽林里几度生死辗转的磨练,使得她如野兽一般,隐忍又果断,大胆更谨慎,努力寻找一线可以发起攻击的机会。 从这大半个月的了解来看,南方大部分百姓还被孟郑家族蒙在鼓里,把两州的苛政统治的罪因都怪罪在身为国主的她身上。 蝗灾、水灾的连续肆虐、民众的积怨、重臣对她的掣肘,梅兮颜知道,孟定衡和郑统不会错过这个机会,而她,也必然要面对这巨大到足以吞噬她的漩涡。 此时,这个漩涡正逐渐成形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章 白瑶山(上) 苗风离开已有十日,灾民在衣食无着的情况下越发疯狂,开始抢掠受灾轻微的村庄,枢国国人骨子里好斗的本性在生死面前被重新激发出来。 梅兮颜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 现在只盼苗风能快些带着吕青野把粮食运过来,以解燃眉之急。至于顾晓那面,即便回到枢钥,赈粮运过来也一定要一些时间。 启城那一批灾民已经将梅兮颜视为领头人,在几次抢夺水源和食物时,又有其他灾民被梅兮颜的功夫震慑,竟真的把她视作土匪头子,也就此留下,和他们一同在香樟林中住了下来,俨然要重新成立一个狂车寨 。 若是这样便能帮助灾民度过眼前的难关,梅兮颜倒是完全不介意就先这样凑合着,但这个香樟林面积不大,能吃的动物早已被她抓光,四百多人聚在一起,哪里还能得到足够的食物。 林木匠倒是很主动地做了“二当家”,知道这里已无法容纳灾民,便指了指西南方向一片靛青色的连绵山脉——白瑶山——距离他们所在的位置,大约一百二三十里地。 白瑶山虽在枢国境内,但山的西面不远便是吕国国土。山中林密坑深,有无数野兽野禽藏匿。传说里面还住着一个山神,能够驱使百兽,一旦靠近白瑶山的人激怒了山神,他就会带领野兽冲出来袭击过路的行人。 即便枢国人彪悍勇武,不惧山神的威名,但以白瑶山的广阔和巨大,几百几千人进去也就如大海中撒了一些芝麻,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反而被凶残的野兽咬杀不少。久而久之,便没有人再敢靠近这座山,周围更没有村落人家。 梅兮颜听到林木匠的描述,反倒双眼发亮。 在莽林待过,她早已习惯了与野兽争夺地盘、领域。她可不信邪,什么山神、水神,不过都是人们因为惧怕和无能而杜撰出来的说辞罢了。在山中,威胁性最大的便是狼群,狼群狡猾、又擅长群体猎杀,最难应付。 然而有在南铁壁山与狼群遭遇的经历,若再遇到狼群,她有把握能吓退它们。至于其他不会结群猎食的野兽,对梅兮颜来说,没有威胁性,当即便一个人去白瑶山探查情况。 越接近白瑶山,果然越觉得荒凉。大片大片的水洼里疯长的苇草比人还高,如同一圈屏障包裹着巨大的山体。苇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再结合廖无人烟的四境和若有若无的腐臭气息,何止荒凉,更有些瘆人。 不等进入芦苇地,梅兮颜已经发现了苇丛中一条断断续续的缺口一直通向山脚,从泥地里留下的痕迹来看,是人踩出来的。 沿着足迹向里走了一箭地左右,苇丛倒了大片,血迹乱溅,地面上出现了野兽的足迹,看来这里发生过一场搏斗,只是血迹已干,通向山里的方向,又被拖拽出一条路来。 在凌乱的野兽足迹中,有几枚尺寸特别巨大,看起来有熊掌大小,但形状却更像虎爪。梅兮颜盯着那爪印半天,脸色逐渐凝重——这脚印的主人大概就是人们惧怕的山神了。 这里竟然有这样的野兽出没,倒是自己小觑了这座野兽之山了。 这山神虽然可怕,梅兮颜倒也并不十分畏惧,而且她甚是了解这山神的脾性,知道该如何趋避危险。既然有这样的怪物镇山,倘若能在这山里占据一片自己的栖息地作为驻地,将会十分安全。 原本梅兮颜打算以骑云寨为驻地,然而,自从自己收留的灾民越来越多,便改变了主意,想要组织一个自己的队伍。 若是能把骑云寨并进来更好,不能的话,便与他们合作。如今见到这险地白瑶山,更坚定了开辟自己驻地的决心。 抬头打量眼前的路线,显然,再往里走,将极有可能遭遇野兽。但再仔细看,除了野兽的脚印,仍旧有人类的足迹向山中移动。在饥饿死亡的威胁下,永远不缺乏铤而走险的人。 集中精神防备周遭一切后,梅兮颜也沿着那条路向前走去。 “哇哇”的叫声中,一群乌鸦在苇丛外盘旋,直到梅兮颜靠近,继续哇哇地叫着落到浓密的树枝上。 之前被苇丛遮挡了视线,穿过苇丛,梅兮颜才看到,地面一片坑洼,是植物被挖走留下的痕迹。 十几副残缺的人类骨架散落在地面上,残破的布衣满是血渍,遮掩着凌乱的骸骨,却掩盖不住腐臭的气味。干涸的血渍已经暗红,残留的肉沫干枯地贴在骨架上,无数的苍蝇在上面钻来爬去。 不仅如此,血迹断断续续地一直通进山中,强烈的腐臭气息从山林中溢出来。 血迹之下,巨大的类似虎爪的足印多了起来! 梅兮颜长久地盯着那些骸骨,抬头又扫了一眼蹲在树枝上不肯离开的乌鸦,懊恼又愤恨地咬了咬牙。 似乎察觉到凛冽的杀气,呼啦啦一阵振翅声,那群乌鸦转眼飞入山林中躲了起来。 梅兮颜也立刻双手握在右腰侧的长短剑的剑柄上,紧张又警惕地环顾四周并凝神细听——除了风吹苇叶的声响,并没有其他异状。 费神思考了半晌,梅兮颜才恍然,这群乌鸦是被自己吓飞的。 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梅兮颜活动活动已然僵住的手指,缓解精神后,双手再次按在剑柄上,集中精神沿着血迹和兽爪印向山里走去。 刚走了半里地,便看到一头野猪一路啃着草慢慢走过。察觉她站在旁边,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畏缩地后退一步,哼了两声就撒蹄跑掉了。 一路惊起好几只兔子和松鼠,在满地的枯叶和树干上,呲溜一声,便消失不见了。 再向里走,便又看到散乱的骸骨,数量更多,足有几十具。部分残缺不全的,推想便是山脚那些遇害者丢失的部分。再之后,血迹便消失了…… 由于梅兮颜此时处于防备状态,散发的气息极其类似凶猛的野兽,敏感的小动物稍微察觉出危险便已提前逃命,也没有遇到任何大型野兽。只有那巨大的虎爪印,还是时隐时现地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边走边细听,隐约听到淙淙的溪流声。 循着水声走去,直上了半山腰,那水声越来越大,已经能清晰地闻到山中水瀑特有的清新味道。果然,山势一缓,开始向下形成一个凹谷,一条巨大的瀑布和一片大水潭出现在眼前。 水潭前的地面上留着大小、深浅不一的各种兽爪、兽蹄的印迹,巨大的虎爪印虽然已被小的印迹踩踏,但仍留有残缺的痕迹——这里是这一带动物的饮水之地。 梅兮颜驻足看着眼前这片十余丈宽,更有几十丈高的瀑布,在一些不连贯的水帘后面,隐约露出几个洞口,里面的光线明暗交错若隐若现。 山洞。这瀑布后面有山洞。 梅兮颜不再停留,立刻绕着瀑布寻找是否有其他进入山洞的路径。 绕了水潭近一半,在水潭东北角,地势渐高,水面上露出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头,而潭水对面,便有一个入口。 在入口处,梅兮颜又看到了那虎爪印。这一次,爪印极其清晰,周围也再没有其他野兽的印迹。 蹲下用清水洗了把脸,梅兮颜重新抖擞精神,踩着石头跃过水面,小心地接近洞口。 进入洞口后一看,这里竟别有洞天——这是一个大洞窟,洞中套洞,大大小小,蔚为壮观。 洞内干燥、凉爽,地面上还有天然的石台,犹如石床一般。低洼处有活水积存,倒也澄澈,还能看到一些小鱼虾在水中优哉游哉地嬉戏,浑然不知外界已饿殍满地,饥民无数。 梅兮颜看着那些无忧无虑的鱼虾微微一叹,想到这洞连着水潭,自然是活水,且有风丝丝吹过,洞中一定还有孔洞,便又向深处走去。 果然,走了一段路后,竟有阳光照射进来,照亮一大片开阔的洞中平地,地面上枯枝败叶堆积一地,足能容纳五六百人。 走到洞中抬头看去,高高的洞顶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所以才能见到强烈的阳光。再向里望去,光亮由亮到暗,蔓延很远,这洞中的小洞竟不知有多少个,更不知有多深。 梅兮颜继续向深处探去,越往里走,地势越向下。足足走出去半里多地,山洞内已完全没了光线,黑漆漆一片,地势也降低许多,似乎已到了地面之下。 身上残存的阳光的温暖尽数被寒凉的石壁吸去,已能感觉到森寒的凉意。 脚下的感觉有些软,梅兮颜蹲下身体摸了摸地面,是土。不知不觉,这深洞已探入土地之中。 梅兮颜停下脚步,不再前进。 前面那一片干净的山洞已足够容纳上千人,她没有必要再探入这么深的区域。 如此巨大的山洞没有动物的行迹,很明显,这里一定是那位山神的洞穴。 那位山神向来喜阴喜凉,极其厌恶温热,这个季节,它应该已沉沉入睡在眼前无尽的黑暗的某处。 她只要确保看中的那片山洞没有野兽袭扰,不想再和其他野兽争抢地盘,更不想激怒沉睡中的山神。 领地意识,彼此遵守即可。 毕竟,她现在是枢国的国主,已不再是莽林时那样与野兽搏斗的境况。哪怕此时需要和野兽争一争地盘,也不用赶尽杀绝。 边返回边盘算着怎么安顿灾民。现在跟在身边的四百多人里青壮年有两百多人,若是组织得好,在这里打猎,度过整个夏天绝没有问题。 而且,这尚未谋面的山神也会成为他们的守护者,日后也许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驻地了。 想罢,便返回去带人过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零一章 白瑶山(下) 看到梅兮颜完好无损地回来,身上一点血迹也无,众人才相信梅兮颜所说,白瑶山可以安身,之前很是犹豫、不敢去白瑶山的灾民也忍不住雀跃起来。 考虑到老幼妇孺的行动缓慢,为了避开夜晚白瑶山野兽的袭击,回到香樟林的梅兮颜决定即刻向白瑶山出发。 一百多里地从下午走到晚上,稍微歇息后便又继续顶着月色前进。好在林木匠这些日子做了几辆独轮车,有车借力,第二天中午,已到了苇丛外面。 众人原本饿得不行,又赶了这么长的路,一些体弱的便萎靡下去,直接瘫倒在地上。 梅兮颜和林木匠分头行事,一部分跟着她先进入林中将路旁的骸骨收殓埋葬,并寻找食物。另一部分在附近找一些干草之类的,准备生火, 这些人跟着她,短的有四五天,长的从骑云寨下来一直到现在,早已对分工协作十分默契。 一个时辰后,没有吃饱肉却喝饱了汤的几百人已经砍下了一捆捆的芦苇,捡了足够的干草树枝,或推或扛或背地跟着梅兮颜向白瑶山里走去。 梅兮颜开路,青壮们将老弱妇孺护在中间,一路谨慎地走到了山洞入口。 由于担心遭到野兽袭击,眼前壮丽的美景也没有人敢多看一眼,顺从地听着梅兮颜的指挥,踩过石头,进入到洞里,这才放下心来。 对于幽深的巨大山洞,大家仍心有怯怯,却又止不住欢喜。虽然洞里阴凉,但却是遮风挡雨的好处所,小山洞多到数不过来,也就有了自己和亲人一家单独相处的小空间,如何能不欢喜。 梅兮颜将那个阳光照耀的山洞命名为“练武洞”,并严肃又郑重地命令所有人,在没有她许可的情况下,不得进入练武洞后面没有光线的地方。 直到洞口的光亮逐渐黯淡,林木匠才分配完所有人的住处,刘助母亲也已带领女人和老人们准备好了晚饭。 一众人等围着十几个大火堆,战战兢兢地听着洞外野兽的嚎叫声此起彼伏,像是在比较谁的吼声雄浑悠长似的,一边五内颤抖、一边往嘴里填肉喝汤,说不出的惊悚怪异滋味。 只有梅兮颜一人,一脸淡然地吃喝,还不停地针对不同的吼声做解释。 “哦,已经出声的狼群有三群,狼肉很好吃的。” “这个是虎啸,虎肉其实有点柴,不太好吃。虎皮漂亮,鞣好了还能御寒。虎骨能治病,也不知道真假。” “这山里有不下五只老虎。” “狼群也增加了两群。” 众人见她说话跟进了猪窝,挑挑拣拣哪头猪肥、肉香一样轻松,竟不自禁地觉得有了主心骨,再多心慌也强行忍住,不肯露出怯意来。 到休息时,众人回到各自的小洞里,只有梅兮颜一个人坐在山洞入口不远处,正对洞口,背靠着一块石柱歇息。 在她右手边还有一个洞口,里面大洞套小洞,蜿蜒深远,四百多人都在其中,而出口,就留下这一个。 这是她嘱咐林木匠特意挑选的安身洞,有她守着唯一的进出口,就不怕野兽冲进来四处袭击,使她难以救援。 水潭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是小兽们钻出来,去瀑布那边喝水。远处隐隐传来狼嚎之声,渐渐地,声音越来越近,这里也是狼群的饮水地。 林木匠等人手中拿着木叉,堵在小洞口,生怕狼群嗅到他们的气息而冲进来。 结果,狼群在靠近这边水潭时突然集体发出低呜的声音,像是受到了惊吓,又像是受到了挑衅。半晌后,狼群竟慢慢地退走了。 此后,再也没有听到大型野兽靠近的声响。 一洞紧张的人都啧啧称奇,不知狼群为什么悄悄地离开。只有林木匠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坐在石柱前的梅兮颜身上。 第二天天还没亮,山洞里青壮的男男女女们已经起来,举着火把从小洞口出来时,看到梅兮颜正伫立在洞口。身影隐在暗淡的火把余光之中,有些不清晰,却让人出奇安心。 这情景他们已很熟悉,在香樟林时梅兮颜便给他们定了规矩,每日天将亮时便要起来练武,而每日他们到时,梅兮颜早已在空地上等着他们。 这位身子单薄却身手高强的青年如同他们的守护神和启明星一样,安抚他们的慌乱,带给他们活下去的希望。 一夜没睡的梅兮颜见到众人没有因为进入山洞而耽于懈怠,觉得很是欣慰。接过人群中一人递过来的火把,将人带到练武洞中,继续教授一些在山中与野兽搏斗的技巧、脱身的方法等。 枢国人原本就尚武,虽然这几十年风气淡了许多,但习武之风也传了上百年,男女老少、谁都能打一套拳或比划几个套路。再加上梅兮颜传授的都是实打实的攻击、保命功夫,谁也不敢偷懒,都在努力练习。 天亮后各司其职,除去少部分跟着梅兮颜去打猎的青壮,其他人都各自在溶洞附近寻找吃食和柴禾等必需品。 但正午时,梅兮颜却将一干强壮的青壮年集中到一起,让他们尽可能多地背负石块,随她向练武洞里、更深的洞内走去。 直走了半里地,举着火把的梅兮颜才让他们停下,将石块就地垒砌成一堵石墙,堵住前进的路。 有好奇者询问梅兮颜此举原因,梅兮颜解释说洞深且有风,可能还有别的入口让野兽钻进来,堵住安全。众人甚觉有理,为了自身安全,更加卖力。来回跑了六七趟,直到傍晚,砌了厚厚三堵石墙,这才放下心来。 连续过了两晚,众人每晚看着梅兮颜坐在洞口的背影,惴惴地半睡半醒,虽然仍旧听得到野兽的叫声,却再没有野兽靠近山洞口。 终于,更多的人也察觉出梅兮颜的古怪。那些野兽之所以不靠近山洞,似乎是因梅兮颜坐在洞口,震慑着它们。 大家私下里达成一个认知,眼前这位狂车寨主是一个相当厉害的人物,连野兽都惧怕。也许这白瑶山的山神,都要敬她三分。 转眼便过了六天。这几天,除了狩猎,梅兮颜每日里都要下山去走一趟,遇到零星的难民便问一问灾后的情况。 更多的时候,是收留灾民,并将一些身体孱弱的灾民救回山洞里,能救下性命的便救下,不能救的也会安葬好,不让他们孤零零死去而成为野兽的食物。这短短几天,洞里便又多了一百多人。 众人看在眼里,有些人觉得她滥好心,能做事的人收留未尝不可,但将死之人带回来,不仅要消耗食水,还有可能带来疫病传播,直接增加了众人的劳动量和危险度。只是碍于梅兮颜彪悍的性格和身手,只在心中埋怨,嘴上却不敢发牢骚。 然而,有些人嫌弃病患老弱是累赘,有些人却感同身受。身陷绝境之时,哪怕听到一句安慰的话或者出现一只手拉扯一把,都觉得自己会被拯救。那种只要一点点微小的帮助就可以激发出的精神力量,足够扭转一个人的生死。也因此,越发敬重梅兮颜的为人。 而另有极少部分人,如林木匠和刘助母子,则越来越觉得她不像土匪头子。尤其是刘氏发现,洞里明明有林木匠专门圈出来的两个活水池,专供男女洗澡之用,但梅兮颜从不在他们山洞的澡池内洗澡。总是一个人半夜出去,等第二天他们再看她,浑身上下都收拾得干净了不少。 这里能在外面洗澡的地方只有洞口通向的那个水潭,但刘氏实在没有胆量半夜跟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看梅兮颜平日表现也不像有什么洁癖,一个大男人长得过于秀美不说,又不肯和其他人一起洗澡,让刘氏心中隐隐有些怪异之感。 这日傍晚,众人都回到山洞,正在烤肉,梅兮颜突然站起身来,朝洞口处走去。片刻,她转身走到林木匠身旁,小声说道:“有孩子的哭声!这山里还有人,似乎遇到了麻烦,我去看看,林大哥照顾好这些人,不要出洞。” 说罢,也不等林木匠说什么,已经快步出洞口,跃过水潭,消失在林木匠眼中。 梅兮颜不能不急,呼号叱咤声之中,婴儿的啼哭声极其响亮,虽然常人还听不到,但她久经训练,却已判断出有人在山中遇到了狼群的袭击。 循着微弱的声音向山的深处走去,饶是她早已习惯了在山地密林中疾行,也花了好一阵功夫才赶到地方。 前面是一片坳地,未等近前,已经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夹杂在婴儿哭声和狼的咆哮声中,粗鲁地大喊:“兔崽子们,不要慌,圆圈不能塌,受伤的就地坐下,只攻击这些狼崽子的肚子就行,旁边的照应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零二章 狼(上) “嫂子,你到中间来,小牙子太小……”一个青年说道。 “闭嘴省省力气!当家的,你和大柱换一下位置。兔崽子们都听我说,跟着你们大哥的脚步移动,咱们慢慢挪到前面那片乱石岗子上,把狼崽子们分开。”女人蛮横地打断青年的话,吩咐道。 梅兮颜听到女人的计划,轻轻一挑眉。女人所说的乱石岗,她在这几日勘察的时候已经发现了。 那里乱石嶙峋,适合藏身偷袭,狼群被带到那里,将会被分割开来,无法做有效的群体攻击,从女人不停发出的命令来判断,他们的身手应该不错,只要三四人一组,倒是很可能反过来杀掉狼群。 这个女人,倒是有些意思。 而且,除了孩子哭声让人揪心外,这些人竟没有给她危险至极的感觉。 梅兮颜原本以为是走投无路的灾民冒险进入山中寻找食物,想到之前她看到那些尸骨,生怕这些灾民会遭到野兽袭击。 但是听到这些人的对话,梅兮颜反而放慢了脚步,借着荒草遮掩身形,想从对话里进一步摸一摸他们的底细。另外,也想看看他们到底有多大本事,是否能顺利逃过这一关。 “周哥周嫂,我的腿走不了,别管我了。”一个年轻少年的声音说道。 “兔崽子说什么废话,等杀了这些狼崽子,嫂子给你炖一锅骨头肉汤,保准把你的腿伤补回来。”女人的嗓音降了降,安慰道。 “我这样拖累你们,大家都没剩多少力气,再耗下去……”少年似乎已气馁了。 “有这啰啰嗦嗦的力气,你能挪动好几步!老娘饿得前心贴后背,还有儿子等着吃奶,得把力气用在刀刃上,否则一脚把你踹下山去。”女人吼道。 “嗷”的一声,一头狼被打得痛叫起来。 “豆子坚持住,想想山下的老娘和乡亲,咱们把这些狼都弄死了,她们也能吃一顿饱饭,这都多少天看不到一点儿荤腥了。”叫大柱的青年鼓励道。 梅兮颜伏在草丛中,听到对话终于确定,他们是灾民。 拨开草丛,看到十几个人缩成一个小圆,被二十多头野狼围住,正在困斗。而他们似乎还没有发现,就在不远处,还有一头高大健壮、右耳缺了一大块的野狼站在石头旁,紧紧地盯着他们——是头狼。 就在梅兮颜的目光扫到头狼身上时,那头头狼也转头看向了她藏身的方向—— 夜色已浓,使得那阴森森的狼眼中的绿色光芒越加恐怖。头狼谨慎地调转方向,正对梅兮颜,浑身紧张地绷紧、并朝她龇着牙,不是害怕,而是防备和警告。 梅兮颜没有轻举妄动,甚至努力尝试收敛气息以示弱。那头狼的反应似乎与她见过的其他狼群的头狼并不一样,竟像是带着一种恨意似的,狠狠地瞪着她发出警告声。 从头狼的姿态上看,并不想将梅兮颜当做对手,似乎只是用眼神在警告梅兮颜,这里是它们的地盘,那些两脚行走的动物都是它们的猎物,若她敢出手抢夺,它们绝不退让。 被头狼小瞧了呢——梅兮颜暗自自嘲。许是自己身体尚未完全恢复,身上野兽的气息也跟着减弱,所以没有达到震慑狼群的效果,让头狼没有将自己放在眼中。 转而想到山下苇丛中那巨大的“山神”脚印。这群野狼大概就是前几日徘徊在山洞口的那一群,误将自己的气息认成是山洞的主人,所以才对自己如此敌意。加之,它们肯定知道这个时节,山洞主人的行动力变得迟钝,所以才不肯轻易退让。 梅兮颜见那些灾民暂时没有危险,倒也不急着出手,示弱般缩在草丛中,观察那些灾民的行动。 凝神细看,说话的女人身材高壮且肥胖,比之在场的大部分男人都要壮硕。背上背着一个襁褓,孩子的哭声从里面传出来。 打斗多时,女人的发髻已凌乱,紧皱着眉头,眼神更是坚毅果断,双手挥舞着手中的两柄木叉不停地击打着扑来的恶狼。 动作凌厉又强劲,丝毫没有惧意,还时刻留心观察整个战斗的局势,口中不停提示其他人的走位和支援方向。 血腥味极浓,人和狼都有不同程度的受伤,地面上还有几条狼的尸体。 虽然听他们对话觉得应付得轻松,但看到实际情形,却是狼群仍占着优势,已经撕咬住两人的大腿,正要向人群外拖去。 挨着那两人的同伴立即挥动手中的木叉去刺野狼,但野狼有五头,一时不能全部攻击到,反而又被两头狼跳起来咬住了他们的胳膊。 一男一女同时朝着正拖咬两个人的五头狼扑去,木叉连刺狼的脖子,将它们击退了几步。不料,两头野狼已分别飞扑到他们背后。 “嫂子,小心!”坐在地上叫豆子的少年只来得及叫一声,将手中的木叉朝着女人身后那头野狼掷了过去。 野狼右侧肩膀被刺中,嚎叫声中身子一歪,扑了空,爪子扫过女人的左臂,将衣袖扯了几条口子。刚一落地又咆哮着冲上去。 而那个少年却被另一头狡猾的野狼偷偷从后面扑上,若不是另一个男人伸脚勾了他身体一下,这一口便要咬住少年脖子。只这一偏,咬住了少年的右肩头。 防御阵型瞬间被狼群攻破,与此同时,站在石头旁边的头狼倏地冲出来,朝着女人的后脖颈扑去。 那头头狼的动作之快,如电光石火乍现,眼见众人还未发觉,梅兮颜猛地掷出腰间的短剑,直击头狼。 不料那头狼对梅兮颜早有防范,竟在空中扬起前爪,将梅兮颜的短剑拍到一边。冷冽的狼眼中似乎闪过一丝轻蔑的眼神,下落之势依旧不减,仍是扑向背着孩子的女人。 梅兮颜哪是这么好相与的,右手顺手就抄起一块石块,左手抽出长剑,一起又向着头狼的脖颈和肚腹掷了过去。 这一次,头狼的扑势劲道已老,无法再及时避让,只好舍弃女人的脖颈,直接坠下身体,堪堪避过石块。虽然险险地避过了长剑对肚腹的要害,却还是被剑刃刺穿了它的肋骨间隙,差一点伤到脊椎骨。 同时,附着在长剑之上的力道将它的身体撞偏,直接斜飞到一边。 被困在狼群中的人突然看到一条黑影逼近,本能地挥动木叉去攻击,结果叉叉落空不说,还感觉到一柄利刃丝丝地划过他们身旁,扎进地面里。紧接着,一块石头也落了下来,好在并不是对着他们,所以只是受到了惊吓,并没有受到伤害。 头狼身子一拧一翻,将击向自己的木叉攻击全数避过,两条前爪着地后腰身一甩,卸去了梅兮颜的力道,趔趄了两下竟站住了没有倒下,同时恶狠狠地朝着梅兮颜的方向咆哮了一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零三章 狼(下) 黑灯瞎火,众人还没有看到突然出现的头狼身上插着一柄长剑,只当这头头狼凶猛,动作灵活,立时绷紧了精神。一边避让拨打身前的狼群,一边警惕身后这一头强悍的头狼,情势更加岌岌可危。 一直在提醒众人的女人还不曾发觉自己与死亡刚刚擦肩而过,仍旧不放弃地喊道:“受伤的退回中间,其余人把圈子缩小,保持阵型。今晚若是杀不出去,也要这些狼崽子陪葬!” 众人异口同声地应了一声“是”,急忙移动位置,重新把圆圈围起来。 被梅兮颜袭击的头狼站在人群外,却正眼也没看他们一眼,转身朝着梅兮颜的方向走去。獠牙狰狞地暴露着,浑身都散发着暴怒之气,似乎在谴责梅兮颜使诈——明明是只野兽,怎么会像人类一样用工具攻击! 又似乎在为它自己的错误判断而恼怒——藏在草丛里的是狡猾的人类,她假扮成一只虚弱的野兽来迷惑自己,结果却突然袭击,可耻,卑鄙! 如果梅兮颜听得懂兽语,就会知道,那头狼在说:滚回你的山洞去,别得寸进尺! 遗憾的是,梅兮颜听不懂它的怒吼,更摆出一副对它毫不畏惧的架势。 一步一步沉重地向梅兮颜靠近,直到离着草丛还有一丈多远,头狼弓起身子,背毛如针般竖起,一脸凶狠地朝她咆哮起来。 其他原本正在攻击灾民的野狼听到头狼的咆哮,也都跟着转头,聚集到受伤的头狼身旁,显而易见,头狼改变了命令,狩猎的目标变成了梅兮颜。 众人这才发现异状,也都停了手,转头看向草丛。但山中林木遮蔽,更是不见光亮,根本看不到梅兮颜的身影,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谁也不敢贸然说话,怕激起狼群反扑。 梅兮颜担心对面的一群人不知自己的来意,一边分开草丛,一边不紧不慢地开口说道:“各位不要紧张,我只是路过。” 然后谨慎地站起身,一步一步小心而凝重地从草丛中走出来。每走一步,都惹得狼群的咆哮声更加密集,身子也弓得更加厉害。 狼群身后的人心中清楚,这是狼群既愤怒又惧怕的表示。 “什么人?”壮硕的女人的目光转向梅兮颜声音的方向,防备地沉声问道。 梅兮颜用男子声音温声答道:“山里人。我听到有孩子的哭声,所以过来看看,需要帮忙么?” 回答她的首先是狼群的咆哮声,接着,是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很有本事,能把这群畜生全杀了最好。” “嗯,正有此意。”梅兮颜腰刀出鞘,笑道。 男人嚅动嘴唇,正想说“别勉强”,只听受伤的头狼又是一声咆哮,竟朝着梅兮颜扑了过去。 梅兮颜侧步避开,绕到头狼侧面,剑光一闪,长剑带着血花已重新回到她手中,而头狼身上的两个血窟窿开始不停向外淌血。 虽然这些野狼比之一般的狼更加凶狠、厉害,但梅兮颜在莽林中早已习惯了对付个头大的野兽,唯一的差别是,她在莽林不会滥杀野兽,但在这里,这群野狼是决不能留下了。 头狼怒不可遏,继续扑向梅兮颜,显而易见,伤势对它影响极大,动作已不如之前灵活。 梅兮颜也不再示弱,刀光一闪,头狼的身体从腰部断成两截,肚场一下掉出来。天太黑,对面的人群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到稀里哗啦的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 头狼两招被杀,狼群才反应过来,立刻都朝着梅兮颜扑了过来。 梅兮颜迅速两脚踢飞了想要撕咬她大腿的两头狼,左手刀砍翻一头,右手剑削伤一头。 受伤的狼在地上滚了滚,又再度爬起向她冲来。梅兮颜毫无畏惧,刀剑挥动如风,不消片刻便将所有的狼都砍倒在地,重伤未死的被她随即补了一刀,结束它们的生命。最后将插在地上的短剑收回,沾了血的刀剑在狼身上蹭了蹭血迹,也收入鞘中。 一时间围困这些人许久的二十几头野狼被杀了个干净,十余人目瞪口呆地盯着正在靠近他们眼前的人影,原本想感谢她救命之恩,现在却越看越有些可怕,竟都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之前和她搭话的女人,将手中的木叉擎在身前,一边小碎步颠倒着哄着哭闹的孩子,一边犹疑地问道:“你是这山里的人,不知怎么称呼?” “长山狂车。”这段时间梅兮颜已经习惯了这样称呼自己。 “北方的?听口音倒是。”女人道。 进入孜州这么多日子,第一次听到有人会心地说出“北方”两字,梅兮颜对这个女人的赏识之上更添好感。 但她不想多扯狂车的事,生怕遇到一个认识狂车的暴露了身份,立刻转移话题,问道:“说来话长。你们都还好吧,有重伤的没有?” 女人显然也意识到受伤的问题,赶紧低头看向被他们扯回来的两个被狼拖走的同伴和小豆子,三人正在撕扯身上的布料包扎伤口,虚弱着回答“还好”。 “孩子没事吧?”梅兮颜接着问了一句。山洞离这里实在不近,若不是孩子哭声响亮,她不可能及时赶来。 女人身旁的瘦高男人原本是暗暗防备着,听到梅兮颜的话,突然横跨了一步,将女人挡在身后,沉声回答:“没事。多谢兄台出手相助,他日有需要,周定丘日后定当奉还。” 梅兮颜见他的举止便猜出他的心思,笑道:“我对女人和孩子没兴趣,不用说这种客套话。真想报答,去砍些结实的树枝来,把这些狼都抬到我的住处去。” 被梅兮颜看破心思,周定丘倒也没否认,只是惊诧地问道:“这些狼你都要?” “分你们也可以,你们有多少人?”梅兮颜原本不想和他们争这些,但目前自己的身份是个土匪,若不佯装争抢一下,怕惹人怀疑。这里是南方,对新国主有恨意的民众占了大多数。 “人很多,就在山脚下,一招呼就能上来。”女人一仰脸,大咧咧地说道。 言下之意在警告梅兮颜,不要逞能,她目前只有一个人,不是他们的对手。 梅兮颜从他们早前的对话中已猜出周氏在虚张声势,于是好整以暇地说道:“我的人都在山里,也很近,不如一家一半吧。” “你们既然守着这座山,吃喝不愁,不如好人做到底,这些都让给我们吧。”女人竟马上讨价还价道。“我们只是路过这里,实在饿得不行,才豁出命来进山里打猎。山下还有百多口子人,都等着吃呢。” “那么多人,为什么只有你们这点人进山?”梅兮颜听见孩子渐渐止了哭声,忽然问道。 周氏正要回答,只听远处传来急切地喊叫声:“周哥,周嫂,快回来!他们吃人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零四章 野蛮风气 听到喊声,众人脸上均是一片震惊。 周氏顾不得回答梅兮颜,立即转头朝声音的方向高声喊着:“小川,我们在这里!”又对周定丘道:“快用火折子引路给小川。” 周定丘迅速掏出怀里的火折子,吹燃了高举在头上,缓缓地画着圆圈晃动。 周氏随即转回头来与梅兮颜快速商量道:“狂车兄弟,人命关天,请把这些狼肉让给我们!若你一定要,解决了眼下之事,我明日带着儿子当饵,帮你再猎杀一批。” 梅兮颜原本就是救人来的,哪里还会耽搁,也马上说道:“你们先去解决,我在这里看着,不让其他野兽过来。” 听到“吃人”两字,即便梅兮颜久经生死,心头仍抑制不住地猛跳。她很想去帮忙,但是没有参与的借口,强行挤过去,如此突兀容易使人多心,打定主意让他们先离开,自己再尾随过去。 很快,一个少年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也不等分辨这群人都是谁,便已经带着哭腔,连连跳脚说道:“周哥周嫂,快去救人,他们正在抢小孩子!” “走,救人去!”周氏果断说了一句,转身就走,还不忘对梅兮颜说道:“狂车兄弟,这里就交给你了。” 剩下十余人里大部分人都受了伤,互相搀扶着东倒西歪地跟着周定丘夫妇离开。 周氏的这份豪爽和信任,让梅兮颜对她好感继续倍增。眼看着前面这些人步履踉跄,梅兮颜心念一闪,这岂非正是她去帮忙的机会。 大步赶上周定丘,说道:“两位,你们带着伤者,行动不便,若信任我,我与你们其中一位先赶下山去救人如何。” 周定丘看了妻子一眼,便听周氏说道:“也好,我和狂车兄弟先下山,你照顾这群兔崽子。” 周定丘听到梅兮颜的男声,自然当他是男人,对自己的妻子生了歹意,但梅兮颜将话说开,他便也觉得是自己多心,倒是不怀疑梅兮颜的好意,只是习惯了征询妻子的意见。 听到妻子的决定,周定丘也觉得这主意很好,但却无奈地指出妻子的短处:“你不识路呀。” 周氏脚下一顿,正要说话,只听刚跑上山的小川说道:“我给嫂子带路。” “就这么办!”周氏不容他人置喙,说完已经朝前跑去。 小川大喊一声:“周嫂,走这边。”便快跑两步超过周氏,向北拐了拐,前头引路去了。 梅兮颜紧跟着两人的步伐,疾步下山。 那小川三步一晃,看得出也已没了气力,只是凭着胸中那点救人的心念在支撑。身旁的周氏背着孩子,更是气喘吁吁,刚哄好的孩子此刻又被颠簸得哭起来,哭声被颠得支离破碎,想来十分难受。 “周家嫂子,若是信得过我的话,不如我帮你抱着孩子吧。”梅兮颜道。 周氏明显犹豫了一下,梅兮颜看到她抿了抿嘴唇,最后皱着眉咬了一下下唇,停下脚步就开始将缠在身上的襁褓背带解开。 梅兮颜将孩子抱在胸前,让周氏为自己和孩子绑好背带,也不多话,继续跟着他们向山下跑去。 孩子在梅兮颜怀里,倒是又慢慢停了哭声。周氏抽空转头盯着梅兮颜,黑暗之中只能模糊地看到她的身形,觉得她跑得又稳又快,孩子渐停的哭声完全没有断续。 儿子没有继续遭罪,周氏更加急着飞奔。只是饿了一天,又和狼群打斗了一阵,也真没剩多少力气,脚下总是踉跄。 梅兮颜一伸手便拖住她腋下,扶着她继续疾驰。她却立刻便挣扎着推开了梅兮颜,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说道:“老娘有男人的。” 梅兮颜哭笑不得,却也无法解释,只得任她磕磕绊绊地跑着。 很快,接近山脚,几只火把在混乱的晃动,虽然看不清人,已经听到隐隐约约的哭声、叫骂声、斥责声。 “求你们,不要杀我的孩子,杀了我吧。” “放下孩子!你们疯了!” “先吃这些不会干活儿的,实在没吃的,再吃你们这些大废物。” “救命!救命啊!” “起来!” “看什么看,赶紧打发这群苍蝇!” “拦住他们,现在不帮手,等他们吃到你们头上吗?” …… 声音越来越近。 “我先去救人!” 周氏和小川只听到声音,身边的梅兮颜却已经消失了。 马上接近山脚,梅兮颜掠过地势仍旧比苇丛稍高的山坡时,已经看到在一人多高的苇丛中,一群人正在厮打。 大部分人脚步虚浮,扭打几下便摔倒在芦苇上,压得芦苇东倒西歪一大片。周围的同伴见状再手忙脚乱地把他们拉起来,继续打,继续倒。 不少人被折断后尖锐的苇杆扎伤,衣服上渗出斑斑点点的血迹。 在旁边一块没有遭到严重破坏的苇丛中,透过苇丛间隙能够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左手高高举起,掐着一个两岁左右、光着小身子的孩子的脖子,右手正扭住一个妇人的双手,抬脚朝着妇人的肚子踹去。 就在妇人声嘶力竭的“不要”声中,梅兮颜如鹰隼般掠过苇丛和人群,朝着中年男人扑了过去。 寒光一闪,中年男人的左右前臂同时喷出一道鲜血,喷了被他踹倒的妇人一脸一身。那妇人跌坐在地上,瞪着眼睛看着落在自己脚边的一只手掌,呆愣当场。 速度太快,中年男人还没有感觉到痛楚,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黑影,左手便空了。 转头一看左手,先是发觉掐在手里的孩子不见了,随后又发现,连左手前臂也一齐不见了。愣了一下,再看右手,前臂也不见了。 “啊——” 混杂了惊惧、疑惑、痛苦的哀嚎声尖利而起,不远处的白瑶山如同嘲笑他一般地回荡着中年男人的惨叫声。 混战的人群都是一惊,纷纷寻找叫声来源。 当发现是那个抢了孩子的中年男人时,人群骤然分开。 一伙人留在原地,而其余二十几人都扑到旁边的苇丛中,惊叫着“大哥”将中年男人围了起来。随后各个惊恐地看着失去了两只前臂的中年男人,各种声音戛然而止。 在倒在地上、似乎已经吓傻了的妇人旁边,还站着一个一身血衣的瘦削俊美青年。胸前绑着一个襁褓,左手提着刀柄,臂弯里还托抱着一个染着血的孩子,右手正将扼在孩子脖子上的血手取下来,然后扔回到中年男人面前,像扔给狗一根骨头一般随意。 是个长得可爱的女孩,安静地躺在梅兮颜的臂弯中,眼睛紧紧地闭着,像是睡着了。小脸已是青灰色,还挂着没有干的泪痕。身子很轻,似乎一个急促的呼吸都会将她吹飞似的。 梅兮颜胸前襁褓中还有一个熟睡的婴儿,两下一对比,一个温软生动,而另一个,却逐渐冰冷…… 她杀过太多的人、太多的野兽,却从没有这样将幼小的孩子抱入过怀中。那种脆弱又鲜活的小生命依偎在怀里的触感,激发了她母性的一面,也刺激得她更加愤怒。 滴滴答答的血,仍不停地落在跌坐在梅兮颜腿旁、失神妇人的身边泥地里,是女孩血淋淋的左腿不停滴下的血滴——左腿小腿肚子上的肉,已经不见了。是已经落入了那些禽兽的腹中,还是只是割了下来…… 梅兮颜仿佛没有看到那些看向她的惊疑的目光,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那些打算吃人的恶人,牙齿却咬得咯嘣响。 随后又压抑住怒火,后退几步,用刀刃割下一片后侧袍子,将赤裸的小女孩包进布料中,才走到妇人身旁,轻轻地说道:“这位大嫂,你的孩子。” “我的囡囡,我的囡囡!”地上的妇人回过神来,猛地站了起来,浑然忘了身上的伤痛,便要去接孩子。 “轻一些。”梅兮颜小心翼翼地将孩子转移到妇人怀里,看到她脸上欣喜的神色,不忍心说出残忍的结果,只好柔声说道。 妇人接过孩子,一边轻轻唤着孩子的乳名,一边哭着奔向外面那伙人,哀求着救人。 梅兮颜盯着她单薄褴褛的背影,紧紧握了握刀柄,再没有说一句话。实际上孩子已经没了气息,那中年男人的手早已掐断了孩子的脖子。 “你……是……”惊觉自己已经失去双手而哀嚎的中年男人在同伴手忙脚乱的包扎之后,满脸青筋地强忍着疼痛,抬眼看向梅兮颜。正在咬牙切齿地质问她的来历,但一看到梅兮颜的脸,声音立时便弱了下去。 “你又是谁?放着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做禽兽!”梅兮颜看着中年男人蜡黄枯瘦的狰狞脸庞,压抑在心中的怒火业已沸腾,目光如刀,恨不得凌迟了眼前的人,怒斥道。 话音一落,梅兮颜心中一动,虽然火光暗淡看不真切,但眼前这人她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中年男人发现梅兮颜并没有认出自己,胆子也壮了起来,双目赤红,状如野兽,厉声问道:“禽兽?相对于罗敷女要以孜州所有百姓做天祭,我们选择活下去有什么不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零五章 禽兽 梅兮颜右眼皮跳动一下,问道:“天祭?什么天祭?” “你到底是从哪个山沟里跑出来的?还不知道天祭这回事?”中年男人干脆也装作完全不认识梅兮颜,忍着痛楚斥责道。 看着中年男人眼中的憎恨、恐惧和鄙夷,梅兮颜不仅再次深深皱眉。男人心中的恨意已经完全藉由眼神泄露出来,做不得假。隐隐的,梅兮颜只觉得脊背有些发凉,这所谓的“天祭”,怕是又要与自己有关。 梅兮颜一转身,凌厉的目光扫向这小片苇丛外的那伙人,冷冷地问道:“你们也知道?” 还没有等到那些人回答,那中年男人已对着身边的人使个眼色,二十多人齐齐举着砍刀、木叉等偷袭梅兮颜。 这群人也是蓬头垢面,衣衫残破,消瘦如枯树,和外面那伙人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他们脸上的神情极为狠戾,而身手也更厉害。 梅兮颜没有忽视他们的存在,见他们一动,眼中凶光一闪,左手抽出长剑,一手刀一手剑毫不迟疑地开始斩杀他们。 这些人,是枢国人,是她的子民!然而,他们却为了要活命而抛弃人性,将自理能力都没有的小孩子当做食物——吃掉! 即便是莽林中最原始的食人部落,也绝不会吃同族的同类,哪怕是异族的,吃的也是战俘。从没见那些尚未开化、半人半兽的食人部落能惨无人道至此! 更何况,灾情之严重真的到了不吃人便活不下去的程度了么? 明明还有那么多人,背着襁褓中的婴儿,仍敢于进入白瑶山拼一拼!眼前这些人,不,这些畜生!却选择不劳而获、将自己下作的魔爪,探向那可怜的孩子! 梅兮颜握紧了刀柄、剑柄——这些畜生,忝生为人,禽兽不如,一个都不能留! 就在她片刻便杀了五六人后,剩余十几人开始奔向另外没有人的西、北、东三个方向,分散逃跑,其中还有那个被梅兮颜砍掉双手的中年男人。 梅兮颜大喝一声:“哪个也跑不了!”抬腿直奔向北方中年男人那一路。 中年男人本就没有了手臂,剩下五人哪里是梅兮颜的对手。 没说一句话,梅兮颜片刻间便将其余五人杀死,只留下中年男人一个活口。 左手刀光一闪,中年男人的双脚已与脚踝彻底分离,扑通一声趴在地上。 中年男人涕泗横流、嘶声嚎叫,绝望和恐怖的哀嚎声在寂静的山脚下越发的响亮。那些仍站在苇丛中的普通灾民们听到这样的惨叫声,只觉得浑身战栗,毛骨悚然。 下一刻,梅兮颜已削下四根粗壮的芦苇杆,在中年男人拼命扭动四肢想爬走时将四根苇杆插进了他的四肢,将他彻底钉在地面上。 哀嚎声中,梅兮颜已经飞掠出去,去追向西面一路逃跑的禽兽。 奔逃在第二条路上的四人只觉得刚跑了几步,身边便弥漫起一团血腥味。不过回头的瞬间,便看到同伴的身体断作两截,一个白色的鬼影倏地便到了自己面前。 其中一人刚哆嗦着嘴唇说了一个“狂”字,便感觉胸前一凉,那鬼影在眼前越来越高……竟是自己已被她自胸口劈开,上半身摔了下去。 虽然在盛怒之中,梅兮颜却仍听得清楚,那人在临死之前叫的一声“狂车”,只是她手太快,那人没有说完。 他们认识她!是谁? 去抓最后一路的活口,问个清楚! 梅兮颜转身便去追另一路!经过普通灾民面前时,她略停一下脚步,抬手指向东南方,沉声问道:“另一路是不是朝……” 没等她问完,那些灾民竟惊恐地看着她、尖叫着仓皇后退,想要逃跑。 时间紧迫,梅兮颜来不及理会那些不知怎么被吓到的灾民,直接按当时那些禽兽逃跑的路线去追。 脚下突然被一根粗壮的芦苇绊了一下,步伐一滞,踉跄了一步才站稳身形。停顿下的一刹那,梅兮颜低头便看到了一片血红——月白的长袍上满是鲜血,之前的狼血凝固了,却又染上一层吃人禽兽的热血,只剩底边那一点点布料,还留着原本的颜色。 这些人,是在怕自己?! 心跳突地一停,瞬间,梅兮颜浑身的热血便冷了下来,原本还要追杀的脚步就此停了下来。即便愤怒没有完全发泄,她却已收敛了分寸,生怕吓到这些无辜的灾民。 眼前不再是月白长袍的底边,而是一张小小却嫩嫩的脸。脸上沾染了两点小小的血渍,婴儿却懵然不知,更没有惊恐与惧怕,大眼睛天真无邪地看着梅兮颜,小嘴巴咕哝着,从嗓子里发出“嗯嗯”的声音——是周氏的儿子。 “狂车兄弟,你在哪儿?” 耳边传来周氏的呼喊声。 梅兮颜站直身子,抬起头轻轻地长出一口气,将自己的戾气慢慢释放掉。 再次低头看向长袍底边那一点点月白色,又把目光移上来看着怀中的婴儿,对他微微笑了笑,转身向着周氏声音传来的方向,回应道:“我在这里。” 没走几步,周氏已经分开苇丛奔了过来。 借着周遭火把微弱的亮光,周氏看到浑身是血的梅兮颜——她原本就没有看清过梅兮颜的长相,此时见到的又是这样一个毛骨悚然的血人,饶是周氏胆子极大,目光、心神也禁不住俱是一颤。 梅兮颜自然也看清了周氏的细微表情,但她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主动解开襁褓背带,将孩子还给身体有些僵硬的周氏,小声说道:“大嫂护好孩子,我去去就来。” 说罢,转身大踏步走回被她斩断了手脚的中年男人的所在地,却看到那里已经站了十几个百姓,正在用脚狠狠地踢踹着趴在苇丛中的中年男人。 那些百姓一见梅兮颜,活像耗子见了猫,各个退了几步,瑟缩地站着。 “别怕,我只是来问些问……” 梅兮颜一边好心地安慰众人,一边蹲下身子去看中年男人,结果声音戛然而止——那男人不知是被自己吓破了胆、还是被众人围殴,竟已是死了。 “他说过什么?”梅兮颜冷冷地问道。 人已死,梅兮颜只得询问周遭的人,是否听这个畜生说过什么。 众人讷讷。 梅兮颜拔了苇杆,将中年男人的身体翻过来。沾满了泥浆的脸已看不清原本的模样,但梅兮颜知道,这群畜生之中,必然有不少人认识她。 方才追击他们无暇细想,此刻重新回忆此人的长相,却已想起,这人是艾虎山上的灾民,名字叫作杨吉,还曾怨恨地指责过梅兮颜想借着天灾杀掉南枢的百姓。 天祭?和杨吉当时说的怨言有什么联系么? 正想着,已从旁人口中了解了经过的周氏也壮着胆子、抱着儿子走了过来。先看了一眼梅兮颜,转而便盯着她周遭横陈的六具尸体,鄙夷地啐了一口,骂道:“兔崽子的畜生,死得这么痛快,倒是便宜了你们。” “还有几个畜生没有追上。”梅兮颜略微遗憾地说道。 周氏突然拍了大腿一下,急吼吼地问道:“他们朝哪个方向跑了?” 梅兮颜的目光看向旁边呆立的灾民,那些灾民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七嘴八舌地说明那些畜生逃走的方向。 周氏脸色剧变,立即转身,说道:“快去追!还有一些老人在那边,别遭了这些畜生的毒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零六章 天祭传言(上) 这一回有白瑶山做基准参考,周氏认得方向,听到她一声呼喝,后面跟着的一群人中便分出一些来,和她一齐朝东跑去。 随后所有人都动了起来,尚有一些力气的搀扶着没了力气的,就这么慢慢地都向东而去。而这其中,还有两个人被用腰带捆绑着,头垂得低低的,另外几个男人正推搡着他们。 暗淡的火把光亮不足以照亮所有人,梅兮颜只觉得那两个人的侧脸莫名有些熟悉,仔细一打量,竟然是李砾和他的一个小跟班,叫小山子的那个少年。两人比起在艾虎山时消瘦了很多,眼圈黑黑的,脚步虚浮,看来吃了不少苦。 既然被捆绑起来,与那些吃人的畜生脱不了干系,果然都是艾虎山上的人。 李砾和小山子正偷偷看向她,两方视线一接触,李砾和小山子立即便转回头,继续低头走路。 他们认出她了,却没有叫她,是怕连累自己么? 梅兮颜按下疑虑,跟着这群人走了几步,发现众人还是躲着她,不由皱了皱眉。 前方正好有个水坑,梅兮颜走过去想擦洗一下兵器,才发现手上全是血迹。 在愽城王宫时,她便因杀了太多吕青莽的死士而浑身是血,吓到过吕逸的亲侍卫队。此时立即便明白了这些灾民惧怕她的原因,连忙蹲下身,就着水坑里的水,将自己的脸和手洗了个干净。 走出苇丛,一些受伤走不快的人看到梅兮颜露出姣好的面容来,胆怯之意便消散许多。众人都知道是她杀了那些禽兽不如的人,逐渐便生出一分好感来,带着她向临时住地走去。 远远地,梅兮颜便看到一块空地上篝火明亮。再近一些可以看到,在空地边缘的一处堆放着十几辆独轮车,上面放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包袱和物件,这情景看起来不像是匆忙逃难,却更像是逃荒。 几十个人影坐在地上,周氏早已站在其中,问道:“那几个畜生跑来这边了么?” “抢走小囡儿之后就没回来,小囡儿没事吧?”一个苍老虚弱的妇人声音慢吞吞地说道。 周氏没回答,只是低头咒骂了几句“畜生”,地上的人都是一愣,随即看到人群中让开一条路,几个女人抬着一个已然昏厥了的妇人,放到了篝火边,然后从旁边的一只破碗里蘸了一些水,点在昏厥妇人的嘴唇上。 梅兮颜认出来,那个昏厥的妇人正是被抢的孩子的母亲。 在她们后面,另一个女人抱着被梅兮颜救出来的孩子,默默地望着篝火发呆。 “畜生!都是畜生!”几个受伤的男人站在人群里,忿忿地骂道。 那些面对抢孩子无能为力的老人们看着眼前的一切,呜呜地低声啜泣起来。 “老天爷啊……为啥要……这么折磨我们哪……我们老实本分地……过活……没做过……伤天害理的……勾当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欲哭却无泪,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质问着,无力的双手还在缓慢地捶打身旁的地面。 老人一哭,不少孩子也跟着哭了起来,呼爹唤娘的声音怯生生地传出去。 “……要吃就……先吃……我们吧……给孩子……一条……活路……”另一位老人靠在一块石头旁,看起来随时都会倒下去,此刻却拼着仅剩的力气哀叹着。 “是我们拖累了你们啊……”一位倔强的老妇人拄着一根木棍站起来,愧疚似地长叹一声,“不能干活却多了张吃饭的嘴……”,语毕,竟一头朝着旁边的石块撞了过去。 “娘!”旁边的中年妇人猛地站起身,朝着老妇人扑去,仍是晚了一步。 人群一阵惊叫。 人影一晃,梅兮颜挡在老妇人前头,伸手便阻住了她的势头,将老妇人抱住,轻轻扶坐下,柔声安慰道:“大娘,还不到山穷水尽呢,别泄气。” 老妇人却不说话,只是绝望地哭着。 跟在后面的中年妇人捂着惊魂未定的胸口,腿一软跌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爬到老妇人身边,抱着老妇人也无助地哭了起来。 众人全部松了口气。大部分人都在同情和反思老妇人的言行,只有少部分人注意到浑身是血的梅兮颜是副生面孔,还没等问她的来历,有人在人群里委屈地发问:“我们靠自己活着,为什么要寻死?!” “就是!罗敷女要拿我们祭天,我们偏不让她如愿!” “兔崽子,乱说什么!那些都是杨吉编的瞎话,为的就是掩饰自己的禽兽行径,你们看不出来?”周氏出声轻轻地训斥一声。 众人对她很是尊重,一时间倒是不再说话,只剩老人们低低的哭声。 周氏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也只能叹息,转而对梅兮颜说道:“多谢。” 梅兮颜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点头。 “周嫂,杨吉那伙人被那个小哥杀的杀,跑的跑,但是还有两个留下来了,要怎么处置?”几个男人将李砾和小山子拖出人群,朝着他们的腿弯狠狠踹了一脚,“噗通”一声,两人结结实实地跪在了地面上。 膝盖疼得仿佛要裂开,李砾咬紧牙关不出声,小山子却没忍住,轻轻哼了一声。 梅兮颜自认还对李砾和小山子有些了解,按他们两人的秉性,是不会和那些人混在一起的,艾虎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周嫂,杀了他们,给囡囡偿命!”一个男人红着眼睛吼道。 周氏没有马上接话,寒着一张脸,对着李砾问道:“你们怎么不跑?” “我们不与畜生为伍!”李砾咬牙切齿地答道。由于一直咬紧着牙,瘦削的脸更加棱角分明。 “屁话!你们都是萧城过来的,原本就是一伙儿,不会是想留你们两个在这里当内应,继续偷我们的孩子吧!”红着眼睛的男人骂道,眼里已经要喷出火来,太阳穴旁的青筋已经高高暴起,显然已是气愤到极点。 “我们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做,也帮忙拦阻他们了,还被他们打伤了!”小山子受了冤枉气,虽然强行忍耐,却仍是愤愤不平地辩解道。 男人却只当他们是在为自己开脱,斥道:“收留你们就是引狼入室,没有一个好东西!” 说罢,抡起手臂就打要打小山子,“啪”的一声,李砾却探出身体挡在小山子面前,脸上挨了这一巴掌。 男人的力道不小,李砾登时被打得摔倒在地,嘴角渗出一点血迹。 “砾哥!”小山子看到李砾为自己挨了打,原本因为囡囡的死而愧疚的眼泪彻底绷不住。一边掉泪,一边大声地反唇相讥:“有这力气和本事,刚才怎么不去和那些畜生拼命啊!若不是狂……” 顺口便要说出狂车的名字,好在马上就意识到不能表明认识狂车,以免被眼前的人误会他们都是一伙儿的,改口道:“那个哥哥出手,你们这么多人不是一样拿那些畜生没办法!那个哥哥出现前,可是砾哥拼命拦住那畜生的呢!” 众人都在义愤填膺中,并没有人注意到小山子的纰漏,而他的反驳讽刺和李砾的闭口不言,激得男人更加疯狂,竟开始抬脚不停地踢踹李砾和小山子。李砾仍是咬牙不说话,尽量用身体护住小山子,不让男人伤了他。 人群里有人看不下去,说了公道话:“这两个孩子确实帮忙追人来着,不是坏人。” 少数几个人附和着,更多人却不说话。 男人也不理会其他人的话,只是一味地在李砾和小山子身上发泄愤怒。 “够了!铁剑,不是他们的错。”周氏喝了一声。 铁剑抬头看向周氏的锐利目光,狠狠又踢了李砾一脚,才悻悻地说道:“周嫂,这些畜生都是萧城逃过来的,他们既然敢对囡囡下手,肯定也会对其他孩子下手,不能留!” 说到最后,铁剑几乎要一个字一跺脚地强调。 有怕事的人在人群里讷讷又颤抖地说道:“周嫂,咱们快走吧,去吕国。罗敷女只怕真的要拿我们做祭品了,蝗灾、水灾、瘟病、吃人……再之后可能就会人杀人了!” “是啊,周嫂。”一旁有不少人应和。“孜州不能呆了,那么多灾民去了嵩州,只怕很快也会乱起来!” “绕过这白瑶山,我们就能偷偷进入吕国了。” “这都快一个月了,太守逃的逃,不见的不见,除了一个永靖城,连个收容灾民的地方都没有,更不见州牧有什么动静。去年蝗灾后虽然罗敷女的赈粮迟迟不到,但太守和州牧很快就组织赈济了,今年……不知罗敷女发了什么命令,不让州牧他们赈灾……” “周嫂,去吕国吧。我们偷偷过去,吕国也不会发现的。” “周嫂,看眼下的形势,罗敷女的天祭只怕是真的了,我们别犹豫了。” 梅兮颜安静地站在石块旁,看着神色凝重的周氏,很想安慰他们——不过是连续两年遭了蝗灾和水灾而已,枢国曾经还遭遇过更严重的天灾,当年的海溢淹了孜州和嵩州的滨海城邑,盐厂、渔场和农田一并被摧毁,不是都挺过来了。 至于瘟病,却是州牧不及时救灾而酿成的人祸。 关于吃人,梅兮颜瞥了一眼李砾,这个很有主见又心思重的青年,今晚一反常态地不说话、任由打骂,似乎藏着什么隐情…… 最终,梅兮颜没有说话。现在,她完全没资格和立场去安慰众人,或者为自己辩解,只能无奈地握紧双拳,隐忍! “国主真的要拿我们作天祭么?”小川抹着脸上的泪和汗,小声问道。 “这个野种来路不正,没有一身巫术怎么可能从莽林那种吃人的林子里出来!刚继位就招来蝗灾,转年又招来水灾,若是不拿大量的祭品祭祀天地,能压得住她的血腥之气么!”人群中不知谁忿忿地说道。 “别听那几个畜生胡说八道就听风是雨!”周氏又喝斥道,“国主是连朔北的铁壁城都会孤身去救的人,怎么会把咱们的命不当回事。” “对!这个我也相信,国主赈灾不利是事实,但绝不会丧心病狂地做什么‘天祭’!”铁剑也挺了挺胸脯,说道。 “可是她从来也没管过咱们南枢的死活呀。” “去年蝗灾也是赈济了的。”周氏垂下目光盯着火堆,说道。 “蝗灾都过去两个月赈粮才到,而且那么一点口粮也能算赈济么?” “你当那些当官的是喝西北风的么?不先填饱他们的肚子,哪里有我们的份儿!”周氏欲言又止,顿了顿,仍旧忍不住说了出来。 正此时,山中传来野兽的嚎叫,有人突然憬悟过来,惊叫道:“周嫂,周哥他们是不是还在山里?” “这是?!遇到危险了吧……” 沉默了半晌的梅兮颜终于找到机会,开口说道:“周家嫂子,先去接应一下山里的人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零七章 天祭传言(中) “好!”担心丈夫的周氏也急切地应了一声,转身迈步,结果腿一软,便要摔倒。 梅兮颜眼疾手快将她扶住,最后又招来周氏一个瞪视。 周氏这一阵奔波,体力耗尽,实在无力为继了。但她也知道梅兮颜是好意,嘴上淡淡地说了一声“多谢”,便又将梅兮颜推开了。 “你留下,我去接应他们回来。”梅兮颜收回手站好,转头对着众人说道:“还有谁有力气,跟我上山,把狼肉抬下来。” 她这一招呼,让众人都是一愣,先前一直处于震惊之中,没有注意到她的明显的北方口音。 周氏也没力气多解释,只是费力地补了一句,说道:“这位狂车兄弟帮我们打了狼肉,还在山上,这里留些人看住这两个萧城人,其他人自己掂量着去吧。” 虽然这些人都被杨吉等人蒙骗过,但面对周氏信任的陌生人,又是他们亲眼看到在苇丛中救人、杀人的梅兮颜,众人仍表现出了极大的信任和善意。 在“我去”“我也去”的附和声里,梅兮颜带着十多人朝白瑶山走去。 小川看了看梅兮颜等人离去的背影,难以忘记她在山脚时那一闪而逝的鬼神般功夫,问道:“周嫂,这人是哪来的?” 周氏皱着眉,嘀咕道:“我也不知道,说是住在山里的,今晚倒是多亏了他,否则我们真要喂狼了。” 说罢,将在山中打狼的经过叙述一遍,听得众人都惊出一身冷汗,才知道周定丘他们这一次能死里逃生,多亏了梅兮颜的帮助。而且,他们是亲眼看到她在眨眼间便削断了中年男人的手臂,之后更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击杀了分两路逃走的中年男人的同伴。 梅兮颜在关键时刻挺身相助的仗义打动了这些身处病痛与饥饿中的百姓,那一身鬼魅迅捷的身手更让这些骨子里还流着如同烙印一般的勇武热血的灾民钦佩,不由得便对梅兮颜生了几分敬重。 此时山上,梅兮颜已带人与周定丘汇合。 原本那些闻着血腥味而来的野兽正在接近周定丘等人,但在听到众人嘈杂的脚步声后,似乎感受到异样的威胁,均是不甘地低啸着、慢慢地退到黑暗中。 遗憾于众人气力有限,梅兮颜只得让他们抬了一半狼肉回去。 下了山,周氏早已吩咐人手多点火堆,众人忙活着烤狼肉。 周定丘此时却扶着周氏上来,郑重地报上姓名,给梅兮颜行谢礼。 周氏名叫连弟,和周定丘都是定津人,夫妻二人经营一个肉铺,没有田地。大水一来,口粮和粮种均已短缺,他们更没有办法买到足够的米粮,只得带着乡亲们出来逃荒。 连弟背着孩子,凌乱的发髻已汗湿了大部分,显然是疲累至极。梅兮颜本想扶住他们,阻止他们施礼,却不想这夫妻俩相当实在,结结实实地便弯了个大腰。 梅兮颜已经因为两次搀扶周氏而被她视作无礼,这时再扶她,只怕要第三次遭来她的厌恶,便右手用力扶起周定丘的胳膊,算是受了他们的礼。 稍微寒暄几句,连弟和周定丘便忙着去照顾各处烤肉情况,但连弟却没有忽略李砾和小山子。 割了两块烤熟的狼肉,令人解开李砾和小山子身上的绑缚,连弟冷漠地说道:“虽然今晚的事和你们无关,但你们毕竟也是萧城人,我不想乡亲们看到你们就想起伤心事。这两块肉给你们补补体力,吃完就走吧。” 小山子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连弟,半晌,眼看着连弟眼神又变得冰冷起来,赶紧接过肉块,小声说了句“谢谢”。 连弟没有再理他们,转身继续分肉去了。 小山子将一块肉硬塞到李砾手中,说道:“砾哥,咱们也尽力了,这样的结果实在不是咱们能想到的。” 说完,还扭头看了眼梅兮颜。 而梅兮颜也正看着他们,两人相视淡淡一笑。 李砾看着手里的肉,脸上的神情却很古怪,低头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来看着他们,你们也去吃肉吧。”梅兮颜主动走到他们近前,对着负责看守李砾和小山子的定津灾民说道。 这些灾民闻到肉味,都在不停地吞口水。见梅兮颜主动请缨,还知道她今晚帮了乡亲们的大忙,不是坏人,也就放心地将李砾和小山子交给她,快步去火堆旁分肉吃。 “艾虎山出了什么事?”梅兮颜坐在李砾和小山子对面,轻声问道。 小山子一想到自己的遭遇,满腹的饥饿感似乎都消失了一半,一脸凄楚地小声回答道:“回萧城后不久……瘟病……发了……死了不少人……” 略带哽咽的语调泄露了小山子的无助和伤心,只是这一路的境况大都如此,经历得多了,年少如他,情感也逐渐麻木。也只有在碰到略微熟识的“狂车”时,才会再次激起那种痛苦的心绪。尤其是今晚发生的事太过让人震惊,感触更是难以名状。 梅兮颜瞥眼看了看李砾,他却正半低着头盯着火堆出神。 小山子抹了抹眼角渗出的眼泪,定了定神,低着头继续说道:“我们和宗叔分成两队,宗叔他们去津南,我们去樨城。结果樨城进不去,又没了吃的,本想朝南走,就碰到周嫂他们。难得周嫂不怕我们可能得了瘟病,就和他们一起过来了,结果……” “吃人是谁提出来的?”虽然这个问题太戳心窝,但梅兮颜还是冷冷地问了出来。 艾虎山上过的也是苦日子,山中也有猛虎栖息,那些都挨得住,到了白瑶山脚下,却变成禽兽,怎么想都觉得有些诡异。 小山子抿了抿嘴唇,目光转了转,落到李砾身上。见他没有看自己,又将目光转回来,盯着手里的肉块,闷了半晌,才答道:“杨吉大叔……” “什么大叔!是畜生!”李砾突然恶狠狠地打断小山子的话,骂道。 小山子被他吓一跳,舔了舔嘴唇,没有说话。 “他们口中说的天祭,是怎么回事?”梅兮颜轻声问道。 既然都是艾虎山上的人,李砾和小山子不可能不知道。 小山子一脸窘迫、为难地答道:“都是杨吉……那个畜生乱说的,根本没有的事情,狂车大哥就别问了。” “那杨吉是什么人?”梅兮颜佯作好奇地问道。 “就是萧城的普通百姓,大水来的时候被困在倒掉的房子里。宗叔带人回城救人时才发现他们一家。但是把他们救出来的时候,发现他的老爹娘和两个孩子都已经淹死了,媳妇也不知道冲到哪里去了。”小山子老实地回答,最后,又讷讷地嘀咕了一句:“原本也是个可怜人,没想到心肠这么歹毒!” “你们听到的谣言都是杨吉说的?”梅兮颜没有继续追问“天祭”的内容,从方才定津灾民的对话中,她已能猜出天祭的内容,于是转而询问这谣言的出处。 李砾终于抬起头来,微微皱着眉头看向梅兮颜,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 他刚才分神思考的便是这个问题——所谓的“天祭”之说,似乎一开始便是从杨吉口中听到的——从艾虎山离开,一直到这里,杨吉一直在不停地唠叨这件事,听得习惯了,竟忽略了杨吉这个源头。 这个问题,他来思考并没有什么不妥,毕竟杨吉是他们萧城的同乡。但小山子已经表示传言不可信,也无需知道内容,作为土匪的狂车却仍要追问来源,是不是问的有些太多了? 不等他再分心细想,小山子已茫然地摇头道:“记不清了……” 随即又努力想了想,答道:“似乎逃荒的一路都听到有人说……樨城灾民说的更多吧……” “行了,本来就是无稽之谈,咱们就别再传了。”李砾眼神闪烁了一下,避过梅兮颜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打断了小山子的胡乱猜测。 小山子讪讪地瘪了瘪嘴,换了个话题,“狂车大哥,你不是说你有粮食要卖么,怎么来这里了?” 梅兮颜看着反常的李砾,似有憬悟——那些畜生都是李续宗救回来的,李砾自觉对他们有照顾的义务,却没有想到他们为了活命竟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想来李砾在极度震惊和气愤之下已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 “孜州目前这个样子,粮食还没办法运过来。”梅兮颜随便找个借口搪塞小山子,反问道:“你们打算去哪里?” “狂车大哥现在在哪里落脚?”小山子没有回答,眼巴巴地瞅着梅兮颜,眼神比看着肉块还炙热。 梅兮颜知道小山子的心意,想要投奔自己,但她却微微转头看向围着火堆吃肉的众人,遗憾地轻声说道:“我要带他们进山。” “哦。”小山子无奈又失望地应了一声。 他们已经被连弟驱逐,不可能和连弟他们再待在一起。 “狂车大哥能不能帮我们……”停顿片刻后,不死心的小山子正在求梅兮颜帮他们说说好话,却被李砾打断话头,平静地说道:“别为难狂车大哥,我们去……嵩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零八章 天祭传言(下) 小山子诧异地看向李砾,但问题还没有问出口,李砾已站起身来。多日忍饥挨饿的身体很是虚弱,方才又和杨吉一伙人周旋厮打,更耗体力,一站起来便觉得头晕眼花,双腿发软。 梅兮颜和小山子也跟着站起来,梅兮颜本想扶住李砾,最终却连手指都没有动一下,仍旧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 梅兮颜对连弟的勇猛果断很是欣赏,她想争取连弟为她所用,自然不宜和李砾、小山子表现得过于亲密。 李砾晃了晃,到底还是稳住了身体,惭愧地说道:“这么多日没见,没想到一见面就让狂车大哥看了笑话。我们萧城人绝不是这样狼心狗肺的禽兽,他们……” 梅兮颜以为李砾要继续咒骂杨吉等人的恶行,没想到李砾却忽地转了话锋,说道:“狂车大哥,什么天祭之类的都是骗人的,你叫周哥周嫂他们千万别信!” 今晚第一次,梅兮颜看到李砾的眼神明亮又坚定,整个人都郑重其事的严肃,言辞不像是个人的感受,反而更像是明确的否定。算上这一次,李砾已经三次否定这个谣言,看起来相当在意。 梅兮颜目光一敛,压低声音问道:“李砾,你是听到什么……” 李砾没有回答,甚至等不及梅兮颜将话说完,便刚烈地说道:“狂车大哥,多谢你猎来的狼肉款待,我们走了。若有幸还能见面,一定教你见识见识萧城人的骨气。” 说罢拱了拱手施礼,最后道了一句“后会有期”,拉着不情愿、却没有挣扎的小山子摇晃着离开。 李砾有太多的疑问,既无法在外人面前表露出内心的疑惑,又无法对外人说明他疑惑的由来,有个可怕的答案一直在他脑海里盘旋,他需要自己去确认。 “当啷”的金属落地声,连弟将李砾和小山子被缴了的镰刀、匕首等物扔到他们脚下,却没有说话。 李砾轻声道了句“谢谢”,弯腰捡起兵器,和小山子的单薄身影穿过百多人,径直离去。 没有人挽留。只是在经过人们身边时,众人会抬头看一看他们,几个男人甚至在他们走过后朝着他们的背影吐了口唾沫以示鄙夷。 梅兮颜看着他们略带蹒跚地越走越远,逐渐消失在火光照耀不到的黑暗里,暗自皱眉。有人在散播谣言,杨吉必是传谣人之一。那么,是谁指使他这么做的?是在艾虎山、还是樨城外? “狂车兄弟,你认识他们?”连弟抓着一大块肉走到梅兮颜身旁,一边将肉递给梅兮颜,一边问道。 连弟虽然看似粗鲁莽撞,实则心思也还细致,见到梅兮颜和李砾、小山子说话的表情不像陌生人,心中便有了猜测。 “我晚饭吃过了,这肉分给其他人吧。”梅兮颜没有接肉,却点点头,目光仍旧看着远处漆黑的山路,照实说道:“经过艾虎山的时候见过他们,那个时候他们还说要待在山上,等到城里水完全退了就回家……没想到回家不久便遇到瘟病肆虐……” “淹死那么多人,这样的天气不发瘟病才有鬼呢!”连弟恨恨地说了一句,也不知道这股子恨意是针对“不作为的国主”,还是不作为的太守和州牧。 是。梅兮颜心中应和,她和苗风离开前,还曾慎重地提醒过李续宗,要注意预防瘟病,结果……没有药物,也确实难以预防。 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梅兮颜收拾收拾心绪,说道:“周嫂,这里没有遮蔽物,十分不安全,不如你们吃饱后,跟我先去山里休息吧。” “还要进白瑶山?”跟着去打狼的少年小豆子,大名窦勇,听到白瑶山便浑身一激灵——狼群实在是太可怕了——拖着伤腿凑过来,诧异地问道。 他这一问声音不小,其他人便也听到了,一齐转头看向梅兮颜。 “对。我们的落脚地,很安全。”梅兮颜也果断地用目光环视所有人,铿锵地回答。 眼看着众人听说她住在白瑶山中,脸上俱是现出惊疑的神色,梅兮颜继续说道:“我们是从山的西面上去的,那里有个巨大的山洞,足够安身。白瑶山野兽众多,只要有胆子跟我去猎杀它们,就不愁吃喝。” 听到她最后一句话,众人的神色又是一变,眼中逐渐跳跃起期待的光芒。 跟着她,一定不会饿死——这就是众人的想法。 梅兮颜还有句话——吕国内乱伤筋动骨、加之望烽与苇城之事,边戍一定更加谨慎小心,生怕他国生事。这个时候去吕国,凶多吉少。 但她却不好说出吕国之事,以免被眼前这些人误会她与吕国有什么特殊关系,竟能知道王族内乱。 连弟看了看梅兮颜郑重严肃的神情,正在思考,只听梅兮颜又说道:“我们那里也都是灾民,大部分都是启城的,大家可以互相照顾。” 梅兮颜这样一说,连弟便彻底放下心来,说道:“也好,免得偷偷去吕国,可能还会受到他们戍边兵士的攻击,我们就听狂车兄弟的安排吧。” 连弟一表态,众人便积极响应起来。吃饱后立即收拾地面上铺陈的破席草垫、锅碗瓢盆等用具。 梅兮颜已看出,连弟虽然看起来像个五大三粗的粗鲁妇人,却干脆果断,是这些人的主心骨,即便是她的丈夫周定丘,也要看她的颜色行事。 收拾停当,梅兮颜仍旧走在前头,沿着原路上山。 这一次,那些潜行的野兽再没给梅兮颜抬走剩余的狼肉的机会。那些狼的尸体已经被它们吃的吃,拖走的拖走,那一片山坳徒留一片血腥气息,尚未散尽。 回到山洞时,下弦月已偏西。 林木匠握着木叉正在洞口来来回回地徘徊,听到纷杂的脚步声惊得立刻冲回藏身的小洞口,和几个安排做保护的青年端着木叉,紧紧地盯住大洞口。 “林大哥,是我。带了一些人回来,是定津那面过来的。”梅兮颜还没到洞口,已经提前出声,也是怕吓到洞里的人。 一路过来,连弟又对梅兮颜详细说了众人的情况。他们是定津过来的灾民,都是同一个村子的。只因去年粮食颗粒无收,今年仅存的一些粮种又被大水淹了,留在老家实在没有活路,才跟着周定丘和连弟夫妇出来逃荒,希望能先找一个地方住下来,挨过今年冬天。 周定丘和连弟夫妇两人并不打算去嵩州,听说白瑶山上野兽多,仗着乡亲们人多,他们两人又是杀猪卖肉的,便想着能猎到不少猎物,足可果腹,便带着大家来到白瑶山。 哪里想到夫妻俩带着一小队人进山不久,便被狼群盯上。更没有想到这里的狼群凶猛异常,竟将他们困在山中,僵持到夜色漆黑,不仅突围不出去,反倒要葬身狼口…… 好在梅兮颜及时出现,救了山上的人,也救了山下的人。 林木匠等人一见梅兮颜便放了心,赶紧点了火把迎出来,将梅兮颜带回来的一百多人带进山洞内安置。 这一通折腾便发现洞口出现了灰蒙蒙的光亮,竟是要天亮了。定津的灾民里,一些老弱实在已经又累又困,早已迷糊着躺倒。 剩余的人正要休息,便看到山洞里的人们已经纷纷起身,朝着洞里深处走去。稍一打听,听说是要练武,有些折腾一夜却因太过兴奋而睡不着的,便跟去看热闹。 一看到他们练武的架势,不管年少年壮,却是都起了跃跃欲试的心,越发觉得留在这里很好,都暗自庆幸能遇到梅兮颜。 梅兮颜在水潭外简单冲洗一下头脸,换了一身衣服,也来查看日常练武情况。 看到周定丘夫妇也在人群中,便走到他们身边,轻声问道:“周大哥,我是从北枢过来的,从没听说过什么天祭,这到底有什么说法?” 周定丘先是一怔,看了一眼妻子。 听到梅兮颜的问题,连弟闷哼一声,说道:“就是那些个畜生说的!” 梅兮颜和连弟走了一路,倒也稍稍了解了她的脾性,见识过她的粗鲁,也不打断她,静等着她继续。 连弟一脸气愤难平的表情,说道:“经常听那些个畜生嘟嘟囔囔地说,鬼骑都是妖怪,国主是莽林的一个巫妖,假借着老国主女儿的身份抢了国主的位置。巫妖说孜州和嵩州原本不是枢国的领土,却被枢国抢过来,引发连续血战,积累的杀气太重、怨灵太多,一百多年得不到超度,怨念已经布满整个孜州和嵩州,所以才接连遭了蝗灾、水灾,现在更是引发了瘟病。” 大概是连弟的怒气太盛,背后的儿子感觉不舒服,哼唧了两声。连弟连忙轻轻晃动壮硕的身板,柔声哄了哄儿子,待到小家伙似是又已入睡,才撇着嘴轻声说道:“如果不平息这些血腥怨气,还会有更大的灾难降临。只有拿当地百姓的性命去祭天,才能让孜州和嵩州以后风调雨顺。杨吉那个畜生说,这就是为什么国主不肯尽力赈济灾民、疏通河道、预防瘟病的原因。” 最后,连弟气呼呼地补了一句:“都是胡说八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零九章 如坐针毡 虽然早已料到谣言的内容,但证实之后,才发觉这谣言更是诡谲荒诞。 然而南方本就是孟郑两家的先祖用无数的血汗人命攻打下来的,也因为两家的故意放纵,灾害频生。鬼骑在百姓的印象里,向来过于神秘和强大,这谣言糅合了南方百姓最熟悉、又最好奇的信息,自然会被迷信鬼神之力的他们轻易相信。 梅兮颜的内心极是忐忑,即便像连弟这样不肯相信的人,也无法阻止她的乡亲们不去猜忌,更何况那些处于饥饿和瘟病折磨之中的人们! “无稽之谈。”梅兮颜尽量平复情绪,嗤道:“都说枢钥廷臣不满罗敷女作为,别说她不是巫妖,便是巫妖,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与百姓为敌。” “就是呀。”连弟一拍大腿,附和道。旋即又皱着眉头反问道:“你不是北方来的么?国主在铁壁城大出风头,又打败一次屠一骨,你怎么叫她外号?” 梅兮颜早就从连弟的措辞中听出对自己的几分尊重,以她这种耿直性格,该是想什么便说什么。但此时身处南方,慎重起见,她便在称呼上试探试探连弟,见她神色略有不悦,终于放下心来。 “我的事倒是说来话长,等把这场大灾熬过去,若我们还能相见,我便从头说与你听。”梅兮颜微微一笑,说道。 “你是要走么?”连弟听她说话,以为有什么难言之隐,果然不再追问缘由,却又担心梅兮颜离开,无法保障在这山洞内的所有人的安全。 “若要走也一定会先给你们找一个更安全的所在。”梅兮颜看出她的忧虑,微笑着安慰道。 连弟憨笑着点点头,说道:“我能看出来,狂车兄弟是个仗义之人。” 但随即便是梅兮颜遇到的老调重弹的问题,“你是北方人,为什么这个时候来我们南方?” “我也是来南方想找条商路,结果……”梅兮颜无奈地笑了,没有继续说下去。 连弟便不再问下去,孜州这个样子,生路都快找不到了,上哪儿去找商路。 悻悻地结束对话,梅兮颜督促了晨练的百姓几句,并将连弟等定津百姓的境况做了一番说明,算作是简单的入伙仪式。 大家都是孜州的百姓,虽然所在城邑不同,但在大灾当下,自然也不觉得疏远,甚至反因感同身受而更觉亲近。 梅兮颜更是主动提起“天祭”谣言,暗指有人故意散布谣言来伤害孜州的同胞、百姓,叫大家警惕,不要上当。 等到晨练完成后,梅兮颜与林木匠和连弟商量,要安葬昨夜不幸夭折的孩子。 定津的灾民见梅兮颜陪着他们过了一夜,一早又替他们操心这些,都有些动容。于是但凡有体力能走动的,都互相搀扶着跟了出去。 即便是洞中原本的启城百姓,晨练时听说了囡囡的遭遇,也默默地跟了出去,聊表寸心。 寻了一处平坦之地,由梅兮颜带头,拿着林木匠做的简易木锨,挖了一个葬坑。 虽然身无长物,但梅兮颜在昨夜回到山洞后还是亲手编了两张草席,一张垫在孩子身下,一张盖在孩子身上。最后郑重其事地用木头给孩子立了碑,算是证明她来过这个世界。 跟来的众人心下都酸苦怜悯,尤其是周定丘和连弟,两人的长女也丧生在这次大水之中,连尸身都没有找到,只剩下这还不到半岁的儿子。此时触景生情,更添心伤。 梅兮颜心中不止有悲悯,更有无穷的恨意。眼见水灾已快一月,即便自己不在枢钥,赈济也早该拨转到孜州。 不指望也遭灾的嵩州能伸出援手,孜州对应的刈水之北,便是泊州。一水之隔,救济该是何等之快,然而,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孜州陷入混乱。 如今萧城已发了瘟病,李续宗等人也被迫离开,那边尚有一些村子还有人口,不知如今怎样。 连弟昨晚一时脱口而出的话梅兮颜始终记得,赈粮等要先喂饱了孟郑两家,才会分给百姓之说并不是她信口开河,梅兮颜早前便已了解。 若这次是孟郑两家故意扣押赈粮、隐瞒消息,激起民怨,同时散播“天祭”这等谣言,那即是说,孟郑两家已经做好了准备,只等民怨再沸腾到积重难返,他们便可以打着为民取利的旗号,彻底将嵩州和孜州独立出去。 谣言配合瘟病,有一触即发之势! 这原本就是他们布下的棋局,去年的蝗灾、今年的水灾成了他们最有效的长车战马,足以与她隔水对峙。 罗赞就把这样一个烂摊子留给了她,无人可用、步步是坑。 粮食!人心! 她现在急需粮食,更需要人心! 这便是她全力收容灾民,即便是将死之人也要救上山的原因。她需要在所有灾民中为自己树立一个不惜任何代价挽救灾民性命的形象,这样才能感化这六七百人。 骑云寨暂时指望不上,她必须要先拉起一支足够信任她的队伍,以备不时之需。 忙碌一天,也思考了一天,夜半,趁着大家都入睡后,梅兮颜抱着换下来的一身血衣,一人走出山洞,绕到瀑布边,快速浆洗起来。 林木匠果然很有一手,洞中用的一些木制用具都是他就地取材做出来的。梅兮颜现在也是逃难的灾民,却还能蹲在水边用棒槌洗衣,看起来倒十分不像灾民。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窸窸窣窣地躲在树枝间。 梅兮颜没有在意,她出洞的时候就发觉刘氏和连弟跟了出来。 这两个妇人一见面就相当投缘,相处得极好。刘氏因为刘助患病被人逼迫之事,对于病患的照顾相当用心,而连弟则是下厨的一把好手。两人分工,既能照顾老幼病患,又能提供合理的饮食,哪有不融洽的道理。 刘氏对自己身份的怀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总是时不时热络地叫刘助拉着她去洗澡,但又被她找各种借口推辞掉,是时候稍微暴露一下自己的秘密。 比如,今晚梅兮颜便要让刘氏和连弟知道她也是个姑娘家。 刘氏与林木匠关系要好,而林木匠原本对她身份便存疑,如果林木匠知道她是女儿身,猜测的方向会更具体一些。 连弟对新国主印象不错,还时不时替梅兮颜说几句好话。 只要分寸掌握得好,这两个女人将会在无形中帮助她顺利揭开身份,获得这一洞百姓的支持。 梅兮颜有条不紊地浆洗过袍子,生了一堆火,将袍子挂起来烘烤。 之后慢悠悠地脱了衣裳,故意让刘氏和连弟能看清她的身材——虽然只有背影,但瘦削高挑的纤细身材一眼看上去也不像个大男人的骨架,缠在胸脯间的一圈圈布料更是她刻意遮掩了性别的证明。 背对着刘氏和连弟,梅兮颜大方地解下了束缚胸脯的布料,走进瀑布里好好洗了一个澡。 虽然已是夏日,但山中气候湿润,这后半夜更是有些阴冷,冻得梅兮颜脸色更显苍白憔悴。但这样也有一个好处,便是昨夜用速攻快战法后引起的全身的微微刺痛也被冷水浸泡得消退了。 听到刘氏和连弟的脚步声远去,梅兮颜才上了岸,坐在火堆前烤了一会儿才暖和过来,满脑子仍在思考该怎样突破对她如此不利的局面。 她不能一直耽搁在山中,需要尽快让吕青野将十万石粮食运过来,赈灾的同时,还要揭穿孟郑家族的伪装,尽量在不动兵戈的情况下,将孟定衡和郑统这两个老家伙问罪。 平定南方,她便更有底气直接从左右丞相手中拿回自己的权力,不让这两个老狐狸继续执掌枢国大权、架空她。 右侧身体传来一阵针刺般的疼痛,梅兮颜偏头一看,衣袖竟被火烤得发焦,自己适才太过入神了。 连忙挪着身子离火堆远了一些,摸了摸洗好的衣服已经全干,叠好了正要离开,便感觉远处有异样,似乎有什么在慢慢接近,却又不是野兽的气息,于是又施施然坐回石头上,继续烤火。 “老大?!”树丛外,苗风带着惊诧的声音轻轻传了过来。 梅兮颜转头,“大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一十章 重相聚(上) 苗风快步跑到梅兮颜面前,还没等说话,震惊后有一丝疑惑的梅兮颜已开口问道:“你怎么这个时候摸上山来了?事情都办完了?” “老大,你又受伤了?”苗风看着烘烤中的袍子上没有洗掉的血渍,担心地问道。 “狼血——”梅兮颜说了两个字,忽又想到被她杀死的那些想要吃人的败类,又补了一句“畜生的血。” 见苗风不再说话,梅兮颜情知有异,轻声说道:“发生了什么事,说吧。” “顾晓回枢钥了,路战也跟我过来了,但是吕青野……”苗风的声音断了。 梅兮颜脑海里闪过在骑云寨里那个梦境,心跳略有加快,却故意问道:“他不承认吕逸对我的承诺?不肯跟你去愽城交接运粮事宜?” “不是。吕国国主吕逸在四月初二突然暴毙,传出消息称是鬼骑干的。之后吕青野回愽城奔丧,却在圵州地界,被人狙杀……” 梅兮颜只觉心口一滞,眼前倏地黑了一下。强行稳住身体,将微微颤抖的手指缩在衣袖内,不等苗风说完,已出声质疑:“他们父子都死了?” 苗风愣了愣,他还没有说完——吕逸去世,吕青野被袭,粮食泡汤了,他虽不知道梅兮颜的计划,但没了粮食显然会有重大影响,结果梅兮颜倒是对吕青野反应如此大。 看起来梅兮颜没有继续询问的意思,苗风只好回答:“没有,吕青野还没死。顾晓当时与他在一起,但中了毒、很棘手,此刻就在来这里的路上,路战、吕湛、吕澈和洛梒在照顾他。” 梅兮颜放下手中的衣物,立即起身,撩起长袍,一脚将火堆扫进水潭中,说道:“去接他们。” “吕青野他们现在走到哪里了?”梅兮颜一边赶路一边问。 “我看到了老大的记号,一路先寻过来摸一下情况,他们离此还有十多里地。” “你们从哪条路回来的?” “还是原来那条路——”苗风顿了顿,才黯然说道:“老大,瘟病蔓延得太快,启城、萧城附属的村子,已经成了一片死地。吕国也在刺猬岭附近增兵,严防有枢国感染瘟病的百姓越过吕国国界,将疫病传染到吕国境内。” 启城由于之前受灾严重,水退后也没有多少人返回去居住,状况看起来还不太惨烈。但萧城及其附属的村县,当真是腐尸遍地,恶臭盈天,犹如人间炼狱。 苗风偷眼看了看梅兮颜铁青的脸色,没有将他看到的惨状仔细描述。 自从遇到连弟和李砾等人,梅兮颜的眉头就没有舒展过。她早已在流亡到白瑶山脚下的百姓及李砾口中得知瘟病愈演愈烈,更是听那些劫后余生的灾民讲述过瘟病肆虐的村县的惨状。此时听苗风寥寥一句概括,也不觉惊讶。 但杨吉的所作所为还是令她介怀,问道:“艾虎山呢?人都走了么?” 苗风微微叹息:“山上没人了。往永靖去的方向,一些村子还有村民居住,路战留了一些草方子给他们防治瘟病,但现在连肚子都填不饱,更不要说去找草药,一切都太困难了。” “永靖城和骑云寨都如何?” “回来时,我在永靖城发现了洛英和雁子的记号,时间仓促,没联系他们,只留下记号给他们。” 柳朔雁作为鬼骑中第二位姑娘家,平日在王宫的任务便是伴随在梅兮颜左右,非梅兮颜的命令,不会出宫。 她的记号出现在永靖城中,只有一种可能,她需要保护王族的某位公主,无奈跟出宫。 梅兮颜足不停歇,沉思片刻,说道:“大概是罗琬那丫头不肯接受联姻的安排,偷跑出来,洛英和雁子才不得不跟着她。” 罗琬是梅兮颜的二妹,性格极泼辣,因丈夫背着她在外养外室,她却无所出,便与丈夫合离。虽然枢国王族对公主的约束性不强,但要离开都城也需要国主点头方可。梅兮颜既不在王宫,她自然便是偷跑出来的。 这些日子一直在收留百姓,梅兮颜始终没有找到去永靖城的机会,于是说道:“这个时候他们若在永靖城里,倒也能帮得上忙。接到吕青野他们后,你去永靖城和他们接个头,探探情况。就在那里歇一歇也无妨,让洛英来白瑶山寻我。” 苗风应了一声,继续说道:“听永靖城的守城士兵们悄声议论,城里也发现了瘟病,赵争希正在尽全力控制。另外,路过骑云寨时和高骏骐打了个招呼,他们寨里一直没有再让灾民上山,所以暂时安全无虞。” 梅兮颜低头不语,瘟病爆发已八九日,一想到辛艾想暗杀刘氏母子等灾民,不由得便会推想她是否偷偷将欲投靠上山的灾民都通通杀了个干净,以确保杜绝瘟病传染。 “谁去的醴城?”梅兮颜忽又问道。 虽然吕国遭了变故,好在她还有另外的方法从吕国弄到粮食。 “我去的。”苗风回答。 梅兮颜没有再说话,只一边赶路一边听苗风简述醴城的情况。很快,前方出现轻微的脚步声,梅兮颜发出叽啾如鸟鸣的暗号,对面也相应了一声。 直到近前看到梅兮颜,路战和洛梒才轻声惊叫: “老大!” “梅姑娘。” 梅兮颜看着他们一身破烂衣衫,伸手示意他们噤声,停在吕澈身边,瞥了趴在吕澈背上的吕青野一眼,呼吸沉重,状况的确不好。 彼此都是月余未见,各见消瘦与疲惫,内心感慨良多。 梅兮颜无声地转身,前头带路,走向白瑶山方向。 苗风与众人擦肩而过,径直走了。 没有人多嘴询问苗风的去向,对梅兮颜那一身破烂的装束也心照不宣,这一路他们已见了太多、听了太多,不论亲疏,都为梅兮颜担心、捏汗。 吕湛、吕澈轮流背着吕青野,极力压抑着急促的呼吸,不肯慢下一丁点儿脚步。他们听路上的灾民说过,白瑶山,是野兽之山,但当苗风说梅兮颜留下的记号可能会通向白瑶山时,他们只觉得有了一丝盼头。 直到方才看到梅兮颜,他们紧紧悬了半个多月的心便落了地似的踏实了。有这位鬼神不惧的女国主在,白瑶山的山大王肯定是换成她来做了。 现在要做的就是快跑、再快跑,赶紧将吕青野送进山中,只要能有一处安稳、不再时刻处于惊慌逃命的所在,吕青野就一定能活下来。 进山前,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梅兮颜却慎重地嘱咐了一番话:“之后你们会看到很多枢国的百姓,不能再叫吕青野世子,我会叫吕青野为阿野,你们称呼二当家,我叫狂车,是大当家,路战名字不变,我们都是长山狂车寨的土匪,被官兵围剿后想到南方来倒卖粮食发个财。” “吕青野受伤之事先按下不提,只说是生了重病,我会单独给你们安排一个住处。你们不要显露出对我百姓的疏离感,越热络越能掩饰身份。其他的,见机行事。若是胡编乱造了土匪的什么事情,事后要及时跟其他人通气,免得露出马脚。” 说罢特意看了吕湛和洛梒一眼。 山脚下受山势及林木所阻,已看不到朦胧的月光,但吕湛和洛梒似乎看到了梅兮颜暗示的眼神,要他们自行去安排身份,吕湛转头看向洛梒,洛梒却抿着嘴唇,郑重地点了点头。 吕澈难得细心又期待地问道:“那我们是什么身份,文武统领什么的么?” “你们是二当家的跑腿儿,也可以叫跟班。”梅兮颜霸道地说道。 洛梒看着吕澈一脸不忿又不能反驳的模样,偷偷转头笑了一下。 这些日子一直担心吕青野的病情,各个愁眉苦脸,难得能像现在一样,稍微感觉放松一些。这个女国主,似乎有让人安心的魔力。 众人简单适应一下自己的新称呼,便立即上山。途中,梅兮颜将山中的一些人的身份说与众人知道。 未等走到瀑布边,已看到星星点点的火光在林中不停地闪烁着。 只听到周定丘和连弟语声急切地在喊:“狂车兄弟,快回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一十一章 重相聚(下) “周大哥,嫂子,我在这里。”梅兮颜立即说道。随即带着众人快步朝瀑布赶过去。 “哎呀,狂车兄弟,大半夜你去哪儿了?小川上吐下泻的,大家都怕是瘟病,林木匠让你快去给诊诊。”连弟急走几步迎上梅兮颜,嘴上跟倒豆子一样说得飞快。 说罢,连弟伸手抓住梅兮颜手腕,拉着便走,完全没有之前那种男女授受不亲的疏离了。 梅兮颜见连弟知道自己的性别后如此表现直接,心中好笑,答道:“我去山下接我几个寨中兄弟过来。”转身便将身后众人介绍给周定丘和连弟,随后突然灵光一闪,说道:“我这二当家兄弟阿野连日赶路也累病了,路战,跟周大哥他们去看看小川。” 一进山洞,几乎所有人都起来了,小孩子的哭声隐约传来,映入眼帘的俱是一张张忧心忡忡的脸,耳中听到的也是依赖般的求助声:“大当家……怎么办……” 启城的灾民就是因为刘助被怀疑得了瘟病才被迫离开骑云寨,如今小川又发病,自然心中惶惶。 尤其小川他们这些定津灾民在昨夜之前一直在外面露宿,外面瘟病肆虐,很有可能是感染了瘟病,此时此刻,谁又能安心大睡。 “大家不要慌!”梅兮颜暂时放下对吕青野的担心,温声安抚众人道:“今天和小川接触过的人都先找另外的小洞住下,给小川单独找一个小洞,我寨里的郎中兄弟已经来了,先给小川看看。其他不相关的人都去休息,明日还得照常练武、做事。” 虽然梅兮颜的话并没有保证什么,但听到梅兮颜发话,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便安了心,渐渐都转回自己的住处继续歇息。只有和小川有过接触的十几人,强打着精神,手足仓惶地卷着自己的席子和林木匠朝山洞的深处走去。 梅兮颜等人跟着周定丘到了小川的住处,此时这个小洞里只剩小川一人,刚刚拉了肚子,被人扶回来,正躺在草席上,虚弱地蜷缩着。 梅兮颜毫不迟疑地走到他身边,一伸手便将他扶起来,正要背上肩头,路战和周定丘均已抢步上前,说道: “老大,我来。” “狂车兄弟,我来。” “我身体底子好,别担心。”梅兮颜看着两人,安然地说道,小川那瘦弱的身体已经被她抱起。 最为熟悉这山洞的便是梅兮颜,找了一个僻静的小洞,将小川安置在洞内,路战便先着手诊治小川。梅兮颜心中虽记挂吕青野的病情,却也不得不留在小川那里表达她的关切。 路战刚为小川诊完脉,小川便又要呕吐。周定丘倒是有所准备,拿着一个自己烧纸的陶盆接住他的呕吐物。 路战转头看向梅兮颜和连弟,神色严肃地点了点头,确认了小川确实感染了瘟病,连弟原本焦虑的脸色立时转为悲凄。 “来的路上我采了一些药草,虽然不全,还可暂时吊住他的性命。这山没多少人敢接近,应该有不少药草,天亮我便去采。”路战连忙安慰道。 “哦,多谢路战兄弟。药给我,我去熬。”连弟脸上闪过一丝惊喜,抹了抹眼角,说道。 路战解下背上的竹筐,将需要的药草分出来给连弟,说道:“请周大哥多照顾一下小川,我再去瞧瞧那些被分出来的小兄弟的情况。另外,还请周大嫂多准备几张草帘子,挂在这几处洞口,除了咱们这几人外,就不要让其他人接近了,以防有体弱的人被传染。” “好,你去你去,我去准备。”连弟抢了周定丘的话,捧着药草一边转身出去一边忙不迭地说道。 周定丘只是看着路战,憨憨地笑了笑,也就不再说话。 梅兮颜带着路战去了另一个山洞,林木匠将与小川接触过的十几个人安置在这里。 一见梅兮颜出现,几个半大的孩子便蹿起身来,想到梅兮颜身边却又不敢靠近似的手足无措,本要装作坚强却又难掩饰自己的担心,口中小声问道:“老大,我们不会有事吧?” “沉住气,有事情咱们就解决事情,没事情瞎担心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别跟兔子似的。”梅兮颜摆出一副泰然的面孔,说道:“先让路战给你们看看,这可是我寨里的名医。” 说完还哈哈干笑了两声。 这些孩子都极崇拜梅兮颜的功夫,对她这大咧咧的模样也看惯了,见她故作轻松,似乎也得到了一些慰藉,提心吊胆地苦着小脸不再说话。 路战盯着梅兮颜的脸仔细打量着,一个月不见,梅兮颜的面色看起来有些青白,身形更是瘦削了不少,迫切地想询问梅兮颜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但她从见面起就一直在刻意躲避他的问题,只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林木匠默默站在一边,安静地看着梅兮颜和路战的细微神情。路战完全不掩饰的敬畏和关切之色、梅兮颜全然的信赖举止,全部落在他眼中。 不久之前,刘氏神神秘秘地对他说,狂车大当家其实是个女儿身,她和周家嫂子亲眼所见。不知道狂车是她捏造的身份,还是冒充的身份。 此刻又见到梅兮颜带上山几个人,从他们的言行举止来看,也不像是土匪,心底对梅兮颜身份的怀疑,越发浓重起来。只是这回的怀疑不再是对他不利,反倒觉得梅兮颜一定有苦衷。 依次诊过诸人,路战温声道:“无碍,平日里多锻炼身体,身体结实了,百病不侵。今晚可能有些惊吓,一会儿喝一些热汤压压惊。” 说罢将竹筐里的药草都分拣出来,一捆一捆用草秸绑好,说了熬煮的方法,请林木匠找几个人先煮一小锅给这些人喝了,剩余的等天明后煮出来,分给众人。 性情稳重又机敏的林木匠,一见路战这番分派就明了他是想先安一下这些孩子的心,也不拖延,立刻便出洞去找人煮汤。 没走两步便看到刘助和母亲正站在洞外,见他手里那么多捆药草,母子两个走上来接过一半,不等他说话,刘氏已然先开口:“这些是药草吧,怎么个煎法?” 林木匠也很自然地将路战说的方法转述给刘氏,最后却稍稍低头看向刘助,问道:“小助,记住了没?” “嗯,记住了。”刘助用力地点头。 忙了这一阵后,梅兮颜和路战又返回小川的洞里。 连弟动作相当快,已经找了几张草席拼成帘子挂在洞口,药草汤也已煮好,喂小川喝了一碗,暂时还不见起效,路战让周定丘和连弟也喝了一碗汤水,才转去吕青野的小山洞。 还在路上,路战已大跨两步追上前面的梅兮颜,开口道:“老大,我看看你的脉……” 梅兮颜却马上打断道:“洞里一共有七百多人,老弱两百人左右,全靠你了。” “嗯。”路战应了一声,继续坚持,“我看看你的……” 就在路战要强行去抓梅兮颜的手腕时,梅兮颜却倏地抬起手臂,避过路战,指着前面挂了草帘的洞口说道:“到了。” 这明显躲避的举动已多年不见,更让路战担心。但现在他们不再是莽林里身份差别不大的鬼骑新手,而是主臣关系,路战也不能无休止地造次下去。 看着梅兮颜的背影深深叹口气,路战跟着梅兮颜进了吕青野的山洞。 这个小山洞比练武洞还深,是梅兮颜留给自己的住处。 此刻,吕青野正躺在刘氏送来的草席之上,长袍覆盖下的单薄身躯,形销骨立。身旁不远处有个火堆,火苗跳跃着,在他脸上留下明明暗暗的昏黄光影,更显得了无生气。 吕湛首先开口道:“大当家,二当家的醒了,有话要说。” 在山下的时候路战和梅兮颜小声说了一些吕青野的情况,吕青野中的箭与她在长山时中的是同一种,带毒。 伤口被吕澈处理后,毒却无法解除,导致左半边身体麻痹,说话、吞咽都极为勉强。如果找不到对症的药草或是解药,很可能一辈子只能这样,也可能很快便会因麻痹而死去。 梅兮颜强忍住靠近吕青野的冲动,暗淡的眼神扫了洞里几人后,转身掀开草帘一边迈步出小山洞,一边平淡地说道:“不忙,让他先好好歇歇,身子好些再说不迟。我们之间要说的事,多着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一十二章 心底事 梅兮颜自认对吕青野的性格有所了解,事关他父王的暴毙和鬼骑是否为凶手,吕青野一定想找她问个清楚,只要她不给他解释,他一定会努力留着性命,等她回应。 吕青野却挣扎着要起身,吕澈连忙将他扶起,靠在自己右肩上,将耳朵凑近了吕青野唇边,半晌,才转头对梅兮颜说道:“世……二当家说他明白大当家的心意,他想明天安心歇息。” 梅兮颜步履一滞,面无表情地扭回头看向路战,路战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暗自叹口气,梅兮颜放下草帘,缓缓转回身退回洞内。 “你们出去和周嫂要一些熟肉和野菜团子垫垫肚子,再熬些汤来给他。”转过身,梅兮颜大方地一边吩咐一边走到吕青野右侧坐下,将他挪到自己肩头。 她现在还是男子装束,并不觉得将吕青野扶在自己肩头依靠有何不妥,更何况,这本就是她仗着自己是男装才故意做的。 路战别扭地看了吕青野一眼,其他三人也没有说话,默默地退了出去。 非是梅兮颜不准他们待在洞内,只是她潜入愽城王宫是与吕青野之间的秘密,鬼骑不会有其他想法,却难保吕国那三位不会多心。 分开不过一个月,没想到事态的发展竟完全超出他们的预想——除去烦心的国事,自己的鬼杀反噬已提前出现,本以为自己会走在吕青野前面,却没想到再看到吕青野时,他却变成了这副衰弱的模样…… 靠在肩膀上的头颅和身体没什么反应,梅兮颜到底忍不住,张开左臂将吕青野的身体揽了揽,似乎这样做,便可以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一般。 感觉吕青野的头即将滑下自己的肩膀,梅兮颜伸出右手托住他的下颌,又将他的头轻轻扶回自己的肩膀上,用自己原本的女声,喃喃地说着:“我答应你的事都做到了,你答应我的,可是一件都还没做,这样言而无信,很无耻啊,吕世子。” 梅兮颜故意拉长语调调侃,然而一滴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滑落下来,“啪”的一声,滴在自己的右衣袖上。 所有的糟心事情接踵而至,民怨、谣言、瘟病、吕国大变故,破坏了梅兮颜早已想好的计划,加之吕青野的身体状况日渐危险,一瞬间,梅兮颜只觉自己跌入了深渊,无凭无着、疲累、无力。 枕着梅兮颜的瘦弱的肩膀,吕青野似乎感应到了梅兮颜刹那间的失落和无助,心情也跟着起起落落。 苇城一别时,吕青野曾想过,不久的将来,自己会风风光光地以吕国世子的身份与梅兮颜会面,详细探讨吕国与枢国的通商与互市事宜。甚至具体想过见面时要怎样与她说第一句话,怎样安排能多让她在吕国驻留些日子,或者,能否与她去枢国见识见识枢国的风土人情…… 然而,为了路战能解掉自己身上的毒,为了能清楚知道博城到底发生了什么,最不甘以这样衰弱的模样出现在梅兮颜面前的他,已别无选择。 回想他们相识以来,果然是梅兮颜一直在帮他。 进入枢国后,他也看到了孜州百姓的惨状,连续的灾祸让百姓难以对国主产生信任,更因为一些谣言的推动,使得不少受苦受难的百姓在不停诅咒着国主。 即便梅兮颜和鬼骑从未向他说起过枢国南方的特殊情况,看到这些,也知道都是针对梅兮颜的。 想他刚刚在苇城准备防御彭坚水淹城池时,百姓也只是冷眼旁观,对他并没有任何信任和信心。梅兮颜正面对的境况,比他当时更加窘迫和残酷——正是梅兮颜需要他帮助的时候,然而,他却变成这样半死不活的样子。 好在,他也不是没有准备,只要能坚持活下去,还能够帮上梅兮颜的忙。 “君……子……一诺……生死……不……辍……沈叔……粮……”吕青野颤抖着嘴唇,低如蚊呐般地安慰梅兮颜。 他想笑一笑,但左脸麻木得无法做出表情;想抬头看看梅兮颜,但脖颈僵硬、没有力气,甚至在说话时左半边嘴唇也无法完全张开,导致吐字含糊不清。 在他决意到枢国与梅兮颜汇合时,曾让顾晓给沈驰带话,说明自己的遭遇。若梅兮颜当真需要粮食,他想试试能不能从沈驰那里得到一些救急。 梅兮颜破涕为笑,嗔怪道:“粮食又不是你的,是你父王……”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对于吕逸暴毙之事,她仍不敢相信。 “我……信你。”吕青野立即努力动着嘴唇,表达自己的立场。他相信梅兮颜,但迫切想知道,为什么会传出鬼骑杀害父王之说。 梅兮颜心头一软,嘴角扯出一抹笑意,小声说道:“你若敢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们主仆四个。” 这话听到吕青野耳中,却有些玩狎之意,心头莫名的就是一暖。 “你父王对外称重病是假,这事只有他身边最亲近的几个重臣知道,沈驰应该也知道的。”梅兮颜温柔地说道。 吕青野微微点点头,却没有说话。这山洞极阴凉,火堆在旁仍让他生出阵阵寒意,此刻依偎在梅兮颜肩头,渐渐感受到她的体温,冷热交加,激得他打了一个激灵。 “很冷?”梅兮颜左臂用力,将吕青野抱得紧一些,伸右手将盖在他身上的破袍子拉到他胸前,续道:“我将你的信给了你父王后,你大哥就造反了。” 肩头的吕青野没有多余的反应,梅兮颜低头看了看他,眼皮在颤动,想来从吕国逃出来时,已经得知了这个消息,于是她便将她在愽城的所见所闻详细讲了一遍。 这并不是一个美好的故事,中间充斥着阴谋、血腥和父子相残,梅兮颜讲得不快,语调也一直平稳,像一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平静地看着这场杀戮结束。 “……我离开时,你父王还很好。”最后,梅兮颜说道。 吕青野仍旧没有说话,梅兮颜知道他正在消化这整个事件,并不着急,只是对洞外守着的路战说道:“把汤端进来吧。” 早在她叙述的半途中,路战便已回来,听到洞内的梅兮颜恢复了女声,就停在洞外把守。之后吕澈也过来一次,也是停了停便转身离开了。 门外响起脚步声。 梅兮颜正要起身,吕青野放在胸腹的右手从袍子下伸出来,按住了扶在他左臂上的梅兮颜的左手,轻声说道:“别走……” 靠了这许久,吕青野突然有些眷恋这种感觉。若是两人的身份注定了有缘无分,他索性厚脸皮地任性一回,争取珍惜与梅兮颜在一起的每一时刻。 察觉到吕青野手掌冰凉,又难得显出脆弱的依赖,梅兮颜打消起身的念头重新坐好。 刚想伸手去捂一下吕青野的手,吕澈已经一手掀帘,一手端着冒着热气的汤碗走了进来。不得已,伸出的右手便又落在吕青野盖着的袍子上,佯装给他整理袍子。 “你的小跑腿来了,让他喂你。”梅兮颜变回男声,戏谑道。 然而吕青野的右手却不肯挪开,仍旧按着她的左手。 饶是梅兮颜已装了快一个月厚脸皮的狂车,此时只听耳中“轰”的一声,双颊立即红了。 吕澈瞥眼看到吕青野左臂上的两只手,立刻机灵地将汤碗放在梅兮颜身边,说道:“大当家,二当家,我还没吃饭,嫂子那面已经弄好了,我去吃。” 出了洞口,顺带把路战也叫走了。路战确实不能总守在这里,他还得去照顾小川。 吕青野鼻子里哼了一声,却是笑而无力的气音。 梅兮颜看着洞口兀自晃动的草帘,对于吕澈的“识时务”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该生气。 片刻,端起汤碗吹了吹,一股淡淡的药味充斥鼻端,想来是路战加了一些药草。轻抿一下试了热度,才递到吕青野唇边,慢慢地喂他喝。 吕青野为了活命硬逼自己进食,每天也只能喝下小半碗汤水。这时被梅兮颜喂着,虽然喝得很慢,每下咽一口都觉得下一瞬要窒息,却喝了半碗。不论是精神还是身体,都涌上一阵暖意,竟这样昏沉起来。 梅兮颜不舍得浪费粮食,将剩下的半碗汤喝个干净。 想让吕青野躺平,肩膀刚一动,吕青野虚弱的声音便响起:“就……这样……行么……” 看了看洞口的帘子,梅兮颜口中想拒绝,但内心……再次扶了扶吕青野的身体,让他能更舒服地靠着自己,然后隔着袍子缓缓握住吕青野僵硬的左手,再没有说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一十三章 阴魂不散 朦胧中听到脚步声响起,梅兮颜睁开眼睛,洞内已经暗了。 瞥一眼旁边的火堆,只剩下几缕小火苗,或是钻出木炭的空隙,或是附着在木炭上,兀自不肯熄灭而勉力挣扎着。 自己竟睡着了,有了极度信任的人在身边,时时刻刻悬着的心便不自禁地也偷了个懒。 一抬头便看到吕湛正掀开草帘进洞,后面跟着吕澈和洛梒,立刻便将一直握着吕青野的手缩起来。刚要动一动,才发现被吕青野靠着的左半边身子已经麻了,像是完全不属于自己一样。 就着残余的一点微弱的炭火光亮,吕湛首先看到的是吕青野依偎在梅兮颜肩头,而梅兮颜微微歪着头,左脸正抵在吕青野头顶,暧昧而自然。眨眼确认的一瞬间,梅兮颜便又危襟正坐地看着他们三人,方才所见好似幻觉一般。 两人之间的微妙情愫,早在被困到木箱中那段时间就已被吕湛和吕澈看在眼中。 虽然看得出梅兮颜在竭力装作兄弟手足来对待世子,但她本就是个女子,即便装成男人被世子依靠、照顾世子,在熟悉她的人看来,依然是欲盖弥彰。 然而,她本人似乎还没有察觉出自己的别扭之处。 “再添些柴。”既然暂时无法动弹,梅兮颜索性大方地指使起吕青野这两个忠心的侍卫。 洛梒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添了一把散碎的干草和几根细枝,让火苗又慢慢汇聚成一片。 “吕湛留下照顾他,你们两个跟我出去,把发生的事全部说给我听。”梅兮颜咬牙用右手单手将吕青野轻轻放倒,重新躺回到草席上,盖好袍子,硬撑着站起身来。 一通酸麻流过左半身体,她无声地甩甩左臂,踢踢左腿,便穿过吕湛和吕澈的身边,自顾自地掀帘出去。 在看到吕青野依然安详的睡颜后,三人内心忍不住感慨——从世子出事后到白瑶山,一直睡不踏实。大家也心知肚明,世子是怕睡过去便醒不过来,强迫自己不陷入沉睡之中。但此时此刻,他却放心地在梅兮颜的怀里安睡,梅兮颜在世子心中的分量,不问可知。 而这个人,却是枢国的国主,两人或可在政事上联手做出一番伟业,但是,在感情上…… 压下内心的感慨,洛梒起身,轻移步子跟了出去,吕澈也不耽搁,朝吕湛点了下头,便随即追出去。 梅兮颜带他们左拐右拐,在黑黢黢的洞里钻来钻去,两人没有她那种夜眼,只能紧跟着她的脚步声,半点不敢大意。耳听着哗哗的水声越来越响亮,脑海中都在勾勒这山洞的巨大结构。 “外面是一片大瀑布,明早你们就能看到,这里比较安全,不会被人偷听。”梅兮颜简单解释道,“所有的事情都要说,越详细越好,吕澈先来。” ————————******———————— 用计擒了彭坚后,吕青野返回愽城途中进入圵州地界,突遭偷袭。 以顾晓的机警和身手,仍旧无法及时救下吕青野,三人心头都是一寒。 见吕青野中箭,顾晓压低声音提醒道:“你们小心,我去抓人!” 说罢立刻便策马扑向前方的树林。 吕澈也担心敌人调虎离山,不敢离开吕青野寸步,片刻间便听到林中传出打斗的声音,顾晓的对手不止一人。 旋即,便听到顾晓喊道:“先撤!” 以鬼骑的身手,顾晓仍要提醒他们逃走,足以证明对手的强大和难缠。 吕青野忍着伤痛硬挤出三个字:“返回去。” 他原本没有任何文臣武将的经验,这段时间为了对抗彭坚,当真是殚精竭虑,用尽心血,此刻被重重一击,整个箭头都已埋入胸口,精神和身体俱是支撑不住,转瞬便昏死过去。 吕澈哪敢轻敌,抱着吕青野上马,纵马狂奔,向苇城方向折返。 跑了一段路,不见其他伏兵出现,吕澈原本慌乱的心绪也渐渐平复下来。 当今之世能与鬼骑交手的人实在不多,既然没有伏兵,只怕就是算准了他们会出现在这里,所以才埋伏在前面的树林中偷袭。 知道他们返回愽城的人不多,沈驰大将军肯定不会泄露,那么有可能是在吕青野身边的苇城行署士兵 。苇城既有细作便不安全,不能回去! 相比于吕湛平素里的稳重自持,吕澈确实有些憨直,但他却不愚蠢。 就地找了一个容易藏身的地形,将吕青野抱下马,取下包袱、狠狠地拍了马屁股两下。马儿吃痛,咴儿咴儿地叫着跑远了,他却抱着吕青野下了官道,藏进了道旁一个小山坡的背面。 拉开吕青野的衣袍,胸前固定胸骨的木板已裂开一条缝隙,勉强连着,箭头射穿了木板,深深刺进左胸。 若不是有木板挡着,这一箭怕是会洞穿吕青野的身体。 吕澈一眼看到这加长的箭头,心便完全慌了——又是那些阴魂不散的追杀者?! 这种箭他十分熟悉,吕青野在长山遇袭,众人被分开之时,吕澈也中过。幸亏遇到路战,否则自己小命也难保。 不知箭头上抹了什么毒,十分霸道。若是拔了箭头,伤口就会流血不止;若是不拔箭头,身体会渐渐麻木,不听使唤。 此时路战远在越国,顾晓一人孤身涉险,更不知安危如何。吕澈一人只觉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急得一头汗。 慌乱了片刻,吕澈才想到什么似的,从贴身的小布袋里掏出路战给他的药粉,要给吕青野敷药。手停在半空,却不敢去拔掉吕青野胸口的箭头。 这药粉是路战在长山时为他敷伤用的,他记得当时路战用了好几包才勉强止住自己大腿伤口的出血。 如今药粉只剩两包,若是不够止血,吕青野必然会死。先等等顾晓,同为鬼骑,也许他身上也会有同样的药粉。 就这样挨到天色完全黑下来,仍旧没有等到顾晓回来。 吕澈担心吕青野的安危,心急火燎之下不得已,将吕青野藏到茂密的草丛中,便直接蹚着水洼和荒草,再次回头去寻顾晓。 只走了三里地,便听到前面有优哉游哉的马蹄声,似乎是马在吃草,只是偶尔动一下换换地方。 吕澈不敢大意,悄无声息地靠近路边的荒草丛,小心地望过去,两匹马的轮廓出现在视野中,正是吕青野和顾晓的,但却没见顾晓的身影。看情形,是马儿没了主人,自己又沿路走回来,边走边吃到了这里。 见到此状,吕澈的心便彻底凉了。以顾晓的身手,若是摆脱了敌人,肯定会骑马离去。如今,马在,人却不在,要么已遭不测,要么就被人捉走了。 顾晓都不是对手,自己哪里还敢再向前。虽然对顾晓为保护世子和自己才遇险而心生愧疚,但世子正危在旦夕,他不能无视危险而独自去寻找顾晓。 惭愧地看了一眼马匹,吕澈卸下马匹上的包袱背在身上,低头捂着心口那两包药粉,又走了回头路。 刚走了几步,突然听到一声轻微的喘息声。 吕澈立刻蹲了下去,警觉地扫视周遭,然而草丛遮蔽了视线,什么都看不到。侧耳细听,虫叫蛙鸣中似乎有一缕轻微的呼吸声,时断时续。 声音就在身旁! 吕澈伸开手臂朝左侧缓缓拨开草丛,赫然发现一个黑影正躺在里面,几只青蛙就蹲在黑影旁边,呱呱地叫着。 “顾晓?!”吕澈将声音压至最低,叫了一声。 人影没有回应,但左手碰了碰草丛,发出一点声响。 “你怎么在这里?伤哪里了?”吕澈快速挪了两步到顾晓身边,双手在他身上摸了摸,感受是否有濡湿的鲜血痕迹,蹲在顾晓身上的青蛙立即被他惊得跳走了。 顾晓浑身乏力,根本说不出话来。 偷袭他们的只有两人。一个使一张强弓做兵器,身手不错,但不是顾晓对手。另一个身形瘦如竹竿、一双死鱼般的眼睛,看上去十分瘆人。此人身手却与鬼骑极为相似,杀招也类似鬼杀,更高出顾晓许多。 顾晓与他们甫一交手,便知道要糟。他对付那个瘦竹竿尚且吃力,何况是两个。 勉强缠住两人,不给他们追击吕青野的机会。直到见吕青野和吕澈顺利逃出,顾晓已受了几处刀伤,更不敢恋战,拼死用了鬼杀才逃出来。 那两人竟没有追出来,令顾晓大为疑惑,却也暗叹幸运。他并不知道,疑似鬼骑那人追出树林几步后便浑身抽搐,不得不放弃对他的追杀。 顾晓一口气逃出很远才躲进草丛中,匆匆处理了伤口,用香草掩盖血腥味,才脱力摔倒,直到吕澈摸过来。 吕澈见顾晓没有反应,忽地想到在南铁璧山时,梅兮颜、丁开和北山越在疲劳之下仍旧迅捷地杀掉追杀者,之后便脱力摔倒,缓了好一阵才能被搀扶着走路——顾晓大概也是这种状况。 既知原因,吕澈也不再说话打扰顾晓,细心摸寻他身上的伤口。肩膀、胸腹都有,但在伤口之上都塞了草,吕澈不知何意,干脆也不乱动,直接把顾晓背起来,去跟吕青野汇合。 回去后,吕澈对着两个重伤者更是一筹莫展。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顾晓的体力才恢复了一些,嘶哑着嗓子说道:“吕世子那支箭,得赶紧挖出来。” “你没事了?”吕澈惊讶之下,竟有些欣喜。 “还好。”顾晓力气也没完全恢复,简单回答道。 “那支箭有毒,拔出后伤口流血不止,我只有两包药粉,不够止血。”吕澈无奈地说道。 “不拔箭,身体会麻痹,也会死的。”顾晓眉头紧皱,说道。 这是路战在诊断吕澈伤势后总结的,对鬼骑详细描述过,嘱咐他们日后遇到放暗箭的对手务必要小心。 “啊?”吕澈虽然知道身体会渐渐麻木,却不知道结果会这样,一时怔住了。 该怎么办?这点药粉能止血么?吕澈捏着两包药粉,手指越来越抖,紧张得浑身是汗。 就在他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听到吕青野在旁虚弱地说了一句:“拔箭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一十四章 迷局 “等等……先找个能安身的地方,拔箭后不能移动,至少要保证我们几天内都不会被发现。”顾晓到底谨慎,说道。 “我去找。”吕澈抹了抹脸上淌下的汗水,便要起身。 “你看得到么?”顾晓问道。 “离官道越远越安全。”吕澈显然也知道自己夜视不行,已是想到对策。 “还有力气就背着我,我比你看得远。”顾晓道。 “那世子……”吕澈本想说,他们两人离开便没有人照顾吕青野。但他去寻顾晓时,也是让吕青野一人在此,现在哪里还顾忌得了这许多。 心一横,吕澈不再犹豫,将顾晓背起来,就在漆黑的夜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荒地上,寻找可能供他们藏身的场所。 有顾晓的夜眼帮忙,很快,便寻到一处小林子,没有积水,长满了小水杉。 由于周围都是一人多高的荒草,水杉树龄又小,只露出一点点,倒是很好的安身之处。 吕澈将吕青野背过来时,顾晓的力气已经恢复了一小半。 按照顾晓的吩咐,吕澈点起一个小火堆,用荒草密密地遮住光亮,顾晓坐在火旁烘烤着他的匕首。 直到匕首已经泛红,顾晓吹燃了他的火折子,示意吕澈可以动手。 吕澈抽出自己的匕首,快速地将吕青野胸口的箭头挖出来,立刻将两包药粉都倒入伤口内,取过顾晓的匕首,朝着伤口便烙了过去。 饶是吕青野早已咬紧牙关做好了准备,还是被烙得一激灵,一身冷汗瞬间便湿透了衣衫,又昏死过去。 吕澈却是生怕烙得力道不够,伤口没被烧焦,不能完全止血,仍旧按着匕首不撒手。直到顾晓收起火折子,吁出一口气,叫他收手道:“可以了,剩下的就看他的造化吧。” 顾晓这一招虽然止住了吕青野的血,却并没有见到更多的效果。吕青野仍旧一日比一日虚弱,到了第三天,已经昏迷不醒,水也喂不进去了。 就在吕澈绝望之际,顾晓听到了路战的声音。 路战和吕湛返回越国接出洛梒,便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在吕青野等人离开的第二天,他们到了苇城。得知吕青野返回愽城,三人也不停留,直接便追了过来。 就在他们遇袭的那条官道上,碰到了三匹没有目的、不停沿着官道来回打转吃草的马。 吕青野、吕澈和顾晓,正是三人三马,此时看见三匹缰配马鞍俱在的马匹,三人哪能不多心。 正奇怪时,便听到前方传来马蹄声,路战就近爬上一棵树,远远便看出像是军队的哨探。这里出现军队,定然是吕国军队。但之前问过鲁柏柯,一直没有等到救援的军队,偏偏吕青野刚返回愽城,军队便过来,总是透着一股诡异。 吕湛提议连人带马一并躲起来,先不要和哨探接触,让他们先过去。 不久,哨探又折返回去,看来是通知大军继续前行。 三人牵着六匹马躲在草甸子中,看着足有两万人的军队踢踢踏踏地走了过去,飘扬的将旗上赫然一个“程”字,一个“冯”字。 虽然离开吕国已久,但将军程语和冯曦白的名字,吕湛和洛梒还是知道的,冯曦白也是垱城的太守。 彭坚已然被俘,吕国这时候派两个将军来支援更像个笑话,但吕湛却笑不出来,他直觉吕青野出了事,却又完全摸不着头绪。 眼前只剩这三匹没有主人的马泛着古怪,吕湛和路战便在附近查勘起来,花了一天多的时间,一路查到吕青野他们曾藏身的那个小土坡,看到荒草被压倒的痕迹,路战又细心地循着荒草倒伏的细微痕迹,寻到这个不显眼的小水杉林子。 绝命之际遇到路战,更像是命不该绝。 但吕青野受伤已三天,虽然顾晓的方法及时止住了血,却也将毒血留在体内,导致吕青野左半边身子已麻木,路战给吕澈的药粉也无法完全解毒。 路战的药粉可不是普通的止血药粉。当时他们正在姜国境内,如同进入一个巨大的草药宝藏,长山脚下有药农的地窨子,保存有姜国盛产的各种草药。 路战无意中闯入地窨子发现了草药,并找到了急需的几味药,这才争取了救治吕澈的时间,配合他的针灸,既解了吕澈的箭毒,又没有因流血过多而死,更没有留下任何遗患。 此时药草无以为继,路战便是神仙也难以挽救吕青野的性命。 另外,既然暗算的手法类似,该是吕青莽无疑。但既是吕青莽出手,又怎么会不埋伏更多的人手将吕青野置之死地,以绝后患。 吕青野求援时迟迟不到,无需援军出现时却突然调走吕青野,指派两个将军去接管望烽城和苇城,又该对两城的民众如何交代。 这些事情粗想是吕青莽作祟,但若细想,却又不能全然说通,六个人都摸不出头绪来。 吕湛和顾晓都建议先返回洛津,与沈驰碰头,既能让沈驰去寻解药,又能了解吕国到底发生了何事。 但强打精神的吕青野在得知自己的身体暂时无法清除全部毒素后,竟用半麻木的嘴说道:“去愽城。” 此地离愽城与洛津的距离相差不多,回洛津有沈驰照顾,原本是最好的选择。但吕青野一想到目前出现的事情都过于诡异,似乎沈驰也被蒙在鼓中,倒不如去愽城直接探听消息来得更快。 王宫中储药甚多,直接回王宫取药更加方便。 主意既定,六人弃了官道,专门走小路昼伏夜行。 到了粟城地界,离愽城便不远了。 路战每日里为吕青野针灸,却也难见好的成效,能保持现状已不易。见吕青野状况越来越糟,想去城里碰碰运气,买些药材。 急需的一味药没有买到,却听到了几个令他惊骇的消息: 原世子吕青野以醴城为 交换条件,私下与枢国国主密结盟约,罗敷女派鬼骑助他逃出越国,他在望烽和苇城收买人心,欲回国继位。 苇城太守陈忠契十二年前为保自己的性命、权势,向越国大将彭坚投降献城,并用残酷手段镇压、剥削苇城百姓。吕青野明知他罪状累累,却无视他的恶行,继续包庇。 醴城为二王子吕青原的封地,拿来交换遭到老国主吕逸与吕青原的反对,吕青野便指使鬼骑重伤吕青原,暗杀老国主,并将此事嫁祸给吕青莽,逼得吕青莽不得不造反。 吕青莽造反、兵败被杀。 国主吕逸驱逐吕青野,目前下落不明。 而后国主吕逸重伤不治,初二日薨。 吕逸生三子,却无一人能守在身旁,王后楚惜君代理国政,只待吕青原伤势好转,便可继位。 粟城原本就驻守有吕青莽的部分莽军,叛乱当日大雨倾盆,偏就有一些百姓看到了军队从城外奔赴愽城方向,因此更是当做独家谈资,绘声绘色地描述当日的情景。 还有人说当年世子人选并非吕青野,而是大王子吕青莽。只因国主猜出越国最想质押的是大王子,所以才立了吕青野为世子,保住大王子。 吕青野与枢国结盟,便是向父兄讨要当年质越的债。可怜国主还极力维护吕青野的功绩,最后却遭狼子毒手。 至于陈忠契,早已在吕国内臭名远扬,吕青野的一念之仁便给自己埋下了口实祸根,如今却是无从辩解。 由于牵扯到鬼骑,路战自然知道关于吕青野的议论都是捏造的谎言,纯属胡说八道。 但仔细一想,早在越国时,市井流言里关于国主与吕青野的暧昧关系便甚嚣尘上,如今再听百姓讨论得有板有眼,饶是他一脚局里一脚局外,竟是没找到什么可反驳的漏洞。 听着各种各样的议论和交头接耳的私语,路战有些苦笑。幕后黑手实在很懂民众的心理,只要有带头点火的,就不愁后面加入大量摇着扇子扇风的。 更有甚者为了突出自己与众不同,拿着大号的蒲扇,恨不得一扇子就扇出一片窜天烈焰来。于是若有似无的消息被一传十、十传百,从无到有,从假到真…… 买好一应用度之物,刚到城门口便瞧到了苗风。 两人与吕青野等人汇合,吕青野得知这骇人的情况后却平静如常,只有浓重的呼吸声和脸上微弱的红晕能证明他的激动和愤慨。 他身子已虚弱不堪,甚至本该如擂鼓般的心跳,也只是无力地轻跳着。 此时的他,除了暗自心殇,连愤怒都做不到。 从他受到偷袭开始,便想到了这是一个阴谋,只是没有想到这阴谋竟巨大如此。这幕后站着的到底是谁?二哥?母亲?还是母亲的母国——朴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一十五章 恶意 “世子,我们回洛津可好?”吕湛思忖良久,沉着脸提议。 他的意思自然是想请沈驰为吕青野作证。沈驰一直驻守在洛津,是吕国重臣,平日里与吕逸有密信往来,他的解释廷臣或许可以接受,但要堵住百姓的悠悠众口,却也难上加难。 鬼骑在平定吕青莽叛乱时起过重大作用,若不是一个身手极其高超的怪人以迅雷之势俘虏了吕青莽,也不会那么快就平息叛乱。 这是当时在场的禁卫军们亲眼见证的事实,无可否定。 虽然那人没有承认自己的身份,但是能在万千人中来去自如、轻松擒获吕青莽的人,除去枢国鬼骑,还有谁人有此能耐。也正是因此,吕青野与枢国的私下联盟才被坐实。 “程……冯……制约……沈。”吕青野艰难地吐着字。 吕湛清楚,程语和冯曦白此时该已接管了望烽和苇城,同时可对洛津的沈驰进行压制。若是他们不相信吕青野,也不会相信沈驰的一面之词。 返回洛津,只怕还会连累到沈驰。倒不如干脆不联系,还能保住这王廷之中的一面硬盾,为日后留个照应。 苗风见吕青野这副模样,心中也凉了半截。孜州形势不容乐观,吕国的粮食是梅兮颜目前能最快也是最安全调动的,结果不仅吕逸暴毙,吕青野失势,连带枢国鬼骑都被泼了一身脏水,还是谋杀吕国国主的脏水,真是憋屈异常。 这位世子大概是国主的克星吧,苗风如是想。 借口给顾晓的伤口换药,苗风偷偷将梅兮颜交代的事情说与顾晓听。鬼骑之中,除了不苟言笑的程铁鞍,就属顾晓和北山越聪明,主意多。 苗风想让顾晓帮忙做个决定,十万石粮食的事情,该不该告诉吕青野。 “说,当然要说。吕青野被冤枉可不是他一人的事,还牵扯到咱们国主和鬼骑,告诉他,让他心里有个惦念,再加上路战,他这条命就有可能保住。他若是死了,咱们鬼骑就要彻底背黑锅了。”顾晓沉思片刻,说道。 “那我现在就去说。”苗风道。 “等等,只能和他一个人说,别让吕湛他们知道。私自潜入他国王宫可不是小事,此时是盟友可以不拘小节,彼时变成敌对,便成了借口。”顾晓道。 “好。”苗风点头。 “把国主的信给我,我一会儿就走。”顾晓道。 “我找个机会和吕青野说完,便算完成任务,这信我去送。你有伤在身,还是跟在路战身边,好歹有个照应。孜州那面可不比这里,现在只怕已是饿殍遍地,瘟病横行,要尽快调拨粮食、药物救命。”苗风道。 顾晓干笑着哼哼两声,嗔怪道:“知道的是你为我好,不知道的还当你怕事要躲回枢钥去呢。” “咱们弟兄说话,哪里那么多弯弯绕。”苗风笑道。 “所以国主让我去送信,不让你去。”顾晓微微一笑,说道。暗指苗风做事不太圆融。 “不识好歹,你去吧。”苗风佯嗔说了一句,从怀里掏出信件,递到顾晓手上,又正色道:“如今吕青野这面不能指望,无论多难,都要把粮食和药物弄过来。” “我知道。”顾晓也郑重地应道。 商议之后苗风抽空在吕青野耳边说了吕逸答应给梅兮颜的条件,果然,吕青野的右眼皮跳了跳。 顾晓随即提出他有要事返回枢钥,吕青野却叫住了他,只说有事要拜托顾晓,与他耳语了几句。顾晓面不改色地点头允诺,便和众人分道而行。 吕湛怕吕青野心事郁结,再次提议道:“世子,猿哀山内深谷密林不少,我们先去那里养伤可好。”至于鬼骑的嫌疑,已知这是一出早已预谋的阴谋,他倒是完全没有怀疑。 吕青野虽然伤重,心思却一片澄明,吕湛是想等他伤好后调查清楚吕逸的死因,便于和沈驰联系,还自己一个清白。但父亲为自己在百姓中树立的口碑已经被污蔑,这场从铁壁城回来后就一步步处心积虑地铺陈开的阴谋,已经成功将他和枢国变成了吕国的敌人。 夺回望烽和苇城的功绩变成了与枢国的利益交换,父亲倚重的那些重臣对他还有几分信任是需要确认的,就他目前在吕国连丁点儿根基都无,也不敢贸然去试探他们的立场。 他剧毒缠身,几时恢复难以预计,能恢复到何种程度也难以预计。国不可一日无主,母亲既已说过让二哥继位,断不会推翻前话。 自己一身冤屈,能做的,唯有静观其变,再作区处。 无论事情有怎样的发展,他现在需要的,就是保住性命,才能从这巨大的泥淖之中脱身出来。 目前他能相信的支持,只有梅兮颜和沈驰,而能救他的人是眼前的路战。路战显然不会和他们去猿哀山,他只能跟着路战走才能活下去。 梅兮颜那边的形势也严峻异常,尤其是传出醴城割让的消息,会让她成为醴城百姓憎恨的目标,继而变成吕国百姓憎恨的目标,不知道她是否知道。 “去……孜州……”吕青野说道。 这个决定不止吕湛等人皱眉,便是路战和苗风也皱眉。 吕青野一旦与梅兮颜在孜州见面,在世人眼中,无疑是坐实了两人关系密切、吕青野无处容身才投奔梅兮颜——吕湛等人担心这是遂了幕后黑手的意。路战和苗风也有同感,另外便是,带着这个累赘,帮不了梅兮颜,反添麻烦。 然而,不情愿是不情愿,最终到底还是与梅兮颜汇合了。 梅兮颜也是刚从苗风口中得知自己背了黑锅,吕青野等人不了解她在枢国的尴尬境地,否则一定明白——“原世子吕青野以醴城为交换条件,私下与枢国国主密结盟约”——这件事对她的影响会有多大。 醴城是距离枢国小刺猬山最近的一座城邑,又是酒城,存有大量酿酒的粮食,更是吕国极重要的城邑。 刈水之南,没有梅兮颜能够真正调动的军队,甚至连将其他武将派过来的命令都不可能被执行。但是,若是有了醴城,此城完全可以作为梅兮颜在南枢的驻军之地,也便有了辗转腾挪的余地。 虽然并未“割让成功”,但此消息一出,坐实梅兮颜将要全力对付孟郑家族。 而现在,遭遇严重水灾的百姓正亟待救助,孟郑家族传出的天祭谣言正在发酵,若孟郑两人就此借题发挥、揭竿而起,梅兮颜很清楚事态会发展到何种地步。 届时,泰岳和舒里安只会落井下石,再抓住鬼骑暗杀吕逸的传言,先将她推下王位,再立她的弟弟罗启为王。 至于南枢,这么多年,大家早已心知肚明,有刈水阻隔,各自安好也没有什么不好。按他们的算盘,只怕独立更好,双方更能光明正大的互市往来,拉动收益和税赋。 这幕后之人,好厉害的手段,好歹毒的心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一十六章 推敲 “大当家,另外还有一件事,姜国和越国开战,已打了一个月。我们从越国返回、过刈水时,单媖已经以雷霆之势迅速攻占了丛州,打了越国一个措手不及,听说隰泽正率领越军去收复丛州。之后屠一骨率大军在术州迎战耿浣衣,现在不知胜负如何。”洛梒等吕澈说完,便开口说道,依旧是她那慢条斯理的速度和语调,原本紧迫的战事都让人觉得无足轻重了。 “姜国主动?越国出了什么事情?”梅兮颜原本听闻自己背了黑锅,脸色凝重得几近结冰,此刻听到越国与姜国的消息,心中一惊,脸色却缓和了一些,皱了皱眉,问道。 洛梒也在心中暗叹梅兮颜的敏锐,只一段话便猜出问题之症结所在。 “越国这次春蓃出了大事,尹沐江断了一条腿、尹扶之更是毙了命。”洛梒说道。 “野兽袭击?是人为的吧。”梅兮颜又问道,但后一句的语气却很肯定。 洛梒更觉诧异,颔首说道:“是。尹扶思策划的。”随即将在越国王宫中的所见所闻一一叙述给梅兮颜,同时还有路战在乾邑吸引金吾卫时溜进尹扶之宅邸,偷听到的关于尹扶之唯一子嗣、尹明彰被烧死的消息。 梅兮颜听罢却是暗忖:尹扶思这小丫头心机竟这样深……父残兄死,唯一的王室男丁也葬身火海……她身边有什么可依仗的重臣么?若是没有……只怕也是过犹不及,才弄到这般地步…… 原本梅兮颜并不看好尹扶思那跃跃欲试的小心思,但万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却有如此大的决心,加之天时帮忙,似乎有意要成全她那宏大的愿望。 但尹扶思一定料不到姜国会在此时出击,也势要夺回原本就属于姜国的丛州和术州。很可能姜国一直就在暗暗监视乾邑王宫的一举一动,北猎场之事他们早已悉知。 姜国的丛州和术州,加上吕国的望烽和苇城,这本就是越国强行占去的,终于还是要还回去。 转头看了洛梒一眼,这个素行温婉的女子,一副温柔文弱外表,确实很容易迷惑众人,从而掩盖很多真实的东西。在内外均无接应之时,毫不慌张、大胆藏进越国王宫,并探听到这些消息——吕青野用人的眼光真不能小觑。 轻叹一声,梅兮颜说道:“这样也好,有姜国牵制越国,吕国至少不用面对越国大兵压境,否则只怕五大国这一回就要彻底乱了。” 这话自然是安慰吕澈和洛梒的。 不知道吕国目前是什么情况,若是没了越国施压,吕国见枢国内乱,又是否会借着传言来掺和一脚呢?如果继位者有心立威,很可能会这么做——毕竟,已经传出吕青野割让醴城给梅兮颜的消息,很容易就会挑起吕国对枢国的不满。 洛梒听梅兮颜自言自语,心下却黯然。当吕青野得知越国之事时,反应与梅兮颜差不离,片刻间便看穿了尹扶思的困境与无奈。 至于吕国和枢国之间的麻烦,大家都心照不宣。 这两人,当真极其般配,还能互相辅助对方,但身份却成了他们之间最大的障碍,注定无法在一起。 正在分心,远处传来声响,洛梒这才发现,透过如匹练般的瀑布,已能看到一点点光亮,天似乎要亮了。 梅兮颜解释道:“到了清晨练武的时辰了。” 随即转身说道:“你们也辛苦了,先去好好休息,养养精神,之后的事情多着呢。” 带着吕澈和洛梒返回吕青野的小山洞,梅兮颜先去看望小川和另外十几个半大青年,小川暂时脱离了危险,周定丘正在照顾他。 其他人看起来还是担心自己被感染,并没有睡好,精神有些萎靡。 吕青野这边还在沉睡,吕湛、吕澈和洛梒守在一旁。 梅兮颜正想问路战去了哪里,路战却已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右手横在胸前,抱着一只兔子,兔子背上都是鲜血,还没有凝固。 “他能吃么?”梅兮颜看了吕青野一眼,问向路战。 “不能。”路战摇头,“我怀疑梁姬身上那瓶药粉可能是解药,用箭头刺伤兔子试试,血止住了,不过还没有醒过来。” “怎么不早些试验?”梅兮颜问道。 “之前试过了。喂服了一只兔子,死了。外敷的那只昏睡了两天,也死了。可能和使用剂量有关,但就这一小瓶太珍贵了,不敢浪费多试,二当家说等到见过老大之后再用到他身上不迟。”路战轻声解释着。 当时吕湛和吕澈听说梁姬身上那瓶药粉可能是解药,兴奋不已,逮着两只兔子没舍得吃,让路战试验药性。结果两只兔子先后死去,吓得他们两人再也不敢让路战试验了。 刚刚梅兮颜叫了吕澈和洛梒出去,吕青野不久也醒了,主动提出要路战继续试验药量,路战作为医者,自然也想弄清楚这解药的使用分量。看到洞里有百姓抓来当备用粮的兔子,便又抓过来一只试验。 “它睡了多久了?”梅兮颜盯着兔子,问道。 “和他差不多。”路战抬起下巴朝吕青野一点,回答。 路战因吕青野骗他一事,对吕青野的态度一向冷淡,吕国这几位都自知理亏,吕青野也习惯了他的淡漠。 好在路战虽然态度稍差,却不曾在救治吕青野之事上敷衍应付半分,这大半个月接触下来,也了解了他的性情,就这样一路走了过来。 梅兮颜知道路战的性格,自然不会责备他的无礼,转头对吕湛等人说道:“这里有路战,你们先去休息,下午去听林木匠的安排,做事情卖力些。” 说话的语气完全没把吕湛、吕澈和洛梒当外人。 没有给吕湛他们拒绝的机会,梅兮颜直接将他们轰出了吕青野的山洞,自去吃饭、休息。 “你就歇在这里吧,我去练武洞,一会儿回来。”梅兮颜对路战说道。 “等等,老大!我诊一下你的……” “脉”字没说出来,梅兮颜已说道:“我的身体好得很,你别操心了,先给二当家解了毒再说。” 越是这样遮掩,路战越知道梅兮颜的身体恶化严重,于是退一步说道:“不诊也可以,但药得喝。我请刘家嫂子煎着呢,等煎好了给你送到练武洞去。” 梅兮颜正在掀洞口的草帘,背对着路战,露出一脸纠结的苦相——路战给她煎的药,比魈狼的苦胆还苦。 再回来时,梅兮颜仍旧苦着脸,那药实在是太苦了。 路战是故意请刘嫂送药给梅兮颜的,这样她就无法推辞掉,而且刘嫂一直看着她,为了保持土匪头子的威仪,梅兮颜以气吞山河的豪气,一口喝光了一碗药! 掀开草帘正想埋怨路战两句去去苦味,却发现吕青野已经醒了,似乎正在和路战说着什么 。路战见她进来,立即说道:“我去找人多采些药草,防治瘟病。” 说罢,起身快速溜了。 梅兮颜看他古怪的模样,又扭头看了看吕青野,但吕青野又闭上了眼睛,不知是累了,还是困了。 慢悠悠地踱到吕青野身旁蹲下,梅兮颜朝火堆里添了几根树枝,转头盯着吕青野的脸,小声说道:“别装睡了,我看到你醒了。” 吕青野的右眼皮动了动,算是回答了梅兮颜。 “已经熬过了这么多天,无非就是等这兔子醒来而已,一时半刻你也死不了,我们说些眼下急需面对的事情吧。”梅兮颜坐在草垫子上,揪了揪兔子耳朵,故作轻松地说道。 兔子就窝在吕青野的右手边,软软的一动不动,也不知是睡着还是昏着。 “嗯。”吕青野嗓子里咕哝出一个音。 梅兮颜把吕青野的右手从衣袍里轻轻拉出来,放在兔子旁边,看起来像是他正在悠闲地抚摸着兔子打发无聊的日子,嘴角便翘了起来。 吕青野缓缓撑开右眼皮,转动眼珠看着她的表情,也想回应她,最终却扯了一抹苦笑出来。 梅兮颜并没有追问路战和他说了什么,事实上她也能猜出个大概。路战拿自己没办法,想来是要从吕青野这面下手,要他劝自己乖乖听路战的话看病之类的。 清了清喉咙,梅兮颜正色道:“我们被装进了一个局,这个局针对的是吕国的王位和整个枢国,你认同就动一动食指,不认同就动一动尾指。” 吕青野费力地抬了一下食指。 “你的存在和作为是这个局能成功的基础,也就是说,有人了解你,并监视着你的重要举动,所以才能布下这个局……” 吕青野的食指又动了一下。 “在长山救你的人一个是沈非鉴,另一个是吕青原?”梅兮颜的目光灼灼,虽是问话,却很确定。 吕青野咕哝了一声。 “你这个二哥据说是个纨绔、不服管教之人,但他管理的醴城可是因为酿出好酒的原因,越来越富庶了。而且你父王首先想到派他去做监军,至少说明他在面对大事时也是个有能力处理的人。” 吕青野知道她怀疑二哥,没有出声。 “那么你母亲呢?我在你父王宫中没有见到她,甚至在你父王被刺后也没听到她的消息。她每年都为你做一身新衣备着,看来身体还硬朗,为什么吕青原、你父王和吕青莽相继出事,她这位关系最亲密的人却不现身?” 吕青野仍旧没说话,梅兮颜瞥了眼他半眯着的眼睛,顿了顿,追问道:“你母亲是朴国公主吧,和朴国还有往来么?你还有个妹妹……” 梅兮颜正在逐个推想幕后主使的身份,却被吕青野打断,听到吕青野咕哝着嗓子吐出两个字:“鬼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一十七章 解药 梅兮颜知道吕青野的本意,他的二哥和母亲有嫌疑,但是鬼骑也有嫌疑。 吕青野现在虽然说话很费力气,但也不想让梅兮颜一直指责自己的亲人,却回避她的鬼骑属下。 即便他相信梅兮颜是清白的,但枢国那些不听她命的廷臣们却不一定清白。 看着吕青野右眼透出坚定的目光,梅兮颜大方地点头承认道:“对,第一次在王宫刺伤你父王的人是鬼骑,正确来说,是已经‘死掉’的鬼骑。这些人是怎么活下来的,又藏在哪里,我不知道。鬼骑在职期间只服从国主一人之命,不存在其他廷臣能够驱使他们的情况。” 看到吕青野仍旧质疑的目光,梅兮颜微微一笑,扭过头看着火堆,添了几根树枝,平静地说道:“你见过我们的身手,为了保证鬼骑的身手一直处于巅峰状态,年纪超过三十岁的鬼骑将被年轻的鬼骑替代。” 说到“替代”两字,梅兮颜故意加重发音,作为国主身边最亲密的侍卫,替代的意义不止是更换,还有着更多的秘密和残酷结果。但她现在只需要吕青野有这样一个自行理解的残忍印象便足够了,其他的,他不必知道。 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有些人命大,为了保命,就会选择隐姓埋名,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再次替人卖命的,我也是第一次见。” 即便梅兮颜不细说,吕青野也能想到——鬼骑这样的身手,放到身边是助力,脱离了掌控便成了隐患。为了能控制住他们,必然会用一些非人的手段。且跟在国主身边的鬼骑,必然知道不少秘密,退下去后若不想秘密被泄露出去,最好的办法便是带着秘密彻底地消失在世界上。 回想方才路战对自己的请求,要他劝说梅兮颜好好配合路战治病,没来由地,心里一阵紧张,竟磕磕巴巴地问道:“你呢……是不是……” “是不是也被用非人的手段控制了?”这是吕青野想问的,但梅兮颜却一挑眉毛,不屑地笑道:“我是国主,谁敢对我怎样!” 是啊,如果不是国主,路战早动手压制住你,给你诊脉了——吕青野暗忖,却说不出来。梅兮颜越是表现得这么张扬,他越是觉得梅兮颜在欲盖弥彰。 梅兮颜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重新回到正题上,说道:“据你父王所说,在吕青莽叛乱那天,就是一个身手极其高强的人突然出现制服了吕青莽,并表明身份,他是你这位世子的好友的属下——除了鬼骑,还有谁能有他那样的身手。” “再就是偷袭你的人,能与顾晓交手并伤了他的人,必然要有同鬼骑一样的身手。这三次出现的鬼骑,可能是一人,也可能是多人。但从结果上推断,这些前代鬼骑或是投靠了幕后主使,或是被幕后主使收买,又或是与幕后主使有什么交易,才为其卖命。所以——” 梅兮颜最后加重了语气,续道:“我们现在还是要找出幕后主使,才不至于今后继续被动。这人或这些人既然把我们搅到一起,必然是要继续图谋更多的东西——你的王位、我枢国的国土,等等。” 吕青野听完她这番话,食指又动了动,表示赞同。 梅兮颜想到这些日子她一直惦记的疑点,也提了出来:“对了,你父王本来与沈驰有一条密信通道,但自打你夺回望烽和苇城后,这条通道已名存实亡。不止如此,连你发出的军情急报都无法送入王宫,可见是有一股力量已经完全控制了各种消息进入王宫的通道。” 说罢,挑了挑眉头,语气有些幽幽然,“我原本怀疑是吕青莽干的,毕竟他篡位是早有预谋。但你被暗算是在他兵败之后,那就不会是吕青莽所为,这一切合起来,只剩两人嫌疑最大,我不说你也知道。” 吕青野没有动,梅兮颜也没有穷追不舍,那两人是他三个至亲中的两个,需要给他缓解的时间。 陪着他一同沉默了片刻,梅兮颜才又说道:“你打算怎么对付他们,无需现在回答我。我眼前有更为紧迫的事要解决,瘟病肆虐不说,孜州将面临一场大饥荒,我需要粮食。你父王许诺的十万石粮食已无法兑现,但我眼前需要的粮食却要从你吕国弄出来。” 见吕青野闭着眼没有表态,梅兮颜恢复了平素的理智与果断,说道:“我希望你能清楚自己的立场,陷害我的人必然是你那两位血亲之一,若有继续伤害我枢国利益之事,我绝不会姑息。另外,我从吕国拿回你父王承诺的粮食也是无可厚非之事。你既然选择先来我这里,要么就帮我把难题解决了,要么就乖乖当个普通人在这里养伤,不要插手我的决断。” 吕青野若是有力气,一定跳起来据理力争: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枢国的前代鬼骑出力也不小,你一句话轻飘飘地就把所有责任都推到我母亲和二哥身上,这也太野蛮了。帮你是可以,也可以等沈驰叔叔传来的消息,看是否能解决一些粮食问题,但不能强抢我们吕国的粮食。 然而他没有力气,只能在心中愤愤不平,然后翘起了他的尾指。 梅兮颜瞥眼看到那根轻微颤抖却不屈地翘起的尾指,竟喃喃自语道:“你的毒又扩散了,右手也无法精准控制了,食指是这个。” 说罢,伸出左手,用无名指和尾指将吕青野的尾指压下去,却用拇指和食指将吕青野的食指掰了起来。 无视吕青野愤怒的目光,继续嘀咕道:“这么歹毒的毒药到底是谁配制出来的,如果是吕青莽,偷袭你时他已经死了,不可能是他的人和前代鬼骑合作;如果不是吕青莽,梁姬到底是谁派去的细作?这从头到尾,吕青莽都是被算计、利用的么?” 无需梅兮颜多言,吕青野昨晚便已在考虑这个问题,他也知道梅兮颜的用意就是在在提醒他这幕后主使的身份。 原本一直认为梁姬是大哥和屠一骨派去的细作,旨在透露他的消息给那些杀手,以求将他在枢国境内杀伤或者杀死,将枢国拉下水。但倘若她身上带着毒箭的解药,则事情便不会如表面看上去那般简单,至少他不会傻到相信梁姬是为了自保才带着解药的。 自己在长山遭到暗算,大哥继位是必然,所以自己不能死在长山。只有他活着,才能逼着大哥不得已造反。 从始至终,大哥的目的一直明确,杀他、继位、打枢国。 而幕后主使的目的,目前能看得到的是,保他、借他的存在铲除吕青莽、陷害枢国鬼骑、再除掉他。 一旦梁姬身上的解药被确定,那么指派梁姬的人若是大哥,则必然是幕后主使利用大哥和梁姬的关系,来推动自己的阴谋。又或者梁姬便是这个幕后主使派去的,真正目的是暗中保护他这个吕国世子。 只是幕后主使没有想到梁姬为了驱动辰香的异味,引颈就戮,以血喂香…… 事情如果这样推断,将极为合理。至于梁姬提前自戕,解药被路战搜去,这无非是计划执行过程中无法全盘掌控的一些变故,只要有心,仍可弥补。 这样一来,吕青原和沈非鉴的出现就变得没那么纯粹和巧合。实际上他们现身支援吕青野的时机也确实太过精准——茫茫长山,偏巧就在吕青野独自陷入包围、命悬一线的那个时刻,那个地点,他们出现了。 如果他们二人一直就混在追杀者之列,盯着他的一切行动,自然可以在危急关头现身救他。但是,沈非鉴是沈驰的儿子,沈驰对自己向来亲厚,沈非鉴会和自己的亲生父亲作对吗? 正在分神,只听梅兮颜说了一句:“咦,这小东西动了。路战,快来看看。” 吕青野此时也没有办法猜测沈非鉴的立场,只得暂时作罢,收敛了心神,也感觉到右手边那个毛茸茸的小身体似乎正在抖动。 路战走到近前,仔细看才发现,并不是兔子在动,而是兔子身上的绒毛在微微抖动。 揪着兔耳朵将兔子托在手臂上,更加清晰地感觉到它的颤抖。 梅兮颜也凑近去拽了拽兔子耳朵,然而除了那一丁点反应外,兔子跟睡着了没什么区别。 “怎么回事?药量还是不对?”梅兮颜问道,语气中隐隐有些失望和担心。 路战沉思着摇头,片刻,才回答道:“可能是感觉到疼了……” 梅兮颜反应很快,立即转头问吕青野:“你……感觉不到疼?” 吕青野费力地“嗯”了一声。 梅兮颜不再说话,按下焦虑等路战解决眼下的状况。 路战抱着兔子,不停地揉捏着它的身体。好一会儿,兔子的左耳突然轻轻一动,似乎有醒来的迹象。 梅兮颜抿紧了嘴唇,看着路战继续揉捏兔子,终于,兔子的耳朵彻底动了起来,眼睛也睁开了。然后畏缩地向着路战的身体和手臂的夹缝处又缩了缩,显然正在恢复精神。 路战抓着兔子耳朵将它放到无人的地方,兔子像喝醉一般晃了晃,随即便东倒西歪地跑到山洞一角,缩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次的药量有效。”路战如释重负般轻轻吁了一口气,说道。 梅兮颜的眼神里立即闪烁出晶亮的光彩,倩然瞥向吕青野,喜不自禁,却又忍住没说话。吕青野的身体虚弱异常,禁忌大悲大喜。 原本对自家兄弟特别信任的梅兮颜,突然傻傻地问道:“兔子的药量你能掌握,换到人身上,你有把握么?” “老大,要么你给我个定心丸吧。”路战竟然也不恼,看着梅兮颜不解的眼神,反而说道:“我给你诊诊脉,就知道手艺是不是还在了。” 结果不出路战所料,梅兮颜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嗔道:“没大没小。” 路战情知无果,脸色郁郁,却也识相地将话头扯回到吕青野身上。“二当家伤口已经长好了,想要解毒,还得再被刺伤一次,在伤口处敷药。虽然兔子没事了,但二当家中毒已有些日子,也可能解药已不能消除左半身的麻痹,或者也像兔子一样,会昏睡很久。” 对路战所说的结果略有担心,梅兮颜转头看向吕青野,却掩藏住自己的忧虑,故作轻松地戏谑道:“等那两个小跑腿回来吧,免得到时候他们说我们害了他们二当家”。 吕青野早已豁了出去,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昏睡到死而已。他能帮梅兮颜做的,已经让顾晓带话给沈驰了,是否能为梅兮颜提供帮助,只能等沈驰的回信。 至于他自己的冤屈,即便死了,只要梅兮颜还要为枢国正名,就会彻底查清父王到底遭遇了何事。 既然“后事”无忧,赌一次又何妨!他相信自己比那只兔子的运气更好一些,毕竟,命运让他遇到了梅兮颜。 口中咕哝了一声“动手吧”,没想到却被肚子咕噜噜的声音掩盖了。 梅兮颜莞尔道:“还有吃食么,取来一碗,吃饱了再睡才舒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一十八章 帮手 路战用保留的淬毒箭头将吕青野左臂划开一条深深的口子,鲜血顿时渗了出来。 看惯了鲜血淋漓的场景,梅兮颜看到吕青野流血的左臂,却仍是蹙了蹙眉。 吕青野看着梅兮颜的担忧的模样,却只是强扯着右嘴角笑了笑。 路战手速极快,迅速将量好的解药敷上去,药粉被鲜血浸成一团,像一片血色的糊糊,路战用干净的匕首将黏糊的药粉推进伤口中,熟练地将伤口包扎好。 不久,吕青野便沉沉睡去。 正要出洞,巡哨的刘助急匆匆跑过来,对梅兮颜说道:“大当家,洞外来了一个怪人,穿了一身破烂的黑衣,乱糟糟的头发,眼睛藏得很深,眼神看着很瘆人,还是鹰勾大鼻子。他说他是狂车寨的兄弟,叫洛英,要见大当家。” 刘助一边说一边用双手在头上脸上比划,看来着实被吓得不轻。 梅兮颜大笑着安抚道:“没错,是咱们寨子里的兄弟,带他进来吧。” “哦。”刘助怔怔着应了一声,片刻才反应过来,立即恢复了神色,快步跑了出去。 安排巡哨是连弟的主意,共分四班,日夜不辍,由十一二岁的少年轮流担任,主要是为了防范野兽或是其他灾民突然恶性闯入。 除此之外,针对越来越多的人口,还设置了两个管家。连弟下厨是把好手,又擅长张罗伙房的一切,众人推选她做后厨管家,专门负责大家的吃食。原本被人们当成“二当家”的林木匠正式成为大管家,每日分派任务和各种杂事,都由他来布置和调配。 很快,林木匠和连弟便看到刘助引着洛英进了吕青野的小山洞,却是谁也没有多问一句来历,只是朝洛英点点头,算作打招呼。 洛英进了山洞看到昏睡的吕青野,倒也不意外,但他带来的消息却让梅兮颜十分意外。 悄悄来到永靖城的并不是二公主罗琬,而是三公主罗珃,也就是与梅兮颜关系较好的枢国小公主。 梅兮颜原本以为罗珃会出于政治上的考虑,同意联姻,结果反倒是二公主罗琬痛痛快快地接受朴国的联姻,只等梅兮颜回到王宫后正式下联姻国书,两国定下婚期,便可完成联姻。而罗珃却不肯接受姜国联姻,溜出了都城枢钥。 与她一起偷溜出来的,还有年仅十一岁的大王子罗启。跟随他们过来的鬼骑有三人,柳朔雁、北山越和洛英。 他们三月初离开枢钥,一路走走玩玩,三月底过了刈水。当时水灾正肆虐,罗珃和罗启这两位公主、王子仗着身份,要求分开行动,于是罗珃、洛英和柳朔雁去了永靖城,罗启和北山却在樨城。 梅兮颜轻斥了一声“胡闹”,便沉默了。 她八岁离开王宫,当时罗珃只有一岁,罗启更没有出生,原本对他们的感情就很淡,只是后来回到王宫时,只有罗珃和她比较亲近,性格也很直爽干脆,才多了一些接触,对于罗启,她知道的更多的是他的乖巧和努力。 这两人性格并不蠢钝,如今各自在永靖和樨城,倒也不怕他们惹出什么麻烦,略让她在意的是罗琬的决定。 她这个大妹妹可真是个泼辣又顽皮的主儿,比罗珃大三岁。在罗珃半岁多时,就敢把干辣椒泡的水偷偷蘸到罗珃舌头上,辣得罗珃哇哇大哭,却因为不会说话,而让当时的嬷嬷们找不出问题所在,最后都被罗赞狠狠惩罚了一顿。 她虽然看到了,但一直气恼罗赞要送她去莽林,于是什么也不说,坐在树杈上看着他们急得团团转。 等她从莽林回来时,罗琬已于一年前嫁了秦岳的次子,担任少府的秦予,正在闹和离。原因是秦予背着她在外面收了一个外室,还有了身孕。 枢国向来一夫一妻,这种丑事在达官显贵中虽然比比皆是,却也都心照不宣地藏在暗处。这一回被罗琬捅出来,罗赞也没办法劝和,只好遂了她的意。 朴国王室没有一夫一妻的约束,又远离枢国,风土人情都是另一番模样,罗琬竟然也同意嫁过去,这委实让人难以置信。梅兮颜总觉得这内里似乎隐藏了什么,一时却想不出来。 “罗珃留在永靖城做什么?”梅兮颜暂时抛开罗琬的问题,问道。 “三公主用在路战那里学到的一些医术救人。”洛英老实回答。 “赵争希没有怀疑她的身份么?口音也对不上。”梅兮颜皱眉道。洛英和柳朔雁都会说南方方言,但罗珃是地地道道在北方长大的孩子,既听不懂也不会说南方方言。 洛英干咳了一声,讷讷地说道:“三公主装作哑女,混在灾民里进入永靖城,日常沟通都是雁子传达的。” “永靖城内如何?”梅兮颜没有费心思再问他们在哪里安身,既然罗珃自己愿意以哑女的身份待在永靖,自然也就能承受任何生存方式,这些无须她操心,也无须她担心。 “永靖城陆陆续续收留了一万灾民,几乎已和原城民人数相当,很多百姓都只能住在城外的临时住地。瘟病暂时还可控制,但粮食真的不多了。赵争希这几日似乎正在筹措金银,想去吕国买些粮食和种子救急。” “吕国正处国丧期间,我们又被诬赖是元凶,哪里肯卖粮食给他?” “明里没有,暗里却不少。看他在行署里忙忙碌碌,该是已经有眉目了,前日去偷听时听到他在叹气,似乎是商贾富户不肯多出钱财资助他,所以买粮食的钱不够。” “樨城那面呢,和北山有联系么?”梅兮颜没有再追问,转而问道。 “一直没有联系上,也没有看到北山留下任何暗号。但他和大王子还在樨城,因为我留下的记号被人涂掉了,看起来像是北山干的。” 梅兮颜颔首,道:“樨城不比永靖,赵争希在南北问题上还算保持中立,但樨城太守可是孟徽,真正的孟家人。他们肯定会防备鬼骑渗入,不留记号是对的。他知道你在永靖,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一定会去找你,你把我的位置告诉他便可,不用他特意来。我们三方互相有照应就好。” 洛英点头,接受了梅兮颜的命令,又问道:“老大,这些灾民你打算怎么安置?” “暂时先在这里。有几个人相当明事理,不止明事理,似乎还别有隐情,目前他们也算是我这假寨主的左膀右臂,百姓也知道我对救人是极为上心的,我在等适当机会,把身份告诉他们,但那至少要揭开孟郑两家的伪善外皮才可。希望他们能懂我心意,关键时刻助我一臂之力。” “永靖的灾民还是一直在咒骂……救灾不利的官员。”洛英想了想,没有直接说出百姓对梅兮颜的怨恨。 “在骂我吧。”梅兮颜呵呵冷笑。 “是……”洛英小声应答一声,转而说道:“对了,老大,最近有一些流言是关于你的,说天祭什么的。” “说我是莽林出来的巫妖,要把孜州的百姓当祭品祭天?很多人议论么?”梅兮颜既已知道这是有人暗中散布,最关心的还是扩散的程度已如何。 洛英愕然,随即便想通了,梅兮颜既然在孜州也待了近一个月,自然会听到这些传言。见梅兮颜的神色严肃,老实说道:“只在灾民中偶有听到,还没有扩大。但当初老大和吕青野的事也是这样,最后就……总要防患于未然。” 梅兮颜踱了两步,轻叹道:“关键还是赈粮!赈粮才是一国之主对救灾关切的直接表现,百姓就不会轻易被孟郑两家煽动和利用。” “孟徽之前和百姓有过直接冲突,总会有百姓对他不满。我再去趟樨城,务必找到北山和大王子,看看能不能把孟徽作为突破口。” “也好。回去和小珃、朔雁说一声,然后再回来,我们去醴城弄些粮食……”梅兮颜正一边盯着吕青野的脸一边说着,忽然轻轻叫道:“路战,快过来看看,他眼皮子动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一十九章 劫粮计划(上) 吕青野是被痛醒的,左半边身子如同千万根银针在不停地乱扎一般,痛得他很想动一动身子,缓解一下疼痛。然而努力挣扎半晌,仍旧无法动一根手指。 耳边模糊听到“赈粮”和“醴城”的字眼,声音是梅兮颜的,这是要打醴城粮食的主意,急得他更加拼命挣扎,最终的结果,便是眼皮动了动。 手腕上传来粗糙的触感,听到路战不咸不淡地说:“解药正在发挥效力,他应该很痛。” “需要做什么么?”梅兮颜的声音。 “不需要,熬过去毒就解了,下午我再为他针灸。”路战淡定地回答。 “小川那边若是没事了,你也去采药吧,粮食和药是重中之重。”梅兮颜道。 “走吧,咱们一起走。”洛英对着路战说道。 “把林木匠、周定丘和连弟叫过来。”梅兮颜吩咐道。 路战幸灾乐祸地瞥了吕青野一眼,与洛英一同走了出去。 梅兮颜看了一眼草帘,心里有些无奈。路战细心又体贴,对待朋友亲人,命都豁得出去,也造成了他眼里不能揉沙,极厌恶背叛。吕青野之前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超了他底线,能这样小小地捉弄一下吕青野,算得上宽宏大量了。 回想路战揉捏兔子,像是按mo,便坐到吕青野左侧,轻轻抬起他的左臂,从肩头开始慢慢地按mo起来,口中还喃喃自语:“过了有多久了?似乎比那只兔子醒的快。” 被外力碰触的肩头传来剧痛,吕青野皱眉。说也奇怪,这剧痛竟好似抵消了其他部位的痛感,随着梅兮颜不轻不重的手劲儿,疼痛都集中到肩头似的。 “大当家,可以进来么?”林木匠在草帘外问道。 “进来吧。”梅兮颜很自然地回应。 林木匠抬手掀开草帘,礼让连弟和周定丘,连弟一点不见外,小声说了句“多谢林大哥,我们不客气啦”,便走了进来。 吕青野住进这小山洞后,这是他们第一次进入,也是第一次近距离打量这位二当家——面色苍白、瘦骨嶙峋,果然是得了大病的模样。但就那样无力地闭目躺着,却仍旧能感到浑身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温和俊雅之气,叫人惊奇。 “都坐吧。还没正式介绍,这是我们的二当家,阿野。不是得了瘟病,而是在吕国中了毒。”梅兮颜大大方方地继续按mo着吕青野的肩膀,大大方方地招呼三人坐下,大大方方地介绍,丝毫不觉得她与吕青野的姿势在三人眼中过于暧昧。 林木匠和周定丘神色如常,只有连弟表情浮起一丝怪异,也是一瞬即逝。 “林大哥知道,我在吕国买了一批粮食,但最近吕国出了大事,国主被人暗杀,都传是咱们枢国的鬼骑所为,所以吕国翻脸不认账,不肯把粮食运过来,我这正想去抢回来呢。” “阿野兄弟就是被吕国那帮兔崽子害的吧?”连弟耿直地骂道。 明知道吕青野不能动,梅兮颜的眼角余光似乎还是看到他嘴角撇了撇,心中不由暗笑。 “鬼骑是被陷害了吧。”林木匠见梅兮颜不答话,只是垂下目光、咬牙点点头,深思片刻,将信将疑地说道。 “何以这么说?”梅兮颜一怔,她虽然知道林木匠为人谨慎,却不知他对鬼骑是何看法,好奇地问道。 “咱们这位新国主若想挑起战争,铁壁城之时就能打到越国去,何必见好就收呢。市井中那些传言虽不能尽信,却也能从中看出一些隐情来,国主被廷臣掣肘严重。这个时候若是派鬼骑去刺杀吕国国主,既得不到什么好处又给廷臣以口实,国主怎会不知其中厉害。”林木匠冷静地分析道。 “林大哥说得在理,我也相信不是咱们枢国干的。现在孜州是啥情况,国主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再树外敌。”连弟道。 “理虽如此,但吕国目前也正处于动荡之中,短时间内很难辨出是非黑白。现在我们急需粮食,总要弄到手才是。我是抢惯了的,不知你们有什么想法?”梅兮颜见他们如此理智,心中庆幸,却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又带了回来。 “抢啊!”连弟大咧咧地嚷道,“原本就是大当家的粮食,兔崽子们想赖账,当然就抢。” 梅兮颜觉得吕青野的左臂似乎动了一下,挑了挑眉毛,继续揉着他的手臂,问道:“你们赞成我去抢粮?不怕我引来吕国的兵争么?” 连弟一愣,声音小了一些,说道:“偷偷抢,有了粮种可以种粮,吃饱了有力气和吕国干,总比饿死强。” 周定丘看了妻子一眼,也点了点头。 当梅兮颜的目光停留在林木匠脸上时,林木匠正色答道:“我相信大当家心中有足够的衡量。” “只你一人相信又有何用。”梅兮颜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想到自己在南方背负的骂名,忽然忍不住心头的感慨,轻叹道。 “我们这些百姓大部分胆子很小,要的也不多,邻里乡亲,大家也都是寻着合脾性的人互相帮衬,今日你帮我,明日我帮你,真情假意,心中都有数的。”林木匠仍旧平静地说道。 梅兮颜余光看到连弟和周定丘一脸认同,再仔细地打量林木匠波澜不惊的脸,暗暗咀嚼着他话中的意思,竟有一丝感动。 林木匠平日不苟言笑,也从不多谈官政之事,能说这么多,不啻是向梅兮颜表达他和这一洞灾民的立场,梅兮颜这大半个月的努力终于见到成效。 “不错,将心比心,将心换心,是我多虑了。”按捺住心绪,梅兮颜豪爽地说道。 “有多少粮食?”林木匠问道。 作为山洞里管事的两位管家,他们同意抢粮,无异于也代表了所有人的意见。 梅兮颜略一琢磨,说道:“数量极大。但是,如今本该属于我们的粮食已经泡汤,只能就近去抢,能抢得多少算多少吧。” “就近?”周定丘略略沉吟,从火堆中抽出一根树枝,在地面滚灭了火苗,迅速把白瑶山附近吕国的城池画了一幅简图,点着一处地方说道:“最保险的就是醴城了吧。那是吕国的酒城,一定有大量的存粮。” 转而又道:“但是要穿过驻云山、从永靖那里去小刺猬山,才能安全过去,这样的话,少说也有七百里地,路有些远。” 顿了顿,周定丘又面泛难色道:“不知那里有没有瘟病。” 梅兮颜看着周定丘随手画的图却山水城池线条明晰,暗自惊讶不已。这人平时蔫声不语,看起来十分腼腆,却有这样一手厉害的绘图功夫,实是真人不露相。 原本便觉得他不像屠夫,此时更觉不像,但仍旧按捺住好奇,说道:“不错,我要抢醴城的粮,但不是城内的粮。” 三人目光齐齐看向她,于是梅兮颜续道:“且不说醴城太远,十几座粮仓分布在城西南和城西,就专门的护粮兵便有一千人。城门高大坚固,西门只进运粮车,南门也只允许运酒车出入、空的运粮车出城。我们这些人手全去也很难抢出来粮食,即便侥幸抢到了,也很难摆脱追兵运回来。” 连弟认真地看着周定丘的地图,拿过周定丘手中的树枝,指着一处河道说道:“醴城的粮食不全是陆运吧,还有水运。咱们水路上动手。杜若河这里有个分叉,分出了黑石水,就在那里劫船。黑石水水流极快,容易甩掉追兵,而且顺水到龙摆腰,离咱们枢国就不远了。” 杜若河为南北流向,直通醴城护城河,一直是醴城运粮的水道。距离醴城一百五十里处分出的黑石水向东拐了一个大弯,最后再向北流入刈水。 连弟所说的分叉就是黑石水的起点。 “黑石水。”周定丘嘀咕一声,说道:“那条河岔道多、河面窄,河床上满是怪石,导致水流湍急,寻常船只都极易撞石沉船,何况这两只满负荷的粮船。” 连弟歪着头想了片刻,说道:“平日里黑石水是肯定不行的,这个时候肯定可以。今年雨水太大,黑石水肯定涨水,正可以行船。” 忽觉不妥,顿了顿,又说道:“不知道他们的水运日期,这个倒是不好办,总不能一直等在那里撞运气。” 连弟看看周定丘,又看看林木匠,最后将目光停在梅兮颜脸上,等她的答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二十章 劫粮计划(下) 梅兮颜安静地听着连弟和周定丘讨论,嘴角浮现一抹欣赏的笑意。正如连弟所提,她原本的打算也是在黑石水下手。 她逗留在孜州并不是只把精力花费在救人上,从各个灾民口中打听到很多信息,在此时帮了她大忙。 黑石水虽然不流经枢国,但它向东的最大拐弯处却接近小刺猬山的南山脚,相去永靖不到二百里,当地人称这处拐弯为龙摆腰。通常这里河水不是很深,虽然湍急,但只要胆子够大,仍旧可以冒险游过河水而到吕国境内。 不少灾民本想通过黑石水逃荒去吕国,结果到了河边一看,原本高高的河堤已经与河水平齐,水流滚滚奔腾而去,哪里还能通过,只得再寻他法。于是有些病倒在路上或想到白瑶山搏一把的,便被梅兮颜所救。 从前晚听到连弟对付狼群时的指挥,梅兮颜已知她在排兵布阵上很有眼光,今日再看她只参考一副简图,便能找出对自己最有利的位置,更是觉得她确有才能。而周定丘那一手精巧的绘图,更是助力连弟发挥其能力。 虽然能切中要害,但缺陷也很明显。连弟似乎没有任何经验,全凭自己精准的感觉,所以有些细节极为疏失,考虑不周。 于是梅兮颜不着痕迹地说道:“醴城每日从水路运到城里的粮食,少则一船,多则三船,都是一百石的船,每船有士兵和船夫杂工二十人 。根据水路距离和水流速度推断,船到黑石水岔口,一般在入夜或深夜。” “时间很合适,但这么多人……”连弟蹙眉,“咱们弟兄的身手,对付船工没问题,对付官兵,可能敌不住。一旦放跑了人走漏消息,被吕国的人顺着水道查到龙摆腰,就麻烦了。” “大当家的会去么?”周定丘问道。 “去。咱们狂车寨的弟兄都去。”梅兮颜道。 “那就没问题了,再选六十个身手最好的兄弟给大当家帮忙,有大当家和原寨里的兄弟出马,足够对付三船人。若是只有一只粮船,咱们的人手也能装得下。”连弟一拍大腿,说道。 梅兮颜口中狂车寨的兄弟到底有多厉害,连弟不太清楚。但他们都是半夜摸上白瑶山的,只这份胆量,已足够证明他们的能力,所以连弟毫不怀疑梅兮颜的自信。 转头看向林木匠,赞道:“林大哥倒是真有远见,一直在做独轮车,加上我们手上现成的那二十几个,选出二百精壮推到龙摆腰,就在那里接应大当家的。” “晚上下手,顺水到龙摆腰肯定天还没亮呢,先找个地方把粮藏好,别被关里的官兵发现,晚上再偷偷运出来。若是抢的多,咱们就日夜赶路,只保住咱们需要的粮食就可以,其他的干脆就分给路上的灾民;若是抢的少,那就对不住了,只能捡小路偷偷运回来。省吃俭用一些,多留些当粮种,明年就有着落了。”连弟忍不住兴奋地畅想起来。 梅兮颜眼中却是精光乍起乍灭。连弟所说的“关里”,是刺猬岭南山脚下的永靖关,距龙摆腰不过六七十里地。目前的守将是曹通济,郑统的得力大将。定津紧邻刈水,离永靖关几百里地,连弟不过一个卖猪肉的村妇,怎么知道永靖关会有人出来抢粮。 而且,只有经常进出关隘的人才会使用关里关外的简称,她却随口便说出“关里”两字,似乎对永靖关相当熟悉。眼前这两夫妇,毫无疑问,还有自己的秘密。 林木匠倒是没有发觉连弟言辞的漏洞,问道:“什么时候动身?” 梅兮颜环顾三人,见他们都难掩迫切之情,一边揉捏吕青野的手臂,一边不动声色地说道:“路程太远,只有我们这些人手,是无法安全把粮食运回这里来的,很容易被人发现。” 连弟稍微一顿,恍然般应和道:“不错!大当家想的周到,这么远的路,无法一个晚上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赶回洞里,需要有个安全的歇脚处。” “大当家,你是想让骑云寨的人帮忙?”林木匠问道,虽然极力克制情绪,但语气中仍泄露了他的不满。 “林大哥,龙摆腰离白瑶山实在有些远,骑云寨原本就是土匪,做帮手总比做对手好吧?”梅兮颜知道他的介怀之处,但也知道他是通透之人,说话点到即止。 林木匠默然不语,顿了顿,说道:“大当家心里有数,是我多虑了。” “若不是林大哥当日细心,咱们还真没法去叫他们当帮手。”梅兮颜笑道。 这倒是实话,若是他们从驻云山下来就住在那窝棚里,当夜就会和骑云寨大杀一场,撕破脸面。好在林木匠未雨绸缪,去了香樟林,这才免却一场血腥之灾。 周定丘和连弟不知他们和骑云寨的纠葛,听两人打哑谜,连弟却突然插嘴问道:“靠不住的话,会被吃掉么?” “不——会——”梅兮颜胸有成竹地拉长了语调,“咱们狂车寨,很厉害。” “如果赶上只有一船粮食,怎么办?”连弟问道。 借人家的地方歇脚,自然要有打点。一船只有一百石粮食,这洞里七百多口人,每人还不到一斗粮。若是再分给土匪一些,更是少了。 “我们只是请骑云寨做个周转地,粮少直接拉走,自然与他们无干。”梅兮颜答道。 林木匠忍下不甘后,也就彻底听从梅兮颜的吩咐。即便知道梅兮颜女扮男装、藏有秘密,也相信梅兮颜的出发点是为洞中所有灾民着想,因此问道:“大当家打算何时去和高寨主说此事?” 梅兮颜低头看看额头上见汗的吕青野,略一思考,答道:“一会儿就走,争取晚上就出发。” “那我们等大当家的消息,现在还是先去赶制车子,多多益善。”林木匠道。 “要去和大家说一声么?”周定丘问道。 “不要。”另外三人异口同声地答道,吓了周定丘一跳。 梅兮颜正色解释道:“抢吕国粮食毕竟不是小事,越少人知道越安全。这回我们只去二十人即可。” “如果赶上了三条粮船,二十人可不够划船啊。”连弟反应相当快。 “船上的船夫都留活口,二十人看住他们足够了。”梅兮颜胸有成竹地解释道。“周嫂先挑十四个可靠、尤其要水性好的好手,秘密告知他们便可。” 三人了然,果然还是大当家考虑周到。 “林大哥对山洞很熟悉,我和周大哥、周嫂都要去,洞里就要林大哥多照应。”梅兮颜又道。 林木匠应了声“放心”,三人起身便要离去。 “周大哥和周嫂留一下,我们商量一下抢粮的人手安排。” 林木匠还要赶制独轮车,先行离开。 “大当家可有什么人选?”连弟当真以为梅兮颜是要挑选人手,认真地问道。 然而,梅兮颜却突然说道:“周大哥,周嫂,小弟是个直肠子,有话不喜欢掖着瞒着——” 知道梅兮颜是女儿身后,再听到她自称“小弟”,周定丘和连弟总觉得有丝别扭。但这也只是瞬间的心情,更在意的是梅兮颜接下来的话。 见周定丘和连弟一脸不解,梅兮颜和善地笑了笑,开门见山地问道:“一般乡亲都直呼永靖关,没听谁说‘关里’如何如何?周嫂刚才却说‘关里’,可是很熟悉永靖关?” 虽然自己隐藏了身份的秘密,也理解别人有苦衷,但梅兮颜还是不喜欢太多的人都揣着她不知道的秘密生活在她身边。尤其,涉及到了南方的军事关隘,她需要弄清楚。 “呃……”连弟语塞,神色十分尴尬,目光转向周定丘。 周定丘也有些讪讪,以为梅兮颜在怀疑他们,生怕自己笨嘴拙舌,说不明白。 梅兮颜倒也不强势,仍温声道:“其实前天晚上在山脚下的时候就想问嫂子,为什么那么笃定国主去年的赈粮被当官的私吞了?周大哥这一手绘图的功夫,似乎也不是平民百姓能练就的。” 连弟与周定丘又对视一眼,连弟长叹一口气,说道:“大当家,实不相瞒,我家老周原是永靖关里的画图师,我是关里驻军的伙头师傅。” 轮到梅兮颜有丝愕然,没想到他们这么痛快便将秘密说了出来。 话匣子既然打开了,连弟便不再扭捏,朝火堆里填了几根树枝,答道:“因为曹通济练兵的时候总说北枢如何如何练兵,为的是要攻打南枢;说北枢的士兵都看不起南枢人,叫南枢野人、没毛的猴子;还说坚决不让南枢人过刈水,就让南枢人在南枢那破地方风吹水淹自生自灭……之类挑拨离间的话,我实在听不过去,在伙房牢骚了几句,无意中说了句‘听着像要造反似的’,就被人通报给曹通济了。” 大概是想到这里记忆清晰起来,连弟气呼呼地骂道:“曹通济那个老不死的,大概是以为我看出了他的野心,竟然诬陷我们夫妻是北方的细作,要杀掉我们。还好兵营里有一个小兄弟提前给我们通风报信,我们趁着出去买菜的机会,便逃跑了。”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粗胖的双手,连弟略微惋惜地说道:“曹通济可能怕我们泄露他们想谋反的心思,到处画像缉拿我们。没奈何,我就吃成了胖子,我们当家的却减了一身肥肉,我们两人就变成现在的模样,躲在启城卖猪肉。” 现在听到孟郑两家谋反的说辞,梅兮颜已经波澜不惊了,惊的是周定丘的身份。有他这个活地图在,对排兵布阵来说,岂不是如虎添翼,也难怪曹通济不放过他们。 听连弟说罢,梅兮颜爽朗地笑起来,竖起大拇指,粗鲁地说道:“原来如此!你们夫妻两个倒是有种!” 随即又笑道:“而且聪明,直接‘改头换面’了。” 她这一说,再看壮硕的连弟和瘦竹竿一样的周定丘,三人不仅都大笑起来。 连弟止了笑声,仍有些忿忿地说道:“所以那些萧城过来的畜生一说什么‘天祭’之类的,我就知道一定是郑家的兔崽子憋出来的坏主意。但是又怕暴露我们的身份,一直不敢明目张胆地反驳。” 虽然“明目张胆”用得不对,但没人纠正连弟的措辞,听她松口气,说道:“其实心里憋着秘密,每天活得也不敞亮,提心吊胆的。跟大当家的说一说,反倒轻松不少。” 说罢,连弟身手拍在周定丘紧扣在一起的双手上,开心地笑了笑。 “如今郑家和孟家的野心昭然若揭,只怕也没功夫通缉你们了,你们也大可不必担心了。”梅兮颜安慰道。 连弟也连连点头,转而却说道:“大当家,若是抢的粮食多,能不能分一些给部分乡亲,让他们返回家乡?” 梅兮颜冒险去吕国抢粮,便是为了稳住这些百姓,作为游击军骚扰孟郑两家的后方,等她大军过刈水时,能牵制住叛军。若是人都领了粮食就走,她又何必费这些心血? 保持微笑的神色不变,梅兮颜佯作好奇地问道:“是有乡亲觉得这里不好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二十一章 初次分歧(上) “不是不是!”连弟连连摇手否认。 “这里真的很好,有大当家的保护,别人家在外面逃荒染病饿肚子,我们却能喝汤吃肉,实在是比他们幸运多了。”连弟解释道。 语气有些无奈,但连弟还是说道:“我们百姓其实没啥远见,好些都是好了伤疤就忘了疼,我虽然骂过他们,也告诉他们外面瘟病严重着呢,但他们还是存着一丝侥幸——昨天他们发现了一些野稗子,都嚷嚷着要好好照顾着,等秋天结了籽,就收了当种子,回家去种地。慢慢熬,日子总会活过来。” “其实……”连弟苦笑,欲言又止,转头看向周定丘。 周定丘也正看着她,鼓励似的给她一个微笑。 “其实昨天乡亲们跟大当家学打猎后,就有不少人说,学好了这功夫,就可以放心返回老家了。在老家的田地里打打兔子就能填饱肚子,也就不怕国主放赈晚,再晚也等得起,只要是在自己家,安心……”连弟犹豫了片刻,说道。 梅兮颜心中暗忖,他们才来不过两天,挨饿和吃人的阴影不可能这么快便退却,不可能想下山去。再一回想,已然明白个中原委,笑道:“嫂子,是不是有些人昨晚被小川的病吓到了,害怕都住在这洞里,会被传染?” 连弟微瞠目结舌。她没有想到,梅兮颜如此聪明,竟马上便猜到源头,只是没有猜中真正的原因。 “大当家……你误会了……”周定丘见妻子不说话,立即便解释。 见梅兮颜的目光转到自己身上,周定丘肃色道:“其实我们是怕给大当家和洞里其他的乡亲带来麻烦。” 梅兮颜冰雪聪明,立即了然,说道:“是洞里其他的乡亲们对小川和你们说了什么过分的话么?” 周定丘和连弟都没有说话。 “我知道了。”梅兮颜依然笑着,手上也依然在为吕青野的手臂做着按mo,却沉声说道。 抬头看了看洞口,梅兮颜道:“快中午了,周嫂先去准备饭食吧。” 周定丘和连弟还想说什么,但梅兮颜却已微笑着示意两人离开,目光也转到吕青野身上,细心地将他的手臂托起,将他的手肘折起打开、打开折起。 午饭时还没有到,梅兮颜出现在练武洞。 这里清晨作为练武之地,其他时间,充当伙房和吃饭的地方,因为只有这里最通风。 连弟正带着一群妇人和半大孩子在烤肉、熬汤、炖血条。 被周定丘劈成两半的麂子,穿在两根树枝上,架到篝火上方不停地反转烘烤,快熟的时候还会撒上一些盐粒入味。 边上支着十几口锅,是逃荒出来的灾民从自己家背出来的,被梅兮颜收留后,自然便公用。锅里是野菜汤和动物血汤,一些病人暂时不能吃肉食,便是嚼着煮熟的野菜、血条、喝着汤来养身体。 不和谐的是,烤肉和菜、汤等,各自又分成两堆,梅兮颜认得出,先前的人是一堆,前天晚上才到的定津百姓是一堆。 已经有做完了上午工作的人坐在练武洞里,一边帮手做饭,一边等着开饭,也是隐隐按着属地坐成两堆。 只有刘助和他母亲刘氏,两边都在帮忙,一会儿跑连弟旁边递上一堆肉片,一会儿又去启城百姓那边,递上一堆肉块。 “好香啊!”梅兮颜假装没看到刺眼的分裂,抽着鼻子,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却实实在在地夸赞道。 “大当家,吃肉!”正在帮忙的窦勇看到梅兮颜走进来,立即殷勤地喊了一声,拖着伤腿奋力地挪移,将手中烤熟的肉片递给梅兮颜。 梅兮颜看着他苍白的小脸被烤得红扑扑的,因为离着火堆太近,一脑门的汗。也快走两步到他跟前,拍了怕他单薄的肩膀,道了声谢,接过烤肉。凑在鼻端闻了闻,赞了一声:“香!烤得真香!” 对面,一个名叫东梁的启城青年也正拿着肉块,只是比窦勇慢了一步,所以没有送到梅兮颜手中。 梅兮颜的余光早已看到他动作,转身便说道:“我体力消耗大,这一片吃不饱,东梁那块是不是给我的?” “是!”原本失望的东梁也立即应了一声。 梅兮颜也将肉块凑到鼻子下闻了闻,略微蹙眉说道:“东梁的手艺不如窦勇,味道差了点点。” 东梁的脸色登时便暗淡下来,连带着他旁边的启城百姓和对面的窦勇等人,脸色都沉了下来。 梅兮颜见东梁嘴唇蠕动了几下,到底还是没有说话,环视一周,一手举着肉片,一手举着肉块,对着两方一边指点,一边撇着嘴嫌弃地说道:“味道是烤出来的,真正是不是好吃得吃到嘴里才知道,你看看你们一副被霜打了似的模样。” 说罢,咬了一口肉块,故意粗鲁地大嚼大咽,还嘟囔着:“嗯,纯肉味,没什么咸淡儿,是不是之前的盐用完了?” “我们这里有盐……”窦勇连忙从旁边的陶罐里取出一包油纸包着的盐,伸出手去,像是递给梅兮颜,又像是递给东梁。 东梁这边的人看了一眼窦勇手上的盐包,又偷偷地互相看了看,谁也没有动,更没有再看窦勇和他的乡亲。 梅兮颜咬了一口窦勇的肉片,啧啧赞道:“嗯,果然是有盐的有味道!” 大步走到窦勇身前,伸手便接过他的盐包,将穿着肉块和肉片的树枝握在左手,右手打开盐包,埋怨似地说道:“不吃盐身上会没有力气。周嫂也真是的,我们的后厨大管家怎么没有分配好盐量呢。” 说罢,便要将盐粒撒到东梁正在烤的肉上。 “这个……有……”“瘟”字的音刚从口中冒出来,东梁便死死地抿紧嘴唇,低下头,不敢看梅兮颜的眼睛。 “东梁,想说什么?”梅兮颜柔声问道。 东梁不说话。 “有瘟病是么?”梅兮颜却没有放过他,轻声问道。 练武洞里突然寂静下来,只剩下篝火的燃烧声和滚汤的声音。 洞里洞外,陆续有人集中到练武洞来,感觉洞内气氛异常,都驻足在洞口,不敢进来。 梅兮颜退开几步,平静的目光扫过一众启城的百姓,一直落到停在洞口、没敢进来的人身上,平静地问道:“怎么?因为小川生了病,所以你们嫌弃起定津的乡亲了?” 虽然梅兮颜努力压制自己的气势,但她本身性格使然,与吕青野那种温和完全相反,一旦稍微认真一些,浑身便散发让人压抑的凛然之态,藏也藏不住。 这个模样,跟要发威的山大王一样,谁敢说话! 负责切肉的一个妇人被她吓得竟切破了自己的手指,“啊”地轻叫一声,赶紧将手指头含在口中,堵住自己的惊呼,顺便止血、止痛。 知道自己吓到了大家,梅兮颜有些歉然,但这个问题太过严重,从窦勇的表现来看,定津的百姓自觉“理亏”,一直在用心地想“讨好”启城的百姓。 连弟方才和她说的能否让一些想离开的百姓领粮食下山,原来是受到了启城百姓的排挤,所以才要离开。 “小助子。”梅兮颜低头折好盐包,温声叫道。 “我在呢,大当家。”刘助连忙跑过来。 若说现在最不怕梅兮颜的,大概就是刘氏母子和连弟了。刘氏母子视梅兮颜为恩人,铁了心相信梅兮颜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好。连弟是喜欢梅兮颜爽快豪迈的性格,还有女扮男装的霸气,在她眼里,狂车寨主虽然自称土匪,但一定是个巾帼英雄。 “去,把回来的人都叫来,我有话说!”梅兮颜正色说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二十二章 初次分歧(中) “嗯!”刘助脆生生地应着,一溜烟便穿过洞口的人群跑出去吆喝去了。 不多时,听到是梅兮颜召唤,除了照顾老者和重病者实在无法抽身的,其余人都到齐了,包括抱着孩子的妇人、和需要人搀扶的轻伤者,连林木匠也扔下手中的活计赶过来。 吕湛和洛梒跟着路战出去采药,并没有回来。 连弟虽然个性豪爽,却不是得寸进尺之人,看到梅兮颜大张旗鼓叫来所有人,只觉得更愧疚。他们定津的百姓只是想有个容身的地方,不想与其他乡亲为敌。 正要说话,梅兮颜已经向着洞外的人招手,悠哉悠哉地说道:“来来来,快进来,边吃边说。” 随后又转身对两堆做饭的人说道:“别闲着,继续做你们的活儿。”伸手指着洞外的人,对做饭的人说:“他们都是做完了自己的事来吃饭的,你们的职责就是做饭给他们吃。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别看我。” 看着洞内壁垒分明的两堆厨子,人们也心照不宣地分成两队,各自站到自己的乡亲们中间。 林木匠看了看眼前的情景,已然知道发生了什么,默默地站在刘氏身边,近乎挨着梅兮颜。 梅兮颜看到所有人都站好了队,故意挑了挑眉毛,冷笑着问道:“怎么,打算在我的寨子里分成启城帮和定津帮?” 这是梅兮颜第二次摆出这种神情语调。第一次是在香樟林,有其他的灾民与他们抢野菜,梅兮颜冷冷地开口,只几招便震慑住对方,那些人现在也是这里的一份子。 大部分人都听出她意有所指,正在向亲近的人打招呼和要烤肉的,也马上意识到气氛不对,停下动作,或是迷惑地看向梅兮颜,或是低着头,不敢接话。 “这么分的话,后来还有萧城的乡亲吧,怎么不再站出来一队?”梅兮颜依旧冷冷地问道。 仍旧没人敢接话。 “我们刚搬来这个山洞的时候,只有四百多人,之后收留了不少乡亲,启城的有、萧城的有;生病的有、已经病故的也有,当时也没见你们这么严肃地和谁划清界限?” 梅兮颜的目光从原启城百姓的脸上扫过,落到一些萧城的百姓脸上。 “我狂车做事,虽不说完全公平公正,但当时待你们所有人从没有先来后到之分吧?也从没因为你们谁重病在身就嫌弃你们,将你们弃置不顾吧?” 众人都觉得惭愧,但又担心瘟病传染,左右为难,低着头或者别过目光看向别处,无言以对梅兮颜。 “你们不说,我替你们说!”梅兮颜转身伸出右手,指点着定津的百姓,厉声说道:“他们!不仅是后来的,还带来了瘟病,你们怕了!怕瘟病传染给你们!” 转回身,梅兮颜森冷的目光一一扫过启城百姓,右手手指一个一个点着他们的人头,狠狠地骂道:“当初小助子被骑云寨的人冤枉是得了瘟病,你们那时候凛凛无惧地陪着小助子下山的骨气到哪里去了?你看看你们的样子,缩着脑袋像个龟儿子似的!是兔子养多了,变成了兔崽子,还是狼打多了,成了狼心狗肺!” 梅兮颜咄咄逼人的质问,毫不讲情面。她现在是土匪头子,要拿出土匪野蛮、粗鲁却重情义的态度来解决眼前的事情,而不能好言相劝地慢慢感化他们。 被戳穿了心事,有人担心会被气头上的梅兮颜驱逐出山,小心翼翼地抬头,正看到她的左脸。从没见过她如此阴寒的脸色,仿佛下一瞬便会结出冰霜来。平时并不明显的疤痕由于怒气激起的青筋,也清晰起来,使得俊俏的脸上突兀地现出一种难言的狰狞来。 大家都知道梅兮颜拳脚厉害,平日生气了也会被她打几下。此时被骂了个狗血喷头,谁也不敢说话。 “不是……”半晌,终于有人说话,是启城来的崔敢,一个很耿直的汉子。 “大当家,其实道理我们都懂。之前你救回来的乡亲,我们也怕,但是没人确定是瘟病,就存着一些侥幸,日子也就过来了。只是这回——” 崔敢顿了顿,看向周定丘和连弟,咽了咽唾沫,说道:“路兄弟确定了小川兄弟的病,大家才不免有些紧张。这里是山洞,大家都住在一起,确实有些怕……” 崔敢一带头,另一人也鼓起勇气说道: “大当家也说外面瘟病越来越严重,至少应该先让定津的乡亲们单独住两天,确定没事儿再并在一起,我们绝不会多说什么。” “是啊,大当家,我们真的没什么恶意。” 不绝于耳的应和声中,梅兮颜听到声音极其细微的一段话: “这山洞是我们维护起来的,收留人至少要和我们打声招呼吧。二话不说,就带了一群感染了瘟病的人回来,还怪我们排挤他们!不就是他们逃荒出来准备的周全,有工具有佐料有大量的盐而已,用得着这么护着……抢来不就完了……” 声音越说越低,除了梅兮颜和他身边几个低头的小子,没人听到。 梅兮颜却已听出声音的主人,正是在香樟林与启城百姓抢野菜、大打出手,被她教训了一顿,反而乖乖认输,投靠她的那伙领头人——齐壮。 当时齐壮被梅兮颜两脚踹趴下之后,起身后竟昂首道:“你比我厉害,输了我认!大家都是逃难的,如果你不介意,请收留我的兄弟,至少比跟着我能吃得饱一些。” 他带的二十几个人都不肯留下,坚持要跟齐壮离开,梅兮颜转头问自己这边挖野菜的百姓,“同意留下他们么?” 大家经历了樨城的屠杀,又被迫离开骑云寨,是梅兮颜的帮助,他们才得以活得比别的灾民轻松一些,心底的良善也自然没有被恶劣的灾难彻底磨灭。因为吃食争夺而大打出手,在他们看来,也是逼不得已。 而且,齐壮他们很会分辨野菜能吃与否,以后大家成为帮手,能找到更多野菜,挖到更多野菜,何乐不为。于是都放下芥蒂,接纳了他们。 齐壮他们跟着梅兮颜,认真学习打猎技巧,努力干活,很快便与所有人融洽相处。只是有一点,让大家有些小意见,他们吃得多。但一想到他们干的也多,众人也就释然了。 定津百姓入住山洞后,连弟原本的厨娘手艺使得贫乏的菜色多了不少花样,第二天便负责管理后厨,铁剑和东梁替下齐壮,负责储存食物,使得原本可以借着管理食物而将最鲜嫩的肉食留给自己兄弟的齐壮等人有些忿忿。 同时,由于定津百姓刚刚入住,身体大多疲弱,尚不能跟大家出去狩猎,而其他人却要多负担他们的食物量,还要提心吊胆生怕他们带着瘟病,会传染给自己。 在这样的情况下,齐壮越发觉得不平衡,借着百姓心中的惧怕,和小川生病的事实,煽风点火,排挤定津百姓。 梅兮颜暗暗观察着齐壮阴险的一面,心中已盘算好了应对办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二十三章 初次分歧(下) “大当家,确实是我们考虑不周,不怨其他乡亲。”周定丘不知梅兮颜此时的心事,想着息事宁人,主动劝和道。 “是,大当家,别伤了大家的和气。先这样分开挺好的,等小川好了,大家就都放心了。”窦勇也说道。 “你们闭嘴!”梅兮颜背对着周定丘和窦勇,目光落在齐壮脸上,慢慢地、却冷冷地呵斥一句。 周定丘和窦勇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一脸愕然,讪讪地垂下目光。 齐壮接触到梅兮颜的眼神,豁然一惊,略显慌张地别过目光,看向别处。 梅兮颜也挪开目光,佯作气愤地说道:“我平生最不喜的就是势利眼、墙头草、嚼舌根!昨天,你们还周哥周嫂叫的亲近,今天就恨不得离他们八丈远,以防被传染。我前天和他们呆了一晚上,昨天又和生病的二当家呆了一晚上,你们是不是也要离我远一些,免得我也传染你们!” 众人脸色都是一变。 有憨直的,以为梅兮颜在埋怨他们、责怪他们会疏离她和二当家。 有聪明的,早已猜出梅兮颜的用意,旨在不让两方因为瘟病而生出芥蒂。但这病直要人命,不是说一声不介意就真的不介意。 有胆小的,担心梅兮颜生气后,会将他们赶出山洞,不由得有些紧张。 齐壮等人低着头,看不清他们的神色。 看着众人的表情,梅兮颜已知道他们各自心中的隐忧,万幸的是,没有人自私到听说她也可能传染瘟病,而显出畏惧。 到底,自己在他们心中的分量是最重的。但是,只尊重她一人是不够的,她不可能时时刻刻与他们在一起。如果他们彼此之间没有信任和依靠,再没有主见、被齐壮等人撺掇,一旦自己离开,遇到大事很有可能会变成一盘散沙——这不是她要的结果。 齐壮后面的几个孩子被梅兮颜吓到了,“哇”地哭出声来,“大当家,不要赶我们走!” “哪个说过要赶你们走?”梅兮颜稍微放低了声音,问道。 没人敢回答。 一来大部分人没有听到齐壮的低语,二来齐壮后面的人只觉得是一时牢骚,被孩子们听到,才说了出来。低声交谈的齐壮几人脸上青白不定,后面的人也在不停低头教训自家的孩子。 梅兮颜忍住怒意、叹口气,略带失望地说道:“怕死是人之常情,我也怕死,但怕死不是你们冷落和排斥乡亲的借口。” “不是冷落和排挤,不是说要隔离么?”崔敢不明就里,小声说道。 “荒谬!”梅兮颜斥道,“隔离的是病人和与病人接触过的人,路战可说过让你们与定津的乡亲全部隔离?把路战找回来我问他,他敢这样说,我立刻在这里扒他的皮!” 为了显示气势,梅兮颜说着话便伸手指向某处,示意叫人去找路战。 这当然只是装腔作势,众人也没有真当她要去找路战,只是气头上的话而已。 之前梅兮颜救回来的人从不像小川那样上吐下泻,抽搐不停。见到小川的症状比刘助那时候还严重,自然吓得不轻。加之梅兮颜又带回了重病的二当家,又吩咐将小川和与他接触的人另行安排,众人更觉得危险。 不少人看到定津百姓刚来就犯病,害怕他们其中还有不少没发病的人,再者又有人不谨慎乱传话、夸大其词,更甚者,也确实有一些人和齐壮等人一样,不喜欢一来就带着瘟病的定津百姓,结果就成了集体排斥定津百姓。 定津百姓刚遭遇过杨吉等人的伤害,不少老人和怀抱婴儿的妇人都觉得自己是累赘,小川发了病,也有些害怕再受到启城百姓的嫌弃,不免有些精神紧张。 清晨进入练武洞时,见启城百姓有意避开他们,有些还交头接耳,自尊心强的便受不住,央求连弟带他们离开。 连弟刚安抚住他们,便被梅兮颜叫走。知道要抢米,便想到分米下山的主意,希望能悄悄解决问题,不给原来洞中诸人添麻烦。没想到梅兮颜心思玲珑,马上便猜出了原由,才到了这般尴尬的田地。 现在,周定丘和窦勇打圆场都被梅兮颜训斥了,哪里还敢再说话。但不说话,又像是故意示弱,让梅兮颜偏帮他们。 刘氏看到连弟正在暗暗挣脱周定丘拉住她的手,连忙也偷偷地拉了拉林木匠的衣角。 “大当家,别生气,是我不好。”刘助却赶在林木匠之前,开口道,“如果我能小心一些,不拉肚子,就不会吓到大家,大家这个时候也不会闹不愉快。” 梅兮颜摸着刘助的小脑袋,嗔怪道:“傻小子,跟你有什么关系。” “大当家,大家没有坏心思,只是被瘟病吓得怕了。是我和周家嫂子昨晚没有安抚好大家,才让大家添了心病。”林木匠站出来,说道。“今早一忙,忘记说了,路战兄弟的医术极好,小川恢复了不少。刚才也想叫他过来,他主动说再单独住两天,等病好了再出来帮忙。” 原本这种圆场可以就坡下驴,说几句囫囵话,事情就过去了,众人在梅兮颜面前,行为也会收敛一些。但梅兮颜要的不是表面的虚伪和谐,她需要所有人都没有心结,这样才能同心协力地做事。 她要做的事,需要意志坚定的人来做,一旦有懦弱怕事和偏听偏信的,都会使她的计划难以实现,或功亏一匮。 见众人神色讪讪,梅兮颜觉得火候差不多,便改成“文火慢炖”,对着启城百姓温声道:“当初你们为什么要决绝地离开骑云寨,小助子身体康复后,也不见你们张罗着回去,还不是因为你们不想看到骑云寨的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你们、摆出一副防备的姿态来对待你们。” “有句话叫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们在骑云寨经历的,我不希望让小川和定津的乡亲再经历一遍。生病的就踏实看病,惧怕瘟病是人之常情,病者和常人相互体谅,但不能有心病。” 说到此处,梅兮颜的声音严肃起来:“我救你们,将你们安置在这里,是相信你们可以互相扶持、照顾,而不是听风是雨,分帮划派。你们不用在我面前假作和睦,真心假意我看得出来。” 凌厉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又道:“我寨子里不留虚伪小人、也不留每日里鼓动三寸长舌扰乱人心的祸害!今夜我要离开几天去办事,给你们一天的考虑时间,还想自己分帮分派的,带着你们的小帮派和行李铺盖,到刘家嫂子和铁剑那里领肉,乖乖离开!” “若我回来时,你们还是这样,我什么性子,你们跟我这么些日子,都很清楚。不清楚的,去问问你们对面的定津乡亲。我是怎么杀掉杨吉那十几个畜生的,就会怎么对待在我地盘上乱动心思的败类!” 说也奇怪,明明梅兮颜放了狠话,众人却似乎都放心一般抬起头,坚定地看向了梅兮颜,似乎在努力用神色证明——他们确实没有坏心思,只是担心病情。 虽然行为确实像是孤立了定津的乡亲们,但绝无恶意。骨子里的倔强和不容别人轻蔑的自尊让他们坚定地抬起自己的头! “好!我的话到此为止,你们赶紧吃饭,下午还有事情要做。”梅兮颜看得出他们的耿介态度,挥挥手说道。 众人绷直的身躯在听到梅兮颜轻松的语调后,终于也放松下来。只听梅兮颜说:“周嫂,再给我切块肉,这个咸淡儿正好……东梁,汤熟了吧,给我来一碗,要汤,加两片菜叶就行……” “……大当家,汤里也没盐,等我去和……周嫂拿……”东梁道。 刘氏也卸下紧张,转头看了看连弟,刘助已经跑到窦勇旁边帮忙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二十四章 出发 悄悄吩咐过林木匠和连弟,小心齐壮等人的言行后,梅兮颜垫垫肚子,匆匆赶回吕青野处。 梅兮颜去练武洞时,叫了吕澈来继续为吕青野按mo,不知现在情形如何。 一进洞,发现吕青野已经醒了过来。 “你醒得真是时候。”梅兮颜见吕青野苏醒,心情大好,说道:“刚问了周嫂,炖的是野猪血条,正好给你补补,吕澈去端一碗来。” 等吕澈走得远了,吕青野看着梅兮颜,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道:“就这么堂而皇之在我面前讨论劫粮的事,不怕我搅局么?” 托解药之福,舌头的麻木感消失大半,虽然仍不能随心所欲地说话,但只要慢慢吐字,已能说得清楚话语。 “醒了不和我说,竟然还偷听我‘中军会议’,细作行为!”梅兮颜不回答,反而打趣道。 吕青野吃过解药便陷入昏迷中,却又觉得自己很清醒,只是像跟木头一样,无法出声、更无法做出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 梅兮颜为他按mo时,一阵剧痛疼得他忍不住想嘶吼,却偏偏发不出声音,更无法挣扎,感觉像是出了一身汗,毛孔都在张开着,但不知道是真是幻。 挨过初始那阵剧痛之后,痛楚变成了麻痒,如千百只虫蚁在攀爬噬啮,忍受过这段抓心挠肝一般的折磨后,吕青野慢慢觉得肩头涌起一片凉意,轻飘飘像是灌了凉气。虽然仍不能动,但痛楚麻痒正逐渐消解,感觉肩头像是多年堵塞的小溪突然又淌出汩汩细流,十分舒服,人便彻底清醒了。 梅兮颜和连弟等人说话的过程中,一直没有停止过给吕青野揉捏左臂,从肩头到手臂、掌心,及至五根手指,细细地揉捻敲打。从他的呼吸声中已经听出他醒了,见他一直不动,她也就不说。 吕青野“呵”了一声,道:“想当细作也难。” 他现在是落难世子,吕国的叛徒,还真没办法当细作。 “感觉如何?”梅兮颜话锋一转,问道。 “左半身都在发麻,像很多虫蚁在爬。”吕青野老实回答。 “能动么?”梅兮颜托起他的左手腕,仔细盯着他耷拉着的左手,问道。 吕青野没有回答,只是用力想动一动手指,于是听到梅兮颜叫道:“动了,是食指么?” “嗯。”吕青野如释重负一般吁出一口气。 “这解药终归没有浪费 。”梅兮颜别有深意地说道。这药可能原本就是梁姬给吕青野预备的解毒药。 “还有可能让局势翻转呢 。”吕青野竟也意味深长地叹道。他既然活了下来,就一定要揭开这阴谋。 “你醒了我就放心离开了。”梅兮颜笑容隐没,说道。 “船上的士兵和船工,你打算……” “何必问呢,多此一举。我不会因为顾忌你而说假话,你也知道,我不会留下活口。”梅兮颜伸手将他身体侧翻,垂下眼帘揉捏他的肩背。 吕青野侧躺着,气息更加不顺,想苦笑一下都做不到,结结巴巴地说道:“总……会……有点……侥幸心……” “心存侥幸容易丧命。”梅兮颜轻捶他背后两下,讥诮了一句。 一时沉默。 “从……进入……枢国……我便与你……同一立场……”半晌,吕青野郑而重之地说道。 进入孜州后,吕青野偶尔会听到灾民对国主罗夕的咒骂,原本认为这是受灾后的不满,直到他住进这山洞,听到她和连弟等人的对话,才终于弄清楚梅兮颜的处境。梅兮颜所面临的内忧不只是群臣的不认可,更大的内忧还有这片南方土地。 南方的这些百姓,都对她满是怨恨,以至于她明明救了这么多百姓,却不敢透露自己的身份。迷迷糊糊之时,他便下定决心,一定要帮梅兮颜过这一关。 “不愧是我的二当家,谢谢。”梅兮颜看着吕青野肃然的侧脸,轻轻拍了拍他肩头,说道。 等到吕澈回来,梅兮颜暗暗嘱咐吕澈这几日需要注意的和需要准备的事项,便直接下山直奔骑云寨。 外间果如路战他们所说,瘟病四起,通往驻云山的路上已很难再见到人影。逃难的早已逃走,不逃的也不知道躲去哪里。亮得耀眼的日头定在头顶,明明并不太热,却总觉得火烧火燎的。 驻云山上把守通路的骑云寨土匪为避瘟病,也向山上撤了撤。 见到梅兮颜闯上山来,倒也还记得狂车这号人物。 高骏骐飞快来迎,仿佛之前逼走刘氏母子只是小事一桩,而那天夜里的追杀更是从未发生过一样。 梅兮颜心下了然,追杀那事大概就是辛艾瞒着高骏骐干的,至今高骏骐仍被蒙在鼓里。她今日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当即就和高骏骐、辛艾说了自己的请求。 只推说她也在白瑶山拉了杆子,原来寨子里的弟兄在吕国买了一批粮食,结果遇到吕国内乱,明里运不出来,只能试一试偷偷运出来。 但是孜州现在也乱着,怕路上有闪失。若是当真侥幸把粮食运过来,想借骑云寨的地方存几日中转,再把粮食运走,减少长途赶路的危险。借用地方的费用,将出一成粮食抵扣。 高骏骐笑哈哈地一口应承,两人约定了接头口令,梅兮颜便急匆匆赶回白瑶山。 劫粮之事梅兮颜早有盘算,无奈她整合的灾民虽有勇力,到底功夫还不精熟。劫粮是大事,必须一举成功,所以她才只能等鬼骑他们赶来孜州与她汇合,才能行动。 如今鬼骑到来,治疗瘟病的药草也有路战在准备,为了稳住山中的百姓,劫粮势在必行。 回到山洞时,洛英也已经到了。连弟已把人手安排完毕,林木匠和东梁等人也将现有的独轮车重新检查修理,确保能承受住长途运粮的强度。 借着林木匠做的木拐,吕青野已经可以慢慢走几步,恢复左半边身体的机能。 吕湛、吕澈和洛梒显然已从吕青野那里知道了梅兮颜的劫粮计划,吕湛也在梅兮颜挑选的二十人之中。 梅兮颜没有选吕澈倒在吕青野意料之中,吕澈太憨直,虽然理解梅兮颜的处境,却不一定能对吕国自己的国人下杀手。 对于洛梒的加入,梅兮颜没有反对。洛梒敢在越国追捕的情况下躲避王宫避难,没有一身好功夫是做不到的。而吕青野安排洛梒参加,更是证明洛梒在大事上果决干脆。 吃过饱饭,换上凑出来的二十套干净衣裤,梅兮颜带着洛英、吕湛、洛梒、周定丘、连弟和另外十四人,连夜从白瑶山向西,直插吕国,赶去杜若河。 赶了一天两夜,二十人疾行五百里地,终于到了目标地点。 杜若河与黑石水的岔口处于一座低矮的小山之间,水岸边长满了比人还高的芦苇,近水处还有一片片连绵的荇菜,正值开花时节,娇嫩艳黄的花朵挺立在铺满了碧绿圆叶的水中,摇曳生姿。 不论是岸边还是水中,此处很利于藏身。 众人在山上吃了干粮,便分散地藏在芦苇丛中,忍着蚊虫叮咬,安静地浸泡在水中歇息。 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探查船只的洛英游了回来,压低的声音说道:“船来了,四条,吃水深,行的很慢,目前离我们大概五里地。” 梅兮颜沉声分派道:“我和洛英各一条,周大哥和周大嫂一条,吕湛和洛梒也一条,听我口哨行事。” 又对其他人道:“剩下的兄弟还是潜进水里,船上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插手,只管把落水的人全部干掉,不留活口,没问题吧?” 众人连连应声表示明白,各自叼着一管空心的苇茎悄悄地沉入水中。 他们需要顺着杜若河向南面游出去一里地左右,在河里动手。利用这一里地的航行时间将船上人员灭口,控制粮船直接转进黑石水。 梅兮颜和洛英带头,凭着船上灯笼的一点点光亮,感应着船的位置,潜游过去。 游了一里地,梅兮颜和洛英才发现,四条船离他们还有三里地远,而且正停在水面上,不知在做什么。 等了片刻不见船动,洛英利用自己超出常人的视力观察后,小声道:“每条船装了有一百多石粮食,似乎是在等人。” “周大哥、周大嫂先和弟兄们在这里等着,若是行动有什么变化,你们仍旧守住水底,不让任何一个人活着逃走即可,我们四个过去看看。”梅兮颜说完已沉入水中。 悄悄游到船底,四人皆缓缓地将头伸出水面,就藏在船头下方,凝神细听船上的动静。 船上的人懵然不知危险靠近,头条船上的两个官兵正坐在船头小声聊天。 只听到其中一人用醴城方言说道:“不知买家是什么来头,五千石粮食不走刈水,却走这杜若河,还要偷偷摸摸的,太麻烦。” 另一人“啧啧”说道:“我听到的可不止这个数目,就是嫌量大,走刈水太扎眼。枢国孜州那面正闹水灾缺粮食,被那些穷鬼看到,还能落个好?所以才要走杜若河。买主有的是耐心,就这么一点点偷偷运。” “这时节买这么多粮食,到底做什么用?” “嘘——我听说啊……好像是……军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二十五章 拷问 梅兮颜和洛英并不太懂吕国方言,但“军粮”这两个字和数字却听得懂。 梅兮颜右眼一跳!不走刈水运输,又选择了杜若河交易军粮,买主的身份似乎只剩一个可能,就是孟郑家族。 没想到今日来得如此是时候,让梅兮颜忍不住在心中叫了一句“天助我也”。趁着买主还没有来,她要从船上的人员口中套出更多的秘密。 对洛英、吕湛和洛梒三人打出分开的手势,一人负责一条船,分别游了过去。 梅兮颜和洛英看准了他二人负责的两条船上的人员方位,悄无声息地翻进船里,不费吹灰之力将所有人打晕,扯下他们的腰带将他们捆了个结实,又割下一块衣襟堵住他们的嘴。 后面两条船还没有察觉前面两条船发生的变化,梅兮颜和洛英已沉入水中,与吕湛和洛梒汇合。梅兮颜与洛梒上了第三条船,洛英和吕湛上了第四条船,仍旧是举手投足之间,将另外四十人也如法炮制地制服了。 洛英下水继续向南游了一段水路放哨,梅兮颜把四条船上的十六个穿着士兵服饰的人全部集中到第二条船的船头,站在士兵面前把玩着她随身的短剑,向所有士兵说道:“老实回答我的问题,知道就点头。”语调轻松,却含着隐隐的威胁。 逆光站在灯笼之前,梅兮颜的五官有些晦暗,分坐三排的吕国士兵,有九人立即便忙不迭地点头。 梅兮颜满意地笑了笑,问道:“何时和买主交易?” 又是那九人点头。 梅兮颜了然地点一点头,继续挑玩着剑柄,整柄剑在她手指间规律地转着圈。随即走到挺直了腰杆、始终不肯点头的一个士兵面前,伸出右手将他拖到所有人前面,居高临下地打量他。 那士兵先是偷偷扫了一眼面前九个不敢正视他的同僚,又抬头看到梅兮颜的笑容,只觉厌恶,更是狠狠地瞪着她。 寒光一闪,梅兮颜手中的短剑不知何时出鞘,竟已插入那人心窝,从前心到后背刺了个对穿,快得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准得没有碰到一根骨头。 船上另外十五个士兵和吕湛、洛梒都是一惊,士兵们惊讶于她的功夫和狠毒,而吕湛和洛梒却是心惊于她的手段。这种不费一言的下马威和杀鸡儆猴,一般士兵哪里扛得住。 那官兵不可思议地垂下眼睛看了一眼插在胸膛上的剑柄,倒也是条汉子,只轻轻哼了一声,便咬牙吞声忍住。 梅兮颜微笑地看着那官兵,将右手的剑鞘插进腰带中,又伸出食指在空中悠悠地转了两圈。 所有士兵都不知何意,吕湛却已轻轻错步,挡在洛梒身前,而洛梒也扭过头不再看下去。 梅兮颜右手手指的动作甫一停,左手的锐利锋刃毫不费力地绞开那官兵伤处的皮甲,那声音听得点头的九人微微颤抖,饶是吕湛和洛梒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也不由得皱眉。 眼见那士兵唇边已溢出了血,洛英将他拖到船边,拔出匕首的瞬间,又深深地割开了他的咽喉,在血没有喷到自己身上时,已将那官兵推进水中。 “看到了,不说话就是这个下场。”梅兮颜脸上依旧挂着笑,扭头用下巴点了点仍泛着水纹的水面,说道。 一盏灯笼的光亮实在有些暗,坐在梅兮颜对面的士兵可能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声音不轻不重、语气不急不缓,听起来更令人不寒而栗。 就在所有士兵都处于惊骇之中时,梅兮颜将剩下的六个硬骨头士兵也灭口扔下河,期间还极其善良地指给剩下的九人一条活路:“我缺船工,所以老实配合回答问题的,可以做船工。” 没有人傻到不懂她的意思,只要老实交代,就可以活命——他们是这么理解的。 最后一声“扑通”的落水声响起后,梅兮颜好整以暇地又问一遍:“交易时间?我只听一次回答,剩下的……” 没等她说完,她左手边的一个士兵已经急不可奈地摇动身体,向她做出强烈的表示。 梅兮颜迈步过去,扯下他口中的布团,缓缓擦拭短剑身上的血迹,那士兵忙不迭地说道:“亥时三刻左右买主会来。” 吕湛站在梅兮颜身后,看到这些被梅兮颜吓破了胆的士兵,心中五味杂陈。面对梅兮颜这种心狠手辣的怪物,普通士兵甚少能有强大的精神支撑来抗拒她的手段,但就这样老老实实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又觉得着实丢了吕国的脸面。 洛梒轻轻拉住他的手,捏了一下,似乎在给他安慰。他先是一愣,然后才回握住她的手,表示感激。 “买主是谁?交易时有什么特别的约定?信物?口令?这些粮食是全部,还是要分几批?所有你们知道的,都说出来。”梅兮颜将剑身擦拭干净,又开始悠悠地转起剑柄来。 短剑在旋转,众人只觉得寒光荡起一圈又一圈,森冷的刃风直扑面门,眉心处涌起异样的不安。这瘆人的感觉直插心头,全身都哆嗦起来。 在另外八人拼命点头之时,已获得回答资格的士兵继续答道:“买主不知身份、不知来历,只约了在此地交易,也不知他们会从哪个方向过来,没听说有什么信物、口令。” 梅兮颜不置可否地移动目光,仔细打量剩余八人的神色,正点头如小鸡啄米的八人中,坐在最后排的一人动作却有些迟缓,眼神也闪烁不定。 “什么都不知道还占用别人的生存机会,该杀。”梅兮颜哂笑道。左手一动,两次回答问题的士兵胸口也照例被cha进短剑,然后喉头一凉,血水已喷向空中,身子被梅兮颜踹进了河里。 其他八人瑟瑟地后退,聚成一团,抖个不停。 梅兮颜直接从他们之中穿过,将那个神色紧张、眼神不定的士兵拖拽出来,扯了他口中的布团,柔声问道:“有什么可说的么?” 那士兵显然还不明白梅兮颜为什么会找上他,哆哆嗦嗦、一句三想地慢慢回答:“我们只是负责……押运到……这里,等买主来……来交接。上面说买主来时会……有……灯火……灯火,摇……三摇,我们不要出声……将粮食给他们……坐他们的空船……回去……” 梅兮颜蹲下身子,短剑剑尖划过他喉头,称赞道:“嗯,说的不错,脑子转得也快,这么短时间就能编出这样的谎话来。” 这本是梅兮颜使的小手段,只是要诈他一下,确认他是否说谎。随即话锋一转,换了一副善解人意的语气,继续说道:“粮食是用来救命的,为了粮食丢了命就不值得了。” 之后倒转短剑,用剑柄一边轻轻捅着那士兵的心口,一边说道:“留着这里的xiǎo mì密不说,转眼我就杀了你。我的人都在这附近的水域,分做两路开船,总有一路碰不到买主,那些绞尽脑汁编出来的谎话根本不能让我们和买主打起来。” 梅兮颜的动作吓得那士兵不停地后仰躲避,却又被梅兮颜伸手拉住他肩膀,将他身体重新拉直回来,继续和颜悦色地劝导:“而且你既然死了,也看不到后续,这么得不偿失,何必呢?老实说出来,留得一条命乖乖回老家去,咱们两下皆方便,你说呢?” 生路面前,将死之人谁能忍住不动心,那一定都是假的。 那士兵皱着眉,心中纠结了片刻,咬了咬牙,说道:“你真的会放了我们?” “不识时务的该杀,识时务的自然就该放!我说话算话!”梅兮颜收回短剑,又转动起来。 这话听起来十分有理。 梅兮颜耐心地等着那士兵的决定,半晌,只听他说:“买主我们确实不知,他们靠近时会点起一盏气死风灯,口令是:我们问‘醉了’,他们答‘好酒’。其他如我方才所说,我们这些人会乘坐他们的船离开。至于他们要把粮食运去哪里,并不知晓。” “只有这些?”梅兮颜一副信以为真的模样,问道。 那士兵点头道:“对。” 梅兮颜呵呵笑了一声,忽地沉下面色,将短剑驾到士兵的脖子上,厉声质问道:“适才在船头说买家买了五千石军粮的,便是你吧?这么重要的信息,为何不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二十六章 黑吃黑(上) 那士兵一惊,已吓得面色苍白,舌头打结,讷讷地说道:“太……太紧张……忘……了……” “哦”,梅兮颜了然般一挑眉,收回短剑继续在手中转着把玩,竟然赔不是道:“对不住,那么现在记起来了么?” 那士兵是清楚见到梅兮颜就这么转着短剑的瞬间,便把七个不肯屈服的同僚杀死的,心胆俱裂之下,结巴着说道:“想……起来了……这些都是我……听说的,不一定……做得准……听说是军粮,买了五千石。我们这是第……第七批……五百石……隔两天送……一批到……这里……” 说到最后已带了哭腔,“买主是谁……真的不知……每批押送人……不同……听说,他们的船是从……南面驶过来的……” “没了?”梅兮颜冷着脸继续问。 “听说还有一批粮食要……要送到刈水北面 ……不知道什么时候送……”那士兵已被梅兮颜吓破了胆,将自己知道的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没了?”梅兮颜又问。 “没了……真的没了……” 梅兮颜看着那士兵簌簌发抖的模样,又抬头扫了一眼同样被吓得冷汗淋漓的另外七人,说道:“算你们还老实,脱掉衣服,自己下水游走吧。” 说完,割断了捆绑八人的腰带,又想到什么似的,补充道:“别向南游,我兄弟们在南面接应呢,不知道你们是我放的,会直接杀了你们。” 八人如蒙大赦一般,三把两把就将身上脱得只剩了一身中衣,“扑通”“扑通”就跳下水去,朝北游走,动作之快,如大鱼如海。 吕湛冷眼看着梅兮颜,说不出心中什么滋味。 这八人显然不可能逃脱周定丘和连弟等十几人的围剿,必死无疑。梅兮颜所谓的放他们生路,也不过就是表面功夫而已。站在梅兮颜的立场上,是不可能任这些人活着离开的。 想起世子说他对于苇城太守陈忠契的杀与留也委决不下,最后见陈忠契为保苇城不惜赔上自己的名声诈降,到底还是没有下手。 若是世子也能像眼前这女国主一样干脆果决,也许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转念又想,若世子性格与梅兮颜一样,只怕梅兮颜在长山受伤时,世子就会直接杀了她,还哪里有后面这许多事情。 正在出神,洛梒又捏了捏他的手。吕湛微微颔首,他已听到水中传来声响。 很快洛英冒出头来,悄声说道:“南面来了三条船,大概百人左右。” 梅兮颜微微点头,说道:“周大哥和周大嫂应该也快过来了。” 当那些吕国士兵被连弟和周定丘发现后,连弟自然会认为梅兮颜动了手,很快就会赶过来。一百人无需全部杀掉,还要留着活口让他们回去报信,二十人对付他们,绰绰有余。 “洛梒,告诉四条船的船工,要活命不要发出声响。更不要奢望跳水逃走,水下都是我们的兄弟,不是自己人,撞上格杀勿论!”梅兮颜终于收回了把玩好久的短剑,说道。 踱了两步又续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来的人是孟家的。不要全杀了,留一些活口!” 转身踱了一个来回,又补充道:“从现在开始,你们要叫我老曹!这两天也听到林木匠的口音了吧,就学他那种口音叫我。还有,你们下手都要注意,不要一招致命,至少先砍两刀再杀死。” 三人都是极聪明的人物,自然听出这是梅兮颜的嫁祸挑拨之计。所谓老曹,应该就是永靖关的守将曹通济。 这确实是梅兮颜随机应变想到的计策。 杜若河向南,有一段离嵩州很近。他们今天一直守着黑石水的河道,没有船只经过,那么秘密买军粮的人除了嵩州的孟家,其他也无法从杜若河南面行船过来。 梅兮颜回想起李砾的话,他说过郑玉名和孟徽似乎有嫌隙,她此番便要看看,表面上一向同气连枝的孟郑两家,是否真能为顾全大局互不猜疑。 洛英再次潜入水中隐藏起来,梅兮颜三人换上士兵的装束,一起上了最后一条船,也是最靠南向的一条船上,找了一个舒服的地方坐着,很快便看到一个灯笼的光亮在向他们靠近。 头船停在他们船只的右侧,梅兮颜悄悄探出头来,见对方船头上站着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一身锦袍,看起来像个商贾老板。身旁还站着两个护从,腰间都挂着长刀。 如梅兮颜所料,这些人正是孟锡手下的嵩州士兵,为首的是一名百夫长,乔装成粮店老板模样,一直负责偷偷运粮的工作。 梅兮颜给吕湛做个睡觉打呼的手势,吕湛会意,立即便歪着脑袋靠在粮袋上,打起了呼噜。呼噜声时大时小,时停时响,洛梒见着吕湛那副装睡的模样,强忍住才没有笑出来,但看着他的眼神却柔情似水。 船身传来声响,看来对方听到了呼噜声,已经寻上来了。 梅兮颜立即示意洛梒也装睡,二人马上就各自歪倒进入“熟睡”状态。 一个护从抬脚踢了踢“睡”在最外面的梅兮颜,梅兮颜咕哝一声,翻身继续“睡”。 “起来,交货!”护从又踢了她一脚,叫道。 “交货,交货,口令!”梅兮颜没有睁眼,继续咕哝道。 “好酒!”对方倒真的说出了口令。 梅兮颜心中一喜,吕国士兵果然没有撒谎,口令是对的。 “好酒……醉了……”梅兮颜正在咕哝,突然佯作从梦中惊醒,一骨碌爬起身,推了洛梒和吕湛两下,低声催道:“快起来,快起来,人来了!” 吕湛和洛梒当即配合地“醒”过来,慌张地整理盔甲、佩刀。 梅兮颜赔起笑脸,对着护从道:“五百石,您点点。” 那护从当真从他们船上叫了几个人过来,朝着另外三条粮船走去。 梅兮颜忽地吹了一声口哨,身形一闪,已扑向站在船头商贾打扮的百夫长。 百夫长匆忙中退了一步避开,抽出腰刀,喝问:“什么人?” 梅兮颜嘿嘿一笑,干脆地答道:“索命人。” 与此同时,洛英从水中翻出来,落在嵩州士兵的第三条船上,一出手便已砍伤两人。 洛梒直接将踏上粮船的几个人砍杀,才追着吕湛的身影,到对方第二条船上大开杀戒去了。 突遭偷袭,嵩州这一百人立刻便显露出平时有素训练的功底。只在一开始慌了慌神,便马上进入战斗状态,三五人背靠背组成一组,进行反击。 为了隐藏身手,梅兮颜四人杀得也不痛快,但梅兮颜还是用了五六招就把那个领头的百夫长干掉了。 没有百夫长号令,一盘散沙更容易对付。 船下水花翻滚,周定丘和连弟也已抓着船帮翻了上来。 六个人,两人一船,砍不死的都踹到水下去。一时间只听到水声“哗哗”地响个不停,中间还夹杂着受伤的闷哼之声。 打了没多久,已经杀了嵩州士兵一半多人。洛英喊了一声:“凿船,老曹,你先撤!” 梅兮颜转身便奔回他们抢占的四条粮船,见昏迷的船工们已然醒来,割开捆绑他们的腰带,再次低声恐吓他们不要妄想逃走,下水必死无疑。 第二条船的船工都看到了梅兮颜杀人不眨眼的手段,哪里敢不听她的话,和其他船的同伴打了招呼,唯唯诺诺地听着梅兮颜的指挥,将船划向黑石水的岔口。 计划中,粮船到了龙摆腰,梅兮颜他们就要将船凿沉,所以身上都带着斧头。一听洛英喊凿船,水中的十几人毫不犹豫地抽出斧子就开始劈船板。 这边的四十多个嵩州士兵一见对方打着这样的主意,立即便跳下水去和洛英他们混战,留下几人划着一条船先避了开去,剩下的两条船在水中打着转,距离被慢慢拉开。 洛英、连弟和周定丘三人牵扯住对方大部分人,连弟对其他同伴喊道:“你们去抢船。” 连弟挑选的这些人原本功夫就不错,又接受了梅兮颜的指导,更是开窍。虽然指挥的人一会儿是梅兮颜、一会儿是洛英,一会儿又是连弟,但三人命令既不冲突,又是在当时情况下最合理的命令,所以人人服从。 呼啦一下,十四人一边摆脱自己的敌人,一边奋力朝最前面的那条漏网的好船游去。 失去了百夫长的嵩州士兵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船上的想划船逃跑,但水里一堆自己的同袍,实在不能舍他们而去;不跑,这船显然也守不住。 正犹豫不决的功夫,对手已经爬上船,将他们伤的伤,掀进水的掀进水…… 洛英也带着周定丘和连弟朝着专门留下的好船游过来,后面跟着一群杀红了眼决意要跟他们拼命的嵩州士兵。 但三人却不恋战,利落地上了船,早已在船上等着的东梁立即一声吆喝,齐力滑动船桨,船儿顺着水流就朝前驶去。 洛英和连弟一人操起一根船上备用的船桨,坐在船尾,噼噼啪啪地打着还吊在船尾不肯松手的嵩州士兵,终于将他们都打了下去。 剩下水中一堆嵩州士兵,愤怒又绝望地看着洛英他们的船只越来越遥远,很快就被夜色淹没。而身边的两条船被凿得灌了水,也是越来越下沉,很快就被水淹没。 不知是谁骂了一句:“龟孙子的,谁水性好,敢和我追过去看看那些土匪去哪里了?” 另外有人叹了一声:“前面就两条水路,一条通往醴城,一条是黑石水。” “上岸上岸,先赶回去告诉将军。”有人催促着。 “先把百夫长和弟兄们的尸体捞上来吧。”又有人提醒。 于是几十人都是一猛子扎进水里,忿忿地去捞取尸体…… 河面上并没有因此而安静,几个嵩州士兵拖着一具尸体浮出水面时,听到北面方向隐隐又传来厮杀声。 粮船早已看不到了,但声音却在寂静的夜里传了过来。作为有经验的士兵,他们幸灾乐祸地笑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伙儿土匪只怕是遇到了更厉害的对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二十七章 黑吃黑(下) 梅兮颜指挥四条粮船先行离开,只行了不到两里水路,便命令停船,等待洛英等人赶上来。 结果,先赶上来的不是洛英他们,却是从水里钻出来的几十个黑衣人。 这些人显然也是有备而来,分做四部分,分别上了四条船。 变生肘腋,梅兮颜根本来不及判断这些人的身份,只在心中惊惧一瞬后,咬了咬牙! 今晚无论如何,粮食必须抢到手! 决心已定,立即向所有船工喊道:“不要慌!不要跳船!即便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才划算!用船桨反击!” 这些船工常年在杜若河上讨生活,哪里遇到过今晚这样的情况。碰到梅兮颜他们打劫一场不说,好不容易勉强保住了性命,没出二里地,又被截住了。 有的船工挥起船桨拍打水下的偷袭者,但还有一部分船工早已吓破了胆,纷纷跳下水去想要逃命。 然而到了水中反而被那些黑衣人擒住,连一点反击都做不到,便丢了性命。 偷袭的黑衣人功夫都不差,身手敏捷,看起来也是训练有素的精兵。 “把船划过去接人——划过来!上我的船!”梅兮颜见船工根本不是黑衣人的对手,一边命令自己船上的船工,一边对着剩余的船工叫道。 有梅兮颜护着,她船上的船工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尚没有性命之忧。 另外三船的船工勉强将三条船的首尾歪斜地靠在一起,立即便撒腿奔向梅兮颜所在的第一条船,手中的船桨还不停地在身遭挥舞,抵挡黑衣人的进攻。 除了反抗被伤落水的、跳河的船工被黑衣人杀死外,有四十多个船工集中在梅兮颜的船上。 被对方抢夺了三条粮船,梅兮颜指挥她船上的船工调转粮船的方向,尽量拦住后面三条粮船,不让他们通过。 这个时候船工们才真正知道了梅兮颜的厉害,虽然她和水中的那些黑衣人都不是好人,但要保命必须依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坏人! 众人横下一条心,全部按梅兮颜的话去做——既然今晚注定逃不过阎王爷的招魂手,那就一命换一命!划船的船工继续划船,从别的船过来的船工则拿着船桨护在他们身边,居高临下拍打水中靠近过来的黑衣人。 由于大家齐心协力的配合,粮船很快便横在了水面上。但仍旧有几个船工被水中的黑衣人抓住船桨,拖进水中。 梅兮颜见这些船工配合得默契,也不再留手,刀剑齐出,一人化作一条线一般,在四条船上穿梭往复,一边策应船工们的反击,一边快速攻击已经爬到其他船上的黑衣人。 一时间,上了船的黑衣人先成了梅兮颜的靶子,片刻间便被一招一杀,全部消灭。水中的黑衣人见完全没机会再上船,反而又都集中攻击梅兮颜所在的粮船。 “分两组,不要间断地打!”梅兮颜在激烈的出招之余,努力挤出声音提醒道。 剩下三十多个船工经过一轮反击,也总结出了经验,瞬间便领悟了梅兮颜的提示。错落着分成两批人,一批的船桨拍下去,后面的第二批迅捷补上,船桨不间断地拍在黑衣人的头上、身上,不仅抢不出船来,反而被奋力反击的船工们打伤许多。 如同奇迹一般,剩余的三十六个船工仍然只是受了皮外伤,却无一人殒命。 那些黑衣人在梅兮颜手下没讨到什么便宜,反而折损了同伴,其中一人随机应变,小声对同伴命令道:“全部上最后那条船!” 领了命令,水中的黑衣人悄无声息地潜进了水中,再不露头。 “做的很好,继续坚持!”梅兮颜的快攻告一段落,缓了口气,继续鼓励船工们。 这一阵反击,船工们早已忘了梅兮颜原本就是来打劫的,此时已唯她马首是瞻,全神贯注地握住船桨,死死盯着自己那一片能看到水域。哪怕见到一丁点反常的水花,都要一浆拍下去反击。 “集中精神!我就在你们身边!”梅兮颜适时安抚船工的紧张情绪,目光紧紧地搜索着平静的水面。 那些黑衣人不知隐藏在水中已几时,竟还有体力与梅兮颜他们纠缠,可见身手不低,只是因为在水中失去了“脚踏实地”的优势,才处处落于下风。 这些人若目的是抢粮,必然不会善罢甘休,离自己最远的第四条船将是他们全力以赴争取抢到的目标。 果然,水面哗啦一阵大响,十几个黑衣人同时翻出水面,一起爬上第四艘船。 梅兮颜深吸一口气,几个纵跃便到了第四条船的黑衣人面前,双手银光乱舞,瞬间便砍杀了四五人。 梅兮颜看得出对手的意图,黑衣人想用第四条船撞翻他们。她不能让步,更不能让这些船工因畏惧而让步,唯有身先士卒,让那些船工看到她的能耐,才能打消他们的忧虑和恐惧。 鬼骑下手向来追求一击必杀,要在最短最快的时间内消灭每一个敌人。此时梅兮颜再次使出鬼杀,下手更加凶残、狠辣,刀剑过处,肢体横飞,血腥味令常人闻之欲呕。 保住这四船粮食是她的重中之重! 那些黑衣人似乎被她残忍的身手惊吓住了,竟出现了短暂的呆滞,一个角落里突然冒出两个抖得音都不连贯的字——鬼……骑…… 梅兮颜眼中精光一闪,却不给他们质疑的机会,立时便又冲上去砍杀了几人。那些人这才又回过神来,留下一部分牵扯住梅兮颜,另一部分却又跳入河里去攻击第一条船。 “别怕,我在!”梅兮颜生怕这些船工会弃船逃走,抽身回跳,空中看到水中正在游动的黑衣人,便以他们为落脚点,踩上去一刀一个,结果了他们的性命,又跳回到第一条船上。 原本确实有些胆怯的船工在梅兮颜落到船上后,瞬间便觉得有了主心骨,再次抖擞精神防范水中的黑衣偷袭者。 水面传来激烈的划水声,洛英等人已经赶到。 “水下有鬼,扎手,留神!”梅兮颜发声提醒道。 打了这一阵,梅兮颜尚没有看出对方有多少人手,生怕又有帮手从水中潜游过来,对他们将是大大的不利。 “你们分开上船,我们下去!”连弟却是丝毫不惧,将自己船上的人分成两伙,她挑选的十四个兄弟去分占剩下的三条粮船,而她、周定丘、洛英、吕湛和洛梒则继续下水。 周定丘、连弟翻身入水,却几乎没有溅起多少水花,这水性好得骇人。 黑衣人见对方不仅是鬼骑,且又增加了水性极好的帮手,不敢恋战,其中一人高声喊道:“泄水!撤!” 所有黑衣人全部退出和梅兮颜那条粮船的纠缠,在水中退开一些距离后,手中摸出了几个鼓鼓的大水囊。以迅雷之势拔掉了塞子,朝着四条粮船就扔了过去。 “火油!别让他们点火!水中的人上来!”梅兮颜惊叫一声,脚下一点,如离弦之箭般扑向离她最近的水中黑衣人,一剑刺穿他咽喉。足尖落在那将死之人的肩膀上一点,又扑向下一个。 与梅兮颜一齐动作的还有洛英,扑出的方向正与梅兮颜相反。两人几乎都是在黑衣人身上一点一顿,旋即离开,只留下一蓬血花溅入河水中。 “看准火源方向,尽量不要让火星落到船上来!找东西,随时准备灭火!”连弟没有梅兮颜和洛英那样出神入化的功夫,但心思却极快,瞬间想到可以降低损失的办法,上船后马上命令船上所有人提前做好准备。 吕湛、洛梒、周定丘、连弟,紧张地站在各自粮船的粮袋最上方,手中拿着各式各样的临时武器——之前吕国士兵脱下来的靴子、船工们吃剩的菜团、饼子,凡是触手可及,又衬手的东西,都被拿来利用,争取在看到火源时,便将火源击落水中。 这一波最后的比拼,黑衣人全部现身,水中竟然还有四十多个,此时分布在粮船四面八方。 饶是梅兮颜和洛英已使出鬼杀拼尽全力,仍旧因为距离原因有侥幸活着的,吹燃了身上携带的所有火折子,朝粮船扔了过去。 一时间,天上星火点点,最不具威胁的小东西,却带来最大的恐惧。 “小心!小心!”船工们尖叫起来。 “河面上有火油!所有人分散,把船划走!”微弱的火光中,照亮了河面上漂浮的一片片油光,连弟嘶声大喊。 连弟在第一条船上,三十六个船工却不肯分开,气得她抽出腰带中的斧头,晃了晃恐吓道:“兔崽子的!只留下九人,其他的马上到另外三船上,否则我立刻杀掉九个废物!” 这些先前被梅兮颜吓破胆、又被梅兮颜保护了一通的船工早已成了惊弓之鸟,一听到这个梅兮颜同伙的警告,纷纷跳起来朝着后面的船跑去,直到听到有同伴在喊:“少了两个!快回来!” 连弟的船乱成一团,那边吕湛、洛梒却早已有了应对之策。 两人扔了菜团,捡起脚下的衣服,双手撑开,等着火折子逼近,瞬间出手,将投向他们两条船的火折子硬生生用衣服兜住,再用力将衣服团成一团用力压实,将火折子揉了个粉碎。 周定丘和连弟却没有他们那样的本事,只能冒险让火折子落在船舱里,然后迅速扑过去灭火。 但他们吃亏在人手太少,到底还是有几个火折子落入左侧水中、船上,将火油点燃。 霎时间,河面上亮如白昼,火焰四起! 船上的人忙着灭火,而水面上,随着水流移动,有些燃烧着的火油火焰汇聚到一处,威力更是加倍。 燃烧的火油顺着水流的方向、开始蔓延到粮船方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二十八章 鬼杀 火焰将黑衣人隔绝在粮船之外,所剩无几的黑衣人拖着重伤沉入水中潜游而去。 梅兮颜和洛英已杀掉二十多人,见到眼前蔓延的火势也是惊悸。 船上的所有人都慌了。船工尤其慌张得厉害,开始大呼小叫,手忙脚乱地用船桨向外划水,搅动水流扩散,防止火势蔓延过来。 但最后一条船尾,已经被火油附着,起了火;眼看着第三条船的左侧船帮也碰到了火焰…… 吕湛、洛梒、周定丘和连弟四人正在奋力扑灭船上的火焰。 “靠右靠右!避开火油!”连弟在船上大声指挥着。 粮船右侧水面上的火油没有被点燃,还能有避让的余地。但左侧的火油线很长,随着粮船向前移动,火油也跟着飘向前去。 梅兮颜的眼中除了映射的火光,更有喷出的愤怒的熊熊烈火!这四船粮食,她不能失去!这将是稳住山洞中那些百姓的基石! 如今已知这些粮食是嵩州定的军粮,被劫后一定会想别的办法运送。枢国受灾的百姓处于瘟病和断粮的威胁中,孟郑两家反叛蓄势待发。她没有那么多人手和精力去调查剩余的粮食如何运送,又该怎么抢过去。 而且,这些黑衣人显然不可能是吕国人,已经交易了六次,不会这样黑吃黑。听口音又不像枢国人,从北面过来的除了孜州的郑家,再就是姜国和越国。 这两国正打得火热,为了五百石粮食派出这么多人,似乎也不合理。但他们之中有人知道鬼骑,梅兮颜总觉得脑海中有一条隐隐约约的线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串起来,但实在是无法静下心来串连这一切。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保住这些粮食!必须保住! 尖利的啸声穿过呼号灭火的人群,激得人后背一麻。 洛英失声喊了一声“老大!别——” 只听一串“噼啪”声,落在队伍最后、洛英他们从嵩州士兵那里抢来的载人的小空船应声而裂,被劈成两半! 而梅兮颜,长剑已归鞘,双手握住刀柄,正站在其中一半船舱上,纵声吼道:“所有人注意,一会儿会起水浪,不要分心,尽管全力划船撤退!” 连弟、周定丘和洛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着梅兮颜左眼闪着诡异的绿光,不由惊悸。但出于对梅兮颜的信任,扑灭火苗后都跳下粮袋,各自分配船上的人员坐下,开始划桨。 吕湛似乎能猜出梅兮颜的用意。他在南铁壁山见识过鬼骑在瞬间杀死六个高手,但他以为,刚才梅兮颜和洛英去击杀水中的黑衣人已经使用了那种神秘的杀招,却不知梅兮颜竟然还能使出这么惊世骇俗的力量,只用那一柄单薄的马刀,就将一条船劈了开去。 这简直就是鬼神之力! 洛英最清楚梅兮颜要做什么,拽了一根船桨瞬间跃到梅兮颜身边,红着眼眶,竟忍不住哽咽地责怪道:“老大,你疯了!这次抢不到,下次抢!你的命最重要!” “省点力气,千万别让这半条船沉了!”梅兮颜抑制住喘息,捂着发痛的左眼,将马刀入鞘。转而又轻笑安慰道:“这还是第一次用呢……肯定死不了……” 洛英抿紧了嘴唇,却不说话。 水流无形,这不过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尽量给自己找出一条活路来。梅兮颜知道,洛英知道,其他人更知道。只是没有人知道,梅兮颜动用这一招将会耗损她原本就不多的生命。 相对于落英那种普通短时效的鬼杀,梅兮颜这一招才是真正的鬼杀,持续时间延长,真正能一招就在百万军中取人首级的最强杀招,只是后遗症也更加严重。 能使出真正鬼杀的,这一代鬼骑里,只有梅兮颜一人可以做到。并且鬼骑一致觉得,梅兮颜获得的鬼杀之力在历代鬼骑中是最强的!毕竟,那是靠她一个人的本事就获取的能力!也是她豁出命去要灭绝的能力! 半条船在水面慢慢翻转,洛英在上面不停移动脚步,尝试寻找平衡点。终于在半翻转后,落英找到了平衡点,让它如浮木一样稳稳地漂在水面上。 梅兮颜深深呼出两口气,感受着身体急剧升高的体温和剧烈鼓动的心跳,庆幸这段时间身体没有那么疲劳,还能使出真正的鬼杀。 忍住浑身的剧痛,梅兮颜双手抓住另一半船的船头板,对洛英低声道:“我要用力了,你留心。” 洛英“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全副精神都放在感应他们所在的半条船的重心上。 梅兮颜脸上泛红如血液沸腾、青筋暴起,左眼绿芒爆涨,三条伤疤更是猩红如血痕。手上血管有若树根般根根暴起,咬牙用力,竟生生将半条船举了起来。 重量使得脚下踩的船板沉下去,洛英立即向后移动,努力平衡掉她的力道,船身还算稳,却不能稳定。 “老大!再向我这边挪三步!”洛英提醒梅兮颜走到最好的位置。 梅兮颜举着半条船走过去,脚下的船载沉载浮,不堪重负似的,却又偏偏没有彻底沉下去。 吕湛等人一边拼命划桨,一边扭着头看着梅兮颜的动作——见她踩在破碎的船板上,双手举着的是巨大的半条残破的船身——几乎瞠目结舌。 就在他们陷入震撼难以自持之际,只觉得梅兮颜周身泛起一股隐形的压迫性的力量,这力量之强大,几乎使他们窒息! 目不交睫的一瞬,巨大的半条残船自空中落下,如一柄巨剑劈如水中! 水面一分为二,似要裂成两半,激起几丈高的水浪将四条粮船冲向一边,好在有粮食压船,有惊无险。 连弟怒吼“继续划”!三十四人豁出命去在浪涛中向前划去,一片片燃烧的火油就落在他们身旁或身后,惊得他们一身冷汗。 每船近一百五十石的重量,借着水浪的推势,十几个人疯狂地划动木浆,竟真的逃出了那片火海水域。 众人惊魂未定,连弟又吼了一声:“灭火!”已经第一个拿着麻袋片冲到粮袋上,将落在粮袋上的火苗压灭。 其他人也立刻拿着布片等物,去扑打船帮上的燃烧的火油。 没有大火围攻,小片的火苗还没等烧开去,已经被迅速扑灭。 到底河道平缓,水波翻涌了片刻便逐渐平息,恢复了原本的寂静,没有耗尽的火油还在燃烧着,一小片一小片的,慢慢又要汇聚在一起。 借着火光向后望去,水面上干干净净,半个人影也没有。 吕湛的心沉了下去。他记得,这种超越人类能力的杀招是有后遗症的,会完全脱力到一个孩子就足以将他们杀死。 作为一国之主,在这样的时刻却选择如此莽撞、不计后果的招式来抢夺区区五百石粮食,实在是太不明智。 但以梅兮颜的城府和胸襟,她该很清楚粮食与她的性命,哪个更重要。除非,她现在面临的处境,逼得她一定要得到这批粮食,所以才只能铤而走险。 就他个人而言,其实并不希望梅兮颜活着。作为吕国邻国的国主,她能文能武,杀伐果断,对吕国来说,实在太过危险。 理智之外,他也担心梅兮颜的安危。这个女子在他们世子心中的重量,远非世子表面表现出的那么轻松。吕澈曾和他说过,世子在中毒昏迷期间,总会叫梅兮颜的名字。 是以心中十分矛盾。 洛梒没有更多的想法,她喜欢梅兮颜,从第一眼见到起,就喜欢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果决、干练的气质。这是她没有的,若是她有,也许,和吕湛不至于牵扯这许多年,才敞开心扉。 连弟和周定丘不约而同地站到粮袋最上面、踮起脚尖,努力地朝更远处的水面望去,试图找出一些耸立的黑色的影子,然而,什么都没有。 他们记得梅兮颜在来吕国路上说过的话,既然所有人视她为大当家,她必不会辜负所有人的期望,将粮食弄回去!尽量多多地弄回去! 他们还记得洛英愤怒的埋怨,粮食可以再抢,命最重要! 但最后,他们白瑶山的老大,却仍是选择用命去换这些能让白瑶山的灾民恢复正常生活的粮食。 到底是粮食重要,还是他们白瑶山的老大重要,此时在他们夫妻心里,已经完全判断出结果—— 有老大在,白瑶山七百多口子人才没有患上瘟病,更没有饿死。 这个神秘的土匪头子,这个隐瞒身份、隐瞒性别,不知要图谋什么的土匪头子,实实在在地比粮食重要得多!更不用说,他们夫妇的命,也是这个土匪头子救下的。 “老大!”连弟声嘶力竭地喊着。她本以为自己很坚强,却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老大!”周定丘平时从不显露出这样强烈的情绪,此时却禁不住也在呐喊。 “老大!”白瑶山的人都在呐喊,他们第一次感受到被人拼命保护的滋味,即便是自己的父母,能做到的,也就这么多了,毕竟,谁都只有一条命,只能豁出去一次。 吕国的三十多个船工讷讷地,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们是梅兮颜剑下侥幸活下来的人,也是被梅兮颜拼力保护过的人,该怎么面对这个仇人和恩人,还真是矛盾。 “老——” 众人正聚集中气再次呐喊,却听到岸边突然传来一声责备:“喊什么喊?想把敌人引过来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二十九章 氓众(上) 所有人循声转头,只见河岸边,洛英正背着梅兮颜跑过来。 每个人,皆如释重负。 梅兮颜嘴角挂着大片血渍,显然是吐过血,此时已昏迷不醒。 “老大怎么样,是受了重伤么?”连弟下令将她所在的粮船靠到岸边,将洛英和梅兮颜接上船,提心吊胆地问道。 “没事,只是体力透支,昏睡过去了。”洛英不想引起恐慌,轻描淡写地说道。 梅兮颜尽全力催发身体里的所有潜能,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导致血液沸腾并运行加速。当力量释放后,仍旧沸腾的血液却不会迅速恢复到正常,血液冲击内脏,会使内脏受到严重伤害,进而会吐出大量血液。这是鬼杀的后遗症,不仅身体受损,而且寿命受损。 相比于普通鬼杀,在身体虚弱时使用后可能会有毙命的危险,真正的鬼杀若是身体负荷不了,还不等使出来,人便已经暴毙了。鬼骑一定要经历非人的锻炼和磨练,也是为了能够强化自己的筋骨肌肉,扛得住这杀招的威力。 梅兮颜使完鬼杀后,与洛英一起翻落水中。 洛英早已做好准备,立即将梅兮颜捞起,撑着那半条载浮载沉的船跃出水面,背起她点着水面疾驰到岸边,将她轻轻放在地上。 梅兮颜努力控制住沸腾如火烧的身体、疯狂鼓动的心脉,呕出几大口鲜血后,竟扯着嘴角露出一个苦笑,嘶哑着说了一句:“还好……你们……不会……这招……有点儿……疼……” 洛英的眼泪立时便落了下来。 梅兮颜看不到自己的脸,她的脸不止是血红色,皮肤上还渗出了点点血渍,一直蔓延到luo露的脖颈上,手背上也有,可想而知,浑身怕是都变成了这个样子。 “老大……何必……这是何必呀……”洛英思绪已完全散乱,满脸泪水横流,抱着梅兮颜不停地小声嘀咕着,满是不甘和心疼。 渐渐的,混乱的洛英咬牙切齿起来:“等我们回去,我去杀了郑统、杀了孟定衡、杀掉所有姓郑和姓孟的!让他们造不成反!我去杀光他们!” 梅兮颜听到了洛英语无伦次的话,暗忖他意气用事,但她实在没力气和他讲道理,只想赶快追上连弟他们的粮船,确定他们无事。 “追……”勉强吐出一个字,“船”字实是没气力了。 听到梅兮颜再次出声,洛英的注意力又集中到梅兮颜身上,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便抽了自己一个嘴巴,骂道:“蠢!忘了大事!”随即便将手伸进自己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 “老大……吃药……路战配的……”这是梅兮颜第一次使用真正的鬼杀,洛英一时也慌了手脚,这才想起来他们临出发前,路战偷偷塞给他一包药丸,嘱咐他如果梅兮颜身体出现什么不好的状况,赶紧让她吃了这药,早中晚各一粒。 梅兮颜来不及点头或者说话,洛英哆嗦着的左手已经将药丸塞进她嘴里,又取了水囊喂她喝水。 好苦!梅兮颜想说话,却把仅有的力气用来吞药丸。待到药丸下肚,梅兮颜强撑的精神也已耗尽,身体一时不支,昏了过去。 洛英后悔没有坚持让路战跟过来,只好背着梅兮颜去追赶粮船,希望尽快赶回白瑶山,他才能彻底安心…… 看到粮船和船上的人员均无事,甚至众人极其关心梅兮颜的安危,洛英也觉得至少梅兮颜的牺牲还值得。 对于这四船人,梅兮颜早已是他们的主心骨,是半分事情都不能出的,所以洛英强迫自己表现出从容淡定的样子。 大部分人相信了洛英的话。举起半条船那种神力都能使得出来,他们相信梅兮颜只是累坏了。 洛英背着梅兮颜上了船,不敢让所有人看到梅兮颜的脸,马上便走到洛梒身边,将梅兮颜放下来。 连弟和周定丘满腹狐疑,凑上来一看,暗淡的火折子的光芒,竟显得梅兮颜的脸色暗红可怖。 周定丘正要询问,连弟却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不许他出声。洛英也假装没看到他们询问的眼神,尽力忍着鼻子的酸楚、掩饰住自己的担心,郑重地低声拜托洛梒:“洛姑娘,请你费心照顾一下老大。我们马上会进入黑石水,水流急,尽量抱紧她不要松开,不要让她受到剧烈的颠簸。” “你放心,我一定做到!”洛梒看着梅兮颜的脸,忍住巨大的震惊,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下,将男装的梅兮颜抱在怀里,完全没有避嫌的意思。 白瑶山跟出来的十几个灾民偷偷地打量了一下吕湛,这女人不是他的婆娘么,怎么抱着大当家不撒手,吕湛竟然也不生气? “去去去,开船!回家!”连弟连声催促那些看傻眼了的人,“回家”两个字迅速便让所有人认真起来。 “我们……”吕国的船工小心翼翼地开口。 “乖乖划船,否则现在就杀了你们这群兔崽子扔到河里去喂鱼!”连弟粗鲁地威胁道。 船工们瑟缩地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为了活命,只要心惊胆战地继续划船。 前方很快便到了黑石水的岔道,果如梅兮颜所言,黑石水水线升高太多,虽然粮船吃水量深,但连弟、周定丘和他们挑选的都是掌舵撑船超一流的好手,竟然有惊无险地顺着黑石水激荡的水流便到了龙摆腰。 天色转青蓝,快要亮天了。 由于连番激斗,浪费了大量时间,原定趁夜将粮食运出龙摆腰,现在已赶不及了。 林木匠带领的三百人早已忧心忡忡地等了半夜,见粮船终于安然到达,赶紧现身来接应他们。 梅兮颜等人悄悄离开山洞的第二天中午,林木匠便将他们去抢粮的事告诉洞中剩余的人。虽然梅兮颜一直强调说是她早前在吕国买的粮食,但众人更知道,这种时候长途去吕国取粮食,为的还是这满山洞的百姓。 在大家惊喜之后,林木匠挑出了三百人跟他偷偷赶去龙摆腰处运粮。 三百多人一起动手,拆了固定粮袋的苫布和麻绳,推车的推车、背扛的背扛,只用一趟就把五百石粮食都运进了附近的林子里。 林木匠带人动手,将四条船秘密地凿沉进水底,才彻底放心地返回树林。 这一片林子受了雨水浇灌,喜暗喜湿的灌木密密实实,长得相当茂密,十分适合藏匿,是连弟和周定丘建议的落脚地。 三十六个吕国船工一见船到了龙摆腰,冲出这么多灾民模样的人,才知道这不要命来劫粮的是枢国灾民。自己知道了这样的秘密,看来是活不成了,都在哭哭啼啼地求着连弟和洛英饶命。 在船上他们看出来了,梅兮颜是老大,说啥是啥,杀人不眨眼,也没人拦着。老大昏过去,那个长得像小铁塔一样的蛮横女人就成了老大,吼起来比男人还吓人,看样子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儿。但她比较尊重那个长得阴森、有鹰勾大鼻子的人,只要能求动他们两人,还能保命。 然而连弟和洛英却一致认为,这些人必须灭口,倒是被另外一个斯斯文文的女子给拦了下来——就是那个一直紧紧抱着被称为老大的男人、最后也是她把老大背到树林里的洛姑娘,洛梒。 一向言语不多,言辞又温婉的洛梒坚持等梅兮颜醒了之后再发落那些船工。连弟不知道洛梒真正的身份,洛英又不好拆穿她,吕湛和林木匠也不置可否,最后事情便搁置下来。 吕湛主动承担起看守吕国船工的责任,将他们带到另外一处僻静之地,只等梅兮颜醒来后处理。 天光大亮,所用人毫无睡意,听连弟讲述惊心动魄的一夜,只觉得头皮发麻,完全不敢想象当时惊骇的景象。 再看向躺在洛梒腿上仍昏迷不醒的梅兮颜,梅兮颜脸上如渗血一般的颜色已经褪去,但细小的血点仍残留大半,尤其被苍白的脸色一衬,更是令人震撼。 为了给他们抢粮食而豁出命去,心中的万千感激不知如何表达。 窦勇与梅兮颜初遇那夜也算被她所救,听说梅兮颜是土匪,他对梅兮颜还有些防备与厌恶。这些日子过去,梅兮颜从没贪图过什么,只是教授他们打猎、习武,甚至在他们定津百姓被排挤之时,还为他们主持公道,防备的心思彻底卸下,极是敬重梅兮颜。 今天被连弟一说梅兮颜的厉害,压在心底的疑问又涌了上来。窦勇本就年少,又是个直肠子,不懂什么弯弯绕绕,竟直接面向洛英,问道:“我知道你们不是坏人,但你们也一定不是土匪。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这么拼命给我们找粮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三十章 氓众(中) 原本大家并没有仔细探究过的问题,被窦勇提出来,便人人都多了一个心思。 不错,按说一个土匪头子武功高一些倒也正常,但听连弟所说,何止狂车武功高,便是洛英、吕湛、洛梒,也都不是随随便便的小角色,还不算白瑶山里的二当家阿野、吕澈和郎中路战。在他们心中,这样一群人即便是当个将军都差不离,竟然都是土匪,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连弟本想说话,身子刚动了动,便停住了。想起偷看狂车洗澡的秘密、想起狂车所带来的弟兄的身手、想起狂车为他们所做的一切,她几乎已经猜出了梅兮颜的身份。 洛英环视一周,不敢擅自做主透露身份,于是笑道:“你们现在只要知道我们不是坏人就够了,我们老大想救你们,想让你们恢复以往的生活,这是她一直以来全心全意想做的事情。至于我们的身份,总归你们会知道的。” 顿了顿,想到梅兮颜为眼前这些人付出的一切,有感而发道:“希望你们能体谅我们的苦衷,也请你们相信,我们老大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你们的生存环境,没有人比她更希望你们能完完全全过上正常的日子。” 洛英的话里留了好多玄机,却不知道这些人能领悟多少。对于南方的形势走向,他也担心不能如梅兮颜所愿,毕竟,梅兮颜完全没有根基。 五百石粮食,能换来这些人的誓死追随么? 洛英的本意是想感动大家,却不想反而激起了大家深藏在心中的怨恨——大灾来临,官员逃走,没有赈粮、没有药物、也没有排水通渠、及时救灾。此时洛英却大包大揽,满口说着全心全意为他们着想的话,听起来相当刺耳。 最需要帮助时,最需要的救援没有出现、而所有的希冀落空之后,再谈救人救灾,也确实只剩亡羊补牢和口舌上的讨便宜而已了。 有人冷哼了一声:“粮食是狂车老大买的,老大如此拼命将粮食抢回来分给我们吃,我们心里感激。但要说全心全意为我们,也是滑稽!你们看到发了水灾不回北枢过日子,却说是过来救我们,还要说救我们就是你们的目的,你们是吃饱了撑的?” 其他人便也跟着附和起来: “是呀,连太守、州牧都没想过救我们,你们这么豁出命来到底是要图啥?” “不会是想拉我们造反吧?” 洛英语塞,还有些恍惚。 原本大家都在感激梅兮颜抢到了活命的粮食,气氛十分融洽,怎么一个问题之后,这些看起来老实巴交、以梅兮颜马首是瞻的百姓,就换了一副嘴脸——质疑诘问、翻脸无情。 他不是善于强辩之人,若是换了程铁鞍来,就凭那张淡漠的脸、只怕“哼”一声,就让这些人闭嘴了。或者换做顾晓和北山越,肯定也能把问题回答得圆满,再不济换成苗风苗华哥俩,也一定能哄得众人安静闭嘴。 可是他不行,他只有一双夜眼,能在夜里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而已。 就在洛英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回复这些看起来不太对劲的百姓时,一个声音微弱却又坚定地答了出来: “图个国家安泰,南北通畅。” “图个河清海晏,富足安乐。” 众人转头,齐齐看向声音的来源——洛梒正在把梅兮颜扶起来,靠在自己怀中。 就在他们质问洛英之时,梅兮颜醒了过来。只是她面色苍白色又布满暗红色的渗血点,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将她吹个无影无踪。 所有人没有说话,甚至连以男人身份的梅兮颜靠在吕湛妻子怀中这种有伤风化之事,都没有人指责。 梅兮颜的话太重,这种话整个枢国,也只有一个人有资格说。 林木匠、连弟和周定丘脸色都是微变。 洛英想说话,却被梅兮颜的目光阻止了。 她软软地瘫在洛梒怀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针扎般的刺痛,却仍旧勉力积攒气力,说道:“整个枢国最不希望你们造反的人,便是我了。” 梅兮颜话语一出,众人都是一怔,顿时鸦雀无声,就连停在树枝顶端的鸟儿都不知何时飞走了。 这个假土匪头子的意思已再明显不过,她在暗示自己的身份! 窦勇坐在原地一阵错愕,竟似呆了。 半晌,他突然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梅兮颜跟前,刚一伸手便被洛梒扣住他两只细瘦的手腕,直捏得他有一种骨头已经断了的错觉,忍着痛楚怒视梅兮颜。 “洛梒,放开他,让他说。”梅兮颜轻轻说道。 洛梒冷冷的目光看向窦勇,缓缓松了手。 窦勇的手刚获得解放,缓了缓疼痛和麻木,便一伸手揪住梅兮颜的衣襟,将她的上半身整个拉直起来,愤怒地吼道:“你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是男是女?你是说你是国主么?” 说着说着眼眶便红了,窦勇控制不住汹涌的悲伤和无法抑制的怨恨,凄厉地质问着梅兮颜:“你是国主为什么不下旨救人赈灾,你知道我们有多少亲人死在水灾中么?你知道困在倒塌的房屋之中被水活活淹死的滋味吗?你知道我们在被大水冲得家破人亡之后的无助和绝望么?你的手下竟然还说你全心全意地希望我们能过上好日子!我们无家可归、破衣烂衫、像个野人一样在山里抓动物,这就是你最想让我们过的生活么?” 越诘问声音越大,眼泪落下来都未察觉。相比得到答案,反而更像是要先将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一股脑儿发泄出来一般。 洛英想要阻止窦勇,梅兮颜却缓缓伸手,给他一个“住手”的手势。洛英皱眉,片刻,终于悻悻地收回手,转而去扶梅兮颜。 一串问题噼里啪啦地问完,窦勇已泣不成声,好多人也都红着眼睛暗自抹泪。有些人也想继续责问梅兮颜,但看到她虚弱的模样,最终也只是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话。 狂车,不,罗夕和洛英不同。 她是枢国的国主,她救了他们,带他们找了一条活路,还拼死抢了粮食来安顿他们,与他们同吃同住同劳作,一涌而上指责她不作为似乎有些过分。但她个人的作为与她的身份能作为的事情,却又相差太大,大家心理的落差一时都无法调整过来。 梅兮颜没有回答窦勇的问题,也不见她生气,微微转着头,看着视野所及的所有人,平静地说道:“豆子,你,你们,所有人,如果还有疑问、还有冤屈、还有不满,现在都可以冲上来,扯着我的衣襟发问。和在白瑶山一样,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等你们憋在心里所有的苦水都吐出来之后,我再回答你们的问题。” 话锋一转,梅兮颜又道:“但有一条,如果想趁我体弱用蛮力打我,你们可以动手,不过千万记得,得逞之后就不要再在我眼前出现,否则,我会打回去。我拳头有多硬,练武洞里,你们都尝过。” 被梅兮颜这样岔开话题,惊愕和愤懑的气氛一时竟有些缓解。 大家想到的都是在白瑶山这些日子里,一起洞中练武、山中狩猎、布置陷阱的画面,梅兮颜没有架子,像一个很有土匪头子风范的首领一样,凡事都冲在最前面。 有时也很野蛮、粗鲁,边做事边和他们开玩笑、聊天,谁的陷阱做的不好,她直接把人踢进陷阱里让他反省,练武效果不好,还会被她嫌弃地揍一顿,完全像其乐融融的一大家子人。 “你……你……”窦勇“你”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下文来,双手也慢慢松开了梅兮颜的衣襟。 连弟与周定丘悄然对视一眼,又偷偷瞥了一下林木匠,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坐在远处、和窦勇差不多大的一个少年却终于鼓足勇气问道:“你到底是不是国主,为什么你是男的?” “哦,这个——”梅兮颜换回自己的女声,说道:“只是男装方便一些。” 众人又是一惊。这一会儿就经历了得到粮食的无上喜悦,又想到被国主忽视不肯救灾放赈的冤屈,结果发现被他们时不时就骂一顿的国主就在他们身边,还跟他们厮混得如兄弟一般,最后,这个女国主竟然男女声音任意变换。 这惊吓实在太大。 “这不是重点!”终于,东梁站起身来,厉声斥责道:“死了那么多人,你一天天看在眼里,却仍留在白瑶山上,为什么不回国都去下令救灾、救人、放赈?” 东梁来自启城下属村子,为人豪爽,是敢为朋友两肋插刀的那种,武艺也不错,但性子有些暴躁。他人聪明,做事情更是卖力,跟着林木匠制作工具不说,还能打猎放哨,所以时常分给他的事情都能提前完成,再返回山洞帮厨,极为热心。 没有马上回答东梁的问题,梅兮颜只是转过目光与他对视片刻,才说道:“我下诏,要有人执行,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执行,才能把粮食和药品送到刈水南岸来。但你们亲身感受到了,孜州州牧毫无作为,各个城邑的太守也都自扫门前雪,甚至扔下灾民逃走、或与灾民发生对峙和争斗。唯一一个永靖太守收留了部分灾民,却也难以收留全部灾民。” 这是事实,连弟曾经说过,太守、州牧离他们咫尺之遥却不肯救灾,怎么能全怪到国主头上。但道理如此,却气难平! 东梁忿忿地继续问道:“他们不听从你的诏令,你不会惩治他们么?不会杀了他们换有良心的官员么?成千上万条百姓的性命在他们的耽搁之下没了,他们不该死罪么?” “该!我想把他们统统处死!”梅兮颜顺着东梁的怒气说道。 咳了两声,语气又平缓下来,续道:“但州牧之上,还有一个靖安侯,州牧是听靖安侯安排的,我这远隔千里的国主,算得上什么。这位侯爷是什么身份,怎么得到的这个身份,作为孜州民众,你们不会不知道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三十一章 氓众(下) 第一代靖安侯郑胜因打下孜州这片土地而获封靖安侯,同理,第一代平南侯孟兆雄也是因打下嵩州才获封侯爵,之后世袭罔替,这原本就是两州百姓津津乐道之历史,又有哪个不知道。 “你是想把自己的不作为推卸到郑侯爷身上么?这一年年重税难道不是你下令让他们征收的?”东梁不是蠢人,立即明白了梅兮颜问题中真正核心的内容,继而反驳道。 梅兮颜扯着嘴角微微一笑,用男声说道:“听到的和看到的都可能是假的……”在众人仍旧不习惯的诧异中又换回女声,说道:“用心感受过才能分辨真假。” 稍微停顿喘了口气,续道:“萧城太守郑玉名水灾后便舍弃百姓投奔了嵩州、他哥哥为太守的津南城,哪里有想过萧城百姓的死活?定津呢,启城呢,你们都是亲眼看到的,但凡这些郑家人想要好好善待城中百姓,都不会让事态恶劣到这个地步。” 见东梁还要说话,梅兮颜却不肯再给他机会,继续说道:“假使我真的昏庸透顶,只想征收你们孜州和嵩州的重税,作为百姓直接的父母官,他们无力与我抗衡,才不得不收取你们的重税。那么,这些你们心中真心待你们好的父母官们,为什么要在大灾来临时撇下你们不管不顾,自己逃命去了?难道也是我逼他们逃命去了么?” 梅兮颜的声音一直不大,且速度极慢,却字字铿锵、掷地有声,直接戳中孜州官员伪善下的恶毒心肠。 这些事百姓明显也知道,但有些事表面知道和内心真正领会,是有极大的区别的。前者是懵懵懂懂、浑浑噩噩,后者却是亮亮堂堂、黑白分明。 东梁无力再反驳梅兮颜的话,却又不甘就这样认命,气得涨红了脸站着不动。 半晌,才坐下来恨恨地说道:“你们大官小官都最会耍嘴皮子,我们读书少,说不过你们,但那么多冤死的百姓的鬼魂,绝不会饶过你们!” 梅兮颜轻叹一声,也没有再说话。 洛英好心办坏事,梅兮颜不怨他。 原本是想把粮食留下一半送回白瑶山,剩下的冒充赈粮运进永靖城去,市面上一旦出现赈粮,所谓国主没有放赈的言论便不攻自破,至于粮食多少,自然还有借口推脱,梅兮颜打算那个时候再向林木匠和连弟说明真实身份。 他们都是理智通透之人,本就已知道她隐藏了性别,很容易便会知道她如此隐忍是为了什么。只要他们知道自己的苦衷,那么白瑶山这些人便也就知道了她的苦衷,这就是引导的力量。 最后等孟郑两家发难后,他们只要蛰伏下来,与她从北方调过来的军队里应外合,打乱对方大军的阵脚,便可以一点点吞掉叛军。 只是没有想到洛英为了凸显她的付出,把她描述成圣人模样,而她却并没有在民众最渴望救助的时候出现,便激起了大家的愤怒。 她之前用心的铺垫,都已付诸东流,唯一能让她欣慰的是,这些人在听了她的解释后,不会做叛军的一员。 也许这样的结果,也不坏。 就在梅兮颜还能自我安慰的时候,窦勇突然又发问道:“你说了这么多,却一直不肯正面回答,你是否已经下令赈灾?” 按梅兮颜平常的脾气,很想一脚将窦勇踢开——我下诏凭什么要告诉你小子!你乖乖等赈粮就是! 但此时非彼时,容不得她任性。按捺下不耐,梅兮颜点头道:“早已下诏,此刻粮食要么在刈水北岸逗留无法运过来,要么已经被孜州州牧扣下,暗暗藏了起来。” 至于真实情况,梅兮颜相信有太傅、程铁鞍和顾晓与左右相周旋,赈粮一定会调配好。 “呵呵。”窦勇冷笑道:“赈灾不赈灾都是你自说自话,你的意思无非就是我们永远也见不到这批粮食了。” “不,也有机会。”梅兮颜竟然也无奈一笑,说道。 众人目光一变,都在等她的回答。 “如果有一天,孟郑两家举起大旗,声称是我昏庸无道、盘剥孜州、嵩州百姓、炮制天祭巫术,不肯赈灾,致使几万,十几万百姓流离失所、瘟病缠身,他们要替天行道。而你们又恰巧加入了他们‘替天行道’的大军,你们就会吃到我下诏拨过来的赈粮。” “你是说郑侯爷和孟侯爷故意放任灾民不管,就是为了……造反么……”窦勇眼神一暗,问出的话随着他不停地反思,声音逐渐减小。 连弟忍不住,微微挺一挺腰杆,说道:“我之前就告诉过你们,天祭谣言就是人为传出来的。实不相瞒,我夫妻二人原来便生活在永靖关,只因知道了曹通济大肆练兵、郑统要造反的计划,被他追杀、通缉,才被迫逃出永靖关,隐姓埋名在定津城外的小村子里。” “这……不可能……周嫂你们已经在村里住了有三年了吧?郑侯爷要造反,去年蝗灾为什么还要到处筹粮救济我们?”窦勇不可置信地问道。 “这正是郑统的狠毒之处!”连弟激愤地说道。“我虽然是粗人,但也知道积怨成仇的道理,他越是卖好给咱们,越是衬托出北方国主的不作为。” 梅兮颜突然承认国主的身份,连弟还没有转过弯来,习惯性认为国主还在都城枢钥。 众人沉默。从他们遭遇水灾后经历的一切、再结合梅兮颜和连弟的话,事实已清晰可见,孟郑两家造反是板上钉钉、甚至已是箭在弦上了。 没有人反驳,大部分都低着头或者偏过头去不敢直视梅兮颜。他们或许会被表象蒙蔽,但梅兮颜所说在情在理,此时再装糊涂或者撒泼打滚,就太做作了,有血性的枢国人,不会这么干。 只有林木匠,看着连弟坦陈自己的身份,心中翻江倒海,不知该如何自处。要说出自己知道的秘密么?眼前这位国主为了五百石粮食差点便丧了命,若是再知道别的事情,除了干着急,还能做什么? 罢了!她就这样留在南枢,也算她命大,其余的,让那些无能的北枢官员去应对吧。 梅兮颜打量众人,暗自惋惜,只差一步就可以得到这些人的支持,却功亏一篑。 微微闭目调息片刻,缓缓睁开眼睛,轻叹一声,柔声道:“现在你们清楚我为什么只能以这个形象留在孜州了,你们不过几百人,还与我一同生活过,对我误会就这样深,若我直接现身在孜州,那么多被灾情折磨的百姓是不会听我解释的,只会让孟郑两家抓住机会煽风点火,提前引发冲突。” 还是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动作都没有变一下,梅兮颜横了横心,继续说道:“我在这边,不耽误枢钥安排赈济事宜,又抢到这些粮食,虽然没有粮种,总归先能解决你们一段时间的吃饭问题。你们都去歇了吧,等天黑之后把粮运走。如果有想回老家的,将粮分了,可直接运回你们老家;也可以先运去驻云山,再行分配。你们自己拿主意,晚上出发前定好各自的路线即可。” 欲擒故纵! 梅兮颜要赌一把,这些百姓在得知真相后,是会继续过自己并不安定的小日子,还是跟着她博取最后稳定的生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三十二章 真土匪(上) 亥正,歇了大半天、也纠结了大半天的人们最终分做两派,林木匠带领的部分启城灾民决定将粮食运回老家,而连弟和周定丘带领的定津灾民,则仍是跟着梅兮颜走。 因为启城灾民并没有全部过来运粮,所以大家都将驻云山的骑云寨当做中转地,之后帮着梅兮颜、连弟他们将粮食运回白瑶山,再将事情原委和启城灾民说清楚,要回家的便带他们一起离开。 梅兮颜尊重林木匠的选择,大家仍旧像往常一样,但几百人的气氛却又显得过于低迷。梅兮颜承认了她的身份,到底让大家都觉得有些不自在,沉默地或者推着独轮车、或者背着粮袋,很少有人说话。 被控制起来的三十六个吕国船工一直被吕湛照顾、看守,梅兮颜也没有要他们的命,此时被充当成临时脚夫,一人负责背一袋粮食。 梅兮颜体力不济,仍由洛梒背着,周定丘和连弟带头,安全地走着隐蔽的小路,到了寅时,驻云山已在眼前。 按梅兮颜的安排,这里是中转之地,连弟安排大家先歇息一阵,然后上山与骑云寨的人接头,在这里休息一天,晚上再赶路。 歇了小半个时辰,正要起身,山上却传来了脚步声。 洛英凝神看了看,低声对梅兮颜道:“四个人。” “过去探探。”梅兮颜谨慎地吩咐。 洛英点点头,单独迎了上去。 四个人确实是来接头的,对过暗号之后,客气地下来打招呼:“敢问哪位是狂车寨主?” 出发前梅兮颜交代过众人,暂时不暴露她的身份,所以洛英接口道:“我们寨主没来,这是一部分粮食,寨主还有生意要谈。” 梅兮颜倒是不担心高骏骐有什么花花心肠,但辛艾却不得不防。这一次五百石粮食说多不多,说少却不少,为了防止骑云寨黑吃黑,假意宣称梅兮颜还在押运后续的粮食。 这样,如果辛艾要黑吃黑,需要顾忌后续赶来的梅兮颜,很可能将要面临白瑶山众人的两面夹击。而且梅兮颜在暗处,辛艾总不好举全寨之力与梅兮颜火并。 四个土匪倒是没别的心思,神色自然地领着众人往山上走。边走边对洛英等人说道:“这几日我们都在这里巡逻,怕贵寨的人走过头去了,白白浪费力气。两位寨主已经辟好了一处地方,很隐蔽,离此不太远,方便贵寨继续转往山下。” 梅兮颜安静地趴在洛梒背上,继续闭目养神不说话。 背着一石重的大米上山不比走平地,很是疲累。走了小半个时辰,天色又渐亮。只是林中枝叶茂密,遮挡住天光,所以光线仍旧如夜晚一般暗淡。 四个引路人指着前方一排木屋说道:“就是那里。原本就是一个仓库,这两日我们加紧修葺了一番,干燥阴凉,适合存放粮食。” 洛英抬眼细看,木屋地势略低且孤立,有些险。 不着痕迹地抬手碰了碰梅兮颜的胳膊,迅速写下两个鬼骑专用字符:有险。 梅兮颜压了压洛梒的肩膀,洛梒会意,“哎哟”了一声停住脚步,说道:“累死了!先歇一下!” 洛梒一停,众人便都停了脚步,卸下了粮袋。 “姑娘,没几步路了,再坚持一下吧。”一个引路人说道。 “不急不急,就这几步路,歇一下再走。”吕湛也说道,暗中却戒备起来。 “还是先去仓库卸粮食吧,两位当家说会安顿大家休息、吃饭。”另一个人引路人心思活泛,知道他们都是灾民,诱之以好处。 “哦。有饭啊,骑云寨真豪爽。那我们在这里歇息,劳烦几位小哥去通知一下伙房准备饭食吧。”连弟更是大咧咧地说道。 “这……”四个人面犯难色,你看我,我看你,片刻,一个人挤出一句话:“好……你们先在这里歇一下,我们去通知伙房。” 看着略带不甘而离开的四个骑云寨土匪,连弟有些得意,老大和林木匠一直说要提防骑云寨,果然有猫腻。 正要转身对大家说留心四周,便听到梅兮颜低疾的声音响起:“注意竹箭!” 话音甫落,洛英已如鹰隼般飞出。 同时间,前后左右四面竹箭齐出,射向处于中间的白瑶山一众人等。 若那四人一直不离开,便是辛艾有继续合作的意愿,但那四个人离开了,梅兮颜便料定骑云寨动手在即。没想到辛艾目光这么短浅,就为了这一锤子买卖,要与她火并。 “躲在粮袋后!不要担心损失粮食,留着命在,就有粮食!”连弟喊道。 四个黑影飞过来,分别跌落在人群外侧的四个方向,正是刚离开的四个土匪,被洛英一一抓着扔回来。 竹箭分辨不出敌我,四个人在惨叫声中立刻成了刺猬。 林木匠、连弟和周定丘等人组织人手将粮袋和独轮车垒成一圈,竹箭“噗”“噗”地扎到粮袋上,立时便化解了攻击,所有人只要注意头顶飞过的竹箭不要伤到自己和身旁的同伴即可。 “落下来的竹箭都留着!”连弟压低着声音说道,“回敬给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们!” 大家七手八脚将落在人群中的竹箭捡了个干净,有些人还没有捞到,偷偷和其他人商量着匀一匀。 洛英翩然飘回人群中,一个人独自站着吸引攻击,接住大把大把的竹箭扔在地上留给众人。 “林大哥,对方可能有启城的百姓,你提醒一下;周嫂,分配一下人手,进攻和防守都准备好。”梅兮颜靠在粮袋上,轻声提醒道。 林木匠没想到梅兮颜想得如此周到,他也很是担心有邻里乡亲在对面,若打起来,生死无常,太令人痛心。一直在犹豫是否要发声提醒对面的人,因为一旦提醒,不止对面的人会顾忌,自己这边的人也会因为这个顾忌而不敢下手。 见林木匠犹豫,梅兮颜再次开口说道:“古有士人好友分事两国,若有兵戎相见便互道‘各为其主’,今天也是一样。如果对方和你拼命,你们却手下留情,这种不是仁义,而是妇人短见。” 林木匠抿紧嘴唇,深深地看了梅兮颜一眼,目光一敛,向着对面喊道:“启城的乡亲,我们大当家已答应分给你们粮食,为何还要痛下杀手?我们的仇人不是孟徽么?为什么要做亲者痛仇者之事?” 半晌,对面有人回应道:“是林大哥吧,如果你们能把粮食放下,归顺我们骑云寨,咱们仍旧是乡亲、兄弟。至于孟徽的仇,日后再算!” “原本我们两个寨子可以平和相处,为什么一定要你死我活呢?”饶是林木匠脾气好,也不禁被对面的歪理气得瞪眼。 压下怒气,林木匠继续好言规劝道:“粮食是我们弄回来的,不过借骑云寨中转,筹资已谈妥。骑云寨背信弃义,又岂是你们长久托身之所。我们原本要送一部分米粮回乡恢复生产生活,若你们也想归乡,不若和我们一起走吧。” “林大哥,我们有我们的苦处。今日之事必然是一场血拼,感谢你惦记,咱们各自好自为之吧。” 林木匠哑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苦处会逼得他们铤而走险,不去找孟徽拼命,却来和他们拼命。 正要再劝,东梁却特意大声地对林木匠说道:“林大哥,算了吧,他们已经铁了心了。如此不识好歹,不分敌我,留着也是浪费粮食!” 林木匠无言,自己这一边的启城百姓各个黑着脸,觉得对面的土匪乡亲丢了启城的人似的。 连弟出声说道:“林大哥,很快对方就会冲上来,咱们还是先把人手分配好,准备迎战吧。” 林木匠自然分得清轻重缓急,他和连弟最了解这三百二十人的能力,马上便不再理会对面的人,将己方三百多人分成四个队。 每队中都有掷箭好手三五人,将竹箭分给这些人。掷箭手不需要进攻,只要留在粮袋后伺机偷袭对手即可。 每队另有十五人只在后线作战,可冲进战团帮忙,也可随时撤退出来保护藏在粮袋堡垒里的伤者。 梅兮颜安静地听着连弟和林木匠点兵点将地分派,嘴角轻轻一扯,露出一抹笑意——连弟越来越进入排兵布阵的状态了。 当连弟和林木匠迅速安排好人手后,骑云寨土匪那一边突然亮了起来。 早已准备好的几十只火把被点燃,照亮了眼前这片场地,骑云寨的土匪已经借着弓箭手的掩护,大喊着“要保命、留米粮”冲了上来。 口号整齐,进攻有序,显然经过训练。 寂静的驻云山突然沸腾起来,山谷中重重回荡着“保命留米粮”、“留米粮”的呼喊声,无数飞鸟被惊起,凄厉尖叫着飞向淡青紫色的天空,黑压压一大片,令人毛骨悚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三十三章 真土匪(中) 连弟壮硕高大的身躯如铁塔一般,隐在粮袋后看着骑云寨的土匪一步步冲上来,气定神闲地对大家说道:“不要慌!骑云寨老弱妇孺一共也就千八百人,这里跑出来的人数还不如我们多。等他们跑得再近一些我们再打!就当对面的是一群长着獠牙的兔崽子,按平时的狩猎配合去做!” 她的声音不大,却偏偏盖过了空中的鸟鸣和对面的冲杀声,越发显得胸有成竹,众人受到她的感染,也跟着信心百倍起来。 “是!”众人低低地应了一声。 竹箭攻势继续减弱,连弟“呼”地站起身,抽出腰间的两柄木叉,双臂一震,大吼一声:“杀!” 铁塔似的高大身形,中气十足的嗓音,负责冲锋的四队人手紧跟着便也抽出腰间的各式武器:镰刀、柴刀、斧头、猎叉、木棒等,异口同声地呐喊—— 杀! 气势如虹的白瑶山假土匪们跳出粮袋堡垒,吓了骑云寨的真土匪们一跳!两伙人看起来,反倒是白瑶山那边的更像是土匪。 虽然不比正规军队作战,但双方都接受过作战训练,短兵相接后才发现各自配合都很不错。 但骑云寨的土匪比白瑶山百姓还是少了一份勇悍无匹之气,盖因白瑶山实在是一个与野兽争食的地方。每次狩猎都要拿出全部的精气神来对抗、猎杀野兽、还要防备更凶猛的野兽的偷袭,虽然住着还没多少时日,但大家的注意力和攻击力却不可同日而语,进步神速。 为了五百石粮食,几百人搅在一起大混战,看双方攻击的气势,大有不死不休之意。枢国人的彪悍血气涌上,越发拼命,竟没有人临阵退缩。 在混战之中,骑云寨的土匪还会冷不丁受到背后冷箭的偷袭。那些投掷过来的竹箭原本都是他们为白瑶山土匪准备的,锋利无比,没想到最后却刺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另有一波白瑶山百姓在背后捣乱,趁着骑云寨的土匪不防备就冲上去砍几刀或打几棒子;骑云寨土匪一追过来,他们就撤退。反而是原本在前面的白瑶山百姓反身也冲过来继续和骑云寨土匪缠斗,再与那些滑不溜秋的后线骚扰的白瑶山百姓前后夹击,进而将骑云寨的土匪干掉了。 连弟用这种战斗方式,迅速占据上风。 骑云寨那边有人在阵后吼道:“不要被他们打乱配合!小股敌人不要追击!背粮上山已经耗费了他们不少力气,他们是强弩之末!冲上去!不交粮食就统统杀掉!” 原本在骑云寨待过的林木匠等启城百姓对这个声音很是熟悉,正是骑云寨的武头孙康。 梅兮颜听到孙康的声音,悄声对没有出战的洛英道:“摸到山上去,把高骏骐和辛艾请下来,速去速回。辛艾有身孕,不要伤她,只要让他们下来看一看他们的弟兄的惨况即可。告诉他们,都是无家可归才落草的百姓,我们不想多伤无辜。如果他们肯收手,粮食我照样留他们一成;如果他们执迷不悟,今天起,白瑶山要收了骑云寨当分号。不降者,杀无赦!” 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地上画了一个简单路线图,告诉洛英如何走法。 看守吕国船工的吕湛、守着梅兮颜的洛梒、手中握着大把大把竹箭伺机投掷对手的白瑶山百姓,和受了伤仍不放弃防备、手中攥着武器的伤者,都听到了梅兮颜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的命令。 这命令里有怜悯、有威严、有容人之量,也有不容侵犯的霸气。明明虚弱得连路都走不成,却仍无法掩盖女国主身上的豪勇气势。 “是。”洛英记下路线,肃然应了一声,人便冲上山去。 连弟冲锋在前,林木匠则被安排在后线骚扰、策应,自然也听到了梅兮颜对洛英的吩咐,心中更加五味杂陈。这个混乱的世道他再清楚不过,但他不过一介百姓,实在不想和当官的扯上关系。古往今来,权力之争都是掌权者的金钱、势力游戏,普通百姓从来都是被利用的马前卒,功成名就者脚下的枯朽尸骨而是。 前代国主罗赞远在枢钥,南枢对他了解甚少。但这一代国主罗夕,却近在眼前,除了身手高不可测之外,似乎与他们布衣百姓无甚差别,还总是想办法为他们谋取更好的生存条件。以至于他总之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想帮她分担一些问题,也许真能改变南枢的格局也说不定。 但犹豫再三,仍旧还在犹豫。到底,他还是对梅兮颜力挽狂澜存着极大的怀疑,不想惹祸上身。 就在他分心之际,有人朝他扑了过来。 东梁喊了一声:“林大哥小心!” “噗”地一声,洛梒掷出一支竹箭,射中了对方右肩,将那人打了一个趔趄。 那人闷哼一声,只来得及说“林大”两个字,便跌坐在地上。 林木匠握紧手中的斧头,提防着看向那人,小声问道:“启城人?” “是。”那人没有起身,仍旧坐着回答。 “想对我说什么?”林木匠温声问道。 山中光线暗淡,林木匠却仍旧看出那人脸上的痛苦之色,并不是出于受伤,而是内心的纠结。 “我们真的是被逼无奈,也不是要赶尽杀绝你们的。请林大哥投降、下山去吧。否则……”那人哽咽着顿了顿,垂下头去,说道:“否则你们都会死在这里的!” 林木匠一偏头,脸色冷峻,问道:“什么意思?” 不等地上的人回答,孙康已经在对面煽风点火地喊道:“弟兄们,我们一再留手不愿加害白瑶山的人,但他们敬酒不吃,还伤了我们这么多人,不能放过他们!细雪!动手!” 正在交手中的骑云寨土匪,有不少都犹豫了一下。“细雪”乃是暗号,只是很多启城来的百姓都不忍心动手。 但这瞬间眨眼即过,大部分人立即甩脱对手,伸手探进怀中掏出一把什么东西,冲着对手的头脸就扬了过去。 “那是生石灰!”坐在地上的人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却为时已晚。 梅兮颜面色大变。 从出莽林后,这是第一次让她真正焦急万分的状况!这些都是她带出来的子民,不能就这样丧命在这卑劣的手段中! “不要揉眼睛!所有人都不许动!”梅兮颜用女声大吼一句,正要冲出去抓孙康,一条黑影已经掠出,直奔孙康之处。 兔起鹘落,孙康已被那人抓在手中,拖进战场中心! 被梅兮颜的吼声震慑住,所有人当真都没有动,连突然逆转了局势的骑云寨土匪也都停了手。 白瑶山诸人虽然大部分受到生石灰攻击,心中很是慌乱,但听到梅兮颜的声音,都将兵器护在心口等位置,闭着眼睛倾听身边的声音,随时准备还击。 躲过了生石灰攻击和压根就没有撒生石灰的骑云寨土匪,都各自看着对手和同伴,生怕他们遭遇偷袭。 梅兮颜按住狂跳不止的心口,努力调整呼吸,定睛细看,抓住孙康的人是苗风,此时正将匕首横在孙康脖子上。 虽然不知道苗风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但确实解决了大问题。 梅兮颜深呼一口气,再吐出去,缓缓站起身来,跳过粮袋,一边走向苗风,一边义正辞严地对所有人说道:“我们是枢国鬼骑,不想伤害百姓。今日骑云寨若是以卑鄙手段伤害白瑶山诸人的性命,鬼骑将踏平骑云寨,所有寨中之人不论老少,格杀勿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三十四章 真土匪(下) 在这种关键时刻,常规手段是无法阻止骑云寨的人伤人的,梅兮颜不得已,只得亮出鬼骑身份。在南方待了近一个月,南方人对鬼骑的态度倒是不带地域色彩,时加称赞他们的厉害。此时唯有鬼骑的身份,才能达到止战的最佳效果。 好在她已休息了一天,又有路战为她准备的救命药,体力恢复了普通状态下的一半,足够应付这种简单的行动。 “队长,这个时候不带我们,说不过去呀。”洛梒竟也施施然跳出了粮袋堡垒,凑到梅兮颜身旁,用肩膀抵住梅兮颜的左肩,支撑她站立。 洛梒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极是飒爽漂亮,但声音却仍旧慢声细语的,看起来像身后还站着一个隐形人一样。 天色晦明,洛梒动作和声音的不匹配看起来有些瘆人。加之苗风捉住孙康的那一手,快得已看不清是人是鬼,倒是让骑云寨的人相信了七八分,他们都是鬼骑。 洛梒和吕湛一路看着梅兮颜拼命到此,虽然抢粮时看上去手段极其狠戾残忍,但阵营不同不能一概而论。其实梅兮颜并不是不通情理,吕国的船工原本都会被灭口,她却也放任吕湛看着他们,只要不闹事,不逃跑,就不会加害这些普通百姓。 越相处,越喜欢梅兮颜的果决豪迈,世子的眼光确实不差,能与梅兮颜结盟,他们相信世子会洗刷清白,重新回归吕国,并完成世子的夙愿。 而这个时候,梅兮颜面临困局,他们自当全力帮忙。鬼骑的事情吕湛经历过不少,在陪着洛梒赶回吕国途中也与她说了很多,洛梒便都记在心里。此时冒充起来,倒也有板有眼。 吕湛本想也去帮忙,但洛梒已经去了,他便仍本本分分地看守者吕国的船工,只是时刻注意场上的动向。 梅兮颜环顾一周,白瑶山诸人受到暗算的不少,连弟和东梁还好,压下心中的怒气,平静地说道:“鬼骑出手从不失手,先去取菜油,不去的话,我便杀了这个武头。” “不要去!不要听他们的话!都是虚张声势!什么鬼骑之首,她原本自称是狂车寨的寨主狂车,你们有些人之前见过她的,现在才知道不过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娘们。我不怕死,弟兄们别停手,有粮食咱们才能活下去,才能和孟徽拼命!”孙康噼里啪啦地快速说着。 梅兮颜本可以打断孙康的话,但如果她这样做,会显得没有底气,所以干脆让他说完。 “你不知道是如何被我们抓过来的不要紧,但其他人都知道,你原本像缩头乌龟一样躲在后面,只让其他人冲锋陷阵,却是瞬间便被擒到了这里——”洛梒接过孙康的话头,慢悠悠地说起来,顺带挑拨了一下孙康和骑云寨土匪的关系。 与孙康爆豆子一样的说话速度相比,洛梒的语速听着像是浑身被浸在温暖的水中,声音舒服,却实在是很让人泄气。 原本被孙康激得重新举起兵器的土匪,手臂又慢慢放下了。 洛梒还在不紧不慢地好心劝导:“我想大家都知道鬼骑的身手,我们在铁壁城的越国几万大军里杀进杀出都不在话下,何况只是你们这区区几百人。无非念在大家都是国主的子民,枢国百姓,同气连枝,我们实是不忍伤害你们罢了。粮食原本就有你们的份,做人不能太贪心。” 原本紧张的气氛,被洛梒温柔如水的语速,硬生生冲淡了。 苗风原本还有些不满洛梒抢话,但看到目前的效果,突然觉得自己没有说话是个不错的选择。 梅兮颜也有些惊讶,原来洛梒也可以说这么多话,并不是鲜言寡语之人。 “我们是什么处境,你们忘了么?这批粮食,必须得到!我成全你们!”孙康见骑云寨众人面犯难色、正在犹豫不决,急得几乎跳脚。身子向前一倾,脖子直接朝梅兮颜的短剑撞去。 苗风眼疾手快,一掌缘劈在孙康后脖颈子上,将他身子向后一拖,扔在地上。 梅兮颜配合默契,立即狠狠地责备道:“如果不是你煽风点火,骑云寨的兄弟怎会死伤这许多人!” 她故意把责任都推到了孙康头上,让原本身在骑云寨,却内心动摇的启城百姓心有戚戚。 “取菜油来!如果白瑶山兄弟的眼睛因为生石灰而瞎了,一对一,我同样取你们的一对眼珠子抵债!”收拾了孙康,骑云寨的土匪立即便老实了许多。梅兮颜趁热打铁,沉着脸,眼睛再次横扫众人,冷冷地威胁道。 初夏的天气,被她阴森目光扫过的人只觉得从脚底窜起一股寒气,直达背脊,再蔓延到后脑勺,一片寒凉、如坠冰窖。 “还不快去取!不要命了么?”林木匠适时地喊了一句。 启城的百姓对林木匠的感情最为复杂。是他领着众多的百姓逃出水灾,又逃出孟徽的刀刃,这才活下命来。虽然现在双方成了对立,但内心却在时刻煎熬着。 “去啊!”林木匠又催促了一句。 “走……走……我们……去吧……”骑云寨那一方,有人小声嘀咕着、拉扯着身边的同伴,缩手缩脚地慢慢朝山上退去。 一旦有人动,更多的人便动了起来。 “大苗,跟着他们一起去,不要让他们做手脚。谁敢使坏,大卸八块!”梅兮颜故意提高声音,让大家都听到。 听孙康的意思,他们也有迫在眉睫的事情急需粮食。但用这样歹毒的手段却让梅兮颜心生厌恶。有这力气和心机不如直接去面对他们的麻烦,何苦要祸害无辜的人。 苗风跟在骑云寨后面走了一里路,遥遥看到洛英压着高骏骐和辛艾朝山下走来,一些老人和妇人,抬着十几个大瓦罐跟在他们后面。 苗风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一眼洛英,十几年在一起摸爬滚打,默契早已如影随形。 “高寨主带了菜油,说有用。”洛英简单说道。 “大寨主,二寨主。”骑云寨的土匪都讷讷地低下头。 “快把油罐子抬下去救人!”高骏骐也来不及责备他们,只是催促道。 “是!”众人立即替换下老人和妇人,抬着油罐子直奔下面的小战场而去。 “苗兄弟,我对不住狂车兄弟!”高骏骐一见苗风出现,更觉羞愧,狠狠地瞪了辛艾一眼,施礼赔不是。 “现在装模作样已经晚了,先跟我们下去见老大吧。”苗风瞥了瞥辛艾,见她一脸阴鸷的倔强,毫无悔意,语气也就冷冷的。 “是是是,快带我去见狂车兄弟!”高骏骐道。 “你没资格和我们老大称兄道弟!”苗风轻蔑地说道。 洛英在高骏骐和辛艾身后狠狠推了他们一把,说道:“快走!” 骑云寨众人见到高骏骐和辛艾落到对方手中,原本就涣散的斗志彻底消失殆尽,呆愣在当场无所适从。 连弟和林木匠组织人手帮助被生石灰迷了眼的人清洗眼睛,梅兮颜等人则把高骏骐和辛艾带到了另外一处,另行盘问。 “狂车……鬼骑大人,一切都是……”高骏骐首先抢话。被苗风呵斥没有资格称呼狂车为兄弟,下山时又听说这些人真正的身份都是鬼骑,高骏骐老实地改了口。 梅兮颜却打断他的话,问道:“我想先听辛寨主怎么说?” “一场输赢而已。”辛艾倨傲地说道,“我猜想如果不是我们骑云寨的弟兄手下留情,没有一交手便撒石灰,你们也不会活到现在,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 “比起你虚伪的做作,这张真实的嘴脸,我倒是还欣赏一些。”梅兮颜冷哼一声。 “但是——”梅兮颜话锋一转,说道:“你用这样阴险的手段对付普通百姓,其心可诛,我不能留你!” “比起孟徽……”辛艾正在争辩,高骏骐已经将她拉到身后,一挺腰杆,挑衅似的说道:“本想不费力气搞些米粮来吃吃,万没料到狂车寨主竟是假冒的,几位大人都是鬼骑,高骏骐有眼无珠,冒犯了!” 他这突如其来的强硬表现让梅兮颜等人一时有些莫名,而辛艾更是一脸匪夷所思地看着高骏骐。这个一直对她唯唯诺诺、疼爱有加的大咧咧的男人,从未这样强悍过。 当山下喊杀声一片时,高骏骐便觉得诧异,追问辛艾,才得知她已经布置好一切,只等白瑶山的人进入陷阱后便吞掉他们的粮食。气得高骏骐跺脚大骂辛艾,并叫人快速准备菜油备用。 不多久,洛英便寻了上来。只露了一手功夫,便将护在辛艾身边的十人全部打飞出去,活捉了辛艾。将梅兮颜的话原原本本说给高骏骐和辛艾听,辛艾被制住,无力反抗,高骏骐更是连连点头承认错误,请求和解。 一下山便听到人说狂车寨主正是鬼骑队长,吓得五內具颤。怪不得一个个功夫都那么骇人,原来竟是鬼骑侍卫。 高骏骐担心梅兮颜言出必行,会杀了辛艾,便将所有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真是失策啊,哈哈。”高骏骐大言不惭地继续说道:“如果知道对付的是鬼骑,一定会更多加一万个小心,不只是竹箭,还有各式陷阱暗器都要提前备好才行,否则,实在没有从鬼骑手里抢粮食的把握。” 说罢还扼腕叹息道:“失策!太失策!” 转而浓眉一挑,又埋怨道:“这也怪狂车……哈哈……怪鬼骑大人把身份掩饰得太好。我哪能想到为国主办事的各位竟然会冒充长山的土匪头子呢,实在是驴唇不对马嘴,完全摸不到脉路。” “你胡说八道什么!”辛艾厉声嘶吼,双眼通红。 高骏骐这蹩脚、浮夸的做作,任谁看了都知道是在说谎。 高骏骐尚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已是一个笑话,咧着嘴,沾沾自喜地笑道:“怎么,娘子,你也被我吓到了是吧。” 得意之后却忽地板起脸来,后悔不迭地说道:“抢你回来也四年了,总觉得你的心还不在我这里,还拴在那个死鬼身上。让你生个孩子也拖拖拉拉,半推半就,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种。就是个泥人也有三分火气,我也等烦了,你这等没有眼力劲的乡下婆娘,还是下山去吧。” “你——”辛艾气结! 高骏骐仍在努力将罪愆往自己身上揽、仍在努力为她遮掩一切恶行。辛艾眼角余光瞥了梅兮颜一眼,这个自称鬼骑的土匪头子,就那样一脸鄙夷又嫌弃地看着高骏骐努力出丑,像看一场猴戏,心里大概已经笑惨了这个愚蠢的男人。 而这个男人,也许早已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无异于小丑,却仍旧用他的方式尽力保护她,一想到此,更觉羞愤。紧紧咬住下唇提醒自己不要示弱,不要让那些人看到自己哭泣,自己的男人为了自己舍弃的尊严,她要替他再夺回来! 但不论如何努力,甚至下嘴唇已被她咬得血迹斑斑,眼泪还是止不住噼里啪啦往下掉。 “这种幼稚的把戏就不用在我们面前演了!”梅兮颜冷眼旁观,看着高骏骐拙劣的表现和辛艾屈辱般的眼泪,点破了高骏骐那点小心思。 “白瑶山的人最为无辜,此事没有人情可讲,谁的错谁承担。”梅兮颜毫无感情地说道。 高骏骐原本就不善说谎,被梅兮颜戳穿后,脸上青白不定,“噗通”一声跪下,哀求道:“只因山上的弟兄去樨城领赈粮,与樨城官兵发生冲突,孟徽正在集结兵力要剿灭我们骑云寨。我们需要大批粮食备战,实在是被逼无奈,才鬼迷心窍想吞下这批粮食。是我没有管束好自己的婆娘,我承担后果,请大人惩罚我!” “你说什么?”梅兮颜眉头紧皱,不可置信地问了一句:“樨城……放赈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三十五章 赈粮(上) 梅兮颜那对不安分的小妹和大弟——罗珃和罗启一同偷溜出枢钥,渡过刈水后,见到灾情汹涌,两人商议分头行动。罗珃带着柳朔雁和洛英去了永靖城,罗启则和北山越去樨城。 与罗珃分道后,罗启并没有马上去樨城,而是让北山越带着他去了刈水大堤,冒险查看了决口的地段。 之后又去了定津,郊县一片汪洋,当时水还没有完全退去,直没到腰。两人路过一个村子便会特别留意是否有幸存者,就这样艰难跋涉了四五日,救出了十几人。 结果,其中两人发了瘟病,北山越不是路战,无力回天,眼睁睁看着十几人因为身体虚弱而逐个感染瘟病,最后死去。 罗启沉默着,和北山越将人埋葬后,又毅然决然地向前走去。 到定津城时,水仍未退完,满城房倒屋塌,到处残垣断壁。就这样一片狼藉之中,十户竟还有一两户人家在,嘴里咒骂着不作为的官员和国主,手上不停地挖渠倒水、收拾破败的房屋,想要继续生活。 罗启虽小,却也知道目前最重要的是粮食和药物,王姐罗夕目前在王廷中是什么处境,他虽住在内苑,却也知道得七七八八。他和北山越说,他想尽自己的力量,帮助王姐渡过这个难关。 北山越并不相信这个十一岁的小毛头的能力,但碍于他的身份,也只能附和。而且,只要他不闯祸,哪怕只能帮到梅兮颜一点点,也可以从梅兮颜身上卸掉那一点点压力,何乐不为。 在罗启认为已经了解完定津的灾情和民众的反应、心声后,决定去樨城。 到樨城时已是四月中旬,城门关闭,士兵虽然不再和灾民互相攻击,却是不肯打开城门分毫。 北山越保护着罗启跟逗留在城外的灾民厮混了一晚上,看到了洛英的记号,立即偷偷涂抹掉,害怕引起孟徽的怀疑。 第二天一早,北山越收买了出城倒秽车的倾脚头,二人藏在车下,混进了城去。 罗启一来关心水灾善后,二来第一次离开枢钥来到南方的城邑,也满心好奇,于是北山越出了个能掩护身份又不至于被别人质疑北方口音的好办法——假装小偷,从北方流窜到南方亦说得过去。罗启欣然接受,而且十分热衷这个身份。 北山越白天教罗启偷摸的功夫,再带着他不停朝满身绫罗绸缎的富贾大户下手,晚上将他安置在树杈上,自己慢慢搜寻孟徽的粮仓所在。 三天前的夜半,他突然发现一队五十人的士兵轻装疾行,去了城北,于是悄悄跟了去。 路过北大街,朝街尽头的城门处一看,只见一架架满载干草的马车正行进城内,迅速拐弯朝西北而去。 没有人的街道异常安静,车轮压在青石路上发出辚辚声响。这响动,可不是一车轻草能发出的声音。北山越果断舍了士兵,去追干草车。 果然,二十辆干草车停到了西北角一处九层八角古塔前。那五十个士兵也正等在塔前,谨慎地四下观察,看是否有人经过。 这座楼阁式古塔叫做刈安塔,据说有近千年的历史,经过漫长风霜雨雪的侵蚀,外表已经破败不堪。檐角上挂的风铎似乎被锈蚀得凝固成了一块,毫无生气地挂在那里。有几层檐角更是缺失,看起来随时有倒塌的可能。 刚进樨城不久罗启因为好奇便想进去瞧瞧,但被几个老人拦住了。 他们说,刈安塔是专门镇刈水的,所以不论刈水如何闹腾,樨城都不会闹水灾。所有人都不得靠近,若是不小心污染了宝器,无法继续镇刈水,樨城就会遭殃。说完,老人们弯腰拜了拜古塔,硬是将他们二人赶走了。 这个时候夜已深,人也静了,刈水没有再作妖,作妖的人却赶着干草车来了。 北山越躲在暗处的角落,就着明亮的月色看着车夫身手利落地与士兵一起将干草抱到地上,干草下覆盖的却是一包包装得沉重的麻袋。 四十个车夫与五十个士兵,动作迅捷地将麻袋背进了古塔中。脚步落在木制楼梯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似乎下一刻便会不堪重负而崩坏。 二十架马车上的所有麻袋都被背进塔里后,车夫重新把干草抱回车上,抽出车上的扫帚,将地面扫了个干干净净。与此同时,五十个士兵也弯下腰,一步一步地捡着地上的东西,最后都用布包起来,扔进车板上。 不过小半个时辰,路面上又已空空荡荡,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北山越悄悄进入塔中,没有发出半分声响。这塔看起来摇摇欲倒,实则踩上去才知道,还是很结实的,颓败不过是表象而已。 到了二楼,楼梯口竟装了铁栅栏,上面是一把大锁,也是锈迹斑斑。北山月轻松撬开大锁,上了二楼。结果每层都有锁,却都空空如也。直到第七层,开了锁才终于看到那些麻袋。 北山越过去摸了摸,手感很清晰,里面是粟米。躲在麻袋中吹燃了火折子,赫然看到麻袋上用红色燃料写着大大的“赈”字,下面两行小字是“乐享元年四月沂城”,再旁边是一方小印,大概是核检人名章。 第八层和第九层也有同样的赈粮,北山数了数,一共两千包麻袋,两包一石,这里竟然偷偷藏了一千石赈粮。 城门外、遭灾的那些城邑乡村,所有灾民都在渴盼赈粮的到来,却又因为迟迟不到而怒骂、诅咒国主的不作为,谁又知道,赈粮早已运到。 黑灯瞎火地把赈粮藏在所有樨城百姓都敬畏的古塔中,显然不是给灾民预备的,甚至也不是给樨城百姓预备的。 而这些,不过是樨城的部分赈粮,更多的赈粮,该是早已被孟郑两家瓜分、藏匿起来了。国主早就认为孟郑两家有鬼胎,果不其然,奸相已露。 消除了自己的痕迹,北山越快速返回安置罗启的那棵大树,将发现赈粮之事告知罗启。 罗启乖乖地坐在树杈上,沉默片刻,小声说道:“走,咱们去刈安塔。” “做什么?” “那么大地方,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多好。住那里,守着粮食,看他们要做什么。”罗启狡黠地眨了眨眼,说道。 “可以是可以,但是要委屈大王子,为了不让人发现,我们每天要很晚才能溜进去,很早便要出来。” “我们本来就是小偷呀。”罗启伸出手在北山越衣襟处比划了两下,佯做夹取他身上的财物,理所当然地说道。 这位王子极其聪慧,手指又灵活,北山越教了他几招后,练了半天就做得有模有样了。这几天更是越来越顺手,真把自己当成偷儿了。 “就这么守着不是办法,要让百姓知道。”北山沉吟着。 “即便知道,到时孟徽也会以赈粮刚到为借口,顺势而为,百姓不知道他们的真实嘴脸,只会感谢他们,却还是骂王姐——”罗启突然抬手轻打了自己的嘴巴一下,纠正道:“大姐——赈灾太迟。” 见罗启顾忌便宜了孟徽了口碑,北山越却隐晦地说道:“迟到总比不到好。他们将粮食藏起来,只怕是为了更大的阴谋做准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三十六章 赈粮(中) 罗启怔了怔,若有所思地再次沉默。 北山越说的有道理,如今关于王姐是巫妖,要进行天祭的谣言在灾民中已经传了起来,虽然只是零星的议论,但这样荒唐的谣言若说没有人故意放风,绝无可能。 见死不救、溃堤不堵、隐藏赈粮、散布谣言,桩桩件件都是针对王姐而来。百姓在瘟病和饥饿中苦苦煎熬,只要一个爆发点,便会被孟郑家族利用,随即他们就会“响应民意,揭竿而起”。 北方在南方没有可靠的武将,更没有军队,独立成小国是必然的事。 “你担心的对,事不宜迟,我们去古塔。”罗启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便退而求其次接受北山越的提议。 事关梅兮颜,北山越更不会耽搁,背起罗启,下了树便朝城北古塔而去。 当罗启站在七层塔内,看着眼前一堆堆的粮袋,小小的心头一阵狂跳。这些关乎百姓性命的粮食,却被孟徽拿来当造反的工具,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一国想建起来,又要以多少尸骨来填充她的根基呢。 “北山,先背十包下去,放到二层,等天亮的时候,你去把北城门开了,招呼灾民进来,我在这里把粮食发放给大家,再引导大家将粮食都背下来。”绕着粮袋转了一圈,罗启渐渐有了主意,命令道。 “干脆我现在就去开城门。”北山越道。 “不行。天太黑,若是百姓一涌而出,容易踩踏受伤,还是要白天才能行事。”罗启断然否决。随后又担心地问道:“百姓断粮这么久,看到这些粮食恐怕也会疯抢,你一个人能拦住他们么?” 北山越想了想,摇头道:“拦不住。而且,这座古塔已濒于危颓,可能也承受不住那么多百姓疯抢的力量。” 罗启瞥了北山越一眼,眼神有些复杂。他还以为北山越揭露赈粮之心迫切,一定会马上去开城门,所以故作体贴的想要先抑后扬,却没想到他马上便从善如流,打消了念头。 按罗启的打算,实则灾民这个时候乱起来,将事情扩散出去才是最好的结果。 既未能如愿,罗启咬着下嘴唇,又开始绕着粮袋慢慢踱步。半晌,说道:“我们人手太少,如果能联系到三姐他们就好了。但是不知道这批粮食是孟徽偷偷藏在这里的,还是只是短暂做个中转,很快便会运走,我们时间不够,一旦错过这个机会,百姓连这些粮食都吃不到了。” “我把粮食背到塔下去。”北山越说道。 原本扔下去是最好的方法,但那样很容易被人听到声响,而使计划功亏一篑。 罗启走了两圈后停下脚步,说道:“目前只能这样,先辛苦你一下。今晚背三十袋到塔下。天快亮时你还是去开城门,把百姓引过来。我们明日就只发这三十袋,很快就会惊动孟徽,到时他们隐藏赈粮之事便被传开去,剩下的就让他们去处理,有那么多百姓看着,他们不敢不把粮食背下来。” 北山越看着罗启微皱着眉、一脸严肃的表情,像个小大人一样。虽然这段日子和大王子生活在一起,已知他为人乖巧聪明,但这样的缜密细致,也实在超出同龄人太多,不由得也生出了一些感动,觉得国主能有这样帮忙的弟弟,也算老天爷没有亏待国主的付出。 “好,我去背粮食,大王子就坐在这里,等我回来。”北山越嘱咐道。 背了十袋粮食到二层,刚刚回到七层,北山越便听到有急促的脚步声踩在街道上,似乎正向这面而来。 “有人。”北山越轻轻对罗启道。 “快去上锁。”罗启也立即小声提醒道。 北山越迅速把二至九层的大锁重新锁好,两人躲在七层靠窗的阴暗处,屏息以待。 脚步声传了上来,伴随着楼梯的“咯吱”声,还有极力压低的对话。 “原本的麻袋也没受潮,非要换袋子,多此一举。”有人抱怨道。 “嘘——”另一个人道,“这是上面的意思,只管做便是。” “这么多袋子,要换到什么时候?” “换到换完为止。” “废话!咱们这几十个弟兄今晚算是不用睡了。” “头儿在下面看着呢,赶紧闭嘴。” 北山越示意罗启不要出声,单手将他抱起,踩着麻袋上了最高处,轻轻一跃,另一只手已搭在房梁上。罗启更不废话,借着北山越手臂的举力便爬上房梁,像猫一样顺着房梁躲到了山墙的位置,乖乖坐下。 北山越也已轻巧上了房梁,却没有到罗启处,而是就在粮食的斜上方蹲着,静静地等着。 很快,那些说话的士兵分开去往放粮食的塔层,开锁进去,扔下一卷卷新麻袋,开始拆袋、装袋,忙碌起来。 直到鸡鸣才装完。 “龟儿子的,怎么多了几个新袋子?” “捆包的不识数。” “天快亮了,咱们先撤,旧麻袋晚上来处理。”一个人说道。 于是一群人又蹑手蹑脚下塔。 脚步声正渐行渐远,突然听到“扑通”“扑通”连续滚落的声音,隐隐有一股类似炊烟的味道飘了上来。 北山越身形一起,倏地倒退到罗启身边,从怀中摸出一颗药丸递到罗启嘴边,悄声说道:“毒烟,快吃。” 这些防毒的药丸都是路战配给鬼骑的秘药,一般吸入性的毒烟毒雾都能化解,两人吞了药丸,北山越又用水囊淋湿了两人的衣袖,用湿衣袖捂住口鼻,仔细盯着楼梯口。 稀微的光亮中,一层淡淡的蓝烟正氤氲而起,慢慢扩散开来,笼罩了整个空间。 极轻的脚步声传来,烟雾之中出现一个淡淡的人影,将地上已卷成卷的麻袋背走,“咔哒”一声,栏杆上了锁。 罗启摸到北山越的手掌,在他手心里写了两个字:“塔外。” 北山越心领神会,悄然落地,从窗口翻出去,就贴在六层的塔檐上,探头向下看去。 三个士兵模样的人堂而皇之地将三卷大大麻袋背出塔外,径直走了。 北山越从窗户返回时,罗启已经自己跳下房梁,正坐在最高处的粮袋上,兀自捂着口鼻出神,似乎在盘算什么。 直到烟尘散了,北山越才失望地说道:“赈粮的袋子被换走了,没有官印证明,这些赈粮即便暴露在百姓眼中,也会被孟徽邀功是他辛苦筹集来的。现在把粮食的事情捅出去,便宜了孟徽,只会让他借题发挥、更得人心。” 罗启没有说话,北山越坐到他身旁,歪头打量他。这半个多月的折腾,小脸日渐明显地消瘦,目光呆呆地盯着眼前的粮袋,半晌,才说道:“咱们不是还有十包原来的麻袋嘛,还有机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三十七章 赈粮(下) 日上三竿,樨城才刚醒过来。 由于城外瘟病肆虐、还有不知道是否感染了瘟病的灾民,时刻在等候机会冲进城来抢吃的,所以城内百姓已不敢出城,只靠着粮店的粮食和自家的一点存粮,勉强过日子。 孟徽在水灾后便贴出了安民告示,严格约束粮店的粮价,不得囤积居奇、不得涨价。更于九天前又贴出一张告示,强调之前的要求的同时,也告知百姓,国主已下旨赈灾,不日粮食便会由刈水运过来。 百姓们眼见着希望在即、满心欢喜,一天天热切地期待着,也就耐心地在艰苦的日子里熬等着。 为了省粮,每日两餐,所以这段日子竟是家家都起得很晚,恨不得一睡下去,再醒来赈粮已经到了。 中午的时候,街上的人多了一些,大都搬着小竹凳聚在树荫下乘凉,三五一群,有些悄悄议论城外的瘟病如何、灾民如何;有些则在推算赈粮从哪个州哪个城运出,运到樨城又该需要多少时日。 还有一些更加秘密地交换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流言蜚语,说得人人脸上惊诧不断,一会儿瞪大了眼睛、一会儿张大了嘴巴,表情夸张,也不知道信了几分真,怀疑几分假。 小孩子们仍旧是无忧无虑的,追着蝴蝶跑来跑去,或是几个一起游戏过家家,算是萎靡之中唯一的生气。 街上一角突然传来一声“站住,再跑我打断你的腿!” 一个小男孩的大叫声:“不给,我捡到的就是我的!” 既声音后,一个男孩儿的身影迅速闯入大家的视野—— 一身破烂得如同一堆蝴蝶贴在身上的破衣裳,跑起来灰色的碎片飞来舞去;头发更是乱糟糟的如同鸟窝;闷着头跑路,脏兮兮的小脸上看不清五官;怀里抱着一团麻布团,宝贝似的一直用双手紧紧捂在胸前;两条小细腿跑得飞快,转眼就到了街心。 而追在他身后的,却是樨城的一个士兵。 那士兵一眼瞥到一群人聚集在一棵老槐树下,到嘴边的话便又咽回去,重新改了一句,对着前面的狂奔的男孩儿商量着喊道:“你别跑,我吓唬你而已,咱们先回去再说。” 一群在树下纳凉的老少爷们愣愣地看着,其中一个半大青年突然“咦”了一声,指着小男孩儿说道:“这不是那个小偷么?” 他这一喊,旁边停下玩耍看热闹的孩子们也认了出来,纷纷叫道:“是他是他!那个小偷打架很厉害。” “我也见过他偷东西不成,还打人家。” “是啊是啊,人小但是特别凶!” 于是大人们还没有怎么样,一群小孩儿却先冲出去,帮着后面那个士兵去追小偷儿。 那小偷儿看到后面追的人从一个变成一群,也有些胆怯,脚下一绊,突然摔飞出去,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摔趴在地上,狼狈异常。 怀里紧紧抱着的麻布团也飞了出去,摊开成一片,而空中则划出一条黄色的珠线,哗啦撒了一地。 本来冲着想要教训小偷一顿的目的而来的孩子们看到撒了一地的东西和一片麻袋片,都愣住了。 “粟米!” “麻袋片上有个红色大字!” “是官家的么?他偷了官家的粮食!” ……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那小偷儿却一骨碌爬起来,两只小手拼命地将地上的粟米扫到一起,一手捏着衣襟,一手把混了尘土的粟米抓起来放进衣襟里兜着,还时不时回头看看那正在接近自己的士兵。 “啊!这个是‘赈’字!赈粮的赈,古先生教过!古先生快来!”一个年级稍大的孩子盯着麻袋片上的红字看了一会儿,突然喊了出来。 这一声,如雷霆霹雳,将树根下坐着的所有人都惊了起来。 一个汉子推了推正卧在树下、枕着一根突出地面的粗树根假寐的青袍青年,催促道:“喂!古思阔,快起来去看看!” “去去去……小孩子……懂……什么……官家……办事……有阻扰……者……都抓起来……打板子!”那士兵终于气喘吁吁地追到了。 骂了一句后,没有立即去抓小偷儿,却把那片麻袋片迅速捡了起来,掖进怀里。 那士兵收了麻袋片,正盯着蹲在地上坚持捡米粒的小偷儿,冷不防身后右边就站过来一个青年,冷冷地说道:“这么热的天,官家还要出来办事,不如我来为官家分担一些。” 话音还没有落,却一伸手,将士兵藏进怀里的麻袋片抽了出去。 士兵大惊,急转身去抓那个青年。那青年脚跟一旋,却已转到他左边,抖开了麻袋片,正在好奇凑过来的所有人赫然看到麻袋片上的红色大字——赈! 不止如此,赈字外面还有一个红圈,红圈下方还有一些红色的字的残余,只是这麻袋片是被焚烧剩下的部分,边缘都是焦黑的,红圈也已不完整,赈字右边底下也缺了一个小角。 “不劳费心!”士兵恶狠狠地再次转到左边,向着青年扑过去。 然而人们已经聚上来了…… “古先生,这是‘赈’字吧?”一个孩子从人缝里挤到青年身旁,拉着他的衣袖问道。 青年正是古思阔,刚点下下巴,还没有回答,那士兵已经将小孩推到一边,斥道:“什么‘赈’字,胡说八道!” 古思阔长臂一揽,将孩子扶住,拉到身后护住,脸色阴沉,言辞异常冷峻地质问道:“我且问你,这字不是赈字又是什么?朱色赈字是可以随便写到麻袋上么?” “是赈粮到了么?”站在人群最前面的人看得清楚,问道。 “怎么被烧了?”有人发出疑问。 “不关你们的事,不要乱说话!”士兵急了,在人群中央团团转,却色厉内荏地大声叱咤着。 “赈粮当然关我们的事!”有人终于察觉到了什么,也怒吼回去。 “不是赈粮!不是赈粮!”那士兵气急败坏地嘶吼着否认。 “那这个‘赈’字怎么解释?寻常官家敢把这个字印到麻袋上么?”有人质问。 “那个小偷儿呢,问问他,那粟米是从哪里偷来的,怎么会用这样的麻袋片包着?”站在人群外面的人踮起脚,努力想看清里面的人和事,还细心地发声问道。 “不是偷的,米是我捡的,就在刈安塔外的刈安街上,捡了好久才捡了这些,正好看到有个麻布片子,就用来包米。”那小偷已经偷偷挤到了人群外,见人们又提到他,忍不住解释道。 最后又十分委屈地大叫着:“我没偷!是地上捡的!你们也可以去捡啊!” 就在人群中有人说“去看看”的时候,被围在当中的士兵却急吼吼地制止道:“不许去!” 这三个字最终成了欲盖弥彰的败笔,大家都开始向刈安塔方向跑去。有聪明的,看到家里的汉子、女人或孩子正站在旁边,立即向他们喊一声:“回家拿米袋!” 那小偷却更早一步跑到前面,双手抱着鼓鼓的衣襟,护着他捡来的粮食。转头见人群乱哄哄地跑起来,他却露出惊恐的神色,挥起右手拼命摇着阻拦,提醒道:“不要去!不要去!塔里有死人!我看到的,他们把那些烧了麻袋的士兵杀死后,就抬进塔里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三十八章 倒掉的刈安塔(上) 少年越是阻止,人们的好奇心越是严重,人群由少变多,呼啦啦地赶去刈安塔。 之前从北山越怀里轻松掏出麻袋片的古思阔落在人群后,看了小偷和呆立着的士兵一眼,才撩起袍摆,大步向着人群追去。 这小偷和士兵,不是别人,正是罗启和北山越。 罗启适才与古思阔对望一眼,只觉得他整个神色都透着疑惑。 从周围人的对话中得知,他是教书先生。清瘦的脸上有一双清亮深邃的眼瞳,眸子里还蕴藏着锋刃犀利的眼神。这样的一双眼,嵌在那张普通的脸上,竟将整个人都衬得深沉起来。 罗启心底不由有一些惊慌——是不是自己的言行过于夸张,从而让这人产生了怀疑? 正有些呆愣,后面的北山越却又骂起来:“臭小子,坏了上面的计划,今天不能饶你!” 北山越骂完便又追了上去。 这是北山越在提醒罗启,计划还没有完成。 罗启一瞬恢复正常,拔腿就朝着里巷胡同跑去。 赈粮袋子被换,倒换麻袋的士兵被灭口,为了能最大地利用这批真赈粮打击孟徽,揭开孟郑两家给梅兮颜扣上的不及时赈灾的黑锅,罗启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釜底抽薪之计。 他和北山越从刈安塔上下楼时发现所有被毒杀的士兵的尸体都凌乱地扔在四楼,于是命北山越将尸体藏起一具、只留他的衣服,剩下的尸体背到一楼,又从七楼背了十袋赈粮,连同他们藏起的十袋赈粮,也挪到了一楼。 二十袋粮食全部拆袋倒在地上,将麻袋一个一个小心烧得残缺便踩灭火,剩下一堆支离破碎的碎片,混在一起堆在墙角,烧的时候,还特意留下残缺的“赈”字的部分。 罗启自己用衣襟兜着粟米出了刈安塔,趁着清早无人,仔仔细细地把粟米零星地撒在刈安街上。 一切准备就绪,日头也升起老高。这些日子在樨城乱逛,两人已摸着了百姓的作息规律,更知道哪里人多好做文章。 北山越换上死去的士兵的衣服,罗启用故意留下的罪证麻袋片包了一包粟米,抱在怀里,去人多的街道,与北山越演了一出好戏,将百姓引到了刈安塔。 当百姓到了这里,细心的人一定会发觉,刈安街上那些稀稀拉拉的粟米粒若隐若现地直通北城门和刈安塔。 自从昨夜粮袋被替换后,罗启深知,凭他和北山越两人的力量想把所有赈粮发放下去根本不可能,还会造成混乱,最好的办法自然还是要借助孟徽的力量,让他怎么把赈粮藏起来的,就怎么再吐出来。 北山越作势去追罗启,也躲进了里巷中。两人在小巷里窜来窜去,看着越来越多的百姓被惊起,都在吵吵嚷嚷地喊着官家把赈粮藏了起来,于是更多的人朝刈安塔奔去。 “就在这里分开吧。”罗启停下脚步,微微喘着气,说道。 “我还是换了衣裳,保护你吧,百姓实在太多了。”北山越皱眉,说道。 “想一想城外百姓听到有粮后的心情,想一想孟徽会怎么对付他们,我不过是一个小偷,不会有事的,你才任务艰巨,一定要尽量保护好百姓。”罗启神色肃然,说话的语气完全看不出是个十一岁的孩子。 “好,我去了,你自己小心。”北山越顿了顿才说道。他自然懂这道理,然而,他心中的隐忧却放不下,生怕这位王子不知深浅,单独一人会做出一些可怕的事来。 但为了维护梅兮颜的声誉,北山越也不再犹豫,与罗启分道而行。 下一步,罗启回到刈安街,当百姓见到那些尸体和粟米时,一定以为是孟徽杀人灭口。趁着群情愤怒,罗启要把百姓的注意力重新引回到粟米的下落上,而这最终的地点将会是城北门——安樨门。 安樨门为樨城北最大的城门,有一座两层的高大箭楼,足可以让百姓误以为赈粮从安樨门运进来后,就直接藏在了箭楼里。 让百姓在安樨门吵闹,北山越便可以趁机去开城门,放外面的灾民进城。那时赈粮之事定然已经发酵,孟徽面对证据和百姓的质问,只能乖乖放赈。 这些是北山越的建议,目的是防止百姓全部挤到刈安塔,发生危险。罗启拗不过他,若坚持己见,也显得自己不顾百姓安危,便依了他。 果然有百姓是从刈安街的北头赶去刈安塔,低头留意一看,确实有很少的粟米粒就遗落在街边。 少部分人沿着米粒向安樨门走了一段,却被其他人的讨论声又吸引得转回头——很多人听到小偷嚷着刈安塔里有士兵被杀,自然认为刈安塔有古怪,于是都一股脑地集中到刈安塔处。 然而到了刈安塔前又都停住脚,有些不敢上前。 刈水每次泛滥决口,樨城都不会受到大影响,百姓心中对这座塔相当敬畏。生怕一旦闯进去破坏了塔的神力而遭致灾祸,就成了世世代代的罪人。 但若是不进去,可能正中官家下怀——他们正是利用了百姓对刈安塔的敬畏,才把粮食藏在这里。 古思阔看着众人踟蹰不前,也明白大家对待刈安塔的矛盾心情。 抖了抖袍摆,率先走出人群,古思阔转头对大家朗声说道:“樨城的乡亲们,这塔若真是保佑我们樨城百姓的,就一定会允许我们进去,去收我们樨城子弟的尸体,那些死去的士兵,也是她曾保护的人!” 他这样一说,人们都觉得有了进塔的理由,光明正大。 一个中年男人在人群中说道:“古思阔兄弟说得没错,这塔是咱们樨城的保护者,自然会保护咱们所有百姓,我愿意和古兄弟一起进塔去看看。” 有人响应,立即便又更多的人附和,于是大家都生怕进去晚了会抢不到粮食一样,争先恐后地冲进塔去。 “真有士兵的尸体!”有人惊叫! 更多的人却看到了楼板上黄澄澄的粟米,紧了紧腰带,大家直接扑过去大把大把地抓着粟米往自己的衣襟里灌。那些带了米袋的,更是一捧一捧地搂进米袋中。 霎时便人挨人、人挤人,抢了起来。 挤不进一层的人干脆便上了二层塔,看见有锁,立即发现了宝藏一样叫着: “有锁!里面可能藏了东西,快去找铁棍来撬锁。” 当灌满了衣襟和米袋的人被挤出来、拽出来,推出来后,第二拨人、第三拨人……冲进去时,二层塔的锁终于被疯狂的人们砸开了,然而二楼却空空如也,于是疯狂的人们开始冲向三层…… 一直静静地矗立在城西,古老、庄严的刈安塔中,传来争抢声、砸锁声、木板不堪重负的吱嘎声…… 一层塔的米渐渐见底,挤不进塔里的人在外面急得团团转,有些人恶向胆边生,竟直接打起了那些收获满满的人的米袋的主意—— 争抢打斗,乱成一锅粥! 罗启蹲在塔外不起眼的地方,看着人群自相残杀,眼内却是无尽的凶光。 他就知道,结果一定是这样! 从刈水向樨城一路行来,那些房倒屋塌的百姓不分青红皂白,一味责怪、咒骂国主故意不作为、不顾百姓死活,又对避开瘟病怀着侥幸心、固执地留在自己的家里,这样一群愚昧、无知,只图眼前光景与利益的人,活该成为孟郑家族手中的棋子,利用完再送上死路。 此时北山越不在,没有人能阻止他的计划。打吧,杀吧,贪婪的人,闹得越大越好,最好直接冲到孟徽的行署里,直接将孟徽打杀了。越是自相残杀,越是能减少他北方王廷的敌人。 “莫要自相残杀!看到了么?那些没有烧干净的麻袋!那些遗留在街道上的米粒——”古思阔的声音从塔里传出来,响如春雷,振聋发聩。 “赈粮肯定早已到了樨城,但孟徽却不肯放赈,将赈粮藏了起来。这些士兵就是来掩藏赈粮来源的——他们把装赈粮的麻袋烧掉,就没有人知道这些是赈粮,粮食便堂而皇之地进了孟徽的口袋。为了保住这个秘密,这些人又被孟徽灭了口。”古思阔举着从角落里拣来的带字的麻袋片,一边在手中晃着,一边从塔里走到了塔外,继续大声斥责着。 罗启心中一惊。这人好厉害,竟然这么快就猜到了自己布置后所引导的结果。 正在争抢中的人慢慢停止了打斗,抬头看向古思阔的方向。 “我相信,这里的赈粮一定是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转移走的部分,而更多的赈粮均被孟徽藏了起来!这些烧剩下的麻袋残片、这些死去的士兵,就是铁证!”古思阔继续朗朗地控诉着。 “各位乡亲,让我们抬着这些罪证,去找孟徽……” 古思阔正说到紧要处,却听到有人在七层高处兴奋地大叫: “好多米!好多米!” 原本被古思阔带动的人群重新躁动着冲进了塔内。 古思阔转身,抬头,正午的阳光耀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他伸手用手中的麻袋片挡在眉头上方,才看清了塔上的情况。 这塔身,比自己刚进去时,歪了好多…… “不要进塔!不要进塔!”古思阔大喊着,伸手去抓他前面的人,将他们一个一个甩到身后。 “塔要塌了,不要进塔!”他声嘶力竭地吼着,拼尽全力地去拉人。 塔身终于传出“咔擦”“吱嘎”的断裂声,声音越来越频繁,声响越来越大。 “塔里的人,快出来!塔要塌了!”被古思阔甩开的人,爬起来刚要再冲进去,就看到了倾斜的塔身,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古思阔大叫起来。 四面八方聚集过来的百姓都看到了眼前可怕的一幕,塔身逐渐向东方倾倒。塔下的人正在大喊大叫,而七、八、九层塔的窗前出现了人影,正在用力举着一个个麻袋,朝塔下扔。 麻袋落地,崩裂开一地的粟米,却没有人敢去抢,只有那些塔上人的亲人,在地上急得跳脚、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快跳塔!快跳塔!” 哭嚎声伴着巨大的噼噼啪啪、吱吱嘎嘎的声响,伫立了千年的刈安塔,轰然倒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三十九章 倒掉的刈安塔(下) 混在安樨门的北山越一直在注意刈安塔的方向,眼睁睁看着塔歪了,紧接着,便摧枯拉朽一般,倒了。 他心中的隐忧变成了现实——先前还担心夜半引灾民进城会引起踩踏的罗启,从最后决定将百姓引到刈安塔中抢米后,北山越再也没有听到罗启对百姓安全的担忧之言。 这矛盾的措辞让他担心,罗启是想利用刈安塔的倒下来吸引更多城内、城外的百姓和灾民,让他们好奇刈安塔发生何事。刈安塔在樨城百姓心中的神秘和敬仰,将随着塔中的尸体和粟米的暴露,逐渐泯灭,进而,使得百姓乱起来,给孟徽添麻烦! 事已如此,徒想无益,罗启的安全仍是他的责任。 北山越正要赶往刈安塔去确定罗启的安危,却见城中跑来两个行署的差役,一个拿着一卷白纸、一个提着一桶浆糊。黄纸上似乎是刚书写的什么,墨迹透过纸背,留下大大小小不规则的黑点。 很快两个差役就到了北城门,在告示墙上抹了一片浆糊,将白纸贴了上去。随后又转头对聚在城门下看刈安塔倒掉的热闹的士兵们说道:“纸上的可是要紧事,你们看完就向百姓说明,千万要好声好气和百姓说,不要招惹其他是非。” 北山越停了脚步,凑到告示墙前快速浏览一遍文字,心中暗笑着朝里巷里走去。 罗启和他忙了半天,弄出这么大动静,终于收到了效果。 告示写明了明日辰正开始放赈,不止樨城百姓,城外灾民也可领赈,又说刈安塔一事正在调查,一定给全城百姓一个交代。 将一身士兵装束脱下,露出里面一身破烂衣衫,北山越全力奔向刈安塔。 刈安塔外已聚集了半城的百姓,那些被压在塔下的人的亲人们正在一边哭喊着遇难者的名字,一边掀起重重房梁、木架等,寻找亲人的尸体。 古思阔正站在一堆烂木板上,将左手背在身后,右手高举麻袋片朝着人群不停地晃动,口中更是慷概激昂地陈述着他看到的塔内的一切,痛斥孟徽的卑鄙行径。 百姓们还没有见到孟徽贴出的告示,一个个都在咒骂孟徽的狠毒心肠。还有的,借着寻找遇难者的机会去翻找压在木板下的粮食,趁着人看不到,就偷偷往自己的怀里塞一把。 就在这时,一队百余人的士兵队伍簇拥着一个身材略胖的中年男人小跑过来。 中年男人一出现在人群视野中,便有人叫起来:“宋湘宋长史来了。” 孟徽行事乖张、狠戾,但宋湘却正与孟徽相反,待人极其和善,十分为百姓着想,在樨城百姓心中威望很高。 也因此,百姓见他出现便将他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质问道: “宋大人,这是怎么回事?明明有赈粮,为什么不放赈?” “烧了赈粮的袋子,又杀了官兵,是要杀人灭口吧?” “那么多粮食,我们都亲眼看到了,您可得给我们做主呀。” “还有藏在其他地方的粮食吧,既然是赈粮,肯定不会只有这些!” “要么先让大人喘口气吧……” …… 宋湘听说刈安塔出事,了解情况后迅速出了放赈告示,之后连马车也不准备,直接带人一路从行署跑过来,累得汗流浃背、满脸通红,正在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用手拼命朝自己胖胖的脸上扇风。 稍微恢复了一下气息,宋湘便迫不及待地伸出双手示意百姓按捺住情绪,然后一边用略胖的右手掌抹着额头上的汗,一边继续用左手在空中虚按几下,扯着嗓子安抚众人道:“各位乡亲,各位乡亲,听我说!” 百姓的声音渐渐小了。 宋湘又喘了几口气,咽了一口唾沫,才继续说道:“各位乡亲,赈粮昨晚才到,为了防止城外的灾民发现赈粮后控制不住情绪,才偷偷运进城来。今早清点完数量,我们正在行署里写放赈告示,就听到外面乱哄哄的,还没等赶过来,咱们的宝塔刈安塔就已经倒了……大事呀!可伤到什么人没有?” 在百姓回应“有人压在塔下了,宋长史快救人”的求救声中,宋湘立即吩咐身后的士兵去救人。 就在他提着袍摆也要去救人时,人群中传来一线不合时宜的声音。 “何止伤到人,里面原本还有死人呢。”古思阔讨厌宋湘那副老好人、一切为他人考虑的嘴脸,仍旧站在木板上,居高临下地对着宋湘讥笑道。 “哎呀,古先生,快下来,危——险——”宋湘一脸担心地叫道。 “已经倒了就没有危险了。”古思阔道,一语双关,除了塔彻底倒了不会再砸到人外,还在暗示孟徽的险恶嘴脸已经暴露出来,再无法骗人。 “万一有一些岔开的木楔子或者折断的木刺,扎伤多不划算,快下来吧。”宋湘右眼一跳,却及时用擦汗的右手遮挡住了,依旧关心地说道。 “关于塔里的粮食和失去的士兵我来的时候已经知道了,具体到底是何原因,我一定会督办此事,尽快调查清楚,给大家一个交代。”宋湘像是对着古思阔解释,却也是对所有百姓解释。 不等其他百姓再多说塔内的蹊跷之事,宋湘又和颜悦色地说道:“全城的放赈告示都已经贴出去了,明日辰正开始放赈,东南西北六个城门共设六处放赈点,城内城外人口分开领赈,具体的去看告示。先散了吧,腾出地方来,我已知会了吴敏忠吴都尉来救人、调查。” 死的不是自家人,一时的激奋早已被放赈的喜悦所替代,继续站在原地略表怜悯后,人群便渐渐散去。 罗启站在塔背面的一个角落里,看着人群像一大群鲤鱼一样追逐诱饵而来,挨挨挤挤地拼命抢夺着中间那一片食饵,不惜撕咬身旁的同类,将它们打伤、压到底层。围在鱼群外部的那些鱼正在着急吃不到,忽然在离它们最近的地方又投下一片食饵,于是它们迅速朝着食饵游过去,带动整个鱼群都转了方向,那些被挤在水面下的死鱼终究是没有同类再在乎了。 人最有情,却也最无情,尤其是愚蠢的愚民。只要控制住喉舌,让他们在重要的当口适时鼓动群众,他们便会像鱼群一样,饵投到哪里,就冲到哪里——罗启心中暗暗总结。 人群虽然散去,宋湘和那队士兵却没有离开。 宋湘见古思阔仍旧站在木板堆上,尽量柔声喊道:“古先生,下来吧。赈粮发下去,百姓就可以安心过日子,书斋重新开放,你也可以回去上课了。” 古思阔讥诮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夜半想起塔下那些冤魂,官家睡得安稳么?” 跟着宋湘而来的百夫长面色一沉,说道:“古先生,官家倘若真存着什么歪心思,就凭你总是在学生面前乱说官家坏话、造谣之举,就够杀你十回八回了。” 转而又用手点着自己的心口,说道:“古先生可敢扪心自问,自打水灾过来,官家为百姓修缮房舍,平抑粮价,稳定民心,样样做得可有差?” “呵呵。”古思阔篾笑一声却不作答,这种时候自己又不占优势,何必与他们争论。站在颤巍巍的木板上向宋湘施了一礼,不咸不淡地说道:“我在,是官家的肚量。” 宋湘满脸微笑,四十岁的人,胖胖的脸上没有半个皱纹,看起来笑得极憨厚,拱手道:“古先生是我们樨城有名的教书先生,该当照拂。” 古思阔平日里时常抨击孟徽只顾着收取重税繁赋,却对百姓生活疾苦百般漠视,毫不作为。宋湘则是笑面虎,看似将孟徽留下的烂摊子都揽过来解决了,实则却只是动嘴多过动手,重点是安抚百姓的情绪,实在推不了的再敷衍一下便算了。 去年蝗灾后两个月,赈粮才姗姗而来,数量极少。樨城百姓求他再多申要些粮食,他却推说北方都城只给了这么多。然而,古思阔过年去永靖城时才私下里得知,永靖城分下的赈粮多过樨城两倍有余。而永靖与樨城,人口数基本相同,赈粮分派不可能如此厚此薄彼,相差悬殊。 但当时赈粮之事已过去两月余,永靖城的百姓也被太守赵争希千叮咛万嘱咐,不得对外乱说赈粮数量之事,否则永靖就会被人记恨,甚至影响日后的税赋缴纳。 原本樨城百姓尚觉得他一身傲骨,敢于直言,在这样的内情之下,永靖的百姓没人作证,古思阔的说辞更像是凭空捏造、无端栽赃孟徽和宋湘,反而惹得百姓有些反感。 若按孟徽的脾气,古思阔这种专门拆他的台,甚至知道他部分真实嘴脸的人,早就该被杀死百八十回了。但宋湘一直劝孟徽不要理睬古思阔,只当他是个苍蝇,就让他随意嗡嗡去好了。 宋湘说得好:能容得下意见相左或刁钻挑衅之辈,方能显出孟太守的肚量——孟徽深以为然,便只当古思阔是个无头苍蝇,再不理睬。 古思阔也知道孟徽和宋湘的用意,明知自己说的话没有人信,却还是不遗余力地向学生们灌输,弄得家长们对他也颇有微词。若不是他学问好,会教书,只怕早被家长们的唾沫淹死了。 之后他也觉得这样有些过犹不及,便也收敛了许多。只在聊天到了某些特别话题时,他才大加延伸,继续批判孟徽的所作所为。日子长了,孟徽本人都不在意,百姓们自然也就更不在意了。 两人施礼过后便陷入短暂的沉默,宋湘微垂的眼皮下,一抹精光自眼中闪过,打破僵硬的气氛,说道:“城内人口都有准确的应赈户口,但城外都是外地流徙过来的灾民,尚无登记核查。在下已命人去核查,又怕出纰漏,会给明日西城门和北城门口的放赈带来疏漏和麻烦。若古先生有闲,在下想请古先生去帮忙核查,若仍有余冗,还可指导放赈事宜,不知可否?” “难得宋大人这么信得过小可,敢不从命!”古思阔没半分犹豫便应允了。 在内心里,古思阔对孟徽和宋湘的这次放赈,还是存着疑虑的,总怀疑他们并没有那份好心。 但无论如何,他自信有自己看着,总能为城外的灾民争取到多一些的粮食以饱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四十章 放赈 四月二十七日,离水灾过去一个月又三日,正式放赈。 出乎古思阔的预料,孟徽并没有做任何手脚,甚至全部按照他的提议去布置,考虑得相当周全。 虽然古思阔极其讨厌宋湘的虚伪做作,且这场放赈也是因一个小偷撞破藏匿赈粮才不得不做,但看到宋湘为了保全自己一心为百姓着想的良善嘴脸而用心对待放赈事宜,到底还是有些敬佩他的果决——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放赈,怎能平民怨。这人当真是个笑面虎。 六个放赈点,西北四个城门因为聚集很多其他地方的灾民,且瘟病仍在肆虐,所以在城门外安排四个放赈点,并搭了四个大粥棚,赈济外来灾民。 东南两城门不开,在城内设置两个放赈点,不设粥棚。城中百姓直接在这两个点领取赈粮,便于控制场面,不至于和陌生的灾民混在一起引起冲突。 告示在昨天便已贴出去,所以城外不少灾民都拖着病弱的身体,挤在西北的四个城门前的警示线后面,一个城门处由樨城两百步兵和五十骑兵看守灾民人群,来来回回维持秩序。 差一刻到辰正时,六个放赈点,一辆辆粮车和粥车被推出来,士兵们将粮袋卸下,准备放赈,一切看起来都有条不紊。 古思阔早已把想好的放赈办法说与宋湘听,宋湘更是虚诚心采纳了他的意见。 根据百姓的居住地和日常营生、年龄等发放赈济。城内百姓昨晚提前发放米牌,领赈时凭米牌领取,成人一人一升,孩童按年纪依次递减,哺乳期妇人酌量增加,每两天可领取一次。 城外灾民则可选择领取赈米还是赈粥,领米者是同样的领取量,之后会用特质的药水涂到领米者的手臂上,两天内擦洗不掉。粥则每日三次,一次一大碗稠粥,考虑得十分周到。 除了在起初的时候人群发生拥挤,被士兵们抡起鞭子驱赶开造成拥挤的始作俑者后,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骑云寨在樨城的探子也捎回了放赈消息,高骏骐和辛艾商量后,便选出两百灾民迅速赶往樨城,排队领赈。不止如此,排完之后,他们躲到暗处将赈粮倒入粮袋后藏起,再继续混入灾民中排队、继续领取赈粮。 古思阔作为监督人,上午在西城门,下午转到北城门。 他为人固执又死板,做事更是极有自己的条理。所有领赈的灾民的信息他都已登记在案,包括姓名、出身、营生等,用以来判断该发放多少赈粮为宜。下午到北城门时发现了几十个可疑的灾民,这些人正是上午在西城门外领过赈粥,下午又混进北城门的灾民队列里继续领赈粮的骑云寨土匪。 古思阔记忆力极好,很快便认出他们是领过赈粥的,却没有当场揭穿,而是留了个心眼。暗暗记住他们的模样打扮,在他们离开之后,立即反馈给旁边驻守的一个百夫长,请他悄悄跟过去查看。 这一查,便查出了骑云寨土匪的老底。他们甚至不惜自残手臂,制造伤口抹除药水痕迹,多次领粮。百夫长没有惊扰他们,却马上返回城中调了一百士兵,突袭他们。 这些灾民投入骑云寨后,日日为了找樨城的孟徽报仇而苦练功夫,此时倒是派上了用场。双方一场乱战,互有死伤。 到底是樨城士兵人数少,被骑云寨的土匪突出包围,四散逃掉。而这些土匪排队领来的赈粮也被拆分了部分小包、携带走,剩余没有带走的五包粮食被樨城士兵缴回。 之后孟徽放话,骑云寨的土匪抢劫赈粮,无视灾民生命,十恶不赦!要集结兵力、全力剿匪。 在樨城的骑云寨探子探知孟徽确实在调兵,并不是虚言,便提醒高骏骐和辛艾尽早做准备。一旦开战,这样的灾年,无需交战,只要官兵围住驻云山,骑云寨断了粮食,就只有死路一条。 辛艾想到狂车正有一批粮食要在骑云寨做中转,算算时间,狂车是放赈前一天下午来联系的他们。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当天就出发了,便横下一条心要吃掉这批粮食。没有想到他们的真实身份却是鬼骑,原本近在眼前的胜利,就被这群鬼骑彻底破坏了。 梅兮颜了解完整个情况后,冷冷地瞥了辛艾一眼,吩咐洛英道:“先请这两位寨主到下边去和自己的兄弟打个招呼,若是‘不小心’说差了什么话,就按咱们鬼骑的规矩,直接做了吧。” 这番话不啻是让高骏骐和辛艾到下面去安抚寨众,化解干戈。若是辛艾还想撺掇寨众攻击白瑶山百姓,便直接将他们所有人杀掉,以绝后患。 辛艾暗暗瞪视梅兮颜,不料梅兮颜正转头,凌厉的目光扫过她的脸,顿时让她浑身一激灵——她的眼中有杀意。 高骏骐拉了拉辛艾的衣袖,以眼神暗示她隐忍。 梅兮颜见辛艾不动,又幽幽说道:“辛寨主还有大仇未报,别将力气花费到我们身上,徒让亲者痛、仇者快。等我们受了生石灰灼伤眼睛的乡亲都安全了,我会好好考虑发落你们。” 神情冷漠,言辞犀利,高骏骐和辛艾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人曾经那副莽撞憨直的土匪脸孔是伪装的,现在的才是她真正的模样。 洛英一早便看不惯他们埋伏暗算的无耻手段,推了推高骏骐,将两人带走。 只剩下梅兮颜和苗风两人,梅兮颜便不用再硬撑,靠着一棵树干席地而坐,继续抓紧时间休息,同时招招手让苗风也坐下,听他有什么重要消息。 苗风自然不是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早在放赈之时他便已去樨城和罗启、北山越接了头,知道樨城被迫放赈的事是他们所为,也知道樨城正在调兵。他过来除了告知梅兮颜这些以外,还要告知梅兮颜另外两件事—— 其一,除了已成为空城的萧城、启城、定津和尚能自保的永靖城外,樨城前天放赈后,其余城邑都在昨天开始陆续放赈。其二,瘟病越发严重,已有相当多的灾民临近濒死边缘。其三,赈粮很可能将会被投毒。 永靖城没有接到赈粮,自然无法放赈。昨天一早听到樨城放赈的消息后,疯狂的灾民在城门前大闹,坚持认为是赵争希/藏起了赈粮不肯发放。 原永靖城的百姓却相信赵争希所言,结果被收留的灾民与原永靖城的百姓闹得一拍两散。为了不错过放赈时间,这些灾民蜂拥赶去樨城,永靖城反而又恢复了原本的宁静。 罗珃第一次见到这么蛮不讲理的灾民,原本很是后悔医治他们,但一想到这些灾民也是因为王廷的救灾不力才变得这么穷凶极恶,又原谅了他们。 见灾民转移,她便也和柳朔雁背着药草转去樨城,下午与罗启和北山越碰头。 樨城北面安樨门外,罗珃发现灾民们都混住在一起,正是最易传染瘟病的糟糕环境,因此瘟病才越发严重起来。 而且疾病已经蔓延到城内,使得城中百姓也惴惴不安,连家门亦不敢出。 城门外一些人为了保证大部分人的安全,正在自发地驱逐患病的病人,双方发生争执,甚至动起手来。 远处传来哭嚎声,是有人将病人打死,正在拖走尸体,免得传染其他人,而死者的亲人正在撕心裂肺地反抗…… 罗珃捂住耳朵,不忍再听,红着眼睛看着城外无边的狼藉,恨不得现在就命令柳朔雁进城去杀了故意不作为的孟徽。 但她也知道,南方的事态是日积月累的静心策划推动出来的,杀了谁都难以阻止事态进一步恶化。唯一能做的,便是多救一些人,将病情多控制一段时候,给王姐争取多一些应对和准备的时间。 连歇也未歇,罗珃和柳朔雁便直接在北城门外找了一片地方搭锅煮药汤,希望能缓解瘟病的发作蔓延。 然而,路战给的防止瘟病的配方熬煮的药草汤,在永靖城还十分有效,在樨城却没有多少作用,只能治疗小部分病人的病症。 百姓疾病交缠、苦不堪言,不知在哪个角落,总会有人无端端就咒骂国主罗夕居心不良,只给赈粮却不发汤药,是存着把百姓往死里逼的歹毒心思。 罗珃不过刚到樨城,救人已经忙不迭,还要听罗启四处打听回来的这些武断的指责,又气又急。加之医术有限,见路战给的药草不能治病,无奈之下,便命苗风去白瑶山问路战原因。 苗风出发前,竟在人群中发现了李砾和小山子,两人不禁形容狼狈,更是有伤在身。 他们也是听说北门这里有郎中,来处理烫伤的伤口。一见苗风,李砾便将自己和小山子的傍晚的遭遇告诉了苗风——孟徽可能会对赈粮做手脚,会吃死人。还有五个青年,自称南枢小鬼骑,不知意欲何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四十一章 阴谋(上) 李砾带着小山子与梅兮颜离别后,并不是去嵩州,而是直接走了回头路,去樨城。 到樨城时已是四天后的傍晚,正是放赈第二天。 离开连弟他们的这几天,李砾和小山子只逮到几只小鸟,烤了垫饥。此时看到樨城放赈,喜出望外,立即便排到队伍中去领取赈粥。 李砾看着长长的几条领赈的队伍,竟有些再世为人的恍然。樨城这么快放赈,证明他们急百姓之所及,并无私心,那么自己的怀疑,还成立么…… 随着人群向前慢慢挪动脚步,李砾再一次整理水灾之后经历的一切。 这四天半,他反反复复将这一个月的经历回忆了无数遍,确信那个扼死小女孩并坚持要吃小孩子的杨吉,早在艾虎山上就曾不止一次说过,国主罗夕是故意放弃赈灾,要让孜州和嵩州的百姓去死。 李砾因此曾和父亲说过,希望父亲能劝劝杨吉,不要在这种大灾之时火上浇油,但父亲却只淡淡地说,杨吉需要发泄心中的恨意,等发泄出来就好了。 有时候男人们凑到一起,连父亲也会附和杨吉的言论,骂上几句。父亲是众人的主心骨,有他说话,其他人更是将他的话奉为纶音。 杨吉的恨意始终在发泄,却没有停歇。艾虎山上不少原本对国主没什么恶意的人,在得知父亲也认同杨吉之言后,渐渐地,竟也觉得赈灾不利是国主故意为之,背后怕是有巨大的阴谋。 当时食物短缺、瘟病又肆虐,接收不到任何赈灾的帮助,百姓有怨言似乎是理所当然之事,对于阴谋论李砾并没有放在心上。大人们时常带着恶意去揣测旁人旁事,他从自己的父亲和太守郑玉名之间也看过一些,所以,虽然不喜父亲对这种丧气的言论不加控制,却也见惯不怪。 从艾虎山下来逃难,遇到周定丘和连弟他们,杨吉和其他同伙一路上仍不停地散播天祭之类的话,让不少灾民都信以为真。直到他抓住了那个小女孩,声称这是罗夕逼他们人吃人,李砾才觉得事情不对劲。 梅兮颜当时问他们是从哪里听到的天祭谣言,让李砾突然警醒,只有杨吉他们在不停地重复天祭之事,恨不得要说与全天下之人知晓,这不是发泄恨意,这是在散布谣言! 那些人身手还不差,连弟都背着孩子冒险去白瑶山打猎了,他们却始终不肯动一动,只是怨天尤人、不停咒骂罗夕的无德和无耻。这和在艾虎山上时他们下山开渠排水的主动行为已经背道而驰,显然,杨吉是故意的。 李砾知道自己父亲和樨城的长史宋湘有些交情,但两人始终是私下里偷偷见面,表面上从无私人往来。以前他还觉得是因为郑玉名和孟徽不和,所以父亲和宋湘的私交需要避讳。但一想到杨吉,李砾觉得事情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简单。父亲原本指定要他们投奔樨城,只怕另有目的。 虽然不想承认,但李砾知道,他对自己的父亲已经起了疑心。小女孩因杨吉而惨死,父亲在自己心中高大的形象又有些动摇,这些都让他寝食难安,他必须要来樨城弄个明白…… 还是要找宋湘吧——李砾心想,便抬头看了看紧闭的北城门,要怎么才能混进城去呢? “砺哥?!”小山子端着粥碗,小声地提醒走神的李砾,他却没有听见。 “别看了,拿着粥碗!”负责施粥的士兵冷冰冰地说了一句,打断了李砾的思绪。 李砾歉然地道谢,端着粥碗走到小山子身边。 两人各领到一大碗稠稠的米粥,小山子乐得嘴都合不拢,已经一个月没吃过这么香的粥了。 事实上,小山子从未吃过这么浓稠的米粥,唯一能和这碗粥媲美的是在他还小的一年——算得上是个丰收年——那年除夕夜,母亲蒸了一锅喷香的米饭,就和眼前这碗粥很像,很像。 就在小山子小心翼翼捧着粥与李砾回汇合时,冷不防旁边窜出一个邋遢的汉子,劈手抢了他的粥碗,紧跑几步后,仰头就将粥灌进了口中。 小山子从呆愣中恢复过来,大喊着“是我的粥”追上去时,那人已经喝下了大半碗粥,仍是半仰着脖子,一边继续喝粥,一边逃走。 李砾听到小山子的叫声,抬头便看到那汉子朝着人群外跑去,立即也追过去。 那人很快便钻进了路旁的林子里,消失了踪影,小山子跟着也钻了进去。 “小山子,别去了,我这里还有一碗!”李砾见小山子的那碗粥终是无望抢回,再去追只会浪费本就不多的体力,只得无奈提醒小山子放弃。 但小山子却不肯让那汉子白占便宜,至少也要教训他一顿,才能解气,仍旧向林子深处追去。 李砾端着粥碗尽力跟在两人后面,只觉得林中越来越暗,似乎跑进了深处。恍然中想起父亲曾对他说过,追人时切记“逢林莫入”,以免林中有埋伏。 就这么一分神的功夫,便听到前面传来小山子的一声闷哼。 “来人!救命!林子里有野兽!”李砾放下粥碗,大声喊叫着,希望林外的人能听到,同时放轻脚步,换了一条路线快速接近小山子声音传来的方向。 小山子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但这一个月在山中和野外求生活的历练,让李砾的耳力和警觉性都有大幅的长进。他已经听到自己左前方有轻微的脚步声,像是几个人在奔跑,侧耳细听,还能听到对方断续的对话声。 “大哥……听不到了……回去了……” “别啰嗦,快走!” “老三回头去看看,若是只小鸡,一起拎过来。” 对方至少有三人,而且是有意引小山子进林子——李砾突然脊背一寒,五内冷如霜冻,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想到了白瑶山下那个晚上,杨吉和他的同伙就是用这种方法骗走了小女孩! 心跳得厉害,双腿也突然失去了力气,李砾知道,是自己太紧张和气愤,导致了脱力。 放缓速度,李砾极力调整自己的状态,不时地回望身后,希望能听到后面响起密集的脚步声。如同他在艾虎山上一样,只要一声招呼,便有几十个灾民会出现在身后,一起对付野兽或抬沉重的食物。 然而,身后静寂无声,前面却有脚步声越来越靠近,想来便是那个被称为老三的人。 李砾躲到一棵树后,右手无声地握在腰间匕首的手柄上,左手用力掐着自己的大腿,希望尽快恢复力气。小山子已经落到他们手中,他必须要紧跟这些人的路线,才能救人。 林中光线黯淡,奉命返回的那人倒像是能看到李砾的身影似的,径直朝他这边走了过来。 李砾绷紧了精神,全神贯注地听着那人的双脚踩在枯萎腐烂的落叶上,发出的轻微声响,思考着他接下来的行动——等他靠近,便纵身扑出去,一刀刺进他身体,心口或是肚子,都可以。再扼住他的喉咙,防止他发声求救,最后再一刀结果他。 但就在脚步声离自己还有一丈左右时,李砾却突然放弃了计划,屏息静气,将自己的杀意隐藏了起来——这人暂时不能杀,若是他没有及时回去,他的同伙必然会知道他出了事,小山子的处境将更加危险,恐怕不等自己找到他们的落脚地,便会被害。 正在紧张地思考着,那人的脚步声最终停在了身前两棵树处,只听他长舒一口气,喃喃道:“算你聪明,懂得逃跑。” 说罢,转身返回。 李砾直到那人已走出一段距离,才敢吐出紧张的呼吸声,伸手抹了抹头上的汗,察觉自身体内部激涌出来的寒意已经消退,腿上也有了力气。 再次呼出一口浊气,李砾抖了抖精神,紧盯着前面若隐若现的身影,悄悄尾随而去。 感觉一直向东北方走着,地势渐低,直到林中彻底暗了下来,却发现眼前出现了一团微弱的火光。跟踪那人的背影原本只是中等身材,然而在火光的映衬下,却如同身遭笼罩着火色光晕的鬼影,越发显得阴森。 没有树木的遮挡,李砾咬咬牙忍住惊惧,等那个背影彻底消失在眼前,才蹑手蹑脚地探过去。 声音从下方传进耳中,李砾再向前靠近一点,悄悄探出头去,才发现前面是一片坳地,像一口大锅,自己现在的位置正处在锅边上,向下看一览无余。 两堆篝火,一左一右,熊熊燃烧着,烟火气中夹杂着艾草的味道。小山子被麻绳捆着,嘴里还被塞了一团布团,歪倒在左边一堆篝火旁,似乎还在昏迷。右边的火堆上方架着铁锅,铁锅里的水正冒着热气。 一个矮瘦的男人面向自己的方向,正盘腿坐在锅边,手里还握着一把艾草,正在不停地拍打自己的身体,口中不停地嘟囔着:“这鬼地方,蚊虫太多。”听声音,正是吩咐去追李砾的那人。 仔细看,能看到那人左耳少了下半片,从耳根到左侧嘴角还有一道狰狞的伤口,似乎是新伤不久。 被李砾一直跟踪的叫老三的人笑道:“这种时候,哪有蚊虫不多的地方?尤其大水之后,更是多生蚊虫。” 矮瘦的男人将手中的艾草分给老三一半,问道:“没追到?” “嗯。”老三应了一声,又解释道:“再说这个足够吃四五天,再抓回来也只能养着,饿死了,咱们也吃不了了。” 李砾心头一震,听他们的对话,竟是真的在吃人,而且已经不是一日两日。 “樨城既然放赈了,其他城邑肯定也放了。不多抓一些回来当存粮,以后新鲜的粮食也难找了。”矮瘦男人咂嗼着唇舌,似是遗憾地说道。 “大哥,咱们还是去闵城吧,那里没人认识咱们,去做个普通百姓也好过在这里当野人。”老三叹口气,丧气地说道。 “你怎么知道孟家人没有安排什么眼线在闵城?” 矮瘦男人怒斥道。随即突然又想到什么,一拍大腿,说道:“对!你不说我竟然忘了,我们落得这个下场,一定是李续宗捣的鬼!他偷偷来樨城的第二天,咱们的身份就暴露了,一定是他揭发了我们!” 老三却摇头道:“李都尉根本没有看到我们,怎么揭发?” “他混在郑家博取信任,也许偷听到了上面什么人物的说话,得知了我们的身份……”矮瘦男人疑神疑鬼地猜测道。 “李都尉那样的身份,怎么可能是孟家的人。我觉得他偷偷来樨城见宋湘,应该是来传达上面的命令,天祭要开始了。” “你呀……”矮瘦男人叹了一声,不耐烦地说道:“没你这样忠心的人,确实当不了眼线。但你对孟徽他们小心谨慎,却偏偏对李续宗犯了糊涂。天祭是上头早就定好的,该当去做的时候,自然有指定的人接头。他李续宗是萧城的都尉,怎么可能来做这样的事?而且!即便是李续宗,见的也该是孟徽,为什么要偷偷摸摸见宋湘?” 一段话问得老三哑口无言,听得李砾五雷轰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四十二章 阴谋(中) 这两人,显然是郑家的人。而且,该是郑家安插在樨城的眼线。大概是被孟徽发现了身份,所以被驱逐出来。至于是否是父亲告的密,他们仍模棱两可,李砾自然不知,但结合他这一路思考的所有疑点,李砾却倾向于矮瘦男人的猜测。 自从想到父亲不肯约束杨吉的古怪言行,他便有些怀疑是父亲故意放纵,所以才放弃去嵩州,重新转回樨城来。打算混进樨城里,看是否能接近宋湘,试试父亲与他是否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即便自己有所怀疑,但在李砾的心里,仍旧希望父亲是清白的,仍旧是自己心里那个想顺应时势而成为英雄的人。 然而,两人的对话彻底印证了李砾的怀疑,揭开了父亲的面具。与郑玉名不和、在意粮食和兵器、留在艾虎山、放任杨吉散布谣言蛊惑人心,父亲所在的这一切,都是在帮孟家做事?! 杨吉用最无耻的谣言、最卑劣的手段害死了一个不满两岁的孩子,若不是狂车寨主及时出现,那孩子已成了杨吉那群畜生的腹中之餐,如同今夜小山子可能遇到的遭遇一般。 一想到这丧尽天良之事,背后也有父亲在推波助澜,李砾便觉得浑身冒着寒气,如坠冰窖。 悲愤、心寒、绝望。 见老三低着头不说话,矮瘦男人抬头看看深蓝的夜空,意味深长地说道:“我们这种人,是无法正大光明活在太阳下的。逃回禄城?被孟家的人看到怎么办?逃到别的城邑,被郑家的人发现又怎么办?所以,这里最安全!只要我们不出现,上面的就以为我们已经死了,不仅不会为难咱们的家小,一定还会好好照拂。” 随即又长叹一声:“就在这里躲一阵子吧。长则半年,短则几月,局势一定会大定。大定之后,也不会有人再注意咱们的家小,到时候再把他们接出来,南枢这么大,哪里都容得下我们三家人,实在不行,还可以渡刈水,去姜国。” 老三仍旧低着头,却转了转脸看向小山子,愧疚地说道:“每日里就这样活着,我怕儿子再见我会嫌弃我……” 话中之意已相当明显,他们吃人已不是一天两天。 矮瘦的男人倏地收回目光,眼里一点寒光稍纵即逝,转过目光看向锅中,幽幽地说道:“外面有赈粮,你也可以去抢,吃死了一了百了。” 锅里的水泛起一朵水花,快要煮沸了。 老三也看到了水花,咂嗼着嘴说道:“刚放赈,加料的粮食不会这么快就放出来的,肯定要三五天后才会造势——那赈粥真的很稠,很好喝。” 李砾本已心乱如麻,此刻更是紧紧皱眉,越来越糊涂。所谓的局势他听得不太明白,但放赈的赈粮会被加料,吃了会死?这是怎么回事? 矮瘦的男人此时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沾着的灰土,抽出别在腰后的一把斧头,说道:“水要开了,咱们先把猎物‘卸’了。” 李砾见状立刻紧张起来,显然,他们是要伤害小山子,哪里还能分心再去思考其他。 他现在体力不够,面对两个对手已难料胜负,何况他们还有一个帮手。拼命他不怕,怕的是拼了命也救不回小山子!至少,他要在他们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先干掉一个,再缠住另外两个,小山子才有机会逃走。 镰刀在小山子那里,李砾右手抽出匕首,左手从地面上摸到一块半截树枝,也权当兵器握紧了,只等他们转身侧对自己,注意力在小山子身上时,便冲下去救人。 老三也跟着起身,却问道:“不等二哥啦?” “他去打水,还得些功夫才能回来。”矮瘦男人回答完,继续说道:“老规矩,你去按住猎物,我动手。” 说罢,男人抬起握着斧头的右手,活动了一番。 “好。”老三慢吞吞地应道,又磨磨蹭蹭地转身,走向小山子。 李砾呼吸急促起来,心中不停地叫着:转身,快转身…… 在他的祈盼中,矮瘦男人果然转了身。李砾“腾”地弹起身形,悄无声息地跑下土坡,向着矮瘦的男人闪电般扑了过去。 矮瘦的男人并没有发现李砾的存在,他的全副精神都放在老三的身上。在老三转身、毫无防备的瞬间,他已挥起斧头,朝着老三的后脖颈便砍了过去! 鲜血喷出,老三连呼叫声都没有发出,头颅已经落地,骨碌了一段距离,才停下来。此时,身躯才缓缓倒下,似乎带着极大的不甘与不可置信。 即便李砾曾经帮着梅兮颜杀过一头老虎,更看过梅兮颜剥虎皮,但看到人头落地,仍是浑身一激灵,惊得离矮瘦的男人还有一丈多远,便硬生生停下了脚步。 李砾一停下,矮瘦的男人自然便发现了他。 他竟不知还有一个少年埋伏在此!若不是他出其不意地杀了老三,只怕即将受到攻击的便是自己。脸上的讶色在瞬间被他收敛,迅速扫了一眼李砾双手的兵器,一抹阴鸷自眼底闪过,男人没有片刻犹豫,抡起斧头便向李砾砍去! 李砾原本便受了惊,仓惶躲闪,失了先机,竟是再也抢不到主动,一直被矮瘦的男人压制着,难以反击。 担心小山子的安危,李砾左躲右闪之际,仍不忘大声叫喊:“小山子,快起来!” 然而小山子却始终没有反应。 矮瘦的男人狂攻了片刻,均被李砾惊险避过,速度开始慢下来。新的一斧正面横扫而来,李砾已看清了他后继无力,向后退一步避开斧刃,迅速挥出匕首,要刺他右臂。 匕首刺出之际,忽觉身后劲风袭来!第三个人突然偷袭他背心! 李砾大惊!没想到那个一直不见人影的老二会在此时! 但与矮瘦男人周旋了片刻,倒也已有了不少回避的经验。虽是慌忙中应对,变招却极快,弓身一缩,从对方的柴刀之下后退钻出的同时,左手的树枝斜刺向对方的右腹部。 树枝虽不坚韧,但巧力使用之下,和刀剑并无区别。李砾在艾虎山上打猎使用的竹猎叉,也是讲究力道的使用技巧的,自然难不倒他。 “噗”的一声,树枝已刺入对方腹部四寸深。李砾不敢贪功,随着身体后退,旋即拔出了树枝。 对方吃痛,捂着伤口,忍不住叫了一声:“好厉害的崽子!” 李砾生怕矮瘦的男人继续抢攻,或者去伤害小山子,双腿蓄力,快速向他扑了过去。 矮瘦的男人已猜出了李砾的心思,竟不迎战,反而直奔小山子而去。 李砾全力奔跑之际,难以发声,心急如焚! 眨眼间,矮瘦的男人已到了小山子身边,李砾与他距离已不到两步。 矮瘦的男人未等挥出斧头,已经阴森森地威胁道:“乖乖放下匕首,否则我砍了这个小崽子!” 李砾自然不会停下,他要争取在矮瘦男人的斧头没有伤到小山子时,打掉他的斧头。 “快跑!”小山子竟在此时发声道。 他恰恰就在老二骂李砾“崽子”时醒来,眼睛刚睁开一条缝隙,已看到有人快速接近自己,却不是李砾。转过视线就看到李砾也已经跑了过来,虽然没有完全弄清现状,但除了李砾都是坏人,是他眼前的判断。 出声提醒的同时,小山子已经一口咬到矮瘦男人的小腿肚子上! 矮瘦男人痛得一踢腿,想将小山子甩开。小山子却是横下一条心,死死咬住他的小腿肚子不松口。 但小山子到底才刚刚醒来,力气有限,还是被矮瘦男人甩了出去,落在火堆边缘。烫得他叫了一声,吐出口中一块肉,一骨碌避开火堆,满嘴鲜血淋漓地在地面上不停打滚。 李砾这时已经到了矮瘦男人身后,一匕首刺向他右肩。 矮瘦男人应变倒快,仗着身材矮小的优势,向前跨一步避开匕首,同时抽出斧头,身子一矮,反手轮开斧子便斫向李砾的左小腿。 在李砾身后,被他刺伤的老二也已冲上来,柴刀再次劈向他后背。 李砾看准时机,向前一扑一滚,躲开双重攻击,脚掌落地时隐隐感觉斧刃堪堪划过他的双脚脚踝,只觉脚腕边一阵毛骨悚然的凉风掠过。李砾在一身冷汗中强行镇定心神,不等起身,右腿已用力将自己弹向矮瘦的男人。趁着对方斧头力道已尽、无法变招的空隙,李砾撞在他左肩之上,右手的匕首反手便刺进他左腰。 但矮瘦男人应变也快,左手掌迅捷地扣住李砾的右腕,不让他手中匕首的锋刃再刺进身体一分。 右腕被对方扣住,宛如扣上了一个铁箍,腕骨几乎被他捏断。李砾挣脱不出,却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已越来越近,是那个被自己伤了的老二又欺了上来。 急切间,李砾不管不顾地用左手的树枝刺向矮瘦男人的眼睛,趁他偏头躲避时,却迅速撤招,将树枝扎到了对方左手的虎口之上。 矮瘦男人确实没料到李砾这一招,吃痛之余,左手一抖,被李砾成功挣脱出右手,向左一滚,避开了老二的柴刀。 老二一刀劈空,紧跟一步,又是一刀劈来。李砾的体力已消耗得差不多,一时竟无法起身闪避,只好舍了树枝,双手握紧了匕首,去格挡对方的柴刀。 “锵”的一声,一股难以抵挡的力道从对方的刀刃传到李砾的匕首之上。势大力沉之下,李砾双腿一软,半跪在地上,仍扛不住对方的力量,双臂又猛地一沉,柴刀的刀刃已经贴到了他左侧脖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四十三章 阴谋(下) 李砾只觉左耳边缘一阵寒凉,片刻便火辣辣疼起来,看来是被柴刀割破了。 扛不住了!就在李砾心中冒出这样的念头时,双眼中看到火光一闪,小山子竟用着火的树枝烧断了捆绑自己的绳子,随即从火堆里抽出一根烧得正旺盛的粗树枝便向着老二的左臂掷了过来! 树枝准确地打在老二的肩头,一时火焰和火星四溅。 李砾颧骨处针扎般一痛,知道是被火星溅到了。旋即便看到老二拼命眨着他的左眼,似乎也是被火星伤到了,手上的力道有些许的松动。 就那一瞬间,李砾用力将匕首抵着柴刀向左外横推,人已反方向滚出去,终于避开了这会让自己身首两处的一招,与小山子汇合。 然而,刚挣扎起身,矮瘦的男人和老二也已经站起身,四个人正面相对。 “他杀了你的同伴!”李砾喘息着,手指着矮瘦男人,却看着老二,大声说道。 李砾见避无可避,但自己和小山子却吃亏在久未饱腹,体力不支,这样下去,绝无活路,只好试试能否让对方内讧。 “哦……”老二冷眼瞥了瞥老三的尸首,嫌弃地说道:“那个废物,死了才不会连累我们。” “不要和他们浪费时间,他们想恢复体力!”矮瘦男人话音未落,人已扑上来。 “你先走!去叫人!”李砾见对手两人没有嫌隙,只好推了小山子一下,人已抢步上前,挡住身后的小山子,一偏身子避开斧刃,用匕首去刺矮瘦男人的右臂。 对手两人一个用斧头,一个用柴刀,相比之下,李砾的匕首实在难以抵抗。想近身缠斗,体力又不足以支撑,只能取巧,希望在游斗之中能尽量牵扯住对手,给小山子争取时间。 至于自己,一想到杨吉用刀割下了小女孩腿上的肉,李砾便觉得眼前一片血淋淋。杨吉既然是父亲纵容的畜生,自己便也要为小女孩的死负责!一命偿一命,还能救下小山子,他这条命——值了! 小山子却不听李砾的话,被李砾一推,竟歪倒在火堆旁,顺手便抽出火堆里的粗树干、树枝等,没头没脑地扔向两个敌人。 一边扔,一边扯着嗓子大喊:“救命啊!吃人啦!” “兔崽子!这里没别人!”老二怒骂道。 先前就已经被火星烫伤了左眼皮,此刻又被扔了一身木炭、火星子,老二早已怒不可遏,挥起柴刀便朝小山子砍过来。 小山子仍旧不停喊叫,并狼狈地爬起来,抓着一根燃烧的木棍当兵器,朝着另一堆烧着热水的火堆跑过去。 “快跑呀!”李砾恨不能去解救小山子的危机,他已被矮瘦男人的斧头逼得即将无还手之力,只能继续发声提醒。 “叮”的一声细响,李砾右臂被斧背砸中,手臂一麻,匕首脱手而落,插进地面。 紧接着,矮瘦的男人一步转到李砾身后,一脚便踹到李砾背心。李砾疲惫至极,无法避开,被踹个正着,一下扑倒在地上。 “砺哥!”小山子嘶声喊叫,竟不顾火烧锅烫,双手端起吊在火堆上的铁锅便朝矮瘦男人冲过去。 锅里是滚汤的沸水,老二和矮瘦男人都不敢正面抵挡小山子,两人交换一个眼色,老二便退后两步,绕到小山子身后。 小山子端着铁锅左转转右转转,一边防着他们,一边靠近李砾。 “大哥,声音在这面,有火光!”坳地的北面,传来人声。 “救命!救命!”小山子忍着手掌的剧痛,大声呼救。 “那个兔崽子偷听到我们的对话,必须杀!”矮瘦男人扭头看向李砾,双眼凶光毕露,恶狠狠地说道。 “别过来!”看着杀气腾腾的两人接近,小山子恐吓般地将手中的铁锅又晃了晃,作势泼向矮瘦的男人。 李砾也从火堆里抽出数根树枝,勉强爬起身来。 “动手!”矮瘦的男人突然吐出两个字,人已朝着李砾扑去。 小山子担心李砾的安危,立即转身向着矮瘦的男人,双手一扬,铁锅中的沸水在空中划出一条带着热气的匹链,泼向矮瘦男人。 然而,矮瘦男人使的却是假动作,热水一被泼出,他便马上退回原来的位置。不仅避开了热水,小山子的半面身子也已经落在他斧头的攻击范围内! 不止如此,老二的柴刀也已到了小山子身后! “趴下!”李砾眼见着自己不能分身同时对抗两个对手,急得撕心裂肺地大吼了一声,双手将所有半烧着的树枝向两个对手分掷出去后,用最后的力气纵身扑倒小山子,准备替他挨上这两击。 “嗖”“嗖”的裂空之声自耳边掠过,李砾听到两个对手几乎同时发出闷哼声,随即又听到坳地高沿上传来脚步声,不止一人。 预料之中的斧头和柴刀没有落到身上,李砾抱着小山子瘦弱的小身板滚了滚,远离两个对手。视线转动变换时,看清对方右臂各插着一支竹箭,却不顾伤势,正要继续攻击他和小山子。 “大哥、老五帮我们掩护!” 在竹箭不间断地攻击之下,有三人很快便到了近前。 两柄猎叉架住了斧头和柴刀,李砾眼前多出两张年轻的脸。其中一个粗眉的青年竟出声大骂道:“你们是畜生么?竟然要这杀这两个少年来吃!” “赶紧把他们杀了了事,看着恶心!”另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嫌弃地说道。 这两个青年的功夫不弱,矮瘦男人和老二立即便陷入劣势。 李砾和小山子死里逃生,身上的气力也消耗得差不多,一时竟难以起身。 “两位小兄弟别怕,你们已经安全了。”第三个看似文弱的青年一手托着一个,将他们扶了起来。 “先别杀他们,留……” 李砾还没来得及说出“活口”两个字,矮瘦男人和老二已经毙命于猎叉之下。 “这种畜生有什么好留的?”魁梧青年淬了一口唾沫,说道,“鬼骑手中,不留畜生!” 李砾极度愕然,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们……是鬼骑……” “嗯!”浓眉青年骄傲地点点头,挺了挺胸脯说道:“我们是南枢小鬼骑。” 李砾哪里知道鬼骑有几人,虽然看他们的装束,完全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鬼骑模样,但他们确实在关键时刻救了他和小山子。按下心中的疑惑,立即躬身谢礼道:“多谢……几位……相救。” 想称呼“鬼骑大人”,但这几人的形象实在让他难以信服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鬼骑,吞吞吐吐地支吾过去了。 说罢突然“啊”地失声叫道:“听他们说,赈粮以后会被加料,吃了会死人,得赶紧去通知樨城的百姓!” 看着李砾一脸焦急又严肃的表情,原本还想说什么的浓眉少年立时闭了嘴,扭头看向李砾手指的矮瘦男人的尸体,敛着浓眉没有说话。 魁梧青年对着从高沿上走下来的年纪最长的青年问道:“大哥,你听到了么?赈粮不能领了,怎么办?” “不是还没加料么,先领了再说。”年长青年悠悠说道,随即抽了抽鼻子,问道:“这什么味道,烤肉了?” 李砾本就怀疑这五人的来历,听他们对话,心中疑窦更深:这五人明明自称是鬼骑,却为什么要领赈粮…… 听到那青年出声,这才想起小山子徒手端起滚烫的铁锅,伤得一定不轻,惊叫道:“对!小山子!你的手……” 然而,几人谁也没有治烫伤的药,立即热心地提议马上赶去樨城买药。 李砾不想与这几个可疑之人同行,但小山子的手严重烫伤,浑身冒着虚汗、强忍着痛苦,他哪里还能顾及其他! 临行前,魁梧青年将三具尸首拖到火堆旁,点火焚烧后,才与李砾和小山子一同离开。 李砾还没有从父亲真实的身份中缓过神来,又怀疑这五个不过二十出头的人冒充鬼骑身份,不知意欲何为,一路疑神疑鬼地扶着小山子赶往樨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四十四章 降伏(上) 苗风从李砾处得知赈粮将会被做手脚,首先想到的便是这越来越多的病人,是不是已经中了招?放赈是孟徽提出的,但放赈的执行监督人,听北山越说,是一个叫古思阔的教书先生。 一般放赈,要么是赈粥,要么是赈粮,总归是一样,这位先生却是粥跟粮同时放,若是赈粮里当真掺了东西,喝粥的和领了赈粮再去煮熟了吃的人,发病的时间必然不同,很容易便形成一种看似被传染开去的病情,这一招实在狠毒。 另外,有人冒充鬼骑,虽然救了李砾和小山子,却不知是否只是误打误撞,其实包藏祸心。 遗憾的是,李砾这些日子的遭遇让他对不认识的人总有些疑神疑鬼,因此在刚进入樨城城外的灾民之中时,便故意带着小山子挤进人群密集处,甩脱了那五个人,所以目前也不知那五人身在何处。 苗风转身嘱咐柳朔雁照顾好小山子,若可以的话,看住监督放赈的古思阔的一举一动,同时自行寻找食物,不要沾染赈粮,他却拉着李砾去寻那五个自称鬼骑的青年。 但李砾明显有些神思不属,让苗风以为他是刚从鬼门关逃出来,还没有缓过神来。 苗风却不知道,李砾虽然将自己听到的重要信息转述给他,但对他父亲李续宗的部分却隐瞒了下来。 李砾对父亲细作身份的确定,全然是来自杨吉的言行和那三个眼线的对话,实则并没有真凭实据。而且,即便是真的,父亲也只是孟家计划的执行者,追源祸始,大搞阴谋的是孟家和郑家。在这样的情况下,李砾不想出卖自己的父亲。 找了好一阵,仍没有任何发现。 各个地方听闻放赈而赶来的灾民越聚越多,即便是苗风,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寻到那可疑的五个人。 北山越又发现了军粮的迹象,早已混进军队中追踪而去。柳朔雁要保护罗珃,又要监视古思阔,不能离开,一时间人手竟忙不过来。 苗风分身乏术,觉得赈粮被动手脚之事乃是眼下最重要之事,冒充鬼骑倒是可暂时放一放,无奈之下,只得先赶回白瑶山去叫路战救病人要紧。 路战原本就在执行梅兮颜的命令,收集药草,随时准备救治灾民,听到这样的消息,自然更加焦急,便留下苗风保护白瑶山剩余的百姓等人,他独自赶去樨城救人。 吕青野经过这两日调养,身体已恢复了六成,听苗风将前因后果重新说了一遍之后,脸色极其凝重难看,十分郑重地嘱咐苗风快去驻云山接梅兮颜,他推测孟家对赈粮做手脚,实则是即将—— 苗风还没有将吕青野最后的话说完,梅兮颜已经喃喃地接口道:“造反。” “老大也猜到了?”苗风稍有些意外地问道。 梅兮颜瞪了苗风一眼,嗔道:“吕青野都能想到的事,我怎么会想不到。” 苗风微微一怔,立即便赔了个笑脸,说道:“是!属下失言!吕青野那个累赘哪里比得上我们老大……” 在梅兮颜的另一记瞪视中,苗风乖乖闭上了嘴。 梅兮颜收回目光,冷哼一声,说道:“赈粮早已运到这面是板上钉钉的事,被孟郑两家藏起来也是板上钉钉的事。这一次被罗启和北山故意捅破,他们无法再隐瞒百姓,索性顺水推舟,直接利用赈粮来制造矛盾!” 长长叹了一口气,梅兮颜又道:“如果我所料不差,所有放赈的城邑都是来者不拒,聚集的灾民越多越好,更不会严控灾民是否带着瘟病。一旦身患瘟病的灾民流动起来,病疫就会跟着传播、扩散,更多的无辜百姓在得不到及时救治时就会死去。” “如果瘟病传播效果不理想,所谓加料的赈粮就会被放出去,加速灾民死亡,激发他们的仇恨!届时他们便可以大义凛然地跳出来,指责我是莽林来的巫妖,得罪了上天,所以枢国的灾难才接踵而至。只有拿所有孜州百姓的性命来祭天,上天才能平息愤怒,风调雨顺。这样,所有受苦受难的百姓都会揭竿而起!” 这些正是吕青野对苗风说的话。 “老大,现在怎么办?那五个假鬼骑也不知道藏到哪个角落里,在酝酿什么坏事。”饶是苗风机灵,这时也完全没有主意。 梅兮颜沉默片刻,果断说道:“先把眼前的事解决了。” 事态再糟糕也不过就是孟家派出几个假鬼骑出来杀人,再谎称是奉国主之命“祭天”罢了。造反迫在眉睫,所有的安排只是为了让更多的百姓站到自己的对立面。 经过林木匠和连弟的选择后,梅兮颜不再强求更多百姓的认同,白瑶山留下来的她珍惜,眼前的这些土匪,她却要用“强硬”的手段收服他们。 “怎么解决?” “收了骑云寨的土匪!”梅兮颜铿锵地说道。 “高骏骐便罢了,辛艾那妇人可实在不是可靠之人。”苗风还记得当初在驻云山上,辛艾对待刘氏母子的嘴脸。 “辛艾不是傻子,利弊她自清楚,去把他们带过来。”梅兮颜胸有成竹地说道。 “他们也领了赈粮,不知道是不是加了料的。”苗风仍旧有些不情愿。 “第一天放赈的那些人可有死的没有?”梅兮颜却挑眉反问道。 苗风不再说话。第一天放赈的粮食最可能是正常粮食,所以孟徽得知骑云寨去领粮,才会愤怒,生怕他们领粮是为屯粮。若是屯起粮食,则“同样的赈粮”,其他灾民吃了发病,而骑云寨却能证明第一天的粮食没问题,反成了不利孟徽的证据。 自己那一问,也不过是担心辛艾被招安后会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实则这些厉害关系,苗风又怎会不知。 鬼骑对梅兮颜的脾性极为了解,她做事向来都有自己的计划。只要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她自会总结分析,调整自己的计划,以达到最好的结果。此刻自己没什么主意,梅兮颜自然便会全然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很快,高骏骐和辛艾被带了过来。 梅兮颜在两人的犹疑之中淡淡地开口说道:“两位寨主还不知道我的名字,我是鬼骑梅兮颜,不过在你们的认知中,我叫——罗夕。” “你——”辛艾的脸庞突然变得狰狞,正想指责梅兮颜,却被梅兮颜更为犀利的眼神震慑住了。 “怎么?想说我对南方官员的管束不力?赈灾不到位?不论你以什么身份指责我,我都不接受。孜州嵩州百姓看起来一直在被王廷剥削、压迫,但你们最清楚这两州实际的掌权者是谁!” 辛艾被梅兮颜说得哑口无言,却仍执拗地偏头不语。 梅兮颜很满意地看着辛艾的脸色慢慢退去狰狞、转为隐忍,这个心狠手辣的妇人还偷偷瞥了高骏骐一眼,很有些舍不得似的。 冷哼一声,梅兮颜的语气更为冷峻、无情:“你讨好郑玉名,躲在他的保护伞下安安全全地做土匪,抢乡邻。不要以为你是女人,我就不会打你;更不要以为你身怀有孕,我就不会杀你!” 轻蔑地目光从辛艾的脸上转到高骏骐的脸上,又转回来,如冰锥般森然地钉在辛艾的双眼中,肃然正色道:“抢我粮食,杀我百姓,你今日所作所为,足够我杀你满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四十五章 降伏(下) “等一下,大人……国主!”高骏骐听出梅兮颜的杀意,焦急地出声道:“这次是我们对不住白瑶山的弟兄,但大家互有伤亡,而且我们也已经做了挽救,还请国主念在我们也是被孟徽逼得没有办法才犯下大错,饶我们一次!” 虽然辛艾嘴上不服软,但举止上却已说明一切,梅兮颜放下狠话也不过是先抑后扬。 孟徽原本便扬言要剿灭骑云寨,现在骑云寨和她的敌人是一个,之前设想可以利用或者联合骑云寨的力量,不让孟徽的第一步得逞。之后再蛰伏下来,等她回去搬救兵。 但现在,梅兮颜觉得要完全降服骑云寨的土匪,尤其是这夫妻二人。他们的敌人只有孟徽一个,而她的敌人,却是孟郑两大家族,她必须让骑云寨一直为她所用方可。 眼见高骏骐已上钩,梅兮颜却仍冷冷地、略带无奈地说道:“饶你们?怎么饶?你们平日里便抢掠民财,这回又伤了这么多百姓,所有的兄弟都在下面等着我处置你们呢。我饶过你们,该如何面对我亲自颁下的剿匪令,又会被我那满廷的臣子如何看待?” 高骏骐神情一滞,转头看了看辛艾。 辛艾执拗地咬着嘴唇,神色已是凄然。梅兮颜这番话听着像纠结,实则却藏着太多的暗示。若他们不给出梅兮颜想要的答案,今日骑云寨怕是便等不及孟徽前来,便要覆灭在梅兮颜手上。 眼前这个女子不止是国主,还是鬼骑,除去这些身份,就她本身的心机手段,也远远超过自己,根本斗不过她! 她对当官的没有任何好感,无论是谁,在她眼中都是一样的残忍、贪婪、草菅人命。然而——手掌微微贴着腹部,为了她的骨肉、为了保住这个小生命,她必须忍耐。 虽然梅兮颜故作狠厉,但辛艾看得出,梅兮颜并不真心想杀了他们,而是给他们留了一条路。与其让梅兮颜说出来变成她的大度,不如自己说出来,一来不需明着承梅兮颜的情,二来也证明骑云寨在国家大义上不亏,以此来保住骑云寨的根基。 心中计议已定,辛艾伸出手来拉住高骏骐的手,一起拜倒,垂首说道:“还请国主给我夫妻二人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我们愿意率领骑云寨做国主的马前卒。即便不能揭穿孟徽的阴谋,也一定誓死挡住孟徽的叛军脚步。” 梅兮颜暗自冷笑,到了这个时候,辛艾竟然还要耍小心眼,只说对付孟徽,却不说孟郑两大家族,这女人聪明是聪明,却太过小气,只能算计到眼前的利益而已。 于是微微一笑,说道:“孟徽原本的目的就是剿灭你们,与我何干。你想做我的马前卒,我还怕你回马一枪、阵前倒戈呢!” 说罢,贴到辛艾耳旁,悠悠耳语道:“破旧窝棚的那片小树林,夜半空旷得很吧。啧啧,那晚的骑云寨,真是不安静。” 辛艾脸色大变! 当日她担心刘助母子的病情会传染到骑云寨,命人悄悄去查看林木匠等人是否逗留在那窝棚附近,若是在的话,就放火烧掉林子,彻底将瘟病隐患消除。没想到林木匠早已察觉她的心思,并没有在那里多做停留,让她扑了空。 由于寨中还留了不少启城的灾民,原本的兄弟担心还有感染瘟病的人,一直偷偷央求她将灾民另行安置,但遭到高骏骐的反对,那一天一夜过得都很是不安。及至两天后,并没有人发病,众人才稍微安心。 她本以为这事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想到梅兮颜和林木匠当晚返回去,看到了她派去的人。 梅兮颜最后那句,显然是暗示:在发现她派去的人后,她便也趁夜摸上山来探查。若自己对留在寨中的灾民不利,只怕那夜就被梅兮颜了结了。 这个时候旧事重提,梅兮颜无非是提醒辛艾不要在她面前耍小聪明,否则她有的是机会和手段暗中除掉他们。 辛艾虽狠辣,却还不想死在梅兮颜手上,彻底地将头伏在地上,说道:“和孟徽是我们的私事,算不得将功折罪。从今日起,骑云寨任凭国主差遣,绝不退缩。” 梅兮颜心中微叹,不论辛艾多么狡猾,但为了孩子,终究还是屈从了。 表情不变的严肃,正色道:“念你丈夫高骏骐及时准备菜油救人,而你之前的身世遭遇又足够让人同情,我暂时将这次的罪过记下,让你们将功折罪。” 辛艾的额头仍旧贴在地上,闭着眼睛强迫自己接受梅兮颜的赦令,与高骏骐一同道:“谢国主。” 梅兮颜一边伸手将他们扶起,一边冷肃地说道:“我不在骑云寨众人面前处置你们,你们应该知道原因。如果想保住骑云寨的弟兄,从此时此刻起,骑云寨就要并入白瑶山。可以和别人一样称呼我为鬼首或者大当家,不得在骑云寨众人面前透露我的国主身份。” 这一点,高骏骐和辛艾都不傻。梅兮颜将他们带离人群便是要保住他们的地位。鬼骑是国主的侍卫,自然不能和土匪混在一起,白瑶山收留的都是灾民,将骑云寨并到白瑶山,就是给他们一个合法的灾民身份而已。 两人正在点头,就听到东面山下传来喊叫声:“大当家,二当家,吴掌柜回来了。” 因为大部分人都在西面山坡救治同伴,东面仍旧是骑云寨在把守,所以骑云寨的自己人很容易就通过层层关卡跑了上来。 梅兮颜微眯着眼睛看向高骏骐和辛艾,高骏骐连忙解释道:“是我们在樨城的眼线。” 辛艾补充一句:“没有重要事情,他不会这个时辰回来的。” 两个土匪头子都在眼皮子底下,梅兮颜倒是不怕骑云寨再耍什么花样,大度地说道:“告诉他你们在这里。” 高骏骐即刻扬声道:“我们在这里!” 很快,两个背着弓箭的土匪搀着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连呼带喘地朝着他们跑过来。那个中年男人正是骑云寨安排在樨城的眼线吴掌柜,在樨城经营一间饭庄。 吴掌柜见到高骏骐和辛艾后浑身的紧张劲儿一松,不等到近前,人已经摔倒了。 高骏骐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扶起他,触手处察觉吴掌柜一身薄衣已湿透,只见他脸色惨白,汗湿得如同淋雨一般,眼神里满是恐惧,大口喘息着说道:“大当家快撤吧,樨城乱了,百姓都疯了,已经跟着孟徽来围剿我们……” 未等说完,忽然身子一软,人便直接倒了下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四十六章 进退两难 “吴掌柜?!”高骏骐惊叫一声,眼疾手快托住他身体,然而吴掌柜的身体已经如同一块软泥一样,瘫在高骏骐的臂弯里,再也站不直了。 就在高骏骐将吴掌柜放躺在地上时,梅兮颜走上前查看。林中的光线渐亮,照着吴掌柜的脸,双目没有闭合完全、留了一丝缝隙,微张着泛白的嘴唇,似乎还有很多未说完的话,但惨白的脸色已逐渐转为青灰——颓亡之色。 伸手按到吴掌柜心口,心跳已无。樨城到此,抄近山地小路也有七八十里,长途疾跑不休息,这是活活累死的。 梅兮颜垂着眼帘再次仔细地打量了一眼吴掌柜。 瘦瘦小小的身材,一张没什么特色的脸,鬓角和唇上的短髭都夹杂着些微的银白之色。如果高骏骐不说,很难相信他是骑云寨的土匪。如今他为了骑云寨,跑回来报信,累死了。打家劫舍的土匪虽然不值得同情,但他为了骑云寨安全的付出却也足够令人动容。 “猝死。”梅兮颜掩下心头的震撼,只是简单说了两个字,头也不回地果断命令道:“大苗、洛英,去探!” 苗风和洛英应了一声便疾驰下山,分道去探最新消息。 眼见高骏骐和辛艾还处于吴掌柜猝死的惊愕中,梅兮颜却已冷静地开口提醒说道:“吴掌柜说孟徽已经带人向这里来了,他拼死跑回来,最多也不过能帮你们争取到两个时辰左右的安排时间,你们可不要辜负了他用命给你们换来的活命机会。” 声音不大,却字字有力。 辛艾抬起头看向梅兮颜,不再是刚才做张做致、算计的导引,一身冷冽的她,在这初夏的黎明里,让人觉得心头不由自主的震颤——这就是鬼骑的领头人物、枢国的国主么?冷血又理智得可怕! 高骏骐将吴掌柜的双眼眼皮合紧,缓缓站起身,目光仍看着吴掌柜,紧咬的牙关使得下颌的线条紧张地绷着,两只拳头握紧再握紧,似乎正在下定什么决心。 梅兮颜不给他们多余的时间消化哀伤,脸上稍稍浮现鄙夷之色,激将着问道:“时间紧迫,两位寨主,你们是想战还是想逃?” “孟徽是我的仇人,我不会逃的!”辛艾早就抱着与孟徽同归于尽的心思,伸手摸了摸小腹,语气铿锵,神色却甚是戚哀。 “不行!”高骏骐难得强硬地出口否定,转而放软了语气,对辛艾说道:“你带着老弱妇孺离开,仇不是你一个人的,我会找孟徽算账。” “我早就等着今天,我和孩子,必须和你在一起!”辛艾与孟徽的仇恨,结在四年前,每日每夜都想着要找孟徽报仇。而在放赈第一天,孟徽说要剿灭骑云寨开始,辛艾和高骏骐就准备好这一刻的来临。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但她不能看着高骏骐为她拼命而无动于衷。说到底,骑云寨原来的寨众与孟徽的仇隙还不到深仇大恨的地步。但从她入寨后,骑云寨发展到这个规模,成为萧城的暗中打手,骚扰樨城,无非是她私心作祟,想借骑云寨的手为自己的乡亲报仇而已。 “没时间让你们在这里生离死别!”梅兮颜试出了两人的决心,便冷酷无情地打断了他们的争论,说道:“既然决定留下来,一会儿和我一起下去,跟所有的弟兄说明白,准备迎战。” 转而又道:“白瑶山的百姓是受你们所累才被困在这里,这一仗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参与,我需要将无辜的人安排好,尽快送出驻云山。” 眼见着辛艾狭长的双眼目光一敛,梅兮颜已出声扼住她即将出口的疑问,说道:“我说过你们从今日起并入白瑶山,所以你们寨中的老弱妇孺也可以一并送走,但男人们必须留下。我们也会留下,一起抵抗樨城的乱民和孟徽的兵卒。” 一段话说得明明白白,辛艾想用归顺白瑶山的名头要求白瑶山所有人参战的想法,被梅兮颜彻底否定、毫无置喙的余地,更没有反驳的理由,最后只得说道:“我要留下!” “随你。”梅兮颜淡淡撇下两个字,说道:“寨子里哪些人是不能参加战斗的,要马上将他们转移到后山去,一会儿统一带到安全的藏身处。留下的人先分成两个小队,你们自己斟酌。” 高骏骐和辛艾对此早有准备,但留下的人却没有再分队,此时两人便小声讨论起来。 不多时,苗风已先赶回。 “不是军队,有上万人之多。九成多都是百姓和灾民,手里都是棍棒、柴刀等家伙什。”时间紧迫,苗风用了最快的速度去探查情况,又全力赶回,额头已见汗,说话也有些微喘。 梅兮颜见苗风身上的水囊已瘪,将自己的递给他,皱眉嘀咕道:“都是百姓?确定不是樨城士兵伪装的么?” 苗风接过水囊喝了几口,抹了抹嘴角,肯定地答道:“是百姓!身形举止都与训练有素的士兵不同。”说罢也是愁眉不展,只在最后小声补充了一句:“只有极少数士兵混杂在其中。” 即便是樨城百姓拥护孟徽造反,也该是先宣布造反自立,自行解决救灾问题,或者干脆想办法渡过刈水去抢泊州、氿州的粮食,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百姓聚集起来成为攻打骑云寨的主力?他们之间哪里有这么大的仇恨? 吴掌柜死前并没有将百姓造反的前因后果说出来,一听到是跟随孟徽而来,梅兮颜先入为主地以为是她最担心的那种——百姓轻信了孟徽的谣言,以至于针对枢国王廷造反。但现在攻向驻云山的人几乎都是百姓,实在不像是造反的态势…… 梅兮颜狐疑地转头问向高骏骐:“你们和樨城的百姓有梁子?” “啊——”高骏骐暗里握紧了辛艾的手,脸皮难以自制的抽搐着、吞吞吐吐地说道:“以前……抢过不少……”但马上就解释说:“那是以前寨子小,需要大量物资打基础,这两年已经不去骚扰他们了。” 梅兮颜瞥着他们的小动作,显而易见一定是辛艾对孟徽的恨意迁怒到了樨城百姓身上。李砾说郑玉名和孟徽关系不好,只怕多半也出在这个骑云寨身上。在郑玉名的袒护之下,他们去祸害樨城百姓,孟徽因他们寨子的地利原因,剿不灭他们,让他们坐大到如今规模。此番正好被唯恐孜州不乱的孟徽挑起了以前的仇恨,百姓们便自发前来剿匪。 梅兮颜寒着脸不说话,如果是孟徽的军队,自然无需手下留情;可如今都是普通百姓,如果她领着土匪主动向百姓出手,岂不真的成了视百姓如祭品的昏主?倒是变成樨城百姓造反有理了。 “老大,要么我们先撤下去,让骑云寨……”苗风贴近梅兮颜身侧,用极低的腹语对梅兮颜说道,确保只有他和梅兮颜才能听到。 “不行!此时我们退走,等于站到骑云寨对立面。骑云寨是孟徽的死敌,对我来说十分重要,不能舍弃他们。”梅兮颜也以腹语低声说道。 “鬼首大人,我们要如何对付那些百姓?”高骏骐讪讪地问道。 梅兮颜没想到会是眼前这样的处境,进退两难之际,远远地看到洛英拖着一个人快速跑过来。 辛艾眯着眼睛看向洛英手上的那个人,小声说道:“那人,是钱五么?” 树林遮挡,那人双手被反绑到身后,无法跟上洛英的速度,几乎是被洛英抓着后背的衣服硬拖着向前跑,头一直低着,很难认清脸面。 “看不清。”高骏骐道。 现在高骏骐更担心眼前的情况将会越来越糟糕。即便他再鲁钝,也知道百姓与土匪,谁是谁非早已有世俗的定论,如果当真与百姓开战,真正的黑白却是再也辩不清了。 握着辛艾的手稍微用力,似乎将勇气和坚定也一并传递给辛艾,两人交换一个决然的眼神。大局如此,他们很可能会被国主舍弃,但他们不能舍弃自己。 片刻的功夫,洛英已经到了眼前,手上拖着的那人衣裳已经被一路拖拽得破烂,嘴里被塞进了一团布料,防止他大喊和咬舌自尽。而他的右脚踝扭曲着,显然已经断了。 及到近前,洛英才将那人拖到身前,让他跪下面对梅兮颜。高骏骐和辛艾已看清那人,正是他们寨中的老弟兄,钱五。 看到苗风已返回,洛英便知道梅兮颜已将情况了解了不少,着重从他观察的角度补充道:“从高处看了一下,一群百姓在一处岔道口分成两路,看起来像是要包抄的架势,大概再有大半个时辰就会上山了。”随即用脚轻轻踢了踢跪在地上那人的屁股,说道:“这人正在树上刻路线记号,似乎要引导那群造反的上山……” 来得这么快?! 不等洛英说完,高骏骐已经寒着脸在旁问道:“钱五,怎么回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四十七章 叛徒 钱五不敢抬头,只是将头埋得低低的,几乎贴到地面,瑟瑟地发抖。 辛艾偷眼打量梅兮颜,见她若有所思似地看着地上的钱五,似乎在等高骏骐和她处置。 “说话呀!”高骏骐急得上前,一抬腿便要踹向钱五。 危机迫在眉睫,辛艾自知没有时间可浪费,立即出声拦住高骏骐,“当家的,别!” 高骏骐悻悻地收回腿脚,退后半步。辛艾柔声问道:“钱五,你是骑云寨的老人,看在都是一个寨子的兄弟的情分上,你把实情说出来,如果有什么误会,我们不为难你。” 钱五是高骏骐刚在驻云山落草后不久就加入的兄弟,在寨子里的确是老资格。 但此时的钱五不知是羞愧难当、还是抵死不招,仍是不抬头。 眼见辛艾要蹲下身子,高骏骐扶住她的腰身,自己略一探身,抓住钱五肩头的衣服,将他弯曲的上身扯直了,再用右手捏住钱五的下颌,将他扭向一边的脸用力扭回来正对辛艾。 辛艾压下被背叛的愤怒,摆出一副通情达理的姿态,好言相劝道:“钱五,吴掌柜已经将消息送回来了,你说不说我们都已有了准备,我只是想不通,你为什么要为孟徽那种畜生卖命?” 钱五的嘴里还塞着布条,不能说话,但鼻翼在不停翕动。事迹败露,面对的又是心狠手辣的辛艾,恐惧如水纹一般、一圈圈在扩大。 “当家的,咱们不是已经部署好怎么防御孟徽的军队了么?你且去寨里等着吧,这里交给我。”辛艾突然转移了话题,对高骏骐说道。 高骏骐微微一怔,虽然之前他和辛艾确实商讨过,但此时有国主在一旁,哪里还有他们说话的余地。 正要偷偷打量梅兮颜,却听到梅兮颜说道:“嗯,去吧。” 梅兮颜料到辛艾是想支开高骏骐,同时欺骗钱五,打击他这叛徒的自信心,警告他骑云寨早已布好罗网,只等孟徽的人来送死,所以暗中助了一把。 但高骏骐却误以为两人是要他去安排老弱妇孺,并把寨子的兄弟分队,倒也没有异议。正想提醒辛艾“小心”,但一想到有梅兮颜在,这话听起来可能有歧义,便没有多说,转身离开。 等高骏骐的身影彻底消失了,辛艾才对着死不开口的钱五冷冷地说道:“你说出原委便罢了,若不说,按寨规,背叛骑云寨兄弟,分尸而死。” 钱五是深知土匪的规矩的,秘密不说出来才能活得长远,一旦说出来就是死期到了。所以虽然怕得要死,却硬是让自己咬牙坚持着。他知道孟徽的军队马上就会上来,眼前这些人没有时间和他耗,只要他撑过这段时间,就能保住性命。 辛艾叹口气,惋惜般说道:“大当家说我有了身子,见血不好,不准我带刀剑。”说完却抽出了身上的匕首,歉然道:“只带了这把匕首,你便将就着忍耐一下吧,我会尽快割断你胳膊大腿和脖子的。” 钱五一见辛艾的举动,登时便慌了。明知自己右脚腕已断,却仍是迅速站起来转身点着脚要逃。 洛英正要帮忙,却被梅兮颜用眼神制止。只见辛艾一步便追上去,朝着钱五的腿弯便踹了一脚,钱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摔了一个嘴啃泥。 不等他起身,辛艾手臂一扬,匕首大力刺进钱五的小腿肚子里,直接将他右小腿钉在地上,疼得钱五一声惨叫。 “说了就不用遭罪了。”辛艾拔出匕首,带出一溜血花,诱惑般的口吻说道。 钱五痛得只是摇头。 “那你继续忍着。”辛艾也不强迫他,漠然说罢,站在钱五背后踩住他断掉的脚踝,就着钱五被反绑双臂的姿势,左手按住钱五的左肩,防止他用力挣扎,右手将匕首冰凉的刃口放到了他右肩头。 钱五一边扭着视线紧紧盯住匕首,一边拼命扭动身体要躲避匕首。 辛艾虽是妇人,但常年习武打猎,手劲极大,加之钱五受了伤,又绑了双手,虽然全力挣扎,却仍是逃不出辛艾的桎梏,眼睁睁看着匕首在肩头划出一条血痕——辛艾竟将匕首当做锯子,要将他的胳膊整条锯下来。 钱五瞪着惊恐的眼睛、扯着嗓子发出“呜呜”的声音,摇头像摇拨浪鼓,似乎在乞求辛艾手下留情。 辛艾看着他半扭过来的煞白的脸上暴起的青筋和额头上流下的汗水,竟是完全无动于衷。反而从腰带里取出一个纸包,在钱五眼前晃了晃,说道:“钱五,这种金疮药咱们寨子里的兄弟都有,对于止血有极佳的效果,你知道的。” 钱五不明所以,但知道凭辛艾的手段,是不会让他死得轻松的,更加不要命地挣扎着。 辛艾转身绕到钱五身前,一转匕首,将手柄朝前握住,一击就打在钱五胸腹之间,疼得钱五向虾子一样蜷起了身体。 在场的几人都是杀人的高手,辛艾那一击正是要害部分,会制造多大的杀伤力,自然心中有数。这女人,真狠! “寨子里的兄弟已经埋伏好了,我有的是有时间和你耗,想活就把知道的说出来;不说,我就在这里执行寨规,送你上路。”辛艾噙着冷笑说道。 钱五冷汗涔涔,不敢再挣扎,不停地点头。 辛艾嫣然一笑,狭长的双眼看上去竟有一些妩媚之意,但说出的话却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其实这金疮药是给钱五你准备的,如果你想咬舌自尽,我就把这药倒进你嘴里,为你止血。看看你到底是会死在匕首之下,还是失血……” 钱五已完全放弃了反抗,原本苍白无血色的脸转为了惊恐莫名的青色,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点头变成了磕头。 辛艾轻轻地长出一口气,看了一眼梅兮颜等人,没有说话,伸手托着钱五的下巴将他的头抬起来,扯出了塞在他嘴里的布料。 钱五大喘了几口气,哭喊道:“我什么都说,只求二当家给我个痛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四十八章 无妄之灾 辛艾转回匕首,掏出手帕擦拭匕首上的血迹,说道:“我说过,你说了我不会为难你。选择在你手里,自己掂量着办吧。” “是是是。”钱五一叠声地应道,却又怯怯地扭头看了梅兮颜一眼,低头把眼泪鼻涕抹在膝盖上,才说道:“樨城长史宋湘给我每月五两银子,要我将寨中发生的大小事情记录下来暗中通报给他。前段时间狂车寨主路过寨子,和林木匠带走得了瘟病的刘助母子,随后二当家的便让我们去追狂车寨主,我想着可能和狂车寨主提的买卖有关,前几日便把这事告诉了宋湘。” 钱五被宋湘收买已经两年,宋湘还曾许诺过,攻下骑云寨后不会难为钱五,还会在樨城给他置一间宅子,找个女人,让他过上好日子。相比在骑云寨早起练武、识字、干活不停歇,还要将孟徽视作仇敌,不知何时便去樨城拼命,自然是悠闲安稳的生活更加吸引钱五,这才使他动了心。 辛艾派人去窝棚之事梅兮颜已和辛艾说过了,但此时被钱五再说出来,还是觉得别扭,眼角不自在的跳了跳。 钱五自以为能挑拨两人成功,略微抬头斜斜地瞥了一眼梅兮颜,看到她森然的目光正停在自己身上,浑身一抖,立即又低下头去,小声说道:“结果宋湘就问起了狂车寨主的事情,问两位当家的是否和狂车寨主已经谈妥了买粮之事。后来又问狂车寨主的身形、样貌、身手、声音什么的。我将我知道的都说与宋湘之后,他对我说,如果再见到狂车寨主出现,一定要尽快告诉他,并要弄清楚狂车寨主要做什么。只要是有关狂车寨主的消息,每次都会给我五十两银子。” 辛艾有些愕然地转头看向梅兮颜,听钱五话中的意思,宋湘早已盯上了她。 在场诸人只要稍微一想便知道梅兮颜的身份暴露了。 梅兮颜也才知道自己原来早已成了孟家的猎物。虽然钱五提到的那个樨城长史宋湘没见过她,但去年她继位大典时,孜州和嵩州州牧都是老老实实去了枢钥的。他们见过自己的模样,也听过自己的声音,回来告诉郑统和孟定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样的话,孟徽等人知道自己的事也是顺理成章的。 但有一点却无法解释,宋湘怎么会问粮食之事,她第一次进骑云寨之时,从没提过“粮食”两字,只说要和樨城谈买卖而已。 “宋湘是如何知道我要卖粮的?”梅兮颜以女声开口问道。 钱五显然被梅兮颜的声音吓到了,懵怔了片刻,回答:“小的不知道,他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听钱五的语气不像逃避和撒谎,知道自己来卖粮的只有李续宗,他果然有大问题。 但眼前时间紧迫,梅兮颜暂且放下李续宗之事,看了辛艾一眼,目光转回到钱五身上,问道:“我三天前上山的事,你也说了?” 钱五瑟缩地点点头,答道:“前天说了……还说了你是来借地转运粮食……” 作为寨子里的老人,又是为数不多认字很多的人,钱五很受高骏骐的器重,安排准备人手接应梅兮颜的粮食之事,钱五知道。 “既然许了你那么多好处,我昨晚到达这里之事,想来你也已经将消息送给宋湘了吧?”梅兮颜竟是换了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笑着问道。 钱五看着梅兮颜的笑容却不寒而栗,弯下腰死命地磕着响头,求饶道:“是我财迷心窍,对不起两位当家的,也对不起狂车寨主。” “你是怎么把消息传出去的?”梅兮颜任他继续磕头,问道。 钱五伏在地上闷声回答:“寨子里还有几个弟兄也被孟徽收买了,我负责探听消息,他们跑得快,负责传递消息到指定地点,自然有人接收消息。” “做上山的指引记号,也是宋湘要求你做的么?”梅兮颜终于收起了笑容,问道。 “是。就在将你们到这里的消息送出去后不久,就接到消息,要我在林子里做好上山路线的记号。” 梅兮颜心下已了然。 孟徽再次得到自己的行踪消息,又正好赶上瘟病肆虐、百姓怨声载道,只要他煽动百姓赶到骑云寨,截住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喊出自己的身份。盛怒之中的百姓见到自己和骑云寨的土匪站在一起,无需孟徽多说一句话,已足够刺激百姓彻底造反了。 辛艾再次抬眼看向梅兮颜,现在的情势很明朗,不是孟徽要剿灭骑云寨,而是以剿灭骑云寨为借口,来杀梅兮颜。他们骑云寨才是被梅兮颜连累的一方,竟然还要为了梅兮颜举全寨之力抗衡上万的樨城百姓,简直是无妄之灾。 正在此时,高骏骐已经分好队伍,过来告诉梅兮颜。 “辛寨主,既然留了记号,不用白不用,你们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路线可以引山下那万把人上来呢?”梅兮颜自然看出辛艾眼中的忧愤,但幌子上还是攻打骑云寨,所以骑云寨就必须要出战。不理会辛艾的眼神,直接暗示她可以用钱五的记号方式将孟徽的队伍引到埋伏、陷阱之类的路线上去。 辛艾已经答应梅兮颜要将功折罪,保住骑云寨兄弟,虽然吃了巨大的哑巴亏,但也够当机立断,立即便让高骏骐找出几个信得过、腿脚快的人,拖着钱五去毁掉他刻在树上的记号,同时去找另外几个叛徒。 也要感谢孟徽之前大肆放话说要剿灭骑云寨,所以骑云寨这两天还真是卖力地布置了不少陷阱,也一并找了信得过的弟兄带着洛英,模仿钱五的记号去把陷阱路线刻到树上。 等洛英他们走后,梅兮颜叫来吕湛和洛梒,向他们简单说明经过后,说道:“你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回白瑶山,我担心孟徽另有动作。” 梅兮颜的话正说到吕湛的心坎上。孟徽既然已得知了梅兮颜的身份,更知道他们落脚在白瑶山,没有派士兵过来驻云山,难保不会派兵去偷袭白瑶山。 即便顾忌白瑶山上野兽众多,不敢进山,但只要埋伏在梅兮颜他们回程的路上,仍旧不好对付。 两人都不是做作之人,点点头后便迅速下山。 梅兮颜既知山下那上万人都是针对自己而来,不论是百姓被孟徽蒙蔽利用还是发自内心怨恨自己,这一仗是必然要打。 打!不论对方是什么身份,在她这里,都是敌人,自然也就不再犹豫、为难。对着高骏骐和辛艾淡淡说道:“走吧,去部署防守位置。” 刚走两步,梅兮颜突然转头对辛艾道:“我们和林木匠等人下山那日,李续宗曾嘱咐过你要找回我和大苗,为什么?” 辛艾心头猛跳,这事实是秘密,却被梅兮颜这么轻松问出来,不知道她是何意。 一见辛艾的表情,梅兮颜便知道自己问对了。若不是钱五又提起窝棚之事,梅兮颜也几乎淡忘了当时在夜里听到那几个小土匪说是关于李都尉的顺水人情之类的,此刻再想想,这事情似乎并不是顺水人情那么简单。 她到孜州之后,只在艾虎山上和李续宗提过有粮食要卖的事,宋湘作为樨城的长史,她从未接触过,如何得知这个消息?唯一的可能就是从艾虎山上传过去的。但李砾也曾说过,郑玉名和孟徽的关系不怎么样,作为郑玉名的都尉,即便李续宗不得郑玉名欢喜,也断然不会将她有粮食的事情轻易告知宋湘,除非…… “如果我要找你麻烦,你以为你能活到现在么?”梅兮颜猜出她心思,淡淡说道:“我只要知道当时李续宗对你说了什么?” 辛艾略略放心,小心地答道:“没有多说什么,只说你们是贵客,要我多留心你们的行踪,如果能再把你们找回来,就妥善安置在寨里。” 梅兮颜沉吟着,却没有说话。现在实在不是分心思考李续宗和宋湘关系的时候,只好暂时整理思绪,面对眼前的处境。 他们原本就离人群不远,此时天色已亮,林中光线已足够辨认几丈远处的人影,早有眼尖的人叫道: “大当家!二当家!” “老大!” 梅兮颜悄声地正色道:“你们夫妻两个商量好一个说辞,记得告诉他们,一切听我指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四十九章 融合 辛艾心下稍安,梅兮颜的话已经表明,她不会为了讨好樨城的百姓而舍弃骑云寨。看向高骏骐,两人均不再多话,辛艾轻声告诉高骏骐该如何向众人解释。 走到人群前,高骏骐高举右手示意骑云寨的人安静,朗声说道:“弟兄们,这位是鬼骑大人,大家都已经知道了。” 大家自然记得武头孙康是如何被鬼骑捉住的——毫无察觉更无抵抗的余地。此时,承认了自己是鬼骑的梅兮颜就站在高骏骐和辛艾前方,怎能不让人再度心颤。 人群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鸦雀无声。 连弟大步走到梅兮颜身边,附耳低声说道:“受了生石灰的人的眼睛都已经用菜油清洗过了,但现在看东西还是很模糊。” “注意照顾好他们。”梅兮颜也耳语道。 连弟点头,便退了下去。 高骏骐那边仍在义愤填膺地继续,“……孟徽的恶行大家都知道,我们的暗哨带回消息,孟徽已经率领军队要攻打我们骑云寨,此时正在路上!” 消息太过震惊,所有人一时反应不及,大都呆愣住了。 “鬼骑大人们在铁壁城成功击退了越国大将军屠一骨,所以从此刻起,我们要听鬼骑大人的命令,拼死保护好我们的寨子!” 这是辛艾教高骏骐说的话,虽然强调了梅兮颜的身份,却没有明说骑云寨附属于白瑶山。 梅兮颜倒是也没有即刻就强求他们改换门庭,原本也就是明面上的一个合理身份罢了。真要强迫他们马上归附白瑶山,只怕还会乱一阵。 原本安静的人群在一瞬的震惊之后,突然也嘈杂起来。 骑云寨的人都在问官兵到了哪里,而白瑶山的人则更乱一些。他们知道梅兮颜的真正身份,一部分人对她仍旧有心结未解,不想参战,却又不敢当面问梅兮颜是否可以即刻下山,只好跟身旁亲近的人嘀咕。另外眼睛受了伤的人即便想留下也心有余而力不足,都在抓着连弟和周定丘询问该如何是好。 梅兮颜暗暗深吸一口气,调整自己的身体状态。这一次使用鬼杀对身体的负荷之大是她没有预料到的,好在路战对她的健康几位上心,到底将秘药给了她。休息了一天之后,浑身虽仍隐隐刺痛,但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程度的疼痛。比之昨天夜里,身体已恢复不少。体力功力虽然只剩平常鬼骑状态的五成,但只要这次计划得当,对付一群百姓已经足够。 眼见人群中的林木匠、周定丘的目光投向她,而高骏骐和辛艾也看着她,梅兮颜挺直了脊背,向前迈出一步,环视所有人,朗声说道:“大家都有狩猎的经验,很清楚在近距离遭遇到大型野兽时,若只想逃命撤离、不敢反抗,势必会暴露出自己的弱小、胆怯,而被野兽攻击、吃掉。” 人群声音仍旧嘈杂,但却是在三三两两讨论梅兮颜所暗示的意思。 连弟适时在一旁应和道:“是!不能逃,要与它对峙,合力打倒它!” 站在连弟身旁的人也都附和着。 梅兮颜听到他们的声音,立即便趁热打铁,铿锵说道:“不错,此时此刻亦是如此!如果大家退却,只会助长孟徽的士气,届时,逃跑者便会成为孟徽轻松捕杀的目标!” 沉稳强势的声音回荡在人群上空,牵引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和心绪。 辛艾暗暗敬佩着梅兮颜的迅疾应对手段,在骑云寨和白瑶山两伙人之前,她绝不用“我们”两个字把骑云寨的敌人、孟徽的军队揽到所有人身上,而是模糊地用了“大家”一词。 “孟徽是什么样的人,白瑶山的弟兄们有些可能不了解,但骑云寨的弟兄,却是十分清楚。他纵容属下强征重税、屠戮百姓,谎称瘟病杀人灭口,都是寨中弟兄的亲身经历!如果不是进入樨城的弟兄暗中发现他们隐藏赈粮,进而揭发,孟徽不可能开仓放赈!” 梅兮颜引用了辛艾的过去,又隐去罗启和北山越的身份,只含糊其辞,把功劳算在骑云寨身上,用来激起所有人的同仇敌忾之心。 “但是!”梅兮颜用力转折,“孟徽的真实嘴脸被我们发现,使得他日夜不能安枕,生怕大家会继续揭发他的恶行,所以——” 梅兮颜故意顿了顿,煽动道:“他才要带着军队来围攻、剿灭大家!就像他当初屠杀整村整村的百姓,再付之一炬,烧毁所有罪证,却冠冕堂皇地说是控制瘟病一样!” 人群哗然,不知道情况的白瑶山百姓喁喁私语。而参与过樨城交战的启城百姓原本就是白瑶山中最坚实的一股力量,自然就小声讲述当时在樨城城门前,官兵与百姓对峙交手的惨况。 林木匠面色沉郁地站在人群里,被周围的人焦急地拉扯着询问“我们也要被围剿了么?” 他只能轻声安抚众人,“别慌,先听大当家把话说完。” 前方,梅兮颜已经振臂高呼:“各位弟兄!以孟徽不留活口的行事作风,今日必然有一场大战!咱们年轻力壮的可以逃跑,那么老人孩子呢!妻子姐妹呢!眼下这些身上有伤的弟兄们呢!还有我们白瑶山弟兄辛辛苦苦运来的粮食呢!都要拱手让孟徽去杀、去抢么!” 掷地有声的字句和曾经经历过的血泪激起了大部分人的血性,高骏骐适时扬起拳头,吼道:“我们要给死去的亲人和乡亲们报仇!杀!” 埋伏一夜的骑云寨土匪和赶了一夜路的白瑶山百姓,赤红着眼睛,血气翻腾地爆发出怒吼声: “报仇!” “杀!” 刚刚寂静了不久的山林中再次激荡起愤怒的嘶吼声,更多的鸟儿被惊得飞起,嘶鸣着冲向无垠的天空,宣告这一处地域的异常。 群情激昂中,最冷静的大概就是吕国的那些船工了。但他们生怕身旁的人看到他们不附和而怀疑他们的身份,所以也跟着小声喊着“报仇”、“杀”。 连弟对梅兮颜避重就轻地将两伙人迅速拧在一起迎战的本事敬佩不已,更知道这也是她的无奈之选。即便是曾与骑云寨有嫌隙的启城百姓,此时也不得不佩服梅兮颜的举动。 抢来的粮食不能放弃,但孟徽的剿匪大军即将到来。虽然孟徽不在意这点粮食,但他更分不清哪些是骑云寨的人,哪些是白瑶山的人。背着粮食的白瑶山百姓是无法顺利逃走的,仍旧只能借助于骑云寨来躲避。所以,在活命的唯一目的之下,两伙人自然从先前的敌对暂时变成了盟友。 树林中幽暗的深绿色中透出几线苍白的晨曦光束,正照在梅兮颜站着的地方,如同她身上释放出光芒一般,让人有些目眩。 梅兮颜等着所有人将心中的怨恨与压抑宣泄掉一大半,提起中气,以力压众人的声音大声说道:“时间无多,敌人不到半个时辰便会攻来。从现在起,骑云寨的弟兄到高寨主和辛寨主处,领取武器、统计伤者,等待寨中的老幼妇孺到来;白瑶山的兄弟仍旧按咱们原来的分派进行,留下的人听连弟指挥,先将粮食藏好,等日后取出。但受伤的兄弟需要跟林木匠他们在一起。给你们一刻的时间,迅速规整好一切!” 愤怒的情绪不能全部释放掉,否则会少几分士气。梅兮颜及时压制住所有人的怒火,并分派任务,让他们把剩下的愤恨都寄托在即将针锋相对的大战上。 而对白瑶山的人,她却说出了只有他们才懂的话。林木匠是要带着人离开的,现在这样的情况,梅兮颜将伤者、被石灰迷了眼不得不退下来的百姓、吕国的船工、归附了骑云寨但此次也受了伤的启城百姓,一并托付给林木匠,他欣然接受。 剩余的是连弟和周定丘带领的一派,对梅兮颜的国主身份没有多少排斥,愿意继续跟着她面对今后的一切困难。 强敌来临,一切去繁就简。 此时若背粮食下山避难,则行动缓慢,极为影响速度,很容易陷入危险之中。因此林木匠等人听从梅兮颜的吩咐,先留在原地,等待骑云寨的老弱妇孺过来,一起转移到安全地带躲藏。 而五百石粮食则先运向离他们不远的那排木板房。那里确实是一片旧仓房,但粮食却不是放在地上,而是揭开了地面上的窖口,将粮食运到了地下。之后用泥土封了窖口,以免被外人搜出这个入口,将粮食运走。 在藏粮食时,高骏骐已派人将吴掌柜的尸身和昏迷不醒的武头孙康送回寨中,并通知文头胡文秀带着寨中的老幼妇孺即刻撤到后山来,与林木匠汇合,再一起移到安全地方去。 按照高骏骐提供的驻云山详细的地形图,梅兮颜挑出藏身地点、埋伏地点,就地将剩余参战的三百七十六人分成两队,连弟作为白瑶山的队长,带着二百零二人即刻由熟悉山中环境的骑云寨人领着进入埋伏地点埋伏。 其他骑云寨寨众则跟着梅兮颜、高骏骐、辛艾等人赶去前山的大寨,与剩余的两队寨众汇合。 太阳彻底升了起来了,梅兮颜进入孜州的第一场战斗,即将开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五十章 盘算 孟徽走在最前面的三千人的队伍当中,即便是在凉爽的半夜从樨城出发的,走到这个时候,也已经出了一身薄汗。再被阳光一照,心里更有一丝难耐的兴奋和紧张。 当他和宋湘得知一个来自北枢、自称狂车的土匪的样貌时,便怀疑是罗夕所扮。之后又从骑云寨的眼线钱五口中再次确认她的模样,绝不会再出错,一定是她! 万万没有料到,国主罗夕竟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孜州,且是从吕国买了粮食来的。显然,她已经识破了他们孟家和郑家的算盘,所以想尽快稳住民心。 但罗夕并没有预料到孜州的水灾会这么严重,更没有想到吕国王廷祸起萧墙,连累她的粮食也运不过来,真是老天爷都站在他孟家这边。 虽然被她的出现惊得有些措手不及,没能及时想办法让她留在驻云山上。但没有想到,就在他们努力散播天祭邪术之时,罗夕却恰巧再次出现在驻云山,且跟这群土匪达成了交易。 一国之主与骑云寨的土匪混在一起,若是被挣扎在天祭死亡威胁之中的百姓看到,那会是什么景象?!哈哈,孟徽一想到百姓瞠目结舌和怒气冲天的的表情交织在一起,就忍不住想仰天大笑。 这是他孟家的造化,天助也! 从钱五的口中得知,罗夕即将把她买到的粮食运过来,从吕国到枢国孜州,必然要走小刺猬山。为了套住罗夕,宋湘派了暗哨驻守在小刺猬山几天,却始终没有见到梅兮颜运粮出现。 最后宋湘认为梅兮颜运粮的路线可能并不是从吕国穿小刺猬山,而是别的歪门邪道。但再布置暗哨已来不及。只好在通往驻云山的一条隐秘小路上安排了六匹纯血快马,一收到钱五的消息,就在最短的时间内奔回樨城报信。 随即,早已安置在樨城灾民之中的眼线们开始抱怨瘟病越发严重,赈粮有问题。 原本百姓对此将信将疑,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几个自称小鬼骑的小子,极力宣称他们亲耳听到孟锡自己在赈粮中下毒……莫名其妙的,所有百姓便发疯一般砸开了北城的安樨门,直奔他的行署来兴师问罪。 好在他的眼线提前进城将乱状说与宋湘听,宋湘立即做了布置,很快便打消了灾民对他的怀疑。 他的眼线更是趁热打铁,谎称刈安塔倒掉是上天的示警,并反诬小鬼骑等人是贼喊捉贼,他们才是国主罗夕派来给百姓下毒,启动天祭巫术的。因天祭流言甚嚣尘上,百姓愤怒之下追打几个假鬼骑。 确然,刈安塔的坍塌将民众最后一丝上天保佑的心理安慰压得支离破碎,宝物在这个时候垮塌必是预兆着灾难的降临。 已经慌乱且不堪瘟病折磨的百姓被这些别有用心的人撺掇起压抑在心中的恐惧和怒火,又在唯恐不乱的地痞流氓从旁裹乱之下,从抓人变成了打砸街道的店面,抢夺粮食等,越到最后越是疯狂……闹起来!抢起来! 不知是谁说骑云寨囤积了很多粮食,还在放赈时混在灾民队伍里多次冒领赈粮。抢红了眼、不问青红皂白的灾民和百姓就这么轻易地被煽动起来,要围攻骑云寨! 孟徽在宋湘的安排下,佯装顺应民心,领头出了樨城。 从得知罗夕运粮到驻云山,再到他如今即将走到驻云山下,才三个时辰而已,计划就这样一环扣一环、有序地进展着,孟徽怎能不兴奋!怎能不紧张! 早在进入山路岔道口时,他便将万人队伍分成两路,他率领六千人从正面路口进入驻云山,樨城都尉吴敏忠率另外五千人从小路绕到驻云山后山,形成包抄之势。 随后他又将六千人分成两个三千人队伍,他带一队,着一个千夫长带另一队。 孟徽原本是想让这群闹哄哄的庶人先走,自己在后面骑马跟着就好。但宋湘不同意,坚持要他和百姓一起步行,这样才能体现出与百姓同心的的赤诚来。宋湘是大哥孟锡推荐的人,大哥又是大伯最看重最信任的儿子,总要给他们父子几分面子。 而且宋湘说的也对,在这种最容易收买人心的时刻,他也确实该跟这群庶人多亲近亲近,这样,这些人才会听他的话,仗才好打。 南枢已经有近百年没有发生过战争了,他虽然从小就被教育如何带兵打仗,但却从来没有真正指挥过战争。别说他,就是他的大伯孟定衡,也没有经历过战争。所以他这次随庶人出战,也是为了锻炼自己的带兵能力。率领庶人剿灭骑云寨那群乌合之众,想来也算对等。 当然,拉这些庶人出来的最重要的目的,是罗夕。 自从被两个来历不明的小偷点破了赈粮之事,他便被迫开仓放赈。虽然有长史宋湘为他出谋划策,将放赈与早已布置多时的“天祭”传言完美衔接起来,但一想到损失了那么多粮食,还是心疼得要命。 还好这些粮食最终没有浪费,直接围住了罗夕这条最大的大鱼。 而且,罗夕是他孟徽发现的,只等他揭穿了罗夕的身份,然后振臂一挥,所有孜州百姓一定会视他为马首,攻击那个不仅不作为、还要把他们当成祭品的巫妖罗夕。 一旦百姓对罗夕动手,造反也好、官逼民反也好,大势已定,不可逆转! 那个时候,郑家实际上也就只能当个卒子跟随在他孟家身后,帮他孟家打天下了。 一箭三雕! 孟徽嘴角噙着一抹得意的笑,抬眼看,驻云山已在眼前。现在只希望罗夕还被骑云寨牵制住没有离开,这样他才有发挥的机会。 一阵叽喳惊叫之声传来,驻云山后山上空突然飞起一群鸟儿,孟徽有些奇怪。 听快马回报,骑云寨的人和罗夕早在半夜就已经碰面了,不可能耗到这个时候才动手,这些被惊飞的鸟儿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留在白瑶山的那些人过来支援了?但探路的哨探没有回报,是白瑶山的人早就埋伏在后山了么? 宋湘没有跟过来,他身边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一直走到了山脚,才看到哨探匆匆跑来。 “之前那些惊鸟是怎么回事?”孟徽暗示自己沉住气,镇定地问道。 “回太守!骑云寨早已做好了防范,山中暗哨很多,无法靠近,听到好多人在后山喊‘报仇’、‘杀’,似乎是和白瑶山的抢粮抢输了,要拼命,连骑云寨的老弱病残都赶到后山去了。”哨探答道。 孟徽暗笑,罗夕果然厉害,但骑云寨能把她缠到现在仍无法脱身,看来战力也不弱。还好他们双方先厮杀了这么久,消耗了彼此的体力和人数。 既便如此,鬼骑的杀伤力仍不能小觑,孟徽暗暗提醒自己不要轻敌。目前查到的只有罗夕和另一个叫大苗的鬼骑两人,他已做了兵分四路围攻骑云寨的打算,即便鬼骑再厉害,两个鬼骑也不可能将遍布全驻云山的庶人都杀光。只待他拆穿罗夕的身份,此战便大功告成。之后的罗夕,在孜州就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看她怎么逃得出几十万庶人的追踪。 前后想了想,已看到胜利的孟徽仍旧板着脸,端出将军般的架子,问道:“找到眼线留给我们的路线了么?” “找到了,就在前面。”哨探微微转身,挥手向东北角一指,答道。 孟徽分开人群,走到路边,寻着一块半人高的石头,跳上去站定。举高双拳、振臂呼道:“乡亲们!咱们的哨探已经探出,另有一伙儿白瑶山的土匪正在抢骑云寨土匪的粮食,两伙人正斗得难解难分!此时,正是夺回属于我们救命粮的好时机!” 在孟徽的有意煽动之下,人群一片哗然。 孟徽不敢多浪费时间,怕惊动了山上的土匪,更怕惊动了罗夕,让她跑掉。于是立即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唇边,示意众人安静,高声喊道:“所有人按我之前的要求去做!我们要迅速、无声地沿着暗号路线冲到他们的藏粮处,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大家一定要保持沉默,不要惊动他们,免得他们狗急跳墙,提前毁了粮食!” 几个离着孟徽近的百姓,正要高声附和,“是”字的音刚出口,便立即憬悟般双手捂住嘴巴,阻止出声。 孟徽满意地笑了笑,转身朝向哨探,威严地下令:“带路!我们——冲!” 两支三千人的队伍迅速融进茂密的森林之中,又分成两路。孟徽率领的一路队伍跟着哨探沿着树干刻着的记号朝后山掩去,而千夫长率领的一路则直奔骑云寨大寨。 钱五标出的路线原本就是没有路的,所以十分安全,一路没有遇到一个土匪。眼见着粮食就在眼前,几千人竟不觉累似的继续向着后山跑去。 这一处地段并不险陡,只是林子很密。孟徽作为表率和统领,一人当先。正跑着,突然听到周围“嗖”“嗖”的破空之声响起,随即身后“哎呀”“哎呦”之声不绝于耳,扭头一看,不少人已中箭倒地,还有一支竹箭正朝他面门射来。 立即偏头躲过,孟徽环视一周,这些箭矢都是居高临下射下来的,抬头向上看,又看不到有人埋伏在树干上。孟徽虽然没有领兵战斗的经验,但每年的四季狩猎却是一场不落,一下子便明白其中关窍,大喊道:“有陷阱,退回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五十一章 乌合之众(上) 虽然骤然遇袭,但大部分百姓都有功夫底子,竟然并不太慌乱,一边拨打竹箭,一边都原地转身,朝着原本是队尾,此刻已经变成队头的人吼道:“前面有陷阱!退回去!退回去!” 孟徽是最着急的一个。还没有和敌人交手,已经中了圈套,出师不利不只是晦气,更会影响士气。这群庶人在他眼中原本就是乌合之众,他担心因为士气受到打击而无法再鼓动他们去攻击骑云寨。 一想到此处,孟徽硬是逼着自己镇定,不论人群多慌张,他作为主帅都不能慌!只要他能沉住气,这些人就有了主心骨! 于是孟徽朗声安抚道:“不要慌,陷阱不触动就不会激发!不要离开我们原来的路线!传我命令——后队变前队,撤出这块区域,直奔后山!” 人群如浪潮一般,一层一层地将孟徽的命令传递下去,出乎孟徽意料,原本慌乱的百姓当真在嘈杂之中逐渐稳定下来。 洛英蹲在覆满茂密树叶的树干上,拨开重重的树叶向下看着乌压压的人群。许多中年、壮年汉子都在人群的各个角落大喊着“原路返回”、“后队变前队”、“不要再触发陷阱”…… 几千人迅速从慌乱到镇定,即便现在是敌对立场,洛英也不禁感叹枢国普通百姓的战斗素质。这些刻印在他们祖辈身上的战争烙印,直到现在,仍旧没有完全消失。 如果没有孟家和郑家从中作梗,枢国南北和谐,该是多美好的局面。 微微叹气,洛英按下遗憾与懊恼,等待队伍中段经过陷阱区域。 梅兮颜命令部分骑云寨人躲在树干上控制好陷阱机关,先将沿着记号进山的樨城百姓放进山里,直到他们进入最里面,触动各处陷阱之后,一定会认为前路还有埋伏,必然后退。而原本被他们甩在后面的需要手动启动的陷阱还没有激发,正等着他们退回来。 见众人已入彀,洛英突然发了一声清亮的鸟叫声口哨,第二波陷阱启动,又是一阵竹箭密射,地上的人群紧接着便发出一阵哀嚎之声。 “都是百姓,我们老大不想为难你们,离开驻云山,饶你们性命!”洛英在树上发出警告。 队伍里好几个壮汉突然从地面上捡起好多小石头,一边抡圆了手臂掷向洛英发出声音之处,一边咬牙切齿地破口大骂道:“兔崽子狗土匪,抢了我们的粮食,还大言不惭说饶我们性命,今日爷爷们就是来碾平驻云山的,不想死的马上把粮食交出来!” 被他们带动起怨气,离着洛英藏身之树近的百姓纷纷捡起石块向树上投掷,力道之大,打断了不少树枝树叶。好在树高枝杈多,挡掉了不少石块,剩下的都被洛英一一打落。 面对这群被孟徽煽动的百姓,洛英给了最后一个活命的警告:“谁藏了赈粮不肯放赈、谁又想借赈粮大做文章,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们被人利用却不自知,还要充当那些野心之人的马前卒,用自己的性命去铺就别人的坦途,也是可悲!言尽于此,再不退,我便放连排竹扦了!” 才镇定不久的队伍再次乱了起来。这些人都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对竹子的攻击力,实在太了解了。 竹扦不同于竹箭,竹箭只是一支支的,准头和杀伤力都有限。但竹扦却是一根根削尖的竹子固定成一排或一片,或者从空中、或者从地下弹出,杀伤力极大不说,一旦被打中,几乎死路一条。 “不要怕!只有他一个人,打下他!”人群里仍有死心眼的,喊道。 孟徽没有说话。树上自然不止一个人,但点破又有什么用处?这么多参天大树,要一棵棵爬上去寻找么?当务之急要马上撤出这片陷阱区! 但人群却向着洛英投掷更多的石块,甚至有人冲到树下、竟要爬上树去捉住洛英。 是否要对百姓下这样的毒手,洛英之前曾犹豫过。是否能手下留情,让百姓知道驻云山上的这些人针对的并不是普通百姓,而是孟徽——洛英将自己的想法问过梅兮颜,但梅兮颜却果断地让他打消这种念头。 南方百姓在孟郑两家的撺掇和摆布之下,对北方王廷积怨已久。这次受了孟徽的煽动,如果没有十足的证据证明孟徽是要利用他们造反,眼前的局面是无法突破的。 这种时候一旦手软,百姓必定攻上山去大肆破坏,并仍旧以孟徽马首是瞻。归于孟徽麾下,依然是叛民,何必姑息。 既然决定要保住骑云寨这股对抗孟徽的力量,就要分清敌我和主次,大事之上,决不能手软、更不能含糊! 如今看来,老大的决定是对的,退一步的结果不过是让对方进一步而已,绝不会平和了事。轻叹口气,洛英觉得已做到仁至义尽。再次发出一声疾厉的鸟鸣之声,第三波陷阱启动! 一时间,不知道有多少尖利的竹扦,一排排、一片片,突然从树上荡下来,来不及躲闪的,立即便被击中。那用了巧力设置的机关,荡下来或者弹下来的力道相当惊人,一排排长长的竹扦一下便能贯穿四五个人,不仅杀伤力大,且十分残忍。 面对或是被刺穿了脖子、或是被刺穿了胸膛的同路人,血腥恐怖的死状吓退了人们的好勇斗狠之心——人群终于乱了,哀嚎声四起! 骑云寨为了防止孟徽剿寨,从前天下午得知消息到昨晚,用了一天半的功夫、花了大力气来制作竹扦陷阱,就是为了能多杀一些樨城士兵,给自己多争取几分胜算。可想而知,这一片陷阱区域的恐怖! 人群中传来孟徽的命令:“四下散开撤退,避过陷阱区再集合!” 所有人从令如流,马上分散开来向原路撤退。然而,在空中不再弹出竹扦子的地方,却时不时的便有人误踩机关,踩进或者掉进铺满竹扦的陷坑。前者废了腿脚,而后者仍是丢了性命。 就在这惨叫、哀嚎、怒骂和吼声响成一片的地方,李砾正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眼前死伤越来越多的百姓,无助地哭泣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孟徽是要让大家来送死么……大家都是无辜的啊……” 除了他身边一个破衣烂衫的小男孩而一个穿着樨城士兵服饰的青年,没有人听到他的声音。甚至有人在奔跑时不小心被他绊倒,结果两人一起滚作一团,即将被别人踩在脚下。 一双小手突然拉了李砾一把,小男孩对他说道:“大哥哥你没事吧?” 李砾仍是止不住眼泪,痛苦地摇摇头算是回答。 “我们先退出去再说。”小男孩身旁的青年,一边护着小男孩不被别人撞到,一边说道。 李砾原本低着头,余光突然看到樨城士兵的靴子,立时便将对孟徽和宋湘的憎恨发泄在青年身上。腾地跃起身,照着青年的胸口就擂去一拳,口中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们都是助纣为虐的败类!” 青年左手将小男孩轻推到一边,右手已经扣住李砾的手腕,将他牢牢制住,压低声音说道:“你要做什么?” 李砾的手腕被青年捏得痛不可当,恶狠狠地瞪着那个青年,却只说了一个“你”字便再也说不出下文——责备底下的士兵有什么用?他们也不过是为始作俑者卖命的而已…… “北山,别难为他。”小男孩正是梅兮颜的弟弟罗启,青年自然便是陪着罗启匆匆赶来的北山越。 罗启提醒了北山越,又试探地问道:“大哥哥,你刚才说谁要大家来送死?” 若他猜得不错,眼前这个少年不是被陷阱吓哭的,而是在伤心这些被骗的百姓,也即是说,他知道孟徽的阴谋?! 李砾见小男孩竟能命令樨城士兵,心中也是一惊:难道孟徽还安排了眼线在百姓之中,监视是否有人不听他的命令? 这几日的经历确实让李砾有了心病,看谁都不像好人,但自己打不过眼前这个士兵,只得咬紧了嘴唇不说话。 北山越警惕地看着四周,以防洛英的机关误伤到他们几人。 他与罗启还有计划,不能离开人群。既知眼前这个少年对孟徽不满,自然便不再为难他,松开他的手,说道:“先离开这里!” 一手拉着小男孩,一手握着腰刀,北山越跟着人群,谨慎地朝来路走去。罗启紧紧拉住李砾的手,不让他走散了。 李砾方才大哭的时候,便在心中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虽然不想看到那个樨城士兵,但跟着他反倒容易帮自己达到目的,也就没有再挣脱…… 陷阱的数量到底还是有限,孟徽带来的三千人死伤了三百多人、其余人不过片刻功夫便冲出陷阱区域,汇聚到原路上。 孟徽抹了抹脸上的血水和汗水,也是胆战心惊。平日都是他们设置陷阱捕杀野兽,今日自己差一点便被陷阱捕杀。 正要说话安抚大家,只听后山传来“轰隆隆”的石块滚落声和人类的惨叫声。 众人都知道樨城都尉吴敏忠率领五千人去包抄后山,此时刚从竹扦陷阱里逃脱出来,便听到这夺命般的滚石声,当真是肝胆俱裂。少部分原本就腿软的人,被吓得一下子便跌坐在地上。 孟徽反应更快,这个时候决不能再让士气更加低落。于是深深呼吸几下,稳了稳心神,再次强撑起精神,鼓足了中气吼道:“乡亲们!听到了吧,这是吴都尉进入了埋伏地点,正在伏击骑云寨那些想要逃跑的土匪。” 眼见众人仍是惊魂未定,孟徽咽了口唾沫,继续提起吼道:“这是我提前给吴都尉的命令,进入后山后占据有利地势,准备滚石埋伏,一旦发现骑云寨的人有逃跑的迹象,便投下石块拦阻,这也是我们进攻的暗号!” 说罢一样手臂,瞪着赤红的双眼、再次煽动道:“咱们在骑云寨的眼线被那些土匪识破了,所以引我们到了这片陷阱地,伤害了我们不少的乡亲,这笔血债,我们一定要让那群没有人性的土匪,用血来偿还!血债!血偿!” 一想到身边人惨死的模样,喘息着的人群果然再次被仇恨支配,尤其其中几个始终坚定重复孟徽所下的命令、所说的话的汉子,更是跟着孟徽扬起拳头,嘶吼道:“血债!血偿!” 人群突然一下又士气高涨起来,人人额上青筋暴起,双眼布满血丝,呐喊着: 血债血偿! “跟我走!”孟徽狠狠挥动手臂和拳头,用尽所有力气吼出三个字,立即转身便朝着后山大踏步走去! 后面的人互相扶携着,跟紧孟徽的脚步,走向后山。 只有李砾仍忍不住小声喃喃:“别去……这是阴谋……孟徽不是好人……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然而,除了罗启和北山越,仍旧没有人理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五十二章 乌合之众(下) 驻云山虽然不算大,但藏起千把人是轻而易举的小事。 孟徽带人奔到后山,一个敌人的影子都没有见到,却看到吴敏忠带着另一队狼狈不堪的百姓出现在视野中。 两支队伍窘迫地看着彼此,寸功皆无之下便损失了近千人,更觉憋屈愤懑。 “怎么回事?怎么就剩这些人?”孟徽等到吴敏忠走到面前,寒着脸轻声问道。 虽然看出孟徽的不满,灰头土脸的吴敏忠还是老老实实说了经过。他进入驻云山后也将队伍分成两队,一队按计划去包抄后山,一队却就地埋伏。如果有骑云寨的土匪逃下山来,则将他们截杀。 吴敏忠带领三千人包抄后山,刚走进一条狭窄的山沟里,两侧陡峭的山壁上就滚落下无数石块,砸伤砸死六百多人。 孟徽气得双手颤抖怒其不争地,咬着牙低声斥责道:“那种地形一见就知道容易被伏击,你还领着人去走,你这个都尉是怎么当的?” 吴敏忠哭丧着脸、委屈地解释:“那山壁真的太高太陡了,寻常人根本爬不上去,怎么可能会想到在上面有埋伏。” 孟徽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揭穿罗夕的身份,自然登时便想到了鬼骑的身份,正常人爬不上去,鬼骑一定能。按照他经历过的竹扦陷阱的经验,骑云寨设置这种奇巧淫技的机关十分拿手,只要有两个鬼骑分别爬上两侧山壁,在上面多准备一些石头,等吴敏忠率人经过,将石头推下即可。 想到此处,也觉得吴敏忠输给罗夕不算丢人。但自己方才夸下海口,说滚石伏击乃是吴敏忠所为,现在众目睽睽,谎言被揭穿。那种被几千人质疑和不满的目光盯着的感觉,让孟徽脸上如火烧一般,热气蒸腾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此时孟徽只后悔为什么没把宋湘带在身边,至少他一定能为自己解决眼前的窘况。 先是被领入陷阱、此次又扑了空,驻云山不大,但和人类比起来,仍旧不小。穿着破烂的草鞋在山中奔来跑去,有目标的时候还不觉得如何,此刻失去目标又停下来,许多人只觉得脚底火辣辣地疼着。抽出脚掌一看,水泡已经磨破,渗着血丝,怎能不疼! 原本一腔怒火在两次失败之后已渐渐被消磨掉大部分,有些人便露出一些疲态。 孟徽的城府虽然不深,但却很有些小聪明。发现人群的异样,立即便站到一处稍高的土包上,干咳一声,环视所有百姓,佯做义愤填膺地说道:“乡亲们!我们落入了骑云寨土匪的圈套!他们收买了我们的眼线,假装撤出寨子逃命,实则却对我们做好了埋伏!看他们如此谨小慎微,骑云寨里只怕藏了大量的粮食和财宝。” 一听到粮食和财宝,灰心丧志的人们又慢慢抬起头来。不错,这一次出来就是为了粮食,既然吃了这么多苦,必须要得到粮食才能补偿。 孟徽原本是假装激奋,但说着说着,便觉得自己说得十分有道理,竟真的激昂起来,呐喊道:“想想那些拙劣的陷阱,他们虽然做了准备,但准备显然还不够充分。既然他们将大把的时间都用来设置陷阱,那么便没有时间转移粮食和财宝!我们汇合兵力,直接去攻取他们的寨子!即便不能将他们一网打尽,也要拆了他们的立足之地,让他们无家可归!” 最后一句“无家可归”触动了所有人的心伤。是的,凭什么他们背井离乡地逃难到此,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还要感染瘟病无助死去,而这些土匪却可以安然地住在这山中,享受一切!不公!这样不公! 正要附和,人群外突然一阵小喧哗,有人满头大汗地挤进人群中,口中不停地喊道:“太守!太守!千夫长正在攻打前寨,那群土匪仗着地利优势,负隅顽抗,我们攻不上去!” 这报信之人无疑是歪打正着,证明了孟徽的推断没错,骑云寨的土匪果然还在寨子里。 孟徽振臂高挥:“乡亲们!剿匪!剿他们老巢!” 士气一下被点燃,五千人齐齐呐喊: 剿他们老巢! 奔到前寨之时,双方仍在鏖战。 没有了树木枝叶的遮挡,众人这才发现,早晨还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竟已经涌来大片乌云,遮住了阳光。山风毫无遮拦地吹过来,在这夏日山中,竟有些阴凉。 驻云山山体不高,而骑云寨就建于山顶的一处断崖陡坡上,通往寨门只有一条路,而且是斜向上的。整个寨子所在的断崖陡坡好似山体突然凸出去一样,比之其他地方的地面都平整,像极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平台,地势极险。 断崖对面的山峰比寨子还要高,云雾缭绕在山峰之间,看起来整个寨子都被云雾围着,蔚为奇景。 因为东南北三面都是悬崖,只有朝西的寨门那面直通山中各处,但寨门这一面却并不大,南北长度只有十丈左右。 只要死守住寨门,任凭千军万马,也只能挤在寨门外被寨众用竹箭居高临下当靶子射击。但这样易守难攻的地势,弊端是没有逃生的退路。在这样决绝的条件之下,誓死抵抗是必然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孟徽带着五千人,远远便听到厮杀打斗之声。再近一些,已闻得到血腥味,更能看到骑云寨门口架着鹿砦。 木质的大门并无稀奇之处,甚至见惯了樨城高大的城墙,看到骑云寨大门两侧垒砌的高近一丈的石墙,众人也不觉得稀奇,奇的是鹿砦! 鹿砦就挡在整面石墙的前方,不是一层,而是胡乱堆叠了几层,足有一丈多高。锐利的尖刺如刺猬一样朝向外面,只看着便觉得刺眼的疼。 石墙后面堆起一丈多高的麻袋包,形成可供人行走的墙上通道,只在中间留下一丈半的缺口当做大门。 好多土匪背着竹弓竹箭,正躲在麻袋包后面朝下面的人射箭。孟徽没有带军队,百姓自然不知道要携带弓箭,所以被骑云寨众居高临下,射伤、射杀的已有了几百人。 鹿砦之下,还挂着几具尸首,可能是想爬上鹿砦,却被站在麻袋包上的土匪打了下去,结果就像晒咸鱼一样挂在了鹿砦的尖杈上。 骑云寨寨门口伫立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浑身是血,双手舞动长柄战刀,左劈右砍,百姓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稍有几个突破了他的防御,迎面便是几支竹箭射来,根本冲不进去,门口已经躺了几十具尸体。 这样的防御布置,即便千夫长率领了三千人团团围住寨门,能冲上前去战斗的人数却也不多,徒增伤者和尸体罢了。 吴敏忠靠上来,小声告知孟徽:“太守,门口那人便是高骏骐,骑云寨匪首。” 孟徽颔首,目光还在骑云寨众之间搜寻,寻找那个早已在心中想象了无数遍的女子的脸。但除了高骏骐身后不远处有一个粉黛未施的孕妇之外,再没看到一个女人。 略失望地低声吩咐跟上来的都尉吴敏忠:“你先退下,带一些人去寻些松油树枝,多做一些火把来。” 无需多解释,吴敏忠自然知道这火把的用处。 就在高骏骐将冲到他身边的人再次砍杀干净后,迎来了“援军”的千夫长抬手示意停止进攻。 孟徽却微微皱眉。他巴不得能再多死一些,彻底激起他身后那些庶人对骑云寨的恨意,如此等他揭开罗夕的身份,这些庶人才会更加憎恨罗夕的所作所为,死心塌地拥护他孟家为新主。 而且这半天一直在山中跑来跑去,虽然中了两次埋伏积累了不少愤怒,但孟徽还是担心这群庶人没有经过正规训练,疲劳会战胜无关痛痒的仇恨,继而失去斗志。 所以孟徽大喊一声:“不要怕!他们的竹箭有限,门口只有一个人,我们一鼓作气冲进去!但凡先冲进寨子里的人,多分粮一石!寻到财宝也优先多分!” 一石粮足够一户五口人家吃上一个多月,这只是多分的粮食部分,还有财宝。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来此就是为了能活命的粮食,若抢不到粮食,谁知道还能活多久! 孟徽话音一落,作势便冲。那些想着多分粮食的人自然不甘落在人后,几步便超越了孟徽,大喊着“杀”字冲了上去! 黑压压的人群,像一团聚集在一起的蚂蚁,密密麻麻、不管不顾地冲向寨门口。 麻袋包上的土匪迅速放箭,竹箭如雨般射向人群,却仍止不住他们进攻的步伐。 竹箭迅速用罄。 “大当家!退回来!”辛艾在寨门里面,高声提醒道。 高骏骐也不答话,提着战刀转身便向寨里跑。 孟徽以为高骏骐怕了,脸上露出意思喜色,继续喊道:“冲进去!里面有我们活命的粮食!” 就在百姓们冲到寨门口时,高骏骐也已经退到了辛艾身边。只听辛艾森然喝道:“放!” 她身旁一字排开的一群人同时抬脚,埋压在他们脚下的十几个大型连排竹扦“嗖”地弹起飞出,带起尘土飞扬、瞬间将涌进寨门的敌人贯穿在竹扦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五十三章 混战(上) 竹扦的力道未尽,带着几十具尸体硬是阻住了后面更多要冲进寨门的百姓。 孟徽此时正在这些百姓之中,当鲜血溅到他眼皮之上时,只觉得像是一小块火炭打到皮肤上,又烫又疼!心中更是又惊又惧,若他带头冲上去,此刻定然也已命丧当场! 原本一腔激愤的樨城百姓再次看到这血腥残酷的一幕,想到了方才陷入陷阱区的手足无措的心情。没有人能一次又一次地钻进别人的陷阱里无力还击还能保持理智、斗志昂扬,一个上午在驻云山中无头苍蝇一样跑来跑去的人们,胸中那股气势到底还是泄了。 从进山到现在,粮食能否到手尚不知道,人命却已搭进去了成百上千条。看着那些就倒在自己眼前的尸体,原本对死亡的想象被无情的现实震撼和冲击,怯弱压下了热血冲顶时的一时血气——谁能保证下一刻倒下的不是自己?粮食确实重要,但他们还不想自寻死路。 孟徽敏感地觉察到气氛的转变,局势一直没有扭转,被土匪处处算计和压制,昨晚那气势如虹的斗志已经被连续的失利消磨殆尽。 一而再地被那群土匪耍阴招,尚未交手已经损折了千把人,更是被这群土匪瓦解了庶人的气势。尤其自己刚在生死间转了一个圈,别说他是樨城太守,便是个泥人,也要争口人气! “乡亲们!”孟徽拔出佩刀,呼吁道:“咱们枢囯人最引以为傲的,就是祖祖辈辈留下的打不散的骨气和热血!这群土匪抢了我们的粮,还将我们当猴耍,伤害我们的同乡和手足,我们怎么能让他们蘸着我们亲人的鲜血去享受胜利!” 顿了顿,孟徽仔细观察众人的反应,除了被伤害的人和他们相熟的人,人们似乎都在犹豫。 他知道症结在哪里,大家都在等待一个带头人,而他,樨城太守,毫无疑问是这唯一的人选。 今日事已至此,即便逼不出罗夕来,至少也要毁了骑云寨,才能挽回他这个太守的颜面。别人还有退路,他,却没有了! 飒然转身,孟徽正要继续说话,忽觉得眼前有一点黑点逼近,带着裂风之声。本能地偏头躲过,“嗖”地一声,一支竹箭擦着他的鬓角飞了出去,射中了身后的一名士兵。 “孟徽!还我乡亲的命来!”辛艾在寨门后面厉声嘶吼道,恨不能飞过去撕碎了孟徽。 在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冲向寨门时,辛艾便在人群之中寻找孟徽的身影。 直至刚才孟徽说话,她才看到他!比之四年前她偷偷潜进樨城时看到的模样,颧骨下的横肉更加明显,无论再怎么伪装也能一眼看出不是良善之辈。 就是这个畜生,杀人如碾蚁,毫无人性! 第二箭又已飞去,这回孟徽更有准备,依旧避开。 但辛艾已趁着这短暂的功夫,抢过了她身旁的土匪手中的腰刀,迈步便朝着孟徽冲过去。 高骏骐伸手去拉辛艾,却只是扯下她肩头一片布料。辛艾去势如箭,即将冲到门口的乱民之中。 孟徽不识得辛艾。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土匪娘们两次用箭攻击他,却无法还手,让他觉得颜面尽失。克制住对骑云寨陷阱的恐惧,扬起右手的佩刀,用尽全力吼道:“陷阱已经没了,待本太守冲进去,杀光那群土匪,夺回属于我百姓的粮食!” 说罢,当先跃过插满竹扦的尸体,向着辛艾便冲了过去。 对手是一个大肚子婆娘更好,自己胜券更大,孟徽如是想着。 高骏骐错过辛艾,立即脚下用力,身体弹射而出,再次落到辛艾身旁。看着辛艾双目赤红,一脸狰狞的恨意,连忙伸展左臂环住她身体,轻轻一旋,带着辛艾转了半圈,面对寨子的方向,将辛艾轻轻推了出去。 随即自己又转了半圈面对寨外的孟徽,手中战刀一抡,也是一声大吼:“畜生!来受死!” 脚尖一点,人已朝着孟徽冲了过去。 犹豫的众人见太守身先士卒,自然感动,再一听高骏骐的轻蔑称呼,即将熄灭的怒火“腾”地又重燃起来! 有一些亲人被陷阱夺去了性命的百姓即刻便附和着孟徽,瞪着被死亡的恐怖刺激得发红的双眼,跟着冲了上去。 有人带头,满肚子怨气和恨意的百姓便如同被熊罴捅了的马蜂窝,终于在面对最后的关隘之时,爆发了! 最前排被竹扦上的尸体抵住的那些人首先暴怒般呐喊:“杀——” 满脸鲜血的人们青筋暴起、瞪着赤红如夜叉的双眼,用双手托起尸体和竹扦,奋力朝着寨门里推过去。 后面的人也跟着怒吼:“杀——” 将前面的人推出去,紧跟着也冲上去! “锵”的一声高骏骐已与孟徽交战在一起。 辛艾被瞬间冲出去的高骏骐推得微一踉跄,又被旁边已经清醒过来的武头孙康扶住,正要继续挣扎,却被孙康扯到后面去,说道:“留下几个兄弟护住二当家的,其余的,都跟我上!死守!” 高骏骐在孙康醒来后千叮咛万嘱咐要保护好辛艾,孙康自然也不怠慢,特意安排了几个人专门照顾辛艾。 辛艾在愤怒之下出招、忘了顾忌身体,已经觉得小腹微微疼痛,一时说不出话来。眼看着孙康带着几百人已经冲了上去,而她自己却被另外两个寨众连拉带拽地向寨子里拖去。她虽有孕已五个月,但仇人就在眼前,哪里肯走,忍着腹痛,用力挣扎要甩开两人的桎梏,却突然觉得后颈一痛,便失去了知觉。 一个寨中兄弟怕辛艾挣扎伤了身子,直接打晕了她,两人快速将她带进后院。 高骏骐与孟徽激斗之中仍不忘趁隙转头看辛艾如何,见她终于被带走,一颗心彻底放了下来。对着孟徽挤出一个狞笑,招式越发凶猛。 在高骏骐身后,两百多名骑云寨的土匪跟着高骏骐冲进了几千人的庞大人流中,仿若一条小溪突然冲进了江河,瞬间被无尽的波涛席卷,鲜血四溅…… 就在两伙人均怀着怒火交手之际,在孟徽队伍的尾端,突然听到一声长长的哨声。随即,似乎有无数人从树上跳下、从地面上钻出,不等队伍做出反应,兵刃的寒光已经闪花了他们的眼睛,只觉得身上某处倏地一凉,片刻后又火辣辣的疼起来。 他们,又被骑云寨的土匪偷袭了! 苗风奉了梅兮颜的命带着两百人埋伏在寨门口的树上和很早就挖好的藏身地窖中,只等骑云寨和孟徽交手,便立即现身袭扰孟徽队伍的后方。 身为鬼骑,虽然没有战马,但苗风依旧所向披靡,一把马刀挥舞得只见刀光残影,惨叫与血花,都落在他身后。这已是他手下留情,若是换做别国的敌人,他所经过的路线早已残肢断臂一地了。 跟随在苗风后面的是骑云寨寨众,显然初始也被苗风的身手惊吓住了。但马上,他们的心中便涌起一股豪气、一股自信,能赢!只要跟着前面那个家伙,能赢! 苗风等人在孟徽队伍的尾部左冲右突、与高骏骐那一面形成头尾袭扰。 而早前由洛英率领的那几十个埋伏在陷阱区的土匪,已经在孟徽带着人来来回回奔跑的过程中渗透进百姓之中。此时他们正在人群里大声嚷嚷:“我们之中有奸细!有人是土匪假扮的,正在偷袭我们!” 没有经历过训练的百姓完全不懂行军作战那一套方法,只是随着人群的移动而移动、进攻而进攻,彼此并不相熟。面对着同样褴褛肮脏的身边人,即便有些人的胳膊上突兀地绑着一条与上衣全然不同颜色的布条,他们也分不清谁是敌人谁是伙伴。 洛英等人一边嚷一边抽出身上的柴刀等兵刃,开始砍斫他人,声称对方就是奸细。生怕被周围之人袭击的担心,如同水面的波纹一样,一圈圈扩散出去,扰乱了整个队伍的注意力。 为了自保,每个人都握紧了自己的兵器,但在拥挤之时,难免有误伤之事,加之混入队伍中的骑云寨土匪的乱喊乱叫,心慌意乱的百姓彼此开始提防、最终互相攻击,队伍彻底乱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五十四章 混战(中) 孟徽亲身上阵,终于让踌躇不前的百姓再次动了手,而且看起来是最终的一场大战。听到阵尾的混乱之声越来越大,心下不仅骇然,若是被骑云寨前后夹击,他们可就没法脱身了! 分心之际,猛地眼前寒光一闪,高骏骐的刀刃已到了头顶。见到高骏骐一副要与他拼命的架势,有些心慌的孟徽哪里肯和他继续缠斗,矮身一钻,避过了锋芒,同时混进乱战的人群之中,准备后退。 高骏骐怎会让他得逞,抡着长柄战刀便追,寻常百姓哪里是他的对手,连近身都做不到,很快,便被他又冲到孟徽身旁。 孟徽眼看着高骏骐跟阴魂不散似地又已逼到眼前,而他的队伍又乱成一锅粥,正在自相残杀,心中突然生起一个念头,后悔!当时他要带两千樨城士兵,但宋湘却只给他五百人,坚称骑云寨的土匪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只要发动百姓,便是用脚踩,也能把骑云寨踩平。 然而,现在变成了他们互相踩踏,骑云寨哪有半分损耗。而他已看到了高骏骐彪悍的身手,虽然不惧怕高骏骐,但他来此的目的可不是为了和高骏骐单挑。 吴敏忠那个废物,还没弄到火把么? 罗夕!罗夕!他需要找到罗夕,只要见到那个女子,喊出她的名字,眼前一切便迎刃而解。但罗夕呢? “锵”的一声,在孟徽下意识的防御之中,高骏骐的刀刃砍在他刀刃之上。沉重的力道压得孟徽收回心绪,看来不给高骏骐点教训他是不会罢手的!双手握紧刀柄,微一侧身,抽出刀身以迅疾之势转身避过高骏骐的刀刃,迈前一步,缩着身子到了高骏骐左侧肋下,直接用肩膀撞向高骏骐左软肋。 高骏骐退开一步,挥刀将身后的敌人扫开,再次攻向孟徽…… 武头孙康刚踢倒一个敌人,一扭头便看到几个人鬼鬼祟祟地站在寨门口边上,一手拿着火把状的粗树枝,另一只手正拿着什么凑到嘴边在吹,定睛细看,他们竟然在吹火折子。 一瞬间便猜出孟徽的计策的孙康,立即惊叫出声:“他们要放火!灭了他们的火把!” 然而,吴敏忠这次是抱着将功折罪的谨慎心态,叫了一百名樨城士兵去准备小火把,这个时候一百名训练有素的士兵分批将点燃的小火把掷向不远处的鹿砦和寨子内,任凭神仙也是难以阻止。 孟徽用剑抵住高骏骐的刀刃,看着逐渐燃烧起来的鹿砦,信心又回来了。他知道骑云寨的地势,易守难攻,这也是为什么骑云寨总是骚扰樨城商贾百姓,但他却拿骑云寨无可奈何的重要原因。 方才,高骏骐很是注意一个大肚子的婆娘,那婆娘已经退到寨子深处去了,高骏骐是不会放任骑云寨起火的,必然要救火。即便全寨一千人都能派上用场,又要救火又要夹击他这八千人,怎么可能做到! 转回目光看向高骏骐,孟徽奸笑道:“不是有鬼骑帮忙么?怎么不见他们人?是不是他们已经背着粮食下山,留下你们当诱饵拖住我们?” 这种话如果换做听者是辛艾,明知是挑拨也会生出三分怀疑来,但高骏骐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一脸恨不得咬死孟徽的狰狞表情,咬牙说道:“拉着这么多无辜百姓和你一起陪葬,要下哪一层地狱才能赎清你的罪过?” 孟徽还以狞笑,低声说道:“彼此彼此!若不是你骑云寨恶名在外,今日也不会受此灭顶之灾。全寨也有千多号人吧?那个大肚子的可是你婆娘?一尸两命倒是可惜了,哈哈!” 高骏骐只在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转头看看你的百姓吧!” 不用转头,孟徽也能听到越来越杂乱的声响,大抵都是“他是奸细”、“别靠近他,他是奸细”、“这个是奸细”之类的质疑声或是提醒声。 但只要罗夕不出来,他就没有能让所有人关注的一个重要目标,也就无法阻止这场已然变成自相残杀的惨剧。孟徽心中默默发誓,等他孟家自立以后,一定要重新训练一下这些庶人,祖宗们引以为傲的全民皆兵的身手与素质,已然在这几十年里消磨得差不多了。 就在孟徽暗自感慨南枢百姓的变化时,只听吴敏忠在人群里高声提醒道:“看准那些手臂上有布条的,都是土匪,格杀勿论!” 孟徽一直被高骏骐缠住,没有远离寨门,倒是吴敏忠指挥士兵投掷完火把后便赶到队伍最乱的中部去支援,细心观察之下终于找到了那些混在自己队伍里的真正土匪。 身份一被识破,洛英大喊一声:“撤!”竟然毫不犹豫地带着几十个土匪冲出人群,撒腿逃跑。 被他们搅和得自相残杀的百姓哪里肯放过这些无耻的始作俑者,登时便有几百人追了过去。 苗风狡猾地混进对方人群中,喊道:“弟兄们、暴露了,快撤回后山!” 人群越往后越是看不到前面的土匪,只听到有一个土匪在人群里招呼同伴撤退,自然以为前面奔跑的那些百姓也是撤退的土匪。呼啦啦又是几百人追了出去。 寨门口的空地上突然少了很多人,但再一看,几乎有一半人都躺在地上,呻/吟哀嚎不止。 汇聚到这里的八千百姓,此刻站着的,竟然只剩下不到三成。 而骑云寨的两队人损伤不多,竟然还有四百多。 “樨城的百姓,我骑云寨不想多伤无辜人性命,你们现在退下,不会有人为难你们!”高骏骐朝着面前的百姓喊道。 逐渐远去的脚步声突然又清晰起来,有人返回来了。孟徽心头暗喜,还好这些庶人不是蠢到家,还知道这里才是重点。 看了看烧得正旺盛的鹿砦,再看看七零八落的队伍,孟徽清楚,此时不能降低士气,必须要让那些庶人看到希望!于是正气懔然地高呼:“乡亲们,不要浪费时间,消灭这群土匪,进寨取粮!” 吴敏忠首先附和,大喝一声:“兄弟们,冲!” 百姓反应不及,但三百多士兵却即刻响应,呼喝着冲了上去。 有人带头,剩下的百姓也觉得热血贲张,跟着一同涌上去! “守好寨门!”高骏骐怒吼一声,不再纠缠孟徽,反而向着其他人抡起了战刀。 眼看着右侧鹿砦架子即将坍塌,孟徽也是尽力呐喊:“鹿砦倒了,冲过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五十五章 混战(下) 人群沸腾起来。一侧鹿砦一倒,凹凸不平的石墙便能爬上去,相当于将寨门口子开大至六丈多长,几百土匪怎么拦得住二千人。 正在兴奋激斗之时,身后传来惨叫声,有人大喊:“又有土匪冲上来了!” 孟徽大惊,土匪不是都被疯狂的庶人追打逃走了么,回来的该是他带过来的庶人才对,怎么变成了土匪? “轰隆”一声,右侧鹿砦后面高高垒起的麻袋包倒塌下一半,麻袋包装的都是泥土,在失去了麻袋包的约束后,轰然倒塌,石墙被烧得滚烫,上面已站不得人,自然无法居高临下地防守和攻击。 孟徽已管不了那么多,大喊着“找东西垫手脚防烫,冲上去”,便向着右边的鹿砦缺口冲去。 他只是做做样子,所有人都穿着单衣,破衣烂衫遮体都勉强,怎会有多余的东西防护手脚、辅助他们去爬滚烫的石墙。 然而,骑云寨的土匪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竟也齐齐涌向右侧石墙打算踩着滚烫的泥土爬到石墙上去防守,誓死要守住自己的家园。 由于被孟徽吸引走了不少骑云寨寨众,门口混战的悬殊便体现出来,骑云寨诸人立即落入下风。 “回来!不要在意石墙!”高骏骐看到被烫的跳脚的兄弟,喊道。 反应过来上当的骑云寨寨众怒火中烧,看到寨主等兄弟即将被逼进寨门之内,又立即返回来支援,最为惨烈的厮杀开始了。 有兵器的骑云寨寨众不停地拼命挥动着镰刀、斧头、柴刀等劈砍近身的对手,为了守住寨门,拼着最后的力气! 每一次攻击,兵刃都会深陷对方身体各处,再拔出来时血水跟着飞溅而出,溅得周遭人一脸一身的比比皆是。而大部分只有木棒的樨城民众也不肯退让半步,躲在有兵器的同伴身后帮忙,抽冷子便狠狠敲在骑云寨寨众的后脑或者后腰、腿弯处,直接将对手打死或者打伤。 不断有人倒下去,后面的人涌上来,将死去的,未死的都踩在脚下,血腥味被山风吹得飘出去很远很远,闻之欲呕。 见到骑云寨众人拼命要守住寨门,樨城民众的血性终于被彻底引发出来!憋屈了这么久,终于看到破寨的曙光!冲过去,有粮食、有财宝、有活命的机会! 人群的后面传来更激烈的打斗,高骏骐眼前只能看到汹涌上来的樨城百姓,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苗风握了握手中的刀柄,看着眼前的二千民众和四百多个土匪像两群鱼群,互相吞噬着。百姓的心已经偏向孟徽无可挽回,梅兮颜千叮咛万嘱咐,要保住骑云寨的力量,再这样下去,只怕骑云寨的人便要和樨城民众同归于尽了。 眼高手低的孟徽还在寨门口和高骏骐纠缠,苗风只觉怒气上涌,正要去杀孟徽,冷不丁身边便靠过来一个樨城士兵,苗风头也不回,挥刀便砍。 对方身子似泥鳅一般滑向一边,小声说道:“是我。” “北山?你怎么在这儿?”苗风微微一怔。 “别停!咱们现在是对手。”北山越见苗风要收刀,立即提醒,却又紧接着便解释道:“大王子有个计划正要施行,所以不用你去杀孟徽,再等等大王……” 北山越的“子”字没有出口,被一个撕心裂肺般呐喊的声音打断了。 “这是圈套!圈套!大家住手!住手!” 随着声音,还有几只燃烧未尽的鹿砦枝杈被扔进了人群中,去吸引大家的注意力。 苗风转头,看到了声音的主人——李砾,艾虎山上那个和梅兮颜深谈了很多的青年,此刻正站在随时可能坍塌的左侧鹿砦后面的麻袋包上。 北山越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却知道这个青年从进入驻云山的陷阱之后就一直哭哭啼啼,总是自言自语地念叨着“上当了”、“孟徽不是好人”之类的话,看起来有些精神恍惚,所以罗启便一直带着他到了这里。 只是一眼没有照顾到,不知何时他竟然站到了麻袋堆上,那个地方原本该出现的人,是罗启才对。 北山越略微皱眉,又有些担心,低声对苗风道:“大王子也该在那附近,我有事要做,不能离开这里,你帮我去寻一寻,保护好。” 苗风虽不知道罗启和北山越有什么计划,却不耽搁,对着北山越虚晃了一刀,便去寻找罗启。 李砾站在左侧的麻袋堆上,当然,只剩没有挨着火焰的一面还有残存的麻袋片,正面只是一堆高高的泥土和一堵石墙。前方的火焰烘烤着他的全身,尤其脚底,草鞋已有些发焦,烫得几乎立不住脚,但他仍旧咬紧牙关站着。 下面的人都搅在一起乱斗,即便是他扔下了几根燃烧的树枝,依然没人理会他。 “这是阴谋!你们全都上当了!”李砾紧绷着身体,双手握拳,继续嘶吼着,“这里没有粮食,只有被逼上山、沦为土匪的可怜百姓!这个寨子里有很多人都是被樨城官兵赶出来的灾民,他们的亲人,很多都被孟徽杀掉了,实在无处容身,才落脚到这里。” “吴敏忠!吴敏忠?!把他弄下去!弄死!快!”孟徽四处寻找着吴敏忠的身影,竭力压低声音怒冲冲地命令道。 “拦住他们!”高骏骐一直没有离开寨门太远,所以听到了李砾的喊声,吩咐聚集在身边的骑云寨寨众拦住吴敏忠派出的人。 高骏骐认识李砾,他和李续宗打得交道太多,自然知道李砾是他儿子。这个都尉之子此刻站出来,很有可能会说出什么惊人的真相。 李砾的声音和几千人混战的厮杀声相比,太微不足道了。 眼睛被火焰烤得生疼,不自觉的便有泪不停涌出。李砾抹了抹眼睛,用力挤了挤眼泪,让自己能看得远一些,坚持着喊道:“孟徽带着你们来这里,不是为了抢粮,只是为了让你们乱起来,杀人、放火,只要你们手上沾了血腥,你们就是暴民!就是叛民!你们就只能跟着他造反,才能有活路!” “胡说八道!这人是骑云寨的土匪,他们故技重施,又想挑拨我们自相残杀!”眼看着吴敏忠派出的人被高骏骐等人拦住,无法冲进去抓住李砾,孟徽提起中气,大声叱骂道。 孟徽一张口便后悔了。他本想无声无息地将李砾弄死,但一听到李砾的话,生怕被人听到,反而对自己不利,忍不住就出了声。 果然,围在孟徽身边的人正忙着厮杀,还没有注意到李砾的存在,看他正对着鹿砦的方向大骂,有些人便也跟着扫了一眼过去,这才看到鹿砦后面的土堆上竟然站着一个人。 最左边靠近断崖边缘的鹿砦架子“咔”地倒了下去,连着的鹿砦也“哗啦”塌了一块,一起落到悬崖下。 人群的注意力终于转到左侧鹿砦上,鹿砦一倒,火焰尽散,更多的人看到了土堆上的正在呐喊的李砾。 不理会孟徽的指责,李砾浑身颤抖地再次握了握拳头,生生忍着烈焰的熏烤,努力睁大眼睛。目光扫过每一张看着他的人的脸,一脸决绝的庄肃,用尽全力对着那些人大喊:“那个天祭巫术!是假的!根本没有这种巫术!是孟家编造出来的!他要煽动大家——造——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五十六章 连环苦肉计(上) 昨天在樨城的经历,李砾已不知该用什么心情去面对——失去理智的疯狂百姓,煽风点火心怀不轨的孟徽和宋湘,一切都是有备而来的精细计划! 迅速得让他觉得自己被搅进了巨大的漩涡中,直到现在,仍没有完全弄明白发生的状况。 然而,有一点他却十分清楚,孟徽要造反,孟家要造反,还要拉着所有孜州的百姓一起造反! 昨夜前半夜,苗风走后不久,樨城外的灾民便乱了起来。 由于生病的人在放赈的这两日里激增,于是李砾在坳地里听到的那三个郑家眼线的话终于被传了出来——赈粮被孟徽动了手脚,吃了就会得瘟病。 由于有之前孟徽下令屠杀瘟病百姓并焚尸的先例,群情激奋,竟在短时间内便聚集起来上千人,对着樨城北城门安樨门猛撞过去。 没有攻城木,没有冲车,所有人都在拼命推着前面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将力量传过去。李砾在旁边看得真切,坚固的安樨门看上去仍旧纹丝不动,哪怕挨着门的人用力将自己撞过去,也无丝毫效果。 即便这样,那些人仍旧没有放弃,喊着号子继续去推城门。 城头上,没有士兵。 隔着厚重的城门,似乎能听到城里也乱成一团。 在一次猛地冲击之下,城门竟然被撞开了一条缝隙,很快便裂开一个口子,最终,安樨门大开! 人群吵闹着,要孟徽解释赈粮的疑点。 隐隐地,李砾听到他们在叫嚷:我们是小鬼骑,已经知道孟徽在赈粮里加了东西,要害死所有灾民,图个清静,他们一定有解药。 别人不知道这些话是谁在说,但李砾知道,就是那五个自称是小鬼骑的青年。 苗风临走前曾和李砾说过,这种没有证据的事情不能乱说,一旦激怒了孟徽,后果不堪设想,很可能遭到孟徽的屠杀灭口。然而…… 吵嚷之中,有人闯进了药铺,逼着里面的郎中验证赈粮是否有毒,随后有几个药铺的老先生便确认有毒,所有人便都疯了一样去太守行署质问孟徽。 李砾声嘶力竭地劝导百姓冷静下来,不要招惹孟徽。离樨城前一次屠杀,还不到一个月,李砾担心这些赤手空拳的百姓的安危。 但气头上的百姓将李砾推倒在地,直奔行署。 李砾忍着伤痛,追着队伍到行署的时候,看到行署大门前也躺了一地的百姓,还有士兵。两大桶冒着热气的汤药桶就摆在门口左右两座石狮子的旁边,太守孟徽和长史宋湘正在门口手忙脚乱地给生病的士兵喂药。 人们没有想到会看到这一幕,原本满肚子的质问,一时都梗在喉咙间,问不出来。若是孟徽想毒死城外的灾民,也无需用他手下的士兵来当陪葬,这样的简单道理,谁都看得明白。 孟徽和宋湘见到上千人围住他们,竟不慌乱,孟徽甚至大声斥责众人行为粗暴,如同乱民。 长史宋湘却忙出来打圆场,解释说兵营里不少官兵也都吃了赈粮病倒了,行署中人手紧缺,正在招募城中百姓来帮忙煎药,以便送给门外的病患。 一地的重病士兵不是假的,堂堂太守和长史,一身便装已是被汗湿透,连发丝都黏在脸上和脖子上,更不是假的。 怒气似乎跟着汤药桶里的热气一起,轻轻地飘向空中,渐渐化于无形。 宋湘见百姓停止了对孟徽的指责,便温和与前排的人商量,是否能派出人来,将汤药桶抬出安樨门外。 正在安排人手之际,人群里突然有人恨恨地骂道:“兔崽子的!刚才是不是有几个兔崽子自称鬼骑,煽动我们进城来抢粮、抢药!那几个一定是罗敷女那个巫妖一手策划的,‘天祭’开始了!” “世代保护我们的刈安塔也倒了下去,一定是上天在示警,让我们提防天祭巫术。” …… 乱哄哄的,不知道怎么回事,越来越多的人喊着“罗敷女不给活路了,反了他个兔崽子的”,就真的反了似的,开始追逐声称自己是小鬼骑的人,另外大部分人却去抢樨城粮商的米粮…… 李砾看着那些被砸了铺子、掏空了粮仓的粮商们哭喊着求饶,最后不知是谁说骑云寨曾经抢了粮商们不少粮食,是囤粮大户!于是领头砸铺子的人便一声招呼,组织人手来骑云寨抢粮。 正在满城招呼人手的时候,孟徽换了一身戎装、带着一队官兵赶了过来,也是义愤填膺地数落骑云寨的恶行,于是,越来越多的人被聚集起来,最终,超过万人,浩浩荡荡地冲向驻云山。 事态转变得太快,李砾反应不及——大家明明是要找孟徽算账,怎么一转眼的功夫,便成了抢劫、打砸店铺,甚至组织起那么庞大一支队伍,去围剿骑云寨! 行署门口突然冷清下来,除了躺了一地的病人的呻/吟声,还能听到的便是远处仍处于遭殃中的店铺掌柜和伙计们的哀求声…… 李砾呆愣当场,无所适从,甚至也怀疑自己是不是想错了。 难道孟徽不是坏人? 难道那五个青年当真是鬼骑? 难道天祭真的是远在北方的国主一手策划的,就是为了杀掉他们孜州的百姓? 可是,用所有民众的命,真的能换来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李砾不信。 脑子里一片混乱时,眼角余光看到了那个胖胖的中年人,大家称呼他为宋长史,便是与父亲私下见面的宋湘。 李砾突然清醒过来,正要转身上去询问宋湘有关父亲的事情,却看到他轻声安抚躺在地上的病人后站起身,随即掸了掸长袍,转身要进入行署。 就在那转身的刹那,李砾看到他左侧的嘴角翘起,闪过一抹阴恻恻的笑意…… 一瞬间,李砾浑身一颤、冷入骨髓,内心霍然明白,这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阴谋! 虽然有些环节他还没有想通,但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刚才发生的事,是孟徽和宋湘早已算计好的,甚至便是他们安排煽动的!“天祭”,确实出于他们之手! 想到杨吉可恶的嘴脸,想到父亲不肯将所有人带去嵩州的津南城,一定要他和杨吉等人去樨城,想来便是要杨吉一路把天祭谣言传出去…… 想通了这阴谋的关键,惊得李砾一身冷汗,腿脚发软。 呆立半晌才恢复过来的李砾,转身回到罗珃处和小山子交代几句,便追着孟徽的队伍出了城。 当樨城百姓被带入陷阱遭到伏击之时,他就在纠结要不要说出阴谋。但他害怕与孟徽对峙,害怕会因为对峙而牵连到他的父亲…… 可是,如果再不说,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樨城百姓和骑云寨同归于尽。他们都是遭了灾受了难的可怜百姓,为什么要为孟家谋反而平白丢掉性命?! 从樨城出发就在犹豫的李砾,最终横下一条心,悄悄避过激战的人群,爬上了土堆…… 樨城的民众一脸茫然地看着站在土堆上的李砾,今天实在是经历了太多起起伏伏,以至于现在听到这惊骇的言论,竟已有些反应不及了。 李砾满心悲愤,浑身抖动不已,却极力控制着烤得发疼的脸,不让自己露出崩溃的表情。他不知道为什么下面的人会这么冷漠,听到这样的阴谋,不是该马上质问孟徽真假么?不是该马上停手询问真相么?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只是呆呆地站着,而远处那些,竟然还在打斗,完全无动于衷! 为了阻止他们和骑云寨的土匪厮杀、为了不让他们沦为孟徽的棋子、为了不让他们成为暴民、叛民,他甚至已经豁出去要出卖自己的父亲,结果…… 他很想跳下去,揪住那些人的衣襟,狠狠地问他们:你们被人耍了!你们不反抗么?你们不是彪悍的枢国人么?你们引以为傲的骨气呢?你们到底在想什么?! 眼见大家都发现了李砾,也有不少人听到了李砾的话,孟徽害怕李砾说出更多实质性的证据,大声驳斥道:“胡说八道!你们这群土匪又来这一招,污蔑我来挑拨……” 李砾猛地将目光转到孟徽脸上,熊熊火光化作他浑身愤怒的气焰,竟吓得孟徽差一点咬掉舌头,后面的话被硬生生阻在唇间。 李砾豁了出去,脖子上脸上的青筋条条暴起,用尽全身力气,一句句吼道:“早在水灾之前,他们孟家,就已经想到了利用谣言,来蛊惑百姓!” “他们!先是说国主罗夕,不作为,不全力赈济去年的蝗灾,这是要逼得,百姓没了活路!” “之后,连续下了半个月的大雨,刈水堤坝,早就有溃败之势,但他们视而不见,一心等着决堤,等着你们,无家可归——” “咳咳”,热气灌进喉咙里,灼烧得嗓子一阵干裂的刺痛,李砾止不住弓起身子剧烈地咳起来。 鹿砦和土堆塌掉的地方,又倒下一大块。 “咳……他们知道水灾之后,必然有大瘟病……咳……也放纵瘟病,肆虐,不肯施救……咳咳……就为等天祭谣言发酵,等你们都被瘟病感染……咳……无药可救之时,便是他们认为最好的时机,天祭谣言自然便在你们的……咳咳……死亡之下被印证了!” “哗啦”一声,李砾左边的土堆彻底塌了下去。 “咳……他们要利用谣言造反……咳咳咳……要把你们都变成他们的马前卒……”李砾脚下的土堆正在松动,他摇晃着身体继续最后的呐喊:“你们千万不——” 一支竹箭带着凄厉的裂风之声射到李砾右肩,李砾脚下一个踉跄,仰面跌下了土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五十七章 连环苦肉计(下) 众人在愕然中回头,只见一个樨城士兵正匆忙收起手中的竹弓。 北山越算准了时机,此时李砾的身子正向后仰倒,这一箭不会伤他太重,却可以借力使力、将他从土堆上推下去,以免他被塌掉的土堆埋住。 “污蔑!污蔑!”孟徽正转身向身后的人辩解,他没有料到李砾真的将他们的计划说了出来,这实在太容易动摇人心了。 “杀人灭口!孟徽要杀人灭口!”人群中有个清冽的少年扯着嗓子大喊。 孟徽惊诧地转过头,李砾已经不在土堆上了,但那少年的话更是诛心! 北山越听声音便知道是罗启。 赈粮之事没有揭穿孟徽的险恶用心,反而帮他收买了人心,虽然罗启料到会有这样的后果,却没想到后果比他想的更加严重。不只是樨城放赈,连其他城邑也已经陆续放赈。紧接着,瘟病开始扩散,人心惶惶,连罗珃和路战都赶到樨城来救人了。 天祭传言日甚一日,罗启虽小,却也看出这是孟郑两家即将谋反的预兆,当孟徽加入到乱民之中要来骑云寨抢粮,他知道,他们是要把百姓彻底带进杀戮的泥淖之中,成为暴民,再也无法回头。 不能称了孟徽的意!罗启和北山越迅速定下计划,混进樨城民众之中,寻找适当机会揭发孟徽的阴谋。虽然没有证据,但是要打动百姓,也无需切实的证据,只要一出苦肉计即可。 罗启负责揭发孟徽,北山越仍旧穿着樨城士兵的服饰,伺机射伤罗启,造成杀人灭口的假象,眼前实实在在的血腥灭口行为比琐碎的证据更夺人注目、震撼人心。 就在罗启拼命在人群的夹缝里朝着寨门口挤过去的时候,跟在他身边的李砾反而快他一步,上了土堆,做了他想做的事。 北山越灵活应对,将这个已经不是苦肉计的苦肉计继续下去。 在他们的预想中,此刻人们听到这样巨大的阴谋,想到自己竟然成了孟徽的棋子,一定会暴怒而起,反过头来攻击孟徽和官兵,却没有想到,这一天连连遭遇变故的人们逐渐麻木了,反应竟迟钝起来。 罗启看到苗风靠过来,示意他不要动,自己却不停喊叫起来、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的逃跑。 苗风立即跟着高喊:“孟徽的阴谋败露,要杀人灭口,不要让他得逞!” 北山越扔掉从骑云寨土匪手中抢过的竹弓,迎着所有人惊愕的目光和表情,竟猛地扑进人群中,去抓罗启。 “救命啊!孟徽要杀人灭口!”罗启大喊大叫,仗着身材矮小,继续在人缝里逃窜。 北山越在他身后忽远忽近地追着。 “救人!别让孟徽奸计得逞!”还没有反应过来的高骏骐本能地认为要保护住受伤的李砾和乱窜的小男孩。 骑云寨的寨众一动,人群终于也活了过来。但大部分人都呆愣着,不知道该帮哪一边才对。 “这么明显的挑拨离间,大家不要相信!”孟徽嘶哑着声音,忙着转身向四面八方的百姓解释。“骑云寨是土匪窝,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前面我们中了那么多埋伏没有人出来说是阴谋,等我们就要攻破他们寨子了,却突然有人站出来说,这是阴谋,显而易见是最低劣的挑拨手法!” “不错!乡亲们,我们已经被他们耍了几次,骑云寨是土匪老窝,这是事实,不要上当!” 那些死心塌地相信孟徽的人在四周响应着孟徽的说辞,将他的话尽量传得更远一些,让所有樨城民众听到。 孟徽说到了重点,骑云寨在百姓心里就是土匪窝,没有人知道其中一半人都是因为被逼无奈才做了土匪。 每个人的生活都不容易,凭什么要去姑息和怜悯土匪? 但孟徽的存在也提醒了人们,大雨下了那么久,作为濒临刈水的各个城邑的太守,他们本就应该去巡查堤坝,结果竟无一人发现堤坝有问题,导致半个月后刈水决口,这不是人祸助长了天灾么? 人群乱哄哄的,内心里开始有些敞亮的百姓半信半疑地停了手,那些满脑子为了粮食的人却仍旧在和骑云寨的土匪拼命。 “吴敏忠!”孟徽面色阴鸷地环视着麻木的庶人,双眼爆出瘆人的凶光。轻声地、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去下面放火,说骑云寨干的。” 今日的行动已经偏离了计划,罗夕迟迟不现身,这些庶人却被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子搅得摇摆不定。既然已经无法拿罗夕的身份做文章,至少,他要让这些庶人对骑云寨彻底仇恨! 嘴角一抽,孟徽暗笑,天祭计划还没有完全开始呢,只要百姓心里还有仇恨,一个庶人小子根本影响不了大局! 就在人群或是惶惑不安、或是拼命挤向寨门之时,没有人看到下山的方向,那些堆积在地面的枯黄落叶上,突然窜起几十串火苗。 天空不知何时已经阴云密布,翻滚的云层看起来像是樨城民众的怒火,正笼罩在驻云山上空。山风正向西吹去,引燃了陈年积落的厚厚枯叶,火势“呼”地便绵延起来。 “那是火光么?” “着火了!” 那些踟蹰的民众突然发现远处树林间跳跃着火红的颜色,一时间争相询问、确认。 “着火了!是骑云寨埋伏在外面的土匪,他们……”未等吴敏忠将“他们想放火烧死我们”的话说完,人群已然乱了。 骑云寨的寨子建在平台上,寨门口树木不多,所以只有鹿砦能起火,根本不担心火势蔓延。但现在变成了下山的路上到处起火,尤其是山风助长火势,烧得更快! “快去救火!”有人跳着脚大喊。 “山中起火,哪有救!水火无情,快点跑!”有人提醒。 这一次无需谁再多说话,也没有人在意脚底的血泡,认识的相互搀扶着伤者,不认识的拔腿就向山下跑去。 吴敏忠特意在放火的路线上留了一个缺口,在火势还没有完全合并时,还能跑动的一千多人都已经退下骑云寨。风吹火势,逐渐向后山蔓延。 “救火!”高骏骐大喊一声,将战刀刀柄插进地面,便脱了外衣要冲向火场。这骑云寨是他们的根基,驻云山是他们最大的倚仗,怎能就此付之一炬! “大当家!”武头孙康一把拉住高骏骐的左臂,叫道:“就凭咱们剩下这些人,救不了这山火的。”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能救?”高骏骐瞪着血红的眼睛怒问。 但问过之后,也沉默下来,自古还没有听说过山林大火有被人力扑灭的。但这里是他们的家园,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整座驻云山被烧成一片赤地么。 “这火势会烧到后山!”苗风看了看风向,惊叫了一声,“老大还在后山对付那些樨城百姓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五十八章 山火雷电 乌云压顶,密林幽深,林中的光景看上去像是傍晚。 山风卷着火苗,带着高温一路席卷,像是一只火红的妖怪正张着巨大无比的怪嘴,要吞噬整个山林。 那些游走在最前面的火苗,如同藤蔓一般攀着干草树干蜿蜒而上,留下一条条弯弯的金黄色火线。火线就像藤蔓抽丝,迅速扩大,将一棵树包裹起来,再继续向前,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向四面八方推进。 失去巢穴和幼雏的鸟儿在空中不住盘旋、鸣叫,而动物们则倾巢而出,四散逃命。好在驻云山被高骏骐的骑云寨盘踞得久了,人气足,没有大型野兽深居其中,否则只怕孟徽他们也不会逃得那么顺顺利利。 被洛英引到后山的上千樨城百姓,因为互相误会是土匪假扮,还在乱战。加之他们缺少主心骨,难以组织起有效的进攻,被梅兮颜率领白瑶山的一百多民众将他们分割成几个部分,各自引入到密林区域,再如同捉迷藏一样慢慢击溃他们。 这也是梅兮颜考虑到隐藏鬼骑身份、同时不想造成白瑶山百姓的大量伤亡才做的游击策略,否则,单凭体力不到一半的她和洛英,这些乌合百姓也不会有活路了。 樨城民众被各个击破,又看到山火燃起,早已无心恋战,便都恨恨地溜下山去了。 北山越背着罗启,苗风引路,高骏骐殿后,绕过疾速蔓延的火线到后山。 彼时,孟徽一直惦念要寻找到并揭穿她身份的梅兮颜作为埋伏战的统领,正在督促所有人尽快为伤者简单包扎,退往山下。 孟徽完全不知道,梅兮颜将骑云寨能战斗的七百个土匪分为三队,高骏骐领三百人守寨、苗风领二百人在寨门口外埋伏、洛英带着会布置陷阱的几十人打袭扰游击、而她则带领剩余的一百多人守在后山入口。 吴敏忠率领的三千人便是被梅兮颜伏击的。 她先爬上绝壁顶端,再放下几十条绳索,让身手好的骑云寨寨众顺着绳索爬到顶端,收集石块,准备伏击。 如果不是时间太过仓促来不及准备更多的石块,吴敏忠的队伍还会损失更多人手。 等吴敏忠带着队伍冲出山沟时,梅兮颜便带着偷袭队伍退往后山的灌木丛中,只等洛英等人将百姓引去后山。恰巧苗风也跟了来,她便将这一百多人交给苗风带回寨门口增援,自己却去后山与连弟等人汇合,埋伏被洛英引过去的樨城百姓。 从头至尾,梅兮颜始终不曾在孟徽面前露面,不让他有机会拿自己的身份做文章。却又看穿了孟徽临时煽动百姓造反,准备不充分,以粮食为借口又很单薄的弱点,极尽挑拨之事。 说到底,这些百姓并没有陷入铁壁城百姓当时那种屠刀已探到眼前的危险境地。普通百姓与土匪,从来不是你死我活的极端对立关系,而百姓和孟徽之间也只是不稳定的暂时从属关系。 先利用陷阱耗掉百姓最开始那股子热血,反复奔波使他们疲累,加之孟徽只是个眼高手低、有点小聪明的小人物,并不懂真正的运筹统率,一万一千人在他手中完全无法发挥出最大力量,最后便被梅兮颜轻易瓦解了他这盘散沙。 但是孟徽最后一招却出乎梅兮颜的预料。山林之中的木材、物产、动物等都是民众的宝贵生活资源,在各个国家,个人故意放火烧山都是死罪。孟徽却冒了这个大不韪,并把放火之事栽赃到骑云寨头上,可谓阴险至极。 此举很有可能,还会重新挑起百姓对骑云寨的恨意。 虽然对付的都是普通百姓,但从早上一直忙到这个时辰,原本就没有恢复的身体越发得刺痛起来,使得她的身体时不时便会不由自主地轻轻一颤。那是身体受到剧烈疼痛后的自然反应,她自己也无法控制。 梅兮颜不着痕迹地呼出一口浊气,掏出一粒药丸,苦着脸塞到口中,立即用水冲进喉咙里。路战的药本是要中午吃的,但忙到现在才抽出功夫来。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梅兮颜一转头,便看到苗风、北山越和高骏骐。 “小启?”梅兮颜看到北山越背上的罗启,皱眉问道:“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一路狂奔,高骏骐还没来得及问北山越身上的小孩是谁,但从苗风和北山越对他的态度来看,显然不是一般的身份。 “老大,多亏大公子机警,否则孟徽可能不会使出放火的手段来逃跑。”梅兮颜身后站着好多人,北山越谨慎惯了,不会轻易泄露身份的秘密。也不称呼罗启的身份,解释道。 北山越见梅兮颜消瘦不少,脸色不仅苍白,还布满许多暗红色的血点,不自禁的,神色便凝重起来。 “你们都没事吧?”梅兮颜认真地打量他们四个,除了身上沾了血污和被烟熏得发黑外,似乎没有看到伤口。 四人都摇摇头。 但罗启却微微动了动他的双脚。他目前的身份是个叫花子小偷,打着赤脚穿草鞋和大人们几乎跑了一天,脚掌上的血泡已经磨破,一走路跟针扎一样。 北山越倒不是知道他脚掌伤了才背起他,而是为了能尽快与梅兮颜汇合,背着罗启跑比让罗启自己跑快得多。 看到苗风和北山越那么尊敬梅兮颜,罗启只觉得心里酸溜溜的。虽然鬼骑是枢国国主的侍卫,但他们之间那种亦主亦仆,亦亲亦友的关系,实在羡煞罗启。 “老大,火要烧过来了,我们也下山吧。”罗启见北山越措辞十分谨慎,也不叫梅兮颜“王姐”,直接和鬼骑一样称呼梅兮颜。 “其他骑云寨的弟兄们呢?”梅兮颜看了看苗风他们身后忽隐忽现的红色火光,问道。 “辛艾身子不方便,我让寨子里的人先护送伤者他们从东面下山,我们将剩下的人带到西面山下,再与他们汇合。”高骏骐说道。 原本苗风要高骏骐也同辛艾等人下山去,但高骏骐作为骑云寨的当家,死活不同意,一定要亲自去接后山的弟兄。 “也好!”梅兮颜颔首,转身对连弟说道:“周家嫂子,你先带着他们就近下山去,我去接林大哥他们。” 林木匠等人正躲在驻云山西北的一处山坳中,只等打退了孟徽,他们便要带着粮食回老家。没想到孟徽会在山林中放火,此刻还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看到火光,梅兮颜担心他们的安危,要将他们带出来。 正要再嘱咐洛英几句,连弟和高骏骐却已经上前一步,坚定地说道:“我们一起去!那里好多老幼,需要照顾。” “我们一起去!”她身后所有白瑶山的人都齐声说道。 分到这里的,骑云寨的一百人战死了不少,还剩下五十多人,见到高骏骐站出来,正合他们心意,也都大声说道:“那里也有我们的亲人,一起去!” 梅兮颜抬眼再次观察了一下火势,又抬头看了看只见阴沉不见下雨的天色,不再耽搁,只说了一个字:“走!” 林木匠等人藏身的山坳离梅兮颜他们不过三里地远,山中鸟飞兽走,早已惊动了他们。林木匠一出山坳便看到满天红光,驻云山已经被笼罩在一片火海之中。 梅兮颜等人赶到的时候,林木匠也已经点齐人数,正准备撤退。 大家心思一致,连解释都免了,扶老携幼、带着伤者,在高骏骐的带领下,摸黑朝着北面一条秘密的小路迅速下山。这条路极其隐蔽,是辛艾精心挑选的下山路线,以备遭遇大难撤离之用。 天空中黑云翻滚,竟是响起了雷声。 高骏骐刚一抬头,便看到一道刺眼的闪电在头顶裂开,瞬间照得黑黢黢的密林白亮一片!目光所及的最远处,一棵巨大的水杉被闪电击中,像无数布匹在同一时间被撕开,裂帛一般的巨响伴着火光,吓得孩子们忍不住惊叫。 骑云寨长大的孩子都被无数遍嘱咐过,雷雨天不得出寨、不得在山林中逗留、不得站在树下,以免遭到雷击。 “不要靠近大树,快下山,这里太危险!”高骏骐见到天色骤变,脸上全是急切、大声催促着。 另一道闪电和滚雷声同时出现,仿若就在头顶炸裂,人群里几个缩在母亲怀里的小娃娃“哇”地哭了起来。母亲们慌忙地安抚着小娃娃,脚下仍不停朝前跑动,将怀中孩子的哭声颠簸得支离破碎。 闪电不时亮起,眼前忽明忽暗,高骏骐只是不间断地迭声催促“快走!快走!下山再说!” 众人互相搀扶着,偶尔借着闪电的光亮,在已经黑得看不到事物的林子里,凭着高骏骐不断传出来的声音作为方向,狼狈地冲下了山。 电闪雷鸣,竟似不停歇般时强时弱地轰响着。 山下是一片荒地,野草芦苇杂生,最高处足有一人高。 又一声炸雷响起,近得仿佛就在耳边,连身边的荒草都在瑟瑟发抖。 人们疯了一样跑出山脚一箭地后,一道闪电亮起,刹那间恍如白昼,苗风和洛英看到草丛中出现一些异样的缺口,像是被很多人踩过似的,同时大喊:“小心!有埋伏!” 忽然间杀声大作,在他们四周站起无数人影,向着他们包围过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五十九章 葛三徙 小猎户葛三徙抬头看看日头,眯了眯眼。已经在石头后面趴了一个多时辰,同样的还有一千九百名樨城百姓和一百名士兵,他们奉都尉吴敏忠的命令,埋伏在后山通往山下的路口处,从早上一直趴到日头快至中天。 本来他们由一个千夫长领队。但当吴敏忠带人进山之后,那个千夫长也说去山里探路,就没有再回来。不知道是碰到了土匪,还是掉哪个陷阱里了。 怀揣一肚子怨气的百姓来到驻云山,都是想来抢粮食裹腹。初始听到一些声响,似乎已经短兵相接,有些人还庆幸自己埋伏在这里,不用动手打架就能坐享渔翁之利。但左等右等都不见有人退回来,甚至连模糊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这就难免让大家心生嫌隙,看不到战况也听不到动静,谁知道那些进山的人是不是已经分了粮食从前面下山了? 于是个别人便趴不住,要进山去看看。 葛三徙却出声阻止道:“别去!这个时候打的正欢呢。” 站起身的人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葛三徙,大概二十出头的年纪,头发不知多久没有梳理,乱蓬蓬的。一身破烂裋褐,上衣的两条袖子都不见了,黝黑、健壮的胳膊上满是脏兮兮的痕迹。如果不是长得壮,还以为是叫花子。 不知哪里来的野小子,这样一想,语气便不怎么客气,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听到的。”葛三徙趴在石头边,伸出右手食指,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咧嘴一笑,说道。 话声一落,他周围的人几乎都露出一脸狐疑的神色。 葛三徙装模作样地将耳朵贴在地面听了片刻,才坐起身来,拍打掉前胸的灰土,无声地咧嘴一笑,小声说道:“不瞒各位乡亲,我家世代都是猎户,所以耳力极好。就这么趴在地上一听,一里地内掉个树叶、三里地内掉个石子儿、五里七里有人走动、十里距离马蹄车轮声,都逃不过我的耳朵。” 众人兀自犹疑。 葛三徙似乎早已料到众人的反应,也不看众人,眼睛直盯着左手里的两个小石子,一抛一接,跟玩杂耍似的。 抛接了几次之后,他接住两个石子,自信满满地笑道:“我们打个赌吧。我赌前面进山的一条山沟已经被石块堵住了,而且石块砸死了好多人,砸伤的也不少。如果我赢了,你们所有人都要听我的;如果我输了,你们想做什么作什么,我绝不多说一个字。” 没人说话,似在思考。 “我去看看。”片刻,一个叫石生的少年一骨碌爬起来,撒腿就往山里跑。 没有人拦着他,大家都对葛三徙的话将信将疑,需要有人去验证。 “我也去看看。”另一个和葛三徙差不多大的青年起身,追着前面的石生而去。 “烦你们多跑一段路,过了山沟向左拐,小心,那里有陷阱,咱们千夫长可能就躺在陷阱里呢。”葛三徙对着两人的背影,又补充说道,惹来其他人更为惊诧的目光。 过了小半个时辰,两人风一样跑了回来。直勾勾地盯着葛三徙,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只能一个劲儿点头。 “我说的对么?”葛三徙又是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石生抻着脖子狠狠地呼出一口气,才调匀了气息。虽然看到山沟的情景已经让他觉得不可置信地叫了好久,这一会儿看到葛三徙还是觉得神奇,不住地点头叫嚷道:“对对对!好多石头、好多被砸死的人,把山沟堵上了,还有不少受伤的耽搁在原地呢。咱们千夫长真的掉到一个陷坑里去了,那陷坑里都是竹扦子,已经死了。” 咽了咽口水,石生一脸崇拜地问道:“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葛三徙挑挑眉毛,他最喜欢看别人对着他露出崇拜的眼神,那让他浑身都觉得舒坦,比一个人泡一整个大澡堂子还舒坦。 看够了石生敬佩的眼神,葛三徙一脸笑意地用右手食指指了指耳朵,咧咧嘴,答道:“听到的。” 石生只觉他说大话,本想反驳,但事实却如葛三徙所说,梗了梗脖子,没有说话。 葛三徙优哉游哉地站起身来,拍了拍灰土,说道:“这回大家相信我的话了吧?” 除了石生一叠声地喊着“相信”“相信”,没有人说话。 “愿赌服输,都认吧。我叫葛三徙,是个猎户,请大家记住。”他的语气不是询问,而是确认。 依然没人说话,但大部分人的目光里都含着默认的意思。 既然千夫长已经死了,他们需要一个头领,进入山林,没有人比猎户更有经验,而且这个猎户还有一双超凡听力的耳朵,葛三徙可谓最合适的人选。 见没有人再反对,葛三徙便大咧咧地转身面向所有人,正色说道:“不止是这个山沟,山里面还有几处正在打斗,我都听得清楚。所以,我们暂时不能进山去。如果你们想去山沟里把那些伤者扶出来,我不反对。” 石生是见过了伤者的,一想到他们的惨状,不由得面露悲切,小声说道:“都是乡亲,我们去救救他们吧……” 不少人庆幸自己没有和吴敏忠一起进山里,也都动了怜悯之心,纷纷站起来准备进山去救人。 葛三徙没有拦阻,只是说道:“把人救出来,仍是在这里等我,我先进山去探探路,也许我们能找到什么好东西。” 这话说得人心里痒痒的,这一趟来就是抢粮食的,不用和土匪拼命,还能得到实惠,谁不想?于是大部分人都听话地点点头,少部分对他的话还有些存疑,没有表态。 葛三徙没有夸大其词,他的耳力更不是一般的厉害。在伏地听声辨出哪些地方正在战斗之后,他绕过了危险区域。 不久,从小与大人一起狩猎的老道经验让他发现了一条极隐秘的小路,看方向,直通北山山脚。 驻云山北面是一片荒地,如果从这里秘密下山,根本发现不了踪迹。葛三徙衡量了一下战势,觉得骑云寨的一千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敌得过樨城的一万一千人。如果骑云寨的土匪撤退,一定是带着粮食和细软,从这条路下山。 主意既定,葛三徙飞快赶回西面的埋伏地,留下一百人照顾伤者,剩余一千九百人悄无声息地绕到驻云山北面,寻到了那条隐秘小路的出口,就在那附近的荒草地里埋伏下来。 葛三徙千叮咛万嘱咐,埋伏的时候要注意彼此间的距离,注意不要将荒草踩倒,以免踩出草窝留下痕迹,被山上的人一眼看出破绽。 众人小心翼翼地照着葛三徙的吩咐藏好了身形,不久,葛三徙便提醒众人打起精神,一群老弱妇孺即将出现。 染墨一般的天色之下,很难看出无边的荒草地里藏了上千人。但到底人多,有些地方还是有些疏忽,在闪电的光亮之下,被苗风和洛英发现了。 葛三徙当机立断,站起身来大喝一声:“杀——” 近两千人立即响应,杀声中,瞬间将梅兮颜等人围住。 一声霹雳,震得驻云山似乎都晃了晃,豪雨倾盆而下! “左右散开,老幼在中间!”梅兮颜忍着浑身刺痛,大喊一声。 人群迅速走动方位,将老弱妇孺围在当中。即便是不想参与战斗的林木匠等人,也已经走到了外圈,将伤者保护在中间。 “咱们四个一人一面,苗风在北开路!”梅兮颜单独命令鬼骑各守一方,确保能将靠近的敌人拦住,快速突破包围冲出去。 在梅兮颜的“冲”和葛三徙的“杀”字再次出口之时,双方短兵相接! 天上雨水如江河倾泻,砸得人睁不开眼睛,更分不清靠近的人数,稍一眨眼,便会挨上一刀。 脚下的荒草枝蔓纠缠,绊住人们的脚踝,尤其是老人、孩子和伤者,磕磕绊绊几乎都是被旁边的白瑶山民众拖着走的。 女人们抱在怀里的孩子被雨淋得嚎啕大哭…… 葛三徙原本想好一句极有气势的威吓句子——“把粮食、细软留下,放你们狗命”——在看到被鬼骑疯狂砍杀之下,樨城百姓哀嚎着倒下去之时,生生噎回了肚子里。不仅如此,更觉得手脚冰凉,脊背发寒。 但有一样,葛三徙认为自己还占着优势——他们都是有战斗力的人。反观这群“土匪”,拖家带口,再坚持片刻,他们护在中间的那些老弱病残们就会成为他们的累赘,迫使他们不得不分心搀扶那些老家伙、小崽子而无暇还手…… 果不其然,跌倒的老人和伤者越来越多,人群的移动速度大为减慢。 眼见着护卫老幼很难突围,梅兮颜甩了甩脸上的雨水,果断下令:“停下,杀光他们!” 将近七百人突然停了下来,站在外围的人们奋力将扑到身边的樨城百姓和士兵杀退,并朝外迈了几步,拉开与中间人群的空隙,便于活动手脚。 “绕开那四个,攻击别人!”葛三徙冲上一步,大叫道。 打了这一会儿,大家都看得出来,这群土匪里最厉害的就是站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最前方的那四个人。只要避开他们,其他的土匪再厉害也能被拦下来。 葛三徙虽然知道眼前的人不好对付,但天生的冒险之心还是让他扑到梅兮颜身前,他想试试,自己和那么厉害的人之间,差距有多大。 腰刀刚砍过去,就见寒光一闪,梅兮颜手中冰冷的刀锋已经划到他咽喉处。 躲不开了?! 葛三徙一阵胆寒,突然腿弯一痛,有人在他背后狠狠踹了他腿弯一脚,将他踹倒在地,堪堪躲过梅兮颜的攻击。 随即一双手臂搂住他身体,翻滚开去,直到被一蓬芦苇挡住身形,两人才停下。葛三徙吐了吐卷进嘴里的雨水和枯草,才看清救了自己的人是那个跑去查看山沟情况的石生。 石生方才见葛三徙不要命地冲向对方最厉害的土匪,担心他敌不过人家,想拉住他。但没拉住,便一脚踹倒了他。 哪里知道这一脚却正好救了葛三徙的明命,石生激动得正要说话,葛三徙却突然伸手示意他禁声。耳朵紧紧压贴在倒塌的荒草地面上,葛三徙听到了无数马蹄声响,从西方越来越清晰地传过来。 正当他想着是不是樨城的军队来援,便听到那个差点将他砍杀的女子急喊:“有骑兵,退回山上!” 葛三徙霍地一骨碌跳起来,也大喊道:“援军到了!拦住他们,细软都是我们的!” 有钱就可以到没有水灾的城邑去重新开始生活,没有瘟病,却有粮食,这是莫大的诱惑。仅剩的一千樨城人突然爆发出惊人的毅力,竟死死缠住只有两百多战斗力的梅兮颜等人。任凭鬼骑的刀锋砍断他们的手脚,也不肯让步。 马蹄声已经清晰可闻,葛三徙这边还剩三百人,梅兮颜他们离山脚还有二十丈远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六十章 山崩(上) 为了保护没有反抗能力的百姓和骑云寨寨众,即便是最厉害的鬼骑,在瓢泼大雨和遍地草蔓的不利情况之下,也被牵绊住了脚步。 梅兮颜扭头回看驻云山,山火在雨水中彻底失了势,甚至连浓烟都被雨点砸得四散,未等腾起,已湮灭在雨雾中。 这场雨虽然碍事,却给他们提供了一条极大的退路,因此下令再次退入山中。 除了四个鬼骑,所有人身上都带了伤,而梅兮颜本身也有伤在身。外围的三百樨城民众生龙活虎,在他们之后,还有忍着伤痛不肯退下、想要趁机偷袭的几十人。 短短二十丈,鬼骑全力而发,不过一句话的功夫就能冲过去,而现在,却是举步维艰。 马蹄声更近了。 方才雷电交加,但大雨一下,却都消失了一般,此刻黑漆漆一片,听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只觉得每一声都踩在心坎上,有人欢喜有人愁。 忽然有一道闪电在西方亮了一下,勉强照亮了眼前的境况。 巨大的山林就在前面,那里是生之希望所在。 罗启被护在人群里,突然喊道:“老少爷们儿,咱们别当拖后腿的呀!那么多人为了咱们都倒下了,咱们也得争口气!” 雨声太大,罗启的声音传不出去多远,但他身边的人却听到了。 他一扬手,指着前方的山林,说道:“看!就在眼前,咱们一鼓作气就能跑过去!山上那么远的路,咱们不是也一口气跑下来的么。” 周围的人转头看着还在砍杀对手的梅兮颜等人,他们正在全神贯注砍杀着对手。虽然从没与他们说过话,但那些人却一直在拼命保护他们。生死关头,一个小孩子尚且知道不给别人添麻烦,一想到他们嚎叫了一路,被人保护,也觉得有些羞臊。不知怎的,就觉得浑身都热了起来。 “这条路是咱们踩出来的,咱们再跑一次会轻松许多呢。”罗启继续说道。 不错,下山的时候是没有路的,现在看上去泥泞一片的路,是他们踩出来的。 “试一试,路就这么短,没问题。否则等骑兵一到,所有人都会死在战马之下!”罗启一边引导一边威吓。 听不到别人的回答,但总觉得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地挽起了手臂,自觉地搀扶起更多的人。 罗启咬了咬牙,暗自冷笑:这些废物,不跟他们说死到临头,便总想偷懒倚靠别人。但表面上却仍是一派纯粹坚毅的模样,转头对梅兮颜喊道:“老大,守两边,我们来冲!” 梅兮颜八岁离开王宫时,罗启还没有出生,回到王宫时也仍是隐秘的鬼骑身份,对罗启接触不多,知之不深。但听苗风说樨城赈粮之事便是他的主意,对他的看法便有所不同。 方才又听到他在鼓励百姓,已是更加留心,想看他是否能成功。等他最后一句说完,梅兮颜很配合地下令:“守两边,突围!” 北面的苗风转到了西面、梅兮颜的方向,南面的洛英转到了东面、北山越的方向。 罗启挤到南面人群最前头,用稚嫩的嗓音大喊了一声:“跟着我,咱们一起跑!”首先冲了出去。 后面的百姓也都一鼓作气,跟着眼前小小的人影,拼命朝前跑着。 即便是被踩出了一条路,也并非坦途。成人手指粗细又坚硬的芦苇根部,如同一根根竹扦,散布在他们经过的路上。有几人不幸正踩在上面,一下子被刺穿脚掌,痛叫之中跪倒下去。 身后立即有人伸手拖住他们的胳膊,硬生生将他们拖起来,继续向前跑。 百姓跑出去,战线拉长,将会更容易被袭击。樨城剩下的那些人跟疯了一样,朝着前面踉跄奔跑的百姓就冲了过去。 梅兮颜咬紧了牙撑住身体,也跟着冲了上去,双手刀剑不停挥舞,惨叫声中,血花不等飞溅已经被雨水冲散。 还有十丈,还有十丈就到山脚,樨城人终于倒了下去。 然而,马蹄声已经到了身后。 雨仍大,看不清有多少战马,但从经验上判断,不少于二百匹。 “夺马!”梅兮颜一转身,不向前跑,反而向着马群冲过去。 苗风、洛英和北山越也同样跟在后面,而且迅速超过了梅兮颜的速度。 当先的两匹战马上的骑兵正在挥刀,突然肩膀一凉,握着刀柄的那条手臂就不见了。骇然间正要尖叫,一个黑影已经到了面前,一脚将他卷下马鞍。 刚在泥地里打了两个滚站起身,自己的战马已经被人调转马头,铁蹄踏在胸口,耳中听到自己胸骨碎裂的声响—— 不过电光石火间,战马主人已易。原主人的惨叫声哽在喉咙中,已再无力发出。 苗风和洛英抢了战马后手腕一翻,身旁两匹战马的主人瞬间被刀尖挑下马去,梅兮颜和北山越跟着便跳上马鞍,杀人、夺马,时机配合得天衣无缝。 只是在梅兮颜上马的时候,稍微有些吃力,右脚没有完全蹲踩在马鞍上,身子歪了一下。苗风刀锋一转,刀柄向前,挑住梅兮颜歪向他这边的手肘,帮她使力重新蹲回马鞍。 “不要恋战!百姓上了山,我们就撤!”梅兮颜只是对着苗风会心一笑,再次下令。 苗风一脸忧色地看着梅兮颜重重吐出一口气,身子一弹,已经落到另外一匹马背上,将上面的骑兵砍做两段。 四个人身手利落,速度快到眨眼即至。利用马背翻越腾挪,直接在空中斩杀跑在最前面的骑兵,始终不让冲在最前面的战马上有士兵存活,诡异残忍的手段骇得后面的骑兵肝胆欲裂。 梅兮颜一直不住地注意着返回驻云山的百姓的动向,直到看到他们上了山,才舒了一口气,落回一个马鞍上。 “好了……我们……撤……”梅兮颜眼前黑了一下,只觉得胸口气闷无比,一股翻涌的气血直扑到嗓子眼儿,却被她硬是忍住,下令撤退。 其他三人也已做到马鞍上,一抖缰绳,箭一般向着山脚窜去。 后面的骑兵从惊骇恐惧中缓过神来,以为他们要逃跑,竟都驱马追了上去。 葛三徙从泥地里艰难地爬起身,又扶起身旁的石生,朝着骑兵嘶哑着喊道:“别追!别追!山要……崩了……他们都活不了!” 骑兵们还不晓得葛三徙的能耐,只是看着两个泥人站起来,冷冷地瞥了一眼,却没有停下马的意思。 葛三徙狠狠地喘了几口气,对着陆续爬起来的人说道:“他们找死……咱们赶紧……骑马……走……” 鬼骑四人已骑马上了山,后面樨城的骑兵追得很紧。 苗风轻轻叫了一声:“老大……” 虽然葛三徙声音不大,但他们还是听到了。 在苗风前面的梅兮颜肩膀微微一缩,一口鲜血已涌了出来。连忙用雨水洗了洗脸,梅兮颜勉强开口,小声说道:“宁可信其有……洛英、北山……通知大家。” 洛英和北山越用力拍打马臀,战马吃痛,撒蹄飞奔,很快便追上了前面的人。正要开口,却听到高骏骐喊道:“大家加把劲,这边走,跟着我的声音走!” 不用两人开口,队伍已经拐到东边去了。 脚下的山路有些颤动,果然是要山崩了。 追上山的樨城骑兵似乎也感觉到不妥,纷纷勒住缰绳,愣了愣,才惊叫道:“下山,快下山!” 突然有几块饭碗大的碎石滚了下来,接着,更多细小的石块也滚了下来。 “老大!这边!”苗风见梅兮颜的马竟不拐弯,慌忙靠到她身边,一把捞起马缰绳向自己这边扯了扯,将马的方向改过来。 然后才发现脸色苍白得可怕的梅兮颜眼神涣散,只是勉强拉着缰绳坐在马鞍上而已。 “老大!小心!”苗风提醒一句,一跃到梅兮颜身后,提着她的缰绳,再用力拍了拍马屁股,驭马疾驰向东。 林中有树叶遮挡,雨虽不大,但茂密的枝条伸展出来,正好抽打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头脸。苗风一手持缰、一手尽力护着梅兮颜的眼睛,感受着马蹄上正隆隆响起的山体颤抖之声,恨不得自己能长出一双翅膀来飞上天去,以帮助梅兮颜躲过这场灾难。 越来越多的碎石和更加巨大的石块滚下来,苗风甚至听到了那些樨城骑兵的哀嚎声和战马的嘶鸣声。 他在心里喊着“快点快点再快点”,奈何战马驮着两个人在不平整的山路上奔跑,很是影响速度。 苗风心一横,狠狠地捏了捏梅兮颜的手臂,让她集中精神,急切却郑重地嘱咐道:“老大,你自己拉住缰绳,千万别松手!千万别松手!” 说罢便跳下马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六十一章 山崩(下) 梅兮颜的左手突然从后背反伸过去,一把抓住苗风的左手臂,将他拉回到马鞍上,虚弱却坚决地说道:“你们的命都是我的……谁也不能死在我前头……” 前头突然有人在大喊:“老大!大苗!快一点儿!” 是洛英和北山越。 马身一震! 不是马身一震,是马蹄下的山体一震,竟缓缓向下滑去! 耳边顿时响起摧枯拉朽的碎裂之声,树木断折,巨大的石块纷纷滚落。 苗风被梅兮颜狠狠掐着左臂,挣脱不开,只好继续用力拍着马臀,催促马快跑。 眼前山体突然裂了一道缝隙,轰然一声,马蹄下的山地地面碎成一块块大小不一的石头。 洛英和北山越就站在那缝隙的另一边,随着断裂处不断碎裂、山顶碎石不断坠落,他们不得不继续后退、躲避,但口中却撕心裂肺地喊着“老大!大苗!” 他们身后不远处,站着被他们一路保护的百姓,也寻找着粗壮的大树做掩护,却不忘跟着大喊,不少人双手紧紧捂着嘴巴,却挡不住“呜呜”的哭声。 那马似乎也被苗风打急了,更被脚下的震动吓坏了,嘶鸣一声,竟一跃而起,像要飞了一般! 坍塌的山体好似一条石头组成的石头河,树木在一瞬间就被奔流的石头碾碎成木块和木屑。 梅兮颜只觉呼吸已经凝滞,眼前的景象像是泡在水里,有些扭曲,但脑海里一直清晰地提醒自己坚持。 一块极小的小石子撞到额头上,竟火辣辣地疼,反倒让她精神一震。全神贯注地看了一眼前方,距离不远,这匹马能跳过去! 洛英和北山越也已经看出战马的落脚地,连忙让了一大块地方出来,让他们顺利落下。 苗风紧绷着精神,心惊肉跳地观察着四周,碎石太多,崩飞的、滚落的,就在马蹄下和身后,正在庆幸扑打到脸上的都是一些细小的石屑和土尘,陡然间右侧飞来一块人头大小的石块! 看速度和方向,即将砸到梅兮颜! 苗风猛地伸出右臂,将那块即将砸到梅兮颜头上的石块推了出去。看似轻柔地一接一拨,却听到轻微的“咔嚓”声,一阵剧痛,苗风的手臂骨头断了。 梅兮颜不说话,左手死死抓住苗风的左手臂,防止他再跳马,另一只手握紧了缰绳,等待落地。 眼见着马的前蹄就要踏到结实的山地上,那战马的后腿却不幸被另一块石块打中。马身一歪,前蹄只搭到山地边缘,踢下两块碎石,后腿已经被卷进石流里。 痛苦的马嘶之声撕扯着众人的耳朵,女人捂住了怀里孩子的眼睛,不忍幼小的他们看到惨烈的画面。 就在梅兮颜和苗风也要跟着战马被卷入石流之中时,洛英和北山越突然向前一探身子,豁出命去踩在崩塌的山体边缘,伸手捞住了他们的胳膊,用力将他们甩到安全处,但巨大的惯性力量却推着他们摔下石流。 间不容发之际,周定丘和高骏骐也已经从后面冲上来,各自抓住洛英和北山越的手臂! 但他们的力量不够!人也即将被拉进碎石流中! 后面的人在瞬间就形成了两列,搂腰的搂腰,拉胳膊的拉胳膊,一个连一个地继续抓住周定丘和高骏骐! 因为救人心切,用的力量太大,众人不仅抓回了洛英、北山越、周定丘和高骏骐,多余的力量还使得他们控制不住重心和脚步,全体跌坐在地面上。仿佛用了吃奶的劲儿,只拔出一个小萝卜,摔了一个大屁股蹲儿。 这惊心动魄的一切,几乎就在一瞬间完成。 梅兮颜早已看到了落英和北山越的动作,人被甩在半空中时便已经急红了眼,生平第一次紧张得发不出声音。 直到自己结结实实地摔到结结实实的山地上时,才感觉身体恢复了力量,撕破了嗓子般吼了一句:“拉住他们俩!” 而此时,洛英和北山越也已经安全了,只是梅兮颜背对他们,还没有看到…… “洛英……北山……”梅兮颜不知哪里来的劲儿,一翻身就站了起来,看到口中念叨的两人完好无损地站在面前,松了一口气,又对着所有人问道:“大家还好么?” “都好!幸得大当家殿后,所有人都带了回来,一个不落。”连弟连忙回答道。 说老实话,她的心还在跟急鼓一样狂跳,这样惊心动魄的场面,这辈子她是第一次见,当真是几次和阎王爷打了照面,还好他老人家没搭理他们这些可怜的百姓。 “那就……好……”梅兮颜正说着,猛地又呕出一大口血来,仰面就倒了下去。 苗风正站在梅兮颜后面,伸手便扶住她。 “马上下山……以防继续山崩……和樨城的……漏网之鱼……回去报信……孟徽继续派人……将我们堵在山里……”吐了血之后,梅兮颜觉得心口的憋闷舒缓了一些,断断续续地说道。 他们不能在山上逗留,山崩了一大块,不知道后续是否还会崩塌,更不知道会从哪里崩塌,下山是眼前最紧迫之事。 众人早已视梅兮颜为马首,即便知道冒着大雨赶一百多里路更加艰辛,却仍是沉默服从。 高骏骐在前头带路,领着众人朝东山而下。 彼时辛艾和其他骑云寨寨众听到山崩之声自北面传来,震惊得呆若木鸡,脸上均是一片死灰之色——他们是山里人,自然清楚山崩的威力如何。 辛艾捂着小腹,直愣愣地看向山的北面,脑中雾蒙蒙一片。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只是遮住了视线,仿若眼前的一切都浸泡在水中,缥缈虚浮。 狠狠地咬紧牙关,咬到控制住了浑身颤抖,辛艾的眼神才从迷茫转为清明,再变成冷静——还没有看到尸体,高骏骐不一定有事!也许,他们已经下了山,此刻正在北山脚下,等待与自己这边会合。 迅速将熟悉路线的人分成两组,一组冒险上山,向北搜寻,查看山崩情况,另一组则从山下绕到北面去,接应高骏骐。 留在原地的人忍受着漫长的焦灼等待的折磨,不停地走来走去,眺望四下,希望能看到期盼中的人影。 直到天上乌云散尽,隐隐露出一弯下弦月,辛艾听到山上传来人声…… 上山去寻高骏骐的土匪在中途便听到轻微的人语声和脚步声,小心地靠上去一探,正是自己人,连忙将他们引下山来。 辛艾一直强作镇定地指挥寨众寻人,安慰他们,此时看到高骏骐安然无恙地归来,终于松了一口气,人也立时便扑到高骏骐怀中,浑身颤抖着微微啜泣。 即便她再强势,再次经受可能的丧夫之痛,精神也承受不住。 “你还好么?可受了伤?”辛艾哽咽着问道。 “我当然没事!身子……还好么?”高骏骐松开辛艾,关切地检查她全身,查看是否有伤。 “我很好。”辛艾莞尔一笑,又贴到高骏骐耳边,柔声说道:“你儿子也很好。” 高骏骐再次将辛艾紧紧搂在怀中,对于今日的生死经历,心中也唏嘘不已。若不是梅兮颜,骑云寨只怕要全军覆没。 辛艾激动了一阵,人便又恢复了一贯的做派,这个时候也实在不宜浪费时间感怀。看到梅兮颜等白瑶山的人将骑云寨的老老少少都带下山来,虽然多少受了伤,至少命都在,对白瑶山的人好感便增加了一些。再看到梅兮颜伏在北山越背上极为虚弱,心中更是感慨。 原本这灭寨之祸由梅兮颜而起,但她当真信守诺言,打败了孟徽。虽然寨子被毁,但骑云寨的兄弟们大都还在,人在,寨子就不会消失。这一点,她确实感谢梅兮颜。 随即又想到这累到虚脱的女子更是他们枢国的国主,拼了命只是为了他们这千八百人的安危,虽然她一定还有别的目的,但人命是在她的谋划指挥下保下来的,竟也起了敬佩之心。 “去哪里?”虽然心里已知目的地,辛艾还是问了一句。 “去白瑶山。”回答的却是高骏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六十二章 接应(上) 高骏骐的回答,是一种表态——骑云寨归附白瑶山。 原骑云寨一千多人、白瑶山三百多人,抵抗了一万一千樨城民众,此刻老少伤残聚在一起,还有八百多人,可谓是一场重大的胜利。 许是老天爷也想眷顾这些满是伤患、疲惫不堪的人们,雨竟渐渐停了。 众人原地休整,简单包扎伤口,轻伤的上山去,捡了一些被碎石砸断的粗树干,又从衣边撕了不少布条,做了几个简易的木抬子,将重伤者抬起来。 踩着满地泥泞,一群人抬着、扶着伤患,向着白瑶山慢慢走去。 走了一夜,晨曦微露之时,众人才走到梅兮颜他们曾栖身过的香樟林,进入林中休息。一天半水米未进,又都是伤患,体力大都透支殆尽了。 北山越和洛英轮流背着梅兮颜和罗启走了一夜,仍旧不休息,进入林子后和高骏骐、林木匠带着一些还有体力的人去找水和吃的。辛艾也带着一些尚有力气的妇人去采野菜、捡树枝。 苗风右臂骨折,上了木棍固定包扎后,留在驻云山附近探听樨城的动向。 此刻顶着一身晨露回来,体力也快用尽,拖着脚步走到梅兮颜身旁。 半睡半醒的梅兮颜听出是苗风的脚步声,哑着嗓音说道:“坐下休息。” 苗风看了看躺在梅兮颜身边、正安静地看着他的罗启,还有仍在昏迷不醒的李砾,颓然地坐下,说道:“昨天半夜樨城的骑兵和步卒出动了,看起来有五千人,已经围了驻云山的各处下山路口,这回都是真正的士兵。” 躺在梅兮颜不远处的骑云寨寨众听到苗风的话,感慨了一句:“还好大当家有远见,否则我们就被连窝端了。” 梅兮颜头痛欲裂,口干舌燥,勉强睁开眼苦笑一声,说道:“逃过了驻云山,就是白瑶山了,孟徽知道骑云寨帮着白瑶山暂存粮食,自然能想到我们会回白瑶山。” “但白瑶山野兽多,没听说哪个官家敢去白瑶山的,连狩猎都不会去。”骑云寨的人心中存着侥幸,说道。 “如果他们真是攻打白瑶山,怎么办?”梅兮颜玩笑似的问道。 “兔崽子的,跟他们拼了!”有人恨恨地骂道。 不少伤者也都大声附和:“跟他们拼了!” 随即便传来不少抽气声——抻着伤口,疼的。 罗启躺在梅兮颜身边,听着众人的话语和反应,心情有些复杂。就靠这些人,去和孟郑两个在南枢根深蒂固的两大家族去斗么? 梅兮颜轻扯嘴角,没有说话。这样的反应让她很开心,至少自己争取到了这些人,能和自己同仇敌忾。 就她来看,孟徽奔着她来的目的有两种,一是他自作聪明想要邀功;二是孟郑两家不只想南枢自立成国,还想抓住她与土匪“同流合污”的把柄,彻底造反并攻打北枢,夺取枢国整个国家。 从孟家偷偷买军粮来推测,第二个目的的可能性更大,如此白瑶山势必也是他们的目标。但也不排除是孟家想独霸南枢,等自立之后就要与郑家开战。 到底是哪种目的还要待探查,此时大家身心俱疲,梅兮颜不想再多打击大家的精神。 负责找水的北山越带着人和水囊回来了,将清水一一分给众人。 北山越回到梅兮颜身旁,特意选了一个位置坐下,能挡住梅兮颜,不让其他人看到。然后解开袖口,将里面藏着的十几颗草莓倒了出来,捡了两个个头最大的,放到梅兮颜手心里,悄声对梅兮颜说道:“老大,快吃!” 梅兮颜被他孩子般的举动逗笑了,也小声对北山越和苗风说道:“给小启几个,剩下的你们吃,吃饱了好有力气背我和小启。” 突然敛了笑容,梅兮颜侧耳贴到地面上,肃色中带着一点讶异,说道:“有马蹄声过来,只有一匹!” “从南面来!”梅兮颜最后又补充一句。 苗风和北山越脸色也是一变。 “我去探!”苗风略一思考,急道。他歇了一阵,恢复了一些体力。 多余的话,苗风没有说,怕惊吓到周围正在休息的伤者。 一匹快马一般都是哨探或者传信兵,白瑶山正在南面,他担心昨天孟徽是分兵两路攻取骑云寨和白瑶山,这马是从白瑶山去骑云寨探听消息或者报信的。 “一起去!”北山越道,他也同苗风是一样的想法。 他们体力都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两人一起有个照应,万一真有些事无法控制,还能有一个跑回来报信。 梅兮颜想起身,但稍一动身体,刺痛便传遍周身。眸色一暗,细声却果断地命令道:“哪儿也不去,老实坐着!” 苗风和北山越不解地看向梅兮颜。 罗启在一旁小声说道:“只有一匹马而已,不会进林子的。你们体力有限,也跟不上那马的速度,出林子也是白费力气。” “但路上泥泞,留下了大量的脚印,如果是哨探的话,一定会留心这些脚印通进林子里。”苗风自身就是哨探,心思很细。 “即便发现了,他们带兵来打,我们也不能走。这么多伤者,大多体力都透支了,如果强行让他们起身赶路,只怕也活不成了。既然怎样都是死,不如以逸待劳,还能拼死杀几个。”罗启坦然说道。 梅兮颜眼角一跳,却没有说话。稍微动了动手指,摸到北山越放下的那一堆草莓,缓缓地抓起几个来,塞到他们两人手中,微微一笑,说道:“吃吧,垫垫肚子还能长些气力。” 显然,罗启的话就是梅兮颜的意思,苗风和北山越稍微一想便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也就泰然处之。 那马速度极快,明明先前还只有梅兮颜贴着地面才能听到,只过了一会儿工夫,马蹄声已经在寂静的香樟林边缘响起,所有人都被惊动。 有些人昨夜已经被樨城的骑兵吓得怕了,听到马蹄声一响,立即挣扎着坐了起来,不少/妇人都抱紧了自己的孩子,抑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别慌,只有一匹马,路过的。”有胆子大的人也判断出了情况,安抚道。 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那马到了林子外,竟慢慢停下脚步,踌躇起来。似乎看到了凌乱的脚印,正要准备进入林中。 “被发现了么?”罗启也慢慢坐起身,似在自言自语。但他的眼神里流露着些许期盼,他想听梅兮颜说句能让人放心的话。 “我出去。”北山越起身,语气决然。 忽然听到一声清亮的鸟鸣之声,是鬼骑的安全暗号。鬼骑三人对视一眼,北山越脸色一缓,轻舒一口气,说道:“我去接。” 说罢,抬脚便走。 由于被马蹄声惊扰,大多数人都勉强坐起身来,见到北山越一身杀气地站起身来,正觉事态严重,转眼看他又换了一副轻松的语气,皆是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别慌!是自己人。”梅兮颜也被苗风单手扶起来,靠坐在一棵大树上,嘶哑着声音安慰众人。 那鸟鸣声是还在狩猎的洛英发出来的,显然他已经在远处认出了骑马的人是谁,但他不能及时跑过去接人,所以发了暗号通知林子里的鬼骑,只说林子外是自己人,快去接,别错过。 能让洛英不顾吓跑猎物而发出暗号,梅兮颜暗暗放松了紧绷的身体,她已猜出来者是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六十三章 接应(下) 果然,片刻间,马蹄声就到了林中,越来越清晰,竟是一口气直接跑进人群中,停在梅兮颜旁边。马背上一脸担心却仍沉稳端坐着的,正是吕青野。他身后,坐着北山越。 视线碰触的那一刻,梅兮颜和吕青野的心都是一疼——受伤了! “二当家?!”人群里有人发出惊讶之声。 “是二当家呀!” 白瑶山的人当然认得吕青野。 看到吕青野的马,梅兮颜小声问道:“得手了,可顺利?” 北山越已跳下马,吕青野一边下马一边点头:“尚算顺利。” 此刻纵有任何担心,梅兮颜和吕青野也不能在众人面前互相询问,但二人从对方的表情中都看到了彼此的关心。 交换过一个彼此安好的眼神之后,梅兮颜苍白的脸上露出微笑,撑着苗风的肩膀勉强站起来,提气说道:“骑云寨的兄弟可能不认识,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白瑶山二当家,阿野。” 中气这么弱,伤得这么重?吕青野眼角一跳,脸上却郑重,面向众人拱手施礼,歉然道:“吓到大家了吧,阿野在此赔罪了。” 说罢环视一周,也微笑道:“我们白瑶山的兄弟正在赶来接应的路上,预计再有一到两个时辰便会到,届时我们所有人一同返回白瑶山去。” 这是意外之喜,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欢呼了一声。 除了梅兮颜,没有人想到吕青野会来接应。而他这一刻的出现,也给了那些重伤者以安慰,让他们看到了切切实实的生的希望。只要再坚持一两个时辰,就好。 认识了彼此,又得知很快有人接应,振奋了精神的人们也就感觉越来越饿。 骑云寨几个寨众盯着吕青野那匹高头大马,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笑嘻嘻问道:“阿野二当家,这马,能吃么?” 听到几人这样问,心中早有此意的其他人的眼神也亮了起来。他们没有问出口,是认为太突兀、也太得寸进尺,但别人既然问了出来,如果能沾光,自然最好。 罗启靠坐在大树下,身前是苗风和北山越,正好挡住了他,所以他毫不掩饰地瞪了瞪那几个土匪——无耻。 苗风和北山越面色不变,但心里很是生气,土匪果然还是土匪。 只有吕青野和梅兮颜笑了笑,吕青野轻快地说道:“可以呀。” 未等那几个土匪有所动作,他又继续玩笑似地说道:“不过杀了马、吃了马肉的人,需要负责运送伤者回白瑶山。” 那几个土匪霎时红了脸,干笑了几声,低下头去,其他人哄笑起来。 吕青野随即扬手阻止了大家哄笑,和颜悦色地说道:“大家不要笑,真到了没有吃的就活不了的那一刻,谁都会这样做的,只是这几个兄弟大胆问了出来,并不丢人。” “另外——”吕青野谆谆地补充道,“马肉是发物,受伤的人是不能吃的,否则伤口将很难愈合,严重的,很可能会丧命。不到万不得已,伤患最好不要吃马肉。” 众人的笑声立刻便停了。这些人都是土匪和庄稼人,平常很难接触马匹,自然不知道吃马肉还有这种危险。 那几个土匪也不是愚人,知道吕青野是在为他们打圆场,原本对吕青野那点忌恨也就散去了,心里觉得很是惭愧。 骑云寨的人群里出现了细微的声响,有人说道:“怪不得月初的时候我伤口总是不好,原来是吃马肉吃的。” 另外几人恍然大悟,“还好人多,分的肉少,否则没被孟徽杀死,竟被自己的贪嘴害死了。” 一提到孟徽,又想起昨天的乱战,不由得又骂骂咧咧起来。 不用想,那些人一定是启城的灾民,被孟徽的士兵打伤后去了骑云寨,正巧赶上骑云寨射杀了梅兮颜和苗风的马煮来吃肉,导致伤口没有顺利愈合。 吕青野扶着梅兮颜坐下,自己也自然而然坐在她身旁,看着骑云寨的人在打量他,也大大方方地看向他们。 虽然马肉不能吃,但大家还是饿了,不由自主地便盯着那匹马,不肯挪开目光。 “二当家,你从哪里弄来的马?”窦勇好奇地问道。 不止是他,所有人除了被马勾起了馋虫外,也都好奇马的来源。 “这个嘛……”吕青野故意卖了个关子,眼神却飘向北山越和梅兮颜,尽量学着狂车寨里土匪的言行,夸张地说道:“这得感谢咱们北山兄弟。前夜他冒险潜进樨城的官兵之中,探到了他们藏粮的所在。趁着你们牵扯住孟徽,我们剩下的白瑶山兄弟姐妹去抄了他们的底——” 不待吕青野说完,众人的眼神又热切地亮了起来,包括和林木匠一起决定离开的启城百姓。连骑云寨的土匪也禁不住开口问道:“白瑶山有粮?!” “有!管够!”吕青野晃着脑袋,骄傲地答道。 梅兮颜看着他强作土匪的蹩脚模样,掩着笑用腹语小声对吕青野说道:“装不下去就别装了,反让人起疑,老老实实当‘军师’吧。” 所谓军师是梅兮颜为吕青野在白瑶山的定位——因吕青野气质与土匪实在不合——二当家便成了大当家的军师,辅助者。 吕青野嘴角抽动了两下,仍和大家一起兴奋地笑着。 高兴之余,东梁突然皱眉说道:“本来便得罪了孟徽,这回又偷了他的军粮,他是肯定不会放过白瑶山了。” “怕什么!他藏起赈粮不放赈,若不是北山兄弟和小启兄弟揭了他的底,我们还被蒙在鼓里呢。结果他倒是恶人先告状,来打我们寨子,这笔仇总要和他算!”骑云寨的土匪嚷道。 其他土匪立即附和道:“不错!这次一定要和孟徽好好算账!” 在一阵激昂的表态声中,却听到有人小声叹气:“早知道如此,何必再去龙摆腰接粮,结果……”语气颇有些怨念。 说话的人是决定和林木匠一同离开的灾民,他们从没想过要卷入纷争之中,只想安安稳稳、本本分分地过日子。昨日那一战,让他们仍是心有余悸。如今又听说吕青野抢到了粮食,更觉这几日奔波是白白浪费了气力,哪能不泄气。 “这是什么话?!”连弟正坐在那人身边,气鼓鼓地责备道,“二当家去抢粮的时候,我们的粮食已经运到驻云山了。若不是骑云寨的兄弟被孟徽逼得铤而走险,我们昨天也到家了。事情做了便做了,又没有做错,有什么好悔的!” 因为白瑶山一部分人不理解梅兮颜的处境而要分粮离开,让连弟十分瞧不上他们的嘴脸,因此说话便有些不客气。 又因高骏骐已答应加入白瑶山,连弟对骑云寨土匪的措辞倒是相当考究,按她平日里那耿直的性子和“兔崽子”不离口的粗言粗语,这番话已说得十分用心了。 但对于不想惹是非、只想安静离开的人来说,连弟的话便很是不受用。 正要反驳,吕青野已挺直了腰身,微微笑道:“追杀我们的骑兵有五百人之多,若不是路战兄弟拼命拦阻,加之各位当时在驻云山牵扯住孟徽的注意力,我们将会面临更多的追兵,又怎么能出其不意地抢到他们的粮食。你们不仅运回粮食,还帮我们出了大力,跟路战兄弟一样,都是大大的功臣。” 这话虽然是打圆场,却也是实话。若是孟徽没有去驻云山,没有被梅兮颜带着众人打得他们晕头转向,那么得知粮食被抢,很可能会立即出兵追击,吕青野他们只怕难以抵挡。 “天啊,这么多骑兵!”有人惊呼。 昨晚被上百骑兵追杀的恐怖仍记忆犹新,众人如何不惊。 “家里人没事吧?”连弟和东梁一同开口追问。 留在家里的大都是孩子、妇人和老者,青壮年不多,大家难以想象他们如何从五百名骑兵的铁蹄下全身而退。 吕青野沉默了片刻,说道:“有几个兄弟死伤。” “对付五百骑兵,只有几个兄弟死伤?”原本担心的众人,竟全然一副难以置信的语气,悲伤的氛围尚未形成,已经消弭于无形。 “二当家,你们……抢了……多少粮食?”窦勇难为情地结巴着问道。 昨晚和骑兵交过手,战马冲过来的压迫感和马上骑兵挥刀而下的力道,是平地战斗完全无法相比的。他很是怀疑吕青野他们见到骑兵后便一哄而散,钻进了哪个密林里,所以骑兵才拿他们没有办法。若是这样,只怕抢到了粮食,也不会太多。 “八百石。”吕青野看出了窦勇的疑虑,温和地回答. 在众人的惊叹声中,吕青野又补充道:“还有六十匹战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六十四章 军粮 前天晚上,樨城还没大乱之前,苗风已快速赶回白瑶山,叫走了路战,并将樨城的异相告知了吕青野,吕青野判断出孟徽要煽动百姓造反,立即便让苗风去驻云山告知梅兮颜。 之后又很是在意樨城的情况,便又派了吕澈去樨城外面打探消息,若有其他动静迅速赶回来通报。 就在孟徽撺掇了百姓去驻云山时,混在人群中的北山越看到了吕湛,偷偷给了他一张纸和一块腰牌,小心翼翼地嘱咐道:“去找路战,让二当家快去收粮!无需兵服,但要腰牌。” 这两日北山越假扮樨城士兵,到处探查军粮的储藏处,终于被他查到结果,刚刚才赶回来。 但他要保护罗启去驻云山,这块刚从孟徽身上偷到的腰牌是想给路战的,见到吕澈来得正是时候,便给了他。 然后北山越假意拉着吕澈往人群里走,却快速说道:“那里是一个小山谷,百姓都是士兵假扮,但人数不多,只有三百人。大部分人冒充猎户,白天都隐蔽在山上,小部分人冒充养马人待在村子里。进村只有一条路,村口有一个傻子,进村时一定要和那个傻子说‘来拿桂花羹’,这应该是口令。村里有运粮用的马车……” 北山越将他探得的消息巨细靡遗地说给吕澈听,吕澈知道事关重大,但路战去找一个叫古思阔的先生,现在不知所踪,不便浪费时间寻他。于是先把消息带回白瑶山,等吕青野准备人手的时候,他再返回来找路战。 吕青野听到攻打骑云寨的消息后先是惊骇万分,一万多人的队伍,即便都是百姓,也不是骑云寨那一千多人能够抗衡的。但有梅兮颜在,想来不会让自己人吃亏,虽然有些担心,却也对梅兮颜有信心。 打开北山越的那张纸,是一张放赈告示纸,背面用木炭画了一幅樨城到白瑶山附近的简易地图,在樨城东南角的一个小点上,写了两行字: 桂花村。 军粮。 从樨城到军粮处画了一条弯曲的线,标注距离二十里。旁边还有备注小字:无路。 还有另外一条线,从樨城南城门出来向南直行、再向东拐、再向东北拐、再向东拐,绕了一个大弯,到达桂花村。旁边标注:樨城运粮路线,六十五里山路。 从地图上看,桂花村在孜州和嵩州的交界处,又是个山谷,很有可能是嵩州孟家故意设的小村子,方便联系樨城的孟徽。 北山越费尽心机寻找的粮食,藏在这样不起眼的地方,甚至连护粮兵都不起眼,孟徽这一招当真够掩人耳目。 周定丘跟着梅兮颜出发去吕国前,曾画了一副白瑶山周围的简图。虽然没有桂花村这个明显被孟徽藏起来的小村子,但桂花村所在的小山却在地图中。 从白瑶山到桂花村,没有直通的路,甚至没有什么路。但几个定津的妇人在问清楚地图的方向和大致位置后,却肯定地说,她们在来白瑶山的路上,曾经走出去很远的地方挖野菜。从白瑶山到桂花村,没有什么高岗深沟,只要不怕虫蛇,完全可以蹚出条路来。 但她们不会画路线,吕青野从她们描述的路径推断,大概要走七八十里路,这还是乐观的推算。 拿着那块腰牌,想着北山越说樨城士兵并不喜欢半夜去偷偷运粮,还要拿干草遮掩。但因为灾民聚集,为避免被灾民看到大量的粮食进出,只能半夜运送。 如今樨城的百姓都被孟徽带去围剿驻云山,吕青野知道,这是骗取军粮最好的时机,但是…… 林木匠去龙摆腰接粮,带走了大部分年富力强的人。剩下的四百多人中,老人和孩子占了一百多人,女人占了两百人,剩下的几十人是一些身手矫健的半大少年和青年。一来是需要这些人狩猎供给山洞人口的吃食,另外,也为了抵御晚上可能误闯进山洞来的野兽。 即便山洞里还有一些吃食,剩下的老弱妇孺能照顾自己,他能用的人手也只有几十人,连夜赶七八十里路去诈粮,不知他们能否吃得消这种快速行军,很是有些冒险。 然而此时,实在是最好的时机。樨城百姓都涌向了驻云山,这个时候以避过樨城百姓的耳目为借口,即便白天去运粮回樨城,也绝对不会引起护粮兵的怀疑。 一想到梅兮颜收留白瑶山的灾民、与骑云寨交好,都是为了能将他们收归自己麾下,自然需要更多的粮食才能留住所有人的心——这也是为什么梅兮颜坚持一定要去吕国抢粮的原因。 吕青野沉吟片刻,下了决心,将山洞内能动的人都集中到练武洞中,向他们说明大当家狂车现在遇到的状况。 吕青野本以为大家会因粮食不能及时运回而生出埋怨,没想到众人竟是一致地理解梅兮颜碰到的难处,只求他们人平安,却不强求粮食。 原本想用“另外有办法弄到粮食”来安慰焦躁的众人,此时却是不用了,吕青野直接告知大家:如果敢冒险的话,还能弄到粮食,于是将桂花村的情况说了一遍。 毫无意外的,大家都同意冒险一试。甚至连晚上巡视防备野兽误闯进山洞这种危险的事,都被几个妇人主动承担下来,只为能让吕青野多带一些人去运粮。 也许和梅兮颜在一起待得久了,又每日里狩猎杀生,吕青野只觉得眼前这些老弱妇人骨子里的野性已经被激发出来了,各个彪悍异常,与望烽和苇城的百姓简直天壤之别。 时不我待,从白瑶山赶到桂花村,也有将近百里地,眼见着众人都跃跃欲试,吕青野果断安抚住大家,只带着狩猎巡逻的青年和半大少年,揣着晚上剩下的烤肉,借着微弱的星光,快速赶路。 首先,需要从白瑶山西面转到梅兮颜初次遇到连弟他们的那条路上,白瑶山众人称那条路为东路。为了节省时间,吕青野冒险带着几十人从山中穿过。 野兽声此起彼伏。 幸运的是,这条路上没有碰到任何大型野兽,众人顺利从东路山脚穿了出来,踏上定津百姓熟悉的路线。 再之后便没有了路,需要那几个挖野菜的妇人按她们当时的回忆,擎着小把火慢慢认出地形,找出能走的路来。 深一脚浅一脚,一直走到天色大亮,众人看到北面是一片树林,眼前有一片耸立的山岗,东北方还有一片小山,竟不知道哪个才是目的地。 从北山越给的地图上来看,通往桂花村口是有实在的小路的,如果能找到小路,就能判断哪座小山才是桂花村的所在。 但吕青野担心再继续四处乱闯,会被藏在山中的士兵发现,反而打草惊蛇。一时间,竟没有办法再行进。 正踌躇间,树林里跑出两个人来,其中一个拼命朝他们摇动手臂,吕青野仔细一看,竟是吕澈。旁边的一人,却不是路战,吕青野根本不认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六十五章 桂花村 吕澈小跑到到吕青野身旁,说道:“我们已经找到了去桂花村的路,路战去探路,我们过来接二当家的去和路战会合。” 随即介绍他带来的人,便是樨城的教书先生,古思阔。 早在罗启和北山越配合戳穿孟徽私藏赈粮之事时,古思阔便注意到罗启和北山越不同寻常,而罗启和北山越也对他印象深刻。 因为监督放赈,古思阔又看到了罗启充当小叫花子去领赈粮。心思缜密如他,几乎在看到罗启之后便猜出捅破赈粮之事乃是罗启有意而为,却没有揭穿罗启。 刈安塔倒塌之后,罗启和北山越都亲眼看到古思阔在和宋湘争执,从谈话中判断,此人极为正直。北山越更记得古思阔曾轻易在他手中夺走了那片带“赈”字的麻袋片,虽然是趁着人多才得手,但也可知古思阔的身手绝不一般。 前夜樨城大乱,苗风从李砾口中得知赈粮可能会被做手脚,而古思阔作为放赈监督人,怕是脱不了干系。 但苗风没时间去找古思阔问清楚,便将此事告知路战,让他务必弄清古思阔的真实嘴脸。 路战确诊了灾民的病情是因赈粮而起,便也愈发怀疑古思阔。时间紧迫一时找不到那么多解药,路战干脆便进城去找古思阔,一来查他的疑点,二来看他能否找到解药。 古思阔当时正在城西北的刈安塔处照顾城内患病的百姓,城中已经乱成一片,各处打砸抢的声音让病人们战战兢兢,担心那些乱民会随时冲到这里来屠杀他们。 果然,早已被瘟病折磨得坐立难安的百姓在一路砸到刈安塔后,发现了这里的病人,不由分说便涌过来要杀人,以免病情扩散传染。 古思阔早在他们进城后便有意组织病人的亲人好友做好准备,以防这种状况发生,双方就此打了起来。 路战寻到这里时,不少病人已经糟了毒手,只见一个青袍的汉子正在乱民之中穿梭,所经之处,乱民纷纷被他甩开。路战看得清楚,此人身手极好,但没有杀人之心,只是将乱民打伤,以免他们继续伤人。 结合柳朔雁对古思阔的转述,路战认定青袍的汉子便是古思阔,心中对他的猜疑便减轻许多。 迅速出手解围,将乱民吓退,路战开门见山质问古思阔是否知道赈粮被做手脚一事。 古思阔自然不知,并将自己这两日所做之事做了详细说明,身后那些侥幸保住性命的百姓也齐齐为古思阔作证,他绝不是那种阴险无耻之人。 路战虽然看似心软又啰嗦,但那只是对鬼骑和真正的朋友,对待外人,他与其他鬼骑没什么差别,会时刻保持警醒与防备。 古思阔的言行实在没有可指摘之处,若他有意迫害百姓和灾民,实不必在此保护病患,反倒该直接躲在暗处看热闹,或者也随着孟徽出城去驻云山,远离这些人,任凭他们被乱民或杀或焚,只当做没看见。 既然古思阔没了嫌疑,路战便不多留,打算去城中的药铺里找些药材来为百姓解毒。古思阔得知路战有办法救治病患,欣然为路战带路去各处药铺。 正此时,吕澈寻了过来,将吕青野诈粮的计划说与路战听,因为不熟悉路线,希望路战能去帮忙接应。 二人的小声对话被耳力极佳的古思阔听到,竟也主动要求同去。而且他给出的理由让吕澈难以拒绝——他是樨城本地人,对樨城周围的地理环境相当熟悉。 然而,路战和吕澈还是不相信他,路战更是把柳朔雁和罗珃带进城里,安置在刈安塔里暂时栖身,就为看住已经得知诈粮秘密的古思阔。 这两日罗启与郎中姑娘走得极近,两人很像是亲人手足,这些早落在古思阔眼中。此时见到路战与罗珃和柳朔雁熟稔,直接将他们拉到暗处,揭穿了他们与罗启和北山越也相熟的事实,并表明早已知悉罗启与北山越揭穿孟徽藏匿赈粮之事,但知道他们是为了受灾百姓着想,才没有出卖他们。 这样一来,路战和吕澈已完全相信古思阔不是坏人,有他带路去找桂花村,更是事半功倍,何乐不为。 吕青野听完前因后果,再看古思阔一直挺直着脊背,目光炯炯,有意无意地偷眼打量自己,确实非一般人模样,倒也不抵触他的加入。 不着痕迹地以白瑶山二当家阿野的身份与古思阔寒暄两句后,便命令所有人原地休息,将带来的烤肉分给吕澈和古思阔一些,补充体力。 古思阔大方地接过吕澈递过来的烤肉,轻声道谢后,对吕青野说道:“二当家,吕澈兄弟曾说过桂花村的位置,我也看过地图,实则从我们这处已能看到地图所画的那座小山——” 说罢,古思阔站起身来,手指着东北方的一片黛青色高坡,续道:“那个高坡就是。只是夹在孜州和嵩州地界线上,所以没有人给起名字。如果那高坡上有人瞭望的话,我们这几十人一起行动,三里地内能看得清清楚楚。” 吕青野心思一动,却平静地说道:“不错,所以我们要先绕到去樨城的路上去,然后再向桂花村走。” 关于山上视野和瞭望距离等细节吕青野早已有所考虑,但是古思阔不过是一名教书先生,却也注意到这些,此人心思相当缜密。 众人匆匆垫了垫肚子,便跟着古思阔进入树林,慢慢地向樨城通往桂花村的那条小路偷偷穿过去。 一路上古思阔也不见外、更无胆怯,大大方方地将樨城士兵的一些言行举止教给众人,并随时纠正个人所犯的错误,以免队伍走得凌乱而被桂花村的士兵看出破绽。 尤其对待半大的孩子,古思阔耐心地教导他们:“个子小勿要胆怯,一定要昂首挺胸,确保气势上不会输给任何人。同时切记,没有你们二当家的吩咐,绝对不能说话,任何声音皆不要发出,以免影响计划。” 吕青野见古思阔考虑得细致周到,对他的表现虽有好感,却不敢全盘相信他。只是等古思阔教完众人,也向古思阔请教一些樨城话的发音,力求做到没有缺陷。 一切都相当顺利。 不久,路战便返回来,没有发现桂花村有什么异动。直到这时,吕青野对古思阔的防备才彻底解除。 诈粮之事事出突然,桂花村必然没有准备,若是古思阔心存歹意,故意指了错误路线给路战,以求跟踪路战到此,以路战的能力,早已和追踪之人动手,不会安静地回来。 彻底安心后,吕青野命令众人整理衣衫头发,将队伍隐隐分成了三列,三列的领头者分别是古思阔、吕青野和路战。 古思阔和蔼地叫来吕澈,请他站在自己身后,这样他就直接被吕青野和吕澈半包围起来。 吕青野知道古思阔想自证清白,倒也佩服他的干脆与洒脱。与古思阔相视一笑,领着众人快步朝桂花村走去。 很快便到了村口,果然看到一个衣着整齐,却面相痴傻的人坐在村口的石头上,正拿着一根树枝当鱼竿,想象自己在钓鱼,自得其乐。 见到吕青野一队人走过来,也不搭理,仍旧在那甩着树枝,仿佛想将鱼钩甩得更远一些。 吕青野带着众人径直向村里走,连脚步都不停,经过那傻子身边时才懒洋洋地用樨城话说了一句:“来拿桂花羹。” 傻子“哈哈”地傻笑起来,一路小跑着奔进村里,喊着“桂花羹、桂花羹”。 这与北山越描述的反应一致,吕青野稍微松了一口气,也跟着傻子向村里走去。 村子本身不大,但村子所在的这处平坦的山谷却十分大。 屋舍一排排的集中且整齐,一眼看过去,似乎有三十几户人家,更显得山谷空旷无比。 村子外圈的西北处有一条长长的马厩,吕青野粗略数了数拴马桩,竟有六十个之多。而那马厩后面似乎还有什么,但离得稍远,又被马厩挡着,看不清楚了。 有些人家院子里有人,正在劈柴,还有的在推磨,一色都是青壮年汉子,除了没有女人和孩子,倒是还挺像真正的小村子。 那些人明明已看到他们进村,却完全没有反应,仍旧自顾自忙着自己的活计,似乎已知他们来的目的。 两个壮汉一脸狐疑地走过来,到了近前,表情已回复正。 吕青野悄悄地打量两人,一人腰间别着斧头,一人背上背着猎叉,脖子上都挂着一根粗绳,像是某种布料编织成的,绳子末端系着一根食指长的竹哨。 其中腰间别着斧头的壮汉,淡淡地打招呼:“各位兄弟,新差事?” 这话有些双关的意味,可能问他们是否又要运粮,又可能问他们来此要做何事。 吕青野也有所准备,早已摆出一副不情愿的模样,从怀里摸出孟徽的腰牌,递给斧头壮汉,无奈地答道:“差事照旧,只是今日有些特别。昨夜太守带人去剿骑云寨的土匪,几乎满城的兄弟和百姓都响应,跟着去了。宋长史觉得机会难得,趁这个时候百姓不多,无人发现,便着我们来运一批,多多运些粮食去城里备用。” 斧头壮汉瞥了一眼队尾十几个个子不高、容貌又稚嫩的少年,皱眉问道:“那些是?” “宋长史让带着历练的,咱们兄弟哪敢说‘不’。”吕青野递过去一个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斧头壮汉没有再说什么,看到腰牌确实是孟徽的不假,便问道:“要多少车?” “四十车。”吕青野故作轻松地说道。据北山越所说,他混进来的那一趟,运了四十车。 “加料的还是不加料的?”斧子壮汉又问道。 吕青野心头一跳,这句话北山越的描述中没有出现过。 好在苗风已从李砾处听过这种用词,于是回答道:“兄弟这话说的,自己吃的,加什么料呀。” “你们啊,住在城里吃香的喝辣的,也不体谅体谅我们兄弟住在这小山沟子里,整天跟做贼似的。之前一直晚上来装粮,兄弟们已经习惯了晚上不睡白天睡了,这兄弟们才刚睡下,你们就来了……行,跟我们一起去吧,就别吵醒他们了。”斧头壮汉转身向前带路,一边走一边埋怨。 “对不住兄弟们了,辛苦。”吕青野陪着笑脸。 根据北山越描述的进村后的行走路线,吕青野知道前面引路的两人没有说谎作假,也即是说,已经顺利瞒过了对方。 穿过村子中心一片像是打谷场的空地,斧头壮汉引着吕青野他们走进东头一家农户中。没有进屋,反而直接带着他们到了仓房门口,一推仓房门,笑着说道:“烦请各位兄弟辛苦下仓,先搬这一仓。” 北山越曾说过粮食确实是存储在仓房中的地窖内,吕青野这才见识了藏粮的所在,原来这村子的地下是一个巨大的粮仓。若不是北山越机警,跟踪到了那些运粮的士兵,这地方,根本无从发现。 正要抬脚进入仓房,却听一直没有说话的古思阔略微疑惑地问道:“不先套车的话,粮食背出来放哪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六十六章 盗粮 吕青野从小到大,不论是做王子、世子还是做质子,都是在王宫之中,哪里知道这些活计的顺序,还以为是先把粮食从地窖里背出来,再套车,再装车。 实则不知道普通百姓为了节省力气,都是先套好了车,车上留人,然后背粮的背粮,在车上码粮的码粮,最为快捷、省事。 北山越来的时候是半夜,所有护粮兵都在,套车的套车,背粮的背粮,并不需要来取粮的人动手,所以北山越也就疏忽了这一点,没有告知吕青野。 古思阔的问题一提出来,吕青野便知道其中有诈,倏地收敛动作。眼角余光瞥见两个壮汉已经拿起脖子上挂着的竹哨凑到嘴边,长臂一伸,斧头壮汉的竹哨被他握进左手心,右手一拳便擂向对方的左侧太阳穴。 同一时间,路战也已出手攻击另一个背着猎叉的壮汉,一把便扼住了对方的咽喉。路战虽说是医生,但下手却毫不留情,没等吕青野说完“留活口”三个字,那背着猎叉的壮汉已经像软泥一样瘫了下去。 斧头壮汉原本偏头躲开了吕青野的攻击,不料吕青野右手本就是虚招,实则左手已悄无声息地卡住了他咽喉。加之此时听到身边同伴连哼都没哼就倒下去的声音,斧头壮汉便有些慌张,更不敢胡乱反抗。 “路战,领一半人在这里看着,我们先进仓房里审问。”吕青野留下了一个活口,立即改了命令。 路战点头,说道:“古先生也与我一起留在外面吧。” 古思阔也同样点点头。 吕青野却是不再耽误时间,已经将壮汉拖进仓房里。 “砰”的一声,另一个壮汉的尸体被路战扔到了斧头壮汉的脚边,轻松得像是在扔一块小石头,吓得斧头壮汉浑身一抖。 吕青野看出路战这一手是要吓唬斧头壮汉,于是也伸手扯下壮汉脖子上的竹哨,又把壮汉的斧头抽出来,“铎”地一声将斧尖钉在仓房的木板墙壁上,再把壮汉的脖子塞进斧头和墙壁之间,装作恶狠狠的模样,威吓道:“怎么知道我们是假的?” 那壮汉脖子已经贴到了斧头的刃口上,这斧子他天天磨,锋利无比,自然知道厉害,哆嗦着声音答道:“原本只是……怀疑……因为……你们……太瘦了……后来……你的口音……越来越不像樨城话……” 吕青野暗叫大意,仔细回忆这一路两个壮汉的言行举止,似乎没见他们有什么传递消息的小动作,又问道:“除了你们两个知道,还悄悄通知过谁?” 壮汉结结巴巴地说道:“没……没告诉谁……以为你们……只是普通的……灾民……想着……把你们……困到这地窖里……饿死就算了。” 壮汉说的是实话,不论吕青野等人言行上多么贴近樨城的士兵,但是一个个都瘦得跟竹竿似的身材却是瞒不了这些每日里吃喝不愁的士兵们。 更因为后面壮汉的问话已经超出了吕青野的准备,吕青野这几日听的方言都是启城和定津的多,虽然和樨城话发音很多有相似,但到底还是稍有不同,更不要说他最熟悉的愽城话与启城、定津和樨城相差的更多。 体型上已经有差别,口音上又露马脚,那两个壮汉只当他们是一群饿得不行的灾民,歪打正着看到了樨城士兵运粮的经过,所以才偷了樨城太守孟徽的腰牌,过来骗粮。 对付几十个灾民,这两个壮汉也是有些托大,并没有通知其他人,便将吕青野他们带到了这座空的仓房,恶意地想困死他们。 “哼!小瞧我们普通百姓,以为我们好欺负是吧?”吕青野索性就顺着壮汉的话认了身份,敲了敲壮汉的脑袋,学起了狂车寨里那些小土匪的模样,骂道:“我们可不像你们这群废物,忘了祖宗的血性,庄稼地里照样练把式。”然后用力捏了捏壮汉的喉咙,以证明自己手指遒劲有力,转而又问道:“村里现在有多少人?” 壮汉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吕青野用手推着他的脑袋,生生便往斧刃上撞。 “四十多人!其余的人都在山上!”壮汉冷汗涔涔,拼命侧着眼睛,勉强自己去看距离斧刃还有多近。越看越害怕,大叫着回答。 “村里这么多人在做什么?”吕青野语气越发森然冰冷,喝问。 “准备饭食!一日三餐和柴草用料等,都要他们准备!” “山上多少人?在山上做什么?”看得出此人欺软怕硬,吕青野手上力道不放松,继续逼问。 “二百多人!有在山中打猎、乘凉的,还有在东面山脚下种菜的!我们常年守在这里,除了米粮之外,菜蔬和肉类都要自给自足!”壮汉用力扭着脑袋和吕青野的手较劲,却仍是挣脱不开,已经能感觉到斧刃割开脖子上的嫩皮,凉飕飕的触感吓得他嚎叫起来。 “这些米粮都是从哪里弄来的?” “有从北枢送来的赈粮,还有平时百姓上缴的粮食和用来抵扣税赋的粮食……”壮汉的眼神流露出惧怕,声音已然有了哭腔。 “你们在粮食里添加的东西可有解药?”这是吕青野极为关心的问题,也是路战在意的问题。此处若有解药,直接带走将会省却路战很多精力。 “大哥……我们不知道!连加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宋长史只说那些粉掺到粮食里拌匀了再筛出去便可,根本没提过什么解药……我们真的不知道有什么解药……”壮汉急得眼泪都掉了下来,答道。 若不是有斧刃卡着他的脖子,只怕他要跪下来求饶了。 吕青野看他那副窝囊的样子,皱了皱眉,又问道:“这里一共有多少粮食?” “一万……”壮汉十分注意吕青野的表情,一眼看到吕青野在皱眉,吓得一哆嗦,连鼻涕都淌了下来,“一万……五千石……” 吕青野微微有些震惊,没想到这小小的山谷竟藏了这么多粮食。转而问道:“都有谁知道这里?” “孟太守……宋长史……”壮汉哆哆嗦嗦地回答。 “囤这些粮食做何用处?” “吃……”壮汉刚说出一个字,立觉不妥,连忙改口道:“赈粮刚到几天,要陆陆续续会运到樨城去,所以粮多。这里还有一万石,平时没这么多粮食。” “粮食只供应樨城?” 壮汉立即点点头,忽而又主动说道:“加料的都是要我们提前两天拌匀,放到挨着打谷场西侧的几个仓库里,其他都是不加料的……大哥,你们直接从隔壁的仓房下去就可以背粮,都是我们装好了袋子准备发樨城的好粮……” 吕青野示意吕澈上前,悄悄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那壮汉一脸急切又恐惧地见吕澈离开,以为吕青野被他说动了,战兢兢地哀求道:“大哥……你们想要多少粮食,随便拉走,放我们弟兄一条生路吧。我们……只是护粮兵,没做过伤天害理的……” 不等他说完,吕青野已经将他打晕,顿了顿,强按下不忍之心,扭断了他的脖子。 在他看来,这些人确实不还至于该死,但如果不死,可能会暴露白瑶山的行藏,所以,还是要杀掉保险。 出仓房后,吕青野顺手将收来的两个壮汉的斧头和猎叉递给了吕澈,对吕澈和古思阔说道:“目前村里只有四十多人,我和路战去解决他们,你们先进隔壁的仓房地窖,把里面的米背上来,先放仓房里,不要露出来” 众人齐齐点头,跟着吕澈和古思阔进了仓房里。 因为吕青野已提前让吕澈转告路战去偷偷猎杀留在村中的护粮兵,担心那壮汉撒谎骗他,所以吕青野没有问那四十多个护粮兵都在哪里。一共就这几十户人家,又是整齐排列的屋舍格局,十分容易寻找。不消小半个时辰,四十六人无一漏网,均被两人杀掉。 早晨时还热烈的太阳,此时有些惨白,天渐渐阴了。 路战检查了一下,打谷场东侧地窖里存的果然都是好粮,将掺了药粉的粮仓暗暗做了记号,吕青野指挥众人,会套车的去马厩牵马套车,剩余的都去背粮。 眼见过了巳时,天色有些发阴。 搜罗全村找到五十辆车,均已装好粮食,路战、吕澈和古思阔正在指挥大家给粮食盖上草苫子防雨。吕青野担心山上的人随时会下山来吃饭,果断下令离开。 五十辆马车载着满满的粮食,迤逦而行。 走出桂花村约有四五里地,即将到达进入树林的岔口,突然听到桂花村方向传来尖锐的哨声。显然,山上的士兵下来,发现村子里的人都死了,所以吹哨示警。 “他们没有马,步行追不上我们。”吕澈说道。 马厩里的六十匹马,都被他们套到车上拉粮,一匹没给村子里留。 “谨慎些,这些马各个膘肥体壮又气力大,可不是常年拴在马厩里养出来的,必然是经常牵出来遛遛吃些嫩草。如果他们还有牵出去没有回村的马,很容易被他们追上的。”古思阔严肃地说道。 古思阔话音一落,尖锐的哨声又响了起来,这一回更加高亢绵长,听起来刺耳又扎心。 路战突然伏到地面上,将耳朵贴着地皮仔细地听,瞬间变了脸色,说道:“被古先生说着了,他们还有马,而且人数不少!” 吕青野道:“马车先赶走!我们边走边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六十七章 阻击战(一) 虽然拉着沉重的粮食,但赶车的百姓却不得不继续抽打马屁股,让马尽量跑起来、跑得快些。 吕青野等人快步跟在马车后,其实吕青野早已做好了全盘部署,说道:“分两路!马车上粮食少的那三车,跟着我朝樨城方向跑,吸引追兵。路战,你带着大家沿原路回白瑶山!切记,如果追兵也分两路追击我们,你要先保住我们的人,粮食可以不要!” “你带着他们回去,我去引追兵!”路战断然拒绝吕青野的命令,说道。 古思阔的目光从路战的身上移到吕青野身上,若有所思地敛了敛眼角——他们之间看起来可不像有什么从属关系,尤其是这位二当家,对路战有一种若隐若现的尊重;路战对二当家,可没多少尊重。 吕青野不肯,正摇头要说话,路战却已说道:“家里还有那么多事等你去做呢,别啰嗦,后面追兵马快,很快就到!” 话音一落,路战已经依次追过最后面的三辆马车,说道:“兄弟们,咱们这面走!一切照着我说的做!” “路兄弟,我和你去!”因为路战那面危险,所以古思阔决定还是跟着路战,关键时刻可以帮忙。 “古先生,有我们几个就够了。你也跟着二当家先回山里吧,樨城接下来会更乱,暂时不要回去。”路战道。 留下古思阔,路战有些私心。这人是地地道道的樨城百姓,而且一直与孟徽对着干,将他留在梅兮颜身边,一旦和孟家开战,至少他能充当向导。而且,他那一身功夫相当不错,是个文武兼备的人物。 “那我和你去,我们两人还能多拦住追兵一会儿。”吕澈紧跟着跑过去,凑到路战身边。 “粮食都在你们那边,所以你们必须都要留下。”路战对吕澈和古思阔说道。转而又对吕澈说道:“别小瞧了古先生,身手可不差的。前面就是岔道口了,你们快走吧。” 说罢直接将两人推回到吕青野身边,催促道:“快走!快走!” 吕青野上前一步,对路战说道:“到了樨城,若孟徽的队伍还没有回来,直接把那里的百姓都带到这里来,让他们取粮!” “不可!不可!”古思阔立即阻止道,“樨城东门外有驻军,想来就是担心有灾民向东流徙会误入桂花村,所以才拦在那里。一旦有灾民大量向东移动,驻军是绝不会手下留情的……月初那场屠杀即是因此而起。” 吕青野在山中这几日也了解了许多孜州的情况,自然也知道了孟徽屠杀灾民之事。 见古思阔说着说着便有些黯然,拍了拍他肩膀,说道:“路战见机行事吧,能带来最好,但前提是保护好百姓。” 说罢,向路战使了一个眼色。 路战对吕青野的态度一直复杂,既恨他欺骗自己,却又敬他在生死关头仍能保持冷静。这大半个月相处,已是对他的言行有了更多了解与理解。 吕青野的暗示他明白,这么多粮食一旦被百姓看到,直接坐实孟徽藏匿粮食之罪,梅兮颜面临的不作为的指责将不攻自破,而且能反证孟徽图谋不轨。 但梅兮颜的身份暂时不能泄露,所以也无法在古思阔面前明白说明。 路战郑重地向吕青野点点头,转身上了马车,扬鞭打马而去。 吕青野也不耽搁,扯掉了路战最后一辆车上的草苫子,吼了一声:“走!” 两只队伍在岔道口处分开。 路战的三辆车慢悠悠地沿着早已被车轮碾出来的小路朝前走,而吕青野、吕澈和古思阔,则一人扯着一张草苫子,跟在车后面,用力扫着林中的枯枝败叶,用以遮挡马蹄印和车辙印。 趁着这时还没有下雨,林中的痕迹还能遮掩掉,只要那些追兵能顺利被路战吸引过去,吕青野这面的压力便会小许多。 刚穿过树林,吕青野便听到一阵急匆匆的马蹄声从原本的小路上踩踏过去,竟有上百匹之多,直奔着路战他们追去。 “路战他们只剩三辆车,之前我们在路上留下的车辙印和马蹄印是无法去掉的,现在这样只能暂时迷惑他们。若是被他们发现树林中的痕迹,很可能会追过来,我们要尽快找个有利的地势设个屏障,拦住可能的追兵!”吕青野对吕澈和古思阔说道。 吕青野知道路战的身手,几百人绝对奈何不了路战。但他担心对方追过来,他带着这些百姓,却是难以抵挡上百的骑兵。 “留下几个人几匹马,在路上拦住!”吕澈道。 “车也要留下!将车轮砍碎,用粮食和车板挡住路面!”古思阔道。 吕青野心中一阵感慨,自己想的办法倒是被他们两人说出来了,于是赞道:“好!就这么办!” 很快,古思阔找到一个小土坡,两边还有壕沟,不知是何年何月的排水沟,早已无人维护而荒芜。因地势关系,水已漫流到下方,形成一大片淤泥荒草甸,长满了高大茂密的芦苇。再向两侧延伸,都是荆棘,是绝佳的阻击地点。 而且这里离他们夜里摸出来的路径很近,其余粮车可以很快转到他们熟悉的路径上,继续赶回白瑶山。 吕青野将队伍最后的七辆粮车拦了下来,叫其余马车继续前行,并叮嘱他们,如果追兵再次追上他们,舍弃粮食,保住性命最重要。粮食,以后还会弄到! 在粮车队走后,吕青野他们剩下的十个人则将一百多袋粮食垒成一条简易的堤坝,拦在土坡上。 随即将吕澈别在腰间的斧头递给七辆车的百姓,让他们去旁边的树林里砍些粗树枝来,要带尖锐的枝杈,可以做成鹿寨的模样,扔在粮袋前,阻止对方靠近。 他们三人也将车板拆成了带着毛刺的各种细长的小木条,刺进粮袋的缝隙之中,将粮袋堤坝弄得越发像个刺猬。 剩余的大量木刺被三人插进土坡两旁芦苇沟中,另外还将水沟里一人多高的芦苇间或斜着削断,留下粗壮的根部茎秆,斜斜的尖刺也如扦子一般,只要踩上便能刺穿脚掌。 由于芦苇茂密,遮挡了削断的那些“暗器”,不踩上去是不会被发现的。 天阴得厉害,风也大了起来,卷着天上的黑云翻滚着朝西飞驰而去,像一团巨大的浓烟,正在迅速笼罩整个天空。 焦急的等待最考验人的耐心和定力,尤其是在敌我兵力悬殊之时的等待,更让人焦灼。 吕青野趴在地上仔细地听着,虽然脸色绷得紧,看起来还算镇定,实则心跳声就在自己耳边,“咚咚”的跟擂鼓一样——只要听不到马蹄声,就能多争取一点时间让前面的百姓多走一段路。 七个百姓已经回来了两次,但囿于人手实在有限、工具也只有一柄斧头,粮袋前的鹿寨实在不多。 “来了!”吕青野只觉得呼吸一滞,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地面传过来的轻微声响,“嘚嘚”的密集马蹄声响,犹如催命的鼓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六十八章 阻击战(二) 古思阔也俯下身体,将耳朵贴在地面上,听了片刻,沉吟着说道:“该是刚拐到这条路上。” “古先生好耳力。”吕青野起身由衷地称赞道。 “在二当家面前献丑了。”古思阔也站起来,笑道。 吕青野觉得古思阔行事稳重、谈吐温和,就是那种教书先生淡雅的气质。但他耳力这么好,路战又说他身手了得,却不知教书先生为何会这么注重武功,当真是枢国的传统,全民尚武么…… 来不及多想,砍树枝的百姓又一次返回。 吕青野让他们将树枝扔到粮袋外,便骑马去追前面的百姓。但七人却死活不肯离开。 劝慰无果,吕青野只能无奈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头看了一眼吕澈,又向来路看去——马蹄声越来越清晰了。 那七人一脸决然的神色,也跟着吕青野的目光看向前方。忽然觉得身旁有人欺近,还来不及看清是谁,业已被人敲晕。 吕青野和吕澈两人快速打晕了七个人,古思阔一脸呆愣地看着他们将人抱进旁边的树林里藏起来,还没有缓过神来。 “古先生,帮忙!”吕青野叫道。 “你们在做什么!咱们枢国人什么时候临阵退缩过?!”古思阔竟是忿忿地指责,便要将剩余的人救醒过来。 轮到吕青野和吕澈面面相觑——这答案不是明摆着的么,多了这七人也挡不住追兵,何苦要多葬送七条性命呢。 “他们不是临阵退缩,是我要他们保存实力,后面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他们做,我们损失不起。这里有我们,够了!古先生是教书先生,也是重要的力量,一会儿若是我们不敌的话,不用强行拦阻,放他们过去。留下性命,才能做后续的事。”吕青野一边继续将昏迷的人拖进树林,一边肃然答道。 “如若遇到些许困难便放弃,只安慰自己说留住性命才能继续行事,与苟延残喘何异?”古思阔却仍不赞同,厉声驳斥道。 “古先生误会了。若力量相当,自然可以拼死一战。此战明知凶多吉少,还要拉他们上战场,只是无谓牺牲。”吕青野见古思阔如此刚烈,倒是对他好感倍增,耐心地劝解。 “你怎知他们会无谓牺牲?这鹿寨不是他们做起来么?没有付出,怎么拦下追兵,怎么让粮车走得更远?”古思阔仍执拗地质问。 “古先生,战场除了比拼武力和胆气,还可以比拼谋略,并非人多便能取胜,也并非人少便不能取胜。以先生的能力该当知道这七个兄弟的身手与我们相差巨大,面对骑兵毫无胜算。若执意鼓励他们出战,等于要他们送死!”吕青野一边相劝,一边还在侧耳倾听马蹄声。 那些追兵在树林中探路十分谨慎,速度慢了下来。 “当年便是凭着我们先辈出生入死、毫不退却的拼杀和牺牲,才帮助郑胜和孟兆雄打下了南方这片土地!这种时候哪怕危险,也要让他们亲身去经历和感受,免得日后更加胆小、畏缩,完全失了勇气!咱们已经丧失了太多的血性!”古思阔据理力争。 吕青野微微颔首,说道:“我理解古先生的良苦用意,但是——”稍作停顿,吕青野换了一副不容置喙的语气,铿锵地续道:“这一战我做‘主将’,只需要我们三人迎战,拖住追兵。他们的任务是布置战场,此时任务已完成,可以休息了。” 说罢又抱起一人,走向旁边的小树林。 古思阔目不转睛地看着吕青野消瘦却坚毅的脸、看似弱不禁风的伶仃身材,愣住了。 他总想矫正枢国目前的“歪风”,习文固然重要,但武功也不能放下。他一直坚持文武并教、灵活授学的办法,但凭他一人之力却难以挽回枢国日渐衰落的血性。 若百姓还存着热烈的血性,怎么可能容得下孟郑两家在孜州和嵩州搅风搅雨、搬弄是非、离间百姓与王廷的关系。必然是早已抱团而起,揭了孟郑两家披着的羊皮。 暗叹一口气,若有所悟却又怅然所失的古思阔也抱起一个昏迷的人向树林中走去。 黑云压顶,豆大的雨点砸到脸上,竟有些微微的疼。 吕澈、吕青野、古思阔三人各自站在粮袋堤坝的左中右顶端,静等着马队出现。 马蹄声接近,前方出现了马队,卷起一大片尘土,竟看不清后面跟了多少马匹,到了五十步之处,对方停下了。 马上的人穿着一色棕色软甲,背着弓箭、腰上还挂着腰刀,各个端坐在马上挺直了腰杆,一看便是训练有素的精悍之兵。 其中一个脸色煞白如纸、看似柔弱的青年,被簇拥在马队首列的中间位置,目光炯炯地扫视着粮袋垒成的堤坝,再将目光从古思阔脸上移到吕澈脸上,最终,落到吕青野脸上。 那目光,森冷而威严,令人不寒而栗。 “小心!”三人互相提醒道。 他们站得高看得远,飞尘被雨点击落后,露出后面的马队,看起来只有五十匹。虽然比预料中的人数少了很多,但看那白面书生给人的压迫感,这一仗仍然是场硬仗。 “弓箭手!”白面青年嘴唇轻动,发出命令。 吕青野他们虽然听不到他说了什么,但看到对方第一排士兵已经张弓搭箭,显然是要先远距离攻击。 箭矢跟吕青野“下来”的声音一同到达,三人已经跳下粮袋,躲在粮袋后等着这一阵箭雨过去。 “散开去两边!”吕青野轻声对两人叫道,“他们有人偷偷摸过来了。” 如瓢泼一般的大雨落下,对面士兵悄然潜行的脚步声,还是被时刻留神倾听周遭细微声响的吕青野听到了。 在弓箭手的掩护下,对面的士兵下了路旁的水沟,深一脚浅一脚地要越过粮袋。 突然闷哼之声相继传来,有人发声提醒道:“沟里有暗桩,撤回去!” 说话声不紧不慢,看来十分镇定。便是那些踩了“暗桩”的士兵,也没有痛得哀嚎,只是嘶嘶地轻抽着冷气。 两侧的水沟过不去,简易的鹿寨却已被人挑开,他们要强攻! 深深刺入粮袋的木刺起了一定的作用——若要抠着粮袋的缝隙爬上去,有木刺阻挡;若要踩着木刺登上粮袋,但木刺毕竟细长,无法承受成人的体重,一踩便歪。只能先拔了木刺,才能爬上去,大大拖延了他们的时间。 有人用刀划破了粮袋,虽然有米粒流出,但粮袋叠起时都是错位垒叠,以确保稳固,致使米粒流出量有限,直接便被上面的粮袋压住,阻止外流。而且大雨淋湿了米粒,流淌的速度也并不快。 吕青野三人身上都有从桂花村士兵那里抢来的腰刀,这时屏住呼吸,就守在阶梯状的粮袋上,随时会探出身去向着下面挥刀,一刀砍过去便足以要命。 对方见强攻粮袋堤坝不成,便停了弓箭,大部分人下马冲了过来。 吕青野身体刚刚痊愈不久,体力不耐久耗,深呼吸一口,大喝一声:“拼了!守住粮袋!杀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六十九章 阻击战(三) 双方在粮袋堤坝的上下方开始乱战,对方一时无法冲破守在粮袋上方的三人的封锁,后面便有人骑马过来,直接从马背上飞身上粮袋。 吕青野在中间将人打飞,吕澈从旁边过去一斧头就砍在马头上,不及收斧,又要奔回去守住自己那面的空缺。 吕青野在马倒下之前捞起斧头,一手刀一手斧,奋力拦截。 左侧又有骑兵冲来,古思阔如法炮制,也将骑兵踹下粮袋,吕青野一甩手,斧头劈在那骑兵坐骑的头上。古思阔随手一捞,又将斧头握在自己手中。 三人就这样轮番换着斧头,砍倒了七八匹马,奋力护着粮袋。即便如此,被划开的粮袋太多,第一道粮袋墙已出现坍塌。 “让开!”对面那个白面青年冷喝了一声,不怒自威。 随即,所有进攻的士兵都退离粮袋堤坝,三匹马却朝着吕青野三人直冲过来。 吕青野握紧了手中的腰刀,将斧头扔给了右手的古思阔,说道:“先砍人!中间这个我来对付。” 中间朝着吕青野冲来的,正是那个白面青年和他的坐骑。毫无疑问,他是这五十人的头领,只看这份气势,只怕来头便不小。 大雨滂沱,但骑在马上的三人仍是拉满了弓,一次搭了三箭,照着吕青野三人便迅疾射出,同时人如鹰隼、挥刀追在箭后紧随而至。 若是拨打了箭矢,就会被后面飞身扑上来的三个骑兵攻击;若是不拨打箭矢,便要让那三人上了这粮袋。 这种时候没有什么周旋化解的余地,吕青野体力有限,只能避开箭矢。那白面青年踏上粮袋,手中刀光一闪,刀刃已劈到吕青野右肩。 明明那青年看起来弱不禁风,但刀势快而疾,带着凛冽的寒意,吕青野虽已料到他的招式,却也知道,这一招的力量,此刻体力不够的他接不下来。 侧退一步让过刀锋,等对方刀势用老,吕青野快速出刀,斩他右臂。 青年竟还有时间从容扫一眼战局,然后不疾不徐地侧退一步,沉声说道:“都上来。” 话音一落,又扬刀劈向吕青野。原来,他的目的不是与吕青野纠缠,而是通过这里,继续追击。 硬茬!吕青野心头冒出两个字,有些心绪不宁。 他身体尚未复原,吕澈这一夜在樨城和白瑶山之间来回奔波,又赶到这里,体力也只能勉强支撑。没有料到追兵之中竟有这样厉害的人物,此时足够凭他一人牵制住自己或者吕澈。 瞥眼看到吕澈那边果然已与士兵交手,暂时还不落下风,但招式不如平日犀利。 倒是古思阔那边略胜一筹。 他并没有躲避那士兵的箭矢,反而是抡起左手的斧头将箭矢拨开,一旋身,后背堪堪避过士兵的刀刃,再转回来时,右手刀直接劈到对方后背上。再一脚将那士兵踹回粮袋外。 正当古思阔要继续攻击爬上来的士兵时,那青年却抡起了左手的强弓,用弓臂去击打古思阔的肩背,而右手更是在与吕青野交手。 这种能分心对付两个对手还显得游刃有余的人,吕青野之前只见过梅兮颜一人。眼前的青年武功自然是比不了梅兮颜,但从容镇定的大将气度和审时度势的应变能力,却也已远超普通将领。 被青年左右牵扯,吕青野三人已无法阻止其他追兵爬上粮袋,瞬间便有三人爬了上来。 而且这些士兵都不与吕青野他们纠缠,爬上来就滚下粮袋,竟然是去夺那七匹马。 “杀马!”吕青野喊了一声,当先甩下书生不顾,直接跳下粮袋,滚到马前便是一刀刺进马颈之中。 吕澈和古思阔也不再恋战,都跟着下来杀马,瞬间,七匹马都倒在血泊之中。 如果这些追兵想跑着去追前面的粮车,吕青野他们三人是无法阻拦,但有大雨相助,至少还能多阻他们一会儿。 “划粮袋。”青年更是干脆,立即下令。 “冲回去!”吕青野摸清了青年的目的,自然便要和他斗一斗。 他们三人仗着身手比这些精兵仍要厉害许多,如同三只滑不留手的泥鳅一般又上了粮袋,谁靠近粮袋就砍谁,但只要和青年一交手,虚晃一招就去找其他人下手,绝不和他纠缠。 那青年脸上浮现一片怒色,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杀!” 几乎是一瞬间,吕青野三人便感觉被包围了! 饶是吕青野这边三人都是高手,但对方的五十人也不是无能之辈。尤其眼前的命令就是要杀掉他们三人,四十人在粮袋前后左右围着,吕青野他们即便是居高临下,也到底还是陷入苦战。 就在吕青野即将喊出“撤”字时,被他和吕澈打晕的七个百姓被大雨浇醒,从旁边的树林跑出来,蹚过水沟,朝着那些追兵冲过去,大喊着:“二当家,你们快走!” “别过来!快跑!”吕青野大惊,猛地吼了一声。 但那七人哪里肯退缩,从背后抽出柴刀、猎叉等工具,便迎了上去。 “来得好!”古思阔也吼了一声,语气中带着极大的欣慰。在他心里,这样正面对敌才是枢国人的本性。 见这七人冲来,立即便有十几个士兵也下了粮袋来拦截他们。 这些百姓,平常狩猎都是一把好手,但面对精兵,却还是少了与人搏杀的经验。交手几招之后,便有人不慎受伤。 吕青野不能放任他们不管,便也发狠冲开周围围攻自己的士兵,下了粮袋去帮那些百姓。同时对吕澈和古思阔说道:“你们去杀马,能杀多少杀多少!” 这个时候他才惋惜自己不会鬼骑他们那套简单的鸟语讯号,如果会的话,吹个暗号,既能扰乱对手的思绪,又能出其不意地下手,一定能多杀几匹。 无论如何,现在他们分成两部分,也算阻挡了追兵的速度。 但分开之后的坏处也越发明显,那个白面青年直接扑向那些百姓,只交手几招,七人之中便被杀死了四个。 吕青野奋力阻挡,却只救下三人,自己的后背还挨了一刀。 白面青年已经看出吕青野体力不济,径直杀到他面前。 这一回,青年没有留手。一刀劈下来,势大力沉,吕青野没有十足的力气硬拼,继续使用小巧的黏身功夫,用刀身贴住他刀身,一步划到青年右肩处,左拳击向他脖颈。 青年向左侧滑开一步,展开左臂,长弓突地从后面套住一个百姓,直接将那百姓托甩过来去撞吕青野。 吕青野忙收刀接住那百姓,但青年左手腕一拧,弓弦倏地一绞,便绞断了那百姓的咽喉。随即手腕再反拧,将弓抽了回去。 好厉害的杀招!吕青野心中一惊,后背有刀风从左肩膀处斜劈过来,而那青年也紧跟着迈上一步,横刀朝他的右肩削过来。 吕青野暗暗咬牙,放开尸体,蹲身滚到青年腿边,尚未完全起身,便挥刀削他右臂。 白面青年右手不收招,刀刃直接大力从空中划过,避开吕青野的刀锋,左手却拿弓弦来套吕青野的脖子。 吕青野恨极了这张弓,左手握住弓臂,用力与白面青年拉扯中,借力一个小翻身站起身来,右手回手一刀就将那个偷袭他后背的士兵的咽喉割开。热血喷溅到青年白皙的脸上,触目惊心的红,却又马上被雨水冲了下去。 旁边的士兵见到主将脸上有血迹,立即便冲过来,将吕青野围住。 白面青年显然没料到吕青野看似病弱,却如此强悍,但见自己的手下围过来,便立刻便收敛了眼中的凶光,压下怒气,继续围攻吕青野。 吕青野左支右挡,渐渐落了下风,仅剩的两个百姓冒死冲到吕青野身边,替吕青野挡下两刀,焦急地催促着:“二当家,你快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七十章 阻击战(四) 吕青野苦笑。 如果这七个百姓没有冲出来,他和吕澈、古思阔早已杀了对方的大量战马,然后骑马一走了之。偏偏他们却跑出来,成了对方拖住自己的诱饵。但这些质朴得肯豁出命来保护自己的百姓,他怎么忍心暗责他们的莽撞,又怎么能见死不救! 耳听仍有马嘶之声,粮袋被人一袋袋划开,想来吕澈和古思阔也没有完全拖住对面的士兵。 正在想该如何才能突围,便听到吕澈的声音越来越近。“二当家,撤!” 士兵被吕澈和古思阔两人的连番攻击冲开一条豁口,那两个已受了重伤的百姓也正死命地挡在吕青野背后,嘶声说道:“走吧!二当家!快走!快走!” “一个都不要放过!”白面青年第一次厉声命令道。 跟在吕澈和古思阔身后的十几个士兵,立即便将他们也裹进战团之中,竟是里一层外一层地逐渐将他们逼近了包围圈的中心。 古思阔显然很是兴奋,身上带着多处刀伤,却不停怒吼“下一个”,似乎是伤了对手一处便喊一声。这疯狂的形象与他方才的温文尔雅,简直判若两人。 体力消耗巨大不说,雨水也在消耗着他们的力气,那两个百姓倒了下去,只剩下吕青野、吕澈和古思阔三人。 对方还剩十几人,也都带着伤,却包括了那个最厉害的青年。 吕青野三人背靠背组成三角,借着一息喘息的机会,吕澈喘了一口粗气,对吕青野轻声说道:“二当家,这个时候你必须要听我的!我来开路,你不要想别的,跟着我走便是!” 吕青野想说“不”,但咬着嘴唇却没有出声。到了这个时候,他必须保住性命,他还有很多事要去做! 吕澈做了一个深呼吸,突然大喝一声:“走!” 双手抡起腰刀,毫无章法地舞得像泼风一般,挡在他身前的两个人立即便被他砍伤。稍微退了一步的功夫,吕青野也已经跟着吕澈的脚步冲了过去。 后面跟着的是一直撒泼一样的古思阔,此刻更是疯得入魔了似的,跟吕澈一前一后,看起来像两个不停转动的陀螺。这陀螺还带着满身的锋利刀刃,滚到哪里,哪里就要受伤,处处溅血。 瞬间,三人便冲出包围,向着粮袋另一侧移动。那一侧,还有他们没有杀完的、对方的战马,可以骑马逃走! 正要冲过粮袋的豁口,那白面青年却早一步挡在豁口前,也是双手握刀,“锵”地一声,与吕澈的刀锋相交,竟将吕澈的刀刃砍出一个缺口。 势头被白面青年一阻,后面的士兵再次围过来。 吕澈急得已经顾不得白面青年的刀锋之利,硬是用蛮力抵着对方的刀锋,要将他的身体推出粮袋的豁口。 只是这一场战斗,他虽伤得不重,体力却消耗得差不多了,对方的脚下跟生了根似的,竟是完全推不动。 偏在这时,古思阔的体力也耗尽了,后面追兵的刀刃已齐齐落下,便要砍到他身上! 吕青野一手扶住古思阔,一手咬牙扬刀,想要将那些致命的刀刃挡下,只听身后有人说道:“撑一下……” 后面根本没听清说什么,就看到一条黑影落在眼前,血花四溅中,那些追兵全部跟面条一样倒了下去。 来人正是路战! 眼见吕青野已陷入死地,立即便用鬼杀将他和古思阔面前的十几个追兵全部杀掉。 等转身再想去对付吕澈的敌人时,那白面青年却十分机警,竟立即收力,并借着吕澈的推力向后弹跳一步,转身跳到一匹马上,策马而去。 “路战,去追他,就剩他一个,灭口!”吕青野喘息着说道。 路战勉强应了一声,却倏地倒了下去。 吕青野将古思阔拉到吕澈怀里,一伸手臂揽住路战肩膀,才发现他也已经脱力了,和当时在南铁璧山吓退狼群的梅兮颜一样。 “你可……真是……个累赘!”路战被吕青野扶住,却毫不领情,气呼呼地骂道。 能让路战累到脱力,可想而知,对方派去追杀他们三辆粮车的人数更多。没想到他竟然还能及时回援,吕青野心下感激,自然不会生气——在鬼骑心里,他一直是累赘,早已习惯了。 苦笑一下,问道:“另外三个兄弟呢?” “还在……沟里……藏着呢……等安全了……自然会回去……”路战答道。 吕青野黯然,又问道:“后面还有追兵?” 路战摇了摇头,说道:“上马……先回去……” 吕青野暗道一声侥幸,如果那个白面青年能多停片刻,只怕就能看出路战也是强弩之末,他们四人加一起也不是那青年的对手。 缓了缓力气后,将七个百姓的尸体抬到马背上,吕青野和吕澈本想带着路战和古思阔各骑一匹马,但路战和古思阔都要求自己趴在马背上即可,过一会儿缓过体力便可以坐起来。 吕青野也不坚持,将两人扶到马鞍上,自己和吕澈坐在最后一匹马上,催赶着十多匹马小跑着向白瑶山赶回去。 这片没有路的荒地被大雨浸泡之后,泥泞难行。走到一半路,雨停了,却看到前面孤零零地站着吕湛和洛梒。 再前面是粮车队伍,出乎意料的是,每辆粮车的后面都多出三四个女人在推车。 双方见面后都是一惊,吕湛和洛梒还以为是追兵到了,所以留下来抵挡,没想到却是吕青野他们。 暂时的安全让所有提心吊胆的百姓都舒了一口气,停下粮车进行简单的调整和休息。 吕湛和洛梒听了梅兮颜的命令返回白瑶山,得知吕青野已经带人去骗粮,洞里的女人们各个担心不已,于是吕湛和洛梒带了一百五十人赶来接应…… 道路泥泞,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粮车拉回白瑶山。 吕青野从吕湛和洛梒处得知驻云山的情况,推断梅兮颜会趁此变故将骑云寨收入白瑶山,所以才吩咐众人等天明时套好马车去接人,而他实在担心梅兮颜的身体,提前骑马赶来查探情况。 众人刚在驻云山上经历一场生死劫,又得知吕青野的抢粮经过也是险象环生,那些心中觉得去龙摆腰接粮纯属多余的人,都讪讪地闭了嘴。 另有不少白瑶山的人在龙摆腰时便听出梅兮颜说孟徽要造反,此时再一联想,更是愕然,小声议论着:“孟徽藏匿这么多粮食,又给赈粮做手脚,难道真的要……” 议论的人多,即便声音再小,吕青野也听到了,毫不犹豫地点头说道:“这几日发生的事,大家已经通过各自亲身经历过的人了解了,孟徽的目的可谓昭然若揭!” “兔崽子的,害得我们好苦,跟他拼了!”骑云寨的人忿忿地骂道。 已然决定离开的白瑶山部分人都坐在一起,此时听着身旁之人的咒骂和狠话,均是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吵嚷着,洛英、林木匠和高骏骐、辛艾等人陆续回来,食物不多,梅兮颜做主只分给身体最弱的人吃,让他们能恢复些体力。 不久后,在众人的惊讶之中,洛梒带着四十架木板马车到来。 吕青野发号施令:“重伤者、老人和孩子优先上车,其他人委屈委屈,跟在车旁同行。坚持一下,回家后有热乎乎的米粥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七十一章 姐弟 梅兮颜靠在洛梒和连弟身上,随着马车微微颠簸,还在想着孟徽在驻云山扑空后,接下来会怎么做。 吕青野他们遇到的那个厉害的白面青年,她心中倒是想到一人,却不能肯定……原本就虚弱、疼痛的身体,又这么耗费心神,愈发觉得头痛、昏沉。 由于昨夜一场大战,男人们几乎都受了伤,跟着马车前行的都是女人。 好在这些女人一直生活在骑云寨里,性格也颇为豪爽、干脆,完全不娇气。甚至为了让马车走得能快一些,不少女人将坐在车上的孩子都背在背上。一百多里路,一声苦和累都没说过,到了傍晚,终于回到白瑶山。 白瑶山山脚,一群老少百姓在芦苇荡外翘首以望,远远看到马车队伍,立即迎了上去。见到一车车筋疲力竭的人们,人人脸上都是一片震惊之色。 不少人先找到了梅兮颜,见她面色如白纸一般,都拥上去追问发生了什么。其他走得慢的人之中,有和林木匠是同村的,发现马车上竟然还有骑云寨的土匪,不由得一怔。 梅兮颜强撑起身体,对着大家说道:“让大家担心了,我们都还好。粮食也都在,埋在安全的地方,没有运回来……” “大当家别这么说,你们能安全回来比什么都好。”人群里不少人这样说着,都各自寻了受伤的人搀扶着,剩余的人有的赶马,有的在车后推车,将马车直接赶进山去。 梅兮颜看着眼前的景象,心中生出无限感激。 白瑶山野兽多,虽然她的存在震慑住了不少野兽,但她仍是千叮咛万嘱咐,晚上不得出山洞,白日里出去必须多人一起。此时看到几乎留在洞中的人都下了山,连几个月娃娃的母亲也在,忍不住向站在身边的吕湛问道:“你们都出来了,那些老人和孩子怎么办?” “大当家请放心,吕澈在里面看着呢。”吕湛回答道。 梅兮颜倒是相信他们的能力,也就不再多问,由洛梒扶着,慢慢往山上走。洛梒要背梅兮颜,却被吕青野拦住了,直接将梅兮颜背起来。 苗风、洛英和北山越脸色难看,正要说话,却听吕青野淡淡地说道:“日后你们就知道我的用意了。” 梅兮颜趴在吕青野背上,轻轻摆了摆手,示意鬼骑三人放心。 北山越要继续背罗启,罗启摇头拒绝,只说自己还有力气,可以自己走。 见北山越和罗启各自坚持,梅兮颜轻轻淡淡地说了句“让他历练历练也好”,北山越便不再说话。 罗启脚底被草鞋磨伤,一步一痛,却咬牙忍住。他要在梅兮颜面前留下最坚强勇敢的一面,让他的王姐记住他的表现。 吕青野和洛梒在一旁看着,立时便猜出了罗启的身份。 临近瀑布时,吕青野轻声对梅兮颜说道:“累了就睡吧,接下来的交给我处理。” 梅兮颜倦意袭来,迷迷糊糊中应了一声“嗯”。 进了山洞,吕湛和吕澈早已带人为骑云寨众人准备好了住处,似乎早就料到他们会到。 没有出去的老人们见到梅兮颜和吕青野回来,都不停喊着“大当家”、“二当家”,不少孩子跟在吕青野身后,不停地询问梅兮颜怎么了,看来这几日吕青野已经和留守在山洞里的人混得相当熟络。 吕青野只说梅兮颜为了抢粮、护粮受伤,在所有百姓的翘首询问中,背着梅兮颜进了他一直住着的小山洞。 在小洞外,站着大部分担心梅兮颜安危的百姓,有原本就是白瑶山的,还有骑云寨的。 白瑶山的人中还包括那些知道她真实身份后一度对她极为排斥的人——他们的命,是梅兮颜带着几个高手拼命保护下来的,他们眼不瞎,心也不盲。但感激的话却一直梗在嗓子眼里,说不出来。 “路战呢?”从山脚到进入山洞,都没有看到路战的身影,梅兮颜趴在吕青野背上,蚊呐般问道。 “昨晚身体恢复了一些便让吕湛骑马送他去了永靖关。樨城动静闹得这么大,其他城邑倒没见有什么动作,我让他去探查一下关里有什么动静。另外,将桂花村的事也适时透漏给永靖关,看他们作何区处。”吕青野也小声答道。 梅兮颜鼻子里“嗯”了一声,本想问他伤势如何,但鬼骑在侧,话语在唇齿间转了几转,又暂时咽回腹中。听到洞外百姓还不肯离开,撑起精神打趣道:“二当家,去安慰一下他们。” 吕青野把梅兮颜轻轻放在草垫子上,伸手将贴在她脸颊和额头上的碎发理了理,小声说道:“好。我先代你把你的那些宝贝百姓安顿一下,一会儿回来,趁这个功夫,你先歇歇。一会儿我来叫你,很快有粥喝,特别香。” “等一下……”梅兮颜拉住正欲起身的吕青野的衣袖,手指上传来的刺痛让她难过地微微皱眉。 吕青野顺着她微弱的手劲将自己的耳朵凑到她唇边,听她极轻极轻地说了一句话,然后抬头看了看站在他身后的苗风、洛英和北山越。三个人的脸色透着疲惫,但却仍站得笔直,都在盯着梅兮颜,十分担心。 吕青野暗暗吸了一口气,说道:“你们老大有事和你们说。” 说罢便起身,示意他们过去。 三人眼神一亮,立即便走过去。吕青野对鬼骑也算是很熟悉了,从他们的虚浮步态上已明显看出他们的体力也即将耗尽,不过是硬撑而已。 直到落在最后的右臂骨折的苗风经过了吕青野的身旁,吕青野骤然挥臂,右掌掌缘直接砍在苗风的后脖颈上。苗风连哼都没哼,直接软倒了。 洛英和北山越仓促回头,吕青野却已蹲下身子转到了他们身后,忽然站起身来左右手掌缘同时砍在他们后脖颈上,两人也歪倒下去。 罗启看着这一切在瞬间发生,呆愣在旁边,一时反应不及。 “小启,别怕,是我安排的,过来我旁边歇着。”梅兮颜躺在草甸子上看向懵怔的罗启,轻唤道。 罗启应了一声,一瘸一拐地乖乖走过去,就坐在梅兮颜右手边的草垫子上。 “谢谢。”梅兮颜再看向吕青野,扯了扯嘴角,说道:“把他们拖到草垫子上,让他们好好休息一下。” “等他们醒了,你可千万要跟他们说明白,这是你的意思,我只是替你出手而已。”吕青野拖着北山越的身体,将他放到旁边的草垫子上。 随即又无奈地摇头,颇有自顾自怜之意。本来鬼骑对他的初始印象便不好,结果又被自己突袭,竟然还成功地一次打倒三个,不知道他们醒来对自己的仇恨会增加多少。 “有我在,放心!”梅兮颜慵懒又笑嘻嘻地打包票,又收了笑容,唏嘘道:“我只是担心他们乱来。虽然嘴上都不说,但他们心里只怕时刻想着偷偷去永靖关找路战回来。以他们现在的体力,会累坏的。” “这样极好,让他们好好休息,就在这里以逸待劳,等孟徽上门。路战身体能撑住,否则我便让吕湛去了,你放心。”吕青野将顾晓也拖上了草垫子。 梅兮颜怔怔地看着吕青野,提到路战的时候语气自然,已不像以前那样闪避,看来他们两人也算和解了。心里一高兴,扯了一个笑容,戏谑道:“有个二当家在,我安心。” 忽地又想到什么,补充道:“落英背着的那个昏迷的少年叫李砾,你多费心照顾他一下。” “好。等我,我很快回来。”吕青野小心翼翼地安置好苗风,微笑着回应,说完便快步离开。 罗启盯着吕青野的背影,直到充当门帘的草席落下来遮住视线,才将目光收回来。这个阿野虽然装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但行为举止中却透着儒雅稳重,根本不像土匪。 方才进洞时,他吩咐那两个叫吕湛、吕澈的人做事,虽然看上去和对待别人没什么大差别,但却总让他觉得三人之间的应答十分自然、默契,如同一家人一样。那两人姓吕,而他没有姓氏,只叫阿野,很可能,这个人便是吕国世子——吕青野。 想着他拨动罗夕发丝的轻柔动作,他与自己这位王姐的关系,可是不一般哪。 鬼骑不得婚配,罗夕的娘亲已经破了规矩,难不成这个罗夕也要破规矩……果然大逆不道的女人生出的孩子也是大逆不道的性格。父王竟然为了这个大逆不道的野种,将本属于自己的王位,送给了她! 梅兮颜扭过头,看着躺在旁边的三个昏迷不醒的鬼骑兄弟,稍稍安心,却没有看到在她旁边的罗启,正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她和三个鬼骑。 “小启,腿受伤了么?”梅兮颜忽然关心地问道。 罗启吓了一跳,刚才和吕青野说话还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以为放倒了三个鬼骑,她就会安心休息,没想到竟然还有精力来问询自己。这个人心狠手辣,杀起愚民来毫不手软,实在要打起万分的精神才能应对。 “没有啊。”罗启收敛了神色,贴心地笑了笑,回答。 “我看你走路一瘸一瘸的,有伤不要瞒我。”梅兮颜转回头,看向自己的弟弟。 洞里篝火不太旺,罗启又坐在最靠洞角的草垫子上,十分昏暗,凭着梅兮颜此时模糊的眼神,看不清罗启的表情。 “哎呀,王姐,你就顾好自己吧,我没事儿,北山越将我照顾得很好,我现在比你还有力气。”罗启向前蹭了蹭,蹭到梅兮颜旁边,拉起她的手轻轻摇着撒娇。 “这些日子在樨城,受苦了吧?”梅兮颜忍着针刺般的疼痛,任他拉着自己的手撒娇,也略微宠溺的问道。 那一双小手,又热又软,这就是自己的弟弟么?血脉相连的亲人?这还是第一次,她觉得和这个弟弟有了亲近感。在枢钥王宫,他们很难得才能见一面。 “没有。”罗启拉长着语调、调皮地答道。 摸着梅兮颜手掌和手指上的老茧,罗启脸上有些动容。 这就是他的王姐——鬼骑之首的手,全然不像二姐三姐那两双柔若无骨的春葱玉手,也不像父王那双略微湿润却也过于柔软的大手。难道只有这样的手,才能撑起枢国的文治武功么? 梅兮颜仍在闭目养神,没有看到罗启眼中炽热的渴望。 “王姐,我想出去帮帮忙,二当家说有粥喝,该是像樨城放赈一样,需要帮手帮忙吧。”罗启瞥着梅兮颜的脸,做出一副极懂事的样子,说道。 梅兮颜似乎倦意袭来,不甚清晰地咕哝了一句:“嗯,不累的话就去吧。” 罗启龇牙咧嘴地起身,踩着火烧般疼痛的双脚,轻轻地走出小山洞。 梅兮颜听到草帘落下的声音,缓缓睁开了眼睛。 二当家?别人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叫她和吕青野为大当家、二当家,也算说得过去。罗启怎么可能会老老实实叫吕青野二当家,还不趁着只有他们姐弟二人的时候,好好询问一下吕青野的来历。 从罗启进入樨城后的一再表现来看,这个弟弟实在也不是普通孩子,竟让梅兮颜想到了远在越国的尹扶思。一样的小小年纪,心思深沉。 罗启啊,何必这么谨小慎微呢,再等几年,这王位仍旧是你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七十二章 二次分歧(上) 吕青野从梅兮颜所在的小山洞出来,暗暗松了口气。梅兮颜没事,比什么都重要。 这是第一次见到梅兮颜疲惫如此,也是第一次看到鬼骑疲惫如此——保护人比自己冲锋陷阵更加伤身费神,他在苇城已有了足够多的经历。 洞外的人突然少了好多,只剩刘氏带着几个妇人还守在洞外几丈远处,见吕青野走来,刘氏上前一步,小声问道:“二当家,这几个姐妹为人都很谨慎,我特意请她们来照顾大当家……” 欲言又止的停顿片刻后,刘氏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二当家,大当家真是……国主么?” 吕青野早已从吕湛处得知梅兮颜身份暴露,也知道安全回到这里后,将要面对林木匠等不少人的离开,这个秘密必将不再是秘密,只是没想到不过刚进入山洞,便保不住了。 微微点点头,吕青野轻声问道:“其他人是因为这个原因离开的?” “也不算是——”刘氏是发自内心地敬重梅兮颜,与她身份无关。此时确认了她的身份,反而更加敬佩她的胆略。也就不再扭捏,直接答道:“是周家嫂子怕他们吵到大……国主,所以把他们带去了练武洞。” 吕青野心里已有算计,微笑道:“大当家没事,只是太累,让她先歇一歇便好。若是还匀出一套干净的衣赏,麻烦刘嫂找一身合适的,给她换换。” 由于洞内不少百姓没有随身衣物,梅兮颜将自己的衣物分给了他人,唯二的其中一套穿去吕国抢粮。结果换了吕国士兵的装束,衣物在打斗时被连弟等人拿来灭火,烧得不能再穿,只剩一身潮湿的吕国士兵服。 剩下一套吕青野打开包袱看了看,布料已经被洗得很薄,随时会破,只怕是不能再穿了。洛梒也只剩一套衣裳,梅兮颜不可能接受洛梒的衣裳。 在刘氏点头应承时,吕青野又道:“第一批粥已经煮好了吧,大家已经两天没吃饭,还要麻烦这几位大嫂去帮忙照应一下。” 这样一说,无异于便是婉言拒绝了她们的照顾。刘氏很识大体,带着几人离开了。 吕青野故意让刘氏等人先走一段路,他才慢慢地跟上去。还没有走到练武洞,已察觉气氛压抑异常,传入耳中的声音大都中气不足,却也足够他听得清楚。 “……大当家是不是国主,都是白瑶山的大当家,是我们的老大,她本人并没有做对不起大家的事!你们若不信我们的话,大可以等李砾醒来问李砾!刈水决口、人祸大于天灾、所谓的天祭谣言,都是孟家暗中搞出来的,只为让咱们平头百姓怨恨国主。”连弟压住怒气,尽量平和地说道。 “她是国主还是大当家,区别可大了!”有人反驳连弟道,“只是大当家的话,跟着她这样当野人、等赈济,我也认了。但她明明是国主呀!她不想办法解决赈济问题、不想办法解决孟定衡和郑统,以为只带着鬼骑来和我们一起逃难,一切问题就会自行解决么?” “就是!”有人附和道。“如果征收繁赋重税都是孟定衡和郑统的安排,她该将孟定衡和郑统绳之以法以安百姓才对。” “国主还没有实权,你们平时闲聊时没少笑话她,现在又怪她不惩罚孟定衡和郑统,这不是强人所难么?”连弟反驳道。 “可是装模作样和我们同甘共苦半个月一个月又能改变什么,说到底不把病根彻底除去,我们还是要缴纳税赋,吃苦的还是我们。” “而且,如果孜州的地方官都不听从她的命令,甚至可能要造反,我们还能指望她什么?这一次二当家能抢回粮食是运气,孟徽绝不会再给我们机会去抢粮,难道真要我们去吕国抢粮么?” “孟徽扣下那么多平日上缴的粮食和赈粮,到底是贪心还是造反,这个……说的准么……”决定与林木匠离开的那些人仍有些将信将疑,讷讷地问道。 “他可是向赈粮里加了药,害得吃了赈粮的人都病倒了,用来制造误会,挑拨国主和我们的关系,不是要造反是什么!你若胆小,尽管在一旁缩着,这个时候还要为孟徽说话,安的什么心!” “孟徽带人上山的时候,他早就躲起来了,当然不知道咱们多辛苦。这种人,祖宗的血性早就忘光了。”有人帮腔责怪那些一心想离开是非之地的人。 “你们别得寸进尺!”有人看不惯这么明显的抢白,驳斥道,“这事本来就蹊跷,孜州这么多城邑,只有一个孟徽撺掇百姓造反,他反得起来么?” “难不成我们这么多眼睛看到那些掺到粮食里的粉末都是面粉?” “若不是为了保护你们,大当家……国主他们也不会差点儿丧命!你不出力便也罢了,这么睁眼说瞎话,你良心被狗吃了!” 这一通争辩的,都是白瑶山的人。 生性懦弱、不愿惹是非的一部分人和热血正直的一部分人越发壁垒分明。 在龙摆腰时,双方还能彼此理解,但在得知这么多内幕后,想离开的那些人还是说着不咸不淡的话,终于惹恼了决定留下来的人。 眼见着越来越多的人面红耳赤,连弟断喝了一声:“够了!” 声音在山洞之中回响,震人心魄,人们顿时安静下来。 话一出口,连弟便觉得语气有些重了,吸口气调整一下,放低声音说道:“大当家说过,人各有志,要尊重个人的选择。孟徽造反是板上钉钉的事,不止孟徽,永靖关的曹通济,也存着这个心思,你们不信的大可继续不信,多说无益。” 连弟本就是定津灾民的“领袖”,进入山洞后又是后厨管家,定津灾民随身携带了大量的盐和佐料,不过几天,便改善了大家的伙食质量,众人对她很是尊重。 去过龙摆腰的人都知道她和周定丘是永靖关出身,自然相信她说的话,于是练武洞里突然安静下来。 片刻,才有声音响起。 “……孟徽造反大家都看到了,我们和他们对着干,白瑶山会不会就是下一个驻云山?”有人终于想到了这个问题,忧心忡忡地问道。 “只是打架的话倒是还能和他们拼一拼,可是,孟徽再放火烧山可怎么办?我们就没有容身之处了。” 一时大家都被这个结果惊住了,竟无人接话。 虽然知道大家是担心白瑶山的安危,但是一想到驻云山那把火,骑云寨的人的一肚子委屈与怨恨便无处发泄。 吕青野正要快走几步去安慰众人,冷不丁便听到小川说道:“如果你们还知道现在受的苦都是孟徽这些当官的故意不作为造成的,就有点骨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 一句话噎得众人一时无言以对,小川继续说道:“孟徽私藏赈粮,却假装没有粮食,煽动樨城的灾民去攻打驻云山、抢粮食,实则是制造乱象,让灾民成为乱民、暴民,跟他一起造反。只要我们告诉樨城的灾民,粮食都被孟徽藏在了桂花村,让灾民知道他的真实嘴脸不就好了。” “灾民知道又能怎样?孟家要造反,郑家和孟家是姻亲,自然要帮孟家,嵩州和孜州既然都已落入他们手中,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只能接受,总不能都搬到北方去。”一个青年说道。 “要这么说的话,还坐在这里干什么,你直接去樨城投奔孟徽算了。”有人驳斥道。 那青年被抢白得红了脸,怒道:“国主不作为,我们又能怎么办?” “国主和鬼骑都出现在这里,应该就是为解决孟家的事而来。”连弟说道。 “怎么解决?她在南方可能调得动一兵一卒,难道靠她和那几个鬼骑就想杀掉孟家所有的将士?还有那些跟着孟徽造反的灾民,她也要杀掉么?” 不知是谁问了这些问题,竟引起了不少人的思考,早已忘了先前还有人责备梅兮颜不作为。 没有领头人,这些人即便有些心思澄明的,也仍旧是一盘散沙,不仅无法凝聚,甚至自相矛盾。 “国主救我们不会……是要我们和她一起去抵抗孟家的军队吧……”终于有人讷讷地将心中所疑说了出来。 结合目前的事态来看,事情必然会走到这一步。一想到梅兮颜是要让他们为她卖命,大家对她所做一切的感激之情竟立即便淡了许多。 骑云寨有人小声问高骏骐道:“大当家,当初不就是国主下令要剿我们寨子嘛,现在却又救我们,是安的什么心?” “什么安的什么心?”高骏骐责备道,“若不是国主他们拼命保护我们,咱们现在能安稳地坐在这里喝粥么?” 高骏骐虽然鲁钝,但听到大家说了这么多,也已经明白梅兮颜的目的。但他早已答应了梅兮颜会听她的命令,而且,辛艾与孟徽还有大仇未报,当然会支持梅兮颜。 辛艾没有说话,孟徽带百姓上山,本就不为抢粮,只想让灾民看到国主在他们寨里,以便引起灾民对梅兮颜的愤怒。但骑云寨被牵连也不能说全是国主引起,到底还是他们的土匪身份给了孟徽可趁之机。 “要么还是回寨里吧。山火已被大雨所灭,证明我们命不该绝。孟徽二次上山又扑个空,不会再为此浪费精力,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否则,不知国主的真实目的,若她最后仍要卸磨杀驴,我们得不偿失。”说话的是骑云寨的文头胡文秀。 虽然学文没有多少,但在矮子里面也算得是个大个儿,所以辛艾要胡文秀教大家识字。 他显然也明白了梅兮颜的用意,但梅兮颜救了他们骑云寨众人,若直接说梅兮颜想利用骑云寨,实在有些忘恩负义,干脆委婉地建议。 “是啊,大当家,自古官匪不两立,我们还是回驻云山吧。”骑云寨的不少人跟着附和着,请求高骏骐。 “你们觉得我和二当家是和你们说笑么!”高骏骐对着寨众怒目而视,显然是生气了。 “我已答应了国主,骑云寨甘心为国主赴汤蹈火,我高骏骐说话算话,谁若不愿意留下,自己下山去,我绝不阻拦。” 辛艾见高骏骐发狠话,立即出声圆场:“兄弟们,孟徽原本就是我们的敌人,大家想想当初是因何上山入寨——那些被孟徽苛捐杂税剥削欺凌的苦和被他迫害的亲人,都是我们切身的仇恨——怎么能因为国主的身份就忘了我们自己的初衷。” 说罢,停下叹息一声,又道:“昨日大家已见过孟徽的手段,他散播谣言利用灾民去攻击我们,如果没有国主设计连环巧计,我们只怕已被他们攻破了寨门。” “二当家说的也对,但你觉得文头说得有理不?”寨众却仍旧执着地问道。 辛艾语塞。胡文秀说得当然有理,何止有理,甚至算得上远见卓识。梅兮颜利用他们的心思昭然若揭,即便可以顺利杀了孟徽报仇,但之后还要继续为她与南方的孟郑两家战斗,能活下几人哪说得准。 他们都是土匪,梅兮颜使唤他们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甚至他们战死了也算是为民除害,根本便是一石二鸟。 高骏骐见平时机灵的辛艾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立即说道。 “我说过了,若想走的,我不拦着。一会儿阿野二当家回来,我先提前跟他借些米粮,走的人带些粮食下山,今后生死各凭天命吧。” 早在驻云山决定归顺梅兮颜,高骏骐就已想好了如何安顿那些不想去白瑶山的人,只是没有想到,刚进入白瑶山,便要面对这个抉择。 气份突然有些僵硬和紧张。 吕青野一边快步走进练武洞,一边柔声地说道。“要走也不是现在。大敌当前,瘟病扩散,哪有安全的地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七十三章 二次分歧(下) “二当家?!” 此起彼伏的声音,有些是惊,有些是喜,有些是忧,有些是惧。 吕青野快速环视一周,洞里歪歪斜斜坐了一百多人,大部分是骑云寨的人。吕湛、吕澈、洛梒和林木匠都不在,连弟和刘氏坐在大锅旁,随时准备为众人盛饭。 但从各人手中的空碗来看,显然,梅兮颜的身份让不少人有了担心,明明疲惫得紧,但紧张感抑制了饥饿感,根本吃不下饭。 “有什么事比吃饭恢复体力更重要。”吕青野微笑着走到连弟身旁说道,“即便决定下山,也要吃饱才有力气。” 惧怕也好,信服也罢,众人都知道吕青野抢回了粮食,本事不比国主罗夕小多少。在他面前,先前争吵的气势便弱了下去。 而且他身份“干净”,众人更愿意听他的话。原本有些问题想问吕青野的人,一时也都闭了嘴不说话。 争吵议论声停下后,众人肚子的叽里咕噜声便明显起来。 吕青野仍旧保持微笑,说道:“咱们米粥管够,但是饭碗不够,所以要分批吃饭。还有七百弟兄在排队,别让他们等太久。” 辛艾作为骑云寨的二当家,又是骑云寨里的管家,立即也起身走到锅旁,说道:“弟兄们,按咱们寨中的规矩,老的少的先来,妇人们和轻伤的去照顾重伤的先吃,最后再回来吃饭。” 众人看向吕青野,显然不想就这样离开,还是想听到关心的问题的答案,只是没胆量开口。这个表面温和儒雅的男人,虽然看似比豪爽霸气的梅兮颜更容易搭话,实则也有着极为慑人的气势,使人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去吧,等你们吃完了,我再回答你们的问题。”吕青野给他们一个确定的答复,让他们暂时安心。 听到吕青野的保证,明明已筋疲力竭的骑云寨众,马上便互相搀扶着站起身来,分成几组,蹒跚着脚步,有条不紊地按着辛艾的吩咐去照顾老人、小孩和重伤者吃饭,竟没有一人生出怨言。 吕青野见到骑云寨的人如此令行禁止,也不禁对眼前这个孕妇起了敬意,朝她微笑着点点头。 剩余的白瑶山百姓见到骑云寨的土匪竟有这样的规矩,也不由得有些惊讶,更不想自己输给土匪,紧跟着起身,盛了粥端去给重伤患。 练武洞里很快便只剩吕青野等人,连弟和刘氏正要将大锅抬去刷洗,继续去煮米粥,辛艾却说道:“周家嫂子,我和刘家嫂子去,你也累了两天,先在这里歇歇。” 连弟也确实累了,只是她自来山洞,便负责后厨事务,已是习惯成自然。此时听到辛艾如此说,也不再逞强,蹒跚着走到一旁,说道:“二当家,别把那些兔崽子的话放在心上,大部分人都理解国主的苦衷。” 吕青野点头轻笑:“我知道。” 辛艾抬起大锅一边,却又转头看向吕青野,轻声问道:“大当……国主身体如何?” 她本想说“大当家”,但大家既然都知道了她的身份,也就无需再隐瞒。 “彻底累倒了。”吕青野诚实地回答。 梅兮颜的伤势众人都看在眼中,没必要隐瞒,吕青野更是要他们知道,作为国主,梅兮颜正在用她的办法保护百姓,甚至豁出性命。 回来的路上从苗风处得知辛艾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甚至一度不肯臣服梅兮颜,梅兮颜只得用高骏骐施压,逼得她不得不低头。从她现在的表现来看,似乎意志已有些动摇。 辛艾抿着嘴唇,避开吕青野审视的目光,说道:“我忙完再去看望国主。” 说罢与刘氏抬着大锅离开了。 “这一回真的要谢谢国主,否则……”高骏也骐一瘸一拐地走到吕青野身旁,诚心诚意地道谢。 但话锋一转,又向吕青野求情道:“如果寨中的兄弟真的要离开,还请两位当家的不要为难他们。” 吕青野笑谑道:“又不是抓壮丁,为什么要为难他们?” 既已听到吕青野的表态,高骏骐便也放了心,正要说关于粮食的事,吕青野却似看穿了他的心思般,打断他的思绪,说道:“粮食不要担心,离开的人会统一安排的。” 高骏骐憨憨地笑了笑,便不再多说,也与吕青野一起去病患处帮忙。 洞中虽然人多,然而彼此照顾,这晚饭吃得并不慢。不过半个时辰,老弱和重伤者便已经在吕湛、吕澈、洛梒和林木匠的安排下都喝了热粥饱腹,伤口也已包扎完毕。 轻伤者和原本就守着山洞的人重返练武洞,既是来吃饭,也是来听听吕青野要说什么。 这种局面,原本该由梅兮颜来亲自解决,但吕青野一想到梅兮颜虚弱的模样,若是被眼前的人看到,只怕即便众人支持她,士气也会低落。所以干脆决定替梅兮颜顶一顶,将他能解决的问题解决掉,不能解决的,留待梅兮颜解决。 看着众人各自带着不同情绪的眼神,吕青野走到人群中间,清了清嗓子,说道:“大家已经知道了国主的身份,应该也知道她的难处。” 见众人对“难处”的反应有些漠然,吕青野继续说道:“当然,在你们看来,这本就是她需要解决的,一味地强调‘难处’,似有博取同情之嫌,所以她在龙摆腰向白瑶山的一些乡亲们解释过一遍之后,便再也没说过,只是用自己的方法直接解决问题。” “二当家,国主是不是要利用我们对付孟徽,还有那些造反的百姓?”问话的是骑云寨的灾民。 对于梅兮颜的“难处”,吕青野没有进洞前大家已经说过了,现在他们更关心的是梅兮颜救他们的目的是否单纯。 “‘利用’两字从何说起?”吕青野早知他们一定会问这个问题,却故意装傻反问。 “二当家,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孟徽私藏赈粮,又煽动百姓破坏樨城,造反无疑。如今国主在这里无兵无将,难道不是想让我们去对付官兵么?” “你们又不是士兵,国主怎么会让你们去对付真正的士兵?”吕青野微笑着反驳。 “那她将我们安置在这里是为什么?” 吕青野温声反问道:“这里能遮风挡雨,山上有猎物、出洞有水源,还有粮食和医者,还有比这里更好的安置地么?” 虽然吕青野的语气温和,但反问的言辞却极有力道,问话人一时语塞,连其他人也觉得那人问的问题有些过分。 另一人似乎与问话人关系较好,帮腔道:“这些都是二当家的想法,又不能当成是国主的想法。” 吕青野缓缓环视众人,一一接触他们惴惴又疑惑的目光,悠悠说道:“我们换另一种方式来面对孟家造反的问题吧。” “假设国主从未来过南方,孟家起兵造反、自立政权。你们是否会顺从孟家,仍旧过现在这样的日子,守着自己的田地、交着繁重的税赋、任由孟徽欺侮、伤害,敢怒不敢言。” 孟家的真实嘴脸暴露之后,这些问题看似假设,实则已经发生,且正在发生着。面对吕青野犀利的提问,没有人能立即回答他的问题。 连弟见大家都避开了吕青野探寻的目光,开口说道:“这要看国主会采取什么应对方式。若她对南方不管不顾,任由孟家或者孟郑两家霸占嵩州和孜州,独立成国,我们普通百姓,实在无能为力。” 这些也是洞中诸人的心声。 吕青野拊掌道:“不错。个人的力量不可能与军队抗衡,所以明知道无法反抗时,便只能忍气吞声地强迫自己接受。” “那么——”吕青野突然一顿,转而说道:“孟郑两家如果野心不止于此,还要继续过刈水攻打枢国北方,与庞大的北方军队开战。届时,你们已不再是枢国百姓,而是孟郑两家的百姓,即便你们不想参战,战火也会波及到你们,你们又要怎么办?做叛民?做叛军?” 洞里倏地安静下来,浑浊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良久,才听到角落里有人说道:“避无可避,就只能打咯。” “打谁?国主?还是你们的新王?”吕青野凌厉地追问。 那人不知该作何选择,气乎乎地答道:“谁打我,我打谁!” 看那人的装束,是骑云寨的土匪,吕青野打蛇随棍上,问道:“孟徽刚指使灾民攻打骑云寨,很可能又将攻打这里,你打不打他?” “他若来打我,我自然打他!”那人挺了挺脊背,傲然地回答。 “既如此,你们为什么要说国主利用你们?难道不是你们和国主的目的相同,所以才一致对外么?”吕青野果断地将问题揽回到初始处,反问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七十四章 家与国 众人脸色皆是一变,吕青野的话听起来确实有理。纵观洞中诸人,几乎都与孟徽有仇。即便是没有仇的,却也因他们官家故意拖延救灾而被迫逃亡——这些都是切切实实的仇恨。 然而,胡文秀却突然说道:“阿野二当家此话不妥当。” 见众人齐刷刷看向自己,胡文秀脸上一热,霎时有些胆怯,却鼓起勇气继续说道:“我们自发反抗,是因为没有了国主,保家卫国不得已而为之。但现在的情况是,国主健在,维持枢国的安定是国主的责任,枢国的军队可是我们的税赋供养的呀。” “没记错的话,你是骑云寨的文头,身份是匪,并没有向官府缴纳任何税赋。”吕青野打趣道。 众人一阵哄笑。 紧张的气氛中竟平添了一缕活泼的气息。 等笑声渐停,吕青野的脸上也恢复了庄肃之色,温声反驳胡文秀道:“你们的税赋供养了孟郑两家的军队,而他们却正在准备用军队来攻打你们,国主与你们一同对外,有何不妥?” 这话其实有些强词夺理,并不是吕青野本心。若孟家和郑家不生反心,不想激起百姓对梅兮颜的误解和痛恨,或许并不会对百姓如此严苛、薄情和残酷。 但为了说服这些人,说不得,“无理也要搅三分”,更何况,胡文秀的强辩也是想逃避责任。 “这……”胡文秀一滞,片刻才反应过来,委屈地说道:“百姓只管听命交税赋,这些钱被谁贪腐掉,我们又怎能知道。” “现在知道为时不晚!只要你们记得谁是你们真正的敌人便可,他们来时,你们可以尽全力打他们。”吕青野正色道。 “说到底,还不是要我们做马前卒!”胡文秀低声嘀咕了一句。 “没人要你们出去冲锋陷阵,与敌人战场厮杀!若孟郑两家联合造反,整个南方焉有和平安稳之地?!远的不说,六国大战也才过去十几年,岑国与南仓与孜州和嵩州均有接壤,你们不可能不知道当时的惨状!大战一起,想要置身事外或者躲在哪个穷乡僻壤独善其身绝无可能!”吕青野倏然换了一副肃穆的神色,铿锵说道。 “天灾人祸已让你们背井离乡、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孟徽更是借天灾散播谣言、荼毒百姓,以求达成他或者他们整个家族的阴谋,你们也总该明白是谁让你们沦落如此!凄惨如此!” 见到众人的脸色微微变化,吕青野继续趁热打铁,激将道:“这里是你们最后的容身之处,保卫这里是你们义不容辞的责任!枢国全民皆武人曾是传统,上马打仗、下马耕田是多少百姓的自豪,怎么到了真正要面对敌人的时候,却怯懦了?难道你们的热血真的都冷了?” 顿了下,吕青野肃然正色道:“我不过长山一个土匪,但见过国主后,也知‘国若不宁,家何以安’!各位之中有不少识文断字的,更当知道这个道理。” 前面说了那么多,使得坚持认为自己被梅兮颜利用的人也动摇了心绪。吕青野这一句话,果然彻底激起了众人的激烈反应。 铁剑第一个嚷道:“二当家说的不错!都欺负到家门口了,干嘛非要指望国主怎样怎样!刈水决口也是他孟家和郑家故意疏忽导致,便这一条,就是和我们结下了深仇大恨,那些冤死的父老乡亲的仇,我们就要向孟家和郑家讨回来!” “正是!”东梁附和道。“原本我也埋怨过国主赈灾不利,听姓李的小子说,这一切其实都是人祸,国主身在枢钥,鞭长莫及,哪里防得住孟家和郑家在背后的算计。” 东梁跟着梅兮颜去杜若河抢粮,刚得知梅兮颜的身份时,也是义愤填膺,已决定跟着林木匠回老家。但经过驻云山一战,对豁出命去保护百姓的梅兮颜已完全改观,此刻竟在帮着梅兮颜说话。 见众人也忿忿,东梁继续说道:“孟家和郑家为了自己的利益,却把我们当成牺牲品——要我说,‘天祭’是真有,就是孟家和郑家的阴谋!” “对!罪归祸首便是孟家和郑家!”高骏骐也加入声讨行列,看了看辛艾,说道:“别人不知道,我骑云寨的人却知道孟徽是何等的歹毒。” “我们也知道!我们都是启城的百姓,水灾后逃难到樨城外,被孟徽不问缘由杀害了一千多人,最后,竟然说我们感染了瘟病,必须要杀掉烧掉才能杜绝病源!”启城的百姓也嚷道。 胡文秀见状,有些受惊,羞红着脸却兀自喃喃道:“非是我不支持国主,欺负到自己家门口,当然要打回去,但归根到底是谁的责任,总是该弄清楚的。” 然而,他的声音小如蚊呐,没有人听到。转头去看辛艾,却见他们骑云寨的二当家微微低着头,似乎也陷入了沉思。 在香樟林里寻找食物时,辛艾与高骏骐探讨过归入白瑶山后将要面对的问题。百姓可能不知道,但他们却知道孟郑两家一直在招兵买马,如今野心已经外露,叛乱一触即发。 南枢被孟郑两家控制,北枢兵力上不来。高骏骐坚持认为,帮助国主平乱本就是国人的分内事,但她不赞同这种想法,国家有军队,维护国家的安宁是军队的职责,百姓只要顾好自己的小家便已足够。 然而,眼见着南枢乱了,家没了,果然如吕青野所说,需要先定了国家,才能安小家么? 转念又想到梅兮颜在驻云山与她和高骏骐说的话,梅兮颜没有挑明她要利用骑云寨的人力,却也没有掩饰,尤其是暗示招安骑云寨,给他们一个合法的身份,日后不必再被人当土匪憎恨怨念。 辛艾不得不承认,梅兮颜说的都是真真切切的实在话,也一直在履行她的承诺,没有为了避免白瑶山百姓的死伤而枉顾骑云寨的安危,将他们当成与孟郑两家权利斗争的牺牲品。 此时仍要置身事外,再坐享其成的小人想法,最终,烟消云散了。 自己的生活和命运,终究,还是要靠自己的双手去打拼…… 看着群情激昂的气氛,比之吕青野在练武洞外感觉到的压抑,当真是天壤之别。 这些人!固执起来像冰冷的石头,丝毫不为所动。但豪爽起来,却又像是当头的烈日,热辣辣不加掩饰。 当然,还有些人坐在外围,仍没有改变心意,不想搅进这乱局之中。即便吕青野再如何剖析利弊,仍旧只想偏居一隅,安静度日——吕青野看到了靠在洞外的林木匠,看着洞内热烈的气氛,却还是那样一副淡淡然的表情。 此时气氛正热烈,那些铁了心要走的人见林木匠没有说话,自然也就悻悻地坐在原地,低头不语。 如今洞内已有了一千三百多人,梅兮颜也知道不可能所有人都愿意留下来,吕青野自然更不会强求。他明白梅兮颜的心意,她并不需要这些人冲锋陷阵,与孟郑两家正面为敌,只是隐在他们身后,时不时做一些小小的骚扰,暂时吸引注意力即可。 与百姓们辨说一番,吕青野更加体会到了梅兮颜所处的境地之难。而且,吕国现在还潜藏着对枢国的恶意,使得他也愈加想帮梅兮颜度过难关。 激昂讨伐之声中,小川突然挤到吕青野跟前,问道:“二当家,我们抢了孟徽他们的粮食,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国主有什么对策没有?” “等国主身体恢复一些,听她亲自布署吧。”吕青野摸了摸小川的头,温和地说道。 小川苦着脸说道:“如果他们真的再放火烧山,该如何是好。” “这山中栖息着数不清的凶恶野兽,若是烧山,将它们逼到山外去,不知会伤害多少百姓,孟徽该知道轻重的。”吕青野安慰地说道。 然而,在吕青野心里也担心烧山之举。野兽再危险,群起而攻之,也抵不过庞大的军队。他虽已想到了一个办法,却不知梅兮颜是否另有他法,也就不便在众人面前先行提起。 提到野兽,众人都有些懵然。梅兮颜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们不要往更深的洞里走、不要往更深的山里走,只能在她圈定的范围内活动,以防止野兽袭击。 但自跟着梅兮颜进入白瑶山后,只有第一天晚上和第二天确实有野兽在洞外环伺,很快便退走了。虽然每晚依旧能听到山中的野兽嚎叫咆哮之声,然而,众人再没有碰到过伤人的野兽。 而且,梅兮颜为了救周定丘和连弟他们,轻轻松松便杀了一群狼。听与周定丘和连弟一起打狼的定津百姓说,狼群并不可怕,只要人多,就不会有危险,更让大家认为野兽不过如此。 因此众人对于白瑶山野兽众多的传闻始终没有明晰的认知,更无法理解吕青野基于野兽原因便判断孟徽不会烧山的说辞。 “二当家,这山里的狼群被国主杀了,野兽……似乎并不厉害……”小川正是当日打狼队伍的一员,尴尬地说道。 吕青野却只轻笑一声,说道:“野兽都有自己的领地,我们还只在白瑶山的外围。以国主那样厉害的身手,也嘱咐大家不要进入深山,便知道山中一定藏有更厉害的野兽。” 随即在心中补充了一句:有梅兮颜在,这白瑶山最凶残的“野兽”大概就是梅兮颜了吧。 正在安抚众人,辛艾捧着一个布包走到吕青野身旁,说道:“刘家嫂子说找一套干净衣裳,给国主换换。她们的尺寸都不大合适,我这里有两套,是全新的,请二当家带给国主。” “多谢辛寨主。”吕青野接过布包,温声道。 辛艾却一扯嘴角,说道:“这里只有两位寨主,一位是国主,另一位便是二当家,请二当家直呼我姓名即可。” 没有低头,仍旧不卑不亢,但吕青野知道,辛艾臣服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七十五章 预兆 梅兮颜带着白瑶山和骑云寨的的百姓已经到了驻云山脚下,忽然马蹄声响彻天际,四面八方烟尘迷蒙,看不清有多少战马,但梅兮颜却知道,他们被彻底包围了。 “南方这样多山的地理条件,怎么会有这么多战马?”梅兮颜突然问道,却不知问向身边何人。 脚下一软,身子突然坠入冰凉的水中,瞬间寒彻入骨。水的阻力很大,霎时便包裹住梅兮颜的身体,将她的力量不断地抽离身体,只觉得身子越来越沉。 “我们落入刈水了!”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叫声,都是跟随梅兮颜的百姓。 梅兮颜努力保持着镇定,透过蒙蒙雾气看到无数巨大的黑影漂到跟前,带起水波一浪一浪劈头盖脸冲打着水中的众人,压迫感扑面而来,令人难以呼吸。 再定睛细看,才看清那些庞大的影子竟然全部都是比她见过的楼船还要高大的战船。而战船前面是相对小而狭长的艨艟,正快速向他们驶来! “前面是叛军的船!小心!游回去!”梅兮颜看清形势,立即传令道。 “后面也是船!氿州州牧泰耀廷的战船!我们被夹击了!”苗风从水中冒出头来,抹了抹脸上的水,愤然说道。 梅兮颜只觉心一沉——泰耀廷乃是左丞相泰岳的儿子——他们也反了?! “我们去抢……” 北山越的“船”字还没有出口,战船上的叛军已经居高临下向他们射出密密麻麻的箭矢,惨叫声不绝于耳。 洛英在水底,迅速将梅兮颜、北山越和苗风拉进水中躲避乱箭。 梅兮颜抬头,只见清澈的碧水,迅速被鲜血染红,呼号嘶喊声穿透河水,透进耳中,刺得耳朵生生地疼。 眼前河水殷红一片、血一样粘稠,头顶的斑斑光亮也被中箭的尸体逐渐遮蔽,渐渐暗淡。那些漂浮在她上方的脸,她都认得,那是她辛苦拉扯起来的白瑶山的队伍里的人。 认识,却又模糊……血水涌进口中,咸涩、阴寒。 看着眼前的惨况,梅兮颜目眦尽裂,浑身胀痛。恨不能生出一对翅膀,飞到叛军的战船上去杀光所有人!双手双脚用力游出水面,厉声命令:“北山!潜游回去,提泰岳和泰耀廷一家子的人头来见我!” 又一支箭射来,擦着梅兮颜左侧头发掠过,梅兮颜抬眼一看,射箭人竟是舒里安的长子,骠骑将军舒庆。 “洛英,去把舒家干掉,一个不留!”梅兮颜看着舒庆一脸挑衅地朝自己挑挑眉,命令道。 北山越和洛英连连“嗯”着,却只在身旁游着,半天也游不出一尺的距离,仿佛被定身了一般。 “北山!洛英!北山……洛英……”眼看着所有人都将被碾进船底,他们却还在原地挣扎,梅兮颜气不打一处来,扬手便要打他们的后脑勺…… 手被完全罩住了,冰冷的感觉从手背传到手臂,梅兮颜模糊地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兮颜……梅兮颜……” 满腔的杀意还没有退却,梅兮颜似乎看到舒庆一脸狞笑地过来要扭她的手腕,倏地探臂一伸,纤细却有力的五根手指已扣到舒庆咽喉。口中更是恨恨地说道:“舒庆,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父子!” 指尖从舒庆的喉结上划过,手腕被一只冰凉的手紧紧握住。 “……梅兮颜……梅兮颜!”水中又传来呼唤她名字的声音,瓮声瓮气的、却越来越急切。 梅兮颜用力挣扎着撑开沉重的眼皮,吕青野的脸映进眼中,瘦削、满是忧色。自己的左手仍像鹰爪一样僵硬地对着吕青野的咽喉,手腕被他握着。 愤怒的心声响在耳边,犹如擂鼓,梅兮颜知道自己做了噩梦,但力量却似乎还留在梦境中,没有带出来。 吕青野看到梅兮颜眼神迷茫,伸出左手轻轻在她脸上拍了拍,柔声提醒道:“这里是白瑶山,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快让他们安稳睡吧,你一发命令,他们就‘嗯’个没完没了。” 水似乎退了,梅兮颜的听力慢慢恢复,听到旁边草垫子上的北山越和洛英在断续地“嗯”着,似乎在回应她梦中的命令。 梅兮颜彻底清醒过来,声音明明嘶哑却极尽温柔地下了命令:“北山、洛英,没事了,你们继续睡吧……” “嗯……” 两人终于消停了。 吕青野暗暗松口气。他方才刚掀起洞口的草帘,便听到梅兮颜在发布命令,听着是要把左右丞相两家灭族。之后叫一声“北山”,那边昏睡的北山越便“嗯”一声,叫一声“洛英”,洛英也“嗯”一声。 完全被这群鬼骑奇怪的休息方式惊住了的吕青野,片刻才反应过来,他们都在说梦话。正努力叫醒梅兮颜,不料她却突然发难,竟直接伸手来扼他的咽喉。好在她疲惫至极,力道不强,否则吕青野完全没有防备,这一抓怕是会要了他的命。 擒住梅兮颜的手腕,吕青野提高了声音,才终于叫醒了梅兮颜。 缓缓挪开梅兮颜的左臂,将它放置在梅兮颜身旁,吕青野的左手却没有撤回,反而顺势擦去了梅兮颜额头上的冷汗。 看着梅兮颜白皙的皮肤上,暗红色的血点仍没有消退,心里仍是一阵紧揪,轻声说道:“你这一身士兵服淋了雨还没有干透,辛艾给你准备了全新的干衣,我带你去旁边洛梒的小洞里,你将衣服换一下。” 梅兮颜转头看看仍旧沉睡的鬼骑三人,努力将噩梦残留的情绪消解掉,对着吕青野浅浅一笑点了点头。 正要扶着吕青野的手臂起身,不料吕青野却将她一把抱起。 “喂!”梅兮颜的脸瞬间便火烧一般热了起来,不满似地轻叫一声,生怕被鬼骑看到。 受伤后让人背负实属正常,但被人抱在怀里,尤其是被吕青野,却显得暧昧多了。眼下三个兄弟都在身边昏睡,若是他们突然醒来看到这情景,要她这老大的威仪如何保持。 “嘘——”吕青野暗笑着示意她噤声,直接转向左手的小山洞,这洞是洛梒的住处,此时洛梒还在别处照顾伤者,正好让梅兮颜更换衣服。 轻轻放下梅兮颜,吕青野指了指他刚刚放到草垫上的布包,柔声说道:“男装女装都有,快些换了,有粥吃。” 说罢退了出去。 直到梅兮颜费力地换上男装后,吕青野才端着两碗热粥重新进入洞内。 将梅兮颜扶靠在自己身上,未等说话,便听到梅兮颜问道:“抢粮时受伤了吧,伤在哪儿了?” 早在山脚她趴到吕青野背上,便闻到了极淡的药草味道,只是碍于身边的人太多,一直不能单独询问。 “只是轻伤,不碍事。”吕青野轻描淡写地答道。 话音一落,肩头的重量陡然增加,梅兮颜不再用力控制自己的身体重量,而是将身体完全放松,彻底依靠在吕青野肩上。 吕青野垂下视线看着梅兮颜的头歪在自己颈窝,似睡非睡,竟觉得心中泛起丝丝的甜意,不自觉地便扬起了嘴角。 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她,暂时忘记外界所有的困难处境,享受属于两人的静谧时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七十六章 信任 半晌,梅兮颜问道:“我……睡了多久?” “有一会儿了,我已经将你惦念的那些宝贝百姓喂饱了,也暂时安抚好了。” 吕青野端起粥碗,用细树枝做的简易筷子夹了一些粘稠的粥,送到梅兮颜唇边,说道:“粥已经不热了,快吃吧。” 梅兮颜着实是饿了,却从腰带里摸出一个小纸包,将两粒药丸添进口中,迅速吃掉了筷子挑起的那口粘稠的米粥,带着药丸一同吞进肚里。 又觉得吕青野喂得太慢,自己撑起身体,左手固定住吕青野端碗的手,右手拿过筷子,一阵风卷残云,两碗粥被吃个精光。许久未尝过米粥之味,只觉得异常可口。 “还要么?” “他们……知道我身份了吧?” 两人一同开口问道,转而又一起发笑。 “给他们留了么?”“他们”指的自然是昏睡的三个鬼骑。 “嗯。能挽留的都挽留了,死心塌地要离开的始终留不住。” 又是一同发声,梅兮颜担心饿着三个兄弟,吕青野却回答了梅兮颜上一个问题。两人眼里都隐含笑意,闭上口不再说话,等对方先说。 “你对他们可真好。”吕青野也将目光转向鬼骑三人,语气中有一半的羡慕,还有一半的嫉妒。 说着,左手扶着梅兮颜的头,将她头上的发簪抽了出来,找出洛梒的梳子,为她重新梳理头发。 梅兮颜任他摆弄自己的头发,挑挑眉,故意混淆吕青野的意思,问道:“换成吕湛和吕澈,难道你不关心?” 吕青野无言以对,总不能说“我们性别一致”,因为,就在不远的樨城,还有另一位女鬼骑柳朔雁。梅兮颜要将所有的鬼骑兄弟都一视同仁,哪里有错。 语塞片刻,吕青野只觉得自己有些幼稚,暗笑一下,说道:“米有很多,等他们醒来,再给他们煮。” 从病重的吕青野进入白瑶山到现在,梅兮颜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之中,在接下来不确定的短时间内,孟徽会来攻打白瑶山也是必然之事。方才那短短的两句调侃,似乎成了两人之间唯一轻松的对话,回味一下,竟觉得异常温馨。 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又喝了粥吃了药,梅兮颜只觉得精神恢复了不少,连带着身体的隐痛都适应了。 吕青野梳头的动作很是温柔,也为梅兮颜稍解疲乏,放松精神。 清了清喉咙,梅兮颜问道:“骑云寨的人表现如何?” “有高骏骐和辛艾在,他们都很老实。”吕青野答道,随即想到那个有些城府又胆小的文头胡文秀,说道:“但有一部分也要跟着胡文秀下山去,我暗中问了问,是启城的灾民。” “让他们去吧……”既留不住,梅兮颜自然不强留。 将练武洞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讲述一遍,吕青野已为梅兮颜盘好发髻,重新插回发簪,肃然道:“另外和你说一件事——齐壮那一伙人被我放逐下山了……” 梅兮颜等人出发去吕国当夜,没有梅兮颜在,齐壮一伙没有了顾虑,竟摸到小川和那十几个与小川有过接触、也被单独安排的山洞中,企图暗下杀手,以绝瘟病后患。 还没等动手便被路战和吕澈逮个正着,吕青野以二当家的身份将他们的恶行公之于洞中诸人,并决定将他们驱逐出山洞。众人皆同意,且立即便将他们赶出了山洞。 “然后呢?”梅兮颜淡淡地问道,听她的语气,对自己越权处置齐壮并不介意,也不担心齐壮等人的安危,只是很想知道他们的下场。 吕青野很清楚梅兮颜的心思,认真地解释道:“非是我越界擅专,是他们确实太过下作。虽然和你比起来,我确实心软很多,但吃了一次亏,又搭进了自己的名声,自然不会再心慈手软——路战和吕澈杀了他们,只说是被野兽吃了。” 他说的吃亏自然是指对待陈忠契的态度所引起的后果。梅兮颜离开苇城前便暗示过他要把那一干人等处理掉,他却只是顺其自然,结果成了幕后黑手对付自己的把柄。 若按他本意,只想杀了齐壮便了事,但又怕剩下的人到其他灾民处乱说,抹黑梅兮颜。梅兮颜凝聚百姓不易,日后也必然要以真实身份面对整个南方民众,这些人不比无影无形的谣言,他们切切实实接触过梅兮颜,所以,一旦他们编出什么污蔑的言语来,杀伤力远胜于民众心中那个不作为的国主形象。 “我又没说你如何。”梅兮颜撇撇嘴,对吕青野的自嘲有些动容。他的身份特殊,又刚遭遇王室突变,却仍旧在国别上谨慎从事,避免干预枢国之事,可见他对自己的尊重。而且,他长于以柔克刚,要他这样下手总是有些勉为其难的感觉。 实则她已经交代了路战,第二天狩猎的时候暗中处理掉齐壮,他是那些人的头领,只要除了他,其他人便是无头苍蝇,闹不出大事来,之后再慢慢处理便好。 没想到吕青野顺水推舟作出这样的决定,倒是也小瞧了他性格中暗藏的杀伐之力。吕逸那老头儿眼光当真是毒辣,竟能从他温润的外表下看穿他的坚毅内在。 回想从铁壁城出来到现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变得越来越强大了。 “到底是你的地盘,我不合适越俎代庖,只是这些人留着实在危险。”吕青野诚恳地说道。 虽然这一山洞的人都是平民百姓,却也是梅兮颜的重量力量,等同于梅兮颜的临时军队,绝非普通民众可比。虽然事出有因,但以他吕国世子的身份,也确实不能擅自处决梅兮颜的人。 “还有——”吕青野的眼神越发温柔,感激地轻声补充道:“谢谢你保住了那三十六个船工的性命。” 他还清楚记得,梅兮颜曾说过,不会留下吕国运粮船工的活口。但到了枢国境内,到了驻云山,此时又回到山洞,她有多次杀掉他们的机会,却仍旧保全了他们的性命。 梅兮颜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她了解他的顾忌,也明白他的心意。国事家事,于他们这种身份的人而言,都是同样的事。很多事情无需挑明,只要他们两人能彼此信任和控制分寸,自不必再宣之于口,时时解释。 然后,动了动身体,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窝在吕青野怀里,享受他的体温与支撑着自己后背的力量。 两粒药丸的效力果然好过一粒,方才还尖锐刺痛的身体现在只能感觉到隐隐的钝痛,好受许多。 然而,微笑着瞑目享受的那一刻,心中涌起的却是一丝悲凉——叛乱一触即发,这副身体,不知能撑到几时。 吕青野伸臂揽住梅兮颜的身体,让她靠得更舒适些,很想继续享受难得的单独相处空间,但却深知没有那么多时间贪享温馨,到底还是打破了静谧的氛围,低沉着声音问道:“方才做了什么梦,和南方有关?” 梅兮颜这时也在分心回想她的梦境,思考着若是孟郑两家造反后真的渡刈水攻打氿州和泊州,该如何应对。两个丞相的亲子都占据着要职,会不会不仅不帮忙,反而暗中使坏置自己于死地,再立新王。 对于这个梦,她很在意。 在骑云寨留宿那晚,她便梦到了吕青野中箭受伤,再见面时,果然受了伤,使她不由得对梦境之事多了一分重视。今晚又梦到孟郑两家要攻打北方,尤其泰耀廷和舒庆在背后插刀,让她怀疑是否现实真有此事。 抬起左手放到胸口,感受自己的心跳,梅兮颜喃喃般讲述了自己的梦,之后略微无力地轻轻说道:“虽然情况有些复杂,但也有可能一石二鸟,将所有的困局一次性打开。” 无力的只是疲惫的身体,面对生存,梅兮颜从未悲观过。与逆境抗争,本就是他们鬼骑的宿命,而她,连鬼骑的命运都敢于更改,还有什么不能乐观面对。 只是一个梦,不能断定枢囯两个丞相便会掣肘,但梅兮颜既在意,又有些想法,吕青野也不去追问,转换了话题:“抢粮时追踪我们的那个白面青年,你可知道些什么?” “不敢确定,但一定比孟徽难对付,怕是个劲敌。”梅兮颜沉吟着说道。 “确实是很棘手的人物。”吕青野接口道,“虽然交手时间不长,但那人极善于审时度势,而且很清楚自己的目的,绝不贪功冒进,相当难缠。你在驻云山将孟徽耍得团团转,两相对比,这个冷静的对手绝不是樨城将领。” 随即又冒出一个疑问:“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再组织骑兵继续追击我们,不知是被路战吓到了,还是……” 正在说着,便听到草帘外响起脚步声,林木匠的声音已经在草帘外响起:“国主,草民有重要之事要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七十七章 瓢儿岛 “林大哥快请进来。”梅兮颜身子一动,吕青野便扶起她,让她自行坐好。 对于洞中只有梅兮颜和吕青野两人,林木匠似乎见怪不怪,正要行礼,被梅兮颜拦下,说道:“林大哥,我仍然是我,对你们而言,不过是多了一个身份罢了,平时该如何,现在仍如何就好。” 说罢费力挪了挪自己的位置,拍了拍草垫子,让他坐上来,问道:“林大哥身上也有伤,何事这么匆忙?” “那个白面青年,我知道是谁。”林木匠略显焦虑地说道。 梅兮颜神色一懔,能让冷静的林木匠变了脸色的人物,只怕正应了自己的猜测。但梅兮颜却故意放缓了语速,悠悠地问道:“是谁?” “就是孟定衡的长子,孟锡。” 果然! 梅兮颜知道孟锡绰号“玉面将军”,大致是说他长相极其俊朗。但在吕青野他们口中,却是病弱般苍白,与俊朗似乎还差了些距离,所以梅兮颜并不敢肯定。 “林大哥怎么知道是孟锡?”梅兮颜好奇问道。 林木匠微微苦笑,缓缓地说道:“孟家在汋州外的瓢儿岛有一个秘密的造船场,我当时与五百名匠人被秘密送到那里去造船,所以见过孟锡。” 梅兮颜眼神一跳,神色严肃起来。刚刚梦到叛军的巨大战船,便得知这样重大的消息,如何能不惊异? 只是两人都是掩饰情绪的行家,相视一眼,梅兮颜将目光停在林木匠脸上,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我们是六年前上的岛,两年前造船完毕,孟锡上了岛。”林木匠沉声答道。 “造了多少船?都是什么船,孟锡去那里……”梅兮颜的后一句不是问句,只是引导。 “我们在时,并未看到完成的船的模样。从龙骨的数量上判断,孟郑两家在瓢儿岛的造船场内造了二十多条楼船,五十条斗舰,二百八十条艨艟……新船要下水试水……所以孟锡等重要将领都去了船场参加试航。” 这么多船!梅兮颜的后背僵了僵。这不过是一个造船场,若是还有其他船场呢?梦中那些巨大的影子,必是楼船无误。只因是在梦中,感觉被放大,所以才生出陌生和压迫感。 她继位之后还一直没有抽出时间去泊州和氿州等地查看战船情况,只从历年的统计来看,沿着刈水边的泊州和氿州两支水军的战船也不过这个数量。 枢国已一百多年没有打过水战,更不知这些战船平日维护如何。 孟郑两家这是有备而来! 吕青野瞥眼看向梅兮颜,正碰到梅兮颜望向他的眼神。作为吕国的王子和世子,吕青野自然也清楚战船对于一个守着大河的国家来说,有多重要。尤其是他已从梅兮颜森然的脸色中看出,只怕她拿不出同样的战力来抗衡孟家的战船。 梅兮颜正要继续询问,吕青野却温声开口道:“林大哥从不提自己的名字,又不想卷入乱局之中,可是因为孟锡?” 这问题即便不提,在场的三人也是心知肚明。既然是秘密造船场,孟郑两家在最后必然要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林木匠该是幸运逃脱的。他不提自己的大名,自然便是隐姓埋名以求自保。 梅兮颜看着吕青野的侧颜,温润柔和,给人一种亲切感,似乎在他面前可以随时畅所欲言。 在林木匠的沉默中,梅兮颜看出了吕青野的意图。 自己最关心的是船只如何,而林木匠关心的却是自己的性命如何,两人的目的完全不同。 吕青野作为“二当家”,将林木匠的安全放在首位,加之驻云山时梅兮颜的舍命保护,让林木匠更生愧疚,这样,很有可能动摇林木匠离去的决心,使得那些要和林木匠一起离开的人都改变主意留下来。 这个世子,向来擅长琢磨人心,虽然有时候很多心——想到他曾误会自己,梅兮颜不仅感慨。再想到他除去齐壮一伙儿,不禁暗暗生了一种想法——他那种温和无害的脸就是诱饵和最佳的掩护吧。 林木匠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狠狠地攥紧了拳头,平日里很是克制情绪的他,难得地流露出了恨意,缓缓说道:“是。船只试水之后……我们就没有利用价值了,自然要处理掉,免得泄露岛上的秘密……” 瓢儿岛是一座环形岛,尤其是岛中尽是海水,宛如一只头朝北、柄朝南、盛满了海水的大瓢,因此得名。 孟郑两家先后偷偷运去了三千人做岛民,开荒种地。经过多年经营,已经是一个颇具生气的孤岛,可以供上万人吃喝不愁。 六年前,孜州和嵩州各个城邑均贴出告示,为贺国主罗赞四十寿诞,要建造一座离宫,因此征召各种匠人。 林木匠等五百名匠人被征召,集合后用车马船等工具直接送到了岛上。瓢儿岛孤立在海中,距离陆地遥远,自此,所有人便被困在岛上,无法还家。 骗上岛后众人才知道,除了看守巡逻的一队队士兵和日常劳作生产的岛民,只剩下他们这些匠人。 不久,便有一个千夫长将众人集合、分成几个组,在各自师傅和士兵的带领下,进入自己的住处。那些士兵把守着住处的出口,不准他们无故出入。 第二天,众人又知道了另一件关乎他们生存和性命的大事——上岛不是建什么离宫,而是造船。他们在应征时,均是有意无意地说过自己有造船等相关经验,所以才被选中上岛。 没有给他们任何时间去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按照昨晚住所分配的匠人被黑布蒙住眼睛,直接带到了一个巨大的造船场中,要求他们跟着领头的师傅制作龙骨。 除了前期船体建造是所有人参加外,每一种匠人也各有分工,之后的局部精造均是分开操作的。 此后每日上工前,匠人们都要用黑布蒙眼,由特定的士兵带他们到船上的固定位置进行工作,四周有专人看管,不能擅离所在地。下工也是分开居住,被严格看管,确保匠人之间不会私下讨论船的功能。 有人试图逃走,却被岛外巡逻的士兵直接杀死在海中,有一些被抓回来,绑在船场最显眼的一处空地上,活活渴死、饿死! 不仅如此,那些逃走的匠人的家人也都被掳到瓢儿岛来,当着其他匠人的面,将他们处死,警告所有匠人,一人出逃,全家毙命。 就在这样残酷的压制之下,四年过去,终于迎来竣工之日。 孟锡是提前三日上岛的,匠人们并不认得他,但从每日送饭的伙房小工口中得知了他的样貌,再见时,那张白得过分的脸便成了最好的标志,一眼便能从众多官兵之中认出来。 所谓玉面将军的名号实则过誉,孟锡看起来有些病弱、不苟言笑,不易亲近。 又听小工说,他送菜给孟锡的时候曾不小心偷听到他吩咐下面的官兵,要好好善待匠人们,新船下水礼前送他们返家,连他们的家人也要一并妥善照顾。 被岛上的残酷惩罚吓怕了的众匠人,战战兢兢盼来完工之日,正不知自己前路如何,便听到这样的好消息,竟不由得对冷冰冰的孟锡生出了许多好感。他是将军,是这里最大的官,他说的话,谁敢不从! 下水礼前一晚,所有匠人再次集合。千夫长宣布,送匠人返家。途中不得反抗,不得摘下面罩,否则便要处死违规之人和他的亲眷。随即,所有人的头上都被套上黑布,在士兵的推搡拉扯之下,上了船。 虽然头上被罩了黑布,林木匠却仍留意着周遭细小的变化。 首先,风向不对!时值夏日,风向东南,他们返回西面的陆地,本该后背有风感,但此刻,微凉的海风却正吹着自己的胸膛——很明显,他们正在远离陆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七十八章 报恩 不止方向不对,海风中还带着香火味道,随着船只的前进,味道越来越浓。 感觉到蹊跷的不止林木匠一人,同船的不少人都已觉察出不妥,纷纷开口询问出了何事。 虽然岛上士兵虐杀家眷的残酷场景还历历在目,但林木匠仍将蒙头的黑布偷偷地掀了起来。 眼前仍是岛屿,数点火光如指引般在前方明晃晃地亮着,看地形,再推算上船的时间,这里仍旧是瓢儿岛,该是瓢儿岛的柄端的小岛。 果不其然,正是此处。船只驶进岛中,不等匠人们问出答案,屠杀已经开始。 未来得及取下面罩的匠人几乎被一刀砍杀,林木匠等人则仗着一些拳脚功夫,在勉力支撑。 林木匠后背被砍了一刀,掉进水后,一翻身躲到了船底,依靠绝佳的水性,潜游到瓢儿岛边缘,就此躲藏起来。 熊熊火光之下,赤手空拳的近五百名匠人,很快便跌入海水中…… 但岛中并未就此沉寂,林木匠远远地看到了孟锡的身影,正在冷眼看着手下的士兵打捞匠人的尸体。 没有逃生船,面对茫茫大海,林木匠无处藏身,不得已,他躲进了岛上的密林之中。白日养伤,避开士兵的搜索,晚上觅食,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才靠着拼凑起的一小块木排,趁夜飘回陆地。 他的家本在嵩州寿城,着陆点却在孜州。 等他年底偷偷潜回寿城时,才发现家中早已无人,辗转打听到消息,早在他们这些匠人出海一个月后,便有官兵将他的家人接走,说是工程浩大,照顾家眷去同时同住。再之后,便没了音信。 林木匠暗暗打听家眷的去向,听当日接人的官兵说,有一家母子在途中逃走了,母亲被追杀而死,但孩子不知所踪。 经过确认,林木匠相信那个孩子便是自己的儿子,听说逃往孜州方向,便寻了过去。但寻了一年也没有寻到,不得已,便在启城外的一个小村子里隐姓埋名住下来…… 林木匠安定下来不过半年,但听他叙述过往,语气却相当平淡,这倒也符合他的性格——一向是谨慎少言,不愿与人争。 但对儿子的思念之情,从他对待刘助的细微关怀之上,便能真切地体会到。 遭遇确实令人唏嘘,梅兮颜暗忖,怪不得即便自己表明身份,死里逃生的林木匠也不想参与反抗,只想安心回家种田过日子。一来,他不看好自己能胜过孟郑两家的联手,二来,他要留着命寻自己的儿子,绝不会让自己处于危险境地。 这种时候,安慰显得苍白无力,三人默默坐着,等待哀伤的氛围自行减淡。 梅兮颜和吕青野更是暗暗心惊:四年时间,大小战船三百余条,所有人都不知道自己最终做出来的船是什么模样。 半晌,倒是林木匠先开口说道:“我离开时儿子和小助年纪一般大,很聪明,我相信他会保护好自己,所以我还会继续找下去。” “等日后绥靖,我也会助林大哥一臂之力。”梅兮颜正色道。 话中之意自是表明自己平定南方乱局的决心。 林木匠却只当做客套话,并没有放在心上。孟郑两家在南方翻云覆雨,即便这位国主再勇悍,也难以与扎根南方上百年的孟郑两家相抗衡。 待到气氛缓和,吕青野也开口问道:“造了三百多条船,孟锡便杀人灭口,日后船只的维护又该如何?” 林木匠答道:“我们造船时,有学徒跟着。那些人虽说是学徒,但年纪相差很大,是孟家特意安排学习制造和维护的。” “那些船与以前的船有什么不同么?”吕青野细心地问道。 林木匠微微摇头,答道:“以前只是做一般的小船,所以无从对比。” 看来,那瓢儿岛里藏着的三百多条船一定非同小可,只怕还有什么新奇的功能。多想无益,梅兮颜直接问道:“林大哥,你做的局部是什么?” “我做的有两种,一种是常见的钩拒结构,接舷战时使用的;另一种比较简单,就是在一根大约十丈长的原木底端开孔。但那原木却很贵重,乃是铁桦树,坚硬无比。”林木匠一边说,一边从火堆里取出一个小树枝,吹灭了火苗在地面上画出他所做的局部结构图。 吕青野扶着梅兮颜移近一些,以便看清图样。 “林大哥能推测出这根巨大的原木是用来做什么么?”梅兮颜看着那简单的长条图案,深深地蹙眉问道。 林木匠摇头,沉吟道:“直接在原木上开孔,不知道后续又有什么工序,所以猜不到。” “如果后面又有匠人来把这原木锯成两截,倒是可以做投石机。”吕青野的右手肘支在盘起的膝盖上,右拳抵住下巴,喃喃地说道。 梅兮颜歪头想了想,沉吟道:“为了掩人耳目,倒是也有可能。” “如果艨艟上配个投石机,那攻击力可是非同小可!”吕青野想象一下,也不由皱眉。 “艨艟以速度取胜,装了投石机,就要载大量的投掷重物,会影响速度。”梅兮颜瞑目想了一下,说道。 吕青野正要说自己的理由,却想到林木匠只能干巴巴地枯坐,不能参与讨论,便将话题扯回来,继续问道:“林大哥,还有什么其他的发现么?哪怕只是一点点觉得奇怪的地方也好。” 眼下来看,与南方一战不止关乎南方这两州的地盘,孟家更是看准了北方的国土,梅兮颜需要知道更多细节,才能做出应对。 “因为被官兵看得太紧,很难知道其他的情况。”林木匠为难地答道。 梅兮颜沉思片刻,却扬起一个微笑,柔声安慰道:“没关系。这些也已经是意外所得了,谢谢林大哥。” 这真挚的感谢让林木匠只觉得自己领受不起,表情更是惭愧。低下头,歉疚道:“国主一次次想办法救助我们这些灾民,差点丢了性命,我们实在难以报答,但所知也确实有限……” “哎——”梅兮颜打断他的话,“保护枢国子民,本是我该当做的。”又不着痕迹地试探道:“林大哥急着和我们说这些,是想马上离开白瑶山返乡么?” 林木匠一怔,沉默片刻,才说道:“不是。只是觉得战事将近,让国主能有个准备。” 梅兮颜却叹气道:“我现在什么处境,已和你们说过了,真正是进退两难,无兵可用。就像是那不小心跳到岸上的鱼,自己拼命蹦跶而已。” 吕青野暗笑:能将樨城那一万多百姓遛得连怒气都快提不起来了,这哪是一条离水的鱼能做到的?即便是鱼,也是一条鲛鱼。 “小民知道国主的意思……”林木匠自然也明白梅兮颜的用意,慢慢起身,躬身一揖,正色道:“请国主原谅小民先前鼠目寸光。但在瓢儿岛关了四年,又与儿子失散,眼看着便要迎来大战,还请国主许小民离开,继续寻找我儿的下落。其他乡邻,大部分也存着苟安之心,若不能全心为国而战,不如放他们离开,自寻一处安静的所在。” 梅兮颜心中暗叹,吕青野的关心也没能打动林木匠,他这样坚忍偏执的性格,一旦做了决定,很难改变。也不强求,温声说道:“林大哥,我说过的话算数。你们想离开的,自可以去领足了粮食离开,但还需要麻烦林大哥一件事。” “何事?请国主吩咐。”林木匠诚恳地说道。 “还请林大哥临行前将瓢儿岛上的详细状况和周遭海域描述一番,最好能画出地图来,我要带人去密查。” 林木匠再次施礼,朗声道:“此事请国主放心,由我为国主引路去瓢儿岛,若是能看到战船的完整模样,或许能知道添加的那些构造都有什么用处。” 这才是林木匠真正的报恩之举! 虽然他已决定不参与南方这场乱战,但为了报答梅兮颜几次三番的救命之恩,林木匠将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告知梅兮颜,若能因此扭转战局,也算还了梅兮颜的恩情。 能提前掌握对手的重要情报,这无疑是决定战局胜负的关键。梅兮颜挣扎着要起身,吕青野眼疾手快将她扶起,在林木匠的震惊之中,梅兮颜也施了一礼,郑重道:“多谢林大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七十九章 迫在眉睫 看着林木匠歉然地退出小山洞,吕青野扶梅兮颜躺下,自己就靠在梅兮颜头边的石壁上,好奇地问了一句:“你的梦一直都这么准么?” 梅兮颜歪头想了想,说道:“只是巧合罢了。” 她不想承认已经有几次梦境与现实情形相似,若梦成了预示,将意味着今后一旦梦到她关心的人遇到险境,而她又不在时,她很有可能失去他们。 吕青野看到她眼神飘向一边,知道她在顾忌什么,话锋一转,轻声问道:“你打算派谁去瓢儿岛?” “那岛离陆地远,又有士兵巡逻,既然决定去,自然是尽量捣毁他们的老巢,鬼骑都去。”梅兮颜轻轻敛眉说道。 “这边怎么办?孟锡、孟徽都会想到我们落脚在这里,而且为了不给我们时间转移,只怕很快就会派大军来围剿。” “这里还有你。”梅兮颜笑着打趣道,“面对孟锡那五十名精悍骑兵,你几乎都拦了下来,还怕这茫茫白瑶山没有你施展的地方。” 吕青野嘴角含笑,四下看了看,没发现近处有人,这才压低了声音调侃道:“白瑶山西面就是吕国,你不怕我把你的子民都拐到吕国去?” 梅兮颜格格地笑了起来:“你在吕国也是寸步难行呀,还敢带着这么多人招摇过市?” 随即两人竟都沉默下来。 梅兮颜很快便调整了情绪,正色道:“留下北山守白瑶山。你现在毒已经解了,等路战回来给你开几副调养身体的方子,我让大苗和落英跟你回吕国去找沈驰,赶紧查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剩下的人去瓢儿岛。” “你这边人手紧缺,我怎么能再占用鬼骑人手。”吕青野斜靠着山洞洞壁,幽幽说道。 虽然有鬼骑帮忙,他会更容易也更安全地联系到沈驰,但相比较而言,梅兮颜此时才是最危险的。战事一触即发,这山洞里能出战的也就几百人,即便梅兮颜能步步料敌先机,攻防有度,也难以这几百人与整个南枢周旋。 “更何况,孟徽已二次围剿驻云山,却偏偏对白瑶山视若无睹,有些奇怪。我担心是孟锡有什么更大的计划,万一他们又来烧山……”吕青野补充道。 “孟徽上驻云山,只是想抓我,结果却被我困在驻云山。他是咽不下那口气,又要继续保持住百姓对土匪的厌恶与憎恨,所以才放火烧了驻云山嫁祸骑云寨。山林向来是宝藏,即便是烧了山,也抓不到我,白白烧了一山的宝藏。孟徽无能,不懂这些,但孟锡定然知道分寸。”梅兮颜微微摇头,说道。 她是从大局着眼,将孟锡当成势均力敌的对手,才这样换位思考。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大局观而知有些事不能为,吕青野与彭坚交过手,身为武将不去战场杀敌,却尽是使出下作无耻的手段,并非稀奇之事。 “而且——”梅兮颜狡黠一笑,神秘兮兮地说道:“我还有杀手锏没有用,他们绝不敢烧山,你大可放心返回吕国。” 轮到吕青野摇头拒绝,坚定地说道:“我父王之事尚没有什么眉目,我回去后不知要耽搁多少时间才能找出真相。孟锡既然原本驻守嵩州寿城,却跑来孜州,想来是他们决定动手了。你这边箭在弦上,我留下,你还能多四个有力的帮手。” 四个帮手,自然是他、吕湛、吕澈和洛梒。 “苗风去接你的时候我已吩咐顾晓去调其他鬼骑赶来孜州,渗入其他城邑。他们既然没有传来消息,可见‘天祭’还没有发酵完全,他们暂时还不能控制所有的百姓。若是利用这短暂的时间能够潜进瓢儿岛,对他们的战船进行破坏,就会大大拖延开战的时间,对我更加有利。”梅兮颜认真地分析道。 “孟郑两家一直生活在南方,已经习惯闷热的夏季,但我们北方的士兵却很难适应。所以我要尽可能将战事拖到立秋之后,这样还能完善我们北方的战船,制定应对之策,争取明年春天之前,结束整个南方的叛乱。” 吕青野恍然大悟,原来梅兮颜已对整个战局有了规划,却不知道毁掉瓢儿岛的战船能否拖延战事。在吕青野的记忆里,吕越大战给他的印象是烈火燎原一般,毫无转圜的余地,只能拼命抵抗、厮杀,直至一方战败或投降。 这原本是留下积累经验的最好机会,但他自身也实在是麻烦连连。算一算,离父王出事已将近一个月,二哥的伤势只怕也已经好的差不多。真等到二哥继了位,自己再去找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不知道这王位是否还能顺利回到自己手里。 如今的他和梅兮颜的处境,都已迫在眉睫。 “先睡吧,等路战带回消息再说。”吕青野伸手轻轻覆在梅兮颜的额头上,说道。 想到在越国王宫,梅兮颜对他百般捉弄与防备,稍微碰一碰她都会被她及时阻挡,而现在却对他如此信任——仔仔细细、温温柔柔地看着梅兮颜脸上的小血点,痛心的同时还有更多的感慨。 虽然也忧虑自身之事,但吕青野还是不肯轻易离开。至少,要再看清一些这边的局势,心里有些准备,才好回吕国去见机行事,洗清自己的嫌疑,同时尽量保住吕枢的和平。若还有余力能暗助梅兮颜,自是更好。 “嗯。”梅兮颜应了一声,强迫自己休息。 孟锡万万不会想到她竟然会得知瓢儿岛战船的存在,趁着孟郑两家还觉得胜券在握,而按计划一步步迷惑百姓之时,她需要尽快恢复体力,才能以最快的速度赶去瓢儿岛,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然而,一个时辰后,一群人却带来一个极为不好的消息…… 柳朔雁进了白瑶山,还带着一个姑娘、一个少年、五个青年。 姑娘十七八岁年纪,虽然浑身湿透,满脸是汗,又因体力消耗巨大而脸色苍白,神情气愤且紧张,却仍难掩俏皮精灵的脸庞——正是梅兮颜的三妹,罗珃。 那个少年,连弟等定津灾民却认得,正是和李砾在一起的小山子。 只有那五个青年没人认识,却都很自来熟,自称小鬼骑,明明一脸疲惫得要倒下去的模样,还和拦着他们的刘助等少年不停地搭讪。 山洞里的百姓自从知道梅兮颜的身份后,半夜里再来什么人物都不觉得奇怪了。反倒有不少人认为,只要是半夜能顺利摸进山洞的,定然都是梅兮颜最得力的助力——鬼骑无疑。 在目前如此紧张的局势下,他们巴不得这样厉害的人来的越多越好。 很快吕青野便迎了出来,安抚好百姓,将他们先带进练武洞暂歇。 小山子怯怯地询问李砾是否在这里,前晚和众人一起去驻云山后,便没有回樨城。 吕青野吩咐刘助带着小山子去李砾昏睡的小山洞,又请刘氏再煮些吃食给这几人,随即带着罗珃和柳朔雁去梅兮颜的小山洞。 刚进入梅兮颜的住处,罗珃便看到坐着未起身的梅兮颜,一脸苍白虚弱之色。 罗珃瞬间身形一滞,立时扑到梅兮颜面前,怯怯又急切地轻轻问道:“大……老大,你这是怎么了?” 刚要叫出“大姐”,猛然憬悟到身边还有吕青野这个陌生人,立即改口。 及至近前,才看清梅兮颜脸上还布满着没有褪去的血点。她不知这血点的来源,只当是一定受了重伤,眼泪霎时涌出,却还强忍着哭腔,伸手去抓梅兮颜的右腕,也不知是在安慰梅兮颜,还是安慰自己,快速说道:“没事没事,我这些日子医术突飞猛进,我给你瞧瞧。” 但从樨城逃出来狂奔了一路,本就疲累手脚发软,再想着大姐受了重伤,双手更是抖个不停,竟无法静下心来感觉梅兮颜的脉搏。 越急手越抖,越抖越摸不出脉来,罗珃眼泪跟珠子似的噼噼啪啪往下掉,哆嗦着嘴唇说着:“没事没事,我静一静就能摸出来了……等我……静一静……”直到最后,伸手狠狠地抹着脸上的眼泪,嚷道:“路战呢?路战哪去了?” “行啦……”梅兮颜一翻手腕,将她的小手握在手里,宠溺地说道:“我没事,路战给我备了药了。” “真的?”罗珃抽泣着问道。 “假的你也不知道。”梅兮颜笑谑道,转而收了笑容,将目光投向柳朔雁,说道:“都过来坐下,雁子说清楚,发生了何事?“ 柳朔雁自进入山洞也是一眼不辍地盯着梅兮颜,只是碍于罗珃在前,她不好冲上去,只好红着眼睛候在一旁。 此时梅兮颜发话,哪里还会犹豫,连忙上前坐下,正要开口,罗珃却叫道:“等一下——”转头看向吕青野,说道:“还请二当家暂避。” 语气不卑不亢,与方才强忍悲伤却苦于无能为力的小女儿情态判若两人。 在吕青野平静的注视下,梅兮颜轻轻抬手摸了摸罗珃的脑袋,笑道:“既知他是我二当家,自然要留下。” 罗珃对吕青野这个二当家的名字早已不陌生,但仍把他当做外人,撅了撅小嘴,正要坚持,梅兮颜已收敛笑容,正色道:“雁子,说吧。” 柳朔雁冰冷的目光也瞬间从吕青野身上扫了一圈,脸色凝重,说道:“樨城这次……可能……真反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八十章 各自的立场(上) 前日去桂花村运粮时与吕青野和路战交手的那个白面青年,正是孟定衡的长子孟锡。 因孟家偷偷从吕国买来的军粮被一伙人抢去,而那伙人又称带头的人为“老曹”,孟锡虽然怀疑这是离间计,还是亲自从嵩州赶来孜州确认。 一来是试探“老曹”是否是永靖关的守将曹通济。 二来早已接到宋湘的密信,怀疑国主罗夕已冒充土匪进入了南枢,最近更得知在白瑶山落脚,正好过来询问具体细节。 三来是代表孟家与孜州的郑家汇合,推动“天祭”计划的最后一步。 四来是刚刚收到宋湘的新密信,一群运粮兵为图省事,竟将北枢运过来的赈粮直接偷偷地运进了樨城,且藏进了老地方——刈安塔。 北枢的赈粮本有处理规定,需在接收后运到桂花村去统一储藏和调度,绝不能让百姓知道赈粮已到南枢。 宋湘得知此事后立即做出弥补,更换粮袋,杀了五十个当事士兵。结果竟不知怎地,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偷撞破。不止抖落出藏粮之事,还被人发现了没来得及处理掉的士兵尸首。 为了堵住百姓的口舌,宋湘决定放赈,并将桂花村内存着的已掺了药的粮食赈济给百姓,造成民众被传染瘟病的假象。这样,既化解了这场赈粮的危机,又能呼应天祭计划,也算有失有得。随即便将事情经过和他的应对策略写成密信,传给孟锡。 所以孟锡才一定要亲自到孜州来处理这些事,以免再生出一些支节,破坏了父亲和郑统的大计。 结果刚上了嵩州与孜州地界的小山坡,便听到他们孟家特意设置在山谷中的桂花村内传来急促的哨声,正是中午下山吃饭的护粮兵发现村中的同伴都已被杀、马匹全部不见而发出的示警声。 山中的护粮兵正要赶往山下,便被孟锡拦住,安慰并命令他们继续守在山上放哨,自己带着五百亲随骑兵下山去看到底发生何事。 在村中得知士兵被杀、粮食被抢,孟锡立即便带亲随去追。 由于吕青野与路战分成两路,且吕青野又刻意将树林中的车辙掩去,导致孟锡直接朝路战追了过去。 遥遥看到路战的三辆马车,孟锡便知已上当,当即果断命令所有人调转马头返回。但路战哪里能让他们轻易离开,迅速卸了一辆马车,单独骑马去追孟锡的队伍。 甫一交手,孟锡便察觉路战的身手高的出奇,他精心挑选的亲随个个都是训练有素的精兵,远非一般士兵可比,但在对方手下却走不出两招便惨死刀下。 能有这种功夫的,怕是只有北枢罗敷女身边的鬼骑。 已知罗敷女在南枢,自然缺不了鬼骑的身影。但鬼骑的身手非同小可,被他一人一马拦住,竟是所有人都冲不过去。 孟锡虽然在意这些亲随的安危,但更担心会全军覆没。于是命令亲随全力攻击路战,将他围住,孟锡才有机会带着四五十人冲出路战的阻挡,回到了吕青野他们走的那条树林小路的岔口处。 路上的车辙印已被他们的五百匹马踏得一片模糊,分不出新痕,旧痕。相比之下,没有半点印迹、但唯此树木间距有些大的地方却引起了孟锡的注意。 下马进入树林,用脚尖拨了拨落叶,落叶之下掩盖的车辙印便露了出来。 这伙盗粮贼明明有鬼骑助阵却仍旧分两路逃走,大路上那位鬼骑又拼命拦住追兵不准他们返回,可见,鬼骑只有一个!只为能拖住他,让其他盗粮贼安全离开。 追! 孟徽果断追了出去。 诚然,他判断得不错,但却也低估了吕青野的应变力。 豪雨之中,侥幸避开鬼骑的众人被吕青野、吕澈和古思阔拼死拦住。 这三人身手相当厉害,配合也默契,虽然蓬头垢面,却怎么看都不像普通的百姓。 五十人被他们生生拦住,再也没有前进一步。最后又被鬼骑追上,孟锡的亲随至此全部阵亡,他只能逃离。 回到之前拦阻鬼骑的路上,看到了被路战杀死的亲随的尸体。四百五十名亲随,化作无数的残肢断臂,延绵约有一里地长。从痕迹上能看得出这些亲随是拼了命想拦住那个鬼骑去追自己,只是身手差距太大,被鬼骑一人屠杀干净。 遍地的尸体无声地承受着雨水的冲刷,受伤的战马仍在嘶鸣,雨水将血水冲进荒草与地面上,触目惊心。饶是孟锡再冷静,仍不免动容。 鬼骑不止出现,更是来到他们精心藏匿的粮仓处盗粮,显而已见,罗敷女已知南枢的势态,很可能已有了什么对策。 时局突然便紧张起来,不止是天祭,其他也要尽快施行,打北枢一个措手不及。 孟锡一边想着对付梅兮颜的计划,一边冒着大雨快马加鞭赶回樨城。 尚未到城门,已看到樨城东城门处一片混乱,城里城外大部分都是老弱病残。士兵们用布巾捂着自己的口鼻,正在将生病的病人赶出城、或者抬出城。 那些病者的亲人抑或哭泣哀求、抑或推搡阻挠、抑或帮着病者挣扎逃脱,吵闹混乱异常。 见他骑马而来,又是一身便衣,饿得红了眼的百姓立即跑过去围住他的马,被他几鞭子将靠近的人抽打开去,喊道:“马肉是极要命的发物,你们不要命了么!” 在众人的惊诧之中,他已骑马冲出包围,直奔城中行署。 路上见到城中不少半大的少年手中拿着各式铁器,冲进一户户人家中,翻找吃食。间或与住户主人发生争执,双方厮打。 宋湘正在行署中书写最新的密信,得知孟锡到来,心中一惊。前一封密信递出去不过两日,这将军竟什么也没说,直接从嵩州来到这里,莫不是有什么变化。 小跑着迎出来,宋湘见孟锡无遮无挡地淋在雨中,连忙也低声呵斥身旁撑伞的仆役退下,自己冒雨走到孟锡的战马旁,施礼赔罪道:“不知孟将军驾临,万望将军恕罪。” 孟锡端坐在马上,受了宋湘恭敬的揖礼后,才利落地下了马,面无表情地问道:“城中出了何事?孟徽呢?” 宋湘是孟锡挑选的人才,专门放到眼高手低的孟徽身边做长史,既为孟徽出谋划策,也能阻止他胡乱行事。 为了不让孟徽心生芥蒂,两人虽然熟稔,却也没有表现得热络,一副公事公办的做派。 宋湘将孟锡引入大书房,才把得知罗敷女运粮到骑云寨中转歇息之事报与孟锡——他自作主张临时设计这场乱局,孟徽亲自带着百姓去攻打骑云寨,实则是要百姓亲眼看到枢国国主与土匪勾结,“私藏粮食”。 孟锡沉思不语。 他想着罗敷女去吕国买粮的时间,正对得上孟家从吕国偷偷买来的军粮被劫的时间。这哪里是买粮,明明是去抢粮,而且还顺手甩了一招离间计。 她不在枢钥待着,却悄悄混到南枢来,那么吕国传出的她有意与吕青野/合作,换取醴城之事,怕不是空穴来风。好在两人事迹败露,醴城之事成了泡影。 又想到南枢没有兵将,所以罗敷女才要潜进南枢,笼络一批百姓做她的马前卒。一旦战事起来,这些人便可以骚扰南枢,分散他孟家注意力。 宋湘借剿匪之名去围攻罗敷女,这招确实很高明,若是能如他所料,让上万的百姓亲眼看到国主的恶行,届时再以天祭为由发动百姓自立,更是有理有据。同时,牵制住罗敷女,她便无法返回枢钥去排兵布阵。没有她,北枢那些废物不值一提。 这女人,实在太小瞧他们孟家了。这次落在自己手中,绝不能会让她在四处乱窜。 孟锡还有另外一事有些疑问,既派人去桂花村抢粮,又为何舍近求远去吕国抢粮?难道是故意抢他孟家的军粮? 不!若早知桂花村有粮食,他们不需抢,只要带着灾民冲去桂花村,他孟家的计划便会受到极大的影响。到时天祭之说也不一定能让百姓全盘相信,甚或被灾民反噬! 显然,罗敷女还未知桂花村之事。 那么,她现在和鬼骑是分开行事的。那鬼骑虽然厉害,但不过是起到拦截作用的奇兵而已,真正厉害的是算到他会发现车辙破绽,垒了粮袋墙以逸待劳的那三人。 尤其是跟自己交手的那个病鬼,应该是三人中最厉害的角色。从身手上来说,绝不是鬼骑,那又是什么人物,能有这样的魄力,敢以区区三人拦截他的追兵。 罗敷女身边虽然人手不多,却个个都是棘手的角色,能驾驭这些高手,倒也不能小瞧了她!孟徽这一趟去驻云山,也不一定就能顺利完成计划。 庆幸的是,鬼骑虽然从桂花村抢了粮食,但从离开的路线推算,一时半会儿他们无法碰头。 还好那鬼骑并没有追来樨城,也没有想到带着百姓去桂花村一看,揭破他孟家的阴谋。 想通这一切后,孟锡吩咐道:“鬼骑发现了桂花村,已抢了一些粮食,你马上派可靠的人偷偷赶去桂花村那条路,将我的亲随的尸身和马匹拉回桂花村,放把火将村子烧了,只说是发现了瘟病。” “是。”宋湘应了一声,才请罪道:“下官失察,竟不知鬼骑去了桂花村,还望将军……” 宋湘了解孟锡,此人极端理智冷静,又擅长隐藏心思,即便对属下不满,也不会流露出来。 桂花村是孟家藏在孜州的秘密粮仓,此番被鬼骑发现,孟锡内心的盛怒可想而知。但直到现在,他却仍没责备他的失职,显然是还有更重要的事牵扯了他的思绪。 孟锡暂时不追究,他却不能不有所表示,所以趁机谢罪。 但孟锡却打断了他的话,淡漠地说道:“善后做得干净利索些。” 错就是错,有唯唯诺诺谢罪以求得原谅或减轻惩罚的功夫,不如尽快弥补所犯的过失,减少损失。这些整日里用脑子算计的文人永远都是耍嘴皮子多于动手指头,着实让人生厌。这就是孟锡的作风。 “是。”宋湘低头恭谨地应道,又问:“是否派兵去追那些盗粮贼?他们应该返回白瑶山了。” 孟锡负手沉思片刻,说道:“暂时不要动他们,倒是孟徽那边,再派二百骑兵去接应一下。” “是。”宋湘领命,刚刚迈开脚步,却又停下,小心翼翼地问道:“村里的粮食……怎么办……” 孟锡脸色冷峻,说道:“已经被发现了,自然不能等着郑家听到风声来质问。一并处理掉。” 宋湘脸上的肥肉不自禁地抖了抖,那里可是存了一万多石粮食! 然而到底还是低声应道:“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八十一章 各自的立场(下) 交代完桂花村的事情,孟锡换下身上湿漉漉的衣服,穿了一身破衣烂衫从行署后门悄悄出去,站到了街道上。 夜幕下看着满街的乱象,孟锡反倒雄心勃发——再等等,等攻进腐败庸碌的北枢,等打开通商互市的道路,这些城邑不仅会恢复往日的模样,甚至将更加繁华…… 孟家要与郑家联手独立成国,还要从现任国主罗夕的爷爷罗继弘执政时说起。 当时孟郑两家因门当户对、结成亲家之后,枢国王廷对他们的态度便有些变化。从一些北方知交官员的口中得知,枢国王廷对他们两家联姻之事颇有些微词,不少文官怀疑孟郑两家从此将垄断枢囯南方,发展自己的势力。 在日复一日的怀疑和谗言之下,枢囯北方官员对南方官员的敌意日渐明显,竟开始对通过刈水往来南北的百姓收取过路费,巧立名目为通驿费,大有控制南北方百姓出行、以免北方百姓流失到南方之意。 罗继弘对此,睁一眼闭一眼,只做不知。这便使得孟郑两家心中有了芥蒂和防备,开始生出反心。 罗赞继位后,也继承了他父亲罗继弘对南枢的态度——睁一眼闭一眼,大有继续放任自流之意。 但他们父子两代人的纵容之态,却使得掌握实权的左丞相泰岳和右丞相舒里敛财的嘴脸更加丑陋。 罗继弘在位时,南方百姓去北方只是额外收取通驿费,便能领取通关牌,进入北枢。 等到了罗赞这一代,经济进一步提升,在桑林城开设了与姜国的互市,不止吸引了姜国的商贩,更是也吸引了其他国家的商贩,通商发展,使得枢国经济收益日益增加,在外人眼中,枢国也愈加强大。 原本这是一件对枢国全民都极好的事,然而,南方商贩若想进入北方做买卖,在必须缴纳高昂的通驿费的同时,也必须由北方指定运送队伍运送货物,运送费用另外收取。 这两项费用的收取,使得南方商贩的成本大大提高,即便去参加互市,也难以赚取更多的利润。但微小的利润也好过鸡肋,所以南方商贩仍忍气吞声地接受着。 为此,孟郑家族与吕国丞相乐斯道暗暗通过气,也想与吕国展开互市。然而,乐斯道委婉地拒绝了他们的提议——未经两国国主正式磋商,吕国与枢国辖下的两州私做互市,不合规制。 孟定衡与郑统乃是表兄弟,又都是孟家和郑家第五代的长房长子,看着父辈备受排挤,自然是恨在心头。 相继继承了侯位后,他们父辈对北方王廷的憎恨和暗中的谋划便也一同传到他们这一代。两人密议,干脆打着北方王廷的旗号再多收一份津口赋,继续激发南方百姓对北方王廷的恨意。 果然,二十几年下来,隐忍几十年的南方百姓骨子里那股彪悍劲终于爆发出来,绝大部分人拒绝再入北方参加互市,而仅剩的过往刈水的百姓和商贩也更加痛恨国主罗赞的横征暴敛。 当孟定衡和郑统忙着一步步铺陈之时,罗夕在廷臣不满、罗赞坚持传位的矛盾中,坐上了国主之位。 孟定衡和郑统敏锐地察觉到罗赞懦弱的性格中隐藏的狡猾——枢囯重臣都知道,罗夕从小被送入莽林训练,乃是鬼骑。立鬼骑为国主,罗赞暗里的心思不言自喻——要重新重用武将——以鬼骑和武将来制约他两家,亦或者很可能以武力剥夺他们的侯位。 万幸的是,泰岳和舒里安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更不愿这样强势的国主继位,打压文臣。 于是孟郑两人极合时宜地散播了罗夕身份不正的消息,让枢囯群臣对罗夕的身份产生质疑,给他们制造合理掣肘罗夕的借口。 趁着北方王廷内斗、新国主不得群臣拥戴的这段时间,他们加紧布置各项事宜,准备彻底将南枢自立。 去年的蝗灾和今年的水灾仿佛是天助孟郑家族,当真可称得上是天时地利。然后再以新国主笃信巫术,罔顾百姓性命、以孜州民众生命作为祭品,发动所谓的天祭邪术以求平安为借口,攻打枢囯北方,是为人和。 就在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之时,罗夕进入南枢后一连串的行为却给他们的计划制造了不少的意外。 孟家也是小看了罗夕的能力,以为她无兵无将又无百姓基础,即便混进南枢也不能成大事。万没有料到她竟凭着救助普通逃难的百姓而拉扯起一个队伍,且入驻了野兽横行的白瑶山。 更没有想到她敢冒着大不韪去吕国抢粮——四月上旬孟锡接到消息,吕国祸起萧墙,大王子造反战死、国主被暗杀身亡、二王子也身受重伤。这一切都是吕国原世子吕青野与枢国国主罗夕暗中构结的阴谋,罗夕的鬼骑乃是最大的助力。 若罗夕与吕青野勾结成功,吕国的醴城落入罗夕手中,势必对他孟郑家族起事自立造成灭顶的打击。好在阴谋败露,吕青野行踪不明。 最近听说吕青原即将继位,还在与越国就望烽城和苇城对峙,倒是对枢国尚未露出敌意。但这不过是表面的风平浪静,可以想见水面下的暗潮汹涌——吕国对待枢国的态度,必然是敌非友。 在这个节骨眼上去人家地盘上抢粮,罗夕的胆量与气魄,实非常人。 偏偏凑巧的是,从时间上推断,她抢的正是孟家偷偷在吕国购买的军粮。 原本这就是见不得光的交易,吕国已收了钱,也已按时按地点交了货,根本置身事外,只剩他们孟家吃这个哑巴亏,反让罗夕占了这个大便宜。尤其是罗夕还将此事嫁祸给曹通济,妄图制造孟郑两家的嫌隙。 若不是宋湘得知了这批粮食的消息,他面对曹通济时,心里总会存着一个疙瘩。 一边走一边思索目前的情形,孟锡突然庆幸自己此时来孜州。 孟家被抢的粮食虽然不多,若是罗夕用这些粮食做文章,谎称是从桂花村里抢出来的赈粮,即便百姓不信她,但这里是孜州,这些话传到郑统耳中,岂不是暴露了桂花村的秘密。何况百姓正缺粮,只怕信不信都会存着侥幸心理摸去桂花村。 好在孟徽已去驻云山围堵罗夕,而他更是抢占先机处理掉桂花村这个隐患。 抬头望望仍旧布满阴霾的天空,厚厚的灰色云层向着西方滚滚而去,大雨竟慢慢变小了。 在城中走了一圈,对于百姓的疯狂,孟锡已有了直观的感受。 相比乱七八糟的街道,西边偏僻的刈安塔格外清净。 抬头仰望天穹,西边的天空依旧乌云笼罩,反倒是头顶上,已能见到一点蓝天,温吞的云彩上竟还带了些夕阳的橘色。 倒掉的刈安塔塔身仍旧凌乱地躺在地面上,但塔前却有人用木板搭了一个不小的木棚,有四五十人都或坐或站地待在木棚下,手里拿着木棒、柴刀等物件,看着像是防身、又像是在守护。仔细看才发现,人群还隐隐排成了队伍。 被刈安塔遮挡住的西北角,有轻微却杂乱的声响——那里应该还有不少人。 再向前走想看看他们到底在做什么,一个面色枯黄的人,用嘶哑的声音不耐烦地朝他指指点点道:“喂!看病的后面排队去!” 孟锡缩了缩肩膀,故意收敛眼中的精光,压着嗓子,没精打采地问道:“你们都是问诊的?要排多久?” “不用多久,郎中很快就会给开方子,有药就拿着,没药自己想办法。”旁边的人有气无力地回答。 “城里就这一个郎中?”孟锡又问。 “就这个郎中不收诊金呀。”那人轻叹道。 “不……不收诊金……”孟锡讷讷地质疑道:“那能看好病不?” 大概是对他的问题相当不满,虽然大家都没什么精神和力气,却仍是尽力反问道:“你看看哪家医馆有这么多人?” 更有人咳了几声清清嗓子,好心地解释道:“这个冉姑娘的方子很好的,她之前在永靖城救了很多灾民。听说樨城瘟病严重,才从永靖赶过来救人的。” 孟锡心中一懔,试探地问道:“那她治好了瘟病没有?” “冉姑娘才来两天,哪有那么快见效果。”有人无奈地取笑孟锡的急切。 “可是有一样,吃过她给的方子的病人,还都活着,这也算效果吧。”另外一个怀里抱着孩子的人小声说道。 “今早冉姑娘开的方子效果已经很明显了。”有人露出欣慰的神色,说道。 “可是城里太乱了,药材难找。” “只恨那些官兵和乱民,不想着一起找药材救命治病,却不停驱逐病人甚至残杀相邻……畜生不如!”一人瘫坐在地上,恨恨地惋惜,目光更是投到东南方。 那里,城里的嘈杂声还能隐约听到,相比起来,这里的病人显得沉默而死气沉沉。 虽然刈安塔已倒,但人们对塔的敬畏却没有跟着塔倒下。 路战将罗珃安置在这里后,将病人也一并转移到这里,由柳朔雁保护。其他的病人亲眷和轻微生病的人也自发保卫病人,将来此捣乱的乱民赶走了几波,便很少再有人来骚扰,所以这里成了樨城唯一一块安静的地方。 孟锡一边跟着人群向前移动,一边听留守的灾民们因自己提出的问题而硬撑起精神议论,心中涌起的更多是不安。没有想到除了罗夕的突然出现外,灾民中竟有这样厉害的郎中,若是当真被她凑齐了药材,给了灾民以希望,他们孟郑两家的计划将无法正常施行! 心中正震惊着,便听到街道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刻意压低声音说道:“郎中就在这里!快点!” “郎中!冉姑娘!救命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八十二章 郎中(上) 一个魁梧的青年背着一个病人,另外三个青年身上背着大大的袋子,一边朝着刈安塔跑来,一边大声求救。 木棚下的病人一片哗然,守护者拿起了手中的武器。 孟锡从他们的神情中看出,这些人对冲来的五个人很是同情,看来是要保护他们。只是不知道他们身后跟着多少人,所以很是紧张。 五个人已经冲到了木棚前,看到众人一脸防备地盯着自己,立即举起双手,示意手中没有家伙,对大家没有恶意。 其中一个背着大袋子、长相偏文弱的青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道:“老少爷们……别紧张……我们只是来……看病的……我们有药材……足够看很多人的病……我们的兄弟病得严重,能行个方便么?” 言下之意,竟是要插队到前面去看病。 “真的!都是药铺、医馆的药材!”看起来年纪最小的青年也弯着腰抚着胸口,努力平息气喘之声,说道。 随着他们接近,身上的大袋子里透出明显的药味,正飘向所有人的鼻端。 孟锡看到所有人的眼神都变了,畏惧被渴望掩盖,原本死气沉沉的人的身上,都迸出了兴奋的鲜活气息。 木棚中的病人们没有任何犹豫,几个还能行动如常的人拄着木棍站起身来,啐了一口吐沫,说道:“我们还能动,给你们让一让,其他的有没有?” 几个青年连连道谢着走过来。还未等靠近木棚,木棚下有人发出轻轻的惊吓之声。 几个抱着孩子的父亲母亲看着魁梧青年背上的人病得不轻,似乎正是避之唯恐不及的瘟病,紧张地缩了缩身体,背对着几个青年,将孩子护在怀中,仿佛这样做便可以防止瘟病传染到孩子身上。 孟锡微微眯了眯眼,原来这些人也不是铁板一块,对于瘟病病人,也并非全部能都接纳。 浓眉青年以为是自己毛手毛脚碰到了对方,一脸歉意地连声道歉。 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又转头朝门口看了一眼,见追兵尚未到来,又道:“满城都疯了,我们干不出那些伤天害理的事,但命总归这一条,所以干脆去药店和医馆偷了一些药回来救命。” 然后又嘟囔着说道:“肯定都是上好的药材,否则怎么会藏起来。” “若是这些药都用得上,也能救大家的命!”文弱青年调匀了气息,补充道。 四个满身是汗的青年和一个病人,孤零零地站在木棚外,等待所有人的反应。 “兔崽子的!”排在队伍前面的一人站起身来,先是咒骂了一句,然后说道:“罗敷女那小娘们不管我们,竟然还在赈粮里动手脚,真个要我们去死。城里的官兵又四处抓瘟病病人,咱们再这样互相防备,没有药,大家都是个死!你们过来吧,我跟你们换。” 听到那人骂罗敷女,浓眉青年的浓眉一拧,便要说话。 文弱青年却立即拉住他的胳膊,小声说道:“为大哥忍忍。” 浓眉青年这才不甘地梗了梗脖子,收回目光,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多谢!”四个青年一边不停地道谢,一边背着病人到队伍前方去。 但文弱青年道谢后却对着给他们让位的汉子说道:“这位大哥误会国主了,国主若不管我们,怎么会放赈。赈粮被掺了药是我们从樨城士兵口中亲耳听到的,这是他们做的手脚,就是要让大家乱起来,跟着他们造反。” “孟徽给自己治下的百姓投毒,要百姓跟着他造反?!”汉子一脸不可置信地“呵呵”冷笑着,引来旁人也跟着一阵嘲笑般的轻笑。 “对呀,就是这么回事!你们没看到,昨夜在行署门口,孟徽连自己手下的士兵都毒倒了,这招苦肉计太狠了!”浓眉青年还没有发现汉子和周围人的奇怪反应,兀自说着。 有人听不过这两个青年前后矛盾的说辞,取笑道:“人都被孟徽毒死了,还怎么和他去造反?” “这是同仇敌忾之计,旨在舍弃一部分人,而凝聚更多的人为自己所用。”五人中看起来书生气十足的青年温和地解释道。 “既然是造反,孟徽不去攻打国主,却浪费体力去攻打一群土匪,是何道理?” 书生青年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缓缓吐出两个字:“练兵。”随即一本正经地解释道:“百姓没有经过正规的训练,直接上战场必定手忙脚乱,以剿匪为名而进行实地操练,事半功倍。” 众人原本很是同情他们带来的病人,现在听他们的言辞,却觉得几个人略显乖张且自以为是,都病得不轻,不由得或是敷衍或是不屑地笑了起来。 “没有听过天祭么,这本就是罗敷女的诡计,你们竟能歪曲如此,也是荒唐。” “若是杀人血祭就能风调雨顺,越国常年征战,杀人无数,也没见他们去灾避祸,前些年一线河不是也闹过大水么?”书生青年不以为忤,继续辩道。 “现在城里这么乱,官兵不来镇压乱民,反倒到处抓病人,孟徽的龌蹉心思已经昭然若揭,几位大哥,为何要帮孟徽说话?”浓眉青年不解地问道。 “有些病人已经病入膏肓、救治无用,却偏偏躲在城里不肯出去。死了还要传染其他无辜的人,自然该抓!” “你们几个似乎一直在偏帮罗敷女,如今这境地,岂不都是她不作为的恶果!” “利用赈粮来残害百姓、煽动百姓的才是罪魁祸首!”书生青年见这些百姓执迷不悟,终于恼怒。 “你们有什么证据?”那些百姓好心让位给他们治病,结果却被他们指责,也是怒火攻心,逼问道。 “凭我们的眼睛!凭我们的良心!”浓眉青年答道,“我们亲眼看到樨城士兵躲在山坑里抓活人来吃,只因所有粮食都被他们掺了药!稍微用用心就会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而不是跟着人云亦云!” 正在争吵之时,刈安街上隐隐传来士兵的喊声: “什长,他们可能朝刈安塔的医棚去了……” “他们已经患了瘟病!抓住他们!” 追兵已到,是十几个樨城士兵。 五个青年立即闭了嘴,乖乖站在人群里。 所有人都在木棚下,都是一样的破烂衣衫,早已认不出追的是哪几个。 十几个士兵扫了一眼手中或握或举着武器的百姓,呼喝着问道:“干什么?你们想造反么?跑进来的五个人呢?” 威吓之下,众人将手中的家伙什缓缓放了下来。 孟锡正排在队伍最后面,见别人不说话,他自然也不说话,只是装作惊吓的模样,双手叠在一起捂在肚子上,怯怯地低下头。 士兵没有认出他,便将目光移向其他人,继续逼问。 只有一个士兵看到孟锡叠在右手上方的左手的食指在不停地轻微动着,似乎有意指向他前方的人群。 这几个青年虽然为人莽撞,却偏偏都正中孟徽要害,孟锡可不想让他们继续在外面招惹是非,动摇人心。 那个士兵倒也精明,立即抽着鼻子,说道:“有药味,一定藏在人群里,搜一下。” 十几人可能忌惮那五个青年,不敢分散开来,只是聚在一起循着药香从队伍后面一点点朝前面搜过去。 五个青年排在前面第五位,伸手将三个大袋子传递给前面的四个头发半白的老人。那四人见后面人群躁动,不敢去接,反而悄悄地让开位置,让五人朝前走。 再往前,离着人群五六尺远处有一个用破木板拼凑起来的小木屋。没有门,只挂了半截破了几个洞的布帘子。 帘子被一只素手挑开,迎面走过来一个身材高挑、英气十足的姑娘,一脸淡定的神色,从他们手中接过三袋药袋,直接提进了木屋里。 木屋里面有一张破旧的木桌,木桌前面坐着一个老者,听到士兵的动静,显然也有些惧怕,浑身抖个不停。 木桌后面坐着的便是人称“冉姑娘”的罗珃。 罗珃轻轻拍着老人的手,安慰地对他微微一笑,然后转头看向自己身旁站着的柳朔雁,眨了眨眼。 柳朔雁看到罗珃的眼神,走到老人身旁,柔声说道:“老伯,您没大毛病,只是吃得东西不太干净,所以拉肚子,不是瘟病。” 老人呆呆地点点头,浑浊的双眼和皱巴巴的眼角很是湿润。 他是真的怕了。樨城放赈不过三天,瘟病便像蝗虫过境一样传染开来,也怪不得有人怀疑赈粮不干净。昨晚不知是谁嚷嚷着反了,然后全城人都像疯了似的,到处打砸抢劫。 更有人在抓得了瘟病的人,但凡有一点相似的症状,都会被拖出去打死,或者直接拖到城外去。 他们这些人原本都是在城北安樨外门歇着的,听到城中的哭喊叫骂声后,正不知该如何躲避,柳朔雁已经赶到他们这里,让他们先躲到刈安塔这里来。 刈安塔本就偏僻,晚上更没有灯火,大家缩在简易搭起的木棚中,看到有暴民冲过来,便合力反击。 不久后,樨城内有名的臭脾气的教书先生古思阔也赶来刈安塔,还带来不少身强力壮的百姓,一起守护这里的病人,打退了几波暴民,众人才慢慢放了心。 后半夜有一万多人呼啦啦地出了城,听说是去驻云山打土匪,抢粮食。 听到有粮食,木棚中躲着的大部分人也动了心。既然赈粮不能吃,目前最容易得到的粮食就是驻云山的土匪住处。为此,大部分人也都跟着人群去了驻云山,只留下了不少病患和家眷。 然而闹事的人并没有因此便全部走光,打砸抢的、抓瘟病患者的仍处处皆是,一直延续到现在。 看着柳朔雁扶走了惴惴不安的老人,罗珃明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却仍旧装作不知发生何事的模样,拿起桌子上的木块,“啪”“啪”地拍了两下,一个少年在木屋里说道:“请下一位。” 原本为了防止传染,罗珃每日都是在城外出诊。若有瘟病患者,便直接安置在城外。 今日是柳朔雁觉得城内城外均不安全,倒是这个刈安塔还有些震慑作用,干脆就直接在她们这个临时住处开诊。除了昨晚在北城门救回来的病人、老人、妇人和孩子,倒也有不少人找到这里来看病。 五人转头看一看后面的官兵即将到身边,背着病人的魁梧青年不敢犹豫,立即便迈步进了木棚,其他三人仍佯作镇定地留在外面。 很快,士兵们便看到站在一起的三个青年,他们前后的病人都刻意与他们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是他们!抓起来!另外两个是不是进了木屋?”一个士兵说完,跨步便朝木屋走去。 “别过来!”少年的声音从木屋中传出来,“这位病人确实得了瘟病,最严重的那一种,你们都离远一些,免得传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八十三章 郎中(下) 出声的少年,正是与李砾在一起的小山子。李砾昨夜离开时,将小山子托付给罗珃和柳朔雁照顾。 木棚下的病人们原本离得就不近,虽然害怕,却也只是又退了两步离前头的三个青年远一些。 十几个士兵本想去抓三个青年,听到小山子提醒,立即停下脚步、迟疑起来。 半截门帘一掀,双手手心因烫伤而涂满了黏糊糊药草的小山子从木屋走出来,环视所有人后,目光停在离他最近的士兵身上,严肃地说道:“病人身上有伤口,沾了血会传染的,担心被传染的快些去找干净的水,烧沸了多喝几碗,再洗个澡,预防传染。” 士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各个惊恐莫名的病人,其中一个咬着牙小声说道:“走!” 瞪了瞪木屋和即将抓到手的三个青年,十几个人迅速转身,用最后一点骄傲挺直了腰杆离开了。 直到士兵们的脚步声听不到了,小山子才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大气。 那些话是木屋内的罗珃教他说的,其实他在屋内根本没看到病人身上有什么伤口,很是担心被这些士兵揭穿了谎言,反倒激起他们的杀人之心。 紧张感一消失,双腿便有些软,手也有些抖,浑身乏力。但看到众人一脸惊吓的表情,小山子赶紧又打起精神来说道:“别怕——” 接着压低了声音,由于紧张而僵硬的脸上浮现一抹别扭的笑意,对木棚下的病人说道:“一会儿有热水给大家喝。” 说罢,转身又回了木屋。 “哎……小山子,别走!是我们啊,小鬼……”浓眉青年叫了一声,便齐齐跟着小山子,也想进木屋。 “骑”字还没出口,小山子已经冷漠地放下了布帘子。 从五个青年出现,小山子在木屋里便听出了他们的声音。听李砾说,带人砸开安樨门门、去质问孟徽未果,反倒被孟徽将所有百姓撺掇起来造反的人,正是这几个来路不明,又自称小鬼骑的青年。 若不是他们砸开安樨门,樨城可能不会乱,也不会有那么多人被乱民伤害,小山子哪里会理睬他们。 先前将他们的所作所为告诉罗珃和柳朔雁,请求她们不要医治他们,但罗珃却只笑笑,仍旧坚持接诊。 罗珃和柳朔雁自然也对这五人的外号不陌生,还曾担心他们打着鬼骑的名号是要有什么阴谋。然而听到他们在外面和其他百姓辩论,一直向着梅兮颜,看来只是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桀骜青年。 没心机更口没遮拦,若不是听出他们对国主十分尊重,又不知哪里来的自信认定孟徽是幕后黑手,只怕柳朔雁便要将他们赶走,任他们自生自灭。 送走老人返回时,柳朔雁仔细打量了木棚下的三人,看起来并不是飞扬跋扈之辈,只是空有心力却办坏事,也令人为难,于是淡淡地说道:“木屋狭小,不便进入。” 三个青年倒是没有多心,见士兵已经离开,也安心等在木棚下。 孟锡见士兵被少年几句话吓退,暗暗皱眉,仍旧按捺住怒意,耐心地排在队尾,等着看这个女郎中有多大本事。 木屋内,病人已经躺到了三条长凳拼成的简易床榻上。 罗珃看到病人僵硬地扭曲着身体,眼窝深陷,唇干舌燥,一身的虚汗已将薄衣浸透,四肢冷冰冰、硬邦邦,似乎没了生气。 这两天,她已见多了这种濒死的病人。从刚开始的手足无措,暗暗自责自己的无能,到现在,已能控制住颤抖的手指和嘴角,用微笑和手势安慰病人,送他们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路。 虽然,内心里,仍旧惋惜——这些本不该是百姓承受的灾难,却因孜州官员的不作为,统统落在了百姓身上。 一边切脉,一边对着小山子做了一个吃饭的动作,小山子领会,问向魁梧青年,“病人之前吃过什么?” “我们……偷了城里有存粮的百姓的饭食。”魁梧青年理直气壮地答道,“你也知道,赈粮被动了手脚……”又见缝插针地和小山子叙旧。 小山子却已经将目光转到罗珃脸上,不愿多看他们一眼。 赈粮有些无毒,有些微毒,有些却很毒,这样才能在短期内造成各种程度瘟病均有的假象。因此存粮也可能是第一天领的赈粮,此人业已中毒。 罗珃有了判断,对小山子指了指病人的耳朵,又指了指少年的嘴。 小山子微微俯身,轻声问道:“病人大哥,你叫什么名字?” “你知道的,我大哥叫贵……”魁梧青年不满地看了一眼小山子,还没说完,罗珃便瞪了他一眼,阻止他说话。 小山子问了几声,那病人却仍旧没有反应。 反应已经迟钝,中毒极深,罗珃手指也几乎摸不到病人的脉搏,连忙伸左手拍了拍病人的右肩膀。 那病人缓缓睁开眼,看着罗珃右手拎起一个水囊,眼中立即释放出渴望的光芒,喉头蠕动着,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发出嘶哑的声音:“水……” 罗珃右手拎着水囊,左手作出扇风的动作,示意要先将水烧开了,才能喂他。 “药包在这里。”柳朔雁已将三个药包拎了过来。 罗珃眼中闪过一抹赞许,柳朔雁实在太了解她了。能顺利装作哑女郎中,为灾民看病,柳朔雁帮了她大忙。大姐这些鬼骑侍卫真是各个都厉害异常。 将药包里的药全部倒在桌子上,罗珃开始寻找路战偷偷告诉她的药方上的药材。 跟进来的魁梧青年也凑过去,在一旁小心地看着罗珃分辨药材,小声说道:“姑娘,我大哥叫贵由天,我是老二贵由地。” 弯腰透过下半截空空的门框看了看外面,继续说道:“看起来文质彬彬的那个是老三,叫肖礼,粗眉毛的老四叫齐有智,剩下那个看着比较弱的是老五齐有勇。我们是拜把子的‘小鬼骑’弟兄,与亲手足无异。有什么吩咐尽管说,但凡能做到的,在所不辞!” 就在贵由地不停絮絮叨叨地说着“请一定要救救我们大哥,要我们做什么都行”的时候,柳朔雁不耐烦地将头一转,视线下垂、半眯着眼瞟了他一眼,贵由地只觉两道寒光闪过眼前,立即便打了一个机灵,讷讷地闭了嘴站直身体。 “只要有一线希望,冉姑娘不会放弃任何一个病人。”柳朔雁不咸不淡地答道。 弄了半天,“小鬼骑”是三个姓氏拼起来的谐音。瞥了一眼这几个看起来没什么心机的小混混,柳朔雁忍住了痛揍他们一顿的冲动。 贵由地不住地点头,却始终不肯再接触柳朔雁的目光,眼睛只跟着罗珃的双手不停移动,看她快速打开纸包分辨药材,再快速包上纸包,用碳枝在纸上写上药材的名字。 虽然对这五个青年的作为有诸多不满,但他们偷来的药材却当真种类不少,竟还有三株小山参,更有罗珃急需的可以试配防治瘟病的药材。 迅速捡了一株小山参朝着柳朔雁比划,柳朔雁接过山参,一脚狠狠地踩到贵由地的右脚脚面上泄愤。贵由地只当柳朔雁确实无意,“啊”了一声提醒她,柳朔雁这才佯作惊讶地挪开了脚,嘀咕了一句,“还以为地面不平。” 随后便平静地吩咐道:“先将这株参切两半,一半留着备用,另一半煎成浓汤,吊着你大哥的命。” 见她这般表现,贵由地再迟钝也知道柳朔雁是故意的,只是不知她为什么要作弄自己。但现在救人心切,没时间和她理论,抹了抹流到眼角的汗,急切地问道:“用多少水,怎么煎?” “切片,两碗水就够了,只管去煎,火候到了我叫你。”柳朔雁答道。跟着罗珃这些日子,她也已经懂得了不少煎药的操作,当然,这也要拜罗珃一直装哑女所赐。 “药锅在这边。”小山子比起在艾虎山时经历得多了,人也更机灵,用手背碰了碰贵由地的胳膊,示意跟他走。 罗珃抬头微笑着看了看躺着的贵由天,给他一点安慰,又继续埋头挑拣她需要的药材,小声对柳朔雁说道:“这些差不多都是路战说的方子上的药材,先煎一服给他试试,若是能救活,就可以用这个方子救更多的人。” “他中毒很深?”从罗珃紧抿的嘴唇中,柳朔雁能猜出个大概来。 罗珃点点头,没有说话。之前那些瘟病病人,路战看过之后曾说过,不是单纯的瘟病症状,是吃了毒药才引起的,但因为手头没有药,中毒严重的很快便死去了。这个病人的命,就看他们带来的药是否对症了。 将药材用干净的布包好,递给柳朔雁,说明煎熬方法,柳朔雁抱着药包自去送给贵由地煎药。 罗珃在水盆里净了手,走到贵由天身边,双手并拢贴到右耳边作枕状,然后右手再次拎起水囊,做了一个喝水的动作,意思是:你在这里休息一会儿,热水就烧好了。 贵由天勉强睁着眼看她温柔的神情,只觉得生路在前,暗暗在心中激励自己,坚持!竟还扯出一抹笑容来回应罗珃。 罗珃回他一个微笑,转身掀开门帘出了木屋,为木棚下的病人依次问诊。 过了有小半个时辰,贵由天地熬好了山参汤,为贵由天灌下去续命。 因为有药,罗珃便继续开方子命小山子熬药,救治其他病人。 直到诊到孟锡那里,柳朔雁亲自煎的解药也已煎好晾凉。贵由地仔细地将药喂给了贵由天,不多时,贵由天便停了虚汗,身子也渐渐放松、舒展开了。 药有效! 不论是屋里的人,还是屋外的人,都暗自兴奋,唯独孟锡眼神里闪过一丝冷峻和阴鸷。 就在罗珃吩咐那结拜的四兄弟支锅煮药汤时,孟锡偷偷地退了出来。 这个郎中和她身边的两个帮手,都不能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八十四章 先发制人(一) 孟锡再次回到行署时,宋湘正在大门口,似乎在等他。 “桂花村的事都料理好了?”孟锡问道。 “是。村子里所有的东西都烧了。”宋湘恭谨地回答,特意加重了“所有的东西”五个字的语气。 孟锡颔首,又问道:“驻云山一战如何?” 他回来的一路发现人比他下午进城时多了许多,乱糟糟地吵嚷着、呻/吟着,大部分都是伤者,便知道是孟徽回来了。 宋湘低着头,小声说道:“功败垂成,罗敷女很狡猾。” 孟锡冷眼旁观,心中暗忖:只怕是一败涂地。派了二百轻骑仍没有斩获,又何必找这样的字眼为孟徽的失败粉饰。但宋湘到底是外人,又是孟徽的下属,为孟徽说几句好话倒也是情理之中。 即便心中再如何不屑,表面却仍只是淡漠地责备道:“孟徽分不清轻重,你也分不清么?那些百姓都是和孟徽一起去‘剿匪’的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们就任凭他们躺在城里城外哀嚎?!” “是。下官疏忽,马上去办。”宋湘胖胖的脸上又开始流汗。孟锡的声音越是冷静,他越是觉得紧张。 虽然明白孟锡想要收买人心,但阖城百姓都是即将被舍弃的弃子,再惺惺作态也不会被他人看到,宋湘也确实没有放在心上。 “快去快回,到大书房找我。”孟锡没再多说什么,抬脚进了行署。 见孟锡到了大书房门口,下人正要通报给孟徽,却被孟锡无声地伸手阻止,然后站在书房门外静静地听孟徽在书房里气急败坏地大发脾气。 “罗敷女这个无耻之徒,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这只贼老鼠,一定是打洞躲到地下去了!” “那个混小子到底是谁,冒出来坏我好事!” “山上一定有鬼骑!否则不会这么厉害!” “怎么个厉害法,说来我听听。”孟锡平静地推开门,说道。 “大哥?!”孟徽听到孟锡的声音,有些惊讶。 孟徽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二百轻骑,听说是领了孟锡的命令去拦截罗敷女,立即便斗志昂扬地要了一匹战马,跟着轻骑赶回驻云山西面去拦截罗敷女。 然而等了许久也不见西面山脚有人下来,孟徽只觉得又被罗敷女耍了,恨恨地听从了骑兵百夫长的建议,赶去北面截人。 果然被他们撞个正着。 但其中几个土匪的身手着实可怕,孟徽还没等冲上去就看到前面的骑兵残肢断臂在雨水和血水中乱飞,吓得他偷偷一人先跑了回来。 刚灰头土脸地回来,一想到自己曾在孟锡面前夸下海口,声称一定好好管理樨城,配合大伯的计划,此时却被土匪吓得逃跑,孟徽更觉得脸上臊得慌。 但马上便红着脸转移孟锡的注意力,抢白道:“山路难行,你还派骑兵去拦截土匪,哪里拦得住!” “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拦住?”孟锡的语气波澜不惊,听不出是责怪还是调侃。 孟家第六代堂兄弟四人,孟锡为长兄,剩余三人,各个都怕孟锡。只因孟锡素来冷血理性、足智多谋,说话时经常面无表情、言辞犀利、一针见血,十分噎人。 孟徽在樨城嚣张跋扈惯了,见了孟锡,还是有些发怵。但自己当逃兵理亏在先,哪里敢回答孟锡的问题,眼神飘向别处,话锋一转,埋怨道:“一定是骑云寨的钱五假作内应,博得我们的信任,却把我们的计划透露给罗敷女,让罗敷女有了十足的准备,所以今天才白跑了一趟。” 说罢,将今日在驻云山的经历说了一遍。 孟徽在孟锡面前很有自知之明,不敢多说谎。他也清楚,如果自己说的多了,很快会被孟锡推断出来。与其到时听他冷言冷语,不如自揭己短,反倒显得自己心胸宽广、敢于面对失败。 只是在最后骑马偷跑的一段,他编造说是骑兵的百夫长见他鏖战一日体力不支,要他先行返回樨城。 孟锡沉默。 罗夕不过刚到驻云山不久,宋湘便接到消息,哪里有许多时间让她去做十足的准备。她在这样突如其来的围剿之中,仍能兵分几路,不停消磨孟徽的士气,瓦解众人激昂的情绪,这临阵应变的手段实在了得。 对于孟徽耿耿于怀的揭露他们阴谋的少年,孟锡倒是不以为意。如今箭在弦上,即将射出,已不是一个少年声嘶力竭、赌上性命去揭发,便会让所有百姓转向罗夕的态势了。 罗夕有勇有谋早在去年年底铁壁城一战已有所了解,早已将她作为劲敌看待。那个将鬼骑当做诱饵,又以区区三人抵挡他的病鬼也是个随机应变的谋略高手。还有城中那个能医治他们特制毒药的郎中,他现在担心的是,有这三人搅乱,不知会生出什么变故。 “速派人去驻云山,探一探那边情况如何。”情知是孟徽胆小逃跑,孟锡却不想浪费时间责备他,只是命他做事。 这里到底是樨城,不是他的地盘,有孟徽在,命令仍是由他来下。 孟徽怕探到二百轻伤亡惨重的事实,更让堂兄生气,索性说道:“钱五说罗敷女在白瑶山落脚,如今驻云山不安全,罗敷女带着土匪冲下驻云山,定然是去白瑶山了。”随即又咬牙切齿道:“若不是白瑶山太大,又有山神镇守,我早就带兵去白瑶山伏击那些残兵败将了。” 孟锡见孟徽不停顾左右而言他,已知那些骑兵凶多吉少,却在心中轻叹:倘若罗夕当真返回了白瑶山,事情倒是好办多了。 孟徽见孟锡不停地在书房里踱步,似陷入了沉思中,自然也不敢多说话。 “锡将军,行署大门外有个叫葛三徙的猎户,说大雨使得驻云山发生山崩,罗敷女他们可能还被困在山中。”宋湘的声音在书房门外响起。 宋湘安排了医官和城里的郎中去给从驻云山回来的伤者治病后,正巧碰到狼狈骑马赶回来的葛三徙等人和部分侥幸躲过山崩的骑兵。 葛三徙立即跑到宋湘身旁,说骑云寨的土匪赶上了山崩,没有跑出去。宋湘听闻罗敷女可能还在山上,哪里敢怠慢,立即带着葛三徙进入行署。 “带他进来说话。”孟锡虽然分神思考,却仍留意周遭的声响。 孟徽猛听得“山崩”两字,一阵紧张之后,反倒觉得庆幸。这样,除了孟锡,就没人知道他曾临阵脱逃过,这山崩来得正是时候。 偷眼看孟锡仍一脸镇定的表情,心中直叫他是故作深沉。 葛三徙被带进书房,直愣愣地打量孟锡和孟徽,毫不胆怯,更无礼数。 宋湘在旁提醒道:“还不向孟锡将军行礼。” 孟锡仔细打量着葛三徙,未等他低头行礼,已平静问道:“免礼了。你就是吴敏忠埋伏在山里、一直没有出现的那一路伏兵?” 在孟徽陈述时,孟锡便察觉到人数分配上有偏差,原本以为是一伙百姓惫懒懈怠,躲在一旁做得利之渔翁,然而当他看到一身湿漉漉的泥泞血污、身上还带着伤口的葛三徙时,便知道事实与自己初始的推测不同。这个叫葛三徙的小子,可能算得上一路奇兵。 葛三徙也不客气,说“免礼”便真的免了礼,继续打量孟锡。 孟锡生得过于白净,实在与传闻中力大无穷的天生神勇的形象相差云泥。但只一打眼,便看出他周身气势惊人,不怒自威。那波澜不惊的冷冽眼神,盯得葛三徙寒毛直竖,连忙将目光别了开去。 但在瞬间的惊诧之后,葛三徙壮了壮一身猎户的胆子,暗忖:他也不过就是仗着祖宗庇荫,才有个将军头衔而已,又没有真打过仗,怕他作甚。若是今晚他面对那几个杀人如砍瓜切菜的怪物,怕是不一定有我镇定。 遂挺了挺胸脯,点点头算作对孟锡的问题的应答,又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将他率领百姓阻击罗敷女的过程讲述一遍。 由于孟锡不说话,孟徽和宋湘也没有打断他。葛三徙越说越是激动,早已没了紧张,绝口不提自己只是想节省体力、以便最后捡便宜,才没有迅速进山去帮忙。 只说自己单独进山探查地形时发现了向北的隐秘小路,料定骑云寨的土匪会从这条小路突围,所以才要配合孟徽太守的进攻,守在他们必退的道路上。心中存着的打劫细软的念头,也成了一片忠心地完成孟徽交代的剿匪使命。 即便看出葛三徙的小心思,孟锡也不能否认他在伏击战中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尤其是他以一个普通小猎户的身份,竟牢牢说服两千人跟着他,硬生生拦住了罗敷女下山的路,一直拖到骑兵赶到,将罗敷女等人又逼回山上,遭遇山崩,实属不易。 孟徽站在孟锡身后,提心吊胆地生怕葛三徙认出他来,结果那小猎户根本连他是谁都不知道,白白担心了半晌。 既不担心被戳穿自己的丢脸行为,孟徽急于表现自己的英勇来挽回形象,于是跃跃欲试地嚷道:“大哥!事不宜迟,我们马上出兵去驻云山搜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八十五章 先发制人(二) “不急。等我想想。”孟锡却将目光移到油灯的火苗之上,淡淡地说道。“宋长史,先将这位葛兄弟带下去换身干衣裳,再安排些饭食给他和拼死挡住土匪的兄弟。” 饭食大家都有,但新衣裳却只有葛三徙有,这让葛三徙有种被特别对待的优越感,不由心下欢喜。施礼道谢后,跟随宋湘而去。 见葛三徙离开,孟徽才凑到孟锡身边,小声说道:“大哥,这个时候即便罗敷女没有受伤,肯定也正为了拉拢人心在救人。我们再不去,他们就又溜走了。” 孟锡没有理睬孟徽,自顾自在大书房内来回地踱步、思考对策。 他要的就是罗敷女回到白瑶山去。 与其追着罗敷女在白瑶山外乱跑,不如让她安安稳稳地回到白瑶山去和那些抢粮的百姓汇合,免得他们分成两伙儿,加倍牵扯樨城的兵力。 等了半晌,孟锡仍旧一句话不说,只是不停地走来走去,等的孟徽心焦,又拉长了语调说道:“大——哥——事不宜迟——” “去把宋湘叫来。”孟锡暗自计议完毕,果断打断了孟徽的话,命令道。 ————————******———————— 半夜,声称是樨城防守驻军的队伍被孟徽调集出来,再次赶去驻云山。虽然打着为百姓讨回公道的旗号,却并不是要围剿梅兮颜,而是奉了孟锡的命,故意打草惊蛇,让因山崩而被困在驻云山的所有人都撤下山去逃命。 这样,无法继续留在骑云寨的众人必然要投奔白瑶山,这就是孟锡的目的。 在驻云山又折腾了一夜一天,看似毫无所得,实则已经顺利完成任务的孟徽带着疲惫的士兵返回了樨城。 樨城还是昨晚那样的樨城,打砸抢的乱民倒是被士兵制服的制服,驱逐的驱逐,只是病患仍在不停地增加,满城惶恐与混乱。 行署安排的郎中在不停地治病救人,只是救的不是瘟病之人,而是昨夜去围剿骑云寨土匪受伤的百姓,还有樨城混乱之后被乱民打伤的人。 北城安樨门外,十几根火把照亮了一处空地和一堆人。 柳朔雁已经让小鬼骑四兄弟找来四口大锅,支在外面,直接取了刈安塔的木板当柴火,咕嘟咕嘟地熬着治瘟病的药汤。 先前在刈安塔旁,罗珃成功挽救了贵由天的命,躲在刈安塔后面的瘟病病人首先得到了救治,病人的病情开始好转,外面木棚下待诊的百姓自然便将这喜讯传到了城外去。 不少百姓听说这里有治瘟病的药汤,从城门外拼命冲进城里,与守门的士兵和城里担心被传染的百姓发生了冲突,打得不可开交。 罗珃为了避免无辜的死伤,更为了不让瘟病继续在城内扩散,主动将药锅和药材都搬到了离刈安塔最近的安樨门外,煮药汤救人。 小鬼骑里的齐有智、齐有勇两兄弟更是组织了一群人再次进入城里,去各家药铺搜寻所需的药材,继续救人。 一批批喝过药汤的百姓,第一次有了放心的感觉,不再担心城里士兵和乱民的打杀,在家人或乡亲的陪伴下,安心地退回到城外的落脚处,等着明天继续喝第二剂药汤,将病治好。 下半夜,罗珃等人正忙的不亦乐乎之时,远处突然传来嚎啕大哭之声。 开始只是隐隐约约,后来哭喊的声音越来越多,逐渐朝着北城门过来。 怎么回事——罗珃向柳朔雁比划。 “贵由地能代我去看看么?”柳朔雁顾及罗珃的安全,不能离开她身边,转而问贵由地的意见。 与这五兄弟混了一日,柳朔雁发现他们对鬼骑的崇拜近乎到虔诚的地步,心眼不坏,只是口无遮拦。 “冉姑娘、柳姑娘,别担心,我去。”贵由地放下手中要当做柴火的木板,向着哭声的方向走了过去。 没多一会儿,他已飞奔回来,身后的哭声根式越来越近。 “冉姑娘,不好了!那些喝了药汤的百姓,好多人都腹痛不止,抽搐个不停!似乎瘟病更严重了!他们说你是庸医,要找你来理论!”贵由地气喘吁吁地跑到罗珃身边,却压低了声音说道。 罗珃嘴唇一动,柳朔雁即刻说道:“不可能!”险险地将罗珃将要出口的声音盖了下去。 罗珃咬着嘴唇,强忍住不出声,在柳朔雁手心里写道:“先停止发药汤,弄清楚再说。” “我再去看看!有可能又是什么诡计。”肖礼算是小鬼骑之中最为稳重谨慎之人,此时就在柳朔雁旁边,自告奋勇道。 贵由地也坚定不移地信任罗珃,说道:“我也去。”转身跟着肖礼,向着等待药汤的病人们走去。 “我去帮帮他们,免得说错话。”贵由天说道。 他的身体已恢复不少,可以拄着木棍下地行走。担心亲弟弟贵由地不懂转圜,反倒更让人误会。 然而,啼哭声也已到了近前。 一个妇人抱着正抽搐不已的孩子扑到罗珃面前,跪在地上无助地哭泣着,哀求道:“冉姑娘,请你再帮我儿子看看病,不知怎么会变成这样!” 罗珃迅速蹲下身体将孩子接过来放平、躺在地上。但孩子实在是太疼了,缩着身子,双手捂着肚子,不停地哭喊。 柳朔雁帮忙扶着孩子的头部,罗珃看到孩子脸色发青,用干净的布料擦掉他嘴角的呕吐物,发现口唇也已经呈现青色,显然是瘟病后期最严重的症状。 但罗珃知道,这绝不是瘟病加重,而是中了毒。只是她医术有限,只能处置一些简单的疾病,瘟病治疗全赖路战帮忙指导。如今路战被吕澈拉走,至今未返还,已是暗暗担心不已,凭她的本事,根本判断不出来中了什么毒,急得双手不停握拳,却毫无解决办法。 后面更多的病患也赶了过来。几个性情暴躁的百姓已经在后面嚷道:“郎中呢,快过来看看,怎么喝了你的药,反而越来越严重了!” “别急!”柳朔雁霍地起身喝道。那凛冽的气势吓得几个吵嚷的百姓一时噤若寒蝉,竟不敢出声。 柳朔雁也察觉自己态度有些强横,缓了缓,放软了声调安慰道:“都是一样的药,先前的人正在好转,大家别急,让冉姑娘安心诊治。” “怎么样?怎么样?”少年的母亲哪里受得住自己儿子痛得打滚的折磨,一叠声地询问着。 罗珃只恨自己装作哑女,根本没有办法和他们解释,更是急得浑身是汗。 “还问什么,看她心虚的模样就知道药是假的!”一个男人隐在人群里,义愤填膺地指责。 柳朔雁的目光越过遮挡的人群,看到了那人刻薄的嘴脸,不消说,这一定是孟徽安排来惑乱人心的,与天祭谣言如出一辙。 “胡说八道!”从城中回来的齐有智挤到罗珃和柳朔雁身边,浓眉一竖,大声斥责道。“我大哥昨晚就是喝了这药汤才被救活的,不止我大哥,躲在刈安塔后面的那些病人也都是喝了药好转了,都可以作证。” “是的。各位老少爷们也是听到那些乡亲的话才聚到这里的,若没有效果,他们怎么会乱说。请老少爷们让让,我大哥就是明证。”齐有勇也帮抢道。 “哼!焉知那些人不是你们的同伙,旨在骗我们来喝毒药!”躲在人群中的人不阴不阳地说道。 “你又是什么人指派来的,一定要污蔑冉姑娘害人才肯罢休?”肖礼扶着贵由天返回来,问道。 “就是就是!”齐有勇附和道。“你一定是孟徽派来的,见不得百姓有一点好。看着下毒害不死我们,所以来给冉姑娘泼脏水,只要老少爷们不相信冉姑娘,你们就得逞了。” 其实齐有智、齐有勇两兄弟只是性格使然,喜欢顺口一说夸大其词,就如昨夜他们四处告诉灾民,孟徽在赈粮里掺了药一样。 他们视鬼骑为英雄,自然也认为国主罗夕是英主,所以得知赈粮被“加了料”,又从李砾口中得知躲在坳地里猎杀活人来吃的三个畜生是樨城士兵,自然便认为是孟徽在做手脚。 百姓当时正对瘟病束手无策,听他们有板有眼地描述,又联想到之前孟徽屠杀瘟病灾民,自然也就信了他们的话,这才冲开了安樨门,去找孟徽理论。 只是宋湘早已有完全准备,不惜对自己人下手,这才将灾民怒涨的恨意引到骑云寨去。小鬼骑五人在无意中被宋湘反利用了一次,直接加剧了樨城事态的严重化。 “孟太守早已派郎中在城中救治伤患,他也刚从驻云山剿匪回来,哪里有精力来陷害你们!这些药明明是你们拿过来的,反倒诬陷孟太守,是何居心?” 妇人见自己的儿子越来越痛苦,而双方又争执不休,早已六神无主,无助地拉着罗珃的衣袖,哭着问道:“冉姑娘,你到底是在救人,还是在害人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八十六章 先发制人(三) “大嫂,我们互不相识,为什么要害你?”柳朔雁压制着怒火,好言劝慰道。“从永靖到樨城,我们这半个多月都在救人,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去害人?” 突然冒出一个人来,毫无根据地信口开河,这些百姓就会相信,或者对罗珃产生怀疑,这种行为的本身便很奇怪。 “可是……我儿子今天就喝了你们一碗药汤啊!”妇人分辨不出谁对谁错,但儿子的病越发严重,只能双手并用,按住不停抽搐的儿子的四肢,哭道。 “大嫂,我是昨晚第一个试药的人,你看我不是好好的。这事情来得太蹊跷,容我们想想。”贵由天蹲在妇人身旁,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说道。 “锅里的药汤有谁碰过?”柳朔雁眉头紧锁,悄声问肖礼。他和小山子一直在煮药汤,或许能注意到什么。 肖礼摇头,用力回忆却仍旧想不起细节。没人想过会有人给这些苦难的百姓雪上加霜,继续投毒,自然更不会防备别人。谁来领药汤,都有机会将毒药扔进药锅里,而不被人发现。 “人太多了……”小山子此时也凑过来,小声说道,随即将手里端着一碗山参汤递给罗珃。 这碗汤原本是要给罗珃喝的。小山子在人群缝隙里看到那妇人的儿子病得严重,便热了热端来,也想效仿罗珃救治贵由天,用参汤为那个孩子续命。 罗珃会意,接过参汤,对无助的妇人道:“大嫂,孩子到底出了什么状况我还摸不准,先喝了这碗参汤,保住孩子的命要紧。” 妇人没什么主意,诺诺地接过汤碗,却听到那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又响起来:“大嫂别喝,怕是有毒。” 妇人的手一滞、停在半空中,不知该如何是好。 齐有智劈手抓过妇人手中的汤碗,一口灌进腹中,举着汤碗厉声说道:“药是我们兄弟从药铺偷出来的,我喝给你们看!那个鬼鬼祟祟的躲在人群里不敢露面,却口口声声指责我们用了假药的畜生,可敢站出来与我对峙!” 乱糟糟的人群,那人如鬼魅一般又缩了起来。 肖礼见状,铿锵地说道:“老少爷们,看到了吧,越是这种需要我们同心协力的时候,越是有人出来唯恐天下不乱。他抱着什么目咱们看得清楚,无非怕我们彼此信任,给他背后的主子带来麻烦和障碍。” 一直聚集在罗珃和妇人身边的百姓从头看到现在,也觉得肖礼说得有道理,但对很多人病情加重之事又抱着疑问,矛盾地讨论着。 “病人喝过药后病情加重,这也确有其事,又该如何解释呢?”有人仍旧问道。 “这还用说么!”齐有智叫道,“有人怕我们得的病好了,他就没有办法撺掇你们继续为他所用了。我也不怕明说,这人就是孟徽!他先是在赈粮里加药,害咱们得病,甚至不惜用苦肉计毒倒了他自己的士兵,博取大家的信任后就利用咱们的力量去剿匪,让咱们普通百姓丧命,他的兵却留在城里大肆抓捕病人,拖出城外去……” 不等齐有智说完,后面几个人同时嚷道:“出了什么事?怎么大家的病都严重了?” “药汤为什么不发了,听说有人中毒了?” “前面一个大嫂说她儿子中毒了。” “真的假的?” 明明是病情加重,那妇人何时说过“儿子中毒”的话!只因齐有智说到了他们的痛处,所以那些混在人群里的喉舌们便藏不住,立即打断了齐有智的话。罗珃明知有人从中作梗,却有口难言,气得浑身颤抖,小脸涨得通红。 “怎么会有毒?我们又没有仇家!”有人不解,问道。 “药是谁熬的,不会是错将毒药当药材,弄错了吧?” “哦,我认识那几个烧柴火的小子,是附近村子里的惯偷。药是他们偷的,只怕里面混了什么东西!” “对对对!我也想起来了,那几个小子不是自称小鬼骑么,莫不是罗敷女派来的?” 当人群中有人吼出“鬼骑”和“罗敷女”时,罗珃和柳朔雁便彻底明白了这些人的用意! 这是孟家摆布的一手好棋——让百姓误以为国主发放的赈粮里掺了毒药,是为了毒死所有孜州百姓,用以祭天。 在这些大声议论的声音之中,齐有智还在努力地与他们抗衡——“孟徽想要造反……要百姓做根基……一定要拉拢百姓,所以才……” 然而,他一人的声音早已湮灭在嘈杂的哭喊声、质问声和咒骂声之中。齐有勇也来帮忙,但除了他们身边的人,已无人注意他们。 即便是他们身边的人,大多也抱持着怀疑,或乐观其成。 “孟徽一个太守,造反有什么大作为。” “再说国主年年岁岁收取繁重的赋税,若是造反了能减少赋税,也是一件好事。” …… “你们到底有没有良心?!”忍耐多日的罗珃到底忍不下去,首次开口,厉声质问道。“这几个兄弟冒着被城里士兵打死的危险帮你们偷了解药,却被别有用心的人投了毒,要挑拨你们对国主的恨意,这么明显的卑鄙伎俩,你们看不出来么!” 罗珃到底只有十八岁,待在无忧无虑的枢国王宫之中,还没有见过真正的人心险恶。这么多天听这些无知的百姓埋怨、误会、咒骂自己的姐姐,心中早已不忿。只是一直想通过自己的医术救治更多人,等时机到了,让他们知道自己是国主派来救大家的,化解百姓对姐姐的怨恨。 不曾想眼看着对症的解药找到了,只要再多救一些人,让他们彻底恢复健康,就能说出自己的身份。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人群里混进了煽风点火的恶徒,哪里还忍得住! 便是柳朔雁在旁,也拦她不住。 “她竟然能说话!” “是……北方口音……” “装哑巴是为什么?” “莫不是这本就是一个阴谋!罗敷女见赈粮没有毒死我们,便又想出一招,要继续毒死我们!”一个脸上黑乎乎的汉子大声说道。 罗珃从未见过这样混淆黑白、惑乱人心的恶毒话语,气得七窍生烟,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脚下一跺,推开人群,便冲到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恶徒眼前。 看清了他络腮胡子满布的肮脏嘴脸,双手连环开弓,噼噼啪啪搧了他七八个嘴巴。 只恨自己手抖得厉害,否则按她平时的功夫,怎么也能连搧十四五个嘴巴才打住! 人群一阵哗然,万万没想到这个装聋作哑的姑娘虽然年纪小,下手却又快又狠,竟是有些同情起那个被打的络腮胡汉子。 “这人……是……罗敷吕……的……打手!”络腮胡汉子捂着胀痛的脸,“女”字发音都成了“吕”,竟仍不依不饶地挑拨。 “你这个孟徽的狗腿子!”罗珃怒不可遏,咬牙道:“我杀了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八十七章 先发制人(四) 罗珃正要扑向络腮胡汉子,柳朔雁已按住她肩膀,提醒般小声说道:“姑娘,先救人吧。” 罗珃被柳朔雁轻松制住,根本冲不过去,含着委屈的眼泪转头看向柳朔雁,眼泪随之甩到空中,又落到地上,无人看见。 她看到柳朔雁眼中藏不住的杀意,但手指却紧紧地扣住自己的肩头,不让自己再挣出一步! 作为鬼骑,与姐姐出生入死的侍卫,罗珃知道她心里的恨意有多么强烈。但她为了姐姐,也在痛苦地忍着! 为什么要救这些愚蠢的人?!罗珃在心中呐喊。 她也知道百姓被孟郑家族利用了,但知道是知道,真正亲眼看到被利用的百姓仍懵然不知地攻击着正努力挽救孜州局势的梅兮颜,她仍是抑制不住想要与他们理论的念头,抑制不住将散布谣言的恶徒们碎尸万段的念头! 难道因为百姓自己的无知而被误导了,做出伤害好人的举动就可以被原谅么?他们真的不会动脑子自己判断真假,只会人云亦云么?!罗珃不解!十分不解!那承受了万千指责与诅咒的姐姐,就活该遭受这些么! 眼角余光看到柳朔雁并没有关注自己,正在悄声嘱咐小山子和肖礼将所有的山参都熬成汤,先为重病人续命。这个傻子,为什么要救他们,救了他们还是会骂姐姐,他们根本不值得救! “他们……要杀人灭口!”那个络腮胡自然也看到了罗珃和柳朔雁眼中的杀意,颤抖着说道。 “你个——”罗珃再次恶狠狠地转头,“畜生”两个字还没从牙缝里挤出来,旁边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伸手便用小拳头砸在她右臂上,脆生生地说道:“你是坏人!打人的是坏人!” 罗珃愤怒的视线落在那小孩子身上,孩子的母亲立即哆嗦了一下,护着孩子退到其他人身后,生怕罗珃会伤害孩子。 旁边突然挤过来一个矮个子的青年,一脚揣在小孩子的肚子上,伴随着小孩子母亲的一声尖叫“我的儿子”,矮个青年鼓着脖子上的青筋吼道:“一群不识好歹的暴民!不让你们见血,怎么抵消孜州和嵩州的戾气!冉姑娘!快离开这里!时辰到了!” “他们一定都是罗敷女派来执行‘天祭’的巫师,不要放过他们!否则死的就是我们!”有人在嘶声叫嚷着。 不等罗珃动手,那个络腮胡汉子的脖子上已经喷出大量的血液,喷溅到他旁边的妇人脸上,惊得妇人厉声尖叫:“啊——杀人了!杀人了!” 紧接着,人群各处都传来惊叫声——身边的人好生生的突然便脖颈喷血,不知是被什么无影无形的东西夺去了性命。 “鬼!有鬼!有鬼在杀人!” “不是鬼,一定是巫术!是巫术在隔空杀人!” “巫术杀人!” 人群顿时大乱! 柳朔雁本想上去大开杀戒,听到大家在喊“巫术杀人”,已知是有人故意杀人来栽赃嫁祸,哪里还敢再展露自己的功夫。咬紧了牙关,恨恨地压住怒火,对身边的几人吼了一声:“走!” 她知道阻止不了散布谣言的人的嘴,却仍旧想多感动一个百姓是一个。但事实证明,她的隐忍打了水漂。 这一次,孟徽已经明确将国主和鬼骑放置于百姓的对立面,显然,他们的最终计划开始了。 救起被人群追打的小山子和肖礼,八人逃出人群围攻,柳朔雁取出埋在城外的兵器,绕着远路,甩掉了追来的乱民。 在路上歇息一阵后,罗珃坚持要潜回樨城去探听事态。无奈之下,柳朔雁又带着罗珃悄悄返回了樨城。 群情汹涌的百姓正被孟徽派兵安抚,孟徽和宋湘站在城头上,重新将放赈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解释一遍,振臂高呼: “所有人都看到了!鬼骑混入了我们之中,大肆投毒、杀人!罗敷女对我们的灾荒和疾病视若无睹,甚至更想借着赈粮投毒来残害百姓,施展天祭巫术,拿我们祭天以换取南枢地域风调雨顺的年景!简直无稽之谈!” 城下的人还在互相描述着安樨门外发生的惨状,再结合孟徽的煽动,全然相信了他的谣言。 柳朔雁手按刀柄,立时便要去杀孟徽。 已经冷静下来的罗珃察觉到柳朔雁浑身泛出的猛烈杀意,一把抓住她握刀的右手腕,悄声说道:“这个时候杀了孟徽,更会让百姓以为大姐在杀人灭口。” 柳朔雁狠狠地咬着下唇,赤红着眼睛的怒火仍旧炽烈,但右手却终于缓缓松开了刀柄。 孟徽在城头更加不遗余力地怒吼,似乎在代替百姓发泄心中的怨恨和抗争的心意: “既然罗敷女已抛弃了我们,我们也不承认她是国主!什么天祭、地祭!我们反她个天去!” “此正所谓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否则焉有我们的活路!” 造反不是小事,百姓虽然在气头上,也有不少人跟着嚷嚷“反她!反她!”,但更多的人还是缄口不言,悄然观望。 孟徽不遗余力地继续煽动道: “我已接到嵩州的消息,嵩州百姓也已受够了昏庸无道的罗敷女的横征暴敛,正在寻找船只,打算讨伐失德失道的罗敷女与王廷!” “现在已是我们同心协力,为自己寻找活路的最后时刻!” “北方与我们不过一水之隔,只要有船,我们冲过去,抢他们的粮食!” “北方还有大片大片肥沃的土地,不像我们这里山岭遍布,毒蛇猛兽众多!他们设置关卡重税,不肯让我们回到北方,生怕我们分他们的土地、抢他们的粮食!” “想想看,我们的祖辈均是被北方的国主充军发配来南枢开荒耕田的,凭什么我们要受到这种对待!而北方人却可以轻轻松松享受好日子!” 听到已有人造反,人群立刻有了底气。再想到北方良田无垠,更是心动难忍。轰动之中,早已混入其中的孟徽的心腹立即大声附和道: “此时还有力气可反!他日成了饿殍,想反也反不成了!不反没活路了!” “与其原地等死,不若渡水夺粮!” “我们不要等死,去抢粮!去抢地!去抢回属于我们祖辈的东西!” “不错!”孟徽在城头上探出身来,环视下面黑压压的民众,提起一口气,铿锵地说道:“我们要让罗敷女看看我们南枢人的血性!骨气!” 人群的躁动越加激烈,已经有不少人被孟徽带动起情绪,乱糟糟地嚷着: “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不能让北枢的兔崽子们欺负我们!” “把我们上缴到北枢的粮食抢回来!” 眼看着城下的庶民们斗志高涨,孟徽再次提高声音,声嘶力竭地鼓动道:“让罗敷女看清楚!我们的血!是热的!骨头!是硬的!吓破她的肝胆!” 听着孟徽喊得破了音的话,民众彻底爆发了、沸腾了! “抢回我们的粮食!” “反她个兔崽子的!官逼民反!不得不反!” …… 长年累月被剥削的百姓,加上这一个月来被折磨出的满腹怨气和仇恨,终于如同点燃的爆竹一般,彻底炸开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八十八章 杀手锏 眼看着百姓的愤慨情绪汹涌,孟徽眼里也迸出了兴奋的异彩,正要振臂继续高呼,给激烈的怒火上再添一把柴,宋湘却在一旁暗暗提醒孟徽,此时要引到百姓锁定具体的仇恨目标,使得百姓心中这股怒气不至于消散。 孟徽想到驻云山的失利,又想到大哥孟锡正在行署看着自己的言行,不敢再造次,立即采纳了宋湘的意见,着宋湘和吴敏忠去疏导百姓。 宋湘早已在城中安排了名为安抚实则防护的军队,得到命令马上便在各处摆出募兵点,引导百姓去报名参军。义愤填膺的百姓的怒气转为满腔热血,报名响应者众。 之后宋湘更是有的放矢,直接将矛头对准了毫不收敛自己外号的小鬼骑五人身上,直指他们便是国主暗中派来执行天祭的人。 不少百姓刚刚亲眼见到他们与病人发生争执,且杀了质疑他们的人,如此一传十,十传百,所有百姓对此深信不疑,更是同仇敌忾,只等孟徽再次整饬兵力,查出他们的藏匿之地,便去围剿他们。 眼看着城门口的喧嚣逐渐归于热血沸腾和秩序井然,罗珃和柳朔雁知道大事不妙,立即赶回白瑶山。 梅兮颜听着樨城发生的事,神色越来越凝重。 直到柳朔雁讲述完后半晌,才说道:“所以,孟锡来孜州,是来起事的。明知道桂花村的粮食被抢了,却没有急着追过来,就是为了要找个能彻底激起百姓愤怒的大事件。巧的是他无意中发现你们已找到了解药,可以救所有染病的百姓,而那五个小子又自称小鬼骑招摇过市,所以正好诬陷你们,煽动百姓造反。” “孟锡是哪个?”罗珃抿着小嘴,气鼓鼓地问道。 他们退出樨城,被那些疯狂无知的百姓追打了几里地才彻底摆脱他们,现在又重新说起,仍旧无法消气。 “看病时脸色极白的那个!”梅兮颜道。 罗珃了然般点头,恨恨然又厌恶地说道:“原来是他!像个白皮猪!” 只因在水灾初期,有死猪漂在水面上,罗珃曾看过一眼,印象极为深刻,无意中便冒出一句评语,惹得洞中其他三人都忍俊不禁。 片刻,梅兮颜便收了笑容,对罗珃和柳朔雁说道:“你们两个先去练武洞吃些东西,回这里来好好休息。” 随即又补充道:“雁子,和那五个小子说,在其他地方胡说八道也就算了,在洞里收敛一些,再信口开河,你直接撕了他们的嘴。” 柳朔雁点头,很是认可梅兮颜这个命令。那五个小子本性虽然不坏,但那几张嘴不分场合,一味争辩,极易引起各种乱子,着实令人讨厌。 罗珃拉着梅兮颜的手,悄声询问:“你真的没事?” 梅兮颜回她一个安心的微笑。 “那个二当家是谁?”罗珃俯身将小嘴凑到梅兮颜耳边,悄声问道。 “长山的一个土匪军师,被我收了当跑腿。”梅兮颜狡黠地小声答道。 罗珃略微惊讶地瞪大了杏眼,眼睛斜瞟着吕青野,嫌弃般地小声嘟囔道:“怪不得看上去弱不禁风的。” 梅兮颜稍微瞪了瞪眼睛,罗珃立即识趣地闭了嘴。 由于吕青野的气质太过于文雅,樨城这样的大事,梅兮颜也不避讳于他,罗珃自然便很在意他的身份。 梅兮颜拍拍罗珃的肩膀,说道:“你若睡不着,可以去帮着大家照顾伤者。路战的药筐就在隔壁,大苗、北山和洛英在里面休息,别吵醒他们。”又嘱咐道:“跟着他们叫我大当家或者国主,你只是小启的姐姐,流浪到南方来,赶上水灾而已。” 罗珃不舍地松开手,和柳朔雁应了声“是”,乖乖去练武洞。 吕青野其实已经听到了罗珃的问题,看着罗珃纤细的背影,想到自己的妹妹,竟也露出了一抹宠溺的笑容。 “她可是我妹妹……”梅兮颜拉长了声音说道。 在吕青野听来,梅兮颜的语气似有些吃味,又似有些骄傲。吃味在自己多看了罗珃几眼?还是骄傲于她的妹妹能跟她如此亲近,用心帮她? 不论是哪一种,吕青野都觉得此刻的梅兮颜可爱异常,接口道:“我也当她是妹妹。” 有些玩笑的意味,却也是解释,梅兮颜抬起眼眸看了吕青野一眼,移开了目光,那一眼的风情,仿佛未出口的妩媚的娇嗔。 但也只这一瞬,眼下情势迫在眉睫,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在意其他。转眼再看梅兮颜,她的视线正盯着火堆,似在思考什么。 由于吕青野和孟锡交过手,对于孟徽二去驻云山,此时的梅兮颜和吕青野都有了新的看法和揣测。 孟锡显然是要逼得驻云山上所有人都退入白瑶山,再带兵来彻底封堵梅兮颜能活动的余地,甚至想一网打尽。 吕青野看了看陷入沉思的梅兮颜,说道:“孟锡本来可以暗中对付他们几个,却偏偏要这样大费周章地造势,可见孟郑两家已经准备好了。既然起事,总要费些功夫做好噱头——是独立还是反抗,都要给百姓一个明确的指示,才好将百姓动员起来,今日有他忙活的, 应该只会来白瑶山摆个架势,不会有实际的行动。” 梅兮颜微微点头,附和他的判断。 缓缓起身,吕青野又道:“天也快亮了,我带人去检查一下昨日布置的陷阱,顺便布置一些新的。” “等一下。”梅兮颜慵懒地阻止吕青野,神态似是早有打算。 “你有其他打算?” “嗯。”梅兮颜沉吟道,“孟锡很可能会拖延时间无休止地骚扰白瑶山,以为这样便能牵制住我,使我不能返回北方组织兵力,我需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令他们不敢进山来,更不敢放火烧山。这样,我们才不会被他牵制,可以随时行动。” “需要我做什么?” 梅兮颜很想说需要他一直留下来做她的二当家,但吕青野自己也有大事在身,笼罩在吕国王廷内的巨大阴影必须弄清楚,这不仅关系到吕青野的清白,也关系到枢囯的安危。 笑了笑,梅兮颜说道:“安定住吕国王廷,不让他们打我枢囯的主意,这本就是你的责任。” “等你这边情势再明朗些吧,这个时候离开,也不知道将来能帮你做些什么。”吕青野将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梅兮颜微微一怔,她倒是从未想过吕青野在战事上能帮忙,只要能稳住吕国,不趁机渔翁得利,便已心满意足。此时听到吕青野坦露心声,想到除去鬼骑,还能有人在国事上为自己分忧,竟觉得背后有些发暖。 “随你。”梅兮颜垂下眼帘,轻声说了两个字。虽已尽量让自己镇定,但眼角却有了笑意。 吕青野见状也不多说,转而又道:“你不打算通知泊州和氿州的州牧,做一些预防准备么?” 这个问题在梅兮颜决定率领鬼骑去瓢儿岛时,他便想问,一直在心中盘桓,此时得知孟家已动手,忍不住问了出来。 “已派人去了。”梅兮颜答道。这个时候,顾晓应该已将消息带到氿州和泊州了。 原来如此!吕青野想起受伤中毒后顾晓急匆匆离开,原来便是会枢钥准备这些。 “孟郑两家如果得不到所有南方百姓的声援和支援,是万不敢出兵攻打北方的,否则兵力若无以为继,战事对他们并非有利。” “北方这群臣子即便能力差,眼神却是不差的。一旦南方失利,他们必然会开出条件来讨好南方百姓,不使百姓归心于孟郑。所以孟锡才要不遗余力地攒端百姓造反,扩大他们的战力。”梅兮颜理智地分析道。 “既然有了准备,为什么还要去瓢儿岛?直接守在刈水边不是更加以逸待劳。” “他们的战船太多,不毁去一些,只怕会沿着海岸线长驱直入到北方,占领盐区。届时,处境将会很是被动。” 吕青野从未去过枢国东边沿海地带,倒是疏忽了这些考量。接着问道:“那么谁去瓢儿岛?” “我留下,洛英掠阵,先让雁子和北山去。” 这样调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这个下马威,必须由梅兮颜来完成。 “别硬撑,你们连续战斗,需要时间恢复,还有我们四个在。”吕青野柔声说道。 “不用担心,下马威不用我怎么卖力气,只要露两手吓唬吓唬孟锡就可以了。”梅兮颜呵呵笑道,竟有些调皮捣蛋的坏笑。 看到吕青野对自己的事情如此殚精竭虑,梅兮颜心里感动,暗暗欢喜。 “用你的杀手锏?”吕青野可不知道梅兮颜的心思,问道。他还记得梅兮颜说过,她有杀手锏。 梅兮颜眨眨眼,神秘兮兮地笑道:“很快你就知道了。” “大当家!”刘助的声音在洞口响起,竟有些瑟瑟的胆怯。 “小助子,进来。”梅兮颜温声道。 “你好些了么,能不能出来?”刘助却恳求般说道。 梅兮颜和吕青野对视一眼,吕青野掀开草帘,温和地看着刘助,问道:“是练武洞出了什么事?” 自从听过号称小鬼骑的五人的行事作风后,吕青野也担心他们在练武洞又惹出什么事来。 不过是听到樨城的逃兵说赈粮被动手脚,就联想到是孟徽所为,若是从其他人口中得知梅兮颜是国主,不知道他们会联想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件来安到梅兮颜身上、或者鬼骑身上,以便突出他们最崇拜的国主和鬼骑的形象。 这一洞人刚刚接受了梅兮颜的身份,实在禁不起任何突发的变故。 刘助摇头,还不自禁地将头扭向洞的深处,好似里面藏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吕青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的笑容蓦地凝住,渐渐消失。 前方的火把一直蔓延到山洞深处,一声极其细微的声响自光亮不及的黑暗处传来,像是某种野兽潜伏在其中,正在无奈地叹息。 眼前的路,吕青野再熟悉不过,这几日恢复身体时,一直是沿着这条路走来走去,从未觉察出一丝一毫不妥。突然出现一声野兽的叹息声,仿若近在耳边,一瞬间,吕青野汗毛竖起,打了一个冷战。 再凝神细听,却又什么都听不到了。 “小助子,是不是在火把尽头听到了什么?”梅兮颜平静地将几根枯树枝添进火堆,问道。 “嗯嗯,有野兽的呼吸声。”刘助立即点头应道。 明明害怕得揪着自己心口的衣襟,刘助却仍煞有介事地学起来那叹息声——呼——哈—— 虽然声音有差异,但那悠长的气息节奏却已像极。既然梅兮颜如此好整以暇,吕青野知道,这一定就是梅兮颜的杀手锏。 “这是你第一次听到?”梅兮颜又问道。 “昨晚我也听到了,不过只听到一声。”刘助虽然害怕,却仍笃定地说道。 “还有谁听到过声音么?” 刘助摇摇头,答道:“只有我。昨晚不确定是否听清了,所以今夜才又转过来听了听,又听到一声。”随即又惴惴地问道:“大当家,是不是有野兽钻进来了?” 火把尽头是一道厚厚的石壁,而石壁是梅兮颜下令垒的,不止一道,后面还有两道,目的是为了挡住从其他入口误入山洞的野兽。 梅兮颜笑了笑,挣扎着起了身,摇晃着走到洞口,说道:“不是,是我们一直鸠占鹊巢,打扰到这山洞的原主人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八十九章 山神(上) 刘助显然受到了更大的惊吓,一时瞠目结舌,“这里……不是……空的……有……有个……野兽……一直……跟我们住一起?” “没有住一起,至少离着一里地呢。我们能这样安稳地住在这里,不受其他野兽侵害和攻击,都是因为它在暗中一直保护我们。只是它不喜吵闹,所以偶尔叹叹气,告诉大家以后注意些,不要打扰它就好了。”梅兮颜安慰道。 刘助的小嘴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来:所有人都以为是梅兮颜在震慑着野兽,原来竟是山洞的原主人有这么大的能耐。 想到梅兮颜曾说,离着他们最近的虎啸之声是四里地外的老虎发出来的,暗自对比后刘助心中不由惊叹:这山洞的主人在一里地外的叹气声都能传过来,不知道要比老虎厉害多少。 片刻,才小心地求证道:“所以我们是安全的?” “对。”梅兮颜肯定地回答。 刘助对梅兮颜的话深信不疑,小小的身子一缩,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又放松地呼出来,说道:“那我就不怕了。” “去看看多少人还能行动,到练武洞集合,我有话说。”梅兮颜拍了拍刘助肩膀,微笑着说道。 刘助见梅兮颜神情轻松,但语气正常,不像重病的模样,便也暂时按捺住关切,奉命而去。 “真的安全?”吕青野问道。想到梅兮颜一贯的作风,这保证怕是还需要前提。 “嗯,鬼骑在,绝对安全。” 果然! 吕青野伸手扶住梅兮颜,小声问道:“这就是你的杀手锏?你一直要求所有人不得越过你住的这个小山洞,洞里必须留下一个身手好的人,便是预防这洞的原主人?” “嗯。”梅兮颜点头,“大概这几日人多,血腥气和戾气也都有所增加,惊扰到它了。但它胆小又怕热,只要觉得威胁性不大,便不会走出地底洞穴。” “如果孟徽的军队到来,会惊动它么?”吕青野敛眉,很严肃地问道。 “说不准。若是孟徽带人进山与我们开战,应该会让它很是紧张,很有可能出来。”梅兮颜沉吟着说道。 吕青野抿着嘴唇,片刻后,问道:“一个鬼骑足够对付它么?” 梅兮颜知道,吕青野在担心这洞的原主人受到刺激后胡乱攻击人类,反倒牵扯鬼骑精力,变相帮助了孟徽。也正因如此,所以她才不肯对他说明杀手锏的内容。 见吕青野很是郑重其事,梅兮颜道:“不需要等孟徽的人上山惊动它,我会直接引它下山给孟徽一个下马威,不让他们计谋得逞。” 没有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吕青野心中自有衡量——有鬼骑在就安全的条件是,梅兮颜在,野兽才会被镇住。 对于梅兮颜的能耐,吕青野从未怀疑过,只是她将这么多百姓置于兽口之下,也当真大胆。这两日洞中的野兽发出声息,怕不是因为已几天没有察觉到梅兮颜的存在,正想出来撒欢…… 越想越是心惊。 手背上传来凉意,是梅兮颜在拍他。好似看穿了吕青野的心思,梅兮颜笑道:“相信我,在我吓走了山中其他觊觎这山洞的野兽后,我不在,对这里的百姓来说才更安全。只是怕我不在之后,其他野兽又会重新回来伤害洞里的人。” 不知为何,吕青野从梅兮颜的笑容里看到了一抹苦涩,然而,稍纵即逝。 见吕青野不再询问,梅兮颜抬腿走到隔壁,未等掀开草帘,北山越的声音已经响起:“老大等等,我们在换衣服。” “刚才的话,你们都听到了?”梅兮颜停下脚步,笑容未减,语气却冰冷。 “什么话?我们刚醒过来。”苗风问道。 “自然是你们曾对我发过的誓言。每天起来时背上一百遍,咱们还是好姐弟。”梅兮颜对于他们装糊涂并不在意,暗示他们说道。 洞内安静下来,只剩下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 吕青野更是不明白梅兮颜这些话的用意,也不多嘴。 “继续换衣服,不用去练武洞。”梅兮颜随即下了一堆命令,要三人尽快准备。 之后一路缓缓走向练武洞,梅兮颜将自己的计划讲给吕青野。随着接近练武洞,只听到里面传出几个或是兴奋或是疑虑的声音。 “没猜错的话,洞里住着的一定是这白瑶山的山神。”贵由天沉吟着说道。 “我听得清楚,是野兽的声音,山神怎么可能是野兽!”刘助质疑道。 “老虎还是山大王呢,野兽怎么不能当山神?”齐有智反问道。 刘助语塞。 “白瑶山自古便被称为野兽之山,我听老一辈的人说过,他们的祖辈亲眼看到过山神。”贵由地开始一本正经地讲述白瑶山的故事。 “山神长着狼头熊身虎爪豹尾,身高三丈三尺。一口獠牙每根都有一尺长,一摆头就能将人戳死。走起路来地动山摇,一出现便是天地变色,风雨大作,所以不会经常出现,都隐在洞穴深处。” “它不吃饭么?”一个孩子问道。 “山神都是餐风饮露的,和普通生灵不一样。”齐有智脸不红气不喘地回答。 “什么是餐风饮露?”小孩子追问。 “顾名思义,就是吹着……” “这只是一种高雅的表达,意思就是山神不会伤害其他生灵,只吸收日月精华来成长。”肖礼适时打断了齐有智直白的解释。 在小孩子们崇拜又好奇的惊呼声中,贵由地继续说道:“山中的百兽都是山神的子民,一旦她知道子民遇到危险,便会挺身而出……” “上次大当家杀了一群野狼,也没见山神出来,野狼不是山神的子民么?”小孩子又提出疑问。 “大当家是什么人,那是咱们的国主呀!整个枢囯都是国主的,何况一个白瑶山,山神当然不能和国主作对。”贵由地接连被质疑,眼角直跳,好在他急智,立即解释道。 吕青野在洞外暗自忍笑,这样都能自圆其说,这几人其他能力不说,反应能力很是厉害,只是没用到正地方。 “别打岔,听二哥说完。”齐有勇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嘴,又对着提问的孩子做了一个鬼脸,说道。 见孩子们都识趣捂住了小嘴,贵由地这才继续说道:“山神现身的事已很久没有出现了。听老人讲,一百多年前,郑胜将军攻打下孜州后,要在白瑶山附近驻防,曾派五千官兵奉命上山清剿野兽。结果惹恼了山神,她便带着山中的百兽冲下山来,将五千官兵全部咬死,拖进山中吃掉了。” 孩子们露出吃惊的表情,仍不忘捂着小嘴不发出声音。贵由地赞赏般环视着他们,续道:“郑胜一怒之下放火烧山,不料山神竟带着所有豺狼虎豹猪、熊罴猴鼠兔下山,攻击永靖关,吃人的吃人,打洞的打洞,关里的士兵完全不是对手,差一点被山神军攻下永靖关。” 贵由地不止绘声绘色的描述,还学着各种动物的动作,惹得孩子们瞪着晶晶亮的双眼,越发听得入迷。 “郑胜见抵挡不住,只得退让一步,命人扑灭白瑶山的大火,请山神带着子民返回白瑶山,从此后不再打扰山神的栖息地。” “而郑胜回去后,立即便重修永靖关,按照能防住山神的坚固度,建成了现在的永靖关,也是枢囯南方最坚固的一座雄关。” 在孩子们信以为真的惊叹之中,胡文秀嚷道:“胡说!都是孜州人,我们怎么没听说过?” 他实在看不惯这五个小子信口开河还言之凿凿的模样,除了长得端正,与那些走街串巷的骗子何异。 “野兽之山是听说过的,一直有人这样说。”高骏骐开口,实事求是地说道。 “这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丢人事,为了脸面而禁口不提又不是什么稀奇事。”齐有智并不介意胡文秀的质疑,反而想当然地解释。 “当做奇闻异事来听听也没什么不好。”罗珃手上还在为东梁换药,插口说道,“很多故事都是基于现实发生的事,经过一些夸张和润饰而产生的。” 正在煮粥的连弟现出一脸憬悟的神情,说道:“难怪在永靖关连只耗子都看不到,原来事出有因。” 她和周定丘曾在永靖关呆过之事已不是秘密,听她这么一说,原本只当听个故事的人们竟有不少人惊叹起来。 “周嫂,真的么?” “真的。这是曹通济很引以为豪的事情,他经常说,永靖城坚固得连耗子都无法打洞。”连弟肯定地说道。 曹通济确实这么说过,但那只是夸张说法而已,她在伙房经常看到吃得肥肥胖胖、在灶台上跑来跑去的耗子。 然而,现在大家才刚刚接受梅兮颜,若是又因洞中野兽之事而责怪梅兮颜无视他们的安全、将他们安置在这山洞之中,连弟情愿附和贵由地的故事,将这洞里的野兽奉做山神,以安众人之心。 “这么说,孟徽绝不敢放火烧山!” “最好让他放火,引得山神带着百兽出去,吃了那帮兔崽子,报了咱们的大仇。”骑云寨的武头孙康哈哈笑道。 原本对洞中野兽的恐惧,竟这样莫名其妙地被贵由地化解了。 “洞中有山神,的确是好事,但山神对我们是什么态度呢?若是哪天不小心打扰了她,会不会发脾气,吃了我们!” 一句话提醒了众人,对于山神来说,他们也是入侵的异类。 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泼下,练武洞中立即没了动静。 梅兮颜与吕青野对视一眼,眼中含笑,一边朝洞中走,一边开口说道:“不是还有我嘛。她借住在我枢囯的山中,总要给我几分薄面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九十章 山神(下) 脸还是大当家那张脸,但女子的声音让众人怔了怔,反倒是一个孩子脆生生地问道:“咦!大当家怎么变成了姐姐?” “不是大当家,是国主!国主本来就是姑娘家。”罗珃正在那孩子旁边,纠正道。 孩子的母亲瑟缩地掩住儿子的小嘴,竟低头向罗珃道歉。 “这是我原本的声音。”梅兮颜莞尔一笑,解释道。 面对仍旧一身男装,却用清朗的女声说话,脸色苍白、要吕青野搀扶才能行走的梅兮颜,众人都有一瞬的愕然,呆愣当场。 若说当初在龙摆腰处得知梅兮颜的身份,众人只有满腹的气愤、牢骚、疑问,此时此刻,与梅兮颜经历了驻云山这一道生死关后,众人对梅兮颜的看法也确实有些改观。 梅兮颜一直在默默履行她的承诺——保护他们——她的百姓们。即便是在驻云山情况极其危险的情况下,仍旧努力保全所有白瑶山的百姓,甚至是骑云寨的土匪,她也没有刻意牺牲掉。 山崩那一刻,没有人不为梅兮颜揪心担忧。那时候,没人在意她的国主身份,没人在意“北枢”对他们“南枢”有多苛刻,没人在意她对南枢的赈济不周,所有人只有一个念头,救她!救这个从相识起便一心维护他们的大当家! 同样的,那些刚刚得知梅兮颜身份的百姓,更是正在经历其他人前天刚经历过的情绪变化——这个与他们一起打猎、吃饭、笑闹的土匪头子,原来不仅是女扮男装,更是枢国的国主,众人心情可谓跌宕难平、百感交集——这个人实在让他们又恨又敬。 恨她无能,迟迟解决不了南方百姓的苦难生活;敬她勇烈,面对南方比铁壁城更加严峻的形势,仍敢孤身犯险,试图力挽狂澜。 这种矛盾心情,怎可能一个晚上便梳理清楚。 沉默……连山神之事都被抛诸脑后。 连弟和刘氏却是最没有困惑的,梅兮颜对她们的不是简单的帮助,而是拯救了她们一家人的性命。进入这山洞,梅兮颜更是让她们放开手脚去做能力所及之事,对她们全然信任,更让她们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价值。 因此看到梅兮颜憔悴的模样,不由得担心地叫了一声:“大当……国主!” 两个妇人一开口,其他人也心有灵犀般开口: “大当家……” “国主……” 此起彼伏的混乱称呼响起来,是众人在用平常的语调打招呼。相当一致的是,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哈哈,没人上来打我的感觉真好!”梅兮颜颇有些得意地笑道。 “你就是国主?”贵由地凑到梅兮颜面前,激动地叫道。“我们是小鬼骑,我们最崇拜的就是鬼……” “你们惹出的麻烦我还没找你们算账,今后不管好你们的嘴,我便用针线将你们的嘴缝起来!”梅兮颜得意的笑容转为冷笑,对着他们五人说道。 五兄弟脸色虽有些失望,倒也没受多少打击,之前柳朔雁已经责备过他们一次,心中早有准备。 然而一见到梅兮颜的面色不善,因太过崇拜鬼骑而引起的患得患失之感便占据了他们的心胸,五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此刻像是害了相思病的闺中少女,十分想接近梅兮颜,表达自己对她和鬼骑的倾慕之情,却又生怕梅兮颜因此会更加讨厌他们。 讪讪地退后几步,五兄弟乖乖地闭了嘴,但崇拜的目光仍像蜜蜂围着蜜糖一样,紧紧地绕着梅兮颜和吕青野打转。 梅兮颜也没有再理睬他们,收了笑声,对所有人正色说道:“我的身份,我来的目的,二当家都和你们说了,我就不再啰嗦。” 话音一落,梅兮颜挣脱掉吕青野的搀扶,稳稳地站直身体,郑重其事地对着所有人做了一个长揖,说道:“先前隐瞒身份之事,在此向所有父老乡亲们致歉。” 从没受到过国主如此礼遇的众人一时都懵怔了,呆立原地。 “国主……”半晌,有些人才讷讷地出声。 梅兮颜却比他们更快地转换了情绪,挺直了身躯,大方且干脆地说道:“前事揭过,既然大家都在这里,便还当我是大当家,不用拘谨,和平日一样,都坐下,先将你们担心的‘山神’之事说与你们知道。” 说罢,自己先找了一个火堆最暖和的地方坐下。 吕青野自然便跟在她旁边,也泰然地坐下去,伸着双手对众人说道:“时间不多,都快坐下。” 见吕青野大咧咧坐下,众人似乎也就放下了顾虑,慢慢坐下。小鬼骑五兄弟虽然被梅兮颜冷落,却毫不拘束,厚着脸皮凑上来,也坐在梅兮颜身周。 不同的是,之前还侃侃而谈的五人,终于闭上了嘴。十只眼睛不停地打量梅兮颜和吕青野,崇拜之情溢于言表,似乎怕再惹梅兮颜不高兴,所以都强忍着说话的欲望。 梅兮颜和吕青野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五人,看起来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眼神很是清亮,透着山野间的朴实。却偏偏那几张嘴,说出话来十分夸张,因此梅兮颜打算晾一晾他们,让他们懂一些分寸。 待所有人坐下,梅兮颜环视坐在这里的五六百人,提了提气,开口说道:“山神确实是一种巨大的野兽,体格相当于一头半老虎或者熊的大小,所以比老虎和熊都要更加厉害。但它十分怕热,所以天热的时候就会挖洞沉睡,像熊冬眠一样。这个山洞是它的巢穴,但它现在正躲在阴凉的地底。” 大多数人并没有见过老虎和熊,只知道它们是巨大凶猛的吃人野兽,因此按着这种想象去揣测山神的个头,自然是越想越庞大,逐渐向贵由地的描述靠拢,越发觉得贵由地说得很可信。 “虽然它体格巨大又凶猛,但它实际上非常胆小,只有受到惊吓才会发狂。一旦发狂,它所在山岭的所有动物都会响应它的啸声,做出完全超乎想象的事情——” 看着众人越睁越大的眼睛和被惊吓的神情,梅兮颜仍是慢悠悠地说道:“可能所有动物都会发狂去攻击某些东西,也可能会毁坏一大片田地甚至森林,具体要看它所在山岭的动物种类和数量。” “如果我们惹恼了她……”有人捂着嘴,却仍不自禁地喃喃出声。 “戾气和血腥气不重的话,这种天气,它不会舍得从阴凉的地下洞穴里出来的。天气太热,会影响它的力量。”梅兮颜解释道。 不止是天气影响,还因为有鬼骑在——虽然梅兮颜没有全部说明,但之前已经暗示过,只有鬼骑才能压制住这洞的原主人——吕青野知道,她是不想让大家更加恐慌。这个时候,人心稳定才能成事。 “天凉了怎么办?”刘助竟然想到关键处,问道。 “天凉下来前,瘟病已经过去,我会为大家寻找正常的村舍居住,我们不能总在这山里当野人,生产生活必须要恢复。”梅兮颜答道。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不止如此,还听到梅兮颜说会另外找村舍安顿他们,更是暗自欣喜。 “不过——”梅兮颜话锋一转,说道:“一旦山神出了地下洞穴,大家要退回到最前面那个大洞里去。那个洞中洞只有一个出入口,就是为了预防山神出来而为大家挑选的躲避地。封了洞口后,只要大家不发出声响,不刺激山神,它绝不会主动攻击大家。” 顿了顿,让众人将这些重要信息整理记忆,梅兮颜才又强调道:“切记,山神若是出来,无需慌乱,与每天来这里练武一样,安安静静地退回大洞里,等它发过脾气,再钻回地底即可。千万不要将它当成敌人而激怒它!” 众人喏喏地点头,牢牢记住梅兮颜的嘱咐。 “大当家,如果孟徽来了,你是不是想让山神对付他?”窦勇问道。 “对。”梅兮颜坦然答道,“我们要让孟徽知道,放火烧山是人神共愤之事,决不能姑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九十一章 分道扬镳 听到孟徽放火烧山这几个字,一些人又彷徨无措起来。 早已决定要离开的他们最担心的便是孟徽兵临山下,断了他们离去的路。他们本以为林木匠会马上待他们离开,没料到林木匠推说还有要事要处理,不能和他们同行。 自从驻云山回来后,这一夜林木匠完全没有歇息,一直拿着碳枝在石头上写写画画,到现在还没有从自己的小山洞里出来。 没有林木匠出声,这些人便觉得没了主心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无奈之下,其中一人羞赧地开口问道:“大当家……孟徽何时会来……” 梅兮颜自然也知道他们问询的用意,淡定地答道:“目前已知樨城叛乱,孟徽二剿驻云山扑了空,很快便会来白瑶山。所以,如果要离开的话,最好此时便动身。离开的成人可领粮五斗,未成年人可领三斗。现在就可以回去收拾行囊,去崔敢和东梁处领粮。半个时辰后,我派鬼骑送你们下山。” 众人总认为梅兮颜还会再挽留自己一番,没有料到她如此果断、干脆,结果是自己反应不及而有些愕然,竟没人动一动。 不是没有不舍,也不是狼心狗肺,只是很多人已习惯了各扫门前雪,祖辈们的热血终究还是在漫长的时间里冷却了,烈性也磨平了。 “去吧,趁着今天天气不错,下山还能多赶些路。”梅兮颜抬头,眯起眼睛看着洞顶缺口洒下来的清晨的光亮,和煦地说道。 晨光照下来,成了一根巨大的光柱,在山洞中格外耀眼,梅兮颜就坐在光柱中,对着他们微笑,似鼓励,似送别。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决意离开的人到底还是在其他人的注视中,慢悠悠地站起了身。转向梅兮颜的方向,默默地施礼后,再默默地转身,回自己的住处收拾随身行囊。 胡文秀左右扭了扭头,看着身边骑云寨的兄弟纹丝不动,双耳渐渐变红,将头低了下去。 练武洞很快便减少了一百人,但剩下的每个人的神色却十分坚毅。樨城叛乱,他们听到了;孟徽即将来到,还有恶战,他们也听到了;接下来,就是听从大当家的安排,再一次打退孟徽的军队,他们准备好了。 小鬼骑五人不辍眼地看着梅兮颜坚定的目光目送那些人离开,没有一丝闪烁、犹豫和不舍,越发钦佩她的坚决果断。 “接下来就是守住我们的山洞。”梅兮颜没有在意小鬼骑的眼神,欣慰地看着留下来的人,说道:“现在首先的要务是确认分工及负责人,便于更好地守住我们这个家。” 众人正襟危坐,态度逐渐严肃起来。 梅兮颜眼中露出笑意,却严肃地说道:“枢国原本是全民皆兵之国,从现在起,我们便都是守卫这山洞的战士,以后凡是涉及正事,均以姓名相称。说话也要减少客套,和每日练武时一样,做到利落、干脆、直接。接受任务也要像狩猎一样,快速、准确、一击必中。能不能做到?” “能!”众人齐声应道,整个山洞跟着嗡嗡作响。 “好!”梅兮颜更是不加吝啬地称赞,开始分派: “鬼骑负责瞭望与打探消息,以及各种机动之责。” “日常狩猎仍由我来主导。” “水源保护原本是连弟之责,今后依旧,再补充东梁辅助。” “东梁还要负责洞内一应使用器具的制造和维护,其他有制作各种工具经验的人,可自行去东梁处报名,配合东梁。” “刘氏替换连弟,负责伙食及食物管理,马匹要照顾好,铁剑、崔敢辅助。” “洞内日常巡逻还由刘助负责,窦勇辅助。” 这些事原本是林木匠负责分配,但大家已知林木匠会离开,虽然伤感,却也没多说什么。尤其是刘氏母子,与林木匠的感情并不一般,这一次却和他选了不同的路,让梅兮颜甚为感动。 “我原本还负责布置陷阱,崔敢辅助,这一回我们来了布置陷阱的高手,所以由高骏骐负责,孙康辅助。” “路战和小珃负责照顾伤患,辛艾负责草药收藏及管理。” “其他突发事项均由我定夺、调度。” “若原本的下属有人员变动,几位负责人按需商量如何调整,之后由周定丘编好各组花名册,今后一律依此执行。” “有问题么?” “没有!”众人应道道。 “高骏骐今日辛苦些,陷阱布置得越多越好,但是所有触发机关要全部卸下,没有我的命令,不得上扣。” 见高骏骐现出疑问的神色,梅兮颜道:“请山神出来,势必会引发山中其他动物的混乱,这些动物也是攻击孟徽的助力,决不能让陷阱伤害了它们。” 高骏骐这才明白,了然地点头从命。 “在此说一下,梅兮颜是我随母亲姓氏的名字,今后这样叫我即可,或者仍叫大当家。国主两字,显得生分。” 由于梅兮颜的每项安排都清楚、明晰,语气更是铿锵有力,气氛一时都庄重起来。听到她不用罗夕之名,竟也没有什么激烈或奇怪的反应。 孟徽一直要想方设法在其他百姓面前证明国主已经和土匪勾结,梅兮颜自然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 而且,国主两字有种高高在上的疏离感,时刻在提醒众人和梅兮颜的差距。这种情绪虽然不会表现出来,但执行命令时总会有种替国主卖命的感觉,自然会让人不舒服。 梅兮颜主动消除隔阂,越发博得大家的尊重。 吕青野看着梅兮颜苍白的脸上,双目熠熠生光。她是天生的统治者,不着痕迹地掩饰身份,继续与百姓打成一片。而这一番有条不紊的布置,更见她对局势的驾驭能力。 同时,枢国的民众更让他惊讶。严肃时竟俨然便是士兵的做派,不苟言笑,令行禁止——这便是枢国一直被其他大国重视、觊觎又惧怕的原因么? “今日无需外出狩猎,大家有伤在身,只做力所能及之事,养伤重要……”梅兮颜正在说话,便看到吕湛和吕澈出现在洞口,正向她和吕青野招手。 “进来说。”梅兮颜示意。 吕湛一身凝重的气息,走到梅兮颜和吕青野旁边,说道:“孟徽的骑兵正在接近,两队一千骑,一队从西路来,一队从东路来。” 西路和东路是相对他们所在的山洞而言。西路便是梅兮颜等人经常行走的路线,东路是连弟等定津百姓走过的路、吕青野便是利用这条路抢了桂花村的粮食,留下的车辙印自然瞒不过孟锡的秘密勘察。 这两条路是目前众人所能通行的唯二安全山路,其他地方超出梅兮颜的领地,另有虎豺占领,无法通过。 梅兮颜与吕青野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这点人无需挂怀,咱们该做什么做什么。”梅兮颜极为豪迈地说了一句。 “大当家,我们现在还能下山么?”收拾好行囊,领了粮食的百姓在洞外听说孟徽的骑兵到了,惴惴地问道。 梅兮颜起身,平静地答道:“可以。不过要沿着山脚向南走,北面可能会遇到孟徽的伏兵。” 站在洞口等待离开的人都默默地点点头,昨晚知道了目前南方的局势,也知道返回家乡是绝无可能,他们已经商量好要向南去嵩州。 梅兮颜微微一笑,转头向洞内侧吹了一声响亮的指哨。 很快,北山越便从洞内出来,同时,柳朔雁也从百姓驻足的那一侧洞口走了进来。早前她喝了粥后便直接去了刘氏的住处休息,听到梅兮颜集合的指哨,立即赶来。 梅兮颜吩咐北山越和柳朔雁护送众人下山,又暗暗吩咐他们同林木匠一起赶去瓢儿岛。 所有人一同出了山洞,目送着离去的人的身影被重重树木遮挡得完全看不到了,才收回怅然与遗憾的目光。 见气氛压抑,梅兮颜可不会就此让先前激昂的斗志被离情别绪冲淡,心思电转,又冒出一个主意,笑问道:“有谁会吹很响亮的口哨?” 众人不知她意图,却仍是老实地举起了手。 “老大,我们也会!”贵由天也乖乖地举起手,说道:“不止会口哨,还能用树叶吹出简单的曲子。” 未等贵由天说完,齐有勇已经低头看着地面上被风吹进来的新鲜树叶,找了一个完整的,放到嘴边吹了一个嘹亮的音阶。 梅兮颜倒是不觉得稀奇,目光掠过贵由地、肖礼和齐有智,似乎在问他们是否也会吹树叶,又似乎是在说,就会这么点小把戏? 三人本就不懂谦虚,这种场合更想在尊敬的人面前表现自己,贵由地得意地说道:“我们还能学各种禽兽的叫声。” 看到梅兮颜和吕青野都看着自己,贵由地立即对着四个兄弟说道:“来!一人几种鸟!” 话音一落,洞里便如同捅了鸟窝一样,响起此起彼伏的欢快鸟语。原本很是严肃伤感的氛围,转瞬就成了一派清晨鸟语的轻松写意。 大家都觉得新奇,忍不住便赞美几句,小鬼骑兄弟仿佛得到莫大的鼓励似的,五人互相交换了眼色,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鸟语之中开始出现动物的声音。 开始不过是普通的家畜,猪、牛、驴、马、羊轮番出现,接着出现的却是众人这半个月及其熟悉的声音——狼嚎与虎啸。 “停!” 虽然限于嗓音条件,五人学的声音不如动物本身发出的雄浑响亮,但却相当真实。刚冒出一点点声音,梅兮颜便果断打断了他们的表演。 五人立即便收了声,不明所以地看向脸色微变的梅兮颜。 “洞里还有很多孩子在休息,不要吓到他们。”梅兮颜解释道。 众人这才释然,更是觉得梅兮颜细心体贴。 “今日狩猎停止,只做刚才分派的工作,有闲的人跟着贵家五兄弟去山里,学着吹树叶,尽快学会,今后就是我们互相联络的暗号。”梅兮颜吩咐道。 在驻云山跟着洛英去陷阱地伏击的土匪都听过洛英发出的暗号,当时羡慕不已,此时知道能学这样的技艺,各个跃跃欲试。 “大当家,山下那些骑兵,真的不管么?”东梁见梅兮颜当真不再提骑兵之事,开口问道。 梅兮颜转身望着身边重重林木,目光似乎穿过这些树木看到了远处正向山脚行进的骑兵,温声说明道:“骑兵在山中束手束脚,他们不敢进山,只是摆在山下吓唬人罢了,不必管他。等他们步兵到了,再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不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九十二章 魈狼(上) 孟徽的骑兵不是停在山下一动不动,而是沿着山脚察看地形,想摸清上山的路线。 对此,山上众人没有办法拦阻,只得任由他们明目张胆地大行其事。 梅兮颜想了想,故意让小鬼骑五兄弟分散到山中各处安全区域,尽可能在距离孟徽骑兵很近的地方教众人吹树叶和口哨,示威般挑衅。 掌握不好发声技巧的人时常发出令人难以预料的声响,呜呜噜噜的声音吵了那些骑兵一上午,越听越觉得耳根发痒,心里像有无数个猫爪在抓挠着,难受异常。 耐性不好的骑兵悄悄摸进山中,试图查看这群土匪到底在做什么,结果被埋伏在一旁的洛英带人直接擒下。 审问后得知,他们果然没有进攻计划,提前赶来山下只为震慑山中的土匪,不让他们轻易下山。 再问及是否会放火烧山,那士兵却全然一副懵怔之态,想来并没有接到这样的命令,众人也略略放心。 晌午,吕澈来报,孟徽的步兵已到了山脚,仍旧是百姓居多,一万多人,带着辎重,没有粮食。 在山脚,所有人正在割荒草,填平浅水坑,准备扎营下寨,干得热火朝天。 梅兮颜淡定从容,仍旧要求众人各司其职,只监视山下的动静即可。另外又传话给小鬼骑五人,要他们偶尔学一两声虎啸,吓唬山下之人。 这五个小子本就行事夸张,故意在山中走来走去,五人一起模仿老虎发声,几可乱真。 看着山下的百姓听到虎啸一阵慌乱,本处于劣势一方的山上诸人偷偷笑到肚子疼,面对大军压境已完全没了紧张,反倒越发努力去学口哨,弄得山下的大军一头雾水。 直到傍晚,山下的人已用连绵十几里的营帐将白瑶山下山的两条路都堵了个严实,可见的确做了长期围山的准备。 梅兮颜似乎仍不在意,下令所有人回洞歇息。 满洞弥漫着肉香,令人垂涎欲滴。 “陷阱的触发机关全部卸掉了吧?”开饭前,梅兮颜再次与高骏骐确认。 “检查过了,已全部卸掉。”高骏骐确定地回答。 “好!今日大家辛苦,请周嫂和刘嫂做了一顿丰盛的犒劳大家,撒开肚皮吃,管饱!”梅兮颜一声吆喝,晚餐开始。 刚吃完饭,在山中分两处巡逻的洛英和吕湛急匆匆回来。 看了梅兮颜一眼,洛英说道:“孟徽送来一些粮食,不太多,山下正在搭锅造饭……” 梅兮颜见他欲言又止,问道:“发现什么不妥之事?” “孟徽运来四架投石车和五十块车鹿砦。” 梅兮颜的神色微变,却没有说话。 “投石车能投多远?咱们在山上,能被攻击到么?”东梁问道。 “越接近山脚,威力应该越大。他们是防着我们下山,想将我们彻底困死在山上。”连弟回忆在永靖关看到的投石车的训练,说道。 “那鹿砦呢?不是直接就地砍伐些树杈便好了么?”高骏骐忍不住出声说道。 “也许,不敢上山砍伐吧。”辛艾答道,却也带着疑惑。 梅兮颜抬头望向洞顶的裂口,夜空深蓝,繁星点点,明明足以令人觉得心绪安宁,眉头却是越蹙越紧,转头看向吕青野,问道:“你觉得呢?” “现在外有风么?”吕青野没有回答,却问向落英。 洛英摇头道:“没有。” 梅兮颜与吕青野交换一个眼神,心下已了然。 “看来今晚是一定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了。”梅兮颜幽幽地说道。 “所有人马上去转移伤员病患和马匹,都去前面的大洞暂避。”既做了决定,梅兮颜立即果断地发布命令。 众人知道这是大当家即将动手的讯号,兴奋之余也带着惴惴不安。毕竟即将放出来的是号称白瑶山山神的神兽,而大家面对的处境却比驻云山时更加严峻。退路被封死,山神更是敌非友,前途莫测! 大部分人禁不住紧张,微微颤抖着,但手脚却不闲着,已经开始转移。 待所有人进了大洞,确定留在洞中保护众人的苗风、吕湛、吕澈和洛梒从洞里用石头将洞口堵了个结结实实,梅兮颜才迈步向洞的深处走去。 投石车不是用来封堵下山的路,而是用来掷火球,放火! 虽然运鹿砦过来看似多此一举,但这其中必然还藏着什么秘密,绝不会是因来不及制作或者不敢进山砍伐树木才自备。 梅兮颜仔细考虑过,鹿砦能阻挡部分野兽,既然他们已有放火之意,则要在他们的鹿砦没有布好前将动物引下山去,才能掌握先机,获得最大的胜利。 此外,孟锡竟放任孟徽放火,难道是要一次性将白瑶山上的人和动物全部消灭,换个一劳永逸? 大意了!竟然没有想到孟锡会有这样狠辣的手段,这漫山遍野的木材草药、珍禽异兽,也要因自己的疏忽,而断送在孟锡手中,梅兮颜攥了攥拳头,她绝不会让孟锡轻易得逞。 三道石壁的石头此时都在大洞口垒着,这漫长的通道里,除了稀疏的火把上火苗窜动的声响,便只剩下梅兮颜轻微的脚步声。 但地面上却有三个人的影子,吕青野和洛英本是留在外面,防住东西两路的投石车,阻止孟徽放火。 但洛英不放心梅兮颜,悄悄地跟在梅兮颜身后。 吕青野却不是来给梅兮颜添乱的。他看到洛英悄悄跟过来,所以才尾随而来,怕洛英因为太关心梅兮颜的安危,反而帮了倒忙。 从今早梅兮颜以“姐弟”称呼苗风等人,吕青野便知,这些鬼骑一旦知道梅兮颜遇险,就完全没了主仆之态,更像是手足间的亲情,驱使他们义无反顾去帮助梅兮颜。 洛英看着身边的吕青野,一脸郁郁。一来被吕青野暗算打晕,心中仍是气难平;二来梅兮颜有意支开鬼骑,且隐瞒了这洞主人的秘密,更让他惊骇、担心、生气。 从百姓口中得知所谓的山神,他便知道梅兮颜打了什么主意。梅兮颜在众人面前说得轻松,实际上的危险程度却非百姓所能想象。 山神可不是神,分不清善恶好歹,但凡觉察到有危险的生灵在身边,在忍无可忍之后,会不顾一切地发狂,追杀威胁它的其他生灵。梅兮颜身上有难以掩盖的危险气息,而且一定是山神熟悉的气息,一旦它被刺激得冲出来,到底会发生什么情况,根本无法预料。 苗风右臂折断,不想给梅兮颜添乱,所以乖乖留在洞中,便将保护梅兮颜的重任交给了洛英。 “洛英,二当家,回到你们的东路上去!”梅兮颜停在最后一道石壁的痕迹前,沉着脸命令。 随着她话音一落,洞的深处便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声音撞在石壁上隐隐回响,久久不散。显然,山洞的主人不想被人打扰,稍微流露处它的不悦。 洛英和吕青野抿紧了嘴唇不说话,紧张地将自己的后背贴在石壁上、隐在黑暗处,恨不得化作两只壁虎。 洛英不停地瞪着吕青野,晃着头暗示他赶紧离开。吕青野没有办法彻底消除脚步声,所以才被梅兮颜发现,连带着自己也暴露了。 吕青野全神贯注地扭头倾听前方的声音,仿佛没看到洛英不耐烦的表情。 就这沉默的片刻,山洞主人不再叹息,而是发出低沉的咆哮声,似乎在警告他们离开。 梅兮颜暗自诧异,自己身上的气息对洞主人来说,应该是十分巨大的刺激。当时命人垒砌石壁,正值正午热气最盛之时,她又站在远处,才没有惊动山洞主人。 此时她一直站在这里,对山洞主人来说,必将视她为抢夺地盘的同类,进而冲出来将她赶走。然而咆哮声断断续续,犹豫中还有些后继无力,颇有些外强中干之意。 是怕了自己,还是不想被打扰,还是,生病了? 又一声咆哮响起,打断了梅兮颜内心的犹豫,这一次的声响十分凶狠,提醒误入山洞的生灵注意,他们已经进入了它的中心领地。 吕青野只觉得头顶“嗡”的一声,咆哮声的回音鼓荡个不停。 深深呼吸一下,梅兮颜已知无法赶走吕青野和洛英,干脆不再废话,取下石壁上的一根火把,漠然无情地说道:“你们两个站在那里别动!洛英,记住你们在莽林答应我的事,今天你若敢违背誓言,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二当家,一会儿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手,我不想为你收尸!” 这一次话音还未落,山洞主人又发出不耐的咆哮,声音再次提高。似乎感觉到了梅兮颜周身的寒意,在发出最后的警告。 看了看前方黢黑的洞深处,梅兮颜伸手抚摸一下剑柄,继续缓步朝洞内走去。 经久不息的咆哮声跟着梅兮颜的步伐持续地响着,震得山洞的石壁在微微颤抖。 火把上的火苗颤巍巍地窜动着,回音像水面的波纹一样,在不停地叠加,黯淡的光线更衬得这野兽声音的旷远与森严,令人闻之毛骨悚然。 远在外侧的吕青野手心里全是汗,觉得自己后背凉飕飕一片,整个身体都在发麻,而且眼前已有了一些幻觉,仿佛自己正置身于一头怪兽的身体里,四面八方都是它的怪叫声,五内俱颤。 梅兮颜脚步不停,就这样在令人肝胆俱裂的野兽声中走向黑暗的洞中。眼前出现一片石壁,石壁前方堆积着各种枯枝和落叶,这条路到头了。 到了。 梅兮颜靠近石壁,找了个缝隙将火把插上去,正要伸脚拨开那些落叶,便听到石壁后面的绵长咆哮转为高昂的吼声,是野兽愤怒的声音。 梅兮颜左眼角有些刺痛,微微紧张地跳着——这声音,真是久违了——魈狼! 然而,随即竟又传出另一声“呜嗷”声,像野兽在惊惧中拼命扯着嗓子嚎叫。 两头! 一瞬间,梅兮颜只觉得寒气自脚底涌到脊背!但令她胆寒的那个冷战,却还是被她压了回去。 从洞外留下的爪印来看,她一直认为洞内只住了一头魈狼,没想到竟然还有一头! 本能地,梅兮颜的双手握住了长短剑剑柄——一头魈狼她尚有把握能顺利引出洞外,两头几乎没任何可能。 “老大!”洛英显然也已经听出发声的是两头魈狼,急切地奔过来。 石壁下的枯枝落叶突然飞扬起来,直扑梅兮颜脸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九十三章 魈狼(下) “别动!”梅兮颜吼了一声,双手松开剑柄,卸掉杀气,身形倏地后退。 晦暗的洞窟里,扑簌簌的落叶声中,一股熟悉的野兽味道直冲鼻端。风起处,一个巨大的黑影已经扑了过来,半空中两点绿光犹如鬼火,幽幽地亮着。 梅兮颜势头不减,直接倒退着避开凌厉的长爪,鼻尖上还残留着与被撕裂的空气的森然触感。 魈狼一扑不中,飘然落地,龇着牙对梅兮颜对峙,两只耸立的耳朵左右转动,搜索着周围一切异样的声音。 洞里又传出低吼声,这一次却能明显听出它的声音虚弱,前面那几声吼声大概已耗尽了它的力量和精气神。 吕青野看不到,却也听得出来,洞里至少有两头野兽的叫声。见洛英不管不顾要冲上去,一下扑过去从背后抱住洛英,竭尽全力才阻住了洛英的冲势。 梅兮颜说过,山神生性胆小,只要不去故意挑衅,它只会虚张声势,不会轻易主动出击。她的目的是把山神引到洞外去,需要必要的刺激,吕青野也相信梅兮颜能控制住分寸。 这种时候,梅兮颜说“别动”,一定有她的道理,决不能添乱,破坏了她的计划。 洛英咬着牙想要甩掉吕青野,奈何吕青野早已算好自己不是洛英的对手,所以才全力抱紧了洛英,让他无法挣脱。 洛英当然着急,那是魈狼啊,两头! 当年,功夫在他们十三人之中已经所向披靡的梅兮颜算准了在天时最热的时候将魈狼引出地穴,仍旧费尽所有力量才勉强杀死一头,自己更是受了重伤。 此时已经入夜,热气消退,梅兮颜体力未复,却要面对两头魈狼,便是他和吕青野一同上去,也难以抵抗! 魈狼并不是吕青野想象的那样——死去的狼王附身在孤狼身上再次复活。 魈狼本就是一种原始野兽,只因数量太少,活动时间又和其他兽类有极大的区别,致使它们很少被人类发现,以讹传讹,便成了吕青野听说的样子。 而看过魈狼发狂的人也不知道它的名字,见它住在山中,又能率领百兽,自然便当成山神去崇拜。 魈狼在世人的口头传说中虽然可怕,但却有两个致命的缺点,即是梅兮颜说的胆小和怕热。 在莽林,每年夏天来临之前,魈狼在夜晚会出现得十分频繁,大量捕杀猎物吃掉,用来存储能量。立夏到秋分这段时间,魈狼便会躲入深深的地下巢穴避暑,形同“夏眠”,不吃不喝的沉睡。 即便魈狼受到惊吓从地穴中出来,但它胆子小,只要不激怒它,它也绝不会冒着热气主动攻击——这便是梅兮颜自从进入洞内便垒砌三道石墙,将它远远隔离众人的缘故。 现在孟徽带着军队封住了下山的路,且已露出放火烧山之意,梅兮颜自然要引出这庞然大物,先去攻击孟徽。以此警告孟徽,这山中的野兽是他难以匹敌的,若烧了野兽的容身之处,孜州百姓面对的将是野兽凶残的肆虐。 “没事了,你们慢慢退出去吧,去守住东路。”梅兮颜的声音缓缓传来,还算淡定。 “听你们老大的。”吕青野在洛英耳边悄声说道,却不肯放开洛英,直接抱住他,贴着石壁向后退离。 野兽的低吼声再次响起,比之前的那头暴躁一些,却仍绵长,这是警惕与示威。 察觉洛英仍不情愿,梅兮颜轻声安抚道:“是母子。母兽快不行了,伤不了我。” 与魈狼对峙了片刻,梅兮颜已从体型上看出,这头魈狼还是个幼兽,那么那个悠长的虚弱叹息声便是母兽发出的。遇到危险,母兽有保护幼兽的本能,可母兽没有冲出来,反倒是幼兽冲了出来,可见,母兽遇到了一些问题,已无力冲出。 “好。你多小心。”吕青野轻声应道。 “洛英,别违背誓言!”梅兮颜又严肃地提醒一句。与其说提醒,在吕青野听来,更像是警告。 洛英鼻子里不情愿地“嗯”了一声,狠狠甩了甩吕青野,却没有甩开。在他挣扎时,吕青野感觉有一滴水滴落到他手背上。 “快走吧,我要引幼兽出去!”梅兮颜低声催促一句。 这次洛英没有再倔强坚持,被吕青野拉着快速离开。 然而,他们一退,魈狼幼兽却以为是自己吓跑了他们,胆气一下涌了上来,吼叫起来,试图将最后一个敌人也吓退。 梅兮颜知道它在虚张声势,待到听不到吕青野和洛英的脚步声,“锵”地一声,长短剑同时出鞘,杀气凛然。在两头魈狼的吼声中,梅兮颜脚尖一点,左手长剑刺向幼兽惨绿色的右眼。 幼兽“嗷”地向后退缩,身后石壁之下的凹坑里传出母兽挣扎般的吼声。先前威吓梅兮颜,母兽已用光了大部分力气,此时觉察到孩子遇险,却难以冲出来保护,让它很是懊丧。 虽然幼兽很是害怕,但出于本能,对梅兮颜招式的躲避却极为精准。梅兮颜灌满杀意的剑尖在幼兽眼前一点,只差分毫,刺空了。 然而梅兮颜早料到幼兽会避开,剑势用尽,身体却没有停下,继续向前一步,一脚踢在幼兽右前腿上。 力道不大,幼兽又被惊吓到,瑟缩着继续后退,右后腿一脚踩进凹坑里,竟失了重心要跌进坑中,吓得嚎叫了一声。 母兽带着满满的不甘、心疼地呜咽了一声。 连续听到母亲急切的声音,幼兽对母亲的担忧也显现出来。三条腿用力,爪尖深深刺入地面,就此稳住了身形。 血盆大嘴一张,一口森森利齿暴露出来,幼兽满脸狰狞,像一头发了怒的巨大野狼一样咆哮起来。 梅兮颜仍旧不退,长剑再次刺出。 幼兽尾巴一扫,扫到石壁,发出砰然巨响。觉察到自己已无路可退,不禁又停了咆哮,转为一声哀嚎。 就在透着凛凛杀意的剑尖将要刺到眼前之时,幼兽的哀嚎之声突然高亢起来,双眼绿芒暴涨!身子灵活地向左一偏,避过剑尖,脚下同时用力,一跃而起,前爪利甲自肉垫里伸出,迅疾如闪电般扑向梅兮颜双剑,獠牙巨口也探向梅兮颜白皙的脖颈。 反击开始! 电光石火间,梅兮颜速退! 吕青野和洛英已快到练武洞口,听着幼兽的哀嚎尚算安心,转瞬间的吼声令两人同时一震,下一瞬,洞内气氛骤然冷凝! 不过片刻,一阵凉风掠过,梅兮颜已然退到他们身后;目不交睫之时,一股小动物特有的乳香随着狂风席卷而过。 虽然速度太快,来不及看清身形模样,但吕青野却能确定,那动物绝不是自己想象中的幼兽,明显是个庞然大物,体型比之熊虎之辈,有过之而无不及。 眨眼间,梅兮颜和那头野兽已经如离弦之箭般窜出去好远。 一定是梅兮颜刺激幼兽,却激怒了母兽,哪怕剩下一口气,母兽也要和梅兮颜拼命!吕青野这样想着,迅速放开洛英,叫道:“母兽出去了,你快去帮忙,我拦下幼兽!” 未等说完,已经拔腿冲向洞的深处。 洛英一跺脚追上去,拉住吕青野,恨不能揍吕青野一拳。但想到他那么在意梅兮颜的安危,尚不知魈狼的可怕,便要独自一人去阻截魈狼,到底还是忍住了。刻意压低声音说道:“小声点儿,里面的才是母兽,出去的那头是幼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九十四章 下马威(上) 白瑶山山脚下,一大片简易军营已搭建完毕。炊烟袅袅飘散,只余下隐隐的烟火气息。 人们对白瑶山的惧怕已随着得知鬼骑和骑云寨土匪勾结、藏匿在白瑶山而烟消云散——既然土匪可以进入白瑶山,可见白瑶山之前的传闻都是假的。 “三徙哥,不是说白瑶山遍山野兽是假的么,但是我们都听到了虎啸声,离山脚特别近,还不只一头!” 密密的草丛中,曾在围攻骑云寨土匪时侥幸活下来的百姓围坐在葛三徙身边,一边用艾草挥扫身边的蚊虫,一边小声问道。 “是山上土匪搞的古怪,吓唬你们的。”葛三徙嘴里叼着一根草杆,歪着脑袋、不假思索地答道。“大猫可是山大王,独居。领地极大,怎么可能容忍其他大猫进入自己的领地!就是母大猫进入公大猫的领地也不行!” 葛三徙是猎户,又在驻云山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凡是那天跟着他活下来的人,大家都得到了孟徽的赏赐,因此众人对他更是敬重。 听完他的解释,大家惴惴了大半天,没想到是被土匪愚弄,不由有些恨恨。 “既然如此,我们干脆进山吧。”有人提议道,随即苦着脸解释:“能吃的粮食那么少,还要我们守在这里预防鬼骑突围,不吃饱我们怎么拦得住。既然那些狡猾的土匪能在山中来去自由,我们也可以,先打几只兔子开开荤。” “这就是那些土匪的目的,引诱你们上山,然后一个个杀掉。”葛三徙撇撇嘴说道。 几人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讷讷地问道:“既如此,我们只能围在山下,有什么意义?” “兵者诡道也,咱们不懂,上面的人自然懂。不要多问,只要记得这样做,至少官家会管咱们吃食,不至于再像之前一样饿死、病死。”葛三徙确实也不太能领悟孟锡这样做的目的,但眼前的好处却很明显。 几人立即点头,其中一个说道:“对对对!听三徙哥的。上面让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只要每天能喝到不下毒的稀粥保命就好。” “三徙哥,我们要在这里坐到什么时候?”一人揉着咕噜噜叫的肚子,愁眉苦脸地问道。 葛三徙眯着眼睛抬头望了望眼前高大的白瑶山,用舌头将口中的草杆搅得动来动去,说道:“再等等,营地的饭还没有做好。” 几人互相看了一眼,立即心有灵犀般闭嘴不再说话。不用干活,回去便能吃饭,这么好的事情夫复何言。 葛三徙因在围歼骑云寨土匪一战中表现突出,差一点便拦住土匪的退路,而被孟锡赏识。不仅收了他做自己的侍卫,还破格让他做了千夫长。从一个逃难的普通百姓,直接升了四级。 这一次葛三徙并没有跟大部队一起来白瑶山,而是跟着孟徽的小队伍,推着投石车,带着刚刚筹集的少量粮食和物资赶来,刚到山脚不久。 但是,第一次骑马颠得腰酸,还来不及休息,孟徽便借着他是猎户出身、听力又绝佳的由头,命令他带着一些人去监视山上的一举一动。 葛三徙知道孟徽打的什么主意。这次孟徽来白瑶山,孟锡将军严肃嘱咐过,必须按他的计划行事,要葛三徙监督孟徽,不得乱说话,更不得乱下命令。 虽然一路上葛三徙在孟徽身后均表现得很是恭敬,但孟徽又不是傻子,一个小猎户突然成了孟锡的侍卫,又跟在他身后,明摆着是要监视他。 没有找个理由将葛三徙弄死已算得上孟徽心胸宽广了,所以葛三徙明知道孟徽在故意整自己,也只能乖乖从命。 眼看着天色暗下来,他也听到了山中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消失,之后便再也听不到人类活动的声音。若不是都回了住处,便是已经潜伏下来,在暗中窥伺他们山下的举动。 对此,葛三徙很是纳闷。白瑶山在猎户的口口相传之中,有一位山神在保护,是以世代猎户之家均有家规,不得进入白瑶山狩猎。但那些土匪似乎来去自如,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难道祖宗说的话是假的? 直过了好一会儿,葛三徙才说道:“时候差不多了,营地的粥也该煮好了,回……” 话音未落,耳中已听到一声呜鸣,似虎非虎,似狼非狼,在气愤警告之外还透着痛苦呻/吟。与此同时,他所在的草丛之中隐藏的田鼠也悸动起来,簌簌地跑动着。 葛三徙浑身一震,猎人的经验让他知道,这声音不是他见过的野兽,却比他见过的野兽更加可怕。心里一直想着山神,不自觉地便认定这是传说中的山神。 “快走!回营地!”葛三徙脸色陡变,吐了草杆,起身催促道。 几人不知发生何事,见葛三徙如此严肃,一时也有些慌乱,跟着葛三徙便朝营地跑去。 营地上,孟徽正在劳军。 端着看不到米粒的粥碗,孟徽环视所有人,朗声说道:“各位将士们辛苦了!眼下的日子确实艰苦,然则做好白瑶山这一举,便是为我们将来的胜利奠定最坚实的基础!” 实则这一万多人里,只有步兵一千人,骑兵一千人是真正的士兵,其他一万多人,仍旧是百姓。 但孟锡严肃叮嘱过孟徽,必须要称呼所有人为“将士们”,时时刻刻提醒百姓,他们已经是士兵,激发他们曾经引以为傲的“全民皆兵”的血性,这样才能让他们产生归属感和自我约束,不会轻易产生放弃和逃避的想法。 孟徽虽然内心嗤之以鼻,觉得庶民始终是庶民,却不敢不听孟锡的命令。尤其是昨夜里便是用了这种称呼才迅速集结了一万多人,带着行军辎重浩浩荡荡赶来白瑶山,连粮食都没有询问过,可见此称呼的效力。 “孟太守放心,这一次一定要拼出个结果才罢休!”有人发愿般吼道。 “不错!一定要拼出个结果!抢好粮!抢好田!”不少人开始附和。 正如葛三徙所说,进入军营编制,即便粮食少,却总有自己一口吃的,生病治病也无需花费。怎样都为了活着,此处更轻松一些。 “好!将士们辛苦!开饭!”孟徽见好就收,再次强调一下称谓,说道。 转头对众百姓示意时,便看到葛三徙带着几个青年跑了回来,速度之快,如绝尘之骑。 “怎么回事?”孟徽耐着性子待葛三徙跑到近前,压低声音问道。 “太守,快命令兄弟们抄家伙,山上可能有大家伙要下来!”葛三徙也怕惊了众人,附耳低语道。 “什么大家伙?老虎?人熊?数量就一头么?”孟徽顿时也有些紧张,却故作淡定地问道。 今夜注定山上会跑下来很多大家伙,这个时候如果只被一头野兽吓得仓皇失措,那后面的事还怎么进行,岂不是让白瑶山的土匪笑话。孟徽如是想。 葛三徙摇头,急切道:“不是!可能是山神出来了!” 耳边又听到高亢的吼声,偏偏除了他之外,其他人尚无察觉,无人能证明他的话。急得葛三徙恨不得跳脚,加快语速说道:“白瑶山有个山神,太守可曾听说过?” “山……神……” 嗷——呜—— 山中一声长啸,将孟徽的话音彻底湮灭了,似乎整个白瑶山都颤了一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九十五章 下马威(下) 葛三徙立即扯住孟徽的胳膊,拼尽全力对着所有人大吼道:“不能烧山!” 孟徽不明所以,直勾勾地看着葛三徙。 “我听到了声音,那些野兽正在涌向这边,此时烧山,不等火势变大,野兽就会冲到眼前,烧山烧不死野兽,反而断了它们后退的路,只会让它们更加疯狂地攻击我们!”事态紧急,葛三徙已然忘了谦称“小民”。 孟徽立即明白葛三徙的意思,眼角余光看到弓箭手已经分成三队,两队在轮番射箭,另一队正在准备火箭。然而投石车那边,火弹竟在他们对付山神之际,投了出去。 葛三徙顺着孟徽的目光看过去,西边山林之中,已经隐隐有火光在闪烁,不由得大骂一声:“蠢材!这不是逼着野兽下山避火么!” 孟锡昨日便已派人偷偷察看了白瑶山的地形,确定梅兮颜他们躲在北侧山坡上,并没有进入山中腹地,可见,他们对于深山之中的野兽也存着惧意。 今夜原定要偷袭烧山,只要没有风,用投石车将火弹投进山中,再辅以火箭点燃山脚,从白瑶山北面两个上山的路上将火势蔓延上去,不待野兽们察觉,火势已经不可控制。 届时,这些畜生根本没有逃生的余地。即便有几头野兽侥幸冲下来,也会被山下这上万人的军队消灭于一瞬。 而对付土匪则比野兽要简单,他还准备有后招。 为了顺利实施计划,不被山上一直捣乱的土匪发觉,白天士兵一直在制造封路围山的假象。孟徽有意在傍晚时赶到山脚,并且隐藏起油罐,只等大家吃了晚饭,便可趁夜准备火箭、火弹,迅速发起火攻。 然而,突然就被山上冲下来的这头山神怪物打破了计划,甚至这怪物到底因何下山来也完全没有头绪。 之前那个看不清身影却在不停杀人的敌人,此时也销声匿迹,完全找不到踪影,只留下密密麻麻混乱的士兵和庶民。 围攻魈狼的第二波箭矢又已射完,魈狼连续被四周的弓箭手攻击而没有行动,厚厚的皮毛上挂了不少箭矢。 待这一阵箭矢过去,终于意识到这些矮小尖叫的小怪物并不厉害,于是信心大增。 对于方才他们对自己的攻击更是怒不可遏,大吼一声,朝着孟徽和葛三徙便扑了过去,速度快得几乎只留一线残影。 葛三徙只是凭本能感觉到危险,头顶已经被黑影笼罩。 避不开了——葛三徙心里只剩下这四个字,身体却诚实地做出躲避动作,瞬间躲向孟徽的方向,连带着将孟徽扑倒。 千钧一发之际,旁边突然飞出无数火光,直奔魈狼而来! 魈狼看到火光灼目,极为惊骇,双眼绿芒一闪,立即尖叫着扭身落到一边,避开火箭。 侥幸!竟这样躲过发怒的山神的致命一击。 魈狼脚掌甫一落地,用力一蹬地面,方向立变!直接转向正在张弓搭箭的弓箭手!纵身飞起时不忘一甩长尾,“啪”地一声,狠狠地抽向孟徽和葛三徙。 葛三徙护着孟徽滚了两滚,只觉后背凉飕飕一片,正庆幸自己小命得保,便感觉一条铁鞭刷地抽打在自己右小腿边上。一时只觉得地面裂了一条口子,草屑、尘土、石块纷飞,哗啦啦落到自己的腿上。 不仅如此。鞭梢似乎划过小腿肚子,痛得他一激灵,旋即冒出一身冷汗!猛地坐起身来,捂住小腿止不住地呻/吟出声。 疼!太疼!仿佛骨头被抽碎了一般! 孟徽也一骨碌起身,看到救了自己的葛三徙正痛得咬牙坚持,也是一身冷汗。更令他震惊的是,葛三徙后背的软甲已经裂开三条口子,正是刚才他扑倒自己之时被那头山神怪物所伤。万幸,软甲挡住了它爪尖的利甲,似乎没有受伤。 弓箭手阵营之中开始传来持续的惨叫声! 明明是头庞然大物,但众人却总是看不到那怪物的身影,只觉得一阵凉风在身前掠过,便听到自己骨断筋折的声响。更有许多人,亲眼看到自己的四肢离开躯体,或者身体段成两截。 巨大的恐怖在人群中蔓延,血腥味刺激了人们的心神,提醒他们,死亡就在身边,就在下一瞬! 除了亡命奔跑和恐怖嚎叫,再难做出其他反应! 趁着火箭将魈狼的注意力吸引走,孟徽强行忽略响彻双耳的哀嚎声,抑制住擂鼓的心跳,勉强稳住心神,下令道:“步战兵听令!停止投火弹!” “启动陷阱,鹿寨掩护!” “防止野兽攻击!” 一眼扫到远处正在溃逃的百姓,孟徽愤怒地补了一句:“逃兵杀无赦!” 然而,生死关头,这五个字无法阻止百姓的溃逃! 还准备一战的步战兵在各自百夫长的带领下,把鹿砦移开十几个缺口,不少人从缺口小心翼翼地出去,将趁着扎营而偷偷埋置的陷阱机关挂起,转身立即退回鹿砦内。 与此同时,还有士兵将油淋到鹿寨上,随时准备点燃。 这是孟徽吸收了驻云山失败的经验,也找了不少猎户出身的百姓布置的陷阱,原本是为了对付山中起火后逃下来的土匪,却没想到要提前使用。 山上的声响终于到了!西面山林已经透出火光,那些被魈狼的吼叫声惊动的各种动物,在山中四处奔逃,寻找能下山的路,离这里近的,首先便冲了过来! 不少食草动物如獐子、麂子等首先踩中陷阱,有些落入陷坑、有些则触发了竹扦。竹扦从地面连续射出,立即被射中,纷纷哀鸣着倒地。 虽然军中有一头怪兽,看到其他动物中了陷阱,确实冲不进军中,还是鼓舞了不少人的士气。 然而,狂跳不止的心还未等落到肚子里,所有人便惊呼起来! 密密麻麻、成群结队的老鼠,顺着鹿寨的缝隙便钻进了军营里。它们虽不咬人,却很快便找到了粮食和食用油,竟把仅有的粮油盗窃一空,转瞬又消失了踪影,只能听到各种营帐之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对付老鼠已然应接不暇,不知道又有多少猴子“嗖”“嗖”地爬过鹿寨,闯进军营中,对着百姓和士兵龇着牙,“荷荷”地吼叫。不少猴子已经和人厮打起来,仗着身手灵活和人们被魈狼吓出的怯意,竟将不少人挠伤、抓伤。 一只母虎带着三只半大小虎也循着血腥味冲到山下,吓得食草动物沿着鹿寨的两边狂奔逃命,更是一路触发机关。 士兵们看到老虎出现,手中的火把立即投向鹿寨,将鹿寨点燃。 一时间,将食草动物吓得扑腾腾反方向又冲回山中。 几只老虎隔着燃烧的鹿砦,闻着血腥味道,对着里面吼叫的魈狼,似乎在回应一般低吼。但又有些惧怕,围绕着燃烧的鹿寨不停地逡巡着,试图想找到缺口,却不知道是要冲进去帮助魈狼,还是冲出火场。 十几头野猪呼噜噜跑下山,发现山下着火,又见几只老虎在侧,竟也转头跟着獐麂一起钻回山中去了。 山上山下各种声音响个不停,在白瑶山中久久回荡! 原本还算稳定的军营在老鼠和猴子的捣乱之下,越发混乱异常! 逃跑者越来越多! 被魈狼撕扯残杀的人的惨叫声不绝于耳!火箭彻底激怒了它,弓箭手也跟不上它飞窜的速度。 孟徽握着刀,看着眼前的乱象,已急得说不出话来!只听到身边的葛三徙在不停地提醒众人:“不要向暗处跑,危险!” 他完全不明白,怎么会变成这样!难道这白瑶山当真是禁山,绝不容许人类靠近?为什么罗敷女却可以带着一干土匪躲进去,不仅毫发无伤,还能像猴子一样在山中窜来窜去。 孟徽自然不知道,梅兮颜来自莽林,太熟悉魈狼的脾性。鬼骑没有正式出师前,魈狼是莽林的王,攻击力远远凌驾于其他野兽! 这种胆小如鼠却又癫狂如神物的野兽,在其他野兽眼中,是预示危险的存在。一旦令它吼叫起来,必定是它遇到了危险。而能伤害到魈狼的危险,其他不敌魈狼的野兽自然也要回避。 这是野兽生存的法则,莽林如此,白瑶山亦如此。 梅兮颜仍旧稳稳地坐在树干上,拨开树枝看着眼前的惨况。 刚才使用一阵普通鬼杀而损耗的体力已恢复。路战给她的药丸并不是什么疗伤圣药,而是鬼骑的秘药,吃了之后便可抵消鬼杀的反噬。但这药对身体有极大的伤害,她已经超量服用,更是万分小心分配体力。 火焰翻腾之中,不时有残肢断臂飞起,是魈狼在大开杀戒。 原本黑压压的大军,此时仅剩下一半,吼叫的、哀嚎的、发布命令的、争吵的,乱糟糟一片。 看准一根长长的树杈,梅兮颜挥刀将树杈砍断,轻飘飘跳下树来,将细小的枝叶快速修理一番,变成一根长长的、枝杈横生又尖锐的长铣。 然后戴上北山用草和树皮编的鬼面具,双手执着巨大的长铣,以普通功夫冲到正燃烧的鹿寨前。 几只老虎被她的鬼面具和长铣吓了一跳,但很快便嗅出她身上魈狼的味道,纷纷防备着向两旁退开。 梅兮颜趁势将长铣插到鹿寨之中,用凌乱的枝杈勾住鹿寨,用力拉扯,直接将燃烧的鹿寨拉扯出一个缺口。 随着缺口越来越大,几只老虎已被鲜血鲜肉的味道吸引,跃过烧得发烫的地面,也冲进了军营中,开始猎食和杀戮。 梅兮颜趁隙,再次返回栖身的树上。 孟徽一直留意被鹿砦挡住的几只老虎的情形,以为是老虎自行拉开鹿砦冲进来,拼命操起旗号兵的大旗,奋力打出旗号,声嘶力竭地喊着: “放火!” “放火!” “放火!” 然而,应付猴子已经手忙脚乱,还有一头魈狼令人心胆俱裂,又冲进来几只老虎,包括弓箭手在内,已然斗志全无,只剩逃命的心思。 一直在指挥弓箭手射杀魈狼的都尉吴敏忠也颓然放弃抵抗,跑到孟徽面前,连推带拽地将他拖到战马旁,扶他上马,催促道:“属下在这里抵挡!太守快回樨城!这里不能久留!” “这……”孟徽语塞。 不跑,怕是会死!跑了,驻云山和白瑶山,接连两败,屈辱至极。只觉胸腹之中堵了一团棉絮,呼吸不畅,羞愤不已。 吴敏忠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用力拍了一下马屁股,战马吃痛,嘶鸣一声便狂奔起来。 孟徽只得拉紧缰绳稳住身形,任由战马将他带走。 前面是拖着瘸腿的葛三徙正拿着弓和箭,沾着火油继续放火,吓唬猴子和发疯的魈狼。 若不是葛三徙扑倒自己,自己早已丧生在山神的利爪之下。孟徽阴沉着脸,嘶哑着喊道:“上马!”微微探身展臂抓住葛三徙的肩膀,将他拉到马背上,随即灰头土脸地狂奔而去! 葛三徙上马的瞬间,眼角余光看到一道黑影扑倒了吴敏忠…… 众人看着主将逃走,更是一窝蜂去抢了战马,紧跟着狼狈窜逃。 魈狼紧随其后,仍不停在攻击逃跑的士兵和百姓…… 小老虎也正在练习扑杀技能,好奇般跟着魈狼去追逃亡者。 猴子更是顽劣,趴在士兵的后背上一边被他们背着跑,一边撕扯着他们的头发和衣服…… 梅兮颜看着营地迅速空了。 一万多人的军队,比之驻云山一战更加溃不成军,完败于野兽攻击之下。 山中的声响并没有停止,奔跑啼号之声仍旧隐隐传来,是那些被魈狼惊动的远在更深的山中的禽、兽们发出的声响。 尤其是山西侧,山火正在慢慢向四周蔓延。 得赶紧找回魈狼,将它赶回山洞去,然后组织人手救火。 正要吹响骨哨模仿魈狼发出胜利的欢呼声,却听到“呜——”地一声长长的嚎叫声,声音瓮然之中皆是凄厉,正是来自他们栖身的山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九十六章 莽林之主(上) 洞中的魈狼出事了! 梅兮颜大惊! 全力向山洞赶去! 洞中再无可自由行动之人,母兽又藏在洞深处的地穴之中,还有什么东西能去招惹它! 其他人都躲在大洞之中,梅兮颜倒是不担心他们此时此刻的安全,但让她担心的却是母兽的生死。 魈狼是一种极其孝顺的兽,母兽与幼子之间的关系极为亲密,若察觉到其中一方受伤,另一方便会疯癫到无以复加。 在莽林时曾听说,一头早已脱离母亲照顾的魈狼成兽在听到年迈母亲受到其他野兽攻击而哀鸣时,完全失去了领地意识,风驰电掣一般赶到母亲的领地去帮忙。 那时母兽已经被杀,闻到母亲鲜血的味道,魈狼狂性大发,不仅咬死了攻击母亲的野兽,还嗅出了大部分遗留在母兽领地上的其他生灵的微弱味道,在巨大的莽林里展开了一场有死无生的报复杀戮。大部分野兽都遭了毒手,甚至连当时正在训练中的鬼骑也不能幸免。 最后,是所有鬼骑合力才将那头魈狼杀死,而当时未出师的鬼骑也为此损失了三人。 山洞里的母兽一旦有什么差池,自己这一千人均在山洞里留下了大量的痕迹和气息,那山洞岂不成了魈狼幼兽的屠杀场! 这头幼兽,除了自己,梅兮颜没打算让任何鬼骑接触,好不容易才将鬼骑的宿命改写,梅兮颜绝不会再让命运重新转回去! 风一般赶回去,一路上看到地面上各种大大小小的野兽印迹。 到了洞口,石块上有一大片湿漉漉的足迹,及到洞中,不再有大片水滴淋漓,已能看出是各种动物的脚印凌乱地叠加在一起,尤为显眼的是人熊的脚印。此时即便看不出来,也可以听到练武洞传来人熊的怒吼声。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个高逾一丈的巨大棕色背影——这种个头,即便是在人熊之中,也是极难达到的高度。此时人熊正直立着身体,两只前掌探出,随时发动攻击。左前臂上有一道伤口,皮肉外翻着,血迹殷然。 看来魈狼母兽虽然体弱,余威尚在。 魈狼母兽虽然比人熊更加庞大,但肩部和背部的厚厚的毛皮已经被撕开两道长长的口子,鲜血将灰色的毛皮染得一片殷红,勉力靠在洞东侧的石壁上,匍匐着身体做防御之势。但它体力已然不支,四足一直在颤抖着,导致不堪重荷的身体也颤巍巍地晃着,随时可能倒下。 这头人熊的领地显然不在这里,只是被魈狼幼兽的叫声惊动,慌乱之中跑到了山洞之中。梅兮颜猜测,人熊想要将此山洞据为己有,因此和担心幼兽而挣扎出地穴的魈狼母兽打了起来。 人熊听到梅兮颜的脚步声,扭头看了一眼梅兮颜,大张着利口,凶狠地咆哮了一声。 魈狼母兽也看到了梅兮颜,两只浑浊的眼珠动了动,似乎有些迷茫。它嗅出了梅兮颜的味道,将它们母子逼出洞穴的便是这个味道的同类,不知是敌是友,让它很是紧张,身子晃得更加剧烈。 梅兮颜本想立即上去帮忙,但心念一动,却反而后退了一步,到了练武洞洞口的边缘站定不动。 人熊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杀意,侧转身,同时看住左侧的梅兮颜和右侧的魈狼母兽,也僵持在原地。 片刻,梅兮颜看到母兽的耳朵动了动,人熊发出了警惕的低吼声,不消说,是魈狼幼兽在接近。 她等的便是这一刻! 短剑出鞘,梅兮颜倏地冲到人熊背后,朝着它厚实的背部便刺。 人熊虽然看起来动作笨拙,相比普通人类,应变动作却是不慢!立即便放下两个前掌,变成四蹄着地,避过短剑,一转身,遒劲有力的前掌已然伸出,半尺长的利甲霎时抓到梅兮颜头顶。 梅兮颜在洞外已消耗了不少体力,应付这头巨大的人熊稍微有些吃力。矮身一转,又转到它身后。这一回短剑不再走空,用尽全力在人熊的粗糙毛皮的后腿上刺了一剑,剑刃没进皮肉一半。 人熊吃痛地嗥叫一声,反身又来抓梅兮颜。梅兮颜却看准了位置,就地一滚,滚到魈狼母兽前方,正好夹在人熊和母兽之间,看起来像是正在保护魈狼母兽。随即不再变换位置,等着人熊进攻。 就在人熊愤怒地站起身体,抓向与他相比小的太多的梅兮颜之时,魈狼幼兽赶到,闪电一般扑到人熊的后背上,一口便咬住了人熊的脖子。 魈狼幼兽体格比人熊矮了一个头,但凶猛程度却比人熊大得多。 梅兮颜不再加入战团,却模拟魈狼的声音对着人熊吠了一声以示不满。 魈狼母兽见幼子赶到,终于支撑不住,卧倒在地。 梅兮颜收起短剑,极力控制住僵硬的身体,小心翼翼地靠近魈狼母兽。 那母兽对梅兮颜仍有极大的防备,但母兽也看得出来,梅兮颜刚才为保护自己而攻击了人熊,因此对她轻声呜咽着,似防备、似询问。 魈狼幼兽更是在发狂地咆哮,不知道是在吓唬人熊,还是在警告梅兮颜不要靠近它的母亲。 遗憾于梅兮颜到底不懂魈狼的语言,只能尽自己所能掩饰身上的杀意、做出一副平和的模样,以减少魈狼母子的敌意。 母兽即将失去神采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梅兮颜,巨大的狼吻微微开合,但所能发出的声音却是越来越低。 试探出母兽没有攻击自己的意图,梅兮颜避过母兽的目光,以免使它误会是在挑衅而引起它更多的不安。从怀中摸出金疮药,继续缓缓靠近母兽,伸长手臂、极其缓慢地将金疮药撒在母兽相对严重的靠近颈部的肩膀伤口上。 母兽发不出声音,仍旧紧张地盯住梅兮颜,甚至间或掀起长吻,露出一截锋利的獠牙,似是随时都会扑上来咬断梅兮颜的脖子。但随着伤口的剧痛减轻,母兽嗓子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呜鸣,似乎感觉舒服一些。 听到母亲的声音,魈狼幼兽的吼声似乎也跟着变了变,暴戾之中透出一丝丝欣慰。 浑身紧绷却集中所有精力注意四面八方变化的梅兮颜暗自庆幸这一招有用,继续保持平稳的呼吸,将剩下那包金疮药也撒到母兽背部的伤口上。她现在要做的便是尽力保全母兽的性命,避免幼兽继续发狂,伤害洞中诸人。 但梅兮颜也做好了随时反击的准备,若是魈狼幼兽无法收敛狂性,她要利用母兽在自己身旁的优势,竭力杀掉这对母子。 母兽并不知道梅兮颜内心里在救助它之时,还在算计着要如何才能将它一招杀死。眼见自己的孩子已像个成兽一样去搏斗,而身上的伤口也不至于让自己更痛苦,身子更为放松,显得更为信赖梅兮颜。 梅兮颜为母兽上完药,缓缓地动了动手指。许久没有如此紧绷的紧张感,上一次出现这种感觉,还是在莽林之中杀掉最后一头魈狼之时。 救治母兽的时间其实很短,只这短暂的时间内,发疯的魈狼幼兽将人熊撕咬得皮开肉绽,血肉横飞。 练武洞内动物的腥臊气和血腥气混合着,令人闻之欲呕。 人熊完全不敌,甚至连还手之力也无,哀嚎着想要逃离练武洞。幼兽却不肯放过它,尾巴卷住人熊的右后腿,用力将它拖了一个跟头,随即扑上去,前爪狠狠刺进人熊背后的肉中,又一口咬在人熊的脖子上,将皮肉撕下一大块仍不停下,继续撕咬到人熊挣扎不动为止。 惨叫和咆哮都停止了,只剩下浓重的呼吸声。 幼兽在山下大闹一场,不知咬杀了多少士兵,回来后仍没让人熊占半分便宜,片刻间便将一头巨大的人熊撕碎。不论是在莽林称王称霸,还是在白瑶山当山神,魈狼的力量恐怖如斯,确实名副其实。 此时魈狼幼兽体力消耗掉大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却仍不放松警惕。 看向母亲时,母兽正在喝水——梅兮颜将自己水囊里的水倒进左手心里,让母兽舔舐,趁机大胆地伸出右手去摸母兽的头顶,似在给她安慰和鼓励,而母兽也没有排斥梅兮颜的动作。 站在人熊尸体旁边,瞪着凶光四射的惨绿眼睛、龇牙咧嘴的魈狼幼兽看到这副场景,有些懵怔。 它清楚记得梅兮颜曾想伤害它,只是最后并没有伤到它,所以对梅兮颜仍有敌意。但看母亲对梅兮颜显露出来的信任,又让它觉得可能是个误会。 虽然长得不太像,但在母亲身前那个瘦小的生灵的身上,隐隐有同类的味道——也许她是没有长大的幼崽,在地穴前想与自己玩闹,只是掌握不好力道。 大概幼兽便是这样的单纯想法,又担心自己的母亲,慢慢地,它一步一步试探着靠近梅兮颜,呜呜地警告着对面的小不点儿不要做伤害母亲和它的事,然后一点一点地挪到了梅兮颜身边。 梅兮颜也努力压制浑身不寒而栗的颤抖,更是压制住想抽出兵器自保的心思,努力做出淡定自若的表情,等着幼兽走过来。幼兽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身上,沉重、压抑,后背麻酥酥战栗不已。 杀掉魈狼与示好魈狼,前者她早已做到,后者她正在做,两相对比,不得不说,还是前者更容易一些。 幼兽靠了过来,血腥味极浓。 梅兮颜抚摸着魈狼母兽的右手难以抑制地抖了抖,似乎有些僵硬。赤手空拳与两头魈狼如此近距离接触,饶是梅兮颜这样的身手与胆量,也仍是惴惴。 魈狼幼兽对梅兮颜表示亲近地蹭了蹭,然后乖乖地依偎在母亲怀里,舔舐着母亲的脸颊。 暗中缓缓松了一口气,费尽心机,梅兮颜终于安抚住了这对魈狼母子。虽然不是人类,但动物对救助自己的其他生灵,还是能略显温顺地消除防备,并产生信任。 然而,梅兮颜眼前的危机仍没有过去。 外面山林的大火急需扑灭,这两母子又不能马上送回地穴,否则母兽怕是撑不住多少时候便会死去,届时幼兽是否会发疯,梅兮颜也不清楚。但是,不把这对母子挪走,洞中的人便不敢出来,让梅兮颜不止矛盾,甚至有些焦躁。 刹那间心念一动!此刻她可以一招杀掉这母子俩,永绝后患! 但是,看到母子俩疲惫地依偎在一起,她心中竟有些不忍。 它们并没有任何过错,是像自己一样的人一直在利用它们,在莽林如此,在这里亦如此。 这座山林,还需要它的守护——梅兮颜看着魈狼幼兽,最后给自己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出了莽林,心也变软了…… 正在犹豫间,魈狼幼兽的耳朵紧张地动来动去,鼻子里发出威吓之声,练武洞外传来声音: “老大的记号,就到了这里。” “洞里好像没人,但是有很重的血腥味。” “路战说的就是这里吧?” “山那头也着了火,老大是不是带人去那边救火了?” “这边的火也不小啊!” “进去看看。” “别进去!刚才似乎是……魈狼的声音?” “傻苗子!若是有魈狼,趁着老大不在,咱们赶紧动手!老大既不知道,关键时刻也能帮上老大的忙,两全其美。” “不行!我们发过誓……” “老大!你在不在?你不在,我们可进去啦!”一把浑厚的声音就在练武洞口响起,惊得魈狼幼兽倏地窜起,伏低身体、恶狠狠地低声咆哮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九十七章 莽林之主(下) 在魈狼幼兽的低吼声中,鬼骑之中的丁开和苗华,出现在练武洞口,手中长刀均已出鞘。 双方视线相接,丁开和苗华看到梅兮颜正与两头魈狼坐在一起,且另一边还躺着一头人熊的尸体,均是一怔。 “出去!”不等他们发生询问,梅兮颜已迅速做出反应,伸开双臂挡在魈狼身前,沉声喝道。 两人反应也是极快,苗华一扯丁开的胳膊,两人的身影旋即退出洞口,消失不见,连带杀气也被他们完全卸掉。 梅兮颜额上陈汗未干,又见新汗,方才的瞬间,心思已转了几转,到底还是打消了杀机,改为将鬼骑轰出去。 魈狼幼崽见危险消失,紧张感也稍稍平复。 梅兮颜略微转过身体,侧对幼兽,一边做好防备,一边发出幼崽般“呜呜”的声音,试图继续安抚幼兽。 许是幼兽累了,许是安抚有效,幼兽虽然仍旧紧张,却缓缓地重新趴到母亲身边。 梅兮颜再次暗暗松了一大口气,额头的汗顺着鬓角流了下来,身上更是黏答答一层薄汗。 慢慢拿出水囊,又倒了些水在手心,安抚般喂给幼兽喝了,再喂给母兽喝。然后小心翼翼地伸手探向幼兽的头顶,见它没显露出抵触,才轻轻落到它粗糙蓬松的毛发上,缓缓地抚摸着它的脑袋,继续安抚它紧张的情绪。 直到感觉到它稍微放松,梅兮颜才收了水囊,站起身慢慢走出练武洞。 两人被无端呵斥,正站在外面大眼瞪小眼,苗华看到梅兮颜出来,立即压低声音、关切地问道:“老大,没事吧?” “暂时无事。”梅兮颜沉着脸答道,“小苗,进入山洞的右侧有一堵石墙,拆了它,大苗在里面。通知里面的人出来,快去山中挖防火沟灭火!切记嘱咐大家不要慌张,有序地出来。” 苗华应声而去。 “老大,我呢?”丁开兴奋的小声问道,右手掌横在脖子前,做割喉状,眼神已飘向练武洞。 “刚才的话我可听到了!”梅兮颜一巴掌拍掉丁开的手掌,咬着牙暗示道。 “啊!”丁开夸张地叫了一声,却仍很谨慎地压低声音。 “就在这站着!没我命令不得动一步!”梅兮颜冷冷地甩下一句话,转回练武洞。 似乎是出于对带着同类味道的梅兮颜的信任,魈狼胆小的本性又显现出来,转而将梅兮颜当成了依靠。两母子见梅兮颜出声吓走了杀气的来源,知道洞外的声音不会伤害它们,渐渐地不再发出声音,开始休息。 苗华已与一脸焦急的哥哥苗风见了面,无暇顾及吕湛和吕澈为何在此,立即带人出去救火。 连弟和高骏骐马上便组织分派人手,分成两队,拿着各种工具去灭火。几百人行动迅速而轻灵,除了脚步声,几乎没任何杂乱之音。 起火处有两片,孟徽的四架投石车分处东西两路。听到整个白瑶山的动物吼声后,守在东路的吴敏忠便将火弹投进了山林。 吕青野和洛英赶到阻止他后续的投弹,再之后,山上的动物陆续冲进军营中,引发了混乱,投石车便再也没发挥作用。 好在孟徽和吴敏忠放了火,阻拦了不少从远处山林中赶来的野兽,使得它们另寻下山之路,更有大部分见到火光后,重新又返回了自己的领地,没有和白瑶山的百姓撞在一起。 虽然无风火势慢,几百人仍是忙到第二天中午,才将防火沟全部挖好。至于已经着火的部分,只能任它燃烧殆尽。 期间,在外救火的吕青野担心梅兮颜,匆忙赶回来看她。见梅兮颜将人熊的尸体割成一块块喂给魈狼母子用以恢复体力,虽然震惊于魈狼的巨大,更好奇梅兮颜如何收服这两头怪物,但见她无恙,倒是略微放心。 只是显而易见,经过与人熊的恶斗之后,魈狼母兽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撑不了多久。 梅兮将它们引到洞深处的一处山洞内。一来是洞深处阴凉,适合它们暂住,二来是腾出练武洞,让刘氏等人清理练武洞的血污,为大家准备吃食。 虽然众人躲在洞内之时听到各种野兽的吼声很是害怕,然而一想到正是因为山神的存在才让他们能继续在山洞里安身,便对山神生出更多的敬畏与感激。 大家在洞内进进出出安静许多,救火归来的人们也收敛激动的心情,只是小声议论,生怕惊扰了山神。 梅兮颜没有对任何人说明山神的真正身份,鬼骑更是缄口不言。众人只从小鬼骑五人口中得知,白瑶山的山神臣服了他们的国主,乖得像是国主的两条看家狗。 虽然没有胆子去瞧瞧山神的真容,但梅兮颜将它们母子带进山洞深处却是都听到了声音,因此,大家对梅兮颜也是愈加敬佩和尊重。 魈狼对鬼骑诸人来说,是一种隐痛,但对“看家狗”三个字却很是满意。年少刚进入莽林时,得知魈狼的厉害,他们便戏称魈狼为国主的“看门恶狗”,只不过职责仅是看着他们这群被寻来训练的孩子。 吃过午饭,被罚站的丁开终于得到“赦令”,与苗华一起到原洛梒的小洞中聚头。 一眼瞥到梅兮颜换下的吕国的士兵服放在草垫上,丁开轻轻拈起来,嫌弃地扔到一边。他们也早已知晓是吕青野将梅兮颜强留在越国,尤其知道吕国给鬼骑泼了一身的脏水,对吕青野的印象相当不好,自然也看吕国的东西不顺眼。 只听“叮”的一声,从士兵服里掉出一枚铜钱,骨碌碌地滚到东边洞角。 与此同时,吕青野也正掀开帘子,让梅兮颜等人进来。 丁开斜睨了吕青野一眼,将铜钱捡起,直接走到吕青野面前,不屑地说道:“二当家,你的铜钱。”故意将“二当家”三个字的音说得特别重,似乎在嘲笑他的身份。 另外,这一举动还在提醒吕青野的身份,他们鬼骑聚会,不欢迎吕国人加入。 吕青野云淡风轻般不以为忤,刚刚随手接过那枚铜钱,梅兮颜伸手便按到丁开的左侧脸上,玩笑般嗔怪道:“我们现在是同伴——你是不是还想站几个时辰!”说罢手上一用力,将丁开拨到一边。 丁开也知道轻重,抿了抿嘴唇,不再说话。 吕青野之后,苗风吊着骨折的右胳膊,也已进了洞。 吕湛和吕澈仍旧在山中忙碌,监视火场,以防山火有变,洛梒帮着罗珃照顾伤患。 梅兮颜直接到草垫上坐下,招呼众人围坐在火堆旁,问向苗华和丁开:“时间紧迫,快说,你们都查到了什么?” “三月初的时候接到北山送回的老大的命令,我和丁开出来查访图案的出处。”苗华见吕青野等人在场,仍有些防备,模糊地说道。 所谓图案,便是梅兮颜在吕湛和洛梒的越国府邸所画的一枚铜钱的图形,也就是梅兮颜在长山时从追杀她的黑衣人身上搜出的铜钱。 鬼骑都认为梅兮颜得到的那枚铜钱是瞒着吕青野的,当然便要帮梅兮颜保守这个秘密。 见梅兮颜点头,苗华继续说道:“因为事出之地接近姜国,我们直接进入姜国查找,沿着长山一路向南,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却一无所获。但在进入灵鹑部落后,却发现这个部落已在暗中归顺了姜国,正秘密地训练他们的族人,以图更加强壮。” 灵鹑部落是一个生活在长山山中的小部落,以狩猎为生。将鹑鸟视为图腾,及其好斗、且善斗。族人无论男女老幼,皆很是勇武彪悍。 固定居住地点在靠近刈水的长山边缘,但活动区域却很广阔。经常袭扰枢囯和姜国在长山里的住户和猎户,又会依仗地形优势躲藏,十分顽固且难缠。 梅兮颜继位后便实施全国大剿匪,实则也是想借着这个由头,彻底剿了灵鹑部落的老巢。然而他们闻风而逃,终至剿匪失败。但是此后,对枢国的骚扰倒是也收敛了不少。 苗风抬头略有所思地看了吕青野一眼,干咳一声,说道:“但灵鹑部落仍野蛮闭塞,还是偷听到他们族长与姜国接头人的对话,才知道吕国出了事,鬼骑被栽赃。” 吕青野在苗华的注目之下,仍是一脸淡定的平静。 丁开低着头,假装给火堆添树枝,暗里却偷偷撇嘴,仍是不喜吕青野。 “姜国与他们接头所为何事?”梅兮颜问道。 “姜国正在与越国争夺术州,大将军耿浣衣与屠一骨你来我往,难分高下,战事胶着。单媖在丛州对战隰泧,虽然占了优势,却仍是被隰泧顽强地牵制着,很难分兵支援耿浣衣。姜国想利用灵鹑部擅长的隐蔽猎杀手段,突袭越国军队。” “怪不得姜国敢与越国开战,原来是准备了这样一路奇兵。”梅兮颜沉吟着,转而又略显遗憾地说道:“这么说,查访仍毫无头绪……” 这话自然便是指苗华和丁开这次出行的探查结果。虽然已经推断出追杀吕青野的黑衣人是受了吕青莽的指使,但到底只是推测,毫无实际证据。 那些人功夫不弱,放到军中绝对都是冲锋陷阵的好手,吕青莽叛乱,却始终没有见到他们出现,这一点,总觉得有些蹊跷。 苗华瘪瘪嘴,神色惭愧,算是默认,却又说道:“四月二十六傍晚,我们刚过刈水到吕国境内,发现一伙儿人鬼祟地躲在岸边。暗中盯到半夜,见他们打劫两条大粮船。我们偷偷上船才知道是咱们枢国永靖城买的粮,于是帮忙。结果那些水匪打不过我们,竟然向粮船泼火油,若不是我们手快将他们都杀了,那些粮食可就保不住了。之后担心他们还有帮手尾随,我们帮着永靖城将粮食护送进城,才赶来找老大。” 丁开补充道:“昨天在永靖城外还遇到路战,拉着他去给永靖城里给百姓看病。他让我们转告老大,永靖关没有大动静。他还故意引他们去了桂花村,但那里已被付之一炬,成了一片白地,因此曹通济没有什么怪异的表现。” 永靖关作为孜州防御吕国的关隘,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参与叛乱,让吕国有机可乘。想到此处,还得感谢陷害吕青野的幕后黑手。若不是他们给鬼骑泼脏水,故意误导吕国憎恨枢国,曹通济只怕也不会安心守着永靖关,预防吕国大军压境。 至于路战这一招能否引起曹通济内心的猜忌,有自然最好,没有也无影响,现在倒是并不担心。 排除掉永靖关的威胁,梅兮颜与吕青野对视一眼,眉头紧蹙着问道:“可知那些劫粮的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或者有什么特征?” 她刚在四月二十七抢了孟家的粮食,也是一帮人出来黑吃黑,甚至想烧了粮船,没想到前一天竟也有同样的一伙人在抢永靖的粮船,甚至抢夺不成也要烧粮,显然出自一伙儿。 如果自己在杜若河抢粮那次是偶然,那么前一天永靖的粮被抢已摆明了这些人确切知道粮船的出发时间和经过路线,所以才会埋伏在途径的水路上抢劫。甚至考虑得十分周全,抢不到就毁了粮食,一拍两散。 粮食都是偷偷从吕国买来的,谁是卖粮人,中间又经过了哪些人——这些人都很可疑。 苗华和丁开同时摇头,苗华说道:“他们一直藏在岸边的苇丛里,若不是我们警觉,也不会在上岸时发现他们,所以只知道他们是有目的地埋伏在那里。” “他们不仅水性好,手上功夫更是了得,可能是专一做水上买卖的水匪。”丁开说道,最后又补充一句:“吕国这买卖做得好,左手交右手,总之绝不让自己人吃亏。” “不是水匪,老大也遇到了……”苗华立即说道。 丁开来到山洞便因言语涉及背弃誓言、触动鬼骑的忌讳而被梅兮颜单独罚站,尚不知道梅兮颜去抢粮,也遇到了这样一伙儿人,所以如此猜测也不奇怪。 梅兮颜看向苗风,暗示他尽快将南方发生的所有事情告知丁开和苗华,继而问道:“若没有其他紧要事,先去隔壁的小洞里休息,我随时会分派任务。” 直到丁开悻悻地跟着苗家兄弟出去,吕青野的脸色才显出凝重,缓缓正襟危坐,捏着手中那枚铜钱,对梅兮颜歉然道:“对不起,有件事一直瞒着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九十八章 莽林之主(下) 在魈狼幼兽的低吼声中,鬼骑之中的丁开和苗华,出现在练武洞口,手中长刀均已出鞘。 双方视线相接,丁开和苗华看到梅兮颜正与两头魈狼坐在一起,且另一边还躺着一头人熊的尸体,均是一怔。 “出去!”不等他们发生询问,梅兮颜已迅速做出反应,伸开双臂挡在魈狼身前,沉声喝道。 两人反应也是极快,苗华一扯丁开的胳膊,两人的身影旋即退出洞口,消失不见,连带杀气也被他们完全卸掉。 梅兮颜额上陈汗未干,又见新汗,方才的瞬间,心思已转了几转,到底还是打消了杀机,改为将鬼骑轰出去。 魈狼幼崽见危险消失,紧张感也稍稍平复。 梅兮颜略微转过身体,侧对幼兽,一边做好防备,一边发出幼崽般“呜呜”的声音,试图继续安抚幼兽。 许是幼兽累了,许是安抚有效,幼兽虽然仍旧紧张,却缓缓地重新趴到母亲身边。 梅兮颜再次暗暗松了一大口气,额头的汗顺着鬓角流了下来,身上更是黏答答一层薄汗。 慢慢拿出水囊,又倒了些水在手心,安抚般喂给幼兽喝了,再喂给母兽喝。然后小心翼翼地伸手探向幼兽的头顶,见它没显露出抵触,才轻轻落到它粗糙蓬松的毛发上,缓缓地抚摸着它的脑袋,继续安抚它紧张的情绪。 直到感觉到它稍微放松,梅兮颜才收了水囊,站起身慢慢走出练武洞。 两人被无端呵斥,正站在外面大眼瞪小眼,苗华看到梅兮颜出来,立即压低声音、关切地问道:“老大,没事吧?” “暂时无事。”梅兮颜沉着脸答道,“小苗,进入山洞的右侧有一堵石墙,拆了它,大苗在里面。通知里面的人出来,快去山中挖防火沟灭火!切记嘱咐大家不要慌张,有序地出来。” 苗华应声而去。 “老大,我呢?”丁开兴奋的小声问道,右手掌横在脖子前,做割喉状,眼神已飘向练武洞。 “刚才的话我可听到了!”梅兮颜一巴掌拍掉丁开的手掌,咬着牙暗示道。 “啊!”丁开夸张地叫了一声,却仍很谨慎地压低声音。 “就在这站着!没我命令不得动一步!”梅兮颜冷冷地甩下一句话,转回练武洞。 似乎是出于对带着同类味道的梅兮颜的信任,魈狼胆小的本性又显现出来,转而将梅兮颜当成了依靠。两母子见梅兮颜出声吓走了杀气的来源,知道洞外的声音不会伤害它们,渐渐地不再发出声音,开始休息。 苗华已与一脸焦急的哥哥苗风见了面,无暇顾及吕湛和吕澈为何在此,立即带人出去救火。 连弟和高骏骐马上便组织分派人手,分成两队,拿着各种工具去灭火。几百人行动迅速而轻灵,除了脚步声,几乎没任何杂乱之音。 起火处有两片,孟徽的四架投石车分处东西两路。听到整个白瑶山的动物吼声后,守在东路的吴敏忠便将火弹投进了山林。 吕青野和洛英赶到阻止他后续的投弹,再之后,山上的动物陆续冲进军营中,引发了混乱,投石车便再也没发挥作用。 好在孟徽和吴敏忠放了火,阻拦了不少从远处山林中赶来的野兽,使得它们另寻下山之路,更有大部分见到火光后,重新又返回了自己的领地,没有和白瑶山的百姓撞在一起。 虽然无风火势慢,几百人仍是忙到第二天中午,才将防火沟全部挖好。至于已经着火的部分,只能任它燃烧殆尽。 期间,在外救火的吕青野担心梅兮颜,匆忙赶回来看她。见梅兮颜将人熊的尸体割成一块块喂给魈狼母子用以恢复体力,虽然震惊于魈狼的巨大,更好奇梅兮颜如何收服这两头怪物,但见她无恙,倒是略微放心。 只是显而易见,经过与人熊的恶斗之后,魈狼母兽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撑不了多久。 梅兮将它们引到洞深处的一处山洞内。一来是洞深处阴凉,适合它们暂住,二来是腾出练武洞,让刘氏等人清理练武洞的血污,为大家准备吃食。 虽然众人躲在洞内之时听到各种野兽的吼声很是害怕,然而一想到正是因为山神的存在才让他们能继续在山洞里安身,便对山神生出更多的敬畏与感激。 大家在洞内进进出出安静许多,救火归来的人们也收敛激动的心情,只是小声议论,生怕惊扰了山神。 梅兮颜没有对任何人说明山神的真正身份,鬼骑更是缄口不言。众人只从小鬼骑五人口中得知,白瑶山的山神臣服了他们的国主,乖得像是国主的两条看家狗。 虽然没有胆子去瞧瞧山神的真容,但梅兮颜将它们母子带进山洞深处却是都听到了声音,因此,大家对梅兮颜也是愈加敬佩和尊重。 魈狼对鬼骑诸人来说,是一种隐痛,但对“看家狗”三个字却很是满意。年少刚进入莽林时,得知魈狼的厉害,他们便戏称魈狼为国主的“看门恶狗”,只不过职责仅是看着他们这群被寻来训练的孩子。 吃过午饭,被罚站的丁开终于得到“赦令”,与苗华一起到原洛梒的小洞中聚头。 一眼瞥到梅兮颜换下的吕国的士兵服放在草垫上,丁开轻轻拈起来,嫌弃地扔到一边。他们也早已知晓是吕青野将梅兮颜强留在越国,尤其知道吕国给鬼骑泼了一身的脏水,对吕青野的印象相当不好,自然也看吕国的东西不顺眼。 只听“叮”的一声,从士兵服里掉出一枚铜钱,骨碌碌地滚到东边洞角。 与此同时,吕青野也正掀开帘子,让梅兮颜等人进来。 丁开斜睨了吕青野一眼,将铜钱捡起,直接走到吕青野面前,不屑地说道:“二当家,你的铜钱。”故意将“二当家”三个字的音说得特别重,似乎在嘲笑他的身份。 另外,这一举动还在提醒吕青野的身份,他们鬼骑聚会,不欢迎吕国人加入。 吕青野云淡风轻般不以为忤,刚刚随手接过那枚铜钱,梅兮颜伸手便按到丁开的左侧脸上,玩笑般嗔怪道:“我们现在是同伴——你是不是还想站几个时辰!”说罢手上一用力,将丁开拨到一边。 丁开也知道轻重,抿了抿嘴唇,不再说话。 吕青野之后,苗风吊着骨折的右胳膊,也已进了洞。 吕湛和吕澈仍旧在山中忙碌,监视火场,以防山火有变,洛梒帮着罗珃照顾伤患。 梅兮颜直接到草垫上坐下,招呼众人围坐在火堆旁,问向苗华和丁开:“时间紧迫,快说,你们都查到了什么?” “三月初的时候接到北山送回的老大的命令,我和丁开出来查访图案的出处。”苗华见吕青野等人在场,仍有些防备,模糊地说道。 所谓图案,便是梅兮颜在吕湛和洛梒的越国府邸所画的一枚铜钱的图形,也就是梅兮颜在长山时从追杀她的黑衣人身上搜出的铜钱。 鬼骑都认为梅兮颜得到的那枚铜钱是瞒着吕青野的,当然便要帮梅兮颜保守这个秘密。 见梅兮颜点头,苗华继续说道:“因为事出之地接近姜国,我们直接进入姜国查找,沿着长山一路向南,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却一无所获。但在进入灵鹑部落后,却发现这个部落已在暗中归顺了姜国,正秘密地训练他们的族人,以图更加强壮。” 灵鹑部落是一个生活在长山山中的小部落,以狩猎为生。将鹑鸟视为图腾,及其好斗、且善斗。族人无论男女老幼,皆很是勇武彪悍。 固定居住地点在靠近刈水的长山边缘,但活动区域却很广阔。经常袭扰枢囯和姜国在长山里的住户和猎户,又会依仗地形优势躲藏,十分顽固且难缠。 梅兮颜继位后便实施全国大剿匪,实则也是想借着这个由头,彻底剿了灵鹑部落的老巢。然而他们闻风而逃,终至剿匪失败。但是此后,对枢国的骚扰倒是也收敛了不少。 苗风抬头略有所思地看了吕青野一眼,干咳一声,说道:“但灵鹑部落仍野蛮闭塞,还是偷听到他们族长与姜国接头人的对话,才知道吕国出了事,鬼骑被栽赃。” 吕青野在苗华的注目之下,仍是一脸淡定的平静。 丁开低着头,假装给火堆添树枝,暗里却偷偷撇嘴,仍是不喜吕青野。 “姜国与他们接头所为何事?”梅兮颜问道。 “姜国正在与越国争夺术州,大将军耿浣衣与屠一骨你来我往,难分高下,战事胶着。单媖在丛州对战隰泧,虽然占了优势,却仍是被隰泧顽强地牵制着,很难分兵支援耿浣衣。姜国想利用灵鹑部擅长的隐蔽猎杀手段,突袭越国军队。” “怪不得姜国敢与越国开战,原来是准备了这样一路奇兵。”梅兮颜沉吟着,转而又略显遗憾地说道:“这么说,查访仍毫无头绪……” 这话自然便是指苗华和丁开这次出行的探查结果。虽然已经推断出追杀吕青野的黑衣人是受了吕青莽的指使,但到底只是推测,毫无实际证据。 那些人功夫不弱,放到军中绝对都是冲锋陷阵的好手,吕青莽叛乱,却始终没有见到他们出现,这一点,总觉得有些蹊跷。 苗华瘪瘪嘴,神色惭愧,算是默认,却又说道:“四月二十六傍晚,我们刚过刈水到吕国境内,发现一伙儿人鬼祟地躲在岸边。暗中盯到半夜,见他们打劫两条大粮船。我们偷偷上船才知道是咱们枢国永靖城买的粮,于是帮忙。结果那些水匪打不过我们,竟然向粮船泼火油,若不是我们手快将他们都杀了,那些粮食可就保不住了。之后担心他们还有帮手尾随,我们帮着永靖城将粮食护送进城,才赶来找老大。” 丁开补充道:“昨天在永靖城外还遇到路战,拉着他去给永靖城里给百姓看病。他让我们转告老大,永靖关没有大动静。他还故意引他们去了桂花村,但那里已被付之一炬,成了一片白地,因此曹通济没有什么怪异的表现。” 永靖关作为孜州防御吕国的关隘,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参与叛乱,让吕国有机可乘。想到此处,还得感谢陷害吕青野的幕后黑手。若不是他们给鬼骑泼脏水,故意误导吕国憎恨枢国,曹通济只怕也不会安心守着永靖关,预防吕国大军压境。 至于路战这一招能否引起曹通济内心的猜忌,有自然最好,没有也无影响,现在倒是并不担心。 排除掉永靖关的威胁,梅兮颜与吕青野对视一眼,眉头紧蹙着问道:“可知那些劫粮的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或者有什么特征?” 她刚在四月二十七抢了孟家的粮食,也是一帮人出来黑吃黑,甚至想烧了粮船,没想到前一天竟也有同样的一伙人在抢永靖的粮船,甚至抢夺不成也要烧粮,显然出自一伙儿。 如果自己在杜若河抢粮那次是偶然,那么前一天永靖的粮被抢已摆明了这些人确切知道粮船的出发时间和经过路线,所以才会埋伏在途径的水路上抢劫。甚至考虑得十分周全,抢不到就毁了粮食,一拍两散。 粮食都是偷偷从吕国买来的,谁是卖粮人,中间又经过了哪些人——这些人都很可疑。 苗华和丁开同时摇头,苗华说道:“他们一直藏在岸边的苇丛里,若不是我们警觉,也不会在上岸时发现他们,所以只知道他们是有目的地埋伏在那里。” “他们不仅水性好,手上功夫更是了得,可能是专一做水上买卖的水匪。”丁开说道,最后又补充一句:“吕国这买卖做得好,左手交右手,总之绝不让自己人吃亏。” “不是水匪,老大也遇到了……”苗华立即说道。 丁开来到山洞便因言语涉及背弃誓言、触动鬼骑的忌讳而被梅兮颜单独罚站,尚不知道梅兮颜去抢粮,也遇到了这样一伙儿人,所以如此猜测也不奇怪。 梅兮颜看向苗风,暗示他尽快将南方发生的所有事情告知丁开和苗华,继而问道:“若没有其他紧要事,先去隔壁的小洞里休息,我随时会分派任务。” 直到丁开悻悻地跟着苗家兄弟出去,吕青野的脸色才显出凝重,缓缓正襟危坐,捏着手中那枚铜钱,对梅兮颜歉然道:“对不起,有件事一直瞒着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百九十九章 线索 梅兮颜抬头,以波澜不惊的神情、认真地看着吕青野的脸,却没有说话。 吕青野知道她在等自己的解释,于是从怀中荷包内取出一枚铜钱,说道:“这枚是梁姬身上的,这两枚一模一样。” 说罢,将吕国士兵服里掉出的那枚铜钱和梁姬身上的铜钱一并递到梅兮颜眼前。 梅兮颜眸子低垂,看着那两枚铜钱,嘴角一翘,显出一丝笑意,随即也大大方方从身上摸出一枚铜钱,说道:“这枚是当初在长山追杀我们的人的头领的,小苗和丁开便是去查这铜钱的出处。” 吕青野神色微微一滞,正是那次落入陷坑,才平添了心结,导致两人原本平淡的关系发生了意料之外的变化。 两人各自瞟了对方一眼,心里都在感叹当初是有多防备对方,而此时,却又多相信对方。寂静片刻之后,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真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笑罢,两人就着火光仔细研究那三枚没有年号的铜钱。很快,便看到了其中的细微不同。 吕青野手中的两枚铜钱的内四方孔的其中一角缺了一个小小的口;而梅兮颜手中那枚来自追杀他们之人的铜钱,内四方孔的其中一角却多了一块凸起。 不仔细看的话,以为只是铸造时铸废的废品,但梅兮颜将两枚铜钱的缺口和凸起处对齐一按,两枚铜钱竟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这显然是一套凭证。 “所以……梁姬是用这个和那些追杀者确认身份的。”梅兮颜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那一对扣在一起的铜钱,淡淡地说道。 “那些人之前就已经混进了铁壁城。”吕青野盯着铜钱,平静地分析。“但目标是我,并不是要帮屠一骨攻下铁壁城。” “如果那些追杀者是用这两枚铜钱来确认身份,那么这次杜若河抢粮又是怎么回事?那个吕国士兵藏着这枚铜钱,是要和谁、或者和哪些人接头?”梅兮颜微微眯着眼睛,蹙眉问道。 吕青野没有急于回答,盯着火光认真思考。 山洞里一时安静下来。 五大国流通的铜钱制式基本相同,只是铸造时的尺寸和各种物料比例不同,所以大小和颜色上各有不同,另铸有每国国主的年号。 铜矿是官方组织开采,普通人接触不到,现在两人手上的铜钱,制作相当精细,若是再刻上年号,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绝不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再联想到这半年来的经历,铜钱的主人是谁,几乎呼之欲出。 “那些吕国士兵只是护粮兵,和孟家交易军粮用的是另外的灯笼暗号,不是这个铜钱。倒是后来那群黑衣人,出现得突兀,而且早已在水中伏击,显然是有备而来。”梅兮颜对那场水中战斗记忆犹新,那些人逼得自己使出绝招,否则自己也不会动用秘药。 吕青野认同铜钱主人是陷害他的幕后黑手,但听出梅兮颜的言下之意是吕国士兵用这枚铜钱和那些黑衣人接头,却眉头紧皱,说道:“假设卖给孟家军粮是我二哥的主意,那么,他如果既想赚钱,又不想给孟家粮食,完全可以安排另一批水性好的人手,潜伏在孟家粮船返回的路线上点火烧粮,怎么可能将人手埋伏在自家船队返航的路线上,还要做接头这种多此一举的事。” 但吕青野心中清楚,粮食还没有全部交接完,这个时候下手,明晃晃对卖主不利,反倒最不易被孟家怀疑——这正是利用“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攻心计。 “你想说,那些放火烧粮的人不是你二哥安排的?”梅兮颜摇摇头,否定道。 “如果没有这几枚铜钱,倒是可以这样推断。然而,这伙人在杜若河时明确叫出了我和洛英的鬼骑身份,当时便觉得有些奇怪。我们的存在虽然不是什么秘密,但和我们交手的外人却是屈指可数,现在想来,他们能通过我们的身手而猜出我们的身份,与长山追杀你我的人必然同一伙。” “而且,那伙人虽然埋伏在杜若河北向的河道中,焉知不是发现我们在抢粮,所以才没有向南靠近孟家的粮船?” 停顿片刻,梅兮颜见吕青野似乎仍在思考,继续说道:“劫永靖的粮并没有接头,所以这枚铜钱到底是做何用还不能轻易判断。但两次都能在准确的时间和地点抢粮,若被他们得手,除了吕国,这么多粮食还能藏到哪里?枢囯不可能,吕越正僵持着,粮船过不了洛津那一关。” 言下之意,粮船只能藏在吕国。加之发生了这么多事,除了官家藏匿,似乎已无其他解释。 吕青野无可辩驳,却想到另一个可能,说道:“你和洛英那种能力,但凡是个对自己身手有自信的人碰到后,为了证明自己实力不弱,都会联想到对手是鬼骑吧。这铜钱目前与抢粮烧粮尚无必然关系,而姜国就在刈水对岸,若是有姜国细作买通了吕国士兵,也可解释得通。而且,灵鹑部既暗中投靠了姜国,他们紧邻刈水,很有可能渡水抢粮。” 虽有些强辩,倒也在理。 “灵鹑部是长山里的狩猎部族,以肉食为生,突然抢这么多粮食岂不怪哉。姜国此时和越国打得正酣,灵鹑部落又要出征,转头却连续劫我枢囯的粮,不怕我在他吕国背后给他一闷棍?”梅兮颜反驳道。 话虽如此,但梅兮颜也暗暗觉得,灵鹑部落若要报复枢国的剿伐而抢粮,似乎也说得过去。 虽然两人的话各有各的道理,但也不得不在心中承认,这并不是绝对的理由,各种怀疑均是有利有弊,端看每一方的出发点是否为他们之必要。 所以,两人能做的,就是尽量想出一个角色,能占到绝大部分好处,又能合理避过其他风险,安全将这两批粮吞掉。这个角色,便是枢国的隐患,也可能对吕国别有用心。 如今,姜国和越国酣战,绝不会再冒险树敌,那么…… 吕青野沉默半晌,才幽幽说道:“你觉得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我二哥和……朴国的人联手……”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但这些疑虑原本就早存于心中,吕青野顿了顿,还是说了出来:“毕竟,我母亲的另一个身份……是朴国公主。” “你是怀疑……”梅兮颜一怔,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之前最为怀疑的一直是吕青原。 吕青野在长山与吕青原见面之后,就开始琢磨着将自己困在越国,显然,这是吕青原挑拨的。不论怎么想,吕青原出现在长山都带着救人以外的目的,所以他必然不是清白的。 但吕青野能怀疑到他母亲身上,也实属正常。 吕青莽因叛变而被诛杀,吕逸生死不明——一想到那前代鬼骑的身手,只怕吕逸凶多吉少。 将私下结盟鬼骑、弑父的罪名扣到吕青野头上,结合之前那些沸沸扬扬的流言蜚语,和吕青野放过苇城前太守陈忠契的行为,着实是判了吕青野的死刑。 唯一剩下的王子便是吕青原,却又受了重伤,执政的变成了王后楚惜君。如果楚惜君掌了权,暗中与朴国联盟,趁枢国南方之乱而打击枢国,亦或者抢了枢国南方的地盘,都将是手到擒来之事。 而且,这样想的话,吕青原可能与母亲联手,也可能只是楚惜君手上的棋子,任凭她摆布。然而,这是他们母子的家事或内斗,对外而言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结果对枢国极为不利。 只是她曾亲眼见过吕青野的母亲为他准备的衣服,一年一件,那种母爱与用心……真会狠心安排刺杀吕青野、并诋毁吕青野的名声么…… 然则,事情发展到现在,只有朴国掺进来一脚,才能合理解释这一切。二妹虽与朴国有了口头联姻的约定,但自己没出面、更没有表态,在更大的国家利益面前,朴国根本不会顾忌这些。 吕国不仅栽赃鬼骑杀害了吕逸,更是栽赃枢国要打醴城的主意,引起吕国百姓的一致敌意。再与姻亲的朴国暗中联合攻打枢国南方,实在是最便利不过。 朴国年初来枢国请求联姻,也可视作是麻痹枢国的手段,纯粹的障眼法。 越想越觉得这个推断十分合理。另外,梅兮颜看着吕青野背着火光、隐在昏暗处的凝重面容,不由心中喟叹:一旦吕国的嘴脸显露出来,吕青野夹在枢囯与吕国之间,立场将极其为难。 顿了顿,梅兮颜轻轻拍了拍吕青野肩膀,说道:“如今局势已然够混乱,我让小苗跟着你们,尽快回吕国去弄清这些谜团。如果有什么变故,我们两边迅速联系。” 有鬼骑,传递消息并不算难事。 吕青野虽然着急,却咬了咬牙,转头看了梅兮颜一眼,说道:“咱们之间就不必遮掩和自欺欺人了。如果吕国和朴国联盟,又有意要烧毁枢囯购买的粮食,显然是冲着枢国南方来的。他们可能正等着你和南方打得不可开交、或者两败俱伤的时候,就一鼓作气攻打过来,先占领枢国南方,再攻打北方……” 缓缓闭眼叹了一口气,吕青野郑重地说道:“陷害我的这盘棋布局得太完美了,我能否翻盘、何时能翻盘,都是未知之数。这个时候,我必须留在这里,帮你将南方的叛乱尽快平息,以免……朴国……趁火打劫。” 到底,吕青野还是不忍说出吕国才是最想趁火打劫的那个。所谓的吕世子以醴城割让给枢国换取国主之位的传言,足以让吕国视枢国为敌。 如果,他和梅兮颜推测正确……他太清楚,这个时候即便他回到吕国找到杀害父王的凶手,为自己正名,但箭已在弦上,也很难阻止朴国与吕国的脚步——枢国,这块肥肉实在是太香了。 趁着姜国缠住越国,吕国与越国在望烽和苇城的僵持将不会持久,这个时候偷偷掩护离枢国最远的朴国从吕国穿过来,让朴国做一只黄雀埋伏在国界上,之后,两国合兵,实在是轻而易举便能占领枢国南方。 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吕国廷臣怎么能错过? 梅兮颜让他尽快回吕国,是不想让他夹在吕国和枢国之间左右为难。但越是这样的关键时刻,他便越要立场坚定地维护住枢国的利益,这样才能保证今后他回国洗清自己的的嫌疑,继位后能与枢国好好相交。 更何况,梅兮颜能为他的立场考虑,他自也会梅兮颜的立场考虑。明知道梅兮颜将要面对的是国内的叛乱和邻国的趁火打劫,他更不能留她一人面对这样的危局。 梅兮颜知道他心意,却不忍他处于两难局面,说道:“南方局势已然如此,多你们四人,少你们四人,也没太大关系。你们回到吕国如果能多打探一些吕国和朴国的动向,也对我有利。” 换做吕青野了然一笑,将手覆住梅兮颜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背,说道:“咱们的身份注定总是会遇到两难境地,逃避不是办法,这也不是平素的你的作风。再说,瓢儿岛之事也很棘手,若是他们攻打北方,你势必要回去主持局面,这里还是要有我这个二当家来当主心骨的。” 吕青野之所以这么卖力拉近和山洞所有人的关系,就是为了能以“二当家”的身份,替梅兮颜分担一下重任。 留下来的决定,不是感情用事,而是吕青野真正为了吕国和枢国的前景考虑,必然的决断。 梅兮颜心窍玲珑,从吕青野的话语中已然明白了他的决心,更不扭捏,也粲然一笑,说道:“好!既然你已下了决心,便暂时留下。一旦有什么其他变故,我们再及时调整。” 眼看着惊涛骇浪即将卷到面前,两人偏偏却更显得恣意从容。 享受片刻温馨,吕青野开口问道:“孟徽的大军怕是不敢再来了,那两头狼,你打算怎么办?” “除去大的,留下小的看家。”梅兮颜就在刚才已有了决定,决然说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章 去永靖 吕青野有一瞬的愕然。 他昨夜初见这两头怪物时,它们带着一身血腥匍匐在梅兮颜身边,露出一种柔弱的依赖感,让他在骇然的同时,更为震惊。 看当时梅兮颜的表情,似乎也把那母子当成了长得过于巨大的猎狗看待,亲自割了人熊的肉去喂它们,照顾得相当细致。 这样用心的梅兮颜,转头就决然地表示,杀了母兽,留下幼兽当看家狗,杀伐之果断,太干脆! 吕青野对于这种野兽倒是没有什么恻隐之心,随即问道:“它们两母子一直在一起,你要怎么动手?” 梅兮颜轻扯嘴角,看似微笑,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淡淡地说道:“我喂给母兽的肉里裹了夹竹桃的叶子和花,分量足够它在休息中无声无息地死去。” 昨夜经过休息,清晨,梅兮颜察觉到幼兽已恢复了平常胆小、畏缩的状态,便令刘氏去采了夹竹桃的叶子和花,动手了结母兽的性命。 原来是早有打算!吕青野没有说话,不知为何,从梅兮颜落寞的表情中,他竟感觉到一种惋惜与哀痛。 即便吕青野善于体察他人的心意,此时却也无法理解梅兮颜的感情。魈狼是一种狂兽,除了生老病死,难以有与它匹敌之物。虽然母兽已到了膏肓之地,却仍是梅兮颜加了毒才促使它的死亡,而这种死法,梅兮颜认为是一种屈辱。 想到魈狼母兽,不由得便会想到不久后的自己,也许死法还不如它这般毫无知觉的从容。 仿佛是在印证梅兮颜的话,山洞深处传来长长的、悲切的哀鸣之声,声音不大,却通过石壁震动而息息不止,闻之者哀。 两人进入深洞时,母兽的身体已经凉了,幼兽的头埋在它的怀里,仍“呜呜”地啼泣着。梅兮颜靠近幼兽,它没抵触,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之中,但声音却渐渐小了,最后,竟停了。 梅兮颜感觉不到它的敌意,却又不知道它为什么停止了哭声,正在犹疑,幼兽却缓缓站了起来,抬头舔了舔梅兮颜的脸。 一张巨大的狼脸上,火红火红的眼珠朝向自己,眼神晶亮,如一团火在烧,眼角里却流着泪。贴着梅兮颜脸颊的大嘴,血腥味之中,还残留着幼兽的微微乳香。 大概幼兽因自己身上的气味,将自己看成了同类,又因自己个头没它直立起来高大,所以错把自己当成了它的弟弟妹妹,虽然刚刚失去母亲,却仍努力克制伤心,安抚自己。 我该拿你怎么办……梅兮颜伸手摸了摸魈狼幼兽毛茸茸的脑袋,心中叹了口气。 许是因为有了梅兮颜,幼兽自行当她是慰藉,悲伤的情绪淡了许多。 但令梅兮颜无言又无奈的是,幼兽竟然黏上了自己,走到哪里便跟到哪里。为此,吓得洞中的人纷纷缩回自己的小洞里,不敢出来。它还一副惧怕又无辜的模样,躲在梅兮颜身后呜呜地叫着,显得很是委屈。 梅兮颜叫了丁开和苗华来帮忙抬母兽的尸体,似乎感觉到杀气,幼兽躲在梅兮颜身后不停地低吠,十分抗拒。小鬼骑倒是很想帮忙,却被梅兮颜轰走了。这五人在魈狼面前完全没有自保能力,一个差池便可能送了命。 最后怕魈狼发疯,梅兮颜找了吕青野来,这个畜生竟欣然接受,还去蹭了蹭吕青野的大腿。 吕青野同梅兮颜费力地拖着六七百斤的母兽的尸体向洞外走,见魈狼幼兽难抵天气的热度,耷拉着脑袋、吐着长舌头,还是坚持跟在他们身边,也被它感动。却又不禁疑惑地问道:“它为什么不攻击我?” “我怎么知道……大概是只小母狼吧……”梅兮颜难得又显现出伶牙俐齿的一面。 她知道原因,只是羞于出口。自己和吕青野有过多次依偎接触,吕青野身上应该有自己的气味,魈狼嗅觉灵敏,既然接受了自己,当然也就一并接受了吕青野。 吕青野看着梅兮颜故作嫌弃的调侃模样,早已了然于胸。于是将头歪了歪,目光直接探向魈狼幼兽的小腹之下,一副认真求证的口吻说道:“是么,我看看它是公是母。” “喂!”梅兮颜不满地叫了一声,看到幼兽长舌一伸,示好地舔了吕青野一脸口水。 梅兮颜忍俊不禁,格格地笑了起来。 这几日山洞的气氛一直紧张、压抑,难得能放声一笑。 然而,笑声到底还是短暂。被隔离出去的那片起火的山林,仍是余焰未熄,冒着黑烟,抬眼望去,更似狼烟。仿佛在提醒梅兮颜,大战在即。 将母兽埋葬之后,再回到山洞,梅兮颜已不担心晚上洞中人的安全。被她一语成谶,这小狼崽子确实是头小母狼,所以在接纳吕青野之后,越发显得乖巧,转而黏着吕青野去了。 山洞安全无虞,稍作补眠,晚上,梅兮颜带着丁开来到永靖城。 南大门外安置灾民的临时木棚已不见,城头上守城兵来回巡视,见梅兮颜和丁开靠近,立即便询问来历,防备心甚重。 梅兮颜以女声回答:“我家小弟说他六哥进永靖来当临时郎中,目前世道乱,我们担心他安全,过来看看。” 守城兵中有一人还认得丁开,附耳对同伴说了什么,只听那士兵继续问道:“郎中姓氏?” “路,道路的路。”梅兮颜答道。 “请稍候。”士兵说了一句,转身下了城头。 措辞突然客气起来,梅兮颜和丁开了然,路战一定救了不少人。 不多时,已听到城门口下门栓的声音,士兵返回城头,不卑不亢地说道:“已同路先生确认,是家里的亲人,请进。” 这座梅兮颜自进入南方便一直想进入、却总因各种问题而不能成行的城邑,终于为她打开了大门。 进入门内,一直问话的士兵靠近丁开,悄声说道:“人多眼杂,烦请贵客自行去行署寻路先生。” 丁开见他“鬼祟”的模样,稍微低头正要偷偷询问,梅兮颜已接过话音,说道:“好说。” 说罢,便拉着丁开到身前,要他带路。 梅兮颜既不问,丁开自然也不多言,两人仿若永靖城的普通民众,信步入城,看着街道两旁干净平和、秩序如常的店面,慢慢走到行署。 梅兮颜此时一身破衣,看到行署门口的士兵,像个傻丫头一样大咧咧地问道:“城头的人让我们来此找我家小六,说小六救人有功,可以领赏。” 那士兵认得丁开,为人很是机灵,立即说道:“路先生妙手回春,救了我永靖好多百姓,该当答谢。请进门厅,我回报长史。” 然而,将梅兮颜和丁开引进门后,却直接将他们带到了二进院落里的小书房。 这一路,没有灯笼,到处照明的都是松油火把,且距离不近,光线有些暗淡。 小书房门口,早已立着一位着便服、略瘦的中等身材、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见他们走进,挥手示意士兵退下,开门将梅兮颜和丁开两人迎进小书房中。 房门一关,中年男人撩起袍摆小跑到直接坐入主位的梅兮颜面前,向着梅兮颜跪倒,恭敬地说道:“孜州永靖太守赵争希叩见我主!情势所迫不能出城相应,还请我主赎罪。” 在枢囯,廷臣见国主是不跪的,只做揖礼。只有在表达特别强烈的情感时,才会行跪礼。 梅兮颜微微敛眉,但此神情稍纵即逝,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等他请罪完毕,才伸手将赵争希扶起,温声说道:“早闻你治理永靖有方,方才见城内气氛安宁,既没有恐慌,更不似樨城叛乱,奖赏尚不及,何罪之有。” 转而却又疑惑地问道:“你如何得知我的身份?” 赵争希站起身,却略微弯着背,垂着视线盯着梅兮颜的破烂的鞋面,平静地答道:“早在两位侍卫大人在刈水之上援手保粮时,都尉贺生谷便看出两位侍卫大人的身手非常人所及。之后丁开大人更是请路大人留在城中救助病人,路大人妙手回春,城内郎中都赞不绝口。联想到南方局势混乱,下官猜测三位侍卫必然是鬼骑大人。方才听城头士兵描述我主的从容言行,先前的一位侍卫大人站在我主身后且没有说话,自然便知是我主驾临。” 梅兮颜眼含笑意地轻轻点头,又问道:“从在城下对话便遮遮掩掩,城中发生了何事?” “要感谢我主以谨慎、周密的言行来保护永靖,城中暂时无事。只是怕城外有他人布置的暗哨,或者城内有心怀歹念之徒,看到士兵礼遇陌生人,而成为攻击永靖的借口。” 先遮掩言行的是梅兮颜,除了她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外,正如赵争希所说,也担心樨城找借口攻击永靖。 自得知永靖仍固守自己的城邑,且真的去吕国买了粮食后,梅兮颜决定必须与赵争希见面,确定他的立场,看是否能为自己所用。 但自进入书房,赵争希回答问题时便充满恭维与圆滑,只浅浅应答,不做过多解释,更不透露他的立场,若是棵墙头草,则大大不妙。 因此,梅兮颜继续试探地问道:“叛乱之事,你已知晓多少消息?” “自樨城赈粮第二天、永靖外灾民离开之后,下官便令关闭城门,减少外出,目前只知樨城叛乱。倒是昨夜发生了奇事,有蓬头垢面、满身血污的乱民奔到城下,慌张叫门、哀嚎求救、不停叫嚷‘山神怒了’,下官当时不知发生何事,以为是樨城的苦肉计,想渗透到我永靖来,没有开城门救人。今日既见我主,其惑自解。” “哦?”梅兮颜挑眉,问道:“为什么觉得与我有关?” “下官在樨城也有眼线,回复说孟徽怀疑我主在白瑶山,今日既见我主,可见是真。自古得道多助,樨城失德,遭到白瑶山山神惩罚,自是罪有应得。” 仍旧满口恭维,却甚少涉及重要之事。 国主就在眼前,却丝毫不提赈粮之事,更不说灾情如何,只是一味恭迎,说些废话,颇有搪塞之意,似对自己极为不满与不屑。 梅兮颜按下不悦,双手搭在木椅扶手之上,微微侧脸,挑着左眼眼角看向赵争希始终低垂不肯抬起来的头颅,扯起左边嘴角,浅浅一笑,眸光却蓦地转为锐利,幽幽问道:“既如此说,白瑶山山神助我驱逐叛兵,而你坚守永靖,也是为了助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零一章 赵争希(上) 赵争希只觉得两道犀利的视线投注在额头,冷嗖嗖的十分不舒服。稍微抬起眼皮转了转眼珠,正与梅兮颜犀利的眼神撞个正着,左眼角的三道浅色的伤疤更增凶狠,一刹那,心神一颤! 对于这个国主,他并不了解,唯一的印象来自百姓口中的罗敷女的称号、出生之谜,还有水灾之后甚嚣尘上的天祭传言。 至于百姓所说的苛捐杂税,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那是孜州州牧做的手脚,而州牧,是郑统的狗。 从得知国主继位后清缴全国匪患,到铁壁城大败屠一骨的大军,赵争希看到了一位极有作为的国主的风范。是以,他一度寄希望于她能化解南方和北方的对立局面,大力扶植南方的耕种和经济等生产、生活。 但刈水决口之后,赈粮仍旧迟迟不到,让他对国主有了些微词。 南方的局势如何,他看得清楚。孟郑两家姻亲,已经完全控制了嵩州和孜州,这样的情势下,赈粮即便到了,也可能被州牧藏匿,他自然是想到过。 可是国主身边有鬼骑,只要她派出鬼骑押运赈粮,怕什么州牧做手脚。如此,还能更博得百姓的好感。然而,国主并没有这样做。 得知樨城放赈消息时,赵争希也曾一时激动过,认为国主还是聪明的,终于在水灾一个月的时候就将粮食运了过来,这在历年灾荒赈济中,均算得上效率最快的一次。 然而,永靖没有等到赈粮,甚至连派送赈粮的公文也没收到。从樨城的眼线处得知,赈粮是被一个小偷无意间撞破,才被迫放赈。 如此,赵争希明白了,也失望了。 国主从没想过要真正救助南方灾民,她只是如木偶一样做出日常的赈灾举动,却绝不会考虑这赈粮是否会落到灾民手中。一如她继位之后遇到蝗灾,也是如此操作,全无半点后续核查之意,任凭州牧上下其手,中饱私囊。 更悲哀的是,这赈粮一定不会有永靖的份儿。 抗灾、救人、收留灾民,他赵争希做的每件事都在讽刺着州牧的不作为,怎么会分给永靖赈粮。州牧是想用这一招,离间他和永靖的百姓。 好在他早有准备,已筹款买粮,从没指望过无能的国主和贪婪的州牧。 果然,永靖城外的灾民苦等赈粮不到,直指他私吞了粮食。幸得城内的永靖百姓对他为人十分了解,力保他的安全和清白。 之后又听闻赈粮出了问题,吃了会得病。赵争希绝望了。 这个国主,大概只是个满脑子好勇斗狠,会耍一点小聪明的颟顸蠢人,只能斗勇,不能斗智。铁壁城大战的指挥者只怕还是那个凿冰阻路的守城将申云,她不过是带着鬼骑去卖了把力气。 再之后,就知道了孟徽带人去围剿白瑶山,因为鬼骑躲在其中。但那时,他已知三个鬼骑在他永靖城内,且是他永靖的大恩人。 丁开和苗华,在水匪的火攻之下,奇迹般地守住了他们的两条大粮船,为永靖保护下二千石粮食。被他们拉来救人的路战更是仁心妙手,至今仍在城西南的医棚之内救治患瘟病的百姓。 看他们的言行,绝不会是投毒戕害百姓的无耻之徒。因此,赵争希特别命令永靖城的士兵,无论何时遇到三人,一定要特别礼遇,表示尊重和感谢。 虽然对鬼骑的印象好转,但目前的局势却不是几个鬼骑便可以扭转的。最有效的办法是赶紧带着军队过来镇压叛乱,否则孜州带动嵩州,南方彻底大乱,国主在这里无兵无将,只能眼看着南方在孟郑两家的控制下独立。 偏偏在这最关键、最应当留在北方带兵出征的时候,鬼骑却出现在南方。 在赵争希的眼中,这个国主愚蠢至极,完全不可靠。自己这么多年一直希冀北方能将南方存在的问题解决的念头,算是彻底落了空。 偏巧,在他对梅兮颜最不满、最厌恶的时候,梅兮颜找上门来,还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言行在自己面前摆谱。赵争希哪里愿意搭理她这种蠢人,恨不得快些将她打发走,免得这个草包耽误自己保卫永靖城。 然而,这个草包国主不仅不离开,反而向他提了这样一个尖锐的问题,语气更是阴不阴、阳不阳,显然是在试探自己的忠心。这就不由得触动了他的心思,令他有些愤怒。 可是一接触梅兮颜的目光,他便觉得后背一僵,一阵寒意从脚底直蹿到头顶。 这眼神看起来不止直接霸道,还像在严厉地指责他方才的敷衍,更像是睿智的拷问,要直逼他说出内心的真正想法来。 赵争希的目光瞬间又垂了下去。 “怎么犹豫了?”梅兮颜冷笑了一声,看着赵争希额头上的冷汗一点点浸出来,在油灯的光亮下,闪着微微的光。 “若我主兴师讨伐叛军,下官当供驱策。”强行稳住心神的赵争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与平常无异。 梅兮颜悠悠地拊掌而笑,假装没有听出赵争希所说的条件是她出兵,他才辅助,而是大声赞道:“好!果然是我枢国忠心的臣子!” 说罢,双手一撑坐椅扶手,倏地站起,负手而立,正色道:“传我谕令:如今樨城叛乱,北方军队暂时无法渡水讨伐叛军,兹命孜州永靖城太守赵争希即刻起,调集永靖城所有驻守士兵,于五月初三日卯时出发,与我一同讨伐樨城叛乱!” 梅兮颜神色庄严肃穆,字字有力铿锵。 赵争希只觉得浑身一凉,是冷汗浸透了衣衫。随即又觉得燥热,是怒意从心胆上涌起! 霍地抬头,赵争希直视梅兮颜的双眼,毫无惧意与退缩,似乎在确认,方才说话的是否是她。 许久,小书房内安静得只余下油灯的轻微火焰声,间或有不规则的呼吸声,是正在压抑愤怒的赵争希的。 “赵太守,怎么还不领命?”梅兮颜斜睨着赵争希,冷冷地问道。 赵争希死死盯着梅兮颜的脸,看着她挺拔的脊背,和自己几乎同样的身高却更纤细的身材。那股令他难以置信的霸气到底从何而来,赵争希不清楚。但他清楚一点,这命令是让他永靖城所有人去送死! “赵太守,是要抗命?”梅兮颜的声音再度响起,已是冷峻的质问。 赵争希挺了挺腰身和脖子,嘴唇嗫嚅几下,最终,略微垂下头,努力克制着怒意,沉声答道:“回我主,非是下官抗命,永靖之兵只做守城便己勉强,实在无法主动出城作战,否则阖城百姓的安危将无从保证!” “况且,永靖只有三千军,与樨城过万的士兵及暴民相比已是不及。据悉,闵城的暴民正在向樨城赶来。若三千军士行至樨城,正遇暴民来袭,与樨城叛军前后夹击,更无胜算。以永靖一城无辜百姓之命去抗衡全部暴民,此举着实欠妥,恳请我主收回成命。” 说罢,赵争希咬了咬牙,向后退一大步,又向梅兮颜作了一个长揖。 梅兮颜这回没有伸手,任赵争希在那里伸臂弯腰,只作不见,然后呵呵冷笑着,讥讽道:“果然是最被百姓爱戴的父母官!全然无私地为百姓的安危考虑。”尤其加重了“父母”两字的重音。 随即语气森冷地批判道:“既已做了百姓父母,受尽拥护与崇拜,自然就不知人臣之道,国家之重!叛乱算什么?整个孜州都是乱民,目标是北方,与你永靖何干!躲在这小小的永靖城之中,做一株随风而摆的墙头草,只要保得住城,保得住百姓,自然也就保得住自己的名声和地位。而你为永靖城所做的一切,足够青史留名!” 赵争希蓦地站直了身体,双臂垂到身体两侧,双拳紧握,攥得指节咔咔作响,不卑不亢地反驳道:“下官若只图自己青史留名,大可奉了国主旨意带兵去与樨城叛军同归于尽!孜州全境叛乱,我赵争希在全面包围之下仍要举大义之旗,捍卫枢国王权之威严,还有什么比这名声更加彪炳、响亮!” 越说越是控制不住情绪,反驳变成了质问与斥责,满腔怒火喷薄而出,什么敬语、谦称,全部抛诸脑后。在赵争希眼中,这个草包国主不配他尊重! “我视你为主,所以好言相劝,你却把百姓之命当草芥,凭什么要让阖城百姓和士兵为了你的愚蠢而丧命?枢国是你罗家天下不错,但撑起这个天下的是无数普通的百姓!没有了百姓,你们向谁作威作福!又要谁为你罗家卖命!只靠你身边的鬼骑大人么?就我所见的三位鬼骑大人,也强过你这愚蠢女子百倍、千倍!” 丁开原本站在门边,看到赵争希这一番犯上与愚蠢的言论,一个箭步便窜到赵争希身边,伸手扭住他的左臂,作势说道:“老大,这个蠢货失心疯了,等我教训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零二章 赵争希(中) 赵争希不是文弱书生,被丁开抓住后只错愕了一瞬,便一个左转身要挣脱丁开的束缚。 丁开哪会让他得逞,直接伸出左手扼住赵争希主动撞上来的脖子,一用力,要将他拉出小书房。 赵争希右手连忙扣住丁开的左腕,奈何丁开的手腕如铜铁浇筑一般,凭赵争希的普通身手,撼不动丁开分毫。 丁开努力避开梅兮颜的视线向赵争希使眼色,暗示他收敛情绪。 但赵争希怒气正盛,还在等着和梅兮颜辩论,继续骂她草包,哪里注意到丁开的表情,只想拼尽全力脱身。 “丁开,松手!”梅兮颜冷眼看着赵争希脸红脖子粗地挣扎,嗤道,“你想偷偷帮他,可他不领情!这么一个不识抬举的笨蛋,救他何用!” 转而又责备道:“你是我的侍卫,竟然敢去救顶撞、辱骂我的人,你是不是讨打!” 丁开立即松手,重新退到门边站定,仿佛从来没有移动过。 赵争希不顾脖子被丁开捏的不适感,扫了一眼令行禁止的丁开,眼中闪过一丝惋惜之意,转回身继续对梅兮颜疾言厉色地骂道:“你这么个草包竟会有如此忠义的侍卫保护,当真是天不开眼!倘若这些侍卫能舍弃你这个废物,亲自押送赈粮到南方来放赈,孜州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梅兮颜没有立即说话,而是一直盯着赵争希,观察他神情的变化。 赵争希除去愤怒,目光一直炯炯有神,毫无闪烁,气势凛然。即便被这样轻蔑地打量,仍是挺直了腰杆,狠狠地与梅兮颜对视,毫无一丝胆怯和妥协之意。 梅兮颜不屑地轻笑一声,问道:“我便再是废物,仍是一国之主,你罔顾主臣之义理,如此出言不逊顶撞、谩骂于我,不怕我杀你?” 赵争希昂然答道:“在枢囯,任何一个人来永靖,我均可装痴卖傻搪塞过去,违背良心的事情便尽量拖着不做,但唯独对你不行!” “为什么?”梅兮颜挑眉问道,显然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你是国主,我违反你意,你可以立即将我处死,毫无转换余地。我死倒不足惜,但不能眼睁睁看着永靖城的百姓成为你无知的牺牲品!若是今夜你一定要集合我永靖的兵力去做螳臂当车之蠢事,要么你现在杀了我,否则,但凡我有一口气,也会通知百姓即刻出城归顺叛军。” “你有反心?” “没有任何一个百姓会无故生出反心,若全民皆反,只有一种可能,国之主不得民心,百姓忍无可忍!” “去年我一继位,便命全国剿匪,保护百姓、商旅性命、财务安全;南方蝗灾,我即刻下令赈灾、免除孜州和嵩州两年赋税;铁壁城前越军压境,也是我率领鬼骑前去冲锋杀敌,击败屠一骨;这次水灾,我虽不在枢钥,但赈粮却未曾耽搁。樨城放赈里的秘密,你该知道。试问,我哪一点做得不对?” “哪一点做得都对!”赵争希朗声答道,却又铿锵地补充:“但除去铁壁城之战,却哪一点都没有做好!” 梅兮颜冷哼一声,已知他要说的是什么,却偏偏故意问道:“哪里没有做好?” “你所做的,不过是历次遇灾患时的规式处理方法,只管作出关心与命令,实则不过是敷衍行事,毫不关心结果,正所谓治标不治本。但凡你能督促结果,南方局势也不会变成如此地步!” 梅兮颜左眼微微一敛,又是一声冷笑,有意诘问道:“若是偏偏有人阳奉阴违,不肯执行我的命令,导致上情无法下达、下情无法上达,又该如何呢?” “在其位不谋其政的渎职者,当斩首以示众!”赵争希斩钉截铁地答道。 “哦——”梅兮颜恍然大悟一般拉长了音调,幽幽说道:“既如此,我下令出兵,你不执行,我也当杀你以示众。” 赵争希愕然,一时语塞! 梅兮颜看他瞠目结舌的样子,讥讽道:“是不是想说我是昏主,只带着你们这一点点人去拼命,是要断送你永靖全城的生机,你是被迫渎职!” 负手转身,梅兮颜惬意地在书房中踱起步子来。一边走,一边说道:“铁壁城以少胜多,天下皆知,我不再废话。孟徽带着一万多人围剿驻云山,铩羽而归,你知道吧。你可知道我用了多少人将孟徽折腾得无功而返?” 轻哼了一声,梅兮颜自问自答道:“不过六七百人。” 看着赵争希的眉头一动,目光微缩,梅兮颜继续边走边说道:“你知道孟徽派出一千骑兵,一万多士兵、百姓围剿白瑶山,狼狈奔逃、溃不成军,我派了几人出战?” 脚步停在赵争希面前,朝他伸出三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说道:“三个人。”顿了一下,又微笑着补充道:“当然,还要感谢白瑶山山神的帮忙。” 赵争希确实震惊了。驻云山一场乱战,孟徽灰溜溜返回樨城,他们一直以为是土匪自行反抗,占据了有利地势的结果。白瑶山更是野兽之山,本就不能接近,偏要去招惹,简直自寻死路。 他不知道,原来他最看不上的草包国主已经在孜州进内做了这许多事,已经两次与孟徽交手,且一次比一次凌厉地打败孟徽。 但这些,只是武功……赵争希抿了抿嘴唇,咽了咽口水,毫不退缩地坚定反驳道:“我不否认,你擅长军事,武功颇有建树,但在民生治理上,你一无是处!” “我正要说这一点。”梅兮颜不以为忤,瞥了赵争希一眼,转身继续踱步。 “有一点你虽然没说,但表达得很清楚,在民生治理上,我目前毫无建树,尤其是在南方民生上,毫无改善!”梅兮颜大方地承认。 “但是,我倒要问你,孜州州牧征兵,要一户出一丁,你却在户籍册上撒香油,让老鼠将户籍册啃成了纸渣子,借口要重新普查,再行征兵,可有此事?” 虽然梅兮颜正背对赵争希,但赵争希的眼角还是一跳,没回答。 梅兮颜转身面对赵争希,一边向他的方向走,一边发出一句句的质问: “壮丁被你趁夜送出城去,可有此事?” “那些人曾暂住在城西北的小山沟里,可有此事?” “州牧派人送来州府的户籍备案册,并多次催促,你均搪塞为百姓出城逃荒,核实困难,可有此事?” “直到现在,那新的户籍册仍未完成,可有此事?” 被梅兮颜连番追问,赵争希难以作答,先前诘问梅兮颜的气势如烈焰腾空,如今梅兮颜的每个问题 都像是一桶冷水泼下来,一桶一桶浇熄了他的气焰,彻底燃不起来了。 “诸如此类——有你这样的‘渎职’官员,我的政令如何能被执行?”梅兮颜站定,直视赵争希,严厉地问道。 随即又指着赵争希的鼻子斥道:“我暗中救助的灾民,做的事,你全然不知,却在我面前大放厥词,理直气壮责备我愚蠢、无能、草包!这些加诸于我身上的污名,正是你这等自视聪明的人不作为的杰作!” 然而,赵争希仍旧不甘心地吼道:“我明知州牧征兵是要做乱,当然不能让他如愿!我要保的确实只是永靖的百姓,却也是你罗家的天下!我与那些叛贼不同!” 但发泄掉心中的怒气之后,赵争希的情绪却很快便平静下来,头脑中很有一种醍醐灌顶之感。 沉默片刻,赵争希已知梅兮颜的这一番做作的目的——自己果然自视太高,将自己视为唯一的忠臣,更是沾沾自喜于平日与州牧的“斗智斗勇”,将这一切视为自己的高明与智慧。殊不知,自己只是着眼于永靖城一城一地的小事,而梅兮颜考虑的却是枢国全盘局势。 自己竟是如此自以为是,今夜方知! 这个被自己视作草包、少智的国主,却正是有理有据地将自己反驳得一败涂地!何来颟顸之状。 长叹一声,赵争希再次后退一步,长揖到地,随即跪倒、匍匐,淡定却凛然说道:“我主想说什么,下官已明白。若杀我便能诛杀其他叛贼首领,重新整顿南方民生,取消各种无理杂税、通驿费、津口赋等,我愿伏法,以警同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零三章 赵争希(下) “叛军就快杀到门口了,我杀你何用!”梅兮颜嗤道。“你在州牧面前如何做戏我不在意,在我面前少惺惺作态!有话就直说,有……咳……赶紧起来!” 梅兮颜佯作生气,转身背对赵争希,踱到主位前坐下——来南方一直装土匪,一时半刻改不过来,粗糙的言行竟不由自主便冒出来。 赵争希却仍旧匍匐在地上不肯起来,自责地请罪道:“下官颟顸鲁钝、鼠目寸光、自以为是、辱骂我主,罪该处死!请我主……” “你简直罪该万万死!”梅兮颜不耐烦地打断他,敲着案上的茶壶,说道:“待客之道也做不好,一碗茶都欠奉!速去给我沏壶茶!” “是,下官马上去沏茶!”赵争希立即起身,一边说一边快步到主位的桌案前取了茶壶去沏茶。 他原本是想,若国主来能办正经事,他再奉茶,若只是过来耍威风,搪塞几句送走她便罢了,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全然出乎自己预料。 丁开为赵争希让开门口,看着他匆匆出门去,再转头看梅兮颜,轻轻吁了一口气。 “怎么?当真以为我会杀他?”梅兮颜起身,打量这间简陋的书房,笑道。 “杀倒是不会,怕你动手揍他……”丁开咧开嘴,调侃道。 梅兮颜扭头斜睨了丁开一眼,撇了撇嘴角,没有说话。 早在梅兮颜四处救助灾民之时,便从不少灾民口中得知了赵争希的各种传闻。 在孜州的各个太守之中,赵争希应该算是一个异类。 所有州牧下达的公文、命令等,他表面会尽量完成,实则有一多半都完不成。但对于完不成的任务,他均会“老老实实”呈报上原因及自己的变通措施等,看起来十分认真。 今晚从白瑶山下来,又听丁开说,赵争希虽然表面看上去有些圆滑,实则内心却很是刚直不阿,且做事“不拘小节”、偶尔剑走偏锋。 这次买粮的钱不够,他将城内的富户商贾请到家中吃宴,假装醉酒,提笔写字作画,当场命令所有赴宴之人竞价购买。 但竞价用的不是真金白银,而是博彩所用的箸子,一个箸子折合银二十两。长史钱铭在一旁做文书,记录下箸竞价之人名与数量。 众人只当这是一场游戏,便也乐得陪他一起发疯。这一顿竞价,十六幅字、三幅画一共卖了二千六百八十两银。 赵争希要每人在自己所付箸子的记录纸上,签名画押,宴席上的这个玩乐环节才算过去。 撤席后再看一队士兵的士舞,众人才被送回家中。 回到家中才得知,都尉贺生谷已派士兵凭着画押的箸子记录来要钱,声称愿赌服输,不给钱不放人,押进大牢去下狱。家人无可奈何,自然便付了钱。 到此,众人才知道上了当,各个拿着一幅毫无收藏价值的龙飞凤舞的字或画苦笑,却无处说理。 这是都尉贺生谷在运粮船上悄悄说给丁开和苗华的,两人因此对赵争希极有好感,所以才拉了路战来救治病人。 梅兮颜本也有个计划,便与丁开说好,进入行署先试探赵争希一番,若此人堪用则用,不堪用,后续再做处置。 这一番交锋,从敷衍搪塞,到愤懑指责,虽然赵争希此人过于高傲、且过于自以为是,但脾性确实忠勇,内里更是十分耿介,自可堪用。 梅兮颜在心中盘算着,如此,她便可与吕青野分头行动,事半功倍。 书房的南墙上挂着一幅字,上面有一个大字——思。没有卖弄任何技巧,端端正正的一个思字。 但上款很有意思,两个字:主鉴。 再看下款一行字:乐享元年初春争希敬书。 字面上看,这幅字是送给赵争希的“主”的,是写给他的家主的?据梅兮颜了解所知,赵争希父母已故去,家中无长辈。 从下款来看,是铁壁城之战后写的……门朝西开,主位在东墙,这幅字却挂在南墙,位置不妥……莫不是……给我的…… 正自揣测,赵争希已经端着茶壶进来了。 “坐北朝南看,草包理应多动脑子思考?!”梅兮颜故意大声说道。 赵争希的脚步明显一滞,紧接着便将茶壶置于桌案上,又扑通跪倒,继续道:“下官辱骂我主,还请……” “你若累了站不起来,就跪着吧,我没功夫和你耗,有正事要说。”梅兮颜挥了挥手,说道。 赵争希主动请罪求死不成,又不好意思站起来,只好继续跪着。 梅兮颜重新回到案前坐下,自行取了两只小茶碗,倒了两碗茶,招呼丁开道:“过来喝茶!自打到南方来,还没喝过正经的茶呢。这茶好香!” 丁开走过来,顺手便扶起了赵争希,才去端茶碗。 “城里人大都可靠吧?”梅兮颜着实是渴了,也就不再讲究礼仪,一边用嘴吹着茶水,一边问赵争希。 “其他城邑的眼线是有的,除此都很可靠。”赵争希已晓得梅兮颜的厉害,自然便老老实实应答,发自内心的恭敬。 丁开长得五大三粗,吹茶也就罢了,赵争希看到梅兮颜毫无国主威仪、更无女子淑仪,只像个寻常百姓家的丫头,慢悠悠地吹茶的模样,尚有些接受不来。 “白瑶山有二百多老幼,我想将他们送过来,你想办法安排一下。”没有征询,梅兮颜直接命令道。 “好。何时能到?”一旦讨论正事,赵争希格外认真,干脆地问道。 “我回去便准备,大致明后晚送来。” “下官在西门安排人手接应。其他人不一起过来么?下官这里筹集的米粮尚够一时敷应,还有粮食没有运到。” 梅兮颜伸手一指南墙上的思字,叹道:“全进了城,被围城怎么办?” 赵争希讪讪一笑,自嘲道:“这幅字上下款写差了。” 他言下之意当然是指这字该是国主送给他才对。 当初听闻铁壁城大捷,他对新国主确实满怀希望,自己自以为是地想做劝谏的忠臣,特意写了个思字挂南墙上,假作国主每日能够看到。 “你的粮食是怎么买到的?”梅兮颜收起玩笑,问道。 “一个经常来往于吕国和我们枢囯的掮客,外号叫老广,但年纪并不大,三十岁左右,专做粮食生意。”赵争希答道,“下官正在四处找他,查清到底是谁泄露了运粮的时间和路线。” “所有交易都是这个掮客出头的?你看到过真正的卖家么?” “看到了,是吕国醴城看守粮仓的头目,他自称姓廖,但下官怀疑他不过是个替身。永靖从他们手中买三千石粮食,不是个小数目,绝不是这样一个小头目能做主的交易。”赵争希诚恳地说出自己的判断。 “你们是在刈水上接的粮食?”梅兮颜问道。 “是。结果刚到苇淀子口,还没进入枢囯境内,便遭了劫。” 赵争希虽已做了准备,派出了三百精兵护粮,预防有水匪,却仍是抵不住那些水匪的厉害。 若不是丁开和苗华像鬼魅一样出手,粮食就烧成灰了。也正因他们露出了那么令人惊骇的功夫,贺生谷才能确定他们一定是铁壁城的功臣——鬼骑。 梅兮颜一边认真地听着一边微微点头,目前这些信息难以判断铜钱的接头者到底是谁。转而又问道:“还有一千石粮食,你们定好交易日期了么?” “定了一个月半后。” 梅兮颜没有说话,她计划拖住孟郑家族的叛军,直到入秋后再开战,但目前尚不能确定能否如愿,要等北山越和柳朔雁的消息。 “若有任何消息,下官即刻禀告我主。”赵争希想的更周到。 梅兮颜点头,心不在焉地端起茶碗,一仰头,喝了茶水,又赞道:“好茶。” “这是今年二月的新茶,好在大水之前就采摘完了。我们永靖后面有座小茶山,盛产茶叶,远近都很有名,只是遗憾运不到北方去。”赵争希略微惋惜地说道。 “不慌,这些年你们都已经挨了,只差眼前这一仗,有什么挨不过去的。”梅兮颜又倒了一碗茶,急急忙忙吹凉喝了,站起来说道:“我们这就回山去了。” “大人,路先生请大人行个方便,他有要事要出城。”长史钱铭的声音在小书房外响起。 “钱先生请进。”赵争希说道。 赵争希年纪比钱铭小四岁,因此称他先生。钱铭为人稳重,与都尉贺生谷是赵争希的左膀右臂。 钱铭一进门,看到屋内多了两人,一人他认识,乃是丁开,另外一人虽是男装,但身材秀颀,面容姣好中带着英气,略微怔了怔,立即便向梅兮颜施礼道:“下官永靖长史钱铭拜……” “你们永靖这三人帮倒是个顶个聪明,一眼便能识破身份。”梅兮颜伸手便拦住钱铭施礼,打趣道。 “虎狼环伺在外,分辨敌我成了本能。”钱铭竟然也跟着打趣道。 “你可比赵太守更会说话。”梅兮颜玩笑道,“告诉路战我在这里,让他过来吧。” 钱铭立即领命出去,不多久,只听几个人的脚步声出现在庭院中。 小书房门再开时,门里门外的人同时一怔! “梅……梅姑娘?!你怎么在这里?!”一个额头上裹着重重白生布的青年惊叫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零四章 吕国的消息 张曳?!梅兮颜虽然极为震撼,却仍是忍住了没有发声,只是对着张曳微微点了一下头。 赵争希和钱铭看了看两人,没有说话。能这样称呼国主,这少年只怕有些来头。 眼见着张曳的目光极为忧虑,梅兮颜对着赵争希和钱铭说道:“这位是我的故人。”随即话锋一转,对着路战说道:“这边情况稳定之后,回山里一趟,驻云山一战,伤患不少,小珃勉强应付,手忙脚乱的。” “我已经将方子和对应症状的诊治方法告诉几位郎中先生,可以跟老大一起回去。”路战说道。 “也好,丁开留在这里帮忙。”转头吩咐赵争希,“若有什么消息,叫丁开及时告知于我便可。” “我主稍等!”赵争希连忙叫住梅兮颜,先行出了小书房。片刻才回来,说道:“侍卫已经准备了一些新衣履,请我主带回去暂用。明日我再预备足量的衣履,等老幼人等送来之时再带走。” “如此甚好!甚好!”梅兮颜喜笑颜开地应道,“若是有兵器和一些锅碗瓢盆、斧头、锯子等工具,便更好。被子、药物、饭菜佐料等也缺。” “各种生活物资,下官一并准备。”赵争希道。 “粮食我们有,无需准备。”梅兮颜又补充一句。 赵争希怔了一下,但看梅兮颜的神色,似是着急赶回白瑶山,便没有多问。 “另外,在南方需叫我梅兮颜,或者老大,不要叫出我身份,以免给永靖带来麻烦。”梅兮颜嘱咐赵争希和钱铭道。 “是。梅……姑娘。”两人显然不能适应这种称呼,结结巴巴地应道。 来时两人两马,回去却变成了带着大包小包的四人四马。 四人依旧穿过周定丘画出的秘密小路,大约寅时便回到山洞。 吕青野见到张曳也是大吃一惊,但更吃惊的显然是张曳和路战,因为魈狼正跟在吕青野身后。 看魈狼的模样很是困倦,天热更是萎靡,又十分害怕,一见到他们出现,完全不复前日的凶狠,“嗷”地一声,像被踩了尾巴似的,躲进了洞深处。 张曳哪里见过这庞然大物,一时哑然。 路战却是看向梅兮颜,没有说话,眼里已充满了疑问。 梅兮颜假装没看到路战的眼神,吩咐连弟将衣物等分下去给最需要的人,又立即打发路战去休息,只留下张曳、吕湛、吕澈和洛梒在吕青野的小山洞里,听张曳带来的吕国的消息。 “苇城和望烽分别被程语和冯曦白接管了。我还没弄清怎么回事,便被程语派人抓了起来,说我是世子……二……二当家篡逆的党羽,直接扔到了地牢里。”张曳开始叙述他在吕国的经历。 虽然涉嫌吕青野篡逆,但程语只是单独关押张曳,却没有为难他,时不时便会去地牢问他关于吕青野的问题。诸如在越国时吕青野跟谁来往、是怎么与枢囯国主认识并相交的、如何逃出吕国、如何夺回望烽和苇城、对待陈忠契党羽是什么态度、因何离开苇城等等。 张曳起先一律不答,被程语盘问得久了,见他态度一直温和,便挑一些问题回答,如:详细讲了夺回望烽和苇城的事、苦等援军不到、带着苇城全城将士守城、活捉彭坚、得知王廷有变而匆忙赶回愽城等。这些事都有大量士兵和百姓知道,相对容易确认真假,料想程语也无法在这上面做文章陷害吕青野。 之后慢慢熟悉起来,张曳有时也会反问,程语竟也回答。渐渐地,张曳便将零碎的信息拼凑起来,得知吕青野被人陷害。 四月十三那日晚,程语再次进入地牢审问张曳,问的仍是老掉牙的问题,但离开前却轻叹了一句,“雾很大啊。” 那夜地牢外面异常安静,没有守卫的动静,张曳从地面上捡起程语“不小心”落下的钥匙,越狱而去。 果然有大雾,雾大得迎面撞见,不仔细辨认也认不出是谁。为了守住这座城,张曳早已对城内的每一个角落都了如指掌。 顺着排水渠游进护城河,再上岸,张曳已在苇城外。 悄悄赶到望烽,同样从护城河潜进了城里,得知鲁柏柯也被下狱。虽然望烽人不识得他,但他同样也没有帮手,无法解救鲁柏柯。只得再次潜出城去,赶往洛津,找沈驰大将军。 沈驰也是一筹莫展。张曳从沈驰处得知,吕逸二次遇刺可能还和沈非鉴有关,只因王廷大臣对沈驰很是信任,所以才没有牵连他。沈驰自己要求将再派个副将来洛津,但大将军武烈却将吕逸原亲侍卫队中的侍卫吉第派了过去。 在外人看来,这是对沈驰绝对的尊重。不指派副将,洛津仍由沈驰全权处理。派了国主身边的侍卫,又与沈非鉴是同僚,还可行照顾之义。 但吕青野和梅兮颜却怀疑武烈的用意——吕逸先前便已经怀疑吉第被吕青莽买通,这次将吉第派出去,更可排查吕国王宫的通信密道被阻,是否与吉第有关。 乐观地猜测,武烈和程语只是对吕青野有所怀疑,却没有全然做下判断。也许,吕青野去找他们,可以得到他们的暗中帮助。 这不由得让吕青野的心思活泛起来。若能得到磐石大将军武烈的支持,他相信一定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转头看梅兮颜时,梅兮颜也正看向他,两人心思一致——尽快回去!扭转局势! 张曳还在继续…… 在洛津躲了两日,张曳一无所获,沈驰送他出城,让他去枢国寻找吕青野和梅兮颜——吕青野受伤之际,曾请顾晓赶去洛津告知沈驰,他将前往枢国南方与梅兮颜汇合,伤好后再返回吕国。 如今没有吕青野的确切消息,沈驰担心不已。另外梅兮颜按着吕青野给的地图偷进吕国王宫,吕逸身边到底发生何事,目前来看,梅兮颜知道的远比他和吕青野知道的多,他被限制在洛津无法出城,便要张曳尽快去找到两人。 至于被关在望烽的鲁柏柯,沈驰倒也随时打探着他的情况,至少性命无忧。但冯曦白不是程语,皮肉之苦受了不少。 张曳沿着刈水向枢国走,途中听到的均是对吕青野篡逆和枢国水灾、瘟病爆发的议论,有人说刺猬岭附近及刈水边全是腐烂的死尸,尸臭熏人即倒,活不过一个时辰。庆幸刈水是西出东入海,否则那些死尸漂到吕国来,吕国没来由便遭了无妄之灾。 张曳越听越担心吕青野的安危,越发想找船尽快去枢国。但船夫全部推辞不肯去,生怕感染瘟病。便在这时,有到处招揽船工的人与他搭讪,承诺可以想办法将他送去枢国。 张曳付给他高价,那人将张曳安排到两条大粮船上,嘱咐张曳冒充船工,并告诉他,这船便是驶向枢国的。 不消说,这两条船便是永靖的粮船。被打劫时,张曳也在船上帮忙,因此受了伤,被当做船工带回永靖城。 直到看到路战出现在医棚中,张曳与路战确认了吕青野的安全,一颗心才彻底落了地。 “越国和朴国可有什么动作?”吕青野心心念念这些问题,见张曳讲述完经过,立即问道。 “越国派了一员新将军到了屏山关,但一直在整顿残军,没有再派兵围城。越国和姜国现在打得不可开交,在望烽的时候听到不少百姓议论,姜国算是发了狠了,似乎还在征兵,一定要将丛州和术州彻底夺回来才算罢休……朴国倒是没听到有什么消息……听说罗国也在观望,作为越国的附属国,却没有帮忙……” 朴国越是没有动静,枢国这边便越是危险,吕青野和梅兮颜都明白这个道理,心中更是暗暗担忧:难道又要开启五国大战…… 最后,张曳说道:“我在上粮船前听到消息,二王……二公子定于六月初一……继位……” 这一句话,彻底浇灭了吕青野去请求武烈和程语帮助的希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零五章 混乱的一夜 既然已经定了吕青原继位,即是说,武烈、沈驰和程语再如何相信自己,其他廷臣仍是觉得吕青原更合适做吕国之主。 加之还有母亲楚惜君的支持,这位原是朴国长公主,现为吕国王后的妇人,即便不参与王廷之决断,话语也掷地有声。更何况,在吕青原病重期间,她已经代为管理国事,早已有了决断权。 原本吕青野担心吕国没有相信自己、支持自己的人,又担心梅兮颜的处境,所以坚持留在枢国。没想到张曳带来的消息竟佐证了武烈及程语对自己的好感,即便吕青野再沉稳,内心也生出不少的不甘。 “今天五月初三,几乎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你赶紧返回吕国。”梅兮颜首先说道。 这种话她来说最好,免得吕青野为难。 “山里的老幼送到永靖后,剩下的都是青壮,有鬼骑照应,你不用担心。”梅兮颜又补充道。 “它呢?”吕青野指了指趴在梅兮颜背后睡觉的魈狼,问道。 “这种日子它无法坚持长久,这两日便会犯困,重新带它去地穴即可。”梅兮颜解释完,又催促吕湛等人:“事不宜迟,你们几个快去收拾收拾,和二当家一起回吕国。我叫小苗和你们一起去。” 吕青野再啰嗦,便辜负了梅兮颜的心意,立即便趁夜下山。 送走了吕青野,梅兮颜还未回到洞口,便听到几声别扭的口哨声,大小不一、长短各异,从东路那面渐渐传过来。 这是小鬼骑五人提出的新的消息传递方法。 为了避免孟锡半夜偷袭,之前都是鬼骑和吕湛、吕澈分成两班守夜巡视,但他们人数少,大家担心他们身体吃不消,于是肖礼建议,巡逻改成四班,早晚各两班。 晚上大家都可以参加巡逻,只是要多增加人手,在比较容易上山的地点多做埋伏,全部上树,以避开夜晚的野兽袭击。发现可疑情况便吹指哨,一个传一个,快速传到山洞中。 众人学了两天指哨,在苦练之下,终于能吹出个动静来,均认为可行,就这么出来巡夜了。 没想到第一天巡夜,便遇到了情况。急急忙忙吹口哨,哪里还管声响大小,能发声通知其他人将消息传回山洞,便算成功。 紧迈步到了洞口,苗风吊着右臂已经冲了出来。 “你回去,我去看看。”梅兮颜命令道。 虽然众人接受了魈狼的存在,也知道它虽然长得大、胆子小,但仍旧有些提心吊胆,若是有鬼骑在洞中,才会放心。 鬼骑也没告诉他们,这山神要是发起疯来,除了梅兮颜,其他一个鬼骑也不是山神的对手。 “路战在里面。”苗风说道。 梅兮颜没再说话,哨声一声接一声,肯定是情况严重。先回了他们一个悠长响亮的指哨,这才与苗风一同赶去。 接近东路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我看在你们是枢国百姓的份上,才对你们百般忍让,不要得寸进尺,否则我出手将你们一个个打得半残,可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梅兮颜与苗风对视一眼,忍不住笑了出来。 苗风学了一声鸟叫,那声音一听,立即也回了一声,然后突然大声喊道:“误会了!误会了!自己人!快撤开,我有要事要跟你们老大说,若你们不撤走,我要强行破坏你们的陷阱了!” 这边巡夜带头的是贵由地,自然听得出两方的鸟叫声十分相似,也意识到可能是误会了,尤其知道对面对峙的可能是鬼骑,那可是自己崇拜的大英雄,怎么能再对英雄无理,立即便要让大家撤下陷阱机关。 “别撤!等大当家到了再撤不迟!”周定丘老成持重,担心被骗,说道。 众人在迟疑中,对面那人还在不停喊着:“我数十个数,不撤的话,我就破坏陷阱!天亮之后你们再重新弄吧。” “十!” “九!” “八!” …… 没人搭理他。 “撤了吧,自己人!”梅兮颜的声音传了过来。 “老大!”对面那人激动又急切地喊了一声。 众人只见一道黑影忽地从树枝间窜到自己所在的树干上,狠狠地踹了树干一脚,才又像猴子一样飞到另一棵树上去踹树干。 这样的身手,如果要杀他们轻而易举,可见他的确不想伤害他们。 “别担心,是自家兄弟,叫曲礼。”苗华对众人解释道。 而身手如同猴子一样的曲礼已经落到梅兮颜身边,附耳说道:“老大,寿城反了!孟定衡数落了你几大罪状,宣布自立!其他城邑正在响应,很快整个嵩州便会彻底反了。” 然而,梅兮颜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说道:“孜州也快了。目前樨城和闵城都反了,而且正在合兵一处。”转而又问道:“你大哥二哥呢?” “大哥去了孜州禄城,二哥去了瑶城看着瑶城关,只怕也快与老大汇合了。” “你怎么从这边上山?”梅兮颜忽然问道。 “顾晓说你在孜州驻云山附近。我想穿过白瑶山去驻云山最快,结果在南山脚看到了雁子和北山的记号,就摸上来了。看到这里烧成一片黑炭,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又发现那群百姓的陷阱,也分不清到底是哪伙儿人,怕伤了自己人,只好先站在隔离沟对面向他们问话。” 临了,曲礼略有些埋怨,但更多的却是自豪地说道:“这群人的嘴是真硬,问啥都不说,一出声就放箭!” 说罢竖了竖大拇指,说道:“果然是咱枢国的汉子!” “是鬼骑大哥,小弟是小鬼骑,让小弟瞻仰一下。”贵由地跳下树来,跑到曲礼身边说道。 “你看我都要瞻仰,看我们老大,还不得挖个深坑躺坑里!”曲礼年纪比苗华只大半岁,性格活泼,立即打趣道。 忽然又沉下脸问道:“什么小鬼骑?竟敢打着我们的名号招摇,你找打是吧?”作势欲打。 贵由地也是作势一躲,说道:“我们小鬼骑对鬼骑都是五体投地地崇拜,绝不敢给鬼骑名号抹黑!” 梅兮颜伸手在贵由地脑门上弹了一指,轻嗔道:“胡说八道!不是你们闹,樨城能这么快就反了?!回去放哨去!” 贵由地捂着脑门疼得龇牙咧嘴,眼泪完全控制不住地流下来,却还在辩解:“我们不闹,他们也会反……” “大当家,快回去,小启说路战要杀山神!”贵由天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边跑边喊。 “大家继续放哨!”梅兮颜撇下一句话,全速赶回洞去。 “怎么回事?什么山神?”曲礼一头雾水地转头问苗风。 “跟我回去便知道了!”苗风脸色也变得阴沉,抬脚去追梅兮颜。 “各位乡亲,刚才多有得罪!”曲礼也赔了罪,迅速离去。 山洞里,罗启正站在路战对面,张开双臂阻止他去深洞里的魈狼住处。 而在路战身后,还站着不少被吵醒的百姓,握着各式兵器防备山神发疯袭击自己。但又怕适得其反,惊扰了山神,因此将兵器都藏在身后,正在小声劝阻路战。 “路先生,山神虽则脾气不好,但确实是保护我们的神灵,不能伤害!”古思阔重伤昏睡了两天,多亏罗启精心照顾,这才刚刚能起来走路,被罗启扶过来劝说。 “大家不知道它真正的危险,必须要除掉才安全!”路战被众人围住,却仍执拗地坚持。 “我们知道,前晚便知道山神的厉害……但我们也知道,不激怒它,它其实胆子很小。如今孜州这种局势,白瑶山是最合适落脚之地,若没有山神照拂,万难在南方留下这一点点火苗。危险与安全并存之时,必然是要冒险的。”古思阔理智地说道。 因身后还站着几个妇人和孩子,路战没有说出,他已得知昨夜魈狼在山下撕碎、咬死了上千人!昨天白天清理战场时,担心那些支离破碎的尸体残骸会引野兽过来,连弟当场下令,将尸骸全部烧掉。 路战有苦难言,又不能当着众人面去和魈狼拼命,不知该如何是好。心中暗暗不满罗启,若不是他叫嚷出来,自己早已偷袭了魈狼,很可能偷袭得手。 “路战,大苗右臂有些痛,去给他换换药!”梅兮颜的声音在众人身后响起。 事已至此,梅兮颜又已现身,路战知道自己已不可能再对魈狼如何。而梅兮颜的话更是给自己的台阶,只得听命进了苗风的住处。 四个鬼骑聚首,却没什么温言暖语,梅兮颜面若寒霜,小声问路战道:“你想违背誓言,去和魈狼拼命?” “不是!”路战气呼呼地回答,已全然恢复了在莽林中的状态,梅兮颜不再是他的主人,而只是他的手足。 “那你要做什么?大战在即,自找死路?”梅兮颜也怒了,问道。 “药没多少了!莽林的那些,都被你毁了,我只偷偷藏了三瓶!”路战没好气地回答。 梅兮颜的怒气霎时便消了,略有些心虚地扫了扫旁边的三人,又故作强势说道:“没了就没了,我亲手毁的,自然是不需要了!” “不需要把药还给我!”路战伸手,朝梅兮颜要他给洛英的药包,专门为梅兮颜救急用的。 梅兮颜知道路战看到自己的气色,便能推断出自己已服了药,竟蛮横地耍赖道:“这几天东奔西跑,打来打去,丢了!” “你……”路战气结。 鬼杀引起的反噬,需要服用秘药压制,但配秘药的方子里最重要的一味药,是魈狼的肝脏,路战不是想违背誓言,但他需要魈狼的肝脏为梅兮颜配药。鬼骑诸人,皆知这秘密。 “老大,你……”曲礼一直留在铁壁城,对南方之事还一无所知,但听到梅兮颜与路战吵架,也已猜出了原因。得知梅兮颜这么早便出现鬼杀反噬,也是骇得难以言语。 转头对着路战和苗风就骂道:“你们是废物吗?老大出手前,你们都在干嘛?” 骂完也知道只是迁怒,曲礼开始在小洞里来来回回地转圈,突然说道:“不行!我要回枢钥去叫铁子哥过来,把老大换回去!” 说完转身就走。 “回来!”梅兮颜一把抓住曲礼肩头,将他甩回洞内。 “老大!”路战、苗风竟然异口同声地求道,似乎很赞同曲礼的主张。 梅兮颜当然知道他们是为自己好,反噬出现,命不长久,又怎么能瞒过鬼骑这班亲如手足的亲人。 “我是国主,你们是侍卫,想造反……”没什么能说服这几个人的理由,梅兮颜只得摆出国主的架子来。 “大当家,山下又来了一人,正在学驴叫,是不是……”齐有智还没等跑到梅兮颜的洞口,便已经出声叫道。 梅兮颜肩膀略微垮了垮,忽然觉得头痛欲裂,暗自腹诽:山神算什么,吕青野才是神兽,专镇鬼骑,前脚刚走,后脚鬼骑就挨个上山! “是曲仁,自己人,我去接他!”梅兮颜抓住这救命稻草,撇下自己无法应对的鬼骑,躲债似地跑了出去。 刚跑到外面水潭边,洛英和曲仁已经急匆匆跑了上来。 曲仁从永靖赶过来,已知山中都是自己人,便在山下学驴叫。洛英带着人在这边放哨,自然便下去迎他,其他放哨之人觉得有趣,驴叫又好学,便也学驴叫将消息传了回来。齐有智在山洞附近巡逻,听到驴叫,反应特别快,立即便来报告梅兮颜。 梅兮颜一眼看到曲仁,立即飞奔过去,极力躲着身后跟来的鬼骑。 “老大!”曲仁不知发生何事,自顾自急切地说道:“禄城已反!初一晚上下了浓雾,一支巨大的水军船队偷袭了氿州的泛舟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零六章 大战序幕 梅兮颜大吃一惊,没想到竟真的出现了这样的局面,连串问道:“何人领兵?多少船?从哪里出发的?战况如何?!” 曲仁答道:“孟锡领兵。雾太大,不知道有多少船,从泛舟城的火光来看,怕是得有几十条。不是从禄城出来的,应该是趁着大雾掩护,从海上过来的。虽然听禄城的战报是击沉对方十余条战船,大捷而归,但并没有攻下泛舟城。” 孟锡领兵?! 他不是在樨城么?! 梅兮颜恍然大悟!这是孟锡的声东击西之计!怪不得这两日不再有叛军来白瑶山,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孟锡在四月三十到樨城后发现罗珃等人后,即刻布置了嫁祸鬼骑、再次煽动百姓围住白瑶山等计划,只是想拖住自己,怕自己回到北方去调兵,他却先一步赶回禄城去出兵偷袭泛舟城。 捷报的准确性不一定可信,但只有几十条船出击,很有可能是孟锡要趁热打铁,为了向已经暴动的百姓证明他们有船,所以才有了这次偷袭。这也能与孟徽在樨城的话对应起来——他们已经准备了船,要攻打北方以抢粮、抢地。 大意了!她还曾与吕青野说过,在兵力未满前,孟郑定然不敢冒险,以免战况失利,于他们不利,没料到孟锡敢如此兵行险着! 而且,偷袭赢了!显然,他们对自己的能力相当自信,这次偷袭怕是牛刀小试,同时,给了百姓跟随他们的底气和保证。 此时后悔无用,梅兮颜再次见识孟锡的智谋与手腕,自然视他为强敌,提醒自己今后要更加谨慎应对。 “顾晓现在应该在泛舟城或者一角城。”曲仁又说道。“接到老大的消息,我们和顾晓四个分别到各处,铁子另附一信要一人去泛舟,防止南方水军偷袭,顾晓便决定去泛舟,再去一角城。” 梅兮颜让苗风转给顾晓送回枢钥的信,虽然是给太傅罗继伟和程铁鞍的,但信中除了催促尽快运送赈粮到孜州,还要求撤回在铁壁城的曲仁、曲义和曲礼,直接来南方监视、探查各个城邑的异动,顾晓则去氿州和泊州通知州牧做好南方偷袭的预备。 “虽然战事比我预料的早了一些,但来的正好!”梅兮颜沉吟着。 此时不能打击士气,只有她“胸有成竹”,白瑶山才会更人心稳定。 况且,永靖城站在自己一方,又能将老人孩子安顿在城中,后顾之忧已无。 魈狼此次出来,对山中野兽也是震慑,即便自己这位新“领主”离开,其他野兽也不敢来夺魈狼的地盘。将魈狼送回地穴后,继续借着它的威力保护白瑶山,自己也可以放心离开。 虽然泛舟城失利,但梅兮颜不得不承认,目前的局面是她最想要的局面,至于后续局势发展能否也在她预料之中,只有等亲自去了泛舟城后才能做进一步的计划。 转头看到齐有智还在不远处站着,立即沉着脸冷冷地说道:“你们作为哨兵,必须要遵守哨兵的纪律!暗自修改口哨,如果遇到强敌,如此影响自己人的判断,知不知道会惹多大的祸事!” 齐有智立即挺直身体,诚心道歉道:“是!大当家教训的是!我这就去和弟兄们说,保证今后不会再犯!”说罢,转身跑回山下。 路战、苗风和曲礼见曲仁带着重要消息赶来,也暂时停了与梅兮颜的争执,各个黑着脸站在一旁,等梅兮颜的命令。 梅兮颜清了清嗓子,稍微示弱地对三个黑面鬼骑说道:“接下来……就是两军对峙,不用我冲锋陷阵……” 言下之意便是,她以后不会轻易使用鬼杀,叫他们不要担心。 “白瑶山和永靖作为唯二藏在南方的楔子,必须要保护好,所以——”梅兮颜收起了讨好的语气,严肃地说道:“为了百姓安心,山神也必须要保护好!” 洛英和曲仁均是一头雾水,见四人气氛不对,能让梅兮颜说句软话,更是出了莽林就不曾见过。 曲仁是曲家三兄弟的老大,因为有两个弟弟,所以很懂体贴。虽然平时也会捉弄人,很是放浪不羁,关键时刻却极其稳重。情知发生了很严重的事,便用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三弟曲礼。 曲礼在他手心里悄悄写了“反噬”两个字,曲仁面色已微变。之后察觉到曲礼又写了四个字“魈狼在此”,手便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神色却已恢复正常,问道:“老大要怎么对付叛军?” “先看泛舟城自己会想什么办法。”梅兮颜答道。 “若是泛舟被叛军攻占,等于在北方开了一个口子,这些叛民叛军会被源源不断送入北方。”苗风也暂时压下气愤与伤感,正视眼前的处境。 “平时怠于练兵,只顾搜刮民脂民膏,不给他们一些教训,他们怎么会长记性!”梅兮颜却幸灾乐祸地说道。 既然泛舟城已经败了,她打算利用这个来做文章,对付那些在王廷中为难她的人、拔下他们几个党羽。 五人沉默。这意思是梅兮颜故意要看到这样的结果…… “可是,无辜的百姓怎么办?”曲礼小声问道。 “腐肉烂疮不剜掉,下面的好肉会一直烂下去。我们本就是来清创的,清创哪有不疼的。”梅兮颜的回答虽然冷漠,却极其理智。 路战、洛英和曲礼似懂非懂,苗风和曲仁却明白了梅兮颜的用意。 “这几日都没怎么休息好,都去休息吧。明晚之后,我们要离开这里返回北方,需要养足精神。”梅兮颜看了看几人脸上尽显疲态,说道。 刚一转身,却又快速转回来,正看到曲仁向路战打什么手势,梅兮颜的脸色瞬间便黑如锅底。 六人僵持了片刻,梅兮颜首先放缓了表情,对着五人缓缓施了一个长揖,温声说道:“各位兄弟,你们对兮颜的爱护,兮颜心领了……” 在五人的震惊之中,梅兮颜的声音逐渐转为严肃:“路战刚才看到了,百姓虽然很是惧怕魈狼,却也知道魈狼是他们的守护神,极力维护。你们若再打魈狼的主意,便是将白瑶山百姓置于危险之中,等同与枢国为敌!到时候,咱们的手足情分便算到头了——” 不待五人再说什么,梅兮颜转身便走。对于鬼骑,她说不出最狠的话来。但是,如果鬼骑一直只顾及他们十三人的情分,为了她而不遵从她身为国主的命令,她也必须要惩治他们。 为了避免他们胡来,她要去看看魈狼,必须要在明晚前将它引回地穴,才能放心离开。 五个鬼骑远远地跟在她身后,梅兮颜一直没有说话,却也没有制止他们。她相信,她的这班兄弟都分得清轻重。 进入洞深处,无需梅兮颜再费心——魈狼本就是从夏眠之中被惊醒过来,发泄了疯狂的怒气后,其自身的天然习性是不可违抗的,竟然已经重新回到自己的地穴之中,连带地穴入口,也已被它用后爪推着地穴下的土而重新掩盖起来了。 操心事一堆,结果本该最操心的魈狼却让她最为省心。这种她最深恶痛绝以至于拼了命要灭了它们种族的怪物,现在却被她用来保护自己的子民,不知算不算得上是一种讽刺。 命连弟将三堵石墙重新砌回去,梅兮颜意味深长地看了仍旧跟在身后的五个兄弟一眼,慢悠悠走去休息。 她是去睡了,五个鬼骑却哪里睡得着。 路战将梅兮颜的身体情况与其他四人说了,众人满心忧虑,但从小一起长大,梅兮颜的性子有多倔强,他们何尝不知。向他们做长揖,这是第一次,她是真的下定决心了。这种情况下,哪里还能再逆拂她的心意。 唯一能做的,便是顶着晨曦和露水,几人照着路战的描述,出去漫山遍野为梅兮颜采草药,希望能用药物将养将养梅兮颜每况愈下的身体。 这一天白瑶山的百姓很是高兴,一觉醒来,梅兮颜带回来的衣物等已被刘氏发放给最需要的人,穿上新衣新鞋的感觉自是美滋滋。老弱妇孺被送进永靖城后,他们留在白瑶山与永靖城形成互相支撑之势,将会更加安全。 晚上,梅兮颜用马车将人送进永靖,赵争希也已从曲仁处得知禄城已反。樨城的眼线回报,各个城邑的暴民相继得知南枢水军首战告捷,但缺少兵丁,因此都已加入叛军行列,正向东北行进,去支援南枢水军。 梅兮颜嘱咐赵争希,不用轻举妄动,只需守住永靖,仍旧装作是置身事外之人便可。平时悄悄照顾好白瑶山,其他暂时无需操心。 在永靖城里还看到了都尉贺生谷,他这几天亲自去吕国寻那个掮客老广无果,今天下午刚从小刺猬山赶回来,带回来一条新消息——朴国攻打罗国,似要抢回这个附属国,再从姜国口中分一杯越国的羹。 看似无关枢国的消息,梅兮颜却沉默了。 朴国已向罗国开战,罗国这个墙头草,几乎不可能抵抗。越国若不想南方被朴国撕开口子,必然要支援罗国。 若此,越国将要对付姜国和朴国,那么,她和吕青野推断的朴国想要偷袭枢国南方的阴谋也就不存在了。若没了这个阴谋,那铜钱的主人是谁?两番抢枢国粮食的水匪又是谁派的?难道当真是吕国贼喊捉贼? 梁姬与那群追杀者的铜钱或者是接头用,那么那个吕国运粮兵的铜钱到底是何意义? 拉着十几车必需品返回白瑶山的路上,梅兮颜不停地思考着这些毫无头绪的问题,却仍得不到最满意的答案——除了越国,其他三国均有可能…… 回白瑶山时,曲义也已从瑶城关赶来,走的也是曲礼的那条路,看到北山越、柳朔雁和三弟曲礼留下的记号,便从白瑶山南山抄近路摸了过来。 至此,除了留守枢钥王宫的程铁鞍、守在氿州的顾晓、赶去瓢儿岛的北山越、柳朔雁、和去辅助吕青野的苗华,其余鬼骑全部在山洞中聚首。 留下路战和苗风在白瑶山,一来照顾伤患,二来保护百姓,其余人则跟梅兮颜一同返回北方,包括罗珃和罗启。 但罗珃和罗启却坚决要留下来,两人的理由也很充分,路战留在白瑶山,他们去永靖城,这样可以更好的照顾病人,及时救治。 梅兮颜觉得历练历练他们也不错,便也不再坚持。 召集全洞百姓,将南北开战之事告知全体,她要主持战事,必须回北方,这里的日常巡守、生活等事务,交由连弟统筹安排、高骏骐辅助。再督促众人不得荒疏技能,更不要嬉笑蛮干,以免招致灾祸。 箭离弦,枢国南北大战的狼烟已升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零七章 有来有往(上) 五月初八夜,禄城下辖灵祁县境内,营帐遍地。 灵祁县就在刈水边,有一个入刈水的大船坞,平时禄城水运各种物资,均要从此通过。 雾很大,遮住了月亮清亮的光辉,整个大地与远处的水面看起来均是一片白茫茫。 港口边影影绰绰停泊着一些黑色的影子,有高有低、有大有小。 中军大营中,主将孟锡端坐正中主位,明亮的牛油大烛照着他面前的桌案,上面铺着一幅巨大的刈水地形图,孟锡一边看着刈水北岸的地形,一边问道:“现已有多少城邑和村县归附?” 一旁站立的是他的副将,也是他的表弟,郑家第六代外孙,曹通运,永靖关守将曹通济的堂弟。 “两州已有十九城及其全部附属村县归附,其中孜州除去重灾空掉的萧城、启城和定津,有十城,嵩州有九城。不过嵩州几乎没有受到水灾影响,所以计划执行得慢一些,等我们这边再传捷报与战利收获,他们很快便会心动的。”曹通运答道。 “另外,孜州只剩永靖城未归附,赵争希带着百姓出城去补种菜苗,每天挖野菜充饥,死活不肯加入义军去讨伐北枢,是不是要……”“逼一逼他们”这五个字,曹通运没说,却已表示得明白。 义军,是孟锡为他们南枢讨伐北枢的残酷统治的军队而起的称呼,叫起来很是正义凛然,也就更加理直气壮。 “罢了,既还没饿死,就让他帮忙种菜吧……白瑶山那面呢?”孟锡却似没听出他言下之意,反倒打起了那些菜的主意。 “自从初四凌晨有十几人骑马下山,并杀了我们几个眼线后,再没见人下山。那狼形怪物只能保护白瑶山,他们也不敢下山。”顿了顿,曹通运又问道:“若是罗敷女下了山,此时应该从萧城过小刺猬山,搭吕国的船到泊州了。”语气略有些忧虑。 孟锡垂着的眼角一跳,知道曹通济在暗示尽快开战,以免对面的对手调动大军来支援。但他早有算计,之所以要将罗敷女暂时困在南枢,只为初一那夜的偷袭。 他已将罗敷女提前一月潜进南枢的消息偷偷散到枢国北方,应该很快就会传到枢钥。 在南枢一个月寸功未建,反逼得民众造反。尤其是她明明看出南枢要反,却不提前回北枢示警,致使泛舟水军大败亏输,损失楼船及斗舰十几条。新国主的无能再一次被证实,这样的结果一定是左丞相泰岳和右丞相舒里安喜闻乐见的。 初一那场小试牛刀的偷袭,已经试出了泛舟城的兵力和水战能力,攻击力强大的战船更是吓破了他们的胆子。如今濒临刈水北岸的城邑,各个如惊弓之鸟,尚未开战,已是腿软。即便是罗敷女再次亲临战场,面对他的水军战船,也绝无法在水战中取得胜算。 水战不比陆战。陆战只要将士勇猛便可从气势上给对手以震慑,加之脚踏实地,可利用各种有利地形排兵布阵,以做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而且双方的器具使用上悬殊不大,最后无可避免要短兵相接。 但水战,最重要的却取决于器的利用。在这一点上,他们的改良艨艟和楼船足以藐视五大国任何一国的战船,在双方几乎同等条件的水面上,性能好的战船是取胜的关键。 初一那夜不过是让将士们亲身体会一下实战的感受,还算不得真正的开战。有了经验,若再辅以天时和人和,自然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于是不动声色地解释道:“我们的战船均是改良过的,新征士兵还需多操练,贸然出战无法做出有效配合,反倒让敌人得了利,泛舟一战便是例子。” “再拖下去,我担心泛舟城就会做好迎战准备了。”曹通运到底还是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但却很有分寸地控制着语气,轻轻淡淡的,不是气急败坏,而是担忧。 初一那晚战到中途,泛舟主将战死,只要乘胜追击就可能突破泛舟的防御,从而占领泛舟,给义军在北枢挣得一席落脚之地,结果却在最后一刻,孟锡鸣金收兵了。 曹通运不明白孟锡为什么这么做,但孟锡只说再攻下去人数不占优势,到了刈水北岸,也会被泛舟的步兵伏击,很可能连船都被夺去。所以不能贸然行事。 “如今夏季,风向一直是东南,对我方十足有利,不必担心。巡视一下将士的营防,便歇去吧。”孟锡说道。 曹通运知道这是孟锡不想再多说,只好强作淡然地退出去。孟锡是主将,众人全部由他指挥,却从不向作为副将的自己解释他作战的意图,大舅父说自己跟着孟锡能学到本事,难道是学他守口如瓶、或沉默是金的本事? 尤其生气的是,这里是孜州地界,大舅父竟然同意让他孟家人来做主将,说能者居之。表哥郑玉卓也很有本事,却不让表哥领兵,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若不是大舅父强迫自己必须跟着孟锡,自己一定去堂哥曹通济的永靖关,跟着堂哥学本事。 遗憾的是永靖关实在离瓢儿岛太远,战船不等开过去就会被发现,从而引起泊州的警觉,这仗打起来便费力些。而且永靖关前面的那片地方瘟病横行,难以驻扎军队。 孟锡无需抬头,也知道曹通运必然很是失望。曹通运没有曹通济那样的军事才能,但人却聪明,在人前也能掩饰住情绪,只是缺乏经验,比孟徽实在强了百倍。 郑统派他跟在自己身边,一来是监视自己是否有小动作,二来便是要他来偷师。郑家已有了郑玉卓和曹通济,自己怎么能帮他们再培养出一个合格的武将。将来得了枢囯,谁家武将多、兵多,谁家才能更强势、占据更高的主位。 营帐安静下来,不多久,帐外响起脚步声,不等通报,孟锡已开口道:“进来吧。” 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李砾的父亲,萧城都尉,李续宗。 “顺利么?”孟锡仍旧看着地图没有抬头,淡淡地问道。 “回将军,犄角山已按将军吩咐安置妥当,一切顺利。下一处是定津口,人员业已安置完毕,只等明夜雾起,便可行船。”李续宗腰杆很直,气势干练、强悍,与在艾虎山上的庄稼汉形象判若两人。 “永靖关那边有什么动静?” “仍旧是日常练兵。五大国已经动了三国,只剩毗邻的吕国悄无声息,听闻吕青原将于下月初继位,曹将军应该会全力防范吕国的动静,这也是对这边最好的辅助。” “可发现有人马经过小刺猬山?” 李续宗知道孟锡问的是罗敷女等人的行踪,肃然答道:“没有。各处水道隘口均未发现有人马出现,或者他们已弃了马,趁夜用小舟过了刈水,这样可以避过义军的追查。” “继续留意。” “是。”李续宗应声后退出。 孟锡相信罗敷女已经知道他与泛舟开战之事,所以才星夜出发,赶回北枢去调兵。但刈水岸边已布满暗哨,但凡水面上有船影浮动,必然会被发现,他们一伙人怎么可能就这么消失不见。 按照骑马的速度,他们必然已在刈水边。 他们在等放雾!虽则没有熟悉刈水的老练船家,这等浓雾之夜,极大可能会迷失在刈水之上,但他们是鬼骑,不能以常人常理度之…… 快子时了。 揉了揉眉心,孟锡站起身,走到帐外活动一下身躯。看着茫茫大雾,只希冀这雾继续大下去,不要散开,让他尽快完成所有布置,一举攻破北枢刈水防线。 正在伸展手臂,便听到远处有隐隐的吵嚷之声,似乎在船坞处。 由于百姓被大量编入军队,一小部分人平日里无拘无束惯了,对于每日定时起床、操练的辛苦,不能接受,有时便会与正规的士兵发生口角。 这几日孟锡一直在忍让着,只等他们的恶形恶状彻底暴露出来,便要杀鸡儆猴。此刻听到吵嚷声,心绪有些不宁,便拿这些废物的人头来平抑心情吧。 主意已定,孟锡快步向着声音的方向走过去。 越接近,越发觉情况不对,空气中竟飘来刺鼻的烟火味道。 “不是这条!” “这里!这里!” “快来人!人都被杀了!火已经烧到甲板了!” “哪里?雾大看不清,说位置!” “这里也起火了!” “驭鲲号!驭鲲号起火!” “金鹏号也是!” …… 驭鲲号、金鹏号都是四层楼船战船的名字,孟锡在灵祁这里一共停了五条楼船,竟有两条起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零八章 有来有往(中) 在火把的光亮穿过浓雾、将周遭变成一片混沌之时,蔓延到甲板上的巨大火焰终于被人们看到了。 “是从船底烧上来的!” “快救火,否则会沉的!” “挨个检查船只,排除火情!小心!有可能是敌人潜进来纵火!” …… 鬼骑!一定是鬼骑干的!除了鬼骑,没人能悄无声息地潜进楼船中将守卫全部杀死而不惊动他人! 虽然早已做好了与鬼骑对战的准备,但看到眼前惊慌的士兵,孟徽紧紧握住拳头,却仍压制不住浑身细微的颤抖——这是对泛舟城被偷袭的还击么? 面对这样神出鬼没的对手,防不胜防,带给人极度惊骇,太难防御了! 不!即便他们行动若鬼魅,也不过是刚点燃了两条船,便被发现了火情,他们没有传说中那么强大,他们绝扛不住千军万马的攻势! 孟徽很快便理清头绪,暗示自己鬼骑并不可怕后,迅速让自己冷静下来,吩咐跟在身边的传令兵: “传令所有将领,取水救火!务必按各自的营房行动,不得离群、不得私下组队、不得狂奔乱跑、不得胡乱喧哗!一切听从指挥行事!违令者,鞭刑!将领连坐!” “有故意混淆视听、散播谣言、惑乱军心者,枭首示众!” “将未起火的船只撤出,远离起火楼船!避免过火!” 传令的鼓声响起,曹通运正在营地里巡视,立即匆匆跑来,见状立即问道:“是鬼骑干的?” 这几日他也担心鬼骑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军营中来暗杀将领,一看到莫名起火,自然便想到是鬼骑。 见孟锡脸色煞白,黑眸越发显得深沉,已知猜中,坚定地说道:“我去封锁水面,将他们困在这里!干脆今夜就拼得这些人与鬼骑同归于尽!连罗敷女也一并杀了!” “胡闹!”孟锡难得严厉地出声斥责,“鬼骑各个都似泥鳅一样滑不留手,十几个人在浓雾之下,穿梭你几万大军之中轻而易举,你怎么困住他们!” 随即便克制住愠怒,却仍是嗤道:“士兵之间互相看不清对方,若被鬼骑搅混水而互相攻击误伤,这偌大的军营将极可能引发大混乱,简直自寻死路!” 曹通运被他骂了一顿,不敢再乱说话。 孟锡抬头看向火场,起火两船正夹在银鲛号和玉螭号楼船中间,尚未有人去转移其余三条楼船,立即命令曹通运:“愣着做什么,去调五百弓箭手过来!” 有孟锡的军令在前,各个伍长、什长、百夫长等全部拼命约束自己的士兵,担心他们做出违反军令之事,连累自己受罚。更是身先士卒带领自己的小队伍从刈水中打水、运水、救火;搜查其他各船,查找可疑人员;调离其他船只。 驭鲲号和金鹏号的火势在几千人的努力下,竟被压制下来。没有新的船只被烧,事态正在被逐步控制。 但敌人的身影却始终没有看到…… 梅兮颜正蹲在驭鲲号船头左侧的一根十余丈高的木杆的顶端,她脚下是一块大小如三个小磨盘叠加的大石块,这个高度看旁边的四层楼板,不觉得如何,但低头看甲板上的火焰,隔着蒙蒙雾气和烟火,却看不太清楚,只剩橘黄色一片。看人就更不清楚,渺小得很。 怪不得林木匠说有坚硬的铁桦树没有被锯断,原来是做这个用处。这一竿子拍下去,小船会被砸得粉碎! 同她一样,丁开、洛英、曲仁、曲义、曲礼五人也各自蹲在驭鲲号和金鹏号的几根拍竿,等待她和洛英的暗号,进行下一步行动。 他们从白瑶山上下来时,还多带了几匹马驮着草人,故意迷惑叛军的哨探,让他们弄不清实际人数。之后梅兮颜决定取道禄城,先去看看反叛到了何种地步。 一路上六人昼伏夜出,到了禄城,倒也没见什么乱象,反而生活看起来很有秩序。只是街道上军队一队队走过,才能感觉出到底还是不如平日里平和。 沿着禄城的护城河便到了刈水边的灵祁县。几人趁夜里浓雾掩护,悄无声息地杀了叛军的士兵,换了叛军的服饰,便潜入船坞里。 楼船!梅兮颜见过北方的三层楼船。眼前这壮观得需要仰望的四层楼船,比之三层的更是大了一圈不止。船头、船中和船尾各竖着六根巨大的拍竿,与楼船最高层几乎平齐,上面缀着的巨大石块看起来随时会落下来似的。 艨艟分作两种,一种是常用的狭长二层轻快冲锋船,可快速将士兵运送到敌方岸上。另一种则是体型更大一些的三层小战船,虽然不曾交过手,但从形状上看,虽然速度稍有影响,但却增加了载重士兵数量,等于增加了攻击性。 这便是孟郑两家的新式战船,果然不好对付! 六人分成两队,挑了处于中间的两条楼船钻进去,将船上守卫全部杀死,故意在船底舱四处点火,等到被人发现时,火势已蔓延开。六人各自爬上拍竿,蹲在上面看戏。 很快,另外三条楼船被启动,正慢慢驶离着火的楼船。 梅兮颜和洛英看准机会,就在旁边两条楼船行驶之际,立即吹出口哨! 六条人影倏地沿着固定拍竿的立柱滑下,用力一刀斩断了牵制拍竿的粗如手臂的缆绳。驭鲲号左侧三根拍竿、金鹏号右侧三根拍竿,“呼”地一声,重重地砸在它们身侧的同伴身上。 “轰隆”“咔嚓”“哗啦”的混乱巨响之中,在驭鲲号左侧的玉螭号和在金鹏号右侧的银鲛号两楼船的第四层楼体均被砸塌,船头船尾也被砸碎! 由于拍竿极长,其上的巨石坠落的位置便各自歪向靠近玉螭号和银鲛号的左右两边。三根拍竿齐下,船体立刻倾斜了一下,一条向左倾斜,一条向右倾斜。 处于甲板上奋力划桨的士兵尚不知发生何事,已经被倒塌、崩裂和倾斜的船体波及,落水、受伤、惨叫之声陡然响起,顿时一片大乱! 孟锡却沉着、冷静地再次命令道: “传令!停止救火,马上撤回!重整队形,准备步战!” “传令!岸上弓箭手围住驭鲲号和金鹏号,但凡有人冲下来,立即放箭!” “传令!二十条三层艨艟载弓箭手靠上去!水中有异动,格杀勿论!” “射伤敌人者,升一级,赏金五百!” 这时的孟锡已没了任何震惊,在他心中已做好了准备,接受鬼骑做出任何不可思议的事情!拍竿被放下而已,水战中必然会用到的招式,在其他不熟悉拍竿的人眼中虽震撼,但对他却不足为奇! 鼓声无法传递复杂的命令,却可以为战斗氛围助威。此时一排战鼓一同敲起振奋军心的鼓点,催发将士们的热血。 救火的士兵在各自百夫长的指引下,迅速撤回,训练有素的弓箭手立即冲到岸边,引弓搭箭,蓄势而发! 又一阵摧枯拉朽的巨响,正自燃烧的驭鲲号和金鹏号互相被彼此的拍竿砸中,连绵不绝的垮塌之声中,火星四溅。 底舱原本便已被烧毁了部分,支撑力减少,更是难以承受三根拍竿的攻击力道,这两条刚刚参加过一场小战的巨大楼船,就这样葬身在刈水之中。 饶是孟锡再冷静,也想不到敌人会用这招!他们不打算给自己活命的机会?难道来的不是鬼骑?而是泛舟城派出的死士? 从来性格坚定的孟锡,竟在一瞬间产生了动摇! 但是,围在四条破烂不堪的楼船外的艨艟却在此时告诉孟锡,对方不是来送死的,他们已经逃了出来,就在水中! 乱箭齐发,射向水中任何一个可疑的身影!重赏在前,每一个弓箭手都卯足了劲要获得那丰厚的奖赏。 虽然有雾,虽然是半夜,似乎还能看清黑黢黢的水面上晕染开一簇簇的血水,血腥味随着夜风飘散到周遭,竟让所有人都精神一振! 艨艟上负责划桨的士兵也瞪大了眼睛看着水中,期待有尸体浮上来。困在被砸了三拍竿的另外两条未着火的楼船上的船工也都扶着船舷,伸着脖子尽力探向水面,搜寻敌人的尸体。 就在所有人都屏息以待之时,未着火的玉螭和银鲛两条破楼船上传来船工的惊呼声: “在这里!小心拍竿!” 来不及了! 两条船本就有些倾斜,此时本就倾斜的那一侧的三根拍竿忽然一同坠落,砸向空无一物的水面,沉重的力道直接将整条楼船带翻向一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零九章 有来有往(下) 在岸上众人的惊呼声中,另一侧完好的三根拍竿也承受不住倾斜后的自身重量,侧向拉扯着支撑立木。支撑立木不堪重荷,“吱嘎”“吱嘎”地悲鸣着,最终在连番“咔嚓”的折断之声中,倒了下去! 两条船,在众目睽睽之下,翻了! 楼船上的人,在不知敌人的模样和人数的情况,就跟着船一起翻进刈水中! 那些新加入军中的灾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战斗。由于身份是义军,偷袭者便是他们的敌人,感同身受一般地惊愕着、愤怒着,手心里却浸满了紧张而出的汗水! 不少人已听过白瑶山的山神吓退了孟徽的军队,此时心中不由惴惴地胡思乱想:难道是那山神派了山妖山鬼、魑魅魍魉来偷袭义军了么? 面对这样无声无形的敌人,不惧怕者,实在寥寥。 战鼓声隆隆,催促着陷入惊骇中的弓箭手们收回注意力。 由于楼船倾覆而翻动的水面推着艨艟轻轻晃着,上面的弓箭手看到了水中翻上来的带箭的尸体,竟然都是自己的同袍。 那种痛与恨,和被敌人玩弄、羞辱的愤怒,让艨艟上的所有人都将牙齿咬得咯嘣作响,瞪着赤红着双眼,时刻瞄准着水面,誓要将狡诈的敌人射成刺猬! 四条楼船都在下沉中,曹通济看着身边一言不发的孟锡,猜想他将会下达怎样的命令去对付那些未知的敌人。 这种情况下,该是继续增加弓箭手吧。 其余船只已经驶远了,近处的只有那二十只艨艟。敌人再厉害,也不可能一直潜伏在水中而不浮上来透口气,只要水面有异动,必然要遭受攻击。 己方唯一的不足便是因为大雾而影响了视线,稍微远一些的水面,根本看不清。只有多派出艨艟,载着弓箭手四处巡游,才可能将那些敌人逼出水面后迅速射杀。 “传令:岸上弓箭手全部上近处的艨艟,所有艨艟原地不动,有异动者,弓箭手追上、射杀之!” 孟锡漆黑却反射着身边火把光芒的双眼将水面上的全局纵览一遍,冷冷地下了一道命令。随即又附耳向旁边的弓弩营千夫长嘱咐了几句话,千夫长立刻领命而去。 岸边聚集了几千人,怕是已被那些不见头尾的敌人震慑住了。孟锡知道自己不能慌,也知道今夜自己必将失败,但他仍要放手一搏,给全军以信念支撑。 鼓声再变。 跟着鼓声变的,是远处聚集的几十条艨艟上的士兵。 位于最外侧的一条二层艨艟的船舷上,忽然翻上几条黑色的影子。站在上面的十几人只发出了“扑通”“扑通”的落水声,便没了声息,血腥味再次飘来。 随即,艨艟朝着北方快速划去,所有叛军只听到一声清朗的女子声音: “有来有往!这四艘楼船便当做我们泛舟的利息,先收了!” 载着弓箭手的艨艟之上,不知谁喊了一声:“追!” 每条艨艟上的二十个充当船工的士兵同时奋力划桨,直追前头那条脱离其他战船的艨艟而去。 “六个对二十个,拼力气的时候到了!兄弟们,加把劲儿!”曲仁用力地划着桨,还不忘扭头看一下后面追上来的艨艟。 “你闭嘴吧,浪费力气!”丁开笑骂道。 “杀回去算了!这种天气最适合开杀戒。”曲义说道。 “哈哈,三常杀回去,我们护着老大离开。”洛英笑道。 “当然可以。”曲礼接口道。 曲家三兄弟在鬼骑之中向来最喜欢做隐秘的任务。铁壁城之战,便是他们三人带着枢国戍城士兵假扮越军,推着魏及鲁等一百零一人的尸身,诈开了北定城的大门。混进北定城后成功找到越军的粮草,并付之一炬,扭转了铁壁城的战局。 因三人名字分别为仁、义、礼,乃道德五常之三,于是被其他鬼骑戏称“曲三常”。 “火箭来了!”一直没有说话的梅兮颜出声提醒道。 “快划!快划!咱们的力气要是输给那些乱民,鬼骑的脸都丢光了!”曲仁大叫道。 “老大,真的就撤了?”曲义显然还想杀回去。 “有来有往,先震慑一下那些内心不坚定,还在摇摆的灾民,大战在后面呢。”梅兮颜说道。 火箭在雾中如一只只萤火虫,纷纷坠入水中。 双方全速角力之下,速度竟不分上下,后面的追不上来,前面的也再不能超出一尺。 岸上的叛军已被浓雾完全遮住,连火光都看不到了,只有战鼓之声在不间断地提醒众人叛军的位置。而身后嗖嗖的箭矢破空之声更是告知梅兮颜等人,追兵还在穷追不舍。 “似乎只有这几十条船追上来,要除掉么?”洛英回头望,努力分辨着艨艟的数量。 “无视他们。”梅兮颜说道。 今夜是她第一次和孟锡真正交手,果然如吕青野所说,十分冷静而理智,绝不做多余之事。 耗费心血的楼船被毁去四条,他却仍能镇定地布置防守,从每一通战鼓的声音中都能感受到他的稳重和命令的精准。若不是孟锡坐镇,船坞被他们六人如此大闹,早已像孟徽那群乌合之众一样乱套了。 梅兮颜确定,在那些载着弓箭手的艨艟之后,一定还缀着满是弓箭手的掩护艨艟。若是他们的船稍微减速,那些隐藏在后面的艨艟便会一拥而上,将他们围在水中央。一旦被他们牵制住,后面的艨艟和斗舰也将围过来。 虽然六个人此时还能谈笑风生,但六个鬼骑对付上万人,除她之外,没人有前代鬼骑的身手,被上万人围攻,又是在水中,他们冲不出去! 只要渡过一半刈水,孟锡应该会撤兵的。以他的聪明,定然已猜出他们的身份。让士兵穷追到底却无功而返,只会更加打击叛军的士气。 适可而止才能最大激发叛军的愤慨,产生更加强大的凝聚力。 果如梅兮颜所料,后面的艨艟速度渐渐慢了下去,最终被雾气全部吞没了。 那些返回灵祁船坞的士兵声称:泛舟城在水上布有伏兵,战船有上百条!今夜偷袭是他们早有准备的计划,潜进船坞的都是罗敷女的心腹死士,因泛舟城失利,才不得不堵上性命来扳回一城,以期能激发士气。 那些或是懵然、或是亢奋、或是愤恨的士兵还没有从突然被袭扰的气氛中恢复,听到泛舟的战船正在刈水上等着,有些嚷着要去决一死战,而有些则担心泛舟水军乘势追击来攻打自己——楼船五去其四,优势已不在。 孟锡随即站在瞭望架上向下面的士兵高声疾呼:“船沉了,还有新的!将士们在,胜利就在!” “泛舟被我们打怕了,才只敢派死士来偷袭,却不敢大军压上。对付这种懦弱鼠辈,我们便要吊足他们的精神,让他们辗转反侧、寝食难安!” 顿了顿,孟锡又恢复一贯的沉稳,命令道::“所有将士回营休息,雾散后整理船坞,继续练兵、完善个人技能。不日之后,我们加倍讨还,一举攻陷北枢!” 震惊到麻木的士兵们迅速接受了孟锡传递的信息——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偷袭,就是要把他们引入陷阱,好在及时撤回,否则损失更加严重。而且,他们的将军不是心疼战船,而是心疼出征的士兵,怕他们落入陷阱白白送了性命。 群情激奋,众口一词地呼和道: “攻陷北枢!” “攻陷北枢!” “攻陷北枢!” …… 茫茫白雾之中,鬼骑六人终于放松下来,慢吞吞地划着桨,恢复力气。许久没有这样持续地纯拼力气,手臂都是又酸又胀。 天光见亮,雾仍没有散。 “快靠岸了,有动静!”洛英小声说了一句。 “南面战鼓擂了半夜,聋子也听到了。”丁开说道。 “不一定是正式的河道口,也许只是渔民的船。”洛英说道。大家只是凭水流辨别方向,目的地有可能出现一些偏差。 “不是!我听到兵器的铮鸣声了。”曲仁侧耳倾听,一本正经地说道。 众人没说话,给了他一个鄙视的眼神。 洛英努力眯着眼睛看向雾蒙蒙的前方,突然小声说道:“是河道口!有战船!但没有光亮,轻微的声响也没了,似乎早备好了包围的阵势了。” “这船是叛军的,泛舟城的人肯定认识,会攻击我们吧。”曲礼说着,也尽量向前方望去,却什么也看不到。 “一条船如果把他们吓得不问清楚就攻击,他们也不会放我们距河道口这么近了。”曲义撇撇嘴,不屑地说道。 六个人一边议论,一边缓缓向岸边驶过去。 河道口上,已能看清楼船和斗舰的模样,由于看过孟锡的战船,六人对着眼前不起眼的破旧战船,都起了一丝憎恶的心思——刈水边的重要城邑,竟然完全不懂养护自己的战船,这群人根本就是吸附在王廷的蚂蟥,只会吸血! 水波轻拍战船的船舷,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此外,这些战船上毫无人气,散发的全然都是陈旧、腐朽的气息。 “吹个暗号,看顾晓在不在。”梅兮颜脸色阴沉,说道。 丁开立即吹了一声响亮的鸟鸣之声,伴随着曲仁的驴叫声,送到了岸边之人的耳朵里。 刷地一下,密密麻麻的火箭便被点燃,全部瞄准了梅兮颜他们。 “来者何人!停船并束手投降,否则我们放火箭了!”岸边传来一声警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一十章 盛名之下(上) 梅兮颜伸出手指竖在唇边,示意五人不要说话。 五人知道她的用意是要看看这些官员的嘴脸,立即心领神会地互相提醒,同时停了船。 “我们乃是国主身边的侍卫,敢问泛舟水军主将迟斌将军可在?”梅兮颜站起身来,用自身的女声不卑不亢地问道。 “国主身边的侍卫?莫不是鬼……”有人小声地嘀咕着。 “空口无凭!” “从哪里来?” 对方有两个人同时发声,却没有一个回答问题,后一个声音正是方才发声警告之人的。 看来迟斌和顾晓都不在这里。顾晓不在倒是正常,刈水岸边最危险的其实是一角城,他可能在那面。但此处叛军战鼓响亮,主将迟斌竟然不在,倒是奇事。 梅兮颜嘴角轻轻一挑,似笑非笑,伸手接过丁开递过来的腰牌,举起来摇了摇,说道:“从南面来。这里有腰牌,你自可过来查看。” 岸边寂静了片刻,“嘭”的一声,有人跳下小舟的声音传来。 随着摇橹声“吱扭吱扭”愈加清晰,一条小船到了近前。 船上站着一个身着百夫长装束的青年,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剑眉星目,长得俊朗。身上背着一张弓,两壶剑,腰间还挎着一柄腰刀。左臂衣袖上,缝着一小块不显眼的黑布——有孝在身。 青年站在自己的小船上,视线低于艨艟上的六人,却仍昂首挺胸地一一看过六人的模样,朗声说道:“请出示腰牌。” 梅兮颜将腰牌掷到他手中,却打趣道:“识得么?” 腰牌正面是纂字“枢”,背面是一个不认识的诡异花纹。 青年翻看腰牌,镇定地答道:“有幸见过一次,花纹不太一样。” 梅兮颜等人猜想,他见到的该是顾晓的腰牌,于是问道:“那人现在何处?” 青年答道:“去了一角城,提防叛军从海面上长驱直入北方进行偷袭。” 不消说,那人必是顾晓。只是没想到,敌人没有从海面上过去,却来偷袭泛舟城。 青年仔细看过腰牌后,将腰牌递还给梅兮颜。 “请几位大人随在下上岸。”青年说罢,扶起橹杆又吱扭吱扭地前头带路。 梅兮颜一边划桨,一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简单答道:“何求。” “不怕我们是假冒的?” 何求有条不紊地答道,“昨夜南岸战鼓声大作,今早几位大人便出现了,艋艟上还带着箭矢,想来昨夜叛军的异常与大人们有关。能在那么多叛军和战船中突围出来且不带一丝伤,符合国主侍卫的身手。” “不担心这是叛军的阴谋,假冒国主侍卫进入军营,窃取机密?” “刈水北岸的船只已全部征做军用,即便大人是冒充的,窃取了机密也送不出去。” 不等梅兮颜再问,何求已继续有条不紊地说道:“如果大人想偷船,民用船速度慢,艋艟都在河道内,不等划出去已经被斗舰拦截了。倘若没有国主侍卫的身手,大人是闯不出去的。” 果然都是有备而来,所以才敢在他们六人接近河道时喝止行进。 何求将小船直接靠岸,涉着浅水上岸,梅兮颜六人却将艋艟划进己方破旧的战船队列之中,随即有人在岸边搭了跳板,请六人上岸。 岸上站着几个中年汉子,其中两人为千夫长装束,剩余均是百夫长装束。几人脸上堆着浅浅的笑意,整个身体松垮,略略躬着,似是尊敬,眼神里更是藏着隐隐一丝惊喜,仿佛攀附上了救命稻草。 在他们后面,还有几百步战兵,似在守卫。 看到他们六人身上的叛军服饰,几个百夫长、千夫长表情均是一怔。 “恭迎鬼……”一个身高五尺多一些的百夫长反应最快,迎上来施礼。 “我们只是侍卫,受不起大礼。”梅兮颜转身避让礼数,轻声说道。 矮个百夫长讪讪地收回手,又问道:“敢问几位大人,昨夜发生何事?” “你们的哨探没有回报么?”梅兮颜反问道。 一瞬间,众人哑然,神色极是尴尬。 梅兮颜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们一眼,其中一个千夫长微微偏过头去避开她的目光。看来,那个便是说“空口无凭”之人。 何求无奈地小声说道:“哨探实不能与国主身边侍卫的身手相比,尚未归来。” “那便等哨探回来,你们自然知晓,我们只奉国主之命行事。”梅兮颜冷冰冰地回了一句,又道:“迟将军在否?若不在,速速带我们去找他。耽误战事,不用王廷惩罚你们,你们已死在叛军手中了。” 对面士兵出现一点小小的骚动,想来是震惊于最后那句死在叛军之手。 何求担心梅兮颜继续说下去,影响军心,微微施礼,从容说道:“请几位大人随在下去军营。” 梅兮颜等人跟着何求一动,后面几个百夫长便也要跟上来。 “你们跟着做什么?哨探没有回来,你们不是该严阵以待等哨探的消息么?”梅兮颜淡淡地问了一句。 几人脸上一阵红白转换,神色不由冷了下来。连续两次在梅兮颜这里碰到了软钉子,对他们假作恭敬的表情即将维持不住了。 梅兮颜却没有理会他们的心情,径直跟着何求去军营。 不久便看到营帐林立,各种呵斥声隐隐传来。 进入军营,场地倒也肃整,士兵操练的操练,造饭的造饭,只是呼喝声温吞、脚步迟缓,各个不堪手中兵戈重负似的,毫无张力、氛围昏昏,让人看着十分泄气。 一旁的百夫长扯着嗓子骂着: “龟儿子的!既然不想出力气,早饭给你们也是浪费,不用吃了!留给岸边巡防的兄弟!” “不想死的就给我提起精神来!” “不想干的马上解了腰带去找棵树吊死!别等到龟儿子的叛军打上来,你们反戈再给自己弟兄一刀!” “弟兄们,何头不在了,还有小何头!耗子爱钻洞让它钻去!咱们的家可在这里,不守住,家就没了!” 渐行渐远时,梅兮颜听到站在队尾的士兵小声嘀咕了着: “只会骂我们!耗子偷偷钻回城,屁也不敢放一个!” “昨夜南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家一夜都不敢闭眼,哪有精神操练。” “何头也拦不下那些拍竿,十几条船都被砸沉了,练武有什么用?” “哎……昨天何头头七,也没……” 这种气氛……梅兮颜暗暗握拳,危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一十一章 盛名之下(下) 那些牢骚的士兵隔着雾气,丝毫没有觉察出路过他们身边的几人穿着与自己完全不同的服饰,甚至便是他们最为惧怕的拥有拍竿战船的叛军的服饰,兀自埋怨着。 最后一句话勉强听到,何求脚下似乎踩了什么,微微一晃,立即便又恢复肃然之态,继续前行。 眼见主帐近在眼前,何求却不停下脚步,径直要将梅兮颜等带到别处。 梅兮颜停下脚步,不再跟随。 何求见状,只好也停下,施礼道:“一夜劳顿,请各位大人先入军营休息。另请教各位姓名,在下去报与迟将军。” “军情紧急,休息免了,直接去见他,姓名自会讲与他知。”这一次梅兮颜却没有配合,只是笑着说道。 何求的神色犹豫起来。 梅兮颜看着主帐,两个侍卫站得笔直,目不斜视地看着正前方,仿佛没有看到他们六个身着异服的陌生人。大夏天,主帐还挂着门帘,完全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人都走到了这里,帐中人仍不出来,好大的架子!于是抬头看看天色,冷冷问道:“莫不是迟将军尚未起来?” 何求黯然地沉默,没有作答,却暗自腹诽:若实话实说,他们会秉公处置么?国主若是能处置,也不会将防御叛军的重任交给迟斌这种人了。说了若能解决,自是最好;若仍不能解决,反让军中兄弟白白期待一番,只怕事态会越来越糟。 正在犹豫中,梅兮颜已淡淡地吩咐道:“曲仁,请迟将军起床。” 守卫主帐的两个士兵的身形略微晃动一下,再仔细一看,他们额头和鬓角都挂着汗珠,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紧张的。 何求见一个鬼骑侍卫已经迈步走向大帐,而梅兮颜锐利的眼神也盯着那两个士兵、疑问呼之欲出,心中竟隐隐期待让他们去拆穿迟斌的把戏。 曲仁已到了大帐口,两个士兵乃是迟斌的心腹,虽然不知道梅兮颜与洛英是何人,但其气势惊人,难掩自身的心虚之态,干脆虚张声势地呵斥道:“大胆!迟将军水战时身受重伤,军医要求必须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扰!” 曲仁也不卑不亢地反驳道:“我等乃是国主侍卫,有重要军情告知,并非打扰。” 两个士兵本就是无理取闹,再找不出搪塞之词,只得蛮横地说道:“将军病重,无法处理军情,请等军医过来诊治后,再……” 话未说完,曲仁已经不耐烦地迈步到了门口,伸手掀开了厚实的帐帘。动作之快,两个士兵完全反应不及。 大帐内,空无一人。 梅兮颜眼神一闪,淡淡地问道:“将军不是重伤么?人呢?” 两个士兵情知无法隐瞒,立即服了软,老实地小声回答:“在泛舟城中……” “此时此地,谁为主将?”梅兮颜沉声问道。 声音不高,却足够吓得两个士兵簌簌发抖。两人微微低着头,嘴唇在轻微地打着颤。 何求也略略低头,低声答道:“主将……乃是迟将军……” 梅兮颜确信何求已明白自己的问题,也确信何求实话实说——也即是说,迟斌挂着主将之名,却不在军中! “副将可在?” “初一夜里叛军偷袭,副将何征……已战死。”何求声音微颤,答道。 梅兮颜的目光重新落在何求左臂那小块黑布上——何征,同姓?还是亲人——片刻后飒然转身,说道:“去城里!” 她原本打算留在军营中查看战前部署等一切战事准备,但她现在是以国主侍卫的身份上岸,没有主将带领,并没有资格在军营重地中随意走动。 “大人请留在军营暂歇,已差人去城中通知迟将军……” 何求正说着,已有快马奔到近前,认出是何求,立即滚鞍落马,说道:“回何大人,将军大人病体未愈,着何大人斟酌情况,是攻是守全任大人定夺。” 何求脸色一变,无奈地轻声说道:“我知道了,下去吧。” 很显然,这不是去通报“国主侍卫登岸”的传令兵,而是更早一些时候,岸边士兵发现他们六人的艨艟便去通报迟斌的传令兵。 梅兮颜心思一转,呵呵冷笑道:“迟斌将军本也是泛舟太守,去城中养病也在情理之中,我们这就去泛舟城吧,去见见泛舟的都尉也好。” 说罢仍是抬脚便走。 “大人……” “怎么?”梅兮颜打断了何求的话,挑眉问道:“都尉也病了?” 何求摇头,欲言又止。泛舟城的都尉毕竟与他们泛舟军营没什么直接关系,他无需对都尉之事多加置喙。这些侍卫如何找都尉,找到后如何处置,与他无关。 “那就去城中!”梅兮颜果断地说了一句,人已迈步朝军营外走去。 “大人请稍等!”何求快步追上去,说道:“南方叛军有何异动,还请几位大人明示,在下方可早作应对。” 梅兮颜不答反问:“军中多少战士?” “军事之事,暂不能说与大人知。”何求肃然答道。 “彼此彼此。军事之事,你一个百夫长也无权知晓。”梅兮颜反驳道。 “大人刚才已听到传令兵所言,迟将军已授权于我调度指挥。”何求一步跨到梅兮颜面前,拦住她去路,语气变得强硬起来,目光更是坚定有神。 “授权的手信、令牌,拿来我看!”梅兮颜知道何求是为防守着想,但这军营看起来死气沉沉,将士们缩头缩脑、都尉生病不出、太守不见踪影。这样的军队,不是要托付给何求这个百夫长来打翻身仗,怕是要将烂摊子甩给他,让他为失利负责。 何求身子一僵,眼神瞬间黯淡,沉默不语。 梅兮颜绕过他身边,虽然目视前方,却温声对他说道:“做你自己的分内事吧。” 何求看着梅兮颜等人依次越过他离开,六个人的表情肃穆而威严。尤其是为首的女子,即便没有左眼角的伤疤,与她身后的五个男子相比,身上的气势仍是慑人,让他有些不敢正视。 显然,他们在克制着愤怒。 是!任何一个有血性的枢国人在看到军营这种状况时,都会愤怒! 咬牙握了握拳头,何求突然一转身,一个健步又冲到梅兮颜前面,说道:“大人问在下的话,在下……八天前……也曾问过一个人……” 梅兮颜微微皱着眉头停下脚步,犀利的目光审视着何求,他的眼睛通红且湿润,除了疲惫印在眼中的血丝,还有强忍悲痛的一点点泪光。 何求挺了挺脊背,蠕动了一下咽喉,鼓足勇气、毅然朗声说道:“我问他,主将临阵脱逃,为了逃避责任,推你出去指挥战斗。没有手令、没有证明,若是败了,主将便会将所有罪愆推到你身上。他会责备你不遵号令,不顾其他将士安危,擅自妄为,骄傲自大、轻视敌人,才导致失败,你怎么办?” 实在没有忍住,何求哽咽了一声,赶紧吸了吸鼻子,狠狠地咬住牙抿紧嘴唇,不让自己眨眼,将即将流出的眼泪死死留在眼眶里,继续说道:“他……说……若是……除了自己……再没人敢去带兵杀敌……自己不去,就彻底没人了……关键时刻……只要士兵们能听从自己的号令,挡住敌人,有没有手令和兵符,并不重要……” 眼泪到底还是掉了下来,坚强如他,将头扭到一边,尽量不让梅兮颜等人看到自己的眼泪,咬了咬嘴唇,续道:“他说……重要的是杀敌……不让敌人踏上自己的家园……卫国这名头太大,不敢扛,但保家是每个人应该做的。” 深吸一口气,何求努力抑制住内心的悲痛,又将头转回来,压下心底对梅兮颜的惧意,正视着她的双眼,说道:“几位大人已知泛舟面临的就是这样的局面,至少这里还有我——不!不只有我,还有岸边那些战船上的普通士兵!至少他们还愿意与我一起捍卫这片土地!所以——” 这位坚定决然的百夫长退开一步,挥起右拳砸在自己的左胸上,铿锵地说道:“请几位大人告知叛军有何计划部署,我等必将誓死抵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一十二章 百年第一战(上) 原来他知道迟斌在推卸责任,在设置陷阱让他钻! 梅兮颜盯着何求的双眼,那眼神越发的坚毅有神,脸上泪痕未干,却丝毫不减损他一身男子气概。 转头垂下眼帘,正视何求左臂上那小块黑布,梅兮颜伸手,郑重而用力拍了拍黑布,又拍了拍何求的肩膀,说道:“今日有这份心意,足够了!” 何求不明白她的意思,正欲询问,梅兮颜已再次与他擦肩而过,说道:“等哨探回来,你自行斟酌。” 知道梅兮颜等人主意已定,何求只得放弃坚持,说道:“几位大人稍等,在下为几位备马,同时也将身上的衣服更换一下吧。” 鬼骑六人还穿着叛军的衣服,若是这样进城,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梅兮颜欣然同意,并主动与何求一起去取衣物,顺便询问初一夜里的水战经过。 初一那夜,也是浓雾弥漫。 负责巡夜的一条艨艟的哨兵听到战船破水而来的声响时,敌方六十余战船已经到了眼前,即将度过一半刈水。 示警的哨声响彻初夏的夜空,泛舟水军匆忙迎战。 水战,枢国已有百年没有打过! 虽然顾晓早已通知氿州和泊州州牧,南方即将反叛,国主命令刈水北岸所有水军需注意水军偷袭,但谁也没有想到他们的船会这么快! 待泛舟水军的战船驶出去拦截时,南方叛军的战船已经过了一大半刈水。 比他们的三层楼船还要高大的五条四层楼船的影子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当泛舟城的斗舰迎着飞蝗般的箭矢靠近侧边时,忽然空中落下一物,直接将斗舰船尾的瞭望台砸得粉碎,船身几乎倾覆。 同一时间,有三条斗舰遇到这样的灭顶袭击。 立时便有艨艟过来救援斗舰上的士兵,奈何对方楼船动了一动后,又从空中落下一物,砸在因倾斜而翘起的斗舰船头,破裂之声中,船身彻底倾覆。 此时,泛舟水军才看清叛军楼船上的拍竿。迟斌当时正在主将的楼船之上,见到拍竿的厉害,惊吓之中立即命令后退以避开楼船。 但刚刚后退,便想到自己的主将身份,硬着头皮改变命令去攻击其他战船。但对方的楼船似乎知道这是迟斌的战船,竟是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迟斌躲避不开,只得逃窜。 一时间泛舟水军的楼船与斗舰纷纷避让敌船。 与此同时,叛军战船之中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仿佛所有叛军在一起呐喊: “迟斌那兔崽子逃跑了,追上他们!” 原本就被打得措手不及,又被对方的楼船和拍竿吓得失魂落魄,再一听说主将迟斌败退,泛舟水军彻底溃退。 无论迟斌如何擂鼓下令,听到周围战船被拍竿击碎的声音,听到对方将士异口同声要追杀逃走的迟斌,听到无数掠过头顶、身旁的飞矢的声响,再看到在水面上狼狈逃窜的迟斌战船,泛舟士兵胆寒之余也认定主将决意逃走,纷纷撤退,不敢回头再战。 迟斌见人心涣散,不思计策挽回局面、也不肯接受副将何征的建议——用己方楼船与对方楼船周旋,避免他们再攻击其他战船——竟以去城中调兵为由,偷偷坐了小型艨艟离开,而将抵抗的任务全权交给了何征。 副将何征明知道这一战若是失败,必将由自己背起防守不力之罪责,却仍是保守住迟斌临阵脱逃的秘密,命令主将楼船的战鼓声必须时刻不停,只可在水中绕圈避开对方危险的楼船,却不能后退一步! 何征深知,只要主将战船不脱离战团,军队便有主心骨。任凭敌人再如何挑拨、威吓,也一定能留住泛舟水军中的忠义将士。 此外,何征叫来弟弟何求的百人小队,当面命令他做监督,倘若主将楼船敢擅自退后一步,杀掉所有桨手。战鼓敢停一声,杀掉鼓手,被杀的空位由何求的小队补缺。同时,还可根据战况发布命令,务必要稳住战局。 之后便亲率斗舰,纠缠对方斗舰,尽力制造接舷战的机会,与对方厮杀。 何征一直是泛舟水军大营的副将,士兵们对他最为熟悉,也最有感情。 虽然他平日里治军相当严格,操练极其认真,但赏罚分明,而且私下里对受罚的士兵更是体贴,会关心他们的伤势,甚至允许他们的家人过来看望,因此,极得人心。 没有逃走的士兵均是何征平日里带出来的,此时看到何征的身影在斗舰之上,立即也跟着他的斗舰,配合去攻击叛军的战船。 那些已经后退的战船听到主将楼船的鼓声竟在自己身后,已知主将并未逃走,不少士兵在羞愧与自责中调转船头,再次将船驶进战团。 然而,驶到近处才发现,主将战船上的根本不是迟斌,而是百夫长何求,副将何征正在做接舷厮杀。 这一次彻底确认了迟斌逃走,丧了胆更灰了心的士兵再次掉头,退出战圈。 只剩下约四成士兵仍跟着何征,向敌人施放箭矢、掩护己方战船或攻击敌人。 鉴于拍竿杀伤力太大,何求按着何征的指示,命令己方楼船假意靠近叛军楼船,若即若离地引着对方,将叛军楼船带出战团,避免叛军楼船再给己方制造伤害。 再命令个头小的艨艟靠近对方楼船,施放火箭。但对方楼船只要稍稍冲撞,己方艨艟便会翻船,根本难以抵挡,战势依旧不利。 唯一欣慰的是,在何征身先士卒的冲锋之下,水战终于演变成接舷战。两方战船被勾连在一起,摆脱了泛舟楼船骚扰的叛军的楼船也难以再用拍竿攻击。 白刃厮杀开始后,何征发现叛军楼船上的拍竿只能攻击左右船舷两侧的战船,船头船尾却无法顾及。猜测对方设计之初可能是想将靠近的战船一举击碎,所以便舍弃了头尾方向的攻击。 但这种缺陷却给自己留了机会,何征命令自己的斗舰收起钩强,脱离战团,循着对方战鼓之声、冒险横插到叛军主将所在的楼船的船头,与之接舷。 己方终于登上了叛军的楼船,且是对方主将所在的楼船,对于士气低落的泛舟水军来说,不啻是极为鼓舞人心之事。 双方的战鼓擂得愈发响亮,仿佛厚重的牛皮鼓面在下一瞬便会被击穿。 就在何征带着几十个士兵冲上对方楼船后,另外一条叛军的楼船已赶来支援,连续三拍竿便将何征的斗舰拍得支离破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一十三章 百年第一战(下) 何征与四十六名泛舟士兵退无可退,在敌方的楼船上做最后的殊死一战。 雾气似乎都被激烈的厮杀撕成了碎片,何求和泛舟城的将士们,清清楚楚地看到浑身浴血的何征冲上了叛军楼船的船头、突破了挡在他前面的重重阻碍,一步步杀到对方的战鼓旁边,一刀砍杀了擂鼓的士兵,再一刀,划破了鼓面! 在那一瞬,叛军雄浑的鼓声,单薄了许多! 下一瞬,叛军的弓箭手们已到了何征身后。 何征看着船头另一角的战鼓,将手中腰刀当做长枪,扬臂掷了出去。刀尖刺破鼓面,鼓声戛然而止! 楼船上所有士兵都疯了! 叛军认为战鼓被毁是奇耻大辱,会打击士气,疯了一样朝着何征发射箭矢,誓要让他万箭穿心! 泛舟士兵也疯了一样抢上船头,抢下重伤的何征。 保护何征的最后一名士兵倒下时,将何征推进了刈水中! 泛舟士兵看到何征落水,均是杀红了眼一般去抢捞,生怕何征被敌人的战船再次伤害到。 天色渐亮,雾开始消散。同时,泛舟岸边的火光越来越亮,似乎增援已到。 虽然水面上的泛舟水军已所剩无几,但叛军船上的鼓声已无,只剩下远在南岸不明所以的鼓声还在断断续续传来。 没了鼓声的指引和激励,士气果然大衰,叛军果断放弃继续战斗,鸣金收兵! 何求一直遵守着何征的命令,坚守在主将楼船上,看着浑身是箭的大哥落入水中,又看着大哥被捞出水面,心如刀绞却无能为力。 偷偷抹着眼泪之时,眼角余光看到一条小型艨艟快速从河岸划进凌乱的战场之中,船上正坐着一身血水的迟斌。下一刻,便看到迟斌出现在大哥身边,撕心裂肺地嚷着“愣着做什么!难道事事都要本官传令才会做么!本官哪有那么多的分身!快送何副将回军营救治!” 没有人愣着,更没有人听见迟斌下过任何命令!他确实没有分身,只有一个真身,刚与叛军交手,便逃走了! 对于迟斌的话,除了愤怒,再无其他。 每个人都在尽最大努力托住何征,另有刀法好的士兵快速削着何征身上的箭杆,以免过长的箭杆在运送途中稍微碰触都会再次伤害何征。 所有人的心思都是要尽快将何征送到岸上,所有人的心情都比迟斌更急切、更关心,可没有人像迟斌一样虚伪做作,只不停地动嘴皮子,却连脚步都没有跟上小心翼翼托着何征的众人。 而迟斌却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何副将果然是本官的左膀右臂,与本官心有灵犀,不枉本官冒险与叛军楼船周旋,才能打出这么漂亮的反击战……” 何征被送走,迟斌上了楼船,将何求的小队赶下船,呵斥他僭越军权,重新做起了水军的主将,命令打捞伤者、继续防范敌人……仿佛这一场战斗是在他的指挥下才完成的。 但众人的眼睛看得清楚,一万人的常备水军,有一半在迟斌的“带领”下临阵脱逃,还有一成可能被吓呆了,停在水中不知道干嘛,只在水中打转。只有最后那四成,在何征的带领、何求的指挥下,对敌人的主将战船制造出一点点危机…… 一夜血战,损失战船近二十条,五条楼船去其三,如此惨败,装作力战受了重伤的迟斌竟然还要来夺取何征拼命守下来的战果,其行为之卑鄙,简直令人发指! 重伤的何征尚未达到刈水北岸,便永远合上了双眼…… 奋战一夜的将士们在水上失声痛哭! 若迟斌能一直在主将战船上稳定军心,若所有将士能一体同心,配合作战,这一战的结果不一定如此惨烈,何征更不一定会死! 究其因由,全因迟斌而起! 清晨的刈水之上,几十条战船和无数的战船残骸、碎片,无序地在水中漂着,恸哭呜咽之声久久不息…… 偏偏这个时候,迟斌的战船靠近,居高临下地大吼道:“哭什么丧!我们刚刚险胜一仗,各个在这里嚎啕大哭,被叛军的哨探听到,以为是主将丧命,立即就会趁虚而来,你们可拦得住!” 拦不住!每个人的心里都冒出同一个答案,他们真正的主将确实已战死,如何拦得住! “该做什么马上去做!再发出哭号之声,按惑乱军心之罪论处,斩立决!”迟斌继续吼着。 何求咬着嘴唇收住眼泪,劝同船的兄弟也暂时收起悲伤,执行迟斌的军令。毕竟,迟斌仍是他们名义上的主将。 回到岸边,将士们才发现火光只是密密麻麻的火把,迟斌并没有去求援,他一直躲在岸边听着双方的局势,大概听到了叛军战鼓被毁,以为己方赢了,所以才返回战圈里,去捡现成的便宜! 返回军营,大家要求为战死的将士们统一发丧,以慰亡魂,却遭到闻讯赶来的泛舟都尉张莽的严厉反对。理由是:军营主将、副将一伤一死,消息传出去,会影响整个刈水北岸各处水军大营的军心,因此对何征秘不发丧,所有战死者草草火葬,对外只说泛舟水军险胜。 彼时迟斌已经装作重伤发作,躺在主帐里“半死不活”,军医进进出出,煎药熬汤忙得仿佛焦头烂额! 泛舟大营中所有人都看穿了迟斌的心思——他除了是这军营的主将,还是泛舟城的太守,只要让都尉张莽将他在水战中的“功绩”带回去,他便是保护泛舟的功臣,被泛舟百姓所敬仰。有他舅舅泰岳在王廷中的权势,大可不做这将军,只去做收了民心的太守。 倾尽所有才攻进叛军楼船之上,毁去战鼓的何征死了,这种胆小如鼠又卑鄙无耻的人竟活得好好的,让参与了死战的将士的心,寒了。 军营一片死气沉沉。 迟斌却认为人心涣散是何征之死造成的,更是记恨何征抢走了人心,给自己留下这个烂摊子。 为此,迟斌干脆装病不出,从密道返回泛舟城的宅邸躲清闲。 如此一来,将士们更是满腹牢骚,日渐消颓…… 何求当然没有将以上八天的事情都与梅兮颜说,只是说了大哥何征的部分,但梅兮颜却早已从军营的各种蛛丝马迹中推断出这些将士们都经历了什么。 泛舟水军大营颓废如此,迟斌乃是大大的“功臣”。 孟锡没有继续进攻确实是最聪明的一招。 若当时乘胜追击,泛舟水军失去“主将”何征,全员皆是哀兵,义愤之中,必定与其死战。在刈水北岸战斗,孟锡绝捞不到好处,勉强抢占泛舟大营也无力再去攻打泛舟城,反而会被泛舟城的士兵以逸待劳,于他不利。 这样无心插柳,反而让泛舟大营军心涣散,来日再战,敢迎敌的便只有清晨时梅兮颜看到的那些战船和瑟瑟缩缩的百夫长、千夫长,还有眼前这个与其兄长一样一身豪气未衰的何求了。 这些人,即便都是铜皮铁骨,也挡不住孟锡的战船。 所有的怒气都被梅兮颜按下,眼下情形已然如此,她不能让这些仍有热血忠义、在自发守着泛舟这片土地的士兵们的心继续冷下去! 接下来,还是按她原来的计划进行,将两个丞相的党羽一点点剪掉——左丞相泰岳的外甥——迟斌,就从他开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一十四章 开刀(上) 梅兮颜与何求取了便衣返回,曲家三兄弟和丁开快速更衣后,便骑着何求准备的马匹先行离开办事。 何求自然没有资格过问他们的去向,送走他们之后,看到看守迟斌大帐的一个士兵在对自己做手势,便赶回梅兮颜身边,小声说道:“侍卫大人,迟将军赶回来了。” 梅兮颜略感惊讶,没有听到马蹄声,更没有听到马车之声,果然如士兵们所说,迟斌早已为自己准备了偷偷进出军营的耗子洞么。 前脚刚推说病情未愈要何求防范来敌,后脚确定“来敌”只是国主侍卫,便立即钻回大营,呵呵,这密道可真是好用至极。 整理一下腰间两柄长短剑和一柄马刀,梅兮颜对着洛英和何求平静地说道:“走吧,去见他。” 主帐外的两个士兵已认出梅兮颜和洛英便是方才穿着叛军服饰的国主侍卫,却不敢正视他们,继续佯装淡定地目视前方,但眼神中却全是畏缩。 “迟将军,国主的侍卫大人已到。”何求抿了抿嘴唇,通禀道。 “咳……请他们进来。”帐中传出咳嗽声。 何求正欲伸手掀开厚重的布帘,梅兮颜已先一步掀开了帘子,同时一用力,将半边帘子扯下来。 一股潮热之气扑面而来,梅兮颜眉头轻蹙一下,却脆生生地说道:“在叛军大营中听闻泛舟主将勇悍刚强、身先士卒,虽身披重创数十处却仍不肯屈服,孤身在敌人楼船上浴血战斗,人人都敬他是条好汉!然则听将军的气息,倒似已好了九成。只是帐帘紧闭,帐内燥热憋闷,很是对伤口愈合不利,还请将军要爱惜身体。” 在何求和守卫大帐的两个士兵的瞠目结舌之下,帐内已传出呵斥声:“大胆!即便你是国主侍卫,也不可在本官帐中撒野!” 虽然主将发怒,但两个士兵却不敢动手驱逐梅兮颜和洛英。 梅兮颜却听若惘闻,伸手将另一片帘子也扯下来,继续说道:“泛舟有如此勇猛的将军,枢囯有如此忠烈的将领,请务必让我等看清将军的堂堂模样,也好报与国主……” 话未说完,帐内出现一个杀气腾腾的影子,大踏步走到帐门口,怒道:“放肆!擅自损毁中军大帐、藐视主将,你们该当何——” 气势汹汹、打算先找个理由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鬼骑一个下马威的迟斌的声音戛然而止! 这女子的脸,他认得! 脚有些软,迟斌颤抖着后退了一步,就势作出退后一步的姿势,伸直手臂、俯首躬身做了一个长揖,表面恭谨地说道:“下官拜见国主!” 然而,低垂着对着地面的那张脸上,却满是不屑的表情。一个被架空的无兵无将的丫头,又能奈他何。 但迟斌此话一出,何求与站在旁边的两个士兵却已呆若木鸡。 怪不得此人敢撕迟斌的帐帘,更敢在言语之中极尽讽刺与挖苦,原来她竟是国主! 何求一想到方才国主主动要求与他同行去找便装,一路上询问大哥何征的经历,竟忍不住有些面红耳赤。他还曾腹诽过国主对迟斌无能为力,此时,却觉得鼻子一酸,瞬间红了眼眶——国主在为大哥讨公道! 梅兮颜斜瞥一眼迟斌低着的脑袋,没有说话。不等何求和两个士兵向她行礼,已经迈步进了大帐。 帐内别处与一般军营大帐并无不同,但主将座位却是绣锦面的蚕丝软垫打底,上面铺着一大块以半寸见方的小玉一片片穿起来的凉垫。 这两块凉爽避暑的垫子铺在座位上,外面的人看不到,但坐在位置上的人却是极其的享受。 梅兮颜瞥了两块垫子一眼,却将视线转到桌案左手侧的木架上。 木架上挂着一幅羊皮地图——氿州全境图。 吹了吹木架上的灰尘,梅兮颜冷冷地说道:“听说这里有耗子洞,这么精致的地图,别被耗子糟蹋了。哪!门口那两个木偶,去叫些人把耗子洞找出来,堵死!” 两个木偶,自然便是守大帐的两个士兵。两人略低着头,浑身哆嗦着互相挤眼睛,不知道该不该服从国主的命令。 何求看到迟斌的头已经抬了起来,薄薄的嘴唇更是紧抿着,满面阴森之气。 “怎么?不听本王的命令?”梅兮颜并没有看到迟斌的动作,声调变了变。 两个士兵正在犹豫,梅兮颜又已悠悠地发话:“既敢抗命,洛英,记下他二人,一会儿处置。” “慢着!”迟斌站直身体,沉声说道:“我乃泛舟大营主将,奖惩该由我来做主,国主即便视察军营,也无权越过主将,私自刑罚我的侍卫。” 对于迟斌态度的强硬,梅兮颜早已见怪不怪,他的舅父泰岳在王廷之上,也经常反对她的各种决定,一脉相承,果然是亲舅甥。 梅兮颜只见过迟斌一面,在她的继位大典上。虽然都城以外的官员都站在王廷重臣的后面,但她还是将泰岳和舒里安的各个亲戚、党羽都暗暗看了一遍,记住他们的名字和模样。 迟斌是泰岳姐姐的儿子,今年三十三岁。因从小喜欢舞枪弄棒,便被泰岳安排做了武官。泛舟辖下村县俱是鱼米丰盛之所,自然便将泛舟城都尉这等重要的职位着落在自己亲外甥的头上最为稳妥。 从历年的职位升迁来看,迟斌从泛舟的都尉变成了太守,一年前又兼任泛舟水军大营的主将,成了名副其实的将军。无论如何升迁揽权,迟斌一直没有离开过泛舟,这倒是不难理解,作为枢国南北交通的一个渠道的泛舟,自然是贪恋这肥缺的油水。 “哦——既然你着急,就先处置你!”梅兮颜恍然大悟一般转过头,看向仍站在帐外的迟斌,一边向他走去,一边歉然地微笑,语气却极冰冷地说道:“洛英,拿下迟斌!” 话音一落,洛英已经上前一步,迅捷无比地扭住迟斌的右臂,抬脚朝着他的腿弯便踢了过去。 迟斌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右臂和腿弯剧痛,砰地跪倒在梅兮颜面前。 “你——国主这是何意?下官方才可是说错了什么?”迟斌心中惊惧,他已知梅兮颜的目的,却不打算就此让她得逞,耐住性子,尽量保持镇定地问道。 梅兮颜冷笑着说道:“一会儿给你满意的答案。”摆头示意洛英,“带他去誓师台。”又对何求道:“去通知所有将士在誓师台集合。” “是!”何求铿锵地应道,转身便走。 “等等。”梅兮颜叫道,“把这两个木偶也带走,问他们洞口在哪里,不说的话就杀了吧。” 那两个被吓傻了的士兵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说道:“国主饶命!我们知道密道在哪里!” 迟斌在他们前面,咬牙切齿地小声威胁道:“你们找死么!” 两个士兵哪里还在乎迟斌的淫/威,他们先前便已经被梅兮颜的气势骇住了,此时此刻,只想先保住自己的小命。 “进去指出来。”梅兮颜说道。 何求立即伸手将两人提起来,半押半推地将他们带进大帐。 两人将桌案搬开,地面上明显有一块方形的土壤,与周遭的颜色不同。其中一个士兵伸手抠起那异色土块,下面便露出一条秘密通道来。 “先押他们出去。”梅兮颜目光微敛,示意何求。 何求一手一个,扯着他们的衣领,直接拖走了。 “这回知道做错什么了吧。”梅兮颜对着迟斌嘲笑道,“一会儿让全军过来参观迟将军的保命密道可好?” “这密道不是我弄的!”迟斌竭力辩驳道,“是上任泛舟大营的主将干的!” “但用这个密道逃跑的却是现在的泛舟大营主将——你——迟斌!”梅兮颜呵呵笑道。 “你……你想怎样?”迟斌看到梅兮颜眼中杀意一闪,不由得语调也颤了颤。 “主将佯装重病、又擅离职守,你说要怎样?”梅兮颜恶意地反问一句,漠然地说道:“拖他去誓师台!” 迟斌用力挣扎着,却挣不脱洛英的钳制。被洛英拉起来时,迟斌用力倾斜着上半身,尽量靠近梅兮颜,咬着牙低声问道:“你敢动我?!” 梅兮颜斜睨着他狰狞的表情,鼻子里冷哼一声,将目光投向前方,也压低了声音,好整以暇地一个字一个字说道:“从——你——开——始!” 迟斌的双眼倏地凶光一闪,阴恻恻地笑道:“你该知道氿州州牧是谁吧,你知不知道州牧手中有多少人马?” 这赤裸裸的威胁,便是一直听命而行的洛英,也不由得手指暗暗用力,捏得迟斌痛哼出声。 氿州州牧泰耀廷,亦是骠骑将军,更是泰耀廷的长子,迟斌的表弟。 枢囯每个州的正式役军为三到五万不等,氿州因毗邻刈水,因此有役军五万人。但要调动这五万人,却需国主本人或其虎符方可,没有虎符,州牧或将军只能调动三千人。 梅兮颜左眼一跳,却微微一笑、悠悠说道:“你可以期待一下他来救你。” 迟斌被梅兮颜的表情镇住了,不知道她是虚张声势还是有备而来。 一愣神的功夫,洛英已经拖着他走开几步。心底的寒意越来越强烈,迟斌却还是强撑着有恃无恐的表情,扭着脖子看着身后的梅兮颜,赤红着双眼恶狠狠地威胁道:“你当真不怕?” 梅兮颜看着他那副嘴脸,又想到左右丞相那两个老家伙,眉毛一挑,轻声说道:“拖他回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一十五章 开刀(下) 满脸冷汗的迟斌听到梅兮颜的话,转头看着面无表情的洛英,又转回头看着面无表情的梅兮颜,猖狂地笑了起来,眼神极尽挑衅与不屑,轻蔑地说道:“怎么,怕了?” 洛英满脸怒色地看着迟斌露出嚣张的表情,将迟斌拖回帐中。 梅兮颜仔细观察左右,确定除了自己这三人,绝没有第四人在场,脸上也浮现一抹狡诈的笑容,抡起左手左右开弓,在迟斌脸上搧了两个极其响亮的耳光! 迟斌登时觉得脑袋和身体分家了一般,双耳蜂鸣、口鼻冒血,昏昏沉沉之下张嘴吐出一口血,带着两颗后槽牙,好一阵才缓过气来。但两颊仍旧麻木胀痛,说不出话来。 在迟斌不敢置信的瞪视下,梅兮颜揉了揉自己的左手,也恶狠狠地说道:“我怕!怕忍不住现在就打死你,没办法鼓舞士气!” 话音未了,梅兮颜如愿看到了迟斌眼中的惊骇与恐惧,连身体也战栗起来。 这两巴掌是憋闷在心中许久未曾发泄出来的郁闷!是那些坚定果敢、勇往直前而战死的将士们生前的愤怒! 对梅兮颜来说,却仍无法解恨!从迟斌对她的嘴脸便能知道,这些人从未将她放在眼中,也从未将枢国的战士和子民放在眼中。她恨不能将这群霸占权位、钻营结党、损公肥私的蛀虫们全部打死! 但现在还不是打死迟斌的时候,她只能停手。 梅兮颜并没有发现,何求也正红着眼眶、咬紧牙关、握住拳头,才没有让自己的叫好声溢出唇外。 至今的每个夜晚,何求辗转反侧,眼前总是出现初一夜里那场水战。 倘若当时迟斌没有退缩,大哥可能不会死,那么多将士也不会死!即便战死,也无需如此窝窝囊囊,连个丧事都不准办,便匆匆下葬。 这份屈辱、愤懑、痛恨和悲苦,原本以为要憋在心中直至自己战死方休,没料到,国主如此干脆直接地为大哥出了气、为战死的兄弟出了气、为自己和憋屈地活着的兄弟们,出了气! 哪怕这力道十足的两巴掌相对于迟斌的罪行,仅仅只是皮毛,却仍是令何求激动异常。 淤塞于心中的酸楚直冲眉心与鼻端,何求硬是把眼泪又逼了回去。再等等,等国主在所有将士面前,为战死的兄弟讨回公道,那时,才要痛快的哭一场! 将迟斌押到誓师台时,留在军营的五千多将士听到国主驾临,早已列队完毕。他们已知昨夜刈水南岸战鼓响了半夜,便是国主与她的侍卫闹出来的,虽然具体情形尚不知晓,但不过几人,便能在叛军战船中全身而退,这本事已足够令他们惊讶、钦佩、敬仰。 看到迟斌双颊红肿、被一个高鼻深目的人押着,与何求心境相同,众将士只觉得这八天的委屈已经被宣泄了一些,更是对国主的到来充满期待。 在迟斌的后面,一身男子便装打扮的人,正一边大步流星向着誓师台走着,一边面无表情地打量列队的他们。 这就是国主?个子好高!并不丑啊,反倒甚是英气——这是所有人的第一感观。 再细看,不少人便不敢直视——离得近的人已看到梅兮颜左眼角上的三道伤痕,加上沉着脸的表情,极为慑人。眼神更是犀利,隐隐有种刺穿人心的压迫感,使人不自觉便生出一些胆怯。 然而,一想到国主便是这样威风凛凛地出现在铁壁城,仅仅率领一万戍城兵便打退了越国屠一骨的十万大军,崇拜与自豪的情绪,又是油然而生!这就是他们的国主,真正的豪勇之主,与性别无关! 迟斌的两个心腹士兵已经被绑在誓师台前的刑架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早已吓得萎靡,洛英更是不客气地迟斌也绑了上去。 队伍中有人恨恨地泄愤道:“该!” 转眼,梅兮颜的目光便落到他们身上,仿佛自己已无所遁形,那人立即抿紧嘴唇,连大气也不敢喘。 誓师台原本是军中擂台,战时出征前,主将会在这里誓师,为了听起来有气势,枢国便统一称其为誓师台。 踏上六阶木台阶,梅兮颜故意一步一步重重地踩着脚下的木板,发出清晰的“咚咚”声,直走到擂台中心靠前的位置,将左手搭在左腰间的刀柄之上,才稳稳地站定。 今日天气有些阴沉,配着梅兮颜的动作,越发显得气氛肃杀。 周遭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几乎凝滞了。 国主出现后,虽然将他们最厌恶憎恨的迟斌绑了起来,但从她的种种表现来看,对整个泛舟大营似乎并不满意。然而,即便如此,他们仍期待和猜测着,国主会说些什么,又会做些什么。 “还有人不认识我么?”梅兮颜开口的第一句,却是确认身份。 众人皆有一瞬的愕然,随即便异口同声地回答:“没有!” 几千个汉子,声音虽不小,却也不大。很明显地听出来,靠近了何求那一边的士兵的声音比远离何求那一边的士兵的声音大。 “没吃饭么?我听不到回答!”梅兮颜斥道。 众人有一瞬的愕然。 何求大声喊道:“没有!”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大部分人也立即跟着大声吼道:“没有!” “好——”梅兮颜波澜不惊地看着那些不敢大声回答的士兵,自己却声音郎朗,应了一声,又续道:“今日还有大事要办,我们长话短说。” 扫视所有人等,梅兮颜铿锵地问道:“南方叛乱,虽然事发突然,但旬余前已有征兆,我早已下令要刈水沿岸各州做好备战,众将士可知道这军令?” “知道!”众人的声音又响亮了一些。 梅兮颜颔首道:“知道便好!” 随即,抬起下颌,声音变得低沉、森冷,问道:“初一夜里遭到叛军偷袭,主将迟斌应对不利,临阵脱逃,可有此事?” 众将士立即应道:“有!” 声音比之方才又大了一些。 迟斌却在刑架上挣扎,忍着双颊的剧痛,大声辩驳道:“本官只是上岸去命人到泛舟城求援,随即便返回了战船,副将何征知情!” 听迟斌如此一说,士兵们的愤怒又被激发出来,竟有不少人咬牙切齿地附和道: “胡说八道!主将战船一直由我们小队坚守,小何头才是指麾!” “在国主面前还敢胡诌,无耻之极!” “有种去阴间接何头!” “用你的狗命把我们的何头换回来!” 见众人已经七嘴八舌戳破了迟斌的谎言,梅兮颜冷哼一声,说道:“何征副将已为国捐躯,实是无法在此为你作证。要么你另找证人,要么去阴间接一接何副将,如何!” 众人耿耿于怀的、深恶痛绝的,不是何征战死,作为战士,他们早已有战死的觉悟。他们在意的,是临阵时主将仓皇逃命,躲在暗处置身事外,却又在最后看到战果后无恤士兵、揽收功绩,令人齿冷! 看到群情汹涌,迟斌已知这是梅兮颜故意为之,这女人想要用自己的命去整合涣散的军心。 恨!恨得浑身发抖,这女人太阴险!迟斌努力控制住因气愤与惧怕而上下打架的牙关,吼道: “本官去调援军,泛舟都尉张莽可为本官作证!” “本官返回战团后,一直在艨艟上牵制叛军楼船,否则,泛舟的战船早已被叛军拍竿所毁,尔等此刻焉有命在!” “他撒谎!”士兵们气愤地嚷着:“张莽早晨来时,只带了两个侍卫,连腰带都没有系,分明是听到南方反叛,出动水军,才匆忙之中从被窝里爬起赶来的。没有人去给他送信!更没人去向他求援!” “连岸上那些吓唬人的火把,也是我们步战士兵兄弟们帮忙插上去吓唬叛军的!” “我亲眼所见,看到战势不妙,迟斌马上跳到一条艨艟上,夹着尾巴逃了!” “军医呢!把军医拉过来!问问军医迟斌到底受了多重的伤!” “假装重伤,避不出帐!听他这嗓门,可是有重伤在身的样子!” “我们都知道!他大帐里有密道!旁边那两个就是他的狗腿子!” “迟斌还克扣军饷,我们至今尚有三个月军饷未发放!” “吃空饷!” “还有伙房的肉食!都是他高价买他泛舟城内自己人的肉!” “战死将士们的抚恤也一个字没有提过!” …… 越说越多,墙倒众人推,俨然成了对迟斌的讨伐。 迟斌一张嘴哪里说得过这么多人,连辩白的声音都淹没在所有人的指责、揭发之声中。 梅兮颜看着他脸红脖子粗、垂死挣扎的模样,心中也觉快意。 然而,效果既已达到,便需见好就收,以免事情闹大,牵连众多,反倒不好即刻了结迟斌。那些被士兵们揭发出来的藤藤蔓蔓,为保住北方稳定,暂时还不能动。 思及这些,梅兮颜伸出双手安抚众将士们沸腾的怨气,朗声说道:“军中主将临阵退缩,助长敌方士气,已是死罪。战事期间,佯病以密道擅离职守,更是罪上加罪!本王今日以军法处置泛舟水军主将迟斌,斩!立决!” 就在众士兵等到了最想要的结果而欢呼之时,迟斌却扭头对着梅兮颜大声喊道:“你不能杀我!那些兔崽子污蔑我吃空饷、克扣军饷、以权谋私的罪状还没有弄清楚,你不能杀我!” “律法有明文:涉案未清不得处以极刑!你若此时杀我,只能说明你心中有鬼,杀人灭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一十六章 匹夫之志 迟斌显然也知道要如何保住自己的命,但是,他忘了一点,此时他被绑在誓师台上,说出的话只有梅兮颜、洛英和他身边两个士兵听得清楚,其余人,正沉浸在他即将被行刑的兴奋之中,根本没人听到。 “老大,队列后面有人赶过来了,最前面一个穿着将军服,走得极快,很像泰耀廷。”洛英站在台上,一直保持着警戒。仗着超常的视力和此时所处的高度,将看到的情况以腹语轻声告知梅兮颜。 泰耀廷竟然来了?!这一点着实令梅兮颜意外。泰岳和舒里安的根基极深,藤蔓牵连,不能轻举妄动,所以她才只想着先除去迟斌这个末端,没想到泰耀廷会出现。 转念一想,泰耀廷这一来反倒是给了自己一个机会! 眼下需马上杀了迟斌! 梅兮颜佯作再次扫视众人,却重点看了看瞭望架上的士兵,趁着他们尚未下来通报,伸手再次制止士兵们的欢呼,寒着脸命令道:“洛英!动手!” “你不能杀我!” “你杀人灭……” 迟斌以所有的力气大声嘶吼,做最后的垂死挣扎,摇得整个刑架都在微微晃动 。但尚未等到人群安静下来听清他的话,洛英手中的刀刃已经到了他的咽喉。 鬼骑的兵刃,都是削铁如泥的宝器,眨眼间,迟斌已身首异处。颈腔的血朝着空中喷出的瞬间,他旁边的两个士兵看到迟斌的脑袋正落在脚下,尖叫一声,四个白眼一翻,吓得昏死过去。 将士们的欢呼声更加热烈,比之最开始半死不活的模样,犹如天地之差。 不少人喜极而泣,内心所想的千言万语,最终只剩三个字——报仇了! 不过欢呼片刻,将士们便看到瞭望架上的哨兵奔向誓师台。到底还是一群惊弓之鸟,即便有国主在上,看到哨兵突然跑过来,这些人仍是惶然,欢呼声很快便停了,兴奋也转为忧虑,眼泪也迅速收住。 “秉国主,氿州州牧、骠骑将军泰耀廷,泛舟城都尉张莽,在队列外等候。”哨兵道。 来得好快! 梅兮颜在感慨泰耀廷速度的同时,亦在感慨眼前这些士兵。清晨在刈水边看到的应该是最有血性和骨气的泛舟士兵,而剩下的这些,大部分都已没了锐气! 主将无德无恤给士兵们带来的影响,以及士兵们的消极应对,给军队造成的伤害极为致命。梅兮颜一边分心想着眼前的士兵,一边轻声说道:“带他们过来吧。” 哨兵领命而去。 哨兵与洛英先后离去,不过片刻时间,众人已鸦雀无声,眼神里皆是渴盼地望着梅兮颜。他们热切地希望国主能将眼前的困局化解,给他们指出一条明确的道路,让他们无需每日里提心吊胆。 梅兮颜看出了他们的怯弱,严格说来,这些人中大部分都是逃兵,原该处死。但是,现在却不能这样做…… 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梅兮颜朗声问道:“本王以军法惩处违反军法者,你们可有异议?” 众人异口同声道:“无异议!” “服不服!”梅兮颜追问。 “服!” “好!”梅兮颜双掌一击,发出一声脆响,续道:“今早我与侍卫进入军营,看到你们军纪涣散,不思操练,方才又不经允许,纵声喧哗,毫无军人的模样!认罚不认罚?” 这连番责备却让众人一下怔住了,恍惚中才想起这些日子自己的所为。 那些在交战当夜溃逃的人,看到誓师台上身首异处的迟斌,顿时哑了。认罚岂不是死罪?不认罚更是死罪! 看到了众人的惊慌和犹豫,梅兮颜仍拍在一起的手掌缓缓分开,左手正要落回到左腰的刀柄上,眼角一跳,改将双手负在背后,又重复了一遍问题,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你们懈怠操练,队列中大声喧哗,毫无军人模样,难道不认罚?!” 如此清晰地字眼让不少人听出了梅兮颜话中的暗示,原来不是要追究逃兵之罪,这只是一个从轻发落的借口! 几个千夫长、百夫长立即不顾盔甲在身,跪了下去,带头答道:“认罚!我等诚心知错,均甘心认罚!” 其他人也跟着跪下,呼啦啦几千人跪满地,口中齐声道:“我等诚心知错,均甘心认罚!” 负在背后的双拳缓缓松开,梅兮颜微微晗首,暗叹这些人反应还不慢,也确实没什么反心,稍稍心安。表面却仍严厉地说道:“念在战事就在眼前,你们均是我枢囯的热血儿郎,不好伤筋动骨,今日只罚你们一样——自掌嘴!一个!” 此话一出,众人又是一怔。打耳光比起鞭刑和杖责,更使人羞辱! 见众人不动,梅兮颜也早有准备,语调一变,叹道:“是不是觉得扇耳光是对你们的羞辱?” 底下不少士兵默默地点头。 梅兮颜用心地观察着所有士兵的表情和细微的肢体动作,点头附和的不在少数,可见他们尚算诚恳,还可调教,于是厉声责问道:“想想你们这八天来做的事——庸庸碌碌、浑浑噩噩,宛如行尸走肉,哪里有脸说羞辱!” 目光从队伍一侧缓缓扫向另一侧,梅兮颜继续斥责道:“当你们的父母、兄弟、妻子、儿女骄傲地说他们的儿子、手足、丈夫、父亲是枢囯真正的武人,平定过枢囯南方的叛乱,你们的脸皮不觉得发烧,心里不觉得羞臊?!” “这一巴掌就是要把你们的脸皮打醒,今后要记住,咱们枢国的汉子,无论何时,得要脸!还要时刻记住,你们当兵的初衷,是铮铮铁骨悍吾武魂、拳拳忠心以报家国!” 看着誓师台上的梅兮颜拍着自己的白皙脸颊,抑扬顿挫的声音,字字如刀,削着他们的脸皮,众人从心底涌上一股羞愧! 台上的国主,说到底也是个女子,却能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他们竟连女子都比不上么? 众人动容之色全部落入梅兮颜眼中,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了极大的作用,收敛气势,最后又补充了一句:“若你们已然忘了自己的初衷,此时此刻,去各自伍长处报名,我允许你们立即离去,不追究任何罪责!” 庞大的队列一片静谧,竟是一点声音也没有。 “啪”的一声脆响,在安静的空气中,传出好远。 何求给了自己一巴掌。 这八天,他一直在后悔一件事,没有在迟斌逃走时拦住他!他当时听到敌人大喊迟斌逃走时已知是诛心之言,却没有及时防范迟斌当真会逃跑。若是阻止了迟斌,将他硬生生绑在主将楼船上,战事绝不会如此。 也许,大哥也不会…… 啪! 啪啪啪! …… 自抽耳光的声音在断断续续之后,响成一片。 不少人甚至抽了自己好几个耳光! 第一次实战,便碰到了主将弃船逃命、敌人船坚器利的局面,确实是怕得腿软。然而,他们中的部分人第二次返回战团后,也尽力反击了,并不是全然没有羞耻心。 如果不是看到迟斌的表现,让他们心灰意冷,也不会是今日这副模样。他们不后悔当兵,只是不想迟斌这样的人做他们的主将。 多抽的耳光是觉得对不起副将何征,对不起那些战死的兄弟,他们根本没脸指责迟斌,在关键时刻,他们也和迟斌一样,舍弃了同袍! 一想到这些,便羞愤得泪流满面,无声饮泣,手竟停不下来! 一下一下地抽着自己的脸,感觉着刺痛从脸上蔓延进心里,仿佛沉甸甸的心上被扎出无数个发泄的小口,压抑在心中对何征的愧疚也一并释放,渐渐得到解脱。 梅兮颜看着士兵们借此发泄心中的哀伤、愤懑和羞愧,暗暗舒了一口气。有了这次的经历和反省,下一次,他们会更有准备地上战场。 洛英以腹语提醒梅兮颜,泰耀廷看到誓师台上的人头,脸色变了变,随即又恢复如初。对身旁那些自抽耳光的士兵,完全没有看一眼。 梅兮颜鼻子里轻哼了一个“嗯 ”字,目光仍不离庞大的队伍,振臂一挥,说道:“诸位是咱们枢国的汉子,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起来!今日要办的事已完成其一,还有其二——” 台下的士兵们,陆陆续续地互相搀扶着起来,梅兮颜也不等他们全部站起,已动情说道:“昨天本是战死的将士们的头七,是要回魂的。但昨天是初八,老话说逢八的日子阎王爷要拷打亡魂,需要回避,而烧七烧九,阎王爷请吃酒。今天正是初九,咱们便在今天为死去的将士们摆设牌位,焚香明烛,迎接他们的魂灵归来!” 这话可正说到了众人的心坎上。 不论是伤心的还是愧疚的人,都极是在意死去的同袍的头七,这是生者对死者的祭奠,也是他们奔赴沙场后对自己的激励——若有一日,他们也喋血战场,仍有一批人,会记挂他们,惦念他们,送他们上路!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阵震惊之声,随即声音慢慢开始统一,最后汇成一句话: “得国主祭奠,战死亦无憾!” “得国主祭奠,战死亦无憾!” “得国主祭奠,战死亦无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一十七章 初次交锋 军心涣散之事,到此,算是顺利解决。 梅兮颜命人堵死主将大帐的密道,并将迟斌的两个心腹杖毙,又吩咐各个千夫长和百夫长自去组织与水边负责警戒的士兵们换防、布置灵堂等,不再细细过问。 众人也已看到泰耀廷候在誓师台下,知道泰耀廷与迟斌的关系,再看到迟斌的脑袋还在誓师台上,很是好奇国主会怎么对待泰耀廷,一时仍旧驻足,没有散去。 泰耀廷稳稳地站在誓师台下,垂下眼帘,微微缩了缩下巴,行了一个简单的军礼,说道:“氿州泰耀廷,见过我主!” 旁边一身盔甲、国字方脸的中年汉子也连忙低头弯腰,施礼道:“下官泛舟城都尉张莽,见过国主!” 梅兮颜早已看到他们站在台下,却一直没正眼看他们,这时才将视线投到泰耀廷身上,摆出一副无奈的表情,说道:“泰将军,这一回我不得不责备你,泛舟大营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竟此时方到,若是叛军在这之前又来偷袭,失了泛舟,那可是你的罪过了。” 虽说是责备,但语气却并不严厉,也没有特意再提迟斌之事。 张莽想着誓师台上的迟斌的尸首,暗自揣测,这是国主在斩首迟斌后,对泰耀廷的安抚么?毕竟,这两人是表兄弟。 泰耀廷眼皮尚未抬起,已严肃地说道:“我主责备得是,臣来迟了……” 看似认真地承认错误,却不是请罪,只是不咸不淡的应付罢了。 泰耀廷远远地便听到梅兮颜的声音不对,还曾怀疑过梅兮颜的身份。距离越近看得越清楚,这张脸确实是国主,只是那个让所有王廷重臣嫌弃与厌恶的男子声音却变成了清亮的女声。 这女人,原本可以正常说话,为什么却要用男子声音面对群臣?是考验群臣对她的接受底限么?既然用了男声,为什么又要换回女声?是担心这些士兵们不能接受她男不男女不女的形象和声音,因此而不为她卖命么? 若梅兮颜能听到他此刻的心声,必会点头认同,他猜得完全正确。 当张莽主动赶到泰耀廷的行署说明泛舟水军大营遇袭及后续发生的事情,泰耀廷便知道迟斌惹了事。 临阵脱逃被士兵们看到,后续又我行我素装病不出,每一步都是在挑战将士们的底线,很可能引起哗变。为此,泰耀廷亲自跟着张莽赶来泛舟,为的便是帮迟斌收拾烂摊子,安定军心。 只是没有想到,罗夕竟比他来的还快! 刚进入大营便听巡逻的士兵说国主昨夜大闹南方叛军大营,清晨来到大营,正在誓师台上与将士们训话。 泰耀廷的心立即沉了,迟斌只怕凶多吉少。 果然,在看清了罗夕的脸的同时,他也看清了绑在刑架上的无头尸体和落在誓师台上的迟斌的脑袋。 迟斌这个表哥虽然不成才,但到底是和自己从小玩到大的,感情笃深,如今身首异处,心中如何不痛! 泰耀廷咬着牙,压制住胸腔内的熊熊怒火,听着罗夕一点一点地将涣散的军心重新聚拢,甚至将这群汉子深藏在内心的复杂情绪缓缓排解掉——这女人,比父亲分析的更加厉害。 而且,她明明也看到自己走过来,却视若无睹,此时又不痛不痒地责备他失职,是不想在这里与自己撕破脸吧。 泰耀廷心念一闪,趁着将士们尚未离开,作出一副忧心和虚心的表情,说道:“泛舟大营遭遇叛军突袭,臣接到求援后日夜兼程,还请我主示下,该如何讨伐叛军。” 梅兮颜心中冷笑,泰耀廷和迟斌可真是一对好兄弟,“贪天之功”的手法已炉火纯青,竟算计到自己头上,妄想让自己出谋划策,省去他一番功夫。 虽则鄙视,但表面上却悠悠说道:“泰将军既是氿州州牧,又是镇守氿州全境的骠骑将军,排兵布阵是泰将军的本职,泰将军自行定夺便是。” 见梅兮颜不上当,反而有让自己留下之意,泰耀廷立即警觉,说道:“泛舟大营损失上千人,急需补充兵员,臣即刻赶回金松城调兵。” 梅兮颜杀了迟斌,这一军营的士兵都已被她折服,自己若孤身留在这里,岂不等于被她软禁。到时她一纸手谕下来,命他担任泛舟水军主将,州牧另行委派他人,岂不是正遂了梅兮颜的意。 然而越是担心什么,便越是来什么——梅兮颜说道:“无需泰将军辛苦往复,泛舟水军前主将已因渎职被正法,此刻叛军正在南方集结兵力和船只,不日必将再次来犯,泰将军作为咱们枢国的骠骑将军,武将中的柱石,即刻便上任,接了泛舟水军主将的虎符即可。” 泰耀廷暗道糟糕,看来梅兮颜与自己所料一致,绝不肯放自己再离开。 心中虽急,脸上表情却是欣然接受的模样,看到身后几个千夫长正蹲在地上画线条,似乎是搭设灵堂的框架,其余不少士兵正等着他们的命令行事,登时挥动右拳重重地捶在自己的左胸上,大声说道:“既有我主亲临,臣甘做马前卒,为我主冲锋陷阵,马革裹尸,在所不惜!” 梅兮颜早已留心他说的每一个字,余光看到有士兵抬头看向泰耀廷,马上也朗声纠正道:“我是枢国之主,要保枢国的安定;泰将军为枢国的将军,也当为枢国冲锋陷阵,保卫枢国的百姓。咱们与南方叛军开战,不是向死而战,而是为了整个枢国,向生而战!” 说罢语气一转,以豁达、包容之态说道:“虽则将军忠心可鉴,到底还是失言了。” 张莽在一旁做陪衬,身上的冷汗就没有消过。虽然身为武职,但他心思却极活泛,懂得见风使舵,这才能在泛舟城当个安稳的都尉,给迟斌打下手。 此时已听出国主与泰耀廷两人在言辞上的交锋。 国主要将泰耀廷留在此处,泰耀廷脱身不成,干脆暗示士兵,这一战是为国主个人而战,企图激起士兵的逆反情绪。但国主也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不仅言中带刺暗讽泰耀廷自私,结尾还大大地展现了自己博大的胸怀。 一个笑里藏刀,一个绵里藏针,两相对比,还是国主更胜一筹。然而,这不过是一场交锋而已,到底谁输谁赢,还远远猜不透结果。 泰耀廷虚心地接受了梅兮颜的批评,平静地应道:“是!臣失言了。” 这片刻间,泰耀廷已做好了留下的准备。泛舟是他的管辖之地,战事发生在此,他必然要参与战斗,只是暂时失去了氿州州牧这个位置而已。有父亲泰岳在王廷坐镇,绝不会让梅兮颜安插她心仪之人顶替自己的。 料想泰耀廷暂时不会再耍花招,梅兮颜看着台下的士兵,体贴地说道:“去大帐吧,这里留给将士们搭建灵堂。” 不过一句话,却可以收买人心!泰耀廷恨自己看到迟斌的尸首而失了方寸,竟让梅兮颜一而再、再而三俘获人心。 余光瞥了眼表哥迟斌的尸首,泰耀廷凝视着走在前面的罗夕的后背,眼神里有隐隐的恨意在翻腾。 不久后,潜入到刈水南岸的泛舟哨探终于探回昨夜的消息,众将士得知国主几人便毁了对方四条楼船,均是震惊得无以伦比。 这个消息无疑让本有些忧虑的泛舟士兵们士气大振,更觉得是对战死的将士们的最好交代,让他们能安心上路。 晚上,灵堂和灵牌全部准备完毕,梅兮颜亲自主持祭礼,与所有将士守夜至天明。 将叛军拥有的各种战船数量告知泰耀廷,命他多加防范后,梅兮颜与洛英向都城枢钥赶去。 这一次梅兮颜遵守与鬼骑的约定,没有留在战场。这刈水间的庞大战场,自有效忠于枢国的将士们冲锋陷阵,而她,在另一个没有狼烟和鲜血的战场上,却需要她亲自上阵! 泰耀廷看着梅兮颜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视野中,不再掩饰恨意与怒意! 以为在铁壁城收服了申云,就收服了王廷中的群臣了?以为亲自到泛舟大营来安抚士兵,士兵们就唯她命是从了?太天真了! 她毕竟不是冲锋的将领,只要争得一城一地的胜利便算圆满,作为枢国国主,她的失职是致命的,等她回到都城,自有人对付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一十八章 正面对峙(上) 在灵祁县的船坞中,梅兮颜没有发现大量的战船,又没有接到北山越和柳朔雁的消息,不知瓢儿岛之行可顺利,更不知道除了瓢儿岛,南方叛军是否还有其他造船场。 在这样严峻的情势之下,担心战事会突然扩大,梅兮颜与洛英一路换马疾行,两天两夜便赶到了都城枢钥。 从去年年底去铁壁城,辗转到越国、吕国、枢国南方,再进入枢钥,竟已是半年过去。 国主终于回来,平静的王宫似乎并没有显出多么兴奋的变化,一如往常一样安然,有条不紊。 程铁鞍严令任何人不得打扰国主休息,让梅兮颜终于有了短暂的休憩机会。 五月十二这一天,廷臣都知道国主已回到王宫,却愣是没有看到国主的身影。洛英守在梅兮颜的寝殿门前,称国主极度劳累,需要好好休息,将一切人等挡驾,包括泰岳和舒里安。 虽然国主在休息,但却有一份关于军队供给的手谕诏令左右丞相去做,洛英将梅兮颜亲笔写的手谕恭恭敬敬递交给泰岳和舒里安,仍旧站在国主寝殿门口尽忠职守。 五月十三一早,睡饱了的枢国国主梅兮颜,准时出现在启枢殿侧殿的廷议上。 待梅兮颜大咧咧地坐下,年过半百的左丞相泰岳和右丞相舒里安慢吞吞地伸出双臂,再慢吞吞地弯了弯腰,似乎速度再快一点,老腰的骨头就要吱嘎作响一般,慢吞吞地施了礼,口中呼道:“参见我主!” 他们后面的廷臣早已躬身弯腰等待多时,听到他们终于出声,立即也跟着呼道:“参见我主!” 梅兮颜看着殿上各个半弯着腰的文臣武将的脑袋,一丝冷冽在眼中划过,很想让他们就这样撅半个时辰,好好弄清楚侍奉的是谁、参见的是谁。但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握了握拳,带着微微戏谑,清了清嗓子,用清脆的女声,朗声说道:“半年未见,各位的礼数倒仍是规整。免礼,都坐吧。” 非大典仪式,廷议只在启枢殿侧殿进行,廷臣皆有坐席。但一时间,群臣被梅兮颜的声音所惊,早已忘了要入座。 泰岳和舒里安原本岿然不动的神色终于有了一点变化,想来也是被梅兮颜突然发出女声吓得不轻。 女生男音,曾是他们不满梅兮颜为国主的原因之一。一些非他们阵营的臣子,也对梅兮颜的声音难以接受,而选择沉默地做壁上观,看梅兮颜能将国主做到何种程度。 “我主这嗓音……”只短暂惊讶了一瞬的泰岳问出了众人都很在意的问题。 梅兮颜暗暗冷哼,脸上却笑得嫣然,更有一种明媚爽朗的英气之美,说道:“多谢左相关心本王的咽疾,不过是年少时伤了嗓子,这半年治好了而已,总不会比南方叛乱更让诸位震惊吧。” 初继王位之时,梅兮颜使用男声,是因从莽林回来,在罗赞面前一直便是这个声音。她原本想用这个声音报复罗赞——那个声称是她父亲的人,在明知鬼骑寿命多不长久的情况之下,仍将她送去莽林,训练成鬼骑,她便用男不男女不女的形象面对他,让他愧疚。后来,便如泰耀廷所想,用来测试群臣对她的接纳程度。 恢复女声,只因她觉得时机到了,她已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能力,现在需要这些心思玲珑的廷臣们站队,自然不能再给他们嫌弃的借口。 泰岳只当没听到梅兮颜后一句的嘲讽,平静地说道:“我主万福,陈疾治愈乃枢国之福。” 后面众人也便跟着泰岳复述一遍,低着头看不出多少真心,应声虫倒是一堆。 对于泰岳回避了南方叛乱之事,梅兮颜没有追问,今日本就要说此事,他们想躲也躲不过,因此笑道:“坐吧。” 不少廷臣偷眼看着泰岳和舒里安慢吞吞地直起腰,慢吞吞地走到自己的坐席前坐下,才快步走到自己的坐席前,坐下。 待所有人坐定,梅兮颜略表“关心”地开口说道:“两位丞相这半年看似苍老了一些,若身体吃不消,无需每次这么辛劳来参加廷议。” 舒里安略略收一收下巴,脸上摆出一副公忠体国的模样,感慨道:“今年实是枢国的多事之年,水患方歇,灾兵便起。臣虽老骥,尚有余力,敢不为枢国卖力。” 虽然舒里安说话的时候眼皮一直垂着,但他那两条花白虬眉始终张扬着,怎么看都不像善类。生了一张武将的脸,却一生在文臣之中钻钻营营,还要装出一脸慈眉善目的模样,无奈野心都体现在眉毛上了,也是可笑。 舒里安既表过态,泰岳便不再说话,只是朝着梅兮颜微微点头,算作附和。 梅兮颜恨得牙根痒痒,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枢国得两位柱石,实是幸事。” “昨日国主休息,未及听老臣说话,三公主和大王子……”舒里安轻扯嘴角,权作一笑,正要说罗珃和罗启的失踪,却被梅兮颜打断,淡淡地说道:“他们正在南方照顾灾民,让他们继续历练吧。” 大家都知道泰岳和舒里安属意的国主人选是罗启,梅兮颜一句不冷不热的话便算交代了罗启的安危,似是故意不以为然。 不给舒里安再询问的机会,话锋一转,梅兮颜又道:“听闻最近有传言说南方叛乱是因我偷偷潜入南方被人揭穿身份,赈灾的粮食又被掺了药,吃死了人,流离失所的灾民认为是我要灭他们两州百姓,所以两州造反——在此对诸位澄清一下,绝无此事!” 殿中诸人暗笑,天祭传言确实有过耳闻,但因铁壁城大战有目共睹,北方民众对此传言倒是不信者居多。 只是这种事哪是你说一句便天下皆澄清了事,仍是如此我行我素的作风,到底是莽林出来的,勇悍强势有余,圆滑柔软不足。 舒里安被梅兮颜打断了问话,正在气闷,立即倚老卖老地责备道:“禀我主!天祭谣言虽是谣言,但若我主不私自进入南方、不暴露身份,也不会让孟定衡借国主身份制造天祭谣言,从而煽动百姓造反,演变成如今不可收拾的境地。” 自梅兮颜继位后,泰岳与舒里安在廷议之时的态度便一直如此,群臣早已习惯。 当初梅兮颜百般忍让,只是为了麻痹他们,先观察群臣的各个阵营,以便日后分别对待和处置。而且,她当时刚刚继位,实则处于被架空的地位,完全没有实权,也无法表现得强硬,与满廷文武作对。 梅兮颜哂笑道:“孟郑两家反心早已露白,无论本王是否去南方,今日之事都无可避免。” 目光似乎不经意地转到泰岳脸上,又立即移往别处,梅兮颜以轻松的语气佯作怨怪道:“倒是右相失态了!我枢国年轻有为的骠骑将军不止一位,尚未交手,右相怎么就断定事态‘不可收拾’了?” 枢国最年轻的两位骠骑将军,分别是泰岳的儿子泰耀廷,舒里安的儿子舒庆。 舒里安没有料到梅兮颜敢于如此明嘲暗讽他和泰岳,长长的眉毛不自禁地抖动了两下。下面的群臣里,不少人都在偷偷抬眼打量梅兮颜,已然察觉出她的态度开始强硬起来。 “回我主!”泰岳垂着眼皮,波澜不惊地接口说道:“右相也是太过担心局势变化,才有意如此措辞,旨在提醒我主多加注意言行,不给有心人可乘之机,以免带来严重后果。” 泰岳说话时嘴唇变化的幅度很小,因此语音有些含糊,却又每个字都能让他人听清,只是听起来很是高傲。此刻,更是带有一些教训的意味在其中。 他的外甥刚被梅兮颜处决,儿子也被梅兮颜留到泛舟大营,要面对的是不知何时就会冲上来的南方叛军,却还要听梅兮颜在这里对他嘲讽,怎能甘心。 梅兮颜秀眉一挑,轻笑道:“左相何必长他人志……” 话未说完,泰岳却已自顾自继续说道:“因我主与吕国世子进入越国,又返回吕国,使得我枢国搅进了吕国王位之争,无端惹来一个强大的敌人。” 舒里安立即插口道:“年初我主曾让鬼骑侍卫带回消息,说我主与吕国世子正在商谈联盟之事,不知这联盟与吕国王族之事……” 两个丞相一唱一和,舒里安故意停住不说,却恰到好处地勾起了群臣的怀疑。 “我枢国从不主动挑起战争,作为国主,本王又怎会明知故犯。”被泰岳无礼打断话语,又被舒里安故意误导,梅兮颜咽下怒气,轻笑,随即解释道:“原本想与吕国结个互市,便于大批量购买吕国的粮食与美酒,不料吕国王族祸起萧墙,更有包藏祸心者要将祸水引到枢国。”梅兮颜轻笑着解释道。 她本不想解释,但想到廷上所坐之人并非都是泰岳和舒里安的党羽,若只是高傲地反问一句,担心会引起中立廷臣的反感。她现在需要更多的廷臣站到她这一边,因此一定要费这番唇舌。 那些视泰岳和舒里安为马首的廷臣仍旧略微垂着眼皮,没有任何反应。剩下的廷臣也已习惯了闭口不言,一时十分安静。 鼻子里不屑地轻哼一声,梅兮颜的目光再次扫过所有廷臣,惋叹道:“果如左相所说,被有心人趁机大做文章,不止吕国惶惶不安,便是咱们这枢国王廷,也被误导了呢。” 双手搭在宽大的坐椅上,梅兮颜挺了挺腰杆,熠熠发光的晶亮双眼与泰岳和舒里安各自对视一瞬,又道:“今后本王一定更加谨慎,不给搬弄是非者、心怀不轨者——任——何——机——会。” 最后四个字,梅兮颜一字一顿,表示自己的决心。 那四个音节,落在泰岳和舒里安耳中,却如擂响的战鼓一般,在昭示战争的开始。 舒里安遒劲的眉毛一抖,中气十足地问道:“然则南方百姓恨我主入骨,吕国吕青原又视我主为杀父仇人,内忧外患,双重夹击,我主要如何应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一十九章 正面对峙(下) 三次强调“我主”,舒里安在极力突出梅兮颜是所有祸端的本源。 梅兮颜知道舒里安在针对自己,故意离间她与那些中立的、或者对她有些信任的廷臣的关系,要将她孤立起来,哪里会让他得逞。 环顾廷臣,梅兮颜肃色说道:“我为枢国之国主,吕国也好,南方叛军也好,为得枢国利益,自然要针对我而来。打击我,便会打击枢国,我与枢国,休戚相关,本就是一体。” 顿了顿,梅兮颜毫不担心地说道:“南方叛军之事,一会儿我会详细说明。至于吕国诬陷我枢国的言论,本就是假的,无需挂怀。” “吕国倘若非当此事为真,兴兵犯境,亦或者与南方叛军联手,我主要如何应对?”舒里安不肯放弃吕国这个借口,继续追问。 梅兮颜眸光一敛,精光藏于眼底,振振有词地答道:“吕国王族大乱,三个王子一死一伤一失踪,其中牵扯诸多吕国廷臣及内幕,更有越国在屏山关与其僵持。王廷如此不稳,他们怎会不知死活来招惹我们。” 泰岳轻咳一声,又以特有的声音说道:“越国对付姜国和朴国已经吃力,绝不会再对付吕国。吕国已定下吕青原在六月继位,他为新主,尚无武功建树,借此机会攻打我们,正可建立功勋,他会错过良机么?” 梅兮颜早知泰岳和舒里安会以此发难为难自己,目光坚定地看向泰岳,淡定地答道:“南方叛军虽可恶,但这一个月所见,永靖关对国境的严防却从未疏忽过。即便是南方的百姓,都在自觉防范吕国来袭。” “如今他们已成叛军,焉知吕国不会许他们以好处,而与吕国联手?”舒里安问道。 “右相的担心不无道理。”梅兮颜笑道,笑意却只停留在嘴角,“南方既成叛军,很可能会寻求吕国帮助。然而他们从吕国买来的大批量粮食却被吕国贼喊捉贼地抢了回去,可见,吕国实在没什么诚意合作。” 在群臣的眼中,梅兮颜出去一趟,确实与之前大不一样。由于对南方情况知之详细,无论舒里安和泰岳如何刁难,她都有理有据地分析,再不是铁壁城时那种莽撞的孤勇。 舒里安脸上的老肉正在因气愤而隐隐抖动。对手正在成长,若不能尽快除了她,只怕自己便要糟糕。 偷眼看向泰岳,他刚失了外甥,感触应该更深。只是梅兮颜今日言行滴水不漏,实在找不到漏洞。 “此一时彼一时,合作讲求的是利益大小,朋友或敌人,从不是一成不变的!”泰岳缓缓说道。 “左相说的是,小人和敌人,我们都要防范。”梅兮颜哂笑道。故意用重音突出了“小人”两个字。 泰岳和舒里安怎会与她在这两字上一般见识,只是暂时无言以对,所以不再说话。 见泰岳和舒里安终于停止了诘问,梅兮颜收起嘴脸的笑意,正色说道:南方叛军之事乃是百年遗患,也该了结了。吕国看似虎视眈眈,实则更像是纸老虎,中看不中用。” 停顿一下,梅兮颜将右拳郑重地放到桌案上,锵然道:““我们枢国虽不主动挑事,可也从来不怕事!胆敢犯上作乱及犯我边境者,便让他们看看我们枢国的手段!”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坐在前侧的奉常陆维贤、御史杜衡,眼皮抬了抬,瞄了一眼神色肃然且坚定的梅兮颜,又垂下了眼皮,依旧保持面无表情的姿态。 泰岳在座位上施了一礼,温声说道:“吾等坚信我主之决心,必能保佑枢国袪灾除恶,国泰民安。” 本是好好的一句恭维话,从泰岳的口中说出来,梅兮颜总觉得他们没安好心。 众臣正要附和泰岳之言,齐声恭维,梅兮颜却没有给他们机会。身子稍微向前一探,腰背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刀扫过众人,仿佛山林之王在睥睨它的领地,直接说道:“枢国非我一人之国,是万千百姓安身立命之所,在坐各位均是枢国栋梁,枢国需要我们戮力同心,才能国泰民安,举国太平。” 装模作样地感慨一番,梅兮颜见泰岳和舒里安似乎已无话可说,说道:“面对外界的危言耸听,希望各位保持心境澄明,莫要被流言蛊惑而行差踏错。” 最后一句话,梅兮颜说得很慢,目光更是依次从前到后、从左到右,扫过所有廷臣,似在提醒,又似在警告。 侧殿一时鸦雀无声。 泰岳与舒里安的党羽不能应和;中立者看不到梅兮颜更实际的表现,不想应和;稍微信任梅兮颜的人也只能偷偷在心里支持,不敢应和。 片刻,奉常陆维贤不咸不淡地开口说道:“南方流言甚嚣尘上,甚至引起反叛,虽是孟氏与郑氏操控,但不能无视源头。此皆因我主祭祀诚心不足,上天才会降下危言以为惩罚,还请我主今后端正态度,勿要异言异状。” 卫尉骆毅也冷着一张脸,在旁补充道:“今后我主出行,请告知老臣,按规制出宫,民间便不会生出妄议!” 听语气,很是有些教训梅兮颜之意。 因两位丞相刚与国主就此事争辩过,且已告一段落,看似梅兮颜以强硬之姿占了上风,但实际上,泰岳和舒里安将问题全部归咎于梅兮颜本身。即便梅兮颜逐一辩解和反驳,也仍改变不了大部分群臣认为眼下的是是非非皆因梅兮颜而起。 此时陆维贤和骆毅发声,听起来也像是不满梅兮颜的所为,而压制梅兮颜的气势。 殿中诸人各怀心思,泰岳和舒里安也希望陆维贤能继续多说几句,最好引到年初的新年祭祀大典上去,继续数落梅兮颜的不是,坐实她非国主最佳人选。 想到去年陆维贤和梅兮颜两人差点就在这殿中打起来——一个苍发老者,一个蛮横丫头——仍觉好笑。 陆维贤身为奉常,已过了耳顺之年,为人仍旧严肃刻板,完全不懂变通。去年新国主继位大典的繁琐礼仪被梅兮颜批驳为繁缛,不肯遵枢国的旧制,要求从简,两人谁也不让步,导致争吵起来。 陆维贤差一点便要抡起拐杖责打野性难驯的梅兮颜,而梅兮颜更是差一点劈断他的拐杖,最终被骆毅和鬼骑拉开。以后廷议,陆维贤便始终不说话、不表态,被梅兮颜私下称为泥塑之一。 泥塑之二便是卫尉骆毅,骠骑将军,禁卫军统领。与陆维贤年纪相仿,是武将中的元老人物。原本按资历,可升为郎中令,但梅兮颜执意要求由毫无功勋的鬼骑侍卫队长程铁鞍担任郎中令,引起所有廷臣不满。 梅兮颜一怒之下,撕了左右丞相关于郎中令任命的奏疏,郎中令空悬,将王宫各殿的侍卫分成几组,鬼骑侍卫各为队长,直接指挥。 与这两位老臣的嫌隙就此生下。 今年是梅兮颜继位元年,因铁壁城与吕青野之事,新年祭天大礼没有参加,算是再次开罪了陆维贤。又让程铁鞍全程以中大夫之身份辅佐太傅罗继伟讨论政事,中大夫乃郎中令下属官,便也开罪了骆毅。 不过昨日休息一天也没见他们两个找上门来问罪,梅兮颜直觉是太傅对他们说了什么,因此对自己的印象已有改善,没想到他二人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就倚老卖老地教训自己。 梅兮颜铁青着脸斜瞥了陆维贤和骆毅一眼,右嘴角向下微微撇了撇,强行咽下一口气,无视二人,看向其他人,正色说道:“南方叛乱蓄谋已久,终至如今刀戈相见,今日与诸位所商的,便是南方叛乱之事。” 陆维贤与骆毅各自说了一句话,没等到梅兮颜的回应,似乎也不强求,又恢复了“泥塑”的“本性”,垂着眼皮坐在前面,不闻不问。 梅兮颜乐得他们不再说话,继续说道:“泛舟的战报诸位都已阅过,叛军船坚刃利,士气正盛。泛舟水军大营主将迟斌玩忽职守、临阵脱逃,险些酿成兵变,我已将他军前正法,骠骑将军泰耀廷已接任泛舟水军主将之职。氿州州牧暂时空置,无需再改派任命。” 迟斌被斩首之事,泰岳是今早才收到泰耀廷的飞鸽传书。梅兮颜收复了泛舟大营的将士,泰耀廷现在泛舟大营,暂时不便擅自离开,致使消息的传递落后于梅兮颜的返回速度。 一想到自己姐姐就这么一个儿子,却惨死在梅兮颜手上,凌晨已痛心过的泰岳,又忍不住替姐姐伤心。 梅兮颜杀了他的外甥,又将他的儿子放置在战场,即便保留氿州州牧的位置示好于他,他也绝不会忘记这仇恨! 然而,暗中咬牙的泰岳却装作一脸惶然,慢吞吞地站起身,慢吞吞地走到殿中,郑重地跪倒,叩拜道:“老臣管教甥子无方,代甥子迟斌向我主谢罪。” 梅兮颜眼角一跳,暗自腹诽:老狐狸真会做戏——但人却已站起,快步走到泰岳身前,弯腰伸手将他扶起,口中直说道:“迟斌不识抬举,与左相何干!况他远在泛舟,左相哪里知晓他会贪赃枉法、中饱私囊、临阵溃逃、贪功诿过。好在天佑我枢国,终于没有酿成军队哗变之大祸。” 梅兮颜每说一句,便如同插泰岳心头一刀,恨得他心头狂跳不止,却还要表现出一腔愧疚的模样来。 将泰岳扶到他的坐席处坐下,梅兮颜才施施然重新回到自己的王座中。细看群臣,人人端坐看着自己,倒是没人去偷眼看看泰岳的表情。 梅兮颜也没指望过杀了迟斌能给泰岳和舒里安什么震慑,这群滚刀肉若能知道收敛,枢国南方何至于有此形势! 目光停在舒庆脸上,平静地续道:“未免泊州轻水大营再犯迟斌之错,责令骠骑将军舒庆即日赶往轻水大营,担当主将。” 舒庆是舒里安的长子,三十有六。并未立下什么赫赫战功,但当年那些声名威赫的大将军们死的死,老的老,枢国近二十年又没有过大战,只是在每年武校会选拔得头筹,所以被舒里安完全不避嫌地慢慢提拔上来。 若不是禁卫军统领骆毅身子骨还硬朗,舒里安早已让他顶替了骆毅。又因康棣是枢国硕果仅存的凭战功得到的大将军头衔,舒庆寸功未建,自然也不能大言不惭升为大将军,如今已是做了四年骠骑将军。 “秉国主——”梅兮颜话音一落,舒庆虎眼一瞪,遗传自其父的眉毛一跳,已朗声拒绝道:“轻水大营主将余成言尚未犯错,臣若就此去上任,恐轻水的将士们不服,此举不甚妥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二十章 敲山震虎 状似假寐的骆毅坐在舒庆前面,下巴轻轻抬了抬——舒庆一直想要兵权,对金吾卫将军和他这个禁卫军统领的位置都曾觊觎过,但没有得逞。现在给他了,他却不要,可见想要的不是带兵冲锋陷阵的权力,而是安安稳稳的控制都城和王宫士兵的权力。 梅兮颜拳头紧握,面上却对舒庆的无理拒绝很是不以为然,鼓励般说道:“舒将军此言差矣。将士们向来只看虎符才认主将,况且你官职本就比余成言高,与泰耀廷将军一样,皆是年轻武将中的翘楚,该当你们去领军作战,给将士们做个表率!无有不妥,照办便是。” 不再给舒庆推搪的机会,梅兮颜换了严肃的神情,正色说道:“目前已知叛军大小战船三百余条,且攻击力极其强悍的楼船上装有一种拍竿装置——十余丈的原木上坠有大石,一竿拍下来,任是什么战船,都将被摧毁。反观我方战船,不仅没有任何改善,更是陈旧不堪,历年批拨的军费到底用去了哪里,还有多少官员居中上下其手、营私舞弊、中饱私囊的贪腐之事,交于御史大夫调派人手一一细查!” 语气越说越是严厉,到最后,梅兮颜已一掌拍在桌案上,雄心勃勃地慨然说道:“今番跟着战事一起,文武兼治,舒将军务必辅助杜御史彻查各水军大营历年军费开支情况,凡有贪墨者,立即收押解来枢钥,我亲自审问!” 这才是她今天的重头戏,敲山震虎。 国主既已表露了自己的目的,一些廷臣惕然心惊,这风向显然是国主要开始整顿廷纲。 国主既能把迟斌之事说得头头是道,必然知晓迟斌不少秘事。而且,她陆续调走了十一个鬼骑,至今也只回来一个,难保不是在民间发现了什么,让鬼骑去细细探查。 这位新国主与两位丞相不合,今日殿上言辞交锋,隐隐都带着金铁互斫的火星,廷臣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 盖因国主身份不正是其一,毕竟老国主大婚后半年左右,这女娃娃便出生了,实是让人怀疑。 其二便是先前表现出来的性别和声音,女生男音,不男不女,总有些损及国家颜面。 其三,此女性格不似前两代国主那般温和,虽然有勇无谋,但人却极其强势。强势国主御下,必然不容权势熏天的重臣,国主与两位权相,可算得上是绝对的死对头。 刚继位时,国主无兵无将,廷中更无相熟的臣子,自然拿两位丞相没辙。但经过铁壁城一战,国人已知国主的勇悍与睿智。不说其他,单枢钥都城,今年过年时的炮竹都比往年响亮许多,人人争相祈福在国主的御下,能满足他们的愿望。 民众的愿望,与他们这些廷臣的愿望,总是有着各种不可调和的矛盾,从古至今,未尝解决过。但遇到强势国主,多少侍主之臣都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们这半年可是切身体会到了。 枢国士兵数量在五大国之中,算得上是最少的,但一旦有战事,参战的士兵却是最多的,只因其中一部分均是民间百姓自发参军抵御外敌。 借着战时,百姓都有同仇敌忾之心,此时整治贪墨,借题发挥,怕是要对泰岳和舒里安动手了。这两位这些年在枢国作威作福,虽不至于百姓怨声载道,但憎恨他们的也有十之七八。只是大权在手,谁会在意庶民的爱憎,不过都是脚下的蝼蚁罢了。 此时动手,正应和了百姓之心,也就更容易赢得民心。 在座廷臣,均是王廷的肱骨,有自己的站队选择。但其中有胆小的,便心生惴惴,担心这新国主铁了心不管不顾,怒意会牵连到自己,于是偷偷打量御史大夫杜衡。 这个瘦得竹竿一样的中年人旁若无人地端坐着,目光正视前方殿中的柱梁,嘴角微微翘起一点,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看不懂杜衡的表情,有些人又小心翼翼、躲躲闪闪地将眼神飘到了泰岳和舒里安身上,等待他们拿出应对之法。 “禀国主——”泰岳终于在众人的期盼之中发了声,含混却傲然之声总隐隐透着盛气凌人之感。“老臣以为,此正战时,不宜大肆查处贪墨,以免逼得那些贪腐之辈狗急跳墙,反投去叛军,将我方的情况透露给叛军。亦或者干脆做了叛军的眼线,引叛军过刈水,致使狼烟燃进北方大地,祸延百姓。” 明明都有山羊胡子,太傅那把胡子,梅兮颜只觉得有趣,很想去揪一揪玩玩,轮到泰岳,一见他说话时胡子跟着下巴一起动,就想把他的胡子一把揪光! 这借口也亏得他说的出来! 孟郑两家此时要那些贪官毫无用处,反而会让百姓反感。这些贪官留在北方或者还有命在,若投奔南方,必然被憎恨贪官的百姓所杀,亦或者被孟郑两家借他们的人头来讨好百姓。 难不成这是为自己想到的退路?梅兮颜故意露出愤怒的情绪,手指敲着桌面,恨恨地问道:“那些蛀虫吞了军饷、军费,导致我北方水军第一战损失巨大,难道就这样放过他们?” “事有轻重缓急——”泰岳沉稳地说道,“如今是要集合众志,先抵御南方叛军,待解决南方战事后,再行查处亦不迟。” 泰岳之所以力争拖延,是没有想到梅兮颜竟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查处贪腐! 虽然贪腐随时可查,但要保证查不到自己头上,泰岳和舒里安却也要时间去布置,因此必须要找个适当的借口拖延时间。 “不——”梅兮颜言辞拒绝道:“战事一起,非一朝一夕能完结,后勤补给等更是耗时费力。查处贪墨官员正需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才能将他们连根拔起,这事比战事更急,需要在座诸位勠力同心,一举而成。” 说罢,拿起放在桌案上的一叠背面透出密密的墨点的纸张,梅兮颜对御史大夫杜衡说道:“离开枢钥这半年,我在民间已收集了不少罪证,昨日已将所有证据整理好,廷议散后杜御史按名单查实拿人。尽快收缴他们的不义所得,登记造册后入库,再充军费!” “此事决不可行!”舒里安眉毛一挑,断然否决道。 话音一落,舒里安已起身走到殿中,肃然说道:“我主整顿廷纲之心自是无可厚非,但如此照单拿人,若是牵涉到军需供给,一时无人能够代替原官员职务,只会更加延误、乃至影响军情,岂非便宜了叛军!” 说罢又施了一礼,恳切地说道:“便先让这些蛀虫尽尽分内之事,之后再行处置不迟——请我主三思!” 泰岳也立即站起身,凑到舒里安旁边站定,同样施礼恳求道:“请我主以战事为重,三思而行!” 先前以为抓住了梅兮颜的把柄,两人从未放低过姿态,此时即将涉及自身利益,两人倒是心有灵犀一般起身表态,其他人不论支持不支持,自然也得跟着站起身来附和。 两尊坐着的泥塑——陆维贤和骆毅——也成了站起的泥塑,另外还有一个仿若置身事外的杜衡,也跟着干巴巴地站着。 “我已三思过!”梅兮颜似乎铁了心一般,说道:“去年赈济南方蝗灾,国库已然空虚,致使铁壁城之战后,修复城池的款项迟迟不能到位。如今,南方两州叛乱,更需粮草辎重与军费,必须要查处这些蛀虫,让他们吐出财物以充军费。” “请国主放心,得知战事后,老臣便已督促泊州和氿州州牧,尽快供给军需。关于楼船拍竿的加装与改良,也已知会其他州牧,协力办理。”泰岳悠悠说道。 梅兮颜知道彻查贪墨吓不住这两个老狐狸,正等着他这句话,再故意犹豫半晌,消消怒气,才勉为其难地妥协道:“既然左相如此说,便请杜御史命人暗中查处,秋后算账。” 说罢,又伸手拿起置于桌案上的各个军营递上来的奏疏扬了扬,续道:“战事发生也已十余日,我为枢国之主,自当急军中所急,也体念左相、右相的热忱忠心,奏疏已批复,连同昨日的手谕内容,烦请两位丞相再催军需粮草辎重等送往刈水沿岸各军营,以免延误、影响战事。舒将军也即刻便出发,确保轻水大营无虞。” 舒庆还想再推迟,御史大夫杜衡却已施礼道:“廷议结束后臣即刻去办。” 这话接的时机恰到好处,给人一种泰岳、舒里安和舒庆一并领命的错觉,却也是梅兮颜最想要的结果。 梅兮颜眼神不经意地扫了杜衡一眼,这个精瘦的中年人正瞑目而立,虽然嘴唇紧闭,却轻微颤动,似在不停复述他要做的事情,以加强记忆。 没想到时隔半年,王廷也发生了如此让梅兮颜惊讶的变化。从不在廷议时开口说话的陆维贤和骆毅开了口,虽然言辞满是挖苦。在廷臣眼中,这或者是趁机落井下石,但在梅兮颜眼中,却觉得更有深意。即便摸不准陆维贤和骆毅的立场,但杜衡这里,却是能够安心了。 相比杜衡的沉稳,泰岳与舒里安心头却都是一震——走眼了,被梅兮颜摆了一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二十一章 拖延 梅兮颜借迟斌之事故意提出彻查贪墨问题,看起来认真,实则却是声东击西、以退为进。 她正等着泰岳和舒里安拒绝,等着他们主动提醒她眼前的正事是南方叛乱,作出退让一步的姿态,好让他们没有推脱的借口,从速筹备粮草辎重等后勤补给。 这女子,比之去年年尾被他们故意搪塞、摆布一通,只得孤身去铁壁城一战时,竟有了心计了。 去年铁壁城被围,泰岳、舒里安和舒庆等人以粮草准备来不及,大雪又阻路为由,拖延供给和发兵,使得梅兮颜不得不带着她的鬼骑去支援铁壁城。 他们本以为屠一骨已经有对付鬼骑的经验,这一战一定会送梅兮颜和鬼骑归西,却没有想到,反倒是屠一骨被打得稀里哗啦,鬼骑毫发无损,且保住了铁壁城。 那个在王宫中野性难驯,直接对着德高望重的两代重臣吵架、动武、撕奏疏,却又拿重臣毫无办法的野蛮丫头,竟然也会耍此等心机!不仅要他们亲口说出去筹措军费,还让这廷上其他人生了警戒之心。难保便有那墙头之草,怕这女子得了人心后动真格,而越来越偏到她那边去。 而且,看今日之情形,绵里藏针的杜衡似乎是要站到梅兮颜一边。这人权力仅在左右丞相之下,更有监察之责,并不好惹,今后说话、做事要更加谨慎才好。 虽然今日看似梅兮颜占了上风,但精于算计的廷臣们看得清楚,目前大势还在左右相手中——干活的人是否能将活干的漂亮,关键还要看上面的意思。两个丞相的心意早十几年便已被聪明人摸透,自然明白下一步该如何做。 至于国主与左右相相斗的最终结果,有些原本相信左右相的人,看到杜衡说话,便将自己的脚歪一歪,踩到国主那边一些,给自己留一点退路。 廷议结束,舒里安和舒庆冷着两张脸回到府邸,直接去了湖中水榭。 “父亲,您觉得陆维贤和骆毅那两个老家伙今日突然开口是什么兆头?”舒庆喝了一口凉茶,恭敬地问道。 “原本就当他们站在那丫头一边,今日不过是坐实了罢了,有什么奇怪。”舒里安背负双手,站在栏杆前,看着湖中无数锦鲤聚集在一起游来游去,幽幽说道。 舒庆拿起玉石案上的鱼食盒子走到父亲身边,一边捏起一小撮鱼食慢慢捻落湖中,一边说道:“自然不同。之前只有那丫头一人横冲直撞,我们很容易便牵制住她,如今两个老家伙站到她那边不说,杜衡也站到她那边。这三人若是联手为她出谋划策,便不好对付了。” “你没看出来么?这丫头一直都很难对付,是我们不了解她,被她先前的做戏骗了!”舒里安瞪了儿子一眼,暗示他糊涂,转头看着一群锦鲤在水中夺食,斑斓的色彩翻飞,搅得水面漾起无数波纹。 “您是说……”舒庆一怔,手里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开始细细回忆梅兮颜之前所做的一切。 舒里安反倒从舒庆手里取了一些鱼食,慢慢地撒进湖中,说道:“铁壁城不过是她顺水推舟之举,实际上她巴不得自己去,既能展示她的谋略和武功,又向世人证明她为了百姓可以孤身犯险,讨好又卖好。” 湖中的鱼群转向舒里安这边的鱼食,争相聚到一处抢夺。舒里安忽觉得在铁壁城问题上,自己和泰岳与梅兮颜的关系全然弄反了——原本以铁壁城为饵,是要诱梅兮颜这条鱼,结果却是他们变成了鱼,被梅兮颜耍得团团转而不自知。 伸手看到手指上黏着的一些鱼食碎屑,厌恶地拍拍手,将碎屑震落,转身走到另一侧扶栏前,眺望湖中的一座小孤岛。 那岛实则称不上岛,只是一块巨大的石头,一直在这湖中。平常年份,石头还能露出一块两丈余的平台,兴致起时可乘船上去走走,或者假作一渔翁,享受垂钓之乐。 今年雨水大,湖面上升,平台没在水下,只露出一角突出的顶端,兀自证明着它的存在。 舒里安心情渐渐好转,嘴角一挑,露出一抹狞笑。 这才是他要的结果——梅兮颜就该如同那孤岛一样,被困在湖中,根子定在那里不能动,又无人可接近。即便能接近,也只能同那座岛一起被孤立,没有其他退路。 舒庆尚未发现父亲的变化,也转身凑到舒里安身边,顺着他的思路,续道:“结交吕国世子,虽然看上去根本无法当她的靠山,但她帮吕青野逃回吕国,如果再顺利帮他夺取了国主之位,那么醴城便成了她南北周转的屯兵屯粮之地,十分重要。啧啧,当初还嘲笑她鼠目寸光,原来鼠目寸光的是我!” 随即又叹道:“好险!若是她与吕青野的计划成功,得了吕国这样的强助,怕是会在王廷上大开杀戒。” 舒里安沉默下来,在思考梅兮颜大开杀戒的可能性有多大。 湖上有夏风吹来,颇有暖意,他却只觉得脊背有些发凉,这位莽林出来的主儿,干出什么事都不出奇。 一时间,看着湖中那露出一角的石块也有些碍眼。双眼微眯,再次假设除掉梅兮颜的机会有多大。 泰岳的外甥惨死在梅兮颜手中,儿子又被送到孟锡眼皮子底下,日子绝不好过,他应该很是恨梅兮颜才对。 然而,梅兮颜不只是国主,更是鬼骑,即使他能发动兵变,怕是也困不住鬼骑。况且,泰岳行事极为谨慎,很难撺掇他以冒险的手段去除掉梅兮颜,事情,还得一步一步来。 片刻,舒里安才说道:“好在人算不如天算,她没有得到醴城,反而打草惊蛇,让孟定衡铁了心造反,也给自己惹了一身麻烦——没想到孟定衡竟然秘密地制造了那么多攻击力强的战船,这个老家伙的野心也在我意料之外。” “如此,我们和那边的谈判……还能作数么?罗夕如今这样棘手,应该不会接受那样的结果。”舒庆皱眉问道。 舒里安盯着那一角“小岛”,冷笑一声,不答反问道:“你今天可在那丫头身上发现什么异样?” “异样?”舒庆努力回想梅兮颜今天的装束,却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只得摇摇头。 “那丫头今天施了粉。” “父亲……您……” 舒里安一巴掌轻拍在舒庆后脑勺上,嗔道:“没正行的东西!”随即才缓缓解释道:“虽然她想掩盖,但印堂的黑色还是隐隐透了出来。她今年二十五岁了,鬼骑三十岁已经算长寿,她——怕是撑不到那个时候。” 舒庆这才彻底反应过来,说道:“难怪她要把我和泰耀廷都指派到战场上,就是为了让您和泰岳担心,这样便会更用心做好军队的供给,以便能尽快平定南方的叛乱,再来对付我们!所以,对于我们想要的结果,她绝不会接受……” “如此——只能尽量拖延战事了。”舒庆沉吟着,“除非她继续亲征,否则,战事如何,几乎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孟锡虽然不好对付,但从泛舟传回的战报来看,孟家那厉害楼船也不是不能战胜,我们只要守住刈水北岸,不让孟家上岸便足矣。” “陆维贤不过一个奉常,除了倚老卖老,不停讲究各种祖训、规制和礼节,没什么本事。骆毅虽有兵权,却也只在枢钥,远水不解近渴。唯一担心的便是杜衡,这人在老国主那时一直不显山不露水,今天的态度却很明显,若是他在咱们后面捅刀子,倒是十分危险!” 舒里安看着儿子的表情越来越狠厉,立即出声提醒道:“别在杜衡身上打歪主意!那丫头身边的十二个鬼骑,现在只有两个在明处。你能想到的,那丫头一定也会想到,也许早有鬼骑跟在暗处保护杜衡,只等有人对杜衡不利,便要顺藤摸瓜……” 舒庆一想到鬼骑的可怕,不自觉地便仰头看了看亭子的上面,青天白日,绝不会有鬼骑趴在亭子顶上偷听。 微微放心后,认同地点头道:“父亲说的是,儿子也只是想想,即便做事的手脚再利索,也难保那丫头不会借题发挥。” “你这次去轻水,路过各地顺便也交代一下他们,把露在外面的尾巴都收紧了,别让杜衡安排的人看到。” “父亲也觉得和那丫头拖时间可行?” 舒里安阴笑道:“要以南方叛乱处置不当为借口难为那丫头,怕是陆维贤等人不会同意,那就拖时间吧。当年孟兆雄和郑胜兵精将猛,也用了将近两年的时间才彻底打下南方,咱们不用急……我跟泰岳已商量好,你去给那边发个消息,让他们也注意火候,小火慢炖……” 正说着,家中管家急匆匆赶来,手里拿着一只信鸽,谨慎地站在水榭之外,说道:“相爷,刚接到的。” 舒庆走过去接过信鸽,将鸽子腿上绑着的信管里的字条抽出,示意管家退下。 展开字条一看,上面写着:士生火,三处。一水息,二水平,三水破。 舒庆神色勃然一变,低呼道:“轻水大营被攻破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二十二章 忠义(上) 五月十四日一早,天尚未亮,梅兮颜便接到战报,五月十一的申时左右,也即是她与洛英离开泛舟大营的第二天凌晨,浓雾下的氿州一角城、泛舟城、泊州轻水城,三城同时遭到叛军偷袭。 一角城由车骑将军汤哲领军,叛军主将为靖安侯郑统长子,嵩州津南城太守郑玉卓。 汤哲与郑玉卓在海上鏖战大半日,死伤上千人,损失战船三十九条,毁敌战船十七条,其中包括对方唯二的楼船——因海上风大,楼船拍竿被破坏后严重影响了船身的平衡,就此倾覆——终于将敌人逼退回孜州。 泛舟大营遭遇的仍旧是当初的对手,但主将却是曹通运。 因先前与叛军有过交手经验,这一次,何求仍想像何征一样尽力突破楼船的防守冲上去,但曹通运显然也防备他们这一手。在己方楼船只剩一条的情况下,加强防守,让何求找不到任何可乘之机。 同样的,曹通运的楼船也没有什么机会发挥效力。 战报说在泰耀廷的英勇指挥下,主将战船与敌人的楼船拼命周旋,给其他战船争取了反击的机会,因此己方损失战船只有十一条,同时损毁了叛军的九条战船,仅死伤几百人,打了个平手。 损毁——好词,但凡造成了一点损坏,都可以用“损”字来概括,到底损坏到何种程度,不亲眼所见,实难判断。 最惨烈的是轻水大营,整整打了一日一夜! 遭遇叛军六条楼船袭击,轻水战船被毁六成,水军防线被攻破,叛军趁雾攻上岸,几乎攻破轻水大营。幸得轻水城太守李骏茂带兵来援,才勉强牵制住叛军进攻的速度。 临近下午,浓雾散开,轻水士兵在刈水岸边用投石车阻击刈水南岸叛军的增援,而善城的援军也已赶来,轻水城的百姓敲锣打鼓,站在激烈的战圈之外摇旗呐喊,最终叛军得不到援军支援,才不得不退回刈水南岸。 此一战,轻水大营主将车骑将军朱所厚重伤,失去左臂,一万驻军可统计的死伤一半,落水不知生死的还有近两千人。轻水城太守李骏茂战死,都尉重伤,三千援军也死伤一半多。 便是南方的叛军,也在轻水大营扔下了近三千具尸体,水中残破的战船近三十条,包括一条楼船,还有多少尸体,无人知晓。 轻水这一战,叛军主将,乃是孟锡。 梅兮颜眉头紧蹙,坐在自己书房的坐椅里,双拳轻捶在桌案上,发出“咚”的声响。拳头用力抵着桌面,半晌,闭着眼睛缓缓地长叹一声,惋惜道:“李骏茂、朱所厚,都是康棣老将军推荐的人……本还希望他们能监督舒庆……” “舍生忘死于战场,死伤均得其所。”程铁鞍看着梅兮颜的额头,淡淡地安慰道。 又是半晌沉默,两人均没有说话。 曾经在莽林,鬼骑在得知自己的命运后,都用这句话来证明自己的初衷,确认从未后悔自己的选择。只有梅兮颜,选择了另外一条路,不违初衷、不顺命运。 最终,程铁鞍打破寂静,转移话题道:“孟锡只用这么多战船出击,看来雁子和北山得手了。” 梅兮颜轻轻点头,她和洛英破坏了灵祁县船坞的四条楼船,这次没有新船补充,可见,柳朔雁和北山越已经在瓢儿岛有一番作为了,这也算得上是唯一的好消息。 睁开眼睛看到程铁鞍的目光落点,梅兮颜站起身,一屁股坐到桌案上,背对程铁鞍,说道:“这人实在是个棘手的对手,偏偏又不能和他实打实地交手。” 程铁鞍在他们鬼骑十三人之中年纪最大,是以性格最为沉稳。在莽林时,即便梅兮颜是身手最好的,身份又是公主,却也对程铁鞍很是尊重,视他为长兄已经成了十几年的习惯。 她知道程铁鞍在看什么,所以才要避开。 程铁鞍也知道梅兮颜在避开什么,所以移开了目光。和这个丫头从小一起长大,早已将她当成自己的亲妹妹。尤其是,这个妹妹豁出了自己的命,将他们的命运彻底改变,看到她眉间印堂上的隐隐青色,比剜他们的肉更加痛苦,锥心刺骨。 咳了一声,小声提醒道:“注意身份,还想被陆奉常骂么?” “他又不在,我怕他做甚!”梅兮颜撇了撇嘴,不屑地说道。 话音刚落,梅兮颜留在身边的唯一内侍黎公公的脚步声便从远处传来,两人同时看向门口,没有再说话。 “禀我主,奉常陆大人,御史杜大人有要事需面见我主。” 梅兮颜嗔怪地瞪了程铁鞍一眼,埋怨他一语成谶,却又与程铁鞍再次对视一眼,没有掩饰各自的惊讶与疑惑——虽然刈水形势不利,但她今日并没打算召开廷议。而且陆维贤看不上梅兮颜,众人皆知,他们二人一起上门,倒是有些奇怪。 然而,昨日陆维贤与骆毅的表现便与以往大相径庭,梅兮颜也曾想过两人是逢场作戏,因此心念一动,沉声说道:“请他们进来。”一转身,端正地坐回到椅子上。 程铁鞍眼中现出笑意,梅兮颜瞥了他一眼,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已听到陆维贤的拐杖声由远及近,缓缓而来。 待两人进入书房,梅兮颜本想免他们的礼,但程铁鞍却在一旁微微摇头暗示,只好耐着性子等陆维贤行完礼,再请他们落座,才缓缓开口道:“两位可是也已得知了刈水的战事?” “回我主,正是为此而来。”杜衡答道。 “陆大人可是有什么高见?”梅兮颜微笑着看向陆维贤。 奉常主祭祀、礼仪等职,与日常政事处理完全搭不上边,梅兮颜不知他的立场,有意试探道。 “老臣正是没主意,所以才觍颜来问我主有什么主意。”陆维贤虽然年过六十,但身体康健,声音仍很浑厚。只是说话的语气硬邦邦的,和他的模样倒是相得益彰。 梅兮颜也习惯了他的做派,面上不见喜怒,只是下颌微抬,眼珠一转,看向杜衡。 “陆大人……”杜衡无奈地拉长了语调,似有和事劝阻之意。 昨日廷议结束,杜衡故意磨磨蹭蹭走在后面,见人散得差不多,打开从梅兮颜手中接过的所谓贪墨官员的名单,只看前几个字,便翘着嘴角将名单收了起来。 陆维贤拄着拐杖路过他身边,不屑地小声嘀咕了一句:“是那丫头练字的废纸吧。” 杜衡略感诧异,问道:“您老怎么……” “哼!”陆维贤用拐杖点了点地,说道:“那么嫌麻烦,怎么会写这么多页纸!” 原来他还记着继位大典的仇! 杜衡忍住笑意,却似不经意地问道:“您老给算算,国主所议之事,能达成否?” 陆维贤却意味深长地反问道:“这本是你的责任,还需问老朽么?” 考察、监督官员、制约左右丞相,确实是杜衡的分内事。但罗赞在位期间,左右相把揽大权,奏疏都需经他们阅过才可再递给罗赞,但凡有不利于他们的言辞,上书之人的下场都不怎么好过。 即便是密奏,罗赞也是敷衍了事,致使能做事的廷臣也逐渐冷了心,消沉下去。 其他人不理解罗赞的所为,认为他过于懦弱,但杜衡却有自己的考量。两丞相势大,那些敢于上书之人也是抱着会遭到毒手的准备,无畏而行,罗赞自然要保住这些人。能保住他们的办法,便是置若罔闻,无视他们,包括杜衡,也无法得到罗赞的支持。 之后,梅兮颜继位,这确实出乎所有人意料,尤其在看到梅兮颜的言行之后,大家都猜出老国主要放手一搏,想立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新主,赌一把能否在梅兮颜手上改变枢国王廷的格局。 然而,罗赞这大胆的举动,无形之中也给梅兮颜的执政带来了更多的阻碍。 从被迫孤身率领鬼骑去支援铁壁城,到寻求与吕青野联盟,再到深入南方了解叛军情况,在左右相阵营的廷臣眼中,梅兮颜所做的一切都在证明她的目光短浅与勇而无谋,不是有病乱投医,就是死马当成活马医。 但是,那是在别人眼中的梅兮颜。在杜衡看来,梅兮颜表现出来的野性与妄为,是一种讯号——她将不买所有人的账,要将这个王廷破后重立。 果然,昨日,梅兮颜一招漂亮的以退为进,成功让那些墙头草们动摇了。从头再看梅兮颜这半年来的所作所为,即便有失误,却也不得不承认,都有其深谋远虑在内,只是时不与她罢了。 甚至平日里不动声色的陆维贤和骆毅,也破天荒地在廷议上说了话,看似在讥讽梅兮颜,但又何尝不是在变相表态他们相信梅兮颜的作为和决定! 杜衡知道,这是新国主反击的开始,他也在等这个机会——趁着他的血还热着,心气还高着的时候,辅佐这位不一般的女国主,将枢国王廷换一番新气象! 昨夜辗转一夜未眠,考虑自己要如何才能帮上这个权力基本被架空的国主,接到战报后,立即便下定决心来见梅兮颜,剖陈自己的主张。 刚进宫,便看到陆维贤正在同黎公公说话,也是同样要求见国主,虽然两人并无心思相通,却也没有各自回避,一同进了梅兮颜的大书房。 只是陆维贤这倔强又强硬的性格,碰到梅兮颜强悍又霸道的行事作风,还需磨合。 梅兮颜的秀眉扬了扬,明白了陆维贤的心意。这老头儿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只是还嫌弃自己不尊崇礼仪规范,拉不下来老脸跟自己言和。 不知为何,看着陆维贤的白胡子和眉毛,梅兮颜竟想到了吕国的老国主吕逸和大将军沈驰,同样都是老头儿,那两位比眼前这位看上去可爱许多。 不不不!怎么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自己的叔祖——太傅罗继伟——也很和蔼,陆维贤刀子嘴豆腐心,这两个老头,比吕国那两个好。 收回对遥远的吕国的两个老头的担心,梅兮颜正色答道:“我的决定在昨天已经说了,今日再追加两条,其一要求舒庆三日内赶到轻水大营上任外,其二再补充轻水太守一名。” 但话锋一转,又道:“两位若是有好的太守人选,直言无妨。” 这一句正问到杜衡的心坎上,于是杜衡立即起身,肃色说道:“臣忝为御史三年,从无功绩,正值我主要肃清贪墨,臣请去轻水,暂代太守,同时监督舒庆之所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二十三章 忠义(下) 杜衡话音一落,陆维贤的目光已落到梅兮颜身上,虽然自己十分惊讶,但他更想看到梅兮颜会如何处理这种情况。 梅兮颜脸上的笑容已转为森然,冷冷地问道:“堂堂御史大人,自贬去做太守,是觉得王廷贪腐之虫太多,你不敢得罪而逃避责任么?” 杜衡对上梅兮颜冰冷质问的目光,面色不改,依旧平静地说道:“臣只是从最快的途径入手而已,绝不会逃避肩上的责任。轻水大营难敌叛军,损失惨重,舒庆到位后会是如何作为,臣不细说,我主也必然知道。必须要有一人在旁监督,才能制约舒家父子的行为——此人,非臣不能胜任!” 见杜衡毫不妥协,梅兮颜便知他的心定如铁,态度逐渐缓和,说道:“痛失李峻茂、重伤朱所厚,已经够了。御史就做好御史的分内事,既不能推荐合适的官员,自然便是本王来定夺人选。武将在外,王命有所不受,你若自贬去做轻水太守,便是羊入虎口,绝没有你施展的机会……” 不等梅兮颜说完,杜衡已打断她的话,站起身铿锵地说道:“那时,便是我主的机会!” 见梅兮颜微微露出震惊之色,杜衡一口气续道:“南方叛乱的根源,并非是孟郑两家的联姻,实则全在于左右相的贪婪与不作为,若不是他们连年设置各种苛捐杂税,使得南方百姓及商旅怨声载道,最终逼得南北方几乎断绝往来,事态绝不会演变到如今这种地步!” 顿了顿,杜衡缓口气,继续说道:“要想解决南方的问题,根本是要先解决左右相!我主将泰耀廷和舒庆全部安排到刈水北岸的大营之中,不正是要用他们牵制左右相,同时在交战时寻找惩治他们的机会么?” “但是,借口太小是无法将他们彻底扳倒的。若要一击必胜,非要一个堂皇的借口不可——而臣,主管监察,正是他们的对头!一旦臣着手暗查他们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他们必视臣为最大的障碍!臣就在舒庆眼皮子底下,天高地远,王命有所不受,何愁不成为我主的机会!” 杜衡这一番话,发自肺腑、掷地有声,更视死如归。 陆维贤几次握紧手中的拐杖,目不转睛地盯着梅兮颜的表情,似想看穿她的心思和决断。 梅兮颜被杜衡的决绝与坚持感动,却还没感动到失了方寸、热血上涌的程度。 起身走到杜衡身边,微微笑道:“我已损失两员大将,若要我再把重要的御史大人当成必须被牺牲的诱饵,才能打到一大窝狼崽子,不若我亲自动手,将狼群杀个干净,至少还能保住御史大人的性命。” 转身放眼窗外的曙光,梅兮颜略微眯起双眼,又看向程铁鞍,交换一个眼神,一丝冷血的笑意浮到嘴角,说道:“一直都很想这样干一场呢!” 杜衡扭头看着梅兮颜的左侧脸,眼角的三条伤痕在晨曦中清晰可见,略有些狰狞。 他虽自认能看透别人的心事,但此时,也不禁被梅兮颜吓到了,直觉告诉自己,这位国主一直有这种念头。 “别怕,我只是说说而已。我还不想天下的读书人都骂我是野兽,容不下文人,更不想吓坏那些不明就里的人——谣言的威力,就在于无所谓真假,只要触动了一批人的感受,它就会发酵、膨胀,最终酿成灾难。泰岳和舒里安明知我是鬼骑,仍敢明目张胆地掣我之肘,不正因我没有证据和力量去对付他们,又不能动用武力么。”梅兮颜轻笑一声,悠悠说道,言语中的无奈,到底还是透了出来。 “我主是要继续放任泰、舒两家占据文武重要职位,直到找到制裁他们的借口再动手,而不去在意他们会将刈水北岸的大营拖累到何种程度么?”杜衡明知梅兮颜的难处,却仍据理力争。 “这一次是南方三十万百姓全部叛乱,非铁壁城那种一朝一夕决战便能分出胜负,需要消耗的人力、物力、财力,也绝非铁壁城一战可相比。而物力和财力的供给,正是他们能够上下其手的好机会。” “南方连续两年遇到灾荒,走投无路的灾民这才被孟郑两家利用,成了他们实现野心的马前卒!但三十万大军一日无功,便要消耗一日的粮食,孟郑两家是拖延不起的。” “泰、舒两人只要坚守住大营,不被叛军攻破,便很难找到他们的短处。而他们拖延的时间越长,越会拖垮叛军,又能在这对峙的时间段内继续中饱私囊,捞得盆满钵满。” 越说越是激动,杜衡语气变得悲悯:“然而,那些一片丹心保家卫国的士兵,那些缴着税赋充盈国库的百姓,却要为这群目中无主、心中无国,将士兵、百姓当做蝼蚁的蠹虫冲锋陷阵、提供食料,死伤难免、困苦无依,士兵何辜!百姓何辜!” “铁壁城一战,足见我主的谋略武功。枢国虽已久疏战事,武将零丁,但只要国主振臂一呼,士兵与百姓一定会热血呼应,辅助我主快速平息南方叛乱,还枢国南北统一与安定。” 杜衡深吸一口气,又呼出去,郑重施礼请愿道:“以臣一人,荡扫恶徒、恢复王廷正轨,值了!” 又是一番深刻剖析,陆维贤和程铁鞍也不免有些动容。 梅兮颜却冷静地扶起杜衡施礼的手臂,断然说道:“值不值由我做判断,而非你杜衡!南方这一仗,我从未想过要尽快结束!” 此话一出,陆维贤与杜衡因震惊太过,均是一怔。 杜衡的目光掠过梅兮颜的眉宇,又迅速垂下,谨慎地问道:“我主,可能透露一下长远的计划?” “长远”两字,杜衡故意停顿了一下,略略加重了语气。 “看来你们都知道鬼骑的弱点——”梅兮颜抚摸着自己的眉心,大大方方地说道,“区别只在于有人想拖到我死,继续揽着大权呼风唤雨,而有些人——” 梅兮颜的视线在杜衡身上停留片刻,又转到陆维贤身上,舒心地笑道:“则希望能在我死前,彻底整顿廷纲,多做建树,给我自己留个美誉。多谢。” 书房中的另外三人,全部动容! 知道自己的死期,实在是一件及其残忍的事。偏偏这位国主不止坦荡荡地接受,更是因此而步步计算,这该需要多大的勇气和胆魄,才敢于直面死亡的一日日的逼近。 对着三人微微一笑,梅兮颜悠悠解释道:“面对拍竿,即便是我们鬼骑上阵,也难以轻松应对,让士兵正面抗衡,实在勉为其难。而且,眼前到了酷暑,一日比一日热,这种时节也不适宜兴兵。再就是杜大人方才说过的,南方叛军最希望速战速决,以免粮草军需供给不利,而这正可被我们利用。” “拖延时日,修缮、改良我水军的战船,待到天气凉爽,战船改良完毕,南方叛军也已经被逼到极限,即便想置之死地而后生,凭一时之勇做垂死一战,也难以攻破我们已准备好的战力部署,更没有后力支撑。到时是战是劝降,主动权在我们手中,何愁南方不平。” 顿了顿,梅兮颜意味深长地说道:“那时,才是你杜大人真正做事之时。” 这其中还有秘密部署,需要永靖城和白瑶山的百姓配合,但梅兮颜却没有明说。那些人都是她的奇兵,只她和鬼骑知道便足够了。 另一个没有明说的,陆维贤和杜衡却已听出来——梅兮颜原来早已设了一个套给泰、舒两家。 改良战船,势必需要大笔的军费。以他们的贪婪,势难抵挡诱惑而全心全意为胜利、为枢国着想。事毕之日,便是杜衡发威之时。 即便他们害怕追责,改良的战船也足够坚固有攻击力,梅兮颜仍可以拖延战事为由,惩治他们。 拖延出来的时间,也是杜衡暗中查察取证的时间,他能找到的证据越多,越能够帮助梅兮颜将泰、舒两家定下大罪,彻底清除他们这些蠹虫。 梅兮颜的举措若放在正常的国主身上,人人都能猜出她的打算,但她不一样,了解鬼骑的重臣都知道鬼骑的寿命不长,因此被这一点局限了思考,全部认为她会速战速决,使得梅兮颜想到这样出其不意的办法。 陆维贤刻板的脸上,嘴角略略上扬,却又被垂下的胡子挡住了,旁人均没有发现。 利用自己的短处误导对手,给自己制造机会,这个丫头果然胆识过人。然而,这还有个前提—— 轻轻动了动拐杖,发出一声轻响,陆维贤开口说道:“我主将反攻时日定在凉爽时节,自是最符天时,但是否计算过平定南方需要多少时日。当年孟兆熊和郑胜,可是用了将近两年的时间才将南方平定——老臣问句冒犯的话,我主的身子,还能支撑多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二十四章 算计(上) 程铁鞍脸色稍变,喉头动了动,想要反驳,但又看了看梅兮颜,到底还是忍住了。 她之前是莽林的王,现在是枢国的国主,一路都是凭她自己的勇气和能力走过来。他们十二个鬼骑,只要做好她最结实的后盾,不让任何人真正欺负到她头上,便足够。剩下的,强大如梅兮颜,自可应对。 “路已经铺好,我的时间已无足轻重,重要的是你们是否有心辅助这个计划一步步去实现!”梅兮颜淡定地与陆维贤对视,嘴角噙着隐隐笑意,眼神犀利,开门见山地直问他们的忠心。 陆维贤拄着拐杖站起来,微微摇摇头,沉声反问道:“王廷之中从不缺忠烈之士,何以让左右相只手遮天——” 用拐杖轻点着地面,陆维贤痛心疾首地叹道:“缺的是一条主心骨!主与臣必须互为支撑,方可成事。” 梅兮颜浑身一紧! 陆维贤所说她何尝不知,罗赞正是因为缺乏魄力,才只能庸庸碌碌地过一辈子,导致不少忠心的廷臣灰心丧志。她本希望有陆维贤、康棣、杜衡三位德高望重的重臣支撑,即便自己出了事,他们也能为下一任新国主撑下去,但听陆维贤的意思,竟是还有顾虑。 这老头! 明知陆维贤是为如杜衡一样的忠烈之士的后路考虑,但梅兮颜还是有些生气,很想就此将这个倔强的老头轰出去。 “国主不会有事!南方叛军也不会祸延余年!”自陆维贤与杜衡进入书房后,便一直没有开口的程铁鞍,斩钉截铁地说道。 不仅是陆维贤和杜衡,连梅兮颜也怔住了。程铁鞍是从不会妄语的人,他说的话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言出必行的,但自己的寿命…… 陆维贤很快便从震惊中恢复,咳了一声,说道:“程侍卫这是……” 程铁鞍打断了陆维贤的话,向陆维贤施了一礼,不卑不亢地说道:“当年孟兆雄和郑胜手下并无鬼骑,绝无法与国主相比,还请陆大人去除顾虑。” 言下之意是平定南方之战,最后鬼骑会参加,更会迅速结束叛乱。 一口一个“陆大人”,说得好像陆维贤怕死一样,让犟脾气的陆维贤脸色涨得通红,极其难看。握住拐杖猛戳地面,对程铁鞍说道:“我是为了其他……” 梅兮颜正要说话,看到程铁鞍递给她一个眼神,立即会意,程铁鞍今日要做一回“恶人”,便不再动作。 程铁鞍顺口打断陆维贤的话,说道:“在下自然知道陆大人是为了忠烈的廷臣的安危考虑!” 被程铁鞍道破心意,陆维贤少了些许尴尬,但程铁鞍的略微不屑的语气,却还是刺得陆维贤心头一痛! 官做得久了,看得多了,见那些耿介廷臣长期得不到国主正面积极的响应,慢慢沉寂下去,程铁鞍只觉痛心疾首,却无能为力。 虽然梅兮颜刚继位便与他吵得不可开交,但陆维贤内心里却很赏识梅兮颜这份轻狂桀骜。他知道那些正直的廷臣们的内心中,还有一小团尚未熄灭的火焰,期待新国主能往火焰上不断地添加薪柴,让自己能再次燃烧起来。 然而,与杜衡的破釜沉舟不同,陆维贤希望添加薪柴的人会持续下去,绝不半途而废,以保证火焰不会被歪风吹散。 说来也是被泰岳和舒里安的报复手段吓怕了。 杜衡之前的御史大人便因当廷与泰岳和舒里安发生争执,不久后便在回府途中马车受惊,活生生被车轮和马蹄碾压至死。 而如此横祸并非只发生一件,许多与左右相不合的正直官员,或多或少都遭受过伤残的威胁。但当时的老国主罗赞,却一言不发,默认纵容。 因此,那些蛰伏着不发声、也不与左右相结党的官员,都在盼着梅兮颜有所作为、而且是长期作为,才能让他们敢于站出来与左右相分庭抗礼,而不至于半道又房倒屋塌,功败垂成。 陆维贤正是为那些人,大胆发问。 程铁鞍一直待在王宫之中参与廷议,对陆维贤的秉性倒是了解一些。此人绝对算得上是狷介之臣,虽然身为奉常,却很是关心国事。 但他有一种文官的通病——患得患失。若不想让他继续计较得失,便要打断他的思路,让他直接作出选择。 因此,程铁鞍不予与陆维贤争吵,略有些强硬地问道:“在下明白陆大人的心意,也敬重陆大人思虑周全。陆大人主持各项大典,总是有一套早已成文的规矩,按部就班已是习惯。今日陆大人既说是来问国主拿主意,如今主意已定,陆大人是认同,还是不认同?” 陆维贤眉毛一竖,问道:“认同如何?不认同又如何?” “认同的话,咱们继续讨论刈水各大营的安排问题,不认同的话——”程铁鞍顿了顿,眼神变得阴鸷起来。 陆维贤怒气上涌,眼中爆出血丝,挥动拐杖作势要打程铁鞍,口中喝道:“臭小子想吓唬老夫?!” 程铁鞍一把接住拐杖,却一扯嘴角,露出难得的一抹浅笑,轻轻将拐杖按下,温声说道:“感谢陆大人昨日在廷议之上为国主发声,但道不同,不相为谋,若陆大人不认同,在下只能请陆大人回府邸去休息了。” 在一旁的杜衡并不担心程铁鞍会伤害陆维贤,这小子平日里极其冷静自持,如此反常的模样,显然是装出来的。 只是陆维贤这暴躁又刻板的性子,习惯了必须按规矩办事,而他便是规矩的执行者,自然容不得别人反驳他提出的问题,更不会说软话。 正要打个圆场,陆维贤已经气鼓鼓地点了点拐杖,强忍怒气,喘了几口气,说道:“我自然要走,但还有话未说完,说完便走!” “您请说。”程铁鞍客气地说道。 陆维贤一面仍旧对程铁鞍嘲笑他胆小而耿耿于怀,觉得自己在小辈面前失了颜面,一面又强撑着脸皮,不满地瞪视程铁鞍一眼,转身面对梅兮颜,将自己的打算说出来:“今日……舒庆便要离开枢钥去轻水大营上任。按典,将军出征要有军礼祭祀,需要马上进行祭祀准备。” 梅兮颜、程铁鞍和杜衡脸色都是一变——祭祀军礼针对的是将士军队出征,从未有过将军个人赴任而大兴军礼之事。 沉默片刻,三人隐隐猜到了陆维贤的用意——大礼相送,他是要让群臣知道国主对舒庆的重视和寄予厚望,这样,舒庆不敌南方叛军,便更容易治他的罪! 几乎同时,三人都在心中暗道一声:阴险的老头。 “他只有一个人,不符合典制。”梅兮颜踱了几步,沉吟道。 陆维贤抖了抖衣袍,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轻水大营损兵折将那么多,总要调动其他军营的士兵补充,只要我主从金吾卫中暂时调出一千人跟随舒庆同去,便算将士出征。” 想出这么“骑虎不能下”的主意,竟然还能装出这么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这老头也不是不懂变通呀——梅兮颜和程铁鞍暗忖。 杜衡想的却是,这个国主竟然能让一生循规蹈矩、顽固不化的陆维贤,想到这样的法子对付舒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影响力! “铁子,去请骆毅大人来。”梅兮颜果断采纳了陆维贤的主意,说道。 见梅兮颜毫不犹豫,陆维贤终于觉得守住了自己有用之身的地位,绝无胆小退缩之意,心情也好转不少,脸色更是恢复了惯常的古板,盯着程铁鞍的双眼中,莫名有些得意。 程铁鞍心中暗笑他老小孩的一面,即刻去骆毅。 骆毅进入书房时,见陆维贤与杜衡均在,尤其陆维贤双眼通红,不知发生何事,干脆也不说话,垂着眼皮等梅兮颜开口。 “骆大人,拿我手谕,从禁卫军和金吾卫中各选五百将士,与舒庆一同出征。”梅兮颜将写好的手谕递到骆毅面前,命令道。 骆毅也知道刈水三处大营被袭,眉头一皱,问道:“各地均有守将及士兵,禁卫军和金吾卫只负责王宫与都城安全,怎能派他们出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二十五章 算计(下) 骆毅的质问有理有据,梅兮颜摸不准骆毅的立场,虽然从前期鬼骑的监视来看,他从未在禁卫军之中说过任何不利于自己的言词,但自己身份不正的传言实在已“家喻户晓”,又怎知禁卫军中没有反对自己的人悄悄存在呢。 她个人虽然不怕禁卫军不忠于自己,但能收服的,自然是收服为好,免得被左右相钻了空子,直接发动政变,将自己推下王位。 因此,一继位便忙于各种政事的梅兮颜对于骆毅,始终采取敬重却不近交的方式,两下相安无事。 如今自己终于回来,也到了彻底解决她和她的直属军队的问题之时。 这书房内的五人,四人心思一致,若骆毅有一点歪心,梅兮颜自有决断! 派出国主身边的军队,确实说不过去,但不派出的话,短时间内又无法调集其他军队过来,而舒庆今日即将离开枢钥,根本赶不及。 陆维贤的计划的不合理性正在于此,为了保护陆维贤,梅兮颜板起脸来,冠冕堂皇地说道:“为了向南方叛军证明本王的决心,所以要派出本王身边的将士们,代替本王去南方平叛!” 骆毅没有马上接话,余光偷偷扫过书房中陆维贤与杜衡的脸。 昨日杜衡的表现已经十分明显,他是支持国主的一派。陆维贤虽然看似与国主不和,但与国主争执后也做了妥协,此时看上去似乎又与国主吵了一架,但杜衡倒是气定神闲,想来最后又达成了一致。 想到此处,骆毅心中已然有底,肃然道:“若要将将士们交于舒庆,请我主恕老臣斗胆——绝无可能!” 随即又将右拳置于左胸之上,用力将日渐衰老的身体用满腔的不已壮心撑直,花白的头颅高高挺立,昂然补充道:“但我主既有决定,老臣愿率军前往轻水大营支援。” “胡闹!”梅兮颜呵斥道,“堂堂卫尉大人,哪有不守卫都城王宫,却去平叛的。” 骆毅却仍旧镇定,退而求其次,将目光落到程铁鞍身上,请求道:“或者,请我主命鬼骑侍卫领军,则老臣无有不从。” 只这几句话,看似寻常,梅兮颜却理解骆毅的坚持,也试出了他的立场,于是继续问道:“若是我执意要舒庆领军,但出征前需陆大人主持祭祀军礼,骆大人可有异议?” 骆毅的目光不自觉地便飘到了陆维贤脸上,见陆维贤一脸严肃,并没有反驳,有一丝愕然。 带一千军士出征而行祭祀军礼,即便这位奉常大人愿意主持,国主不觉得太小家子气,反而丢了面子么? 但转念又一想,骆毅终于也想通了,心中豁然开朗起来。 梅兮颜继位之初的表现太过特立独行、乖张桀骜,豪勇过头,心智却不足,像个跋扈的傻孩子,被左右相玩弄于股掌之上,气难平却又无可奈何,被群臣当成笑话。 那时,骆毅对梅兮颜十分失望。更不用说,之后,梅兮颜又找到吕青野那样一个无根浮萍做联盟,妄图帮他夺了王位以换取地盘,怎么想都觉得会失败。 但是,昨日梅兮颜用敲山震虎的招数敲打了一下左右相,让骆毅重新对她有了改观,然而,今日听她要将国主的军队交给舒庆,便又有些反感,生怕她不知舒庆和舒里安的恶毒,利用禁卫军和金吾卫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情来。 结果,这个小丫头竟然还有这样“歹毒”的招数——出征祭祀、国主侍卫随行,这样宏大隆重的排场,寄托了国主与国人的莫大期望,若舒庆不能有所斩获,那后果——哈哈! 眼珠一转,骆毅又偷偷瞥了梅兮颜一眼——老国主看似性情温和,实则眼光毒辣,用心良苦,竟培养出这样一位优秀的继承人,看似桀骜不驯、有勇无谋,实则心中早有丘壑。 将右拳放下,骆毅答道:“无异议,此举甚好。”转头对陆维贤道:“请陆大人给个吉时,在下即刻去选人。” 此时陆维贤已经彻底消了气,虽然已向梅兮颜和杜衡说过吉时,还是重新说道:“此时已过卯时,今日吉时在巳时左右,请国主准备祭礼誓师之词,骆大人挑选将士,其余之事,自是老臣分内之事。” 梅兮颜一边说,一边走到桌案前,提笔写下诏令,盖了印玺,交给陆维贤,说道:“我自会准备,请陆大人按典行事吧。” 陆维贤不再耽搁,收了诏令,随即便出了书房去准备祭礼一应物事。 骆毅也拿了手谕离去。 杜衡也已知悉梅兮颜的全盘布置,不再坚持己见,听从梅兮颜的命令,继续暗查贪贿舞弊人员。梅兮颜还特别告知他迟斌在泛舟的蝇营狗苟之事,便于他顺藤摸瓜。 计议完毕,梅兮颜另写一份诏令,命驻善城西郊的守将黄举率领他的三千军士赶赴轻水支援,轻水长史兼代太守之职。 辰时,舒庆一身戎装出现在王宫中,按礼向国主辞行,去轻水赴任。梅兮颜立即拉住舒庆,以轻水大营损失惨重为由,派一千士兵与他一同前往。 按典制,出征需行军礼,于是不待舒庆多说什么,直接将他拉去社庙。 巳时,梅兮颜盛装出现在枢钥王宫东南的社庙外。 社庙内供奉的是枢国的土地之神,出征前祭拜社庙,请土地之神保佑枢国国土、人民之安全。 她身后,是所有在枢钥的官员。无论官职大小,均被通知参加祭礼,一律列站,泰岳和舒里安更是被打个措手不及。 如此做张做致,显然是要将舒庆架到所有刈水北岸的将士们面前,让他们对舒庆寄予热切的期望,成为平叛的主心骨。一旦舒庆行差踏错,必将遭到梅兮颜严惩。 舒里安想以仓促为由推脱,但陆维贤却声称今日此时是最近一月内的最佳吉日吉时,决不能更改。刈水大营屡遭叛军攻袭,必须要行此祭礼,祷祈天佑。 吉时到,陆维贤拄着拐杖,登上祭台,有条不紊地开始祭祀之礼。 告社庙,在专门设置的土坎中埋下玉币与三牲,紧接着,由梅兮颜上祭台誓师。 稳步上了祭台,梅兮颜环视众臣,再生感触。 在泛舟大营中,虽然士兵们有些浑噩,但面对自己,眼中闪烁的是渴望奋起的激动与希望的光芒。而现在,眼前这些占据官位,养尊处优,不用流血沙场的官员们,却一个个像瘟鸡一样耷拉着脑袋。 只有骆毅、杜衡等少数官员和一千金吾卫,昂首挺胸地看着自己。 这其中,有多少人是惧怕她与他们算账而躲避她的视线,有多少人是不敢表达自己的意见而选择沉默低头,又有多少人是惧怕左右相的淫/威而不敢抬头呢。 两丞相泰岳及舒里安,出征主将舒庆,倒也正站在台下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但那目光中的执着,更多是对自己憎恨的执着。 心中微微失望,却又有些得意,今日仓促之下的仪仗比之铁壁城之时的鬼骑十三人,已进步巨大,今后,何愁王威不展! 稍稍抬起下颌,梅兮颜垂手而立,挺拔干练,在烈日之下,目光从台下诸人抬升到后面站立的一千戎装军士,郎朗发声: “将士们!南方孟氏、郑氏,六世累受王恩,封平南侯、靖安侯,然,其不思精忠报国、善待百姓,却反以天灾为借口,炮制天祭谣言、私扣赈粮赈济、暗中屯兵造船,并以毒药残害百姓,以达到蛊惑民心、煽动暴乱之目的,驱使百姓为其野心卖命,偷袭我刈水北岸军营!欲将狼烟引进我北方大地,并吞之!” 愤怒谴责孟定衡与郑统后,梅兮颜痛心惋叹:“为阻止狼子野心,轻水太守李骏茂以身殉职、轻水大营主将朱所厚血战重伤!更多将士们血染刈水,以保家园,以报家国!那些为国捐躯者,都是我枢国方刚血气的大好儿郎!” 看到千人将士们越发挺起了胸膛,梅兮颜长袖一甩,亮出手中的虎符,铿锵道:“孟氏、郑氏枉顾王恩,狼心狗肺、视灾民为刍狗,种种卑劣罪行,令人发指!今日,吾以骠骑将军舒庆为将,执天戈出征,讨伐南方叛军!” 舒庆站在台下,看到梅兮颜的目光正望向自己,只得勉强打起精神,右拳重重地捶在左胸上,以示决心,然后登上祭台,领下虎符。 梅兮颜的右手顺势一把抓住舒庆的左手腕,振臂一举,宣誓道:“不平战乱,誓不回还!” 将士们出身金吾卫,早听闻国主铁壁城一战之威风,崇拜不已。此时被国主选中,参与南方平叛,更让国主亲自祭天宣誓,各个激动异常,立即跟着铿然宣誓: 不平战乱,誓不回还! 不平战乱,誓不回还! 不平战乱,誓不回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二十六章 一筹莫展(上) 吕青野带着吕湛、吕澈、洛梒、张曳和苗华,一路疾行,在五月初十赶到苇城,已听闻枢国南方叛乱,与刈水之北的泛舟水军开战,目前僵持中。 不等吕青野等人感慨,又听到朴国对罗国开战的消息。两个消息接连而来,吕青野反倒舒了一口气。 朴国既对罗国开战,至少就不会再对枢国有什么举动。对于枢国国内的叛乱,虽然吕青野担心梅兮颜,但她在南方铺陈了一个多月,吕青野仍相信这些事难不倒梅兮颜。只是暗暗提醒自己要尽快解决自己的处境,尽快去帮助梅兮颜。 此外,朴国既已没了嫌疑,吕青野也更加疑惑,那三枚铜钱,到底出自哪里。 不论怎样,总是与二哥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在没有任何头绪的情况下,吕青野决定带着吕澈先去苇城见一下程语将军,同时,让吕湛带着洛梒、张曳和苗华去望烽救鲁柏柯。 虽然大将军武烈似乎也可信任,但他派出吉第去洛津到底是巧合还是算计,吕青野拿不准,便不想在愽城浪费时间。 苇城城门处的士兵不少,从城门内外出出入入的百姓来看,苇城已恢复了正常秩序,但盘查甚严,只因七日后,即十八日,越国与吕国将在望烽城正式议和。 吕青野曾在苇城待了半月有余,和苇城士兵们极为熟悉。虽然守城门的士兵并非全部眼熟,但为了不被人认出模样,他和吕澈在城外晃荡到天色擦黑,城门即将关闭之时,才装作晚归的模样,慢悠悠地挑着从郊外村子里买来的扁担和柴,走向城门。 掏出苗华分给他们的鱼符让士兵检查,顺利地便进入了城门,吕青野不禁对鬼骑更生出一些敬畏来。他知道苗风和苗华是鬼骑中的哨探,专门混在各种环境中打探消息,没想到苗华手上竟有吕国的鱼符。 刚收好鱼符,伍长王敬便带着自己的队伍走了过来。这些人都是陈忠契的忠实士兵,既然他们仍在,看来程语也没有为难陈忠契。 吕青野和吕澈偏了偏头,避过王敬的视线,快速与王敬擦肩而过。王敬似乎并没有在意他们,径直走过去换防。 两人略略安心,拐进了一处偏僻的巷子,藏好扁担、柴禾,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吃饱喝足后便养精蓄锐,待到子时夜深人静,直奔行署而去。 行署之中很是安静,无需抓人询问程语的住处,端着参汤的下人直接将二人引到了程语的房间,正是吕青野原来住的那间。 窗扇开着,能清楚地看到一人在屋中负手踱着步子,似乎满怀心事。 吕青野并不认识程语,只是听到下人们的对话,才确定眼前这个四十岁上下,虽然踟蹰,但转身之间仍带着武将的干练、飒然之风的汉子,便是将军程语。 等到下人掩门退去,吕青野命吕澈守住窗户,自己大胆地走到门边,用脚步声提示程语,有人接近,同时低声说道:“将军,越国的密报。” 非是吕青野胡诹,在客栈时便听到不少人议论,吕青野推断,程语深夜不眠的原因便是担心越国在议和之时会有什么阴谋。 果然,屋内传来程语低沉的声音:“进来。” 吕青野推门进入的一刹那,凉风骤起,寒光直逼咽喉! 随手带上门,吕青野偏了偏身子,避开银芒,轻声说道:“我无恶意。” 偷袭他的正是程语。 程语虽在沉思中,却仍旧留意周遭的变化。 凡是从外间来到自己房门前,必然经过窗户。他既没看到人影,人声却已到了门口,可知来人的鬼祟。 从靴筒中抽出随身匕首,静静守在门边,没想到自己在偷袭之下,匕首还能刺空,而对手并没有反抗,只是躲避,情知若论功夫,自己绝不是这人的对手,便也停下脚步,不再进攻。 “何人?”程语堵在门口,看清吕青野一身粗布裋褐,骨瘦如柴,沉声问道。 “在下——吕青野。”吕青野轻施一礼,淡定地答道。 程语有一瞬的惊诧,转而便恢复如常,肃然说道:“口说无凭。” 吕青野坦然说道:“这城中不少士兵都认得我,将军可找几位口风紧的苇城士兵来辨认。或者前太守陈忠契、前长史刘一成也可。若彭坚还在大牢,亦可。” 见了吕青野的镇定言辞与应对,程语不再怀疑他的身份,立即收了匕首,快步走到窗前,透过窗户警觉地望了望寂静的院落,一口吹熄了油灯,旋即又站回到门旁,竟要施礼。 “别!”吕青野立即伸手扶住程语,喟叹道:“程将军还能信任青野,该是青野给程将军施礼感谢才对。我们便都免了客套吧。” 程语也不扭捏,站直了身体,却对“信任”两字不置可否,严肃地问道:“在下且问一句,世子与枢国国主是否……” “确实相识,但绝无暗中夺位并割让醴城的密谋!”为得到程语信任,吕青野大方地承认,又郑重地解释道。 他被枢国掳去铁壁城,吕国还曾派乔松去越国问过他的下落,被越国丞相章静言以去北猎场打猎为由搪塞过去,吕国廷臣必然知道。吕青野需要程语信任自己,自然不能在这件事上欺瞒于他。 程语表情凝重,继续说道:“据闻兵变时,大王子曾被一神秘高手制服,虽然众人皆不提及那神秘人,但心中却都已认定是枢国国主的鬼骑侍卫,世子消失的这些日子,可是与枢国人在一起?” 吕青野果断答道:“那个神秘人并不是枢国国主的侍卫,我从苇城离开,即将到达圵城时,便是受了他的偷袭以至于重伤,不得已,才躲起来疗伤,前几日方才康复。正要去愽城查明情况,便遇到张曳,得知程将军也对父王之事有所怀疑,才赶来苇城。” 此时五大国均有乱象,吕青野不想让程语继续疑神疑鬼,因此故意隐瞒自己与梅兮颜的关系,也没有承认那神秘人曾是枢国的鬼骑,只将疑点提出。 但出现在愽城王宫的神秘鬼骑和偷袭自己的鬼骑到底是不是一人,尚有疑问,只是吕青野倾向于是同一人,才如此回答,用来证实梅兮颜身边的鬼骑与愽城发生的事无关。 不想让程语一直控制主动权,吕青野话音一落,紧接着问出问题:“敢问程将军,我父王到底出了何事?” 被吕青野抢了主动,程语先是一顿,但一想到他们父子之情,倒也体谅吕青野的急切,于是在黑暗之中轻叹一声,答道:“当时在下已奉命来苇城,王宫中究竟发生何事,并不知晓。也是到了圵城,从冯曦白将军处才得知老国主……遭了毒手。” “确定……我父王真的……遭了毒手?”吕青野虽然强制让自己镇定,但仍控制不住颤抖的声音。直到现在,他仍不相信父王已死。 “老国主已经发丧了……四月初七……”程语语气哀痛,声音有些微哽咽。 发丧……虽然早知这种结果,但第一次从廷臣口中听到,仍有一种希望破灭之感。 吕青野双腿一软,摔倒在地——自己,竟连父王的最后一面都没有看到。 即便心中不停地在呐喊、提醒自己,发丧可能是假的,不要相信!不要相信!但感情上却仍然没有办法接受这种说法。 耳边似乎还听得到梅兮颜模仿吕逸,一口一个“三小子”地叫着吕青野,让他觉得,父王当初虽是拿他做了挡箭牌,但之后,却是仍十分关心、惦念他,让他倍加怀念小时候与父王一起度过的时光…… 程语一步跨上前,将吕青野扶起来。月光照进屋来,可以清晰看到吕青野脸上有水光闪烁。 吕青野伸手搭住程语的手臂,恳切地请求道:“程将军,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既偷偷放了张曳,可是也对我父王之事存疑,还请告知青野,让青野能循着一点蛛丝马迹去查明我父王的遭遇。” 程语点头,有意停顿片刻,让吕青野缓一缓情绪,才说道:“此事要从大王子兵变说起……” 吕青野情绪正在激动之际,脱口而出道:“大哥兵变之事我已知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二十七章 一筹莫展(下) 眼看着程语脸上关切的表情逐渐消失,吕青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吕青莽兵变之时,他正在苇城与彭坚对峙,绝不可能知道——连忙弥补道:“大哥兵变之事吕国皆知,张曳已经说与我听了,请程将军将父王遇害之事告知青野。” 程语面色稍有缓和,将吕青野引到远离窗户的位置坐下,还是简要叙述了一遍愽城发生的所有变故。 在程语的讲述中,第一次刺伤吕逸的刺客变成了鬼骑——奉了吕青野和枢国国主的命令——故意刺伤吕逸和吕青原,只为嫁祸吕青莽,逼他们父子误会,吕青莽为自保和野心,发动兵变。 也正是这个鬼骑,在吕青莽的莽军与狼卫胶着、无法分出胜负时,以鬼魅般的身手擒获了吕青莽,扭转了狼卫的局势,并最终将吕青莽置于死地。 之后,莽军几乎全军覆没,吕逸彻底平息了变乱。 然而,四月初二晚上,吕逸便再次遇刺,死于鬼骑之手。那时,吕青原仍在重伤之中,死活难料。 王后楚惜君出面,稳定大局。 查出鬼骑是经由王宫密道进入吕逸寝殿刺杀于他,而知晓那条密道存在的,除了国主吕逸、大将军武烈,便只剩原世子吕青野一人。 四月初六,吕青野消失在苇城,不知下落。 不论谁听到这样的经过,都会相信是得利者吕青野的安排,与枢国国主联手造就了一场陷害长兄、刺杀次兄、犯上弑父的萧墙惨剧。只是密道之事败露,导致功败垂成。 这是程语在到达圵城时,冯曦白讲与他听的。 但程语疑惑的是,老国主当时已经重病,吕青野即便是在枢国鬼骑的帮助下夺回望烽和苇城,但终究无人知道鬼骑在其中居功,此后,吕青野将会顺理成章地继承王位,何必再行这样的恶毒手段来伤害自己的父兄,自毁前途。 冯曦白给出的解释是:吕青野与枢国国主暗中盟约受制于枢国,没有想过望烽与苇城在鬼骑的帮助下,会轻松夺回,导致骑虎难下,想阻止鬼骑再伤害父兄已不在自己控制之内。枢国国主为了得到醴城,必须要除去醴城的主人吕青原,所以才继续痛下杀手,让吕青野没有反悔的余地。 听起来确实合情合理,程语一度相信了。 然而,到了苇城,了解到吕青野对陈忠契的处置并非包庇,更是凭自己的能力擒获了彭坚,种种作为都极为正常,程语的疑惑又冒了出来。 鬼骑在吕青莽兵变时发挥的作用似乎都是从其自身的存在推测而来,实际上,没有任何物证、也没有任何人证能证明吕青野与枢国有暗盟。坐实吕青野与枢国暗自结盟的证据,来源是在越国和吕国间传扬了许久的吕青野与枢国国主的“奸/情”,另一个便是三月三十日,在愽城王宫城头那个擒获吕青莽的神秘人的自述。 若换一种立场,说这是一场针对吕青野的阴谋,有心人故意栽赃,似乎,也说得过去。 但那样的话,那个唯一的得利者,便成了重伤的吕青原。偏巧,程语心中疑惑强烈之时,得知了吕青原将继位的消息。 是以,程语偷偷放了张曳,他认定吕青野一定还有隐蔽的藏身之处,张曳作为吕青野的心腹,必然知道这处秘密地方。如此示好,若吕青野当真被冤枉又走投无路,必然会来找他。 果然,吕青野来了。 但是,程语实则并没有掌握任何对吕青野有利的证据,他只知道一个偶然的巧合——往年吕青原只会在年关时才亲自将醴城的好酒送往愽城各个重臣家中,权当拜年。而今年三月底,吕青原突然亲自来愽城送酒,所以被吕逸直接派为支援望烽和苇城的督军…… 既然吕青原的行为异常,吕青野便认定那个鬼骑是二哥指使,只要他们仍有联系,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暗自握了握拳,吕青野将乱糟糟的思绪挤出脑外,问道:“王廷之中,没有人追查过那个刺客么?” “在下不知。但既然确定是鬼骑所为,想来一定有了证据。毕竟,这是涉及吕国与枢国的重要事件,不能凭空捏造。”程语诚实地答道。 难道那人故意承认鬼骑的身份,误导吕国群臣?吕青野正在沉思,程语却问道:“世子说受了那个刺客的偷袭,怎么回事?” 吕青野将自己离开苇城的原因和受到偷袭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后续便直接说成自己藏了起来,所以很多事情都不清楚。 程语看到了那条诱骗吕青野回愽城的字条,上面还有暗红色的血迹——血迹是吕青野遭到暗算时胸口的鲜血染的——而且吕青野的解释也毫无疑点,彻底相信了吕青野的话。 “程将军可知,乐丞相与武大将军对青野的看法?”吕青野收好字条,心中略有些忐忑地问道。 程语摇摇头,说道:“在下自领命来苇城,尚未回过都城,更未见过乐丞相与武大将军,是以并不知晓。” 似乎很是理解吕青野的心情,但程语还是将残忍的事实暗示给他,说道:“在下已将刚来苇城的所见所闻都以奏疏的形式呈了上去,乐丞相应该看过的,只是……” 吕青野看出程语的犹豫,苦笑着接口道:“只是……既已定了二哥下月继位,自然便是认为我策划了一切,做下弑父杀兄、割让吕国国土之大罪……” 看着吕青野瘦削的身形,憔悴又黯然的神色,程语的心情也压抑起来——几乎没有证据能证明吕青野的清白,那张字条虽然是沈驰带给吕青野的,但自吕青野小时,沈驰便偏爱于他,只他两人知道,又有多少人会相信? 无言沉默,这场阴谋布局得太过巧妙、环环相扣,若不是吕青野有胆量单枪匹马来苇城见他,程语也不会彻底相信吕青野的清白。 二王子平素并无劣迹,相反,因为大力促进酿酒业及其他经济活动,增加了吕国的税赋,又不轻易参与政事,反而博得很多廷臣的好感。 年初吕国世子与枢国国主暗通款曲、为罗敷女痴迷的谣言甚嚣尘上,甚至还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他们两人在枢国境内有许多亲密举止,对吕青野十分不利。 两相对比,高下立判。 半晌,程语决定将心底最深的疑问问出来:“世子与枢国国主在枢国和越国到底经历过什么?” 吕青野料到自己回到吕国会面对这样的问询,没想到这问题却来晚了两个月,随即轻描淡写地将他在枢国遇到追杀,梅兮颜护送他返回越国的经过说了,在讲述时,只承认梅兮颜是鬼骑,而且是个男人,绝不说是枢国国主。 说完才发现,自己已将梅兮颜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学了个炉火纯青,仿佛梅兮颜真是个男人,自己和她当真是普通关系一般。 程语虽是武将,心思却缜密。若吕青野口中的鬼骑是个女子,即便他如何淡化两人的关系,他也绝不会相信孤男寡女之间没有任何情愫。但护送吕青野的鬼骑是个男人,自然不疑有他,关心地问道:“世子有何打算?” “找出杀害父王的真正凶手,还我清白!”吕青野坚定地回答。 他不想让弑父夺位的二哥顺利坐上王位!但此时却不能这么直白地说出目的,程语能相信他已是难能可贵,不能让他误会自己是来抢王位的——虽然这事情一旦水落石出,结果也必然涉及到王位问题。 但在程语心中,早知凶手是那个刺客,认为吕青野的言外之意,是找出幕后黑手。 偷偷瞥了一眼吕青野,瘦得脱相、又坐在晦暗的角落中,明明暗暗的光影之中,仿佛整个人被黑夜侵蚀了一般,只剩下支离破碎的斑驳碎片。但那双清澈又灼灼的眼睛,却淋漓尽致地展现着他的不屈与执着。 从吕青野在苇城的短短半月的建树来看,老国主的眼光绝没有错,此子必定是英主。 他既清白,弑父杀兄者便是吕青原。纵容这样狼子野心的人继位国主,程语总觉得后背时不时便有些发凉。 但要怎样帮助吕青野,他却也没有头绪,只得将其余所知消息告知吕青野: 五月初一,枢国南方造反,孟锡率叛军战船偷袭刈水北岸泛舟大营。 五月十三,也即是后天,越国使臣将会到达望烽城,十八日与吕国就望烽与苇城之事议和,吕青原会在望烽与使臣谈判。 吕青野已知枢国叛乱,倒不再惊讶,得知吕青原将与越国使臣谈判,吕青野的心猛地抖了一抖,满满的苦涩和不甘。 与越国谈判这件事,原本他在擒下彭坚后便会进行,结果……却与他人做了嫁衣裳! 正在分神之际,便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奔着程语的房间而来。 很快,门口传来程语心腹副将于浩刻意压低的声音:“将军!王重、王敬等人将陈忠契劫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二十八章 走投无路 吕青野心头一跳,似乎猜到了王重和王敬这样做的用意,用力咬了咬牙…… 在吕青野和吕澈落脚到客栈、吃过饭后,很快便熄了灯伪装休息。 亥正左右,两人正要准备去行署,却听到门外响起极轻的脚步声,紧接着,便听到刻意压低的嗓音说道:“公子勿惊,王重。” 吕青野如何不惊!他既然寻到这里,自然是王敬在城门口便发现了自己的身份没有点破,却转告了王重。 王重此来的目的,吕青野心中大致有数,于是镇定地阻止了站在门边、随时准备制服不速之客的吕澈的动作。 吕澈轻轻打开房门,让王重进入房间,随即装作惊诧地轻声问道:“王兄弟有何贵干?” 王重见吕青野没有掩饰行藏、大方地让自己进来,不由得眼神一亮,心中暗叹这位世子倒是念旧,还认得自己。快步走到吕青野面前,双膝跪倒,急切地恳求道:“请世……公子救救陈大人!” 吕青野神色不变,伸手扶起王重,明知故问道:“在下刚入苇城,尚不知陈大人出了什么事。” 王重性情耿直,不疑有他,忍住颤抖与悲戚,说道:“陈大人……陈大人将要被二王子问斩!” 吕青野早知必然如此,他虽有意留陈忠契一命,但二哥为了立威,赢取百姓支持,必然要处置忠奸难评的陈忠契。 想到此处,歉然说道:“王兄弟找到在下,自是相信在下。但在下目前自身难保,对陈大人实在是爱莫能助。” “世……公子来苇城,不是因为程将军相信公子么?”轮到王重诧异,脱口而出问道。 “张曳在防守严密的牢中轻易便逃出去,显然是程将军偷偷放走的,这事我们大家都心照不宣。只要公子和程将军说一下,让他放松一下守卫,我们自会带陈大人离开,此生永不返回苇城。”王重竟然直截了当地说道,挑明了程语的倾向性。 他只是单纯地认为程语放走张曳是在暗助吕青野,而吕青野知道陈忠契诈降迷惑彭坚,才活捉了彭坚,是以,吕青野一定会帮助苇城的功臣——陈忠契。 但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在吕青野和吕澈听来,王重的话似是抓住了他与程语的把柄来进行威胁,迫使他们一定要放掉陈忠契当做交换。 眼神一懔,吕青野佯做吃惊地问道:“程语将军相信我的清白?张曳逃走了?” “这……”换做王重吃惊地一怔。看样子,吕青野对张曳逃走一事一无所知,那么程语放走张曳便没有任何意义,倒是自己自以为是了。 原本还想表明自己的立场——他知道吕青野是来找程语的,并不想出卖吕青野——却因 吃惊而无法说出口了。 “王兄弟知道张曳与我的关系,我们今晚入城,确实是来救张曳的。可知他是何时逃走的?又逃往哪个方向?”料到王重无法回答,吕青野继续装傻,叹了一口气,“诚恳”地追问道。 “四月十三……”王重似乎没想到事情超出自己预料太多,被吕青野追问,心绪乱了,随口轻声地答道。 “既是如此,我们……”吕青野语气很是惋惜与遗憾,故意将“们”字拉长声音,说得欲言又止,暗示王重,他们将会悄悄地离开苇城。 王重眼神剧烈波动、嘴唇不停地蠕动着,很想央求吕青野帮忙救助陈忠契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再想到吕青野如今臭名在外,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也是朝不保夕。若他出手救了陈忠契,陈忠契会被世人误会为吕青野的帮凶,受尽千夫所指,一世英名尽付流水,得不偿失! 内心快速衡量厉害关系,最终,王重失魂落魄地谢罪告辞道:“对不住公子,是小人唐突了。” 见王重没有其他举动和非分的要求,即将无奈又失望地离开,吕青野心思转了几转,双手一直攥着拳头,在犹豫要如何处理王重。 王重已经怀疑程语将军释放了张曳,若是不小心透露给别人,不知道后续是否会对程将军不利。 但他们都是苇城的子弟,曾一直全心全意地守护着苇城,期待回归吕国的那一天…… 一个念头反反复复在心里翻滚着……吕青野知道,如果梅兮颜遇到这样的情况,不会有任何犹豫,便会将王重灭口。而自己,还在踟蹰。 即将走到门口,王重叹口气,神色黯淡地小声说道:“我们苇城的士兵都相信世子,但是,我们人微言轻,既不能证明陈大人的清白,也无法为世子证明清白。” 随即又关心地说道:“世子还请尽快离开这里,二王子很快将去望烽谈判,如果被二王子发现世子在这里,怕对世子不利。” 对于吕青野,他们这些苇城子弟从不相信他会做出杀兄弑父的恶行,然而如今苇城已被程语接管,国主之位也将是二王子吕青原的,他们无从置喙,只能略尽心意,认真提醒吕青野逃走。 虽然只与这些苇城子弟相处半个月,但吕青野了解他们率直不阿的秉性。在黑暗中看着王重隐隐约约的背影,缓缓松开了拳头。抿了抿嘴唇,说道:“谢谢你们的信任。”又温声劝慰道:“别做什么傻事……” 王重眼珠转向别处,避开吕青野真诚的目光,沉默良久,才轻轻答道:“嗯,不会的。” 转而又无奈地轻笑一声,叹道:“想做也找不到机会!程大人早已想在我们之前,所以重兵把守着大牢四处,提防我们去犯险。” 这样的言下之意表明了程语早知他们有劫狱的打算,但还想保住他们,所以才这样严防死守。 然而,吕青野还是从他的先前的无言沉默中察觉出一丝别样的意味——言不由衷…… 不自禁地又想到王重之前的诉求,似乎带着掩不住的威胁意味! 虽然吕青野不肯承认程语对他的包庇态度,虽然王重和王敬为人耿直,但他们到底不是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对于张曳的逃走心中有数。 若是他们故意宣扬程语与吕青野暗中往来,再结合张曳的逃走,二哥怎么可能不明白其中的缘故,又怎么可能放过程语将军。 王重对自己的言不由衷,对救助陈忠契的束手无策,很可能因自己的到来、因张曳的逃走,而利用这一点大做文章,威胁程语,以达到救人的目的。 果然,王家这两兄弟就在今夜劫了狱! 与吕青野的惊讶相比,程语却极为淡定,略微惋惜地叹道:“他们到底还是走了这一步!” 吕青野在黑暗中目不转睛地看着程语冷静地吩咐道:“既然给他们活路不走,便也怪不得我了,按计划行事吧。” 于浩应了一声,旋即离开。 程语转头面向吕青野,言语中带着忧虑和遗憾,说道:“世子也了解陈忠契和他培养、照顾的那些士兵之前感情甚笃,明知不可为却偏要为之,在下也不得不痛下杀手!” “我知道。”吕青野轻声说道。 这句话也提醒了吕青野! 他明知道苇城百姓对陈忠契恨之入骨,却仍旧对陈忠契睁一眼闭一眼,导致明明是自己彻底将望烽和苇城从越国抢过来并保住,但自己遭遇诬陷,苇城百姓似乎并没有多少愿意相信他的清白。 用力攥紧拳头,吕青野暗中已有了一个冒险的决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二十九章 投降太守 程语对吕青野浅浅施了一礼,坚定地说道:“世子且在此等等,在下现在需去看看情……” 话未说完,吕青野便抢上前一步,拉住程语,与他附耳说了几句话。 程语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摇着头插话道:“这样的话,世子背负的污名和罪名岂不是更大!” 吕青野豁然说道:“青野在吕国人眼中已然是个弑父杀兄,勾结外国的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大恶之人,若是不能还我清白,这一身还怕什么更大的污名与罪名。” 顿了顿,歉然道:“只是要委屈将军受苦了!” 程语连忙说道:“能帮助世子,这些算不得什么。”随即又感叹道,“只是,这一步太冒险了!廷臣之中也许还有不少相信世子之人,一旦世子动了手,这些人只怕……” “如今没有任何头绪,唯一可以利用的便是和谈近在眼前,二哥必然不想破坏和谈,所以才要冒险一试!” 眼下,五大国中四个都已各有战事,唯一一个吕国虽然看似安稳,但大王子叛乱身死,国主遇刺身亡,二王子死里逃生,更有不少所谓的证据证明是世子所为。 安定,不过是百姓认为的安定罢了。 然而,吕青莽还有多少余党隐藏在廷臣之中?吕青野到底与枢国有没有交易?失踪后又藏在哪里?是否会借枢国的兵来夺权? 吕青野相信,这是吕国廷臣提心吊胆的大事。 王室动荡如此,若意见不统一,绝不会对外兴兵,所以越国这块鸡肋能不吃还是不吃。 吕青原目前最想做的,一定是继续稳住吕国的局势,不让吕国乱起来。稳定局势,就要解决望烽和苇城的问题,如今越国同意谈判,吕青原哪有不同意的道理。解决了外患,才能安心解决内忧! 而要保证外患顺利解决,还要先保证谈判期间,吕国内不出现问题,以免让穷凶极恶的越国认为吕国不过尔尔,放弃谈判,再次展开对峙。 “但若是二王子没有按世子所想去做……”程语仍旧担心。 “还是同样的结果。”吕青野说道,“现在要做的就是逼二哥出手!” 程语见吕青野语气坚定,也就不再多说,豪气地说道:“在下这就出去,请世子见机行事。” 吕青野郑重地点点头,看着程语毫不犹豫地离去的身影,虽然尚未开始反击,竟也觉得热血沸腾起来。 等到程语走远,吕青野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吕澈也已经现身,两人悄悄离开行署。 刚到大门口,已经听到街上有呼喝打斗之声。这半夜早已宵禁,十分清净,声音传来极为清晰。 两人循声而去,进入一条巷子口,便看到程语和于浩已经带人围住了王敬和王重一行人,王敬将陈忠契护在身后,正在拼命突围。 王重带着仅剩的十几人几次强冲,都无法突破包围,反倒又填了不少新伤,且有两个兄弟死在程语的士兵的刀下,很是焦急。 后退一步,王重的目光扫了一眼程语,气喘吁吁地出声道:“程将军,咱们能谈谈么。” “本将已经给了你们机会,是你们自寻死路,无话可谈!”程语冷冰冰地断然拒绝。 王重扭头看看巷子四周,勉强扯出一抹笑容,说道:“这里都是百姓的居所,只要我喊一嗓子,不到天亮,我的话就会被传出去。我们兄弟是土生土长的苇城人,更是守护苇城的人,所有百姓都认识我们!我将要说的话,程将军绝不会想让别人听到的。” “本将做事向来问心无愧,无事不可对人谈,自然也不怕别人来听!”已经与吕青野见过面,程语料到王重要说的话,坦荡荡地说道。 王重也豁了出去,扬声说道:“今晚来的贵客,此刻应该就在……” 躲在暗处的吕澈生怕王重说出吕青野的名字,便想冲出去结果了王重,却被吕青野阻止。 “无需搬弄是非,今夜的不速之客只有不识抬举的你们!”同一时间,程语打断王重的话,一扬刀,示意士兵剿杀他们。 “别伤害他们!”一直一脸紧张和担心的陈忠契大吼一声。 趁着王重和王敬一愣神的功夫,陈忠契用力推开王敬,抢上两步,扑通跪倒在程语面前,哀戚着求情道:“这些孩子都是苇城的子弟,吕国的子弟,求程将军给他们一条活路!” 颤巍巍地弯下腰,以头触地,陈忠契安静地跪伏着,再没有说出关于自己的片言只字。从他颤抖的身体来看,似乎正在天人交战,难以抉择——继续拼下去,博一个渺茫的、可保住自己性命的突出重围的机会,还是投降,为王重和王敬等人争取一个活命的机会——对于“投降太守”来说,竟也成了两难的选择。 不再投降,很可能意味着王重等人为他陪葬;投降,他这一辈子似乎真的只是在不停地投降——为了吕国的百姓,不停地,向越国投降,向彭坚诈降,向自己吕国的将军,也要投降么? 按在地面上的双手手指用力,竟硬生生抠进了青石缝隙之中,力气大到指节都已泛白,陈忠契却毫无察觉。他在咬牙,用尽浑身所有的力气咬住牙关,避免让自己的愤懑吼声泄露出来! 屈辱与不甘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滴落在青石地面上,反射着清冷的月光。 忍得辛苦!明明正是适宜的夏日子夜,却觉得浑身如入冰窖一般,无处可逃,还要强迫自己接受刺骨寒冷的折磨。 蚀心腐骨的痛苦来不及消化,眼前的形势,已不允许陈忠契再犹豫。 片刻,陈忠契张开紧抿的嘴唇,松开牙关,泣声道:“罪官甘愿伏法!请程将军饶恕咱们这些吕国热血儿郎,放他们出城吧。” 从被吕青野关起来到现在,一个半月,陈忠契始终不承认自己有罪,他坚信自己为了苇城的安危所做的一切决定都是对的。 然而—— 嘴唇上沾染了咸湿的泪水,混着血腥味,一起涌进口中,苦涩!咸腥!那种末路难逃的悲壮和这辈子的所有不甘,都被陈忠契和着血泪咽进了肚子里! “陈大人,无需为我们担心!今日属下们要么与大人一起出城,要么与大人一起战死!”终于反应过来的王重立即去扶陈忠契。 陈忠契却甩开他的手,轻声呵斥道:“休要胡说!你们做事糊涂,还不赶紧认清错误,向程将军请罪!” “大人!”王敬也过来搀扶陈忠契,愤然说道:“这王廷不理解大人的苦衷,大人用一身屈辱换了全苇城百姓的安全十数年,现在又要用大人的性命去安抚那些愚蠢的百姓,大人无错!我等救助大人,无错!” “不用听他们颠倒是非,蛊惑人心!”程语对身边的士兵说道:“陈忠契残酷镇压、剥削百姓十余年,百姓早已怨声载道!今日更是劫狱潜逃,罪无可逭,杀无赦!” 不再给陈忠契等人说话的机会,程语长臂一挥,于浩已经带着士兵再次冲了上去。 这一次,王重等人除了打斗的金铁交鸣和呼喝、喘息之声,只留下四个字“大人快跑”,便一一倒在了程语士兵的刀下。 陈忠契眼睁睁看着王重与王敬死在自己面前,伏在他们的尸身上哀嚎痛哭,长跪不起。仿佛要将积压在心中的所有委屈、痛苦、悲伤和绝望,一通发泄出来。 六十多岁的老人,瞬间老去了二十岁似的! 那一双混浊的眼睛,一直盯着地上掉落的王重的腰刀,眼中的光芒时闪时灭,最终,还是黯淡了。 程语命人收了王重、王敬等人的尸体,将停了哭声,好似一具行尸走肉的陈忠契押回大牢。 刚回到行署门口,冷不防从阴影处便冲出一条黑影,速度快得众人来不及反应,只听程语闷哼一声,已然倒了下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三十章 独善其身(上) 太阳有些耀眼,晃得眼前一片片的高大的芦苇丛似乎在跟着闪光。微风吹来,苇穗轻轻摇摆,看上去悠闲而惬意,一片安宁祥和。 吕青原坐在马背上,目光越过芦苇看着远处苇城的轮廓,双手用力攥紧了马缰绳,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身后,是他的一众贴身随从,和狼卫将军张弓齐率领的作为王子扈从的五百狼卫。 一大早,心神不宁的吕青原要求众人趁早出发,先去苇城转一圈,再赶往望烽城。 吕青野原本是要在议和之后才去苇城,顺道解决陈忠契的问题,以安民心,但天未亮吕青原便改了主意,他要去苇城,去验证一下自己昨晚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的慌乱是否源于远处那座古老宁静的城池。 马蹄踏在地面上,“嗒嗒”地脆响,吕青原的耳边,仿佛又听到了十二年前的那场惨烈的厮杀声。 眼前的平坦田地和远处的巍巍山峦,似乎都在凄厉地呐喊着,杀声贯耳,残肢断臂、血肉模糊。自己好似处于尸山血海之中,那景象、那声音,令身体不由自主地又颤抖起来。 阳光越是炙热,身上越是阴寒! 十三年前的冬十一月,越国挑起战争,攻打吕国的要隘之地洛津,大将军沈驰应战。 屠一骨同时又借着浓雾掩护,分出一部分水军,由魏及鲁和隙泽带领,向东过刈水接近刺猬岭,企图偷偷翻过刺猬岭进入吕国国境。 时年二十岁的吕国大王子、车骑将军吕青莽率水军驻守刺猬岭各处隘口,专为防止屠一骨使出这种偷袭伎俩。 两处大战场,你来我往地互相攻击,兼之吕国以防守为主,虽然双方数十次激烈酣战,但如恶鬼般疯狂的越军仍是无法冲破沈驰和吕青莽的防守。 就这样紧张地攻守到第二年三月,越国另一位老将蒋钊在屠一骨牵制住吕国整个大局的掩护之下,竟率一万大军偷偷从罗国进入朴国与吕国边界的最庞大的谒天群山,翻过险峻异常的祭天坛和屏山,以损失四成士兵为代价,潜进了吕国。 以屏山为屏障,融雪为水、狩猎果腹、兽皮保暖,蒋钊的六千越军在吕国扎下根,与彭坚在刈水南北两线袭扰沈驰,辅助屠一骨的进攻。 吕国刚经历过六国大战两年,国力尚未恢复,有经验的武将已经死伤大半,沈驰孤身应付越国三位将军,到底难以支应,被彭坚渡过刈水以迅雷之势围困住望烽城和苇城。 在刈水北岸的屠一骨更与彭坚配合,继续疯狂攻打洛津,彭坚更是切断了洛津通往望烽的正常道路。 沈驰全力对抗屠一骨,无暇再对望烽和苇城施以援手,而距离苇城和望烽最近的圵城便是唯一能及时救援两城的救兵。 彼时,十八岁的吕青原正因担心越国会冒险翻越谒天群山,而在圵城之内与圵城太守杨方商议该如何支援苇城和望烽城。 当年血气方刚,经常听到父王和群臣对大哥的骁勇赞不绝口,使得吕青原内心深处,极其羡慕,更渴望能超越大哥,博得父王的称赞。因此,吕青原努力提高自己的武功,更是在每年的武较之中屡屡夺魁,只等一个机会,上战场证明自己。 得到军报,壮志待酬的吕青原终于验证了自己的预料,直觉得自己在军事上的领悟能力不在大哥之下,十分激动。坚持要用出其不意的方式,突袭彭坚的疲军。 于是圵城太守杨方做主将,吕青原做副将,奉命率一万军士支援苇城和望烽。结果,非但没有突袭成功蒋钊的疲军,反而在途中遭遇到蒋钊的埋伏。 圵城太守杨方力战阵亡,一万将士与对方五千人血拼,竟然一败涂地,所存者不过二百四十四人! 那一战,是吕青原作为副将的第一战,竭力而战、身重六创,被当时还只是千夫长的冯曦白所救,侥幸活了下来。 杨方惨败的战报传到愽城,大将军武烈已经在出发支援的路上。 然而,苇城和望烽被彭坚投了许多死耗子和各种腐烂的动物尸体,瘟病迅速蔓延。 苇城太守陈忠契更是很快便放弃了据城死守的念头,开城投降。 苇城一降,望烽太守见百姓汹涌,为了活命争先恐后地要打开城门投降,在失败的羞愧之中,自缢身死。 望烽百姓开城投降。 等大将军武烈赶到苇城时,苇城与望烽已经驻满彭坚的士兵。武烈面对坚守两城的彭坚、且彭坚还与屏山关的蒋钊配合的恶劣境况,再也难以抢回苇城和望烽,两座城邑就此落入越国手中。 若不是武烈拼尽全力拖住了望烽和苇城的越军,洛津很可能会在越军的夹击之中失守。 吕青原在武烈的军中养伤,亲眼看到了武烈的稳重坚持和越国的悍勇。再想到自己出师未捷,只觉羞愧难当,无颜继续留在军中,重伤未愈便灰头土脸地返回愽城,藏在自己的宫中不肯面对群臣。 不久后得知,武烈在和蒋钊的一次激烈战斗中双双负伤。之后双方陷入僵持,彭坚坚守城池不出,吕军也没有办法渗透进苇城和望烽。 最终,疲累的吕国选择了屈辱的议和。 直到现在,吕青原仍觉得支援苇城那一战很是耻辱,每次想起都会觉得脸上滚热,羞愧难当,轻易不提当年之事。 因此,更无法接受自己当年的惨败。 武烈的坚持都无法夺回的两座城池,却被一直囚在越国、本是毫无建树的三弟吕青野,以几乎兵不血刃的雷霆手段,一夜之间收复回来! 这是吕青原的耻辱!而且,同样两座城池,时隔十二年带给他两个耻辱! 接到越国使者送来的求和信,吕青原的第一个想法便是,在苇城或者望烽议和,赢回自己的面子。 如今他即将继位为吕国的新国主,必须要面对自己的过往。而且,望烽在洛津和苇城中间,若有变故,也方便两下支援,因此,吕青原最后决定在望烽议和。 但昨晚在驿站留宿时,想起往事,屈辱、羞臊与不甘叠加,竟生出一种怯意,面对前面的苇城而裹足不前。 这是自己的坎!若迈不过去…… 去!去苇城!一定要面对自己的过去,才能昂首挺胸地再去望烽!吕青原暗自咬牙下定决心。 驱马正要向前,前方的哨探快马过来,带着另外一人一马。那马上一人穿着传信兵的服饰,脸色紧绷而紧张,似乎发生了严重的事。 传信兵已从哨探口中得知吕青原的身份,只是第一次见到即将继位为王的二王子,不免有些紧张,离着还有一箭地远,便已翻身下马,牵着马小跑到吕青原面前。 吕青原坐在马背上,垂下眼帘看着额上见汗的传信兵,温和地开口问道:“苇城过来的?是去驿站传信么?” 到了吕青原近前,传信兵已不敢再正视吕青原的脸,低着头,结巴着说道,“是!小人正要给二王子去送信。” 心中隐隐仍有些不安,吕青原又问道:“发生什么事?” “昨晚陈忠契一党的王重、王敬等人劫狱,欲救走陈忠契,被程语将军剿杀,但程语将军也受了伤。程将军吩咐副将于浩大人写一封密信,要小人快马送给二王子。”传信兵答道。 “给我吧。”吕青原略略眯了眯眼睛,说道。 传信兵哪敢怠慢,立即将怀中的密信掏出,双手恭敬地递给吕青原。 吕青原伸手接过信件,撕了外层烫着火漆的信封,快速扫了一眼,眉头紧紧皱起。 片刻,才说道:“你即刻回去告诉程语将军,教他好好养病,一切按部就班去做便可,其他无需担心。我先赶去望烽,陈忠契继续收押,等我去处置。” 传信兵领命而去后,吕青原的脸色瞬间凝重起来! 程语信中说,他昨晚被一神秘人袭击,一招重伤,那人倏然消失,自己竟连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据程语分析,枢国正在内战,传说中能在百万军中直取上将首级的鬼骑怕是正在平复枢国自己的叛乱,不会来吕国暗杀一个离她枢国十分遥远的武将。 他在苇城详细了解过吕青野的为人,所有百姓和士兵皆知他武艺高强,更有相当一部分人亲眼看过他爬上苇城城头进了城内,才让苇城兵不血刃返回吕国。 程语认为能让他在遇袭时完全无法躲避的身手,非吕青野莫属。 一定是吕青野不甘心望烽和苇城被程语和冯曦白接手,所以故意冒出来杀鸡儆猴,要让吕国反对他的将领和官员们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最终破坏吕越谈判,以证明只有他才能夺回望烽和苇城,他才是逼得越国和谈的功臣。 不止如此,他还在行署内的青石地面上,用鲜血画了一个巨大的铜钱图案。程语正是因为这个铜钱图案,才肯定是吕青野所为。 程语认为他是来讨债的! 事情看上去确实如此,但程语会错了意,吕青原却是知道的。 虽然吕青野生死不知,让吕青原觉得心中不甚踏实,但吕青野即便活着,也很难再有什么作为。枢国那女国主已经与孟定衡开战,即便想帮他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以吕青野的性格,绝不会这样冒进来行刺吕国股肱之臣,得罪了群臣,更不会有人站在他那一边。 留下铜钱标记,这件事只能是那个人做的! 自从四月二十六、二十七两日,他们暗中欲抢夺的枢国粮船先后失手,且派去的高手大部分被杀死之后,那人对自己必然存了怀疑,认为是自己贼喊捉贼。 不怪他多心,五大国此刻,只剩吕国仍在独善其身,若是最后趁火打劫,对其他国家来说,便又是一场苦战。 虽然他们两人早有联盟,但毕竟牵扯两国利益,国家利益至高无上,盟约说作废便作废。 昔年吕国与朴国联姻,他身上留着朴国楚氏一半的血液,然而,十五年前,自己的亲舅舅、朴国的国主楚惜贤不是依旧要派兵攻打吕国么。 只有自己强大,才不用依靠任何盟约,直接以自己的国力震慑四方,一如枢国一般,不轻易露出国家的武功,让旁人暗暗紧张去吧。 所以,在此时刺杀程语,是那人紧张了! 刺伤程语不过是试探自己的心意,若自己不能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他很可能会派人潜入望烽城大闹一场,让越国使臣认为吕国内部也有隐忧,完全无需放低姿态来议和。亦或者是挑拨越国使臣,误会吕国以议和之名拖住越国,实则却是想加入姜国与朴国的行列,再去分一杯羹。 不论哪一种,望烽城里的冯曦白此刻必然已是那人的目标,也只有自己才能去解决眼前的危机。 由于这突发之事,吕青原尚未发现,自己十二年前的屈辱记忆已经被冲淡了许多,如今满脑子都是稳住望烽,完成议和,趁四国各有乱象之时,保住吕国的国力,一举跻身五国之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三十一章 独善其身(下) 程语受伤的当日下午,暂代望烽太守的冯曦白也已得知程语被行刺,很可能是吕青野所为,正在加紧布置城内的明暗岗哨和巡逻士兵,以确保议和大事平安、顺利进行。 冯曦白本想亲自去苇城看看程语的伤势,但一想到二王子即将到达望烽,还要接待越国的使臣,分身乏术,只得打消这个念头,命人对关押鲁柏柯的牢房的守卫布置采用明松暗紧的方式,防止吕青野偷袭救人。 同时,冯曦白打定主意,要以身为饵,主动引诱吕青野来行刺,他要在二王子来到望烽城时,送他一份大礼。 正想着要如何抓住吕青野,便听到士兵禀报二王子一人一骑到了望烽,此时已进了城,去往行署,冯曦白立即赶回行署去相迎。 吕青原原定在后日到望烽城,如今却提前到来,不消说,自是因为程语被行刺,才突然改变了行程。 冯曦白边走边是惋惜,他为迎接即将成为国主的吕青原的到来做了相当多的准备,提前训练士兵在城外列队迎接的礼仪、操练,只为给吕青原继位造势,让百姓尽快接受他的身份,现在,却是用不上了。 刚到行署门口,已有侍卫通报,二王子正在书房等候。 快步走到书房门口,冯曦白停下脚步整束戎装,恭敬地朗声道:“臣冯曦白……” 尚未说完,只听书房内传来吕青原的声音:“进来吧。” 对于被吕青原打断说话,冯曦白并不觉意外,他与吕青原的关系表面上是普通武将与王子,但实际上,却很是熟稔。 听到冯曦白关上书房门的声音,一直背对着门口站立的吕青原立即转身,伸手示意冯曦白坐下,先开口问道:“程语被刺之事,已知了吧?” 冯曦白不肯就坐,站立着回答:“是,臣已巡视全城,严加防守,绝不会让吕青野的阴谋得逞。” 四十二岁的冯曦白身为圵城太守,又是车骑将军,算得上文武皆通。 他原还在为张曳逃走之事怀疑程语暗中做了手脚,结果却得知程语被行刺,且程语怀疑是吕青野所为,倒是打消了对程语的怀疑。 在冯曦白内心,对吕青野极为排斥,原因与吕青原相同。 在他看来,吕青野能轻易夺回望烽和苇城,实在是“人和”使然——利用陈忠契“投降太守”的恶名,又利用彭坚怕死不愿真刀真枪血拼而出其不意,才能赢了彭坚,很是取巧,根本没什么实力。 另外又赶上“天时”——越国穷兵黩武,也到了气数尽的时候,恰巧被吕青野碰到,捡了个大便宜。 但对于身无寸功的吕青野来说,收复这两座城的意义却举足轻重。吕国世子甫一回国便夺回了磐石将军武烈都无法夺回的城池,这是怎样的建树与荣光,当年经历过一败涂地的冯曦白十分清楚。 也正因如此,以己度人,吕青野夺回这两城,又怎么会轻易让他冯曦白和程语来捡便宜,行刺之人,自是吕青野无疑。 吕青原眉头一皱,问道:“你怀疑是青野?” 吕青原与冯曦白相识于十三年前,也即是被蒋钊反埋伏,冯曦白救了吕青原一命那次。对于冯曦白的性格,吕青原很了解。 冯曦白为人忠诚,口风紧,略有逢迎之态,且很是自以为是,但在自己面前,倒是很懂收敛。这些年自己不断提醒他韬光养晦,自以为是的毛病似乎也有所改善,所以对冯曦白很是另眼相看,乃是自己暗中筹谋所倚仗的左膀右臂。 然而,目前的情形是,不止程语认为行刺自己的是吕青野,冯曦白也如此认为,吕青原不得不佩服那人的心机。嫁祸给不知生死的吕青野,这事便真的成了吕国的萧墙之乱,与他无关。 冯曦白听出了吕青原的话外之音,不解地反问道:“不然,还有谁会这样做?” 突然意识到什么,冯曦白眼珠转了转,侧耳倾听外间的声音。确定没有任何异响,才靠近吕青原几步,谨慎地小声说道:“二王子莫非是怀疑那边的人?” 吕青原沉着脸,没有说话,似有责怪冯曦白迟钝之意。 冯曦白倒是习惯了吕青原这副表情,这位王子性情桀骜,十分不喜蠢笨之言,视之为废话。 沉思片刻后,冯曦白慢慢说道:“相比于吕青野,确实那边的人更担心我们与越国议和。” 随即又略有埋怨地责怪道:“只是,那人也太谨小慎微了些。我们既已联手合作,在目的没有达成前,怎会破坏联盟。比起西北的鸡肋,明显还是东面的肥肉更加可口。”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吕青原。 对方若想彻底破坏和谈,绝不会只是刺伤程语,自己曾与他那些厉害的杀手交过手,只要三人一起偷袭,程语绝不会有命在。 他只是重伤程语,却没有来望烽大闹一场,也许是想试探自己的心意,他还不想和自己彻底决裂。 说到底,事情都出在那两批粮船上。 对方不愿掏钱买他吕国的粮食,想要白占便宜,吕青原也不想枢国能顺利拿到粮食解决危机,所以才剑走偏锋,在能照拂的情况下尽力照拂。 结果黑吃黑不成,反倒搭上了对方许多高手的性命,这自是双方都无法预料、又无法及时应对的惨事。 即便不知道下手的是谁,但从身手上判断,必然是枢国的鬼骑无疑。那边的人故作糊涂,要求他尽快解决粮船之事,这不是明摆着只给了他两条路,一条是赔等量的粮食,一条是去招惹枢国! 枢国人在对待外敌的态度上,向来一致,哪怕个人之间有任何矛盾,上战场抵抗外敌时,大家都成了彼此依靠的同袍战友,个人恩怨暂时抛诸脑后。 越国人那么凶残,且是屠一骨领兵,尚且不是枢国的对手,他吕国正在与越国议和之中,怎么会傻到去招惹枢国,反倒刺激他们的民众合力共拒外敌,变相帮他们解决内乱。 至于赔粮食,当然是赔得起!但凭什么要赔! 吕青原行事本就乖张,心中更有些幸灾乐祸,这就是贪便宜的代价!为了和谈顺利,他暂时不想与枢国发生摩擦,因此将这两件事按下,推说是水寇所为,装模作样地开始在国内扫荡水匪。 也许,正是如此,才惹恼了对方,使得他出了这么一招警告自己。 但现在,只有他吕国还独善其身,正是最硬气之时,他怕什么。 心中暗笑,吕青原决定将计就计,说道:“既然是‘青野’不甘心望烽和苇城在你和程语手中,那便让他来吧。我也已十几年没有见过他,正好见见他,问清楚,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父王和大哥,这样对待我!” 冯曦白一怔,适才吕青原明明暗示他行刺之人不是吕青野,怎么突然又反口了? 转瞬,冯曦白便反应过来,嘴角微微一挑,说道:“臣已备好一切,只等‘吕青野’自投罗网。” “这几日务必小心谨慎,外松内紧,十三日越国使臣便到,不要让越国人察觉出异常。将我们的眼线全部放出去,任何可疑人员都不要放过!” “臣明白。”冯曦白应道,又关心地说道:“臣已安排了十名身手极好的侍卫,在望烽这几日跟在王子身边,以策安全。” 吕青原轻笑着摇摇手,信心满满地说道:“无需人跟着我,若他们直奔我而来,反倒好说,必定让他们来得去不得。” 冯曦白见吕青原如此自信,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走吧,去城中转转。”吕青原笑道,“让他们知道我已经到了。” 显然,吕青原也打定主意将自己变成诱饵,引暗中的人上钩。 平平静静直到夜半,巡视城防的冯曦白看着沉沉夜色,表面淡定,心中却隐隐有些久违的兴奋。 自吕越之战后,好久没有这样用心的备战了。不论对方是谁,这一次总要扬一扬吕国国威。 迈着沉稳的步伐回到行署,刚进入大门,赫然发现青石地面上一个巨大的血色铜钱图案。血迹已干,看来已画了有些时候。 正低头佯装凝视地面的图案出神,一条黑影便从黑暗中冲出来,寒刃冷芒直欺面门。 冯曦白自下午到现在,从未放松过警惕。心中暗忖:程语已吃过一次亏,却仍故技重施,怕是也没什么新花样。 镇定地后退一步,一直按在刀柄上的右手用力,长刀出鞘,立即迎上了对方的兵刃。 然而,对方的力道却超出他的预料,刀刃相交之时,只觉得大力袭来,虎口一震,长刀差点脱手,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对方紧跟着欺上一步,夺命刀又到了面前。 冷风扑面,冯曦白浑身冒出一层细汗,勉强闪身避过。 对手比他想象的难缠! 好在他预先埋伏的人手此时全部现身,将对方重重包围起来。 直觉对方插翅难飞,冯曦白这才看清了对方一身黑衣,黑巾裹了头脸,只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面对二十人的包围,那人竟毫无惧色,更不慌乱,甚至没有一丝犹豫,扬刀便扑向其中一人。速度之快,如风似电。 招架的侍卫拼尽全力也难以匹敌对方的力量,被震得后退几步。在他旁边的侍卫则迅速趁势攻击对方,为同伴解围。 黑衣人旋身一避,已经狡猾地换了另一个方向突围。 侍卫们早已有过配合训练,此时阵型丝毫不乱,任凭黑衣人改变几个方向,仍是冲不出包围圈。似有焦急之意,黑衣人的刀法有些凌乱起来。 冯曦白在一旁看得真切,沉声命令道:“留活口!” 众人胜券在握,慢慢收紧包围圈,打算生擒黑衣人。 黑衣人早已不复适才的干脆与果断,如无头苍蝇一般在人群中左冲右突。虽然能凭借力量的优势短暂攻开一个小缺口,但侍卫们马上便将那个逃生的口子封堵,确实有种插翅难逃的无力感。 冯曦白看着自己的心腹侍卫像耍猴一样耍着黑衣人,只觉程语的将军之名实在浪得虚名。刺客不过一个狡猾的猴子,竟能刺伤程语,可见程语这些年的武功和战略已是荒废了。 正在洋洋得意,忽觉哪里不妥。 再细想,程语曾说过,对方偷袭时的速度迅疾无比,完全来不及反应。程语的身手冯曦白很清楚,自己与他不过伯仲之间,但今晚此人的身手虽说很是高超,却绝不到自己难以反应的程度。 有诈! “去后院!”冯曦白沉着命令道。 后院,是吕青原的下榻之处。 冯曦白的话音一落,眼前一个侍卫便轻声闷哼,血腥味瞬间渗透出来,人也跟着倒了下去。 一阵寒芒闪烁,又有两个侍卫受伤,包围圈出现一个缺口,黑衣人趁机冲出包围,直冲冯曦白。 这速度! 显然,刚才黑衣人表现得力不从心都是做戏,自己以为在耍猴,实则自己才是被人耍的猴!黑衣人在故意拖住他们的时间…… 冯曦白挥动长刀,一边将长刀舞得泼风一般,勉力纠缠住黑影,一边大喊道:“别管我!去后院!” 几个侍卫立即向后院赶去。 黑影一闪,转瞬便甩脱了冯曦白,追上当先的两个侍卫便是连续两刀砍出。 两个侍卫躲闪不及,后背绽出血花,都是一个趔趄,转身来对付眼前的对手。 冯曦白此时更是心惊! 他已经发出命令,那些藏在行署中的精锐定然该有所行动,怎么后院没有传出一丁点声音,难道……二王子已然遭了毒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三十二章 打草惊蛇 吕青原在下午随着冯曦白出现在望烽城中,虽没有迎接的排场,但百姓看到冯曦白对吕青原恭敬的言行,也早已猜到他的身份。 而在百姓之中,还有吕青野、吕澈,和与他们碰头的吕湛、洛梒、张曳、苗华。 昨天,面对眼前一筹莫展的局面,吕青野决定铤而走险,利用那枚铜钱做做文章。 他和梅兮颜均认为这枚铜钱是幕后黑手暗中筹谋、与吕国某人接头的信物。且吕青野从程语处听说,吕青原这几日下了一道剿除水匪的命令,吕青野怀疑与枢国那两趟粮船有关。这让吕青野确信,那三枚铜钱与吕青原脱不开干系。 借着那些神秘人两次抢粮失败的由头,吕青野与程语定好这招打草惊蛇之计,刺伤程语,试探一下吕青原的反应。 吕青原确实有所震动,并提前赶来望烽。从冯曦白加强巡防和对城门出入人员的盘查的举动上来看,至少他们很在意这次刺杀。 而吕青原故意在城中现身,参加巡防,也是在向吕青野发出挑战,等他上门。 夜半,吕青野“如约而至”。 吕青原坐在花厅之中,敏锐地察觉到冯曦白安排在外面的侍卫正在慢慢地消失。 那种听不到看不到,但危险就跟在身后的森然感觉,即便吕青原已有所准备,仍不免有些紧张。 门外,离他最近的一个侍卫的气息也消失了。 “我已在这里,何必为难那些尽忠职守的侍卫。”吕青原挺了挺腰杆,对着门口凛然说道。 稳重的脚步声从厅外传来,有条不紊地迈着步子,向花厅靠近。 很快,一个穿着黑色裋褐,黑巾罩着头脸,只露出一只左眼的瘦如竹竿一样的怪人出现在花厅门口。 在裋褐的腰间,挂着一枚铜钱,整个黑色中突然现出一点铜色,很是显眼。 吕青原的眸光闪了一闪,转瞬恢复如常——果然如他所料,是那人派过来的。 再看来人独眼里透出的幽冷的光芒,吕青原竟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但更多的,还是对来人故弄玄虚的厌恶——他和来人的主子不过是合作关系,但来人这么傲慢自大,让他很不舒服。 时隔三个月,吕青野再一次见到了自己以为亲近的二哥,再没有感动,更没有抵足长谈,一肚子的疑问,他很想剖开心胸来,让吕青原看清楚,再一点一点解释给自己听。 然而,吕青原眼中隐隐的轻蔑在提醒吕青原,吕青原没有认出自己。 虽然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故意系在腰间的铜钱上时,有过一闪而没的异样神彩,但还无法判断他是识得这铜钱的主人,还是将这铜钱与他在程语行署画的铜钱图案联系在一起,确定自己是行刺程语之人。 而且,这一句话之后,吕青原再没有出声,让吕青野难以再做更多的推断。 吕青野手中提着从外面侍卫处抢来的腰刀,刀刃上的血沿着刀身慢慢汇聚到刀尖,啪的一声清响,落到花厅的地面上。转了转手腕,将腰刀悠然地转了起来,看起来很是好整以暇、气定神闲。 但吕青原也不遑多让,竟不动声色、安之若素地坐在花厅的主座上,一瞬不瞬地看着对面的黑衣人。 吕青原性子桀骜,但关键时刻,却很沉得住气。吕青野在越国呆了十二年,更是深谙沉默是金、说多错多之道,两兄弟在无形中竟僵持起来,都在等对方开口说话。 无言地对峙半晌,吕青野不敢过多浪费时间,只得先开口,故意用沙哑的嗓音说道:“二王子既已等着在下,没什么话说么?” 吕青原嘴角轻轻一挑,笑着反问道:“不知阁下想听什么?” 吕青野露在外面的左眼幽幽地环视一圈花厅,轻轻吐出两个字:“交代。” 吕青原再次扫了一眼吕青野腰间的铜钱,笑叹道:“阁下这作为,可不像是来讨交代的。” 吕青野心头猛跳!这句话,足以证明铜钱是吕青原与另一伙人或另一国人暗中勾结的证据。私下买卖粮食,正是吕青原主谋。 “拿不出像样的见面礼,哪敢上门讨要交代。”吕青野嘶哑地干笑了一声,强硬地说道,威胁之意顿显。 吕青原眼角暗暗抽个不停,怒从心头起,却仍皮笑肉不笑地问道:“阁下可知‘有来有往’?送我这样大的厚礼,我要回赠怎样的大礼,才不至失了礼数呢?” 面对着伤害门外侍卫和言语挑衅的对手,吕青原没有发火,反而又威胁回来,这让吕青野有些诧异。 即将成为吕国国主的吕青原,为了吕国之国威与尊严,怎么可能任凭对手在他面前大放厥词而不加喝止或斥责。 他在顾忌什么? 除了吕越和谈在即,是否还有其他? 对方的身份,实力,是否与二哥不相上下?或者有什么把柄落在对方手中? 倘是这样的话,对自己和枢国布下的这个天衣无缝的彀,怕是也有对方的帮忙。那么,父王遭遇的一切,也一定与自己假冒之人的主人脱不开关系! 五大国之中,姜越两国正在酣战,绝不会再主动与吕国发生龃龉,枢国更不会。 朴国虽然已经向罗国出兵,但若情势不对,很容易便能抽身而退,目前只有朴国才有与吕国相抗衡的能力。 难道还是朴国? 那个从未谋过面的舅舅楚惜贤,便是铜钱的另一个主人?! 当年六国大战时朴国想要攻打吕国,现在,二哥会和那个无视亲情的舅舅合谋害父王么? 想到此处,吕青野的手心突然浸出细细的汗来——国主之位,不止会让人在利益当中权衡大局的利弊,更会让人变得冷血无情,敢于对至亲的人下毒手! 吕青野正在分神,吕青原没有等到他的回答,越发认为对方并不想真正与他拆伙,只是要他一个保证来安安心,因此怒气有所缓解,更加游刃有余地镇定说道:“回去告诉你的主人,我不会违背承诺,更不会为了区区几船粮食就将我们的大事抛诸脑后。现如今我们各有各的大事要忙,相安无事才是最好的处置方式。” 原来他们为了鬼骑抢夺的粮船已经有过龃龉!而自己这一招引蛇出洞却是歪打正着,做了挑拨之举。 既如此,吕青野哪里会让他们排除成见,立即收敛思绪,嗤嗤冷笑着,慢悠悠说道:“大事不忙!将我同袍的性命与粮食还来,自可相安无事。” 吕青原勃然变色!这是明摆着要敲诈一笔! 他确实可以送他们几船粮食息事宁人,但他的自尊却不允许自己向他们妥协。大家各为其国,在利益上斤斤计较,无可厚非,但在国家尊严上,他绝不让步! 另外,如今大战正如火如荼,怎么可能“大事不忙”,来人故作轻松是想威吓自己,要自己就范?若是这样,这算盘可就打错了。 面罩寒霜,吕青原正要反唇相讥,心中却觉得隐隐有些异样。到口的话忽地便停在舌尖,狠狠地瞪着吕青野露在外面的右眼,阴险地问道:“罗国莫不是又倒戈了?” 六国大战时,罗国是朴国的附属国,结果越国攻打罗国,朴国救援不利,罗国很干脆地倒戈到越国一方。 吕青野哪里知道目前罗国与朴国的战势,只好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却不置可否。 吕青原笑了。 看到吕青原笑容自嘴角漾开的一瞬,吕青野心头猛地一颤,上当了! 旋即快速弥补道:“罗国倒戈与否,与我们都无阻碍。” 吕青原依旧平静地笑着,将一直放在膝盖上的右手抬了起来,随意地放在桌案角上,幽幽说道:“青野,别来无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三十三章 水落石出 吕青野在吕青原的淡定笑容之中瞬间反应过来,他误会了——一直认为吕青原是和朴国勾结,实则,却是姜国! 之前先入为主地认为铜钱的另一个主人是朴国国主楚惜贤,且目前还有能力随时从战乱中抽身的国家,也只有朴国一个。 朴国没有经历王廷内乱,目前更是躲在罗国背后,操纵罗国来进攻越国,所以吕青野才敢大放厥词,表示朴国随时有能力抽身对付吕青原,以此来威胁吕青原,逼他出现慌乱,露出马脚,泄露更多他杀害父王的阴谋。 于是,吕青野那句“大战不忙”之后,直接泄了自己的底。 看吕青原的反应,与他勾结的那一方明显正处于大战之中,除了越国,便只剩下姜国。 吕青原也正因吕青野此话而对他的身份产生怀疑,故意询问罗国是否倒戈,只为试出他到底是何人。 无论罗国与朴国如何,姜国与越国的胶着大战不可能轻易分开,若眼前人不是虚言恫吓,就只有一种可能——他不是姜国的人。 同时,吕青原越发觉得眼前人的眼睛很是熟悉,联想到程语与冯曦白均认为是吕青野刺伤了程语,想起吕青野的模样,马上便确定了吕青野的身份。 手掌放到桌上是他的暗示命令,一条黑影立即如鬼似魅般从房梁上窜下,一线寒光直刺吕青野咽喉! “留活——” 吕青原正轻轻却快速地说话,窗口忽然闪过一缕疾风,另一条黑影从窗口卷进房间,却是直扑吕青原! 吕青野与吕青原,早已各有准备,埋伏了后手。 虽然遭遇突袭,却是都没有惊慌。 吕青野迅速避让一步,企图脱离对方的刀势范围。但对方明明看上去便要刺空,偏偏身形竟能一直保持扑杀的势头不停,仿佛无足的飞鸟一样,无需换气,就可随心所欲移动、如影随形,刀尖始终对着自己的咽喉。即便还有一尺的距离,那毫无阻碍的速度和森森凉意,还是令吕青野毛骨悚然。 避无可避,吕青野在看不清对手招式的情况下,凭本能反应,快速用腰刀格挡住对方袭来的刀刃,那种快到近乎无法阻挡的速度和手上承受的力道已然让他心胆一震! 鬼骑才有的速度和力量! 看身形容貌,与梅兮颜和顾晓描述的一致——极瘦,眼神如死鱼一般,身手更是不用说,身为鬼骑的顾晓都无法匹敌。 心中那个早已猜到的答案,此刻,终于确定了——二哥身边有鬼骑! 梅兮颜去愽城见过父王后,二哥便贼喊捉贼地被这个鬼骑刺伤,挑拨父王和大哥的误会,其后又刺伤父王,坐实大哥要造反的野心,逼得父王和大哥最终父子相残。 那个在酣战中擒获大哥,扭转愽城内乱局势的人,在圵城外用毒箭射伤自己的人,也都是这个鬼骑。也即是梅兮颜所说的前代鬼骑——已经不再是枢国国主的侍卫,更不会在鬼骑中留下名字的本该“消失”之人。 吕青野今夜明知打草惊蛇会陷入吕青原的圈套,却仍要出现,除了要面对吕青原之外,另一个目的便是要诱出这个鬼骑,尽量活捉他。 他一直跟在吕青原身边,帮着吕青原做了那么多坏事,抓住他,一定能知道吕青原之前的计划,吕青野恢复清白有望。 “锵”的一声刺耳的金鸣,对手的刀尖正刺到自己抵挡的刀身上。 吕青野的手腕一震,正要弹开对方的刀尖,不料对方的手腕突然一转,刀身方向也跟着一变,刀尖竟从吕青野的刀刃上滑了过去,紧接着便是“哧”的一声极轻的撕裂声,吕青野左肩头的衣服被对方的刀尖划开一条口子,连带肩头留下一条半寸深的血痕。 甫一交手便受了伤的,却不止吕青野一人。 几乎是同一时间,吕青原的左臂也被划开一条口子,深及寸许。 与吕青野稍微不同的是,吕青原在出声之时,已从桌案下抽出一柄长剑,防备着吕青野安排的偷袭。然而,明明早有防备,仍是被黑影一招刺伤。 两个黑影的招式都极其凌厉,好似较劲一般,都要在最短时间内将自己的目标擒获。 而吕家两兄弟面对的招式,化解的招式,甚至于受伤的部位,都几乎相同。 前代鬼骑在进攻吕青野时,还不忘分心留意吕青原的安危。见他在照面的一招之下受伤,竟桀桀地怪笑起来。 显然,他已从刺伤吕青原的对手的招式上看出了其身份,自然便是鬼骑苗华。 苗华一直埋伏在窗外,伺机帮助吕青野。 此时一招得手,苗华哪里会让吕青原有反攻的机会,整个人立即跟着倒退几步的吕青原抢上几步,刀刃划向他胸口。 吕青原无法看清苗华的动作,但却能感觉到危险靠近时的森寒之意。马上改为双手握住剑柄,将长剑当成长刀使用,直接去与苗华的刀刃互斫。 苗华料到他的动作,看似势大力沉的刀锋刚一接触吕青原的剑刃,身形竟突然向旁小侧一步,身体避过剑尖,一翻手腕,刀锋在剑刃上转了一圈,一下挑飞了吕青原的长剑。 紧接着左手探出,如鹰爪般倏地扣向吕青原的喉头。 忽然有一抹黑线掠过苗华的眼角,一只犹如真鹰爪般的细瘦枯槁的手掌蓦地伸过来,后发先至,即将擒住苗华的左手腕,正是那个前代鬼骑。 苗华知道对方的身手在自己之上,抽手回避,左手腕一翻从腰间抽出一柄短水刺,反刺前代鬼骑的手腕。 而吕青野也紧随前代鬼骑之后,双手握刀劈到对方后背,与苗风夹击前代鬼骑。 前代鬼骑微向右侧身,右手刀挡住吕青野的攻势,左手腕一缩后再一探,竟避开了苗华的水刺,搭到苗华左手腕上。 不待前代鬼骑收指扣住苗华手腕,苗华右手马刀的锐利锋刃,已经砍到了前代鬼骑的左颈!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 吕青原这时正退一步到桌下,又抽出一柄长剑来支援,却实在跟不上鬼骑的速度。 吕青野虽没有和鬼骑正式交过手,但看梅兮颜动手却是已有多次,即便身体反应速度跟不上鬼骑,但思路却极快。此时最重要的是绊住前代鬼骑的动作,给苗华提供便利,于是手上使力,用刀黏住前代鬼骑的刀刃,竭尽全力不让他摆脱自己。 面对一个鬼骑苗华,和一个了解鬼骑、身手极其不弱的吕青野,即便是前代鬼骑,不用杀招也有些吃力。 眼看着前代鬼骑似是避不开吕青野与苗华的夹击,吕青原的长剑终于刺出。 他也看出自己不是吕青野那边那个黑衣人的对手,于是专一攻击吕青野,为前代鬼骑解围。 苗华适时轻轻说了“小心”两个字,却是在提醒吕青野,小心前代鬼骑还有后招。 同一时间,前代鬼骑的身体突然矮了下去,右臂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反扭着抬高,利用借力打力之法,将吕青野的腰刀牵引着去抵挡苗华的刀锋。 尤其他时机掌握得精准无比,弯腰的瞬间,吕青原的剑尖正从他头上刺过,直插吕青野胸膛。 虽然已经处于敌对阵营,但苗华心中也不由得佩服眼前这位鬼骑前辈的身手。一人同时对付他和吕青野两人,竟还能注意到吕青原的动作,这是何等的精神控制力! 吕青野虽然得苗华提醒,知道前代鬼骑还没有尽全力,但仍无法及时收招变招,好在苗华左手的水刺将吕青原的长剑挡住,避免吕青野被一剑穿胸。 同时,苗华右手收势,轻磕一下吕青野的腰刀,将他的刀势也化解来去。 只这目不交睫的瞬间,前代鬼骑已抽刀转到吕青野身后,一刀砍向吕青野右腿。 吕青野向左跳开的一刹那,前代鬼骑也已跟着站起,刀锋一扬,落在了吕青野的项间。 与此同时,苗华的水刺也抵在了吕青原的咽喉上! 吕家两兄弟,分别成了彼此的人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三十四章 刀俎鱼肉 虽然落在了对方鬼骑的手上,吕青原和吕青野仍没有慌乱,任脑海中翻江倒海,却仍是镇定地看着彼此。 吕青原心中有些焦急,除了书房外的侍卫,他还在这后院之中埋伏了一百名精锐的伏兵,只为“姜国来的使者”一旦有什么无法预料的行为,可以迅速并有效地阻止。 然而,这些人始终没有出现。吕青原也看出苗华的身手乃是鬼骑一路,情知那些人已凶多吉少。 铜钱作为隐蔽的信物只有他和姜国人知道,万没料到竟会被吕青野知晓,且还落入他手中,致使自己棋差一招,没有做出最行之有效的安排。 吕青野如今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若是硬来很可能两败俱伤。 目前能指望的,只有吕青野温润的性情不会做出兄弟相残的惨事,同时,他所具有的大局观也会顾虑吕国即将与越国的和谈,而不至于将自己怎样。 “你走吧,我不想为难你。”想到这些,吕青原首先开口道,佯装大度的同时,语气故意流露出一些痛心和怜惜。 但难以抑制的,内心觉得有些屈辱。为了保住性命和地位,他竟然要向自己的弟弟说这样的话,而不能堂堂正正、硬硬气气地威慑他。 面对二哥的做作与伪装,吕青野抿了抿嘴唇,内心也是一片煎熬。 他知道吕青原是不得已才提出这样的说辞,然而,一旦吕青原脱险,自己必将以悖伦弑父、勾结外敌的逆贼之名被封堵在城中,甚至被光明正大地追捕,如此一来,还能显出吕青原的功绩。眼下这僵持的局面,要如何才能化解,并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他并没有把握。 片刻,吕青野才缓缓说道:“跟我走!将之前发生的所有事原原本本说与我听。” 吕青原自是不可能同意,微微转了转头,脖颈上立即传来冰凉的触感,是苗华左手中的水刺利刃贴紧他的脖子,提醒他不得乱动。 吕青原挑起嘴角笑了笑,佯作淡定却不容反驳地说道:“这里,是我的地盘!” “人若死了,只有墓地才是他的地盘。这里——”吕青野直视着看似自信的二哥,也幽幽地说道,“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地盘!” 言外之意甚是明确,若吕青原不同意他的要求,今日便要与他同归于尽。 “没来得及告诉你,你做叔叔了,我儿子今年两岁。”吕青原摆出一副后继有人的姿态,绝不退让。 吕青原钟情于一个舞姬算得上是吕国人尽皆知的事。但舞姬身份低下,吕青原执意要立她为正室,吕逸坚决不同意。最后,吕青原只得以不娶来明志,但他和那舞姬却早已是夫妻关系,且育有一子。 面对吕青原的死不悔改,吕青野明明痛心疾首,表面却仍旧镇定自若。这种时刻,他的任何一点微小的神情变化,都可能被吕青原看出亲情对他的羁绊,从而陷自己于被动。而且,身后还有一个前代鬼骑,吕青野必须极力控制住自己的身体,才能避免被前代鬼骑察觉到他内心的颤动。 将自己想象成冷酷无情之人,吕青野轻笑一声,丝毫不以为意,说道:“只要不是你,我相信父王都会满意的。” 吕青原的脸色一变,吕青野却已问道:“动手伤害父王的……就是我身后这个人吧?父王……” 吕青野很想问吕逸到底是生是死,但关键时刻却顿住了。他一直认为吕青原不会冷血到弑父的程度,一定是将吕逸囚禁在某处。若是父王仍在世,他这样提出疑问,很有可能刺激吕青原做出决绝之事。 吕青原呵呵冷笑道:“你是忘了么,父王是你勾结鬼骑杀害的,吕国所有人都知道。那鬼骑,现在不正在我身后么?” 水刺的寒芒一闪,吕青原的左上臂立时便被刺穿。突然受伤,吕青原却是刚发出一点轻哼声,便马上咬唇憋住了声音。 “别乱动!”看到吕青野身后的鬼骑马上便要回敬吕青野一刀,苗华冷冷地开口,威胁道,“吕青野如今不过一介平民,死生无足轻重,再口无遮拦向枢囯鬼骑泼脏水,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前代鬼骑的眸光微敛,桀桀阴笑,似乎有意验证苗华的话,右手一动,吕青野的右颈处现出一条血痕。 苗华完全不为所动,轻扯水刺,惹得吕青原眉头紧皱,却硬是强忍住痛楚,反驳道:“吕青野帮助鬼骑混入愽城王宫行刺国主,确有其事,何来脏水一说!” 苗华用力转动水刺,如愿听到吕青原口中溢出闷哼声,冷冷地说道:“颠倒黑白,将毫无敌意的枢国变成敌国,自招祸端,还要在此强词夺理,留你何用!” 话音一落,苗华直接横扯着水刺,连带拉着吕青原的左臂,便要将他拉出书房,口中还说着:“既然已知你的阴谋,不妨带你去城头,让所有百姓都知道你的恶行。” 前代鬼骑身形一动,吕青野的右臂上也添了一道血口,随即刀刃又落在吕青野咽喉,似乎那刀从未动过。 但身子已斜出一步,似要阻拦苗华,双眼中的凶光一闪而过,嘶哑着说道:“小子,不如我们将这两兄弟都杀了,然后一决胜负。否则,这种虚张声势的幼稚手法,着实跌了鬼骑的份!” 吕青原只觉左臂剧痛,浑身冒出一层虚汗,却仍是忍痛,佯做无畏,附和道:“暴露鬼骑的身份对你们也没有好处,你们若想两败俱伤,我不介意。” 然而,苗华并不在意吕青野的生死,仍是坚持要拖着吕青原出去,正与前代鬼骑互相敌视着。 两个鬼骑寸步不让,苦了吕青野和吕青原,一边是对方的刀俎,一边又是对方的鱼肉,却又要时刻表现得毫不在意,等待对方屈服。 僵持片刻,高傲如吕青原,也知道自己处于劣势。这个三弟虽然极重情义,但他如今已一无所有,又污名缠身,一旦刺激到他,结果难以预料,吃亏的还是自己。 万不得已,还是要忍气退一步,不能刺激吕青野和自己身后的鬼骑,只要让吕青野一直保持冷静,尽量拖延到冯曦白回来,事情才会有转机。 想至此处,发自内心地感慨道:“青野,你以质子身份在越国十二年,应该最知道权利和实力对一个国家的重要性。大哥谋反事件刚刚过去,军队刚刚恢复平静,吕国眼看着便会成为五大国之中唯一一个没有兵戈,安然生活的国家,保持这样的势头和实力,吕国将会成为五国之首,你何必趁这个时候来破坏吕国的安宁与和平?” 略微嗔怪之后,又劝慰道:“成王败寇,自古如此。不论之前我做过什么,现在只有我才能名正言顺坐上王位,青野,你的仁慈给了自己致命一击,你该知道,愽城王宫里那个座位,你坐着,不合适。” 吕青野双手冰凉,止不住地颤抖。 吕青原的话听起来句句在理,却又句句无情,竟将自己觊觎王位而陷害兄弟的行为当成理所当然,这是何等的绝情绝义!更遑论,吕青原还杀害了他们的亲生父亲! 两个鬼骑听着吕青原诡辩,却是都面无表情,大部分的注意力都在彼此身上,慎防对方出其不意出手,可能造成事态的重大改变。 在所有人的沉默之中,只有蛐蛐还在不停地鸣叫着,听起来很是活泼欢快。 半晌,吕青野挺了挺脊背,凛然问道:“工于心计、残害手足、为王位不惜弑父的你,自认坐在王位上合适,可知廷臣们是否接受这样阴险的你?” “他们要的是一个能让吕国强大的王,大德不亏,小德不计。醴城这十几年在我手中变成何样,你一定知道。对待百姓与国家,二哥敢拍着胸脯说——无愧于心!”吕青原苦口婆心地说道。 听着吕青原哓哓置辨,吕青野嘴角抽搐两下,第一次看着二哥的嘴脸觉得无耻,更是第一次产生如此的恨意!压制住怒气,铿锵地问道:“这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的说法,倘若你真的问心无愧,敢做敢当,便与我一同返回愽城,将事情的原委说与群臣听,看看他们如何选择。” 吕青原脸色复又变得铁青,语气略显尖锐起来,质问道:“你是想抢回王位?” “王位本就是我的,是二哥处心积虑从我手中抢走的!”吕青野抬头挺胸地说道。 从未想过有这样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来面对记忆中关系亲厚的二哥,吕青野咬咬牙,续道:“为此,二哥不惜掀起王廷内乱!如此大局观,二哥如何坐得王位!” 吕青原一直认为自己这个三弟的性情儒雅温和,懂得时移世易的道理,不会强改已经尘埃落定的结果。 但眼前的吕青野,裹着一身黑衣,周身泛着肃杀的气息,如此气势夺人,凛然不可侵犯,当真也有了王的气质。 那又如何!他不过是趁着越国气数将尽夺回了望烽与苇城而已,何德何能与自己相比! 眉头紧蹙,吕青原叹道:“青野,十二年前的事,你该清楚,并非是父王属意你的才能才立你做世子,而是迫于形势,为了保住大哥,才选择牺牲你。由此可知,父王从未有过传位与你的心思。换句话说,早在你离开吕国的时候,父王已经当你是个连接吕越和平的工具,不再是个活生生的人了。” 顿了顿,又道:“大哥这些年越来越有穷兵黩武的趋势,早已惹得父王反感,我为吕国做的一切,父王也都看在眼中。” 说着说着,语气骄傲起来:“你大可去问问,有谁不知道我推动了吕国的酿酒业?而罗国那些大商小贩每年要从吕国贩走多少美酒?连带着又会贩走多少其他丝绸苇编织物?我十几年经营,给吕国带来的是物阜民丰的殷实生活,而你呢?就凭你收复的望烽和苇城么?即便没有你,姜国与越国开战后,我们一样能趁机收回这两城,并非非你不可。” 目不转睛地看着吕青野露在外面的右眼,吕青原企图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一些情绪。但吕青野在听他陈述自己的付出时,已消化了愤怒,此时眼中一片平静。 看不出吕青野的情绪,吕青原仍毫不示弱地说道:“不过是一场在我控制内的叛乱,肃清了吕国潜在的危险,有何不可?现在,吕国即将一家独大,这便是我的大局观,如此,我自然有资格做这个王位!” 面对吕青原的侃侃而谈,若放在吕青野还在越国时,怕是会被他说动,宁可自己背负着骂名,也成全吕青原的雄心壮志。 但是,吕青野遇到了梅兮颜。 梅兮颜身上那种无与伦比的活力,敢于面对一切困难,且迎难而上的魄力,果断豪决的手段,大智大勇的做派,和长远的眼光,让他无比的心折又敬重。 想到刚入望烽时百姓的渴盼、进入苇城时百姓的小心翼翼,其后对于瘟病的恐惧和慌乱,枢国南方百姓与局势的时时变动和不可控制,让一直被困在越国,完全无法领会国家的重量的吕青野,终于切实体会到了责任的沉重分量。 因此,吕青野暗暗发誓一定要让自己成为能担起整个吕国、并保护吕国的国主,同时,还要成为能与梅兮颜比肩、甚至能给她依靠的人。 有此宏愿,吕青野怎肯背负污名,将自己的王位拱手让于吕青原。 心中的决定从未动摇过的吕青野幽幽地看着吕青原,忽然问道:“既有如此斐然成绩,父王自然看在眼中,你又为何要杀害父王,污我名声,招惹枢国,篡夺王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三十五章 兄弟阋墙 终于,还是落到这个大逆不道的问题上。 吕青原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有些阴鸷。 吕逸已死,吕青野也身败名裂,在吕国成了过街老鼠,但让吕青原一直耿耿于怀的是,即便他算计了吕青莽,并借着王廷和鬼骑的力量除掉了吕青莽这个隐患,即便他推动了吕国的商业发展,且已有了成就,但吕逸到死也没有认可他的治国能力。 偏偏此时吕青野竟然又以这样的问题来问他,正碰触了他的痛处,怎能不让他恼羞成怒。 垂着的双手暗暗握拳,吕青原勉力压下恼怒,冷哼一声,傲然说道:“这王位是所有廷臣推举我坐的,我自然便最有资格!” “若群臣看到你和所谓的鬼骑关系如此密切,又该如何做想?”吕青野狡黠一笑,说道。 吕青原心头一懍,吕青野的表情看上去胸有成竹,难道他还有什么后招? 不!还是虚张声势!就如同刚才吕青野提出同归于尽一样,不过是笃定自己舍不得王位舍不得死,所以才用来威胁自己。 只要吕青野没有证据,便扳不倒自己。想到此处,吕青原打定主意绝不上当,于是也轻蔑地说道:“青野,何必玩这么幼稚的攻心计。” 目光扫了吕青野身后的前代鬼骑一眼,话锋一转,又有恃无恐地说道:“鬼骑是你带来的,余威只是我的贴身侍卫罢了。” 鬼骑本就神秘,吕青原若咬死余威并不是前代鬼骑,只是他一个心腹侍卫,谁能奈何他。 吕青野恨得牙根痒痒,现在最想做的,不是和吕青原在这里互相威胁,而是扑上去,将这个杀兄弑父却死不悔改,反而歪曲事实满口胡话的衣冠禽兽碎尸万段! 然而,他不能!目前的吕国,已经认定他为未来的国主,面对着整个国家的利益,他连快意恩仇都做不到! 他现在能做的只有忍耐。 虽然吕青原在关键问题上顾左右而言他,但以上的对话已经足以证明他便是刺杀父王的幕后黑手,只要今夜的事情经过被原原本本地带回到愽城,吕国群臣得知吕青原的真实嘴脸后,吕青野相信乐斯道丞相和武烈大将军会还自己清白,为父王报仇。 嘴唇一动,吕青野似是有话要说,却又有所顾忌没有出声。但对面的苗华看到后,却再次扯动水刺,冷笑道:“二王子,你不承认余威的身份没关系,如此保护自己的侍卫,不如由我陪着你去城头上转一圈,去显示显示你对望烽士兵的关怀。” 说罢,粗鲁地拉着水刺连带着吕青原的手臂,便要越过前代鬼骑余威,朝书房大门走去。 这本是吕青野与苗华商量好的一个对策。 若实在无法从吕青原口中探出幕后黑手的秘密,又无法擒获前代鬼骑,那么次选对策就是擒获吕青原。 苗华以吕青原贴身侍卫的身份带着吕青原去城头,倘若余威护主心切,仍旧跟着苗华与吕青原,在望烽士兵的众目睽睽之下,直接揭开余威的身份! 余威到底也是鬼骑,一旦露出身手,势必会惊到周围的士兵。当时余威在愽城王宫内城城头上出现,可是被所有禁卫军看到过身形,离得近的更是听过他的声音。 这些事虽然曾被魏兕和田鲧勒令是秘密,不得外传,但士兵们私下里还是有过议论,大家对那个神秘的黑衣人均是心照不宣地认定为鬼骑。 他今晚若为救吕青原出手,二人关系不言而喻,那么之前言之凿凿的吕青野与鬼骑的勾结也就不再那么笃定与可信。 只是这并不是最好的一步棋。 这样直接揭露吕青原的狼子野心,并不能让吕青野当场恢复清白,王族兄弟阋墙反而会对吕国的国民和士兵造成冲击。军心涣散对吕国并不是好事,所以吕青野不是很想走这一步。 事到如今又已僵持住,不得已,吕青野发出口型暗号,暗示苗华动手。 余威知道鬼骑的冷血程度,如今也摸不清苗华与吕青野到底是什么关系。若是苗华仅仅与吕青野是简单合作关系,只为调查清楚诬陷鬼骑刺杀吕国老国主的幕后黑手,那么吕青野对苗华却是无足轻重,自己拿吕青野的命根本威胁不了苗华。 晦暗的眼神有了一点波动,余威手中的刀锋反映着烛光,闪过寒芒,将吕青野的手臂割开一条血口,以示威胁。 “前辈变得仁慈了啊。”苗华不为所动,一边走一边轻轻叹道,语气越来越是讥讽,“既已知道我的身份,就该知道其他国家乱不乱与我无关,我只是来查清谁在陷害我们,并报复回去!那个废物就送你了,你可不知道他有多累赘!早撇干净早解脱!” 果然,被余威猜对了。 吕青原从未想过鬼骑会说出这样决绝的话,且当真对吕青野的死活视而不见,气势比苗华自是矮上一截。 但苗华尚未走到门口,前院的冯曦白的侍卫已经冲到了后院,纷杂的脚步声中,有人惊呼: “这里的侍卫不见了!” “这里也不见了!” “有人潜进来了!小心搜索!” “在这里!侍卫们昏死过去了!” “封锁后院!一只蚊子也不要让它飞出去!” …… 吕青原忍着胳膊上的剧痛,低声地笑道:“青野,看来老天爷一直站在我这边啊。” 内有余威,外有冯曦白的士兵,苗华即便舍弃吕青野,也逃不出去。若他不能将调查到的消息传回枢国,则今夜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 此时,吕青原笃定,苗华不会再伤害自己。 耳听着冯曦白稳健的脚步声已经到了书房之前,吕青原突然出声,语气出奇的严厉,责怪道:“少大惊小怪,是我和余威做的!想试试大家对突发状况的应对,但全体侍卫都无法做出及时应对。对我所在的后院都是这样的守卫,还不知你们对待越国使臣会懈怠成何等模样!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转而又对吕青野和苗华低声说道:“我之前说过的话算数,你们走,我不会难为你们。” 此时他与吕青野的性命还在彼此带来的鬼骑手中,虽然方才表现得不在意,但怎能真的不在意。因此要故作大方,先度过眼前的危机才是正事。 冯曦白一怔。吕青原的反应太过奇怪,旋即便明白吕青原已经与对方碰了头,双方似乎不太愉快。 对方这次用一人在前院故意拖住自己,剩余的便到后院来找吕青原。但所有埋伏在后院的侍卫一个未死,只是被打晕而已,来人的敌意似乎没有那么强烈。吕青原身旁有余威这个高手,竟然还如此紧张做掩盖,来的几人并不像姜国人,到底是谁? 冯曦白偏着头努力思索,猛然间心中跳出一个人影来——吕青野? 能与余威抗衡的怕是只有枢国鬼骑,吕青野与枢国鬼骑的关系扑朔迷离,难保不是鬼骑在助他。 吕青野现在无牵无挂,更是难保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若是伤了吕青原,吕国王廷岂不是要乱?即便有乐相和武大将军坐镇吕国,但越国和谈在即,吕青原受伤的风声传出去,越国不肯和谈,一直僵持下去,又该如何? 越想越是心惊! 急中生智,冯曦白立即恭敬地说道:“臣下马上惩罚这些惫懒的东西!” 转身便做张做致地呵斥道:“还不把那些不顶事的东西拖下去!” 边说边打出“四面包围”的手势,暗示众人悄悄执行,没有命令不得出击。 在众人行动之时,冯曦白继续装作不知情的模样,对众人说道:“适才接到消息,越国的使者已经提前到了望烽城外的驿站,明日一早便可入城。你们若仍不能拿出咱们吕国人的精神,和谈之后,每人领我五十鞭打赏!” 将越国使臣抛出来,冯曦白认为吕青野会以大局为重,不再伤害吕青原。 吕青原的脸上暗暗闪过一抹得意之色,说道:“青野,明天越国的使者就会到望烽,你若与我同归于尽,或者伤了我,我们吕氏王族便无人能做主,吕越和谈也就彻底泡汤了,这可是你想看到的结果?” 吕青野不疑有他,自然知道后果的严重性,他努力保住望烽和苇城,留着屠寂和彭坚的性命,为的也是与越国和谈,怎会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去做有损吕国利益与和平之事。 沉默,吕青野不说话,心中天人交战,知道自己已别无选择,今夜注定到此为止。 “余威,放了青野!”吕青原见吕青野始终不说话,看穿了吕青野的顾虑,索性让自己表现得更加大方。 余威从令如流,收了腰刀。 吕青野不甘地站在原地不动,吕青原即便内心如油煎般焦急,却仍是咬着牙等着他的反应。 此时稍有一点行差踏错,可能都会危及自己的性命。 好半晌,吕青野终于纠结着放弃了,几乎是咬着牙对吕青原说道:“我今夜放过你,只是为了吕国。” 被自己的弟弟控制住,又被自己的弟弟放过,自己难以全程掌握主动,让一向高傲的吕青原心跳加速。很想证明目前的局面仍在自己的掌控中,却又惧怕架在脖子上的刀刃会毫不留情地割开自己的喉咙,无奈,吕青原握紧拳头,强忍住没有反驳。 吕青野见吕青原不再强辩,已知他色厉内荏。 这一夜,在此书房外,没有听到其他什么异响,想来事情正按着自己的计划在进行着。于是假装恨恨地看着苗华的背影,毫不掩饰怒意,却又生怕门外的冯曦白听到,故意小声说道:“既然路不同,你自去证明你们的清白,我们就此分开吧。” 话音一落,竟迅捷无比地跳出窗户,一个人逃走了,完全不管苗华的死活。 吕青原微微眯眼,心中迅速判断吕青野如此背叛苗华,到底是做戏还是事实。 苗华面不改色,只是嘴角噙着冷笑,不知道是对着吕青原还是吕青野,嘲讽道:“你们吕家人的无情无义真是一脉相承。” 说罢,将吕青原拖到窗边,又狡黠地说道:“想骗我从门口出去,好让埋伏在外面的人一举包围我?幼稚!” “稚”字刚出口,已经将吕青原猛地推向余威,自己翻窗而去。 “追!”在余威扶住吕青原之时,吕青原轻轻吐出一个字。 余威身影一晃,跟着冲向窗口。 冷不防两线寒光从左右两个方向射向余威,竟是两把腰刀。即便这两把腰刀对余威没有任何威胁,但到底还是阻了阻他的势头。 就这目不交睫的一瞬,偷袭他的两人和苗华早已消失无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三十六章 父子对决(上) “是老三!封城!挨家搜!注意措辞,只说是和谈前核查户籍,除此外不得惊扰百姓!”吕青原捂住自己流血不止的手臂,快速吩咐仍站在门外的冯曦白。 对于冯曦白胡诌的越国使臣到驿站的消息,吕青原却是不信的。傍晚前才收到消息,越国的使臣队伍才过刈水,哪有这么快就到望烽。 虽然他认为自己得到王位的计划天衣无缝,但对于吕青野突然出现又似乎有后招的说辞,心中总有些不安。 冯曦白领命走后,吕青原自行包扎了伤口,坐在书房中冥思苦想自己是否有哪里疏忽,给了吕青野借题发挥的一丁点借口或理由。 对于四月初二那夜的经过,他已反复回想过多次,除了沈非鉴不在自己直接掌握中,可谓天衣无缝,毫无破绽。 四月初二,吕青莽的叛乱已被平息两日,当晚,遭遇刺杀而受重伤的吕青原被送到了愽城的王宫。 吕逸不顾乐斯道等人的劝解,执意要拖着病体去看吕青原。 看着处于昏迷之中、脸色如白纸的吕青原,坐在床榻边上的吕逸久久没有说话。 吕青原的伤势确实严重,一刀直透右胸与后背,医官也惊叹侥幸能保住性命到如今,能否醒来,还需看他的造化。 夜越来越深,吕逸却没有要离开吕青原房间的打算。 无视沈非鉴的几次劝说,吕逸只是下令让一直留在宫中清查吕青莽暗中安插在廷臣之中的眼线的乐斯道和武烈先回去休息,自己坚持要守着吕青原。 沈非鉴很是无奈,但内心中却又理解吕逸的心情,长子的背叛已经深深伤害了这位父亲,次子的重伤更让他揪心痛苦。见吕逸执意要留下,便也安静地陪着吕逸。 烛泪流下一条条,“啪”地爆了一个灯花,给沉寂的、只听得到浑浊呼吸的房间添加了一声更晦暗的气息。 吕逸疲惫的目光之中流露出一点清澈的闪光,正想事情想得出神。 蓦地窗口黑影一闪,沈非鉴尚未来得及出声,黑影已贴到他背后,捂住他的口鼻,将他击昏。 吕逸正要呼叫殿外候着的亲侍卫队,脸面上却有一阵凉风袭来,顿时觉得喉咙一紧,对方的左手已经扼住了他的脖子。 手一松,吕逸的拐杖倒了下去。 然而,对方眼疾手快,瞬间便用右手捞住了拐杖。 “嘘……”对方脸上掠过一丝戏谑的笑意,也一屁股坐到床榻边缘,与吕逸面对面,压低声音提醒道,“殿外的侍卫都已被我们解决,若不想其他侍卫的性命也丧于我们手中,不要妄想发出任何示警声,否则——” 对方没有说话,只是锁着吕逸脖子的手指紧了紧,吕逸立即呼吸困难,脸色涨红,青筋隐现。 眼前的人四十多岁,穿着一身亲侍卫队的衣裳,瘦得伶仃,双眼看着无神,却让人不敢长时间直视。看得久了,仿佛渐渐陷入一片混沌之中,挣扎无力,打不起精神。 吕逸直觉,此人便是刺伤自己、与梅兮颜交手后逃走的那个刺客。在这样厉害身手的人面前,不论对方是只身一人,还是果真有同伴藏在殿外,都不能逞强,保住性命是第一要务。 识相地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他的意思,会好好配合,对方才松了松手劲,让吕逸呼吸松快许多。 “前日城头上,便是你擒住了青莽吧?”吕逸恢复正常的呼吸,没有任何气愤和得意,镇定地问道。 “帮了你的大忙吧?”对方用干涩嘶哑的声音反问道,语气有些得意。 吕逸苍眉一挑,大方地道:“确实帮了大忙,可否知道阁下的姓名。” “名字不重要,对你也没有意义。”对方不怀好意地笑道。 吕逸自然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淡定自若地说道:“今日不论结局如何都是后事,既曾帮我平乱,我当该记住你的名字,作为纪念。” 对方似乎没料到吕逸会有这样的回答,竟有一些惊异,这辈子,还没有人主动问他的名字是为了感谢和纪念,心中竟有一丝异样的感觉。 缓缓地闭上眼皮,再缓缓地抬起眼皮,正色答道:“余威。” 余威的神色变化并没有逃过吕逸的眼睛,立即敬重地说道:“余威,名字老头子记下了,多谢当日出手。” 似乎很满意吕逸的举动,余威扯了扯嘴角,将拐杖塞回到因失了拐杖的支撑而频频微晃、坐不稳身子的吕逸的手中,左手又威慑般收了收,暗示吕逸一旦有什么举动,他必将取他性命。 见吕逸乖乖地拄着拐杖没有妄动,余威用右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单手取下瓶塞,将瓶口凑到吕青原的鼻子下面。不过片刻,吕青原悠悠醒转过来。 吕逸看着余威熟练的动作,目光却蓦地地一暗。虽然吕青原伤势沉重,但似乎比之他们知道的情况,又轻了一些,之前的昏迷不过是药物使然。 吕青原缓缓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便是扼在吕逸脖子上的手,随后,目光停留在吕逸的脸上,略显迷茫的眼神忽地颤动一下——形容疲惫又衰弱的父亲,原本灰白的头发已经如霜似雪般覆盖在头顶,有些刺眼。 虽然这十几年吕青原一直认真、仔细地看着父亲的言行,看着他一点点老去,但以这样仰卧的姿势近距离地看着父亲,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吕青原努力回想着。大概是从他支援苇城、偷袭蒋钊失败后,返回王宫的那一次。 那时他也是受了重伤,躺在床榻上不能行动,父亲便如现在一般,坐在自己身边,守护自己。 一转眼,十二年了啊! 心中的这个感慨刚刚涌起,鼻子便感觉发酸,眼中迅速泛起水光。只觉痛楚变成一条线,自鼻子开始向下蔓延,穿过胸膛直至心坎深处,纠缠着,搅得心口也痛了起来。 然而,此时不是悲痛之时,吕青原强行咬牙遏制住自己的感情。 重新忆起当时,吕青原正为自己的失败懊恼,一腔骄傲使得吕青原在吕逸面前无地自容。但吕逸却不止一次安慰他,胜败乃兵家常事,大将军武烈和沈驰在他这个年纪时,也不过是个普通士兵,也是通过一场场战斗经验的积累,才慢慢明白行军布阵的要义,一步步成就自己的战功。 但吕逸一直没有提一个名字——吕青莽。 只因吕青莽自进入军中起,其本人还没有经历过败仗。尤其是吕青原在苇城外惨败时,吕青莽还在刺猬岭阻击魏及鲁和隰泽,未让他们进入吕国国土一步。 自那时起,吕青原觉得,自己与大哥的差距,已是天壤有别。 也自那时起,吕青原放弃在武功上与大哥争长短,改为学习文治。 更是自那时起,吕青原再没有主动接近过父亲,他希望能用能力证明自己绝不比大哥差,他在等着父亲主动夸奖他:在利国利民这件事上,你比你大哥吕青莽做得更多、更好。 但他得到的,始终时父亲纯粹的褒奖,只褒奖他一人,没和大哥比较过,甚至也没和吕青野比较过。 吕青原觉得,这不够! 然而,还没有等他继续厚积薄发地展现全部能力,吕逸在年前病重了。吕青原并不知道吕逸是在装病,是在铺陈吕青野可以回归的道路。他急了,他需要父亲的认可,但显然,吕青野是他的阻碍,于是才有了吕青野在铁壁城外遇险的一系列遭遇。 但是,吕青野实在命大,竟被他安全返回了越国! 更糟的是,屠一骨的儿子屠寂计划谋夺洛津失败,竟放虎归山,让吕青原连续轻松抢回望烽城和苇城。 吕青原等不下去了…… 刚刚醒过来的吕青原,精神尚未恢复到完全清醒的状态,仿佛没有看到一个侍卫正掐着吕逸的脖子,只是自顾自地自己的心声吐露出来,虚弱地哑声问道:“父王可还满意我这十几年对醴城的经营?” 这个问题,已经埋在他心中五六年。 吕逸的目光从吕青原的脸上移到余威的脸上,又落回到吕青原的脸上,反问道:“青原,乐相也老了,你可愿意帮他一把?” 一句话,将吕青原的旁敲侧击粉粹得无形,也将昏沉的他彻底激得清醒——原来,在父亲心中,他可以做丞相,却不能做吕国的王。 “如果青野回不来,父王会有什么决定?”吕青原脸色灰暗、阴沉,闭上眼睛进一步试探着问道,声音虽嘶哑,但气息比刚开口时,又足了一些。 脖子上的那只冰冷的手始终没有移开,吕青原也没有对眼前这诡异的景象发出疑问,一切,已再清楚不过——吕青原与余威,是一伙的——吕逸在心中苦笑。 只当脖子的那只手并不存在,轻叹一声,吕逸慢慢地、慢慢地说道:“你大哥临‘走’前……埋怨我……怨我……没有明明白白告诉他……该如何去看待战争……又该怎样从战争中吸取教训……” 又长叹一声,吕逸自责似地闭上双眼,续道:“我这两天一直在想,是不是我以前太过放任你们几个,没有好好引导,反倒影响了你们的成长……” 虽然答非所问,但吕青原却明白父亲在说什么——他在暗示,自己和大哥一样,为吕国鞠躬尽瘁的心意在父亲眼中,都成了野心。 薄薄的锦被下的手掌握成了拳,吕青原平静地、直截了当地问道:“父王觉得我比青野,差了什么?” 吕逸缓缓睁开眼睛,转过头,极其认真地看着吕青原,谆谆说道:“青原,若国家是一个人,国主是头,丞相便是心脏,缺一不可。在一个庞大的躯体中,需要一个有全局观、能屈能伸的头脑,更要有一颗强大的心脏,还要有强健的体魄,几者相辅相成,才能成事。你又何必将视线局限在一个部位?” 吕青原喉头一滞,脸颊有些发热。被父王看低了能力,气愤和不甘的情绪触动了他的骄傲,激动使得脸皮涨红起来。 直视了吕逸的双眼片刻,才不敢置信地质疑道:“父王又是凭什么觉得十几年未曾谋面的青野是最合适做那个头脑的人?” 吕逸目光转了一个方向,仿佛在遥望西北的望烽和苇城,说道:“越国称霸五国之心从未停止过,青野在越国为质,一旦有行差踏错,必将成为越国对吕国开战的借口。他在越国平平淡淡地度过了十二年,不止全身而退,更是将计就计助沈驰擒获了屠寂,独力收复了望烽和苇城,已足够证明他的能力。” 转而,目光又回到吕青原的脸上,有些浑浊的眼神中透出十足的温暖与期冀,柔声说道:“你这十几年的努力,我也都看在眼中,你若为相,辅佐青野,吕国的发展将不可限量。” 吕青原忽然觉得有些悲凉:父亲从开始便没有提过大哥,而被父亲故意忽略的大哥,正是兄弟三人之中最努力表现自己的人,他却不知道在父亲心中,他从不是王位的继承人选。 转而又想到自己,大哥有武功,自己有文治,加在一起,却仍不敌在越国做质子的三弟。同样悲凉的自己,哪有资格同情大哥的遭遇。 吕青原的喉头蠕动了一下,迎上吕逸的目光,虽然气息不足,却坚定地问道:“我若为王呢?父王既然满意我这十几年的功绩,吕国的税收中有我的功劳,任谁也抹灭不了。而我现在不过与一个城池的太守差不多,便能做到这些,若我为王,有了更加广阔的施展拳脚的天地,父王可能想象出我的成就会变成多大?” 随即又不解、更是不依不饶地追问道:“为什么父王一定要让青野继位,为什么我不能为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三十七章 父子对决(中) 吕逸再次闭上双眼,两条白眉皱得快要连在一起,痛苦地长叹——为了一个王位,兄弟阋墙的惨剧竟会轮番在他的三个儿子之中上演。 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想再因为这个王位失去第二个,但看吕青原的坚持,自己的期望终究还是奢望。 相比于吕青莽的强势和外露的野心,吕青原的表现十分克制,看似就在自己的地盘上老老实实地做事,实则随着酒粮等物的流通,吕青原已经在民间组成了自己的官商通路。 同时,吕青原更是小心翼翼地讨好着愽城的重臣,借由每年送酒的机会让他们看到自己的成就和影响,逐渐给廷臣留下深刻的印象,并一年一年加强这种印象。 原本,吕逸十分欣慰于吕青原全心全意推动吕国经济的举动,即便他对愽城的重臣稍有奉承之意,吕逸也没特别反感。相反,还觉得吕青原终于开了窍,不再因为太过桀骜而与他人有天然的隔阂,认为他正在随着三十而立的年纪变得越来越心胸开阔,想与群臣搞好关系,便于今后重归王廷。 然而,当自称是吕青野的好友的属下的余威将吕青莽擒获,破解了当时狼卫与莽军的僵持时,吕逸便知道,吕青莽的野心被人利用了。 这场叛乱的突发绝非吕青莽的本意,只因刺杀自己的人出现,使得吕青莽产生误会,才导致他提前发动叛乱。 余威的身手虽像鬼骑,却绝不是梅兮颜的手下。此时枢国内部并不太平,以梅兮颜的睿智和眼界,十万石粮食远远好过派鬼骑插手他吕国王族的家事。而且,她与吕青野交好,吕青野世子之位牢固,她也无需插手。 既然非以上两人,当时所有的推断就变成了另一种,一种看起来更加隐晦,也更加残酷的事实——有人故意利用了吕青莽的野心,利用了吕青野与枢国的关系,将他们推到前面,而自己躲在暗处,继续挑拨离间,坐享其成。 而这个人——原本不甚明晰的身影,因吕青原的倏然醒来和对余威的无视态度,终于明朗起来——正是突然被刺重伤的吕青原。 吕逸有意以丞相之位试探吕青原,果如他心中所料,吕青原并不满足相位,他的眼中只有一个座位——孤独又喧嚣的王位。 半晌,吕逸露出一丝苦笑,终于答道:“老二,我知道你的心思,也知道你的能力,你自小便骄傲、要强、优秀,但你有两个极大的缺点。其一便是你的牛脾气,犯起倔来便一条路走到黑,绝不回头。” 见吕青原嘴唇翕动似要反驳,吕逸不等他出声已打断他的话,略显无奈地嗔怪道:“三十岁的人了……丽姬之事已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偏只有你不以为意,依旧我行我素!” 吕青原仍是一副不以为意的表情,却忍住了没有说话。 吕逸轻轻抚了抚心口,长长缓缓地叹口气,又道:“其二也是因为你个性骄傲,难以承受失败的结果。一旦遭遇失败——” “够了!”吕青原厌恶地闭上眼,低吼了一声。 吕逸没有再说话,吕青原的表现已经证明了他自己的性格缺陷,直到现在,他仍不能直面过往的失败,以至于仓皇打断了吕逸的话。 “谁也不是完人,父亲还不是武功欠缺,也照样能稳住吕国的基业,为什么不肯给我机会,却要给毫无真正建树的青野机会?”吕青原仍觉得不甘心,再度睁开眼问道。 “你觉得青野这十几年是白过的么?”吕逸盯着吕青原的侧脸,问道。 转而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吕越和平,就是他的建树!” 吕青原左眼角轻敛一下,阴恻恻地说道:“若是青野回不来,父亲是否就会将国主之位传与我?” 这话是一语双关。一是指三月之前吕青野无法从越国回来,二是指现在吕青野无法从苇城回来。 吕逸的白眉不自觉地抖了抖,吕青原不会无的放矢,他既已逼反了吕青莽,自然也不会放过吕青野。自己一直怀疑密信通道是被吕青莽控制,如今想来,怕是被这个二儿子暗中控制了才对。 一时沉默,吕逸没有回答。 “父亲,你只有我了!”吕青原看着吕逸苍白的脸和逃避般的伪装,幽幽地说道。 七个字,决定了兄弟三个人的命运。 但是,吕逸仍没有表态。 轮到吕青原长叹一声,继续压制着胸口的疼痛与苦闷,遗憾又失望地说道:“父亲,我给过你机会了……”目光转向余威,轻轻地吐出三个字:“动手吧。” 三个字,无情而决绝,冷得没有任何温度。 余威毫无波动的晦暗眼神稍稍一闪,却瞬间便不再有任何波澜,毫不迟疑地拔出腰刀,刺向吕逸的前胸。 “我死了,青野会立即继位,你在为他人做嫁人衣裳。”吕逸没有转头看吕青原一眼,只是对着余威露出一抹自信的笑容,提醒吕青原道。 刀尖带着森然的寒煞之气,抵在吕逸已然受伤的胸口衣服上,再进一点,便会刺破衣服,伤到皮肉。 “他在虚张声势,旨在耽搁时间,他的侍卫们很可能会来。”吕青原却是极其坚定且干脆,绝不废话。 今夜之事,全部出于吕青原的算计。 吕青原了解自己的父亲,余威刺杀过父亲,尤其那时父亲身边还有一个真鬼骑在侧,足以让父亲怀疑余威是在打着吕青野的好友的属下的幌子骗人。 大哥已死,吕青野与枢国鬼骑有莫名的亲密关系,如果鬼骑继续插手吕国王廷之事,足以引起群臣对吕青野的反感,那么唯一得利的将会是自己——父亲很快便会想到这一点,进而怀疑是自己利用了大哥造反来除掉大哥。 必须要在父亲想通这些关节、对自己开始防备之前,逼迫父亲将王位传给自己,必要时…… 倘若自己重伤不醒,父亲的防备性会放到最低——吕青原在服药昏迷前,已嘱咐过余威,趁着父亲带着最少的人看望自己之时,制住父亲。 果如吕青原所料,吕逸确实毫无防备,以致被余威挟持住。 确认父亲在生死关头仍不肯将王位传给自己,为了防止父亲想到脱身之策,或者以秘密手法将自己的言行偷偷暗示给宫中其他人,吕青原急于要给父亲致命一击。 敏锐地看出余威与吕青原并不是全然一条心,吕逸继续对余威说道:“青原在利用你!吕国的世子不是他,一旦我死在你手里,他便会派人杀掉你,栽赃你是青野的帮手,与某国在暗中有联盟,暗杀我是要青野提早坐上王位。届时,会有无数人通缉、追捕你,不死不休!” 吕青原想要反驳,奈何之前为了不被吕逸看出破绽,身上这一刀挨得结结实实,即便上了最好的金疮药,还是无法大声、快速地说话。 吕逸怕吕青原再说出什么,继续说道:“他一定以为这样做一来除掉了挡住他路的青野,二来又能除掉知道他很多阴谋诡计的你——这是最行之有效的杀人灭口之计,与利用他大哥青莽毫无二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三十八章 父子对决(下) 余威果然停了手,质疑的目光投向躺着的吕青原,似在等他的解释。 吕青原轻轻一叹,勉强发声说道:“父亲,你果然厉害!” 在余威表情变化之时,吕青原又已说道:“不过短短瞬间,便想到这样的离间计!” “这是事实,怎能说是离间计。”不待吕青原说完,吕逸已经打断了他的话。 此时此刻,吕逸的掌心全是汗,暗道自己大意。医官笃定地判定吕青原重伤、昏迷不醒,那么严重的伤势,谁都认为他陷入了昏迷,正在鬼门关口徘徊。 即便吕逸早两日已怀疑吕青原,也以为他在这段时间至少不会轻举妄动,却不想余威竟会在吕青原昏睡时自由行动,而且一出现,便要自己的命! 本以为,父子一场,至少还可以再平和地多看吕青原几日,没想到,诀别之日来得如此之快。 吕青原知道吕逸还在拖延时间,哪里会让他如愿。见余威犹豫,强打精神说道:“余威,我待你如何,你心中清楚。你若不放心,大可直接将他带走,只要今后不再出现在世人面前,我不会过问!” 这等于吕青原将自己的把柄放到了我的手中?!余威暗忖。 “掳走我和杀了我,没有本质区别,被通缉和追杀的依旧是你,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吕逸反应极快,故意扭曲吕青原的意思。 黑发与皓首,父子两人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对决,在生与死的争夺之中,残酷将所有的悲情掩盖,除了某个刹那在心中百转千回地痛苦感慨,全部精力都放在说服余威的言词中。 余威倾向哪一方,另一方便会失去性命。 “只要你保证他活着,他就是你最好的护身符!”吕青原嘶声说道,显然很是急切。 吕逸极力控制住颤抖的双手和紧张到发热的身体,欲擒故纵道:“假使日后他翻脸,你能保证带着我这个老头子可以躲过他的追杀,而将我送到吕国群臣之前澄清真相,便带老头子走吧。” 余威还在迟疑,无神又幽暗的双眼在吕逸和吕青原之间不停游移。目光所及,只见吕逸脸色苍白,额上见汗,喉咙一动,自鼻腔中发出一声极力忍耐的轻咳声。 随即,按在拐杖上的双手一滑、身子一躬,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来,喷了余威一身。 余威以为吕逸伤重不支,收回扼住他脖子的左手,右手的刀尖也跟着缩回一点儿。 就这瞬间,吕逸忽然伸手将拐杖甩向窗口,同时身子全力向房门倒退而去,再从手指间弹出一枚玉戒,击向门扇。 吕逸做出这种以死反抗的选择实属无奈。 余威与吕青原只在追逃之间做拉锯战,哪怕他极力说明吕青原会出卖余威,余威也从不提及背叛吕青原,可见他们之间并非主仆或者雇佣关系这样简单。 即便余威犹豫一时,最终也仍会倒向吕青原一边。等他心意坚定之后,绝不会露出丝毫破绽,吕逸能拼的只有此时。 余威若来杀他,拐杖打在窗框上会发出声响,惊动外面的人。 余威若先去抓拐杖,吕逸相信他一定能接住拐杖,但自己和那枚玉戒,总有一个会发出声音,仍旧惊动廊外的侍卫。 至于外面是否还有余威的同伙,吕逸赌一把,认为那是余威的虚张声势。 等余威转头再杀自己之时,侍卫们也会马上冲进来。除非余威能将侍卫们全部杀死而不再惊动其他侍卫,否则,即便自己死了,但沈非鉴还在。这孩子一定会将自己与他说过的话告知沈驰、乐斯道和武烈,不会让吕青原野心得逞。 然而,吕逸到底还是低估了吕青原与余威的计划。 余威身形一晃,后发先至,仿佛飞鸟一般,一把便抓住了吕逸的拐杖。 拐杖虽没有发出声音,吕逸却清楚听到玉戒打在门扇上的清脆之声,在寂静的夜里十分清晰。正要提气呼救,心口一凉,猛然间便看到左胸多出一截刀锋。 力量极大的刀势将吕逸的身体击得踉跄着继续向后倒退,脚步倏地一滞,整个人仰面摔倒下去。 这一次不像上次在寝宫遇袭,余威没有留手,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抓住拐杖后,转身便掷出腰刀,刺穿了吕逸的左胸与后背。 耳听到门外传来魏兕的询问声:“二王子房间是不是有异响?” “好像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有人不甚肯定地回答。 “进去看看。”魏兕说道。 殿门打开,侍卫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却并不迫切。 余威嘴角浮上一抹冷笑,虽然中间浪费了一些时间纠结,但最终结果仍是如此。 将吕青原抱到吕逸身边,不再理会吕逸的死活,余威弯腰抓起昏迷的沈非鉴,在侍卫冲进吕青原的房间之前,迅速从窗口逃走。 吕青原拼尽所有力量撑坐起身体,用力去扶吕逸,胸前的伤口似乎裂开了,痛不可抑,立即疼出一身冷汗,脸也扭曲到变形。 魏兕的脚步声已到了门外。 吕青原看着吕逸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自己,有一瞬的畏惧,紧张到脑中似乎一片空白,却又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不能留活口!这是他一早便想好的最终结果。 慌乱中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吕青原竟双手按到刀柄上,将刀锋全部刺进了吕逸的胸膛! 吕逸一口鲜血喷到吕青原的脸上,眼瞳中映出吕青原惊恐的神色! 随即,吕青原的心神似乎受到重创,双眼一合,浑身无力地瘫软在地。 房门被推开,魏兕首先冲进来。一眼看到吕逸胸口上插着一柄腰刀,倒在血泊之中,吕青原也瘫倒在吕逸旁边,双眼紧闭,脸上、胸前一片殷然血迹,竟有一刹的懵怔。 转瞬便两步冲到吕逸身边将他扶起,但吕逸脸色已如死灰,一双半开半合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吕青原,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自从看穿了吕青莽的野心后,吕逸曾几次在梦中见到自己被大儿子残杀的情形,却从未想过,杀死自己的不是吕青莽,而是二儿子吕青原。 神思涣散,吕逸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转向窗口…… 那里……沈非鉴被带走了……不能让青原的野心得逞…… 青野,他的三儿子,十二年未见,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模样……那个丫头说……他个子不高……在越国……一定不好过…… 然而,魏兕听不到他的心声,转头看向吕青原,也没有任何反应。 “快传医官!”魏兕焦急地吼道。 一切,都晚了! 两天后,苏醒的吕青原讲述当夜发生的情况—— 沈非鉴乃是吕青野埋在王宫中的眼线,引导枢国鬼骑进入王宫,擒了吕青莽,帮助禁卫军和金吾卫平叛。并表示吕青野早已与枢国有联盟交易,以平叛有功为由,要求吕逸割让醴城给枢国。 吕逸不同意,枢国鬼骑恼羞成怒,杀害吕逸和吕青原,企图助吕青野登上王位,再讨要醴城。 在被鬼骑胁迫之时,吕逸及时传出声响通知外面的侍卫,这才将鬼骑与沈非鉴惊走。 吕国王廷,就此,产生了重大变故。 而罪魁祸首吕青野和沈非鉴,却完全失去了影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三十九章 逃脱 除了吕青原和余威,吕青原确信,再无人知道这一夜发生的事实。 余威虽然在当夜对自己有过怀疑,也是他单独处置了沈非鉴,但他有求于自己,绝不会背叛自己。 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吕青野有怎样的后招能对付自己,最后,吕青原仍旧认为这是吕青野的诡计,只为乱他心神,以期他在慌乱之中会露出什么马脚。 抬头看向破碎的窗扇,比起刚才的嘈杂,现在只剩一片虫鸣蛙叫,异常安静与平和,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只是子夜一场惊梦而已。唯有身上的血腥气味和臂膀上火辣辣作痛的伤口在提醒吕青原,那些都是真事。 吕青野已不是愽城王宫中那个总与婢女仆人玩在一处的毫无心机的少年,也不像自己想象中一样温润顺从,相反,骨子里的他意志十分坚定,决断更是干脆。 从未想过,这个弟弟,竟是最难对付的一个! 正在心中感慨,门外侍卫通报道:“二王子,地牢有紧急消息传来。” 止住翻滚的思绪,吕青原健步走到门前,开门出去,见地牢的传信兵正一脸焦急地站在廊下。 心头一跳的吕青原将双手负在背后,将受伤的手臂尽量掩饰起来,沉声说道:“何事,说!” 传信兵立即小跑着上前,施礼后对吕青原小心翼翼地禀报道:“回二王子……鲁……鲁柏柯逃走了!” 果然! 虽然已直觉是鲁柏柯出了事,但消息确定,还是令吕青原有些吃惊。刚要挑眉厉声质问,却又迅速按下自己的脾气,压着声音怒问道:“布置那许多侍卫是稻草人么?怎么可能会被他逃走?” 传信兵闻到了吕青原身上的血腥味,加之吕青原此时的语气严厉,气势很是惊人,只觉委屈又害怕,冷汗倏地冒了一身,咽了咽唾沫,讷讷地答道:“他……他……是从地牢里……直接消失的……狱卒前次巡查时还在,再次巡查时,人便没了……之后在牢中搜索,才发现地面有个洞,不知是鲁柏柯何时挖的……” 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几乎已低不可闻。 鲁柏柯被抓才一个月多几天而已,绝不可能是他一人所为!吕青野还有帮手在城中!吕青原气愤的同时迅速作出判断,随即问道:“地洞通向何处?” 传信兵再次语塞,支支吾吾地答道:“几个兄弟钻进洞中后不久……洞便塌了……不知道出口在哪里……” 竟然有这样巧合的事?!吕青野今夜出现,鲁柏柯今夜越狱,逃脱的地道在他逃走后便塌方?吕青原不相信这些是纯粹的巧合。 说到底,望烽是吕青野收复的,也是吕青野保住的,这城里不乏一些对吕青野极度忠诚和信任之人,也许是这些人暗中挖地道救了鲁柏柯。 但一个月的时间,又必须要隐秘行动,吕青原认为他们不可能挖很长的地道。这些人,必定还躲在城中,很可能会与吕青野汇合,或者偷偷将吕青野等人藏匿。 略一沉思,吕青原说道:“传令给冯曦白,叫他加大搜查力度,同时注意在全城各个通渠口、排水口安排兵力,防止他们从通渠口和排水口潜出城去。另外,叫冯曦白将之前列的名单上的人的家和亲友都‘合理’盘查一番,他知道我的意思。” 冯曦白刚到望烽时,首先做的是抓住代替吕澈守城的鲁柏柯,其后便开始大力调查平日里与吕澈走得亲近的士兵和百姓,将这些人的名字列在一张纸上。 此时,吕青原怀疑是这些人帮助了鲁柏柯,最紧要的便是立即清查他们,趁他们没有混出城前,将他们全部逮住。 吕青原猜测得基本正确。 望烽人对鲁柏柯不太熟悉,但对吕澈和顾晓却是再熟悉不过,他们曾一起并肩保护过望烽不被彭坚的副将孟复攻陷。 鲁柏柯被抓后,他们便也知道了发生在吕青野身上的事情,但其中一部分人并不相信吕青野会做那种大逆不道之事。 正满腹疑惑之时,顾晓出现了。 顾晓受吕青野的托付,去洛津传话给沈驰,告知吕青野受伤、将暂时进入枢国后,担心鲁柏柯和张曳的安全,便赶到望烽察看情况。 得知鲁柏柯被抓,顾晓偷偷联系了这些极其信得过的人,寻了个比较隐蔽、距离地牢比较近的地方,让他们挖地道,营救鲁柏柯。 这条地道已挖好了几天,但鲁柏柯听闻越国使臣将来议和,出入城盘查严格,便没有轻举妄动,反倒指导挖地道的人,在地道之中制作了一个机关,一旦他逃走后,启动这个机关,再有人通过地道此处,便会塌方,让对方不知道自己逃往何处。 今天白天吕澈从地道偷偷进来,叫他务必今夜逃离,在指定地点汇合,鲁柏柯这才逃出来。 接应鲁柏柯的是洛梒和张曳,而守在行署进门处偷袭冯曦白的是吕澈。 吕澈本想多拦阻冯曦白一些时间,但冯曦白身边的侍卫也很厉害,吕澈为了不暴露身份,不敢用力纠缠,生怕一个不慎,被他们围住无法脱身,反倒影响计划。 苗华进入吕青原的后院后,先将吕青原布置的侍卫全部打昏,然后躲在暗处,随时保护和支援吕青野。 最后剩下的吕湛也单独行动。但他这边只需要谨慎便好,危险性倒是不大。完成自己的任务后,便偷偷躲在后院的隐蔽角落里,为吕青野和苗华断后。 余威虽然身手极高,但面对控制了吕青原、又是鬼骑的苗华,不得不打起全副精神来警惕,以至于完全没有发现吕湛的存在,使得吕湛在苗华准备撤离时,及时掷出腰刀稍作阻拦。 而另一个掷出腰刀的,便是先一步离开,却也埋伏在暗处,准备接应苗华的吕青野。 余威的前代鬼骑身份给吕青野和苗华的压力极大,这一晚未按计划发生的状况,让两人都紧张得五内发抖,强作镇定,才逼得口风极严实的吕青原说出了几句有价值的话。 最遗憾的是,吕青野为了吕国大局,放弃了揭穿吕青原的阴谋,黯然离去。 而更凶险的是,吕青原绝不会让他们顺利离开望烽城。 此时夜已深,全城宵禁,冯曦白坐镇行署,指挥大搜索行动,客栈、民居,包括他之前列的“可疑士兵和百姓”及其亲朋等都被一一排查,但却一无所获。 眼看着靛蓝的夜色正逐渐转为青紫色,黎明即将来临,越来越清晰的望烽城中,吕青野等人好像凭空消失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四十章 不速之客(上) 望烽城的西南角,有一片用高大的围城墙与城区隔离的庞大建筑院落,乃是越国强夺了望烽城后,特意圈出这片土地新盖的驿馆,供越国官员等来望烽时歇憩之用。 说是驿馆,这么多年倒是没什么官员来住,其真正的用途是粮仓,住的是越国的运粮官——这十几年来,望烽和苇城每年上缴的粮食都是先存在这里,然后运一部分去屏山关,再将剩下的运去刈水对岸的越国。 傅生站在院中,望着天上日渐盈满的月亮,呆呆地出神。 他本想以普通百姓的身份进入望烽城,无奈望烽的守卫明松暗紧,一旦在市井之中受到盘查而身份泄露,很可能弄巧成拙,影响整个大局。 无奈之下,只好乖乖按照越国使臣的的礼节,于五月十三日正式进入望烽城,入住这座巨大的越国驿馆。 曾任运粮官、现为驿丞的钱进初见他们之时,十分紧张,战战兢兢,生怕自己会惩罚他在驿馆苟活。 但自己并不想为难他,所以第二天钱进便逐渐放松,慢慢将吕国这些年和这几个月发生的事,都毫无保留地讲与自己听。 离开实在太久了,久到不知道竟发生了这么多的大事。 这么多年,一直怀念家乡的月亮,不是因为各地的月亮不同,而是身边的人不同。离开手足亲人,即便这许多年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到底还是抑不住思念。 随着时间缓慢却又快速地向前,终于等到了回故乡的机会。 没想到回来后,却没心情欣赏这轮圆月,只眼前的乱局已够他殚精竭虑地思考对策。 越国国主尹沐江的病况实在不容乐观,越国的局势更是无法乐观,大有坠入深渊、无可挽回之态。 庆幸将沙婵带出来,也算是无意之中让她做个见证,证明乱战之下,国之损耗,民之悲怆,为以后止战打个根基。 耳边传来开门声和脚步声,步履小心翼翼,但脚步声却很大,似在提醒傅生——我在你后面,别吓到你。 傅生知道,是钱进。 钱进就住在傅生隔壁,负责照顾傅生与另一位使臣沙婵的饮食起居。 傅生来的这两天,钱进一直和衣而卧,只要傅生起来,钱进必定马上跟出来照顾,实则,傅生没什么需要照顾的。 钱进之所以如此谨小慎微,还是因为他怕。 吕青野在三月二十二日夜诈下望烽城后,很快便派兵围了驿馆的出入口,钱进和护粮兵不过五百人,哪里敢反抗。其后,吕国百姓陆续归心,欢呼声几乎响彻天际,惊得钱进更不敢轻举妄动。 好在吕青野并没有为难他们,缴了他们的械后,便将钱进、护粮兵和驿馆内的奴仆全部押走,派望烽的吕国士兵接管了粮仓。 直到五月初一,接管了望烽的冯曦白将他从牢中拎出来,命令他重新回到吕国士兵已经撤走的驿馆,担任驿馆的驿丞,负责接待越国使臣。 所以,当傅生和沙婵两人到达这里,亮出文书和腰牌时,钱进以为傅生会对他秋后算账,责备他不战而降,吓得直接跪地磕头求饶,将望烽城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虽然当时没有抵抗的钱进确实该罚,但傅生却没有苛责他。若是当时他们因抵抗而战死,他又到哪里去寻如此了解吕国和望烽、苇城的人来了解情况呢。 没有受到任何惩罚,甚至没听到一句责备,对于见惯了颐指气使的官员嘴脸的钱进来说,怎能不感激傅生对他的宽大,因此,也越发用心照顾傅生和沙婵。 轻声命令钱进回去休息,傅生想安安静静地思考问题。 听钱进说,五月十一那天,吕国二王子,即将继位为国主的吕青原提前来了望烽。进城时静悄悄的,但很快便张扬地出现在城邑之中,看起来像野兽在巡视他的新领地,到处留下气味,提醒领地内的其他动物,他是这里的王,必须记住! 原吕世子吕青野在抓住越国将军彭坚、保住望烽和苇城后,竟因弑父叛国之罪而失踪,虽然叛国的前因后果听起来合情合理,但傅生仍觉得怪异。 通过一个多月的各方情况了解,傅生确定,吕国王廷内部也发生了兄弟相残的惨事,而吕青原成了最后的赢家。 只是从他人口中得知的吕青野的为人和行事手段等,此人绝非普通池中之物,能算计这样的人物,吕青原又是何等样人?和谈又该怎样谈,才能确保越国的利益损失最小,而又让吕国乖乖接受,不会趁火打劫进攻越国。 即便谈判了,吕青原作为政斗的赢家,又是否会遵守和谈盟约,不会背信弃义呢。 吕国换天了,谁都知道,看似平静的一潭静水之下的深处,却是波澜起伏,很不太平。 巧的是,十二日凌晨,冯曦白便率兵过来,以确保使臣安全为借口,命士兵搜查粮仓。所有粮仓,不论是否上锁,是否有粮,全部检查一遍,确认没有任何可疑才悻悻地收兵返回行署。 傅生当然不会天真地认为冯曦白是为了自己与沙婵的安全着想,如此大费周章地搜查,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所搜的,当然是他们最在意的。目前吕国表面并无乱相,在即将开始议和的前夕,吕青原最在意的,莫过于吕青野。 吕青野自苇城离开后便失踪了,不知生死。既然吕青原如此紧张,这个人的身份,或者可以拿来用用! 正想得入神,忽听到沙婵房间中传来极轻极轻的打斗声,若不是傅生这些年耳力突飞猛进,绝听不出来。 沙婵的房间虽然在他的隔壁,但却是廊子拐角的第一间,在傅生目前这个位置,看不到她的房门。 但沙婵功夫极高,能进入她房间偷袭的人,功夫一定不弱。 傅生脚下一点,如猫一样无声地窜出去,几步便已冲到廊子拐角,一眼看到沙婵的房间,只见房门裂开一条,便知道是沙婵又没有栓门,所以才被人潜了进去。 房间里两个人影正在缠斗,虽然一身白衣的沙婵占着上风,但她房间里,还有一个人影在旁观。 傅生担心沙婵安全,立即便要推门进去抓另一个观战的人影,冷不防廊子上方的梁上便伸下一条手臂,直接抓向他后颈,速度之快,防无可防。 这一招偷袭正卡在关键点上,傅生向前的冲劲无法解除,对方的手指已经触到了他的皮肤,若他不变招,以对方快到无形的速度,傅生绝躲不过去。 刹那间,傅生猫腰向前一滚,避过这一抓,滚进房间中,想要直接插进沙婵和其对手的战团之中。 屋中另一个人影反应亦快,见有人出现,竟是一步跨出,挡在傅生身前,抬起右脚便踢他头颅。 傅生正翻身而起,好似自己将脑袋凑上去让对方踢一般。避无可避,双脚硬生生踩在地上止住前倾之势,同时忙伸出双手,合手去扣对方的脚尖和脚踝。 一招得手!傅生用力一扭对方脚踝,想要先卸下对方的腿关节,不料对方借力使力,顺着他的力道一翻身,左脚又踢到他头的另一侧。 耳边风声飒然,对方这一脚的力道可是不小。傅生不敢硬接,只得松开双手,身体再次向一旁翻去,躲开对方的攻击。 刚刚狼狈地起身,眼角余光便看到房门竟被轻轻关上,先前偷袭他的人影一闪,竟已进了房间,且直接到了他的身边,右手五指箕张,抓向他右肩。 躲不开了?!身体已无法作出躲避或还击的傅生心中一惊。 “砰”的一声,傅生来不及看向声音的方向,一只手忽地落在他肩上,坚硬而有力,将他一拉,避开对方的擒拿。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气息飘进傅生的鼻端,来人正是沙婵。 沙婵作为使臣,只是凑个数,实则心甘情愿做傅生的贴身侍卫,保护傅生。 激斗中,见傅生遇险,沙婵奋力将自己的对手甩向床边,来救傅生。 转瞬,沙婵的右手便抓向傅生的对手的心口,尖锐的指甲已经贴到了对方的衣襟。 黑影右臂顺势去锁沙婵的手腕,沙婵没有躲闪,仍旧灌注全力,自信这一招便可刺穿对手的胸膛,将他开膛破肚。 然而,沙婵手腕被扣住的瞬间,宛如被沉重的铁锭牢牢套住,箍得骨头像碎裂般疼痛。锋利如尖芒的指甲只是将对手的衣襟划破,手指却再也无法向前探出一分一毫。 旋即,沙婵只觉手臂和肩膀跟着一痛,竟被对手扭过手臂将她擒住,下一瞬,喉头一紧,对方锁住了她的脖子。 似乎不相信自己被人擒住,沙婵瞪大了眼睛,却无法发声。 再一转目光,发现傅生也已落入另一个人影的手中。而被自己甩开的对手正站在傅生的另一边,随时预防傅生逃脱似的。 同伴被抓住,刺激了沙婵,她急切地挣扎身体,拼命想摆脱对方的控制,甚至不在乎对手箍在脖子上的手指越收越紧。 傅生见沙婵不要命地挣扎,立即便要出声,却也被身后控制自己的人扼住了脖子,阻止他发声。 两人莫名其妙被擒住,正自心焦之际,院中响起开门声,随即传来拖动扫把的声音,钱进小心翼翼地问道:“付大人可安睡了,小人听到声响,好像是沙大人房间传出来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四十一章 不速之客(下) 傅生敏感地察觉到脖子上的手劲紧了紧,身后的人在他耳边悄声警告道:“别轻举妄动!” 随即,手劲松了松。 傅生谨慎地开口,答道:“是耗子,我正在打耗子。” “哦。”钱进看了看一片漆黑的沙婵的房间,略有所思地、温吞吞地应了一声。 似是有些不信,又似是很接受这个原因,言不由衷地追问了一声:“需要小人帮忙么?” “不需要,这几日辛苦你了,去休息吧。”傅生搪塞道。 “是。小人告退。”钱进歪了歪头,再次看一眼漆黑的房间,自以为是地咧了咧嘴,无声地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拖着扫把又回去了。 对于傅生与沙婵如此不避嫌,钱进倒是不以为意。 在钱进看来,沙婵实在不像是使臣,反倒像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跟在儒雅的傅生身后,亦步亦趋。所以,钱进早已先入为主地认定傅生是借着到望烽的机会,带着自己的小娘子来南方见见世面。 沙婵来的第一天,看到粮仓里满满当当的粮食,双眼几乎冒出绿色的光来!双手捧着一大捧米,激动得跪了下去。口中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什么。 之后看到吃得肥肥胖胖、个头和小猫差不多的耗子,大叫:“傻耗子!傻耗子!好大的傻耗子!” 钱进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吃得胖的耗子怎么就成了傻耗子。看她兴奋得跃跃欲试的模样,好像下一瞬就会像猫一样冲上去抓住耗子,只是被傅生拦住,才委委屈屈地老实下来。 刚才若真是耗子,沙婵怎么可能如此安静? 想来是他两夫妻温存之际,不小心碰到了什么,才发出响动,反倒是自己这几天太过小心翼翼地应对沙婵的大惊小怪,听到些动静就小题大做,弄得三个人都尴尬不已——这不,沙婵都难为情地不敢出声了。 傅生本以为用“有耗子”这种暗示能凸显沙婵此时安静的异样,引起钱进的察觉,好去向自己带来的越国士兵求助。却不想钱进毫无警觉,尤其在三更半夜,更是想岔了,理所当然地听从他的命令回去睡觉。 就这样,错失救助机会的傅生与沙婵被带去了一座空粮仓。 粮仓的门一关,这座位于地下的藏身之地便算是暂时与世隔绝了。 粮食腐败发霉的味道和血腥味混在一起,充斥鼻端,沙婵不自禁地吸了吸鼻子。 身后的男人说了一句:“老大,抓了一男一女。” 没有人说话,但显然有人下了命令。 蒙住眼睛的破布被摘下的瞬间,傅生和沙婵都陷入了刹那间的黑暗中,心中竟有一丝莫名的亲切感。 片刻,看到一盏油灯如豆,四周空空。由于站了一会儿,身上的热气挥发干净,只剩下阴凉侵体。这里不是他所知道的任何一个粮仓,比他所知的任何粮仓的位置更深入地下——这是傅生心中浮起的第一个想法。 再一眼看过去,靠着墙壁坐着一个精神略显萎靡的年轻男子,另有一人在他身旁,在喂他喝水。 另一个气质雍容温雅的青年坐在一旁,正淡淡地打量着他们——这人应该就是身后人口中的“老大”。 与青年对视之时,平静眼波之下的肃然审视令傅生满腹的疑惑顿解——眼前人看似落魄,却难掩一身贵胄气,那是自小接受良好教育所留下的深刻印记——这个人,一定是失踪一个多月的吕国原世子,吕青野。 而且,望烽城晚上因和谈之事宵禁,对望烽城熟悉、甚至对越国驿馆也熟悉、知道这里有空粮仓和更隐蔽的粮仓的人,只可能是接管过望烽的吕青野等人。无视法令而行又躲进这越国驿馆之中,更是除了不甘心政斗失败的吕青野一伙,不做其他人想。 冯曦白上次来驿馆搜查,就是要搜他,却不知道他当时是否藏在驿馆之中。若是的话,一定便是躲在这隐蔽的粮仓内,避过冯曦白的搜查。 如傅生所料,躲在粮仓中的,正是吕青野等人。 一个多月前,下令搬空这座粮仓的,便是吕青野。 五天前吕青野等人从行署和地牢分头逃出后,便在这里汇合。 吕青野早在进入吕国,策划救出鲁柏柯时,便将这个驿馆作为藏身之地。他当时推测驿馆该是空的,因它远离城中,吕青原很可能会忽略这个地方,因此,吕湛、洛梒和张曳一进入望烽城,首先便来确定越国驿馆是否安全。 不料,因为吕越即将议和,驿馆之中已经重新住进了前运粮官——现驿丞——钱进。 驿馆高大的围墙外,是巡视的五百吕国士兵。 好在吕国士兵的巡视没那么谨慎、细致,吕青野等人在苗华的帮助下,轻松进入了驿馆,躲入粮仓之中。 天快亮时,意识到望烽城中只有此处没有搜查的吕青原,命令冯曦白派人搜查。 吕青野听到外面的动静,果断躲入了这个隐蔽的地下空间——钱进自己挖的一个地窖,专门藏他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财物——这个地窖是钱进当初被吕青野抓住,为保命招供的,除吕青野和吕澈外,无人知晓。 冯曦白的搜查就此落了空。 安静地躲在粮仓里养伤,吕青野一面等待机会逃出望烽,一面又想再次混进行署之中,探听议和之事的进展。 五月十二那日,并没有越国使臣到来,吕青野才知在行署上了当。但事已发生,后悔无益。 五月十三,驿馆如期住进了前来议和的越国使臣和五百名从屏山关带来的越国士兵。 两位使臣很是安分守已,只是安静地居住在后院之中,贴身服侍的,便是钱进。只是两个使臣乃是一男一女,名字很是陌生。 吕青野、吕湛和吕澈待在越国王宫十二年,大小官员知道得不少,却从未听说有两个官员叫傅生和沙婵,更不要说,沙婵还是个女子。 另外奇怪的一点是,两人的说话口音十分怪异。傅生的倒还能听出是乾邑口音,沙婵的则更像是外地人,偶尔带有一些乾邑口音而已。 对此,吕青野一头雾水,想不出古灵精怪的尹扶思又在弄什么鬼主意。 虽然不明所以,但考虑到越国这座驿馆占地极大,是目前最好的藏身之地,吕青野仍是决定将这里作为暂时栖身之所,还可就近监视傅生和沙婵的所作所为。 今夜已是五月十六,眼见和谈在即,这两个使臣仍没有露出什么可疑的行迹。吕青野猜不到尹扶思安排这两个“陌生使臣”前来,对议和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便一改往日谨慎的行事作风,改为剑走偏锋,主动出击。 于是,洛梒便趁夜摸进了沙婵的房间。 然而,出乎洛梒意料的是,自己刚到沙婵床边,沙婵便悄无声息地从床榻上一弹而起,利爪瞬间抓到洛梒面门。 洛梒再退已然来不及,这才与沙婵交起手来。 更加令洛梒意外的是,沙婵的身手极其高超,令她完全无法脱身,竟让她想起在乾邑王宫之中那个阻击自己的小矮子侍卫,和尹扶思身边的婢女玉骨。 在门外的吕湛见洛梒与沙婵一交手便落了下风,马上进了房间准备帮忙。正在这时,傅生听到声音,也冲到门口,结果被挂在梁上的苗华偷袭,并最终落入苗华之手。 看到苗华胸口衣襟裂开一条口子,吕青野眼皮一跳,不动声色地打量眼前二人。 傅生举止恬淡适然,虽然面容有些沧桑,却不掩一身芝兰之气,从容适度很有大家风范。 沙婵看上去不过二十岁,探索般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自己脸上,仿如刀片刮在面皮上,只觉得锐利无比,无所躲避。 而更奇怪的是,这两人的肤色比之他们的明显白皙很多,两人的目光在这黯淡的粮仓之中,看起来异常明亮,尤其是沙婵的,简直熠熠生辉,如同天上的星子一般。 吕青野心中涌起一股怪异的感觉,有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却又因为速度太快而难以捕捉到实质。 三人互相打量片刻,不想失去主动权的吕青野暂时按捺住追寻那缕闪念的念头,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责备,对吕湛说道:“胡闹,我们只是图财,又不图命,这是做什么!放了贵客!” 傅生与沙婵只觉被反剪着已经麻木的双臂一松,终于恢复了自由。 沙婵一边慢慢活动手臂,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吕青野,情不自禁地冒出一句:“傅生,这个人和你好像!看起来像一片水,比刈水还大,但是没有你的那么平静……” 傅生的手指微微一颤,伸手握住了沙婵的手,轻轻用力,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沙婵瞥了傅生一眼,抿了抿嘴唇,强忍着没有再说话。 吕青野看着他二人微微的掩饰举止,又回味沙婵莫名其妙的话语,越发觉沙婵有些说不出的奇异,不由得再次打量起沙婵来…… “他们不是越国人!”洛梒站在沙婵身后,虽然语速慢,但语气却极严肃,说道:“是西貘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四十二章 越国使臣(上) 洛梒家是在乾邑城中开米店的,经常听到从西边秣马关回来的越国士兵的家人说,西貘人听力极强,在暗夜之中的视力也极好,更是都长着长长的、锋利又坚硬的指甲。虽然他们没有办法制造兵器,但他们的指甲已是一件极其厉害的兵器,甚至强过许多使用利刃的越国士兵。 倘使他们使出全力,十个指头上的长甲足以撕开对手的皮肉,甚或掏出敌人身体的内脏。 沙婵与洛梒和苗华都交过手,听声辩位的功夫自不必说,那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给洛梒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而坚如利爪的指甲更加瞩目,竟划开了身为鬼骑的苗华的衣襟,差一点伤及皮肉。 因此,沙婵笃定,此女定是西貘人。 “咦!你怎么知道?”沙婵好奇地开口问道,没有任何惧怕,纯粹因为震惊。 此话一出,众人一惊!这不啻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吕青野在越国国都乾邑十二年,自是也听说过西貘的一些事,加之洛梒探得的消息,对西貘部族已有一定的了解,只是真假未知。 压制住诧异与诸多疑问,吕青野没有马上开口询问。 听说西貘族规严厉异常,不允许女子离开族群,沙婵若是西貘人,怎么会以越国使臣的身份出现在这里?而且,西貘和越国,向来是死对头,年前还在开战,她怎么可能成为越国使臣? 还有两日吕越即将议和,此时才发现使臣竟是西貘人,难道是冒充?! 如今越国成为众矢之的,西貘部族也想分越国一杯羹,但却不出武力,而是通过破坏和谈,将吕国变成越国的敌人。这样,越国同时对付姜国、朴国、吕国和西貘部族,结果显而易见,他们便可不费吹灰之力抢掠越或霸占国西部城邑。 不!吕青野再次与傅生和沙婵对视,二人目光坚定,一个平和又自信,一个则天真又纯粹,绝无半点闪烁。 吕青野特意扫了一眼沙婵的手指,但她的手全部藏在衣袖中,完全看不到。 听说西貘人常年生活在荒漠的地下,所以眼神比起适应光线的普通人,更适应夜晚的微弱光亮,也难怪会觉得他们的眼神十分凌厉。 西貘部族是彪悍的种族,性格刚烈直接,在风沙肆虐食物匮乏的荒漠里生活那么久,也不肯多向人口密集的大国靠近,自有其族规族律和部族生活特性等约束,几无可能使用心机手段冒充越国使臣来陷害越国。 又想到尹扶思年纪虽小,心机却深沉,她既能未雨绸缪扳倒父亲和兄长,断不会在议和使臣的重要关节上出差池。 离开越国两个多月,似乎越国也发生了很多不得了的大事,尤其是与西貘…… 脑海中思绪翻滚不停,却不过瞬间而已。 吕青野需要知道眼前这两人到底与尹扶思有怎样的信任关系,以便于决定今后对待尹扶思和越国的态度。 微微一敛双眼,冷冷地看着傅生和沙婵,肃色中隐含杀机道:“我对西貘没有敌意,但你们冒充越国使臣,若不能说明来意,今夜只得对不住二位了……” 不待傅生再说话,沙婵身后的苗华和吕湛已经伸手按住她和傅生的肩膀,要将他们带出去。 沙婵双眉紧蹙,抿着嘴唇瞥了一眼傅生,似有不满。 从她僵硬的肩膀线条和苗华微敛的眼眸中,吕青野已猜到这个年轻的女子一定正与苗华在暗中较劲。 傅生被扭得转了半个身子,紧紧握住沙婵的手掌,示意她不要做任何反抗,沙婵的表情才略显缓和。 侧着身子的傅生又对着吕青野铿锵地说道:“我们乃是越国使臣,有文书和腰牌作证。是贵国的守城将军冯曦白安排我们住进这里,若杀了我们,越吕和谈将付诸流水,吕国民众将要再次陷入兵连祸结之中,你们可知事情的严重性!” 傅生没有挑明吕青野的身份,而假装误会他们是一群宵小匪徒,直接亮出自己的身份,暗示吕青野他们的重要性。 吕青野岂不知傅生是要拿使臣的身份做保命符,索性也摆出土匪的派头,冷哼一声,大放狂言道:“你们若是越国使臣,老子或者还能敬你三分,但你们不过西貘蛮族,只会强抢豪夺,杀你们有何不可。倘使越国有心议和,自会派其本国重臣前来,也无需你们这等无足轻重的人物。” 傅生心中清楚,吕青野这一番惺惺作态是要逼自己说出越国与西貘发生了什么,以便权衡各国局势。 越国与西貘之事本就光明正大,并非秘密,只是还没有正式斡谈,所以才没有向外界说起。即便提前和吕青野说了,傅生认定,吕青野也会与自己一样,支持尹扶思这个决定。 想到此处,傅生稍微放低姿态,说道:“各位好汉,非是在下不肯将内中缘由说与你们听,只是西貘与越国的谈判尚未正式开始,所以不便透漏。我们此次前来吕国做使臣,便是要向越国证明我们的诚意,帮助越国与吕国和解望烽与苇城之事。” 吕青野朝苗华和吕湛使个眼色,两人暂时放开了傅生和沙婵,随即严肃地质问道:“老子不关心越国和西貘的谈判,但在此地和谈是我吕国与越国的事情,与西貘何干?越国派西貘人来做使臣是何道理?你们凭什么代表越国与我吕国和谈?” 傅生看着一身温润气的吕青野强装土匪的模样,心中不免暗笑,但表面却赔着笑,用标准的乾邑方言说道:“好汉误会了,在下是地地道道的越国人,乃是丞相章静言的学生。这位西貘的姑娘与我颇有渊源,是以章丞相才放心将此和谈的重任交付于我们。” 顿了顿,又正色补充道:“不瞒各位好汉说,若此行失败,越国与吕国都占不到什么便宜,西貘也无法从根本上改变族人的生存条件,对三家都不利。” 无懈可击的一番应对,并没有泄露什么重要的信息,却又点明了他们此行的目的是为了促成三方共同的圆满,令吕青野再难寻找空隙套取他想知道的消息,同时,这两人的身份,于他而言,仍是谜团。 但有一点,他却相信自己的直觉,沙婵绝非西貘的普通女子,而这个自称章静言学生的傅生,也绝不只是个学生这么简单。 看似无处置喙,吕青野心念一闪,双手抱胸,冷哼一声,傲然问道:“越国想与我们议和是情理之中之事,他现在腹背受敌,已经难以支撑。若我们吕国再出击,越国怕是要亡国了!我们吕国国泰民安,望烽和苇城已然收复,即便不与越国那个虎狼之国议和也无不可,何来‘不利’之说?” 这话很是辛辣,却也是越国担心的事实,揭了他越国的老底。 偏偏傅生却不紧不慢地抱拳施礼,故弄玄虚地说道:“好汉此言差矣!表面看我越国虽危险,实则不过是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之上,看得见各处的危险……相反,贵国虽然在平静的水面上,其下的暗流激荡,却难以察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四十三章 越国使臣(下) 对于这位巧舌如簧的使臣,吕青野只是挑挑眉,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来,看他能说出什么花样来,又是否能切中吕国的要害。 看出吕青野的意图,傅生说道:“阁下乃是吕国的好汉,可能尚不知我越国人的固执之处。” 随即挺直了腰身,笑得不卑不亢,答道:“我越国与西貘的瓜葛,算起来比越国与吕国之间的要深得多。这么多年,我们明知道拿西貘没有办法,却仍是锲而不舍地在秣马关屯兵屯粮,一步步深入西北荒漠,希望能找到西貘部族的驻居地。如此长期你追我逃,对西貘部族而言,也是一种负累。不是在下身为越国人自夸,但越国人的坚韧,在五大国之中,绝对首屈一指。” 骄傲地说到此处,傅生停了下来,目光转向西北方向,如同在远望越国,片刻,才又说道:“当年六国大战,越国最穷,相比之下,越国获得的实惠也最大。姜国的丛州和术州,罗国全国,都归附了越国,凭的就是越国人的坚韧性格。我们越国人骨子里和枢国人有些相似,不服输,也不怕输!所以西貘部族决定与越国联盟,接受越国派出的能工巧匠,改善族人的生活,越国的边境也不再受到西貘的袭扰,可以安心开展农耕等生产,对两国都是极好之事。” 说了这么多,傅生再次停下休息,之后长叹一口气,表情略显惆怅,续道:“吕国发生的大事,在下也略有耳闻。不妨与兄台说,我们越国人都很喜欢吕国的世子吕青野。这位世子在越国十二年,谦和守礼,进退有据,在下不相信吕世子会是弑父叛国之人,却不想遭此变故而殁。也许正是某一国的黑手在纵横捭阖,挑拨得吕国王廷父子、兄弟相残,因此,吕国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祥和一片。若与越国开战,吕国岂非也是内忧外患加身,更可能被渔翁得利,于吕国何利之有?” 这一番长篇大论,听得吕湛,苗华等人都生出了一丝丝敬佩——果然是议和使臣,突出强调越国的长处,又实事求是地肯定吕国和西貘的实力,更是特别点出两家目前面临的难题。 但又暗自气恼,吕青野还活得好好的,他却认为吕青野已死,实在太过武断。 而且有一点太过夸张。六国大战中,得到最多实惠的明明是吕国,整个南仓国被吕国吞下,拥有了更多的良田,这才使得越国眼红,两年后挑起吕越大战,抢了望烽和苇城。 傅生是越国人无疑,然而,吕青野仍猜不透他的真实身份。越国重要廷臣极其僚属等,他基本知道,唯独没有听过傅生这号人物。 好在从此人的谈吐中得知,他对吕国没有任何恶意,且很是着急要促成吕越和谈,这自然与越国目前水深火热的处境有关。 不动刀兵,就不会劳民伤财,更不会破坏百姓和平安定的生活,这对吕国来说,不啻是一件好事。 对自己来说,更是好事。吕国一直保持这样的和平,他才敢进行下一步的反击,争取自己的权益。 另外,在傅生侃侃而谈之际,吕青野眼角的余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沙婵的脸。 从沙婵进入粮仓后的表现来看,是很典型的西貘人的性格特征,强悍、直接、甚至单纯,藏不住心事。 她与傅生同来吕国,必然是尹扶思认为她的身份和表现足以担任使臣的职责,这一点毋庸置疑。 既是如此,这姑娘的身份不是西貘的重要人物,便是重要人物的贴身侍卫。从她与傅生之间微妙的对话和举止来看,应该是重要人物。 是西貘的公主么? 突然想到也曾是公主的梅兮颜,身手厉害,也有主见,对比之下,虽然沙婵处事仍欠火候,又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脾气,倒是越想越觉得是个公主。 不过,沙婵看着只有十几二十岁,但她的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时,那种想要看透一切的凌厉,令吕青野十分在意。 眼神之锐利并非只是种族特征,那不是这个年纪的少女所能具有的目光! 也许,她只是容貌显得年轻,就像张曳一样。而且,她能徒手撕破身为鬼骑的苗华的衣襟,身手了得,性格又耿直,若实际年龄更大……据说蛮族对女性能力上的约束不多,与男子地位没有很大的阶级悬殊,此女是将军亦有可能。 在傅生说到西貘之事时,沙婵的表情没有多少变化,很是平静。而且,她多次转头看向傅生,似乎很是认同傅生所说的一切,更像是很想尽快实现傅生所说的关于西貘与越国联盟的一切。 所以,傅生没有说谎! 越国与西貘的联盟只是基于双方之间的生产生活改善,而不是像灵鹄部族与姜国那样,供姜国驱策。 至于他故意夸大越国的战力,吕青野也只是心中哂笑,不再揭穿。 傅生另外顺带给吕国立了一个未知的新敌人,这招无中生有真是恰到好处地利用了吕氏王族内乱之事,不指责吕青野,也不怀疑吕青原,两下都不得罪,却把吕国推到了一个暗流汹涌的事态里,提醒吕国要防止有人浑水摸鱼。 更凑巧的是,吕青野正好刚得知吕青原与姜国某个人或者某个组织暗通,也对姜国有所怀疑。 这些话如果在议和时对吕青原说出来,他心中有鬼,倒是很有说服力。 只是单凭这些话,并不能体现议和的诚意,傅生会代表越国作出多大的让步才能换取吕越的休战,就要看傅生的本事了。 而傅生的本事当中,还包含着对自己的安抚,抑或利用。 吕青野心中暗笑,没有说出傅生那一番慷慨陈词中另外隐含的心机——他已看出,傅生猜出了自己的身份。 傅生身为议和使臣,分析时弊无可厚非。但吕青野在吕国已是罪人,而此时,他更是以一个土匪的身份在与傅生说话。傅生却甘于冒大不韪来表达对吕青野的看法与支持,吕青野知道,那话是专门说给他听的。 谁人不喜别人对自己的称赞。然而傅生夸也夸了,临了却惋惜他“英年早逝”,便是傅生的心机之处。 傅生在说明,他只是在对一个死去的有作为的王子表达惋惜,可没有挑拨两兄弟之意。且此手段只为稳住自己,以免自己急于复仇,惹得议和出岔子不能继续,使得他们越国的处境更加雪上加霜。 另外,为了讨好吕青原,傅生很可能将自己当成礼物献给吕青原。 他想利用自己,自己也正在想如何利用他得知议和的内容,并安全离开望烽城,而不至于被他彻底出卖。 手指敲着膝盖,吕青野装出一副被傅生说服的表情,沉吟着说道:“听你这么说,倒也有些道理。” 傅生看着吕青野装腔作势,不再提打杀他和沙婵的话,知道自己的话对他起了一定的作用,也不由得暗自松了一口气,说道:“几位好汉躲在这里无非是图个安全,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各忙各的便好。如今望烽戒严,若几位想要离开,不妨等在下忙好,可安排几位安全离开。” “我们不认不识,为什么这么为我们着想?”吕青野佯作好奇地问道。 傅生早已准备好说辞,无奈地叹道:“若好汉们就这么安静地住下去,在下自然也不想蹚这趟浑水。越吕和谈在即,偏巧几位出现在越国驿馆之中,此事若传出去,被吕国群臣怀疑在下图谋不轨,在下便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呀。” “如此,倒是我们连累了贵客。”吕青野歉然说道,话锋一转,又道:“然而,贵客不知我们的身份,却又为何认为会被吕国群臣误会?” 被吕青野抓住漏洞,傅生毫不慌乱,淡定说道:“十二日凌晨冯曦白将军带人来搜查,便是为众位而来,在下岂会不知。” 见吕青野了然般挑眉,傅生浅施一礼,说道:“在下只想顺顺利利完成议和之事,其余诸事皆不萦怀,请诸位放心。” 这已是在暗示吕青野,他会为他们的存在保密。 吕青野装腔作势地沉思一番,缓缓说道:“虽然你还算识时务,但你我到底太过陌生,不能马上彼此信任。既然你想与我们和平相处,总要给我们吃个定心丸。” 傅生谨慎地再次伸手拉住沙婵,将她拉向自己身后,略显严肃地温声问道:“什么定心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四十四章 所为何来 吕青野站起身,慢慢走到傅生身边,悠悠说道:“安排我和小苗做你们的贴身侍卫,直到议和结束,我们四人都要在一起,不能分开。” 傅生眼角一跳,为难地说道:“我们的侍卫早已有过安排,彼此都认识,实在是无法将二位插进去。” 吕青野也不强求,从善如流地说道:“罢了,那就等着越国再派两个使臣过来吧。”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他不相信傅生,要杀人灭口。 吕湛领命,立即便抽出腰刀来。 “喂!你怎么蛮不讲理?!”沙婵气得瞪圆了眼睛,怒斥道,“我明明看出……” 话音戛然而止,沙婵突然改口道:“枉我觉得你是个可以信任的人!” 一瞬间,吕青野心中又生出一丝怪异,但这感觉尚未牢牢抓住,又已飘散,另一层心思已经涌了上来——这言行,果然还是个公主吧。 对沙婵身份的重新判断占据了思绪。转而想到尹扶思,也是人小鬼大,倒是不敢确认这是沙婵的本性,还是故意为之以迷惑众人了。 微微一笑,吕青野对沙婵说道:“既然你相信我,便劝劝你的同伴,接纳我的提议,我们彼此都安全。” 沙婵看着吕青野淡淡的笑容,渐渐遏止住怒气,眼神又犀利起来,盯得吕青野浑身不自在。 当吕青野脸上闪过一缕警觉与疑虑交织的复杂神采时,沙婵突然冒出一句:“虽然你是个有大胸怀的人,不过此时心中却有个执念!” 在吕青野的莫名之中,沙婵到底忍不住藏在心里的话,连带怒气也消失了,轻叹一声,说道:“明明对我们没有恶意,却又故意做出这种恶形恶状,何苦来哉!我们也是为了西貘、越国和吕国的利益,又何必为难我们?” 她看得清清楚楚,吕青野没有杀意,更不是土匪,虽然她以前不知道这是“伪装”,但自从与傅生出来见识这美妙的大千世界,她也懂得了“伪装”。傅生曾嘱咐她不要把心底的话一股脑都说出来,觉得事有蹊跷的时候,尽量不要说真话,或者干脆不说话。 是以,她在与吕青野说话时,前后连贯着听,便觉得有些莫名,实则是沙婵在断断续续地“伪装”自己。 被沙婵揭穿伪装,甚至挑开了藏于心底的执念,吕青野心头一跳!是自己狠戾的语气不到位么,被这姑娘看穿了? 转念又在心中惊叹:不对!每次她说出一番或直白或深奥的判断来,彼时的眼神都会深邃又犀利,她莫不是西貘传说的…… 不敢置信!世上果然有这样神异的存在么? 傅生被沙婵一语提醒,看着吕青野好整以暇的言行,也忽然憬悟过来——吕青野来驿馆并非只是藏身,监视自己也是他计划的一环,甚至利用自己接近吕青原在他计划之中也未可知。 方才以为吕青野明白议和的利弊,为了吕国着想,必然会隐忍这几日,却没想到他温雅的外表之下,竟有一腔澎湃激烈的热血。 这个吕世子,果然不好对付。 但是,有一点他必须要向自己妥协,吕青原绝不会给他们一丝一毫的机会混出城去,哪怕议和结束,吕青原也不会放松警惕。他们这些人若想不惊动士兵而逃离望烽,非要自己的帮助不可。 说不得,得暗示一下吕青野现在的处境。 傅生正要开口,沙婵却突然向前迈了一步,与傅生并肩而立,抢先说道:“我留下!这样你们可放心了!” “不行!”傅生一把将沙婵重新拉回到身后。 “不行。”吕青野缓缓地摇摇头。 傅生与吕青野同时开口,前者冷静中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后者却是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 二人出声后更是互相对视,颇有对峙之意。 吕青野的目光转而停留在沙婵身上。这个“单纯”的姑娘在明知道不敌他们的情况下,竟然主动充当“人质”来交换傅生的行动自由,这种觉悟和牺牲实在令他敬佩。 脑海中突然闪过梅兮颜的身影,这种情况之下,他和梅兮颜会彼此牺牲么? 旋即又自问:为什么想的是彼此牺牲?若心甘情愿,自己便该有这个觉悟才对。 当自己走投无路时,梅兮颜可没嫌弃他为鬼骑和枢国带来那么大的麻烦和隐患,干脆地瞒着所有枢国百姓留下他。当知道吕青原即将继位时,也没有在意她枢国的形势已是水深火热、战事一触即发,便命苗华陪他返回吕国行事。 相比之下,自己能为她做的,少之又少…… 情不自禁地,吕青野的双手,已握成了拳。 正自分神之际,耳边听到沙婵的声音。 “他们不会伤害我的。”沙婵轻轻挣扎了一下,对傅生柔声说道,“我知道他们都不是……” “是不是坏人也不能将使臣当做人质!”傅生接口,严肃地说道,“议和时使臣少一人,会引起吕国的误会。” 看到傅生的坚持,吕青野竟对傅生有了一些好感。假使傅生任由沙婵为质,则傅生绝不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把女人当人质,这种下作事我们兄弟可做不出来。”回过神的吕青野作势嗤道。 傅生暗暗松了一口气,若吕青野接受沙婵的提议,他会毫不犹豫将他的行踪告诉吕青原。 之所以要稳住吕青野,让他在自己的视线之内,又不会出现在吕青原视线之中,傅生自有算计。 傅生已认定吕青原陷害吕青野、抢了吕青野的王位,而吕青野又想还自己清白、抢回王位,所以才出现眼前的事态——吕青原封了望烽城,吕青野藏身在越国驿馆。 吕青野势单力孤,直接将他的行踪告诉吕青原,吕青野必将被捉。若吕青野反咬一口,说自己曾收留他,不仅于自己、于越国没有任何好处,反倒会给吕青原留下把柄,认为他们有意帮助吕青野抢王位,只是出现矛盾,才出卖了吕青野。 只有让吕青野在自己的掌控范围内隐秘地藏着,再隐隐约约地透露一下吕青野的存在,使吕青原难以判断吕青野的真正实力,才能让吕青原坐立难安,无心占越国的便宜。 因此,傅生绝不能让吕青野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 “驿馆外吕国的士兵还没有解除封锁,诸位实在不便露面……”傅生假意为难地说道,暗示吕青野,他们无路可逃,除非与自己合作。 “无妨,尚无人知道我们的模样,兄弟只求一个安心,绝不会给两位多添麻烦。”吕青野坚持。 一直举止有度的傅生脸上倏地闪现一抹愕然。吕青野与吕青原乃是亲兄弟,怎会不知道吕青野的模样。吕青野夺回望烽城,总有望烽的士兵和百姓见过他,怎会不知道吕青野的模样。 是自己一开始便想错了,眼前这人并非吕青野? 傅生暗暗地再次仔细观察面前这个嘴角噙笑的青年,回想沙婵初见吕青野时说的话。 以沙婵的能力,她的判断从未出过错,她说此人与他相似,不是外貌这等肉眼可见的外在——指的是他两人的精气神,经历、心态、性格等,尹扶思也曾说过吕青野为人与自己很像——能有这种经历的人,此人必是吕青野无疑。 但吕青野因何这样说?是想欺骗自己?他该知道即便骗了他,只要他见了吕青原,也一样会暴露,除非,他笃定吕青原认不出他。 不论哪一种,他也不会让吕青野如愿。 打定主意,傅生挺了挺腰杆,意味深长地坚决说道:“在下作为和谈使臣,有促成和谈的使命在身,万不能拿使命冒险。若兄台执意如此,我们这两条命便交给你们吧。” 吕青野认真地注视着傅生的双眼,此人很会隐藏情绪,此时目光坚毅,大有视死如归的觉悟。 看来不正面挑明一些事情,傅生是绝不会让步的。 转头看向苗华、吕湛和洛梒,说道:“也折腾一阵了,先带着沙姑娘去一旁坐坐休息。” 傅生见吕青野突然说出不相干的话,一时猜不出他所为,拉着沙婵的手不肯放开。 倒是沙婵看着吕青野的眼睛,柔声对傅生说道:“他没有恶意。” 傅生眉头轻蹙一下,才松开了手。 吕青野看着傅生与沙婵的举动,异样感越来越明显。从见面起,沙婵的话便不多,且偶尔冒出几句话,总像个算命先生一样在做判断,傅生似乎很是相信她的话。 回想洛梒曾说过的故事——西貘部族有一个能看透人心的大巫……他一直认为即便有这样神异能力的大巫,也必定是个阅尽沧桑的老人,眼前这个姑娘…… 没有理由去询问沙婵的身份,让吕青野觉得十分遗憾。 待沙婵等人去一旁坐下,吕青野也挺直了脊背,看着比自己矮了几分的傅生,悠悠说道:“若是贵客担心我跟在身边会让你难以说出一些有分量的话,则大可放心,为吕国和平计,我不介意做一颗棋子。” 傅生的眼神一敛,一时没有说话。 吕青野暗示的意味太过明显,他知道他的身份泄露了,也知道自己想利用他,却一直在装作不知道! 既然如此,吕青野跟自己做了这半天戏,所为何来? 傅生想不出吕青野除了逃走和报复吕青原,还有什么目的。而这两件事,逃走需要他的配合,报复则吕国动荡,对傅生没有任何威胁。 难道,他是在试探自己对和谈的诚意?即便自己表现镇定,但越国巴不得和谈马上完成,以减少一个敌人,吕青野又怎会看不出? 吕青野这样做,所为何来?所为何来? 半晌,傅生才平复激动的思绪,开门见山地将心中疑问说出:“所为何来?” 吕青野轻轻一笑,略有心酸之感,答道:“方才已经说了,为了吕越的和平。” 傅生微微摇头,追问道:“你该知道,你不出现,才是对越吕和平最大的帮助!” 这话听来刺耳,却恰恰是实话。 “我不出现,又怎知他会为吕国争取多少利益?” “他”,不言自明,是吕青原。 “事后,我可以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我还要知道他在议和中的表现,与我孰高孰低。”吕青野莞尔一笑,眼底那抹无奈与不屈却一闪而没。 原来如此! 语气中的不甘,傅生完全能够体会,却又不得不说道:“若你没有翻身的机会,又何必在意这些,自寻烦恼。” 吕青野脸上的笑容不变,说道:“知己知彼嘛。”转而又狡黠地问道:“我们若是斗起来,对你岂不是更有好处?” 似乎从吕青野不再掩饰身份开始,两人便莫名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傅生玩笑似地问道:“你会给我这样的机会吗?” “各为其国。”吕青野傲然答道。 傅生只是坦然一笑,说道:“放心,我也无意挑起任何战争,包括你们兄弟二人。” “那么,我要出现在议和之会上!”吕青野将话题拉回,依旧坚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四十五章 议和(一) 五月十八日。 吕国与越国的休战议和之会,在两国的提前照会下,没有大张旗鼓的举行,地点就在望烽城西北角新搭建的和谈大帐之中。 望烽的百姓只当是二王子吕青原即将继位,有诸多大事要准备,所以城中才如此戒严,完全不知道越国的使者已经进入望烽城几天。 入帐前,两国侍卫都被拦下,要求在帐外等待,因此帐中除记录的两名两国史官和两名续茶的婢女,只有两国议和的四人,极其简单。 吕青野与苗华,此时正候在帐外,看着吕国的五百士兵和越国的一百士兵保持着自己的仪仗,左右而立,暗叹失算。 吕青野原本以为吕青原会对吕国使臣来个下马威,只准傅生他们带两个侍卫进帐,而吕国侍卫则站满帐内各个角落,给越国施以压力。毕竟吕国占着主动地位,即便不议和,也不吃亏。 却没想到一向骄傲的二哥,竟然如此尊重越国使臣,保证了两国的平等地位。 这一点,傅生也没有料到。进入空荡荡的主帐后,仍在暗暗观察帐内的设施,寻找可以藏人的屏障等物,以作戒备。但他和沙婵都用过人的耳力仔细听了一遍,除非隐藏的人是苗华一样的身手,否则,这帐中没有藏人。 吕国即将继位的二王子吕青原,待到傅生和沙婵走到帐中心,双方正式见礼后,才自作主持,端坐主位,骠骑将军冯曦白陪坐。 吕青原不露声色地看着傅生恭敬地让沙婵坐了客座的主位,沙婵更是端庄地坐下,举止极其有仪式感,很是郑重。其后,傅生才做了次位。 待他们四人全部落座,两国的史官最后入座。 这一场谈判并非吕青原想如此低调,但望烽和苇城是吕青野守住的,别说两城百姓和士兵,便是吕国的百姓也知道此事。 虽然吕青野“野心”败露后“失踪”,但他的功绩实实在在摆在那里,若作为吕青野亲手足的吕青原高调议和,会被百姓看成窃取弟弟功绩的无良兄长,今后如何服众。 同理,王廷的群臣之中,不乏仍有对吕青野弑父叛国之举抱有怀疑的,丞相乐斯道和大将军武烈虽然也同意了母亲的建议——国不可一日无主——认可吕青原继位,但两人对吕青野之事都没有明确表态。 他若高调议和,不知会否引起廷臣的反感。在此关键时刻,吕青原宁可低调从事,也不想惹出任何不可预知的变故。 越国倒是最想这样悄无声息进行议和的,甚至干脆不要走这些排场,只要在一间小书房中讨论妥当,双方直接定下议和书最好。免得被姜国和朴国知道,在战场上攻击得更加凶猛。 正因双方都有顾虑之事,所以才能达成如此共识。 众人坐定,吕青原在主位上看向坐在右手边的沙婵和傅生,目光特别停在沙婵脸上,朗声说道:“我们吕国与越国的渊源也可算得是风水轮流转了,时间会告诉所有人,谁会笑到最后。” 对于这种露骨的嘲讽,傅生和沙婵没有接话,甚至表情都没有变化一丝。 吕青原虽然在排场上从简,心中可从未将越国这两个使臣当回事。从目前五大国表面的境况上来看,之前一直以五国之首自居的越国,如今处境已经一落千丈。 与姜国的战事胶着不说,被朴国攻打的罗国的立场是否有改变,几乎可以决定越国最终的命运。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越国立国以来最强悍的国主尹沐江却一直没有在战场上出现,甚至没有在将士出征前的祭礼中出现,而尹沐江的次子尹扶之也没有出现,很是耐人寻味。 私下已有不少传闻说尹沐江重病缠身,尹扶之离奇横死,以致姜国和朴国如此嚣张,势要趁越国王廷疲弱之时再给她补上最后一刀。 因此,对于越国使臣中出现女子,吕青原十分在意。 众所周知,五大国中,女子地位最高的乃是枢国,姜国其次,之后是吕国和朴国,越国最末。即便是王族之女,嫁人后都不得借助娘家的势力作威作福,只能做一普通妇人,何况这种以女子身份登堂入室做使臣之事,绝无可能发生! 此女到底是何身份?! 听闻尹沐江生有一女,若是此女,则侧面证明传闻为真,尹沐江与尹扶之两父子必遭变故,才不得不让年轻的公主抛头露面,充做使臣。 这样的越国,吕青原为保存吕国实力,不想动以刀兵,但若说没想过趁火打劫,那是违心之谈。 见沙婵一脸漠然,似乎没听懂自己的讽刺,吕青原忍不住腹诽:这就是个摆设!转而看向傅生。 傅生一脸淡然地侧身对着自己,眼皮略微下垂,似乎在看向他前面的桌案或是地面,吕青原眼神里闪过一抹蔑视,笑着问道:“两国休战,是对各自百姓的爱恤,百利而无害,但不知贵使的诚意如何?” 傅生不卑不亢地答道:“我国将归还望烽城、苇城属权,退以屏山关为国界,再不让兵戈出现在吕国境内。” 吕青原忽地笑了起来,片刻,才说道:“贵使说笑了,屏山本就是吕国的,谒天群山乃是我吕国与朴国的国土分界线,一国一半,可从来没有越国的份哪。” “二王子可能不知当年六国停战后的盟约内容,谒天群山因山势连绵旷远,陡崖深谷险峻,植被不盛,毒蛇猛兽深藏其中而成艰难的交通障碍,自古无所属。”傅生铿锵地说道。 “我越国土地贫瘠,因此祖祖辈辈一直开山平谷不辍。进入谒天群山中几经艰苦尝试,终于找到屏山这一小块可以播种谷物之地,十余年才形成如今的屏山关。按‘无属地者开荒者居之’论,已是我越国的土地。” 吕青原止不住心中怒骂:若不是为了抢夺望烽和苇城,越国怎会克服巨大的谒天险峻山脉,寻到屏山这处驻兵之地。此时给自己的野蛮掠夺粉饰为生活艰辛,无耻! 但表面却面不改色地说道:“若以此论的话,开荒者均为我吕国百姓,该当还与我吕国。” 傅生浅笑着摇了一下头,反驳道:“组织、勘察者皆为我越人,或可理解为我越国勘探后,雇佣吕国百姓来开荒耕种,使用者可随时换人,但所属权只有一个,便是我越国。” 吕青原不齿地嗤笑道:“贵使先前只说‘无属之地由开荒者居之’,如今却又变成勘察者居之,如此反复无信用,如何能令人信服你越国求和的心意?!” 傅生微微躬身,语带歉然,却肃色解释道:“小使惶恐,绝无此意。只因之前望烽与苇城百姓曾归属于越,现又归属于吕,才惹来这番相悖之理。此一时彼一时,小使只是追本溯源而已。” “若要追本溯源,望烽与苇城子民虽经历变故,如今却已安然返回我吕国,他们所耕之地,费他们的力、流他们的汗、种他们的粮,一切皆出自他们之手,自当仍归他们所有,这才符合贵使一直宣称的属权论。”吕青原抓住傅生话中的漏洞,不停地反驳。然后,一挑眉,傲然问道:“如此,贵使觉得我说得对否?” “这……”傅生一时哑然,没想到吕青原会这样狡辩。 顿了顿,才说道:“小使不敢苟同。” 在吕青原凌厉目光的注视之下,傅生道:“所谓追本溯源,不止土地,还有子民。开荒之时,乃属我越国之民,屏山便是我越国之地。今后若非赠送、割让与国属更迭,这地的归属权将一直为我越国所有,此乃本源。” 吕青原眸光一敛,轻叹一声,说道:“我已为贵使留足了颜面,贵使倘不能正视贵国的问题,一定要将无理侵占粉饰为开荒耕种,我自不再坚持。屏山关无耕地之处,已皆为我吕国士兵驻守,用贵使的话来说,我吕国正在开荒之中,今后贵国兵卒不得进入我吕国领地,否则即视为入侵吕国、故意挑衅,将格杀勿论。” 傅生一直波澜不惊的脸终于现出一点震惊之色,吕国这是明摆着要围死屏山关。屏山关没有粮食运输,只靠那一点贫瘠的土地,如何养活三万越军? 看着吕青原高高在上、抑制不住得意之色,傅生如被割了一大肉般一脸痛苦纠结之色,请求道:“还请二王子给屏山关的将士们一条出入之路。”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傅生仍不肯松口将屏山关让于吕国,倒是也出乎吕青原的意料。 但他早有准备,好整以暇地说道:“路自然是有的,但修路耗费我吕国人力物力和财力,通驿税自然不能免除。咱们既然成了邻居,也就不按人头、车辆、工具和物品、重量等计算了,一年一付更方便。年足金三万两,足银三十万两,本还有丝绸绢帛等各千匹,但想到你们也不产这些,还是折合成足金二万两吧。” 傅生心中冷笑不已,这些钱自己修条路、或再养三万军也绰绰有余,更不要说,屏山关到望烽和苇城已经修了路。 吕青原这狮子口倒是开得大。 压制住愤怒,傅生面泛难色,正要开口,却听吕青原又幽幽补充道:“每年腊月初八前一次性缴付下一年的,今年已过了五个月又十八天,既是邻居,五月便免征了,从六月开始算吧。” 看到傅生脸色又变,一直没有出声的沙婵脸色阴沉地开口说道:“二王子如此,实在欺人太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四十六章 议和(二) 竟然不是摆设?!吕青原看着沙婵的眼神之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戏谑。 剑眉一挑,吕青原和颜悦色地问道:“哪里过分?我吕国百姓已免费为越国开了荒,种了地,粮食被越国兵卒吃了,地也成了你越国的,百姓却两手空空。我吕国修路可与越国开荒不同,雇佣百姓是要付工钱的,每天里巡山,维护道路,免受山崩、暴雨或风雪破坏,处处都要花钱,这些税费已经算得很是便宜了。” 辩不过吕青原,沙婵气呼呼地说道:“大不了我们撤军!” 傅生在一旁看着沙婵的言行,略显焦急之色,这一切,都落入吕青原眼中。 吕青原眼神一亮,盯着沙婵涨红的小脸,一脸惊讶地问道:“当真?” “当……” 不等沙婵说完,傅生已打断她,沉声说道:“当然不是!” 沙婵扭头瞥了傅生一眼,虽然还在气头上,却忍住了没有说话。 “贵使是答应付通驿税了?”吕青原的语调带了些挑衅,问道。 傅生没有接话。 沙婵还在生闷气。 吕青原只觉已扼住了他们的咽喉,忍住心中的得意,却没有遮掩眼中的得意,追问道:“贵使何意?” 傅生似乎陷入了巨大的纠结之中,目光躲闪着沙婵,半晌,才缓缓地、沉重地说道:“二王子该知道屏山关对我越国的重要意义。” 吕青原点点头,目光灼灼,假意语重心长地慢慢说道:“那里是你越国野心的触手,留着,祸患无穷;砍了,才会平安无事。” 屏山关,目前是越国与吕国唯一的连接点,有此关隘,越国便可以向吕国进发,而不至于像屠寂偷袭洛津一样,要一点点将士兵从刈水偷偷运过来,费时费力效率低下,一旦人多一些,便会被洛津发现。更甚者,越国若继续向西拓展,很有可能会通到朴国去。 即将继位国主的吕青原怎会让越国在吕国留下这样的楔子。 屏山关! 每每想到这三个字,都会让吕青原咬牙切齿! 若没有屏山关,他怎么会失败? 他若成功抵挡了蒋钊,将会更加自信地投入到沙场中去! 苇城与望烽也不会落到越国手中,吕越之战的结局将改写! 父亲不会匆匆立吕青野为世子! 与只有武功的大哥相比,他将是文治武功的全才,最合适坐上国主之位的人选! 屏山关! 这个关隘让他唾手可得的一切晚到了十二年! 他岂会让越国继续霸占这个最为让他感到挫败的关隘! 袖口之中的双拳已经紧握到关节泛白,每一节手指都因极度用力而有胀痛之感,但吕青原却只感到曾经的恨意已激涌到了心头,几乎快抑制不住地喷薄而出。 傅生似乎感受到吕青原的愤恨,叹口气,说道:“二王子误会了。我主本想将屏山关改为中转驿站,今后将大力推进与吕国和朴国的交易往来,有自己国家的驿站中转,会节省一大笔费用。”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吕青原略带讥讽地说道,“贵使还是先将贵国眼下的危机解除,再畅想未来不迟。” 这话的暗示已很清楚,屏山关若不割让给吕国,吕国将兴兵攻打越国。三个大国同时攻打越国,将是越国的灭顶之灾。 沙婵很想回敬吕青原一句:“谁怕谁!” 但她到底不是越国人,尚不能充分理解越国处境之艰难,更不能为越国招惹强敌。 她来这里,一来为保护傅生,二来是见识一下大国之间的生存之道与战争之残酷,这样才好回去劝说她的同胞,求和求生求发展,这是她出来的初衷,也是西貘能继续延续下去的方法。 而且,在议和的过程中,她的举止、动作,在何时说何话,傅生已郑重其事地交代过。她适才的言行不过都是按照傅生的安排表现出来的,并不代表她本意。 听着傅生与吕青原的相互争辩,气愤之余倒是越发明白维护一国利益之重要。 在桌案下伸手握了握傅生微微发凉的拳头,如同给他支持一般,沙婵用指甲尖在傅生手背上快速写下几个字:傲、有野心、暂无杀意。 这是沙婵眼中看到的吕青原所散发出来的气质与气势。 傅生等她写完,轻翻手腕,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紧紧握了握,表示收到她的提示,也收到了她的关心。 暂无杀意,是指吕青原心中也有攻打越国的打算,但碍于吕国各种原因,目前仍在观望和犹豫之中。 傅生此来,便是要他打消攻打越国的念头,自当全力以赴。 抿了抿嘴唇,傅生假意畏缩地瞥了沙婵一眼,艰难地张开嘴,努力翕张了几次,才开口问道:“是否我们让出了屏山关,贵国便接受议和盟约?” “这便要看贵使与贵国的诚意了。”吕青原和煦地笑道,但眼神却冰冷而嗜血。 傅生的眉头越蹙越紧,面色越来越严肃。 半晌,挺立在颈项上的沉重头颅终于缓缓地低了下去,轻声说道:“好!小使便大胆做主,将屏山关让与贵国。” “傅生!”沙婵适时地、急切地叫了一声,似有些气急,但尚未说话,便被傅生制止了。 两旁记录的两国史官齐齐抬头,看向被逼无奈的傅生,和气急败坏的沙婵,有得意,有痛惜。 座位上的吕青原将身体微微倾斜到右侧,似乎要挨得傅生近一些,斜睨一眼沙婵,对着傅生笑着说道:“好!贵使懂大局、识大体!” 傅生仔细留意吕青原的神情和语调,他眼里的光芒熠熠如星辉,眼瞳更是幽深旷远,看起来正在努力压制得偿所愿后的激动和兴奋。 坐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却板着脸的冯曦白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一点胜利的表情,嘴脸不自觉地向上翘起着。 傅生面无表情地接受着吕青原和冯曦白的得意眼神,说道:“促成两国的和平,是小使的责任。” 顿了顿,傅生转头看向越国史官,眼神歉然,复又转回头,说道:“如今合约已成,还请二王子用印,小使两人也好回国交差。” “不忙不忙!”吕青原坐直身体,继续笑道,笑得有些狡诈。 “望烽城和苇城本就是我们的,无需你们慷吕国之慨送回。屏山关给了我们,我们便收了,只是关里的人,你们还要么?另外还有俘虏彭坚和屠寂,也要吧?”吕青原装出一脸无知的表情,问道。 傅生暗自叹气,自己已经被他逼得“无可奈何而委曲求全”,他却仍要得寸进尺,这个吕青原果然不好对付。 屏山关保不住早在傅生意料之中。 吕青原没有军功在身,但他对吕国经济的推动却是有目共睹。对于一个很会做生意的人来说,讨价还价是家常便饭,他早已驾轻就熟,更懂得何时收,何时放。 为了对付吕青原,傅生与沙婵一唱一和,故意在早已舍弃的屏山关上大显犹豫与纠结,希望能以百般坚持不让步到不得不割让屏山关的痛苦抉择来暗示吕青原,这已是越国的底线。 然而,吕青原到底精明,即便不知道他的算计,也不满足只一个屏山关就能换来此时两国的和平。 苦笑一下,傅生说道:“二王子说笑了,屏山关的将士,都是我越国的子弟,焉能舍弃。两国既已休战和谈,彭坚将军和屠寂将军等将士,自然要还给我们。” “三万大军与辎重从我吕国经过,通驿税还是要付的。”吕青原皮笑肉不笑地点着头,一副奸商的嘴脸,却不再提彭坚和屠寂。 傅生对屏山关的坚持和最后无奈的放弃让吕青原对谈判获得更多利益有了信心,越国目前水深火热,绝不敢与吕国开战。趁此时机,曾经的屈辱,总要报复回去,再通过利益,补偿回来。 傅生紧紧盯着吕青原的双眼,摆出一副恨而不能为的表情。 而旁边,是怒目而视、却不言不语的沙婵,也在“兢兢业业”地完成傅生交代给她的任务——收敛犀利的眼神,适度表现愤怒,不要多说话。 吕青原丝毫不畏惧傅生与沙婵的逼视,有恃无恐地悠悠说道:“割地,赔款,向来是一体的。” “我越国不是战败,只是希望两国止住干戈。”傅生恨不能咬牙说道。 “贵使该知道我常年经商,吕国民众皆以为我是个文弱的商人,只会贩卖美酒及特产,其实我更渴望能有机会在国人面前显露一下我的治军能力。”吕青原伸手在茶碗的边缘不停地摩挲,面对有些气急败坏的傅生,言行反倒更加大胆与得意,忆起自己当年的失败,更想让越国付出代价。 赤裸裸的开战威胁,只为了赤裸裸的利益! 吕青原等这一刻实在是等得太久了。 当年有多消极,此时便有多惬意!那是一种复仇成功,屈辱昭雪的酣畅淋漓之感。 沙婵看着吕青原有些得意的表情,皱了皱眉头,沉着脸说道:“二王子,有一句话叫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踹鹰,何必咄咄逼人!” 吕青原一直在留意沙婵,想通过她的言行进一步确定她的身份。 她的口音有些奇怪,与傅生的并不完全相似,倒是更接近五大国通用的官话。虽然话少,但每一句都能感觉出她在压着火气,大有无所畏惧的强硬之态。 傅生说话之前,也总是要偷偷观察她的态度,才会继续,这些迹象都在表明,此女的地位不低。 虽然越国女子地位低下,但尹沐江作为一代雄主,作出什么乖张另类的事都有可能。倘若他和尹扶之真有不测,作为尹家的独苗,便是女子,越国群臣也必然要扶她上位。 沙婵看上去脾气火爆,似乎不管不顾,但她既是使臣,自然该知道越国此时此刻的处境。傅生几次阻止她说话,使她敢怒不敢言,现在却又言语暗示不惧一战,难道一个屏山关就是他们的底线?再继续下去,他们便要推翻前面的一切,直接硬碰硬? 想不出越国是虚张声势,还是仍有后招,吕青原干脆直接试探道:“我吕国一直安于自己发展,从未觊觎过国界线外的土地一分一毫。敢问贵使,是谁企图偷袭我洛津,继续占我土地?十三年前如此,十三年后亦如此!” 说到最后,吕青原的语气已十分严厉,几乎是咄咄逼问着:“十三年前非我们战败,只是不想再僵持下去,致使百姓流离,生灵涂炭。然,你越国得寸进尺,占我土地,奴役我百姓,当时可曾想过有今日之报?!” 沙婵挺直腰杆,大气凛然答道:“此一时彼一时。今日所谈乃今日事,二王子如此刁难,岂非要我等举全族之力奋而抵抗?如此,于吕国又有何好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四十七章 议和(三) “如此说,贵使是要向我吕国宣战?”吕青原也是厉声问道,气势更胜于沙婵。 “是二王子得寸进尺,逼我们不得不战!”沙婵神色肃然,强势不容侵犯的气势令吕青原和冯曦白不由暗暗吃惊。 一个二十岁的小女子,竟有如此气场,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但吕国现在在其他人眼中是最有实力的大国,两个大男人又怎么能被小女子压住气势! 吕青原不是惧战,只是不想耗费国力,他要留着实力,应对吕青野可能发出的任何反击。此时被沙婵一激,只得硬起头皮,强势说道:“两位可带了战书,即刻便可交于我……” 沙婵一边作势要撸袖子,一边恨恨地说道:“拿纸笔,我写给……” 傅生用力按住沙婵的手臂,不知小声说了什么,沙婵才悻悻地闭了嘴。 这一切都落在吕青原和冯曦白眼中。 冯曦白今日只是充个人头数,实则是吕青原的侍卫。见沙婵一小女子竟敢谴责吕青原咄咄逼人,更要亲自下战书,也意识到她身份必然金贵。为维护吕国国威,也竖起眉毛,一脸怒容,配合吕青原发作。 沙婵无惧吕青野与冯曦白两人,怒目瞪视。 傅生安抚好沙婵,目光掠过冯曦白,落到吕青原脸上,肃色说道:“二王子请消气。今日是为议和盟约而来,不是为开战下战书。” “我有议和之诚心,两位可有议和之诚意?”吕青原本就不想开战,见傅生打圆场,便也收敛了怒气。 “若无诚意,何必来此。”傅生温声答道。 顿了顿,又说道:“越国碰到了危机,二王子已看到。然,五大国中,遭遇危机者,仅我越国一国么?非也。姜国与我们僵持,难分胜负。朴国趁火打劫,暂时仍毫无所获。据闻枢国南方已叛乱,新国主不能服众,因而束手束脚。表面上看来,只有吕国平安祥和,国泰民安——” 说到此处一顿,双手浅施一礼,转而从容问道:“但是,容小使大胆发问,吕国真的风平浪静么?” 看到吕青原和冯曦白的眼神均有些轻微的变化,傅生继续说道:“原吕世子为得战功,与枢国暗结联盟,本也可行。只要顺理成章地继位,他想割让哪座城邑给枢国,都在他一念之间。即便枢国局势紧张,枢国国主也不会为一城池而甘冒暗杀他国国主之恶名,致吕青野弑父叛国这等大罪加身,一世英名尽毁,两家联盟破裂!二王子从未想过这其中的不妥之处么?” 吕青原眸光一暗,竟有些紧张。他当然知道其中原委,却不知道傅生要说的是什么——他是有什么证据,还是从哪里听到了什么消息? 暗自戒备,吕青原不悦地挑眉问道:“贵使这是要管我吕国的政事?” 傅生留意到吕青原和冯曦白现出的微微紧张,淡淡一笑,说道:“小使不敢。但是,若吕世子不幸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而导致身败名裂,这始作俑者是为何而来?吕世子又是否要恢复自己的清白?枢国是否背了黑锅,又会如何应对……仅这三桩,会对吕国造成多大的影响,谁能说的清呢。” 语毕,傅生停顿一下,喟叹道:“去年年尾,我越国屠一骨大将军也曾认为无兵无将支持的枢国新国主罗夕必然不是他的对手,结果……却功亏一篑……” 最后,傅生语气略微神秘且阴沉地说道:“有些人的力量看上去渺小,实则——深不见底!” 微妙的弦外之音听得吕青原心头一跳! 他在暗示吕青野或者枢国要有所动作么?那夜吕青野也曾暗示过,他有后招,他们……彼此认识?还是…… 另外,姜国也有意逼自己与枢国交战,他们是否还存着联盟外的其他心思,吕青原不能不妨。 此刻吕青原只觉有上天庇佑,若他为贪这议和之功,而将这两使臣置于群臣眼底,傅生这些话足以令更多的吕国廷臣们心生疑惑,对自己将极为不利。 没等吕青原想得更多,傅生看向沙婵,似在用眼神征询她的意见,然后说道:“五大国各有其急需面对的问题,伤筋动骨者非我越国一国,谁是鹬蚌,谁是渔翁,熟难预料。我越国已做好全民皆兵之准备,上至白发翁妪,下至玩闹小童,但凡能拿起兵器者,均已做好上阵准备,誓与敌人对抗到底。” 最后这番话,没有热血激昂,只是平常语气,轻淡如家常,却重逾千金,掷地有声,令人不敢小觑。 吕青原看得出,傅生和沙婵是豁出去了,而他们所代表的越国也豁出去了。 但,那又如何! 因为他们耍流氓脾性,所以就可以想休战便休战,想开战便开战?一点代价都不愿付出? 已经火烧眉毛,还要打肿脸充胖子,越国的无赖之气这么多年倒是一直没变! 按捺住怒火,吕青原击掌叹道:“越国的坚韧性格不止耳闻,更曾体会,如何不知。花有开时便有落时,月有盈时便有亏时,好勇斗狠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否则便不会有今日之会。” 这是摆明了越国前愆太重,吕国就要痛打落水狗。 目光一一扫过沙婵和傅生,吕青原郑重其事地说道:“吕国开出的条件不会变更!其一,归还望烽城和苇城。其二,越国撤军通驿税仍按前番所说,金五万两、银三十万两,在撤军前缴齐。其三,越国需每年为我吕国提供主干树径不小于半尺的原木十万根,送到我吕国指定地点,期限十年。二、三两条,每年腊月初八前送到。” “你是要砍光越国所有的树吗?”沙婵拍案而起,咬牙问道。 越国割让多少土地城邑给吕国,沙婵都不心疼,但树木也是她西貘急需的,给了越国,他们部族怎么办? 与她西貘抢资源,要她如何不恼不怒。沙婵身体前倾,似乎要跳过桌案去袭击吕青原。 冯曦白跟着起身,随时做好保护吕青原的准备。 吕青原毫无惧色,冷冷地说道:“能做到,我们便定下盟约;不能做到,我吕国送两位使臣返国,今后运势如何,各安天命!” 掷地有声的一番话,令帐中突然陷入沉默。 傅生起身拉住气极的沙婵,用力捏着她的手臂,暗示她不要再多说话。 沙婵脸色铁青,闹别扭似地甩了甩手臂,瞪着吕青原,嘴唇动了动,到底没有出声,气鼓鼓地与傅生一起落座。 吕青原将他们二人的轻微举止看在眼里,好整以暇地呷了一口茶,并不急着说话。 片刻,安抚了沙婵的傅生仍旧保持着镇定,不卑不亢地说道:“小使有附加条件。” 吕青原高傲地瞥了一眼傅生和仍在轻微挣扎的沙婵,没有说话。 不说话,便是示意还有谈下去的机会! “其一,运送原木的路程需免除所有税赋及其他费用,中途驿站需为我们提供歇息之便利,更不得以任何借口刁难。其二,撤军通驿税我越国此时确实负担不起,请求分三年付清。其三,请放回彭坚将军和屠寂将军及其属下。”傅生陈述道。 “第一条,沿途税费等可免,驿站歇息之花销自付。第二条,可分三年付清,第一年支付金二万两,银十万两;第二年、第三年支付剩余款项的一半,每年外加息费银五万两。第三条,彭坚、屠寂及其属下,可以放回。”吕青原说道。 原本吕青原还想用彭坚和屠寂再诈一笔费用,但看沙婵已经黑了脸,若是再索要一次 “赎金”,这位脾气暴躁的公主怕是真要集结全越国之力来对抗姜国、朴国和吕国。姜国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不清楚,但枢国和吕青野必定与自己为敌,却是不得不防。 吕国要借此四国动荡之际成为五大国之首的目标需要他克制武力,保住实力,因此,吕青野决定就此放过彭坚和屠寂。 然而,吕青原自觉已经很是大度地让了利益,傅生仍旧摇头,说道:“第一条,运送原木耗费人力物力财力巨大,驿站歇息所涉费用无法全部自付,恳请三折。第二条,息费太高。第二年息费请对折。第三年已剩最后三分之一,息费请三折。” 吕青原冷哼一声,说道:“贵使不要得寸进尺!” 没有人看到,在沙婵与傅生的桌面之下,沙婵正用手轻轻点着傅生,提醒他可以继续谈判。 “为两国和平计,请二王子再斟酌!”傅生起身,施礼恳求。 若是吕国能开战,也不会同意议和。既然已经到了讨价还价的地步,也就很难再翻脸,因此,傅生敢于做大胆的请求。 而沙婵好似负气一般,垂着眼帘,没有说话。 十万根原木的运输所耗资费确实不少,吕青原虽不怕开战,但既已打定主意不开战,只好故作不耐地说道:“第二条,第三年息费八折。” “太高了,恳请四折。” “七折!” “恳请五折。” 面对傅生的锲而不舍,吕青原真的不耐烦起来,断然道:“六折!若再得寸进尺,我们还是沙场上爽快地见吧。” 傅生看向沙婵,一直垂着眼帘的沙婵微微抬起视线,却板着脸不说话。 神色稍显歉然,傅生对吕青原躬身施礼,朗声说道:“小使谢二王子对两国百姓的体恤!” 议和,就此告一段落。 若吕青原知道日后越国会以那种方式履行盟约,他此时会毫不犹豫杀掉傅生和沙婵,兴兵攻越,不灭越国,誓不罢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四十八章 议和(四) 傅生果然守诺,将议和经过讲与吕青野听。 吕青野初始听到吕青原索要原木,一怔。吕国田地多,对比之下显得林地少,但实际的林木范围却不小,为何还要越国的原木。 越国最拿得出手的当属造纸,若要耗费他们的人力物力财力,要求各种纸张不是更能达到目的? 但转瞬,吕青野便知道了吕青原的真正用意。 越国西边便是荒漠,风沙大,树木可有效阻止风沙侵袭,一旦树木被伐,风沙入侵,会使越国本就贫瘠的土地更加荒凉。 而一棵小树的成长,总要五到十年才能初步成材,吕青原一开口就要了越国成材的树木百万棵,虽然分了十年,但相当于越国这十年的成木都要进献给吕国,替代的却都是小树木,几十年内,林木都很难恢复元气,对越国林木的打击十分巨大,也就同时影响了越国的土地及其它相关的发展。 这一招,太狠! 若是自己,绝想不到这样消耗越国元气,遏制越国经济发展的要求。吕青野不得不承认,吕青原的能力确实高超。 吕青野目光暗暗瞥向傅生,见他面色平静,并不气恼。 傅生不生气,是因为今日的议和内容对越国来说,已算得上最划算。若吕国不满意条件,怒而发兵,越国的损失又何止今日这些。 至于所需的金银和原木,傅生早有办法应对。 但沙婵仍对傅生答应百万根原木之事气愤难平,独自坐在粮仓一角生闷气。 一只肥硕的耗子胆子很大,贴着顶上墙壁,正小心翼翼地停下来左嗅右嗅,似乎在寻找粮仓的出口。 吕青野正在与傅生说话,但目光却没有放松对沙婵的观察。只见沙婵倏地一动,轻柔的身体已经拔地而起,手臂一伸,粮仓顶上那只耗子已经被她抓住。右手拇指和食指尖锐的指甲已经刺进耗子绵软的脖子肉中,断了它的呼吸,将它凌空拎着。 好快的速度!吕青野心中惊叹。 沙婵却死死盯着已经咽气的耗子,发泄般自言自语:“无耻!趁火打劫!吃了你!” 傅生看着沙婵耍小孩子脾气,只是笑笑,却没有说话。 那是沙婵发泄怒气的方式,只要气消了,便无事了。 想到沙婵的西貘人的身份,吕青野明白了傅生此时的表现。越国与西貘罢战后又联盟,西貘不再捣乱,越国西边就能延展出不少新林木地带。既能治理荒漠,又成全西貘的要求,连带将越国在吕国的损失抵消至最小。 同时,吕青野突然憬悟,傅生带着沙婵来当使臣,是给了吕青原一个误导! 沙婵的身份让吕青原误会是越国公主尹扶思,所以沙婵在谈判中表现出死战的决心,会让吕青原有所忌惮,所开的条件也就有了更可商量的余地。 而且,若自己猜测不错,沙婵便是传说中西貘部族的大巫,有洞察人心,分辨忠奸的能力,在与吕青原谈判时,可随时暗助傅生探查吕青原的情绪变化,提出对越国更有利又能让吕青原接受的条件。 这个傅生到底是尹扶思从哪里找到的,当真厉害。 “以这样的代价换来两国长久的和平,很划算。”明白了傅生的盘算,站在吕国立场,吕青野说道。 “你们太贪婪!会遭天谴的!”沙婵气难平,骂道。 吕青野不以为意,笑笑不搭话。 “今后你有什么打算?”傅生转头看回吕青野,温声问道。 “顺势而为。”吕青野简单答道。 吕国与越国议和之事暂时告一段落,接下来就是越国撤军等具体事宜,就目前两国形势,应该不会出现意外。 吕青原与姜国合谋杀害吕逸之事,顺利的话,应该已经传递出去了。吕青野只等悄悄出了望烽城,去愽城探探风向便知形势的变化。 在他预料里,自己的清白虽不能马上昭告天下,但至少吕国群臣会还自己一个公道。 傅生也知道吕青野不会将打算告诉他,但听吕青野答得如此干脆,心中仍有一点怅然——这人若不是对手,可以做很好的朋友。他在这世上,除了沙婵,没有朋友。 沉默片刻,到底还是问道:“换作是你,今日会向我索要些什么?” “要你们公主——”吕青野故意停顿了一下。 傅生的眉头轻轻一动,又恢复如常。 沙婵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看向吕青野,惊讶地问道:“你喜欢尹扶思?” 在她看来,吕青野与尹扶思的性格绝对合不来,若他们两人在一起,吕青野能谦让还好说,不能谦让的话,吕青野大概会死在尹扶思手中。但她没有说出来,傅生跟她说过很多次,离开西貘,她就是普通人,不可乱说话。 狡黠一笑,吕青野才又说道:“——的命。” 要尹扶思的命。 沙婵再次惊讶。自己看走了眼!吕青野竟有这样的杀意,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这位落魄的越国世子的杀心。 傅生却心头一震。 尹扶思对外只是一个公主,嫁人后将是个普通妇人,对吕国没有任何威胁,吕青野为何要尹扶思的命?莫非…… “公主得罪过吕世子?”傅生佯作好奇,问道。 “只是玩笑。”吕青野转瞬便微笑着解释道。 “原来如此。”傅生也笑道,“想来吕世子也不会跟个孩子一般计较。” 这可不是玩笑。傅生拇指和食指轻轻捻着,暗忖。 吕青野这一招,虽然在和谈时会被他断然拒绝,但这话倘使传到越国去,只怕会惹出轩然大/波。 越国现在虽说有丞相章静言主持大局,但实际上的掌权者却是十二岁的公主尹扶思。 王族尹氏只剩下这一根独苗,章静言和屠一骨明知道尹扶思残害了她的父兄,甚至她的亲侄儿,却仍拿她无可奈何。 事实上,章静言心中还有一个最合适的人选能够支撑起目前风雨飘摇的越国。这个人,尹扶思想不到,但傅生却知道。 此时若是吕国提出要尹扶思的命换取吕国不参战,使越国少一个敌人,免去灭顶之灾,章静言会毫不犹豫、且竭尽全力给尹扶思施加压力,让她为越国的安宁献上性命。 尹扶思自然不会同意,整个越国王廷会因此而动荡。这小丫头在王廷之中虽然没有半分势力,但她自身的影响力却远非章静言所能控制。 他们若是斗起来,越国王廷必将内伤。 吕青野这个要求,无异于釜底抽薪,比之吕青原更加狠辣、歹毒。 但有一点,吕青野怎会知道他越国王族之事? 洛梒! 洛梒曾藏在乾邑王宫之中,早已知道了越国廷臣尚未完全知道的秘密,所以吕青野才能找准越国的命门,一招便致越国于死地。 这个人……太危险! “有个问题——”吕青野问道,打断了傅生的思绪。 “请说。” “贵国最先提出议和的是谁?”吕青野认真地问道。 “吕世子心中已有答案,何必再问。”傅生轻笑一声,答道。 “与西貘的联盟呢?”吕青野仍认真地追问。 傅生顿了顿,才答道:“也是她。” “费了不少唇舌吧?”吕青野能想象出尹扶思面对的群臣时的压力。 “我支持她。”傅生正色答道。 “我也支持她。”沙婵插口道。 “你们本就是一伙的,当然支持她。”吕青野笑道。 “吕世子怎会……” ——怎会知道他和沙婵是一伙的。 “你们的眼睛在暗处比我们的要明亮许多——”吕青野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双眼,说道,“尹扶之曾派人混入西貘部族驻地,不知生死。看你这一口乾邑本地的乡音,你应该也是那一类人吧,侥幸活了下来。或者——是沙婵姑娘保住了你……” 虽然没有全部猜中,却也差不多。 “你们真的很聪明!”对于吕青野推测出傅生与沙婵的的关系,沙婵看着傅生,感慨道。 再次看过傅生和吕青野,目光所及之处,沙婵说道:“你聪明,你也聪明,尹扶思也聪明……还好,她志不在继续发动战争……唉,可是她想止战,别国却又不成全她……” 见性格直爽的沙婵也感慨尹扶思的境遇,吕青野抬头,看向仓门口,幽幽说道:“议和成功,越国虽然掉了些肉,但只要扛过眼前的难关,我相信越国会走出另一条更康庄的路来。只是有魄力和胆识、敢陪贵国公主走这条路的人,可能不多。” 傅生不由得再次将目光投向吕青野。关于尹扶思,他知道的,似乎比自己更多。从他的语气来看,对待尹扶思也是支持、或至少没有敌意的态度。 “其实公主得知吕世子出事之后,曾说过一句话……”傅生说道。 吕青野没有追问,但目光却与傅生对视,等他继续。 “她说,她相信你会解决这个危机,你们的约定她会尽量遵守,等你回来。”傅生轻轻说道。 这些确实是尹扶思的原话,傅生之所以说出来,是为了告诉吕青野,尹扶思到现在对越国仍没有敌意,望烽和苇城实在是不在她完全掌控之事,而且这事与吕青野脱不开关系。 吕青野也知道傅生在卖好给自己,但从另一面考虑,傅生如此激励和支持吕青野,何尝不是另一种让他们吕家兄弟继续内斗、无暇他顾的手段呢。 “就我开出的条件和吕青原开出的条件,公主还能支持我么?”吕青野狡猾地笑了笑,问道。 傅生哈哈一笑,用吕青野曾说过的话答道:“各为其国。” 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国家利益,高于一切。 沙婵静静地看着他们,仿佛看到一条缓缓流动的刈水与一条澎湃的刈水在平行奔腾,很是奇异。 或者应该用大海来形容,但沙婵只是听说大海辽阔无边,却没有见过海。刈水是她见过的最大的河,没有源头,没有尽头,所以她认为傅生和吕青野就是那没有尽头的刈水。 这两人,相得益彰,如果能成为朋友该多好。 而在吕青野和傅生内心中,同时涌现一个问题,尹扶思对吕青野的判断,是对的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四十九章 各方角力 五月三十日,苗华回到了枢钥。 苗华他们于十九日藏在傅生与沙婵的车架之中险险避过望烽士兵的盘查,离开望烽城,之后先去了白瑶山,又去了永靖城,过刈水又到轻水大营和泛舟大营看了看,搜集了各方情报后才赶回来。一刻也没歇息,便来见梅兮颜和程铁鞍。 首先说的是北山越和柳朔雁的消息。 他们和林木匠于五月初七凌晨潜进了瓢儿岛。果如林木匠所说,这里是一个巨大的造船场。尚未驶出的楼船还有四十条,艋艟更是还有百余条。比之林木匠等五百造船工被灭口时的船只数量,又有所增加。想来是当时造船时,孟锡便有意偷师造船技术,早已安排人员在旁偷偷学习。 驻岛士兵有二千人之多,所有战船都停泊在岛中央的船坞之中,周围有士兵巡逻看守。 第一天,三人潜伏观察情况。发现天色彻底暗下来后,五条楼船、十数条斗舰和百条艋艟驶出了瓢儿岛,消失在茫茫海雾之中。 第二天天尚未亮,北山越已经想到了计划。 于是,初八子夜,三人偷偷将库房的食用油和火油等搬到了船坞出口处和瓢儿岛尾端的祭台处,趁着士兵换防、偷懒的空隙,柳朔雁和林木匠将停在船坞出口处的五条楼船和十几条艋艟引燃,堵住了船坞的出口。而在岛尾端的北山越也同时点火,点燃祭台和森林,分散岛上的救火兵力。 之后,三人更是艺高人胆大,各自划着一条满载着火油的小船,穿过船坞出口的火焰冲进船坞中,继续引燃其他战船。 等士兵们来救火时,他们又潜入水中,猎杀企图靠近最开始起火的那些战船的士兵,拖延救火时间。 两个鬼骑,加一个水性极好的林木匠,三个人如同泥鳅一样在水中钻来钻去,偷袭得十分顺利。 尤其林木匠更是疯了一样猎杀下水的士兵,似乎要报当年被困在岛上的仇,也更是为自己死去的妻子和失踪的儿子讨回公道。 在他们的捣乱之下,瓢儿岛大乱! 那些被困在岛上长达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岛民,有些胆子大的,竟趁乱偷了小船,载着家人逃离了瓢儿岛。 一时间,救火的、下水抓人的、岸上射箭的、偷船的、逃走的……瓢儿岛火光熊熊,仿佛海面上绽放的一朵巨大的火红色的花朵。 大火整整烧了两天三夜才被成功隔离开,战船全部被毁,森林也被烧去四成,而且那四成还在燃烧中。 北山越、柳朔雁和林木匠在放火当夜,听到一个副将对身边的人下令,命令他去通知雾岛,小心敌人偷袭。三人这才知道造船场不止这一个,于是由北山越和柳朔雁跟着那传信兵去雾岛,而林木匠则一人返回白瑶山,报个口信,提醒梅兮颜还有其他造船场的存在。 梅兮颜与程铁鞍相顾一视,心中了然—— 自从五月十一日半夜孟锡兵分三路袭击刈水北岸三处军营之后,叛军便再没有动静。舒庆率领一千军士,急行军十二天,于二十七日到了轻水大营,见敌人没反应,他和泰耀廷更是开心,于是双方都安静下来。 如此,南方叛军暂时偃旗息鼓,便是等另外的战船到位。否则,实难攻下刈水北岸的防线。 不论如何,叛军不进攻,对梅兮颜、对枢国北方来说,都是有利的事。梅兮颜可以将养身体,北方王廷可以准备辎重,改善战船。 伸手将自己尚未喝的参汤递给苗华,梅兮颜说道:“已经温了,喝吧——永靖关还是没有动静?” 鬼骑之间相处很少讲究主臣之礼,都是鬼骑的相处方式。 苗华也不客气,一口气就喝了个底朝天,用手背抹了抹嘴唇,点头,答道:“周大哥和周嫂都说曹通济明确说过要攻打北方,所以怀疑他会出其不意出兵偷渡刈水。赵太守很是注意永靖关的举动,但奇怪的是,曹通济一直按兵不动,似乎就是要踏踏实实地守在关里,预防吕国偷袭。” “吕国将杀死吕逸的黑锅扣到我们头上,必然让曹通济警觉,更怀疑是吕国贼喊捉贼、故意制造借口和事端,准备日后偷袭,他永靖关是防御吕国入侵的第一关口,自然会更谨慎。而且,路战带他去桂花村找孟家的粮食,那里却被烧成一片白地,曹通济若是不傻,必然也会对孟家有所怀疑,故意不出手。”梅兮颜分析道。 “嗯!那个古思阔古先生,很厉害!”苗华一竖大拇指,没头没尾地附和说道。 见梅兮颜和程铁鞍齐齐看向自己,苗华拿了一块梅兮颜推给他的糕点匆匆嚼了两口下肚,说道:“我哥说,古先生组织了一批人,由永靖都尉贺生谷带领,潜到吕国去当水匪,专门劫烧运往孟家的粮食。我去白瑶山的时候,他们已经成功烧了两船粮食了。” “古先生现在几乎是白瑶山的军师和大管家,赵太守也很敬重他,三公主和大王子也乖乖听他的话。白瑶山的百姓知道孟锡两次攻打北方,很是担心战势,古先生便借助地形,教授大家白日与夜晚山地战的方法。我哥说,虽然教的是书上的东西,但也很是实用。” “路战和吕……也说此人有勇有谋,只是我在白瑶山时,他尚在重伤昏迷之中,离开前夜才醒转,没来得及和他好好聊聊。”梅兮颜感慨道。 虽然梅兮颜一直控制自己,尽量不主动提及吕青野的名字,但还是不经意地冒了出来。 苗华心细,知道梅兮颜记挂着吕青野行事是否顺利,立即将在吕国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说与梅兮颜知道。 “他既有全盘打算,只等吕国传来消息便知后续了。”听完经过,梅兮颜自持地说道。实则心中仍对吕青野这个冒险的决定有些疑虑,但她枢国目前也是一堆乱麻等她去解,无法多分心为他做什么。 旋即又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敲着桌面,说道:“倒是没想到这幕后黑手有姜国的份!” 顿了顿,又沉吟道:“能与吕青原合作,想来只有姜修本人或者他身边亲近之人奉他命行事。” 姜修,姜国的国主,三十三岁,十分年轻有为的国主。姜国自六国大战败于越国后,国力便一蹶不振。 八年前老国主病逝,姜修继位,大力促进姜国与枢国的互市。彼时桑林城的互市更像是普通的集市,远没有如今热闹,只有姜国和枢国的部分商人参加。 姜修与罗赞商议,允许罗国商贩进入互市,利用罗国的小商贩,将两国的物产传往其他国家。因姜修的支持和努力,桑林城的互市才得以成为如今的规模。 现在看来,姜修的野心竟比尹沐江还大,而手段也更加卑劣。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程铁鞍冷静地说道,“姜修继位后,一直蛰伏,这八年来可是不少贩卖姜国的药材到其他国去。桑林城互市时,他们的摊子最大,而且近年药材价格逐年上涨,赚得不少。其他四国,哪个不想做互市,只是囿于地理条件或者仇恨,无法开展而已。加之我们的盐业,自然看着我们眼红。” 程铁鞍平常话不多,因此话多时,语速很是缓慢沉稳,尽量做到有理有据。 顿了顿,略作思考后又补充道:“他们收了灵鹑部,便是要增加一支有极强战斗力的军队,以期能与我们抗衡。我怀疑在南铁壁山和长山袭击我们的,就是灵鹄部的人。” 苗华立即摇头道:“不会。灵鹑部哪有那么厉害!他们以狩猎为生,很重视猎物的数量消涨与繁衍,绝不会使用有毒的兵器,弄不好,会遗害子孙的。” “去年大剿匪,他们很清楚就是要围剿他们,在看到我们的决心后,他们不可能总是在长山之中躲来躲去。正是为了子孙的长远着想,灵鹑部才要离开长山,另寻一处能容他们的地方。”程铁鞍说道。 “铁子哥——”苗华拉长了语调,故意埋怨道:“你是说老大决定剿匪反倒剿出一堆敌人么?” 程铁鞍伸手弹了苗华额头一指,嗔道:“胡说八道。” 苗华捂着额头转头看梅兮颜,对方没打算对他们说什么,正在沉思,于是只好撇撇嘴,不说话。 “灵鹑部与我们有隙,自然会选择归姜。姜国盛产药材,毒药更是数不胜数,加之他们自己又精于战斗、身手高超的修罗士,懂得训炼的技巧,给灵鹑部永久的落脚地后,训练他们,让他们为姜国卖命,再提供给他们毒药,都是顺理成章的事。”程铁鞍揉了揉苗华的头,继续说道。 苗华虽然嘴上开玩笑,但内心却很是同意程铁鞍的分析。 “确实有可能。”梅兮颜也点头说道,“姜国利用灵鹑部好斗的天性,将他们彻底变成了姜国的另一支‘修罗士’。他们一次又一次偷袭我们,是想看看与鬼骑之间的差距有多大。” “他们那种身手,虽然对付不了我们,但对付普通士兵,却是压倒性的。全部上了姜越的战场,越国可有苦头吃了。”苗华嘀咕道。 转念却突然说道:“灵鹑部到底是上越国的战场,还是……” 还是突然袭击枢国?苗华不用说透,梅兮颜和程铁鞍都已了然。 片刻沉默,三人都陷入沉思。 “姜国与吕青原图谋我们枢国在前,只是半途中杀出尹扶思这个搅局的小鬼,自断越国臂膀。这种稍纵即逝的机会被姜国逮到,自然便先舍了我们而去选择越国。”程铁鞍思考片刻,说道,“灵鹑部一定会出现在越国战场上,趁着朴国还在卖力气攻打罗国之时,姜国会尽可能多抢越国的土地,削弱越国的力量,然后再与吕青原联手对付我们。” 梅兮颜靠着桌案,遥望西北方,说道:“此时姜修应该知道他和吕青原的阴谋败露了,他会顾虑我们有了准备,而不敢再轻易挑衅。” 苗华顽皮地揶揄道:“看傅生的表现,他不是说大话,尹扶思是真的做了全国拼命的准备了。越国这块硬骨头,姜国有的啃。最好拼个两败俱伤,五大国就可以消停了。” “越国积年累月的征战,百姓苦不堪言。若是灵鹑部和修罗士一同出现,绝不容小觑。一旦罗国倒戈,越国很是危险。”程铁鞍极为冷静地说道,语气中有些许忧虑,“如果被姜国和朴国瓜分了越国,姜国的实力会进一步提升。” “别小瞧了尹扶思,她的年纪虽小,心胸却大得很。”梅兮颜道,“而且,那个傅生和沙婵,也不是好相与的角色。一旦越国不支,西貘应该不会袖手旁观。”梅兮颜正色说道,随即微微一笑,神秘地补充一句:“姜修这么想挑起战争,偏巧我要送他一份大礼,看他接不接得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五十章 王族子嗣(上) 六月初一,五大国都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是个绝对的好日子。 这一天,吕国新国主继位,继位者,吕青原。 这一天,姜国的女将军单媖击退了越国将军隰泽,攻进了丛州西北面的枣州地界;姜国的大将军耿浣衣也逼退了越国大将军屠一骨,全面收复术州,屠一骨也被迫退入枣州东面的沃原城。 这一天,不堪朴国进攻、越国又救援不利的罗国,又犯了倒戈的毛病,降了朴国。为向朴国表忠心,开始攻打紧邻的越国罗门关。 不是越国将士们不拼命,是粮草辎重供给不利,想拼命都没有力气。 六月初四,消息传到越国乾邑。 由于尹沐江和尹扶之不能无休止地在北猎场打猎,所以章静言以姜国入侵为借口,伪装了春蒐队伍匆匆返回乾邑的仪仗,佯作尹沐江和尹扶之已经回到王宫,一直在排兵布阵,对付姜国的军队。 但实际上,乾邑王宫已经下了禁令,任何人不得透露王宫中任何信息 ,违令者处以凌迟之刑。 是以,宫中的所有人都已经知道尹沐江和尹扶之发生了何事,却不敢多讨论一句。 夜半,尹扶思正在面对章静言的摊牌。 在章静言看来,越国国势急转直下,正是始于尹扶思杀兄害父之时。到了命悬一线之际,即便救不了尹沐江,也不能让尹扶思继续为所欲为。 尹沐江的寝宫内,尹扶思坐在尹沐江床头,而章静言则站在进门处,身后站着四个侍卫装束、面无表情的青年男子。其中两人反剪着玉骨的双臂,将玉骨死死控制住。 “公主,北猎场发生的事,老臣与屠大将军早已知悉。一直没有揭穿公主的作为,是因为老臣认为公主还有孝敬至亲之心,体恤国民之意。然,公主仍一意孤行,陷越国于水深火热、生灵涂炭之中……”章静言言辞铿锵地指责着尹扶思,暗示他已知晓一切,希望尹扶思能迷途知返。 “章丞相!越国如今腹背受敌,皆因连年兴兵,耗资甚巨,累及百姓赋税越来越高,生活越来越苦,甚至将士们战死后都得不到多少抚恤,留下一家老小孤苦无……”尹扶思打断了章静言的话,点出问题的源头皆因越国穷兵黩武。 章静言无意与她争辩战争的对错,也打断尹扶思的话,质问道:“战争总有伤亡,无可避免。越国若不是以战养战,以我们如此贫瘠的土地,如何撑得住这么多人口?” 尹扶思再次打断章静言的话,蹙眉问道:“章丞相也认为越国要一直不停地打下去么?” “越国是否要继续以战养战,要由国主来决策!”章静言答道。 为了防止尹扶思再抢话,章静言稍微加快了语速,说道:“王廷有戒训,自古女子不得掌事、不得干政!此是大忌!公主坏了越国的规矩,也坏了祖宗的规矩,眼前一切实是天谴公主!” 尹扶思看着一脸肃色的章静言将罪愆全部归结到自己身上,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被衣袖遮挡的双手微微颤抖。 提醒自己要冷静,不能被这些重臣打败,也不能与这些廷臣彻底闹翻。 尹扶思攥紧了拳头,咬了咬嘴唇,沉声说道:“章丞相此言差矣!我方才说过,越国之所以陷入如此境地,是只倚重武力的结果。丞相应该十分清楚,越国必有遭到武力反噬的一天,那一天,就是现在!” 章静言没想到尹扶思小小年纪,却是如此固执、坚持。贴身婢女兼侍卫的玉骨已经被擒,她却仍要垂死挣扎,实在不识时务,于是紧紧盯住尹扶思的眼睛,警告道:“公主,老臣不想在人前说出公主所为,请公主认清形势!” 尹扶思的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见尹扶思装傻,章静言只得诘问道:“若非公主的大逆之举,焉能让姜国趁虚而入!又怎会将大好的望烽城和苇城割让给吕国,断了我越国一大粮路!” “望烽和苇城因何割让,丞相自是比我清楚。若非越国贪心吕国的洛津之邑,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尹扶思绝不认同章静言的推诿之词,反驳道。 章静言瞬间一怔。洛津计划尹扶思怎会知道?她当时偷听到了?洛津计划失败,难道是她向吕青野泄露的消息? 尹扶思尚不知章静言内心已是波涛汹涌,长叹一声,换作一副无奈的语气,感慨道:“那些武将作为臣子,不思向我父王提出治国良方,却只顾自己功成名就,一味煽风点火,到处发动战争,以至国库空虚,民不聊生……” 又叹一声,尹扶思以郁郁失志、不得知己的失望之态,说道:“我以为,丞相也明白战争对于国家和百姓的残酷,虽然很难劝谏父王改变主意,但至少在有机会停止战争时,会极力周旋,避免战争……” 故意顿了顿,尹扶思偷偷观察章静言的反应,见他似乎无动于衷,内心真正涌起失望之感。 章静言明明也不支持越国频繁发动战争,自己与他所想相同,更极力促成各方和平相处。如今西貘与吕国在自己的努力下,都已不再成为威胁,为何章静言仍不能体会自己的用心,转而支持自己? 只因自己是……女子? 难道身为王族女子,出生便带了罪孽? 章静言何尝不想国泰民安,对于尹扶思,他一直处于矛盾之中。 一方面,他知道尹扶思很关心百姓的疾苦与感受,也在意国库的积存,是极其有心的一个人物。 但另一方面,尹扶思是女儿身。几百年来的观念早已根深蒂固——女子摄政向来是越国大忌。尹扶思可以是公主,他尊重她的身份;但她不能篡夺国主的王位,无论她多有能力,章静言也不接受她一个女子继位。 女子总要出嫁,夫家才是女子最稳当的倚靠,生下的子嗣也是外戚姓氏,岂不等于国家易主! 且外戚干政,更是毒瘤!越国历史上曾经历过外戚乱政,这才剥夺女子一切权益,扼杀这种危险。如今几百年传承下来,思想已经固化,很难改变。 尤其尹扶思操纵的这一切,变成了越国衰落的开始。而且适才又怀疑是尹扶思泄露了洛津计划给敌国,章静言如何容得下她! “让了吕国一步,仍是要加重百姓的税赋,这些税赋充做军饷,也许保得住枣州和术州。”章静言听得出尹扶思有意向自己示好,却不为所动,甚至言辞中流露出怨责。 “无休止的战争消耗和三年的赔偿,丞相明知道孰优孰劣,何必因我的身份而反对。”尹扶思看穿章静言得到心意,直接说道。 章静言一时无言以对。 就事论事来说,越国与吕国达成如此结果,是最好的选择。 即便洛津计划成功,在吕国营救洛津之时,姜国仍会趁机攻打越国。那时,越国首先面对的就是吕国和姜国,比之一个姜国更加难以对付。更不要说,后面还有一个朴国。 若事态照以上所想展开,虽然国主和二王子都在,但越国的情况也不会比现在的更好。 然而,即便明白,章静言仍不能接受尹扶思对越国政事指手画脚。她行事心狠手辣,更兼是个女娃,若她掌权,尹氏王族无人,尹氏越国的气数便尽了。 沉默片刻后,章静言对着尹扶思恭敬地施了一礼,冷静地说道:“既然公主是为越国着想,眼下危机迫在眉睫,还请公主救醒国主,恢复越国主心骨。” “宫中的医官和外面请回来的医者,都对父王的病症束手无策,我又如何能救?”尹扶思小脸一寒,问道。 之前,面对章静言的明示暗示,尹扶思只装作听不懂,现在章静言将事情摊开来,尹扶思自然不能承认。 “老臣失言!”章静言心中暗叹尹扶思的狡诈,表面却马上道歉,改为劝慰道:“公主,与其逃避而继续错下去,陷越国于危,不如悬崖勒马,挽狂澜于即倒,此正是越国王族子孙之使命。” 面对尹扶思的抵赖,章静言小心地措辞,生怕尹扶思恼羞成怒,更加不肯救治尹沐江。 尹扶思忍不住笑出声来,说道:“丞相,我糊涂了。您一会儿说我遭了天谴,连累越国陷入兵戈之灾,不应插手政事。一会儿又说我该拯救越国,这本是我的责任。我到底是插手政事,还是不插手政事?” 章静言看着尹扶思幽怨的神情,听着她的讥讽,眼神越来越凌厉,已隐隐有杀意。片刻,才温声说道:“老臣确是为越国、为公主着想,才如此建议。既然公主不同意,老臣便不再勉强公主。” 说罢,突然沉声道:“玉骨乃是死士叛徒,拖出去正法!” 自玉骨被章静言带来的四名干支死士擒住后,便一直没有看玉骨一眼的尹扶思立即叫道:“谁敢?!” 章静言却又温声说道:“公主这两个多月照顾国主,也已累了,正丑、副丑,扶公主回渊华宫……不,回崇云宫休息,好好照顾。” 低沉而苍老的声音中蕴含的是不容置喙的绝对权威! “丞相敢软禁我?!我是尹氏王族唯一子嗣!”尹扶思努力抑制住颤抖,端坐不动,小小年纪却气势威严。 章静言在刹那间有些失神,只觉尹扶思如王一般凛然不可侵犯,依稀有些尹沐江的影子。但马上便清醒过来,转身不再看尹扶思,命令道:“带公主回崇云宫!” 就在正子副子两名干支死士押走玉骨之时,尹扶思霍地起身,攥紧已然全是汗水的双手,一边转头看向仍旧昏迷而形容枯槁的尹沐江,一边厉声说道:“任何人不得伤害玉骨!否则后果自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五十一章 王族子嗣(下) 章静言看着小小的尹扶思站在尹沐江的床头,不是为了尽孝,而是拿其父亲的性命来威胁他就范,淡定自若地命令道:“带走玉骨!” “我说——‘谁——敢——’!”尹扶思怒喝一声,身子到底还是不由控制地轻颤起来。 章静言的言行让尹扶思隐隐不安。 尹沐江所中的毒,只有医官葛藤知道解药的配方,如今葛藤下狱,也只有尹扶思隔三五天会让尹沐江醒来,吃些食物维持生命。现在,章静言竟要软禁自己? 越国无主,按越国王廷传统,国主的子嗣便可继位为王。但目前尹沐江半死不活,仅剩的尹扶思又是他的女儿,犯了越国不准女子干政的大忌。 章静言原本可与屠一骨商量政事,但耿浣衣进犯术州,屠一骨领兵出战,无可奈何之下,章静言这两个月代行监国之职。 按越国王律,各项要事还是要与唯一的王族子嗣尹扶思说一说。倘若尹沐江当真有个三长两短,即便尹扶思是个女子,说不得也得扶她继位。 是章静言要彻底代行监国之职,还是,他找到了二哥的儿子尹明彰?这是尹扶思的疑问。 不! 章静言现在本就在代行监国,没必要这样对待自己——所以,他找到了尹明彰?! 也不可能! 尹扶思绝对相信玉骨的能力,章静言不可能找到尹明彰! 即便找到了,一个一岁的孩子,能否顺利长大仍不得而知,章静言不会冒这样的风险开罪自己。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章静言有如此底气,敢于软禁自己,甚至不在乎父王的性命! 来不及再想,玉骨已经被正子和副子押走。尹扶思见威胁无用,额上见汗,用力咬了一下下唇,说道:“放了玉骨,我……” 尹扶思本想说她会交出解药,救醒父亲,但脑海中突然闪过傅生和沙婵的脸……“我”字还没有彻底出口,便被她吞了回去。 章静言对待自己的态度在这两个月里有个逐渐变化的过程,从刚开始的勉强尊重,到略有些强势的建议,再到现在敢于命令干支死士当着她的面擒住玉骨,软禁于她,似乎,最开始的转折,便是从傅生和沙婵出现而起。 傅生和沙婵的出现也确实令尹扶思疑惑过。 四月初九,西貘来了一个使者,名叫沙婵,求见越国国主,要与越国休战。 沙婵不是一个人来的,陪他来的青年叫做傅生。 章静言说,傅生是他的学生,为人诚实、机敏,十年前奉了国主尹沐江之命,进入西貘所在的荒漠腹地,希望能探听到西貘的情报,或者潜入西貘,寻到西貘的居住地,以便今后可以驱兵攻打西貘。 这一招其实尹扶之也刚用过不久,但他派出的只是各种工匠,短时间无法获得西貘的信任,因此毫无效果。 傅生成功进入了西貘部族,却遭到软禁。是沙婵喜欢他博学,将他当成玩伴,才保住了他的性命。经过他十年不懈地劝说,西貘的族长终于认可了傅生的建议,决定与越国彻底休战,互助互惠,结成联盟。 沙婵作为族长的女儿,便担当了议和的使臣,与傅生来到乾邑。 西貘要求越国提供各种能工巧匠进入西貘,帮助西貘改善居住条件;而西貘则停止袭扰越国边境,并连续十年提供一定量的食盐给越国,其后越国以平价从西貘处购买食盐。 按章静言的意思,只免费得到十年食盐太不划算。西貘人彪悍有余,智力不足,只要假意答应他们,便能轻易得到西貘部族的聚居地的地址,先敷衍他们两年,得到越国最渴望得到的食盐。再等越国平息与姜国的战争,便可以深入西貘腹地,一举消灭西貘,得到盐田。 然而,尹扶思不同意。 若要彻底解决越国与西貘旷日持久的袭扰掠夺与追赶驱逐的境况,最好的办法就是各得其利,本本分分相处。 在这种争执不下的情况心下,作为章静言学生的傅生,并没有同意老师的观点,反而站出来支持尹扶思。 章静言当时很是不满,尹扶思还记得他当时黑着脸的模样,另有一个极小的动作,被尹扶思无意看到了——章静言在傅生说出支持自己的言辞后,偷偷看了傅生一眼,眼神中满是惊讶与难以置信,仿佛遭到了背叛一般。 按常理,学生违逆师长,作为师长,可直接训斥或者眼神警告,但章静言却只是表露了自己的情绪,却对傅生没有丝毫的不敬,老师如此对待学生,很是可疑。 与西貘和解的初步讨论告一段落后,傅生的儒雅淡然给了尹扶思极好的印象,更希望能将傅生揽为自己人——她现在急需网罗人才为自己所用,壮大自己的力量与章静言抗衡。 但傅生是章静言的学生,即便在公事上能保持中立、正直,却难保私下里仍与章静言交好,这让尹扶思所有顾虑。 不久,哨探查到朴国有异动。 章静言了解朴国的秉性,料想朴国是要趁火打劫。 越国当时与姜国大战正酣,而屏山关守将彭坚与屠寂又都成了吕国的阶下囚,彭坚的副将孟复正率领新增援的二万二千越军和剩余的六千多残兵,在屏山关与吕国僵持中。 这种情况下,朴国出兵,对越国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屠一骨听说朴国异动,从术州送来手信,坚决要章静言准备兵马粮草,不能让朴国进犯越国一步。 越国一旦示弱,只会让姜国和朴国更加猖狂。而且吕国新国主待定,正急需军功战绩,那时也会毫不犹豫地扑向越国。 越国此时必须摆出最强者无所畏惧的姿态,才能威慑住周边蠢蠢欲动的狼群。 然而,尹扶思却坚决地提议与吕国议和,既可接回彭坚和屠寂,增加越国的战力,又减少一个敌人。 章静言不同意尹扶思的意见,两人各有道理,互不相让。这时,傅生再次站到了尹扶思一边,支持尹扶思的意见。沙婵虽是外使,却也表态支持尹扶思。 尹扶思到底还是目前王族的独苗,即便她是女子,章静言也必须尊重她的部分意见。加之傅生和沙婵的支持,章静言反倒成了少数派。 无奈之下,章静言只得让步,与尹扶思约定,议和条件中不得割让越国本土城邑,刈水之南的,保不住便放弃。 尹扶思很想自己去与吕国谈判,她手中还有一样事物,能在关键时刻当做重酬使用。但她又不敢离开尹沐江太长时间,以免宫中出现她不能掌控的情况,而使她之前的努力付之流水。 正为难之时,傅生自自告奋勇去当议和使臣,沙婵似乎也有意去吕国见见世面。尹扶思心思一转,便命傅生和沙婵做使臣,一来完成议和任务,二来看西貘的诚意到底有多大。 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举动。若沙婵中途倒戈,破坏议和,越国将遭受姜国与朴国之外的吕国与西貘的夹击,真正面临亡国之危。 但尹扶思莫名地很是相信傅生和沙婵,与他们相处,有一种在和吕青野与梅兮颜相处的感觉,让她虽然拘束,却很安心。 傅生与沙婵果然不辱使命,成功议和。 吕青原并不觉得他答应傅生的条件里有什么漏洞,但尹扶思听完后却欣喜若狂。 只要挨到冬天,送木料南下之时,越国一定会打开一番新局面!届时,吕青原索要的费用,都将不再是问题。 傅生与沙婵,着实是帮了自己的大忙。 傅生几乎以一己之力解决了西貘与越国几百年的问题,又解决了与吕国的问题,便是这两桩大事,已是极大的功绩。 尹扶思兴奋之余,又注意到章静言微妙的神色变化,对傅生似有惋惜之意。 这些神情都曾让尹扶思怀疑过傅生对于章静言的重要性,但看到傅生与沙婵,却又暂时忘记了疑虑。然而,在即将失去玉骨和自由的瞬间,尹扶思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测! “放了玉骨,否则,我要傅生为玉骨陪葬!”尹扶思改口威胁道。 本已转身向门口的章静言果然停下脚步,慢慢转回身,缓缓问道:“公主何意?” 即便章静言一直板着脸,情绪也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淡定自若地询问了一句,似乎不相信小小年纪的尹扶思有如此的残忍手段,但尹扶思还是觉得自己的话奏效了。 握紧的拳头里,紧张的汗水几乎可以滴下来,尹扶思甚至能感觉到衣裳贴在汗湿的身上,已经湿透了…… 不能让任何人看出自己的紧张,否则保不住玉骨,保不住自己,也保不住长长久久的越国。 “傅生与沙婵启程去吕国前,喝了我准备的壮行酒……为防他们议和时倒戈向吕国……酒里……我放了些东西……”尹扶思使劲扯着僵硬的嘴角,终于扯出了一抹残忍的笑意。 章静言心口一紧,却仍淡漠地说道:“公主这些日子为越国殚精竭虑,辛苦了,也该歇歇了。傅生虽是我的学生,但到底离开乾邑多年,更偏向西貘多一些。只要他们能安全返回西貘,出了任何事,都是吕国居心叵测的缘故,自有西貘为他们出头。” 挑拨嫁祸,一气呵成,看起来无一丝怜悯。 话音未落,章静言又已转身,准备离开。 正子和副子也跟着押走玉骨。 尹扶思强行抑制住忐忑的心跳,呵呵冷笑,幽幽说道:“丞相当真舍得用越国大王子的性命去嫁祸吕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五十二章 太难了 见章静言脚步一滞,尹扶思越发确信自己的猜测不错,按捺住内心翻江倒海一般的情绪,故作平静地说道:“我总觉得傅生有种亲切感,却不知这感觉从何而来。多谢丞相解惑,我才想起来,傅生——扶声,他便是十四年前失踪不见的——我的大哥——尹扶声!是吧?” 章静言停下脚步,却没有转回身,胡子微微抖动着,正在极力控制自己的震惊和怒意。 不错!傅生便是尹扶声,六国大战后便不知所踪的越国大王子,尹沐江最为疼爱、也最为骄傲的儿子! 当尹扶声化名傅生,带着沙婵出现在章静言眼前时,章静言便觉得傅生很是眼熟。等到傅生一开口,乾邑乡音让章静言一时恍惚。 尹扶声虽然改名为傅生,却没有对章静言隐瞒自己的身份,更是直言不讳,说他流浪到荒漠迷了路,被西貘部族抓回去,幸得沙婵公主保下一命,才能活到现在。 尹扶声离开乾邑时只有十三岁,儿时的模样还深深印在章静言记忆中,如今的傅生已是二十七八岁年纪,依稀还能分辨出少年尹扶声的模样。章静言确信,眼前谈吐文雅的傅生,必是尹扶声。 在越国面临危险的关头,尹扶声正巧归来,声称可以解决越国与西貘一直以来的紧张关系。可见,这位大王子虽然不满当年尹沐江残杀战俘,却还是不忍见越国陷入危难,到底选择回来挽救越国的颓势。 西貘是怎样顽劣、野蛮的存在,越国人、尤其是越国西部边境的人都很清楚。在他们手中,从不留外族人的活口,章静言无法想象尹扶声是如何在西貘活下来的。 然而,尹扶声活着回来了! 果然是尹沐江引以为豪的儿子!尹扶声一回来,便解决了与西貘纠缠几百年的边境混乱,更是确认了西貘有盐田,且能得到十年的免费供给。 虽然不能占有盐田的结果令人不是十分满意,但越国此时的处境,章静言也不好多坚持什么,心中早已打算日后再作他图。 另外,章静言在等尹扶声主动对自己讲述这十四年的详细经历,他在等尹扶声恢复身份,然后,顺理成章地完成尹沐江交代给他们的命令——杀思! 遗憾的是,尹扶声似乎完全没想过要恢复身份,更是完全不在意尹扶思杀兄害父的行为,甚至支持尹扶思的决定,与西貘的和谈条件如此,与吕国议和更是如此。 尹扶声完完全全没有争夺王位之意,章静言看出来了。 两相对比,尹扶思的心思,却一次次超出章静言的想象,越发的狡猾且无情。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孩子,到底生就了怎样一副心肠,才敢于残害身边的至亲,而不会有任何愧疚和痛苦! 一室寂静。 尹扶思忐忑至极。失去了二哥和父王的宠爱,尹扶思最亲的人、最信任的人,只有玉骨,她不能失去她。 虚张声势也好,破釜沉舟也好,甚至被软禁也好,她一定要保住玉骨! “放了玉骨——”尹扶思五脏六腑都如坠冰窖般颤抖着,却仍是装作心平气和地说道,“放了她,我给丞相想要的结果。” 尹扶思的声音脆生生的,其中的落寞只有玉骨能体会。 她是死士,在自己的主人陷入绝境或两难时,她有赴死解难的觉悟! 但她不能表态!更不能自我了断! 她不能死!在尹扶思没有达成自己的心愿前,在尹扶思没有找到更多支持她的帮手前,她不能死! 章静言对着两名死士使了个眼色,两人手上用力,只听“咔擦”“咔擦”两声,玉骨的两条手臂被直接拧断! 闷哼了一下,玉骨紧紧皱着眉,咬紧牙关,再不出声。 仿佛是自己的手臂被拧断了一般,尹扶思心疼得眼神一跳,浑身抖得更厉害,迅速红了眼框,却咬住下唇不让担心和痛心流露出来! 为了玉骨和自己,她又一次将“屠刀”挥向了自己的亲人——仅剩的兄长。 五内如焚,却无处诉说。 挺了挺娇小的身躯,尹扶思昂首挺胸地穿过四个死士身边,又走过章静言身边,头也不回地轻轻说道:“渊华宫还给她的主人,我在崇云宫。毒药是慢性的,两个月之内不会出人命的,只是身体会越来越虚弱而已,等大哥回来,让他去找我吧,我给他解药。” 渊华宫原本的主人,正是尹扶声。 章静言面无表情地接口道:“还有国主……” 尹扶思果断地打断了章静言的话,冷冷地说道:“丞相可不要贪心,否则我们尹氏一脉将直接断送在你手里!” 所谓破釜沉舟,便是如此。 章静言倒也不再紧逼尹扶思,只要先保住尹扶声,日后再寻办法救国主。 尹扶思与玉骨一前一后,在宫中巡逻侍卫诧异的眼光中,沿着漆黑的小路走进了一片漆黑的崇云宫。 “呀”的一声,崇云宫的宫门被跟在后面的干支死士关上,这主仆两人的世界似乎只剩下眼前这一片宫殿,彻底与外界隔绝了。 宫门关上的那一刻,尹扶思的脚步踉跄了一下,却很快便又稳住了。 没有人能体会她此刻的心情,更没有人知道她此刻的感觉——身体里仿佛灌满了水,湍急得如堤坝决口,四面八方地奔流,撞击着身体的每一处。痛得麻木、肿胀,头重脚轻似的,眼前一阵阵发黑。 心口突然闷塞,尹扶思捂着心口朝着墙边跑去,玉骨忍着手臂的疼痛,跟在她身后,被她轻声喝止:“不用过来!” 话音甫落,“哇”地吐了起来! 直吐到口中发苦,鼻涕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不停地干呕却再也吐不出东西,才背对着玉骨擦干了鼻涕眼泪,站起身来。 她不能倒下! 她还没有输! “走吧。”尹扶思看一眼玉骨,扯了扯嘴角,小声说道。 走进曾经是吕青野居住的寝室,尹扶思吸了吸鼻子,将沾着污秽的外衣脱下,转身去玉骨腰间摸火折子。 “公主,对不……”玉骨双臂剧痛,却仍不忘先开口道歉。 尹扶思打断玉骨的话,冷静地说道:“再坚持一下,我帮你包扎。” 随即掏出火折子将桌上的油灯点亮,再将玉骨扶坐在炕上,转身用手背抹了抹泪痕,去翻找药箱。 好在吕湛和吕澈对吕青野保护细致,药箱中一应药物等俱全。 捧着药箱,再次小心地吸了吸鼻子,尹扶思紧抿住嘴唇,忍住自己的抽泣声,转身看着垂着双臂又自行站起的玉骨,却又忍不住啜泣着说道:“我不会接骨……” “公主照着玉骨说的做便可……”玉骨温声的安慰道。 尹扶思咬住下唇,倔强地抬起手背再次抹了抹眼泪,点点头,照着玉骨的指点,挽起玉骨的衣袖,看着两条白皙的手臂已然肿胀,眼泪又涌了出来。 战战兢兢地扶着玉骨的断臂,听着玉骨轻柔的声音指导,想要将骨头对接好。 然而,眼睛里好像通了一条河,河水化作眼泪,源源不断地涌出。任凭尹扶思如何控制、如何擦拭,眼泪仍是不由自主地流出来,模糊住视线。 耳边是玉骨压抑的呼吸声,尹扶思知道自己不懂接骨,一点点微小的动作都会引起玉骨的痛苦,但她还是顽强地忍着,不吭一声。 额头上浮起一层细汗,尹扶思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将玉骨的断臂缓缓放下,目光却不离断臂,眼泪继续滂沱而下。 慢慢的,尹扶思将头埋进玉骨怀中,小心翼翼地避过玉骨的手臂,揽住她瘦弱的腰身,痛苦与悲伤再难自抑,放纵般呜咽着说道:“太难了!怎么会这么难!” 为人接骨,好难! “我只是想让越国好起来,彻底好起来!怎么就这么难!” 为越国接骨,更难! 尹扶思自问已经殚精竭虑,为越国的前途考虑得很是周全,为什么章静言就是不肯接受自己。 女子的身份真的就是天大的障碍,突破不了么! “治国,怎么会不难呢。”玉骨难得会应和这种问题,温柔地说道。 尹扶思没有接话,只是在玉骨怀里放声哭泣。 不管不顾,不闻不问,此刻,尹扶思只想好好哭一场! 好一阵,哭声才停了。 尹扶思站直身体,又一次抹了抹脸上的泪痕,抽了抽鼻子,抬头看着额头上也满是汗水的玉骨,眼神灼灼如火,下定决心般郑重又坚定地说道:“玉骨,等我,我去找人为你接骨!” 走到墙边摘了吕青野的宝剑,尹扶思便要去钻暖阁里的密道。 虽然吕府的密道被封了,但吕湛和洛梒在离开乾邑时,将密道的机关告诉了尹扶思,崇云宫这条密道,还有一个出口。 还没等到密道口,便听到里面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一个男子无奈地说道:“弟弟们,藏不了了,越国公主要下来了,咱们上去帮忙吧。” 听语气浑不在意,更有些戏谑。 尹扶思惊得退后一步,轻声斥问道:“谁?!” 密道中的声音回答:“公主可别乱动手,我们是来帮忙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五十三章 乱象将起(上) 六月初五。乾邑王宫又传出一道旨令,令越国全境百姓,每户有十五岁以上的男丁的出一丁,赴战场参战。不能出丁者,需缴纳五贯钱做军费。 百姓怨声载道! 远在枣州最东面与术州的分界线上,屠一骨的大军又损失了一批粮草——章静言将秣马关囤积的粮草分成两批送给屠一骨和隰泽,运往屠一骨处的那批被耿浣衣派一队精锐士兵,半路拦截,烧了个干净。 几乎是同一时间,屠一骨也派了一队充做死士的精锐士兵,潜入耿浣衣的军营,拼死烧了他营中的粮草。 看起来像是打了个平手,然而,于当前的战事来说,屠一骨的境况实则更加雪上加霜。 枣州隰泽那一面,也只是勉强挡住了单媖最近的一次进攻,但有哨探回报,姜国两万人的支援军队已经在路上,预计再有七八天便能与单媖汇合。 枣州向北,便是越国都城乾邑所在的越州。而乾邑,就在越州的中南部。 枣州的百姓已经开始拖家带口地向着越州方向逃难,一路上更是惊动了各地的百姓,人心涣散,争相向越州逃难而去。路过的村县城邑,几乎已空无百姓,只剩各城驻守的越国士兵。 贫瘠的土地和高昂的税收,使得逃命的百姓对自己的故土几无留恋。 就在此时,第一战将屠一骨失败和枣州百姓溃逃的消息,被姜国铺天盖地地四处宣扬,令整个越国陷入了惶惶之中。 陆陆续续的各种不利消息,也传到了乾邑,更有消息称,姜国国主姜修正在厉兵秣马,要亲征越州,讨回十五年前的血债! 当年尹沐江坑杀姜国百姓、降卒和战俘之事被当做盛大的功绩,举国皆知。如今越国一败再败,姜国若要讨回血债,乾邑岂非也要变成尸山血海。 一时间,还在愁着抽丁和军费的百姓更是心惊胆战,人人自危。 但在这种肃杀的氛围之下,有不少曾在战争中失去了儿子、丈夫、父亲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在咬着牙,红着眼,骂一句——活该! 常年侵略他族,今日报应算是到了。 还有不少人,正在牵挂着枣州的士兵和战况,那些士兵里,有他们的儿子、丈夫、父亲、兄弟。 而更多的人担心的是,姜国大军若是攻破了枣州进入越州,越州士兵能否挡住姜国的大军。 以往对战事极度积极的国主和二王子,这一个多月来却乖乖地呆在王宫之中,只是不断发布命令,却不见人。 虽然百姓憎恨导致这一切恶果的国主尹沐江,但此时,他们仍旧希望尹沐江可以现身,哪怕说上一句半句他“已有所准备,会进行反击”的话,人们也觉得能安心一些。 偏偏,没有任何官员或者士兵,能说出一句他们想听的话,即便是假话,也没有。 心急如焚的人们六神无主、坐立不安,不少人开始收拾家当,偷偷逃离乾邑城。 六月初九,乾邑城的城中主街各个店铺的门板都已封上,更看不到行人,安静得如同空城。但这不寻常的安静之下,却到处散发着蠢蠢而动的气息。 阴沉的天气仿佛要衬托这萧肃一般,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章静言正坐在乾邑城的行署书房之中,愁眉深锁,听取城中各处传回来的百姓情况。 这几日断断续续有百姓随身携带重要财物出城而去,探亲、耕地、买卖等借口各式各样,比之平常多了十几倍不止。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姜国散布的各种真假混杂的消息对百姓的影响十分巨大,很多人已顾不得什么抽丁缴军费,都在削尖脑袋想着怎么逃出越国,再寻一片能立身活命之所。 而今天,又发生了一桩怪事,直接将这紧张的气氛推到了顶点。 一大早,一直住在东门口的邋遢叫化子突然冲进城来,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 “大家快逃吧!国主和二王子早就死了,越国早已无主了!” “不止姜国和朴国,东南的吕国和西面的西貘也将要向越国出兵了!” “枢国铁壁城也有了异动,北定城怎么拦得住枢国的强兵铁甲!” …… 人们还没有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很快,从街角冲出几个平民装束的男子,将叫化子一下扑倒,快速拖进旁边的巷道里。 “灭口啦!救……” 叫化子的声音戛然而止。 片刻后,有胆大者去巷口一看,地上只留下一摊血和长长的一条拖拽的血痕,叫化子不见了。 到底是姜国派来的细作在散布谣言惑乱人心,还是自己国家的士兵在杀人灭口,惊惧之中的百姓更相信是后者。 没多久,博戏坊的孙当家捂着肚子躲进了钟掌柜的肉铺,很快又被后面追来的士兵拖出肉铺。 孙当家破口大骂:“球的强盗,只知道抢老百姓的,有种去战场上抢球的姜国人的!” 结果孙当家被打个半死,士兵从他身上强硬地搜出许多金箔银箔和细软,全部没收,人也被抓走,死活不知。 这一切,使得本就是惊弓之鸟的百姓更加慌乱,也使得这些饱受剥削压迫的人们终于横下了一条心,鼓起勇气大干一场。 慑于城中遍布的屠寂金吾卫的耳目和各处巡逻的士兵,所有人都不敢声张,但三五成群的百姓聚集在街巷的各个角落里,都在小声的讨论分析着战况及今后的应对之策。 其余的女人们在家里收拾衣物、看管顽童,男人们偷偷地磨着刀斧,准备为自己的家人放手一搏。 这些秘密汇总上来的情况,正昭示着乾邑即将迎来一场狂风暴雨,章静言哪里还能坐得住,自然要亲自守在行署,尽早得到最新的情况。 城门的传信兵大汗淋漓地赶回来,说道:“有几百名百姓都聚集到北城门,要求出城。城门守卫见人数太多,不同意他们出城,已经关闭了城门。” “城中其他百姓有什么动静?”章静言面罩寒霜,沉声问道。 “家家闭户,只能听到一些窸窣的声响,怕是……”负责接收汇总城中金吾卫耳目情报的一个士兵支吾着,“怕是……收到信号……或者受到刺激……就会……” 就会冲出家门,与城中金吾卫刀兵相向! 书房中的人都知道是这样的结果,说与不说无异。 章静言在瞬间又想到尹扶思。若不是这个丫头暗使诡计,残害国主,越国的事态怎会急转直下,一发不可收拾。 “将这批人放出去,先缓解一下城中人的紧张。”缓缓握着拳头,章静言阴沉地说道,“我已知会金吾卫副将姚虎,命他严令布置在城外的人,出城的一个不落地给我抓回来!不拘死活!” “丞相,若是城中的百姓见到前面的人都出城了,一拥而去城门怎么办?”乾邑太守马青平皱眉问道。 “先前的那一批全部杀掉!以儆效尤!”章静言悍然干脆地说道,“要么今日全部死于城内,要么老老实实在城里好好活着!” 所谓杀一批,是章静言与姚虎定好的办法。原本是预备有百姓冲出城去,便让姚虎拦截住,全部杀掉后将尸体挂在城门上示众。 既然现在有几百名百姓先来尝试下河蹚水,章静言也临时改变计划,将这些人安稳地放出去,再当成鸡杀了挂出去! 只要不与城中百姓发生正面冲突,这种死亡威胁的效果极其显著。人总是贪生怕死的,尤其是看到结果会损及自己的利益或生命,都会自觉地趋利避害,是以,杀鸡儆猴在此时一定奏效。 因身为都城太守,因此正式廷议时也会进入王宫参加的马青平,对于章静言的脾性还算有些了解。 这位平时绝没一丝戾气的国之重臣,在眼下国主、二王子均不出现而导致祸乱将生的危急时刻,竟也露出了毫不手软的杀伐果断之意,让马青平有些意外,却也明白,乾邑面正临着前所未有的难关,稍有差池,便会血流成河。 “秉丞相,宫中有消息送来。”门外的侍卫匆匆跑进来,说道 。 “什么事?”章静言心头一跳,直觉有不好的事发生,却平静地问道 。 侍卫有些莫名地答道:“宫中说,公主不见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五十四章 乱象将起(中) 尹扶思这几日被软禁在崇云宫倒是十分老实,章静言只待傅生回来,便要强行逼迫傅生承认自己的身份,力挽越国眼前的狂澜危难,哪里想得到,尹扶思竟挑在这个时候不见踪影。 “宫中都找过了么?”鉴于尹扶思所犯的大逆之罪还没有被别人知道,章静言仍旧波澜不惊地问道。 “宫中说正在找……” 那就是还没有找到。 章静言略微有些紧张起来——尹扶思人虽小,但却绝不能小觑。 吩咐马青平去处理城门口的百姓,章静言也起身返回王宫。尹扶思之事,可大可小,这种关键时刻,章静言不想大意。而且行署也实在不是能谈论尹扶思的地方,他必须要回王宫处理。 事态紧急,马青平也立即赶往北城门。 乌云压顶。 一层层黑沉沉的浓云翻滚着,笼罩在乾邑上空,犹如夜幕降临。 目光所及之处,马青平看到城头上早已准备好的士兵齐齐亮出弓箭,对准了城下黑压压的一群百姓。 百姓少说也有五百人,都谨慎地站在弓箭射程之外,正在吵嚷着“打开城门,我们要出城!” 马青平急急地挥鞭抽着马屁股,离城门还有一箭之地时,已能听到人群里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乡亲们,不要出城!那些都是姜国传出的谣言,是阴谋!为的就是让我们自乱阵脚!” “若是谣言,只要国主一出面,谣言立破,为什么国主和二王子一直不出现!”有人问道。 “那叫化子说的如果不是真的,为啥把人杀了个球的?” “现在想想,春蒐就是个障眼法,尹家早就出事个球的了。” “男娃子还在战场上,家里连买米钱都没有,盐更是断了好一阵了,给条活路吧。” …… 除了指责,就是哀求,小女孩脸上也禁不住现出凄然之色。 “思丫头,你是个好姑娘,劝你也赶紧离开吧……孙当家的……唉……”肉铺的钟掌柜正在人群中,想到孙当家的遭遇,叹着气对小女孩说道。 小女孩正是尹扶思。 崇云宫的密道还有一个出口,设定在洛梒盘出去的米店的仓库里。只是洛梒他们还没来得及挖通,吕青野已经被“送”出了乾邑,这条密道也就搁置了。 洛梒被吕湛接走时,曾将这条密道告诉了尹扶思,尹扶思秘密安排人手将地道挖通,以备日后之用。 听闻这几日乾邑城的风向极其危险,尹扶思一直利用这条密道接收外界的消息。今日正巧被她撞到这一幕,见百姓关门闭户,实在太不寻常。 随后看到有几百人如同做哨探一般,结伴前往北城门,尹扶思心念一动,立即混入队伍当中,伺机阻止事态扩大。 此时看到城头的士兵都已引弓搭箭,尹扶思生怕双方会因士兵的一个手抖放箭而变成拼命厮杀,那时,乾邑便真的乱了。 孙掌柜的遭遇,尹扶思混入队伍里时,已经听说了。可恨她当时不在场,否则一定不会让孙掌柜出事! 可恨!可恶!可怜! 药铺的钱掌柜也跟着痛心疾首地附和道:“思丫头,你心眼好,自己省吃俭用帮助那些孤儿寡母,但有些人……真的……不把我们当人啊!” “有些人”,自然是指越国王廷之人。 说着说着,钱掌柜又长长地叹口气,“哪里都没活路了,还不如出去,也许有一线希望。” 钱掌柜有一个十五岁的儿子,他不想儿子被抓上战场,无奈之下,只能逃走。 尹扶思明白他们的苦衷,也知道事态变成如此境地的症结在哪里,但面对汹汹质疑和苦苦哀求,在百姓眼中只是个普通小女孩的尹扶思很难将事情解释明白。 转头看看城门口的士兵和城头上的士兵,每个人的眼中都盛满了愤怒! 百姓离城逃难,是对他们的不信任、不支持,甚至是背后捅了一刀子,让他们满腔的保家卫国的热血逐渐变冷。 临阵退缩,在战场上是要被处死的,所以,面对城下的胆小鬼,城头上的士兵均露出了鄙夷的神色。若不是尹扶思突然冲出来阻挡,他们恨不得立刻将胆小鬼们射成刺猬。 尹扶思正在思考该如何劝下百姓,人群忽然向后退了退,如一池静水向外漾出一片波纹。 外围的人听到马蹄声,转头看到是马青平带着行署的士兵过来,这才小声地告知身边的人:“马太守来了!” 一个接一个,人们得知马青平来到,竟迅速让出一条路来。 马青平策马徐行,在百姓让出的道路的尽头,站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正用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打量着自己,没有一丝惧怕和敬畏。 “女娃子,让开吧,我们已接到命令,准许放行。”乾邑都尉吴周在马青平身后,首先开口,对着尹扶思温声说道。 吴周已知晓章静言与姚虎的计划,必须尽快将人放走,以免百姓越聚越多,城外的拦截计划尚未执行,城内已经因人数太多而无法放行。 准许放行?尹扶思一惊! 这是谁的命令? 眼前的马青平和吴周她都认识,但她不认为马青平会发出这样的命令,现今能下达这样命令的,除了金吾卫的副将姚虎,就是丞相章静言。 挡下人心惶惶,姜国一路猛进,罗国又已倒戈,谁都知道危险近在眼前。若是这群百姓被放出城,后续便会接连不断有百姓效仿,争相出城,届时,这座越国的都城,会变成空城。 这种后果对越国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不去安抚,反倒和和气气地放百姓出城,这绝不是章静言或者姚虎能做出来的事。 其中有诈! “不能放行!”尹扶思断然说道。 吴周浓眉一竖,怒道:“女娃子,我念你年纪小,不懂事,才好言相劝!”抬头看向人群,问道:“这是谁家的女娃,快快领走!” 尹扶思突然从袖口中亮出一面玉牌来,抓在手中递到马青平面前,小声说道:“马太守,看清我是谁!放我上城头!我有话说!” 马青平适才一直没有说话,见小女孩如此大胆,便凝神看了一眼玉牌——竟是公主的玉牌! 马青平蹬在马镫里的脚轻轻一抖,顿时一怔。公主从王宫中失踪,竟是到了城门口? “放我上城头!”尹扶思沉声命令,转瞬又压低声音,说道:“我知道你们打的主意,我不允许你们伤害越国的百姓,听我命令,不得放人出城!” 说罢,转身扯开步子便要去城头。 尹扶思长于宫中,经常偷听廷议,对于章静言杀鸡儆猴的手段,早已看得透彻。 然而,马青平看到穿着一身补丁衣裳的公主,只有一瞬的迟疑与惊讶,很快便恢复镇定,竟直接驱马上前拦住尹扶思,在马上略微弯腰,悄声却不容置喙地对尹扶思说道:“公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请回王宫!” “我今日来便是解决此事,放我上城头!”尹扶思气势不落下风,仰头直视马青平,坚持道。 “越国王族铁律,女子不得干政!”马青平强硬地说道。 尹扶思蓦然抬头,盯着马青平毫不妥协的目光,眼中恨意如火,烈烈燃烧。不止如章静言这样的王廷重臣,现在便是都尉都可以正气凛然地拦阻自己了! 双手握拳,尹扶思身子前倾,靠近马上的马青平,嘴唇动了动,咬牙小声说道:“你们是不是一定要逼得百姓反了,才称心如意!” 两人正僵持着,与尹扶思相熟的钱掌柜似乎看出些眉目来,按捺住急切,纳闷地凑上前来问道:“思丫头,你是在阻止我们离开么?” 尹扶思霍然一惊!却又无法解释他们出去后必然会遭到毒手,无奈地微张着嘴唇,却不能作答。 马青平虽然不怕尹扶思,却也不愿与王族公主对立,立即顺水推舟,对城门守卫大声发令道:“开城门,放大家出去!” 他打定主意,只要大家都听到了命令,尹扶思便拦不住! 尹扶思毫不犹豫地断喝一声:“不行!” 就在这断喝声中,尹扶思心思电转,突然转身,对所有百姓说道:“各位父老乡亲,一旦大家出城,便中了姜国人的诡计!我已得到消息,姜国人派出了修罗士潜入越国,散布谣言,企图引起越国骚乱。” 停顿一下,尹扶思瞥了一眼马青平,又看向众人,朗朗说道:“而且,现今,城外的某处就埋伏着修罗士!只等大家出了城,便会对大家痛下杀手,再谎称乾邑太守为防止百姓逃难而杀鸡儆猴,栽赃为我越国士兵所为,引起滔天民愤,使我越国陷入内乱,不攻自破!” 人群被尹扶思的话震慑住了,纷纷私语议论起来。 被尹扶思这样挑破章静言和金吾卫定下的计策,马青平也不好立即将人放出去,一时哑口无言,难以反驳。 但人群中到底还是有胆大心细者,发声问道:“女娃,看你年纪不过十岁左右,如何知道这一切?” 一堆人跟着附和追问道:“不错,倘若真有这种事,也应该是秘密,怎么会让你个小女娃知道?” “你是故意吓唬我们,目的是不让我们离开是吧?” “女娃,我们也是越国人,不到迫不得已,谁也不愿走这一步啊!”一个中年妇人怀抱着六七岁的男孩儿,对尹扶思无奈地说道。 “走吧走吧,马太守已经让开城门了,我们走吧。”有人催促着。 在百姓的询问之中,城门守卫已经将城门打开,人群慢慢移动,与尹扶思错身而过,毫不停留。 尹扶思犹豫着该不该说出自己的身份……若是说了,眼前这些人是否也会像章静言和马青平一样,认为女子不得干预政事,从而厌恶自己,更加速百姓的离开。亦或者这些人见到她已出面却仍不见父王与二哥,更觉得越国危矣,从而加快逃亡的速度……她不知道事态会变成什么模样…… 无力感如一潭深水,席卷了尹扶思! 随着人群缓缓转身,看着前面的城门慢慢打开,看着吴周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提醒百姓不要拥挤,看着百姓们朝城门走去……那巨大的城门,在尹扶思眼中忽然变成了一张血盆大口,正欲吞食无路可走的人们。 豁出去了! 最糟糕的结果仍旧是众人逃离越国,与眼下的结果有何不同! 浑身用力,尹扶思对着人们的背影,嘶声大喊: “我是——越国公主!尹扶思!” “我以我性命起誓!城外!有伏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五十五章 乱象将起(下) 拥挤向前,唯恐不能出城门的百姓有刹那的震惊,但脚步却没有彻底停下来,在一边前进一边窃窃私语。 “公主抛头露面,果然传言是真的,国主与王子已经不在了!” “球的公主!她才不是公主!我们见过她很多次,她住在城东头的那片破窑区,她自己说过的。” “太守对她的态度冷淡,确实不像公主。” “女娃子干球的拦着我们不让出城?” “她经常当东西卖东西换钱接济那些当兵的,不知道怎么想的!” “被那些习惯了烧杀抢的兵痞们影响了吧……” “别乱说!女娃接济的都是孤儿寡母,心善着呢!” “城东破窑区住的都是战场上下来的残废兵痞,她小小年纪跟那些东西混在一起……啧啧啧,不好说……” …… 没有人理会孤注一掷的尹扶思,仿佛她是个无知幼童,只是说了两句过家家的玩笑话。 看着众人几乎掩饰不住的窃喜,匆匆挤出城门,尹扶思只觉得他们的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心间上,生生地疼。 民心向背,残酷异常! 看着仍旧端坐在马背上的马青平,尹扶思恨恨地抿了抿嘴唇,快步挤到钟掌柜和钱掌柜身边,竟直接拉住他们的衣袖,恳求道:“钟掌柜,钱掌柜,相信我吧!” “思丫头,我们都知道你心善,但是……”两人扭头看了看晦暗无光的乾邑城,叹道,“若有活路……谁会愿意背井离乡啊!” 摸了摸尹扶思的头,似在向疼爱的子侄告别,两人挣脱尹扶思的手,紧着走两步赶上前面的人,再没有回头。 “我说的是真的!不要出城!”尹扶思声嘶力竭地不停喊着,但经过她身旁的百姓却毫不迟疑地继续向城门而去。 “需要我帮忙么?”一个穿着残旧裋褐的年轻男子不经意似地经过尹扶思身边,嘴巴未动,声音已轻轻传进尹扶思耳中。 尹扶思微微叹气,眼神痛惜无比,悄声答道:“请尽量多地让这些百姓活着回来!” 没有等到回答,那个年轻人已经随着人群离开了。 尹扶思抑制住颤抖,看着越来越阴沉的天色将百姓的背影吞噬,脸色铁青,眼中噙着泪喃喃地说了一句“谢谢”,人也跟着百姓向城外走去。 马青平翻身下马,追上尹扶思,低声问道:“公主也要出城么?” 尹扶思红着眼眶,赌气似地冷冷反问道:“怎么?我不是越国的子民?出不得城?” 马青平微微施礼,不卑不亢地答道:“下官不过奉命行事。” 一句话,把自己撇个干净。 转而,马青平又说道:“公主千金之躯,无令不可出城,下官送公主回宫。” 章静言因公主失踪而匆匆赶回王宫,此时可能还不知道公主已经到了北城门,马青平自然要尽快将尹扶思送回去。 尹扶思环视一周,都是马青平的人,自己一人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只能忿忿又无奈地转身,气鼓鼓地向回走。 马青平站在原地,看着方才还态度强硬的公主在没有拦住百姓后郁郁寡欢的神情,颇像耍脾气的孩子,嘴角轻轻向上挑了挑。 尹扶思快速地迈着步子,而马青平则在她身后缓缓地跟着,并不着急。公主身份以为矜贵,实则也就是听着矜贵罢了。嫁了人就是普通女子,他并没有将尹扶思放在眼中。 尹扶思孩子般赌气似地快步将马青平甩开,走到他的马前,忽然一纵身,竟抓着马鞍便跳上了马背。 在所有士兵的惊诧之中,尹扶思用力一夹马腹,朝着城门冲了过去。 “拦住她!关城门!”马青平大喊一声。 来不及了,尹扶思已经如离弦箭一般,出了城门。 “大人,怎么办?”都尉吴周担心尹扶思安全,赶到马青平身边,小声问道。 她自己找死,我们能怎么办——马青平很想这样回答,但最终,一脸怒色咬牙切齿地说道:“速将此事告知丞相。” ————————******———————— 百姓出城后生怕马青平后悔,再派兵来追,竟是争先恐后地奔跑起来,希望可以尽快找到一个偏僻的地方藏身。 尹扶思骑马本能很快追上他们,却故意放慢了速度,在后面慢慢地跟着——既然这些人不信自己的话,便让他们吃些苦头! 半个时辰后,人群已走了近二十里地。 零星的、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砸在周围的草丛树叶上,噼啪作响,提醒众人:大雨来了。 尹扶思看向身后,没有追兵。 如果马青平已经将自己的行踪告诉章静言,却仍没有人来追自己,现在的结果只能说明,章静言也不想自己活着。自己一死,章静言更有理由要求傅生扛起越国的重担,此举简直一石二鸟。 她跟着众人出来,并不能挽救众人,但她仍是义无反顾地跟着出来,目的只有一个,让大家知道,她是真心关心乾邑的百姓,在意他们的生死。城里的人她暂时感动不了,至少,要给眼前这些人一个好的印象,帮自己逐渐树立威信。 正自分神想着,前方突然传出惊呼和惨叫声,人群大乱! 有人喊道:“果然有埋伏!回头!快回头!” “别慌!婆姨们护着老人和孩子,爷们儿们挡住!” “婆姨们带人先走!” “往哪儿走?!” “回城里!” 大雨哗哗地落下来,将人们的对话打散了,视线所及之处腾起茫茫白色的雨雾,几乎难以分辨道路。 箭矢乱飞之中,男人们抽出随身带着的各种柴刀、斧头等,呼喝叱咤着,保护老弱妇孺退向来路。 道路两旁埋伏的弓箭手不遗余力地放着箭矢,不少人中箭,哀嚎声不止。 尹扶思用力地攥紧了缰绳,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线。 她相信自己的判断,这些埋伏在此处偷袭的人,必然是越国的士兵,只为将打头阵出城的百姓诛杀在此,然后将尸体拉回去,只要挂在城门上,就足够震慑住城中那些隐藏在暗处、等待见机行事的更多的百姓。 看着箭如流星,尹扶思有些紧张。她只看过粗浅的兵法书,对兵法极不擅长。但她脑子里一直盘桓一个词——置之死地而后生。 若一味逃避躲闪,这群人会被对方射杀殆尽! “别退!冲上去!”横下一条心大喊一声,尹扶思纵马赶来。 进入射程内迅速匍匐在马身上,尹扶思竟直接冲进了一侧路旁,惊起几个弓箭手。 其他弓箭手看清她的方位,正要射箭,忽觉手臂一凉,擎弓的左臂衣袖已裂开一条口子,鲜血刚刚涌出,便被雨水冲刷个干净。 一怔的功夫,才反应过来是自己受了伤,下一瞬,痛楚才传来。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手臂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却看不到敌人出手,这种恐惧瞬间撅住了弓箭手的精神,忍不住惊叫起来。 尹扶思凭一时之勇冲进了弓箭手的埋伏地,虽然并没有脱身之计,更没有多少自保能力,但她抢来的马青平的坐骑为她挡了十数箭,在坐骑吃痛的嘶鸣之声中,被甩落马下。 好在和玉骨学了这么多年功夫,比普通人的身手好很多。一翻身站定,更是快速扫了一眼目前的局势。 男人们正在冒着箭雨拼命冲到两侧路旁去反击,不等他们冲到近前,已能听到埋伏着的弓箭手不停地发出惨叫声。 尹扶思知道是她的奇兵正在发挥作用,于是也抽出自己身上的短剑,用力挥了挥,喊道:“冲上去,杀了这群姜国伏兵!” 在极度的紧张和急迫之下,尹扶思完全没办法做多余的思考,仗着有人帮助自己,唯一想做的便是立即将埋伏的人以姜国伏兵的名义杀掉,鼓舞人心。 大雨倾盆,身材娇小的女孩冲在最前面,而朝她疾射过来的箭矢竟奇迹一般失去了准头,只有她前面的敌人在不停的哀嚎。 别人感觉不到,但尹扶思却知道。那个青年如同劲风一样飘在自己身边,将射向自己的箭矢拨开,同时给对面的弓箭手制造创伤。这种神乎其技,她没见过,但早已如雷贯耳。 明知不是自己的本事,但杀意泛起之时,看着飚红的血花,听着喊杀声,尹扶思内心的杀意也泛滥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握紧了剑柄,赤红着眼,大声呐喊,哪怕砍不到敌人,她也要不遗余力地向前冲!她的百姓都在看着她,她要付出自己最大的力量救他们! 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百姓,退!” 原本只是着急救人的尹扶思,突然鼻子一酸,泪就落了下来。如果玉骨没有受伤,自己怎么会沦落到倚仗外人帮助的地步! 然而,虽然觉得屈辱,尹扶思仍感谢在自己进退维谷的时候,还有外人能给自己施以帮助,也让她无比坚定地下定决心,继续按自己的方式走下去。 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尹扶思不后退,反而振臂高呼:“乡亲们,趁这些姜国伏兵没有接应,我们在这里将他们全部剿灭!为亲人报仇雪恨!” 惊慌之中匆忙反抗的越国男人们此时已冲到了道路两侧,既能依靠高高的荒草隐藏身形,也能快速拉进与伏兵的距离。 再看到自称公主的小女娃所到之处,偷袭的人便哀嚎不止,已知这小女娃所说不虚,她不仅知道城外有埋伏,甚至已经安排了高手来对付这些伏兵。 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调动高手的人,即便她是个十岁的孩子,身份也必然不同凡响——这孩子也许真的是当今的公主。 转而想到方才眨眼之间遭到偷袭,不少人死伤,与他们想离开乾邑谋得一处安全之地的心愿背道而驰,一时都悔不当初听信尹扶思的话。 没有受伤的人看到尹扶思悍不畏死地冲进敌人的埋伏之中,更是惭愧与感动交织。被逼到极限的人们,方才的手足无措很快便被怒火取代,大吼一声继续穿过荒草向着箭矢飞来的方向冲过去。 雨点打到脸上,砸得眼睛难以睁开。说也奇怪,明明抱着被射成刺猬的想法冲上去,却并没有什么箭矢落到身上,身周的荒草似乎起到了十分巨大的防护作用。 男人们踏着泥泞继续跋涉在道路两旁草丛中,直接与当中或嚎叫或呻/吟的弓箭手交上手。刀刃斧刃砍到弓臂上,噼噼啪啪一阵乱响。 没多久,道路两旁淤积的雨水变成一摊摊的血红色,所有弓箭手被砍杀殆尽。 赢得胜利的男人们望着眼前的景象——所有伏兵都是越国士兵的服饰——大口喘息着,恍惚觉得是在自相残杀。但一想到这些“姜国伏兵”冒充自己人来此偷袭,便气不打一处来,有些人狠狠地又踢了身边的尸体几脚,当做泄愤。 尹扶思冷眼看着大家的表现,微微抿了抿嘴唇。在这段时间里,她早已赶到女人身边,帮着她们救助伤者、包扎伤口等。 “战事告捷”,趁着大家对“姜国”的愤怒未消,尹扶思摸了摸脸上的雨水,适时说道:“乡亲们,大家都受了伤,雨又下得大,伤者、老人和孩子会生病的。请大家相信我,和我回乾邑吧。” 钟掌柜扶着受伤的钱掌柜,吐了两口混着雨水的血唾沫,气喘吁吁地缓缓地转头看向尹扶思的声音传来的方向,仍旧不敢置信地问道:“思丫头,你当真是公主?” “我当然是公主!否则为什么要救你们!”尹扶思理所当然地答道。 “你即是公主,怎么能随便出宫,为什么……” 不等钟掌柜说完,尹扶思已环视一周伤患,说道:“我知道大家一定有很多问题问我,请跟我回乾邑,所有问题,我将对所有乾邑百姓、越国百姓,解释清楚,给你们一个交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五十六章 回家的路 在满腹疑惑和对姜国伏兵的忌惮之下,出城的百姓接受了尹扶思的建议,决定原路返回乾邑。 尹扶思要求出城多少人,就要回城多少人,不论生死,这是他们能顺利进入城门的保障。 经历了生死,眼看着尹扶思以小小的身躯,冲进了敌人的埋伏之中,为他们引开箭矢,更是第一个动手反击,大部分人已经相信她的身份。 雨势太大,刚遭遇了埋伏的人们,大部分惊魂不定,只想尽快赶回家中,谁也不想耽误时间问来问去,默然接受了尹扶思的命令。 然而,返回的这二十里地却是异常艰辛。 没有受伤的男人们背着死去的人的尸体,女人们则搀扶着受伤的人。身体好的老人和大一些的孩子照顾其他人,还要时不时扶一下因大雨和泥泞而趔趄的孱弱老人。 钱掌柜的儿子不幸被偷袭者射成重伤,他自己也受了伤,却还是坚持背着儿子一步一步向前走。 抬头看了看前面一片白茫茫的景色,似乎已无路可走,钱掌柜不由得悲切地小声感慨道:“怎么回家的路这么远!” 逃出城时已无心留恋,返回城时却又心急如焚,自然是一个快一个慢,大雨阻路和一群伤患,更是减慢了速度。 大家都很是后悔——若是之前相信尹扶思的话,此时仍在城里,仍在自己的家里,既不用担心瓢泼大雨,也不用担心受伤身死…… 然而,现在…… 没人敢将悔意说出来——他们是经过深思熟虑,才作为第一批离开者出城的。 计划中需要一批百姓试探城门守卫的严苛程度,若是能安然出城门,便给后面离开的百姓留下了借口,城门守卫们也不会难为后面的人,毕竟已经放人在先。即便后面的人出不去,第一批人也顺利出城了。 若是城门守卫不放第一批人,他们将会动用武力,强行打开城门,而这样做,无异于暴乱,第一批百姓将会首当其冲受到士兵的反击。 生机与危机,第一批人面临的就是这样的处境。 没想到顺利出城的喜悦尚未体会,死亡便已接踵而来! 这是背叛国家的代价么?那么,他们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努力耕作,背负着高昂的税赋和艰辛,又有谁来为他们设身处地地解决问题。 疑问都藏在心底,没有人问出口,却每个人都十足在意…… 互相搀扶着再次返回乾邑北城门时,已经是两个时辰过去。 大雨变成了小雨,却始终没有停止。 城门紧闭,吊桥已收起,城头上的士兵远远看到他们回来,立即有弓箭手和弩车面向他们,严阵以待。 及至护城河前,已听到城门里面的叱咤乱斗之声,混乱至极!虽然从声音上判断,战斗并非在城门口,但暴乱已是事实。 泥水与鲜血混合着的味道直扑鼻端,城外的人瞬间便知道门内发生了什么。 算计那么多,最后仍是只有他们第一批顺利出了城。后面的人尚不知到他们的遭遇,还想着要打出城去就能有活路。 尹扶思比起身边的百姓更加心焦,外患已然难以抵御,内忧决不能在此时暴发! “开城门!我们都是越国百姓,上午刚出的城。在外遭到了偷袭,需要进城救治。”尹扶思仰起头,将手掌抵在额头上,遮挡细雨,用尽全力对着城头士兵喊道。 连喊了几声,城头上的士兵只是对他们防备有加,却没有任何应答。 尹扶思急得险些要跺脚,一边喊一边寻思如何渡过护城河。 “开城门!城外有人假冒咱们越国士兵,偷袭了我们!姜国的人打过来了!”几个年轻人见城头的士兵不理睬尹扶思,也走到她身旁,跟着喊道。 “叫什么叫!接到命令,有姜国细作渗入城中散播谣言,挑拨百姓。奉太守令,全城戒严,关闭城门,不得出入!不想死的!滚远些!”听到姜国等字眼,城头的士兵终于将视线瞪向他们,恶狠狠地答道,尤其最后两句,几乎是咬着牙吼出来的。 众人或失望或愤怒地发出叹息和轻微的质疑声,尹扶思却是心头一跳! 这个士兵她认得,曾在小酒馆见过他几次,叫卢勤。平时只是闷闷地喝几杯小酒,偶尔跟着别的士兵一起发几句对政令的牢骚和不满,有时碰到伤残的士兵,还会请他们吃喝一顿,聊以帮助,算得上是个热心人。 且不说借口是否为真,暴乱程度如何,卢勤的最后一句话似乎有意提醒他们,若他们再要求进城,就会被杀死。 “快滚!”卢勤再次吼道。 什长忽然走到卢勤面前,抬手便扇了他一个嘴巴,转身对尹扶思等人喊道:“乡亲们且先稍等,是否开城门,我去请示都尉!” 突如其来的转折让护城河外的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看来进城有望。紧张又忐忑之余,不由得都对驱逐他们的卢勤怒目而视。 尹扶思没有任何喜悦和期待,反而手脚冰凉。 若说卢勤前面一句话的目的还不明显的话,那么最后的“快滚”两个字已完完全全能听出他的意图——呵斥是伪装,卢勤的的确确是在提醒众人,赶紧离开,否则会有杀身之祸。 马青平一定以为在城外设置伏兵能一举剿灭他们,然后拖回他们的尸体,诬陷他们就是姜国收买的细作——在城中煽风点火,挑起百姓暴乱——以平民愤。 没想到他们却逃了回来,于是再生一计,稳住他们,再将他们当做姜国细作的伪装,继续利用他们…… 但守在城头的卢勤是亲眼看到他们中午离开的,对他们知根知底,相信他们不是细作,故此暗暗提醒他们快些离开。 那个什长,不是因他呵斥百姓而生气,而是担心他吓跑了百姓,无法进行下一步计划。 若她所料不错,城门开时,迎接他们的将是骑兵与快刀、另一场屠杀! 这本是一条好计,很可能会吓唬住城中的百姓,但尹扶思却担心那个能将全城百姓聚集起来的领头者,也已准备好了说辞,来对付马青平的计谋。 据尹扶思所知,那个领头人可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深叹一口气,凝神听城门内的声音,暴乱怕是已经惊动了全城。据尹扶思所知,城内有金吾卫一万人,百姓三万多人,若是士兵和百姓对立起来,乾邑今日便会沦陷。 她不能离开!一定要阻止暴乱! “钟掌柜!带大家走!快点!”尹扶思下定决心,但考虑到她身边百姓的安全,立即命令他们离开。 然而,百姓们已听到什长的话,城门打开在即,如何肯离开。 钟掌柜不解地问道:“思丫……公主,为什么要离开?” 尹扶思有苦难言,若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最后对乾邑抱有家和容身之地的念想的这些人,必然也会反! 无奈,只好说道:“城中已大乱,进城会有危险。” “那位兵爷知道我们不是坏人……”一个妇人扶着受伤的男人,一脸急切地说道。 “但城里的士兵却不知道我们没有恶意。”尹扶思急速打断妇人的话,反驳道。 “思丫头……” 钟掌柜觉得诧异,以习惯称呼着尹扶思,正要询问,吊桥突然响起吱呀声,开始降下。 “开了开了!”有人看到城门打开缝隙,惊喜地叫道。 事已至此,谁也跑不掉,尹扶思咬咬牙,转身走到吊桥和城门的正前方,傲然站立。 “公主,你这是做什么?”钟掌柜见尹扶思举止怪异,问道。 其他百姓见她明明让大家离开,此时却又占据了上吊桥的最好位置,也是不解,满脸疑惑地等待尹扶思给出解释。 还有少部分人露出了怨念的神色,以为尹扶思要独占活命的机会。只是碍于之前尹扶思从偷袭之中救了他们,所以没有直接说出心声而已。 “没什么……”尹扶思简单地敷衍了一句,双眼却紧紧地盯着即将落下的吊桥和敞开的城门。 有心细的年轻人发现,尹扶思浑身僵硬,处于紧张的极点。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他们选择相信这个小女娃——一直在努力帮助他们的、极有胆量的王族公主。 章静言巴不得自己死在这里吧?尹扶思暗忖。但她不能死,还要尽她一切力量阻止暴乱继续——从保护身边这些百姓开始。 吊桥“砰”地落下时,城门洞开,喧嚣的厮杀声如河水满溢,从城门口彻底倾泻出来! 除去城中的杀声,一队骑兵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各个手中的马刀都已出鞘,阴沉的天色也掩盖不住刀刃上嗜血的锋芒。 果然,又被自己猜对了! 焦急、紧张、愤怒,尹扶思浑身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块腰牌,高高举在头顶,声嘶力竭地喊道:“我是越国公主尹扶思,我有我父王——国主尹沐江——的口谕!所有人!下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五十七章 举步维艰(上) 血腥气随着骑兵的移动而在身遭涌动,越来越浓烈! 这些人,已经杀了城中不少百姓吧。 骑兵的百夫长严唯山已经纵马到了吊桥上,听到尹扶思的话一怔! 城头上的士兵更是哗然! 堂堂公主怎么和逃出城的百姓混在一起?国主有什么口谕竟让一个这么小的公主来传达? 严唯山勒住马,凝神细看尹扶思手中的腰牌,确实是国主的腰牌,他见过图样,记得清清楚楚。 他本是奉命出城将这些伪装成越国百姓的姜国细作诛杀,但看到尹扶思亮出了国主腰牌,已知命令有问题。 今日乾邑之乱虽有征兆,却没想到规模竟会衍变成全城百姓的暴乱,令人措手不及。 午后接到副将姚虎的命令,要求调集一千骑兵从南城门入城,镇压暴乱。 严唯山带着自己的百人骑兵队进城时,城中已经乱成一锅粥。 从金吾卫兄弟处稍作打听,才知道中午有一批百姓出了城,之后不久,便又有上千人聚集在北城门下,要求出城。 但这一次城门士兵以戒严为由没有放行,结果这群百姓便冲上去强抢城门的控制权,在城门士兵与百姓混战之时,城中有更多的百姓冲出来加入混战,金吾卫也很快集结,镇压百姓暴动。 但全城百姓如同疯了一般,一个个如狼似虎。年轻的、年老的、男的、女的,卯足了劲儿向北城靠拢,直到现在,仍在激斗中。 骑兵虽然驻防在城外,但听了事情起因,严唯山仍觉得事出反常——明知百姓是逃离乾邑,偏偏还要放走一批,给城中的百姓留下口实,岂非自找麻烦。 很快,便接到姚虎命令,要他带兵出城绞杀城外的人,偏偏,公主正在其中,令严唯山更觉奇怪。 尹扶思趁严唯山懵怔之际,继续说道:“护送我们进城,叫章静言丞相和马青平太守来见我,我有重要事告知他们!” 严唯山没有应声,却谨慎地问道:“公主何以在城外?” “我一会儿一并向你们解释!”尹扶思脸色凝重,虽身材矮小,气势却着实惊人,“若不想越国人继续自相残杀,让开路,我们进城!” 严唯山迅速衡量眼前的局势——公主虽没什么权力,但到底是王族,最好不要招惹。姚虎的命令也不能违抗,所以—— 没有下马,严唯山策马让开一条通路,朗声说道:“公主请进城。其他人身份难以确认,委屈各位暂时等在城外,等确认了身份再放大家进城。” “我们遭遇了伏击,已将敌人击退。如今老老少少都有伤在身,若是继续在雨中淋着,有生命危险。城内有我们的邻居好友,大可让他们认人!我们也可现身说法,证明今日之事乃姜国细作挑拨,这样才能平息这场混乱!” 尹扶思据理力争道。 别人可能不知他们的算盘,但尹扶思却清楚。这些骑兵忌惮自己的身份,所以不想在自己面前开杀戒。支走自己之后,身后的百姓必将无一幸免。 她可不接受他的拖延手段。 严唯山脸色阴沉,没有马上接话。 向姚虎通风报信的什长再次上了城头,见城下诸人和一个自称公主的女娃迟迟不动,似乎在谈判,耳边只听到城中的呐喊厮杀声越来越近,不觉更是有气。 吵嚷着要出城逃命的是他们,如今被伏击了,又想到逃回来寻求庇护的,也是他们,只能同甘却不能共苦,他们豁出命去要保护的便是这些忘恩负义的百姓,要这些人何用! “快些动手,我们要关城门了!”城头上的士兵几乎是齐声喊道。 厮杀声在逼近,尹扶思也听到了。 她也着急,倘若百姓冲出城来四散而逃,消息传出去,会打击整个越国的士气,决不能让此事发生。 “城里有人识得我们,中午多少人出城,便有多少人回来,即便是已经过世的父老乡亲,我们也背了回来,放我们进去,自可验证!”尹扶思身子前倾,已掩饰不住焦虑说道。 严唯山左右为难。 那些话不过是个借口,只为单独放尹扶思一条活路,没想到这女娃却一本正经地解释起来。 “头儿!”百夫长身后的一个年轻骑兵不满地叫了一声。 严唯山的小队都是从战团里临时拉出来处理城外这一干“姜国细作”的,比起眼前这些老弱,他们更担心城中暴乱之事,因此忍不住出声提醒严唯山。 “城里百姓就因你们这帮胆小的球孙子逃跑,才倚为借口,在城里借机生事!你们有种离开乾邑,就别回来!”另一个身上带伤的骑兵在后面气急败坏地骂道。 众人脸上一热,没有说话。 “放我们进去,我能劝服他们停止暴乱!”尹扶思知道事态严重,没有理睬骂人的骑兵,对严唯山说道。 “滚球!别给老子添乱!否则,乱箭射杀你们这群球孙子!”带伤的骑兵见众人理亏不说话,更是生气,怒吼道。 “我们都是越国百姓,城中很多人皆知。若你们伤害我们性命,城内将更不得安宁!”尹扶思仍旧不搭理那骑兵,却对百夫长继续晓之以理。 她需要让眼前的百夫长知道伤害他们的后果的严重性,这样才能保住性命。 “滚球!一群胆小的兔崽子!既不能诚心支持我们上战场杀敌,老子杀了你们也省力气再去保护!”一直得不到回应的骑兵红着眼睛骂道。 随即竟直接打马出了队伍,走上吊桥,显然已是气愤之极,想要动手。 而他身后保持不动的士兵也对着尹扶思他们露出了鄙夷的神色。尹扶思知道,今日百姓所为的确让士兵们心寒,但究其原因,是章静言的征丁征税的命令将百姓逼到了将死的底线,才不得不出城逃命。 百姓与将士,都是无辜者! 看出这些被搅进无端战局的骑兵已是恨他们入骨,尹扶思几乎能想象出城中乱战的激烈,一提中气,铿锵地说道:“我知道你们是奉命……” 话未说完,便听城头上有人急切地喊道:“关城门!快关城门!” 显然,暴乱的百姓已经冲过来了! “放我进城!你是不是想我们自己的同胞自相残杀个干净,叫姜国坐收渔利!”尹扶思再不忍耐,大声痛斥道。 看着尹扶思一脸肃杀的怒色和不容反驳的气势,正在上吊桥的带伤骑兵身体微微一震,竟有些惧意,不由得便勒住了马缰绳。 危机关头,容不得严唯山再犹豫!扭头看一眼正在关合的城门,翻身下马,手持缰绳伸直了手臂,对尹扶思说道:“试总比不试要有机会!” 言下之意是将一线希望寄托在尹扶思身上,死马当作活马医。 在面前一群骑兵惊呼“老大”的声音中,尹扶思已干脆利落地抓着马鞍跳上马背。 临走前,尹扶思对着严唯山和人群,快速说道:“大家都是越国人,乾邑人,切不要被人挑拨,或者为了某种目的而自相残杀!” 目光似乎在寻找什么,又似随意看着众人,莫名其妙地继续说道:“先动手者视为挑衅,可杀之。” 骑兵也好,百姓也好,各自面面相觑,不知她是何意。 但尹扶思却知道,人群中有人明白她的意图。一抖缰绳,再也不回头地冲进城门去。 严唯山转头环视面前的百姓,尹扶思那极有深意的暗示表明,这人群里藏有高手。她是公主,身边带着身手极高的侍卫是理所应当之事,若自己轻举妄动,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 倏地转身,对着吊桥另一侧的骑兵说道:“听我命令,全部进城去,守住城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五十八章 举步维艰(下) 骑兵们不可置信地齐声喊道:“老大!” “听我命令!回城!”严唯山以不容置喙的严厉语气说道。 城门即将关闭,焦急的骑兵们在严唯山再次重复命令后,不得不恨恨、又悻悻地返回城去,留下严唯山一人,站在吊桥彼端的百姓之中…… 高举着尹沐江的腰牌和自己的玉牌,进入城门的尹扶思大喊着:“国主口谕,让路!” 眼见着暴乱的百姓即将杀过来,“国主”两字有种定神的力量,令士兵们看到一个小小的女娃骑着高头大马,竟不拦截,反而纷纷让路,尹扶思直接骑着马冲上了城头上。 跃下马背,这是尹扶思第一次站到高大的城头上,眼底却没有一览无余的越国安逸生活的百姓。 最近处,是四个小阵军队。每一阵都是盾牌手与弓箭手在前,后面是手持刀枪的士兵,最后面,是骑兵。 在他们的后面,仍是一队几百人的骑兵队伍,骑兵中央簇拥着一个骑着高头战马之人,即便天色暗淡看不清对方的容貌,尹扶思也知道那人是金吾卫副将姚虎。 他们正守在街道尽头,背对着城门,严阵以待。 远处,一群群黑压压的互相缠斗着的人群,仿佛不停添柴的沸锅水,完全冷却不下来。又像一条混浊的河流,自四面八方的街巷之中漫流而来,看似缓慢,却携带着无可匹敌、摧枯拉朽的力量。 扫一眼手中拿着各种兵器、看着她却不知如何是好的城头士兵,尤其是方才对她和城外的百姓很是“客气”,此时却显得最为紧张的什长,尹扶思将尹沐江的腰牌伸到众人眼前,最后将腰牌停在那个什长的眼前,郑重说道:“我是公主尹扶思,今日要阻止这场乱战,希望诸位能助我一臂之力!” “公……公主?”虽然已经听过尹扶思自述身份,但真真切切地站在面前的是个十岁左右的女娃,士兵们仍有些茫然。 那什长一脸的防备,没有说话。尹扶思明知他刚才的“关心”都是伪装,正是他向姚虎报的信,那些骑兵才会出城,旨在杀光他们。好在骑兵百夫长是个极有大局观的人,才没有发生惨剧。 尹扶思上城头的速度太快,那什长已经来不及再向姚虎报信,便乱了方寸,不知该如何是好。 “愣着做什么!”尹扶思呵斥道。 “下面没有你们的亲人么?没有你们相熟的朋友么?没有你们的邻居么?你们就眼睁睁看着乾邑乱下去么?”浑身紧绷着,气得浑身微颤的尹扶思伸直了手臂指着城下,一声又一声厉声地质问。 只有之前在城头驱赶他们的卢勤铿锵地答道:“请公主吩咐!” 有卢勤出声,其他士兵也渐渐回过神来,但脸色却迟疑不定——都尉的命令是杀掉返回城的百姓,这命令是否包含要杀掉公主?亦或者,这女娃根本不是公主? 尹扶思看着卢勤的眼中露出些微的赞许,但更多的还是对城头士兵的失望。 要将这个什长拉出来,将马青平和姚虎的杀鸡儆猴的卑劣手段揭发出来么?这念头在尹扶思的脑海里转了无数遍,最终还是打消了。此时无畏与马青平和姚虎对立,解决内乱才是根本。 “没听见我说话么?你们是要你们的邻里亲人活着,还是杀了我向你们的都尉吴周交差?!”尹扶思见这些人手足无措,咽下窝囊气,继续逼问道。 众人瞿然一惊。这个女娃果然是公主吧,明知道进城会被杀,还要进城来。若不是公主,何苦为了百姓冒如此大险。 就在众人仍不知所措之时,卢勤已经收敛心绪,坚定地答道:“我们是越国的士兵,保卫家国是我们的责任!” 一个人的声音,相比远处的厮杀声,单薄得如风中残叶,转瞬便被风吹散了。 尹扶思凌厉的目光扫过她身旁的其他士兵,紧蹙着眉头等他们的回答。 然而,众士兵对她仍有些顾虑,他们是都尉吴周的兵,自然要听吴周的命令。公主,没有权力啊。 “如果没想好是否杀我,至少在我活着的时候,请你们配合我的命令!”尹扶思有些泄气,却仍强迫自己气势十足地发布命令,以期能慢慢影响和改变他们的决定。 远处杀声震天,近在眼前的,却没有人应答。 “请公主吩咐!”片刻,卢勤再次铿锵地答道。 事态紧急,尹扶思也无心再去照顾其他人的感受,见卢勤不停应和自己,而其他士兵又没有显露明显的恶意,点头说道:“首先,我们需要让所有人停下来,容我说话,所以,接下来,弓箭手准备——” 在众人一脸莫名的神色中,尹扶思自顾自地讲述自己的想法:“一会儿人到了近前,听我命令,向无人的地方放箭!切记不得伤人,否则军法处置!” 顿了顿,尹扶思再次扬了扬手中的尹沐江的腰牌,让离她近的士兵都看得清清楚楚,然后,慢慢地问道:“你们可听清了我的命令?” 这一次,卢勤没有说话,他在等他的同僚发声。 “可听清了我的命令?”尹扶思一字一顿,再次问道,又扬了扬手中的腰牌。 紧抓着腰牌的手掌,因用力而而指节分明。这块腰牌若是个泥胎,此刻怕是已被尹扶思捏得粉碎。 一方面,士兵听从上级长官的命令而对她有所怀疑,让她欣慰于越国士兵的忠诚;但另一方面,这极大的阻碍了她欲平息干戈的想法,导致城下的百姓和士兵在不停地伤亡。 隔开她和那些士兵的雨丝,仿佛一道天然的屏障,令尹扶思心乱如麻。 举步维艰! 举步维艰! 举步维艰! 没有权力,身为公主,也不过就是个不起眼的女娃子,仅此而已。 等待回答的尹扶思没有发现,那个什长放在腰间刀柄上的手,微微地动了一动。 忽然从尹扶思身后走出一个青年士兵,大踏步稳稳地走到尹扶思面前,施了一礼,冷漠地说道:“属下隶属国主身边死士,有国主令,不听从公主命令者,当场斩杀。请公主指示诛杀对象。” 尹扶思一激灵,那几人已经混入城头了么?自己竟毫无察觉。这种时候,竟然也要依靠他们,心底那抹挫败感令她有些沮丧,却只能拼命克制着。她的目的是平息这场内乱,不让越国再乱下去,更要赶走虎视眈眈的敌人,哪怕是外人,只要现在能帮助自己,她也来者不拒。 偷偷观察其他士兵,众人皆是一副惊诧慌张之色,那什长的表情尤甚——国主的死士,岂非是干支死士? 尹扶思红着眼瞪视着雨丝后的士兵,目光所及之处,均是诧异和闪躲的眼神。 “你右手边,第一个。” ——什长的脸色骤然一变! 尹扶思淡漠的命令一出口,自称死士的青年连身体都不转一下,他右手边的第一个士兵——那个什长——的人头已经“砰”地落地,滚了几滚,停在了城墙根处。 而青年死士手中的刀,仿佛没有出过鞘一般,仍挂在腰间。 鲜血自什长尸体颈腔中喷出,如雨般落在旁边士兵的头上、脸上和身上,吓得他们忍不住惊呼一声,向后躲去。 无头的尸体砰然倒地,砸碎了一众士兵的犹豫和彷徨。 尹扶思心中一阵惊悸和恶心,双腿软得几乎支撑不住身体,却硬是咬住嘴唇,死死站在原地,没有移动半分目光,直勾勾地看着众人的反应。 她需要这种威慑,才能控制住城头的士兵为她所用。 “我的命令,听清了么?”尹扶思面罩寒霜,又一次问道。 “听清了!”卢勤连忙应道。 其他人这才肝胆俱颤地跟着应道:“听清了!” 听到众人的响应,尹扶思暗自松了一口气。她生怕这样极端的举动会激怒他们,若是所有人都冲上来要她的命,难道她真的要杀光所有人么! 那个青年死士见目的达到,迈开步伐,走到尹扶思身后,似乎是要做保护与她。 尹扶思倒是没有多余的表示,伸手示意一个士兵,将他的弓箭交于自己。 然而,卢勤却出声问道:“公主此举,是要……引起大家的注意么?” “正是!” “公主可以尝试鸣金。” 尹扶思只是在书中看到过“鸣金收兵”四个字,在这关键时刻却全然不懂运用。此时被提醒,如醍醐灌顶,立即会意,迭声喊道:“对!鸣金!鸣金!鸣金收兵!现在就鸣金!立刻!马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五十九章 暴乱(上) 正在街巷之中激烈厮杀的金吾卫和百姓,忽然听到北城门口传来清晰的鸣金之声,均是一怔。紧接着,所有人都在交手的间隙,将视线投向城头。 城头上,一个好似小孩子的身影正站在高高的女墙之上,用力挥动着黑底金丝线绣制的王旗。而城头上的士兵,似乎正喊着什么,只因这一边的所有人都在拼命吼叫着厮杀,暂时听不清城头的人在喊什么。 几万人的混战,其中一方是想要出城活命的百姓,怎会在意战场的那套规则,尤其看到有人在城头扬起王旗,更以为是军队在鼓舞士气。见金吾卫略有迟疑,竟趁机继续砍杀。 太守马青平和都尉吴周也都在战团之中,两人被鸣金声影响,一走神的功夫,就被旁边疯狂的百姓砍了一刀,一个伤在小腿,一个伤在小臂。 两人怒不可遏,回神继续厮杀,哪里还管什么鸣金收兵的命令。 一方不停手,另一方自然便要自保和反击,战争,没那么容易停止! 金吾卫副将姚虎听到鸣金声,第一个转身,只看一眼便猜出城头上的小身影是尹扶思,心头一震。 马青平已将自称公主的女孩在城门出现,并跟随百姓出城之事禀告章静言。宫外有姚虎的埋伏,他们皆知,马青平此举是确认章静言对自称公主的女孩的处置是否与那些出城的百姓一样。结果,丞相有命令,此女非公主,乃是宫中女婢假扮,无需顾忌。 得知章静言诛杀女孩命令的,自然也有姚虎。其中的深意姚虎不愿探究,只是奉命行事。 然则直到下午,埋伏在城外的金吾卫也没有将出城的百姓抓回来,更是没带回一条尸体,姚虎知道,一定是途中出了什么差池。 他中午时曾与吴周商议过,若是公主尚未等百姓进入伏击之地便将百姓劝回城来,则在城门外悄悄杀掉他们,继续丞相的计划。 吴周欣然同意,因此城头上的卢勤才知道城门外的人各个都有危险,而暗示他们离开。 刚才听到城头上一个什长来报,城门外出现一群受伤的百姓,其中一个女孩自称是当今公主。 姚虎明明已经派了一百骑兵去城外解决他们,怎么又让她活着进了城门,上了城头! 难道这女娃身边,还有他所不知道的隐秘力量? 眯着眼睛再次打量正在城头卖力摇旗的尹扶思,姚虎嘴角扯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呵呵,一边鸣金收兵,一边摇旗呐喊,完全不懂行军打仗之道,这个女娃纯粹是来搅乱的! 憋着一口气奋力摇着王旗的尹扶思双颊已经涨红,青筋在小脸和细嫩的脖子上清晰浮现,眼见鸣金没有效果,心急如焚! 虽然天色暗淡,但她居高望远,看得清楚,百姓们即将冲出街巷。然而在街巷的尽头,是以逸待劳的金吾卫。在他们的后面,另外四队金吾卫也已经开始包抄,要将他们围死在最后四条宽敞些的街巷之中! 大惊之下,尹扶思险些失足跌到城下去,好在她身边的青年死士及时抓住旗杆,将她拉起来。 吓出一身冷汗的尹扶思连忙道谢,才惊觉自己表现得太过尊重对方,不知其他士兵是否看出异样。 偷眼打量旁人,还好,他们都在奋力呐喊,没人有胆量分神看她。 停止摇旗,两眼赤红、双臂摇得酸麻几无力气再举起的尹扶思跳下女墙,大口地呼吸着空气。 “继续鸣金!”喘匀了气息的尹扶思命令道。 城头上的喊声传不到城下人们的耳中,鸣金是她能想到的唯一能继续阻止暴乱的方法。 然而,事态仍没有像她预料一样发展,随着四面八方的怒吼声汇聚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声响,终于看到街巷尽头的百姓们和最后的金吾卫交上了手。 金吾卫副将姚虎忽然勒转马头,朝着城门赶过来。 尹扶思脸上现出惊喜之色,心中盘算着用父王的腰牌命令姚虎停手,正要下城头去迎他,身边的卢勤却小声提醒道:“公主小心!” 尹扶思瞿然一惊。 不错,自己现在也不安全,章静言不会放过这个浑水摸鱼除掉自己的机会。姚虎是屠寂的副将,屠寂被吕国擒为俘虏,以屠一骨刚正不阿的性格为人,屠寂是不可能继续做金吾卫将军了,姚虎除掉自己,正可以向屠一骨和章静言邀功。 但眼下百姓的性命攸关,又要如何才能既保证自己的安全,又能让混战停下来呢。 由于她在百姓之中散布了不少眼线,知道这些暴乱的百姓的首领是谁,有一瞬间,她想让自称干支死士的青年混进人群中,杀掉那个首领。群龙无首,就会变成乌合之众,暴乱自然也就会被镇压。 但这念头只是闪了一下,便被尹扶思否定了。不能彻底化解百姓与士兵、与王廷之间的矛盾,除掉一个首领并不等于收了百姓的反心,隐患依旧存在。她今日要做的,是彻底解决越国内在的矛盾,以便于全民对外。 每一瞬都可能有人伤亡,自己浪费这许多时间想不出止战的办法,不知又增加了多少伤者死者! 急得有些慌乱的尹扶思陷入沉思,眼角余光突然又看到卢勤身上的弓箭,甩了甩发麻的双臂,伸手便道:“弓箭给我!” 卢勤不解地将弓箭递给她,尹扶思拉了拉弓弦,对她来说,这弓弦太重了,转了转眼珠看向身后的死士,却又在心中否定了念头,这第一箭必须要由她来发,才能最大限度地影响城头上的这些士兵。 “弓箭手准备,听我命令放箭!射向金吾卫后面的空地,不得伤人!伤人者军法处置!” 一边下命令一边抽出一支箭,双手拉着弓弦,左脚用力撑开弓臂,屏息静气、青筋暴露、咬牙硬开弓的尹扶思将箭矢瞄准了姚虎身旁的空地。一松手,箭已飞出,径直落在姚虎马头前方二丈距离处,嗤地扎进了泥地之中。 姚虎正想到城头上去抓尹扶思,却又害怕速度太快吓跑了尹扶思,一边盯着尹扶思的动作,一边提早避开了弓箭射程的路线。却不想这公主射箭的准头这么差!庆幸胯下坐骑跑的不快,否则这一箭怕是正好钉在自己身上。 虽不至于被尹扶思伤到,到底还是受了些惊吓,浑身冒出一层细汗。 厌恶地瞪视着尹扶思,姚虎继续前进。 尹扶思却没心思再看姚虎,阻他一阻为的是眼下这一刻——一个身穿皂色裋褐的中年男人挥舞着两支长柄斧头,带着一股百姓已经像楔子一样插进了金吾卫之中。所到之处,连骑兵也无法拦阻,甚至有不少骑兵被他斫下马来,一路势如破竹,即将突破金吾卫骑兵的包围! “弓箭手!放箭!” 尹扶思的命令一下,城头的弓箭手齐齐向着城下的空地射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六十章 暴乱(下) 箭矢如流星坠落,众人离城门又近了不少,惊得看到箭羽的人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向城头。 城头上,金鸣之声仍旧不停,尹扶思带着所有士兵,正一遍又一遍大声地喊着: “越国公主在此!” “代传国主口谕!” “越国将士们住手!” “所有人住手!” 这一回,呐喊声终于传到了士兵和百姓的耳中。 挥舞着斧头的中年人抬头望了望城头上的小身影,皱了皱眉。 他身旁的一个人也看到了尹扶思,小声对着中年人嘀咕了一句:“鹰哥,这就是那个奇怪的女娃!总是当东西接济那些伤残的士兵和战死士兵的孤儿寡母。” “是她?”中年男人喃喃地吐出两个字,慢慢收起了进攻的力道。 与他对战的金吾卫自然也感受到他有停手之意,加之自己也听到了城头的喊声,便也跟着慢慢收招。 离城门最近的人渐渐停了手,慢慢地,后面的人也被告知停手,遍布几条街巷的上万人,终于,在城头上传来的呐喊越来越清晰后,彻底,停了下来。 一直进行着胶着的团战,停手的众人这时才发现小雨还在下着。雨打在脸上,因激烈搏杀而大汗淋漓、血脉贲张的燥热迎上细细的雨丝,竟有些说不出的凉爽! 但内心里,所有人仍旧忐忑着——即便他们心里、口中有多憎恨国主尹沐江,但对国主的敬畏仍深刻印在骨子里,不知道这个时候国主的口谕会说些什么。 比他们更紧张的,是此刻站在城头的尹扶思。 她十分清楚,混战不过是暂时停止,若她不能调和双方的矛盾,乾邑的危机仍不会解除。 手心里已然全是汗水,尹扶思偷偷在衣袖里子上蹭了蹭手汗,望着城下慢慢汇聚过来的人群,挺了挺脊背,让自己显得再高一些。 咽一下咽喉,尹扶思暗暗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去,高声说道:“各位越国的父老乡亲!我是国主尹沐江之女,尹扶思!” 众人除了惊讶于尹扶思的年纪,几乎再无反应,他们要的不是尹扶思的身份,而是尹扶思带来的话。 “除去百姓与士兵的身份,大家皆是我越国的子民,是组成我越国的基石,缺一不……” “别废话!”有不耐烦的百姓打断了尹扶思的话,直接厌恶又期待似地问道,“国主什么口谕?” “可是要撤销征丁?”有人还还有一丝侥幸,问道。 “乱子闹这么大,怎么可能撤销征丁,倒是可能把我们都杀了个球的。”旁边的人负气般答道。 “我越国百姓,岂能妄杀!今日之事,是姜国人故意挑唆……” “每户再征一丁,无丁者缴军费,也是姜国人挑唆的么?”不等尹扶思说完,被称为鹰哥的中年男人已打断她的话,高声问道,“姜国细作挑唆的理由我们已经听够了,国主的口谕是什么?请公主直说!” 虽然天色已暗淡,但因离得近,这个中年男人,尹扶思却认得。 他叫黄鹰,正是这次暴动的策划者。虽然平常看上去,就是个庄稼汉,实则,却是博戏坊的幕后老板,孙当家只是他安排在人前的打理人而已。 博戏坊并不是暴利经营,只是为了让百姓能有个发泄苦闷、寄托希望的地方。尹扶思不止一次听她网罗的人说——博戏坊的幕后老板会暗中帮助乾邑城中的士兵家属,更会从枢国买回大量的食盐,城中所有的个人盐铺,也都是他暗中出金开的,卖价相对公平。 他一开口,周围立即便安静下来,可见他在百姓之中的影响力。 尹扶思原本计划先徐徐说明姜国的企图和阴险手段、突出姜国是必须同仇敌忾而应对的敌人,暂时化解百姓的愤怒,却没想到被百姓一再诘问,一时无言以对。 “就是!姜国是敌人又不是什么秘密,仗都打了两个月了,打得个球样!输了就只会搜刮我们,穷得就剩一身骨头,你们也想敲碎了把里面的骨髓吸出来,什么时候当我们是子民,不过就是你们王廷的奴隶而已!” 怨恨的情绪一旦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便像决口的堤坝一样,一股脑地冲出来,无法遏止。 姚虎本想斥责一声“放肆”,但他并不想为尹扶思出头。后面还有乾邑的太守马青平和都尉吴周,他不想留下把柄给他们,再传到章静言耳中。 他已将尹扶思再次返回乾邑的消息送进王宫,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娃子是婢女也好,是公主也好,自有章静言处置。 就这分心的刹那,又有百姓质问道:“这么多年,你们不停打仗,米没看到多收几斗,钱没看到多赚几枚,日子苦得就差卖儿卖女了,你们可曾对我们有过一丁点儿怜悯之心?” “不止如此!年前挑衅枢国,打输了个球的,之后就再没买到过便宜的盐!你们被枢国打得个熊球样,还照样吃香喝辣,我们的亲人战死在沙场上,连尸骨都收不回,还要承受你们招惹来的恶果,凭什么!” “我们已经送了兄弟子侄上沙场,你们嘴巴一张,便要强征了我们家中仅剩的根苗,是想我们断子绝孙么?” “是呀!是要逼死我们才肯罢休吗!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今天我们索性就彻底给自己出出头!” 发泄着无尽的恨意,百姓们连想要知道国主口谕的初衷也在发泄之中淡忘了,只剩下这么多年来隐忍到极限的深深怨气,如烈火般蔓延燃烧。 “对!我们受够了,给自己找条活路!” 无数百姓又附和起来,喊声震撼着城墙,尹扶思恍惚觉得脚下的城墙有些颤动。 雨又转大,在接近傍晚之时,带来不少凉意,却浇不熄百姓的一腔怒火! 眼看着百姓蠢蠢欲动,仍与百姓混在一起的金吾卫士兵们最为紧张,立即便握紧了手中的刀。 透过雨幕,尹扶思看到无数人的杀意泄露出来,眼前似乎一片锋芒利刃,在晦暗的天色中闪着疯狂的红光。 积怨数十载,又被逼进了死路,尹扶思完全能体会出百姓们的愤怒和憎恨。 双手一撑,尹扶思再次站上女墙,沉默地看着城下即将再次厮打起来的百姓和士兵,抿了抿嘴唇,握紧拳头,做了她早已想好的决定。 城下百姓见一个小女孩竟大胆地站在高高的城头女墙之上,在大雨中伫立,总觉得下一刻便会坠下城头,不动容是假的。 沸腾的人声中,不少人突然惊呼起来—— 哎! 喂! 啊! 众目睽睽之下,尹扶思在一尺半宽的城头女墙上,慢慢地跪了下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六十一章 国主口谕(上) 在众人各种表情和心情之下,尹扶思跪在高高的、狭窄的女墙之上,环视下方的人群,铿锵地说道:“国主口谕——即日起,越国由我代行国主之责!” 城下一片哗然! 比之尹扶思颤巍巍的一跪,更加的令人震惊和难以置信。 独断霸道如尹沐江,怎么会让一个只有十岁出头的女儿来代行国主之责,尹扶之又到哪里去了? 一个小女孩,要治理一个内忧外患的国家,如同痴人说梦! 是骗子么? 是骗子吧! 不少人竟不约而同地冒出这种想法。 乱哄哄的,城头上的人完全听不出下面的人群在说什么,只因他们也一同陷入了惊骇之中——眼前自称公主的女孩竟然要代行国主之责,怎么可能? 但她身边又确实有一位高手自称是死士,两人似乎正在彼此印证代行国主之责的公主与干支死士的身份,由不得他们不信。 城头上忽然亮起了几根火把,围在尹扶思身旁,将尹扶思的身形和容貌照得清清楚楚——浑身湿漉漉、头发已凌乱的女孩坚定而虔诚地跪在火把之下,一脸的肃然和无所畏惧,任谁看上去,心头都是一动。 这是尹扶思自身散发出来的强大力量,已能够震慑他人的心魂。 火把是卢勤带着几个关系很好的兄弟,奉了尹扶思身后那位青年死士的命令点燃的,旨在让城下的百姓和士兵看清楚尹扶思,也看清楚她即将表露的决心。 趁着所有人都在感叹和暗自质疑,没有人出头提出任何问题之际,尹扶思握了握拳,吞咽了一下喉咙,压下自身的紧张,努力控制住颤抖的身体,用力地大声说道:“这数十年来,各位父老与将士们为越国的付出,你们所承受的苦痛、所经历的生死,扶思代我尹氏王族、代整个越国——” “向各位父老及将士们道谢!” “也向各位父老及将士们道歉!” 说罢,她端端正正地跪在城头的窄墙上,弯腰、磕头—— 九个响头。 额头磕在墙面上,城下的人听不到声音,但站在尹扶思身旁的人,却听得清清楚楚。 下一刻,惊呆了的人群突然沉默了。 代表王族和越国向所有越国人道歉,这话语的重量,这礼节的重量,所有人都清楚! 姚虎和人群中的马青平、吴周的拳头紧紧地攥了起来——这算什么! 为了讨好百姓,公然拆他们的台? 默认他们做错了? 她尹扶思在城头跪下谢罪,满城皆知,他们这些奉了章静言命令镇压百姓的人,该如何自处? 整个越国王廷,该如何自处? 今后,要如何服众? 然而,尹扶思还没有结束她的道歉。 直起上身,她的目光从城下的百姓远眺到远处,眼前似乎看到了无数年来征战的场景,再次开口道:“还有——这么多年,为越国捐躯的将士们、将士们的家人们,尹扶思在此,仍代我尹氏王族、代越国,向他们、以及他们的家人,献上我们的敬意!” 恭恭敬敬地再次磕了九个响头,尹扶思才忍着眩晕,慢慢抬起头来,额头已经红肿起来。 被连续震撼到的人们仍处于不可置信的呆愣之中。 长久生活在国主尹沐江的霸道统治之中,他们确实怨声载道,所期望的不过是尹沐江能止休干戈,安安稳稳地生活。从没人敢想象,想这么一天,越国的公主会以身代国,向所有百姓谢罪! 他们,统统都是高高在上的王族啊,只有百姓跪拜他们,哪里有他们向自己这种蝼蚁小民谢罪之事! 这一跪已足够惊世骇俗,遑论还有十八个响头! 所有的怨恨,似乎被尹扶思这一跪,抵消了大半。 半晌之后,一部分无法释怀恨意的人开始窃窃私语: “这算什么?收买人心?” “磕几个头就能换回这么多年战死沙场的我们的亲人的命么?” “既然是谢罪,为何不是国主出面?” “尹沐江见大事不妙,派个小女娃出来磕头赔罪,就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吗!” 但更多已经被尹扶思打动的人,却更在意她所说的国主口谕。 “一个女娃子,是要做国主么……” “这不可能吧……” “这不是国主的口谕么。” “一个小女娃怎么能决定一国之事?”不少人发出这样的疑问。 “字都认不全吧。” “就是!懂个球!” “简直胡闹!” “这回是真的完个球的了!” “国不成国啊!” 人们终于反应过来,城头上那个小小的女娃子将是越国的新国主,很多人渐渐忘了他们憎恨着国主尹沐江穷兵黩武的疯狂行为,反倒痛心疾首地担心起越国的未来来。 百姓,就是这么老实! “一个小女娃,嫁人了就是外姓,有什么资格代表王族、代表越国?”城下人群中发出质疑。 “满口胡言!”最响亮的声音来自姚虎,同样在质疑尹扶思。 “章丞相刚传出命令,宫中一个婢女偷了国主和公主的腰牌,逃出宫来。没想到你一个小小的婢女,竟如此大胆嚣张,当着全城百姓和将士的面,撒此弥天大谎!” 姚虎必须要这样做! 一来,章静言的命令便是如此,此女娃乃是婢女,直接杀之。二来,他派人出城杀人灭口失败,已然得罪了这女娃,若此时承认她的身份,掌握权力的尹扶思找他秋后算账,他可吃不了兜着走。 “章丞相此刻应该已得知我在这里而正在赶来,姚将军无需担心,届时真假自明。”尹扶思不慌不忙地辩驳道。 “无需丞相到来,本将奉命擒拿于你,便容不得你在此蛊惑人心!”姚虎摆出一副威严的嘴脸来。 说罢,便命令身边的金吾卫:“即刻将冒充公主的婢女擒下!” 金吾卫们从令如流,立即大步流星赶向城门。 尹扶思早有准备,对着姚虎意有所指地问道:“本公主连见章静言丞相都不怕,姚将军又何必这么急着执行命令?” 这句话果然引起了百姓的怀疑。 金吾卫们也不得不停下脚步。 “这女娃到底要做什么?金吾卫的副将都不认识公主么?” “公主也好,婢女也好,在王宫中,谁知道长什么样。” “她说她代行国主之责,岂不是……” 庞大的人群又开始议论纷纷。 黄鹰站在人群中,遥遥看着身子单薄又娇小的尹扶思,脸色沉郁。在他身边,已经有见过尹扶思的人告诉他尹扶思这几年在房间的所作所为,他这些年虽然不经常出现在人前,却也从不少百姓的口中,知道这样一个奇怪的小姑娘。 他曾是尹沐江直属的精锐军队中的一名百夫长,在六国大战时,跟随尹沐江一直攻打到姜国的铜县,与耿浣衣一场血战后,不幸重伤,昏死在战场上。 那一场战役极其激烈血腥,战场上的尸体没有几具是完整的,等他醒来时,尹沐江的大军已不见,姜国士兵还没有清理好战场,他拖着重伤的身体,趁着夜色爬离了铺满模糊血肉的战场,养好伤后,躲进了枢国的桑林城,自此隐姓埋名。 在桑林城里,他见识到了枢国与姜国互市的繁盛景象,更看到额罗国小商贩不辞辛劳倒买倒卖的身影,便也跟着贩卖起小货物来。 他本来聪明,一来二去,便赚了不少身家,又结交了一些可心的朋友,日子过得惬意起来。但每每想到铜县血战,想到尹沐江出征后那些死去的士兵和他们的遗属,便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总觉得自己虽侥幸未死,却对不起已经战死的兄弟。 为此,他带着所有家当返回了乾邑,想要接济他曾经的行伍中的兄弟的家人。几年的小生意经验让他选择了能钱生钱的法子,于是不仅开了平价的盐铺,还暗暗开了博彩坊。 一年又一年看着尹沐江继续征伐,看着越国百姓的日子越来越苦不堪言,黄鹰郁闷难舒,最终,章静言这一次的征丁缴军费的命令击穿了他忍耐的底线,愤而组织反抗。 他原本计划是带着想离开乾邑的百姓离开,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响应者竟然越聚越多,最后,变成了乾邑百姓的暴乱。 他本是军人,知道在姜国和罗国的腹背夹击之下,出城演变成暴乱,对越国的处境犹如雪上加霜,乃是致命一击,却是骑虎难下。 然而,就在到了北城门后,突然看到熟悉的身影站上了城头,不仅自称是公主,更是声称要代行国主之责。 他马上想到这两个逼得他们不得不反的不合理的命令,也许正是出自眼前这个自称公主的女娃子之手,出声问道。“如此说,征丁、缴军费,都是公主大人的命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六十二章 国主口谕(下) 姚虎正要反驳,听到百姓们忿忿发问,似乎将消的怨气有重燃的趋势,便马上闭了嘴。 若是能将百姓的愤恨转移到尹扶思身上,待到章丞相到来,只说此女假传国主口谕,只需瞬间,尹扶思便会被百姓的愤怒撕成碎片。 那时,再看丞相如何处置这些暴乱的暴民! 天色越来越暗,尹扶思已看不清最后发问的黄鹰的模样,又没有听过黄鹰的声音,自然没想过这人便是暴乱的首领,只是咬牙勉强地立起膝盖,将自己有些软绵的身体慢慢撑起来。 站住! 站得笔直! 她下跪,并不是讨好百姓,而是她诚心实意地认为,百姓们为了承担高昂的战争代价,过得太过辛苦。早在她每次出宫之时,便一次比一次更想在他们面前袒露身份,向他们道歉。 她从没奢望过,只一跪,便能让所有百姓的恨意消失无踪,这是她内心对百姓的歉意的表现,仅此而已。 所以,道过歉,便该站起来,仍旧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 没有理会姚虎,只是看了看黄鹰的方向,又望了望更远处的人群,似乎在寻找混在人群中的马青平和吴周的身影。 马青平作为乾邑太守,很清楚这道征丁收税的命令出自谁人之手。仿佛要看着尹扶思出丑一般,他缩了缩身子,有意避开尹扶思搜索的目光。 “不错!眼下这种事态,这种狗屁不通的球命令,除了不懂事的孩子,没人能想得出来!”有人附和道。 尹沐江在越吕大战后继续征伐时,也曾强硬征丁入伍,如今不过十多年而已,人口繁衍还没有那么快能补上缺口,满足再征丁的条件。 虽然磕头谢罪并没有令百姓完全解恨,但尹扶思看得出,百姓们口中憎恨着越国,实则憎恨的不过是无视百姓疾苦的逼死人的命令,而不是越国本身。 这种深深印在心底的对家国的眷恋与担忧,让尹扶思的鼻子一阵发酸。 定了定神,尹扶思挺直脊背,咬了咬牙,朗声说道:“征丁命令是我下的!” 六个字,令所有人再一次呆愣当场。 如此命令,祸国殃民,她却理直气壮地承认,在众人心中,只觉是亡国之兆来临,更是忧心忡忡。 黄鹰见她承认得如此磊落,初始也有些意外。但想到不少人说她在乾邑城东破落的石窑区域很是活跃,救人捐物很是用心,已完全不敢看轻她表面上的小小年龄,只觉得她定有后话。 “但是——”尹扶思果然话锋一转,说道:“事情有果便有因,出此下策实属无奈。” 深吸一口气,又道:“今年春蒐时,父王与我二哥遭到人熊的袭击,结果……街头巷尾已经传遍,我不再多说。” 短短一句话,证明了尹扶之身死,尹沐江身残的传言,民众哗然,不止百姓,还有士兵们。 国主乃是国家之柱石、主心骨,尹沐江之身残,如同大厦之将倾,如何能让百姓和士兵们安心。 “各位父老乡亲们!”尹扶思及时开口,将大家的注意力拉回来,说道:“趁我父兄罹难,我们越国陷入了迄今为止最大的困境——姜国发难,抢夺丛州和术州,朴国也想趁机捞好处,逼得胆小的墙头草罗国倒戈向他们。” “姜国这一次来势汹汹,不发泄十五年前的仇恨誓不罢休……” 尹扶思这番话无疑又勾起了百姓往昔的怨气,不等尹扶思说完,城下百姓已打断了她的话,义愤填膺地说道:“若不是当年越国到处攻伐,树敌无数,今日又怎会落得墙倒众人推的地步!国主为逞一己私欲,连累我们跟着面临家破人亡之灾,却仍旧阻着城门,不肯给我们一条生路!是要我们陪你们一起去死么?!” 尹扶思听着百姓的怨责,也是满腔悲愤。 双拳越握越紧,沉着脸严厉地问道:“越国为什么征伐不断,别国可能不理解,作为越国人,还有人不理解么?” 虽然她很能理解百姓的苦处,但在这种时刻,全城暴乱,实在有如釜底抽薪,尹扶思绝不允许这种事在此刻发生。 只停顿一瞬,便又继续质问道:“我们越国土地贫瘠,粮食产量低,若不靠以战养战,获得更多的土地和周边国家、部族的进贡,如何养得起百姓?你们吃的粮食、盐,近一半出自丛州、术州、望烽城和苇城。若没有这些州邑,越国这些年的人口怎会有所增长?”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虽说尹沐江穷兵黩武,但他的目的除了扩大地盘,其余的,也是为了能养活更多的越国百姓。 不给百姓反驳的机会,尹扶思据理力争:“我知道大家都不愿打仗,谁愿意看着自己的亲人上战场,生死难料!但是——身为男子汉,不能在家国危急之时挺身而出,又怎么当得起大丈夫这个顶天立地的身份!” 伸手指着城下众多的金吾卫和城头上的士兵,尹扶思又道:“这些被你们骂成兵匪的汉子们,在全心全意地保护乾邑的安稳,若是没有他们,姜国大军早已长驱直入,我们哪里还有机会在此内斗内耗!” 扬臂一指东南方,语气越发强硬:“远方!更多的你们的亲朋们,还在战场上奋力厮杀,抵御姜国与罗国。他们流血流汗,为的是保护你们不受到伤害!我们收缴税赋充做军费,为他们提供粮草辎重,难道不是大家应尽的责任么?” 一通慷慨陈词,竟压住了百姓的怨气。 如黄鹰所料所想,尹扶思年纪虽小,却已足够深思熟虑,更看得清形势。显然,她知道越国的症结在哪里,但遗憾的是孤掌难鸣。 中午她与第一批百姓出城之事,黄鹰已然知道,从今日金吾卫姚虎和乾邑太守马青平的表现来看,他们与尹扶思并不是同路人。 这女娃,倒是有一腔的雄心抱负! 然而,尹扶思并不知道黄鹰对她的看法,她只是深知,眼下百姓无言以对不过是一时的,根源在于国策不对,不能一味责怪百姓不懂共同进退,事实上,百姓的负担确实太重。 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尹扶思动容地说道:“我知道大家有怨气,我们太穷了——” 脑海中突然闪过无数她见过的画面—— 那些战死沙场的士兵们留下的孤儿寡母得不到赡养,凄苦无依; 那些伤残的士兵得不到抚恤,无力养活妻儿父母,意志消沉; 更有些便自暴自弃地做起了地痞流氓,欺压掳掠他人,落下兵匪的蔑称…… 越想越是感慨,忍不住湿了眼眶,声音哽咽:“我们穷得……连士兵们的家眷……都无法妥善照顾……更难给伤残士兵们的余生以保障……” 她的话触动了不少城下百姓的情绪,很多人掩着脸面,偷偷落泪。 “可是!”尹扶思铿锵地一顿,浑身用力绷紧,又激昂地说道:“即便再困难,我们也要让姜国看到我们越国人的骨气!” “诸位父老可能不了解亡国之民的处境,从罗国的商贩口中,我知道被灭国的南仓人并没有被吕国人接受,相反,除了为奴为婢的暂且保住一命,其他人已被吕国大将军吕青莽赶尽杀绝!” “你们出了城,可能逃过一时,但若越国全国沦陷,所有人都成了亡国奴,没有家国做后盾,与流落他国的乞丐何异?” “所以,我们还是要征兵,还是要缴军费,但征丁命令并没有完全说清楚——” 话音一落,众人只见尹扶思高举右手摇了摇,城中突然便传来隐约的铜锣声。 锣声所过之处,人们缓缓让出一条路来,一队驴车跟着锣声慢慢地向城头走来。 “这个——”尹扶思一指驴车,说道:“便是征丁令的后半部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六十三章 抚恤令 六位年过半百的老人,穿着打着补丁的裋褐,赶着六辆驴车,每辆驴车上各载着几个大大的木箱,一个八九岁的孩童敲着铜锣,在所有人诧异的注视之下,径直走到了城头下的空地上,停下。 随着尹扶思的话音,最后面的赶车老人走到木箱旁,将盖子掀开,顿时,一点点银光闪现。哪怕是天色暗淡如斯,也惹得离得近的百姓一阵惊呼。 箱口最上层乃是铺得整整齐齐的一层银锭,不知箱子下面还有多少。 姚虎端坐在马鞍上,也被银光震撼住,一时瞠目结舌。 尹扶思在城头,虽然看不到这些真金白银的模样,却了然于胸。 伸手指向六辆驴车,朗声说道:“各位父老乡亲,这里小部分是我平日里卖东西或者以物易物换来的,大部分都是王宫内的积蓄!” 担心百姓们看不清楚,随着尹扶思话音落下,其他五辆车的赶车人都将车上木箱的盖子打开来。 十四个木箱,两箱金银珠宝,六箱药材,六箱食盐。在珠宝箱里,还有几本厚厚的册子,因看不到内容,不知是清单还是什么。 一时间,珠翠满目、金银耀眼、药香扑鼻,众人目瞪口呆! 早在得知百姓异样的消息后,尹扶思连夜便从崇云宫的密道钻出王宫,到了乾邑东城的破石窑区。这里,有她设在外面的“大本营”。 她平时招募的可靠的帮手,都住在这一区域。 带着这些人再次偷偷潜进王宫,尹扶思命他们从渊华宫里运走这些财物。只是地道矮又窄,行事又要隐蔽,所以直到此时,方才将财物全部运到北城门来。 “这些!”尹扶思一一指着木箱,再次出声道:“——不止这些!我要将王宫里但凡能拿的出来的东西都拿出来,捐给为保卫我们越国国土而在沙场厮杀的热血儿郎的——家人!” 在人们无比震惊的喁喁私语当中,尹扶思又道:“这些对于为国捐躯的将士们来说,微不足道!但是,扶思已为大家谋了一条安安稳稳、保证温饱,甚至更富余生活的道路,只待扶思从战场上活着回来,待越国赶走了姜国和罗国,我们能踏踏实实地喘口气,扶思便要着手安排这些事情。” 顿了顿,尹扶思郑重其事地请求道:“请各位父老乡亲们一定要相信扶思!”随即曲拢右手拇指与尾指,剩余三指并拢伸直指向天空,发誓道:“扶思倘若食言,此生时时刻刻遭人离弃,受千刀万剐而死!” 一个十几岁的女娃,身份尊重的公主,在众目之下,指天立誓,将自己尚未展开的人生直接置于毒誓之下,带给百姓的震撼不亚于城墙上那一跪。 这是尹扶思的决心,也是她的心债!她为了从根本上改变越国的目的,设计暗算父亲尹沐江和兄长尹扶之,从未后悔过如今的结果,但也从未卸下过对父兄的愧疚。 与其说是誓言,不如说是她在暗自惩罚自己。只觉得这样说出来后,心中才有些松快,不用背负那么多的愧疚。 半晌,鸦雀无声的人群中,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人不敢置信地问道:“这些?都要给我们?” “对!那些册子是花名册,按州邑统计被征丁的人家,越州有一册。每户人家可能分得的东西不多,但这是目前扶思能拿得出的所有。若是大家不嫌弃,整个王宫你们都可以拆掉,烧火也好,卖柴也好,扶思绝不说半句话。” 老人壮着胆子走向珠宝箱,赶车的老人将越州册子递到他干枯如树皮的手上,又吹燃了火折子,为他照亮。 老人颤颤地翻了几页,混浊的眼中已经有泪光闪烁,转身央求赶车人道:“我不识字,麻烦老哥给我找个名字,赵仓满,是我的名字。我两个儿子的名字,赵丰,赵盛……他们……” 老人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爷爷,我识字,我帮你找!”敲锣的孩子跑过来,小脑袋直接凑到册子上,一列一列仔细地查找起来。 “这里!找到了!赵仓满,长子赵丰,雄图五年六月初五,战死于……铁犁城……次子……赵盛……战……死……”孩子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还是闷闷地停了。 雄图乃是尹沐江的国主年号,这是十五年前的记录。 老人拿着册子,仿佛被这册子的文字慰藉了一般,泪眼朦胧,颤抖着嘴唇却不说话。 原来,两个儿子不是默默无闻地埋骨他乡,有人记得他们,这个人,还是越国王族的公主。 “给我们也看看!”几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捂着身上的伤口,凑到近前来。 很快,他们便找到了自己和战死的儿子的名字。 一个六十岁的老人也找到了自己和兄弟的名字,他的一个儿子和一个侄子,分别是在六国大战和越吕大战时战死的,也都有统计。 “这些,是我能查到的所有,应该还有遗漏,可继续补充!这是扶思欠大家的债,只要扶思活着,就会还!”尹扶思见众人的杀气逐渐消弥,知道自己布置的这一招有效,连忙继续表明心意。 非是尹扶思故作姿态,收买人心,早在她策划春蒐计划时,便想到用这种法子动员所有百姓,为越国今后的改革做助力。只是没想到,她所设想的一切未曾开始,战争,已经降临。 好在她费尽心力请隰泧查到统计的名册到底还是派上了用场。 人群的嘈杂声音逐渐消失,尹扶思的言行带给他们的冲击太大,震惊得一时难以反应。 在听到尹扶思说可以拆王宫时,姚虎便想呵斥一句“胡闹”,但他若出声,将与所有百姓为敌,更会将百姓推到尹扶思那一方去。 转头望向城中的方向,这个时候,丞相应该赶过来了才是,怎么不见他出现。 姚虎却不知,章静言已然在人群中。但与他的处境一样,章静言万没料到尹扶思竟能统计出这样的士兵名册,更没有想到,她能从宫中带出这许多物资。 尹扶思虽然年纪小,但她的言行举止,绝不是一个婢女所能表现出的,此时若仍坚持她是婢女假扮,百姓必不会相信。 而且,征丁与缴军费,出自他手,并没有后续的抚恤令。尹扶思本可以将这些过错推到自己身上,转移百姓对国家的失望和愤怒,但这位公主却没有这样做,反而一口揽下所有罪责,再费力地安抚百姓。 另外,听马青平回报,中午在城门下,尹扶思曾坚持不放百姓出城,并暗示她已知道他们在城外有伏兵之事,更是将伏兵说成是“姜国所派”。一言一行,都在努力降低金吾卫给百姓带来的恶劣影响。 哪怕是现在这种百姓与金吾卫敌对的情势,尹扶思也没有责怪任何一方,甚至绝口不提过错,只说大局势如何如何。 章静言的一项没有顾及到底层百姓接受底限的命令,几乎引发了全城覆灭的危机,现在看来,是被尹扶思消解了。 这位公主……她为什么,只是个,公主…… “公主!”百姓为首的黄鹰显然也被尹扶思的举措打动了,但他和部分人仍有巨大的担心,因此仍强横地问道:“公主可是用这些好听话搪塞我们,待我们放下兵刃,那些如狼似虎的金吾卫就会将我们斩杀?” 尹扶思在女墙上缓缓摇头,朗声说道:“今日之事无人有过!事后亦不会以任何借口和手段惩罚任何人!一切……不过是被逼无奈的自保……和服从命令保家卫国的自觉!” 正如章静言所想,尹扶思不打算责怪任何人,情势所迫,所有人都是无辜者。 一席话,令所有人心头一热。 “既然当兵的有了抚恤,我们为什么还要缴那么高的军费?”有人问道。 “抚恤只是对牺牲和伤残士兵的补偿,若没有百姓的税赋,我们的将士们哪里来的吃穿用度?是百姓养活了沙场上的将士,将士们才能浴血厮杀保卫家园,保证百姓们的正常生活——百姓与士兵,向来是唇齿相依,唇亡则齿寒!” 这些道理,从书本上读来尚不能完全理解,但此时此刻,看着城下一片血污的人群,尹扶思却体会得异常深刻。 这道理黄鹰岂有不知。但按越国王族的秉性,大有“不战死不罢休”之意,裹挟着本就生活困苦的百姓继续这样疲劳的战斗与消耗,百姓仍旧没有活路。他决定带部分百姓逃离,也不过就是逃离这严苛的生存之道。 方才听尹扶思的意思,似乎有止息干戈、另寻其他生路的意思,心中曾起过一丝期待,然而,现在听来,事情又转回到初始,尹扶思竟是也要发动百姓继续支援战争,结果仍没有改变。 “公主说话当真动听,然而其意便是越国一日不罢兵,我等便要一日缴纳繁重的赋税,无非是给当兵的人家一点所谓的甜头。然而,人多粥少,还是入不敷出,结果依旧是从前的老样子,有何改善可言?”黄鹰出言尖锐地讽刺道。 “这正是扶思即将要说的问题——”小小的尹扶思用力挺起胸脯和脊梁,直接答道,“越国从此刻起,只反抗入侵的敌人,再不对外兴兵!”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章静言、姚虎、马青平和吴周心头都是一震。就他四位而言,没人想要开战,尤其是章静言,之前便不同意尹沐江和尹扶之的以战养战策略。 但当他真正面对姜国和朴国的进攻时,才明白武力对一个国家有多么重要,更明白尹沐江这么多年的坚持所为何来。所以才接受屠一骨的建议,征丁,收缴军费。 就在他努力靠近尹沐江的决断之时,却又听到尹扶思这番断言,这实在是太投合他原本的心意,不由得竟也憧憬起没有兵戈的和平日子。 对所有百姓而言,不再征伐,不用担心家中的男丁上战场经历生死,这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结果。 没想到尹扶思是存着这样的打算,虽然目前看不到任何痕迹,但黄鹰却突然觉得这小公主的话可以相信——这个小姑娘本身便带着一种给人足够信任的气质。一如她平常在残破的石窑区穿梭,聘医赠药帮助战死士兵的遗属般可靠。 黄鹰想相信尹扶思一次。 “你说的可算数?” 抑制住内心的激动,他仰望着女墙上小小的女娃,问道。 尹扶思没有立即答话,低头,俯瞰城下,只觉得一阵目眩——好高! 如今的越国便如同此时的自己,颤巍巍、孤零零地立在高绝的一方女墙之上,周围都是各怀目的的人,除了中立的和敌人,没有朋友。 站立在狭窄的女墙之上久了,双腿抖得厉害,心绪更抖得厉害。 她相信章静言一定混在人群中,正冷眼旁观这一切。 她说话是否算数,取决于今日百姓对她的信任度和章静言对她的态度。她能做的,只是尽量让百姓信任自己、依赖自己,让章静言面临骑虎难下之势,迫使他承认自己的能力和地位。 眼下,她要逼得章静言骑虎难下,自己更是不能退缩。 握了握拳,对着所有人,尹扶思铿锵答道:“算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六十四章 承诺 先斩后奏! 章静言满面寒霜,紧抿着嘴唇,也暗自握了握拳。 这个丫头! 当着所有百姓和士兵的面,假传国主口谕,直接宣布自己为国主继位人,同时用抚恤令收买人心。 若今后他再软禁她,或者变更继位人,便会让百姓和士兵觉得王廷政令出尔反尔,犹如儿戏,动摇民心! 尹扶思也是顾忌这一点,才将他的征丁缴军费的政令一口承担下来,再另外以抚恤令安抚百姓和士兵。 虽然气得牙痒痒,但章静言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宫中呆得太久,完全不如尹扶思了解民众的心态和疾苦,还在用以往的方式对待民众,致使怨声载道。 而尹扶思恰恰胜在灵活、大胆,敢于突破常势,所以才能在暴乱之时力挽狂澜。 如此一路看来,对尹扶思更是百感交集,矛盾异常。 百姓们还在为尹扶思所说的今后不再主动兴兵而质疑着、感叹着、议论着,声音杂乱无比。 黄鹰虽然愿意相信尹扶思的决定,但眼下却不是他一人之事,成千上万的百姓的性命还吊在这城头之下,若不能圆满解决眼前的局面,同时也满足想离开的百姓的心愿,只怕这暴乱仍不能从根本上消弭。 “若我们仍想离开,公主可会放我们出城?”黄鹰扫了一眼前方驴车上的物事,却不为所动,问道。 “且慢。我还有一些话,想对大家说,还请大家再耐心听一听……”尹扶思没有直接回答,说道。 缓了口气——一直在女墙上扯着嗓子说话,尹扶思直觉得自己的气息已不够用,呼吸更是有些困难。 片刻,恢复一些元气的尹扶思诚实地说道:“不瞒各位父老,这些年越国疲于用兵,已经后继无力,因此面对早有准备的姜国,一直处于下风……” 姚虎听着尹扶思道出肺腑之言,皱眉摇头。国力无以为继会让百姓心生惧意,只会更想逃离越国,这岂非主动吓跑了百姓。到底还是小娃子,不懂国家与百姓的厉害关系,言辞随性。 “这不是将士们的错,也不是父老乡亲们的错,错在我们越国人性格豪爽、直接,不懂绕路而行。” 抬头远眺远处的山林,尹扶思解释道:“虽然我们土地贫瘠,但山林却广袤!我们能生产五大国最好的纸张,有五大国最好的木匠!只要我们稍微放低身段,与其他四国谈判,进行货物互市或买卖,就会有其他不菲的收入,就可以从吕国买粮,养活自己。” 转回目光看向众人,语气很有些兴奋,“不瞒大家,我们已经解决了食盐的问题,很快,我们便能吃上低价盐,再不用为买盐着急。” 城下的人听到有盐,立即窃窃私语起来。 扬起紧握的拳头,尹扶思语带期冀:“只要扛过这一关,打退姜国,我们便可以安安稳稳地生活——以另一种平和的方式!” “话说得好听!”黄鹰见尹扶思避重就轻,且对自己的问题完全回避,原本对她的好感立即消退了一半,怒哼一声,“我们的敌人又岂是姜国一个!” 尹扶思循着声音,仔细辨认着这个耿直的汉子。从刚才起,这人便像是百姓的领头者,只要他出声,别人便安安静静地听着,用力看了看,依稀觉得自己便是黄鹰。 虽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从见到他到现在,他的脖子似乎一直梗着,固执得如一棵顽强抵抗风沙的大树。 略微扯了扯嘴角,尹扶思由衷地轻笑了一下,却又迅速隐下笑容,说道:“扶思不懂兵法,没上过战场,但翻看过不少越国以前的战事记录。” 随即煞有介事地分析道:“姜国与我们结怨,无可回避,但罗国却可能有转寰的余地。罗国小国,从来是被谁逼得急了便依附谁,但只限于依附!” 尹扶思着重将“依附”两字强调一下,又道:“查遍史书,也没见罗国举全国之力攻打过谁,更不要说是为了讨好别国而卖尽全力。” 略作思考状,也给城下的百姓以思考的时间,片刻,才道:“扶思猜想,罗国会根据我们对姜国的战势而改变策略,只要我们抵抗住姜国,罗国便会收敛。” “至于朴国——”尹扶思顿了顿,道:“扶思对朴国知之不多,史书上记载,朴国仅有一次从罗国借道攻打我们越国,却因罗国背后偷袭,断他粮草,而导致朴国惨败,从那时后,再未与我们正面交过手。” “有前车之鉴,朴国对罗国必然小心提防,怕是只会利用,不会再长途跋涉穿过罗国来攻打我们。” “由此,扶思大胆推测,越国的危机全系于与姜国的战斗,打退姜国,一切将迎刃而解!” 姚虎虽为金吾卫副将,却是参与过越吕大战的,对战争和敌人小有心得。虽然尹扶思低估了罗国夹在越国与朴国间的作用,但大体分析得不差。 罗国在战略上的地位,相当于吕国的洛津城,起到极其重要的中转作用。正因罗国之前有过暗算朴国的行为,此次为朴国出头攻打越国,更是证明罗国已经屈服在朴国之下,不敢再造次,否则,朴国只怕再容不下罗国的存在。而已经被罗国背叛的越国,也不会再对罗国及时援手。 因此,决不能小看了罗国。 尹扶思对罗国这看似不起眼的低估,很有可能对整个战局带来无可挽回的影响。对于敌人,决不能低估,才是致胜之道。 而且,除了姜国、朴国…… “公主只说姜国与朴国,怎么不提吕国与枢国?” 果然,黄鹰问了出来。 与吕国议和之事尚属秘密,尹扶思担心消息泄露,会引起姜国疯狂的进攻。 毕竟吕国不参与对越国的战事,就成了五大国之中唯一独善其身的国家,与吕国相邻的姜国、枢国等都会对吕国有所防备,以免他趁机偷袭。姜国因此很可能会加快对越国的攻伐,以求速战速决。 “吕国新主刚刚继位,前大将军吕青莽的余孽尚未根除,不会贸然对外兴兵。枢国南方已叛乱,也不会再主动攻打我们。” 这其中的真正原因,尹扶思自不会和百姓明说,只是如此解释,已经合情合理。 “公主可否说说食盐是怎么回事。我们祖祖辈辈缺盐,怎么可能突然有了盐?” “此事待适当时机,我自会说明,如今我越国大敌在前,无谓多惹事端。” 若不是要安抚这些百姓,尹扶思绝不会透露半点食盐的问题,一旦姜国知道越国有盐,更会引发他们的抢夺之心。 城下百姓也不是全然不懂其中的道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们很是明白。越国之所以在年前攻打枢国铁壁城,也正因眼红枢国的各种物产资源。 而且,尹扶思提出了“互市”之说,又说能以平价购买食盐,不少人也已暗暗猜测,是否是和枢国有了什么盟约,所以不仅有了盐,也不会受到枢国的攻击。 尹扶思的无奈之举无意间安抚了百姓的紧张情绪,这一点却是尹扶思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一场波涛汹涌的暴乱,到此,几乎转为风平浪静。 尹扶思刚暗暗舒了一口气,便听到黄鹰又开口问道:“公主方才曾说过,你说话算数。但你即将亲赴战场,倘若有个差池,公主许诺的这一切,又是否能兑现?” 这人,冷静得可怕!尹扶思已答应不追究暴乱责任,又许了抚恤,更是解决了食盐和今后的生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打斗了半日仍未出城的一部分人已有了倦怠之意,更是消了怨气,甚至想赶紧回家去,但黄鹰却仍是在找尹扶思的漏洞,尽力做到万无一失。 蹙紧了眉头,尹扶思望了望城下的百姓,只觉得黑压压一片,极有压迫感,没有立即回答。 她不懂兵法,身手也没多厉害,但为了让更多的士兵知道她的存在、知道她为越国所做的努力,今早离开王宫时,她便已横下心来,要上战场。然而,刀枪无眼,谁能料得准未来之事。 咬了咬嘴唇,最终,尹扶思答道:“父老乡亲们相信扶思,即便扶思死在战场上,扶思今日所承诺的一切,也不会改变!” 她要和老天爷赌一把,赌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越国百姓,为了越国今后更长久稳定平和的发展,她会遇难呈祥,化险为夷。 黄鹰恭敬地长揖一礼,转而又问道:“那么,对于想出城的百姓,公主可会准予放行?” 尹扶思抬头,这才发现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根本看不清城下人的模样,小雨也不知道在何时停了。 向着记忆中的姚虎的位置喊了一声:“姚将军,天晚了,请开城门,金吾卫所有人在城外列队,我父王另有一道口谕给金吾卫。” 打着尹沐江的名号,所有百姓和士兵都听着,姚虎不得不从,只得开了城门,让城外的百姓进来,而他集合分布全城的金吾卫,到了城外。 直到所有士兵从人群中抽离,出了城门,尹扶思才对着所有百姓说道:“天晚了,大家回去吧。明天一早,我派人去符合抚恤条件的人家发放抚恤。” 顿了顿,又说道:“若是还有乡亲们想离开,扶思绝不再阻拦!此时便可离去。” 转而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但有一点,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扶思希望留下来的乡亲们能踏踏实实地留在乾邑,支援沙场上的战士们,今后决不能再出现今日之事,否则,扶思将按刑罚处置,不予赦免。” 转而又抬头望了望天幕,幽幽说道:“天黑,看不清人影与道路,大家各自小心。” 恩威并施,便是如此。 忽然才发觉自己身后亮着几根火把,尹扶思立即呵斥道:“灭掉火把!下雨天擎着火把有何意义!自己的家,在南在北,会不知道方向么!” 士兵们一头雾水,懵然中就地捻灭了火把,呆呆地站着。 尹扶思的声音很大,大到城下的百姓都听得清楚。 黄鹰很是睿智,马上便从尹扶思的话中听出了特别的意思。 这位小公主调开了金吾卫,是要百姓在黑暗中返回家中或离开乾邑,彼此谁也看不清谁,自然就能各凭心愿作出抉择,而不会受制于人情亲情等的牵绊,作出遗憾的决定。 这个小姑娘,今后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对尹扶思的好感重新提上来,黄鹰竟也光明正大地表态道:“乡亲们,黄鹰今日忝为领头人,从此刻起,便要做回自己的普通百姓了。我愿意相信公主的承诺,留下一看。” 说罢,对众人施了一礼,一个人坦坦荡荡地朝着城中走去。 浓浓夜色之中,百姓们小声地交头接耳,半晌后,几乎都转头回了各自空荡荡的家,出城的人不多。 刚出城门又恰巧钟掌柜等人进城门,钟掌柜对着几十人说道:“乡亲们,别出去,我们遇到了伏击,要不是公主救了我们,只怕就死在路上了。” 城里城外的人都带着伤,面对城外人的好心提醒,又打消了一大半人想要离开的主意,最终,所有人都返回了城内。 尹扶思在黑暗中用力地凝神细看城下,直见到所有百姓都回了家,单薄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瘫坐在女墙上,摇摇欲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六十五章 改观 眼看着站在尹扶思身后的死士没有动手要拉尹扶思的动作,在卢勤身后的一个长相稚嫩的士兵连忙一个箭步冲上去,扯住尹扶思的手臂,将她扯了回来。同时以自己为垫,接住了尹扶思,避免她摔在城头坚硬的石面上。 尹扶思只觉救回自己的那人的温暖小手故意用力捏了捏自己的手心,一股暖流便流遍全身,瞬间便落了泪,很想就此蜷缩在这温暖的怀里,歇息一番。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混入城头士兵里的隰泧。 天光亮时,他不敢接近众人,更不敢做出任何举动帮助尹扶思,生怕被别人看出异常,反而连累尹扶思和父亲隰泽有结党之嫌。此时,没有火把,没有光亮,隰泧对尹扶思的担心表露无遗,终于觑准机会救下尹扶思,并悄悄表达自己的支持。 终于将暴乱解决,大事一了,整个人似乎都脱力了的尹扶思,只呆呆地窝在隰泧怀里片刻,便迅速起身。她没有忘记,城外还有近万的金吾卫,在等她。 暗暗抹了抹湿润的眼角,强打精神,轻声命令道:“点火把。” 光亮自城头亮起,城下站着的,是章静言及其十几人的侍卫,马青平和吴周的士兵,而城外,则是姚虎统率的金吾卫。 没人怀疑尹扶思所说的话,都在等着她继续宣布国主尹沐江的口谕,只有章静言知道,那些都是尹扶思杜撰的,只为调走所有士兵,让百姓安心回家。 在章静言的应对策略中,没有妥协与“收买”一说。虽然他一直不支持尹沐江对外征伐,认为劳民伤财,但作为臣子,他理解尹沐江的难处,也尊重尹沐江的决定,所以,才能尽心竭力地满足尹沐江要求的各种条件。 也因此,他太熟悉尹沐江的处事方法,事到临头,作为文臣的他,自然而然地做出了与尹沐江相同的决定——战事不利,缺少兵卒,则征丁入伍,同时收取不出丁户的军费,既做平衡,又能补充粮草。若遇反抗,坚决镇压! 面对城中百姓的异常,焦头烂额、疲于应付战事和想方设法要拿下尹扶思的章静言确实是疏忽了,没料到被姜国煽风点火,竟引起全城的暴乱。而镇压更是血流成河,却无人退缩。 偏偏此际,尹扶思出现,竟以这种平和的方式,安抚住了疯狂的暴民。 这是章静言第一次亲身体会尹扶思显露出来的老道的处事手段,比之得知国主在股上刺字暗令他杀掉尹扶思,震撼已不足以表达此时此刻的心情。 相比于国主尹沐江的强势,尹扶思多添了许多温柔,但关键之处又寸步不让,维护越国王廷之威严。 隐隐地,章静言已有些折服于尹扶思。 也因此,内心的争斗更加矛盾。杀兄弑父,谋夺王位,放任这样的女娃子继续插手王廷政事,只怕王廷会掀起一片党同伐异的腥风血雨。 就如同眼前的结果——软禁她无济于事,她仍有办法跳到百姓面前,强烈地证明自己的存在。 如今,百姓已经归家,章静言很是好奇,尹扶思还有什么后续手段,能应对越国这风雨如磐的岌岌危态。 余光看着隰泧再次躲进阴影中,尹扶思略有些失落的转动目光,看向城下的章静言,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若不是这老头儿不顾民众疾苦,非要征丁缴军费,乾邑何至于如此!她也无需浪费这各种偷、攒的积蓄来平民愤,更可将这些用在更紧急的地方。 知道章静言看不清自己的表情,尹扶思狠狠地瞪了一眼这个顽固不化的老头儿,整了整身上湿漉漉的衣衫,缓步走下城头。 章静言等人也已经迎了上来。 “章丞相来得正巧,与我一同去城外,向姚将军证明我的身份。”尹扶思一改严肃的态度,突然恢复了宫中一贯的调皮之状,上前扯住章静言的衣袖,亲切地边拉他向城门走去,边说道。 章静言没有排斥,任凭尹扶思拉着,出了城门。 马青平和吴周见状,也只得默默地跟在后面。 章静言没有说话,使得尹扶思内心极为忐忑,担心他铤而走险,卸磨杀驴,再次软禁自己,自己这大半天所费的功夫、所得到的成果,便化为泡影。 虽然以前的章丞相绝不会这么做,但今时今日,这位丞相俨然越来越接近父王的脾性和行事手段。 内心如擂鼓,表面却波澜不惊,直到站到近万人的金吾卫队伍前面一会儿的功夫,章静言仍没有说话,尹扶思才微微松了一口气,松开了章静言的衣袖。 既然没有马上揭穿自己假传口谕,又没有马上否认自己的身份,章静言暂时不会为难自己。面对带着伤的金吾卫,尹扶思一阵百感交集。 国难当头,这些本是用力守护乾邑与百姓的士兵们,却对着守护的人兵戎相向,不由得对更恨章静言的武断。 然而转瞬,尹扶思却又想到,若是父王毫发无伤,也面临眼下的窘境,所作所为与章静言一定相同。现在的糟糕处境,与其说是章静言的武断,不如说是章静言在代尹沐江受过。 悄悄转动眼珠,瞥了一眼身侧的章静言,老丞相目前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责怪他于事无补。 如此一想,恨意便消了一半。 心中暗叹口气,尹扶思转头看向姚虎,冷冷说道:“章丞相在此,姚将军可与丞相确认我的身份。” 姚虎早已从洞开的城门中看到了章静言的身影,见他与尹扶思联袂而来,并没有对尹扶思多说什么,自己哪里还敢多嘴,简单行了一个武将军礼,悻悻地讨饶道:“臣不识得公主,请公主恕罪。” 尹扶思正值用人之际,早已打定主意,但凡不会给越国带来伤害的,不拘何人,都愿意敞开胸怀接纳他们,又怎会与姚虎计较。 装腔作势地说道:“姚将军恪遵功令,当做嘉奖,只是抚恤军属尚不够开支,便只能在此口头褒奖了。” 姚虎自然也知道尹扶思只是动动嘴皮子,如同他一般无二。自己在中午时已与她有些不愉快,傍晚时更是命一队骑兵要取他们的性命,尹扶思又如何能不介怀。 然而细心观察片刻,却没有发现尹扶思有任何情绪的变化,似乎对自己并没有不满,心中倒也佩服这女娃处变不惊的沉着稳重。 因此说道:“臣职责所在,谢公主大度。” 话锋一转,又殷切地问道:“不知国主的另一道口谕是……” 对于这种转换阵营的站队姿态,尹扶思长于王宫,自然十分清楚。狡黠一笑,小声答道:“没有口谕了,只是怕姚将军的金吾卫在城内气势太足,惊吓了百姓,所以才委屈姚将军将人带出城外来,一来可以震慑百姓,不使百姓过多离城,二是让百姓踏踏实实地悄悄回家,不担心秋后算账。” 姚虎眉毛一跳,没想到尹扶思小小年纪,不仅处理大事从容稳重,便是考虑事情也如此细致,竟不由得生了一丝尊重,倒是有些忽略之前自己与她作对的表现。 然而,仍是为难地说道:“国主岂能戏言。” “章丞相若不介意扶思假传口谕,扶思倒是真有几句话想说,丞相肯否?”尹扶思笑着转头,问向章静言。 章静言暗道尹扶思狡猾,她又不是第一次假传口谕,此时却向他来征求意见,若自己点头,岂非默认她之前所传的国主口谕为真,坐实她将代行国主之责。若自己不同意,万千双眼看着自己与尹扶思相携而来,便连自己也成了尹扶思的同伙,将国主口谕当做儿戏。 直到此时,章静言才知道自己小觑了尹扶思,这女娃拉着他衣袖竟是另有目的! 不露声色地看着尹扶思和姚虎,章静言幽幽地说道:“且听听公主想说些什么。” 轻笑一声,尹扶思对章静言与姚虎说道:“我打算借父王之口,调两千金吾卫与我一同支援枣州,不知丞相与将军同意否?” “断不可行!”大惊之下,姚虎已忘记了身份差别,果断拒绝道。 见尹扶思和章静言的目光首先瞥向列队在前的金吾卫,姚虎也不禁暗责自己沉不住气,老脸一红,才又压低声音、却寸步不让地说道:“今日暴乱刚刚偃息,难以预料这几日是否能彻底平息下来,金吾卫负责护卫乾邑,决不能抽调!” 尹扶思没有说话,目光却转向章静言,等他表态。 章静言却向尹扶思问道:“公主调兵何意?” 尹扶思摇摇头,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也不知道。但过几日我将赶赴枣州,总觉得该带些士兵押运物资。” 姚虎又想呵斥一声“胡闹”,但见章静言严肃地沉默着,自己也按捺住不满,闭了嘴。这位小公主若是将继位国主,她说的话便是王命,焉有不从之理。自己先前已得罪过她,此时还是安静为妙。 尹扶思转回头,正视金吾卫队伍,似在提醒章静言,眼前还有近万人的士兵在等她传达国主“口谕”,他们三人站在一边交头接耳,不成体统。 章静言在自行主事时行事作风极其强硬,此时仍没有视尹扶思为主,因此说道:“公主千金之躯,怎可远赴战场。此事不可,再斟酌……” 尹扶思没有再转头,却迅速打断了章静言的话,对着所有将士说道:“国主口谕,着从金吾卫中抽调二千军与我一同押送物资去枣州!” 再一次,当着章静言与姚虎的面,不给两人任何反驳的余地,尹扶思以尹沐江的名义,断然下了命令。 错愕之下,章静言的胡子被气得抖个不停,姚虎更是虎眼圆瞪,恨不能挥拳将这个自作主张的尹扶思揍飞。 然而,尹扶思仍在铿锵地鼓动道:“将士们,打败了姜国,越国将进入休养生息阶段,要建功立业,只在此战!每一位在沙场上获得战功的将士们,越国都不会忘记你们的功劳,更会优先抚恤你们的家人。” 高高扬起拳头,尹扶思恨自己没有梅兮颜那样秀颀的身材,无法在军前显露出强大的气势,只得全力喊道:“男子汉大丈夫,谁不想活得顶天立地,名号响当当!这一场大战,关乎越国之根本、之存在,关乎百姓今后的荣辱与乐哀,此正是大丈夫最该为家为国挺身而出之时!” “舍我其谁!” 本就因镇压百姓暴动而有所憋屈与不忍的将士们,正等着这样的机会来发泄怨愤。尹扶思说的是“与她一同押送物资”,而不是“护卫她押送物资”,几字只差,效果却大不相同。 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公主都能舍生忘死,敢于将王宫中的用度充作军帑,亲自送往战场,他们这些年轻力壮地爷们们,怎肯甘于人后。 立时近万人便跟着高呼起来: 舍我其谁! 舍我其谁! 舍我其谁! 至此,尹扶思成功逃脱了章静言的软禁,又成功地平息了暴乱,更是成功地将自己置于万千越国百姓与将士们的面前。 章静言对她,已是无可奈何。对她的决定,更是难以置喙。 剩下的姚虎、马青平和吴周,即便是站在章静言阵营,也不会轻易针对她或难为她。 接下来,尹扶思将面对的是更为严峻的形势——从未出过乾邑的她,不仅要走出乾邑,更要走进血肉横飞、埋骨无数的残酷战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六十六章 扳回一局 第二天,云淡风轻。 昨日那半天的血战痕迹,被一夜大雨冲刷了个干净。除了被撞坏的一些摊子和门窗扇之类的,仿佛从未发生过混战一般。 只是在所有百姓心中,到底还是无法这么快便抹去昨日的痛苦经历,显得很有些踟蹰和茫然。 尹扶思一早便开始抚恤百姓、动员参军、尽可能地筹集物资。 虽然她也想缓一缓,让百姓有时间将昨日之事消化消化,但枣州的局势却不等人,容不得她再耽搁。没奈何,她只能当做没事人一样,亲自上门去安抚百姓。 令尹扶思意外的是,她信守承诺去抚恤士兵的家人,不少曾对王廷心怀芥蒂和憎恨的百姓也因她昨日的无私表现和尽力对百姓的保护,很是干脆地拒绝了抚恤,表示可以当做军帑,为战场的子弟士兵们做一些微薄的贡献。 更有一些百姓正在赶制衣服鞋子,希望尹扶思能带去,即便不能穿到自己亲人的脚上,也会穿到与自己亲人一样抛洒热血的越国儿郎的脚上,聊慰担心。 即便大家心中都尚未完全接受眼前的境况,但却很是默契地选择了支持枣州的大军。除了是要支持仍在战场的自己的子弟之外,故土难敌的百姓们也算得上是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留下来的借口——看看公主尹扶思是否能完成她的承诺,尽快结束对姜国和罗国的战争,让疲于征战的越国停下来修养生意。 单纯也好,麻木也罢,普通民众的思想总是这样简单。 尹扶思也不扭捏,做好名册记录,便将财物等拉回,以做急用。 王宫的财物,章静言曾无数次想动,却不敢动,这一回倒是借着尹扶思的光,一次性将能搬的、能用的、能卖的都弄了出来,去与商家兑换米粮。剩余的则统一装箱,由尹扶思带着,在路上继续收购粮草。 一切,都因尹扶思代表高高在上的国主的一跪和掏心挖肺一般的形势分析,而变得积极起来。 三天,转眼即过。 姚虎虽不愿意,却也派出了精锐的二千军,与尹扶思一起,护送筹集的粮草,前往枣州。 一路上看到不少逃难的百姓,只说姜国即将打过来了,但仔细问他们具体打到了哪里,却又语焉不详,只是怯怯地看着他们庞大的队伍,简单答几句话便撒腿狂奔而去,似乎很怕士兵们会抢他们的贴身细软。 六月二十七,尹扶思带着二千金吾卫,三百车夫,押送三百车粮草等,风餐露宿一路不停歇地前进,已经进入枣州的阳春城地界,再有三百里路程,便进入与姜国交战的沃原城邑。 炎炎夏日,知了和车轮声干巴巴不停歇地传进耳朵中,烦躁、单调。 本是庄稼长势最好的时节,然而,干涸的土地上,只有一小片一小片稀疏的庄稼,荒草却是几近人高,一眼望过去,满目苍凉。 纪谦跟在尹扶思身边,小声向她说明眼前土地的贫瘠、种植庄稼之后的收成等情况。 纪谦是尹扶思和玉骨在乾邑小酒馆里收的心腹之一,人虽有些莽撞,但对越国却是一片热忱忠心,这一次玉骨受伤,尹扶思不得不忍住担心,将她留在宫中,带纪谦随行。 看着荒草无边,庄稼却低矮的土地,尹扶思正在思考该怎样才能多长庄稼,多收粮食,便见到哨探从前方快马赶回,回报说前面十里便进入山地。 此山被称作蜗牛山,荆棘碎石满布,虽然有自然分裂的山体缝隙充作道路,南北蜿蜒十几里地,但若进入山中行走,速度便会像蜗牛一样慢。 临了,哨探建议改路而行。 手掌搭在眉头,抬头眯着眼睛再次看了看热得发白的太阳,浑身是汗的尹扶思挤了挤被阳光刺得有些流泪的双眼,下令道:“车夫原地休息,三百士兵前去清理道路。” 这条是最近的路。 过了蜗牛山,再渡过柳河,就会有人接应他们。若想绕过前面的山路,要多走半个月左右的陆路,战事已不能耽搁,尹扶思自然也不能绕路。 然而,三百士兵清理了一下午,才不过清出了二里山路。 无奈,尹扶思只得继续下令就地扎营休息,第二日继续清理。 然而,天公不作美,第二日开始下起瓢泼大雨,大雨转小雨,小雨又转中雨,就这样断断续续,竟接连下了四天,天才放晴。 这四天虽然无法赶路,但尹扶思却命令士兵们照旧冒雨清理山路,不少士兵认为尹扶思年纪太小,虽然讲话头头是道,然而根本不懂行军之道,以至于胡乱指挥,已经心生埋怨。 尹扶思看在眼里,却又拿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更显得焦躁和急切。 在蜗牛山前耽搁的第六天,士兵们继续去清理山路,车夫们才发现,有二十几袋粮食因照料不周被淋了雨,导致发了霉。 尹扶思本就在为山路不通、大雨阻路之事心烦意乱,又听说粮食发霉,更是怒火攻心,将几个失职的车夫和士兵各责打了五十军棍,几乎打死,方才稍稍解气。 及至第七天,天刚蒙蒙亮,便有士兵发现,有近百个车夫和三成士兵竟不知去向,连粮车也少了好多。不消说,必然是他们偷了粮食逃走无疑。 这一天,年少的尹扶思的脸色如同抹了锅底灰,也不似往日那样随和,剩余的车夫和士兵更不敢搭话,默默地晒粮食的晒粮食、巡逻的巡逻、清理山路的清理山路。 中午,两名千夫长再次劝尹扶思改道,被尹扶思呵斥了一顿,再不说话。但他们各自的士兵看在眼里,却是为自己的长官不值,心中更生忿忿。这一行人的状态,已是越来越离心离德,无法凝聚。 晚上,士兵回报,大概还有五里山路没有清理,明日多派些人,便可在一日内清理完毕。 第八天一早,营地里只剩下不到一千的士兵,粮车更是又少了一半多,车夫也已全部逃走。 尹扶思看着空荡荡的营帐,长久地伫立在晨光之中,沉默不语。 随后,竟命令剩余的士兵装好剩余的粮食,套车,向蜗牛山进发。 原本在山路上的碎石被士兵们堆到了山壁处,宛如一条长长的堤坝,只在中间清理出一条能容纳一辆粮车通过的狭窄道路,仅剩的一百辆粮车依次而行,有一里地长,头看不到尾,尾看不到头。 为了快速赶路,除了开路和殿后的士兵,一辆车配有三四个士兵,一个赶车,剩余的在后面推车,于是一路上都能听到士兵们在悄声地交头接耳。 尹扶思不用仔细听也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无非就是她是个娇滴滴的女娃,不懂军事,如今又失了人心,越国危矣之类的话,只做听不到。 正午,终于行至山中间。 众人正要歇口气,突然从头顶的山壁上滚落无数石块,砸向他们! “躲避!” “躲避!” 尹扶思和千夫长的声音同时响起。 一千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下子躲进山路两旁的碎石堤坝后面,快得如同兔子。 任凭山上石块如何滚落,大家始终不露头。挤在山根和堤坝的缝隙之中,只是被小石块砸伤一点点皮肉,或者更细小的碎石划伤,并无大伤。但众人却仍不停地咒骂、哀嚎,仿佛身受重伤一般。 只是可怜那些马匹,却是被惊吓和砸得拉着粮车不停朝前奔跑。但前面的马车被砸中,后面的便被堵住了去路,无路可逃,只能在惨烈的悲鸣中,慢慢倒进血泊中。 最后,人叫马嘶之声逐渐停了,除了碎石偶尔的滑动声、支撑不住的车板的碎裂声、知了的叫声,再无任何声响。 山路上遍布散乱零碎的车板及马的尸体,还有马车上的粮草。 漫山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息。 一个时辰后,山路上传来脚步声,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已能清晰听到人声: “咦?怎么没看到逃出来的士兵的尸首?” “马匹和粮车的数量不多呀!” “再往里走走看。” “爷爷的,这路清得也太窄了,哪里还有下脚的地儿。” “这车上都是破枝烂叶,怎么没有粮食!” “这车上也没有!” “爷爷的,越国穷的只剩下马草了吗?” “这是什么味道?油罐子被砸碎了吗?” “前面前面!有粮!” “向前走!背粮!趴了这十多天,今晚可以吃个饱饭了!” “奇怪……怎么还没看到越国士兵的尸首?” …… 越军的服饰,姜国的口音,无疑,这些人是假冒越国士兵的姜国偷袭队伍。 面对数量与探得的情报严重不符的场景,几百个姜国士兵正在犹疑,倏地高处山壁之上,几百只火箭射下,零碎的木板和马草全部燃烧起来。 离得起火点近的士兵,立即便从脚底窜出火焰来,烧着了身上的衣物,惊得人惨叫起来。 “上当了!快撤出去!” 然而,晚了。 火箭密集如雨,迅速引燃了他们的退路。 同时,正午的一幕再次重演,山上又一次滚落下石块。石块与火箭一起攻击,这一回,姜国的士兵却是没有任何好运气,全部丧生在火海与石块的砸杀之下。 被火焰焚烧的惨烈的嚎叫声响彻整个蜗牛山,闻之令人毛骨悚然。 山上,十五岁的隰泧缓缓松了一口气,看着山缝之中透出的火光、听着姜国士兵的惨叫,目光深邃地轻轻说道:“第一局,拿下!” 请记住本站:2016 om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六十七章 初生牛犊 成功消灭姜国偷袭者后,天色已暗。 早已从山壁缝隙中溜出蜗牛山的越国士兵们集合在一起,不多不少,还是二千三百人。 不消说,这是一场由尹扶思、隰泧精心设计的反偷袭。 早在乾邑暴乱后,尹扶思便有意扩散自己即将运送粮草的消息,旨在做一个彀——越国国主与王子一残一死,只余下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公主苦苦支撑,在百姓暴乱之后不得不亲自押送粮草前往战场——这正是最好的偷袭机会。 不出所料,隐藏在乾邑的姜国细作立即将这个消息传回了姜国。更不出所料的是,姜国派出了偷袭者。 阳春城已经接近越姜战场,而蜗牛山横亘在通往战场的路上,若想尽快将粮草送到,不懂军事的尹扶思一定会选择从蜗牛山通过。 这是隰泧的设计,也是姜国对尹扶思的预估。 尚未进入阳春城,隰泧派出的哨探已经探得阳春城境内出现一队三百人的逃兵队,到处搜刮抢劫,民众惶惶。 及至他们进入阳春城后,这股逃兵已经“望风而逃”,似乎躲去了其他地方。然而,隰泧派出去的明面上的哨探假装错过了他们,而暗地里的哨探早已探得他们的行踪,正躲在他们必经之路——蜗牛山中。 据熟悉蜗牛山的百姓所说,蜗牛山是一座植被稀疏的石头山,只有一条路能穿过山体。山路中间的一段,距离地面十丈高处有一道山隙,如同是用巨大的利斧横劈出来的一道裂缝,延绵约有五六里地,恰巧能容人在上面行走。 这种地形,采用伏击是最好的手段,无需交手,只要一方隐藏在山路顶上的山隙之中,抛下石块,路过的人便难以幸免。 隰泧料到姜国士兵必然使用这种伏击策略,所以才要尹扶思按照他的计划,分派士兵去清理山石。 之所以清理速度慢,一来是消耗姜国士兵的耐心——越国士兵拖延一天,姜国士兵就要多在山中等待一天,他们绝不敢与越国正面交战。 二来是因为他们要把山石垒成堤坝,护住山根处的缝隙。等到头顶落下大石时,有山石堤坝阻挡,人们只要钻进缝隙中,就不会受伤。同时,还要在隰泧算计好的动手地点上多铺一些易燃的枯枝败叶。虽然蜗牛山上植被不多,但常年无人经过,这条山路上倒是仍有不少山上飘落下的树枝树叶厚厚堆积,越军们将这些易燃物转移到预定地点,也花了不少时间。 接下来,尹扶思佯作心浮气躁,不停发火责怪处罚车夫和士兵,再加上连绵大雨的帮助,终于“众叛亲离”。 实则逃跑的那三百车夫没有一个是普通百姓,都是新参军的士兵。因感动于尹扶思在乾邑的所作所为,满腔热血主动请缨,在紧急训练了一天之后,便跟着尹扶思从乾邑出发了。 “逃走”后便迅速赶着粮车向北走,躲进一处荒草甸中藏好粮食,再返回蜗牛山中躲藏起来,跟姜国的伏兵玩了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后面逃走的百姓和士兵也是如法炮制,一千多人就跟在姜国伏兵之后,只等他们动手之后,黄雀便会出手。 尹扶思最后下令装车的,除了几袋真粮食,其余是碎石充当的粮食、荒草和几十罐子火油,被石块砸碎后,火油淌了一地,遇火便着。加之助燃物的辅助,火势迅速蔓延。 隰泧与尹扶思只以几袋粮食、几十匹马车做代价,全歼了三百姜国伏兵。 这是隰泧第一次行军布阵,不仅有模有样,而且有尹扶思的配合,结果十分细致圆满。 但隰泧和尹扶思却半分也不敢得意忘形,因为,在距离蜗牛山出口八十里地的柳河某段的五六个小村子里,隐秘地藏着姜国的一支军队——数量不详,伪装成越国百姓的模样。 若不是同样伪装成逃难百姓的哨探走进其中几家讨口水喝,发现家中所留之人都是男人,没有女人,最后发现附近几个村子都是这种奇怪的留守方式,倒是很难发现其中的异样。 由于对方很是警觉,哨探们不敢过多搭话,更不敢多做停留,以免被他们怀疑,而惊动他们。所以,只知他们分布在附近村子里,大约有几千人。而他们的将领是何人,躲在何处,却是一无所知。 柳河是从越国流向姜国的一条东西走向的大河,过了柳河向南,便进入沃原城地界。 沃原城是枣州最东边的城邑,目前,大将军屠一骨便守在城中,抵抗姜国耿浣衣的攻击。 隰泧虽然阅历不多,但毕竟是将门之后,不仅有天赋,在父亲隰泽的教导之下,对作战谋略更有一些主见和看法。马上便推断这些人是姜国的奇兵,只待达成某种契机后,便会过河与耿浣衣夹击屠一骨,或者长驱直入越州,突袭乾邑。 因此,隰泧和尹扶思都担心即便顺利度过了蜗牛山,也不一定能过得了柳河。 而隰泧面对眼前的处境,更是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搅乱这些姜军的计划,再扳回一局! 尹扶思自然全力支持隰泧的决定。姜军挡路,他们的粮食无法送过河去,因此,给敌人捣捣乱,未尝不是一种试探深浅的方法。 继续原地扎营,隰泧派技艺高强的弓箭手守在蜗牛山的南面出口处,一旦有可疑之人靠近,能活捉的活捉,不能活捉的,务必杀死,决不能放跑一个。 纪谦不止拳脚功夫了得,射术更是超强,能挽三百石的强弓,由他率领一百弓箭手埋伏,果然活捉了一个鬼头鬼脑的百姓。 然而,尚未押至隰泧处,那人识破他们是越军,竟扯着嗓子大嚷“越贼已有埋伏”。纪谦生怕更远处隐藏着他的同伙,抽刀便将他砍杀。 之后,纪谦再没捉到过活口!离得远的全部射杀,近的也迅速扑杀,不给姜国人一点报信的机会。 之后的四天,双方不再有动作,竟就此对峙起来。 隰泧和尹扶思倒是能沉得住气!相比于姜国人,他们手边有粮草,不愁吃喝。 这粮草数量对于屠一骨的大军来说,可谓杯水车薪。只是这粮草所代表的意义不同——这是越国百姓对军队的支持,是民心所聚的象征。是以,如果能以这粮草诱杀姜军,倒是大大的意义非凡。 而且,清除了这些姜军,不仅能鼓舞士气,还能安定阳春城百姓的焦虑之心,阻止百姓继续流亡之势,打通粮草的运输通道,一举三得。 姜军长途跋涉进入越国,又要小心藏身,始终探不出他们的深浅,竟渐渐有焦灼之意,每日里派来的哨探数量从几人、十几人,增加到几十人,从早到晚不停歇。 隰泧、尹扶思和两个千夫长商量过后,趁着姜国士兵不敢靠近,在蜗牛山南面出口处竖了几十根木桩,将山中烧焦的姜国士兵的尸体,三三两两地绑在木桩上示众,欲刺激姜国士兵。 示众尸体的第一天,姜军没有特别的反应。 示众尸体的第二天,姜军的哨探再次在蜗牛山附近出现,纪谦一箭射出,人影一闪而逝。 示众尸体的第三天,姜军不再有反应。 尹扶思见姜军没有动作,与隰泧商量,将示众的木桩再向前挪十里地,假装越军意得志满的挑衅,引诱姜军出战。 但隰泧的脸色严肃,并未表态。 尹扶思了解隰泧,这种神态一定是遇到了难以决断之事。 隰泧沉默了许久,抬眼看着尹扶思,说道:“姜军怕是铁了心龟缩不出,只为拦住我们的粮道,使我们不能支援屠大将军。” 尹扶思歪着头想了想,说道:“你不是说他们从姜国偷偷而来,粮草必然不多,不可能做持久战么?” “这里的百姓已逃亡大半,很可能便与他们有关。若他们已收敛了民财民粮,自然就可以支撑下去。”隰泧答道。 尹扶思沉思片刻,缓缓点点头,问道:“你是要和他们硬拼么?” 隰泧微微一笑,摇头道:“我们的任务是送粮,无谓与他们硬拼,影响我们的目的。而且……我们没有将领指挥,不能贸然与他们硬拼。” 尹扶思显然有些不认同隰泧的决定,双掌一击,郑重说道:“既然无法通过柳河,那就跟他们耗!如果能在这里牵制住他们,也能缓解沃原城的压力!” 隰泧再次摇头,温声说道:“既然只是对峙,我们无须留这么多人,我带一千人留下,你带剩下的人从西面绕过蜗牛山,继续去送粮。挑几个脚程快的,先赶去沃原城给屠大将军报个信,提醒他在柳河这里有姜国的伏兵。” “我留下更合适。”尹扶思果断说道,“他们本就是因我而来,我留下才能稳住他们。你带人去送粮,报信!” 虽然走与留都要面临危险,但留下牵制姜军,显然更凶险一些。尹扶思虽然不懂军事,功夫又有限,但她身边却又隐秘的高手相助,自然是留下更合适。 “我至少经常跟父亲讨论战术和兵法,还有些战役可以参考学习,知道怎样和敌人周旋最能拖延时间,你对这些知之甚少,不适合留下。”隰泧断然否决道。 这种时候,两个孩子在理性的同时,还在为对方的安危尽力考虑着。 尹扶思想反驳,心中却知道隰泧说的完全在理,实在没办法反驳。 在隰泧的一再坚持之下,尹扶思决定运走一半粮草、药材和士兵,剩余的一半和一千士兵留给隰泧 既已决定,便不再耽搁趁着姜军暂时没有举动,七月十一刚一入夜,尹扶思一队人就着夜色,悄悄沿着卧牛山北侧的荒凉道路向西而去,再次踏上运粮的路程。 为避免被姜国人埋伏攻击,尹扶思选择了极其难行的小径,荒草埋路,速度缓慢。 大汗淋漓地刚走出西北山脚向南拐,便听到山中传出鸟类的惊叫声。紧接着,大群大群的飞鸟一边叫,一边振翅飞出山来。 远远看来,诡异至极,令人惊骇。 尹扶思心头突突猛跳,浑身涌起一阵寒意。这景象她极熟悉,洛梒躲进乾邑王宫,被逼进羽苑后,就曾放火惊动飞禽,借此突围。 她担心隰泧和其他将士们的安危,自然心急,低声问纪谦:“是不是姜国人有动作了?” 请记住本站:2016 om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六十八章 两个小将(上) 董度奉耿浣衣之命,在六月中旬率领两千精锐士兵轻装偷渡柳河,进入阳春城境内,就躲在柳河旁的六个村子里。 此来的目的有二:一来,越国公主尹扶思将押送粮草辎重到枣州战场,董度要抢到这批粮食,据为己有。二来,抢到粮食后,董度等人要伪装成运粮人,继续送粮混入沃原城中,与耿浣衣配合,一举拿下沃原城,擒获屠一骨,再一鼓作气,攻向越州。 沃原本身是一块小平原,却东南西三面环山,只有东边靠近沃原城的一条大路通往山外,是进入枣州的要道。 北面翻过一座小山便是柳河。 过柳河便可进入阳春地界。 但在柳河渡口,还驻扎着沃原的三千精锐骑兵,使得姜国士兵难以攻进沃原地界。 耿浣衣烧了屠一骨的军粮,使得屠一骨抵挡不住姜国大军,失却术州,退进枣州沃原城。 以讨还血债为目标、一路势如破竹的姜国士兵,终于在沃原城前,被迫停下了脚步。 屠一骨据守沃原城,耿浣衣久攻不下,粮草消耗巨大,即便有术州百姓供给粮草,却仍是捉襟见肘。而后续粮草供应因与姜国路途遥远,而难以及时运到。 在这种情况下,耿浣衣得到了越国乾邑城百姓暴动、公主尹扶思要亲自押送军粮到战场的消息,果断想到前后夹击的办法,利用柳河这道天然的运输线,派董度带精锐士兵潜入阳春城埋伏,见机行事。 董度是耿浣衣手下最年轻的一个副将,只有二十二岁。撕开术州战场的第一战,便是董度对阵驻守术州的越国将军,也是术州州牧朱启光。董度率五千军快攻,勇猛作战,如同风卷残云一般,冲破了朱启光五千人的战阵,重伤了朱启光。 若不是董度年纪小,被朱启光轻视,而他自身又极其擅长快攻,打了朱启光一个措手不及,术州不会这么快失手。 虽然后续来支援的术州将军胡令的大军挡住了董度前进的步伐,又与重整旗鼓的朱启光前后合围,逼得董度不得不转身后退,再次从朱启光的防线中突围出去,与他们这两个有着老练经验的州牧和将军对峙。 但谁都看得出,没有胡令增援,董度的快攻战术将甩开越军的反击一大截,很可能迅速便攻下术州,为后面的耿浣衣大军开辟进军之路。 只是董度这种战法也有缺点,如果遇到比朱启光更为老辣的人物,和同样的精锐士兵,则只能硬拼,高下难以判断。所以,在朱启光和胡令联手抵抗了耿浣衣和董度半个月后,屠一骨的大军赶到,董度便再难有发挥的机会。 即便董度并没有如愿成为整个战役的先锋,但他攻破朱启光的军队,给姜军以信心,给越军以冲击,从这个角度来说,董度功不可没。 董度偷偷潜入阳春城后,探得尹扶思一行人也已经进入阳春,看尹扶思的行军路线,显然是要走蜗牛山、过柳河进入沃原,董度便派了三百人的小队提前进入蜗牛山设伏。 万万没有想到尹扶思在蜗牛山前的骄纵跋扈表现都是装出来的,三百人上了当,被活活烧死在蜗牛山之中。 更没有想到的是,尹扶思小小年纪,不只城府深,更是心狠手辣!竟将他姜国三百士兵的烧焦尸体绑在木桩上示众,死也死的不安生。 卑劣的越国人,从不将别人百姓的性命放在眼中!多少姜国百姓、将士们的性命断送在越国人手中,五大国鲜有不知情者。十五年前六国大战时如此,今日亦如此! 董度焉能不怒! 其余二千七百将士,焉能不怒! 这才有了示众三天,姜国人先是愤怒,后是多次来试探虚实,最后,董度干脆假作不在意迷惑越国人,实则已经在暗地里准备好一切,只等入夜之后,趁越国人防备较为松懈之时,一举攻入蜗牛山。 此时早已停在蜗牛山西北山脚的尹扶思的确猜对了一部分,姜国人确实在攻打蜗牛山,但与她所料有些差别,隰泧并没有被打得措手不及,反而早已料到姜国人会有这一手,已经做好了准备。 经过几天的挑衅,姜国人从坐立不安,到急不可耐,再到悄无声息,隰泧觉得对方绝不会就此罢休,此时的安静更像是在积蓄力量,酝酿着更大的爆发。 目前,双方的人数相差不大,但尹扶思不懂兵法,隰泧更是连战场都没有踏入过,仅有的也只是与父亲隰泽探讨的纸上谈兵的经验。唯二让他能继续勇敢支撑的,一是尹扶思的绝对信任,二是他成功算计了三百个妄图偷袭他们的姜军。 然而,即便他看穿了姜军的意图,也有了应对之策,却也不想尹扶思涉险。尤其是,尹扶思的身份和眼前的处境,容不得她失败——廷臣与百姓,都在看着她。 因此,隰泧决定分兵两路,由他带领一半人竭尽全力拖住姜军,而让尚不知情的尹扶思运送粮草先行。这样,即便自己这边有什么闪失,尹扶思也已经度过柳河,有将军胡令接应,不会再遇到危险。 将尹扶思支走后,隰泧立即与剩下的一个千夫长商议,进入蜗牛山预埋伏,只等姜国人送上门来。 尹扶思听到飞鸟惊起的声响时,董度刚刚进入隰泧的埋伏圈。 仍旧是那条唯一的山路,姜国士兵们摸黑走了进去,磕磕绊绊,寸步难行,却没人敢点起火把,暴露自己的确切位置。 即便如此,跌跌撞撞的声响还是给越国士兵提供了判断依据,行至中段时,滚石意料之中地滚落下来。 随着许多滚石落下发出轰然声响,飞鸟被齐齐惊飞。 由于身处高处,在火把的光亮之中并不能看清底下的山路,所以隰泧严令将士们不得点火,以免给对方提供便利,直接按声音传来的方向投掷石块即可。 如此一来,在山路中的姜国士兵之中,有些没有发出声音,又离得前方同伴远一些的,倒有不少得以幸免,避过了石头的攻击。 就在站在山隙中的越国将士们得意于隰泧计谋成功时,却听到一阵惊叫之声: “他们摸上来了!” “山下是诱饵!” “反击!反击!” 叫声混乱而慌张,显然是突然发现姜军也爬到了他们藏身的山隙之间,很是震惊。 然而,越国的将士们一边慌张地叫嚷着,一边却极有条理地抽出自己的水囊,将其中的火油倒在山隙之中,然后顺着身边绑好的麻绳滑下山隙,落到山道中。 这是隰泧早已安排好的圈套。他早已料到姜军不会再老老实实进入山道,必然只是放一点鱼饵,而将心思用于占领上方的山隙。于是将计就计,也安排少量投石者做做样子,只待将姜军引到山隙中,便再次使用火攻,将他们困在山隙之中,上天无路,下地无门,让他们仍旧无路可逃。 董度与越军交手的第一个会合便吃了个大亏,总结经验后,觉得越军既然懂得反偷袭,押送粮草的队伍中便一定有经验老道的将领,他率姜军来报仇,自然不再托大、冒进。 因此,董度只选了三十个死士在山路上行走,骗得越军投石以辨别他们的方位,然后,便带着早已埋伏在上山路线上的三百士兵,快速朝藏在山隙之中的越军冲去。 董度是骑兵出身,因此快战是他最喜欢、也是最擅长的方式。 山隙虽然狭窄,却完全没有阻碍姜军的速度,三百人沿着山隙迅速砍杀,几乎毫无阻碍和停留,迅捷无比。 饶是越国金吾卫都是身经百战的士兵,也有不少倒了火油后来不及滑下绳子,便被姜军砍杀。 一时间,只看到山隙中有一团团绿色的光点在疾速移动,而血腥味和火油味也渐渐弥漫开来。 那绿色的小光团,正是姜军用薄薄的绢布裹着的一团团的萤火虫,绑在后背上。姜军无需借助火把,便可以在黑暗中辨清自己人的位置,避免误伤。 越国千夫长就守在山隙的尽头,见姜军速度实在出乎所料,忍不住大喊道:“快下去!快下去!” 再不下去,精心设计的杀敌用的火攻便失去了效力,敌人将冲过山隙! “杀光这帮狗娘样的!他们就不敢放火!”董度已知越军的阴谋,也跟着吼道。 “你们才是狗/娘养的!”越军被困在这里十几天,也是憋屈异常,一个个也跟爆竹一样,一点火星就爆炸。 “老大!别等了!放火!生死由命吧!” “这次出来,也没想着能活着回去!” “点火吧!” “点火!” 最后这一句少年声音,来自隰泧。他正站在千夫长身后,见事态已超出他的计划,若由着姜军毫发无伤地穿过蜗牛山,到平地上与他们对战,越国人数上并不占优。 这一声,并不是命令,而是通知,果断而坚决。 随着他话音一落,一支火箭已被点燃,挽弓搭箭的正是隰泧。 火箭嗖地射出的同时,黑暗之中出现另一道声音,啪地将火箭击落,众人不知是谁所为,姜军却知道,乃是董度的小弩救了众人一命。 就着火箭上的一点火光,董度瞬间看到了隰泧模糊的模样,一张极其年轻俊秀的脸——是个孩子?!虽然诧异,但董度仍是从容地阻截火箭。 然而,隰泧毫不示弱,又是一箭射出。再被击落之后,第三、四、五箭一起发出,却不是他一人,还有他旁边的千夫长。 战势关乎生命,以小换大,向来是最正确的抉择。 弩到底不比弓的灵活性,挡得住第一、第二箭,却挡不住后续,其他姜军只想着挡住隰泧,却也忽略了他身边的千夫长。 火箭如一朵沸腾的金色花朵,落在山隙上,火光顺着火油开始蔓延起来! 不论是姜军还是越军,都惊叫起来。 转瞬,跳下山隙的跳山隙,看透生死豁出去要一命换一命、或者还要争取赚一个的,也不管什么章法,更不在意是否受伤,直接抱住或者拖住敌人,滚进火焰中,或跳下山隙。 尚未大规模交战,战斗已然惨烈如斯,反倒更激起所有人的仇恨和杀戮泄愤的欲望! 在烈火焚烧的惨叫声中,杀意弥漫! 请记住本站:2016 om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六十九章 两个小将(下) 董度因带头冲杀,被他杀掉的人尚未来得及泼洒火油,是以火焰并没有波及他。但在他身前身后,火焰正在舔舐山石。 夹在山隙之间,无处躲避;跳下去,死路一条。 董度想说话安慰安慰进退无路的士兵,奈何火势太快,要么是没有被烧到,要么是已经成了火人,多说无益。 只吼了一声“抢绳子,下去”!便顺着脚下的一条绳子滑到山路之上。 从山隙向下看,山路上漆黑一片,但从山路上向上看,却是一片通红的火光,上面的人影看得清清楚楚。 那些,大多数都是姜国的士兵,只有少数越国的士兵,正与姜国士兵纠缠在一起,摔落下来。 董度咬着牙根,仿佛再用一分力,牙齿便会被咬碎一般。 失算!虽然防备着对方利用火攻,所以过山路的诱饵只用了三十个死士,却不料对方也猜到了他会杀上山隙,反而在山隙中布下诱饵引诱自己,从而在山隙中使用火攻。 如今自己的士兵再次葬身火海,董度怒火攻心。一抬头,就着跌落下来的燃烧的士兵的尸体的光亮,看到那个射出第一支火箭的少年也顺着绳子滑了下来,立即大吼一声,朝着隰泧便扑了过去。 隰泧一眼就瞥到了一个魁梧的青年抡着一柄斧头朝自己冲来,一脸惊慌地对身边的士兵说了句什么,一众人竟是拔腿就跑,没有一丝恋战的豪气。 董度哪里肯放过隰泧,跨步便追了上去,同时从怀中掏出一根木哨子,呜呜地吹响了。 在他身后,幸免于火灾,从绳子上滑下来的姜国士兵也跟着吹起了哨子,呜呜的声响越发响亮,在即将天亮的凌晨的山间,传出去很远、很远。 山隙的缝隙容不下很多人,如今又起了火,上面已无法留人,再也不担心有人会在上面偷袭,现在,大家都落回到地面上,董度横下一条心,要将所有越国人斩杀! 那个会使诈的越国小公主,他要抓回去,吊在大军阵前,警示越国的将士。 这哨声,便是集结蜗牛山南山脚下队伍的信号。 除去董度他们已经走过的五里尚未清理的山路外,剩余的山路已被越国士兵清理过一次。虽然受到姜国偷袭,死了不少马匹,砸碎了很多的粮车,但是之后的一把火,几乎将能烧的东西都烧成了灰烬,此时的山路除了本身狭窄外,倒是很容易通过。 若是一路上有光亮,便能看到,长长窄窄的山路上,一串人在狂奔。越国士兵在前面卯足了劲儿地跑,姜国士兵在后面卯足了劲儿地追,谁也不说话,都把体力用在刀刃上。 隰泧跑在越国士兵队伍的最后,眼看着天光放亮,山路北面的出口也近在眼前,隰泧终于舍得开口,大喊一声:“弓箭手!” 出口外猛然出现一列人,各个拉满了弓,连个招呼都不打,箭如飞蝗般劈头盖脸地朝着姜国士兵射了过来。 隰泧一矮身扑出来,一直滚到弓箭手身前,才起身钻到弓箭手身后。 董度将斧头别到腰带上,顺手抽出腰刀,舞得如同泼风似的,一个人站在山路出口处,尽力拦阻着重重箭雨。一支箭钉在他左小腿上,竟似毫无所觉。 在他身后的士兵们大喊着: “老大,退下来!” “让我们冲过去!” 董度不为所动。年少热血的他心中清楚,这一次出动抢回自己同袍的尸体,已经违背了耿浣衣的命令。 他们三千人潜伏在越国并不容易,更是耿浣衣安排的一队奇兵,如今暴露了身份,又出师不利被越国人算计,作为主将的他,不能让手下的兄弟活生生冲出去当越国人的箭靶子,白白丢了性命。 至少,要撑到对方弓箭用磬! 若自己这条命能换回身后将士们的安全,董度相信,冲出山口之后,他们必然会像狼群一样,将越国的龟孙子们猎杀干净,抢下他们的粮草,以为己用。 这样,也算对耿大将军有个像样的交代。 只片刻,第二箭射中了董度的左大腿,他的身体趔趄了一下。 在他身后的姜国士兵们见机,有十几人竟一拥而上,怒吼着“杀”字、冒着箭雨冲出了山口,后面的士兵则七手八脚地将董度拖进人群之中,将他保护起来。 “回来!”被众人按在地上的董度痛心疾首地喊道。 然而,片刻之间,映入他眼帘的便是冲出去的人无一例外地倒在箭矢之下。 董度年纪虽小,性格又急,却也分得清轻重,见士兵们义无反顾地冲出去,想要将对方的弓箭手队伍撕开一个口子,结果换来的只是无谓的牺牲,立即压抑住浑身的颤抖,青筋爆留地小声安抚身边的人,说道:“不要出去,等他们的箭矢耗尽,再出去决战不迟。” 原本自告奋勇做诱饵的死士尚有十几人没有出发,此时却排开众人,对董度说道:“将军,若我们缩在山中不出,越国人狡猾,必然也不会再射箭,这样消耗下去,于我们不利。” 顿了顿,那人抬眼打量目光所及的所有人,咧开嘴,憨憨地笑了笑,又道:“我们哥几个的使命还没有完成,便继续去做我们的事,给众位兄弟开个路。等兄弟们去砍杀越国的龟孙子的时候,记得帮我们哥几个多杀几个!抢了他们的粮食,也替我们哥几个多吃几碗!” 说罢,又是义无反顾地转身冲出了山口。 生死一线之际,紧张的情绪使得众人精神紧绷,然而,同袍们坦然的诀别之言所勾起的哀伤将紧张感冲得支离破碎! 悲愤,是此刻姜国将士们的全部心情。一如十五年前得知尹沐江将姜国的百姓、降兵、俘虏等坑杀消息时的震惊、愤怒和悲切。 这十几人虽说抱着必死的决心冲出去,却不是贸然行事之辈。 一出去便是三人一组,面朝外背朝里地组成一个小圈,一边拨打越军的箭矢,一边快速超前移动。 在极其默契的配合之下,虽然每人身上都中了几箭,但因为互相支撑和掩护,都没有伤到重要部位,竟被他们冲出了几十步之远。虽身重数十箭,却兀自互相支撑着不肯倒下。 董度腿上的两支箭已经被割断,只留下箭头在肉里。见那十几人以身做靶,已如刺猬一般,仍屹立在两军之间,极为震撼和感动。只觉鼻子一酸,眼圈倏地便红了。 隰泧传令,不要浪费箭支在将死之人身上,继续向前,堵住姜军的出路。 见越国人狡猾,不再射箭,山路中的姜国士兵抹了抹眼泪,争相要出去,继续消耗越国的箭支。 董度却忍住悲怆,当机立断地说道:“暂时不要出去!” 随即吸了吸鼻子,说道:“躲在这里易守难攻,越国人无法再进来。等我们大军到了,再一鼓作气冲出去剿杀了这群龟孙子不迟!” 义愤填膺的姜国士兵到底还是要服从董度的命令,忍着悲伤和气愤,躲在弓箭射程外的山路上,心中都在祈盼他们的援军快些赶过来。 姜国士兵躲在山路中不现身,越国士兵拿他们无可奈何,只得在外面展开骂战。 “龟儿子的,躲在壳里干个球!” “有本事找上门来,儿子们倒是上来跟老子拼个球的!” “一群球乌龟王八,有种爬出壳来!” “球的!滚出来!龟儿子!” 一时间各种“球的”层出不穷。 “忍辱负重”的姜国士兵也不示弱,跟着对骂起来。 “龟孙子的,倒是来请爷爷们出去呀!” “乖孙,进来跟爷爷比划!” “球个屁!一群混球!” …… 骂声中,隰泧已命人推来了简易的投石车。这是尹扶思走后,他命人砍了树木简单组装的,只有两丈高,威力比之正式的投石车,自然大大折扣。 姜国士兵起初看到这么个小的投石车,只觉得好笑。因太小的缘故,几乎无法投掷大块的石头,否则将会散架,所以并没有将这个小孩子玩耍似的东西放在眼中。 然而,当他们看到越国士兵将薄薄的、装了火油的小陶罐投掷过来,随即陶罐碎裂,火油撒了一地时,便再也笑不起来了。 陶罐一个接一个地在身边裂开,火油泼洒下来,惊得姜国士兵不得不后退,以避开火油范围,免得越国士兵再放火箭。 董度只退了两步,便惊觉中了敌人的圈套。这地面上成年累月地堆积着枯枝腐叶,正是极佳的助燃物,若是一味退却,越国放火,岂非不被烧死,也会被活活烤死、闷死在这狭窄的山路上。 越国这计策,环环相扣,防不胜防,是自己贪功大意了! “不要退!”董度站起身来,郑重地命令道,“再退我们将被活活憋死在这里!按先前那些牺牲的兄弟的方式做!各自找最熟悉的人组成三人组,一组一组冲出去,拖延时间,同时扰乱越国龟孙子的计划!” 扬起拳头挥了挥,虽然在山中,天色仍晦暗,众人却似乎都看清了董度的动作,更明白董度的决心,立时也都握紧了拳头,寻找自己的知己好友,三人一组,只等着董度的命令,便冲出去,与越国人决一死战! 请记住本站:2016 om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七十章 拉锯战 随着董度的拳头挥下,两个三人小组先后冲向山口。 隰泧好不容易将姜国士兵诱进狭窄的山道中,哪里会让他们轻易再逃出山道的围囿,立即下令施放火箭。 下一瞬,山道中燃起了点点火光。 “不要慌!”董度心头突突地猛跳,却强撑着精神一面安抚众人一面解释道:“这里没有多少易燃物,趁着龟孙子们投过来的火油不多,不会引起大火。不用后退,按原计划冲出去扰乱越军,阻止他们继续投掷火油!” 说完,仰头看看头顶的山缝,虽然仍看不到天光,但他知道,外面的天快亮了,他安排的后续二千人也快到了。 再拖一时! 只要再拖一时便可以硬碰硬地来一场正面战斗,董度相信他手下的士兵,即便没有战马,消灭眼前这些越军,也是轻而易举。 眼看着姜军穿过烟火缭绕的山道,三三两两地冲出来,细心的隰泧也察觉到董度已看穿了自己的计策。 没想到姜军竟如此悍不畏死,马上便想到趁火油不够的当口冲出山口,突破困境,隰泧立即下令步兵上前,准备迎战,弓箭手退后做掩护。 口中喊道:“将士们,今日便让姜国见识见识我们越国士兵的勇猛!敢踏入我越国领土,便让他们做我们土地的肥料!” 众金吾卫自从知道丛州和术州落入姜军之手,便一直憋着一肚子气。乾邑的暴乱更是让他们觉得恼怒,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这时与姜军不期而遇,自然也不肯放过姜军,又想为越军的彪悍正名,更不会犹豫,一队百人队立即便呐喊着冲了上去! 这是一场越国与姜国两个缺少沙场经验的小将的第二次交手。 虽然各自都有计划,却又因考虑不周而频频让对方钻空子反攻,继而,两人继续斗智斗勇,弥补自己的失误,并尽力给予对手最大的伤害。 纵观战局,隰泧到底还是占据着地利和人数的优势。 担心姜军的支援,隰泧也想速战速决。见百夫长带队冲上前去阻截姜军,硬生生又将姜军逼退到山路入口处,不由得心中暗暗叫好。 董度看着战局,心念电转,小声传达着命令,“将越军引进来!” 引进山路,越军顾忌会伤害自己人,自然便不敢再投掷火油和施放火箭。 但隰泧早有防范,金吾卫令行禁止,见姜军退入山路,竟都停下脚步不再进逼。让开一条路,其后的投石车和弓箭手则又开始进攻。 姜军故技重施,再次冲出去与越军纠缠,越军追逐,姜军又退回山口…… 如此来来往往三四合,山路上少量的火焰已经被几百人来来回回折腾给踩灭了,姜军损失不过三四十人,越军的弓箭消耗却不少。但不利姜军的是,山路上的火油的味道越来越浓烈……只差一些恰到好处的火星,便将引起大火…… 眼见着越国追到山口的士兵又退了下去,有些性子急的弓箭手更是也靠近了山口,施放的火箭已经飞到了山路中,然而不幸的是没有射到有火油的地方,只是落到坚硬的石头地面上,兀自慢慢地燃烧着箭头上的松油。 越国的弓箭手已然如此之近,只要再射出一番火箭,自己一方便会被堵死在山中。然而,弓箭手这样近,却也给了他们一个奇迹,只需骑兵一个冲锋,便能踩踏他们。眼下姜国士兵虽然没有坐骑,但一次爆发性的跑步快速冲锋,却不在话下。 董度知道,关键的时刻到了。 又一次侧耳倾听山路的动静,董度的嘴角不自禁地浮起一丝笑容来,旋即命令姜军再次冲出山口! 这一次,姜军没有退缩,更没有敷衍和拖延,所有人以最快捷的速度从山口冲出来,冒着箭雨,径直冲向越军的战阵。 二百四十多人,面对一千人的对手,在被包围的情况下,竟丝毫无惧,奋力厮杀。 姜国自六国大战后再没有兴兵,武力到底如何,从隰泽和屠一骨的败退上可见一斑。 今日一交手,饶是越国的金吾卫都有战斗经验,也不免被姜国的气势震撼。 那是一种疯狂到无所畏惧的进攻架势,丝毫不把生死当回事。虽然越军的火箭并没有伤到他们几个人,但他们所有人的身上似乎都附着着火焰,急切而激烈地想将靠近自己的人全部焚烧殆尽。 十五岁的隰泧不懂姜军的心情,随行的金吾卫也不懂,只有董度和他的士兵们,才能深切地体会嗜血般报复的快感,似乎只有那种剧烈砍杀所带来的兴奋和刺激,才能充分释放憋在姜国人心中十五年的仇恨和委屈。 如今,他们抢回了丛州和术州,才不过刚刚讨回本钱,十五年的利息,需要用更多的越国的人头和土地来偿还! 心中越是计较这些,姜军的战意燃烧得越是猛烈,区区二百多人,已是腾腾杀气笼罩四野,高亢杀声响遏层云。 隰泧知道他们的人数不止如此,如今自己这边有一千人,倘若连这二百多人都消灭不了,自己枉为隰泽之子,更无法阻挡剩余的二千多姜军士兵! 这一战是隰泧主动选择的。 一来,他希望能藉由此战的胜利,继续挫一挫姜军的锐气,用以影响沃原城外的耿浣衣;二来,他要姜军知道,越国还没有到穷途末路,决不允许他们轻易踏上越国的土地,为所欲为! 为此,他回想父亲对他说过的在不同地形地势、人数等条件下的作战方法,绞尽脑汁,才想到将姜军诱到山路之中,慢慢截杀。 无论姜军多勇悍,隰泧也不会轻易放弃! 他要强大起来,保护越国,保护越国的百姓,也保护心中那个身材娇小、内心却无比强大的姑娘,做她最信得过、可依仗的倚靠,助她完成梦想。 正要加入战斗,哨探匆匆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姜军剩余的人已经进入山路了。” 隰泧神情肃然地抬头,在蒙蒙晨曦之中,看着在山口厮杀的人群,低声吩咐身边的士兵几句,便抽出随身长剑,大喊一声: “杀!” 杀字一出口,鼓声竟跟着响起。 一面鼓,声音不是很大,却足够激励越军的士气! 那鼓,是从一个县城的大门口捡到的,似乎是从县城城头上摔了下来,鼓面和鼓身都脏了,好在没有摔破,只是鼓槌不知去向。 尹扶思抱着那面鼓,呆呆地站在那个已经无人的县城城门口很久,才缓缓走回到车队,灿然一笑,命令赶路。这面鼓,也就跟着车队到了这里。 隰泧还记得当时尹扶思的笑容里的苦涩,和强忍着的悲伤。 对越国士兵来说,这面鼓是火辣辣的耻辱。听到鼓声,仿佛在挨着姜军无情的巴掌,听在耳中,却刺痛在心里。 鼓声,是隰泧提前定下的暗号。鼓声响起之时,便是决战之时。 所有人,也如同疯了一样,跟着隰泧,一步也不肯后退,哪怕是死,也要用尸体将路堵死,以此将姜军逼回山路上! 董度再顽强,到底要面对一对四的局面,最终被一步步挤回到山路上。 但他早已命令所有姜军,即便被逼回到山路之中,也要纠缠住越军,一定不能与越军分开,以免遭到火攻袭击。 因此,两方挤在狭窄的山路之中,竟成了一锅粥的混战,难分彼此。 脚下的碎石、伤者和尸体,使得所有人磕磕绊绊,越加混乱。 隰泧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哪怕是要硬碰硬、以命搏命,也要将所有的姜军杀死在这条狭窄的山路上。要让姜军记住,越国一直是五大国的王者,即便一时失败,也仍是无出其右的王者,绝不允许他们在越国的土地上如此轻易地横行来去! 一方要讨回十五年的血债,一方要守住自己的荣耀,谁都有不能退让、不能失败的理由! 山路之中,厮杀声不停地回响,似乎永远不会消散。 但这厮杀声,却不止一处发出——在山路的南段,也有厮杀声传来。 姜军的士气一下子提高了不少,所有人都知道,是姜国的援军到了! 越军人人面色严肃,在身后鼓声的催促之下,斗志不减,在姜军两下汇合之前,竟将顽强抵抗的董度的二百四十人,杀得只剩下二十几人。 再之后,他们面对的,是姜军二千人! 此时更不能退出山口,退出便是死路一条! 越国将士,人人清楚! 山壁上到处是飞溅的血迹,山路上则是交错的刀光剑影。 隰泧冲在最前面,与董度已交过几次手。 两人都极年轻,但董度到底还有过一些战场的经验,加之主兵器乃是一柄战斧,势大力沉,不停地抡向隰泧。 隰泧一柄轻灵的长剑,本无法抵挡董度的攻势,但他却巧妙地利用地势,不时地踏上山壁,绕到董度身后出招。如蝴蝶一样粘着董度,始终不肯让步。 但隰泧吃亏在只有十五岁,体力不比已经成年的董度,牵制了董度小半个时辰后,已经浑身是汗,动作明显慢了一下,被董度觑得一个机会,竟将他左臂砍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隰泧勉力还击,在董度左侧脸上划下一条伤口。 打了这么久,姜军已知那个稚嫩的少年便是越军的指挥者,见他被己方的将军打伤,士气更盛,更加猛烈地劈砍着眼前的敌人。 越军人少,在逼仄的山路上捉对厮杀,经验老道的金吾卫仍旧占据着上风,如果被推到山路外的开阔地上,姜军一拥而上,越军的优势将不在。 因此,越军决不能退,而姜军则步步紧逼,到最后,竟成了纯粹的蛮力的对抗。 隰泧被挤在人群里,勉力回头,已经看到北端出口的光亮,耳中充斥着双方对抗的嘶吼声,鼻端是满满的火油的味道,几乎盖住了血腥味。 战到此时,与隰泧当初的计划,已经有了偏差——没想到姜军会顽抗到如此程度,竟将他们也裹挟进了山路,无法脱身。 火攻始终展不开,只剩下近身搏杀。 若是在开阔地决战,即便拼却所有人的性命,隰泧也不敢保证能全歼姜军,但是,若是在这里放上一把火,隰泧却能肯定,姜军必死无疑!但己方,也将受到烈火焚炽的吞噬。 隰泧有满心壮士未酬,当然不想死,却早已做好了死的准备。 是要让自己的士兵们痛痛快快地厮杀战死,还是与敌人一同在火焰中同归于尽…… 犹豫之时,忽然听到山路之外有人大喊道:“越国公主令,全体退出山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七十一章 伏击战 正在拼命抵抗姜军的越国士兵听到之后,瞬间愕然! 公主不是已经运着粮草离开了么?怎么又会回来发布命令? 心思一转之间,众人都觉得一定是姜军的诡计。姜国方言与越国方言有些类似,有心模仿的话,很是容易,大家都觉得这是几个姜军挤出了山口,在假传命令! 没有人将这命令当回事,仍跟着隰泧在拼命抵抗。 然而,正在所有人全神贯注地跟姜军比拼的时候,只觉头顶掠过一缕凉风,眼角余光似乎看到一个黑影闪过,只因速度太快,大家都不敢确信看到的是否是事实。 隰泧左臂重伤,正兀自鏖战中,便看到一个黑影落到他身前,且硬生生挤进了他与董度之间,巧妙地避过董度的斧刃,一拳击中董度的左肋。 董度虽然身材魁梧,却抵不住黑影的力道,身子立即向后跌倒,幸得后面的姜军反应迅速,及时收了兵刃,接住了董度。 “我是公主的贴身侍卫,公主命你们保存力量,先退走!”来人一招击退董度,脚下不停,继续攻击其他姜军,瞬间便将越姜两方的士兵分隔开来。 虽然越国士兵仍有些怀疑,但隰泧却没有任何犹豫。当时在乾邑北城门的城头上,这个青年自称是尹扶思身边的死士,一刀杀掉不听令的士兵,震慑了所有城头士兵,隰泧对这个青年的印象十分深刻。 “撤!”简单的一个字,隰泧命所有士兵退出山口。 既然那个人说是尹扶思的命令,便一定是尹扶思的命令!凭此人的能力,再借助这样的地形,足以挡住姜军的步伐,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布置最后的反击。 “按你的计划走!快撤!”那青年头也不回地又对隰泧说道。 在董度眼中,已经认定新出现的这个一招便重伤自己的年轻人便是越国国主的干支死士,因此便先入为主地认为,他的话的意思是提醒隰泧逃跑,越军此行的目的是运送粮草,不是来与他们以命换命。 但在隰泧耳中,却是另一番意义。 没有任何犹豫,隰泧吼出一个字:“退!” 越国士兵立即将命令一层层传递下去,一千士兵,迅速撤出了山口,只留下尹扶思的贴身侍卫一人,拦住汹涌的姜国士兵。 刚退出山口,隰泧马上命令弓箭手准备火箭,引来所有士兵的侧目——山路之中,公主的侍卫为了他们平安顺利撤出,正在拦阻敌人,此时放箭,火油烧起来,那侍卫岂非有死无生! 见所有人都是面露诧色,隰泧再次沉声重复道:“弓箭手,火箭准备!延误战机者,斩!” 军令如山,即便再不忍、再不解,弓箭手还是点燃了火箭,一簇簇火光对准了山口,待命而发。 “战鼓停!”隰泧又大声地命令道。 令旗展处,咚咚的战鼓声倏然停下。 紧接着,隰泧下令:“放箭!” 百十支火箭刹那间便引燃了布满火油的山口入口,迅速向里面蔓延而去。 在众人一片凄然之色时,听到山路中传来董度急切的怒吼声:“撤!” 董度听到越军的鼓声一停,心头便打了一个突。逃跑逃得这么赤裸裸不加掩饰,与先前用火攻暗算自己的缜密手段的相比,落差实在犹如云泥,董度直觉,越军还有阴谋。 但没等他思考出阴谋的内容,火箭已经飞了进来。这山路的入口处,有越军投掷的大量火油,遇火即燃,转眼便烧到了脚下。 本以为阻挡自己的这个自称是公主侍卫的人是干支死士,出乎意料的是,火焰一到,这人竟跟个猴子一样,一跃而起,手脚并用地挂到几乎光秃秃滑不留手的山壁上,嗖嗖地爬到一条裂开的缝隙里,沿着缝隙,从从容容地爬出了山路,完全没有要以死相拼的意思。 自此,董度惊觉自己又被对手骗了一次。 若不是误以为眼前的死士欲以一人之力阻挡他们二千人,给剩下的越军争取逃跑的时间,使得董度略有些得意地放松大意。他本应该想得到,越军早已在山口附近淋满了火油,一旦被越军寻到机会,必然会放火! 现在,除了大声命令后退,实在是望火兴叹,无能为力。 姜国士兵同样的训练有素,从令如流。队尾即刻变成队首,迅速朝南方的出口退去。 火势不过是阻扰董度向北全歼越军的计划,但对姜军来说,还构不成威胁。两侧山壁都是石头,除了山路之上的不少枯枝树叶、火油和两国士兵的尸体,再无可燃物,烧不了多久。 但董度仍要尽快退走。一来即便火灭了,他们也无法穿过被火灼烧得滚热的石头山路;二来,既然已经和越军正式打了照面,他不打算放过这些敌人。他计划赶回柳河岸边,严密注意越军的动向,在柳河岸边以逸待劳,截击他们! 在狭窄的山路上有序后退到中段,突然,前方从头顶落下大量箭矢和石头,射伤了最前头的士兵,也挡住了他们出山的路! 越军竟然还有埋伏! 一直胸有成竹的董度终于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这种时候,前有埋伏、后有大火,自己仿佛案板上的鱼肉,要么奋力冲出去,侥幸活下来,要么只能被石头砸死,再无选择。 所有姜军捂着头拼命地朝前方跑去。 劈头盖脸的石块大小不一,竟然是小的居多。 董度从石块的大小上判断,越军的埋伏应该很仓促,所以准备并不充分,只能就近取顺手的石块攻击。 有机会!只要冲过这一段路程,一定会躲过去! “冲出去!快!”董度下令。 在轰隆隆和噼里啪啦的石块滚动和坠落声中,近百名姜国士兵丧生在石块砸击之下,但更多的士兵却有惊无险地疾速飞奔过那段被伏击的地点。 当发现头顶不再有滚石落下后,众人才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各自抚着心口抹了抹脸上、脖子上的汗——惊惧甚于疲累,淋漓的大汗不是累的,更多的是吓出来的。 董度下令短暂歇息,为伤兵简单包扎伤口,小半个时辰后,晨曦已经照进了山路,橘色的阳光,让人眼前一亮,似乎这一夜的不顺畅都被阳光蒸发了。 离出口还要一半路程,这里便是他们刚进入山路后,放出诱饵被越军首先伏击的地方。 路上偶尔还能看到之前与越军交战后战死的士兵们的尸身,董度下令,将战死的士兵们的尸体全部带走,回去后好好安葬。 如此又耽搁了半个时辰,整饬队伍,再次出发。 就在所有人收起颓丧的心情,众志成城,打算回去稍事休息,便再去探听越军粮草的动向时,队伍最前方再次传来轰隆隆的声音,随即便是士兵们被砸中的惨叫声。 这声音,大家已经听过三次,很是熟悉,当即便是脸色大变! 这一次,再没有幸运!磨盘大的石块滚滚而下,被碰到一点都是非死即伤。 而且前方明显是有备而来,不断有滚石滚下,阻止人穿过前方逃走,之后才是被困在中间的人遭到攻击,前后都有自己的同袍,想跑都跑不掉,只有挨砸的份! 董度捂着肋骨,又急又气又恨,嘴角已被咬得渗出血丝来!竟然还有埋伏!越军到底有多少人!又到底埋伏了几波人! 难道!?是柳河对面驻扎的那三千越军士兵摸过河来支援他们的公主来了? 他却不知道,这并不是柳河对面的越军安排的伏击,但又的确是越军的埋伏,设置埋伏的是纪谦。 自从尹扶思半夜听到飞鸟惊起之后,便低头与纪谦和另一个千夫长商量,片刻后下令停下粮车,对着一千将士说出了她的担心和想法。 担心的自然便是隰泧被姜军偷袭,想法自然也是就近增援。 越国因多山的缘故,几乎所有的越国人都很擅长爬山,走山路更是健步如飞。因此,纪谦挑选了三百最善于爬山的金吾卫,另一个千夫长则带领另外二百善于走山路的金吾卫,各自跟着向导,直接爬山去伏击姜国军队,前者向最南端赶,而后者则就近截击。 尹扶思更是另外派了一个侍卫疾行去通知隰泧自己的计划。 还好董度为了等姜军的增援,在北侧山口与隰泧打了好久的拉锯战,不仅给自己增加了胜算的机会,也给越国士兵的增援提供了大把的时间。 即便如此,去山中间方向埋伏的越国的千夫长赶到后也不过准备了一刻的时间,姜军便退到了他们的埋伏地,匆匆忙忙地狙击了一阵,不过砸死百多人,砸伤的人都被姜军连拖带背地救走了。 虽然他们对爬了一个时辰的山后实施的狙击的结果不甚满意,但他们却不知道,这已经给纪谦争取了更多的时间来布置埋伏。 纪谦带着一群如同猴子一样的士兵,迅速攀过蜗牛山,到达之前的南段山缝之上。 地势所限,没有哨探,大家仅仅凭借北面传来的声响来判断敌人的距离。好在纪谦是久战沙场的老兵,极有经验。命人守着一堆攻击的大石,只待姜军队伍的前哨到了这里,便将石头推下去,断了他们撤退的路,随后再让人去袭击中段的敌人,确保以最小的付出,做出最大的攻击效果。 这一招果然极其有效!前路被堵,中段被攻击,董度认为是柳河对面的越军来支援,不能让他们这样居高临下地攻击,下令士兵掉头,顺着山路返回北方,打算冒险冲过之前的埋伏,再回到北侧出口。 他们在山路中奔跑,总比头上那些伏兵在山顶上攀爬要快得多。 这个时候,董度衡量局势,认为越国公主那把火应该已经熄灭了。即便山路再烫脚,也不至于烫死人。只要冲过北侧山口,还能和越军一战。 他对自己的快战极有信心,相信自己的队伍一定能快速冲散北侧的越军,烧了他们的粮草后,再四下分散,日后慢慢重新集合。 然而,当他带领姜军再次冲过北侧的滚石袭击,一千四百多人风驰电掣般冲到北侧山口时,浓烟还没有散尽,看不清前路的姜军,再次遭到投石车的攻击。 听到山路中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隰泧从那青年死士的口中已知这是董度的姜军又跑回来了,早已准备好了阻击。 火油已经用完,便用简易的投石车投掷小石头,尽量多杀伤对手。但投石车速度到底不快,善于快战的姜军已经冒着浓烟冲出了山口,双方再次短兵相接。 董度见越军再次布置好阻击阵型,对自己的队伍即将面对的阻挠已是心知肚明,烧对方粮草的打算比山路上的浓烟散的还要快。 虽然满腔怒火,但考虑到自己人伤患极多,不能恋战,几乎是以自保的方式,与越军迅速交手后便极力摆脱越军的攻击,逃出战团,如慌不择路的小兽一般,四下逃窜。 只这短暂的交战,姜军却一下损失了一大半的士兵,董度只带着五百多人突围出去。 所有受伤的姜国士兵全部留下,原地与越军纠缠,为他们的同袍争取活命的机会! 隰泧没想到姜军的伤兵竟是如此彪悍决绝,心中也生出敬畏之心,不敢小看他们其中任何一人。 近一千的越军与八百多姜国伤兵,硬是激战了两个时辰,才将他们全部歼灭,自己也死伤了两百多人。 太阳高高在上时,蜗牛山北侧,已是一片血红战场,这片战场上的姜国士兵的尸体,几乎没有一具是完整的,可见姜国士兵的凶狠! 越军对姜军,再扳回一局! 然而,就在隰泧和尹扶思接连取得小胜之时,远在四百里外的沃原城,经过一天一夜的鏖战,屠一骨率领的越军再次败退,主城被姜国大将军耿浣衣攻下! 请记住本站:2016 om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七十二章 世仇 七月十一,寅时,天色将亮。 经过一夜沉淀,暑热已降了下去,晨风微微凉,稍有一些沉闷。 耿浣衣在睡榻上睁开眼,缓缓坐起身来。 刚刚醒来,梦境还清晰地印在脑海中——梦中,他再次经历了十五年前的铜县血战。 十五年前,以越国突袭姜国、吕国突袭南仓国为开始,六国大战轰轰烈烈地打得天昏地暗。 屠一骨突袭当时仍属于姜国的术州,迅速占领三城,耿浣衣临危受命,疾速赶往术州援助。 正在术州与有备而来的屠一骨打得不可开交,且很是有些吃力之时,屠一骨听到传信兵传来消息,尹沐江亲自带领三万越军,已经突破了椒州州牧——当时姜国的另一位大将军齐开胜的大营。 齐开胜不幸战死,所属二万将士,死伤一万七千人。仅仅活下的三千人成了俘虏,却被尹沐江下令全部杀死!接下来,越军便又浩浩荡荡地向越国腹地进发。从行军路线上看,下一个目标是铁犁城。 六天后,耿浣衣刚和屠一骨决战一场,打退了屠一骨的进攻,便又接到最新战报,铁犁城失守,太守战死。 尹沐江招降铁犁城剩余将士和百姓,但是,长史和都尉率全城及附属县的将士、百姓宁死不降,奋起抵抗,却无法抵抗尹沐江的铁血大军,四万六千人被尹沐江屠杀殆尽。 带着几场大战的胜利,尹沐江一路势如破竹地前进,到了陆英城。 陆英城守将坚闭城门,与城外的越军僵持了七天,任凭尹沐江如何游说城中诸人——献城投降,可保性命——陆英城全城均不肯投降,一味闭门不出,只等救兵来援。 恼怒的尹沐江向陆英城的四面八方投掷石块和火弹,仲夏之时,城内干燥,加之房倒屋塌、着火处太多,救人救火自顾不暇,一城人手忙脚乱。 最终陆英城太守为全城百姓的安危着想,开城投降。但尹沐江表面刚接受了全城将士及百姓三万九千人的投降,立即翻脸毁约,坑杀了所有姜人,老弱妇孺全不放过! 两城,九万多人的性命,不到半个月,全部断于尹沐江之手! 陆英城向东,是铜县。 铜县附属于姜国的都城椒城,距离椒城仅仅一百九十里地。 姜国国主已下令一千修罗士出征,务必拦住尹沐江的大军,同时杀掉越国的锐气。 陆英城失守七天后,耿浣衣仍在术州与屠一骨僵持着。但面对有越国国主尹沐江连连大捷的士气鼓舞而愈加穷凶极恶的越军,耿浣衣仍处于劣势,已经退到了术州东侧的白头山山谷中,占据地利而死守,才阻挡住屠一骨继续东侵的步伐。 耿浣衣在山谷中部署,打算将屠一骨的大军引入埋伏圈,打一场翻身仗。然而,就在这时,耿浣衣得到了最新消息,修罗士与越军正在铜县交战,战势陷入胶着之中,且有败象之兆! 决不能让尹沐江突破铜县,威胁椒城! 耿浣衣急急伪装自己的军营,命令副将夏青轲继续指挥战斗,自己却带着五千骑兵,疾驰向铜县救急。 尹沐江从乾邑带来的三万越军,经过连番战斗,到铜县时所剩不过一万七八。然而,这支精兵也是经历了无数战斗、积累了无数经验的精锐之军,非比一般军队的战斗力。 这是尹沐江最珍惜的一支队伍,以越国最强的大将军屠一骨为诱饵,将姜国大将军耿浣衣调离椒城,这才风驰电掣般席卷姜国,一路势不可挡地冲向椒城。 带这支队伍奇袭姜国,尹沐江认为绝无匹敌者,却不料却遭到了姜国的最强武士——修罗士的阻挡。虽然仅仅一千人,但战斗力却抵挡得住千军万马。 修罗士在与尹沐江的连番激战中,虽然损失过半,却也歼灭了尹沐江八千余人。 尹沐江见与修罗士交战损失惨重,果断将目标转向铜县的百姓,分兵攻城。 修罗士为保护百姓,分散了战斗队形,导致尹沐江趁隙冲散修罗士的战阵,转而变成多对一,将修罗士分而击杀。 很快,铜县的城门便被尹沐江攻破,县城之中火光熊熊,到处都是百姓的哀嚎、惨叫声。 铜县百姓只有几千人,从城门逃出来的,无一例外,都被越军杀死。即便有修罗士保护百姓,拦阻越军,却仍抵挡不住无处不在的越军的霍霍屠刀! 铜县门口横尸满地、血流成河,很多百姓的尸首都已残缺,想来是尹沐江认为修罗士阻挡了他进军到椒城的步伐,所以将怒气发泄在百姓身上,凄惨景象实在令人毛骨悚然。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烟火气和血腥气,混合在一起,更是闻之欲呕。 百姓原本便害怕尹沐江再度屠城,如今逃出无望,陷入绝境的所有人只能横下一条心,拿起手边的趁手家伙什,加入到修罗士的队伍,抵抗越军。 但是,越军一路所向披靡,斗志旺盛,那种兴奋的情绪在遇到抵抗时,只会更加亢奋,百姓与修罗士的处境,也就愈加危险。 且眼前大部分人都带着伤,也很难与气势汹汹的近万越军持续地抗衡。 所有人能做的,便是坚持! 咬着牙坚持! 咬碎了牙坚持! 顽强地阻挡着越军的步伐,不肯让他们轻易血屠铜县,更不肯让他们再前进一步! 四天奔袭上千里,耿浣衣赶到之时,正是越军即将把铜县百姓逼进城中火场的危急时刻。 五千骑兵杀到越军的身后,攻了越军一个措手不及! 尹沐江显然没有料到耿浣衣的回援如此迅速,很是有些吃惊。 耿浣衣的到来,不只是援军的到来,更有一种定心丸的效果。 有姜国最厉害的大将军坐镇,又有最强的武士在旁,被逼到死地的铜县百姓便觉得心里有了底,如同溺水之人攀上巨大的浮木,瞬间也爆发了最后的力量,竟跟着修罗士一起将越军逼出了城门。 再之后,城门内外一同夹击越军,尤其耿浣衣所率领的全部都是骑兵,在城门外战斗更是与越军的骑兵势均力敌。 修罗士不用再分心保护百姓,更是没了后顾之忧,全力进攻,奋力反杀,终于逼得尹沐江撤退回陆英城。 当铜县百姓在城外清理战场时,才发现,这里已是实实在在的人肉铺地——所有倒在地上的尸首,皆被马蹄踩踏得血肉模糊,几成肉酱,很难找出一个囫囵个的完整尸体来。 无法单独收尸,大家只得将战死的姜国人和越国人的残碎尸骸一把火烧成灰,再收起来,一同埋葬在城外的一片荒地。 然而,即便战事已如此惨烈,残酷得不忍卒睹,却还没有结束! 看着铜县外遍地的血肉模糊,再想到之前无端丧命在尹沐江野心之下的九万多姜国的将士与百姓,耿浣衣心头痛得滴血。 逼退尹沐江不是他的目的,他要的是将这些残暴的越国畜生滚出姜国去!他还要报取陆英城和铁犁城九万多姜人的血海深仇! 留下修罗士善后,匆匆休整大军,耿浣衣率领轻骑继续追击尹沐江,迫使越军无法正常休息,只能疲于退走。而所过之处的姜国百姓,听闻是耿浣衣到来,更是自发组织运送粮草药物等等,让耿浣衣的大军无需担心辎重的缺少和运输。 一路不停歇地将尹沐江赶回到越国境内,耿浣衣杀得越军七零八落,只剩下二千人不到,才停止了追击。 停止追击的一个原因是,尹沐江退回到越国境内,粮草支援便跟着到了,若继续追赶,将可能被越军缠住。耿浣衣的骑兵剩下四千多骑,不可只凭一时血气之勇而深陷越境。 另一个原因是,远在术州白头山的屠一骨虽然陷入埋伏,却硬是凭着横冲直撞的势头,以损失七成人马为代价,闯出了被四面包围的毒瘴山坳。并以最后三成越军,打退了夏青轲的包围,占领了白头山。 夏青轲到底没有拦阻住屠一骨的军队,失去了术州的最后一道山险屏障。 耿浣衣不得不再次带领疲军驰援夏青轲,路上更是与来驰援的单媖合兵到一处。 虽然及时阻止了屠一骨残军的进一步侵犯,但整个术州却落入了越国手中。 耿浣衣心中十分清楚,如果不是自己与单媖一同出现支援夏青轲,使得屠一骨惧怕大量的姜国援军,越国这位勇悍的大将军当时绝不会退回术州地界据守,而是继续进攻。 实则,单媖不过是现身一下吓唬吓唬屠一骨,转身便又偷偷返回刈水岸边攻打吕国去了,根本没有多做停留。 倘若屠一骨得知真相,誓要抢夺姜国更多的土地,壮大越国国威国势,而耿浣衣又誓要保住姜国领土不再损失,在双方均无法让步的情况下,只怕他二人之中,必有一人要死在当时。 庆幸铜县血战的惨胜,震慑了尹沐江,也震慑了屠一骨,加之当时越国还在与朴国抢夺罗国的控制权,便干脆与姜国虚耗着。 屠一骨守着术州,不进不退。耿浣衣若来进攻,他便防守;若不进攻,他便满山放羊,总之,叫姜国恨得牙痒痒。 就这样僵持着,直到六国大战偃旗息鼓,彻底罢兵和谈,术州和丛州,便被越国占了去。 从此,姜国与越国成了世仇。 如今,耿浣衣已经五十六岁,虽然看破了生死,却仍不改年轻时有仇必报的脾性,对当年与越国的无奈谈和很是耿耿于怀。 也正因如此,这一次,姜国对越国的战事已筹谋许久,耿浣衣也如愿以偿,再披战袍与屠一骨对阵,且逼得屠一骨节节败退,一如当年自己的境遇。 术州和丛州已经抢了回来,接下来是收取利息! 已然习惯了与枢国互市的姜国人,也逐渐变得越来越贪心起来——利息,自然是越多越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七十三章 决战伊始 一缕碎发落到额前和脸上,将陷入回忆的耿浣衣拉回眼前。 拢了拢花白的头发,将不如意的往事赶出脑海,耿浣衣沉沉地吁出一口气,放松一下精神,起身出了大帐,才看到天色有些阴沉,难怪总觉得心头憋闷。 立秋已经几日,抬头远望,紫红色的红枫岭又变成了艳红色。 秋天了啊。 从三月底起兵到此时,竟已三个半月了。 耿浣衣此次出征,曾在心中立下一个愿望,希望在入冬前,能攻下越国的都城乾邑。如今,丛州和术州先后被单媖和他攻下,逼得隰泽和屠一骨全部退回到枣州,各自据守在南东两面。 只要再继续前行,他和单媖必将屠一骨和隰泽赶回到越州。 他已派董度为先锋,暗暗先潜入阳春城境内的柳河旁的村庄,伺机拦截住越国公主押运的粮草。 原本耿浣衣是要董度抢了粮草混入沃原城,与他里应外合,一举攻下沃原城。但距原定的计划已经晚了近半个月,董度的消息仍未到来,耿浣衣派出的哨探又没有回来,实在料不到董度那边发生了什么。 但耿浣衣到底是经验丰富的行家,即便董度没有出现,也不过就是在心中思考一下,便又将全副精神投入到眼前的敌人——屠一骨——身上。 他要强攻,抢下沃原城后,便可以快速攻到柳河对面。届时,单媖留在枣州牵制屠一骨和隰泽,他则用快攻的方式,一举奔袭到越州,攻进乾邑! 越国这个穷兵黩武的国家,实在不能让他再猖狂下去! 洗漱完毕,耿浣衣换了戎装,照例去营地巡视。 营地中,将士们正在晨练。 一个膀大腰圆的魁梧士兵,双手抡着小儿手臂粗细的绳索,抽向四面八方的士兵。就在绳索掠过士兵身旁后,那些士兵猛地跳起来,全体扑向绳索,抓住了便死死拉住,后面的人继续扑上去,以体重增加力量,牢牢固定住绳索,不让那个魁梧士兵抽回绳子。 随即,另一些士兵抡起腰刀便对着绳索一阵乱砍,直到砍断为止,操练才算告一段落。 半个多月来,这种训练已经是姜军每日操练的一环,众人练得已是得心应手。 初看起来,整个军营与平日并无不同。 但细看后才会发现,晨练的士兵比平日少了一半,另一半,伙头兵把术州百姓送的一百多头猪杀了,正在开膛破肚,剁成小块;其他的,正在查看和清点辎重器械,照料马匹,做出发前的最后检查。 每个人,都一丝不苟,神情肃然。 是的,虽然营地里表现平静,但今日,他们即将再次出战。 大战之前的静谧,与天气一样,很是沉闷,风平浪静之下,却是暗潮涌动。 昨天耿浣衣下令,今日早饭免了,以行军为先,到达目的地后再好好地填饱肚子。 寅正时分,耿浣衣只对所有将士问出一句话:“今日之战,没有后路,诸位可准备好了?” 平静的军营里,不合气氛的山呼海啸般的六个字汹涌而来: 敌不死,我不休! 敌不死,我不休! 敌不死,我不休! 之后,众将士又收起了激昂的情绪,只是严肃地、有条不紊地拉着剩余的粮食和辎重,向二十里地外的目的地——沃原城——进发。 沃原城还是老样子,四面城门紧闭,安静地矗立在眼前。护城河岸边的几丛野菊花在阴沉的天色和清凉的晨风中静静地站着,显得分外娇弱。 城头的越军又推出了那十架弩车,遥遥地对准耿浣衣,便不再有任何动作,看来,仍是没有开战的想法。 在沃原城与屠一骨僵持了一个月,能看到不少百姓出逃,但无论如何谩骂、挑衅、投掷石块、火弹,也无法逼出屠一骨来决战。 耿浣衣了解屠一骨。 这个小辈年少成名,却从不居功自傲,胜也坦然、败也泰然。即便术州在他手中失去,即便沃原城及其下附属的村县的百姓听闻姜军攻打过来,望风而逃,也不见他气急败坏地着急反攻,仍旧据守在枣州与术州的关隘大城——沃原城中——练他的乌龟战法。 虽然屠一骨一直表现得从容、淡定,但有一点,却是他无论再从容淡定也解决不了的,那便是——粮草。 自从耿浣衣派奇兵烧了从秣马关运送来的粮草,屠一骨原本就缺少粮草的军队再也没有接收过粮草。 术州百姓原本便是姜国人,见耿浣衣率大军前来,立即节衣缩食、自动自发运送粮草给耿浣衣。虽然百姓的支援并不能支撑军队的开销,但却极大地缓解了姜国粮草运送的紧张度,使得耿浣衣无需担心粮草问题。 是以,屠一骨的三万大军才抵挡不住耿浣衣的队伍,节节败退,直到枣州的沃原城。 沃原城原有百姓一万多人,屠一骨的三万大军退入沃原城后,人吃马喂一个月,哪里还能有更多的粮草让他们消耗。 从逃出城的沃原百姓口中得知,半月前,屠一骨要求沃原城的所有将士及百姓,每日只食两餐,最近,百姓已经改为一餐,将士们为了保存体力操练,还是保持两餐。百姓们实在熬不住,只得逃出城。 屠一骨倒是不阻拦出城之人,只是不允许他们携带任何粮食离开,这样,还能为城中的将士们匀出一些口粮来。另外,屠一骨还命令将士们夜晚从西门和北门偷偷出城,出去采摘野菜等。 看来,沃原城支撑不了多久。 耿浣衣在这一个月里只是佯攻了几次沃原城,并没有真正动用过全力,等的便是一个时机。 如今,火候差不多了! 在沃原城的四个城门前的平地上,耿浣衣下令,全体将士原地休息,埋锅造饭! 伙头兵们支起大锅,烧水炖猪肉。 肉香味四溢而出,随着微微秋风,送进了沃原城。 这一百多头猪是术州所有百姓费尽了力气才赶到耿浣衣的军营中的,当时,耿浣衣便命令:养起来!决战日时,与众将士一快朵颐! 对于七万人的军队来说,一百多头猪,实在不够塞牙缝,但在敌人的城门口吃吃喝喝,姜军还从未这么干过。 七万人甩开了腮帮子,呼噜呼噜地大口喝肉汤,吃肉片,竟把稀溜溜的肉汤当成了世上最美味的餐食,吃得无比享受与满足。 守在城头上的越国士兵,原本惴惴地看着城下的姜军,此时看到他们狼吞虎咽的吃相,都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用恨恨的目光瞪视着城下乌压压一片人头,再贪婪地吸两口空气中的肉汤香味,以慰饥肠辘辘的五脏庙。 更有暴躁的越军,已经开始为弩车上铰链,搭铁箭,准备攻击耿浣衣,泄愤! 姜军在城下嘻嘻哈哈地看着他们,没人害怕。 前几次攻城,姜军用投石车投掷石块和火弹,越军便用弩车攻击他们,打掉了姜军的十几架投石车。 虽然弩车杀伤力巨大,但到底在方向和拉绞速度上有局限,并不能完全阻挡姜国的投石车,是以城中还是被石块和火球破坏了很多地方。 也因此,姜军很是看不上越军的胆小行为,即便沃原城受到攻击,越军也只会在城头上放箭,却不敢出城来堂堂正正的打一场。 耿浣衣稳坐在军中,几口将一个粟米饼子吞进肚里,再一口喝光了碗中的肉汤,斜眼看着城头上的弩车的箭尖对着自己,悄声说道:“没有被越军吓到,小子们好样的。传我命令,准备战斗。” 言语温和,淡然自若,仿佛是带着大军来操练,而不是来决战。 这便是耿浣衣的高明之处。虽然他性子刚烈,又很记仇,但却极其清醒,绝不会被胜败左右情绪,总会在任何时候做出最恰当的决定。 十五年前驰援铜县、追击尹沐江、再回援白头山,每一次,都正卡在关键时刻,阻止事态向更糟的方向发展。 他知道屠一骨龟缩在沃原城是要激起姜军的愤怒,因此一直对自己下命令的语气很是注意,绝不用强硬的语气,而是温言温语,告诫姜军要时刻隐忍,不能上了越军的当。否则,抢回的术州,很可能又被屠一骨抢回去。 如此谆谆嘱咐,渐渐的,姜军热烈激动的气势冷却下来,并非萎靡,而是将不耐与恨意深深地藏在身体里,等着一招爆发的机会! 十五年都等了,何妨再等几日!这便是全体姜军在沃原城大门外谈笑风生的原因。 天色一直阴沉,忽然滚雷之声响起! 不是大雨将至,而是越军弩车上的九支铁箭,挟着风雷之声,射向耿浣衣,和他周遭的姜国士兵。 早在越军即将动手之际,耿浣衣安排在军中的几十个“千里眼”士兵便已经大声提醒道:“避!” 吃喝中的姜军可不是真的放松地吃喝,而是佯作大快朵颐,实则早已全神戒备着越军的一举一动。 听到号令,但凡在弩车射程内的姜军都迅速移动位置,在铁箭射来时,大部分都安全避开,只有十几人预估错误,被巨大的铁箭杀伤。 越国的弩车与别过的弩车有些不同。别国弩车上的铁箭射出去也就射出去了,但越国的铁箭尾端却系有绳索,绳索的另一端连接在弩车的辘轳上,只要摇动辘轳,便可以用绳索将铁箭迅速收回,避免浪费。 前几次攻城,越国便是用这种方式,勉力应对姜国的投石车,才将沃原城的损失减到最小,也正因此,才能在耿浣衣的连番攻击下,熬过这艰难的一个月。 射杀了姜军,令越军出了一口恶气,城头士兵正在摇动辘轳收回铁箭,冷不防没有被铁箭伤到的姜军倏地一拥而上,十几人一起抓住了绳索,愣是拖住了绳索,无法令越军顺利收回铁箭。 与此同时,另一些姜军用腰刀猛砍绳索,你一刀我一刀,即便绳索再坚韧,也架不住这许多刀砍下去。 于是,九支铁箭,被姜军抢了下来。 这是耿浣衣看到越国弩车的厉害后,想出来的克敌办法。在军营中操练了不少日子,才训练出士兵临危不惧的镇定和敏捷的反应,今日首次实战,便即奏效,士气更受鼓舞。 越军也没有想到,姜军竟然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克制弩车,一时愣住了。 轰隆隆的声音再次传来,脚下的地皮似乎都在颤抖,不是越军的弩车,而是姜军的投石车,再次上场! 而伴随着隆隆车轮声的,是震撼人心的咚咚鼓声。 战鼓响时,决战开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七十四章 破釜之战(上) 因姜军破了越国的弩车铁箭,剩余九架弩车旁的士兵便慌张起来,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就在他们犹豫之际,姜军已经纷纷将地上的饭锅取下,再将下面燃烧着的柴火铲进锅里,用渔网一裹,做成简易的火弹,迅速放置在投石车的皮套内,连锅带柴火一同投掷进沃原城中。 这柴火可不是普通的柴薪,都是提前掺了松油的,可长时间燃烧。渔网虽然坚韧,但裹着发烫的锅和燃烧的柴火,有些在空中便被烧断了,柴火和饭锅劈头盖脸地砸在城头的越军头上,烫得士兵们不停地嚎叫。 更多的侥幸没有烧断的渔网在落到城中后不久,也就散了,锅跌得粉碎,里面的柴薪开始肆意燃烧。 耿浣衣这次带了三百架投石车,将所有饭锅砸进了沃原城,顿时,城中响起无数尖叫声,四处开始冒起黑烟…… 攻城战,在稀里哗啦的碎锅声中,终于拉开序幕! 屠一骨在清晨便已经得到哨探的消息,耿浣衣推了三百架投石车前来,看来是准备大战一场。但另一点有些奇怪,姜军还赶了一百多头活猪,不知道要做什么。 带着活猪来!屠一骨心中冷笑——这是想用肉香刺激我越国的将士! 在率领姜军抢回了术州士气正盛之时,耿浣衣的大军突然被挡在沃原城前,无处发力,只能生生地憋在那里。饶是耿浣衣经验丰富、擅长决断,没有机会可出手,憋了一个月,也憋不住了,竟想出了这样的馊主意。 屠一骨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气,没有刺眼的太阳,果然是个决战的好天气。 一个月,真是难熬啊!然而,还是没有等来救命的支援…… 命令身边的另一个副将岳文信,拿出城中所有的粮食,让将士们饱餐一顿,再将战马饱饱地喂了,确保城中再无一粒粮,一根草,然后,等到姜军的投石车到了弩车的射程内,便放箭。 今天,便如耿浣衣那老家伙所愿,堂堂正正打一场! 果然如屠一骨预料,姜军把投石车放在队伍最后面,全员跑到沃原城外开火吃饭,意图惹恼越军。 虽然越军也才刚吃了一顿饱饭,然而,不过是稀粥饼子配野菜,至于油星儿,已经一个月没见了。 眼看着无数的姜军在城下喝着肉汤,啃着骨头,城头的越军怎能不怒火中烧,立即射出了一架弩车上的铁箭。 也正因这九支铁箭,屠一骨才知道,耿浣衣竟想到了这样克制弩车的办法,倒是越来越不能小觑了这个老头子。 整束自己的戎装,屠一骨拿起立在兵器架上的战刀,神色肃穆地将战刀背在背上,又拿走了强弓和箭壶,走出营帐。 外面,黑烟滚滚,不少房屋已着起火来。 百姓们吵嚷着,正在组织人力救火。 没有在意那些愤怒的火焰,屠一骨大踏步地上了城头。 耿浣衣用砸碎所用行军锅具来向他宣战,他总要回应一下这位姜国柱石的决心。 副将岳文信此时正命令弩车旁的士兵一支铁箭一支铁箭的发射,专攻姜国的投石车。铁箭箭无虚发,已经击毁了十几架投石车,但对于几百架投石车而言,实在是杯水车薪。 屠一骨并不着急,在城头上看了看城外黑压压的姜国大军,铁青着脸没有说话,只是用目光搜寻着耿浣衣的身影。 耿浣衣的战甲很显眼,两块肩甲上有金箔制成的花纹,为其他姜国将士们所无。那是他在十五年前成功解救铜县之危,逼退越国国主尹沐江后,姜国国主赏赐给他的铠甲,寓意着耿浣衣对姜国的珍贵。 搭箭,挽弓,屠一骨全神贯注地瞄准了正看着自己的耿浣衣,一箭射去! 而耿浣衣,也同样的引弓射箭,还屠一骨颜色! 两支箭在空中相交,箭尾碰撞,导致失了准头,屠一骨的箭被耿浣衣身旁一名士兵的盾牌所挡,铎地一声,箭头射穿了盾牌,震得那士兵的手臂抖了抖,后退了一步。而耿浣衣的箭,则扎进了屠一骨身前的雉堞缝隙中。 由上向下射箭,占了地势之利,而由下向上,则反之。如此一对比,耿浣衣老而弥坚,实在令人敬畏。 屠一骨的这一箭,看似对战事并无影响,但却是明确地表明了越军的决心,此一战,必将全力以赴! 刚一开始投石车还较为分散,其后,耿浣衣打出令旗,投石车分成几十个小队,集中攻击沃原城城墙的某一段,很快,厚实的夯土城墙便被石块砸出几十个大坑来。 岳文信在城头上看得清楚,却恨单薄的肉身无以抵挡那些石块,否则一定舍身扑向石块,阻止姜军的进攻。 半个时辰后,越军的弩车又击毁了几十架投石车,但靠近东城门的一侧城墙,也终于被姜军砸出一个大洞来。 这只是一个开始。 一旦墙体破裂,再无法承受剧烈的石块攻击,在越军急切的呐喊“避开”的声音中,轰然巨响,这一段城墙便摧枯拉朽般坍塌下来。 姜军的鼓声一变,进攻开始! “杀——” 士兵们推着跳板车当成盾牌,后面还跟着擎着盾牌的士兵和步战兵,大喊着冲向护城河。 跳板架在护城河上,盾牌兵即刻上前掩护其他士兵,继续冲向城墙的缺口。 城头上箭飞如雨,越军极力护住这段缺口。 但是,看似冷静的姜军,其满腔的怨气可不是只憋了一个月,而是足足十五年!地面上士兵在无畏的冲锋,空中,石块如流星分坠,继续攻击着城头上的越国士兵和城墙。 几乎是片刻间,姜军便冲破了城墙,与城内的越军短兵相接。 等了十五年的姜国士兵,渴望报仇的欲望在冲进沃原城后更加高涨,而被烧光了粮食、导致饿了许久的越国士兵也是憋了一肚子的怒火,此时正好拿姜军泄愤,当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呐喊声、呼喝声、兵器相交之声、哀嚎声、呼救声,所有声响混杂在一起,越发刺激所有人体内的狂躁情绪…… 屠一骨虽然知道己方人少,抵挡不住姜军的进攻,但却没想到会如此迅速地被姜军攻进城来。虽然脸上依旧沉着,但心中难免焦躁。 越军人少,混战绝不战优势。在城头上的弓箭手的弓箭即将用磬之时,屠一骨下令,城头上的士兵全部撤下,用早已准备好的大量淋有松油的柴火堵在城墙缺口处,放火。 以大火阻止后面 姜军继续入城,而对于已经进入城中的姜军,则四下乱引,分散他们,进行巷战! 正在救火的百姓眼看着各个赤红着眼的士兵冲进城来,眼花缭乱中分不清越军姜军,哪里还顾得及救火,立即四下朝着其他方向的城门逃窜而去。 东城门外的吊桥轰地落下,城门洞开,姜军长驱直入,追赶着躲进巷道中的越军,捉对厮杀。 满城浓烟滚滚、血气弥漫、杀声震天。 屠一骨骑着战马,挥动手中的战刀,将逼到他身侧的姜军如数砍杀,直到耿浣衣一箭射断了他胯下战马的右后腿,才一翻身,跳下马来。 岳文信立即下马,将自己的战马让与屠一骨,催促他快些离开。 这种时候,屠一骨怎么可能离开! 但他也没有返回来向耿浣衣挑战,而是策马钻进旁边的小巷,继续寻找姜国士兵砍杀去了。 倒是岳文信和其他士兵留了下来,与耿浣衣身边的姜国士兵展开了一场惨烈的厮杀,试图能击杀耿浣衣,结束这场战斗。 耿浣衣收了弓箭,取出自己惯使的双枪,在战马上舞得银光流泻,径直将围上来的越国士兵一一刺杀,迅速去追屠一骨。 他看穿了屠一骨的打算——在兵力悬殊的情况下,屠一骨想利用狭窄的巷道做陷阱,引得姜军进入,再一小队一小队的猎杀。尤其这样,姜军顾忌到城中有自己人,投石车也就无法再发挥威力。 但屠一骨这样的盘算也正成全了耿浣衣的计划。 耿浣衣之所以没有用投石车大肆破坏沃原城的建筑,而只是打破城墙,为的便是将越军逼进城中,然后大军围住沃原城,将陷入城中的越军一一猎杀。 一方是想仗着地利偷袭,一方却是步步紧逼地清洗,到底鹿死谁手,熟难预料…… 耿浣衣留在城外的副将汤敬奉命围城,此时抢上了城墙,正站在城头上指挥战斗,眼见着耿浣衣的将旗在城中移动着,慢慢地,城中浓烟火焰越来越多,竟将大将军的将旗掩盖了。 不止如此,浓烟更是阻扰了他的视线,几乎已看不清战事如何。 汤敬为人心思缜密,是耿浣衣极为器重的臂膀。回想己方投掷的火弹数量,似乎不足以烧毁如此多的房屋,制造如此多的浓烟。 事情既然有异,不消说,自然便是越国人在捣鬼! 想到此处,汤敬心中霍然一震! 耿浣衣身为姜国大将军,其人作战极其勇猛,在最后的肉搏战阶段,更是身先士卒,绝不会站在阵外观望,五大国均知他的作风。如今沃原城的怪象,莫不是针对耿浣衣而来?! 虽然越国人饿得手脚发软,但又焉知他们不会在这城中布下陷阱,旨在擒获耿浣衣。 转身打出旗令,命令用鼓声传出讯息,提醒城中诸将士,此间有诈,尽快退出。 姜国战鼓之声随即转变。 城中厮杀正酣的姜国将士们听到鼓声,一刹的震惊之后,脸上均浮现出十足的不情愿。然而耿浣衣治军极严,违抗军令的惩罚十分严厉。即便心中杀意不减,姜军却不得不服从命令,咬牙舍了对手,寻找出城之路。 浓烟飘在巷道中,阻了视线,又追着越军跑来跑去,早已不辨方向。在混乱的巷道中找着通向城门的路的姜军,很快便察觉出不对劲来——竟然再也没有遇到越国的士兵,整座城的厮杀声都渐渐止息了,只剩下姜国的战鼓声,咚咚的响着。 确实有诈! 却不知诈在哪里! 就在众姜国将士们心头纳闷之际,猛地听到轰然一声巨响,脚下的地面跟着震撼起来。 厮杀声再次传来,却不是耳边! 而是城外! 越国有援军?! 请记住本站:2016 om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七十五章 破釜之战(下) 援军?!自然没有。 站在城头的汤敬只觉得脚下的城墙轰然一震,如山崩一般,大敞四开的城门便落下一块巨大的门石,将城门堵了个严严实实,旁边残破的城墙又不堪重负般坍塌了几块。 果然有诈! 转身看向城外,负责防守包围的姜军显然也被吓了一跳,齐齐将目光投向城门的巨石。 从地面的震颤来看,怕是沃原城几处城门都已被巨石封死。 汤敬再转身,看着残破的城墙处,火焰烈烈,暂时无法通过。 如此恶战的情况下,城门被堵,连同自己在内的所有城中之人,无一例外,将很难及时出得城来。 难道屠一骨是想和他们在城中先进行决战? 他如何认定能赢过耿大将军? 还是……这些狡猾野蛮的越国人已经偷偷溜出城去了? 握拳的拇指指缘不停地在食指和中指的指节上滑动,汤敬的心中瞬间冒出几个念头。 心念一转,极目远眺,汤敬尽力在城里城外搜找越军的身影。然而,城中烟雾腾腾,难以看清人影,城外是姜军的包围队伍,并没有看到越军出来。 他从十五岁起便跟在耿浣衣身边,如今已过去十三个年头,虽然平日里将耿浣衣练兵的一举一动都记在心中,但真正进入战场,却也不过才三个月而已。 这三个月的实战经历,让他切身体会到了战争的残酷无情,更对战争谋略有了诸多深切的领悟。 心细如他,遇到一件事情总喜欢方方面面都考虑全面,因此,时常会将简单的事复杂化。在如此胜券在握的情况下,屠一骨突然出其不意地封了城,令汤敬一时半刻不敢确定,他到底在耍什么手段。 情况不明的情况下,汤敬选择先静观其变。命令身旁的旗号兵打出旗令,城外四门的各一万士兵仍按原定计划不动。 不论屠一骨有什么阴谋诡计,汤敬都认为拿下沃原城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越军已无力回天,结果只在于屠一骨是否设置了陷阱,又是否会搭进去更多姜国将士的性命。 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手臂,汤敬命令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坚定信心! 耿大将军说过,现在要做的,是守住沃原城的各个城门,尽量捉到屠一骨、或就地格杀他。 只要屠一骨倒下,越国便近乎完全失败。 又一次狠狠地顿了顿拳头,汤敬努力摒弃多余的杂念,强迫自己在心中不断重复耿浣衣的命令,抓住屠一骨!抓住屠一骨! 正胡思乱想之际,忽然眼角闪过一道白影,转头定睛细看,竟看到城中北门方向某个尚未起火的房顶上,出现了耿浣衣的将旗,并打出了简单的旗令。 虽然汤敬面对沃原城被封城的重大变故,仍努力保持镇定,也坚信此战会赢得胜利,但内心仍是不免慌乱与紧张。毕竟,他们面对的是越国的大将军屠一骨,是个能与耿大将军比肩的人物,实在不能小觑。 此时看到耿浣衣在报平安,同时用将旗指出了屠一骨的所在地,堵在嗓子眼的那颗心,突然就稳稳地落回到肚子里。 满怀信心地对仍在城外的将士下了命令,变换包围阵型,全力围攻屠一骨所在的北门。 姜国将士们从令如流,城东城西的将士立即向北门进发,而城南的则分向东西两个方向,赶去城北,全力围剿屠一骨! 就在分向西边的南门姜军赶路之际,突然听到西面传来杂乱而巨大的脚步声。 正纳罕之际,在队伍前面的人便看到脚步声的主人——一大群乌压压的越国士兵和普通百姓,足有上万人之多——径直以风卷残云之势冲向他们。 越国军民出现的地点极其巧妙,正是沃原城西面、姜军前后都没有支援之地,向哪里跑都会被这一万军民追上。 无论这是越军的援军也好,伏兵也好,两军正面相遇,无他,唯有厮杀! 姜军虽然带着十五年的仇恨而来,下手狠辣,却没有料到遇到的这群越国军民的表现更是骇人,那疯狂砍杀的劲头仿佛野兽一般,眼睛似乎都是血红色的! 砍倒了姜国士兵后,杀人者立即扑上去抢水囊和粮袋,挂在身上继续砍杀下一个目标。 姜军与越军作战已三个月,还从未见过这种打法,一时措手不及,五千姜军竟在极短的时间内被越军砍杀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很快便又被吞噬个干净。 一阵快攻胜利过后,喘息剧烈的越国士兵和百姓原地休息,吃喝着他们抢来的战利品,再也没有大的动作。 不是他们不动,而是奉命在此以逸待劳——屠一骨在姜军攻城前早有命令,此番偷袭后,不消小半个时辰,必有接到城西遭遇偷袭消息的姜军赶来支援,届时,再战一场! 不多久,哨探风风火火地跑回来,远远地做了一个手势,所有越军立即东倒西歪地躺倒在地,装死! 姜军接到消息,城西出现越军,突袭了南门赶来的己方队伍,于是风风火火地赶过来支援。 然而远远地便看到遍地“尸体”,自然认为两方已经同归于尽。正进入战场查看,冷不防地上装死的越军和越国百姓各种兵器抡起来,立即便将身边的姜军砍到在地,补上一刀后,一骨碌爬起来,继续与其他姜军厮杀! 虽然变生肘腋,但进入越国军民攻击范围的姜军并不多,而且,姜军也是有备而来。越国军民上次的快攻消耗的体力巨大,也难以再发挥奇袭的效力,双方陷入苦战。 陷入苦战的不止这一处,屠一骨在北城门前,也与耿浣衣交上了手。 耿浣衣被屠一骨封在城中后,立即识破了屠一骨的布局,无非是坚壁清野,要留给他一座空城罢了。 屠一骨敢这样做,必然留了容身他处的后招。耿浣衣要做的,便是摧毁他的后招,断绝他们的后路,继而摧毁整个越军的信念,彻底打垮他们的斗志! 被困在城中,耿浣衣敏锐地察觉出越军的人数在减少——屠一骨留在城中的诱饵本就不多,最大的诱饵即是屠一骨本人——他们封了城,一定有密道可以潜出城去。 耿浣衣下了马,悄悄地跟定一个越国士兵,很快便寻到了他们的密道所在地。 密道是新挖的,十分潦草,从密道接近城北来判断,出口必然在城北。耿浣衣向汤敬传出消息后,便迅速整合就近的姜军,隐藏在密道口,劫杀越军。 屠一骨精心设计的封城战术,并没有成功拦阻住耿浣衣,很快,耿浣衣便带着姜军出现在北城门外,与屠一骨再度相遇。 但屠一骨仍旧给了耿浣衣一个意料之外的境况——从南门赶来的一半姜军在半路被越军劫杀,并且,此时在耿浣衣眼前的越军,确切地说,是越国的军民,竟有两万人之多! 与西门的越国伏兵一样,除了屠一骨原本的近一万越军,剩下的一万人,都是沃原城的百姓!众人怀着国破家亡的决绝之心,一齐埋伏在北城门外,等待与姜军一决胜负! 最后一场肉搏战,开始! 越国军民与姜军的人数相当,在姜军的支援尚未到达之前,双方还处于僵持状态。虽然西路的姜军返回去支援被偷袭的南路人马,但东路的姜军却是很快便赶了过来,越国军民陷入苦战! 血战! 血肉横飞! 屠一骨原本以为能用沃原城困住耿浣衣一段时间,让他们能够多杀掉一些城外的姜军,却没料到耿浣衣太过精明,竟很快便看破他的布局,杀出城来。 此时,被人数多过自己的姜军缠上,他之前盘算好的撤退计划也被耿浣衣打乱了。 想全身而退已不可能,剩下的,唯有死战! 正规军们挥舞着腰刀,砍伤、砍断越国百姓挥着各式家伙什的手臂。越国百姓不肯退却,嘶吼着冲上去,用拳头打、用脚踢、用全身去扑,但凡他们能将姜军扑倒,立即便张口去咬姜国士兵裸/露在外面的咽喉,哪怕刀刃加身,再也不肯松开口! 攻城不过一个半时辰,这场厮杀,却从日中杀到日落,仍没有止息。 越军的两万人对姜军的三万五千人,最后拼得各自只剩下一半不到。 沃原城北,浮尸累累! 屠一骨和耿浣衣浑身是血,双腿如灌铅,手臂更是抖得厉害,却仍是忘我地砍杀着…… 岳文信浑身是血地挤到屠一骨身后,抬起刀来替他挡住一个姜国士兵的攻击,再勉力抬腿,将那个士兵踢倒在地,气喘吁吁地小声说道:“大将军,撤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屠一骨趁机缓了一口气,迅速打量一下四周,充斥在眼中的,尽是姜国褚色的盔甲,越国灰色的盔甲已寥寥无几。 虽然知道这一战必败无疑,但接受失败的结果仍让屠一骨郁闷难舒。 狠狠地吐了一口血水,长叹一口气,屠一骨无奈、却又果断地说道:“下令!撤退!去预定地点汇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七十六章 连环计(上) 虽然耿浣衣和屠一骨都是讲究战法之人,安排轮番作战,但血战一个下午,不论是姜军还是越军,众人皆已疲劳,能继续挥动刀兵,无非是心底的恨意在做最后的支撑。 今夜原本该有明亮的月光,奈何一整天阴沉沉的,此时倒是极适合逃走。 耿浣衣见屠一骨再次败走,竟命令追击的士兵不停地大喊: “屠一骨已战死!越国彻底败了!” “屠一骨已战死!越国彻底败了!” …… 在姜军的齐声呐喊之中,还在抵抗的越军果然受到影响,斗志急速涣散,几乎是夺路而逃。 姜军本想趁他们慌乱时剿杀这群无头苍蝇,却不料这些越军打起仗来拼命,跑起路也拼命。即便是慌不择路地各奔东西,脚底也跟抹了油一样快,竟是追不上他们。 知道内情的越国将士没想到耿浣衣竟用这样的手段来摧毁越国军民的意志,心中大骂耿浣衣卑鄙。然而,保住最后的实力是此刻的重中之重,得知情况的屠一骨更不会幼稚到再次冲回到耿浣衣的战阵中,证明自己还活着,也不会将这种儿戏放在心上。 他只是,依然我行我素地按照原定计划——逃走! 耿浣衣也知道这一招只能唬住意志不坚定的越军,对屠一骨无效。但只要唬得住越军,跟着屠一骨突围的人便不会增多,他便还有机会抓住屠一骨。 他的机会,便是汤敬那一万人马。 汤敬虽然还欠缺指挥的经验,但胜在心细,想得又多又远,经常做出很多无效又繁冗的多余之事。这是他作为将领极为致命的缺陷,然而跟在耿浣衣身边,大局有耿浣衣掌控,他的性格倒是可以作为一路奇兵,给敌人出其不意的一击。 在城北围歼屠一骨,耿浣衣留在城外的四万将士,除去被屠一骨的伏兵牵制住的一万五千人,剩余一万五千人都已与自己的两万人汇合,唯独在在东门的汤敬的一万人,一直没有现身。 以耿浣衣对汤敬的了解,他一定已经预料到屠一骨会撤兵,进而打屠一骨的埋伏去了。 耿浣衣没有料错,汤敬确实提前做了埋伏。 除了留下三千人保护粮草辎重,其余兵分三路,分别埋伏在向东返回术州、向西去往徽县、向南去往济城的必经之路上。 沃原城向北是一片大湖——红湖——湖的东侧,便是术州的红枫岭,断崖徒壑,无法上岸攀登。 向东是术州。由于姜军是抱着破釜决战之心来攻打沃原城,如今即便攻占了坚壁清野的沃原城,也无后继粮草,他们必须要退回到术州的大营。 屠一骨此战虽败,且现在孤立无援,但考虑到他乃是越国的第一大将军,很可能提前料到姜军的行动而兵行险着,去术州的路上伏击姜军,所以汤敬在回术州的路上埋伏了两千骑兵。 徽县在沃原城西不到百里地处,驻军五千人。徽城再向西,靠近柳河还有越军驻扎。 济城在沃原城南百二十里地处,驻军四千人。济城向南,更是还有隰泽的军队。 也即是说,屠一骨最可能选择西与南这两个方向。 汤敬拿不准屠一骨会退向哪里,所以干脆在这两条路上都埋伏好五千人,等屠一骨上钩。 然而两队人马在水沟和荒草丛里趴了一晚上,挨了一晚蚊虫的叮咬,直到早上,也没有看到半个越军的人影,更不要说屠一骨。 顶着一头露水的哨探忽然从大路上飞奔而来,急切地对汤敬说道:“将军!不好了!我们在术州的粮道被越军截断,所有粮草都被烧光了!” 汤敬霍然一惊,失口惊叹道:“什么?!” 转瞬发觉自己的失态,急忙收敛慌乱的心绪,握拳的拇指又不停地食指和中指上滑动,勉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问道:“我们那两千伏兵呢?” “将军带大军轻装疾行后一个时辰左右,便有五千左右的越国百姓突袭保护粮草的后勤军。”哨探答道,“我们的将士不敌那些穷凶极恶的越国百姓,所以……那两千伏兵便赶回来保护粮草……” 无需再多说,汤敬已然明白发生了什么。 连环计! 屠一骨坚壁清野,意图困住耿浣衣,后又不停出现伏兵,都是计划的一环。 后续败走迷惑姜军,更是设了一路伏兵将自己留在术州的伏兵引回来,以便于屠一骨的“败军”快速进入术州去断他们的粮道,这便是第二环! 没有粮草、没有支援,孤军奋战的屠一骨,竟然还能这样绝地反击,这就是越国第一大将军的厉害么! 汤敬心中感叹着,皱眉问道:“可知耿大将军现在哪里?” 这个传令兵显然不知道耿浣衣那边的情况,沉默地摇了摇头。 被屠一骨断了粮道可不是小事,关系到姜军今后的作战部署。屠一骨逃走,耿浣衣一定会追踪而去,到底是出了什么状况,胜券在握的耿大将军会错失屠一骨的身影,而让屠一骨偷袭粮道得手呢? 耿浣衣与汤敬绝想不到,昨日那一战,并不只是耿浣衣有备而来,屠一骨也耐心等待了许久。 沃原城算得上越国自己最为产粮的城邑,是以,屠一骨在援军与粮草均无继的情况下,早已想好要退入沃原城,进行适量的粮草补充和短暂的休整,同时,着手布置他的反攻计划。 屠一骨早在六国大战时就曾与耿浣衣多次交手,有胜有负,对其人的谨慎与穷追不舍的性情很是了解。如今耿浣衣围住沃原城,没有至少一个月的时间,很难让他上钩。 进入沃原城前,屠一骨一再勒令越军,进城后不得骚扰百姓,若百姓对他们有怨怼,全力忍耐,不可还嘴,更不可还手,要时刻记得,此时要一致对外,绝不可起一点内乱。有违命者,一律斩立决。 屠一骨治军极严,将士们与他一同出生入死,也都知道他的强硬脾气,哪里敢以命犯戒。 不止不骚扰百姓,将士们甚至还偷偷帮着百姓出城种田、挖野菜,相处得十分融洽。 不久,从乾邑传来消息,国主重伤,二王子身死,公主尹扶思代父掌政,要抚恤战士的家人,并亲自运送粮草到枣州。 这消息对屠一骨来说,实在感触复杂。然而正是战时,他也无法分心他顾。事实上,尹扶思的行为,更是抚慰了面对姜军包围而焦虑不已的沃原百姓,而尹扶思在乾邑北城头上的一番慷慨激昂的话,也让沃原城百姓有所感悟——此时若不能与将士们一条心,今后将会成为姜国的奴隶,无国无家,生生世世被姜国人欺压。 沃原城百姓一万五千人,加上两万越军,众志成城之下,屠一骨开始布局他的计划。 首先让越国士兵假扮百姓佯装出逃,并传出城中粮草不够的消息;其次,挖六条通向城外的地道;其三,转移城中所有物资;其四,假冒百姓出城的士兵在完成指定任务后,便从密道偷偷潜回沃原城,伺机而动。 昨日,耿浣衣认定沃原城百姓已逃跑大半,越军无粮无草,以破釜明志,欲与越军一战定输赢。 沃原城中,确实已无粮。 前半个月,屠一骨闭门不出战,耿浣衣又没有大量的投石车可以攻城,所以只能隔着城门挑衅,投几轮石头、火弹便完事,做不出大的攻击效果。 衡量当时的战况,得知无法受到严重的伤害,于是屠一骨命令大家每日只吃一餐,除必要的修补被石头和火弹毁坏的房屋与营帐,不可多浪费体力。 后半个月,每日有两餐可吃,是为了预防耿浣衣随时打上门来。 一直坚持到今日,几乎每餐都要喝野菜汤。百姓与将士们都在急切地盼望着决战,因为决战当日,屠一骨答应大家,吃一顿饱饭。 望穿双眼,耿浣衣终于上门了。 屠一骨立即便命令五千士兵与五千百姓从密道出城,埋伏在城西,只等姜军去北城门围剿自己时,便伏击落单的姜军支援队伍。而看到姜军身上的食物早就红了眼的越国军民,怎么会放过这绝好的填饱肚子的机会,所以才会疯狂砍杀,抢夺粮食和水。 实在是太想得到食物,所以众人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五千姜军几乎在瞬间便被消灭。 而在城中抵抗耿浣衣攻城的越国军民,实则不到一万人。屠一骨有令,只做远程攻击,一旦城门被攻破,迅速引诱姜军入城。而最大最香的诱饵,便是屠一骨自己! 他早已准备好淋了松油的柴薪,关键时刻便堵住城墙破损处。待到姜军追杀自己进城后,伺机放下门石,暂时困住城中的姜军,而他们,早已通过密道去了城北,与城北的一万伏兵汇合。 只是耿浣衣洞察了屠一骨的计划,竟也找到密道追了出去,致使屠一骨不得不率领两万越国军民与耿浣衣死战。 但这并不是屠一骨全部的军力。他在城中的两条隐蔽的密道中,还藏了他精选的五千越国士兵,命令他们不论听到任何声音、任何消息,都不得轻举妄动。 只有在地面上的战斗结束后,才能偷偷潜去城东,袭击留守保护粮草的姜军——若不出屠一骨所料,那时,姜军应该已经分兵几处,有直接去追杀他的,也有去各条路上埋伏的,只有保护粮草的这一路,会原地不动。 果然如此。 越军不仅烧了姜军的粮草,还引回了埋伏在返回术州路上的姜军伏兵,为屠一骨的连环计扫清了障碍。 屠一骨在夜色里撤退时,跟在他身边的越国军民只剩下八千人。姜军所喊的“屠一骨已战死”的谎言,对越国军民的影响并不大。 早在半月前,屠一骨已经不厌其烦地向城中军民发布一条命令——决战之日,我屠一骨已抱必死之心迎战。当日所有越国军民必须服从命令,即便屠一骨战死、被俘或失踪,也要按既定计划执行,才会赢取唯一反败为胜的机会!这是沃原城的机会,也是越国的机会,疏忽不得! 是以,作鸟兽散的越国军民实则早已通过自己熟悉的小路与屠一骨汇合,赶到红湖边,而耿浣衣的的大军,就跟在他们身后。 只是等到耿浣衣追到红湖边上时,黑漆漆的岸边与湖面上,都已看不到越军的身影。 红湖向东是术州的红枫岭,无法攀爬的险峻。向南是沃原城,还处于姜军的控制下。向北入柳河,再向北进入阳春城地界,有董度埋伏。 四面无一面能逃,屠一骨那八千人,到底会去哪里? 请记住本站:2016 om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七十七章 连环计(下) 红湖的名字由来,是因此湖中盛产一种通体红色的鱼,被当地人称之为红鱼,繁殖旺季时,整个湖面都是红鱼在翻滚,红浪翻天,于是此湖便叫了红湖。 红鱼个头大、肉质鲜美,是极为可口的佳肴,也是沃原城的渔夫的生活依靠。 所谓物以稀为贵,因此,罗国的商贩最喜欢贩卖这种鱼。 打捞上来后用大水桶盛着,为了保证红鱼健康活着,一桶里往往只能装二十条左右。一路运往罗国,再转运到其他地方。 但红鱼生性警觉,并不好捕捉。所以,每天,沃原城里城外的百姓,总有几百条渔船散落在红湖各处捕捞红鱼。 虽然不少百姓因为惧怕战争已经背井离乡,但守着红湖的渔民却舍不得离开这片能供给自己吃喝的红湖,又仗着自己有渔船,战时可以退到湖中心或者干脆顺着红湖进入柳河逃生,所以,都没有离开。 屠一骨提早派出假冒百姓的士兵“逃出”沃原城,便到红湖岸边寻找所有渔船的船家,征调渔船。 耿浣衣围了沃原城,罗国又倒戈攻打越国,罗国的商贩自然也不会再来红湖买鱼。渔民们已几个月没有收入,对姜国和罗国恨得牙痒痒,立即便响应屠一骨的号召,集合了所有渔船。 统计下来,竟有三百条之多。 其后,士兵们又砍竹做筏,交由渔民保管,只待屠一骨带兵来此,自有人送信给他们准备渡江。 便是靠着三百条小渔船和几百条简易的竹筏,屠一骨将自己的队伍从红湖上运走,运到了耿浣衣的身后! 虽然汤敬心思缜密,已在红枫岭下埋伏了二千人,但棋差一招,这二千人已先被屠一骨的奇兵钓走,致使红枫岭下道路大开。 屠一骨迅速通过红枫岭下的唯一道路进入术州,竟直接以速战突袭耿浣衣在术州茭县隐藏的大量粮草,也是一把火,将带不走的粮草烧了个干干净净。 耿浣衣大军长驱直入越国,全倚仗粮草的及时供给。如今,他们留在沃原城的粮草被屠一骨烧毁,而茭县的大量粮草更是付之一炬,境况在一夜之间,竟急转直下,陷入绝地! 连续作战一天一夜,屠一骨率领的七八千将士已经极度疲劳。但压在肩头沉甸甸的粮袋的重量,却令他们的精神始终亢奋,直到退入红枫岭中,才渐渐镇定下来。 这两道连环计险象环生,两万越军加上一万五千的沃原城百姓,如今跟在屠一骨身边的将士们只剩下六千多人。由于行动太过迅速,哨探和传令兵还没有赶上来,不知道沃原城东西两门的战斗结果如何,更不知道耿浣衣现在人如何…… 耿浣衣就驻扎在红湖岸边。 天亮后,零零散散的姜军都聚集到红湖边,望着远远的还冒着黑烟的沃原城,只觉得一肚子火气。 不久,汤敬带着他的两路伏兵、一万人接到耿浣衣的消息,赶来汇合,其他哨探也陆续回来,才全面掌握了各处情况。 沃原城东西两门的越国伏兵,东门的烧了粮草之后被留守的三千姜军和从红枫岭下赶来支援的二千姜军围住,勉力突围,逃掉了二千多人。西门的则逃得更多,约有六千人。 这两伙败兵依照屠一骨的命令,全部逃向位于枣州西侧,柳河岸的越军驻地,与车骑将军蒋燎汇合去了。 耿浣衣的七万大军,损失一半,又失了粮草,再不敢深入枣州腹地,担心屠一骨另有伏兵暗算。 屠一骨目前藏在红枫岭,只有粮而无辎重,无法长久驻足。而且,姜国后续还有援军,屠一骨躲在术州姜国的地盘,也绝不会安稳。他必然急于开战,以避免姜国援军赶到,与耿浣衣形成夹击他的态势。 姜国此次调动了全国的军队,人数上比越国占优,越国两线作战,枣州兵力不足,目前的态势,以逸待劳不失为一种稳妥的办法。 他坚信,只要自己不动,屠一骨很快便会主动找他的。 虽然粮草没有了,还有野菜!守着红湖,还有鱼!红鱼难钓,却还有其他鱼可以果腹! 谁胜谁负,言之过早! 虽时刻准备着屠一骨的突袭,但耿浣衣没想到,这一次屠一骨仍是选择了沉默以对,竟是一连半个月都没有踏进枣州一步。 这期间,耿浣衣得到了三条重要信息。 其一,董度的三千人与越国公主尹扶思交手,不仅没有占到便宜,反而几乎全军覆没。越国派出了干支死士,个人战斗力极强,在优势地势之上,能发挥出无与伦比的攻击力,极难对付。 其二,尹扶思押送粮草,已经顺利与蒋燎汇合,加上从沃原城逃去蒋燎处的士兵和百姓,蒋燎那边的兵力已经有上万人之多。 其三,从姜国出发支援耿浣衣的援军以及粮草,再次被屠一骨截住。 得知耿浣衣陷入屠一骨的陷阱,被困红湖,姜国国主姜修立即又抽调了都城周边的二万士兵押送粮草去支援耿浣衣。希望耿浣衣能与援军前后夹击,彻底消灭屠一骨。 然而,屠一骨也防备着姜军会如此做,遍布哨探,全力拦截姜国援军传令兵,使得耿浣衣无法得知姜国援军到达的时间,从而无法做出相应的配合。 援军行到术州茭县时,遇到苦守着一片焦土的茭县百姓,上百名百姓哭天抢地地跪倒在路边,大诉屠一骨抢粮烧城,令茭县百姓受尽苦难。 因术州被越国霸占去十五年,姜国士兵对术州百姓很有些愧疚。此时见他们一身褴褛、浑身血迹地跪在大军之前,男女老幼都有,愧疚之心更盛,立即便停下队伍安抚他们。 然而,就在姜军将士努力安慰这些百姓之际,这些百姓竟突然从后腰里抽出短刀匕首,将站在身边的姜军一一刺杀! 紧接着,茭县废墟之中冲出几千越军,打了尚未反应过来的姜军一个措手不及。 不消说,这些人自然便是越国的渔民假扮。 耿浣衣的三万大军没有粮草,周遭又早已坚壁清野,无法获取物资,没有接到援军的消息,不能贸然离开支撑军队食粮的红湖。 狡猾如屠一骨,干脆也不去招惹他们,自顾自领着自己的六千多人在红枫岭当起了野人。 得知姜国派出援军和粮草支援耿浣衣,屠一骨哪里容得他们如此顺利地达成目的。但也料到姜军警戒性会因自己藏在红枫岭而提高,因此,才选出了一些老人、妇女和孩子假装受伤的茭县百姓,混在大量的青壮年之间,迷惑姜军。 姜军见到浑身血迹的老弱妇孺拦道,自然不疑有他,让屠一骨再次偷袭成功。 二万姜军,竟被六千越军杀得只剩三千人,匆匆向东逃走,而大量的粮草则再次落入屠一骨手中,不能带走的,再次烧光! 自此,姜军的损失已很大,连续三个月、两个州作战的巨大的粮草军需供应终于不堪重负,运转出现问题。 屠一骨占据了红枫岭这处粮道,将耿浣衣堵死在红湖岸边无法远行,无形中,竟就此僵持起来。 因屠一骨挫了耿浣衣的锐气,在连战连败,失去术州的情况下,终于扳回一场重大的胜局,又因为尹扶思在乾邑城头的表现传到了越国各地,大家更知道这位小小的公主竟亲自押送粮草支援前线,军心民心都稳定了不少。 姜军已进入越国腹地边界,一旦粮草供应不上,屠一骨和隰泽前两个月遇到的令人焦虑的情况,便也落到了耿浣衣和单媖身上。 耿浣衣逗留在沃原城附近的红湖,东面是屠一骨,南面是隰泽,西面是蒋燎,而在隰泽的外面,还有单媖。 虽然看似屠一骨占着优势,但耿浣衣三万多人的大军仍不可小觑。 目前形成的两两包夹之势,牵一发而动全身,于是乎,单媖与隰泽的战斗,似乎也僵持起来。 而令双方真正不能轻举妄动的是,他们均得到消息,枢国与朴国有了互动…… 请记住本站:2016 om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七十八章 远来的妹夫(上) 七月初七,枢国都城枢钥迎来了一位远道的客人——朴国的四王爷——梅兮颜的未来妹夫,楚惜铭。 朴国与枢国联姻的目的不言而喻,而联姻的对象则是梅兮颜的二妹,枢国二公主罗琬。 罗琬今年二十有二,曾与担任少府的泰岳次子泰予成婚。因婚后一年多无所出,泰予偷偷收了外室,更生了儿子,罗琬一怒之下与泰予合离,至今再未婚配。 楚惜铭现年二十九岁,生得仪表俊朗不说,为人更是风流多情,妾室已有四人。只是前年春天妻子病逝,尚未续娶,到今年年初,便来到枢国联姻。 彼时梅兮颜正在朔州保护吕青野,太傅罗继伟便做主同意了联姻,只等梅兮颜从朔州回来,便可以下正式的国书,举行联姻仪式。 此事当时在越国的梅兮颜已然得知,只是不知道与朴国联姻的是罗琬还是罗珃。此后又辗转到了南方,直到五月中旬,梅兮颜才返回枢钥。且回来后忙于整顿廷纲,对付南方叛军,便没有主动提起此事,致使事情搁置半年多的时间。 如今,五大国之中四国已卷入战争,哪里还有闲心顾及这些婚嫁之事。况且,这种时候谈及国与国之间的联姻,无异于向其他国家暗示两国的关系即将变化,会极大地影响目前战事的走向。 虽然朴国攻打罗国,罗国又倒戈向朴国,基本证明朴国不是陷害吕青野和枢国的幕后黑手,但楚惜铭在这个节骨眼上带着少量礼品来到枢国,其心思已经一目了然。 不论这一次是否定下婚期,在外界看来,枢国与朴国在这种时候议定婚期,显然不只是联姻之事,怕是打着联姻的幌子,光明正大地预谋着什么。 虽然枢国南方叛乱,但北方却有一位大将军康棣赋闲,且枢国富庶,完全可以做到双线开战。 若是罗赞时期,“温和”的枢国会严格遵循祖制,不主动侵略他国,其他国倒不担心。然而,现在的这位女国主已经“插手”了吕国的政事,且很可能是吕逸之死的真正元凶。这样的枢国,怎能不让其他国不提防、不让其他国紧张。 外界看来,因此而压力骤大的,首当其冲是越国。年前铁壁关一战已经结仇,若是枢国稍微动动铁壁城的兵力,越国将三线开战,当真有亡国之祸。 其次便是姜国。姜国倾全国之力攻打越国,只为讨回十五年前的血债。而朴国想分姜国一杯羹的嘴脸十分明显,若朴国与枢国在背后密谋,想要渔翁得利,已经伤了元气的姜国哪里是两国的对手。 但实则,朴国只是想狐假虎威——借枢国在外的威名打击越国的意志,更用来吓唬姜国,然后再利用罗国,一点一点、尽可能地多吞食越国的地盘。 有时梅兮颜不得不感叹,她从未主动招惹过其他四国任何人,却偏偏他们均将自己视为出闸猛兽,猜忌顾虑、严防死守! 芝兰殿中,梅兮颜居主位,楚惜铭居客位,两人的贴身侍卫各自站在身后。因罗琬曾是泰岳的儿媳,梅兮颜借口担心丞相尴尬,于是左右相都没有参加。太傅年事甚高,在家中静修,也未露面。 于是,本该是隆重的议定婚期的大事,只有梅兮颜和她未来的二妹夫两人,简简单单地在芝兰殿内进行。而楚惜铭所带来的聘礼,梅兮颜也以尚未缔结婚书为由婉拒,至今仍放在朴国驿馆之内。 见过主宾之礼,梅兮颜落落大方地将楚惜铭从头打量到脚,颇有一些挑剔的意味。 楚惜铭气质优雅,却又没有老于世故的精明,看起来干净透彻,无需搭话,便令人觉得很是亲近。 楚惜铭也由着梅兮颜面带浅笑、实则却认真地审视自己,更是好整以暇地看回去。但楚惜铭的眼神却不是审视,而是男人对女人的分析:容姿、言行、能力的全面判断。只看梅兮颜走路带风的流星大步,眼角的淡淡疤痕,便知此女的果决与悍勇。 脂粉堆里滚过的楚惜铭,只听闻过姜国女将军单媖是女中豪杰,无缘得见。今日见到梅兮颜,竟觉得“女中豪杰”,便是此等模样,也只有这样的巾帼,才有资格与男人比肩而立,称霸一方! 同时,更不得不面对内心的一点点小涟漪,他还从未见过这样英气的女人,有些心动! 一时,芝兰殿中十分安静。 半晌,梅兮颜略微露出一丝难为,叹道:“此时各国境内均有不靖,四王爷来的时机……怕是有些不巧。” 既没有责怪的意思,也没有其他怀疑,这话听起来更像是姐姐担心妹妹的安危,很是无奈与为难。 狡猾的女子啊!楚惜铭暗自腹诽。 若回答说是来定婚期的,新郎官顶着朴国四王爷的高贵身份、千里迢迢亲自来定婚期,实在是小题大做。若回答说是来迎娶的,婚期未定,怎么迎娶? 端坐的楚惜铭没有回答,反而直白地道出梅兮颜的怀疑:“若在下说此来只为订下与贵国二公主的婚期,绝非想狐假虎威,迫使姜国畏手畏脚,使我朴国得利,枢国主可信否?” 明亮的眼神没有一丝闪烁,举止更是不卑不亢,楚惜铭一出声,更是给人一种可极端信赖之感,仿佛每字每句都发自肺腑,真说得上是天生自带的魅力。 但越是这种看似干脆豪爽、直言不讳的人,往往越是危险,只因他们很可能是用诚恳的外表来掩饰缜密的内心,令人防不胜防。 欲擒故纵么?梅兮颜轻笑一声,也好整以暇地反问道:“四王爷想我信,还是不信?” 楚惜铭嘴角一翘,笑得很是迷人,微敛的眼皮恰到好处地遮掩了眼角的跳动。 不得不佩服王兄楚惜贤果然睿智,料到懦弱的罗赞将国主之位传给大女儿,此女必然有过人之处。今日一见,此女容貌虽有小小的瑕疵,却自有另一种英气的姣美。 且一个照面,这个英姿飒爽的女国主便轻松地将问题又抛给了自己,没有泄露一丝内心的想法。 虽然他明知王兄在这个不合时宜的节骨眼上派他来,是要做个样子给姜国和越国看,借以影响战局,但他实则并不关心这些乱糟糟的战争。 在朴国,他无官无职,是个逍遥王爷。每日里最喜欢做的便是摆弄他的一大片封地,培育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然后拿到集市上去卖,与人讨价还价,自得其乐。 之所以一见面便先声夺人,只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要试探试探这位传闻中在铁壁城以一己之力灭掉屠一骨十万大军的女国主的实力——一试之下,当真不虚! 无心再纠缠于这个问题,楚惜铭爽朗地笑道:“都言枢国女国主乃是一代雄主,果然如此。信与不信但凭枢国主判断,在下必以真心相对。” 这话却是一语双关了。 朴国的来意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楚惜铭一来表示自己绝无敌意,二来是暗示梅兮颜,除他之外的朴国,却与梅兮颜所料不差。 梅兮颜倒是没有料到楚惜铭会爽快如斯,心中有一点点惊诧。 正视楚惜铭投过来的目光,这目光太坦荡,仿佛置身于战事外,只是普通男人来娶媳妇的。 他越是表现得坦然,梅兮颜越觉得有诈,顺口说道:“倒想听一听四王爷的真心话。” 沉默片刻,楚惜铭的脸上突然现出一抹异样的神采,惋惜般叹道:“若在下尚未婚配,一定穷尽一生求得枢国主之青睐,便是做个面首也无妨。” 请记住本站:2016 om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七十九章 远来的妹夫(下) 不过才说了几句话,朴国的四王爷楚惜铭便对着枢国的国主梅兮颜冒出了轻浮之语。 洛英站在梅兮颜身后,脸色阴沉,正等着梅兮颜的命令,然后将这个登徒子扔出殿外。 梅兮颜快速打量了楚惜铭身后的两个侍卫,那两人对于楚惜铭的出言无状似乎习以为常、并不在意,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和身后的洛英。 再看楚惜铭的表情,正认认真真地看着自己,甚至眼神里也带着敬佩! 听闻此王爷极为风流不羁,看来,此话倒是不假。 但这种场合出言不逊,此人到底是心直口快,还是故意假痴不癫? 收起笑容,梅兮颜肃色道:“四王爷如此言辞,我如何放心将妹妹嫁去遥远的朴国!” 这确实是楚惜铭的真心话。 梅兮颜说她想听真心话,楚惜铭不羁惯了,加之对梅兮颜却也有些许心动,自然便将真心话说了出来。 然而,任凭谁听到,却都不认为是真心话。 楚惜铭知道国家之间的关系本就复杂,他这种身份的,在枢国国主眼中,自然也是城府极深的“狠”角色。即便自己将真心话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倒是成全了自己对于美好女子的一点绯想。 对于梅兮颜略微的愠怒不以为意,楚惜铭稍稍欠身以示唐突,却仍是不卑不亢地答道:“枢国主且息怒。惜铭实是折服于国主的风华气度,才忍不住发出感慨。想我辈男子若能有幸一睹枢国主风采,怕是与惜铭同一心思者,不在少数。” 随后,又端正地温柔一笑,郑重地说道:“惜铭的的确确,绝无不敬之意。” 自称名字,楚惜铭倒是很会亲近他人。 梅兮颜从小便长在莽林,过着野人般的生活,哪里听过这种甜言蜜语,便是吕青野,也说不出这种肉麻的话来,因此很是不适,脸色逐渐森冷起来。 摆出这样的态度并非梅兮颜任性地出于个人喜恶,而是另有铺陈。 这话从市井小民口中说话,难免油嘴滑舌之态,但楚惜铭说出来,却大大方方,真心实意,令梅兮颜越发琢磨不透他的为人。 既琢磨不透,又不想朴国借此会面之机大作文章,梅兮颜打算冷处理楚惜铭,先将他晾在枢国一阵子。 然而,还不等梅兮颜说话,楚惜铭已自嘲般地补充了一句:“实则惜铭这等胸无大志、只喜欢寄情于田野山林之间的人,又哪里配得上枢国主,不过是作为普通男子的一点旖想罢了。” 最后,伸出右手三根手指指向殿顶,一本正经地为自己的行为做了注脚:“惜铭以身家性命立誓,惜铭自命风流,却绝不下流!” 洛英见楚惜铭舌灿莲花,且极其轻浮,很是不忿,偏偏梅兮颜却不下逐客令,他自不能贸然出手教训这个登徒子。 梅兮颜早已打定主意要借着楚惜铭这些不合时宜的话退场,只是楚惜铭的话还欠缺一些“火候”。结果他立即及时地添了一把柴,强调自己是个“风流君子”,于是,火候正好…… 梅兮颜霍地站起来身来,一拂衣袖,淡淡地说道:“四王爷从西向东经过酷暑之地,又来到这初秋的北方,想来是热冷相激,吃不消天气变化而出现了臆语。洛英,送四王爷回驿馆,派宫中最好的医官为四王爷诊病。” 洛英立即应了一声“是”,便要摆出送客的姿态来。 梅兮颜虽不大懂风月,也不喜楚惜铭这豪放的做派,但定婚期却胡扯到这种程度,足以看出楚惜铭确实是有口无心。他这个风流王爷的名声在外,比之她“罗敷女”的外号也是不遑多让,此时才明白这“风流”二字的真正意义。 也才明白过来,罗琬与他不过几面之缘,却答应远嫁的原因——一个皮相不错,又很会说话的身在高位的男人,大部分女子都会动心吧。 四月底在枢国南方,得知三妹逃婚到永靖城,梅兮颜才知晓罗琬同意了这门政治联姻,当时曾让梅兮颜百思不得其解。 枢国婚姻尊奉一夫一妻,再大的官职,对于男收外室、女收面首这种事情也是遮遮掩掩,绝不敢公然露于人前。 因此,性情极为霸道泼辣的罗琬,当着泰岳的面,直接将泰予的外室及其幼子绑到丞相府邸的门廊廊下,劈头盖脸将她们母子一顿羞辱。 那女子也是个刚烈之人,竟抱着儿子便要撞柱,好在泰予眼疾手快将她拉住,才避免了母子丧命的惨剧。 事情闹到这步田地,罗琬便果断干脆地提出合离,任凭是泰岳出面劝和,也全然无用。 这样的罗琬,竟然同意嫁给已有四房妾氏的楚惜铭,梅兮颜怎能理解。 但没过多久,梅兮颜也就想通了。虽说罗琬是公主,身份高贵,过错又在泰予,与人无尤。然而,泰予虽不是泰岳亲生,却到底还是泰岳名义上的儿子,如此得罪泰岳和泰予,对罗琬并没有什么好处,无非是撒了自己心中一口恶气。 梅兮颜听程铁鞍说过,楚惜铭年初来时逗留了半个多月,曾与罗琬见过数面,两人相谈甚欢。 罗琬既不想再看着泰岳和泰予生气,又不想再嫁人后被泰岳偷偷使绊子,最好的办法便是同意联姻,远嫁到朴国去,图个一辈子安静。 以罗琬的性格,到哪里也决不至于吃了大亏。 而且,枢国与朴国进行政治联姻,倒也没有什么坏处,所以,后面也就不怎么将此事放在心上。 如今将泰予与楚惜铭两相对比,泰予平日里仗着泰岳的势,十分倨傲,怎能比得上楚惜铭这痞雅风流的做派,令罗琬心动。 梅兮颜虽不太喜欢楚惜铭这种性格,却也尊重太傅做出的决定。只是,现在不是定婚期和让罗琬远嫁的最好时机。 她本就打算先淡淡地处理楚惜铭来枢国“提亲”之事,今日正巧可利用他的“疯癫”言语行事,将他先送回驿馆去“冷静”几天。 是以,准备拂袖而去。 楚惜铭有才有貌,平日里放浪形骸惯了,若这般语调与旁人说话,早惹得府邸的少女老妇们喜笑颜开,不想今日在梅兮颜面前却碰了钉子,有些诧异。 但他很快便知道是自己太过不拘小节,惹恼了梅兮颜,此女作为自己未来的妻姐,自己言行不慎,确实冒犯了。 见梅兮颜已转身即将离去,而她身后那个高鼻深目的家伙似要朝自己走来,楚惜铭也站起身来,极其深情地说道:“惜铭与琬公主互有爱慕之心,惜铭爱妻病逝两年有余,正室空悬,自当会好好对待琬公主。” 语气之郑重,又如立誓一般。 周旋于左右相两个老狐狸和群臣之间、与他们斗智斗勇的梅兮颜已然习惯了勾心斗角的廷辩,已看出楚惜铭此时的表白有示弱之意,但她却不能让步! 即便楚惜铭只是个不过问政事的、单纯的风流王爷,也改变不了他这个节骨眼以朴国四王爷身份进入枢国的特殊目的,梅兮颜必须表明自己的态度,才不会影响越国面临的战况。 “洛英,护送四王爷回驿馆。”梅兮颜再一次淡淡地说道,淡得没有任何情绪在其中。 话音一落,人已消失在殿中。 今日真正所议之事尚未正式开始,楚惜铭便被脸上即将结出霜花的洛英送到了王宫大门处。 正要离开时,便听到后面传来一个女婢的呼唤声:“请朴国四王爷暂且留步,琬公主在后面。” 楚惜铭回头,便看到一乘四人小辇正快步走来,辇上坐着的,正是枢国二公主,罗琬。 对着远处的罗琬,在梅兮颜处受了冷落的楚惜铭顿时微微一笑,风光月霁,极其令人迷醉。 年初来枢国求婚时,楚惜铭曾一起到枢国,与罗琬见过面。两人对对方都很有好感,更是近距离接触过几次,是以这一次相见,如同熟人一般,毫不扭捏。 罗琬下了步辇,从身后的女婢手中接过一个食盒,款款走到楚惜铭面前,温柔又关切地说道:“听闻楚四王爷来了宫中,却突然身体不适而告辞,原本准备的一些点心,只能请王爷带回驿馆去了。” 楚惜铭立即亲手接过食盒,动容说道:“多谢琬公主挂心。” 在梅兮颜处碰的软钉子还有些疼,见到罗琬后,似乎这疼痛就立即消散了。 罗琬莞尔一笑,虽少了梅兮颜的英气,但在艳阳之下,却更显妩媚热烈。她很清楚自己的优缺点,在心仪的人面前,自然要将自己最动人的一面展现出来。 缓缓伸出纤纤指尖,指着食盒,说道:“盒底层是年初与王爷说过的、我枢国的特产——雪鱼子,一定要趁着新鲜食用,才最为美味。” 楚惜铭眼神明亮,笑得惬意而狡黠,轻轻拍着食盒,悄声说道:“出了宫门,我便躲在无人处先品尝一番。” 被人重视的感觉令罗琬双颊微红,抿唇一笑,眼帘一垂,眼神不自觉便躲闪到一边,似乎不敢正视楚惜铭晶亮的眼睛。 片刻,才红着脸庞,眼波轻转,娇嗔一般说道:“这是今早送进宫的新鲜活雪鱼,用冰水养着,是我刚刚、亲手宰杀,亲手取的鱼子。” “亲手”两个字,罗琬说得极其自豪,笑得更是妩媚异常。 楚惜铭看着罗琬眼中溢出来的熠熠光辉,仿佛向自己邀功似的,于是,也还以敬重的眼神,看起来的的确确很是赞赏罗琬的所作所为。 同时,朗朗一笑,说道:“惜铭先行告辞——” 顿了顿,才又小声说道:“一定不能辜负了公主这份心意。” 言下之意,他要尽快出宫去找个僻静地地方尝尝雪鱼子的滋味。 罗琬也不阻拦,只是细声嘱咐一句:“我枢国已入秋了,请王爷多注意病体。” 楚惜铭知道这是梅兮颜对自己下逐客令的对外说辞,也不放在心上,与罗琬道别而去。 但他却没想到,回到驿馆,便上吐下泻,竟真的病倒了。 请记住本站:2016 om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八十章 自保(上) 梅兮颜原本只是派医官郝恙去朴国驿馆做做样子,没想到反而歪打正着,撞着楚惜铭病倒,便认认真真地诊断起来。 病因无他,不过是误食了些许巴豆油引起的强烈腹泻。 巴豆油有剧毒,只要服食个二分,便可致命。 楚惜铭来枢国是为提亲,又下榻在朴国驿馆之内,除了去王宫,再未去过别处,怎可能中此剧毒。 郝恙当即询问了楚惜铭的随从,四王爷这半日内都进食过什么,随从回答,只吃了罗琬送来的雪鱼子和一些糕点。 郝恙极是机灵,马上便托辞说,此时枢国已入秋,甚凉,但楚惜铭却是从暑气未消的西南一路而来,冷热相激,加之服用了性本寒凉的雪鱼子,身子便承受不住,导致了上吐下泻和虚脱。随即又开了几副调养的方子,着人去宫中取了药来,亲自煎熬药汤,喂服楚惜铭喝下,直到他腹泻的症状有所缓解,才返回王宫回报。 还没等郝恙面见梅兮颜,罗琬在宫门前已经将他拦住,打听楚惜铭的情况。 郝恙情知那巴豆油就是这刁蛮的二公主的杰作,却装作不知情,重新又说了一番楚惜铭得病的理由,罗琬听完也只是轻轻点头,没有多话。 然而,罗琬内心里早已翻江倒海,思绪万千…… 罗琬为人泼辣,能让她约束自己的言行,变得柔声细语、莲步轻挪,可见,对楚惜铭是当真动了心,也上了心的。 得知楚惜铭进了芝兰殿,她便蹑手蹑脚地躲在殿外偷听。不曾想,听到的不是楚惜铭恳请梅兮颜定下婚期,朴国来迎亲,反而是他对姐姐梅兮颜的严重的调戏之嫌的轻佻放浪之举。 虽然她二人现如今还只是口头婚约,但两国之间的允诺岂是儿戏!楚惜铭如此做派,完全没有身为未婚夫婿对未婚妻的尊重的想法,罗琬必然要给他一点提醒和教训。 她从小便顽皮,恶作剧更是家常便饭,于是在精心准备的雪鱼子里,滴了一滴巴豆油,权作“惩罚”。 除了小做薄惩之外,她还有另一层心思,必须要楚惜铭“病倒”才能达成心愿,是以才选择了用巴豆油。 听说楚惜铭上吐下泻,几近虚脱,罗琬也被吓了一跳。 她曾在许多仆人婢女身上试验过一滴巴豆油的效果,却从未曾有过这么大的“杀伤力”,因此,得到消息后不久,表面佯作淡定的罗琬到底放不下对楚惜铭的关心,匆匆赶去驿馆看望。 一路在小轿里颠簸,对楚惜铭的担心超过了对他放浪形骸的不满,罗琬很是有些后悔起自己的举动来。 巴豆油发作需要一定的时间,既然到驿馆就发作,可见楚惜铭果然信守对自己的承诺,出了王宫便吃掉了雪鱼子。他既能如此重视自己的话,心里自然也有自己,且放在了重要位置。 况且,明知秉性风流如楚惜铭,口无遮拦惯了,大姐梅兮颜脸上即便有那三道疤痕,也仍旧是个美人,在她面前原形毕露,似乎才是真正的楚惜铭,没有遮掩什么。 虽然两国联姻她没有权力决定自己的未来,但在与楚惜铭的几次接触中,她已动了心,否则,她绝不会接受楚惜铭已有妾氏的事实而乖乖屈从。 一想到这些,罗琬如何不心疼、后悔。 站在驿馆门前,夜幕已低垂。 罗琬要求守门的侍卫让她进去看望楚惜铭。但朴国的习俗是:已有婚约的男女在成婚前不得单独见面。尤其罗琬还是枢国的二公主,也没权力进入朴国的驿馆。 僵持中,罗琬的泼辣脾气正要发作,驿馆之中已经走出一人,乃是楚惜铭的贴身侍卫方照。 “多谢琬公主关心,不过四王爷身体仍不适,已经歇下,还请琬公主海涵。”方照略略施礼,言辞间有淡淡的疏远,很是明确地拒绝了罗琬。 态度如此冷淡,罗琬知道楚惜铭不见自己的原因——吃了她送的食盒便病倒了,即便郝恙再如何掩饰,楚惜铭不是傻子,总会想到一些来龙去脉。 然而,这件事若不是楚惜铭不分轻重在梅兮颜面前胡乱说话,又怎么会惹得罗琬捉弄他? 原本心中有些心疼楚惜铭的罗琬一扯嘴角,稍稍露出一丝冷笑,眉眼一挑,对着方照小声说道:“不过一小滴巴豆油,吃不死人的。而且,我救了你们家王爷一命,他却避而不见,岂非太绝情?!” 早在医官郝恙为楚惜铭诊病时,楚惜铭与方照已经怀疑是有人在食物里动了手脚。看梅兮颜对他们的态度,显然不想此时与朴国有什么特别的瓜葛,但又不好直接拒绝。这种时候,生病卧床不能见人,是最稳妥的拖延方式,因此,二人认为罗琬是被梅兮颜利用了。 结果,罗琬大方承认,方照反倒有些吃惊,皱了皱眉毛,不知罗琬意欲何为。 “想知道我的目的?”罗琬稍稍歪头,强硬地笑道:“带我去见你家王爷。” 方照沉思不语,又暗暗留意周遭的环境,片刻后,说道:“请琬公主稍等,我去看看王爷的身体可撑得住。” 不一会儿,方照返回来,恭恭敬敬地向罗琬施了一礼,说道:“有请琬公主。” 进得房间,楚惜铭靠坐在床头,并不见对罗琬的不满,正温柔地看着从门口进来的罗琬。 不过大半天没见,楚惜铭脸色暗淡,又经烛光一照,更显得焦黄憔悴,与早上的容光焕发判如两人。 “真遗憾,惜铭享受不了雪鱼子的美味,还惊动了琬公主为惜铭挂心。”楚惜铭微微一笑,说道,声音有些虚弱。 罗琬安静地坐在床边,看着仍不减优雅魅力的楚惜铭的笑容,尤其是他眼中流露出来的欣喜,只觉得心跳加快。 脸上越来越热,罗琬清了清喉咙,在坐椅上微微欠了欠身,又抬了抬下巴,开门见山地说道:“四王爷是个通透的人,明人面前不说暗话,雪鱼子我动了手脚……” 从楚惜铭上吐下泻开始,他便一直怀疑是梅兮颜借了罗琬的手,要杀自己以对其他三国证明,枢国无意参与其他国的战事! 从方照口中得知巴豆油是罗琬所下,楚惜铭想起罗琬在宫门口时,两次特意强调那雪鱼是她亲手所杀,鱼子是她亲手所采,原来她一早就在暗示自己她有“惩罚”之意,偏偏自己这时才反应过来。 面对自己朴国四王爷的身份,她竟然敢这样算计,这美人,好大的胆子,竟是不怕枢国背上“谋杀”朴国王族的恶名么?! 还是……她想悔婚?! 请记住本站:2016 om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八十一章 自保(下) 隐藏着疑惑,楚惜铭故作了然一笑,说道:“惜铭今日初见枢国主,却难掩本性,不分场合大放厥词,也该受到惩罚……” 方照在一旁冷冷地插口问道:“琬公主所来不是另有……” 话未说完,已被楚惜铭喝止道:“放肆,本王话未说完呢。” 罗琬生在王族,当然知道这是楚惜铭与方照的一唱一和,索性也大方地说道:“四王爷无需在我面前做戏,我们有婚约在身,希望仍能像年初一样,保持对彼此的信任。” 见罗琬如此干脆直接,楚惜铭的脸有些僵硬,却努力维持住温柔的笑容。 罗琬话音一顿,神色肃然地续道:“罗琬也不是矫情之人,今日对于四王爷在芝兰殿的表现,确实气恼,但这不是罗琬在食物里动手脚的主要原因。” 楚惜铭见罗琬一本正经的模样,不再勉强自己,也收敛了笑容,说道:“愿闻其详。” 罗琬盯着楚惜铭认真的双眼,在心中将自己的理由整理一遍,脆生生的开口问道:“先请四王爷回答罗琬一个问题,贵国国主对越国开战,四王爷有何想法?” 若不是楚惜铭之前接触过罗琬,了解她心直口快的性格,这个涉及到国家战事部署的问题,由一个身无任何官职的枢国公主口中问出来,已经足够他下逐客令,并考虑取消婚约了。 摇了摇头,楚惜铭说道:“我从不费心思去想任何政事……” “此话是假!”罗琬打断他的话,铿锵问道:“目前五大国的情况,朴国突然来枢国,任谁都不会相信是来订婚期,反倒会把一直坚持独善其身的枢国推到风口浪尖上,令其他三国起疑,四王爷不会否认吧。你已经被卷入政事中,怎么会不考虑自己的安危?” 楚惜铭被罗琬说中心思,表面却不置可否。 罗琬也不急着让楚惜铭表态,继续说道:“我王姐是个极其聪明的人,你们的目的是瞒不过她的,更不会乖乖被你们利用。朴国来枢国的目的本就不单纯,而你对我王姐言语无状,依她的手段,正好借题发挥,责怪你个人失态,丢了朴国的颜面,你怕是……活不下来的……所以我才在食物中下了巴豆油,令你病倒——” 说道此处,罗琬停顿了一下。 楚惜铭正定定地看着她红扑扑的脸庞和水盈盈的双眸,见她停下,微微挑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罗琬看着楚惜铭温柔的眼神,有些心动,抿了抿嘴唇,才说道:“我是你的未婚妻,我药倒了你,也是瞒不过我王姐的。你冒犯我王姐,我替王姐出气药倒你,各自便都有失仪之处,王姐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说罢,罗琬挺了挺腰杆,转头看向方照,理直气壮地说道:“如此,我救了四王爷一命,四王爷可承认否?” 楚惜铭虽然身为王爷,但从不参与政事,心思全用在了风花雪月和摆弄他封地的奇怪农作物上,确实想得没有罗琬如此透彻,否则,也不会在芝兰殿中冒犯梅兮颜。 这一趟出来,他深知王兄楚惜贤的用意,心中极其抵触来枢国。甚至在路上,他有想过到了枢国便会被传说中的心狠手辣的“罗敷女”斩杀,彻底断绝王兄想借助枢国“名气”的盘算,因此才极力表现自己的诚意、和对于梅兮颜的欣赏与喜欢,只是万没料到世间女子最爱听的恭维话,梅兮颜却不喜欢,弄得自己灰头土脸。 而且,他原本还担心梅兮颜会找借口杀他,如今他乖乖待在驿站中养病不出,又有罗琬居中为他说好话,想来梅兮颜也就不会对自己不利,岂非是最好的自保方法。 听到罗琬这一番剖陈,楚惜铭心中懔然,立即支撑起身体下床,对罗琬长揖一礼,郑重说道:“惜铭愚昧,徒有一点小聪明,多谢琬公主出手相助。” 随即又解释道:“惜铭确实对枢国主无故意冒犯之意,仅仅只是一番感慨……” 罗琬心中叹气,楚惜铭长了一副精明优雅的皮囊,实则行事率性,不拘小节,也没有那么多心机。 这解释楚惜铭在芝兰殿中已说过一次,若不是知道他秉性风流,却还守得住礼教,罗琬也不会这样出手帮他。 而且,罗琬还有另一重心思,是无法对外人言及的——枢国的叛乱在她眼中根本不是大事,凭梅兮颜的本事,南方叛军是无法得势的。真正的大事还在后面。 她不想看到今后可能会发生的血腥场面,更不想看到手足相残的惨剧,想避开却又不舍得丢弃荣华富贵的身份,这便是她同意嫁给楚惜铭的另一个小心思。 起身伸手扶起楚惜铭,罗琬将他扶到床上,柔声说道:“王爷若当真感谢罗琬,最大的诚意莫过于真心对待罗琬。” 罗琬此言是话中有话,委婉要求楚惜铭处理那四房妾氏,楚惜铭自是听得出的。 他原配妻子病逝后本不想再续弦,只是恰好王兄楚惜贤想要与枢国交好,才想到了他。他原本只是想着娶个枢国公主回来不过就是给个名分,能与枢国搞好关系,朴国也许还能想办法参与到枢国的互市之中,此等好事有何不可。 初见罗琬,已知她曾是秦泰义子的悍妻,但罗琬干脆直接的性格和妩媚之貌却令见惯了温婉女子的楚惜铭感受了另类女子的美感,不由得心动。 此时此刻,又看到了罗琬不同于其他女子的睿智,对于罗琬向自己下巴豆油之事,早已不再介怀,反而感谢她出手化解自己的危机。 有一刹那,他是想答应罗琬,休了那四房妾氏的,只是,话到嘴边又停下——娇柔美眷,真的,有些舍不得。 罗琬经历过与泰予的一场婚姻,对男人也算有了些了解。见楚惜铭的眼神飘向别处,知道这事不能急,话锋一转,体贴地提醒道:“四王爷若当真不想陷入这天下乱局之中,还请听罗琬一言,就此称病不出,先观察观察情势,再作打算。” 楚惜铭见罗琬有意给自己台阶,心中对罗琬又多了一分敬重,当下说道:“惜铭多谢公主厚爱。” 两人各怀着心思自保,实则谁也没有达到高瞻远瞩的层面,但他们却不知,这一番自保的举动,却是大大地影响了枢国的格局,也算是帮了梅兮颜一个大忙。 请记住本站:2016 om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八十二章 新的危机(上) 梅兮颜从郝恙的描述中,也已猜出巴豆油为罗琬所下。 为防止朴国人将此消息传递出去并借此大做文章,梅兮颜立即下令,为了水土不服的朴国使臣兼二公主未婚夫的楚惜铭的身体着想,朴国驿馆禁止外人出入。枢囯官员不经她的手谕,任何人不得去朴国驿馆打扰楚惜铭的休息。 实则,此举等于切断了朴国驿馆对外的一切联系,与软禁无异。 朴国在五大国之中,名声最差,其他国都称其为墙头草,哪边顺风,便朝哪边倒,眼中除了利益,再无其他,十足的小人。 六国大战时,面对联姻之国吕国,朴国所做的不是与吕国联合,而是趁吕国之危,想侵犯吕国。 如今姜国把越国逼到绝地,他也不甘其后地逼得罗国倒戈,更利用罗国去攻打越国,实打实的唯利是图。 虽然楚惜铭来枢国的表面目的是定婚期,但暗中的目的连楚惜铭本人都不吝直言。如果枢国不想配合他们,难保朴国不会生出其他歪门邪道来,撺掇吕国作出不利于枢国之事。 吕青原已经成为吕国国主,吕青野一直没有消息,不知道吕国如今的局势又暗藏何种凶险;北山越和柳朔雁还没有找到南方叛军的另一个叫雾岛的造船场,刈水南北的战局还存在一定的变数,梅兮颜暂时不想和朴国闹得不愉快。 楚惜铭冒犯自己,本想以此为借口,冷落楚惜铭一阵,让外界看来,枢国仍与朴国保持一定的距离,没想到节外生枝,罗琬却药倒了楚惜铭。 如果罗琬不承认这是她的恶作剧,目的只为捉弄楚惜铭,此事极有可能被朴国或其他国利用,演变成枢国“加害”朴国使臣兼悔婚的结果,陷枢国于不义之地。 好在,罗琬既出于对楚惜铭的关心,又出于自己的私心,很快便去看望楚惜铭。 作为朴国在枢国的正式的官员驻地,即便罗琬与楚惜铭有婚约,按规矩也是不能进入驿馆的。然而,梅兮颜却没有阻拦她。甚至早已想好,若是罗琬没有主动去探望楚惜铭,她便要下道手谕命她去探望。 只要楚惜铭接受罗琬的道歉,甚至愿意留罗琬照顾他,便表示他会帮罗琬掩饰她的恶作剧,则所有的顾虑都将迎刃而解,事态仍旧会按照梅兮颜的设想发展下去—— 楚惜铭进入枢国,水土不服病倒,暂时留在驿馆内养病,短期内无法定下婚期,其他国看不到枢国对朴国的表态,便是枢国最大的表态——枢国不想与朴国在此时有瓜葛。 但是,这结果只是针对其他四国,对于枢国国内而言,有人会因此而生出很多顾虑——即便她不做任何表示,南方的叛军也会担心朴国为了拉拢梅兮颜,而暗助梅兮颜剿杀他们! 为做此应变,驻守永靖关的曹通济便会被“朴国”这个西面的外敌继续栓死在永靖关,寸步不敢离。而孟家怕是很快便会集结所有兵力和优良的战船,攻打刈水之北的各个军营。 这两个月,远在刈水北岸的轻水和泛舟大营,泰耀廷和舒庆表面上不停地督促改造军械战船,实则进展却相当缓慢,原因无他,军帑难以为继,改造战船的木料等运输困难。 虽然是泰岳和舒里安两人的亲儿子在镇守刈水北岸的军营,但这两个老狐狸也没有将足量的辎重运到军营中。而是推说去年南方蝗灾,开国库赈济,今年南方水灾,亦开国库赈济,虽已全力筹集军饷,奈何轻水和泛舟两处已所费不赀,另还有一角城再三催要军饷,三线支出,确实力有不逮。 梅兮颜明知他们故意拖延时间,却不声不响地冷眼旁观,等的就是适当的机会,向他们发难。 楚惜铭的到来,很可能会影响刈水南北的局势,同时给了梅兮颜一个出手的契机。 七月初八,清早廷议时,虽然对于国主阵营和两位丞相阵营,群臣各有自己的站队,但在大局上,众人都清楚楚惜铭此来的目的,也知道朴国的用意,包括罗泰岳和舒里安在内,均都同意梅兮颜对楚惜铭“生病”一事的处理。 梅兮颜自然知道他们不会反对,无论他们在年初的时候与楚惜铭之间的关系如何,此时都不会傻傻地中了朴国的诡计,让朴国借枢国的名声去兴风作浪,而给自己树敌。 主臣在此问题上很是一致,并没有多费唇舌。 其后,梅兮颜宣布:为了暂时与楚惜铭保持距离,她要亲自去视察轻水和泛舟大营,日子就定在初十。 没等泰岳和舒里安表态,此决定首先遭到了奉常陆维贤的反对。 七月十五为王族祭祀日,梅兮颜这一决定,显然又将无法祭祀罗家祖先,新年的祭祀大典已经错过,如今又要错过年中的王族祭祀日,陆维贤怎可能让她轻易离开。 但梅兮颜乾纲独断,坚持初十出发,将陆维贤气个半死,仍是拿她无可奈何,一气之下,提早退了廷议。 泰岳和舒里安也知道他们不可能拦阻梅兮颜去往轻水和泛舟大营,这两个月里里外外都已安排妥当,也不怕她去军营。 第二件事,梅兮颜批了御史杜衡的议表,根据调查的贪腐证据,采纳杜衡的意见,撤换调任了一批州牧、太守和都尉,其中泰岳和舒里安的党羽占了多数。 谁都知道,梅兮颜如此做法,是要打压泰岳和舒里安的势力。 就在杜衡奉命宣读诏命时,候在殿外的黎公公匆匆进殿,向着洛英附耳说了几句,洛英刚转身向梅兮颜的王座走了几步,梅兮颜已经微微将头转向他和黎公公。显然,超越常人的耳力已经让她听到了廊道里传来的声响。 片刻,众人都已听到了声音,杜衡也停了宣读,一众人更是鸦雀无声,仔细地听着“嗒”“嗒”的拐杖声由远及近,很快,已许久不曾露面的太傅罗继伟便走进启枢殿侧殿内。 一头银发的罗继伟只看了梅兮颜一眼,咳了几声后,一开口便说道:“杜御史所念名字的官员都是先王在世时便任职的人,这么多年没出过纰漏,哪里就这两个月便能查出这许多问题!我听说一个月前撤下去的那些小虾米为了保住自己的身家和性命,都在胡乱攀咬,还是要辛苦杜御史,再三核查无误后,再行处置。” 这一番话说得虽然缓慢,但表情、语气却不怒自威,容不得任何人置喙,乃是极其少见的强硬之态。 八十一岁高龄的罗继伟,平时的性子很是温和。殿中诸人却都知道,他年轻时曾做过骠骑将军,镇守在泛舟大营。当时南方孟郑两家已经各自守着嵩州和孜州的封地,却仍对枢国王室忠心耿耿,便是有这位年轻有为的王族将军坐镇。 梅兮颜的爷爷罗继弘做国主后,枢国时局早已大稳,罗继伟开始兼任少府一职,调整枢国的税赋,辅助罗继弘开办互市贸易,大力推进枢国的经济发展。 罗赞继位后,罗继伟便升为太傅,继续辅佐罗赞。 到了梅兮颜这一代,罗继伟基本处于一种养老的状态。只是他身为四代老臣,又曾文武兼任,廷臣中大部分人都是他提携的后辈,地位实在太高。而枢国又经过抑武重文的洗礼,十分注重尊师重道的新传统,自然更对罗继伟恭敬有加。 梅兮颜初继位时群臣不服,泰岳和舒里安却不敢对她有任何举动,也是得益于罗继伟在背后的支持,众人不敢违逆这位德高望重的元老。 这位一直站在梅兮颜一边的老太傅,竟在此问题上拦住了梅兮颜,令启枢殿上的众人都很是有些疑惑,不知道他今日这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 “不用费心思揣度我的意思,我的意思就是明面上的意思,再无其他。”罗继伟慢慢转身面对群臣,用苍老的声音柔和地说道,“做官的最怕什么?不是百姓的一时不理解,背地里指着脊梁骨骂你‘贪官污吏’,而是,怕身边的同僚,为了自保或损人不利己,而胡乱攀诬,拉无辜的人下水。” 说着说着,语气便痛心疾首起来。 缓了缓气息,片刻,才又谆谆说道:“前一个月撤换的那些闲散的侍中,我也有所了解。文的武的都是先王的封赐……有些确实是做得久了就油滑了,或者动了歪心思,撤了就撤了。但对这些人的言语,却不得不多加甄别,以免错伤无辜……” 虽然看似不支持梅兮颜的决定,但泰岳和舒里安都是老狐狸,早从罗继伟的言行中判断出来,他不过是怕梅兮颜强硬撤换他们的党羽,引起他们的反弹,影响刈水的战局。 就在众人各自暗暗猜测罗继伟到底是要安抚泰岳和舒里安,还是要保住这些被撤换的官员时,罗继伟又已说道:“若是杜御史说的这些人在核查后确实有私相授受、损公肥私的贪腐之举,再处置不迟。” 梅兮颜冷凝着脸,正要说话,不想罗继伟的话竟然还没有说完,直接背对着梅兮颜说道:“国主这一次去前方军营,若有机会,将小珃和小启接回来吧。他们还小,在外面历练这四个月,足够了。” 一句话,突然让泰岳和舒里安心头涌上另一种想法:这老家伙……莫不是与他们有着一样的心思……只是一直在利用梅兮颜?! 请记住本站:2016 om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八十三章 新的危机(下) 子夜,枢钥王宫,梅阁。 梅兮颜躺靠在梅阁阁顶的翘角飞檐上,头枕着飞檐,紧蹙着眉头,呆呆地看着日渐盈满的弦月。 自打一月前她撤掉了泰岳和舒里安安插在王廷之中的部分侍中,那两个老家伙却没有做出特别表示后,梅兮颜今日更大胆地朝着他们在各个城邑的太守和都尉等重要官员下手,想继续看看左右丞相的反应。 结果,太傅罗继伟阻拦住她撤换官员的部署,也阻拦住了她对泰岳和舒里安的底线的继续试探。 看上去是罗继伟担心梅兮颜惹怒左右丞相,会被他二人耍手段牵绊住政令的推行而来安抚左右丞相,但罗继伟的最后一句话——要求梅兮颜接回三公主罗珃和大王子罗启——却又多了一份不一样的意义。 在重臣廷议时提出这样的要求,绝不是表面上的对两个侄孙的担心那么简单。 罗启向来是泰岳和舒里安想扶立的继位人选,罗继伟这一句话,似乎也在暗示他对罗启的器重。廷议的气氛立刻便凝重起来。那些已经悄悄站队到国主一边的墙头草们一时又开始犹豫起来…… 梅兮颜不好当面驳了罗继伟的要求,只得提前散了廷议。 廷议后,罗继伟没有在启枢殿逗留,梅兮颜也没有特意去找他,在其他廷臣的注视下,各回各的地方。 不是梅兮颜屈服于罗继伟的压力,而是她本就知道这个叔祖父的心思,又何必再去多事地确认。 罗继伟帮助她抗衡泰岳和舒里安,想借用她的力量除掉这两个有实权的丞相,之后……这个王位总归会交到罗启手中…… 对于罗继伟的这个目的,他从未在梅兮颜面前隐瞒过,这是他支持梅兮颜的关键条件! 若不是梅兮颜身为王族长女,又有天生的国家使命感,这个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的国主之位,她并不垂涎。 性格会决定命运,早在梅兮颜在莽林杀死魈狼,改变鬼骑的命运之时,便已经明白这道理…… 午后下了一场大雨,到此时,初秋的凉意露出了严肃又真实的面目,冷凝的露水带来薄薄的湿冷之气,无声地侵入每一分空间。穿着单薄的单衣的梅兮颜,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浑身都在隐隐地刺痛,令梅兮颜不想动弹,似乎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如水的凉夜之中,痛苦才能消减一些。 回到枢钥已经两个月,路战给她的药虽没有吃完,却被她停了。药不多,她希望能在关键时刻使用。 但停了药,鬼杀的反噬便越发严重起来。即便目前喝着路战另外给她配的药,也起不到多少缓解的作用。 对于反噬,梅兮颜早已做好了准备,只是真正不停歇地感受反噬的滋味,才知道他们之前的那些鬼骑们忍受了多少痛苦。 捻着半块腻滑温润的鹣鹣鸟的玉佩,清晰地感觉着刺痛在手指尖打转,梅兮颜轻轻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在莽林,多少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她从未惧怕过,更未遗憾过,现在……脑海里浮现出玉珮主人的模样……心里竟有些不舍,更有些期待…… 吕青原做了吕国的国主,吕青野在吕国又经历了什么,梅兮颜无从得知,眼下的局势,她也没什么借口再去探知,只能在这里望月感叹和担心。 屋脊上缓缓升起一个黑影,梅兮颜的嘴角瘪了瘪,立即换上一副轻松的神情,头枕双臂,仿佛正怯意地欣赏着月亮。 程铁鞍的身影越来越清晰,高大的身形,踩在瓦面上,脚下却几乎毫无声息。 浓烈的药汤味道,已经执着地钻进鼻子里,梅兮颜扭头假寐,佯装没有看到他。 “起来,喝药。”程铁鞍的声音低低地传来,略带戏谑。 见梅兮颜不说话,程铁鞍有意晃了晃腰上挂着的一只小酒壶,发出水声,又道:“有蜂蜜水。” 梅兮颜好似不情愿地坐起身来,接过药碗,一仰脖子,一口喝了个底朝天。 太苦! 想吐! 眼泪都要出来了! 不想让程铁鞍看到自己的模样,梅兮颜左手反向伸到背后,示意程铁鞍将蜂蜜水给她。 “最后一壶。”程铁鞍看着梅兮颜略皱在一起的五官,也有些心疼,从腰上解下小酒壶,递给梅兮颜。 接过酒壶的那一瞬,梅兮颜的眼神明显一亮,拔了塞子小口小口地品起来。 虽然蜂蜜水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但酒壶里装的蜂蜜可不是普通的“蜂蜜”。 这蜂蜜来自白瑶山——是吕青野偷偷捅了一个蜜蜂窝,给梅兮颜盗来了一大水囊的蜂蜜。他将蜂蜜放在梅兮颜的小山洞内,尚未告诉她,没想到事态变化太快,便急着赶回了吕国。好在刘助告诉了梅兮颜,回枢钥时,梅兮颜便将这袋蜂蜜带了回来。 在枢钥王宫,梅兮颜所进的饭食和汤药等,都是鬼骑侍卫亲手做的,绝不假手于人,于是这袋蜂蜜也就被程铁鞍保管起来。每天梅兮颜喝汤药后,就给她冲一小酒壶的蜂蜜水,缓解口中的苦味。 梅兮颜慢悠悠地喝着蜂蜜水,侧脸上不自禁地扬起一抹甜甜的笑意,程铁鞍慢慢坐到她旁边,轻声问道:“今日廷议之事,是你和太傅商量好的?” 梅兮颜把玩着手中的小酒壶,扯了扯嘴角,摇头道:“不是。” 程铁鞍见状一时沉默。 梅兮颜笑了笑,轻叹道:“想来你也知道那老头儿的用意了。” 程铁鞍哼了一声,半晌,才说了一句话:“树倒……猢狲散……” 五个字,说得极慢,淹没在沉默中的话语之意是:猢狲成不了大气候,何必为难他们。 这不是程铁鞍的想法,而是程铁鞍揣测的罗继伟的想法。 梅兮颜“呵呵”地低声笑了起来,感慨道:“老罗头儿的心思都被你看透了啊。” 又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他以为只要那两棵参天大树倒了,栖息在树上的猢狲们就不会继续兴风作浪,而是马上攀附其他能够栖身的树木……” 抬手将小酒壶上下晃了晃,梅兮颜继续“呵呵”冷笑着喟叹道:“他们的性子……太柔了!总以为怀柔就可以感动那些黑心的猢狲,却不知那些猢狲不是看桃树的,而是偷桃的!” “他们”,指的是梅兮颜的祖父罗继弘、叔祖父罗继伟和父亲罗赞——枢国史上难得的两代温和的国主。 说罢,将小酒壶凑到唇边,轻轻地呷了一口,好似品着上等的美酒,但语气里的无奈、惋惜和恨意,却如秋夜的冷意一般,清晰而透彻。 程铁鞍知道这是梅兮颜的牢骚,太傅罗继伟出面,梅兮颜自然不会违逆他的要求,也即是说,撤换官员之事,泡汤了。 他不会像洛英一样,自告奋勇地要去暗自干掉那些左右相的党羽,他现在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为什么突然决定去轻水大营?只为避开楚惜铭么?”沉默片刻的程铁鞍,终于还是出声问道。 廷议尚未开始时,梅兮颜便命程铁鞍去准备鬼骑的行囊和一应兵器,她要带去刈水北岸的军营。而对于目的,却没有说明。 梅兮颜又抿了一小口蜂蜜水,眯着眼睛,看着眼前一重重的屋脊延伸到远处,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辉,幽幽地说道:“避开楚惜铭只是原因之一。实则时候到了——原定就是秋天后正式开战。” “北山和雁子只查到了南方叛军的另一个造船场在雾岛,却还没有找到正确的岛屿地址,可见叛军的防守与预谋有多严密。”程铁鞍显然不太同意梅兮颜的决定。 梅兮颜轻轻摇头,解释道:“两个月时间,虽然无法将我们的所有战船都添加拍竿,但至少已经能改装一部分。同样的,对方有孟锡那样冷静睿智的将领,也会发现拍竿的缺点,只怕这两个月也正在修改。现在拼的就是谁的速度快,谁的攻击力强。” 微微打了一个冷战,轻叹一声,梅兮颜又说道:“轻水大营的舒庆和泛舟大营的泰耀廷都不是可靠之人,给了两个月的时间让廷臣们站队,让杜衡查找他们的罪证,也该看看成效了。我若不亲自前去,沿途怎么收人心、安抚人心,又怎么找由头收拾他们。” 这些话在程铁鞍听来,完全是借口。 “想解决舒庆和泰耀廷,我和洛英带着你的手谕去便足够了。宣布他们的罪状后,我们在同一时刻直接将他们军法处置,一了百了。”程铁鞍低沉的声音肃然地说道。 梅兮颜想要反驳,程铁鞍却不给她机会,继续说道:“倘若那两只老狐狸想要反击,你无需顾忌,直接将我和洛英杀了安抚他们便可。没了舒庆和泰耀廷在军中的势力,等于砍了两只老狐狸的两条腿……” “够了!”梅兮颜低声严厉地呵斥道,“你们的命没那么便宜!” 也许是气的,梅兮颜的身体轻微地颤抖起来。 面对阴沉着脸的梅兮颜,强大如程铁鞍,也有些惧意。但他还有话要说,仍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问道:“你的命,很便宜么?” 显然,程铁鞍已经猜到,梅兮颜突然坚持去轻水和泛舟,是因身体恶化,所以她今日在廷议时要砍去左右丞相更多的坚实羽翼,更要亲自参战,只为能将“内忧外患”一并处理,速战速决! 这一去,很可能凶多吉少! 梅兮颜美目瞪视着程铁鞍,却没有说话,只是不自禁地又打了一个冷战。 程铁鞍察觉到梅兮颜的身体又是一抖,叹口气,把一直拿在手中的披风递给梅兮颜,温声问道:“能穿么?” 简单三个字,戳穿了梅兮颜这一个多月来的辛苦掩饰和忍耐。 鬼杀反噬的滋味,程铁鞍不知道。但是洛英曾偷偷和他说起梅兮颜在杜若河上用鬼杀分开河面上的火焰的情景和后续的重伤。 能让梅兮颜说出“疼”字来,那一定不是一般的痛楚。 没有药物能压制的痛楚,还有一种办法能缓解,就是冰敷。没有冰,凉一些也能稍减痛苦。所以,看到以往入秋时已经开始加衣的梅兮颜此时仍旧一身单衣,程铁鞍和洛英已然明白她目前的身体状况正在恶化。 只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难以说出口。 梅兮颜从不后悔在莽林做出的决定,而且,她一直担心当初杀死魈狼的举动会成为鬼骑兄弟们的心理负担,因此极力掩饰她身体的恶化状况。每当其他鬼骑露出一丝丝愧疚之意,都会让梅兮颜愤怒不已。 作为出生入死的兄弟,哪怕是年纪最长、最有长兄风范的程铁鞍,也不敢轻易碰触这个话题。 但梅兮颜此后经历的种种痛苦,都像是在代他们受过,他们心中又怎会好受,尤其是……猜出梅兮颜亲征的用意,对程铁鞍来说,更是油煎火烧一般。 梅兮颜接过披风,干脆地披到身上,却不说话。 程铁鞍微微转头看着正假装欣赏月亮的梅兮颜,也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夜空,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你的药,断了多久了?” 洛英说,离开白瑶山时,路战曾嘱咐过兄弟们,梅兮颜手头上抑制鬼杀反噬的药只够吃一个半月。也即是说,如果她每天按时吃药,今日也断药半个月了…… 知道瞒不过身边这群生死兄弟,梅兮颜不想说假话,更不想认真回答,只能继续不说话。 皱了皱眉头,程铁鞍只觉得心口憋闷,口中苦涩,难以启齿,却又不得不直截了当地揭穿梅兮颜的伪装,说道:“是不是因为身体的原因,所以你改变了计划,打算速战速决,剪除掉所有对启王子有威胁的敌人……” 后面的话,刚强如铁般的程铁鞍也哽咽起来,无法宣之于口—— 我们最敬重的头领,如手足一样的至亲,你的大限,到了么? 请记住本站:2016 om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八十四章 鬼骑的秘密 梅兮颜仿佛没有听到程铁鞍的问话,突然莞尔一笑,冷不丁冒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等与雁子汇合了,你们成婚吧,抓紧给我生个侄儿侄女,让我抱抱。” 月光下,梅兮颜的笑颜上似乎被镀了一层淡淡的银芒,柔和之中又带着难以接近般的距离感。这距离感不是感情上的疏远,而是被死亡那只大手强迫拉开的距离。 鬼骑之所以厉害,除了每日在莽林的残酷环境中进行非人的训练外,还有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出师猎——的考验。 当鬼骑的日常训练已经到了极限之后,将要面对的便是出师猎。 由鬼骑之中功夫倒数的最后十人组成第一队,在冬至那一天去狩猎被称为莽林之主的魈狼。 狩猎规则是不能杀死或者重伤魈狼,只能打伤它,并从它身上取到一皮囊的血,便算狩猎完成。 若是有人重伤魈狼,其他队友将会变成他的敌人,进行一对一单挑,胜者仍算狩猎完成,败者的结局只有死路一条。 若是众人不幸,抵不过魈狼,被魈狼重伤的人也会被处死,而由后续的鬼骑补充,直到完成出师猎为止。 最后活下来的人将分食那一皮囊的魈狼鲜血,用以增加自己的功力。 魈狼的血,从医者的角度来看,是一种烈性药,效果与吸食罂粟粉很是类似,会极大地提高精神的亢奋和身体的机能,从而超越普通人的极限。 而且,魈狼的血的功效是终身的,自然比之罂粟粉的短暂效力更加珍贵,因此能保住魈狼的性命是最重要的,所以才会有不得重伤魈狼这种严苛的命令。 喝了魈狼的血,真正的鬼骑便正式出师。 但魈狼的血的功效越是神奇,毒性便越是巨大。鬼骑最强悍的绝招——鬼杀——便来自于魈狼的血的加持,因此对于这副猛药的副作用,鬼骑称之为鬼杀的反噬,实则便是这药的毒性的发作。 成为真正的鬼骑后,反噬——毒性——便已经开始慢慢戕害身体。一般根据鬼骑的战斗情况,大致每个人都能活到三十岁左右。极少的一部分人可能会因身体的抗毒性高,寿命有所延长;而还有一部分人,因为频繁使用鬼杀,或者频繁战斗,寿命会大大减损。 梅兮颜,便是这最后一部分人的其中之一,也是他们十三人之中,唯一的一个! 梅兮颜这十三人的小队是同一批进入莽林训练的孩子,虽然超过世人,但他们这一批只有这些人,便同一时间面对最后的出师猎。 起初,梅兮颜只是憎恨罗赞将她送入莽林训练,但她知道自己的母亲便是鬼骑,所以对于成为鬼骑,极为向往。也希望能学成一身的本事,保卫枢国。 然而,随着对鬼骑的深入了解,她才知道要成为真正的鬼骑,竟然要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从那时起,她便觉得罗赞从未将她看成是亲生骨肉,而只是一颗棋子。 十三个少年少女,朝夕相处,一同面对恶劣的丛林环境,互相扶助和依靠,那种感情比亲兄弟姐妹还要亲厚。 从小被灌输的思想便是成为最强者,做枢国国主的贴身侍卫,这种至高无上的荣誉感使得每一个想成为最强者的少年少女们卯足了劲地训练,甚至渴望快些面对出师猎。 但在训练的最后一年,他们小队却出了一点变故,这变故就在程铁鞍和柳朔雁身上——他们两人从未将彼此当做哥哥妹妹,而是心心相印,暗暗成为了恋人。 鬼骑寿命有限,不允许婚配,为的是从根本上扼杀他们的感情,使他们变成只服从命令、追逐胜利,却没有感情的暗杀者或战争兵器。 只是人一旦有了其他的感情,心思便也千回百转起来。亲如手足的十三个少年少女,最大的程铁鞍不过二十岁的年纪,曾经毫不迷茫、目标明确的众人心中都有了淡淡的感伤——若是能活得久一些,该多好。 虽然有这样的心思,但众人仍能冷静地控制自己的感情,接受自己的命运,继续每日的训练,等待出师猎。然而,梅兮颜却不肯就此认命。 更加之她对罗赞的憎恨,对母亲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的耿耿于怀,少年的叛逆,令梅兮颜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报复举动—— 在距离出师猎还有近半年的炎炎夏日之中,十九岁的梅兮颜一个人,偷偷地挑了莽林当时唯一的一头魈狼的地下巢穴。并利用魈狼惧怕炎热的缺陷,一个人,拼着一死,将最后这头魈狼,杀死在莽林之中! 众人听到魈狼的嚎叫,还以为是有人误进了莽林,惊醒了避暑夏眠的魈狼,起初并没有在意。 冬天里常听到魈狼的吼声,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了,此时既有些跃跃欲试,又有些犹豫。 跃跃欲试的是想知道自己的身手在面对魈狼时到底如何;犹豫的是,一旦提前伤了魈狼,不知道会面临什么样的惩罚,又或者提前演变成出师猎,岂非是减少了半年的寿命,害得程铁鞍和柳朔雁少了半年的相处时光。 直到程铁鞍和柳朔雁发现梅兮颜不见了,众人才意识到,魈狼在这个不适当的季节里出了洞穴,大概是因为梅兮颜的缘故。 众人循着声音和浓重的血腥味赶过去时,梅兮颜已经杀了魈狼,浑身是血的坐在魈狼的尸体边。左眼角还在不停地流着鲜血,满脸除了殷红的血迹之外,还有星星点点的黑斑,正不停地“呸”“呸”地吐着口水,一脸吃了生苦瓜的痛苦模样。 而她的面前,是训练他们的鬼骑师父,逸人。 逸人是前代鬼骑中唯一一个没有喝过魈狼鲜血的人——出师猎时,他一人便伤了魈狼,取了一皮囊的血。 这成绩虽然是建立在其他鬼骑的辅助之上,但逸人的身手也由此可见一斑。因此,他被他的师父特准无需喝下魈狼的血,直接留在莽林,训练新人。 他虽然比程铁鞍等人赶来的早,然而,也只是看到梅兮颜左右手同时挥动着短剑和马刀,对倒在地上、已经没有反应的魈狼胡乱的刺着、砍着,大有将魈狼剁碎之意。 突然一剑刺到魈狼的腹部某处,剑身快速划开魈狼的皮肉拔出时,带起一股深绿色液体,溅了梅兮颜一脸,更有不少直接溅到了梅兮颜的嘴里。 一刹那间,梅兮颜反应不及,只觉得口中一苦,眼泪瞬间便不可抑制地涌了出来——太苦了! 难以言说的苦! 无法承受的苦! 梅兮颜能扛得住任何精神上的苦难,却唯独不能品尝带苦味的食物。这一剑不小心刺破了魈狼的苦胆,胆汁溅到她嘴里,对她来说,堪比天上地下苦之极致! 于是,程铁鞍他们看到的便是梅兮颜努力吐出魈狼胆汁的画面,脸上的黑点实则都是深绿色的胆汁。 虽然被魈狼的胆汁“偷袭”了一个措手不及,但梅兮颜却没有忽略周遭的变化,见逸人脸色黑如锅底,后面十二个鬼骑又已悉数赶到,立即忍着满口的苦味,扬起左手的马刀,对着逸人说道:“魈狼是我杀的,血已经被我放干,你收集不到了!” 见逸人眼神一变,梅兮颜的目光也锐利而凶恶起来,又抢着开口道:“别想撺掇其他人与我动手!虽然我放干了魈狼的血,但我自己喝过了……” 这言外之意已太过明显。逸人是因队友的协助才顺利完成了出师猎,而梅兮颜却是凭借一人之力杀了魈狼,而且,她喝了魈狼的血,已是真正的鬼骑,即便她此时伤痕累累,若当真拼命,逸人也不一定是她的对手。 逸人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手轻轻一动,便惹来梅兮颜更为狠戾的警告:“我们可以继续做鬼骑,遵从鬼骑的使命,但不接受短命的命运!你要么为我们保密,要么——” 话音一顿,左眼的鲜血挡住了视线,梅兮颜干脆闭上左眼,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既然杀了魈狼,不介意一并杀了你!” 此时的梅兮颜,气势万钧,睥睨天下! 站在逸人身后的程铁鞍等人也跟着亮出马刀,表示与梅兮颜一同进退。 厉害如逸人,最后也不得不屈服在梅兮颜的气势之下。 于是,除了梅兮颜,程铁鞍等十二人的命运,就此被她更改。 离开莽林前,十二人对着梅兮颜发誓——唯梅兮颜之命是从,珍惜这一生,绝不再碰魈狼一根毫毛。 若没有死于战场和王廷的命令,他们这长长的一生,则全拜梅兮颜所赐,而梅兮颜自己,生命却将走到尽头…… 程铁鞍明白梅兮颜的意思,她这一生已不能为人妻、为人母,却很想体验一下抱着小孩子的感觉。 时间于她,已经无多。 这一刻,坚强如程铁鞍,也终于忍不住湿了眼眶。 梅兮颜瞥了程铁鞍一眼,正看到他眼中闪烁的泪光,竟忽地笑了一下,傲然说道:“别弄得我快见阎王似的,我可从来没认过命!在莽林没有,现在更没有!我为什么成为国主,你们都清楚!我只是突然想尽快完成我的责任,然后……” 梅兮颜低头,盯着小酒壶看了片刻,又轻轻呷了一口甜甜的蜂蜜水,脸上若隐若无地带些温柔的笑意,轻轻淡淡地说道:“然后你们也该过你们的普通日子,而我,也要过一过属于我自己的生活……” 请记住本站:2016 om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八十五章 马前卒(上) 过一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朴实得不能再朴实的一句话,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愿望,程铁鞍才突然意识到,他们从进入莽林后,唯一的目标便是练成人上人,做鬼骑侍卫,保家卫国,对于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生活不就是鬼骑的生活么…… 然而,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从他们隐瞒下自己不是真正鬼骑的身份之后,只要没有战死沙场,他们的生命将比预计的更长,也就能享受更多的生命的乐趣…… 由于一直担心梅兮颜的身体,他们全然忘记了此点。 由不得他再多想,梅兮颜已经站起身,慵懒地伸了伸懒腰,狡黠一笑,说道:“我要出去‘躲难’了,你继续和这两个老家伙周旋吧。” 梅兮颜要离开枢钥,程铁鞍自然又要留下来打点一切,关照“生病”的楚惜铭,还要对付老奸巨猾的左右丞相。 “朴国使臣在此,国主岂能远离都城。”程铁鞍也站起身,面无表情地提醒梅兮颜,不要太任性。 而且,既然知道了梅兮颜的打算,去刈水之事则更让程铁鞍担心。她想要速战速决的话,必然会亲自上战场,以她的身体状况,多消耗一分一毫都是“折寿”,程铁鞍如何能让梅兮颜去“送死”。 “我不去刈水的大营,如何光明正大地处理掉军营里的两个祸害。”梅兮颜没有指名道姓,但程铁鞍知道,两个祸害是指舒庆和泰耀廷。 对付这两人,梅兮颜早已想好了对策。 “我和洛英去!”程铁鞍也是铁了心寸步不让,说道。“给我‘督军’的头衔,我自会料理了他们。” 不待梅兮颜反驳,程铁鞍已经继续抢话道:“杀了舒庆和泰耀廷虽然会引起王廷一阵混乱,但有骆毅将军保卫枢钥,舒里安和泰岳再权势遮天,也不过就是令王廷瘫痪、政令执行不下去而已。有你坐镇都城王宫,虽然局势艰难,但一定能稳住。” “康棣大将军那边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支援所需,也不用担心两个老家伙的党羽将局势搅得一团乱。而且,太傅今日虽然没有支持你,却也给了其他廷臣一种暗示,只要他们不做出格的事情,太傅会保住他们。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刈水那两个小的失了势,王廷这两个老的,很可能掀不起大浪来……” 程铁鞍生怕说服不了梅兮颜,一改往日的沉着、适度的语速,快速地说着。 饶是他有满腹的计划,但话到此处,仍旧被打断了,打断他的是爬上屋顶的洛英。 “老大,太傅请。”洛英小声地说道。 若不是太傅的命令紧急,洛英绝不会打断程铁鞍的话。 梅兮颜朝洛英点点头,又转头对程铁鞍微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们也不用担心我,我还没有看到你和雁子的孩子出生呢,不会自己想不开的。” 顽皮地眨了眨眼,梅兮颜扔下一句玩笑话,轻快地飘下了屋顶。 洛英看着程铁鞍背对着月光的脸色有些黑,也猜出他的劝说无效,轻叹一声,没有说话。 太傅罗继伟的府邸在王宫之外。此时虽然看似一片寂静,已经休息,但在罗继伟的书房密室中,梅兮颜正坐在桌案的一端,等着他说话。 “你爱吃的糕点,我特意让人备的。”罗继伟的第一句话,和普通人家的长辈毫无不同。 “正好饿了。”梅兮颜也不客气,伸手便将桌上的糕点盘子拖到自己面前,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若说能放心接下吃食的人,除了鬼骑,也只剩罗继伟一人了。虽然梅兮颜不怕毒,但路战说过,有毒的东西吃多了,到底对身体会产生负担。梅兮颜的身体比之一般人更为金贵,鬼骑们时刻看护着,一点不敢大意。 “早上的事,并非针对你。”罗继伟靠坐在锦缎包裹的金丝楠木椅上,看着梅兮颜吃得津津有味,心头也软了,解释了一句。 对于这个侄孙女,罗继伟早已从当初反对罗赞的决定,转而变成有目的的支持。且他从未在梅兮颜面前掩饰过自己的目的,而梅兮颜也欣然接受。 若不是她身体原因,罗继伟愿意全心全意 支持她的任何决定,然而,事与愿违,他也只能忍痛让梅兮颜继续去做“马前卒”,为罗启开出一条平坦的大路来。 之所以没有在廷议散后便将梅兮颜叫过来,自然是要给外界一个假象,尤其是给摇摆不定的群臣一个假象,太傅看重他们,会保住他们。对梅兮颜今早的决定,很是不满。 “我知道。”梅兮颜一边嚼着糕点,一边淡淡地说道。 她已然知道罗继伟的用意,既然他想留住这些猢狲们,她自然也不好说什么。这些只懂攀附的猢狲们在栖身的大树倒掉之后能不能乖乖依附新的大树——说实话,梅兮颜想到罗启在枢国南方的表现,内心对他还真是有些期待和放心的。 “下次有这种重大决断时,先和我说一声。”罗继伟语气平常,甚至很是温和,但所传达的坚决却异常明显。梅兮颜想动的人太多,职位又重要,他担心生出不测来。 另外,他没有明说的是,他此次阻止梅兮颜撤换官员,其实是向这些人示好,收买人心,给罗启积累人手。 梅兮颜假装吃糕点,没有应声。她既然在廷议时已经让步,便算做了回答,也知道罗继伟的算盘,此时不想重复。 “生气了?”罗继伟在椅子里动了动,调整了一个舒服的位置,看向梅兮颜,略有些关心地问道。 虽然他明确和梅兮颜说过,她之后要将国主之位传给罗启,但不等于他对梅兮颜没有任何关心。 梅兮颜咽下一口食物,笑得清淡,答道:“没有,是我有些冒进。” 目前王廷的势力被泰岳和舒里安垄断,一个萝卜一个坑,新人提不上来。若是一股脑将这些占坑的萝卜全部拔下去,倒也会面临青黄不接的局面,太傅的考虑也有其道理。 只是这些萝卜今后是不是吸收了肥力长出硕大难拔的根,到时又如何清除,就要看罗继伟的手段了。 “我知道你的心思……”罗继伟沉吟了一句。 作为对自己支持她的回馈,梅兮颜也从未向自己隐瞒她的身体情况,是以,罗继伟也理解梅兮颜的决定。 心中有一句话已经盘桓了一整天,已经决定不向梅兮颜提起,但此时看到淡然如水、霸气内敛的梅兮颜,罗继伟几乎忍不住便要将这个秘密说出口。 然而,话已滚到嘴边,在唇齿间转了转,却又被罗继伟吞回到肚子里。这孩子太厉害,倘若知道了这个秘密,不知道会不会对罗启造成危险。 这秘密也并非全然能解决困局,与其让梅兮颜有时间培植自己的势力,不如趁她根基不稳,直接让罗启上位,再慢慢将可用之人培植拉拢过来,更为稳妥。 白日里的决定再次占了上风,话锋一转,罗继伟从容地说道:“明早廷议时,我会传话过去,只说我身体不适,你要留在都城照顾,刈水大营那边,让程铁鞍去吧,你留下来慢慢调养身体。左右丞相之事,不用操之过急。” 这语气与之前的强硬已完全不同,带着强烈的关切和保护,如同每一个疼爱晚辈的慈祥长者一样,心疼之意呼之欲出。 梅兮颜看着罗继伟雪白的须发靠在锦缎椅背之上,极为显眼,也心疼这老头儿如此年纪,却仍旧为枢国操心,以至于在这三更半夜,仍不能好好安眠。 于是也放缓了语调,更有些温柔的撒娇道:“我已当着所有廷臣的面说亲自去,一国之主怎能戏言。” 太傅虽知道她的身体状况在恶化,却还是以往常的鬼骑的标准来看待,自然不知道梅兮颜比之原来的鬼骑,已经严重许多。 “所以才要说我身体不适,让你留下。”罗继伟再次强调道。 “铁子不过一个侍卫,怎么对付舒庆和泰耀廷?”梅兮颜抹了抹嘴,不再吃糕点,故意强调程铁鞍的身份,无奈地说道。 “你不在枢钥这段时间,他不是也为我跑了不少腿,做了不少事。” “有您坐镇,铁子就是个传话的,自然无碍。一旦他出宫去刈水,鬼骑身份敏感,会让各处的官员紧张的。”梅兮颜摇头反对道。 鬼骑原本就是约束群臣的存在,好不容易才化解了群臣对鬼骑的排斥,此时若重新突出这个身份,即便所有人都明白这是针对舒庆和泰耀廷,但只要舒里安和泰岳暗地里派人煽风点火,立即便会惹来更多廷臣和官员的不满,对梅兮颜没有任何好处。 这也是程铁鞍方才在梅阁屋顶与梅兮颜说的,他去刈水大营除掉舒庆和泰耀廷,是准备豁出性命的。 鬼骑杀掉重臣,要么是国主授意,要么是野性为之。前者令所有官员对国主灰心和防备,引起内忧,后者则必须要杀掉鬼骑,以平愤怒。 梅兮颜不会同意程铁鞍的建议,更不会接受罗继伟的安排。 “稍微紧张一些,给那些人提个醒,很有必要。”罗继伟却坚持道。 梅兮颜眉眼一垂,看着桌上的糕点,淡淡地问道:“那铁子怎么办?” 罗继伟缓缓闭上双眼,仿佛入睡一般安详,片刻,幽幽地说道:“他快二十七岁了吧。” 眸光一敛,梅兮颜眼中已隐现怒意——这老头儿对自己虽然不差,脾性也算柔和,但关键时刻,却是这等心狠手辣! 请记住本站:2016 om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八十六章 马前卒(下) 绝大部分的鬼骑活不过三十岁,所以快二十七岁的程铁鞍就可以被这样牺牲么? “即是如此,我自然还是要去的。”梅兮颜直勾勾地看着闭目养神的罗继伟,冷冷地说道,“若是刈水军营的士兵因将领被鬼骑杀了而哗变,我不去,如何镇压。” 没有直白的反驳,却又不容置喙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 罗继伟雪白的长寿眉无风自动,看得出来,对于梅兮颜这牵强的理由,他也正压抑着怒气。 “那两个小子又不是轻水和泛舟两营原有的将领,军队怎会哗变。”片刻,罗继伟压下火气,轻描淡写般说道。 “倒也是——”梅兮颜莫名地感慨了一句,“那两个老家伙养的狗,也不一定就会认新主人呢。” 言外之意,罗继伟今早的卖好行为,也不一定就会为罗启争取忠心的臣子。 这一句讽刺让罗继伟眉毛一跳,睁开眼来,深邃的目光落到梅兮颜脸上,似乎想看穿梅兮颜此刻的心思。 这是一句气话,罗继伟倒是很清楚,只因他想要舍弃程铁鞍,舍弃对她来说如同手足一般的鬼骑,所以才惹得这丫头对自己冷嘲热讽。 然而,绝对的权力会让很多没有野心的人迷失,这点却不得不防。 虽然在罗继伟看来,梅兮颜对权力从未有过恋栈,但那都是基于他的判断。因此,罗继伟虽然很是疼惜这个被罗赞选做“马前卒”的侄孙女,却仍旧对梅兮颜小心留意,在她我行我素、大刀阔斧地对付泰岳和舒里安的党羽时,出来卖好解围,收买人心。 梅兮颜没有看罗继伟,已然起身,轻轻拍着手上沾着的些许糕点的碎末,一副不以为然又无奈的语气说道:“别跟防贼似的看着我,我到底还是姓罗的,不会吃里扒外,我说过的话也依然算数!” 所谓说过的话,便是她答应过罗继伟,会铲除泰岳和舒里安,巩固罗氏王族的权力,待到自己身体不济之时,将王位让给罗启。 罗继伟喉头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天晚了,您老休息吧,别熬坏了身子。我的身体您不用担心,一直都是正常情况……”梅兮颜抹掉了手指上的糕点碎末,不咸不淡地说着。 正常情况就是鬼骑的正常情况,三十岁是大限…… 突然话音一顿,片刻才说道:“这一次我会把小启带回来,您也别忘了,我要带走我的兄弟,一个都不能少!” 这是一番带着威胁的言语,暗示罗继伟,如果他敢伤害任何一个鬼骑,梅兮颜就会要了罗启的命。 罗继伟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祖孙两人之间僵持的气氛,却不待他说话,梅兮颜已经漠然离去。 两人互相知晓对方的软肋,果然无需遮掩,翻脸比翻书快。 然而,在罗继伟记忆中,梅兮颜从未如此急躁过,此时异样的言行,只能证明,她正在焦虑中。 她的时间不多了…… 七月初十,梅兮颜带着洛英和另外二十个侍卫,出发前往轻水大营。 罗继伟、程铁鞍,这两个与梅兮颜息息相关的重要之人,都无法拦阻她的决定。 虽然梅兮颜说过要顺路看看沿途的城邑的治理情况,但她在每个路过的城邑的逗留时间不都长,只是根据杜衡之前调查过的每个官员的性格特点及能力和站队倾向,稍作安抚或是震慑。 国主亲临,对于每一个城邑的太守、都尉和长史来说,都是大事。尤其是泰岳和舒里安一派的人,更是心惊胆战。早前便已接到消息,这位国主在廷议时已经动了撤换某些官员的念头,庆幸的是被太傅出面压了下来。否则,他们其中某些人与一个月前撤掉的那些宫中侍中们便毫无差别。 即便此刻他们官职仍在身,在梅兮颜面前,却也很是小心翼翼,甚至极是拘谨。 太傅保住他们,在他们看来,一来是不想和左右丞相翻脸,二来是暂时无亲信之人可用,必须要留住他们。但这位行事不按常理的国主到底将他们放在什么位置,却是不得而知。她在廷议之上做了让步是真,到了地方,是否还愿意退让一步,不找他们的麻烦,谁心中都没底。 若是她早已盘算好,在廷议时做做样子哄骗太傅,到了地方远离太傅,直接在政绩上找些借口,撤换掉或者杀掉他们都是极有可能的事情。铁壁城那场悲壮却极其干脆、痛快、耍得屠一骨摸不着头脑的一仗,着实让枢国所有人对这个女国主有了深刻的认识—— 厉害! 深藏不露的厉害! 心惊胆战地陪着梅兮颜在各自的城邑里到处转了转,又回答一些她提出的问题,这女国主或是夸奖,或者责骂之后,便又带着她的小队疾驰而去,只留下一众仍旧心惊肉掉的官员们瑟瑟发抖。 七月二十五,梅兮颜终于到了轻水城。 尚未进城,便已经听到百姓间的议论,七月二十,刈水之南的叛军突然向轻水大营和泛舟大营发动攻击,轻水大营主将舒庆和泛舟大营主将泰耀廷领兵迎战。鏖战一夜,两位主将力战受伤,两军却是不分胜负。 南方叛军见得不到便宜,只得悻悻地鸣金收兵。 梅兮颜听到消息,却是心下纳罕。之前与南方叛军交手,己方并不占上风,此一战竟然不分胜负,不知道是南方叛军受朴国使臣到访的影响有些气馁,还是舒庆和泰耀廷为保住性命,当真拼死一战,还是两个原因皆有。 怀着疑问,与众人进了轻水城。 轻水太守李骏茂自在五月支援轻水大营的战斗中不幸战死后,太守之位便由城外驻军的将领朱所厚暂代。 朱所厚也在五月那场战斗中重伤,并失去了左臂,养好伤后兼行太守之职,倒也有模有样,很得百姓爱戴。 到了行署,却不见朱所厚,更不见长史程祥。 洛英一问之下才知,因二十日那场战斗很是激烈,军中伤亡不少,朱所厚出城去采办药材,晚间可归。长史程祥也没闲着,去善城借粮草,怕是要两三天才能押着粮草回来。 梅兮颜也不着急,更吩咐轻水的士兵不要去找朱所厚与程祥,以免耽搁他们的计划行程,自己就在轻水城驻军的一个副将的带领下,巡视轻水城和驻军营地,并了解朱所厚的治军情况。 到了晚上,梅兮颜已将轻水城转了一遍,而朱所厚也已经带着一身热汗和药味,匆匆赶回行署来见梅兮颜。 “不急,边吃边说。”梅兮颜伸手拦住要行礼的朱所厚,也不嫌弃他一身味道,拉着他便进了内堂。 圆桌上摆好了饭菜,已不见热气,乃是梅兮颜早已吩咐做好了,专门等着朱所厚回来便可开饭。 这时节在轻水仍是热得慌,梅兮颜并不嫌弃饭菜已凉,朱所厚忙碌一天米水未进,早已饥肠辘辘,也不扭捏推辞,见梅兮颜与洛英坐下,也随即落座,用仅剩的右手拿着筷子,快速地夹菜扒饭,吃喝起来。 等朱所厚吃过一碗饭,梅兮颜才慢悠悠地道出自己的疑问:“南方叛军这次的船只和器械,可有什么变化?” 朱所厚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枢国这位女国主,早已从泛舟大营的将士们口中听得国主的英姿与气魄,今晚所见,果然名副其实,毫无骄纵之气。 此时听到梅兮颜第一个问题便点到问题关键,也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地说道:“我主的问题也正是下官的疑惑所在,据军营中的兄弟说,叛军仍旧是原本的船只,并不见有新的增援。若一定要说变化,大概就是楼船上载的人数比上次多了一些。” 经过五月时鬼骑的一番捣乱,一下毁掉了三艘拥有巨大战力的楼船,孟锡不可能不知道他们设计的拍竿虽然破坏力强大,却有着严重的缺陷。如今两个多月过去,怎么会一点改善都不做便又驶出来参战? 另外,他们在瓢儿岛的造船场虽然被北山越和柳朔雁烧毁,但还隐藏着一个没有暴露的雾岛造船场。倘若他们怀疑朴国会与梅兮颜联合、派兵援手,只求速战速决的话,又怎会不派出雾岛里的船只。 有诈! 请记住本站:2016 om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八十七章 表兄弟(上) 就在梅兮颜和朱所厚都认为这是南方叛军故意为之的阴谋,继而连夜探讨对敌之策时,枢国南方即将迎来一场天翻地覆的变化…… 七月初六,郑统感染风邪,随即病症严重起来,竟变成了中风,右半身体不听使唤,只好在福城的宅邸养病。 偏偏几天后便接连收到消息,朴国的四王爷楚惜铭到了枢钥,看似想要定下婚期,只是因水土不服,身体不适,正在驿馆之中养病。 几国大战轰轰烈烈,任谁都认为,朴国此来定婚期是假,寻求联合才是真。 在东面的枢国和在西南的朴国,若是联起手来,当真是极度可怕! 朴国虽然看似已经与越国动手,实则动手的是屈服于朴国战力的罗国,朴国随时可以抽身。倘若朴国与枢国借着地利的优势,两面夹击,怕是很快便能吞掉吕国,而姜国和越国正在大战,更是重伤元气,哪里会是这两国的对手。 偏偏楚惜铭病倒的第二天,梅兮颜便宣布要去刈水的两座大营,打算亲征。对于此事,最紧张的莫过于孟定衡和郑统。 国主表面上没有与朴国的楚惜铭达成任何协议,但突然要亲征,却释放了一个信号,怕是已经有了足够的战力来镇压他们南枢。北枢那些破船算得什么战力,无疑,给了国主信心的必然是朴国的支援。 孟定衡此刻已从寿城赶往孜州福城,到了郑统的侯府,立即关切了一番郑统的病情。 郑统的祖母是孟定衡的姑祖母,两人是实打实的表兄弟,此时两个须发斑白、年过半百却壮心不已的老人正互相打量着彼此。 孟定衡看着原本精神矍铄的表弟突然变成这副残废模样——嘴了歪了,右手也畏缩了,像个鸡爪一样放在胸前,用薄薄的织锦掩盖着——心中百感交集。 郑统是不喜多话,更愿意埋头苦干的性格。这些年长子郑玉名和侄子曹通济越来越能干,他早已将身上的责任分担到他们头上。 而他看来最长进的长子郑玉名也继承了他的秉性,十足的行动派。五月十一,义军分三线攻打一角城、泛舟大营和轻水大营,便是郑玉名的决定。 而郑玉名攻打一角城时,出兵更是迅捷无比,若不是顾晓在一角城帮忙,那一战的胜负孰难预料。 除了郑玉名,郑统的侄子曹通济也是善于兵法的行家。因本性踏实,一直兢兢业业地守在永靖关,防范西方和北方的来敌。而这两方的敌人,近的便是吕国和姜国,远的,更有越国和朴国。 从跟在郑统身边、接受他言传身教的两个子侄身上,郑统的为人可见一斑。而他们几个表兄弟小时候,还因为郑统这样的性格,私下称郑统为“蔫坏”。 如今他在福城,赋闲在家,时不时以靖安侯的名义,给百姓发放一些粮种和赦免刑罪的实惠,来收买人心。但背地里,却一直督促和命令福城的太守表面配合自己做好安抚百姓之事,暗地里打着国主的幌子,大肆收敛民脂民膏,绝对是孜州百姓对国主怨恨日深的最大的幕后推手。 孟定衡也是有样学样,并青出于蓝,这才笼络住民心,赢得嵩州百姓的顶礼膜拜。 如今,他这个表弟正欲施展鸿图之际,却是被疾病一击而倒。虽然众人都出言安慰,但各个心中清楚,郑统的“霸业”,已经彻底止步了。 但他孟家的“霸业”却没有停止。 由于朴国与枢国的互动乃是头等大事,关乎南枢的安危,孟定衡虽然也担心郑统的病情,但更担心的,还是枢国局势的变化。郑统也不是矫情之人,两人随即转入密室讨论起来。 “表哥,你觉得罗夕会与朴国联手么?”郑统靠坐在床头,努力控制着右半边歪斜的嘴唇和身体,慢吞吞、含含糊糊地问道。 孟定衡沉吟了片刻,沉声回答郑统的问题,说道:“这个女子狡猾得很。在白瑶山,她便敢于利用山神来攻击孟徽那兔崽子的上万人,可见是个极其会借助外力的人物。现在朴国主动求联合,她只要稍稍虚与委蛇,便可轻松利用朴国的力量。” 郑统了然般眨了眨眼,权当是平时的认同点头,伸出拿着绢帕的左手,缓缓地擦了擦嘴角溢出的口水,又慢吞吞地说道:“我也担心朴国为表诚意,会派兵增援。倘使朴国大军顺着刈水向东而来,通济既要防范吕国,又要分兵抵挡朴军,很危险。” 孟定衡“嗯”地沉吟一声,却不再说话。 在听到郑统中风后,他心中立即有了一个想法,所以来福城看望郑统只是一个极其合理的借口,真正却是另有目的。 只是这个目的,实在太过重大,也会影响南枢的整体格局和势力分布,是以很有些难以启齿。 郑统用无神的双眼看着陷入沉思的孟定衡,看起来精神不济,心中却是雪亮无比。 孟定衡是他的表哥,两人从小玩在一起,对对方都很是知根知底。 小时候,这个表哥在大人眼中,一直是聪明懂事的好孩子,尤其是和自己时常的沉默不言做对比,更是招人喜欢。 在郑统眼中,孟定衡表哥是个很有能力,并能看清机会,及时出手,事后更懂掩盖的人。 十岁左右,两人第一次与大人一起出城去山里拜见祖母。 山中有一小片看管极严的荔枝园,种的是几株嵩州最珍贵、也是整个五大国都很珍贵的挂绿荔枝。这挂绿荔枝是进贡给枢国国主的珍稀水果,不过随着孟郑两家越来越不将罗继弘当回事,挂绿已经不常在枢钥王宫里出现,反倒成了孟郑两家长辈享用的珍馐。 此时果色青青,尚未成熟。两人一时好奇顽劣,想尝尝未成熟的挂绿的味道,便偷偷钻进果园里,也不管这果子的珍稀程度,一人采了一怀。 正要躲到一处去偷吃,便被守园人抓住。守园人尚不知他们的身份,立时将他们揪到了父辈面前。 郑统情知犯错,低头不语,准备接受任何惩罚。倒是孟定衡一脸后悔与歉意的解释,他们是想采了这挂绿送给姑祖母尝尝鲜。 孟定衡的姑祖母,便是郑统的祖母,正是他们此次来拜见的长辈。祖母与父辈们见他们心怀孝心,自然也就不忍责罚,呵斥了几句便了事。由此,郑统的祖母更是越发疼惜孟定衡。 郑统心知肚明,两人只是嘴馋顽皮而已,从未想过孝敬祖母。但孟定衡这一番表现,却让郑统也开起窍来,原来事情可以如此这般地圆通而行。 从此后,郑统更是多多留意表哥的言行举止,偷偷学习他的处事方法,渐渐地,两人都成长为独掌一方权势的侯爷。 这期间,郑统越发的稳重沉着,而孟定衡由于从小便是在期盼和赞扬声中长大,性格比较张扬,也爱讲排场,看似比郑统更加有能力。 尤其在两人继承了侯位,联手要独占枢国南方的决意产生后,更是越来越倾向于孟定衡来掌控方向,郑统做辅助。 对于这种隐隐的权力倾斜,郑统表面从不在意,但心中却时刻关注着孟定衡的决断,更根据自己对孟定衡的了解,去揣测他此时的意图。 南枢要独立,最后,必然只能有一个主持大局者,而从现在的局势来看,中风的郑统俨然已经失去了与孟定衡抗衡的能力。 面对朴国来到枢国而产生的种种不确定,可能对南枢形势的巨大冲击,眼下还有一个他们奢望已久,却因两人地位相同而一直隐藏于心不敢直言的解决办法…… 寂静的密室里,两个表兄弟沉默良久,郑统又擦了擦嘴角流下的口水,闷声说道:“表哥,眼下这情况,不如你称王……率南枢独立吧……” 请记住本站:2016 om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八十八章 表兄弟(下) 这一句话正是孟定衡盘桓在心中许久,却难以诉诸于口的,郑统此时说出来,虽在他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 在孟定衡看来,罗夕不留在枢国,也不对朴国使臣入枢钥进行表态,看似是在与朴国保持距离,实则却是故弄玄虚,旨在迷惑其他人,再来个突然袭击而已——而这“其他人”,首当其冲,便是他们这些高举义旗的义军。 罗夕的狡诈是他们早已领教过的。除了传得神乎其神的以少胜多的铁壁城大战,孟家亲身经历的更有两场。 一是六个鬼骑毁了他们在刈水岸边的三条楼船,更是在几万人的军营之中,潇洒冲回北岸大营,毫发无伤。二是不知道几个鬼骑混进了瓢儿岛,竟将岛上尚未驶出战船烧了个精光。 若不是当时岛上有孜州州牧李定在场,果断猜出对手是鬼骑,并放出假消息,命人朝着茫茫大海之中胡乱开船去通知所谓的“雾岛造船场”,骗走了两个鬼骑,那些被大火烧得魂飞魄散的将士们倒是很有可能傻傻地直奔雾岛,继续暴露雾岛造船场的具体位置。 两次在罗夕手下吃了大亏,孟定衡与目前等同于残废的郑统早就清楚罗夕是何等的棘手!面对这样的对手,他们也急需一个更加合理的身份来与之抗衡。 虽然他们对南方百姓声称是义军,但两人心知肚明,这是明晃晃的叛乱行为。若不独立,南枢在其他国眼中,是枢国的叛乱之地,两州的所有人,都是叛军暴民,国主罗夕自己镇压也好,相邀他国援手也好,师出有名。 如果他们能独立成国,身份便完全不同。 不论其他国认可不认可,首先这个国家的存在已经是个不争的事实。届时只要以国家的名义去与朴国谈判,并送以重礼,二人不信秉性为墙头草的朴国会不喜欢这个甜头。十有八九,朴国会就此偃旗息鼓,与北枢做个样子应付应付便算完事。 更甚者,孟定衡已经想到,若是能挑拨朴国和吕国去对付北枢,更是对自己有利无害。 毕竟,国与国之间,利益优先。南枢北枢距离朴国又远,不用出兵就能得到好处,亦或者稍微出兵,就能打下经济繁荣的北枢,获得巨大的利益,贪便宜正是朴国国主楚惜贤一贯的行事作风,何乐不为。 如果吕国答应出手,孟定衡甚至期冀过能再次与吕国进行互市——以独立国家的名义。 而且,原本孟定衡与郑统的目的便是要南方独立,所谓抢占刈水之北的肥沃土地,不过是煽动百姓的手段而已。实则他们只想与北方的枢国沿着刈水划线而治——抢到北方的土地据为己有?这不过是美好的愿景而已。可以一试,但不能彻彻底底地当正事。 独立成国,称王做国主,虽然两人表面上都满不在乎,但却是都有此心,而原本就行事外放的孟定衡,表现得便稍微明显一些。毕竟,在孜州和嵩州人眼中,他的声望是高过郑统的,从嵩州百姓对他的膜拜之中,便可见一斑。 “你这话说的,我已经是个老头子了,还有几年活头,称的什么王!”孟定衡心中越是欢喜,口中越是谦让,显得意兴阑珊、毫无兴趣。 自嘲般的话音一落,又已笑呵呵地说道:“玉名在津南城,经过这些年的历练,也早已能够独当一面。锡儿对于领兵作战,已然是驾轻就熟,更是可以作为玉名的得力将领,辅佐与他,咱们这些老家伙,还是给年轻人留位置吧。” 孟锡为人冷静、理智异常,虽然以前没有什么战役能凸显他的才能,但樨城被孟徽弄得一团乱,差点被罗启和吕青野揭穿了他们隐藏赈粮之事时,正是因为孟锡的及时赶到,才遏制了事态的急转直下。 而且,孟锡更是果断冷静地将国主罗夕牵制在白瑶山,自己却率领义军向泛舟大营发动了进攻,吓得泛舟大营主将迟斌临阵脱逃。若不是副将何征拼死一战,稳住了形势,泛舟大营如今早已是南枢的营地了。 孟锡作为将领的能力,早已被所有南枢人认可,并钦佩着。 相比之下,郑玉名只是津南城的太守。由于计划需要,再有作为的他也不能将津南城治理得井井有条、物阜民丰,毕竟他们需要让百姓积累对国主罗夕的憎恨,“严苛”是他这个太守必须做出的“无奈”的统治手段。 另外,五月十一当夜,在占据着海滨、瓢儿岛的战船首先便可支援到津南的有利条件下,郑玉名仍旧没有攻下入海口对面的一角城,反而让楼船在海中倾覆,实在是大大的失策和失误。 而同一时刻,孟锡率领的义军却又一次差点突破轻水大营,占领轻水大营。见微知著,两人的实力差距确实明显。 此时,孟定衡言下之意是让郑玉名做国主,孟锡做大将军辅助,但郑统想的却是,孟锡有勇有谋,坐拥军队,郑玉名即便做了国主,也不过就是被他架空而已,有何作为。 但他如今这副模样,又无法再与孟定衡分庭抗礼、各执牛耳,更是无法保障儿子的利益与安全。 好在他早有算计,立即也谦让道:“锡儿文武全才,在咱们孟郑曹三家的所有孩子之中,绝对是最有实力的一个。但他到底还没有那么多经验,突然一个国家的重量压在他身上,怕是负担不起。表哥勿要谦虚,还是你来最好。咱们这一代,祖父祖母可是最看好你的,你来做国主,当之无愧。” 由于中风导致嘴歪,郑统说话十分吃力,又有些含糊,这一段话说了半天才说完。 这么多年,郑统表面不争,私下里做事却也狠毒,否则哪里会放任孜州水灾如此严重,却仍旧敢于藏匿赈粮,逼得百姓在挑拨之下造反。 孟定衡明知他的话很是言不由衷,只是迫于情势的无奈之举,倒也庆幸他这病来得及时,否则郑统哪里会摆出如此高姿态,对国主之位谦来让去。说到底,不过是身体不行,而小辈们又实力不济,实在竞争不过罢了。 但郑统极力推举他做国主,怕是仍旧出于“贼心不死”,孟定衡暗自腹诽。 他现在身康体健,活得硬朗,当了国主,自然不会那么快退位。而在这段时间里,与北枢的攻防战也不会瞬间决出胜负。郑玉名和曹通济还有极大的发挥余地,甚至可以在军中打出名号,巩固自己的地位。而且,郑统的心腹——孜州州牧李定——也是不可多得的智者,只要给他们争取到时间,等到自己咽了气,这南枢会落到谁人手中,实在是未定之数。 只是郑统却忽略了一点,一旦他登上了国主之位,大权在握,对于麾下文臣武将,还有生杀予夺的权力,尤其是在对北枢的抗衡战中,想找出一些失误,实在是轻而易举之事…… 想到此处,孟定衡佯作犹犹豫豫地无奈和难以推辞,说道:“也好。我先帮玉名巩固一下新国的根基,以免他年纪轻经验少,一时无措。” 郑统嘴角一扯,露出一抹扭曲的笑容,也不知道是欣慰,还是苦笑,口中却说道:“目前对刈水北岸的进攻没有取得应有的成效,嵩州和孜州的百姓仍旧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倘若我们不能完全控制局势,他们随时会倒戈到北方以求自保,根本不能团结一心……” 随即幽怨地一叹,又道:“表哥,事不宜迟啊!” 孟定衡很是理解郑统的担心。 不同于孟郑两家一直想要独立成南方小国的目的,南方的百姓对北方肥沃的土地很是觊觎,只是五月十一的三线血战之后,仍不能抢下刈水北岸的一寸土地,显得有些灰心颓靡。 若要独立,必须要赶在百姓的抢掠、战斗欲望尚未消失之前,让他们尽快适应新国民的身份,产生归属感。 “嗯,事不宜迟,我马上赶回寿城去准备。”孟定衡连忙接口道。 转而又想到什么似的,征求郑统的意见:“寿城位于南枢中心位置,有地利优势,我们的都城就定在寿城,可好?” 所谓地利优势——假使北枢从刈水登岸,还有充分的地势来交战,不用过分担心一举直捣都城。 郑统自然没有不同意的理由,于是点头。 他这半百年纪,又是中风,身子不遂,靠着床头这许多时候,身体已然有些吃不消,很是疲累。强打精神沉思片刻,又慢吞吞地说道:“自立成国,拉拢人心,我们是不是还需要做些什么鼓舞士气?” 孟定衡心里早有算计,此时却装作如梦初醒的模样,赞道:“表弟果然细心,这倒是提醒为兄了。为兄立即去准备,一定要给所有百姓提提精神!” 请记住本站:2016 om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八十九章 心理战 孟定衡的准备是,在七月二十日,对刈水北岸发动进攻,并且,是对泛舟大营和轻水大营同时发动进攻。除了孟锡继续指挥对轻水大营的进攻,对抗泛舟大营的不再是李续宗,而是曹通运。 曹通运是郑家的外戚,郑统知道,这是孟定衡在向自己表示,不会独吞这份江山,一定会好好为郑玉名打下“根基”。 只是这一次,与五月十一一样,仍旧没有如愿攻占北枢的土地。 孟定衡的要的,也不是一定要舍生忘死、不顾一切地攻占北枢,只是南枢的灾民在转变为义军后,仍旧不忘自己的农民身份,很是渴望获取肥沃的土地,所以才策划了这两场进攻,稍稍激励一下义军,并给大家树立一个“共同的目标”。 战斗平息后,国主罗夕即将到达轻水大营的消息如刈水的波纹一样,快速传到了孟定衡的耳中,他们的计划,也要加快速度了。 七月二十六,黄道吉日。 枢国南方的孜州和嵩州,宣布自立成国,国号为“武”。 原枢国平南侯孟定衡为武国国主,郑玉名、曹通济和孟锡均为大将军,丞相由孜州州牧李定担任。 与孟定衡原本的身份不相上下的原枢国靖安侯郑统却当上了太傅,看似品秩极高,但却是个闲职。 孟定衡煞有介事地举办了一场立国典礼,祭天地、祭祖宗、祭在几次刈水之战中阵亡的将领,并抚恤遗属。 武乃止戈两字组成,孟定衡声称他将要带领武国百姓止息兵戈,过上没有压迫的平和生活。 早已在他和郑统的圈套中对枢国国主恨之入骨的无知百姓们立即纷纷响应,支持独立成国,越过刈水抢占泛舟和轻水等大片广袤的肥沃土地。 梅兮颜就在刈水北岸,几乎是在武国独立的同一时刻便收到了消息。 得知孟定衡与郑统两人的身份差别,梅兮颜很是诧异,怀疑是孟郑两家出了什么嫌隙,郑统可能被孟家软禁了。挂了一个太傅的闲职,只是用来威胁郑家人就范。 她却不知道,这是孟定衡和郑统早已商量好的结果,两兄弟“心无芥蒂”,一心只为武国的前途着想着。 虽然没有料对孟定衡和郑统的相处关系,但梅兮颜却立即便了然了目前的形势——想用“国家”的存在来拖延朴国可能采取的行动,这一点果然是两个老狐狸的手段。 怪不得明明还没有新的楼船补充,他们却在七月二十日主动进攻轻水和泛舟,原来是为了激励南方的百姓,让民众知道他们的决心,才好自立。 “通知轻水和泛舟两营,做好准备,叛军很快便会有动作。”梅兮颜冷静地传达着命令,脚下已经赶去轻水大营。 轻水大营和泛舟大营的军队训练与军械补充、改造情况,梅兮颜已从朱所厚处了解得七七八八,也仔细询问了五月二十日那两场战斗的详情,舒庆和泰耀廷的积极表现让梅兮颜略没有丝毫惊讶,反倒神色越发凝重起来。 听朱所厚说,轻水大营发现敌军后,果断出击,舒庆身先士卒,勇猛无匹。不止进攻打得凶猛,更是对身边的士兵照顾有加。在身边的普通士兵遭到对方士兵的攻击时,竟舍身保护士兵,所以才受到重创。 而众将士在看到舒庆如此爱护部下后,更是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士气更盛,这才将孟锡的军队逼退。 而泛舟大营那边,听说泰耀廷也是为了树立自己在军中的威望,一船当先,催促着自己所乘的楼船率先冲进敌军船队之中。他的楼船的拍竿已经安装,并且经过改良,六根拍竿分别可以攻击六个方向,杀伤力巨大。 接舷战后更是一人守在钩拒边,将冲上来的南方叛军杀得落花流水,跌落刈水。叛军在船上施放箭弩,他身上中了数箭,仍是浴血奋战,寸步不退。 泰耀廷是在什么情况下接管的泛舟大营,朱所厚早有耳闻。尤其原本引起军中众将士严重不满的泛舟守将迟斌是他的表弟,在国主当机立断将迟斌处以军法平息众怒后,所有的亲信都在氿州的泰耀廷被国主强行安置在泛舟大营当守将, 断绝了他再回氿州去控制自己将士的念头。 泛舟大营的将士们对迟斌恨之入骨,又知道泰耀廷的丞相父亲泰岳与国主素来不睦,对泰耀廷也是心生嫌隙,很是不服。泰耀廷想要降服他们,自然要多多付出一些代价。 显然,七月二十的战斗,便是泰耀廷在努力争取人心。 在朱所厚看来,舒庆与泰耀廷的表现都是在聚拢军心,但在梅兮颜看来,这两个家伙绝对还存着另外一个卑劣的心思——因自己即将到来,他们生怕自己找他们麻烦,干脆使出这苦肉计,既能收买将士军心,又让她无法发难。 七月二十七日,在南方叛军立国之后,梅兮颜到了轻水大营。 进入轻水大营时,看到列队迎接自己的队首,赫然便是一身戎装、脸色苍白的舒庆时,梅兮颜心中忿忿地暗骂一句“无耻之徒”。 当舒庆艰难地要向梅兮颜行礼时,梅兮颜已经大步到了舒庆身边,一抬手便将他扶起,目光却看向黑压压的队伍,铿锵地说道:“众将士又一次逼退了南方叛军的进攻,保护了刈水北岸百姓的安宁,是我枢国之福!” 对于国主赞许的回应,舒庆却是早已嘱咐了各个千夫长,千夫长再去嘱咐百夫长,一层一层传下去的,所以梅兮颜话音一落,众将士便立即三声呼应道: “枢国儿郎,誓死卫国!” “枢国儿郎,誓死卫国!” “枢国儿郎,誓死卫国!” 两万人,呼声震耳欲聋! 梅兮颜想起两个月前在泛舟大营的情景。那时,军中对迟斌的恨意已如刈水边的雾气一般,久久不散。而此时众人能如此整齐地发声,可想而知,舒庆率先拼命的表现倒是真的凝聚了士气,能够令行禁止。 从离得自己较近的士兵的脸上,梅兮颜看到了久违的坚定和张扬的士气。 在铁壁城时,她见过视死如归的坚定,此时所见的坚定倒不是决绝,而是自信。因为自信,所以士气张扬。 在将士们的呐喊声停下后,梅兮颜故作语气关切地对还保持着略微弯腰、要行大礼的舒庆说道:“舒将军有伤在身,无需勉强。” 舒庆略弯着腰候了半天,已是眼冒金星、额上见汗,暗忖若是有父亲在旁,梅兮颜定然不敢这样对待自己。然而,也只能在心中发发狠,口中却也佯装坚强地说道:“多谢国主关怀,属下无碍。” 他身体是相当有碍。 从父亲处得知梅兮颜决定亲征,不约而同的,他和泰耀廷都已猜到,梅兮颜所谓的亲征,只怕是要来找他们麻烦了。 这两个月,战船改良进展缓慢,辎重供给在泰岳和舒里安的左右之下,并不是十分舒畅,更没有保证数量——他们一直是按照拖延策略来计划的,自然不会全心全意地尽力而为。 梅兮颜有胆有谋,更是大智大勇,如今已瞒不过他们一伙儿。为了不让梅兮颜找到处置自己的借口,他们必须要在梅兮颜来之前,让自己投入到激烈的战斗中去,去证明自己一直在努力,一直要攻克南方叛军。 征服军心、逃避责难——两个目的可以用一个方法达到——与南方叛军“轰轰烈烈”打一场,一切将迎刃而解! 无巧不巧,南方叛军也需要一场战斗来激励民心,于是,二十日夜里的双线拼杀,都成全了彼此。 “舒将军的身体当真无碍?”梅兮颜笑得温和,神情更是十分认真地询问。 越是看起来正常,越是不正常! 自打五月初在王宫的廷议上被梅兮颜耍了之后,舒庆哪里再敢轻视梅兮颜,哪怕她迈一步,舒庆都怀疑她是不是在脚下挖了坑,等着他跟上来,然后掉下去! 猜不透这女子心中的弯弯绕,舒庆却迅速分析出她问话中的两个陷阱。 若伤重,梅兮颜会直接接过军权,命他去休息。他被梅兮颜强制派到轻水大营,与自己在枢钥的心腹已经“断了”联系,若军权落入梅兮颜手中,自己成了光杆将军,凭着梅兮颜那一身本事,很快便会将自己辛苦在军中树立的亲切和勇悍的形象挤掉。那时,谁知道梅兮颜是否会拿出杜衡查到的什么隐秘的罪证来收拾自己。 若伤不重,梅兮颜必定会让自己继续率军攻打叛军。且不说他身体吃不吃得消,这女子拥有鬼骑的身手,神不知鬼不觉地背后一个冷箭,自己就会“捐躯”在沙场上,理都没处讨去! 狡猾! 一时间,舒庆竟是难以作答。 请记住本站:2016 om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九十章 掩饰 梅兮颜好整以暇地等待着舒庆的回答。 只见舒庆双目突然绽出坚定的光芒,咬着压根挺起了胸膛,亢声说道:“但凭我主吩咐!” 看似是情绪激昂地表态——他身体无恙——但实际上,舒庆却将问题抛给了梅兮颜,让她安排自己的位置。 国主在王廷之上只说到刈水的两营来巡查,但消息一路从北传到南,已然从巡查变成了亲征,这性质的变化,自然便是泰岳和舒里安两个老狐狸的暗中布局。 倘若国主决定与南方一战,指派受了重伤的舒庆率军出战,自己稳坐帐中,对于将国主视为“战神”一般的将士们而言,将会十分失望。 倘若国主命他休息,自己出战,却更像是体恤他的伤情,这样绝不会让自己在军中失了威信。这与他自己亲口说“伤势有碍,不能效力麾前”,可是两码事。 老于算计的舒里安的儿子,对于这种说话的技巧,还算有些心得。 梅兮颜当然不会认为这样一句话就能问得舒庆手足无措,不知应对。但比之在舒里安身边时表现强横的舒庆,此时独自在轻水大营,气势已收敛了许多。 见舒庆做张做致,梅兮颜心下冷笑,表面却仍笑得和煦,拉住舒庆的手腕,高扬着声音,豪不吝啬地夸奖道:“舒将军豪勇,一战可见一斑!面对南方叛军船坚兵多的不利处境,仍能将叛军逼退,这种无惧困难、一往无前的刚毅,才是我枢国血性儿郎的真正模样!” 她本就气质出众,众人都在聚精会神地打量她、听她说话,此时她中气又足,这番话铿锵有力,自是传得很远很远。 话音一落,众将士们又是再次高呼: 枢国儿郎,誓死卫国! 显然,这也是舒庆早已吩咐过的,只要是国主的夸奖,全军只回答这八个字即可。 只是这一回,呼声不如第一回响亮。 虚浮的口号和澎湃的士气,当然是天地之差。可以想见,这些话,对于众将士而言,多少有些言不由衷。 舒庆明明知道梅兮颜的夸奖很是言不由衷,然而听在耳中,到底还是受用。只是稍微觉得梅兮颜这鼓舞士气的话有些奇怪,但一时之间,又听不出哪里奇怪。 他却不知,对于这种夸奖,他一人专美,不肯说些漂亮话将夸奖的荣耀分给合力反攻叛军的众人,如此自私,全军当然提不起兴致。 梅兮颜略带满意地微笑,扬起双臂,虚按双手,示意众人安静,吩咐道:“左右,扶舒将军回营帐休息,其他各队伍自行带走训练。如今叛军蠢蠢欲动,时不我待,需要时刻做好迎敌的准备。” 众将士一听梅兮颜这话,竟都有些诧异。堂堂国主,到了军中,竟是说了这两句话便要走么?舒将军还特意吩咐要做刺杀格斗练习,让国主过目,这是……都不看了么…… 原本站在队列后面,喊口号很是心不在焉的士兵们,倒是对言简意赅的国主多加了不少好感。比起每日里要求将士们喊口号、做花架子刺杀格斗的舒庆,国主实在是干脆利索得多。 结果梅兮颜的话并没有说完,转而便说道:“林副将,带我去船坞看看。” 林乃乐,舒庆的心腹副将。 众人完全没有料到梅兮颜的转变如此之快,竟从激励士气转瞬一下便拐到了船坞,饶是舒庆已经在船坞中布置了一番,但看梅兮颜这难以捉摸的转折,也暗暗担心会出现什么纰漏。同时,心底那抹挥不去的奇怪感觉更加强烈。 “臣下为我主引路。”生怕有变,满心不情愿的舒庆强打精神,忍着身上的伤痛,主动说道。 这里实在不比枢钥,若是眼前这女子发疯,找出些问题便向自己发难,如同泛舟大营的迟斌一般说杀便杀,即便父亲舒里安手眼通天,想救他也是鞭长莫及。若他死了,父亲再如何报复梅兮颜,也换不回他的性命,这买卖绝不划算。 现下,老实一些、谨慎一些总是无错。再忍一段时候,等这鬼骑时限到了,这天下的实权仍旧在他们手中。大丈夫,忍一时又有何妨。舒庆自我安慰着。 “骑马的话,舒将军的身体可吃得消?”梅兮颜又一次问道。 舒庆在肚子里骂了梅兮颜一百零八回“卑鄙”,却又不得不“心甘情愿”地答道:“为枢国尽力,死而后已。” 舒里安的儿子,果然强势,不过带路去船坞,就扯到“死而后已”上去了,实在太过于决绝。 梅兮颜虽不知道这是舒庆一时口不择言,但也知道,舒庆有些慌了。 队伍各回各营,梅兮颜也在舒庆的带领下,骑马赶去船坞。 船坞,是刈水北岸的造船场。并不在轻水大营旁,而是在泊州和氿州交接的一处地方。三面有山,出口处狭窄,易守难攻,是极佳的造船场所。但离轻水大营可不近,足有百多里路。 梅兮颜并没有在路途上为难舒庆,所以骑马速度不快,日落十分,才到了船坞。 船坞也有自己的守军,共计五千人,守将是车骑将军钟耿。 梅兮颜没见过钟耿,却对他印象深刻。 当初继位大典前,各路将军都要赶去枢钥观礼,并谒见新国主,结果这位钟耿将军很是耿直地上了一表,声称军费紧张,造船木材供应奇缺,臣下正在带领军队伐木中,无法谒见国主。之后便是一句“望国主体谅”,结束。 左右丞相想摆谱不参加国主的召见,都要言不由衷地说一句“请恕罪”,这钟耿倒是够耿直,直接要求“体谅”。 梅兮颜当然不是讲究这些繁文缛节的人,只是觉得这人有趣,便记得牢牢的。 之后左右相抓着钟耿这个把柄,一直想将他换下去,梅兮颜却始终不肯点头,连太傅也不同意换人,这才作罢。 此时早有人快马来船坞报信,国主没有在轻水大营逗留,直接来了船坞。 然而,梅兮颜已经连人带马站在了位于船坞西边的军营门口,钟耿却迟迟不见。 一个千夫长昂首挺胸地立在门边,似乎便是专门为迎接国主而来。 见一队人骑着战马而来,打头的乃是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千夫长将本就笔直的腰杆又挺了挺,做足了气势。 待到队伍靠近,千夫长已然行了一个军礼,锵然出声:“属下杨冉见过我主!” 梅兮颜直接在马上一抬手臂,免了杨冉的礼。 在梅兮颜身后的舒庆随即轻声斥问道:“钟将军呢?如此失礼!” 杨冉眼神一动,迅速看了一眼梅兮颜,立即转头对着舒庆答道:“回舒将军,最近刈水不靖,钟将军亲自护送新战船去一角城。” 舒庆了然般点点头,看向梅兮颜的后脑,不再说话。 身下的坐骑微微动了动,带着梅兮颜退了退,几乎与身后的舒庆并肩。梅兮颜没有调整缰绳,就这样维持着与舒庆的位置。 杨冉异样的眼神波动没有逃出她的观察,却又装作没有看到似的,温声问道:“主将护送战船离开,若叛军偷袭船坞,又该如何应对?” “回我主!钟将军说,船坞地理位置极佳,任何敌人都无法闯进来。我们早中晚三班点卯,确保外人不能混进船坞中!”杨冉郎朗答道。 梅兮颜眼角余光看到舒庆的眼皮眨了眨,速度比平常稍有些慢,很有些暗示或是肯定的意味在其中。 朱所厚在五月十一的战斗中重伤后,梅兮颜曾派洛英偷偷去看望他。他是大将军康棣的学生,是个十分值得信任的人。因此,朱所厚表面上是代行轻水城的太守职务,实则,他还在暗中不停地收集泛舟大营、轻水大营和船坞的各种动向。 而在昨晚,朱所厚早已将自己掌握的信息,全部告知了梅兮颜。 原本钟耿是命杨冉押送新战船去一角城的,但已经与叛军拼过一场并负伤的舒庆却提出水面上不安静,战船是决定胜负的关键,叛军极有可能打新战船的主意。 钟耿当然知道最近这一战很是激烈,认为舒庆说得有理,便留下杨冉,自己去护送。 在钟耿看来,这只是他尽忠职守的一次护送,但在梅兮颜看来,眼前这个千夫长杨冉和舒庆的暗中表现已经证明,是舒庆将钟耿支走,不让他留下来与自己接触。 钟耿人如其名,耿直异常。太傅罗继伟和国主罗夕都要保住的这个骠骑将军,可见对他的信任和器重。 两个丞相因此早早就阻断了他上重要表章的路——谁知道他在见到国主后,会说出多么惊人的话语来,谁又知道这话语中是否就包含着对舒庆等人的抨击呢。 不置可否,梅兮颜对杨冉说道:“无妨。带我去船场内看看,再说说已经改造了多少带拍竿的楼船。” 杨冉一怔,转瞬神色如常,说道:“我主长途奔波,不如先吃了晚饭,再去船场吧。” 梅兮颜扭头看向身后跟着的侍卫们,恍然说道:“不错,也该吃顿饭了。” 早上吃过饭后到了轻水大营,直到此时到了船坞,众人还没有吃饭。 饭食是早就准备好的,正吃着,便听到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一个大步流星的稳重脚步声在另一个细碎的脚步声中很是突出,随即便听到一个如洪钟般响亮的声音说道:“国主在哪里,老钟有话说!” 请记住本站:2016 om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九十一章 鸡猴戏(上) 陪坐在饭桌上的舒庆和杨冉的脸色立时便有了一些明显的变化,拿着筷子的手瞬间僵硬了起来。 显然,他们没有想到,本该在刈水之上飘着的钟耿怎么突然又返回到船坞来。 梅兮颜仍旧好整以暇地夹着菜往嘴里送,仿佛对钟耿的大嗓门早已司空见惯。 把菜咽进肚中时,钟耿已到了门口,一眼看到一个女子坐在饭桌上,便知是国主罗夕。 再看她正在认真地夹菜,似乎吃得很是享受,一路上提醒自己在国主面前要压住火气的话便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大声说道:“我主,火烧眉毛了,你还能吃下饭?咱们的战船数量完全不够应对叛军的三线进攻。他们这一次试探我们仍旧只用先前的破船,却能和我们打个平手,若是他们的新战船开出来咱们怎么可能抵挡得住!” 一句话,将叛军的意图说了个透彻! 梅兮颜冷眼瞧着急得浓眉都要飞起来的钟耿,却慢悠悠地问道:“来者何人?” 钟耿下面的话霎时噎在喉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但也就是刹那的功夫,钟耿已回答道:“臣下钟耿……” “咆哮犯上,先拖出去杖责二十。”梅兮颜已经将目光落回到菜盘中,幽幽地命令道。 谁也没有料到梅兮颜在钟耿回来后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惩罚,紧张的舒庆和杨冉和莫名的钟耿一样,均是一怔。 转瞬,舒庆便反应过来。他和杨冉巴不得钟耿被带下去,最好钟耿就此继续撒泼,让梅兮颜对他更加反感,则他再说什么,梅兮颜也不会在意,只会当他在夸大其词。 舒庆一使眼色,跟在钟耿后面的士兵们立即便按住钟耿的肩膀,想将他擒住。 钟耿一甩肩膀,很想反抗,但又很快意识到,如果自己挣扎或者反击,在其他人眼中,倒是真的坐实了犯上之罪。 他虽耿直,却也不是傻子。他还有很多话要说,这种时候怎么能反抗? 这种时候,就应该趁着国主能听到他说话而抓紧机会,将目前面临的严峻处境说出来,让国主知道,形势并不是战成平手,而是对方还没有使出全力! 于是,在五六个士兵的拖拽之下,被拉走的钟耿一路扯着脖子喊道:“叛军早在五月失利的一战后就应该看出他们楼船拍竿的缺陷,但这么久却不见他们改良,一定是故意将改良后的新船藏起来,仍旧用旧船来测试我们的实力。南方木材众多,又经过多年精心准备,战船的数量一定超出我们的想象!反观我们,所需的木材迟迟满足不了数量,如今才做了十几条战船!更多的木材还用来制作投石车,这样下去,如何阻挡叛军真正的进攻!” 钟耿一口气嚷了一大段,话音落了才用力喘着气,调整呼吸。 舒庆偷眼打量梅兮颜,但这个霸气的女国主的神情却没有任何变化,仍旧专注地吃着她的晚饭,仿佛完全没有听到钟耿的声音。 这段话从廊下说到院中,加之他嗓门本来就大,几乎整个宅邸的士兵都听到了。 然而,钟耿的话还未说完。 “两个月的时间啊!”钟耿感慨了一句,将他的话继续下去。 “不论怎么着急怎么催,粮草、军饷、材料,始终不能及时运送过来。不过是赈济了南方两次灾害,咱们堂堂枢国,几十年从未进行过大战、富庶得让其他四国觊觎的强国,难道只是绣花枕头么?”钟耿质疑道。 “若是当真没有足够的辎重供给,至少该速战速决,赶在叛军也没有着手改善战船时平定叛军!虚耗这两个月,做了一堆无法水战的投石车,自己没有增加多少战力,却给了叛军修养调整的巨大机会……” 说得越多越是动情,钟耿对目前国家的应对颇有些微词。虽然他此时已看不到舒庆,但心中那双明亮的眼睛却紧紧地瞪视着舒庆,时刻不曾转移过目光。 顿了顿,钟耿的目光坚定又锐利,咄咄说道:“我主对轻水大营和泛舟大营的战事安排,恕臣下不敢苟同!” 这种语气与梅兮颜说话,整个枢国王廷,只有两人。一人是奉常陆维贤,也大抵都是讲究措辞,不会全然使用责怪的暴躁语气。另一个便是这个钟耿了,直直白白地怨责,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 舒庆起初听钟耿喋喋不休,很是担心他会指责自己不作为,贻误战机。万没料到,钟耿虽然有质疑自己的父亲阻挠运送足量的辎重之意,却又彻底将这个问题归结到梅兮颜的能力上,一时心中竟有一丝得意的暗喜——钟耿敢这样顶撞国主,国主岂能容他! 现在的舒庆迫切期待梅兮颜再次下令,将钟耿的嘴堵上,或者就地格杀。 然而,他还没有等到梅兮颜说话,钟耿又已嚷道:“舒庆将军一直说国库空虚难以提供足够的辎重与军饷,然而臣下路过泛舟水域时,看到泛舟大营竟然也在用上好的木料做投石车,却是一根也不肯给我们做战船拍竿,这是何道理?!” 这就是钟耿急匆匆赶回船坞的原因。 见到泛舟大营也在浪费优质的拍竿木材,钟耿只觉心头滴血。与泰耀廷交涉无果,钟耿反倒不急着去一角城了,却是把新战船又驶了回来,想要调集船坞的兵力,干脆抢了泛舟大营的木材。 之所以没有直接去抢木材,钟耿是心疼新战船,不想用新战船与自己人交战。结果一回来便听说国主到了,这才风风火火地赶过来,旨在问清情况。 此时钟耿已经被拉出去一段距离,但浑厚的声音却仍传到了梅兮颜和舒庆耳中。 心头猛跳的舒庆的余光刚扫到梅兮颜,对方的目光已经落到自己脸上,惊得舒庆立即转开了视线,当做没有注意到。 “拖他回来!”梅兮颜似是也没有细看舒庆,只是有条不紊地放下饭碗,扬声命令道,听不出什么情绪。 舒庆略略有些紧张,之所以要支开钟耿,便是军营的各种情况都由他说了算,没有人反驳,罗夕自然也无法做对比判断。而钟耿从船坞到一角城,再返回来,总要几天,那时,在舒庆的预计中,梅兮颜已赶到南方去了,不会停留在刈水北岸。 虽然早已准备好了说辞,舒庆也不怕和钟耿对峙,但眼前的罗夕可不是罗赞,即便理由看上去多么冠冕堂皇,仍有可能被她看出一些端倪。 心思电转之时,拉着钟耿的士兵已将钟耿拖了回来。 “取军杖来,先打了十杖再说。” 大家都以为国主听到钟耿所言,怒意已生,是要拉他回来问个清楚,却是谁也没有料到竟是在饭厅内便要执行军法。 舒庆暗暗窃喜,却又更加防备。实在摸不清这女国主的行事风格,很难应对。 “打便打,老钟认罚!但请国主惩罚后给臣下一个交代!” 钟耿果然不负耿介之名,仍是无所畏惧地说道。 说罢,双臂一震,震开了押着他的六个人,伸手便去解甲胄,只留了一身白色的中衣在身上。 士兵们执行速度极快,片刻间便有一人搬了一个条凳,另两人提着军杖过来。 钟耿也不废话,向条凳上一趴,喝道:“来吧!” 那两个执着军杖的士兵的目光却是从舒庆的脸上瞬间转到梅兮颜脸上,等待国主的命令。 “打。”梅兮颜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两个士兵分站钟耿左右,噼噼啪啪左右开弓,顷刻间,十杖已毕。 梅兮颜冷眼旁观,钟耿股间的布料已透出殷红的颜色来。这两个执法士兵,明明是钟耿所辖的船坞中的士兵,下手却是不留半分情面,好个“尽忠职守”。 “可知哪里错了?”梅兮颜问。 “咆哮犯上。”钟耿闷闷地咬着牙回答。 “再打十杖!”梅兮颜脸色一沉,又命令道。 趴在条凳上梗着脖子的钟耿有一点迷惑,但尚未想明原因,军杖又落了下来。 这一次比刚才可是疼了百倍不止! 若是一口气打了二十杖,疼痛是慢慢提高的。现在却分成两次,中间停顿时,那种钻心的疼痛本就难以忍受,再受十杖,疼痛是瞬间提升,比之湿布巾抽打伤口更加痛苦。饶是钟耿咬紧了牙关,却仍是忍不住冷汗淋漓而下。 十杖再过,钟耿股间的布料已破烂不堪,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来。但这汉子也是坚忍,额头上满是汗水,竟是没有吭一声。 舒庆也是酷刑高手,见梅兮颜露了这一手,也不禁心惊肉跳,手心冒汗。不自禁地思考着:对于忠心可鉴的钟耿,她尚且如此阴狠地对待,若是自己当真不小心落入她手中,将会遭遇何种残酷的刑罚! 对于这个从莽林回来的一身野性的女子,舒庆觉得,不止是自己,包括父亲和泰岳,对她的了解仍不够全面,尤其是她为人处事的手段,了解的更是皮毛,那皮毛更是冬春交替时动物们换下来的皮毛,完全没有触及基础。 就在舒庆被梅兮颜难以预料的举止震慑之时,梅兮颜仍是问着先前的问题:“可知哪里错了?” 请记住本站:2016 om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九十二章 鸡猴戏(中) 虽然梅兮颜是在向钟耿发问,但舒庆总有一种她正在逼问自己的错觉。想他平日里也是独当一面的将军,文臣武将面前,从未胆怯过,不料今日面对梅兮颜,竟是越来越紧张。 暗暗在将手心里的汗水抹在衣袖里子上,舒庆等着钟耿的回答,确切地说,是在等着梅兮颜对钟耿的处置。以他的经验判断,梅兮颜怕是饶不了钟耿。甚至有些怀疑,梅兮颜如此惩处钟耿,是否是在向他暗示——今后,不尊重她这个国主的人,都将是这样的下场! 不错!杀鸡儆猴! 舒庆越发觉得梅兮颜是在杀鸡儆猴,眼下惩处的是钟耿,实则要惩处的是他舒家和泰岳家。 脑子里乱成一团之时,舒庆仍在注意钟耿的回答,只听他浓重的呼吸过后,咬牙一个字一个字地答道:“咆哮犯上!不知收敛!是臣的错。” 剧痛之下,钟耿反倒是机灵了起来。 鬼骑在五月初八的那场偷袭叛军的小型战斗,梅兮颜在离开泛舟大营时,曾严令不得外传,只当没发生过,是以枢国北方的民众并不知道这场小胜的存在。 但在军中,却是还是有人偷偷讨论。尤其不久后钟耿便接到了拍竿的图纸与功用说明,要他确认所需的木材和其他配件材料。两下一结合,钟耿自然便猜到五月初八那场战斗有着特殊的意义。 这场战斗虽然没有杀伤多少叛军,但却是国主与鬼骑的手笔,探出了叛军战船的优越性,并马上跟着翻新和改善自己的战船。 除此之外,钟耿更认为,新国主虽是女子,却果然流淌着枢国彪悍的勇武作风。既能毁敌利器,又能吸取对方的长处,改良自身,钟耿对梅兮颜的认知自然是又高了一层,更是对其平叛南方之乱有极大的信心。 然而,现实很快便让钟耿失望起来。 他需要的木料并没有足量送来,甚至送来的连一成都达不到,而得到的答复是,国库紧张,北方木料早在年前就调到枢钥为国主修葺王宫,新木料不多,先送来一些应急,请他自行斟酌局势后定夺。 与此同时,却又从轻水大营的士兵口中得知,他们已经收到了不少木料,正在制造投石车,用来防范和阻挡叛军的突袭。 上一次轻水大营遇袭,最后便是投石车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使得叛军没有彻底攻上刈水北岸。 初始,钟耿觉得这可能是国主制定的最保守的抵抗,只为在最后关头能逼退叛军。这样考虑的话,投石车确实很必要。 然而,三天前,他路过泛舟大营,赫然看到泰耀廷也正率人在测试投石车的攻击距离。而且,映入眼帘的不是少数,细心数来,竟有一百二十架之多。 稍微想了想轻水大营的投石车数量,钟耿瞿然心惊!这数量,与自己需要的三百根木料的数量怎会如此接近?! 再片刻,钟耿便明白过来,不是木料的数量不能满足军用,只是不能满足船坞改造战船之用,实则那些木料都进入了轻水大营和泛舟大营。 气鼓鼓的他知道一定是左右丞相从中作梗,首先保障了两个军营的用量。这不是作战所需,而是保住他们两个儿子的性命所需的最后保障。谁都知道,密密麻麻的投石车,是阻挡水军前进最有效的武器,同时也能极大地减少短兵相接的伤亡。 面对两个丞相的私心,钟耿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告状,而是直接抢!告状的表章到底会落到谁手中,钟耿不能确定,相比之下,抢木料才是最快、且最行之有效的办法。 只要抢了木料回船坞,守着船坞唯一的入口,任谁也打不进来。 结果,回来听到国主驾到,钟耿一腔怒火便冲着梅兮颜发了过去。 被打了二十杖,满身火气虽没有消散得彻底,却也有所收敛。冷静了一些的钟耿也知道自己不该责问国主,国主一直一来被左右相架空,也是难以施展拳脚。但一想到她是一国之主,却无法做枢国的主,便又是有些钻牛角尖。 好在“切身之痛”还是让他快速检讨了自己的过错,否则再嘴硬下去,被这个脾性硬气的国主打死,岂非得不偿失。 “说吧,怎么回事?”见钟耿终于服软,梅兮颜也放缓了语气,温声问道。 钟耿将他的所见所闻一股脑说出来,期间更是多次瞪视舒庆,咬牙切齿的表情不知道是伤口疼,还是恨左右相假公济私。 “嗯……”梅兮颜沉思片刻,问道:“舒将军,这投石车是怎么回事?” “回我主,战船拍竿的优缺点,现在已不是秘密,南方叛军人多势众,又早有准备,改良的拍竿必然比我们多。”舒庆将早已备好的说辞缓缓说出。 “硬拼,前有五月初一的泛舟之战,后有五月十一的三线之战,我们的将士损失实在令人痛心疾首。轻水之战时已经看出投石车的重要性,我们为什么不能利用投石车的远程攻击,直接攻击进犯的叛军呢?如此,几乎可以兵不血刃地阻止叛军的进攻,甚至可以消灭叛军的大部分战船。是以,臣下与泰耀廷将军商议,先做足够数量的投石车,再慢慢改进战船和拍竿。” 舒庆看着梅兮颜沉静如水的表情,心中忐忑,却也表现出了将军的稳重,巧舌如簧,侃侃而谈。 “放屁——”仍旧趴在条凳上的钟耿忍不住大骂了一句,转而伤口剧痛,又想起梅兮颜打自己的这顿板子,立时便闭了嘴。 梅兮颜朝钟耿投来冷冷的一瞥,炯炯的目光又落回到舒庆身上,微微点着头沉吟道:“嗯,投石车的威力,在远距离攻击上,确实无可匹敌。舒将军和泰将军为将士们的安危考虑,又能占据防守的主动性,果然细心。” 这话听起来一点毛病没有,似乎还有些赞许意味。舒庆认真打量梅兮颜的神情,也很是一本正经,但他却总觉得,讽刺的意味太浓——这是在讥诮他胆小畏战。 然而,南方遍地都是叛军,几十万叛军与几万水军将士相比,任哪位将领也不会选择硬碰硬,舒庆心中还是有些底气来为自己的行为狡辩的。 偷眼看钟耿,浓眉已挑得老高,看来是误会了梅兮颜,以为当真是在夸奖舒庆为将士们着想。 不知道梅兮颜接下来会说什么,舒庆干脆也装傻,谦逊地笑了笑,却不接话。 父亲曾与他说过,拿不准对方意图时,不要轻易表态,以免被对方找到漏洞攻击,所以,他选择沉默。 “现在有多少架投石车,可能守得住刈水北岸?”就在舒庆仍旧拿不准梅兮颜的意图时,梅兮颜却已在思考防守是否牢固的问题。 舒庆略有诧异,难道她当真将投石车看做是防守的重要器械?以此女子的泼辣大胆做派,南方叛军自立成国,她最该做的难道不是马上集合兵力,一鼓作气攻打过去么? 虽然心中疑惑不止,但舒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老的二百二十架,新的一百三十七架。” 投石车又不是刀枪,随便挖个秘密地库便能藏得住。即便他不说,以梅兮颜的本事,也一定能查得出来,舒庆又何必在这种问题上给自己挖坑下绊子。 梅兮颜一边思考一边缓缓的点头道:“叛军人数庞大,相比起来,投石车的数量不是太多,但只要防守得当,倒是也够一战。” 钟耿此时就差怒发冲冠了!没想到这个国主对自己严苛如此,对盗用改造战船木料的舒庆却是礼遇有加,并且完全接受了舒庆的说辞,已经认认真真地在考虑如何使用投石车了。 这女子?! 当真是在她的统率之下,铁壁城大战才赢了么?! 屠一骨会被这样的人打败?! 还是她怕左右丞相会造反,只得先屈从于对方的势力?! “我主!叛军已经独立了,南方是枢国的国土,怎能容得他们叛变独立?!”悲愤交加的钟耿全然忘了伤痛,努力撑起上半身,声嘶力竭地说道。 但梅兮颜已经陷入防守的谋划之中,竟是没有听到钟耿的声音,反而伸出手指在桌案上点来点去,似乎在盘算如何布局防守。 舒庆也未曾料到梅兮颜心中存着的竟然也是防守的心思,自己与泰耀廷为了拖延战事而将上好木料改做投石车,此时竟变成了最正确的处置。于是又殷勤地补充道:“还有几十架,这几天也会完成。” 钟耿的脸已经涨成猪肝色,发声没有人听,想起身又没有得到国主的首肯。已经因为不听话挨了二十杖,详述了舒庆与泰耀廷的种种行为,却得不到国主的认同。眼看着舒庆和泰耀廷的保守安排已经投了国主所好,钟耿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 若是死谏能劝回国主的心意,举兵平叛南方,钟耿此时此刻会义无反顾地磕死在条凳上,让梅兮颜知道他的决心。 然而,无人理会他。 “嗯嗯……”梅兮颜随意地点着头,似乎仍在心里排兵布阵中。 片刻,似乎已经盘算完毕的梅兮颜抬起头,灼灼的目光看向舒庆,说道:“只有投石车,若敌人不进攻,也是毫无用处。舒将军既已做好了如此充足的准备,看来是早已备好了鱼饵……” 话音一顿,语气突然铿锵起来,命令道:“趁着叛军还在为独立庆典分散精力,舒庆领命,即刻返回轻水大营放出诱饵,引叛军来战!” 请记住本站:2016 om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九十三章 鸡猴戏(下) 钟耿正趴在条凳上气得脸红脖子粗,呼呼地喘着粗气,决绝地要拼一把,死谏在梅兮颜面前。 不料情势突然反转,被钟耿认为“保守”的梅兮颜已经一脸严肃地发出命令——要舒庆即刻发兵! 到了这个时候,若是钟耿还没有看出来梅兮颜是故意耍舒庆,他实在也不配当这个船坞的守将了。 之前心里的确对梅兮颜有些怨怼,认为她“欺软怕硬”。自己所做之事全然都是为了枢国着想,不仅得不到她的认同,反而被打成这样。而左右相及其子侄、党羽,在国中上下其手,甚至有阻碍战事之嫌,她却不敢深究,如此“厚此薄彼”,实在令人心寒齿冷。 结果……国主这一手实在高超。当初因为她是女子,钟耿对她有些轻视,国主继位大典没有参加,今夜这一场遭遇,却是早已没了轻视之心,只剩心悦诚服。 虽然看不到舒庆的表情,但钟耿心里却是乐开了花,连痛楚都减轻了许多。生怕自己傻笑出声,更是闭紧了嘴巴,再也不乱喊话,只是竖起了耳朵,仔细听着舒庆如何应对眼前的难题。 舒庆有些愕然地看着梅兮颜。 梅兮颜熠熠生辉的眼神在明确地告知舒庆,就是他想的意思——出诱饵,将南方叛军引过来,用投石车伏击叛军。 不是疑问,不是商量,是命令! 怎么办? 不接命令。回答投石车仍在制作中,尚未准备诱饵?不准备诱饵,做了几百架投石车有和何用?叛军已经独立,如果就此不再主动进攻,这投石车做来何用? 接了命令,谁去做诱饵?只有投石车,没有投石,做了诱饵将叛军引来,投石车也派不上用场,仍是一场苦战。前几日刚打过,叛军有多勇猛,轻水和泛舟两营的将士们早有深切体会。 装作身体不支昏倒。来时梅兮颜便因照顾他身上有伤,放慢了马速,他一倒,这国主骑马的速度更快。转眼返回轻水大营,发现没有投石,没有诱饵,责任仍旧是他的。 钟耿不过是在梅兮颜面前咆哮几声,便被打得皮开肉绽。自己延误军情,又没有完成国主命令,更不用说投石车的原材料也交代不清。如此一来,即将面对的惩罚该是何等严酷的程度,舒庆想想前车之鉴的迟斌,已是胆寒。 适才还以为她确实出于防守的真心,来与自己讨论投石车的数量问题。此时才猛然察觉,她不过是装出一副“志同道合”的模样来套取消息,实则早就备了后招。 明知道不是同路人,心中也时刻提防着,却仍是被她耍了,舒庆不怪自己疏忽大意,却是在心中狠狠大骂梅兮颜卑鄙无耻、阴损歹毒。 其实,他早已收到父亲的消息,梅兮颜离开枢钥前,曾想对他们阵营的各处太守、都尉下手,革除他们的职位,只因太傅及时阻拦,才没有成功。 现在她远离枢钥,太傅手再长,也伸不到这里,这女子实则是打着“巡视”的旗号,来对付自己和泰耀廷的。毕竟,他和泰耀廷,正掌握着轻水大营和泛舟大营的兵权。 这兵权,她当初就无法不给。不是舒庆骄傲,枢国目前的年轻武将之中,也只有他和泰耀廷算得上是有能力的,无愧“中流砥柱”这个称号。 二十日夜里与南方叛军那一战,绝对是真正意义上的水战,他和泰耀廷也确实是使尽了浑身解数才战平了叛军。 除了他们,谁还能守得住这刈水北岸。康棣老儿?不过一个极北之地的老旱鸭子,莫说水战,只这炎热的天气,怕是就要中暑而死了。 只是,给了他们兵权,梅兮颜当然害怕他们也会步南方叛军的后尘。现在想收回,自然也要费一番计较,所以才将投石车作为突破口。 心中突然一个激灵,舒庆又是暗暗握拳! 他竟然疏忽了! 如今叛军已独立成国,是否还会继续攻打刈水北岸?若是他们突然安于现状,不再骚扰刈水北岸,梅兮颜此时借着“投石车”的诱饵 一事问责自己,夺了他的兵权,父亲舒里安的地位岂不是也岌岌可危。 此时的梅兮颜可不是去年九月、孤家寡人的梅兮颜了。 她在铁壁城一战,已然赢得了北方百姓的民心。若是南方叛军就此偃旗息鼓,若是这个女国主铁了心先撇下南方不管,先处置他们这些横亘在她面前的实权人物。即便她现在杀光了所有与她作对的廷臣官员,王廷也只会混乱一时罢了。很快便会有其他人被提拔上来,取代他们的位置。 只要没有大型战事,这个女国主很快就会度过这个难关,将枢国导向她想要的方向上! 大意了! 原本想的是南方叛军独立,更方便拖延战事,熬死已然被鬼杀反噬的梅兮颜,却忽略了重要的一点,南方叛军这一独立带来的战事延误,很可能使得武将暂时没有用武之地。 如此一来,只要梅兮颜找到他们的毛病发难,立即便将他们一伙儿推到了悬崖边上。这几年来他们筹谋的一切,岂非也要付诸东流! 想明白即将面对的境况后,舒庆已是一身冷汗。 内心正慌张着,就听梅兮颜说道:“将钟将军扶下去吧,事不宜迟,我们即刻赶回轻水大营布置!” 舒庆麻木地打量着梅兮颜的身周,除了钟耿和梅兮颜,其他都是自己人。 瞬间有个偷袭梅兮颜的念头闪过脑海。 杀了她! 栽赃给钟耿! 梅兮颜继位大典那时,钟耿以伐木为由,拒绝参加,已显示了目中无主的野蛮脾性。且钟耿本就脾气爆裂,受了国主的杖责,心中不忿,趁国主不备,偷袭得手——理由虽然勉强,却也说得过去。 罗启在南方,接回来便可以扶为新国主,正好也趁了太傅的心,一举两得。 但舒庆犹豫的是,面对有鬼骑身手的梅兮颜,他并没有一击必杀的自信。 踟躇间,梅兮颜已经大步流星地掠过趴在条凳上的钟耿,向外走去。 正在心中暗自纠结的舒庆并没有发现,梅兮颜在经过钟耿身边时,垂下的左手轻弹,将手中一个小纸包弹进了上半身略微抬起的钟耿的怀中,舒庆更没有发现钟耿一瞬间错愕的表情。 怎么办? 怎么办? 舒庆心里不停地问着自己,双手一遍一遍地握着拳,又一遍一遍地松开,直到跟着梅兮颜又一路飞奔回到轻水大营,他仍旧不敢有一个冒犯的小动作。 比起他父亲舒里安的张扬外放,他畏手畏脚得多。 回到大营,已是后半夜。 舒庆紧张了一路,也思考了一路,倒也又有了主意,当即对梅兮颜说道:“我主自枢钥赶来,这些日子全然没有休息,不如去营帐中休息,臣下来布置诱饵偷袭。” “既来军营,哪有将士们作战,我却休息的道理。”梅兮颜斥道。 仰头看看天色,即将天亮,白日里正适合投石车攻击。 梅兮颜露出微微满意的神色,命令道:“舒将军,传令吧,整军集合。” 舒庆骑虎难下,只得小声地将路上想到的搪塞之词说出:“回我主,为了不引起叛军的主意,投石……还没有准备……” “无妨。”还没有下马的梅兮颜并没有现出愠色,反倒左手一指东北角,说道:“我从轻水城来时经过那座小山,有很多石头,足够做投石。叫将士们起来,战马套车,分出一半去拉石头,另一半在这里备战。等投石运来,天也大概亮了,有足够的视野。引来敌船后,迅速开战!” 舒庆心一横,鼓足了浑身所有的力气,慷概激昂地应了一声“是”,下一瞬,身子一软,便倒了下去。 请记住本站:2016 om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九十四章 三方打算 舒庆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陌生房间的木床上。 副将林乃乐一脸担忧地凑上来,轻声问道:“将军,感觉怎样?” 身上的伤口已然上了药,此时只有些隐隐的痛楚。舒庆眨了眨泛酸的双眼,再次打量一下房间的光线,见仍是一盏油灯,便嘶哑着嗓子问道:“无碍。这是哪里?天还没亮么?” 林乃乐苦笑一声,答道:“将军,你已经昏睡了两天了,这里是善城的行署客房。” 舒庆一惊,挣扎着坐起身来,问道:“罗……国主呢?开打了么?” 急切间,差点叫出“罗敷女”来。虽然林乃乐是自己的心腹,但这里是善城的行署,谁知道是否隔墙有耳。 “打了,不过叛军没上当。”林乃乐倒了一碗凉茶给舒庆,淡淡地说道。 舒庆皱眉,心中更是急切,问道:“什么意思?” 舒庆昏倒之后,梅兮颜以军营即将开战,太过吵闹不宜养伤为由,命人将舒庆送去善城。 随后,梅兮颜便召集全军,命林乃乐安排“诱饵”的战船。 同时,全军分出一半去运石头,另一半则准备投石车,按着梅兮颜指定的地点摆放,只等石头一到,立即放出诱饵,引叛军入彀。 枢国国主到了轻水大营,孟锡自然也接到了消息,并做好了一切防备。 为了在国主面前表现枢国将士们的英勇,主动攻打南岸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孟锡在迷茫的晨雾中看到影影绰绰的几十条大小不一的战船接近,却是不动声色,只等北枢的战船接近了,才好整以暇地命令投石。 投石车这种器械,叛军阵营当然也有! 原本是要引叛军入彀后,用石块击之。不料,这些充当诱饵的枢国将士们却成了自动送到虎口的羔羊,被打得抱头鼠窜,狼狈逃回北岸军营。 梅兮颜看着这些“逃兵”,脸色阴沉得可怕。 众人本以为国主是在因他们任务失败而生气,各个噤若寒蝉。 片刻,梅兮颜却转头对着这些充当诱饵的将士们和颜悦色地安慰道:“孟锡本就是难以对付的狠角色,各位已然尽力,无需自责。” 一场仓促调集起来的仓促的诱敌攻击,就这样仓促地结束了。 天色已大亮,整个营地该做什么做什么,又恢复了以往的状态。不同的是,主将舒庆因重伤昏倒而被送到善城修养,不久,副将林乃乐也被梅兮颜命令去善城照顾舒庆。 舒庆知道梅兮颜这样安排的用意。 自己费尽心血才与轻水大营的将士们打成一片,转眼,便被梅兮颜“踢”了出来。 若不是二十日那晚太拼命,何至于重伤不支,竟在关键时刻晕厥。若他能继续带着重伤、亲身做诱饵,他不信孟锡会放过他这个轻水主将。 现在,他在善城,比之轻水城离轻水大营还要远很多,心腹林乃乐也被梅兮颜支了过来,再想要了解轻水大营的动向,却是有些困难了。 “国主已经下令,备战,这几日便要主动攻打叛军。”最后,林乃乐说了一句。 这是钟耿提过的建议,梅兮颜本来便有谋略,更有主心骨,做此安排,并不出人意料。舒庆担心的是,倘若梅兮颜这一战再如铁壁城一战般横扫叛军,他舒家和泰家的计划不止彻底泡汤,甚至,马上会有灭门杀身之祸。 罗敷女!真是难对付! 舒庆现在很想虔诚地祈祷上苍,助他舒、泰两家一臂之力,让梅兮颜的身体快些垮掉。 但舒庆并不知道,梅兮颜不顾辎重器械的短少而做主动攻击之举,实则,是因永靖城和白瑶山即将面临危机。 虽然她这两个月一直在枢钥,但南方叛军的动向基本都在她的掌握之中,这自然是留在永靖城的丁开,留在白瑶山的苗风在太守赵争希的配合之下,将情况安全地递送到梅兮颜手中。 南方孜州和崇州的百姓,除了永靖城的,已然全部归顺了孟郑两家的叛军。因此,在得知孟定衡宣布建国称王后,梅兮颜最担心的便是永靖城和白瑶山的百姓的安危。 永靖城一直保持表面上的中立,之前对孟郑两家自然是毫无影响,甚至还能衬托衬托两家的宽广胸怀——不会强迫任何百信做他们不喜之事,加入“义军”,全凭自己心意。 但独立成国后,若不归顺成武国国民,永靖城突兀地矗立在武国的“国土”上,却是显得太格格不入了。 从赵争希这么多年对永靖的保护和治理手段来看,他对孟郑两家那些背地里的邪恶嘴脸所知不少,是以才虚与委蛇,左支右搪。不论他是否主动自称“武国百姓”,以孟定衡的骄奢跋扈、孟锡的理智,是绝不会留下赵争希这个异类和永靖城全城百姓的。 而借着“山神”魈狼的庇护躲在白瑶山的百姓之中,更有将孟徽视为毕生仇敌的骑云寨土匪,孟定衡与孟锡又怎会放过他们。 这两个月来,留在南方的丁开和苗风一直在紧密地监视着叛军的举动。虽然大部分南方百姓都已经奔到了刈水南岸的军营大寨之中,但樨城却仍旧住有几万百姓。 樨城当时“爆发”瘟病,人人恐慌,何至于会有这么多人愿意留在这座瘟城忍饥挨饿,却不肯投奔行伍混个果腹。无需费神猜想,自然是叛军故意留下来,准备随时对付永靖城的。 此外,瑶城关的守军动向也有些飘忽,很可能将会不顾一切清剿白瑶山。 由于掌握着这些消息,梅兮颜早在从枢钥出发时,便打定主意,一来是处置舒庆和泰耀廷,避免他们无休止的“备战”状态;二来是小范围、不间断地骚扰南方叛军,使得他们无法分出精力去对付永靖城和白瑶山。 直到了轻水城,从朱所厚口中又得知,舒庆和泰耀廷竟然双双上演苦肉计以得军心,又将重要木材拦截、改制投石车,并说成是重要的战略部署,令梅兮颜气愤难平。 偏偏第二日,孟定衡竟然直接带着叛军便独立了,这一点梅兮颜虽早有考虑,一时却仍有些猝不及防。 转瞬便想到,孟定衡为了建立威信,很可能会即刻对付永靖城和白瑶山。 为此,梅兮颜也马上随机应变,派洛英去永靖城与赵争希接头,要他们恰当时刻配合刈水北岸做一次偷袭。但在配合之前,不能轻举妄动,一切由梅兮颜这边来调度、周旋。 进入轻水大营,面对已然得了军心的舒庆,看着早已准备了理由、而被大量制作的投石车,如果再以“拖延战役”来惩罚舒庆,怕是不会让这些将士们心悦诚服。 是以,梅兮颜干脆没有在轻水大营过多逗留,露了一面便转去船坞。 钟耿是个什么个性,她很清楚。被舒庆的苦肉计迷惑了的将士们看不出舒庆的真实嘴脸和意图,钟耿却一定看得出来。 不巧,钟耿被舒庆支走了。 正巧,钟耿被泰耀廷那边的大量投石车刺激得急速赶回船坞,到底还是被梅兮颜看到了。 梅兮颜本不是个在乎阶级的人,更不认为臣子的“跪拜”便是对自己的效忠,但钟耿“目无国主”,大呼小喝,如果不在军前惩罚他一番,要梅兮颜如何面对其他循规蹈矩的将士。 钟耿不负梅兮颜所望,揭了舒庆的诡计,而梅兮颜也“奖励”了他一顿棍杖。 这二十杖,钟耿必然要挨,更不能白挨,直接杀鸡儆猴,用来震慑舒庆。 看得出来,舒庆确实看懂了梅兮颜的暗示,所以,在即将派出“诱饵”之时,他适时地晕厥过去,躲过了“身先士卒”、率队当“诱饵”的机会。 梅兮颜却不知道,舒庆是很想继续身先士卒的。他需要足够的军心来保护自己、保护舒家,恨不得时时刻刻与轻水大营的将士们厮混在一起称兄道弟、为对方两肋插刀。只是一天里骑着战马往返轻水大营和船坞之间,重伤的身体实在吃不消了。 这一边,梅兮颜和舒庆都没有彻底了解彼此的目的,那一边,孟锡却是完全看透了梅兮颜的意图。 永靖城和白瑶山俨然是枢国插在他武国的两根针,单纯来看被扎一下似乎无关紧要,但不把这两根针拔下去,一旦它扎到了心口,也是会致命的。 所以,面对七月二十七凌晨刈水北岸的佯攻,孟锡完全不为所动,反而下了武国成立后的第一个全国关注的命令——清剿白瑶山土匪! 请记住本站:2016 om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九十五章 有备而来(上) 孟锡决定清剿白瑶山的土匪,除了要拔去这根针外,还有更深的一层安排——他要趁刈水北岸的战船数量还不够多、梅兮颜还不能全力以赴来进攻他时,用梅兮颜凌晨使出的那个法子,把白瑶山和永靖城做成饵,若即若离地吊着北岸的枢国将士,让他们不能专注地备战,时刻都要谨慎地关注武国的举动,以准备救援插在武国的这根针。 这样,即便今后要与北枢开战,他们也能占取战船和器械上的优势。 而之所以先打白瑶山的主意,孟锡也是经过多番调查和考证的。 白瑶山的山神的确自古有之。 在孟徽的大军被山神冲垮之后,孟锡已经派下属去查明山神的来历。 各种古籍和老人的口述、故事传说等等查了一堆,最后,孟锡得出了一个结论,山神的活跃规律与一些动物相似,却又截然相反。 也就是说,山神也和熊罴一样,是有长时间的睡眠期的。不同的是,熊罴是冬眠,而山神,赫然是夏眠——夏天时很少出来,冬天却相当活跃。 上一次山神发威,很可能是因为被惊扰了睡眠。那么,经过长时间睡眠和没有食物补充后,山神从夏眠中醒来时,体力一定欠缺,这个时候正是攻击白瑶山最好的时机。 眼下已经立秋,孟锡推断山神也快醒来,他要做的是趁山神还没有填饱肚子,攻击力减弱时,一举将白瑶山里的人畜隐患彻底铲除!同时又能牵制刈水北岸,争取时间给自己运作其他事情。 八月初一凌晨,樨城的百姓以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推着投石车,赶着装满火油罐的马车,快速赶向白瑶山。 这一次,带兵的人还是孟徽,但他身边的副将,却变成了葛三徙,那个听力绝佳的小猎户。在樨城,葛三徙已是都尉。 对于清剿白瑶山,他们二人都是第二次,已然熟门熟路。而对于清剿骑云寨的土匪,他们已经是第三次,可谓老对手了。 自从被山神带着一群野兽捣毁了营寨,众人做鸟兽散后,孟徽很是消沉了一阵子。 因为大哥孟锡已经到刈水岸边防范北枢,他便仍旧留在樨城,没有离开。 没多久,便有几万百姓“流徙”到樨城来,见到宋湘也没有遮掩身份,直接告知他们都是南枢的将士,奉孟锡之命,驻守樨城,监视永靖城和白瑶山的一举一动。 孟徽对这些人的到来没说什么,只是让宋湘安排他们的住宿,粮食,用度等。 这是大哥不相信他的能力,所以派人来支援他了。孟徽一想到这些,自尊心作祟,竟然又来了精气神,心中暗暗发誓,要在大哥面前给自己长些脸面。 但发誓和做事,到底是两回事。 嚣张如孟徽,几次三番失败,也知道不是自己运气差,而是能力差。平时管管樨城还能手到擒来,但领兵作战,却非他长项。 虽然自认自己颇有些自知之明,但孟徽骨子里还是有上进心的,尤其大哥孟锡的将士们都在看着自己,更不能继续丢人现眼。 而且,回忆大哥的成长,似乎就是小时候读书特别认真,所以长大后变得如此厉害。 读书,便是增加经验和见识,孟徽记得父亲经常这样说。 于是,孟徽觉得作战能力也是从不断的失败经验中总结出来的,自己虽然败了两次,但只要认真分析失败的原因,未必就不会反败为胜。 这样想着,恢复了精神后,又恢复了一些斗志。而让他转变心意的原因,还有一个,便是葛三徙。 山神下山捣毁军营那夜,被他“顺手”救走的葛三徙也一直留在樨城。这人是大哥安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孟徽十分清楚。 开始时,孟徽对这个眼线极其讨厌,总觉得自己所有的窘态都被他看光了,然后告诉大哥,让自己受尽嘲笑。 但这些日子每每回想当晚在白瑶山脚下,就是葛三徙先示警,说有野兽下山,自己当时不信,转眼便受到了山神的攻击。而且,面对山神的突然袭击,又是这个青年在间不容发之际救了自己,否则,自己的下场只怕和都尉吴敏忠一样…… 这个小猎户很有一些独到的本事,如果能好好利用他的能力,孟徽觉得自己还有机会证明自己的成长和能力。于是孟徽破格直接任命他为樨城的都尉,自己的副将,孟锡竟也没说什么。 证明自己的机会,转眼即到。 一直在樨城默默备战的孟徽终于等到了孟锡传来的命令——清剿白瑶山! 怎么对付白瑶山,孟徽这两个多月的白天夜里,反反复复思考了无数遍,自认胜券在握。 他早已摸清了白瑶山中土匪和百姓的数量,不过区区几百人。这些人所倚仗的,无非就是那个凶残可怖的山神而已。 但山神再可怕,也只有一个,这就是这群匪人的最大隐患——一个山神,是无法攻击四面八方的将士们的。 其他诸如猛虎、财狼,面对几十人的小队,也只有被猎杀的份。从小便参加狩猎的孟徽,对如何对付普通的猛兽,很是了解。 于是,樨城四万人,尽数出发!兵分两路,一路杀山神,一路杀土贼,至于哪一路会碰到山神,全凭天命,两路的死士们早已待命完毕,其他将士们的保命功夫,也早已备好。 烈日当头的正午,虽过了白露天,却依然不减燥热。 这一次,孟徽的队伍行进在东路上。 所谓东路也不过就是一个方位标识,实则这条路来来回回也不过就是被几波难民和吕青野从桂花村抢粮时走过,根本没有什么真正的道路。 孟徽的两万人从凌晨便出发,赶了这大半天的路,众人已是大汗淋漓,离白瑶山却还有十里路左右。 见大家疲累,孟徽与探路的葛三徙低声说了几句,正要命令大家进入旁边的树林中稍事休息,忽然听到一阵划空破风之声逼近,眼前密密麻麻飞出一片带着黑烟的箭雨! 仔细一看,那黑烟赫然是燃烧的火箭!只因阳光耀眼,很是有些看不清高空的火光,只能看到燃烧的黑烟。 顷刻间,火箭射到马身上、落到马车上、油罐间,惊得马儿惊慌嘶鸣,混乱奔跑,一时大乱! 这一次孟徽却不慌乱,镇定地命令旗号兵传令——盾牌兵上前掩护,准备迎敌。 显然,听力超越常人的葛三徙早已听出这附近有异响,才故意选在这个地方停下,为的就是迷惑敌人,以求能将伏兵一网打尽。 跟着孟徽的这两万人虽然穿着百姓的衣服,却都接受过孟锡的训练,已经是正规的军人。对孟徽所下的军令当即服从,竟是没人在意那些拉着车架狂奔的马匹,只见盾牌兵擎着盾牌挡住乱箭,便都躲在盾牌后面等待敌人箭雨之后的冲杀。 马嘶车乱之声中,这些偷袭放火箭的人却就地消失了一般,再没有动静。 葛三徙凝神细听,确定这些偷袭者正在悄悄退走,于是对着孟徽做了一个手势,孟徽连忙又命令旗号兵打出命令——追马车。 孟徽这一次来,就是要剿灭白瑶山的土匪、烧光白瑶山。面对这些土匪的骚扰,他时刻提醒自己所来的目的,以免被白瑶山的土匪搅乱了计划。所以,对于看似引诱的行为,他并不上当,反倒是更为在意被惊走的马车。车上都是放火用的火油,若有机会,他还是要追回来。 就在旗号一个个传下去时,队伍尾端一阵喧哗和惊叫,敌人出现! 敌人是谁,毫无疑问——白瑶山的土匪! 当他们一出现在队尾,血花已经四下飞溅,惨叫声开始传出。 带队的不是别人,正是鬼骑苗华。 如今,这些叛国的暴民都是叛徒,苗华对他们已无一丝怜悯,一出手便是杀招,砍杀一个,便是减少一个敌人。 跟在他身后的是连弟和周定丘等身手极好的百姓,面对同样曾是枢国百姓、此时却已自称武国人的叛军,也是毫不手软,见人就杀。 无他!如果不杀这些敌人,这些人就要杀他们,而且是几次三番地想要用惨无人道的火攻方式来烧死他们,他们怎能不反抗! 对于樨城孟徽的动向,怎么可能瞒过鬼骑哨探苗华的眼睛。加之洛英在七月十七日带着梅兮颜的命令,从枢钥一路疾行赶到永靖和白瑶山,提醒他们注意南方叛军的动向,所以,探到孟徽再次赶来白瑶山,苗华率领白瑶山百姓主动伏击,要打孟徽一个措手不及。 然而,这份震惊也只在起初这片刻。马上,苗华等人便已察觉出,对方也早有准备。 盾牌手很快便掩了上来,跟在盾牌手后面的,竟然是长矛和长戟。不待白瑶山的百姓近身,借着盾牌手的掩护,茅戟手已经透过盾牌的缝隙,向白瑶山百姓发起反击。 这种长兵器,拉远了距离,使得白瑶山百姓无法贴近,只有招架和被刺伤的份儿,却是无法伤到对手。 好在还有苗华! 由他做开路先锋,以迅捷无比的速度砍杀盾牌手,砍断长矛和长戟,从盾牌兵的坚实盾墙中,硬是撕开一个口子,紧随其后的便是连弟和周定丘等人。 但孟徽这一次可是有备而来。 之所以将四万人的队伍分成两路,且行进得这么明目张胆,实则都是孟徽的诱敌之计。 他表现得越是没心没肺的盲目自大,越会让白瑶山的土匪认为他仍旧是个草包,从而轻敌。一旦轻敌,这群土匪很可能会在路上埋伏,所以他要葛三徙处处留意异常的声响,一旦这群土匪上当,他们根本不用惊动白瑶山的山神,就可以在半路上将土匪们一网打尽。然后再安静地去白瑶山放火,烧死山神那个怪物的可能性将更高。 于是,虽然前面的队伍被撕开了口子,后面被冲散的盾牌兵却再次合围,竟然打算将白瑶山的百姓裹在包围之中,直接乱矛乱戟击杀。 但白瑶山百姓的身手在这几个月可是突飞猛进,跟着苗华一路势如破竹地向北冲去。明明身后便是敌军的合围,却又偏偏无法围死他们。 几队人去追马车的同时,队伍后面哀嚎声四起,且已渐渐将庞大的队伍带动得前后分离,将这一切看在眼中的孟徽已是恨得牙痒痒。 这群土匪!从驻云山到白瑶山,再到这平地,每次都闹得鸡飞狗跳,让他无所适从! 他到底经验不足,面对招数多变的战场形势难以快速想出应对之策。 看着身边的士兵们仍在不停地分别向前后涌动,孟徽面色阴沉地向跟在身边的旗令兵下令道:“传令!适当阻挡队尾土匪的骚扰即可,不要恋战,继续前进!” 请记住本站:2016 om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九十六章 有备而来(中) 孟徽已打定了主意,欠缺经验、没有多种多样策略的自己,却有多于对方数十倍的兵力,直接用蛮力碾压如今南方这两州已然是他武国的土地,处处都是武国的军队,绝不会再给这群土匪一寸栖息之地。 烧光白瑶山,这群土匪没有落脚之地,遇到他武国军队便是一盘散沙,再也无法形成气候。 他这一次要直接从根上铲除他们,不留遗患 转头看到葛三徙也是神情严峻地看着远处的白瑶山,孟徽的心头突然打了一个突,竟收敛了气势,问道:“你可听到了什么” 他担心的自然是白瑶山的山神。 之所以要急着赶路,趁着天光到达白瑶山,就是为了能避开山神出没的时间。孟锡既然说山神需要夏眠,再结合上次被山神杀得七零八路是在夜晚,所以孟徽要趁着白天天热它不出来的时机,直接放火烧山。 等它想出来的时候,山已经烧起,便是神仙也难逃大火的吞噬。 葛三徙摇摇头,略有迟疑地说道:“没听到什么,就是觉得” 孟徽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便有些气急,压着火气追问道:“觉得什么” “白瑶山土匪人数不多,为什么要在这里偷袭我们,这个举动很奇怪。”葛三徙答道。 几百个土匪,对抗两万大军,无异于螳臂当车。若说他们没有什么阴谋,葛三徙不信,但他也没有什么作战经验。唯一丰富的猎户经验里,白瑶山土匪的这种行为也不叫“阴谋”,这就是最直截了当的逃命打不过就跑,动物的原则。 只是这事发生在狡猾的白瑶山土匪身上,即便是葛三徙,也觉得事必有异,所以心中疑惑。 “管他什么奇怪不奇怪,我们这一次就是来捣毁他们老巢的,不必自寻烦恼”见葛三徙的犹疑与山神无关,孟徽即刻便恢复了气势,颇有些将军的果断杀伐之态。 孟徽自然不好意思说是白瑶山的土匪觉得他蠢,想把他当做突破口来突破。虽然他这一次的准备和布置,都是以这种心思来揣度白瑶山的土匪,以自己为饵,钓那群刁钻的土匪。但面对见过自己窘态的葛三徙,他还是要护好自己的颜面。 葛三徙知道孟徽不自然的神色里隐藏的是什么,他如此大张旗鼓地行进,为的就是让白瑶山的土匪继续认为他是草包,继而打土匪们一个措手不及。但眼看着土匪们已经上当了,为什么又悄悄地撤退了呢 他想不通。 孟徽的命令被传达下去,队伍开始重新整合。 追着着了火的马车的士兵倒是仍在追着,队尾的厮杀声却是渐渐难以听到,武国军队终于被孟徽调度整齐,不再蛮干。 偏偏不如意的是,他们正要去接应追马车的同僚,便听到前方传来大喊声: “小心,马车过来了” 前方,武国的士兵正在边战边退,原本跑散了的几十辆仍烧着的火油马车竟然朝着他们又冲了回来 为首的驾车者,乃是古思阔。 马车,仍是孟徽他们的那些马车。 马车上,是滚滚燃烧的火油罐。由于马车快速向前奔跑,火焰倒是都偏向后方,暂时不会伤到前方车辕上的人。 车辕上的另一人,是原骑云寨的大当家高骏骐,此时正挥舞长柄战刀,阻挡着试图接近马车的叛军。 他们正是最开始放箭惊动孟徽大军的伏兵之一。 目前,白瑶山百姓所能倚仗的只是“山神”的名头,但他们自己清楚,若是孟徽铁了心要剿灭白瑶山上的一切,那么被惊动的山神也不一定就是他们的保护神。因为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山神也将他们视为异类,从而进行攻击。 没有了老大梅兮颜,路战和苗风早已将山神存在的利弊告知众人,免得大家将所有希望寄托在这个胆小又凶猛的野兽身上。 是以,古思阔、罗启与连弟,苗风等人商议,与其等孟徽带人打上门,不如主动出击,反攻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有鬼骑探路,众人很容易便在孟徽的必经之路上设下埋伏。 古思阔等人背着弓箭、火箭,只等孟徽的叛军队伍靠近,便立即出击,目标是马车上的火油罐。 被普通弓箭射破的火油罐里的火油一淌出,火箭即刻射到,引燃火油,马匹看到火焰受惊而走,立时便冲散了叛军的队伍。 两万人的队伍,绵绵长长几里路。在古思阔等人放箭后,听到队伍前面传来震惊和慌乱之声,已经埋伏在孟徽大军队尾的苗风即刻带人冲锋,吸引叛军的注意力,而古思阔等人也配合地沉寂起来,不再多做攻击,转而偷偷去追赶马车。 孟徽这一次倒也学乖了,认为白瑶山的土匪有诈,干脆不再理会队尾的骚扰,直接去追载着火油的马车。 古思阔等人见叛军追兵不断,脚下自然也不敢耽搁,仗着熟悉地形,险险地超过了叛军队伍,先行抢上马车并控制住马匹,立即便调转马头,重新向孟徽的军队冲来。 古思阔和高骏骐一组充当先锋,有高骏骐那一把长柄战刀开路,一众叛军完全贴不上马车。 在他们后面,仍旧是携带着火油罐的马车,驾车的是刘氏母子和罗启。刘助和罗启两个小孩子有模有样地赶着马车,车辕上的刘氏双手持着一根长长的竹铣,将靠近的叛军一一逼退,比之高骏骐,竟也不遑多让 。 再后面,还有东梁和铁剑等其他两人一组的驾着二十架火马车冲阵的白瑶山百姓。 白瑶山的所有人都采用长兵器御敌,确保不会被叛军粘上,然后在搅乱叛军计划的基础上,保命脱身。 鬼骑洛英在车周围策应,确保古思阔和高骏骐的第一驾马车的马匹不受到伤害,以免阻住己方突围的路线,同时保护罗启。 与偷袭叛军队尾的苗风等人相比,古思阔他们四十多人实在是势单力薄得可怜,但有马车和燃烧的火油罐做兵器,叛军无法靠近,对这几十人也是毫无办法。 荒草埋路,人喊马嘶。 溅落在地上的火油舔舐着荒草,缓慢地燃烧着,渐成燎原之势。 这里既然已是“武国”,白瑶山的百姓便毫不在意火焰蔓延带来的伤害。至于之后收复孜州和嵩州又该如何整治,那是后话,眼前要做的,是以最稳妥的手段保全自己,将损失减到最低,并给予敌人最大的伤害。 几十名白瑶山百姓,连人带车冲入几万人的头尾之间,宛如洪流中一段火红的浮木,极其扎眼。但任凭洪水如何凶猛,却始终无法吞噬这段小小的木头。 无情的火焰是最大的自保利器 虽然叛军无法靠近他们,但他们也很难突破重重大军的层层包裹,与远在队伍尾端的苗风等人汇合。 孟徽在队伍前头,清晰地看到了古思阔和高骏骐的身影。这两人,一个在樨城内锲而不舍地说他的坏话,另一个,则带着骑云寨的土匪,将杀掉自己当做目标。 即便孟徽再草包,也看得出来,眼下的白瑶山这群人,都是在古思阔和高骏骐的带领下突围的。一旦除去这领头的两人,白瑶山的土匪也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不仅如此 古思阔前一个月带着白瑶山的土匪混进吕国去冒充水匪,仗着孟家不敢大张旗鼓地在吕国境内派出大量士兵保护粮船,将他孟家在吕国偷偷买的军粮抢掠一空,能抢走的抢走,不能抢走的直接一把火烧个干净,使得他孟家损失惨重。 便是这仇,就足够将古思阔碎尸万段了。 彻底放弃队尾那伙土匪的孟徽,这一回很干脆地直接命令眼前的士兵,不惜任何代价,剿杀古思阔和高骏骐。 面对汹涌不退的层层叛军,即便有洛英策应保护,马车上的众人还是渐渐陷入困境。 眼看冲不过去与苗风汇合,古思阔快速看了一眼周遭的环境漫无边际般的一片荒草和林木地带,身后的火焰已经一小片一小片地熊熊燃烧,逐渐露出危险的獠牙,这里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火势蔓延起来,若是不幸迷路,逃不出树林的话,只有死路一条。 但现在不想办法另行突围的话,即便有洛英的策应,他们这队人怕是也凶多吉少。 罗启趁着洛英落在自己马车上的机会,对他说道:“去跟古先生说一声,我们就近突围,不去和大队伍汇合了。” “那怎可行”洛英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道。 当时计划时,众人便已知这一路的地形受火攻影响极大,密林纵横,陷入林中极容易迷路,便是鬼骑也不敢冒然闯入密林,何况其他人 “这是目前最能脱身的办法了。”罗启却是坚持己见道,“与其现在被围杀,不如进入密林,赌一把我们比大火跑得快。” 不得不说,罗启在决断方面,与他的大姐梅兮颜十分相似,果断而坚决,绝不拖泥带水。 但他在,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就有这样的决断力,以后会成长到何种程度,可见一斑。 洛英只在心中犹豫了一瞬,便朝着古思阔的马车掠去。 刚落到车辕上,便听到古思阔说道:“小启也认为就地突破是最好的选择吧。” “嗯。”对于古思阔的话,洛英没有任何惊讶。 这位教书先生早在领着一干人潜进吕国去假装水匪劫粮时,就表现出了极强的谋略和决策力,苗风和路战对他的能力极为推崇,罗启更是视他为老师,十分尊重。 在苗风辗转送回到枢钥的情报中,对古思阔已经浓墨重彩地描述了一番。 “烦请洛大人给开个路,保护一下我们的马车,避免叛军拼死杀死马匹,阻挠我们突围” 古思阔雷厉风行,说做便做。 调转马头,开始突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九十七章 有备而来(下) 事已至此,洛英也不多废话,配合着古思阔的行动,开始帮助大家就近突围。 古思阔和高骏骐的马车朝路旁一偏,冲进了荒草之中,他们身后的刘氏母子和罗启自然也就跟着转向,于是所有着了火的、未着火的马车,都跟着转向。 孟徽的叛军队伍却早已围在外面,长矛长戟如枝杈般突出,此时突围,谈何容易。 没有开垦的荒草地并不平坦,许多淤泥之地,坑洼严重,马车颠簸得厉害。 火油罐不停地跌落,而站在马车车辕上的高骏骐等人,更是不间断地用武器挑着火油罐,四面八方地摔在远处的叛军队伍里,近处的荒草丛中,驱赶着叛军。 燃烧着的火油流淌,不紧不慢却又肆无忌惮地吞噬着这一片大地。 叛军们蹚着浅水、踩着淤泥,深一脚浅一脚地冲着白瑶山百姓挤压而去。 洛英落到古思阔的马前,马刀疾挥,将叛军刺过来的长矛长戟全部削断,再向前一冲,将手中握着半截木棍的叛军斩杀!后面,古思阔驾着马车,碾压着叛军的尸身,冲了过去! 趁着洛英杀敌的片刻时机,古思阔立即释放了三朵红色的烟花,直飞上天。 烟花的质量不高,带着浓浓的黑烟,在白日里也异常显眼,有眼尖的叛军立即便发现了三朵烟花。 这是什么? 暗号? 众人正在想着,前面白瑶山方向便附和似的,也飞出了三朵带着黑烟的红色烟花。 暗号! 此时大家都已心知肚明。 原本誓要剿杀古思阔和高骏骐的孟徽,此时突然心思一转,直觉自己已经看穿了这群狡猾土匪的计划。 自己是诱饵,引诱这群土匪来偷袭,而这群土匪,又何尝不是诱饵,想要引诱他们偏离白瑶山。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白瑶山上还有更多的土匪等待转移! 想通了眼前一切情况转折的孟徽强忍住没有大笑出声,立即命令旗号兵,“传令,土匪已经穷途末路,留五千人继续围攻,其他人回到原路整合队伍,开进白瑶山!” 令行禁止,两万受到训练的士兵立即又分成两队,五位千夫长领命后立即传令给自己的队伍,继续对古思阔等人围剿,其他人则迅速整队,跟着孟徽赶往白瑶山。 激动的孟徽,难掩此刻激动的心情,抬手用马鞭指着消失在天边的黑烟的方向,兴奋地大声说道:“将士们,他们山中还有人!这些土匪是想拖延住我,掩护他们在山中的同伙撤退。但他们太高估了自己的能耐,这种小儿把戏,我又怎么会上当!” 孟徽确实高兴。 这一次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没有被队尾的袭扰误导,交手片刻便舍弃了那些土匪,努力按照自己的计划进行。 自己这诱饵还算香甜,引得土匪们分成两路来夹击,但他这诱饵也着实太庞大了些,小小的土匪们完全吃不到嘴里去,只能骚扰几下便跑。 更庆幸的是,在剿杀之下,他看到这群土匪无可奈何之下的暗号——他们一定是在通知山里的同伙,拖延失败,要他们好自为之。 虽然很想亲手剿杀古思阔和高骏骐,但他仍然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 要知道,孟徽是分兵两路进发的。他这一路虽然受到了袭扰,但西路却不一定。如果西路照常行进的话,此时离白瑶山已不远了。也即是说,白瑶山的土匪已然来不及寻找生路,只要自己及时赶到,堵住这一面下山的路,白瑶山的土匪将被他们完全困在山中! 再一次,意气风发地扬鞭直指白瑶山,孟徽神采恣意,喝道:“白瑶山!继续前进!” 身后仍在突围的四十几个小土匪,孟徽已经不在意了。武国没有他们的容身处,被杀乃是迟早的事。 所有将士都被孟徽的气势所感染,虽然没有从两伙土匪身上占到什么便宜,又损失了二十多车火油,却仿佛他们才是真正占了便宜的人一般,雄赳赳气昂昂地向着白瑶山进发。 葛三徙没有那么激动。他总觉得土匪的表现很不正常,偷袭不像偷袭,突围不像突围。若说拖延的话,则更说不通,四十几人能起到什么拖延作用。何况,哪有充当拖延的人,遇到困难却跑得比兔子还快。 这其中一定有诈! 但诈在哪里,他暂时还推敲不出。 身后的厮杀声仍没有停止,火油罐跌碎的声音,车子被烧得难以支撑而碎裂的声音,战马嘶鸣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置身其中时尚不觉得怎样,现在,置身在外的武国将士们听着,却是难以形容的惨烈。 四十几人,爆发出的力量着实令人震撼! 冲杀时轰轰烈烈,大有一去不返的悲壮,突围时噼里啪啦,落下一地残车烈火。 车上的土匪毫不犹豫地舍弃了被烈火烧毁的马车,骑上马匹,继续突围。 被火焰熏烤着的鲜血和尸身,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味和焦臭味,走出很远,却似乎仍漂浮在鼻端。 一场看似精心准备的偷袭和反偷袭,到此时,总算告一段落。 然而,这只是武国将士们一厢情愿的认为…… 厮杀声已渐闻渐远,而葛三徙却在此时,听到了曾令他毕生难忘、肝胆俱裂的吼声—— 嗷——呜—— 坐在马背上的葛三徙,双腿像痉挛一般,抽了两抽! 时刻注意葛三徙举动的孟徽发现葛三徙身子一僵,心也悬了起来,再次小声问道:“听到什么了?” “山神……出来了……”葛三徙舌头有些打结。 孟徽脸色一变,不由自主地,身子也是一僵,却仍旧勉力控制住自己,继续问道:“能听出……是在哪个方向……” “西边……” 西边。 还好。 孟徽松了一口气。 白瑶山的土匪就这么些人,他这边受到偷袭,西路则安然无恙,此时必然早已做好了篝火圈,可能已经到了白瑶山脚下去布置起火点,所以惊动了山神。 “下马!做篝火圈!”孟徽咽了咽口水,扯着干涩的嗓子,命令道。 篝火圈,是孟徽用来保护己方将士们的堡垒。 从上次与山神的战斗来看,这怪物也是怕火的。而且,它怕热。 如果顺利烧了白瑶山,连带山神都没有逃出来,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如果再次惊动山神并冲下山来,狂奔十里地,总会让山神的怒气消一消,杀意减一减。只要再保持篝火燃烧旺盛不灭,孟徽相信这怪物绝不会闯进火圈里来大肆杀人。 是的。孟徽原本的打算是在距离白瑶山十里地时做篝火圈。再远,怕山神不追,再近,又怕山神怒火不息,直接冲到火圈里杀人。 此时离白瑶山还有近二十里地,却突然要做篝火圈,实则也是被山神吓怕了的无奈之举,到底还能不能用得上,孟徽心里也在打鼓。 但无论如何,为了保命,这篝火圈一定要做。 就在众人快速地准备树枝、柴薪,搬火油之时,仍在马上巡视四周的葛三徙大声喊道:“来不及了!快后退!去那片着火的荒地躲避!山神朝这边来了!” 请记住本站:2016 om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九十八章 山神再来 着火的荒地,正是古思阔等人为了趋避孟徽的叛军而扫落火油罐点燃的。 此时,他们四十几人还被五千士兵围困着,尚未脱身,隔着熊熊的火光,便看到黑压压的叛军再一次返了回来。 对孟徽来说,这一次灰溜溜地返回虽然是葛三徙发出的命令,但他根本没有任何异议,便带着大军退了回来。 虽然他有备而来,虽然孟锡的命令是不惜任何代价除掉白瑶山的土匪和山神,但他领教过山神的厉害——即便那畜生只是一只凶悍的野兽——在篝火圈没有建立时,他也不想只凭一时之勇去和这野兽硬拼,他来白瑶山是雪耻的,不是来轻易送命的。 虽然孟徽心中做好了全军与山神玉石俱焚的打算,但在他的计划中,并不需要用孟锡派来的四万人与山神同归于尽。只要让大军躲在火圈之中,将山神隔离在火圈之外,慢慢消耗山神的体力,最终,什么神都必然要累倒在火旁。 反反复复想过无数次,孟徽认为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更是不时骄傲地幻想,当他累垮了山神而将它猎杀时,他便可以让大哥孟锡、大伯孟定衡见识他真正的能力,再不会有人小瞧他。 然而,事与愿违,他到底还是失算了——他没料到山神竟会来得如此之快! “山神来了。”洛英满身是汗,骑马护在罗启身边,小声说道。 若是他单独应对五千人,脱身倒是容易。现在还有四十多人需要他接应,自然很是伤神费力。 “还差一点。”罗启全神贯注地挥刀劈砍着周围刺向他的矛戟,也小声说道。 前方的叛军已然不多,还差一点,他们便可以冲出包围。 然而,就差一点,魈狼的吼声已是越来越清晰。 嗷——呜—— 所有人都是一惊! 白瑶山的百姓自不必说,早已在洞中近距离听过山神的怒吼。 而孟徽这次带来的叛军还是第一次亲耳听到这令人胆战心寒的吼声,更令他们紧张的是,放眼所及之处,并没有看到什么野兽或怪物,仅仅只是吼声,便能传到这么远的距离,山神之称,绝非虚名。 正在各自紧张和疑惑着,便听到土匪堆里有人大喝一声:“山神来助阵了!乡亲们,我们反杀回去!牵制住叛军,决不能放跑一个!” 正在包围白瑶山众人的叛军们一阵骚动,就见冲在最前方,即将突破包围的一人突然勒住缰绳,战马嘶鸣一声,人立而起,竟真的调转了马头,反杀回来。 喊话之人,正是古思阔。 白瑶山的其他人显然没有料到古思阔会来这一手,都有些莫名。转瞬,罗启竟然也脆生生地呐喊道:“山神庇护,我们杀了这群叛军!” 话音未落,人已拽着马头开始转身。 在他身边的洛英更是早他一步,已砍杀了旁边的叛军,冲了回去。 虚张声势!有洛英快速跟白瑶山众人小声解释,大家倒是极为配合,立即便转身杀回来。 这一次他们担当偷袭重任,本也当自己是死士,心中已存着无法生还的准备了。 见到这群土匪又返回来拼命,占据着巨大人数优势的叛军立时慌了。 眼前这四十几人虽然没有杀死,但人人身上都带着伤,有些更是重伤。在这样的情况下竟然反扑,若没有底气,岂非与送死无异。 对付山神,孟徽是早已交代过的。在山中放火之后,立即骑马赶回十里地外的篝火圈,等山神到达篝火圈外,再行猎杀。 此时别说篝火圈,就是眼前的火势,也算不得凶猛,如何拦得住山神。偏偏这群土匪竟然不要命地冲回来牵制他们,可见他们早已有所准备。 有些人想到了方才古思阔放的烟花,马上便认为那根本不是逃跑的暗号,而是出击的暗号,是在通知白瑶山的土匪,放出山神。 做此一想的不仅是叛军士兵,便是孟徽本人,此时也觉得自己刚才推断太过草率,怎么就没想到这是土匪们召唤山神的手段呢。 大意了! 孟徽原本以为上次山神出现在西路,这一次还会出现在西路,所以将自己安排在东路,有备无患。却不想山神又跑到东路来了,简直犹如追杀自己而来。 “不要恋战!拦住他们,其他人迅速搭建篝火圈!摆好投石车!”孟徽命令着。 不逃跑,是他这次围剿白瑶山的决心。 利用篝火对付山神,是他认为最为正确的保命手段。 倘若再束手无策,哪怕付出全军覆没的代价,也要杀死山神,是他虽厌恶却一定要完成的任务! 山神这个怪物的存在对他们的威胁实在太大,与其每次都要被这怪物杀死上千人,冲散上万人的队伍,豁出两万人去杀死它,也算是永绝后患。 孟徽当然不会和将士们这样说,包括葛三徙,也不知道孟锡的命令。他们大部分都是平民百姓,舍了身家起义的目的不过是图个好日子,可不是来送死的。 于是,所有人不疑有他地都开始忙着挖沟渠,控制火线的蔓延方向,根据此时的地利优势直接作出一个篝火圈来阻挡山神,保全自己。 保命要紧,拦阻古思阔他们的人反倒少了。武国士兵们的想法一致,对于这些只剩半条命的亡命之徒,决不能遂了他们的意去猛命纠缠。眼下时间宝贵,每一瞬山神都可能杀到,提前一瞬做好篝火圈,都是对自己队伍的最大保障。 若是被他们带出了火圈范围,即将面对的可是凶残的山神!只有做好了篝火圈,将山神阻在外面,他们才可以在火圈里慢慢杀死他们。 负责拦截白瑶山土匪的士兵们心中如是想着,手中的反击自然便慢了下来。 一直在寻找脱身机会的古思阔哪里会错过这样的疏忽,趁着叛军走神之际,他猛地又吼出一个字:“撤!” 围攻已然松懈的叛军们在猝不及防之下,竟被他们再次掉头逃跑打了一个冷不防,一转眼,四十几人竟然不费力气地冲出了包围。 狡诈! 就在叛军们破口大骂之时,南方再次传来魈狼气势澎湃的吼声。 嗷——呜—— 这一声,比起方才的任何一声都更加有雷霆万钧之势,脚下的大地似乎都在战栗。 来不及了么! 没人在意土匪们是否跑掉,都在奋力地挖着隔离沟,将尚未着火的地方浇上火油,点火…… 巨大的身影已经映入部分叛军的眼中,一个长毛怪物正朝他们飞一般扑来! “退进火线里!火弹准备!”孟徽浑身冰冷,却仍是咬着牙命令道。 两万人,带着几十架投石车和投石,挤进了匆忙弄出的篝火圈之中。距离山神所来方向稍远的位置,仍旧有士兵们在忙碌着堆积荒草、挖沟、浇火油、点火…… 火焰,在火油的助燃下,窜起高高的火苗。 怪物,飞身而至! 从跃起的高度来看,很可能会直接冲过火焰,落入人群之中。 “放!” “放!” 孟徽和葛三徙同时出声,命令弓箭手和投石手发起攻击。 火箭如流萤,飞石如流星,瞬间攻向还在空中的灰色的大怪物! 魈狼长尾一甩,抽飞了箭矢,竟在空中猛然拧身,避过飞来的石块,堪堪落在火焰之外。 地面,是早已烧焦的土地,烫得它“嗷”地叫了一声,接连向后倒跃了三步,才停下脚步。 大嘴一张,露出一口锋利森然的锯齿,睡了一夏又再次醒来的魈狼,一脸狰狞地向着烫伤它的人们怒吼着,发泄着它心中的怒气。 人熊一般的躯体,发出的愤怒吼声,却震耳欲聋! 曾杀得孟徽丢盔卸甲、溃不成军的怪物,在白日里,彻底露出了它狰狞的身形。 “别怕!就是一头长了一身长毛的灰狼!”孟徽站在火焰之后,众军之前,明明已浑身僵硬,却仍是勉力活动着嘴巴和舌头,安抚众人。 一击得手,逼退了山神,让孟徽稍微增长了一些信心,但身体却仍诚实地反映着心底的惧怕。 孟徽身后的人,都是第一次见魈狼,近处一看,果然如孟徽所说,是头个头很大的、毛很长的灰狼。 加之众目睽睽之下,看到传说的山神避让了投石和火焰,与孟徽一样,大家的信心都涌了上来—— 山神,并没有那么可怕。 就在众人略有分心之际,葛三徙却立即喝道:“趁着它还没有唤来其他野兽,攻击!” 他是猎户出身,对野兽有着世代积累的经验与了解。一看到山神向后纵跃,身体匍匐欲起,便知它马上要发动攻击,哪里敢懈怠。 众人明知这不是孟徽的命令,但手中早已机械般将弓箭射出、投石投出。 魈狼身形向右一闪,四足侧面发力,再次腾空而起,硬生生避开了箭矢飞石的攻击方向,再次想要越过火焰! 然而,时机不对,方向不对,魈狼再次落到火焰外,被烫得再次后退。而且,似乎受了伤,嚎叫着在不远处的泥浆里滚来滚去。 一身长毛被泥水黏住,一块一块地贴在身上,更是难看丑陋,像条巨大的丧家之犬。 这一次,孟徽及其军队彻底有了信心! 果然,它怕火!用这种火圈和投石配合,足以消耗掉它的体力,届时再一通箭弩乱石,便可将这个称霸在白瑶山的畜生杀死! 孟徽咬牙切齿地狞笑着,为自己所想出来的应对之策开心不已。 谁说自己是草包太守!白瑶山山神这个百年遗患,今日便要被自己轻松除去! “小心!它还会扑上来!投石车守住所有方向,不要分神!” 只有葛三徙,仍旧全神贯注地站在石块之上,越过火苗,仔细观察着山神的一举一动。 这个怪物,绝不会这么容易就退缩。五月那夜的惨烈,他毕生难忘! 孟徽心情大好,对于葛三徙如此越俎代庖地发号施令,便有些厌恶。不耐地瞥了他一眼,故意突显他太守和领军大将的身份,冷冷地命令道:“弓箭、投石时刻准备,不可懈怠。照顾好火圈,保持燃烧。” 他是大将,考虑得必须比葛三徙那个千夫长要更周到。 几万人一起动手,这时,火圈已经彻底完成,隔着隔离沟,不少士兵正在将火油泼到火焰中助燃。 熊熊烈焰舔舐着周围的荒地,逼得浑身是泥的魈狼再次后退。 离得远了,人们自然看不清,魈狼眼中的深深怯意已化作炽热的凶光,反射着火红的光亮,仿佛双眼正在燃烧。 起初被惊起的惧怕,此时,全然转变成了滔天愤怒! 嗷——呜—— 再一次,魈狼扯着嗓子怒吼一声,奋力绕着火圈奔跑起来。 飞石乱坠,四面八方!不让它靠近火圈一步! 魈狼越跑离火圈越远,众人都以为是火焰正在向外蔓延,驱赶着山神无处立足之时,它突然侧向一个发力,竟然径直朝着军队后侧的火焰冲来! 这里,是最后被火油点燃的区域,燃烧得没有前方那么剧烈…… 分坠的石块与火焰的空隙之间,裹着泥浆的魈狼的巨大身躯穿过火焰,直扑人群! 请记住本站:2016 om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百九十九章 作茧自缚 葛三徙恍然大悟,山神在身上裹满泥浆,不是为了抵消烫伤的疼痛,而是防烫! 这畜生,竟然用如此睿智的办法,再依靠自身迅捷无比的速度,冲进了火圈之中! 马嘶! 人叫! 屠杀! 如第一次见到山神那晚一般,这怪物在人群之中肆意地屠杀着。 比之第一次更惨烈的是,二万人自信满满地将自己保护在重重火焰之内,如今,却是这保命的火焰将他们隔绝在生机之外。 魈狼挤进了人群中,弓箭失去了用武之地,除了短兵相接,叛军对它已毫无办法,但又有哪个能与魈狼正面抗衡? 不论是否训练有素,在难以逾越的实力差距面前,人群乱成一团。 这种时候,孟徽本该下令做殊死一搏,但他一直沉浸在自己完美的计划之中,未曾想到局面会突然转变成眼前这样毫无退路,一时竟忘记发布命令。 不少人冒着烈焰冲出去,却蹭了一身含着火油的火焰,痛苦地在地上滚动,以期能捻灭火焰,保得一命。 但火势太大,身上的火实在太旺,大多数人在痛苦哀嚎中翻滚着,逐渐被烈火吞噬。 面对山神的神力和屠杀,早已预见了失败的葛三徙失去了斗志,不敢与山神多做纠缠,而是先寻条生路。 贴在隔离沟边上,葛三徙挥动手中的铁锹,拼命挖着土,埋向火焰——灭了火,自然便能逃出去。 孟徽已然败了三次,颜面无光。呆愣片刻才回过神来,立即声嘶力竭地命令着身边的旗号兵:“传令!死士自焚!冲上去与那个畜生同归于尽!” 是的,孟徽在出发前,还留了一招!他准备了二百名死士,在关键时刻,他要这二百人点燃自己,拼死冲向山神,哪怕只是抱住它的爪子,抓住它的尾巴,也要把这个畜生烧死! 旗号兵找了一堆石头的高处,奋力打着旗令。 才将红色的旗子挥了几挥,眼前光线一暗,一个黑影已经扑到面前,下一瞬,身体便被一只利爪撕碎! 鲜血飞溅,溅了旁边的孟徽一脸一身。那血,比周遭的火焰温度更高,烫得孟徽猛然抖了抖! 旗号兵的两截身体在孟徽眼前倒下去,五脏六腑洒在石堆上,看得孟徽双眼刺痛无比,浑身如虚脱般再也无法动弹分毫。 打不过!完全打不过这头畜生!他想着…… 然而,死士果然是死士,见情况已然失控,不用孟徽下令,已然浇了自己一身火油,火折子一吹,一个个火人嘶声呐喊着,驱赶着周围的同袍,对着魈狼便冲了过去! 魈狼杀得兴起,见到火焰涌动到身边,也是一惊! 跳跃着躲避火人的袭击,长尾来回扫动,将靠近的火人抽得骨断筋折,惨叫声更甚。 有这二百火人冲锋,那些已然被魈狼重伤、生机无望的士兵也果断地点燃了自己,拖着残躯冲向魈狼! 这些都是普通的灾民和百姓,军队里有不少他们的同乡、亲戚和兄弟。既知自己无法生还,倒不如豁出去拖住这畜生,给其他人博得一个活着的机会。 枢国人,天生骁勇彪悍,彪悍到临死也要拉着敌人垫背,这才叫——值! 死士早已超过了二百人,魈狼看到身边滚动着无数的火球,烤干了它湿哒哒黏糊糊的皮毛,逐渐有烧焦之势,竟也有些慌张,在火圈之中乱窜起来。只是它所过之处,仍是鲜血淋漓,似乎在发泄着被烧伤的怒意和痛苦。 魈狼被死士们拖住,其他士兵则跟着葛三徙有样学样,也开始用铁锹挖土去掩灭火焰。终于,第一个突破口出现了,葛三徙拖着孟徽,踩着烧焦的土地,冲了出去。 后面更多的士兵跟着冲出。 接二连三的,更多的突破口完成,士兵们蜂拥着逃离火圈,惊魂未定,却听到葛三徙的怒吼:“愣着做什么!按我说的路线挖土,继续!里面还有人!” 逃出来不是逃走,是从外面继续救人,这是葛三徙临时想到的计划! 他命人沿着突破口的外围继续挖土填埋火堆,同时继续向外挖出一条条路来将外围已经蔓延的火势分割成一片一片,而逃出来的士兵,就继续在这无火的区域向外挖。 几十条突破口延伸出来的无火地带,在整片荒草火场之中,看起来像是树枝的枝干一样伸向远处。 烟熏火燎的孟徽呆坐在一旁,像个木偶一样,一动不动。没有人看到,他黢黑的脸上有两行白皙的印迹,从眼睛到下颌…… 又败了…… 草包…… “……挖……快点挖……” 耳边有人在喊,听声音像葛三徙,孟徽很想笑,脸却僵得笑不出来。 这小猎户哪里来的精神,竟然还想着救人…… 火圈里的那个怪物,不是怪物,是山神,是神,人怎么可能斗得过神…… 它很快就会出来了…… 带着白瑶山一山的怪物…… 跑不掉了…… “太守,拿着这个,捂住口鼻。”满头大汗的葛三徙扶起孟徽,将手中一块湿漉漉的布团塞到孟徽手中,说道。 孟徽慢吞吞地低头看着布团,还没有动手,葛三徙已经托住他的手,将布团掩盖在他口鼻之上,说道:“这边走。” 跟着葛三徙茫然地走着,孟徽只觉得身边越来越热,很想说“好热”,但心中还惦记着他这次来的目的,烧山,烧土匪,烧山神,脱口而出的便是“还……没有……烧山……” “西路已经得手了。”葛三徙将他扶到一处没有火的地方,扭头看着白瑶山方向冒出的滚滚黑烟,说道。 就在他们与魈狼缠斗之时,西路军已经成功放火点燃了白瑶山。 孟徽迟钝地扭着脑袋,转向了白瑶山方向,看着浓烟直窜天际,竟不由自主地大笑出声:“哈哈哈!” “成功了!终于成功了!”在将士们诧异的目光中,孟徽喃喃自语着。 嗷——呜—— 被几百个火人袭扰的魈狼又是愤怒又是惧怕,一声长啸,竟然也是飞身冲出了火海,再次落在外面。 “撤退到火线里!注意掩住口鼻,别被浓烟呛到!”葛三徙对着身边的另几个传令兵命令道。 就在魈狼被困在火圈中时,葛三徙已经快速传令,各百夫长带好自己的小队,就近挖土填埋火圈救人,一旦魈狼冲出火圈,立即退入到他们刚挖好的无火的线路上。 所有的无火的线路都很窄,两边仍旧是燃烧的荒草地。从外围看,比人高的火焰正是对人最好的掩护。也正因线路很窄,人可以并排站下容身,魈狼却不敢冲过来大肆伤人。 葛三徙随机应变,想到将军队化整为零,用火线来掩护各个小队,阻止魈狼进攻。即便魈狼再厉害,到处是火无处下脚,也就对他们无可奈何。 只是浓烟熏呛,着实难受。葛三徙也只能教将士们扯下一角衣襟,用水囊里的水打湿后,捂住口鼻,暂时忍耐。 魈狼身上的长毛已有多处被烧焦,气急败坏地在火线外徘徊着,寻找着可以屠杀泄愤的对象。 耳中明明能听到各种浓重的呼吸声,却偏偏无法靠近,这让它十分焦急。 而那些尚未咽气的奄奄一息的士兵们的哀嚎声,它又不屑一顾。 低吼着、逡巡着,魈狼不时地嗅着空气中的气味…… 突然,魈狼抬起头来,凶狠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火焰后的某处,森森獠牙一呲,长啸一声,猛然扑去! 请记住本站:2016 om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