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钜子》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章 人穷志短 仲秋的天上,有云,有雁,有山歌。 “敬听诶!呦!”荒腔走板的调门,配上正经八百的词,里巷之中,歌调冲天,“获之挃(zhi)挃殹,积之栗栗。其崇如墉殹,其比如栉(zhi)……” 李恪静静地听,手拿树枝有一笔没一笔地做着描画。 地上呈现出一副奇怪的画。 画中有一根粗大的主轴,等距套着七八枚平行横置的齿轮。齿叶上的切割弧绽放舒展,咬合住数量不等,大小不一,方向角度也各不相同的其他齿轮,勾连出齐整美丽的联动结构,栩栩如生。 有乡里路过,看见画好奇发问:“恪,你在画甚?” “没什么……” 李恪叹着气起身,看着远方分飞的劳燕,抬脚便抹掉了痕迹。 “尽是些信手的涂鸦,无甚大用,反正……现在也不可能做出来了。” 始皇帝二十七年,即公元前220年,仲秋,八月十九。 此处是帝国北陲,雁门郡,楼烦县,句注乡,苦酒里,闻名天下的雁门关据此不过百里,只是在这时候,它的名字依旧是句注塞。 来哉到大秦,如今已是整整二十七天,至于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则是第四天。 月余时间,旧的经历融合新的记忆,糅杂,翻滚。他身陷其中,不辨主从,随后一觉醒来,天地开蒙。 自那以后,李恪就成了恪。 大秦帝国的黔首恪,苦酒户人,严氏之子,现年一十有三,无产无爵,家中仅寡母癃仆相伴左右,是正经八百的家徒四壁,形影相吊。 然而现实的苦难击不倒李恪,因为自打弄明白自己的处境,他就从来没有成功爬起来过…… 大秦与后世是不同的。 在后世,十三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谈个恋爱叫早恋,探讨人生叫早熟。而在大秦,十三岁的少年却是半个家里的顶梁柱,半个田里的壮劳力,半个社会的栋梁材。 有甘罗和秦舞阳这样的珠玉在前,除了勿需参与官府的徭役,他们和成年男子的差别仅在于户籍上的那个“小”字。 而小男子恪的十三岁更了不得。 没有白日梦喃,没有远大抱负,他吃不饱,穿不暖,每日还得咬着牙关,拉车摆镰下地干活。 仲秋粟米熟,他如今的当务之急,是秋收。 吱呀,吱呀…… 李恪拖着半旧的板车走在里巷。那车上摞着金黄的禾槁,数量不多,切口不齐,份量自然算不上重,但即便如此,他已经觉得不堪重负。 他累得汗流浃背,削瘦的身体摇摇晃晃,每次迈腿都像是负了千钧的重担,不仅慢,看上去还随时有可能倒下。 扶住墙,停下车,擦汗,喘气,他放下车辕,抬起头环顾四周。 身边到处都能看到拉着板车的农人,这些人把发髻固定在头顶左侧,头上裹着黑巾,身上穿着裋褐,脚上则踩着圆头的布鞋,衣着打扮与李恪一般无二。 不过他们的身形远比李恪壮实,车上的禾槁也更高更多,而且无一例外,脸上都挂着心满意足的笑。那样子,就好像整个里中都沉浸在秋收的喜悦当中。 李恪或许是唯一的例外。 有生以来第一次干农活,前后忙活三个时辰,他收了七分地,折了两把镰刀,此外还摔了四跤。 摔跤折镰都不算大事,只是一日七分地的成绩…… 农时前后不过十几天的时间,家中的禾粟却有三十多亩。一旦错过农时不及收割,熟透的粟就会倒伏在地里生根发芽,接着寒霜盖地,颗粒无收。 粮食若是烂在地里,他该拿什么来应付岁末的田租呢? 这是他真实的想法,大秦的黔首可以挨饿,大秦的律法却不容亵渎。 偷税漏税在秦法当中会是什么处罚?罚款、黥面、发配、收监还是活埋? 李恪狠狠打了个冷战,慌忙调整一下肩带,发力继续拉车。 他决定了!趁着天还没黑,他要再去一趟田里,抓紧时间,多收一分是一分。 谁让人穷志短呢? …… 乙什,捌伍,叁户,这是李恪家的“门牌号”,翻译过来就是闾门向右第八排第三户。 秦民所居住的里是封闭式的小区结构。外廓围墙称为“垣”,高约七尺,东垣有门称为“闾”,是整个里唯一的进出通道。 自闾向内,有条“闾巷”分割左右,形成两个独立的“什”。甲什居闾左,住着免除了徭役的特权阶级,乙什居闾右,则住着帝国最基层的黔首们。 居什之间,东西纵向排列着长方形的单元,被里巷隔开,那便是“伍”。 又因为五户为伍,所以每伍都有五座等大的,长宽各三十步(约后世42米)的宽敞小院,叫做“宅”。 宅和宅之间有墙划分,高五尺,厚一尺,顶部如鱼鳞般覆着黑色的瓦片,这就是每家的院墙。 大秦国民户受一宅,再穷也能有安居之所,所以即便李恪家穷成那样,也能在这黄墙黑瓦之间找到属于自家的院子。 说到就到…… 李恪看看墙边的门牌,推开门,拖着车艰难迈入。 眼前是座空空荡荡的院子。不同于别家瓦房连片,鸡鸭成群,李恪家除了用散碎木头搭起来的如庖厨、溷(hun)厕一类的功能性棚房,就只有两间孤零零的茅屋。大些的那间两厢对靠,坐北朝南,小的那间就建在门边。 院子正中唯一的装饰是水井,井边架设着巨大的桔槔,明明是有着悠久历史的取水设施,他却从没见家人用过。 “公子回来了。”待到彻底迈进李恪院子,不远处过来个中年汉子。 那人年约三十上下,五官端正,长髯垂胸。他穿着黑色的裋褐,上面打着连片的补丁,浆洗得干干净净。 他是李恪家的隶臣展,自小便陪着李恪长大。因为左腿自膝盖以下截断,落了残疾,所以乡邻大多称他为癃展。 在李恪的记忆里,癃展大部分时候都是跪坐在一辆四轮小车上,用两根短棍拄地前行,操持起居。 李恪向来很尊敬他,所以忙卸掉板车迎上去,躬下身作揖问安。 “展叔,我回来了。” “一日劳作,公子辛苦了。” “我不辛苦,只是……”李恪苦笑着摇头,“不说这个。展叔,媪可好些了? “夫人方才哭了半日,如何能好得起来?”癃展也苦笑。 “焉用稼?” “公子总归晓得夫人。”癃展无可奈何道:“焉用稼,何染疾,总之就是哭,闹腾到正午才堪堪睡下。” “能睡下就好……” “能睡下倒是好了。”癃展恨恨啐了一口,“夫人才睡下,田典余的婆姨却来了,絮絮叨叨总也没完,也不知说些什么。” “田典余的婆姨?郑氏?”李恪皱着眉头回忆,大约记得那女人好像是里中的媒妁,贯爱在脑袋上插花。 她来干什么? 两家少有交集,郑氏过来当然不可能是串门唠嗑,至于上门说亲…… 秦时风气开放,妇人再嫁、休夫都是常事,他母亲又是寡居多年,说个亲算不上什么大事。 问题是他母亲严氏笃信儒家,坚贞自守,最好的年华都没想过再嫁,如今不年不节,怎的想起嫁人来了? 李恪隐约觉得事有蹊跷,刚想要问就听到屋里传出话音。 那嗓音尖利,居高临下,透着颐指气使的味道。 “严氏,监门雄姿英伟,爵至簪袅,如此良人当世难寻,乡里之中有多少人盼着嫁入他家。如今他上门寻你,你却犹豫什么?” 说话的是郑氏,李恪的母亲就是话里的严氏。 两人似乎是起了争执,所以声调都不算低。 只听严氏说:“多谢阿姊美意,我只盼着恪能成材。至于嫁娶之事……我不想,您也回吧。” “你不想?”郑氏冷笑着,调门更高,“纳租之期将近,你缠绵病榻如何下地?田中禾粟无人收拾,又如何纳粮?届时纳不出粮,你母子被罚作隶人,你子从此入不得学室,除不得佐吏,你还如何奢求他成材!” 一连三问,声声刺耳。严氏的口气弱了许多,就如在风中飘摇:“成与不成,皆有定数……” 再也没有声音传出来。李恪呆立院外,脸色一阵青白。 光天化日之下,自家妈居然被人上门逼婚……这世道欺负起穷人来,已经连最基本的套路都不讲了吗? 逼婚逼婚,你逼我才对啊! 李恪怒了! 长久的怨气爆发出来,他起速踏步,哐当一声,直冲进东厢战团。 “阿母管得倒是真宽!收粮纳租皆有我在,劳不到你来费心。至于说媪的终身大事……” 他恶狠狠直视郑氏,郑氏也直勾勾回望着他,那眼神呆滞,茫然,就像是被吓着了。 一个媒婆,我和她较的算是什么真? 李恪突然感到意兴阑珊,挥挥手指向屋外:“滚!” 这个词,是用普通话说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二章 改良桔槔 其实李恪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失态。 郑氏说,秦律对偷税漏税的处置是罚为隶…… 他有些心不在焉,逐客之后便扶着门板,恍惚地目送着郑氏夺门而出,且在屋外站定身形。 这女人看起来气得不轻,站在屋外,茶壶似对着李恪,一手叉腰一手指人,壶嘴上行下摆,花衣左摇右晃,大概是真的领会了之前那句奇特发音所涵盖的广泛而深邃的意境。 “小竖无状,目无尊长!你如此作为,实乃畜产!乃鼠子!” 好吵…… 李恪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就摆手发力,房门摇动,应声而闭,吱嘎,啪! 一阵沉默…… “你竟敢闭门?” 郑氏的声音透过门传进来,显得闷声闷气,其中满是难以置信和深受欺辱的味道,她怒了! “严氏,这便是你养的好儿!鼠子辱我太甚,今日之事没完,没完!” 那骂声在高潮处戛然而止,荡在屋里经久不散。李恪靠在门边,隐约听到癃展口不应心的赔笑和郑氏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总算是送走了…… 他苦笑着转身,抬头去看严氏。 东厢里空空荡荡,地上铺席,墙角搭炕,炕上跪坐着一个女人,脸上带着憔悴的倦容,眉宇间和李恪有三分相像。她便是李恪这一世的生母,严氏。 严氏的年岁不大,至今也不过二十七八,艰难的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病体带来的憔悴也不能完全遮掩住天生的秀美和端庄。 只有看她的手,骨节突出,刻痕深重,连片的老茧交叠生长,才能感受到一个年轻女人独自将儿子养育成人的苦楚。 “媪,叫您受委屈了。” 严氏轻轻咳了几声,捂着胸口轻声慢语:“恪,郑氏说话刻薄,你送走便是,这番做派……有失礼仪。” 李恪翻了翻白眼,心说如今是在意礼仪的时候吗?他带着气,撇着嘴强辩道:“子曰,礼尚往来!” 话一出口李恪就后悔了…… 这句话触到了严氏的逆鳞。她皱起眉,连语气都变得严肃:“君子不为外物所动,便是再不忿,也不该擅改先贤之语!恪,你学文不精,罚抄一遍《礼记曲礼》,以为惩戒。” 李恪心里叫苦不迭,赶忙求饶:“是否只抄‘礼尚往来’一句?” “全篇皆要抄!” “唯……” …… 告罪,作揖,安抚着严氏躺下,李恪走出东厢,直视着刺眼的太阳,眼睛眯成一道缝。 从郑氏嘴里说出来的那些话一直戳在心窝子里,搅得他心烦意乱。 纳不上租便要罚作隶……秦朝还没有有期徒刑的概念,一旦判刑,弄不好就是一辈子的事情。 李恪在心里哀叹,呜呼哀哉,农民还没做会,又要升级做奴隶了! 他烦躁地挠起头,绞尽脑汁,想给自己找些侥幸。 在里这一级行政机构,负责耕作、租赋等领域的官吏叫做田典,其和里典共同构成里中权利的最高层,两者互不隶属。说白了,前期纳租和后期追缴都归田典管。 而好死不死,刚被他赶走的郑氏恰好是田典的婆姨…… 缘分呐…… 李恪深深叹了口气,悄悄地,把心底最后一丝侥幸给收拾起来。 院子里,癃展推着车,咕噜咕噜靠近:“公子,奴将郑氏送走了。” 李恪勉力摆出一张笑脸,说:“年少轻狂,让展叔为难了。” “奴能有什么为难,她自度高贵,不至于拿一个隶臣撒气。”癃展抚着长髯大笑,“公子,郑氏到底和夫人说了什么,您要这般辱她?” “还能有什么?她向媪告状,说我不学无术,收不上禾槁,还废镰。这样嚼我舌根,我岂能要她好看?”李恪扬了扬胳膊,“展叔,家中还有镰吗?天色尚早,我要再下趟地。” 癃展定定地看着他,突然欣慰地笑起来:“公子长大了。待奴为公子打水,洗漱一番再去取镰下地。” 李恪尬在那里,喃喃自语:“忘了您也听得到……” 癃展笑容更畅,拄棍推车去到井边打水。 小车悠悠而行,轻轻撞在井口停下来。他用木棍卡住轮子,提起桶丢到眼里,待听到噗通一声,再将绳子拽起来,从头至尾,没有看过井边的桔槔一眼。 他就拽起半桶水,哗啦倒进手边的木盆,李恪也不等他送过来,主动过去鞠水洗脸。 “展叔,您为何不用桔槔汲水?” “桔槔?”癃展抬头看着身边那个巨大的木制机械,摇摇头说,“奴的下盘不定,使不动这事物。” “怎么会使不动?” 桔槔是一种原始的杠杆汲水工具,一端系桶,另一端悬绑石块,借着杠杆动力,用不大的力量就可以把满灌的水桶提起来。 据李恪了解,这种工具兴始于商代,但因为其制作简单的缘故,后世的偏远农村依然常见,老人小孩都可以凭它轻易提水。照理说癃展就算是残了腿,力气怎么都比老人小孩大吧? 难道说此桔槔非彼桔槔? 李恪来了兴致,一下把烦心事抛到脑后,仔仔细细观察起眼前这个大家伙来。 手臂粗细的杠杆长约两丈,丫型木桩做成的支点立在中间。杠杆一头高高翘起,那根垂下的绳子大概是绑桶用的,另一头……绑着一块磨盘大的石头,怕是有两三百斤…… 一个等臂的杠杆,一头绑了两三百斤的重物,另一头自然要更沉的力才能把杠杆撬起来。 考虑到秦斤差不多只有市斤一半,也就是……五十到七十五千克的力? 李恪汗都快下来了。 这样的设计别说现在的癃展使不动,就是他重新长出腿来,用起来也肯定费劲。 先秦要都是这样的桔槔,所谓日浸百畦肯定是骗人的吧? 李恪顿时哭笑不得:“展叔,你看此物设计可有不妥?” “此物……不妥?”癃展愣了愣神,目露迷茫,“每家桔槔皆是如此,模样又与典籍相合,在奴看来并无不妥。” “并无不妥?”李恪想解释,转念一想就放弃了。 他准备亲手改良一下桔槔,因为这个活并不复杂,只是一道标准的杠杆平衡应用题而已。 所以他抻了抻胳膊,低头问道,“家中锄在何处?” 说干就干! 癃展说装满水的桶大概三十斤,李恪就挑了一块二十多斤的石头,替换掉“磨盘”。 接着他用锄挖了坑,把支点向水井方向移了四尺,差不多动阻两臂一比二的位置。这样一来,等臂杠杆就成了费力杠杆。 忙完这些,他又在动力臂前端绑了拉拽的绳索,使用时向下拉,杠杆会垂下来,主动把桶送进井里。 根据设计指标,操使这台桔槔差不多要费四十斤的力,不过由于是向下用力,算不上太大的负担。 而打满水后,使用人只需把绳子放松,满桶就会被阻力臂的负重自然提起来,不用再多废半点力气。 如此半个时辰不到,改良工作就在癃展的帮助下结束了。填实最后一捧土,李恪使劲摇了摇木桩,确认支点稳固,宣布大功告成。 癃展把杠杆挪回支点架好,表情依旧有些难以置信:“公子,这负重如此之轻,真可以汲水?” “成与不成,试试呗?” 都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看着满桶的水缓缓从井底升起,癃展忍不住就念起了经。 “昔子墨子论衡,曰‘衡,加重于其一旁,必捶,权重不相若也,相衡,则本短标长,两加焉,重相若,则标必下,标得权也。’公子,在论衡一道上,您或长于墨子啊!” 李恪羞臊得满脸通红。这可不是他的本事,套用牛顿的一句话,他能一眼看出桔槔的问题,只因为始终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等等!我站在…… 一道灵光划过,李恪瞪大眼,喜极而叫:“收割禾粟的事,有办法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三章 思维导图 下市未半,天色尚明。 太阳才过中天不久,如今斜挂在西边,离群山还有老远的距离,只是李恪却没了抢收的心思。 越是原始的农业就越是考验农人的技巧和经验,他偏偏二者皆无。按了白天的效率,三个时辰只收七分地,就算他努力多干一个时辰,能不能凑够一亩? 这还只是单纯的收割,割下来的禾槁还要经过脱粒、扬粒、晾晒三道工序,因为只有完成了粗加工的粟米才能用来纳租。 除此之外,田租里还有刍稾之物,也就是秸秆、枯叶、谷壳之类的农副产品,这些东西同样需要时间去收集…… 冷静下来想一想,纳租的时间在九月中旬,留给李恪的日子不到一月,根本就不够用。 而一旦纳不上租,田典只需要秉公办事,他和严氏就逃不过罚为隶的命运,至于癃展,大概会被送去奴隶市场发卖。 这些事他或许一直都知道,只是达斯摩克之剑悬在头顶,让他迟迟不敢面对现实而已。 而现在,他有办法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科学技术才是第一生产力!而说到科学技术……他当年可是工业文明史的研究生,即便现在搭不起复杂的齿轮工坊,难道还不能设计些现实可用的农具? 他脑子里最多的,不就是各种稀奇古怪的结构图吗? 李恪兴奋得浑身发颤。 “公子?公子?” 癃展的声音似远实近,李恪打了个激灵,这才从白日梦当中转醒过来。 脸上凉飕飕的,眼睛也火辣辣地疼…… 癃展拽着他的袖子,满脸的紧张和关心:“公子,无妨吧?” “展叔莫要担心。”李恪哈哈一笑,“我只是找到了收割的方法,一时有些激动难耐。” “收割之法?”癃展一脸狐疑道,“公子方才盯着太阳动也不动,又说想到了收割之法……莫非此法要借重金乌之力?” “太阳能电池确实是好东西,只是做出来的可能性不大,我们最好还是实际一点……” …… 告别癃展,李恪迈着轻快的步子推开房门。 他家的主屋是一栋两厢对靠的茅屋,不设正堂。其中严氏住东厢,他住西厢,各自独立开门,两厢比邻而处,中间只隔了一道薄薄的土墙。 秋意渐浓,北地的气温并不高,屋里又是门窗皆闭,所以即便艳阳高照,屋里还是冷得瘆人,寻不见丁点暖意。 李恪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裋褐,狠狠打了几个寒颤,抬手踮脚卸下窗板,翻过来,轻轻靠在墙边。 没了窗板的遮拦,惨白的天光登时透过竖条状的窗棂射进来,照亮了整个房间。 与东厢家徒四壁般的简陋不同,李恪住的西厢说不上应有尽有,基本的陈设却一件不缺。 地上铺着席,西北角垒着炕。三层的木架贴墙摆放,堆起一摞摞书简,那都是严氏手书的各种儒家经典,从孔孟春秋,到诗书礼易,堪称应有尽有。 木架对过是一方矮几,正摆在窗棂之下,保证了光照充足。矮几之上,刀、笔、简、砚一应俱全。 正襟、跪坐、研墨、润笔,他取过一枚木简,提笔写下一个“农”字。 这个字的字型很怪,结构紧凑,笔画简洁,既不是市面上常见的大篆,也不是新近流行起来的小隶。 这样的字普天之下大概只有李恪认识,因为他写的是简体字。 然而即使是他,再看到这种字型的时候,心底还是涌起一股说不出来的别扭,手臂高高举着,却无论如何都写不下第二个。强烈的陌生感困扰着他,让他只得无奈放弃。 他搁下笔,拿起削轻轻刮掉写好的字,吹干净木屑,提笔重写。这一次他换成了赵篆,横平竖直铁划银钩,眨眼功夫两字写就。 这下看着舒服了。 “以后要是再有人说大脑是人体唯一存放记忆的地方,我一定会建议他找雷劈一下……”李恪苦笑着吹干墨迹,想了想,又在后面郑重地加上二字。 “收割用的农业机械……”他嘟囔着把简放到一边,换上一枚新简,在顶部标上,“我的需求是提高效率,还有解放生产力。” 他很快在新简上写下和两个词,接着又把它推到一边,换上第三枚简。 联合收割机是农业自动化的里程碑式作品,一台机械便能够完成谷类作物的收割、脱粒、分离茎杆、清除杂余物等工序,从田间直接获取谷粒。 这种机械效率极高,大大解放了农民的生产力,即便是1831年麦克科密克设计制作的世上第一台马拉式联合收割机,其收割效率也超过三十个人工,完美符合李恪心目中的要求。 “问题是……该上哪儿去找两匹驽马来?”他皱着眉头喃喃自语,“就算有马,主机箱里复杂的传动结构一时半会做不好……这儿没有3d打印,没有车床,没有机械臂……真要造一架复杂的机械,估计就算拆了房子,木头都不见得够用。”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他烦躁地挠了挠头,捡回之前的木简,按顺序排放在面前,提臀跽坐,看着上面的字眼怔怔出神。 “没有机械动力,没有畜动力,最好明天就能用……这样一来,多功能的设计肯定要放弃,只能专精一样,毕竟功能越多结构就越复杂。” 他盯着木简喃喃自语:“完全做新的也不现实,我没那么好的木工,铸铁也是问题……也就是说,最好能依照旧的农具改进,而且一定要便于加工,就算成品难看些也无所谓……” 他一面说,一面抽出标注着“需求”的木简,在空白处补充道:,,,。 “看来,我需要一把神奇的镰刀……” 联合收割机的宏伟蓝图还没落笔就被推翻,李恪有些遗憾,但还是干脆利落地刮掉字,重新写上。 这也是第三枚简上唯二的字眼。 接着是第四枚。他在简首处写下两字就搁了笔,看着空白的木简,脑子里回忆起今早劳作时那些熟练农户收割的动作。 扶住禾槁,挥动镰刀,镰刀轻轻挫动,看起来并没有使太大的劲,但他们一次弯腰就能割下一整列禾槁。 割下来的禾槁顺从地贴在手心,整整齐齐聚成一束,轻轻一推就倒在田垄边上。 他早发现扶禾才是快速收割的关键,可他偏学不会。 那动作看似简单,实则精细,稍快一点禾槁会倒,稍慢一点禾槁会飘。他忙活了半天,发现自己的手不够稳,沐猴而冠却不如一株一株揪着收拾更麻利。 一列禾槁足有四五株,弯一次腰只割一株,如此几个时辰下来,效率低下不说,李恪的腰都快弯断了,最后一个时辰脚步虚浮,跌了整整四跤。 由此看来,新的农具应该具备这些特征:的设计不用弯腰,方便使力,还有长且宽的,以固定的角度和位置来代替用手扶禾的机械动作,用以提高效率。 李恪越写越兴奋,抬手捡出一块宽大些的木牍,一撞弹开几上的简,径直画起了概念图样。 他已经知道自己要制作什么了。 改良型长柄镰刀,模样有些像长柄战镰,横置的镰刃和长柄接近九十度角,柄上固定短小的横握和宽大的扶禾板,大致是单兵手摇式割禾机的简陋型人力版本。 李恪不知道这件农具是谁发明的,印象里,有个天竺小伙在2017年用这种鄙陋的设计成片成片地割稻子,还由此成了网红。 既然有这样的典故,不如这个项目就叫“推特长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四章 助我做镰 屋里一片狼藉,断掉的简和长短不一的麻线洒了一地,在席子上随处可见。 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可是月光皎洁,透过窗足够能照亮那方小小的矮几。 李恪低着头,伏着身,全神贯注绘制着镰刀的详图。 他很庆幸,幸好秦时的毛笔与后世不同,毛稀而短,墨也较后世浓稠,使用起来笔头坚韧,适合在简上书写蝇头小字,也足够承担起制图的重任。 若非如此,他也没有办法作出这么细致的结构图来。 最终的详图和头前放着的那张像极了“死神镰刀”的概念图全然不同,是一整套完整的结构图。 它们由三片木牍组成,其中既有整体图样,又有镰头和长柄两个局部,而且每个位置都标注了尺寸,各个部件的比例也基本合适。 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在李恪的思维里,diy前必须制图。 他甚至还用木简和细麻绳加工出一个包含柄头、镰刃和扶禾板三个结构的骨架模型给绘图做参考,以求在标注尺寸时能够尽可能的做到准确。 前前后后折腾了差不多两个时辰,从日落忙到月升,详图终于要完成了。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敲门声。 “公子,舂日将过,该食飧(sun)了。” 飧是晚饭的意思。 秦时物产不丰,黔首大多奉行一日两餐,早餐叫饔(yong),晚餐叫飧,也叫哺(补)食。 一般来说,早饭在食时吃,吃完开工,晚饭则会在舂日之前吃完,吃完正好睡觉。 李恪忙于制图,居然把吃饭的事给抛到了脑后。如今被癃展一提,他立刻就听到了肚子的抗议声。 好饿…… 他赶忙搁下笔准备起身,哪知道一抬屁股,就有股酸麻劲从小腿直冲天灵,激得他嗷一声惨叫。 “公子可是摔着了?”癃展在屋外急切地喊。 “展叔,我没事。”李恪撑着几,抬着屁股呲牙咧嘴,“跪坐太久,麻……” 房门吱呀被人推开,癃展拄着棍,推着小车转进来,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哭还是笑。 “箕踞而坐,腿能舒服些许。”他想了想,又说,“奴会守口如瓶,不与夫人提及此事。” 李恪闻言大喜,撑着几艰难转身,随即两腿抻直,一屁股砸在席上:“得救了……” 看着李恪死乞白赖的样,癃展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笑完了,他端起小车上的食案送到李恪面前,又提起油镫点燃,摆在几上。橘红色的火光忽明忽暗,只有黄豆大小,不会让屋里更亮,看过去,却能给人从心底带来暖意。 今天的晚饭是大名鼎鼎的豆饭羹藿。 其实家里每天的饭食都是豆饭羹藿,早饭如此,晚饭如此,几乎从不例外。 做饭的豆称菽,是秦朝普遍种植的豆类作物,耐旱,易熟。洒下种子,不必过多侍弄就能收获,而且一年有两季,五月岁中一收,十月岁首又是一收。 藿则是菽的叶子,鲜嫩时采摘,腌制后是秦朝最常见的咸菜,晒干又是好用的配菜。 每餐豆饭羹藿自然不是因为它们好吃,而是因为大部分无产无爵的黔首只吃得起这样的饭食,尤其是对李恪家这种劳力不济的家庭而言,更是如此。 想当年张仪形容韩国贫穷,就说过“民之所食,大抵豆饭藿羹”这样的话,足可见这种食物已经出名到可以代表赤贫的生活状态。 然而好不好吃都得吃,因为不吃会饿死……李恪提起筷子,认命地往嘴里扒豆饭。 口感一言难尽。 菽寡淡无味,含水量也低,为了长久保存又刻意晾干,很难蒸透,含在嘴里像石子,咬碎了又像沙子。 腌制过的藿恰恰相反,半碗水几片叶,豆叶子被熬化了,喝起来酸唧唧的,近似鼻涕…… 这种饭根本就不能细嚼慢咽。李恪风卷残云般吃完,放下碗筷,抬起头打出一个响亮的水嗝。 嗝…… 他赶忙捂住嘴,眼巴巴看着癃展:“展叔……” “奴不会与夫人提及公子嗝食。”癃展头也不回,两眼直勾勾盯着摆在几上的结构图,如同看见了绝世的美人。 隐隐约约的,李恪感觉他的肩膀好像在颤:“公子,此图是您所作?” “这屋里又没别人……” 癃展又拎起那个简陋的镰头模型:“此物呢?” “虽然看着难看,但这只是参考用的,可以让制图更准确……” 癃展指着结构图说:“奴从未见过此种器具,不知作何用处?” “镰嘛,自然是收割用的。” “此镰模样如此怪异,莫非有神异之处?” “说不上神异,就是做起活来能快些。”李恪挠了挠头,“展叔,家中可有散碎的木料?枝条也可以,最好长些。” “奴的房中还有不少……” 李恪一下窜起来,三两下收起结构图,拔腿出门:“把镫灭了吧!今夜月朗星稀,犯不着废那油膏,可金贵!” 话音犹在,人已跑远。 癃展哑然失笑,抚着髯施施然吹灭油镫。月华之下,那张脸温润如玉,好似泛着光泽。 “公子早先以奇术论衡,改进桔槔,如今作的图又可比之墨家天书中的机关图版,实物……虽在木工上缺乏天分,但其才仍可谓天赋异禀……老师,当年您让我誓死保扶李氏母子,莫非是早看出了他的不凡?” …… 李恪三两步窜进癃展的小屋。 屋如其人,癃展的小屋收拾得很干净。他看到满墙的木工器械,还有堆在墙角的木料枝条,更看到两柄短镰靠在墙边。 短镰的木柄是新的,上面缠着细密的麻绳,既可防滑,又能护手。 他认出来,这就是他白天弄折的两把镰,不成想这短短的时间里就修好了,而且修得如此精致,比起原本那副半旧不新的样子足足上了好几个档次。 这镰是癃展修的? 李恪瞪着眼睛,扬起巴掌就拍在自己的脑门上。 “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展叔是木匠啊!” 秦时的手艺人称“工”,只有技艺高超者才称“匠”。癃展就是技艺高超的木匠,而且远近驰名,乡里每每回收到损坏的农具,遇到搞不定的就会送来他处修缮,癃展每次都能做得又快又好。 家里每年的口赋和户赋都是靠着这份手艺挣下来的,李恪读书写字的花销也全是这么攒出来的。 毫不讳言地说,癃展是家中最主要的半两钱来源,若不是为人忠义,早有贵人愿意降爵为他脱掉奴籍,让他自立了。 记忆里,严氏就说过这样的话:“癃展名为隶臣,实为家人,吾儿当以亚父之礼侍之,不可怠慢”。 只是自打李恪来到大秦以后,癃展从未在他面前做过木工活,以至于机缘巧合,他居然把这么重要一件事给漏了,竟打算靠自己那蹩脚的木工来加工镰刀。 业余的哪有专业的好?真是连老天爷都在帮忙! 李恪喜不自胜,拔腿回屋:“展叔,助我做镰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五章 天下苦秦 睁开眼,又是个大大的晴朗。 群鸟秋藏,鸿雁南飞,凉风漫卷着枯叶败草,天地间满满都是忙碌的景象。 李恪扒干净豆饭,摊开书卷,心不在焉地抄写着《曲礼》,耳朵支棱着,也不知在等些什么。 恰写到“礼尚往来”,院外传来了破锣似的呼唤:“恪,该起身了!” “我来了!”他飞也似抄完这句,搁下笔,麻溜地离屋穿鞋,迈开大步,推着车出了院门。 等在院外的是一个少年,同他一样穿着白色的裋褐,手上也推着一架板车。 少年叫陈旦,家住在李恪左邻,生得浓眉大眼,阔口隆鼻。无论从唇角柔软的黄须,还是脸上未脱的稚气来看,他的年岁都不大。 可这样一个少年却有七尺的身长,满身的肌肉撑起裋褐,勾勒出虎背蜂腰,再配上黝黑的皮肤,一动一静自有气势伟岸。 秦朝成年男子的身高少有超过七尺的,像李恪这样能在十三岁就长到五尺九寸,于同龄人中已经算得上鹤立鸡群。 旦更是绝对的伟丈夫,每每和他站到一处,李恪都会觉得挫败。 这才是天生的猛将胚子! 猛将胚子爱笑,看着李恪走近,旦笑起来,五官随着笑意舒展,不多不少露出两颗雪亮板牙。那模样憨憨的,转瞬就把周身的气势败了个干干净净。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开心的时候要瞪眼,莫要笑!”李恪捂住脸,声音里满是痛惜。 可惜他的话毫无价值,旦咧开嘴,笑得愈发憨实:“我本以为你今日起不得身。” “笑话,当我是那种文弱的书生么?”李恪反唇相讥道,“君子有六艺,曰礼、曰乐、曰射、曰御、曰书、曰数也,我六艺皆通,岂是一日农活便撂得倒的!” “恪,御说的是驾马车,推板车那不叫御……” “闭嘴!” 苦酒里的田亩垦在治水之畔,就在出里东北约莫三里的位置。 虽说距离不远,可这三里路却并不好走。 正所谓农人打谷兽养膘,深秋时节想要收成的不止有人,还常有古恒山崇山峻岭间的猛兽渡过治水,在原野中游荡觅食。 每年都有人被野兽袭击的事发生,所以为了安全着想,乡亲们历来结伴出闾。 这也是为什么李恪再着急试验镰刀的功效,也要等旦一起的道理。 旦从小和他一起长大,亲如兄弟,又兼高大强壮,十二岁时就有过徒手杀狼的壮举。现如今一十有六,连山熊都敢一搏,是打着灯笼都难寻的极品保镖。 两人推车走出闾门,沿着小道去向田地。 “旦,你该傅籍了吧?” “岁首年初便去。翁说要与我一道在一月践更,如此二月归返,不误农时,里典也允了。”旦没精打采地回答。 “与里吏一道?”李恪脑筋转得飞快,“他怕你偷偷参军?” “翁非让我在二十成婚,先续香火,再论其他。”旦鼓着嘴生闷气,“依他所言,我岂不是要再等三年?” 乳虎啸,百兽逃。猛将胚子不甘的哀嚎荡在原野,李恪下意识就脑补出兔子山鸡受惊奔逃的景象。 秦朝男子十七傅籍,成为“士伍”,自此开始承担徭役,直到六十方休。 徭役其实是个组合词。 徭是劳役,是基于皇帝或官府需求而征发的民力,又根据民力是否在本郡劳作,分作内外二徭。 役是兵役,特指秦律中规定的更、正、戍三种义务兵役,有明确的服役时长和规制。 譬如旦将要去践行的更役,便要求士伍在本县县治为卒,每年一征,每次持续一个月,很有些像后世的民兵联防。 正因为更役每年皆征,所以当一个家庭出现两个以上士伍的时候,里典大多会安排他们分开践更,尽可能地减少更役对家庭劳动能力的影响。 世间传闻天下苦秦,细究起来,大秦的役其实并不苛刻,真正苛刻的是那无休无止的徭。 徭如洪水猛兽,每个人都盼望着自己能脱离苦海,但秦律留给子民的出路却偏只有那么几条:居闾左者,以特权免徭役,入学室者,以学识免徭役,投秦军者,以勇武免徭役。 严氏给李恪设计的路便是先进学室,再除佐吏,官场高升,光耀门庭。暂时来说,李恪对自己的人生也没有更好的规划。 而旦更希望投军。入伍秦军,在战场上搏杀前程,哪怕最终不能封侯拜将,至少也斩出个“闾左而居”,顺便赚上几级爵位,此生坐拥广宅良田,让后代少受劳苦,这便是旦对未来的美好愿景。 …… 三里路并不算远,两人聊着天,不一会儿就顺着小道走到田亩。 抬眼去望,连天接地皆是金黄的禾粟,迎着风鼓动如浪,沉甸甸的穗子哗啦啦摩擦秸秆,恍如天爷也在催促着农人作活。 李恪循阡而行,看着乡里们忙碌的身影,一路走往自家田地。 秦田不同于周亩,宽一步,长二百四十步,民间称为大亩。亩与亩之间隔着一步宽的陌,顷与顷间又隔了三步宽的阡。 阡陌交通就是用来描绘这种景象的。 除此之外,陌的两旁还有排水用的深沟,称为畛(zhěn),受田四角有垒土作成的土堆,称为封,连接封的矮小土墙则叫做埒(liè)。 封埒相连画出了每家受田的边界,而所谓“封建”一词,正是由此而来。 李恪绕过封埒,来到他家的受田。眼前这片广阔的田地足有百亩,只在最边上的三十亩才种着纳租用的粟,剩下的或多或少都长着好伺弄的菽,看上去杂乱无章,荒疏凌乱,如同田野中的一块疮疤。 在大秦,无论是受田还是纳租,都是以顷,也就是百亩为单位执行的。秦律不会管你劳力是否充足,也不会管田地到底开垦多少。受多少田便纳多少租,纳不上租便依律惩处。 百亩田租重若泰山,按着往年的经验,李恪只有把眼前的粟全收下来,才勉强足够纳付田租。 他停好车,抬手掀开车板上的草席。草席之下有两把精美的长镰静静躺着,柄上扎着细密的麻线,都在顺手的位置上。李恪伸出手轻轻抚摸镰柄,心中暗暗祈祷。 全看你们的了,千万……千万别让我失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六章 神奇树杈 深吸一口气,李恪弯下腰,探出左手抓住横握,又抬起右手握住长柄。手心感受着细麻绳略显粗糙的触感,用力一提,他便把其中一把长镰提了起来。 份量稍稍有些重…… 毕竟是临时改制的工具,长镰的柄是直接从锄上拆下来的,凿出口子加装上短柄和宽大的扶禾板,重心几乎全在镰头,单体的份量甚至要超过铁锄。 不过长镰不同于短镰,不用弯腰,不用高举,只要能够提高收割效率,这点瑕疵李恪愿意接受。 他撇了撇嘴,抬起头,看到旦从远处走来,在他身边卸下板车,又从板上拿起镰刀。 “恪,你手上的是何物?” “镰啊。”李恪理所当然地回答。 旦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短镰,眯着眼睛,又看了看李恪手上的长镰,若有所思道:“你家中的镰昨日j不会全折了吧?新找的柄模样甚怪,连枝桠都没削干净,不顶用的。” 李恪气得直翻白眼:“你不去自家田地,到我这儿来干嘛?” “去过了。媪今日把小弟带来了,家中劳力足用,倒是你这里……翁听闻你昨日与人吵闹,要我来助你。” 旦家里种了八十余亩粟,算上脱粒晾晒的活,三个半劳力堪堪够用,绝没有他说得这般轻松。 李恪心里知道,想必是里吏妨听说了昨日的事,知道他得罪了田典,这才把旦派过来,拼着自家损些粮秣,也要帮他凑够纳租的粮。 如此情谊,当真是天高地厚。 他心里涌起一股感动,轻声回应:“大恩不言谢。” “你我兄弟,谢甚!”旦嘟嘟囔囔下地,“你从昨日处继续收粮,我去后头……此外把那树杈放下,我车上还有备用的镰,你取来用,只是切记莫再折了。” 感动一下全没了! 李恪气得三尸神暴跳,举着长镰大声嚷嚷:“我就不换,你奈我何?” “就是嘛!又要换镰,又不许折了,都依了你的说法,这鼠子如何还能偷奸?” 阴阳怪气的语调夹杂着嗤笑从上风端飘过来,李恪循着声,看到三个男子成品字形正朝自己走来。 正中那人名叫郑仑,生得尖嘴猴腮,鼠须吊眉。他是里中出名的无赖子,身矮体瘦,不学无术,却喜好带着隶臣浪荡里中,怀抱短剑自称侠义。 除此之外,他还有另一个身份,就是那位被李恪闭门赶走的田典婆姨郑氏的族弟。 郑家是里中最大的家族,亲眷遍及大半个闾左,照理说碰上一个并不奇怪。但郑仑此人不同,他往常从不出现在田间地头,今天不仅来了,说话还阴阳怪气,李恪听弦知意,显然是冲着他来的。 寻衅报复? 李恪垂下长镰,冷冷地看他,决定要静观其变。 郑仑带着隶臣们翻过封埒,几步走到李恪面前,昂起头,唱戏一样对旦高声说话:“蛮牛,我郑家十三房三十余顷良田尚缺劳力,你如此有闲,何不去我家做佣?” 居高临下的口气,透着掩饰不住的优越感。旦受不得讥讽,脸上黑气闪过,一跺脚就要发怒。 李恪递过去一个眼色,里面的意思很清楚,就是要他按捺。 这种克制在郑仑眼里如同怯懦,他哈哈一笑,变得越发趾高气扬。 “奇哉怪哉,竟有人宁愿为人白做工,也不愿挣钱做佣?这鼠子到底是如何哄骗你的?”郑仑扭头看向李恪,小眼睛里透射出恶毒的光,“听闻严氏端庄秀丽,莫非……” 唰!李恪毫无征兆地挥动长镰,由上至下,割开空气,镰刃贴着郑仑脚尖刺在地上,一下就打断了他的话。 “我听闻你浪荡里中多年,从未触犯过秦律,想来对律法应该不是太了解。”李恪低着头说话,声音并不高,远近只有郑仑可以听清,“切记,辱及双亲者,杀无罪。” 杀……无罪! 眼前明明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子,但在听到这些话的瞬间,郑仑却感到心底恶寒,连腿脚都有些发软。 “你诓我?”他嘶声大问。 “你愿试?”李恪平静作答。 郑仑恶狠狠瞪着李恪,李恪也毫不示弱,面无表情地回望。两人这样互瞪许久,可郑仑依旧辨不出李恪话里的真假。 他的胆气早泄了,只能重新把目标瞄向旦,用更大的声音来掩盖心虚,几乎是喊出来。 “蛮牛,你可知这鼠子昨日收了几多禾粟?”他扯高调门,几乎破音,“一日七分!试想一下,寻常农人谁做不下三亩地,这鼠子却只有七分!” 他的话吸引了左近乡里的注意,两个狗腿误会了他的意图,远远站开,应和间把他的话传的更远,叫更多的人能听到。 人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围拢过来。 “那不是里吏妨家的旦吗?怎么去了严氏的受田?” “依了仑的说法,似是恪哄骗过来的?” “不应当吧?或是里吏妨家劳力有余呢?” “有余?我今早可看见了,里吏妨连丰也带来了!若是劳力有余,哪会需要一个八岁的小子帮衬?” “噫!” 郑仑从乡里口中重又找回自信,扬起下巴哈哈大笑:“蛮牛,你听听乡里是如何说辞的!我眼拙,莫非乡里们都眼拙?” 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旦吭吭哧哧站在原地,看着李恪满脸为难。 他为人憨实,历来不擅口舌之争,更何况是眼下这样的情况,他就算有心解释也不知从何说起。 旦的笨拙让郑仑越发得意,飘飘然若羽化登仙,早忘了李恪的威胁,他几步走上去,抬手端起那把长镰。 “乡里们看看这把镰!不长不短,枝桠横生,这是作活的镰吗?鼠子明着要偷奸耍滑,让旦一人作活,他好坐享其成!”郑仑高声疾呼,几近声嘶力竭,“此等刁滑之人,乡里们难道看得下去吗?” 人群轰然炸开了! 乡里们自幼长在地头,最熟悉的就是农活。他们在心底一番估量,发现换上长镰,连腰都弯不下来。不弯腰怎么作活?换句话说,郑仑说得是真的? 几个正义感出众的已经忍不住了,纷纷喊话。 “旦,回去吧,你翁与媪不易,今日连你幼弟都下地了,快回去帮活吧!” “恪啊,自家事需自家来做,你读书多,可不能诓骗旦呐!” 批驳声喧哗一片,李恪不做任何辩解,因为他心里清楚,事情闹到这一步,任何辩解都已经失去了意义。 他抖开郑仑的手,提着长镰下地,不声不响走到禾粟面前。 眼前的禾粟四五株一列,等距向着远方延伸。他双手持镰,探出镰刃绕过植株,一直够到最右侧的禾槁后头,心中估算着作力的方向。 “大概是这样吧?” 他微微岔开双腿,两手紧握镰柄,直柄平推,横柄回拉,拧腰发力,唰一声长镰挥出! 锋利的镰刃贴着土地,随两柄合力扯出一道弧线,镰刃切断茎干。 那些被割下的禾槁向着反向倒下,又被扶禾板轻轻挡住,靠在板上,就这样一株、两株、三株…… 眨眼之间,一列禾粟皆断,变成未脱粒的禾槁。它们聚束在扶禾板上,被李恪轻轻一抖便滑落下来,倒伏在田边。 他迈进一步,站稳脚跟,挥出第二刀! 一挥又一挥,一列又一列,李恪如闲庭信步走在干燥的田畦上,身后是一列列齐整的断茬,眼前是成片金色的禾粟。 围观的乡里们早没了声响,他们张着嘴,瞪着眼,发出嘶嘶的吸气声音,随着李恪割禾的动作,整整持续了小半个时辰。 短短时间,李恪收割了大半亩,速度之快远远超出了乡里们的想象。 原来不弯腰,真的可以割禾? 李恪喘着气拄镰顿地,回身对围观的乡里报以微笑。 他轻轻说:“农时紧张,不知列位叔婶打算看到何时?” “彩……好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七章 烈山神镰 日出过半,正阳高悬,阡陌上秋蝉鸣叫,引动起农歌声声。 在苦酒里的田亩之地,劳作了半日的乡里们停下手中活计,于封埒处聚拢围坐,饮茶歇脚,谈天说笑。 “列位快看,恪如今还在地头劳作呢!” “整整两个时辰不停不歇,小子勤勉,后生可畏啊!” “岂止是勤勉!老丈,您看恪今日能收几亩田地?” “这……莫非两亩?” “您怎能只看眼前?恪请来神镰助臂,若不是教导旦时耽搁了片刻,这会儿怕是连四亩都收完啦!” “噫吁嚱!一日四亩?” 耳朵里尽是这种叫人哭笑不得的评述,乡里们生怕李恪听不到,还纷纷把休憩聚会的场所改到他家的封埒上。 无数道慈祥和鼓励的目光围绕着他,鞭策着他,大概会持续到他力竭而亡为止…… 你们再夸下去就要把我累死了……李恪挥着镰,悲愤地在心里呐喊。 平心而论,大秦的农人是质朴的,甚至比李恪所想的还要质朴得多。 长镰闪亮登场,表现叫人惊艳,乡里们却没有显出嫉恨或是贪婪,他们似乎把自己看到的一切都归于李恪自身的“造化”,甚至还自作主张,把长镰唤作神镰。 这一点就连旦都不例外,李恪把备用镰刀交到他手里的时候,他几乎准备参拜…… 不管怎么说,这一次李恪在苦酒里算是出了名。而那个引来乡里的郑仑则被挤兑跑了,只留下一地笑柄。估计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位著名的无赖子都没法再抬起头来。 流言传得飞快,也不知哪个好事者挖出了昨日李恪闭门驱郑氏的前因后果,一番添油加醋之后,就流传成另一个全新的故事。 故事里,郑氏为大富保媒,威逼利诱不择手段,李恪把她赶走以后,她更是怀恨在心,暗使族弟寻衅害人,只因为神镰出世,这才导致功亏一篑。 这个时代并不反感妇人再嫁,为独妇保媒历来被看作善举,偏偏民众同样尊重为夫守节的贞妇,连始皇帝都愿意为寡妇清筑造女怀清台以示赞赏。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强毁人节亏在德行,流言打着李恪的名头传播,乡里们有口皆传,不齿郑氏姊弟的行径,连带着郑家的名声也因此一落千丈。 光这半日光景,先后就有五位给郑家做佣的雇农过来和李恪打招呼,说他们听闻李恪的悲惨遭遇,义愤填膺。君子有所不为,他们哪怕是饿死,也不愿再食郑家的粟米。 那一张张感同身受的脸把李恪看得云山雾绕,直到后来从围观的乡里口中听到了完整版的“孝子逐媒心怀恨,贼人迫害神镰出”,李恪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隐隐地,他觉得自己可能被什么人利用了。 “旦,你不觉得奇怪吗?昨日之事如此隐秘……” 李恪一镰挥出,抖手卸掉扶禾板上的禾槁,扭头和旦商量。 “昨日之事?你是说郑氏?”旦手上拿着另一把长镰,正与李恪齐头并进。 “你说,是何人将此事传扬出去的呢?” “不是你说的?” 李恪翻了翻白眼,道:“又不是什么佳话,我干嘛要四处宣扬!” 旦哈哈一笑,挥手就是一记猛扫,其威武豪迈倒真有几分将军在战场上横扫千军的气势。 他收了势,停步顿住镰刀,说:“这世上从没有不透风的墙。恪,翁是知道此事的。你想啊,既然翁能知晓,他人自然也能知晓,一番联系,些许误传也正当吧?” “哪里就正当了……”李恪皱起眉头,似乎抓到了什么头绪,细想之下又什么都没有。 他低着头努力思索,突然看到旦面前整列倒伏的禾槁,穗散茎折,说不出的凄凉。 “旦,你挥镰时能否低一下头?” “为何低头?” “因为割禾之事只有镰刃可做,镰柄做不到啊!” …… 一晃眼便到了下市时分,秋雁成列掠过夕阳,在天边留下阵阵啼鸣。 李恪和旦拖着板车走在回家的路上。 今日两人满载而归,板车满满当当,禾稿像小山似地堆了一大摞。 几百斤的份量对旦而言是小事,可对李恪这没长成的小身板来说,简直能要了他的小命。 他梗着脖子拉车,脸色涨得通红,每迈一步都重若千均。 “明天……绝不能……再收这么多……会死!” 旦在旁嗤笑不已:“别家只恐割禾不速,你倒好,有神镰助臂者,不患快而患禾重。” 他降下速度,来哉到李恪车尾,松手放开自已的车辕,只凭肩带拖拽车辆。 他空出的双手探前一抓,握住推车挡板的后部,发力一送。 李恪猛地感到负重骤轻,脚下一晃,几乎有种再世为人的错觉。 旦在后头喊道:“如何?” 李恪骤自嘴硬:“不成想,不通文墨的旦也有擅改先贤的那一天!” “你竟敢小觑我?” “恪岂敢小觑大兄!只是若依媪的规矩,你不敬先贤,需抄写通篇《论语季民第十六》以为惩戒!” 旦瞪大眼睛,吓得腿都软了:“通篇?” “别……松手……我帮你……抄一半……勒死了……救命!” 几历生死,两辆板车终于先后进了李恪家的院子。李恪停好车,卸掉肩带,像死了一样瘫在地上。 他歪着脑袋看旦。 老实孩子停完车便开始卸粮,一捆捆事先扎好的禾槁被他扛下来,统一的谷穗朝上,穿插叠靠,捆扎成垛。 李恪还发现昨日收来的那些禾槁已经脱完了粒,光秃秃的秸秆堆在墙角,边上铺了几张席,席上晒的全是暗金色的粟粒。 癃展在家把粒给脱了? 耳边传来旦的声音:“恪,我回家了,明日再来唤你!” 李恪休息够了,一骨碌爬起来,正看到旦双手捧起那把备用长镰,小心翼翼地靠在院墙边。 “长镰不称手?” 旦一下僵在那里,哼哼唧唧半天,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称手。” “称手便拿回去,镰刃那处与短镰的结构相同,你回去后记得把镰刃拆了打磨锋利,不然明日就不好用了。” “这如何使得!”旦吓得连回身都忘了,背对着他一个劲摆手,“神镰是来助你的,我如何能据为己有!” 又是神镰……这个梗唱了一天,早就不好玩了。 李恪眉角轻跳,信口开河:“这哪是什么神镰!此物名烈山镰,乃是上古神农烈山氏所做,我从古籍中看到,连夜叫展叔赶制出来,就是柄普普通通的长镰。” 旦目瞪口呆:“神农烈山氏?制耒耜(lěisi)的那个神农烈山氏?” 李恪笑而不答。 “此镰我当真可以取走?” “拿去拿去,明日记得还我一把短镰和一柄锄。对了,你若是想让展叔多做,便多带些短镰和锄来。” “锄和镰,我记下了!” 旦欢呼雀跃,捧着长镰,飞也似地跑了。 李恪看着他的背影哭笑不得:“这个旦……” “少年心性,率直而为,公子何须大惊小怪?”癃展不知何时出现在背后,笑眯眯抚着长须。 李恪赶紧回身,俯身作揖:“展叔。” “此镰原是唤作烈山镰吗?神农烈山氏所做,就是不知公子从哪本古书看到的。想那儒家厌农,怕是不会在经典中提及农具。” 李恪歪着脑袋想了想,很不确定地说:“或是《墨子》?” “家中若有《墨子》倒好了……”癃展自言自语似地嘟囔,突就转了话题,“公子,奴屋外挂了两只野兔,乃是监门厉送过来的。夫人说请公子送回去,顺便叫监门莫再送了。” “退礼?” 李恪心里嘀咕,这监门厉的脸皮也太厚了,昨日才把他请的媒婆赶走,今天居然就亲自登门。 他叹了口气,躬身应答:“麻烦展叔和媪说一声,我此次过去,定叫监门知难而退,不再烦扰家里。” “有劳公子。”癃展淡淡说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八章 退礼风波 苦酒里的监门叫屠厉。 说起对他的印象,李恪脑海中立刻就浮现出“三十上下”、“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粗鲁豪迈”一类的词。此外他的声音很有特色,大,却沙哑。 据说当年,他在灭魏的战场上冲锋陷阵,被箭扎穿过喉咙,结果洪福齐天,屁事没有。 这个神奇的伤大大激励了他的志气,以那副天线宝宝的姿态,他战功显赫,一战斩首三级。 然后在论功行赏的时候,为了在军侯面前表现勇武,他不等巫医过来处理,嚯一下就把脖子上的箭原样给拔了出来。 再然后……命肯定是救回来了,只是声带却伤了。屠厉被赏了爵级,勒令退伍,自此发还乡里,做了苦酒里的监门,从此成了监门厉,算是个很有故事的人。 李恪提溜着兔子,漫步在车来车往的里巷上,脑子里飞快地转。 此行的目的是退礼,顺便让这位感觉上神智有点不清爽的勇士,就此绝了做他继父的心思,基本上都是得罪人的活计,沟通之前肯定要有一些计较。 直接杀上门去,把手上的肥兔子呼在屠厉脸上,厉声叫他滚蛋的方式固然解气,但躺着出来的可能性也大,甚至严氏还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风险,并不可取! 那又该怎么办呢? 粗鲁、一根筋、打过战……还有厚脸皮,这具身体对监门厉的了解浮于表面,什么家世背景、品格心性一概不知。 除了日出一声“开门”,舂日一声“闭户”,双方基本上没有更多的交集,李恪的所听所闻皆出自流言,就连监门厉的往昔荣光都不例外。 若是以此来分析他的人性,李恪觉得自己八成会被带进沟里。 头疼啊!头疼! 头疼的事情还不止于此。众所周知监门厉有两处住所,一处是位于闾左的府邸,另一处则是闾门的门卫房,也就是哨所。两处屋舍一头一尾,几乎横跨过大半个苦酒里。 现在是下市时分,离舂日还有一会儿功夫,照理说上班时间,李恪该去门卫房找人,可是谁规定公务员坐班就必须在岗在位? 监门厉如果真是这么爱岗敬业的人,李恪手上的这对兔子莫非是自己跑去门卫房献身的吗?守房待兔? 还真是左右为难! 兜兜转转迈上闾巷,李恪站定脚步皱眉沉思:“往东……还是往西?” “大兄,你今日猎了野兔吗?”身后传来个脆生生的稚音。 李恪回过头,看到个十来岁的男童,脑袋上清洁溜溜,顶门两侧各留一小撮头发,扎成丫角。 秦民大多是在十岁以后才开始蓄发,而十岁以前,无论男女都要定期剃发,区别在于男童会在脑门两侧梳丫角,女童则在头顶正中扎枚冲天的小辫,很容易就能分辨性别。 眼前是双丫角,自然是一个男孩儿。他名叫小穗儿,和旦的幼弟同年,也是八岁。虽说生得又瘦又小,却有一双亮得吓人的大眼睛,清澈得一尘不染。 李恪很喜欢小穗儿,这具身体喜欢,他也喜欢。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小穗儿家是整个里中少有的几户比他家更穷困的家庭。 长者皆去,其父早亡,小穗儿的母亲身体又弱,不能像严氏那样负担起繁重的农活,家中更没有一个如癃展般帮衬租赋的助臂。 小穗儿生性讨喜,嘴巴又甜,走街串巷算是靠着吃百家饭长起来的。 他还好读书,小小年纪便能通背《尚书》,而教他学问的正是当年的李恪,两人有师徒情谊,自然熟络。 “小穗儿,今日有处食飧了么?” 小穗儿很干脆地摇头:“才随媪推车回来,看到大兄手上提着兔子,于是……” 臭小子欲言又止,大眼睛忽闪忽闪满是渴望,就差刻意掉几滴口水下来。 李恪被他看得哭笑不得,赶紧把兔子藏到身后:“莫馋了!这兔子不是我打的,是人家送的,媪叫我给人送回去。” 小穗儿的肩膀登时就耷拉下来:“多肥的兔子,为何要送回去呢……” “吁!怎的,嘴馋想食肉糜了?” “大兄小觑人!”小穗儿脸涨得通红,“媪的病又起复了,整日咳嗽,我就想让她食些好的,身子也好得快些。” “这样啊……”李恪沉吟片刻,说道,“你去里吏家,他家今日有喜,或会食肉糜。” “真的?”小穗儿眼睛发亮,欣喜异常。 李恪想起旦捧着烈山镰时的状态,暗自思度,长子请来神镰应该算是一件好事,旦家估计会为此加餐庆祝一下…… “去问一声不就得了。” “唯!” 看着小穗儿迈腿飞跑的样子,李恪突然间福至心灵。 小穗儿不是刚从闾门进来吗? 他赶紧高喊:“小穗儿,监门厉在闾门处吗?” “在的!我方才从闾门经过,看到监门似乎有客,正在那处攀谈呢!” …… 有目标就好办了。 李恪提溜起兔子,慢慢悠悠走到闾门。 闾巷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天色渐暗,夜风吹起,扬起片片土尘,也送来隐约的话声。 前面似乎正在发生争执,位置恰巧是李恪的目标,闾门的门房…… “你们竟去欺侮严氏母子!”沙哑的,满是撕裂质感的怒吼声是监门厉的标志。 李恪听得皱眉一愣,监门厉与别人争执,说的居然是关于自己母子的? 眼下他距离那间小小门房不过步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他一时踌躇,有些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在这个时候搅和进去。 就在愣神的当口,对方的声音也传过来,经由风,分毫不差落进李恪耳朵。 “严氏乃监门所爱,我们如何会欺侮她?如此无稽之谈,却不知是何人在监门处造谣生事。” “还需专人造谣么?整个里中如今都传遍了!那故事中的大富是我吧?你们如此做,叫我如何面对她母子二人!” “监门稍安勿躁。”对面的声音不疾不徐,每个字都吐得沉稳有力,半点烟火气也没有,“监门也知是流言,这流言……有真的吗?” “据闻,那就是恪亲口诉说,岂会有假?” “严氏之子亲口说的?他四处传唱此事,除了败坏他媪的名节,我却不知还能有何好处?” “呃……乡里们说……” “三人成虎罢了,若真是严氏之子口述,为何独独隐去监门名讳,代以大富。大富啊,这里中除了汜郑两家,便是里典也称不得大富吧?” 好一阵沉默。 良久,监门厉重新开口,声音听起来已经没了先前的自信:“那么说,你们没有欺侮严氏?” “自然没有!”那人郑重回应,“我敬重监门勇武,得知监门对严氏有意,便主动要家妻撮合。此事一乃为成人之美,二乃为与监门亲近。若是逼迫,岂不反而坏人姻缘?何其不智也!” “也对……” “监门难道不好奇是何人造谣?” “噫!只要你们没欺侮她母子,谁人造谣与我何干?又不是造我的谣!” 多糙的一个汉子啊,心大得简直能装下天。 李恪听得咋舌不已…… 这段话的信息量太大,首先媒妁居然不是监门厉请的,而是屋里这人主动提出来的,此外还有那个狗血故事的传播…… 啧啧啧,没想到真被人当枪给使了。 李恪收摄心神还想再听,可惜对方却被监门厉的大度雷得够呛,觉得聊不下去,只能出声告辞,听声很快就要出来。 叫人抓到自己偷听总归不是好事,李恪一个激灵,低下头装作赶路的样子,朝着门房快步直趋。 房门打开,里外相对。李恪装模做样微微喘息,停步抬头,偷眼去看。 在屋里与监门对话的……果然是田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九章 糙汉不糙 太阳彻底没进了高耸的古恒山背后,余晖播洒,整个苦酒里都沐浴在橙红色的光晕里。 闾门之畔,李恪与田典对面而立。 “严氏之子?”田典的声音中正,与他的外相一般无二。 三十上下的年纪,身量不高,却胜在敦实厚重,每寸肌肉都充斥着力量感,就连样貌,平凡之中也显出坚毅和韧性,怎么看都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这便是郑氏的夫君,苦酒里的田典,汜余。 李恪赶紧站定身形,提着兔子躬身长揖:“见过田典。” “下市不食,严氏之子是要夜出闾门?” “垣外虎豹横行,我哪里敢夜出。”李恪直起身,扬了扬手里的兔子,“监门白日送来两只兔子,媪说来而不往非礼也,特命我过来回礼。” “回礼何在?” “就在手中。” “兔子?”田典余饶有兴致地笑,笑得很含蓄。短须之下,嘴角微微上扬,只露出一点笑意,“监门的礼是兔子,严氏的回礼也是兔子,有趣,有趣。” 李恪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几丝羞涩:“媪说礼不可废,只是恪家中贫弱,寻遍内外也找不到与兔子相当的回礼,只能将兔子本身作为回礼,倒让田典见笑了。” “我岂是笑贫之人?”不知是真怒还是假怒,田典余突然拔高音量,李恪毫无准备,险些被吓得倒退。 他定定神,面露苦笑:“田典若是较真,小子可不敢说话了。” 放低姿态,故意卖小,李恪的主动让步引得对面的田典余和监门厉哈哈大笑。 “甚好,甚好。”田典余意味不明地夸赞了两句,扭头再次和监门厉辞别,就此扬长而去。 总算送走了一尊。 李恪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看出他在偷听,方才装作急趋而来,这技巧还是上课迟到那会儿练出来的,千锤百炼,想来应该没有露出什么马脚才对。 对面只剩下监门厉。 田典余一走,监门厉的脸色就挂下来,低声一哼:“进来说话。” 李恪举手作揖:“唯!” 两人一先一后,迈步进了门房。 门房并不大,长宽大约五步,西侧开门,面相闾道的那面墙则开了窗,窗板洞开,可以清楚看见闾门那里的进出。 屋里陈设很简单,地上铺着厚实的草席,墙角放着矮几,几上大半位置空空如也,仅一盏油镫,一座漏刻于上。 漏刻是秦朝最精准的民用浮力计时器,造型像是个不大的青铜水壶,圆柱形,上口下孔,壶里用木片托着一根有刻度的标杆,标杆探出壶外,随着水位下降缓缓下沉。 标杆上共有十一个刻度,上下留出一刻长度的空余,每刻又分出九个小刻。这些小刻把一刻等分成十,也让整根标杆看上去有些像是后世的直尺。 小孔里滴答落着水珠,均匀、缓慢,用最直观的方式表现出时间流逝。标杆就那么一点一点地沉下去。每过两刻就代表一个时辰,从满壶降到刻下尽,就代表六个时辰的终结。 这大概是最早的二十四小时制的计时工具。 在监门厉的引领下,李恪和他在房间中心相对跪坐。 “我只是听说你媪有恙,想着弄些肉食,叫她将补一下身子。” 沙哑的声音开门见山,听得李恪心里诧异。没想到糙汉子虽然糙,却一点不笨,早就看出李恪不是来回礼,而是来退礼的。 这就好办了…… 李恪清了清嗓子,正襟跽坐,双手把兔子递了过去:“监门,媪说受之有愧。” 监门厉皱着眉头,满脸的虬髯针扎一样根根直立:“你媪是不是看我粗鄙,不想与我结亲?” 恶煞般的面孔,裂帛似的声音,除开这些,李恪居然在和这位监门的对话当中感受到某种舒适感,不藏不耶,有事说事,真是干脆利落。 他也索性放开了:“媪对您的感官如何,我不清楚,不过媪说过要看我成材,暂不会嫁。” 这个答案大概有些出乎监门厉的预料,他愣了半晌,又问:“那待你分户而出,你媪可是愿嫁?” 这折转的,差点没把李恪吓死:“现在?” “自然是你弱冠之后,或是成亲自立!” “呃……不知。” “不知?”监门厉瞪着铜铃大的眼睛凑了过来,威胁之意甚浓。 “我真不知啊!媪愿不愿嫁哪是我说了算的!再说您长得也不好看……” 监门厉恍然大悟,虽然李恪不知道他到底悟到了什么,但看脸上的表情,就是恍然大悟。 只见他大手一挥,朗声说道:“小子心直口快,我甚喜你,不就是七年嘛,你叔父等得!且去!” 怎么就变成叔父了…… 李恪云里雾里地走出门房,突然听到监门厉说了最后一句话。 “近日里中不太平,我不找你媪是我的事,他人的事我却管不了。总之,你媪愿嫁,我便明媒正娶,你媪不嫁,我便耐心候着。如此你可满意?” 这话真是听得人五味杂陈。李恪在门外怔了好一会儿,也没作出什么回应,抬脚回家。 里中不太平,凭什么就非得牵上我家呢? …… 田典,郑家,监门,编故事的幕后黑手,还有提前听说自己和郑氏冲突的里吏。 转眼之间,里中大人物竞相登场,一次简单的提亲做媒转眼变得疑云重重。 李恪看得出来,事情其实和他家并没有什么关系,可是机缘巧合,又和他家脱不了干系……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这算是何苦来哉? 他忧心忡忡走回家,推开院子,看到癃展推着座下小车,举着一把木质连枷正一下下捶打着墙边的禾槁。 这是秦朝百姓为粮食脱粒的主要方式,李恪从没试过,但看起来效率并不算高。 “展叔,媪歇息了吗?” 癃展停下手中活计,回过身先看李恪,看到他双手空空如也,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夫人抱恙,这些天精力不济,食了飧后便早早睡下了。” “能睡便好,至于其他的事……算了。”李恪抻了抻筋骨,走到癃展边上,“展叔何必如此劳苦,这些事明明可以等我来做。” “公子才是劳苦。”癃展道了声谢,说,“脱粒之事有奴,虽说癃腿无用,比不得常人,但一日三四百斤禾槁还是打得完的,不会误了纳租之期。” 三四百斤禾槁……李恪在心里算了一下,这差不多是两亩地不到的份量,里面的重量大半在秸秆,能产出的粟米其实很少。 “要打上一整日?” 癃展看着李恪闪动的眼睛,抚髯微笑:“自然是一整日。全天下的农人都是这般作活,便是比奴快些的也跳不出五百斤去。” “五百斤?” “奴看公子神色,那古籍之中除了烈山镰,莫非还有烈山枷不成?” “烈山枷吗?”虽说明知道癃展是调笑,但他的话真的激起了李恪的兴趣。 按着癃展的说法,秦朝熟练的农民一天不过脱粒五百来斤,总计也不足三亩的产出。 这个速度对于李恪家这样没有多少粟的家庭来说自然够,可对旦家那种有七八十亩粟要处置的家庭来说,脱粒甚至比收割更费时。 如果真能提高脱粒效率…… 造福万民之类的事情李恪暂时不会想,可是能让癃展省下些劳苦,还能切实帮到像旦,或是小穗儿这样的朋友,这些理由已经足够他去试一下。 想通这些关节,李恪抬头一笑:“展叔,我去屋里找那烈山枷的古籍,劳烦您把飧端过去吧。劳作一日,快饿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十章 脱粒机械 这是李恪来到秦朝以后第二次做设计。 夜凉如水,明月皎洁,远处狼嚎,近旁狗叫,如此环境正适合整理思绪。 从骨子里来说,他依旧是那个喜欢摆弄奇怪玩意的工科宅男,无论是思维导图还是画图作业,都可以让他的心静下来,不用再被身边的纷纷扰扰缠绕。 这两天的破事实在不少。 随着烈山镰出世,纳租的问题算是解决了大半,而由郑氏说媒引出来的事却至今没有浮出水面。 信息太少,李恪只知道自家被牵扯其中,可连个防备的方向都弄不清楚。 这让他很烦躁。 “头疼!”他拿脑袋磕着几案,磕得咚咚作响却见不到半点效果。 直到脑袋磕疼了,他终是决定先把那些东西放一放,多快好省地料理完纳租之事才是正办。 平心,静气。 李恪一连做了十几个深呼吸,等再睁开眼时,已经进入到专注状态。 第一枚简“项目”:、 第二枚简“需求”:、、、、、 第三枚简“产品”…… 他皱着眉头看着面前的简,脑子转得飞快,像硬盘搜索似地剔除掉一个又一个不符合需求的设计思路,选项越变越少,几乎就要呼之欲出。 他郑重地提起笔…… 酝酿…… 酝酿…… 这个结果险些没让他喷出老血来! 他努力憋着,憋得脸色涨红,差点内伤,但总算是憋住了! 等缓过劲来,李恪站起身子,背着手走到窗边。透过窗棂上栅栏式的支撑,他看到院子当中披着月光打谷的癃展。 癃展单手支着木棍,一点一点推车,另一只手挥舞连枷,轻轻敲打在坠着穗子的禾槁上。细小的粟粒哗啦啦落下来,掉在底下垫着的草席上,看着细细密密。 草席的长度就是一次脱粒的单元区。他来回移动,甩枷脱粒,左至右,右再至左,也不知要来回上多少次才能把面前这些禾槁打干净,分离成纯粹的粟粒和秸秆。 想来这会儿整个里中都是如此景象。 “设计的需求太多了……”李恪轻轻对自己说道。 如今的这套导图是完全照搬烈山镰做出来的,因为经过烈山镰的设计,他发现这种条件下的原始工具相当适应秦朝的生产基础。 而且原始不见得就代表效率低下。 秦朝的熟练农户一天工作四个时辰,收割的禾粟大约三亩,农活特别好的大概能提高到三亩半,而李恪使用烈山镰,今天则收割了三亩三分。 这并不是他最快的速度,如果不是花了不少时间教会旦使用长镰,他收割四亩最多只需要两个半时辰,剩下的一个半时辰足够用来收拢禾槁和装车起运。 他判断,自己现在的极限大概就是每天四亩,这个速率远远超出熟练农户的水准,烈山镰对他的增幅高达四至五倍。 当然,作为一柄人动力的原始农具改良类型,烈山镰的天花板很低,旦就是很好的例子。 他本身具备足够的技巧和体力,使用短镰时达到三亩的一般速率,但在熟练使用烈山镰之后,也只比李恪快出一筹,如果估算得没错,大概五亩。 由此可见,这柄镰刀对熟练农户的价值远没有对李恪这样的门外汉大,但因为加工简单,依旧显得性价比奇高。 这也是为什么李恪会在设计脱粒工具时套用烈山镰模版的原因,性价比是其中最重要的参考指标。 但结果显然很糟糕。 通过自我反省,李恪很快就发现自己的问题,他忽视了农具的差异性。 古代农业的发展受限于工业基础,总的变化其实并不大,甚至可以说在联合收割机问世以前,同样的一套农具,人类使用了数千年,这之中常见功能性的细分,却很少出现个体的进化式改变。 烈山镰是其中的一朵奇葩,因为它根本就不是在古代农业发展的过程中出现的产品,而是在农业现代化完成以后,依照新的生产模型,减掉机械动力之后倒推出来的设计。 这样的奇葩哪怕有第二朵,也不在脱粒工具当中,至少不在李恪所知道的脱粒工具当中。 “看来我需要盘点一下人类脱粒模式的发展史。” 他快步走回矮几,扬手把所有的简扫到一边,取一枚新简,奋笔疾书。 、、、、…… 他猛地停下笔,眼睛里闪过一丝喜色。 这件东西其实算不得一件阶段性的农具,某种程度上,它的出现过程和烈山镰还有些相像。 联合收割机成熟以后,农机这个领域在进行功能性细化时,大部分所谓创造都是把联合收割机整合的功能裂解出来,形成一个个独立的机械,因地制宜,供给那些不适合机械大农业操作的地区使用。直立式机械脱粒机和碾米机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出现的产物。 然而在解放初期,基础工业落后、钢铁和燃料紧缺的现实让这种小型机械很难在华夏被大规模生产和应用,于是人动力的“山寨”版作品便应运而生。 李恪取过一片木牍,深吸一口气,开始画脱粒机的概念图版。 作品为三层结构,上层脱粒,中层收纳,下层安置踏板,提供动力。 其基础骨骼是两对“x”型交叉支架,上短下长。交叉点设置转轴,并以转轴为“柱芯”,搭建一个由六根扁平立柱和两个支撑圆片组成的圆柱形镂空滚筒。 转轴从滚筒两侧略微突出,突出部分制作成齿轮形状,并在横向设置两组联动齿轮,各自对接齿状直杆,一侧两根,两侧共有四根。 四根直杆垂直向下,构连住矩形踏板的四个角,踏板正中自然要有横轴,用来保证踏板以轴为中心做跷跷板式运动。 最后在滚筒外侧包裹上漏斗样式的外壳,在漏嘴下吊挂接纳粟粒的容器,整个机械便完成了。 李恪对照着写满需求的木简,发现除了和,这件设计在其他方面都满足需求。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看癃展能不能理解齿轮的概念,以及有没有办法把简单的齿轮组结构加工出来…… 李恪心想着,又一次翻出木牍,伏案作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十一章 钜子故事 小型脱粒机的动力结构涉及两套齿轮和四个齿状连杆。 依照设计要求,踏板需保持每四秒一次归位,也就是两秒一动的速率,转筒就可以达到每分钟三十到三十六转,这个转速对于脱粒而言足够,同时零部件的损耗也不会太严重。 换而言之,这个齿轮组只需要放大两倍转速就可以达到设计要求,如此零部件的结构不会太复杂,对精密度的需求也低,适合手工打造。 虽然只是最简单的齿轮组结构,但为了能让癃展一眼看懂,李恪还是用了大量的精力来制作这份详图,甚至详尽到专门为每一个规格的齿轮和连杆单独作画,可以说不厌其烦。 他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不知疲倦,忘记时间。等到全部六张零件图和一张动力部分结构图定稿完成,时间已经过了黄昏,初入人定。 连续跪了三个时辰,在抬起头的一刹那,李恪感到眼前发黑,险些一头栽倒下去。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把几上的木牍护起来! 扬手一挥,几上摆置的笔、砚、削、简被他一股脑扫到席子上,哗啦啦散得到处都是,他越发失去平衡,一张脸狠狠砸在几上。 哐! “公子?公子!你没事吧!”门外传来癃展急切的呼喊。 “展叔?”这一下李恪撞得头晕眼花,脸擦在粗糙的几案上,疼得他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展叔,救命!” “贼子尔敢!” 房门嘭一声被人撞开,癃展拄着棍飞快进屋,轮子压在了近门处倒翻的砚上,差点翻车。 眼前是一片狼藉,癃展看得怔怔发愣:“公子……这是?” “展叔,小心地上的简、牍,千万别压着,要不然我可就白摔了。” 恰在这时,一身白衣的严氏披头散发,光着脚从东厢杀进门来,手上还提着一根不知从何处捡来的棍子。 “大兄,贼子呢!恪无恙吗?” “贼子……” “怎……咳咳……怎么了!”严氏顺着癃展的视线,转到李恪身上。 月光下,李恪正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趴在矮几上,眼泪汪汪,听起来好像在抽泣。 严氏的脸一下变得惨白:“恪?我的儿……” “媪,我没事……”李恪扭了扭屁股,又一次尝试起身失败,只得无奈说道,“没有贼子,我只是读书的时候睡过去了,又被噩梦惊醒,那个……麻了。” …… 保持着怪异的姿势送走严氏,李恪让癃展把他翻过来,平放席上,也不管那上面如今洒满杂物,到处都在膈应人。 “公子,翻阅古籍的事不急,还是身体为要。”癃展笑眯眯的,手上的短棍一下一下敲打着李恪的腿,所过之处阵阵酥麻。 “一时沉浸……”李恪红着脸撑起半边身子,摸索着找齐今晚画下的结构图,“展叔,此物您做得了吗?” “不想公子今夜倒真有斩获。”癃展放下短棍,接过图版来看,就着月光,他首先就看到了动力部分的结构图,“此物甚是怪异,模样弱不禁风,如何能立得起来?” “这只是一部分,若是展叔可做,我便把剩下的画完。” “一部分?”癃展啧啧称奇,“眼前这份图可比烈山镰复杂得多,居然还只是部分……” 他一张张地看下去。局部图之后是零件图,踏板、轴、齿状连杆,他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嘴上则说着意味不明的话。 “这些部件构思之巧叫人大开眼界,只是为何会觉得似曾相识?” 直到他翻看到齿轮…… “展叔,怎么了?” “公子,此物……您是从何处得知钜子的?” “钜子?”李恪皱着眉头,努力回忆这个听上去略显生僻的词汇,最终确定,他从来没有听过,相近的倒是有一些,比如说“墨家巨子”。 “便是此物!”他单独拎出齿轮的图版,平放到李恪面前。 “您说齿轮?” “公子管此物叫齿轮么?”癃展的语气很怪,有些萧瑟,有些怀念,还有一些……似乎是如释重负的味道。 “当然叫齿轮,您看,其形轮状,边缘有齿,不叫齿轮叫什么?” “公子说得自然无错。”癃展淡淡笑着,云淡风轻,看不出半点异样,“只是据奴所知此物还有别称,唤作钜子。咬合为钜,其形如子,钜子。” 李恪瞪大了眼睛,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 咬合为钜分明是在形容齿轮组的传动模式,而不是形容单一的齿轮,这个描述说明秦人对于齿轮有理解,而且达到了某种高度,这和李恪在课堂上学来的知识分明是冲突的。 按照他所知道的历史,在西方,公元前300年的时候,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在《机械问题》中阐述了用青铜或铸铁齿轮传递旋转运动的问题,这是世界上最早的对齿轮传动的解读。 而在华夏,战国末期确实出土过早期的齿轮,但齿轮组的传动结构直到三国时期才开始在指南车和记里鼓车中使用。 史书上对于传动结构的记载更晚,一直要等到唐代,在725年关于一行、梁令瓒制造的水运浑仪的描述中才能得见。 若是先秦就已经理解了传动结构…… 李恪狠狠甩了甩头,想要把脑子里那些乌七八糟的想法通通甩掉,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保持理智。 既然战国就已经出现齿轮,那么秦人能了解传动结构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先秦的史料散失本就严重,更何况史书也不可能记下所有东西。 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鬼使神差就问:“展叔,齿轮……这钜子是谁最先制造的,又是做什么用的?” “最早的钜子……相传是黄帝轩辕氏所做,但其实已不可考。奴所知的钜子出自墨子与公输子之手,便是钜子的名号也是墨子定下的。子墨子曰:‘有钜子者,其状如子,咬合为钜,一钜无以用,百钜力无穷,故以钜子称之’,如此才有了钜子的称呼。” 李恪如坠云端。 从癃展的话里,李恪发现秦人不仅知道齿轮组对力的传递作用,还知道其对力的放大作用。 可对于力放大的讨论不应该是工业文明前期才开始的吗? 齿轮组历史前推两千年? 他觉得自己快疯了,赶紧止住癃展的话头,蛮横得几近失礼。 “展叔,不扯旁的,这张结构图您能做吗?” “这份图版虽与奴所知的不尽相同,但制作倒是不难。奴需些时日整理材料,或许还要找些友人,将制作钜子的木料加工一番,增其坚韧……” “几日?” “五日……最晚七日!” “天晚了,展叔早些歇息,我也困了……” 李恪若有所思地抬头,看着窗外的夜。 月上中天,那模样就像被咬了一口的麦饼。 可他明明白白知道,月亮就在距离地球三十八万公里的轨道上飘飘荡荡,永远都是圆滚滚的。 这世上没有天狗,没有嫦娥,月亮从不会多一块,也不会少一块。 月无阴晴圆缺,目视却有真假,看似不一样的或许一样,而看似一样的……说不定根本就不一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十二章 心腹之人 一夜无梦。 待到睁开眼睛的时候,李恪已经想明白了。 不管这个秦朝和原来的秦朝是不是一样,日子总要继续过下去,更何况他跟“原来的秦朝”本就不熟,即便真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他其实也分不出来。 “这就叫杞人忧天……”李恪看着头顶的茅草喃喃自语。 青天白日,鸟鸣山幽,赖床的感觉如此美好。 李恪起床,迈步出屋。屋外旦早就来了,连带着竟然还有小穗儿,一大一小两人眼巴巴守在癃展的小屋外头,时而交头接耳,也不知在聊些什么。 “小穗儿,你今日怎么也来了?莫非被你媪嫌弃了?” 李恪就是随口一喊,哪知道小穗儿听了脖子一缩,刺溜一下就往旦的身后钻。 旦那么大只,小穗儿那么小,这一钻除了露出来的半个丫角髻,真是什么都看不到。 “大……大兄,不是我要来,是旦公子非要拉着我来!” 在小穗儿口中,大兄是对李恪的特指,因为李恪一直教他念书,两人有特殊的传道之谊。 除此以外,整个里中所有的小字辈在他口中都是公子,旦公子丰公子仑公子,这大概是源于他自小吃百家饭的经历,任谁也改不过来。 大清早就看到这小子贼头贼脑的模样,李恪郁闷得直翻白眼。 “旦,你将他拖来做甚?” 旦回过头憨憨一笑:“恪,我与你说了,你可不许骂我。” “你莫非揍他了?我为何要骂你?”李恪不明就里。 “小穗儿的媪又病重了,昨日回屋后便起不得身,我听闻后,脑袋一热,便把……” “便把?” “便把你赠我的烈山镰转赠予他了!” 旦一鼓作气说完,闭着眼,昂着头,神情略微狰狞,像极了那些慷慨就义的英雄,更别说他这时候依旧蹲着身子,不忘把小穗儿藏在身后,看起来就更像英雄。 李恪听得是目瞪口呆:“就这?” 或许是觉察出李恪的语气和自己想象当中不同,旦悄悄撑开左眼眼缝:“你不气恼?” “我为何要气恼?”李恪皱着眉头想,突然茅塞顿开。 他气得三尸神暴跳,两大步走过去,卯足了力气一巴掌拍在旦头上:“你居然在心里编排我!” 旦抱起头健步鼠窜,好好一个雄赳赳的大汉笑得山花灿烂:“你不气便好……莫打了,大不了今日我拉两车,我一辆,小穗儿一辆,如何?” 三人一顿打闹终了,肩并肩坐在癃展的房外,分食李恪的一碗豆饭。 事情基本都说清楚了。 李恪昨日让小穗儿去旦家里讨肉吃,结果旦就知道了小穗儿家里的事。 他心善,怕小穗儿的媪一病,收不齐今年纳租的粮,就说服他爹,也就是里吏妨把那把才到手的烈山镰又给送了出去。 不过小穗儿身量还是太小,不足以施展长镰,旦不敢擅动,左思右想,决定把小穗儿带来李恪家,求癃展代为量身改制。 “那你岂不是吃亏了?” “我如何会吃亏!今日我可是带了整整三把锄镰过来,展叔也答应了,左右不过一日光景,明日便可用。” 旦憧憬着一家三把长镰,在田地里大杀四方的场景,脸上不由展露出心满意足的笑。 “说起来,小穗儿的事是我疏漏了,早该想到烈山镰于他有大用,比你用实惠得多。” 看着小穗儿狼吞虎咽地扒着自己的豆饭,李恪脸上闪过一丝怜悯,又很快藏了起来。 旦点头应是:“我也是这么觉得,这才自作主张代你赠镰。” “你赠便是你赠,扯我做甚!”李恪黑着脸顶了一嘴,“待展叔把小穗儿的镰改好,我们便出发。旦,你无故编排我,便罚你在小穗儿他媪病好之前,每日为小穗儿拉车!” “唯!” “还有,今日你操短镰去我家田地割禾,只你一人!” “噫!那你做甚?” “我要去小穗儿的田里帮手。若没有人教他使烈山镰的手段,他如何用得会!” “此话倒是有理……” “废话!” 不多时,癃展便把小穗儿的镰改好了。改完的长镰短了两寸许,癃展细心作了打磨,还调整了细麻绳的位置,小穗儿爱不释手。 “展叔,我们这便去了。” “公子稍待。”癃展笑着从怀里掏出一枚简递给李恪,简上写着细细密密的字迹。 “黄杨、麻黄、桂枝、杏仁、炙甘草……展叔,若是要我寻物,这十几件东西零零总总,好些我都不认识,去何处寻?” “不必公子操劳,您只需将此物交予监门厉便可。” “监门?”李恪眼前闪过那个膀大腰圆,虬髯如针的糙汉子。 “他曾欠奴几个人情,正巧昨日之物奴还有些许材料要备,便让他还上一个。” 李恪大呼意外道:“他欠您人情?” “曾为其制过几件事物,一些小恩小惠而已。” “不是……关键是您既与他旧识,为何他昨日来送兔子,您不直接将他赶走?” 癃展愣了一下,悠悠说道:“他挂得太高,奴够不着。” …… 经过闾门,李恪把癃展的木简交到监门厉的手上。 监门厉看了半晌,随即面色古怪地抬头看李恪,那眼神亮闪闪,贼吓人。 李恪被他瞪得心里发毛,硬着头皮说:“展叔要我将此物予你,叫你收拾齐备送到他处。” “我欠他人情,他要何物我便予他何物,此为应有之理。”监门厉哑着声音说道,“但我不识字,此事他本当晓得,叫你拿枚简来作何用处……” “……我如何会知道?” “也罢,我自去问他!” 监门厉说完,当着里吏长子的面,明目张胆擅离了职守,转眼便不见踪影。 李恪无语地望向旦:“你翁与他同为里典属吏,这同僚之谊,想来很辛苦吧?” 旦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说:“何止翁辛苦,这蛮夫是个武痴,天天寻着人比试,但凡翁不在,他便找我……” “里典不管么?” “里典也是行伍出身,甚喜此人,便是他再散漫些,里典都会养着,反正甚事都有翁……” “里典是将你翁用作心腹,你还不知足。”李恪笑骂一声,心里忽然就升起一股明悟。 旦昨日神秘兮兮地问过他,里吏妨是怎么提前听说他与郑氏的冲突,又叫旦来帮活,那时他总也想不明白。 其实答案就在眼皮子底下! 监门厉是里典信重的人,有人为手下保媒,里典自然会知道,而里吏妨也是里典的心腹,所以这个告诉里吏妨事情的人十有八九就是里典。 假设那个神秘的,躲在背后编故事的幕后黑手就是里典……也就是说,里典和田典有矛盾? 李恪吓出一身冷汗,忍不住呻吟出声! 苦酒里的一号人物和二号人物有矛盾,他却被夹在中间,还真的是神仙打架啊! 苦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十三章 流言四起 食时过半,从苦酒里到田亩的那条小道上人流如梭,农户们推着板车,结伴而行。 “老丈,老丈。那件事……您听说了嘛?”左邻的年轻人四下一看,凑过头来小声呼唤着队伍里最年长的老人。 老人脸上泛起一阵苦涩,低着头小声应答:“莫听,莫传,莫议论。想我年岁尚轻时,曾在咸阳听过贤者论道,有句话我记了一辈子,他说流丸止于瓯臾(yu),流言止于智者。” 两人顿时沉默下来。 “人尽皆知的事,您不愿说便不说,我问旁人去!”年轻人负气一声,嘟嘟囔囔走远。 看着年轻人推车远去的背影,老人重重叹了口气:“世风日下,为何就没人愿意想想,若是里吏这般人物也是恶人,这闾垣之内,哪还有我等黔首的依仗?” …… 因为帮小穗儿改镰,又给监门厉送信,李恪三人到达田亩的时间多少比其他乡里要晚一些。 这会儿李恪推着板车行走阡上,板车上坐着小穗儿,身后则是一人负责两辆板车的旦。 田间地头到处都是扎堆聊天的人,可三个小子却如同话题杀手,走到哪里,哪里便瞬间变得安静。每个人都在看他们,眼睛里透露出某种瘆人且饱含深意的目光。 李恪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他停下车,把旦和小穗儿叫到一起。 “你们说,乡里们今日是否有些怪异?” “不过是群乱嚼舌根的庸人,翁说清者自清,我等不理他们!”旦冷哼一声,昂首与四周对望,所过之处神鬼辟易。 “他们乱嚼什么舌根了……” 旦很是傲娇地把头一摆:“我不愿说!” 不说就不说呗…… 李恪翻了翻白眼,转头示意小穗儿来说。这小子年纪虽小,整日里走街串巷,包打听的水准堪比古龙笔下兵器谱,琅琊阁中梅长苏,少有他不知道的。 这一次,小穗儿同样没让李恪失望。 “昨日我去旦公子家讨肉糜,回屋时经过同伍的高老丈家,顺便进去讨些蘸酱,在他处,我听见一个流言。” “什么流言?” 小穗儿探寻似看了旦一眼,见旦并不阻止,便凑过脑袋,小声说道:“有人说,里吏看上了大兄的神镰,处心积虑,意欲占为己有!” “噫!”李恪张大嘴巴,“无稽之谈也有人信?” “我自然知道里吏与旦公子为人,更别说旦公子当时都将神镰予我了,只是家伙事不合手,这才没有带在身上。”小穗儿赶忙解释,“但这个流言里中都传遍了,信的人可多啦!” 居然是关于里吏妨的流言,怪不得旦能气成这样…… 李恪皱了皱眉头,问:“知道这流言是何人编造的吗?” “无处追寻。”旦插嘴道,“那恶言就像一道天雷打下来的,突然就变得人尽皆知,根本就寻不出源头。” 小穗儿接着说:“昨夜里中议论不休,都在猜测,旦公子为何要来大兄的地里帮活。” “自然是怕我纳不上租,被罚为隶呗!” “但大兄有神镰啊!神镰殊异人人得见,不过三十亩禾粟,你哪里需要旦公子帮手。更何况……”说了一半,小穗儿突然住口,眼睛在李恪和旦之间飘来飘去,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理由,一并说出来,藏着掖着作甚?” “污人清白的话小穗儿不好说,还是我自己来说。”旦冷哼一声,“那些嚼舌根的认定我的行径不同以往,必是别有所求!也就是说,翁早知你得了神镰青睐,这才遣我过来帮活。” “这怕不是疯了吧?”李恪觉得大开眼界。 因为严氏往年向来不许儿子“近农桑庖厨事”的关系,李恪并不知道除开雇佣,秦人其实很少会去别人家的田里帮活。 尤其在自家劳力不足备的情况下,更不会免费跑去别家帮忙。这一点与两家关系是否亲近无关,即便是姻亲兄弟也不见例外。 因为民以食为天! 秦时农业生产力低下,多一分收成便代表着转年家中能少挨一天饿,相比之下,美德却不能用来当饭吃,穷则独善其身这句话,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所以旦昨日来帮李恪,郑仑不过随口煽点几句,乡里们就信以为真,差点给李恪安上个“诓骗良善”的名头,得亏后来烈山镰出世,让郑仑编造的谎言不攻自破,李恪才算度过了危机。 可也正因为烈山镰的出世,旦来襄助李恪的事情就多了另一种解释。 两家历来亲近,里吏妨又以侠义自居,或许做不出强夺之事,但眼热什么就不好说了。 而且世人皆说神物有灵,恃强不见得有用,事关重大,与其冒险,他不如叫自家长子去李恪家帮活,借此来博得神镰的好感。 这基本就是流言的主干。 三个脑袋凑在一起,听着小穗儿娓娓道来,也听得李恪哭笑不得。 “那编流言的人倒是心思缜密,提前就把所有疑虑都给堵上,难怪乡里们会上当……可他怎么就不想想,神镰毕竟是我请下的,旦便是做得再好,想要田齐代姜也不容易吧?” “大兄说的,里吏……那编造之人也想到了。里吏昨夜在家烹狗摆案,有人看见了,供桌正位上摆着神镰,一家人恭顺下拜,摆明了打算诱之以利。” 李恪狠狠地瞪了旦一眼,瞪得他恨不得寻个地缝就钻:“你家居然……” “我与翁媪都说了,烈山镰是你从古籍中寻来的作法,又是展叔亲手做的,与鬼神无关。但翁媪非说神物是借你之手下凡,务必虔诚……” 李恪彻底没话说了。 秦人笃信鬼神,而且相信神物有灵,秉持的还是人性,各种祭拜、祷告还有驱鬼的法子都与后世不同,充满了喜感。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随着神镰的影响与日俱增,竟有人能借着鬼神之说,把污言秽语编排到旦和他的家人身上。 这可是极严重的指控,因为无论最后的结果如何,只要关于神镰的传说不消散,里吏妨身上的污点就洗不干净,简直是百口莫辩。 作为近日“苦酒里大事件”中最无辜的当事人,李恪心里很清楚,这次流言明显就是田典一方对郑家那件事发起的反击。 可气的事,也不知田典那头按了什么心思,编个故事居然又把李恪稍带上了。 李恪心底愤愤不平。 在他看来,里典和田典哪边都不是好东西,相互争斗的时候非把他一个小小的黔首夹在中间拉拽!难道他看起来就那么好欺负? 他准备咬人了! “本想着息事宁人,你们却非把主意打到旦身上……”李恪低着头,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你们做得,就别怪我给你们捣乱,毕竟说,子曰,礼尚往来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十四章 飞龙骑脸 一般来说,流言这种东西一旦牵涉上迷信传说,十有八九就会带上自我完善和金刚不坏的属性,这种现象在鬼神盛行的时代尤为突出。 关于里吏妨的流言就是如此。 起先的时候,它唯一的事实依据只不过是旦来李恪田里帮活,这种事情在大秦不多见,但也不是绝对没有。 可因为人们本就相信烈山镰“神物天授”的鬼话,乍听到有心编造的流言,便先入为主信了三分。 其后种种诽谤臆测,大多也是围绕着这一点展开,其目的只是为了加大猜忌,提升可信度。 再后来里吏妨带着家人摆案参拜长镰的事情传出去,那才算是真正让人抓住了痛脚。 从那时起,流言便上了轨道,哪怕偶有清醒的跳出来质疑,也会被信徒自发批驳。 双方的争论越激烈,脑补的漏洞越多,谎言也就越真实,连带着里吏妨的名声也被伤得越重,可谓是杀人诛心。 不过这种在大秦的时代背景下百试百灵的手段,对李恪而言却不是什么新鲜玩意。 流言的本质就是舆论,而经历过信息爆炸时代的人谁没吃过几次舆论的瓜?这里面的弯弯道道,李恪了然于胸。 更何况他还有杀手锏,烈山镰的专利从设计到制造都在他手上捏着,论起对这把镰刀的发言权,整个大秦都找不到比他更权威的人。 想到这里,他自信一笑:“旦,想为你翁洗脱污名吗?” 旦的眼睛登时就亮了:“恪,你说要如何做?” “很简单,官方辟谣,飞龙骑脸!” “官……官什么?”旦歪着脑袋想了半天,突然间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要去告奸!” 小穗儿赶紧伸手拉住李恪的袖子:“大兄,我等连是何人造谣都不知道,告奸会被斥责为告不审的。若是随意点个人名出来,最后偏查明与此人无关,那就更是诬告了呀!” 看着两人急吼吼的样子,李恪抖了抖袖子,满脸不屑:“何人要告奸了?诬告反坐,我又不傻。” “那你还说要官方出面辟甚子谣,还有那什么飞……飞龙!”旦的脸色吓得惨白,“你……你你你,你不是要去咸阳拦御驾吧?” “你看我像是得了癔症吗?”李恪好险没被这家伙气死,“闲事休问,总之一切如常,照我们之前商量般下地作活,不过声势要造大,至于剩下的……一切有我。” …… 食时近末,田间地头。 “小穗儿,烈山镰便留在你处,恪今日教你使镰,我独自一人去恪田中以短镰收粮,切不可怠慢!” “旦公子放心,不就区区三十余亩嘛!便是媪不下地,有大兄与烈山镰襄助,我必能纳齐今年的租子!” 隔了差不多一顷多地,旦和小穗儿这对活宝像对山歌一样,挥着手遥问远答,声音之大,简直恨不得让所有在田亩中劳作的人都能听见。 这种蠢办法的效果很好,话音未落,李恪已经看到几十个乡里从禾粟当中抬起脑袋,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掩饰不住的惊异。 小穗儿在他们的注目下,昂首挺胸自板车上取下那把特制的,小号的烈山镰,平举身前,如舞枪花似得一顿耍弄。 “对,就这么做,等到你手滑抓不住镰柄,这场猴戏就全砸了,若是恰好还折了镰刃,效果更佳。” 李恪抱着自己的烈山镰冷眼旁观,嘴里不阴不阳肆意嘲讽。 消息传开还需些时间,所以他也不急着进入到下个阶段,反倒是慢条斯理地活动手脚,时不时抬头,看一看小穗儿家的田地。 其实没什么可看的。 在苦酒里,穷苦人家的标配就是在受田当中安置三十亩长势算不上多好的粟田,哪怕种粟的性价比远比不上好伺弄的菽,耗费的精力也更多,依旧乐此不疲,所以小穗儿家的田亩模样和李恪家非常得像。 禾粟的播种面积是基于他们将要缴纳的田租来确定的。 大秦纳租讲求写律于租,訾粟而税,也就是每年通过律法的形式公布每家需要缴纳的田租,再折算成粟进行缴纳。 如果完全依照设计者的思路,官府应该在秋收之前组织基层官吏对地方的“官田”和民众的“私田”进行统计。 官田收获无论多寡,统归官仓。而民众的私田,包括受田和基于“垦草令”自行开垦出来的田地,以“什一”定下租田,即每十亩地中划出一亩租田,租田上的收成全部归于官仓,充作田租。 可因为“写律于租”的关系,定租的官吏必须十分准确地预估每亩租田的产量丰欠,才能够得到当年的田租数,而以大秦的社会基础条件,这一点显然有些强人所难。 所以在实际的操作中,官府是以上一年的上计结果来计算国家的平均亩产,并以这个平均数作为租田亩产的参考标准下发到各郡县,再由各郡县按照当地的丰欠情况酌情增减。 而这个参考标准在大部分时候都是一石五斗。 事实上,以大秦的疆域面积和当时的生产力水平,除非遇到全国性的丰收或灾害,这个数值几乎是恒定不变的,农户也习惯了依照这个标准来计算自己来年需要缴纳的田租。 然而那并不是苦酒里的亩产。 地处北陲荒僻之所,苦酒里乃至整个雁门郡皆苦寒贫瘠,里中大半田地都是所谓的“下田”。 若是种植禾粟,哪怕一整年都风调雨顺,亩产也很少能超过七斗,大部分时候更只有五斗数升,堪堪超出全国平均值的三分之一。 这也是为什么哪怕穷困如李恪、小穗儿这样的家庭,也必须要播种三十亩粟田的道理,所为的不过是纳租而已。 纳租啊……眼下的一切好像都是因纳租而起的吧? 李恪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两天前,他还在苦恼怎么缴纳今年的田租,两天后,他有了烈山镰,更有余力去关心起旁人的死活。 不仅如此,他现在还是被神镰青睐的造化少年,人人称羡的幸运儿,因为他的关系,郑家的声望一落千丈,里吏妨也陷入到人设崩塌的危机当中。 虽说这些都不是他的愿望,但确确实实,里中这段时间风起云涌,皆是因他而起。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里典,田典,高高在上的你们大概看得很开心吧?很有成就感吧?抱歉,本公子不玩了! 不仅自己不玩,我还要大家都玩不成! 今日,我就要亲手打破这烈山镰的神授光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十五章 强势辟谣 金禾盈野,和风早阳。 在小穗儿家的田亩里,李恪和小穗儿手握长镰,各自站在相邻的两亩禾粟前。 他们的动作一般无二,皆是挺着腰,低着头,两腿微分,双手握镰,长镰向着外侧斜伸而出,堪堪勾住最右侧的禾槁。 正所谓,人在中央镰向右,牙刃悬平齿临槁。 两人显然做好了割禾的准备。 “小穗儿,你需记住现在的动作,每次挥镰之前,皆应是这个动作。” “唯!” “身子需放松,脚步却要稳。待会儿使力,右手平推,左臂后拉,持镰扫出弧型,就如持帚扫叶这般。” “唯!” “扫镰时要快,却不可急,腰需直,拧动稍许即可,要记住过尤不及的道理。” “唯!” “若你准备好了,我们便开始吧。” 随着李恪一声话落,只听唰一声响,两列禾槁应声断折。 足足上百人站在封埒后见证了小穗儿的这一镰,人群里发出惊呼,乡里们都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到的…… 小穗儿和恪一道,在小穗儿家的田地使用神镰! 不是说,神镰乃是应恪所求降世,骤临人间,只为助他收粮? 不是说,里吏妨一家处心积虑,欲将神镰夺去? 不是有人亲眼所见,里吏妨摆案烹狗,用迎奉祖先的态度侍候神镰饮食? 若是里间流传皆为真实,那他们看到的又是什么? 旦把好容易骗到的神镰拱手相让,两把神镰在小穗儿家的田地里翻飞劳作,禾槁以极快的速度倒伏…… 等等,为何小穗儿手中的神镰明显小了一号?莫非神镰还会依了主人的体型自动调整尺寸?亦或是这苦酒里还有隐世的高人,连神镰都能够随意改制? 不是说,神物天授吗? 惊叫声此起彼伏,响彻田野,越来越多的乡里被吸引过来,越来越多的议论声甚嚣尘上,而这过程中,李恪和小穗儿已经收割出六十步远,四分之一亩的禾槁整整齐齐伏在田垄一边。 小穗儿毕竟年幼,沉重的镰头耗尽了他的体力,迫使他不得不停下活计,喘息休息,李恪也顺势停下来,回身投给他一个鼓励的目光。 “做得不错,有张有弛,只要你能坚持,一日三亩不在话下。” “我也可一日三亩?”小穗儿的眼睛亮了起来。 “为何不回过身去,看看你这小半个时辰收了多少?” 小穗儿兴奋地回过身,站定抬头,却意外看到有个老丈翻过封埒,背着手沿着陌走了过来。 “高老丈?” 来人是小穗儿的同伍老者,名高,人称高老丈,正是昨夜借小穗儿蘸酱的那位。 只见他站定身形,抚须微笑:“小穗儿,昨日的蘸酱美味否?” “蘸酱甚是美味,托高老丈大恩,媪胃口大开,食了整碟肉糜。” “那蘸酱可是祖传的良方……”老人正要吹嘘一番,突然就看到李恪的眼睛。 李恪拄着镰看着他,眼睛里带着笑,那神色似乎把他的来意全看透了。 高老丈何时有过这样的经历,羞臊得老脸一红,赶紧装模做样咳嗽几声,转到正题:“你便是严氏之子恪吧?” 李恪闻言躬身一揖:“长者问,对勿欺,严氏正是家媪。” “好一个对勿欺!”这个马屁拍得恰如其分,高老丈登时如打鸡血一般挺直腰,连声音都大了三分,“那我便问问你,这几日,你可是寻得了神镰?” “神镰?”李恪看似迷茫,心里暗笑,“小子不曾见过什么神镰?” 观望的人群呱噪起来:“你手中的便是神镰!还说自己未曾见过,莫非是怕我等抢夺吗?” “此物……”李恪提起镰,双手恭敬递到高老丈的手上,“老丈,乡里们说,此物是神镰?” 高老丈下意识接过来,等反应过来,差点就捧着镰跪下了……幸好小穗儿眼明手快,丢了自己的镰,跨过田畛将他一把搀住。 “神……神神神……神镰在我手中?” 李恪好险没笑出来。 幸好,他和小穗儿还记得自己该干的事。 只见小穗儿调整好表情,痛心疾首道:“高老丈,我等都叫流言给骗啦!这哪是什么神镰,这是大兄从古籍中翻找出来的圣人造物!” “真不是天降的神物?”高老丈颤着手抚摸镰柄,声音里是藏不住的难以置信。 “自然不是。”李恪抓住机会接茬,跟着小穗儿跨过田畛,第一件事就是把镰从老人手中接回来,“此镰名烈山镰,乃上古神农烈山氏所制,世传体健者用之,一日可收禾粟五亩。只因制作复杂,故而失传,如今也只存于三两古籍当中。我有幸得知,恰好展叔又能制作,便尝试着制了一把,哪晓得会给乡里们带来如此多的困扰,实在有愧于诸位。” 癃展的木工远近闻名,乡里皆知,更何况李恪口中的烈山镰虽然不是神物天授,却也是圣人的造物,完美契合乡里们心中朴素的历史认知,也就是古代的一定比现在的好,好东西肯定都失传了。 所以这番话一经提出,迅速就得到了乡里们的认可。 “原来是癃展做的圣人器具,如此说来……我早说里吏不是那种人物!” “噫!你倒是推得干净,也不知先前谁人唱得最响,恨不得人尽皆知!” “我是怕你等被流言所欺……” 听着四周闹哄哄的争吵,李恪长舒了一口气,舆论已经被他扭转过来,但光是这样却依旧不够。 百姓喜云从,若无真凭实据支撑,这番表现最多也就是把一面倒的黑粉攻势拉回平局,总会有信邪的人继续宣扬迷信,炮制流言的人也不会眼看着自己辟谣成功。 你们以为,我会见好就收吗? 李恪高高举起了长镰。 “诸位请听我一言!”他深吸一口气,大声喊话,“此先,实不知烈山镰会叫乡里们如此困扰,小子未及告知,心中愧甚!” “恪说得是哪里话!”高老丈在一旁代表乡里们回应,“此镰先前确是有些许误会,索性说开了,事情便过去了。” “多谢老丈。”李恪一揖到底,直起身继续趁热打铁,“此镰可用,奈何制作不易,使用上又有些诀窍,比之乡里们惯用的短镰,算是各有千秋。小子心中有个想法,若乡里们愿意换镰,今日,我便在此教大家操镰之法!” 话音一落,一石激起千层浪,就算是先前半信半疑的人也无法再去怀疑李恪的话。 他的意思很明确,要为乡里换镰! “我等需要做些什么?”围观中有一人问。 “你等嘛……”李恪沉吟半晌,目光扫过小穗儿家如浪的金禾,忽然就有了想法,“如此,换镰之人,一人为小穗儿收三亩禾槁,回里后自备资材,展叔免费为大家制镰!” “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十六章 襄翁之邀 质朴的老秦人呐! 李恪嘴里叼着根半枯的稂莠,吊着腿坐在封埒上,看着不远处热火朝天的农人,心里忍不住感慨。 事实上,如果材料齐备的话,癃展一个时辰差不多可以加工四柄烈山镰。 当然,赶工出来的烈山镰不会缠细麻线,更不会有麻线下一圈一圈细密的环状刻痕,可即便是少了这些细节,长镰在实际使用中也不会有什么差别,毕竟绑块麻布兽皮,同样可以起到防滑的效果。 而这样一柄镰刀,还是资材自备,却换了一群壮劳力来小穗儿田里帮活。 面前作活的一共有九个人,其中一个是小穗儿,他坚持要自己割禾,李恪和他商量半天,好容易才说服他退而就其次,只独自收割六亩。 至于另外八人,就是以近水楼台的高老丈为首,在前头报名要求换镰的乡里们。 小穗儿家的粟田拢共余下二十七八亩,去掉小穗儿的六亩自留地,还剩下二十出头。乡里们的计划是今日每人使镰半个时辰,待明日得了新镰,再把剩余的收完。 李恪已经把加工需要的资材告诉他们了。镰一把,锄一把,碎石五斤,松针两斤,枯叶半斤,荆棘九条,田鼠一只,板材枝条若干…… 配方原来不是这样的,可是在乡里们洞悉一切的质疑目光当中,李恪被逼着硬加了老大一堆稀奇古怪的废物进去,这才满足了他们对圣人造物的幻想。 所以说,迷信害人不浅。 索性关于里吏妨的谣言彻底破了,便是还剩些流毒也无伤大雅。小穗儿家的田也搞定了,明天起,李恪就能回自己的田里干活。总让旦一个人在他家的田里忙活,效率低下不说,李恪心里也过意不去。 如此时光飞逝,农歌唱响,日头东升西沉,乡里们也到了回里的时候。 一行三人结伴而走,路过闾门,居然在门房看到了里吏妨。 里吏妨看上去是个英姿勃勃的汉子,强肌健体,络腮染面,年三十六七却不显老相。虽说生出了旦这样的巨人儿子,可他本人的身量不高,仅有七尺一二。 在里中,他是活着的传奇,英雄侠义,有口皆传。 关于他的故事很多,流传最广的则有两件。 一件是五年前,隆冬大雪他孤身入山,十日后擒虎而出。 另一件是两年前,他在纳租路上独立擒下流寇五人,得了官府七十金的巨赏不说,更由此拔爵除吏,成了闾右唯一的少吏。 只是这样一个豪杰,如今看上去却有些憔悴。 指有长短,术有专攻,这两日流言蜚语横行,他不谙此道,又最重脸面,想来也是被那种无力感折磨得够呛。 在闾门的门房看到他,不知怎的,李恪心里的第一感觉居然不是为何他在,而是果然如此…… “里吏,您在此处?” 里吏妨苦笑一声:“厉君那厮,说甚受人之托要去趟县里,硬是将我拖来顶替,都整整一日了。” “还真是……” 这时候旦卸了车,从李恪身后迈步跃出,抿着嘴一脸坚毅:“翁,那谤你的流言,恪破了!” “此事我知。”里吏妨拍了拍李恪的肩膀,“此番若不是恪,我只怕晚节不保。” “里吏如叔父待我,旦与我也如手足至亲,些许绵薄,我应当的。” “哪有甚子应当!”里吏妨重重一叹,转头朝着闾左之地啐了一口,“你为助我,坏了某些人的好事,可别惹火烧身才好。” 李恪轻笑道:“该得罪的早得罪了,也不在乎多这一事。” 告别了里吏妨,三人一道朝着家走,拐入里巷,恰见郑仑带着自己形影不离的那两个隶臣守在路口。 “找麻烦倒是积极……”李恪暗暗嘀咕,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反应,已经被旦推车挡在身后。 “仑,你欲怎样!”旦瞪着眼,厉声质问。 “我倒是想怎样,奈何长者不许。”郑仑冷着脸回应,抬起头越过旦,把目光投在李恪脸上,“高大父要见你,可敢随我一去?” 郑仑的高大父?李恪微微有些愣神。 这个所谓的高大父就是郑仑的曾祖父,唤作郑襄。老头寿至杖朝,不止在郑家辈分最高,还是整个苦酒里最年长的人物,堪称老不死的典范。 郑家在苦酒里共有一十三房,其中闾左九房,再加上姻亲眷属,差不多大半个苦酒里的贵人都和他家有关,而郑襄在这张巨大的关系网当中一言九鼎,人称“襄翁”。 里中有句话,叫做襄翁失寐,苦酒不寝,就是说这老头要是失眠了,整个苦酒里都别想睡觉。 只是李恪隐约记得,老头这两年身体不好,已经很久不管事了,自己一个小字辈,就算最近得罪郑家的人多些,也不至于把他给惊动了吧? 李恪既疑惑又烦躁,忍不住开口试探:“你诓我?” “你不敢?” 这对话好熟悉,居然被郑仑找回去了…… 他发现自己有些失分寸,沉下心想了一会儿,觉得郑仑应该没那胆子用家里的老寿星设局,就道:“旦,你与小穗儿先将车粮运回我家,顺便与媪说一声,我去见襄翁,片刻即回。” “恪!”“大兄!” 李恪挑衅似地看了郑仑一眼,飒然一笑:“你等怕什么呢?秦律就在那儿,以仑的胆气,又岂敢害我?” …… 郑仑在前头领路,李恪左拐右弯,不一会儿便来到一户人家。这家的户主叫郑安,郑家十三房,他就是那仅有的四房闾右之一。 越发看不懂了。 襄翁约他在闾右见面,而不是闾左的郑家长房,李恪觉得意外,而且有一种被轻视的感觉。 “高大父平素不见外人,待会儿见了他,你要恭敬,有问必答,长话短说,莫叫高大父劳累。若是有什么应对不得体的,郑家上下定不与你干休!”敲门之前,郑仑突然恶行恶相威胁起人来。 李恪嗤笑一声:“襄翁垂垂,我自然尊重,不过恭敬却免了,是你们郑家要见我,不是我有求于你们郑家,切记,切记。” “鼠子嚣张!你就不怕见不着高大父?” “我求着见了吗?” “你!”郑仑语塞,恨恨地喘了好几口气才缓过神来,“独妇无教,竖子无耻!” 此话一讲,李恪的脸彻底拉了下来。 “无赖仑,我敬襄翁年老,不与你过多计较。”他一字一顿说道,“若你再敢辱及我媪一言半语,你的高大父你自己去见,恕我家中事忙,无空相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十七章 老而不死 也不知道襄翁找李恪到底有什么事,李恪才说要放人鸽子,郑仑立刻就怂了。 他愤愤不平地敲门,门内回应,出来个质朴农妇,躬着身把他们迎进屋子,向着正堂大内而去。 一路上,那农妇在旁带路,却总在偷眼观瞧,眼神不离李恪左右,透着诡异,看得李恪心里发毛,连带着对这次的会面也越发悲观,只能强忍着把注意力转到房子。 同在闾右,又都是一宅之地,可托庇在郑家的大树下,郑安家的状况和李恪家相较,堪比天渊。 前有狗,后有彘,桑木满院,韭葱飘香。放眼去看,蚕室、鸡笼、羊圈、粮仓一样不缺,正中是一间大屋,黄墙黑瓦,两室四厢。 唯一叫李恪觉得欣慰的,就是他家也有口水井,水井边也有桔槔。桔槔的坠石磨盘大小,少说百斤,一看就知道是不选对的,只要重的。 这就是有钱人家的霸气! 李恪看得暗暗咂嘴,心里想着,等解决了眼前的麻烦,他也要想办法找些钱物来改善家里的硬件。 暂时来说,拿郑安家做样板房显然是合适的,到时只需记得把碍眼的桔槔撇掉就好。 满怀憧憬,又忐忑不安,李恪怀着复杂的心情脱鞋进到大内,踩着厚实的草席穿门而过,走入内室。 内室温暖如春。没有那么多花哨摆饰,独独北墙搭个炕席,正中布设炭盆,墙上窗洞闭合,仅有门户透进些许微光,和炭火的红光参杂着,映得室内模糊不清。 襄翁侧躺在炕席上,垂垂老矣,骨瘦如柴,眉毛须发稀疏雪白,皮肤上密布暗褐色的老人斑。 闲杂人等一概不入! 李恪正了正神,走到襄翁对过跪坐,深深一揖:“苦酒户人严氏之子恪,拜见老丈。” “你便是仑口中念念不忘的恪吗?”炕上飘飘荡荡传出来一个声音,听过去行将断气,偏又难以置信的绵长,“年老体衰,见不得光,又受不得冻,眼神也昏花了,莫要介意。” “老丈龟寿,哪里有半点衰退的迹象。” 恰如李恪预料,这是一句皆大欢喜的恭维,一阵时断时续的笑声过后,老头很给面子地撑开了一道眼缝:“少年英俊,果然招人喜欢。” 李恪心里涌起一股恶寒,襄翁的眼神让他想起海公公初见鹿鼎公,那一颦一笑,差点让他夺门而出。 不过幸好,这种感受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老头突然就翻脸了。 “听闻,你将我郑家大女闭门驱走了?” “那日风大,房门自己摇上的,不想却被阿母误会。” “那我郑家长孙因你之故颜面尽损,又是什么误会?” 一连两句诘问,李恪心里反而有底。他直起身,摆正衣襟,提臀跽坐:“老丈,小子少年耿直,若有不得体的,您可千万莫生气。” 老头冷笑一声:“讲。” “您唤我来,到底所为何事?如此拐弯抹角的,小子实在听不懂。” “你听不懂?”老头猛地睁开眼睛,双眸之中精光四射,哪还有半点要死的样子,“我看里中少年,便属你最懂!” 李恪眼神不闪不避,直视,微笑:“小子穷苦出身,不见世面,是真的不懂。” “好一个真的不懂。”老头笑起来,撑着身子,颤颤巍巍坐起身,“你既不懂,我就原原本本说与你听。你屡次三番得罪郑家,当理说如何惩戒都不为过。不过我念你人才,想要予你一条生路。” “谢过襄翁垂怜,却不知予了小子哪条生路?”李恪轻笑问道。 “如此,我十一孙安膝下有女,与你年岁相仿,你明日赘入郑家。此后同姓为人,我自为你拦下那些麻烦。” 李恪愣住了。 说亲?而且是要他入赘?先不说郑安家的姑娘值不值当拿来做媳妇,光是让他入赘这种事情,从老头嘴里说出来居然是为了他好?那口气,就好像他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在秦朝,“赘婿”“后父”这两种人可是最具代表性的下等人! 他们不受宅田,不能做官,从军的伙食只有其他士兵的三分之一,还专门有“令”规定他们在军中不许吃肉,作战的时候还得去最危险的地方。 这哪里是什么好意! 果然,老而不死,是为贼! 李恪怒极反笑:“老丈的好意……小子怕是无福消受。家媪严格,要我入官府,耀门庭,小子若敢入赘,怕是活不到赘入郑家的那刻,媪便敢谒杀了我。” “谒杀?竟如此严重?”也不知是真是假,老头看上去对李恪的拒绝并不气恼,脸上摆出意外的表情,装模做样沉思一番,“既如此,入赘可免,你与我郑家结亲,严氏那处,我自遣人去说辞。” 这郑安家的丫头就那么愁嫁?又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李恪隐约觉得老头有其他的目的,一时又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本着姓郑的都不是好人的原则,他还是决定拒绝,而且拒绝得斩钉截铁。 “此事,老丈还是不要劳烦家媪,小子便在此回下了吧。” “父母之命你可擅专?” “总归是拒绝,媪会应许的。” 李恪轻描淡写的态度想来是把老头激怒了:“你可知,你在与何人说话?” “襄翁长者之名,里中人尽皆知,小子哪有不知的道理。”李恪努力摆出真诚且不谙世事的样子,一脸无辜,“不过嫁娶之事你情我愿,小子心念《关雎》般的情事,便是玉姝再娇媚,若不与小子投缘……老丈,小子实不愿误了玉姝一生!” “你面都不见,便知道不投缘了?” “这个……我和她同在里中长大,十余年面都未见,可不是不投缘嘛!” 老头终于不再咄咄逼人,李恪松了口气,静待下文。谈话离结束还早,老头真正的目的就快要露出来了。 襄翁重新闭上眼,又躺回到炕席,就在李恪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终于张开了口。 “少年心性总是无错。”他一开口,李恪就觉察到不同,仿佛是平静的冰面之下,有波涛汹涌正欲碎冰而出,“我听闻,烈山镰是你家隶臣癃展所做?” 来了! 李恪心中一凛,小心应对:“确实。” “此物制备起来不难吧?我听说你今日应出去八把镰,分文不取。” “老丈还真是耳聪目明。”李恪垂着眼帘道,“您到底有何教诲,小子愿洗耳恭听。” “将癃展转予郑家,毁了与他人契约,我许你二十金。” “展叔名为隶臣,却与我情同叔侄,他愿走小子不拦,可小子不能用他换金。毁约之事也同样不妥,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此事不必议了。” “那我便委木匠二人学艺,你为郑家做镰百把,谢酬两千钱。事成之后,你需签下名契,此生不再为他人做镰,可否?” 李恪的眼珠子滴溜溜转。 看得出来襄翁真的很想要烈山镰,而且是想垄断以后的烈山镰,这个条件虽然苛刻,但在老头的身份来说,已经算是优渥,如果再明着拒绝…… 得想办法让老头主动放弃才行,李恪暗想。 他作出为难的样子道:“得老丈看重,小子感激莫名。只是制镰之事繁琐,百把镰刀,制完怕要仲冬时分,连农时都过完许久。小子年小体弱,若没有展叔帮衬,或纳不上今年的租子,如此只怕……” “可,亦或不可!” “老丈如此体恤,小子自然千肯万肯,只是……”李恪顿了一顿,伸出手轻轻挠了挠脸,“要不我们各退一步,出了农时再开始制镰可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十八章 意外收获 李恪被人恭送出了郑安家。 和襄翁的生意自然是谈崩了,老头没有上当,也没有当场翻脸,这种不阴不阳的态度让李恪难以释怀。 他的脑子里一直回荡着谈话末尾那段长长的,夜枭似的哑笑,还有把他引送出门的农妇恭敬得有些过分的模样。 前倨后恭,后事不靖。 这一次拒绝郑家递过来的橄榄枝,算起来已经是他第三次扫郑家的脸,若郑家和田典是一头的,或许就是第四次。 襄翁自以为老谋深算,可他却不知道,他的行径在李恪眼里,和后世那些暴发户们有多相像。 威、逼、利、诱,半点不掩饰自己的心思,一言一行都是居高临下的俯视。 仔细回想一下,似乎李恪所接触过的郑家人都是一副德行,郑氏如此,郑仑如此,现在连他们的老祖宗都是这样。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家风? 李恪不知道。 这种人说来很好应付,较真起来却也很难对付,他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全无半点规矩可讲。 但李恪转念再一想,时代不同了,如今可是在大秦朝。 虽说有些讽刺,但始皇帝时期的大秦朝的确算得上是一个法制社会,秦律严苛、绵密,家族势力衰弱。 有秦法威压于上,郑家敢冒大不韪?他们有那么大的胆子? 区区一个郑家而已,既不是高爵显贵,也不是皇亲国戚,违了秦律怕是分分钟会被抄家灭族吧? 毕竟作为秦朝的奠基人,商君可是最厌恶这类“不仁邑里者”的,秦朝那份极具特色又显得刻板冷漠的分户令,很大程度上就是为这些人而准备的。 想到这里,李恪终于又有了些底气。 不骄不躁,不疾不徐。眼下与其忧心这些有的没的,不如早些把脱粒机给做出来。他也好腾出手来,实实在在想些挣钱的法子,切实改善家里的生活条件。 放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不去追求,千日防贼是什么道理! 凉风吹拂,不知不觉夕阳终末。李恪拍了拍自己的脸,一抬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居然已经到了家门口。 简陋的小院大门洞开,随着风,飘散出淡淡的香味。 他抖擞精神迈步进门,看到癃展正在自己的小屋前指挥着旦和小穗儿给三把簇新的烈山镰缠麻绳。可想而知,癃展这是把旦家里的镰刀做好了。 李恪小跑几步,靠上去躬身一揖:“展叔,我回来了。” “公子总算是回来了。”癃展一脸笑意,举起手指向院子的角落,“方才有不少乡里过来寻公子,捎来好些稀奇古怪的物件,奴叫他们分门别类堆在那处,既然公子现在回来了,着紧处置一番可好?” “呃,您不问问襄翁之事?” “垂垂老朽之人,有甚可问!”癃展表现得很傲娇,看起来是真的不关心老头的事,“反倒是眼前,奴粗略查看一番,区区八把烈山镰似乎用不到这么些古怪物件,更何况还有田鼠和蛇……” “想来乡里们都与您说了。”李恪被癃展羞臊得不行,又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被迷信胁迫了,只能硬着头皮走到堆物的地方,指着那堆破烂强行解释,“展叔,若是不施些障眼法,我怕这烈山镰的作法很快会人尽皆知。” “奴不是怪罪公子,只问这些古怪物件当如何处置。” “这个……枯叶可以纳刍,松针可以烧,碎石……碎石先留着,弃了也无妨,荆条挂在门口可以辟邪驱鬼。田鼠好办,过秋田鼠肥如兔,是极好的肉食,蛇……” 李恪一件件地张罗,突然看到条儿臂粗细的菜花蛇被关在竹篾编成的框里,吐着信,慢慢地直起了身子…… “我!靠!怎么会有蛇!” 惊吓过后,水落石出。 那一堆古怪玩意当中,有七八件是不在清单当中的好东西。除了两条蛇,还有小半坛酒,一小袋盐,几截姜,一瓮蘸酱等等等等,都是乡里们特意送来的谢礼。 虽说李恪早跟他们言明了自备资材,加工免费,可乡里们见不得癃展平白忙活,这让李恪又要忍不住感叹农人的质朴。 几人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等把事说清楚,天也快黑了。 李恪有些奇怪:“如今都快入夜了,你二人总不回家,赖在我家作甚?” 一阵沉默。 小穗儿咽着口水,伸出指头点了点绑成一串的田鼠。 旦倒是坦荡,把胸一挺亮出肌肉:“展叔请我等食肉,关你何事!” 李恪看了癃展一眼。 只见癃展点点头,施施然道:“旦公子这两日助家中良多,今日有肉,奴便自作主张请他食飧。” “那小穗儿呢?” “奴未请他,公子将他赶走吧。” 说得真好…… 好吧,今天吃肉,所以家里要多好几张嘴……李恪突然想到,这似乎来秦朝以后第一次吃到肉食,秦朝一般怎么做肉来着?生吃? 他惊出一身白毛汗,下意识就站起来高声大喊:“谁都别抢,今日我下厨!” “噫!你做?”众人尽皆失色。 …… 俗话说覆水难收,这话一旦说出去,想要反悔便千难万难。 或许是肉食来得简单,大伙明知道严氏从不让李恪近庖厨,也任由着他胡来,甚至还打算在一旁看笑话。 于是李恪只有硬着头皮,开始考虑起菜式。 食材有限,条件简陋,他能动的脑筋不多,等旦和癃展料理完蛇鼠,小穗儿借来苦菜,他的构思也基本完成了。 如今万事既毕,眼前一座柴堆、一只瓦罐、一桶井水、一堆黄土,生姜、大盐、竹筒若干,蘸酱和酒也放在一旁。 他下厨的方式和秦朝常见的有极大差别,没有鼎,没有釜,更不要厨台土灶,他打算开一场篝火晚宴。 不过首先得有火…… “旦,将柴堆点燃,火要旺些。” “噫!不是你做吗?”旦袖着手大声反驳。 李恪嗤笑一声,理直气壮回答:“何其不智也!我媪自幼不让我近庖厨农桑事,我怎可能会生火!” 这个理由很充分,旦嘟嘟囔囔生火去了。 “展叔,将蛇切成小段,丢入瓦罐之中。” 癃展抚须微笑:“公子,如此小事您亦不会?” “会倒是会……不过我有更重要的事,些许小事,展叔代劳!” 癃展只得苦笑摇头。 “小穗儿……” “大兄有事便说,我绝无二话!”小穗儿冰雪聪明,早知自己躲不过指派,二话不说拍胸而出。 李恪满意得点了点头:“你将井水倒入泥中,和至糊状,我有大用。” 小穗儿脸色惨白:“大兄,我年小体弱,和泥……和泥能有何用处?” “如今倒想起自己年小体弱了?”李恪呲着牙冷笑,“今日乃是我备菜,你问这许多作甚!” 小穗儿缩了缩脖子:“明明是大兄备菜,却皆是我等作活,不见大兄动手啊。” “这你就不知了。子曰,君子动口,不动手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十九章 禽兽不如 苦酒里的夜幕越来越沉。 院子里,橘红色的火苗舔舐柴堆,热气氤氲,偶有木枝被烤得开裂,噼啪一声爆出来大团火星。 那些火星远远溅开,和夜空混在一起,就像是一闪而过的流星。 吃货们被李恪撵走了,癃展在小屋里做镰,旦在一旁帮手,小穗儿则在李恪屋里老实读书。李恪给他布置了《诗》,要求他在食飧前背出五篇《周颂》。 李恪很清楚,他做菜的方法对秦人而言太过古怪,也只有四下无人才方便大展手脚。 他盘腿坐在篝火边,正朝装蛇段的瓦罐里丢东西。三片姜,一瓢酒,几粒大盐,再加上满满一罐井水。 他打算做一道蛇汤,这玩意大补,很适合给严氏滋养身子,小穗儿的媪也可以适当喝一点。 等把材料备齐,他抱起陶罐挂在火堆上头,静待水开。 计划中的第二道菜是烤田鼠。剥皮去头,清理内脏之类的事前头都做完了,李恪参照叫花鸡的作法,沾些大盐细细摩挲田鼠的肌肉,待到盐粒完全溶进肉里,便在外头包上苦菜叶子,再裹上厚厚的黄泥,最后又在松针堆里滚了一圈。 成品的泥团松针直立,粗看就像只蜷缩起来的大刺猬。李恪连做八只,把它们均匀布在火堆里,泥团迅速被烤干,松针燃烧松油滴落,一时间满院皆香。 第三样就是主食。 李恪捞过一只小臂长短的竹筒,在一头破开小洞,填进井水泡发的菽,每填几枚便摇上一摇,好让菽粒在竹筒中均匀铺排。 不多时,手上的竹筒塞满了,他鞠了捧水顺进筒里,填上木塞,随手一抛丢进火堆。 青黄的竹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翻卷焦黑,时不时还冒出一两簇小火,李恪深深吸了口气,又拿起第二只竹筒…… 不容易啊!虽然只是一些简单的野味,可来大秦一个多月,总算能吃上一顿有咸有甜的正常伙食了。 想到这儿,李恪忍不住热泪盈眶。 蛇汤很快就开了,咕嘟咕嘟散发着清香,李恪爬起来,用棍子拨开火头,露出正中烧得通红的石堆,摘下瓦罐煨在上头。 这个火堆里的小机关是他的得意之作,电视里不是说了嘛,猛火烧开,文火煨熟,那是做浓汤的奥义。 香气越来越浓,随着夜风四下飘散,旦最先走出小屋,直扑火堆,伸出手想去端瓦罐。 李恪抄起烧火的棍子就呼了过去。 “恪,你这是作甚!”旦狼狈地缩回手,差点被这一棍打实。 李恪笑骂道:“人家火中取栗,你火中取罐,这双手不要了吗?” “谁还做过火中取栗的蠢事?”旦好奇问道。 “猴子……” 两人正要打闹,癃展从后出来,轻笑插嘴:“公子,此事怪不得旦公子。您做的羹汤异香扑鼻,便是奴也等不及了。” 李恪撇了撇嘴,丢掉棍子去帮癃展推车:“展叔,他就是嘴馋,您何必替他说话。” 癃展抚须大笑:“奴哪是为旦公子说话,此皆肺腑之言,不信您可以听。” 咕噜……咕噜…… 李恪臊得满脸通红,看看天色,才发现已经快到牛羊入时,癃展是暗示他耽搁了太长时间,都快把客人饿坏了,这可是大大的失礼。 “展叔,好饭不怕晚嘛。” “奴只听过过时不食,至于公子说的,实乃头次听闻。” 斗嘴,李恪完败。 他掩面弃了战场,重新拾起棍子,把那些篮球大小的焦黑泥球和同色竹筒从火堆里拨弄出来,挑挑拣拣扫到旦面前。 旦瞪着眼睛看着滴溜溜滚过来的竹筒和球,那一个个黑漆漆的冒着青烟,还隐约透着一点古怪的香气。 “恪,你叫我食土?” 李恪忍不住翻起白眼:“竹筒剖开,泥球敲碎,说了今日食肉,荒年才食土呢!” 旦将信将疑照做。 竹筒一开,青色的豆饭映入眼帘,菽粒几乎被蒸成粉团,豆的清甜混合竹子的淡香,只是闻就叫人食指大动。 旦瞪大眼睛,伸出手指挖出一块,也顾不得烫,径直就塞进嘴里,细细品味。 “这这这……这是豆饭?入口即化,馨香清甜,你是如何做到的?” “敲开泥团看看嘛,区区豆饭有甚好食的。” 旦已经不再怀疑,他放下竹筒,从李恪手里抢过棍子,一棍就砸开泥团。 浓郁的肉香扑鼻而来,混合着苦菜的青涩,松油的异香。田鼠皮下的脂肪被烤化,肉油裹着精肉,轻轻抖动便向着两边滑开。 旦哆嗦着手撕下一条,含进嘴里,居然哭了:“此肉甚美……” “做甚子怪相!”李恪被他的样子逗得一笑,整出一份来敲开外壳,把里面的肉饭收拾到食案上,“展叔,我去给媪送飧,您与旦将此处拾掇拾掇,留出一份叫小穗儿带回去,至于剩下的……都端进西厢吧。” 癃展微微点头:“美食在前不急于食,公子孝心可慰。且去,此处有我。” 李恪道声谢,收拾好肉和饭,端起碗走到瓦罐边,嗅着浓香去看罐里。 煨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满罐的水被熬成半罐,雪色的蛇汤宛如白玉。李恪拿瓢一舀,舀出几块干干净净的蛇骨,足见蛇肉都被熬化了,混在汤里,不见踪影。 他撇掉骨头和姜,盛了满满一碗汤。旦嘴里叼着整只田鼠腿,眼巴巴看着他。 “看什么看,这碗是给媪的,要喝自己盛去!” 旦一脸的生无可恋:“奈何……” …… “媪,您醒了吗?”李恪端着食案在东厢唤门。 很快,屋里就传出回应:“恪……咳咳……屋外风大,进来吧。” 李恪依言进去。 屋里很黑,也有些冷,窗洞被窗板牢牢挡住,只有门处透进来些许月光。 “我道今日的飧晚了,原来是你展叔在烹肉吗?”严氏裹着被坐起来,对着李恪轻轻招手,“只是,家中何来的肉食?” “乡里们心善,送了些膘肥体壮的田鼠过来。”李恪笑着端案走过去,“媪,今日这飧可是我做的,您尝尝。” “你做的……” 严氏的脸一下变了。 李恪心中叫苦,这才想起自己母亲可是儒家的信徒,一心就想把他培养成标准的儒生。 他前些日子不顾阻拦下地干活,严氏就伤心了好久,这会儿连饭都会做了…… 他开始后悔没让癃展过来送饭,眼下捅了篓子,该怎么办? “恪,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先贤之言犹然在耳……” “媪,旦和小穗儿在家中做客,儿不便久留。您慢些吃,那个……关于儿是禽兽的事,晚些再来听您教诲!”李恪放下食案,夺门而逃。 看着儿子狼狈逃窜的身影,严氏苦笑不已。 “恪长大了,似乎越来越不喜儒家……”夜风吹过,她忍不住轻咳两声,“也不知带上门……不过这肉饭,闻着倒是香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二十章 珍馐美馔 西厢里如同正在进行一场狂欢。 满满的一大罐蛇汤,五六只兔子大小的烤田鼠,还有老大一堆竹筒豆饭,所有的饭食被一股脑堆在中间,李恪、癃展、旦和小穗儿四人围坐,身前放着各自的食案。 可如今食案无食,除了肚中空空的碗碟,就只有一份蘸酱。 “恪,今日你是主人,快些分食,我要耐不住啦!”旦吸溜着口水大喊。 李恪突然生出一个注意:“我等……今日不若不分食?” “不分?”三人皆愣,唯独旦很快回过味来,厉声怒吼,“莫非你要独吞?” “独吞?我吞得下嘛!我的意思是美食当前,不如……谁抢到便谁食!” 伴随着一声大喝,李恪突然发动,张手抄起最大的烤田鼠一口咬下,骨肉分离,登时满嘴的肉汁四溢。 “你使诈!”“大兄狡猾!” 旦和小穗儿一边谴责,一边急不可耐地伸出手去抢,场面失控,霎时间杯盘狼藉。 李恪全然顾不得这些,他正沉浸在食物的美味里,那种恍如后世的味道横冲直撞,让他觉得自己快要哭了。 此乃人间至美! 口感滑韧、肉质坚实,苦菜的青涩驱掉土腥,只剩一股微微的咸味混合在油脂的香气当中,随着咀嚼冲击味蕾,让他恨不得连舌头一起吞下去。 他大口地吞咽,三两下就吃掉了一整只田鼠腿,直到感觉所有的肉都被噎在喉咙口,这才发现自己吃快了。 他赶紧捶胸,连捶了好几拳都没有顺下去,一时间只觉得呼吸困难,脸色发青,不得已放下手上的肉去盛汤。 满满的一大碗汤,李恪端起来,随便吹两口就凑到嘴边往下灌。 咕嘟!咕嘟! 汤是淡的,只有一点微不可查的盐味,衬出宛如甜口的浓郁鲜香,像极了鲫鱼汤的口感,却没有那么重的土腥。 汤是烫的,有股火线顺着喉咙直下腹部,暖遍了全身,最后又回转到咽喉。 李恪瞪着眼憋了半天的气,直到再也憋不住,这才长叹一声,满嘴的香气像开了闸一样,化作热流冲出五官七窍。 “爽!” 四肢百骸一齐欢呼雀跃,他整顿军容,又一次提起田鼠,再战江湖! 而在他的身边,旦和小穗儿的表现也好不到哪里去。 旦主攻烤田鼠,嘴上一只,左手一只,右手一只,眼睛还盯着一只。 他撕下一块肉,囫囵几口咽下去,抬手立刻接上,撕咬吞咽各司其职,竟是半点不乱。 小穗儿更喜欢蛇汤,吃相看着也斯文得多。 只见他哈着气吹一口啜一口,空出的左手再扒团豆饭丢进口中,一仰脖子咕咚咽下,连筷子都省了。 这样连喝三大碗,豆饭吃了四竹节,小东西偏过头偷偷打了个嗝,起身从罐里捞出几截蛇骨,细细吮着,满脸陶醉。 风卷残云般干掉一整只烤田鼠,李恪摸着肚子去看癃展。 癃展永远是风采斐然的样子。 中土乱世烽烟一起,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提溜出一只烤田鼠和一筒豆饭放在食案上,拄着棍推车躲开战团,就在酒坛边上,靠着土墙就着月光,细嚼慢咽。 “展叔,良辰美景若斯,您不考虑喝些酒吗?” 癃展笑着摇头:“酒浆难寻,或有用处,还是节省些为好。” “今日高兴嘛!”李恪继续怂恿道,“止一碗而已,既能粗品酒香,又能有小半剩下,岂不是两全其美?” 癃展被说得心动,犹豫一番道:“那便来一碗?” “待我为展叔斟酒。”李恪笑着跑过去,给癃展倒了满满一碗,又看着他小口抿下,闭着眼回味良久。 “也不知多久未尝酒味了,今日托公子之福,奴幸甚!” 癃展兴致大发,提起筷子,一下一下敲打在食案边沿:“诶!幡幡瓠(hu)叶,采之亨(pēng)之。君子有酒,酌言尝之……” 嘹亮的男音自屋中传出,高亢,悠远,惊动夜行的鸟,哗啦啦飞上云霄,直驱月宫。 隔墙一侧,又有温婉的女声应和:“有兔斯首,炮之燔之。君子有酒,酌言献之……” …… 酒足饭饱,曲终人散。 院子里余烬早灭,大伙吃得肚皮溜圆,砸吧着嘴各回各家。 李恪打着饱嗝,就着月光伏案制作脱粒机剩下的结构图。 昨夜还剩下一些结构图未画,包括漏斗、粒斗、外壳在内,都是些简单的部件,比动力结构好画得多,这会儿画得差不多,他也有闲想些旁的事情。 严氏的身体看来恢复得不错,端进去的肉饭吃得精光,连骨头都啃得干干净净。 那可是自己的生母,平素里严苛得不行,也就是今天,大概是被大家的热情感染吧,稍稍近了些人意。 不过关于禽兽的问题,李恪还是被教训了一顿,顺带因为曲解圣贤,又要多抄一篇孟子的《梁惠王章句上》。 话说《曲礼》还有大半篇没抄完呢…… 李恪不知道严氏到底有多笃信儒家,明明是孟子劝谏齐宣王的话,她却连字面上的意思都想遵从。 只是她无从去想李恪身上发生的变化,更没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让她下不来榻,结果乖巧了十三年的儿子便成了脱缰的野马,短短几天,农活干了,饭食也做了,偏还一件件都能做好。 可怜的严氏,这会儿大概都快要陷入自我怀疑的巢窠了。 李恪有些想笑,连手都开始颤抖,一时疏忽差点把线画歪。他不得已停下笔,站起身,望向窗外。 苦酒里的夜平静如水,见不到一盏灯火。癃展这会儿估计在房里制镰,严氏体虚,熬不了夜,应该是睡下了。正常来说,这个时候,整个里中都该睡下了。 我还真是劳碌命……李恪感慨地想。 似乎从下地干活开始,他就没遵从过秦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准则,连带着癃展都被他拖累,每每忙到深夜,说起来还真有些对不住人家。 李恪有些想去对面的小屋里看看。他推开门,忽地就听到院外一声暴喝。 “何方贼子深夜翻墙!看箭!” “啊!” 惨叫声……起于门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二十一章 偰字纹心 就在李恪推门而出的同时,严氏和癃展也从各自的房里走了出来,不解、讶异,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差不多都是这样。 李恪赶紧把严氏劝住:“夜凉风大,媪和展叔请在家中稍待。” “恪,小心提防。” “儿省的。”李恪躬身答应,随手摸了做饭时用来烧火的棍子,抱在怀里,小心翼翼走到门边,推门而出。 就在自家院墙外,他看到里吏妨掌着猎弓蹲在一个陌生男子身边。 那男子光头疤脸,侧躺在地,后背右肩倒插着一枚狼牙长箭,箭头入骨三分,伤口鲜血直流。 那贼人正在呻吟,破旧的兽皮裲裆和底下的裋褐被里吏妨剥开,袒露出身体。 借着月光,李恪发现贼人心口位置刺了一字,颜色模模糊糊,似乎是个潦草的周篆“偰(xiè)”。 里吏妨大概是把他身上的东西全搜出来了,地上散落着几枚半两、半块肉脯,一柄剔骨小刀和一个用了大半的火折。除此之外还有一卷草绳和一只不小的麻袋,麻袋里头空空荡荡,似乎什么也没装。 “里吏,此人是……” 里吏妨的声音沉稳有力:“方才我巡夜路过,发现此人鬼鬼祟祟趴在你家院头,正打算翻墙而入,我将他叫破,他却反倒加快行止,不得已我才出了箭,将其射落在地。” “还真是翻我家的院墙?”李恪微微诧异,“莫非是个蟊贼?” “偷盗无疑!”里吏妨说得斩钉截铁。 李恪皱着眉头,有些想不明白:“里吏,里中谁不知我家四壁如涂,既然是夜行偷盗,必对里中熟悉,为何偏要选我家?而且此人被叫破行藏也不知逃逸……” “恪!”里吏妨突然打断李恪的话,一字一顿,“确是偷盗无疑!” 有问题? 李恪直起身看看左右,确定四下无人,这才凑到里吏妨耳边轻声问:“里吏,我见此人心口有个偰字,莫非是哪家的隶臣?” 里吏像没听到似的,一脚把贼人踹翻,抖开草绳绑住双臂,然后毫无征兆地抄手,把贼人后肩上的箭生生给拔了出来。 鲜血飙溅,箭头倒刺带出些许肉沫,只在肩背留下一个狰狞的伤口。 贼人一声惨叫,登时就昏了过去。 里吏妨确认几遍,确认贼人没了意识,这才站起身子,把李恪拖到一边。 他小声说道:“恪,此事说来也当叫你知晓才是。郑家手中藏有不少匿户,皆流民、将阳之属,为彰显所属,这些人的心口便刺了一个偰字。此事里中所知者甚少,切勿外传。” 他说得极快,不等李恪有所反应,就立刻转为高声:“恪,我现要将贼人压去里典处,你是苦主,可要同去?” 李恪打了一个激灵,赶紧作揖回应:“固所愿尔,不敢请尔!” 作为里中最有权势的吏员,里典和田典二人是苦酒里仅有的两个不更爵位,官受四宅,屋舍深邃。 里典家宅位于闾左头排最后一间,由南至北圈占三段里巷,西、南皆靠近垣墙,人迹本就不兴,如今是大半夜,更是连个鬼影都看不到。 因为秦朝的宅基地位置基本固定,像他们这种“成功人士”,每次进爵的时候官府都会受一宅之地给他们扩展居所,剩余的如谈判、动迁、置换等,一概不管。 闾左有爵者居多,户主真不愿换,就算是秦律也不能强求别人做些什么,所以“屋舍连片,格局工整”在秦朝也是一个人地位的象征。 走进细瞧,里典家的布置很别致,由南至北,首宅是里中祭礼之所,平整空旷;次宅官舍,用于料理民事,接待上官;三宅正中是宽敞的大内正堂,外设的回行廊道打通南北,一直连到最北端的私宅,也就是家人居住的内宅。 里吏妨扛着昏迷不醒的贼人,带着李恪沿廊道直驱内宅。 一路所见,廊道正中有个小小的花园,外侧遍布臣妾住的平房,以及蚕室、织室、粮仓、鸡棚狗舍,可想而知后院还会有羊栏猪圈,庖厨溷(hun)厕之类。 这宅院虽说设施齐备,却掩盖不了杂乱无章的特点,作为私宅,更是看不到半点私密性。 李恪从这种布设中感觉到,这里典似乎是个没什么长远打算的人…… 他这一路都在思考,偏偏脑子里很乱,千头万绪纷纷扰扰,怎么都抓不住关键。 那贼人无疑是郑家指派的,可问题是他来干什么? 偷烈山镰?等到天明以后,足有八把烈山镰会交到乡里们手中,凭郑家的手段拿到其中几把一点问题都没有,何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更何况郑家在乎的是垄断经营,只是偷根本就达不到目的,万一事情曝光还会平白让李恪反感。 襄翁如果连这点因果都弄不明白,八十多年横行乡里的日子岂不是白过了? 然而若不是偷镰,李恪家还有什么值得惦记的? 偷人? 这就有些搞笑了…… “恪,上典来了,收神!”里吏妨在李恪耳边轻声一叱,如雷霆炸响,打断了李恪的思路。 他身处在后宅会客的厅堂,席案比邻,四周掌了七八盏油镫。里典从门处进来,朝着里吏妨和李恪微微点头,迈步登上炕席,撩袍跪坐。 他姓王名服,年约四十,五官开阔,天庭饱满,两道浓眉斜插入鬓,下巴上还蓄了花白的短须。 “妨君,听闻你今夜擒了一个贼人,这少年便是苦主吧?”他说话了,声量不算高,音调很怪,短促、有力。 里吏妨这时才将肩上的贼人放下,又将收缴的事物排在一边,站起身拿脚一蹬。 贼人被踹翻过来,衣襟散开,胸乳袒露,也把心口的偰字纹身露了出来,李恪看到里典服的瞳孔明显收缩了一下。 “秉上典,我于人定时分在里中巡视,至乙什捌伍,见此人形容鬼祟,趁夜欲翻入严氏家院,唤而不止,便出箭将其射落在地,现擒予上典发落。” 他斜跨一步让出李恪,抬臂介绍:“此少年名恪,严氏之子,乃是本次苦主,我恐上典有事询问,也一并带来了。” “深夜巡里,妨君劳苦了。”里典服客套一句,慢慢抬头,眼神也随之移到李恪脸上,“你便是这两日传扬甚广的严氏之子?” 李恪抱拳深揖:“见过里典。” 里典服微笑点头,以手指向贼人:“恪,此人你可认识?” “不识。” “若是不识,此人为何会……”里典服正要细问,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有员大汉推搡臣妾入内,几步抢进到屋里。李恪定睛一看,居然是监门厉。 这深更半夜的,监门厉怎么也来了? 李恪暗想,今夜还真是越来越热闹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二十二章 谁听谁的 监门厉大步闯入。 只见他骂骂咧咧进门,挺身抬臀便把李恪挤到边上,要不是里吏妨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李恪几乎要被挤倒。 大概是觉察到自己撞了什么人,监门厉回过身对李恪一笑,凶神恶煞,笑得李恪忍不住打个哆嗦。 接着他极敷衍地朝着里典服拱手算是照应,青也不理在旁站着的里吏妨,蹲下身,自顾自检查起地上的贼人来。 贼人昏了这么久,迷迷糊糊转醒,才扭了几下,就被他不耐烦地一拳呼在脸上,又昏过去了…… 一拳,一拳,又一拳,直打了三四拳,他从贼人到器具,再从器具到贼人,终于看过了瘾。 “妨君,此人是在严氏院外抓住的?”沙哑的声音幽幽传出。 里吏妨愣了愣神,朗声回答:“我于人定时分……” “是在严氏院外抓到的?是也不是?” 李恪清楚看到里吏妨翻起白眼,却依旧干干脆脆回答:“是。” “这些都是其随身的物件?” “是。” “偷盗?” “还未盘问,不过看来是偷盗无疑。” “偷盗啊……”监门厉咂了咂嘴,站起身又对里典服拱手,“上典,我今日饮多了酒,这便回去睡了,告辞。” 说完,他也不等里典服回应,扭头噌噌噌就走,当真来也如风,去也如风,一点不拿自己当外人。 李恪看得瞠目结舌,甚至有些闹不明白二人之间的从属关系…… 被监门厉这么一打岔,原有的问话显然是进行不下去了。 李恪和里吏妨垂首站在堂下,低着头看着口鼻溢血,昏迷在地的贼人,静待里典服把事情原委撰写到简上。 盏茶功夫,简牍写就,里典服哈着气吹干墨迹,抬头对着里吏妨说:“贼人先押在家中地窖,我明日叫邮人午将案情送去乡里,请位求盗过来押解,也省得你过多奔波,耽误了农时。” 里吏妨赶忙抱拳:“唯!” “夜深了,若无其他事,就都回吧。” 听里典服这话的意思,这件事似乎打算到此为止,定性偷盗,移交上级,就连贼人的身份都不需要调查清楚。 那态度敷衍得让李恪都觉得讶异。 倒不是李恪想要寻根究底,只是结合这两日的事情,里典服和田典余之间怎么看都不像亲密战友,而田典余又和郑家有亲,“郑家匿农”这么大一个把柄送到里典服手上,他居然轻易就放过了。 李恪本以为里典服会细细对他做一番询问,生拉硬拽,也要把这件事和郑家牵上关系,借此打击田典余的威风。李恪连借口都帮他想好了,比如说觊觎烈山镰…… 可谁知道监门厉随便打了个岔,里典服居然就彻底不问了,所说所做,好像已经忘了在场还有李恪这个人一样。 难道是自己想多了? 李恪探寻似看了里吏妨一眼,发现里吏妨的眼神一直停留在里典服身上,好像在纠结有什么话该不该说。 “上典,就这样让厉君出去……好吗?” 里典服微微一笑,回答道:“田典睡得迟,无妨。” 李恪的眉头皱了起来。 贼人是郑家的匿农,就算是兴师问罪也该去郑家才是。在苦酒里,郑家的姻亲多了去了,派遣贼人的锅怎么都轮不到田典余来背。 可里典服和里吏妨为什么笃定监门厉会去田典余那儿? 或者说……贼人身上带了什么东西,被自己忽略了? 李恪低下头,重新观察起地上排布的各色事物。 肉脯和半两没什么好说的,剔骨的小刀或许是吃肉用的,又或许是防身用的,火折是夜行照明的东西,麻袋自然是装偷来的东西。 对于一个夜行偷盗的人来说,这些东西看起来似乎并不特别。 李恪又看了一遍。小刀、火折、麻袋……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面色大变! “里典!” 里典服饶有兴致看着他,对他失礼的举动恍若未见:“严氏之子还有何事?” 李恪正了正神,朗声问道:“田典和襄翁之间,到底是谁听谁的呢?” 这个问题问得很唐突,特别是从一个下位者口中问出来,尤其容易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而且不一定能得到答案。里典服如今就沉默着,但哪怕得不到答案,李恪还是要问。 夜行偷盗本就是隐秘的事情,哪里需要带火折来照明! 要是他没有猜错,这贼人翻墙不是为了偷盗,而是为了纵火! 他家篝火夜宴的事情里中肯定有人知道,到时候明火一起,谁也不会联想到有人刻意纵火,只会以为是残留的炭火引发的火灾! 他家都是茅草屋子,火头片刻扩散,家里的人哪里逃得出去! 祝融举火,一夜白地! 李恪越想越心惊,整个背脊都渗出冷汗,如坠冰泉。 再往深处想,那随身的小刀说不定就是用来杀人的!杀人放火,毁尸灭迹! 至于原因,襄翁想要垄断烈山镰,既然得不到李恪的许诺,就杀了他和癃展,想办法把出世的烈山镰都搞到手里,再叫来可靠的木匠仿制,同样不失为一个办法。 李恪本以为秦法会保护他,越是像郑家这般家大业大,越是不敢越雷池半步。 然而他却忽略了,秦法确实严苛,但越是严苛就越需要证据来定罪,里典服就是因为明白这些,才会对这个案子敷衍了事。 事关重大,郑家既然敢派人做这事,就肯定有失手被擒的准备,那偰字纹身无法作为指使的证据,问也不太可能问出幕后的黑手。正是因为这样,里典服才索性不问。 李恪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抬起头,目光灼灼盯着里典服,重又问出自己的问题。 “里典,田典与襄翁,究竟谁人为主!” 被一个少年如此紧逼,里典服的面上看不出丝毫生气。 他带着欣赏的神色打量李恪,许久才慢悠悠说道:“田典出自楼烦大族汜家,襄翁是里中大族郑家的领袖,汜郑两家皆良善之家,只为姻亲,不为统属。” “是吗?” “至少据我所知,便是如此。” 李恪还待再问,却被里吏妨抢声打断话头。 里吏妨越步而出,躬身下拜:“上典,夜色已深,您还是早些歇息,我等这便告退。” “去吧。”里典服端坐在炕席上,淡淡说道。 …… 李恪和里吏妨结伴走出里典家。 一路无话。 李恪虽不满里吏妨打断他的问话,但心里其实也知道,再问下去,里典服也不可能说得更多。 平心而论,里典服说得已经够多了。 汜家势大,郑家势近,田典来苦酒里做官,娶郑家的女儿大概是为了寻求地头蛇的支持。 这两家互为依仗,在大方向上或许是一致的,细节上却不存在谁听谁的问题,他们是相互独立的。 如此一来,监门厉为了贼人的事去找田典余的麻烦,就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了。 夜深本该人静,今夜的苦酒里却一点也不静。 田典宅院距离里典家不远,眼下灯火通明,隐隐约约传出喧闹,敲砸声、喝骂声、尖叫声,吵吵嚷嚷在夜空下传出老远…… 李恪像没听到似的,想着心里的事,径直回到家里。他给严氏还有癃展报了平安,之后便进屋,关门。 田典、郑家,还有这几天发生的一桩接一桩和他有关的事情…… 他深吸一口气,取来几枚木简放到面前,正襟跪坐。 “需要理一理头绪,想想事情怎么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再不济也要弄清楚到底是谁在背后操盘,谁想要我的命!火折子都递到门口了,怎么着……也没有坐以待毙的道理。” 自言自语间,李恪提起笔,在其中一枚简上写下、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二十三章 使狗国者 天色放明。 八月廿二,晴朗,无云,和风微抚,鹊起叶坠。 李恪一夜没睡,他抱着腿靠墙而坐,下巴支在膝头,眼睛直勾勾盯着面前一张大网。 那是用细麻绳和断简构成的网,每片简上都写着字,有些是人名,有些是事件,林林总总,基于李恪的猜测串连在一起。 总的来说,还是有收获的。 李恪大概想清楚了,田典余应该没有杀他的意愿。 因为田典余想拉拢监门厉,而监门厉想娶严氏,偏偏这个糙汉子自以为情圣,见不得有人欺负严氏。 李恪还猜测,田典余拉拢监门厉的事,里典服应该是知道的,可里典服却对此无能为力,所以才抓住一切机会在两人中间制造嫌隙。 昨夜监门厉会突然闯入,很可能就是出于里典服的通知。 苦酒里就那么大,当时隶臣把李恪他们迎进门时,里吏妨已经简单汇报过情况。 里典服在登场前,先让隶臣去通知监门厉,字里行间把仇恨引到田典余身上。随后监门厉闯入,复核证据,大闹田典家。这个过程的时间充裕,逻辑上也过得去。 由此可见,在田典余和里典服的争斗中间,里典服处在劣势,田典余则占据着绝对的优势,这一点在流言的交锋当中同样体现得淋漓尽致。 攻击郑家的流言很快被里吏妨的流言取代了热度,而手下心腹被流言所困,里典服却拿不出对应的手段来压制,只能听之任之。 如果不是李恪意外出手,里吏妨的声誉说不定就毁了,连带着,里典服自然也会在那场交锋当中一败涂地。 然而弄清楚高层动向对李恪而言却没什么用,他依旧不知道昨夜的贼人是谁派出来的。 如果贼人所来是为了害命,大概与田典余无关,如果只为烧粮,意在终结李恪纳租的希望,逼迫严氏低头嫁人,这样一来又和田典余脱不了干系…… 贼人的目的至关重要,可这个人如今在里典服的地窖,不日就要押解出里,李恪想找他问话,只能说是痴心妄想。 那么去问田典余?问他有没有派过贼人,想不想要自己的小命?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李恪放弃了思索,挠着头站起来,钻过大网,从几上捡起昨夜抽空画完的结构图,迈步出门。 今天的院落格外热闹。 监门厉站在癃展的小屋旁,从一辆板车上大包小包地往里卸货。旦爬在院子的墙头,拿着木槌咚咚咚钉着木桩。癃展正用桔槔打水,小穗儿坐在井边,自顾自从一枚竹筒里扒着豆饭食饔。 李恪眼前一亮,昨夜的竹筒饭居然被癃展学去了,如此一来,只要家里还有多余的竹筒,想来以后都不用再吃那种石子似的豆饭羹藿了。 他拾起笑脸,故作振奋上去打招呼:“展叔,我起身了。” “公子醒了?”癃展松开绳,任由水桶自由抬升,眯着眼温言笑语,“双目红肿,鬓发散乱,公子怕是昨夜没睡吧?” 李恪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昨夜受了惊吓,辗转反侧,未能成眠。” 癃展叹了口气,拍拍自己小车前头,示意李恪坐下:“公子如今肩负家中重担,不可过于操劳。来,奴为公子整理发髻。” “唯。” 就在这时,监门厉搬完东西,恰好看到水桶自升:“你这瘸夫,居然使得动桔槔?” 癃展朗声大笑,只顾给李恪整理头发,根本就不作答。 监门厉越发好奇,左右观看,终于发现李恪家的桔槔与一般人家不同,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你这桔槔好生轻便,不想真能汲出水来?” “学问一道,悟得深了恍若天成,公子论衡较墨子不弱,由他改制的桔槔,你这莽汉自然无从去想。” “你说桔槔是这小子改的?”监门厉往李恪面前一蹲,面露狞笑,偏自以为和蔼可亲。 李恪仅有的那点睡意都给吓跑了,赶紧求饶:“监门,待会儿我还要下地,等下地回来,必亲往您处改制桔槔,决不食言!” 监门厉大喜过望,蒲扇大的巴掌啪啪拍在李恪肩头,拍得他五脏六腑一同移位,差点背过气去。 “小子识相,我便说我甚喜你。今日下市我在家中等你,不可不来!” “唯!唯!” 监门厉心满意足地走了…… 李恪揉着肩膀,哭笑不得看着近处的小穗儿,还有远处墙头的旦。 “先帮那厮,得空再去你们家,可否?” 旦憨憨一笑,低下头继续往院墙上锤木桩,小穗儿凑上来,把手中竹筒往李恪怀里一塞:“大兄,还剩一半,我食饱了。” “你最近天天食我饔……” “顺道嘛!”小穗儿大咧咧一挥手,凑过脑袋小声兮兮,“大兄可听说了么?昨夜监门厉吃了两碗酒,没睡过去,竟然发酒疯砸了田典余的后院。” “噫!”李恪翻了翻白眼,违心回答,“你哪儿听来的小道,这世上哪有人吃两碗酒就撒疯的,必是谣传。” 他倒不是想刻意隐瞒什么,只是这个话题太敏感,能不多说,李恪谁也不想提。 可是小穗儿一点三色看不清,撅着脑袋强辩:“不是谣传哇!监门好酒,但却出了名的酒量浅薄,一碗就倒,他昨夜吃了两碗,撒疯也正当。” “正当你个头,你亲眼见监门吃两碗酒了?还是亲眼见田典家被砸了?” “田典家确实被砸了,我今日早些才进去瞧过,好几个隶臣都伤了!” “你进去……”李恪愣在那里,“你能进田典家?还是后院?” …… 田典家,北侧院墙外。 李恪和小穗儿一道,抱着臂隐在墙角,目光死死盯着不远处一个墙洞。 “这不会是狗洞吧?”李恪好奇地问。 “使狗国者从狗门入,有何不妥?”小穗儿傲娇地一挺鼻头。 李恪冷笑:“你倒是读了许多书。我且问你,你今早进去干甚?” 小穗儿鬼鬼祟祟看了看左右,悄悄说:“昨日大兄家是不是招了贼偷?” “里中还有事能瞒过你吗?”李恪揉了揉眉心,点头道,“你可不能学那贼偷!” “大兄因何小觑我!”小穗儿气得直蹦,“我是见大兄家招贼,心思若在院中养条狗,贼人便不敢来了,恰好,田典家有条狗刚产了一窝崽……” 李恪听得汗都下来了:“这还不是要学贼偷……不对,你怎么连他家产了一窝崽都知道?” “是他家的狗!” “狗!狗产崽这种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时常造访狗国啊,汜狗国、郑狗国出入无碍,要不然媪生病时,我从何处找的药材?” “……未曾被抓?” “我只在庖厨谷仓取些寻常药材,向来小心,如何会被抓?” “你不觉得这样做有哪里不妥?” “乡里家求不到这些,他们两家又用不到许多,与其摆着霉损,我取些来与媪治病有何不妥?至于其余事物,我可是连一粒粟都没取过他们家的……最多就是翻过些书。” “你竟连书房都进得去……”看着这小子振振有词的样子,李恪满心觉得需要好好纠正一下他的三观。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眼下嘛……有个冒险的计划正从李恪心底冒出尖芽,茁壮而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二十四章 主动出击 带着小穗儿回到家,旦已经收拾好一切,随时可以下田。李恪看到自家院墙上多了一些悬空的竹筒,用麻绳串着,迎着风轻轻摇动,却不怎么发出声响。 “这就是你忙活了一早上的物件,有何用处?”李恪好奇地问。 旦闷呼呼地点了点头:“此物是展叔要我钉在墙上,至于何用,我也不知。” “展叔?” 癃展抚须微笑道:“此物名为警钟,风过虽然无声,可若是有人触碰,却会发出响动警醒家人。昨日之事奴惊了一身冷汗,试想着若今后再有贼人来犯,家中有此物预警,也可早作准备。” 所以说这玩意是古代的红外线预警仪?不对,是细麻线预警仪…… 看来昨晚上的事,严氏和癃展也没有看上去那么平静。 李恪在心里叹了口气,对着癃展躬身一揖,也不多说什么,直起身,看了看并排的三辆板车。 十一把烈山镰整整齐齐摆放在板车上,今天就要凭着这些,一日之内把小穗儿家的禾粟全收回来。 “对了,展叔,此物予你。”李恪一拍脑袋,从怀里拿出昨夜画的结构图。 “公子完成了?” “只等展叔做出实物,便知是否有用。”李恪笑着说。 旦和小穗儿凑过来,歪着脑袋看图板:“恪,这是何物?” “一件脱粒的机械,若是展叔能做出来,以后我等脱粒就轻便多了,亦不需再使那粗笨的连枷。” “如此神奇?”小穗儿的眼睛闪闪发光。 “待做出来再说,下地去喽!” 随着李恪一声吆喝,三人结伴出发。 ……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日头高悬头顶,已经日失了。 李恪收足两亩半,抬起头,发现旦的速度已经超过他,快做到三亩了。 他拄镰停下:“旦,收禾装车,我们今日早些回去。” 旦疑惑地停下镰,看了看天色:“如此早?” “今日有事。” “甚事能比收割紧要?”旦皱着眉反驳,“大前日你就收了不足一亩,前日我二人五亩,昨日我一人才三亩,今日又只有五亩。恪,你家粟田虽然不多,又有烈山镰相帮,但如此迁延不是做事的道理啊。” “你道我不愿早些收完?”李恪重重叹了口气,举头望向远山青烟,喃喃道,“有些事情不做在前头,弄不好是会要命的。” “你是说……偰?” 李恪没有说话,自顾自收起镰,开始一束一束整理田边的禾槁。旦也不再坚持,跟着李恪一起收拾。 就在两人快做完的时候,小穗儿蹦蹦跳跳跑了过来:“大兄,旦公子,我就知道你等今日要早回!” 李恪诧异地抬起头:“你家的地忙完了?” “还有一些,乡里们怎么都不愿我再做,便把我打发出来啦!” “那你不赶快回去陪你媪?”李恪皱着眉训斥。 “媪病着呢,总是嗜睡,我也不好打搅。”小穗儿笑嘻嘻凑上来,贴在李恪耳朵边轻声说,“况且今早看大兄望向狗门的样子,我便知大兄有用得到我的地方。” 李恪浑身汗毛直竖,赶紧扫视四下,确定没人看着这边,这才松了口气:“黄口孺子在这捣什么乱,我要做的事情你帮不上忙。” 小穗儿不说话了。 他后退两步,如成人般张臂收腿,一揖到底:“大兄,鸡鸣狗盗皆能护主,小穗儿自信也帮得大兄,望大兄成全。” 看着臭小子一脸认真的神色,李恪不免踌躇。 “恪,带上他吧。”旦边整车边说话,眼神飘动,随时注意着周遭,“再僵持下去,别人就该看过来了。” 小穗儿加入队伍。 三人一道回家,和严氏癃展打声招呼就钻进西厢。西厢里,密密麻麻的关系网让旦和小穗儿看得目眩神迷。 李恪不管他们,找了卷细麻线开始布置任务。 “旦,去削两张皮子,要软,要薄,巴掌大小,昨日展叔剥的蛇皮刚好可用,这会儿大概收在庖厨。小穗儿,你去找竹筒,若是可以,再找把锯子来,这些东西展叔处有。” 两人从李恪的声音里听到颐指气使的味道,可他们丝毫没有反感,反倒觉得振奋,一个个像军士似的抱拳唱一声“嗨”,大步出门。 李恪闭起眼睛整理思路。 白日里作活的时候,早先的小芽蓬勃生长,已经变成一个完整的计划,他要理清楚先后,再仔细想想有没有什么纰漏之处。 即将要做的事情可是有违秦律的,万一考虑不周,下半辈子说不好就要以奴隶人的身份去骊山修陵。所以他紧张得手心发凉,一丝丝抽着冷汗,但心里却没有一丝一毫想要放弃的意思。 他家被人给盯上了,无论那个目标是严氏、他还是癃展,结果都一样。他站在潮头,随时都会有浪打下来,可偏偏却一穷二白,在这场风波当中做不了任何事,发不出一点力。 想要改变这种状况,他只能主动出击,在那些庞然大物倾轧到一起之前,先一步在缝隙里找到安身立命的所在。 他的底牌并不多,所能依靠的只有好友两人,和自己的头脑。他选择去冒险,这是一场不能输的仗! 房门在此时被人推开。 李恪睁开眼,看见旦拿着四五块蛇皮,和小穗儿站在一处。 “把东西放下,清理出房间……” 半晌之后,李恪拿着一只竹筒跪坐在癃展的小屋,竹筒一头连着细麻绳,另一头镂空。 麻绳崩得笔直,通过窗,直延伸到李恪的西厢,青白色的线混在天色当中,若不仔细分辨,根本就难以辨识。 这是一只土电话。两头竹筒,中间麻绳,唯一的调整是西厢那头的话筒并没有被人持在手里,而是垂在墙边,所以李恪在镂空那头蒙了细柔的蛇皮来提高采音效果,如今便要测试效果。 他小心把话筒放在耳边。 “旦……大兄要我等说甚?” “我也不知……说我等只需在此说话……便听得清,岂有这种可能?” “……或许又是古籍中记载……如同烈山镰……” 声音有些小,有些内容要靠猜,但通过皮膜的震动,只要不是太轻的发音,勉强都可以辨识出来。 这本就是粗制滥造的作品,能取得这样的效果,已经足够叫李恪感到满意。 他收起线,敲开门。 “小穗儿随我去一趟田典家。旦,想办法找出仑在哪儿,跟住他。” 怀揣着被寄予厚望的“神器”,苦酒里的三个少年大步出门,只剩下严氏和癃展透过东厢的窗户,在屋里沉默观望。 “夫人,自公子回来始,您便叫奴守在厢房,此事于礼不和。” “大兄呐,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若是这会儿你还拄着拐四处走动,恪便要觉得掣肘了。” 癃展微笑:“您就打算任由公子与两位小公子闹腾?” “还能如何呢?”严氏苦笑着叹气,“自我病后,恪一下便长大了,变得和其翁当年越发得像。我虽不知他要做什么,却知道便是我阻止了,他也要去做。既然拦不住,我何必拦?” “若是公子失败了呢?” “失败了……咳咳,失败了便一同承担吧。经历过如此多事,我等岂还有惧怕的道理?” “夫人所言极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二十五章 一觞便倒 下市过半,各户闭门。 秦农作活一般至日失止,到了下市,乡里们就开始陆陆续续回家。 下市过半正是各家食飧的时候,这时候家人齐聚,里巷上难见人影。 李恪藏身在巷角阴影,手上拽着土电话的听筒,耳朵竖得老高,眼睛则死死盯着田典家的狗洞。 不一会儿,一身尘土的小穗儿从狗洞那头钻了出来,对着李恪做个鬼脸,拍打着衣服转向另外一边,迅速跑远。 李恪知道,这小子已经把自己交办的事情做完了。 计划的第一步是打草惊蛇,小穗儿常年溜门盗药,对里中几户有钱人家的结构知之甚祥。 他说田典余的宅子是整个里中最豪华的宅子,深宅大院,屋舍如丛。首宅隶臣、次宅隶妾、三宅公舍、四宅内眷,层级清晰分明。 按了秦朝流行的礼,他处理公事会在公舍大内,处理私事则会去最靠北的私宅正堂。 李恪让小穗儿偷摸进去,悄悄爬上田典家屋顶,掀开瓦片把听筒吊上房梁,夹在檐与壁之间。他则在外头拽紧麻绳,如此一来就可以从远处窃听到田典余的谈话,这是接下来一切行事的先决。 偷进人家摆放听筒的过程自然危险,一旦被人发现,简直无所遁形。 至于最后可能留在现场的听筒反倒没什么了不起的。毕竟这个时代没人见过这种简陋的音波传递工具,就算真发现了听筒,也不太可能猜出用途,更别说通过它把李恪这个制作人找出来。 说得难听一点,钻孔打结这种事情,任何一只被训练过的猩猩都能做得很好…… 在原本的计划里,放置听筒的事李恪打算自己去做,可是小穗儿坚持要去,除了担心李恪的安危外,他其它的理由也很充分。 人家专业溜门三年多,从未失手,而且那狗洞不大,小穗儿钻得轻松,李恪却要挤进去,很容易露出马脚。 一番计较之后,李恪咬咬牙同意了小穗儿的计划。小穗儿也没让他过分担心,盏茶功夫即得胜而归,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当真神不知鬼不晓。 李恪松了口气,拽着麻绳找了块垫脚的石头,把听筒另一端简单固定在垣墙上头。 垣墙高七尺,斜向下的麻绳自然高过七尺,这个高度超出了里中大部分人的身高,而且这段里巷人迹罕至,快入夜了,行人更少,麻绳意外被人撞到的可能性趋近于零。 做完这一切,李恪便回到家里,和旦还有小穗儿汇合一处。 “大兄,我说了万无一失吧?”小穗儿赶着上来邀功。 李恪宠溺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抬头看旦:“仑找到了吗?” 旦冷冷啐了一口:“他在郑家分出去的一处独妇家中,白日宣淫,简直污了我的眼睛。” 李恪听得目瞪口呆:“白……白白……要是他走了怎么办?” “我让丰盯着,那小子机灵,不会被发现的。” 丰就是旦的幼弟,确实机灵,只是李恪却皱起了眉头:“你告诉他了?” “我只说要趁夜教训此人一番,反正依了你的计划,我们也是要露脸的。” 李恪撇了撇嘴,他要露脸,又不是要唱得人尽皆知。不过箭在弦上,如今也没了挽回余地,只能盼着丰这小子嘴巴够紧。 “现在什么时辰?” 旦看了看窗外天色:“下市近末。” “带上酒,我们去监门家赴约!” …… 监门厉住在闾左,三宅的大院子布置得如同演武场,前半空空荡荡,后半密密麻麻,所有的房子以他的堂屋为先,拥挤一处,很有点人畜同居的味道。 李恪递了拜帖,领着旦和小穗儿,跟着隶臣一路入内。 院子里好些石碾子石墩子,还有木枪木棒木斧木锤……十八般兵器整齐架在大院两旁,只一看,有股小区健身广场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里有好多狗,十条大小土狗在一头特别强壮的带领下呼啸奔跑。 这里有十几个隶臣,一个个膘肥体壮,和监门厉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偏见不到一个隶妾。 就在那么多双眼睛的注目下,三个小家伙战战兢兢进了大内正堂,监门厉箕踞在炕席上,支着下巴冷笑。 “小子,你可来晚了!” 沙哑的声音如同锉刀,一下下锉在人的心坎,叫人不寒而栗。 李恪忍不住抖了几下,撩起手上还剩小半坛的酒:“说了下市来,如今下市未过,为何说我晚了?” “呃……那谁,下市未过?” “秉主人,方才奴使人看过漏刻,水十一刻刻下十一,时七分,尚有三分才过下市。” 监门厉遗憾地点了点头:“算你过关!小子,你手上的可是美酒?” “美不美小子不知,确是酒无疑。” “小小年纪怎跟那瘸夫似的絮叨,酒便是酒,只要是酒,便是美酒!” 什么乱七八糟的…… 李恪正了正心神,把酒举到胸前:“监门,此时下市,小子又带了酒来,你可有肉?” “我又未叫你带酒来!你不是来改制桔槔的吗!啊!” 李恪忽然觉得跟这种家伙交流,比算计田典余难多了…… “监门,古语有云,过时不食。如今下市终末,小子腹中空空,怕是没力气改制桔槔,更别说……美酒当前,您就不想吃一碗?” 监门厉的铜铃大眼眯成了缝:“这么说,你是非蹭我这顿不可了?” “正……正是!”李恪鼓足勇气回答,一说完就闭上眼睛,等着雷霆降临。 沉默…… 等待许久的雷霆最终也没来,李恪闭着眼睛,只等来一声长笑,虽说那沙哑的笑比起雷霆暴怒也好不到哪里去。 “要食肉便说,抖什么!”监门厉一拍炕席,威武起身,“小的们,摆案,置席!” 宴席片刻便就。 旦吃得很香,小穗儿不仅自己吃,还不忘给他媪揣一只狗腿,只有李恪,看着面前一大盘血刺拉忽的生狗肉,一点儿也提不起胃口。 秦朝的伙食…… “小子,你要食肉,我便屠狗,如今肉上来了,你为何又不食!” 李恪寄人篱下,脸上只有赔笑:“监门,此处多有注目,小子食不下咽。” “有人看着便食不下?” “有人看着便食不下。” “严氏养子到底几多怪癖?”监门厉不满得嘟囔两声,大手一挥,隶臣们鱼贯而出,“如此,可能食下?” 李恪点了点头,抄起酒坛,出席给监门厉斟酒,扭回头又给自己斟了一碗:“多谢监门体恤,小子敬您!” “你也喝?”监门厉满脸古怪。 “小子现年十三,再两月可就十四了。”李恪故作得意道。 “也是,快十四了。”监门厉的眼珠子滴溜溜转,“转年分户,你媪便是我的人了!哇哈哈哈!” “噗……”小穗儿一口热汤喷上天际,旦瞪着眼,不断用最大力气锤自己的胸,李恪恨不得把手上的酒坛子直接扣在这老粗的脑门上,努力呼吸,总算忍了。 他努力地笑:“我媪嫁不嫁人,我说了不算……” “我与你媪两情相悦,与你何干?喝!”说完这种不要脸的黑话,监门厉举碗豪饮,如长鲸汲水般,咕嘟,咕嘟。 李恪一个请字还没回出口,只听哐当一声,监门厉倒了…… “这憨货……醉了?”李恪难以置信地小声问。 “里间流传,监门喝酒极豪,一觞便倒。”小穗儿小声回答。 “能醉多久?”李恪又问。 小穗儿都快哭了:“这谁知道!” “接下来怎么办?”旦问。 “小穗儿留在此处,多倒几碗酒在边上,他一醒便灌倒,一醒便灌倒。我与旦依计翻墙出去,尽快回来。” “大兄与旦公子小心!” 李恪和旦一齐点头,二话不说,自窗洞飞身翻出。 屋里只剩下小穗儿和醉倒的监门厉。 “监门请我食肉,带一条腿回去是他许的,我若是多带几块肉回去,算不算盗呢?反正他也不知道,应该不算吧?”小穗儿自言自语道。 “算的。”他的身后,监门厉突然坐起来,目光灼灼哪有半分醉倒的样子,“不告而取便是偷盗,小子,那是要黥面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二十六章 劫匪下山 天色晦明,李恪和旦奔跑在无人的里巷上。 “旦,仑在哪儿?” “等!”旦低喝一声,停步顿足。他举起手含住食指指节,发力一吹,高亢的哨音随即响起。 李恪吓了一跳,恨不得跳过去捂他的嘴:“你疯啦!” 旦毫不在意地吐了口唾沫,说道:“怕甚,唿哨人人都会,驱鸡赶羊就是此时,你细听。” 李恪冷静下来细细听,果然发现远近都有这样的哨声,旦那点哨音混在里头,一点也不显眼。 “那丰怎知是你在唤他?” “唿哨长短不同,我刚才吹了三息,这便是约定。” 这暗号好高级……李恪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 不多时,丰那小小的身影就出现在巷尾,对着李恪二人招了招手,转身不见,李恪赶紧趋步去追。 三拐两倒,一行三人自闾左绕到闾右,停在肆伍一处院子前。 “此处……便是那白日宣淫的地方?”李恪好奇地问。 “都快半个时辰了,你道他是铁人不成?”旦古怪地看了李恪一眼,“此处是无赖积的受宅,时有扑买做局。” 苦酒里这小地方连赌场都有? 李恪瞪着眼睛不敢相信:“你怎么甚事都知道?” “我想揍他不是一两日了,只是一直寻不见机会。” 好嘛…… 打发丰回去,李恪和旦躲在巷角静等郑仑出来,差不多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就在天色完全变黑的当口,郑仑终于骂骂咧咧出来了。 “恪,如何做?” “蒙面。”李恪眯着眼睛,摘下头顶黑巾绑在脸上,声音阴冷逼人,“抖开麻袋,我们坠上去,待到时机成熟……绑人。” “不是露脸吗?”旦一边扎面巾一边问。 “我们一会儿要在里巷上绑人,你真打算在光天化日之下,扛着两条腿露脸?” 两人随着郑仑,悄声无息坠了两条里巷,眼看着四下无人,远近无声,这才悄悄赶到前头。 郑仑的骂声越来越近,李恪的手也越来越紧。 突然一道人影自眼角余光闪现,郑仑走出巷角,探过半个脑袋,和李恪四目相对…… 郑仑咽了一口唾沫:“壮……壮士,有何贵干?” “有人请你一聚!” 话音未落,只听嘭一声响,旦从背后抄棍子闷在郑仑脑袋上,他登时眼白一翻,软倒在地。 取渍巾塞住嘴,拿草绳绑住手,还有脚,再用麻袋套住半个身子,李恪前头探路,旦夹着郑仑紧紧跟随。 两人一路隐匿,穿街过巷,很快钻进空无一人的闾门哨所。 漏刻滴答滴答滴着水珠,显示时间,夜水十一刻刻下一,时两分,也就是舂日过半。 两人对了一个眼色,旦走上去,摘掉郑仑头套,取下塞嘴的渍巾,反手蒙住他的眼睛,又出去勺了一瓢凉水,扬开泼在郑仑脸上。 哗啦! 郑仑幽幽转醒。 “壮士?壮士是你吗壮士?壮士你不要吓我呀壮士?壮士我没有钱啊壮士?”那声音颤颤巍巍,都要哭了。 李恪凑在他耳边冷笑几声,哑着声音说道:“其一,莫叫。虽说此地是处山洞,崇山峻岭不怕有人发现,但我这人不喜吵闹,引了野狼老虎也是一件麻烦,此事可否?” 郑仑慌忙点头。 “其二,莫慌。我兄弟只为求财,既不劫色,也不害命,此事知否?” 郑仑的头点得更勤了。 “其三……” 李恪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没能想出什么能对得上的折,倒是看到郑仑腰上挂着的短剑,便连着鞘抽出来,冲着旦努了努嘴。 旦在一旁看得兴致勃勃,见李恪努嘴,不明就里靠上来。 毫无征兆得,李恪二话不说,一剑砸在郑仑腿弯。 “嗷……”“莫叫。”“唔……” 真是个乖巧听话的好肉票。 李恪遗憾地叹了口气,示意旦放下那双准备去捂嘴的手。 旦吓得脸色苍白,一双手掰持半天,愣是不愿意下来,就停在郑仑脑袋两寸远近,一前一后。 “其三。”李恪欣喜发现,自己终于想到折了,“莫悔,答应之事需做到,若你背誓而叫,我们兄弟便撕你这肉票。为公平论,等我兄弟要背誓撕票的时候,你也可以随便叫,此事应否?” 郑仑脸色忽青忽白,嘴巴哆嗦半天,最后还是特别勉强地点了头。 “将此三条背熟,等下要考。”李恪拿剑柄拍了拍郑仑的脸,站起身把旦招呼到一边。 旦的眼神闪烁,看着李恪的样子……很是陌生。 “你方才真知道自己在说些甚?” “呃……其实不太知道,不过无所谓,气势到了便好,莫要在意这些细节。” “吁!” 交流简单干脆,二人又走回到郑仑身边。 郑仑一听脚步走近,立刻张嘴背诵:“其一,莫叫,此地乃山洞,那个……崇山峻岭……” “你在干甚?”李恪奇怪地问。 郑仑都快哭了:“不是你要我背诵的吗?” 啪!又一剑抽在腿弯,与方才位置一般无二,郑仑面色一变:“嗷……”“其一。”“唔……” 李恪施施然蹲下身子,还是贴在郑仑耳边:“你可知,是何人请动我兄弟下山?” “不……不知啊壮士!” “居然不知?”李恪用剑尖轻轻捅了捅他的腰眼子,“看来你平素时常得罪人呐。” “壮士,壮士明鉴!我平素与人为善,有只鸡在我面前,我都避让叫它先行,每日谨小慎微,从不得罪人,是真不知何人欲害我啊,壮士!” “你是说……我兄弟欺压良善?” “不敢!不敢!”郑仑迅速改口,“我虽与人为善,但我郑家跋扈,平日里得罪人颇多,而我又是长房长孙,家人不淑,别人记恨在我身上是应当的,不怪壮士绑错好人!” 李恪一下拔高音量,带着一丝颤抖,听起来像是惧怕:“你竟是郑家人?还是长房长孙?” 郑仑没有让李恪失望,果然接收到讯号,腰板一挺底气就硬:“怎地?怕了?怕了就速速放开小爷,念在嗷……唔……” 第三次抽在同一个地方,李恪还没来得及威胁,郑仑就主动压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喉咙,叫李恪好些后手都无处施展。 他只得遗憾地继续念剧本:“找的便是长房长孙!你却不想,我兄弟二人若是怕了郑家,今天哪会绑你?” 李恪话里萧瑟,郑仑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开始拼命挣扎:“我有钱,壮士,我郑家有的是钱!一百金?两百金?五百金如何?这苦酒里可没有第二家拿得出如此多金了呀,壮士!” “竟有如此多金?”李恪喃喃自语道,“可惜,我兄弟二人闯荡江湖,义气为先。你郑家欲纵火杀人,我兄弟便替天行道,将你郑家诸人杀个干净。而你,是第一个……” 他锵一声抽出剑,用剑尖轻轻划过郑仑手腕,只在其上留下一道白痕。 “我如今已经切断你手腕血脉,你会不住地流血,待流到一定程度,失血过多,便神仙也难救喽。” 他站起来,对着旦说:“大哥,如此杀法当是能叫事主满意。我看山下郑家人颇多,为今之计,要在他们发现之前,多杀几个才是。” 说完,他向旦使一个眼色,把剑一丢,两人偷偷潜出门房。 走到屋外,旦终于被准许摘下面巾:“那谁,不是说我等露脸吗?” 李恪哈哈一笑:“旦,仑如今等若是被我等杀了,你说,下一个我们杀谁?” 旦被李恪这一手弄得措不及防,想要捂嘴都来不及,只能干瞪着,希望能听到一个解释。 李恪很快给出了解释,而且是用最细最小的声音:“愣着干甚?你不是要露脸吗?说我名字!” 旦恍然大悟,张口就来:“恪,看你平日斯文,却不想杀起人来如此狠辣,佩服佩服!” “莫非准他郑家放火杀人,就不准我持剑放血……”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渐行渐远,只留下郑仑独自一人,在黑暗当中瑟瑟发抖。 他被蒙了眼睛,看不见周遭情况,只感到手腕冰凉,似是血在流淌,若是心静下来,他还能听到耳畔有水珠滴落的回响。 滴答,滴答…… “旦……恪……原来是你们害我……原来是你们要害我!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闾门哨所之中,有具身体扭动……挣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二十七章 打草惊蛇 从门房处走出来,两人径直钻进田典家的后巷,停足顿步,李恪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旦,你确定给仑绑了活扣吧?我看他挣脱半晌也没松动……” “大概……”旦皱着眉想了半天。 先前太紧张,他有好多细节都忘了,要一时记起来,还真有些强人所难。 “反正他身上半点伤患也无,大不了躺上一夜,着点凉受点冻,又如何了?” 李恪听得背脊发凉,冷汗直冒:“你如何能想不起来!这可是要命的事!” “莫非……躺着亦会死?” “当然会死!” 旦也有些被吓到了。他毕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就算杀过狼屠过狗,猛然间告诉他有条人命只在他的一念之间,其中的关键还是他是否系了活扣…… 他拼命回忆,眉目紧锁,良久才舒展开,庆幸说道:“绑的确是活扣。我怕他过早发现,就绑得紧了些,可若有性命之虞……他定能解开。” 幸好…… 李恪长舒了口气:“你去前院寻个隐蔽处观望,若是看见仑跑入田典家门,过来唤我。” “恪,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问题?” 旦疑惑问道:“你自幼读书,师承儒家,又如何知道那劫匪做派?” “劫匪做派?” “方才你还说甚替天行道……这话若传扬出去,事关谋逆吧?” “噫!谋逆之事岂可胡说!”李恪一把捂住旦的嘴,做贼心虚般四下观瞧,“这些言语……我是从古籍中看来的!” “又是古籍?” “《山海经》。” “哪本山海?” “《西山经》!” “真的?” “有山焉,其名梁山泊,贼寇百单八……不对,我现在与你说这许多作甚,还不速去!” “唔……唯。” 看着旦的背影隐入夜色,李恪叹了口气,只觉得身心俱疲。 旦不知道,刚才那场绑票耗尽了李恪的心力,不过毕竟完成了,现在剩下的……就只是等。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就在李恪几乎要以为郑仑没能挣开绳索,已经在门卫房被活活吓死的时候,旦跑来了,远远对着李恪点了点头。 李恪精神一振,赶紧拉直听筒,凑上耳朵。 听筒里有些嘈杂,隐约的人声由远及近,断断续续,说话的人情绪激动,所以那声音也正越来越清晰。 “姊丈,阿姊,旦和恪真想杀我!他们不仅想杀我,还想屠尽郑家满门!就在方才,他们将我掳去,挥剑割开我的手腕,若不是我拼命挣脱,如今早死了!” 这应该是郑仑的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变得有些语焉不详,李恪只有通过脑补来翻译,才能将其分辨仔细。 “既然血脉被破,你应当失血过多才是,可为何如今阿弟看起来却毫无异状?” 田典余的声音传过来,一如既往得沉稳,里头还有一丝玩味。 郑氏也在,她尖刻的嗓音李恪记忆犹新:“良人,阿弟虽庸碌,可从未说过假话,你为何就是不愿信呢?” “贤妻,我非是不信,只是阿弟精神健旺,哪有半点受过伤的样子?” “姊丈!或是……个中因由我说不出,但您可以看伤口,看我手腕,伤在……我的伤呢!” 李恪噗一声笑了出来,屋里鸡飞狗跳的场景透过声音就能让人听得真真切切。 郑仑吓坏了,说出的话田典余不信,他便撩起衣袖让人查验,结果一撩,连自己都不信了。 话筒里传来冷笑,田典余拖着长音,听起来自信非凡,就如同对整件事了如指掌:“阿弟,莫找了,贤妻也莫再帮衬,襄翁的心思我明白,可你们却反而不明白。” “高大父?此事与高大父有何关联?” “襄翁叫你等以苦肉计说我,你等便当自残身体才是,如今连这点也不舍,是否有些太过敷衍?” 李恪觉得自己似乎快有收获了,因为话筒那头正传来哭声。 “良人,你是说我不忠吗?” “贤妻切莫伤怀,此事又不怪你等。”田典余慢条斯理说着话,一字一顿,“襄翁好手段,先是背着我接触严氏之子,求买不成便纵人抢杀,再不成,又叫你姊弟使苦肉计。贤妻啊,他就如此想将我汜家绑上战车,为他郑家私欲,罔顾自己的安危不成?” “良人!”郑氏哭喊道,“良人此番错怪高大父了!自我入门起,郑家便一心助良人成事,我与阿弟先后辱于鼠子,皆咬牙忍了。高大父一心求镰不假,可那也是为了能给你寻来一份功绩啊!” “襄翁倒是好意,可惜……山野之见,愚蠢之极!”田典余的声音猛然拔高,“改良农具功绩不小,可你等是否想过,此功能如何助我?拔爵一级?区区大夫爵位,如何比得过整个苦酒里!” 澎湃的声潮顺着线传进李恪耳朵,李恪暗暗心惊,闭目记下。 “贤妻呐!若是真要助我,便助我逼服严氏。想监门厉油盐不进,此番松口只要严氏!一旦严氏嫁他,他便任我驱策!到时我与郑家在苦酒里一言九鼎,要何物不可得?何必急于一时呢!” 话筒里陷入了长久的安静,李恪等了盏茶的功夫,才有郑氏的声音重新出现。 “良人,郑家一言九鼎,从未毁诺。你既说了,此事便全凭你做主,高大父那处有我去说。然阿弟不是怕事之人,今日上门求助,必无虚言,那鼠子扬言要屠郑家满门,若是叔伯一人因此而死,你我于心何安?” “哦?阿弟,莫非此番为真?” “姊丈,我自闾门而来,如今绳索短剑俱在那处,您带人一看便知!” “竟真有此事……”田典余的声音隐隐兴奋起来,“若此事为真,严氏之子掳人伤人,有违秦律,我只需将他擒下,再以法办为由要挟严氏,你等说严氏当从?还是不从? 听到这,李恪终于放下了话筒。 接下来已经没有必要继续听了,因为田典余对襄翁的误会,此行的收获远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 他现在需要好好想想,才能确定后面的应对。不过如今的当务之急却是赶回监门家。 那里是他们的不在场证明,会不会被田典余抓住把柄,这段回程至关重要。 旦靠上来问:“恪,可是听仔细了?” 李恪默然点头,一发力拽断麻绳,抬头看向归途:“旦,接下来要快些跑,记得,越快越好。” …… 只隔了一道院墙,田典余正站在炕席上目视远方。 耳边一阵悉索响动,有个小小的竹筒从墙边滑落,咔哒一声跌落在炕上。 “此为何物?”他皱着眉,捡起来细细观察。 这是一个奇怪的竹筒,顶覆蛇皮,尾连长线,面上找不到任何标记,如同一个粗陋的小鼓。他伸出手指敲了敲,咚咚咚,声音清脆,回响却不足。 “你等看看,此是何物?” 郑氏和郑仑依言过来,然而听筒从来无人见过,他们自然也瞧不出所以然来。 “良人,此物是方才从墙上落下来的?”郑氏小声问。 “我看得真切,就在墙与檐的夹缝,估计是有人掀开瓦片,塞进屋内。” 郑氏面色大变:“莫非方才屋顶有人?” 田典余也是一惊,可随即就嗤笑起来:“贤妻太过紧张了。你我在此处叙话,屋外多少臣妾侍候,若屋顶有人,如何瞒得过十几双眼睛?” “也是……”郑氏心中稍平,对田典余的小心也是拜服不已。 每次内宅叙话,田典余皆会在四周布置可靠人手,正堂五丈皆不许入,绝无被窃听的可能。 而郑仑小心求问道:“姊丈,此物预设屋内,形如小鼓,面覆蛇皮,莫非……是巫卜之物?” “巫卜……这么说,里典服请了巫医?”田典余喃喃自语,“看来这屋子,也该驱驱邪秽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二十八章 应对得体 李恪和旦飞奔回监门家。 里中夜色人影不显,他们一路没有撞见任何人,顺顺当当就看到了院墙。 院墙五尺高,两人跑动根本不停,先后抻臂摁在瓦上,发力蹬腿,一跃而过。 提腿,落地,李恪抬起头来,一下就傻了眼。 院墙后猫腰埋伏着五六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狞笑着围上来,二话不说就把他们架住。 他吓得差点大叫,却有一人凑过身来说:“公子,院墙低矮,你若一叫,我等皆不好收场……” 后院失火! 李恪欲哭无泪,只能任由那帮汉子架着他一顿乱摸。 身上仅有的半个土电话被搜了出来,卷巴卷巴丢进炕道,没一会儿就燃起火苗。 旦比他更惨,怀里鸡零狗碎一大堆东西,连半两钱都一道进了炕道,尸骨全无。 两人被人架在空中,脚不沾地就飘进了正堂。 正堂灯火通明,正中间老大一个炭盆,盆上铭一“屠”字,在那噼啪作响,烤的屋里温暖如春。 监门厉如早先般箕踞坐于炕席,啖食狗腿,一脸冷笑,小穗儿则光着屁股,围着炭盆撒疯欢唱。 小小的人,光腚飞鸡,嘻嘻哈哈在那儿穷开心…… 李恪看不下去了,苦着脸抬头,看到监门厉慢条斯理地用小刀剔下一块肉,含着笑塞进嘴里,吧唧一咬,血沫从嘴角留下来,又被他的大舌头一卷,踪影全无。 他说:“两位少年英雄回来啦?” 那声音如九幽地府传上来的鬼号,叫人心生绝望,完全提不起半点对抗的意志。 唯有旦在挣扎,他色厉胆薄大声怒喝:“屠厉!你对小穗儿做了甚!有种莫在孩童身上撒野!冲我来!” 监门厉狰狞一笑:“旦公子果真英雄了得,大有陈家风范,我若是不叫你满意,岂不是显得待客不周?” “你欲何为?” “何为?小的们,灌!” 话音一落,从角落闪出两员大汉,手提酒坛,捏住李恪和旦的嘴开始猛灌。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酒浆如瀑布般倾洒,大多被隶臣浇在身上,只有小半入口,李恪被浇得全身湿透,灵台却一片清明。 那酒微酸,清淡如水,中间混着一团团软糯的酒糟,非得回味才能品出那些许酒味,酒精浓度低得吓人。 就这样的货色,他居然信了小穗儿的鬼话,说监门厉一觞便倒,少说也得一坛吧…… 李恪在心底哀叹,简直是,万般算计一场空,到头来居然输在家里太穷,没舍得事先喝一口酒来尝尝鲜! 那一坛酒再大也不经久洒,片刻之后酒坛见底,架着他的大汉松了手,李恪软软倒在地上,身子一歪便和旦靠在一处。 旦的身上很干净,只是嘴里满是酒气,闻起来倒真像是喝了一夜的酒。 “旦,输了。”李恪无力地说,“你可知道,我等三人转天便要一起黥面,去骊山给始皇帝修陵了。” “嗝!恪,你在说甚?我听不清……”旦含糊不清回话,“翁说陈家男子,千杯不醉,便是第一次喝酒,嗝!也断没有一坛便倒的道理!” 他歪歪扭扭站起来,打了个趔趄,生死看淡,不服就干:“屠厉,你不是武痴吗!可敢与我斗一斗气力,嬴的人……嬴的人便可再饮一坛!” 李恪孤零零躺在地上,如坠云端。 这小子居然真醉了?一个七尺的壮汉第一次喝酒,一坛……放倒了? …… 事情大概就是在旦发出挑战的那一刻开始彻底失去控制的。 满室喧哗。 小穗儿在屋里裸奔,旦抱着监门家的隶臣在演武场做着也不知是摔角还是相扑的体育运动,李恪坐在门边,眼神涣散,神情呆滞。 监门厉抱着狗腿坐过来,屁股一挤,把李恪的小身板挤出三尺远,登时摔了个狗啃泥。 李恪狼狈不堪爬起来,呸呸吐掉嘴里黄土,捂着脸发泄着恐惧的情绪:“监门厉,你莫要欺人太甚!” 监门厉似笑非笑看着他:“严氏教子,果然非比寻常。” 李恪听得一愣。 他利用监门厉给自己做不在场证明,可眼前的大汉看起来却并不生气,听语气好像没有要卖了他们的打算。 这算是以德报怨? “你欲如何?”李恪戒备地问,“事先声明,媪不喜欢你,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助你娶她。” 监门厉就着门边啐了一口:“男儿当世,喜欢便去抢,抢不得便求,求不得便等。想我屠厉一世英名,哪个美人等不来,我又岂会要挟你这等小辈!” 李恪连标点符号都不信,冷笑着重问一变:“真不要挟?” “至少……替我带件礼物,且不许再叫你媪退还!”他骂骂咧咧饮一口酒,继续说,“作为回报,你等今日去做甚,我不问。欲要以我挡箭,我也不说。” “只是送礼?” 监门厉没有搭茬,吃一口肉调转话题:“你小小年纪,一番算计倒是心思缜密,可是与我酒宴,家宅中安安静静,岂不是要被人看出破绽?” “喝酒便非要闹腾吗?你若不说,何人能看出破绽来!”李恪不忿犟嘴。 监门厉抬头环视,若有所指道:“你大概是忘了,此处乃闾左之地,左邻右里可皆是姓郑的!” 李恪惊出了一身冷汗。 郑姓在闾左有九家,加上姻亲足有十四家,而整个闾左之地拢共也不过十九户人家!去掉里典和监门,只有三家与郑家看似无关。 他的计划当中居然有这么大一个纰漏,正如监门厉所说,这里的左右邻里全是郑家的人,即便户主不姓郑,家中也多半有人姓郑! 要不是被监门厉摆这一道…… 李恪狠狠打个冷战,站起身刚要作揖,门外突然传来响动,监门厉毫无征兆地伸手拉住他,一提一丢。 李恪飞了起来,瞪着眼,腾云驾雾般飞过两丈多远,摔在地上,滚进演武场的战团,转眼被那些暴走的隶臣拖住架起。 恰在此时,大门轰然打开,田典余、里典服为首,他们带着里吏妨和其余几个少吏,手举火把,挺弓仗剑走了进来。 喧哗声立即停了。 大门七八人,院内十几人,泾渭分明,隔岸观望。 里典服皱着眉,越众而出,当先发难:“深夜不巡,饮酒邀斗,厉君,你当的好差!” 监门厉嬉皮笑脸站起来,极敷衍地拱了拱手:“上典,田典,今日家中有客,我事先与妨君约定,由他代我巡视里中。” 里典服扭头叱问道:“妨君,可有此事?不” 里吏妨苦笑着站出来:“秉上典,厉君所言确实。” 两人一唱一和,里典服的脸色转眼缓和,云开雨霁:“既不当值,饮酒便无碍。厉君,你家中客人何在,为何我不曾看到?” 监门厉老老实实指出人群中的李恪和旦:“客人有三,皆是里中英俊少年,两人在此,一人……一人饮得有些多,如今赤身裸体在屋里撒疯,就不放出来污人眼睛了。” 众人顺着监门厉的指向抬头去看。 此时的李恪发髻散乱,衣物歪斜,脸色虽红,看起来神智尚算清醒。 旦就不行了,他赤着上身,系着腰带,满脸都是智障般的傻笑,看到有人在看他,还非常应景地打了一个酒嗝。 “这不是……严氏之子,还有……” 里吏妨苦笑之色更浓,再一次站了出来应卯:“上典,那憨傻之人好似犬子旦。” “可田典不是说……” “田典说我子与恪一同掳人要挟,还有杀人之意,此些行径,皆是这一个时辰所为!”里吏妨冷冷瞪了田典余一眼,回身下拜,“上典,旦一看便在此处饮酒多时,田典有诬告之嫌,当反坐之!” “我亦是听人告奸而来,如何算得诬告!” 田典余面色阴沉似水,背着手,踱着方步走到李恪面前,一靠近便闻到冲天的酒味,熏得他眉头直皱。 他赶忙绕开,又走到旦的面前,上下打量,突然问话,“旦,你真在此饮了一夜?” “我……呕!” 这应答真是得体的不能再得体了,旦……吐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二十九章 有宝天论 星夜渐白,启明掌灯。 食时还未到,苦酒里的街巷上已经有了零星的人影。 李恪从炕上起身,抻个懒腰,发现炕尾整齐叠放着一身干净衣物。 衣物自然是裋褐与无裆的绔,仍是那种素白的面子,摸上去手感粗糙,但穿得久了,李恪却早不觉得它扎人。 他三两下脱掉身上酒气熏天的旧衣,就着一旁的木盆擦洗一番身体,再换上新衣,顿时感到神清气爽。 打点干净,他推开门迈步走出。 院中是难得的清净,严氏在东厢门外跪坐诵书,癃展拄着小车正在送别一个客人。 那客人只有一个背影,黑色裋褐与癃展无二,一晃眼就不见了踪影。 李恪好奇问:“家中有客?” 癃展笑答:“前日我与公子说制钜子需友人助臂,这位便是其一,来为我送些物料。” “原来是展叔的客,怪不得与您穿着相同。” 这时严氏放下书卷,温柔地遥遥招手:“恪起身了,为娘本以为你今日会睡得晚些。” 李恪苦笑一声:“媪,昨日吐在田典余深衣上的是旦,我身上的酒都是被监门厉硬洒……” 话没说完,一根手指便点在了他的额头,让他闭嘴。 严氏神情肃穆,认真说道:“昨夜你造访监门家,与监门饮了一夜的酒,长大了,喝酒便喝酒,那些逞强的孩子话不可再说。” “……唯。” 看李恪已经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严氏收了手,轻轻一叹:“昨夜风起云涌,里典与田典带人敲开家门时,为娘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本以为我儿夜游,出了纰漏,幸好有监门为证,否则岂不平白被人诬蔑?” “若是定了诬告,会反坐吧?”李恪小声地问。 “一条人命是教训,也好叫那些人知道,下次再要诬蔑我儿,需三思而行。” 李恪默然。 这是来到秦朝以后第一条与他相关的人命,原因是诬告反坐。 虽说早就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但李恪从未想过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以至于事到临头,他有些难以接受。 癃展拄着车过来,奉上食案,食案上是两个打开的竹筒,豆饭透着清甜的雅香。 “夫人,公子,食时已至,不若先食饔,再叙话。” “谢过大兄。”“谢过展叔。” 一个竹筒的量并不大,两人很快吃完,癃展为李恪整理着发髻,偏过头去看严氏手上的书卷。 “那莽汉也不知从何处寻来荀子手书的《天论》,如此奇珍却求着公子送上门,还生怕夫人退回去,实在是……” “此番全赖监门照拂,若不是他,恪也不能洗脱冤屈。此人有恩于我等,大兄却背后说人,算不得妥当。”严氏轻笑道。 李恪眼前一亮:“媪,您今日看上去好些了,也少了咳嗽,可是病快好了?” “大约好了七八分,全是恪儿美食与大兄良药之功。” “良药?”李恪一脸茫然。 身后的癃展轻笑一声:“公子还记得前些日子叫你递予监门厉的木简吗?” 李恪当然记得,那不过是前天的事情……他老老实实点头,然后就被癃展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 “头莫动。”他教训一声,继续说话,“十几件事物中,有四件对应一味古方,名麻黄汤,主治外感风寒,正与夫人对症。奴偶然得知,便一道叫那莽汉配了些。” “可您不是说,那些事物都是用于钜子……” “反正他又不识,钱财也多,与其糟践在酒水肉食上,不若奴替他做些善事。” 癃展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听得李恪和严氏只剩下苦笑。 笑完了,严氏说:“大兄,得人恩惠哪有不叫人知的道理,待恪见到监门,要记得替我作谢。” 李恪拱手道:“唯!” “夫人,此事真不可说。”癃展一脸严肃地反驳,“那莽汉自觉配不上夫人,若得知自己捎带的药材是用于给夫人治病,必会等公子将礼退回。可药都煎了,我又该拿甚退还于他?药渣么?” …… 时过半晌,虽然明知道癃展是在说笑,可站在门房前和监门厉当面的时候,李恪还是觉得有些踌躇。 秦人都是死脑筋,严氏合乎礼,癃展的推论也一样有道理。 为了不真的捧一堆药渣去还礼,他吭哧半天,终于还是决定不说:“监门,你的《天论》我带给媪了,媪很喜欢,托我道谢。” 对面的糙汉子挠了挠头:“《天论》是啥?” 李恪一口老血好险没有喷他脸上,瞪着眼,咬牙切齿说道:“昨夜您托我带的礼,简书!” 监门厉恍然大悟,一巴掌拍在李恪肩上:“小子,莫以为替我捎带了物件,我便会将事忘了,昨日你应了我改制桔槔之事,打算拖到何时?” “今日?” “不会再带酒来吧?” “您倒是想!家中没了!” “这便没了?昨日费了整整四坛美酒,若无找补,我岂不是亏了?” 逃也似辞别了监门厉,李恪推着板车,独自混在农忙的大部队当中。 小穗儿家的地收完了,从今天开始就该拿着连枷认真脱粒,直到几日后李恪的脱粒机做出来,看看效果再作定夺。旦昨日宿醉,不到日上三竿,怕是也醒不过来。 李恪一个人收着禾槁,渴了就饮瓢水,累了就歇一会儿,回想一番,惊奇发现这居然是他第一次心无旁骛地干农活。 既不用担心纳不上租,也不用担心谁要害他,就是机械式的劳作。他还发现,这种生活居然意外得舒适。 可惜他的脑子没法做到完全放空。 打草惊蛇完美收官,总结之后收获颇丰。 田典余并没有真的放过他家,之后还有什么手段现在也不好说,但总归不会像襄翁那样乱来。 而李恪需要的,恰是这一小段缓冲的时间。和襄翁的邀谈给了他灵感,田典余又在不经意间让他知道改良农具的价值,他下一步要做的,便是给自己寻一个盟友。 盟友和好友不同,盟约以利而生,到了某个阶段,分道扬镳也不会叫人心疼,做起事来自然就能少了顾及。 他心中最佳的盟友是里典服。 首先,里典服和田典余有斗争,而且居于劣势,必然有寻找外在支持的迫切欲望。 其次,里典服也是官,烈山镰对田典余有用,对他自然也有用,可以作为李恪的主打商品。 其三,里典服之前在郑家流言当中阴过李恪一把,可在里吏妨的流言当中,李恪却间接帮了他的大忙,堪称以德报怨的典范。这样一来,双方合作,李恪在道义上能占到先天优势。 第四,里典服的职位是里中的一把手,理论上和田典余平起平坐,如今势弱,只因为田典余在手腕和家世上更优。假如能帮他拿回部分主动权,李恪在盟约中就体现出了价值,换来的回报必然巨大,这就是权力结构上的优势。 此外,里吏妨是里典服的属吏,为人忠诚,哪怕只因为旦的关系,李恪也没法做出给他添堵的事情。 至于监门厉……虽说这个糙汉让人喜欢不起来,但为人确实不错,李恪同样不想和他站在对立面。 情、义、理、利诸由皆备,李恪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选择其他的盟友来合作的道理…… 人选定了,接下来就是细节问题。 盟约的原则是公平,但在秦朝这样的阶级社会,李恪和里典服在身份地位上却一点也不公平。 一个是里典,一个是黔首,一个是不更,一个还是黔首。 直截了当拿着烈山镰上门献宝的蠢事决不能做,否则以后的农学书上说不定就会多一段“雁门郡有里典名服,黔首献烈山长镰,服大喜,赏之”的记载。 李恪半点也不想做那个“之”。 但想要勾引里典服主动上门,烈山镰又稍显分量不够。 这把镰最大的缺点就是结构太简单,而且已经不再保密。郑家能仿制,田典余能仿制,里典服自然也能仿制。 李恪思虑再三,就把注意打到了桔槔身上。桔槔可为敲门砖,长镰用作晋身礼,这样正好。 想到这里,李恪一刀割掉面前禾粟,手搭凉棚抬头望天。 “里典啊,为了以后大家能合作愉快,说不得小子就要放肆一回,故作玄虚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三十章 故弄玄虚 旦和小穗儿两人直到日中时分才姗姗来迟,一来就给李恪带来了不少消息。 “大兄,听说了吗?昨日诬告我等之人,不久前在里典处自出了!” 自出是秦朝对自首的说法。 秦律规定自首的人可以减刑,但如今是“诬杀人”的反坐,就是减再多的刑,也不可能免去刑罚,訾金了事,所以李恪根本就不相信郑仑会去自出。 他冷笑反问:“仑会自出?” 小穗儿当即就塌下了肩,丧气说道:“自然不是无赖仑。他今早出里了,据说要过继给远房一个表亲,连籍都一道过去。郑家算是彻底不要脸了,堂堂长房长孙过继给旁室做庶出,不是笑话么!” “如此说来,给他的处罚倒是够重。”李恪喃喃说道,“自出的又是何人?” “自出的是闾右郑家一个赘婿,他坦言自己诬告大兄掳人勒索,里典已经记上案牍,准备待明日求盗过来,与入室偷盗那位一并提走。” “这事儿就这么结了?”旦有些义愤难平,“掳人杀人成了掳人勒索,加上自出,若上官再宽松些,岂不是连黥面都不必?” “大抵是耐刑,罚为司寇,若是考虑他告奸时本就提到掳人未遂,按未遂反坐,也可能是訾二甲的判罚。钱财虽多,不过有郑家出,无伤大雅。” 李恪皱眉估算着秦律的判罚,心里实实在在松了一口气。 “那岂不是便宜他们了!” “算了,为人赘婿已是可怜,更何况此事本就与他无关,自出一事,想来也不是自愿。”李恪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调转话题,“小穗儿,昨日到底是什么情况?你为何……” 小穗儿整张小脸都拧巴起来,哭丧着说:“莫提了,大兄,我读书人的脸都丢尽了。” 看来还是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李恪忍不住笑出声:“读书人的事,摆上台面才算丢,密室喧哗,四下无人,算不上丢脸。” “真的?”小穗儿将信将疑问。 李恪把手一摊:“我随口安慰你的,你愿信便信,不愿信便不信,与我何干?” 小穗儿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也不知做了多大的心理斗争,终于咬牙切齿点头:“我信!” 真是个不要脸的好孩子。 李恪心里感慨一声,继续问道:“今日的消息就那么多?” “有用的消息就这许多,剩下的大多无用,比如田典昨夜出了监门家,便使人向左近七户问话。结果每家都说监门家喧哗不止,一直听到有喊恪和旦的声音,还有隶臣四处讨酒宣唱。大概是实在找不出破绽,今日才会有人自出。” “此事早想到了,田典岂是轻易放弃之人?” “还有田典家可能被人盯上了,在房梁上发现一枚蛇皮小鼓,今日请了巫医来,正在作法驱鬼。” 李恪翻起白眼,很是无语。 小穗儿明知道所谓小鼓的由来,这么说除了担心隔墙有耳,未尝没有调笑的意思。 只是看着这小子得意洋洋的样子,李恪忍不住就想训斥两句:“子不语怪力乱神,以后这种没根据的话别瞎说,遭人嫉恨的。” “谁说没根据了,我倒觉得,这东西指不定就是巫卜。”小穗儿义正言辞反驳,说完还看了看旦。 旦很郑重地点头,明白无误告诉李恪,他们是信的…… 李恪觉得脑壳疼。这破除迷信之路,还真是任重道远啊! 三人一起忙活到下市时分,收禾回里,正巧遇到里吏妨又在门房,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 “里吏,你……” “厉君说与你约了在家,叫我暂代……” “监门真我辈之楷模。”李恪带着极其复杂的情感客套一句,拍了拍旦的肩膀聊作安慰,“旦,去完监门处我便来你家,然后是小穗儿家,可否?” “那我等回家等你。” 拜别诸人,李恪一到家就丢下车冲进屋子,不一会儿,又拿着一枚木牍交给癃展。 癃展拿起来一看,木牍上画着一个圆轮,边设凹槽,中间有孔,他好奇道:“公子,此物又是?” “此物名滑轮,给小穗儿家省力用的,麻烦展叔帮我赶制出来,我一个时辰以后来取。” 癃展自然无不应允。 交代完这件事,李恪背着手,摇摇摆摆去向监门家里。 监门家有两口井,一口在前一口在后,而设着桔槔的是院前的水井。若论起特异之处……这个井口特别大,比李恪家大了足足一轮。 李恪看了半晌,扭头去问监门厉。 “监门,你这特制的水桶满水大约几斤?” “约六十斤。这人吃狗饮,提水不便,我叫人扩了井口,又特意打造了这七八只特大水桶,如此才堪堪够用。”监门厉得意洋洋说道,“那瘸夫说你聪慧,你便来说说,我这番改动可否当得起神来之笔?” “当得……”李恪屈辱地恭维,心里却想着,若是把桶重上升到两百斤上下,那才是真的神来之笔。 说干就干。 六十斤的满桶重量,阻动比二比一,需要百二十斤的石头,李恪用树枝在院子的土地上写写画画,很快就弄出一副粗略的概念图来。 监门厉带着十几个克隆体似的隶臣歪着脑袋看半天,抬起头认真地说:“此画与桔槔倒是几分神似。” “这本来就是桔槔!” 在李恪的指挥下,一群隶臣哼哼嘿嘿开始扛木头,挖支点。 新的杠杆三丈长,本是备用的房梁,简单凿出凹陷,固定在丫型支点上;新的坠石百三十斤,是演武场上练臂力的石碾子,五花大绑缠在末端。 最后再给阻力臂系上绳,挂上桶,这项巨大的工程便完工了,前后也没用上半个时辰。 监门厉揉一把刺猬似的胡须,满脸狐疑:“小子,你不是在敷衍我吧?” 李恪当然大声喊冤:“我如何会敷衍监门!” “那为何你家桔槔如此轻便,我家之物……之物……总之就是不对付!” 李恪等的便是这时。 只见他甩开膀子开始忽悠:“监门有所不知,伏羲制八卦,分乾、坤、巽、兑、艮、震、离、坎,对应天地五行,四时差异。而涉及这桔槔改制,便有各地五行不同,井在何处,水从何来,地势高低,人丁兴旺皆有讲究。” “居然如此多门道?”监门厉瞪着眼,将信将疑。 李恪微微一笑,把他拖到一边,指着地上的一串怪异的字符说道:“你看我在此处做法,分别算出天地元气之流动,万物生长之规则,万物一同,方知当用何法,当归何处。” 监门厉看着地上那一长串数字和字母,只觉得它们形状古怪,似在扭动:“此为妖法?” “噫!此乃《易》也!”李恪面色古怪看着监门厉,声音隐隐带着悲愤和谴责,“监门,你如此表情,莫不是先前当真以为此事易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三十一章 墨者来访 自第一桶水从井中缓缓抬起,监门的宅子里就再听不见半点质疑的声音。 这种变化理所应当。 原先的坠石少说两百斤,在等臂杠杆的作用下,不管是拉还是抬,都要花费两百斤的力。 现在换上省力杠杆,百三十斤的坠石只要不到七十斤的力就可以拉起来,各中差别,便是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出来。 李恪留下地上的概念图和公式,背着手,昂首阔步出了监门家,下一站是旦家。 旦家和李恪家相邻,井是正常的井,没有那么多花哨,桔槔也是正常的桔槔,两丈的杠杆长度。 为了达到故弄玄虚的目的,李恪这次同样用了省力杠杆,略微放低支点,动力臂与阻力臂在一比三,这样坠石几乎不用换,九十斤往上,百来斤刚好。 同样留下一地的公式,却没有说那些话,他带上旦,取了癃展做完的滑轮径直去了小穗儿家。 在小穗儿家,李恪保留了等臂杠杆的结构,坠石四十斤,却在阻力臂上钻了个孔,用粗麻绳安置好滑轮。 如此一来,不需要大费周章改制就完成了。改制后小穗儿只要使二十斤的力就能拉动整个桔槔,轻松提水。 忙完这些,李恪就径直回了家。 家中有客。 一回家,他看到癃展和一个黑衣青年一道,正在院中架起火堆,冲着火上的陶鼎不住丢着什么东西,鼎中汤汁咕嘟咕嘟冒着青烟,闻有异香。 李恪奇怪地问:“展叔,家中又有客来?” 癃展和青年同时回头。 “公子,此人乃奴之友,亦是木匠,是来助奴成事的。” “亦是木匠?”李恪看着眼前这个青年,心里头暗暗乍舌。 还真是人不可貌相,眼前这人决计不会超过二十。 黑色裋褐,头不裏巾,他长得浓眉大眼,肤色黝黑,身高八尺出零,昂扬志气。 更难得的,他身为木匠,竟与癃展一样满身透着书卷气。 这样一个文人味甚浓的青年,竟会是玩木头的专业人士……还玩成了匠! 不会真的在大秦朝遇到个年轻工程师吧? 李恪面色一肃,抱拳作揖:“敢问尊姓……” 那青年笑着自我介绍:“我名憨夫,是一名墨者。想必你就是师兄在书中提过的恪,果然是少年英俊,幸会。” “墨者?师兄?”李恪听得迷糊,完全听不明白他的说辞,以至于连该有的礼都忘了。 癃展在旁解释道:“公子,钜子制作艰难,奴早年师从墨家,便请了师门助臂。憨夫君与奴辈分相当,他是持礼,才会称奴一声师兄的。” “师兄客气了。” 李恪恍然大悟,原来是墨家! 这个叫憨夫的青年是墨家的人,癃展也曾是墨家的人。师承如此,怪不得两人气质会如此相像! 李恪客套说话:“我说世人皆白衣,唯展叔与憨夫君着墨色裋褐,如此说来,早先那位……” “那人是我的师侄,是我遣来为眼下之事备料的。” 连跑腿的助理都有…… 李恪越看越觉得憨夫像后世的年轻工程师,不过如此劳师动众,墨家就那么重视脱粒机的齿轮组? 李恪心有所感,看着鼎问:“鼎中之物对钜子有用?” 憨夫神色坦荡,知无不言:“此物名为粹理液,乃是仙家的良方,专用于木材精纯,可使木料坚韧,不易磨损。” 这半鼎药汤居然能改变木材的耐受水平?这是大秦该有的科技水平吗? 李恪觉得好奇,赶紧追问:“憨夫君口中的仙家,不会真是神仙吧?” “自然不是神仙。”憨夫朗声一笑,“仙家只是群寻道之人,脱胎于道家,好以人拟万物,以仙称之,又擅假仙喻事,劝诫君王,故自称为仙家。” “世上还有这样的人?” “如何没有?此间人等虽多投机贩志之辈,但常年与山川为伍,倒也擅长炼丹制液。譬如这粹理液就深得木工之喜,还有一种粹锋液,铸工用之,所铸之器百年不锈,可称神异。” 李恪一下子脱口而出:“原来是方士!” “看来恪君对其也是有耳闻的。”憨夫不轻不重赞了一句,说,“师兄此次需用到淬理液,又恰为老师所知。我受命而来,未递拜谒便擅自登门,其中悖礼之处,万望恪君海涵。” 说着,他张臂抱拳,躬身一揖。 李恪赶紧避开,连连摆手:“憨夫君客气了,展叔也是这家中主人。你不远千里来助我等,我感激还来不及,如何会怪你?” “恪君不怪,我便安心了。”憨夫起身,对着癃展重又一揖,“师兄,粹理液下料已毕,再熬上半个时辰,待凉透便可用于浸泡粗模。如此一连泡上十二个时辰,在液中细细打磨,使其浸透,之后再干燥三日即可。” 癃展庄重回应:“我记下了。” “诸事了结,不便久留,二位,憨夫告辞!” 说完话,那憨夫真得说走就走,行色匆匆叫李恪连挽留的话都说不出口。 直到他身影消失在巷口,李恪才问癃展:“展叔,墨者难道都是那么风风火火的?” 癃展轻轻叹气:“换个时候也不至如此。只是憨夫君不同,他随师途经雁门,听闻我托求粹理液,这才特意赶来,如今还要追赶其师,不免就急了些。” “特意?难道展叔和他有旧?” “奴此前从未见过他。”癃展苦笑摇头,“只是墨家能调制粹理液的人百中无一,想来他也是机缘巧合,解了奴的燃眉之急……” “墨家倒是有求必应。”李恪突然想起什么,奇怪问道:“展叔,为何那憨夫一直喊您师兄,您却从不喊他师弟?” “公子有所不知,我出走墨家十余年,连墨义都破了大半,早不敢自称墨者。他喊我师兄乃是为礼,我若称他师弟,便是无智了。” 癃展的话里有很重的疏离感,似乎不到万不得已,根本不想求到墨家。 李恪忍不住问:“您早先与墨家有隙?” “公子误会了。”癃展面露回忆之色,“我早先学墨,重武而轻文,后来癃了腿,一身所学尽废,这才淡了与墨家的联络,非是师门弃我,乃是我弃师门。” “那为何?” “奴已是废人一个,本不该再与旧日重生瓜葛。但公子天赋异秉,各种设计已非奴所能做得。奴不忍您被奴束缚,这才联系了师门。今日憨夫君将脱粒机的图板复刻带走,想墨家素重机关,不日便有能人过来,如此一来,公子才能少些制肘。” 原来还是为了我…… 李恪叹了口气,诚心作揖:“展叔,叫您为难了。” “这都是奴该做的事。”癃展看着火,突然说道,“公子,方才监门厉来访,对奴说了些奇怪的话。” 他带着奇怪的目光打量李恪:“后来里吏也来了,询问是否可以将公子留下的咒语图示交予里典服,奴观之,似乎与家中桔槔皆有不同……奴斗胆问一句,公子可是在故弄玄虚吗?” 李恪苦笑道:“若不故弄玄虚,您觉得这家中还有何物能叫人另眼相看?届时田典骤然发难,里中无人相帮,展叔,我等又该如何自处?” “奴明白公子的意思了。”癃展抚须说道,“如今有了粹理液,奴看这脱粒机也需稍作改动,要对公子之计有益才好。” 李恪不解道:“如何改动?” “公子只管施计,木工之事便不劳您费心了。”癃展摆了摆手,拄棍调转车头,“公子,奴有一请。” “您说!” “这脱粒机便由奴来命名,可否?” 李恪长身一揖到底:“全凭展叔做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三十二章 风云突变 晨起。 出乎意料,今天居然是个阴天。漫风卷叶,荒草伏野,细密的尘粒迎风而起,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北地少有雨云,李恪来大秦这一个多月便只下过两场小雨,也是乍放乍收,从未有过这样天地色变的景象。 就像是老天爷在暗示什么…… 李恪自起床便觉得烦躁,有什么事就在嘴边,他却想不起来。 他有种感觉,似乎只要吐干净嘴里的沙粒,那话就能说出来。可但凡张口,必定会有新的风把新的沙卷进来,怎么也吐不干净。 “这日子没法过了!”他拿脚一下一下踹着墙,一回身看到癃展手上拿着顶斗笠,斗笠外沿罩着细麻散织的网。 “今日风大,公子将帷帽戴上,可以少吃点风沙。” 李恪从善如流。 多了一层麻布相隔,虽说视野差了许多,但总算脱离了那种要被风沙淹死的感觉,如同死里逃生。 旦戴着同款的帷帽,推车走了进来。 “旦,小穗儿呢?”李恪迎上去,“那小子终于肯老老实实在家打禾了吗?” 旦没有说话。 因为有帷帽的遮挡,李恪看不见旦的表情,可光是这种沉默就让他觉得不安。 “莫要吓我,小穗儿没事吧?” “小穗儿无事。”旦终于还是说话了,声音沉甸甸的,“小穗儿的媪昨夜呕血不止,如今彻底下不来炕,小穗儿脱不开身。他托我带话给你,来不了了,抱歉。” 突如其来的消息如惊雷炸响,打得李恪瞠目结舌:“呕血不止?” “翁连夜去乡里请了巫医来看,据说是吃错了药,不剩几天活头了。” “吃错药也不至于这么严重吧!前几日不是见好了吗?” 李恪知道小穗儿偷药,可偷的都是些常备的药材,哪怕吃不好人,也不至于会吃死人才对。 “小穗儿家有一味参,据说是监门所赠。小穗儿不明药理,擅自给他媪服下,或是虚不受补所致……” 李恪彻底失了声。 等缓过神,他发现自己手脚冰凉,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要倒,全凭着旦眼明手快才堪堪拉住。 “陪我去看!” 旦沉默着点了点头。 两人急趋而出,才走两步,癃展自屋里出来,举着一个小钱袋:“公子,家中所有钱财在此,六十八钱,一并带去!” 李恪想也不想,抄手夺过钱袋塞进怀里,低着头冲出家门。 迎面一阵穿堂的强风! “该死的贼老天!” 旦在一旁扶着李恪,大声喊:“媪说,最多三日有大雨倾盆!” “三日?” “媪看天一向神准,怕是不会有错!” “冬雨?” “雨过天凉,秋去冬来,近季秋了,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 李恪终于明白自己忘了什么,他猛地停住脚,大声喊道:“我自己去看小穗儿,你回家,从今日起,不必再来我处帮活!” “恪!” “今年你在我处,你翁又常被监门牵累,迄今为止你家收了多少田地?届时冬雨一来,禾槁倒伏,你家明年吃什么!”李恪大声喊道。 旦一把摘掉帷帽,迎风而立:“我家尚有翁的年秩,还有满瓮的半两,过了纳租,买粮便容易,一家四口吃穿不愁。你家有甚!六十八枚半两?” “那你家纳租……” “纳租勿需你来担心!我翁媪也持烈山神镰,日作夜练,一日十亩,冬雨便是来了,大不了就损他三四十亩粮秣,又与你有何干系!” 看着旦怒气勃发的脸,李恪语噎,再也说不出半句话,只有恨恨跺了跺脚,学着旦的样子把帷帽一摘,夹在手臂。 “贼老天!” 两个少年就这么怒吼着一路跑向小穗儿家。 …… 小穗儿家的情况与李恪家相似,有一间带瓦的平房,却是他翁死前修的。 四年前,他翁死于外徭,便再也没人修缮。如今瓦片零落,天窗洞开,数遍前后也仅有一间东厢可用,所以他和他的媪都住在那里。 东厢里只有炕,今日还燃了炭盆,室内足够温暖。李恪眼尖,发现炭盆是监门家的,上面还刻着一个屠字,便知道监门已经听说了。 看到李恪和旦进来,小穗儿和他媪轻声说了几句,便站起身迎过来。 “大兄,旦公子。”他的声音很轻,但看起来精神健硕,眼睛也没有哭过的痕迹。 李恪从怀里掏出钱袋丢过去:“展叔的心意,知道你不好收别人家的钱财,怕扯上还不清的人情。” 小穗儿毫不在意地打开瞅了瞅:“才几十枚,真穷。” 李恪恶狠狠瞪了他一眼:“让你媪再熬几日,冬雨一下,我给她置备一口厚的。” 小穗儿诡异地看了他一眼:“莫非?”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道我是什么人!” “君子爱财……”小穗儿默念两遍,抬头问道,“此言出自何处,为何我从未听过?” “有道理便好,你才读了多少书?”李恪一个脑瓜崩弹他脑袋上,绕过他,向着他媪作揖。 这个女人发如枯槁,身体干瘦,一身肤色黑中透黄,腮帮却异常地红。 她有一双和小穗儿一脉相承的大眼睛,只是这会儿没了灵气,只是涣散地四处张望。 李恪平素很少与她见面,但每次见到了都会喊他一声林姨以示亲近,她也总是乐于接受。 “林姨,恪来看您了。” “恪来了?”林姨轻声应和,李恪走近弯腰,听着她细细念叨,“恪,姨不成了,又要你媪破费了。” “婚丧嫁娶人生大事,我媪喜欢小穗儿,他又唤我大兄,哪有什么破费?” “总是你会说话。”林姨努力一笑,“我托大,便当你是穗的兄长。你兄弟该当友善,凡事量力而为。穗是明白事理的,能活便活,不能活也不能拖累你们。你也不能为了穗,害了自家的活计……” “恪记住了。”李恪半句话也不反驳,只是应是,说完便站起来,摸着小穗儿的头:“这几日照顾你媪,旁的都不用管。两餐我和旦会送过来。我说的话你记住,冬雨一下,我便从乡里拖一口厚的回来,叫你媪地下享乐!” 小穗儿闻言,只是撇了撇嘴:“媪受了这么多年罪,早苦惯了。有大兄的半两,再加我平日攒的,足够备一口薄的。穷苦人家,哪有那么些讲究,莫非我还强要她多受几日苦楚?” “也是。”李恪苦笑,“那便叫邮人代为置备,若是有幸……也算不得有幸,命里有时终须有,大不了到时候劈了薄的烧火。” “这才是嘛!”小穗儿哈哈大笑,“大兄,你今日言语好怪,又是一句命里有时终须有……还是我未听闻过的。” “等送走你媪,与我同住,我的书卷都是你的,到时不就能看到了?” 小穗儿的脸色明显为难起来,僵了半晌才尴尬一笑:“此事再说吧,谁能知明日之事?” 李恪重重叹了口气,拜别林姨,与旦一同回了。 走出门外狂风呼啸,李恪重又戴上帷帽,骂了一声:“贼老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三十三章 有失有得 风越来越大,可在小道上顶风而行的农人却反倒比平时多得多。 早来的冬雨是灾难。气温会随着狂风急速下降,待到雨云准备好的时候,降下来的十有八九是瓢泼的冻雨,经此一遭,最终能在田里保留住的禾粟或许十难存一。 所以整个里中,放眼皆可见全家老幼一齐出动的情景。 壮硕的男人和女人顶在前头抵挡风沙,年老者体弱者藏身于后推肩喊号,一家人帮扶互助,砥砺前行。 每个人的心中都仅有一个期盼,那就是在这场冻雨来临之前,尽可能地多收粮食。 李恪和旦便是挡在前头的人,他们身边还有旦的翁媪,以及另外两家的健壮男女,四家人组成一个箭矢形状的小团体,护住正中心来自三家的老人和小孩。 一路上根本就没法说话,就算带了帷帽也很难睁眼。 原野上狂风之烈叫人无从想象,李恪感觉自己随时会被这风吹离地面,和板车一起飞上天去。 天地之威面前,人们唯一能够做的便只有拉住车,迈动腿,就这样一步一步,直冲杀到田亩所在。 咬着牙,一路走,终于走进田亩之地,风势骤歇。 苦酒里的田亩垦在古恒山的一处山坳,弧形的山壁遮挡风雨,所以即便这里地势偏高,难以取水,先民们还是选中这里,放弃了相对取水容易些的里外原野。 李恪摘掉帷帽,坐在封埒上喘着粗气,顺便与另三家结伴而来的挥手作别。 旦闷声闷气坐到边上。 “怎的?还在气我方才的话?”李恪用鄙夷的口气问道。 “不是。”旦张张嘴鼓出个音来,又沉默了。 “那便是担心小穗儿?”李恪猜道,“生死有命。林姨走了,我便把小穗儿接来,让媪将他收进家门。” “我知。”又是那种短促的说话方式,好像多说一个字都会要了命似的。 李恪真的好奇了。 他扭过身,直视着旦:“到底是何事,怪模怪样叫人心中不快!” 旦扭头看过来,四目一撞又赶紧移开:“有件事,不知如何与你说。” “哪件?” “翁昨夜将你留在地上的图和符文抄录了,还收拾了一把烈山镰,一道送去里典那里。”旦弓着背,双臂撑在膝上,眼睛直视地面,“我拦了,拦不住,翁说这是你的心思,要我与你说一声。” 李恪听得稀奇:“你翁将我留下的图和镰送去里典处,你居然敢拦?” 旦郑重点头:“拦了,可我打不过他,昨夜被他好一顿敲打。” “还被敲打了?” “你不信?”旦撩起袖子,露出胳膊上大片青紫,“喏!这便是昨夜留下的。” 看着旦的眼睛,李恪突然感到有些尴尬,恨不得冲回风中,叫风直接将他吹回苦酒里。 他挠了挠鼻翼,小声说道:“那什么……你翁说得没错,那确实是我的意思,我想昨夜不止里典有,田典也应当拿到了一些。” “噫!”旦瞪大眼睛,“那你怎不和我说?” “我说了啊!那日给你们交代计划,我与你们都说了啊!打草惊蛇,找寻助臂,这些那些说了好多,半点没有隐瞒啊!” “你那日竟说了这许多?” “那你究竟听了多少?”李恪黑着脸问。 “听到打草惊蛇,你说那蛇皮小鼓可以探到远处声响,如在近前,我便与小穗儿一起研究那小鼓了,谁管你还说了甚!” “怪不得今早小穗儿也是那副模样,原来你们根本就不知我要干什么!” …… 老老实实割禾收槁,到了日失将尽,李恪家的粟田清理一空,也代表着为期六日的抢收正式告捷。 李恪看着堆满禾槁的板车,心里充满了成就感。 两世为人第一次干农活,在两个好友的帮助下,他凭着复刻出来的烈山镰,亲手完成了此前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脱粒机也因为墨家襄助,正式进入制作步骤,一旦完成,纳租无虞。 旦也很兴奋,他从远处跑过来,高声大喊:“恪,现在外头风小,我们快些把禾槁拉回去,趁着天色未暗再来一次田里!” 再来一次田里当然是帮里吏一家作活,李恪当仁不让:“里吏那里尚缺烈山镰,你先将镰送去,我们快去快回!” “对啊!看我这脑子!” 李恪和旦拉车回里。 刚过闾门,迎面走来一个魁梧男子,穿皮毛,踩皮靴,头戴帷帽,龙行虎步。 “前面是严氏之子吗?”他的声音高亢,尾音顿挫,听起来便中气十足。 李恪对这种声音感到陌生,于是停下车,皱着眉摘下帷帽:“正是,敢问壮士?” 那人摘下帷帽,露出一张黝黑的脸,眉眼口鼻棱角分明,却是田典的属吏,田吏奉。 有传说田吏奉曾是田典的隶臣,后在战场立功,降爵赎籍,被田典带来苦酒里,是田典最可靠的左膀右臂。 “鱼上钩了?”李恪自语一句,拱手作礼,“人说甲胄在身,小子现在却是板车在身,不得全礼,望田吏恕罪。” 看李恪托大的样子,田吏奉皱了皱眉,似是不悦,嘴上却客套道:“无妨。” “不知田吏所来,是为何事?” “上典相招,你这便放下板车,跟我走一遭。” 真是霸道惯了啊…… 李恪暗自撇了撇嘴:“田吏,您怕是没种过地,风云突变,冻雨将至,现在各家都忙着抢收,哪有放下农活去聊天的?麻烦您帮我告个罪,就说田典若有事,还请去我家中与媪商谈。” “上典相招,你敢不去?” 李恪嘿嘿一笑:“您可是误会了,所谓家有长者,不可擅专,反正田典与我也谈不出什么,直接找我媪不好吗?” 田吏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既然你做不得主,便速速让严氏去上典处拜见,莫要上典久候!” “眼下天寒地冻,媪身体又未健,要她奔波可是大大的不孝呢!” “你!”田吏胸膛起伏,那双眼睛几乎眯成了缝,“如此说来,你是不愿与上典相见?” “冤枉啊!”李恪嬉皮笑脸地叫唤一声,丝毫不为田吏的气势所摄,“田典是里中最大的官……之一,虽说近日百般刁难我母子二人,可我也不敢不恭敬啊。要不这样,待我向媪禀告,若媪同意由我做主,我便主动登门,可否?” 李恪这话和决裂无异,田吏眉头皱得更紧,眉心如川,动也不动。 良久,他吐出胸中浊气,转身顿步:“既如此,你好自为之!”说完,他便大踏步走了。 旦在一旁看得大气也不敢出,直到田吏走远,这才拖着车靠近:“恪,你被风吹傻了吗?便是翁也不会如此和田典的人说话!” 李恪苦笑一声,轻声回答:“你道我想吗?” 说完,他卸下板车,转身看向门房:“枯坐屋舍,监门怕是早烦了吧?” 屋里传来几声沙哑长笑,有个膘肥体壮的身影头戴帷帽冲出门房,转眼冲进里巷,消失不见。 “旦,等下我要招待个客人,今日大概不能去你家帮活了,抱歉。” “咦?” “才钓了条被迫害惯的大鱼,麻烦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三十四章 大鱼咬钩 下市。 平时到了这个点,里巷上往往是人来人往,农歌欢唱。可因为那场即将到来的冻雨,今日的这个时候,依旧留在里中的人却不足三十,街巷上空空荡荡,形同鬼蜮。 秋风扬沙,枯叶四散,又为这种寂寥添加了一丝荒冷的味道。 李恪与严氏一道坐在东厢,母子二人正在叙话,癃展今日很少出屋,大概是全身心投入到脱粒机的制作当中,已经无暇他顾。 “媪,您说家中盖个小楼如何,我去郑安家看了一眼,四厢两院的结构极好,一家人既能亲近,又互不打扰。” 严氏白了李恪一眼,就着天光继续看书:“家中哪有那么些人住得了四厢。” 李恪兴奋地掰起指头:“区区四厢哪有住不满的道理,您和展叔住东两厢,我住西两厢嘛。” “大兄……”严氏叹了口气,“你展叔不愿住厢房的。” “您亦劝不动?” “若是劝得动,你展叔也不会将小屋盖在门边了。”严氏轻声说道,“虽说为娘与你皆不拿他当隶臣看待,但他十数年如一日坚守着为臣之道,从未懈怠,往日未有,以后也不会有。” “那岂不是要再盖一间?”李恪有些泄气道。 严氏失声轻笑:“你只说了东两厢,西侧也有两厢,莫非你打算一个人住?” 李恪嘿嘿一笑,挠着头小声说道:“您可以帮我收个阿弟啊。” “阿弟……林氏终究不行了吗?” 李恪抬头看向窗外,就像能看到小穗儿的家似的:“巫医来瞧过了,说就这三两日光景,到时小穗儿便是孤身一人了。” 严氏放下手中书卷,理了理滑下的发丝:“如此说来,为娘倒是要抽空去看望一眼。” 李恪大惊失色:“媪,这几日风大,气温也降得快,您身体未健,哪吃得消出门远行!” “愚子,过继养子岂可没有林氏许诺?为娘不去,又怎么为你收个阿弟回来?” “如此……唯!” “恪,为娘一直想问你,冻雨将至,家中的粟田虽然打理完了,里吏家却还有近半,你为何会呆坐家中,弃旦一人奔忙?” 李恪万般苦恼地拧巴起脸,答道:“回里的时候洒了鱼饵,本想静坐家中等鱼上钩,哪知道那条鱼磨磨蹭蹭。早知如此,我便随旦一道去了,多收一些也是一些,总好过在家里徒费光阴。” 严氏也跟着皱起了眉头:“你说钓鱼……”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是癃展:“夫人,公子,里典服孤身来访。” 李恪大喜过望,噌一下站起来:“媪,鱼上钩了!” 严氏这才恍然大悟。 她展颜一笑,朗声说道:“大兄,麻烦向里典告罪一声,就说我身体抱恙,不得亲迎。” “唯!” “恪,代我去迎一下里典。”她对着李恪轻声说,“为娘不知你要做些什么,不过你长大了,有想法便放手去做,万事有媪。” “唯!”李恪躬身长揖道。 …… 李恪在前头引路,里典戴着帷帽跟在后头。 两人几步穿过小院,路过桔槔时,他停住脚步,摘下帷帽端详了许久。 “里典,若有兴致便亲自试试,反正家中水也不多。” 里典失笑摇头:“试过了,装设机巧,各有千秋,叫我看了许久也没看出门道来。” “若不是故弄玄虚,怎请得动您亲自登门呢?”李恪坦然一笑,“请。” “请。” 两人前后步入东厢。东厢里一如既往,整洁得简陋,严氏跽坐在炕上,神情凝肃。 “夫人,若早知你抱恙在身,我便带些滋补过来了。” “里典切莫客气,还是如往日般唤我严氏为好。”严氏不卑不亢应答一句,撩手作请。 里典拱手一礼,至左首席上跪坐,李恪步到右首,与其相对。 三人坐定,癃展推门而入,给每人递上热汤,其实就是开水。 这样的场面是不合礼数的。 里典是苦酒里主官,又是不更民爵,即便是屈尊拜访治下,也该和严氏一道坐北,占据主位。 但严氏就这么指引了,而且从头至尾端坐正中,没有表现出一点起身的意思,里典总不能强行坐过去。 接着李恪又坐到里典的对面,而不是像一般小辈那样站在边上伺候。 这说明严氏母子并没有把里典当做主官尊长来看,甚至连这一次与里典谈话的主角都不是严氏,而是李恪。 我屈尊降贵而来,便是来受你等黔首侮辱的吗? 里典胸中不平,面上却不动神色,眼睛微眯着,在严氏和李恪身上游弋,想要看出这对母子背后的依仗来。 严氏颔首。 李恪接到信号,端起汤碗朗声说道:“里典,请。” 里典一拂袖子,冷冷应答:“热汤便不必吃了,严氏抱恙,我等还是开门见山,也好节省些时间,让严氏好生休息。” 李恪不以为忤,轻声一笑放下汤碗:“您说,小子洗耳恭听。” “我此来是知会你等一声,烈山镰与桔槔的改制之法,我会遣人送去县里,此二物毕竟是出自你手,若上官到时询问,你要妥帖作答。” “小子明白了。” 李恪垂下眼睑回话,样子恭顺地反倒让里典愕然起来。 他低声喝问:“你不求赏?” 李恪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连声音都不见起伏,仿佛这事与他毫无关系。 “常言道,雷霆雨露莫非天恩,里典虽不是天,却是我母子的主官,赏是恩义,不赏是道义,求有何用?” 看到李恪这种状态,里典心里越发忐忑:“你不愤懑?” 李恪极尽礼貌地露出微笑:“若说我心中没有怨气,想来里典是不信的。不过小子区区一个黔首,怨不怨的也无甚关系,您只当看不见便是。” “烈山镰毕竟是你所作……” “烈山镰结构简单,既然您已经拿到手里,想来也叫木工看过,应该是笃定能够仿制,您才会说出之前的话吧?” “仿制确实不难,但听闻烈山镰有专门的使镰之法,与一般短镰不同……” “一些简单的应用而已,叫使镰的人多试几次即可。实在学不会的话,里吏家会,小穗儿会,除此之外,里中还有八户人家也会,又不是只有小子一人会使,便是小子真有些不识好歹,此事也不妨碍的。” 李恪的声调平静如水,里典感到窒息似的难受,心里只想大吼。 那看似扯闲篇似的漫谈,说的全是里典先前准备好的词,如今从李恪嘴里说出来,除了讽刺,还有种别样的意味。 里典的节奏被打乱,一下子失去了主动,可话又不能停,一停就会让他越发被动。 他只能顺着先前的准备,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还有那桔槔……” “桔槔?”李恪的声调第一次有了变化。 “桔槔的改制也是你所作……” “实物、图例、符文皆在您手,此后自然是请高人破解呐!小子已经受尽委屈,您总不能还指望小子会尽心尽力为您奔忙吧?” 李恪声音里的情感从未如此丰富过。里典惊醒抬头,四目相对,对面的眼睛似笑非笑,仿佛能看穿人心。 里典后悔了,桔槔的事,根本就不该现在就提! 此话一开,兵败……如山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三十五章 转守为攻 这场谈判李恪在心里模拟了很久,甚至可以说自从那日打草惊蛇,弄清了田典的底线,决定把里典发展成自己的盟友开始,他就开始准备这次谈判,已经准备得很充分。 在他看来,里典并没有什么底牌可持。 虽说在大秦这个阶级社会当中,里典的身份地位与李恪形同天渊,便是仗势欺人也不会有人觉得不妥,甚至秦律都支持他这样做,可里典依旧没有底牌,因为他的对手从来都不是李恪,而是田典。 田典之所以不那么在意烈山镰的功劳,只是因为这场功劳他随时可取,可若是里典也掺和进来,事情便不同了。 烈山镰容易仿制,改制农具的功劳又大,但凡一个脑子正常的官吏都不会眼见着对手得利,而自己却在一旁袖手旁观。 成也山寨败也山寨,烈山镰结构简单的特性注定了它在这场权利交锋中只能被当做添头来用。 里典想在改进农具上作文章,想要以此邀功,那他送上去的东西就必须是田典拿不出的,所以李恪才会奉上桔槔。 杠杆原理说来简单,可秦人对杠杆的理解依旧停留在“本短标长,权重不想若”的阶段,还没来得及形成一个明确的解读。 桔槔的改制技术经过李恪一番故弄玄虚似的表现,在众人眼中更是变得云山雾罩,谁也看不明白。 这便是李恪的话语权,也是他的底气所在,他要以此为敲门砖,敲开他与里典之间身份地位的阻隔,来博得一次公平交流的机会。 里典在沉默。 他的脸色阴沉似水,眉角间歇性地跳动,一双大手摁在腿上攥紧双拳,手背上青筋直突。 可他却不敢爆发。 大秦律法治吏之严世所未有,他可以享受特权,可以仗势欺人,却绝不能对治下黔首欲求予夺,生杀由心。 他如果这么做了,田典绝对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找齐人证物证,将他绑赴县治,顺便再换一个足够听话的新里典上来。 至于民意和选票……在没有足够分量的竞争对手的前提下,操纵一次率敖其实也没有看上去那么难。 里典心中天人交战,在拂袖而去和任人宰割之间不住抉择,终于还是软了下来。 “说吧,你要什么赏?”里典说。 李恪微微一笑,举臂拱手,一揖到底:“小子不要赏,反而要送里典一场大大的功劳。” …… 片刻以后,仍是东厢,李恪跽坐在席,面前削、笔、简、砚并排陈列,一汪浓墨早已磨就,砚边还垒放着大堆空白的散简。 “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里典皱着眉叱问。 李恪闭目回答道:“献策。” “小小年纪还要献策?” “孔子师项橐(tuo),项橐七岁,甘罗拜上卿,甘罗十二,小子今年一十有三,较项橐、甘罗皆长,为何献不得策?” 里典冷笑不止:“自比神童,小子狂妄!我倒要看看你有何策可以献我!” “那便要看里典愿不愿意如实以告了。”李恪终于睁开眼,眼神一片清明。 他提起笔,轻轻悬在简上,笔尖微黑,显然是沾饱了墨:“我问,你答。” 不再是敬语,李恪在这一刻完成了从官民到盟友的转变,而且不给里典丝毫回味的空间。 “里中多少户?闾左几户,闾右几户?” “苦酒里五十七户,闾左十九,闾右三十八。” “人口多少,花甲多少,不满十五又多少?” “共有人口三百二十二,花甲以上十七,不满十五六十有八。” “徭役多少,各户臣妾多少,官奴隶又多少?” “仲秋农时,徭役颇少,总数仅有一十四人,各户臣妾七十二,官奴隶八十六。” 这都是里典职权内的数据,他如数家珍,虽然不知道李恪想要干什么,但有一种紧张的气氛弥漫在空气中,让他感到微微战栗。 “郑家……匿农多少?” “郑家匿农……” 里典猛地瞪眼,死死盯着李恪不放,李恪提着笔,不闪不避地回望。 双方这般僵持许久,直到里典确信李恪没有旁的想法,只是想要一个准确的数字而已。 “郑家匿农……二十四。” 话音才落,李恪捡起一枚新简,啪一下把写满数字的老简撞在一边,提笔演算,片刻即成。 “我算了一下,臣妾皆视作成年,苦酒里现今共有壮年四百单七,老幼八十五。老幼按半个劳力计算,总计四百四十九,近四百五。” 里典听得目瞪口呆,一直坐在一旁饮汤,自始至终一言未发的严氏眼睛却放出了光,轻声赞许道:“如此复杂的算术你能眨眼算出,于数一道,我儿大成了。” 李恪还没有问完,他提着笔,轻声问道:“敢问里典,官奴隶一日收割几亩?” 这个问题已经涉及到田典的范畴,不过里典依旧清楚,他朗声答道:“一日两亩上下。白日割禾,夜间脱粒,官奴隶吃穿不敷,休整不足,能有这个数字已是不易。” “两亩……寻常壮劳力是三亩,你可知若换作烈山镰,壮年劳力一日几亩?” “据说……是五亩?” “便是五亩!”李恪斩钉截铁说道,“最后再问里典,苦酒里民田几何,官田几何?” “民田……八十二顷,官田四十顷。”里典焦躁不定,说完这些,当即拍席喝问,“你问这些,到底要作甚!” 李恪把效率和田亩数写在第三枚简上,不紧不慢拾起第四枚,边算边说:“里典莫急,待我细细说与你听,你便知道我想献什么策了。” “苦酒里共有田亩百二十二顷,官田四十,民田八十二。开农六日,以每日两百劳力务农算来,民田已收三十六顷,官田十顷,共余七十六顷……啧啧啧,给官府作活效率就是低。” 李恪喘了口气,抬头看向里典:“所有劳力换上烈山镰,需镰近五百把。白日劳作便有每个劳力五亩,若是连夜抢收,可否有八亩?” 里典想了想,当即点头:“至人定前后亦有四个时辰,举火夜收,虽效率不如白日,但一日八亩想必有余。” “也就是说,全里换镰劳作,若只作白日,则一日二十二顷又五十亩,若连夜抢收,则一日夜三十六顷。如此一来,里中粟禾便是剩下,应当也不会太多了。” 听到这里,里典哪还有听不懂的道理,只是李恪所言匪夷所思,他与严氏对望,皆看到对方眼中的难以置信。 “你……你是说……” 李恪搁下笔,挺腰抬头,沉声说话。他的声音铿锵,充满了力量,叫人不由自主便有了跟从的欲望。 “里典,我要献的便是这集体大农业之策。天道无情,冻雨将至,乡里心恋粮秣,便是现在也没有几人回里。你若是将整个里中集合起来,皆换长镰,乡里为来年生计,必不遗余力;臣妾有主家约束,必不敢偷闲;官奴隶懒散,则鞭笞、喝骂、不予饭食,如此必人人尽心!” “此事……此事乃田典……” “里典!”李恪暴喝出声,声声发聩,“带领黔首胜定天时,此功绩非凡,百姓称颂,届时上下将对里典刮目,如此大功,你真要拱手让于旁人吗!” “这……这……还望恪……啊不!望恪君……教我!” 里典服,拱手,长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三十六章 解疑答惑 摆出商品,客人喜欢,这门生意就算成了大半,而在这过程当中,李恪最大的收获是确立了自己的位置。 烈山镰是赠品,桔槔是敲门砖,集体大农业才是李恪为里典服备下的重礼。 凭着这份礼物,他从苦酒里治下之民中脱颖而出,一跃成为里典服心中不可或缺的依仗……至少当下如此。 一个愿买一个愿卖,两人移步西厢,就李恪的“集体大农业”之策讨论起具体的细节。 这次终于是完全平等的交流,两人跪坐的姿势随意得多,是即席对坐。面前不在有汤碗一类的事物,说笑间也不再争夺锋机,大多时候是里典来问,李恪作答,这是答疑时间。 “恪君,你的计策是否可行,其中关键是整个里中的劳力都要换上烈山镰,近五百把的数目,两日之中如何筹措?” 李恪目视着窗外,轻轻说道:“其实制作烈山镰并不困难,材料只需一镰、一锄,些许板材枝条,普通木工一个时辰可以做四把,而我还有别的方法,可以再提一些速度。” “那便是……”里典心算良久,“需要十名木工一连做上十二个时辰?我上那里寻这许多木工来!” 李恪摆了摆手,说:“不需那么多。现在下市未过,到舂日天便黑了。届时乡里回归,里典从中挑选些略懂木工活计的人,再配以木工,三十余人连夜赶工,至明日食时,大抵便足够了。” “略懂即可?” “里典放心,依我之法材料足备,明日必有五百长镰奉上。”李恪微微一笑,“不过先旨声明,乡里的镰我不收费,但官奴隶八十六人,每把镰刀我要收三十枚半两钱。” “资材自备,人员我出,你分毫不给,还要收钱?” “那是自然。”李恪理所当然说道,“有道是公私分明,官奴隶自然是官府负责,我不出资材,人却是我训的,收些加工费难道不该?” 里典面色一滞:“可是三十枚半两钱……” “襄翁曾找过我的事,你应该知道吧?”李恪说,“他曾说百把镰刀两千钱,我只需帮他训练十人。里典处不限人数,三十钱一把多么?” “确实不多……”里典叹了口气,“此是后话,你之计策亘古未有,我该如何说服乡里们。还有耕作本是田典之事,我又如何说服他?” “里典错了。”李恪先声夺人,“集体耕作乃是先人智慧,亘古便有,如今的经营模式却是废井田之后才逐步兴盛的。我之计策乃是复古,算不得创新。” 他轻轻说:“至于说服乡里……里典只需派人守在闾门,将乡里们一一引到家中,共同陈说利害。你想,里中大部分乡里本就无法在两日内收完田亩,如今只需听令便可收完,试问有谁不肯?” “可里中还有郑家,郑家又岂会看我成事?” “所以不可给他们商讨的机会。”李恪伸出手指敲了敲席,“乡里们一下地便将他们聚拢,而你一旦说动乡里们同意,便要选出代表,一同带去田典家中。” “带去田典家?” “代表中闾左、闾右、少吏、黔首皆不可少,大约一二十户,其中郑姓不少于四家,却决不可有郑家长房。” “你的意思是……”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待到一切敲定,你再于夜深时拜访襄翁,说其利害。他不过区区一个豪族家老,莫非敢背没整个苦酒里的民意?郑家以后,莫非不想在苦酒里住下去了?” 里典服听得两眼放光,忍不住拍案叫绝。 只是没一会儿,他的情绪又低下来,苦笑道:“此事还是绕不开田典,我与他不和,他又如何助我?” “为何要他助你?”李恪冷笑,“官田四十顷,奴隶八十六,若是冻雨一下,近三十顷颗粒无收……里典,是你的责任重,还是田典的责任更重?” “耕作本就是他的职责,官田更是重中之重,即便遭遇天灾人祸,若是损失过巨,他也必然会被斥责,说不定还要訾金记过!” “那你把乡里们组织起来,到底是你在帮他,还是他在帮你?” 里典服一下便怔在了那里。 李恪自顾自继续说话:“里典,如今的当务之急乃四件事。其一,谋事需秘,至少在你召集乡里之前,切不可让田典知晓,免得节外生枝;其二,里中应当有备用的农具,要马上办起工坊,我看监门的演武场就很合适,既大又平,到时燃起篝火,便可彻夜达旦;第三,你与乡里讲话时有一事必须讲明,先民后官,也就是先收民田,后作官田;至于第四嘛,您回去便可作书陈情,此事一经敲定便立刻派出可信之人,星夜送予上官,莫再等邮人了!” “此言大善!” 看着里典服的样子,李恪知道这件事已经谋成了七分,剩下便要看里典服的执行力如何。 他松了口气,最后说道:“使长镰有特殊的技巧,明日我与里吏一家,还有那八户有镰的乡里都要在地头教导。我会在里吏家的受田,至于其他人等,你也要事先安排,叫乡里们知道从何处开始。” 听完这句,里典服深深看了李恪一眼:“有恩必报,严氏果真教养出个好儿!” “恪代我媪,谢过里典夸奖。” …… 舂日将近,路上的风小了许多。 虽然与平日比起来仍算大风,但和早上那种狂风相较,却也几近于无,已经不需要戴着帷帽到处走了。 李恪送走里典服,简单吃了几口竹筒豆饭,取了烈山镰的图板,径直朝监门家走去。 不多时,他就来到监门家。监门家大门洞开,演武场四角燃着巨大的篝火,照得院内如临白昼,连温度似乎都高了不少。 院内正聚着二十余个壮汉,以监门为首,大多都是他手下的隶臣。他们一捆捆整理着锄镰,还有几个在分门别类整理板材枝条。 李恪走进去,监门厉当即迎上来,语气莫明:“小子,我先前倒是看轻了你。” “如今不是客套的时候。”李恪毫不在意地打断他,全无客套,“此处有多少镰锄,几多木工?” 大概是一时不习惯李恪的转变,监门厉愣了半晌,直到李恪快要不耐烦的时候才回过神来。 他撇着嘴,回答得不情不愿:“七十二把镰,六十四把锄,木工两人,剩下的都是精壮汉子。” “两人……”李恪在心里盘算了一番,“剩下的呢?” “上典手上拿不出这许多木工,剩下的自然从乡里中选。还有田典,他掌着官奴隶的农具,手上也有木工。” “那便不等了!”李恪把监门厉拉到一边,说“你将此间人员分为五组,一组拆解,一组钻孔,一组析木,一组打磨,一组组装。暂且将木工安排在钻孔和析木两组中,各带三两壮汉,等新的木工来,再将析木分成板材与枝条两组,各配木工。” “这……何人做镰?” “每组各司其职,做扶禾板的做扶禾板,做握柄的做握柄,打磨的打磨,拆解的拆解,到最后组装之时,镰不就做好了?” 监门厉听得是呆若木鸡,大着舌头问道:“世上还有如此做工的?” “当然,此法名为流水线,官府就是这么做弩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三十七章 流水作业 演武场上,按照李恪的要求,二十二个门外汉被分成五组,并以组为单位排成队列,席地而坐。 从人数看,各组人数相当,唯析木和钻孔两组格外得多,各有六人。 李恪把两个木工叫到一边,跟他们专门讲解流水线的做法。 “流水线贵在分工,在专而不在全,所以才可以让不通木工的人快速掌握技巧,参与到制镰当中。挖洞一组,我要你教会麾下钻孔,务必按照图中大小,一分不可多,一分不可少,其余之事与他们无关。析木一组也是相同,麾下六人一分为二,一组制扶禾板,一组制横柄,其余一概不教,明白了吗?” 两个木工将信将疑道:“做木工活计,刨削斧凿只会一件,岂能将木工做好?” 李恪眉头抽了抽,深深吸了一口气:“此法是展叔所授,你等不信?” “展叔……莫非是严氏的隶臣癃展?” “我便是严氏之子,你说展叔是何人?” 木工们心悦诚服:“若是癃展所授之法,我等愿试!” 李恪狠狠揉了揉眉心:“那便去吧,一开始慢些,等他们上手后,速度自然会快。” “唯!” 就这样,苦酒里第一条流水线在李恪和监门厉的监督巡视下开始缓缓运作起来。 拆解的将镰锄拆解,把镰刃和卯榫放在一边,再把长柄送到钻孔手里。另一条线,析木组一分为二,一部做横柄,一部做扶禾板,做完一件便送到打磨处打磨平整,最后所有物件传到组装组,按照图示完成组装。 前两把镰是木工做的,耗时半个多时辰,第三把镰是学徒做的,仅一把就耗时半个时辰。 那之后,速度越来越快,工人们也越来越自信,渐渐地就从一组分成了三组,三把镰刀同时制作。 转眼间舂日已过,牛羊入也过了一半,一个半时辰过去了,李恪终于等到院外热闹了起来。 里典服意气风发大步走入,身后是面色如墨的田典余、笑容可掬的襄翁,再后来是里中诸位少吏和二三十个壮汉,再后面……便是密密麻麻的苦酒乡里,每人手上都拿着锄、镰和所需要的板材。 “恪君,我来也!”里典服远远就高声大喊。 李恪快步迎上去,尚有步远便顿步停身,深深一揖几乎触地:“里典心系乡里,今夜劳苦了!”这一句,他是喊出来的。 里典服笑得更加欢畅,摆脱众人疾步趋近,一把扶起李恪,朗声说:“恪君,万事俱备矣!” “陈情可有送出?”李恪在被扶起的当口小声问。 里典服根本没想到李恪会先问陈情的事,这让他对李恪刮目相看,年届四十的人了,一时间居然感到眼圈发热。 “大半个时辰前便送出了,一式两份,一份依例送予田啬(sè)夫,另一份直送我往日军侯,楼烦县尉丕,旦骑着马星夜兼程,绝不会出半点纰漏!” “里典高明!”李恪心悦臣服。 两人站直身子,同时也恢复到正常声量,里典服指着少吏身后二十几人问:“此些便是我寻来制镰之人,木工有六,剩余的也多少都做过些木工,如何安置?” 李恪闻言大喜,回身大喊让监门厉赶过来。 监门厉骂骂咧咧走了上来,先是随便对里典服拱了拱手,随后便不满地看着李恪:“叫甚叫,我岂是你指派的!” 李恪的冷汗登时就下来了,赶忙赔笑:“小子告罪!监门,里典将人带来了,足有二十几人。您将他们全数分配到几条生产线上做学徒,等他们跟熟了,就把生产线裂成六至八条,越多越好。” 监门厉皱着个眉:“还是那话,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里典服脸色一黑:“恪君所说便是我所说!时间紧迫,厉君还不速去!” “你的话我便非要听么?”监门厉撇了撇嘴,一拱手,“嗨!”那滚刀肉的做派,看得里典服和李恪哭笑不得。 索性人员安排下去了,里典服带着众官吏饶有兴致参观流水线,看的是啧啧称奇。 襄翁问道:“恪,场面如此宏大,现如今做了几把烈山镰?” “头一个时辰共做三把……” 田吏奉站在田典余身后冷笑出声:“二十余人,一个时辰仅做三把,如此速度,你还想一夜做齐五百把长镰?可笑!” 李恪斜眼看了他一眼,也不理会,径自往后说话:“第二个时辰至今过半,半个时辰,九把。” 正说着,恰好三个组装一齐站起来,把新做的长镰放在一处,扭头就回了自己的生产线。 “啊……现在是十二把了,半个时辰十二把。” “噫吁嚱!” …… 人定,深夜。 今夜无月,冷风盈野,苦酒里人声喧嚣,热浪冲天。 这一切的核心就在监门厉的演武场上。 此时的演武场燃着十余堆篝火,映照出十二条条细长的流水线。五六十人席地而坐,低着头处理自己手上的活计。而在流水线的终点处,制作完成的长镰已经堆成了山。 就在半个时辰以前,流水线正式从六条变成十二条,动用的人力更多,效率也变得更高。 每条流水线以一个时辰八把的速度出镰,仅人定一个时辰便可以做成烈山镰九十六把。 这是此前大家想也不敢去想的速度,但此刻就实实在在发生在眼前。 天明之前完成五百把镰刀已经是必然的事情,田典余站在人群之中,看着远处坐在门槛上打哈欠的李恪,心里百味杂陈。 这本该是他的功绩。可如今因为这个从未被他看在眼里的黔首少年,却成了里典服的功绩。 他不得不为里典服歌功,甚至还欠了一个大大的人情。 一念之差,天差地别! 田典余攥紧了拳头,轻声呢喃:“这种人才就当为我所用!” “若是不识相呢?” 沙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田典余悚然一惊,回头才发现是襄翁。 他松了口气,咬牙说道:“怀异心者,不可久留!” 李恪打了个喷嚏。 他揉揉鼻头,使劲裹紧身上的裋褐:“这贼老天,气温降得这么快,等拿了钱得赶紧添置几件冬衣,自己的、媪的、展叔的,还有小穗儿的……还有房子也得抓紧盖起来,真等到冬天冻土,地基就不好挖了。” 他叹了口气,伸出手把背后的炭盆再拉近些:“我怎么就那么倒霉投生在北地,南方不好吗?这冬天……太难熬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三十八章 灾前抢收 又是一个不眠的夜。 这么说其实不算准确,因为李恪昨晚偷偷打过几个瞌睡,最长的大概有半个时辰。 监工的好处就在于没有监监工,就像现在,做个镰刀教习的好处便是不用亲自下地割禾。 可是他依旧很累,很困,想睡觉,而且最好一睡不起…… 他的面前密密麻麻站满了乡里,排着整齐的队列,每个人都推着板车,板车上是簇新的烈山长镰。 这样的队伍闾门之前总共有十一个,几乎整个里中的乡里都聚集在一起,缺席的屈指可数,譬如说严氏和癃展、小穗儿和林姨,还有襄翁这样走不动道的老朽及田典余那般自度身份的官吏。 值得一提的是,里典服就站在李恪对面,而且是队伍的最前头。 他脱去深衣换上窄袖的裋褐,更摘掉高冠,与乡里一般围上擦汗的黑巾。而作为里典服的左膀右臂,里吏妨和李恪一样独自带队,监门厉则发挥特长,手握皮鞭负责监管那些官奴隶的劳作。 无论此次抢收的最终结果如何,光是始终奋战在第一线这件事本身,已经让里典服和他的属吏们出尽了风头,更让田典余和他的属吏们相形见绌。 食时,统一发饔。 每人餐食皆同,俱是李恪贡献配方,里典服贡献粮食的竹筒饭,不过那些可不是竹筒豆饭,而是精贵的竹筒粟饭。 乡里们就站在队列里吃饭,边吃边称颂里典之德,只有李恪在心里腹诽,没有脱壳的粟米还不如豆饭好吃,他都快被噎死了…… 食饔完毕,站在队列头里的里典服大手一挥,整个队伍挪动着,浩浩荡荡出了闾门。 “大兄!大兄!”李恪听到身后有人在叫,他与里典服告罪一声,走出队伍回头去看。 小穗儿背着他特制的长镰快步跑了上来。 “你不在家照顾你媪,过来作甚!” “大兄!”小穗儿喘了口气,“我听闻大兄要做大事,特意过来帮手!” “你媪如今这幅样子,你还有闲心帮我?速速回去,别让你媪伤心!” “就是媪叫我来的!”小穗儿大声反驳,“棺已经备好了,媪如今穿了干净衣裳躺在里面,两餐展叔答应照拂。媪说我呆在家中也无事可做,定要我来帮你!” “你糊涂!”李恪瞪着眼看着小穗儿,小穗儿毫不示弱地回瞪,大眼睛里满是倔强,还有一丝丝哀求。 李恪突然心软了,他一跺脚,转身便走:“跟着我走。今日是集体劳作,每人皆有任务,别在那儿添乱!” “唯!” …… 风不大,与昨日相比,今日可称和风。只是天气越发阴冷了,每哈一口气都有白烟涌动。 天上是阴云密布,地上是寒风刺人,一丝丝一缕缕,穿过单薄的裋褐,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可是乡里们热情高涨,今天他们要在里典的带领下,手持神镰,以闻所未闻的方式,与天争时! 十一支队伍到达田亩,放过官田直驱民田,然后各自分开,李恪和另外十个教习站在封埒上指导大家使镰的动作。 每段封埒边都站了一个受田的主人,大多老幼,有幸被分配到先行割禾的人家感激涕零,嚎啕大哭。 李恪教得很认真,每个动作每个要领毫不隐瞒,乡里们作出动作,他也根据自己的感受一个个纠正。半个时辰过去,他大手一挥,四十多人跳进旦家的田亩开始疯了似的劳作。 李恪终于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封埒上,累得直喘粗气。 丰是里吏妨留在自家田里的代表,八岁的孩童和小穗儿一样梳着双丫髻,穿着皮裲裆,长得粉雕玉琢,煞是可爱。 同是八岁,可他的心智和小穗儿根本不能比,根根本本就是个小屁孩,成天招猫斗狗正事不干,还喜好仗着机灵到处呛声。比如这会儿,他就抢了小穗儿的烈山镰气势汹汹跑了过来。 “恪!”因为旦这么称呼的关系,他从来也觉得如此称呼是对的,大兄公子一类根本想也别想,“为何翁叫我守在田里看人劳作!是不是你嫌弃我!” 李恪翻了翻白眼,累得只想睡觉,哪有空去搭理一个熊孩子:“小穗儿,打一顿,丢边上。” 小穗儿捂着眼睛呲着牙:“大兄,打了,丰身强体健,我根本不是对手……” 李恪气得! 他一跃而起,抄起丰,就着屁股就是一顿狠揍,也不顾他哭爹喊娘,扒下那件毛皮裲裆叫小穗儿穿上。 “你扒我裲裆,我告诉翁去!” “去去去!你翁昨夜未睡,今日又忙着带领乡里劳作,你去吵他,莫来烦我!” 臭小子立马老实了,裹着裋褐瑟瑟发抖:“你……你莫生气,你叫小穗儿把裲裆还我……我冷。” “冷就冻着,冻着没那么闹腾!”李恪恶声恶气冲了一嘴,“你可知为何每块封埒边上都有自家的人?” “为何?” “四十余人劳作,用的又是烈山镰,几十亩地就是盏茶功夫,到时候会有十余个叔伯推着车把禾槁往你家送,你不领着,到时人家拉自己家去了,你找谁说理去?” “噫!如何会有这般小人!” 李恪一个脑瓜崩弹了过去:“小人?你知秦律吗?让百姓识礼重义的关键是别给他们作恶的机会。不要考验人性,这是不尊重别人,更是不尊重自己!明白了吗?” 丰委屈地瘪了瘪嘴:“明白了,能把裲裆还我了吗?” 李恪冷笑两声:“看来你还是没明白,你方才便给了我作恶的机会,如今被我夺了裲裆,就要自认倒霉。”他抬手指了指对角的封,“那处背风,自己躲着去,别在我身边吵闹!” 区区一个时辰,里吏家五十余亩禾粟收割完成,李恪留下十五人整理板车,招呼剩余人等转道下一处田亩,小穗儿穿着皮裲裆跟在身后,美得都吹起了鼻涕泡。 同样的情景发生在广阔田地的角角落落。 乡里的田亩本就少有都种禾粟的,更何况六天农忙,多多少少都收了一些,以至于四五十人的小队,料理一顷田地少有超过一个时辰。 李恪简单心算了一番,依了这个速度,便是照着全里百二十二顷的总田亩数来算,拢共也只需要十二个时辰。 虽说夜间的效率会比白日低,但明日完成全部抢收绝对没有丝毫问题。 至于说会不会有乡里在自家田亩完成后便出工不出力的情况…… 李恪只能寄希望于秦人重信,实在无法,他也做好了揪出几个典型示众,杀鸡儆猴的准备。 远处,监门厉正将一个壮汉挂在树上死命抽打,那壮汉哀声高亢,整个田地都清晰可闻。 那应当是个官奴隶,大概是在劳作中偷奸过分,被监门抓了出来,乡里都是黔首,有的还有爵位,绝用不到这样严苛的刑罚。 李恪叹了口气,看着面前田地里劳作的人们,再也不敢去睡。 就像是他对丰说的,想要百姓们自觉自愿把每一顷地都当做自家的田来做,他首先就不能给他们偷奸耍滑的机会,这是一种尊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三十九章 明火执镰 阴沉的天,火热的地,这便是牛羊入时,苦酒里田亩的景象。 如龙的火把遍野都是,乡里们两人一组,一人举火照明,一人持镰割禾。他们小心翼翼地护住火,绝不敢让一星半点的火苗溅落到深秋的田野里。 而作为始作俑者,李恪带着小穗儿,和里典服、里吏妨一道围坐在田亩一角的篝火旁边。监门厉闻讯,也把管教官奴隶的皮鞭交给信得过的隶臣,骂骂咧咧凑了过来。 人变多了,里典服便叫人烤了整羊,还依着李恪的要求烤到焦黄,一口咬下去羊油直冒,膻腥冲鼻。 李恪历来不拒膻腥,更何况是能在秦朝吃到不见血的肉!他珍惜得很,切了整整一只羊腿和小穗儿一同分食。 肥羊飘香,美酒管够,大伙儿忙着吃喝,唯有里典服拽紧裋褐靠在火边,缩着脖子发着抖。 “里典,你很冷吗?”李恪好奇发问。 天确实凉得很快,但夜里少说也有六七度,更何况身边还有篝火,哪怕有些风,也不至于冷到这种夸张的状态。 “好些年没穿裋褐,不成想深秋穿上,真的很冷。”里典服大着舌头说话,一时间喷酒的咳嗽的,篝火旁乱作一团。 连续相处两个晚上,他在李恪面前已经彻底放下里中第一人的架子。 而剥去外皮的他竟然是个很好相处,也没什么城府的中年人,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官迷。 上官能做到平易近人,难怪里吏妨这样的豪杰和监门厉这种混不吝都愿意为他付出忠诚。 不过他短视,耳根子也软,见小利而忘命,以至于被田典余压得死死的,此前数年都找不到喘息的机会。 李恪轻轻叹了口气:“其实里典参加劳作便已是表率,没必要非像乡里们似的只穿裋褐。您看郑家那几房下地的,哪个不是穿着皮裲裆做活?” “对,大富之家皆以毛皮御寒。”里吏妨切了一大块肥肉,摆在案上递给里典服,“譬如说小穗儿这般。” 小穗儿的脸涨得通红,手忙脚乱扒着裲裆,嘴里慌忙说着:“里吏要怪罪便怪我一人,这裲裆暖和,我给穿忘了,一切与大兄无关。” 里吏妨摆了摆手:“只是取你逗乐而已。这件裲裆既是恪给你的,你便收着,以后它是你的了。” 小穗儿一下愣住,裲裆才脱了一半,就那么抻着臂僵在天上。 李恪似笑非笑地踢了他一脚:“愣着干甚,还不谢过里吏?” 小穗儿惊了一惊,这才忙不迭道谢。 此时监门厉挤过来,一如既往般抬屁股把李恪撂倒,再伸手把李恪扶起来:“听说这裲裆是你从丰身上直接扒下来的?” “何止是扒。”李恪还未回答,里吏妨便插嘴道,“小崽子卸了禾槁回来找我告状,说恪不由分说将他抓住狠揍一顿,还抢了裲裆,当场就叫小穗儿穿了,害他冻了半天,险些染上风寒。” 里典服好奇问道:“丰既找你告奸,你打算做何处理?” “做何处理?他说恪专打屁股,我便抄起木棍狠揍他的屁股,还罚他今年没有冬衣!竖子无知,丢尽我的颜面,若不是看他年幼,唯恐打癃,便是叫他三天下不来地又如何!” 李恪听得暗暗乍舌。 出发前他曾和教习们交代过,要懂得杀鸡儆猴,凡遇见偷奸耍滑的,无论身份皆要严惩,免得左右云从,坏了大事。 如此看来,里吏妨是把丰当成了李恪抓出来的鸡,这才会气冲牛斗,严惩不怠。 要是里吏妨知道他当时不过是因为没睡够而做的迁怒,真不知会作何感想。 只不过……对李恪而言,丰的声誉哪有他的脸面重要,此番自然是将错就错,没有道理可讲。 吃饱喝足,李恪把小穗儿打发回田里,三人靠到里典服身边,商谈正事。 “妨君,今日乡里们拢共收了多少田亩?” “来之前我特意清点过,民田已足足收了六十余顷。照此下去今夜做到人定,里中剩下的便只有官田,还有田典、您和郑家长房三家的私田了。” “如此之快?”里典服惊道,“那明日此时岂不是能将全里的田地都收割完毕?” “差不多吧。”李恪算了算,“明日或还忙不到舂日。乡里们初学乍练,使镰的速度只会越来越快。” “上典,后日冻雨一下,坏了农时,整个雁门郡都逃不出去,必然损失惨重。等到纳租之时,苦酒里一枝独秀,乡县主官必对您大加赞赏啊。” 里吏妨的恭维让里典服喜笑颜开,他拱着手环了一圈,客气道:“我能有甚子功勋?真有褒奖也全赖诸位,尤其是恪君的献策之功。” 李恪只有站起来回礼。 回完礼,他问:“里典,乡里们干劲如何?我如今最担心的便是明日大半田亩收割完毕,乡里们心生懈怠。” “依你之计,今日从十一组中共揪出十七只害群之马,我命人给他们挂了木牌,直书其作为于上,如今里中人人唾骂,再无人胆敢越过雷池半步。此外还有六人不顾指引,强盗了别家禾槁,也是人赃并获,我将他们收押在地窖,只等今夜书写陈情,作偷盗处置!” 李恪皱了皱眉:“竟有如此多吗?” “又不是行伍军列,四五百人一同劳作,自然会出几个蠢货。”里典服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说来,偷盗之中有一人乃伍老郑信,如今也是在押,想来这吏位必是保不住了。我打算从教习中上报一人除吏,恪君以为何人可当大任?” 李恪感慨道:“此次劳作里典当真收获颇丰,不止是功绩,竟连颊袋中的人物都有了。” “皆是知恩肯干之人,我自然要择机重用。”里典服大咧咧说道,“恪君还未说,何人可当此大任?” 非得问我吗? 李恪苦笑一声回答:“里中诸位叔伯我都不熟悉,里典又何必为难于我?” 里典服哈哈大笑。 笑毕,他一拍李恪肩膀站起来:“乡里皆在田中劳作,我等也莫要久留,各自归位吧。” 目送着里典服提镰走远,里吏妨从身后走近李恪,轻声说道:“不骄不躁,进退有度,甚善!” 李恪长长叹了一口气:“里吏,旦有消息了吗?” “算算脚程,他这会儿大概已到了县里,此次我让他带了短剑猎弓,便是皮甲也穿在身上,你大可不必担心。” “安全便好。”李恪轻声回答,转过身,跟着里典服的步子,走向自己的小组。 在那里,火把盈野,农歌高唱。为了从天灾手中抢回口粮,乡里们万众一心,举火夜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四十章 天兵下凡 八月二十六,天阴,有风。 李恪出门时日出方才过半,离食时尚有半个时辰。 天色才有微明,到处灰蒙蒙的一片,就像是视线从天上厚重的云层中沾了颜色下来,看什么都是一个色调。 明日冻雨,今天则是抢收的最后一天,乡里们起得都早,推着车,带着烈山镰自一家家院门中拖家带口而出,挤进里巷的人流。 “恪,早啊!” “大兄也早。” “恪,又不是行伍军列,否?” “阿母明知故问,明明里典高义,为我等备了粟米,我如何会先食?” “恪,我有一孙女与你年岁相仿?” “老丈,我才十三!” 一路上打招呼的人格外得多,李恪一路点头哈腰,等到了闾门连脖子都酸了,深感疲惫。 小穗儿穿着皮裲裆,抱着他的镰在远处兴高采烈地招手呼唤,李恪走过去问:“你媪可好?” “还能如何好?长咳不止,又倔得不许我服侍,怎么说都无用。”小穗儿神情低落了一会儿,转眼便遮掩得密密实实,换上一副笑脸,“大兄,你可听说了里中传闻?” “这两日人人脚不沾地,还有闲情传闻?”李恪好奇道,“这次又是哪家的坏话?” “可不是坏话,而是好话。” “好话?” “有传里中一位少年,听闻里典想要逆天而行,造福黔首,便面向东方跪拜祈福,三日夜水米不进,终以虔诚之心请来上古神农烈山氏襄助,教导百姓制镰之法,这才有了一日夜成镰五百的故事。总之,此次抢收之功,里典自然居首,那位少年却是次席。” 李恪的嘴张得能塞进整个鸡蛋,心里暗道,怪不得今早那么多人打招呼,一个个神情怪异,举止鬼祟,好像受他一揖是多大福分似的,原来问题的症结还是在嚼舌根上。 他哭笑不得道:“斋戒三日,乡里们怎么不说我斋戒三十日,也不想想三天前我在干嘛,似乎……” “那时大兄、我还有旦公子,正忙着帮里吏破除流言。”小穗儿小声补充道,“对了,这两日为何不见旦公子?” “他出了趟远门,估计还得几日才回。” 人群的另一侧,田典余与襄翁并立,身后是郑家几个户主,以及田典余的属吏田吏奉。 “奉君,我的陈情送去县里了吗?” “邮人午片刻不歇,鸡鸣回里,只是……” “只是?” “只是县丞回话说,我等的陈情晚了半日,若是再递上去,反倒有欺瞒上官之前,那陈情也当着午君的面,叫他亲手给烧了。”田吏奉小心翼翼回话道。 “晚了半日?午君昨日食时不到便出了里,如此也晚了半日?”田典余难以置信道。 “我等此番步步落后,足可见败得不冤。”襄翁苦笑一声,“田典,关于我孙儿信之事……” “身为伍老,贪图小利,还叫人人赃并获,襄翁让我如何救他!”田典余烦躁低吼。 襄翁被冲撞得老脸羞红,却不得不强自忍耐:“信是郑家唯一的少吏,便是不堪大用,郑家也要保上一保……再不济老夫还有几个孙儿,总而言之,郑家绝不能丢了伍老的吏位!” “襄翁!”两人剑拔弩张般对视许久,谁也不愿退让一步。 终于,田典余深深吸气,换上一副口吻说道:“此事我已经遣隶臣说予叔父,他身为游缴,经手此事,历来又与乡主交好,多少能帮上些忙。” “为何不直接请县丞……”襄翁话没说完,就被田典余一道凌厉的目光止住。 只听他一字一顿道:“我大父主管县里大小事务,何其劳苦!襄翁,你真想我将郑家这些不成器之事,说与他知道吗?” 襄翁的脸色青白交替,最终化作一道叹息:“如此,谢过田典……” …… 田亩间飘荡着某种异样的躁动。 乡里们作活的效率非常高,速度比昨日还快,区区半日已经从民田杀入官田。照此下去,或许过不了舂日,整次抢收便能够圆满收官。 李恪对这种气氛很熟悉,后世每到周五,那些办公室里的气氛都是这样。 平日里磨磨蹭蹭的人突然变得雷厉风行,恨不得把手上的工作一股脑全给料理干净,只求能过上一个没有手机铃声的双休日子。 乡里们的状况大致也差不多,从起风开始大家就没有好好休息,如今眼见要完工,不免就变得亢奋起来。 可惜这种状态只是针对乡里们,监门厉那头已经有十几个官奴隶被挂上了树,中间有男有女,一个个鞭痕满身,让李恪不忍去看。 为了给自己找点活干,他和小穗儿对视一眼,各自挑了亩无人劳作之处下地,抬手挥镰,禾槁倒伏。 就这样连收两亩多地,李恪抬头,意外在封埒处看到了一身戎装,仗剑背弓的旦。 “恪!我在此处!”他在远处高喊。 李恪赶紧收镰,沿着陌小跑过去。不多时,小穗儿也从不远跑了过来。 “小穗儿早上才提了你,不成想居然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旦一连茫然:“曹操是何人?小穗儿为何说他?” “呃……你听岔了,我说的是陈旦,是陈旦不是曹操。”李恪尴尬地调过话头,问,“此行如何?” “此行……”旦笑得神神秘秘,还挎着剑侧身摆了个poss。 他的身上穿着簇新闪亮的牛皮战甲,甲片四角嵌着锃亮的铜钉,还在护肩和腹部缀满了卵形的铜片,看上去神采奕奕,真如天兵下凡。 他得意洋洋道:“此行如何,你莫非看不出来?” 李恪这两日累得要死,哪有心情去猜什么谜,二话不说抬脚就踹,结果一踹,居然在小腿位置踹中了硬物。 “咦?你腿上也有铠甲?” 旦哈哈大笑,一撩裙摆,露出对深褐色,格栅状的牛皮绑腿:“由上至下,皮冠、皮甲、铜勾的皮带,还有绑腿和皮靴,如何?” 李恪一脸狐疑问道:“你翁倒是和我说过此行给你穿了皮甲的事,可这甲也未免太新了吧?” “翁那件缀了铜片的皮裲裆也能称为甲?”旦不屑一顾道,“我身上的才是甲,还是咸阳将作,与老秦铁骑同款的骑兵甲!而且是新的!” “旦,与我说实话,你不会是在道上迷了路,一路跑进咸阳将作……偷盗去了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四十一章 酬金到手 “此行收获颇丰!” 旦拄着剑,神色忧郁地望着漫天的阴云,思绪似乎转回到那个狂风呼啸的深夜。 “里典委我以重任,我怀揣他的陈情简牍,胯下骏马,背上良弓,星夜急驰向西,赶到乡治才不过平旦时分。” “旦公子,如此深夜,你要上哪儿找人?” 旦叹了口气:“我寻了最华贵的宅邸询问,却正巧找到了田啬夫家,田啬夫没有刁难,看完里典的陈情便予了我回执,前后也不过耽搁了一个时辰。” “您真幸运!”小穗儿两眼喷洒星星,百分百的迷弟嘴脸。 “出了乡我继续西行,终于在日失时分,于县治寻到县尉其人。”他说,“县尉看了陈情之后大喜,说我有大功,便去库中寻了这件宝甲赠我。他还对我甚是欣赏,三番五次提到若是我想从军,便去县里找他,他会领我去见将军!” “哪个将军?” “呃……反正是将军!” “那旦公子为何不留下从军?” 旦的肩一下子就垮了下来:“临行前媪说了,若我此行敢一去不回,她便直入军营,吊死在帅帐之外……我不敢试。” 李恪听得满脑袋汗:“我说差点见到将军的壮士旦,你能否坐下来,一直仰着头看你,我脖子都酸了。” 谁知旦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封埒土松,还有碎石参杂,若是将宝甲划伤了如何是好?” “甲胄本是为了抵挡劲弩利剑,若是……” 李恪话没说完,旦突然面色大变,大呼一声“走也”,扭头呼啦啦就跑不见了。 李恪不明就里转过头,看见阡陌尽头,里吏妨黑着张脸,穿着件只在要害位置零星缀着铜片的皮裲裆走了过来。 “里吏今日的装束……甚是精神。” “恪,那竖子呢?” 李恪和小穗儿不约而同抬起手,一个指南,一个指北。 两人对视一眼,赶紧调整方向,不约而同指向里吏妨本人……于是里吏妨的脸更黑了。 “里典唤你,快随我过去一趟。”他气呼呼地说。 …… 见到里典服是在官田一角。 地上铺席置案,只里典服一人跪在席上,眼望着不远处劳作的农人。 他今日大概没有下地,束着高冠,穿着深衣,深衣外头罩了件皮裲裆,看起来精神健硕,比昨日好了不知道多少。 李恪拱手作揖。 “恪君莫要客气。”里典服说着,拍了拍面前草席,示意李恪跪坐到他对面。 李恪依言坐下:“不知里典唤我何事?” “万众一心,热火朝天。”里典服感慨一声,“以恪君见,我等抢收之事何时能完成?” “大概舂日前后吧,若是官奴隶能少偷些懒,今日或许就不需要举火夜行了。” 里典服冷笑一声:“我已经知会田典将田吏奉派过来。官奴隶本就是他该管教的,既然皮鞭治不住,便交给他自己治。” 话音未落,不远一声凄厉的惨叫,听得李恪毛骨悚然。 不多时,监门厉提着皮鞭怒气冲冲而来:“上典,你把田吏奉派去我处是何用意!他一到便动手打折了一个官奴的腿,腿都折了,还让人如何作活!” 里典服轻轻挥了挥手,命人给监门厉端上一坛美酒:“厉君稍安勿躁。我等如今众人称颂,有些恶事不值得做,免得被人添油加醋,徒坏名节。” “那便将官奴隶交还给他们?”监门厉拍开酒坛,好奇问道。 “有何不可呢?官田本就是他们的职责所在,如今我不辞劳苦发动乡里助他,这已是全了大义,凭什么还要叫百姓操劳,却让那些官奴隶偷奸耍滑?这恶人我们当不得,他却非当不可!” 里典服盯着李恪,目光灼灼。李恪长叹一声,从怀里掏出两套木牍,递过去。 “此是何物?” “烈山镰与桔槔改制的结构图,你只需照图施为,便可成事。” “如此奇物?”里典服好奇地接过来,只一眼便再也拔不出来,“这图作得如此机巧,恪君在机关上的造诣怕是比之墨家也不遑多让。” “墨家?”李恪奇怪问了一句,心里却想,怎么又是墨家。 里典服不知道李恪已经和墨者打过交道,更不知癃展当年就是一位墨者。 他将图板一收,信口说道:“墨家之事我也是道听途说,只听闻他们的机关兽独步天下,具体如何也没见过真个。不过恪君却实实在在坐在我的面前,在我心中,你可是天降的助臂!” “里典过奖了。” 里典服朗声长笑:“恪君,制镰之资我带来了,可要清点一番?” “钱?”李恪愣了愣神。 愣神间,里典服招手唤上臣妾四五人,手拉围布遮住四边,只留李恪四人坐在中间。 接着又有三个粗壮大汉捧着红绸方案迈步过来,一一放在李恪面前。 里典将红绸揭开,满满两瓮半两钱,还有整案金灿灿的方形金块,小山般摞在一堆,足有二十多块。 按照先前约定,八十六把给官奴隶用的烈山镰,李恪每把收三十钱,满打满算也就两千五百多钱,光是两个瓮里的钱就差不多够了。 那这满满一大摞闪瞎人眼的金块算怎么回事? 李恪疑惑地看向里典服:“你不会算错了吧?” 里典服看向李恪的眼神越发满意:“金贝于前尚能保持清醒,难得,难得。” “里典就别夸我了,我们的约定哪有这么多金,怕是算错了吧?” “五百把烈山镰,万五千钱,昨夜我儿算了整整一夜。可惜他的算术比之恪君差得太远,算至最后烦不甚烦,理出金二十三镒,半两钱两千枚,更多的便作这几日恪君操劳的犒赏,可否?” “五百把镰?”李恪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你认真的?” “恪君劳苦功高,区区金铜而已,我又有何惜哉?” 里典服大手一挥,满心希望在李恪脸上看到兴奋、迷失、五体投地、报效终生一类的表情。 可惜李恪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嘴里还小声嘟囔:“忙活几天就犒劳二百四十八枚半两钱,看来我的劳力真不值钱。” 场面瞬间安静了…… 隔了许久,里典服才苦笑出声:“恪君的算术怕是已经能独步天下了。我儿用算筹摆了一夜,你居然眨眼就能得出确切的数目……” “三位数的乘法而已,你想学我教你就是。”李恪撇着嘴说道。 里典抚须大笑:“这些物件我当即叫人送去府上交予你媪。恪君,大事将成,不知你还有何教我?” “真要说?” “但说无妨!” 李恪清了清嗓子:“四个人拉帘子,三个人扛金子,你自个也在这大摇大摆地吃汤。里典,虽说你之前亲力亲为只是做给乡里们看的,可演戏讲究从一而终,坚持到底。你这样子偷奸耍滑,实在有些过分了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四十二章 福祸两依 发薪了! 李恪心里百味杂陈。 万五千钱是个什么概念? 秦朝的粟米价格常年在每石四十钱至百四十钱之间浮动,便是按着最高价算,万五千钱也能购粮百石。 而李恪一天才吃多少? 他想了半天,尴尬地发现换算粟米,他居然不知道自己一天能吃多少…… 他只知道一年的年租是十五石上下,户赋百钱,全家的口赋也要不到五百钱。 反正是有钱了! 他眉开眼笑,当即捞起一金拍在监门厉胸口上,把在场人等吓了一跳。 监门厉的额头青筋直跳,咬牙切齿说道:“怎的,公子还有封赏?” 李恪这才发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赶忙赔笑解释。 “监门,莫误会,莫误会!小子曾答应小穗儿,要为他媪备一口厚实的棺椁……您看此地人人皆有公事,也就您刚缷了担子,我不求您求谁呢?” “此金……是为林氏置备棺木?” 李恪忙不迭点头。 “既如此……上典,容我告假半日,去去便回。” 说完,监门厉也不管里典服是不是同意,起身大步流星而走。 李恪和里典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睛里都是同一句话:这人怎么就转性了? 唯有里吏妨长叹一声,落寞说道:“恪做得没错。林氏之事,厉君嘴上不说,心中却有歉疚。将此事托付他去做,他必会尽心尽力的。” 李恪这才想起来,小穗儿他媪会重病垂死,从某个角度来说,也有监门厉的一份责任。 骤得巨款的喜悦不翼而飞,李恪觉得意兴阑珊:“这又是何必呢?小穗儿一家其实至今都感念着监门的善意……” 由此一遭,众人没了谈性,李恪将剩下的钱交予里典服,请他遣人托带给严氏。自己则顺着阡陌向回走,走回到自己带领的抢收小组所在。 田亩间,小穗儿不知去向,倒是本该躲起来的旦明晃晃站着,迈着碎步来回转圈。 “旦,你怎么回来了,小穗儿呢?” 旦几步窜上来:“恪,你可回来了!” 看着旦火急火燎的样子,李恪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有何事?” “我刚才回了趟里中……” “回里中……如何?” 旦沉默了半晌,说道:“林氏……卒了。” “林姨卒了?”李恪难以置信问道,“那小穗儿呢?” “他一听消息就赶回去了。” “你让他独自回里?”李恪暴怒难抑,“你疯了吗?现在可是仲秋!” 旦的面色瞬息大变。 两人再也顾不上其他,拔腿向着苦酒里的方向跑。 可是远近狗吠狼叫,却一路都没找到小穗儿的踪影,这让李恪越发得心急如焚。 直到冲进闾门,快步撞进小穗儿家的院子,李恪终于听到了屋里隐约的说话声。 小穗儿没事,这让他终于能松下那口气。 李恪推门而入,从东厢的门洞看到小穗儿一边自说自话,一边踮着脚往棺里面够,似乎是在为林氏擦拭。 “小穗儿。” 小穗儿没有回身,只平平淡淡回了一句:“大兄,你来啦。” “一听消息就来了。”李恪走近他,伸出手想要安慰。 那手僵在离小穗儿肩膀几寸的地方,却怎么也拍不下去。李恪觉得心里发堵,堵住关节,让什么都做不顺遂。 “节哀。”他收回手,低声说。 “有甚可哀的。” 小穗儿回过头,明明是笑着说话的声音,是肯定的语气,眼泪却大颗大颗从眼睛里滚出来,冲开脸上的尘,只残留下两道灰色的痕迹。 他的眼神没有焦点,嘴唇开阖,也像是没有焦点。 “翁死的时候,媪在屋里哀了半个多月。后来她就病倒了,反反复复再也没能好透,直病了四年。” “初时我年幼,看她咳血便要哭。媪就擦着唇角与我说,生老病死皆是天理,能活便活,不能活便不活,唯独不可有哀。人若有哀,便是活着……也只是拖累。” 他一字一顿说道:“我不愿做拖累,所以见喜则喜,有怒则怒,应乐则乐,当哀……不哀。” “只是……媪的脸上全了血,我擦不到……棺太高了,我够不着,无论怎样踮脚也够不着,渍巾撩到些许,越擦越赃……” 他的眼神突然凝集起来,哀求地看着李恪,眼泪越落越急,笑脸也越作越大。 “大兄,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好呢……” 李恪摇了摇头,默不作声跪到地上,屈起双臂趴伏下来,身体紧紧地贴靠住棺椁。 小穗儿踩了上来。 他瘦弱的身体明明似羽毛般不着力,李恪却感受到千钧的重,只觉得喘不过气,难受得身体发颤。 “媪,穗能够着了,穗给您擦干净些,待这次擦干净了……以后便再也不必擦了……” …… 停灵中庭是为敬,守棺三日是为孝。 趁着小穗儿为林氏擦拭的当口,旦也将正堂收拾了干净。 散碎杂物移至西厢,碎土瓦砾堆在院外,三人合力将棺椁抬出来,就摆放在堂间正中。 无香、无烛、无麻、无孝,小穗儿神色木然,扶棺跪倒。 中厅破败,开着天窗。 旦见了,说棺椁不得见天,见则不详,就取些秸秆,爬上屋顶草草修缮了一番。 李恪考虑到明日有冻雨,又叫他修得厚实一些,把那些碎土瓦砾都盖上去,固定住四边四角。 待一切忙完,天色已经完全黑透。此刻正是舂日,田亩那里应该也已经到了最后阶段。 “旦,你回屋去取些米粮来,顺便与我媪说一声,这三日我在这里陪小穗儿。” “你不回了?” “小穗儿的状况不对,我怕他想不开。” 李恪指了指屋里的小穗儿,他近两个时辰一动未动,双丫髻上沾了不少修屋顶时掉下来的碎土残渣,可他不闪不避,也不知道抖落一下。 旦默然点了点头,想想说:“那我也与丰说一声,一会儿便回来。” 李恪没有推辞,目送着旦离开,才没一会儿,又见监门厉抱着满筐的香烛绢麻走进来。 “监门……你这是?” “我将棺椁拖至半道时得的消息,想来厚棺已是无用,便又折回去调换了这些物件。” “叫监门费心了……” 两人抓紧时间布设。孝子披麻,白绢挂梁,堂上香火缭绕,屋中烛火通明,至此,灵堂才终于有了点灵堂的样子。 又过了半个时辰,旦回来了,直接带了一麻袋的竹筒,取了几枚抠开木塞,再鞠上一捧水,直接丢进炭盆里煮食。三人狼吞虎咽食完飧,院外也终于有了人声。 欢笑声响彻云霄,抢收成功了,今夜的苦酒里,唯有喜乐,不见哀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四十三章 自满过甚 访客无言,家主无声,凡有宾者对着棺椁抱拳三揖,孝子便叩首还礼。 小穗儿虽说是里中的包打听,但他家的交游其实并不广。 若说李恪家还有家相熟,小穗儿这儿却只有李恪。便是旦那一家,也是看着李恪的关系,平日才会对他稍微亲近些。 正因如此,连夜赶来祭拜的人并不多,除了严氏,就只有携妻带子的里吏妨和一早便在这儿的监门厉。 晚些时候里典服也来了,还带了他正着重拉拢的里中八位镰刀教习,院中这才变得热闹起来。 宾客多了就得有人照拂,正巧李恪和旦也做不了孝子,就自觉自愿在院外做陪客。 “恪君,今日满院宾客,想林氏孤苦一生,死时也算风光,你替我转告小穗儿一声,叫他节哀。” 里典服背着手站在一株枯死的桑树边,轻声和李恪叙着话。 李恪点了点头:“小穗儿定会感念里典用心的。” “我为里中主官,此事应当。”里典服摆了摆手,突然放低声量,“我听闻,小穗儿已能通读《尚书》?” 李恪皱了皱眉,有些不明白里典服的用意,但还是老实作答:“秉里典,小穗儿的学问是我教的,《尚书》可通背,《论语》、《诗经》还略有不熟。” “他才八岁吧?” “正是。”李恪被他绕得心烦,单刀直入问道,“里典,我们能否开门见山说话?” 里典服讪笑了一声,说:“我有位军中故交,如今在句注塞当值。此人家世清白,任侠富庶,唯独不通诗文。想着膝下尚有幼女,便想为他女儿寻个读过诗书的赘婿,还求到了我这里……恪君,你说读过书的人中有几人愿意入赘的?恰好小穗儿现如今孤苦无依,饔飧不济,年岁又与我那位犹女相仿,我便想……” 李恪听得寒毛直立,根本不敢让他把话说出来,当即出声打断:“里典,关于小穗儿,我也正好有事求您!” “哦?莫非恪君对他也有安置?” “正是!”李恪一下子提高音量,即便夜来有风,声音也传遍了全院,“里典,小穗儿与我一同习文打闹,几乎可以说是在我家长大的,媪一直便喜欢他。林姨早年身体便不好,前两日更显病重,便欲将小穗儿过继到我家,媪已经应下了。恪想求里典帮忙,三日一过便为小穗儿过籍,以全他与媪的母子情分!” 里典服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你要将小穗儿过籍到你家?” “这是林姨的遗愿,里典,人死为大啊!” “可今岁自占已过,转天便是纳租之日,现在过籍,上官若是将此事判为匿租,我可是要受牵累的!” “我如何会让里典难做。”李恪故作爽快,“既然自占已过,林姨的籍自然可以晚些削,该缴的租,我们一分也不会少给。” “恪君真是一如既往得思虑周全。”里典服死死盯着李恪,压低声音一字一顿问道,“你可知,那位故交与我关系莫逆?” “真的吗?”李恪故作吃惊,同样小声回应,“那该如何是好?媪是必然不会答应家中子弟入赘的。要不这样,既然两个孩子年岁相仿,直接定亲如何?如此也不枉了里典的一场媒妁不是?” 里典服噌噌两步走近,眯着眼,摒着息,战场历练的厮杀气息勃然而出。 “这!便是你为我……所献之策?” 他的气势如此之重,眼神就像利剑般戳在李恪心口,好似只要稍稍用力,就会透胸而出。 李恪的脸色变得惨白,冷汗瞬间布满后背,但脸上却不敢露出半点怯意。 就在这时,严氏来了。 她破开人群,款款行来,就如同看不见里典服的愤怒,一拖一踏,不经意间就替代了李恪的位置。 她昂首与里典服对视,面如清泉,波澜不惊,一开口,那话却是对李恪说的。 “恪,抢收之事,可是叫你小觑了天下英才?” “恪不敢!”李恪抓住机会赶紧低头,总算能松下那口气。 “不敢?”严氏回过身来,彻底把里典服晾在一边,“我看你倒是敢得很!初出茅庐恃宠而骄,若不是自以为身负才纶,何以如此对里典说话?” “媪,里典方才是向我问策……” “抢收事毕,里典还有何事问你?莫非你真当自己是千里良驹?” “媪,是关于阿弟的事……” “小穗儿……”严氏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只是脸上的怒气却更盛,“若是小穗儿之事,你因何不请里典询问为娘,难道在你眼中,为娘已经做不得你们的主了吗?” 李恪噗通伏倒在地上,飞快写下一个“赘”字,嘴上却丝毫不停,用最悔过的语调大喊:“媪!此事是恪欠缺思量,以后必不敢再犯!” 借着灵堂透出来的烛火,严氏终于明白方才发生什么了! 她闭上眼,迅速调整出一个歉意的笑,借着转身之机抬脚抹掉地上的字,一举一动看不出半点刻意。 “里典,我亡夫曾为家中立言,凡后人忤逆、辱老、赘门等辱及先祖者,谒杀不待。不成想我平日待恪太过宽宥,他竟险些作出忤逆之事!” “夫……” “养子不教乃独妇之过,若您要怪,便怪在我头上。此子……此子以后我定严加管教,再不叫他作出此等悖伦忘义之行为。” “夫人……严氏言重了。”里典服尴尬一笑,早已经气势全无,如今他只想草草收场,待到秋后再行算账。 可严氏偏偏不能让他如愿收场。 刚才李恪声量忽高忽低,整个院子大多听得云里雾里,严氏是唯一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 事情唯一的转机便在这里,在里典服自始至终没有把话亮出来,而她的任务就是彻底堵住里典服的话头,让他以后再也没法说出来。 她一本正经地明知故问:“里典,虽说户籍未移,但我手中有林氏摁过手印的过继文书。算起来,小穗儿已是我子了。恪又说您方才与他商议我幼子之事……却不知道究竟是何事,非要避着我这个做媪的,与恪这个尚未傅籍的大兄相商?” 字字如刀! 里典服憋屈地几欲抓狂,脸上转瞬间青白变色。 他看出来了,不管严氏是怎么知道他与李恪密谈的内容,猜也好传也好,哪怕是耳窍聪灵也罢,如今她必然是知道了前因后果,现下只是故作不知而已。 这对母子无论如何都不会把小穗儿交出来,但又不想得罪于他,既然如此,他又何必逞这一时之气? 要知道被田典余压制了这么多年,他之所以能屹立不倒,凭的便是一个“忍”字! 忍人所不能忍,成人所不能成! 里典服心思电转,再看严氏,已经是和颜悦色,如春风沐雨一般。 “严氏,你方才真的错怪恪君了。之前相谈,我只是觉得灵堂简陋,想派些人来修缮一番,却被恪君推脱,这才不悦。想来如此小事,恪君觉得不必与你商议,如此才自作主张的吧?” “真是如此?”严氏故作疑惑道,“里典,恪近日因抢收之事自满过甚,年纪轻轻已有些目中无人之态,我这做媪的实在……要知道亡夫曾立言……” “我知我知,凡后人忤逆、辱老、赘门等辱及先祖者,谒杀不待嘛。”里典服慌忙打断严氏的话,“我早日却不知你家门风如此,以后你二子我帮你看顾,凡忤逆、辱老、赘门,我直接将他们收监,等你来谒杀,可否?” “如此……独妇多谢里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四十四章 冻雨降临 里典服走了。 他一走,呼啦啦宾客散尽。监门厉走前颇为玩味地瞪了李恪一眼,里吏妨则是重重一叹。 看得出来,哪怕不了解情况,这两位同时熟悉李恪、严氏和里典服的汉子或多或少还是猜出了那么一点端倪。 院里很快便只剩下李恪、旦和严氏。 天阴沉得可怕,层层叠叠的云像雕塑似地坠在头顶,仿佛随时会从根部断裂,整个掉落下来。 风反倒是彻底停了,原野鸦雀无声,四荒八里万籁俱寂。 “恪,方才委屈了吧?”严氏站在院门处,远远看着灵堂里木讷的小穗儿,神色里只剩下怜惜。 李恪站在严氏身后,轻声说:“哪有什么委屈,就是想来还有些后怕。” “莫非你担心为娘会与你一样不知进退,把事情闹得不可收场?” 李恪嘀嘀咕咕回道:“也算不得不可收场吧?我明明给里典服留了脸面的。” “此事若是落在田典余身上倒是不错,偏里典服却不同。” 严氏叹了口气,扭头看着李恪:“经此一遭,你应当也看清了他的为人。此人重利而忘义,此后与他相处,记得各取所需,切莫再多有半分奢望。” “怎么被您说得却像是我钓错了鱼似的?”李恪挠了挠头发,一脸拧巴。 “若不是为娘的关系,豪门出生的田典余确是更适合你的人物,至少他有容人的气度。”严氏叹了口气,“只是位卑者最忌朝秦暮楚,你既选了里典服,便将田典余忘了吧。” “唯!”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太重,严氏想了想,莞尔一笑。 “说来里典服也不是全无优点,正午时为娘吓了一跳,多少年没见到过那许多金钱了……” 李恪古怪地看着严氏,心说什么叫多少年,莫非家里祖上也阔过? 严氏没有过多留意这话,看着李恪,一字一顿:“恪,他既以金珠近你,你便以功业还他,如此互不亏欠,也能落个干净。” “我省得了。” “为娘这便回去了,你看顾一点小穗儿,莫让他熬坏身子。至于其他的事……还是待守孝期满之后再说吧。” 李恪深深一揖。 目送着严氏离开,李恪回头,看到旦皱着眉头,低头站在院子侧边,位置好像还是他之前写字的地方。 只是地上的字迹早就被严氏抹去,现在能见的也只有一些浮土。 “恪,方才里典和你说甚?” “你知道也无用,别想了。”李恪摇了摇头,“一些琐碎,就不说出来让你和里吏心烦了。” “过河拆桥?” “说你憨,有时候你倒是聪明。”李恪笑着走过去拍了拍旦的肩膀,故作轻松,“放心吧,只要田典余还在,我和里典服就闹不出花来,一切如常。” “若是田典余走了呢?”! 一阵沉默。 这句话两人都不打算接下茬,李恪紧了紧裋褐,跺了跺脚,说:“宾客都走了,我们也进屋去。今夜小穗儿怕是不会睡了,我们最好也睡浅些。免得真出了什么事,两头死彘一无所知,下半辈子再后悔莫及。” “也就你会睡得跟死彘似的!想我习武之人,凡有风吹草动立时惊醒,岂是你这般人物能够揣度?” …… 平旦,东厢,夜正深沉。 李恪从睡梦里迷迷糊糊醒过来,屋外是细细碎碎的声音,像是雨打芭蕉,珠坠玉盘,还有鬼哭尖叫透过窗板的缝隙厉声哀嚎。 凡有风吹草动的旦在炭盆边睡得正沉,嘴上还打着唿哨。屋里吵得要死,他却半点看不出要立时惊醒的意思。 李恪苦笑着叹气,从炕上起身,掀开窗板向外观瞧。 狂风! 平息了两日的风又起了,裹挟着寒气从窗棂间猛砸进来,砸得李恪头晕眼花。 这会儿本该是最黑暗的时刻,可天地却反常地亮起青灰色的微光,有指甲盖大小的冰屑混在倾盆的雨水里正往下降。 冻雨,如期而至! 冰屑砸在瓦上,耳畔里都是噼里啪啦的回响。李恪看着窗外面色凝重,因为敲砸的声音正在迅速变大。 雨点越疏,冰点越大,天色便越亮! 随着视野的澄清,冰屑已经变作指节大小的冰块,接着扩大到鸟蛋大小,直至变变作鸡子般巨大。 它们流星般坠落在被雨水浆过的院子上,每砸一处都是一个浅坑。 雨已经彻底停了,冻雨变作冰雹! 在一片或沉或脆的撞击声中,李恪突然听到一声很特别的声音,比砸在泥土上脆,又比砸在瓦片上沉,似乎是硬物敲打木料,而且那声音还是从隔壁传过来的。 李恪面色大变,一脚踹中熟睡的旦,转身跨步扯开房门。 旦迷迷糊糊转醒过来,一时还有些分不出四周的状况:“恪,为何踢我?” “屋顶破了!” 临时修补的屋顶被冰雹砸穿,尖锐的冰球从九天而下,穿过破洞径直砸在林氏的薄棺上。小穗儿像疯了一样窜起来,手脚扒住棺椁边沿,用瘦小的身体努力为林氏遮挡。 冰球一下一下砸在他身上,他愣是一声不吭,李恪看到有一枚尖锐的正中他手背,噗一声爆出一篷血花。 “明明修补过的……”旦喃喃自语。 “这是愣神的时候吗!”李恪状若疯虎,一把掀掉炕上的席子,低头蒙脸冲出房门,边跑边喊,“把东厢的席子全揭出来!” 旦这才如梦方醒。等他夹着厚厚一卷草席跑到院子,李恪已经顶着席子爬上房顶。 漫天的冰雹劈头盖脸砸下来,砸得李恪浑身都疼,他不管不顾大叫一声,抖手就把身上的席子扬起来,正盖在此前修补过的破洞上。 冰球暂时被挡住了。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一抬头便有枚冰球砸中眼眶,砸得他眉角大裂,转眼间,血流满面。 可他却恍若未觉,几步踩到屋檐边,对着檐下呆若木鸡的旦大喊:“把席子递上来!快!” 旦赶忙把成卷的草席递上去,李恪接过爬回破洞,就着屋顶的倾斜把席子展开,然后一张一张细心地盖在破洞上。 无数冰雹砸中他的身体,裸露处泛起连片青紫,还有更多细小的伤口。 最大的伤仍是眉角,鲜血渗出,顺着脸颊流淌,溅在层层叠叠的草席上,变作一个个褐色的血斑。 “石头!我要石头!大一些能压住席的!”李恪顾不得擦血,拼尽全力呼喊。 话音未落,旦便有了回应:“找好了!我递上来,接住!”…… 李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着把整件事情做完的,大大小小的石块在破洞边垒成方形,压住席子四边,把整个缺口遮掩得严丝合缝。 冰雹砸在上面,只一声闷响便被弹开,落在左近,却再也穿不过去。 李恪发现自己的手脚冰凉,才站起身就被晕眩和冰雹一同击倒,顺着瓦片跌下屋顶,被候在下面的旦接了个正着。 他撑开眼睛,发现旦满脸是血,状如恶鬼。 “真难看……也不知道擦擦。”李恪轻声说。 “自己夜叉似却还嫌我难看,有天理吗?”旦反唇相讥。 “旦……” “啥?” “既然屋顶修完了,为何我等不进屋再聊,站在冰雹当中不疼吗?” “此事说来……啊!啊!啊!莫砸,疼,疼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四十五章 贫贱难离 天大亮了。 风势渐小,气温回暖,狂暴的冰雹只持续了一个时辰,之后便渐渐消逝,只剩下瓢泼的大雨,漫天漫地叫人看不清楚前路。 世间万物都被困在各自小小的方圆之中,不想挣脱或不得挣脱。李恪二者皆有,若不是万不得已,他是怎么也不愿再淋一次冰了。 此时他的心里一阵阵后怕。 倒不是为了这满身的伤,而是谁也没料到冻雨会下得如此惨烈。 这等规模的冰雹降在田地里,别说禾粟这样的精贵作物经不住打击,便是低矮的菽荅也难逃骨断筋折的下场。 其结果……自然是颗粒无收! 他家抢先收拾了三十亩粟田,但那都是用来纳租的,正常情况下根本就剩不了几斗。 一家人熬冬过春,往年靠的就是田里那五十余亩始终被他嫌弃的菽。 可现在,地里的菽全毁了。 天见可怜!若不是他灵机一动,整了一出集体生产的戏码,又靠着出卖镰刀和桔槔的设计赚了些钱回来,这个冬天该怎么熬? 他现在万分庆幸。 有钱便是有底气,待到纳租一过,官市放粮,一家四口总不至于还要忍饥挨饿。更别说这冰雹一下,还把小穗儿给彻底打醒了。 东厢昏黄,李恪躺在炕上,听着屋外大雨落地,忍受着旦没心没肺的唿哨。小穗儿正在一边手捧着小木碗,细心把些和水的香灰抹在他的伤口上。 “大兄,何苦来哉?” 李恪诧异地看了小穗儿一眼。 自打再次开口,这孩子就变得有些不同,讲话不再大呼小叫,脸上也少见笑意,连番巨变让这孩子在一夜之间长大,稚气全无。 “什么叫何苦来哉,屋顶破了就要修,早修是修,晚修也是修。” “非是补天之事……”小穗儿放下碗,看着李恪道,“昨夜大兄何必忤逆里典服的心思?” 李恪皱了皱眉头:“你从何得知?” “其实早些天,里典服就来寻媪说过入赘的事,那时媪的身体才复健,哀求着给推了。” “原来他不是心血来潮啊。”李恪感慨了一声,说,“你媪不想让你应了里典服的破事,难道我就该将你卖了?” 小穗儿叹口气道:“我知大兄视我如弟。只是你与田典余已经有了嫌隙,如今又为我驳了里典服……” “算不得大事。”李恪轻声安慰道,“里典服的日子不好过,只要我能帮到他,他就拿我没什么办法。你只需要安心送好林姨最后一程,剩下的,一切有我。” “……唯!” …… 这场大雨下了整整一日夜。 隔日天明,云开雨霁,万物向阳。 久违的日头重又挂在苦酒里的天空,就连气温都比前两日高上不少,算得上秋高气爽。 小穗儿还需要守灵两日,寸步出不得家门。不过他既然已经恢复无碍,自然也就不再需要寸步不离守着。 李恪和旦结伴走出房门,打算一道回家去看看。 这么大的冰雹,对两人而言都是平生仅见,不看上一眼,总是没法放心家里的状况。 迈步出院,循巷回家。 苦酒里生机勃勃。 近处有稚童喧哗笑闹,成群呼啸来往,偶尔在拐角墙缝寻见块未化尽的冰屑,便争抢打闹起来,滚得满身泥浆尤且乐此不疲。 成人的表现就怪多了,欢笑者有之,嚎啕者有之,咒天者有之,赞地者亦有之,竟是人生百态各有不同。 李恪穿行在人间悲喜之间,时不时和探出头的乡里打招呼。那些人无一例外都是笑颜如花的,李恪一个个含笑回应,心里不免觉得奇怪。 “旦,抢收都成了,如今所有的粟都乖乖垛在各家,照理说里中的损失应该不大,怎么一路之上,还有那么多乡里哭得凄惨?” 旦拿鼻孔看过来:“你真猜不到?” 李恪老老实实摇头。 旦的语气刻薄,阴阳怪气:“不想你还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居然不知道穷苦人家要靠菽过冬的道理。” 李恪恍然大悟。 这件事他明明昨夜就想到了,却只想到了自己家,一时忘了其他乡里。 里中并不富裕的人家不少,状况比他家也好不了许多。粟米精贵,能餐餐食米的家庭倒是少数。 只是明白归明白,他的心里却一点不怜,也没有出手相帮的打算。 富则达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他自己不过刚刚脱离温饱线,二三十金的家当有限得很,普天下的可怜人还轮不到他来照料。 他就是再自大,也不会异想天开,生出要把整个里中贫弱都挑到肩上去的想法。 贫贱相辅相成,人总归是要靠自己的。 思绪万千,心思别样,李恪和旦不再说话,听着此起彼伏的哭嚎,三拐两倒回到自家。 拐过里巷,进到捌伍,李恪一下愣在那里。 这真是自己的家? 他揉了揉眼睛,只以为自己昨日失血过多,以至于光天化日出现了幻视。 捌伍叁户,眼前院门洞开,半扇歪斜。东厢屋顶破洞连片,西厢更是连顶都被掀飞了出去。 “我家……昨日糟劫了?” 没有为他解惑。李恪梦游似地迈步进院,余光一扫,又瞥见癃展那间连墙都垮塌了的小屋。 “展叔的屋彻底塌了?” 他至今依然难以相信。 虽说茅草屋肯定没有瓦房结实,他家的土墙相薄了些,夯得也不算牢靠,平素里,偶尔还要挂点粘土修补裂缝。 但那总归是人住的房子,怎么也不至于被一场冰雹直接砸成废墟吧? 连房子都塌了,昨晚严氏和癃展是怎么熬过来的? 想到严氏和癃展,李恪猛地瞪大了眼:“媪!展叔!” 他疾步踩过水塘,箭一样冲到东厢,顾不得溅起的泥点子沾上裋褐,也顾不上过度的表情撑开伤口,他只想找到人! 没有回应…… 如此大的喊声,整个院里没有任何回应…… 李恪状若疯癫,用最大的力气扯开房门,只听咔一声响,半个门框都被扯了下来! 蛛网般的裂缝迅速蔓延,瞬息之间轰隆炸响,看上去最完整的东厢就因为一个开门的动作,在他面前整个垮塌了。 沉积的泥浆被翻倒的土墙掀起,打来的浊浪盖了李恪满头满脸,可他愣是不敢眨眼。 看清了……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他确实看清了,东厢在垮塌之前,除了满地的泥浆和被泡烂的草席,空无一人。 屋里本就没有藏人的家什,看着没人,那肯定就是没人。 “媪,展叔……你们在哪儿?”李恪失魂落魄,喃喃自语,突然高声大喊,“媪!展叔!你们……到底在哪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四十六章 虎皮裲裆 “媪,展叔!你们在哪儿?” 李恪站在院子里大声疾呼,猛然从背后冒出个稚嫩嫩的童音:“贼子恪,你在找人吗?” 丰?这小子跑来干嘛? 李恪心焦,疑惑,百味杂生,丰却对此毫无所知,骤自在背后喜气洋洋,用自以为威严的声音颐指气使。 “贼子恪,你也有今日!告诉你,你媪和展叔在我手中,若是识相的,便把我的裲裆交出来!” 李恪闻言终于大松了一口气,媪和展叔没事,想来昨夜如此气象,是里吏妨及时把他们接走了。 他转过身,浑黄的泥水自发髻流淌,染了渍巾,染了裹布,染了裋褐,也染了鞋袜。 他就像是刚从泥汤里被捞出来,说不出的狼狈。但眼神却闪闪发亮,嘴角还挂着一抹狞笑。 “丰,你总是喜欢挑一些特别的时候激我。” 小小的丰被李恪看得直打哆嗦,但他自度英雄世家,如何能在这个时候认怂? “贼子恪,你莫吓我!伤臀夺衣之仇不共戴天,你若不还我裲裆,我……我便用棍子打你媪和展叔的屁股!” “呦呵,掳人勒索都会了。” 李恪迈开步子,进一步,丰便退一步,进两步,丰便退两步。 他伸手抹掉脸上的泥浆,一张嘴,露出满口雪亮的白牙:“你可知,这一套我与你兄早玩过了?” 丰倚在墙边哆嗦:“你……你吓不到我!只要你敢抓我,我就跑!” “你还想跑?旦!” “啊!大兄!大兄我们是亲兄弟啊!啊!” …… 略过丰“出师未捷身先死,哭爹喊娘告奸佞”的故事不提,李恪在里吏妨家的院子里,终于见到了面色苍白的严氏。 “昨日冻雨不竭,家中的庖厨是最先垮的……”严氏回忆着昨夜的情形,至今仍是心有余悸,“你展叔说房子可能熬不过去,便顶着冰雹去求了里吏。幸得他仗义援手,我与你展叔才逃过一劫,就连家中贵重也有时间抢出来,只可惜为娘这些年抄写的书卷……西厢垮得太早了。” 李恪站在一旁轻声安慰:“媪,人没事便好,余者都是身外之物,再攒便是。” “哪有你说的那般容易……诗书孔孟,礼易春秋,还有儒家诸位圣贤著书,洋洋洒洒上百部经学,为娘前后抄了八年,却在一夜之间毁个干净……” “媪,您记得,我也记得,大不了我们口述让小穗儿抄。他可比我聪慧,我读了八年才记熟,说不定他六年便全能学会了呢?” “又需六年……” 李恪被严氏那副样子弄得手足无措。 她笃信儒家,奉行经典,问题是李恪记得始皇帝做过焚书的事,虽说不知道哪一年才会发生,但结合坑儒,毁弃的重点怕就是那些儒家经学…… 他正愁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旦的母亲田氏走进来,笑眯眯说:“恪,热汤烧好了,我给你备了旦的旧衣,快去洗洗驱驱寒气,都快脏成泥人了!” 李恪慌忙摆手:“田婶,这如何使得?我随意擦擦便好了。” “要不是你改了桔槔,便是你想这样洗我们也无法呀!”田氏热情地让出门,“去吧,又不是我给你洗,害臊甚子!” “媪……” “去吧。”严氏挥了挥手。 李恪实在没法推脱,只能对着田氏拱手作揖:“如此……唯。” 来哉厢房,扑通入水。 自打来了秦朝,李恪就没觉得自己的身上这么松快过。 北地风沙大,整日里灰头土脸,偏偏他家又穷,就算借个大木桶来打满水,也舍不得烧成热汤。 所以说这个日子值得纪念,因为这是他在秦朝,第一次洗到如此舒坦的热水澡。 滚烫的水把皮肤烫得通红,鬃刷搓泥又差点把皮搓掉,李恪痛并快乐着,等擦干净身子回头去看,桶里的水早成了一汪黄汤。 他毫不在意,直泡到热水微凉,这才恋恋不舍起来,抖开衣服穿上裋褐,接着又惊喜看到一件备给他的虎皮裲裆,自然是钻头套袖赶紧穿上。 柔软的皮毛把热气牢牢锁在胸腹位置,李恪反反复复抚摸,爱不释手,觉得自己说不定进了天堂。 房门被人哐叽推开,把他吓了一跳。李恪定睛一看,原来是旦。 “咋咋呼呼就不知道敲个门!” 旦挺胸叠肚接受了这份褒奖,看到李恪身上的裲裆,登时就是眼前一亮:“翁把虎皮裲裆给你了?” “大概……可能……”李恪不确定道,“它和替换的裋褐放在一起,所以我就以为……” “定是给了你了!”旦高兴得毫无缘由,走过来抄起巴掌拍在李恪肩上,之势大力沉,让李恪一度以为旦想杀了他,把裲裆夺回去。 “怎么,这虎皮裲裆有何特别?” “翁这一生就打了一次虎,险死还生,先后在雪地里冻晕两次,你说有何特别?” 李恪大惊失色:“这!如此贵重之物,我可不能收!” “给你了你就穿着!”旦又是一巴掌拍过来,显得开心至极,“你可知,当年翁打了虎来,虎骨虎肉全卖了,只留下虎皮做了这件皮裲裆,予了我穿。后来我身子壮了,数九寒天亦不觉得冷,那时便想把这裲裆予你,可惜媪一直想给丰留着,就是不愿。” “那此次?” 旦鬼鬼祟祟凑过脑袋,“丰方才不是告奸去了嘛……” “如何?” “翁来问我,我只说掳、人、勒、索四字,这虎皮裲裆便与他再无瓜葛。哈哈,此次可是媪动手揍的!” 李恪不安地扭了扭身子,心里暗想,我居然前后抢了一个八岁的小子两件皮裲裆?以后会不会遭报应? “旦,这样做不太好吧?” “有甚不好?”旦仰天大笑三声,“我翁山中猎户出身,虽说近两年打得少了,但家中毛皮从来不缺,那小子喜欢哪块尽管去挑。唯有这件却是不同,此物乃是翁心头至宝!记得当年他说要给你穿,媪不肯,他还差点将裲裆烧了,如今你穿上,也算是了他的心愿。” 李恪觉得眼圈有些热,心中感动难以言表:“里吏……恩德谨记!” “你我亲如兄弟,有甚好记的。”旦挥了挥手,毫不在意,“对了,你家房子全垮了,此事你打算如何解决?” “房子啊。”李恪叹了口气,“其实原本得了酬金就打算盖几间瓦房,那房子垮了便垮了吧,只是要叨扰你家一段时间了。” “叨扰倒是无妨。”旦皱起眉头问,“你想起瓦房,是想只起正屋,还是整院皆起?” “自然是一步到位好些,家里总动土,住着也不爽利。” “整院……你可知我家这几间瓦房,费了几多金钱?” 李恪从旦的眼睛里读出了某种意味,小声问道:“很多么?” “听翁提过,大约要十七八金。他也是得了七十金的赏后才舍得在整院起瓦房。若是便宜,为何里中大半人家都只是正屋盖瓦,谁不知瓦房比茅屋好的道理?” 这就有些麻烦了…… 李恪陷入沉思。他手上的钱就是全换成金子也不过二十六镒,盖完房一下就得去掉大半。 这在平时倒是没什么,钱这东西花光再挣就是,家里最不济还有豆饭可食,总不至于陷到断炊断粮的境遇。 问题是这场冰雹把他们家下半年的口粮全给砸了,家里又要多一张嘴,钱正该留着买粮用。 这时候耗资靡费去盖什么瓦房,就是他愿意,严氏想来也不会同意。 如之奈何呢……难道说随便雇两个人,把茅屋重新盖起来? 李恪暗暗摇了摇头。住回茅屋夏热冬凉,他哪里肯甘心? 更何况那房子能当着他的面垮一次,就能垮第二次第三次,万一哪次垮得正是时候,有人没逃出来怎么办?风险太大了! 要不然……想个由头再去找里典服聊聊? 可什么样的话题能值上二十金?或者要求放低些,一人一半怎么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四十七章 其名为犼 心怀异动,有求于人,李恪枯坐着想了半天,最终也没能想出什么价值十金的好点子来。 这么说其实不太准确。 办法不是完全没有,比如说脱粒机肯定能值些钱。 只是冰雹一下,房屋垮塌,他如今有些把不准癃展手上的进度,甚至不知道那台原型机是不是最终幸存了下来。 至于只拿着概念图就去忽悠里典……李恪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的本事可能还不太够。 田氏在院子里喊着食饔,李恪和旦对视一眼,决定吃饱再说。 两人出厢走到大内正堂,严氏正从另一头款款而出,一看见他,就惊讶地瞪眼捂嘴。 “媪,怎么了?” “你……你怎的披头散发就跑出来了?” “啥?”李恪把眼前碎发往脑后一捋,突然想起来自己忘了束发…… 来了大秦这么久,他脑袋上的髻从来都没拆过,当然想不起来,见人前还有束发这档子事要做。 “与为娘过来!” 为娘生气了,李恪只得垂头丧气跟着严氏去束发。 长发拢起,束于头顶左侧,严氏利落温柔,几下就用细麻绳把发束扎紧,盘实,做出英挺的发髻,又在上头罩上黑色的渍巾。 所谓黑巾覆首,就是大秦黔首真正的含义。 严氏把李恪扳过来,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眉眼都是满意的神色:“我儿长大了,越长越像你亡故的翁。” “媪,再有月余,儿可就十四了。”李恪笑答。 “也是……”严氏失落一笑,“这身裲裆是田氏给你备下的吗?” “听旦说,是里吏赠与,田婶也允了。” 严氏点了点头:“里吏一家往日帮衬我们甚多,恪,你需知恩图报才是。” “儿省的。” 癃展突在屋外敲门:“公子,等有闲了,可否来奴房中一叙?” 听到癃展的声音,李恪猛又想起脱粒机,问题是他语调低沉,声音压抑,听得李恪心里忐忑,也不知原型机是不是真出了什么问题。 纳租之期还有十多日,几千斤禾槁未脱。若那台原型机真的坏了,他还真是弄巧成拙。 一家人或许现在就得放下手头的一切,抓紧时间去挥连枷,才来得及亡羊补牢。 李恪为难地看向严氏,而癃展的声音又追过来:“奴在后院平房暂住,就在庖厨之旁,公子莫找岔了。” 严氏轻轻笑道:“你展叔几次催促,看来必有要事寻你,速去。” “唯!” 李恪推门出屋,却没能看见癃展。如此马不停蹄的样子,显然他是真的很急。 这让李恪心里越发不安,出门,入院,拐过屋角,来到癃展所说的后院平房。 “展叔,我来了。” “公子进来吧,记得带门。” 李恪进屋,依言把门关上,抬起头,看到癃展背对着他,跪坐在屋子一侧,他的面前则放置着一尊半人高的木制器物。 这件木器的尺寸不算大,五尺高,四尺宽,三尺厚,大肚方底,如兽望天。 望天之兽形貌殊异,有鹿角驼头,猫耳虾眼,鬃发似狮,曲颈似蛇,厚腹似蜃,叠鳞似鲤。 其前爪岔立如鹰,间置一块方形踏板,后爪并立如虎,稳稳蹲坐于平地之上。 它的脖颈高扬,大嘴张开形同在对天怒嚎,若是抬眼去看,又见腹中深邃,好似那无底之渊。 李恪瞪大了眼睛。从踏板来看,这东西貌似是脱粒机,可再看这威猛怪兽活灵活现的模样,他又觉得不怎么像…… 数以百计的不规则几何形态严丝合缝拼接在一起,隐隐可以看到接缝,细看之下又觉得是兽体条纹,浑然天成。 “展……展叔,这是什么?” “这便是公子这些日子要奴制作的物件,奴称其为机关兽,犼!” “机关……兽?这就是墨家的技艺吗?” 李恪摸着下巴走近,接过癃展的位置,蹲在这所谓的机关兽前仔细研究。 他翻来覆去地找,终于在犼兽后脑鬃下,发现一个三指宽的暗扣,咔哒一扣,就有粒斗方盒从怪兽的腹背微微凸出。 他轻轻使力拖动方盒,连接处顺滑轻便,轨道微微倾斜,拖动起来毫不费力。 癃展递过来一盏油镫,李恪摘出方盒,手掌游镫,偏头去看。 借着微光,他从犼兽内部看到了熟悉的脱粒机结构,无论是齿轮组还是支撑框架,都和他原本的设计全无二致,只是被彻彻底底,藏进了这件艺术品般的外壳里。 “展叔,鬼斧神工!”李恪击节赞叹。 癃展微微一笑:“若无公子作图,奴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等奇物的。” “可是这惟妙惟肖的外壳……” “公子曾听说过公输秘锁吗?”癃展在轻轻拍打木器外壳,解释说道,“此物共有七十余件榫卯拼合一处,其中又参杂机关内容四五处。若非知晓拆解顺序,即便持力用强,也破不开这外壳。哪怕真侥幸破开了,但凡伤到半点机关,整只犼兽也会瞬息散架,只剩一堆散碎的木料!” 李恪把这段话理解为脱粒机的防盗版机制。 癃展现在的状态很有些走火入魔的意思,防盗构造如此复杂,可想而知,他这五六天的闭关,大半都折腾在这外壳上了。 李恪咽了口唾沫,被癃展阴鸷的眼神看得有些慌张,他壮着胆子问:“这……有必要?” “公子想得简单了。”癃展语重心长回答,“犼兽外壳看来复杂,各体部件却只是粗陋之物,奴就是再制一件也费不出一日光景,其耗费心力远不如公子画中钜子,一牙一齿都需细细打磨。可世人不明事理,皆以肉眼观瞧,若少了这身皮囊,他们只会当公子所做之物又如烈山镰般轻巧便利。” “轻巧便轻巧呗。”李恪觉得这应该算不上问题,“反正没有粹理液,他们也做不出钜子,此物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像烈山镰那么普及……” “是啊,他们做不出,可若有人为了迎奉上意,强要您再如当日制镰般制上百件……公子,你当如何自持?” “这……” “公子,便听奴的吧。”癃展轻声说道,“凡事得来太易,弃之也不会觉得可惜。” 李恪这才如梦初醒! 癃展这套设计防备的根本就是里典服。 此人见利忘义,李恪又因为小穗儿的事和他有了龌龊。若是脱粒机足够好使,以他的手段又难以仿制,说不定就会逼着李恪在短期内大批量制作成品,以此来作为进身之阶。 癃展调不出粹理液,齿轮的打磨也是慢工细活,李恪根木就没办法量产脱粒机。 可若是拒绝,里典服会怎么想? 癃展说得不错,只有让这台机械看上去就没办法快速制作,他才有足够的理由去推脱。 换个角度来说,奇货可居,饥饿营销,对李恪来说才是利益最大化的状态。 想通这一切,他满头大汗站起身,拢起双手,对着癃展躬身下揖:“展叔,受教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四十八章 神兽下凡 “旦,取一垛禾槁过来!”李恪趴在癃展的窗上大声喊。 旦从屋角拐过来,食着饔,满脸的古怪:“你莫非打算直接啃禾槁,还要多少来着?” “一垛!” “吃吃不得,用用不得,你要这许多禾槁作甚?” “你管呢,总不会让你吃亏便是!”李恪哈哈大笑,“速去,我就在展叔屋外等着!” 旦嘟嘟囔囔地放下碗,大概是找他翁帮忙,一块搬禾槁去了。 李恪走出屋,背着手思考接下来即将开始的脱粒机效率测试。 首先是测试单位,这部分他已经想好了,就是垛。 在秦时,农人在秋收中大致要经历收割、脱粒、扬谷、晾晒四个过程。 其中脱粒的效率底下,而收割又必须顾及农时,根本无法做到随收随脱。割下的禾槁只能长时间堆放在院中,极容易因为雨雪天气受潮毁损。 为了减少这种损耗,农人会把它们扎成高大而紧实的垛子,有时候还得在外面糊上泥,称得上水泼难进。 垛极重,每垛禾槁都有千斤上下,换算起来大至是四五亩地的禾槁,恰好是两个劳力一整天的脱粒量,这给李恪接下来的测试工作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然后是实验道具和人员配置…… 在脑子里推演了七八分,他看到里吏妨和旦合力推着板车来到后院。板车上架着一个高大的禾垛,看起来颇有气势。 两人哼哧哼哧把粮垛缷下,直起身锤了锤腰,旦看到李恪在一旁袖手而立,面有不善之色:“你到底有何事,要将我和翁支使来去?” 李恪先对里吏妨做了个揖:“我叫旦帮忙,却不想让里吏也跟着操劳。” “无妨,我也好奇得紧,想看看你又能有何惊人之举。”里吏微笑说道。 “里吏不会失望的。”李恪回应一声,又对向旦,“还需几件东西,称量的斗,装粮的袋,漏刻你家有不?若是没有便去监门处借,我知道闾门那儿有……” “我也知道哪里有漏刻!”旦不忿地打断李恪话头,问道:“你总得让我知晓些什么吧?” “我为你家打粮脱粒,你为我跑腿,公平否?” …… 东西迅速置办齐备,后院也变得热闹起来。 严氏、田氏、丰,里吏妨和旦,还有旦跑去借漏刻时买一送一稍带过来的监门厉,可称为济济一堂。 李恪与众人告罪一圈,转身进了屋,不一会便抱着犼兽走了出来。 其型如兽,怒吼望天…… 李恪费力地把它放平在地,一抬眼,发现所有人都是一个表情,瞪大眼,张大嘴,眼神飘忽,口中无声。 “怎么了?”李恪奇怪问道。 严氏深吸了几口大气,小声问:“此……此是何物?” “媪,此物是我设计的一种机关,展叔才做出来,其名机关兽,犼。” “犼?东海有兽名犼,好食龙脑,一兽可斗三龙二蛟。莫非此兽就是……犼?” 人群呼啦啦全跪下了,连里吏和监门这样的豪杰莽汉都不例外,一个个神色慌张,口中还念念有词。 只有严氏努力站着,额淌汗水,身形摇动,克制得异常辛苦:“恪,你……你当真将神兽请下人间了?” 李恪只感到哭笑不得,回头一看,发现癃展倚在门边偷笑,这才知道他为什么就是不愿出来。 “媪,我又不是巫医萨满之流,哪可能请什么神兽。我方才说了,这是我设计的机关事物,展叔亲手做的,只是结构颇为复杂,拼接起来后看起来像犼而已,难道展叔没和您说?” “你展叔倒是与我说过这几日忙于制作机关,还有前几日的客人……你们又不对我细说,我哪能想到……” 严氏轻声抱怨,听是癃展亲手做的,终于鼓起一点勇气,小心翼翼走了上来。 她走近定神,直到看见接缝兽纹,这才确定眼前这尊异兽真的是人为拼接出来的机关兽。 其他人也相互搀扶着站起来,大概是看到严氏没有被一口吞了,一个个壮着胆子凑近参观,顺道再发表一下观后感。 尤其是三位里中豪杰,绞尽脑汁只想让别人相信他们刚才不是怕的,他们是出于对机关兽原型的尊敬,这才下跪参拜。 总之李恪是信了,若是不信,他怕自己没命走出这门。 收拾好心情,众人在李恪的指挥下开始拆解粮垛,把禾槁一束束分好堆在旁边。 严氏负责计时,旦负责递槁,田氏和丰看热闹,里吏妨和监门厉负责卖苦力,在一旁继续拆解禾槁。 李恪抬脚踩上踏板,慢慢发力。 脚下的踏板坚实、厚重,木质的转轴在轴承处没有转子,刚踩上去会觉察出一点生涩。 然而几步踩下,两侧齿杆拖动齿轮,带动滚筒逐渐形成助力,如此反向作用之下,踩踏很快就变得轻松起来。 李恪越踩越疾,滚筒也越转越快,轰隆隆的响动自犼的大嘴中发出来,犹如战车正在疾驰。 “犼叫了……犼叫了!”丰抱着田氏的衣角惊恐大叫。 说时迟那时快,众人惊惶之际,李恪忽就一声大喊:“递槁!” 旦下意识递出禾槁,李恪接过来,抬手把带穗的那头伸进兽嘴。 禾穗从转桶镂空的缝隙刺入,扁平的柱状拍杆以一分钟四十余转,总计超过两百次的速度拍打在其上,将穗上的粟粒击落,哗啦啦落在胸腹方盒。 几息之间,落粟的声音就变得稀落,李恪抬手抽出秸秆,那沉甸甸的穗早就不见了踪影。 众人不由惊叹出声! “田婶,来接秸秆!”李恪又一声喊叫,田氏赶紧走过来接过秸秆,李恪空出手重拿过一束禾槁,再一次塞进兽口之中。 一递,一接,如往反复,李恪做一段停一段,取出粒盒倒出粟粒,转头再次开始。 大伙都忘了其余,直到最后一束秸秆被田氏接走,李恪伸手捞了个空,这才发现整垛的禾槁已经被他彻底打了个干净。 “媪,耗时多久!” “六……六分!” 六分换算成后世的时间大概是三十六分钟。 刚才若是再多一个人负责抽盒替换,不让转桶片刻消停,李恪觉得再快上一分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也就是说,犼兽脱粒的效率达到了大秦农人的四十八倍! 不同于桔槔的取巧,也不同于烈山镰的略有提高,脱粒机对大秦农业的提升是划时代的,只要找到批量生产钜子的办法,机关兽犼……必将名扬天下! 李恪兴奋地收回脚,脚掌踩地,突然发现自己的整条腿都踩软了。他倚着机关站立,抬眼环视四周。 到处都是敬畏的神色。 哪怕院子里都是李恪熟悉的人,哪怕他说这台神兽外形的机关是癃展亲手造的,但以秦人的见识和学养,却依旧无法理解这种神迹般的脱粒速度,只能相信真的有神兽附体于上。 神兽犼……叫恪请下了凡间! “恪,此事我需立即报于里典……”里吏妨的声音沙哑,乍一听居然和监门厉有几分相像,“你莫要怪我。” 他的神色有些愧疚,大概是觉得此事一旦为里典服所知,机关兽必定不保,而李恪所能得到的不过就区区金钱而已,毕竟除钱以外,里典服也给不出别的。 其他人也是这样的想法,监门厉似笑非笑,田氏和丰低头不语,严氏则垂着眼帘,唯有旦面有不忿,似乎又打算挑战其翁的权威。 李恪表现得毫不在意。 “里吏不将我视为外人,能将此话直言相告,小子谢过。”他微笑说道,“您只管将所见所闻告知于他,恰好我也有些事,正想与他聊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四十九章 天使将至 午后,艳阳。 就在癃展房中炕席,李恪与癃展对坐,面前各置一碗热汤,至于佐汤的,当然是屋外轰隆隆的犼声和一声接一声的惊呼。 “展叔,您说里典服怎么有如此耐性?里吏去了半日,他愣就是熬了半日,也叫我枯等这半日。” “公子急了?”癃展端起汤碗吃一口,微微轻笑。 “急倒是不急,就是觉得虚耗光阴,怪浪费的。” 癃展抚须想了一会儿:“莫非公子还有要事要忙?不会是……要向小穗儿显摆这件新得的裲裆吧?” 李恪脸上一阵臊气,赶忙摆手:“不谈这个,不谈这个!展叔,以您手上材料,三日内可还做得出犼吗?” “至明日下市,可再制三台。若是还想要,怕是得再请墨家来人,粹理液用尽了。” 李恪大喜过望:“原来您做了备份!” “恪!”旦的声音从屋外传进来,透着急切,“翁领里典到门外了,严姨要我来问,你欲在何处与里典相见,她好安排!” 李恪对着癃展歉意一笑,抖袖起身:“在哪儿见好呢……不如就看在哪儿撞见如何?” 癃展哈哈大笑。 正所谓择人不如撞人。 李恪从后院往前院,悠悠慢,里典服自前院向后院,急急趋。两人在屋角拐弯处相遇,位置恰好能听到犼独特的噪音,偏又看不真切。 “里典,你可叫我一阵好等。”李恪把臂问候,拦住去路。 里典服够着脖子急切想看,奈何有求于人,实在不好挣开李恪的手,而隔着人,他就是把脖子伸到最长,也看不见里吏妨口中的异兽机关。 他努力压制住好奇,小声问道:“恪君,你又故弄什么玄虚不成?” “这次可不是故弄玄虚。”李恪回答,“区区一台隆隆响的机关有甚看头,更何况……今夜它便会在你的屋宅,你又何必急于一时?” “今夜!真的?” 李恪并不搭茬,顾左右而言他:“噫!丰又尖叫……这孩童就是烦人,里典,我等寻个清静之处,屋里请。” “请……” 眼前惊鸿一瞥,耳中欢呼声声。 里典服满怀期许而来,李恪却偏不让他把玩实物,弄得他抓耳挠腮,心痒难耐,就是坐进正堂大内的主座炕席,也觉得臀下长刺,坐卧不安。 李恪只安安静静坐着,不说,不动,闭目养神,好似神游物外。 无声的躁动整整持续了盏茶时间,里典服再也坐不住了,神情狰狞,拍案喝问:“恪君,你是来戏耍我的么!” 李恪故作好奇问道:“明明是里典来寻我,我急趋相迎,甚是恭敬,也不知怎就被你看出戏耍的意味?” “你!”里典服深吸了两口气,强自忍耐,“那日是我不对,未将事情调查明白便说出那话,想来叫你心中不忿……可我毕竟也是善心,恪君,你非要我告罪不成?” 李恪深深地瞥了里典服一眼,但也仅止于看,一直看,嘴唇抿得紧紧的,不予置评。 里典服被他看得心里不安,不安伴随恼怒,恼怒纠缠愤恨,愤恨至终化作了隐忍。 他重摆笑脸,朗声说话:“既然恪君真的在意,我便是……” “我只想你静心。”李恪不等他把话说完,骤自移开视线,一字一顿说道。 里典愣住了,之前有多忍,现在便有多愧,一时间丢盔卸甲,只剩不解和求问萦绕心尖。 “今次一见,我便发现里典心思躁动,浮于高处。须知我乃谋,你乃主,主心不安,试问我何以用谋?” “恪……恪君!” “里典!区区一台机关事物,便是做得再精巧也只是件死物而己。就如那烈山镰虽好,你若是不将乡里们组织起来,抢收粟禾,只是自出钱财,为每家发下一把,如今可会有多少乡里感你念你?” 李恪的声音痛彻,连番追打,叫里典服只觉得自惭形秽。 “不……不会。” “策为主脑,物为辅助,若无驱使之法,再好的物件也不过摆设,如此浅显的道理,里典就不明白吗?” 里典服彻底慌了,几乎从炕席之上爬下来,他再顾不得仪态礼节,隔着案直接跪坐在李恪面前,而且还是跽坐。 “舍本而逐末,我大谬矣,恪君……恕我这次!” 好的谈话基础就此建立…… 李恪轻吐出胸中浊息,随口换了个话题来舒缓气氛:“里典,我看你对犼的兴趣甚是浓重,却不知遇到何等难事,以至于迁延了几个时辰?” “恪君好眼力。”里典服真的平静下来,他苦笑一声,换了个舒服点的坐姿,这才从怀里掏了一卷书简出来。 “县里来了讯息,说雁门郡多地皆遭雹灾,哀声四起,唯苦酒里位于雹灾中心,却一片向好之声。此事已为治粟内史所悉,不日就会上报陛下……” “九卿?”李恪大感意外,“区区一里之事也能劳动九卿?” 里典服的苦笑越发浓重:“恪君这便有所不知了。大秦地域广博,天灾不断,偏又缺少应灾之策。各地每有天灾,便是免租赋,平粮价,开苑囿三策,有谁能如我等般防患未然,与天抢时?县里猜想,此事或会引来猜忌,届时咸阳将有谒者探访,而苦酒里必将是重中之重……” “来便来呗……”李恪撇了撇嘴,心说不就是个中央巡视组嘛。 他说:“苦酒里乃是真才实学,不惧查探,里典不必为此事忧心。” “恪君说的倒是轻巧……” “该来总会来,迎候便是,以我想来……” 感觉机会差不多成熟,李恪刚想把话题转到生意上,突然间脑中灵光一现,被这个“或许会来的巡视组”刺激出一个新的想法。 他当即住了嘴,皱眉苦思,越想越觉得巡视组是天赐的良机,比原来光明正大做生意,格调高了不知凡几。 里典服一直在等着下文,半天等不出究竟,不免心中疑惑,出声催促。 “恪君,你想何事?可是与后院的机关兽有关?为何不言语了?” “我只在想……”李恪正正衣襟,躬身下拜,“里典,咸阳为查苦酒里防灾而来,那天使一到,不知会看到何种景象?” “看到……”里典服抚须思量片刻,回道:“自然是看到粟田一清,尽皆叹为观止。” “哦?莫非天使远来,连闾门都不进,便会直驱田亩吗?” “这……” 李恪冷笑一声,说:“我看天使此来,首先看到的乃是黔首们房舍倒塌,居无定所,大哭嚎啕之景象!” “这……这……死也!” 里典服惨呼一声,身子歪倒……软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五十章 地龙翻身 里吏妨的正堂大内宽敞而明亮,连排的直棂窗开在南侧,为了方便李恪和里典服叙话,又在刚才卸了全部窗板。 凉风自窗棂之间穿入,只一吹,里典服便觉得寒彻骨髓。 “恪君……可有救我之策?” 李恪翻了翻白眼,心说若是没有应对的方法,我说这事干嘛?吓你玩吗? 可他的沉默却被里典服误以为是无计可施,当下便凄苦自艾:“不想连恪君都有黔驴技穷的一日,早知如此,当日……” “我说过无策了吗?”李恪抖了抖袖子,声音毫不客气,“我有上中下三策,请里典自度。” 里典服噌一下支起了腰,整个人焕发新生,一双眼闪闪放光:“恪君请说!” 李恪被吓得咳了好几声。 他好一会儿才止住咳,压着嗓子,缓声说道:“下策,天使一到你便在闾门外拦截,奉重金,请其过里不入,直驱田亩。” “这……且不说我这点家业能否被天使放在眼里,光是通钱这一项,若是稍有差池便是杀头的罪啊!此计不妥。” 李恪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下策不行便中策。里典应当知道天使何时来吧?” “既是为了查勘里中抢收之事,大抵会在纳租之后,上计之前。” “十余日……”李恪算了一番,开口就说,“里典可聚齐乡中士伍青壮,臣妾奴隶也不要放过,只需严令他们在十日内将房屋完成,天使也看不出端倪。” 里典服苦笑:“本次雹灾,里中房屋十损二三,多是臣妾平房、溷厕庖厨,家中正屋坍塌仅间而已……其中就有恪君家,看着狼籍,却不见得紧要。如今纳租在即,各家皆有禾槁不曾脱粒……” 李恪大咧咧打断:“噫!黔首纳租哪有里典迎天使重要!” “这……”里典服脸色一阵臊红,“事有轻重,纳租事关各家生死,迎奉天使却止我一人之事,哪怕乡里们如今对我甚是尊敬,怕也是不肯应召的。” 李恪终于笑了起来,轻声说:“里典之意,若是有人为其脱粒,中策便成了上策?” “百余倾禾槁足有数百万斤,何人能……”里典服的眼睛突就瞪得溜圆,看着李恪满是难以置信,“妨君曾言,犼……犼……” “犼能脱粒,速度五十倍于今。”李恪用手指敲着桌案,声音带着某种韵律,一击一击直入人心,“今早首次脱粒,时六分得脱千斤禾槁,其后机关不停,据说是已经提升至时五分了。” “也就是说……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一个时辰脱粒四千斤,若是日夜不停,二十一日便可脱粒百万斤。” “果真如此?” “里典,我可有何事诓骗过你?”李恪站起身,绕过案行走到里典服的身后,“至后日食时,如犼这般的机关兽我可献出三台,里典需多备油膏,每台犼兽还需两名木工照拂,如此方可久用。” “三台……为何不是三十台?”里典服嘶声问道。 李恪轻叹一声:“此物世上只有三台,个中缘由,里典只需前往一观便知。” …… 片刻之后,里典服见到了久违的机关兽犼,跪得干脆利落,那眼神直勾勾,就像看着一场大功正摆在那儿,贪婪……而虔诚。 神威凛凛的犼立在后院,左侧是稀疏的粮垛,右侧是如山的秸秆,背后则是沙丘似从上向下流淌的粟粒,几乎遮挡住癃展居住的小屋。 如今距离食时已经过去整整三个时辰,田氏、监门厉和旦交替合作,把旦家的禾槁脱得七七八八,剩下未拆的也不过区区两垛。 里典服是知道旦家有多少禾槁的,这些禾槁若是用连枷古法,或许要两个劳力辛苦脱上半个多月才能成功,而如今才仅仅三个时辰…… 李恪在里典服耳边轻声说:“里典,如今你可是信我了?” “神兽精巧自然远过烈山镰那样的圣人造物,但以癃展的功力……” “传欧冶子铸剑,每成一剑必呕血招灵,故一生只成七剑。”李恪信口开河,脸上没有半点异样,“制造犼兽,赋以神异,展叔同样也要呕血,若不是为了助臂里典,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叫展叔如此操劳的……” 里典服又感动了:“恪君以诚待我!只是三兽之后,癃展需修养多久?” 果然狗改不了吃屎…… 李恪很有些无语道:“快则一月,慢则半年,里典若是不信,大可叫亲信木匠前来,反正总要教他们照拂之法,若是能仿,我也省却展叔劳苦。” “非是不信,非是不信!”里典服慌忙摆手,“只是仅有三台,而里中却有数百万斤禾槁……” 李恪直言打断:“里中禾槁最多不过两百万斤,官田加民田,需要在纳租前脱粒的区区百五十万斤,三台齐出,十日便足以告捷。” 里典服不免脸上讪讪:“险些忘了恪君算法通神……” 李恪根本就不接他的茬,自顾自继续说道:“届时里典将三台犼兽并放堂前,愿意应召的乡里先用,不愿意的不许用,自回自家,自脱自粟。待乡里们的纳租粮收拾妥当后,再让官奴隶慢慢料理一应官田,又哪来的急迫?” “恪君让我胁迫乡里?此事会不会伤了民心?” “民心?”李恪冷笑一声,“里典聚拢乡里修房是为民,寻来犼兽予乡里脱粒也是为民。更何况修房期间,里典还会帮他们重置桔槔,使其以后用水不艰,更是为民。敢问里典,你到底想要那些愿意跟从你的民心,还是那些从不为你所用,反而处处与你作对的民心?” 里典服茅塞顿开,心悦诚服:“恪君为我出此良策,不知我又能为恪君做些什么?” 你总算想到了! 李恪脸上红霞飞过,状似害羞:“里典如此客气,我若推脱便是不恭。这个……也就两件不太紧要的事。” “恪君只管说便是!” “那我说啦?” “但说无妨!”里典服大手一挥,满身豪气。 这豪气给了李恪无穷的信心,他深吸口气,小声应答:“此二事……其一是我家地基不太稳固,常有地龙翻身,普通建房怕是立不太久,我处有份专门的设计图,需要照图修建才好……” “地……地龙?”里典服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看着李恪,只觉得此人脸皮之厚闻所未闻,居然说地龙专门在他一家翻身,难道把他家当炕了吗? “是啊,地龙喜欢松地钻土,所以房屋需要夯得结实些,结构也与一般建房有异……那个,屋顶盖瓦才压得住房,不叫地龙轻松拱开……”眼见里典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李恪赶紧补充,“里典放心,人力物料皆由我自己承担,只是买料不便,我听闻里典手中存有些许……” 里典服终于松了一口气:“我那处的物料皆是备给里中修缮的,常人要用自然不可,但你随意取用,不过官家之物皆有数,却是便宜不得……” “无妨的。”李恪笑中透着浓浓的感激,一看就是为人着想的好青年。 里典服老怀宽慰:“不知这第二件……” “展叔为赶制犼兽,怕是会伤到元气,做晚辈的怎么都要为他将补一下身子,免得他就此垮了,也是乡里的一大损失……” “那是……自然。” 说着自然,里典服的表情一点也不自然,他隐约感觉癃展将补身子的花费可能会比他想得要贵一点,因为李恪还要造房子。 “总计……多少?” “里典说的哪里话!”李恪气愤难当,“你当我是要将犼兽卖你吗?” “那……那是?” “犼兽自然赠予你,我只收最基础的工本费,一尊……三十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五十一章 出殡进山 三尊犼,九十金,这个价格看起来高到离谱。 但考虑到在当前的时代背景下,兼具精细和坚韧的木质齿轮加工不易,脱粒机的制作被技术限定在手工制品的顶峰,即同时具备难以仿制和无法普及两大特点,如此价格也就没有那么离谱了。 李恪心里很清楚,高科技产品天生自带极高的附加值,其定价与它的成本关系不大,这一点古今皆通。 而在秦朝,脱粒机是毫无疑问的高科技产品,更别说癃展还把它造得那么漂亮结实…… 想到这儿,李恪突然瞪大眼睛。 他发现自己忘了确认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那些精贵的齿轮到底有多结实? 齿轮毕竟是磨损件,一整天的试运行只能证明它们在机械结构上没有问题,却不能证明它们的寿命到底有多长。 这些小家伙是木制的,就算粹理液真的神奇,能不能做到不眠不休,坚持百二十个时辰? 趁着里典服召来木工检查机关的当口,李恪赶紧向癃展提出求证。 癃展抚须轻笑:“奴没想到,公子竟真能精于此道。” “展叔,现在不是夸我的时候,那钜子到底……” “公子且放宽心,照着以往经验,若有油膏润滑,经过淬理液加固的钜子足可不眠不休运作八个昼夜。” “只有八日夜?”李恪苦着脸问。 “每尊犼兽,奴皆有一套钜子后备。” “展叔英明!”李恪大喜过望,只是喜了一会,他又皱起脸来,“若是有残次品或是发生什么意外……” “奴的手艺公子还是可以放心的。”癃展不以为意道,“残次之事不会有,若是发生意外,奴也有时日多制几套未浸液的,虽不及浸液耐用,二十余个时辰总不至于毁损。” “也就是说,咱可以提供保修?” “保修?”癃展念念叨叨品味了半天,这才舒展眉头,“公子说得没错,犼兽有损只管叫他们送来奴处,奴以往日声名作保,必将其修缮得妥妥帖帖。” 李恪的心放回肚子,里典服唤来的木工也做完了研究,一个个摇头晃脑,垂头丧气。 李恪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动过拆开犼兽细瞧的心思,不过这机关的做工精细如斯,又兼价格高企,便连数量都有限,每一尊都有大用,想来那些学艺不精的木工,也没那胆量去做破坏性的实验。 李恪趾高气昂走过去,问:“里典,可曾想好?” “确如恪君所说,巧夺天工……”里典服讪笑一声,“不过这价格……工本是否太高了?” 李恪叹了口气:“里典诶,莫非你打算长此以往都将这三台犼兽摆在自家?” 里典服一愣:“不摆在自家摆在何处?” “海可枯,石亦可烂,区区木制的机关……里典,展叔愿保其在岁首之前一切无碍。” 里典服愣住了:“莫非……神兽也会坏?” 李恪投过去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看得里典服心里发毛。 “那为何只到岁首,前后也只剩一个月了呀!” “哎!”李恪对里典做个揖道,“神物精巧,修缮一次的辛劳比之制物分毫不差,若不是里典往日善待,展叔何必要费这等心思?就说你往日行走市亭,可曾见过管售后的人家?” 里典服眯着眼,咬着牙,沉思良久,那眼神里寒光四射,频频闪动:“恪君,癃展可保犼兽在此事之后焕然一新否?” “可也!” “既如此……便依恪君所言!” …… 生意敲定。 交代一下注意事项,安排手下两个木工简单学习了一下养护技巧,其实就是用加热冷却后的流质灯油把犼兽身上预留的七八个小孔注满,里典服就命人把犼兽给抬走了。 他对于组织人力进行集体协作的事也算有过实战经验,所以李恪不再多嘴,只收拾些削笔简砚,就和旦一道回了小穗儿家,连夜赶制房屋设计。 一夜无话直至次日天明,李恪抻了抻懒腰,对着窗外的太阳怔怔出神。 今天是八月三十,也是小穗儿的媪,林氏下葬的日子。 一大清早,监门厉就带着家里的十几个隶臣过来,不顾小穗儿反对,穿绳架木,抬盖封棺。 封棺的时候,李恪从怀里掏出一枚赤金的半两钱交在小穗儿手里,小穗儿默默点头,掰开林氏的嘴,把那钱压了进去。 起驾,升棺…… 前不见巫医开道,锣鼓喧嚣,后不见白盖如云,呼喊哭丧。 小穗儿又瘦又小的身子站在头里,伸直胳膊扶住棺首,领着一行人静悄悄走出闾门,转道向东直趋四五里路,来到一处远离道路、视野开阔的低矮山包。 葬礼正式开始。 这是一场清清静静的葬礼,小穗儿陪着林氏低声说话,李恪三人袖手一旁,监门厉的隶臣们则手持锄头开穴破土。 直至棺椁下放,垒土封堆,小穗儿从怀里掏出三块巴掌大的卵石叠成“品”字,压住一方白绢充作碑铭。 “立个碑吧?”李恪小声建议道。 “有金压口,有绢送行,媪大概从没想过自己也能风光大葬。”小穗儿跪在地上,轻轻摇动脑袋,“碑便不立了,她识不得字,也没有故交,就是立了也没人来看。这卵石是我儿时任性,媪特意从治水拾来哄我的,为此还跌了好几跤,她必定认得。” 这句算不得祭仪的话就代表了葬礼的终结。 监门厉首先带着隶臣们回里,从头至尾也没有多说一言半语,只是拿走了李恪的房屋设计,说是要代他去选备建材。 李恪乐得如此,躬身作谢,与旦和小穗儿一道又陪了会儿林氏,这才漫步回去。 三人一路攀谈。 “大兄,你怎会有那枚金铸的半两钱?”小穗儿好奇地问。 李恪挠了挠头说:“昨日送别里典服的时候,我看他腰上悬着,就出口要了过来。不过你不必谢他,区区半两赤金,他算了我整整一镒的价。” “噫!”小穗儿啐了一口,转而说道,“对了,大兄与旦公子可知昨日里典服召集了乡里?” 李恪和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奇。 李恪问:“这几日你足不出户,又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灵堂摆在那里,隔三差五总有几个左邻过来祭拜,我不必问,听就是了。” “原来如此……”李恪恍然大悟,简明扼要说明了情况,“他要召集乡里给里中修缮房屋,不过与你关系不大。你那受宅便是修好也住不了几日,等家中屋舍竣工我们就搬回去了。” “唯……”小穗儿的情绪瞬间低落下来。 李恪挑了挑眉,不满问道:“怎的,与我做兄弟叫你不快?” “不是……只是……” 看着小穗儿百口莫辩的样子,李恪忍不住笑出声来:“放心吧,媪准你戴孝过岁,岁首之后再择日行那过籍之事。” “真的?”小穗儿开心起来,大眼睛闪亮亮的满是感激之情,“请大兄……不!我自去拜谢严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五十二章 九月开初 三人穿闾过里,看到闾道上都是推着板车,运送粮垛的乡里们。 只看他们一个个脸上洋溢的知足喜乐,李恪就知道里典服的战前动员做得极好,哪怕犼兽还没有全部到位,但组织和打粮的工作却已经提前开展起来了。 他对着小穗儿说:“这几日不忙着打谷,等乡里们忙着修屋的时候,我带个好东西给你。” 旦听得云里雾里:“你不是把犼兽转给里典了吗?” 李恪神秘一笑:“这话说得……莫非我就不知给自己留上一手?” 三人说笑着让过运粮的乡里,穿街过巷去往旦家食饔。走到左近,看到监门厉正指挥着隶臣往李恪家中搬运大根的栋梁木材。 李恪大感意外。没想到事情进行得这么快,才一个多时辰功夫,监门厉就把物料送过来了。 “监门,为何做事的皆是您的隶臣?” 监门厉冷哼一声,说:“我的隶臣个个孔武有力,做工勤快。怎的,你有不满?” 李恪赶紧赔笑:“岂敢呐!小子诚惶诚恐,实在想不出为何我家之事,居然劳动监门大驾。” “不必奉承!”监门厉瞪了李恪一眼,铜铃般的大眼满是杀气,差点把李恪瞪到地上去,“你媪盖房,我岂会容许旁人插手?” “呃……若是让媪知晓您做白工,她怕是不愿承情的。” “谁说我做白工?”监门厉一脸古怪,“督工三金,劳力十金,上典叫我捎钱过来,我顺道便将自己一份扣下了。此外物料二十四金,余下的五十三金交予你媪,你媪还谢我来着。” “三……三十七金盖一宅的瓦房?”李恪目瞪口呆。 “物料是上典定的价,他说官家的物料质地上乘,价格自然比市面贵些。” “那人工呢?” “农忙时节的人工哪能与平日比较,更何况还有里中少吏亲自监管,这价不贵!”监门厉毫无廉耻地说,“此外,你还要为我打齐纳租之粮,余下之事你不用去管,我家中还有隶臣在,自会操持。” “我……你家中三顷受田,光禾槁我便要打上一两万斤,你要我如何做?” 李恪气得险些破口大骂,哪怕忍了,也在那儿直跺着脚。 监门厉却跟看不见似的剔起白牙,摆出无赖嘴脸:“做不了?我昨日头脑发热,帮着妨君打了一日下手,他家中那些劳力还我一日难道不该?你若不好去说,我自去说!” 李恪的肩塌了下来。 这糙汉咬定他手里会有脱粒机留下来,根本就不接受反驳,而他也对此无可奈何,谁让这糙汉猜对了呢…… 他有气无力说道:“如此……房屋几日可以落成?” “你说几日?”监门厉对李恪的问题嗤之以鼻,“你那摆设稀奇古怪,我看了半晌也看不懂,幸得瘸夫解释才算懂了,夯墙破土盖瓦搭梁,三十日让你住上新房如何?” 三十日……岁首前后就可以搬进新家,正好让严氏把小穗儿收入门下,今年也算是圆满了。 …… 九月初一,天晴不雨,一大早里中便充斥着呼号,大队人马蜂拥来去,搬着木槌物料,自闾左开始修墙造屋。 李恪将剩余两台犼给里典服,再将余下一台收在旦家库房,之后便回屋守在严氏旁边,督促着小穗儿念诵《论语》。 这孩子如今一身的重孝,以白巾包头,草环衔臂,腰上还缠了素带,正捧着新抄的《论语》,摇头晃脑,读得认真。 今日是九月开初,照理说田典余和田吏奉会带着县里的租令下来宣读,告知每家今年的田租数目,也就是所谓的写律于租。 可眼见莫食都快过完了,屋外竟还不见人影,李恪不免觉得奇怪。 “媪,你说田典余近日是不是太过老实了?” “何以见得?”严氏轻轻把竹板敲打在小穗儿头上,并不用力,也不是惩罚,只是督促他集中精神,不要懈怠。 “近日里典服从我处取了犼兽,正忙大事。田典余不捣乱也就罢了,居然还主动拨了五十余个官奴隶给对头差使,郑家对此事也是全力配合。若不是我事先知晓他们的龌龊,只看眼前,险些都要被他们骗过。” 严氏皱着眉想了想,说:“或是有了协议吧?里中向好,他二人守牧于此,总归都有好处的。” “或是吧……” 这时小穗儿读完一段,施施然放下书,轻声插嘴:“大兄是否忽略了一人?” 李恪愣了愣:“谁?监门厉?” 小穗儿摇着头,侃侃而谈道:“如今里中少吏有七,除却二典,剩余五人。其中监门厉粗鲁狡诈,里吏妨忠诚勇武,此二人皆里典服的属吏,不愿听田典余的指派。然田典余手下原有田吏奉、伍佬信与邮人午三人,再加上姻亲郑家强势里中,仍能压得里典服喘不过气。” “然后呢?” 小穗儿苦笑一声,道:“可惜区区十几日光景,朝不保夕的里典服突然成了乡里称颂、一呼百应的能吏。反观田典余这边,伍佬信废吏下狱,郑家颜面扫地,就连长房长孙都被过继到外乡旁支避祸。我听闻近几日邮人午频繁出入里典居所,想来是改了门庭。时局江河日下,往日强盛衰落至此,大兄说田典余该恨谁呢?” 李恪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难道是我?” “大兄还真是心大得很……” 李恪心里叫苦不迭。 什么心大,明明是最近过得太舒坦,忽视了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的转变。 世道变了,田典余整不动里典服了,如今只能低头做小,结果得了空闲。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时候不对付他,田典余还能对付谁? 问题是……田典余打算怎么整他?这件事李恪想了半天也没能想出头绪来。 “大兄可是在想,田典余会如何出手?” “是啊,你有什么想法?”李恪叹了口气,抬头去看小穗儿。 这小子经此一遭收心不假,也变得越发留意周围事务,里中风吹草动大半被他看在眼里。 而且听刚才的分析,显然已经开始用脑子,不再如以前般偏听偏信,做一个单纯的传声筒,所以李恪满怀期望。 可惜小穗儿也猜不出田典余的心思。 他苦恼说道:“大兄近日风头正盛,又无甚把柄在人手中,我也想不出田典余能有什么手段……” “你也想不出?” “只有一事我略有疑惑。”他用书简拄着下巴,眉头皱成川字,“据说是前夜,有乡里看到田吏奉驰马而出,看去向,是去往乡治。” 严氏想了想,说:“那时候去乡治……若无意外,当是为了求取今岁的租令。” “传接的事历来是邮人午在做吧?他为什么要田吏奉专门跑这一趟?”李恪奇怪问道。 “宣读租令总归是田典的职责,或是他心有不满,不愿再用邮人午了。”严氏勉强解释道。 “若是真如严姨所言便好了。”小穗儿轻声说,“今早我听好几个乡里在说,昨日日中时分邮人午也去乡治了,问他说此行是例行公事,要将今年的租令取回来。” 一份租令两个人取?或者田吏奉根本就不是去取租令? 李恪心里琢磨,又或是说……租令里会有什么猫腻,所以田典余才要瞒着邮人午,不愿让外人知道? “媪,您说,田典余有那么大的胆子……擅改租令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五十三章 一石二鸟 转眼间,九月初四,大团的云飘在天空,迎着风,时不时遮住太阳,在地面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 集体修缮正在进行当中,里巷上随处可见拿着木槌物料的乡里们,招朋呼友,笑闹纷纷。 再远些的晒场上,一席席的粟粒整齐铺摆,孩童把扬粒视作游戏,妇人们则苦笑着追在后头,手拿笤帚把散开的粟仔仔细细收拾回去,一颗也不敢落下。 李恪身边的人也不闲着,小穗儿跟着严氏去晒谷,癃展在自家监督造房,旦和家人也趁这几日,悄悄把该打的粮都打了,李恪家、小穗儿家还有监门厉家,一家都没有遗忘。 唯有李恪袖手旁观。他把自己关在房里,一连几日都没走出过一步。 纳租之期将近,明明什么都准备好了,只等租令一下,马上就可以装车启程,可他心里就是觉得不安。 热火朝天的苦酒里,人心之下暗流涌动,究其根本就是那道至今也没有下发的租令。 眼下漫天都是真假难辨的谣言。 里中谣传,说今年雹灾损失巨大,始皇帝已经把整个雁门郡的租赋都免了,所以才迟迟不见租令。 然而雁门郡一十三县,楼烦县九个乡,句注乡八个里,走出闾门,其实谁也不清楚这次雹灾的影响范围到底有多广,损失又到底有多大。 最靠谱的是里吏妨从里典服口中打探出来的消息,说雁门郡七个县遭灾,损失最惨重的三个县已经免租,楼烦县则有七个乡可以缴纳半租,而句注乡就是其中之一。 照这个说法,今年每顷受田只需要准备七石五斗的田租就够了,李恪听闻另外的七个里已经先后颁出令来,正如里吏妨所言,就是半租。 可苦酒里的租令却迟迟不下! 田典余看起来已经不再管事,官奴隶交给里典服打点,每日只在房中饮酒作乐,就像是彻底服了软。 李恪想不明白,田典余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太阳西斜,又是一日近终,李恪待的屋子门窗皆闭,自然暗得更快。 “大兄,严姨让我带了飧来,出屋歇歇吧。” 门外传来小穗儿的声音,李恪苦笑着拉开门,把小穗儿迎进屋,又从他手中接过竹筒,自破口处掰开。 熟悉的清香扑鼻而来,筒里依旧是他所熟悉的豆饭。 严氏家教甚严,宴请之外,不许家里人吃别家一粒米粮,虽说这些日子寄住在旦家,可两家的饔飧依旧分开做,粟饭豆食从不混淆。 这种分疏在大秦很正常。 世道艰难,每一分物产都得来不易,便是关系再好也没有把自家财货随意送人的道理。 所以里吏妨可以拼着自家劳力不济让旦来李恪田里帮活,却不会在收粮之后把自家的粮秣送给李恪,帮他凑齐田租。这听来矛盾,却又是人之常情…… 李恪突然想到了什么! “小穗儿,这几日随媪晒谷,家中有多少粮食你知道吧?” “知道啊,我家共收了十七石两斗,你家收了十七石六斗,若是等租令颁下来,两家一合能剩下近二十石粟,就算官市无粮可卖,明年也可以日日食米饭了!”小穗儿咧着嘴笑道。 李恪没有跟着笑,他皱着眉头喃喃自语,猛地放下竹筒,抓起简笔, “十七石出零……田租的标准是十五石,丰年上浮一成,大丰收就上浮两成……十八石!”他惊出一身冷汗,把笔一丢,抬头看向小穗儿,“若是我猜得没错,苦酒里的田租不会减半了!” “怎……怎么可能!” “不止不减半,说不定到时还会按照大丰收的收租标准,上浮两成!” 小穗儿失声惊叫:“田典余真敢篡改租令!” “他不敢!”李恪冷笑连连,斩钉截铁说道,“前几日田吏奉根本不是去求取租令,他是代表田典余活动上下,要把苦酒里列为典型,在大灾之中打造一个大丰的年景出来!” “这……这对他能有什么好处?” “对他自然是没好处的,但对县令和县丞来说却有大大的好处!”李恪在屋里飞快地踱步,边走边想,边想边说,“雁门郡遭了大灾,每县每乡都在请求免租,公文往来必然不会好看。可这时若跳出来一个苦酒里,不仅凭自己的力量斗嬴了天时,全里上下还能大义凌然地主动要求以丰年标准缴租,只为填充仓禀平准粮价……如此,公文上是不是就好看多了?” “可区区一个苦酒里,便是上浮两成又能收几多粮秣?”小穗儿一脸疑惑,想不明白。 “事情的关键不在增收多少,而在于苦酒里的表率作用!你且想想,若连苦酒里的黔首都能坚守大义,郡里在拨粮救济之时还能对楼烦县小气吗?咸阳还忍心因为雹灾之损而斥责吗?” 小穗儿失魂落魄跌坐地上:“一石……二鸟?今年根本没有丰收,那些交不上两成余租的乡里们怎么办?罚为隶吗?” “政绩,嘉奖,顺便还报了私仇。”李恪一拳打在墙上,眼神直射闾左方向,咬牙切齿道,“真是好手段!田典余……汜余,你好狠的心!” 一时无语。 夜色越来越沉,屋里越来越暗,弯牙似的月亮在云朵的拥簇下出现在天上,遮遮掩掩,却总也不愿露出真颜。 “大兄,我们要向里吏家借粮吗?”小穗儿问。 “借粮?”李恪叹了口气,“田典余做到这一步,若是如此轻易就被我们过了关去,岂不是成了笑话?” “他还能威胁里吏不成?” “不知道,我看不透他。”李恪无奈说道,“田典余如今恨我入骨,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我们还是不找里吏借粮。媪和展叔也不方便继续住在那里了,再住下去,说不定同样会牵累里吏……索性你家的房子昨日修好了,收拾一下暂住月余应该没什么问题。” 小穗儿一下站起来:“我这就与严姨说,让她与展叔连夜过来。” 李恪默默点了点头,目送着小穗儿夺门而去。 “借粮……你都做到这一步了,我敢借,你又敢烧吗?”他在夜色下喃喃说话,“算了,这险不值得冒,还是不要把里吏一家牵扯进来,真出了事我也于心难安。监门……他怕是会抓住机会要媪嫁过去,也不能考虑。里典服……这家伙大概是和田典余达成协议了,要不然郑家怎么会这么配合……这该死的訾粟而税,想我手上黄金百镒,居然要被几斗粟米逼到绝境!” 李恪狠狠抓了几把头发,满脸狰狞:“氾余,你出招我就接招!我就不信了,堂堂工业文明史研究生,校奖学金有力竞争者,王者农药至尊星耀,全系上下投食目标。连雷都劈不死我,你一个古人就想难倒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五十四章 另辟蹊径 装满粟米的麻布袋鼓囊囊堆在小穗儿家的院里,摞成山,垒成堆,皆是标准的一石一包,连车带地上总计三十四五包。 这其中最大的是车上那摞,共有十余,旦喘着粗气扶包而立,哈出的白雾连成片,飘不多远就没了踪迹。 小穗儿走过来,递上一碗凉水,看着旦大口灌下,这才开口说话:“旦公子今日辛苦了。” 旦冷冷看他一眼,冷哼一声:“若是你大兄,方才便不会与我这般说话!” 小穗儿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辛苦便是辛苦,拢共三十几石粟米,我与媪拉了三趟也没拉到十石,剩下的都是你一人拉的。大兄不谢是情,我谢却是恩。” “什么恩的情的,我不理会!”旦拍了拍身边的粮包,说,“车上的粮包就莫要卸了,明日清早我还来帮活,到时直接拉去晒场,多少省却些劳力。” “旦公子,何苦来哉?” 小穗儿的话让旦沉默了许久,轻声说道:“前日你们要走,装粮的时候我求翁多摆四五袋进去,翁二话不说就去搬粮了。只是……媪抱着丰在房里哭,一直哭,哭得人心烦意乱,搬来的粮怎么也摆不上车……总之米粮是家里的,气力却是我自己的,如何去花是我的事,与旁人没有半点干系!” “旦公子,你应当知道,按了大兄的心意,是想让你这几日离远些,别与我们再有太多牵扯。” “你嫌我走得近了?”旦把碗一捏,恶狠狠瞪住小穗儿。 严氏恰到好处站出来,持着笤帚轻轻掸在两人中间:“旦,你莫吓着小穗儿,他是好意,说的也是恪的心思,你明白的。” 旦的火气一下就泄了,抱着膝蹲在地上,委屈地看着紧闭的西厢:“恪……还没出来吗?” “自前天舂日起闭的门窗,快两日夜了,水米不进,叫他也不答应。谁也不晓得里头怎么样,可他不说,我们又不好闯进去……” 旦脸上一阵戾气闪过,猛地站起来:“该杀的汜余!我这便去除了他,一了百了!” 严氏慌忙去拦,小穗儿也从后抱他的腿,咬着牙不愿撒手。癃展被响动惊扰,拄着车从屋后绕出来,看清情况不及发问,车头一转就急去栓门,院里乱作一团。 就在这时,西厢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李恪披头散发,麻衣跌足,眯着眼摇摇晃晃走出西厢,恰看到严氏拿着笤帚在旦面前挥舞,小穗儿趴在地上,抱着旦的腿,就到块肉张嘴死命咬住,而癃展已经把大门栓上,短棍护胸一脸的神色紧张。 旦的表情更是精彩,狰狞、痛楚、愤怒、苦涩散花般交织,五官错位拧巴成一团。他以一敌三,架起双手挡在头顶,腿成箭步拖着小穗儿,锐利的眼神直射癃展。 “这场面……莫非今晚要食旦?我这两天没吃东西了,一上来就太油腻,会不会伤着肠胃?” …… 安抚住旦,李恪挥手把所有人召集进屋。 严氏当先进去,癃展紧随其后,旦正要迈步,却不想被小穗儿挡住了路。 “你今日怎的这般讨厌!”旦对着小穗儿怒目直视。 小穗儿不闪不避,垂着眼帘:“屋里是商议家中事物,要我说,旦公子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你真当我不敢打你?” “旦公子当然敢打,只是我们得去远些,怎么打都不可妨碍大兄说事。” “你!” 一不注意,屋外又闹起来了。 李恪满脑袋浆糊,想不明白自己怎么才闭关两天,外面就风云突变,难道说革命同志的友谊小船也是说翻就翻的吗? 他打算去训叨一顿小穗儿,因为他占不上理,先前咬人,现在又逐客,旦不是外人,没必要做到如此地步。 可严氏却把李恪拦了下来,说:“你既要收小穗儿为弟,便该由他去做。他有分寸,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媪,他和旦都快打起来了!” “打不起来的。”严氏垂下头,低声说,“小穗儿是好意,旦其实明白的。” 旦果然没有打人,僵持到最后,还是气呼呼走了,临走时小穗儿还拉住他,要他切记守口如瓶,一番话把旦气得又一次几近暴走。 可小穗儿就像无事发生似地把人送出院,随手栓上门,还拿起笤帚开始洒扫,那样子勤快得很,就像扫地比进屋开会重要似的。 李恪怔怔看了半晌,终于摇头苦笑:“何必呢……”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此事事关重大,小穗儿如此做,是真把自己当家中人来看了,你该开心才是。”严氏安慰道。 “也不知有什么可开心的……”李恪嘟囔一句,振奋精神,抢回正题,“媪,展叔,我想到办法了。” 严氏和癃展对视一眼,脸上都是满意的笑。 严氏说:“让为娘听听是何办法。” “此事说来简单,关键就两字,曰之……折变。” 癃展好奇问道:“公子所言的,莫非是折变增额?” “便是那折变增额。”李恪进一步解释道,“按了最坏的打算,田典余此行就是冲着我们来的,那他在做事以前必然会弄清楚我们手上有多少粟米。他有权有势,想弄明白这一点并不难,所以他现在应该知道,我们手上共有粟米三十四石八斗。” 严氏轻轻点头:“我与小穗儿反复清点过,这个数目分毫不差。” “田租的基准是每顷受田十五石,我们与小穗儿两家有受田两顷,则共需粟米三十石。由此上浮一成三十三石,两成则三十六石。田典余要对付我们,只有增租两成,也就是说,我们还缺一石两斗。” 癃展抚须笑道:“公子前两日便说田典余要增租两成,想来那时便算明白这些了。” “确是如此。”李恪应到,“这两日我一直在想,我们能从何处变出这一石两斗粟米来,结果是愿意予我们的,我们承担不起后果,不愿意予我们的,我们也求不到。此事田典余必有准备,不会给我们多少空子钻。” “于是你便想到了折变?” “是,折变!”李恪斩钉截铁说道,“既然不能让米粮变多,我们就让手上的米粮变精,以精米替粟米,增其值,充其租!” 他站起身来,目光灼灼直视屋外,口中一字一顿,字字发聩,如同宣言。 “田典余既想以田律害我等,我等便以田律对之。大秦是法家的大秦,绵密的秦律便是我等黔首最大的守护!区区一个田典而已,我倒是要看看,他到底有多大的胆量冒大不韪!他若是连雷池都不敢逾越,大家皆依法而行,他又能耐我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五十五章 折变增额 折变,这个词若是仅针对粟本身而言,就是在精细化加工过程中,粟米的折算和增值的问题,换而言之,就是为谷物脱壳,提高产品附加值的问题。 在秦朝,脱壳的唯一手段是“舂”,也就是将未脱壳的谷物倒入臼当中,用木棒由上至下捣碎,通过冲撞挤压破开谷壳,筛出米粒的过程,细分起来,又有“开壳”和“去糠”两步。 “开壳”是食用粟米之前必经的流程。因为脱粒后的粟包裹着不可食用的硬质谷壳,只有将其碾碎才能够得到可食用的“粝米”。 这个流程相对而言简易轻便,不需要太强的技巧,只需轻碾精筛便可达成,寻常生活水平高些的人家都会在自家捣制。 譬如旦家常年吃的就是粝米,集体抢收时,里典服提供给乡里的饔和飧也是这种粝米。甚至连十二个时辰当中的“舂日”也是由此而来。夜来舂米,明日饭食,即为舂日。 只是养尊处优的高爵、勋贵家庭吃不得粝米,因为这种粮食口感粗糙,也不易消化。 为了追寻更精致的主食,他们需要将粗糠、细麸一并剔除,只留下纯粹的米,这个精加工的过程便是“去糠”。 去糠需要专业技巧,得到的成品根据去糠的程度又分作“粺(bài)米”、“米”和最纯净的“御米”。 这一步对大秦现有的条件来说就有些难了,即便有技艺高超的专业“舂妇”来做,也逃避不了效率极低、质量不稳和碎米率居高不下的问题。 这就产生了折变。 秦朝对各种“粟米”有明确的折算比例,粟一石等同于粝米六斗,粺米五斗四分,米四斗八分或御米四斗两分。 而因为舂米,尤其是去糠过程中所产生的劳力和损耗,在实际兑换中,各种级别的粟米比价又有不同程度的增值,这个增值就是李恪如今破局的关键。 “展叔,市面上各类粟米的增额分别是多少?”李恪取了笔和简,放在面前静心等待。 癃展抚着须细细思量:“此事奴有好些年没操持了,需要仔细回想一番……十年前,邯郸市面粝米增一成,粺米增五成,米倍之,御米十倍仍有价无市。” 李恪停下笔,难以置信看着严氏:“这么高?” 严氏苦笑着摇了摇头:“此事为娘素来不知,怕是帮不上你什么忙。” 李恪赶忙将头转回到癃展身上,急切询问:“展叔,您没记错吧,增额真有这么高?” “公子若是知道舂米之难,便不会有这种疑虑了。”癃展深深叹了口气,“寻常舂妇,一日舂粝米七斗可称高产,可若是让她舂米,能得一斗便是侥幸,至于御米……更需从成米中一粒一粒翻找,既不可有麸皮残余,亦不许米粒破损。此物可遇而不可求,舂得出御米的家族不会发卖,缺这钱财的也养不起此等舂妇,想在市面上得见御米,何其难也。” “这样啊……”李恪提着笔喃喃自语,“那不是赚翻了?” 他的声音不算小,癃展和严氏听得哭笑不得。 癃展说:“公子,且不说你如何在这几日内舂出三十余石米出来,便是舂出来,纳租的折价也与市面不同的。” “不同?”李恪听得心里一惊,“不会没有增额吧?” 癃展摇头道:“增额自然是有,但粟可久存,粟米却存不许久,官府纳租并不推崇黔首舂米,在增额上也显得吝啬许多。” “具体多少?” “粝米不增,粺米增一成,米与御米同价,仅增三成。” “这个增额准吗?” “去岁有乡里欲以粝米折租,最后全家虚程被罚为隶,奴曾就此打探过一番,千真万确。” “还剩三成?”李恪轻轻咀嚼着这句话,悬在天上的心这才落了地。 虽说大赚一笔的想法破灭了,但那本就是锦上添花的作料,只要折变的增额高过一成,他苦思了两天的应对就算是成了。 想到这儿,李恪洒脱一笑,站起身从西厢中取出几块图板,说:“展叔,这是我这两日设计的碾米机关,算是犼兽的第二形态,您看看,需要几日可成?” “犼兽的第二形态?”李恪的说辞在癃展听来既别扭又古怪,不过好在不影响理解,他复述一遍,伸手就接过图板细瞧。 这份图板在主体结构上与脱粒机基本一致,但横置的镂空滚筒被两个直立的实心滚筒取代,直筒贴合极紧,表面还有相互应和的凹凸面,让本该笔直的缝隙变得曲折。 此外,因为滚筒的改变,由其勾连的动力机关也有不少调整,其重中之重,便是在滚筒上下增设了两枚曲柄连杆,这个设计能改变力的作用方向,也能通过调整连杆的长短来微调滚筒的间距。 而整个结构最特别的改变在中段,盛粒盒上方增设了两对宽幅轮毂似的古怪结构,直接连接在齿状连杆上,轮叶宽大,微微向着同一个方向扭曲,看起来似乎还可以转动。 癃展看了半天也没有看懂这个新结构的作用,便指着图板问道:“敢问公子,此物?” 李恪拿眼一瞅,轻笑回答:“此物名风扇,旋转有风,可以将细密的麸糠从另一侧的开口吹走,能省却筛粒的功夫。” “此物可造风?为何与鼓风之物差别如此大?” “鼓风……”李恪脑子里浮现出那种带着尖嘴,有些像手风琴似的玩意,突然有些怀疑自己的解释能不能被癃展听懂。 他硬着头皮说,“那个,鼓风囊是用挤压让空气流动,从而形成风,风扇……是用旋转带动空气……让风自然流动起来,更省力一些……” “空气又是甚?”严氏好奇插嘴。 “空气……空气……天爷吹熄之气,在空处成风,此乃空气!” 两人皆恍然大悟:“风扇之说,竟是借了风伯之力,奇哉!奇哉!” 李恪松了口气,赶紧岔开话题:“展叔,此物可做否?” “公子画中机关较上次更复杂了……家中粹理液用尽,奴一人也赶不出这许多部件……” “不成吗?”李恪丧气道。 癃展轻轻摇头:“天无绝人之路,公子可还记得憨夫君?” “憨夫?”李恪脑海里登时浮现出那个肤色黝黑,满身书卷气的年轻墨者,“他不是随其师游学去了?” “或是注定吧,前日他托人带信于我,说他有事耽搁,会在乡治滞留些日子,岁首之前都不会走了。” 李恪的眼睛放起了光:“他托人带信,也就是说……” “他本就想与公子寻机切磋一番机关之术,此次我等亦可请他助力。有憨夫君帮忙,想来可将公子的设计实现。” “需几日?” “奴思度,或许四至六日。” “四至六日……今日九月初六,初十前田典余无论如何也该将租令颁下了。田律规定九月上旬写律于租,再拖下去,他便是自掘坟墓!”李恪点了点头,说道,“展叔,麻烦您手书一封,我托旦跑一趟乡治,您这几日安心制作机关,外面一切有我。” “遵公子命。”癃展躬身下拜。 这时严氏插话进来:“恪,我看还是托监门操持此事为好。旦与你相交莫逆,太容易落进有心人眼里。” “媪的意思是……” 癃展在一旁哈哈大笑,说道:“夫人的意思奴明白了,让憨夫君悄悄入里,事情也好少一些波折,此事确实绕不开那莽汉!” “可若是太过避人耳目,时间上会不会赶不及?” 癃展摇头说:“墨者皆习武之人,那莽汉又粗中有细,纳租之期足有十日,只要憨夫能留上一日半日,便赶得及。” 也就是说……癃展打算延后几天纳租? 李恪心中百转千回,终于下定决心。 “也好,那我们就让田典余先快活两天,也好看看碾米机出世之后,他到底会有什么样的表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五十六章 失因得果 似乎连着有六天都没有见过朝阳了…… 走在苦酒里的里巷上,李恪眯着眼斜看朝阳,金乌展翅,光芒万丈。 想当年他也是那种难得能看到日出的人,夜里才是他的活跃时间。制图、游戏、从故纸堆中感慨前人智慧,最大的心愿就是亲手制造一台属于自己的差分机…… 而如今,物非……人亦非! 李恪感慨一声,低下头,看到不远处有两个妇人靠墙倚着,一边挑拣干菽,一边小声叙着闲话。 左边那人年轻些,说话时左顾右盼,有些惊乍。 “阿母,这都初七了,你说今年的租令要何时才能颁下?” “颁?”右边老妇仰头啐了一口唾沫,恨恨说道,“要我说,那天杀的租令不颁才好!” 年轻的吓坏了,丢下篓想去捂老妇的嘴,竹篓触地翻倒,里头的菽洒出来,零零落落铺了一地:“阿母禁声!” “我为何要禁声!”老妇挣扎着怒声大骂:“你不知吗?乡里们都在传呐,若是这租令一颁,我等闾右皆无活路可走!” “阿母便听我句劝吧!”年轻的哀求道,“如今那话早没人传了!你可知昨日叁伍的逑就因说了几句气话,现在还被关在田典的地窖里呐!” “竟捕人了?”老妇惊道,“里典都没说话,田典凭甚关押乡里!” “阿母诶!皆是里中的主吏,里典哪指派得了田典!我去找逑的婆姨打探了,说是逑犯了妄议的律,要黥面发配骊山!你说,眼下这般情形谁还敢胡乱说话?” 老妇终于失声了,她眼神慌乱四下乱瞄,看见边上皱着眉的李恪更是一阵哆嗦,慌慌张张收篓闭户。 年轻妇人被关在门外,怔在原地愣愣出神,最终叹了口气,蹲下身,独自收拾起那乱洒一地的干菽。 “终于还是传开了吗?”看着拣菽的妇人收篓远去,街巷上,只剩下李恪一人喃喃自语。 …… 田租上浮的猜测在里中传开了,这一点并不出乎李恪的预料。 近几日租令迟迟不下,里中人心浮动,流言四起。 他虽然只与家人说过,但因为严氏搬出里吏家时选择了如实相告,所以听到这个猜测的人并不算少。一来二去,传开毫不奇怪。 可他从没想过,一份没有任何根据的猜测,居然会给这个偏远小村带来如此巨大的伤害。 如今的苦酒里就像是一坛放坏了的蘸酱,惊、惧、哀、恐、怨,五味杂陈,站近了,便只闻得到阵阵腐臭的气味。 他有些后悔照了严氏的意思走出院子,可如今出也出了,他只能摒着息低着头,快步趋向自家施工中的房舍。 步赶着步转弯过巷,李恪眼前豁然开朗。 捌伍的景象没有叫他失望,他甚至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熟悉的苦酒里。 满眼是热火朝天的景象,监门厉抱着酒坛,正与里吏妨对坐,也不知两人在聊些什么,看上去一个苦闷,一个开怀。 李恪几步走上前去,摆手作揖:“不知监门与里吏也在,小子失礼。” 监门厉自然是开心的那个,看到李恪过来,饮一口酒,大笑两声:“小子,终于愿意出来了?” “媪说总是闷在家中不好,定要我出来走走。”李恪轻声回答。 监门厉指着远近景色,意有所指:“确实要多走动。不走动,如何看得到这风云变幻?” 里吏妨脸上的苦意更浓,李恪也忍不住长叹:“不知里中为何会变成这样。” 监门厉冷笑着看他:“你真不知?” 李恪也不欺瞒,直言说道:“只是猜测不是吗?乡里们的表现却像是真的见到了租令似的。” “那是因为乡里们并不瞎!”里吏妨不忿说道,“恪,你可知两成加租,对闾右这些乡里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 李恪愕然,他发现自己真的不太知道两成加租对大部分乡里而言意味着什么,因为他对“大部分”乡里的生活状态根本就不太了解。 虽说生活在苦酒里,但他身边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极端。 一种极端是他和小穗儿这样的家庭,家无余钱仓无余粮。 雹灾过境菽荅全毁,无论加不加租,他们其实都是死路一条。 只是里中这样的家庭并不多,或许就那么家,其中李恪和小穗儿还去了一半,就算是加上纳不出两成加租的,拢共也翻不出十家去。 而另一种极端,便是闾左那些少吏和里吏妨这样的家庭,当然郑家十三房也是。 他们有钱、有粮,更不会在乎加租与否,反正粟米全在仓中堆着,所谓加租不过就是纳租时多运几车的问题,总不至因为多这几石粮就饿了肚子。 而位于两者之间的大部分乡里的生活状态…… 他皱眉苦思,终于有了一点眉目。 那些家庭种粟近半,菽荅近半,别无进项,谷仓空空。 雹灾对他们并不是全无影响,但因为这次保住了粟米,小门小户省着点吃,也足够用手上余粮熬冬过春,紧接着二月播种,五月收菽,这荒年便熬过去了。 可一旦加租,他们的口粮骤减…… 李恪恍然大悟:“其患不在冬日,在春天!一旦加租,乡里们熬不到五月就要断粮!” 里吏妨微微点头:“田典余这次算是下了重注。我看等租令一下,里中怕是会有很多人恨不得生啖其肉。” 李恪心里百感交集,低声说道:“如今我倒是希望自己猜错了……” “错不了!”监门厉灌一口酒,拍着大腿笑得没心没肺,“你可知,邮人午已经死了!” “邮人午?”李恪难以置信,忙向里吏妨求证。 “邮人午确实死了。”里吏妨叹息道,“他于三十那日驾车出闾,三日夜不曾回归。上典疑惑,便叫我带人沿路搜寻。我在三十里外找到了他的踪迹,人车尽毁!” “竟然死人了……”李恪失声询问:“找到凶手了吗?” 里吏妨缓缓摇头:“荒山野岭,尸骨不全,我细查了一遍,未见器械拳脚的痕迹,看起来……就像是死于兽口。” “您说常年往来各处的邮人午驾着车,在里外被寻常野兽袭击,而且死了?”这个理由太过匪夷所思,李恪根本就不敢相信。 里吏妨显然也不信,他的表情语气都带着苦意:“找遍了也寻不到其他痕迹,现如今,也只能说是意外了。” “可是……为了私仇劫杀同僚,他难道疯了吗?” “你居然以为只是私仇?”监门厉哈哈大笑道,“小子,你未免也太过小觑这里中的两位主吏了吧?” “既然二位都认为涨租不可避免,那田典余做这一切难道还有其他原因?” 监门厉玩味说:“私仇自然有,但却不是主要。你且想想,最近除了纳租,还会有何事发生?“ “何事?天使?” “与天使无关,你怕是忘了,今年的上计……近了。” 看李恪傻在那里,里吏妨便好心解释道:“岁首之后,各郡县主官皆要去往咸阳上计,而在那之前,乡里课考便会做定。” “课考……田典余今年的功评难道会有问题?” “何止是有问题。”里吏妨抢过监门厉手中酒坛大灌一口,顿下坛子低声耳语,“因为你的关系,近些日子上典屡立奇功,如今更是连咸阳的谒者都被吸引,只要到时不出纰漏,这岁末的课考,一个最怕是跑不了的。” 他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反观那位田典,上典的功绩都是在他的管辖立下的。课考之时若上典为最,他又该评为何等?庸?还是殿?” “庸碌,无策,失贤,丧行,如此吏员自然是殿!”监门厉抚掌大笑,“更可笑的,他还是汜家之人。我若是他,也会选择铤而走险,不然真等到废吏除籍,损了家族颜面,岂不是连祖坟都不得入?” “这么……这么严重?” 李恪目瞪口呆,他早想到田典余涨租有讨好上官的意思,却没想到竟会是不得不为。 这样看来,他的推断在动机上就错了,理应被全盘推翻才是,因为从田典余的角度考虑,涨租一成才是最好的选择,上官、乡里皆大欢喜,谁也不会过分苛责他。 可是……为什么监门厉和里吏妨都觉得我的推断才是对的呢?难道还有什么事情被忽略了? 李恪正想着,里吏妨突然站起来:“不成!此事我不是要与上典谏言,岂可任由田典为一己私利胡作非为!” 说完,他噌噌噌快步而走,连拦都拦不住。 李恪看着远去的里吏妨,耳听到监门厉不知说给谁听的话。 “我派隶臣昨日去沽酒,今日也该回来了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五十七章 写律于租 夜色清冷。 初七的月亮是半圆,模样怪怪的,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癃展正在房里全力置备碾米机的材料,严氏和小穗儿也睡了,李恪一人站在院子里,沐着月光,心思难安。 到底忽略了什么呢…… 从工地那儿回来,李恪便一直在想这个问题。里吏妨和监门厉说过的话在他脑子里反复回想,却怎么也得不出想要的答案。 加租一成和加租两成对县里的官员而言是一样的,可对乡里们而言却形如天渊。 这点从李恪手上的粟米量就可以看出端倪。 在苦酒里,三十亩粟的产出大体可以超过十七石,接近十八石,这个数字刚好介于加租一成到两成之间。若是只加一成,乡里们基本上都纳得上余租,劳作一年,虽说颗粒不剩,但至少不会有罚隶的风险。 都是劳苦惯了的人,少了堕籍的风险,他们的心理落差自然就小,不至于有如此大的愤懑。 可监门厉和里吏妨却认定田典余必会加租两成,这到底是为什么? 在他们眼中,田典余到底有什么不得不做的理由?难道在犹有退路的情况下,为了能置李恪于死地,他连自己的官声都不顾了? 这里面必然有问题,只是李恪却想不明白。 小穗儿自屋后出来,手上捧着一碗热汤,轻声问道:“大兄,还未睡吗?” 李恪接过热汤道了声谢,轻啜着,让开水的暖意融进胃里,温暖冻僵的手脚:“在想些事情……倒是你为何不睡?” 小穗儿紧了紧裋褐,搓着手说:“我做梦醒了,本想给展叔送碗热汤过去,却发现大兄还在院中。” “你的年纪要多睡,不然长不高。”李恪比了比小穗儿的身高,很小只,才到他胸腹的位置。 小穗儿不满地拍开他的手,犟嘴一声:“你的年岁也不大啊!就算大伙如今喊你少年贤者,也脱不开少年两字!” “少年……”李恪如遭雷击,呆在原地喃喃自语,就连木碗脱手都毫无察觉。 哐啷! 小穗儿郁闷地捡起碗,不明就里:“大兄何必摔碗?” “你刚才说,乡里们喊我什么?” “少年贤者啊!” “贤者……原来是为了这个!”李恪兴奋道,“怪不得监门和里吏都认为田典余必然会加租两成!” “此事你不是早想到了嘛。” “与我想的不同……” “何人!站住!” 院外忽就响起一声暴喝,而那暴喝的声音却是监门厉的! 院外又有贼人?时隔多日,李恪已经搬了一处居住,院门外竟然又出现了贼人! 他与小穗儿震惊对视,二话不说,抄起院墙边的烈山镰就冲了出去。小穗儿转身就跑,径直跑去了癃展住处。 大门打开,李恪只在院外墙角看到监门厉一人,他提着酒坛,背剑掌弓,看起来怡然自得。 李恪急声问道:“监门,贼人呢!” 监门厉一脸调侃道:“既然敢做贼人,身手自然敏捷奸猾。我饮酒过甚,追之不及,不小心叫他给跑了。” 明明是放跑的…… 李恪一脑门子黑线:“您知道是何人所为?” “这哪能知道?”监门厉翻个白眼,满嘴抱怨,“近几日流言纷纷,夜里常有贼人偷粮。妨君安排旦带着我的隶臣巡视闾左,已先后抓了两三人。我则被妨君差使,轮流守着你处。啧啧啧,我本以为会是个好差事,谁晓得至今也没个收获。” 李恪的心一下子跌到谷底。 苦酒里偷粮之风日重,本该值守要地的里吏妨和监门厉却把全部注意力放在他家,而闾左反倒只有旦带着隶人巡逻…… 可惜从监门厉嘴里问不出任何事。 李恪深吸一口气,克制住问话的冲动,作揖拜谢:“有劳监门日夜守护。” “无妨,无妨。谁叫我就是个不称职的监门,闾垣之处形同虚设,这才让贼人横行无忌呢?” 客气两句,李恪拜别监门厉,忧心忡忡回转家中。 院墙之内有两道人影并肩立在桔槔之畔,一高一矮,一健硕一窈窕,月色之下,俱显出一身墨褐! 李恪大喜过望:“憨夫君!” 那两人同时转身。 高的那个果然是憨夫,数日不见,他身上几乎看不出改变,只是身边却站了个娇俏少女,皮肤白皙,五官娇俏。 她穿着和憨夫同款的裋褐黑襦,光脚踩着一双草履,秀发如男子般简简单单扎成髻。髻上插着一根细枝,细枝尾部,还有叶芽没有清理干净。 李恪不由心生感慨。 憨夫才叫成功人士,两次相见,上一趟是助理先行,这一趟有秘书陪跑…… “憨夫君,敢问这位阿姊?” “她是我师妹辛凌,此次听闻恪君有事,便被我一道拖来了。” “严氏之子恪,见过辛阿姊。”一听是来帮忙的,李恪沉声抱拳,拱手作揖。 谁知辛凌根本没有回礼的打算,只是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扭头就去向癃展的屋子。 李恪和憨夫面面相觑。 “恪君……那个,我师妹性子虽傲,却是面冷心热之人……她忙着看机关去了。” 看憨夫手足无措的样子,李恪哑然失笑,深深一揖:“我又不是拘礼之人。憨夫君,久违。” “久违!”憨夫躬身回拜,“昨夜得了传讯,我与师妹兼程而来,又因为你要我等匿踪而行,这才在里外避到深夜,让恪君久等了。” “得憨夫君千里相助,感激不尽。”李恪诚心答谢,“憨夫君,方才监门在外大喊贼人,莫非是与你二人做戏?” “我正想与你说此事……”憨夫脸色凝重下来:“恪君,你是否与人有隙?” “与我有隙的人可多了,还都是些权势之辈,做起事来无所不用其极。”李恪苦笑道,“若非如此,我也不至于千里迢迢求助墨家,害的憨夫君星夜赶来。” “怪不得……我与师妹确实看见有身影翻墙走远,也试过寻巷去追。奈何我等对苦酒里不熟,最终还是被他跑了。” “这么说方才真有贼人?” “确有其事。” 李恪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如今山雨欲来,我一家的生死便要托付给憨夫君了。” …… 一晃两日,九月初九,田吏奉马踏闾门,田典余赶在最后一刻,手持租令出现在乡里们的门前。 他今日素色深衣,腰缠黑带,头上顶着冲天的竹冠,手持简书面色庄严。 “苦酒严氏,接令!” 严氏带着李恪在院中站定,躬身深揖,口中唱诺:“严氏接令!” “令!苦酒户人严氏薇者,受田一顷,其年大丰。依律,当缴刍两石,槀三石,租田什一,亩产一石八斗,季秋中旬纳租,自送句注乡仓!此令,始皇帝二十七年,季秋!” “唯!” 这是家里的第二份租令,小穗儿的租令先一步颁出,内容与这份一般无二,而等到李恪家的颁完,田典余一抖袍袖,将简书收起来,换上和颜悦色的嘴脸:“严氏,你可有疑问?” 严氏微微一笑:“秉田典,今岁雹灾过境,家中菽豆尽毁,独妇一家连过冬口粮都无处去寻,也不知这大丰一说,是如何得来的?” 田典余笑得阴阳怪气:“此事说来,你等有所不解也是正当的。丰年与否比得是往年,比得也是左近。今岁多地遭遇雹灾,唯有苦酒里抢收得成,比之邻近乡里,可不是大丰之年嘛。” 居然连连环比同比都扯出来了…… 李恪很服气,不过这个结果并不出乎所料,严氏听闻当即盈盈下拜:“原来如此,多谢田典为独妇解惑。” “写律于租,为民解惑皆我这田典之责,不必称谢。”田典余虚扶起严氏,轻声问道,“严氏,这田租突就上浮两成,不知你手上粟米够不够缴租?对了!今岁还有林氏的田租,想来也是担在小穗儿身上了吧?你家岂不是要多出六石粟米?” 严氏摆出一副愁苦的样子,说:“确是六石,为今之计也只有四处去借,若是借不到……无论如何,我也要保下幼子,总不能叫林氏在天之灵不得安宁。” “那你的长子呢?”田典余关心道,“恪天赋异禀,你又对他多有期许,若是虚程……” “尽人事,听天命吧。” 严氏的表现让田典余很满意。李恪低头看着,看到他五官舒展,虽没有表现出喜色,但心里的舒泰还是实实在在展现了出来。 李恪本以为他会趁热打铁,提出条件,无论是用粟米换李恪,还是换严氏,总归是拉近两家关系,让李恪从此能为他所用,可他最终也没说话,只沉默着点点头,转身便出了院门。 “大兄,你似乎猜错了,田典余好像只想看我等窘迫而已。”小穗儿走上来轻声说道。 李恪摇了摇头,回过身,似乎能看见那三件藏身在癃展小屋里的黑色裋褐。 “还不是时候……”他说,“如今,还远不是时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五十八章 公审大会 九月十一,颁令以后的第二天,也是纳租开始的第一天。 闾巷上已经有乡里结伴,推着装满粟米粮包的板车东出闾门,去往七十里外的句注乡治缴纳田租。 李恪一家却至今也没有任何动静。 虽说刍槀早就置备齐整,可以先一步装车运送,可墨者们见不得人,院外又到处都是神出鬼没的影子,最终还是影响了墨者们的碾米机制作进度。 李恪思前想后,决定静观其变,老老实实,蒙头做小。 可惜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一大清早,监门厉敲开李恪家的院门,面色古怪地通知李恪,要他代表全家去一趟里典家宅,还说是里典服的召唤。 李恪只得一头雾水地跟着监门厉出了门。 在路上,李恪忍不住好奇问道:“监门,里典到底有何事相召?莫非不能对我透露一二?” 监门厉的表现与往日大相径庭,嘴唇蠕动,欲言又止,一双环眼滴溜溜转,脸色涨得青紫。 他说:“上典本来叫妨君来唤你,妨君不愿,就叫了我来,至于到底何事……我不愿说。” “不愿说?”李恪的眉角跳了跳,心里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都说宴无好宴,里典服虽然没有请李恪吃饭的打算,但这种关键时刻的召唤果然也不是什么好事。 进到宅院,李恪并没有如往常般被带到私宅,而是被带去了二进的官舍,大内正堂人头耸动,仔细一看,全是里中穷苦人家的代表。 “上官入内,拜!”门外一声呼唤,屋里的人齐刷刷拱手拜倒。 李恪对这种场面毫无准备,杵在那里蜡烛似地发呆,一下就成了木秀于林的那只鹤。 里典服和田典余左右跟随,拥簇着一个面色阴冷的清瘦男人踏步进来。 那人深衣,高冠,年纪看着二十七八,狭长眼鹰钩鼻,嘴唇刀削似的窄薄,下颌上垂着三绺长须。 他走到李恪面前停下,由上至下,皱着眉头打量这个胆大包天,见官不跪的黔首。 里典服在后面使着眼色厉声呵斥:“小子,迎候上官不知拜谒,你的礼数呢!” 田典余笑着出来打圆场:“充君,此子名恪,乃是里中英俊,年少聪颖。只是没见过甚市面,以至于失了礼节,充君可千万莫要怪罪。” 那人脸上闪过一丝惊异,回头对田典余说:“余君似乎甚是看重这少年啊!” “君子有爱才之心,我只是不忍充君苛责罢了。” “既如此……里典服,叫乡里们收了这诸多礼节,我们好早些开始。眼下岁末,公务繁忙,我还要连夜赶回县里去。” “唯!”里典服躬身长揖。 …… 这是一场庭审,来人是县里的令史,名充,乃是应了里典服的邀请,在乡里代表的见证下,对前几日妄议和盗粮的罪行进行审判。 里典服显然是担心里中会因为租令之事混乱起来,提早一步做了杀鸡儆猴的打算。 庭审进行得很顺利,人脏俱在,证据确凿,犯事的乡里被关了几天,一个个神色憔悴,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先是犯了“妄议”的士伍逑,被判黥面,罚为城旦,先行县狱关押,待上报后再决定是发往长城还是发往骊山。 然后是四个盗粮的乡里,他们的案情大同小异,只有细节不同。 其中两人未遂,又兼认罪态度良好,依巡夜之人口述被定性自出,罚訾二甲,罚金由里典服主动垫付,算是当庭释放。 一人盗了不足四斗粟,价值五十余钱,被发现后又想逃跑,被罚黥面,赀徭三旬,总算没丢了自由身。 最后一人判得最重,虽然也是未遂,但因为拒捕,还打伤了一个巡夜的隶臣,最后被定性为偷盗和贼伤人,黥面,斩左趾,罚为城旦,要和逑一块儿去县狱暂住…… 五场庭审在短短一个半时辰内判定,喜者喜之,哀者哀之。 令史充一边手书案卷,一边唤来狱掾把需要后续处置的人犯上枷带走,也不留什么话,干脆利索就出了官舍。 正堂之内,只剩下肃穆跪坐的里典服和田典余,还有一群哭泣、颤抖的黔首们。 里典服施施然坐上主座,沉声训话:“我知道,租令一下有人心思动摇,想从别家取些粟米来度过难关,而容易有这想法的人家,今日皆有代表在此了。” 人群哗啦啦跪倒一片,哭的再不敢哭,抖的再不敢抖,李恪又成了那只尴尬的鹤…… 看着他想跪又不想跪的表情,在一旁撑场面的监门厉和里吏妨差点笑出声来。 里典服恶狠狠瞪了李恪一眼,调整表情继续训话:“大秦讲究捉贼拿赃,我自然不会诬你等的清白。不过……本吏丑话先说,垫付罚资只此一回,今日之后再有此等事情发生,莫怪我翻脸无情,你等可知晓了吗?” “唯……” 人群散去,李恪郁闷地往外走,还未出门,就被田典余唤到一旁。 “恪君,久站疲惫吧?”他笑着说。 “小子谢过田典关心。”李恪作揖答谢一声,“穷苦出身没那么精贵,只是平白被训了一顿,心中有些郁闷罢了。” 田典余哈哈大笑两声,说道:“里典非要请县中令史做这一场,我拗不过,就帮他联系了一番。在我看来,里中既然不稳,这一场确有必要,但却没必要叫你。恪君胸有锦绣,总归拿得出办法,哪需要担心你会违律嘛!” 李恪苦笑:“这次还真没办法可想了。不过我媪家教森严,她已经说了,就是罚隶也不得损了家中清白名声,我正为此一筹莫展呢。” “纳租之期还有数日,慢慢想吧。”田典余温言劝慰道,“实在想不出办法,这里中也有的是识人之辈……愿意为你分担。” 李恪这会儿也只能假装听不懂,当即下拜:“虽说只是安慰之语,但小子再谢田典的关心。” 田典余眼中闪过一道精光,笑得好似不以为意:“不必谢。近日事忙,我也不便在此久留,告辞。” “送田典!” 田典余和李恪一先一后迈步出院,屋子里,只剩下里典服三人凭窗而立。 “上典,恪这孩子我看着长大,心性坚韧,志气高绝,您这么把他架在火上炙烤,他会离心的。”里吏妨低声说道。 里典服面无表情:“此事勿需再说,我等的当务之急乃是恭迎天使,汜家在楼烦县一言九鼎,可助我良多。至于恪君……丈夫行事不拘小节,该舍当舍,更何况田典惜他人才,不会过度为难他的。” 里吏妨脸上苦意更浓:“上典,恪如何会对田典余摇尾乞怜……” “他也从未将我视作主君!”里典服冷笑一声,说,“妨君,我对你推心置腹,此次……你可决不要背弃我啊!” “下吏……唯。” “至于你和厉君整夜守在恪君院外的事……” 里吏妨斩钉截铁地打断了里典服的话头:“上典,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里典服脸上青白转变,最终还是化成欣赏的笑意。 他看着里吏妨,轻声慢语:“你自去做,田典那里有我解释,里中不平,加强巡查……应该的。” “谢上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五十九章 量产御米 无所事事地待到下午,李恪从工地回家,意外在家门口看到严氏和小穗儿捧着斗回来。那斗里盛着些许粟米,堪堪盖住底,大概也就两三碗的量。 “媪,你们这是……” 严氏眼神闪了几下,顾左右而言他:“恪,小穗儿今日的功课是小雅三篇,回屋后你要尽快督促他读书。” 李恪皱起眉头,不为所动:“媪,您手中的斗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穗儿,你大兄不愿教你读书,快与我一道将斗放下,我教你读。” “唯!” 两人落荒而逃。 李恪正在郁闷,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这种快断气似的表现里中别无二家,只有襄翁。 “恪莫非猜不出严氏和小穗儿做甚去了?” 李恪赶忙转身:“见过襄翁。” 襄翁一脸和蔼,拄着杖上来拍打李恪的手臂:“严氏不易啊!如此自傲之人,今日受尽讥讽,只为了能全你一人的高洁。” 李恪的眉头皱得更紧:“您说媪今日带着小穗儿去讨粮了?” 襄翁并不正面回答,只是笑。他说:“租令一下,你说这闾右之地,还有几家能拿出六石粟米呢?恪,听我一句劝,早日放下身段,此为孝道!” “谢过襄翁提点……” 李恪怒气冲冲回到家,一回家,严氏、癃展和小穗儿正一道拣菽备食。 “媪,何苦呢?”李恪急声问。 严氏抬起头,拿眼神撇了撇四周,轻声回答:“被人说上两句又不是甚子大事,小穗儿说得不错,纳租才是大事。为娘不去求告,莫非让你与我一起被罚做隶人吗?你的前程怎么办?没了我们,你展叔和小穗儿又要如何活下去?” “明明……” “里吏不愿借粮给我们,你又不愿去求监门和里典,那为娘做甚你便不要管!速带小穗儿回房读书!” 印象里,严氏似乎从未这么厉声呵斥过什么人…… 李恪悚然一惊,抬头环顾四周。低矮的院墙周边不见人影,可正因为如此,反倒让李恪觉得,到处都是别有用心的耳朵。 他突然明白了严氏和小穗儿的心思……这种主意严氏想不到,肯定是小穗儿出的! 李恪恨恨瞪了小穗儿一眼,把小穗儿瞪得脖子一缩。 他的语气好似负气,恶言恶语对着小穗儿:“看什么热闹!知道今日你大兄被谁唤去了吗?读书读书,近日里中偷盗横行,哪有甚空闲读书!和我一道把家中粟米全搬进屋里去,马上!” 一个多时辰之后,李恪和小穗儿并排,四叉八仰躺在拥挤的西厢。 贴着墙有几十袋粟米整齐堆叠,挤占了炕和本属于几案的位置,只留下小小的空间让人驻留。 “你也想得出来!”李恪忍不住又骂了一句。 小穗儿嬉皮笑脸侧过身,一脸做错事还求赏的贱模样:“大兄忽略的东西,弟为你补上,奈何我本想一个人去,严姨听了非要陪着,我哪能拗得过她?” “媪最重脸面,心里不知该多伤心呢……”李恪埋怨道。 “这不也是没办法嘛!这几日家门外总有鬼影流连,只在夜里才稍微好些……”小穗儿叹了口气,“大兄,我等到底何时纳租?” “说不得得拖到最后几日。”李恪翻过身,把脸埋进手臂里,瓮声瓮气说,“田典余初九颁令就是不想给我们反应的时间,我们如果太早缴租,也同样容易横生枝节,最好能快刀斩乱麻,熬过这场……等到了明年,家中金钱化作事物,粮谷满仓,田典余即便没有被废,也拿我们没什么办法了。” “真盼那日早些到来……”小穗儿拍着粮袋,脸上露出由衷的笑。 …… 又是两日转眼即过,出闾纳粮的乡里越来越多,闾巷上车来车往,人流如织。 严氏和小穗儿每日都会带着空斗出去,被人辱来赶去,再带着空斗回来。李恪整日无所事事,应付着如影随形的襄翁、田吏奉甚至还有郑氏,唯独田典余从不出现,这让李恪在松口气之余,也感受到某种威胁。 现在来看,田典余想要安然度过课考,提租只是一部分,李恪的投效看起来是另一部分。 但田典余表现得并不急切,至今也没有和李恪摊牌,似乎……对李恪的处置还有可商榷的余地,至少……他还在犹豫。 到底在犹豫什么呢? 至夜,癃展敲响了西厢的房门。 “展叔?”李恪拉开门,先是疑惑,紧接着喜上眉梢,“莫不是……” 癃展欣慰地点了点头。 李恪大喜过望,赶紧叫起小穗儿,让他去唤醒严氏,自己则几步走向院外,推开院门大步而出。 院外,里吏妨正抱着弓,斜靠在显眼处,他看到李恪出来,便起身点头问好。 李恪几步走上去:“里吏,这些日子实在辛苦您和监门了。” 里吏妨苦笑两声,说:“恪,我对你家多有亏欠,若是再给某些人机会毁你粮谷,害你性命,如何还能有脸做旦的翁?” “里吏义薄云天,从未愧对过我与媪。”李恪恭敬一拜,踌躇半天,最后还是把碾米机的事情隐了,“天下之事皆有定数,能成则成,不可强求。” “实在不行,你……你便……”里吏妨的脸涨得通红,绰绰诺诺说不出话。 李恪微笑着给他解了围:“里吏,恪不是那种不知进退的人,放心吧。” 一声长叹! 里吏妨掌弓巡视去了。李恪目送着他拐过院墙,隐没在夜色当中,这才返身回到院里。 小穗儿迎上来:“大兄,如何?” “今夜里吏守在院外,远近必无贼人。”李恪说,“我在院外守着,你和几位把犼兽搬进屋里,等我过来。” 几人各自忙活起来。 不一会儿,焕然一新的机关兽犼就出现在李恪的面前。 它的外形总体上区别不大,只有左下腰肋之间多了一个长条形的口子,外廓突出,设有可以拆卸的包边。 下颚胡须的位置又多了一个活动的短柄,听憨夫说,他们设置了固定的槽口,只需拨动短柄就可以将两个滚筒调节到预设的间距,靠左用于脱壳,靠右可以去糠。 这让李恪喜出望外。他试着掰了两下,感觉就像在拨汽车的档位,手感轻巧,隐隐可以听到咔嚓的声响,很轻。 “公子,试试吧。”癃展说。 李恪点了点头,拆掉包边套上麻袋,随即又把包边固定回去,卡住扣,短柄则拨到脱壳的档位,碾米前的准备至此便一切就绪。 小穗儿取了小半斗粟过来,都是这几天讨的。他放下斗,抄起好些麻袋衣物,甚至是给林氏送终时悬挂的白绢,在众人的瞩目下,掂着脚把窗板门缝堵得严严实实。 做完这一切,一行人便聚拢到犼兽边上,看着李恪踩动踏板。 咔啦啦啦啦…… 滚筒慢慢转了起来,机械运动的声响当中,还参杂了一种特殊的嗡嗡声,室内隐隐有风,就连卡在一侧的麻布袋也随之鼓起。 见李恪点头,严氏舀了一碗粟,慢慢倒进兽口当中。 咔啦!咔啦! 爆豆子般的声音此起彼伏,不一会儿又降了下去,严氏听着响声倒进第二碗,第三碗……不多时,半斗米告罄,李恪停下机器,打开粒盒。 暗黄色的粝米安安静静躺在粒盒当中,数量不多,那是因为粟本就不多。 李恪细细翻找,几乎找不到未脱壳的粟,也少有没有筛除的谷壳混入其中。 脱壳大获成功! 众人压抑着欢呼的欲望,看着李恪把短柄调节到去糠的档位,又连着做了三轮循环,待从粒盒中看到金黄色的圆米小粒,大家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 “恪,皆是米!”严氏满脸的难以置信。 癃展颤抖着手拨弄粒盒,小声说道:“少见麸皮,碎粒也不多,这一盒最次等也是米,更有近三成的御米!” 辛凌仍是一言不发,眼中却有光彩闪动,憨夫则满足地感叹道:“神乎其技!” 小穗儿轻轻拽着李恪的衣角问:“大兄,我们不用被罚为隶了?” “不用罚为隶了,此事……成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六十章 夜论动力 待到心绪平复,李恪等人做的第一件事是完整地脱完整石粟。这并不是急不可耐,而是李恪需要足够的标来采集有效的测试数据。 那结果如今就记在他身前的简上。 耗时大约四分之一个时辰。因为没有漏刻的原因,计时没法做到更精确。这个时间是癃展闭着眼睛,一个数一个数数出来的,只能说大致准确。 成品米得五斗八分余,比大秦官方的折变比例高出一斗多。这个数据让严氏等人直呼难以置信,在李恪看来却很正常,两位墨者也没有提出过多质疑。 官方折变是基于舂妇去糠的效率得出的,其中有诸多损耗源于人为。而机械做功虽然无法避免碎米的产生,却能够避免把米粒砸成面粉。这样一来,最后得到成品的量自然会高出一些。 取完数据,几人把屋子收拾干净,再把犼兽妥善藏在林氏留下的白事用品当中,之后便聚坐一团,听着李恪作最后的总结。 “舂米的效率大概是一个时辰三石五斗至四石之间。我们每夜做三个时辰,不需要三天就可以将这屋里的粟全部舂完。” 李恪敲着笔,脑子转得飞快:“纳租时作米来算,粟米折变是一石对四斗八分,又有三成增额,所以我们需要缴纳的田租数大概是米十三石三斗。要达到这个数字,实际需要去糠的粟只有二十三石,舂上两天足矣。” 这么快? 众人交换着疑虑的神色,推出严氏沉声发问:“恪,真的只需二十三石就可以纳足田租?” “我验过两遍,确实二十三石足以!” “两日之功,抵十三石粟……”严氏喃喃自语几次,脸色越来越沉,“恪,舂米之后,这件机关要立刻毁掉!” 憨夫失声喊道:“毁掉机关?” 李恪也觉得茫然不解:“媪,为何要把犼兽毁掉?” 癃展叹了口气,一字一顿解释道:“吞占国帑,私居神物,只这两条,足够夷三族了。” 李恪吓出一身冷汗,急声问道:“只不过区区十三石粟米,夷三族?” 癃展一脸苦笑,“此事与粟米无关,而在于新的犼兽坏了规矩……” 规矩! 癃展说的规矩是田律中折变的算法。折变基于成米率,增额基于舂妇劳力,犼勿需专业劳力,又显著提升成米率,若是在田律作出针对性修改之前便广传于世,自然会被看做钻法律的空子,故意挑战大秦的权威! 大秦的权威不容亵渎,这夷三族,真不算太过分的事情。 李恪恍然惊觉,想也不想就决定弃车保帅。 “此事就依媪的意思,我们从明日开始舂米。为防有人查探,减下的粮包要用秸秆滥竽充数。更重要的是,一切完成以后,我们只留下该留的六石粟,多余的要趁这几日偷偷烧掉。” 小穗儿一脸肉痛的表情,问:“要烧多少?” “差不多也是六石吧……”李恪叹了口气,“既然决定要隐瞒碾米机,我们只有暴殄天物……反正我们也不仗着这些米粮度日,等官市一开,再买就是!” 严氏与癃展一齐点头:“善!” …… 万事抵定,憨夫也顺势向李恪提出了辞行。 这次是李恪对不起他。为了隐瞒消息,两位墨者连日不见天光,如今碾米机完成了,他们自然要功成身退,趁着夜色再潜出苦酒里去。 无酒无水,李恪只有用一个几乎触地的深揖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憨夫君与辛阿姊的恩情,恪永生铭记,只盼来日可以报答二位!” 憨夫当即侧身避开大礼,辛凌坦然受了一礼,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 “恪君莫要太过客气。我与师妹虽是为了助你,也是看中恪君之能。恪君算学独步天下,机关一道……便是在墨家也少有能及者,我与师妹受益良多,该是我们谢你才是。” “恩便是恩,憨夫君对我雪中送炭,至于从中所得是你个人的机缘,与我无关,你当受此礼才是。” 这一次憨夫总算没有再避,宾主尽欢。 憨夫感慨道:“恪君,犼兽之奇世间少有,我从未想过,农事也能借助机关之力。” “机关的存在本就是为了清减人力。既如此,人力可行之事,机关自然可行。”李恪摇着头,对憨夫的赞美不置可否,“在我看来,犼兽依旧没有脱开人力,算不得好的设计。” “人力?”憨夫奇到,“莫非恪君还想借助水火之力不成?” 李恪忽就想到蒸汽机,在运行时同时需要水和火……不过如今是大秦朝,哪可能会有那种东西出现,憨夫说的大概是水力或者热能。 一个古人能想到这些已经很了不起了呀。 李恪善意地笑了笑:“水力不错,火力却不见得好用。” “恪君还真想应用水力?”憨夫张着嘴,满脸愕然,“自然之力皆不可控,恪君若说以其来驱动机关,怕是极难吧?” “你觉得自然之力不可控吗?”李恪一下子有了谈性,“譬如说风,风向其实稳定得很,春日东南,夏日偏南,秋日偏西,冬日西北,冬春交际又由北转东,每年大抵都是如此。至于水就更简单了,不是有河道吗?” 憨夫沉默了。李恪的说法在后世人尽皆知,他即便从未听闻,乍听之下也肯定觉察得出一些道理。 于是李恪趁胜追击:“憨夫君仍觉得风水不可用吗?” “画!” 一声脆生生的嗓音突兀出现,李恪在屋里找了半天,这才发现居然是一旁的辛凌说出来的。 “辛阿姊居然会说话?” 辛凌根本就不搭理,起身走到矮几,帮着李恪摊开竹简,让出坐席,伸出手指又是一指:“风水之力,画!” 那颐指气使的劲头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李恪苦笑着看了憨夫一眼,发现憨夫也是一脸好奇,摆明了期待已久,根本就没打算解释。 这对师兄妹…… 他摇着头坐到席上,几笔描出一座简单的风车轮廓:“憨夫君也做过风扇,是否发现只要有风,那风扇便会自动?” 憨夫和辛凌一同点头。 “既如此,试想如果做一个足够大的风扇,后连钜子。风扇动则钜子动,一路带行机关运动,是否比人力要佳?” 辛凌眼神闪动,俯下身把图版一推,又换上一块新的:“水!” “水流有河道约束,力更集中,而且日夜不息,其实比风更适合用作动力源。若是我们在水中搭建一座水轮……”李恪画出水车的简单模样,“水轮被水流推动,日夜运转,何须人力?” “彩!”憨夫拍案叫绝。 辛凌的眼睛也闪着光,声音里第一次出现情绪的波动:“制出图板,我来造!” “你来造?”李恪哭笑不得看着她,“辛阿姊可知,若想有要有足够的动能,这水轮少说得有丈高。物料从何处寻,人工从何处找?” “不可造?” “不可造!” 辛凌不再说话,扬手从李恪手底下抽走水车简图,又抬手拿了风车简图,二话不说推门就走。连番变故,看得李恪目瞪口呆。 他忍不住问憨夫:“这就走了?” 憨夫只有歉意地笑:“恪君,师妹一向如此,那个……海涵。” “我哪有那么小心眼……”李恪郁闷说道,“不过你们墨家怎么养出这么个女子出来?又冷又傲,予取予夺,她当自己是大秦的公主吗?” “公主倒不至于……”憨夫小声道,“师妹的未婚夫婿是当今的皇长子扶苏殿下。此次扶苏作为皇家副使探访句住灾情,老师有意让他们相处几日,这才在雁门滞留下来。要不然,前几日你也寻不到我。” “皇长子……扶苏……未婚妻?” 这丫头的来头未免太大了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六十一章 神神叨叨 辛凌居然是皇子妃…… 目送着憨夫没入夜色,李恪久久没能从震惊的情绪当中回过神来。 大秦的皇长子扶苏是什么人? 在李恪看来,扶苏是个名垂青史的倒霉蛋,生平的记载中见不到一件顺心事,后世的史书中却是一面倒的夸赞之辞。 甚至于他身死之后,陈涉吴广还要借着他的名头发起历史上第一次农民起义,阴差阳错般捧红了刘邦和项羽,最终葬送了短命的秦王朝。 令人唏嘘的一生,后始皇帝时代的中p!扶苏一生没做任何露脸的事,却绝对是大秦多如繁星的历史名人当中巨星一般的存在。 而这样一个人居然找了个辛凌这么个非主流的皇子妃! 冷脸冷面,极少说话,草履裋褐,发髻高结。她有一手精湛的木工技艺,每日皆豆饭羹藿,少有在一地逗留。 这样的人设想来在大秦贵胄中也不会常见。 更重要的是,她是一个墨者! 在法家当道的大秦,扶苏竟会选择一个墨者来做自己的未婚妻子。这桩姻缘的背后有什么故事?是纯粹的两情相悦,还是始皇帝对墨家的求贤若渴,亦或是是墨家想要在咸阳的政治版图中分一杯羹? 无论是哪个原因,娶了辛凌,扶苏必将在大秦和墨家之间充当起纽带的作用。 想到这儿,李恪隐隐觉得自己可能撞破了李斯最终倒向胡亥的关键因素。 扶苏和胡亥的秦二世之争,或许根本就不是始皇帝意外身死后引发的阴谋,而是起于法墨两家的学派之争…… 一个连天接地的超级大瓜…… 李恪觉得呼吸困难,手足冰凉,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注意力从历史研究者的角度里拽出来,重归到历史亲历者的角度。 始皇帝如今春秋鼎盛,反而是他自己,如今正过得朝不保夕。这个大瓜和他没有关系,即便有那么一点关系,大小也不会超过其中的一粒瓜子。 比如扶苏在这次的天使团中充当副使! 皇长子屈尊为副,那正使会是什么级别的牛人? 咸阳的三公九卿?赵高李斯?亦或是……始皇帝本人呢? 一家人依照计划,紧锣密鼓地忙活开了。 晚上的时候,大伙齐聚西厢,封门堵窗,舂米备粮。白天的时候,大伙则各司其职。 李恪继续游荡里中,吸引视线;严氏和小穗儿四处借粮,受尽白眼;癃展独自一人在家里进进出出,悄没声地用切碎的秸秆替换粟米,又把换出来的粟米丢进炕洞,成把成把烧成炭末。 粟米焦糊的味道飘出屋子,满院里都是某种似米又不似米的奇异香味,风吹不散。每次闻到,都让李恪一阵心惊肉跳。 难熬的日子总有熬完的一天。两日之后,米粮齐备,万事皆成,劳苦功高的机关兽犼惨遭肢解,被癃展面无表情丢进炕洞,化作了熊熊烈焰。 决战的日子,要来了! …… 九月十五,阴风四起。 纳租之期眼见过半,里中有许多家庭已经纳齐了租,回归到正常的生活节奏,而李恪家看起来依旧没有任何动作。 他家今年有两顷田租,理论上共需刍四石,槀六石,粟三十六石,总计近五千五百斤的物料要缴。 哪怕全家齐出,一天能够运足千斤(约后世250公斤),今天也必须要行动起来了。 然而李恪依旧无所事事地在里中游荡。 有心人等不免猜测,他家或是已经决定要放弃一家的田租了。毕竟严氏和小穗儿这几日借到的粮瞒不过人,总计不会超过两斗,于六石的缺口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 大家心中仅剩的怀疑,便是不知严氏打算放弃原有的一家三口,还是放弃小穗儿这个还没来得及过继的外人…… 所以今天的李恪格外忙碌。 他在乡里们的指指点点当中,先是一路撞见田吏奉、襄翁和郑氏,三人好言规劝,锋机满篇。 接着又“偶遇”监门厉、里吏妨,里吏妨欲言又止,长吁短叹……监门厉则是阴阳怪气,口口声声严氏如果决定做隶,记得早些通知他。 转道回家时,他不出意料地又碰到守在里巷口子的旦。 那家伙就像吃了枪药似的,说什么眼拙看错了他一类的话,声嘶力竭把李恪好一通大骂,骂完,连解释的机会也不给,扭头负气跑了…… 李恪心里有苦说不出来,憋屈得脸色发青,索性决定不逛,径直回家打算陪着癃展烧粮泄愤。 临近家门,他看到小穗儿在院墙外鬼鬼祟祟,坐西面东,口中念念有词,什么“后稷在上,灶神有灵”,一通稀奇古怪的咒语之后,猛就以头杵地,崩崩崩连磕好几个响头。 李恪的脸更黑了。 小穗儿拜完神仙,喜气洋洋起身,一抬头看到李恪在看他,便蹦蹦跳跳跑过来,说:“大兄,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外头一个个都跟犯了癔症似的,我呆不下去,本想着回家能正常些,没想到癔症如瘟,连你也染上了……” “我染上了?”小穗儿呆了一呆,慌忙检查手脚,结果自然没能从身上发现任何异样。 他抚着胸口心有余悸:“大兄没事吓我作甚,我明明安好!” “安好你拜什么神!” “后稷嘛……心有喜悦便祭祭后稷,这是老秦人的传统呐!”小穗儿嘻嘻一笑,“时辰还早,大兄今日教我《周颂》可好?” “还想学《周颂》?我今日教你屈子的《招魂》!” 小穗儿苦着脸:“那诗篇多不吉利,能不能换《离骚》或是《九歌》?” “还是《招魂》好,学了招魂,你招起后稷来也灵便,方才那样念念有词,简直丢尽了媪的颜面!” “哎……唯!” 两人就这样打打闹闹进了家门,却不知道在巷尾之处,田典余的目光正随着二人缓缓偏移,直至完全失掉他们的踪影。 “上典,看小穗儿的样子,似乎不像要被舍弃之人。”田吏奉轻声说。 “你真信严氏会舍弃他?若要舍弃,她为何不早早便应允了里典的入赘之请?”田典余冷冷说道,“私拜淫祭,藏头露尾,我心中……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 “这几日里中传闻,严氏院舍终日有米香缭绕,如祥云一般。每到夜深人静,又有神鬼啸叫,终夜不息。小穗儿也是从两日前开始祭拜后稷的,莫不是……” 田典余死死盯着他,缓声问道:“愚民之言,你亦信?” “我……不愿信!” “不愿信啊。”田典余的声线毫无感情,“若恪君没有破局,最多两日,他必然低头;可若他真的破局而出,我等……也只有退而求其次了。” “可是那样,田典在族中……” “愿意遵从汜家的恪君是良材,不愿遵从的……鱼鲠而已。便是大父也不愿如鲠在喉,你去吧……” 田吏奉精神一震,轻轻说道:“我这便下去安排!” “切莫走漏了风声。” “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六十二章 纳租开始 “媪,我与小穗儿去了!”拉着满载刍槀的板车,李恪和小穗儿并肩站在院外,向严氏挥手告别。 严氏一板一眼地把裹着食水的包袱绑上车辕,又反复检查几遍,这才回答:“去吧,与小穗儿相互照应,跟紧乡里,不可擅离。” 李恪与小穗儿一同抱拳:“唯!” 九月十六那天,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李恪和小穗儿带着从里典服处批来的“传”,正式加入纳租大军。这也意味着他们和田典余的决战,从踏出闾门的那一刻起正式开始。 苦酒里距乡治七十里,来回需要一整天,而需缴纳的物料总计有二十多石,其中精米近十二石,不可能一次拉完。 这一切都注定了李恪不可能一击得胜,这场战斗迁延数日是必然的事。 也正因如此,如何分趟,每日如何,纳租的桩桩件件都需要好好规划一番。 李恪在院里试过多次,确定他可以拉稳两石半精米,小穗儿则是一石半。刍槀比精米轻得多,两人一日五石不成问题。 至于严氏……虽说她也能拉两石的米粮,不过考虑到行程上或许会遇到危险,李恪、小穗儿和癃展都拒绝让她参与其中。 这样一来,十石的刍槀分两天拉完,十二石的精米则要拉上整整三天。一切顺利的话,从十六到二十,五天时间堪堪足够。 而其中最危险的,就是精米在乡仓曝光之后的两天时间。 小穗儿曾提议让旦来帮忙,他力负千斤,差不多七八石的力,大家艰苦一些,一天就能把所有精米拉去乡仓入库。 然而这个提议被李恪否了。 谁也不能保证精米的消息有没有瞒过田典余,拖上旦,就是让旦平白承担风险。 哪怕他们能够安稳到达乡仓,精米曝光的那一刻,里吏一家也等于彻底和田典余交了恶。 李恪之前有意和里吏一家划清界限,为的就是让他们在这次事件中能够置身事外,要是这会儿再把他们拖进来,此前种种还有什么意义? 激烈争论,反复检讨,最终定计就如现在这般,五日纳租,听天由命。 算尽了机关,最后却还是逃不开博这一场,李恪很是无奈,也更坚定了要早日改善生活环境的想法。 如眼下这般无能为力的状态,他是决计不想再来一次了。 收拾心情,抬脚迈步踏上征程! 李恪和小穗儿混在纳租的队伍里,一左一右走向闾门,远远就看到田典余候在那里。 “恪君是要去纳租?”田典余明知故问道。 李恪拱手回答:“秉田典,小子与弟正是要去乡治纳租。” “车上何物?” “刍槀。” “没有粟米?” 李恪微微一笑道:“媪在家中抓紧置备,准备过两日与我一道将粟拉过去。” 田典余惊讶一声,恰到好处地表达出欣喜的意思:“哦?这么说来,粟米齐备了?” “怎么可能齐备……”李恪满脸的苦意,“最后两日,凑得齐便两家一起纳,凑不齐也保下小穗儿,这是媪的意思。” “严氏……心善呐!”田典余皮笑肉不笑地赞叹了一句,转身就让开出路,“去吧,恪君一切小心。我听闻这几日流寇不少,路上可不太平。” “请田典放心,流寇再贪也看不上我兄弟二人这副穷酸样子的。” “那可不见得。”田典余缓缓说道,“流寇舍命求财,你兄弟这般年少体弱,我倒是觉得……抢夺易也。” 说完,他轻笑三声,转身走了。 小穗儿满脸愤恨,对着田典余的背影啐了一口:“大兄,他威胁我们呢!” “瞎说什么大实话。”李恪学着田典余的口气缓缓说道,“他可是真心在为我等前路担忧啊!” 两人就此上路,食饔喝水,走走停停。 这一路上农人往来,眼见荒草凄凄,耳听兽啼鸟鸣,倒是不会感到荒凉。 李恪总觉得有人跟在后头,几次三番回头去看,但路上行人太多,总是成群,他最终也没找到值得注意的目标。 就这样直走了近三个时辰,兄弟俩终于拖着车走到了乡治。 句注乡的乡治就叫句注,也是个与苦酒里一般无二的里,只是看上去稍稍大些,除了晒场,还多了片锥形的乡仓。 李恪和小穗儿排着队通过闾门,盏茶过后,便看到了句注里的监门。 那健壮的汉子站在门边,一声高喝:“来者可有验传?” 两人赶紧从衽中取出传递过去,李恪解释道:“秉监门,小子现年一十有三,弟穗八岁,皆未傅籍,无验。” 监门带着审视的目光看了他们一眼,确定眼前确是两个少年,这才低头看传,边看还边读出来。 “楼烦苦酒里小男子恪,为人白皙,方面,长五尺九寸,年至今十三,行到端,无瑕疵,着裋褐,裲裆虎皮所制,未分户,无产。” 李恪听得直翻白眼,只觉得这大秦的介绍信实在详尽得有些过分,如果路上遇到绑匪,就是想藏些贵重物品下来都是奢望。 那监门读完二人的介绍信,又对照着重又检查一遍,反复确认眼前这两件干干净净的皮裲裆不是他们在路上顺来的,这才把传还给他们,大手一挥。 “乡仓沿闾巷直走,那锥形屋舍便是,去吧!” 李恪拱手一拜,拉上车,带着小穗儿走了进去。 一路直行,到达乡仓,这里的人比闾门还多,李恪老老实实排队,直等了半个时辰,才看到有个仓吏带着几个官奴隶,手拿斗桶和长条形的木尺等在那里。 李恪拉车迎上去,卸掉肩带停稳车,站在一旁束手等待。 不一会又过来一个白面仓佐,手拿简、笔,看了李恪一眼,问:“何人纳租?” 李恪再一次从怀里掏出写着户籍的木牍,高声唱道:“秉上吏,苦酒户人严薇纳租。” 仓佐接过木牍看一眼,问:“严氏是你何人?” “严氏乃是家媪。” “你是恪?” “正是!” “缴纳何物?” 李恪指了指自己和小穗儿两辆车上的物料,回答说:“刍两石,槀三石,请上吏点验!” 仓佐在简上注了几笔,对着候在一边的仓吏点头,仓吏当即一扬斗桶,向着身后的官奴隶说:“注斗,点验!” 官奴隶们呼啦啦围上来,拆开粮包,把里面切碎的秸秆倒进斗桶,一倒便是九桶半桶。 仓吏看在眼里,又一声高喊:“刮槩(gài)!” 当即有个官奴隶抄起那根长条形的木尺,贴住斗桶的边刷拉一刮,超出斗桶的碎秸秆被刮下来,落在地上铺着的席子上。 这样一连九次,官奴隶们取走斗桶,把席子一卷,又将刮下来的碎料抖进最后一桶,堪堪超出。 等到最后一只桶被刮平,这一石的称量才算结束。 李恪垂着头等在那里,等着这群人来回忙活,干够五次,又等着仓佐在简上登记完毕。 那仓佐放下笔,抬头又问:“你可识字?” “小子识得。” 仓佐点点头,把简和笔递过来说:“核对一遍,若无异议便在末尾画押。” 李恪伸手接住,只见简上写着,下面还签着仓佐和仓吏的名字,。 这就算是交完一次租了…… 李恪感慨一声,在末尾处签下自己的名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六十三章 田啬夫囿 因为卸了负重,回程自然要比去的时候快些,但句注到苦酒的路程摆在那儿,足足七十里地。 二人就是紧赶慢赶,也费了将近两个时辰。 与大部队行成一路,李恪和小穗儿归里的时候已到牛羊入时,夜色深沉,朗月星稀。 叫李恪没想到的是,他又在闾门处碰到了田典余,一见他就招手,他只得打起精神过去应对。 “倍道纳租,来回百四十里,恪君这一日着实辛苦啊!” 李恪卸掉板车躬身作揖:“田典才是辛苦,莫不是在闾门处守了一日?” 田典余呵呵一笑:“哪有一日,乡里出闾一个时辰,归来一个时辰,我主管租赋,晨送暮迎也是应有之举。” “那也辛苦。” 田典余摆了摆手以示谦虚:“说起来,恪君今日竟是为自家纳刍槀,这与你早先所说,似是不符啊?” 李恪背上的冷汗登时就冒了出来,垂着眼睑,难掩惊惧。 明明是晌午才纳的租,不过短短时间,田典余已经知道得这么清楚? 那精米一出,岂不是连回程都不安全? 李恪一时间心神动摇,再也没有说话的心思。 反倒是片刻之后,田典余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补充道:“每年租期,我都派隶臣策马来回,将纳租情况告知于我,我也好提前知晓乡里们虚足如何,早做准备。这可不是专为恪君一人所为……” 李恪勉强露出一点笑意,恭维说:“田典克勤,一直是小子心中典范。” “是吗?不想你我二人竟还有些心心相惜。”田典余畅快大笑,“恪君还未告诉我,今日……为何纳的是你家刍槀?小穗儿甘愿吗?” “秉田典,今日纳的我家,明日便是小穗儿家。刍槀之物家中齐备,媪的意思是能纳便纳,反正家中也不养畜生,就是留给小穗儿也填不了腹。再者说,或许隔上两日,那租粟便凑齐了呢?” “言之有理。”田典余微微点头,算是暂且放过李恪,他说,“入夜了,早归早歇,莫要让严氏担心。” “唯!” 李恪与小穗儿落荒而逃。 二人走远,田吏奉从夜色中浮现出来,凑近到田典余身边:“上典,此子说话不尽不实,我看不如今夜便带着人去严氏家中查问,看看是否真有猫腻!” “你若闯入,事态便不好控制了。”田典余目光阴冷,望着闾门边空无一人的门房,缓缓说道,“监门厉、里吏妨皆任侠爽朗之人。如今我与恪君皆有克制,他们才不好插手。可若是我等持强,你以为里典服还压得住他们?” “这……” “无我命令,切勿节外生枝。” “嗨!” …… 一夜无话,次日天明。 今天依旧是缴纳刍槀,整个过程如同第一天的重播,唯一不同的,大概是李恪和负责文书的仓佐诚变得熟络起来。 交粮间歇,趁着仓吏冬使人点验的当口,两人站到一旁闲聊。 “恪,我昨日便觉得你兄弟关系古怪,缴着一家的租赋,户籍上却没有你弟的名字。” 李恪拱手一拜,回应道:“仓佐有所不知,小穗儿与我不是同胞的兄弟。他媪在十几日前故去,临终前将小穗儿过继我家,只是错过了自占之期,所以今年还是得按着两家纳租,待到明年官府收回田宅,我二人便是一家人了。” 仓佐诚长叹一声:“如此说来,你弟也是可怜之人。” 李恪洒脱一笑道:“小穗儿不愿旁人怜他。他常说穷苦人家,今日不知明日之事,能活下来便是福气,至于生死有命,遂不得人愿的。” 仓佐诚笑骂一声稚童之言,转而正色说道:“恪,你兄弟皆不是凡俗,想昨日我对你颇有印象,回家便与主君提起,哪知他当即就想起你来。我可是没有想到,你竟在乡里有如此名气。” “小子能有什么名气。”李恪连连摆手,抓住仓佐诚话中一个奇怪的点反问,“仓佐也有主君吗?我本以为自吕不韦授首,这世上便没有主君与门客了。” “我可不是主君的门客。”仓佐诚笑道,“我与主君乃是同僚,不过我祖上本是主君家中隶臣,后幸得脱籍也以主家视之,主君从不在意这些,只是我自小称呼惯了,不愿改。” 李恪对这种奇怪的关系感到好奇,因为据他所知,就算是田吏妨也从不喊田典余主君的。 “不知仓佐的主君又是何人?” “他是乡中的田啬夫,囿君。”仓佐诚抬头找了半晌,伸手指向其中一个方向,“便在那处。” 李恪随着他的指向去看,看到不远处另一座乡仓,也有一群人正在忙着纳租。 仓佐书记,仓吏点验,情景与这边一般无二,可是他找遍上下也找不到一个乡啬夫级别的高级吏员。 仓佐诚咳嗽了两声,轻轻提醒到:“持槩那位就是。” 持槩? 李恪拿眼找到人群中那位手拿长条木尺的人。 此人混在注斗的官奴隶中间,衣着一样,都是那种灰扑扑的裋褐,气质也相当,全是风吹日晒练就的黑黄。 他个不高,顶着一头蓬乱的发髻,把裋褐的袖子高高卷起,露出胳膊上虬劲的肌肉。 这个看着就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的家伙是句注乡的田啬夫? 李恪暗自诧异,这吏员阶层,尤其是秦朝牧守一方的高级吏员不都应该是里典服、田典余那种深衣高冠,气场如潮的场面人吗? 怎么还会有这种忘记摆脱劳动人民的血统,长得便踏实肯干的型号存在?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仓佐诚,一心想要求得一个答案。 仓佐诚被那火辣辣的眼神逗笑,慌忙解释道:“主君这人历来都是这副样子,凡事亲力亲为,劳作不落人后,你还没看到他下地的样子……” “能想象!”李恪诚恳回答,“我猜田啬夫人缘不好。” “你倒是眼尖。”仓佐诚满脸苦笑,“往日便算了,只是这几日不同以往,有咸阳的上卿正驻留在乡治巡视民情。主君如此特立独行,已经被同僚核过几次了。” “上卿?”李恪跳过仓佐诚的抱怨,只抓最关键的部分,两只耳朵直愣愣,满脸的求知欲。 “你大概还不知道,咸阳为你苦酒里之事遣了天使下来,在乡治已住了三天,这位上卿便是正使。若我所料不差,一旦纳租结束,他便要去苦酒里了。” 原来天使团是九卿为正…… 李恪明知故问道:“天使之事我道是知道一些,但有传来的不是谒者吗,怎么成了上卿?” 仓佐诚点了点头:“我早先也以为来的会是个谒者或是博士。谁知待到拜谒的时候,却见到了名扬天下的上卿毅。此次查考地方以他为正,又以一位名荷华的年轻谒者为副。” 上卿毅……李恪能想到的只有大名鼎鼎的蒙毅,只是那个叫什么荷华的副使是怎么回事?不是扶苏吗? “仓佐,副使是谒者荷华?” “他很有名吗?”仓佐诚奇怪反问,“那荷华我见了一次,年纪才二十出头,就已然贵为谒者。这般年纪能身居高位者,想来是哪个世家嫡子才对,你方才怎么像是听过他似的?” “小子哪有机缘认识这等贵人……”李恪苦笑。 “也对。” “仓佐,那二位如今也在这乡仓?”李恪四下打量,很想提前见识一下历史名人的模样。 仓佐诚却嗤笑一声,说:“别想了,上卿倒是有意察看纳租情况,偶尔会来,不过今日不在。” “另一位呢?” “另一位?另一位可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整日带着护卫驰马狩猎,等闲见不到一回。”他的口气满是艳羡,“你可知,他还有个未过门的娇妻也来了乡治,竟是墨家的高徒。啧啧啧,那才叫郎才女貌,神仙眷侣。与他相比,我等过得叫什么日子!” “是嘛……墨者妻啊。”李恪意味难明地陪着感叹,那眼神游移不定,任谁也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六十四章 精米曝光 九月十八,地上阴风,天上乌云。 天色眼看就要下雨,而且酝酿的……说不定还是一场暴雨。 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 乡里们本以为冻雨一过,雁门郡会提前入冬。可谁知冻雨下成冰雹,就像是耗尽了元气,此后便是连天的晴日,连气温都回暖了不少。 天爷似乎忘了要入冬的事……因为太久没去那狼藉的菽田,就连李恪都险些忘了前些日子的雹灾。 直至今日一早,他看见地面薄薄的霜壳,又感受到天地的阴冷,这才忆起如今深秋,已近冬日。 李恪已经习惯了早起,他如往常般起床,也如往常般将板车整理出来,随即便从屋里一袋一袋装出粮包。 板车上装的粮包远比前两天的刍槀重得多,偏偏为了拉满四石五斗的输米量,李恪还不能少拉。 一番计算,家中每包只装八斗米,李恪咬咬牙运四包,小穗儿年小体弱,最多也只能两包。 如此还有另一个好处,乍一清点一天六石,就好像他家彻底放弃了其中一家的纳租计划,只全力整备另外一家。 但凡精米没有提前泄漏,这样的烟雾大概能够保证他们安然度过今天。 而明天,待到精米在乡仓彻底曝光,他们和田典余之间便再没有回旋的余地,只剩下强突硬冲。 李恪深吸一口气,喊上小穗儿,迈步出院。 今天的行程不出预料地平静无波,两人递传入闾,安稳来到乡仓位置。 不多时,仓佐诚带着笑迎了上来:“你等今日可来晚了一些。” 李恪喘一口气,拱手作揖:“粟米比刍槀要重,我与小穗儿紧赶慢赶,几次险些与乡里们走散,哪还顾得上快慢。” “只要平安便好。”仓佐诚站到一边,手持简书看向板车,车上不多不少,一共六只粮包。 他的脸色不由沉了下来,说,“纳租之期还剩三日,你有两顷田租要缴,总计三十六石,每日至少缴纳粟米一十二石,为何此处止有一半?” 李恪朗声一笑,说:“您只管叫仓吏点验便是,小子自有计较。此外,还要麻烦您向仓吏明说一事,车上粟米皆不足份,一包止八斗而已。” “八斗……不足五石?”仓佐诚彻底看不懂了。 点验如往常般开始,仓吏冬也不比仓佐诚,和李恪没有露水的交情。 所以他大手一挥,呼啦啦唤上来一群官奴隶,在席上排开八斗,当即拆解粮包,注斗检验。 粮包倾斜,金黄色的小米如金液般流进斗桶当中,这一变化始料难及,所有见到这一幕的人都不由自主发出了惊呼声! “米!” “是米!” “真的是米!” 仓吏冬一时愣住,在旁关注的仓佐诚几步抢上,把手上笔简一丢,抬手制住了注桶的官奴。 “莫倒了!满了!满了!” 桶容明明才过一半,但官奴隶二话不说便压住袋口,老老实实后退两步,如捧珍宝般,把粮袋双手高捧过头顶。 小米贵重,少了一捧半捧说不清楚,指不定就会有人赖在他们身上,害他们挨上一顿毒打。 仓佐诚叫散围拢众人,翻手把斗桶打翻在地。桶中金黄色的小米泼在席子上,水银泻地般四下流淌。 他不顾忌形象趴在地上,小心翼翼把米粒拨开,一寸一寸细细观瞧。 “真的是米……无粟、无粝,皆是米粒,其中更有近半数目足可称之为御米!” 虽说理智更希望精米能够低调登场,最好神不知鬼不觉。但说实在的,能让两个少吏失态若此,李恪心里还是感到受用。 他站在一边,挠着鼻尖小声解释:“御米不足半,差不多也就三成而已。” “便是三成……”仓佐诚状若疯虎般跳起来,几步凑到李恪近前,大声喝问:“我且问你,你是如何做到的!” “我……” 李恪正打算用一家人全力舂米的感人故事来搪塞,可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小穗儿突然越众而出,当着仓佐诚的面噗通跪倒。 这动静……李恪措不及防。 “秉上吏!今岁雹灾过境,菽荅尽毁,苦酒里不得幸免。还好有大兄,他自古籍中翻出烈山镰制法,又有里典组织乡里一同抢收,这才有后来胜定天时的苦酒里,乡里们齐心协力,将粟米全数收回仓中。” 稚嫩的童音在乡仓之间回荡,直刺向耳膜。附近纳租的人被吸引过来,围成一团,无数道目光一动不动,直勾勾看着跪在中心的那个瘦弱孩童。 “乡里们喜气洋洋,本指望官府免租,大伙能靠着抢收的粟米,过一个不求果腹的荒年。” 他慢慢哭起来,边哭,边说:“哪知九月初九,租令颁布,苦酒里不知得罪谁人,竟被算作大丰的年景!田租不仅不免,反倒比往年还涨了两成!” 他对着仓佐诚哭诉:“上吏,我与大兄皆生于穷苦人家,全家粟田唯有那三十亩下田。依了今年的租令,两家便是空仓而纳,也难免虚程受罚的下场啊!” 人群轰然炸开了。 附近围观的大多是附近几个里的黔首士伍,今年田租皆是一半,谁也未曾想到过,同样受了雹灾的苦酒里,却因为抢收得法,被判作“大丰”。 他们不禁要想,抢收得法莫非错了?大灾之后便是重租,官府是要逼死人命吗? 喧哗之间,小穗儿越哭越急,到这会儿已几近泣不成声。 “严姨与我说,纳租是老秦人的本分,纳得上便纳,纳不上便堕籍做那官奴。她与我四处求告,受尽白眼,颁令六日也仅求得了二斗残粟。前日严姨又与我说,她要将两家粟米并作一家,保我足程!天见可怜,大兄为苦酒里抢收居功至伟,到最后却要因为纳不上租,堕籍为奴了!” 他一声惨嚎,登时转向,对着苦酒里的方向重重顿首,那一下几乎把头都磕破。 “小童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知道礼义廉耻的道理,如何能让严姨如此?我拗不过,逃不脱,一时间,只想要一死了之!” 小穗儿的表演越来越感人了,和他站在一起的李恪也觉得越来越尴尬。 李恪孤零零站在一边,垂着头观察众人。 在外圈,田啬夫囿与一个华服男子站在一处。男子温润如玉,长髯垂胸,只是面色却阴沉得可怕。 田啬夫囿或有些口舌笨拙,李恪见他面色通红,嘴唇开阖,看模样似在解释,可看表情,显然没能解释清楚。 事情有些不好收场…… 李恪隐隐埋怨小穗儿,明明睡在一个炕上,这么大的计划却连半点招呼也不打,独自一人跑到乡仓唱戏,唱的还是独角戏。 故事很精彩,表演很到位,可说了那么多,该扯的不该扯的都扯了一遍,他们还怎么解释精米的由来? 九月十五未开始舂米,小穗儿已经把李恪全家舂米过难关的故事否了。事到如今,难道要在这里,把犼兽的设计曝光出来? 然后……等着夷三族? 李恪心中天人交战,小穗儿则哭软在地,仓佐诚好意上去搀扶,却被抓住了袖子,死死不放。 “上吏!我梦见了神人!” 惊雷炸响,把所有人雷得外焦里嫩,仓佐诚说话都结巴了,哆嗦着问:“神……神人?” “正是神人,小童在梦中见到一位神人,兽皮裹身,手持菽麦,浑身上下都冒着刺目的青光。他与我说,只要我潜心求告,他便愿意下凡来,助大兄得生!” 围观众人嗷一声惊叹,李恪从中听到“后稷、厚土、灶神”一类的称谓,间或有人面东而跪,稀稀拉拉,就是撞到人也毫不在意。 李恪感到自己脸上火辣辣的,因为他已经大致猜到小穗儿打算怎么办了…… 果不其然,话至高潮,小穗儿挣开仓佐诚的手,猛地脱掉裲裆,扯开裋褐,在寒风中暴露出自己瘦弱的身躯。 那稚嫩的肩膀上有一道焦黑的伤口,周边盖着凹凸结痂,乍一看形如粟苗,显然是生生烙上去的!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秦人将身体视作神圣,轻易不敢主动毁伤,便是在秦律之中,耐,也就是剃发割须同样被视作刑罚的一种,足见这种观念深入人心。 所以小穗儿的伤口便如最后的重磅炸弹,人群之中再无怀疑,除了少数几人还站着,哗啦一下,几乎全跪倒了。 “后稷在上,小童诚心告拜多日,终于引得神灵下凡,一夜之间舂米无数,大兄……有救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六十五章 上卿蒙毅 。 精米清点完毕后,李恪和小穗儿便被带到眼前这座位于闾左的屋宅。 李恪也由此得知,看起来很有实干家精神的田啬夫囿与田典余同姓同宗,一家所出。 这个发现让李恪大为紧张。 之前倒是疏忽了,田啬夫囿正是田典余的上级,说不定也是他的后台之一。 这样一来,他这次算是羊入虎口? 李恪心中思绪万千,皱着眉,一言不发地跟着众人迈步进入氾府。 眼前是一座三宅的大院,这说明主人只有簪枭的爵位,论爵位,比田典余还低了一级。 院落之间相互打通,有条平整土道从大门处直趋向唯一正宅。 土道两侧皆是开垦的田亩,一垄垄一片片,或大或小,有的空置,有的则栽种着不知名的草秧树苗。 这副景象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那华服男子停下来,指着近处一小片白菜似的蔬菜问道:“啬夫囿,此为何物?” 田啬夫囿站定作揖,朗声回答:“秉上卿,此物名为菘,乃是旧齐地盛产的鲜蔬。菘菜鲜美,入冬不枯,更便于伺弄贮藏,是极好的冬日鲜蔬。下吏在书中得见,便叫过往商贾带了些许试种,一旦琢磨出培育之法,便要教乡里们种植。” 华服男子点头赞许,又指向院墙边一大片枯槁:“此又何物?” “南方谷产,名为稻。稻米较麦米软糯,谷粒饱满,奈何下吏试种两年,皆活不到秋熟,只因未能规整出原由,这才将枯槁留在田中,以备时时观瞧。” 华服男子兴趣大涨,信手一挥道:“此处莫非皆是你试种的苗木瓜果?” 田啬夫囿如数家珍般回答:“果有越地之桔、楚地藤桃,豆有西域蚕豆,瓜有胡瓜,谷有稻、粱,菜有菘、芥。此各地之瓜果豆蔬,雁门郡皆不曾有。只可惜北地苦寒,水土不服,能得活者少之又少。” “啬夫有心了。”华府男子长叹一声,第一次躬身作揖。 “下吏不敢!” 眼前这个汜家的田啬夫,和另一个汜家的田官完全不一样啊…… 李恪如今唯一的活路就是这个华服男子,哪敢让田啬夫囿一人专美,只能硬着头皮插话。 “啬夫,我听闻稻禾在生长过程需要大量的水,秧苗几乎要泡在水中才能长大。以雁门的条件,此物并不适合交给乡里们种植,您还是早日放弃得好。” “哦?恪亦知稻?”田啬夫囿对李恪话里的敌意犹若不觉,只是好奇问道,“你说稻禾要泡在水中长大,莫非需栽在溪涧当中?” “不是……”李恪这时不能示弱,只能努力回忆后世电视里看到的水稻田,比划着说,“溪涧水势湍急,秧苗站不住。稻禾应该栽进水田,那种田水位极高,大约……半尺至一尺之间。” “水田……”田啬夫囿陷入沉思。 华服男子看得喜不自胜,抚须说道:“二人皆农学俊杰,此事容后再议,我等还是将今日之事先说清楚。” 说完,他当先开步,直趋向正堂大内,众人亦不敢久留,赶忙垂手跟随在后。 一入大内,华服男子当仁不让跪坐到主位。 田啬夫囿陪在左首,正襟危坐,嘴里还念叨着水田的事。 仓佐诚、仓吏冬依次向下,入座后就取出算筹,开始计较四石八斗米能折变成多少粟米。 右席虽空置,李恪和小穗儿却轮不着坐,只能并肩站在堂下。 小穗儿低着头继续抽噎,李恪腾出空来,这才好奇观望起华服男子的样貌。 年三十二三,面如冠玉,相貌堂堂。 他有一张国字方脸,五官很有特色,细长却不显得刻薄,李恪猜测是因为边角圆润的原因。他蓄了长髯,飘飘然垂胸而荡,自然生出一种坦荡的气度。 此入衣着也与李恪平日见到的官民不同。 由上至下,头戴高山冠,身着暗绿深衣,腰间银色束带,有坠玉、印绶、仪剑左右分列,张挂在旁,显得神采奕奕,风雅卓绝。 李恪心里暗想,这大概就是鼎鼎有名的蒙毅…… 华服男子并没有让李恪多猜,一伺坐定,便作了自我介绍。 “我名为毅,官拜大秦郎中令。此次奉陛下之令巡视雁门,至句注里驻留。” 蒙毅话锋一停,李恪和小穗儿齐齐躬身,深揖到底:“苦酒户人黔首恪、黔首穗见过上卿。” 蒙毅轻轻点头,朗声问道:“堂下稚童,我且问你,你方才所诉之事,可真?” 小穗儿啪一下跪倒在地,泣声回答:“秉上卿,句句是真!” 蒙毅淡淡笑了两声,玩味说道:“如此说来,后稷……也是真?” 他显然是不信的,只是小穗儿如今箭在弦上,早就改不了口。 “是真!” 这让蒙毅看起来更开心了,五官舒展,面向李恪:“你叫恪?” 李恪站直身子,又一次深揖:“秉上卿,小子名恪。” “小男子恪,可愿为证?” 李恪的嘴角抽了抽,咬牙回应:“小穗儿说的基本全是实情。至于后稷显灵,小子没看到,不过阿弟为人实诚,从不说谎,我信他,也愿为证!” “倒称得上兄弟情深。” 蒙毅意味深长地赞了一句,终于肯放过二人,把目标转向田啬夫囿:“啬夫囿,雁门郡雹灾过境,你治下却出了个大丰的苦酒里。身为田官,你可知晓此事?” 室内阴寒瘆人,可在蒙毅目光之下,田啬夫囿却如同身处三伏,汗如浆下。 他顾不得擦汗,话音未落便离席作揖:“秉上卿,此事下吏知晓。” “可为真?” “千真万确!” 蒙毅又笑了起来,只是笑声阴沉,与询问李恪二人时全不一样。 “我观你院内菜田时,便当你是个善治躬亲的能吏,如今看来果然没错。啬夫,这少吏之位……想来是委屈你的。” 田啬夫囿扑通跪了。他双膝顿地,浑身紧合,唯腰杆挺得笔直。 “秉上卿,句注八里田仓琐事,皆我与仓啬夫互为主从。苦酒里既为我治下,此事自然与我脱不得干系。然苦酒里租令未经我手,一应事务皆是田典余越级而报,直达县府。我收到租令是在初八夜里,初九苦酒里便已颁布。租令亦是秦律,既已公之于众,下吏只有听之任之,不敢擅动。此事……望上卿明鉴!” “越级?”蒙毅的眉头皱了起来,“你可知欺瞒何罪?” “下吏所言,句句为实,县令可证!” “区区田典就敢越级调动租赋,有趣……” 话题正酣,仓佐诚突然插话进来。 “上卿,主君,恪君所纳的粟米算出来了!” 田啬夫囿急急问道:“折变多少!” “恪君共纳米及御米四石八斗,经其应允,皆以米计折变。官价粟一石折对米四斗八分,则共折粟十石。又有增额三成,故总计一十三石!” …… 核签画押,精米入库,李恪和小穗儿走出闾门,随着人流连夜回里。 闷着声走了半个多时辰,眼见四下再也无人关注,李恪这才咬牙切齿把小穗儿揪了过来。 小穗儿大呼小叫地求饶:“大兄饶命!” 看他嬉皮笑脸的样子,李恪心里越发来气,恨声问道:“老实交代!家中谁是你的同谋?媪,还是展叔!” “大兄明鉴,此事严姨与展叔都不知情。” “这么说是你自作主张?” “也不算……”小穗儿啜啜喏喏半天,小声回答,“这事媪是知道的,我在坟前与她说了,便是肩上的伤也是在那儿弄的。火堆不大,媪既然没有将火吹熄,我便当她是同意了。” “你媪……” 李恪一时无言。 他几乎能复刻出那时的画面。 在一座无碑孤坟前,有个瘦小的孩子用利器破皮剜肉,又强忍着疼痛把烧红的铁生生烙在伤口上,看着皮肉慢慢焦黑,血沫成痂…… 那该要多大的毅力? 小穗儿本不需要受这种苦的,他只是想为李恪分担,给那些米合理的解释,藏下碾米机,藏下舂米过程中,家里的种种异相…… “何苦呢?” “哪里有苦!”小穗儿笑嘻嘻拍在自己的伤口位置,呲着牙强笑,“用镰剜肉的时候稍微痛些,不过后来焦了,就没那么痛了。” 李恪觉得眼圈发酸,便放开小穗儿,扭过头重新推车。 “既然你有林姨许可,此事便不算擅作主张。不过……算了,我们回家” “大兄,我看你欲言又止,难道我计不妙?” “小小稚童,以后别学人算计人心!” “噫!你只说我计妙否?” “闭嘴,看路!都快撞上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六十六章 破门入户 怀着不安,李恪夜入闾门。 门房处,田典余并没有如前两日般杵在那里,这让李恪心生忐忑,不由就放慢了脚步,四下寻找。 平日里他最不希望看见的就是田典余,唯有今天是例外。 他真心希望田典余在这,更希望两人的话题比上两日直截了当。哪怕在今夜就收到最后通牒,李恪也有相应的准备。 可田典余偏偏不在…… 斡旋失败,惯例便该是血战,李恪不想血战,这才希望再见到田典余。 小穗儿推着车靠上来:“大兄,你在找谁?” “田典余。” “你找他作甚?”小穗儿满脸古怪,说,“想我今日在上卿面前告了他一状,他这会儿该在家中想着如何辩解才是,哪还有闲情逸致与我们在此处攀谈?” 这小子,得意忘形了…… 李恪看着左右无人,便在一条巷子口放下车,招手把小穗儿叫过来。 “小穗儿,今日……后稷之说看似神异,其实除了得罪人,真的半点用处也没有。你若事先和我商议的话,我定会拦住你的。” “怎会无用呢?”小穗儿反驳道,“白日里在句注,除了上卿看上去略有怀疑,旁人都信了的!” “你便是让全天下都信了,能让田典余也信吗?”李恪一声反问,忍不住就想叹气。 “小穗儿,鬼神之说只能诓骗愚民。连上卿都不信,熟悉我的田典余更不会信。你此次借后稷说事,等于是告诉他们我确有量产精米的办法,你弄巧成拙了。” 小穗儿的脸惨白一片:“可……可我致少让上卿知道苦酒里大丰是假,田典余欺瞒上官,定会被人追究吧?” “他肯定会有麻烦,但却不会因为租令被追究。”李恪苦笑着摇头,“雹灾过境,谁都知道苦酒里不会真有大丰,田典余也不会在这件事上欺瞒上官。若我猜得不错,这大丰……或是苦酒里自己求来的。” “谁会愿意多纳田租!” “你却忘了,大秦以耕战立国,纳租千亩便可晋公士爵位,与斩首等同。”李恪沉声道,“小穗儿,你我贫苦,不代表世上人人贫苦。贫苦不愿,也不代表这里中不愿!” “郑家……”小穗儿恍然大悟。 “郑家有一十三房,名下良田三十余顷,此外还有闾左、闾右各位富庶,光是这些相加,受田便至少六十顷。苦酒里的受田拢共不过八十二顷,如此一来,你还敢说租令不是苦酒里自求?” “我真的弄巧成拙了?” 小穗儿失魂落魄推上车,向着家的方向趔趄而去,李恪却没有着紧去追。 这孩子毕竟年幼,哪怕早熟聪慧,思虑也不够周全,只要能给他时间,他总会把事想明白。 相比之下,李恪更担心田典余把后稷的事当成他的战书,从此双方再无转圜余地,那才是最大的麻烦。 夜风清冷,送来里中零星响动,李恪突然从中辨出个熟悉的声音,位置恰在他刚才站立的那条巷子深处。 “……官奴隶籍册我自会处置,不劳提点!” “族兄,大父让我过来……” 田典余? 李恪诧异地扭过头,果然在巷尾看到了田典余,他对面还有一个陌生男子,李恪从未见过。 两人似乎在讨论公事,而且还发生了争执,只可惜距离太远,李恪听不真切。 不过看到田典余就附近,这让李恪着实松了口气。 他只要出现在闾门,便证明双方还有得谈,今夜不谈,明天也可以谈。 只是怎么才能稳住田典余呢?要不然假装投降,先把脱粒机抛出去以作缓兵? 还有小穗儿……这次他算是把田典余得罪狠了,近几日还是躲在里中不要出去比较好。这样一来运租的事怎么办?换媪来?又或是找监门厉借个隶臣用上两天? 好心情转眼扫空,李恪满心纠结,全然没有注意到田吏奉远远坠在身后,直到他步入家门。 片刻之后,田典余拜别客人,眼神游移,直到落在李恪原先站立的位置。 田吏奉自阴影中闪出:“上典,我将全君送出里了。” “他知道方才有人偷听吗?” “全君的位置……应当没有发觉才是。” 田典余闭上眼睛,长长舒了一口气:“恪君听到多少?” “下吏先前忙着打发夜巡之人,远远观之,觉得他似是路过,倒不像是偷听。” “家门近在咫尺,哪需要寻条冷巷歇脚休息?事关重大,不可不防,既然他出现在那里……”田典余睁开眼,“那便是命!” …… 入夜,黄昏。 秦朝的黄昏与后世不同,其时在牛羊入后,人定之前,是实实在在的深夜时分。 李恪睡得正沉。 睡梦中,他好似听到轰轰巨响,声音不像雷鸣,反而像是有什么人在砸门…… 砸门? 李恪猛地惊醒,飞身下炕,几大步冲进院子。在他身后,严氏、癃展和小穗儿先后披衣跟了出来。 还未站定,院门便被人猛地砸开! 夜色之中,田吏奉在一群隶臣拥簇下举火而立,面色阴沉似水。 “搜!”一声使令,隶臣蜂拥而入。 李恪并没有试着阻拦。 忙乱之中,小穗儿护住严氏,癃展则推车把李恪挡在身后,一行四人让出屋门,只是冷冷看着田吏奉。 田吏奉满脸狰狞,被两个隶臣护卫着走进院里,眼神同样不离李恪左右。 无言,无语,院子里只有翻、砸、推、掀的嘈杂。 小穗儿的家不大,李恪一家搬过来的家什也不多,片刻之后隶臣鱼贯而出,先后附在田吏奉耳边轻声回报。 田吏奉的脸色越发扭曲:“说!舂米的机关藏在何处!” 李恪冷笑不止:“原来田吏夜闯我家门是为了那所谓舂米的机关!既然这屋子都被你翻遍了,问我何用?” “废话少说!你只需告诉我,舂米机关现在何处!” 小穗儿恨声高喊:“哪有什么舂米的机关!明明是后稷显灵……” 李恪急忙捂住他的嘴,可是已经晚了。 田吏奉瞪大眼睛盯着小穗儿,脸上怒极反笑,声音之中却又毫无喜意。 “倒是险将你忘了!小小年纪,牙尖嘴利!来人,将他拿来,我倒想看看少了这满口的獠牙,这鼠子还能不能多嘴!” “唯!”两旁隶臣唱诺,一扭身,向着小穗儿恶狠狠扑来。 李恪深吸一口气,松开手,跨步迈到众人身面,挺直腰杆,义正言辞:“秦律之下,私捕擅刑,你们活够了吗!” 隶臣显然踌躇。 只可惜现场还有田吏奉,他在后头大手一挥,厉声指使:“进者赏,退者死!一切有我,我看何人敢拦!” 执掌生杀大权的主人下了死令,隶臣们不再犹豫,狰狞着脸,一拥而上。 李恪黔驴技穷,只能硬着头皮死挡。 说时迟那时快,夜色中忽有枚狼牙长箭撕风而至,咄一声戳在隶臣脚前两三寸的位置。 火光之下,那箭大半入土,只有箭簇残地面,仍骤自嗡嗡地发着震颤! “越箭半步者,死!” 千均一发之际,旦来了! 他身穿簇新的戎装,掌弓搭箭步入院内,左右还跟着面色如血的监门厉和里吏妨,同样是兵甲在身,杀气萦人。 李恪这才舒了口气,他看到眼前的隶臣面露惊惧,显然是被旦这一箭吓破了胆,再不敢递脚前进半步。 田吏奉的脸色难看至极,回身看向三人,眼神就像要吃人一般。 他一字一句问道:“旦,你真敢杀人?” “今夜杀人,明日自出!汜奉,你辱我兄弟,我今夜必要你陪葬!” 身在众人之前,却被一个小辈指名道姓地喝骂。 田吏奉暴怒难当,唰一声就拔出了腰间长剑。 “小子,我看你如何杀我!” “奉君,你要打便寻我来打,威逼小辈有甚意思?” 一声冷笑,监门厉迈步而出,同样唰一声拔剑,高举着瞄向田吏奉的面门。 尸山血海淌出来的杀气勃然而出,苦酒里最勇之人持剑当面,只是随意一瞥,已经让田吏奉觉得胆寒。 可他无路可退,只能色厉胆薄地强撑硬气:“屠厉!此事与你无关!” “谁说我与此事有关了?”监门厉还是那副混不吝的口气,哈哈大笑道:“我只是路过此地,手痒难耐,又想仗剑杀人而已。奉君,还不速速上前,与我死来!” 院子里的气氛随着监门厉这阵撕裂般的大笑直驱巅峰,寒风如刀,剑拔弩张,凡一点火星飞溅,眼前便是血溅五步的下场。 场面失控了! 李恪在一旁汗如浆下,心里早就没了方寸。 关键时刻,田典余和里典服联袂而至,疾步趋进院内。 “厉君,住手!”“奉君,退下!” 总算打不起来了…… 李恪涌起一股虚脱般的无力感,后退两步靠住门框,心里却止不住感到疑惑。 田典余为什么会态度急转?这田吏奉……真是他派来的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六十七章 穗儿禁足 晨醒。 天上的阴云久久不散。 从昨日起便是漫天的黑云盖顶,隐隐能听见雷声滚动,却始终不见雨水落下。那样子,就如同天爷正在为入冬酝酿一声惊天的霹雳。 冬雷震震,可算不上什么好兆头…… 李恪胡思乱想着,抿着嘴把粮包扛上板车,又盖上蓑衣,绑紧麻绳,以防一会儿冬雨劫道,打湿了纳租的米粮。 小穗儿已经被连夜送去了监门家,严氏勒令他闭门抄书,还要他用没受伤的左手抄写《礼记第四十二》五遍。 癃展则更进一步给监门厉提出监管要求,所谓“抄好的书简要从窗口递出,食水也要从窗口递入,抄完之前铁锁把门,恶犬驻足”,完全就是一副禁足的态度。 李恪在心里估了一下,若要完成这份作业,小家伙少说要有十余日见不得人,万一他左手笨些,怕是要二三十日。 这样一来,今天帮李恪一起纳租的人自然就成了旦。 旦有力气,一人一车六石四斗尤有余力,连肩带都不需要挂。李恪拉上两石一斗,也能保证充足的应变能力。 这个数是按了他家剩余的田租总量算的,共计八石半石,李恪已经做好了准备,准备一战鼎定胜负。 田典余的耐心毫无征兆地耗尽了。 李恪猜不到个中原因,但自打田吏奉砸开院门,夜闯入户开始,李恪就不再抱有侥幸。 严氏之所以会向监门厉请托,连夜把小穗儿深藏起来,也正是基于这种心思。 一家人都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偏偏却无人猜得到原因。 这种感觉格外糟糕。 李恪叹了口气,扯紧麻绳,抬头对旦说道:“知道吗?我原本不想把你牵扯进来。” 旦笑得没心没肺:“早知如此,你又何必当初?” 李恪骤自嘴硬:“你昨天便是不来,田吏奉也不敢拿我怎么样。” “可你护不住小穗儿。” 李恪默然,许久以后,他轻轻道了声“谢谢”。 “你我兄弟,谢甚!” 两人对视相望,不约而同大笑出声,多日嫌隙一朝尽消。 癃展在笑声中捧着件半旧的皮甲推车过来。 “展叔,这是……” “今日风大,奴给公子加衣。” “可是家里怎会有甲衣?” “此事啊……昨夜奴看监门厉的皮甲挺暖和,就叫他扒了借公子穿上两日。” 这理由也只有癃展说得出口。 李恪拗不过他,只有顺从地蹲下来,任由癃展为自己束甲。 皮绳一道道扎紧,癃展拍了拍甲片,叫李恪站起来转了一圈,神色里满满都是嘉许。 “甲有些大,却遮不住公子的英姿飒爽。” 李恪觉得这话说得不尽不实,因为他觉得膈应,到处都是硬邦邦的赘余,胸腹位置也勒得太紧,以至于呼吸不畅。 大秦的甲衣居然是这种舒适度,真不知旦怎么就喜欢穿着这种麻烦东西到处走。 他斜眼撇了撇旦,那眼神恍若实质,瞅得旦直打激灵,像被非礼似地捂住胸口,满脸惊恐之状。 “你我兄弟,家产金布随便开口,必要时我就连性命也可给你,唯有这身上宝甲,概不外借!” …… 驿道之上,人流茫茫。 以封建社会的眼光来看,大秦的交通体系无疑是发达的。 郡与郡之间有宽阔平整的驰道,县与县之间有四通八达的县道,哪怕是乡里之所也有交通车马的驿道相连。 而作为县道的分支,驿道贯通全乡,可供四车并行,略高于野,中线微隆,充分展现出秦人高超的设计思路与施工水准。 只可惜为了节省劳力,驿道在选址上首重地平,次重地质,少有经过人烟稠密的近水河滩,多建在荒郊野所或是山林之间,真正连通各里的只能是一条条蜿蜒的无名小路。 这也是李恪每日纳租时必由的路线,经小路汇入车流,直行六十余里,再入小道曲折而行,最终抵达乡治。 这一路上,李恪始终对事态的恶化耿耿于怀。 “旦,你说田吏奉昨日为何要闯入我家?” “这有甚可猜的!自然是找所谓的舂米机关呗。”旦大咧咧回答。 “田典余哪会如此无智?先不说这机关存不存在,又在不在我家,便是真让他找到,抢走一件机关却彻底开罪于我,此事有何好处?” “如此说来……”旦正打算说话,突然从身后闪出一道身影,二话不说就插进两人中间。 李恪定睛一看,居然是个平日里没什么交集的左近乡里,双方往日少有往来,李恪甚至连他的名字都喊不出来。 只听那人神神秘秘问:“恪,我昨日听闻,小穗儿被后稷选中,可有其事?” 突然碰上个迷信分子,李恪的脑筋险些没能转过弯来。 他苦笑说:“后稷显圣之事我从未得见,真不知道是真是假?” 那人一口唾沫就啐了过来:“呸呸呸!你这人说话也忒不小心!后稷之说自然是真,要不然你家取不尽的精米从何处来?” 李恪觉得自己真是比窦娥还冤,只能无奈道:“大兄说真,便真吧……” 那人终于露出满意的表情,诚恳说道:“恪,你也莫觉得自己福薄!今年收粮,乡里全赖你的情意才有活路。一夜之间制镰五百,又献抢收之策,还能请来犼兽脱粒,叫乡里们空出手来修房熬冬。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善事,后稷想来也是看到这些,才愿意下凡帮你的!” 看着眼前诚挚的脸,李恪莫名就有一股感动,刚要道谢,斜刺里又插进来一人,对着那人一顿大吼。 “要下雨了,聊甚聊,还不快些赶路!” 那人一脸委屈,小声说道:“翁,我等拉的可是重车。如今急趋还嫌不足,您莫非想奔起来?” 乡里他爹脸色不善,轻声训斥:“让你快些便快些,废甚子话!” “翁呐,不是儿不愿快,这风太紧,奔不起来……” “奔不起来也得奔!一会儿雨点下来,你我若遭了池鱼之殃,我为隶前定要谒杀了你!” 李恪走在这对斗气父子身边,看着他们面红耳赤,争论不休,只觉得越来越尴尬。 “那个……阿叔。” “恪,你也在此?”为人父者惊了一下,好似这才看到李恪当面,“冬雨将至,我父子正待赶路,你与旦……一道如何?” 李恪叹了口气,违心回答:“不必了,车重风紧,我与旦走不快,您只管自己赶路便是。” “噫!我身为里中长辈,如何能留你二人在林中独行!” “无妨的……”李恪轻声说,“我觉得您最好还是和大兄明说,若是太含蓄了,他可能听不太懂。” 一番实话臊得为人父者满脸通红。 他推着车纠结半晌,最后还是凑到儿子耳边轻声嘀咕,说话之间,做儿子的脸色大变。 两人开始加速,推着重车奔走如飞,不多时便甩开李恪和旦,只在驿道尽头留下几许模糊的影子。 寒风呼脸,扬起的土尘扑得李恪睁不开眼。旦在一旁呸呸吐着口水,就像是吃了满嘴的沙,怎么吐也吐不干净。 “别吐了,哪儿来这许多的沙。”李恪甩了甩脑袋,轻声说道。 旦鼓着腮帮子咒骂:“呸,假惺惺的东西!你怎么不应下与他一路同行?也让我开开眼界,看看他到底会是何等嘴脸!” “干嘛要为难乡里……”李恪苦笑,“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旦满脸的不屑:“孔夫子诛少正卯时,可没想过自己说过这等闲话!” 李恪被旦驳得一愣,哑然失笑:“你也别气了,老一辈都觉得我们和田典余之间只剩下血溅五步,你又不是不知。” “那你说,田典余真的会找人埋伏?” “这我哪里猜得到?”李恪说,“照理说他知道我有纳租的法子,理应派人出来劫粮,这才能逼我低头投效。可是群盗罪重,他不见得真敢冒险。更何况,若早有撕破脸的打算,他当时何必要涨租两成,涨一成多好……” “这涨租莫非还有讲究?” “那是自然……” “恪!” 李恪正待解释,突然被旦一声大喝叫断。 旦停了下来,放下车辕,神色肃穆,还反手抽出了腰中短剑。 李恪悚然震惊,这才发现自己二人不知何时落在队尾,和前面的队伍已经有了不小的距离。 而在他们和队伍中间,林野两侧走出四五个衣衫褴褛的大汉,柴刀利斧、猎弓长箭。 旦咽了一口口水,悄声说:“你不是说,他不会派人来吗?” 李恪松开车辕喃喃自语:“田典余,你真疯了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六十八章 生死一瞬 距苦酒里四十余里,驿道,荒郊野林。 旦和李恪一前一后立在车前,旦持剑,李恪护车。 两人当面十四五步的位置,足有五个持械的匪徒,呈扇形,散行慢聚。 李恪有些紧张,手心不住冒汗,哪怕是扶在粗粝的蓑衣上,都感觉有些滑腻。 “旦,我们好像进埋伏了……” “你说,他们会是田典余派来的吗?” 李恪摇了摇头:“像……又不像。” “你居然不知道?” “我又不是田典余肚子里的蛔虫……” 李恪苦笑一声,转过身,从板车边抽出备好的长镰,长短双柄,斜拎手中。因为过分紧张,他握柄的指节发力,隐隐透出青白的颜色。 “你的意思是……我们该抓两个过来问问。”旦也握紧了剑柄,后撤半步,压低身形。 “抓?”李恪大惊失色,“二对五哎!你还想抓活的?” “二对五确实有些难……”旦深吸了一口气,说,“我看不如这样……” “哪样?” “你藏好自己,而我……”旦猛地一个健步弹出,“一!”扬剑,转身,“对!”挥臂,发力,“五!” 一声音落,旦已然接敌,挥舞短剑势大力沉,砸在正面贼人架起的斧柄上。 只听见咔嚓一声,斧柄折裂,贼人倒飞,直飞出两三步,滚瓜葫芦般撞飞了侧后紧随的同伴。 旦的动作如此之快,李恪还没来得及忆顺他的话,他已经劈飞右一持斧,撞倒右二持刀,站稳脚跟,旋扭急冲,如炮弹出膛般扎进左侧战团。 就在他奔跑之中,那落在最后,手持猎弓的贼人正射出第一枚箭。 狼牙箭呜咽飞至,被旦侧身轻巧躲开,行进速度半点不减,转眼已经杀到左翼,扬起短剑对着左二持剑高高跃起。 左二贼人是掌剑的,他双手横握剑柄,用尽全身力气架剑来挡,金铁交击咣啷一声巨响,在场众人只感到耳膜一阵刺疼,那贼人登时跪倒! 旦的战斗力…… 李恪张着嘴站在那儿,险些就抓不住镰刀的握柄。 持剑搏杀的旦浑身肆溢着绝世的战意,尚有些稚嫩的脸庞因为过度用力扭曲。他只凭借一己之力便压制了五个对手,两个照面之间,一飞,一倒,一跪! 那跪的高举双臂口角溢血,那倒的挣扎翻滚正要爬起,那飞的早就落了地,只是如今声息全无躺在地上,许久了仍旧是一动不动! 李恪看到坠后的弓手从箭囊中抽出第二枚箭,张弓拉弦,忍不住大喊提醒:“旦,小心箭!” 说时迟那时快,狼牙长箭嗖一声飞出,眨眼的功夫已经凑近了旦的腰眼。 旦猛一声大喝,推开当面强自拧腰,电光火石间侧身避过。 狼牙箭锋利的箭簇擦过皮甲,呲一声擦出长长一条的白印。 旦也不是全然被动,拧腰之时,手上短剑立时脱手飞出,如黑光掠空,径直扎穿了弓手胸膛。 那弓手瞪大了双眼趔趄后退,只两步,口鼻溢血,仰面躺倒。 然而没了剑的旦损失同样惨重,左一持斧的扑将上来,倒地的柴刀也站起身子。 旦不及细想,架起双臂护住头脸,猛地冲向柴刀,可才迈出步,便被咬牙起身的左二死死抱住腰际。 冲势尽竭,场面胶着,四人瞬间扭打在一起,战作一团。 一人势弱,李恪握紧镰刀准备冲上去帮忙,尚未迈步就感到背后有视线寻绕。 他悚然回身,看到另一侧驿道尽头又走出来两个贼人,一手拎着串绳的酒坛,一手举着燃烧的火把。他们正以飞快的速度急趋靠近。 两面都有埋伏! 李恪瞪大眼,还来不及感到怕,其中一个贼人便已经有了动作。 他高喝一声,停步甩臂,人头大小的酒坛被高高甩出来,在空中翻滚着砸向粮车。 谁也不知道泥封的酒坛里装着什么,谁也不敢让它落在粮车上。李恪下意识举起长镰,像射标枪似地射出镰刀,长镰飞射,正中在酒坛侧面。 那酒坛行进间偏离了轨迹,向着一旁斜斜飞出,砸在地上轰碎,有股腥腻的气味随着风飘散出来。 旦才卸掉三个对手的兵器,光拳空脚以一敌三,突然闻到那股气味,当即面色大变。 他拼着硬挨两脚一拳,出声高喊:“恪!是桐油!坛里是桐油!他们要烧粮!” 桐油? 李恪还来不及细想,就看见第二个酒坛也被抛了出来。 他慌得肝胆俱裂,张臂抬脚踏上板车,蹬蹬两步便合身高高跃起,像个足球守门员似地鱼跃扑出,当空抱住那只酒坛。 他高举着酒坛,身体平摆,重重摔在驿道坚实的路基上。只听嘭一声闷响,顿感到眼冒金星,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置,一时间竟使不出半点力气。 举火把的贼人狞笑着走近,李恪能看清他们身上破烂兽皮的斑纹,能看清他们脸上乱生的须发,甚至连手背脚面,那一道道被草藤石块划开的新旧伤痕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想要站起来,尽了全力扭动,可无论如何也起不得身。他想喝骂,但用尽力气,口中也只能发出嘶嘶的响声。 身上的力气正在恢复,但恢复得远不够快。有个贼人掏出了怀里的匕首,狞笑走近,另一个则把视线从李恪身上移开,死死盯住他身后的两车租粮。 他们要杀我? 贼人此行,不仅仅是为了烧粮……还有杀人? 李恪心生绝望,只觉得这一次……怕是在劫难逃! 地面在抖动。 远近有声,隆隆回响,听起来如同雷声轰鸣,炸响之处越来越近! 李恪抬起头,又一次在驿道尽头看到身影,这一次……是大群的奔马! “何方贼人劫道行凶,看!箭!” 领头骑士策马中挺腰射箭,长箭破空,如长了眼似飞至,瞬息之间扎穿贼人后脑,自后向前,破口而出! 鲜血溅了李恪一脸,那贼人带着难以置信的目光含着箭头跪下来,火把落地,人也随之伏倒在地。 另一个贼人怕了,丢弃火把转身想逃,可他连一步都未迈出,骑士已经拍马赶到,弃弓抽剑一气呵成。 只听唰地一声,李恪看到贼人被骏马撞飞,霎时间,身首异处! 他无头的身躯被远远砸进林子,只剩下孤零零的脑袋留在原处,悬停在半空许久,这才坠落地面。 那画面……李恪永生难忘。 当先骑士连杀两人,勒马提缰停在李恪身前,他身后的七八甲士紧随其后策马杀到,轻提缰绳避过了李恪和粮车,呼啸着,举剑掠向旦的战团。 旦! 李恪火烧屁股般弹身而起,嘶哑着声音大喊:“旦!蹲下!快蹲下!” “乡里莫要惊惶,我的护卫们身经百战,不会误伤你那好友的。” 李恪豁然转身,后退两步紧靠住粮车,昂着头,警惕地盯着高坐在马上的骑士,一字一顿道:“敢问壮士……尊姓大名?” 那人面露飞扬笑意,一甩马鞭朗声回答:“我名荷华,宛城阴氏,阴荷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六十九章 山有扶苏 荷华?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这个自称阴荷华的男子莫非就是此次天使团的副使,化名为谒者荷华的公子扶苏? 始皇帝的长公子,为人刚毅勇武,信人而奋士的扶苏? 这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 李恪皱着眉头,尽量用不失礼貌的方式来打量他。 面白无须,凤目浓眉,其瞳神采奕奕,却又不显锋芒,在英挺的鼻梁下,棱角分明的唇角正翘得爽朗。 他身高约莫七尺三四,比李恪高出一头。长发束顶,皮环铜簪,身穿黑底红衽的利落骑装,骑装之上,有银色绣线滚出的玄鸟陨卵纹,腰系黑底红绣宽幅束带,右侧配着黑授文印,左侧则张悬一把白玉坠鞘、金刻铭文的宝具长剑。 而最让李恪叹服的,是他明明是才从远处奔袭而至,更在李恪眼前连杀两人,身上却见不到半点征尘戾气的痕迹。 气度丝毫不乱,衣襟迎风轻摆,大秦公子,名不虚传! 李恪默不作声地观望许久,连带骑士也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出声问道:“这位乡里,我的身上……莫非有何处不妥?” “倒不是不妥。”李恪脸上看不出半点异样,微笑回应,“只公子与我所知一人极像,就是不知会否认错。” “如此巧合?”骑手好奇问道。 “我也觉得太过巧合了。”李恪试探道,“那人有个未婚的妻室,乃是墨家高徒,姓辛……名凌。” 此话一出,骑手的脸色猛就变了,说不出是尴尬还是苦笑,有些像是恶作剧被人当面揭破的小子,唯独没有半分恶意。 果然是扶苏啊! 李恪见好就收,作揖恭维:“公子武艺高强,骑术精湛,小子此次得蒙救扶,万谢。” 扶苏眼神游移,嘴上谦虚:“秦人见贼不除乃罪,我只是尽了分内,乡里莫要客气。” “于公子或是分内,于我却是救命之恩。滴水之恩尚需涌泉,如今救命之恩,如何感念都不为过的。” “如此说来,反倒是我矫情了。” “岂敢岂敢。” 人血染地,伏尸在旁,两人又各怀心事,一时都有些找不到话题。 幸好灰头土脸的旦撕开烟尘,呲着牙走了过来,他狼狈地捂着左眼一处淤青,在远处大呼小叫:“恪,你没事吧!” 得救了…… 李恪失笑喊了一句:“刚才险些没命,不过幸得这位公子相救,化险为夷。” “性命之危?”旦大惊失色,忙跑过来对扶苏作揖,“公子救了我弟性命,多谢!咦?” 他低头时正巧看到李恪身边伏倒的尸体,那长箭正中后脑,透颅而出。 旦不由赞叹出声:“公子真是好箭法!” 多了个人插科打诨,气氛总算不再显得尴尬了。 三人说笑,甲士们也收拾完战场,有员甲士提着旦的佩剑跑上来,凑到扶苏耳边轻声耳语。 扶苏面露欣赏之色:“不想壮士以一敌五,竟能够做到杀二伤三,真乃勇武之士!” 旦手足无措接过剑,慌忙塞回鞘里,被夸得面红耳赤。 “区区几个蟊贼流寇,我还被弄得狼狈不堪,连剑都丢了,实在当不起公子夸赞……” “壮士连刀剑都不怕,还怕夸吗?”扶苏拊掌大笑,指着地上的尸首说道:“贼人已除,我等正好分赏。依我之见,壮士其二,我其二,我的甲士共分剩余三人,如何?” 李恪顿感眼前一亮。 大秦战乱初平,天下密布流寇,官府历来鼓励剿匪除害。像这种拦路的劫匪,民众或杀或捕都可以计入军功,除了封爵,还有黄金奖励。 譬如眼前这伙人,按照秦律当属群盗,一枚首级值十四金。 这点钱扶苏自然看不上,可他的甲士却不可能个个都是豪族勋贵。 扶苏本可以独占功劳邀买人心,李恪和旦也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可他偏没有这么做,不仅公正的把旦应得的判给旦,就连自己那份也没有算在甲士们头上。 平易近人而不恃强凌弱,赏罚分明而不滥洒恩义。扶苏此人,可称君子。 不过扶苏怎么说是他的事,李恪和旦欠了救命大恩,怎么可能再要赏金,自然是连连推辞。 “公子,我与旦二人得你救助,如此才得以苟全,赏金之事万万不可再提。不过……诸位甲士枭首请赏之前,可否先让我检查一下贼人的尸体?” 扶苏闻言大感讶异,问:“你莫非认识这些贼人?” “不认识。”李恪老实回答,“正因为不认识,我才需仔细检查,看看能不能从中找出些恰好认识的东西。” “此言确实有理!” 李恪又是一揖拜谢,自不远处捡回长镰,转过柄把地上的尸体翻过来,割开兽皮,袒露胸腹。 一圈看完,他回过身对着扶苏第三次作揖,没有解释,径直告辞。 “我名为恪,乃苦酒里严氏之子。公子若是有暇过来,务必让我一做东道,略偿救命之恩。如此,告辞!” 说完,他不等扶苏答应,干脆利落抬脚就走。 旦看得云里雾里,慌忙对扶苏施礼作别,追着李恪的脚步急追而去。 天阴无雨,寒风呼啸,狼藉的现场很快就只留下愕然的扶苏等人。 扶苏茫然询问左右:“莫非,他便是凌儿口中,苦酒里那个机关小子?” 给旦递剑的甲士一脸的苦笑,说:“殿下,他不过就是随口一请,您哪能看出这许多门道?” 扶苏苦笑:“你不懂,他一照面便猜出我的身份了。” “此事必是殿下多虑,那小子区区一名黔首,如何知道副使的大名。” “他知道的可不止是谒者荷华。”扶苏兴致盎然地看着那一地尸首,“如今,我反倒好奇他从那些贼人身上发现了什么。” 甲士脸上震惊莫名,喃喃说道:“他能认出殿下,莫非是六国遗贵?” “莫要瞎猜。若我所料不错,大概是凌儿或憨夫君告诉他的。”扶苏沉声思索,“知我身份却一言不发……去查一下,看看贼人身上到底有甚殊异之处,竟能让我大秦子民不敢言语。” “嗨!” 另一边,李恪拉车走得飞快,旦在身后穷追猛赶。 “恪,等等我!”旦迈着大步跑近,气喘吁吁问,“你到底从贼人身上发现了什么,走得如此失礼?” “偰……” “谢谁?那公子?” “我是说偰字纹心!”李恪停下来,捏着车辕目露迷茫,“这件事……有些怪。” 旦勃然大怒:“有什么怪的?郑家和田典余是姻亲,田典余不方便做的事,自然会让郑家那群忠诚匿农来做!” 李恪不停地摇头:“不是这个问题……我是说,田典余为什么杀我?” 旦有些听不懂李恪的话。 李恪没有理他,自顾自继续分析:“贼人有两拨,前五个目标是你,乃是调虎离山之计,后两个才是主力,为我而来。这说明他们深知你我本事,显然是熟人派遣,这并无问题。后两个贼人携油举火,是为烧粮,这件事说来也没有错。问题是,其中一人怎会对我显露杀意……” 旦一脸古怪问道:“我是否该觉得奇怪?” “此事当然奇怪!”李恪回答得理所当然,“我身上有犼兽的机关设计,或许田典余还笃定我有舂米的机关设计……这可都是他立功的凭借,照理说他不舍得杀我,最不济也该把我抓走,先拷问出设计再杀才对。” 旦听得一愣一愣,忍不住问:“莫非另有他人指使?” “不可能!”李恪摇头,“莫说田典余还没倒台,就是倒台了,他也是汜家的子弟。汜家势大,苦酒里谁敢背着他做此等事情?” “那……或许是你猜错了?他根本就不想要机关,只想杀你?” “若他真不想要机关,田吏奉昨日根本就没必要夜闯。身在里中,他又不敢明目张胆杀人,叫人夜闯除了打草惊蛇还有何用?”李恪喃喃自语,眉头越皱越紧,声音也越来越小,“除非……他觉得我活着对他的威胁更大,或者他已经彻底没救了,这才会不顾一切。到底有什么变故呢?” 旦听得烦躁不堪,索性撇开其他,直驱中宫:“恪,既然你确信是田典余的手段,那我们该怎么办?反击还是忍着?” “现在不是反击的时候……若是我所料不错,田典余现在是困兽犹斗,随意出手只会招来反噬。” “那我们就忍了?对谁也不说?” “守口如瓶是必须的,只是忍无止境,家里人也经不起田典余这么折腾……”李恪无奈说道,“总之,先忍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七十章 天使来了 按了李恪的想法,两人对驿道遇袭之事守口如瓶,像没事人似得在乡治交接精米,厘清田租。 直到从仓佐诚手里取到完租的凭券,这纳租的流程就算是走完了,而且没有受到太多刁难。 这让李恪越发怀疑起田啬夫和田典余之间的关系。 诸事既毕,他拜别熟识,连夜归里,自此关门闭户,画地为牢,不再踏出院门半步,这一关就是整整五天。 整整五个日夜,李恪足不出户,唯一的消息来源就是旦。 他听说田吏奉没日没夜地窥探在监门厉的院墙边,结果被监门厉寻到机会,拖进院里一顿好打。 田吏奉伤得极重,口鼻溢血,脚跛牙落,屁股上还被恶犬撕掉老大一块皮肉。 双方把官司打到里典服处,田吏奉控诉监门厉纵犬伤人,监门厉矢口反咬,硬说田吏奉大白天偷进他家意图盗窃…… 两人各执一词,在里典服面前又吵一架,一个凄惨一个无赖,都枉称自己人证物证俱全,再加上里典服故作痴傻地和稀泥,一桩私斗就这么硬生生被驳成了糊涂案子。 那以后,田吏奉就只能在隶臣的背上办公。 他凶神般砸开一家家门户,三天内连抓了六家虚程的乡里。清点家产,装车封存,他连乡所的游缴都等不及,就连人带车把那些乡里押去了县狱。 这件事李恪在院子里时便知道了,在旦口述之前,他每天都能听到闾右传出震天的哀嚎和哭泣。 在他眼里,这是田典余集团在清扫首尾,免得天使当面,蹦出第二个第三个小穗儿。可如此重要之事,活跃在一线的人里却偏没有田典余本人。 苦酒里透着怪异,除开雷厉风行的田吏奉和粗鲁无赖的监门厉,里中少吏集体失声。 五天之中,田典余没有丝毫动静,里典服除了和过那一场稀泥,也对里中乱象不闻不问,只带着士伍官奴美化里巷的环境,迎候天使。 至于里吏妨和那些新任的邮人伍佬,更是缩着脖子一声不吭,巴不得别人把他们彻底忘掉。 李恪也不吭声。 各路消息经由旦的嘴传到他耳里,他只是点头倾听,然后不置评论,转头就忙活起自己的事,如同已经忘了田吏奉的夜闯和驿道上的袭击。 他指使着旦跑遍里中,先是向里典服买了两只活羊和几只公鸡,又向监门厉借了青铜食鼎,顺带高价饶了几坛好酒。 他自己也没有闲着,大费周章在院子中间垒了个方正中空的小土灶,不高不低,恰好能嵌进鼎去。 垒灶置鼎还不是最夸张的。他眼看天色阴沉,久不下雨,竟连夜画了草图,在癃展的帮助下,哼哧哼哧鼓捣出一间四面透风的漂亮茅棚,摆明了要弄一场幕天的筵席。 问题是……生死攸关,天寒地冻,这会儿食不厌精的时候吗? 旦在一旁忍了两天,实在忍不住了,就拉住李恪诚恳建议:“恪,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忘了……”李恪眼前一亮,大喜说道,“旦,你连夜跑一趟乡治,找啬夫囿取些菘菜,七八颗大概够了,就说……就说我要试种!” “噫?” 生姜、葱韭、菘菜、苦菜、山菌、干藿、肥羊、土鸡,此外还有蘸酱和美酒。 谁都看得出李恪打算干什么,又想不通他要怎么干,只能看见他每日哼着怪异的歌调,端坐家中舂米不休,还不许旁人插手。 九月二十五,旦兴冲冲跑进院门,迈步直驱西厢:“恪,明日天使莅临,别舂米了!” “天使来了?”李恪停下手中捣木,茫然问道,“消息准确吗?” “县里来人下的通告,当时翁就在那里,亲耳所闻!” “终于要来了……”李恪的声音振奋起来,“旦,去请里中屠户帮我杀羊,下水、羊血和尾巴都给他……鸡可以留着,明日展叔会杀!” “杀……杀羊?”旦有些怀疑李恪疯了。 李恪像看二傻子似看他:“请来屠户自然是为了杀羊。告诉他把羊解了,剥皮剔骨,后腿整根留下,脊骨却要剁成段,软骨和筋也要剔下来剁碎,不过肉要完整,碎了就不好用了。” 旦忍不住大喊大叫:“天使要来啦!除了那两只羊,你能不能想点别的!” 李恪翻了个白眼,从矮几底下拖出这几日舂好的米,轻轻筛动,看分量足有四五斤。 他好奇问道:“金钱皆是我出的,就连媪都不吝啬,你怎么看着如此心疼?” “我!我心疼个甚!”旦气冲冲跑出房门,哪怕隔了厚厚的土墙,李恪还能听清他的抱怨,“还问我为何心疼!每日足不出户,花钱却若流水一般,我看你到时拿甚子买粮!” 李恪摇着头苦笑,抬手捞起一把精米送进臼里,挥起捣舂了下去:“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下水……也得不着羊汤!” …… 九月二十六,天地一如既往得阴沉。 七八天前就该下雨,可雨却一直不下,熬到今日,便是最有经验的老农也猜不出冬雨到底会在什么时候落下来。 天使自咸阳远来,尊驾莅临苦酒里。 大清早,里典服的隶臣就挨家挨户敲开大门,里中全体被要求派出代表在闾门处迎候,就连李恪家也不见例外。 天寒地冻,李恪当然不可能让严氏在寒风里挨着,便自告奋勇做了代表,早早出门与旦汇合,一道去监门家接小穗儿出狱。 写了几天左手字,这可怜孩子连走路都有些顺拐,时不时趔趄一下,看得人直想发笑。 三人一道赶去闾门,在人群中不起眼的一角站定。 小穗儿满脸凄凉:“大兄,我花了足足六日才用左手抄完一遍《礼记第四十二》,严姨只看三句就丢进炕洞烧了,说我笔迹不清,心思不定,要重抄……若不是这次沾了天使的光,我怕是这辈子都踏不出监门的厢房了!” 李恪啧了几声,心思安慰,却又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小穗儿难得禁足,严氏借机调教自己还没过籍的继子,就连他也找不到干预的立场。 几经思量,他选择违心回答:“你抄的那篇我也看了,烧得真不冤……” “大兄!” 旦在一旁笑得没心没肺,说:“恪,你昨日炖的什么?隔了几条里巷我都闻到扑鼻的香气,害我食不下咽!” “让我算算。”李恪撇下小穗儿,掰着指头细数,“羊头、羊骨、碎肉、生姜、美酒、大盐,再用一只剖洗干净的土鸡借味,自昨日日失开始烹制,每个时辰加一次水,灶火不熄,小火慢熬,其名……羊汤。” 旦和小穗儿听得满口生津,直咽口水。 小穗儿一脸期待:“大兄又下厨了?今日莫非食那羊汤?比之上次蛇羹如何?” “不一样,不一样。”李恪摇头晃脑说道,“上次的蛇羹算是独立的菜式,这次的羊汤却只是汤底。其中花哨说来复杂,总之今日来我家食飧,必让你等大饱口福!” 三人正说着话,队伍突然骚动起来。里吏妨拨开人群找到李恪,带着他一路来到队首,站到里典服身旁。 他的身边,里典服、田典余、里吏妨、监门厉以及新任的邮人与伍老,除了有伤未愈的田吏奉,里中少吏一字排开,在寒风中目不斜视,束手而立。 李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凑过头跟里典服小声耳语:“里典,小子无官无爵,站在队首……” “噤声!”里典服轻声呵斥,打断李恪的话,“天使至矣!” 李恪闻讯抬头,只见闾门之外,小道尽头正有车马招摇,庞大的车队正前,有一面系有貂尾的玄色方旗迎风飘扬。 那大旗黑底白纹,金字金边。 纹案自下而上,以两株抽穗的稻禾拱手托举住正中殒卵的玄鸟,样子与扶苏骑装上的绣纹一模一样。 除此之外,还有金边似城,金字为秦,字以金线滚绣,铁划银钩,风骨卓绝。 这便是大秦最高级别的皇旗。图腾纹帜,金线绣国,皇旗所至,如皇帝亲临! 天使……终于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七十一章 仪仗雄风 天使的车队缓步而进! 当先是一辆掌旗大车,四马挽缰,高栏铜盖。车厢正面车长驭马,皇旗四周甲士擎盾。只看见玄旗猎猎,健卒勇毅,它独行在前,引领着整个队伍的行进方向。 旗车之后两个车位,左右各有宽轮鼓车。有力士站而擂鼓,每敲一下,车队便前进一步,无论人马,脚步皆齐整不乱。那鼓声隆隆作响,听之如阵阵雷鸣,持续不竭。 鼓车之后,隔开三十步远,是厚实的中军阵仗。 首阵战车虎贲,两车一列共成三列,各是双马铜盖,其上持戈、持盾、持弩甲士各一,神色肃穆。每车之后又跟了五人一列的虎贲强军,方阵十列,顶盔贯甲,手持戟钺迈步前行。 那兵戈利刃朝天,寒光四溢,也如玄旗般绑着纯白貂尾,随风而扬。 虎贲历来是帅帐的护军,此次同样拱卫天使座驾。金车大辂与兵车戎辂共行前后,各挽玄牡二驷,居中而处。八匹黑马龙驹昂首阔步,顾盼神飞。 车辂两旁又有弓弩方阵,每阵百人共计四百,红弓、黑箭引而待发。外侧更有骑士两百,分散排布,骑士们端坐马上,挺腰拄剑直视前方。 中阵最后,又是虎贲与战车收尾,同样的六辆大车,百五十人,与前军互为呼应,肃杀之中彰显出军容威仪。 那之后又五十步,还有大队的粮车驽马和步军护卫作为车队后阵,驮粮草携辎重,紧随在中军之后,不疾不徐,不吵不闹。 车粼粼,马萧萧,谁也没有想到,帝国九卿代皇帝出巡,其车队竟会是一支足有上千人的威武军团,前后绵延数里,士卒奋勇有力! 苦酒里何时见过这样的阵仗,乡里们瞪大了眼吸着凉气,一时间,竟连下跪迎候都给忘了。 李恪同样目眩神迷,迷离之中他想到始皇帝的仪仗…… 能让高傲如项羽发出“彼可取而代也”的感慨,始皇帝的仪仗该是怎样的雄壮之势? 眼下这支代表了皇家威仪,如帝亲临的天使车队,又能体现出其中的几分呢? 庞大的车队在三百步外停步驻足,一阵密集的鼓点敲响,两侧骑军各有首领出列,滚鞍牵马恭候在金车两旁。 李恪看到蒙毅和扶苏掀帘而出,他们翻身上马,在骑士的牵引下,缓步行向闾门。 蒙毅与上次打扮无二,高山冠显出文官出身,青衣银绶彰示九卿职级。 扶苏却与上次所见大不一样,一身中级文官打扮,黑衣黑绶毫不显眼。 他策马紧随在蒙毅之后,低眉垂首看不出半点张扬。 若不是事先便知道他的身份,李恪无论如何都没法把这个腼腆的年轻官吏和大秦的皇长子联系起来。 二人近到百步,里典服如梦方醒,高声唱道:“恭迎天使!” 一声长音,他登时跪地,高举双臂行出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这大礼高唱如同号令,少吏、乡里,迎候在闾门的人呼啦啦跪倒一片。 李恪虽然觉得别扭,但这次总算学机灵了,跟着里吏妨一同跪倒,大拜伏地,额头见土。 直跪了好一会儿功夫,耳边蹄声靠近,有人滚鞍落马,哗啦啦……似乎是抖开竹简的声音。 “皇帝召令!” “楼烦县属少吏王服,领里中民爵黔首四百余,恭听谕令!” 李恪与人群一同高喊:“恭听陛下圣谕!” 待到敬语平息,蒙毅朗声宣读:“皇帝令曰:今闻楼烦县属有苦酒里,救灾得法,胜定天时,朕心甚慰。今遣郎中令毅为正使,谒者荷华为副使,巡视苦酒,辨查真伪。属地少吏当献策以详,为大秦万世,克尽国民之责!此令,始皇帝二十七年,季秋!” “下吏(草民)谨遵!” “里典服,接令!” “唯!” 一声长诺,李恪瞥见里典服高举双手,撅着屁股,双肘双膝触地,不抬头,不起身,直挪到蒙毅脚下。 那双手升起来,肩膀扭曲的幅度之大,也不知得有多好的柔韧性才能做得出来?李恪光是看,就觉得疼得不行。 蒙毅似是见怪不怪,郑重把圣谕卷起,面无表情安放其上。 在接令的瞬间,里典服浑身发颤,仿如那一刻有千钧重担压身,喘息了许久才调匀呼吸。 他朗声高喊:“楼烦县属少吏王服,谨遵圣谕,必会献策以详,不负陛下所托!” 李恪这才听到了扶苏的声音:“里典服,你既已接令,便叫乡里们起身回家。这天寒地冻的,放眼也见不到几件冬衣,若是染了风寒,岂不是上卿与我的罪过?” 他的声音一如印象中那般柔和,只是话中之意却刻薄得很。 苦酒里看着穷苦,百姓们该待在家里熬冬避寒才是,迎接天使与他们无关。既然你已经把他们发动起来,更寒风里站了半晌,我不追究。可你得让他们早出早归,免得到时冻感冒了,在背后骂我们两个钦差大臣的娘…… 里典服当即两股战战、汗如雨下。他保持着双手高度缓缓起身,直到完全站直身子,把圣谕捧在胸口,这才抬起头,转身面向众人。 “乡里归宅,里巷洒扫,恭迎天使!” 人群依令直起腰杆,稀稀拉拉又是一拜,然后才依次站起,从后至前,退步隐入里巷,消失在那黄墙和黑瓦之间。 李恪也想走,可是身边少吏们都未起身,他也不敢站起来,只能低眉顺眼,老老实实等在那儿。 蒙毅和扶苏在里典服的陪侍下走了过来。 蒙毅说:“劳烦里典服介绍,让本卿也认一认苦酒里的有为少吏。” 里典服捧着圣谕在旁赔笑:“下吏放肆了。” 他几步跑到队列左首,由左至右依次介绍。每介绍一人,那人便站起来抱拳作揖,如此一直介绍到第四人李恪。 “此子非是里中少吏,乃是户人严氏之子,小男子恪,无爵在身。” 李恪终于挨到了起身,当即站起来,对着蒙毅和扶苏抱拳作揖,不卑不亢:“上卿,公子,又见面了。” 众人闻言俱是惊诧不已,不知李恪怎么和两位天使都有交情,哪怕像田典余那样略知一二,也只能故作不知,唯有蒙毅和扶苏相视一笑。 蒙毅抚须向着众人解释:“几日之前,我二人在乡治见过一面,言辞得体,确是个英俊少年。小子,你那被后稷赐福的阿弟呢?为何不见其人?” 李恪笑答:“里典大概没想到上卿曾接见过我兄弟二人,小穗儿未被里典专门召唤,此前也在迎候的队伍当中。不过这会儿队伍散了,他大概已经到家了。” 蒙毅微微点头:“他肩上还有烧伤未愈,久站不利,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他刻意用意味不明的口气将旧事隐晦重提,显然是完全不相信后稷显灵的故事。 李恪臊得满脸通红,只能勉强摆出一个笑脸:“后稷神通广大,那神印好得挺快,小穗儿这两日已经不觉得疼了……” “年轻人身子强健,不疼便好啊。”蒙毅欣慰大笑,转头看了一眼扶苏,“说起来,上次见面时荷华并不在场,你又是如何与他相识的?” 李恪垂着眼帘低着头,满心怀疑蒙毅是不是得了汜家什么好处,打算在这里玩死他。 路遇匪徒这种事情扶苏会瞒着他?说不定这会儿,自己那点老底早被眼前二人查得清清楚楚,故意在这里明知故问! 李恪在乎的是蒙毅打算问到什么程度?要是他憋着劲要问到自己那日匆匆离去,何人是怀疑对象怎么办? 田典余在边上杵着呢,他又哪敢随便接茬? 倒时候堂前对质,他手上半点证据也无,再被定个诬告,岂不是要活活冤死? 转瞬之间心思电转,李恪决定装傻充愣。 “秉上卿,小子那日输粮纳租,路遇狼群,要不是……荷华公子及时赶到,估计那日便葬身狼吻了。荷华公子对小子有救命之恩,小子永世难忘!” “哦?”蒙毅玩味地看了扶苏一眼,“荷华前几日猎了几头野狼回来,莫非就是应了此事?” 扶苏垂首笑道:“确是此事,只可惜狼皮残破,没甚子用处。” 蒙毅哈哈一声,直接让里典服把依旧跪在地上的里吏妨等人叫起来。 “里典服,此次皇帝有重任于我,我等先去官舍叙话。有关抢收种种尽数道来,不可隐瞒,之后再一道去田亩观瞧,看看你等……是否夸大其词!” “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七十二章 工作报告 里典服是个聪明人。 官舍当中汇报工作,他并没有刻意曲迎,扯什么皇恩浩荡的鬼话。也没有编排用词,意图独占所有功劳。 他显然准备充足,所言所述皆是实情,只在关键之处隐没了部分细节,比如说李恪献策,重金求镰,还有抢收前夜那一连串的私下交易。 在他的话里,李恪做烈山镰,建流水线,有一夜改制镰刀五百的大功;诸位少吏各司其职,在各自岗位兢兢业业;苦酒乡里不辞辛劳,万众一心,连着几日近乎不眠不休;连田典余都有组织官奴隶全力襄助的功劳。 反倒是他自己,除了隐晦提及抢收之策是他偶然思得,又一语带过,说他是凭着个人威望组织起乡里劳作,言辞间,似乎在事件当中并没有发挥太大的作用。 可这就足够了。 行军布战讲求献良策居首功,又有“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的说法,而在这次事件当中,里典服既是大将,又是策士,难不成蒙毅还能少算了他的功劳? 里典服谦虚仗义,蒙毅高居首座,听得频频点头。 到了关键之处,如流水线裂解扩容,定收序先私后公,雹灾前大功告成之时,他更是忍不住拍案喝彩。 在场诸人也随着里典服的叙述沉浸回忆,忍不住心思动摇。 就这样断断续续讲了大半个时辰,案前的热汤凉了又添,添了又凉,里典服毫不在意,端起碗来咕嘟灌下。 他抹一把嘴离席作揖:“秉上卿,此间便是抢收一切琐事,苦酒里田亩就在三里之外,往事种种皆有痕迹,上卿可亲往勘察!” 蒙毅眼睛里精光闪耀,长声感叹:“两日夜便能收粟万亩……里典服精干任事,各少吏功于本职,乡里们众志成城,好彩!” 他忽就站起来,对着堂下众人拱手深揖:“此次往来雁门,得见众多英俊,诸位可受蒙毅一拜!” 李恪赶紧随着大流离席下拜,口中高呼:“我等不敢!” “你等当之无愧!” “谢上卿褒奖!” 一番推让,宾主尽欢。 大伙互谦着落座,蒙毅带着笑脸看向扶苏,问:“荷华,可有感想?” 扶苏拱了拱手,温言说道:“秉上卿,苦酒里抢收最贵重之处,正在其流程经验皆无殊异,大可广推天下,造福大秦。以我想来,陛下听了想必欣喜万分。” 蒙毅点了点头:“君之言语亦是我之思量。在座各位成此大事,待我回咸阳上报,必有皇恩封赏,诸位只需安心静待便是。” “只是……”扶苏拿眼环视在座,疑惑问道,“烈山镰之名,我在县乡皆有耳闻,却至今不曾见到过实物,不知是否有幸,能够在此一观?” 里典服赶忙跳出来拱手:“烈山镰乃恪君设计,下吏这便叫人取来,请恪君为天使细细讲解。” 说完,他唤来隶臣耳语一番,那隶臣频频点头,转身快步而走,显然是取镰去了。 李恪并没有傻等长镰送过来,站起身离开坐席,束手站到堂下正中。他对扶苏说:“公子其实是见过烈山镰的。” “哦?” “那日……我手中所持事物,便是烈山镰。” 李恪的目光扫过众人,所有人的目光都是好奇,唯有田典余垂着眼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扶苏皱眉回忆:“那把怪异的长镰……不是你自制的兵刃?” 李恪笑着摇头:“烈山镰为上古神农烈山氏所作,是实实在在的农具,我也是拾人牙慧,当不得首制之功。” 正说着话,两位隶臣从门外进来,分列前后,前人手捧长镰,后人抱着方形木牍,看样子大概是李恪卖出去的设计图。 李恪抓过长镰,对地摆出割禾的姿态。 “此镰设计与寻常镰刀不同。直柄长,可免去下腰之苦;横柄短,用于控制使力方向;镰头方板名叫扶禾板,稍微有些弧度,既可挡住粟禾倒伏,又可收拢禾槁,便于后续收集装车。至于镰刃……其实烈山镰的镰刃应该再长一寸,只是时间有限,不得已才用了短镰的刃来替代。” 扶苏好奇站起来,从李恪手里接过镰刀,试着挥了几下。他以前显然是没下过地,那动作比李恪还生疏,看起来像是舞戈,这多少让他有些尴尬。 收镰拄地,扶苏问:“此镰一日割禾几亩?” “寻常农家使短镰可日割三亩,熟练此镰,一日五亩。” 扶苏感叹道:“恪君,神乎其技啊!” 里典服把捧牍的隶臣叫过去,取过木牍双手捧到蒙毅座前:“上卿,此些是烈山镰的设计图版,还有更轻便的桔槔图板,皆恪君亲手所作。” “恪君还会作画?”蒙毅接过图板,展开观瞧,只一眼便惊叫失声:“恪君竟是师承墨家!” “墨家?”李恪奇怪问道,“上卿为何觉得我师承墨家?” “不是吗?”蒙毅将图板摆直展示在众人面前,“恪君所作皆以线条勾勒边框,着重写实,不屑技法,与咸阳宫中收藏的墨家铜板颇为相同,甚至更要明晰直白一些……恪君,你真不是墨者?” “不是。” “若不是墨家……莫非是公输家重现于世?” “小子倒是听说过公输班……怎么?公输家消亡了?” 蒙毅见李恪的表情不似作伪,哈哈一笑收起图板:“诸子百家起起落落,谁能知晓那些学派哪个消亡了。恪君,大秦待两家学者颇重,你再想想,真与此二家无关?” 我的师承是华工大工业机电学院历史系,硕导张大年老先生,说出来你也不知道…… 李恪无奈拱手:“上卿莫要猜了,小子确有几个墨者朋友,但一身所学皆家媪所授,并无师承,与墨家、公输家也无关系。硬要说的话,勉强能和儒家沾点边,可惜只学其诗文,不晓其经义,自称儒生怕是会贻笑大方……” 蒙毅畅快大笑:“恪君也算有自知之明。那些儒生若是知晓你制这机关图板的本事,怕是会直斥你为小人。谁叫儒学高贵,耕农百工皆不入眼呢?” 这贬低儒家大概算是大秦官场特有的笑话。 毕竟秦朝法家盛行,官员们即便没有做过法吏,或多或少也会沾染一些法家习气,反正就是看不上儒家。 李恪对这种学术歧视嗤之以鼻,只在一旁赔笑,而另一边,扶苏也是一脸的苦笑。 里典服或是看蒙毅格外看中李恪,忙献宝似说道:“上卿,说起恪君的本事,这烈山镰与桔槔皆是小试牛刀,机关兽犼才是真正旷世之作!” “恪君还有旁的作品?” “机关兽犼乃是恪君为脱粒所作,惊世绝伦,一人便可抵百人劳力,而且造型精巧,活灵活现,摆在正堂之上也能不落俗套!” 里典服忘情地吹捧,一看蒙毅显出兴趣,立即打蛇随棍般游上去:“上卿,犼兽制作不易,世间仅有三件。恰好,下吏私宅便摆了一座……” 扶苏忍不住咳了两声:“上卿,皇帝之命尚未全功,不若我等先看田亩,再观奇物?” 蒙毅带着赞赏的神色看了扶苏一眼,点头说道:“荷华所言正合我意,奇物随时可观,还是正事要紧。” 此言一出,一行人便该从官舍转道田亩了。 李恪抓住机会出声请求:“上卿,里典,田亩之事与小子无甚瓜葛,要不然小子先行告退?” “恪君莫非还有要事?” “确是紧要之事。”李恪看向扶苏说,“当日公子救下我性命时,我曾请公子与随行甲士家中赴宴。昨日听得天使莅临,已经备下宴席,如今只看公子是否赏光。” 这是无比正式的邀请。 身份所限,李恪想要邀请扶苏并不容易,众目睽睽才是最好的机会。扶苏也给足了李恪面子,没有推脱,欣然应下。 今天最大的目的达成了,李恪长长舒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田典余离席下拜,顿首上告:“上卿,下吏近日抱恙在身,力不敷行,恳请与恪君一同早归。” 蒙毅的眼睛微眯:“田亩之行,余君不愿相陪?” “有心,而无力!” 蒙毅了然一笑,说:“看来余君对所辖之事自信得很……既如此,你一道退下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七十三章 准备饮宴 李恪漫步出院,步幅不紧不慢。跨出院门,田典余便靠了上来,脚步不停,目不斜视。 “恪君,多日不见,风采斐然。” 李恪轻声回答:“升斗小民之辈,能得田典无视,恰说明我最近尚算舒心。” “恪君谬矣。”田典余语重心长说道,“宝驹混迹于驽马,若无伯乐相面,则拉车推磨,直至终老。恪君如此混迹于庸碌,一身所学无人所知,就不惧无为而终吗?” “如此说来,小子倒应该感谢田典这些日子的照拂。”李恪讥讽一笑,“奈何田典照拂重如泰山,小子感激不起来。” 田典余脸上一阵愠色闪过:“我可以放过小穗儿,田吏奉此人……我亦可以处置,必叫恪君满意。恪君是聪明人,岂不闻鱼死,网未必破的道理?” 李恪故作惊讶:“田典此言仿佛……我等有甚仇怨似的,小子岂敢呐!” 田典余猛地停住步子,眯着眼,死死盯着李恪的背。李恪也停下来,强忍着攥拳的冲动,平静转身。 “汜家乃雁门望族,族中多有娇俏淑女,恪君可择一娶之。”他眼看李恪要开口,赶紧说,“先莫要急着拒绝!你是要混迹官场之人,天资聪颖,奇计频出,奈何家世不备,只此一点,汜家便可助你良多!有汜家助臂,区区楼烦盛不下你,青衣银绶,三公九卿,上卿毅的风光,你就半点不心动?” 李恪的面色古怪起来…… 本以为是襄翁的老生常谈,谁知道田典余居然不是要用联姻来收编他,而是真的要跟他谈合作,那话里话外的吹捧,李恪都觉得有些飘了。 “你到底想要什么?” “机关兽犼的图纸,还有更便易的制作之法,这些你必然有的!此外还有舂米的机关……” “你还说得动汜家嫁女?”李恪毫无征兆地问了一嘴。 田典余愣住了,愣了半晌,满脸苦笑:“我早知你非池中之物,奈何还是小瞧了你。” “你不是小瞧了我,你只是从未正眼瞧过我。” 说完这句,李恪转身抬脚。 田典余仍不死心,从后出声喊住他:“恪君,不知你是否听过一句困兽犹斗!” “我自幼学儒,只听过以直报怨,何以报直。”李恪停下脚步,头也不回,“连旦都知道孔夫子诛少正卯的故事,你等官吏往日调笑儒生之时,就从未想过读儒学长大的人……心眼有多小吗?” …… 时日近冬,乡里们没有农活,走街串巷,唠嗑闲篇,白日的里巷人气颇旺。 走在哪里都有人烟,这也是李恪有胆子拿言语硬怼田典余的根本原因。 如今的状况很清楚,田典余想要杀他之心越来越烈,有没有这场口舌交锋,都不会让双方的关系发生质的改变。 之所以李恪仍能活的滋润,只因为众目睽睽之下,有监门厉、里吏妨和旦在里中,田典余并没有把握弄死他。而他若是有胆子在荒僻的地方逗留,想必同样活不过一时三刻。 某种程度来说,这种关系虽然麻烦,却又简单得很。 不走冷巷,只寻人流,一路和乡里们打着招呼,李恪推开院门,回到家中。 癃展和严氏意外不在,听说是备了礼物,要去旦家里感谢前些日子的收留之恩。两人还要顺便看看家里的建房进度,若是看得开心,就再去监门家拜谢一趟。 这让李恪不免感到奇怪,他一边在庖厨操持今晚的菜式,一边向身边的小穗儿询问。 “小穗儿,你说媪和展叔为什么不想见天使?” “不想见?大兄从何处看出他们不想见的?”小穗儿奇道,“里典服遣人说大兄请了天使饮宴时,严姨看上去挺开心的。只是后来问得你请的是年轻副使,这才觉得家有长者礼数太重……” “原来是怕我们放不开啊……” 李恪这才了然,放心在庖厨忙活开去。 他今天打算请扶苏吃柴火饭。 柴火饭的饮食特点讲究汤底浓稠,现煮现捞,与火锅有几分相似。 这种吃法在后世显得粗糙,放在大秦却精细得很。更何况李恪准备请大秦的皇长子吃饭,自然在其中备了不少花式。 就着土灶,他把浓稠的羊汤从一个瓦釜勺到另一个瓦釜,直至半满。小穗儿站在一旁,抬手将抄过水的羊蝎子倒进去煮。旦则提着水桶,咕嘟咕嘟,又把羊汤那边的瓦釜重新注满。 两釜齐烧,一边是羊汤,另一边是羊蝎子汤,李恪交代小穗儿看住火,要求大火煮开,小火慢熬。 小穗儿点头答应,李恪则把目光瞄向刚放下水桶的旦。 “旦,你的刀工如何?” 旦一脸茫然:“你待如何?” 李恪把面前几个盛肉的大盆往旦处一推,说:“事先炖熟的羊肉要切片,一指厚……看我的手指,不是你的!那些生肉也要切片,越薄越好,最好薄如蝉翼。” 旦眼睛一亮,好奇问道:“脍不厌细?” “就是那样。”李恪欣然点头。 明白了自己要干什么,旦当即抱起肉盆领命而去。 又只剩李恪一人得闲,他心满意足地拍拍手,孤身走到厨案边,抬手掀开了细麻,露出底下的面团。 计划里今天的主食是烙饼,看似简单,却费了他最多的心思。 秦朝没有酵母的概念,哪怕舂出面来成饼做片,用的也全是死面,吃起来粗粝生硬,毫无口感可言。 为了达到发酵的效果,李恪在四天前舂出了第一臼米,当即碾碎揉成面团,摆在庖厨任由其自然发酵,并以此培养出天然酵母。 昨天他又碾出好几斤面,加水与天然酵母混合揉捏,又担心粟米粉粘性不足,便把这几日得的鸡子去黄留清混在其中,这样发了整整一夜,才得到如今的发酵面团。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加工。 李恪取过面团,三一两分,又分别擀平切开。 小的那份被他切成扑克大小的方形,一块块整齐摆案,盖麻收好。大的那份被切成长条,沾水洒上葱花,再卷成拳头大小的花卷,摆进笼屉里待蒸。 秦朝没有蒸笼屉,眼前这个是李恪画了图板,让癃展专门做出来的…… 时光飞逝,一个多时辰转眼过去,羊蝎子汤移至院内鼎灶,羊汤则继续在釜里熬着。 花卷开蒸,诸事扑摆,一盆盆切好的生蔬肉菜陈置茅棚,葱花、姜末、韭碎、蘸酱也分门别类盛在碗中,以待取用。 就在这时,院外终于传来敲门的声音。 “敢问主家可在?荷华来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七十四章 清白坦荡 “公子稍待!”李恪高喊一声,小跑着过去开门。 院门打开,他看到扶苏袖手,笑意盈盈站在门外,他的身后共计甲士八人,那日策马救扶之人一个不少,全都来了。 李恪忙拱手作揖:“公子果然信人。” “主家相邀,不敢不从。”扶苏同样拱手还礼。 “公子客气了。” 李恪笑着让出大门,把扶苏等人迎进屋里,见甲士首领手提羊羔,递到旦的手里,这一幕让他不由疑惑起来。 “孤执皮帛,卿执羔,大夫执雁,士执雉,庶人执鹜,工商执鸡。荷华公子区区谒者,不执雁,却以羔作赠礼,不知是何用意?” 扶苏朗声一笑:“凌儿已将你之事告于我知,我倒想反问一句,不知恪君准备将这哑谜打到何时?” “这哑谜岂是我打的。”李恪毫不示弱地看着扶苏,“隔墙有耳,公子难道不担心?” “我这一生坦坦荡荡,赵扶苏是我,阴荷华也是我,皆是父皇赐的姓名,验、传、符、籍俱全,何惧人知?” 啪嗒! 扶苏话音才落,那羊羔就从旦的手里滑落,摔在地上。可怜的小羊摔得不轻,趴在地上咩咩直叫。 “扶……扶苏?公子扶苏?”旦张大了嘴,喉咙里发着意味不明的咯咯声。 扶苏很奇怪:“你没告诉这位壮士?” 李恪摊开手回答:“他又没问过。” 两人相视而笑,芥蒂尽除。 李恪摆手作请,微笑说道:“公子请移步茅棚,至于诸位壮士嘛……篝火脍炙,蒸饼美酒可好?” 甲士们齐看向扶苏,见到扶苏微微点头,这才抱拳作揖,各自去院子边生火烤肉去了。 李恪和扶苏把臂来到茅棚。看着面前精致土灶,灶中铜鼎飘香,各色生蔬摆满四周,扶苏不由大感新奇。 “恪君,我在院外便闻到浓郁肉香,正好奇是何等吃食,不过……我可从未想过,恪君为我备下的饮宴会是这等模样。” 李恪笑得很矜持:“寻常事物哪入得了公子的眼,我若是不另辟蹊径,又怎么还公子这场救命之恩?” 众人落座。扶苏坐北面南,李恪左首面东,旦坐在李恪对面,至于南座末席则是给小穗儿留的。 他正忙着给甲士们摆放鸡羊美酒,还要好一会儿才能腾出空来。 扶苏轻轻拍了拍面前的土灶。 土灶一步见方,灶中柴火熊熊,四边炕洞传出热气。人跪坐在席上,棚外天寒地冻,棚内温暖如春,尽显构思机巧。 灶面的摆设也很有意思。正中食鼎,与灶同高,鼎内水汽氤氲,散发浓香。 食鼎四周各有三尺宽的空余,上面置了食案,食案上却没有饮食,只有一长一短两双筷子,还有汤匙肉叉列在一旁。 扶苏很擅常应对这种搞不懂的状况,自入席起便正襟危坐,目不斜视,静静等着李恪解说这怪异席面的吃法。 旦则显得拘束得很,在李恪对面不停调整坐姿,看上去连手脚都有些无处安放。 李恪在木盆净了手,抬起臂合掌一拍,小穗儿小跑着捧来一个大瓦罐,轻轻摆到李恪手边。 扶苏看了一眼,问:“汤?” “天气阴寒,饮食前先暖胃,是为头汤。” 李恪轻笑一声,拣只空碗摆在面前,捏一撮大盐,抓一把羊肉,又洒一把葱花,最后舀了大勺的羊汤随手浇下。 滚烫的羊汤冒着热气,瞬间烫熟碗里小葱,霎时间葱香、肉香、高汤香气融为一体,沁人心脾。 “此汤名为清白坦荡,请公子品尝。” 扶苏看得眼睛发直,忍不住一声好彩,这才接过汤碗摆上食案。 木碗之中,白浊汤汁浇了九分满,稳稳盖住碗底肉片,只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翠绿葱花漂浮其上,青白二色交相辉映,真正的秀色可餐。 “葱为青,汤为白,汤溢满接则需坦,肉在下食则必荡,果然不负清白坦荡!”扶苏感叹道,“人人都说食不厌精,比起恪君来,我等平日倒像是茹毛饮血的野人了。” “公子还是食完再论。”李恪给旦弄了一碗,又给自己弄了一碗,说,“饮食之道首重味美,好的汤名或有佐食之功,可若食难下咽,名声再佳也是舍本逐末,不值得一声夸赞。” “恪君这是话里有话呀。”扶苏眯着眼,想了想,不确定地问道,“我是否该用汤匙吃汤?” 看着扶苏无辜的眼神,李恪好险没笑出来。 “公子只管吃便是,平日怎么吃,如今便怎么吃。” 三人不再说话,拿起汤匙喝起羊汤。 高汤浓郁咸香,羊肉滑嫩有劲。先啜一口滚烫浓汤,再捞块肉来细细咀嚼,又啜口汤,和着肉囫囵下肚。 李恪舒坦地叹了口气,感受着体内热力涌动,只觉得四肢百骸都透着暖意。 而在另一头,甲士的宴会也开始了。 篝火噼啪燃烧,备好的羊腿、新杀的土鸡,肉食足够又有美酒相陪。 小穗儿摇摇晃晃端着蒸屉走出庖厨,笼盖一掀,一个个黄灿灿圆滚滚的花卷肆无忌惮地向着空气散发出清甜的香味,直引来满院叫好。 旦突然端起碗,咕嘟咕嘟把整碗羊汤灌进肚子,豪迈地把碗一摔:“恪,我去招呼壮士们!” “为何?”李恪停下动作奇怪问道,“莫非这汤不合你口味?” “你的厨艺自然好吃,只是……”旦通红着脸,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 扶苏在一旁哑然失笑,他轻轻挥了挥手,算是同意了旦的请求。 旦如蒙大赦,抱拳作揖落荒而逃,径直跑到小穗儿身边耳语一番,结果小穗儿连请示都不做,直接跑去招呼甲士们去了…… “他们怎么?” “你不是好奇我为何要以阴荷华之名示人吗?”扶苏的表情看似不以为意,声音里却透着苦涩,“要知道,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如你这般,把大秦皇子视作常人的。” 李恪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是所谓的皇家威仪把旦和小穗儿赶跑了。 实在是…… 又不是传说中的龙威四溢,每秒一次震颤检定,通不过就要停止行动三个回合…… 李恪不免替扶苏感到委屈:“不就是生你的翁本事大点,他们何至于连你都要视作洪水猛兽,这算何苦来哉!” 扶苏听得目瞪口呆:“父皇……我翁要是知道你如此评他,说不定会夷你三族。” “夷我三族?”李恪嬉皮笑脸道:“我的三族就是我、媪和小穗儿。皇帝金口玉言,一道皇命只得三个脑袋,这可是亏本的买卖。” “呃……有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七十五章 举贤荐能 饮宴正酣。 李恪为宴请扶苏做了大量准备,以至于前些日子大半精力牵扯其中,无力理会其他事务。 这其中最大的困难是他对勋贵生活毫不熟悉,这些人吃什么,用什么,如何奢华,如何铺排,李恪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资本是强大的。 在他的印象里,不管身处哪朝哪代,社会条件有多简陋,勋贵们作为食物链最顶端的那一撮人,都能轻松依靠手里的钱财地位,把吃这件事给玩出花来。 李恪不知道扶苏平日是不是奢靡之人,但扶苏是皇长子,是始皇帝最看重的儿子,其人身处大秦勋贵的顶端,哪怕本身不好奢华,也必定见多识广。 普通的吃食怕是很难唬住他,以现有的条件,李恪也没把握拿出一桌颠覆性的菜色出来。 所以他只有另辟蹊径,给这场宴会定下各安其乐的调子。招待甲士畅快酒肉,招待扶苏,则在保证色香味的基础上,守礼、重节,坦诚相待,还要在细节上推陈出新。 清白坦荡就是一次尝试,扶苏看来大为受用,轻啜快饮吃掉一碗,肉片葱花半点没剩。 他满足地放下碗筷,双手扶膝,静待着李恪的下一道菜。 “不知公子对头汤可还满意?” “汤汁浓郁,肉质鲜美,咸香各有其主,不分主从,却又丝毫不乱,是我岂今吃过最美味的肉汤。” 李恪点头致谢,拿起长勺搅动食鼎,期间不时地舀起汤汁浇在鼎壁。 高汤蒸腾,滚滚白烟阵阵浓香,只来得及闻上一下,就被天地的凉风吹散。 扶苏陶醉地闻了一口,问:“下一道菜莫非是闻香?” “我家虽称不上富裕,却也没有在饮宴的时候叫客人喝西北风的道理。”李恪轻笑摇头,“公子,这一道,是正经的主食。” 他从旁取来一个木盘,掀开麻布,露出底下叠放得整整齐齐的方形面饼。 “饼?似乎还是生的。”扶苏又觉得好奇,“方才你弟也端了几个怪异竹盆去甲士那里,闻着确实香气勾人,难不成就是此饼?” “甲士们所食名为花卷,其状如牡丹,口感蓬松软糯,虽是极好的面点,却和这种饼完全不同。” “那这饼?” 李恪取出毛刷沾水,掂起一张方饼刷满一面,啪一声贴在鼎壁。 “鼎中半满,下置猛火,若汤水沸腾,食鼎便容易不稳。我以此饼贴鼎壁,鼎重则稳,所以这饼名为稳鼎。” “问鼎?”扶苏的眉头皱起来,看着李恪惊疑不定。 李恪失笑说:“公子先前要夷我三族,现在又暗示我有问鼎之心,我请您饮食,您却一心想弄死我,是何道理?” 扶苏丝毫不为所动,沉声问道:“真不是问鼎?” “我又不是活够了。”李恪手上不停,转眼间转了半圈,已经贴到第七张,“以其重稳定食鼎,其名自然是稳鼎。” “如何稳法?” “张贴四壁,顾全大局,这鼎才能稳如泰山。”李恪贴完最后一张,放下刷子,抬头与扶苏对视,“不过呢,今日之重还在鼎中事物,饼为主食,公子却不可多食哦。” 或许是因为李恪全不闪躲,两人间的气氛总算是缓和了下来。 扶苏的目光重新变得柔和,转而看向那些方饼:“现烙现食,恪君的想法从来和常人不同。” “蛮夷野人常见就釜捞肉的食法,我不过是多了些面饼,算不得什么创举。”李恪拿起手边的长筷子说,“公子,这稳鼎还要些时候才能烙好,我等先食肉菜如何?” 扶苏看了看身边一盆盆鲜蔬生料,觉得和平日里的食生很像。可食生总是依序摆放在食案上,如今放在架子上让人怎么食? 他决定不耻下问:“恪君每每别出心裁,不知这肉菜又有甚新鲜食法?” “食法毫不新鲜,我方才就告诉公子了。”李恪夹了片生羊肉,放在沸腾的羊蝎子汤里涮了涮。 那羊肉薄如蝉翼,一涮就熟,李恪捞起来在饼面上一点,吸掉多余汤水,再放进扶苏的食案。 “既然蛮夷可以就釜捞肉,我们当然也可以就鼎捞鲜,万物皆可涮,沾酱即可食。” 正说着,他给自己也涮完一片,看着扶苏踌躇的脸,施施然放下长筷子,换上短筷子,夹起羊肉沾一点酱,缓缓送入口中。 纸片似的羊肉入口即化,既暖又鲜,大冷天吃实乃一大享受。 李恪闭着眼咽下肉,空出嘴说话。 “长箸公用,短箸私用,今日的饮宴借了蛮夷民俗,却不必真如蛮夷一般。公子放心,我等乱不了尊卑礼仪。” 扶苏显然松了口气,拿起长筷夹了一片山菌,探在汤里慢慢地涮:“蛮夷之法确实新鲜。恪君,这鼎汤难道没有说法?” “公子听厌了便没有,愿听自然就有。”李恪换了筷子,在汤中夹出一块羊蝎子送进扶苏食案,“鼎中江湖,多有栋梁,虽说被那浊汤遮了,耐心些却也能捞出来,公子说是吗?” 扶苏畅快大笑:“今日恪君可是自荐?” “公子莫要误会。”李恪摇了摇头,“我年尚轻,想在媪膝下多孝顺几年,等着小穗儿长大,再去游历天下。故公子虽贤,我却暂没有为公子效力的打算。” “那恪君这连番菜色……是为何意?” “我当日便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救命之恩天高海阔,我该何以为报?” “不是这一场东道吗?”扶苏调笑问道。 “一桌菜四五金,于家来说虽然贵重,但和小命一比,却未免太轻。于是我就想,不如为公子举贤吧。” 李恪说得轻描淡写,反而激起了扶苏更大的兴趣。 扶苏问:“这苦酒里还真是人杰地灵。在恪君眼中,莫非还有比你更贤,比那位壮士更勇的人?” “这我还真不太清楚。”李恪的回答句句都在扶苏熟悉的套路之外,“我和旦自小玩闹,朋友不多,对里中诸人称不上了解。所以我只负责举贤,至于能不能真的寻到贤能,得看公子的眼光和运气。” “还真是……”扶苏哭笑不得,却还是放下筷子正襟危坐,“不知恪君要为我举荐何方贤能?” “公子可知,苦酒里有上古贤臣之后?” “上古贤臣?真的?” “我骗您干嘛?”李恪涮了片菘放在食案上,胸有成竹说道,“商之始祖曾为舜之司徒,其人受封于商,赐姓子。后殷有王子名郑,封于郑国。武王伐纣之后,此郑国亡于周室,其子弟为纪念先祖,改姓为郑。” “郑?” 李恪一脸的认真劲:“苦酒里有郑氏十三家,乃是司徒后人,族中贤人层出不穷,在我看来,可是苦酒里最容易出贤良的家族了!” “最容易……出贤良?” “正是!” “你便如此为我举贤?连一个目标也无?” 李恪低着头害羞道:“我家与郑家形同天渊,平素里没有交集,实在不知他家子弟都叫什么,没法说得更具体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七十六章 两世为人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随着天色越来越暗,小院里的饮宴也变得越来越热烈。 甲士那头气氛正炽,一个个精壮汉子赤膊打围,喊着号子怂恿自家首领和旦一起战舞助兴。两人也不扫兴,舞剑摔角,势均力敌,激起阵阵欢呼,持续不竭。 茅棚之内自然要显得文气一些,但锋机也结束了,李恪和扶苏把注意力转到饮食本身,正吃得不亦乐乎。 涮羊肉飞快减少,菘和山菌在高汤中浮浮沉沉。若是吃得腻了,边上还有苦菜干藿,只需在汤水中过一下便能入口,那味道一酸一涩,足以把满嘴的油腥洗净,让人重捡起对肉的喜爱来。 扶苏发现自己今日的最爱竟是干藿,酸唧唧的生涩味道仿佛具有魔力,和鲜浓的羊汤肉食格外般配,叫人百吃不厌。 鼎壁的烙饼也熟透了,一面焦黑一面金黄,被象形的鼎纹烤出多种花色,宛若天成。 它的形状是枕型,四壁包边中间凸圆,拿筷子轻轻敲打,还会发出磕磕的硬脆声响。 李恪拿手试了试温度,意外发现那饼皮竟只是温热,也不知是夜有凉风,还是食鼎天生就不适合传递热量的原因。 他对烙饼满心憧憬,掰下一块,张嘴就咬。 饼皮酥脆,内里绵软,酵成烙透的米面口感筋道,咬一口不粘不黏,不化不散。 更有甚者,脆生生的薄皮之下藏着连片的孔洞,所有的香气和热力都被封锁其间,烫呼呼搁在嘴里,就好似吞了块美味的火炭。 李恪哪想得到一张饼也知道藏拙,狼狈地呲牙咧嘴,偏舍不得吐出来,一张脸阴晴雨雪,好容易才把那祸害嚼开了吞下肚去,强度过危机。 扶苏完全没看懂李恪的表情,忍不住问:“恪君,这怪饼真有如此美味?” “格外香甜!”李恪努力摆正嘴脸,义正言辞,“此饼我也是头次制作,不想其香其绵,让我险些连舌头一道吞下去,倒是叫公子看笑话了。” “就区区一枚烙饼?”扶苏将信将疑。 “公子若是不信我的评判,为何不自己试试?” 扶苏从善如流,果然就上了狗当。 他烫得满面潮红,硬是用手,生生把鼎灶一角掰了下来……李恪奸计得逞,忍不住狂笑出声。 “恪君,我如此信你,你竟用言语诓我!” “我何时诓你?”李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拍几下大腿才让自己的情绪稍微受控,“我且问您,这饼香否?” “确实香甜……” “这饼绵否?” 扶苏吹了吹气,又咬了一口细细咀嚼,忍不住点头道:“绵如云纱。” “公子方才是否想过要连舌头一道吞了?” “如此烫的饼子,可不是想连舌头一道吞了!” “这不就结了。”李恪把手一摊,无辜说道,“我可有骗过公子?” 扶苏愣了一下,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指着李恪说道:“你这人,说话不尽不实,明明一句假话不说,却好将关键之处隐去,我方才便险些入瓮,真去寻什么贤人!” 李恪摇头晃脑道:“岂不闻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 这烙饼出乎意料地好吃,和后世的烤馍足有七分相似。 李恪灵机一动,离席换了罐滚烫羊汤回来,没有再次卖弄,而是教着扶苏撕饼泡馍。 软乎乎的泡馍又是另一番风味,一饼两吃,鲜蔬佐酱,两人边吃边聊,大快朵颐。 “公子,你进门时说扶苏与荷华皆是真名,此事我却想不明白。”吃得开心,李恪找着话题,顺嘴一问。 这一问却让扶苏沉默了半晌。 李恪隐约知道,自己大概是问到了什么私密,赶紧致歉:“抱歉,若是不方便……” “也没甚不便的。”扶苏突然爽朗一笑,“今日或是汤水醉人,我竟真的愿意与你说些过往。” 李恪放下筷子,扶膝坐正:“洗耳恭听。” 扶苏也顺势放下了筷子,目视着蒸腾的热气,眼神闪烁,仿佛陷入回忆。 “我母妃……还是称媪吧。我媪阴氏乃是翁即位后娶下的第三位王妃,喜读诗,性娴静,深得翁的喜爱。那年翁当政六年,堪堪及冠,恰遇到春申君用事,以赵庞为将,合纵五国伐秦,连战连捷,直到了函谷关下。” “皇帝还有过如此危难的时刻?”李恪好奇问道。 “那时大秦确是风雨飘摇,吕不韦权倾朝野,军中又无一人敢直掠联军兵锋!”扶苏的声音清透有力,言语之间,就把李恪带回到那一年的金戈铁马当中,“值此危难之际,翁决议出击,不顾吕不韦拦阻,将王驾移师函谷关上。将士们大受鼓舞,以一国之力抵斗天下,将联军打得一败涂地。而我……就是在第一场胜战之后出生的。” “一战鼎定?” 扶苏轻轻摇了摇头:“哪有那般容易。联军虽说苟延残喘,在兵力上却仍数倍于大秦,翁站在关楼上寸步不离,看着大秦铁甲将敌人打得狼奔兔脱。可媪却在生我之时血崩,念着《山有扶苏》,直到咽气也没能等到翁得胜归来。” “公子,节哀……” 李恪的安慰毫无意义,扶苏没有听到,他已经完全融进过往当中,不可自拔。 “后来翁挟胜势亲政,在宫中听了侍者传话,便将我赐名扶苏,养在身边,这是我扶苏之名的由来。” 扶苏静静说着,不见哀伤,只有深深的敬服和怀念。 “我有幸在翁身边长大,耳闻目睹,又有两位蒙师悉心教导,不作私藏。年少时,我身边聚满了阿谀之辈,每日吹捧,说我是翁选定的太子,早晚必承继大统。久而久之,我真觉得自己文韬武略皆成,便不再乐意被束缚宫中了。” 他不由苦笑起来:“直到十五那年,我志得意满,主动向翁求取官职。翁不以为杵,连着笑话了我几日,更赐了我阴荷华的别名,瞒过所有耳目,叫二位蒙师将我带到雍县,假作媪的母族子弟入了那里的学室学习。” “你媪是雍县人?” “她是楚人。”扶苏脸上苦笑之意更浓,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南阳豪族宛城阴氏,在雍县毫无根基,我在那里人地两生,只有蒙冲随侍护卫,那几年,真是尝尽了人间冷暖……” “看来皇帝对公子寄予厚望啊!”李恪不由感慨道。 “我又如何不知?”扶苏叹了口气,“那以后我便同那些勋贵子弟一般,以阴荷华之名混迹官场,步步攀升,直到去岁被拔入咸阳,封了谒者,这才得以与翁重逢。这一步……我花了整整五年。” “如此说来,荷华这身份倒确是真的。” “你能懂我?”扶苏的眼睛亮了起来,“你可知,恬师、毅师,甚至是翁都教导我说阴荷华是假的,只是一个化名,可那如何能只是一个化名!” “就是啊!”李恪心里升起同仇的感觉,拍着大腿批驳:“有些人被天地所养,像是突然之间来到世上。但他们明明在世上留下了痕迹!就譬如荷华,那五年的经历根植您的脑海当中,其中倾轧,斗争,合作都与扶苏无关,难道只因为他假造了自己的来历,便永生永世都是假的?” “你果然懂我!”扶苏畅快大笑,“荷华是荷华,扶苏是扶苏,二者一体才成了现在的我,若荷华是假的,我又如何会是真的?” “此言大善!”李恪放肆高喊,只觉得胸中闷气一扫而空。 两人的经历何其相像! 土生土长的秦人恪,突兀而来的后世李恪。挣扎官场的勋贵子弟荷华,大秦的皇长子扶苏! 两人都是前者消逝,后者改变,用两段不同的人生经历捏合成现在完整的人,前世今生,合二为一! 李恪本以为他在这世上孤独行舟,哪知道有朝一日,竟会在大秦的皇长子身上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影子…… 这个人,能成为自己的朋友吗? 李恪扪心自问,突然就对扶苏的琐事感到好奇:“公子,你既入了咸阳,还怎么维持荷华的身份?” 扶苏狡黠一笑,涮了片羊肉放进嘴里:“毅师乃是大秦郎中令,恪君莫非不知,谒者是郎中令的属官?” 李恪恍然大悟:“想必荷华是个劳碌命,一年也入不了两回咸阳吧?” “两回?”扶苏故作惊讶道,“荷华做了近两年谒者,连一次咸阳都未入过,我看其奔波劳苦,这辈子怕是都难见圣颜!” “不对吧?上计之时……” “上计……”扶苏一脸肉痛表情,“成天也不知干些什么的荷华三年为庸,若不是争着去苦寒之地,上官还算念其苦劳,这职等早该废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七十七章 舜典有记 很有趣的感觉。 相似的经历让李恪和扶苏的感情猛然亲近。两人相邻而坐,谈天说笑,畅论古今。 扶苏不愧是大秦皇室悉心栽培出来的子弟,学养深厚旁征博引,更难得的是心思敏捷,能跟上李恪天马行空般的思路,性格也是包容宽厚,不会显得过于迂腐。 李恪谈得兴起,那些被后世价值观影响深重的观点言论难免就会蹦出来,但扶苏从不大惊小怪,还会饶有兴致地和李恪争论优劣利弊。 两人越聊越投机,直到李恪刹出车,不小心聊到信仰问题。 “恪君,你信这世上有神吗?” “神?或是有吧?”李恪不确定地说道,“神乃人的意志体现,人们对未知怀有敬畏,神便是最好的解释。” 扶苏笑得像是偷着鸡的狐狸:“你这话虽说听着有理,可由你的嘴说出来,却显得有些奇怪啊。” “怎么奇怪?” “你莫不是忘了,你那阿弟可是被后稷眷顾过的,听说身上还有神印留存?” 李恪一下就清醒了…… 他苦笑着看着扶苏,发现扶苏目若朗星,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这事儿想必公子憋了一夜。” 扶苏哈哈一笑,摇头说道:“毅师与我只是替你兄弟高兴。毕竟皇家四季祭祀,如今能知道后稷关心民间疾苦的消息,那些祭品才算没有枉费。” “枉费也没什么,官奴隶一年也吃不上几顿肉食,全靠着那些祭祀,才不至于忘了肉味。” 李恪打着哈哈,扶苏却并不接招。他收了笑,一字一顿问道:“真有后稷?” “信则有,不信则无。” “来之前我还大抵有些信,不过自从有幸看了恪君所作的烈山镰、桔槔和机关兽犼,便不怎么信了。” 这是扶苏最后的暗示。 癃展早就分析过了,机械舂米意义巨大,远超其本身价值,若是随意散布,必会对现有的田租制度造成巨大的冲击。 所以扶苏作为大秦的皇子,是无论如何都没法忍受李恪在这件事情上有所隐瞒的。 李恪闭着眼睛想了会,把小穗儿喊来,让他去西厢,将放在那里的图版取过来。 不一会儿,小穗儿捧着一叠木牍快步回来,向着扶苏鞠了一躬,便放下木牍退到远处,双眼紧紧盯着茅棚的动静,连眨都不敢眨。 李恪翻了翻图版,取出其中一半递给扶苏。 扶苏接过来,也不急着看,只是皱眉看着李恪:“这是?” “这是机关兽犼的设计图版,不过是原版的,没有展叔设计的鲜亮外壳,制作起来多少能简单一些。” 扶苏疑惑不解道:“莫非是凭了你那展叔的外壳,犼兽才有了神异?” 李恪坦诚以告:“外壳只是障眼法,犼兽的核心在钜子驱动,无论是制作成犼、豹子、还是彘狗都不会有什么区别,只是其他东西张口朝天,样子会显得怪异罢了。” “那为何……画蛇添足?” “因为钜子难制,我没法一下制出百八十件,就只能退而求其次,故弄玄虚。” 扶苏恍然大悟:“有人以势压你?” 李恪苦笑:“我区区一个黔首,有人用势压我很奇怪吗?” 扶苏无言以对。 沉默半晌,他再次问道:“那舂米?” 李恪又把剩余的木牍推了过去:“舂米机关算是犼兽的变种,如今一并交给公子,我也就安心了。” “你可知承认舂米机关的存在,会有何等后果?” 李恪飒然一笑:“还能有何后果?这世上已经没了舂米犼兽的实物,便是唯一一份设计图板也交在公子手中,若是您还有担心,就只有将我这脑袋砍了,一并带回咸阳去。” 扶苏深深地看着李恪,良久……良久,李恪不闪不避,坦诚对望。 “你我二人……清白坦荡?”扶苏突然问道。 “我可曾诓骗过公子?”李恪反问。 扶苏伸手把所有图板摞成一堆,淡淡说道:“虽未说过谎话,骗的次数却不算少。” “识破的不叫骗,那叫心照不宣。” “恪君说话,总是那么有理。” “一些疯言疯语,这世上怕也只有公子能听得懂。” “那你我岂不是成了知己?”扶苏又一次露出熟悉的温和笑意,那也意味着他不会再追究李恪脑子里的设计,“不知恪君有何教我?” 李恪想了想,说:“脱粒的机关很简单,您手上若是有铸匠,便费心将钜子驱动换成青铜,这机关便耐用了。至于说舂米的机关……依了我的意思,在田租的折变之法有所调整之前,万不能广布天下。” “恪君所言,我记下了。”扶苏诚恳回应。 棚外,小穗儿大喊出声:“下雨了!下雨了!” 酝酿了近十天的冬雨终于从厚重的云层当中落了下来,细细密密如牛毛漂浮,偶有被风吹进茅棚,便李恪感受到彻骨的冰凉。 他感慨道:“天爷总算还是顾惜我们这些凡人的,他压制了阵阵冬雷,就连瓢泼大雨也成了细密的雨丝。” “冬雨一下便算是真正入冬了,雁门郡才遭雹灾,这一冬,想是会有许多人饿死冻死。” “人生在世,我连自己都顾不周全,又怎么顾及他人?” 扶苏拍了拍面前木牍,认真说道:“如今连酬劳都收了,我必不会辜负恪君所托。” 李恪点头致谢:“如此,有劳公子。” …… 下雨了,露天的饮宴只能草草收场。扶苏起身告辞,李恪将他送到院门,两人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简单拱手作别。 院门被小穗儿轻轻闭了起来,扶苏冒着雨站在院外,直到院门彻底闭拢,仍是一动不动。 甲士首领从远处靠上来,自扶苏手里接过木牍,小声问道:“殿下,此为何物?” “此物……是能叫大秦黔首少受劳苦的宝物。你要千万捧好,若是其中笔迹化水,夷你三族都不会嫌多。” 甲士首领大惊失色,忙撕了甲衣内衬把木牍层层包裹起来,难以置信问道:“那小子年纪不大,竟能把此等奇物献于殿下?” “他小吗?为何我偏觉得与恪君详谈甚欢,犹如前世便已是熟识?” “前世?殿下前世是做甚的?” “你若想知,自己读史去!”扶苏大笑,迈步而走。 甲士首领一脸苦意,追在扶苏身后急趋:“殿下,我连大字都不识几个,如何读史?” “那我今日便教你一条,《书舜典》有记,帝曰:偰,汝作司徒。” “这人便是殿下的前生?” “我哪会有他这般贤能。”扶苏嗤笑一声,抬眼望向漫天阴云,“你可知,他曾因治水有功受封于商,可是商之始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七十八章 长夜正酣 又是三天一晃而过,九月二九,人定,年关临近。 新年将至,苦酒里的年味却不怎么浓,彘在圏中鸡在笼里,炊烟之时,偶尔闻到的,也依旧是豆饭羹藿的穷苦味道。 这让李恪觉得很是有趣。 秦朝实行颛(zhuān)顼(xu)历,以十月为岁首,一年四季,冬春夏秋。 可问题是,虽说这套历法自献公之时就开始测制,至今足有百四十年,但推行却一直不广。 再具体些,是直至始皇帝二十六年,也就是上上个十月,大秦铁甲横扫六合,一统寰宇,这才开始在全国范围内强制使用。 年味不浓,并不是黔首们因为雹灾的关系变得节俭,而是因为眼下才是新历颁行的第二个整年,大伙远没有从往年十一月岁首的周历当中转过弯来,譬如祭祖、迎新,各种反应多少都有些滞后,此事便是李恪家也不例外。 小穗儿的院里见不到半点备年的打算,一家四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猫冬。 严氏每日专心教导着小穗儿读书,癃展也只是偶尔拄棍推车,去自家工地视察一下房屋建设的情况。 建房的进度有些滞后,虽说与前些日子诸事不明有关,可监门厉还是带着歉意退回了督工的三金。 他如今正加班加点敦促着手下隶臣赶工,估计最快也得十月中旬,李恪才能入住新房。 生活的折点至今也没有出现。 李恪画地自囚,已经好些日子没出过门,哪怕天使拔营也没有相送,叫里典服好一阵埋怨。 可也仅仅是埋怨而已。里中风起皆因李恪而起,里典服对他田典余之间的关系洞若观火,且始终秉着两不相帮的态度袖手旁观。 两边的关系越发得剑拔弩张,天使莅临以后,李恪院外总有人守着,不是旦就是里吏妨。 光这几日,他们已经赶跑了两伙不知名的贼人,只可惜贼人机警,他们没能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李恪的心越来越焦躁,他已然无计可施。 扶苏不是那种收钱办事的江洋大盗,李恪给了他图版和线索,最多也就是请到他挺身介入对郑家的调查。 可调查需要时日,而且只有田典余和郑家真的触了秦律,证据确凿,扶苏才有为李恪消灾解难的可能。 若是扶苏根本没有如承诺般参与到案子里,或是郑家提前得到了消息,壮士断腕…… 李恪深深地叹了口气,安上窗板,准备睡觉。 咚咚咚! 窗外有人? 深夜时分,院外紧首,却有人能在院子里敲响窗板? 李恪悚然一惊,慌忙贴墙,不敢露出半分身形! 他是谁?怎么进来的?守在院外面的旦呢? 敲窗声重复了一遍。 李恪颤音发问:“你是如何进来的?” 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像扶苏的甲士首领:“院墙低矮,旦君虽在院外看守,却还是稚嫩了一点。” 李恪大喜过望,赶紧揭下窗板确认。 果然是那个甲士首领! 也就是说,扶苏有消息了! 只见那甲士首领在窗外抱拳施礼。 “我名蒙冲,乃殿下身边亲卫军侯。殿下关照,当面之时,我须得连名带姓告知恪君,不知恪君是否要查证验传?” “不必不必,我认得你的相貌!”李恪请蒙冲稍待,急趋着打开房门冲到院里,“这位壮士,公子让你重归苦酒里,莫非是查到什么线索了?” 蒙冲抿着嘴一板一眼道:“恪君有事还是亲口询问殿下为好,他如今就在里外,我此来也是奉他之命。” “公子就在里外?” “恪君若是勿需更衣,便速速随我前去,莫要殿下在外久候!” 还真是死心眼…… 李恪撇了撇嘴,跑进屋套上虎皮裲裆,再次和蒙冲汇合。 只听他小声说了句得罪,不由分说把李恪扛在肩上,自院墙翻身就跳了出去。 一个有心,一个无备,旦果然拦不住真正的高手。 蒙冲扛着李恪避开旦,又躲过巡夜,如履平地般自一个院子翻到另一个院子,没有惊动任何人畜。 他翻出垣墙,将李恪带到了扶苏眼前。 天黑无月,朗星之下,扶苏的脸变得朦朦胧胧。 他骑在一匹黑马上,身上是第一次见面时穿的玄色骑装,外头罩了纯黑的熊皮大氅,毛色细密油亮,看上去显得格外贵气。 他咧起嘴角,轻声说:“恪君,几日不见,别来无恙?” 李恪整理衣服,躬身一揖:“恪见过公子。” 扶苏翻身下马,搭着胳膊把李恪扶起来,神秘说道:“蒙冲斥候出身,方才可曾吓到你?” “吓到我倒是没什么……”李恪苦笑,“若是让旦知道有人扛着我离家出走,他却在外一无所知,怕是会生出自刎的心。” “旦君这些日子一直守在你家院外?”扶苏一惊,“若是早知你如此危险,我当日便把你一起带走了!” 李恪摆了摆手:“我走了家人怎么办?总不能一家人狼狈逃出苦酒里,这不是告诉人家快些清理马脚嘛……” “这倒是言之有理。” “公子,您此来,是否查到什么了?”李恪急不可耐问道。 扶苏点了点头,一扬马鞭:“这几日,我依你提点,始终在探查偰奴之事。连扫数个山贼流民的巢窠,这才找到确实线索,也找到了郑家匿农所在!” “找到了?”李恪大喜。 扶苏淡淡一笑:“我不知你与郑家怎结下如此大仇,以至于他们罔顾法纪,一心想要你的性命……不过他们违律在先,我惩办他们便是应当。如何,可愿陪我走这一遭?” “郑家匿农之所就在附近?” “此去向东二十二里进山,位置……在恒山一处荒僻谷地之中!” …… 李恪不会骑马,一路上拽紧蒙冲甲衣,和他同乘。一行人披星戴夜,纵马疾驰。 深夜的原野猛兽横行,但四十几员骑士擎刀拄剑,杀气盈野,所过之处狼奔兔逐,没有一个活物胆敢挡在队伍前头。 队伍没有遇到丝毫拦阻,不多时便冲过了二十里地。 众人披着夜色入山,汇合早先守候的两名斥候,在山路兜转片刻,很快便来到一处谷口。 这谷不大,谷口隐蔽,宽度不足四马并行。 里面的空间也看不清爽,但远近兽啼却明白告诉李恪,这谷很浅,说不定纵深连一里都没有。 这么小的谷也能住人? 李恪疑惑道:“公子,您确定是在此处?” 扶苏抬手指了指谷口的大树,李恪好奇去看,这才瞧见树干上有红漆涂了个“偰”字,如同指示牌般,标明此处是郑家所有。 是怪他们生得早,以至于偌大一个郑家,就没人听过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故事…… 李恪无言以对:“我们就这么进去了?” 扶苏摇了摇头,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与我守在此处,谷里的事蒙冲会做好,我们只需静待便是。” 蒙冲早就开始行动了,只见他一挥手,身后甲士弩上弦,剑出鞘,两人成列,悄无声息地猫腰潜入到山谷当中。 战号未响,长夜……正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七十九章 又见旧识 李恪和扶苏站在距离谷口大约二十几步的地方。 此处偏离山道,身边环绕四棵半死不活的大树,树上粗藤茂盛,眼看着就要把树勒死。 树下本是密密麻麻,半人高的灌木,叶已落尽,如今又被护卫的甲士们砍出得支离破碎,以供李恪二人站立观战。 其实也没什么好观的,黑灯瞎火,有星无月,李恪翘着首看了半晌,却连人影摇动都看不见。 黑暗之中只有谷口青石稍有些反光,让他知道自己正看着正确的方向,而不是蠢到盯着山壁猛瞧。 蒙冲带着甲士已经进去好一会儿了,至今声息全无,这让李恪不由地为他们捏了把汗。 谷里有多少人?他们是否有防备?山道上有没有陷阱?到时候对战一起,蒙冲等人人生地不熟,又能否占到优势? 李恪的嘴唇动了动,刚想要问,扶苏却像耳旁长眼似地抢先开了口。 “恪君勿要紧张,蒙冲等人皆是战场拼杀的老秦精兵,与六国强敌、匈奴狼骑皆打过战,一个个战功赫赫。他们能从尸山血海中翻出身来,绝不至折在一群匿农手里。” “可是……” 质疑的话还没说出口,夜色中,突然传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啊!” 声音被迅速掩没,谷中乱了起来,人声嘈杂,嗡嗡直响,时而有惨呼惊叫此起彼伏。 不一会儿,谷内燃起了火,李恪总算能看清如今状况。 这真的是一片浅窄的荒谷,一眼便足以望穿,里头零零落落搭着十几间茅屋,还有些散碎的山田和一汪比井大不了多少的小潭。 此时此刻,地上零星倒伏着人形,有几间茅屋正在燃烧。李恪看到甲士们散布各处,有几人手上还拿着未收起来的火折,但更多的则是手搭劲弩,瞄向茅屋的房门。 不时有人呼喊着从茅屋里跑出来,才露出身形便被一矢射倒。 那些弩矢如此利落,如此准确,甲士们的配合又是如此默契。明明无人指挥现场,但李恪没见到一次弩矢射空,也见不到一次两弩同发的景象。 这是一场屠杀!扶苏的甲士如同是专业的行刑者,郑家的匿农根本毫无反抗的余地! 一连射杀了十余人,李恪隐约听到屋里的哭声和求饶,却再不见有人继续跑出来。 蒙冲拄着剑站在不远,对着空气扬手挥动,便有甲士冲向着火的茅屋,合身猛撞。 撞击势大力沉,只一撞便撞断了支柱,木料断裂,发出咔嚓的响动。 有三间茅屋开始歪倒,顶棚坍塌,惨叫声骤然而起! 其中两间茅屋的门被打开,从中冲出几人,无一例外都沾染着火。 他们飞扑向谷中的小潭,却并没有跑出两步,便被守在各处的弩矢射中,无助跪倒。 无人灭火,那些火越燃越旺,如火炬般将倒下的人彻底吞没,他们抽搐着往前爬,没爬两步就彻底没了生息。 李恪面色苍白,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看向扶苏。火光下的扶苏面无表情,目光灼灼死盯着山谷中的屠杀。 “公子,让甲士们停下吧!那些人不是专业的战士,只是些匿农猎户而已!” “战场之上切忌令出多门!”扶苏冷冷拒绝道,“恪君,此战指挥乃是蒙冲,我们只需等着便好,他会将一切处置妥当。” “可他已经杀红眼了!” “他很冷静!你该信任战友才是。” 该死的! 李恪咬着牙,强忍着骂人的冲动,举手抱拳:“唯!” 事实证明,扶苏没有看错人,蒙冲也没有杀红眼睛。 起火的两人被射杀之后,便有甲士收弩抽剑,用剑柄挨个敲打茅屋大门,似乎是喊了什么。 茅屋打开,有身穿破烂毛皮的男女排着队自缚而出,甲士们持剑守在门旁,但凡看见手上没有缚绳的,便毫不犹豫地挥剑将其砍倒,哪怕他高举着双手,没有表现出半点攻击的意图。 “这又是为何?” “此乃立威!”扶苏一字一顿说道。 一连砍倒几人,再无人空手出屋,盏茶过后,空地上跪满了自缚双手的俘虏,粗略一数足有二十来人。 若是加上倒在地上的那十几个,还有驿道袭击的七人,以及被里吏妨深夜撞破的那个贼人,郑家的匿农超过四十个,足足是里典服嘴里说出的两倍。 “结束了?” “眼下还有清剿未做,你我暂时进去不得。”扶苏摇头道。 “清剿?”李恪不明就里,抬头去看。 只见谷中甲士在蒙冲指挥之下,分出几人看顾俘虏,剩下的无声聚集成七个小队。 每个小队皆是四人,两个持剑在前,两个举弩在后,亦步亦趋,各自冲进面前屋子。 几声凄厉的惨叫之后,又有三人被押了出来。 看穿着,其中两个仍是匿农,脚步趔趄,血流如注,大概被伤了腿脚。最后一人却与众农截然不同,他竟穿着甲! 哪怕只是半旧的普通步卒甲,但他确实穿着甲。胸铠护肩,护臂绑腿一应俱全,腰间皮带还挂着剑鞘,只是那剑却早就连带着整只左掌一起不见。 那人脸色惨白,发髻散乱,以半昏迷的状态被甲士们架出屋子,随手丢在地上。 李恪的瞳孔猛然收缩,声音惊疑不定:“伍老信?怎么会是他!” 扶苏皱眉看着李恪:“恪君识得此人?” 李恪抱拳,知无不言:“此人姓郑名信,乃是郑家子弟,前些日子还任里中伍老一职。只是在抢收之际,他因强抢他人米粮被废了吏位,据我所知此时应该被押在县狱才对,为何……” “一个本该是囚徒的废吏?”扶苏笑了起来,看似开怀,语气却如夜风般阴森冷冽,“没想到,区区一个荒僻地的豪强,竟也敢视秦律如无物……清剿已毕,恪君,我们一同过去,看看这郑家还藏了何等的宝贝……在这藏污纳垢之所!” “唯!” …… 几团烈焰在山谷之中熊熊燃烧,茅屋草棚皆陷在火海,犹如一团团巨大的篝火,照得山谷纤毫毕现,温暖如春。 拷问之类的粗活不需要扶苏亲自动手,他这会儿脱了大氅,与李恪一道站在收缴出来的物件前头。 面前的物件不算丰富,金七百余镒,半两钱两万余,此外还有皮甲三套,刀剑十余,猎弓四五张,狼牙箭若干束以及一些乱七八糟的零碎。 其中还有一简,就收在方盒锦帕当中,上面写着租令,大意是苦酒里因雹灾之害减免半租,落款是始皇帝二十七年,季秋。 李恪当即想到惨死在归途中的邮人午,里吏妨说他的随身物品被野兽捣得乱七八糟,虽收了部分回来,其中却没有租令。 只是李恪不明白,为什么租令会在这儿…… 哪怕田典余借郑家的手杀了邮人午,这种要命的东西也该立马毁掉才对,难道留在手边做传家宝吗? 李恪疑惑地看向扶苏,不需要问,扶苏便冷笑着为李恪解了惑:“你可知,你弟当日向毅师说了涨租一事,毅师连夜便遣人去了楼烦县治?” “质问?” 扶苏没有直接回答:“那你又知道,县令狄是如何回复的?” “他如何说?” “他说苦酒里田吏来报,邮人在归途中死于非命,租令丢失。田吏随身还有一份陈情,里中百姓皆具命其上,称感念皇恩,愿以大丰之租充实仓禀,助楼烦度过大灾,他这才顺应民意,改了原定的租令。” “顺应民意?”李恪冷笑连连。 “不过你在驿道被袭第二日,县佐便找上了毅师……” “他们反口了?” “大概是因为蒙冲他们去请了赏吧,县佐突然带着一份公文而来,说县里对苦酒里事仍有疑问,正在着紧调查。” “若我没记错,苦酒里足有六家虚程被押往县狱,看来他们确实着紧……”李恪怒极反笑,笑了许久才平复下心情,“公子,这种足以枭首的罪证,为何他们要留在手中?总不会是事到临头,却不敢毁坏律令吧?” “此事不是显而易见吗?郑家连这泼天的脏事都替田典余做了,若是田典余反咬,将一切都推在他们身上,他们又该如何证明……自己是受人蛊惑的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八十章 新年大吉 始皇帝二十八年,孟冬,十月初一,岁首年初。 李恪在鼻塞、流涕、咳嗽等症状的陪伴下,迎来了身处大秦的第一个新年。 他感冒了,或者按照这个时代惯常的说辞,叫做偶感风寒。 前日里他随扶苏夜行入山,围剿郑家的匿农基地,李恪由此第一次见识到老秦精兵的威严与肃杀。 在此之前,他只看到过旦的搏杀,那种战栗和勇猛,特属于冷兵器对抗的力与美,会叫人不自觉忽略那些飞溅的鲜血和倒伏的尸首,忍不住心潮澎湃。 可扶苏身边的老秦精兵却完全不同。 那些战士的身材普遍不高,大多不是肌肉发达的壮汉,连个体武力都不见得有多强大。 他们的对手也都是些逃户匿农,山野流民,两者在战力和意志上天差地别。 可甲士们冷酷、沉默,从不犹豫,毫无怜悯,在这场一面倒的屠杀当中,他们没有发出一声呐喊,也没有展露半分挣扎。 从进入战时的那一刻起,这些李恪熟悉的,热情如火的老粗们就剥离了属于人的情感,像机器般依从领袖的指挥,杀伤敌手。 火光、焦尸、鲜血、哀嚎…… 没有热血和激情的杀戮如此残酷,以至于李恪魂不守舍,心思动摇,直到被蒙冲原样扛回到房里,也没能把飘飞的魂魄寻找回来。 他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第二天就发现自己感冒了。 喷嚏连天,体乏嗜睡,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没有发烧,否则以大秦的医疗水准,免不了又是一番折腾。 今天是新年,家里人大概是忘了,李恪却记得清清楚楚。 大清早的时候,他强打精神从炕上起身,裹了两层裋褐,又套上裲裆,带着小穗儿一起,束手站到严氏的房门口。 “媪,儿与小穗儿给您请安。” 严氏慌里慌张打开门,想把李恪拉进屋子:“大冷天的站在屋外头作甚,快进来!” 李恪赶紧拒绝:“媪,您前些日身子才转好,我可不敢进您的屋子,要是传染了就不好了。” 严氏愣了一下,问:“传染是何物?” “传染……”李恪揉了揉通红的鼻头,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浆糊,一时找不出适合在这个时代的解释,“反正我只要进屋,这风寒就会传到您身上……您别这么看着我,传病不同于传物,您就是染上风寒,我也好不了!” “可你明明说得笃定,说会传到为娘身上!”严氏一脸严肃,又来拉李恪的袖子,“传便是传,风寒哪还有一分为二的道理!” 李恪吓得落荒而逃,跑了几步,突然像想起什么似地回头作揖:“媪,儿祝您新年吉祥,万事如意!我寻展叔去也!” 小穗儿也有样学样般作揖祝福,说完便嘻嘻哈哈跟着李恪跑了。 严氏扶着门框站着,呆呆望着阴沉的天色。 冷风吹拂,让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新年?原来今日又是岁首了吗?” …… 癃展不在,李恪和小穗儿在院门后杵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敢踏出门去。 院外青天白日,可匿农之处被人连锅端掉的消息想来也该传出来了,扮演正义使者的扶苏却迟迟没有出现。 困兽犹斗,哪怕是为了家人考虑,李恪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冒无谓的风险。 身处黎明之前最后的黑暗,他能做的只有画地为牢。 李恪和小穗儿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无奈。 “恪,开门!快开门!” 李恪精神一震! 屋外喊门的是旦,那声音火急火燎,听起来就像是有什么急事。 他赶紧拉开了门闩。 旦大步走进来,头顶上蒸腾着热气,胸膛起伏粗气直喘:“小穗儿,给我取瓢水来!” 小穗儿赶忙答应,转身就去舀水。 李恪故作不解问道:“到底是何事急成这样?莫非天使又来了?” “天使?”旦愣了愣,“天使总来这穷乡僻壤作甚?” 李恪感到微微失望,连带着语气也有些不善:“那你这火上房的样子做给谁看?” “自然是大事啊,你可知……襄翁卒了!” “襄翁……卒了?” 李恪脑海里回忆起那张满是褶皱和老人斑的脸。 襄翁总是以那副行将就木的样子示人,但李恪知道他其实健硕得很,前些天帮着田典余做说客,拄根木杖与李恪一聊就是半个多时辰,脸不红,气不喘。 这样一个仿佛能活到海枯石烂的老炮,居然一声不吭就死了? 李恪不敢相信,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你确定襄翁卒了?” 旦对李恪激动的样子很是不解,皱着眉头回答:“卒了便是卒了,此事我何必乱传。今早郑家长房连停灵都不做,径自出殡,我陪着翁食时不到便赶过去,这才赶上登门吊唁,亲眼见着封棺,哪会有假?” “竟然就这么卒了……”李恪喃喃自语。 旦疑惑地看着李恪,问:“老儿卒了有甚奇怪,我奇的是他们为何如此着紧,礼数都不顾了。” 李恪心里一惊,这才想起来旦根本就不知道他前夜出去过。为了省些口舌,他也从没跟旦说过郑家匿农被扶苏剿灭的事情。 “或是……有什么急事吧。” “生老病死,还能有甚事大过天去?” “莫想了……”李恪把旦拉到一边轻声问,“我且问你,襄翁何时卒的?” “昨夜吧?据说他本来好好的,结果听了一个隶臣传话,突然就病倒了,短短两个时辰就咽了气,卒的时候还是黄昏,连岁首都没熬到。” “也就是说……传话的人是昨天舂日前后到的?” “我又不是郑家人,哪能知道得那么清楚?” 李恪尴尬一笑:“我不是问你,只是按了你的消息随意猜测。” “你是说,郑家要跑?” “正是呢……”李恪心不在焉地应和一声,又问,“田典余今早出现了吗?” “田典余……” 旦正待回话,突然就有几个隶臣奔跑着冲过里巷,口中高声叫喊着:“里典有令,苦酒户人无论老幼,速速停下手中活计,半个时辰内去往晒场集中,不得有违!里典有令,苦酒户人……” 高喊声渐行渐远,直至让人再也分辨不出,李恪和旦站在院里,皆是一动不动。 不一会儿,严氏和小穗儿结伴走过来,和李恪汇合一道。 严氏问:“恪,你知道里典为何事召唤乡里?” 李恪苦笑一声,硬着头皮回答:“或是迎新诸事。” 严氏深深地看了李恪一眼,显然是看透了他的谎言。 “既然你也不知,我们还是速速过去,免得误了时辰,惹人怪罪。” “唯!”李恪躬身答应。 四人一道踏步出院。 重又在光天化日踩上院外的土地,感受着脚下坚实的触感,李恪心中不由感慨万千。 郑家跑成了吗? 如今的晒场之上……又是几人欣喜,几人哀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八十一章 没完没了 始皇帝二十八年的第一天,苦酒里的晒场上人山人海…… 这么说或许免不了有些夸张的味道,整个苦酒里有籍的不过三百多人,再加上各家臣妾和客居的官奴隶,总数也不会超过六百。 李恪跟着严氏赶到晒场的时候,这些人正分成泾渭分明的四个方阵,各自集中。 离闾道最近的是普通乡里和籍在里中的各家臣妾。他们密密麻麻跪在一处,背对着李恪,垂头屏息,一声不吭。 再远些是六七十个官奴隶,方向也是背对。他们跪在那里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语气中充斥着幸灾乐祸的味道,却不惧会有皮鞭落下来。 今日不同以往,他们身边根本就没有管束的人。 与背对的人群相应,正对李恪的也是两阵,阵中之人束绳绑缚,形容凄惨,神色哀默。 靠右是绑着绳索的臣妾,其中有些还与李恪有过几面之缘,都是郑家和田典余家的侍者隶人。 靠左则是一群带枷立板,单衣披发的罪囚。 他们的总数足有七八十,无论是男是女,李恪认识或不认识,背板所书多都是郑姓,剩下的李恪也猜得出来,无外乎赘婿、后父、继子、家妇。 唯独跪在最前的两人不在其列,李恪看到他们的背板,上面写着、。 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两个披散着发髻,跪在首列的人就是田典余和田吏奉。 他们身上只有单薄且肮脏的里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脸上也早没了往日的风采与跋扈,就连腰都被沉重的木枷压弯,偻胸佝背宛如迟暮的老人。 没有哭泣,没有哀求,整个晒场只有官奴隶阵营有嗡嗡声在回荡,如同是天上的阴云,压抑在每个人的心头,久久不散。 李恪赶紧随着严氏在一处空席跪坐,抬起头,越过长长的人列望向前方。 在罪囚和臣妾的后面,他看到里典服带着里中少吏们陪在曾见过一次的令史充身后。 他们一个个深衣高冠,脸上的表情都是阴沉。而在队伍的最后,更有十几个姿态昂扬的狱掾,挺胸叠肚,目视正前。 扶苏没来吗? 李恪一阵错愕,转而就清醒过来。 且不说楼烦县的那些官员是不是和本次事件有所瓜葛,单是没有证据这一条,扶苏便不能把他们当做罪人来对待。 这仍是县里的事,区区一个荒里罪案还劳烦不到天使或皇子亲自操持。 扶苏亲查是为了信诺,若是人赃并获还不愿移交给县里自裁,那便是对整个楼烦县的不信任。 想明白这些,李恪又一次低下头,甚至连眼睛都闭了起来,只静静等着宣判的结果。 大约又等了四分之一个时辰,只听得哗啦啦一声响,李恪知道,令史充抖开了书简。 “宣!” 一声唱响,众人齐齐跪伏在地。 “旧楼烦县属,苦酒里田典余,欺瞒、贼杀,恶行桩桩皆为谋主。今证据确凿,其人供认不讳,依律夺爵废吏,打入郡狱关押,请斩!” “旧楼烦县属,苦酒里田吏奉,从恶、贼杀,致旧楼烦县属,苦酒里邮人午身死。其人供认不讳,依律夺爵废吏,打入郡狱关押,请斩!” …… 令史充寒风般的声音荡在晒场,由前至后,从左至右将每个带枷罪人的罪行公布出来,多为连坐、共谋,而判罚最重的便是田典余和田吏奉两人。 他们被定性为欺瞒上级,假报大丰,还有谋杀邮人午的罪行,判处请斩,就是一审判处斩首。 秦律中县府没有决定死刑的权利,相关裁执需要押到郡治,由郡守决定是否执行,是为请斩。 除他们之外,襄翁作为郑家的掌舵者也被定了死刑,首罪是具有大秦特色的罪名“不仁邑”,也就是依仗家族势力横行乡里。 此外匿农、纵凶、逃罪、通钱种种,包括藏匿人口,协助杀人,指使匿农劫道行凶和行贿官吏,最后的判罚甚至要高于田典余和田吏奉,是腰斩。 然而他死得早,最终被定了刨尸弃野,不准掩埋下葬。可怜他急急下葬,最终也没能逃过这劫。 襄翁以下,郑家十三房的户主因各自罪刑被判处斩左趾,黥面,城旦。其他人口也被判处黥面、耐不等,男性多为城旦,女性则罚为舂妇。 那四家闾右稍稍好些,他们被罚为鬼薪,看似轻判,可也成了奴隶。 另外,所有罪人的田宅都被充公,家产罚没,送入县仓,家中臣妾也被将被送到奴隶市场集中发卖。 一夕之间,苦酒里闾左几乎成空! 李恪垂着眼睑听着,心里不由为秦律的严苛心悸,台上哭声震天,却连一个喊冤的都听不到。 漫长的判罚行将结束,李恪突然听到一个意外的名字。 “楼烦县属,苦酒里里典服,管制不严,至恶行频发,罪在连坐,念其有功在先,功过冲抵,啐,仍任苦酒里典!” 里典服也受了警告处分? 李恪还没想明白,里典服嘭一下跪倒在地,满脸苦涩,也不知是庆幸还是懊恼,最终化作一声长叹。 “下吏知罪!” “一应罪人即刻执行,此令,雁门郡楼烦县,始皇帝二十八年,孟冬!” 令史充一声长音,身后的狱掾们起步走出,手提长棍喝令罪人臣妾起身,凡是稍微慢些的便是一棍打下,将其锤倒在地。 两大阵列就这么推推搡搡走向闾门,苦酒里的集会却仍未结束。 令史充收起竹简退步身后,跪在地上的里典服站起来,也从袖里掏出一份竹简来。 “令!” “楼烦县属,苦酒里里吏妨恪尽职守,课考为最,除为田典,拔爵一级为上造,受田一顷,宅一宅,臣妾一人!” “楼烦县属,苦酒里里典服功过相抵,课考为庸,啐,仍任里典一职,不奖不罚!” “楼烦户人,簪袅全恭孝勤俭,可为吏,除为田吏,迁籍苦酒。” “苦酒户人恪聪颖多智,献烈山镰、机关兽犼有功于国,拔爵两级为上造,受田二顷,宅二宅,臣妾二人!” “此令,雁门郡楼烦县,始皇帝二十八年,孟冬!” 这是本次事件的最终奖赏,同时也是苦酒里的权利更迭。 李恪心如止水,心中盘算不休。 里典服意外地受了牵累,没能得到任何个人好处,不过田典的位置还是被他拿了下来,由里吏妨顶了上去。 同为里中主吏,里典之职属于村民自治,需要率熬,也就是民选。但田典却是田仓系的直属官吏,可以直接委派。 里吏妨能升作田典,不必说,肯定是里典一系背后运作的胜利,可田吏的位置却是空降…… 李恪若有所思抬起头,看向晒场之上深衣高冠,站在新扎的田典妨右侧,垂首低眉的新任田吏。 这人五官尖利,眉眼嘴角皆是细长,有短须一撮贴合在下巴,看着年岁应该不大。 李恪看着他,总觉得这人看着眼熟,却又想不起来何时见过…… “上造恪,还不谢赏?” 耳旁有里典服没好气的声音炸响,李恪心里一惊,下意识低下头咚一下叩首顿地,那疼得,眼泪显些掉下来…… 等等! 想起来了! 那天输米回里,李恪和小穗儿在巷口叙话,事毕之后,又发现田典余在巷尾,这个田吏全正是那个站在田典余对面的人! 说起来,就是那次之后,田典余一反常态,开始对李恪下死手。 那天他们在聊什么? 官奴隶籍册? 该死!田吏全此来……真的只是空降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八十二章 打虎汉子 “恪在否?” 青天白日之下,田典妨深衣高冠,手捧着几卷书简,杵在李恪家门高声唤人。 今天是始皇帝二十八年,孟冬,十月十三,如果硬要换算成公历的话……大概依旧是公元前220年。 这是李恪按着后世公历二月过春节的标准算的日子,至于对不对头,估计连天爷都不见得知道。 岁首那场酷厉的审判大会过去了整整十二天,苦酒里忙着在阵痛中调整,每个人都在努力适应着新的环境和新的身份。 闾左之地本有十九户人家,在郑家匿农案的发酵下,一夜之间去籍十一。闾右原有三十八户人家,因为加租之事罢去其九,虽说比闾左好了些,却也是屋舍皆空。 走到哪儿都能看到空荡荡的屋子,院门洞开,了无生气,那景象就如同死人脸上忘了瞑目的眼睛。 不过苦酒里在本次雹灾当中表现本就亮眼,扑朔迷离的加租事件又在不久之前水落石出,消息一经传扬,苦酒里名声大噪,一时间成了句注乡中最适宜安居的所在。 穷苦的闾右在世求存,或许经不起搬家迁籍的折腾,可富足的闾左却有充足的底子寻求更好的生活环境,更何况郑家倒了,苦酒里固有势力一扫而空,岂不美哉? 闾左以极快的速度被填充起来,短短十余日,便有七户人家迁入,欢天喜地地入住空宅,领取受田。 而相比民户,官吏阶层的变化更大。 去岁此时,苦酒里还是旧田典余的天下,旗下田吏奉、邮人午、伍老信三员猛将横行里中,又有无官无职,却能让苦酒不寝的襄翁在旁帮衬。里典服那时名为主吏,其实位高言轻,根本就无从建树。 然而仅止两月,前后不过六十余天,因为李恪的关系,整个里中风云突变。 田典余和田吏奉开刀问斩,邮人午和襄翁先后毙命,伍佬信也被发配远方,生死难料。 一夜之间,里典服异军突起,忽就成了里中唯一的那个声音。 少吏之中,有田典妨新晋上位,为人忠诚任事,有监门厉劳苦功高,又是其往日干城。更有镰刀教习纷纷除吏,先后顶替了伍老、邮人和里吏的位置,都是他取自微末的忠诚乡里。 唯有田吏全,此人姬姓、汜氏,是旧田典余正经八百的族兄弟。李恪不知里典服为何会任由他来里中任职,但其中龌龊,多少也能猜出几分。 旦说过里典服的身后是县尉,而汜家的背后又是县佐,两人分管县中文武,只要是没有杀妻夺子之恨,他们就没理由非得闹到鱼死网破的地步,打打停停才是正经状态。 至于说一个族中子弟的性命……旧田典余又不是县尉那边的人弄死的,县佐就是再小心眼,也没有理由去记他的仇。 说起来,李恪才是罪魁祸首…… 这让他的感觉非常不好。他并不希望现在就走进这种大人物的视野里,可是却有心无力。 里典服不是自己人,他身后的县尉更和李恪搭不上任何关系,所以李恪觉得自己极有可能会变成两位县官维持和气的牺牲品。 要真是那样,岂不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呸呸呸呸! 李恪在心里安慰自己,至少田吏全上任以来一直很太平,表现得如同后世的工作狂人,自来到里中就一头扎进官奴隶的营房,等闲不出来一趟,从未找过李恪的麻烦,便是家宅装修,人员安置等琐事,也都交给婆姨操持。 于是李恪的心也渐渐安了下来。 晋爵上造诸事繁杂,田、宅、臣妾、岁俸都要操办,整日跑腿。严氏担去了和里典服打交道的部分,李恪则主要负责向田典妨交接新的受田和百石岁俸。 正巧田典妨“加官进爵”,这些日子埋首公文,也需要李恪帮他适应文案上的工作。 他今日所来便是为此。 听到田典妨在院外叫门,李恪急急从屋里出来,有礼有节地把这位新扎主吏迎进西厢。 两人寻了席位跪坐,李恪随口唤一声小穗儿奉汤,一脸古怪笑意,盯着田典妨猛瞧。 田典妨被李恪看得不耐,不由检查一遍身上。 竹冠高悬,深衣抚顺,袖子被他卷在手肘,小臂上肌肉虬结,棱角分明的线条看着就觉得赏心悦目,似乎,并无不妥啊? 田典妨不明就里,疑惑发问:“恪,你如此看我作甚?” “妨叔,深衣哪有捋袖子穿的……”李恪小声兮兮回应。 妨叔这个称呼很怪,只是李恪心中有鬼,田典一称怎么喊也不顺口,就借口从了旦的辈分,套用后世称法来避开难题。 田典妨不疑有他,听了解释甚是开心,连带着对李恪都更觉亲近。正是凭了这层半真不真的叔侄关系,李恪在提点田典妨的穿着打扮时,才不会显得突兀。 只是田典妨依旧臊得不行,赶紧放下袖子,抖一抖抚平褶皱:“这……写了六七简公文,总觉得大袖恼人,时常沾染墨渍,这才有此一遭。” 李恪翻了翻白眼,决定信他的鬼话:“妨叔此来,便是为话中公文吧?” “也不全是。”田典妨将身前简牍挑挑拣拣,取出几片交给李恪,“昨日百石粟米从乡仓发来了,我看你宅中仓房倾颓,收不下这许多粟米,就自作主张收在我家,待你新房落成,一道运去如何?” 李恪翻出标有岁俸的竹简,看到上面写着,末尾还有不少熟人的签名,。 他取来笔,在空处签上自己大名,笑着交还给田典妨:“谢过妨叔。” “谢甚!”田典妨大咧咧把简从中一分为二,其一收进袖中,另一半递在李恪手里,完成交接的手续,“方才给你的还有两份田契,是上造爵的受田。” 李恪有些发愣:“上造受田拢共不过两顷,家中本就有一顷,只需改了公私便是。妨叔,您为何予我两份?” “小子可知好歹?”田典妨笑骂一声,说,“严氏的受田毗邻恒山,是里中最贫弱的田地,现如今郑家抄没三十余顷中田,皆成无主之地,你不想换?” 苦酒里就那么四十余亩中田,亩产几乎达到下田的三倍,往日里求之不得,如今送到手上,李恪不要才怪。 他赶紧把田契收进怀里,嬉皮笑脸道:“我转头就让小穗儿将家中原本的田契送来,绝不叫妨叔为难!” “这才是嘛!”田典妨哈哈大笑,抬手指了指身前几卷籍册,“你既收了我的好处,便替我将此事了结,如何?” 李恪哭笑不得道:“指导您写公文的事我又何时推脱过。” 田典妨闻言苦笑:“这次你指导也无用了,县里要我在十日内上报去岁官奴隶的损耗与官田增减,以备上计之后发配人手。” “此事正当啊,苦酒里一夕之间多了这许多官田,原本的官奴隶怎的都不够吧?” “上官之命自然是对的,只是……”田典妨叹了口气,说,“只是上报损耗不仅要文书,还要画像……你听过哪个打虎的汉子擅作画?” “这……” 田典妨呼啦将面前书简一推,站起身来:“我整理的籍册皆在此处,两日后叫小穗儿连你家中田契一道送来,勿要拖延!” 看来是没得商量了…… 李恪摇着头苦笑道:“妨叔尽管安心,恪必将影像全数画出,不辱使命!” 正要把田典妨送出门,屋里的房门突然被人敲响,传来癃展的声音:“公子,新搬来的乡里过户拜门,夫人叫你过去一趟。” “新搬来的乡里?”李恪一脸狐疑,转而歉意地看了看田典妨。 田典妨不以为意道:“家中有客便去迎客,你我之间何须这许多客套!” “既如此,妨叔慢走。” 目送着田典妨离开,李恪转头看向癃展:“展叔,这些日子迁入的都是闾左,一个个豪奢贵气,怎么会来咱家拜门?” “熟人嘛,迁来里中过门拜会,也无甚奇怪的。” “熟人?” “说来此事也是巧合。闾左新迁入的官大夫童贾姓辛,与墨者辛凌、憨夫皆有亲,今日拜门,凌姑娘与憨夫君也在。” “憨夫君和未来的皇子妃……他们迁来苦酒里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八十三章 侠之大者 时隔多日,重又听到墨家师兄妹的消息,还是以这种惊悚的方式。 师兄妹成了真兄妹,而且举家迁来苦酒里,这里头要说没点猫腻,李恪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问题是猫腻的内容。 憨夫二人有什么事非得在荒僻的苦酒里置办?又为何要来拜会自己? 他向癃展询问,结果癃展也不清楚因由,只说憨夫和辛凌以孙辈的名义随童贾老丈前来拜门,如今正在前厅叙话。 “这又是唱得哪出?” 李恪简单整理了一下,打算亲自去正堂探探究竟。才一开门,却发现憨夫和辛凌不请自来,已在门外束手而立。 他们身后还跟着小穗儿,小家伙书童似提溜着一只精神抖擞的大白鸭,一人一禽皆张着嘴,都是一张拧巴的脸。 李恪皱着眉头盯着二人,沉声说道:“执鹜礼,递拜帖,照理说二位此时该在厅前叙话才是,像这般自顾自跑来西厢堵门,是否有些于礼不合?” “恪君,我等也是心急与你见面,个中失礼之处……” “让开!” 不等憨夫把话说完,辛凌插话进来,崩完两字俯身脱鞋,去履抬步直扑屋内。李恪来不及反应,一晃神已经看到皇子妃姑娘倾着身子向他怀里扎过来。 这把李恪吓得,手脚并用蹿得比兔子还快,好险才让出门,与未来的皇子妃擦肩而过。 他一脸幽怨地盯着憨夫,后者则在一旁赔笑:“确有急事……那个,确有急事……” 李恪叹了口气:“有事便进屋说吧,一里一外的……我该招呼谁?” 小穗儿收鸭,癃展奉汤,屋里只三人落座,其中李恪与憨夫对面,辛凌跪坐在憨夫之左,目不斜视,直视李恪身边的空气。 和辛凌当面,李恪压根就不敢说客套话,一落座便直驱主题:“多日未见,不知二位有何急迫,莫非与我有关?” “水车!” “水车?”李恪愣了一下,看着辛凌问,“辛阿姊说的不会是建水车吧?” 辛凌回望过来,不闪不避:“山川乃楼烦属地,啬夫许诺,上计终了便来苦酒。” “哪个啬夫?来苦酒里干什么?” “田啬夫囿,勘验,接管。”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辛凌的谈话方式没头没尾,更何况又牵扯到阴魂不散的汜家人,李恪心里倍感烦躁,忍不住加重了口气:“你疯了吧!上计最晚十一月上旬告终,前后不过二十来天,你让我造一台水车?” “财物皆备,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李恪气急反笑,“你知道水车是何等事物,只区区二十余日便想建造?还说什么财物皆备,你知道要备多少财物?又要多少人力?甚事不知就在那儿自说自话,这是墨家做事的态度?” 屋里的气氛骤然间变得剑拔弩张。憨夫满脸苦笑,硬着头皮在一旁插话:“恪君,你那日画了图板,我等参照图板已大致估算出所需资材,应当可行。” “图板?”李恪有些反应不过来。 “那日深夜,我等从你处告别,论及水力之便……” 李恪直听得匪夷所思:“你说那是图板?” 憨夫被李恪的反问激得汗毛直立,不确定说道:“你将水车形状画于板上,不是图板,该是何物?” “图板是图板,图板又不是图板……”李恪被自己绕得头晕,气急败坏说道,“你们莫非分不出草图、概念图和结构图的区别?” “这……或有差别?”憨夫有些发愣,“我自幼学于墨家,所见图板不知凡几。恪君历来的画作,比之墨家图板略有不同,反倒是水车颇为相似,这……” 原来墨家真的分不出草图、概念图和结构图的区别。 两千年的代差横亘在中间,虽说他们在很多方面都远远超出李恪的预料,但古人依旧是古人,就连备受蒙毅推崇的墨家也没有逃出这个巢窠。所谓的墨家图板,不过是介于草图和概念图之间的东西而已。 李恪倍感无力,当即塌下肩膀,抬手送客:“水车之事我就不掺和了,二位自便,不送。” 辛凌一双美目流转,由上至下深深打量李恪一眼,一言不发起身就走,即便是憨夫挽留都没能让她停下脚步。 屋里很快就只剩下两个人,一个唉声叹气,一个叹气唉声。 “恪君,师妹此人……”憨夫欲言又止道,“如此说吧,这世上除却老师,师妹从不对人假以辞色,往日里,便是对扶苏公子也不曾有过例外。” “往日里?” “正是。”憨夫点了点头,轻声说,“前些日子,我亲眼见师妹对扶苏公子笑了,就在他答应为水车奔走之时。” “此事是扶苏公子引荐的?” “扶苏公子以荷华之身,带着那些山中事物说动几位县官,许我等借县中河川搭建机关,资材自筹,且县里不得有分毫阻挠。恪君知晓扶苏公子所出的,是何事物吧?” 李恪当然知道,能够钳制几位县官的山中事物,自然是郑家匿农无疑。 那日公审的时候扶苏没来,李恪还当他是自持身份,不愿对县政过多干扰,不成想,这当中还发生了这么多故事。 李恪长叹一声:“如此说来,公子隐瞒身份,借山中事物和县里换了一段河川?” “换?山川河流皆大秦之物,何人敢私相授受。”憨夫心不在焉地划着席面的纹路,轻声说道,“水车之事利于万民,我等换的是搭建与勘验的机会。县里允诺,事成之日便遣专员勘察,若水车真有神异,他们愿意献策于上,将水车广推天下。” “就这些?” “恪君莫当此事轻巧,墨家与大秦……”憨夫叹了口气,“总之扶苏不适合与墨家过于亲近,便是阴荷华之名,咸阳中也不乏知晓之人。” “法墨有争?”李恪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墨家何德,能与权倾天下的法家相争?”憨夫摆了摆手,失声笑道,“此事并非恪君所想,个中缘由几句话也说不明白。我只与你说,师妹为水车做了三件事,赴楼烦强求扶苏,驰阳周说服老师,最后还回了趟蓝田老家,将辛童贾一家迁来这苦酒里中。” 李恪目瞪口呆道:“你说这月余时间,辛阿姊在苦酒和蓝田间跑了个来回?” 无怪乎李恪会惊讶。 苦酒里的位置在后世大同平原,蓝田则地处咸阳附近,两者相距甚远,按了秦制足有两千多里,一个来回就是近五千里。 如此算来,辛凌这个月平均日行两百余里,过程中还要说服那么些人,几乎是片刻不停。 水车有这么大吸引力? 李恪突然觉得自己先前的行径有些混蛋,也不管人家付出多大心力,就那么居高临下肆意嘲讽。 他探寻似望向憨夫:“辛阿姊……何至于此?” “恪君当真身怀重宝却不知。”憨夫感叹一声,“普天之下,诸子百家。其中学于百工者有四,曰墨家,曰公输,曰欧冶,曰仙家。四家之学各有偏重,有周一朝,天下名师巧匠大抵皆出自四家。” 科学四大家? 李恪不明白憨夫为什么要扯这么远,但不得不说,这些秘辛很对他的胃口。 憨夫继续说道:“虽说四家走出过名师圣贤无数,此先却从未有人想过利用水力来驱动机关。更遑论以水力替代民力,灌溉良田!水车若成,汲水灌溉日夜不歇,普天之下将生出多少良田?又能养育几多黔首?恪君,善莫大焉啊!” 侠之大者…… 李恪感到自惭形秽。他偏过头,示弱般应付一句:“水车远非你等想象那样简单,要在二十日建造水车,恕我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憨夫听出李恪的推脱之意,苦笑一声,“师妹生性率真,不通人情,此前诸多得罪之处,望恪君海涵。自今日起,水车之事由恪君自决,墨家必不会强求一句。如此……告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八十四章 水车之益 水车啊…… 送走了憨夫,李恪依旧无法将自己从负罪感当中解脱出来,哪怕他心里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好负罪的。 憨夫和辛凌立意天下,心系黎民,一心只想把水车搞出来,让全天下的黔首都能得益。 但他们低估了在秦朝制造水车的难度,更忽略了李恪和汜家的恩恩怨怨。 在不小心弄死了旧田典余之后,李恪巴不得自己能隐身藏形,哪里愿意在县佐和田啬夫这两个汜家人的眼皮底下闹这么大的动静! 但是水车…… 李恪鬼使神差地走向矮几,跪坐,铺简,就着水车的方向开始思索。 最早的水车应该叫作翻水车,始建于东汉末年,发明者是臭名昭著的十常侍毕岚。 身为一个有才华的死太监,毕岚无疑是称职的。他从头至尾都未关心过农业灌溉的问题,之所以绞尽脑汁发明翻车,是为了抽取河水洒扫道路,然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向百姓收取洒扫费用…… 然而天才的设计不会被埋没,翻水车在三国时期被诸葛孔明和马钧二人先后借鉴,并在此基础上改良出用于灌溉的农业翻车。因造型神似龙骨,又被称作龙骨水车。 初期的龙骨水车是标准的人动力机械,以木板为槽,尾部浸入水流当中,通过踩踏固定于堤岸上的拐木,使轮轴转动,带动槽内板叶刮水上行,倾灌于地势较高的田地。 龙骨水车的设计从那时起便基本固定,此后衍生出水动力、风动力、畜动力等多种动力类型,但核心部件却没有大的改变。因为轻便、简易,节省物料等诸多优点,其自隋唐开始便广泛运用于淮河以南的农业生产当中。 相比之下,淮河以北在水车的发展上则艰难得多。 北地干燥,少水网,多大河,河道曲折,水势湍急且走向多变,气候上又有显著的干湿差异,导致北地河流普遍水文复杂,最难攻克的便是干湿两季中巨大的水位落差。 龙骨水车的设计有严重的水逃逸问题,刮板的输送距离有极限,只可短促,不可绵长。考虑到北地动辄数丈的输水距离,龙骨水车架起来容易,效率却远不如原始的人力取水。 这个问题直至明朝中期才算得到了真正的解决。 兰州人段续通过反复试验,在黄河上建起了第一架轮毂式水轮车。其形似车轮,结构巨大,通过水力转动水轮,将水自下而上抬升到高处,再经由架在空中的水槽引到田亩,这才彻底解决了水逃逸的问题。 然而那是在明朝…… 秦朝的生产力水平与明朝根本就不可同日而语,想要如段续般搭建起这样一台庞然大物,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李恪举着笔呆了半晌,墨汁顺着笔尖滴落,污染简片,他却恍若未觉。 严氏悄悄走了进来:“恪,该食飧了。” 李恪猛然惊觉:“媪,怎么是您来唤我?展叔与小穗儿呢?” “他们已经来唤过你几次了。”严氏无可奈何道,“我儿到底在想些什么,竟会如此神不守舍?” “水车……” 李恪轻轻叹了口气,竹筒倒豆子般把水车事件的前因后果,以及两型水车的特点详详细细说给严氏听。 说完,他遗憾道:“憨夫君与辛阿姊不知水车之难,更不知我等与汜家的渊源。我虽不忍他们徒劳无功,却苦于其他,只能看着他们白费力气。” 严氏听得迷糊,轻声说道:“我儿可有把握制出水车?” “制出……此事难度不小,若是人力物力足备,大约有七成机会。” “若墨家自制如何?” “凭一份似是而非的草图吗?除非天爷庇佑,否则他们必败无疑。”李恪斩钉截铁道。 “他们可知?” “或许知吧……” “那他们可会弃之不顾?” “辛阿姊的脾性……难!” 严氏轻声笑了笑:“恪,为娘不懂水车为何物,可是为娘问你,水车若成,于国可有益?” “大河两岸,千里沃原,当然有益。” “水车若成,于民可有益?” “田地灌溉,旱涝保收,自然也有益。” “水车若成,于你可有益?” “于我……”李恪皱眉苦思半晌,“能不能大利千秋,青史留名我不知道,但大秦历来鼓励耕作创新,烈山镰,机关犼便换了上造爵位,水车一出……有益。” “于国、于民、于己皆有益,我儿若真做得,又为何不愿做?” “媪,你是不是忘了汜家?”李恪急道。 “汜家如何?”严氏反问道,“我儿区区黔首之时,汜余可欺,郑家可欺。我儿爵止上造之时,县佐可欺,汜家可欺。但汜家也仅止于此了。若是我儿名满天下,他们又能耐你何?” 李恪愣住了。 他先前只是考虑水车制造费时日久,中间若是闹出太大动静,可能会重新勾起汜家对他的注意。 但就像是严氏所说,汜家不过就是楼烦一县的土霸王,放眼天下,根本屁都不是。 蝼蚁之观世界,天地无穷尽;鲲鹏之观世界,扶摇几万里。 汜家强吗?对现在的李恪而言自然是强的,凭着韬光养晦,他最多也就是在汜家余威之下乞活,企盼着汜家不要关注到他,给他一时安宁。 汜家强吗?待到李恪功成名就,天下皆知,汜家又能奈他如何?权利、地位、声名……立足于世终需要自身的强大,一味地躲避根本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此前他一直都错了! 茅塞顿开! 李恪心生出顿悟的快感,四肢百骸都透着无比的舒坦。 他不仅要制造水车,还要大张旗鼓,要一次制成,要为大秦鼓捣出一整套推广定式,天下传播,这才叫一步到位! 区区一台水车,毫无价值! 李恪想通了关键,忍不住长笑出声:“媪,我等食飧去吧,长夜漫漫,今天我或要晚些睡了!” 严氏满脸欣慰之色:“今夜小穗儿随你展叔睡,水车之事你自去做,不需为外物烦扰。” …… 西厢房铺满了简牍,炕上、席上、几上,甚至连墙上都张挂了不少。这其中最显眼的,无疑是悬于墙上正中那副水车的概念图板。 画面之上,治水曲折,其上舟楫零星,有渔人撑船撒网,稚童在岸边放牛。 而在河道正中,一架巨大的轮毂式水车立于水上,它有着放射状的轮辐,辐条尽头装有平直刮板,刮板间又等距离斜挂着长方形水斗。 李恪用素描技法描绘出这架庞然巨物,又用渔人牧童衬托其高大。真正的轮毂水车高达六至八丈,约有后世十五至二十米的直径,甚至连二十五米直径的实物都屡见不鲜。 想要在秦朝完成这样一架机械,李恪必须围绕这座水车设计一整套施工流程出来。 他把自己关在房里,花了一个时辰完成概念图,之后便停笔思索了整整两个时辰,最终把工程细分成五个步骤。 首先是测绘,其次是复原地貌,搭建沙盘,第三步是制作等比例缩小的水车模型,第四步是建造作业和养护平台,最后才是运输巨木,搭建轮毂水车。 他无从想象自己需要在这个过程当中设计多少奇怪的辅助工具,而且这个过程必将会贯穿整个工程始终。李恪不急,现如今他需要考虑的只是测绘和搭建沙盘这两个步骤的可行性而已。 他努力回忆着田亩周边的地形地貌。 苦酒里的田亩位于恒山主脉与支脉形成的夹角处,地势南高北低,紧靠恒山,而治水就夹在两者中间,走向东北。 河床深邃,水位不高,水势却湍急,治水在田亩附近连着拐过几个急弯,这一段是水文最复杂的河段,也是搭建水车最好的位置。 若是以治水的水平面为基准,搭建沙盘需要测量的数据包括相对海拔、河流走向和水深流向,这其中,对治水的测绘是重中之重,反倒是地面可以相对简单些…… 至于测绘的方法…… 李恪几乎第一时间就选定了三角测量法。 三角测量法是指在地面上布设一系列连续三角形,采取测角方式测定各三角形顶点水平位置的方法。它是几何大地测量学中,建立国家大地网和工程测量控制网的基本方法之一,原本由荷兰的斯涅耳于1617年首创。 不过现在……自然只能由李恪首创。 他叹了口气,目光忧郁,直视向漫天繁星:“巨人们呦,既然你们都不介意被人长长久久踩着肩膀,肯定也不会介意有人提前个一两千年剽窃你们的发明创造。这人呐,都是逼出来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八十五章 水车之难 晨醒。 李恪抻了个大大的懒腰,在满几木牍中挑挑拣拣,选出其中几份带在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起身,精神抖擞地出了院门,直趋往辛府大宅。 辛府是新近迁入苦酒里的大户,户主辛童贾年过半百,民爵高至官大夫,是苦酒里自建成以来爵位最高的民户。 其人李恪在昨日送客时见过一次,相貌平平,面容慈祥,说话的时候慢条斯理,就像个与人为善的富家翁。 不过他的样貌特征和辛凌憨夫皆大相径庭,很难说那份爷孙关系到底有几成真假。 真也好,假也罢。李恪又不打算做人口普查,懒得在这上面费什么脑筋。 在半老隶臣的引领下,他一路向内,进入辛府。 辛府占地共六宅,在格局上并不是苦酒里惯常存在的纵深样式,而是极少见的横向。 横三竖二,这座宅子由西至东分作三院,每院各两宅大小,除了共用一道大门,几乎完全独立。 这其中,中、东两院都是原先郑家的遗宅,旧主人爵至上造,结构完整。如今东院大兴土木,推成白地,童贾老丈一家除辛凌憨夫以外,统一暂居中院,拥挤异常。 辛凌和憨夫居住的西院堪称整个宅邸的精华,原属于旧田典余旧宅,而且是作为私宅的后两进豪舍。 童贾老丈领了受宅以后未对院内布局作出改动,只是封了院墙,侧旁开门。 一入西院,李恪见到亭台楼阁,重檐叠障。 此地屋宅环绕,各舍独立,又有环形的回廊相互连接,在正中圈出来大大的庭院。传说中旧田典余的庭院四季花开,可惜在雹灾中毁于一旦,如今枯枝败叶一扫而空,再见不到往日盛况。 但它依然是苦酒里独一无二的中庭。 空置的院落被一汪清池占去大半,池中碧波荡漾,正扑扑地鼓着活泉。 李恪有些发慌,他怎么都想不到,旧田典余当年为了享受生活,居然在自家的庭院里掘出一口活泉。 真当是……不砍你砍谁! 怀着仇富的心,踩着青石的板,李恪被隶臣引到西院的北房正宅,尚未入门,耳中便听到了锯木头的声音。 他好奇地凑上去观瞧。 屋里头一片狼藉,木屑、工具、板材四处乱洒,正堂正席像供牌位一样供着李恪月前画出的水车草图,憨夫和辛凌抿着嘴削板锯木,时不时抬头看图。 “二位难道真想凭一张草图制作水车?”李恪站在门边,一脸古怪。 憨夫茫然地抬起头:“恪君?” 他放下锯子,搓着手起身,上上下下地打量李恪,不确定似地又问了一遍:“真是恪君?” “昨日才见过,憨夫君这么快就不认得我了?” “果然是恪君当面!不想今日你会登门,不曾远迎,怠慢了!” 憨夫正了正衣衫,赶忙作揖行礼。至于同在屋里的辛凌嘛……她一直忙着和一块古筝大的方板较劲,从头至尾就没看过李恪一眼。 对别人而言不合理的仪态放在皇子妃身上都是合理的。李恪早就见怪不怪,心里还暗想,也只有这么特别的皇子妃,才配得上扶苏那个千秋万代最出名的倒霉蛋…… 他对着憨夫拱手答谢:“憨夫君,你与辛阿姊在干嘛?” “这个……”憨夫脸上一阵局促。 李恪瞥了供在堂上的水车概念图一眼,试探着问道:“莫非我不幸言中……你二人真打算只凭草图就将水车做出来?” 憨夫的眼神突然变得游移不定,低头刨边的辛凌也停下手,脸颊攀红的速度李恪平生仅见,显然是被说中了心事。 三人就这样沉默着僵持下来。 许久,憨夫才出声解释:“恪君不愿与我等一同制作水车,我等便自己制。水车利在千秋,便是为生民计,我与师妹也要将其制造出来。” “憨夫君胸怀宽广,令我钦佩……”李恪叹了口气,诚恳说,“问题是你二人即便要撇开我独制水车,也该先做设计图吧?哪有像这样直接上手的……” 辛凌弃了手上刨板,霍一声站了起来:“我等有图!” “我说了草图算不上工程图纸!”李恪哭笑不得道,“比例,尺寸,细节,需求,该有的都没有,你们拿什么比对实物,靠猜吗?” “恪君有所不知。墨家传世的图板当中,最精细也不过你所说的概念图,我等自幼学工便是如此过来的。至于结构图……机关制出之前,谁又能知道所画之图准确与否?所谓制图,得其形,知其意,足矣。” “足矣?”李恪觉得匪夷所思,“那我之前画的东西是怎么来的?憨夫君觉得是知其意好,还是知其实好?” “自然是知其实更好……然墨家以机关闻名,九代以降,也不见一人能如恪君这般。”憨夫又是钦佩又是苦恼,“我与师妹始终不解,恪君明明连一面直板都刨不好,如何能画出如此精细的详图?当日制作犼兽,我等照图制器,全然无错,当时的感觉,就如同恪君真的丈量过实物一般。” “这不是基本功嘛……” “恪君又在推脱了。”憨夫遗憾地摇了摇头,轻声说,“墨家无意窥探恪君隐秘,你大可不必如此防备。” 李恪听得莫名其妙:“我防备你二人干嘛?那真是基本功,只要熟悉零件的标准尺寸,弄明白机关运动的原理。所谓机关,不就只剩下拼装两字吗?” “标准?”憨夫疑惑道,“机关事物天马行空,全凭喜好需求而定,何来标准?” 李恪险些绝倒。 他又忘了双方存在的技术断代问题。 工业化、标准化、理论化,这些内容涉及到工业文明的发展基础,突然摆在大秦讨论,李恪倒是不怵说,问题是憨夫根本听不懂啊…… 他当即放弃抵抗,高举双手:“你也说机关零件全凭个人喜好,我自然有我喜好的尺寸,只要严丝合缝,行之得法,当做标准来看有何不妥?” “如此说来倒是妙法!”憨夫恍然大悟了没一会儿,又变得狐疑,“但恪君年岁不大,又不擅木工,如何能知道自己画中事物可以严丝合缝,行之得法?” 没完没了了还…… 李恪自当没听到,从手边举起一块图板:“水车概念图在此,憨夫君可愿一观?” “水车……恪君,你终愿参与了么?” …… 正堂地面很快被清出大片的空场,中间放着一块图板。 图板之中,有架轮毂傲立水上,空余处用秦隶写着字样,虽不见任何尺寸标记,但是个中事物细节分明,图像光影交错,自有一股堂皇大气扑面而来。 “恪君作得一手好画!”憨夫赞叹一声,伸出手,抚摸着满是颗粒感的线条,“画中人物为何如此之小?” “小吗?”李恪明知故问,“寻常秦人高约七尺,我这人物说不定还画得大了。” “七尺……”憨夫的脸色凝重下来,“恪君,这水车怕是不止五丈高吧?” “五丈……”李恪叹了口气道:“轮毂式水车需依照水位考量大小,普遍结构巨大,所谓五丈之说并不确切。单从治水而言,水位升降,高则离地二丈余,低则离地四丈余,若想水车得行,单幅长度必不少于四丈,若是再低些,或要五丈……” “你是说……这座水车的轮辐将有八九丈高?”憨夫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或七八丈,或十余丈,水车之难,憨夫君还有怀疑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八十六章 子贡赎人 憨夫和辛凌被水车的概念图深深震撼到了。 在此之前,虽说他们从未怀疑过制造一台水车的难度,但也从没想过,制作一台水车竟然会难到如此地步。 十余丈高,数十万斤…… 李恪所作的轮毂式水车概念图足以在憨夫所见过的墨家图板中列入最上等。画里的水车细节分明,比例统一,墨家子弟依着图样,便有十足把握把实物制作出来。 可是这种尺寸的庞然巨物只凭几人之力真的做得出来?即便做出来了,治水能推得动它吗? 憨夫一方面不相信李恪所说为实,一方面又觉得李恪绝不会无的放矢。他仿佛已经看到巨大的水车耸立在治水之上,轮轴滚动,发着吱呀吱呀的声响。 辛凌相比憨夫要理智得多,她低头盯着概念图,袖袍之下双拳紧握。 她沉声问:“治水推得动它?” “辛阿姊小看水力了。”李恪摇头说,“人力有竭,水力不竭。只要我们能够找准流向,水力便会持续不断,再重的机关也可推动。” 辛凌闭着眼想了许久,最终点头应是。 “恪君的话自然是有理的。”憨夫在一旁满脸苦意,“只是你等想过没有,这一架水车便需栋梁数十,板材无数,建成之后怕是不下几十万斤。如此重量陷在水中,调整不易,若是水势有变,或是我等在安置时偏差分毫,这水车岂不是动弹不得?” 李恪赞赏地看了憨夫一眼:“这确是水车制造最大的问题。” “恪君可有应对之法?” “勘探,定位,复制。”李恪掰着指头轻声说道,“全面测绘田亩及周边治水全貌,观其流速,将观测结果等比例缩小,制成全景的水文沙盘。我等可以先在沙盘上试制水车,事成再行复原于实地,如此,当有万全把握。” “你说……沙盘?完全复制治水地貌之沙盘?山川田亩一应俱全,高低错落一概等同,甚至连治水流速都别无二致?此事岂不是天方夜谭?” 憨夫失声惊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秦时是有沙盘概念的,不过那时的沙盘不过是些聚沙成山,垒土为城,手指一抠便是河流的泥团子,制作上从不讲究精度,也没法讲究精度,和李恪嘴里的水文沙盘除了字眼一样,根本就是两件东西。 李恪笑得自信:“只要有能工巧匠,沙盘之事不难,只是有些费工费时。我既能说出口来,自然是有把握实施的。” “真的?” “今日之前,你等能想象有十丈高的巨物立在治水上吗?两月之前,你等又能想象一人脚踏便可一日脱出数石精米吗?亘古未有不代表事不可成,只需有面对艰险的准备,事先细致谋划,事中见招拆招。憨夫君,此事不易,我等合作若是心有疑虑,还不如趁早停下,至少可以免了倾覆之险。” 憨夫肃然拱手:“谨受教!” 李恪摆了摆手说:“水文沙盘我已有规划,只是如今却并非紧要。眼下紧要是资、财、人力还有百工精匠,此四者缺一,我等皆难为无米之炊。” 辛凌脱口而出:“三千金。” “啥?” “三千金,可够?” 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皇子妃眼睛发光,直愣愣盯着李恪,不闪不避,毫无犹疑。 怀疑的是李恪。 还真是风大不怕闪了舌头,三千金…… 一金是近六百钱,三千金就是百五六十万钱,足足万石粟米……如此巨款,辛凌的样子却像在马路牙子捡了一分钱似的,连一丝情绪波动都没有。 更叫李恪发疯的是,历来靠谱的憨夫居然还煞有架势地接了茬:“师妹,三千金原本尚且充裕,如今看来却是不足。数十万斤的物料,仅是加工搭建便需不下百人劳力,无论是雇是买,少说要占去千金。还有五丈高的栋梁亦是难寻,二十余根也值千金。往来车马,精匠雇佣,以我之估算,三千金堪堪而已。” “那我便回趟蓝田。” “可行。” 李恪听得哭笑不得,忍不住打断二人:“二位,我且不说你等去何处取钱。光是作为晚辈,在商议巨资用度之前,是不是应当问问长辈的意见?” 辛凌奇怪地瞥了李恪一眼,淡淡说道:“勿需。” “勿需?你做得了童贾老丈的主?” “童贾乃是家臣。” 辛凌的回话让李恪倒吸了一口凉气。 辛府之主辛童贾,爵至官大夫,辛凌如今的名头是他的孙女,憨夫则是长孙,李恪虽说早就猜到二人的身份不尽不实,但堂堂六级民爵居然只是辛凌的家臣…… 李恪发现自己先前还真小瞧了这个不走寻常路的皇子妃。 能拥有六级民爵的家臣,三四千金视若无物,如此气度如此排场,辛凌必定出身高贵,而且家族在大秦勋贵当中绝对首屈一指。 “敢问你翁?” 辛凌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官拜中尉,爵至少良造,钱财之事勿需担心,辛府出得。” 原来是勋贵之家,九卿之女…… 李恪不由好奇,堂堂的豪门贵女到底是怎么被拐上木匠这条不归路的?如此说来,墨家真的是个很神奇的学派啊! 只可惜这钱绝不能由辛凌来出。 李恪参与水车项目是为了扬名,而想要扬名,水车就必须产生广泛的社会影响,也就是广推天下,彻底改变整个秦朝,至少是缺水地区的农业灌溉模式,并由此引起咸阳和学界的重视。 想要达到这个目的,李恪需要一整套适宜参考且行之有效的工程定式,其中涵盖资本、劳力、技术、设计、建造与后期维护等整个流程。 辛凌有财有势,依照兴趣投资建造,自备资材人力,并且不求回报,还准备将成品水车直接交给县府经营打理,这样的流程对技术探索来说毫无问题,却绝对不适合产品的推广。 水车如此昂贵,这一次有辛凌出人出资,下一次呢?即便每次官府都能找到出资之人,其中又有多少愿意将几千金的工程免费交到官府手里?官府索要之时被拒,是抄家强夺,还是认怂退让? 无论事情发展到哪一步,对新生的水车而言都是灾难性的。前车之鉴一出,以后再有人想新建水车,肯定要在心里盘算一番,再问一句“若如此,何可为?” 然而又不能直白地对辛凌说…… 这对墨家师兄妹是纯粹的理想主义者,眼睛里只有技术,没有龌龊。 李恪一方面不想让他们知道他在工程以外的功利打算,另一方面也担心自己即便说出来,也无法得到他们的谅解,反而会在双方心中埋下嫌隙。 他们是合作者,不是朋友,这一点李恪清楚得很。 “辛阿姊,冒昧一问。不知你此番建造水车,是为将这座水车建成,以证明水力灌溉之法可行,还是为叫水车广布天下,黎民受益?” 辛凌沉默,死盯李恪一言不发。 李恪强忍不适,硬着头皮继续问:“辛阿姊相信水车可行否?” 辛凌终于发声,清冷的声音斩钉截铁:“是为广推!” 李恪终于松了口气,笑着说道:“若是为了广推天下,则水车之资阿姊绝不可出。” “为何?” “子贡赎人,取其金则无损于行,不取其金则不复赎人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八十七章 农学大师 正宅前院,碧波池畔,李恪c憨夫和辛凌三人漫步畅谈。 “水车靡费,若想形成定计广传于天下,其资非官府不可负。勋贵豪绅或许有钱,但辛阿姊出资不求回报之举,譬如子贡赎人,后人效则损利,不效损名,久而久之,天下必不复见水车之事。” 李恪轻声说着话,憨夫和辛凌则在一旁默默点头。 “既然要官府出资,我们必要多行一道工序,即说服官府,使其相信水车之事可行,且于其官位前程大利,于黎民黔首亦大利。” “恪君觉得我们当如何说服官府?直趋咸阳?” 李恪笑着摇了摇头,说:“咸阳太远了,也太大了。二十日后县府代表不是要来苦酒里吗?区区一座水车,对黔首而言自然昂贵,可对一县而言,想必能轻松承受吧?” 憨夫眼前一亮:“恪君所言极是!官府有内徭之便,可省人力。栋梁板材数量虽大,县乡库房却足以敷用。只需解决百工问题,其建造水车之花费远较我等节省!” “如此岂不是更佳?资费越廉,广推越易,这是好事。”李恪在最接近涌泉处停下,看着不远处突突的水柱,轻声说道,“说说那位县府代表。我不了解田啬夫囿,只知他是汜家之人。说实在的,初时我之所以拒绝你们,与此人出身不无关系,我不愿与汜家多打交道。” “汜家?”憨夫奇道。 “对,楼烦豪族汜家,其子弟汜余本是苦酒里田典,你们知道我与他的恩怨。早先他被判斩首,汜家赶忙便塞了个汜全来里中任田吏,虽说至今没寻我的麻烦,却也让我耿耿于怀” “楼烦豪族?” 李恪被憨夫阴阳怪气的口气扰得心烦,赶苍蝇似挥了挥手臂,接口说:“在我看来,县仓太远,里库太穷,水车之事由乡仓出资最为适宜。而想要乡仓出资,我们需说服田啬夫囿” “恪君,你已说你对其不熟悉,便由我来为你介绍一番,可好?”憨夫插嘴问道。 “莫非憨夫君与他熟识?” “说不上熟识,只能说久仰大名。”憨夫露出意味不明地笑,“句注乡田啬夫汜囿,职仅少吏,爵止簪袅,却是北方学界举足轻重的农学大师,士人皆尊称其为凡子。” “田啬夫囿?凡子?你确定不是汜子?”李恪今日第一次感到诧异,隐隐有种闹了乌龙的感觉。 憨夫忍不住哈哈大笑:“汜囿之汜与楼烦之汜不同,此人出自齐地,经举荐推贤,这才到雁门任职,恪君误会他了。” “误会?”李恪觉得难以置信,“齐地之人为何远来雁门任职,难道齐地就不缺农学大家?” “农学大家何处不缺?”憨夫解释道,“汜凡同宗同族,原出自代郡。七国争雄之时,代郡为秦赵相争重地。凡氏为避战火,举族东迁至齐国汜水,自此才以汜为氏。” “依你之意,他这算荣归故里?” “啬夫之位算不得荣归,雁门与代郡左邻,同样算不上故里。与其说荣归故里,我更愿相信凡子北来,乃是为实践平生所学。”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有传汜氏好农,其先祖师从许子。若此传言为真,则汜囿承自农家正统,世代学农,又因其族出代郡,必对北地农事多有思量,齐赵水土不同,若无实践,何以真知?” 李恪听音的第一时间就觉得,这个猜想或许撞在了点子上。 田啬夫囿的形象在他心中不断丰满,一个向农,向学,精于理论,看重实践的农学家形象跃然心头。 这样的人愿意为了实践所学背井离乡,更愿意为了农事发展尝试新事物。 更重要的是,田啬夫囿居然不是汜家的人 李恪突然想通了一些事,譬如汜家与里典服那边势力相当,即便有所协议,汜家的让步也太过巨大。 他们能安插自家子侄成为田吏,为何不更进一步,就任田典职务? 田典妨不通文墨,为何最终却继承了田典之位? 现在看来,他必然是田啬夫囿推荐的! 在去岁苦酒里的抢收过程中,田典妨是里中表现最突出的少吏之一,比之里典服或有不足,但却远超其他同僚,这一切田啬夫囿必然得悉。 田啬夫囿有农学大师的名头,为人又注重实际,他提出的人选,汜家和县府即便万般不愿,也无法轻易反驳,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此事。 汜家在苦酒里大败亏输,只得安插自家子侄占住里中田吏一职,竭尽全力维系住家族在苦酒里的存在感。 一番推断,李恪得出了三个结论。 其一,田啬夫囿在县里是有发言权的。 其二,对于新任的田典妨和新任的田吏全而言,他们之间的磨合必然不顺。无论田吏全知不知道李恪和旧日田典之间的恩怨,现在也腾不出手来搭理他这样一个未傅籍的上造小民。 其三,无论汜家有没有把旧田典余的死算在李恪头上,有没有给田吏全交代其他使命,又会不会在水车建造过程中觊觎功勋,心生歹意,只要李恪说动田啬夫囿,他们做任何事都将颇多顾忌,再不能肆意妄为。 总之,田啬夫囿既然有能耐在汜家口中夺食,其在县里的分量就必然可以独断水车之事。有这样的人成为李恪暂时的保护伞,李恪就可以心无旁骛地建造水车。 这就是名望的价值! 不过首先,他得说服田啬夫囿 李恪心情大畅,连声音都变得铿锵:“有憨夫君此言,此事再无疑问。田啬夫囿享誉天下,必不是沽名钓誉之辈,晓之以理,其必能通水车之利。唯一可虑者是其不通机关,或无法从图中看出水车妙用” “那我等当如何做?” “原先我也对此事无甚想法,直至入得此院,见得此池。你们看,若我等在清池之中建造一座小型的轮毂水车,且以这座水车为核心,设计一个小型,简易,并且看起来成效特别明显的提水系统,他当如何作想?” “此事可行?” “直接建造当然不可行。”李恪在心中飞速构思,不一会儿已经有了初步的设想,“水池需要做些改建,用在池中的水车也要有些许改变,汲水效果须得优先考虑,至于养护的便利,对环境的适应都可以适当削弱,反正也不需它真个灌溉良田。” 憨夫点头道:“此好比纵横以策说君王,凡道相同,权宜可行。” 李恪也笑着点头:“憨夫君所言甚是,以奇策说之,以实绩报之。我等与田啬夫囿并无过往,机关一道又非他所长,只有先声夺人,才有留下他的机会。” 憨辛二人皆赞道:“善!” 李恪沉了沉气,说:“此事便就此言定。我等眼下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百工。水车c沙盘还有眼下造池皆需精匠参与,且不仅只木匠,陶匠c漆匠c铸匠百工精匠皆需,不知二位可有办法?” 他探询地望向两人,眼中意思毫不隐晦,就是问墨家能不能召集到足够的技术工人。 相对于秦时的生产力而言,水车搭建无疑是一项超时代的工程,也意味着要有大量的技术工种相互配合,参与其中。而且那些人还不能是初学乍练的工,必须是精于业务的匠。 因为只有他们才有能力来满足李恪对精密度的需求,并且实现水车的构思。 这一点,在场三人都是心知肚明。 然而工常有,匠难寻,雁门一郡有多少工匠,他们又身在何处,李恪一概不知。他唯有依托墨家,也只有墨家才有这样的人脉和脸面,能在短时间里把大量的技术工人召集在一起。 辛凌当仁不让:“师兄,我欲寻老师!” “老师?”憨夫沉默片刻,突就拊掌大笑:“师妹说得不错!水车若成,造福天下,此等利民之事老师必会应允发声。以他之声望出手相邀,我等才能省却口舌,从速满足恪君的百工之需。” 看着二人自信满满的表情,李恪不由诧异。 听起来,他们的老师不是一般人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八十八章 新房之讯 商议既定,各自拜别,李恪需要回家准备水池改造的相关事宜,憨夫和辛凌则要连夜奔赴上郡,去寻他们那位神秘的老师帮忙。 上郡之行来回五日,还要召集各地精匠,费时日久。 考虑到与田啬夫囿约定的时间就在十几日后,憨夫准备先遣一批工匠回来,配合李恪改造水池。 即便如此,李恪的日程还是相对消闲。他只需要做好水池的改造计划和微缩水车的结构图纸,若是构思成型,拢共也费不了一日光景。 怎么利用这几天休息呢? 李恪隐隐有种才上班就轮到年休假的诡异窃喜,到家以后一轮问安,就把自己关进房里,准备挤点时间,构思一下自己的假日大计。 问题是矮几之上挤挤囊囊,根本就找不出置简的空当。 先收拾吧 李恪叹了口气,把简牍一一分拣排序,这里有测绘的粗略思路,可能用到的工具草图,搭建沙盘的方式方法,三角测量法的使用细则 “这是什么?” 简牍当中有两卷书简,相互交叠,在矮几一角躺得歪歪斜斜。 李恪拣起一卷打开来看,在首简位置看到一行端正的秦隶,,这才恍然大悟。 昨日忙于水车之事,居然把田典妨的请托彻底给忘了! 李恪脸上一阵羞臊,把收拾好的物件分门别类摆放整齐,空出矮几摊开籍册。 这本籍册显然不是田典妨的手笔,他的字迹李恪见过几次,只能说勉强能读,端正美感一切皆无,还时不时能看到涂改和错用的单字。 眼前这本则不然,字迹端正,横平竖直,洋洋洒洒四十枚简,中间没有一处错失,想来书写者不是旧田典余,就是旧田吏奉。 “字倒是写得漂亮”李恪嘟囔一声,又打开另一份简书。 这份书上的字迹就顺眼多了,百分百田典妨手写,里头的内容是上份籍册的摘抄。田典妨已经把“损耗”的官奴隶摘出来了,李恪只需依葫芦画瓢,给这些人填上头像而已。 不过去岁死了好多人啊。 李恪从田典妨整理的损耗籍册中数出十七。要是没记错的话,去岁抢收的时候,官奴隶是八十六。 区区两个月不到,里中只剩下六十九个官奴隶,而且查看死因,居然都是病死的。 人有旦夕祸福啊 李恪叹了口气,收拾心情开始揣度书简,勾画头像:“巨鹿罪奴莽,高七尺四寸,黥,左耳赤红,形如烧伤;高奴罪奴劳戾,高七尺一寸,黥,面门有刀疤两条,长短各一,左目癃;琅琊罪奴季,高六尺六寸,黥,麻脸,缺三齿” 除了在籍册上有标注的特征以外,李恪作画全凭想象,得到的成品就像是电视电影里见到的通缉令,半身肩像,线条硬朗,带有浓重的美式漫画风格。 里头的人物肌肉虬结,胡子拉碴,再配上刀疤c胎记c黥面等特征因素,每一个都是瞪目逞凶,狠辣奸诈的恶徒模样。 反正这些画也不是拿来装裱墓碑的,差不多得了 李恪在心里找着敷衍的理由,只花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完成了全部十七个头像的创作,随后便把简一收,打算让小穗儿给田典妨送过去。 谁知道小穗儿恰巧不在,于是李恪只能自己送。 手捧书简,漫步里巷,李恪去往旦家,拐的却不是捌伍,而是柒伍。 岁首年初,李恪与田典妨同晋上造,除了受田和岁俸之外,还有官配臣妾和受宅两项福利,其中又以受宅为重。 按照秦律,上造受二宅,可以另择连片新基,也可将原有宅基私有化,再择处扩充一宅。 李恪的新房几近落成,田典妨的屋子也是闾右少有的全瓦小院,两人都没有放弃原有宅基的意思,自然只能选择扩充。 扩充又有旁的讲究。 最佳选择的自然是屋舍连片,如此家宅完整,院墙还可以打通,圈占里巷,平白能多出五步的长度。 然而秦朝官府办事,历来谨守公平二字。晋封爵位之后,爵民只许在里中空置当中挑选新的受宅,至于能不能做到连片,一看运气,二看威望,也就是通过各种仗势欺人的法子,叫宅中住户主动提出迁居的要求。 所以秦朝爵民,尤其是低等爵民的家宅支离是一种常见的不正常现象,与之相较,李恪的运气显然不错。 他家门正前的柒伍叁户是涨租事件的受害者,全家以虚程被捕,去籍为奴,如今还关在县狱,受宅自然空置出来。李恪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让新旧受宅连成一片。 田典妨听说此事,很快就以十五石粟买得柒伍贰户主动迁居,两家继续做那共享院墙的亲密邻居。 李恪捧着书简来到旦家,道门c求见c递书c走人,过程极之干脆利落。 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在闲聊之时,他听说家里的后宅完工了。 这么快就完工了? 李恪登时感到一愣。 他的新房迁延不定,最早预计在十月前完工,却因为与旧田典余的争斗延期至十月初。眼见快完工了,岁首晋爵扩容宅基,又增了一宅之地。 那时原有的规划都快建成了,李恪当然不可能推倒重建,便在旧规划的基础上扩大了后宅面积,又把各种棚户迁到新宅。 拆改c修墙c平整土地,建造臣妾居所交付日期被拖延到十月末尾,李恪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关心过新家的进度。 不成想再一次听到新家的消息,房子居然完工了。 他顿时心思动摇,告别田典妨和旦,快步趋出院门,向着自家新房行去。 新房就在隔壁,宽三十步,长六十五步,圈占里巷,依旧与旦家比邻。 踏入院门,横绕影壁,他见到连片的黄墙黑瓦,随处是破土夯基的景象,到处是搬瓦扛梁的隶臣。 这样子离完工远着吧? 李恪郁闷地唤来监工的隶臣,稍一打听,这才明白是自己理解岔了。新房没有完工,是后宅完工了。 虽说感到心里遗憾,不过来都来了,李恪便支开隶臣漫步工地,饶有兴致地参观起自己未来的新家屋舍,打算看看有什么细节需要调整,又有什么置备可以趁着这几日空闲赶紧完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八十九章 陋室不陋 耳畔是粗言,是鄙语,是粗豪的号子和抡锤夯土的闷响,时不时还有一声高唱冲天而起,刺中云霄,难听地叫人不由怀疑人生。 这就是李恪新房工地的景象。 新房两宅,宽三十步,长六十五步,工地之中热火朝天,人声鼎沸,叫人不由忘却自己正处在寒冬当中。 眼下外隔的院墙与内分的宅墙皆已完工,内外分明,层次清楚。 前宅长二十步,中间留出宽阔步道,两侧立起臣妾住的瓦顶平房。平房连排,东西对立,每一侧都是两间对靠,与秦朝惯常的南北布置大不相同。 臣妾房后是庖厨c溷厕c谷仓c蚕室,鸡笼羊圈,狗窝彘棚一类的功能性棚房,它们是从原先规划的后院当中迁过来的,如今就潜藏在臣妾房后。虽说规制时略显密集,但只需栽些桑榆大树就能藏形遮味,从主道观瞧,绝不会影响屋宅的整体感官。 取到宅基前后不过十余日,旧房推平,土地平整,再加上连墙迁棚的工作,前宅到现在依旧是地基当道,只有少数几处起了新墙,可便是这少数几间,想要结顶也得等到多日之后。 这才是正常的施工进度。 李恪叹了口气,只觉得做工的隶臣偏多,一圈瞧下来居然数出近三十人。 他赶紧又把监工的隶臣唤回来,轻声问道:“这位壮士,此地皆是监门隶臣?” “大半皆是。”那隶臣挠着头憨厚地笑,“先后误了两次工期,主君羞恼,家中隶臣皆来了此处,一个也不曾留下。” “大半?”李恪狐疑道。 “主君隶臣共十六人,余者十人则是癃展前日另雇。足足二十六人每日赶工,这才有如此气象。”隶臣是个老实汉子,知无不言,“不过也正是因为癃展雇了十人,主君这才觉得羞恼。要不然每日至多十人劳作,便是后宅也无法完工,哪轮得着前宅。” 原来还有这层故事 李恪隐蔽地撇了撇嘴,支走隶臣直驱后宅。 一墙之隔,内外相别。 新宅布局参考后世四合院,北侧主楼,东西两厢。此三者相连环绕,空余出正中的宽敞庭院。 房屋的设计灵感却是出自江南走马楼,依旧是单层的土夯平房,却分出高低错落。以正厅为峰,两翼为麓,远远观望,重檐森森形似山峦起伏。 进入其间,正前正中是主楼的正堂大内。 正堂高两丈,宽四步,深十二步。考虑到家中客人不多,一堂二用,设置隔断分割出前后两厅。明亮的前厅可用以待客,封闭的后厅则是祠堂。 不过这会儿祠堂里仍是空空荡荡,只孤零零摆着张三层的供桌,想来不等到乔迁之日,严氏是不会会把李恪那些不知姓名的祖宗请进门来供奉的。 步出正堂,信游其间。 主楼两侧是东西两房,外高丈五,内高丈二,南北八步,东西十步。 区区一房便足有后世百四十平米的奢华面积,而且里头只分出内外三间,分别是卧室c仆房和外间的多功能室。 多功能室是李恪自有的称呼,因为他需要一间制图室,或许会兼顾读书,严氏则心心念念想要一台织室,同样也需要地方来摆放织机。 参观完主楼,两房之畔又是相对独立的两栋厢居,长条形,其高丈二,南北宽止五步,东西长足十四。 这种奇怪的外形是李恪在考虑了空间利用和房屋采光等因素之后作出的妥协,虽说看上去怪一些,里头却没有一丝偷工减料。 厢居近墙而建,由北至南一分为三,同为卧室,仆房与多功能室,这里将会布置成小穗儿的书房和癃展的工棚。 如此一厅两房两厢,再加上宽广的前庭和只留了一个溷厕的空旷后院,共同填满了李恪未来的新家内宅,样式上既显得新颖,又会不在这个时代过分突兀,算是兼顾了李恪自己和严氏的生活追求。 这种中庸的设计理念同样体现在细节的设计上。 李恪在细节上花了不少心思。 首先是采光,连排的明窗放弃了这个时代流行的直棂窗设计,调换成可以封板的雕棂推窗。大秦没有发明纸张,锦帛太过奢侈高调,李恪虽说对这种不伦不类的设计不甚满意,却也无可奈何。 其次是取暖,这次被摒弃的是秦朝流行的室内大炕。 那家伙又粗又笨,占地又多,烧起火来炕头滚烫,炕尾冰凉,睡在上面如同冰火两重天,李恪深恶痛绝。 而且北地冬寒,熬冬的时候屋舍封闭,室内碳气久积不散,一进屋子李恪就感到昏昏沉沉。 一氧化碳吸多了可是会要命的 李恪痛定思痛,苦思良久才以后世的地暖为原型,在屋子的墙根位置搭建起环绕整个屋子的加热通道,彻底取代了大炕的地位。 通道节省空间,对内封闭,整个烧火搁碳的流程都在屋外进行,烧起来屋内温暖如春,还闻不见酸唧唧的碳气,几次试运行,深受到一家老小的好评。 这东西唯一的缺陷是费碳,不过雁门郡历来盛产石碳,原野上随处可捡,就算是买也花不了几个大钱。 真想快些住进来啊 李恪对新房的效果相当满意,一圈看来,也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首先是采买家什和栽种树木。既然最核心的后宅落成了,这些隶属于软装的工作也可以先一步进行起来,免得到时乔迁,却因为细枝末节的问题阻挠了入住,那就是纯粹的自作自受。 其次是设计庭院。 新房有前后两院,前院宽敞后院狭长,各有自己的结构特色。 李恪本只打算美化一下后院,再把完整的前院空置出来,晒谷也好,垦田也罢,这也是秦朝常见的庭院用法。 可是他今早在辛府开了眼界。 旧田典余曾把自己的前庭布置成漂亮的花园,虽说李恪无缘一见往日胜景,但仅余的那汪清池还是给人赏心悦目的感觉,他也想要一个这样的院子。 可是具体该怎么设计还要从长计议。 李恪心里盘算着,最终决定将庭院设计暂时搁置。手中有钱,当下有闲,来秦朝这些日子又从未赶过集,他觉得自己需要抓紧时间去趟市亭。 两千年前的集市啊,却不知和书里的形容有多大的差别。 李恪感慨一声,迈步回家,急匆匆为明日之行做起了筹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九十章 临治市亭 次日一早,天色未明。 李恪带着旦和小穗儿,置备好金钱财物,领着十来个从田典妨处借来的健壮官奴,东行四十余里,来哉到苦酒里外最繁荣的市亭,临治亭。 临治亭是郡仓直属的大型官市,以毗邻治水得名,其中主营官粮粟米,大宗粮油,规模之大,独市如城。 在雁门郡,如临治亭这般规模的官市只有三座,另外两座分别是善无官市和句注军市。 善无官市位于雁门郡治善无城中,前朝后市,主营日杂百货,地方奇珍。句注军市则紧靠句注塞建造,同样位于楼烦县中,专营人口奴隶,是远近闻名的奴隶市场。 除去三市,偌大的雁门郡便只剩下各县规划的县市和屈指可数的几座荒僻私市,而且规模都小得可怜。 这种奇怪的商业格局显然并不利于商业发展,只不过大秦也从不重视商业的发展。 重农抑商的思想起于春秋,日渐发展,到秦朝时早就成为当权者眼中的共识。 韩非子说“明王治国之政,使其商工游食之民少而名卑,以寡趣本务而趋末作”,充分体现了这个时代对商人的态度。 堕贱籍,入重税,层层盘剥,苛刻市亭。在大秦的土地上,商贸几乎不可能有兴盛的机会。 商人天生逐利而行,既然国内的钱不好赚,他们自然只能把注意打到国外去。 大秦之外还有西域北疆,那里草原辽阔,夷狄众多,百工不兴,物资匮乏,更何况那里产金,而且牛羊马匹在中原大地也从来是热销的货品。 南来北往的客商组成车队,带着精美的中原制品出关,换回来草原人不怎么看重的牲畜黄金,并由此聚敛起不菲的财富,也变相刺激了几个边境郡县的商贸繁荣,这其中就有雁门郡。 雁门郡东邻代郡,西接云中c上郡,南连太原,向北则深入匈奴腹地。地处于北境荒僻,同时又是四战之所,本身物产虽不丰富,却胜在交通便利,是草原行商前往匈奴领地的首选。 他们在此处互通有无,过程中逐渐形成默契,于豪贵云集的郡治善无和毗邻中原的楼烦境内形成三个商贸中心,并在此基础上发展出如今的三大官市。 临治亭,便是其中之一。 旭日出于东方,撕开层层叠叠的云霞,将冬日天光播撒到原野之上。 李恪候在一处缓坡远眺,只看见孤城,繁市,熙熙攘攘,人流如织。 临治亭不愧为北地首屈一指的大型集市! 它的外廓方方正正,四周有厚实的土墙围挡,墙长三里,高足两丈。有所谓三里为城,七里为郭,临治亭规模如此,称之为城半点不过。 可相比于大秦其他的城,这座城看上去却有些与众不同。 由外及内,城墙以黄土夯实,上设堞垛,又加盖高企的门楼,远看黑瓦致密,重檐望山。 城门自然设在门楼下边,拱形,材质应该是木质,但它的表面光滑,遍漆红漆。朱门之上嵌了密密麻麻的大帽铜钉,一枚枚锃亮滚圆,透射出一股子暴发户的气质。 这种气质通过城匾进一步发散,木质竖匾高悬在朱门顶端,铜底金铭,用秦隶篆出斗大的“临治”二字,就如面硕大的铜镜,光华刺眼。 至于城内比之城外至少正常多了。 华丽丽的大门之后,左右各有一座敦实平顶的哨楼,紧贴城墙建造,高度比城墙略高,却又低于门楼。 这两座哨楼是大秦市亭的标志性建筑,名为旗鼓楼,左楼顶上安置大鼓,称为鼓楼,右楼之上竖立长杆,唤作旗楼。 两楼之间,青石大道横平竖直,接通四门,交于中点,这便是市亭的主路,隧。 四隧将城内等分四区,每一区又被相对窄小的土巷划作四坊,坊间并排一个个宽窄不一的列肆,前庭经营,后院仓储,整座城市路路皆通,远远看去,格外齐整洁净。 这世上居然能出现这样一座城 依旧是秦人特有的刻板生硬,却又不忘体现商人的市侩。临治亭的模样叫李恪大开眼界,背着手,直看得啧啧称奇。 眼下尚未开市,城门紧闭,列肆空空,但是原野之上人影攒动,到处都是像李恪这般等着入城的人。 人分两等,有的人轻车简从,车上空置,想来是采买的客人。还有的牵马赶牛,大车满载,必然是货值的客商。 日出意味着开市将近。商旅车队开始启动,驱马声赶牛声此起彼伏,他们不疾不徐地驱动车马,从四面八方向着城门缓行而去。 李恪看到城中有人在旗鼓之处现身,甩开膀子抡起鼓槌。 咚咚咚咚咚咚咚 霎时之间,原野上鼓声隆隆,沉闷的鼓点由远及近,一声赶着一声。而伴随着鼓点,旗楼上被人缓缓举起一面绣着“市”字的黄色大旗,迎着风,张挂到长杆顶端。 旗展,鼓落,四门同唱:“开市喽!” 城门轰然洞开。 鼓点的节奏慢了下来,商人们却明显加快了步伐。他们在城门外排起长龙,取出列肆凭据交给市吏,请求检查货物量器,这是秦律规定的市场监督过程,称为布吏。 布吏一家,放行一家,商人们取回加盖了印章的凭据,再依规纳付城门税,便算是获取了列肆经营的资格。 他们顺着四隧入城,又在小巷次第分流,安排隶臣拆车卸货,铺摆商品。 如此直至莫食,鼓声收拢,终于轮到顾客入城。 李恪领着旦和小穗儿迈步前行,那十个官奴隶跟在身后,人手一辆空置的板车。一行人前呼后拥,分外显眼。 小穗儿一路苦劝:“大兄,趁着还未入市,再听弟一句唠叨。我看家中半旧物件还有不少,展叔多少也能做些。这钱财得来不易,要不然就不买了吧?” “不买?”李恪白了小穗儿一眼,声音里难掩兴奋,“难得出来赶一次集,赶的还是临治亭,哪有不买的道理!” 小穗儿哭丧起脸:“这也太儿戏了!大兄能不能考虑周全些?” “我自然对此行考虑周全!”李恪哈哈一声,从怀中抽出两枚竹简拍到小穗儿手上,“你知道吗?我昨夜什么事都没干,就是为了这份购物攻略。” “攻略?”小穗儿不明就里,低头去看。简上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他才看一眼,就被晃得心惊胆战,“这么多!” “来哉购物中心,囊中金钱宽裕,你以为我只要买几件家什不成?要我说鸡羊狗彘,蚕桑梅榆,锅碗瓢盆,冬衣石碳,一次过,买齐算了!” “买齐算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九十一章 大肆采买 在大秦,真正的穷苦人家几乎不会来临治亭这样的大市赶集,个中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贵。 想入临治亭,第一件事不是验传,而是交税。 城门税一人二钱,李恪一行十三人交了足足二十六枚半两,李恪虽不在意,小穗儿却心疼得脸上直抽。 递传验身,迈步入市,李恪随着人流,首先便来到东南四坊。 这里人很多,土巷上人山人海,列肆里人满为患,即使用上比肩继踵这样的词汇,也丝毫不会让人觉得过分。 这让李恪有些意外。 诚然,临治亭主营粮秣,东南四坊又是经营粮贸的专区,顾客近半为粮而来,这里人多实属正常。 更何况雁门郡陡遭大灾,大秦官府又从来不做赈济灾民的事,大灾以后放粮,开苑都是为了给灾民自救提供的渠道,每逢灾后,粮食就变得格外紧俏。 可如此多人依旧超出了李恪的预料。 他本以为秦律严苛,奸商囤积居奇等若自寻死路,官肆放粮数额也大,双管齐下,平准维持,足能保证灾区粮价的相对稳定,哪怕灾荒也不会过分上扬,买粮应该不难才是。 可官肆放粮都半个月了,竟还有那么多人买粮 李恪快步挤向官肆。 临治亭的官肆很好找,独占一坊,深宅大院,肆门外立着告示,言明今日放粮千石,每石粟价百三十六钱,比往日百四十钱的官价还低了四钱。 迈步入院,李恪看到成片的低矮木棚,门头拉了帘席,看不见里头景象。顾客们袖着手等在院里,还有几位手持短棍的列伍长在人群当中维持秩序。 这些木棚估计就是秦时的柜台,李恪不时看到有人掀帘走出,拿着券去库房提粮,而院里等候的人便会接茬进入,一次一人。 顾客的购粮热情高涨,开市还没多久,有三个棚前已经挂出“罄”的字样,帘子也卷了起来,显然是把今天的销售份额卖光了。 李恪在心里估算了一下,照着这个速度,眼下等在院里的人至少有一半得空手而归。 僧多粥少啊 他顿时唏嘘不已,不由庆幸自己的爵位来得及时,如今家里不缺吃喝,也省的大好年华跑来这里遭罪。 正感慨着,东侧第八号柜台突发加塞事件。有猛汉骂骂咧咧把个儒生挤到一边,儒生不愿,反手拽住人家的发髻,喊着子曰的战号,抡起拳头黑虎掏脸。 猛汉吃了亏,捂着眼睛蹬腿反击,儒生身手矫健,避开踢腿扭身而上,挥爪鹰击,眼看就要取得最后的胜利。 可这一爪终归没能落下去。列伍长自人群中杀出来,抡起短棍,问也不问就将儒生锤倒在地。猛汉死里逃生,刚要道谢,那铁棍反戈就打,劈头盖脸死命猛抽。 铜棍及体,列伍长一面抽,一面还要指挥剩下的顾客补缺排队,看着他怡然的神情,李恪只觉得心惊胆战。 俗话说得好,国营商店永远都是国营商店,你的大爷永远都是你的大爷 逃也似走出官肆,李恪一路小跑来到私人粮肆。 一坊之隔,这里如同另一个世界,伙计们热情似火,客人却寥寥无几。 李恪大喘了几口粗气,顺便打发小穗儿去打探一番,发现私粮粟价大多在每石二百至二百四十钱不等,菽荅一类的粗粮更低。此外还有专卖粝米精米及面粉的精细粮店,货品的价格也是参考商业折变做的,并没有刻意拔高。 虽说官肆恐怖了些,但大秦放粮抑价的政策显然卓有成效,市面虽说高过官价,却没有到离谱的程度。 李恪心知,这样的价格之下,私肆的粮食肯定不会滞销,只是如今官粮还没有卖完,这才看着冷清而已。 走出东南,来到东北,这里是禽畜的销售专区。 李恪总算找到了花钱压惊的地方。 他对照着购物攻略上的标注,买两头彘,四只豚,八头羊,两条狗,再要上二十只鸡,捂着鼻子挥金如土。小穗儿和旦苍白着脸随行结账,再后头就是官奴隶们推着板车紧紧相随。 让李恪没想到的是,这里居然还有卖牛和卖马的铺子,他上去随口问了个价,结果就遭到了今天的第二次惊吓。 驽马十金,良马百金。一头才会走路的小牛就要三十金,那种壮年的耕牛按照状态明码标价,就没有低过百五十金的。 “就这价位还叫什么牛肆,不如叫4s算了!” 李恪捂着眼睛落荒而逃,转道就去了西南的木材专区。 木材专区自然是卖木头的,有栋梁,有柴碳,甚至还有幼苗和成株。 在秦时,桑榆和牲畜同列,都属于小康生活的标志,所以大树小苗从不缺人叫卖,而且和禽畜一样,批发零售都有专营。 李恪继续压惊之旅,挑了家肆准备买些成株,可直到转遍了柜台,也只看到成捆的树苗。 他不由疑惑,出声询问,这才知道商人们出售成株的特殊流程。 成株是不会在商肆当中摆卖的,他们惯例把树木的品相写在简上,任凭客人凭简挑选,售出契卷之后,一同在市吏处公证。 而到了约定之日,商人的树农便会送货上门,校验之后取回市吏签章的简,再帮客人把树栽进土里,整个流程,像极了后世的网购。 这些格外有想法的木商甚至连售后都想到了,那家姓林的商贾就向李恪保证,从他家出来的成株开春不活,包换不退 李恪被那林姓商人秀了一脸,忍不住买下二十株桑木,两株榆木,还有两棵梅,还有竹子 他有心在后院栽一片竹林,以后上溷厕的时候体会一下曲径通幽,竹海听涛的感觉,所以各种竹子买了十金,大小皆备,总计百余株。 除此之外,林家木肆还卖石碳。 新房取暖需要消耗大量碳火,这种东西有备无患。更何况雁门郡地处后世大同平原,乃是有名的煤炭之乡,眼下就算没有大规模开采,石碳依旧贱得不行,一石只需二十钱。 李恪直接买了两金,老板也豪爽,大手一挥算六十石,拢共装了五大车,轰隆隆跟在屁股后头,连明年过冬都够用了。 小穗儿和旦掏钱掏得手直哆嗦。 短短一个多时辰,李恪以压惊为名花了小三十金,却仍没有半分收手的意思。 临治亭又不是豪贵出没的善无官市,平日往来大都是为了买粮,难得见到一回李恪这样的客人,不抢粮秣,不近牛马,出门跟着十个扛活的隶臣,随身两个买单的跟班,买起东西来豪爽大气,更重要是荤素不忌。 他很快就成了临治亭的明星,走到哪都有商人引路,略一驻足便能听到产品推广。 西北,百货专区。 普天下的百货日杂才是雁门官市的精华所在。传说在主营百货的善无官市可以找得到天下奇珍,品类之全可比咸阳,临治亭虽说比善无官市差些,品类之全也险些让李恪挑花了眼。 “我家的夏布细腻柔顺,触之如美人柔夷,被肤贴合,公子想摸一下么” “深衣被体深邃,冬暖夏凉,家中确实该做深衣啦。”李恪被老板娘的桃花眼盯得打摆子,挥挥手把成年的旦推到前头,按着一人两身的标准,直接买入八匹。 “公子,我家布衾(q)乃是熬冬的圣品,外笼绢布,内缝肠衣,其间填充细柔的鹜绒,轻便贴身,热气不散” 传说中的上古鸭绒被! 李恪像看同类似盯着眼前的胖老板,大手一挥又买四床! “公子,食鼎之贵,在雕铭,在铸金,火置于下,鼎身滚烫而两耳冰凉” “买了!” 食鼎是日用品嘛,柴火饭c火锅都用得上,而且每次都找监门厉借也太麻烦,买一鼎理所应当。 “公子,如您这般必定是日理万机的贵人,一尊漏刻便可为您排布时辰,免得诸多遗忘” 做实验哪能没有精确计时,买! “公子,如今咸阳豪贵早就不穿裲裆啦!您看我这几件大氅,贵气逼人。其中黑熊大氅英姿勃发,宜男,白狐大氅细腻柔媚,宜女,水獭大氅样式小巧,宜稚童” “买” “没钱啦!”一声大喝,小穗儿怒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九十二章 游商吕丁 小穗儿是真的怒了,只见他一步登出,极野蛮地把李恪和奸商隔开,双目之中有烈焰燃烧,看得李恪心虚不已。 “大兄,收手吧!今日已经花去五十金,再买下去,眼看连月末的户赋都交不起啦!” “五五十金?” 李恪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光顾着压惊,居然一时花了这许多 可是他转念一想,之前采买或有多余之物,这大氅却实实在在是攻略里的。 严氏至今都没有过冬的厚衣,近几日熬冬几乎不敢出门,只能待在充满碳气的房间里避寒。李恪一家都是大小男子,一天也见不着她几回,万一真闹出一氧化碳中毒的事,那才是后悔都来不及。 他腆着脸小声建议,“要不就买那件白狐的?你我过冬都有皮裲裆,媪冻得连门都出不去” 小穗儿黑着个脸取出五金,看着奸商开具契卷,一分为二:“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大氅到手,商贾回避。 李恪自觉丢了脸面,忍不住就在道上摆出大兄架子,捏着小穗儿的脑袋使劲摇晃。 “小穗儿,金钱之类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必要如此看重。你须知道不舍不得,有舍有得的道理。” 小穗儿鼓着腮帮子不发一言,满脸都是死不悔改的吝啬模样。 李恪觉得洗脑的力度还要加强:“来来来,大兄给你念一句诗,你听过以后,细细品味便知道我的意思。” “你要在市亭吟诗?” “诗嘛,在哪儿念不是念?”李恪清了清嗓子,朗声唱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公子之诗真乃惊世之作啊!” 一首将进酒还没念完,斜刺里突然杀出个圆头圆脑的高个汉子,一声喝彩打断了李恪的表演。 李恪睁开眼,顺着声音看过去。街角肆畔,有一人毛皮裹身,八尺昂扬,一张胖乎乎的圆脸,眼耳口鼻皆是溜圆,就连嘴边的络腮胡子都刻意修剪成圈,看起来相当般配。 “敢问这位壮士?” 圆溜溜的壮士走近作揖:“在下濮阳吕氏,单名为丁,公子只需直呼我名,区区一介商贾贱民,可不敢自命壮士!” “原来是丁君当面,那个久仰久仰。” “失敬失敬!”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交换着虚破天际的客套话。旦则在身后把小穗儿拉过一边,轻声问道:“小穗儿,恪念的诗格律新颖,我闻所未闻,莫非还真是什么佳作?” “佳作?韵律不齐,结构古怪,譬如童谣,勉强可算是朗朗上口,却难登大雅之堂。旦公子,你觉得能一曲可得商贾惊艳,能是佳作吗?” 吕丁精于吹捧,能说会道,几句话便和李恪等人打得火热。 李恪听说他是个家具商人,这才想起来,自己此来最早的目的是买家具,只是因为在木材专区扑了个空,这才险些忘了正事。 众人在吕丁的指引下去往他的列肆。 “丁君,我本以为家什摆件应该在木材专营,却不想居然会列在日杂百货当中。” 吕丁哈哈一笑,“恪君其实没说错,只是这临治亭中,粮c肉c木三者以坐商官肆为主,列肆背后皆有主家,唯有眼前四坊准许零租。如我等行商游贾,恪君也只在此处可见。” “照你的说法,市亭摆卖并不是依照类别区分的?” “亭长自然是希望依照类别区分的。”吕丁苦笑,“只是巨贾豪商霸占市价,不许我等小商人进入罢了。” “我说禽畜之地也有皮肆,为何在此处又碰上了”李恪无奈地叹息一声,“处处都有仗势欺人之事,丁君还是看开些好。” 吕丁洒脱一笑:“我等游商来临治亭,本就不是为了售货,又有何看不开的?” “不是为了售货?”李恪奇道,“若不是为了售货,为何还要缴租入市?” “匈奴之地比不得大秦法度森严,我若是敢独自北上,怕是根本就行不出百里” “原来如此。”李恪恍然大悟。 几人步入列肆,也不在铺面逗留。吕丁让隶妾给那些官奴隶们奉汤歇脚,自己则带着李恪等人直趋库房。 “不知恪君要置备哪些家什?” “这个”李恪又从怀里掏出攻略,对照着念出声来,“我要铺在地上的厚席,还有一张高榻,四张矮榻,还有几张几。” 吕丁愣了一下:“恪君是要乔迁?” “正是!” 吕丁一听就来了兴致,说:“若是恪君诸事未备,我此处倒是有些新鲜物件,比厚席更佳。” 他说的是一种板状的草席砖,约两指厚,每块都是一步见方,木料搭边,中间填草,摸上去弹力十足,和后世的榻榻米十分相似。 这种便利又好用的设计自然让李恪满意,算着新房的面积直接买了一堆,再加上几c案之类的常规物件,零零总总也花了八金多。 至于剩下的物件秦朝那种箱子似的卧柜李恪没要,准备回去画几张图,让癃展制作好用的组合立柜。严氏要求的织机吕丁处没有,他也准备回去画图,让癃展自制。 趁着隶臣出库装车,几人又聊了起来。 “丁君,将草席制成地砖是何人想的主意?” 吕丁扬起得意之情:“恪君觉得此物如何?” “心思可称机巧。” 于是吕丁越发得意:“恪君赶巧,此物前几年别处皆不可见,乃是我初次北上时,看着帐中毛毡想出的法子!” “原来丁君便是正主,失敬!”李恪笑道,“我看此物甚合逐草游牧,丁君独家经营此物,必定是供不应求了。” 却不想,这句不咸不淡的夸奖居然戳中了吕丁的心事,以至于他脸上的笑容一下就淡了下来。 “天下哪有如此美事!当年止我一家经营时,我倒是赚了些许金钱,便是有人仿制影响也不大。可谁知去年巨贾入市,一下便把货价压了一半。他们财大气粗,我却是本小力孤,如何会是人家的对手?” 居然是个被山寨大厂冲垮的正版小作坊 两人就此没了谈性,各自背手看着屋外的隶臣装车。 他们这会儿正在装榻。李恪看着这些榻从库房里搬出来,每一张都有双人床那么大,虽说一看就是结实实惠的好东西,可板车根本就无法运送。 这是李恪全然没有想过的问题。 他苦笑连连,只得重启话头,打算让吕丁帮忙雇些车马,送货回家。 “丁君,你这些家什也忒大了,远送草原能有利可图?” “根本就卖不出几件,能奢求什么利润?”吕丁摇着头叹气,“我也不过是因为席砖没了销路,姑且一试罢了。” “我本以为你的营生既是以草原为主,货品就应当有些不同,譬如可以折叠,或是便于拆卸之类” “折叠?拆卸?”吕丁奇道,“木料又不是绢布,如何还能叠起来?拆卸倒是可行,但是易于拆卸便难以稳当,二者如何兼顾?” “交叉,提拉,这不就叠起来了?”李恪用手指比了个叉,简单划拉了一下,“牧民逐草而居,需不时更换住处,常住帐篷便是因为拆解方便。此先你的席砖正是合了他们之需,这才得以大卖。相比之下,此次的榻几恰是反其道而行之,敦实巨大,既挤占运力,又不耐重压,便是制作再精美,也无法为他们所喜吧?” 吕丁的眼睛越听越亮:“恪君所言若是榻几之物能够折叠拆卸,草原之民便会如席砖般喜爱?” 李恪不置可否。 “恪君大才啊!折叠拆卸,我这便去寻木匠试制折叠拆卸之物那个,恪君能否再与我说得具体些?” “还要怎么具体”李恪找了半天没找到笔简,就摆了摆手,“如此,我现居苦酒里乙什叁伍三户,名为恪。你后日来找我,我为你画些草图出来,你只需依样去做便是。” “这如何使得!” “举手之劳罢了。”李恪不以为意,“相识是缘,我本想请你为我雇些车运送物件,现在索性以运费冲抵酬劳,劳烦你为我亲自跑一趟。我等也算两不相欠,如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九十三章 不速之客 满载而归! 鸡豚狗彘暂存旦家寄养,桑竹榆梅交给癃展打理。 石碳被直接运进了新房,癃展对新房进度知之甚祥,一见石碳,便建议地暖应该在入住之前就烧起来,这样有助于将土墙烘透,最大限度减少冬日上冻对墙体结构的破坏。 除此之外东西便不多了,吕丁的家私会与林氏木肆的树木一道在后日运抵。布衾夏布,食鼎漏刻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就是寻个地方先收起来。 唯独那件白狐鹤氅,严氏爱不释手! 虽说李恪被狠狠埋汰了一番,但严氏当即就披上氅衣,捧着天论重启了屋外诵读的好习惯,足见她心底对这件华丽丽的狐狸皮大衣有多中意。 只要喜欢,数落一通便数落一通吧 李恪心满意足地感受着亲人们忙中有乐的亲热氛围,忍不住仰天长笑三声,扭头就钻进自己的小屋。 门也出了,钱也花了,他如今心情大好,自然要收摄心神,尽快回到设计师的工作状态。 上一次做设计还是月余以前的碾米机,此后忙于琐事,虽不至于让手艺生疏,但杂念丛生,心思困顿却是在所难免的。 而相应的,眼下需要进行的设计却很多,私活包括新房庭院,组合柜c纺车和吕丁的折叠家具,正事则有水池改造的规划和与之配套的水车模型,林林总总,包罗万象。 李恪不擅土建,对家具摆设也所知泛泛,其中有不少活计需要花费心力构划,他必须给自己留出充足的思考时间,早一日开始,便多一些回旋。 于是他闭目,养神,直至诸事抛却,头脑清明。 李恪睁开眼,眼神里只剩下专注,他准备从最熟悉的项目做起,逐渐找回自己的状态。 所以他提起笔,在第一枚简上写下。 日落,夜深。 眨眼之间,又是旭日东升。 李恪被隐隐约约的喧哗声吵醒,掀开窗板又发现院里无人,那声音是从院外传来的。 男叹,女哭,再加上刻意压低的唤门声,李恪一脑袋问号,不知道这算什么神仙组合? 他心里疑惑,套上裲裆跑去开门。 乍一出门,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激得人直打哆嗦。 天真冷啊 明明太阳就在半空挂着,该洒的阳光一分不少,就是觉察不到丁点暖意。 地上是厚厚的霜壳,头上是明晃晃的天光,身边是刻骨的冷风,不轻不重,像是披着件脱不掉的冻衣,一刻不停地带走人身上的体温。 “难不成今天零下了?明明昨天还没那么冷” 李恪跺着脚往手心里哈热气,哈一口就搓几下,搓几下就迈两步,起开院门,抬眼去看。 院外的情形有些一言难尽。 地上跪着三男三女,男者一老两壮,女者一壮一少,还有一个最多不过四五岁的娃娃。 若是李恪没有记错,他们应该是一家人,与小穗儿是同伍的邻居。那老者人称山老丈,两个儿子戾和彘养,壮年妇人是戾的妻子,两个小的则是戾的一双女儿。 李恪与他家不熟,可因为这段时间住得近,时常得见,也偶有招呼。 近邻之间,串门唠嗑是正常事,可山老丈的架势显然不是为了串门而来。 他们一家六口跪在门口,皆穿着单薄裋褐,至多就是那个娃娃多裹了层大些的襦裙,就像披了一件披风。 这些人跪伏,不言,山老丈唉声叹气,那妇人抽噎不停。 李恪皱着眉头沉默,既不请他们进来,也不出声赶他们走。 他想不明白。 两家交际不深,更没有仇怨,顶多比陌生人好上一些,相互叫得出对方的名字。这会儿天寒地冻,山老丈大清早跑来他家唤门,还带着全家可怜兮兮组团列阵,究竟是所为哪般? 求告冤屈?拆借钱粮?又或是受人指使,打算用一哭二闹的方式攀诬陷害,坏人名声? 以上种种,山老丈似乎都没有足够的动机。 “山老丈” “上造折煞老儿了!”一声下及上的呼告,李恪心里咯噔一下,终于确定了来者不善。 “山老丈,我等可否到屋里再说?这天寒地冻的,便是叔父叔母受得住,两位阿妹的身子也受不住啊。” 山老丈满脸悲苦地抬起头,半点不见要起身的意思:“老儿心中有愧,入不得您家院门,还请上造就在此处听老儿几句絮叨,可否?” 这种情形能否吗? 李恪还犹豫自己要不要跪下来听,现在这副样子,任谁见了都以为他在仗势欺人吧? 这事儿闹得! 他忙不迭地点头,只求疯老爷子赶紧把话说了,到时候能许就许,不能许也帮着想点办法,赶紧把这尊送走了事 看李恪应允,山老丈喊号似地喊了一声“谢过上造”,带着一家六口咚一个响头,整齐划一,也不知道练了多久。 这下好了,本来就妇人一人啜泣,现在最小的丫头磕疼了脑袋,直接开始嚎啕大哭。 李恪头疼地几乎要炸,藏在门后进退不得,只能站定脚跟,耐着性子听老头念经。 “老儿今年五十有九,家中二子,戾与彘养,戾又有妻王氏。虽说没能再诞个男丁出来,但往日里,在闾右也算是少有的力壮之家。” 李恪点了点头。山老丈一家四个劳力,在闾右绝对是少有的富余。 “然而今岁,先是雹灾毁了家中四十亩菽,家中过冬只得食粟。戾又在下月践戍,一去便是年逾,赶不上开春农时。至于彘养闾右岁首时一下去了九户人家,多有空宅赘田。里典传了口讯过来,说今岁官奴隶不足养田,要彘养在开春前分户独居,娶妻生子。连番灾变之下,老儿被逼上绝路了呀!” 你不是被我逼上绝路的呀! 李恪心中呐喊,恨不得扑出去捂上老头的嘴。这大清早就在门口嚎丧,晦气不说,周围人都开始围观了。 “山老丈这分户之事您该去里典处求告,我我能帮上什么忙呢?” “求了!彘养现年二十有三,我本就是为了回避分户,这才拖着不为他求亲成家,哪知这一拖竟拖死了全家六口” 李恪听得更别扭了。老头自己抖机灵抖出鬼来,跑到他家卖什么惨? 他强忍着闭门谢客的冲动,压着脾气问:“老丈,您到底有何所求?能帮的我绝不推脱,但您总要说出来才好。” “上造是里中英俊,善名遍及乡县,年轻有为”老头夸着夸着,看到李恪的脸越来越黑,赶紧住嘴,“老儿昨日见上造赶集,满载而归,又打听到上造家中尚有臣妾空缺” “莫非您想把彘养兄堕入我家?”李恪疑惑道。 “彘养?”老头一愣,赶紧摆手,“彘养是男丁,里典还要今岁分户,老儿哪能将他卖了。您看我长孙何姬如何?年十三,性温顺,长得也尚算端正。上造是有大本事的,傅籍之前,总需要奉汤研墨的侍奉” “抱歉,家中养不起闲人!”李恪的脸色铁青,声音冰冷。 老头要卖掉自己未成年的孙女,节省口粮,帮补家计,这种选择在秦人遭灾时并不少见,李恪也不会为此就鄙夷他。 秦民负担沉重,一年当中就有岁初口赋,岁中户赋和岁末的田租,虚程一处,全家皆要伏法去籍。生活艰难,秦律严苛,卖儿卖女多半是不得已而为之,是为了全家考虑才作出的艰难决定。 问题是老头说话太过龌龊,什么次子是男丁,孙女模样端庄,还暗示李恪有财有势,应当有个随身的侍奉。 人性之扭曲,心思之阴邪,李恪只看到那张老脸就感到一阵恶心。 “山老丈,我敬你年长,怜你困苦,但为尊老者当有操行,莫叫小子看轻了你!” 山老丈脸上一阵臊红,但仍摆出可怜兮兮的样子继续说话:“上造,您年纪轻轻就得了富贵,人人称颂,如此不顾邻里情分,就不惧人言可畏?” “你威胁我?”李恪气急反笑道,“如此我等便说道说道。我制镰c广推,献策抢收,只论恩义,我可有欠你半分?就你这般为老不尊,贪得无厌的老儿也想损我名声?自不量力,无耻之尤!” 李恪故意将声音放得极大,好让四周围观的人全都听见。 “家中事忙,慢走,不送!”说完这句,他也不待山老丈发话反驳,扬手便关上了门,啪! 李恪深吸了一口气,回过头,却看到小穗儿倚着房门,脸色惨白。 “这是怎么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九十四章 后患无穷 李恪很头疼。 家中突来不速之客,勒索似堵门哭嚎,他自度平日里不欠人情,处理时格外刻薄激烈。 去岁雹灾,里中像山老丈这般青黄不接的人家多得是,李恪如此做既有心情激荡的原因,也有杀鸡儆猴,为日后省些麻烦的考量。 可他少算了一件事,小穗儿 “你说,前几年这老儿对你接济颇多?” 东厢之中,一家齐聚,李恪脸色铁青,严氏满脸苦意,小穗儿则是脸色惨白,声音颤抖。 “山老丈平素里不是这样的”小穗儿轻轻说着,“同伍之中,山老丈c高老丈皆热心良善,对我与媪时有接济,却不知他为何变成如此样子” “都是日子逼迫的啊。”严氏叹息道。 始终在旁倾听的癃展冷冷插话:“夫人,公子,世间苦难非此一家,可如今的当务之急却是人言。” “人言”李恪吐出胸中闷气,“是我忽略了小穗儿的人情债,此事处置得唐突了。” “大兄无错!”小穗儿急急说,“我自小无父,乞食的那四年,舍过我饭食的乡里少说有二十家。眼下雹灾过境,家家青黄不接,您能替我报上几家?依我看,新房内宅既已落成,大兄与严姨今日便搬过去住吧。” 李恪皱着眉头问道:“小穗儿,你便是想住新房也该等明日家什摆齐之后,无缘无故地急什么?” “我我便不去了。”小穗儿惨笑一声,说,“这些时日多谢大兄照顾,小穗儿以后自己养活自己,还是莫再劳烦大兄得好。” 话语一出,满室皆惊。 每个人都有话要问,话到嘴边却又问不出口。小穗儿突然有此决断的原因很明了,就是不想自己往日欠下的人情对李恪一家造成拖累,只以现在的情况而言,李恪家也负担不起他的人情。 但离了家,小穗儿独自一人,该如何活? 李恪突然想起林氏死前的话,能活便活,不能活便不活 他又一次觉得烦躁,那个挟恩图报的老家伙一声哭嚎,就让他家一下子没了安宁! 李恪站起身,狠狠地啐了一口:“不就是一些人情吗?我就不信,以我之力还还不清了!” 一日转瞬,十月十七。 冬日晴朗,金乌高悬,今日吕丁会来,树木家什也会一道送来里中,用于装点李恪的新房。 清晨,李恪和癃展简单商量了一下各类树木的栽种位置,又交给他组合式立柜和纺车织机的结构图板,让他能抽空制作,填补新房的缺失,癃展无不应允。 图板之中,组合柜几乎没有技术含量可言,就是后世常见的各种柜式,通过榫卯连接,构成适合各房的结构。李恪只需随意画出类似衣柜c书柜c展柜c横柜,再辅以衣架c置架等配饰就好。 纺车和织机倒是复杂,也是工业发展过程中的关键环节,属于李恪的本门手艺。 可惜他诸烦临门,无心他顾,只是简单粗暴地复原出历史上最知名的黄道婆脚踏脚踏三锭纺车,还有同样由黄道婆改制的,原属于临高人的广幅织机。 这两型纺织机械原出于元代,其技术一直领先到欧洲发明珍妮纺纱车为止,自然让癃展叹为观止。 然而李恪心里却清楚,他根本就没有用心去想,因为他的大半精力都投入到手边那厚厚一沓图板上。 这些图板关系到小穗儿的人情能不能还清。 送走了癃展,李恪便把小穗儿叫进房门。 小家伙还在较劲,昨晚在癃展房中留宿,没有回西厢过夜,李恪知道他是想表明心意,要和李恪分道扬镳。 只是李恪却不这么想,在他心中,小穗儿和旦都是他来秦朝以后最好的朋友,说是兄弟也不为过。为了区区一些人情债就任由他自身自灭,这种事,李恪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 更何况他已经想出了办法。 “大兄,方才我出去了一趟,里中到处传闻纷纷,不知你听到了吗?” 李恪暗暗撇了撇嘴,说:“我自昨日便未出过门,什么话都没听到。” 小穗儿脸上一僵:“大兄,何苦呢?” 李恪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小小年纪总学着大人猜度人心,你不累吗?” 小穗儿脸色涨得通红:“大兄,你好不容易才有现在的名声,若是为我之事你叫我如何自处?” “你也知道是自处。”李恪叹了口气,“里中悠悠众口不是我等管得住的,我等只需将自己做好,管那许多作甚。” “田典妨当日为流言所困,你可不是如此说的!” “当日是因为找不到自证清白的法子,只能以流言对流言。”李恪嗤笑一声,拍了拍身边木牍:“这次可不同,乡里们谁人不知那老儿理亏,之所以乱嚼舌根,不过是同理心作祟。我只需帮他们熬过灾荒,消去他们生存之忧,到了那时,谁还会在背后污我?” 小穗儿呆滞半晌,颤抖着声音问话:“木牍?莫非大兄相出办法了?” “你以为这世上真有事能难住我?”李恪自信一笑,言归正传,“这些图板上都是机关,而且是那种简单的,适合流水线制作的机关。金主易寻,乡里可赈,只是这方法,我们却要好生思量一番。” “方法?” 李恪点了点头:“前些年你欠了不少人情在外头,今次乡里受困,若是你出面主持,正可以将这些情分一道还了。以后便是又有纠葛上门,你也不必为了顾及家里,再生出自清门户的念头来。” “大兄所言”小穗儿猛就想到一人,他脱口而出道,“大兄莫非把注意打到了吕丁身上?” 李恪笑而不语。 “吕丁倒是个好的人选,只是大兄要我出面主持,可能吗?” “方法要你自己去想。”李恪淡淡笑道,“金主,图板,流水线之法我皆为你备齐,若是你连乡里们都说服不了,还谈何偿还人情?” “大兄,我只怕” “小穗儿。”李恪没有让他说完,正色打断,“昨日是我处事唐突,但家中除了你自己,谁都没想过要将你清出门墙,你可知是为何?” 小穗儿缓缓摇头。 “将你清出是最坏的作法,等若是家里承认了山老丈于你有恩,而且为保区区钱粮,连你也一道弃了,根本就不管你的死活。”李恪一字一顿道,“无情,无义,无信,你说今日之后,乡里们会如何看待我与媪?”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无此意。”李恪摆了摆手,抬头看向窗外,“男子立世,遇事便思策破之,若是一味逃避,又有何事可成?” 小穗儿恍然大悟,长身而起。 他以深揖正对李恪,沉声回应:“大兄教诲,弟懂了。此次为乡里挣粮之事,我必一力担之,不叫大兄失望!” “既然你明白了,带上图板操持去吧。”李恪手指门外,懒懒地说,“想来再过一两个时辰,吕丁也该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九十五章 产品营销 小穗儿捧着一大叠木牍远去奔忙,西厢里很快就只剩下李恪一人。 他活动一下手脚,从矮几上整理出另一套一模一样的图板放在手边,全力思索起和吕丁的谈判内容。 纺织二机,组合立柜,还有这些一式两份,分别备给吕丁和小穗儿的家具图板,总共四五十幅结构图占用了李恪整夜时间,他一夜未眠,天明方歇。 可是一想到接下来的谈判,那点困意便立时消散,留下的,只有莫名的跃跃欲试的冲动。 前世的李恪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大多时候都沉浸在自己那个与时代脱轨的,由线条和标尺构成的小世界里,鲜少去考虑如何说服别人的问题。 而这一世,大概是基于恪的影响,他变得善于向别人推销自己的想法。哪怕依旧算不得游刃有余,但每次的结果总归不错。 每一次谈判都是一次产品营销。 推荐烈山镰,推荐机关犼,推荐郑家,推荐水车项目的运作方法而这一次,他要向吕丁推荐便携式的木制家具。 山老丈的拜访把李恪一家推到了风口浪尖,李恪没那财力摆平,能想到的就是借助吕丁的财力操作,用慷他人之慨的方式来解决眼下的问题。 他不仅要把自己的设计推销给吕丁,还要让吕丁觉得苦酒里是最适合承接加工订单的地方。 沉思当中,时间飞逝。 “恪?”严氏突然来到门边,倚着门框轻声呼唤。 李恪恍然惊觉:“媪,您有何事要我操办?” 严氏温柔地笑了笑:“为娘无事,有个姓吕的壮士在院外求见,说是前日与你有约。” “吕丁来了?”李恪愣了一下,“媪,小穗儿在何处?” “两个时辰以前,他说要去监门家求教,想来现在仍在那处吧?” “监门厉这小子寻帮手去了吗?”李恪哑然失笑。 吕丁很快被李恪带到了西厢。 之所以不选在正堂待客,是因为正堂落座,身为家主的严氏必须要出面招呼。可她在听说了吕丁的身份后全然没有和一届商贾攀谈交情的兴趣,李恪在征询过她的意见后,只能选择忽略吕丁的感受,绕过正堂,径直把他带进西厢叙话。 吕丁想来也是习惯这种待遇了,脸上不见半分不满,从头至尾都挂着特属于齐地男子的爽朗笑意。 二人对面落座。 “恪君,我方才去了你的新宅,气象新颖,别具一格!” “丁君切莫调笑。若是没有你的家什,那里不过就是栋古怪的毛坯,有什么可夸奖的。”李恪轻笑回应。 “非也,非也!”吕丁摇头晃脑地拽词,“有院舍者,宅为魂,型为体,所谓家什摆件不过是锦上添花之物,若是无锦,花又何用?” 李恪忍不住想笑,说:“丁君是见到媪手中的书卷了,还是看到我墙边的书卷了?” “恪君何意?” “我是说,丁君如此咬文嚼字,排词摆句,不觉得累吗?” 一言既出,半晌沉默,两人对视许久,不约而同,轰然大笑。 笑了许久,吕丁喘匀了气,一脸感慨道:“初入屋来见得你媪,我便知她乃书香门第出身,见不得商贾,闻不得铜臭,便以为恪君在家中也会与上次所见不同,不成想” 李恪撇了撇嘴道:“人前一张脸,人后一张脸倒是项好本事,可惜我操持不来,只能从一而终。” “好一个从一而终!” 两人的隔阂就此消散,李恪从手边推出木牍,放置到二人中间。 “丁君,答应你的设计图,包括榻c几c便于拆解的组合立柜,能够扩容的拖板车厢,还有一件中原没有的家什,我将它称为椅。若丁君置备此五种北上,又能全数售出,想来会是车粼粼而走,马萧萧荣归。” 吕丁皱着眉头想不明白:“车粼粼走,马萧萧归我的车呢?” “这些小车摆开足抵大车容积,如此奇物,自然是一道售予游牧了,何必要千里迢迢再拉回中原?” “这连车也能卖?”吕丁听得目瞪口呆。 李恪奇道:“市亭中便有车肆,人家能卖,为何丁君不能卖?” “恪君大才啊!” 开场白的效果不错。 李恪轻轻舒了口气,揉揉眉心,一块块把图板铺开,面朝吕丁放置安稳:“丁君且看。” 吕丁的注意力被李恪吸引过来,凑在图板面前细瞧。 李恪一一介绍:“两段式置物几,几腿可以收拢,几面可供对折,折起后三尺长宽,厚度更不足半尺。” “六尺长,三尺宽,会否太小了?”吕丁奇怪问道。 李恪自信一笑:“我倒是想说你愿做多大便做多大,不过六尺长度已经足够普通牧民置物所用。” “草原勋贵如何?” 李恪指向第二块木牍:“此几分阴阳二型,阴型四边设榫条,阳型设卯边,插扣锁边,便可实现无缝拼接,莫说想要更大的几,便是大型饮宴,部落欢庆也可轻易满足。至于丁君说的勋贵嘛我始终认为,勋贵不见得非要更大的家什,在用料和做工上琢磨一番如何?譬如雕花?” “彩!” “丁君来看第二件。”李恪的手继续平移,“这便是我方才说的车厢,宽六尺,长一丈,两厢堆叠,四周皆设可拆卸的护栏。运力宽裕时以小车载货,单马可引。运力不足便展开车厢,双驷驾辕,较寻常大车更为宽敞。” “厢板如何保证受力?” “丁君只见厢板可展开,却不见厢低支撑亦可调整?”李恪笑了笑,说,“此物虽说设计简单,受力却不成问题。不过话说回来,丁君若真在车中放置数万斤载物,支架即使不断,想来车轴也该断了。” 吕丁被逗得哈哈大笑:“此事我省的,便是木料坚固不易断折,马力亦有穷尽,草原地软,拉不动的。” “如此我便放心了。”李恪指向第三份图板,“四段式折叠榻,四折三横一竖,共八块板面相拼。展开后长达丈二,宽六尺有余,折叠以后是三尺长宽的小木箱,于车中何处皆可安置。” 吕丁看得眼冒精光,问:“勋贵需要大榻,莫非也是如叠几一般,用小榻拼接而成?” 李恪笑着摇了摇头:“丁君谬矣!榻乃卧眠之物,折叠榻便是制作再精,也不免会有摇皮凹凸。想寻常牧民车马紧张,考虑到安置搬离之事,必不会在意这些许舒适,可是勋贵呢?” “恪君是说,勋贵仍会喜欢中原的大榻?” “这不是显而易见之事吗?”李恪满面春风,说话细声慢语,“折叠之利在于便易,你可见中原勋贵在享受时考虑过便易?” 吕丁彻底服气了。 他站起来,一揖到底:“恪君之才千百里,便是这一番教导,也当得起我一拜之礼!” 李恪泰然地受了整礼,施施然道:“这才三件呢,丁君你在急些什么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九十六章 弧形支撑 急什么呢? 吕丁被李恪的言语神态惑得一愣,忍不住连自己都想知道自己在急些什么。 可是他思前想后,也没发现自己有什么必要着急。 李恪正在为他广开财路,眼前不止有设计精巧的图板,还有价值千金的建言。方才,他就是因为听到了一针见血的商论,一时间心神动摇,情难自禁,这才起身下拜。 可这一拜在李恪眼里,怎么就成了急? 怠访急归可是大大的失礼,若自己真做了什么,导致李恪误会了,生气了,把图板收走了那又该如何是好? 脑补到这儿,吕丁再也坐不住,急吼吼跽坐起来,冲着李恪,身体几乎倾斜成三十度斜角:“恪君,我从未想过早归啊!” 李恪一副了然的笑容:“原来丁君是急着早归也是,这些家什与大秦常见之物皆不相同,丁君即便是信得过我,也得先知道旁人做不做得出来不是。若是做不出来,岂不是空欢喜一场?” “我不想”长长的辩驳声音挂在空中,吕丁瞪着眼,红着脸,像被扼住脖子似发出咯咯的声音。就这样过了许久,他突然扑倒在图板上,一牍一牍仔细地看。 真的不一样! 板块间接缝的摇皮近似房门,看起来勉强算是熟悉之物。长条形的卯榫虽说少见,也不是无从理解。但那种上粗下细,宽边中空的弧形长板是做什么的? 吕丁在几的设计上见到它,在榻的设计上也见到它,还有那从未见过的椅上也有它,想来应该是重要的部件,或许就是李恪能够让家什折叠起来的关键。 可偏偏车厢和组合柜中却找不到这个部件的存在 他急急发问:“恪君,此物这些弧形板有甚用处?为何在榻几常见,在厢柜又无从得见?” 李恪轻点图板,答非所问:“丁君且看,图中榻几支脚皆可向内折叠,既节省空间,又减小了运输途中折断的风险,可谓是一举两得。然而此举却有一个缺陷,支脚打开时榻几无法形成固定,坐则必倒。” “那该如何是好?” 李恪偷偷翻了个白眼,懒洋洋说:“话已至此,你还不明白这些弧形板的用途?” “莫非是固定支脚?” 李恪笑着点头:“此物名为弧形支撑,正为固定支脚所用。” “此物原来名叫弧形支撑。”吕丁只恍然大悟了一小会儿,很快又变得疑惑起来,“恪君,木工一道我虽不精通,但毕竟依靠家什盈利,多少也算有些接触。图中的弧形支撑需两枚大帽榫子配合固定,一枚固定在底,一枚在中空滑动来回,对否?” “对。” 吕丁抬手指向右侧某块图板:“此牍便是弧形支撑的细节详图,是否?” 李恪轻轻一笑,点头道:“是。” “详图备有注解,言明两枚大帽榫子要与支脚一体制成。” “一体制成,榫子便无脱落之虞,那是为了增加家什的强度。”李恪好心解释道。 “但榫帽较那中空宽大多了,弧形支撑当如何安置进去?”吕丁苦笑道,“莫非支脚与弧形支撑根本就是用镂空技法,凭着一根原木雕琢出来的?若是如此,此法也仅有猎奇可用啊!” “你说此事啊”李恪卖了个大大的官子,笑,却不语。 答案其实很简单,那榫子的帽形是略微不规则的六边形,看似虽与圆相似,跨径却有长短之分,而且其中仅有最短的跨径小于滑道的宽度。 李恪通过对弧线和变角的计算,得出两个对称的位置。滑动的榫帽一旦到达这两个位置,只需由内向外一磕,就能轻松把弧形支撑卸下来。而错过这两个位置,除非进行破坏性拆除,否则弧形支撑绝无脱落风险。 这是个小小的防滑设计,用后世的眼光来看不值一提,在大秦却和公输秘锁一样,属于难得一见的机关巧妙。寻常人想要弄明白个中缘由,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李恪一直不说话,将吕丁吊在空中,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片刻不得安宁。 “恪君为何不发一言?莫非被我恰巧言重?”吕丁心里惴惴不安。 “倒不是被你言重。”李恪叹了口气,遗憾说道,“我知晓弧形支撑奥秘,却又不能告知于你,这才有些羞于启齿。” “不可告知?难道是恪君师门隐秘?” “我自幼随媪读书习字,能有何师门隐秘。”李恪哑然失笑道,“丁君,弧形支撑并不是我的设计,我若细细说与你听,是为无理。” “为何?” 李恪问道:“只看此图,除了镂空技法,你可想得出别的法子?” “想不出。”吕丁老老实实作答。 “若是让你见到实物呢?” “想来若不是细细钻研,也无法寻出奥秘来。” 李恪点头道:“世人仿制一般通过两种途径,知其然,或知其所以然。知其然者,形同,而效不一定同。知其所以然者,行不一定同,效却必定相同,丁君以为然否?” 吕丁赞叹认同。 “那你说未有设计者的同意,我是告诉你然呢,还是告诉你所以然呢?” 吕丁的眼神猛然炙热起来。 他心里最大的痛就是曾被资本赶出过草原席砖市场,那是因为他自己设计的席砖缺乏技术含量,一仿就成。也正因为如此,他或许是大秦少有的,对知识产权格外看重的商人。 李恪这次的营销便是抓住了这个关键。 虽然没有明说,但李恪话里话外始终在暗示,让吕丁明白只要他能拿到弧形支撑的秘密,再做好相应的保密措施说白了就是不把大量的产品和设计交到竞争对手手里。那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将是独家经营! 独家的暴利,吕丁早在席砖之时就已经品尝过,只要能持续数年,他就将是匈奴贸易线上冉冉升起的商业新星! 如此金光万丈的前景,他如何能不激动! “恪君,设计者是何人,可否为我引荐?” 李恪依旧是那副不紧不慢的神态:“我早说了,五件设计不过介绍了三件,丁君急什么?” 吕丁诚意说道:“另两件我方才已经细细看过,恪君之才不同反响,皆神来之笔!” “丁君莫不是敷衍我?” 吕丁大笑三声:“我虽经商在外,但素来有一说一。这立柜当得上世之创举,货与夷狄却是可惜,此物应当精雕细琢,必可兴盛于中原勋贵之间。至于椅秦人以此为座难免有箕踞之嫌,但草原蛮子本就不通教化,席下之地又远不如我华夏宅邸干燥平整,此物乃是五图之精,恪君构思之巧,足可当大师之称!” 李恪像是头一次认识这个圆头圆脑的商人。 技艺c学识c口才吕丁身上所表现出来的一切似乎都不过中人之姿,但唯独商业嗅觉这一项,简直骇人听闻。 他不过就在刚才看了那几眼图板,居然就能把组合柜和椅子的利弊说得那么透彻 李恪心悦臣服道:“我在此提前预祝丁君鹏程万里,日进斗金!” 吕丁大喜道:“恪君这是愿意为我引荐设计之人了?” “本就没打算瞒你。”李恪轻声说,“此人说来你也认得,就是那日一道去市亭的小穗儿,他如今正在监门家中,丁君自去寻他便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九十七章 生意伙伴 小穗儿是在时近下市的时候回来的。他回来的时候,李恪正在进行辛府水池的设计,而且基本已经有了定案。 “事办得如何?”李恪搁下笔,饶有兴致地问了一嘴。 这句话其实根本就没必要问,小穗儿脸上的欣喜显而易见。 “大兄,我请了展叔与监门帮助,召集闾右乡里,说明缘由。乡里们皆见识过当日大兄制镰的盛况,每家壮年也大多参与过,一听说可以挣粮度日,尽皆踊跃。我叫展叔先行制作了一件矮几,在吕丁到来以后交予他试用,此人赞不绝口,也同意了奉粮为佣,由乡里们为其制作。” “听起来倒是一切顺利。”李恪沉吟半晌,问,“他就没提什么条件?” “条件”小穗儿皱了皱鼻翼,满脸不屑道,“乡里们负责制作部件,却只许进行部分组装。他与我签了名契,所有的弧形支撑皆要由他的隶臣亲自装配,不得假手他人。” 李恪被这孩子气的举动逗得哑然失笑:“此乃应有之意,你却气甚?” “自然是气他不信我!” 李恪摊开双手反问一句:“你二人明明仅有一面之缘,为何他就非得信你?” “这”小穗儿愣了半晌,终于说道:“世上多见士子不信商贾,何时有商贾怀疑士子的道理!” “你算是哪门子士子”李恪摇头叹息一声,“小穗儿,世人皆看轻商贾,我也不强求你要敬他。但丁君可让乡里熬过灾荒,仅此一点,你便不该辱他。” “不过趋利而已,我为何要敬他?” 看着小穗儿疑惑的脸,李恪觉得自己有些自讨苦吃,居然在一个全民抑商的时代谈重商 他重重叹了口气,避重就轻道:“趋利其实也没什么不对的。你看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所别者不过利之大小,为人为己而已。丁君此番输粮济民,无论目的为何,皆有恩于苦酒,便是牟些私利也是应当。更何况,他还未牟着私利呢。” “大兄所言恕弟不能苟同!照你说来,家国大利也能算利?” “你都说是家国大利,不是利是什么?” 小穗儿激动道:“自然是华夏风骨,济世之心!” 看他满脸通红的样子,李恪再一次确定,自己是自讨苦吃! “总之,以后皆以丁君称他,详谈之时莫有指使,就当是为了闾右乡里,可好?” 即使打从心底里看不起商贾,小穗儿也不可能真的忤逆李恪,当即点头答应,这叫李恪多少松了口气。 “对了,丁君这次下了多大的单?” 小穗儿一脸为难:“我听不懂大兄说话” 李恪翻了翻白眼:“需要你等制作多少物品,工本几何,何时交付?” 小穗儿恍然大悟:“丁君要我等制作几c椅三百,榻c车百件。商定几c椅工本半石,榻c车皆一石,共计粟五百石。” “这得做上许久吧?”李恪暗暗咋舌。 “一月半月。”小穗儿答得飞快,“吕丁君说草原冰雪开春消融,他需在十二月出发,方可赶在夷狄迁出冬原之前易出货品。” “他倒是精于算计。”李恪了然一笑,“冬去春来,百废待兴,那时夷狄什么都缺,唯独金钱无用,他正好可以将手上的货物卖个好价。” 小穗儿奇到:“他还有这番算计?” “庸者莽,良者谋,经商与打战本就相似,皆需要知天时,明地利,晓人和。将军能算,他为何就不能算?” “大兄今日怎的对商贾推崇备至?”小穗儿狐疑道。 李恪不答,挥了挥手继续问话:“你只说了工本,届时材料谁出,劳作之时可有饭食?” 问到这儿,小穗儿脸上总算是露出了一丝敬意:“丁君对乡里们宽宥,愿以市价收购合格板材,更担走了雇佣期间饭食。乡里们投桃报李,闾右劳力几乎尽出。” 李恪一脸古怪,问:“你是否与他提过流水线之事?” 小穗儿一愣:“倒是未提不过他来之时,正有几组熟手随展叔适应配件尺寸,他看了半晌我被他算计了?” 李恪哭笑不得道:“此事可说不上算计。百车货物应当是他一次北行的极限,能让他撇开熟识的工匠,将活计全部交在乡里手里,总得有一个说得过去的因由才是。” 可惜小穗儿根本就没听他说话,骤自喃喃自语:“我被一个商贾算计了?” 李恪实在懒得管他,正巧困意来袭,便拍了拍小穗儿的肩,上炕,躺倒。 “昨夜未睡,我偷偷补个瞌睡,记得将我那份飧食了,莫叫媪察觉此事。” 说完,他打了个哈欠,很快就变得昏昏待睡。 小穗儿报恩之事顺遂,吕丁也出乎意料地好,两两相加之下,小小的麻烦突如其来,又忽然远去。 这让李恪心情大畅,就连入睡都变得容易起来。 在李恪看来,寻找好的生意伙伴这件事不会比找一个合适的老伴容易半分。 都是两口子打对台,两人若想和和美美c相敬如宾地把日子过踏实,就必须遵守某些基本守则。 譬如说契合,平衡,相互欣赏,相互尊重,更重要是得有缘分,还得时不时给对方一些惊喜。 所谓门当户对,最开始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吕丁不是李恪来大秦以后的第一个生意伙伴,但是纵观以前几位,能够比吕丁更适合他的几近于无。 比如说里典服。第一次和里典服打交道的时候,李恪只是区区的黔首,里典服治下的小男子,就连烈山镰和桔槔改制这两项设计的技术含量都称不上高,山寨起来轻松愉快,所以李恪不得不以献策来为自己加重份量。 可双方的相性实在太差,即便抢收和流水线的计策都成功了,里典服依旧对李恪有信无敬,还在合作当间闹出给小穗儿指婚的闹剧来。 李恪一家就是在那时对里典服彻底死了心。 在出售机关犼的时候,癃展加装防盗机关,李恪只卖成品不让设计,还在谈判时配合饥饿营销漫天要价。里典服则投桃报李,在李恪和田典余的争斗当中冷眼旁观,双方做得都不合格,以至于裂痕越来越大,直至现在貌合神离,已经多日没有过正当的交流。 然后就是扶苏。和大秦皇长子的生意看似顺畅,李恪用两型兽犼换取扶苏介入对郑家匿农的调查,结局也算皆大欢喜。但扶苏的势对现在的李恪而言太强,两人相处强弱分明,李恪根本找不到半点讨价还价的余地。 所以扶苏再好,也不是李恪的良配。 他的第三个生意伙伴是墨家。 墨家势大,辛凌财雄,照理来说,这个组合不会比扶苏更好。 双方之所以能维持住难能可贵的默契,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李恪和墨家的关系并非寻常的生意对手,而更像是后世的创业合伙人。 大家有着一致的目标,而且能做到互不依赖,在明确的分工下团结合作,友爱互助。 可是最终说来,这三者都算不上合适的生意伙伴。而有了这三份对比,吕丁无疑就变得格外可爱。 有点小钱,没点势力,他需要李恪所作的折叠设计,李恪对他的要求是赈济乡里,双方各取所需,谁也不欠着谁。 更别说吕丁还那么的知情识趣。 李恪有意打破平衡,在设计折叠家具时添加了防盗关节,吕丁听弦知意,当即就投报在小穗儿身上。 闾右如今不足三十户人家,去掉旦家这种绝对不会掺和进来的富户,至少还剩二十户。 小穗儿说他们全来了,所以五百石的粟均分下来,就是每家二十五石的报酬。再按一家两个劳力,参食标准计算,一个半月的包餐就是每户六石。 有了这三十余石粟,再加上闾右乡里自身的存粮,节省一些,绝对能让他们熬到五月菽熟,彻底度过这次饥荒。 得人几顿饭食,回报活命之恩,小穗儿这些年欠的情分无论如何都能还清了,李恪一家也就此度过了这场风波。在这件事上吕丁堪称居功至伟,无论他是基于什么考虑,李恪都会铭记这个情分。 想到这儿,他翻了个身,眼神正对小穗儿。 小家伙还在为被摆一道的事生气,察觉李恪看过来,当即气鼓鼓道:“大兄,你要助我!” “助你恩将仇报吗?”李恪哭笑不得,“人家帮了你的大忙,有没有想过明日请他过府一叙?” “食甚?” “家中灶台食亭皆在,我看就简单一些,食火锅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九十八章 待客之道 名为火锅,其实不过就是柴火饭的简化版本。 李恪曾为招待扶苏,费心费力构思过一整套魔改版的柴火饭流程,如今转而招待吕丁,合适拿出来用的也只剩下其中的正餐火锅环节。 其余诸如清白坦荡c稳鼎烙饼c汤中栋梁,虽说都是魔改版的精华所在,可若是不分场合地现,吕丁只怕会头也不会地跑掉 早起宰羊,剥皮去骨,将肉冻上一个时辰,请旦施展刀工切成薄片,剩下的羊头羊骨浅熬上两个时辰,再配以干藿c苦菜,葱姜c大酱。 一顿秦火锅没费什么事儿便筹备完了,李恪大开中门,置席迎客。 下市刚至,里巷尽头便传来了吕丁粗豪的笑声。小穗儿引着他,在不远处显出身形。 应邀之客到了,李恪笑着迎出去,把小穗儿带进院里,留下吕丁独自一人,啪嗒,大门紧闭。 门外吕丁高喊:“主家在否?” 李恪不答。 吕丁又喊:“主家在否?” 李恪还是不答。 吕丁诚意叩门,站定高呼:“主家在否,濮阳吕丁诚意拜会!” 院里李恪点了点头,小穗儿这才把门拉开一条缝隙:“敢问先生可有拜帖?” 吕丁从袖口一掏,果然抽出一枚长简,小穗儿双手接过,重新关门。 简上是周篆,字体算不上漂亮,胜在足够清楚,一笔一划干脆利落,正是十四个大字。 李恪叹了口气,收起拜帖,突然就觉得心累。 他当着吕丁的面关门自然不是因为倨傲,而是因为礼 事情的过程是这样的。 吕丁这几日会借宿在监门厉家中,当然是要给钱的。小穗儿得了李恪的差使,清早跑去邀请他过府,然后就留在那里协调流水线作业。 过程中,他发现吕丁行动鬼鬼祟祟,又是向监门厉高价买鸡,又是躲在房中习字。小穗儿借故跑进去看,这才知道他在忙着写拜帖,而且前前后后写了十好几份,每份都是涂涂改改,看上去似不满意。 小穗儿这才知道大事不妙,抽空跑回来跟李恪报信,这才有了前面这堆反人类的操作。 开门迎客是主家重客,闭门三拒是客人敬主,拜帖以示郑重,再接着就是广开正门。 李恪在小穗儿的配合下把院门开到最大,站定正中满面笑容:“不想竟是丁君当下,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吕丁脸色潮红,两眼放光,那样子就像是未饮先醉。 他豪迈大笑,扬手从身后随从手上接过只神气活现的大公鸡:“得蒙主家看重,本当以重礼谢君,奈何礼之所限,区区贱籍下民,不得已持鸡拜会,主家勿怪!” 李恪双手接过,冒着被大公鸡啄一口的巨大风险与鸡对视,验明正身,确定这是只肉身公鸡,而不是金子铸的假鸡,这才交到小穗儿手里,回身作揖。 “子曰,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礼乃纲常,圣人从之,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丁君有君子之风,我欣喜且犹不及,如何会怪罪?” 吕丁赶忙回礼,一揖到底:“恪君严重啦!” 李恪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小声说道:“丁君,浅拱即可。” 吕丁当即像弹簧一样弹回一大半,表情神色丝毫未变。 李恪松了口气,侧身让出大门:“丁君,请!” “恪君先请!” 李恪转身就走,疾走一步,慢走两步,吕丁恰好与他并行,两人把臂向前,一路来到食亭,停步撒手,这进门的礼节才算是走完。 心力交瘁。 李恪苦着脸说道:“丁君如此重礼,平素赴宴不觉得累吗?” 吕丁叹了口气,感慨说道:“平素赴宴?商贾之间的宴请是依拜礼货值决定席位,外有门人高唱,内有豪商笑评,我这般身家去一次便受辱一次,不提也罢。” 这规矩倒是传到后世去了 李恪心里嘀咕一声,继而问道:“商贾之风与人有异,丁君待有所成之后再找回来便是,何必记挂在心。我方才说的是正常点的赴宴,如此重礼不累吗?” “不怕恪君见笑。”吕丁语气萧瑟,苦笑连连,“世人皆看轻商贾,往日只有我请士人饮食,何来士人请我赴宴?想我如今三十有三,子女双全,但如恪君这般请我过府,还愿陪我走一遭礼的,却是实实在在平生仅有。” “平生仅有?” “士为知己者死,能得恪君如此厚待,我无以为报,唯有记在心里,得盼来日!” 说着,他又是深深一揖,双手并拢几乎触地。 李恪赶忙闪身避开,伸手去扶:“丁君,你我相交一场,何必要分出那些个轻重,推杯换盏,聚友叙话不好吗?” 一句简简单单的客气,昂扬大汉居然连眼圈都是红的。 吕丁任由李恪扶起来,颤抖着唇强自忍耐:“如此甚佳!” “既如此,丁君,请!” “恪君先请!” 三人落座,正席空悬,以李恪东向,吕丁西向,小穗儿年纪尚小,甘陪末座。 严氏一直在房里,并没有像李恪招待扶苏时那般主动避走,也没有出来主持饮宴的意思。 李恪心知她是酸儒气发作,不愿意和一个商贾共宴,所以小穗儿先一步为她端了饭食c炖肉和羊汤进屋。但宴席上的主位依旧留了出来,以示家主随时会到。 这同样是为了表达尊重,因为吕丁格外需要被尊重的感觉。 在李恪想来,吕丁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病态的,对礼的形式化看重显然是长期被社会各阶层轻视的后遗症,是典型的过度补偿表征,换成后世的说辞就是玻璃心。 玻璃心的吕丁明知道李恪对他毫无歧视之意,也知道如此做派并不妥当,可到了点上又会抑制不住地对李恪发出试探。 比如刚才 入席之前那句“主家先请”,照理说仅是谦让,两人应当共同入席才是。但吕丁是真的在原地束手而立,目送着李恪绕过主座,入席面东,这才跪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这让李恪不由怀疑,如果方才一时松懈忘了把主席空出来,吕丁会不会拔腿就走 他很有种悔不当初的感觉,问题是即便重来一次,他也想不到平日里八面玲珑的吕丁身上会有这种怪癖存在! 一场饮宴好几个时辰呢 李恪在心中哀叹,苍天啊,大地啊,你就不能让我真正顺心哪怕一次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九十九章 被歧视者 饮宴开始,李恪提心吊胆地布菜摆案,心里突然就是咯噔一下。 真是百密一疏,千算万算,居然忘了备酒! 秦人对酒可是有信仰的! 礼记说酒能养志安病,汉书称其为嘉会之好。所谓有酒可作宴,无酒不成席,经过一群酒鬼文人没羞没臊的宣扬加工,这种酸唧唧的觞中之物早就脱离了起先原始的低级趣味,成了尊重宾朋的一种象征。 可是李恪不好饮酒。 这一世年纪尚轻,为了保护脑子,他从未想过饮酒的事。上一世缺少交际,纵观一生喝酒的次数也屈指可数。但这种解释,对玻璃心吕商人管用吗? 他叹了口气,摆出笑脸,满心决定要挣扎一下:“丁君,苦酒里就是个荒僻地方,有菜无酒,万望见谅。” 吕丁出乎意料地没有见怪,他豪迈大笑道:“噫!恪君因何对我见外?区区酒水而已,我自去取来!” “这又如何使得?”李恪慌忙假意客气。 哪知道吕丁大手一挥,恬不知耻地说道:“你我之间讲这许多虚礼作甚!” 感情你也知道这些礼是虚的! 李恪瞪着眼,看着吕丁唤进隶臣,低声吩咐几句,那隶臣扭头就跑,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恪君,我让戎去取些西域美酒过来。此物虽不是甚贵重物件,却胜在中原不常见,借此机会,正好叫恪君与穗儿一品西域风土。” “西域美酒?”李恪在脑子里努力回忆新疆有哪些特产。 哈密瓜c羊肉串c切糕c玉石和阿凡提 这些名人名品都不是酿酒用的,能酿酒的有什么来着? 青稞?那似乎是西藏的马奶?整个草原游牧都在喝,应该算不上特产。 莫非是葡萄? 李恪越想越觉得可能。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葡萄酒历史悠久,口味独特,而且以水果为原料,介于果汁和酒之间,能够完美绕开古代常见的禁酒令限制,故而深得百姓所喜,在唐代的时候就已经是饮宴中的常见之物。 从这个角度来说,再早个千把年出现在行商手里,好像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地方。 他张口就问:“丁君,你说的西域美酒,莫非是葡萄酒?” 吕丁忍不住长声赞叹:“恪君,这天下还有你不知晓的事吗?月氏与大秦少有交往,其国也不与雁门相邻,蒲桃深藏在这蛮夷之地,竟也能被你一口道破?” “你说酿酒嘛” “恪君莫要欺我,我这些年走遍七国,足迹遍布半个中原,为何从不闻以果品酿酒之先例?” 李恪失笑道:“那便是丁君孤陋寡闻了。这世上何止葡萄可以酿酒,山梨c梅子,但凡果品皆可酿酒,不过口味有别而已。” “此话当真?” 李恪把手一摊:“我又不是沽酒为生,你愿信便信,不愿信便不信,总之我是取不出梅子酒c山梨酒之类予你品鉴的。” 看他那副死乞白赖的样子,吕丁忍不住哈哈大笑。 “恪君,这酒尚有些许时候才能取来,开席之前,我有一物赠你,一物还你。” 李恪皱起眉头,茫然不解。 只见吕丁又唤进一个隶臣,还是耳语几句,那隶臣站起来一声招呼,就从外进来三人,其中两人合力扛着一案,另一人单手托着托盘。 李恪古怪问道:“丁君,你此次赴宴到底带了多少隶臣?拜门时明明只见着一个,一转眼接二连三,竟像总也走不完似的。” 吕丁轻笑:“一共五人,皆叫你见了。这些隶臣中多有夷狄野人,我是怕污了你的眼睛,才叫他们远远跟着。” 所以说,被歧视者总是格外擅长歧视别人 李恪无可奈何道:“此二者何物?” 吕丁掀开一块绸布,露出几块方形木牍,接过来递到李恪手上:“此乃恪君所作的组合柜图板,原物奉还。” “此物不合你心意?” 吕丁赶忙摆手否定:“恪君设计新颖别致,天马行空,我如何会看不上!” “那又是为何?” 吕丁正色道:“恪君,此物与折叠家什不同,到手之日,我便叫随身木工选了一方立柜打造,结果不同凡响。恪君不过是将卧柜开口换了个方向而已,柜之一物便有了翻天覆地之变化,事物再无挤压之危,便是取用也方便了许多。” “既然如此,你为何又将图板退回来?”看着吕丁心悦臣服的表情,李恪是越听越听不明白。 吕丁冷哼一声:“组合柜如此奇物,我华夏之民尚未能用上,凭甚叫那些夷狄先用?” “就这理由?”李恪怀疑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你不想卖给他们,不做不就完了吗?何必要大张旗鼓退还给我?” 吕丁诚恳道:“我行走草原七年,每年巡贸两次,一次夏原,一次冬原,深知草原险恶。每每起行,我皆当自己是去赴死的。” “如此艰险?” “求财岂有一帆风顺的道理。”吕丁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既选了出关行商,自然不惧性命有损。但如此贵重之物,我却不能带在身上,若是不甚入了夷狄之手,又恰巧为人制出,我岂不是成了华夏的罪人?” “哪有那么严重” “此事事关重大!”吕丁斩钉截铁道,“性命事小,荣辱事大,身为华夏之民,哪有叫夷狄得享奇物,再借此鄙夷我中原物华的道理!” “你说的都对!”李恪无力地把图板接过来,看也不看,一把塞进鼎灶炕道,“如此你可放心了?” 吕丁脸上的表情似是不舍,眨眼之间,又被坚毅和感激取代。他诚心下拜,颤声说道:“多谢恪君!” “不谢”李恪扶着灶边故作沉痛,“丁君还有何物要我烧的,一并取来吧。” “此物可不得再烧了。”吕丁直起身子连连摆手,招呼隶臣扛来案板,抬手掀开绸布,露出其下金光闪闪的一大坨金砖! “百金之礼,以谢佳作,望恪君笑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百章 葡萄美酒 骤然看到那么大一摞金砖,李恪险些把土夯的灶给掰裂了。 他哆嗦着声音问:“这这这这又是为何?” 吕丁拱手施礼,赞叹说道:“恪君虽让穗儿出面,但我却知道,弧形支撑乃是恪君为我呕心之作。” 李恪没有问为什么。 设计一道从来都是一法通百法,小穗儿懂不懂这些,凭吕丁的阅历和口才,三言两语就能摸出底来。 李恪也从未想过要瞒他,之所以说弧形支撑是小穗儿设计出来的,不过就是暗示小穗儿对这个设计有决定权,为双方对话搭建一个合适的平台而已。 故而吕丁能知道此事,李恪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他闻言只是笑笑:“小穗儿乃我之弟,何人所制又有何区别?” 吕丁摇头道:“恪君假小穗儿之名非是瞒我,是为了隐瞒里中老幼,不欲让他们知晓你的善举。此事深谙韬光养晦之道,乃是正办!” “噫?” 吕丁完全没看出李恪的诧异,自顾自继续分析:“乡里无粮,官吏无用,恪君在里中本有声望,连我这个外人都有所耳闻。若是再行出面,力挽狂澜,不免就让人觉得你欲效甘罗出仕,最容易遭人记恨。” “那小穗儿呢?” “小穗儿出面则不同了。世人皆知他乃恪君所指,故于恪君声望无碍。可是论功行赏之时,此事又算不到恪君头上,里中主官大可说是治下民风淳朴,乡里自救渡灾,不仅无过,还有大功。恪君如此知情识趣,他们哪里还会记恨你,怕是感激你还来不及呢!” 原来我为人那么周全 李恪心里暗暗感慨,脸上却不动声色:“丁君还未说,为何要赠金予我。” “恪君一心让利于民,我是知晓的,待看到流水线之法,便索性就将此次行商的货品全数交给苦酒里打理,全了恪君助人之心。” “那样说来,岂不是该我倒谢丁君才是?” “岂敢呢!”吕丁诚惶诚恐道,“我不过一介贱民,当不得恪君这般圣人心肠的谢意。况且区区八九百石粟米而已,至多抵偿恪君折叠c流水两道奇计,然恪君为这十几幅图版费力甚多,若是毫无表示,我岂不是于心不安?” “画几幅画而已,你就给我这许多金?” “远远不够。” 李恪长舒了一口气:“我说嘛,几幅简简单单的结构图哪值得了这么许多” “不!”吕丁高喝一声,把李恪吓了一跳,“我是说区区百金,远不足以抵偿恪君这十二幅佳作!去岁在咸阳,我曾请西域画工烈裔为我绘制窗板两幅,事后足足予了他三十金。恪君之画比之烈裔各有千秋,甚至犹有过之,区区百金如何足够?若不是我手边余钱不多,还要留以采买粮秣,便是两百金也不足酬谢,此事只望恪君见谅!” 还能说什么呢 人家都离席下拜了,就算是为了让他坐回席来,李恪也只能捏着鼻子,勉为其难收下这百金酬谢,要不然可就是大大的失礼。 画画这么好赚,以后若是没饭吃了,是不是可以考虑去街上画素描? 李恪看着小穗儿把扛金的隶臣引去西厢,心里不由暗暗嘀咕。 只叹秦人太过实际,画师的地位太过低下,身列百工,却连匠和师的称呼都不许有,撑死了也只能是个画工。 从职称的角度来说,比之木工c铸工c漆工一类差得太远,属于百工之中的下九流,他想去街头卖画,严氏想来也不会乐意。 李恪遗憾地放弃了做中原地区绘画第一人的远大理想,等着小穗儿摆好金子,再把几个夷狄隶臣请出院子。此后又过不久,捧着陶罐的隶臣飞奔而来,终于送上了期待已久的葡萄酒。 宴席开始,小穗儿起身为李恪和吕丁斟上酒,然后坐回末席,老老实实喝他的羊汤。 此酒色泽暗红,酒液浑浊,内里果肉c碎皮浮浮沉沉,只看卖相,比起后世的干红来说相差甚远。 李恪装模做样端起觞,如同举着高脚杯似地轻轻摇晃。青铜酒觞自然不会有酒浆挂壁这种美景出现,但随着酒液晃动,一股淡淡的果香飘扬而起,闻之沁人心脾。 双手举觞,抬臂致意,李恪把觞凑近嘴唇,小小地抿了一口。于是来大秦以后,主动喝下的第一口酒就这么入了喉。 酒味很淡,与其说觞中是酒,不如说是一种处在奇怪时段的葡萄汁,甘爽冷冽,酸c涩c甜各据其三,剩下一成则是淡淡的陈腐气味。 不能要求太多 李恪在心里对着自己说,着重品味其中美好,果然就品出了后世鲜榨果汁的美味,齿颊留香,回味无穷。 “恪君,此酒美否?” “陈香虽有不足,佐宴却是极佳,小穗儿,这酒无甚酒味,你亦可饮。” 小穗儿眼睛一亮:“真的?” “今日宴席,你们怎么都不愿信我的话?”李恪郁闷地嘟囔一嘴,霎时间逗引得满院欢笑。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和吕丁饮宴的好处在于,李恪不必反复给他布菜盛汤,大伙只需各吃各的便可。 肥腻的羊肉,鲜滑的羊汤,炖的烂熟的羊蝎子,干藿c苦菜,当然还有火锅的绝配,冰镇葡萄汁,李恪吃得开怀大畅。 制备的几大盘羊肉一扫而空,羊蝎子捞干抹尽,连鼎里的羊汤都被喝得涓滴不剩。 李恪满足地摸了摸肚皮,轻声问道:“丁君,今日饮宴可曾尽兴?” “绝世珍馐!”吕丁捂着嘴打了个饱嗝,赶忙告罪,“恪君,我初见今日阵仗,本以为恪君出奇,想学夷狄炖肉之法。食了之后方才知晓,鲜涮的羊肉配合羊汤竟是如此味美,比之脍炙不知要好去哪里,更遑论夷狄野人!” 李恪表现得很谦虚,他说:“脍炙说白了不过是生鲜之属。上古之民取火不易,是故茹毛饮血,我等早已不复旧日苦难,却为何连熟食都不愿食?” 吕丁愣了愣,想了半天才有应对:“世上炖肉皆白肉翻浪,腥腻异常,若不是在恪君处见了市面,哪晓得熟食味美的道理” “如今知晓亦不晚啊。” “得恪君相邀,何时都不算是晚!” 两人举觞遥对,一饮而尽。 “丁君,你先前说自己七年去了十四趟草原,不知身边可有葡萄籽,我对此酒甚感兴趣,打算自己栽培些葡萄酿制。”李恪饶有兴致地问道。 “蒲桃籽”吕丁苦笑道,“恪君若是不说,我还不知晓蒲桃是以籽栽种的。” “不知?”李恪挑了挑眉角,问,“你原本当它是如何培育的?” “我管它如何培育作甚?”吕丁反问。 “也是”李恪心中遗憾,随口问了一句,“若是没有葡萄籽,不知丁君手上是否还有其他中原不曾有的事物,也让我开开眼界?” “说来还真有。”吕丁想了一想,说,“诸般外域特产我皆收在行囊当中,虽可叫隶臣取来,不过恪君既有雅兴,可愿随我走一遭监门府邸,顺道也看看苦酒里的家什作坊。不是我夸口,这普天之下,想要再找出第二间与其相当的工坊,何其难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零一章 家具工坊 这就是所谓全天下最大的家具作坊 一路来哉到监门家,李恪看到约莫五十来人散聚在院子里。 远近燃了十余堆篝火,篝火附近是一些杂乱的,一看就是临时搭建的简易茅棚。一个个四脚撑地,茅顶冲天,四周张挂着软席门帘。它们大多是西北闭帘,东南卷起,这样既能一挡凛冽的北地寒风,又多少能接收些火堆的光和热。 每个茅棚里都有三四个人,借着火光,对照着面前的图板和手边的板材较劲。虽说工作简单机械,但大伙的热情却非常高,不时还能听到几句荒腔走板的农歌,让李恪恍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抢收之夜。 小穗儿在一旁轻声介绍,院子里的茅棚有十八个,依照类别分作三区。 东区是大车作坊,共有四棚十二人。一棚析木,一棚加工摇皮榫卯,一棚专职制作核心部件“丫型支撑”,最后再有一棚负责最后的组装。 李恪设计的车厢是露天式,尺寸较小车略大,在收拢时宽六尺,长一丈,四边护栏可以拆卸,又有底层一合,上层两分的底板通过摇皮相连。当底板展开时,车厢长度虽然不变,宽度却扩大到丈二,如此一来,又比常见的大车尺寸更大,充分提升了运载能力。 整个产品几乎完全使用抽拉式设计,本身的技术含量少得可怜,即便是听起来高端的丫型支撑,也是后世折叠式圆台面上用烂的东西,唯一的优势就是胜在制作简单。 不过同是扩容,车厢和圆台面的需求却不同,圆台面的边角不需要承受力量,车厢却要装载重物。所以李恪在设计丫型支撑时预留了一部分缠绕式交叠,两根长木平日以v字型收拢在车厢底部,使用时取出,固定并拼接成一,用以支撑车厢底板。 丫型支撑的名字也是这么来的,平日v型,用时一型,两个字组合到一起就是丫 李恪知道这种设计有些蠢笨,可是他对力结构的相关知识不算擅长,一时也想不出更精巧的结构,于是只能以量取胜。每个车厢底部皆设有四组丫型支撑,分摊受力,经过计算,勉强也能够达到运载需求。 东区以外,西区则专门制作弧形支撑,四棚八人,周边还有吕丁的隶臣守护,李恪懒得去看,倒是中区人影涌动,格外热闹。 这里才是真正的家什作坊,分析木c模块c包边c支脚c榫卯c打磨c组装c附件共八道工序,模块和包边两组又细分阴阳,也就是像拼图一样,一组负责榫型,一组负责卯型。如此八组十棚,总计三十人共同构架起家具的流水线,同时负责起榻c几和椅的制作。 李恪在设计家具时采用了模块化的设计方案,八个模块组成一张塌,两个模块合成一张几,三个模块拼成一张椅,包边独立,板型通用,除了支脚长短有别,完美契合流水线的生产特点,也方便后续的替换和维修。 这种跨产品的标准化流水线作业或许是大秦的首创,至少在此之前,他从未在其他途径听说过。 一路走,一路瞧,李恪在中区看到了山老丈,还有他的两个儿子戾和彘养,三人共同负责一个模块工棚,正忙着把四方的木板刨制平整,开出卯槽。 山老丈也看到了李恪,他慌忙站起来,掀帘走出噗通跪倒:“上造” “老丈还唤我上造么?” “恪老儿羞愧,悔不当初!”还是那种熟悉的哭嚎,山老丈嚎喊一声,发力叩头。 李恪慢悠悠地避开,环视工地,云淡风轻:“往事已矣,自食其力总好过将阿妹卖与无良,奉汤研墨,老丈以为然否?” “然” “既如此,老丈且忙活去吧。”李恪轻笑一声,小穗儿赶忙知会戾和彘养将老头扶进棚里。 听着棚里的哭声和哀叹,李恪摇了摇头,低声问道:“乡里们一天可以制作多少模块?” 小穗儿掰着指头算了一下,说:“一日八个时辰,每个时辰八至九份标准模块,配件差不多可与之匹配。” “如此说来完工之期倒是可以提前。”李恪心算一番,笑着对吕丁说,“丁君,乡里们劳苦,即便提早完成,你也得按照约定支足雇佣之粮,苦酒里盛行按劳计酬,可不能按日算计。” 吕丁满口应允,感慨说道:“恪君,平心而论,你所设计的家什虽说新颖,却比不上这流水线之计。此计化腐朽为神奇,勿需培训就能将普通黔首用作木工,若是传扬开去,天下必会为之震惊啊!” 李恪摇着头说:“丁君谬赞了。流水线之计非我创举,大秦制弩便是此法,已在咸阳将作执行百多年,知之者众。” “竟是将作之法?”吕丁惊讶得几乎合不拢嘴。 他心中疑惑,将作之法历来是秦朝最紧要的秘辛,李恪是通过何种渠道听说的。不仅听说了,还用得这般驾轻就熟。 “恪君,实话与我,你是否六国遗贵?” “丁君何有此言?”李恪奇怪地问。 “将作之法何等隐秘,若非是大秦勋贵,六国王侯,如何能知晓得这般清楚?” 因为我看过出土的弩机 李恪心里腹诽,脸上却笑得云淡风轻:“丁君多虑了。我曾有幸见过秦弩,见其上铭文各异,弩机c弩臂皆有工匠分制,这才推算出流水线的法门。” “推算出?” 李恪又把手一摊:“其实丁君过分高看此法了。流水线一说实为取巧,只有在图板c土范上定制出标准,配件相合方可实行,仅此一法可做不成任何事情。” “恪君莫要敷衍我,图板c土范皆是死物,此法殊异明明在人。此先我看得清清楚楚,三位木工不过讲解了半个时辰,全里老少便可当木工使唤了呀!” “你莫不是以为苦酒里是第一次使用流水线?” 李恪苦笑不已。 经过数月前的连番事件,苦酒里的乡里们早已在心底认同了李恪提出的集体劳作模式,更何况小穗儿也说了,这些乡里们大多参与过烈山镰的流水线操作,如今只是将零部件的尺寸变上一变,上手自然会快。 可如果真如吕丁这样把他们当成木工来看,那就是大大的笑话了。 果然,李恪话语一出,吕丁当即一脸茫然:“你说此间人等并非第一次操持此法?” “自然不是第一次,你难道未曾听闻,雹灾之前苦酒里一夜制镰五百余把的事情?” 李恪把当日备夜制镰的事情说了一番,听得吕丁大气也不敢出。 下市筹备,次日抢收,那日总计组了十六条线,共有上百人参与制镰,吕丁觉得自己听到了天方夜谭,但细细想来又觉得这才正当。 万事万物皆有规律,譬如工匠就不该是一日可成的。眼前的乡里们在单一工序的表现并不下于木工,哪怕如李恪所说他们就只会这一道工序,也逃不开反复的练习。 李恪用制镰之夜为苦酒里培训了这帮流水线上的熟练工,吕丁机缘巧合重组工坊,这才会从一开始就看到行云流水般的合作场面。 吕丁感到一阵羞臊。 枉他此前还大言不惭地夸口说这里是大秦最大的工坊,不成想,李恪早在数月以前就组织过更大的场面,后面更只用三天,就抢收了全里的粟田 用人之道,如指臂使! 他大退两步,拱手下拜:“恪君,我听闻孙武练兵,一日便将妇人百八十变作虎狼,虽赴水火犹可。那时想来,只以为世间善用人如孙武者,不外如是。然将兵卒比之训工匠,易也,恪君一日可训得木工百人,用人之事,则孙子亦不如也!” 李恪一时不查受了这一礼,尴尬地拧巴着脸,忍不住就挠了挠鼻尖:“丁君,我等为了域外特产而来,你总是在此流连,莫不是想要我空手而回?” 吕丁赶紧直起身:“如何能叫恪君空手而归,域外特产皆在我暂住之处,恪君若喜便一并取走便是!” “我还没看呢” “是我失态啦!”吕丁愣了一下,旋即便哈哈大笑,摆手指引,“恪君,请!” “丁君先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零二章 言语折磨 好大一篓西域特产。 人定时分,李恪做完了水车模型与水池改建的设计定稿后便搁下笔,搓搓手,把屋里的竹篓拖到身前,取出内容一一分拣。 眼前拢共有四个品类。 首先是胡豆和胡瓜,也就是后世的蚕豆和黄瓜,这两件李恪在大秦都不是第一次见,田啬夫囿的试验田里就有。 其中胡豆的豆粒比后世要小,但远比菽大,李恪在吕丁处试吃了一颗,较菽而言口感更粉,水分更高,如果李恪没记错,淀粉的含量应当也高得多。 他对这种豆子很是喜欢,薅了一大捧过来,准备在开春播种一些,观察一下作物的成熟期和亩产量,看看能不能代替菽,丰富一下家里的菜式和口粮。 胡瓜的形象有些不忍直视,半干不干,半蔫不蔫,里面的种子也不知道能不能种。不过即便能种,一想到连田啬夫囿这样的农学专家都失败了,李恪就不觉得自己会有多大的把握。 话说回来,胡瓜好像是藤蔓植物,需要搭棚种植,但印象当中,田啬夫囿的院子里却没有爬藤的棚 莫非这就是那位失败的原因? 李恪心中窃笑一番,把胡瓜放下,看向右手边的两件“真”宝贝,葫蒜和苜蓿。 葫蒜就是大蒜,在后世与生姜并称为佐料之冠,配菜之王。 大蒜的种植很简单,只需要将蒜瓣培发,继而埋土栽种便可,李恪有万全的把握把它种活。 篓里拣出来的蒜头共有十四,按一蒜八瓣就能分出百十二株,到时在庖厨附近辟块地和姜葱一道种植,地上的蒜苗是美味,地里的蒜头更是珍品。 上一世李恪就特别喜欢腌糖蒜,这道菜除了口臭的问题不好解决,用以佐餐,几乎没有任何缺点。 至于苜蓿这种作物在后世历史圈的名气实在太大了,大到连李恪都可以如数家珍,跨专业地客串一次植物学的大咖。 客观地评价,这种作物在大秦应该被划作战略物资。 其种植便易,在草原的身份就是野菜,栽哪活哪,无需伺弄。 其营养价值极高,饱含有蔬菜界最丰富的维生素k,bc的含量也极高,是世界上最好的牛马饲料。 其产量也高,后世平均亩产大概是三千六百市斤,一年四收,每季九百市斤。若是换算成秦制的话,每季亩产高达千八百斤。李恪不求原始的苜蓿可以与后世培优的品种比较亩产,但即便相差再大,每季五六百斤的亩产肯定跑不了。 问题是,该拿它怎么办呢? 献给朝廷? 李恪在心里构建了一个场景,他傻不啦叽捧着一堆绿油油的草献宝,堂上主官一脸古怪地听他长篇大论,那眼神,不是把他当成傻子,就是把他当成疯子。 既然此路不通,或者先辟几亩,自己试种? 可是他家里没牛没马,种了不是给人吃,就是拿来喂羊喂猪。虽说苜蓿口味上佳,远超大秦流行的菜品,但关键是如何才能凸显它不凡的战略价值? 难不成要为了这玩意改行养马? 李恪觉得自己像是走进了一条死胡同! 苜蓿是个好东西,无奈他如今的身份财力却是拖累,既做不到像张骞那般大嘴一张,汉武帝便乖乖兴建马场的地步,也无法凭一己之力买上百余匹良马,凭实际和官府对话 他遗憾地叹了口气,把苜蓿一丢,挤开小穗儿倒头就睡。 且种且看,且看且办,农耕不是他的主业,大秦也不是他家的天下,与其忧虑怎么安邦兴国,他不如早早睡觉,养精蓄锐。 若是一切顺利,憨夫和辛凌明天就该带着第一批工匠回来了,想想该怎么把水车搭建起来,才是如今的正办 十月十九,阴,天有微风,密云排布。 今日暂且无事可做,李恪直睡到食时将终方才起身,安逸地洗漱食饔,又陪着严氏论了一会《天论》。 所谓在天者莫明于日月,在地者莫明于水火,在物者莫明于珠玉,在人者莫明于礼义,李恪很不认同。 因为他认为月亮本身不会发光,地球的火也多数藏在地核,珠玉饰品没有半两钱重要,马斯洛也总结过生存需求比社会认同更为基础。 他在抄书的边缘疯狂试探,以这种人嫌狗不待见的状态直持续到敲门声响起。 门响了,李恪和严氏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恪,速去开门,看看是谁人拜访。” 李恪应声站起来,想了想,又说:“媪,荀子所言真的不妥。您想啊,若明月自有光华,何来阴晴圆缺?若礼仪天下之重,又何来以农为本?人生在世,存为先,饱为次,其三” “速去!” “唯”李恪隐蔽地撇了撇嘴,灰溜溜开门去了。 不出所料,院外道门者乃辛府隶臣,不久前辛凌引众归里,如今已经安置妥当,皆在府中只等李恪一人。 李恪让他静待,转身回屋取了图板,又跟严氏告罪一声,直趋向辛府而走。 辛府当中,碧波池畔,整整七位墨褐草履的墨者束手而立,他们隐隐以辛凌为首,其中却不见憨夫踪影。 憨夫不在? 李恪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今早他用言语折磨严氏,却不想报应来的如此之快。 “辛阿姊,憨夫君哪儿去了?”李恪怀着一丝侥幸忐忑发问。 辛凌垂着脑袋想了想,抬手一指北方:“雁门。” 雁门,大概就是说,憨夫正满雁门的溜达,带着他们那位老师的邀请函漫处邀请各地工匠加盟,水车正式开工以前,估计都不会回来。 至少李恪是这么理解的。 他叹了口气,无可奈何:“这些人知道我们要干什么吧?” “未曾细说。”辛凌的回答一如既往的干脆利落。 “不曾细说?” 辛凌点了点头:“心知肚明,不必细说。” 惜字如金的人居然也会有大喘气的时候 李恪连喘了三口大气,挥手召来身边墨者,席地一坐,摊开木牍。 “诸位,长话短说。我们是整个工程的先导,水车能否顺利起建,就看我们能不能打下足够好的基础。” 这样的开场白在大秦来说怕是前所未有,李恪根本没有做自我介绍,看起来也不打算认识眼前这支墨家小队的任何一人。他只是将木牍一一排开,完整展示在众人面前,然后静待反馈。 所谓的反馈就是倒吸凉气的声音。 自从在憨夫嘴里听说闻名于世的墨家图板不过是介于草图和概念图之间的板画,李恪就知道他画出来的结构图对这些墨者而言,会比任何一种自我介绍都管用。 至少在他的结构图出现问题之前,这个小队里将不会有人对他的号施令提出质疑。 这就是他所需要的效果。 李恪清清嗓子,继续说话:“眼下有两件大事,其一是先行搭建风炉c陶窑,这是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铸匠和陶匠,没有工具,他们做不了任何事情。此外漆棚和工坊也需要先一步选址,还有工匠们的住处问题,同样需要解决。” “辛府东院可用。”辛凌回答道。 “东院够用?” “搭建工坊足用。” 也就是说,住所另行解决是吧 李恪尴尬地挠了挠鼻尖,继续拆解正题:“好吧,一个问题解决了。我们来说第二件事,施工。” 他将面前的图板分解开,四块是水池的图,剩下的全是水车的细图:“我们需要分作两组,一组改造水池,一组制作水车。” 辛凌皱着眉仔仔细细端详着图板,片刻之后,出声分派:“儒,泰,由养,水池。” 墨者中立起三人,抱拳应是:“唯!” 她点了点头,将水车图板收拢起身,转身扫视剩余四人:“水车由我等制作。” “遵假钜子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零三章 木桶原理 假钜子 辛凌将水车组带入正堂,他们需要分析图板,选材加工,基本都是室内的活计。现在池边剩下的都是水池组的组员,一共三人,又高又瘦的名叫泰,矮而精壮的名叫儒,第三人额头三点青痣,身高在泰和如之间,他叫由养。 一番介绍,四人聚拢,李恪目视这门户紧闭的正堂,眉宇之间尽是疑惑不解。 “儒君,辛阿姊在墨家地位很高吗?” 儒和另两个墨者正在揣摩地上的图板,听到问话当即抬头:“辛师妹是三位假钜子之一,位同墨家九子,仅次于钜子,地位自然是高的。” 九子,假钜子,钜子墨家的层级结构果然如传说一般分明有序。 不过辛凌这只闷葫芦居然会是墨家的钜子继承人要说这当中没有政治上的考量,李恪打死也不愿相信。 只不过选择一个皇子妃做继承人,难道墨家打算在不久以后,让他们的钜子成为大秦的皇妃? 李恪饶有兴致的猜想,却没有继续深问。百家的法墨之争和咸阳的权利之斗在他看来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就和苜蓿强军一样,犯不着他来操心。 所以他调转话头,言归正传。 “水池改造为水车服务,照理说,我该先让你们对水轮车有一定了解,之后再行水池改造之事。只可惜我等时间有限,无法按部就班。我尽量说简单些,你们则尽力理解,不懂便问。” 三人尽皆点头。 “水轮车,顾名思义就是轮型的水车。工作原理是通过水流冲击刮板,以水力带动水车旋转,实现水从低到高处的转运,再经由架空槽道输送至用水之处。”李恪指着水池图板上的水车图形,轻声说道,“从特性来说,活泉圆池不适合水车运作,所以我们才需要对其进行一定的改造,简化流向,加快流速。” 儒出声问道:“敢问恪君,我等当如何做?” “定计之时里,我与憨夫君曾对水池进行过测量。这座水池是椭圆形,东西十四步,南北十步,泉眼在中心偏东约两步位置。如果要达到我们的目的,最好的方法是只留出一条笔直的狭长池道,将泉眼出水全部导向下水方向。” “可若是只在院中横亘一条狭长池道,任谁都能看出刻意而为吧?”由养反驳道,“恪君,游说之道首重故弄玄虚,若是刻意而为,反容易弄巧成拙,叫人生出疑虑来。” “这个道理我明白。”李恪嗤笑一声,重重敲了敲图板,“而你会有这种顾虑,只说明你看图不认真,或是根本没读懂图的意思。” 由养脸色一阵臊红,啜喏着后退,不再出声。 终归还是免不了立威啊 李恪叹了口气,对着众人说道:“正如由养君所言,我等要做的,便是故弄玄虚!” “此图便是故弄玄虚?” 李恪点点头道:“改建的水池分作三层。顶层悬空,形如月牙,用于遮掩泉眼位置;中层各占南北,又在顶层之下交通贯连,状若马蹄,是蓄水之所;底层则是用来搭建水车的直道,位在中线,连接出水。三池当中,矩池走水,马蹄池蓄水,月牙池就是为了遮掩机关,故弄玄虚。” “那我等如何控制溢水之处?”儒又问道。 “有一种理论叫木桶原理,一个木桶之中,最短的木板决定水的高度,超出部分皆会在短板处溢出,这就是我们要做的。我们要将整座池打造成三只巨大木桶,各设短板。如此一来,水高c水向尽在掌握,趋之,如指臂使!” 李恪对池塘的改建方案看似花哨,其实一点也不复杂。 简而言之,就是以现有的池塘轮廓为基础,独立分隔出马蹄状和矩状两个蓄水结构,再额外添加一个月牙状的悬空结构,最终构成高低错落的三个独立蓄水池,也就是他口中的“木桶”。 成型的水池自成落差,从马蹄池出水,落入矩池推动水轮,水轮将水提到月牙池,既能体现水车的提水功效,又能用月牙池的落水来掩盖马蹄池落水的响动,如往反复,流水不竭。 整个方案中,最让李恪觉得难办的是痕迹掩饰问题。 正如由养所说,行计最忌刻意而为,一旦叫人看出破绽,反倒成了画蛇添足的把戏。可是这么大规模的改建必定会留下许多掘土搭建产生的痕迹,都需要时间来慢慢抹消,而田啬夫囿十几日后就会过来,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改造之后的水池该怎样在短时间内掩盖住施工痕迹,看上去不刻意,不突兀,甚至还要浑然天成? 李恪想不出来。 幸亏李恪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三人之中的泰站了出来,并且提出了可行的解决方案。 李恪也是在那时候才知道,看着沉默寡言的泰居然是传说中稷下墨学的信徒。 在先秦,稷下学宫是个特别而神奇的地方,兼容并蓄,博采众长。 百家学者在那里论辩交流,思维碰撞下诞生出来的新学说或多或少都有些离经叛道的味道,即使在本学派内,也被当做异端邪说来看待。 而在灿若群星的稷下诸子当中,李恪最熟悉的当属荀子。 荀子身为儒家大师,做了多年的学宫祭酒,学术理论中饱含浓重的法学思想,就连培养出来的弟子也以韩非和李斯这两个法家名士最为有名。严氏每每说起他来,都要专门把“儒学”和“稷下儒学”分开来讲,让李恪倍感苦楚。 墨家的情况也差不多。稷下墨学有名墨c法墨c道墨之分,三派之间争斗辩论,有时候激烈起来,就连宿敌儒家都会拽过来给他们帮腔,堪称诸子百家界的奇葩。 而泰便是道墨的信徒,还是那种既不看重主张,又不看重学术,只喜欢给自己所崇拜的名人打扣的“忠实”信徒。 泰君,伟大的上古追星族! 为了追随墨子的脚步,他学木工把自己学成木匠,为了感悟庄子的人生,他自学漆工又学成了漆匠。而因为学技术占用了太多时间,他时至今日都诵不出墨家的十论经典,这一点,就连他最好的朋友儒都表示嫌弃。 如此特立独行的人墨家决计不会太多,能够机缘巧合出现在自己手下,李恪忍不住怀疑,辛凌早就预料到眼下的状况 不管如何,至少泰提出了合适的方案。 漆匠手中掌握着一种鱼胶配方,融入米粉便可以形成快干的粘性涂层,常用于防水防腐,而在眼下,正可以用来快速制作水池挡板。 这样的挡板还可以进行二度加工,比如涂在木板之上,沾上细密的沙土,埋入地下,烤干周边,再栽上花草遮掩接缝,绝对真假难辨。 李恪更是举一反三,进一步补充意见,提出用大小不一的碎石黏合出形似假山的外壳来遮挡水池的地面构造和支撑框架,这样一来,整个水池会具备更大的观赏价值,同时也会更具有欺骗性。 毕竟无论假山奇峻,自古都需要石工雕匠缘山石之势雕琢,营造出巧夺天工的格局和造型。又有谁能想得到,为了掩盖住池塘的框架结构,有人会无聊到用鱼胶粘一座假的假山出来唬人。 只是如此一来,工程上需要关注的细节更多了。李恪思度一番,就向辛凌借了憨夫的厢房暂住,准备在水车园景完工之前都留在工地,寸步不离。 四人聚在屋里拆解工程,将工程的顺序,各个工序的负责人,所需的材料和人工一并敲定。李恪一番书写,在简的背面签字画押,转手就让儒递给了辛凌。 不一会儿,辛府骑士打马出院,带着几辆大车,急吼吼驱向临治市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零四章 解图备事 夜宿辛府,独处西屋。 辛府的西院,或者说旧田典余的私宅与李恪的新房在格局上撞了满怀,都是两房两厢的设计风格,匡字型的建造样式。 李恪借居的西屋是憨夫原先的住所,考虑到过程中的沟通,辛凌便把水池组的三位墨者一股脑安排进毗邻的西厢。同样的,辛凌自居东屋,她带领的水车组自然就住在了东厢。 至于三四人一屋是否会挤墨者风餐露宿惯了,他们的假钜子又历来不关心手下的生活状态,所以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就不是问题,更何况大家睡得本就不多。 李恪很享受这样的工作状态,所有人都全身心投入在项目当中,群策群力,共谋出路,哪怕偶有争吵得面红耳赤,也必然是正忙于探讨某个思路是否具备实现可能。 这一点像极了他在上一世带领的课题小组,里头都是些志同道合的人,研究着在世人眼中早已过时老旧的知识,掂量着手中拮据的条件,制造出一件又一件充满艺术感的工业作品。 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地相似,二者间唯一的区别或许是李恪手中掌握的技术不再代表落后,它们是先进的,先进到远远超出秦人的想象力,先进到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基础工业水平的掣肘和限制。 即便是后世一道简单的吊装问题,在这里也成了横亘在众人面前的巨大难题。 对图板的解析持续了整整两日,水池的结构图从最先的四份补充到二十七份,其中大半都是李恪亲手制作。 三位墨者也学着构划了其中几份,但他们总也脱不开意象化的制图习惯,成品大多不能让李恪满意,能够保留下来的少之又少。 基于李恪原先的规划和泰提出的快干鱼胶,整个工程大致被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分割原有的水池结构,搭建悬池,第二阶段是在外层附上沙土隔板,第三阶段是在沙土隔板外层再进行艺术化的假山加工,用嶙峋的乱石来掩盖住悬池和隔板,使三池在视觉上达成一体。 照理说,这三个阶段在施工上有明确的先后顺序,水车的架设则会安排在第二阶段以后,第三阶段之前进行,所以水池组的第三阶段实际上应该算作第四阶段才是。 然而留给他们的时间却不足。 辛府骑士已分头去往临治亭和句注军市采买建材人力,可即便辛凌不计代价,过程又一切顺利,这些必需品最快也得十月二十一才能到位。 上计在十月末结束,田啬夫囿必定在十一月上旬来里,留给李恪等人的时间总计也就十日到二十日间。 若是依序建设,每个阶段也就两三日的余地,根本就不足用,这让李恪等人绞尽了脑汁。 直到辛凌遣人过来询问水车的架设时间,李恪这才有了思路。 “儒君,我等规制出四个施工阶段,其中水车架设在三,四者中唯有其时间敷用,可是为何?” 儒愣了一愣,说:“恪君岂不是明知故问?水车制作在正堂进行,假钜子言六七日可成,仅是架设半日即可,又不挤占工期,自然够用。” 李恪抚掌大笑:“正是,水车制作与水车改制同步,仅仅架设不费时日,故而敷用。我在想,若是将水池c沙板c假山分作三层,各自制造,最终套连,十日可足用?” 水车的架设方式给了李恪灵感,若是把整个水池当成一个巨大的俄罗斯套娃,最内层是水池本身,中层是沙土隔板,外层是假山外壳,层层相套。这样各个阶段可以独立进行制作,只需要腾出一两天来进行最终组装,时间不就宽裕了吗? 在此之前,他把水池建设当成一个土建项目,先后顺序不可轻动。如今换一种思路想,他只需把水池当做一个园景机关,参考流水线作业的模式,分工组装,一切问题自然就迎刃而解。 李恪喜笑颜开,站起身打算去院里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由养突然提出反驳。 “恪君奇思,不知可否想过假山分量几许?又该如何抬至丈余高度,套连在成型的水池上?叫数百上千人托举吗?” “此事”李恪捂着嘴沉默下来。 后世有大量的施工机械可以调用,把区区一个十几步长宽的假山调起平移根本就算不上问题,但在秦朝,这个问题却必须被正视。 李恪记得石头的比重是一点六到二左右,也就是说一立方米的石块重量在一点六到两吨之间。 计划中的假山是用碎石黏连,所用石材不会多,但是体积在那里,最小也不会小过两立方米,再加上分开制作必须有底板支撑 两两相加,李恪对这座假山的估重是四点五吨以下,也就是四千五百公斤,九千市斤,万八千斤! 如何把一座万八千斤的假山吊起来,还要在空中平移,最后稳定地套在成型的水池上 儒在一旁叹气道:“可惜了恪君妙策!若是此地有兕蛛可用,何来此等麻烦” “丝竹?” 李恪有些疑惑,水池建设的问题都没搞定,儒这家伙怎么就念叨起配套工程来了。 他皱着眉说:“丝竹雅乐是以后的问题,我们先商量由养君说的起吊。我方才算了一下,假山之重万八千斤,即便将池岸部分拆分,仅悬池整体,至少也有万斤,我们需要一个足以起吊万斤重物的机关。” “万斤恪君可还有策?” “策倒是没有,但我之前为正经的水车建造构思过一件机关,名为龙门吊!” 龙门吊它的学名应当叫做门式起重机,属于桥式起重机的一种变形。在后世主要用于室外的货场c料场货c散货的装卸作业,具有场地利用率高c作业范围大c适应面广c通用性强等特点,在港口货场得到广泛使用。 不过这种作业机械已经属于重工业范畴,其结构就是再简单,想要完整复原到秦朝也只能是痴心妄想。 李恪心里的想法就是取其型,避其实。大秦的龙门吊应该是纯木搭建,固定地面放弃轨道运行能力,并且在起吊上大量应用滑轮组结构,以人力模拟电机起重。 删改之后的人力起吊机械自然无法复原出后世动辄数十吨的吊装能力,但区区万斤之力,负担起来应该不难。 李恪把心中的龙门吊构想摘其紧要说给自己的组员,待听到李恪打算让十余个隶臣凭人力拉拽起上万斤的假山,三位墨者的脸色都变了。 性情最急躁的由养又是第一个跳出来的:“恪君,万斤的假山!你说叫十余隶臣将其托起,你当这些隶臣都是乌获c孟说之流?” “不是托举,是拖拽伸缩,起吊假山” “拖拽托举有何不同?那可是千斤之力啊!”由养在席上噌噌挪动膝盖,一张脸几乎顶在李恪眼前。 李恪也急了,后仰身体,面色涨红:“由养君,你急躁的性子何时能改改!我方才说了,滑轮结构可以减免人力,只需巧加组合,百斤之力足可负起千斤重物!寻常人等可有百斤之力?以拖拽论,我这未长成的小子都有百斤之力!” “何等机关能有此神异!以百斤力负千斤,剩余的九百斤何处去了?莫非我等还要请巫医前来请神驱鬼,助力搬山不成?” “何须请得鬼神助力!”李恪咬牙切齿瞪着由养,一字一顿说,“正所谓眼见为实,千斤重物,我负予你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零五章 千斤巨物 针尖麦芒,斧钺交击。 这是水池组成立两天以来最激烈的争论,说理已然无用,只有眼见为实。 任何技术的革新都会伴随着对旧有认知的颠覆,比如龙门吊,它就颠覆了秦人对力量体系的认知。 秦人心中,天赋神力的代表当属武王赵荡。龙纹赤鼎重八百斤,孟说c乌获皆不可举,武王举之,虽说最终死于鼎祸,但他能人所不能,依旧刷新了秦人对力士的理解。 从他以后,力能扛鼎便成了世人对勇士的最高褒奖,后人演义项籍扛鼎收桓楚,就是对这种思维的活学活用。 若是李恪所言为真,力能扛鼎还有什么可夸耀的呢? 只需一架龙门吊,人人皆可扛鼎。如此一来,武王的鼎祸哪里还是美谈,他根本就不是被鼎压死的,他是笨死的 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秦人由养怒了,抛却技术工作者该有的操守和准则,不做质疑,不求真解,开口就是直接否定。 李恪的应对也是简单粗暴,眼见为真,我们用事实说话。 他抛下由养,当即起身,寻块木牍就在板上画下一个四套轮的组轮结构。 所谓组轮结构就是共用轴心,数轮独立的滑轮套件。 其制作十分简单,工匠只需切割出几个中空的轮,在轮边凿出绳槽,再套入一根共用的空心滚轴当中,最后将滚轴两端卡死,此物便算是制成了。 无关乎轮辐尺寸,无关乎机械精密,此物所需者一在结实,要能够承受千斤之力而不崩碎,二在卡口严密,滑轮在滚动过程中不能脱落,有此二者,便达到了机械的设计要求。 所以李恪画得非常快,一刻时间,图样画就。 他吹干墨迹,把图板随手丢给由养,颐指气使说道:“你不是想看看常人如何力负千斤吗?图中之物,选择坚实木料制作两份,再备一条粗大的绳索,寻一个千斤的重物,速去!” 由养的脸色青红变换,盯着图板沉默半晌,终于问出了一个技术工作者该问的话:“此图尺寸如何?” “首要保证中轴稳固,拉拽之中不会碎裂。滑轮当比中轴宽大一尺左右,同样以结实为要,余者皆不足虑。” “皆不足虑?四轮轮辐可要统一?” “大小无所谓,能转就行。” 由养不由皱了眉头:“恪君可是意气用事?你之所作历来精密,便是用在水池当中也常见数寸之说,为何此物却做得如此随性?” 李恪嗤笑一声,说:“龙门吊拉拽万斤之物,再坚实的木料也受不住力,需用铜铸才行。眼下之物唯一的用处便是试验,既然用过便丢,何必如此讲究?” 在儒和泰的苦笑声中,由养掩面而去。 三位墨者都是技艺精湛的木匠,轮组的结构难不住他们,只用了区区两个时辰,两套轮组便做完了,他们还有余力在过程中传扬八卦,如今辛府人人知道,李恪要挑战武王旧事,力扛千斤 李恪直接无视了庸人们的闲言碎语,满副心神都沉浸在对轮组成品的欣赏当中。 成型的轮组以黄杨为料,内置滑轮,外套方框,方框上还细心做了镂空,方便绳索穿透。 这套轮组比李恪预计的要大得多。 框内的中轴接近一尺宽幅,在中间钻出拳头大小的直通。两端卡口,一头以原木开凿,保证强度,另一头借用了公输秘锁的设计,层层绞扣,坚实异常。 配置的滑轮每组四只,厚度接近三指,大小略逊车轮。为了保证强度,他们制作的滑轮并不是李恪图中的饼型,而是两端突起,外窄内宽的双面锥形,其上凹槽平整,滚动灵便顺滑。 此外李恪虽说没有要求过四轮的直径统一,但木匠的尊严却不由他们做出大小不等的残次品来,即便是赶工制作,四个轮子依旧制的一模一样,看上去宛如复刻。 不愧是正版的墨家工匠,他们的手艺不输癃展分毫,两套轮组拿在手里,李恪连声赞叹,极尽溢美之词。 李恪客气,由养的脸色也好看了不少。他笑着说:“恪君,长绳已备,就在正堂。你要的千斤之物童贾老丈也找来了,我等是否现在便去?” “却不想由养君如此急迫。”李恪嗤笑一声,活动着四肢调笑说道,“由养君可要验明正身?” “何为正身?”由养疑惑道,“莫非恪君还有替身不成?” “我不是这意思。”李恪哑然失笑,“我是说由养君是否要验验我的力气,万一我只是看着瘦弱,实则力大无穷怎办?” 由养哈哈大笑:“单个轮组重约五十斤,我观恪君方才举动时便已显得颇为费力,如此一来,何须再验?” 正堂之中,人头攒动,在旁观摩的不仅有水池组的三位墨者,还有辛凌所带领的水车组以及为了本次试验,友情贡献出千斤重物的童贾老丈。 至于屋外的人就更多了,辛府的臣妾们晃来转去,不离左右,童贾老丈黑着脸训斥了几人,依旧挡不住大伙的热情。 少年扛鼎啊!如此奇事若是错过,怕是会后悔终身的呢。 李恪在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当中登场。 他施施然架起长梯,在墨者的帮助下把定滑轮固定在房屋最粗大的主梁,再把动滑轮与所谓的千斤之物绑缚一体,最后用绳索穿过中空,从定滑轮向着动滑轮一圈一圈环套,直将四轮的滑轮组全部装设完成。 检查一遍绳结,确保万无一失,他丢开拉绳,拍拍手看向堂下重物。 此物是一只遍体铜绿的铜釜,由八个隶臣费力扛上正堂,如今就摆放在主梁之下。敛口c圆唇c环底,半人多高,肚大滚圆。其型坚实厚重,釜壁之厚,足有臂粗。 李恪饶有兴致地看,发现釜面之上居然还有秦篆的铭文,就轻声读了出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釜面铭《无衣》,此物莫非是军中之物?” 辛童贾抚须笑道:“恪君说得无错,此釜确是军中事物,而且真正上过战场,曾随我大秦雄兵征战八方,横扫六合!” “那为何会在此处?” 辛童贾瞬间变得神采飞扬。 他忆起往昔峥嵘岁月,英姿勃发般旧事再提:“想当年大军伐楚,主君乃是军中都尉。其后大军得胜,主君便以灭国之功爵晋少良造。他心中欣喜,以帐中事物赏赐我等几位家臣。其余人等多随主君战场搏杀,皆赏斧钺戈矛,唯我为主君统管后勤粮秣,主君便将这帐中军釜赐予了我。” “灭楚?那岂不是才四五年?”李恪狐疑地看了辛童贾一眼,这老头看着快六十的人了,四五年前年过半百,居然还能随军出征。 老头被李恪看得吹胡子瞪眼,恨恨说道:“若不是因为年老体衰,我何须为主君统御粮草!” “原来如此。”李恪恰如其分地表达出一点尊敬之意,登时便将老头给安抚妥帖。 辛童贾果然重开了笑颜:“小子,你莫看这铜釜粗鄙,当年伐楚,就连武成侯都在此釜中捞过肉食。老儿得了赏赐之后视若珍宝,从不让此物片刻离身。” 李恪讶异道:“既是如此贵重之物,老丈因何要取来使用?若是砸坏了,我可担待不起。” “砸?”辛童贾笑得眉眼皆颤,“此釜重达千二百斤,你真当凭那几个古怪轮子,便能助你学武王举鼎不成?” “成与不成,且看吧。”李恪抻了抻胳膊,说,“再等一人,我等便开始了。” “等人?”辛凌在旁冷眼不悦,“众人皆在此,还有何人?” “时间紧迫,此次用的只是普通草绳,万一绳断了,总要有人保我周全才是。” 辛凌微眯起眼睛:“你不信墨家?” “我等才认识多久”李恪摇了摇头,“事关生死之事,还是妥当些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零六章 力能扛釜 在苦酒里,李恪足以托付生死,且能够在这次提拉实验当中发挥作用的,唯旦而已。 他并没有让李恪久等,隶臣且去,盏茶便归。旦风风火火忙慌登堂,一抬眼便找见了李恪的身影。 那时的情形是这样的。 堂外聚满了鬼鬼祟祟的臣妾,堂内九人将李恪围在中间。李恪身后有只烹人的大釜,还有条粗大的草绳穿过房梁,一端系于釜上,另一端就捏在李恪手中。 李恪正在为草绳挂结。他皱着眉头,嘴上念着怪异的口诀,手上则将绳头挽成双环,绑定死结。他抬起胳膊伸进环中,试了试发力的感觉,便摇着头腾出手来,又把双环背负身后。 旦以为李恪正被人逼着自缚,一时间面色大变,嘶着嗓子亢声高喊:“光天化日,私刑烹人,辛凌,你吃了熊心了么!” 场面突然变得尴尬 李恪不等辛凌指派,当即就丢掉绳结,把旦拉到一边:“旦,你在他人家中大呼小叫地干嘛?” 旦一脸戾色:“恪,你急急唤我过来便是为了此事吗?你如何得罪他们了,要你自缚谢罪不说,还要将你烹于釜中?” “什么自缚,你莫不是以为”李恪看了看地上躺着的绳结,终于恍然大悟,一时只觉得啼笑皆非,“稍安勿躁,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简明扼要把事情说了一遍,说:“这是一场提拉实验,叫你过来,就是要你帮我做些保护,以防万一。” 旦听得目瞪口呆,喃喃问道:“你是说你要举釜?” “差不多吧。” “堂中这釜?” “自然是堂中的釜。” “此物重多少?” “童贾老丈说千二百斤,怎么了?” “你癔症了?”旦激动地连嗓子都变了,“此物别说你举不动,便是我也休想举动!你说你要举釜,还不如说他们打算将你生烹在此呐!” 李恪觉得自己的心很累,当即傲娇地把头一扭,走回到草绳那边,对着辛凌说:“我等开始吧。” 辛凌点了点头,摊开竹简,提笔沾墨:“年岁?” 李恪套环的动作僵在半空:“你问我?” 辛凌指了指竹简:“记录。” 不愧是假钜子,看个热闹也能想到记录实验数据 李恪叹了口气,一边给自己套绳结,一边开始自我介绍:“恪,男性,高五尺九寸,重百二十斤,最大拉力,就是拉过最终的分量是两石半石,三百斤,如此可否?” 辛凌奋笔疾书,头也不抬:“可。” 终于能够开始了。 李恪把绳结套在身上,两肩绕绳,把死结藏在背心,多出的绳头捏在手上,缠绕两圈。 身后的铜釜重千二百斤,即便有四枚动滑轮减重八分之七,依旧需要百五十斤的力气才能拉动,远远超出李恪自身的臂力,所以他耍了个小心眼,将拉索变成肩带,以全身之力提釜实验,如此才能万无一失。 李恪深吸一口气,一脸郑重看向站在一旁,茫然无知的旦。 “旦,等下若我将釜顺利放下,那便一切皆安。若是我半道失力,被鼎拖倒,你要负责将我拽住。” 旦如梦方醒,赶忙点头。 “还有一点,若是这草绳沉不住力断了,我就会向前飞,你得赶在我落地之前将我接住,切记!” “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又向后,举釜之事竟会如此危险么?”旦紧张得手心冒汗,张张嘴小声劝道,“恪,要不然我等认输?” “凭甚要我认输?”李恪飒然一笑,地下头,借着调整绳索的动作无声低语,“况且此事也输不得。若是输了,以后制作水车之事,便再也不是我说了算了” 万事俱备,里外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两处游弋,一处是微倾身体,备战蓄力的李恪,一处是安然稳固,一动不动的铜釜。两处之间,连接的粗绳已然绷得笔直。 直到这时,辛府众人才真正开始相信李恪有独自提釜的打算。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正打算凭借一己之力,提拉起上千斤重的铜釜,效武王当年旧事! 或许还不止如此 武王既然崩于鼎下,便代表他的天赋神力到此为止。然而龙纹赤鼎不过重八百斤,若是替换成眼下的铜釜,武王决计是举不动的! 人群骚动起来。 若是李恪真的举起了釜,岂不是证明其神力远胜于武王?这个浑身上下看不出几许腱子肉的少年当真有这般伟力? 惊疑不定之中,李恪动了! 他一步迈出,绷直的绳索进一步拉长! 落地! 光足c草席本该踩踏无声,但李恪一脚落地,却分明在众人耳中想起雷霆般的轰鸣! 李恪动了! 从第一步迈出开始,他便再也没有停下过脚步,一步又一步,坚实c稳固,他的脚重重踩在席上,他的身体几乎倾斜成四十五度,他的手臂死死捏着两肩上的绳索,他的眼神向前,嘴唇紧抿,就连一声呐喊也无! 李恪前进,铜釜不动,粗大的绳索不住拉伸,很快便拉长到了极限,仅剩下拇指粗细。滑轮滚动的速度正变得越来越慢,吱呀,吱呀,艰难地与中轴摩擦。 紧接着,铜釜也动了 在众人难以置信的目光当中,铜釜轻轻晃了一下,终至于缓缓升起。 它晃动着,突起的环底擦中垫席,隔着席在夯实的地面剌出深重的刻痕,只一下便再无后续。 因为它彻底升了起来,完全离地,高高地升起,而且越升越高! “起了,起了!”人群呐喊。 “真的起了!真的举起来了!那可是千多斤的铜釜啊!”人群嘶声。 辛凌高坐正席,提着笔久久难落。她轻声问起身边的辛童贾:“你方才说,此釜重几许?” 辛童贾垂首颤声:“秉主姬,釜重千二百斤!” “确数几何!” “一千一百四十二斤又三两十七株,此鼎在运送至苦酒前曾有称量,数目必然无错!” 辛凌眼中神光闪动,提笔记录: “主姬心中想甚?”辛童贾小声问道。 “轮组,易也若有此物,兕蛛何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零七章 总有意外 铜釜高悬,离地近丈,被粗大的草绳牵引着,在半空中轻轻晃动。 李恪手拽绳,脚蹬地,身体倾斜,稳稳向前。 通过八倍力的滑轮增幅,他用全身之力来拖拽铜釜算不得太过艰难的事。 与板车相似的作用力方式,百五十斤却不过一石三斗粟米的分量。农忙时若是拉着这样的车,他甚至还能跟旦嬉笑玩闹。 然而滑轮只是省力,不是消散了力,铜釜的重量依旧在绳上萦绕着,只不过是通过动滑轮的杠杆效应,被绳长兑子了而已。 他的肩上火辣辣的痛,像是钝刀切进肉里,反复拉锯,一刻不停,而且随着迈步,这种痛正变得越来越深重。 才不过片刻功夫,他的额头上已经满是汗水。周围的震惊高呼对他而言就像是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情,始终在身边前后保护的旦在感官中也越来越远,远到他再难以辨识出那张熟悉的面孔。 李恪觉得自己大概到了极限。 “旦!”他在拖拽的过程中第一次发出声音,开口就直呼好友之名,“问问墨者们,还有疑虑否!” 旦在旁一脸的迷糊 李恪喊的声音极大,别说堂内,就是堂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墨者们就在边上看着,一个个张着嘴看釜,哪有听不清的道理。 但是恪为什么非要他来转述呢? 旦想不通,然后就决定不想。他抬起头,环视墨者们,揣摩着李恪此时该有的神色,居高临下,如神灵俯瞰:“你等可还有疑义?” “恪君神乎其技,我等皆无疑义!”由养带领着七位墨者齐声回应。 然而李恪毫无反应。 旦以为李恪不满意,便用更高傲的神态看向辛凌:“堂上女子,可有疑义?” 辛凌冷冷地瞥了旦一眼,看得旦从骨头缝子里透出凉意:“其体力尽透,止歇可也。” “你说甚?” 话音未落,李恪脚下突然一软,向后倒滑半步,铜釜猛地坠落下来,眼看就要向着地面猛砸。 李恪下意识地放开肩带,整个人伏在地面,张手抓住草席,手脚同时发力! 嘭! 铜釜骤停,巨力袭来,李恪闷哼一声,整个人几乎被掀得飞起。 得亏旦就站在身边,李恪抓住的席面被旦踩在脚下,这才最终稳定下来。 然而草绳是有弹力的,在平时或不彰显,但是拉伸到极限的状态下,铜釜反弹,继而又坠。 又是一股向后拉的大力! 李恪双眼模糊,唇角溢血,恍惚间也发了狠心,居然放开草席,倔强地和铜鼎角起了力。 八倍的增幅让他略胜一筹,一步迈出,硬生生将坠势的铜釜倒提起半尺。 这就好似两个神力的壮汉,各以超千斤的力气向着相反的方向同时使劲,草绳再也承受不住,崩一声响,个中数股登时崩断。 “断了!断了!”人群中响起惊惶的喊叫,其中有个隶妾的声音格外尖锐,“绳索要崩断啦!” 李恪终于辨识出这个声音,清明重归,不退反进! “堂内众人速速回避!”他边走边喊,“旦,去我正前接我,是死是活,便看你了!” 崩崩崩崩崩! 绳股崩断之声绵延不觉,堂内众人经李恪提醒,在辛凌指挥下速速避往左右两房,旦用最快的速度跑向正门,李恪正朝着那个方向拼命地走! 就在他迈出第四步的时候,绳股崩裂,三断其二,毛茬似的断口再也负不起铜釜的千斤分量,整个被扯成两截! 后力松脱,李恪在第一时间就飞了起来,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 “旦!” “我在!” 一声号响,李恪合身撞进个坚实的胸膛,两人齐声痛哼,旦死死抓住李恪,蹬蹬蹬连退五步,一脚拌在门槛之上,仰面摔倒。 李恪背上的绳索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房屋的土墙,啪一声,打出道刀削似的断痕! 铜鼎闷声坠地! “突然发现,每次让你看护都没有好事,最后总是狼狈收场” 李恪无力地从旦身上滚下来,四叉八仰躺倒在堂外檐下,围观臣妾如受惊的兔儿般四散,只敢远观,不敢对视。 他们的意识中理解不了机关之妙,力负千斤的李恪已经被他们当成传世的勇者来看待。 旦捂着胸口哼了半天,几次尝试都没能成功起身。他放弃挣扎,学着李恪的样子躺着,飒然一笑。 “那又如何?无论怎样狼狈,我总能接住你,不叫你伤及根本。” 李恪气哼哼扭过头:“废话,要不然我要你何用” “也是” 两个时辰之后,西面卧房,李恪临寝。 辛凌带着水池组三人,儒c泰和由养走了进来:“可歇够了?” “两肩伤了,估计得明日才能复些力气。”李恪无奈道。 “依你之言,滑轮散力,至你处不过百斤有余,为何绳索会断?” “不知该如何向你解释”李恪为难地嘟囔一声,说,“你只需记住一点,使力百斤是我的事,绳索是实打实的力负千斤,没有半分减少。” “果真?” “如此粗大的绳索都断了,我说只有百斤之力,你信吗?” 辛凌深吸一口气,说:“你师承何处?” “师承?”李恪愣了一愣,转了半天才明白,辛凌想问的是他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 问题是我告诉你,你就能听懂了吗? 李恪摇头说道:“皆是自学,未有师承。” 辛凌并未在此事纠缠,转而问道:“我意制作龙门吊,你无法画图,何解?” “辛阿姊勿需担心,龙门吊不同于往日机关,本体粗犷,一会儿我说与三位,让三位画出图来。” 辛凌皱着眉想了想:“可行。” “不过关于龙门吊,我有些事需要说明。” “洗耳恭听。” “方才轮组如何,你们看过了吗?” 由养赶步上来,低声回答:“绳槽损了三处,卡口也有伤及,至于中轴已然无法再用了。” “与我想得差不多”李恪叹口气道,“辛阿姊,千斤之重,木轮草绳尚可勉力承载,但水池改建之时,起吊之物动辄万斤,需以铜铸滑轮,另以麻绳编入铜线,不知五日之期可够?” “唯金钱尔。”轻飘飘丢下一句话,辛凌转身就出了房门。 真潇洒啊 李恪也很想说一句唯金钱尔,只可惜拼爹他必然要输,因为他连自己的爹是谁都不知道 收拾心情,抖擞精神,他看着由养三人,淡淡说道:“我将龙门吊说与你等,切记结构图的诀窍,意象美感通通放弃,一切以事实比例为先,明日之前,必要将材料统计,图板交付,你等可是知晓?” 由养三人俯身下拜,异口同声:“谨遵令,不敢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零八章 朽木之雕 大秦的百工职级常见有四,曰徒c曰工c曰匠c曰师。 它们有跨行业的分野标准,拜师从艺可称徒,精于手艺可称工,能够熟练运用自己的手艺进行艺术性创作,此人便可称为匠。 想要成为师是最难的。身为工人阶级中金字塔顶端的人物,匠者必须掌握世所公认的行业秘法,亦或是创造性地引领整个行业的生产变革,而且要名扬天下,如此才可被尊称为师。 不讳言地说,百工之师可比百家诸子,且大多是身而兼之,既是师,又是子。这些人放眼天下都是难得的人才,有周一朝,走到何处都是诸侯的座上宾客。 在秦朝,这样的状况依旧没有太大的改变。 名师难寻,人们印象里技艺精湛的工人大多是匠,百工精匠们凭着自己的手艺享誉乡里,负担起民生高度,代表了社会物华。 由养三人便是货真价实的木匠,泰身上还兼着漆匠,他们本该是十足的社会精英,人前昂首,人后挺胸,就如癃展,虽是隶臣之身,可就算站在里典服面前,也不会显出丝毫弱势。 然而在今夜,在辛府西院,后宅西屋,李恪的暂居之所里,三位大匠却像诸事不通的学徒一般,埋首伏案,唯唯诺诺,任凭李恪教训喝骂,始终不敢反驳一声。 李恪的心里很郁闷,为了拽起那个铜釜,他伤了双肩,以至于双臂无力,手指抖动,伤成怎样现在还不好说,关键是他暂时无法画图写字。 可是龙门吊的结构图今夜必须要出,尤其是铜线的编织方案和轮组的细节结构图,因为牵扯到外包加工,片刻都迁延不得。 不得已,李恪只能把全部期望都寄托在由养三人身上。 大匠三员,顺从敬服,他们有良好的艺术底子,描线画图不在话下。设计水池结构的时候还帮着画过几张概念图,虽说不能叫李恪完全满意,但至少算是看得过眼。 结构图对他们而言并不难画。 图中事物要有空间感,要有精细度。因为需要拿来指导加工,比例尺寸务必考究严谨,等比放大应该与最终的实物一般无二,如此才算是一副佳作。 只是要他们稍稍克制一下艺术加工的冲动而已,李恪本以为此事易也 但是!他忽略了习惯的强大。 一不小心,由养的龙门吊直插云霄,立柱之间还有彩云缭绕 一不小心,儒的绳编翻起花式,譬如大树枝桠横生 又是一不小心,泰的轮组骤然拉长,轮和轮之间以一种玄妙的间隙不均匀分布在中轴上,其间鸟雀罗列,齐声欢唱,只等着滑轮打滑,俱成肉泥,它们也好排着队,飞往光辉灿烂的下辈子 李恪觉得自己快被古人的想象力给折磨疯了,由养甚至在某一个版本的龙门吊结构图上画了一只忙着孵蛋的玄鸟! 这简直了! 教,教不会,训,训不听,墨者们的浪漫如山呼海啸,嘴上要自己严谨刻板,图上却总能看见稀奇古怪的创意,李恪彻底失了心智,双臂低垂,目光呆滞,嘴巴里反反复复,就是那句:“画得真不错,烧了吧” 如此情形一直持续到人定。 泰战战兢兢地递上他的第六版轮组图板,李恪拿下巴努努身前,示意他把图板放平。 矩形的框架,粗大的中轴,其上是六枚双面锥形的简洁滑轮,绳槽深邃,轮与轮之间创造性地加入环形垫圈作为隔断,既有美感,又不失实用。 李恪今晚上头一次感到眼前一亮! 这是一幅真正的佳作! 长c宽c高,轮距c轮辐c卡口设计与悬挂预留,图上的每个尺寸都标注得清清楚楚,个中比例也设计得恰到好处。 泰将滑轮的套轴式设计活用在整个轮组的方方面面,全结构共由数十个结构简单的独立零件和多种插栓榫卯构结成型,大大减少了铸工打造零件的工艺难度,更便于抢工加急。 总算是教出来了李恪感动得热泪盈眶,哆嗦着嘴唇,言辞不吝溢美:“画的真不错,烧了吧。” 泰对这个结果早有心理准备,捡起图板,苦笑应答:“唯。” 李恪看他捧着图板,垂头丧气走向炕尾,一抬手就打算把如此好图丢进炕洞,真吓得肝胆俱裂:“手下留图!泰君,你打算做什么!” “自然是遵先生令,烧图,重制” 鸡鸣终末,平旦初始,磕磕绊绊的水池组终于结束了龙门吊的设计工作,轮组的整体与零件构图在几上摞成一叠,铜线的长度和木料的需求也被统计出来,书录简上。 李恪目送着三位精疲力尽的墨者拱手告退,出屋,闭门,随即吹熄镫火,倒头就睡。 他很累,然而双肩的痛楚一刻不停地折磨着他,哪怕疲乏,却不能睡得香甜,半梦半醒便如身在梦魇。 可他偏又睁不开眼浑身上下皆不受控,破碎梦境一刻不歇。待到他从这场睡眠当中解脱出来,屋外早已是日上三竿。 十月二十一,朗日,出晴。 李恪没有急着起身,先是轻轻扭动胳膊,确认伤患。 体感介乎于撕裂和顿挫之间,区域疼痛,链状分布,没有明显的着重点,而且手臂基本行动无恙,只是依旧无力。 如此看来,受伤的不是软组织就是肌肉,骨头万幸没事。只是这么严重的拉挫伤,想要恢复基本的手臂功能,估计少不得七天。 还好把由养三人教出来了,后面就算再有设计画图的需要,他也能有人代劳,不至于影响工期。 李恪暗自庆幸,慢悠悠挪身下炕,突然听到了屋外喧哗之声。 各种各样的声音透过大开的窗洞飘进来,其中有号子声,有喝骂声,能分辨的不能分辨的,相互交缠混合成嗡嗡的杂音,就像是好几十人正忙于集体劳作。 莫非工程已经开始了? 他皱着眉拖开房门,打眼一瞧,果然看到了热火朝天的景象。 院里大约有三十多人一同劳作。 由远及近,院落墙角升起四堆篝火,火上瓦釜升腾青烟,各配有一人生火,一人搅勺。 李恪见到泰站在瓦釜旁指导工作,心知这是负责熬制鱼胶的人力。 池边是由养统管的十几壮汉,他们手握利锄,掘土开地。由养正持着皮鞭,围着池畔四下游走,只要发现偷奸耍滑之徒,轻则喝骂,重则鞭打。 而在池水北面,正堂之前,则是十余个忙着装卸木料,凿刻榫卯的人,儒定神盘腿坐在人群正中,手握着长木凿刀,不紧不慢地做着示范解说。 好大的排场啊 李恪四下环顾,在西厢廊下看到旦的身影,便走过去轻声问话:“他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今日食时,我看到十四五辆满载大车,五十来个精壮奴隶排队进府,只在大院站了不到一刻就被分过来大半。院中三位墨者从那时起就开始操持活计,到现在有一个多时辰了。” “真辛劳啊”李恪随口赞叹一句,扭头对着旦挤眉弄眼,“旦君昨日宿在西厢,却不知伤势如何?” “胸口叫你撞成瘀伤,看似吓人,实则无碍。”旦撇了撇嘴不屑道,“若不是你不愿叫你媪知晓伤情,我昨日便回去了,何需要寄人篱下?” 李恪翻了翻白眼:“你怎知我不愿让媪知道伤情?” “你至今还抬不起臂,留在此处也无事可做,若真不惧你媪知道,为何不归?”旦嗤笑一声,摇摇头,轻声低叹,“莫怪我多嘴,昨日又非生死存亡,何必逞强?” “你道是我想逞强?未见到三位墨者如今称我为先生了吗?”李恪看着院中景象,低声说道,“我以一己之力合作墨家,若是不能叫他们诚心敬服,为我驱使。待到日后水车建成,谁还能记得我的功劳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零九章 悉听尊便 第一釜鱼胶熬制出锅,泰指挥奴隶将釜从火上扛下来,转移到空旷处晾凉,李恪和旦饶有兴致地走上前去,近处观瞧。 熬好的鱼胶成糊状,青灰色,盛在釜中热力蒸腾,飘散着一股沉甸甸,叫人一言难尽的鱼腥味,不至于闻之欲呕,但是臭得格外清奇。 李恪要旦帮他捂着鼻子,看着泰在釜边驻留,伸出手对着自己的脸扫风,还颇为陶醉地闻了一口 “泰君,好闻吗?” 泰怔了怔神,赶忙回过身来,拱手作揖:“先生,您起身了?” “起了没一会儿,正巧看到泰君置办珍馐” 泰一脸的尴尬,看了看面色苍白,帮李恪捂着鼻子的旦,又看了看神色自如,叫人帮着捂鼻子的李恪,支吾解释:“先生误会了,观其色,嗅其味,品其感,我方能知道鱼胶成色,那个算不得珍馐。” “你还打算品?” 泰不愧为三位墨者中技术储备最雄厚的专业人士,真正的说到做到。他说要尝一口鱼胶,果然就叫隶臣取了个勺,胡吹几口,灌入口中。 他嘴唇紧抿,腮帮鼓动,摇头晃脑地品了半天,这才一口咽下。 “口味如何?” “先生,此胶腥臭刺鼻,口舌粘腻,足可用于泥板试制。” 这是李恪见过最大无畏的官方认证了 泰命人取来几块半人高的矩形方板,一边命人持续搅动瓦釜,一边手持毛刷,将鱼胶均匀涂抹于板上。 李恪忍不住又问:“泰君,这木板看似尚未加工,制成泥板如何敷用?” 泰老老实实作答:“先生,这是第一锅,我需试验鱼胶粘度,方能依照成效,调整后续的配比。” “原来如此。” 李恪不再说话,看着泰将一面仔仔细细刷完,又招呼辛府隶臣端来整整一簸箕的细碎干土。 那些土观感极细,形如薄面,必定是在刻意烤干之后打成细末的,其性质已经介于沙与土之间,最适合扬洒。 泰将刷过胶的木板被平放在地上,以胶面朝上,抓起一把干土奋力直扬,紧接着第二把,第三把 须臾片刻,干土便将木板完全盖住,泰停下扬土的动作,将木板从土堆中起出,顿地敲打。 磕磕磕 粉末状的干土簌簌滑落,露出板面,看上去厚薄不均,斑驳丑陋。 “看来似乎太稀” 李恪在旁点了点头,补充道:“不仅是稀的问题,扬土的方式也有问题。你应该把土均匀抖在胶面上,像方才那般一把一把地洒,碎土沾胶各有先后,胶面的干燥度与粘性便会产生偏差,如此泥板才会呈现如此状态。” “还有如此说法?”泰好奇问道。 不就是摊涂嘛,作为后世常见的外立面刷料手段,这道工序根本就没有技术含量,唯一的要求就是均匀而已 李恪并不知道,漆匠制作鱼胶大多是为了配合大漆,专用以增加漆的粘稠度,泰的想法属于另辟蹊径,最大的问题便是缺乏先例可供参考。但是李恪言之凿凿,听起来就如同早知此法,如何能不叫泰感到惊奇。 眼前这个少年莫非真的生而知晓天下事? 泰看着李恪,眼中惊疑,敬佩,求知各占其一。李恪却不做过多解释,只是自信一笑道:“取一竹筐,在底部戳出密集小孔,到时将土填入筐中,一人摇晃,一人敲打,去试试吧。” “唯!”泰随手将手里的木板抛了,扭头对着搅勺的奴隶喊道,“添鱼骨三,多熬半刻!” 再次解决了工程当中的一个小麻烦,李恪袖着手在院中散布,观察进展,看到儒对照图板,指挥奴隶用生疏的凿刀手法加工框架,又看到由养一脸凶煞之气,逼迫手下挖掘沟渠。 待到这两条沟渠接通下水,马蹄池和矩池的分割就会即可进行,到时候现有的下水会被封闭,需要依托这两条沟渠,将活泉的涌水向外排出。 李恪对组内的进展感到满意。 最生疏的第一天便有此等效率,等过几日磨合完毕,这些奴隶熟悉了三位墨者的为人脾性,水池组的效率只会比现在更高。 暂且无事可做,李恪正打算回屋养伤,却见辛凌臭着脸过来,直驱往他的方向。 “不曾想,辛阿姊今日竟没有留在堂中制作水车”李恪迎走上去,带笑寒暄。 辛凌从来不会回礼 她站定,说话:“手可好了?” 李恪苦笑着摇了摇头:“几日之内皆无法制图,幸得三位墨者不弃,还能容我在旁出些口舌主意。” 辛凌眉头皱起:“可要唤巫医?” “未伤及骨头,不妨事的。” 辛凌点了点头,道:“你既无所事事,随我来。” 李恪一愣:“辛阿姊还有何事?” “里典服寻你。” “里典服?他来辛府寻我作甚?” “不知。”辛凌嘴里干脆蹦出两字,接着说,“他在西院前宅,随我来。” “西院前宅?” 李恪和里典服多日未有交集。 事实上,自从林氏守灵之夜的那场龌龊之后,李恪便对他深有戒心,而他在旧田典余针对李恪的那段日子里的无为而治,也证明了这种戒心的必要性。 双方的关系称不上敌对,但比之陌路,其中隔阂又过分得大。所以自旧田典余倒台斩首之后,双方便有意回避着见面,即使是晋爵登记的诸多事情,一旦涉及到这位,严氏也都是亲力亲为。 他们显然是有默契的,一种让关系正常化,回归到正常陌路的默契。既然如此,里典服为何要来? 莫非是他听说了水车之事,又从中闻到了晋升的香味,就打算放低姿态,大肚容人了? 辛凌的应对也很奇怪。 辛府西院本是旧田典余的府邸,西院前宅对应汜府三宅,原为官舍公用。交到辛凌手里后,她简单进行了隔断增建,打算用于收容临时买来的奴隶,其中摆设简单杂乱,即使不显破旧,也不是待客的地方。 她怎么会把里典服带去那里? 李恪一路思索,随着辛凌走到前宅屋边,透过窗,看到里典服一人枯坐,无汤,无侍。 他突然明白了辛凌的打算。 “辛阿姊,我有一事相求。” “何事?” “不知府中可有多余的大氅,能够借我一用?” 辛凌定定地看着李恪:“大氅用以何事?” 李恪飒然一笑:“辛阿姊有不想叫里典服探究的事情,我也有。若是缺了大氅,我这戏可就演不通透了。” “你随我来!” 李恪愣了愣,看到辛凌转身疾走,几大步已经窜出老远。 他赶忙去追,追出院外才敢低声喊话:“辛阿姊,留里典服独自一人待在那处,可否妥当?” “他不敢四处乱闯!” 李恪听得冷汗都下来了:“我不是说他!我是说你,你将其丢在那处,于礼不合吧?” 辛凌突然停下来,转过身,一字一顿回道:“悉听尊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一零章 事关机密 一刻之后,西院前宅。 里典服跪坐屋中,坐卧不安。 被引入辛府已有大半时辰了,除了早先引路的那个隶臣,他就见过一个秀美窈窕,冷眼冷面的“主姬”,前后对谈四五句,拢共不足二十字。 紧接着,他就被丢进这间空荡c简陋c处处透着下等人风味的古怪正堂,既不见家主相陪,也不见端水奉汤。 那位主姬一去不回,听隶臣说,是“亲自”为他寻李恪去了。 好一个亲自 辛府上下的表现越是倨傲,里典服就越是感到拘束不安。 他后悔了。 近些日子过得顺风顺水,以至于他志得意满,自以为里中至尊,彻底忘却了谨言慎行的道理。 他根本不是来找李恪的。不过是今早上听得流言,又见得车队,便想也没想就来了辛府,打算趁此机会,一探辛童贾这位官大夫的究竟,若是能攀上高枝,有利仕途,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辛府竟会如此待他! 枯坐陋室,进退两难! 辛府做派如此,想来那位主姬也不可能代他通传。与其呆在此处徒遭羞辱,他还不如一走了之,待到知己知彼,再行计较其他。 想到这儿,里典服猛地站起身来:“那甚屋外可有人在?” 毫无回应。 这种冷遇不出里典服的预料,况且他打定主意要走,也不需要有人回应。 他的计划是高呼三声,将戏做足,之后便可以堂而皇之拂袖而去,到时辛府失礼在前,以后不管如何发展,他都能占些主动。 希望今日之辱没有白受 里典服心里想着,一抖袖袍,声音又大了三分:“屋外可有何人?” 房门居然真被推开了。 天光洒入,直刺眼窝,里典服被晃了眼睛,只隐约见得有道黑影迈步而入:“里典如此急迫,莫非欲走不成?” 里典服眯着眼睛,装模做样冷哼出声:“通秉你家主人,我尚有琐事未了,今日不便久留,他日有暇再行拜会!” “竟是真的要走?”黑影倚门而立,听来似是意外,“既然事忙,里典又何必专来辛府寻我?” “寻你?”里典服一愣,赶紧挤了挤眼睛,这才看清门边人影。 来人竟真是李恪,只见他倚在门边,袖手而立,身披一件纯白鹤氅,脸上带着温和笑意。 “那位真去寻你了?” “若不是辛府玉姝急急而来,我如何会知道里典也来了辛府?”李恪的声音淡淡的,语调没有半点起伏,“多日不见,久违了。” 里典服怔在原地。 熟悉的李恪,熟悉的五官,还有熟悉的声音。 虽是一声久违,但双方也就月余未见,里典服依旧记得李恪的身形样貌,暗自对比,与眼前少年并无二致。 然而眼前的李恪却让里典服感到无比的陌生。 不过就是多了一件毛皮油亮的华贵鹤氅而已,李恪便像是换了个人。 君子之风,贵人之气,他没有刻意做什么,可就是这种什么都不做的状态,已经把双方远远隔开,形同陌路。 他甚至没有作揖! “恪君,不过月余未见,你为何如此生分?” “生分吗?”李恪明知故问道,“天气阴寒,衣物厚重,小子礼数不周,还望里典见谅。” “恪君仍如往日般思虑周全,甚事也瞒不过你。”里典服洒脱一笑,只一会儿功夫便找回了节奏,“恪君,我等要一直站着说话不成?” “披氅华贵,乃是辛府之物,小子穿在身上,坐卧起行皆是战战兢兢,唯恐稍有染渍磨损,还是老实站着的好。” 里典服皱紧了眉头:“我听闻,近些日子你吃住皆在辛府,如今连衣物都是辛府之物恪君,你莫不是做了官大夫童贾的门客?” “里典便是为此而来吗?”李恪笑着摇头,“里典且放宽心,童贾老丈不养门客。他新来苦酒,翻建家宅,我不过是受雇为其设计园景,为图方便小住几日而已。” “雇佣?” “家中正要添丁进口,总不能坐吃山空吧?” “言之有理。”里典服哈哈大笑,“恪君,我听闻辛府采买大批奴隶物料,想来便是为了翻建之事吧?” “六宅之地,多用些人力物料实属正当,里典何须大惊小怪。” “可不是大惊小怪。”里典服正色道,“此乃职责所在!” “里典放心,小子会将此话说与童贾老丈知晓的。” 李恪不咸不淡地顶了一嘴,直说得里典服面色一窒。 他调整神情,祭出法宝:“恪君,我心中还有一问。里中流传,你以一己之力举起千斤之釜,事可为真?” “我有多少力气,里典不清楚吗?”李恪的反应大出里典服的预料,古井不波,隐有嘲讽。 里典服不死心地追问道:“若是他人我必不信,然而恪君有机关之利” “力负千斤的机关?”李恪笑了起来,“若真有如此技巧之物,献之当可直取官身,里典何不遣人来辛府一搜,效仿当日旧田吏奉之事?” “我如何做得出此等事情” “明人不说暗话,里典其实是不信的吧?” “甚?” “里典其实是不信的吧?”李恪开门见山,丝毫不顾及里典服的脸面,直言说道,“我斗胆猜想,里典此来根本不是为了见我,也不是为了那一听便可辨出真假的机关传说。” “那你说我是为何而来” “是为童贾老丈吧?”李恪声音真诚,可是听在里典服的耳朵里,却是字字如刀,“里典若想见他,我可以代为引荐,只是我区区一名辛府雇佣,不见得帮得上忙。不若我等一试可好?” “如何能叫你为难!”里典服再也待不下去,他心中羞臊,摆手急趋,“恪君,我家中真有要事未办,方才言语切勿外传!那个就此别过,莫送!莫送!” 李恪把里典服让出门去,又在后假惺惺赶了半步,口不应心喊道:“要不我送送里典?” “恪君留步,来日再会!” 此时辛府正堂,辛凌正听着童贾老丈报告事情。 “主姬,里典服叫恪君挤兑跑了。” “走便走吧。” “主姬可是在烦扰水车之事?” “池中机巧不可外传,或于水车之事不利。”辛凌沉思片刻,“今日起府中闭门,闲杂皆不可入。” “唯!”童贾老丈抱拳唱诺,转身欲走,却又被辛凌叫住。 “物料人力可够?” “秉主姬,奴隶共计四十三人,多半用于西院工程,风炉c陶窑工期滞后不可免,此外家中物料也略有不足” “令人续补便是。” 童贾老丈苦笑一声:“楼烦并非蓝田,如今宅中无处安置更多奴隶,便是买也无用,更何况憨夫君不日还要带那许多工匠回来” “住所”辛凌喃喃自语,“苦酒里何处有家宅富余?” “闾左之地倒是空宅甚多,臣只恐人多口杂,住处一散便不好管束” “皆取过来。奴隶居府内,事后转卖,工匠居府外,为后事计。” “臣即刻操办!” 二人正说着话,恰见到儒捧着简牍进屋拜见:“秉假钜子,龙门设计事毕,资材皆已统计齐全,先生叫我送来,报假钜子筹备。” “先生?”辛凌重复道。 儒赶忙躬身回报:“假钜子,先生便是恪君。此子生而知之,于机关一道,天赋之高足可比肩当年墨子,乃是天降于墨家的千里良驹” “然,其非墨!”辛凌觉得心绪烦躁,一时间声音像裹了万年的冰霜。 屋里不由沉寂下来 以机关闻名的墨家正在一个外人的指派下建造机关,而且全然处在下风,这难道是墨家衰退的明证吗 辛凌心里涌起一股无力感,轻轻挥了挥手,说:“童贾,速去置备,工期为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一一章 有条不紊 辛府宣布“戒严”以后,水池的改建工程便进入到有条不紊的节奏当中,稳步推进,急趋向前。 泰的工作组当先传来捷报,他们在二十一日夜间烘烤出第一块符合标准色状的池岸泥板,正式宣布攻克摊涂难题。 李恪领着才被拒绝“出境”的旦连夜组织了验收。 首先是效率与成功率实验,他命泰在半个时辰制出五平方步大小的标准泥板,泰仅用时七分,提前了将近十八分钟,圆满交割。 接着便是破坏性实验,以锯c锤对板面进行分割锤击,结果附泥坚实,少有脱落,只是分割的难度略大,颇费锯刃。 泥板被一分为五,其中三块在东院掘土,埋入土中进行观感实验,结果无论是浅埋c深埋还是完全没入,泥板色状都能与庭院地面达成契合,若非事先得知,委实真伪难辨。 另两块以部分浸水和完全浸水的状态进行了防水性实验,一夜之后撬除泥壳,内里木料干燥,水质清透,没有明显的溶泥与渗水现象。 如此四轮实验下来,李恪满心欢喜地给泰的工作评了甲等最优,令其与儒的木料加工小组合作,正式开始对完成加工的板材进行泥封。 木建一侧如火如荼,土建一侧也不甘示弱。 由养所负责的排水支道在二十二日日中报告通渠启用,并当着李恪的面将卡口掘通。 涌泉池水在李恪眼前流入曲道,顺着坎堤泊泊汇入下水当中,李恪深吸一口气,晓令各组调整重心,开始对水池进行分割。 辛府的清池是活水,有泉眼日夜出水,水深丈余,基本不可能在水中施工,所以分割水池的工作被李恪细分出多个步骤,以由养小组为主,三个墨者小组合作完成。 他们最先要做的是封闭主下水口与搭建一座足够结实的跨池便桥。 为了清减无意义的劳力支出,节约工程时间,更为了减少西院地面的掘土痕迹,尽可能保留地面原貌,李恪在整个工程中基本放弃了传统的土建模式,大量套用工业模型制造中的拼接技巧。 譬如封堵水池主下水,他就没有采用大秦最常见的版筑和填塞式封堵法,而是像搭一座巨型乐高似地,在下水口两侧打入摊涂过的条状卯槽,于其间嵌入木板,组合出形似水坝的活动封口。 对马蹄池和矩池的分割也是同理,他们用麻绳交叉的方式定位出矩池支点,在池心打入卯条,并嵌上泥板,以此构成两池分界。也正是为了在池心打入卯条,才有了对跨池便桥的需求。 跨池便桥制作简单,本体是吊桥设计,在南北两岸各设立柱四根,矩形排布,以绞盘c绳索提拉两块桥面,合则成桥,分则贴柱。桥体稳固,踏如实地。 这部分工程完工以后,便桥将被拆除,而四根立柱则作为龙门吊的支架保留,可能会在清池之上伫立很长时间 数十人工合力而为,区区两日便完成了分割工作,厚实的泥板立于水中,其高超出池面三尺,这也是设定当中马蹄池的最终标高。 眼见着奴隶们喊着号子将便桥拆除,将绳索解套,李恪第一次对十一月前交付水池有了必成的信心。 他缓缓地抬起手臂,小心翼翼摆在由养肩上,轻声说:“由养君,今日十月廿四,还有六日便是月末。自今日起,泰君与儒君不会再有人力助你,你要自行调拨人力,在四日内排空矩池c清理淤泥,还要加高马蹄池,固筑池岸。最后两日,所有人力皆要用在吊装,工时依旧紧张,切记不可耽搁。” 由养抱拳慨然:“请先生放心!若不能按期完工,由养必屠尽奴人,自刎池前!” 李恪被吓了一大跳:“那个努力便好,区区一座水池,没必要赌生咒死的” 由养根本不听人话,闷着声一记长揖,抬起头来,凶神恶煞扫视众奴:“先生神迹,你等也瞧见了!我在先生面前立了军令,四日完工!到时若是稍有迁延,先生饶得你等,我手中孟胜之剑,却饶不得你等!” 随着他一声大喝,水池两岸十几个奴隶哗啦啦跪了一片,口中颤颤,高声齐呼:“仆等必日夜赶工,烦请主家宽宥!” 由养面色如铁,声音似刀:“今日起不再鞭笞,凡偷奸者,四日后血祭龙门!” “唯!” 李恪实在受不了这种动不动就喊杀的状态,他尴尬地打了个哈哈:“由养君,你且忙着。又到了上药之时,我先回屋一趟,一会儿再见” 说完,他对一旁的旦使了个眼色,落荒而逃。 两人快步进到屋内,李恪仍是心有余悸:“这由养太吓人了,喊打喊杀,劝都劝不住” 旦在旁笑得挤眉弄眼:“前两日不是听他们说了嘛,墨剑有三,慎子c孟胜c果姑,慎子之剑堂皇大气,大巧不工,果姑之剑轻灵果决,诡诈多变,而由养君所习的孟胜之剑,讲的就是一往无前,暴烈凶悍。他学艺精深,这才会脾气火爆,你又何须见怪?” “不是见怪技术工作者啊!技术宅啊!木讷一点多好!” 旦一脸嫌弃地看着李恪,嘟囔说道:“少拿那些个怪诞词语搪塞我,我听不懂!” 李恪忍不住翻起白眼:“莫要在意这些细节好不好!速来为我上药,这伤好得如此之慢,也不知还要几日才能好些” 两人打打闹闹,卧炕上药,而就在一墙之隔的西院正堂,水车组驻留之所,辛凌且凭窗栏,正沉默地看着院外热火朝天的施工景象。 身后有人回报:“假钜子,支架成矣,只等由养清出矩池,便可以先行架设。” 辛凌冷冷地扫过视线,问:“水轮如何?” “水轮我等对图板中的空轴设计尚有争论,至今未曾开始制作依我之见,可否请恪君过来,稍加讲解,我等知其所以,也不至出了偏差” “四日。”辛凌轻声打断道,“由养有四日军令,你等一同。” “不是尚有六日” “图板清晰可辨,四日足够。”她又把视线扭回窗外,再也不看手下墨者,“墨家之人不明图板,还需仰仗外人解惑。既如此,苟活何用?” “假钜子,此事如何能拿来斗气” “可要见得钜子令?” 墨者不说话了。墨家组织严密,钜子令的公用形同圣旨,掌有墨者生杀大全,除非他们退出墨家。 辛凌自然是请得动钜子令的,也就是说,她的主意已决,再无转寰余地。 几位墨者互看一眼,眼神之中皆是无奈,他们一道站起来,对着辛凌的背影拱手长揖,口中唱道:“遵假钜子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一二章 其名獏行 同居一院,如隔天堑,这就是水池组与水车组现在的状态 以辛凌和李恪为首,两个工作组一个住东厢,一个住西厢,一个忙室内,一个忙室外。分组成员少有交集,便是偶有撞见,也是站定身形,手扶腰畔,一朝东,一往西,相互打量着交错而过,过程中不发一言。 这样的情形李恪已经瞧见好几回了,每每都在心里纳闷。 莫非这种像极了武侠片中打斗前序的场面,就是墨家独特的打招呼方式? 这氛围也太不友好了 “旦,你说墨家打招呼的样子为何如此怪异?也不说话,也不作揖,还要手扶腰带,这是怕墨褐的衽散了吗?” 旦听得哭笑不得,指着李恪长长久久说不出话。 于是李恪更纳闷了:“另有玄机?” 旦好容易理顺了气,笑骂一声:“看你平时聪慧过人,怎的这也看不明白?腰带可是悬剑的,墨家人人都是剑客,你说他们手扶腰畔,目视要害是为了何事?” “要械斗?”李恪不由惊呼出声。 李恪不知道墨家会不会真在辛府打起来,也猜不透他们为什么要打起来,事实上他对水车组那几位半点都不了解。住在辛府好几天了,水车组的四位墨者至今没和他说过一句话,打过一声招呼,以至于李恪只能以高低排序,在背地里称他们为墨一二三四 两组齐聚是在十月廿六。 这一日,出里多日的龙门吊采买隶臣满载而归,二十余辆大车装回栋梁巨木,金属轮组,还有大大的几卷铜线和李恪特意要求的上百双厚麻手套。 同一日,由养正式将矩池清理完毕,一身淤泥不及清理,便急吼吼地知会水车组,要他们下池装配支架。 水轮支架同样要在李恪的指挥下装配,两组由此齐聚池边,一组据南,一组占北,摆明了老死不相往来的态度。 如此剑拔弩张的态势,让站在水池西面,紧邻矩池的李恪浑身都自在不起来。 他趁着辛府隶臣去室内搬运支架,小声亲问辛凌:“辛阿姊,你是假钜子,也是这几位的领头人。眼下他们不和,你就不打算干涉一下?” “你非墨者,何必多事。” 好嘛爱打死打死,小爷不管了! 李恪气不打一处来,扭头指使那唯一一个和他一样不需要多事的旦去帮忙搬支架。旦有一股子牛力气,一丈多高,千余斤重的支架搬运正是他发光发热的时候。 前四c后四,旦在正中,拢共九个精壮汉子穿绳架索,沿着临时搭起的宽条木梯将支架扛到矩池正中,李恪随之而下,在池壁底部抠出几个小小方孔,又取凿撬出边上的活动木块,捡起来拾到一边。 “旦,让他们将四枚支脚对准方孔,由养,带个小锤下来!” “省的了。”“唯!” 支架摆落,由养也拿着小锤下了池底,在李恪的指挥下,将支脚上的活动横木轻轻敲过半圈,卡死在方孔当中。 李恪让他把撬出来的小方块嵌回原位,锤实,固死,这才抬起头,看向水车组。 “叫你们一道做来的弧型紧固件备好了吗?” 墨三连忙应是,从衽中取出八枚青铜制成的u型零件,两头尖锐,顶部扁平:“莫非是将此物固在池底?” “钉进去,环住底盘。”李恪指了指连接支脚的四条横杠,“一杠两枚,一头一尾,此事便大功告成了。” “唯!” 四位墨者齐声应是,交换了李恪几人,下池忙活。 李恪踩着台阶重回地面,满脸疲惫地甩了甩胳膊。 “伤仍未好?” 皇子妃突然下乡送温暖,李恪直愣了半晌,这才作答:“基本不疼了,只是动静起来不见利索,怕是还要几日复健。” “制图之手,莫再逞强。” 真现实啊 李恪苦笑一声:“谢过辛阿姊关心。” “勿需道谢。”辛凌一点也不领情,看着池下两两一组捶打不休的墨者,低声问道,“此法可否用于日后?” 李恪摇了摇头:“眼下只是模型,活动横木仅有尺长,弧形紧固也比巴掌大不了多少,这才可照此施为。水车实物要搭建与河床相合的稳固底座,只要断流成功,工序反倒简单。” “獏行?”辛凌疑惑道。 “对啊,水车模型,有何不妥吗?” “水车名为獏行?”辛凌喃喃自语道,“世有獏者,昼伏夜行,噩梦为食,体态圆润而力大无穷。你以此物行进之态比之水车运动,确是贴切。机关兽,獏行,此名甚佳。” “什么就此名甚佳了”李恪一脑袋浆糊。 辛凌难得长篇大论,言语之间毫无歧义,他自然是听懂了。 獏是熊猫的别称,国宝爷走起路来憨态可掬,和圆溜溜的水车倒是几分相似,问题是好好的水车叫熊猫滚滚,后世的人该怎么看?他李恪还要不要名垂青史了? 李恪的内心对这个名字是拒绝的,刚想反驳,池下的水池组好死不死,恰恰好完成了工序。 墨一抬头高喊:“假钜子,恪君,紧固事毕,果真牢固异常,我等四人全力推动,亦是不动分毫!” 辛凌点了点头:“事既毕,各人归位,剩余两日,獏行必得全功,诸君奋力!” 在场墨者皆莫名振奋,异口同声抱拳高呼:“我等必竭尽全力,保得獏行全功,张扬墨家之名!” 李恪心里百味杂陈 完了,这下子,水车是非得叫熊猫滚滚不可了! 众人各自归位,李恪也马不停蹄,直趋东院。 东院里正在进行一项重要的工作,编绳。 二十来个新买的奴妇齐聚此处,戴着手套,箕踞在地。 她们依托院中各处栽种的桑榆,把无数麻丝铜线拉直交缠,以固定的格式编织起龙门吊的配套绳索。 编织的方法是儒想出来的,即以三麻为股,每五股参一股铜线,共结成绳,又以六绳同编,交结作索。 如此一来,负重的绳索足足有六根铜丝相互交缠,间杂麻线,韧性c强度皆属上乘,连绳径都比李恪原先用过的麻绳要细,变相地缩小了轮组的尺寸。 众人自资材运抵便开始编绳,先编出正中一段,绑缚树上,再均分两组,自两边同时编织,尽可能保证整根数十丈长的绳索一体成型,再为其拉力上了最后一道保险。 一切皆在轨道上有序运行,接下来只需要等便可以。 再过两日,搭建龙门吊,完成獏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一三章 止于合作 在李恪眼里,墨者们的执行力远远超过这个时代的基础标准,他们自律,尚同,令行禁止,莫不率从。 李恪留给由养四天时间,由养便在池边枯坐了整整四天,除了装设水车的短短一个时辰,不食,不眠。 奴隶们少了鞭笞打骂,压力反而变得更重,没人敢怀疑由养的决心,没人敢离开由养的视线。由养在寒冬之中抱了四日利剑,奴隶们便在寒冬之中筑了四日池堤,中间累昏三人,病倒五人,终于赶在二十八日人定,正式交工! 仅仅一墙之隔的正堂,水车组也同样备夜奋战,总计睡眠不足八个时辰,抢在天明之前,封锯报捷! 此外还有泰带领的构架组,儒带领的假山组和铜索组,整个西院日夜不停,这才抢在李恪定下的结点之前完全全部准备。 九月二十九,阴云。 李恪早早起身,勉强抻起个懒腰,感受着臂膀上久违了的,丝丝缕缕的微弱力气。 这双手想要彻底好转,至少还要月余休养,但眼下的状况已经足够他写字画图,基本的抻c举c抬c托也不再构成问题。 他心满意足地甩了甩臂,施施然打开门,突然发现,自己居然是整个西院起的最晚的那一个 辛凌c由养c儒c泰,水车组四位墨者和近六十个男女奴隶,就连旦都起来了,此时正斜靠在廊下,远远冲着李恪挤眉弄眼,明目张胆地调笑。 李恪狠狠瞪了他一眼,快步赶到辛凌面前,抱拳作揖:“辛阿姊安好。” 辛凌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轻声说:“似要落雨” “落雨也不能停工,否则诸位这四日夜岂不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有理。”辛凌点了点头,说,“你欲如何去做?” 李恪轻轻一笑,排开众人来到池边,在那几根立柱之下站定身形。 “辛阿姊且看,此处立柱曾用于便桥搭建,网状结构完整,在一早的设计当中,便准备用作龙门吊的支架。” “池跨六丈,备梁三丈,强度如何保证?” “我们备了近三十根梁木,皆已削成等大矩柱,以四四序列交错堆叠,缝隙中有鱼胶黏连,边角处又打了榫卯,每隔一步还固有绳索,其上种种,都是为了提高主梁强度。” “三十余梁木,重三两千斤,如何架至顶端?” “绳索绑缚轮组提拉,如何?” “可行?” “又不是唯一之法,尽管一试。” 辛凌不再反驳,抬手示意李恪开始。李恪当即扭头,向着由养三人发出指令。 事前准备早就做好了,长长的绳索从支架顶端穿过,于正中连接轮组,定动轮一上一下,悬在半空,而在绳索末端,则是被绑得密密实实的主梁。 两侧各有二十名奴隶负责拉索,东岸又有五人在旦的指挥下掌控梁木,李恪自立西岸居中指挥。 只听他高喊一声:“起!” 旦控制着手下奴隶散开,围着主梁抓紧预留绳结,深蹲,发力。 区区六人自然抬不动两三千斤重的主梁,哪怕有旦这种天生神力的猛将胚子参与其间也不可能做到,可随着他们的发力,两侧绳索齐齐拉动,喊着号子,齐步后退。 绳索霎时绷紧,主梁摇晃着离地,以缓慢的速度倾斜上行。 “托!”李恪又是一声喝令。 旦和他对面的奴隶同时撒手,只剩下两端四人托着主梁,小心翼翼地贴着新筑的池堤缓步行走。 主梁在空中动得极稳,以几近恒定的速度爬升,几乎要撞上支架。 辛凌突然发现支架上有人,每段网状支撑上都躺着人,手握着不长不短的竹竿,全神贯注瞪着面前方寸。 主梁很快抬高到丈余,眼见着底下托举的奴隶就要够不上力,李恪喊出第三个指令:“撑!” 第一组竹竿从支架缝隙探出,依托立柱顶住主梁,不让它与支架接触,接着是第二组,第三组 主梁最终停在距离顶端不足二尺的位置,绳索已经拉得笔直,再也无法拉伸半寸。 辛凌遗憾地叹了口气:“换一种吧。” “急什么呢?”李恪自信一笑道,“儒君,泰君,小心些。” 二人齐齐点头,张挂锤凿向上攀爬。他们一直爬到主梁高度,固定身形,取下锤凿,轻轻地在立柱某侧敲打起来。 在众人不解的神色当中,几枚小小的楔子被从柱中起了出来,儒和泰将楔子拔下收进衽里,轻巧一卸,便将那段二三尺长的立柱卸了下来。 辛凌难以置信道:“顶部是接续的?” “仅有东侧两柱是接续的,西侧要用作绳索支点,可是接续不得。”李恪看上去得意洋洋,“辛阿姊,主梁既已到位,接着便只需将梁体摆正,再将卸下的立柱安回去,锁住梁木,龙门吊的主体结构便算是做定了。其后挂轮,刷胶,至多两个时辰,我们一会便可着手装设外套,亦即是说,此事成矣。” 辛凌深深地看了李恪一眼,突然说道:“你可愿加入墨家?” “哈?”李恪被打得手足无措,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辛凌似是不悦,又着重重复了一遍:“可愿从墨?” 看来是认真的啊 李恪忍不住苦笑出声。 他对墨家并不反感,近些日子朝夕相对,更是对这群着墨褐,食羹藿的技术宅们多了一丝亲近。 可他从未生出过加入墨家的打算 墨者的生活对他来说太清苦,墨家所掌握的技术也逃不脱时代的桎梏,显得落后而且笨拙。 于他而言,非要在百家当中挑选一家投奔的话,他心中的首选是道c法二家,其次儒c兵,再次是农家。 严氏为他排布的未来是出仕为官,他也没有更好的打算。既然如此,他自然要选一个有益于仕途的民主党派来加入才最为实惠,至于墨家难道要他从头开始,学做木匠吗? 李恪深深叹了口气,告饶似说道:“辛阿姊,当务之急乃是水车之事,其他琐事容后再议,可否?” 良久的沉默 “今日装配,明日试行,一切便交予恪君,告辞。” 说完这些,辛凌转身就走,头也不回,急趋出院。 旦静悄悄钻到李恪身边,皱着眉头脸色凝重:“你将此女得罪狠了,就不怕她甩手不干,让水车之事胎死腹中?” “得罪?”李恪遗憾地摇了摇头,“我们有共同的目标,此事算不上得罪,她只是失望而已。” “你确信?” “我们是合作伙伴,以后也仅是合作伙伴。”李恪苦笑道,“去屋里歇歇吧,站了许久,乏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一四章 戒严解除 “上上左缓齐步上停!” 西院池畔,李恪手掌一面小旗,以号令指挥着满院五十几人的动静行止。 这活比想象中难,既要注意左右拽绳队伍的平衡,又要关注对岸构筑的高低与行速,需得三分心神,方能指挥若定。 李恪出乎意料地做得不错,甚至隐隐的,还有些喜欢这种掌旗号令的感觉。 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索性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差摆人的特长发掘的正是时候,给整个提吊装配的工程提供了巨大的便利。 马蹄池池高三尺,泥板构筑提吊五尺,整体推动至池塘头顶,再以槽状底盘对准池堤,严丝合缝地扣于其上。 这一步只用了不足一个时辰,其中大半时间被消耗在挪动泥板构筑的过程当中。 接着是吊装水轮。 用于辛府的水轮轮辐一丈五尺,去除中轴,半径仅有六尺上下,总重不过区区三千来斤。李恪在设计它时还没有搭建龙门吊的想法,一切设计皆以轻便简易为最高标准,就连中轴都是环空,以内置转子提升水车的运转效率。 这座水车的固定也很简单,中轴外展为方,内轴为圆,只需架入底座预留的方孔,然后锁死卡口,不需要任何的额外加固。 在龙门吊的帮助下,这项工程只进行了半个时辰,待到水车组墨者闭合卡口,李恪带着旦下到池底,抓住刮板奋力一拉。 水轮咔啦啦转了起来,速度飞快,地盘稳固,运转效果比李恪预料的还要好。 原来自己日夜赶制的水轮运行起来,真的和车轮一模一样! 水车组众人心中齐想。 墨三对着李恪拱手作揖:“恪君,我有一问已盘绕心头多日,不知你可愿解惑?” 李恪含笑回礼:“叫我猜猜,你所惑者可是那中轴转子?” “确不出恪君所料。”墨三疑惑道,“我等身为木匠,大小车架制过无数,往日里制作车轴,皆是唯恐其不坚实,为何恪君反其道而行之,中轴环空,只以诸多木球支撑?” “这木球可不是用来支撑的。”李恪让旦把水轮停下来,轻轻推动,“水轮与车轮虽然相似,运作环境却大为不同,路面颠簸坚硬,车行于上中轴必多受挤压,是故非坚实不可,否则行着行着车轴断裂,车子便动弹不得了。” 墨三默默点头。 “水轮却不同,水势虽有急缓之分,却只有推动之力,轮轴不必顾虑挤压,我等在设计之时,自然就该将重心从耐用转到效率上。” “填入木球,便可使轮转动更易?” “你方才不是看见了嘛。”李恪轻笑一声,“若还有疑问,便回去制造两套车轮,一套应用转子,一套不用,在同一段路面反复拉上几趟,岂不是什么都明白了?” 墨三羞臊得满脸通红,一声告罪,落荒而逃。 李恪忍不住暗暗撇嘴,心说若是由养他们,必然不会怀疑他给出来的答案。 又要问,又不信,自己还没有实验精神,看来墨家当中同样良莠不齐,不见得各个都值得一教 看看天色,下市将至,墨者们并不食飧,却要抓紧时间在干燥的矩池当中撑起输水的槽道,所以今天肯定来不及再装设假山,这让李恪些许遗憾。 次日,众人齐聚,分作四部,将假山c石畔一一装设,儒与泰二人合力,抽出矩池的下水封板,由养独自一人,又凿开马蹄池前半块独立拦坝,池水终于倾泻而下。 李恪站在池边,眼见着水车顺流缓缓而动,舀起池水注入那架空槽道。清透的水顺着竹槽淌入悬池,濡湿了池底乱石 水车成了。 辛凌不知何时出现在李恪身边,她怔怔地望着水车出神,口中喃喃自语:“这便是獏行” “虽说实物会与此物略有差别,但大体便是如此。”李恪轻声解释到,“辛阿姊,这便是你要的水车。” “神物有灵,以后当称其真名,不可再用以泛称,是为不敬。” 李恪偷偷翻了个白眼,他发现这女人话变多了,也越发地难以相处了 “戒严”解除。 假山一盖几乎遮蔽了所有的施工痕迹,辛凌要赶在田啬夫囿到来前的最后几日转卖掉府中奴隶,此外还要安排草木栽种,并对龙门吊进行简单改装,把它做成漂亮的鸟居。 这些事儿李恪一概帮不上忙。 他和旦告别辛凌及诸位墨者,阔别多日,终于又踏上了苦酒里的里巷。 “大兄!” 脚跟还没落地,李恪身后突然炸出一声稚童惊叫,是小穗儿的声音。 李恪不明就里地回过头:“小穗儿,你没事儿不在家中读书,跑来这闾左之地干嘛?” 小穗儿急得满面潮红:“一入辛府,大兄便音信全无,我几次三番请辛府隶臣代为通传,皆被拒之门外,实在无法才在此地苦守,已经守了整整三日了!” “你说你守了三日?”李恪皱起眉头,心中泛起种不好的预感,“媪与展叔可还安好?” 小穗儿愣了一愣:“皆安啊” “家中可有屋舍垮塌?” “并无啊” “莫非里典服又来找我们麻烦了?” “里典服我与媪前日一道找了他一次,他倒是未主动寻上门来。” 李恪急得恨不得抓耳挠腮:“汜家?此事与田吏全有关?” “与他能有甚关系?”小穗儿疑惑道。 “这也无关那也无关,你到底有何事瞒我!”李恪厉声说道,“速与我回家!” “大兄!大兄!回家不能向那儿走!” 李恪的脚步僵在原地,还未来得及发问,小穗儿便接口抢答。 “家中田宅皆已发还里中,严姨与展叔这几日暂住在田典家呢。” “你说他们暂住在田典家?旦家?” “里中又没有第二个田典,自然是旦公子家” 李恪突然想起了什么,惊喜问道:“你销籍了?” 小穗儿坏笑起来:“大兄终于想起来了,家中新房完工,万事皆备。严姨让我先一步将籍销了,只等你踏出辛府,我等便可乔迁新房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一五章 乔迁之喜 在旦的房里,李恪费力抻着胳膊,努力摆出若无其事的表情。 严氏正在为他量体,所用的工具则是一条斑斓的纤细麻线,寸染墨点,尺扣绳结,形制用法与后世的软尺没有任何区别。 只见她环臂过来,麻线软软绕过一圈,挂住李恪的腰,轻声指使:“收腹。” 李恪赶忙吸气。 “二尺六寸”她松开线尺,扭头把数字记在简上。 简上都是密密麻麻的记录,身高c臂展c肩宽c胸廓如今又加上腰围,论起严谨,与李恪设计机械的时候一模一样。 李恪偷眼去瞧,笑嘻嘻说:“媪,我去岁长得挺多啊,身长都有六尺一了。” 严氏嗔怪地飞过来一个白眼:“你亡故的翁身长七尺有六,你是他的骨血,何愁会生得矮小。” “天天和旦呆在一起,总是挫败嘛。” “你如何与旦去比”严氏失笑道,“他是昂扬大汉的胚子,高过八尺也是常事,走到哪儿都会是鹤立鸡群。” “八尺长”李恪无奈地叹了口气,八尺足有一米八五,他上辈子都没长那么高,至于这辈子的身子骨,更是想也别想。 放下双臂,侧身展腿,趁着严氏为他丈量腿长的当口,李恪疑惑问道:“媪,乔迁而已,何必要如此郑重?” “人这一生能有几次乔迁,自然要郑重以待。”严氏记下腿长,俯下身去量李恪的脚,“为娘还打算趁此机会祭告家祖,将小穗儿收入门墙,三牲之物,夏布深衣,一件也缺少不得。” “咱家祖有那么讲究嘛” 严氏停下手里的活,皱着眉头站起来:“恪,切不可晦及先人!” 看严氏如此郑重其事,李恪赶紧道歉:“我不是这个意思儿知错了!” 严氏叹了口气:“恪,我本打算到你傅籍那日才与你提及家中过往,但你长大了,为娘担心你不日远行,独自在外,又因些过往遭人暗算” “媪,父母在,不远游!” “游必有方啊”严氏苦笑着摁住李恪的头,目光之中尽是慈祥,“你很出色,荒僻之地锁不住你,为娘也不愿你庸碌在侧。不过些许过往而已,往事云烟,你心知便可,勿需担负我辈恩仇。只要你能出人头地,为娘便知足了。” “媪”李恪心思纷乱,一时不知该从哪里找到话头,“家中先人很有名吗?为何你看起来愁思满怀?” “你就未曾想过,你展叔将尊卑主从看得如此之重,却为何总唤你公子,从不唤你主人?” 始皇帝二十八年,仲冬,十一月初二,岁在壬午,卯日卯时。 秦人出门看《日书》,也就是黄历,那时的黄历以建除十二神轮值排布,各有吉凶。其中仲冬卯日意为“平”,宜娶妻c入人c起事,虽说不是最好的乔迁日子,却是最适合将小穗儿收入门墙的时间。 李恪一家早早起身,穿着深衣,神色肃穆。 深衣是秦朝常见的衣着,特点是衣裳相连,服衽殊异,穿着时当之无骨,被体深邃。 它或许是华夏历史上分量最重的一种衣式,传说有虞氏最早穿着深衣,后传诸天下,人人效仿,故中原之地以华服为荣,这才有了华夏的称谓。 不过现实肯定和传说有一定的出入。 深衣历史悠久,早不可考,最早为诸侯大夫祭祀所用,后来衣式日渐繁复,这才逐渐降为常服。 但大秦的百姓日常依旧以裋褐为主,只有衣食无缺的人家才会在重要的日子,譬如婚丧c祭祀等穿着深衣。 李恪家以前也负担不起深衣,不过他去岁至今赚了不少钱,又在临治亭买了夏布,严氏这才可以为一家裁剪深衣来穿。 严氏对这次乔迁格外重视,各人不许行差踏错,一家四口洗漱更衣,昨晚还停了飧食,饿了一宿。连癃展都拗不过她,今天同样收拾停当,换上一身与众不同的黑衣白衽,发髻长髯分毫不乱,端正跪坐在小车之上,自有一番风采不凡。 身旁的漏刻一滴一滴落着水珠,浮标缓缓下沉,直至最后一个刻度位置。夜水十一刻刻下十一,卯时,日出。 癃展对着严氏轻轻点头,严氏深吸一口气,轻声吩咐:“恪,开门!” 李恪没有半分犹豫,当即拱手一揖,大步越过严氏,双臂一展,大门洞开。 “大兄,烦请油镫掌路,前途显明!” 癃展点头应是,从手边提起油镫,置于车前,他将木棍一撑,不疾不徐当先跨入院门,笔直朝着后宅而去。 “禽畜兴旺,丰衣足食!” 严氏一声高唱,手捧饭甑(zèng)抬腿举步,小穗儿提着鸡笼跟在后头,汇合李恪,紧随严氏而行。 一家四口步步停停,肃然走过前宅正路,又穿过中门,进入后宅。 瓦舍重檐,空敞中院,庭中仅有傲梅两株,一在李恪房前,一在严氏窗外,正中还有石井一口,只是碍眼的桔槔被挪到了前宅井边,只剩下孤零零一个井口,装饰的意味远大于实用价值。 屋子的地暖烧得火热,众人随着严氏的脚步直驱正堂,一入屋内,寒气顿消,脚踩着柔软的席砖,走到哪处都是入春的暖意。 严氏这才松了口气,放下饭甑,又叫小穗儿将鸡笼收去前宅。 李恪舒坦地摔了摔胳膊,轻声问:“媪,接下来我们便祭祖么?” “三牲祭酒,你展叔一早便准备停当了,待到小穗儿回来,我们便去祖祠。” 李恪兴致勃勃地应了声唯。 严氏昨日吊了他一天的胃口,就是不愿告诉他家祖姓名,以至于他苦思冥想尤不可得。 公子这个称呼确实怪。 其最早用于诸侯之子,后来延伸到封君高爵的子弟后裔,在秦时,偶尔也被百姓用来尊称,譬如小穗儿对旦的称呼,虽不得体,人们却也见怪不怪。 但癃展是士人,不是身份上的士人,而是学识。 他出身墨家,所学所持都是正经的士林风范,寻常百姓可以滥用“公子”这个称谓,他却不会。 所以他为什么坚持喊自己公子呢? 若是遵从主从之谊,怎么看都是“主人”更恰和才对 莫非我是王室血脉?又或者那位从来只活在严氏口中的亡故的翁,当年还做过封君不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一六章 旧事过往 小穗儿回归,众人饿着肚子,跟着严氏转过屏墙,进入到后厅祖祠。 上次来看的时候,祖祠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空置的供桌,现如今三牲置盆,铜炉青烟,早已铺摆得满满当当。 李恪的注意力被牌位彻彻底底吸引了。 供桌之上三层置架,每一层都摆着牌位。 最下层牌位在右,上书,马是小穗儿亡父的姓,秦时妇人改嫁不随姓,但过身之后却要挂上夫姓,以示嫁入夫家。 小穗儿已经过籍了,按着这个时代的算法,他与原来的家族再无关联,但严氏依旧将林氏的牌位请进祖祠供奉。 虽说是最下层的右首之位,牌位也小了一圈,但林氏能够被小穗儿堂而皇之的祭拜,还能够在此处陪食香火,已经是严氏最大的温柔和宽容。 小穗儿的眼圈明显红了,强忍着,对着严氏深揖下拜,久久不起。 中层共两个牌位,其一位在正中居右,上书,这是恪的生父,嬴姓c李氏,单名弘,牌位显然是以李恪的名义立的,府君二字也说明其是贵族爵身,只是不知为何没有在牌位上将爵位说明。 叫李恪感到意外的是,恪的全名也该唤作李恪,还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生父之侧是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牌位,写着,于是李恪知道,他那位亡父还有个弟弟,名叫李鲜。 最后就是置架顶层,那里只有独一无二的一面灵牌, 我爷爷的,我爷爷是李牧! 李恪眼神涣散,身形摇动,若不是小穗儿眼快扶着,几乎要软倒在地。 他的大父是李牧,赵国的武安君李牧,战国四大战神之一的李牧,“李牧死,赵国亡”的李牧! 封君封君武安君,可不就是封君吗? 严氏的声音突兀而起,在房中回荡不停,鼓荡不休:“恪,跪下,见过你亡翁家祖!” 李恪当即跪倒,直着腰,看着严氏,满脸都是探询的意思。 “你看到了,你的大父,便是当年故赵之武安君,国之壁障,朝之栋梁!” “那为何媪,我们为何会流落在苦酒里中,您为何又一直瞒我?” 严氏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扶供案,忆起当年:“想当年,你大父为赵国征战,统领雄兵,久居雁门,依例需将家中长子束于邯郸为质。然你伯父早年游学,音信全无,你翁为家中次子,便自觉担负起你伯父之责,常居邯郸以安赵王之心。” “你在邯郸出生,长至三岁。其时秦军攻伐,赵国衰弱,你大父临危受命,鏖战秦军。却不想赵王迁登基未定,竟听信了贼子郭开的谗言,将你大父诛杀于军中。雁门李家满室皆屠,仅有二三亲信出逃邯郸,将消息告知你翁知道。” 李恪心神震颤,茫茫然问道:“于是翁便逃了?” 严氏苦笑:“家中是有出逃密道的,但你翁却不愿逃。说李氏忠烈,若他出逃,便会被人坐实了通敌的罪名我与他争吵起来,还未能将他说服,郭开便带着军卒将我们团团围了起来。” “后来呢?” “后来后来便只有我带着你,还有你展叔一家从密道逃了出来,你翁以臣妾百人死守院墙两个时辰,最后引火焚宅,自绝于邯郸城中。” 没想到家里还有这样的往事 李恪失魂落魄地跪在那里,看着严氏,喃喃轻语:“赵王迁,郭开,我们一直隐姓埋名,就是在躲避他们吗?” 谁知严氏却摇了摇头:“赵王迁随赵覆灭,你展叔曾通过墨家打探,得知郭开也死在乱军之中,家中已然没有仇人了。” “没有仇人了?” “没有了。”严氏继续说道,“那日逃出邯郸之后,追兵很快就发现了密道,坠了上来。为了保全我母子二人,你展叔叫其妻儿替换了我们的衣物饰品,引开追兵,我等在恒山之中流落两载,直到赵国灭亡,这才以流亡之身落籍苦酒里,做了秦人。这一晃,已有九年。” “为何非要隐姓埋名呢?如此长的时间,我连自己的姓氏都不知道” 严氏怜惜地看着李恪,轻声说:“李氏败落了,你大父当年又是赵国抗秦的魁首,手中不知沾染了多少秦人鲜血。为娘是担心你为人惦记,这才隐瞒。” “那为何现在又告诉我了?” “为娘说过,你长大了,总归要淌出自己的路”她俯下身,掀开案帘,从供案之下取出一个收藏隐秘的方盒,当着李恪的面打开。 方盒之中垫着红锦,红锦之上躺着一方玉牌,玉牌上雕着一架马车,上白下青,由巨人驾辕,车厢之上有一个赵篆书就的字,严氏将它翻过来,整个玉牌的背面刻着一个大大的字。 “恪,这是李氏嫡眷的玉牌,当年逃出邯郸时一共两块,其一被你展叔之子带走以惑追兵,这是你的那块,为娘一直为你收着。今日我便将此物交托于你了,是否承起武安雄名,你自去思量,为娘不会迫你半分。” 李恪高举双手接过来,感受着玉牌上森然的冷意,轻声回应:“唯!” “接着,小穗儿” 小穗儿噗通跪倒在李恪身边,看着严氏,一言不发。 “家中之事你已尽知,李氏的过往并非荣耀,既如此,你乃愿意籍入李家否?” 小穗儿斩钉截铁说道:“犹死不悔!” 严氏满意地笑了起来:“小穗儿,你过继到李家,从此便与恪做了真的兄弟,过往马姓须得舍弃,亦不得再祭马家先人,唯你媪例外。” “我明白了!” “恪的名字是他大父起的,出自《礼记祭义》,严威俨恪,非所以事亲也,成人之道也。乃是要其庄严,致诚,忠于业,勿恋亲。你为其弟,当为其良辅,死生不弃。” “谨遵命,不敢违!” “自今日起,你当以李为氏,以嬴为姓。我以《天论》赠你,望你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今日起,你之名遵。” “李遵,谢媪赐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一七章 大宴宾客 “恪君这日子过的啧啧啧!” 正堂西屋,李恪新房,吕丁支着一条腿,以箕踞之态靠墙瘫坐,其行其相,简直恨不得将整个人都和暖暖的席砖贴到一块。 幸好这厮今天穿的是深衣,又幸好深衣长襦,下裳连衣,要不然李恪就坐在他的对面,根本不敢想象会看到怎样的辣目光景 “丁君,这席砖可是你的创举,即便在我处暖了一些,你也不至如此作态吧?” “我如何是作态”吕丁扭了扭屁股,舒服地一声呻吟,“恪君之思巧夺天工,这榻这柜,诸般摆设世人说东海有仙山蓬莱,想来神仙洞府便是再妙,或也比不上你这片瓦方寸!” 李恪苦笑不已,说:“丁君夸人的本事真个天下无双,区区一间陋室,你竟拿来与神仙洞府比较。” “你说这是陋室!”吕丁猛地窜了起来,由后仰,至前伏,一气呵成,“恪君的新房若是陋室,我等之居又是甚物?有巢氏搭起的树屋么?” 李恪忍不住翻起白眼,实在想不明白吕丁在激动些什么 他当然知道新房甚佳,重檐叠嶂,宽阔舒爽。 李恪身下的榻是黄檀制成的大榻,色棕,油面,宽阔平整,软硬适中。 榻上平铺的衾是纯天然的鸭绒软被,柔软轻薄,舒适透气。 抬望眼是占据了整面墙的组合柜,衣柜c书柜,以及放置摆件的花样展柜整套柜体边角圆润,缝隙密合,看不出半点组合的痕迹。 同样是黄檀质地的书几靠着西墙,摆在窗下,其上刀笔简砚,一应俱全。 还有贴靠在南墙的置几,上面有《日书》c油镫,还有一个专属于他的漏刻,轻轻悄悄滴着水珠,让他重新回归到二十四小时制的生活状态。 这才是日子 李恪大嗅一口萦绕在鼻尖的蔷薇花香,感慨作歌:“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云梦弈素玄,南华子非鱼。小子云:何陋之有?” “彩!”吕丁拍案叫绝,哈哈大笑。 就在那一窗之隔,挑檐正下,旦与小穗儿偷摸坐在光秃秃的腊梅树下忙里偷闲。 “小穗儿,为何你大兄总在吕丁对面诗兴大发?” 小穗儿撇了撇嘴:“伯牙之琴,子期之瑟,世上总有些知音之交,可让人折节相交。既然旁人品不出好来,他品得出,那这诗自然就该吟给他听,旦兄何以见怪?” “你叫我什么?”旦皱着眉头,总觉得今日的小穗儿和平日大有不同。 “旦兄较我年长许多,往日又多有照拂之举,以兄称之,应当应分。”小穗儿板着小脸解释道,“此外,蒙夫人赐名,旦兄今后应以遵唤我,便是叫我一声竖子,也好过直唤乳名。” 旦站起来,上上下下地打量小穗儿,小穗儿怡然不惧,坦然对望。 如此半晌,旦猛地一甩袖子,转身就走:“媪在前宅忙碌,我等也不便在此久留,速去帮手。” “唯!”小穗儿拱手,作揖。 今日是李恪家的乔迁之喜,晨起入户,认祖归宗,等把这些事儿忙完,一家人便马不停蹄地趋到前宅,径直将大门洞开,意为大宴宾客,不拒来人。 旦带着监门厉的隶臣们第一批到场。近三十人以两人担釜,一人推车,盏茶功夫便送来两大车美酒佳酿,以及各色肉食千斤之巨。 隶臣们在前宅房后生火搭灶,主道两旁铺上了长长的案席,加工一份,铺摆一份,以一案两席的标准,很快就置满了整个席面。 凡进食之礼,左肴右胾(zi)。食居人之左,羹居人之右。脍炙处外,醯(xi)酱处内,葱渿(nài)处末,酒浆处右。以脯修置者,左朐()右末。 这一切都是严氏的安排,今日是李家复出之日,哪怕李恪最终决定隐姓埋名,秘而不宣,她也要让祖祠里的武安君看到,李家后人历经坎坷,如今已然过回了人样。 这是一场流水的盛宴。 自莫食起,左近的乡里们陆陆续续携礼而来,躬身送递到癃展手上。 癃展脸上始终挂着微笑,跽坐在小车之上,恭敬接过每一份贺礼,也不打开,只让小穗儿在简上标注,宾主尽皆欢颜,乡里昂首入席,大快朵颐。 如此及至日中时分,宴席不竭,酒肉不断,饮食的乡里换了三波,院外终于等来了第一次高潮。 “楼烦县山阴汜氏田吏全,奉礼十金,贺恪君乔迁喜事!” 里巷上突起一声唱和,不是癃展和小穗儿的声音,而是田吏全的隶臣见不得那轻描淡写的一笔“礼至”,自作主张喧哗出声。 正在前宅招呼乡里的李恪悚然一惊,急急忙忙告罪趋出,大老远就开始作揖寒暄:“不想全君会至,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恪君大摆宴席,我岂有不到之理?”田吏全大笑着迎上来,热情的扶住李恪臂膀,轻声问道,“恪君,那日与你所说之事” 李恪愣了一下:“何事?” “引荐乡学” “啊!”李恪恍然大悟,“最近事忙,却把全君的好意给耽搁了!” “乡学一月便要开讲,我惜恪君人才,若是埋没在乡野,未免可惜” “一月吗?”李恪全然猜不透田吏全的心思,只得一面揣测,一面引着他穿过人声鼎沸的前宅,踏步迈入幽静的后庭,“今日入得后庭的,全君是第一个,只盼你不爱热闹,否则墙外吵闹若斯,怕是会挠得心痒。” “早到无妨,就怕我是这唯一一个,岂不是扫了恪君的颜面?” “乡野小民有何颜面可扫,后宅有全君一人,便当得蓬荜生辉。” “此地气象万千,说蓬荜可是过了。”田吏全赞叹地扫了一眼屋舍,施施然挑了个靠角落的偏席就座:“恪君,方才所说” 李恪心知躲不过了,只能硬着头皮斟酌回答:“全君,汜氏乡学闻名雁门,凡入学者等同打开了学室的大门,如此美事,照理说我实在没有推脱的道理” 田吏全的神色阴沉下来,试探一问:“然?” “然”李恪苦笑,“前些日子墨家请动田啬夫囿差我作活,一时半刻脱不开身,一月入学,实在赶之不及。” “田啬夫囿那个农学大师,凡子,汜囿?”田吏全惊诧问道。 “正是此人。” “此人倒是有些麻烦”田吏全皱眉,苦思片刻,“不知恪君为其做何等事,可否告知一二?” “也不是甚密事,啬夫要我与墨家合力制件农用机关,较烈山镰大些,结构上又比兽犼简单些。”李恪红口白牙大放厥词,心想就算现在有台测谎仪,也休想查出他的好歹来。 这个答案既在田吏全的预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他细细打量李恪神色,基本确定,李恪不似作伪。 他疑惑道:“又一件机关?” “又一件机关。” “较烈山镰大,较兽犼简洁?” “全君说得全都对” “几月可成?” “如今尚未开始制作,墨家人又寻之不见,我如何能知晓” “奈何” 两人对视长叹,田吏全还待再言,前宅院外,突然炸起一声惊天的破锣嗓子,刀锉一般,直刺入耳。 “里中诸少吏联袂而来,严氏之子何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一八章 红毯精神 一路和乡里们做着寒暄,李恪疾步去向院门。 “恪,今次乔迁,少吏们可是全来啦?” “我这不是正要去看嘛老丈且食且饮,待我点过数后,必来回报!” “恪,酒甚佳,肉亦佳,然脍炙最佳。如此珍馐只区区几口如何尽兴,速唤人炙条羊腿过来,我好带回家中享用!” 李恪无奈地停下脚步:“这位大兄,我叫人取来无妨,您要是不敢取走,又当如何分说?” 那人对过,又见鼓噪:“恪,我等皆是礼至之宾,为何有人后宅,我等却只得前院?可是看不起我等吗?” “大兄诶,我正有事欲要求您,田吏在后宅一人独饮,看起来颇为寂寞,大兄或可哎,大兄这是去往何处?溷厕就在屋后,不必出门!” 好容易摆平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乡里,李恪赶着步子杀出院门,在人来人往当中看到了一众少吏。 田典妨c监门厉c里吏楚c伍老訾c邮人录,七位少吏有五人在此,还有田吏全安坐内宅,如此说来,里典服是不会来了。 监门厉看到李恪,哈哈一笑,上手拍肩。只听得嘭一声响,李恪觉得自己整半扇身子都麻了。 “小子,里中少吏尽皆在此,你却是忙着招待何人?让我等在此处久候!” 破锣般的嗓子充满了霸气,李恪揉着肩,撅着嘴,小声小气反驳出口:“说什么尽皆在此,也不知您把自己的顶头上司置在何处。” 众人皆笑。 监门厉恬不知耻地保持着大嗓门:“小子,为贺你乔迁,楚君c訾君c录君皆出一金,我以三金居次席。妨君最是小气,只张罗半老的婆姨过来帮活,分文不出,你需记恨于他!” 田典妨听得七窍生烟,险些暴起:“你个莽夫不要脸面,何必非将我也拖下水!我是严氏请的迎宾,迎宾若出了分子,该将主家置于何处?” “小气便是小气,哪来这许多废话!”监门厉不屑地啐了一口,跟李恪说,“上典有事无法亲来,托我携贺礼二十金,要你勿怪!” “我哪儿来的胆子怪罪”李恪苦笑一声,抬臂作请,“田吏正在内宅等候,诸位请。” 李恪领着五位少吏浩浩荡荡杀进内宅,一路所过,乡里们声量骤减,不自觉便从高谈阔论转进到窃窃私语。 区区少吏,无官无秩,却实实在在是乡里们的现管,也是他们最为熟悉的权力阶层。 这样一个群体整个里中不过七人,往常各家有宴,能请来一两个都值得他们大肆吹嘘。可如今六人齐聚,却只为给李恪庆贺乔迁,就连有事无法亲来的里典也托人稍了贺礼 乡里们皆知李恪才名,但事到如今,他们才对李恪在里中的影响力有了最直观的判断! 男女c污秽尽数让道,外宅上下,一时只剩下对李恪一人的谈论。 “恪竟让少吏七出其六,如此场面,好似只有去岁天使莅临那次才更胜一筹吧?” “老丈糊涂了吧?还有岁首年初” “有何不同!尤记得襄翁朝杖当日,七位少吏去了五位,监门与时任里吏的田典皆不愿去。恪不过是乔迁而已,竟能请来六位少吏?” “人都从我等面前经过,莫非还有假的不成?”邻人压着声音感慨道,“后生可畏啊!恪今年才十四吧?距离傅籍尚有三年便已是如此气象,莫非苦酒里真要出个甘罗不成?” “甘罗有甚可羡的!不过是仰仗家祖余荣,被贵人相中罢了,若是恪也能有吕不韦那般的贵人看重” “蓝田县武里辛氏,奉礼百金,贺恪君乔迁喜事!”乡里的谈话被一声高唱打断,相似的话头,不同的人声,却如一颗重磅炸弹在人群当中轰然炸响。 奉礼百金! 一金价比五百七十六半两钱,百金便是五万七千半两钱,堆起来如铜山般高耸,装车入库足以塞满库房! 如此巨资仅作乔迁贺资? 这蓝田辛氏到底是何许人也? 那些践过正役,跑过咸阳的乡里拼命在脑中挖掘古旧的记忆。 这般大张旗鼓喊出来的必定不是普通人家,姓氏俱全祖居明晰的也必然显贵无疑,蓝田,武里似乎只有一个辛家。 那个六世奉秦,两世九卿的武里辛氏! 才说到贵人,贵人就来了? 消息在人群当中如瘟疫般迅速蔓延开来,乡里们震惊之中,看到李恪黑着张脸,骂骂咧咧自内宅趋出,还是同样的路径,直去院门。 “童贾老丈诶!您怎么也来凑热闹啦?” 辛童贾笑得畅快,像一只偷着了鸡的老狐狸,满脸的褶子都堆在一起:“先生,此事可不是老仆自作主张,乃是憨夫君来信提议,主姬也点头应允的事。否则借老仆几个胆子,也不敢借主家之威名啊。” “那您就不能早些来?便是不想与汜家争锋,约田典一道总可行吧?” “吁!武里辛氏怎可与凡俗共享尊崇,不瞒先生说,我遣了三员隶臣往来回报,直等到重宾入尽,这才愿粉墨登场。” 李恪险些就骂了出来。 几趟跑腿百五十金是不错,问题是跑一趟能赚,他生生跑了三趟,这大秦的礼金也太难挣了! 李恪深吸一口气,压着火头,赔着笑脸:“童贾老丈,诸位少吏正在内宅歇脚,我等还是入席再叙,请!” “先生先请!” 小穗儿安置了奉金的隶臣,李恪则在前头引路,领着辛童贾去向后宅,然而行不出五步,身后又是一声炸响。 “尊敬的主人听闻北方高飞的雄鹰在陡峻的峭壁筑巢,让他卑微的奴仆呼毒尼献上太阳般灿烂的黄金三百金,祈盼高飞的雄鹰鹏程万里,此生能落到天神的肩头!” 三百金! 乡里们乱了,疯了,重磅炸弹一颗接着一颗地炸响,根本就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楼烦汜家与李恪有隙,知道此事的人算不得太多,十金贺礼;里中少吏联袂而来,里典服缺席随礼,三十金;武里辛氏何等的豪门贵胄,乃是大秦一等一的官宦人家,奉金百金,专人道贺。 他们本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谁知道哪知道何知道,一个舌头打转,说话嘻哈的夷狄奴仆唱着歌就扛了整整三百金出来! 那可是三百金啊! 人群俱起! 他们站直身子,纷纷聚集在主道两侧,却无一人敢挤占分毫道路,阻碍了李恪与诸位贵人谈笑的通道。 此人是谁? 院内数十,院外数十,近百道目光交汇在一处,就在里巷的尽头,一个内穿深衣,外裹皮球的肥硕身影翩然而现,那憨态可掬的笑容,那虎虎生风的步态,不是暂居里中的吕大善人,又是何人? 李恪向辛童贾告罪,大步迈进在半道截住吕丁,声音压得极低:“丁君,你是何事从我房中溜走的?又是何时凑了这三百金,不会是专挑此刻,拿来消遣于我的吧?” 吕丁大呼冤枉:“恪君,这三百金我在半月之前便叫人筹措,前几日才送到手里,此次借你乔迁之喜,偿你劳心之情。” “你不是清早就在我屋里瘫着吗?究竟是何时出来的?” “这个”吕丁尴尬地摸了摸肚子,小声说道,“恪君回去记得叫家人将后院那些个翠竹扶正,就最大那几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一九章 利弊各半 饮宴。 内宅的饮宴正统而无趣,李恪以未傅籍之由饮不得酒,自然也当不得主座,结果严氏只能勉为其难,出面酬宾。 酒过三巡,劝酒歌起,严氏早早告退,紧接着田吏全告退,辛童贾告退。 再后来田典妨以迎宾之身出走前宅,后宅便彻底成了两个酒疯子,监门厉和吕丁撒欢的天下。 简直斯文丧尽! 十三坛酒下肚,监门厉被三个少吏扛走,吕丁被自家的三个隶臣抬出,李恪黑着脸收拾了半天,直到下市时分,才拖着一身的腰酸背痛爬回到自己的新房。 室内温暖如春,蔷薇花香渐浓。李恪把自己丢进云朵般的鸭绒床榻上,满足地吸了几大口。 屋里的家具基本全是吕丁送的,正经的黄檀酸枝,从这浓郁的花香来看,还是上品中的上品,如此整套市价当在五十金上下,他与严氏一人一套,拢共百金。 设计费百金,乔迁礼三百金,还有这两套名贵家具自己随心的一个好意,不仅解了小穗儿欠下的诸多人情,还换来如此回报,李恪只能由衷感慨起吕丁的阔气。 相比之下,里典服这样的地主豪绅不仅难伺候,和真正的金主比起来,浑身上下还透着穷酸的味道。 屋里的地暖烧得火热,透过席砖,把整个屋子烘烤得温暖如春。李恪只穿着一件深衣,依旧感到隐隐的燥热。 他站起来,推开窗户,看到斜角对过,小穗儿靠窗吹风,神色之中尽是迷茫之意。 “小穗儿,前宅的宾客都送回去了?” “方才皆送回去了。”小穗儿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不算后宅那几户,前宅先后宴请四十二家,几乎将整个里中都请遍了。” “如此便好啊” 李恪望着窗外的腊梅,看到那粗粝的主干之上有一道道细不可辨的疤痕,心知这些都是为了移栽方便,刻意被树农修剪掉的细枝。若是养育得法,明年此时细枝都会长回来,说不定还会比原来更盛。 他笑着说:“明年此时,腊梅盛开,窗外的景致定比现在更好。” “已经很好了”小穗儿喃喃回应,“我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住上这般屋舍,不愁吃穿,不惧寒暑。” “会更好的,现下不过开始而已。”李恪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玉牌,细细把玩,“小穗儿,你说我该不该将家族身份登入户籍?” “登入户籍”小穗儿托着下巴,皱眉苦思,“家世荣耀是根本之利。想武安君威名赫赫,您若是张举身份,无论今后出仕参军,必会受其遗泽。至少从今往后,您便是实打实的公子,如里典服之流,再也无法轻看您。” “如此说来倒是不错啊” “然!”小穗儿深吸一口气,话锋转过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武安君的威名有多盛,此事的利害便有多大。从好处说,武安君当年在雁门抗击匈奴,雁门之人皆受其恩,时至今日依旧私祭盛行,几乎将其与古之圣人等同。” “往坏处说呢?” “武安君乃赵之壁障,手上多有秦人鲜血。多年鏖战,当年的伤兵癃将大多已在雁门安居,他们会不会怀有怨怼?” “可能会吧”李恪不确定地说。 “此外,我听闻武安君一生征战未逢败绩,有多少秦将曾败于他手?旁的不说,便说最出名的,桓齮(yi)与杨端和败在武安君手下,此后桓齮逃燕,名声尽毁,杨端和却为通武侯所重,眼下正身居高位。若他要与您为难,您又该如何做?” 这也是李恪最担心的。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李牧的名声大,仇家必然就多。杨端和与通武侯王贲的交情天下皆知,人称王杨之交,王贲现在还是大秦的国尉,天下兵马一把手。 平白叫国尉的至交,大秦的名将给盯上,岂不是比被汜家盯上更要倒霉? 话说他前些日子还听说过杨端和的消息 岁首秦庭禁止民间淫祭,弄得大张旗鼓。监门厉作为地方抓手,去乡里领过任务,听说此事就是因北地私祭李牧而起,咸阳的专办是老当益壮的杨端和总抓,地方上郡尉c县尉各自管束,触手一直延伸到各里的里典和监门。 由此可见,杨端和至今没有放下和李牧的恩怨,而且记恨心重得很 李恪苦恼地挠了挠头,收起玉牌,决定把这事儿暂且放下。 自己的身份就摆在那儿,公开是早晚的事,但是覆水难收,这种大事总归要妥当些,等把方方面面都想清楚了,再做不迟。 看李恪下了决断,小穗儿在窗边松了一口气,轻声喊道:“公子,我有一事” “你叫我什么?”李恪奇怪问道。 “公子” “小穗儿,你到底在发什么癔症?”李恪站直身子,不满发话,“方才聊天的时候你就怪怪的,一会儿武安君,一会儿又是您。你已经过继了,如今的身份是我胞弟,媪给你赐了名,你怎么反倒变得生分了?” “不是生分”小穗儿低下头避过李恪的目光,但转而又抬起头,小脸上满是决断。 “公子视我如兄弟,我视公子若主君。我已决意,从今往后以李为姓,自比外室继子,望公子不弃!” 李恪完全不明白小穗儿的脑子是怎么转的筋,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小穗儿把腰板挺得笔直,隔着两扇窗,对着李恪遥遥作揖:“公子,李氏乃上古圣人血脉,身份尊贵,若是随意承继姓氏,外人会以为媪对您不满,有意将你逐出门墙,我不希望因为我,害您被污言所染。我想明白了,夫人把媪摆进祖祠,就是代故主公收媪为妾,将我视为外室继子。既如此,我继承姓氏并不妥当,一会儿” “你想多了!”李恪厉喝着打断。 “公子。”小穗儿直起身,一脸哀求,“求您了” “你随你!” 李恪被气得七窍生烟,一甩袖子夺门而走,小穗儿远远看着,最终也没有如往日般追上去。 癃展从东厢推车出来,看着小穗儿满脸笑意。 “见过展叔”小穗儿开门作揖。 “小小年纪却有自知之明,很好。” 小穗儿苦笑着摇头:“媪过身前常对我说,人要有自知。若是索求过多,最终害人害己。展叔,公子待我若亲弟,夫人也愿将李氏尊贵的姓氏赐给我,如此大恩,我如何能害了他们?” “只是你这般做,却伤了公子的心。” “今日之过一生以偿,李遵甘之如饴。”小穗儿郑重回应。 “你既有了决断,便却向夫人明说吧。你的决断,夫人会明白的。” “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二零章 贵贱之别 里巷之上,四下无人。冬日的街道清冷,唯有北地的风从街头逛到巷尾,又从巷尾逛回到街头。 真冷啊…… 李恪抱着膀子,站在院外怔怔出神。 方才被小穗儿气得半死,只顾着夺门而出,却忘了要先套上裲裆。如今身上就一件单薄的深衣,被体贴和,那酸爽……就像是大冷天蹲在冰柜里吃刨冰,耳畔还回荡着美妙动听的《白毛女》。 要不然……回去一趟,穿上裲裆,再一次夺门而出? 气势怎么办? 李恪在心里置气。 来哉大秦几个月了,他脑子里有恪的全部记忆,行为处事也或多或少与前世有别,但在一些根深蒂固的观念上面,他依旧跟秦人有本质的区别。 眼下的矛盾就是这样,小穗儿喜欢李遵这个名字,却只想做李姓的李遵,不想做嬴姓的李遵。 至于原因……嬴姓李氏太过尊贵? 若不是担心隔墙有耳,李恪当时差点连“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名言都喊出来了。 他上两个月还在为区区十几石田租的事搏命呢,哪儿就让人看出尊贵来了!竟至于让多年情分一朝变质,说好的从弟,一转眼就朝着家臣的方向渐行渐远。 可他偏生拿小穗儿没有任何办法,甚至连小穗儿猜度严氏的话,他都反驳不了……将林氏的牌位摆入祖祠这件事于礼法不和,严氏如此做,说不定就是抱了别样的心思,只是碍于李恪的感受,这才没有明说而已。 尽是些刻板陋习! 李恪愤愤地跺了跺脚,一摆袖转道旦屋。 小穗儿的主意向来大,严氏在礼法上又不容议辩,这件事基本算是板上钉钉,他能做的也就是一个眼不见为净而已。 李恪今天注定消停不下来。 还没待他在旦的屋里烤暖身子,辛凌骤然登门。 冷冰冰的俏王妃站在屋外,堵着正门,大冬天依旧是窄袖的墨褐加光脚草鞋,整张脸冻得惨白,李恪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打了激灵。 “辛阿姊,你怎么寻到田典府上的……” “我去过你家。” “他们告诉你我在此处?” “你媪言你无处可去。” 知子莫若母啊…… 李恪叹了口气,把辛凌引进房内。谁知旦一见辛凌进来,当即就蹿身而起,捂着眼,像兔子似得飞跑出去奉汤,看得李恪瞠目结舌,也不知他到底着了什么魔怔。 “贵贱之别,庸人之虑。”辛凌没头没脑地吐出这句,听得李恪越发烦闷。 “说吧,急急寻我,所为何事?” “师兄传讯,凡子两日便至。” “凡子?”李恪皱着眉头想了半天。 “田啬夫囿。” 李恪恍然大悟:“也就是说,啬夫后天到?” 辛凌点了点头,说:“好生筹备,凡子需你来接待。” “我接待?”李恪指着自己的鼻子,“墨家人多势众,牌面也广,让我一个小小的上造接待算怎么回事?” 辛凌冷冷瞥过来一个眼神:“除你之外,唯我与师兄,他人皆不可。” 李恪彻底无语了。 若是只从三人当中挑选,当然是他最合适。憨夫估计至今都搞不清楚水车的细节,至于辛凌…… 李恪在脑海里补出这样一副场面。 老农似的田啬夫囿与墨褐草履的未来皇子妃对面立在辛府池畔,都是木讷寡言的人,自然见不到一句客套。 田啬夫囿问:“何物?” 辛凌答:“水车。” 田啬夫囿问:“何用?” 辛凌答:“灌溉。” 田啬夫囿又问:“如何灌溉?” 辛凌理所应当回答:“自己看!” 李恪汗都下来了,赶紧就抱拳,应下差使:“请辛阿姊放心,必不辱使命!” 辛凌满意了,扭头就走,直到目送她出了院门,李恪才看到奉汤的旦空着手,姗姗来迟。 “人都走了,热汤呢?” 旦死乞白赖回道:“人都走了,还要热汤作甚?” 这套抢白登时把李恪激得气不打一处来。 他气呼呼说道:“扶苏公子你也见过,又不是什么吃人的妖怪,更何况辛阿姊还不是公子本人,只是他未过门的妻罢了,你至于避之唯恐不及吗?” “那可是皇天贵胄啊!”旦瞪着眼睛大呼小叫,“倒是你,从第一次见殿下便跟没事人似的,半点看不出见外。方才引未来少君进来也是,竟让她一直站着,不怕怪罪吗?” 李恪气急反笑:“辛阿姊说得真没错,还真是庸人之虑!” “你说我庸人?” “庸人自扰,不便奉陪,告辞!”李恪拱手一揖,扭身出门,只留下旦在房里一脸茫然。 “恪,你今日到底撒的什么妖疯?”旦在身后问道。 李恪听后,步子一僵:“今日吹多了冷风,估计是受了寒气,勿怪。” 说完,李恪匆匆而走,任凭旦在背后怎么喊也没有再行回头。 贵贱……等级…… 大秦之世处处约束,这样的环境下,该怎么和旦坦白身世呢? 烦啊!真烦! …… 一晃两日过去…… 天阴,细雨,牛毛般的细丝飘荡天地,润湿黄土,像是给苦酒里刷上一层褐色的染料,天气越发阴寒。 李恪换回裋褐,套着裲裆,外头披着蓑衣斗笠,站在闾门的哨所外搓着手张望。 仅仅一墙之隔,哨所内炭盆燃得噼啪作响,监门厉开着窗,在里头喝酒烤肉,好不快活。 “监门,您说您一人在屋里享受便是了,何必非得开着窗,莫非就是为了叫我眼馋?” 监门厉闷一口酒,哈哈大笑:“小子,一人闷头饮食,哪有旁人艳羡来得爽快!只看你表情如此,我便可多饮上一坛,甚是味美!” 李恪翻了翻白眼:“我说监门,近些日子常见你光天化日饮酒作乐,那一觞便倒的流言难道不要了?” “晓得我酒量浅薄之人身首分家,再要做戏,我又该演与谁看?妨君吗?” 糙汉! 李恪暗暗啐了一口,一抬头,恰看见远方有孤车行来,车盖如墨,瘦马嶙峋。 “我先前便想,寒天阴雨你总在闾门为何,原来是等人……”监门厉在背后冷笑说道,“来者何人,此事里典可知啊?” “友人相访何须要里典知道呢?”李恪轻笑一声,解下蓑衣斗笠,靠在墙边,“至于来的是何人……此人虽与里典不在同属,但想来也该是认识的。” “竟还是官府中人?” “监门把守里闾,验传时查问一番不就得了,何必非要从我口中探听?” 监门厉狞笑一声,朗朗说道:“小子,慎言呐!” “您验您的传,我迎我的客,里典叫您守在此处,不就是为了如此吗?” 唇枪舌箭,交锋之际时间飞逝,待到两人不再言语,车马已行至当前,李恪在前室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时隔多日,憨夫再现。 田啬夫囿……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二一章 务实媚上 车驾缓缓停靠在闾门之前。 憨夫跳下车,对着李恪点头微笑,扭身掀开席帘,请下一位如老农般面容黧黑的中年壮汉,正是李恪曾有过几面之缘田啬夫囿。 只是他今日没有穿裋褐,裹渍巾,而是换上一身干干净净的素白深衣,竹冠高悬,发髻不乱。 李恪快步迎上去:“啬夫,别来无恙。” 田啬夫囿跳下车驾,微微颔首:“几日不见,昔日黔首小子成了上造爵身,我听闻汜余之事与你有关,可有此事?” “旧田典诛杀同僚,瞒报上官,如此大事如何能与我扯上纠葛……”李恪避重就轻答道。 “没有便好……”田啬夫囿满意地点了点头,“苦酒里去岁有不少虚程之人,我自县里讨了几人,专司在句注各里教导使镰之法,若差事得力,换一级爵位当无问题。” “啬夫是要将烈山镰在乡里铺开?” “已经铺开了。”田啬夫囿不置可否说道,“我试用三日,发现烈山镰远胜短镰,你能制得此物,功莫大焉,上造之爵应当应分。” “啬夫谬赞了。”李恪赶忙作揖答谢。 “我历来不喜客套。烈山镰是奇物,当得夸赞。相较之下机关兽犼名不副实,物虽精巧,却无从用于民间,仅用以勋贵大富享乐之用,非是正途。恪君,你年岁尚小,聪慧之处当多思些务实之策,少行些媚上之举。” 李恪听得冷汗连连。 加了防盗机关的兽犼在田啬夫囿的眼里居然成了媚上的玩物,这让他上哪儿说理去…… “还有碾米机关……” 看田啬夫囿絮絮叨叨地还要再说,李恪赶紧打住话头:“啬夫!并无碾米之机关,您是从何处听来的谣传,空口无凭啊!” 田啬夫囿哑然失笑:“也罢,此物对田律有妨,见不得人,没有便没有吧。” 李恪长舒了一口气,抬臂一指:“啬夫,要不您先去监门处查验验传?冬雨阴冷,监门身子弱,我们在这儿说个没完,他都在雨里站了半晌了……” 他这话没有刻意瞒人,监门厉一字不漏全听去了,气得脸色发绿,七窍生烟。 大仇得报,李恪舒爽地走近到憨夫所在。 “恪君劳苦……” “既说了由我接待,等人不过应当应分,只是没想到啬夫会如此苦口婆心……” “我知……”憨夫心有余悸般扶着马车,用最小的声音说道,“他一听要与你见面,与我絮叨了一路的烈山镰和兽犼,所以……你心,我知。” …… 查验验传,牵马入闾,按下监门厉向里典服汇报之事暂且不表,李恪和憨夫一路引领着田啬夫囿沿闾巷左拐,直趋辛府。 辛府今日大门洞开,府内洒扫一新,辛凌避走,仅有辛童贾一人在门房处等候田啬夫囿的到来。 只可惜田啬夫囿对童贾老丈这样的富绅无感,仅仅是敷衍似地对答了几句,便出声询问水车所在。 李恪笑着回答:“啬夫,十余日功夫,我等只赶制了一架小型水车,就建在西院后宅。您对农学精擅,想来见得此物便能知晓其功用。” “小型?西院之物莫不是墨家口中之物?”田啬夫囿奇怪问道。 “事物自然是同种事物,不过……”李恪想了想,突然不知从何说起,“也罢,设计图也同在西院陈列,远近不过几步路程,我等见了实物,再行细谈可否?” 田啬夫囿淡淡点头:“劳烦前头带路。” “啬夫请。” “恪君,请!” 李恪领路,憨夫陪同,三人顺着廊道直往西院,迈步间穿堂过门,直来到后宅池畔。 不过两三日功夫而已,此地与李恪前几日走时又不一样。 池畔假山,池上龙门,假山呈弧形半抱,中有悬池,下有洞天。龙门被临时加工出鸟居造型,主梁之上又有横杠,二者上短下长,型如“开”字,且探头处皆设有意形的玄鸟挂角,形态各异,抬首向天。 庭院中更是临时栽种了不少低矮植株,皆在泥壳、石壳接缝之处,假山之上也不例外。品种则尽是些兰草灌木,枝叶繁盛,寒冬尤绿,虽说不见繁花,却显得生机勃勃,绿意盎然。 李恪不由在心里赞叹墨家的能工巧匠,明明是加急赶工的造型和绿植,整个院子却看不到施工的痕迹,一切都掩饰得很好,就连两条临时的下水曲道都被铺上碎石,做成两条别具一格的景观绣线。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依旧是水车。 丈高的水车立于池中,约有三分之一没在水下,更多的伫立在水面之上,高六七尺,几与假山等同。 水车顺着水流缓缓转动,发出轻微的吱呀响声,刮板从水下起出一个个方形水斗,盛着清泉,从顶端倾入笔直的架空槽道,再经由槽道注入悬池。 悬池早已满溢,流水潺潺顺着预留的缺口冲入矩池之中,水量不大,哗哗的落水声却掩住了马蹄池的落水,叫人完全无从去想,就在假山环抱之中,还有一股涌泉正一刻不停地向外喷吐着水柱。 即便用后世的眼光来看,这个水池也当得上机巧二字,其形意皆备,足可被称作合格的庭院景观。 李恪对这样的效果满意至极,回头去看田啬夫囿,却发现他眉头紧皱,似有不满。 “啬夫可是不喜此处?” “此处……美轮美奂倒是不假,只是墨家素以简、朴著称,为何会布置此等玩赏之物?徒费金布而已!” 这话说得…… 李恪无语地与憨夫交换一个眼神,昧着良心说道:“此宅本是旧田典余的私宅,童贾老丈迁来苦酒,赐宅到此,总不至于为了彰显简朴,多费人力将好好的庭院毁了吧?” “原来是楼烦汜家的气魄……” 李恪听出田啬夫囿话里的不屑,轻声问道:“啬夫与汜家有隙?” “称不上有隙,只是汜家霸着各地田官职务,家中子弟却偏偏锦衣玉食,不通农事。恪君可知,我当年在代郡游历,推广农学,有幸被郡守征辟为官,只因为汜氏的缘故,便不为代郡各县所容,只得大费周章调来句注,这才能将所学用以民生……” “原来还有此故事……”李恪忍不住感慨世事奇妙。 田啬夫囿没有听出他话里别样的味道,自顾自走到池边,手扶假山紧盯水车:“恪君,此物便是墨家游说之机关水车?” “正是此物。”李恪深吸一口气,朗声作答,“此物便是机关水车,其名,机关兽獏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二二章 盖均无贫 从营销学的角度来讲,好的商品需要好的品名来匹配,要凸显特性,振聋发聩,如此才能对商品本身产生正面意义。 譬如说巴伐利亚重工集团,试想它当年进入华夏市场时,若是忘了玩谐音梗,本分老实地给自己注册一个“巴工汽车”的傻名字。汽车还是同样的汽车,但还能如宝马般如此受人追捧吗? 自古宝马配英雄,那巴工又该配什么? 开着巴工的车,养着八公的狗,做社会人,踏上人生巅峰! 李恪深知这样的道理,满心满意地想给水车起个好的名字,譬如机关兽盘龙,取游龙戏水,机关兽共工,取水神抬浪。然而它最终还是成了獏行…… 皇子妃无比坚持,诸位墨者情有独钟,李恪孤掌难鸣,也只有听之任之。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水车毕竟货真价实,别说起个憨态可掬的名字,就是叫狗不理包子,它依旧是划时代的杰作。 至少哄骗一下没见过市面的秦人绝对够了……吧? 李恪壮着胆子祭出水车的大名,随后便一言不发,含着笑,捏着汗,期待田啬夫囿的反馈。 那一头田啬夫囿僵立当场,神色疑惑,他看着池中水车,看着水车转动,看着清泉自方斗中倾出,覆入架空的槽道,又顺着竹制的槽道一路下行,最终化作涓涓细流,注入到悬池当中。 这悬池离地可有七尺之高! 田啬夫囿的脸色骤然涨红,颤巍巍迈步近到水车旁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似是想摸,却又不知能不能摸。 “此物……名为獏行?” 李恪收到了最满意的回馈,微笑点头,不言不语。 “为何我不曾看到推车之人,莫非他藏在池下?” 李恪被问得哑然,愣了好一会儿才讪讪作答:“啬夫可是要下水查探?我这便叫人备梯。” “真的无人?” “自然无人。” “无人……而自动?” 李恪坦然摇头:“啬夫谬矣,獏行虽不备人力,却非自动,您看池中流水潺潺,正是这水一刻不停地推着獏行做功,自下而上,提水敷用。” “此事何奇也!”田啬夫囿眼中精光大涨,“它可惧人触碰?” “实木所制,耐用结实,别说是触碰,就是啬夫提剑来砍,也得一会儿功夫才能将其砍倒。” 李恪轻笑一声,领着田啬夫囿沿着池畔窄窄的筑堤绕过马蹄池,贴近到水车面前。 这座水车轮辐丈五,最低处没入水下五尺,最高处超出水面一丈,中轴低不及腰,顶部高过人眼,从近处看尤显高大。 田啬夫囿抓着支架高昂头颅,顶上有阴云、细雨,还有悉悉索索的流水响动。 “巧夺天工……”他松开支架,探手摁住中轴,闭上眼细细感受水车的运动,“恪君,此物真可用于灌溉?” “啬夫长于农事,獏行可否用于灌溉,岂需我来多嘴?” “恪君自谦了。”他赞叹地收回手,睁开眼,视线随着方斗自水下浮起,缓缓上行,直至哗啦一声,水倾斗落。 他振奋说:“治水湍急多弯,河床低窄,故水量虽大,却深陷于田亩之下。楼烦县中,四乡一十七里缘水而建,凭水而旱,空有沟渠却无水浇灌,若是有此神物,乡梓有福,大秦有福!” 李恪微微低头,避过他灼人的目光,轻声说:“啬夫能知晓獏行之用,小子与诸位墨者这十余日的劳苦便值当了。” “值当,自然值当!”田啬夫囿兴奋地手足无措,站在窄窄的筑堤上左摇右晃,叫远处观望的憨夫心惊胆战,随时准备下水捞人。 只是田啬夫囿却不自觉,他脑子里是成百的水车立于治水,是沟渠中荡漾的清波,是田亩里欣欣向荣的苍翠禾苗。 “十余日便能建成一座……恪君,我这便遣巧匠驭车,将獏行起运县里。劳烦你与诸位墨者再制几座,越多越好!” “起运县里?”李恪满脸古怪,“啬夫莫非直接将眼前的獏行丢进治水里?” 田啬夫囿闻言一愣:“莫非……” “啬夫诶,这不起眼的支架可是固定在池中的,您若是将其起出,抛下治水,无根之木该以何在湍流久居? “这……” “再者说了,眼前獏行高丈五,共附水斗一十有六,每斗盛水不足两斤,减去损耗,每转一圈,送水不过二十余斤。若是真用此物灌溉,啬夫打算让我等制上几座?” 田啬夫囿被李恪问得哑口无言,张张嘴,半天才憋出一句:“若是再大些便好了……” “可远不是大一些的问题。”李恪抚摸着水车光滑的支架,诚意邀请,“请啬夫移步正堂,獏行如何立于治水,其内便有分晓。” …… 两人迈步进入正堂。 正堂正中,一副巨大的板画视于人前,高丈余,宽亦丈余,画上有治水曲折,舟楫零星,渔人于水中泛舟,撑船撒网,稚童在水畔欢笑,牧羊放牛。 而在治水的正中,有架巨大的水车立于其上,轮辐呈放射形状,末端密布着刮板水斗,其大小与一旁的牧童渔人相较,似接天地。 “这是獏行立于治水图?” 李恪轻轻点头:“啬夫,獏行入水,便当是如此模样。” 田啬夫囿心里震惊莫名,他趋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扶住画板,抬起头,一寸一寸地分辨图画。 是一样的…… 虽说图上之物与池中实物大有不同,然而其中细节、机关构造却是一模一样!至少以田啬夫囿对机关的理解,他还分辨不出简易的整合结构和复杂的拼装结构在成型之后的细微差别。 他这才知道,墨家和李恪真正的野心,是要在治水之上建造一座庞然巨物! 田啬夫囿颤着声音发问:“其高几许?” “稚童身长四五尺,成人之高六七尺,画中皆是凡夫俗子,无有侏儒,亦无猛士。” “四五尺……六七尺……”他伸出手,比划出一个站直的牧童,维持着移动到水车中线,自上往下,一截截丈量。 十二份! 图中的水车光是水面之上的部分便高达六丈!轮辐……四丈! “此物竟高达八丈?” 李恪神色肃然,抱拳作礼:“秉啬夫,我自幼居于苦酒,与这些牧童一般,在治水边玩闹长大。据我所知,治水发于恒山,丰枯二期落差巨大。然,便是在水量最丰之时,治水仍低过田亩多矣。” “此事我自然知道。” “那啬夫可知,最低之时,治水与水岸落差达两丈有余。若獏行不够高大,如何能将水送至岸上?” 田啬夫囿赶忙穷搜记忆,苦酒里他来得不多,但是乡中八里的水文田册皆在脑中,他一回忆,便确定李恪所言不虚! 正是因为这么巨大的落差,楼烦县才会守着治水,却陷入缺水的境地。 他恍然惊觉。 大河两岸,尤其是大河中上游两岸,临水缺水的绝不止楼烦一县,整个北地之所以荒僻,不是无水可用,而是苦无取水之法。 北地的水流太湍急,它们日夜冲刷着河床,难留下一点淤泥,天长日久,削壁碎石,导致水位越来越低,汲水也越来越难。 田亩吃不到水,粟禾便长不结实。亩产低劣,中田稀少,人民困苦不堪。 若是水车机关真能取代人力,日夜汲水,那北地最大的缺水问题岂不是可以根治?如此一来,大秦子民岂不是能在广阔的北地再造一个内史粮仓? 所以乍见水车,他才会如此激动失态。 可是用于江河的水车居然会这么大…… 他心有疑虑,张口就问:“恪君,巨大若此,水流真可以推动?” 李恪胸有成竹,抬手指向屋外:“啬夫,治水之势比之院外清池如何?” “天渊之别!” “院外獏行轮辐六尺,总长一丈五尺,如此机关,涓涓细流亦可推动自如,若换上治水这般的水势,又可以推动多大的机关?” “恪君可有把握?” “此等古来未有之事,何人敢说万全?”李恪张臂作揖,一揖到底,“啬夫所思者,民也,小子所思者,亦民也。我等皆是为民考量,小子斗胆,请啬夫行险!” “行险……不知制作獏行,需要我做何事?” “人力,物力,财力!”李恪毫不犹豫说道。 田啬夫囿眉头轻皱:“恪君,墨家当日可不是如此说的……” “诸位墨者……诸位墨者精擅机关之术,却唯独对人心不甚了了。”李恪叹了口气,轻声解释,“啬夫,獏行靡费,若第一架便由墨家出资,往后的又该何人出资?” “自然是官府!” “官府?”李恪不置可否道,“一里之仓不足备,一乡之仓堪堪为。若您易地而处,可否会想,凭甚句注乡平白得此奇物,我却须得靡费膏脂?” “你是担心……” “无他,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二三章 治水之畔 田啬夫囿是真正的实干派,意向一定,便迫不及待地要去苦酒里的田亩勘察未来的施工现场。 这一趟李恪自然是要陪同的,除他之外,憨夫与辛凌也一道相随。 四人安步当车,一路谈天,直来到田亩之地。 说起来,这还是雹灾之后,李恪第一次回到苦酒里的田亩。 雹灾之后,菽断茎折的惨状他一眼也没瞧见。 平坦的田野上,到处都是披着蓑衣手持耒耜的妇人,她们哆嗦着,一下一下翻地松土,或是小心站在封埒阡陌,用农具的背面捶打墙基,平整道路。 这些事儿本该是在八月仲秋干的。 《修更为田律》说得很明白,以秋八月,修封埒,正疆畔,有发千百之大草。就是说要在秋收之前完成封埒与阡陌的修缮,这样既可以防止收获时各人越界,也可以为接下来的秋收和来年的春耕打好基础。 然而今年却有些不同,秋收以后便是雹灾,修好的田垄一夕之间被毁了大半,之后又赶上涨租风波,人心不定,里中基本没人能想到返工复修。 再后来,冬寒冻土,田垄梆硬,便是有心修葺,乡里们也只能望坑兴叹,根本就修不动。 所以,哪怕今日比往常阴寒,哪怕各家的男人们正在吕丁的工坊备夜挣粮,女人们依旧排除万难着紧农时。 天上正下着绵绵细雨,此时田道虽说泥泞,但总归被雨水泡软,有了那么几分修缮的可能。 四人并肩立在道口,眼看着远近妇人忙碌,一时里唯有沉默不语。 “恪君,苦酒里中为何只有妇人忙活?男子到何处去了?”田啬夫囿皱着眉头,满脸阴沉。 李恪只能拱手告罪:“啬夫有所不知。苦酒里先遭雹灾,后遇涨租,天灾人祸,菽荅尽毁,各家几无过冬之粮。幸得商贾丁者,他听得乡里困苦,特从齐地远来佣工,里中男丁尽出,此时皆在他临设的工坊挣粮,以求度日之资……” “如此说来,这商贾丁倒是良善之人。” “是啊……” “农人苦,北地之农犹苦!”田啬夫囿深深叹了口气,感慨出声,“一岁劳作,仅换得亩产仅六七分,用以纳租尚且不足,如何奢求结余?恪君,獏行若成,功莫大焉,你当使出浑身解数,莫要叫我失望。” “恪,不辱使命!” 看着李恪一脸郑重的样子,田啬夫囿老怀宽慰:“恪君,你家田地是在何处?” “我家……”李恪一下被问住了,受田更替之后,他只知道自家如今是临水的两顷肥沃中田,但具体是哪两顷,他还真说不上来,“我家原先的受田在那处,所处靠向山壁,至于如今……更受之后,小子还真没来过,一时间倒也辨认不出……” 田啬夫囿狭促笑道:“看来新任田典忠厚之名不假,更受田亩如此大事,恪君也敢不亲力亲为。” “田典妨里中豪侠,为人之义有口皆碑,小子断无怀疑的道理。” “既然恪君不知田亩所在,我等直驱治水,如何?” “啬夫请。” “你我把臂同行!” …… 众人顺着阡陌,避过农人,一直来到治水之畔。 眼前这条大河便是横贯楼烦的治水,河道宽广,蜿蜒盘转。 治水湍急,而且水质富含浮沙,以致看上去浑浊不堪,在惊涛拍岸之时,卷起千堆残雪,就当着李恪等人的面,在水面上标注出一个又一个大小不等的涡流,浩浩荡荡行进向东。 这才是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治水的河道极深,放眼望去尽是黄土裸露的河堤,与水面距离平均三丈上下,密密麻麻的树根在坡面上虬结生长,如蛛网般蔓延覆盖,这才逼得治水转道,保住了苦酒里仅有的水土。 李恪在心里回忆着治水的情况。 治水起于句注,源在群山,自楼烦县依山势趋向东北,途经雁门、代郡,在上党和于毞(bi)水汇流,共道东南,直至渔阳境内再度汇流沽水,三水合一,奔腾入海,全长达数千里,贯穿数郡,遍数北地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大河。 有这样一条大河在旁,对务农而言本该是天赐的好事,想来当年乡里们选址建造苦酒里时或许就是这么想的。 然而天却不遂人愿,待到沟渠挖了,田亩垦了,乡里们这才发现治水水位低矮至极,因为水位的问题,全里全乡,甚至全县都找不到一个引水入渠的办法,以至于临水缺水…… 这还真是莫大的讽刺! 李恪突然在水畔田地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有严氏,有小穗儿,还有旦的一家四口。 “媪,您为何会在此处?”李恪告罪一声,疾步上去询问严氏情况。 严氏顿下耒耜,直腰擦汗:“为娘自然是趁着天公作美,修葺田垄,倒是你本说要为水车之事奔忙,为何又来哉到这田畴之所?” “啬夫囿想看看治水模样,我与憨夫君便将其陪来了。”李恪看着严氏,看到她蓑衣之下仅有单薄裋褐,与其他妇人一般无二,忍不住就抱怨,“媪,田亩修缮之事不急,冬日落雨之日有的是,为何您就不能等我忙过这段,再去句注军市买几个臣妾回来专司劳作?” 严氏摇了摇头:“壮汉壮妇价值八金,家中的受田算不得多,咱们何必非得耗费这些金钱。” “媪啊!”李恪苦口婆心劝解道,“那钱皆是吕丁赠的,摆在家中也是空置,不如买几个劳力回来,也算是物尽其用。” “这算甚物尽其用!” “总比您带着小穗儿操劳要好。”李恪坚持到。 “我儿真是越来越由不得人辩驳了……”严氏苦笑,收起耒耜,又唤回不远处的小穗儿,“如此,你可满意了?” “满意满意。”李恪嬉皮笑脸答,“臣妾之事,儿必抓紧办理,请媪放心。” “我省得了。”严氏点头含笑,“疏落贵客,非礼所为,我儿还是速去陪伴啬夫,莫让他在旁久候了。” “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二四章 投入重注 慢悠悠踱回水畔,田啬夫囿正与憨夫相谈甚欢,看到李恪过来,狭促笑道:“恪君可是寻见自家田地了?” 李恪无奈地耸了耸肩:“啬夫勿需调笑,我媪身子不健,前些日子才下得病榻,为人子者,紧张一些也是正理。” “行孝可是放之天下皆准的善行,我又如何会调笑。”田啬夫囿摆了摆手,“恪君,方才我与憨夫君深谈,忽觉此事以乡仓出资并不妥当。” “不妥当?”李恪愣了一下,有些不明白转头功夫,这田啬夫囿怎么就变卦了。他急急相问,“啬夫,到底何处不妥当?” “恪君误会了,我非是说以乡仓出资不妥,而是……由我定夺,以乡仓出资不妥。” “何解?”李恪觉得自己被绕糊涂了。 田啬夫囿沉吟半晌,似乎在组织自己的语言,力求词能达意:“恪君,獏行之事利民甚矣,靡费亦甚矣。为推广计,你否了墨家之资乃是老成之举,可你有否想过,一乡之资可负几轮?一乡之地又需要几轮?” 李恪觉得自己似乎抓到了田啬夫囿思路的关键,含糊说道:“啬夫之意……” “若恪君只想在苦酒里中建起獏行,墨家之资足以,若恪君想在句注乡中建起水车,乡仓之资堪堪可为。然苦酒里荒僻,句注乡荒僻,如此神物又该如何叫郡县得见?五年,十年,亦或更久?” “水车一旦建成,那郡县官长自然能听得见,啬夫是否多虑了?” 田啬夫囿大摇其头:“恪君以为,这世上有几多官吏真正在意农事?有墨家之名,荷华之媒,县府也不过命我来就近探查,你可曾见得县令县佐亲来苦酒?” “农具改良于官途有利……” “大秦天下法吏当道,区区农事岂能于官途有利!” “里典和旧田典……” “里中少吏如何能与官员相较!”田啬夫囿厉声打断,“在大秦,出生学室有利于官途,善掌律令有利于官途,牧民得法有利于官途,用兵如神有利于官途。除此之外,工农之道、行商之策、礼法之辩、文华之盛,皆微末伎俩,可以称师称子,豪霸一方,却于官途半点无用!” 一番剖白,李恪愣在当场。 “法家务虚……不务实?” “此乃正解!”田啬夫囿拊掌而笑。 李恪却笑不出来,他皱着眉,苦着脸:“啬夫,如您所言,便是我等让郡县两级主导此事,其不得利,如何会掺和进来?” “此事不需要恪君操心。”田啬夫囿大手一挥,笑得阴险,“我在士林尚有几分薄面,事关农学之事,求份明令不是难事。倒时物料出于乡仓,账目皆在我手,待他们知晓了水车靡费,此事早就木已成舟。他们若不大加推广,该如何辩说官仓的亏空,难不成……自掏腰包吗?” 李恪听得目瞪口呆,结巴着问:“啬夫的意思是……骗?” 田啬夫囿沉沉叹气,轻声说道:“为民争利,何惧毁誉,恪君不必担心,此事自有我一力承当。” “啬夫,我非此意……” “这却是我的意思。”田啬夫囿打断李恪的话,“你心思机敏,年岁又轻,声名于你大有用处,不该拿来冒险行事。保得声名多为民事,这才是你当做之事。” “谨……受教。” “便如此吧。治水已观,定计已成,接下来,我等便各自筹备,两月之后再行聚首。” “我等皆遵凡子之命!” 李恪三人,诚心下拜。 …… 田啬夫囿走了。他与李恪定了两月之约,只待回到乡治,便要为那场惊天骗局奋力。 憨夫和辛凌带着辛府诸位墨者也走了。憨夫带着他那位老师的邀请行遍雁门,约下百工精匠七十六人,只等着大事抵定,将他们一个个接来苦酒,共襄盛举。 转眼之间,整个里中与水车相关的就只剩下李恪一人。 他送别诸人,之后便茫茫然站在闾门,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去做。 照理说,他该回去把脑子当中那些用于测绘的工具画出来,只等到憨夫他们带着精匠回来,便按部就班地开始制作,先田啬夫囿一步,将测绘地形和制作水文沙盘之事启动。 可是水车之事越闹越大。若说最先不过是李恪为求自保,主动出击的举动,如今却牵扯到田啬夫囿的士林声名,稍有不慎,便会让这个一心为民的好人陷到万劫不复的地步…… 这让李恪惶恐起来。 原先准备的测绘工具足够吗?制作出来的水文沙盘精准吗?水车真能立起来吗?又能够一次成功吗? 千头万绪,纷纷扰扰,李恪想要梳理心绪,却发现心绪根本就静不下来,事倍功半,徒劳无功! “恪君是将田啬夫送走了吗?”身后阴测测冒出里典服的声音。 李恪骤然惊觉,赶忙回身作揖:“见过里典。” 里典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恪君,近些日子你我二人多有疏远,可是已将我视作外人?” 我什么时候把你当做过内人! 李恪心里不屑,脸上却诚惶诚恐:“里典,小子不敢!” “无妨,无妨。你最近与辛府两位少孙亲近,行事诡秘,若不是将我视作外人,为何要瞒?” “哪里有瞒……”李恪的脑子转得飞快,避重就轻说道,“不过是我设计的园景得了二位贵人欢心,便又为我接了趟活,为辛家受田设计些灌溉机巧罢了。” 里典服故作惊讶道:“你等请了田啬夫过来,又急急去了田亩,便是为了此事?” “田啬夫可不是以少吏之身来的,他乃农学大师,人称凡子,我画了图板,辛家之人似懂非懂,又恰好与凡子有旧,便请了他来旁听,判定机巧可用与否。” “真的?” 李恪答得心安理得:“此事千真万确,我若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轰!” 里典服呵呵一笑,意有所指:“不知恪君又有了何等惊天设计,竟于灌溉有益,只是不知,其比之兽犼如何?” 还真是人心不足,水车这种级别的项目,里典服也想掺一脚吗? 李恪把自己的怜悯藏得极深,故作夸张,实问实答:“里典,辛家不是有钱嘛,我为他们设计了一架取水机关,高十丈,重数十万斤,成则可昼夜取水,远非人力可比!” “高多少?”里典服瞪大眼睛,失声惊问。 “高十丈!” “重多少?” “重数十万斤!” “如此……如此技巧,田啬夫如何说?” “还能如何说?”李恪哀叹一声,垂下肩膀,“没见他走了嘛……辛府二位已经追他去了,也不知现在赶没赶上。” 里典服干笑两声,上前拍了拍李恪的肩膀:“恪君,人有失手,马有失蹄,那个……再接再厉便好。往后若有可用之机巧,莫忘了还有我在。” “小子谢过里典好意。” 插科打诨有利于排解压力,支棱走里典服,李恪的心情已经好了很多。 这让他不由怀疑,之前种种烦扰都是因为最近压力太大的缘故。 劳逸结合嘛…… 看来水车之事得暂且放放,他得找些别的事情换换脑子,如此才能集中精力,筹备正事。 可是干什么好呢? 要不然去一趟句注军市,给家里置办几个臣妾回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上架感言 北地生民寒苦,颛顼冬过春秋。 百匠循令千夫走,獏行治,水争流。 渭水不洗口赋,诸侯奔走同仇。 阿房不靖法墨斗,钜子名,震沙丘! …… 不知不觉,发书都这么些天了,钜子的收藏算是不错。当然,这个标准是按了历史圈新人来说的,没法跟大能们比,咱也不比。 感谢编辑虎牙,虽说至今只说了三句话,但全赖她的厚爱,钜子才能出现在这么多读者面前。 也感谢追读的书友们,拾荒文笔不佳,你们的包容和支持,始终是对我最大的鼓励。 我一直纠结该怎么定义钜子这本书。 历史文来讲,穿越是大类,穿越融合,半个土著身份大概是小类;工业是大类,偏写实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改革应该是小类;秦汉三国是大类,这当中,秦文又是其中的小类。 所以,《大秦钜子》可能是一本搭了热门题材顺风车的小众文章,再加上我那种被人长期吐槽的表述方式…… 还是那句话,能得到大家的包容和支持,我的心里只有感激。 秦文难写,一因史料散失,二为学界争论。 举一个例子,闾左。 太史公一句“发闾左,适戍渔阳”,奠定了这个词对于秦王朝的意义。 陈涉揭竿而起,大秦毁于黔庶,继成为华夏大地第一个大一统王朝的十五年后,又成了伟大农民起义的首个牺牲品。 更重要的是,陈涉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名言,因为刘邦的一场帝业,最终成长为萦绕华夏两千余年的终极梦魇。 所以古往今来,谈秦史必谈闾左,闾左代指何人,也向来是学界争论的焦点。 从词源来说,闾左应该是汉代始现的新造词,首见于《淮南子》,后见于《史记》,最初都是为了讲述秦末的这段历史,专用来妆点陈涉的身份,所以不排除太史公用词,参考了《淮南子》的可能。 对于闾左,最先的说法是闾左代指居地,即闾门之左。 这点没啥好说的,干脆利落,也避重就轻。毕竟只是住在村子左边而已,历来惜字如金的太史公根本没必要特意点出来。 这就好像我们听评书三国,关羽第一次出场,单田芳老先生赶紧一拍惊堂,张口就来:“此人姓关名羽字云长,出生于河东解县猫儿乡狗子里,入里左拐第三个胡同第二间,现年二十八岁,未婚,丹凤眼,卧蚕眉,长髯垂胸,仪表堂堂……” 总之,若是排除水字数的可能,太史公的闾左几乎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所以学界很快便有了第二个说法,穷苦民众。 为什么会有穷苦民众的说法? 首先,太史公在《陈涉列传》中说过陈涉小时候的故事。陈涉家贫,给人家做雇农,位卑不忘大志,还留下了“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名言,由此可见,陈涉必定是穷人,那么以陈涉为代表的闾左,也必定是穷人。 唐代司马贞所作的《史记》注释《史记索隐》中进一步点明了这个观点。 他说:闾左谓居闾里之左也。秦时复除者居闾左。今力役凡在闾左者尽发之也。又云,凡居以富强为右,贫弱为左。秦役戍多,富者役尽,兼取贫弱者也。 于是乎,闾左就这样成了穷苦人家的代表,又因为大秦征发闾左,而社稷翻覆的关系,闾左被特指为不必服役的特殊穷人。 这个立论很奇怪。 复除算是秦朝常见的一种特权形式。迁民实边,举国之战时,国君经常拿这个来犒赏普通民众,以激励他们来为国奔命。秦朝建设云中的时候整过这事,长平战前也整过这事儿,如此说来,复除者穷似乎是说得通的。 但犒赏毕竟不会构成一个群体的主流,秦朝大规模复除平民就那么几次,复除者的主要来源依旧是爵位福利,即第四阶不更自免更役,到了第九阶五大夫,全家免役。 说白了,贫民复除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而爵位复除才是实实在在靠拼命挣来的荣耀。怎么到头来,爵位复除者未见造反,贫民复除反倒先反了呢?很奇怪吧? 带着这个疑问说回立论之基,陈涉真的是穷人吗? 随着《睡虎地秦简》和《里耶秦简》的发掘,太史公治的秦史是怎么回事,大家心里也该有个判断了。大体的走向应该无错,但涉及到某人某事,盖棺定论,却充满了个人情感与政治考量。 首先,陈涉少有大志的故事原型是《庄子内篇逍遥游》,从这部巨著的成书时间和普及度来看,要不陈涉是抄袭者,要不太史公就是抄袭者。 假如答案是后者,则陈涉少时贫穷的说法同样不可信。二世征发闾左,他和吴广都是屯长,可见那时候,他已经是乡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了,混得至少不会比刘邦差。刘邦一生有贵人相帮,开挂开得飞起,陈涉呢? 而假如答案是前者,则说明陈涉小小年纪就学通了《庄子》。我十多岁的时候反正是看不懂《庄子》的,他看得懂,又穷得给人帮佣,实乃是贫而敏学的典范。 其次,看看他起义前的准备,鱼腹藏书,篝火狐鸣。这两件事大抵是真的,这说明陈涉在造反前夕,有小弟,有大志,胆似虎豹,不惧鬼神,这样一个人物居然是苦哈哈的自耕农……不得不感叹一声,秦朝的自耕农不愧是农民起义的先行者和奠基人。 再次,陈涉的籍贯在楚地,并不是苗红根正的老秦人。吴广是阳夏人(今河南太康,不是司马欣那个夏阳),也不是真正的老秦人。 贫民复除出自天恩,考虑到楚国灭亡的时间,身为穷人的陈涉是通过什么途径,又是以什么方式撞到这份天恩的?六国都几近一统了,按照始皇帝的性子,应该不会乱施恩义才对吧? 基于以上种种,近代开始,学界逐渐有了第三种论调。 闾左是一种特权的象征,以复除者居闾左,并不限定贫富。 汉代的户律规定:“自五大夫以下,比地为伍,……”,也就是说,爵位不到五大夫的,要依照官府的安排择地居住,就如同现在,农民要由国土部门来规划宅基地一样。 把复除者集中安置显然更利于官府管理徭役的征发,而闾左被征发,则意味着二世时秦法破功,百姓惶惶,由此才会天下大乱。 兴于法,亡于法,这就是我书中的闾左,贫者有,富者有,不是承露天恩,就是爵过不更。 遗憾的是,如此有趣的考据过程,我没法放进正文里去和你们细说,因为那样会破坏故事的整体感,本章偶尔会到提一点,但因为篇幅的关系,也不可能太过全面。 整本钜子里都是这样细小的考据过程,一如“公子”这个称呼,一如第二章里,田典的婆姨郑氏骂人的那段闲话,以后还会有更多。 他们不见得在文中会体现出多大的意义,更多的只是一闪而过,不沾因果。 可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历史写手该有的操守。对与不对另外去说,我既然选择把他们写在文里,标新立异也好,因循守旧也罢,总归该有我的出处和思考包含其中。 要是连这点都做不到,那是对你们的不负责任。 写文嘛,本就该是一个不枯燥的学习过程,阅读嘛,则该是一个能回味的享受经历,我身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业余历史爱好者,之苦,之乐,皆在其中。 说了这么多有的没的,现在绕回正题。 4月26日中午12点,《大秦钜子》上架,上架期间更新安排如下。 上架头三天,每日三更,9:00,17:00,20:00。 第一天会有些特殊,虽说12点才上架,却没必要为此打烂早先的更新安排,9点还是会有一章,另外两章则考虑惯例,会在上架通道开启以后,第一时间放出来。 同样是上架头三天,均订每三百加更一章,更新章节会在每天的22点以后放出来。 我一直不大擅长说什么虚头巴脑的话,只能说,希望大家能一如既往地支持我! 每一份订阅都是对我以及钜子的认可,每一份订阅都是编辑来日决定推荐的唯一考量,我想让钜子更进一步,所以拜托大家。 李恪的路还很长,我唯有以百分的力来琢磨文字,争取写出更有趣的故事,以此来回馈给大家。 如此,让我们明天见。 暗夜拾荒,写于2019年4月25日午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二五章 句注军市 “前面那处,莫非就是句注军市?” 歇脚,喘气,李恪手搭着凉棚凭山远眺,随口亲问身边众人。 这次一同出行的有不少人,旦、小穗儿,还有端坐在板车之上,寻常难得出里一次的癃展。 只是人虽多,却没人应和这个明知故问的叨咕,大伙抓紧时间休息,任由李恪一人在山道之上,手舞足蹈。 雁门有三市,临治粮油,善无百货,句注奴隶。前两者与百姓生活多有相关,其中繁华常见于乡里之口,便是李恪也多有听闻。 去往临治亭前,他对这座商城曾抱有极大的期盼,只可惜见面不如闻名,真正的临治亭市侩而刻意,半分不像秦时的土城,倒像是个装潢成横店影视城模样的义乌小商品市场,叫李恪大失所望。 不过那里的商品很好,暖衣软被,健木肥禽,机缘巧合之下,他还和吕丁这个游商有了交情。 一番设计,多番反哺,无论吕丁的目的是报恩还是投资,总之李恪吃这一套。有这好几百金的巨款垫道,两人的友谊之桥坚若磐石,就连临治之行都被镀上了一层金光。 相较之下,句注军市就神秘多了,神秘到此来之前,李恪只闻其名,未闻其形,直到现在,才算是真正看到了它的模样。 那是一片平阔的四山之谷,地处于于几条山道尽头,大小约莫十余顷地,谷底四周围了栅栏,正中立有军寨,辕门之外竖了一杆大旗,旗上绣画一个“市”字,不知道基于什么考虑,选用了殷红的血色。 句注军市地处深山,群峰环绕。向西跨过一座山梁,是句注十八谷道之六靖边道,向东跨过一道山梁,则是十八谷道之七楼烦道。 楼烦道如斧刻般将句注山一分为二,道中关城,山顶关楼,俯瞰着赵长城如龙绵延。 这城与楼便是大名鼎鼎的赵武灵王屯兵之地,有天下第一塞之称的句注塞。 李恪本以为句注塞跟句注军市挺近,因为癃展告诉他,二者相距仅有十里。可他却忘了望山死马的典故,区区十里之途,他走了整整半日,如今总算……只剩下十几里了。 这真是条漫漫长路啊…… 李恪四人在前日夜里求了验传,昨日平旦便披星出闾,并于食时前后,来到同属句注乡的前腰里。前腰里位于楼烦道之端,是从雁门过关的必由之路,本身全无殊异,就是个靠山的穷地方。 所以李恪等人没有停留,过里不入,顺着楼烦道,直驱向关城要隘。 这楼烦道地处在句注山中偏西,古称西喻,谓之天险。这谷道深陷山中,两旁皆是崇岭峭壁,抬头只有一线蓝天,四顾则是山石沉褐,犹如铁岩。 癃展说此地山石坚硬,不下良钢,当年为了凿石建塞,发动民力不知凡几。旦不信,抽出随身短剑,本着大无畏的精神去怼石头,结果山上多了一道浅浅的白印,旦的短剑收获卷边四五处,险些连剑鞘都塞不回去…… 一路笑话着旦,众人循道而行,到达句注关城时已是日中。 雄关守中土,铁岩裹国门! 句注关城依山而建,扼锁谷道。墙宽十五六步,高足二丈余,材质与山壁岩石全无二致。那墙上密布着苔斑刻痕,如同恶兽脸上的伤疤,看上去凶戾悍勇。 楼烦道清冷,四下少见过往行人,关下也只有军士,持着弓,抱着戈,凑在一堆放肆调笑。 连山,雄关,兵甲,金戈,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映衬得眼前两丈石关就似有千丈之高。 李恪咽着口水,战战兢兢靠上去,在数枚箭羽的注目下拱手作揖:“楼烦县苦酒户人小恪,恳请过关。” 调笑声霎时停了。 关上的弩手探出头来撇了一眼,待看清李恪模样,便收起弓弩,消失在城垛之间。 关下的甲士们直勾勾看着他,上下打量,很快便排出一人,走上前来。 “来者可是过关?” “正是过关。” “一行几人?” “四人。” “可有验传?” “验传皆全,请壮士检视。” 谁知那人摆了摆手,手指向城墙一角:“检视验传非我之责,你等去那处寻屯长,莫要在此吵闹。” 好好的问话居然被说成吵闹…… 李恪郁闷不已,带着几人斜走数步来到城外憩亭,很快就看到一人板帽精甲,双手扶膝,端坐在亭子里闭目养神。从隐隐约约的鼾声来看,他似乎是睡着了。 下跪挺腰也能睡得着? 李恪大感意外,于是凑近了小声唤道:“军屯,楼烦县苦酒户人恪,请求入关。” 那屯长抽了抽眼皮,缓缓撑开,透出的眼神茫然没有焦点,果然是睡着了。 他很快注意到李恪,沉声问话:“你有何事?” 李恪只能耐着性子重复一遍:“军屯,楼烦县苦酒户人恪,请求入关。” “入关乃为何事?” “秉军屯,小子此来,是为去往句注军市购奴。” “去军市购奴?可有验传?” 李恪赶紧从怀里掏出六枚木简:“两验,四传,验传皆全。” 屯长伸手接过去,比对着几人样貌一份份核实,直到看到李恪的传:“楼烦苦酒里上造恪,为人白皙,方面,长六尺一寸,年至今十四,行到端,无瑕疵……说的可是你?” “自然是我……” “小小年纪,莫非是承袭翁爵?” 李恪尴尬地摇了摇头:“小子的爵位是去岁晋的,与翁无关。” “竟是自己挣的爵位?”屯长有些狐疑,指着简上一处确认道,“传中言你有一件虎皮裲裆,为何不见你穿?” “连行七八十里,小子觉得燥热,便将裲裆脱了,如今就收在车上……” 屯长看着旦从板车上把虎皮裲裆抖搂开,这才信了李恪的话。他把简一收,交还李恪:“入关一人两钱,入城四钱,你一行四人,需二十四钱。” “入城?”李恪不明就里道。 屯长贼笑一声,悠悠说道:“关墙之后便是关城,你若是不入城,这入城税倒是也可省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二六章 司马军侯 简直就跟强抢一样…… 看着屯长脸上得意洋洋的表情,李恪心里郁闷难当。菠#萝#小说 和扶苏手下的甲士相比,这群人的表现一点也不像横扫天下的大秦猛士,反倒有些像……乌合之众。 难不成六国扫尽区区两年,戍边的秦卒便开始自甘堕落了?又或是赵国灭亡楼烦、林胡两部之后,句注塞不再是戍边要地,这才让他遇到一群兵痞? 那屯长冷笑一声:“小子,莫非是无钱过关?” “二十余钱倒是小事,不过秦律所定关隘税收,似乎不是如此吧?” “你与我说秦律?”屯长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在亭里哈哈大笑起来,“秦律有城税、关税,千头万绪,你一个乡野小子岂能尽知?有钱过关,无钱便回,莫要与我在此呱噪!” “军屯勿恼啊。”李恪故作轻松,叫小穗儿点出二十四钱,刚打算把此事了结,却见城碟处探出一个甲士身形,皮兜皮铠,胸前挽花,听他声音铿锵有力,似乎年纪并不算大。 “王仲,因何在城下大呼小叫?” 李恪发现那甲士一出现,屯长脸上就闪过明显的懊恼,似乎还有些惧怕和厌烦。 不待李恪细思,他就挤开李恪迈步出亭,昂首挺胸抱拳回应:“秉军侯,关下有民请过,职正在查检验传,宣讲律令,却不想扰了军侯,职告罪!” 原来是管事的军侯啊…… 年轻军侯目光灼灼,居高临下盯着屯长:“宣讲律令乃地方令史之事,与你有何关联?清查验传,放民入关,一屯之长在关口喧哗,成何体统!” “嗨!” 事情显然有了转机。 年轻军侯训完下属便缩回身子,消失不见。李恪不知他是躲在墙根后继续窥探,还是去往别处巡视。 不过句注塞关城跨山而连,绵延几十里,一个军侯要监管的地方说不定不止这一个隘口,也不太可能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在一处久候滞留。 乍得了关照的屯长毕竟不同了。 李恪笑着递上二十四枚半两钱,故意把声音放得很大:“四人入关,共关税八钱,城税十六钱,请军屯点验。” 王屯长的表情就如吞了苍蝇一般,恨恨说道:“此地乃句注关城,何来城税!你欲通钱不成!” “原来并无城税,是小子听岔了呀……”李恪轻声致歉,抬手从二十四钱中提出一枚放入怀中,又将剩下的双手递送到屯长手上,“军屯,此处止八枚半两,烦请点验放行。” 屯长终于没有再次推脱,他和颜悦色地为李恪签了入城明证,连声夸赞李恪懂事。 四人收拾停当,穿过城门。 踏入关城,四人站定,李恪身后重又响起那个年轻军侯的声音:“小子,莫不知通钱行贿乃是大罪?” 感情堂堂军侯也有听墙根的习惯…… 李恪飒然一笑,回过身举臂深揖:“军侯,小子之所闻通钱者,皆是有求于人,欲要徇私舞弊,枉法纵容。小子之于王屯长却有不同,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二人相关之事仅入关而已。我非将阳流民,身上验传俱全,想要过关,何须通钱?” 那军侯冷冷看着李恪,一字一顿问道:“你道我眼瞎耳聋不成?” “军侯眼不瞎,耳不聋,只是看您起行坐卧,想来对这军中弊端有心无力。否则您何不在城关之上便叫破此事,非要等小子入关,这才姗姗来迟?” “你大胆!” “军侯,寒冬时节,有风邪入体乃是常事。我在病弱之时会怨自己体虚,会怨衣裳单薄,却唯独不怨天气阴冷。可照理说,天寒才是风邪主因,您说当怪,还是不当怪?” 年轻军侯皱着眉头思索半天,却不得法,只得犹豫说道:“寒冬阴冷乃是天时,天爷之思,你如何能怪?” “不想军侯的思量倒是与我不谋而合。”李恪轻笑,又是一揖,“天爷定下四时冷暖,你我受着便是,若是逆天而行,受了风寒又岂有怨天之理?” “你是说……军中宿疾便是冬日之寒?” “小子可什么都没说。天寒便是天寒,熬之苦也,却不得不熬,军侯以为然否?” 年轻军侯深吸一口大气,振声说道:“我乃夏阳司马欣,暂居句注塞军侯之职。小子,可敢留下姓名!” “楼烦县苦酒户人李恪,拜见司马军侯。” …… 句注塞的关城很小,更准确地说,是位于楼烦道的这部分关城很小。 因为句注山一十八条谷道,上有长城跨山相连,下有雄关截道封堵,东西跨度百十里长。这里头十八处被城墙包裹起来的狭长场地,都应当视为同一座关城,而高居山顶的句注塞,就是它的核心所在。 李恪没见过其他十七处关城,只说楼烦道这一处,长约里许,最宽处不足六十步,其中大多只有三四十步跨度,忽括忽收,其形其状堪比羊肠。 羊肠之中,有一条十几步宽的兵道笔直向前,两旁房舍林立,错落无序。 大概是考虑到战争之时调兵的问题,这里的房子不设院墙。又或是出于防火考虑,满城之中,最多见的是水缸,最少见的是树木,屋舍少见木料外露,也搭不出重峰叠嶂的华美造型,一个个看上去就像是方方正正的土疙瘩,抠出门窗,便是居所。 李恪注意到这里的屋舍前大多竖着细长的旗杆,杆上方旗摇曳,酒舍、食舍、客舍之类,一应俱全,就连博舍和妓寮都敢明目张胆地开门迎客。 问题是关城里的活人不多啊…… 李恪揉了揉眼睛,一再确认自己没有眼花,这才去向癃展求解:“展叔,城关之中少有行人,这么多商肆馆舍该拿什么来养活自己?” 癃展脸上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施施然说道:“公子莫非忘了,句注塞上常年驻着万余兵马,平日里光是休沐轮替者便有数百之众,此处不过十余间馆舍,何愁寻不见主顾?” 李恪恍然大悟:“展叔,您看现在时近日失,出了这道关城,再有人烟估计得等到后腰里,不若我等今夜就在此处安顿,明日起行,直趋军市?” “奴全凭公子安排。” 癃展没有意见,旦和小穗儿肯定也不会有意见。一行四人寻处客舍,迈步入门。 舍人是个年五六十的花发老者,佝偻着背,杵在深柜之后发呆。 小穗儿当仁不让上前对接。 “老丈,天色已晚,舍中可有空处让我等安顿一晚?” 老者顿时精神起来,挺起腰上下打量众人:“可有验、传?” “若无验传,我等如何入关?” 老者抬手指了指屋顶,随口说道:“亦可翻山。” 小穗儿无言以对,只能问李恪取了验传,递送给老者校验。 那老者眯着眼一简简地看:“上造一人,士伍一人,小子一人,隶又一人,你等是打算分居,亦或同居?” 这一问涉及到大秦的阶级待遇。虽说没有明文规定,但一般来说,如李恪这般的低爵在客舍可以睡通铺,食酱饭,小穗儿和旦则是打地铺,不管饭,癃展只是隶臣,正常情况下得在屋檐下头过夜,连进门的资格都没有…… 李恪当然不可能让癃展在客舍外风餐露宿,满脸带笑迈步向前,一挥手,便是十枚半两排开在柜面上:“老丈,我等自苦酒里而来,一日行了百余里,不知可否通融一二?” 老者眼中精光一现,轻声问道:“此为居资?” “居资……不是明日方结么?” 老者当即眉开眼笑,高声唱道:“贵客四人,精舍有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二七章 热血青年 是夜。⊙菠@萝@小⊙说 夜来无风,月朗星稀。 身处在句注关城是看不到多少天空的,凭窗展望也只能见到黑沉沉的山壁,叫人心生压抑,不愿多看。 不过除此之外,一切安好。今夜的住宿、饭食俱佳,旦和小穗儿这会儿还在屋内分食羊腿,李恪虽说吃不了这些血刺拉祜的东西,但家里带来的发酵粟饼也是味美之物,填饱肚子绰绰有余。 大秦的商人还是很会做生意的,客舍里就有产业联动,食舍供食,酒舍供酒,老不羞的舍人甚至还隐晦地跟李恪提及,他和一个叫丽姬的美人熟识,李恪若有需要…… 李恪当然不需要! 大费周章跑到两千多年前来招妓,他又不是疯了。 如此,夜的安宁一直持续到牛羊入时,有不速之客登门拜会,直呼李恪之名。 “司马军侯?” 李恪怎么都想不明白,那个白天有过一面之缘的年青军侯大晚上的找他作甚,以至于舍人来报,李恪茫然不解。 那舍人看来有些焦虑,他站在李恪面前手足无措,嘴唇哆哆嗦嗦,连话都有些不利索:“小民……小民不知上造与司马军侯相识,此前种种……上造的十钱我当即便叫家人奉还,今夜食宿也有老儿!那个……只求上造莫将此事说与军侯,老儿感激涕零!” 李恪听得摇头直笑:“老丈,你看我可是缺钱之人?” 舍人脸色更显苍白,看起来都快哭了:“上造自然不是缺钱之人,只是老儿一家贱籍,全赖此处客舍为生……司马军侯贵为楼烦道主使,为人方正……上造一念,便是老儿一家生死啊!” “那十钱,老丈还是安心收下吧。”李恪轻轻拍了拍舍人胳膊,轻声说,“我以十钱求个便利,老丈以精舍佳肴回报,你我二人两不相欠,我不会在军侯之前搬弄是非的。” “老儿谢过上造之恩!” 李恪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老丈还是速引我去见军侯的好,你也说他位高权重,若是叫他等得久了,迁怒于你可与我无关。” …… 仍是客舍,仍是精舍。 李恪下榻的客舍拢共就是两间精舍,一东一西,坐北朝南。其中李恪四人占了右舍,如今左舍也收拾出来,只为让李恪和司马欣在攀谈之时能有个**的环境。 主席之上,两人各案对坐,案上正中置了油镫,两人面前酒觞菜碟,各摆了薄如蝉翼的三五片脍炙。 李恪为司马欣斟一觞酒,两人举杯,尽皆饮尽。 “深夜来访,恪君不以我叨扰,反倒以酒肉宴我,真让我受之有愧。” 李恪只是笑了笑。 酒肉是舍人的善意,李恪不至于当面揭穿,也没兴趣冒名承情。 “白日相会,我不曾向军侯说过行止,不知军侯是如何知道我在此处的?” 司马欣又饮一觞,哈哈大笑道:“我位虽卑,大小也是这楼烦道的主官。关城之中商肆官舍,每日营收如何,入住几人皆要上报,我岂有不知之理?” “如此说来,倒是我孤陋寡闻了。”李恪为司马欣续满酒觞,两人再饮,饮罢一亮杯底,是为满饮,“军侯所来,可是有事教我?” 司马欣苦笑摇头:“恪君善辩多思,我一介军汉又能有何事教你?我之所以会来,其实恰恰相反啊!” “相反?” 李恪好奇了。 两人不过一面之缘,这司马欣倒是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居然直愣愣上门咨询来了。 李恪满脸古怪问道:“不知军侯以为,我有何事可以教军侯?” “宿疾!”司马欣斩钉截铁说道,“我欲治句注守军之顽疾久矣,却苦无对策,心愤难平,望恪君教我!” 李恪剧烈地咳嗽起来。 一个本地军侯,一个外来上造,高谈阔论要治理句注塞守军堕落失志的问题,这种事情要是传出去,旁人大概会以为他们俩才是失智的人吧? 司马欣奇怪问道:“恪君因何咳嗽?” “酒浆浓烈,呛人不已。”李恪昧着良心把锅甩到寡淡如水的浊酒头上,“军侯,我年未傅籍,你以此事问我,可有不妥?” “恪君!古来贤者居于乡里,不出世而世事尽知!我观你就是隐世贤者,年虽不长,行为处置却滴水不漏,言语之间又振聋发聩,何必藏拙?” 李恪好容易才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真是个冲动的年轻人啊,这话说的就像是后世那些喜欢问卦的同学似的。自己不知道的事,碰上个不明觉厉的陌生人,就觉得他肯定知道,而且肯定会告诉你。 然而我真的不知道啊! 李恪哭笑不得,歪着头看着司马欣,看得对面从兴奋,到疑惑,直到惴惴不安。 “恪君,我身上莫非有何不妥?” 脑子不妥…… 李恪满面春风,笑着摇头:“无处不妥,只是我前些日子与扶苏公子攀谈,知其最欣赏的便是军侯这般,敢想敢为的英杰。” 司马欣眼中神光大亮:“恪君也识得扶苏公子?” “机缘巧合,此事不提也罢。”李恪轻巧地绕开话头,手指轻敲案面,口中念念有词,“军侯说也,便是说您也识得扶苏公子,扶苏公子信人奋士,军侯可曾想过去公子手下当差?” “恪君,我志在扬名,欲要重拾祖上荣光,若是做了皇子护卫,如何能得偿所愿?” “祖上荣光?军侯是夏阳司马氏,祖上莫非是……” “恪君不必猜了,夏阳司马氏乃大秦望族,始祖程伯休夫,为周之司马,族老司马错,昭襄王之国尉。我虽非错一脉,然血脉亦传自程伯,自当于军中扬名立万。” “此乃正理……吧?” 司马欣骤自激动,半点没听出李恪话里讪讪之意,继续在那儿慷慨激昂。 “出学室后,我辗转数地,欲去云中戍边,击匈奴,立功勋。然司马氏夏阳一脉少有军中之人,我求遍各处,也只求得个句注军侯之位。此地距云中数百里之遥,除了山贼,便是藏民,我在此英雄无用,就连想改一改军中陋习,也是徒呼奈何!恪君,你可知我心中之苦?” 李恪还能怎么办?只能尴尬地点头。 谁知司马欣得了回馈,志气竟陡然膨胀起来:“恪君,我之前途皆托付于你,你可千万莫叫我失望啊!” 妈耶!这是要学曹子建七步成诗,吟不出,你就要烹了我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二八章 忽悠瘸了 丘八…… 如果李恪没有记错,这是后世才有的拆解词,丘八合一是为兵,兵者分而为二,指的当然是不称职的兵。∑菠∈萝∈小∑说 司马欣远称不上不称职,他不过是功名心重了一点,而且为人有些轴,李恪碰上这场无妄之灾,被逼得多少有些气恼,这才在心底用丘八一词来诽谤他。 看来今天不把他忽悠瘸,大家都别想睡觉了! 李恪恨恨地想着,皱着眉头,不住思索:“军侯,计谋乃是双刃之兵,用之不善,妨人毁己。设谋之人需得设身处地,代人思量方可妥善。然我对军中之事一窍不通,献计可也,如何去用,您却要好生思量才是。” 司马欣连连点头:“恪君只管说策,用与不用在我,便是最后未竟全功,此事也与恪君无关!” 李恪差点没被这耿直的货气死,倒吸了半天凉气,这才平复心情。 “军侯,我且问你,句注守军如此行径,其因是军费不备,亦或是主官不行?” 司马欣为难地说:“句注将军位在裨将,职比佐卿,我如何能说他是非……” 你已经说了好吗? 李恪叹了口气,徐徐说道:“那便是军费齐备了。” “大秦以雄兵得天下,何人敢克扣军资!” “也是……”李恪试探问道,“军侯可曾想过出走他处?” “若是在此处闯不出名堂,我只有去栎阳投奔叔父,他如今在栎阳为令,我若去往,可为狱掾……” 当不了兵就得跑去干警察?虽说李恪觉得不差,但司马欣显然不喜欢。 李恪只能打住话头,换条出路:“我看这句注关城之中,有妓寮、博舍公然营生,可见军中顽疾由来已久,士卒从军不为奋战,而为享乐安居。军侯对此可是认同?” “我来军塞六月有余,自始便想整军肃容,然商肆背后皆有所持,轻易动之不得,诸位佐官又享乐惯了,除却寥寥数人,我竟一人也指使不动……” 李恪闭起眼睛,不去看司马欣那张苦涩的脸,幽幽说道:“患处生蛆,且深入骨髓,当如何?” 司马欣愣了一下:“患在何处?” “手足之上。” “那自然是将伤肢斩了……” 李恪了然一笑:“既然军侯已知该如何去做,为何又来问我?” “我知道?”司马欣指着自己的鼻子,一脸茫然。 “守宫伤尾,断之重生。如今句注上行下效,病入膏肓,军侯若想有所作为,为何不新起炉灶,自练雄兵?” “新起炉灶?”司马欣苦涩问道,“恪君之策,仍是出走他处吗?” 李恪摇头:“军侯,句注塞上下皆重享乐,则十八关城必分优劣荒盛,楼烦道毗邻句注塞,军卒往来易也,故商肆多建于此,可为上等。或有几道联通中原各郡,行人往来密也,城税颇丰,可称中等。敢问军侯,可有哪处关城当为下等?” “如此说来……”司马欣沉吟半晌,踌躇说道,“如恪君所言,倒真有一处隘口,名元冈道。此隘口位在最东,深入代郡,进出皆是群山环绕,人迹罕至,自然无从劫道勒索。又因为远离军塞,除了轮值的两名百将,寻常亦无军卒愿往……” “此地平素可有关注?” “若不是恪君别出心裁,便是我也时常忘了这处隘口,又有何人会关注这等荒僻之处?” “两百士卒,孤关荒岭,虽说有些大才小用,但若是两百雄兵,想来也足够军侯起势立功了吧?” 司马欣苦着脸说道:“恪君,吃苦我倒是不惧,但元冈孤关,我便是练出两百雄兵,又有何处可以攫取军功?” “练兵靠山贼嘛。”李恪摆了摆手,说得理所当然。 好容易想出这么个好去处,他打定主意非把司马欣搪塞过去不可。至于最后司马欣去是不去,这一点和李恪无关,反正明天一早他就进山买奴去了,又不会留在关城和这个热血军侯继续纠缠。 司马欣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山贼?” “越是荒山,越是易有山贼盘踞,军侯可以剿匪捕奴,锤炼兵卒,然后赏勇罚怯,择优汰劣,练兵之法我就不多说了,军侯才是行家。” 司马欣赶紧打住李恪话头,大声问道:“恪君,云冈孤关,何来军功啊?” “军侯诶!”李恪感慨一声,心中早就想好了应对,“自雁门立郡,秦扫**,句注塞便远离了战区。如今天下承平,平素里你能去何处攫取军功?” “这……” “小功自然出自剿匪,可若要求取大功,当需要天时襄助。” “天时何在?” “匈奴,打草谷!” 打草谷是北方游牧寇边劫掠的一种说法。大秦之时游牧相对孱弱,边患较之随后几朝,对中原的影响也轻得多。 游牧之中,强一些如月氏、东胡,大多隔年南侵一次,成则见好就收,败也折损不了多少元气。更弱的匈奴自然更加太平,就算绕过边军偷入到北地数郡,也是一副能抢多少是多少的流寇做派。 所以李恪说的打草谷真的只是搪塞之词,至少他在苦酒里八年,印象中也只听说过两次匈奴南下,而且没有一人一骑成功冲进过楼烦县。今年倒是有匈奴来了里中,不过不是以侵略者的身份,而是吕丁这厮的隶臣…… 然而司马欣要的也仅仅是个理由而已。 打草谷一出,这位热血军侯当即跟打了鸡血一般立了起来:“恪君所言我明白了!匈奴已平静数年之久,近几年必会大举南下,届时叩关句注,偏远的元冈道必是首选!我在那处练出雄兵,何愁军功不可得!恪君,金玉良言!” 司马欣就这么大笑着走了,而且不是说完就走的。 正事之后,两人又攀谈了将近半个时辰,谈古论今,引经据论。过程中司马欣一直大笑不止,有好几次,李恪都怀疑他会不会就此背过气去。 他听说李恪要去军市买奴,还说军市亭长始成乃他好友,专门手书一简,托始成代为照拂,也算是偿了李恪献策之情。 看他那副热心的样子,李恪满心觉得,这位出生名门的军侯同志,大概是真的被他忽悠瘸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二九章 雹灾真容 晨起,结账,一行四人收拾行囊,顺着兵道走出关城,一头扎进恒山山脉的莽莽群山。ぁ菠℡萝℡小ぁ说 巍巍古恒山,莽莽松林海。 恒山山脉祖于阴山,发脉于管涔山,止于太行山,东西绵延千余里,其间共百单八峰,以其巍峨的山势分隔开雁门郡、代郡、太原郡和恒山郡,是北地苦寒通往中原繁华的咽喉要冲,自古便是兵家必争,四战之地。 这里曾是李恪那位不曾蒙面的大父李牧抗击匈奴的核心工事,不过他的驻扎之地要更东一些,大概就在李恪忽悠司马欣的元冈道左近,雁门与代郡之交。 想到这儿,李恪不由暗自嘀咕。 不会忽悠来忽悠去,真叫他忽悠出个抗胡的英雄吧? 不知不觉,楼烦道就走到了终点,山林之中闾门垣墙,早食炊烟,预示着他们来到了进山前最后的歇脚地,雁门郡最南端的里,后腰里。 后腰里和前腰里都是句注乡治下的里,一南一北就堵在楼烦道两侧,相比之下,前腰里略显繁荣,后腰里荒芜至极。 通名验传,迈步入闾,后腰里乡民稀少,闾左屋舍不足一伍,闾右多谢,也不过三伍出头。 按一户五人的标准计算,整个后腰里的大秦子民仅有百余,而李恪看到的人数更少,里巷上拢共也就五六个人游荡,一个个面黄肌瘦,目光涣散,而且多是老幼。 “监门,乡里们都在家中猫冬吗?”李恪坐在哨所窗下,隔着窗户,给看起来混得远不如监门厉的可怜监门递去个发酵粟饼。 那汉子道一声谢,接过饼子便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边塞边说,以至于碎屑飞散,把同在窗下歇脚的小穗儿和旦惊得鸡飞狗跳。 “今岁哪还有甚子人猫冬?雹灾之后粮秣尽毁,虽说县里免了半租,各家仓室依旧空空,但凡有些力气的如今都进山了,猎到鹿麋则生,遇见虎豹则死!” 小穗儿瞪着眼难以置信:“眼下才十一月,存粮便耗尽了?” 监门拍着胸口汲了一大口凉水,愤愤说道:“雹灾来得如此早,哪有甚子存粮!我在纳租之时,听闻你们苦酒里不仅没有免租,还涨了租,想来黔首们这会儿吃人的心都有了,也就你们这些贵子,尚不知疾苦而已。” 李恪尴尬地摸了摸鼻头,讪讪说道:“苦酒里有贵人襄助,乡里们受佣作活,多少好一些……” “是么……”监门遗憾地叹了口气,“后腰里为何就遇不到贵人哩……” …… 添满水囊,洗漱食饔,李恪留下一斤粟饼答谢监门款待,四人就此推车出闾,取道羊肠,兜兜转转近两个时辰,终于在体力耗尽之前,看到了藏隐在深山之中的句注军市。 日方中天,劳苦地爬上山顶,肆无忌惮地张扬出光。 放眼望去,远近皆是葱郁的常绿密林,叫人即便身在冬日,也不会觉得过分寒冷。 李恪站在山道的临崖拐角,扶着棵歪脖大树极目远眺。 不远处有一片平阔的四山之谷,四周与山道相连,开阔、平整,有栅栏围边,分隔内外,又在正南之处开设辕门,正中立下军寨,辕门竖有一杆大旗,旗上绣画一个“市”字,如血殷红。 李恪深吸了一口长气,看向癃展:“展叔,此地真是句注军市?我等不会是进了什么黑市吧?” 癃展抚着长髯哑然失笑:“公子多虑了,何处黑市能有眼前这人流如织的气象。” “但句注军市是雁门郡数一数二的大市吧,为何非得藏在这深山当中?为了来这一趟,我几乎将腿跑断……” 癃展哭笑不得道:“山路难行,奴早说公子自去,何必非得带上奴。” “那不一样!”李恪强辩道,“买来的臣妾往后要您管束,若是您不先过过眼,我如何能知道您与他们是否合得来?” “不过仆从而已,身强体健便可,哪有合不合得来一说。”癃展摇头苦笑道。 “相性可是重要数据……”李恪嘟嘟囔囔,吞字咽词,“谁知道这路会这么难走,居然生生走了一天半天?” “奴是知道些究竟的,可您向田典打探,向监门打探,向辛童贾打探,唯独不见向奴打探。” “您早知道?”李恪满脑袋黑线,恨不得把癃展一脚踹下山道。 “您忘了奴曾是行脚天下的墨者么?”癃展沉吟,似是在搜索记忆,组织词句,“雁门有三市,其中善无、临治皆是秦据雁门之后方才兴起,唯有句注军市由来已久,最早可以追溯到武灵王赵雍在位之时。” “那岂不是……数百年?” “确有数百年。”癃展肯定道,“数百年间,此地从未停止奴隶贸易,其来源常见战奴、匿农、逃民之流,大多健壮,若是不挑选个囚笼一般的所在,须得多少护卫才看管得住?” “可藏得如此之深,客流不就少了吗?”李恪好奇问道。 “客流……”癃展努力消化着这个生僻词,半晌才说,“黔首穷民养不起奴隶,寻常人家余钱亦不会太多。天下之民有十,如此便去掉**,剩下一成只需知道此地有一处买卖奴隶的所在,而且身强体健,自然会遣人过来,远近无碍的。” “原来如此!” 李恪恍然大悟,感情句注军市是做精品贸易的,根本就没想过把奴隶卖给小门小户的贫苦人家,如此交通自然就不重要,山明水秀才是其中关键…… 小穗儿怯怯靠上来,轻声说:“公子,我等是否该下山了?” 一声公子,李恪一路过来的好心情立马被砸了大半。他恨恨瞪了小穗儿一眼,扭头对旦喊了一声:“旦,歇够了吗?歇够启程了。” 说完,他大步而行,沿路下山。 旦推着癃展快步赶了上来:“恪,小穗儿这些日子到底是怎么了?唤你公子,又唤我旦兄,还定要缠着我,让我以后唤他为遵,再不能唤小穗儿……” “他发神经,你理他作甚!”李恪没好气地怼旦一脸。 旦委屈得不行:“我也不想啊!然自乔迁那日之后,我唤他遵他片刻便回,唤他小穗儿则如若未闻。我若有事找他,不唤不行啊!” “一个两个尽撒妖疯!”李恪啐了一口,加快步伐,“我们再快些,挑完奴隶早去早回,再拖延下去,百里山路可寻不见客舍安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三零章 奴隶之思 在漫长的先秦时期,奴隶是较土地更为重要的社会财富。n菠Ψ萝Ψ小n说 奴隶主们通过比较奴隶的多寡来炫耀财富,也为了抢夺奴隶发起战争,他们掳劫人口,肆意生杀。夏、商、周还有仅存于传说中的唐虞二朝,再早一些的炎黄时期皆属此类,这段岁月在后世被称作奴隶制时期。 战车或许是奴隶制时期最具代表性的暴力象征。 在周以前,战车是大奴隶主独有的标志。 黄帝轩辕氏勇武非凡,每战争先。在他驾车冲杀之时,身后跟随着自己的奴隶,身旁并驾着自己的属臣,成千上万人的战争,真正被称之为人的,其实不过寥寥数人。 周朝在社会生产力上有了跃进式的提升,较于前朝,也终于有更多的自由民能够负担起战车这种昂贵事物的花销。 统治者以井田为基础,以八户为单位,要求治下民众供养战车,八户一乘,征员三人,入军伍,战四方。 这个乘便是战车的作战单位,一驾战车,三个乘员,他们组成战阵冲杀,每辆战车身后,都跟随着属于他们的足百奴隶。春秋时期的千乘之战动辄有十万人搏杀,但作为数字计入史书的,却只有“乘”。 一乘以三人记数,战争的规模突兀地从几人之战,上升到百千人之战。 奴隶制的社会形态自战国开始崩坏,新兴地主阶级兴起,从各个方面挑战奴隶主们的统治权威,诸侯国内掀起变法夺权的热潮,诸侯之间,拥有完整人权的自耕农户成为了战争的主力。 人民与人民的战争从那时真正开始,百十万人的战争规模也从那时起跃上台面,两百年后,关西的大秦脱颖而出,成为了最终的胜利者。 奴隶主的概念就此消散,但奴隶却没有随之消失。 秦朝依旧有奴隶,而且为数不少,仅从苦酒里计,户民四百余,臣妾官奴两者相加,也接近三百之数。 但秦朝的奴隶又与此前各代大有不同,虽说失去自由,隶属于主,可他们却保有了最根本的政治权利,封爵。 奴隶是可以封爵的,还可以通过降爵来换取自己和家人的自由。与之相对的,奴隶这个字眼也不再代表某种固化的阶级,而逐渐成为一种被惩戒者的身份。 触秦律者或罚为隶,与秦为敌者擒之为奴,隐户匿农,游荡天下者捕之成奴,穷苦黔首插标卖首,亦等于放弃自由,堕入隶籍。 奴隶可以成为自由民,自由民随时可能堕为奴隶,李恪不知道这样的转遍到底算是历史的进步还是社会的倒退,身处其间,他只知道自己不想变成那四者中的一员,且被送来句注军市这般的市亭当中,如牲畜般供人挑选。 真的……打死也不想! 眼下他就身处在句注军市当中。 粗大的极富军寨风格的原木立栅,在四个山头之间的平谷处圈出一片宽阔之地。 亭门是正经的辕门,车辕朝天,厢板对望,迈步踏入,内里则凌乱分布着售奴的高台。 没有道路,没有列肆,全亭仅有一座构筑,样式依旧是军帐。帐前两边,各有甲士持戟而立,人后又竖两杆大旗,白底黑字书曰【句注】,黑底白字则仅有一个硕大的【始】字。 那两杆大旗迎风而展,与院门之外那面殷红的市旗遥相辉映。 此地不愧是和临治亭齐名的雁门郡三大官市之一,人流之密,称得上比肩继踵,激流填塞在军帐与高台之间,行进有如军伍,全无半点散乱。 这一群群的过往中间,真正的客人很少,人群一**来,一**走,带头的往往衣着光鲜,殿后的大多服饰亮丽,四下还配有三五壮汉,佩剑掌刀,恶形恶状,这些人共同围成大圈,圈内则是数量庞大的褴褛衣衫,也就是句注军市售卖的商品,奴隶。 奴隶们是极易分辨的,除了脏、破之外,他们的脖颈上还绕着索,手腕上也拴着绳。绳索相连,拉紧扣实,相互间不留余地,奴隶们只能挤作一堆,推搡前行。 不过片刻之间,李恪身边已经挤过去三大波这样的人群,少的那波牵着三十余个奴隶,大的那波粗略估算足有百人之多。 这中情形让李恪暗自乍舌,他有些想不明白,秦朝怎么会有这么发达的奴隶贸易。 奴隶制度瓦解了,列国纷争也平息了,统一的大秦朝哪儿来那么些个奴隶用于交易,始皇陵不修了吗? 李恪骤自出神,一时不查撞在了旦宽阔的背上,这一撞正中鼻尖,疼得他呲牙咧嘴,痛哼出声。 “旦,你无缘无故停下来干嘛?” “唔……路堵了,不得行。” 李恪恨恨地白了旦一眼,揉着鼻子,没好气地说道:“亭里哪哪都是被踩成秃瓢的草地,何来道路可堵!” 旦翻了个白眼,指向身前:“确实是堵了,前头围了一大群人,听响动似是有奴隶摔倒,主人羞怒,正在打骂……” “打骂?”李恪皱了皱眉,静下心来仔细分辨,果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叫好声与怒骂声,还有拳脚击打**上发出的密集闷响。 这些声音混在市亭的喧闹声中,乍听并不显眼,细听却显得格外刺耳。 光天化日的,就这么当街殴打? 李恪有些难以置信,抬步就有钻进人群的打算,哪知却被癃展一把拉住。 “公子,怪事不怪,切勿多事。” 李恪甩手挣脱癃展,指着人群说:“展叔,大庭广众之下便行如此暴虐之事,竟是无人管束吗?” “契卷既立,钱货两清,人家打骂的是自家隶人,就是殴打至死,也属非公室告。官府勿听,与人何尤?” 李恪呆住了。 沉默了半晌之后,他深深叹了口气:“旦,向左走,去寻军侯始成。这地方就跟疯了似的,我们还是着紧些办事,不逛了。” 经此一遭,李恪心里对这座官市再无一丝好感。 苦酒里民风淳朴,即便是刻薄人家也少有打骂臣妾,官奴倒是偶有殴打,也是因为他们太不像样,被摘出来杀鸡儆猴的缘故。 所以即便背过秦律,李恪依旧下意识地把秦朝的奴隶与电视电影中那些卖身的仆从等同,为主为奴,至少在为人这一点上,大家都是一样的。 然而在这座把人视作商品的深山老市当中,道德的约束突然间荡然无存。 当街施暴,无人制止不说,反倒喝彩起哄。这一切,当是谁人之过? 秦律对奴隶主的保护是无原则且无底线的,主擅杀臣妾属于非公室告,官府不会管,臣妾更没有诉讼的权利,告者有罪。 但是李恪却相信,走出这座深山之后,便是放眼整个大秦也难得会出现刚才那样肆意打骂臣妾的场面,因为这是为人的底线。 唯有在这里…… 环顾四下,到处都有奴隶被拽上高台,被强迫着瞪目咧嘴,任人品评,然后明码标价,公开叫卖。 顾客和奴隶被人为地区分出两大类,几乎不像是一个物种。而一旦出现了物种的隔阂,该有的怜悯和克制自然消失,顺理成章。 李恪很不喜欢这种氛围。 这种不喜欢驱策着他加快脚步,只想快些办完事情,逃离开去,更让他第一次对秦律产生了某种厌烦。 秦律是公平的,是绵密的,也是先进的。可一部法若是彻底失了人性,真还值得人们去依从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三一章 袍泽之情 “敢问壮士,亭长可在帐中?” 军帐之前,始字旗下,李恪掬着笑向一身皮甲的持戟甲士作揖,轻声拜门。卐菠の萝の小卐说 句注军市占个军字,方方面面都透着怪异。好好的市场管理处装修成军队营房的模样,门口站岗的也和大秦雄兵一样打扮,弄得李恪拜门的时候惴惴不安,一不知道那始成到底是亭长还是军侯,二不知道这甲士是列伍长还是亲卫。 不过司马欣隐约说过始成是亭长,即便是一个军侯兼任亭长,喊亭长也不会有错。 可那声壮士似乎喊错了。 李恪一连唤了三回,那甲士理都不理,李恪尴尬地进退两难,忽听身后一声铜响。 哗啦! “当差的,你怀中甚子掉出来了?”是癃展的声音。 李恪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当街通钱,说话还如此不敬,癃展疯了吗? 不过那甲士总算是有了动静,眼珠一淘,腰杆笔挺,声音铿锵有力:“我等四人护旗,岂可只有我一人掉了东西!” 袍泽之情啊! 李恪感动得无以复加,捡起癃展丢下的钱袋就塞进怀里,顺手取出司马欣的亲笔书简,朗声说道:“劳烦通报亭长一声,句注塞司马军侯托小子前来拜会,幸得甲士盛情相邀,今,扬长而去。” 说完,他也不管甲士如何表情,一抄书简塞在甲士手上,真就扬长而去了。 四名甲士面面相觑,怂恿着那重情之人读简。 “成君亲阅,恪乃我族中亲近,此为买奴而来,烦请照拂一二。另,三顿水酒之约你欲何时兑现,企之,盼之,待我大事抵定,必定上门讨之!弟,司马欣笔。” “那小子方才说的是司马军侯?” “想来是吧……” “我记得司马军侯好似是亭长至交吧?” “半月之前,两人在楼烦道喝得烂醉,还是你我将二人将他们扛去司马府邸,此事你莫不是忘了?” “如何能忘!司马军侯雄姿英伟,哭诉自己怀才不遇,那夜撒起疯来,险些就将我砍了……” “听你二人如此说……”重情的甲士面色苍白,声音发颤,“我岂不是得罪了了不得的人物?” 另三人齐齐叹气。 “你等叹气作甚!倒是快些想想,我当如何做才不会被亭长怪罪……” “这有甚可想的。速速上报,着紧寻人呐!” …… 盘桓于高台之间,李恪心里甚是纠结。 脑海中现代人的思维正在不住否定买卖奴隶的行为,古人的理念却又觉得这种想法不可理喻,李恪与李恪在脑子里吵得不可开交,讽刺地是,居然还是秦代的那个李恪占据上风。 理智些想,在官府主持人口买卖的朝代抵制人口买卖本就是一种无病呻吟似的怜悯,而且家里确实缺人。 严氏劳苦半生,李恪想为她找个手脚麻利,称心如意的侍奉;小穗儿一月开蒙,李恪想给他找个年岁尚幼,聪明伶俐的书童。开春在即,地里的农活也要人操持…… 反倒是他自己……李恪最想要的是一个设计助理,能够帮他分摊一些机械性的粗笨活计,就譬如双臂受伤那会儿由养三人承担的工作。 然而这样的人物在墨家或许能找到不少,他若想在奴隶市场里淘出一个来,无异于痴人说梦。 也就是说,要物色的臣妾是三大一小,以两人耕作,两人陪侍,耕作者以臣为佳,至于陪侍者……反正伺候严氏的肯定得是个妇人。 李恪突然发掘出一个官办奴隶贸易的优点,那就是为了配合奴隶贸易,秦律并不限制蓄奴的数量。 在大秦,蓄奴多寡只与个人的经济实力有关,与律法毫无关联,所谓官配臣妾,也仅仅意味着民爵之人可以在规定数目内向官府申领臣妾,且能够享受到不翻倍的口赋标准而已。 譬如李恪如今拥有上造民爵,便有了两个官配臣妾的名额,其中一个登记了癃展的名字,所以他可以向官府再申领一个臣妾,也可以选择自行购买。而到了六月口赋之期,这两个臣妾是按照秦民标准收取口赋的,若是还有超出,则需要按双倍金额予以缴纳。 正常的年景下,大秦的口赋一般在百五十钱上下,奴隶的标准价格则是成人四千三百钱,小孩儿两千五百钱,所以臣妾的价值大约在八金上下。 对普通人家而言,官配的奴隶不需要支付购买的费用,其劳力价值也远超过口赋支出,所以足额蓄奴是很实惠的一种作法。但对乔迁之后的李大财主来说,区区三五十金算不得大事,挑选精干好用的劳力才是正办。 可是亭中高台数十座,怎么知道哪家的奴隶精干听话呢? 李恪不由把目光投向癃展。 癃展微微一笑,轻声建议:“公子若是不知哪家臣妾可用,不若就去官肆挑选。有句注塞为其作保,想来贩售的隶人皆是做过调教的。” “官肆?”李恪皱着眉头问,“人口贸易这等事情,大秦不止有官市,竟连官肆都有?还是句注塞开办的?” 无怪乎李恪惊诧。 军队经商往往是王朝颓败的标记,其收益用于军费或是中饱私囊,前者代表国家对军队失去掌控,后者则代表国家对将领失去掌控。 句注塞守军的顽疾已经严重到这等地步了? 癃展迅速领会了李恪的意思,哑然失笑:“公子误会了。” 在他的解释下,李恪总算明白了句注军市的由来。 此地本是赵国交易奴隶的一个据点,因地处偏远,常年交托给句注守军经营,财货却是交付国库。大秦占据雁门以后,大概是觉得这种运营方式不错,就继承了下来,句注塞经营,楼烦县监管,账目最终归于少府,列入山川河泽之收,与军方不产生利益联系。 说白了,句注塞是这座奴隶官肆的ceo,代表秦庭在句注军市经营官奴,最终获得收益的,依旧是董事长大秦帝国。 李恪只觉得大开眼界:“展叔,官肆在何处?” “奴往年道听途说,又未真的来过此地,如何能知道这般详细?” 就在李恪一筹莫展之时,旦突然抬手指着正北说道:“恪,那处高台与旁的皆不相同,是否便是官肆所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三二章 官肆健奴 “大男子莽,籍巨鹿,年廿四,高七尺四,负勇力,精耕作,可为护卫,可伺良田,评定甲等,价倍之!” “大男子催,籍丰台,年十九,高八尺一,负神力,好逞勇,可为力士,可饲猛兽,评定甲等上,价三倍之!” “大男子劳戾,籍高奴,年廿二,高七尺一,精耕作,善驭车,可为驭手,可饲良田,评定甲等,价倍之!” “大男子启……” 高台之上健奴成列,一个个垂首缚索,沉闷无声。灬菠萝小灬说 有唱者在旁高声品评,内容从基本资料到特长价格,一应俱全。台下的顾客们即便是隔着十余步的距离,依旧能够对商品们了如指掌,也可轻松地依照自身的财力和需求来进行有针对性的挑选,这就免去了奔波之苦。 能把人口买卖这种营生做出一股堂皇大气,李恪只能说,官肆不愧是官肆,各方各面都和小家子气的私肆截然不同。 譬如说眼前这座高台,高约八尺,深达六丈,宽幅更及十丈,比之四周高台,就犹如壮汉之于稚童。 而且这个壮汉格外粗豪。 两头削尖的粗大圆木由下至上地根根堆叠成台,接合处不设榫卯,只凿凹槽。边角各处也不加任何修饰,**裸地尖锥冲外,对着客人们呲牙咧嘴,宛如凶兽雌伏咆哮。 总而言之,这是一家装修地凶巴巴的店,雇的是高冷的店员,卖的是昂贵的货品,它将一切赶客原则融为一体,并以此成就顾客盈门的胜景。 “再给奴隶的额头打上阿玛尼的商标,你就完美了……”李恪撇着嘴,在人群中嘟嘟囔囔。 旦奇怪地看过来:“恪,你方才说甚?” 李恪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我是说,你不觉得台上的奴隶们有些眼熟吗?我总觉得在何处见过似的。” 旦听得哈哈大笑:“想甚呢!官肆的奴隶都是从山中捕来的藏民,你我又能从何处得见?” “也是……”李恪歪着头想了半天,觉得旦这次说得难得有理。 可为什么就是觉得那些奴隶眼熟呢?难道是因为台上这些位大多都契合了他的需求,所以才一见如故? 李恪想不明白。 不过说来,这种事也无所谓想不想得明白。台上的奴隶契合需求,价格也不算过分,既然能看出眼缘来,他只要出价买下就是了。 想到这儿,李恪招呼一声旦和小穗儿,推上癃展一道去向高台西边的小棚。 高台东西各有小棚一间,形制有些像后世的小卖部,一间披纱一个矮柜,内有文书账房左右列席。 一应买奴手续,财货交割都要在小棚处进行,官肆还贴心地把散客和批发分开接待,散客往西,批发向东。 在句注军市零星买奴的人还是不多的,排着队等了两人,很快就轮到李恪。 他走上去,一摆手甩襟跪坐,双手扶于膝上,腰杆挺地笔直。 柜后文书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轻声询问:“少年买奴?” “欲购二臣。” “期求何等?” “自然是甲等。”李恪轻笑一声,“方才那批便很合我心意。” “甲字三什是吗……”文书低下头,在乱简中翻找一气,很快就取出一枚简来,“甲字三什尚余七人,其中催、启与豪泽皆已售出,不知你看重的又是哪二人?” “莽与劳戾尚在吧?” “尚在,想来你是买奴耕作?” “先生真乃慧眼。”李恪随口恭维一句,“不知……” “贱婢,你女得豪商看重,买为舞姬乃是天大的福气,你竟然不愿?你区区一个官府的奴隶人,此处岂容你不愿?与我打!” 李恪正要询问交割手续,棚外突然暴起怒喝,接着便是拳打脚踢,闷声连连。 妇人的痛哼和小孩的哭声隔着薄薄的席帘传进来,听起来异常刺耳。 李恪不由皱起眉头:“此地戾气深重,走到哪儿皆有打骂之事,也不知何苦来哉。” 他不过随口感慨一声,谁知一直好言好语的文书却不知吃错了什么,没来由就冷笑了起来:“少年心性,总以为能仗义逞能,不过此地乃句注军市,此处更是官肆。官肆水深,我劝你还是莫要多事为好。” 无缘无故居然被教训了…… 已经很久没被人教训过的李恪起了脾气,深深地看了文书一眼,站起身掀帘而出:“旦,我们去瞧瞧热闹!” …… 打骂之处就在棚后,迈步走根本就不需几步。只是句注军市流行看打骂奴隶的热闹,争执一起就聚起了厚厚的人墙。 旦推着癃展分开人流,李恪拽着小穗儿顺着缝隙挤入,行进间还看到了此先袍泽情深的那位甲士,在一个花结身边指指点点,指的正是他的方向。 胸系花结便是大秦军官的象征,而小小的军市又能有几个军官?李恪根本不需要多想,就把花结的身份猜了个**不离十。 这下他心里更有底了,冷笑一声,越众而出。 人群正中,有四五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正围着一个半老的妇人踢打不休,边上站着个华服青年,鼠须吊眉,面容阴冷。 李恪看到妇人跪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六七岁的女娃儿,任凭旁人如何踢打也不愿松手,女娃儿哭得很厉害,声嘶力竭,稚嫩的童声全是破音。 底线啊……底线! 李恪摇了摇头,向着旦使了个眼色,旦显然也是憋屈够了,狞笑一声,放下车辕迈步而上。 猛将胚子进入表演时间。 旦举步,抬手,一掌抓住第一个壮汉肩膀,只见他发力一扯,那壮汉就被扯飞起来,腾空直飘出三五步远,这才重重坠地。 而就是这一晃神的功夫,旦已经顺着包围圈的裂缝杀进去,昂扬挡在妇人身前。 这变故发生地如此之快,被扯飞者不及痛哼,围观众人不及惊叫,旦呲牙瞠目,一记头槌就砸断了当前那人的鼻梁。 嘭! 惨叫声终于起了,一起就是两人的叠声! “啊!” 殷红的鲜血飞溅而起,断鼻者捂着脸躺倒在地,围打的壮汉们受了惊吓,纷纷收起拳脚,严严实实护卫在华服青年的身边。 李恪背着手,施施然走在旦的身边站定,脸上的笑容一刻未消,可眼神中的冷意,却让那华服青年感到不寒而栗。 一个黔首而已,能有什么依仗! 华服青年盯着李恪头上黑色的渍巾,拼命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何方鼠子,竟敢到句注军市撒野!” “撒野?”李恪抖了抖袖子,抽出一方细麻让旦把脑门上的血刺拉祜擦干净,这才朗声作答,“我怎么不知道自己哪儿撒野了?” “纵凶私斗,岂不是撒野!”华服青年声嘶力竭喊道。 此言一出,四周纷纷,人群里交头接耳,李恪隐约听到“速告亭长……私斗……”一类散碎的字眼。 旦气得三尸神暴跳,嗷一声吼就打算扑上去再战,脸上的表情李恪再熟悉不过,显然是气性上来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李恪赶忙出声把他安抚下来:“忙甚,我叫你救人,岂会叫你把自己栽进去?” 旦是最信李恪的,李恪一说,当即平静,轻声反问道:“你到底有什么计较?” “计较嘛……以法论法,就事论事,你觉得如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三三章 以法论法 句注军市,高台在旁。★菠*萝*小★说 李恪不屑地撇了那华服青年与吃错药的文书一眼,昂首对着围观高声喧哗:“敢问诸位,何为私斗?” 人群皆默,不是因为无人知道,而是因为这事世人尽知。 大秦的普世价值观就是“私斗有耻,公战有荣”,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为私斗争,各以轻重被刑,最终才将老秦人好战的血性用到实处,做到了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 而为了这条发令的严肃性,商君甚至在一夜之间砍下了七百首级,便是孝公求情,也没有宽宥一人。 这血淋淋的一幕时隔百年,至今在秦人头来,大家便是世交了,方才竟险些闹了误会……” 他努力地笑,脸色苍白,冷汗满面。 方才李恪与始成寒暄,他在一旁自然全听见了。 夏阳司马氏……前周司马程伯休父之后,大秦国尉司马错同族,堪称世之显贵,远不是小小的楼烦汜家可比的! 李恪虽说不是司马氏之后,但观其言行,见其应对,必是司马氏故交之后!在这一点上,汜成和始成想得全然相同。 通秦律,晓礼法,明得失,若说这样一个少年是天生地养出来的,谁愿信呐! 汜成要自救! 若真和李恪刀兵相见,汜家保不住他,始成也不会保他! 所以他插嘴了。 然而他的善意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李恪看着他,始成看着他,两人的神情一般无二,皆是面无表情,叫人看不出喜怒哀乐。 汜成越说越心虚,越说越无力,他干笑两声,小心翼翼求问到:“二位为何如此看我?” 汜家的人还真是祖传的搞不清状况…… 李恪无奈地看了始成一眼,始成在旁冷笑出声:“汜成,汜家怎么有胆将你这般的蠢货外放!” “噫?” “你莫非看不出,恪君有意放你一马?” “他欲放我一马?” 始成气得青筋暴跳:“你若不愿走,我便真依了恪君之言,以损公之名将你治罪当场!” “啊……这……这……” “少主,速走,莫再盘桓啊!”文书苦劝一声,挥手便对着壮汉们招呼。 那些壮汉们如得圣旨,也不待汜成说话,便架起他,扶起伤,惶惶如丧家之犬,一转头不见了踪影。 李恪这才真正放下了心中大石:“亭长,劳您费神了。” 始成亲热地拍了怕李恪的胳膊,说:“恪君,既来之,则安之。欣君托我照拂于你,凡力所能及之事,我自没有推脱的道理。” “如此,多谢亭长!” “你此来可是为了买奴?”始成大咧咧摆了摆手,直趋正题。 李恪点了点头:“方才挑了两位隶臣,若无此事,大概连帐都结下了。” “哦?哪两人?” “甲字三什,莽与劳戾。” “非是这伤着的健妇?” 李恪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妇人。小穗儿正忙着帮她擦拭血迹,那女娃儿则伏在她身上嚎啕大哭。 不知道为什么,癃展也大费周章地下了板车,正跪在她身边,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 李恪心里有些纠结。 把她们丢在这儿肯定有些不负责任,问题是那妇人伤了,看起来伤得还不轻,一想到回程的漫漫山路,李恪就觉得把她带回苦酒一点也不现实…… 想到这儿,他叹着气摇了摇头,对始成说:“那妇人不过是机缘巧合遇上的,小子未想过买她。” “那便由她……” 始成抬起手,刚想下令将妇人架走,癃展突然发疯似地扑了起来。 “公子,买下她吧!此女……乃奴之妻稚姜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三四章 不战屈人 随手在军市救下个人,居然会碰上癃展失散多年的老婆…… 李恪来不及感慨世事奇妙,赶紧向始成求助。灬菠萝小灬说 众人一番忙活,稚姜被安置到大帐内室,始成还特意请了军市巫医过来查看,叫李恪感怀不已。 眼前的事终于妥帖了,李恪趁着始成出门,赶紧小跑到癃展身边:“展叔,她真是姜姨?不是说……” 癃展用眼神止住李恪话头,轻声说:“此事容后,隔墙有耳。” 李恪也发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他叹了口气,小声问道:“姜姨失散多时,也不知怎么成了官奴身份。” “只要人遇到了,个中过程总会知晓的。”癃展扫了眼榻上昏迷的稚姜,眼神之中满是哀伤,“公子,稚姜昏厥前曾向奴苦求,想要取回巿黎奴契……” “巿黎是谁?”李恪疑惑道。 “巿黎……是稚姜之女。” …… “秉亭长,新郑户人许不容带到。” “唤其入帐。” “嗨!” 军市当间,始成帐中,李恪与始成端坐在正席左右,看着甲士从帐外带进个深衣冠带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站定,作揖,朗声高唱:“新郑不容,拜见二位贵人!” 席上毫无回应。 一片沉默之中,领路的甲士抱拳而走,只留下新郑许不容独立堂下,举着臂,弓着腰,维持着深揖的姿势。 他的心里七上八下,除了忐忑,便只有惴惴不安。 许不容至今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亭长始成传唤问话。 作为一名不甚有名的舞姬奴商,他常年往来于军市与新郑之间,淘选稚奴,倒卖成姬,行为处事从不嚣张跋扈,也未有过以次充好,虚程乱市之类的恶行。 方才列伍长来寻他时,他正在一家相熟的奴市,等着与那家少东交割提人。 结果少东迟迟不来,列伍长却从天而降,板着长脸,一言不发地查了他的验传,又一言不发将他带来军帐,还是一言不发地把他一丢,就此交给一言不发的亭长和另一位同样一言不发的陌生少年。 难不成……祸事近矣? 正胡想间,一声低浑的男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帐内持续良久的沉默:“恪君,人我与你唤来了,其后之事我不便插手,你需要自行交道。” “此乃正理。”李恪对始成微微颔首,也不道谢,便直面向许不容说话,“堂下,可是新郑不容?” “秉贵人,不容正是区区。” “有传你今日买了一个稚奴,可有此事?” 许不容皱着眉头直起身,为难说道:“我之所营乃舞姬,常年往来便是购入稚奴,调教售出。光是今日,我就购了稚奴八人,却不知贵人说的是哪个?” “居然买了八个……”李恪暗暗啐了一口,补充道,“其名唤作巿黎。” 许不容垂着眼帘思索片刻,很快便抬起头:“确有此人。” “不知可否将其转售于我?” “转售?”许不容愣了一下,说,“贵人有所不知,此女奴契虽在我手,人却尚在奴肆之中,至今未曾交割,更不曾在布吏处开得凭券,理清市税。即便是我愿意转售,也须得先将事务办完才是……” “那些琐碎不需你来操心。”李恪摆了摆手,说,“如今人就在我手中,你只需将奴契转售,其余之事自有我与市亭交接,你那份市税我也会一道缴齐……” 许不容的脸上猛地涨起一抹嫣红,对着李恪怒目而视:“敢问贵人,可是要强买么?” “摆着军市亭长在旁,我哪会行强买之举。”李恪讪讪说道。 他的声音有些软弱,解释更是苍白无力,因为他正在做的,本就是强买的事。 秦代虽不重商,秦律之中却有专门的市律,言明不允许强买强卖。 这种事情会严重破坏市场秩序,扰乱正常经营,还容易产生囤积居奇,所以别说秦律,就是换成汉律、唐律,也不会容忍这种事情在市亭官吏的眼皮子底下发生。 不过嘛……凡事总是有例外的,比如大秦对仗势欺人就看得很淡,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若是李恪拿剑架着许不容逼他转售,那叫强买;若是李恪以势压人,让许不容不情不愿地情愿转售,那就叫达成共识了。 李恪正在为此努力着。 “我不知道你以几金购得此女,不过嘛,既然此女还不曾真的交割,不若就行个方便,转售与我如何?” “抱歉,我祖上三世皆以训养舞姬为生,此先从未售过稚奴一人,恕难从命!” “倍之。” “贵人之言岂不可笑,我可是缺金之人?” “再倍之。” “此事不必再说,许某告辞!” 李恪高坐在席上,语气、表情一成不变:“再倍之。” 许不容的脸色变了。 高高在上的语气,颐指气使的口吻,还有那视金钱如若粪土的态度…… 稚奴的标准价格是两千五百钱,如巿黎这般有舞姬天赋的略贵些,也不过就是凑足六金。如此倍之是十二金,再倍之是二十四金,又一个再倍之,那就是整整四十八金! 许不容不由审视起眼前这个与亭长相邻而坐,身穿裋褐,外套裲裆的英气少年。 声音平稳无波,表情波澜不惊,从之前的表现来看,他对那个叫巿黎的稚奴志在必得,却又碍于亭长当面,不敢用强。 他必然做好了破财的准备,只要许不容敢再次拒绝,肯定又会是一个“再倍之”。 那可是百金之巨! 谁的金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再富裕的家庭也不可能任由一个少年拿这么多钱来逞威斗气。会如此做的只有一种出身,高爵显贵! 一株钱,一分恨! 许不容突觉得口干舌燥,明明只要随便搪塞就能换来巨款,他却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因为他不敢…… 李恪对他的心理洞若观火,轻声发话,又是一击:“若是八倍之金亦不可,不如就十六倍吧。” 这就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颗稻草,其声未落,许不容已经颓丧地塌下了肩。 他沉默着从怀里掏出几枚竹简,抽出其一摆到地上,随后起身拱手,头也不回落荒而逃。 李恪有些闹心。 他事先就猜到这桩买卖不会花太多钱,却没有想过最后会变成一毛不拔,就跟强抢一样…… 难道我刚才肉痛的表情很吓人? 李恪摸了摸自己的脸,扭头对始成报以苦笑。 “恪君堂皇之气,不愧为勋贵之后!此番不战而屈人之兵,令其双手奉上奴契,确是上策。” “明明就是他胆子小,哪有什么上策不上策的……”李恪嘟囔一嘴,下榻拾起奴契,收进怀里,起身对着始成作揖,“亭长,莫要再称什么勋贵之后了。楼烦县苦酒户人,上造恪,见过亭长。” “你说自己仅是区区上造?” “千真万确。” 始成失笑道:“区区上造,山野小民,言谈之中却有睥睨之气,出入行止还带着年岁相仿的忠勇猛士。在大秦,这般上造只怕不多吧?” 怎么说得我比扶苏还牛似的…… 李恪一脑袋麻乱官司,对着始成苦笑不已:“亭长若是不信,小子也无话可说。” “信自然是信的,恪君虽有欣君之荐,却与我素不相识,便是诓骗,也定是有甚难言之隐。”始成轻轻一笑,指向内室,“诸事已毕,恪君不若去看看你那癃仆之妻,我便不相陪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三五章 巫医之方 李恪知道始成依旧不信。 不过他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人家硬要不信,他也没有其他办法。 始成唤了文书过来,开具契卷,书写凭据。待李恪在凭券上签好【苦酒户人恪】的大名,再把该缴的金钱缴齐,四个奴隶便正式成了他家的臣妾,三大一小,正和之前所想一模一样。 文书将凭券一分为二,一半交在李恪手中,一半收入随身箱盒,李恪再一次谢过始成,荡荡悠悠,转道内室。 内室也在大帐之内,正位于正席之后,大小五步见方,四周以展屏相隔,挂上帘席,便是进出的通道。 这里平素里是始成密谈私交的地方,这会儿已经被癃展一行占了个满满当当。 稚姜,那个挨打的健妇,也就是癃展口中失散已久的妻被救下时口鼻溢血,满身淤青,只强撑着对癃展说了句“购回巿黎”就昏了过去,至今也快有一个时辰了。 巫医的诊断结果尚算幸运。 稚姜没有伤到筋骨脏器,只因为一时之间大喜大悲,这才导致心窍拥塞,昏迷不醒。 换成通俗些的说法,这种状况就是神经中枢在压抑转向亢奋的过程中缺乏缓冲,以至于神经元短暂失联,从而造成了眼下神经性的短时休克状态,只要休息够了,随时都会转醒过来。 这番诊断让李恪对这位巫医的水平大有改观。 普遍来说,大秦的巫医很不靠谱。 因为这时医卜尚未分家,大部分医生都喜欢用跳大神的方式来驱邪治病。 什么拿荆条做成弓箭射人呐,洗个狗屎浴驱鬼啊,还有堪比后世头孢的“以履击之”,就是脱下鞋子丢病人,小病家人丢,大病全里丢。要是几百双鞋子丢下来还治不好病,他们就会说一句“药石无灵”,收完钱拍屁股走人。 可是这位军医看起来就很靠谱,寥寥数语,便把病因病理解释得明明白白,李恪欺压许不容之前他尚未出方,这会儿,里头大概在凭方抓药。 李恪掀帘而入,一入门便和旦撞了个满怀。 “你这火急火燎的是打算去干嘛?”李恪捂着额头呲牙问话。 旦掸了掸胸口的灰,憨厚一笑,说:“正欲出帐取药。” “什么药还得去外头取?难道军市有药肆不成?” “姜姨无故而悲,何须药肆?巫医说了,只需要桂枝一尺,稂莠二七,日出时取叶面东北而服之,其症必消!” …… 李恪陪在癃展身边,把着他的臂膀轻声安慰:“展叔,姜姨和巿黎的奴契我都取来了,往后我等一道生活,姜姨再也不会吃苦,巿黎也能与小穗儿一道向学,您安心吧。” 癃展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尤有颤音:“有劳公子挂怀,奴无事。” 李恪知道癃展现在的心情有多复杂。看他没什么说话的兴致,便无聊看向稚姜。 她依旧昏睡,呼吸平缓,小巿黎趴在榻上,正在巫医的指导下,在她淤青之处涂抹某种特别的油膏。 那油膏是始成命甲士取来的,听说是军中专治跌打的良方,看似无色,闻有馨香,而且效果立竿见影。 稚姜原本眉头紧皱,时有无意识的痛哼,这会儿呼吸终于平稳下来,就连眉头也舒展了。 这让李恪松了口气。 小穗儿正在收拾行囊,旦也捧着大把的杂草桂枝转回,屋外天色近中,再晚些走,怕是没法赶在入夜之前到达后腰里。 可是稚姜却没有醒的迹象。 李恪为难地看向癃展,癃展微微点头:“公子,巫医也说稚姜无碍,不若将她与奴同置车上,当不会误了行止。” 这似乎也是唯一的办法…… 思虑抵定,李恪让旦把癃展和稚姜抱上板车,独自一人跑出去寻始成告辞。 始成正在帐前的空场子忙活,见李恪来,便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恪君看到那几个隶奴了吧?” “方才甲士已将莽和劳戾带来了,未及细谈。”李恪拱手道,“亭长,此来多有叨扰,小子在此谢过。” “你我投缘,哪来这许多客气!”始成摆了摆手,拉着李恪来到一辆马车边上,“我观你要走,便叫人备了马车。你那一行昏者昏,癃者癃,在山道上想是不好走的。” 李恪大惊道:“如何能叫亭长麾下操劳,我有板车随身,小心些便是了!” “小小板车可以坐下几人!”始成装模做样地板下脸,佯装怒意,“我也未打算叫麾下送你,这马车予你,你自行离去便是。” “马车……予我?” 李恪呆呆地看着那辆马车,车厢半旧,胜在宽敞,驽马半老,劲力尤存。马车旁还站着一个甲士,手举托盘,托盘上摆着一件纯黑的鹤氅,叠放地整整齐齐。 李恪一脸的古怪:“亭长,何须如此啊?” “山中阴冷,夜寒露重,你口舌虽利,身子骨却显得单薄,若是病倒了,大秦岂不失一英才?” “但您与我非亲非故,如此殷勤……小子实在消受不起。”李恪倒退几步,低头深揖。 始成不声不响避开大礼,从旁将李恪搀扶起来:“恪君未免也太生分了,你乃欣君所荐,我出些许薄力如何了?半旧之车不值几钱,熊裘鹤氅更是我亲手所猎,一钱未出。你若拒绝,莫非是看我不起?” “小子不敢……” “不敢便收着,英雄之人哪来这许多顾及,非是正道!” “唯……” 二人正说着话,旦领着莽和劳戾,小穗儿牵着巿黎,众人打点行装,推着载有癃展和稚姜的板车走了过来。 “恪,可与亭长告辞了?”旦问。 李恪无奈摇了摇头:“将事物摆上马车吧,亭长厚爱,却之不恭。”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始成却哈哈大笑,他取过鹤氅抖开,当着众人的面披在了李恪肩上。 “恪君,山高路远,好走不送!” 李恪回身又是一揖,轻声说道:“山水总有相逢之时,亭长之恩小子铭记,来日必有所报。” 始成这次终于没有避开,他坦然受了一礼,手抚长髯满脸受用:“有恪君此话,甚好,甚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三六章 炊烟起时 叮铃,叮铃…… 清脆悠扬的马铃声回荡在山道上,其途陡峻,其铃悠扬。 与之应和的是旦破锣似的驭令,一声急一声缓,不时能听到态度恭顺的助引私语,那是擅长驭车的劳戾在一旁指导旦的动作。 驭车之事在于鞭,所谓臂要高,甩之疾,鞭似活物,以声御畜。正是君子之御万物,以势而不以力,以敬而不以惧,此乃仁也。凡驭下之道,不外如是也。 所以御才能成为六艺之一。 把驾车当做必修课既不是君子们懒得走道,也不是君子们都养得起马车,而是这件事可以引申到驭下之道,有借而言志的妙用,听起来饱含格调。 由此可见,世有君子者,不重俗物,只重格调。 李恪不是君子,因为他很看重俗物。 钱财是好东西,吃食是好东西,虽说得车的过程有些别扭,但并不妨碍这驾车在李恪眼里,依旧是好东西。 拉车的老马经验十足,即便和旦这种手法生疏的驭手搭档,也能把车驾得平稳,一路上不紧不慢,还晓得主动避开道上的坑洼与突石。 车厢的外表虽然破旧了些,但胜在内里温馨。木料上缠着绵密的草绳细麻,见不到一丝裸露。厢体也被前主人加宽加阔,左右内置特制的窄塌,上面摆着蒲团似的软席数张。五人居于车内,三大两小,一卧四坐,不仅不显拥挤,空间上居然还有足够的富余。 不过这种富余也仅是对李恪而言,他披着厚实的熊皮鹤氅,支臂斜躺,安安稳稳地靠在车厢末端,耳朵听着旦的填鸭嗓子,骤自闭目假寐。 他的身前是个铜质的小炭炉,冬日中散发着如春热力,再往前稚姜卧榻于左,癃展与二小端坐于右。 小穗儿就在李恪身边,看到他眼皮子一动,轻声询问:“公子可是睡了?” 李恪微微撑开眼皮:“再唤我公子,你就去车辕和旦一道吹风。” 小穗儿嬉皮笑脸,不以为意:“车辕颇窄,旦兄与二位隶臣皆体健之人,可是无处再塞下我了。” “那便去车话:“公子,我有一虑不知当不当讲。” “讲,若是不让你讲,小巿黎哭了怎么办?” “那我便讲了。”小穗儿清清嗓子,正襟一拜,“公子,亭长成与我等素未谋面,仅凭军侯欣一封信笺便如此偏帮咱们,末了还赠衣送车,看似亲近。然,正所谓过犹不及,此人不可不防!” “我知道这事儿麻烦。”李恪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懒懒说道,“此事就此揭过去吧。我虽与其说明实情,但他却不知想在哪里,拦之不住,就由他吧。” 癃展眼中精光一展,沉声问道:“莫非他从稚姜身上,探出公子身世了?” “姜姨身上能探出什么。”李恪苦笑,“我怀疑,他是将我认作什么豪门贵子了。” “如此说来倒也无错……” “哪是什么无错,根本就是大错特错。李家曾是豪门不假,如今偏居苦酒里,能助他什么?” “他或是想结个善缘?”癃展低声猜测。 “谁知道呢?此事就此打住,不想它了!” 夜色渐起,日头西沉。 就在天色将暗未暗的当口,稚姜醒了,一行人也终于望见了属于后腰里的袅袅炊烟。 “恪,后腰里到了!”旦在车外高喊一声,马车顿时加速,疾驰着,辕指闾门。 …… 下市早了,舂日近终,句注军市落旗闭市,在喧嚣了一日之后,迎来了片刻的平静。 军市其实是有房舍的,而且形似闾里,有拦阻野兽的垣墙,有各家独户的院落,有鸡,有狗,也有炊烟袅袅。 此处是句注军市的一部分,与军市一道,勉强可以称为前市后朝,与秦时常见的前朝后市相比,乃是大不同的格局。 军市的工作人员平日就住在这里,常设在此地的奴肆主家也多会买下或租下一间房舍,用之以落脚安顿,宴请宾朋。 甲什,贰伍,汜家。 汜凡是楼烦县仓佐吏,位列在仓吏之下,循例被外派到军市,专用以监管官肆营运。 职责所在,每日下市的时候,他都会将文书手中的凭券收起,一一比对,造册登记。 今日官肆售奴九十有四,其中最贵也最好卖的甲等七十二,乙等二十一,稚奴一名,总收半两八十六万余,合金千五百镒,较昨日高出半成。 但这些钱里,应当列入官肆收支的只有大约三分之二,有甲等十七人,乙等十二人需要另行造册,因为他们只是寄售在官肆的商品,官府每奴收取百钱,剩下的扣除商税,均要返还给寄售之家。 所以汜凡面前摆有三案,一案置算筹,一案摆刀笔,还有一案则并排放着奴隶籍册、文书摘记,还有那些上缴的凭券。 此时他正怔怔地看着面前分作两组的四半凭券,面色阴沉入水。 “来人!” 候在屋外的隶臣赶紧跑进来,躬身垂首,听凭吩咐。 “将今日当值的官肆文书寻来,速去!” “唯!” 几位文书急急而来,而汜仇也终于从几人的交代当中,知晓了李恪与汜成的冲突,以及购买奴隶的前因后果。 “如此说来,成与此人起过冲突?” 第一个文书当即跪倒,声音惊惶:“不敢有瞒主人,此人与少主确有冲突,少主受了惊吓,至今惶惶!” “可知其人来历?” “我等只知他乃阳夏司马氏故交之后,或是内史贵戚……” “若是贵戚,岂会裋褐渍巾而来!”汜仇冷哼一声,从案上捡起凭券,手指为李恪办理手续的第二位文书,“券上签押你可记得?” “当时亭长成催得甚紧,仆……不曾细看。” “苦酉……各,此处所指的,会是苦酒里吗?”他摩挲着李恪的笔迹,突然说道,“此事关系重大,我手书两封,你二人星夜进山,将此事报于县佐并句注将军知晓。此外,除却此二人与我,若是再有第四人知晓此事,你们提头来见!” “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三七章 将相有种 山中静夜,万籁俱寂。 李恪身披鹤氅独坐院中,抬头仰望着漫天星河。 这里是后腰里,距离苦酒百里之遥,距离他更为熟悉的江南烟雨更是远及千里。但两地的天是一样的天,群星璀璨,聚若银河。 后世是决计看不到这种天象的,即便是网上的星图也要比眼前的景象稀疏,所以自来到大秦以后,李恪格外容易陶醉在星空下,一有空闲就喜欢抬头观星。 明天又是个大晴天…… 他暗暗想着。 今年的冬天有点暖。 这不是说李恪在拥裘之后就忘了冬日的寒气,而是相比刻印在脑海中的往年,今年的冬天格外暖。 前几日陪田啬夫囿勘探治水时,他就发现水面上见不到一丝浮冰,治水水位虽低,水势却一如既往,显然是上游毫无封冻。 辛府的清池也看不见冻结的意思,这个冬天除了早起的那点霜白和人们嘴边挂的热气,竟是一点北地的样子都找不出来。 眼下可是仲冬! 冬日过半,初雪却依旧无踪无影,若说这就是北地严冬该有的样子,西伯利亚冷气团的面子该往哪儿搁? 李恪朝天哈了一口白气,看着它们融入夜色,消失无踪。 大灾之前天候异变,今年冬天如此反常,开春后不会是又一场大灾将至吧? 身后传来摇门的响动,李恪惊醒回头,看到癃展抻着臂,倚在门框正对他遥遥而笑。 李恪赶忙跑过去:“展叔,您的车也不在身边,若是想要走动,怎不让小穗儿来唤我背您?” “不妨事,奴双臂未癃,用以支撑这具残躯,还是绰绰有余。”癃展轻声应和道,“公子又在院中观星?” “我哪会观什么星……不过是房中碳气太浓,出来醒醒脑,顺便胡思乱想罢了。” “不知公子所思为何?” “我在想……”李恪顿声,轻叹,“开春说不定又是一场大灾。” “大灾……公子在忧心民生么?” “民生大事能跟我扯上什么关系。”李恪自嘲一笑,“我只担心家人而已。” 癃展摇头笑道:“家中尚好。公子这些日子先后得金五六百,早已是苦酒里第一的富庶人家。每岁又有百石的岁俸支领,便是一岁无收,八人斗食也伤不到家中根基。您何必为此事杞人忧天?” “您怎么能说我是杞人忧天呢?”李恪不忿道,“家中虽说无虞,乡里们却经不起又一场大灾,更别说如后腰里这般的荒里……” “公子方才还说自己不曾心忧民生。” 癃展一脸调笑,看着呆立无语的李恪,眼中满是欣赏之意。 李恪沉默下来,踌躇良久,终于塌下肩膀,一屁股坐倒在癃展身边。 “公子,此处乃是他人居舍,箕踞于礼不合,甚是不雅。” “由他吧。”李恪目视星空,声音里尽是茫然,“展叔,我最近有些怪。” “何处怪异?” “说不好,大概……好战?” 癃展关切地拍了拍他的手:“奴可从未见公子有出手伤人之意。” “好战也不见得要动手吧?出口也是一样的。”李恪撇了撇嘴,轻声说道,“我近些日子好似吃不得一点亏,稍不如意便血气上涌。入关前后,客舍当中……今日在军市叫旦出手,更是无谓的冒险行径。虽说最后确是救下了姜姨,但那是机缘巧合,旦却险些因私斗获罪……” “公子舌战百人,睥睨傲视。有您这般人物为靠,旦不会出事的。” “那是侥幸!”李恪认真反驳道,“此次虽说成了,下次却不见得一样能成。若是再恰巧遇见个深知秦律的法吏,展叔,您想还能如此顺遂吗?” “但今日毕竟是成了,公子有此思量,便是您心中警醒,真有法吏,您也会有应对之法的。” “急中生变当然会有。”李恪皱紧了眉头,小声说,“我是说,我似乎有些飘。” “飘?”癃展偷偷瞟了眼李恪双脚,疑惑问道,“公子脚踏实地,何时飘了?” “我是说,志得意满,骄纵忘形?” 癃展这才明白李恪的意思,:“非也非也。公子既非骄纵,也非意满,只是身份变了,看人待物自然便不同了。” “我哪有什么变化?” “如今怕也只有公子茫然不自知了。”癃展应和一句,转而仰首,轻声哼起一首歌谣,“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 很陌生的歌调,既不是诗,又不是辞,李恪想了半天,好容易才想起严氏有次谈论孔子生平之时,曾念到过这首歌。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 当日孔子去楚国当官,楚狂陆通从他的车驾旁经过,就唱起了这首歌。 《论语.微子》记录过这个事情,是孔子的门人想要表达孔夫子高洁待人的品行。 他虽与陆通政见不和,却依旧想与陆通深谈,结果陆通不谈,无礼而走。这一趟虽没有谈成,但孔夫子也没有表现出气愤的意思,显得大度。 后来《庄子.人世间》也记录了这个事件,而且更为详尽,只是其中意味却不甚明了。 严氏说陆通感慨楚国政治晦暗,且为孔夫子适楚后将要经历的挫折心生伤感,这才作歌规劝。孔夫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便是庄子也为他心折。 只是李恪却觉得,以庄子那种穷死不当官的倔驴性子,他或许是在借这件事讽刺孔夫子官迷,明明知道在楚国吃不到好果子,还要削尖脑袋往里钻…… 可是癃展现在引用这句歌又是什么意思?是想说李恪品行高洁,还是想说李恪痴迷某事? 李恪不知道,所以摆正坐姿,翘首以待。 癃展轻声一笑,说:“天下有道焉,圣人成其事,则登将相之位;天下无道焉,圣人自求存,则成王侯之尊。公子,庄子以此歌作引,道尽了天下兴亡啊。” 李恪失声惊道:“这首歌还可以作此解?” 癃展没有回答李恪的话,而是自顾自继续说:“大禹有道,伯益为辅,寒浞无道,少康复辟。大禹,伯益皆古来圣人,有此二人合力,方才成就八百年华夏大业。此二人为王,为相皆应和了庄子之言。” 李恪知道癃展没有说完,点点头继续听讲。 “然少康却非圣人,身为大禹之后,虽非圣贤,亦可为王侯,且得天下景从。公子乃伯益之后,天赋之佳当世难寻,您觉得,您会走到何等地步呢?” “这……” “将相有种!此乃天下尽知之理。公子不知身世之时,以黔首自比,所求者唯存也,行事自然谨小慎微。如今公子知了身世,泱泱天下之大皆可去得,血脉之尊,岂容他人欺侮再三!” 癃展强撑着挪动身体,让出与李恪之间的空间,挺直腰板抬臂作揖。他振声说道:“从今之后,奴只盼公子莫再自怜自怨。您乃是伯益之后,武安君之孙,世事于您,不同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三八章 山高路远 世事不同了,人心思变。 这就是癃展对李恪作出的心理剖析。 虽说不太认同,但李恪也找不出有足够分量的字眼来反驳。 更何况自从那夜之后,两人就再也没有机会深谈,自然也就无法进一步掰扯这个玄奥的本源问题。 大家都很忙。 按照原定的计划,李恪本打算在后腰里逗留一夜,次日便出闾入关,回归苦酒,一边过着有奴有粮的腐败日子,一边等着辛凌和憨夫把散落各地的百工精匠召集起来。 然而天不遂人愿,稚姜明明醒了,身上的伤也不见大碍,居然还是满心虔诚地在众人的支持下吞了那一大把稂莠,吃完草之后,又像啃甘蔗似地,把那截尺长的桂枝给生嚼了…… 再然后……脸色发青,上吐下泻,李恪的姜姨一病不起,若不是癃展所学驳杂,多少还知道几个止泻的偏方,众人险些得在后腰里操办一场葬礼。 这就是遵医嘱的下场! 队伍不得已在后腰里滞留下来,一行人各有所忙。 旦整日缠着劳戾学习驾车的本领;小穗儿在李恪的安排下给小巿黎开蒙;莽善辨野草,被癃展差使得满山寻找草药,脚不沾地;癃展自己则寸步不离守候在稚姜身边…… 不过李恪至少把癃展和稚姜的宿世姻缘搞明白了。 多年前的那场逃杀,稚姜换上严氏的衣服,抱着自己的孩儿引开追兵,在慌不择路之际滑落山崖,再醒来时,孩子便不见了。她失魂落魄地漫山寻找,侥幸逃过追兵,却被捕奴队捕获,至终也没有寻见孩子的踪迹。 从那以后,她就成了舂米的官奴,辗转往来代郡各县,直至得罪了班氏显贵,这才被卖到句注官市,机缘巧合,与癃展重逢当场。 缘分之奇莫过于此。 只是李恪不知道,三口离散,二口重逢,对于癃展和稚姜而言,到底是该喜,还是该忧…… 他百无聊赖地浪荡在空旷的里巷上,数着后腰里仅有的几个人头,心里盘算着,那似乎永远也不可能到来的归期。 因为癃展的遭遇,他现在格外想念家人的温暖。 …… 仲秋,十一月十六,天阴无雨,寒风如刀。 在后腰里盘桓了八日之后,旦学会驾车了,小巿黎会写自己的名字了,癃展的心情变好了,稚姜的身体也好了,这支多灾多难的队伍,终于在月半之期,重新具备了出发的条件。 奉金清帐,拱手作别。随着旦一声高亢的吆喝,马车缓缓起步,顺着山道,向着楼烦道的关城行去。 一个多时辰之后,雄伟的关城再入眼帘,李恪从窗洞探出头张望,一眼就看到司马欣高大健硕的身体。 “司马军侯!”趁着旦停车缴税的当口,李恪向着司马欣遥遥作揖。 司马欣喜出望外,当即跨步迈下关楼,和缓缓入门的李恪一行汇合一处。 “多日不见,恪君风采如故!”司马欣笑着,大咧咧拱手一礼。 李恪苦笑着还礼,说:“这一路颇多周折,哪有什么风采可言……” “周折?”司马欣古怪地扫了眼马车,又看了看李恪身上油亮亮的鹤氅,由衷说道,“恪君去时板车裋褐,归来拥裘驾车,我却看不出甚子周折。” “此二物……”李恪摇了摇头,低声把始成的怪异举动说了一通,突然间福至心灵,“司马军侯,您与亭长既是至交,不若我便将此二物交托于您,请您代为奉还如何?” “你是说,要我将车驾鹤氅交还成君?” “正是!” “不必喽。”司马欣重重叹了口气,指了道旁的一处食肆,让李恪等人停车歇脚。 李恪对司马欣的口气感到好奇,当即从善如流。 马车在食肆停下,众人寻处分散落座。小厮一见军侯亲至,当即唤出全家,忙前忙后地呼喝张罗,不一会儿就端上来热气蒸腾的肉糜菜羹,还有咸鲜的大碟蘸酱。 等众人都吃开了,李恪这才轻声询问:“听军侯口气,亭长莫非出事了?” “此事说来颇多异样。”司马欣小心看了看左右,确定无人关注这边,这才探头过来,隔着案小声和李恪说话,“就在前日,成君被啐,降三级谪贬为百将,如今已去往元冈道赴任了!” “这……” 这消息把李恪惊得目瞪口呆。他不过在后腰里滞留了区区八天,始成居然出了这么大的事,而且发生地毫无征兆。 他急急问到:“亭长……不,军侯……不是,百将到底出了什么错处,竟至于被连降三级?还有,元冈道不是你要去的地方吗,怎么突然就成了他去?” 司马欣哭笑不得道:“成君降职,恪君怎么比他还委屈似得。” “实在是震惊莫名!” “不想恪君还是个古道之人。”司马欣无奈地摇了摇头,边摇,边在案上排开空碗,又将最右那只推到李恪面前,“我依恪君之策,欲去往元冈道,此事已成了九分,只等任命,便可成行。虽说元冈道卒仅二百,但论起建制,同样是一曲之所,我去往那处,职级亦与楼烦道同等,乃为军侯。” 他说着,又推出第二只碗:“成君本就是军侯之身,身处军市无兵可统,又整日与商贾交道,无异于明珠暗投,此次能出来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他推出第三只碗:“至于他为何去了元冈道……我在塞上略有些人脉,前日得知此事,便知他为人所恶,若是任由幕后之人操弄,他怕是要趋向虎穴。我托人打点上下,将他调往元冈道,一可庇佑他一二,二也可方便我日后行事,此一石二鸟也。” 李恪看他正要推出第四只碗,赶忙伸手拦住:“军侯,您说百将为人所恶,可有证据?” “还需何等证据?你可知,他因何事被谪贬?” “何事?” “奴不逊,致逃匿。” “只因为奴隶不恭顺就贬了亭长三级?”李恪如听天方夜谭,不由惊呼道,“幸得百将有军侯之职,若是换了那些少吏,岂不是得发配骊山?” 司马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摇着头,敲着碗,意有所指:“前几日十八座关城突就封关两日,皆替换塞上驻军把守,进出查验颇为严苛,可也未听闻查出些甚,此事便不了了之。那之后仅一日,成君便被斥责,谪贬,连声冤也叫不出来。恪君聪慧,可知此事为何?” “您是说……有人盯上亭长之位,欲将百将驱走?”李恪试探着猜测。 “此人能说动将军,定是将军信重之人,位高而权重,我若不救成君,他还能有活路吗?” 李恪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官场凶险,他上一世也偶有听闻。一个人被针对不见得就是得罪了谁,说不定只是占着茅坑不拉屎,便成了被除之而后快的理由…… 始成也太冤枉了。 李恪遗憾说道:“如此说来,马车、鹤氅更该还他,我还欲备上百金,请军侯代为转交。” “恪君可是想为成君上下疏通?” “我可不晓得这些钱如何使。”李恪赶紧摆手,“大秦通钱乃是大罪,想来百将也不致如此。” “通钱大罪,教唆者同罪。”司马欣看着李恪,轻声直笑,“恪君只是想周济一二,此事我知。” “那我这便准备金钱……” “恪君且慢!成君赠车于你,可有凭据?” “这如何会有……”李恪苦笑,笑着笑着,突然间面色大变,“如此说来,我甚事也做不得?” “有这份心便足够了。”司马欣站起来,感怀地拍了拍李恪的肩,“山高路远,总有再会之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三九章 癃展之墨 突兀而起的相聚自然突兀而散,李恪拜别司马欣,感慨着世事无常,眼见着山壁倒行。 一行人穿出谷道,驱车回里,虽说不上风驰电掣,但见到苦酒里的闾门时,也不过才下市前后。 今日闾巷上的人格外地多,拿眼一扫,那些个熟悉的面孔几乎都在,且大多三五成群,欢声笑语。 这让李恪格外疑惑。 趁着监门厉比对稚姜四人验传的时候,李恪就凑到窗边好奇地问:“监门,今日莫非恰有祭祀?” 监门厉看傻子似地瞥了李恪一眼,说:“出去不过十余日光景,买了车马,披了鹤氅,却不想你连日子都忘了。今日非是令时,何来祭祀?” “那闾巷上为何聚了这么多乡里?其中好些都应该在吕丁处做工才对啊?” “我只管收那一日百钱的租子,至于工坊如何,与我何干?” 被平白怼了一脸,李恪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好些天没和监门厉聊天了,居然忘了这糙汉难相处得很…… 他拱手告罪一声,丢下众人迈步闾巷,径直找上那个交情特别深的山老丈。 “山老丈,多日未见呐。” 山老丈眯着眼瞅了半晌,好容易才确定那个身披熊裘,一脸贵气的少年就是李恪,赶紧丢下聊天的搭头,亲热地迎了上来:“老儿早知,恪乃是里中凤鸟!看今日之势,怕是我还低估了呀!” “老丈可莫要笑话我了。衣着外物尔,我仍是我,哪当得起如此夸赞。” “诶!衣裳皆因人而生,你道我是夸赞这鹤氅,岂不知在我眼中,鹤氅正是穿在你的身上才显贵气,旁人皆比不得!” 李恪被夸得哭笑不得,只好摆手求饶:“老丈,您今日怎么有空在此处闲聊?莫非是工坊有变?” “可不能如此说话!”山老丈大惊着压下李恪的话头,一脸感激地反驳道,“吕公心善,看乡里们劳苦,便予了一日休沐,佣粮却照发不误,大伙这才能安聚在此啊!” “吕公?”李恪有种挠耳朵的冲动。 “正是吕公!心善如其,如何当不得一个公字?乡里们如今皆这般敬他哩!” 李恪看出来了,吕丁在这苦酒里的一亩三分地,是真的得了人望。 不过一想到后腰里的惨状,他又觉得这种尊重理所应当,吕丁以一己之力解决了闾右近三十户人家的肚子问题,便是再多尊重也不为过。 只是……如此人望,就怕有些小心眼的少吏要不满了。 李恪突然想起始成没来由的遭遇,他轻轻叹了口气,小声说道:“山老丈,丁君可敬,但你等若是不想害他,便将这个称呼收起来,以后称它丁君亦可,吕生亦可,便是托大一些,唤声丁翁亦无不可,唯独公不可!” 山老丈见李恪说得郑重,不由就忐忑起来:“私下敬之也不可?” “商贾乃是贱籍,若是被有心人瞧上,他怕是会毫无反抗余地。” 山老丈终于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若不是恪警醒,险些害了吕……害了丁翁,我这便传诸乡里,从今往后,必无一人如此唤他!” “如此便好,老丈慢行。”李恪拱手拜别。 山老丈深揖还礼,一转头,急急而去。 …… 一别十几日,李恪终于又回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家。 熟悉,是因为这里是恪从小长大的地方,四邻风貌,一墙一瓦,皆是陪伴他成长之物。 陌生,自然是因为整个屋舍都是新造的,李恪在其中也不过才住了三五日,这一趟却出去了整整十日。 不过总算是回来了! 旦拽着缰绳将马车拉进院子,小穗儿牵着巿黎,李恪搀扶下稚姜。 稚姜下地,茫然四顾,回身又看向癃展:“良人,此处便是夫人安居之地?” 癃展不说话,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李恪把稚姜扶稳,也笑着说:“姜姨,此处便是我等以后的家。媪还不知我们将您寻回来了,且容我先行告退,小穗儿会为你们安顿的。” “公子且去,妾……” “您与展叔是家人,巿黎就如我亲妹,您以妾自称,便折煞我了。” 癃展在一旁驳道:“公子,尊卑有别,还是分清为好。” “您总是这样……”李恪叹了口气,“我争不过您,还是让媪与您说得好。”说完,他放开稚姜,一溜烟钻进后宅,寻严氏去了。 癃展看着李恪的背影,不住苦笑:“居移气,养移体,儒家虽有多般缺失,于养势一道却颇有见地。公子若不以尊者自持,何时才能养出睥睨之气来……” 稚姜在旁劝道:“良人,公子与他人不同,虽待我等平易,在外却能不堕家族之威,且由他吧……” “如何能够如此!”癃展板起脸,冷声斥责,“为上位者,亲疏当一视同仁,尊卑当分辨明晰,此兼爱,尚同之理,你一个妇人又懂得甚!” “良人息怒……” “公子那处自有我缓缓图之,你今夜起便住在妇人房内,伺候起居。巿黎尚小,公子既要她随遵开蒙,便与遵同住为好,也不致因年幼无知,扰了公子大事。至于莽与劳戾……外宅颇多闲处,你二人自择,明日起便随遵认下自家田亩,翻地除虫,不可耽搁!你等可知晓了?” 外宅之地,众人齐齐下拜:“唯!” 旦在一旁捅了捅小穗儿的腰,轻声问:“展叔何时变得如此气势了?” 小穗儿躬着身子亲生回应:“旦兄莫再勾我说话了,展叔如今正在气头,我若不逊,便是公子也保不了我……” …… 入夜,安顿。 李恪也不知癃展怎么想的,两夫妻多年分离,好不容易聚首,却又不住在一处。 稚姜现下正陪着严氏说话,今夜估计诉不完分离之苦。 但李恪总算明白了小巿黎的身世。她是山中藏民之后,生母病死,稚姜恰逢其会做了继母,两人相依为命,颠沛流离,直到被捕奴队抓获,送入官肆。这里头的经历复杂得很,李恪听了一夜,依旧听不太真切。 都是可怜人啊…… 李恪躺在软乎乎的榻上感慨着。 始成、吕丁、稚姜、巿黎……一个个悲喜百态,有的被命运捉弄了一辈子,有的侥幸逃脱,还没来得及得到命运的关照,可说到底,他们的遭遇都不过是下位者的悲哀。 司马欣就过得很滋润,同为军侯之职,他不仅能顾好自己,还能腾出手来,危急关头帮扶一把好友。 所以……到底要不要公开身份呢? 李恪又一次陷入到纠结当中。 还没等他想明白,窗户突然被人摇开了,冷风灌入,激得李恪打了个大大的机灵。 他定睛去瞧,阴沉的夜色之下,辛凌怒意勃发,把一张俏脸映得惨白。 “辛……辛阿姊?” “这些时日,你何处去了!” “买……买奴。” “买奴十日?” 李恪皱了皱眉头,坐起身,冷冷问道:“个中缘由说来话长,倒是你,半夜闯门所为何事?” “三十余精匠候命,唯缺一人!” 啊……把水车的事彻底忘了…… 李恪在心头鞠了把冷汗,赶紧赔笑:“明日莫食,登门拜会,可否?” 辛凌深深看了李恪一眼,一扭头没入夜色,转眼便没了踪迹。 李恪无奈长叹道:“你倒是把窗关上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四零章 情浓于血 冬晨,雪落。 今冬的第一场雪就这么毫无征兆地降在了苦酒里的土地上,稀稀拉拉,零零落落,抖搂在黄墙与黑瓦之间,漫天漫地地四散飘摇。 整个里中都被落雪的沙沙声笼罩着,鸡犬不相闻,稚童无笑声,垣闾之地,一片宁静。 李恪难得地睡了懒觉,无人催,无人叫,等到大梦方醒,漏刻正指在水十一刻刻下二,其下六分。 他懒懒地伸了个懒腰。 李白说画堂晨起,来报雪花飞坠,李恪在自己的房中晨起,虽说无人来报,却也通过辛凌留下的敞窗,第一时间就看到了雪的降临。 这好像是来到大秦以后看到的第一场雪吧? 他纠结着冰雹算不算雪的问题,麻溜地穿衣起身,披上鹤氅,几个呼吸就已经趴到窗棂上,饶有兴致地赏起雪来。 雪下得正欢,颤悠悠荡在天地,如柳絮飞扬,在四下积起斑驳的白痕,映衬得黄土黑瓦格外通明。 “本想唤公子起来食饔,却不想公子早就醒了。”癃展推着小车,笑盈盈从不远出现。 李恪回以微笑,站直身子浅浅一揖:“展叔安好。” “公子先去洗漱吧,今早有辛府的隶臣过府,传了话来,要公子莫忘了今日之约。” “这女人是有多笃定我会放她鸽子……”李恪嘟嘟囔囔洗了脸,再看一眼漏刻,确定时间充裕,这才抖擞精神迈不出门,“展叔,媪在何处?” “夫人正在后院的竹亭晨读,公子可要过去吗?” “我去给媪请安。” 后院竹亭是新房最后竣工的一处棚房,位置与曲径通幽的后宅溷厕分列东西,隔着竹林,互不得见。 这是间三步长宽的小小方亭,通体以竹为骨,不设四壁,道,“你大兄为你求情,这一板便暂且记下,再随我念,苍颉作书,以教后嗣。” “苍颉作书,以教后嗣……” “嗣者,从册,从口,从司,司亦声。《尔雅》曰:嗣,继也。现在随我写一遍,嗣。” 李恪在一旁静静地看,看着严氏一笔一划在沙盘上写下隶书,看着小穗儿认认真真仿写,也看着巿黎歪歪扭扭学写。 记忆中,恪习字的时候学的是《史籀篇》,那篇蒙书成于周宣,用的是大篆,又称籀文,其书写繁难,让恪在启蒙时吃尽了苦头。 不过小穗儿和巿黎就安稳多了,始皇帝一统文字,天下皆以隶书为准,严氏也顺应潮流,改头教起了李斯的《仓颉篇》,估计后续还会教《爰历篇》和《博学篇》。 这三本蒙学是大秦子民识字认理的精华所在,学通了就等于没了阅读和书写的障碍,对两小来说意义重大。 在秦朝,识文断字是民众的基本能力之一,随便在田里找个农民出来,少有完全不识字的。这是因为秦朝普法的力度极大,每有新法必张挂闾门,让百姓们自行学习,而秦法又以不通情面和严苛闻名,稍有不慎就是削鼻子剁脚趾,堕籍为隶的下场。 识字关系到能不能全乎地活着,更关系到能不能以自由民的身份安生过日子,所以在这一点上,谁也不敢有半分的轻慢忽视。 严氏对二小的开蒙格外重视,好些天前,就抄写了《仓颉篇》、《爰历篇》和《博学篇》让小穗儿自学,如今遇上半点基础也没有的巿黎,她更是亲力亲为,手把手教着二小习字。 李恪从中感受到一种浓浓的亲情。 严厉的长者,认真的弟妹,还有他这个插科打诨的哥哥,以及癃展、稚姜,大大的一家人,情浓于血…… 李恪默默看了许久,直到巿黎又一次写错字,伸着小手,张着大大的眼睛朝李恪无声求救,他才惊慌失措,夺路而逃。 再拦着严氏,该挨打的就是他了…… …… 自竹林回返,李恪食了饔,又从书架上收拾出厚厚一沓早已备好的图板,统一摆进一个别致的提箱当中,一提溜,步向辛府。 转街,过巷,踏过闾巷,辛府的隶臣正在雪中翘首以盼,一看李恪施施然走过来,当即慌慌张一声惊呼,居然转头跑了…… 李恪郁闷地站在门口,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直等到辛凌疾步趋至,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辛阿姊安否?” “你来迟了!”一如既往的足以噎死人的口气。 李恪抖了抖鹤氅上的雪粒,轻笑回应:“话不能乱讲的。劳烦辛阿姊仔细回忆昨夜的约定,我说的是莫食拜访,可不是莫食之前。” 辛凌皱着眉头,大概是真的在回忆。片刻之后,她点点头,让出通道:“精匠皆在西院,速来!” 李恪深吸一口气,提着小箱迈步而入,那一步,势若千钧! 水车,我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四一章 正厅之争 西院的景象一点没变。 雪花纷飞之下,错落的池水哗哗流淌,带动着獏行吱呀转动。假山上积了薄薄的雪,更高一些的龙门吊则附上了皑皑之白,浮雕的玄鸟在雪色下投出阴影,看起来尤为生动。 李恪饶有兴致地参观起龙门吊的浮雕。 “辛阿姊,那日未曾细看,这玄鸟雕得如此生动,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由养、儒、泰。” 原来是熟人的作品……李恪赞叹一声,又问:“憨夫君呢,这两日为何不见他来寻我?” 辛凌不耐烦地跺了跺脚:“师兄北上,我西行。” 李恪早知两人是分散召集精匠,不过辛凌摆在这时旧事重提,大概是憨夫还没回来的意思。 也就是说,三十个精匠不是这次技术团队的全部,甚至有可能连一半都不到,因为在分配任务的时候,憨夫肯定不会把繁重的那部分交给辛凌来做…… 庞大的技术团队! 李恪对墨家的效率无比满意,不由地也对箱中事物多了几分期待。 他笑着说:“走吧,虽说尚未全员到齐,还有好些事情无从展开,但三十精匠,做好勘探的前置准备,足以。” 李恪随着辛凌迈向正厅,还未入门,便感受到某种异样的气氛。 屋里有些吵闹。 准确地说,好像是正在吵闹…… 吵闹的一方,从声音判断应该是由养,至于另一方,陌生至极。 “那小子到底是甚来头!我等在此地苦等数日,虽说每日有酒有肉,但我等岂是为酒肉来的?如此大的排场,不知情者,还道是王公贵戚,召集我等!” “先生虽非贵戚,然一身所学经天纬地,莫说有事耽搁,叫你这蛮汉在假钜子处候了几日,便是游山玩水,你又当如何?” “如何?”陌生的嗓音冷笑三声,“你墨家诚意邀我,我若不应,走又如何?” 由养登时怒意勃发:“你敢忤逆墨家!” “区区墨家有何可惧!”那声音不屑道,“我敬钜子为人,尊你墨家一声显学,但长平之后墨家凋零,你扪心自问,当世显学当中,可还有墨家的位置?” “乖戾之徒,且看我掌中之剑利否!” “墨家三剑名扬天下,我早有意领教!” “与我……” “够了!”辛凌如王女降临,一脚就蹬开了正厅大门,那身姿那气势,震得屋中众人连大气都不敢瞎喘。 李恪有些慌,不是为了两人争执的是,而是……大秦的女子还能用脚踹门?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辛凌带着无匹的气势迈步入厅,罡风般卷开众人,眨眼之间,已经站在主座之前,以手扶案,如刀的眼神扫视全场。 她说话了。 “由养,此处皆是墨家贵客,你失礼冲撞,笞三十,院外领罚!” “唯!”由养一声高喝,抱拳迈出,儒快步从房中取了皮鞭追出来,竟是要马上行刑的意思。 李恪慌忙把二人拉住,一声轻嘘,示意稍安勿躁。 辛凌并不担心李恪可以阻挠墨家私法,沉默片刻,又看向吵闹的另一边。 那人是个八尺的壮汉,铁塔似的身材,上身无袖裲裆,下身犊鼻单裤,大冬天的浑身上下热气蒸腾,看上去就是个性烈如火的莽撞人物。 他深知墨家私法之厉,眼看着由养领罚,脸上全是幸灾乐祸的浪笑。 “铸匠子冲……” “女娃儿,你莫不是要替同门赔礼?”子冲抱着臂,得意洋洋眼望辛凌。 只是辛凌何许人也,要她道歉,怕是普天之下,也就她那个老师,还有始皇帝本尊或有可能。 至少子冲肯定没那本事。 “铸匠子冲,辱及墨家。罕高,去账上支领五十金作其车马之资,驱出院去,不得迁延!” 墨者众人跨出一人,正是当日水车组领头的墨三,他挺直腰杆,昂扬应和:“遵假钜子令!” 满室喧哗,李恪更是听得连汗都要留下来了。 能够被称为匠,此时呆在屋里的人必然都是各领域的佼佼者,这种人才整个雁门郡听说也不过百余,如今他们放下手头的工作,受邀过来苦酒里,辛凌居然只因为一场吵闹就要把人驱出院去…… 这是要拆台的节奏吗? 这个叫子冲的莽汉被辛凌真的驱逐,屋里的人,还有那些和憨夫一道,正在驿道上冒雪而来的人,怕是都要作鸟兽散了吧? 水车还玩不玩了? 李恪再也看不下去了,扯着由养的胳膊,疾步冲进屋子:“辛阿姊,且慢!” 辛凌的眼睛眯了起来,杀气腾腾道:“墨家行事,你欲阻拦?” 大秦的皇子妃,墨家的假钜子,豪门之后,勋贵之女,辛凌身上蓬勃的气场直向李恪,看不见,摸不着,但仅仅被余波扫过,就让厅中精匠觉得透不过起来。 只有李恪怡然不惧,他与辛凌四目相对,脚下寸步不让,甚至连表情都渐趋平和,不经意间,已经换上如沐春风般的轻笑。 “辛阿姊,正所谓志合者,不以山海为远;道乖者,不以咫尺为近。大伙都是为了獏行而来,偶有争执在所难免,莫非每次心火上头,你都打算将人驱走?” 辛凌死死地盯着李恪,一字一顿问道:“你意如何?” “远来即是客。如今客为獏行而来,自然要叫他们窥见真容。到时志同还是道乖,自有分晓。合则留,不合则走,岂不好过武断妄为,传扬出去也对墨家不好嘛。” 辛凌闭上眼睛,沉默良久,再睁开时,又成了那副清冷样子,不再带一丝凶戾:“獏行尚在图中,如何叫他们窥见真容?” 李恪笑着摇了摇头,抬起手中小箱,轻轻一拍:“在场皆是行家里手,獏行是否值得留下,他们当有自己的判断,不若先且安坐,待见了我手中之物,再定如何?” …… 墨者九,漆匠三,铸匠四,陶匠六,此外画工、雕匠各有两人,篾匠、索匠各仅一人,二十八人分列正厅,将李恪一人围在中间,不知不觉,李恪又成了人群的中心。 方才和辛凌的交锋虽说是刹那止歇,却让众人对眼前这个叫他们苦等数日的少年多了一份好奇。 辛凌的气势大伙都感受到了,能在如此气势当中巍然不动,甚至略占上风,这少年真如墨家所说,只是个聪慧的荒里农夫? 雁门郡的水土什么时候能养出这种了不得的农夫了? 还有他手中那个怪异的小柜,小柜当中存了何物,竟让他如此笃定能将精匠们都留下来。 他们猜不透。 李恪在这些疑惑的目光中跪坐,缓缓打开手中提箱,取出其中图板,一一排开。 “诸位,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獏行搭建古来未有,其施工难度远超诸位想象,所以在施工之前,我们要学会这些工具的使用。” 他抬手指向图板,由左至右,轻声念诵,“此处便是这些工具的结构图,包括圆规、角尺、游标卡尺、水平仪、测角器、探水舟、记步车,还有探棒、测距索、便桥,连带的,你们还要学会一项略有些复杂的技能,名为三角测量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四二章 坎井之蛙 庭院里,风雪中,李恪和辛凌背着手立在一处。 李恪身上披着厚实的鹤氅,身后站着为他:“节用一论我听展叔提过,似是说什么朴素过活,清减开支,弃除奢靡享乐之风。但取暖仅是正当需求吧?常年食羹藿,又哪儿来的养分维持住身体康健?” 辛凌冷冷瞥了李恪一眼:“鹤氅便是享乐!” 李恪被噎得半死,只能尴尬一笑,说:“世之财富若水,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世人若皆以节用为本,这天下岂不如一潭死水,波澜不兴?” “金钱珠贝,不在其多,而在其用。天下之财有定数,积于王侯,则民困苦,用于奢靡,则工不兴,是以墨子导人节用,乃为万民足用,百工兴盛。” 长长的一段话,让李恪对辛凌再次高看。 在商品经济时代谈财富有定数当然是一件扯淡的事,但在重农抑商的时代谈财富有定数却并不能算作谬误。 商贸不发达导致社会财富增值缓慢,总额有限,如何分配自然就成了重中之重。 民足用意味社会稳定,百工兴意味发展快速,而稳定的社会环境和高速的社会发展正是判断一个王朝是否繁盛的基本因素。 墨子无疑是明白这一点的。他是个伟大的理想主义者,而墨褐草履的墨者们,则是这份伟大理想的忠实践行者。 然而,再伟大的古人也会有古人的局限,他们的思想限定在小小的天下,无从脱出巢窠,也就看不见更广阔的可能性…… 李恪遗憾地叹了口气。 辛凌眉头一皱,促声问道:“你不认可?” “谈不上认不认可,只是突然从节流想到开源罢了。” “依你所言,当如何开源?” 李恪轻轻一笑,指着前方道:“此事说来话长,如今却不是议论的时候。辛阿姊,我等该办正事了。” 随着他的话音,儒带着几位墨者从院外而入,儒的肩上扛着两根儿臂粗的长木,墨者们则奋力抬着一大块厚实木板。 “先生,您要的物料皆已备妥。有木板指厚,长宽一步,长棍两根,七尺长度,此外奇型连结,板材榫卯均按图制毕,墨斗、铜剑、细麻也已备齐,请二位查验!” 李恪抬手拍掉儒肩上的落雪,笑着说:“儒君做事,我与辛阿姊向来放心。眼下时间甚紧,我等从速开始制作吧。” “谨遵令!” 儒拱手抱拳,转身,令众墨者放下木板,在李恪的指挥下,全体聚集在长棍之前。 铸匠子冲不知何时从廊道走了出来,悄悄捅了捅由养的腰眼。 “暴脾气的,那小子究竟有何殊异之处,为何我见你等墨者在他面前,竟比在自家假钜子面前更显恭顺?” 由养不屑地瞥了这憨货一眼,说:“先生乃生而知之者,所思所想皆成人所不能成,我等敬服,有何不可?” 子冲嗤笑一声:“我知你墨家向来喜用图板论事,恰这小子又有上乘的画功,自然叫你等惊为天人。可你我皆是过来之人,百工一道,何时又有捷径可循了?” “捷径?”由养冷笑连连,忽就将伞柄一顿,丢给子冲,“夫海,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我自去助先生行事,至于你这莽夫,便在此举着伞,继续笑谈坎井之妙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四三章 胡思乱想 作为后世常见的地理测量法则,三角测量的根本原则是在地理图形上虚构出一个直角三角形。这个三角形的两条直角边分别是目标物的标高和目标到测量点的投影距离,而斜边则是高点到测量点的直线长度。 由于在实际测量过程中,探测者无法深入地下取到任何一个直角边的长度,所以其解题思路,就是在已知一个锐角和斜边长度的情况下,求取直角边长的过程。 测量的过程则更简单,他所需要用到的工具仅有量角器和测距索,考虑到量角器需要现制,或许还需要一个用来画圈的大型圆规。 在李恪心里,这场对博是不存在胜负悬念的。 因为想要开解一道关于直角三角形边角关系的几何应用题,必然要涉及到对三角函数的应用,也只有引入正弦,才能快速准确地通过斜边长度得到对边,也就是目标标高的确切数据。 而秦人有三角函数的概念吗?答案自然是……没有。 华夏的古人是极富有数学思维的。 仅从直角三角形的几何解读上看,《算经》的作者蒋铭祖便记录过古之贤者商高与周公的一段对话,曰“故折矩,以为勾广三,股修四,径隅五。既方之,外半其一矩,环而共盘,得成三四五。两矩共长二十有五,是谓积矩”,勾股一词由此而来。 此后三四百年,陈子进一步将勾股定理泛用化,得出了任意直角三角形的三边关系,曰:以日下为勾,日高为股,勾、股各乘并开方除之得斜至日。 也就是说,早在春秋战国期间,华夏先民就已然摸透了勾股定理,而西方世界则直到陈子后两百年,才由毕达哥拉斯发现了这个定理。 当时为了庆祝这一定理的发现,毕达哥拉斯的学派杀了一百头牛来酬谢供奉神灵,所以勾股定理在西方,又被称为“百牛定理”和“毕达哥拉斯定理”。 然而,与其他所有学科一样,华夏先民在三角几何的研究当中存在有巨大的盲区。 因为过度的神化和观星术的兴盛,华夏的三角学起于勾股,同样也止于勾股,再没有进一步的挖掘,更别提形成一个完整的学科,去影响和拓展人们对宇宙和世界的认知。 繁衍于两河流域的巴比伦人最先应用六十进制将圆弧分作三百六十等份,与大秦同时代的古希腊天文学家喜帕恰斯制作了世界上最早的弦表,而华夏却直到崇祯四年,才由邓玉函、汤若望和徐光启在三人合编的《大测》当中正式引入正弦概念,并以编译的方式,短暂地打开了这个领域的大门,紧接着,清朝便开始了…… 愚民,愚己,少数人口对多数人口的统治拥有天生的缺陷,唯有通过不断地神化自身,降低民智,才能真正坐稳那至高无上的宝座。 于是,华夏仅有的科学土壤就此湮灭。 想到这儿,李恪不由地颤栗起来,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真的具备改变历史的能力,而且一点都不难。 他所要做的,只是将自己所掌握的基础知识传播出去! 若是三角函数早早便出现在华夏的天文学体系当中,会对这个时代,乃至于以后的时代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基础数学与基础哲学和其他一切学科都是不同的,它们影响的是根本,展现的是真实,而且相互之间自有玄奥的联系,堪称牵一发而动全身! 只需要埋下这颗特别的种子,等着它生根,发芽,总有一日,它将长成参天的巨树,把所谓的黄道、紫薇,还有狗屁不通的天人合一搅得稀巴烂! 天命神授的观念被一旦打碎,华夏必然会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一切,都将是因为他! 冷风拂面,飘来碎雪朵朵,顺着鹤氅的领口,打着转贴在李恪的脖子上。他打了个激灵,登时便清醒过来。 仅有三角函数远远不够! 拥有三角函数加成的天文和地理学仅仅是其中一块小小的拼图而已,想要打破根深蒂固的传统思维,解放民众的思想,华夏有太多缺失的东西需要补足。而这些,仅凭他一人一世,根本就不可能做到,也没有能力去做到。 历史自有惯性,且具备无匹的纠错能力,想要凭一己之力,从无到有地改变时代,无异于痴人说梦,螳臂当车! “或者说,我需要有一批信徒?”李恪喃喃自语。 “先生,您方才说甚?信什么图?”由养的声音突兀而起,把李恪吓得魂飞魄散,也把那经由三角函数所引出来的胡思乱想一气给驱出了脑子,直窜得无影无踪。 李恪老羞成怒,愤然说道:“我在说,若是任由你们信手涂鸦,如何能制出我要的工具来!” 由养臊得满脸通红,缩着脖子啜喏说道:“我等一刻也未放下结构图的制法,先生不在这几日,我等日日观摩您的留图,眼下已有了三分心得……” “有心得了?”李恪眯着眼睛,突然抬手一指,“因为缺了铸匠,我当下要制的圆规较图板上简陋地多,好些地方需要将就。现在我将此事交予你们,你与儒、泰自去琢磨,半个时辰之内,将圆规取来予我!” 儒在一旁瞪大眼睛:“先生不指点我等?” “你等不是有了心得吗?如若不成,自去辛阿姊处领罚!” 由养三人终于知道李恪是认真的,而且非常非常认真。他们再也不敢质疑,当下站直抱拳,高声应和:“唯!” 墨者们风风火火地抱着木棍和各类散碎去了一边,李恪抖抖袖子,对着由养的背影恨恨一啐,捡起墨斗转身就去了木板那边。 叫由养三人制作圆规倒不是他心血来潮的举动,而是因为时间紧迫,像圆规这种简单物件不值得他去浪费时间,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给量角器分角。 所谓分角,就是将量角器等分出三百六十个刻度,这种事情看似简单,可在没有标准量器的当下,其实格外地费时费工。 索性正方形的木板已经由儒领着墨者做好了,表面平滑,触感细腻。 李恪抽出墨线,连接对角,捻起手指轻轻一弹,就在板上画出了第一条对角线。 两条对角线相交的点就是木板的中点,也是量角器预定的圆心。 李恪用毛笔在这个点重重一点,继而放下笔,站起身,看着木板上的四个直角,满意地点了点头。 紧接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根细麻线,比出边长,抬手对折,这样便找出了边长的中点。 四个中点以相对的方式两两结对,连出两条新的墨线,于圆心相交,他有了八个四十五度锐角。 四个中点以相邻的方式连接,比出边长,一分为三,他又有了二十四个十五度角。 反复,反复,再反复。 李恪趴在木板上,凭着一个墨斗,一条麻线,将整块木板通过两点一线的方式越分越细,而他所拥有的角,也从九十度,四十五度,十五度,直至减到一度。 他没有再继续细分下去,因为他脑子里的正弦表只精确到度而已,更细的需要临时运算,而暂时来说,他懒得算。 待将每个刻度标注完毕,他直起身,突然发现自己身边不知何时已经聚满了人,有辛凌、子冲、罕高,还有那些至今还没有通过姓名的精匠们。 罕高代替众人问话:“先生,这个……我等甚是好奇,不知先生为何要将矩板画满墨线?” “你等好奇?” 众人齐齐点头。 李恪锤了锤自己酸软的腰,笑着问道:“你等以为是什么?” 子冲瞪着铜铃似的大眼吼道:“我观似某种巫卜之术!莫非你自觉对博无望,欲要召请鬼神,以为助臂?” 想象力真丰富啊…… 李恪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无奈说道:“你等应当知道这块矩板用来做甚吧?” 精匠们一齐摇头,辛凌和罕高一齐点头。 “算了……你等记着,这块板便是用来制作量角器的。” “量角器……原来是巫卜之器!” 李恪险些把手上的墨斗砸到子冲脑门上。 他强忍着压抑住冲动,咬牙切齿说道:“量角器是用来测角的,且看,这线与线之间便是夹角,这墨线则称之为角度。” “如此细密,角度一分为几?”辛凌皱眉问道。 “全角六分,每分又为六十刻度,共计三百六十。” “为何?” 李恪发现自己居然被辛凌问住了,他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之中,绞尽脑汁,强辩说道:“量角器制成之后乃是圆形。圆者,周天也,宇宙也,万物也,一岁三百六十日,干支六十为甲子,故而如此。” 众人恍然大悟,其中又以铸匠子冲的声音格外响亮:“我便说了,这量角器果真是巫卜之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四四章 三角函数 “先生!幸不辱命,圆规成矣!” 就在众人议论量角器的当口,由养肩扛着一枚巨大的圆规兴奋地跑了过来,李恪一喜,敢忙推开围观,为圆规让出通路。 由养和墨者们齐齐站到李恪面前,直成行,横成列,神色之中全是期待,像极了等着被大人夸奖的一群孩童。 明明年岁都不小了啊…… 李恪硬着头皮从由养手上接过圆规,清了清嗓子,低沉一声:“甚是得力。” 墨者们欢欣鼓舞。 李恪这才有时间大量这枚临时赶制的超级圆规。 这是枚很大的圆规,双足修长,高约七尺。 规足的道:“各自忙活去吧,灵姬,为我取几片木牍来,还有笔。” 众人齐齐抱拳:“唯!” 真舒坦啊…… 李恪感慨着抬起头,远远地看向房舍对角,也就是精匠们测距的场所。 那里如今格外热闹。 十五六人相互配合,体壮着在地上支起竹竿,身轻者扛着木板爬上房顶,摇摇晃晃,正试图把木板架在杆上。 李恪一眼就看出了他们的想法,从几何解题的角度来讲,他们显然是打算从高点拉出一条与地面平行的辅助线,以此来回避屋顶的斜面,自高向低测出标高。 乍听起来,这似乎是个不错的法子。 然而好好一群技艺精湛的工匠,推举出陶匠为主,画工和雕匠为辅的代表队伍,商量了整整一个时辰,临了居然乱哄哄地架杆搭台,窜高爬低,使用的手段既与陶匠无关,又和画工雕匠全无干系,真是……丢死人了。 李恪懒得再看下去,回身望向自家方向。 所谓测距索就是大小两个连接在一起的绞盘,大盘的绳索较长,每丈作一道标记,小盘的绳索只有一丈长,上面标记密集,由尺至寸,一直精确到分。 泰已经从屋顶上抛下了绞盘,手握长绳固定在屋顶高点。儒接过绞盘,一路松绳直至由养脚下,贴地拉直。他从一旁的小绞盘里扯出短线,一比便测出绳长。 还有由养,按照李恪教他的用法,抬着半圆形的量角器,以绳索与地的交点为圆心,比对测出锐角的角度。 灵姬双手捧着笔和牍来到李恪身边:“先生,诸事已毕。” “绳长几许?” 儒高声回应:“七丈又四尺六寸三分。” “角度几何?” “标度略超过二十五,远不足二十六。” 李恪抬笔在木牍画下一个直角三角形,且在三个交点标上甲乙丙三个记号,又在图形下方写到,【已知直角三角形甲乙丙中,角丙为九十度,角甲为二十五度,甲乙长七丈四尺六寸三分,求乙丙长度】 “就好像突然回到了初中……”李恪自我一嘲,换块木牍提笔解题。 【以,角丙刻度九十,角甲刻度二十五,甲乙为弦,甲丙为股,乙丙为勾,弦长七丈四尺六寸三分,则角甲余弦为股除弦,角甲正弦为勾除弦。】 【故,股长为弦长与角甲余弦相乘之数,勾长为弦长与角甲正弦相乘之和。】 【角甲正弦点四二,角甲余弦点九一,两相乘之,得勾长三丈一尺三寸四分,股长六丈七尺九寸一分】 写完,李恪把笔一抛,高喊一声:“小子已将房高测出,不知诸位如何?” 屋舍那头,正忙着固定竹竿的铸匠子冲把手一抖,以至于好容易架稳的木板登时滑落,在一片惊呼声中,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子冲呆立着喃喃自语:“这小子……莫非真通巫术不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四五章 为上将军 一头架桥尚为成功,一头解题已然完结,李恪的答案理所当然,受到了最广泛的质疑。 不过房子不同于土丘,又不是真的无法深入房内,验证起来也只需要掀掉一两块瓦片,把测距索从屋:“獏行未成,若事不密,或起波折。” 李恪毫不在意地摆手:“众位精匠一言九鼎,我既然侥幸赢了对博,他们便必然会留下襄助,何愁泄密?” 精匠们也同时呱噪起来,零零散散,自说自话,所说的其实都是一个意思:“我等愿留!” 巨大的獏行概念图终于被抬了上来。 正厅之上,众人皆惊! 子冲颤声问道:“这便是獏行?我等要制的獏行?” 他们是辛凌那位神秘的老师邀请来的,邀请之时,那位老师只说墨家要造一机关,却从未说过,这件机关如此庞大,而且还是架在水上的。 机关兽……獏行,这世上真有人能造出如此奇物? 李恪提溜着一根木枝走到了图板面前,像个上课的老师似的,一挥木枝,点在了水车的图影上。 “诸位,这便是我所设计的獏行。”他正声说道,“高八丈余,重数十万斤,伫立于治水之上,日夜不歇,取水灌溉!” 人群一片哗然。 “此物当真能立在水上?” “我看其形似轮毂,莫非还能转动?” “然水无常势,此物又重若千钧,若水流变动,其当如何调整?” “这时谈何调整之事,数十万斤的物料如何能在水中组装起来!恪君,此事断不可成!” 李恪重重地敲了几下图板,喧哗声骤然收紧。 “制作獏行的难度大伙都懂,我便不多说了。仅凭小子一人之思,墨家一家之力,远远不够。但诸位可曾想过,獏行取水易也,北地取水难也。獏行若成,大利于民,诸位皆可受万民景仰!” 陶匠固越众而出:“恪君,便是我等愿往,物料从何来?民夫如何得?” “我等已经说服了楼烦县,届时民夫、物料源源不绝,我等不需要思虑其他,只需要想,如何才能将獏行架设成功。”李恪深吸一口气,慨然说道:“制取獏行如行军作战,民夫为兵卒,物料为军械,你等皆是校尉军侯,我……乃上将军!” 由养突然高喊起来:“皇帝素来眷顾民生,獏行若成,封爵之期近矣,你等当如何为之!” “我等……尽遵先生之命!” …… 总算是彻底把精匠们摆平了,没有被驱逐者,由养的鞭笞也暂且记下,等到水车制成,再行处置。 所有的事都在向着正轨迈进,李恪向众人解释了制作水车的既定流程,第一步,测绘,搭建沙盘。 包括众位墨者在内,精匠们眼下需要做的是两件事。 其一是学会三角测量法和解题流程,教材则是李恪测高的全过程和留下的那份解题材料,他还要尽快制作出一到九十度的弦表,交给他们比对记忆。 学习方法则是以自学为主,不懂就组队讨论,再不懂就书录在简上,由墨家交托李恪,统一作答。 其二就是大量制作测绘工具,越多越好,等憨夫带着剩余的精匠回来,也会投入到这两项工作当中。 诸事抵定,李恪长舒一口气,抬腿迈步出了西院,沐着雪花,步道回家。 辛凌突然叫住了他。 “辛阿姊,还有何事需要我来操办?”李恪奇怪问道。 辛凌的神色异常复杂:“你真不愿投入墨家?我可向老师举荐,请他收你为弟子。” 这已经是第二次邀请了。 李恪深知以辛凌的脾气,更知道能让她再次开口,对一个普普通通的上造来说是多荣耀的一件事,然而,他真的没有加入墨家的愿望。 “墨家……墨家很好,只可惜我喜好享乐,受不了墨义约束,辛阿姊的好意,心领了。” 说完,李恪一记深揖,头也不回,跨出了辛府的大门。 雪,似乎越来越密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四六章 吕公之忧 李恪很闲,非常闲。 在解决了精匠的问题之后,他的日程一下变得宽松起来,打造工具的粗活不需要他来插手,修缮家中田垄也有得力的隶臣担当。 他只需隔三差五地送上几份教案,解上几个问题,不时考校一下弟妹学问,偶尔关心一下隶臣生活,不经意间,日子便转向了十一月末尾。 这期间,憨夫带着精匠们杀回里中,首尾七八辆大车,拢共五十几人。李恪去闾门迎接了他们,却没有刻意再展示什么,因为打一见面,就有无数张嘴为他树立起学究天人,道德雅士的高大形象,半日之后,先生,已经成了精匠们对他的唯一称呼。 新买的莽和劳戾也很好,既不多话,又肯干事,唯一的毛病就是偶尔看上去有些神叨,表情动作,一如后世那些成天思量着怎么和老板谈加薪问题的白领们…… 这叫李恪好生郁闷。 他自度待隶臣够好了,一日两餐食粟,三天一顿肉糜,每旬还有浊酒一碗,甚至连家里发月例,都不忘把他们算在其中。 总不会真应了升米恩,斗米仇的闲话吧? 此外还有里典服和田吏全,辛府引入大量生人,验传上全是各地精匠,其中不乏声名远播的名人。两人只有把李恪当成唯一的突破口,隔三差五登门拜访,李恪一如既往地实话实说,奈何……他们根本就不信。 仲冬就在吵吵嚷嚷间彻底过去,转眼季冬来临。 十二月初三,季冬,小雪。 雁北乡,鹊始巢。雉雊,鸡乳。 古人的月令满是神奇,就在李恪在榆树上发现第一个鹊巢的时候,小穗儿也从鸡笼里捧出了家中第一枚热气腾腾的鸡蛋。 这枚鸡蛋是要送去祖祠请先祖们享用的,这样才能得来祖宗看护,保佑家中禽畜兴旺。 李恪不由为李牧感到些许不值,堂堂青史难寻的赵武安君,被后嗣偷偷摸摸瞒了十余年,才一上岗就被迫卸甲归田,从此主管起鸡生蛋,羊出羔这类鸡毛蒜皮的琐事,还真是呜呼哀哉…… 他嘿嘿傻笑起来,笑得小穗儿毛骨悚然:“公子,你是想到甚了?为何从见了鸡子起便一直傻笑不止?” “我笑了吗?”李恪摸了摸脸,说,“只是突然想到,前几日和劳戾谈天,听他说季冬之月,万物复苏,他要与莽一道培发粟苗,还要垦土开田,以备春月。” 小穗儿听得丈二摸不着头脑:“此话不错啊,莫非还有何玄机不成?” “非也,非也。”李恪摇头晃脑道,“我只是突然记起,当日从吕丁处取来好些异域作物,总也没空打理。此次是不是该趁着天时,也干上一些农活?” 于是又一日后…… “旦,听闻你去岁长了七寸有余,如今也算是近八尺的壮汉了,掘土可否卖力一些?这都半个时辰了,地上的坑才止一尺不到,如何安得下竹竿,搭得起瓜棚?” 后宅前院,方寸之间,李恪的房间门窗洞开,由内向外,散发着阵阵热气。 旦和小穗儿,还有小巿黎都在院子里忙碌。旦忙着挖坑,小穗儿和小巿黎则举着小小的锄头,在墙角开辟一块小小的田地。 李恪是唯一一个堂而皇之呆在屋子里的人。 只见他披着鹤氅,单手支窗,正以某种人嫌狗不待见的方式遥控指挥。他的另一只手也不闲着,提溜着簇新的木质水壶,有一搭,没一搭,往身边的木槽浇水。 那木槽长得很是奇特,一丈来长,一尺来宽,截面为梯形,分作上下两层。上层深切宽,填满了土,下层浅且窄,其内中空。 李恪冲着上层浇水,一旦把土壤浇透,就会有涓涓细流顺着开凿在底部的孔洞流入到下层凹槽,绝不让土壤过分湿润。 他管这叫立体农业培养槽,旦管这叫食槽,小穗儿则唤作漏槽,总之,它就是一个毫无特色的长条形花盆。 花盆是用来育苗的,细细的两垄分别栽上胡豆、胡瓜、葫蒜和苜蓿,反正都是些好生养的品种,只要种子还有活性,再小心分开间距,李恪还是有把握让它们长出幼苗来的。 等到开春,大蒜和胡豆就留在院子里栽培,苜蓿高产,适合丢去田里试种,胡瓜不占地,旦正在为它拓展天上的生存空间。 说到拓展生存空间……李恪的眉角挑了挑,恶形恶状训斥出声:“猛士君,您怎么又歇下了?看看人家小巿黎,从头至尾可是一刻都没歇过!” 偷奸不成,叫人逮个正着的旦怒不可遏,振声反驳:“昨日落雪,今日冻土!这院中土地坚若磐石,你叫我掘坑还则罢了,还不许我偶尔歇息?” 李恪撇了撇嘴,满脸不屑:“我早让你煮水润土,是你自己说勿需如此麻烦……” “你那时可未说要掘地两尺!” 李恪被旦盯得心虚,扭开眼神轻声说道:“歇息就歇息,昂扬大汉连小巿黎都比不过,怎还有理了?” 旦觉得自己快疯了,丢下锄头嘶声咆哮:“巿黎那锄头仅有巴掌大小,整三分地都是小穗儿一人开垦,你如今拿巿黎说事,莫非癃目了不成?” 猛虎啸闾里,其声震贾徒。吕丁恰随癃展迈步入院,一听旦的咆哮,登时就傻了眼。 “若是几位事忙……我不若晚些再来?” …… 门窗紧闭,闲聊攀谈。 李恪换了一壶水,继续浇着自己的花,吕丁也不见外,自顾自寻处安坐,含笑看着李恪忙活。 “恪君屋中百样别致,就连这洒水之物亦是与众不同。” “洒水之物?”李恪扬了扬手里的木质水壶,“此物名花洒,学自莲蓬之形,我昨日才叫展叔制成,又不是甚贵重之物。你若喜欢,赠你便是。” 吕丁哈哈大笑道:“君子如何能夺人所爱?” “吕公果然不同以往,多日不见,都自称君子了……”李恪抬起头,一脸调笑。 吕丁臊红了脸,当即正身,拜了个五体投地:“初时不知恪君所虑,羞煞!愧煞!” 事实上,这是自那日乔迁之后,吕丁第一次登李恪的门。 乔迁之后,李恪迎了田啬夫囿,又去了句注军市买奴,回里之后,正碰上山老丈口称吕公。因为怕吕丁太过招摇,以致吃亏,李恪就提点了几句,让乡里们收了口风。 他哪知道,这是吕丁人活至今唯有的一次世人景仰。 结果景仰未有两日,乡里口风皆变。吕丁四处一扫听,探来是李恪从中作梗,自然是怒不可遏,当天便遣人送来一封绝情书,还是血书…… 李恪自觉没有解释的义务,又正兼水车事忙,也就由着吕丁撒泼,一来二去,就过了大半个月的时间。 如今吕丁既然登门,自然是已经把事情想明白了。 李恪叹了口气,抬手指了指书架:“你的血书在架上,连带那紫檀的木椟,完璧归赵。” 吕丁如蒙大赦,一骨碌爬起来收回血书,这才放下了心中大石。 “当日乡里一声吕公,唤得我神智皆无。直到前日,忽有里中无赖寻上门来,说要将我妄自称公一事报与乡县,我这才如梦方醒……商贾贱籍,便是如今人人称公,我又岂能一样?” 李恪走上前,安慰地拍了拍吕丁的肩:“大秦重农抑商之势由来已久,非一朝一夕可变,你也莫要庸人自扰。” 吕丁自嘲一笑:“我省的。若不是恪君察觉得早,我这会儿怕是已被锁拿入狱,如今庆幸还来不及,何来烦扰?” “如此便好。丁君,你此来不会只是为了致歉吧?”李恪好奇问道。 “我知恪君乃大度之人,致歉一事必无疑虑。有此一来,是为向恪君道别。折叠之器已然完工,如今车马皆备,下市之前,我便要北上游商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四七章 迎来送往 吕丁走了,浩浩荡荡车马百余,在解决了乡里们过冬粮秣的问题之后,顺道也拓展了大伙对富贵一词的定义和眼界。 李恪亲往相送,在闾门处洒酒三碗,二人约定春后再会。 此后……冬去春来,转眼又是月余。 诸般器具先后制成,精匠们也将三角函数的应用学了个七七八八,在李恪反复重申了测绘数据的类目和要求之后,百匠以两两成组,再配备辛府隶臣一人,各携器具,洒向了正在迎春的苦酒原野。 十二月二十八,月末,暖阳。 和风阵阵,嫩草抽芽,李恪一身纯白深衣,捧着只小小的包裹,翘首站在闾门哨外。 闾巷末端,旦一身戎装,佩剑背弓,正随着田典妨的脚步肃容而来。 他突然就看到了李恪,眼里抑制不住地惊喜,远远就抬手呼喊:“恪!” “看到了看到了,不过十来步的路程,你就不能走上来说话?” 旦从善如流,弃了他爹,一扭身就窜到了李恪边上:“我方才去你屋寻你,小穗儿却说你一早便出去了。我当你忙于獏行之事,怕是抽不出空与我饯别……” “打住!两个男子依依惜别,你要去践更了,或是不惧流言蜚语,我可是日日住在里中的。”李恪抬手把手里的包裹塞到旦怀里,“花卷,烙饼,足够你与妨叔路上食用。我还在里头放了十余金镒,若是嘴馋了,瞒着妨叔,你也可寻些荤腥。” 旦闻言大喜,回头一看田典妨还远,赶忙侧身打开包裹,偷摸着把金镒塞进甲衣:“翁,恪为我等备了上等的干粮,媪做的那些,丢之可也!” 田典妨不疑有他,哭笑不得道:“干粮便是干粮,还分甚上等下等?” “花卷,烙饼,皆是当日款待天使之物,味美无比!” 田典妨一愣,一喜,一怔,一惊,张手拖过身边正在遛弯的乡里,把自己的食袋丢了过去:“里头是竹筒粟饭,熏肉半斤,皆予你了!” 乡里被这从天而降的馅饼砸得头晕目眩,当即捧着食袋躬身作揖:“谢过田典!” 片刻之后,里外原野。 旦以手扶剑,抬眼望着眼前这片熟悉的野地,喃喃说道:“此去践更足有一月之期,少了我与翁在旁护持,你需小心里典服与田吏全二人。” 李恪背着手冷笑道:“我与他们互不相干,犯不着防着他们。” “恪,当有防人之心!”旦一脸焦急,急得手足无措,“去岁汜余毕竟是因你而死,再加之獏行之事,你又未让他二人分润功劳,若是怀恨在心……” “汜余可是犯律寻死,其间种种与我何来关系?至于水车獏行……我从未有一事瞒过他们,只是他们不信罢了。” “事到临头,何人还会与你说理?你莫不是忘了当日汜奉夜闯?” 李恪失笑:“旦,践更而已,你怎像要一去不回似的?放心吧,正所谓今时不同往日,蓝田辛府偌大的招牌顶在头上,我又与未来的皇子妃一同制作獏行,区区里典、汜家,真当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么?” 有道是迎来,送往,李恪在闾里郊外送走了践更的旦和田典妨,却不想,竟是正巧迎上了未和任何人通传,独自一人驾车远来的田啬夫囿。 依旧是那辆老旧的马车,车盖如墨,瘦马嶙峋,田啬夫囿穿着深衣,翘着腿坐在辕上,正以一种玄妙的节拍打马扬鞭。论起驾车的技巧,与当日的旦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两人同时发现了对方,皆是一脸愕然。 “恪君……莫非在此处候我?”田啬夫囿停下马车,疑惑问道。 李恪苦笑一声:“说来也是赶巧。今日我乡中好友践更,我来此送行,却不想,正应了出郭相迎的礼仪。” “甚是有缘!”田啬夫囿大笑三声,扭了扭让出一个空位,“此地距里尚有三里之遥,恪君可愿同行?” “固所愿尔,不敢请尔。”李恪下拜长揖。 …… 一晃两月未见,田啬夫囿白了,胖了,刻痕舒展,富态宜人,显然是从未停止过为水车之事奔忙,往来于官场应酬,以至于松懈了他最喜欢的农耕生活。 李恪心中暗暗感激。 两人驾车入闾,勘过验传,一路直驱向辛府。谁知这一去竟然扑了个空,辛凌和憨夫各带人手出里测绘,这会儿全都不在府中。 于是李恪只能退而求其次,邀请田啬夫囿到他的家里休息,两人可以畅谈水车事宜,顺道晚起宴会,也算是对这位一心为民的大农学家略尽些许心意。 然而辛凌不在,辛童贾却在府中,在他的竭力挽留之下,田啬夫囿推脱不得,只能在辛府歇脚安顿。 这下真是甚事都谈不成了。 这老头的习惯和技术工作者所熟悉的节奏全然不同,除却饮宴便是歌舞。李恪小坐了一会儿,发现怎么都寻不见深谈的机会,只能生着闷气拱手告辞。 走出辛府,已然是日中时分。 桑榆抽芽,草长莺飞,鸿雁当空,苔痕隐现,放眼全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春日景象。 李恪深深吸了一口冬寒未褪的清冽空气,又恨骂一声“老匹夫”,辨明方向,抬步回家。 “恪君可是对童贾老丈心有不满?”身后突然传来里典服的声音,隐隐测测,顺着风,钻进耳膜。 李恪骤然停步。 “里典什么时候也喜欢猫在墙角吓人了,小子胆小,若是被吓破了胆,岂不是叫您难堪?” 里典服走出阴影,哈哈一笑:“恪君可不是甚胆小之辈,至于我为何候在此处……只恨辛府门槛太高,那日一辱,我却是不愿再行登门。” 李恪故作疑惑道:“那日受辱?里典除了寻我那次,竟还在辛府受过辱不成?” 里典服的笑容登时僵在脸上,只一瞬,消散无踪:“此事恪君少问为妙,高爵门第历来如此,有甚可聊的。” “也是……”李恪暗暗撇了撇嘴,“里典在此可是为了等我?” “恪君,田啬夫所来……是为何事?” “自然是为了獏行,我与里典说过多次,辛府有意制獏行,啬夫允之,此来想是为了查探进度,别无他意。” “恪君所言当真?” 李恪把手一摊,无辜说道:“近几月我与里典说甚,您都不信。若是不信,何必问我?” “非是不愿信你,只是……”里典服叹了口气,突然就截断话头,强行结束了话题,“你且回吧,有闲当来我府上一叙!你我当日何等默契,事到如今,却有多日未曾叙谈了。” “小子,遵里典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四八章 饮茗雅事 冬去,春来,端月初二,李家竹亭。 “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鸿雁来,天子居青阳左个……” 朗朗的书声自西厢传出,那是小穗儿和小巿黎在读《礼记》,月令孟春,恰和天时。 李恪正襟跪坐在竹亭正中,以手端勺,提臀跽坐。 隔着案,他的对面坐着田啬夫囿。贴着案,两人身边则摆着只精巧的红泥小炉。 炉中碳火烧得正旺,青黄色火苗争相而起,舔舐在一只阔口的瓦盆底部。那盆中原本盛着半盆清水,眼下白雾缭绕,早已是彻底沸了。 李恪舀起一勺沸水,均匀地浇在两只浅口的小碗上,只是轻轻一涮,便取了竹夹,夹住碗壁将水倒尽。 田啬夫囿饶有兴致地看着李恪施为。 李恪轻声说:“饮茗之道,起于巴蜀。司马错为国拓边,始得茶树,其后这天下才有了饮茗雅事。攀谈之时配上香茗一盏,提神,清火,益气,养生。” 田啬夫囿摇头笑道:“我听闻,雅士喜好饮茗,常取蜀茶半斤置于釜中,烧煮之后,浅酌豪饮,与饮酒无异,雅则雅矣,却与清火益气沾不上边吧?” “那是他们暴殄天物。茶之一物始于巴蜀,茶之一道却出自中原。若学着夷人豪饮,岂可称道?” 李恪忙活完洗茶,便将碗放回原位。他取来一方巴掌大小的竹篓,打开篓,用木夹夹出几朵黄白相间的鲜嫩小花,铺满碗底。 “啬夫乃是有福之人。前几日我出里闲游,见得道边忍冬花开,便采了些许试做花茶,其味甚佳,从那以后,我叫隶臣日日去采,今日这些乃是食时采就,新鲜得紧。” “忍冬?此花随处可见,亦可用来泡茶?” 李恪笑而不答,端起勺,勺起水,一冲而下。 沸水顺着碗壁倾泻,顷刻间便涮透了碗底的黄白小花,它们飘在碗里浮浮沉沉,随着蒸腾的热气,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馨香。 田啬夫囿颇为陶醉地嗅了一口:“花型如掌,色似金银,不想这随处可见的忍冬竟是妙物,经由一番冲泡,便能泛出绕梁的香韵。” “天生地养之物本就各有奇妙,譬如这忍冬,甘寒清热,不伤脾胃,佐以沸水,则阴阳两调,色香味美。啬夫,请。” “恪君也请。” 茶汤清甜,齿颊留香,虽不似后世的炒茶那样回味深重,却另有一番浅酌清谈的风雅。 田啬夫囿感慨着放下茶碗,由衷说道:“总觉得恪君不似凡俗人家。一碗茶汤,一片竹林,却真如恪君所言,能叫人品出道的意味。” “借以天地,拾以牙慧,便是有道也是小道,当不得啬夫如此夸赞。”李恪谦虚地给田啬夫囿添水,轻声说道,“啬夫,如你方才所言,县府已正式颁令,准许句注试制獏行了?” “资材皆由乡仓自备,不动县仓一分一毫。更别说我已签下令书,成则诸君献宝于上,败则我一人束手成囚,他们岂有不肯之理?” 李恪疑惑道:“如此一来,似乎与啬夫先前之策不同?诸位县官不沾因果,如何会在句注之后,于全县广推獏行?” “恪君多虑了。”田啬夫囿又啜了一口花茶,笑盈盈道,“此事若败,一切自不必说,我既主持此事,一人担之分所应当。关键在于事成之后,有谕令明文在此,我必会让天下知晓诸君之贤。届时全县上下殷殷期盼,他们又岂能厚此薄彼?” 李恪看着田啬夫囿那张刻痕深重的老脸,不由地叹了口气。 为了水车能够广推,这位大农学家算是把一切都赌进去了。不为名,不为利,只为水车成事,百姓安享。 “啬夫,恪必当竭尽全力,以全您为民之情。” 田啬夫囿苦笑一声,说:“恪君,我是有自知之明的。獏行之事,我能做的便是这些,机关一道还要仰赖你与墨家。如今,可否与我说说你的打算?” “唯!”李恪拱手,拾起枚箸,在案台空处蘸水而画,“我将制作獏行分作四步,测绘,沙盘,截流,搭建。” 他在案上画了一条曲折的线,以此来代表治水,又取了几只空碗,一东一西,代指苦酒里和田亩。 “治水自西而东,水道曲折,水势多变,獏行制成后重达数十万斤,若是水势不够平直,其运转必受影响。” “有理。” “故我等首要之事,在于选址定案!” 田啬夫囿沉思片刻,试探说道:“你所谓测绘,沙盘,便是为了选址之事?” “啬夫高见!”李恪斩钉截铁说道,“测绘已开始半月有余,以我之思,当将田亩东西各十五里治水并两岸原野尽收于沙盘,模拟治水流向,待选出最优之处,截湍流,架机关!” 田啬夫囿呆住了,嘴唇啜喏,声音颤抖:“田亩东西各十五里治水……并两岸原野?此事能成?” “如今漫野皆是测绘的队伍,啬夫若有疑虑,为何不与我一道去看看呢?” 茶会告停,二人出里,车马、随从一概不需。 原野上如今到处都是测绘的队伍,善武艺者掌弓佩剑,不擅拳脚的也大多配了武师猎人,专门用来保证精匠们的安全。 他们大肆压缩着野兽的活动空间,自苦酒里建成至今,这半个多月,或许是里外原野最安全的时段。 只是李恪能估算到野兽的行踪,却估算不到有心人的关注。 里典服的私宅,正堂大内。 自李恪二人出里,监门厉便从哨所疾出,几个转向,已经进到了里典服的府内。 这是里典服的要求,时刻汇报田啬夫囿的行踪。 监门厉在堂下大咧咧地做着汇报,说李恪带着田啬夫出去了,目的地大概是原野里那些个测绘队伍,至于测绘是干什么用的,李恪倒是和他说起过,只是他听不太懂。 三言两语,监门厉汇报完毕,当即就拱手下堂,心安理得地准备下班,只留下里典服一人骤自苦思。 “田啬夫囿……此人上次来里也未与我等少吏照面。这次在辛府盘桓整整五日,却仍未知会我等,在全君看来,其中可有蹊跷?” 田吏全摇着头从屏墙背后走出来,言语当中全是猜测:“啬夫乃是我之上吏,两次来里,也未招我见上一面。以我思之,或真如恪君所说,辛府欲搭建那名为獏行的机关,啬夫为其奔走,恪君为其设计……” “你信那小子所说?” “獏行高十丈,重数十万斤,又搭建于治水……我倒是不愿信,但细细想来,恪君又全无诓骗我等的理由。辛府请了精匠百人,几乎将雁门一郡搜刮一空,此事人尽皆知,若不是为了某件大事,何须如此大动干戈?” “如你所言,莫非我一直误会恪君了?”里典服的眉头皱得越发紧,“此事暂且放下不论。全君,你今日寻我是为何事?” “秉里典,前几日有位族兄来到我处,说族中正在寻找几名隶人,或与苦酒里有关。” “隶人?莫非……” “或是为了官奴之事吧……我那位族兄不愿细说。”田吏全苦笑道:“他说此事有高人应付,我等只需知道,近日或有大事发生,若事发于苦酒,我等当小心应对,切不可妄作定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四九章 测量之法 端月就是一月,秦朝以颛顼为历,定下十月作为岁首,却又将一月视作发端,故以端月称之。 时入端月,便代表真正地入春,天地之中万物复苏,原野之上一片嫩绿。 春耕开始了,乡里们将发了月余的粮种取出,翻松土壤,栽下禾苗。 秦时最主流的耕作方式是犁耕,而且形式多种多样,常见有一牛独挽,两牛抬杠与两牛并耕三种方式,其中又以两牛抬杠最为常见。 所谓两牛抬杠,就是让两头牛分开七八尺的间距,并将杠状的犁衡架在牛颈,绳套拴固。 犁衡正中,连接着与之垂直的犁辕,犁辕末端又连接着铁犁。耕作时,因为两牛以合力拉动铁犁,所以在出力上远强于一牛独挽和两牛并耕的原始犁耕方法,不仅效率更高,而且适合深耕。 然而秦朝牛价高企,耕牛基本属于官府,苦酒里真正有私牛的仅有辛府和田吏全的汜府,剩下的便是如李恪、里典服这般,也只能排队使用租牛。 租牛有限,人人有需,所以田亩之地可见的耕牛并不太多,更多的,还是那些扛着耒耜,栽种菽、荅的乡里百姓。 李恪家是第一批使用耕牛的人群。倒不是说上造爵位在苦酒里有多高端,而是因为田典妨和旦出门践更,旦家缺乏劳力,便和李恪家共享了轮租的耕牛。 此时此刻,李恪正陪着田啬夫囿站在阡陌之上,沉默地看着乡里劳作的景象。 “农时日紧,耕牛不备,北境之地,农人何苦!”田啬夫囿感慨说道。 “啬夫,听我家隶臣说,以两牛犁耕,一人牵牛,一人架犁,两人碎土,则一日可有一顷。较之以耒耜耕作,已经不知快了多少了。” 田啬夫囿摇了摇头:“苦酒乃是句注最富的里,一里之中,可见耕牛也不过二十余头,还有四头是学耕的小牛,无甚大用。耕牛还是少了……” “您也太高看苦酒里了。”李恪苦笑道,“苦酒里富庶不假,但田地百二十二顷,官有耕牛也不过就十四头,这其中还包括了那四头小牛。租牛便是一日不歇,每日也不过就是五顷,不可能再多了。” “那剩余的?” “辛府……就是童贾老丈有四头牛,他允诺耕完自家田地,便交由里中作官牛操使。田吏也自备两头,按了汜家一贯的做派,想来是不会顾及乡里们的。” “汜家……”田啬夫囿咀嚼了两声,突然问道,“恪君,如今你可知晓自家田地所在了?” 李恪翻了个白眼,抬手指向治水河边:“无人那处,家中隶臣正在邻田驾牛,明日就该耕我家田地了。” 田啬夫囿顺着李恪的手指去看,只见田亩之中,劳戾扶辕,莽牵着牛,而旦家新领的隶妾则和她的主母一道,提着耒耜拍碎翻出来的大块硬土,以方便后几日插禾栽苗。 几人都是手脚麻利的人,租来的耕牛也是官牛中最好的两头,不一会儿就翻过一亩。劳戾高唱一声,抬起犁辕,莽这才引导着耕牛转向,准备耕作下一亩地。 田啬夫囿不由点了点头,说:“你选的隶臣不错,善耕,勤勉,可为依托。” “不想想我平素给他们吃什么……”李恪轻声嘟囔了一嘴,“啬夫,左近正有一处便桥,我方才看了一下,恰巧是辛阿姊与憨夫君,我们这便过去吧?” 田啬夫囿振奋道:“便去看看,你们欲如何测出山河之势!” …… 便桥是李恪设计的多种测绘工具之一,主要用来测绘水面与地面落差,以及配合探棒,测量出河道的深度。 它的造型近似一个z型,携带时折叠,使用时展开。展开后其上架于河岸,可选取重物按压固定,也可以通过将青铜插栓凿入地面来固定。其下则探至水面,起到为测量人提供稳定立足空间的作用。 在这两者之间,连接有复数的齿状直杆,直杆可以通过转动两侧的轮盘来调整高度,连杆上的尺寸标识也可以在调整的同时,测量出水面与地面的实际落差。 所以便桥并不是一座完整的桥,它并不能连接到河的对岸,从造型上来说,也更像后世的简易升降平台。 李恪之所以会设计出这样一个怪胎来,是因为按照规程,治水深度需要一步一测,而船却很难把每次行进的距离控制到这种程度,况且在平稳上,晃动的船体也远逊于拥有地面固定的便桥。 田啬夫囿和李恪走过去的时候,辛凌和憨夫正在调整桥面高度。 辛凌一人站在平台末端,背靠着湍急的治水,从腰畔摘下枚宽底的木架,小心放置在桥面上。等木架稳固,她又从腰上摘下一个木瓜大小,面上满是圆孔的古怪陶器,摆放在木架顶端。 待到把这一切做完,她蹲下身,从桥面捡起个大大的水囊,从陶器顶端开始注水。 很快便有水顺着陶器表面的孔洞留了出来,辛凌抿着嘴认真地看,看了一会儿,高声喊道:“右下二。” 憨夫立刻转动起右侧轮盘,仅两下而止。 等憨夫固定好轮盘,辛凌再次为陶器注水,水流溢出孔洞,淅沥沥不停地流,她看了半晌,这才满意地对憨夫点头。 田啬夫囿在岸上看得茫然不解,轻声问李恪:“恪君,她面前那型似埙的陶器作何用处?为何要待注水之后,才想起高低调节?” 李恪解释道:“那陶器名为水平仪,单侧共有六排三十六枚孔洞。注水之后,只需观察每排的六枚孔洞是否能同时停水,便可知桥面是否水平。” “水平有何用?” “一则,桥面水平才可测出水面与地面的实际落差。二则,水平的桥面可以为探棒提供比对,测量水深的时候,才不会因为一时不查,导致探棒倾斜而不自知。” “你等……”田啬夫囿听得目瞪口呆,心里只觉得匪夷所思。 测量精确到这个地步,李恪是真的想把治水两岸的地貌囫囵搬到沙盘上去吗? 说话间,憨夫已经采完了落差的数据,他对着岸上高喊一声,转身便去帮助辛凌架设探棒。 探棒的结构格外简单,每截长五尺,上下设卯孔,使用时上下对连,插入榫头,直到探到河底,再根据桥面确定垂直与否,最后记下最后一截的长度数据,加上已经完全没入水下的那部分长度,得出水深。 李恪叹了口气,他倒是挺想把水下环境也一起复制到沙盘上的,奈何想破了脑袋也无计可施,最终只能退而求其次,以三处深度折中取数。 这样虽说会对复原水势产生一定的影响,但至少可以选出水情相对简单的河道来。而恰好,那也正是架设水车最适合的地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五零章 暴民之踪 前后在岸边瞧了约莫半个时辰,测绘收工,憨夫和辛凌顺着绳梯爬上河岸,替换隶臣下桥收拾各种器具。 才一上岸,憨夫就看到了背着手,凭水而眺的李恪两人。 “恪君,凡子!二位怎会联袂而来?” 李恪意味深重地瞥了田啬夫囿一眼,轻声说道:“啬夫得童贾老丈款待,一连五日宿醉不休,今日算是难得的闲暇。我见机不可失,便着紧着陪他来看看测绘之事。如此啬夫心中有了底,才不至于心忧难寐嘛。” 这话让在场众人都很尴尬。 田啬夫囿来到里中已经五天了,之所以今日才和李恪谈起正事,归根结底就是因为辛凌懒得接待人,还把应酬的事全权交托给辛童贾来做。 辛童贾对技术工作者的精神状态一窍不通,按了款待名士的法子来接待田啬夫囿,饮宴不断,歌舞不歇。田啬夫囿醒了醉,醉了醒,整日里浑浑噩噩,直到今天方才脱身。 李恪心里不满,对着田啬夫囿不好发作,对着憨夫,却没有半点好客气的。 憨夫果然呐呐不敢言,就连田啬夫囿都难得地老脸通红。 “童贾老丈年岁长于我,爵级大于我,推脱不得……推脱不得……” 辛凌的词典里是从来没有认错这两个字的,李恪去看她,她就看回来,面无表情,云淡风轻:“凡子既准时而来,事必顺遂,至于制作之事,非他所长,在与不在有何干系?” 红口白牙,说得好有道理…… 李恪被怼得满脸满怀,只能赶紧无视掉这位从来都对的皇子妃,再次把交流的目标转回憨夫。 “憨夫君,测绘一事我掺和不多,劳烦你向啬夫讲解一番。” “此事分所应当,我等不若边走边谈。” 于是四人留下隶臣们拆解便桥,顺着阡陌,一路听着憨夫讲解,漫步向着里中而去。 田亩之中,扶辕的劳戾抬起头,看着李恪等人的背影,不由赞叹道:“少主着深衣,当真龙凤之姿。” 莽牵着牛应和道:“可不是嘛。那深衣老者不知是何处贵人,但辛府两位均非凡俗,少主身处他们之间,竟能隐隐为主,少年之身能有如此气势,实叫人赞叹击节。” 劳戾叹了口气,突然压低声音,看了看左右:“莽,你说我等之事,要对少主瞒到何时?” “自然是守口如瓶,至死不提!”莽瞪了劳戾一眼,“我等过往……虽说是为人胁迫,但谁会在乎奴隶人有几多苦楚?官奴私售乃是大罪,知而不报亦是大罪,少主前程远大,若是知了此事,哪会再将我等留在家中?届时锁拿上报,你是欲要斩左趾,发骊山不成?” “可我等之事若是为他人所知,祸害了少主……” 莽恨恨地啐了一口:“我等自顾尤且不暇,少主……少主不知此事,便是无罪!” 劳戾的面色一连数变,终究长叹了一口气:“似也只有如此作想了,耕地吧……” 两人闷着走了几步,突然发现,田氏和旦家的隶妾不知为何,都停在了原地。 “暴……暴……”田氏的脸色惨白,向着田亩之畔,哆哆嗦嗦伸出了手指。 莽和劳戾同时泛起了不好的预感。 他们抬头,顺着田氏的方向看过去,只见田亩之畔,治水河边,有四个满脸凶煞的精壮大汉,发蓬松,衣褴褛,手持猎弓、短剑、重锄、耒耜,狞笑走来…… “暴民来啦!” …… 四人结伴,缓行静听,唯有憨夫一人,沉声说着事情。 测绘进行得很顺利。 按照李恪对精度的要求,整个测绘工作被细分成四大块来进行。 第一块是对山势走向,河道流向和田亩边际的测量,他们以苦酒里的闾垣为第一参照物,主要工具则是记步车。 记步车是一种特别的马拉车,外置司南,内置金鼓,鼓槌套连在齿轮上,又在另一头与车轴相连,每一步击鼓一下,每百步鸣金一次,测量人通过司南鉴别方向,又通过金鸣鼓响判断距离,划定区块。 这项工作有三组人进行,每组精匠两人,助理两人。 第二块是对水势流向,流速以及折拐涡流的测量,他们的主要工具是探水舟,那舟是双体船造型,两头尖尖底座平整,边缘设有四枚铜锚,中间的作业平台上还有测流速的小型水轮和测流向的牵索浮标。 这项工作仅有两组人分散进行,每组同样是精匠两人,同时配备善操船的助理四人。 第三块是对地面的测量,田亩百步方圆一测,原野则一里两测,事先由记步车划好标的和区域,在测量时全面应用三角测量法。 这项工作占用了十组人力,多是陶匠、雕匠、画工之流,因为这部分完工以后,他们要在第一时间投入到沙盘的制作当中。 最后一块就是测水的小组了,一步一侧,以田亩为中心,东西延伸十五里。 这一块工作最重,占据的人力也最多,整整三十余组洒在河岸,各备便桥探棒,板车劳力,所需的人员众多,便是辛府有再多的隶臣也不够使唤。 为了不影响工期,精匠们各自发信,招了他们的子侄生徒过来帮手,辛府虽说负担饭食,但酬劳却被精匠们干干脆脆地拒了。 李恪发现憨夫很擅长讲故事,如此枯燥的工作安排,他一人娓娓而述,间杂各种奇谈怪事。 譬如说记步车有次坏了,精匠们在等候道路救援的时候,以绳为准,低着头向前划了两里地,待到记步车修好重启,这才发现他们在不知不觉间,偏出了三十多度的斜角,结果自然成了众人的笑谈。 再譬如说测水组为了赶工求速,不在岸基堆放负重,只让随从坐在上面,结果下桥者重,岸上人轻,便桥侧翻落水,负重按压的随从也被高高抛了起来,若不是探水舟就在附近,险些就找不回来…… 憨夫低沉的嗓音为众人勾画出一幅万众一心,热火朝天的测绘场面,田啬夫囿神色振奋,握拳的手从攥紧的那一刻,就再也没有松开过。 待到憨夫说完,众人已经走到荒郊之地,前不见里闾,后不闻牧歌,田啬夫囿停下脚步,郑重地看着李恪。 “恪君,你为主使,心中必有定计。我且问你,此时此刻,我能为獏行做甚?” 李恪低头思索片刻,认真说道:“测绘少说还有半月之期,沙盘制作约莫会在四五日后即告开始,先制粗坯,再行精雕。啬夫不擅机关,又身负民生,诸事繁杂,不宜过多参与琐碎。” “交道,资材,人力,凡我所能,恪君只管说来。” “以我所思,啬夫手持谕令,当会在县中发徭,调集民力。眼下春耕正紧,尚不可过早请动民力,以免误了农时,坑害乡里。发徭之日,惊蛰之后最佳。” 田啬夫囿郑重地点了点头。 “獏行所需物料甚巨,临时调集怕是多有不便,此事倒可先行筹备,啬夫回乡之后,便可执行。” 田啬夫囿又是点头。 “眼下还有一桩要事,测绘范围囊括田亩东西各十五里水道,总长过四十里,便是以一丈作一寸,也需要三宅之地,堪堪可用。啬夫,私占空宅乃罪,此事唯有啬夫出面,方有转机。” 田啬夫囿深吸了一口长气:“苦酒里的里典名服吧?我去与他交道!” “如此,小子谢过。”李恪深深一揖,一抬头,突然发现憨夫和辛凌神色怪异,目视前方隐有戒备。 李恪顺着辛凌的目光看过去,小道两侧,原野之间,不知何时聚起了四个汉子,前二后二,都是发髻蓬松,衣衫破败的穷苦样子。他们手持农具猎弓,神色狰狞,竟是半点也不掩饰自己的敌意。 “这……”李恪有些摸不着头脑,忍不住喃喃自语,“统一的第三年才开始呢,陈涉……就起义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五一章 姑果之剑 暴民四人,两前两后,眼前两人并排而立,一人持锄,一人持剑,身后两人前后错位,一人持斧,一人持弓。 这让李恪不由想起几个月前驿道上的那场遭遇,同样是荒郊野地,同样是衣衫褴褛的劫道之人…… 但那场劫道已经查清楚了,乃是旧田典汜余授意,郑家差使其匿农演出的一场大戏,其目标直指李恪本人,可这次呢? 是他在不知不觉间又被人盯上了,还是……真的碰上山匪路霸了? 凭心来说,大秦的土地上并不太平。 始皇帝一统六国时间太短,期间数场灭国之战,散兵游勇散落天下,再加上那些因为秦法严苛,将阳逃匿的隐户藏民,总数可能有数百上千万之众。 而秦朝在籍的民户隶人也不过就区区三千余万…… 谁也不知道这些无籍之徒中,有多少人放下锄头做了流匪,又有多少人杀人越货无恶不为。但毫无疑问的是,匪患是秦朝最大的治安隐患,其威胁甚至要超过那几个窝在大秦北面,历来都不甚活跃的游牧部族。 各地官佐不允许百姓正面讨论这种影射官府无力的话题,一旦有人举报,就以妄议之罪论处。 所以百姓只能借鬼神之说,神叨着崇山有伥,河泽见鬼。秦民流行入山拜山,见水拜水,其实也和迷信的关系不大,而是用来形容缴过路费的一种隐晦说辞。 可是! 大秦的匪患虽多,却多在六国旧地,分布于山水之间。 雁门郡早早就归了秦国,又因为地理原因,常年驻扎有大军戍边。除开那寥寥几个秦朝旧郡,这里的治安就算放眼天下也是顶级的!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连雁门郡这样的治安示范单位都开始出现山匪了? 而且出现的位置,还是在里中和田亩之间,往前往后,都不过数里的距离? 这些劫匪活腻了吗?亦或是他们根本就是一群甚事不知的菜鸟,生活所迫,入行不久? 这是很有可能的。 句注一行,让李恪亲眼见识了后腰里的惨状。雹灾的影响绝不在苦酒一里,如今冬春交际,青黄不接,整个郡里,有多少灾民正为了一口吃食搏命? 李恪不知道。 可是看这些劫匪的衣着器械,除了普遍精壮一些,他们看着也不像是那种惯匪…… 李恪深吸了一口气,越众而出,朗声说话:“敢为诸位,此来为财?亦或为命?” 劫匪们明显地愣了一下。 荒郊野外,虎啸狼吠,眼前四人男女老少一应俱全,看见四个精壮劫匪,居然见不到一个慌的…… 那持锄的大概是劫匪首领,因为他回过神最早,而且不经商议,就代表众匪做了回答:“自然是为财!要命的,便……” “把钱交出来嘛。”李恪长舒了一口气,麻溜地掏了掏袖子,从里头摸出三锭金镒,“此来匆忙,不想会遇上诸位,所以身上钱财带得少了些,有怪勿怪。” 劫匪们又愣住了,因为李恪把金锭放下,当着众人的面抖了抖袖子,又把自己从头拍到尾,好证明身上一钱没剩…… 这姿态,这从容……莫非他们少学了某条秦律,其实在大秦,配合劫匪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 “你身后那几人……” “壮士诶!”李恪语重心长说道,“壮士且看,这二位墨褐草履,乃是游学的墨者。墨者你们应当听过吧?日日羹藿,而且只食一餐,你指望他们身上带钱?这位就更了不得了,人称凡子,农学大家,莫看他深衣冠带,其实满脑子都是耕作之事,身上带几颗种子或有可能,至于金钱……” “此间人等必怀巨资,与我杀!” “恪君!” 匪首一声高喊打断李恪,田啬夫囿突就暴喝出声。李恪感到一股巨力将他摁倒,接着便是田啬夫囿的痛楚闷哼。 持弓的劫匪毫无征兆射出了箭,那箭从后直驱向李恪而来,李恪根本毫无察觉。 田啬夫囿疯了似扑将上来,一把将李恪扑倒在地。但是箭速毕竟太快,他努力侧身,那箭却依旧扎进了他的臂膀。 那一箭,战斗开启! 持弓的匪徒回气飞快,一箭射出,第二枚箭已经搭在弦上,一发力,弦作满月,直射向田啬夫囿的后心要害。 憨夫瞠目怒喝,当即拔出腰间长剑,锵一声踏步斩出,只一击,便将木质的箭杆劈作两半! “师妹!”憨夫持剑面对后方敌手,用尽全力大吼出声。 辛凌在同时飘然起速,穿过憨夫,越过李恪,只在空气中留下一句毫无波动的清冷回应:“我知!” 她应一声知,身形如神女登天,轻飘飘浑不受力,脚踩出玄奥的弧线,以之字形快速扑向正前二敌。 锵!锵! 收在后腰的两柄短剑同时出鞘,一左一右倒持在手,匪首只看得一道刺目反光,辛凌竟就已经窜到了他的身前! “女娃儿好胆!” 那匪首猛地挥动手上铁锄,势大力沉,冲着辛凌的脑门砸下来。 辛凌的眼睛眨也不眨,脚步一变,身形便横移两寸,堪堪与锄擦身而过。 匪首心里暗道不好,才想收势,就已被辛凌欺近,一剑掠过右腕,一剑则飞掠过右膝。 两股血箭登时飙射,贼人闷哼一声弃锄跪倒,辛凌停步旋身,衣袂飞扬中猛然发力。 只听嘭一声响!精铁打造的剑柄重重锤在匪首鼻梁,登时将半张脸都打塌了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连番动静只在旦夕,辛凌将持锄之人锤倒在地,那持剑的却连反应都尚未作出! 他怒了,暴喝一声看向辛凌! 这时辛凌才刚刚收回锤人的手,脚踩弓步,缓缓抬头。她秀美的脸上还沾着溅起的血沫,一双眼神古井不波,恰似那万年不化的冰潭。 “你该死!” 持剑匪徒猛地挥出了手上的剑,辛凌抬手回击,一剑便撞在来剑的剑刃尾部,剑托之前。 叮! 金铁交击,明明是劫匪的身形更壮,力道更大,但两剑相撞,却是他失去重心,高高扬起了手臂,中门大开! 辛凌似乳燕投林般扑进了他的怀里,她的双手笔直坠在身后,不知何时,已将握剑之法,从倒持变作正握。 “啜!” 一声轻喝,辛凌骤然动起,以极快的速度挥动双手,由后至前,眨眼便是五六剑刺出,剑剑刺入当面胸膛,直没入柄! 劫匪软软地倒了下去,双目圆睁,至死难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五二章 慎子之剑 匪人擅射! 持弓的劫匪箭若连珠,一箭连着一箭,眨眼就射出七八枚箭。 憨夫善守! 一柄长剑双手握持,他马步蹲身,面容肃穆,挥剑似缓时快,明明所有的动作都能让人看清,可那剑刃却似有灵一般,每每都能恰到好处地击打中狼牙箭头,把袭来的长箭远远击飞。 虽说同为墨者,但他的剑势厚重如山,与辛凌翩然若仙的感觉全然不同,就连二人的剑,也找不到一丝相似之处。 辛凌的剑是奇型的短剑,长不足两尺,两刃锋利,剑尖如针。她双手握持双剑,其剑无托,剑柄的末端,也为了迎合那奇特的绝杀,而特意锻造成球型。 相比之下,憨夫的剑则相对要正常许多。六棱形状的扁平剑身,剑宽且长,宜劈砍削伐,不利于刺。那刃长三尺,柄长尺五,挥动之时,伴有疾风唔咽,形貌大巧不工。 这两把剑代表了墨家剑艺的特点。姑果之剑轻灵,善以小博大,动静如跗骨之蛆。慎子之剑稳健,善以守为攻,守则水泼不进,攻若泰山压顶。 再加上李恪尚未见到真容的孟胜之剑,三剑各有所长,共同构成了墨者行游天下,搅动时局的武力凭借! 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憨夫此时便化作高山,巍巍而立,虽说脚步不动,却稳稳地守住了李恪和田啬夫囿的安全。 劫匪带的箭终归是有限的,十几枚箭无功而返,他一把丢掉猎弓,抽出腰上剔骨短刃,和持斧的匪徒一左一右扑了上来。 憨夫动了,一步踏出,如巨人般跺砸在地面! 他压抑着怒吼一声,双手持剑,跃起,下劈! “嗷!” 眼前明明只有憨夫一人,但那怒吼,那勇力,随着他高高跃起,漫天漫地就似乎只剩这一剑之地! 避!无可避! 劫匪们的脸色骤变,持弓的疾步后退,持斧的咬牙向前,双手托柄,奋力一挡! 咣! 粗壮的斧柄应声而断,憨夫一剑断柄,余力狠狠劈在劫匪左肩! 两人同时落膝触地,憨夫抬头,只见持弓的一脸狠色,踩着持斧的背跳将起来,锋锐的刀尖直刺他的眼窝! 电光火石之际,憨夫侧颈,松剑,抬臂捏住来人手腕,一起身,合膝高抬过胸口,聚起全力猛砸在劫匪当胸。 喀拉拉! 李恪似乎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 持弓的劫匪压抑不住惨叫,一声哀嚎,已被憨夫扯着臂挥了起来。憨夫似陀螺般原地转圈,一圈,两圈,猛然撒手! 劫匪飞了出去,飞跃两丈,重重落地,吐着血沫再也起不得身。 憨夫啐了一口,垂下手握住剑柄,一脚将持斧劫匪蹬翻在地,拔剑甩血,收归鞘中。 …… “恪君,这几人当如何处置?” 早春的原野上,李恪眼看着辛凌用剑,小心削断了田啬夫囿臂膀上裸露的箭杆,耳朵则有一搭没一搭,听着憨夫的询问。 战斗结束地很快,快到李恪还来不及喊不出一句剑下留人,就已经有人死在了辛凌剑下。 劫匪四人,一死,三重伤,作为战力的憨夫和辛凌毫发未损,为了保护李恪,田啬夫囿中了一箭。 李恪茫然地看着满地的血斑狼藉,低声问道:“憨夫君,在你看来,这几人是惯匪吗?” 憨夫被问得一愣:“惯匪……似是不像。那弓是猎弓,箭是牙箭,便是斧也是伐木之物。若换做一柄战斧,就凭方才那抵挡的姿态,我是无法将其一剑斩断的。” “看来你我所思一样,这些人……大概是灾民吧?” “灾民成匪,其后堪忧啊。”憨夫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 李恪拍了拍自己的脸,振奋精神:“无论如何,捕获群盗便该交予官府,眼下还有三人活着,我等还是将他们带回去,交予里典。此外,测绘队伍的保护需要加强,啬夫的箭伤也得带回去仔细打理,切莫留下隐患。” 根据李恪的交代,憨夫去治水边转了一圈,找了个测绘小组,借了板车将三个人事不省的劫匪丢到车上,至于死的那个……他们都没有拿首级邀功的兴趣,本着尘归尘,土归土的原则,也让那个测绘小组寻处埋了。 进入里中,监门厉不在,他们在半道上遇到田吏全,随口交代一下因由,准备先去辛府给田啬夫囿处理伤势,再安排人给里典服送贼。 谁知里典服却自己来了,李恪等人还未进到辛府门内,便被里典服拦在了里巷入口。 看着气喘吁吁的里典服,李恪满心疑惑。 “里典,看您这副模样,莫非是一路奔来的?” 里典服扶着墙喘匀了气,赶忙摆出义正词严的样子:“恪君在里外遇见劫匪,如此大事,我身为主吏,岂有不顾之理!” “但也不必急于一时吧?” “此应有之理也!” 虽然觉得里典服的反应很怪,但这些劫匪总归是要交给他的,如今他自己来了,也算省了辛府隶臣的一番奔忙。 李恪无所谓地让憨夫把板车交给里典服,里典服接过板车,生疏地挂绳上肩,一提车辕,竟是自个儿推着车走了…… 田啬夫囿捂着肩膀感慨道:“苦酒主吏精干任事若斯,难怪恪君能够得其助臂,且由此崭露出头角。” “或许……如此吧。” 辛府上本就养着善医的隶妾,这也是这时代大户人家的标配。这些人之所以无法获得医工之名,很大程度,是因为他们不擅巫卜。 所以李恪时常会恶意地想,这个时代或许并不乏无神论者,至少那些有身份的人,很多都明白巫卜无用的道理。 他把田啬夫囿送到辛府,眼看着隶妾起出箭头,又现场嚼了一大团糊糊状的草药裹到伤处。 虽然场面有些恶心,但田啬夫囿当即便舒展了眉头,不一会儿还接二连三地打起了哈欠,就连基本的谈天都进行不下去。 李恪知道这肯定是药物的效果,当即就起身告辞,约定待田啬夫囿伤势好转,再行商讨水车之事。 他步出辛府,兜兜转转行了半路,刚走到闾巷,突听到闾门处喧哗声大起,而且听声音,似乎还是旦的母亲,田氏那熟悉的嗓子。 “暴民袭击田亩之地,严氏的隶臣为引开贼人,落水身亡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五三章 群情激奋 田氏在闾门处的那一声高喊,听在李恪耳里,无异于一道雷霆炸响。 田亩遇袭,莽与劳戾身死? 李恪快步走过去,挤开人群,挤到田氏面前。 一番急问急答,李恪总算弄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前应后果。 莽和劳戾根本没有落水身亡,至少现在还无法确定他们是不是死了。更精准的表述应该是,暴民袭击田亩,莽中箭受伤,劳戾扶着他引开贼人,两人泅水逃入恒山,至此不见影踪,很可能已经死了…… 这是一个多时辰之前的事了,因为暴民被劳戾引走,乡里们自发地组成了防卫队伍,苦守至今才敢让包括田氏在内的一部分人回来报信。 如此算来,袭击发生的时间,与李恪他们遇袭的时间几乎一致! 李恪在心里大骂自己糊涂。 所谓的暴民就是灾民,他们本就是因为缺粮才会行险作恶,而眼下正值春耕,田野之地还有比堆满粮种的田亩更佳的袭击地吗? 如此显而易见之事,他之前居然完全没想到…… 幸得田亩人多势众,北地又历来民风彪悍,乡里们聚拢自保之后,暴民就再也没有出现在田亩附近,这才没有酿成太大的惨剧。 只是莽和劳戾…… 李恪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突然发现所有的乡里都在看他。 人群不知何时散开近尺,乌泱泱都是熟悉的面孔,他们给李恪让出沉思的空间,皆不敢大声说话,一双双眼睛或是期盼,或是探求,统统集中在李恪脸上。 暴民从哪来?为什么而来?以后还会来吗? 春耕在前,暴民在畔,严防死守则误农时,视若不见却心难安,如此进进不得,退退不了的状况,他们根本不知该如何处置,只能把希望寄托到总能拿出办法的李恪身上。 李恪从他们脸上察觉到那份沉甸甸的信任,所以高高举起了手。 “去岁雹灾过境,雁门大灾,菽荅、禾粟尽皆毁弃,一郡之地,灾民遍野。” 他举着手,朗声说道:“乡里们还记得丁君来前,山老丈到我门前求告吗?还记得仅有数石粟米在仓,惶惶不可终日之时吗?他里他乡,亦是如此!” 人群静静听着。他们并非不知里外天地,只是因为李恪的关系,在这场大灾之中难得地没有断过炊烟,直到李恪提起,他们才想起里外的惨象,自己的幸运。 他们纷纷猜测起来,今日的暴民,莫非就是同郡的灾民不成? 李恪的手举得越发高,声音也随着手,越发地高:“百余人口的后腰里,在冬雪封山之时仅有十几老幼驻守。堂堂的监门少吏,为了区区几块粟饼,便将屋舍全数让出,这还仅是一里,仅是百人!郡中缺粮,黔首无食,如今,他们听闻苦酒有粮,终于过来抢食了!” 人群轰然炸开了! 声震云霄,轰轰作响,李恪站在中间,根本就听不出一句囫囵的句子,只能勉强分辨出夹杂在其中的散碎词汇,而出现最多的,则是“当如何做”。 当如何做…… 李恪压下手,声音立止! “乡里们,灾民缺粮,然从盗者必不会多。暴匪无食,则其勇力必受折损!贼人寡而我等众,贼人弱而我等强,我等当如何做?” 不知谁在下头喊了一句:“击而捕之,护里卫粮!” 众人当即应和:“击而捕之,护里卫粮!” “击而捕之,护里卫粮!” 李恪又一次压下了手,齐整的吼声荡在半空,为他的说话平添出几分杀气:“春耕为重,乡里为重!我等势众而力强,叔伯们当择精干以护里闾,若贼人敢来,击而捕之,击,而杀之!” “彩!” “眼下我等当分作三队,择其精悍,以十余人护田,十余人护里,余者便着紧春耕!区区暴民流匪而已,我等连雹灾都不惧,莫非还要惧几个饿汉不成?” “依恪之言,护里之人当有我在!”山老丈的次子彘养第一个喊道。 “有我!” “有我!” “亦有我!” 李恪终于安抚了众人,当即说道:“强兵当有良将相配,乡里们在此处择人,我这便去请里典与监门主持大局,可否?” …… 就像李恪对乡里们说的,他挤出人群,低头便急趋向里典府邸。 雁门郡乃北陲重地,每百里皆有军所,所以流窜过来的灾民不可能太多,区区十余个流寇,有没有里典服主持,护里队有主场之便,都能轻松搞定。李恪心里最着紧的,还是莽和劳戾的安全问题。 他们逃进山去了,其中莽还受了伤。早春时节,虎豹游走,他们的状况着实堪忧。 这会儿他们可能已经死了,也可能逃了,更可能被暴民生擒,抓走泄愤! 若是他们死了,一切自然不必再说。若是侥幸逃了,这两日应该也会自己回来,关键是他们被抓了,李恪该怎么办! 人肯定要救,可要救就得知道暴民所在,所以李恪一早便把注意打到了自己在路上抓来的那三个劫匪身上。 两次袭击如此之近,人员成分又几近相同,可想而知,他们必定是一路的! 既然是一路的,李恪就有把握问出其巢穴所在! 兜转来到里典府邸,在一番急死人的通报后,李恪终于见到了里典服。 “里典,田亩之事您可知了?” “田亩?那处又出了何事?”里典服一脸茫然。 李恪深吸一口气:“田亩方才为暴民袭扰,幸得我那两个隶臣引走了贼人,这才没有酿成大祸。” “噫!”里典服瞪大了眼,惊声说道,“暴民还去了田亩?” 李恪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田亩处又不知我遭遇了暴民,岂会拿此事说笑?”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意是指,田亩处乡里众多,还有那些个漫野的精匠,如何会叫暴民欺近?” “这……”李恪皱眉想了想,说,“测绘队皆是生人,为防虎豹又多备刀剑,像是乡里们见得多了,一时失了警觉。” “恪君言之有理!那我等现在当如何去做?” 李恪大踏步走到里典面前,长身而揖:“里典,乡里们正在组织自护队,此事还需您与监门主持大局。” “为乡里之事,分所应当!” “此外,我的隶臣极有可能为暴民所捕,我要即刻提审囚徒,问出其巢穴所在!” “恪君……欲提审囚徒?”里典服的面色古怪,心虚说道,“照理说人命关天,我当即刻为恪君提人才是。然而……” “然而?” “然而那几个囚徒已被押赴县狱了……” “他们……被押走了?”李恪难以置信道。 “确实走了。” “何时?” “半个时辰前。” “为何如此急迫!” “倒不是我欲急迫……田吏恰因公务要去趟县里,我心思此等暴民久留不利,便请他顺道押送……”里典服小声兮兮解释道,“我岂能想到,还会有暴民袭击之事发生……” 李恪气得浑身发颤,强忍着问道:“里典,您也说人命关天,眼下,当如何做!” “我这便手书一封,叫邮人速去追赶,恪君还是去家中静候,一有消息,我必命人通传!” “如此……劳烦里典。” 疲惫地说完这句,李恪当即长揖告辞,回家等信。 里典服命隶臣将李恪送出门外,独自一人枯坐在正堂。 “早听闻郡中四处有灾民流窜,莫非此事根本与上尉无关,而是我与全君……闹乌龙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五四章 九退位八 里典服最终也没能追上早出的田吏全,莽和劳戾也没能真的回来家中。 李恪坐在房里枯等了一夜,直到日出时分,却意外等来了熬过药效的田啬夫囿。 他从辛府听闻了田亩的袭击事件,因为担心李恪忧思过重,特意跑来安慰。 李恪倒不至于有什么忧思…… 莽和劳戾算得上得力,但毕竟只是两个从奴隶市场买来的隶臣。更何况他们每日忙活耕作之事,入府一个多月,连话都没和李恪说过几句。 只是春耕正在日程,在这种关键时候却少了他们两个。 家里剩下的人当中,癃展行动不便,小穗儿和小巿黎当不得劳力,他不想让严氏过度操劳,数遍全府,居然只剩下他和稚姜。 也就是说,时隔多月,上造恪又要下地干活了…… 幸好田啬夫囿雪中送炭,听说此事,当即承诺要送给李恪两个隶臣。 农学大师家的隶臣啊……李恪大喜过望,拜谢深揖。 之后田啬夫囿就回了乡治,那两个承诺的隶臣也在下市前后到达,一名勤,一名丰,田啬夫囿对他们的评价是精于农事,体健,斗食。 斗食就斗食吧,李恪觉得自己还不至于被两个大肚汉吃垮财政,当即就让小穗儿带着他们,连带一起送来的私信、奴契和转让凭文,去里典服处办理入籍手续。 那封私信是田啬夫囿托李恪交给里典服的,要求他明日一早,去往乡治接令县谕。 端月初四,春雨。 里典服坐着邮人录的马车急急出闾,停歇了一日的里中春耕也在热火朝天的气氛当中重新启动。 护田队和护里队皆已组成,包括精壮乡里、隶臣,以及领袖的少吏在内,每队都是二十之众,各人掌弓佩剑,志气昂扬。 里吏楚和伍老訾带着护田队守在田亩处的小道上,凡身携利刃、农具者,除乡里外皆要校检验传,待到验明正身之后,方能在田野行走。 监门厉也难得敬业,他停了饮酒,整日夜抱剑守在哨所,垣墙各处也散布开精干的人手,谨防有人翻墙入里。 所有人都在摩拳擦掌,因为秦律早有规定,凡秦人击盗,捕盗等同于杀敌,除开应有的爵位以外,每颗匪首还有十四金的奖金嘉奖。 乡里们不奢望能从少吏手中夺来功劳,但里典服和李恪配合多次,一早就许诺了赏金的归属,少吏不占一分一毫,参战乡里均分共享。 眼下……就只等着不开眼的暴民们,故地重游了! …… 入夜,雨歇,天有阴云,牛羊入圈。 监门厉自乡治归来,一回来就把童贾老丈、辛凌、憨夫和李恪一同请到府上,在四盏油镫的照耀之下,正色宣布了县里谕令。 “令,今征楼烦县苦酒里甲什贰伍三四,叁伍三四共计四宅,用以将作獏行,个中事由,着苦酒里田吏妨监之!此令,始皇帝二十八年,孟春!” “令,查苦酒里田吏妨者,践更于县治,出而未返,特令官大夫童贾,代其监管,不得有违!此令,始皇帝二十八年,孟春!” 一连两道谕令指向同一件事情,童贾老丈当即摆手深揖,弓着腰,双手接过谕令。 李恪很纳闷,征辟空宅的事情明明只和辛童贾一人有关,也不知里典服为什么要连他一起叫过来旁听。 莽和劳戾至今也不知死活,李恪心里对里典服多少有些怨气,再加上双方以前的恩怨,能不和他打交道,李恪就一点也不想和他打交道。 可是里典服心里更纳闷。 獏行的事果然是真的,可是县里的谕令为什么要通过田啬夫囿来转发,还是那种有限的全权代授! 在獏行事,在苦酒里,在句注乡仓,田啬夫囿可以用县府的身份随意发令,甚至能在全县范围内代为发徭。 以里典服对三位县官的了解,这样的授权简直是不可理喻! 更重要的是,这所谓的獏行显然已经被县里列为重点项目,其中所代表的,自然是大大的功勋! 田啬夫委派直属的田典沾些因果算是情有可原,可是田典妨不在,田啬夫囿却绕过他,直接叫一个没有吏身的官大夫来代行职权…… 这算是几个意思? 是要将他彻底排除在外?还是要他谨守本分,只管耕作,不管收成? 他可是里典服啊!兢兢业业半辈子,何时让过眼的功劳从身前溜走过? 所以他这次把憨夫、辛凌、李恪都叫来了,就是要当面问问清楚,这件事里,到底有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思虑至此,里典服猛地爆发出全身气场,高居正席,以威严的目光扫向憨夫。 “憨夫君……” 憨夫作揖:“请里典示下。” “獏行一事,到底是何人主持?” “以楼烦县府主持,田啬夫囿监管,具体工程,则交由我小妹与恪君打理。” 憨夫的小妹就是辛凌。 从名义上来讲,他与辛凌迁居苦酒里,本就是顶替了辛童贾长孙和小孙女的名籍。 这种事于秦律不合,但高爵贵戚们常这么干,而且谁也不拿违律当回事。因为大秦的传统就是贵人起于微末,连皇室都喜欢把皇子甚至嫡子送到穷乡僻壤去感悟国本,勋贵们自然也要响应号召,上行下效。 里典服不知道这里面的弯弯道道,在他看来,憨夫知无不言,态度恭顺,所以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把目光转向辛凌。 辛凌就静静地站在那里,腰板笔直,面无表情,一双美目似是无神,却又像从方方面面锁定了里典服的气机。 高高在上,如神俯瞰! 里典服觉得坐卧不安,忍不住就想起去岁天使莅临时,蒙毅在闾门处审视他时的那种目光。 那种久居上位者的目光! 里典服慌了,偷偷咽了一口口水,当即放弃盘问辛凌的打算,赶忙就把目光挪到李恪方向。 “恪君,獏行究竟何物?” “且让我为里典解释一下獏行的原理。”李恪微微躬身,朗声说道,“机关兽獏行,设计高度是十丈,结合底座,全高估计在十二至十四丈之间,全重预计超过四十万斤。至于具体的尺寸,得等到最终选址,才可以根据当时水文环境,结合重心和动力运算来进行最终的确定。现已知獏行将立于治水,以水力推动,日夜不竭。” 李恪深吸一口气,继续喋喋不休。 “獏行的运行原理大致是这样的,以治水的动能推动轮机,带动轮机旋转,并在过程中将动能转遍为势能,再由最高处重新回转成动能,这样便可以达成由低向高汲水、灌溉的设计目的。我们为此做了详尽的计划,眼下正准备……” “恪君!” 李恪怏怏停下话头,无辜地和里典服对视:“里典,若是连这些基础之事都不能明了,您可无从参与到獏行之事中来啊!” 里典服险些破口大骂,但他却怪不到李恪头上。 獏行筹备数月,李恪曾三番五次和他说起过獏行之妙,只恨他不能先知先觉,这才导致眼下的被动之局。 李恪心里是念着他的,既如此,他又如何能怪罪李恪? 里典服只有强颜欢笑:“恪君,机关之事我不甚明了,可否说得直白一些?” “这已是最直白的说法了呀。” “我是说,根由!万事万物皆有因果,若是知因,必可明果,恪君以为然否?”里典服拼命暗示。 “根由啊……”李恪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终于展颜一笑。他说,“势能又称重力势能,其根由是物体质量越大、位置越高、做功本领越大,物体具有的重力势能就越大。其最基本的表达式为,重力势能约等于物体质量乘重力系数乘物体高度,其中重力系数当代以九数退位八,至于为何会用此数,想来里典事忙,是不想知道这些琐碎的。” “原来是九数退位八!”里典服欣然道,“你等且去,县里既以重任托付你等,你等切不可怠慢!” 众人齐齐拱手高唱:“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五五章 国尉辅臣 是日也,端月初九,无风,无云,春寒倒走,金乌不现。 今天是征辟空宅的第五日,在辛府隶臣与监门隶臣的共同施为下,相邻的四宅空舍被全数拆除,外墙延伸,内墙推倒,共连成一整片长六十五步,宽六十步的巨大空院。 这里将成为水文沙盘的最终坐落,所以李恪自作主张地给它起了个极中二的名字,须弥居。 那名字现在就挂在唯一正门的入口门楣,以紫檀为底,阳文篆刻,凡进出者皆可得见,凡所见者皆称新奇。 今天是须弥居的大日子,因为除了散布在治水之畔的测水组外,整个测绘工作都已结束,测得的数据汇总整理,在一副巨大的组合木牍上标示出山川走向,地貌高低。 为了完成这幅巨大的山川地势图,三十个精匠算了一天,李恪的原图画了一天,而为了把李恪的原画誊录到这块巨大木牍上,儒、泰和由养三人协作,又花了完完整整的两轮日夜。 它如今就伫立在院子中央,将整个苦酒里周边地貌,事无巨细地展露来围观者的眼前。 参与测绘的精匠们都在这里,李恪、辛凌、憨夫在这里,名义上负责监管工作的辛童贾在这里,一直想要插脚进来,攫取一份功勋却不可得的里典服自然也在这里。 秦人从未见过如此精确的山川地势图,只需要按图索骥,他们就能精确地辨认出自家的田亩所在,同样也能在图上那个小小的苦酒里中,找到各自的家宅位置。 里典服的眼睛放着光。 如此详尽的制图之法,若是能从李恪嘴里套出详细,再将其整理成册献于上官,能获得多少回报? 李恪笑盈盈地走上去:“我观里典眼中放光,不知是在这空旷之地寻到了什么稀罕之物,或可加官?” 里典服对李恪的调笑毫不在意,摆摆手道:“恪君,不知这山川地势图是出自何人之手,竟能画得如此详尽?” “方法是我所想,图自然是我画的,里典何必明知故问?” 里典服闻言大喜:“恪君可知,此图若用于行军布阵,将会有何等意义?” 他期盼地看着李恪,谁知却从李恪脸上看到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表情。 “里典可是说得晚了,无论是制图之法还是测绘之器都已经被人取走,如今正在去往咸阳的路上,大概不需要月余时间,就会摆放在国尉案头,所以……”李恪起步从里典服身边走过,想了想,还是怜悯地拍了拍他的肩,“歇歇吧。” 里典服像泥塑似地呆立当场,直到李恪走远,才突然大声发问:“恪君方才说谁?国……国尉?” …… 国尉,即大秦的最高军事长官,秩两千石,佩银印青绶,位同上卿。 这是一个毫无疑问的大人物。本职虽不掌兵,却掌管着全国武事与将官考核,大体上相当于秦军的总政部长,是秦朝中央领导机构中,并列第三的官面人物。 而能和这样一个大人物扯上关系,其原因只能是机缘巧合,每每想起,连李恪都只能感叹世事之奇。 事情大体来说是这样的。 始皇帝二十八年十二月,通武侯王贲,也就是战神王翦之子,李恪世仇杨端和的至交,因为身体原因从国尉的位置上退了下来,归乡颐养,始皇帝指派屠睢接任。 屠睢此人是秦朝的老将,多年以来兢兢业业,唯一的缺陷就是从未有过灭国之功。 这一点放到任何一个朝代都不是大事,唯有在秦朝不行。 想当年秦朝还是秦国的时候,出名的国尉有司马错、尉缭、白起、王翦,成了秦朝之后,第一任国尉就是通武侯王贲,以上诸位不是战功赫赫,声名远播,就是占城灭国,拓地千里。 然而屠睢不同,他立足于朝堂的资本是稳,稳到从军半生,未有一败,也从未有过一场大胜…… 相比之下,老当益壮的杨端和攻伐赵魏,战功卓绝;小一辈的蒙恬破灭齐国,官居内史;蒙武病体不健,总算不怎么掺和政事;但李信年富力强,正值当打之年。 他在群狼环伺当中,能被始皇帝钦点坐上国尉宝座,最大的原因居然是始皇帝想让蒙恬做国尉,需要他来压着李信,好给蒙恬多腾出几年积累资历的时间…… 这就有点尴尬了。 屠睢再稳也是个武将,而且还是个有追求的武将,他最终接受了始皇帝的非分要求,独独求来一个承诺,攻伐百越,以全他灭国之功! 攻伐百越之战从这对君臣达成密约的那一刻开始筹备,预计年内起兵,发卒五十万,作五军以攻,用无可抵挡的浩荡阵势将百越之地收入到大秦囊中。 然而,百越位于楚地之南,其间数千里崇山峻岭,瘴气丛生,位于边沿的东瓯之地尚可征伐,其核心地区当如何得之? 屠睢曾在楚地驻扎过,对百越的穷山恶水有极深的印象,对此丝毫不敢怠慢。他经由多方打听,将熟知百越地形的水工史禄辟为御使监,令其筹措通路建渠一事。 随后……水车便通过史禄,将李恪和堂堂国尉联系到了一处,且联系得异常紧密。 这些秘辛都是李恪从史禄嘴里听来的,史禄为破解修渠难题,经友人介绍北上取经,而李恪,就是他心目中的大雷音寺! 世事便是如此奇妙。以李恪疏漏的秦史知识,他想不起屠睢是谁,也不知道秦攻百越的具体细节,但凭着对科学技术发展史的深刻记忆,他却清楚知道史禄是谁,而且对他的贡献与发明如数家珍…… 灵渠的建造者,船闸式运河的发明者,湘漓二江的连通者,岭南开发的先驱…… 如此一个大名鼎鼎的牛人就在自己麾下,虚心向学,任劳任怨,每每看到史禄那个矮瘦精壮的身影,李恪都会有种如坠梦中的感觉。 这种感觉,远比和扶苏一道吃饭的时候强烈得多! 耳畔传来带有浓重越地口音的官话:“先生,一应所需皆已备齐,沙盘之议随时可行。” 李恪畅然一笑,道:“禄君莫不是忘了,今日之议乃你主讲。自去便是,我在堂下洗耳恭听。” “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五六章 郭平不服 史禄是越人,出生在闽中郡东冶县,一个相对富庶的吏员之家。 或许是命中注定的关系,他的家乡常年与水为伍,暴雨成涝,怒海如龙,所以他自幼便树立起成为一名水工,为家乡开渠建坝的决心。 他在十五岁那年走出群山,凭着自己异于常人的巨大脚板步往新郑,想要跟大名鼎鼎的水工郑国求学问道。 可惜等他走到新郑时,郑国已经被韩王派往秦国为间,而耗尽盘缠的他却只能在新郑辗转度日,以至于两代水工大师擦肩而过。 直到他在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郑国的老师,韩国宗室韩灵,并用坚毅刚强的决心感动了这位历来只愿教授国人的隐世大师,破格将他收为入室弟子。 据史禄自己说,他二十余岁才开始漫长的求学之路,一学便是十几年,直到韩灵死,韩国亡,才因为与郑国师出同门的缘故,被大秦征辟,委予养护郑国渠的重任,真正开始从事与水工相关的行当。 被这一任国尉屠睢看重,是他积累资历,为家乡开建大渠最重要的一次机会! 所以他无所畏惧! 满院都是魁梧的北方大汉,史禄六尺四寸的精瘦身材便是站在李恪和辛凌面前都算不得高大,可他毫无犹疑,那双巨大的船桨似的脚板踩在地上,掷地有声。 他稳步迈进到牍板边,自边上提起一支又细又长的木棍,扬鞭似地一甩,轻打在牍板的边沿。 教鞭是李恪带给大秦的一件小小礼物,而这种甩鞭开课法,也是他给精匠们讲解疑惑,传授三角测量法时起用的手段,其余各处皆不得见。 所以清脆的响木声一起,交头接耳的精匠们下意识便停了嘴,一个个从手边捡起笔简,准备践行李恪所说的“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的警示良言。 他们突然反应过来,堂上的根本就不是李恪,而是一个半路才加进队伍,口音隆重的中年水工…… 人群鼓噪起来,远远比响木之前更加吵闹。 “你当自己是何人,竟敢取先生的教鞭,速速摆放回去!” “堂上也是你站的吗?今日乃先生授沙盘之法,还不去空处安坐!” “东越蛮人,不愧是东越蛮人!” 憨夫担忧地站在一旁,忍不住靠向李恪,小声问道:“恪君,你是不是去堂上说几句话?” 李恪微笑着摇头:“禄君有御使监的官身,又是名师之徒,这样的场面吓不住他。” “但我看……” “总归会有第一次的。”李恪打断憨夫的话,轻声呢喃,“如他这般大器晚成之人,往后要折服的对手,可比眼下这些只会鼓噪的精匠难缠多了……” 在鼓噪与喧哗之中,堂上的史禄面无表情,他又一次举起教鞭,啪一声响,重重敲打在图板上。 “我名禄,越人,水工,自内史郡而来,为修渠之事向先生求教!”他朗声说,“蒙先生不弃,令我今日向诸位讲解苦酒里周边地势、地貌、水文环境,让大家在制作沙盘之时能够因地选材,不至于滥用想象,待沙盘成时,方知不妥!” “此地有陶匠,雕匠,还有墨家的木匠与闻名雁门的画工,你一个治水之人不去掘渠,竟在此大放厥词,扬言教授,不觉可笑吗?”陶匠固把简笔一丢,瞪着眼在堂下拆台。 “水工善掘渠……乃因水工所学,皆在地理水文,可因势利导,断流引泾。你等所学一身本领,可知当如何断流,如何分水,如何筑堤?又可知各地水脉有何差别,地理之事异同何在?” “此事先生自然会说……” “然先生让我来说!”史禄一声大喝,瘦小的身躯在众人眼中好似膨胀起来,“先生少有大才,胸中锦绣,每日所思者何其广也,莫非连各行小道也要他费心记挂?他是否还要教陶匠烧陶,木匠析木,铸匠打铁,画工融墨?” 众人尽皆默然。 李恪尴尬地站在一边,心里暗想,史禄能从监渠小吏的位置傍上国尉屠睢的高枝,不会是靠了一身拍马屁的奇功吧? …… “治水由西而东,途径雁门、代郡、上党、渔阳,汇于毞、沽水,绵延千里,水势浩大。而与我等有关者,唯有眼前一段上游水脉,长四十七里,自西南行向东北。” 须弥居中只有史禄一人的声音,他站在牍板下,手提教鞭,随着讲述将枝头点在牍上,轻轻划出一条曲折的线。 “治水测绘未定,其深至今不好估量,但水道已定,我等制粗坯时,当遵先生之命,以丈为寸,先且将河道预留,待数据齐备再行雕琢。” 他轻轻敲了敲牍板,回身扫视堂下众人:“你等可知,沙盘粗坯当如何选材?” “自然是以泥沙制!”铸匠子冲大大咧咧抢答。 “以泥沙制坯,则水道通水,沙盘垮塌,是如此吗?” 铸匠子冲被怼了一脸,赶忙闭嘴。 史禄将教鞭一收,拄地站立:“先生制沙盘乃为还原地势水文,故我等制沙盘,亦要如山野分布,善用土石。” 他吸了口气,回身,扬鞭点在苦酒里的图形上。 “苦酒里以版筑之法成里,用料黄土,然土质坚实,宜以胶掺,此法是先生所说,似是往日用过?” 人群中的泰轻轻点头:“我知晓先生之意。” 史禄向着泰轻施一礼,又将教鞭移到田野:“土者,养育万物,苦酒里外原野宽广,以黄土为主,北厚实,而南浅薄,此皆因恒山之故。” 有人问道:“治水以北皆黄土覆地,你如何知道土之厚薄?莫非掘土看过?” “这便要提到治水了。”史禄朗声回答道,“治水四十七里,依山势而行,最宽处三丈三七,最窄处一丈四九,共计弯折二十六处,最大弯折角度为七十二度,正在山坳之内,田亩之畔。” “为何区区四十余里治水会有如此多的弯折?水量不沛,水势却急?”史禄抛出一个个问题,直到确定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这才施施然自问自答,“皆是水道之故。” “水道有何故?” “我这几日行遍治水两岸,以肉眼查探土石,发现治水非是依山成势,而是直接从恒山上冲出水道,切山成势!” 人群中或茫然,或惊呼,不一而足。 李恪饶有兴致地看着,只觉得这堂课,真是越来越有趣味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五七章 先生之名 须弥居里,史禄的地理客堂仍在继续。 “治水之阴毗山,覆土约在二三尺;治水之阳临野,覆土则有四五尺。经测绘,阴阳地高几近,故坚石层乃自恒山南降而来。”他敲了敲牍板,朗声说道,“天下水道多依山穿土,然治水切山穿石,我等试制沙盘之时,此事切不可忘!” “此事,可有依据?” 人群中有好些个精匠都站了起来,李恪一眼扫过去,发现都是各个工种当中的领头人物,铸将子冲,陶匠固还有墨家的由养都在其中。 地理之事和他们的工种关系不大,本不在他们的涉猎范围当中,只因为沙盘选材的关系,他们才需要旁听宣讲,知其何然。 李恪要求他们在制作沙盘时务必真实,如此才能将治水水文充分还原,然而…… 在平地堆起一座假的恒山,再从中开凿一条假的治水,这种工作量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他们必须要问清楚。如果眼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水工只是信口开河,他们徒费劳力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他们很可能迁延工期! 李恪对这些人的心思了若指掌,心里只觉得,古人一根筋起来真是可爱。 他笑着走到堂上,一抄手接过史禄手里的教鞭,抬鞭抽在牍板。 啪! 争执声立止。 李恪清了清嗓子:“关于恒山山势,诸君不必有疑虑。山川地势本是禄君专攻,为求妥帖,他这几日又使专人掘土验证,从治水直达山脚。” 李恪举起教鞭,在牍板的治水边划了一条短短的直线,趋向恒山,“覆土渐薄,山石一体,无明显断层,我与禄君一道制了恒山的截面图,猜测里外原野,当有近半都处在恒山的山基之上。” “若是先生所说,定然无错!”由养高声说。 “只是恒山如此广袤,若要将其彻底复制在沙盘上……”固苦笑一声,对着史禄躬身作揖,“方才百般质疑,得罪之处望禄君勿要见怪。” 其他精匠也纷纷对着史禄拱手。 史禄感激地看了李恪一眼,抬臂向众人还礼,紧接着趋步后退,让出正中。他知道,李恪既然接过教鞭,他就不需要再多说些什么了,对这位小先生的学养,他是打从心里佩服的。 李恪果然顺着他的话头说了下去。 “我等制作沙盘是为了什么?”李恪自问,自答,“是为了在这方寸之地复原治水,为獏行搭建选址定位,若是弄明白了这一点,恒山如何,其实与我等关系并不大。” 儒在下面小声问道:“先生,可您说沙盘制作务必真实……” “何为真实?”李恪敲了敲牍板,“向南,向东皆是恒山,耸立于野,阻风遮云,故沙盘之西北当有石屏,此为真实。治水深陷,其水道四围皆是坚石,耐于冲刷,不易变道,故雕琢水道,不可用版筑泥夯,当用碎石黏连,此为真实。此外,还有田亩水渠与貘行灌溉相关,涉此二者当务求与真实情况相近,余者,与我等何干?” 李恪轻笑一声:“诸君,我等建此沙盘既不求传诸后世,也不为行军作战,只为獏行。故建造时以水道头等,田渠次等,田亩再次等,除此三处,剩余崇山原野,里巷人烟,意形便好,你等可知了么?” 精匠们呼啦全站了起来,向着李恪抱拳施礼:“我等俱遵先生之令!” 震天的呼声响起,让站在一旁观礼的里典服震惊莫名。 他张着嘴,沉默无声,感觉自己已经彻底不认识这个熟悉的,总在他面前插科打诨的里中少年了。 “里典可是头次见到恪君风光?”辛童贾笼着袖子,在里典服身边亲问。 “这些人可都是雁门有名的工匠。那陶匠固,籍平城,擅制壶。前岁我去县尉处述职,曾与其见过一面,其人倨傲。上尉向其求一陶壶,他开价甚高,上尉虽心有不满,仍允之,盖因三彩之壶除他之外别无二家……还有那铸将子冲,我亦是闻名久也,人称善无第一铸剑名匠……此等人物,在恪君面前却似弟子一般?” “仲尼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此间精匠皆手艺高绝之辈,自不会以弟子之身遵恪君,其所敬者,乃在学养。” “恪君竟有如此学养?” “主……我家凌姬曾评恪君,一身所学皆生而知之,天下无出其右者,盖年岁尚小,名声不显,来日必成师子。” 里典服倒吸了一口凉气。 辛童贾苦笑一声:“你可知,我也曾称恪君为先生,却引得墨家众人不快,这才称回恪君……” “我当真小觑他了。”里典服感慨一声,突然说,“说到墨家,若不是恪君有次提及,我还不知老丈二孙竟都是墨家高徒。” “着裋褐,踩草履,辛家从未有过隐瞒之意。” “我又未见过墨家之人,只看穿着如何得知?”里典服笑道,“我不是说老丈隐瞒,只是墨家……啧啧。” 辛童贾深深地瞥了里典服一眼,说:“少年心性,皆为机关术数所迷,我却是管束不了。不过还请里典放心,我二孙只为墨者,不为墨卫。” “若是不为墨卫,何来如此高绝地身手?” “墨家剑艺有强身健体之效,学之无妨,只要不为墨卫便可,里典以为然否?” “就怕郡县诸位不如此想啊……” 辛童贾突然就变了脸,冷笑道:“我那二孙出入官邸多矣,三位县官皆见过,你可见哪位县官被刺,亦或是我那二孙被捕?” 隐论之事突然被摊到明面上,里典服笑意僵硬,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辛童贾没打算给他半分台阶,一甩袖,转身就走:“里典还是多关心任上之事,辛家乃蓝田辛府之臣,所作所为自有管束,轮不到你来多嘴!告辞!” “送……送老丈……” …… 上完课,百工精匠各归各位,三十余人携弟子门人粗制沙盘,李恪亲点出史禄、由养与固三人作为联合指挥,剩余人等皆负责测水,沙盘开工,他们的工期自然更紧。 里典服和辛童贾二人不知何时双双走了,这一点也不出李恪预料。 毕竟以刚才那堂课的专业程度,史禄和他嘴里吐出来的任何一个字眼,对不具备专业素养的二人来说都无异于天书。 李恪和众人道别,一丢教鞭打道回府。 家中正有客在,昂扬七尺,虎背熊腰,不是扶苏的侍卫蒙冲,又是何人。 李恪感到惊喜莫名:“蒙侍卫此来,莫非扶苏公子……正在房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五八章 扶苏音信 遗憾的是扶苏没来。 李恪心里也知道,堂堂的大秦皇长子,始皇帝对他寄予厚望,虽说没有明确的官职,但每日观政学政,习文练武也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基本没有可能常来北境之地旅游。 不过他让蒙冲带了一封私信过来,李恪当着蒙冲的面戳开火印,确认信笺完封未动,然后在回执上签了大名。 也不知道信里写了些什么,蒙冲显得很郑重,一简回执中分为二,一半放入怀中,一半则交给李恪,还关照他务必收好。 李恪满口应下,唤来小穗儿为蒙冲置备饮食,独自一人进到屋里,这才摊开信笺,细细拜读。 【端月五日,扶苏白。 岁月易得,别来行复数月,扶苏思之过往,恍如昨日。 昔时你我宴于茅舍,冬寒炕暖,忆青白甚美,稳鼎甚香,憾无酒也。我曾令庖厨垒灶复烹,其味讪讪,虽有美酒,然不足君多矣。 观天下士子,文华者儒,严谨者法,恬淡者道,机巧者墨,擅言者纵横……一如恪君多才者,我两世为人,未曾见也。 你我投契,扶苏幸甚。 世有轮回耶?前世之交耶?伯牙抚琴之日,恰逢子期听耶?盼有再见之日,却不知其何日也。 驾归咸阳,毅师述职复命,于宫中将兽犼之图予翁,翁闻其神妙,大喜也,乃令将作试制,两月功成,所用者皆恪君之法,融金以成构架,析木而作机关。 试用之,一垛之禾旦夕成米,左右俱叹天赐也。 翁已令将作刻制图版,广制脱粒之型,且以此二者传诸天下。诏曰:里闾之地,当备二犼,如有缺者,则课考为庸,三年不晋。 恪君闻之喜否? 奈何舂米之型事关重大,翁虽有意广推,然丞相拒之。 秦律当以黔首生计为要,何来有妨律令,事物不行之说?可笑其还欲焚灭图板,捕杀恪君,莫非以为我赵氏无人,我翁昏聩耶? 固法!迂士!狂徒! 翁本意征辟恪君为国所用,晋爵犒赏,亦为其所阻,我与其庭上争辩,终平,二人皆不得成。 扶苏无用之辈,恪君勿怪。 书及至此,欲要言者众也,落于简者寡也,顷何以自娱?颇复有所述造不? 北望於邑,裁书叙心。扶苏白。】 长长的信,李恪看得冷汗淋漓。 兽犼广推天下是好事,他的长处就在机械制造,通过一两件简单事物能让全天下知道机械的便利,有助于开启民智,让秦人支持机械研发,间接提高技术人才的地位。 长此以往,对李恪而言就是大大的好处。 只是没想到兽犼居然差点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扶苏虽然没说太多,但李恪能想象,要不是他在始皇帝面前据理力争,李斯要捕杀一个小小的上造,还不是一道令书的事情么? 不赏不罚,功过相抵,已经是天赐的幸运了…… 李恪虚脱般靠在榻边,喘了半天凉气,这才想到自己需要回信。蒙冲还在正堂等着呢,若是让扶苏的贴身侍卫等得太久,以至于心生怨怼,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赶忙起身构思,片刻之后便摊开竹简,提笔落墨。 【端月九日,恪白……】 盏茶功夫,洋洋洒洒一篇回信写就,李恪并没有说得太多,只是介绍了柴火饭的做法,顺便说了一下近况,自己正在试制水车,有墨家和田啬夫从旁相助,上百精匠奔走辛劳,等等等等。 至于感谢的话则是一笔带过,君子之交在于交心,其淡如水,李恪享受且珍惜和扶苏平等交往的感觉,也不愿意因为过分地拘礼生分了两人的关系。 这份关系本就不牢靠,更何况隔了上千里的山河,他也寻不到让这层关系更进一步的机会。 书信即成,韦编成册,李恪把信笺卷好,放进竹筒,又烤上胶漆,火印封绝,递送到蒙冲手上。 蒙冲双手接过:“恪君可备回执?” 李恪淡淡笑了笑,说:“信中无甚见不得人的东西,回执便不必了。壮士远来辛劳,我处有些奇巧的小玩意……” “恪君,为主奔忙乃是分内!” 李恪哑然失笑:“我可不是欲通钱予你。我处有些绿菜,取自西域,乃是中原未有之物,口感甚佳,较苦菜藿叶之属远胜,劳烦你带给公子。” 蒙冲瞪着眼睛不信道:“你叫我带绿菜赠予公子?” “我叫你带金子,你愿收吗?” 李恪哈哈一笑,让小穗儿去屋里的育苗槽里选些繁盛菜苗,各色俱全,连土一起送过来。 待到蒙冲嘟嘟囔囔上马欲走,李恪突然说道:“壮士,公子在信中怨我处有宴无酒,你便替我转告公子,我欲以果品酿酒,待酒成之日,必遣人送往咸阳,请他品鉴。” “省的了。”蒙冲看了李恪一眼,说,“他人与殿下相处,唯恐礼不精美,物不珍贵,你……无怪乎殿下高看你。如此,后会有期!” 李恪大大方方拱手回礼:“长路颠簸,壮士珍重。” “走也!” …… 送走蒙冲,李恪感到浑身酸软,而且汗渍渍粘腻得不行。 他抻了抻懒腰,打算请稚姜帮他烧几桶水,再摆些桂枝什么的梳洗梳洗晦气。 无缘无故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他至今还有些心有余悸…… 只是稚姜肯定在陪严氏,日中光景,严氏又会在哪儿呢?竹亭? 李恪正想着,突然看到史禄急匆匆走了过来,一双大脚运步如飞,在里巷上扬起一道烟尘。 “先生……” “又有何事?”李恪没好气地问。 “又?”史禄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他今天好像也没找李恪说过什么,怎么就成了又呢? 李恪被这老实人逗得一笑,摇着头说:“禄君此来所为何事?怎地如此风风火火?” “先生,国尉来了!” 春风起兮,史禄这话说得极轻,李恪一时没听清楚:“你说谁来了?” 史禄左右环视一眼,拉着李恪的手进到门里,一转头将门关上,还顺手插上了栓:“先生,前几日我命人将一应图板送予国尉,国尉得之喜甚,连夜便出了咸阳,如今已到楼烦城中。” “国尉?国尉屠睢?” “如今大秦可还有第二个国尉?” 李恪心里不由纳闷,那些图板解释得明明白白,屠睢如果喜欢,叫将作做出来就是了,大张旗鼓跑楼烦县来干嘛。 所以李恪问道:“国尉千金之躯,亲来这楼烦县作甚?” 史禄深吸一口气道:“方才国尉亲卫来报,说国尉此次以查勘戍务之名而来,实乃看中先生之才,亲来招贤了!” 李恪目瞪口呆:“招贤……他不会想带着我去打百越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五九章 楼烦雄城 楼烦县,楼烦城。 老马拉着车辕缓缓停靠在路边,李恪听到隶臣勤的呼哨,掀开挂帘,迈步下车。 数百步外便是楼烦县的核心楼烦城,朗日之下,堂皇雄浑。 她始建于赵武灵王时期,昔日武灵雄兵出塞,西灭楼烦、林胡二部,将句注长城延展下山,便顺手在这段长城的终点建起了楼烦城,又顺着楼烦县在平原之地筑起长城,一路北上直抵云中,将雁门与太原隔作两边,为赵国拓得数百里国土。 所以楼烦城的本体是一座关城,也是七雄并立之时,赵国用于抵御秦国的前线屏障。 金色的阳光播撒在头旦?”李恪想起旦贼眉鼠眼的样子,又有些想笑,“旦与我一同长大,情如兄弟。” “先生文华斐然,旦君孔武有力,小小一个苦酒里,当真如有天眷!”史禄感慨一声,说,“先生,我听闻旦君之意,似是想入伍参军,不若便由我举荐于国尉。国尉素喜勇士,当不会亏待于他。” “让旦跟着国尉?”李恪愣了一下。 对旦这样的出生来说,能跟着屠睢开启军旅之路肯定是好的,更何况屠睢正要远征百越,正是攫取功勋的大好时机。 只是百越之战一开始好像不太顺利吧? 李恪对这场战争的了解仅限于灵渠,不过灵渠最早就是为百越之战服务的,前后开凿了好些年,如果此战一帆风顺,哪还等得到灵渠通渠? 而且秦时的西南就是一片不毛之地,里头瘴气丛生,土著野人神出鬼没。旦倒是不会在意这些,可若是让田氏知道,自己把她的长子丢进林子里…… 李恪狠狠打了个冷战。 “禄君,旦年岁尚轻,一心想要北上戍边,杀胡报国,我看国尉那边还是算了,我代旦谢过禄君美意。” 史禄了然一笑:“既然先生不愿欠国尉人情,此事不提也罢。” 李恪长舒了一口气。 虽说史禄心想的和他所表达的不是一个意思,但至少结果一样,他也懒得多做解释。 …… 两人不再说话,听着马铃,摇晃且行,不一会儿就到了官舍门前。 楼烦城内前朝后市,有笔直兵道横贯两门。 其中后者为北,占据全城约三分之一面积,正中官市被兵道一分为二,称东西二市,二市再往东西,便是普通百姓居住的里巷闾垣。 前者为南,占地广阔,跨入南门便是巨大的点兵校场,校场后就是唯一被许可建在兵道上的建筑,县牙。 县牙让兵道从两翼分流,向西是县狱、县仓、兵营、武库等功能建筑,向东则是达官显贵,高爵之人的私宅府邸,李恪的目的地官舍也在这片华府之间,而且雄踞正中。 马车缓缓停下,勤掀开挂帘,迎下李恪与史禄。史禄走上去道开大门,从怀中掏出一枚金色令箭,交给舍人。 舍人急急而去,李恪袖着手站在车边,心中计数,闭目养神。 一直数到百四十七,他终于听到官舍内姗姗来迟的脚步声。 “先生,国尉已在正堂等候,我等速去拜见吧。”史禄轻声说。 “劳烦叫接引前头带路。”李恪点头睁眼,如自言自语般说道,“虽说国尉求贤之心不算迫切,但来都来了,总归还是要见上一面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六零章 宦海沉浮 在大秦,选拔官员基本会通过三个截然不同的方向,总计五个途径来展开。 这当中最高,升迁最快方式是“守书私卒”和“任子”,前者是给大官做私人秘书,后者是给大官做儿子,说白了,就是经由官方认证的关系户。 关系户们共同构成了秦朝官员体系的上层建筑,凡三公九卿,将相人杰基本上逃不过出身二字。 卫鞅曾是魏丞相公叔痤的庶子,李斯给吕不韦做过舍人,王氏、蒙氏、冯氏、章氏等等,大抵都是名将良臣的后嗣,就连后世为人所不齿的始皇帝司机班班长赵高,也流着旧赵王室的辉煌血脉。 六国一统以前,打破这种垄断的唯一方式是游说君王,毛遂自荐。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败在奏对,少部分人,如张仪、范睢这般才智高绝之士,一步步从客卿做起,通过一场又一场的功勋来证明价值,最终挤进关系户的选拔圈子,成为了人人敬服的“官一代”。 将相有种,帝王天授,随着天下局势的稳定,没有一个好的出身,想要决定大秦帝国的走向无异于痴人说梦。 而次一等的选拔方式则是招贤,方法同样有二,一为征召,二为推择。 有才之士名扬天下,为皇帝或贵人所重,征辟为官,此为征召。 有才之士名扬乡里,为地方所重,举荐上级,此为推择。 这是两种方法的字面意义。 但实际上,征召大多出于政治目的,比如始皇帝统一六国以后,就在天下征召儒生七十以为博士,这群人基本成为朝堂上的摆设,少数不甘于怀才不遇,并且多嘴多舌的还陪着方士们一道下了土坑…… 但贵人们毕竟对百姓少有所求,还是有那么些人通过征召步入官场,并从此平步青云。 相比之下,推择的实际表现就坑得多了。 推择的标准有两点,一是才学,二是家产,才学乃无具之物,基层地方能看到得少之又少,他们更关心家产。 有财者举,无财者庸,这套手法充分维护了基层推举制度的客观和公正性,基本不需要充满主官判断的“推”和“择”,所以到了汉代,推择一词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则是听上去更为专业的“举孝廉”。 由上之下选材,由下至上举势,招贤一途,构成了秦朝官场的中坚力量,也就是郡县一级的掌印主官。 如果把大秦官场看做一个金字塔,皇帝自然是唯一的尖顶,关系户门雄踞上层建筑,有才或有财者共建中层结构,最庞大的下层官吏体系,则全部交给了公正、先进、而伟大的学室制度。 学室是秦朝的特产,其类型近似于后世的公务员培训选拔机制,以培养称职的法吏为最终目标,是秦人深入学习律法及文化知识的主要手段。 大秦在每县皆设有学室,以各地令史为师,每年招收学徒若干,其名额虽由各家乡学举荐,但最终的决定权一直握在三位掌印县官的手上。 学室每年的招收名额不少,而且门槛颇低,只要年到傅籍,略有学养,再辅以一封束脩,些许谢礼,基本都能找到合适的乡学挂靠,而县官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卡掉申请者的入学请求。 而在三年修学完毕之后,学子们只需通过考核,就可以正式上岗,并由此成为大秦的基石,也就是数目庞大,业务精熟的佐吏官员。 李恪的人生规划就是当官,严氏对他的未来期许也是当官,所以通过各种途径,他对大秦的官场体系颇为了解。 关系户是不必指望的,虽说他身上留着李牧的血,照理说也算是符合标准,但李牧得罪的老秦人太多,他家又家道中落到落无可落的地步,在有进一步的转机之前,他完全不存在职场竞争的能力。 学室也不行。 学室最大的问题在于耗时日久。 李恪仔仔细细计算过一遍,排除一切正面或反面的特殊干扰,他需要两年时间才能报考学室,三年时间学室毕业,此后年年课考为上,这才能以三年一次大晋升的速度,花六年时间走到学室官员的巅峰,也就是县佐、县尉之流。 这个过程需要耗时整整十一年,而在李恪的记忆当中,大秦这个短命王朝拢共也不过十几年的命数,眼下已经是第三年了,剩下的日子……是十年,还是十五年? 李恪回忆了好些天也没忆起来大秦是在什么时候亡的,他只知道在始皇帝死后,胡亥当了三年二世,然后大秦就没了。 于是一个关键的问题横亘在他的面前,那位如今听上去春秋鼎盛的始皇帝,到底还有几年好活? 祖龙死,天下崩。依照李恪的判断,如果想在乱世当中决定自己的命运,挟带领民逢源左右,他至少需要在一县之地说一不二。 一县之地,是他在乱世当中保证话语权的基础条件,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无论到时投奔项籍、刘季还是陈涉,亦或是选择为大秦流尽最后一滴血,他能做的都只是随波逐流。 随波逐流的生活充满不确定性,对于一个技术宅来说,最无法忍受的,就是他的生活充满不确定性。这注定了李恪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学室上。 于他而言,学室只是步入官场的最后手段,而在这之前,他还有整整两年时间来寻找更适合的路子,这个路子,只能是招贤。 所以李恪曾绞尽脑汁,试图在扶苏面前全方位地展现自己,以求给他留下最深刻的印象。然而李斯的阻挠却让他的准备付诸流水,皇长子斗不过秦丞相,对他的征辟自然也成了镜花水月。 甚至李恪能侥幸留下这条小命,都是全赖了扶苏的据理力争之功…… 就在李恪一筹莫展之际,屠睢来了,堂堂国尉远奔千里,所为的就是招他这个贤。 这曾让李恪心动不已,得了消息以后辗转难眠,苦熬一夜,天不亮就拖着史禄踏上了往来楼烦城的道路。 可是屠睢却没有李恪所想的那么积极…… 客舍不过三进纵深,他却经过了整整一百四十七个数的等待,这个时间,足够舍人绕着客舍跑上整整三圈。 在屠睢心中,李恪到底是怎么样一个贤呢? 李恪突然警觉起来。 招贤是有风险的,贵人之言如鼎似釜,每个字都能决定被征辟者未来的官途。 屠睢若是对他没有明确的定性,他极有可能被下放牧民。无论这个是高是低,节省了五年的学室征途,他有足够的时间把自己活动到县级主官的目标位置,甚至于更近一步拔除郡治,且以此为依托,在未来的乱世当中挑战一下一方诸侯的权位。 可屠睢若是武断地将他定位成纯粹的技术官僚,那可就是万幸中的大不幸了…… 技术官僚的终点是将作少府,直属于丞相,位不在九卿,哪怕名声再高,依旧无兵无权,就是个高级点的工匠而已。 再悲观些,若是屠睢把他和史禄等同,当成一介水工来看待…… 李恪皱着眉,沉默着跟在史禄背后,穿过雕栏拱门,越来越接近后宅正堂。 屠睢就在那里等着他。 十斤精美的图板,一场仓促的奏对,孰轻耶?孰重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六一章 先手易势 没有通秉,没有报名。 正堂之前两员甲士,看到李恪与史禄走近,默不作声推开大门,史禄躬身作谢,抬手一张,示意李恪迈步入门。 李恪并没有如史禄这般恭敬,他只是垂着眼帘,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随即昂首挺胸,进入到厅堂之中。 客舍的正堂宽敞明亮,布设中规中矩,左右是连排的矮几,各设有五方之数,正中坐榻高地半尺,其上摆置几案,一员魁伟大汉端坐案后,闭着眼,沉着肩。 不需要同行的史禄介绍,此人必是屠睢。 大秦的国尉就坐在那里,双手扶膝,纹丝不动。他内穿一袭绿色深衣,外罩一件纯黑氅袍,玉带金边,华贵逼人。 他的长髯花白,垂至胸口,自高隆的鼻梁往上,是细长的眼线和卧蚕般的浓眉。 屠睢的年纪不小了,常年戍边饱经风霜,一张黑脸布满了细密的刻纹,他的两鬓斑白,发梢不乱,满头长发束在头道:“倒是高傲之辈,坐!” “谢国尉!” 话音一落,史禄习惯性迈步向右,将左首尊席留给李恪,然而李恪脚步不动,一撩袖袍席地跪倒,正襟跽坐。 史禄登时就觉得心急如焚。 在他心里,屠睢不是个好脾气的人,李恪也是一身所学,年少轻狂,平时看似好相处,但实际上倨傲得很。 这两个人不知怎么就较上劲了。 方才屠睢给李恪宣功,李恪推脱得干干脆脆,现在屠睢善意赐座,李恪也不准备从善如流…… 这可是国尉下榻之所! 李恪位卑而年轻,自抬身价自是无妨,但若是倨傲过甚,待屠睢被激出真火来,又有谁能救得了他? 屠睢脸上果然闪过阴晦,他低沉着吐出字眼,声声如刀:“你便打算坐在此处?” 李恪的表情不卑不亢,声音清朗明晰:“秉国尉,小子此来乃为奏对,奏对者,以贵者问,贱者答,问答之际,岂有让贵者侧首,贱者端坐之理?此番奏对,勿需饮食,却弃刀笔,出我之口,入您之耳,听与不听,皆与世人无妨。总好过孟子之答梁惠王,惠王如何且不可知,世人却仅记住一个昏聩的王,还有一个苦心劝诫的道德高士。” 屠睢忍不住冷笑出声:“你就如此笃定,你所献之策乃正,而我却必不会听?” “无他,此防患于未然耳。” 坐在一旁的史禄觉得快被自己的冷汗淹死了…… 明明在车驾上的时候,李恪还格外期待此次会面,可为什么转眼之间,事情竟会变作这般模样? 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呢? 史禄想不明白,堂上二人也不准备让他想明白。 屠睢放松了坐姿,以臀及踵,双手扶案:“我且问你,沙盘是否你所思之物?” “小子先前便说了,凡使监所呈之沙盘、器具,皆我所思。” “既如此,我欲令你主导一事,你可愿意?” “不愿!”李恪想也不想,拒绝得斩钉截铁。 史禄倒吸了一口凉气,瞪着眼看着李恪,就像第一次认识这个油盐不进的混小子一般。 堂堂国尉让他主导一事,他连是甚事都未问,就就就……就拒绝了? 屠睢双拳紧握,青筋直跳:“你不问事由,便当拒绝?” “世人皆知之事,何须多问?” 屠睢怒极反笑道:“你且将这世人皆知之事说来,若是言错,便是妄议!” 李恪突然长笑出声。 “你笑甚!” “说客之本嘛。”李恪眼里闪过一丝狭促,脸上却一本正经,“国尉都打算以妄议治我之罪了,我若是再不先声夺人,让国尉以为我有所依仗,我又该如何自保?” 这折转的…… 先声夺人这样的小伎俩,不是应该藏起来才对嘛?这么大咧咧唱出来,生怕人家不明所以又是什么操作? 屠睢突然对眼前这个倨傲的小子产生了好奇,就连之前积累的怒意也在这一惊一乍之间,消了大半。 他被李恪逗笑了…… “小子,先声夺人之策我亦听过,乃凭虚张声势,以使人投鼠忌器,你如今甚都说了,我若是硬要治你,你又如何自保?” 李恪轻轻摇了摇头:“那日我友荷华与我说兵法,言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用兵之道也。国尉,我说是虚张声势,您便信么?” 寂静! 史禄不知道气氛为何会突然静下来,也不知道李恪是真有所凭还是虚张声势,他一番乱拳而出,把史禄的脑袋搅得一团乱麻,以至于完全猜不透李恪的心思,更猜不出他口中之言,何真何假。 屠睢的眼睛眯成了缝。 李恪刚才无意中提到了荷华。 这个名字看似普通,但对大秦勋贵而言,却代表了另一层意思,赵扶苏,阴荷华。 他很想问李恪,他方才所说是否荷华二字,若是,那荷华又是否出自阴氏,但他隐隐又觉得,这么问出来一定会让对方抓住破绽,从而乘胜追击,彻底夺走自己在这场谈话当中的主动。 兵者,诡道也。 波云诡谲之时,第一个沉不住气的人,是输家!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把李恪看做同级别的对手,而不是如早先所想,一个如史禄这般天赋的年轻工匠。 他闭口不言,李恪闭口不言,史禄有心打破沉默,却不知从何言起…… 要不然,恰到好处地打个有技巧的喷嚏?亦或者放一个屁? 史禄纠结着到底该让清气上升,还是让浊气下降的深涩问题,房外亲卫突然推开了大门。 “主公,楼烦县令狄在外求见!” “不见!”屠睢怒不可遏,张口便骂,“楼烦县去岁雹灾,饥民横行,他有空余拜谒上官,却无闲暇行脚乡里耶!如此庸官,要来何用!” 先手易势,李恪畅快地笑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六二章 利欲熏心 舍人奉汤,美人熏香。 依旧是客舍的正厅,但眼下的情景却与方才大不相同。 史禄完全想不明白事情的发展脉络。 先是李恪变卦,他以期待的姿态等来和屠睢的会面,普一照面,直接开怼。 接着是屠睢威胁,那表情那语气,屠睢要李恪答话,却摆明了无论李恪答什么,都会被妄议治罪。 然而李恪偏偏不答,似是虚张声势,又不似虚张声势。 两人沉默,不喜不怒不卑不亢,就那么静静对坐,如同他们交流的平台已经从眼前上升到中天,魂魄出窍,凭虚笑谈。 然后亲卫就进来了。 然后又被骂出去了。 然后李恪笑了。 最后屠睢也笑了…… 噫吁嚱,他们笑甚! 得亏史禄没见识过后世的广播,否则他肯定会仰天长啸:“我是不是调错了频道!不然为什么我完全get不到笑点在哪儿!” 史禄觉得自己快疯了,因为这场折磨人的奏对……才结束了第一阶段。 第二阶段,风云突变。 屠睢大笑着下了榻,光棍地跪坐到李恪对面。亲卫为二人摆案置几,奉汤请茶,还从屠睢房中,请出了他最珍爱的猛兽皮裘扑在中间。 那可是传说中的獏! 黑白相间,凶戾非常,它平铺在二人中间,满是杀气的头对着李恪,憨态可掬的绒球尾巴对着屠睢。 这是又一次下马威吗? 待到茶汤置齐,舍人抱着琴进来了,落座于右排末席,抚琴扬声。 舍人的美人女儿进来了,一身华裳满头鬓钗,浅笑低吟间在獏的背上搭起香案,燃起一炉龙涎。 直到馥郁的馨香飘进鼻翼,史禄才恍然惊觉,这是出门在外的屠睢眼下所能拿出来的最高规格的招待! 除却一些细节不谈,此乃国士之礼! 李恪在案几后头扭捏,看上去有些坐立不安。 倒不是说屠睢突然之间的礼遇让他觉得受宠若惊,而是……国宝爷,您死得好惨呐! 李恪有些不忍和面前的滚滚对视,它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呲着一嘴獠牙,胖乎乎的皮毛摊开足有六七尺见方,边缘几近滚圆。 它本该在箭竹林里啃着竹子,吓吓路人,过着没羞没臊的肥宅生活,而不是…… 秦人是无法理解后世人对国宝爷的感情的,有一半后世思维的李恪,也同样无法理解徒手猎杀蚩尤坐骑,所能带给大秦勇士的尊崇。 就好像是这次奏对,从一开始,就早已注定会鸡飞蛋打,一拍两散。 李恪忍不住叹了口气。 “上造恪,自方才起你便有些坐卧不定,是不好这龙涎之香,亦或是不喜流水之音?” 李恪淡淡摇了摇头,轻声说道:“骤得国尉如此礼遇,小子愧甚,故而不定。” 屠睢被恭维得浑身舒泰,朗笑三声道:“此乃你自己挣下的礼遇,且安心受着。如今我再问你,我欲令你主导一事,你可愿意?” “不愿。”李恪完全没有反口的打算。 屠睢深深皱起了眉头:“为何依旧不愿?” “子曰,父母在,不远游,烦请国尉谅解。” 屠睢脸上闪过一丝愠色:“莫要以儒家经纶说我,我要坦诚以告!” 李恪怔了一怔,苦笑出声:“不成想国尉真能如此礼遇小子。也罢,小子无所不言,对与不对,国尉自去思量便是。” 屠睢郑重点了点头。 “国尉之思,乃是欲要我统领工匠,以斥候之身先入百越,制出群山沙盘以供大军使用,然否?” “然!” “国尉之思,乃是欲要我在绘制沙盘之时,思一计策,相连湘离二水,然否?” 屠睢深深看了史禄一眼,沉声说道:“然!” “此二事使监皆可胜任,且术业专攻,国尉何苦要将托天之责寄托在我这未傅籍的小子身上?” “禄为人坦荡,可为副,难为主,为主则主次不定,事必迁延。” 李恪轻轻摇了摇头:“国尉谬矣。使监步出群山,背井离乡,其所为者,乃是在闽中一郡开凿泄洪之渠,救乡里于水火。闽中地势与百越何其相似,使监心系家老,践行所学,必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此良臣,不可为主耶?” 屠睢震惊道:“竟有此事?” 史禄感激地看了李恪一眼,远远地起身长揖,正声说道:“上尉,禄为闽中生民而学,十余载不曾懈怠。此番先得上尉看中,又得先生倾囊,何其幸也!禄愿立军令,以五年为期,必不负上尉所托,穿凿湘离,供养大军!” “既如此……”屠睢沉吟半晌,“你继续在上造之处求学,两月之后,我当备齐人马器械,在洞庭等你。” “如先生所言,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史禄长身下拜,伏地大哭。 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吧,虽然这才是他本来的轨迹。 李恪感到意兴阑珊,站起身来拱手作揖:“国尉,事务既定,小子告辞。” “上造且住!”屠睢挽留道,“我甚喜上造之才,可愿随我左右,时时提点?” 李恪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摇了头:“国尉,在您心中,小子当是长于机巧,工于心计之人,可为幕僚,可为将作,此皆非我所愿也,此其一。” “您身负国尉重任,一心攻伐百越,乃为私利,非是公心。为公者天爷所眷,为私者利欲熏心,便有良策,主却不用,此谋士之哀也,此其二。” “百越之地于秦无用,群山之所飞鸟难渡。攻伐百越之事,或将士不用心,野人以死敌,虽兵甲之利,后勤之便,亦难胜也。战事迁延则军心散,军心散尽则将奈何,此战……” 李恪张着嘴,最终还是没把难胜二字说出口,但话已至此,谁又会听不懂呢? 屠睢震惊地看着眼前这张年轻的脸。 这个少年,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很高看他了,可没想到,短短的时间里,李恪却一次又一次地让他刷新了认识。 为了推动百越一战,他曾拜访过蒙武,拜访过杨端和,更与王贲长谈一夜,那三位军中宿老的说法与李恪的担忧几乎完全一样! 将士不见用心,土著以死相抵,这一战,大秦难胜! 可他又能怎么办呢?北方胡人逐草而生,西方高地气息难定,除了向南,他屠睢还能去何处攫取灭国拓地之功? 难道大秦百世之基业,他却要做一个可笑的,寸功不立的国尉,只等着小辈蒙恬势成,再佝偻着腰板将玉带上的银印交托,永生永世,做勋贵口中的笑柄不成? 他不甘心! 屠睢不自觉握紧了双拳,一双灼灼的目光死盯着李恪,那眼神炽烈,却在深处藏着微不可查的悲哀。 “恪君……可愿助我取下百越?” “此事非谋断之力所能及,小子言尽于此,国尉珍重。” 说完最后一句话,李恪翩然而去。 屠睢像是脱力般软倒在地,史禄大惊失色,站起身赶走舍人佳丽,大踏步将屠睢扶起:“上尉,先生年轻气盛,待我再去劝他……” “不必了……”屠睢沙哑着声音说道,“所谓君择臣,臣亦择君,此子料定我必死,无论何人规劝,他都不愿为我辅臣的。” “先生只说此战难胜,若有上尉之勇,先生之谋……他从未说过上尉必死啊!” “你不懂,你不懂的。”屠睢的声音时断时续,“此战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我,胜则应当,败……我便是不死在战场,陛下也难留我一命。我虽待其不甚恭谨,然此子却是在规劝我啊……” “那上尉为何……” “你不懂,你不懂的……”屠睢疲惫地甩开史禄,摆手说道,“去追他,将他机巧之术学来,来助我……青史留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六三章 武姬酒肆 “武姬……武姬……” 背着手行走在西市街隧,李恪左顾右盼,奢望着从眼前五彩缤纷的三角肆旗中,找寻出旦口中的“武姬酒肆”所在。 这显然有些痴心妄想。 眼前的肆旗模样都差不太多,统一高挂在长杆:“小子此来非是饮酒,乃是寻人……” “寻人呐。”那舍人登时收了笑脸,屁股一撅转回高柜后头,“武姬此人,未曾听闻。” “如此,打搅了。” “不送。” 礼乐崩坏之世,人心不古,如吕丁这般好相处的商贾不多了呀…… 一连跑了三家店,碰了一鼻子灰,李恪心里忍不住生出这样的感慨。 他鼓足勇气冲进第四家酒肆。 “敢问舍人……” “恪!我在这儿!” 酒肆之中,临窗之处,有员轩昂甲士冲着李恪兴奋地招手,李恪脸上露出由衷的笑意,对着迎上来的窈窕舍人轻轻一揖,便抬步向着甲士走去。 “旦,你却不说西市有如此多酒肆,叫我方才一阵好找!” “很难找么?”旦挠了挠头,憨厚一笑,“我初来楼烦,便被军中老卒领来此处,其余酒肆未曾去过,也不知到底有几家……” “说得好似你常来饮酒似的。” 李恪嘟囔一嘴,低头去看,见脚下方几上已经置备了两个食案,脩脯、熏肉、蘸酱、葱韭一应俱全,案右木箸,案左酒坛,正中则是一只黄底黑边的阔口陶碗。 “难不成……你真的常来此处饮酒?” “算不得常来。”旦大咧咧坐下来,抬手拍开泥封,给自己斟了满满一碗,“翁定下了规矩,全屯上下须得聚而食饔,我每日只有食飧才来。” 李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声问道:“每日?” 旦一口把酒饮尽,长叹出声:“恪,此地无趣,我快憋闷死了!” …… 絮絮叨叨,叨叨絮絮,就在这空旷无人的玲珑酒肆当中,猛将胚子把第一次从军的辛酸一股脑倒了出来。 旦本来对这次更役充满了渴盼。 虽说田典妨和田氏都不许他过早地入伍参军,但他自度勇武过人,又给县尉留下过良好印象,满心便想着要在践更的时候脱颖而出,到时军中贵人开口要人,田典妨怎么都拒绝不了。 然而知子莫若父,田典妨以一里主吏,上造身份,理所应当领受一屯,就主动接了北门看守的差使,还把旦生生给拖了过来。 楼烦城南城贵、北城贱,旦在北城驻守一日,结果连半个达官贵人也没见着…… 李恪很能想象他那时的心情,受了委屈,无处申诉,田典妨还刻意隐瞒了两人的父子关系,要旦和那些老卒们同食同宿…… 结果那晚就爆发了冲突…… 谁先动手已经说不清楚了,反正旦以一敌四,把同伍上下给揍得鸡飞狗跳。 幸好屯长大人爱兵如子,没有把这事儿当成军中私斗来处理,五人各领惩处,输的十军棍,赢的……五十军棍。 势大力沉的五十军棍,旦险些被田典妨当场打瘫。 不过他硬挺了下来,过程当中不闪不避,一声不吭。 秦人崇尚勇武,他的表现自然收获了一票人气,当夜便被老卒带来这武姬酒肆,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旦边说边饮,边饮边说,十来天的苦闷讲完,手边的酒也喝了个底掉。他一拍案台,高声喊道:“武姬,酒来!” “来了来了啦!你就算有朋友过来,也莫要饮得太快,等下要是撒起酒疯,如何是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六四章 不似英雄 清脆灵透的泼辣劲,浓浓的楚地口音,少女的声音应和而起,李恪暮然抬头。 外面的天色不知何时黑了,酒肆里点起油镫,微微弱弱的橘黄烛光下,映衬出一个大方爽朗的娇小少女,正是李恪刚进门时见过的那个舍人。 她穿着裋褐,头裹渍巾,抱着酒坛,行脚飞快。她脸上的表情巧笑宜人,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望向旦,里头全是关切和责备的神色。 这两人…… 李恪坏笑起来。 武姬捧着酒坛过来,哐当一声砸在几上,麻利地拍开泥封,给旦斟上满满一碗,接着才抬头,发现李恪的酒坛纹丝未动,就连封口都完好无损。 “哎呦,这位士子真是旦君的好友?旦君饮了一坛,为何您却一杯未饮?” 李恪轻声笑了笑,说:“我与旦自幼长大,左邻而居,我不想饮便不饮,二人之间没那些个客套。” “话不是这么说的啦!您不饮,旦君便是一人独饮,独饮伤身,多好的身子骨都吃不消的!” 旦打了个酒嗝赶紧说道:“恪,你快斟上一碗,武姬嘴皮利索,念叨起来没完没了,吵闹得很。” 李恪哑然失笑。 他摇着头拍开酒坛泥封,从善如流,口中却说:“旦,你既与舍人熟识,却为何不见你向我介绍?” “一个沽酒的有甚可说……” 正在收酒坛的武姬手一抖,咚!好好一个空酒坛就当着李恪的面砸在了旦的脑门上。 “哎呦,一时手滑,旦君莫要见怪!” 李恪不由哈哈大笑。 …… 三人共坐一几,李恪与旦对坐,武姬一旁少陪。 “此女姓武,沛县人士。”旦捂着额头呲着牙,满不情愿地介绍起武姬,“她家传沽酒,善以官肆之酒勾兑,陈酿干果、米浆,别有风味,在楼烦也算有名。” 李恪端起酒碗浅唱一口,果然从寡淡的酒液当中品出了几分药味,虽说不强,却着实回味绵长。 “舍人既是沛县人士,年岁也不大,为何会远来楼烦安顿?” 这话虽是问武姬的,但李恪的眼神从头至尾都看着旦,这当中除了非礼勿视之类的礼节,更重要的是,从旦让武姬落座开始,这泼辣的妮子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除了斟酒,一不说话,二不抬头,李恪就是想找也找不到她的话头。 旦大咧咧回答道:“她与我说,她媪欲把她许配给当地一个无赖亭长,她不愿,便以死相逼脱籍出来,这才流落到楼烦城重操祖业。” 还是个烈性的女子…… 李恪刚想安慰,突然间想起来,沛县一个无赖亭长,这形容词,怎么这么像形容某个开国皇帝的…… 不会这么巧吧? 李恪古怪地扫了武姬一眼,小心问道:“敢问舍人,那亭长是不是有个屠狗的好友,还与几位官吏相交颇深?” 武姬的脸色一下惨白:“您也认识他?” 李恪苦笑着摇了摇头:“倒不是认识,一介无赖能做到亭长之职,必是有贵人相助,且在乡间多有勇力,此皆推论,不足为凭。” 武姬的眼睛闪闪发光:“旦君笨头笨脑的,您是他的朋友,却聪慧得紧哩!正如您所说,刘季与令史何、狱掾参皆是好友,身边还有屠夫樊哙,吹鼓手周勃,皆勇武善斗之辈。可我就是看不上他,游手好闲,不似英雄!” 刘季,萧何,曹参,樊哙,周勃…… 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即便是李恪这种偏科严重,对古代史不甚了了的技术宅都能如数家珍,可到了一个沽酒的泼辣妮子嘴边,却成了一群不似英雄。 难道是因为他们没有身长八尺,气宇轩昂的身量胚子?又或是他们没能赶在更役头天,便把全伍上下揍得满地找牙的缘故? 李恪听得苦笑不已,忍不住感慨道:“看得出来,你心中英雄与他大不相同。” “自然是的!” 旦抓了把肉塞在嘴里,含糊不清道:“恪,你脑子活络,可否为武姬想个法子拓些营生?” “有你每日酒肉光顾,舍人何愁营生?” “哪能如此说呢!我的更役不过一月,如今更是不足两旬。而更卒们大多囊中羞涩,有几人能似我这般饮食不忌的。” 李恪也挑了一块熏肉出来,撕着丝,一点点含在嘴里:“办法呢,多得是。无论酿酒,勾兑,或是花样饮食皆不足虑,就是秦律中不许私自沽酒这条,我也有法子避开。可你想过没有,舍人花样年华,独营酒肆,若是陡然得了下蛋的金鸡,是喜,是忧呢?” 武姬的脸色再次惨白,倒是旦不明就里,疑惑问道:“挣钱的营生自是喜事,何来忧虑?” “旦君,我不想听,你别问了!” 旦皱着眉头盯了武姬半晌:“恪与我亲若兄弟,思些法子又不要你的人情,为何不听?我与你说,恪在机巧一道连墨家都叹服不已,县里近些日子传扬的烈山镰、机关犼皆其所制,此乃天赐良机啊!” “什么良机不良机的,我就是不想听,莫要你管!”说完,武姬噌就起身,快步走了。 旦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的背影,低声问李恪:“恪,她是得了甚癔症?” “人家思虑较你周全多了,你竟说她得了癔症!”李恪哭笑不得道,“说正经的,舍人孤身在此,无亲无故,实不便有得金之法。” “你是说……” “此其一。”李恪打断他的话头,不想为一些世人皆知的理由展开太多,“至于其二,你如此颓废,借酒浇愁也不是办法,可想过如何自处?” “还能如何自处?熬满一月,就此回里,翁媪要我耕地,我便耕一辈子地又有何妨!”旦负气道。 “何来如此大的怨气。”李恪瞪了旦一眼,不满说道,“你当真不知妨叔为何不让你过早参军?” “还不是延续香火之事!刀剑无眼不错,但家中明明还有丰在,我志在军旅,他们便是纵容我一次又何妨了?” “既然是延续香火,你也傅籍了,寻个婆姨,生个孩儿,此事不就了结了吗?” “噫!”李恪一番突然袭击,旦吓得腿都软了,“我……我我我我我,一时三刻,我要去何处寻个婆姨?” “总之我言及至此,如何去做乃你之事。”李恪撇了撇嘴,意有所指道,“不过嘛,若是未来嫂子恰好是我所思那人,这新婚贺礼,却是有着落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六五章 弈棋之道 无论是在大秦还是后世,发小都是最适合袒露心声的对象,特别是对于年轻人来说,远比家大人要合适得多。 旦遭遇了有生以来第一场大挫折,志气颓丧,借酒浇愁,李恪本可以像后世的好友那般陪他醉饮,指天骂地。 反正左右就是在楼烦城住一晚上的事,影响不了大的日程,也能让旦稍解忧虑。 然而李恪却没有选择如此去做。 秦人的十七岁还是十七岁,哪怕他们在社会上被当作成人来看,可是向来家庭美满,生活顺遂的旦,从某些方面来说,或许还不如小穗儿来得成熟。 他的更期还有近两旬,田典妨也不可能放松对他的管束,李恪能解他一时之忧,却解不了整月的惑。 待到苦意再起时,旦的愁肠只怕比现在更甚。 所以李恪才选了最粗鲁的解决办法,以毒攻毒。 在他看来,旦和武姬早就相互看对眼了,只是武姬敏感些,对自己的感情了然于心,旦迟钝些,至今还没看清自己的心向。 若非如此,西市酒肆十余家,他何必夜夜只来武姬一家,甚至还腆着脸要李恪出谋划策,帮一个商贾思度什么生财之道? 李恪在心中暗暗得意。 自古美人乡都是英雄冢,旦只要动了心思,他就会下意识地关心起身边的女孩儿,弄明白自己的心意,等锁定目标,又要费脑筋去说服田典妨,再然后就是明媒正娶,六礼三娉…… 等这些杂事都折腾完了,武姬的肚子里早该结出果子,田典妨和田氏也再无理由限制旦去疆场上搏杀前程,实现梦想。 保人媒妁,传人香火,成人之梦,行善积德。 李恪突然有种想唱情歌的冲动。他在心里憋了许久,最终在西市门外,吟出一句山了寨的歪诗浪词:“众里寻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佳人酒坊住。” “先生看似喜甚,莫非实在酒肆遇见了佳人?”史禄在道旁袖着手轻笑。 他和勤都知道李恪要来西市会友,等在市门也数平常,李恪一点不惊,坦荡摇头:“确是遇见了佳人,却不是我的佳人。禄君,今未及尽兴,我等不若再入西市,寻一酒肆浮一大白如何?” 史禄苦笑着连连摆手:“先生,您倒是心怀坦荡,我却被您与上尉那场奏对吓得神色不属,便是美酒佳肴在前,也无心饮食了。” “这样啊……”李恪遗憾地摊开手,“既不饮食,我等也无需在城中逗留,即刻归里,如何?” “固所愿尔!”史禄深深一揖,起身为李恪掀开挂帘,“先生,我正有些机关之事向您请教。湘离二水落差十数丈,我便是能攀山凿通沟渠,又该如何让湘水倒流,汇入离水?” “水往低处流是客观规律,哪能轻易说改就改?”李恪攀辕上车,边爬边说,“不过建渠是为通粮,通粮便要行舟,水流虽不可改,舟楫却可逆水翻山。我跟你说一下阶梯式的蓄水结构,想要达到这个效果,我们需要建造一系列的蓄水池和船闸……” 夜色渐沉,老马西向,车厢里摇摇晃晃,飘荡出一串串天书般的力学与结构术语,乘着风,渐行,渐远…… …… 一晃月余过去。 仲春二月,启蛰,物候桃始华,黄栗留黄莺。 天日渐暖,草木繁盛,繁忙的春耕已经结束,农人们也有了片刻的闲暇。这个时节的主要工作是捉虫除草,免去草盗虫食伤及幼苗,虽说也是紧要的活计,但工作量却不大,至少不需要像春耕秋收似的全家动员,只需要一个娴熟的劳力,就足够照顾好数顷良田。 沙盘的制作也很顺遂,史禄、由养和固各司其职,一人主管地势,一人监督框架,还有一人查验细节,须弥居中一日一变,原野风貌渐渐显形。测水队的工作同样接近尾声,各方数据集中汇拢,又有二十个精匠从测绘组抽调到沙盘组,以套模的方式将模拟出的水底面貌布置进早先预留的深沟当中。 此外还有苦酒里的乡里自卫队……一心立功的他们说不上全无收获,旬日之间便抓了三四十个游荡在原野的灾民和浪人,却不曾寻到那种手持凶器,落草为寇的蟊贼。 乡里们都说,苦酒里人强马壮,不容轻侮,所以山贼草莽们得了消息,纷纷远避他处,祸害别家去了。 李恪对这种说法不置可否,贼寇为什么不来不重要,关键是里中安全,只是可怜了莽和劳戾,二人至今生死不知,李恪无处去寻他们,就连他们的家人在哪儿,都不知道…… 二日,日失。 今早的一场急雨乍起乍收,只来得及润湿土地,太阳就出来了。漫天漫地都是甜涩涩的草木香气,放眼望去,全是早春特有的黄绿嫩芽。 山花烂漫,桃李芬芳。 李恪一袭深衣,外罩氅袍,一本正经端坐在监门厉的哨所里,正捧着一杯忍冬,独自研究着国尉屠睢托人送来的新玩具,弈棋。 弈棋就是围棋,由帝尧所创,因其策略性和对抗性,历来深得贵族与士子的喜爱,是大秦上流社会除酒宴以外,最常见也最普及的交流方式。 李恪完全不通这个,上一世他对围棋的唯一认知,就是某个人间太寂寞在科博会上输给了一段程序,并由此掀起了一场人工智能即将统治地球的社会性恐慌。 不过严氏一门心思要恪混迹上流社会,肯定不会疏漏了这项技能,所以恪对弈棋一道倒是颇为精通。 李恪凭着回忆自己和自己对弈,一连两天,总算渐渐发掘出这个游戏的乐趣所在。 烧脑啊…… 执黑要争胜,执白也要争胜,他要换位思考,更要寸土必争。 就如同眼前这局,他从早上下到现在,暖茶添了四五杯,棋盘上的双色玉石却只有区区六十三枚,它们纠缠在左上角的方寸之地,不知不觉,就下成了生死之劫。 这一手他执白,棋面却是黑子占优,龙困于野,四面合围,活路到底在哪儿呢? 监门厉看上去有些郁闷。 他本在屋里好好饮着酒,和李恪各据东西,结果李恪端出棋盘,他缩两步,排出棋子,他又缩两步,待到三子落定,香花成茗,他已经不自觉地退到门口,和小穗儿并肩坐在了一起。 这让他觉得很是丢人。 “小子,屋中那方紫檀可是甚子法器?为何我一见便想退避三舍!” 小穗儿苦笑着看了监门厉一眼,说:“那方紫檀名为奕台,乃是弈棋之用,如何能是法器?” “弈棋?”监门厉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老实说道,“从未听过。” “监门诶,自从巿黎习了苍颉篇,这全里上下便只剩您一人真正一字不识,听我一句劝,与巿黎一道开蒙,多少学些词字可好?” “本监门通背秦律二十七篇,便是一字不识又有何妨?休与我说那些不相干的!” 看着真文盲脸上那得意洋洋的样子,小穗儿忍不住嘟囔:“还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 “你说甚?” “我说监门之雅,确与凡俗截然不同……”小穗儿屈辱地编着瞎话,突然间眼前一亮,“公子,旦兄回来了!” “旦回来了?” 李恪福至心灵,一子落定,只见白子长气,贴靠敌阵,竟然以弃子之势杀入到万马千军当中。 黑子如鲠在喉,此子不提则优势顿消,此子若提则白龙得活,三手之后先手相易,局势倒逆。 李恪大笑着把棋盘一推,朗声说道:“勤,将弈棋收了。小穗儿,我们去迎旦凯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六六章 久远回忆 一月践更,二月回还,今天是旦回里的日子。 李恪步出闾门,搭棚远眺。 在道的尽头,田典妨推着板车,旦也推着板车,板车上堆着高高的物件,上面盖了蓑衣茅草,远看也辨不太明白。 可是李恪明明记得他们走的时候是轻装出行,怎么践个更役而已,竟然满载而归了呢…… 他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道上很快出现了第三道身影,窈窈窕窕,巧巧,她雀鸟般从旦的身边奔跑而过,只在空气里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进展好快啊…… 李恪偷偷翻了个白眼,笑着迎了上去。 “恪,你怎知我此刻回来?”旦放下板车,奇怪问道。 “我如何能知道你几时回来?自然是食过饔便在监门处等着,省的你无人接风,心中愤懑。” “你竟在闾门等了半日?” 李恪笑着摆了摆手,看到武姬在田野中转了一圈,正捧着几枝山花,倦鸟归巢似飞了回来。 “不说这个,我该如何称呼那位?阿嫂,舍人,还是玉姝?” 旦红着脸吭哧半天,声说道:“她长你一岁,叫阿姊便好。对了,她此来是为入籍里中,阿嫂什么的,休要再提。” “休要再提啊……”李恪调笑一声,转身便对着武姬一记长揖,“武阿姊安好。” 武姬红着脸避到旦的身后,眼神飘忽躲躲闪闪:“恪君是吧?多日未见,别来无恙。” 李恪含笑点头:“旦,也不知怎的,明明才是春日,我却忆起一首夏歌。” “甚歌?”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旦和武姬同时败退,连板车都顾不上,双双落荒而逃。 李恪这才肯放过这对奸情热烈的狗男女,迈开步,迎向田典妨。不知为何,明明是一道回来的,田典妨却刻意拉开了距离,就像要给自己的儿子创造良好的约会条件。 暖风拂面,送来一阵……恶臭! 李恪猛地停住了脚步:“妨叔,你车上装了何物?” “车上……”田典妨的表情凝重,嘴唇蠕动,欲言又止,“此事说来话长,亦与你有关联。厉君在哨所吧,我们一道去上典处,到时你就知道了。” …… 三人一车一同趋往里典宅邸,一路上恶臭飘散,乡里们聚在道旁,窃窃私语。 半刻之后,里典服急趋进门,脚步未稳便急声问道:“妨君,你是从何处捡到的尸首!” 田典妨车上拉的是一具尸首,而且不是别人,正是失踪已久的劳戾的尸首。 他这会儿平躺在院子正中,身上盖着草席,因为天气湿暖,已经开始肿胀腐烂。作为里中对各类外伤最熟悉的人物,监门厉当仁不让地担负起尸检的重任。 田典妨看了李恪一眼,抱拳回答:“秉上典,我在回里途中偶感内急,便一人去了道旁,恰巧发现了劳戾尸首。他身上刀剑、噬咬,伤势复杂,但看上去死不多时,因其乃恪的隶臣,我左思右想,还是带回里中,请上典过目。” “此时可还有他人知晓?” “除却你我四人和方才通报的隶臣,暂无第六人知。” “旦和那随行的女子也不知?” 田典妨摇了摇头:“我自觉事关重大,一路心避忌他们,便是弃掉板车置物,换上劳戾之事都未曾与他们说起。” “很好!”里典服喝一声彩,扭头看向监门厉,“厉君,如何?” “此人身上四处剑伤,一处斧伤,还有两处中箭皆不在要害,另有多处擦痕、磕碰也不致命。若我不曾料错,他当是逃亡多日,力竭而亡,至于噬咬……当时死后遭了兽吻之故。” “何时死的!” “不足四日。”监门厉斩钉截铁说道。 里典服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突然问李恪:“恪君,你所思为何?” “我之所思……” 里典服盯着李恪的脸,眼睛一眨不眨:“莫有顾虑,此时正是仰仗你聪明才智之时!” “非是有所顾虑。”李恪摇着头,斟字酌句,“劳力与莽失踪月余,音信尽失,我等只知他们是入了恒山。监门说他身上有擦伤、磕碰,想来是钻山越岭之时留下的。所以我大胆猜测,莽中箭入山,怕是先一步死于山中,接着劳戾一人独逃,从山里逃到山外,直至力竭。” 监门厉和田典妨齐齐点头:“确有可能。” “只是我想不明白……” “何事不明?” “妨叔不知上月里中之事,端月上旬,里中田亩遭了暴民袭击,莽与劳戾为了引开贼人,这才逃进山里。只是追他们的是暴民,又不是死士杀手,为何会穷追上二十余日?” 里典服猛地攥紧了拳头:“你如何能确定他们追了二十余日?” “这不是明摆着嘛,劳戾满身是伤,却无虐待痕迹,双方显然有过几次短驳,皆被劳戾逃了。若是暴民放弃追赶,何来短驳?若是劳戾摆脱了追兵,又为何不回里中治伤,要一直跑到力竭而亡?” “你说……是为何?”里典服的声音有些奇怪,似颤不颤,微微发抖。 李恪不明就里地看了他一眼,坦诚说道:“我想,或是在短驳的时候,劳戾杀了他们一或两人,以至于双方生了不死不休的仇恨。” “如此倒确实说得通。”里典服长舒了一口气,轻声说,“死者为大,恪君,劳戾有恩于乡里,便由我出面为他厚葬,可好?” “有劳里典费心,恪却之不恭。”李恪深深作揖,诚心感谢。 安葬劳戾的事情被交给了监门厉去做,里典服说到做到,出了三金作为安葬,这笔钱对一个隶臣来说,确实称得上风光厚葬。 李恪再次向他道谢,等着田典妨给武姬办完入籍的手续,两人一道结伴回家。 “恪,逝者已矣,切莫悲伤。” “妨叔且安心,劳戾与莽迟迟未归,我早已猜到这种结局,只是有些感叹世事无常而已。” “也是,劳戾年岁几何?” “不过才二十二,高奴人士,莽也不过二十四岁,是巨鹿人。” “家中可还有亲眷么?你田婶其实来信说起过此事,莽与劳戾也是为了护她……” 李恪遗憾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他们家在何处,家人何往。妨叔,田婶遇险,他们拼命守护是本分,便是换了我也会如此做,您莫要自责了。” 田典妨长长叹了口气:“祸福不定啊。” “谁说不是呢……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此事……”李恪猛地停住了脚步。 “恪,你怎地停了?”田典妨奇怪问道。 李恪勉强一笑,说:“无事,我只是突然想起,须弥居中还有些琐事未了,须得从速去办。” “须弥居又是何物?”田典妨一脸茫然。 “须弥居……制獏行沙盘之处,就在闾左。” “原来是獏行之事,你速去办,我也得回去沐浴,这一身臭气,叫旦闻见了免不了节外生枝。” “送妨叔。” 眼看着田典妨走远,李恪转头,快步趋向须弥居。 方才那两句词突然掀开了他脑海中久远的回忆。 去岁十月,官奴登记,田典妨因为不会画像,就把籍册公文一道交到了李恪手里,这件事里中几乎没人知道,就连李恪也没有放在心上。 可他现在全记起来了! 巨鹿罪奴莽,高七尺四寸,黥,左耳赤红,形如烧伤;高奴罪奴劳戾,高七尺一寸,黥,面门有刀疤两条,长短各一,左目癃…… 莽和劳戾……他们是去岁九月,就该死在苦酒里的官奴! 这件事大条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六七章 沙盘开阀 仲春十七,天阴。 今天是沙盘通水,獏行选址的大日子,百工精匠们早早就位,各自带着门人子弟,依着早先排定的责任散布在须弥居各处,不厌其烦地检查整座沙盘的构建情况。 如今的须弥居就是一座四方抵境的巨大沙盘,东西两向直达院墙,南北两面也只是稍余空隙。 入门处那矩型的陶范是苦酒里的造型,它孤零零立在土道末端,垣墙以内,可见院落分明,里闾交错。 里外起伏的草地就是原野,远近有小道,有丘壑,有毗邻的高耸恒山,有深陷的曲折治水。 恒山是用碎石堆出来的,虎踞盘北,山势绵延,山畔是治水,水畔是田亩。那田亩细节显白,其中封埒、阡陌、沟渠、田畛,分毫毕现。 这或许是大秦岂今为止最大,最精确,也是最精美的沙盘,站在一旁,就恍如天爷俯视苍生,万世万物都难逃法眼。 始皇帝便是这样看待天下的么? 李恪不知道。 他有些木然地站在沙盘边,神色不属,心不在焉。 史禄靠近来,轻声说:“先生,共选定了七处水址,机关均已架设完毕,记录之人也散下去了,试验录书必无纰漏。” 李恪点了点头,越过田野,眺向水道。 水道之上,曲折之间,总计有七处机关垒椟。 这座沙盘还从未通过水,眼前的七个地点都是史脚踩治水两岸,依照水车参数,凭着水工经验预选出的较适合架设水车的河段,其统一的特点是位于直道中间,首尾不近折转,临近田亩且附近没有涡流旋口。 墨者们依照河道宽窄,水位高底为每个点位制作了精美的微型水车,按百比一的比例缩小,最大的轮辐一尺两寸,最小的八寸有余。 因为有了游标卡尺,这些水车的尺寸精确到厘,且构造、细节全部参考正式的獏行图板制作,较辛府的獏行复杂许多,上下无一处寻易简化,更无一处含糊应付。 这种全结构,同比微缩,却不与实物使用相同材质的小模型在后世常被称作100:1rg微缩模型,从定计之初,就深得墨者们的喜爱。 他们以【百一獏行范】之名将这种机关预验法录于简上,而私下里,则更多将之简称为百一范。 七架百一范正与配套的底座和平台一起固定在坚实的水道上,只等着沙盘通水,验证最终的运行效果。 李恪唤来由养:“水源准备如何?” “先生,水塔注水早已就绪,只等您一声令下,便可以开阀放水。” 这个答案并不出李恪预料,他抬起眼,越过山石,望向山后的巨大木桶。 这只木桶就是由养口中的水塔,高及两丈,六人合抱,满载储水五万余斤,注满一次,需要六个劳力攀阶注水两三个时辰,而想要将满桶的储水彻底排空,则需要大概一个时辰。 这件怪模怪样的配属机关自然出自李恪的设计,其目的就是要在较长的时间内为沙盘提供一个稳定且可控的水源。 想要达到这个目的,水桶的容积必须大,出水必须简便,甚至考虑到治水在旱季和雨季存在巨大的水位落差,其出水的量还得是可调节的。 啤酒桶和水龙头显然是绝佳的搭配。 制造之时,李恪让箍匠与墨者们配合,先行箍出这个大桶,并在桶壁底端预留出一尺见方的孔洞。 与此同时,铸匠开始铸造具有秦朝特色的,完全不使用螺纹结构的水龙头,李恪称它为象拔阀。 象拔阀的龙头是一根近似象拔的中空铜管,末端划片与齿轮固连,并皆齿杆,齿杆正中是第三枚齿轮,向外固连阀轮。这种oioio的齿轮组结构与碾米机近似,转动阀轮,则正中齿轮转动,通过齿杆引动两侧齿轮,引导滑片向两侧打开。 这些青铜结构被包裹在一个三尺见方的矩形匣子里,整体用鱼胶黏合在桶的内壁,只将象拔管和阀轮露出桶外,虽说结构笨重了些,却真真切切实现了后世水龙头的全部功用。 这种划时代的设计给墨者们提供了大量的灵感。 先是憨夫对辛府水池进行了改造,并成功在悬池上制造出全世界第一个自来水阀口。泰又进一步提出高台式水箱的设计思路,李恪顺势给他和泰布置了功课,以高台式水箱和象拔阀为基础,给他家设计一套家用淋浴室和抽水马桶,而他们如今的进度,正卡在通过机械力为水箱供水这个课题上。 不过这都是旦践更回来以前的事,那一天之后,李恪无心他顾,已经很久没有关心过他们的进度了。 要命的官奴…… 李恪拍了怕自己的脸,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把头转向须弥居的第三个负责人:“固君,水道,沟渠清查如何?” “秉先生,无坍塌,无塞堵,足可敷用。” 李恪对众人的进度很满意,扭头对身边的辛凌说:“辛阿姊可有指教?” 辛凌大大的眼睛看着他,疑惑中似有些许不满:“你有事扰心?” “些许私事,不至于耽搁正经。” “如此便好。”说完,辛凌扭过头去,不再说话。 李恪苦笑一声:“既然辛阿姊也无说辞,如今便是万事俱备,只欠啬夫……” 话音未落,田啬夫囿带着里典服、田典妨并里中其他少吏,在憨夫的引导下急行进门,脚步尚未站定便大声喊到:“劳君久候,汜囿来也!” …… 众人在须弥居中齐聚,围着沙盘,赞叹称奇。 “恪君,莫非这便是自天际俯瞰苦酒里的模样?” 李恪轻笑:“里典这话可问倒我了。苍鹰之观人世,谁知会是何种模样?或许它眼中只有兔逐狼奔,却对山水城邑视而不见呢?” 里典服摆了摆手:“天际可不止有扁毛的飞禽,我是说……” “子不语,怪,力,乱,神,此敬也。” “不论便不论,恪君,如我上回所说,既然你不愿侍奉国尉,这沙盘……” “里典,小子不为国尉所重,却不代表沙盘也不为其所喜,您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李恪告罪作揖道,“没看沙盘的谢礼,国尉也遣人送来了么?” “里中传闻,你近日得了一副宝贝弈棋,莫非……” “正是国尉之物。” 里典服倒吸了一口凉气,连沙盘也不顾了,连声赞叹道:“恪君前程远大,待到飞黄腾达之时,莫忘了里中故旧!” “苟富贵,勿相忘。”李恪承诺到。 里典服这才心满意足地靠到一边,将中场交给李恪和田啬夫囿。 田啬夫囿冷冷瞥了里典服一眼,轻声说道:“此等小人若在我麾下……哼!” 李恪苦笑道:“此人一生皆求一个达字,大概算不上什么恶人。” “大概?”田啬夫囿很敏感。 “无甚大事。”李恪轻声说道,“个中事由,待到四下无人之际再谈,啬夫,您可是将物料人力带来了?” 田啬夫囿登时得意洋洋:“诚君与冬君正领着民夫押运物料而来。恪君,此次发徭共计千四百六十二人,乡仓亦是物料尽出,为将其中关节理顺,我险些累毙在案上。” “啬夫劳苦,请受小子一拜。” 李恪说着便要深揖,田啬夫囿赶忙拦住,把着李恪的臂问道:“恪君,我等可以开始了么?” “只需啬夫一声令下,我等便知,獏行是否可用了。” “我当如何令下?” “您只需说,开阀。” 田啬夫囿郑重点头,他放开李恪,整理衣冠,待到浑身一丝不苟,这才抬头,肃穆如见君面圣。 “百工精匠皆听我号令,开……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六八章 任其上令 开阀! 田啬夫囿一声令下,整个须弥居霎时间便运转起来,观礼者翘首以待,喝令声此起彼伏。 自昨日起,模拟的测试准备早已进行了不止一次,众匠对自己的工作了然于胸,但听号令,当即起行。 固在一旁高喊:“下尺!” 便有四人翻进沙盘,踩着草皮趋近水沟,他们从袖中抽出标尺,小心翼翼探入沟中。 “下尺毕!”“下尺毕!”“下尺已毕!”…… 由养一声高喊:“阀轮十二,开阀,满刻!” 水塔处立时回应:“阀轮十二,开阀,满刻!” 说完,精壮的子冲一声闷哼,拧开轮阀,直到最大。 清透的井水顺着象拔管的管口涌出,哗啦啦冲入山后隐池,又顺着池道流入水沟,很快便冲过了标尺所在。 此起彼伏的报数声响起:“标尺一,水深一寸三……一寸五……一寸七……两寸四……” 一直报到四寸有二,固高喊到:“由养,排水不及,水势超标!” 由养抱拳应和:“阀轮九,闭阀三。” “阀轮九,闭阀三!”子冲高声复述一边,双手一拧,阀轮回转片刻,轮上标识正指在九的位置。 水量明显小了,但依旧超出沙盘排水的能力,水量持续上扬。 “阀轮六,闭阀三!”由养再次进行调整。 子冲复述一声立刻执行,阀轮被拧至正中,象拔管出水的速度骤减到开始时的一半。 水位开始下降。 一直降到三寸有八,固高喊一声“稳流”,由养立即道:“阀轮七,开阀一。” 如此又是几个呼吸,潺潺急流冲击在密实的水沟,沟上獏行哗哗转动,水位稳定了下来,再没有急掌急落。 史禄高居山后,闭着的眼睛终于撑开:“漏刻报时!” “水十一刻刻下四,其下三分!” “待其下四分时开始计数,各组两两独立,时长持续四分,你等可是明了?” 獏行旁的观测人员手持简笔,齐声高喊:“必不辱使命!” 不多时,计数开始! 考虑到计数便利,百一范的水轮都有一道艳红色的特殊标识,转过一圈,这道红标便亮相一次,技术人员只需数清楚红标便可以算出轮转次数,而他们计数的方法,是用碳棒在竹简上划正字。 十四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七个飞转的水轮,口中无声念念,手上画笔不停,那紧张的气氛感染了观礼众人,一时间,鸦雀无声。 李恪大概是唯一的例外。 后世如果要进行类似的实验,封闭的试验箱里会有成片的液晶屏跳动数字,相比之下,眼前原始的人力运动计数系统实在有些不值一提。 他袖着手站在田啬夫囿身边为他解惑。 “标尺负责测量水深,经实测,治水共有三十四处高低相同,其中较为宽敞的就是下尺的四处,早春水深三丈八,按百一论,则是三寸八。达到这个水深,则沙盘才算是复原了早春的治水环境,我本想在上游拦闸,有限度控制流速使测绘数据更准确,奈何测绘时间迁延过长,雨前雨后流速不尽相同,我便是有心模拟也无力施为。” “如此做派已是天下仅见,恪君莫要苛求太过。”田啬夫囿感叹到,“我只是不曾想,恪君不仅长于机关、论道,竟对驭下也有如此功力。” “驭下?”李恪奇怪地看了田啬夫囿一眼。 “任其上令,则治之所由生也。此处虽说仅三四十人,但行如一体,执令如山,足可见恪君治下之严,恰和吴子之道。” 李恪对田啬夫囿的夸赞不置可否。 精密的机械测试用人力已经很不严谨了,但迫于基础条件,他不得不如此。如果连严苛都做不到,一切靠测试员去猜,他花两个月时间搭建沙盘岂不是吃饱了撑的,直接看着治水猜不就得了? 田啬夫囿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轻笑说道:“早先我听闻国尉为恪君而来,心中多有不信。如今看来,还是国尉慧眼识人,远隔千里,仍知恪君生乃将才。” 李恪苦笑告饶:“啬夫诶,此事若叫国尉听去,岂不是平白给我惹嫌?莫要忘了,我可是拒了国尉之邀的。” 田啬夫囿恍然惊觉:“险些将这事忘了。恪君,得国尉青睐何其难也,你为何要拒?” 李恪当然不能跟他说自己拒绝屠睢的真实原因,只是装模做样叹气道:“我若走了,獏行又该交由何人来做?啬夫为此事付出良多,我不忍也。” 田啬夫囿感怀莫名,后退两步拱手深揖:“恪君之情,囿谨记不忘。” 李恪轻巧闪开,低声回应:“啬夫客气了。” …… 待到观察漏刻的精匠喊出:“其下八分,止。”百一范的技术员们整齐划一地停止计数,放下碳笔。 史禄沉声令下:“各组报数!” “甲字一,七十二转,甲字二,七十四转!” “乙字一,九十一转……” “……” “庚字一,八十八转,庚字二,九十三转!报数完毕!” 七组数据转瞬报结,总体转数大致可以分作三个级别,乙、丙、庚最快,在八十五到九十五转之间,甲、丁、己次之,在六十五到七十五转,最慢的是戊字范,也就是第五组,仅有三十余转。 同样的水流速度,又皆在田亩附近,就连选址也全是资深水工一起挑选出来的,基本条件全都符合,可七组实验獏行最终的转速差距竟然超过一倍,勉强处在两倍上下。 众人这才打从心底认可了李恪对沙盘的执着和认真。 田啬夫囿问道:“恪君,我看基础选址颇为相似,为何在水轮转速上会有如此差距?” 李恪叹了口气道:“真实的差距只会较沙盘大,不会较沙盘小。啬夫,獏行凭水而动,推力尽数依赖水流,则水流速度、水流方向、扰流多寡皆会对水轮转速产生影响。在真实的环境下,水流在折转过程中会有流速差异,水底的环境也会产生额外的扰流,这些都是沙盘无法模拟的。” 田啬夫囿奇道:“我看治水最宽处也不过十五六丈,止介于江河溪流之间,真实水文竟能如此复杂?” “山川形貌鬼斧神工,自然是复杂的,不过啬夫也无需忧心。”李恪笑笑说,“建造獏行必要截流,届时水流速度可用水闸调节,水底环境也可提前清理。凡我等无能为力之处,眼下的实验都帮我们判断出来了。” “看来恪君已是胸有成竹?” “如今共有乙、丙、庚三处水址可选,第一座獏行建在何处,请啬夫定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六九章 官奴琐事 田啬夫囿的最终选址是丙,这么说或许会有些缺乏概念。 客观来说,治水的上游,至少自恒山源头至雁门郡界这一段上游,称之为“水”其实并不恰当,因为无论从水深还是道宽来说,它更像一条放大版的山涧溪流。 以李恪组织测绘的这四十余里治水为例,整个水段由西南转向东北,全数依附在恒山的山脚,河道三围皆是硬石,最大宽度十二丈,最小宽度两丈七。同时,它最大的深度六丈有余,最浅处却仅仅没过脚踝。 这样一段河道,若不是它是千里治水的发源之地,仅从规模来说,将它称之为水远远够不上标准。 而田啬夫囿选取的丙河段深度五丈四,宽度十一丈六,恰恰是整四十里当中水势最缓,落差也最小的一段水道。因为水情简单,它也同样是李恪心目当中的首选定址。 英雄所见略同,皆大欢喜。 田啬夫囿当即遣人去半道截留输送民夫物料的仓佐诚一行,要他们直去位置,搭建工棚。 李恪则命人拆掉河道上的六座百一范,开始进行下一步测试,即獏行汲水能力的测试。 按照李恪的要求,这个测试要持续整整三天时间。观察员要选取各种水流速度测试汲水量,最终确定单架獏行的汲水能力,以及在保障田亩充分灌溉的基础下,总共需要的獏行数量。 这才是李恪煞费苦心搭建起整座沙盘的根本目的,若只是为了选址定案,模拟一条治水足矣,根本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留下史禄和由养几人继续负责实验项目,李恪送走观礼众人,邀请田啬夫囿前去他家中小坐。 片刻之后,竹亭,忍冬,茗香阵阵,沁人心脾。 田啬夫囿美美地喝了一口,调笑说道:“我本以为恪君邀我过来,乃是为与我对弈。” 李恪摇了摇头:“对弈首重心静,我心不静,自几日前便封了奕台,至今没有落过一子。” “恪君心不静?”田啬夫囿皱了皱眉,“莫非是担心獏行之事?” “千夫百匠,物料千金,獏行之事至关重要,我唯恐不能穷尽思虑。此事早已定计,啬夫所选河段獏行辐长五丈三,全长十一丈四,宽幅则是一丈三寸,一切细节我皆已思虑周全,绘于牍上,憨夫君会带着民夫们先行搭建水上作业平台,开凿分流水道,为下一步截断水流进行准备。其中人事、物料、结构、工法我等讨论了不下一次,已不足以扰动心绪了。” “不想恪君准备竟如此充分。”田啬夫囿感怀道。 李恪正色说:“啬夫以诚待我等,我等以勤馈啬夫,此乃一饮一啄,天道之理。” “好一个天道之理!”田啬夫囿一声好彩,心怀大畅,“若非獏行之事,恪君莫不是舍不得国尉之邀?” “国尉乃忠厚长者,得其看重乃我之幸事,然而……我不会去他处。”李恪没有解释为什么,只是斩钉截铁地说,不会去他处。 田啬夫囿听到了其中决心,虽说诧异,却不再劝:“非是獏行,非是国尉,恪君少年得意,我却不知还有何事能让恪君扰心。” “此事……”李恪一口喝干茶水,放下碗,轻声说道,“啬夫,我近日遇到一事,与您恰有关联,思前想后,还是当叫您知晓才是。” “与我有关?”田啬夫囿皱起了眉头。 李恪点了点头:“岁首之时,苦酒里上报官奴损耗,田典不擅作画,又与我左邻而居,便托我为其补足部分官文。我由此得知,苦酒里去岁损耗官奴一十七人,皆为病卒。” 田啬夫囿苦苦思索:“病卒十七人,我记得,去岁苦酒里共有官奴似是不足九十……” “仅八十六人。”李恪补充道,“也就是说,两月之间,苦酒里官奴十去其二,且死因相同。” “恪君到底要说甚事?” 李恪摇着头为田啬夫囿斟满茶水,并不忙着回答问题,只是自顾自说:“巨鹿罪奴莽,高七尺四寸,黥,左耳赤红,形如烧伤;高奴罪奴劳戾,高七尺一寸,黥,面门有刀疤两条,长短各一,左目癃;琅琊罪奴季,高六尺六寸,黥,麻脸,缺三齿……” 他循着这些天整理的回忆一个个背诵,整整十七人,一个不少。 田啬夫囿果然听出了端倪:“莽……劳戾……我记得你原本的隶臣……” “莽左耳赤红如血,劳戾左脸面颊有刀疤两条,癃及左眼,与文书所述一般无二。” 田啬夫囿面色大变:“已死的官奴在句注军市出现,被你购入之后又遭遇山贼,音信不知?” 李恪摆了摆手:“算不得音信不知,虽说莽生不见人,但劳戾被找到了,苦逃多日,力竭而亡。” 田啬夫囿猛拍案几站了起来,他双目赤红,喘着粗气:“官奴……去了军市?” 李恪无奈地点了点头:“官奴去了军市,又恰是我经手过的公文,我机缘巧合将其买下,几日之后,旧亭长始成以奴不驯贬官三级,受罚戍边。又不久之后,暴民袭里,二人一失踪,一奔逃,至力竭死于道旁。啬夫不觉得,此事太过蹊跷了吗?” “是旧田典汜余私人所为,还是汜家所为?” “啬夫觉得呢?” 田啬夫囿咬牙切齿说道:“死死把住田仓一系,水泼不进!此事的答案,还需猜吗?” “既然啬夫心中已有定议,我便不多说了。”李恪苦笑一声。 “此事事关重大!”田啬夫囿心里愤懑,绕着竹亭快速踱步,“恪君,我当回乡治言明真假,还有近些年损耗的官奴,也要一一比对!” “此乃应有之理。” “我且问你,此事可还有第三人知?” 李恪思索了一会儿,确定说道:“如今除您我二人,尚未有知道此事者,请啬夫放心。” “那便好啊……”田啬夫囿感慨一声,突然问道,“恪君,你可曾想过,若我也是其中一环……你如此草率便将此事托出于我,岂不闻皮里阳秋,人心难测?” 李恪哈哈一笑:“啬夫若真与此事有瓜葛,我就只能随着国尉南下,攻伐百越去了。” 田啬夫囿忍不住哈哈大笑。 笑毕,他突然鬼使神差问了一句:“如若……汜家并非主脑,主脑者不惧国尉,你当如何?” “您是说,汜家背后还有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七零章 民夫千五 “仓佐,此乃啬夫手书。” 治水之畔,田亩左近,李恪双手奉简,将田啬夫囿的手书交到仓佐诚的手上。 手书的内容李恪知道,大意是田啬夫囿临时有急事要去处理,顾不得獏行事务,便将民夫、物料一应交托给仓佐诚打理,还要他与仓吏冬、田典妨多多商量,不过具体的任务则要听候李恪安排,不得质疑,不得拖延。 直白一点,就是让三个正儿八经的少吏老老实实给一个少年打下手…… 所以仓佐诚的表情很怪。 若不是他熟识田啬夫囿的字迹,简的末端还有凡氏独门的印章,他几乎要以为这封手书是李恪伪造出来的。 他抬起头,上上下下打量面前这个有过几面之缘,印象不错却又称不上熟悉的少年:“主君究竟有何要事?” 李恪坦然一笑:“啬夫大事如何会让小子知道?” “那你可知手书内容?” “亦不知。” “不知啊……”仓佐诚想了想,把书简一收,说,“手书我收到了,上造且回。” 这是怕我中饱私囊吗? 李恪心里暗笑,也不点破:“仓佐,劳烦将民夫三分,一部去下游寻憨夫君,搭建工棚、粮仓。一部去上游寻罕高君与子冲君,这部分人要多些,他们的任务是搭建百工工坊与物料库房。剩余人等专司运送,需将堆在此处的物料分门别类,墨者灵姬会带人造册登记,像眼下这般乱糟糟的,若是少了些许,谁也不好交代。” 仓佐诚瞪大眼睛:“你不是不知书信之事么?” …… 半晌之后,仓佐诚大踏步登上高处,脚下是分作三堆的千五百民夫,挤挤囊囊,吵吵嚷嚷。 这让他的头又疼了起来。 全县的徭夫,整仓的物料,真要交给一个年未傅籍的小子来打理?且不说这小子能不能如田啬夫囿那样一心为公,即便他也能保有公心,若是过程中出了差池…… 他忍不住看向李恪。 这个被自家主君委以重任的小子就站在人群侧后,袖着手,挂着笑,云淡风轻仿佛事不关己。 他的身边是憨夫、辛凌、田典妨、辛童贾,还有罕高、子冲等腾出手来的精匠领袖,拢共十数人。众人如众星捧月般将他围在中间,窃窃私语,满脸兴奋,怎么看都不像是一支稳妥可靠的团队。 决不可任由他们胡来! 仓佐诚下定决定,朗声开口:“你等听着,此次恒事,乃是县府欲在治水中建造一座机关,工期两月,人人皆得以参食!你等需要做的,便是听我号令,恪尽职守,不懈怠,不乏徭,你等可明白了?” 回应他的,是稀稀拉拉的应和声。 秦时百姓对徭的感情是很复杂的,它是义务,也是负担,不会产生什么立功封爵的机会,还要荒废生产,离家去承担繁重的劳役。 这其中内徭略微好些,离家不远,工程的强度有限,工期也相对短些。真正可怕的是外徭,也就是官方宣称的御中发征,民众被组织去长城、去骊山,修驰道,开山川,一别数年之期,死了便是黄土一杯,官府不会给予任何补助,家人能够得到音信,已经是官吏用命的结果。 在这种情况下,想让百姓踊跃应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过世事无绝对。 楼烦县去岁遭了雹灾,除了苦酒里在李恪的手段下勉力维持住衣食无缺,整个县都是青黄不接的凄惨景象,而官府发徭至少管饭,且是参食。田啬夫囿预想发徭八百人,谕令一下,最终报上的名册却足有千五百人之多,很多家庭都是父子齐出。 田啬夫囿心知百姓应徭的原因,又不忍他们忍饥挨饿,咬咬牙就把发徭的人数扩大一倍,但这群人真有用吗? 看他们应是的样子,李恪已经猜出了四五分。 他走到田典妨身边,轻声耳语,田典妨惊诧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问:“如此做当真妥当?” “哪有甚妥当不妥当的,啬夫令仓佐统管民夫,也叫他多与您和仓吏商量,民夫之事,他说得,您也自然说得。” 田典妨点了点头,大踏步登上高台,站到仓佐诚身边。 仓佐诚皱眉问道:“不知田典还有何事?” “些许交代,仓佐且听便是。”田典妨不卑不亢答了一句,扭头面向脚下民夫:“我乃苦酒里田典,名妨,亦是此次恒事管事。据我所知,本次发徭初为八百,终止千五,你等可知为何?” 民夫们骚动起来。 他们当然知道为什么发徭的人加了一倍,他们之中的很多人根本就是跪在里典门前求来的应徭机会,如今这个魁梧的田典如此说,难道是要把多余的民夫发还回去,不予粮秣? 有人在人群中大着胆子喊道:“我等应的是县府的恒事,苦酒里无权发还!” “看来还是有人知道些许事情的。”田典妨冷笑一声,“苦酒里确实无权发还县府征召的民夫,然此次恒事,劳力过甚,我择其精干,退其老弱,却也无人会说我的不是!” “我年虽半百,然力如少壮,田典明察!” 一声高呼,人群一下便乱了。 李恪皱着眉让精匠们上前维持秩序,精匠们当即散开,温言厉喝,把人群控制下来,这让台上的仓佐诚和田典妨长舒了一口大气。 仓佐诚恶狠狠瞪着田典妨:“方才险些生出乱事,你还有甚事要说!” “生出乱事,总好过民不任事!”田典妨反唇相讥,“你在一旁看着便好,恪的思量,便是啬夫也从未说过不字!” “竟是那小子的思量?” 仓佐诚还待再说,田典妨却没给他继续说的机会,一步跨出,彻底抢占了高台主位。 “听好了!今日你等各归其位,明日食时,以五十人为一组,至童贾老丈处领取彩巾,捆扎于臂。此后以旬日为期,有专人评定你等作为,其中五人为最,赏粟一石,五人为庸,即刻发还!” “若彩巾遗失如何?” “遗失彩巾者,视作评定为庸,即日发还!你等可有异议?” 话音渐落,田典妨抱臂独立于高台之上,他挺胸昂首,用刺虎的眼神扫视脚下众人。 民夫中无人敢缨其锋锐,纷纷扭头,闪躲不言。 “你等可有异议!” 那高喝如春雷炸响,千五百人呼啦啦跪了一片:“我等,遵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七一章 收拢人心 “太乱来了!太乱来了!” 留下诸位精匠指挥民夫,李恪一行与仓佐诚、仓吏冬一同归里,一路上,仓佐诚面色阴沉,嘴上一刻也没有停下过抱怨。 只是根本就没人理他。 辛童贾眼里只有辛凌,辛凌眼里从没有任何人,李恪不知从何说起,田典妨虽说做了回台柱子,却更不知整件事该从何说起。 正常来说,这时候该轮到憨夫登场,整个獏行的领袖团队当中,他的性情最温和,为人也最大气,年岁学养都适合安抚人心,然而他这会儿得留在治水畔主持大局,所以仓佐诚碎碎念了一路,也不见有一个人上来向他解释因由。 眼看着闾门将近,他终于慢下脚步,强忍怒意主动找上了李恪。 “上造。” “仓佐还是称我恪君得好,上造又不是甚高爵,算不得敬称,听着还颇为生分。” “还是上造为好!”仓佐诚恨恨啐了一口,“多日不见,上造与我所认识的恪君大为不同,想来是换了人的!” “田典之事,我知仓佐必会气恼。”李恪轻笑一声,施施然说道,“不过千五百人漫洒原野,召集一次殊为不易,错过此次,我却怕误了大事。” “主君之意,民夫乃是我之管辖!” “啬夫也请您多与仓吏、田典商议嘛。” “但田典妨说方才之事乃你授意!” “啬夫也说了,具体事物还是以我为主,免得耽搁。” “你之前明明说,你不知书信内容!”仓佐诚气急败坏,压着声犹如饿狼低吼。 李恪尴尬地挠了挠鼻翼,小声说:“我确实未见过书信内容,不过啬夫在我面前写下书信,您知道的,他书写的时候喜欢念出来……” “休得巧言令色!” 李恪摇了摇头,摆正神色,停下脚步:“仓佐,獏行之事利民甚也,啬夫就是因为知晓此事,才不遗余力从旁推动。此次他骤遇要事,不得不回乡处置,但您可曾想过,他为何要留您在此?” 仓佐诚一愣:“为何?” “此次主导獏行之事有三人,憨夫君二十有一,辛阿姊十七,我仅十五,年少之人未免有轻狂之举,啬夫留您在此,便是要您看护我等,莫要行差踏错啊。” 李恪言辞恳切,听在仓佐诚耳朵里不免动容:“主君……欲要我看顾你等?” “正是!” 谁不希望自己被委以重任,更何况仓佐诚与田啬夫囿还有特别的关系,名为同僚,近似主从。得主之重,夫复何求呢? 一时间,他不由怒气顿消。 他细细回想田啬夫囿的安排。一封手书只交给他,连李恪也没看到内容,显然是要他自行把握的意思。只是李恪这小子奸猾,田啬夫又有边写边朗读的坏习惯,这才让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 且不论眼下如何,光是那份信重,便当得上天高地厚。 他喜滋滋地想,想着想着,渐渐品出了一点不对的地方。说了这么多,李恪刚才还是跳过他,擅自就决定了民夫的奖惩去留,而且和官府惯例的发徭规制完全不同! 一时不查,叫这小子搪塞过去了! 仓佐诚猛地抬头,却发现不知何时,李恪早就走了,还是如先前那般,连说都没跟他说一声。 可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心里居然没有气恼。 他不由苦笑:“奖勤惩堕,一如课考,这小子竟能想到如管束官吏般管束民夫,心思之机巧……可叹,可叹呐!” …… 第二日,辛府派遣隶臣十余人,手担各色细麻彩布,以五十人为一组下发到民夫们手上,而且只有臂上捆扎着彩条的人才允许领饔开饭。 在食物的诱惑下,分组进行得格外顺利。 紧接着,以精匠的弟子门人为主的考核小组入驻各组,每组配备三人,手持刀简,简上先一步书录姓名。 对民夫们的考核也很简单,勤者刻横,堕者刻竖,十天计算一次总分,可以说正负都在考核小组的一念之间。 眼下是纯粹的卖方市场,第一季菽还需要两个多月才会成熟,民夫们离了施工队就只能回去饿肚子,而好好干的话,李恪许诺每个月给他们三天带薪假期,让他们把奖励的米粮带回家里,周济家人。 此令一出,工地上彩声震天,惊得仓佐诚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可是徭役啊! 曾几何时,大秦的徭役也能万民景从了? 李恪不觉得这个状况有什么不对,收拢了人心,他便把现场之责交还到以仓佐诚为首的管理团队手上,带着旦,打道回府。 民夫们眼下的主要工作是搭建工棚、仓库、各类工坊,然后是依照图板需求加工物料,这些粗笨的活计都不需要李恪操心,而真正需要他控制现场的临水施工阶段,至少也是十天以后的事。 至于现在…… 官奴的异常是田啬夫的事,若不是机缘巧合,其实和李恪也没有几分关系,如今交给了正主,就更不需要他多费心思。 相比之下,他更关心水车的二阶段实验。 若是记忆不差,一台水车的供水量有限,就是造得再大,也不能完全满足上百顷田地的灌溉需求,至于到时需要几架,则要看实验的结论再行定夺。 而实验结果出来却是两天以后的事。 想到这儿,李恪看了看手上的花洒,又看了看屋里郁郁葱葱的育苗盆。 盆栽培植了两个多月,屋里的西域小苗们一棵棵生得茁壮,似乎也到了该移栽到地里的时候了,再养下去,小小的育苗盆就该盛不下了。 他将勤唤来身边,指着秧苗,交代要把胡瓜栽到爬杆边,剩下胡豆、葫蒜、苜蓿等物,也得分类种植,不可杂乱,此外还有浇灌、肥田诸多事宜…… 勤早先帮田啬夫囿打理过那些异域作物,知道它们不合水土,异常精贵,所以哪怕李恪知道得并不系统,交代得略显凌乱,他依旧将诸般细节都询问清楚,这才开始搬盆移种。 真省心啊…… 李恪惬意地看着勤打理作物,不知不觉,就到了日失时分,屋外一阵喧哗,旦突然带着武姬登门来访。 好些天不见,那热情如火的楚地妹子像换了个人似的,一身翠绿深衣,满头黑发垂腰,红着脸,半步落后在旦的身后亦步亦趋,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小家碧玉的娇俏感觉。 李恪猛地想起来,自从旦带着他的武姬迁居苦酒里,且落户在小穗儿退还的那间宅里,自己一直忘了去登门拜会…… 这可是大大的失礼。 他有些心虚地迎上去,对着武姬躬身一揖,就把旦拉到一边:“早先不是才见过么?你怎么又来了?” 旦满脸古怪:“莫非我来不得你家?” “不是来不得……”李恪挠了挠头,强自辩道,“武阿姊乃客,你带她过来总该提前知会一声,我也好早作准备。” “此事无妨!”旦大咧咧一摆手,“武妹今早是客,如今却不是客,媪已经定下了,五月初一为我俩完婚,眼下尚有不足三月,你的贺礼是不是该置办起来了?” 李恪听得目瞪口呆。 朗朗乾坤,大秦天下,这一对未免也活得太先锋了,自顾自定了婚期不说,竟连贺礼都能上门讨要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七二章 沛县之谋 武姬被严氏唤去叙话,李恪的屋里只剩下他和旦两人,一个喜气洋洋,一个如坠云端。 “这么说,婚期定了?” “方才不是与你说了嘛,五月初一!” “你去过沛县了?”李恪又问。 旦不明所以道:“我为何要去沛县?” “你问我为何要去沛县?”李恪难以置信,失声惊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武阿姊家媪尚在,你说为何要去沛县?” “原来是这等俗事!”旦满不在乎,咧嘴一笑,“武妹说了,她媪总要她嫁那无赖亭长,我们即便去问,她也必不会允,如此还不若不问,待以后有了子嗣,再行相见!” “私……私奔?” 李恪觉得自己快疯了。 秦朝的婚恋观是自由的,同时却又是古板的。 正常情况来说,男未婚女未嫁,两情相悦官府登记,这都没什么。 但问题在于,秦律同样给了父母决定子女婚事的权利,想沛县的武阿姨一门心思要把武姬嫁给刘季,若是她背着武姬,早早和刘季家交换了婚书,那旦这儿可就属于重婚了! 李恪记得严氏在教他秦法的时候说过这样一个案例,有名女子私逃出前夫家,又在逃亡途中和另一个男子坠入爱河。她隐瞒了婚史,和那个男子成婚,生子,两年后带着新老公去见旧老公。结果旧老公倒是不介意,官府却横插进来,将那女子和她新找的老公一同判了刑,男为城旦,女为舂…… 若武姬和刘季早有婚约,那旦……岂不成了现实版的今日说法? 李恪狠狠打了一个冷战,看着旦,一字一顿,极尽郑重:“旦,听我的,去一趟沛县,且越快越好!” 然而,旦的反应有些出乎李恪的预料,懊恼、烦躁、怯懦,他的脸色一夕骤变,完全看不出半点平日里豪气纵横,憨厚任侠的影子。 “凭甚!”他捏着拳头,压住音量全力低吼,“我与武妹两情相悦,她又早早分户独居,今翁媪有命,媒妁有言,我何必非走那一遭沛县!” “万一,我说万一哈!万一武阿姊有婚约在身,你当如何?” “她如何能……” “分户断不了母女纲常!”李恪猛地抬高音量,几乎连房顶都掀了起来。 屋外乒零乓啷乱作一团,巿黎哭了起来,穗儿忙着安慰,稚姜让他们躲远些,癃展念叨得义正词严,而收尾的,则是严氏高门贵妇般的一声冷哼:“成何体统,皆散了吧!” 李恪叹了口气,对着屋外说道:“媪,请武阿姊进来吧,隔着墙,如何能听得真切……” …… 六人安坐于屋内,有严氏高居正席,李恪独座在左,旦与武姬并肩于右,癃展陪末,止有稚姜忙前忙后,为众人摘花奉茶。 李恪无奈地看着严氏:“媪,您是不是回避一下?” 严氏端庄一笑:“你年纪知道甚儿女情事,此事为娘为你参谋,你只管当庭断案。” “展叔……” 癃展正着腰板一身长叹:“公子不知,我那失散的儿与旦一般年岁,亦是长您两岁,若是还在,怕也与旦一般高了……” 旦已经八尺了好吗?这世上哪来这许多一般高! 李恪彻底没了言语,只能摆正脖子,目不斜视,自当屋里只有眼前两人。 旦和武姬…… 魁伟的旦不见威严,脸色惨白,泼辣的武姬再无笑脸,眼圈通红。 “武阿姊……” “恪君……公子,我真未曾瞒过婚约,未曾想过……” 李恪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平易些,伸出手,拦住武姬的话头:“武阿姊,展叔唤我公子是有根由的,您是我未来兄嫂,切不可随展叔那般唤我。” “那我……” “就喊恪!”旦皱着眉训斥一句,解释说,“恪与我亲如兄弟,自不会坑害我等。他将此事提出来,一是担忧,二……必定是有了解决之法!” “唯。” 李恪揉了揉眉心,轻声问:“旦,你到底为何不愿去沛县?” “武妹与我说……” “休拿武阿姊来搪塞我!” “我……”旦的脸色一变再变,也不知经历了多大的心理争斗,好容易才战胜自己,“武妹说那无赖亭长出身里中豪族,家中父兄三户,亲眷十余,其又与诸县吏亲近,还有上造爵位。我年仅傅籍,无官无爵,无财无势。此去沛县,若仅是遭人羞辱,尚且能忍,若是他们仗着人多,强留武妹……” 原来是自卑闹的。 李恪觉得啼笑皆非,忍不住问:“那你却说待几年之后再去沛县,到时莫非就不怕武阿姊被人强留下来了?” 旦亮了亮自己能跑马的胳膊,不服气地说:“我身强体健,武艺非凡,如你所说,成婚便生子,生子便从军,两年之后,你道我还是现在的我吗?届时数十亲卫出入随行,一个亭长,一里豪强,还敢抢了我的夫人不成?” 就怕那时候人家已经是汉王了,左拥吕后,右抱戚姬,看到你这个抢老婆的,直接乱箭射死,剥皮抽筋…… 李恪腹诽着,突然眼前一亮,想到了一个损招。 “旦,你可还记得吕丁?” “吕丁?”旦奇怪道,“此事与那商贾有何关系?” “与他倒是干系不大……”李恪阴阴地笑了两声,说,“不过他是吕不韦的族人,我恰好知道,沛县也有个吕不韦的族人,人称吕公。他在里中的地位……估计与童贾老丈相差无几吧。” “哈?”旦听得一头雾水,“千里之事,你如何得知?” “我自有可靠的消息来源。”李恪成竹在胸,当即哈哈一笑,“这样,武氏是开酒肆的,我为你设计一套沽酒之器,你请子冲为你打造,事成之后,你沽个十余坛酒,连器皿一道交给吕公,便说……便说是吕丁在行商途中偶有发现,托你代赠于家老。” 旦听得越发迷糊了,只能瞪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李恪,乞求他快些把谜题揭晓出来。 “你想啊,家族后辈路遇宝器,不贪恋而馈赠家老,又有壮士一路相送,三五七人起行,终止一人得活。那吕公得了宝器,是否欠了你天大的人情?到时你若请他代为疏通,别说让你风风光光迎娶武阿姊,便是叫他拿自家女儿抵数,想来他也没有二话吧?” “这……这……你那沽酒之器真能抵吕家玉姝?” 李恪当即把头一扬,傲娇说道:“沽酒之器出世,莫说换一个落败的吕家玉姝,便是拿来迎娶当朝公主,也足够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七三章 其名狌狌 烧酒、蒸酒或是酿酒设备,不管它被如何称呼,其本质都是一种粗笨的,毫无任何技术含量的提纯设计,所谓的亮点就是利用了酒精和水之间不同的汽化值,并以此来达到提纯酒浆的目的。 与简单的设计思路对应,其组件也很简单,几层蒸屉,一个炉子,一根倒u型的冷却管,再加上一个加装了几层滤的滤酒桶,只需把它们拾掇拾掇拼在一起,什么密封啊,精确啊全不需要考虑,就是这么干脆。 作为一个高端的技术宅,李恪心里其实是不屑这种民间智慧的,因为寻不到一点工业美感。不过这种不屑仅针对设计本身,和它的经济价值全无关联。 它将是一座金矿! 冷静下来以后,李恪心里已经有了那么一丝后悔。 倒不是说在后悔他不该出手帮旦,而是对付一个没见过多少市面的乡下酒吧老板娘,似乎远不需要如此拐弯抹角。 他大可以做旦背后的金主,见面就是百金丢过去,再不行就两百金。总之无论武氏开价多少卖女儿,其价格肯定比酿酒设备来得便宜。 李恪痛定思痛,发现这事儿归到底,还是后世人的思维太把那个无赖亭长当回事……现在的刘季可不是那个唱着大风歌,挥兵灭诸侯的汉高祖,他只是一个喝酒不给钱,见人就喜欢撩起裤腿数黑痣的无赖罢了。 可话都已经说出去了,横竖没有收回的道理,更何况从私心来说,能给吕雉和刘季保媒,何其幸也! 李恪突然兴致大发,抽出简,暗笑着写下一段记叙: 吕公置宴,高祖谒入。吕公闻而惊起,迎之门。吕公者,好相人,见高祖状貌,因重敬之,引入坐。萧何曰:“刘季固多大言,少成事。”高祖因狎侮诸客,遂坐上坐,无所诎。酒阑,吕公因目固留高祖。高祖竟酒,后。吕公曰:“臣少好相人,相人多矣,无如季相,愿季自爱。臣有息女,愿为季妻,以代武氏之女。” “想来这便是以后的史书模版了!要不然的话,高祖的徒子徒孙们可没法解释这段孽缘,总不能说,吕公得了酿酒的宝贝,故而卖了女儿,既便宜了祖宗,又弄死了韩信……” 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 李恪敲了敲桌子,按照惯例开始布置思维导图。 只是这副导图的目的不是如何设计酿酒器皿,而是如何最大化利用酿酒器皿。 第一行如何将酿酒器具利益最大化 第二行利:秦人好酒,无价之宝、弊:无技术含量,易仿制、险:秦法禁止粮食酿酒、人:刘季、吕雉、武氏母女、旦、吕公、吕丁 他停下手,将面前的竹简一一排开,皱眉沉思。 沉思良久,他突然丢掉写着人的那枚简,专起一行,给每一个人书了一简。 刘季,无赖,高祖,未发迹、吕雉,毒妇,后主,下嫁、武氏,没见过世面、武姬,旦看上了,无价之宝、旦,还用说吗、吕公,素不相识、吕丁,用了人家的名,总要回报些什么才妥当 如此一来,事情果然变得简单了。 酿酒器要送出去,却绝不能简简单单送出去,参考癃展制作脱粒机时应对里典服的法子,他准备给酿酒器也搞一个防盗外壳。 如此做有几大好处,首先是奇货可居,能叫人分外珍惜这件酿酒神器,也无形中抬高了酿酒器的价值,其次是给吕丁寻得好处,到时只需要告诉他拆解外壳的办法,他就是吕家的绝顶功臣,获利之丰,绝对让人难以想象。 至于吕家能不能绕开秦律关于酿造粮食酒的禁令,大规模地应用酿酒器牟利……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李恪对此从来就没有过半分怀疑。 现在的秦律已经不是卫鞅时期的秦律了,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早成为一纸空谈,各方显贵巨富也有足够的办法在这张蛛的缝隙当中惬意游走,这一点,李恪早已不止一次地亲身体会过了! 他放下笔,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随即便取来一方木牍,在边角处郑重写下:机关兽:狌狌。 南山之首曰鹊山,其首曰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有兽焉,其状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狌,食之善走。 说南方最高的山叫鹊山,其最高峰叫招摇峰,高悬在西海的上空,山上有一种兽,样子像禺,长着白耳,既会用四肢爬行,又能像人一样行走。它的名字就叫狌狌,人吃了它的肉有健足的功效。 且不说是不是真有人吃过这种长得像鬼狒狒的奇怪动物,李恪只在意一件事情,那就是在民间传说中,狌狌好酒,不仅千杯不醉,而且精擅酿酒。 毫无疑问,这样的形象正适合包裹在酿酒器外,用来招摇撞骗! “近墨者黑,说的不会就是墨家吧?” 李恪自嘲一笑,抬笔便在木牍之上画下了酿酒器的结构详图。 盏茶功夫图样制毕,李恪捧上那己方木牍敲响了癃展的房门…… …… 时间飞逝,一晃又是两日。 有一株胡瓜成功攀藤,在细竹竿上展开了第一片嫩黄的叶,胡豆和葫蒜也长势良好,郁郁葱葱,看着喜人。 但院子里最茂盛的却非苜蓿莫属。不过区区两日而已,这种战略价值和培养难度完全不成正比的野菜已经漫出了李恪划定的田,粗壮的茎干肆意攀爬,破开夯实的院中黄土,硬生生给自己辟出全新的生存空间。 辛凌冷脸冷面冷声冷问:“为何在院中栽草?” 李恪极之无奈地瞪了她一眼,说:“辛阿姊,你可是大秦未来的皇子妃,若我说这些野草能定下大秦百年国运,助大秦立于当世之林,你信吗?” “不信。”辛凌回答得干脆利落。 李恪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招招手叫来迎客的勤,轻声吩咐到:“辟出五十亩地来,将院里的苜蓿移栽过去,至于空出来的田,栽些韭、葱,莫荒废了巿黎的一番热心。” 勤一脸为难道:“少主,家中田地除却六十亩夏麻,余者皆种了粟,何来五十亩余田栽种野草……” “不是有百四十亩种了粟嘛。”李恪轻描淡写道,“随意挑五十亩,将粟拔了,掩埋肥田,然后种上苜蓿,去办吧。” “拔……拔粟?” 李恪翻了翻白眼,说:“啬夫四处推广杀荅肥田之法,乡里皆敢怒而不敢言。勤呐,粟、荅同为五谷之属,为何啬夫可杀,我却不可杀?” 这话已经说得很重了,勤本就是田啬夫囿府里出身,李恪拿田啬夫囿作比,无异于在说他心念旧主,不思恩义。 勤唯有无奈应是。 辛凌面无表情地看着勤奔忙的背影,低声问道:“此物于国真有大用?” “辛阿姊不是不信嘛。”李恪笑了笑,扭身摆臂,“眼下当务之急乃在獏行,其余诸事,容后再议。辛阿姊,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七四章 意外之外 李恪的屋子里如惯常般人满为患,有李恪、辛凌、憨夫这个獏行领导班子,有史禄、由养、固这个沙盘实验组,有近几日常驻在李恪家,闭门攻关抽水马桶和淋浴房的泰和儒,当然还有被田啬夫囿委以重任,监管这群年轻人劳民伤财的仓佐诚、仓吏冬和田典妨。 不过自从知道了史禄的官职之后,三位监管者中的两位就算是彻底地熄了火。 国尉麾下御使监,铜印黒绶,秩六百石,职比县令,有传国尉欲发动百越之战,此人更是钦点的后勤督造。若是一战得成,其辖灭国之功,封侯拜爵,秩两千石简直易如反掌! 这样一个在大秦官场足以呼风唤雨的技术官僚,却对李恪执弟子礼,而且执礼甚恭,有求必应,试问他们这些混迹官场的,有谁胆敢多说半句? 明明有这样一个绝顶的靠山带在身边,叫往东往东,叫往西往西,甚至李恪要把乡仓的物料搬回家里,御使监禄也一定觉得先生有理,而且会第一个撩起袖子,开搬物料。 可李恪偏是不说,嘴上像把了门似的半点风声不漏,却用田啬夫囿的手书和与田典妨的交情来压人。 此事简直……简直!叫人受用! 仓佐诚越发见不得李恪的嘴脸,可每每见到,又忍不住欣赏之情。 此子才华、急智皆上等,更难得与人为善,从不行欺压之事,叫人不得不叹一声彩,道一声服。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又看了李恪一眼,还是那张讨厌的,云淡风轻的笑脸,高居人群中心,却又似游离在众人之外,高企绝伦,俯瞰众生。 李恪命穗儿为众人斟了新茶,不是忍冬,而是辛夷。 “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屈子在湘夫人中歌的便是诸位杯中之物,饮起来虽说稍有辛辣,回味却是甘甜,且辛夷祛风,通窍,可治头痛,与苦斗算经的诸位堪堪恰和,且饮。” “谢先生!” 众人一声道谢,纷纷低头啜饮,就连从不听人话的辛凌也不例外,皱着眉少饮一口,回味,舒气。 “将所知花茗录我一份,明日我命人来取。” 这股颐指气使的派头,李恪也唯有苦笑而已。 饮了茶,回归正题,李恪放下竹筒制成的茶杯,轻声说道:“三日实验,诸位可是将獏行之力算透了?” 史禄一拱手,代表三人作答:“秉先生,我等在沙盘上游设下拦阻,与象拔阀共用,控制流速与流量,分作八级,基本已将旱季至雨季水势模拟通透,便是特殊天候,如涝灾、旱灾也未曾遗漏。” 李恪对史禄和由养的工作状态向来放心,只是点了点头,示意史禄继续。 “极旱之时,田亩缺水,治水亦缺水,便是阻道蓄水,一架獏行也仅可供十顷之用。” 憨夫闷不作声取出笔简,在头里写下极旱,十顷 “极涝之时,水道满溢,沟渠亦满溢,勿需獏行取水,反要将沟渠治水排出,不然禾苗久泡,则根溃禾枯。” 于是憨夫又写到极涝,排水 “往日旱季,如冬、春之交,取三段,灌田二十至三十四五。” 旱季,二十至三十四五 “平素雨季,如盛夏之日,取三段,灌田五十至七十顷。” 雨季,五十至七十 “先生所授,要我等治学务必严谨、求真,故我等日夜不歇,先后演算三遍,皆未逃出此间数值。若以此为依,苦酒里田亩百二十二顷,以极旱保田租,日常灌全域之算,獏行一架不敷用,或三或四,当为良方。” 李恪默默点了点头。 史禄等人的结论并不超出他的所料,在印象里,段续在兰州新建水车也是三架一组。 虽说他一个人的田亩不至于超过苦酒里,但兰州人烟稀少,明朝的官大夫又是那时代最大的地主阶级,历来腐败,想来两者在面积上也差不出太多。 也就是说,三架一组是合适的标准。 李恪下定决心,郑重抬头:“我意,以三处选址架设獏行三架,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皆低头应是。 李恪对大伙的态度很满意,点了点头,准备分派具体任务。 憨夫突然开口了:“恪君,有一事,你或不知……” 李恪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何事?” “物料……这几日乡仓物料皆以清点造册,我大致看过,五丈以上栋梁仅有八根,两架獏行堪堪可为,三架……不敷用的。” “栋梁不足?”李恪张着嘴,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这可是句注整乡的物料,我记得啬夫说过,凡栋梁及四丈者,皆至乡仓,如此也会不足?” “四丈栋梁确有十余,然治水水情摆在那里,三处水址皆深邃,非五丈木不足用……”憨夫闭了口,只是摇头,神情颓丧。 这是绝对超出预料的问题,李恪怎么也没想过,以一乡之力给苦酒里建造水车,居然还会遇上物料不足的问题。 他皱着眉头喃喃自语:“物料……” “可否拼接部分?” “辅辐不受力,自然可以拼接,然四根主辐苦承数十万斤之力,决不可用。” “以金紧固如何?” “榫卯之物能有几分牢固?天长日久,则紧固松动,獏行垮塌。” 李恪狠狠压了压眉心,秦朝没有螺纹,螺栓螺帽全没有,只靠榫卯拼接,当然固定不住。 “那鱼胶呢?” 泰在一旁插嘴道:“鱼胶不耐风雨,日久则干涸脱落,不堪大用。”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李恪烦躁地挠了挠头发,再抬头,发现在座的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目光之中期盼、担忧,不一而足。 他突然醒悟过来,他是整个项目的主心骨,这些大秦的精匠英才都仰仗着他的思维,他那种,仿佛什么也难不倒的思维! 这种思维让他们有勇气挑战水车这种无异于天方夜谭的事物,若是他被什么事情难住了……这种信仰会崩塌! 李恪猛地惊醒过来,且在第一时间就挤出笑脸,努力维系着自己的底气:“此事确是有些麻烦,我需要思量。诸位,明日此事,子奉茶再议,如何?” 众人又在李恪脸上看到了那种智珠在握的笑容,他们齐齐点头,起身告辞。 屋里很快只剩下李恪、憨夫和辛凌。 辛凌直勾勾看着李恪,清冷的声音毫无波动:“你被难住了。” “难住不至于,只是需要组织一下思维,想一想对策。”李恪老老实实说道。 “四根栋梁而已,可往临治市亭购买。” 李恪苦笑:“辛阿姊,事情的关节不在于此。句注以一乡之力支撑苦酒,物料尚且不足,獏行广推之事何其难也?换而言之,苦酒里制獏行有你辛府财力,换做他处,何以为继?” 辛凌不再规劝,站起身,飘然远去。 憨夫苦笑着摇了摇头,说:“恪君,或先建两架如何?苦酒里下田百顷,有两架獏行汲水,勉强堪用了。” 李恪深深叹了一口气,疲惫说道:“叫我再想想吧……总要有另一套方案,否则……广推之事犹如泡影,必不能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七五章 三全齐美 李恪面前的矮几上一片空旷,唯有三枚竹简并排成行。 除此之外,不管是刀笔简砚、麻线钻锥,还是看了一半的籍册或是大叠的空白牍片都被他一股脑堆到墙角,仿佛摆在那里,就会影响他的思维。 这种神经质的行为原本专属于后世的李恪,自从来到大秦以后,还从未在恪身上显现过。 只是这一次…… 【实现自低向高抽水】、【较低的物料要求】、【可以零零七的动力源】。 思维导图上仅有的几个字眼浮在简上,亮在眼前,但李恪的脑子里却找不到任何思路。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后世的时候所学非时,他的课题总也拉不到足够的经费,做好的设计图删了改,改了删,等到满足了经费要求,他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实验所需。 随后课题流产,经费撤回,如往反复,周而复始。 所以那时的李恪闲暇时好读《庄子》,且格外喜欢其中的一句话: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什么都白搭也。 相比之下,这一世的李恪要幸运得多,他的技术是前沿的,先进的,令人向往的,哪怕最终不能竟全功,也不虞会有胎死腹中的风险。 按照现在的物料存量,他可以搭起两架獏行,大体解决苦酒里的浇灌难题,从而极大地抬升苦酒里的农业产量。 田啬夫囿和墨家绝不会将这样一个结果视作失败,他们只会遗憾地宣扬,若不是乡仓物料不足,苦酒里必成塞上粮仓,沃比关中! 但世人却不会这么看。 上百顷的下田升作中田,苦酒里一年的农产也不过与中原富庶之地近似,较郑国渠滋养的关中远远不足。 所以他们不会过分感叹苦酒里的收益,只会觉得,穷尽一乡之力,不敷一里之用,獏行靡费至斯,物虽佳,宜缓图之。 这绝不是李恪杞人忧天的惊虑。 古今中外,任何一种创新型应用研究,只要将应用作为最终目的,都必须充分考虑推广的周期和难度。而判断这项研究是否成功,也不像前沿领域的探索那样,只从单纯的技术层面来考量,必须依照实际,综合考虑它的实践效果、其过程的可复制性,以及投入和产出的性价比值。 第一点决定了这项研究的真实性,后三点则决定了这项研究的市场性,即便做不到物美价廉,至少也得处在能够承受的范畴当中。 獏行的表现可远远无法带给人“能够承受”的错觉。 李恪心里很清楚,他若是不能找到合适的替代品,充分利用乡仓物料,獏行后续广推的计划必定流产,而他想要借助獏行名扬于世的初衷也将变作一场镜花水月,极尽半岁之劳,至终一无所得。 他挠了挠头,恨恨推开矮几,长身而起:“早知道句注乡会穷成这样,当时就该跟着屠睢去大山里找野人玩,未成年人有官做就不错了,我居然还嫌弃……” 撕掉一切伪装和面具,李恪悔不当初。 房门那里突然传来响动,虽然很轻,但确确实实,是有节奏的敲门声。 李恪烦躁地皱起了眉头。 家里人都知道他在做设计的时候不喜欢被打扰,所以今夜的飧都没有送来,癃展和小穗儿或是守在各自房间等着他来召唤,却绝不会主动敲门。 这时候会用敲门的方式找他的,只能是借宿在家里的儒和泰。 “先生可是睡下了?”屋外果然传来儒的声音。 李恪想也不想就答:“睡熟了,没听见。” 屋里屋外一片尴尬的沉默。 “先生,关于浴房与溷厕,我与泰有了新的思路。这个……若是您一会儿醒了,能否指点我等些许?” “进来吧,我不曾闩过门……” 二人推门进来,儒手上捧着一叠木牍,泰手上端着热气蒸腾的食案。 李恪奇怪问道:“你二人莫非忘了食飧?” 儒放下木牍微笑道:“墨者食饔不食飧,这食案是夫人见我二人要来,妥稚姜着紧烹的。” 李恪听出严氏的担忧,忍不住叹了口气:“坐吧,食案搁在席上,我们先谈正事。” 儒和泰兴奋地应了声唯,放下食案,摊开木牍:“先生,您命我二人试制可自行出水的浴房与溷厕,我等苦思多日,终有所获。” “说吧。” 儒抬手指向第一片牍,上面画的是淋浴房的结构图。 “浴房设计按照先生要求,通体竹制,地面铺设硬陶,留出隐蔽的下水口以防止水渍积留。水箱丈五,设在房外,象拔管末端则加装了莲蓬状的花洒,斜向安置在水箱底部,深入房内。阀洒以铜管、钜子相连,阀高四尺,设于内墙,其高度松紧,便是孩童亦可轻易拧动。” 李恪满意地点了点头。 儒的设计图越画越好,而且设计方案也基本做到了李恪的预想要求。 这个设计最大的难点其实在微调阀门结构,将其拉长,以达到分开花洒和轮阀的目的。出于实用性的考虑,这两个东西有各自合适的高度,而且不可能离得太近。 儒和泰不仅注意到了这一点,还独立完成了对结构的调整,显然是彻底吃透了象拔阀的设计思路,达到了活学活用的程度。 抽水马桶的设计进一步证明了这一点。箱在外,阀在内,象拔管安置在马桶内壁,阀轮则被固定在手边墙体。 再考虑到马桶的特殊之处……轮阀不仅联动着象拔管的出水阀门,还同时联动着位于马桶底部,污水口顶盖上的特殊阀门,一轮两阀,同开同闭,要不然大桶的水浩浩荡荡冲进马桶,岂不是变成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 简洁、创新、细致、人性,李恪对二人的设计非常满意,越是满意,就越是想不明白两人究竟能遇到什么问题。 水阀、房屋、下水…… 李恪突然发现,他们的详图当中没有关于水源的内容。 水源就是让水箱实现自动汲水的办法,缺少了这个前提,淋浴房和抽水马桶的设计再先锋也毫无价值,因为使用人不可能在每次使用前都命人把水箱灌满,有那功夫,几个澡都洗完了…… 儒和泰到底是忘了,还是被这部分的设计难住了? 李恪抬手点在水箱上:“谁告诉我,水箱如何汲水?” 儒苦笑回答:“尚未定稿。” “尚未?”李恪奇怪道,“也就是说有思路了?” 泰点了点头:“我与儒预想,准备在水箱侧后挖掘水井,以机关向上汲水,另在水箱上缘设置回流管,将多余井水导回井内。” “你等打算使用何种机关?既然要预设回流,这说明机关肯定不是借助人力,是水力还是风力?” “风力与人力并行。”儒答道,“试制獏行之时,我曾听先生提过一种功用与獏行近似的汲水机关,名曰龙骨水车。您说此物汲水,水逃逸严重,憾不能为治水所用。然水箱高仅丈五,稍加改制,此物或可一用……” “龙骨水车啊……”李恪捂着下巴想了想,说,“你们此来便是为了龙骨水车吧?” 儒和泰齐齐点头。 “龙骨水车制作简易,你等的思路也算不得错……不过,水箱丈五高,井水却不能与地相平,更何况水车也不可垂直汲水,所以刮水的高度必定超过两丈。如此长的距离,再多水也逸没了。” “此计真就不成?”泰不甘心地问。 李恪摆了摆手,笑着说:“非是此计不成,而是龙骨水车不成,此事需要另一种汲水机关,名曰螺旋杆。此物……” 他突然愣在那里,眼神闪动,茅塞顿开。 若是用螺旋杆来代替獏行,再以合适的手段投放到治水当中,如此……岂不是三全齐美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七六章 水力体系 顾名思义,螺旋杆就是以一根长轴作为核心,在外贴设螺旋型滑道的简易杆状机关。它可以利用螺旋线的运动特征,通过长轴自转带动机关进行螺旋运动,从而实现非粘性液体及细密粉尘由低到高的输送过程。 这件机关是古希腊科学家阿基米德在公元前287年至公元前260年间设计制造的,是人类历史上有据可查的第一件泵式机关,也是后世一切螺旋泵和离心泵的前身。 其设计时间较毕岚发明翻车早了整整500年,较始皇帝一统六合早了近五十年,却因为结构简洁、密封性强,便于改造,易于加工等特性,被一直沿用到后世,直至21世纪,仍是工业输送体系当中不可或缺的核心结构。 而对现在的李恪来说,它更是一件天赐的设计,柳暗花明! 因为螺旋杆对动力的要求不高,输送效率却相对较高,而且没有输送距离与落差的要求,足以胜任獏行的部分工作。 更重要的是,它对材料的要求极低,主体以拼接箍嵌为主,且无论木质、竹制、青铜制或是铁制,均可实现稳定运行。 马其顿人这会儿使用的螺旋杆大概依旧是人力驱动的,但李恪却不需要照搬照抄。 他只需稍加组合,就能以獏行为核心,构建出一整套成熟且廉价的水力运作体系,从广推的角度来说,应用了螺旋杆结构的獏行汲水系统必然大大优于早先纯獏行的汲水系统! 李恪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之情,当着儒和泰的面,大笑出声。 “儒君,泰君,你二人先回屋歇息。螺旋杆结构简单,其中细节,待明日我将结构图交予你们,你们一看便知。” 就这样连推带赶地把儒和泰赶出房间,李恪摸着肚子把墙角的飧一扫而空,转身便坐到矮几之前。 “阿基米德螺旋泵啊……导师说山寨是可耻的,山寨一个已经被发明出来,且广为传播的设计更是耻上加耻……不过古人没有百度,上万里的距离,螺旋结构完全可以是华夏先民自己发明的,就是需要找个合适的靠山……等等,我的笔和牍呢?” …… 次日莫食,当众人再次齐聚在李恪房内,看到的是铺满了半屋席砖的设计图版,以及图板正中,顶着一对漆黑的熊猫眼,显然一夜未睡的李恪。 “这……”憨夫打着结巴,俯身细看脚下图板,“恪君,你昨夜将整个獏行设计都推翻了么?” “谈不上推翻,只是稍加改良了一下,使其耗费清减,更立于广推。” 辛凌翩然踩入,抬手指向正中,也就是螺旋杆的细节图板说:“此为何物?” “机关兽,獏行,螺旋形态。” “螺旋形态?”辛凌不由想起当年的犼,同样是这种古怪的组词方式,【机关兽,犼,脱粒形态】,【机关兽,犼,碾米形态】,李恪将它们简称为二型兽犼,虽说外形一致,但骨子里,却是截然不同的机关。 人人皆是一脸震惊,张着嘴,无声地看着李恪以及他身边密密麻麻的数十块图板。 “我们建造獏行的目的是什么?”李恪站起来,脚踩在图板与图板的缝隙,手上掂着一根细长的竹枝,“獏行之要,乃在灌溉。北地生民寒苦,辛劳一岁,不实仓,不果腹,其中远水者自不必说,但临水者亦是如此,譬如苦酒里。” “我等意在改变此等近况,使田有水,民有粮,这才请了县府支持,在苦酒里试设獏行。”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竹枝点在最大的那块图板上:“故獏行之事成败,非在苦酒能否取得上水,而在獏行之物,可否广推天下,为万民所用!” 满屋当中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无论辛凌、憨夫、史禄或是其他人等,无论是否能看懂脚下图板,众人皆是沉默,像弟子一般垂着手,听着李恪一人侃侃而谈。 当他们还在探讨水力能否用于机关的时候,李恪已经设计出成熟的獏行;当他们还在担心獏行能否立于治水的时候,李恪已经把目光放在了苦酒里之后。 行事料于人先,心思机巧灵透,李恪对事物的把握和自信让他们叹服,那种信手拈来,每画必成的设计能力更是让他们无法去怀疑这次临时起意的改变是否具有可行性。 只要他能够画在牍上,这件机关就必然能够被制作出来,而且必然能够达到设计要求!他们要做的就是安心听着,在李恪的指引下,把这些图吃懂,吃透,变成实物! 李恪的竹枝点在最大的那块图板上。 这块图板临近进门,三尺见方,上面治水、牧童、渔人、田亩,水上除了高耸的獏行,还多了几件截然不同的新物件。 “与之前的獏行不同,新的獏行设计不再是一件机关,而是整个水力灌溉体系。”李恪手掌着竹枝移动,点在治水最中心的点上,“獏行,轮毂形态。大家对这件机关已经很熟悉了,它是整个灌溉体系的核心,位置、方案皆不需要调整,但架空槽道不再将水引入田亩,而是引到田亩外侧的蓄水池中。” 竹枝斜掠,指向一间奇特的房子,方方正正友们有窗,临水一侧还加装了一个稍小些的獏行。 “此处名为水房,槽道将水从治水引导到此,飞流直下,推动第二座獏行,其中轴内联三套机械,水脱、水舂、水磨。细节设计在其余图板,其作用分别是脱粒、舂米、磨面,以獏行驱动,勿需人力。” “这岂不是将兽犼的功用复制到獏行之中?”田典妨好奇问道。 李恪摇了摇头:“兽犼乃人力机关,效率高,胜在精细,但制作难度颇大。一里之所备不太多,且机关容量有限,往来输送颇多麻烦。此三物凭水力驱动,意在清减人力,服务乡里。其中水脱可供乡里随收随脱,这样便清减了往来输送的人力;水舂无从控制力道,成粝米易,成精米难,如此不妨田律,适合家用;水磨更是家用之物,往后各家早出农忙,晚归时户户食饼,岂不两全其美?” 辛凌眼前一亮:“水房一轮三室,秋收之时皆备水脱,平日里两舂一磨,可否?” 李恪微微笑道:“辛阿姊所言不差,按需配比,正是这水房的用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七七章 伯益螺旋 搞定了水房,众人的眼睛随着竹枝,一齐转到治水上的另一处机关。那是这次介绍的重头戏,獏行,螺旋形态。 李恪一下一下点着图板,轻声慢语:“螺旋形态,其动力基础依旧是獏行,但配属的獏行轮辐两丈,宽一丈,不设方斗,只设刮板,如此就有了更大的推力,可以提高转速。獏行中轴连接曲杆,拖动五至七架螺旋杆自转,向上汲水,流入田渠。” 儒和泰好奇地蹲了下来,凑到近处查看螺旋杆的结构:“这便是先生昨夜所说的螺旋杆?” “正是。”李恪抬起竹枝,点到图板正中的螺旋杆详图上:“此为螺旋轴,轴壁固定螺旋向上的等距滑道,滑道斜向上,外援箍欠封板,将滑道封闭起来,解决水在上行过程中的逃逸问题。” “此物亦你设计?”辛凌问。 “此物乃是取自古籍。”李恪面不改色心不跳,张口就来,“世传大禹治水,伯益辅之,制水井解生民干渴,制螺旋解山田灌溉,我苦思一日,这才将此物复原出来。” “伯益制螺旋……古籍在何处?”辛凌疑惑地问。 李恪指了指自己的脑子,遗憾说道:“前几年有游学士子路过苦酒,我从他处看的,似是《列子》某卷,具体记不得了。” 《列子》算是春秋战国的文学类公共频道之一,和《山海经》一样,编纂者不详,书目亦不详,人人都可借此为名书写故事,有得写火了,广为流传,有得写得不咋地,订阅者寥寥无几,久而久之也就失传了。 所以即便是饱读诗书之人也不敢说自己看过全本的《列子》,因为《列子》一直在连载,根本就没有完本一说…… “竟是出自《列子》……”辛凌苦恼地摇了摇头。 在她想来,出自《列子》,螺旋杆是不是伯益所造之物就变得扑朔迷离,但这个故事究竟是谁编的,更加扑朔迷离,根本就没有考据的可能。 如此一来,此物即便不是伯益之物,也只能是伯益之物了。 【伯益螺旋】,众口一词之下,螺旋杆正式定名。 李恪让史禄和由养把所有的图板都收拾起来,又从中挑出螺旋杆的标准结构,交给儒和泰复刻一份,众人团坐,听李恪安排接下来的事情。 “工坊、工棚和物仓尚需几日完工,完工以后,我等要在獏行选址搭建作业平台,再然后是挖掘蓄水池,扩建和改建沟渠,这之中至少能腾出十五日。禄君、由养君、固君……” “听凭先生吩咐!”三人齐齐拱手。 “你三人的当务之急是在沙盘上摆出百一范,验证螺旋杆的数量,为后续的实际施工提供指导。在我想来,一轮五杆足以,若是不足,增设獏行便可。” “唯!” “配属螺旋杆的獏行较小,用料不会那么苛刻,对水文的要求也必然低,测出合适的水址,这也是你等的工作。” “唯!” “辛阿姊,憨夫君……” “恪君且说。” “沙盘处仍需要大量精匠,尤其是木匠,需保证敷用。” “此事必无问题。”憨夫拍着胸口保证。 “此外现场指挥,民夫调派,仓佐、仓吏、田典,劳烦三位。” “请恪君放心,此事分所应当!”第一次,仓佐诚与仓吏冬诚心以对。 …… 整个獏行制作组的发条又一次上紧了弦,从须弥居到水畔田边,到处都是热火朝天的景象。 李恪的奖惩制度被执行得很彻底。 第一个旬日,工棚完工,物仓完工,各色工坊也完成了七成。水畔田边,近两百石粟米堆积如山,对应的则是百五十张喜气洋洋的脸,以及同样数目的,首批被清退的老弱。 这一批被淘汰的几乎全是老弱,上至五十余,下至十七八,要不空有力气不擅劳作,要不年老体衰用力不行,李恪为他们每人准备了三斗粟米,接着便是籍册除名、开具验传、发还各县。 水畔到处都是哭告与哀求的声音,李恪独自站在一旁,咬着牙,强压住心中不忍。 小穗儿急匆匆跑了过来。 “公子,啬夫来了,正在您屋里等您,看起来……颇有些怒气怨言。” 李恪苦笑摇头:“啬夫心善,此事早在预料。走吧,我这便去见他,就是叫他骂上两句,解解恨意也好……” 在两位墨者的保护下,李恪和小穗儿回到家里。 “啬夫……” “恪君如今出入护卫,却再也不将黔首生计放在心上了么!”一进门,田啬夫囿怒目圆睁,对着李恪就是一顿大吼。 李恪低着头,垂着手,不做任何反驳。 整件事根本就没有需要辩驳的地方,建造獏行需要八百劳力,征发工期是将近四个月,首批征发两个月,下一批再行征发两个月。 田啬夫囿见不得百姓忍饥,不问需求,不做挑选便送了千五百人过来,对整个工程并没有任何好处。 因为施工的区域就这么大,千余人可以铺摆得很开,再多六七百人就显得拥挤,对施工效率没有益处,反而有害。 整整十日,因为奖惩制度的执行,所有民夫无人惜力倦怠,可是就连工棚、工坊、物仓这些基础的搭建都没能完成,这说明过多的劳力对工程的影响比想象中更大。 这一点所有人都清楚,就连田啬夫囿也清楚,否则他心怀愤懑,这会儿就不该在李恪房里等着骂人,而应该在水畔,用自己的权威制止李恪对民夫的清退。 他没有,所以李恪怀着士为知己者死的悲壮心情,任由他骂。 如此直骂了盏茶功夫,田啬夫骂累了,靠在榻边直喘粗气,李恪从小穗儿手里接过凉了半茬的忍冬茶,双手递上去。 “啬夫,忍冬生津,清火,您先饮,饮完再接着教训小子。” 田啬夫囿哪里还骂得出口…… 他喝着凉茶,叹着长气,一脸悲色,满心怨言:“恪君,我亦知此次征发民夫过甚,还有好些年未傅籍之人也虚报年岁混在其中……但生民之苦你亦知道,五月尚远啊!无菽荅果腹充饥,我若不征,他们食甚?” “啬夫,獏行若成,则临水之里皆有水灌溉,田亩高产,黔首们不消几年,便有余粮渡灾了。” “可去岁雹灾他们却无粮可渡!我请县府开仓济民,县府说大秦古来未有济民之举,不可妄行……如今你……哎!你就不能将多余民夫调出水畔,予他们一口粟食?” 李恪摇了摇头:“人皆有堕心,苦劳者饱食,安逸者亦饱食,则无人勤业,必会影响工期。为主使者,心不可善,情不可偏,唯公平也!” “你未曾试过,如何得知?” “啬夫,不患寡而患不均,古来如此,我何必要以獏行行险?为今之计獏行才是首要,啬夫忘了么?” 田啬夫颓丧地歪倒,有气无力说:“其实我也是知晓的,否则也不会直来你处……” 李恪跽坐在地上,轻声说:“我知。” “既然你意已决……獏行如何?”田啬夫囿坐起身,强撑着腰杆问道。 “獏行设计有所改动,须弥居正在进行新一步实验,不几日便有结果出来。我之预估,新獏行大约耗费乡仓三成,范围更广,工期却不会增加,或有减少。” “耗费少了,工期短了,效率反而高了?”田啬夫囿奇道。 李恪点了点头:“我在古籍处寻出伯益螺旋,于獏行大有益处,故而如此。” 田啬夫囿感怀道:“竟是圣人造物!如此一来,今岁岂不是可再择一里,搭建獏行?” “或可吧?”李恪不确定道,“苦酒里之事尚未抵定,还是莫将话说得太满为好。” “此老成谋国之言!”田啬夫囿笑了两声,突然凑近到李恪身边,“近些日我调查官奴之事,已有收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七八章 扑朔迷梨 谈秘闻必往敞处,这大概是基于补偿心理的考量。 又或者说,众人眼光不同,李恪心里的秘处,也就是他的房间在田啬夫囿看来,却是个隔墙有耳的地方,相比之下后院竹亭就好多了,林海听涛,竹香处处,更关键的是这里没有墙,自然就不需防备那些墙后探听的耳朵们。 总之他们去了竹亭。 春日竹林苍翠,旧叶密,新叶生,抬眼可见满地的竹笋新尖,一枚枚破土展露,好一派生机勃勃。 不远处还隐隐有人声在传荡,隔着林子不算真切,但李恪知道,那一定是儒和泰正在几步之外的溷厕附近,探讨着螺旋杆与水箱的结合方法。 后院的竹林原本就是这样设计的,东西而入,中有密林,虽说贴近,却又两不相见。 田啬夫囿看起来格外喜欢这样的布置。 两人在竹亭对坐,中间有矮几搁置竹杯,杯上是癃展闲暇时雕的墨子游学图,杯中则忍冬沉浮飘香,随着风,透散出别样的俊雅。 正事已经谈到了尾声。 田啬夫囿的调查进展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一乡八里,有六里官奴死亡率常年居高,每年都要补充大量的新奴,而这六里之地,恰巧都是汜氏在统管田仓事物,其中就有苦酒里和乡治所在的句注里。 他尝试从句注里打开缺口,奈何查问还未开始,消息便走漏了,句注田典主动登门,神情倨傲,言语中都是对某个天大人物的暗示,还要田啬夫囿安分守己,切莫自误。 田啬夫囿越说越气,一拍案几,端起茶杯便是一顿猛灌。 李恪托着下巴问:“啬夫,您觉得那位天大人物当是何人?” “毫无头绪……”田啬夫囿皱眉叹气,“此事汜氏必有相关,牵头之人便是县佐汜通!然侵吞官奴事关重大,查获便是泼天大案,我却苦无证据可循。原本你倒是机缘巧合买了两个亡奴,谁知暴民过境,恰恰便是此二人死了……” 李恪突然想到了什么,说:“啬夫,你还记得里典服么?” “里典服?苦酒里里典,王服?” 李恪点了点头:“此人与旧田典汜余有隙,去岁之时两人水火不容。然汜余既死,他去了趟县里,便带回了现任的田吏全,据我所知,二人往来颇多。” “你是说,此事或与里典服有关?” “以他的心性胆略,怕是无法深知其中究竟。”李恪摇头道,“但我恰好知道,他乃是积功退伍的老卒,旧日军中上官,便是现任的县尉。” “县尉……县佐……”田啬夫囿喃喃自语,“莫非那天大的人物,指的便是县令不成?” 消息太少,信息不全,两人一筹莫展,相视无言。 正在此时,稚姜捧着一筐山梨走了过来:“公子,家中购了些许山梨,夫人命我取些过来,请啬夫尝尝鲜。” “山梨?”田啬夫囿奇道,“此非天时吧?” 李恪笑答:“仲春之际山梨挂枝,都是些婴孩拳头大小的涩果子,能有甚可食的。想来是里中少年山边游戏时寻见片梨林,不问青红都给摘了吧。” 稚姜走过来把梨放下,巧笑回答:“公子答对了一半,仲春山梨酸则酸矣,却别有一股清香,喜者甚喜。再说苦酒里以苦酒得名,里中乡人何时惧过酸了?” “里中擅酿苦酒么?”李恪好奇道。 “据说最早之时,苦酒里便是酿造苦酒之所,只是后来几家酒坊皆败落了,这才闻不见苦酒的酸味。” “姜姨,我在里中住了十余年,倒不如你这数月知晓透彻。”李恪恭维一声,低头去看案上的山梨。 那些山梨十余枚,一枚枚都只有杏子大小,形似葫芦。青皮黑斑,看着倒是鲜嫩可口。 他捡了一枚起来,放在嘴边轻轻一咬。 咔嚓! 脆生生的梨肉一咬便崩,碎在嘴里,泛出一股钻心的酸涩。 李恪眯着眼睛打了个激灵,熬过那最酸的一阵,终于品出了稚姜所说的清香。 香如青烟,口鼻满溢,搭配着嘴里无处不在的酸味,满口生津,且不说好不好吃,至少是提神解乏的好东西。 李恪心说,这玩意用来吃太可惜了,光那股清香,用来酿制果酒就是绝佳的材料。 说起来,竹笋、山梨、酿酒,似乎就有这么一种酒,需要用到这几件东西,而且过程还挺好玩的…… 反正官奴之事也找不到突破口,李恪索性开了思路,举着梨子问稚姜:“姜姨,家中购了多少山梨?” 稚姜失笑道:“公子也爱食么?雏梨性寒,不可多食,有伤脾胃的。” 李恪也懒得解释,只是问:“家中购了多少?” “大约三十余枚吧。此物仅有夫人爱食,购多了也无用……” “只有三十多枚……”李恪撇了撇嘴,说,“姜姨,你去找那卖梨之人,叫他明日送两三百斤梨来,我有大用。” 稚姜疑惑而去,田啬夫囿掂着梨,看着李恪骤自发笑。 “不想恪君喜好此等小食。” 李恪摇着头说:“购梨非是为了食用,小子欲在家中酿些梨酒,到时请啬夫小酌如何?” “梨子亦可酿酒?” “凡瓜果莓葚,无物不可酿酒,只是需些时日筹备罢了。”李恪轻笑,说,“啬夫,你我认识这些日子,你可曾见过我无的放矢?” “恪君所言,必然无错!”田啬夫囿拊掌而笑,“獏行之事有劳,我今日便归还乡治,官奴一事是否与县令有关,还要继续查下去才好……” …… 对李恪而言,二月其实挺忙的。 官奴之事虽说与他无关,但他毕竟是发现人,田啬夫囿也找不到其他商讨的人。獏行项目在水畔稳定发展,千多民夫,百余工匠,他是最后的决策人。还有他给儒和泰布置的课题,由养和史禄的实验,就像后世的导师指导学生,他们的事,也需要他时时过问,答疑解惑。 剩下便是旦的事情,机关兽狌狌结构简单,几天功夫已经开始设计外壳。作为展品的蒸馏酒也需要提前准备,所以李恪还要指导武姬蒸馏酒液的方法。 如今又多了酿梨酒的琐事…… 这算不算自讨苦吃呢? 李恪自我埋汰一句,站起身出门转向。 繁忙的生活需要规划,而按照规划,他下午应该待在须弥居,和由养、史禄等人一道监控实验数据。 他忍不住哀叹:“什么时候,才能过上有钱有闲的好日子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七九章 剑名遂愿 春日之下,和风之间,院子里铺起广席,席上是长排的空酒坛,李恪和旦全家出动,怀着满满的好奇,一道陪着李恪酿造梨酒。 因为酒的特殊地位,酿酒之道在古代是极具仪式感的一件事,往往只流传在少数人的家传当中。秦朝禁止百姓私自酿酒以后,懂得这门手艺的人自然就更少了,就连家传的武姬都因为学艺不精,只知勾兑之法,而不知酿造之事。 史书上对于酒的起源有两种说法。 其一是帝女令仪狄作酒,品尝以后觉得味道甘美,就进献给禹,禹喝了以后非常喜欢,说:“后世必定会有因为饮酒而亡国的人。”,遂疏远了仪狄,并下旨禁绝酿酒。 另一个则是传扬更广的杜康,称“有饭不尽,委之空桑,郁结成味,久蓄气芳,本出于代,不由奇方。” 翻译过来,就是杜康将未吃完的剩饭,放置在桑园的树洞里,剩饭在洞中发酵后,有芳香的气味传出来。这就是酒的作法,并无什么奇异的办法。 相比之下,李恪更愿意相信后者,因为科学发现起于机缘者多,因于上命者少。不过考虑到杜康和仪狄都是夏初人士,也不排除是杜康首先发现了酒的制法,仪狄又将之规范化,产业化的可能。 古人酿酒,酒曲是其中关键。秦人多以散曲垫于坛底,蒸饭填于其上,待发酵日久,取其酒液勾兑成酒。这当中无论是酒曲还是蒸饭都需要耗费大量的粮食,所以秦人好酒,官府又禁绝酿酒。 李恪的酿造方法与其完全不同,一不用酒浆,二不用粮秣。 他从武姬处借了十余个三尺来高的大酒坛,又把三百来斤生梨洗净,统一堆在院子里。 三个孩子,小穗儿、巿黎和丰手掌小刀负责将梨子切块。 严氏、田氏和稚姜跪坐在三个孩子身边,一则教导他们用刀,二者负责给他们递梨,并把切好的梨收进篓里。 男人们的任务自然是搬运。 每切完满满一篓,旦、勤和李恪的另一个隶臣丰便把竹篓摆到李恪、癃展和武姬手边,三人铺一层梨块,洒一层蜂糖,再一层梨,再一层糖,待得酒坛填满,旦和隶臣们便取来胶泥封口,顺带取走满坛,换上新坛。 一个时辰不到,墙角已经堆起了七八个坛子,梨子所剩无几,三组之中,也只剩下李恪一组继续运作,小穗儿切果,严氏递梨,勤负责搬运,李恪摆坛。 旦轻轻把武姬扯到一边:“武妹,如此真可酿酒?” 武姬把旦拉到一旁,轻声说:“此处一无酒曲,二无蒸饭,仅凭山果蜂糖,照理说酿不出酒。不过恪君酿酒有神,那狌狌吐出的酒液甘冽非凡,可比琼浆。有他做保,此或又是甚不出世的古法……” 旦听得连连点头:“此话言之有理。” 李恪在旁直翻白眼。 这一对是真的绝配,女子泼辣男子憨厚,说悄悄话的时候叽叽喳喳,满院都听得清清楚楚,话里面那“我们嘴里表示赞同,其实心里都知道,就是哄着他玩”的意味也表现得明明白白,枉他们还自以为躲得远些,就可以瞒过所有人的耳目…… 李恪气不打一处来,洒着糖高声说道:“旦,让你婆姨好好瞧着。嫁入你家,她往后哪还有继续经营酒肆的道理,学些手艺酿些美酒,助你宴请赠客才是正理!” 田氏老怀宽慰,让稚姜替了严氏工作,拉着严氏去到外宅洗手:“阿妹,你说这山果蜂糖,当真能酿出酒来?” “阿姊何时见过恪行无用之事?”严氏轻笑道,“梨酒必然能成,恪说此物可做人情往来,便能做人情往来,你还是让武姬学仔细些,往后与旦助臂,夫妇相合,都是好事。” “阿妹说的总有道理。”田氏叹了口气,说,“武姬那孩子孝敬勤快,我甚喜之。如今只盼着恪制作的机关真能为旦搏些颜面,让沛县之行一切顺遂。” “放心吧,有恪相助,旦的婚事会顺遂的。” …… 不知不觉,又是数日过去。 二月终末,三月开初,李恪一边等着梨酒酿成,一边估算着獏行的工期。 头期工程基本结束,工坊搭建完成,各炉点火,开始烧制陶砖铜件,对木料的加工也稳步推进,依照流水线之法,木匠为心,民夫为骨,析木打磨,刷漆防腐。 须弥居的实验也有了初步的结果,史禄在临近獏行的所在又辟出两个新的水址,准备用来假设螺旋汲水系统,预备搭建的螺旋杆一共十根,分东西两轮,将獏行围在正中。 水畔之上万事具备,李恪给全体民夫放了一天的假,辛府自费招待他们在工棚中吃肉喝酒。明日是第二个奖罚日,奖惩淘汰一旦结束,他们将开始架设獏行的作业平台,正式开启獏行制作的第二阶段。 闾门,哨所。 旦靠着道旁停好马车,跳下车辕,几步跑到李恪身边。 “恪,狌狌、琼浆皆在车内,你那阿嫂怕酒摔了,就不下来了。” 李恪轻轻一笑,为旦正了正身上的甲衣:“此去路远,我将马车借你代步,切莫赶得太快,出甚车祸。” “此去一路皆是驰道,旬日便至。车行于轨上,能有甚祸?” 李恪撇了撇嘴:“就怕你疲劳驾驶,到时候追尾就糟糕了……” “你又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旦一脸委屈。 李恪忍不住笑起来,说:“也罢,此去沛县,你可是苦酒里行得最远的人了,就连监门都未去过楚地。” “童贾老丈去过。” “他那次就去了平舆,比沛县近多了。”李恪拍了拍旦的胳膊,“我请姜姨为你备了干粮,还有些金镒……” “媪此次为我备了盘缠的。”旦拍了拍腰上鼓囊囊的钱袋,哗啦作响,全是铜钱。 李恪翻了翻白眼:“盘缠是让你路上花销的,金镒是让你打点沿途的,你就双拳,还带了阿嫂在身边,沿途山匪出没,你总不至于全打过去。” “买路?” 李恪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此外,我还请子冲为你铸了新剑,你那柄剑卷刃比好刃都多,都快成麻花了。” “新剑!子冲铸的?”旦两眼放光,一弯腰抓起墙边铜剑,奋力抽出! 龙吟之声骤起! 子冲是雁门郡最好的铸剑匠人,所铸之剑在上流社会广受追捧,此次虽说时间紧迫,这把剑少了许多花哨,但坚、韧、锋、锐一字不缺,一看就知道是上好的铜剑。 旦用颤抖着手抚摸剑颚上的赵篆铭文,一笔一划,显然是李恪的手笔:“遂愿……此剑名为遂愿吗?” “剑战六方,身长二尺九寸,茎八寸,厚一寸有三。子冲甚喜此剑,以捶打开刃,三日夜不曾合眼。”李恪诚挚说道,“旦,我为此剑起名遂愿,望你执剑南向,心愿得偿!” 旦觉得自己的心里有团火在烧,他激动得发颤,猛就拄剑跪地,十指合握住剑柄:“车行楚地,不胜不归!” 李恪轻轻让开了大礼,抬起头,目视远方:“去吧,娶刘季的美人,让刘季哭去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八零章 明耻教战 “一组穿绳,二组扛木,三组推车,四组卸担!各组不可凌乱,不可抢夺,急进而致工序拖延者,扣罚两分,全组扣罚一分!” “两个时辰工作,一个时辰歇息,以三组轮替,两组共行!轮替期间未有偏差者,全组进一分;无故歇息,偷奸,不勤者,扣三分,全组亦扣一分!” “积分每旬归复,以十分为底,进扣积存。每旬日大比,凡同色之人,前五得赏,末五清退!” “失色布者清退,私换者清退,通钱书记,妄图篡改记分者,清退,不予路资!” 水畔工地热火朝天,走到哪儿都能听到宣讲的声音,抬眼张望便能看到宣讲的青年。 这些青年都是从精匠的门人弟子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专业人士,身高七尺,声音洪亮,在李恪处接受过专业的,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的aidma培训,之后便穿上特制的鲜亮罩衣,登上专属的三尺高台,手举着单侧带把,两头皆通的锥形木筒,挺立在春日之下,呼喊得声嘶力竭。 aidma是一种成熟的消费者心理模型,拆解开来,就是a引起注意,i引起兴趣,d唤起欲望,m留下记忆,a购买行为,常被用于后世的广告营销,是商户们把握消费者心理的不二法门。 李恪其实不懂这些,只不过某次机缘巧合,他曾认真分析过恒源祥的广告,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动力驱使着一个百年品牌在神憎鬼厌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然后,便记住了aidma。 宣讲者身量不能低,站位必须高,衣着要鲜明,声音要响亮,此为a,吸引民夫们的注意。 要明确分工,强调作休,因为疲劳的人精神麻木,不容易听懂复杂的咨询,只会对正在执行的工作产生反应,此为i,引起民夫门的兴趣。 一旦引起了民夫的注意,他们在劳作间隙,休憩时分便会下意识注意到宣讲内容,所以内容里还要有明确的奖惩,从标准到结果,缺一不可,此为d,唤起民夫们的欲望。 宣讲者两人一组,每人两句,如往反复,这样既能让劳作的人听不出重复,又让休息的人反复聆听,此为m,用洗脑的方式加深记忆。 以上四条,构成了心理暗示的完整循环,民夫们身处在这样的环境当中,久而久之,便会觉得这份工作很重要,努力工作,淘汰对手是荣耀,哪怕这份荣耀的回报只不过一日两餐,每旬一休。 这就是最终的a,让民夫们对自己的留存产生虚假的荣誉感,为此挥洒汗水,尤且乐此不疲。 整整两旬过去,二十日的劳作并没有让獏行大军的士气下降,连续的淘汰也不能让他们的军心涣散,留在此处的都是胜利者,获得粟米奖励的三百人,更是这群胜利者中的佼佼者。 他们对此引以为豪,甚至于多少忘记了他们最早响应发徭,只是为了能吃上一口饱饭而已。 李恪满意的看着这一切。 民夫们的士气正佳,不需扬鞭,不用斥骂,只需要有一个手捧笔简的人在身边一晃,便立刻像打了鸡血似的精神抖擞,任劳任怨。 憨夫在旁感慨道:“我从未见过如此气象的徭役,既无功爵之赏,又无荆藤之罚,民众却能人人以勤为荣,历久不衰。恪君,这莫非就是明赏罚之效?” 李恪笑着摇了摇头:“优胜劣汰只是最粗浅的手段,此事之关键,在于民夫在优胜劣汰中产生了良性的竞争,那份竞争才是勇力之本。” “竞争?” “是啊。啬夫心善,发来此处的都是些家中缺粮的灾民。他们初来时,人人饥馑,意志消沉,大家所为者,皆不过一口饭食。若不问青红汰弱留强,去留操控于你我手中,则容易人人自危。然两次大比,他们却发现了,去留与否在其勤奋与否。老翁擅工,青年不及,如此便划出了一条道道。弱者汰,健者存,与年岁、劲力皆无关系。” “真无关系?” “那可能无关系,淘汰者十有八九,不是年老体衰,便是年轻不擅工事,唯独那么一两个个例而已。” “那你说……” “商君辕门立木所谓何事?是为了搬那根木头吗?立信而已。此处有那么几个年老擅工者留下来,他们便知道了去留的关键。如此两次淘汰下来,是否表示留下的比走的那些强上许多?” 憨夫还是不明就里,皱眉答道:“人皆不同,自然会有强弱之分,此天地正理。” “理是正理,可谁又愿承认自己比他人弱小呢?尤其是队伍中还有几位老廉颇在,壮年不及老年,岂不羞耻?” 憨夫瞪大了眼问:“小小赏罚,竟有诸多门道?” “算不上什么门道,不过效果不错就是了。”李恪失笑道,“憨夫君难道不曾发现,大比的时候,得粮者人人称颂,发还者无人问津。若不是好胜之心作祟,如何会出现这番奇景?照理说,他们理当兔死狐悲才对吧?” 第二次大比不过就是一个多时辰之前的事,憨夫细细回想,果然如李恪所说,得粮者身边围满了庆贺与艳羡的声音,发还之人却只能领了干粮,骤自神伤。 他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你先前以色布将民夫分组,却又大费周章,要我等将同色之人分开安置。我原本还嫌此法监管不便,如今想来,若同色者同组,如何还分得出强弱高低!” 李恪轻笑:“明耻教战,求杀敌也。故子曰,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皆为此理。” 憨夫面色复杂地看着李恪,说:“墨者非儒,盖因儒者长于理,短于行,恪君学儒十数年,为何儒家章句从你口中说出来,却总有中别样的味道?” “世上习诗书者众矣,儒生却只有那么些个,还自顾八分,闹得比稷下学宫还热闹。我却不敢自称儒生,若是遇上个老儒问我师从何派,我该如何作答才好?” 憨夫的脸色更复杂了:“墨者三分,学派之间,也并不比儒者好多少……” “所以我也不是墨者嘛!”李恪哈哈一笑,抬手指向水畔工棚,“他们该等久了,憨夫君,速行!” 说完,他一撩袖袍起步便走。 憨夫独自留在原地,脸色全无半分清减:“恪君,你精擅机关,学有天人。你虽不愿加入墨家,墨家……却离不得你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八一章 作业平台 物仓左近,堆放着如山般析成丈长,拳头厚薄的长条形木板。 打边上过来四个手持麻绳的民夫,利落地将其中一摞捆扎在一起,在两边打出绳结,插上短棍。 接着又有八人上来,替过先前四人,两两一组将短棍两头扛在肩上。 “一,二,抬诶!” 伴着三声振奋的号喊,他们同时抬肩,将物料送上就近的板车,横置,放平。 那板车上早已堆了十余摞同样的木料,每摞之间分出空隙,第一层横置,第二层纵摆,第三层又是横置。 这摞木料是一次输送的最后一摞,眼见它被固定紧实,又有八个民夫四人拉纤,四人推辕,操使着千余斤重的板车奋力行向卸料之处。 上千人同时劳作,至少有三四百人负责运料,所以水畔边到处都是这般周而复始的流水线输送小组,身处其间,一眼都望不到头。 李恪低头踩进工棚。 此处是预设的工程指挥部,宽敞的大棚平顶、四方,长宽皆有十五步。内里陈设异常朴素,除却摆满四围的,用来放置设计图板的简易木架,便只有正中一张丈余方圆的圆型几案,几案足有半人高,样子像极了后世添加了圆台面的大饭桌。 大饭桌自然不是用来吃饭的,台面上正摆放着另一个沙盘,仅仅复刻棚外水道与周边三处弯折,包含了獏行和两处伯益螺旋的设置地点,以及不远处苦酒里的田亩和沟渠。 整个工程的负责人们都聚在沙盘边上,就连完成了预测实验的史禄、由养和固都在。 他们看到李恪和憨夫掀帘进来,赶忙让出一点空间,让李恪也能挤进人圈。 李恪站定脚跟,不做客套,当即直入正题:“固君,你是陶匠的负责人,会后当去工坊主持。由养君善驭人,去掌管民夫,你为主,田典、仓佐、仓吏辅之。禄君,你与憨夫君一同主导工程细则,若有争议,可叫我或辛阿姊定夺。” 众人齐齐拱手:“唯!” “还有之前抽调去须弥居的墨者们,憨夫君,他们要从速归位,獏行的部件进度已经滞后了,若不抓紧,很可能导致工程中断,上千人无所事事。” “此事我从速去办。” 听到憨夫的回答,李恪深吸一口气,张手撑住台面:“这一次将大家聚起来,目的很简单,就是下一步的工程作业。我等的目标有两处,一者调整现有沟渠,使其适应獏行所需,二者搭建作业平台,为獏行搭建做好准备。” 这是李恪的主场,经过数个月的磨合,在场已无人再质疑他的权威,所以他不需要引经据典,不需要斟酌字句,只需要用最准确的语言,以最直白的方式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再交由眼前这些行业精英们,将其变作现实。 他的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豪气。 “禄君,引渠之事你是专长,此事由你来说。” “唯!”史禄抱拳,抬手指向沙盘田亩,“诸位且看,盘上是苦酒里原有沟渠,渠体完备,临阡而行。旧渠进口与治水水道相连,未设出口,此应当是考虑雁门郡干旱少雨,勿需排涝之故。” “然,治水深邃,旧渠连接水道而不连治水,干渠无用,天长日久,已有多处干涸崩裂。”史禄深吸一口气,“故我等首要之事,乃是发民修渠。” 田典妨出声说道:“此事我来处置,苦酒乡里互助共劳,旧渠修缮之事,不需占工程民力。” 史禄点了点头,继续说:“其二,开掘新渠。治水水势湍急,不易施工,照理而言,新渠当开凿治水,引出支流用以施工方为上策。然治水上游多折转,水道边沿皆是坚石,开凿不易,便是真的开凿出来,激流涌入土原,也容易导致治水改道,毁弃良田。” “新渠不伤水道,则需活用三处蓄水堰池。两处为螺旋蓄水之用,一处为水房搭建之所,此三者横列于治水畔,池壁需稳固,无塌方之危。” 由养自信说道:“此事我等先前做过,以鱼胶制壁板,你要石质便石质,你要土质便土质,不见塌方,不渗储水。” 史禄惊讶地看了由养一眼,整件事情出他意料地顺利,他抛出一个个问题,当即便有人领令处置,毫无延误。 这都是先生培养出来的工作方法啊……兵将如此,何愁战而不胜? 他定了定神,说:“既然堰池无碍,那我等便可以开掘新渠了。有獏行汲水,苦酒里用水必丰,新渠勿需设置进水口,却要设置出水排涝。我与先生商议,以节省民力,不改动旧渠走势为先,将原先进水口调整为出水之处。新渠成口字型包围田亩,另设出水,且联通三座堰池。新渠完成之日,旧渠延伸,连接新渠,接口处设置卯槽,平日里挡板大开,引水灌溉,需排涝时则挡板闭合,只出不进,如此田亩必安,旱涝无碍。” 这是极为稳妥的设渠方法,既节省了民力,又方便了施工。 借鉴了水闸设计之后,独立的新渠是口字型,旧渠延伸,二者相连以后则是田字型。因为接口可断,田里的水量格外容易调节,夏季多雨时断渠,平日少雨时通渠,如此而已。 工棚当中登时响起一片好彩,史禄拱着手谢了一圈,众人一起看向李恪。 “作业平台。”李恪轻声说,“大伙可能不太知道作业平台的意思,简单来说,人立于治水如履平地,可负重,承力,既可方便獏行的搭建,又可方便后续的养护和修缮。” 他对着由养点了点头,由养会意,去到木架取来李恪前两天让他制作的百一范,横置在沙盘之上。 “这便是作业平台的百一范,诸位且看。”李恪指着沙盘上那个盒不似盒,箱不似箱的东西说道,“獏行的作业平台是双层结构,主体部分形似皿字,幅三十丈,中空。上甲板悬于水面,宽度与治水等同,下底座贴合水底,设计较水道略宽。要达到这个设计标准,我们需要轮流封堵部分水道,一为净空水下障碍,二为在道壁开凿内嵌的卯槽。” 憨夫皱眉不解,插嘴问道:“恪君,方才禄君才说治水水道不可开凿,一旦形成缺口,或会有改道之险。” “两个说法并不冲突。”李恪摆了摆手,“禄君所说的是不能给治水提供宣泄的缺口,因为山石质密,沙土质松,一旦水流有了缺口,便容易将缺口冲垮,损毁田亩。而开凿卯槽之处位于水道底端,山石厚重,开凿一条尺余深度的槽道于水道无碍,不会影响治水流向的。” “可你说要封堵水道。若是不设分水便道,主道如何封堵?” “自然是部分封堵。”李恪从由养手里把百一范接过来,咔哒一下拆掉底座,丢在一旁,“施工时,上甲板以层级推进,设置罒字形的龙门吊组,横向四列,每列三座,且立柱直探水底,预设卯槽,嵌入防水板壁。” 辛凌眼前一亮:“先立龙门,再铺甲板,二者交替类推,其中首列、末列皆贴合水岸,待平台架成,治水三分!” 不愧是墨家的假钜子,哪怕平日里沉默寡言,但心思机巧远超常人,李恪不过起了个头,她就已经把整个工程推算得七七八八。 李恪用一声好彩认可了辛凌的思路,放下百一范,手指向进水一侧。 “第二步,在平台入水位置连接立柱,设置横向龙门,共三座。且以此龙门,吊设水门开合。”说着话,他轻轻在百一范上一拨,啪一下便合上了正中的水门,“这种设计名为闸,与田渠封板如出一辙。水门一落,水道封闭,无论施工养护,皆可手到擒来。” 现场突然陷入到某种奇怪的沉默当中。 李恪不明就里地抬起头,看到憨夫、辛凌皱眉不语,墨者们惊疑四顾,其余众人和他一样疑惑不解,史禄嘴唇开合,却不知在念叨些什么。 “禄君,怎么了?” “霸……霸缰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八二章 解带为城 “看清自己手上的签文,找到组长,领取工具!”水畔上回荡着由养中气十足的声音,经由遍洒在工地上的人形广播站,传进每一个民夫的耳朵,“甲字开凿田渠,乙字挖掘堰池,丙字驻留水畔!半个时辰以后,各字点卯,未至者扣两分,未领取工具者扣一分,每组前三名应卯者各加一分!”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最大的力气一声呼号:“计时开始!” 原本井然有序的秩序彻底乱了,每个人都茫然看着手上新发的竹签,上面标注着“甲乙丙”三字,字号下方还有一至十的标数,表示他们在新岗位的分组。 他们的时间很紧张,要辨清字号,确认工种并领取新的工具,还要尽快找到新的集合点,向自己的组长报道,应卯且领受任务。 这是獏行指挥部一贯的尿性,每次调整都伴随着抓阄式的分组和严厉的奖惩,与之相对的,今晚食飧必有肉糜,若是表现出众的几位,还能分到肥厚流油的腌肉! 人人都知道,分组是最无谓的扣分项,也是最唾手可得的加分机会! “甲字甲字,谁知晓田渠在何处!” “我是乙字,挖掘堰池的锄何处去领?” “丙字留在水畔便可以了吧?四组在何处?我要食肉!” “霍娃,霍娃!快帮老丈瞧瞧,我这竹签之上是何字?” 到处都是呼喝,现场一片狼藉,但监管者们都知道这是暂时的。 旧的记分简已统一上缴,新的记分简也下发到记分员的手上,他们臂上捆扎着标有组号的方巾,既是组长,又是监管,早已先一步等在集合所。只要配属的组员找到他们,工地的秩序很快便会井然起来。 李恪和辛凌在工棚处看着这一切,皱着眉,脑子里依旧是史禄嘴里吐出来的那个生僻字眼。 一个堰字,他勉强能辨认出这个词是某个水利项目的名称,看众人的表情神色,他又猜测这个项目很有名,至少在某几个领域非常有名,譬如墨者,譬如水工。 但秦朝的水利项目除了都江堰、郑国渠和尚未开凿的灵渠,还有什么? 李恪穷搜记忆,依旧没能找到那“霸缰堰”的出处。 他决定不耻下问:“辛阿姊,霸缰堰究竟何物?为何能与作业平台联系起来?” 照理说这个问题问史禄更好,不过工期紧张,史禄又有要务在身,方才开会时李恪便没有细问,直到各人领受任务而去,闲下来的总工程师才有闲暇向同样没有具体指派的工程总指挥打探消息。 辛凌沉吟片刻,反问道:“可知九江?” “九江?”李恪想了一会儿,“辛阿姊说的是郡名九江,亦或是地名九江?” “地名。” 这个问题难不倒李恪。 古儒要求弟子知世事,除典籍章句外,各类山川、医卜、文俗、志怪也多少需要了解一些,李恪的记忆堪称宝库,不仅能记下后世海量的结构设计图,对恪这些年读过的典籍,也一样能信手拈来。 “九江以湖汉九水入彭蠡泽,因此得名。九水者,赣江水、鄱水、余水、修水、淦水、盱水、蜀水、南水、彭水。九江之地,楚尾越头,先属越,后归楚,曾为楚之郢都,大秦灭楚之后,定县名寿春。” 辛凌点了点头:“九水汇聚,寿春水患多发,后楚相孙叔敖建芍坡,稍减此疾。” 芍坡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有明确记载的水利项目,据说长堤千里,灌溉万顷良田。只可惜后来毁弃在岁月当中,李恪去看时,只剩下一条芍坡路。 他恍然大悟:“莫非芍坡便是禄君口中的霸缰堰?” “是,也不是。”辛凌皱着眉头组织语句,良久才说,“公输子说楚,欲发雄兵攻伐宋国,墨子往而阻之,解带为城,以牒为械,九战,皆墨子胜,楚遂弃伐宋之谋。” 李恪听说过这件事,解带为城是一场著名的机关论战,最后墨子技高一筹,某种程度上,也说明墨子在机关术的造诣上要略高过公输子。 史料上记载,公输子输了论战,气呼呼说:“我知道怎么战胜你,但我不说。” 墨子则说:“我知道你心中战胜我的方法,但我也不说。” 楚王好奇问道:“二位说的到底是什么方法?” 墨子说:“公输子的意思,不就是杀了我嘛。” 于是楚王意动。 但墨子又说:“我在来楚以前,就已经命门人子弟带着围城之器支援宋国,即便我死在这儿,楚国依旧攻不下宋国。”这才最终打消了楚王攻宋的念头。 在李恪看来,原始的守城机关效果有限,墨子能够说服楚王,更多的还是依靠口舌之利,至于典籍当中记载的故事,更多是偏向于表现墨子机关术高超的一种修辞技巧。 至少他不相信凭几件木质机关便能挡住十余万大军攻伐城池。 问题是,辛凌突然说这事干什么…… 李恪投过去疑惑的目光。 辛凌继续说到道:“论战以后,楚宋维和,公输子滞留楚国,受楚王之托,改建芍坡。” “公输子还改建过芍坡?” 辛凌点了点头:“公输子邀墨子往楚,二人同居,商讨年逾,几易其稿之后,霸缰堰乃成。因其分属于芍坡之内,世人知芍坡者多矣,知霸缰堰者少之又少。” 李恪听得目瞪口呆:“公输子论战的时候还暗示要杀掉墨子,论战之后二人就和好了?墨子有那么大度?” 辛凌奇怪地看着李恪:“公输子与墨子本就交好,二人论战,威逼,皆为政歧,政歧既消,二人为何不可合作?” “二人本就交好?”李恪翻了翻白眼,“交好之人也会以命相搏?” “算不得以命相搏。”辛凌摆了摆手,“墨子有所持,公输子亦有所持,两人分属敌我,自然无所不用其极。墨子在芍坡时,公输子还为其引见了鲁阳君,这才有了楚墨一脉。” 关系好乱啊…… 李恪心里感慨一句,好奇问:“辛阿姊,墨子连威胁要他性命的公输子都可以交好,为何就如此见不得儒家?” “儒家……儒墨同根,歧见起于根本,故二者在世,不可同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八三章 任重道远 算起来,这是奖惩制度落实以来,民夫们第三次调换工作,第一次是考评分组和搭建房舍,第二次是加工物料和转运堆放。 有了前两次的经验,这一次民夫们轻车熟路,距离半个时辰尚有老远,各组点卯皆已基本完成。 整个现场以辛凌总领,史禄负责新渠,憨夫负责堰池,由养负责作业平台,三人手下又各有精匠墨者若干,作为网格化施工区域的二级指挥,精匠之下便是由那些门人弟子组成的记分员们,既是各组指挥,又负责细节的监管约束。 此外还有以精匠类别分组的加工工坊,固、子冲等各行各业的佼佼者皆为组长,各自掌控工程所需物件的流水加工。 秦人对这样的指挥体系很熟悉,正如李恪所说,他为上将军,辛凌为偏将,史禄三人为都尉,手下精匠为军侯,工坊那里则是独立于外的后勤体系。 这是一套完整的秦军四级指挥体系,只是秦军用这样的体系指挥数十万人,李恪手下只有千人,而且还会越来越少。 体系确保了监管的力度,公正客观的奖惩又确保了民夫们的士气,无论李恪是基于什么考量,整个体系构建以后,工程现场如指臂使,全无往常发徭时常见的倦怠拖延。 李恪和辛凌聊完天,便一道来到了由养所在的临时指挥所。 仅从现阶段来说,新渠的挖掘是史禄的专业领域,李恪并不能提供太多意见,堰池少有技术含量,憨夫主管也不会有任何问题。施工难度最大的,显然是由养所负责的平台建造,而第一列支架架设,更是难点中的难点。 两人找到由养的时候,这位暴脾气的墨者正在给手下精匠布置任务。 “眼下我等有数件事物要做。其一,在地面搭建格栅立柱,以牢固为要,暂不镶嵌蒙板;其二,在水畔搭建一组龙门,基底要深,立足要稳,专用于起吊立柱,搭建第一列水上平台。其三,建造码头,预留孔洞,孔洞与立柱等宽,上下二穴垂直对齐,立柱就从孔洞穿过,直探水底!” 李恪了然一笑,从由养的话里,他就知道由养打算用两点一线的方式固定第一批立柱,这和他早先的想法基本一致。 儒、泰、由养还有史禄,作为与他合作最多的技术员,这会儿已经很熟悉他的思维方式,而且学会了自己动脑,用自身所学解决问题,这让他感慨良多。 秦人在科学技术领域是极有天赋的,而且思维开阔,学养深厚,这一点,后世的古人们远远不如。 要不哪天把蒸汽机弄出来让他们瞧瞧? 李恪心里估算了一番,发现搞几台蒸汽机出来真的不存在技术难题。 蒸汽机的动力源是蒸汽,哪怕是军工级别的高压加温,气缸温度也少有超过五百度,而青铜的熔点在七八百度,想要造出来,算不上异想天开的事。 不过那得等到獏行成功之后。发徭的时间只剩三个多月,他们要做的工作还有很多。 李恪轻声一笑,拉上辛凌,悄悄退出工棚。 “你欲将平台事务交予由养?” 李恪舒坦地抻了抻懒腰,说:“独当一面总要经历这个过程,反正此处有辛阿姊统管全局,我放心得很。” “你又欲偷奸?”辛凌目光灼灼。 “如何能叫偷奸呢?我打算去看看儒和泰将课题做得如何。他二人所学精深,此时正该为獏行出力,总是窝在我家后宅,太浪费了。” …… 李恪施施然回到家里,先跟严氏请了安,再去西厢看了一会儿小穗儿教小巿黎写字,接着和癃展聊了会儿天,正打算去看看儒和泰的进度,稚姜道门,下市食飧…… 今天的飧是花卷,汤饼,熏肉,梨片,骨汤。 在李恪孜孜不倦的引导下,他家的伙食与后世越来越近,以蒸煮为主,常备天然酵母发酵的面点和各种好吃不好吃的新鲜生蔬,至于肉,必要烤透蒸熟,否则绝不会端上食案。 食飧时全家齐聚,各据其案,李恪和严氏居主,席左是小穗儿与小巿黎,席右是做客的儒和泰,癃展稚姜居于末席。 李恪并不打算淡化尊卑的观念。这个时代毕竟还有奴隶存在,他家里也蓄着奴,维持尊卑,是保持家宅稳固的基本手段。 饭菜很香,就是梨片酸了些,李恪眯着眼吮着梨汁,心里又盘算起自己酿造的梨酒。 “展叔,早先托您制的小玩意如何了?” 癃展放下汤碗,擦了擦嘴:“公子,注射器共制四把,软木塞百余,就是您所画的钻孔器不易制作,子冲说需人工打磨,月余才可成件。” 李恪苦笑一声:“月余可什么都晚了,我估摸着最多三五日,梨酒就要出坛,若是没有钻孔器,就只能手工凿孔……” “手工便手工吧,一凿一锤,必不叫公子失望。” “那便拜托展叔了。” 食完飧,李恪随着儒和泰来到东厢偏房,这里是癃展的木工工坊,这些日子儒和泰寄住家里,主要的加工也在里头进行。 屋里很干净,各色工具挂在墙上,墙角靠着癃展摘放工具的木叉,房间正中,则躺着两根细长的螺旋杆。 “先生,伯益螺旋已按照图板规格制作完成,主轴两丈,析至木心,再凿出螺旋线,沿线嵌入一尺长宽的木板,刷胶固化,最后在外箍出外廓。我与泰君试验了几次,夹角在二十至四十度之间,汲水效果最佳。” “那接下来便要掘井和搭建支架了吧?” “我等确有此意,正要问假钜子申请人手。” 李恪点了点头:“记得将装设过程与各部图样记录下来,整理成册,辛阿姊那儿要一份,我这里也要一份。” 他略有些兴奋地搓了搓手,心里盘算着请谁把设计册送去咸阳,交给扶苏,让他好好开开眼界。 淋浴房和抽水马桶属于机巧之物,与民生无碍,自然也换不来爵位功劳。 但扶苏是他所认识人的当中最适合普及新生事物的渠道,既有接受度,又有推广力,有他身体力行,想来不需要多久,这两件事物就能在大秦的上流圈子盛行开来。 秦人用上了抽水马桶! 李恪心里暗笑,这要是让后世人考古出来,岂不是要震惊地戳瞎眼睛? 而抽水马桶的问题解决之后,从提升生活品质的角度来说,接下来就该考虑厕筹的问题了…… 大秦通用的散碎简片又臭又硬,自从有了钱以后,他就再没用过,全家通用湿麻布清洁卫生,连外宅的隶臣也不例外。 然而麻布毕竟是能当钱使的东西,总用在这种地方也不是办法,可是若要造纸…… 一想到造纸涉及的工艺和设备,李恪深深叹了口气。 建设大秦,任重道远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八四章 竹酿珍馐 是日也,三月十二,天阴,风缓。 酿酒旬日,今日正是开坛出酒的日子。 上一世,李恪曾听人说过,果酒加酥油会使酒味更加,不过想来,其所指的应该也不是这种粗制滥造,酒精浓度极低的土果酒。 李恪随手拍开一坛,小心滤开浮渣,取了木勺浅尝滋味。 很甜。 蜂糖的甜口中带着些许涩味,再然后才是深藏在酸甜当中的酒味,若不仔细关注,几乎无从察觉。 他对这个结果早有心理准备。毕竟才发酵了十余天,若是这样都能酿出烈酒,果酒早就取代粮食酒,成为这个世界的主流了。 更何况在他的计划当中,坛中之酒不过基础,本就需要进一步的加工才能成为合格的杯中之物。 这个过程,叫做竹酿。 竹酿法是一种极其罕见的酿造方法,因过程漫长,不利量产等原因,用这种方法酿造出来的活竹酒,即便在后世也是那种只闻其名,不见其实的珍惜事物。 李恪曾有幸随朋友一道去过隆武县的仙女寨,在那里用几百块钱换了小小一盏,由此才知道,世上居然还有此等奇珍。 如今来了大秦,守着一片大大的私家竹园,无论如何,他都找不到不亲手尝试一把的理由。 竹林中架起人字高梯,儒和泰先一步在那些粗壮一些的竹子上开了小孔,李恪手提着木质的注射器,揣着满衽的软木塞登上高梯,小心翼翼将注射口对进孔里。 轻压,慢提,淡琥珀色的酒浆缓缓注入竹节,不多时就漫出孔洞。李恪停手等待,等着酒浆被竹子吸收,然后继续。 如此周而复始,直至酒液不再下沉,他便用软木塞封住孔洞,去寻找下一棵开过孔,又足够粗壮的翠竹。 这么有趣的事他当然不会一个人做,严氏与稚姜一组,癃展与小穗儿小巿黎一组,漫散竹园各自忙碌。 不过他们的目标是那些粗大的竹笋,开口后注入酒浆,直到有酒液从包叶的缝隙间渗出来,也不需要软木塞封堵,直接寻找下一棵竹笋。 十二坛酒,六十株竹,李恪为它们一一标上记号,待搞定收工,已至日失时分。 小巿黎蹦蹦跳跳跑了上来:“公子,拿梨汁喂竹,这些竹子会长得特别高大吗?” 李恪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说:“竹子是用来酿酒的,那些注在竹筒中的酒液今年便可饮,更好的则要花上三五年光景,待得竹笋长成翠竹才成。三五年后,小巿黎也长大啦,到时我让媪选几棵最茁壮的,交给小巿黎做嫁妆可好?” “不好!”小丫头一脸认真相,“巿黎的嫁妆是六礼,谁家以竹子做嫁妆,公子小气得紧!” 众人哄堂大笑。 …… 无所事事直到三月终末,春末,夏初,蝼蝈鸣,蚯螾出,王瓜生,苦菜秀。 苦菜花是这个时节最容易寻到的花茶,一朵朵雏菊向阳招展,漫山遍野四处都是,还有许多农人辟地密植,以为佐菜,所以李恪夏季的茶饮就是菊茶。 生鲜的菊茶并不好喝,涩味重,香味淡,可正如苦菜平素无味,晒干以后却会有散不掉的脚臭味,苦菜花也有这般特性,鲜时无味,干而异香,拿沸水一冲,香味更是有如实质,能够提神醒脑,叫人精神倍健。 田啬夫囿便沉浸在这股浓香当中,久久不能自拔。 李恪放下水勺,轻笑出声:“啬夫,茶是用来饮的,光是闻,却品不出滋味好坏。” 田啬夫囿摇头叹息:“枉我与粮蔬打了一世交道,却不知苦菜之花还可为佳茗。” “乡里们知道我甚喜花茶,时常取些无毒的花穗过来,我一件件晒干冲泡,总能挑出几种味美的。此事非是啬夫无知,实乃茶茗于民无用,啬夫不在意罢了。” “恪君客气了。”田啬夫囿摆了摆手,端起茶杯,美美地啜了一口,“孟春从你处偷了忍冬饮法,我便有一季香茗,如今忍冬渐老,你又叫我知晓菊茶可用,甚善,甚善!” “啬夫过誉了。” 田啬夫囿放下茶杯,轻声说道:“恪君,獏行之事如何?” “四十日转眼而过,民夫余九百。作业平台已搭建完成,如今封了一侧水道,正在清理水下环境。堰池已毕,憨夫君着紧组织民力建设水房。新渠也掘至末端,前几日禄君得国尉召唤,不得已抛下营生去了咸阳,那处眼下是儒君主使,约莫再有十日,便可竣工了。” “再然后,便要搭建獏行了吧?” “獏行诸多部件已置备了八成,再有二十日,工坊熄火,水下事毕,便可以搭建底座,再然后才是搭建獏行。” “如此说来,再有两月,便可见獏行分水了?” 李恪低着头心算一圈,自信点头:“再两月便差不多了,较原本预估,可快二十余日。” 田啬夫囿满意至极,大笑三声,说:“恪君,一期徭毕,下期发徭是否仍要千五百人,赏勤罚惰?” “此事我是如此想的。”李恪轻轻敲打案面,斟酌说道,“再十日,下一轮清退之后,最后一轮清退便不做了。啬夫可令仓佐、仓吏先行询问,看留下的民夫中有多少愿意响应下次发徭,可以优先考虑他们。” “叫民夫连日劳作,是否不妥?” 李恪摇了摇头:“我欲在他们当中选拔百人用作监管,诸位精匠带着门人子弟在此数月,自家事物堆积如山,已有不少向我辞行了。” 田啬夫囿皱起眉头:“还有此等事?” “啬夫莫急。”李恪失笑道,“此次召集全郡工匠,本就是为了精工制造,如今辞行者皆是办完了手头差事的,留在此处用作监工而已,便是换上一些,亦于工程无碍。” “如此便好啊……”田啬夫囿长舒了一口气,“恪君,诸位精匠门人皆要记录在案,待到獏行事成,我要为他们请赏封爵。” “此乃应有之理。” “恪君,官奴一事……有些麻烦。” 突如其来的转折,李恪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官奴二字所指何事。 这件事他基本没上过心,无论牵涉汜家、县官还是县令,都是豪强官场之间的竞争,他把消息通报给田啬夫囿就算是尽到了责任,至于其后的发展……其实和他也没有多少关系。 不过田啬夫囿看起来是找不到能商量此事的人,每每过来都要找他细谈,以至于他对调查的过程了解颇深,几乎称得上了如指掌。 了如指掌,乍一听到却又记不起来,就是这么一种尴尬的状态。 李恪正了正神:“啬夫,您上次说此事或与县令有关,莫不是牵扯到了郡官?” “此事大致与善无无关,我请友人多方打探,如今看来,县令或并不知情。” “县令不知情?”李恪奇道,“您是说,县佐与县尉两人合谋,将县令架空了?” 田啬夫囿苦笑一声,说:“若是如此便好了。我已查知,官奴报死之后皆送往句注军市,以寄卖之名散于六七间奴肆贩售,官肆更是重中之重……其利益分派,或涉及驻军。” “县尉的军中故旧!”李恪恍然惊觉。 田啬夫点了点头,轻声说:“我已委派好友去往军中调查,他乃百将,常驻塞上,此事若与驻军有关……我或要去趟咸阳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八五章 军弩乍现 有官奴之事搅闹,田啬夫囿来次苦酒就成了一件难得的事,虽说没有獏行可看,但李恪无论如何都要请他去趟水畔,看看整个工程的施工进展。 田啬夫囿也颇为记挂獏行之事,思索片刻,欣然而往。 两人当即出门,在勤的护持下前往水畔之地。 工地上,民夫数量较最开始足足减了四成,但气氛依旧火热。 正如李恪所预料的,一连多日丰衣足食,民夫们早已忘了自己初来时衣食无缺的惨象,眼下满脑子都是好胜之心,残留者越勤,众人的斗志就越是昂扬。 这里的人近半都领到过粟的奖励,还前所未有地休过节假。三日之期,足够他们乘着邮人的驿马往来全县各处。 田啬夫囿看得啧啧称奇,按奈不住好奇,小声询问李恪。 “恪君,老实说与我知,你说服里典服以邮人驿马接送民夫,是否防备着他们若是一去不回,便就近说动各乡,抓捕亡人?” “一去不回?”李恪不解道,“啬夫,若他们不想留下来,只需倦怠便可。此地一无打骂,二无斥责,凡倦怠者,赠米三斗粟米发还各县,结算的还是粝米。有这等选择在前,休假之时,他们为何要逃?” 田啬夫囿登时无语。 “这……闻所未闻,闻所未闻。” 李恪失笑一声,说:“啬夫,往日县里发徭,乡里皆畏之如虎。何以如此?一是徭役繁重,二在耽搁农活,乡里心系家园,事必倦怠。监管之人为工期所迫,动辄责打斥骂,或不许休憩,或不予饭食,乡里受难之后越发厌徭,这便是一个恶性循环。” 他抬手画了个圈。继续说道:“但此次发徭多有不同。楼烦县灾民遍野,乡里无食,争相应徭,此一不同。此地不许监管打骂民夫,以奖惩约束,此二不同。汰者弱,留者强,民夫以此为傲,此三不同。有此三者,何愁民不用力,事不尽心?” 田啬夫囿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分析,好奇问道:“若说民夫留在此地便有饭可食,我尚可领会,但恪君为何说他们会以留存为傲,践劳力也,何傲之有?” 李恪神秘一笑,指了指四处高台上嘶声大吼的人形广播们:“啬夫,你道他们片刻不停,是闲的么?” 工程进展得很顺利,堰池已成,新渠近末,广阔的作业平台覆盖在治水之上,连接两岸,幅三十丈,就像是个悬浮的小岛,上面如怪物般立满了高大的龙门吊。 李恪和田啬夫囿走近的时候,民夫正鱼贯从左侧钻出来,扛着凿子,背着锤子,拖着脚步,气喘吁吁。 有监管在旁高喊:“一组、二组、三组去往工棚休憩,四至六组登台,清点人员,台下清空!” 随着喊话,几位臂缠白麻的记分员快步冲下平台,不一会儿便又回转上来,大声回应:“台下清空,空无一人!” “起闸!” 四个精壮的汉子站在龙门两侧,听得令下,拖动绞盘,掺着铜线的麻绳拉紧,一点一点拽起水门。 咔啦啦啦啦! 水门通道打开半幅,汹涌的治水穿门而过,又带着起伏的碎石、泥流,从另一侧涌了出来。 李恪找到了抱剑坐在高台上的由养,几声召唤,就把他叫了下来。 “怎又持上剑了?”李恪上下打量由养,好奇问道,“莫非,你又跟辛阿姊立了军令?” “先生误会了,平台贯通之后,时常有猛兽下山觅食,假钜子令我等皆要佩剑,护卫民夫,不让其伤于兽吻。” 李恪恍然。 田啬夫囿走上前来:“这位墨者,可是平台主管?” “正是!” “恪君先前与我说起过平台闸道,如今起闸放水,可是一处闸道已完成施工?” 由养抱拳应答:“秉啬夫,此处闸道尚未竣工,然水底碎石、弃物颇多,开闸通上半个时辰,再闭闸时,便省了清理之工,节约民力。” “此处还需多久完工?” “先生要我等二十日完工,民皆尽力,在我看来,十五日足以!” …… 一路走,一路瞧,一圈转下来,田啬夫囿心满意足,时间也临近下市,再有片刻就到了食飧的时候。 眼看远处炊烟升起,憨夫出声邀请田啬夫囿去往辛府赴宴。 原来明日又有四个精匠要带着门人弟子启程回家,憨夫要为他们设宴送行。 这样的宴会近来常有,李恪每次必到,几杯水酒,聊表谢意。 田啬夫囿欣然应下,几人一番打点,结伴起步回里。 他们走到上次遇袭的地方,田啬夫囿停下来,对李恪笑道:“恪君,可还记得月余之前,我等在此处遇了暴民,我肩头还中了一箭?” “如何能不记得?”李恪苦笑一声,“那日暴民颇为勇武,若不是辛阿姊与憨夫君武艺高强,我等可讨不着好去……” “说到武艺,我年轻时游学天下,一身剑术亦是学自名师,奈何年老体衰,已多年不曾提剑喽。” 二人说笑着,李恪突然瞥见远处林间一下诡异的反光。 那光华一闪而逝,接着,便是一道黑影,在视野当中拉出残像。 这似乎是…… 不待李恪有任何反应,残像自他眼前而过,一枚弩箭骤然闪现,直刺在田啬夫囿胸口。 田啬夫囿应声而倒! “刺客!”李恪一声惨呼,赤红双目,急步赶上把田啬夫囿扶住。 憨夫和两位精匠怒吼着扑了上去。 又是一箭,避开憨夫的斩击,追星赶月般扎穿一位精匠的腿。 那精匠登时倒下,憨夫也越冲越快,持着剑,一头扎进道旁密林。 金铁交击之声响起,乍起而乍消,李恪搀扶着田啬夫囿,随行的门人弟子尽皆拔剑在手,将二人团团围住。 田啬夫囿面色惨白,手压胸口,汩汩的鲜血自手指间涌出来,但看他的呼吸,看似又没有性命之忧。 “啬夫……” “恪君莫慌,只是皮外伤……”他颤抖着手解开外袍,露出一件精致的内甲,“我那友人定要我出入着甲,我先前还笑他大惊小怪,却不想……” “但您流了很多血!” “皮甲被扎穿了,伤了皮肉,无碍的……” 憨夫从林子里走了出来,墨褐在袖臂破了个口子,隐隐有鲜血渗出。他眉头紧皱,手上抓着一把断成两截的残弩,满脸怒容。 李恪急急问道:“憨夫君,可曾抓到刺客!” 憨夫懊恼地将弩一丢,愤声说道:“那人身材矮小,在山林中行走甚速,若是师妹在此……” “追上……不见得是好事……”田啬夫囿靠在李恪怀里,小声喘息,“恪君,让我坐下,去将弩取来。” 李恪依言去做,将断弩捡起来,送到田啬夫囿面前。 田啬夫囿伸出手,抚摸在断弩的弩机上:“七年,相邦吕不韦造,寺工周,丞义,工同……” 李恪面色大变:“这是……军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八六章 其名飞蝗 深夜,屋中,李恪手捧着香茗,睁着无神的双目瞄向棋盘。 棋盘之上,双色玉石黑白分明,两条大龙交缠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直叫人眼花缭乱,寻不到插针之地。 正常来说,棋是不该下成这副样子的。 毕竟自己跟自己对弈,哪怕换位思考做得再好,黑白双方依旧是同根同源所出,明知诡计陷阱,不回避是假,全回避了,盘面又少了许多精彩。 所以凡是自弈,双方落子大多大开大阖,打的是堂皇之战。 能把自弈下成眼下这副模样,只能说明李恪在落子的时候根本就没做过什么深入的考量,一切都是见招拆招,于是拆着拆着,就连他自己都看不懂了。 这是和棋了呀…… 他叹了口气,抬起头,神色茫然。 “啬夫那儿都安排妥当了么?”他突然问。 憨夫从窗边隐出半个脑袋:“安排好了。辛府的医师出里为啬夫裹扎了伤口,童贾老丈又寻了几员隶臣送他返回乡治。都是老丈当年打战时的亲兵,年岁虽说不小了,但应对起军弩刺客之类,比我等墨者还是强上许多。” “精匠呢?” “你发话后,他们片刻都没耽搁,各自配了盘缠干粮,车马驭手,径直归县,那伤的也请医师看顾着上路了,不曾在里外逗留。” 李恪听罢神色一黯,轻声说:“我记得他被利箭刺穿了腿,伤势颇重,如此匆忙上路,千万别落下什么根子才好……” “此事只有求天爷眷顾了。”憨夫无奈地摇了摇头,“恪君……何苦要瞒到如此程度?便是我来寻你,也要等到夜深人静,翻墙而入?”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小题大作……”李恪苦笑。 “你亦不知?” “刺客胆敢用军弩杀人,其势力必不可小觑。啬夫无恙已经是天大的侥幸,若行凶者在里中恰有接应,我等将消息一传,岂不是摆明了告诉他们,啬夫还能再受一箭?” 憨夫认同地点了点头,说:“提到那柄军弩,先前送啬夫回乡时,他曾说此物见不得光,请我代为处置。” “处置军弩?憨夫君打算埋了还是回炉煅了?”李恪好奇道。 “毁掉它岂不是暴殄天物?”憨夫神神秘秘凑进脑袋,“秦弩之秘在弩机与弩弦,如今此二者完好无损,只是叫我斩断了弩臂,我便想,将弩机拆下,磨去铭刻,再改制一柄手弩出来。” “改制手弩?”李恪兴趣大起,放下茶杯靠到墙边,“此事有违秦律吧?” “秦律自然不许民间持弩,更不许持有军弩。但机关之道博大精深,若是改得仔细些,大改弩机,常人如何能辨得出来?” “这倒是一个法子……” 憨夫笑了笑说:“此法乃是师妹之思。她想你不通武艺,若是哪日,如啬夫这般落在险地,有几枚弩箭傍身,多少也能有一搏之力。” “给我的?”李恪怔了怔,皱着眉头起身踱步。 来来回回走了几圈,他发现自己确实需要一件防身的杀器。 大秦与后世不同,里闾之外皆是野原,那些地方人迹罕至不说,还有野兽四处游弋,匪徒盘踞山林,若没点防身的计划,谁也不敢说自己就能出入平安。 所以李恪极少独自出里,每每出门,不是跟着大部队走,就是由旦护卫在左右。而这几个月旦不着家,又轮到墨者们护卫,保护他往来于里中和水畔之间。 可墨者毕竟不是他的保镖,等獏行建成,双方的缘分也该尽了。 另一头旦有了妻儿,以后也不能总陪着他满处逛悠,他若想过得自由些,就需要多些自保的办法。 憨夫嘴里的手弩就是挺不错的备用方案。 李恪笑了一下:“憨夫君,手弩于我确有大用,此事谢过。不过在改制之前,我对弩还有几点要求……” …… 田啬夫囿遇刺的事就这么被掩了下来。 辛童贾的医师随受伤的精匠去了平城,短期内都不会回来。 那些往日亲卫们也随田啬夫囿去了句注,他们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内,都将贴身护卫田啬夫囿的安全,确保他不会再遇上第二次袭击。 这样一来,留在里中的知情人,应该只有他,憨夫,辛凌和辛童贾四人,就连严氏和田典妨都不知情。 这是李恪为自己备下的警鸣。 田啬夫囿在里外先后两次遇袭受伤,第一次是暴民出手,第二次则是军弩刺客。 军弩刺客十有八九与官奴倒卖之事有关,那么暴民呢? 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那几个持械暴民是受人指使,但无论是李恪还是田啬夫囿,都觉得他们与那群既得利益者脱不了干系。 此事越想越觉得蹊跷。 当时暴民兵分两路,袭击田亩那路对田边的粮食不争不夺,却恰好弄死了莽和劳戾,袭击他们的那路…… 李恪清晰记得,他们最早的击杀目标是自己! 这是否意味着,自己早就被某些人扯进某份黑名单当中了呢? 这一次军弩瞄准的是田啬夫囿,下一次,会不会有另一柄军弩瞄向自己? 李恪不知道。 身在里中,他所能试探的不过里典服和田吏全两人,这两人或多或少都和已经浮上岸的两位县官有些关联,在处置先前的暴民之事当中,也表现得不明不白。 所以他布了这个局,彻底封锁田啬夫囿遇袭的消息,让他的近况变得扑朔不明。 逃跑的刺客想要知道自己是否得手,想要知道田啬夫囿是否有性命之忧,要不就去句注乡治探听情况,要不就只能通过里典服和田吏全,从这寥寥数人口中查探。 他们若是跳出来,暴民的身份,他们的身份,自然也就一清二楚了。 …… 等待之中,时间飞逝。 后十五日,手弩改造完成,从原本的二尺长宽,鸢型长臂,变得只剩巴掌大小,外观也被掩饰成一只普普通通的木盒。 木盒通过两条皮绳固定在小臂上,李恪可以把它藏进深衣的宽袖当中,随身携带。 体积小了,手弩的结构当然也有了巨大的改变。 弩机只保留了一部分,重铸的主机身较原先短了一半,厚度也消减了三分之一。 望山,也就是瞄准的设计被彻底取消,弩臂被前移,而且三层叠放,再后面是特制的矢盒,统一上弦以后,可以通过替换矢盒实现快速装箭,有些像后世的弹匣。 弩矢的造型也是特制,只有一寸余长,整体形如长梭,没有箭头,不设尾羽,这样的“矢”,子冲用范浇了三十枚,分装在十个矢盒当中。 而手弩最大的创举是加入了保险结构,上弦以后,可以用形似后世手雷插梢的金属短棒锁住击发装置,就可以有效防止手弩走火,时刻维持上弦的状态。 憨夫亲自把这件危险的玩具送到李恪手上,李恪爱不释手,当即就随他去辛府试弩。 扣上皮带,袖子一抖,他从袖口当中扯出一条细长的铁链,铁链另一端连着保险插梢,只需用力一拉,插梢就会脱落。 接着,李恪抬起手臂,平摆身前。 弩机不重,整体分量只有五斤上下,换算成后世斤制,也就堪堪超出一公斤。 他在憨夫的指导下伸出右手,隔着布料摸到盒上机簧,一压,弩矢咻一声飞出,咄一声扎在七步开外的老树上,入木三分。 他连着试射了六发,五步以内,例无虚发,基本上指哪儿打哪儿,而且威力其大。 十步以内,勉强可以控制方向,偏差大概在三尺左右。 至于超出十步……李恪明明瞄着树走,那一矢却扎穿了两步远的一只水缸,基本不再具有发射的价值。 这种准度让手弩从一件远程凶器转型成防身的利器,隐秘,高效,弩矢的最大穿透力达到四层皮甲,更兼速度奇快,即使是憨夫这种精擅防御的剑客也不敢说能保证将短矢磕飞。 有此三矢防身,李恪以有心算无心,基本可以打开包围,逃出生天。 不过它的续战能力基本为零。 李恪虽设计了矢盒,但想要换装,还须撩起袖子,缷下并拆开木盒,再用专门的工具上弦,之后才能褪盒换盒。 这个过程,大致要花上两分,也就是十二分钟。 除此之外,手弩还有另一个计划外的弊端…… 试射完成以后,李恪举着布条似的袖子,苦笑地看着憨夫和辛凌:“此弩名为飞蝗是吧?弩箭穿袖而过,一轮激射,一件深衣,当真如飞蝗过境……我要被媪埋汰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八七章 卫星产量 四月十五,孟夏,朗朗。 时值春夏,天气一日比一日燥热,无风,少雨,连日出晴。 田间地头的桑榆越发葱郁,翠叶之间,不时能寻见成串的榆钱和玉果儿般的桑葚。 它们离成熟尚有月余,但孩童们却早已耐不住性子,一个个偷偷爬上枝头,妄想采下一些,慰藉自己那堪堪得饱的肚子,以及许久未尝见甜酸的味蕾。 到于结果嘛…… “呵!呸!” 前些日里,田典妨又组织了一次集体劳作,新的任务是整休全里的田渠,为獏行通水做好准备。 乡里们早就习惯这种充满公社气质的带酬劳作,不需动员,不问酬薪,只待训令一下,当即便是应者云从。 由里中组织的大农业劳作在待遇上例来不及在吕丁处做活优厚,但意义也全然不同。 田渠一事涉及獏行,关系到全体乡里的未来福祉,类似这样的活计,里中往日的待遇只有管饭。 更何况这次是乡仓出资,仓佐诚早早被李恪说服,愿意尊重苦酒里光辉而悠远的劳作传统,依照斗食的标准,为乡里发放生粮。 这一举措极大地缓解了乡里们仓房的拮据。 时下菽苔将熟未熟,从吕丁处挣来的粮秣又临到食尽,大伙正愁着雹灾末尾的断炊之忧,好事便像是约好了似的从天而降。 整个大秦,谁见过渡灾之期日日饱食的盛况? 苦酒里做到了! 天赐严氏之子,年岁轻轻,心系民苦! 他先献奇策,助乡里抢收禾粟,从而最大限度地减少了雹灾的损失。又试牛刀,令乡里们整修房屋,在大伙尚未关注到饮食之患时,先一步为冬春熬灾做下了规矩。 青黄不接之时,又是他亲去临治亭,屈尊降贵请来吕大善人。食粮不济之前,还是他在獏行之事中卡出活计,为乡里们寻来吃食。 质朴的秦人记恩感恩,没有人会认为,这一切都是自己应得。 他们是做了活,就连冬歇都不曾歇息,可那不是应该的吗? 不劳者,不得食! 他们从不记念旧日之苦,只知道过往熬灾,从未有人想过给乡里们一份活干,一把粟食! 唯有恪! 将自己过得如贵公子一般的恪,带着笑,袖着手,就在饮茶与自弈之间,为整个苦酒都找到了饱食的出路! 那才叫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想想前些日子被乡里自护队捕下的灾民们,再看看游荡在水畔之地,只为一口吃食便被人呼来喝去的徭役民夫…… 苦酒里有恪在,乃是天爷赐予乡里的一场福报!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越来越顺从李恪的话。只要是他愿说,他们便愿做。 听之,从之,顺之,敬之,而李恪给他们的回报,便是在灾后岁月不虞吃食,还能如现在这般,聚笑于里巷,许愿于未来。 水畔之地正在立起一座庞然大物,千人劳作,喧嚣盈天,那是整个天下都不曾有过的水力机关,机关兽,獏行。 恪说过,待得獏行完工之日,苦酒里将不再惧怕旱涝天灾,四季之期,田亩饱饮。 如在梦中啊! 田亩若能饱饮,苦酒里岂不是成了关中? 乡里们的心躁动起来。 那可是富甲天下的关中沃野! 郑国渠一通,千万顷生地化作良田,几年精耕,岁收一钟的关中沃野! 荒僻的苦酒里……亦可比之? …… 李恪不清楚乡里们的燥动,若是知道了,最多也就是苦笑了事。 苦酒里与关中是不同的。 在郑国渠通之前,关中之地常年缺水,地力饱和,盐津漫野,到处都是望不到头的盐碱废地。 套用后世的说法,那里的田地从不贫瘠,反倒是因为碱肥超标,这才变的不利于耕作种植。 郑国渠为那里带去了丰沛的水源,稀释了减肥,使作物茁壮,亩产爆涨。 而苦酒里早年却是游牧的草场,临山之处的耕作条件多少好些,却也远达不到关中的标准。 里中超过三分之二的田地常年亩产在五六斗之间徘徊,水肥两缺,是下田中的下田。 李恪心里最乐观的估计是在獏行通渠之后,用几年精耕养地,攀上两石出余的均收巅峰,其后再逐年下降,以合理的耕作养息,将亩产维持到中田收益。 至于说岁收一钟……却牵扯到一个颇为传奇的故事。 这件事发生在内史郡重泉县,时任县令的李泊是水工郑国的至交好友,也是在郑国积劳卒没之后,代表秦庭来新郑征辟史禄的那个贵人。 藉由这段关系,李恪才得以从史禄嘴里听到些不为人知的侠义之事。 始皇帝十年,那时还叫秦王政十年,就在郑国渠通渠前后,郑国被查实用间疲秦。 这件事几乎要了郑国的小命。 幸得始皇帝大度,一番深谈便将罪责压下,任用他继续主持修渠。但这件事从未了解,哪怕在通渠之后,法吏们也从未停止过追究郑国的罪责,上下一心,誓要将此疲秦之人绳之以法。 为了救郑国性命,李泊在苦思之后,在上计时虚报了重泉县玄成里的高产。他将亩产翻了两番,从两石五斗,一举提升到了一钟的卫星式产量。 消息一出,天下震惊! 廷尉法吏调转目标,各方能人汇集重泉,李泊先一步召集里中各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在调查团来里之前,统一了所有人的口径。 而为了让这份产量更有说服力,此后三年,李泊自掏腰包,以连年减产的方式补足了该里官田缺额,至此,才让这件事成了人人口中称颂的传奇。 郑国活了下来。 始皇帝圣心大悦,金口特赦了郑国为间之罪,严令廷尉寺上下不得追究。 从那以后,郑国在都水监的岗位上不断完善着郑国渠的灌溉体系,直至积劳成疾,病死在清渠之畔,青史留名。 所以岁收一钟的传闻从头至尾便是谎言,关中最高的亩产是四石左右,只是巧合的是,达成这份成绩的正是玄成里,不过那也是通渠之后第五年的事。 李恪其实挺想见见那个叫李泊的高才之士的,不过那位现在官拜中大夫詹事,常年居于咸阳,至少在短时间内,李恪无缘得见。 他的重头依旧在苦酒。 这几日,他系着精致的手弩,穿着崭新的深衣往来于水畔里中,还抽空去了趟乡治与田啬夫囿面谈,真真一刻都不得空闲。 琐事俗务千头万绪。 第一期发徭还有三日结束,第二期的民夫还有两日抵达,各乡应者踊跃,最终的员额依旧是千五百人。 与之相对的,除了铸匠、漆匠尚有少量活计未结,工坊的工作基本结束,而在结束了专业工作以后,精匠们纷纷辞行,每一次辞别,便代表了四五个管理人员的缺失。 区域监理尚能敷用,记分员却已经不太够用了…… 不得已,李恪只能将民意调查提前结束。 五期淘汰,原本的千五百人存留一半,其中有三百一十九人愿意继续留在獏行工地。李恪按他们往期的得分,从中优选出百二十人,抽出工地,直接配属到各计分员的身边熟悉岗位。 发徭结束之后,他们的身份将有转变,受雇得酬,不再以民夫论处。 这是田啬夫囿想出的办法。 李恪的奖惩机制和苦酒里的大农业生产模式让他大开眼界,并且开始认真地思考起这种官方雇佣模式的可行性。 这对秦人来说是全新的课题。 在此之前,从未有人想过官府需要通过资本,而不是行政强力来雇佣最基础的劳力。 但田啬夫囿却发现了其中的好处。 官方雇佣有利于激发劳工的热情,培养主动性,而且受雇于官家,劳力便跳出了传统徭役的框架,粗陋的《徭律》不再适用,取而代之的,则是绵密而完善的其他秦律。 有秦律作保,就连最容易产生问题的公正问题都不再是问题。 这种模式唯一的问题在雇佣经费,大秦没有专门的经费用于雇工,不过李恪的淘汰机制却为獏行项目节省出大量的口粮,用来佣雇工支酬绰绰有余。 李恪自然举双手赞同。 天见可怜,獏行项目至今为止都顺遂非常,无论是物料不能满足设计需求的危机,还是项目主要投资人田啬夫囿两次中箭的遭遇都没能影响工程的进度。 就连这次管理人员的匮乏问题,也因为田啬夫囿的灵光一现而得到了彻底且妥善的解决。 基层管理人员的空缺被旧人填补,中层监理的匮乏凭着北方墨者的不断聚集,堪堪维持住出入平衡。 自改建辛府水车开始,参与到獏行项目中的墨者从最初的九人一路攀升,如今足有三十七人之多,包括憨夫、辛凌、由养、儒、罕高等高层管理人员在内,墨褐草履的精干身影铺满了整个工地,占据了泰半监理之职。 今日李恪又看到了眼生的墨者,而且足足有十三人之多。 水畔之畔,平台近旁,十三件墨褐站成一丛,隐隐以正中一位老者为首。 这老者似乎大有来头,无论是谁,精匠或者墨者,只要经过,就会对着他遥遥鞠躬,每次行礼都有身边的墨者代为还礼,他只是站在那里,背着手,观望着人丛涌动的平台工地,眼中毫不掩饰欣赏之色。 莫非是哪位九子之一大驾光临? 李恪正疑惑间,突然看到憨夫与辛凌急急而来。 “随我去见老师!”辛凌如是说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八八章 嫉恶如仇 这位老者就是辛凌和憨夫的老师,传说中的墨家面子果实拥有者,一封书信便能让全郡工匠云集景从,号召力比郡守还高的传说级墨者。 李恪与他在一棵梅树下对面而坐。 老者看起来并不像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面容黧黑,长须飘飘,脸上时刻带着温和慈祥的笑意,挤出一脸细密的刻痕。 他的长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扎紧,盘踞头顶,那头上无冠,只以一截半枯的细枝作笄,枝头还有残叶,却形状萎靡,蜷缩成半黄不黄的叶卷。 他身穿着纯黑的裋褐,下身是宽大的连绔,绔九分长,露出脚踝,脚下则是一双干瘪的光足,挤拉草履,空空荡荡。 “小先生盯着老儿看了许久,不知可否说说,这一身墨褐,却叫你看出些甚来?”老者含着笑打破沉默。 李恪皱了皱眉。 不知是不是过于敏感,他从这句话里听出了考校的味道。 而且这种味道他很不喜欢。 自从在大秦出道以来,他遇到了众多人物,无论是泯然于史还是留名于书,无论对他抱有善意还是恶意,从未有人考校过他。 说得再明白些,李恪始终以自身所掌握的知识为傲,无论所接触的人能不能接受这种傲,至少,他们不敢考校他! 考校,是高级领域对低级领域的欣赏和提携,他不需要。 更何况他若是接受了考校,岂不是等于低头做小?眼下正是和墨家合作的关键时期,李恪需要绝对的权威,不容挑战! 所以他闭上了眼睛。 片刻之后,李恪重新睁眼,起身,在墨者们的愕然与惊讶之中,扭头回家。 辛凌锵一声就拔出了剑,紧接着,身后便传来了持续不断的龙吟声。 梅树之下都是剑影,跟随老者而来的十二位墨者无一例外都拔剑出鞘,杀气腾腾盯着李恪的背影。李恪却像未听到似的,自顾自走,脚步顿都不顿。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由养和儒下意识便挡在了墨者和李恪中间,张着手进退不得,神情之间满是局促。 憨夫的面色涨红,站在一旁绰绰诺诺:“老师,恪君今日忙了许久,数个时辰滴水未进,或是有所不适……” 辛凌冷哼一声:“辱我师者,当杀!” 这声当杀如同号令,众墨者飞奔到她的身后,自发组成密集的锥形,剑尖向外,有我无敌。 他们齐声高呼:“当杀!当杀!” 憨夫的样子越发窘迫,他硬着头皮站到由养和儒的面前,也像他们那样张开双臂,语气近似哀求:“师妹,恪君为人你又不是不知,傲则傲矣,何时对人有过坏心!还不将剑收起来!” “师哥,闪开!辱墨门者唯死矣!若我之所为毁了獏行前路,待杀他之后,我自会去到平台,自刎谢罪!” 这是没得谈了呀! 憨夫深知辛凌对墨家和他们那位老师的感情,这种感情与她的过往有关,纯粹到近乎扭曲,他自度扭转不了这份扭曲,唯有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老者。 老者微微一笑:“凌儿,听你师哥的话。正所谓辱人者,人恒辱之,孟轲一生坑骗天下,唯有这句话却说在了理上。” “老师,此子惯常目中无人,您与他说不过一句,又何时羞辱过他!” “你心怀坦荡,从不在言语折转。这当中的道理,你不懂的。”老人摇了摇头,“此事乃我算计在先,谁知此子机敏,不如瓮中……” 辛凌不甘道:“老师……” “将剑收起来罢。”老者笑道,“为师听闻恪君有种以花为茗的绝技,茶香甚是香浓。你等可偷师了么?” 辛凌一双美目流转,收剑回鞘,用能冻死人的眼光扫过憨夫,又扫过由养和儒:“灵姬,去此子家中,将当季菊茶尽数取来,一朵也不许剩,速去!” 灵姬赶忙从人群当中跑出来,拿肩一顶,把冻僵的由养远远撞开:“遵假钜子令!” …… 李恪不是没听见那一声接着一声的拔剑声,也不是没感受到身后咄咄逼人的冲天杀气。 他有些后悔。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为了继续在与墨家的合作当中保持主动,他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身后的杀意有如实质,那一声声“当杀”更让他胆战心惊。他一面走,一面已经悄悄抖开袖袍,拔掉保险。 那全是下意识的反应。 若是辛凌真的杀上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发弩还击。 大秦皇子妃,中尉府贵女,墨家假钜子,两人至少算是半个好友的关系…… 幸好事态并没有恶化到这个地步。 李恪舒了一口气,投胎似地赶路,行至半道,由养的师妹灵姬就追了上来。 “先生,等等我!” 心里有鬼的李恪吓了一跳,转身撤步,抬臂备战。 灵姬不知手弩蹊跷,在十来步外停下脚步,歪着脑袋,奇怪地看着这位和平素不太一样的先生。 面色苍白,额头隐汗,那样子,可与平日云淡风轻的样子大相径庭…… “先生,左臂平伸,右臂交叉是甚意思?灵姬愚钝,此先从未见先生用过,实在是无从去猜。” 李恪一时失笑出声。 他略有些狼狈地站直身子,放下僵硬的小臂,当着灵姬的面捋起袖子,将挂在指节上的插梢重新插回保险。 这下就不怕走火了…… 他喘了口气,轻声说道:“幸好你停下来,要不然手弩激发,真伤了你,我该如何向由养交代?” “那匣子便是由养前几日做的手弩?” 灵姬吓了一跳,这才知道自己竟在生死线上爬了一遭…… 于是乎,面色苍白的成了两个人。 劫后余生的灵姬拍着胸口,和劫后余生的李恪并道而行:“先生,你可知道假钜子的师尊是何人?方才竟这般倨傲……” “走都走了,不可说,不可说。” 灵姬鼓着腮帮子暗自生气。 李恪自嘲说道:“灵姬,你急急追来,不会是代表墨家通知我,墨者们准备集体离岗吧?” 灵姬无奈地翻了翻白眼:“先生,那位可不是小气之人。眼下当务之急在假钜子,若是处置不当,您二人或会生出芥蒂的。” “辛阿姊?”李恪想了想,说,“辛阿姊那处不管她,她这人嫉恶如仇,有仇便报。既然这会儿没有追上来拿剑刺我,这事儿便算过去了。” “您倒是明白假钜子……” “她这人一眼看透,是好事,也不是好事。”李恪耸了耸肩,“既然不是墨家准备离岗,你这般急吼吼追上来,难道是憨夫君怕我遇上野兽,叫你来护卫的?” “是假钜子派我来的。” 李恪突然有种不大好的预感:“辛阿姊?” “她要我将您家中的菊茶尽数取走,一朵也不许剩下。” “她真这么说?”李恪瞪大眼睛。 “您说了嘛,假钜子嫉恶如仇,有仇便报。您这般明白她,何时见她耐下过性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八九章 锦衣还乡 干干净净的竹篓,干干净净的茶筐,屋里屋外,院前院后。 灵姬不算是那种太有天赋的人。 往日李恪讲解机关数术,她总是半知半解,全赖由养不厌其烦地为她解惑复盘,她才能在实践中按步就班,不至于行差踏错。 可人有十指,长短不同。她的理解力或许不行,执行力却在墨者当中位列一等。 辛凌派她来李恪家中收拾苦菜花,她就像鬼子进村似地,将一朵不剩的命令执行到了极致。 无论晒干还是没晒干的,烹过还是没烹过的,能喝还是不能喝的…… 就连前院墙角那堆用来沤肥的茶渣,她都取个小坛装了干净,说是等辛凌过目之后,再找个犄角旮旯丢掉或者埋掉。 如此零零总总三大筐又一小坛,她独自一人拿不下来,便征调了李恪家的板车,心满意足,扬长而去。 稚姜和小穗儿看得目瞪口呆。 严氏皱着眉问李恪:“恪,灵姬此举……你是否得罪了辛家玉姝?” “或是如此吧。”李恪苦笑一声,“儿方才有些急躁,唐突了辛阿姊的老师……” “辛姬之师?” “一位高德老丈,儿观之,辛阿姊对他颇为敬重。”李恪叹了口气,“而担心辛阿姊不再话事,很多规矩便得重头再立,所以在与他交道时,不免过激了些……” 严氏好奇道:“墨家之中等阶分明,上有三脉九子,以及三个假钜子,师徒名分远没有等阶重要。为娘记得辛家玉姝正是假钜子,便是那老者是其师尊,也不能背了她的意思吧?” “墨家若是不重师徒,我与老者叙话,辛阿姊为何要站在一旁?”李恪疑惑地嘟囔一嘴,猛然间就明白了老者的身份。 他长着嘴,瞠目结舌,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这么说来,还真是要了命了…… 一夜,无事。 次日一早,李恪被小穗儿唤醒,那小子一脸古怪,说屋外有人拜见,严氏不许其进门,只让他在屋外候着,叫李恪穿戴整齐,快些过去。 李恪顿时睡意全消。 严氏的脾性历来都是温和的。即便是去岁和田典余生死相搏,她在路上遇到都会含笑施礼,对方若是依了礼数上门求见,她更不会将其拒之门外。 而如今,却有人被严氏拦下了! 结合昨天的冲突,李恪不得不怀疑,被拦下的会不会是墨者…… 他赶紧从榻上窜起来,穿衣忘袜,倒履而行。 穿过拱门,直驱前宅,家里的门虚掩着,只留下半道门缝,癃展靠在门边,闭着眼,状似假寐。 李恪这才松了口气。 既然看门的是癃展,那被阻在屋外的人必定不是墨者,否则便是严氏有命,癃展也不会这般托大。 可问题是,若不是墨者,来的又会是谁? 李恪整顿呼吸,拉开大门,迎面便是一阵能熏死人的腥臊。 “致敬北方高飞的雄鹰啊!尊敬的主人在广袤的草原赚取了无尽的钱财,又被伟大的长生天所指引,与您的爪牙在半途相遇。雄鹰啊!他们备夜急驰,还有半日便要来到这片美丽的原野。啊!尊敬的主人派遣卑微的奴仆呼毒尼,让您,也提前感受这份相聚的喜乐。备好奶茶,宰杀羊羔,高飞的雄鹰啊!达旦庆贺这次伟大的重逢吧!” 李恪嘭一声关上了门,想了想,又栓住门闩,狠狠压实。 “旦回来了,半道碰见了吕丁。吕丁这次赚了不少,很显然,得意忘形了。” …… 在小道的尽头,李恪望见了有生以来所见过的最壮阔的一只马队。 排头的是李恪那架慢悠悠的老马破车,它此时正被一个陌生人驾驭着,以引领之姿,带着整支队伍缓缓前行。 其后是吕丁,旦和武姬,三人驾着骏马,缓行之间,谈笑风生。 旦还是如去时那般穿着戎装,他腰间挂着兽皮裹鞘的遂愿长剑,马鞍一侧挂着猎弓,弓旁摇摆着用三色彩漆雕饰的簇新箭囊,远远望去,无尽风骚。 人似虎豹,马如游龙。他的胯下一匹黑马,通体如墨,四蹄踏雪,行止之间有如龙驹顾盼,不可一世。 武姬以半步只差跟在他的身后,内里白袍,外罩青衣,一头黑发披肩而下,只在末梢扣了玉环。 她侧鞍端坐在一匹殷红色的乳马上,素手轻轻虚提着缰绳,带着节拍一晃一动。 不知吕丁说了什么趣谈,她与旦一同笑起来。旦是仰天大笑,她是捂嘴轻笑,巧笑嫣嫣的样子如迎风扶柳,一时间,凭添出几分闺秀般的风采。 吕丁是三人中变化最大的。他的身上找不到一丝中原之民的风雅,一头乱发,满面胡茬。 孟夏之际,他身上穿的依旧是皮裘,而且裁掉袖子,任由肥大的膀子裸露在外。 他的身形比去时更加肥硕,大肚便便,几乎滚成圆球,压得胯下那批棕色骏马脚步蹒跚,行走在旦的身边,尤显出奇特的喜感。 而在他们的身后,天际之外,正一刻不停地吐出庞大的马群,几十个骑士散在四周,嘴上唿哨,扬手打鞭。 清脆的鞭花回荡天空,应和的,则是充满异域风情的嘹亮牧歌。 这绝大的阵仗早已引起了乡里的关注,越来越多的人聚在闾门,倒吸着凉气,人人惊惶。 “那战神似的汉子可是田典家的旦么?当日四处耍闹的孩童,不知不觉,已长成这般气象了?” “他不是去沛县提亲了么?莫非女方是固原乌家,这千余良马,便是那乌氏的陪嫁?” “你们莫非眼瞎了么!领头那穿裘的可是吕翁!定是吕翁从草原回来,路上偶遇,才与旦一道回来!” “噫!那粗鄙之人……竟是吕翁?” “活命之恩,岂敢擅忘啊!” 李恪迎了上去。 倒不是他多想做这倒履相迎的戏码,只是乡里们太吵,就算留在闾门,他也没法和远归之人好好叙话。 他一提步,吕丁和旦也同时提速,双方在半道相会,车马立停。 吕丁大笑着滚鞍下马,迎着风,便是一股难闻的腥臊之气:“恪君,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数月不闻,您是谁兮?” 旦叉腰大笑。 李恪恨恨瞪了他一眼:“那马与我一般高,上面再坐个你,便是抬头,我也只能看够胸甲。旦,丁君丑得见不得人,你也这般不敢与我相见?” 旦越发得意,手提缰绳后退数步,一擎剑,朗声问道:“恪,你看我可有将军之姿?” 得意忘形的远不止吕丁啊…… 李恪冷哼一声:“胯下乌骓马,掌中遂愿剑,我看你何止将军之姿。要不我这便将妨叔请来,由他代我恭维一番,全你心愿?” 旦吓得慌忙落马。 惩治了旦,李恪捏着鼻子走到吕丁身边,小声问道:“丁君,这群马皆是在草原挣下的?你莫不是客串了马匪?” “似我这等守信之人,如何能行匪徒之事?”吕丁压抑着喜乐,一脸正气,“眼前千匹良马,还有赠与旦君那匹踏雪马王,总计折金三万余。阿尔善部乃匈奴最强大的部族之一,此次挥手吃去我全部货物,足价万金!” “马匹三万金,货值万金……”李恪难以置信道,“莫非他还定了新货,而且先钱后货?” “恪君还是这般机敏!两月之期,钱货两清!”他突然把李恪扶住,迈步后退,一揖到底,“恪君,赖你之福,我吕丁今成中原巨贾,此番再造之恩……丁,永世不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九零章 视财如命 蔷薇花香,忍冬氤氲。 吕丁在李恪家新安的淋浴房中洗漱一新,刮了面,盘了髻,褪了那身脏兮兮的破皮坎肩,转而换上簇新的玄色深衣。这一番利落的打扮,当即让那个引领千骑的草原猛男摇身一变,重变回了原本憨态可掬的中原肥宅。 他手捧着竹杯,陶醉地嗅了一口茶香,摒着息摇头:“中原乃物华天宝之地,与恪君处相比,却显得粗鄙穷憨。恪君啊,每每身在君舍,我便感头晕、目眩、心旷、神怡,宛若如临仙府一般!” “你这恭维可不在时令。”李恪摇头轻笑,“忍冬本不是当季的茶,奈何昨日……算了,你一行五月,想来多日未见素淡,今日接风我便不摆宴了,干花作茗,苜蓿佐韭,让你能痛快饱食一场绿菜。” 吕丁听得大喜过往,哈一口气,也不顾茶水滚烫,呲着牙便往嘴巴里灌。 他喝茶的方式可比牛饮,是举起茶杯满口满口地倒,然后哈着气,咽下热水,滤出那些碎花残果,嚼巴着,硬是半点茶渣不留。 李恪忍不住规劝道:“只饮便好,不管是茶多酚还是维生素,大半都在水里,不需嚼花的……” “无妨无妨!”吕丁咽下花瓣,抬袖抹嘴,“恪君,你方才说苜蓿,可是从我处取走的那些草原野菜?” “丁君正解。” “可那不是马嚼的吗?” 看着他无辜又委屈的胖脸,李恪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丁君,观你一路,似是没有看上去这般风光吧?” “谁说不是呢。”吕丁叹了口气,转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便断断续续,讲起一场险象环生的草原之旅,“恪君,此次北行,我险些便回不来了……” 五个月前,志得意满的吕丁北出雁门,随行车队浩浩荡荡,车马百乘,随从百余,皆满载着财货,整只队伍从头至尾,足有一里之长。 他的目的是前往燕然山脉,寻找一个名叫海日特米尼的地方。 燕然山脉是草原南部最大的山脉,巍巍群山高耸绵延,山势自西向东,如巨龙横卧,挡住了西伯利亚的刻薄寒流。又分出两条支脉,东浚稽山和西浚稽山,两条湍流,匈奴水和姑且水。 两山两水北起南行,如龙爪,似环臂,其间零散分布着四座小小的冬原,自西向东,名曰莫伊,乌拉达,屠青和范夫人。 她们是四位活在匈奴人传说当中的绝世美人,每个人都做过长生天的阏氏,地位就如同华夏的娥皇女英。 而这四座冬原的总称就是海日特米尼,我的爱人,匈奴的发祥之地。 传说中,匈奴的先民在灭族之际受到长生天的指引,循着匈奴河找到这些冬原,熬过寒冬,自此才立足草原,又用了近千年的时间,才成长为如今这般强大的民族。 海日特米尼,是匈奴人心中的圣地。 在悠长的岁月中,这几座冬原就如母亲般抚育着匈奴人,一个个部落在这里发展壮大,自立北迁,而空出的草场不需两年,便会迎来新的部落,新的牧民。 哪怕这里毗邻秦地,哪怕这里草场狭小,哪怕这里距离云中军塞不过两百余里,强大的秦军只需一轮急行,便会如天兵骤降,给予他们毁灭性的打击,这种传统也从未中断。 可笑的是,在大秦眼中,这些控弦不过千的小部族从来都算不上威胁,反倒是机敏的商人,却从这种朝圣般的迁徙轨迹当中看到了商机。 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秦商冬狩的主要方向。 大秦商人前往海日特米尼有一条固定的商路,自雁门出塞,沿着燕然山脉一路西行,扫荡过连串冬原,再从极西之地的莫伊原回转向南,从云中入关,犒劳边军,回归秦地。 吕丁选择的,也是这条所谓稳妥的道路。 进入草原之后,他先是在临近长城的某个小部落里聘请了草原向导,之后调转马头,在皑皑白雪中取道西向,不两日,便看到雄伟的燕然山脉。 可他最终也没能找到海日特米尼…… 第三天,吕丁遇上了一支马匪队伍。 那队人马大约三四十人,掌弓挂剑,衣衫褴褛,他们踩着滚滚的烟尘,从燕然山脉之北呼啸而出,一轮飞射,便将吕丁的随从射倒了十余。 重金雇佣的向导吓破了胆,丢下车队,打马欲逃,结果却引起了匪首的注意,百步之外,一箭穿心。 吕丁当即决定投降。 受伤的随从被毫无怜悯地杀死,而他和幸存的人,以及那浩浩荡荡的车队,上百驽马,满车财货都成了马匪们的战利品。 吕丁被绑缚着双手,栓在马后押向了草原深处,这一走便是十余日。 冬日的草原风景如画,然而无论是陌生的草原,还是暴虐的匪徒,都让他的心越来越陷入绝望。 每天都有人被杀死。 马匪们以虐杀为乐,每到休憩,便要挑选三五精壮解开绳索,让他们逃,马匪们会在他们跑出视野之后开始追赶,用弓箭,用套索,用短剑,像捕猎一样把他们抓回来,绑在飞驰的战马上巡游炫耀,直至马后的猎物死亡。 侥幸的是,或许是觉得猎杀他缺乏挑战,身材肥硕的吕丁一次又一次地逃过了挑选,这才等来了转机。 某日深夜,另一窝马匪袭击了马匪的驻地! 吕丁记得那夜无月,空旷的草原伸手不见五指,唯有夜风如刀,杀声震天。 他摸索着和幸存的随从们聚成一堆,哆嗦着等待命运的宣判,结果命运却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有个骑士在厮杀中撞在了一个随从的身上,马匹倒伏骑士飞出,那短剑锵一声响,就直插在吕丁两腿的正中间。 他当场就尿了。 一边尿,他一边切断绳索,再捡起短剑,摸索着解开了所有人的绳索。 他把他们组织起来,偷偷摸进混乱的战场,收集短剑,弯弓,一切可以用来杀人的东西,如此直到天色破晓。 第一缕晨辉洒下,厮杀了一夜的匪首归来,看见的,是武装到牙齿的……三十一人! 吕丁逃出生天! 三十一人,百车财货,身处在陌生的草原,没有向导,食水不备,这就是第一场大难之后,吕丁所面临的窘境。 大秦在南边,死神在草原,要不放弃财货逃回大秦,要不带上车马再起商途,对当时的他而言,钱和命,似乎只有一样可选。 理所当然地,他选择了钱…… 听到这儿,李恪深深看了吕丁一眼,这个胖子靠在墙上,捏着竹杯,哪怕只是陷入回忆,依旧两股战战,大汗淋漓。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丁君,你如此执着钱货,不成巨贾,天理难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九一章 阿尔善部 草原的故事仍在继续。 一轮惊险至极的反杀过后,吕丁将幸存的三十个幸运儿召集起来,其中只有三人是他的隶臣,余者皆是商队的雇佣。 他对着那二十七人郑重宣布:“车队向北,不死不休!” 吕丁让那些雇佣自主选择去留,想走的,可以带走两匹驽马和二十七分之一的食水,愿意留下的,他承诺与他们同享富贵,共担生死! 他指天发誓,只要这次行商得成,无论最终收获多少金钱,都会分出两成慰藉死者,再有两成尽归生者! 众人一片哗然。 他们不是第一天跟着吕丁,整个车队的货物价值多少,哪怕吕丁从未明说,从往日的谈笑中,他们也能猜出几分。 至少价值数千金! 如果吕丁操作妥当,将这些金钱全数折成牛马等物,回到中原再赚一笔,岂不是数万金? 一万金的两成便是两千金,眼前不过二十多人,只需减掉几个,每人便有百金收益。 大秦的人命不值钱,这笔巨款已经足以收买好几条人命了! 更何况,吕丁险死还生,绝不会让自己的货物只换万金,吕丁换得越多,他们就分得越多! 富贵险中求,他们中的大部分已经心动了。 吕丁并没有让他们当即作出决定,而是借口好聚好散,叫隶臣们去战场解剖死马,众人饱食。 等待之中,他动员、收买、教唆,寻找亲信雇佣,许以资材,为其做托,堪称无所不用其极。 待到一餐食毕,最终统计,有二十六人选择留在商队,搏命求财。 二十六个雇佣,三个隶臣,以及吕丁,三十个亡命之徒踏上征程,开始了漫漫长路。 这是一段无比艰辛的路。 他们遇到过吞人的沼泽,碎裂的冰湖,游弋的马匪,还有饥饿的狼群。 可这些都不是这群疯子最大的险阻,他们最大的危险在于,出行七日,粮秣耗尽! 丢弃货物是绝对不可能的。 粮食食尽,他们便杀死驽马,用缴获的良马拉车。 待到良马用尽,他们便以两人拉车,两人推车。 待到连人都用尽了,吕丁居然天才般整出了大秦历史上第一台畜力拖板货车…… 两马共辕,后面是车厢,车厢后用马鬃缠住下一驾车厢,再后面是两个人,专注于控制方向,接着又是车厢,车厢,双马,车厢……周而复始。 他们就这样腾出了三十余匹驽马,又支撑他们走了三十余日。 若是夏狩,哪怕是在广袤的草原,哪怕他们完全不识路途,整整四五十日的闯荡也足够他们遇上一个又一个部族了。 但冬狩却完全不同。 冬原要有四季不冻的水源,要有遮挡风寒的高山,要有连片的草场,要有深埋在大雪之下,却依旧鲜嫩肥硕的草叶……整个草原,能够符合这种条件的草场寥寥无几! 每一片冬原,都是长生天对草原民的天赐之恩。 吕丁像行尸走肉般游荡在空旷的冰原,队伍每日都在历险,每次历险都会承担死伤,畜力拖板货车的馊主意开始实施以后,绑在货车之间的人无从躲藏,这种死伤更是出现得越发频繁。 逃离马匪第六十四日,也就是踏入草原近八十日,作为储备粮的驽马彻底告罄。 它们中有一部分被重新绑回车队,到这儿,吕丁激动得满脸涨红,还感慨地说了一句:“除了在恪君家中做客,那几日,是我过得最似贵人的日子!” 然后第八天,也就是被抓进阿尔善部落第十三天,管事登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九二章 翠竹仙酿 稚姜的凉拌苜蓿做好了,巨大的陶盆里是小山般堆得隆起的鲜嫩绿菜,只用水抄过一遍,点了几滴喷香的苦酒,然后洒上密密麻麻的葱姜韭蒜,切得极细,它们混杂出缤纷的奇特线条,就如同点缀在玉山之上的雕花。 吕丁食如牛嚼,甚至空不出嘴来,继续讲那个精彩的故事。 李恪便静静地看着他吃。 旦夕之间,半盆苜蓿被他鲸吞下肚。勤在屋外恭谨地敲了敲门,在听到李恪的同意之后,推门而入。 他手上抱着一截翠竹,长曰四尺有余,粗则四指环绕。虽说已经削干净了枝桠,但那竹皮青绿苍翠,一看便知道是才从竹林砍下来的。 吕丁摸着肚子打了个饱嗝,看着李恪,脸上说不出的古怪:“恪君,早先的忍冬羊羔甚喜,后来的苜蓿良马钟爱,这会儿又是翠竹……这世上,有甚畜生是食竹的?” “贵者如獏,贱者竹鼠,你愿意自比何物?” 吕丁吓了一跳:“獏乃神兽,我如何敢拿来自比?” “你连命都可以不要,居然还怕唐突神兽……”李恪摇头苦笑,“忍冬败火,苜蓿剐油,如今这翠竹更是宝贝,乃是予你消食解渴之物。” 吕丁奇道:“翠竹该如何解渴?” 李恪笑着拍了拍手,一旁的勤受意,将翠竹靠墙,跪坐着,从衽中掏出一尊青铜酒爵,双手递送到吕丁手里。 “酒爵?” 无人应答吕丁的话。 勤低着头高举双手,一直等他接过酒爵,便又伸手入衽,摸索着,拣出一只格外精巧的象拔阀。 这个阀只有巴掌大小,通体木质,且阀与管合作一体,只从外形上看,与后世的水龙头已经不止神似,而是彻彻底底的形似。 勤将象拔阀小心摆放在席砖上,重新将翠竹抱过来,找准位置,一发力撬掉了隐藏在一端的软木塞,露出比食指略粗的圆孔。 他将象拔阀的后管插进孔洞,用力一压,外细内粗的后管便牢牢固定在孔洞之上。 勤再次对吕丁低头行礼,吕丁恍然惊觉,下意识便双手高举酒爵,似乎这才是应有之举,才不至于失了礼数。 他看到勤像吹竽似把那翠竹举了起来,以平面居上,阀门居下。 勤将翠竹摆直了扛在肩上,站起身,把象拔阀的管口凑近酒爵,随即拧动阀门。 清澈的酒泉泊泊涌出,色如琥珀,满室飘香,那香气里有蜜糖的甜腻,有山梨的酸涩,还有浓郁得,怎么都化不开的竹香。 吕丁的手抑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在他眼里,李恪的隶臣抱着一截翠竹进来,然后取出酒器,又然后作法开竹。 那竹上撬出圆孔,当着他的面刺入一件怪模怪样的机关,然后那翠竹就流出了琼浆! 色如琥珀,余香绕梁,可不就是老人口中,仙人佳酿的特征么? 那怪模怪样的机关是巫卜法器么? 这法器是李恪造的,亦或是这个隶臣通晓巫术,将一件凡器变作法器了? 李恪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伸出手,摁在吕丁越来越摇晃的小臂。 勤当即关阀,鞠个躬,抱着翠竹飘然离去。 “恪恪恪恪……” “不是巫术,不是仙法,爵中之物不过是我前些日子心血来潮酿的活竹酒,以山梨为糟,竹液为浆。只不过这酒酿造时日还短,估计酒劲不足,你权当解渴之物便是。” “活活活活……” “此酒名为活竹酒,酿造之法为竹酿,与世间常见之法虽不一样,却不需要大惊小怪。” “我我我我……” “此酒无毒,但饮便是。你可知,你或是普天之下第一个饮得此酒之人。世人皆说美酒之配英雄,酒无憾也。你这一遭险死还生,乃真英雄,想来也不会辱没了这一爵活竹佳酿。” 吕丁的面色涨得通红,虎目含泪,一饮而尽。 琥珀色的酒浆入喉,口感似浆,顺滑粘稠。 吕丁第一个感受到的味道是甜,清甜、腻甜、香甜、蜜甜,各种甜味混在一起,层次分明,全无混淆。 那甜味毫无黏口之感,起如猛火,退如浪潮,须臾间,便从舌尖传道到舌翼,又化作一股无以伦比的酸,激得他登时便打了个激灵。 那激灵似乎诀窍,一抖搂,皮窍顿开,浓郁的酒香散发出来,布满味蕾,取代了之前的甜酸,口鼻之间,无处可出,只剩下冲天的酒气在体内横冲直撞,如猛兽匿林,作势欲扑! 他忍不住仰天长啸:“仙酿啊!” …… 一爵佳酿下肚,吕丁的脸色微微泛红,眼神闪烁,似是微醺。 “恪君,你就不关心后事如何?那管事可来了呀!” 李恪无所谓地笑了笑:“此事还能如何?阿尔善部十五日起行,管事的十三日来寻你,定是那位族长昆耶发现了折叠家什之妙,却又不明其理,特命人将你请去。” “或是押去呢?” “丁君何必以言语诓我。你带着骏马千匹夸耀而回,便是逼供,也定被你的巧舌化解。别忘了,如今你可是阿尔善部座上贵宾,那昆耶还等着你将两万金的家什给他送去呢。” “彩!”吕丁拍案叫绝,“这世上,当真无事可瞒恪君!” 李恪摇了摇头,正色说道:“丁君,我如今只在意一事,两成抚恤多少人分,两成嘉奖……又有几人得领?” 吕丁面色一黯,蓦然间瞥开了眼神:“去时百十二人,除却那叛主的向导,还有我与十七隶臣,总数九十三人。能随我荣耀归秦,领受嘉奖的……四人。” 李恪倒吸了一口凉气:“一趟行商,整整死了八十九人?” 吕丁的表情似是要哭:“恪君,你错了。是死了一百单六人,除那四位有幸活着,余者,便只有我与呼毒尼了。” 李恪靠着榻,整个身子一下子软了下来。 吕丁的经历太过波折,很容易便让人忘了其中的血腥,百十二人的商队几乎尽没,草原之凶险,匈奴之暴虐……这样的民族就在数百里之外,若他们哪日袭来,雁门郡首当其冲! 李恪深深地做了三个呼吸,平复之间,心计生成。 他死死盯住吕丁的眼睛:“丁君,你与我实话实说,千匹良马,还有赠给旦的那匹头马踏雪,是否是你预算中的商机?” “是。”吕丁毫不犹豫地说,“昆耶本想以金购物,我要了马,为此还让出了两成之利。” “如此,你可挣多少?” “此行本金三千二,百匹驽马,还有原先采买的笨重家什,价九千三,我倾尽家产,负债累累,共花却万两千五百金。如今千匹良马,我可以百三十金一匹转售相熟马商,得金十三万,刨去四成,我一人可得七万八千。” “七万八……”李恪心中算式即成,“刨去本金,你这趟得利六万五千五,便是花上五千金偿还利息,获利也超过六万金,对否?” “全中!” 李恪突然挺直了腰板,面向吕丁跽坐行礼。 吕丁大惊,几乎是爬着闪开正面,急促说道:“恪君为何突然行此大礼!” 李恪正色说道:“为雁门生民计,我要请丁君损利售马,而作为补偿,我另有一份设计予你,其名,机关兽,狌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秦钜子》正文 第一九五章 吊装阶段 自十月算起,獏行的制造经过半年的时间,终于进入到最后的阶段。 最后的阶段,装配。 零部件分门别类对方在平台两侧,整整齐齐,堆积如山。 无论是木质、铜质亦或是极少有的陶制,每个部件的表面都刷了纯天然、防锈蚀的鱼胶大漆,这种漆的附着力不算强,勉强可以做到在两年之内,让獏行材质保持干燥。 这点时间足够材质完成自然阴干和应力调整,即便是以后漆面剥离,也不至于立即腐朽,这和古时制作弓弩的原理是一样的。 不过李恪更信任用保养和维护的方式来延长机关的使用寿命,所以雕匠们花了绝大的精力将獏行的部件和装配图雕刻在石板上。 那些石板如今就埋在平台外侧的暗格下面,锁匙则保管在乡仓。 也就是说,从獏行交付之日开始,所有的维护和保养都将由乡仓承担。 这是田啬夫囿自己的要求。 他的野望是要建立起一套完备的定期养护制度,让獏行和大秦同寿! 那是李恪唯一一次,为失手的刺客感到惋惜。 四月十八,装配环节正式启动。 “地面装配完成!” “推扶人员到位!” “甲组龙门,起!” 一声令下,隶属于甲组的三架龙门在百五十人的拉动下缓缓启动,每个龙门两根绳索,每根绳索二十五人。 滑轮组吱呀吱呀转动,民夫们在各组组长的指挥下齐步后退,绳索渐渐拉紧,绷直。 “起!起!起!” 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号令声,x造型的巨大支架从正中缓缓抬升,摇晃着,彻底离开了地面。 “绳索固定,提拉组以甲乙轮休,维持拉升稳定!” 高台上的由养如将军般持剑发令,通过数道传递,瞬息之间便传到了所有人的耳中。 民夫们脚步立停! 提拉的六组人力分作单双,单数三组依次卸下肩上绳索,将其套在身边的金属桩上,双数三组咬着牙,身形成倾斜之势,努力让几万斤重的支架一动不动。 那支架边上有近五十人推扶,若是提拉的绳索一松,后果简直不可想象! “乙组二号固定转向位!从速从速!” 四五个民夫飞奔而出,从第二列正中的龙门牵出绳索,迅速跑到支架面前,把绳索固定在x支架的左斜梁,“平台下层有预留的孔,直接将支脚插入,做好紧固,待两翼支架全部完成,再架上獏行中轴,它的重量就会被分摊到整个平台基座,那时便万无一失了。” “此过程需要几日?” “每日一侧支架,第三日架设中轴,到后日,这支架便立起来了。” “止此一步,便须得三日?” 李恪叹了口气:“这是吊装过程中难度最大的一步,接下来各种单列的材料,都会运送到平台上依次吊装。几十人协助工匠拉索,简单省力,不会有这般危险。” 慎行点了点头道:“恪君,依你之见,獏行装配须得几日?” “从吊装到完成,三旬吧,最后再有十余日测试,应当差不多了。” “亦即是说……”慎行心算片刻,满意说道,“五月末,六月初,獏行乃成?” “若无意外,当是如此。” “我当拭目以待。”老钜子如是说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走雁门 加更特告 钜子50万字了……说起来,还真是不知不觉,沧海桑田。 山无棱耶,天地合耶,这么写下去,我好像能轻轻松松写过百万,偷偷摸摸瞎开心耶。 所以我赶紧算了个帐。 以我高达800的时速,写完50万字应该需要625个小时,每天花上6个小时,总计就是104天,恰好钜子正式更新到现在,也差不多是这个日头,非常恰和。 关键是,我明明是写了一段才开始发书的好吧?要是两边真的恰和,收入与产出等同,我的存稿去哪了? 我了个天,原来我的平均时速居然连800都没有! 我居然这么咸鱼的吗?! 带着这股深深的怨念,我们言归正传。 50万字,起创线正式结束,女主之一正式登场,本文的背景要素也差不多交代干净了。 别说什么后宫不后宫的,秦朝勋贵一夫三妻,这是制度,与我无关。 而且女主只是身份,究竟以后谁和李恪走得最近,谁的戏份又最重,没写完前,连我也说不好。 这次只说一件事,下一章开始,剧情正式转入墨家线。 第二卷的下半部分和整个第三卷,李恪会脱离农籍的束缚,登上天下的舞台。秦末英豪,诸子匠师,各方能人也会在这个过程当中,排着队粉墨登台。 嗯,节奏大概会变得快一些,大概…… 请大家敬请期待。 叨得差不多了,结尾前一个小福利奉上。 本咸鱼为了庆祝在第一阶段结束时还能拥有你们这些小可爱们,准备在接下来的三天加更!一章……也就是每日三更的量。 具体更新时间分别在朝九,晚五,夜八。 有你们的陪伴是我的幸运,也衷心希望自己能一直写出让你们有兴趣看下去的好文来。 以上是第一期的全部内容。 让我们明天再见。 ps1.许愿有推荐! ps2.许愿涨均订! ps3.许愿有更多的杠精加群! ps4.许愿评论区热闹点!前提是如果我还看得到评论区的话…… ps5.没了,明天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走雁门 第二零九章 伏日浇灌 季夏,伏中,天骄似火,四野无风。 对大秦的农人来说,若论起最忙碌的日子,一年之中当数孟春与仲秋。 此二月一为春耕,一伺秋熟,各十数日光景,都是绝对不能错过的重要农时。 但那毕竟只是忙碌而已,收种皆是欣喜之事,论起难熬,远不如三伏夏秋。 三伏就在五六七月。五月初伏占一旬,七月末伏又占一旬,六月中伏独占两旬,先后总计四十余日,是一年中最热的日子。 伏日之中,田畴如炉,禾苗在烈日当中渴饮难耐,稍有一日懈怠,便是满地枯槁的景象。 农人们甚至不能如往常般在白日灌溉。 暴晒中的禾苗如此脆弱,若是压着地热浇水上去,冷热交替之下,不出两日,禾苗立枯。 秦人觉得,这是天爷在发怒。 他们小心翼翼地避着天爷,只敢在他最为倦怠的晨昏两刻出里浇灌,脚步务必轻,行动务必快。太阳和月亮是天爷的两只眼睛,所以待到日出月落之时,非得要回里不可! 伏日的农活是极具喜感的,一种充满悲凉色彩的,无知且无奈的喜感。 他们每日大概有两个时辰可以避开天爷,大致平旦过半有一个时辰,舂日过半又有一个时辰。 每到那时,闾门内侧便聚满了人,乡里们全家齐出,轻车小桶,每人背着两只瓜瓢,只待日月落尽,便会以赶着投胎的姿态,疾步奔向田间地头。 他们甚至总结出一套诓骗天爷的浇灌法子,曰:两瓢齐动,雨露均沾,晨昏遍洒,地不留痕。 照着翻译过来,就是两个瓢同时取水,整片田全要浇遍,早晚各浇上一次,千万别浇得太透…… 不过北境之民从不需要关心最后一句,因为田渠无水,短短两个时辰,他们本就连田亩最基本的需求都很难满足。 每当入伏,他们会收拢起家中所有能用来储水的容器,不分昼夜地摇井汲水,再趁着晨昏,用大车推去田地,尽其所能让自家的田亩能沾上些水。 日夜汲水,晨昏灌溉,终日为之操劳,疲病不敢怠慢,只有做到如此地步,他们才能堪堪保住禾苗不死,田亩不枯。 至于秋收时会有多少谷穗无粒,又有多少颗粒不够饱满……这般艰深的问题,早已超出了他们所能关心的极限。 所以田啬夫囿才会说,北地生民寒苦,操劳一岁,温饱不敷! 李恪和墨家联手打破了这样的宿命。 獏行通渠之后,苦酒里成了雁门郡第一个不需要夏忙的地方,乡里们只需像关中人那般挑着时候走一遭田亩,仰瓢之力,取渠之水,早晚各一个时辰,足够他们在自家田地走上好几个来回。 而剩下的时间…… 吕丁的活计未完之时,他们兼职在工坊做活,吕丁的活计结束之后,串门的,扯闲的,谈天的,笑闹的……家家户户大门洞开,人人脸上笑脸洋溢。 一派幸福,祥和的新农村派头! 李恪车出家门,在里典处领了行传,一路所见的就是这样子消闲惬意的场面。 乡里们看到李恪,纷纷围拢上来,口中纷纷,嬉笑问候,李恪够在车窗上一个个回礼,后来索性就坐到车辕,省的自己脖子酸疼。 “先生这是要出远门么?” 李恪老老实实回答:“老丈,小子只是去趟楼烦,算不得远门。” “先生,水房还会扩建么?” “大兄,水房短期怕是不会再建了。乡仓物料不多,啬夫还要节省一些,也好趁着冬春交际,再寻一里搭建獏行。” “噫!苦酒里的水磨尚不敷用,啬夫怎的就去管那别家死活!若是短了先生食饼,也不想想,届时何人为他制造獏行!” 李恪苦笑不已:“别家活命,我等食饼,事有轻重缓急,人无贵贱之分,大兄还是得看开些……” “先生就是太心善啦!”那人气呼呼说道,“世人总有贵贱之分,岂能全都一样!大伙可知道,我方才遇见几个商议入籍的外乡人,听说皆是闾左的爵士,可他们见了我,还不是百般艳羡。苦酒户人,如今高人一等哩!” 人群登时哄笑,纷纷唱到:“正是如此呐!” 李恪脸上的苦笑更浓了,急惶惶拜别众人,一头扎进到车厢里,再也不愿探出脑袋。 獏行的成功让乡里们对很多事情的态度都发生了变化。 放眼显眼处的,他们开始学着那些参与了獏行制作的精匠和少吏,将李恪唤作先生,而且对机关的渴求度越来越高。 那些机关自然不可能由他们来设计,他们只负责建议,不管有用没有,能不能造,一并建议。 工坊的活计都停了好些天了,暂时来说,他们也没想过去接洽新的订单,但对卯机的研发申请却依旧递到了泰的手里。 更奇特的是,乡里们居然自发地凑了一笔研发经费,声称绝不能让先生的墨者弟子白费苦心…… 对水房的需求也在迅速增加。食过面的肠胃再也无法如往日般坦然面对粗粝的口粮,而水房的驱动却拢共只能安置三机,便是全部换上水磨,也不敷全里上下使用。 还有人寻到由养,希望墨者们可以设计一套自行灌溉的配套机关,让獏行能更进一步清减劳力。还有人寻到儒,异想天开的祈盼着机关除草,机关捉虫,让李恪都想膜拜他们的想象力…… 若说这些只是乡里们对美好生活的热烈向往,那么藏在暗处的改变,才是李恪真正担心的。 乡里们开始产生优越感。 这是一种特殊的优越,不是那种富人面对穷人,士人面对农夫的传统自持,而是一种隐约的,先进面对落后的俯瞰,就与李恪深藏在心底的那种感受一般无二。 我不是针对在世的某一个人,而是说在世的每个人…… 就是这种毫无理性可言的感觉。 他不知道这种改变是好是坏,但他知道,他并不喜欢这种事态不受掌控的感觉。 盛夏的车厢闷热难当,李恪把自己缩在牍板之间,一动不动。 “勤,走快些。”他说。 马车骤然加速,平稳地驶出闾门,朝着楼烦的方向,奔行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走雁门 第二一零章 临街旺铺 李恪正在纠结一个问题,那就是相对于同处在一个时代的大秦与罗马而言,究竟谁家的道路体系更为发达。 这个问题他以前也考虑过,那时他还在后世,在象牙塔里。 经过一定程度的考据,他发现世人的观点主要偏向于罗马。 具体原因有三。 首先,罗马在建筑工业上大量应用了天然混凝土浇筑技术,这种与后世混凝土浇铸极为相似的施工方法大量节省了人工,也帮助他们绕开了很多施工上的难题,相较于大秦的版筑之法,他们所掌握的技术显然要先进得多。 其次,罗马稳定统治的时间比秦长久得多,如此一来,大规模基建的时间也更加宽松。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因素。大秦的建筑资料存留颇少,遗迹也只有零星可循。 阿房宫的一场大火让大秦的风采深藏于历史的迷雾当中,而罗马、希腊亦或是亚历山大的马其顿帝国,早已经由西方学者们的手笔,先一步占领了思想起源的角角落落。 话语权在白人手里。 所以无论是科学、哲学还是数学领域,西方的成果总该启迪人类文明,而华夏的研究只能是某一个人或某一个小圈子的小打小闹。 无关于谁早谁晚,反正都比后世要早。无关于谁更先进,反正都没后世先进。 这是理性正确。 而基于理性正确,对先秦时期东西方文明高度的比较,只能是一场以论证对猜想的不公平较量。 李恪当年就是这种“理性正确”的信徒。 本科期间他甚至写过一篇论文,名字就叫《论条条大路通罗马的统治优势与中原王朝内乱背后的交通缺失》。 可当他真的来到了大秦,以一个秦人的身份履历时代,他却越来越怀疑起当初的某些判断。 大秦的交通体系真的太发达了。 从设计来说,双斜面的中拱设计与后世的道路设计几乎一致,极少会产生积水,也就避免了因积水而导致的路面软化和区域塌陷。 从工艺来说,巅峰的版筑法在湿土中加入了粘土、凝胶等物,从而使筑造出的道路异常坚实,甚至还有一定的防水效果。 后世的秦直道两千年间寸草不生,中原的驰道经过一代又一代败家似的破坏,依旧能看出往日的辉煌盛景。 显然,这样的筑造工艺绝非落后,虽说过于耗费人力物力,而且不适用于堆高建筑,但仅从道路强度来说,远远超出了没有钢筋支撑的原始混凝土浇铸法。 至于说道路密度…… 罗马可考的,仅有城邦联通公路,而大秦规划中的标准公路却要直通到每座乡县。 驰道、县道、驿道层级分明,像血管一样将大秦的角角落落连做一体。 这一点,旧秦之地早已做到,新秦之地也初见端倪。 据旦说,自晋阳向东,驰道正在修造,县道苦无踪影,驿道和小道倒是建了部分,只是此去沛县,他能用到的着实有限。 一路远行一路颠沛,对道路习以为常的老秦人旦第一次离开完备的道路体系,就在车上整整吐了三回。 猛将晕车了…… 李恪无法想象大秦能在短短的时间里把自身的基建做到何种程度,但他有幸投生在雁门,所以每次出行,都能享受到六世奋勇所带来的基建福利。 从苦酒里到楼烦城,从曲折的小道到笔直的驿道,百多里路途,一路平坦,朝发夕至。 李恪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反正车厢里全无颠簸,一觉醒来,便已经走完了全程,驻停在楼烦城墙的巨大阴影下面。 他舒服地抻了个懒腰,说:“勤,时候不早了,我们快些进城。” 勤掀开挂帘,露出苦笑:“少主,如今恰逢下市,我们怕是要在外头等上一会儿。” “莫非入城的人很多么?”李恪奇怪地嘟囔一嘴,掀开车帘,远眺巨城。 此当时斜阳西坠,鸟雀归巢,人们似逃难般从城里蜂拥而出,背负瓜瓢,手推重车。 他们在驿道上狂奔猛赶,须臾之间又散入到一个个叉口,顺着那些不知通往何处的小道,隐没在原野的起伏当中。 李恪想起来了,眼下是伏日…… 他默默看着,突然便理解了乡里们优越感的来由。 科技改变生活呵。 他从怀里摸出一方折叠的锦帕,打开来,看着自己亲手所书的,属于墨翟的临终遗言,怔怔地看了许久,最终长叹一声,将其收好,换出田啬夫囿的来信。 “勤,入城,我们去东市的吉利客舍。” “唯。” …… 吉利客舍是田啬夫囿在信中约定的会面之处,位置就在东市后隧,也就是紧邻主道,距离市亭入口最远的那一长条铺面。 李恪无语地看着这座破败的客舍。 好好的临街旺铺,黄金地段,愣是因为大秦市亭的奇葩设计,被做成了一处静中取闹的好地方。 身处在其中,客人们可以毫无障碍地听到主道上的人声喧哗,舍人也不用担心会被客人们轻易找到,从而导致生意太好,过于操劳。 看来就算是堂堂凡子,过得也不富裕啊…… 李恪叹了口气,叫勤在外栓好车马,独自一人步入舍内。 低矮的房舍,零落的几席,客舍大堂见不到一个往来的客人。李恪打眼张望一圈,只从高高的柜台后找到个干瘦的半百老丈。 “敢问舍人,不知田啬夫囿可在此处歇息?” 那舍人低着头,脸上闪过一丝异色:“客人是找句注乡的田啬夫汜囿么?” “正是。” “不知可有验传?” 李恪皱了皱眉:“寻人也要查证验传?” 舍人抬起头来,脸上挂着歉意的笑:“客人有所不知。田啬夫似是有事耽搁了,至今未至。不过他托人预留了几间精舍,说若是有人寻过来,便叫他先且安顿,静待几日。” “啬夫未至?”李恪越发奇怪,“他明明说在此处等我……” “这老儿便不知了。”舍人收起笑脸,将笔一搁,“客人若要等他,便叫老儿登记验传,若是不等,但去便是。” 还真是个做生意的料…… 李恪苦笑一声,从怀里取出传:“禀舍人,小子年未傅籍,有传无验。” “省得了。”舍人冷着脸应了一嘴,取过李恪的传仔仔细细登记在册,“甲字三房,汤食自备,田啬夫只预付了房费,未有其他。” “谢过舍人……”李恪违心地道了声谢,收好传,让勤把两大箱牍板卸去房里。 舍人看到勤一手夹着一个大箱子进门,眉头一皱:“客人还有随行?” “他乃是小子家中隶臣,舍人只需多备一张席面便可,若是没有,在地上安顿几夜也无妨。”李恪很懂规矩地回答。 谁知那舍人根本就毫不领情,冷哼一声,说:“客舍岂有奴隶安顿之处!叫他在外候着,先行归去也可!” “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走雁门 第二一一章 夜市故人 虽说心里不爽,但李恪却怪不上舍人,因为这本就是大秦三六九等的常态表现。 大秦抑商日久,商业氛围不浓,秦人当中原本就少见吕丁这种特别擅长做生意的。 再者客舍历来是大秦等阶差异的体现之地,舍人虽是商籍,做的却多是佐吏的活计,相比于其他商贾,自然更死板些。 秦律规定,凡高爵、正官出入可住官舍,也就是李恪上次和屠睢见面的那个漂亮院子,而其他人等,只可以住在普通的客舍,这是第一级区分,贵贱之分。 客舍中又有第二级区分,官民之分。 凡不更以上民爵、有秩以上佐吏住精舍,也就是单间。不更以下民爵、少吏住平舍,也就是通铺。士伍、黔首一类无官无爵者无舍,翻译过来,就是准许他们进门,却不提供房间,只能在正厅或者内院打个地铺。 奴隶人在大秦是没有人权的,秦律没有规定他们出门应该住在哪里。不过秦人各个都是法律专家,只需要按照自由民的标准再降一级,就知道奴隶人出门,不许住客舍。 从法定的临时居住点来说,这大概可以算是第sānji区分,只是李恪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种区分,人畜之分? 勤已经被他打发回里了。田啬夫囿被事情耽搁,这次楼烦之行不知要逗留几天,勤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总不能夜夜都委屈在车厢里喂蚊子。 反正这两大箱牍板肯定会留在县里,到时他孑然一身,有金有传,怎么都不至于找不到回去的法子。 当务之急,还是得找地方吃饭。 精舍不管饭……见了鬼了! 李恪叹了口气,打开包裹,先脱掉汗津津的深衣,把手弩装在臂上。 然后是处置弩箭。 这些弩箭三枚一盒,装在一个个特制的小匣子里,模样有些像后世的弹匣。 这自然是李恪的设计,弩匣尾部是开弦的机关,开完弦翻过来,把弩匣朝弩机里一扣,脱开固锁,就能一次完成三枚弩箭的装填。 有了这步精减,能让装填过程从原本的两分,也就是十二分钟,缩减到现在的六分钟。 虽说于实战无补,但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防止零碎的开弦机关遗失,也让这些子弹模样的弩箭有了随身携带的可能。 现在,它们就被李恪一盒盒塞进腰带背面的夹层里,长长一溜,同样是参考了后世的军用装备。 处置完这两件见不得人的行李,李恪披上深衣,系好腰带,再把金袋塞进衽里,懒散散抻了个臂,踏出房门。 就在李恪走后不久,舍人同样疾步走出,低着头,直向着亭门而去。 …… 现在的时间,大致是舂日到牛羊入间。 天已经完全黑了,不过市亭照常营业,列肆门外燃着火把,隧巷之上热气氤氲。 只要不是处在战时,大秦的城很少会执行彻底的宵禁,一般来说,府牙彻夜有人值守,市亭通宵达旦经营,但是闾门和城门都会锁起来。 称职的监门在夜里巡查,防火防盗,居所不定;不称职的监门会像监门厉那样,一到夜里就玩忽职守,等闲不让人寻见去处。 住在里中的人若要出入,得先找到他们的监门。 李恪一直想不明白这项制度的制定者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仿佛只要牵扯到商业,大秦睿智的统治者们就会变得花样百出,叫人全然摸不着头脑。 不过商人们显然比李恪想得明白。 既然闾门闭锁,那么市亭的夜市,自然是开给显贵和兵卒的。 吕丁说善无夜市有如显贵天堂,各种白天见不到的珍奇都会在夜间出没,许多商肆甚至不在白天开门。 旦也说过,楼烦夜市乃更卒消遣之地,只要没有夜巡任务,军官等闲不会限制兵卒出营。 所以李恪的眼前满是披甲的兵卒。 他们聚集在酒肆和食肆当中,食肉饮酒,喧哗吵闹。 只看他们嘴边不时溅出来的血沫子,李恪寻食的兴趣就去了七分。 不过他意外碰上了一个熟人。 “禄君?” “先生?” 几月未见,史禄似乎瘦了不少,两鬓隐隐可见霜雪,但眉宇之间尽是英气。 李恪奇道:“记得禄君随国尉一道南下,这会儿怎么会在楼烦?” “秉先生,国尉正在筹备军马粮秣,八月秋收之后,大军便要启程。我前些日遍行百越,结合先生所授,对建渠之事已有了几分想法。此来楼烦,便是欲从先生手中借几员虎将,助我搭建沙盘,勾连湘离。” “若是借人,那你可来晚了。”李恪哈哈大笑,“你可知,獏行成了。” 史禄微微一愣:“区区几月,獏行便成了?” 李恪傲然地一挺胸口:“那是自然。碧波通渠,乡里欢歌,禄君未曾见到那一幕,必定是一生之憾。” 史禄脸上闪过一丝遗憾,很快又藏了起来:“先生,我如今欲征辟精匠,又该往何处去寻?” “你欲征辟何人?” “子冲,固,墨者最好能有两三人,却不知先生可有人选?” “你要我举荐人选,大概是想让泰、儒和由养随你去百越吧?”李恪嘿嘿看着史禄,看得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史禄尴尬地陪笑一声:“还是甚都瞒不过先生眼睛。” 李恪把两手一摊,说:“此事我帮不了你。子冲在善无,固是山阴人士,此二人皆是雁门有名的工匠,你要征辟他们,就须得亲自去寻他们。由养三人我倒是可以为你书信一封,不过墨者风纪严明,若无钜子应允,征辟怕是难事。” “亦即是说,我得先寻到墨家钜子?”史禄为难道,“此番乃是为国尉奔忙,墨家与大秦……” 李恪奇怪问道:“墨家与大秦如何了?” “相安无事。”史禄口不应心地对付了一嘴,显然是不愿在外头谈这个话题,他话锋一转,低声问道,“先生,钜子云游天下,片刻寻不见他的踪影,不知可还有旁的办法?” “或许,辛阿姊也能做决定吧?”李恪不确定道,“不过三人也不可能都随你去。若无意外,楼烦县秋收之后或要起建好几处獏行,他们是总监的后备人选,此等人便是墨家也没有许多。” “竟是如此啊……”史禄皱着眉想了一会儿,问,“那先生觉得,我向墨家求取何人为好?” 李恪一时也难下决断,想了半天,最终说道:“这样,你先随我去客舍,我为你将书信写下,至于求取何人,我们边写边议。” “谢先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走雁门 第二一二章 身在瓮中 在一番深思熟虑之后,李恪向史禄举荐了泰。 在他心里,能够被称之为学生,系统学习且接受了他的思路与观点的人,至今为止其实只有四个,由养、儒、泰和史禄,这当中三个墨者,一个水工,两个偏科,两个全科。 全科的人是由养和儒。 在獏行之事上,他们俩从构划设计图开始,在区域总监的位置上结束,基本上走完了后世从设计员到项目主管的一整套流程,各方面都称不上突出,但放在大秦的标准上,独当一面绰绰有余。 偏科的人则是史禄和泰。 史禄本身不擅机关,擅长的是李恪所不熟悉的水利领域,这就注定了李恪不能在业务上对他提出过多建议。史禄跟在李恪身边,所得的更多是行政领域上的内容,包括全局规划,项目划分,人员组织和管理等等。 而且史禄本身官位不低,被屠睢召回以后,理所当然就登上了“湘离二水勾连项目总负责”的位置,如他原本的人生轨迹一般,开始筹备灵渠开凿,这让他有了学以致用的空间。 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他囫囵吞枣般从李恪这儿学走了一长溜盛行于后世的行政手段,深思广用,已经逐步形成了自己的思维方式和组织技巧。 相比之下,泰的偏科就显得无奈得多。 他为人沉稳,精干,同时兼具木匠和漆匠两种中级职称,业务熟练,思路开阔,本身就对李恪的机械设计理念理解更透,接受力也较由养和儒更强几分。 獏行制造期间,他主导了淋浴房和抽水马桶的设计,儒在这个课题上发挥的作用并不大,更多只是查漏补缺,以及代表两人和李恪进行交流讨教。 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泰不擅长沟通。 接着,他又独立进行了析木机床的设计,工坊最近提出的两个新课题也是他在主导。 不知不觉,他在业务能力上已经彻底拉开了和两位“同学”的差距。 然而他出身稷下墨学…… 出身稷下,不通经纶,随着李恪逐步接触到三墨分歧,又发现他似乎没有明确的站队,在墨者当中,属于“杂墨”。 杂墨是科班出身的墨者们对野生墨学研究者的一种蔑称,就好比自考成材之于名牌大学毕业生,泰因为儒的关系混迹在他们中间,走到哪儿都是异类。 辛凌对泰是有欣赏的,但或是墨家的内部纷争比李恪所了解的更激烈,在实际的安排上,却依旧多次将泰进行了边缘化的处置。 泰以后也不大可能在墨家受到重用,同时被墨家的羁绊也比儒和由养小得多。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让他随着史禄去百越闯荡一番呢? 一个强天位的天心力量,一个强天位的天心意识,组合起来,说不定就能达到一加一大于二的化学效果。 基于这样的考量,李恪给泰和辛凌、憨夫分别写了信笺,书上大名一同交到史禄手里。 史禄珍之又重地将信笺贴身收好,一抱拳,便赶着回去收拾行囊,简直一刻都不愿多待。 李恪把他送到客舍门外…… “先生。”史禄停下来,皱着眉看了眼破败的客舍,上上下下打量半天,随后说,“我看此处颇有些残败,若是无甚大碍,您为何不随我去官舍小住几日?” 李恪还真动了心思。 官舍他是去过的,环境优雅,闹中取静,舍人的脾气好,女儿娇,又会奏琴又肯焚香,更重要的是管饭。 相比之下吉利客舍简直一无是处。 屋舍不时落灰,精舍也得睡炕,而且地处在闹事中心,白天墙外吵,晚上墙内闹,真真一刻都不得安宁。 还有那个舍人,就像与钱有仇似的,阴阳怪气,恶劣冷森,整个客舍见不着一个住客,里里外外,就只有李恪一人驻留。 然而这破客舍却是田啬夫囿亲自挑的,从舍人的话里,似乎连钱都付下了。 李恪叹了口气。 田啬夫囿不知何时会来,李恪如果去官舍小住,就必定要有个人传话,若是寄希望于那舍人带话,基本上,李恪和田啬夫囿是无缘相见了…… 他遗憾地摇了摇头:“算了,啬夫好意为我预定精舍,我若搬去你处,甚是不恭。” 史禄也觉得是这个道理。 他随着李恪唉声叹气一会儿,一拱手,匆匆作别。 李恪转身回到客舍,突然发现舍人居然一直站在高柜后面,隐没在阴影当中,那样子就和他刚入住那会儿一模一样。 “我听闻,那贵人欲让客官搬去官舍安住,客官因何不去?” 不知为何,李恪从这话里居然听出了某种规劝的意思。 看来是饿出幻觉了…… 李恪甩甩脑袋,把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远远丢开,没话找话道:“舍人入夜还不歇息?” “老儿膝下无儿无女,仅有那半百老妻照顾幼孙。若是歇息,一家三口从何得食?” 原来也是个可怜人。 无儿无女,却有幼孙,舍人的儿子自然是卒没了,至于媳妇,大概也改嫁了,却不知为何,把孙子留给了舍人。 白发人送黑发人,大秦这样的家庭不多,却也称不上少。 李恪安慰道:“今日无甚客人投宿,舍人偶尔歇息一日,也能养足精神……” 谁知那老儿突然暴起,狰狞着脸,狠戾异常。 他一字一顿说道:“无人!也当守候!” 李恪真想来一句你开心就好…… 他敷衍地拱了拱手,扭头进了房内,越想越觉得心里发堵,便推开院门,跑到院子里去看星星。 难得的,吉利客舍的精舍居然还有院子,贴靠在亭墙边上,三步见方,干干净净,院子里仅有一口水井,一只大缸,大概是给客人洗漱所用,同时也兼具客舍及周边防火的用途。 早知这趟出来如此不顺,就该把旦的遂愿剑借来辟邪! 李恪恶狠狠地看着星星。 黑绒之下群星璀璨,它们眨巴着眼,仿佛在嘲笑李恪出门没有饭吃。 他确实没有饭吃。 带来的干粮都让勤带回去了,出门那趟除了牵回来一个史禄,也没找到任何吃食,舍人从阴阳怪气升级到喜怒无常,李恪的衽里就算满是金子,也不愿低三下四,去向他买什么果腹之物。 李家子祖上阔绰,便是如今藏着掖着,也是有傲气的! 李恪深深吸气,又深深吐气,突然听到头前异响,一抬头,就看到一只大手扒上了亭墙的黑瓦。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 大秦的墙垣不高,外墙七尺,院墙五尺,踮起脚都能看到墙里的情形,双手一撑便能够轻松翻过。 然而翻墙却是秦律当中明令禁止的行为,虽说不是什么大罪,但总归是违律! 奉公守法之人不会翻墙,因循守旧之人不会翻墙,真正会翻墙的,除了某些特殊情况,大部分时候都是更进一步恶事的发端。 李恪毫不犹豫地抽掉保险,抬臂瞄准。 “谁!” 墙外之人根本就不为所动。 又一只手搭了上来,李恪看那两手齐齐发力,喝一声,翻过来一个精壮汉子。 那汉子身量不高,皮肤黝黑,月夜之下,李恪看到骑装佩剑,也看到他发髻之上,和旦那身骑甲一模一样的皮兜。 只是他却没有着甲…… 李恪的眼睛眯起来,抬着手,缓步后退:“军卒?” 那人依旧不答话,一落地便自顾自环视左右,仿佛在检查有无toukui。 李恪冷笑发声:“莫查了,舍人便在正堂,隧巷四处更卒。虽说都是些醉汉,但我若是喊上几声贼人,他们必能警醒过来!” 壮汉皱了皱眉:“你是恪?苦酒户人,严氏之子,擅长机关术数的那个聪慧小子?” 李恪愣了一愣:“你认识我?不对,你从何人口中听过我?” “小子确是聪慧之人。”那壮汉咧嘴一笑,“囿君让我来寻你。” “囿君?”李恪猛然惊觉,“你是啬夫提过的那个军中友人!” “嘘!莫要声张,隔墙有耳!”壮汉走上来,从怀中掏出一捆竹简,二话不说,强塞到李恪怀里。 “此为何物?” “囿君说你知是何物!” 李恪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急声问:“啬夫呢?为何他不来客舍?” “谁道他不曾来过!”壮汉不满道,“他前日便来了,只是昨日……被捕下狱!” “啬夫被捕?”李恪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壮汉脸上一阵懊恼:“当时我与他正在此处攀谈,客舍中突然闯进一群狱吏。囿君只来得及叫我藏身,并交代我今日在城中寻你,便被他们不问缘由缉拿去了。” “啬夫要你来寻我……” 李恪咀嚼着这句话。 田啬夫囿在突发之时能想到让壮汉寻他,说明对被捕一事,多少是有些准备的。 既然有准备,他必定会注意隐藏行踪,不会过多与人接触。挑这间偏僻的客舍,怕也有隐藏身份的考量。 可即便这样,狱吏依旧是径直来客舍抓他,也就是说,他从入城起,便处在别人的视线当中。 但是狱吏为什么不连壮汉一道抓走? 是不知么?还是……故意为之? 李恪深吸一口长气,颤声问道:“你当时是自己逃掉的么?” 壮汉怔了一怔,说:“囿君在房中截住狱掾,他们不曾看到我,我一直藏在井中,直到夜深人静,才翻墙离去。” “他们可曾在院中仔细搜过?” “不曾。” “你们会面,是日是夜?你是如今日这般翻墙进来,还是从客舍拜门而入?” “这……”壮汉难以置信地摇着头,“若是他们早知我在此处,为何不将我一道抓了?” 李恪惨笑一声,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判断。 田啬夫囿被捕,壮汉幸免于难,关键的官奴案情报在外浪迹,直到现在,交到了他的手中。 还有急需要钱,却对钱嫉恶如仇的怪异舍人,以及这座空无一人的破败客舍。 田啬夫囿甚至为自己预定了精舍! “我且问你,啬夫……他有没有为我预定过精舍?” 壮汉大惊失色:“你是说你会出现在此处,是因为囿君为你预定了精舍?” 李恪苦笑不答。 那壮汉登时大怒:“好一**险的小人!恪君放心,便是拼了我这条命去,也必然……” 正说话间,天边骤起一道轻啸! 有枚弩箭自天外来,如浮光掠影,直射在壮汉背心,当胸而过,壮汉登时便扑倒在李恪怀里。 直到他倒在李恪怀里,李恪才听清那急不可查的破空声! 咻! 一时之间,喧哗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县狱办案!闲人回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走雁门 第二一三章 死地脱生 温热的血从壮汉的身上淌下来,滴洒在李恪身上,浸透了雪色的深衣。 轻薄的夏布被浸得坠伏,湿且暖,黏且腻,一坨坨一片片,那种贴合的感觉就像被泥浆溅了一身,又像被什么奇怪的东西压住胸口。 那力气如此之大,压得李恪几乎喘不上气。 他想惊叫! 张着嘴,惊而无声。 深深的恐惧感已经攫住了他的心脏。 中箭的壮汉把李恪压倒在地上,力气正从正胸伤口飞快流走。 他至今没有死去,而且看起来,暂时也不会有生命的危险,那粗大的喘息有如牛哞,他拼尽了全力,也只能勉强压抑住痛呼的ywàng,只残下微弱的扭动。 “啧,军弩……” 又是军弩? 李恪的脑子一片空白,几乎失去思考的能力。 就在这时,客舍门外响起了惊蛰一般的喧闹声。 “县狱办案,闲人退避!” 李恪悚然惊觉,县狱的狱吏竟然这么快便来了! 那些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左右别舍,亭墙内外,到处都是奔行的脚步声。 这当中最大的声音来自李恪身后,就在客舍方向,便是隔着两道门,李恪也能听出那些不住放大的细节。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这群大秦的治安官已经包围了精舍,就在弩箭激发的一瞬间! 又或者说,他们从一开始就在等着这枚弩箭,这里是一个瓫中捉鳖的陷阱,那枚弩箭,就是收网的号令! 这里,是一片死地! 李恪止不住浑身的颤意,又觉得脑浆在沸腾,每个脑细胞都像是缺了润滑的粗糙齿轮,转动得艰涩无比。 它们发出让牙根发酸的吱呀尖啸,几乎不动,而且几乎碰不到边上的轮齿,所作所为,皆是无用! 身在陌生之地,四面皆是敌仇。 他的身边没有旦,没有墨者,唯一看上去有些武力的壮汉开场就完成了从猛男到死鱼的转变。 他们被人摁在小小的方寸之地,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没有丝毫斡旋和操作的余地。 对方根本就没打算跟李恪谈,他所要的只是两个囚徒,又或者……是两具尸体? 几案碎裂,房门洞开,背后的声音越来越近。李恪扭过脑袋,就着月光,已经能看清从两侧扑上来的精干身影。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黑暗之中,李恪身上压力骤轻。壮汉挣扎着站起身,粗鲁地把李恪从地上拖起来,一瘸一拐靠近到亭墙边沿。 “你打算……” “小心军弩,然后……得罪!”说完话,壮汉嚼着血沫,咽下粗气,一双大手如铁钳般捏住李恪的腰,猛然发力! 李恪高高地飞了起来,越过院墙,浑不受控地摔在地上,正摔在两个包围的狱吏中间。 那一摔几乎要了他的小命。 大秦在基建上从不会偷工减料,亭墙外侧就是大道,建造标准等同县道,堪称是坚若磐石。 李恪感觉自己浑身的骨头都被摔断了,钻心的疼痛无从抑制,疼得他浑身都在哆嗦。 但他的脑子却疼清醒了。 一切思度皆在起身的瞬间完成。 他已经跳出巢窠,却掉在两个狱吏中间;他们比他壮得多,而且手中有剑;他在地上至少挣扎了一分钟未起身,这个过程足够他们把他锁拿十回…… 可他现在依旧是自由的! 他们在犹豫! 李恪挣扎着爬起来,借着起身,背靠院墙,和两旁的狱吏结成三角之势。 壮汉的痛哼声清晰可辨,可想而知,他在外头有任何响动,里头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他深吸一口气。 “你等……为何不去抓捕贼人!” 两个狱吏明显地愣了一下。 他们被狱掾委派,负责在墙后封锁贼人的逃跑路线。等他们赶到这里,正巧看到这个少年飞了出来…… 不管是飞出来还是被人丢出来,反正不是自己翻墙出来的。 这让他们有些拿捏不准,眼前少年到底是贼人之一,还是一条单纯的,被殃及的池鱼。 上掾反复叮咛要他们稳重,可不能抓错了人! 正犹豫间,少年起了身,一起身就爆发出强烈的气势,颐指气使,一看就是常年身居高位,指使人惯了。 他不会是哪家的贵嗣吧? 思及至此,狱吏们变得越发犹豫。 随后,左侧那狱吏就注意到李恪深衣上的血。 “你身上……” 李恪对着他抬起了臂,瞄也不瞄,摁下机簧。 微不可查的后座力从小臂传来,把他酸软的手臂微微抬高,手弩击发! 细长的青铜锥柱电射而出,穿过弩盒的圆孔,撕开单薄的夏布,只听得一声尖啸,便径直从狱吏喉间射入,截断脊柱,刺破皮肤,又从后颈直穿而出,喷薄出大片的血雾,直没进茫茫的夜色当中! 狱吏的头几乎被整个射断! 李恪的弩箭穿颈而过,击碎了他的脊柱,那不竭的余力甚至将这个近七尺的汉子整个撞飞了出去。 他歪着脖颈,舒展四肢,至死之时,脸上依旧残留着疑惑和犹豫。 为什么,少年的身上会有血? 他重重摔倒在地上,四肢扭曲,一动不动,鲜血如泉涌一般从穿孔前后泊泊流出,聚拢在他的身下,眨眼之间,就漫成了一汪厚重的血洼。 李恪的脸上毫无表情。 自从击发了手弩,诓骗离场的计划便宣告了破产,接下来,他只能杀出一条血路。 所以他不敢让自己脸上露出表情,循着杀心,直接把手臂瞄向了剩下的那个狱吏。 那狱吏尚未从突如其来的变故当中缓过神,下意识抽出剑,双手握着,护在胸口。 李恪冷冷地看着他。 漠视生死,全无喜乐,这种表情狱吏当年见过许多。身处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只有那些真正的精锐才是这样,面无表情地杀人,面无表情地被人杀死…… 那是老秦精兵的标志! 可是,为什么这个少年眼中,也能看到这样的标志? 他来不及想明白,李恪也不打算让他想明白。 抬臂瞄准,手弩击发! 叮! 清脆的金属撞击声毫无征兆地响起,出乎所有人预料之外,李恪这一箭居然会恰到好处地和狱吏的剑撞在一起。 沛然大力自剑身传来,狱吏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手臂抬高,中门大开。 可他欣喜若狂! 挡住了。 挡住了! 他努力控制身体,后退一步,正打算发起反击…… 又一声尖啸! 李恪射出第三枚弩箭,准确无误地钻进狱吏胸膛,击穿皮甲,一击而杀! 那狱吏高高地飞了出去,带着狂喜,生息全无。 终于安全了…… 大脑接收到这道信息的一瞬间,李恪直接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他扶着墙,吐得天昏地暗,全身的肠胃都在痉挛,哪怕是一夜未食,腹中空空,也完全无法让他停止吐的ywàng。 可是能吐出来的只有酸水,胃酸混合着唾液逆反而上,烧心烧肺,火灼火燎,不断提醒着李恪方才发生的事。 就在刚才,他射空了三枚弩箭,杀掉了两个活人。 双方无冤无仇,双方互不认识,在决定杀人之前,李恪甚至没有看清他们的脸…… 只有疑惑,只有狂喜…… 血腥味真浓啊…… 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走雁门 第二一四章 爰书贼杀 闭合的院门被人一脚踢开。 壮汉捂着胸口,满脸平静地靠着亭墙安坐,眼看着四人从精舍当中鱼贯而出。 其中三人以三才之势护住正中一人,各个手掌长剑,神情傲然。 那正中之人壮汉恰好认识,他是县佐之下,狱掾曹迪。 曹迪大步而入。 “为何院中止见一人!” “想是慌不择路,翻墙跑了。”从人中有人抱拳回应,“秉上掾,我等今日布下天罗地网,便是在亭墙之外也有同僚守候!那罪吏汜囿的同伙便是再刁滑,也断无脱生之理!” 曹迪认同地点了点头。 这次围剿汜囿同伙的包围圈是他亲手布下的。 整整二十七名精干狱吏倾巢而出,前后左右皆有配备,东市内外俱是巡哨。 他早就料到会有贼人翻墙而逃,所以一早便在那儿布置了两人,皆是获过军功,勇武精干的能手。 他们在战场上斩过敌人的首级,在岗位上,便是面对真正的江洋大盗,也从未有过半分退缩,更何况区区两个罪吏同伙! 他刚要夸奖两句,突然便听到一个虚弱的声音。 “跑了……” “嗯?” 壮汉靠着墙努力地笑,每一下都会牵动伤口,笑得比哭还难看。 但他的声音无疑是欢畅的。 李恪已然逃出了生天,甚至在走之前,还有闲情隔着墙与他道别…… 他哈哈大笑:“我是说,你墙后的罗网破了,那小子滑不溜手,此时早已不见了踪影。” “跑了?” 曹迪老羞成怒,一挥手,喝令四方翻墙追击。 眼看着身边只剩下方才答话的狱吏,曹迪眯着眼,靠近到壮汉面前:“句注塞百将,瑕丘户人鲁阳,可对?” 鲁阳虚弱地笑了笑:“带我去见囿君,顺带再请个好些的医官来……” “你中的是军弩,精制的箭头有狼牙倒刺,四面皆是血槽,医官怕是救不活了。” 这并不出乎鲁阳的预料。 他就是军中之人,那些特制的弩箭咬在身上是何下场,根本不需别人为他点拨。 “救不活便救不活吧……一群无胆匪类,以多欺少,还要用军弩壮胆……” “看来你长于查证,却不擅多思。”曹迪冷哼一声,俯下身,摘下鲁阳腰上的长剑,“不知汜囿有否与你说起过,数月之前,军中曾遗失过一把军弩。” 鲁阳一愣,一惊,苦笑出声,长叹出气:“如此也好,至少恪君不必再担心被军弩偷袭……” “他自然不会被军弩偷袭,毕竟……哪有盗窃军弩的贼人,以军弩射杀自己的道理?” 曹迪不再多说,大笑着抽出剑,一剑将鲁阳刺死在地,“爰书!” 从人赶忙取出笔简,俯首等待。 “东市某名不具告曰:东市吉利客舍有客死,结发,为男子一人,册录瑕丘户人鲁阳,职句注塞百将,来告。掾笛亲往诊。掾笛爰书:与狱吏造即某诊,男子死在丙字精舍外院东南,正偃。阳胸心口刃痏一所,背矢痏一所,皆从胸背,袤各一寸,广各一寸,不相耎,皆凹中。其胸痏类剑,背痏类弩,它完。衣骑装一,其衣以刃决二所,应痏,衣胸背俱浸污血。阳西有铜剑一柄,去阳两步,北有皮鞘一副,去阳三步,未见类弩。阳丁壮,褚色,长六尺八寸,发长二尺。男子死所到东市亭百步,掾笛令狱吏造以布裹埋阳城西,待令。以剑、鞘诣庭。查吉利客舍书录,知阳何日死,闻寇者,苦酒户人恪也!” “上掾,书录已毕!” 曹迪取过来看了一遍,确认没有差错,便接了笔,在书简背后签上大名。 他把爰书交给狱吏造收好,挥挥手,把缩在门旁的舍人唤了进来。 “舍人,今日舍中,可有何事发生么?” “今日……”舍人发着抖,满脸恐惧,“今日有少年恪访客阳,二人……二人不知为何,突发争执,恪趁阳不备,取弩袭杀,未死,又……又取了阳之剑,将阳……将阳刺死当场……” “客舍书录可曾记下来访?” “皆……皆照着上官的意思记了。” “嗯?”曹迪不满地拉长了音。 舍人慌忙改口:“阳昨日入住丙字精舍,恪今日来访,此乃实情,乃实情!” 曹迪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挥挥手,示意舍人退下。 舍人抱拳深揖,转身就想奔逃。可他才转过身,曹迪便突然暴起,一剑将他刺倒在地,随后又补了一剑,彻底了却了他的性命。 挥剑甩掉血迹,曹迪深吸一口气:“爰书!” …… 时值深夜,楼烦的北城不见行人,李恪在袭杀了两个狱吏之后,小心翼翼避开鲜血,然后横穿大道,顺着西市的亭墙,隐没在连片的里闾当中。 这一手完全超出了曹迪的预料。 他派出的人手翻遍了大道以东的亭里,可依旧没有找到李恪的行踪。 那时候,李恪正蜷缩在北城墙的某一个水缸边上。 古时城墙好埋水缸,且是整个城池防御体系的重要一环。 水缸蓄水,可取来灭火,可用以提神,最重要的是,一旦有人预备挖掘地道偷偷入城,水缸就会以水波纹提醒守军,让他们能够早做防备。 可那都是战时的事情,一旦到了和平年间,水缸就基本失去了作用,只是城墙根上的一个个摆设罢了。 夜间的楼烦城墙如巨兽横亘,城碟上没有巡哨,城墙下无人问津,这样一个荒僻之地,终于让李恪有了短暂的休整喘息的时间。 冷、饿、惊、惧、无依无靠、无路无途,当一切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时候,他反而冷静了下来。 他首先清点了身上所有的物品。 一件烂了袖子的血衣,一把手弩,三十枚弩箭,一整卷关于官奴案的情报线索,金袋里有十四镒金,除此之外,还有他一直贴身带着的,已经染了血渍的墨翟遗书。 这就是他现在全部的家当。 楼烦城的人口虽然不多,但几千人总归是有的,这其中务农的,经商的,做工的,为官的,还有与人做隶臣隶妾,官家奴隶,以及无所不在的更卒。 一旦天光大亮,整个楼烦无处躲藏,他身着血衣,必然会被热心市民锁拿归案。 抓贼如杀敌。 一个他就是一级爵位,十四镒真金! 不幸中的万幸,眼下不过牛羊入时,距离天色放亮,尚有几个时辰可供他安稳筹备。 李恪闭着眼睛思考对策,不一会儿,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他抽出一盒弩匣,慢条斯理解下手弩,上弦,再束回去。 这是他现下最可依仗的利器,手弩飞蝗。墨家为他改造这件杀器的时候,大概不会想到他真会拿它杀人,而且杀的还是县狱的狱吏…… 不可多思啊! 李恪教训了自己一嘴,站起身观察一下周围,蹑手蹑脚,翻进了最近处的里垣。 这座里的规模比苦酒里小上一些,夜深之时,一片宁静,偶尔可以听见狗叫,但更多的,只是腐萤明灭,夏蝉嘶鸣。 这里的家家户户都看不见灯火,乡里们的外院停着满载容器的板车,看情形,大概是已经备好了明早的水,拖着疲惫的身躯沉沉睡去了。 李恪欣赏着专属于城池的奇景。 里内为村,里外是城,夜市达旦,日落里息。墙外的喧闹与墙内的静谧,恍若是两个世界的交界。 称职的监门会在夜间巡视,称职且富裕的更会让自己的隶臣与自己一道巡视,而不称职且富裕的,大概会让隶臣自己巡视…… 总之,看似没有人声的里巷,必然有精干的人手在巡游。 李恪不知道他们在哪儿,所以猫着腰,以近似攀爬的姿态,贴着院墙,穿过一条又一条里巷。 他需要一身新衣。 新衣必须是深衣,如此才可以藏得住手弩,大小倒是无所谓,他在秦人当中算不得矮,六尺三寸,足够穿下大部分人的衣服。 只是深衣并不是每家每户的必备。 闾左贵人日常深衣,但按照苦酒里的经验,那些家庭不缺房舍,不短金钱,多数都会蓄奴在家,少则十余,多则二三十,万一出点什么差池,李恪连逃的机会都没有。 闾右的情况就好很多,因为房舍不足,哪怕像李恪这样特别,特别,特别,特别有钱的人家,蓄奴也不会太多,若是挑个一宅之地,臣妾更是稀有的物种。 可太穷了又不行…… 闾右之民以深衣祭祀,但真正的穷人,穿着裋褐也一样去敬告祖宗,祈求运转。 所以他需要找一家不太穷的闾右,而这一点判断起来恰恰很容易,只需要找到瓦房。 瓦房昂贵,盖的起的家境都不会太糟,这种家庭备一件深衣,分所应当。 譬如说眼前这间。 他深深叹了口气,旁顾左右,站起身子:“不挑了,就这儿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走雁门 第二一五章 破局投奔 苦酒里本就是整个楼烦县数一数二的富里,而雹灾之后,随着李恪崭露头角,这种贫富差距自然变得越发悬殊。 便是这样,在苦酒里真正能盖起连片瓦房的闾右,依旧是凤毛麟角。 相比之下,楼烦城本是边防之地,建城的初衷是防备大秦,在城址选定上,重地利,而不重地丰。 说白了,这座县治在几十年前,不过只是一座雄关,所以城中六里的生活条件不可能比苦酒里更好。 甚至因为地处在治水下山源头的关系,他们的田亩条件比苦酒里更糟,水浅而薄,就算强行搭上獏行,也依旧无从抢救。 譬如说眼前这座不知名的里,整个闾右拢共也只有四户瓦房,而其中连溷厕都盖上瓦片的,唯有眼前这一家。 李恪已经围着这一家转了三圈。 这家的主人大概是个公士,因为他家仅有一宅之地,黔首又难攒够修起连片瓦房的钱财。 这家的人丁或许不兴,因为家中除主屋之外,并没有其他的安居之所。 这家的主人应当很能持家,房舍各处显露簇新,鸡羊狗彘一应俱全。 李恪觉得自己或是找到了踩点的关键…… 问题是他上辈子是个技术宅,这辈子又自幼受到严氏管束,是从哪个渠道掌握到这样一门高深手艺的? 感觉上,恪似乎比他记忆中的那个小子要不安分得多啊…… 收起满心的胡思乱想,李恪深吸一口气,悄没声从后院翻墙而入。 《管子》说,“以前无狗,后无彘为庸”,这句话对秦人,乃至于六国之人建造房舍产生了巨大影响。 没有人愿意被别人说成庸人,所以狗窝必须盖在前院,猪圈则得盖在后院。 这家也不例外。 李恪先前踩点颇勤,全然不怵会惊动那条看起来就特别凶猛的看门狗。 双脚落地,他吐出胸中浊气,蹑手蹑脚朝着东厢摸过去。 若是在苦酒里,近期改建的房屋多少会有些他家的影子,虽说很少会打地暖,但像推窗这种简单易行的设计早已广泛地流行开。 而这里则依旧是大秦最常见的直棂窗。 东厢的后窗两尺见方,四面镶有边条,中间嵌着儿臂粗的木棂。 眼下是伏日,天气炎热,苦闷难当。 虽说开窗难免蚊虫肆虐,但大秦没有空调,普通百姓也用不起地霜制冰这般高雅的降温法子,只能把窗板卸下,于睡梦中,祈求那能够安抚人心的一丝凉风。 然而秦人大多高估了直棂窗的防盗能力。 李恪与墨者为友,不止一次听说过无声无息拆卸掉直棂窗的办法。 他把手悄悄伸进窗洞,寻到左数第二根拦条下缘,摸索着,找到一个小小的突起。 这是公输子传下来的制窗之法。 直棂窗的拦条和窗框等高,早年一旦拦条有损,每次都要拆掉整个窗户,费时费工。 公输子苦思多日,最终对窗框进行了改良,下缘一分为二,而榫卯的接口,就是这个小小的突起。 李恪只需要抠掉它,就能轻而易举把下缘剖开两半,然后悄无声息地把所有的拦条都卸下来。 他从腰带里拆出一枚弩矢,轻轻剔掉突起,接着把尖头对准缺口,轻轻一压,只听一声微不可查的咔嚓声,下缘分作两半。 “情势所迫,抱歉。”李恪无声地说了一句,一撑臂,翻入屋舍。 …… 皎洁的月光洒入东厢,照亮了房内的一切。 大柜、书架、矮几、文房四宝。 李恪的左侧是一方直炕,炕上躺着一男一女,看起来年岁都不算太大,男的大概二十四五,女的,估计不会超过二十岁。 眼下两人睡得都很踏实,平稳的呼吸,满身的油汗,一动不动,如同死人。 李恪想了想,绕步走到男人炕头,取出墨翟遗书遮住脸,又用拆窗的弩箭对准男人的脖子,轻轻压了一下。 男人皱了皱眉,想要躲开,脖子却被李恪扼住,半分也动弹不得。 他赶忙睁开了眼睛,一睁眼,就看到一张悬于头前的,白巾蒙面的脸。 “敢问壮士……” “不要试图喊叫,我可以扼住你的脖颈。不要试图挣扎,有锐器顶在你的要害。不要试图叫醒你的妻,我虽不想杀人,却不惧于杀人。以上三条,你若不信,自可一试。” 男人岂敢不信! 现在李恪几乎是环在他的头上,浓重的血腥味直刺鼻腔,轻声慢语就如梦魇低喃,无论是哪一条,都在明确无误地告诉他,李恪说得是真的! 李恪同样对他的反应很满意,便赞赏地用弩箭刺了刺他的动脉,轻声说:“现在,我说,你听,若是应允便眨眼,可否?” 男人拼命地眨巴眼睛。 “深夜叨扰,我需一件深衣,一柄长剑,还有一条长些的绳索,结实耐用些便可。” 男人眨了眨眼,想了想,又努了努嘴。 李恪奇怪道:“努嘴何意?” “家中无有长剑,仅践更时铸造的短剑一柄……” “短剑啊……玉佩,丝绦可有?还有鲜花。” 男子死命眨起了眼睛。 片刻之后,东厢的墙上破了个小洞,因为李恪放开男子的时候,他试图逃,李恪只能发弩射向近处的土墙。 弩箭在一声闷响后射穿墙壁,留下一个拳头大的小孔,孔口凹凸,墙上的干土簌簌而落。 见到这一幕,男人和女人真正老实了下来。 李恪指使他们在屋中将大半事物收齐,唯短剑和绳索在仓房,李恪便留下男人,让女人去取,女人不敢担搁,片刻便归。 “接下来,将你夫君捆起来。”李恪如是说道。 女人颤抖着把男人捆起来,扎得结结实实,比李恪要求的还要高上不少。 “现在,把你自己也捆上去。” 女人含着泪说:“壮士,妾无法……” “多绕几圈,再将绳头递给你的夫君,请他作结。” “唯……” 两位主人相互捆扎完毕,李恪从柜中翻了两件裋褐,罩在他们头上,随后脱去血衣,换上干爽,又在发髻上扎上丝绦,耳鬓插上鲜花。 紧接着,李恪将剑和玉佩一股脑挂在腰带上,一个自以为风雅的浪荡士子就此新鲜出炉。 万事既备,他抬头看了眼颤抖的夫妻俩。 他们背靠背跪在远处,发着抖,压抑着恐惧,只从喉咙深处散出几不可辨的唔咽声。 李恪知道自己最好的作法是杀掉他们,这样可以保证今夜无人会泄露他的行踪,可他却抬不起臂来。 杀人与杀人是不同的。 若是真的在这里痛下了杀手,那他与正在缉捕他的那些人……又有什么不同? 李恪叹了口气,一一将排布在炕上的东西收回囊中,待摸到金袋,又鬼使神差般数出十镒,排放在血衣上头。 剩下的……就交给天爷吧。 李恪悄没声地顺着原路退了出去。 直至一个多时辰之后,男人悄悄挣脱掉女人给他留下的暗结,发了疯似地站起来,抬手掀掉脑袋上的裋褐。 他一下愣住了。 炕上只留下一件血衣,血衣之上,是十镒闪烁着暗色金光的赤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良人,贼人……贼人可是被你制服了?” 那男人愣了许久,转身,解开了女人的绳结。 他沉声说:“今夜无人来过家中。墙破了,我要活些湿泥补上。你也当去炊饔了,至于引火之物……那件血衣堪堪恰和!” …… 焕然一新的李恪如夜游的士子般,摇摇晃晃漫行在楼烦的大道上。 他给那家人留了十金,剩下四金,则大摇大摆进了西市,随便寻了一家酒肆,以万般的豪情邀请在场的所有人喝了顿大酒。 待得喧闹止歇,时间已是人定,他的身上满是酒气,脸上也因为酒气蒸腾而微微泛红。 可是他并没有真醉。斗了一夜的酒,除了最初的那两觞喝了一点,剩下的几乎全被他倒在身上。 于是他又成了一个喝醉酒的,自以为风雅的士子。 他顺着大道而行,面对来往众人避也不避,大摇大摆地转过县牙,寻了个机会,就钻进了官舍的后院。 官舍之中少见人影。 史禄毕竟不是屠睢。虽说他此次是为屠睢之事奔忙,但他没有军职在身,身边也不可能陪有亲兵护卫。 李恪掰着手指头算过人数。 舍人、舍人的家眷、随身的隶臣,还有史禄,官舍之中若无别家,至多便是这区区几人。 他们散布在连片的屋舍当中,李恪只要小心些,就不虞有被发现的危险。 所以他才敢过来投奔史禄,还能偷偷摸摸地,成功找到了史禄的居所。 “禄君……” 史禄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禄君……” 那声音虽轻,但他明明白白听出,是李恪的声音。 他疾步跑向大门,拉开门闩,迎进李恪。 “先生,你怎的……插花?” “快帮我弄些吃食,我浪荡了一夜,快饿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走雁门 第二一六章 师出同门 次日清晨,史在官舍的院前忙碌,指使着舍人官奴,将随身行李收上车马。 他正准备离开楼烦,去往各处招募精匠。 依了礼数,离开之前,他本当亲往县牙,为这几日楼烦县的款待表达谢意,顺便为接下来的行程征求一下意见。 不过他的职级与县令同级,所为的又是国尉大事,依了俗成,却又不能向县令交代究竟。 所以他一早便派了随身的隶臣,带着他的亲笔去往县令府邸。 那封亲笔中只有些不咸不淡的问候辞谢,真正的交代,都会通过隶臣的嘴来传达,而且是县令问,隶臣答。 这是大秦官场的某种惯例,史不需说上半句,县令又能把该知道的摸个通透,无凭无据,有根有底,双方心照不宣。 这便叫秦以礼法二治并行天下,若二者不可得兼,崇法为先,便宜行事。 史禄估算了一下时间。 隶臣已经走了半个时辰,而县令官邸就在官舍左近,出门就是,若无意外发生,隶臣也该回来了。 他唤过舍人,叫他带着官奴,先一步去将屋里那个铜耳角柜抬上马车。 铜耳角柜是一种大箱子的别称,通体用坚木所制,外饰铜纹,还有两个巨大的铜耳分列左右,方便搬运。 这种箱子沉重、占地,外出之人极少携带,反倒是家中有未出嫁的女儿,多数会依照自家的条件置备几个用作嫁妆。 而史禄这个,则是今天一大早的时候,向舍人临时买的。 史禄拉着舍人提点道:“柜中俱是些精贵图板,顺序绝不可混淆。抬放之时,你等务必要小心轻放,若是有什么差池……” 他苦口婆心的交待突然被一声朗笑打断。 “使监莅临不过两日便走,到底是官舍的招待不周,还是楼烦的女子不美?” 说话的人是楼烦县令王智,史对他的评价是好虚荣,不务实,便是穷尽一生,也干不出几件实事。 可偏偏此人出身频阳王氏,与王翦一脉近亲,听说还特别受通武侯王卉的器重。所以便是如史这般在国尉屠睢面前炙手可热的新人,在他面前也得陪好了笑脸,轻易怠慢不得。 真不愿见到他…… 史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挥挥手让舍人下去操办事务,扭头见到王智带着两人大步而来,一左一右,是县佐汜通和县尉徐成 史禄只得抱拳相迎:“低鄙水工,何劳县令与二位佐尉一同来送!” 王智哈哈一笑,走上前与史把臂:“使监自谦过矣。往日你行脚田渠时自然是水工鄙身,但你如今为国尉器重,切不可再自贬了身价!” 史眉头一皱,轻轻巧巧挣脱开:“人贵在自知,国尉再是看重,水工……仍是水工。” “尊师重道,不弃贱业,使监深晓国尉之喜,无怪乎直上青云!”王智自以为是地赞叹一声,根本没听出史生气的意味,叫跟在后头的汜通与徐成尴尬地恨不得掩面就走。 这时舍人恰好指挥着官奴,抬着耳柜走了出来。 那柜异常得大,六尺长,四尺宽,高也足有四尺,也不知是何等材质所成,通体暗紫,明明由两个健壮官奴抬着柜耳,行走间依旧显得吃力。 徐成没话找话道:“铜耳柜多为女子随嫁之用,使监将其带在身边……莫非是趁我等不备,两日便娶走了舍人之女?” 史勉强一笑:“舍人玉姝虽美,却非史所好,柜中俱是一些图板,只因无处安置,才向舍人求了耳柜……” “俱是图板?”县尉惊奇道,“耳柜之大,躺下一人都绰绰有余,若是用于安置图板,怕是不下百幅之数吧?” “数月之积累,且数目也无如此多……” 汜通在旁打趣道:“使监,上令亦是擅画之人,我等不若将您的画作取出,当场品评如何?” “俱是些水工机巧……” 王智兴奋道:“好好好!使监莫要推脱,必要让我等开开眼界!” 这下史禄再也无法推辞了,只得咬咬牙,抬臂作请。 官奴把大柜小心地放下,史走过去,大声一笑:“县令,县佐,县尉!史不擅画,三位一会儿观了图板,可万不要调笑!” “岂敢岂敢!” “使监过谦!” “那我便开柜了!” 他大吼一声,矮下身,带着无匹的气势,小心翼翼……掀开了半扇,又似力有不逮,停当半晌,才吸一口气,将柜,有一史姓曾在数月前跟随这小子学习机关数术,似是与当朝国尉有旧……” “如此重大之事,你为何不早提!” “数月前的旧闻,又无实据,我无事提他作甚!”徐成反驳一嘴,将汜通拉到一边,“为今之计,我等该当如何?” “如何?二人有师徒之谊在前,史又为他掩护脱逃,这会儿怕是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为今之计……唯有杀!” “杀?” “他们行出不过一个时辰,老马旧车,行必不远!楼烦县道向北,驿道向东,亦无第三条路可走,我等只需兵分两路……” “氾通!诛杀同僚可是弃市之罪!” 汜通恶狠狠盯着徐成,咬牙说:“自你想出那倒卖官奴之法,又将你往日军侯,句注将军引荐于我,我等的所做所得,早已是弃市的下场了!” “可诛杀同僚……此事……”徐成颓然坐倒在地上,无力道,“你向东寻,我向北去,既要做,就绝不可再叫一人逃脱。我处还有几副军弩……” “切不可再用军弩!”汜通强势打断徐成的话,“前次将军亲卫行事,失了一副军弩,我等不得不大费周章,以至于叫恪有机会逃出城外。此次行此大事,若是再失一副军弩,如何是好?” “军弩……”徐成沉吟了半晌,摇头答应,“你说不用,便不用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走雁门 第二一七章 无法有天 在通往苦酒里的驿道上,史禄被一群狱吏拦在荒郊野地,脸色难看至极。 狱吏们追上来的时候,他曾试过驱车逃走,奈何老马拉车,行之不速,行不出二里,就被骑士从后赶上,一剑砍在马腿,险些掀翻车驾。 紧接着,他又尝试用气势压人,下得车来就高举官印。 此举倒是收到了一定的效果,至少狱吏们驻足不前,直到狱掾曹迪拍马而到,冷笑着把官印从他手中夺了过去。 那可是官印啊! 大秦巍巍之势尽在那方小小的铜印的当中,这曹迪……莫非感受不到吗? 还是说……他压根就没打算让自己等人活下去? 曹迪把玩着手中的官印,那是一方拇指大小的铜印,末端系着纯黑的丝绦。 铜印黒绶,秩六百石,这种级别的官员在咸阳可为一丞主使,在地方可做一县牧民,放在平时,根本就是他难以仰望的人物。 可现在,这样的人物却在仰望着他…… 曹迪心中升起股难以言喻的愉悦,顿时间意气奋发,大手一挥,促声下令:“搜!” 狱吏们一拥而上,架开阻拦的隶臣,又将史团团围住,这才冲上马车,拖下耳柜。 耳柜被他们径直拆散了架,里头图板、绢麻、枯叶杂枝遍洒一地,却没能翻出任何一个活物。 史双眼几欲喷火:“敢问狱掾,你在我处欲寻何物!” 曹迪皱了皱眉:“使监不知?” “我如何会不知!”史暴怒异常,几次握拳冲向曹迪,都被狱吏挡了下来,“我乃水工出身,骤居高位,历来不为诸位贵裔待见!更况且……况且今日品评画作,我又抹了王智脸面!” “使监竟……” “你莫要为王智开脱!”史禄强行打断曹迪的话,咬着牙,一字一顿,“如他这等不学无术的勋贵子弟,皆是一副嘴脸!曹迪,你将我话带予王智,国尉重我信我,便是他辱我再甚,我亦不会退弃半步!今日之耻永世不忘,自此之后,他我两不相见!” 曹迪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你如何知道我乃上令派遣?” 史冷笑连连:“你道我是初次为那些犬马之徒所辱么?” 曹迪沉吟半晌,突然就笑了起来。 他翻身下马,双手将官印递回到史禄手中:“上令之命,迪不敢不从,此番作为情非得已,万望使监恕罪!” 但史禄丝毫不为所动,依旧是满脸的冷笑,阴测测道:“狱掾这便要走了?若不将我殴打一顿,你如何向王智交代?” 曹迪一脸坚毅:“先前不知使监为人,故而唐突!如今……大丈夫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 他转身上马,对着身边狱吏说道:“腾两匹好马予使监,若是上令怪罪,我必一力担之!” “嗨!” 忽攸而来,忽攸而去,直到视野中再也不见人影,史这才无力地软倒在地上。 一股暖风划过山野。 伏日的风,微烫,如熏,吹在史禄身上,却让他感受到无尽的恶寒。 “果不出先生所料,若是他还在我处……我等今日俱死矣!” 隶臣挣扎着爬过来,揉着脸上的淤青不甘说道:“主君,不若我等即刻便回咸阳,到国尉处告他一状!” 史苦笑道:“告谁呢?一日一夜,先生甚都不说,摆明是不欲我沾染因果。县令王智,托辞尔,此事与他必无瓜葛……” “那我等便这样算了?” “算了。拴上车马,收好图板,先生既能为我备下脱身之策,此事……他必有计较!” “唯!” …… 李恪正在道旁的疏林间慢慢地走。 借着史的马车逃出城后,他总感觉不踏实,细想之下,又不清楚自己到底忽略了什么。 思前想后,他决定相信直觉。 他与史禄分道扬镳,走之前还特意叮嘱,要史禄在耳柜夹层塞满败叶枯枝,若是遇到阻拦,不问缘由只管怪罪到县令身上。 因为他知道,县令王智是至今为止,唯一一位确定与官奴案毫无瓜葛的人…… 这个理由李恪并没有对史禄明说,其实关于官奴案的一切,他都没与史禄有过细说。史禄是个老实人,和田啬夫囿一样,知道内情越多,越不容易好好地发挥演技。 大概,良心这种东西真的和演技有冲突。 目送着史禄离开,李恪离开驿道,钻进树林,开始整理这一段的经历。 官奴案的牵扯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昨天夜里,军弩、狱掾,各种角色粉墨登场,整座楼烦几成为无法之地。 李恪掰着手指头计算自己到底违了多少秦律。 袭杀官吏,两次。 入室盗抢,一次。 无传闯关,一次。 翻墙,若干次。 还有赊欠度资,也就是偷偷住在官舍,却没有给钱…… 根本没必要继续算下去,光是袭杀官吏就够他弃市判死,至于是那种死法,死后准不准收尸,在他看来一点都不重要。 而想更近一步也不够格。 累及家眷,诛连三族都是天大的罪过,需要皇帝亲判。光凭他这种小打小闹,还不需要日理万机的始皇帝浪费精力。 这让李恪放心不少。 从现在起,直到为田啬夫囿洗净冤屈,或是自己落网之前,他就是个无法有天的大人物了。 李恪满意地点了点头,开始构思下一步计划。 目的是唯一的,那就是揭穿官奴案,让应罪之人落入法网。 只要那些人落网了,田啬夫囿和壮汉的冤屈自然可以洗脱,事态也能理所当然地重新回转到轨道上。 问题在于,他该如何达成这个目的? 咸阳和扶苏当然是最优选择,然而无法之夜以后,通往咸阳的道路肯定会设置重重盘查,他的身份体貌都在客舍登记过,连传都落在那间精舍,几乎没有可能蒙混过关。 雁门郡几乎是封闭的环境,正经的出郡通道只有三条,楼烦、句注、平城,三地皆是关城。不正经的通道有两条,草原、恒山。 草原是吕丁的试炼之地,恒山是旦的成材之所,这两个地方有多恐怖,李恪心知肚明。 他腰上的剑是真真正正的摆设,紧要关头想抽出来都是妄想,手弩飞蝗倒是威力奇大,不过距离要在五步之内,而且拢共只有三发…… 李恪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发现自己去不了咸阳,以如今孤身一人的状态,他甚至连善无都去不了。 原野之地随处游弋猛兽山贼,一旦数量超过三个,他基本必死无疑。 这样一来,剩下的选择就只剩下一个,那就是回苦酒里,苦酒里有旦,有墨者,乡里们又心向于他,哪怕入不了里,联络上几个帮手绝对不难。 等他有了武力依仗,纵然天下之大,又有何处不可去得? 霎时间,一股豪气油然而生,李恪抬起头,坚毅的目光直视向正东,直视向苦酒里的方向! 那里蹲着一个人…… 连胯的犊鼻褪在腿弯,骑装的下裳缠在腰间,他的剑就在手边,连着鞘插在土里…… 他闭着眼,面色潮红,额涨青筋,只见一番使力,登时便五官舒展,双目大开…… 两人大眼瞪上小眼…… 疏林之中,惊呼骤起:“上掾,贼人在此!贼人在此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走雁门 第二一八章 生死追击 李恪所在的疏林,其正式的名称应该被称为护道林,大概是人类历史上最早的行道绿化。 关于这个思路的首践人,历史上早不可考。但不容辩驳的是,它的诞生必然与大秦道路交通的极度发达有不可拆解的关系。 大秦的野望是把道路铺遍整个天下,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必然会遇到很多极端环境。 草原、沙漠、密林、河流,等等等等…… 其中河流是道路体系的结点和拐点,那是因为大秦还没有成熟的造桥手段,即便是大名鼎鼎的咸阳灞桥,依旧是一系列浮桥的总称。 至于剩下的,包括沙漠在内,没有任何地形能够迫使道路改道或断头,唯一的区别,就是这些能够起到养护作用的护道林。 沙漠的护道林主要为了遮蔽风沙,所以栽种的树林宽却不高,树种的枝叶无法茂盛,但树冠必须够大。 树林的护道林恰恰相反,高且窄,主要的目的是阻挡森林闭合,偶尔落进道上的树种大体上勿需担心,因为夯土有专门的配比,可以有效控制乔木或者灌木在道路上生根发芽。 与此二者相比,草原的护道林要求就高得太多。 深秋时节草种纷飞,多是贱养好活的物种,一点缝隙半场大雨,就足以让草籽生根。 如此不消几年,路面就会被破坏殆尽。即便路基能够保留,充其量,也只是一段硬一些的草场罢了。 所以草原护道林不仅要宽,要密,还要在植株搭配上下些功夫。 大秦对草原护道林的标准是纵深二十五步,树种高低无碍,但每五步需栽植一排灌木,大小与常人等高。 这样的结构能够组成上下交错的滤网,草籽便是再擅钻营,也很难连着穿过三道拦网,落在道上。 这也是李恪选定的掩护。 他一直在护道林的中近夹道,也就是靠近道路的第二层行进,两侧皆是近人高的灌木,地上又少见草丛,平整、干爽,而且安全。 只是擅泳者溺于水,好谋者亡于算,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在那些追捕者面前暴露行踪。 李恪第一时间就举起了臂,左手平举右手击发,猛地一按机簧,才想起自己忘了拔掉保险…… 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失误,对面便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呼喊! “上掾,贼人在此,贼人在此啊!” 这时候再行射杀已经毫无意义,反倒是保留一枚弩矢更为珍贵。 李恪强行按奈住把对方钉在树上的冲动,错开此人,发足狂奔。 蹲着的人试图阻拦,起身拔剑,慌忙间却被腿弯的犊鼻绔绊倒,失去平衡,一头栽倒在地上。 就这般兔起鹘落,狂奔的李恪消失于林间,纵马的曹迪疾奔至当场。 “人呢!” “东……东向!”那人捂着鼻子挣扎起来,满脸鲜血滴答而落,说话漏着风声,似是连门牙都摔落了两颗。 曹迪无暇关注手下伤情,急急喝问:“可曾确认?” “白皙,方面,长六尺三寸,容貌俊俏,体态端正,必是此人无疑!” “他是何穿着!” “深衣!素白深衣,髻系丝绦,腰佩短剑玉佩!” “速速上马!”曹迪深吸一口气,抬鞭直指东方,“追!” …… 李恪疯了一样地跑! 抢来的深衣碎成布条,拖沓在身上迎风而飘,不时露出他白皙的光腿,早已布满交错的划痕。 这都是他强行翻过灌木时落下的痕迹。 被人撞破行藏,李恪发足疾奔,才堪堪躲过对方视线,便毫不犹豫地钻进灌木,接连两次,朝着更深的林地跑去。 身后的追击如跗骨之蛆,到处都是奔马的回响,随处可闻追兵的高喝。 “可有发现?” “并无发现!” “他无车无马,行必不速,洒开马队,再向深处探查!” “嗨!” 李恪终于听到了最不愿听到的一句话。 话音才落,他的耳畔便听见嘈杂,似是利剑断枝的声音。他在奔跑中回身张望,果然有骑士将灌木丛砍至半人,猛提马缰一跃而起。 双方的距离只有三步,炽烈的眼神在空中交错,内里都是无尽的杀意! “上……” 李恪顿步回身,抬臂击发一气呵成。 弩矢飙射而出,骑士来不及发出完整的音节便已然受了重创,整个人倒飞出去,鲜血喷洒,生息全无! 无主的奔马停下来,迈着碎步,在李恪面前低首臣服。 可他却扭头就跑! 李恪在心中恨极了自己,来大秦都快一年了,为什么从来就没生出过学骑马的念头! 又不是家里没钱! 追兵的声音再此临近,一人之死,一声惊呼,已经足够把李恪的位置暴露殆尽。 他早没了折转的深度。 再往外就是广袤原野,没了横生的枝桠来减缓马速,不消片刻,他就会被人追上。 凭着他手上那三条人命,到了那时,他必死无疑! 李恪咬着嘴唇死命发奔,拼尽全力,只往树边绕行。 有越来越多的骑士坠上他,随着他躲避枝桠,好几人躲避不及,被枝桠打落奔马,满嘴怒骂,狼狈不堪。 但是生路还是变得越来越窄。 方才已经有活络的骑士从侧道前超,越过灌木锁到他的前头。 李恪毫不犹豫地撞上去,奔跑间抬臂发弩,将那人击杀当场。 曹迪看得心惊胆战。 那个奔跑的少年,每次抬臂必有人死,他手上的暗器还能发射几次?若是自己追得过急,是不是同样难逃一死? 他偷偷放慢了马速,嘴上的气势却越发凌厉:“贼子身怀暗器,诸君分散,围追堵截!” “嗨!” 这道命令堵塞了李恪最后的生路,三员骑兵惊现前路,另有四人后路堵截。 李恪被迫停下脚步,喘息着,瞄准着,绝望着…… 只剩最后一枚弩箭了…… 曹迪藏身在狱吏身后勒马大笑:“小小年纪心狠手辣,留你在世,大秦何来安宁!” 李恪抿着嘴不说话,他高抬着臂,忽而瞄前,忽而顾后,背靠着一棵两人环抱的大树,片刻也不敢轻离。 可是他们不靠近! 距离他最近的骑士也有十五六步的距离,这个距离,飞蝗没有任何命中的机会…… 汗水顺着额头留下来,穿过眉骨,凝固在睫毛,越聚……越多。 李恪根本就不敢眨眼,只能眼睁睁等着汗珠融进眼睛,带来火辣辣的疼。 他的视野一下便模糊了,什么都看不清,云山雾罩,抬起的手臂不由就瞄在了空处。 曹迪的目光灼灼锁死在李恪身上,一见机会降临,毫不犹豫发出了号令:“杀!” “杀!” “杀!” “秦狗受死!” 该死!到底发生了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走雁门 第二一九章 墨者登场 汗珠混着沙土的碎末迷了眼,火辣辣地痛,视线当中一片模糊,辨不清任何事物。 李恪慌忙揉眼。 手臂一抬,曹迪下令,狱吏们打马起速,呼啸而来。 当那一声赶着一声的“杀”字撞进耳膜,李恪突然有了明悟。 死期至矣。 死是一种很神奇的感觉,上一世他经历过一次,这一世又要经历,可事到临头,他还是没能品出滋味。 因为还没等他进入到传说中的浮光掠影的环节,一声沙哑的,不合时宜的嘶吼便强行插入那一片喊杀声当中,炸开在他的耳边。 “秦狗受死!” 李恪愣了一下,然后以更快的速度揉眼睛。 视线清明了,虽说睁眼时依旧是火辣辣的疼痛,但混乱的光影一扫而空。 眼前是一片高高跃起的黑马! 它跳得如此高,前蹄收,后蹄展,坚实的肌肉绷出轮廓,马身抬起几近七十度的坡角,径直窜过近人高的灌木隔离。 它的头颅高昂,马嘶如龙,蒙面的骑士单手扯缰,另一手,紧捏住背肩处露出的剑柄。 他又是一声高呼:“秦狗受死!” 一人一马从天而降,直落在李恪与狱吏中间,不待站稳,骑士便滚鞍而下,锵一声,抽出了负在背上的巨剑。 这是一柄巨大的剑,剑长四尺余,剑宽达两掌,锋刃不晰,四棱分明! 蒙面的骑士以双手持剑,似疯颠状,向着奔驰的战马反冲。 李恪觉得难以置信,因为在他的眼前,步剑正突向奔马! 可骑士没有丝毫犹豫,大踏步向前直冲,每一步都重若千均! 他的草履蹬踏地面上,踩折了遍地的草叶,一步一顿,乍顿乍起。 那动作看似缓,实则快! 人马以近似相同的速度迎到一处,狱吏们长剑出鞘,伏身劈斩来人,骑士不看不迎,维持着冲锋之姿,旋身,横扫! 他的剑在狱吏的劈砍临头之前就重重砍砸在领头奔马的前腿,一阵咔啦啦的爆响声,马腿寸断! 那马哀鸣一声倒伏下来,马上的狱吏全无准备,一声惊呼就被高高甩出,重重摔落一时难起。 那骑士也好不到哪儿去。 因为他的对手……是奔马! 即便林中多有枝叉,即便马匹才堪起速,马匹在奔跑中所辖的冲击,依然不是人力所能硬扛的。 一剑斩出,马腿寸断,骑士也像断线的风筝似倒飞出去。 面巾现出濡痕,面色骤生红韵。他倒飞出丈余距离,触地一弹,又以更快的速度弹起来,向着李恪的方向翻滚。 李恪的眼都看直了…… 由养……原来这么生猛的吗? 正在翻滚的骑士蒙了面巾,穿着骑装,但李恪和由养相处多日,由养还格外喜欢抱着他的大剑监管民夫,有身形,有奇剑,李恪怎么可能认错。 突如其来的天兵,突如其来的反击,还有出人意料的结果…… 由养冲了出来,由养拿了一血,由养飞了出去,由养打了gg……那么还有两个狱吏怎么办? 短暂的惊惶以后,剩余的两个狱吏对视一眼,打马再冲! 李恪的心跌到了谷底。 就在这时,一道流光跃过荆棘,准确无误扎在道左狱吏,一击便将其击落马下。 那狱吏死得干脆,口鼻溢血,一动不动,胸腹之间,插着一柄骤自震颤的……渔叉? 残存的狱吏又一次勒马,惊疑不定地望向茂密的荆棘隔离。 然而还未等到荆棘背后有什么新的动静,由养居然站了起来。 他剧烈地咳嗽。 咳着咳着,伸手到面巾后头,抹出一手浓稠的血渍。 他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捡回地上的大剑,高举着,对向那个残存的狱吏。 “以一,敌一,杀掉我,先生任你去杀。” …… 就在东线飞马过荆的当口,西线亦有人马驰援,而且数量……更多! 几声嘶鸣,马踏荆丛。 当先是一位壮汉,跨下枣红马,手中宽刃剑。他落在距李恪不远之处,翻鞍下马,抬剑护持。 紧接着白影从天而降,窈窕的骑士白衣白马,跨坐马上手不持缰。 她双手各握一把奇型短刃,白巾覆面,冷若冰霜。 再接着,李恪听到有人在外劈斩荆条,不多时便砍出缺口,从中迎出两位骑士。 那两人依旧是一男一女,男持宽刃剑,女握奇型刃,女者策骑与白衣女子齐头,男者下马与壮汉并肩。 憨夫!辛凌!儒!还有灵姬? 他们蒙了面,一言不发,但李恪还是通过他们的身形和墨家特有的奇兵认出了每一个人。 东有由养,西有护卫,墨家及时赶到,李恪提在高空的心也终于落下了大半。 眼下,东线由养占优,西线五五之局,李恪身边是辛凌憨夫这般的武林高手,李恪对面却是楼烦城一群养尊处优的狱吏。 李恪终于有闲心去看曹迪。 骤变的局势毁伤了士气,曹迪正在呵斥那些无令而止的狱吏 “你等往日吃穿用度,可记得取自何处?” 狱吏造赶忙抱拳:“皆上掾照拂!” “我无意照拂你等……”曹迪恶狠狠说,“往昔得之,今日报之。贼人妇孺老少,你等亦惧不成?” 狱吏们心中一懔,震声回话:“不惧!不惧!” “既然不惧……”曹迪扬起马鞭,直指李恪,“皆杀!” 狱吏鞭马齐冲! 另一侧,李恪身边,墨者们也同时做出了反应。 憨夫和儒撤步护卫,辛凌领着灵姬打马冲锋。 双方在刹那间交错! 狱吏们眼中闪过一丝狠色,以两骑对一人,长剑从左右绞下。 辛凌和灵姬同时从马上跳了起来! 轻盈的身体跃离奔马,一向左,一向右,以相似的动作团身一撞,不仅避开了对手的斩击,还将外侧两人撞落马下! 香玉在怀,被撞落的狱吏却感不到一丝欣喜。 他们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辛凌和灵姬却没有,她们正以巧妙的方式黏在狱吏身上,借力舒展开身体。 狱吏落地,她们以侧肩顶在狱吏胸口,一丝一毫都不曾与地面接触! 流光滑过,奇型之刃直插入狱吏侧颈,只一绞,便尽断了喉管血脉。 而逃过了辛凌和灵姬的狱吏也并未比自己的同僚活得更久。 他们一剑挥空,调整身型,正见到憨夫和儒弃了李恪,步踏冲锋。 他们不似由养那般莽撞,同是步剑对抗奔马,却只是举剑挡下劈斩,轻轻侧身便让过马蹄。 只见他们打了个旋,剑才分离,人便已经翻身上马。 李恪甚至没看清楚他们是怎么攀上战马的! 憨夫和儒攀上战马,大手以间不容发之势拽住狱吏们的发髻,宽刃剑高举架在脖颈,横拉,断喉! 狱吏们带着茫然捂喉跌落,心中或是还在怀疑,自己的身后怎么突然就有了人…… 四比零,战局抵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走雁门 第二二零章 虎啸龙吟 曹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人猛得攥紧! 他认出来了! 飘摇似仙的女剑,出尘逸雅的男武,还有那如同一个模子中刻出来的杀人之法……眼前这些突然出现的蒙面人,操使着同质同源的奇特杀法,这种杀法,举世闻名! 墨剑! 眼前这群身着骑装,彩巾遮面的高手……都是墨卫! 他突兀记起李恪手中那柄神出鬼没,威力绝强的暗器…… 早该想到了!天下除了精擅机关的墨家,哪还有这等神兵,可以富余到交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手里? 外舅……我们这次招惹了惹不起的人呐! 他猛地提缰掉头,二话不说,策马要逃。 前路乍响起一声高亢的龙吟! 希律律律律! 在曹迪的退路上,一匹神骏轻巧地跨过了与人等高的密集荆丛,四蹄落地,施施然回身。 那马通体如墨,四蹄踏雪,马上的骑士顾盼昂场,势若战神! 墨卫们皆身着骑装,唯他着甲,墨卫们皆以彩巾蒙面,唯他素颜! 浓眉大眼,猿背蜂腰,此人身高及过八尺,腰间只佩一柄长剑,手上轻轻提着马缰。 旦,如期而至! 他的眼神扫过靠在树上的李恪。李恪衣衫褴褛,露出的一双小腿上污血纵横,早已找不到一块好皮。 旦怒了! 他死死地盯着曹迪,那双眼赤红如火,透漏出涛天的恨意! “便是你,将恪伤成这样的么?” 曹迪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咕嘟! “便是你,将恪伤成这样的么。” 曹迪慌忙抽出剑,仿佛只有握剑在手,才可以带给他些许胆气。 “便是你,将恪伤成这样的么!” 虎啸骤起,龙吟随行,曹迪跨下之马一声哀鸣,蹬蹬蹬连退三步。 旦缓缓抽出了剑,剑身迎日,光华璀璨,那奇特的六柱之型,既显得敦厚坦荡,又彰显锋锐非凡。 曹迪的瞳孔几乎缩成针尖。 这是一把名剑! 只有名剑,铸剑师才会费尽心力,在剑颚的方寸之地,用失腊之法铸出剑名。 此剑名……遂愿! “伤恪之人……”旦深深吸气,猛一声瞠目暴喝,“死来!” 踏雪扬蹄,如光似电,它在极速中避开障碍,让那些横生的枝桠与起伏的草地不对旦产生任何妨碍。 旦只需专注杀敌! 曹迪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双方打马迎头,皆已经弃了马缰,以双手持剑,聚起全部的力气,将长剑高高举起。 这是一次真正属于骑士之间的决斗。 两马交错而过! 曹迪怒吼着横剑挥击,旦俯身贴住踏雪,轻巧避过,他右手微抬,倒握遂愿,一送,就将遂愿扎入马颈,锋刃扎破油亮的马革,飚射出冒着热气的浓血! 旦以右手横刺,左手助推,两马交错之间,遂愿便贯穿了整个马颈,借着冲力,将硕大的马头整个提了起来。 “起!” 旦一声虎吼,踏雪低头猛冲。 谁也无法想象这一人一马究竟有多大的力气,一番冲刺不仅止住同类的冲势,还有余力带着被刺穿的马,以及马上那失魂落魄的骑士一道继续冲前。 蹄踏节奏分毫不乱,冲击之势片刻不竭。 旦的气势也随着踏雪的冲锋攀至顶点! 他挺直身子,双手提剑,浑身上下肌肉暴涨,一发力,将马头横着剖开! 天地间绽放出一朵无比巨大的血色娇花,殷红的花瓣层层叠叠,纯白色的花蕊,却是那碎裂散飞的脊柱! 遂愿剑剖开马颈,以不竭之势横扫而过,在李恪的视野中划出流光,一剑将曹迪劈作两半! 曹迪重重摔在地上,他的腿和他的马远在一丈之外,而造成这一切的凶手浑身浴血,策马回头。 他这才感到钻心的疼痛,痛却不死,痛却不昏,他忍不住哀嚎出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颤抖的手抓住草叶,指节惨白,不见血色,他抓着草努力地爬,努力想要爬过去,想找回自己的腿。 稀疏的草地上,留下一道浓墨重彩的折痕…… “啊……啊……啊!” 李恪缓步走了过去,踩着血,面无表情的抬起手臂。 噗! …… “凡子在大前日被狱吏擒获,但童贾老丈派去护他的隶臣却不曾尽没。他们进不了客舍,原本就散在四周,事发之时,有四人冲进客舍,一道成了阶下之囚,还有两人见势不妙,先一步逃出来了。” 摇晃的马车上,李恪小口啜饮着热汤,闷不做声听着憨夫叙述这两日发生的事情。 “他们出逃得太过匆忙,无马、无食,混出城后,行了一天一夜,直到昨日午后才回到苦酒,向我等通告事情。”他叹了口气,说,“那时你早已不在里中,我等纵马急追,也没能在路上将你拦下。” 李恪放下碗苦笑:“我下市时分便入了楼烦城,你们如何能追到我……” “也是你命中合该一劫。”憨夫安慰地拍了拍李恪的肩,继续说道,“我等入夜后才赶到楼烦,又因入不得城,在城外耽搁了一夜。直至今早才经由重重关卡进到城里,那时,你的画像已被人挂在城门的宣台上了。” 被通缉了…… 这一点不出李恪的预料。 他懒懒地靠在车厢边,换了个舒服些的动作:“他们以何罪名通缉我?” “盗用军弩,贼杀四人,阑亡闯关。” 李恪皱起了眉,忽就记起将鲁阳射伤的那枚弩箭。 明明有如此强大的杀器,持弩之人又隐在暗处,根本不曾暴露位置。可在射伤了鲁阳之后,那军弩就凭空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李恪不止一次怀疑过这件事情。 如果当初鲁阳把他丢出城墙的时候,军弩也给他来那么一下,他们根本不必付出任何代价,当场就能把他缉拿归案! 可是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 军弩没有出现,李恪击杀两人,这才能隐入夜色,偷渡出城,这才有了刚才那场生死大战。 李恪一直想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不用军弩射他,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些人布了偌大一个局,就是为了顺手解决掉上几个月丢失的那把军弩。 秦之军弩乃国之利器,是秦军战力远超六国的战术核心。所以大秦对军弩的管控历来严格,凡弩有数,每岁必查。 大秦允许民众持刀剑,掌弓箭,唯独不许民间藏弩。盗弩之人依偷盗之罪顶格惩处,斩左趾,为城旦。 而军队若是失了弩具,必须说明缘由,失弩之人更要承担绝大的罪责,最轻也是黥面,发配骊山。 李恪无奈地耸了耸肩。 他既然成了盗弩之人,那倒霉的失弩之人必是鲁阳,因为他正巧是句注塞的百将,有权接触军弩。 可是,鲁阳凭什么要承认这件莫须有的事? 李恪突然把握到其中的关键:“他们说我杀几人?” “四人。” “哪四人?” “狱吏弗,狱吏生止,舍人吉利,还有一个句注塞的百将,唤作鲁阳。” “鲁阳……”李恪重重的叹了口气,意兴阑珊,“啬夫之事如何?他不仅是吏员,还是农学大师,县狱要抓他,必会说明缘由吧?” 憨夫点了点头,说:“张榜告示,罪由明晰。” “那莫须有之罪是什么?” “靡费,无用,至乡仓大损,黔首苦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走雁门 第二二一章 大起大落 车马在距离苦酒里大约二三十里的位置拐入恒山,越过几处坑涧,停留到一处山洞前。 这座山洞的原主人是只黑熊精,洞外布了阴阳五毒摄魂阵,洞内阴气森森,鬼影憧憧。 以上都是李恪用来减压的鬼话。 真实的情况是,他们在一路上剁吧了两条山蛇,搞定了一巢马蜂,之后才发现熊洞。 熊洞里住着头惬意的黑熊,发现外敌入侵,吼叫着准备迎敌,结果先是被踏雪蹬了一蹄子,又被旦和由养用连鞘的剑一人砸了一下,最后蛤蜊一击决胜,鱼叉刺入双目,直灌入脑。 现在黑熊已经成了篝火上的熊肉,山蛇则变作陶釜上的蛇羹。 至于蜂巢则是蛤蜊的要求。 李恪身上小伤不少,有些还染了荆毒,若是不尽快处置,留疤事小,溃烂脓腐才是大事。 安顿下来以后,憨夫和旦就被李恪赶回了苦酒里,蛤蜊着紧配药,灵姬忙着烹食。 由养也与憨夫一道走了,他要去苦酒里收拾一些东西,用于李恪等人之后的行程。 所以山洞里现在只有两个人,辛凌和李恪。 李恪靠在一块平整的巨石上怔怔发愣。 让旦和憨夫回去是他的主意。 强加给田啬夫囿的罪责给了他巨大的危机感。 靡费,无用,说的分明就是獏行造价太高,而且没有任何用处。 但明眼人谁看不出獏行的巨大功用? 那些人用此罪污蔑田啬夫囿,或许是因为田啬夫囿太过方正,让他们找不到其他下手之处,可这就带来了另一个问题,若要让罪责坐实,他们必须毁掉獏行! 可是苦酒里经过去岁的清理之后,只剩下里典服和田吏全是他们的人了。剩余乡里将獏行视作珍宝,绝不会允许此事发生。 他们想要拆毁獏行,一则趁着入夜偷摸行事,一则压服乡里,强行事实。 李恪不能任由第一种情况发生,也不能接受第二种情况失控,以至于让冲突演变为民乱。 獏行是他和田啬夫囿翻盘的根本,民乱一起,再大的功劳也成徒劳。而若是獏行有失,他便是能口若悬河,也拿不出真凭实据来自证清白。 所以乡里们必须要守住獏行,但是过程中又不能超出那条隐形的界线,这让李恪不由想起后世很著名的一场抵抗运动,非暴力不合作运动。 那场运动的背景和成因且不去说,但李恪现在需要的,就是乡里们同时表现出农人的质朴刚烈,以及大秦子民的绝对忠诚。 他们必须要被组织起来,而最适合组织他们的人选,则是田典妨和监门厉。 旦不能留在这里,李恪不在的话,他是说服田典妨的不二人选,至于监门厉那边,李恪准备让严氏去说,憨夫会把他的意思完整的传达过去。 除此之外,憨夫还需要整合墨家…… 大秦的意志比自诩绅士的英格兰人强势太多,更何况官奴案背后的人早就疯了。若他们自以为能将整个苦酒里污蔑成暴民……届时武艺高超,纪律严明的墨者们就是救护乡里的最后手段! 李恪在苦酒里有太多人不能失去了,严氏、癃展、旦、小穗儿,还有吕雉、稚姜、小巿黎……不管最后能不能保住獏行,李恪都不想他们在这件事情上受到任何伤害。 想到这儿,李恪不由叹了口气,望向对过闭目养神的辛凌。 “辛阿姊,你为何就不愿回苦酒里呢?发动墨者之事,其实你比憨夫君合适得多……” 辛凌睁开眼,淡淡地扫了李恪一眼,说:“我不适合。” “你怎么会不适合呢?你是假钜子,钜子不在,墨者都听你的……” “在我心中,獏行不可有失。”她顿了顿,冷冷补充,“远较你那几位家眷重要。” 李恪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那若是起了兵戈呢?” “刺杀首脑,击退乱兵。” “那乡里们岂不是成了暴民?咸阳会放过他们?” “便是皆杀了,苦酒里仍是苦酒里,獏行仍是獏行。” 李恪惊得几乎跳起来:“你对憨夫君下令了?” 他的声音颤抖,呼吸沉重,胸膛一起一伏,犹如风箱在里头扯动。 若是辛凌说一声是,他会立刻和墨者们划清界线,孤身上路,还要让蛤蜊去苦酒里,叫旦和严氏早作筹谋。 辛凌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看了许久,不说不动。 “不曾。”许久之后,她重闭上眼,声音清冷如常,“师哥仁厚,未必听从。” 李恪长舒了一口气。 辛凌是不说谎的,她傲得像天上的凤凰,不屑对任何人隐瞒所思,也不会否认自己做过的任何事。 在相处了半年多后,李恪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他觉得浑身发软,挪了挪,靠在山洞的壁上,鬼使神差般问出一句:“既然这样,你不是更应该回去?” 辛凌居然迷茫起来。 她睁开眼,歪着头,皱着眉头认真思索。 李恪从未见过她的表情如此丰富,似是懊恼,又似疑惑。 她想了许久才说:“不知。” “……总有什么理由说服你留下来吧?比獏行更重要的理由。” “你。” “我?”李恪惊叫失声。他觉得这个话题正朝着某些危险的方向拐弯,偏又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而且管不住嘴,“你真的是为我留下来的?” 辛凌极认真地点了点头:“你对墨家至关重要,不可有罪在身。” 这才是辛阿姊啊…… 李恪生出种死里逃生的kuàigǎn,坦然问道:“脱罪是我一人之事,你也帮不上忙。至于路上安全,有由养、灵姬、蛤蜊在,想必也无大碍,我倒觉得,你没有必须留下来的理由。” “过关。” “我可以翻山去咸阳。” “恒山多峭壁陡崖,横越少说也需三月之期。”辛凌伸出一根手指,看着李恪说道,“草原路遥,亦需要三月之期,方可赶到咸阳。更遑论咸阳也好,善无也罢,你当何以入城?” 李恪怔在当场。 偷偷摸摸潜去咸阳居然要三个月……且不说乡里们熬不熬得了那么久,县里的田啬夫囿肯定等不了那么久。 突然间,善无竟成了唯一的选择…… 似乎知道李恪在想什么,辛凌轻声说道:“雁门郡守骏乃是严君之后,公正严明,可为依仗。” “若此事与军方有关呢?” 辛凌愣了愣,又说:“善无足解凡子之困,孰轻孰重,你自去判断。” 也就是说,将所有罪人都绳之以法,以及救田啬夫囿的性命这两件事,李恪只能挑一样…… 他发现自己根本就没什么好为难的。 这个天下坏人多了去了,他又不是扶苏,相比于秦律的尊严,当然是田啬夫囿的性命和自己的清白更重要,而且重要得多。 他舒坦地拍了拍石板,向辛凌问出最后一个问题:“辛阿姊,你打算怎么带我入城关?” “辛府常备空白验传,此乃商君事后,勋贵必备之物。我此来雁门,也随身带了些许。”辛凌淡淡说,“由养此去,会为你将身份取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走雁门 第二二二章 家臣蛤蜊 “主公,包扎已毕,您下地试试,看是否有碍行走。▲-八▲-八▲-读▲-书,.◇.o≧” 熊洞里,李恪清洁溜溜,任由蛤蜊为他糊浆上药,再用剖成细条的夏布严严实实包裹住两条整腿。 李恪依言下地。 蛤蜊的手艺是极好的,自配的药浆清清凉凉,偶能感受到一些酥麻,恰好掩盖了伤口的疼痛。 他如今自腿根到脚掌都缠死了绷带,但膝、踝之处皆是单独包扎,手法与后世的三角包扎法很有些神似,既不会妨碍行动,又不会让掺了蜂蜜的药浆糊得到处都是。 李恪觉得自己甚至能撒欢跑起来。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取了全新的深衣披上,束紧手弩,扎好腰带。 “蛤蜊,家中身份尚未露白,以后人前莫要称我主公,还是如往常一样,呼我先生。” 蛤蜊抱拳铿锵:“唯!” 李恪拍了拍他的肩,抬起头,对着苦酒里的方向一声叹息。 蛤蜊是吕雉请来的救兵。 一听说李恪或要在楼烦遭难,她在众人忙乱之时就带着李家的玉牌去了蛤蜊的新宅,言明利害,痛晓成说,并以伯益之后,李牧孙府主母的名义,干脆利落将蛤蜊纳为家臣。 纳臣是一种古礼。 家臣的身份近似门客,又高于门客,照理说非圣人之后,显贵之家不可纳容。 以李恪现在的身份,纳容家臣为时过早,便是他真有这心,愿意跟从的人也是凤毛麟角。 因为家臣制度所代表的是一种神圣的,放之天下皆准的契约,即臣以身家献主,主以荣华赐臣。 现在的李恪可没有任何荣华可以许诺给别人。 但蛤蜊毕竟不同。 二十年前他是无姓的野人之子,五年以前他是云梦泽的鄙陋渔夫,去岁今日他是北境某个黔首家的赘婿,十数日前,他才堪堪藉由李恪之力,在苦酒里落户安居,做成了有田有宅的一家正主。3≠八3≠八3≠读3≠书,.↗.o● 他的人生一直都在拔进,每个阶段都有如神明助臂。 自学成医,再不为伤病困苦;救人一命,取到了大秦民籍;乍遇贵人,脱去了赘婿之耻…… 如今有人告诉他,李恪是圣人之后,看重了他的人品忠诚,要给他挂姓封爵的机会,他凭甚不搏? 成则封妻萌子,一世荣耀! 败?只要侥幸逃得性命,大不了带着妻儿回去云梦泽的孤岛,渔猎泛舟,莫非还真能饿死不成?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蛤蜊就下了决心。 他辞别主母,告别妻儿,背着鱼叉,赶着车马,在吕雉的引荐下,加入了搜索李恪的救援队伍。 这让李恪不由感叹,吕雉果然是吕雉啊…… 就在其他人还在担忧事件发展的时候,吕雉已经为最好的结果做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如果李恪侥幸逃出了楼烦城,却又身负重伤,该怎么办? 蛤蜊会骑马,但吕雉硬要他赶着马车,车上有吕雉备下的干爽衣物,干净夏布,数额不少的金钱以及在短时间筹措起来的一小篮草药。 明明看起来就是个又软又糯的漂亮妹子,一遇到事情怎么就完全不一样了呢…… 李恪轻声怒赞:“吕阿姊,危难之中方显英雌本色。” 蛤蜊愣了一下:“主……先生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李恪哈哈一笑,对蛤蜊说,“待此事了结,莫忘了跟主母说清楚,我可是从从容容潜出楼烦城的,没有受伤,连一根毛都没掉过!” 蛤蜊古怪地瞥了眼深衣下露出的绷带,素白的绷带渗着药浆,青黄隐现,看起来比实际情况瘆人得多。 但李恪似乎很坚持…… 他叹了口气,昧着良心抱拳回应:“唯!” 李恪在蛤蜊的搀扶下走出熊洞,和由养、灵姬打了招呼,走到火堆边,一脸端正跪坐到辛凌对面。 辛凌正用娴熟的刀工剔着熊肉。 肉用宽叶包在面前,每一刀都是长宽粗细几近等同的小小一条,她用精确的发力把剔下的肉黏在刀背,递到嘴边小口吃下。 李恪暗暗乍舌,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人吃烤肉也能吃出皇天贵胄的风范,浑身上下竟能不沾染一丝油腥。 辛凌放下刀具,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包扎已毕?” “要连换三日药浆,此后再每三日一换,蛤蜊君说如此施为,两旬或可痊愈。” “可能行走?” “我正要与辛阿姊说一说往后的行程。”李恪接过蛤蜊取过来的熊肉,吭哧吭哧切下一块,塞进嘴巴嚼得苦大仇深。 “讲。” “楼烦县内估计已贴满了我的通缉,山阴县是汜家老巢,估计也好不到哪去,所以……”李恪放下刀,捡了一块石子在地上划线,“所以我等沿山势向东,转道向北,至平城出山。平城向西皆是草场,循着县道,我等可一路畅通,直驱善无!” 辛凌皱着眉想了一会儿,又一次拿起刀具,剔了一条细肉:“今夜早睡,明日起行。” 这就是认可这条路线了…… 李恪拍拍手丢掉石子,也捡回手边的小刀,切着肉大口咀嚼起来。 …… 是夜。 山中的夜比里中更加宁静,偶有淡淡的蒿臭萦绕鼻翼,那是蛤蜊在洞口熏了驱赶蚊虫的药草。 药草的气味有些刺鼻,李恪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只有坐起来,靠到洞口,看着天空怔怔发呆。 星空俊朗! 繁星之下,萤虫漫山。由养在洞外抱剑值守,灵姬在他边上叽叽喳喳。 扭头看向洞里,辛凌在另一处石台睡得安稳,蛤蜊则抱着鱼叉,缩在一处平整地上打着呼噜。 真不像逃难的氛围…… 李恪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墨翟的遗书,就着星光读起字句。 短短的几行字,李恪看了不下百遍,以他的记忆力早就能倒背如流。但他还是习惯时时取出来读,因为他总觉得,在那种淡淡的遗憾、感慨、不舍之下,墨翟似乎还有别的意思。 比如为什么要用拼音? 李恪用手指摩挲着锦布上极富颗粒感的墨迹。 锦布上是李恪亲手默写的简体字版本,用的还是行草,当然不是什么拼音。但金板上的原文却是实实在在的拼音,而且不做分隔,上下行文。 只从那种不人道的行文和堆砌方式来看,墨翟用拼音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不希望别人破译出来。 但是……遗书这种东西他自己又不会天天看,不想叫人看懂,不写不就好了…… 总不会是奢望着以后再有个人像他一样流窜过时空界限,又恰好看到金板,好继承他的遗愿,顺带帮他照顾整个墨家吧? 李恪哑然失笑,只是笑得有些难看。 现在不就找到了么? 李恪皱着眉自我检讨。 来到秦朝以前,若是有人跟他说,人可以像书中一样履历历史,他不仅不会信,还会把那人当成深度的小说情节妄想症患者,离得越远越好。 可是来了以后…… 人可以穿梭时空么? 可以。 自他以后,还会有别人过来么? 会的! 无独有偶,后世有六十亿人,每天发生的奇谈怪论不知凡几,任何事情,有一必有再! 既然自己会这么认为,那墨翟凭什么就不能这么认为? 如果墨翟也觉得后来者必然会有,会给后人留下些什么? 一个不得志的失败者,一个数百年前的古人,又能留下什么东西…… 遗愿和请托? “我去!你要我做接盘侠?” “什么侠?”一片静谧当中,辛凌的声音兀然响起,清脆如铃。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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