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首富》 第一章纨绔 “宜和三少的船到了!” “啊?那个败家子?那快去蹭钱!” 外面响起了锣鼓声,把吴承鉴吵醒了。 贴身小厮——好吧,这个和吴承鉴一起长大的家伙其实已经过了“小厮”的年纪了——吴七上前说:“三少,快到神仙洲了。” 吴承鉴醒了醒神,将舱窗推开一条线。 原本还算平静有序的白鹅潭,这时人船耸动,天色已经昏暗,吴承鉴所坐的这艘雕花楼船开到哪里,哪里水面上的船只就点亮了灯。远远望去的话,就像整个白鹅潭的渔船画舫全都在为吴承鉴的楼船点灯让道。 “三少,撒钱不?”有人在舱门的方向问,那是吴承鉴手下的“四大帮闲”之一,人称穿隆赐爷,“穿隆”在粤语里面是(钱包、口袋、米缸等)破了个洞的意思,一个人被称为“穿隆赐爷”,就是说这个人不但会花钱,而且会败家,不过每一次他都败得让吴承鉴倍有面子,所以吴纨绔手底下少不了他。 “撒。”吴承鉴没睡醒,一边打哈欠一边说。 然后,穿隆赐爷就开始站在船头撒钱了——两旁蹭过来的,不管是渔船还是画舫,哪艘船的灯亮了,他就撒一把铜钱过去,雕花船一路走来,一路灯亮,一路铜钱当当响,每一把铜钱撒出去,都会蹦出一句“三少好嘢”。 欢呼声就这样响了整条水路。 吴承鉴在船舱里眯着眼睛听着,虽然明知道这些捧场都是撒钱撒出来的,但反正自己又不缺钱,几箩筐的铜钱就买来一路欢呼,这感觉,小爽。 吴家的钱虽然不是大风刮来的,却是大浪打来的——风能刮得来几个钱?只有倚靠乾隆皇帝“诸省禁海、只剩广州一口通商”的国策,再拿到天下仅有十几张的华洋贸易许可特许令——也就是所谓的“十三行执照”者——然后承揽全中国对外贸易的十几分之一,这样的赚钱,才叫真富可敌国啊! 跟吴家每年翘起腿就赚到的金山银海相比,这点铜钱,用广东人的话讲——“湿湿碎啦”! 这时是乾隆朝晚期,广州白鹅潭上千帆凑集,却都不是商船,也不是战舰,而是成百上千的花船画舫。无数画舫之中,有一座连体船尤其巨大,那是由五十几艘大船钉合而成,望过去如同个一座水上城堡一般,这样巨型的连体船别说出海,在江上都走不远,然而甲板平稳如陆地,其上又有三层楼台,这就是白鹅潭有名的水上花寨,当地人称“神仙洲”。 今晚要上神仙洲的船只很多,三个靠寨码头都排起了长龙。 但吴承鉴的雕花船开近神仙洲,却并不排队,神仙洲特意为它开了第四个靠寨码头,却没人鼓噪也没人不满,只有在穿隆赐爷将剩下的半箩筐铜钱一起泼水一样泼出去时,看码头的水夫们才发出集体的欢呼:“三少好嘢”! 看看雕花船要撞上神仙洲,船尾一条壮汉猛地一甩舵,整艘船就横摆了过来,掌舵的汉子伸一只脚过来往神仙洲一踩,就将两层高的雕花船给压住了,稳稳靠上码头,那人跳了过来,踢了一脚,就将一块丈许长、四五尺宽的木板搭了一座便桥。 吴七说:“铁头的功夫又长进了。” 吴承鉴嗯了一声,满意地点了点头。 掌舵的那个壮汉身材犹如铁塔一般,外号铁头军疤,是他手下的“四大帮闲”之一,原是佛山地界的一个洪拳教头,几年前因为犯了事,刚好吴承鉴遇上,花了一笔大钱救了这条好汉,从此铁头军疤就跟定他了。 在广州十三行当纨绔,装逼装到别人眼红在所难免,铁头军疤号称“两膀有千斤的力气”,虽然夸张了点,但只要有他在场,吴承鉴跟人打架从来就没输过。 船既然靠岸,吴七就钻出船舱,他“快嘴吴七”的外号也不是白叫的,声音尖锐响亮得犹如唢呐:“三少到了,姑娘们,快来迎接啊。” 整个神仙洲上下三层所有船舱一下子都亮了起来,不知多少水上娘子、莺莺燕燕,竟相在各舱内齐声叫道:“妾身等恭迎三少。” 早有十几个莺燕快手快脚迎了出来,更有几个跳过雕花船去,就看舱门内钻出个高鼻深目的矮子来,对着那些莺燕嘻嘻哈哈动手动脚,搞得那些莺燕个个惊叫着躲避不及。 几个莺燕啐了那洋人一脸,大骂:“死鬼佬,做乜跑出来吓人!” 这个洋人,也是吴承鉴的“四大帮闲”之一,是个英吉利人,人称短腿查理,这个时代中国人虽然还没养成崇洋媚外的优良传统,不过在十三行行走,有个洋帮闲不但方便,而且长脸,远近的人提起,都要说一句:“宜和那个三少,手底下连鬼佬都有!” 是的,广州的土话,从古到今都把西洋人叫做“鬼佬”的。 吴承鉴透过半开的舱门,看得哈哈笑,手肘撞了撞旁边躺椅上的人:“贻瑾,到了。” 被推的人是吴承鉴手下“四大帮闲”之首,名叫周贻瑾,与吴承鉴同岁。 三年前两个人在北京一见如故,恰逢周贻瑾因为受文字狱的牵连差点入了大狱,也是吴承鉴漫天撒钱把他捞了出来,之后就跟着吴承鉴回了广东。 周贻瑾并没有睡着,只是闭目养神而已,这时拍拍躺椅站起来,走了出去,虽在荡漾的舟船之上,举止仍然十分儒雅,只是表情永远都那么冰冷。他身上穿的衣服是最上乘的广缎,帽子样式简单,却镶嵌着一块价值千金的美玉,可就是这般美玉,也盖不住帽子下的盛世美颜。 就不说他“绍兴师爷”的背景,也不说他七窍玲珑的心计,就冲着这张脸,宜和三少都觉得三年前花的钱都值了。 周贻瑾走出了舱门,外头的莺燕们一时就都静了下来,一个个眼睛都盯着他,呼吸都急促了几分,话都说不出来了——吴三少的钱,周师爷的脸,这可是白鹅潭的“双璧”! 周贻瑾却无视满甲板上聚焦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身子一侧,优雅地微微弯身,向舱内做个请的手势,吴承鉴这才在这个绝世美男子的请手之中,走出舱门,闪亮登场。 这闪亮不是形容,是真的闪亮。 因为一时间周围忽然多点了十几把火炬,还用镜子反光投射过来,火光大亮,让周围的人看得明白:吴承鉴这个真纨绔,约莫二十出头年纪,中等偏上身材,肤色微黑,五官虽端正,只论容貌却也谈不上多英俊,然而架不住他身后有无数真金白银作背景加持,他出来的时候眼睛也是眯着的,那是两道仿佛看透了这个世界的冷光,让别人不爽——但吴承鉴自己显然是不管别人爽不爽的。 一个不觉,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二十四年了。 自从搞明白自己的处境之后,吴承鉴就决定这辈子只做两件事情:一,好好享受上天赐予自己的纨绔生活;二,顺手确保一下让自己过上纨绔生活的外在条件。 莺燕们看见周贻瑾的时候,还只是芳心暗动,等看到了吴承鉴,眼睛都要变成心形了! 这个世界上,比美男子更帅的,当然是钱啦! 会行走的人形金元宝吴还没出来时,那些个莺莺燕燕都急着往舱门凑,等见到了本人她们反而不敢唐突上前了。却从楼下走下四个丫鬟打扮的少女来——她们虽是丫鬟,衣服首饰却比那些莺燕还都精美些,看都不看那十几个莺燕一眼,径朝着吴承鉴一福,口中说:“三少驾到,神仙洲蓬荜生辉。” 吴承鉴笑道:“赏!” 这回不用铜钱了,有人端了盘银锭子出来,穿隆赐爷就把银锭子洒了出去。四个丫鬟又跪着躬身,左右一分,让出道路,裙袖曳动间,落在她们身边的银子就都不见了——这钱拿得叫一个不见声色,若是让人瞧见她们动手,那她们背后的主人——神仙洲一等花娘们的名头可就要跟着低了。 吴承鉴看看要上楼,两旁的莺莺燕燕都忍不住叫了出来:“三少!” 那声音怎一个哀怨了得。 吴承鉴笑了笑,看了吴七一眼,快嘴吴七就叫道:“三少说了,给来迎船的姑娘们点灯!” 就有龟奴唱了起来:“点灯嘞!” 第三层十几个舱房就亮了起来,每个舱房的外头各挂了三盏婴儿拳头大小的花灯。这是神仙洲的规矩,客人为花娘挂灯,一盏花灯,代表十两纹银,也是神仙洲三等花娘的一夜陪资(基本陪资,不算追加小费)。 三十几盏花灯挂上去,那十几个出来迎船的莺燕齐声谢道:“唔该三少!”然后便欢欢喜喜地各自回舱了。 这神仙洲自有其等级与规矩,三等花娘的地位比一等花娘的丫头还不如,吴承鉴是第一等的客人,也轮不到她们来伺候,然而她们还是凑了上来,为的应该就是这几盏花灯了。 神仙洲上共有三层楼,洋毡铺甲板、玛瑙作珠帘,每一层都堆满了海鲜美食,站满了莺莺燕燕,又有本地戏班与外来戏班混杂其中,粤曲昆曲在风中交汇,笙歌伴着晚潮,真是一片人间极乐、风情万种的太平景象。 吴承鉴就由周贻瑾陪着,走一条特辟的楼梯直上三层,海风中忽然听到似乎有人叫唤,就问周贻瑾:“贻瑾,是不是有人叫你?” “嗯?有么?” 周贻瑾天性里本来就带着三分冷,自当年出事之后,更是除了吴承鉴以外的人和事,全都漠不关心。 更何况他在广州也没什么朋友。 “那大概是我听错了。” ps:书友们,我是阿菩,推荐一款免费app,支持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模式。请您关注制)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章花魁 其实吴承鉴没有听错,的确有人叫周贻瑾。 那是一个儒生打扮的北来客人,他叫蔡清华,如果周贻瑾看到,一定要惊叫一声“师父”的。 蔡清华是当今重臣朱珪的心腹师爷,朱珪是皇十五子永琰(嘉庆帝)的老师,眼下即将履任两广总督,蔡清华先行一步来为东主开道,因想起自己的得意弟子就在广州,所以先来找他,不料就恰巧目睹眼前的这一切。 他迟了一步,要追过去,没等上楼却被拦住,一个龟奴问:“贵客要上几层楼?” 神仙洲在甲板之上更筑了三层楼:第一层除了大厅之外,又有数十个或大或小的花舱;第二层中间一个天井,围绕天井是十六个雅座十六个舱房;第三层最简单,只有春元芝、夏绿筠、秋滨菊、冬望梅四个小筑。 蔡清华看看吴承鉴最后一个帮闲已经消失在了第三层的转角,就说:“第三层楼。” 龟奴谄媚地笑了:“神仙洲的规矩,新客人要直上二层楼,挂灯十盏,要直上三层楼,挂灯百盏。贵客,现在就挂灯么?” 蔡清华毕竟见多识广,就留心多问了一句:“挂灯有什么讲究?” 龟奴笑道:“看贵客形貌是北方来的?我们广东地面,也没那么多讲究,花灯一盏,纹银十两。” 蔡清华脸上虽不动声色,内心却着实一惊,一灯十两,一百盏花灯就是千两纹银,他虽然是两广总督的心腹师爷,但朱珪是个清官,每年给到蔡清华的也就是这个数。一次登楼就要纹银千两?就算是京师地面也没这等销金法! 龟奴们都是人精,蔡清华掩饰的再好也被看出了端倪,他也不得罪人,只是指着第一层大厅笑笑说:“客人新来不知行情,不如先到首层逛逛,什么时候看上二楼哪位银钗、三楼哪位金钗,那时候再挂灯登楼不迟。” 蔡清华无奈,只好先进了大厅,这神仙洲的首层大厅中间是个戏台,戏台上空没有舱板,而是个直透三层楼的天井,首层围绕着戏台是六十四张八仙桌,二层围绕着天井是十六个雅座,第三层就是四个朝内开的窗口,垂下玛瑙、砗磲、琥珀、珍珠四种帘子,帘内隐约有人。 —————— 今天神仙洲客人太多,就是在首层也得拼桌,蔡清华坐定之后就朝上张望,过了一会看见珍珠帘后人影晃动,依稀看出是吴承鉴与周贻瑾的身形,另有一个女子陪着,想必就是那一房的花魁了。 和蔡清华同桌的两人,都是客商模样,一个胖一个瘦,瘦客商道:“听说上四房四大花魁,乃是今年粤海十二金钗的首四位,个个是天姿国色倾国倾城,可惜我们连面都见不到,若是什么时候能让咱一亲芳泽,美美睡上一晚,就是短三年命都值了!” 那胖客商讥讽了起来:“短三年命就想睡花魁,你也敢想!登楼就是纹银千两,那也不过是隔着珠帘见一面的数。想要入室,那得把银子像瓢盆大雨一样泼出去才行!” 蔡清华插口问:“请问两位兄台,何谓粤海十二金钗?” 两个客商看了蔡清华一眼,瘦客商说:“看来兄台不但是第一次来神仙洲,而且是第一次来广州?不然怎么会连这粤海十二金钗都不晓得?” 蔡清华做惯了师爷的人,最是能屈能伸,笑道:“见笑见笑,正要向两位请教。” 瘦客商见他谦逊,心情一好,说道:“那十二金钗,听说是宜和行吴三少搞出来的花样,据传是从一本叫石头记的新书里借来的称谓。三年前广州花行要做大比,那些花行鸨母们好事,请宜和三少代订了规矩,宜和三少就仿照科考县、乡、会三级,将花行大比分出上中下三品,下品如秀才,中品如举人,上品如进士” 邻桌一个秀才模样的老童生听到这里,忍不住骂道:“这等下贱娼嫽,竟敢与科举功名相提并论,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胖客商回头嘲弄了一句:“你个又想嫖婊子又想立牌坊的咸湿佬,既然有辱斯文,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一句话堵得那老童生满脸通红。 胖客商又回头,听那瘦客商继续说:“上品共十二人,称为十二金钗。中品三十六人,各得一支银钗。下品不定数,也各得一支鎏金铜钗。这神仙洲上,至少要得铜钗才能上来做营生,要得一支银钗才能上二楼,至于首层四间小筑,更是非金钗莫入。今天在下金钗是不敢想的,银钗估计也睡不上,能在神仙洲与一个花行秀才睡上一晚,回老家也能夸耀夸耀了。” 蔡清华又问:“那何谓上四房四大花魁?” 瘦客商指着三层楼上的四面窗子说:“花行大比,就是各家花娘子的恩客比拼财力,看谁给自家娘子砸的钱多,一般以得花灯之多寡决胜负,也可用其它贵重之物折价换算,十二金钗中得灯最多的,就是那上四房的四大花魁。正如那科举在会试之后还有殿试,这粤海的花行大比也是一样,四大花魁选出来后,还要再选一个魁中之首,今晚就是选魁首之日。兄台你运气好,第一次来广州就赶上了这等盛会。” 蔡清华环顾一圈,只见大厅外围、首层各舱门,层层叠叠地挂了各式花灯,有的门前挂着十几盏,有的门前挂着数十盏,他暗中算了算,心想若一灯十两,即便是这三等花娘子,其中的佼佼者竟然也有恩客为她们砸了数百两银子了。 再抬头看看第二层,十六个雅座外侧的栏杆也各挂花灯,每面栏杆的花灯都挂了不少,然而其中最少的那一排栏杆只有二十几盏,明显比首层的部分舱门少,怎么反而能跻身二层?就问那瘦客商是何道理。 瘦客商笑道:“兄台,这花灯不止看数量,还看式样,你再仔细瞧瞧。” 蔡清华再细看才发现,首层二层虽然都挂着灯,式样却不相同,首层挂的是铜线掐丝花灯,二层挂的却是银线掐丝花灯,再往上看,三层的四个窗口,外侧栏杆上稀稀疏疏的各挂了十几盏,却都是金线掐丝花灯。 就听瘦客商说:“铜灯一盏十两,银灯一盏百两,金灯一盏,纹银千两。” 蔡清华又微微惊讶起来,这时再看三层楼上,那几十盏的花灯,就是好几万两的白银! 他忍不住嘟哝道:“大清一年的税收不过七八千万两,平均下来一个县一年的税收也就两万两,这三层的栏杆上挂的哪里是花灯,分明就是一个中县一两年的税收!如此豪奢,实在太过了。广州的官府也不管管么?” “怎么管?广州神仙地,山高皇帝远,只要不造反,哪个官老儿愿意多事?”瘦客商笑了起来:“再说,现在挂的这些灯,才是开胃菜,真正豪奢,这都还没开始呢。” “哦?”蔡清华问:“怎么说?” 瘦客商笑道:“能登上三层楼的,每一挂珠帘后面都有一个大恩客。今天是魁首之选,这四大花魁的大恩客都还没出手呢。去年的上四房加起来,可是挂满了金灯百盏。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但寻常知府也比不上我们广东的花魁啊,这四大花魁只凭一年大比之资,就是知府大人三年收入了。” 就听门外锣鼓声响,瘦客商说:“来了,来了!好戏要开始了。” —————— 蔡清华回头,就看两头佛山金银狮子踩着节奏,一路摇头晃脑,直奔戏台。广东“南狮”名闻天下,这对狮子上了戏台之后,身上彩条翻动,先敬礼首层四方来客,扑、跌、翻、滚,极为卖力,赢得首层客人的喝彩后,又再敬礼二层一十六雅座,金狮忽然跳跃,执狮头者踩着执狮尾者的肩膀向上跃高几乎一丈,引得众人纷纷叫好,银狮又忽作瘙痒状,样子滑稽极了,引得众人大笑。 二层雅座上,金豆、银锭、戒面、项链如雨点一般落下,双狮大口张开,抢着“吞吃”这些金银饰物——这是规矩,狮口吞吃下去的,这些金银首饰就算是赏赐了,舞狮师傅可以拿回去分。 看看金雨银雹下完,银狮微一蹲伏,跟着执狮尾者站稳了马步,执狮头者跃起踩上了他的肩头,银狮就此人立,蔡清华还来不及叫好,就看见金狮子也是一个纵跃,踩着银狮执尾者的膝盖、肩头,窜上了银狮狮头后,以类似的办法让金狮在银狮头上人立起来,双狮齐立成笔直一线,更无半分颤抖,这等绝技,惹得整个神仙洲三层船楼叫好之声震天荡水。 蔡清华也忍不住叫道:“好功夫,好功夫!” 就看金狮口中吐出一物,乃是在上好的丝绸上用金线绣出的十个大字来:“佛山陈为秋菱姑娘点灯”! 就有龟奴将十盏金灯挂上了砗磲窗外侧的栏杆上,这一来,此窗外侧金灯之数便力压余窗,成为上四房之首,砗磲帘子掀开,一个千娇百媚的小娘子走近窗前,朝着金银双狮福了一福。她的身旁,一个年轻俊俏的青年公子满脸堆笑。 —————— 那胖瘦两个客商都忍不住站了起来,翘首张望,当然不是看那富家子,而是看那秋菱娘子。但砗磲帘子很快就放下了,虽只惊鸿一现,也让蔡清华心中赞叹:“果然绝色!怪不得有恩客为她一掷千金。” 胖瘦两个客商坐了下来,眼睛还扫着砗磲帘子意犹未足,胖客商道:“那秋菱姑娘真是美艳,那佛山陈也真是豪情,大喇喇一万两白银就这么撒了出来,看来今年的花魁之首,非这位秋菱姑娘莫属了。” 瘦客商冷笑道:“只怕未必。” 就见八个壮仆各持一盏金灯,鱼贯而入走上戏台,排成一行,朝着玛瑙珠帘的方向大声叫道:“山西乔老爷、曹老爷、范老爷,为银杏姑娘点灯。” 玛瑙珠帘被掀开,一个玲珑美人朝下谢礼,也让人看清了与她同桌的共有三人。 瘦客商冷笑:“八千纹银虽不算少,但前面人家已经出到一万,他还好意思再出八千,还是三家联手,这些山西人吃醋吃多了吧,真是又酸又小家子气了。” 话声未落他就被打脸了,又见八个少年举灯而入,走上戏台,依旧排成一行,站在那八个壮仆之前,这些少年都才十三四岁年纪,个个唇红齿白,用雌雄莫辨的声音朝着玛瑙珠帘的方向唱道:“山西乔老爷、曹老爷、范老爷,为银杏姑娘点灯。” 又是八盏金灯挂了上去,瘦客商一时无语。 胖客商笑道:“虽是三家联手,但十六盏金灯挂上,也算压人一头了。” 然而就见八个十二三岁的少女碎步而入,仍然是一人一灯,八人走往戏台时恰好经过蔡清华身边,蔡清华细眼一看,心道:“这些不是普通奴婢,八个全是还未成年的扬州瘦马。” 那八个少女上了戏台,依旧是齐声说话,八人一起也是娇声细气的:“山西乔老爷、曹老爷、范老爷,为银杏姑娘点灯。” 二十四盏金灯挂了上去,玛瑙珠窗内银杏依旧笑得合不拢嘴。不想那八少年、八少女又同时跪下,齐声道:“奴才(奴婢)奉命伺候姑娘,还望姑娘不弃。”这不但是点灯,且是连人都送了出去。 今晚能进这神仙洲的,多少都有些身家,可山西三姓商人如此大手笔,还是将众人都镇住了。 蔡清华忽然心头一动:“乔、曹、范乃是晋商大家,忽然在此炫富,只是偶然?还是有所图而来?”想想广州这块“神仙地”不但华洋杂处胡汉暗斗,更有十三行这块天下第一肥肉在,引得南北各方势力虎视眈眈,东主这一任两广总督,怕是不好做。 众人议论纷纷中,三层楼上琥珀珠帘被掀开了,一个胖公子朝前露出半边身子在栏杆外,肥腻的手指刷的亮开折扇,这扇窗子正好在蔡清华这一桌的头顶,他就是抬头也看不清那公子的面目,因楼距不高,反倒是那肥胖的手指与吊着块通透翡翠的扇子瞧了个分明,心道:“似乎是文征明的字。可握在这只油腻的手里头,真是有辱文氏之才情!” 就听那胖公子朝着对面珍珠帘说:“吴三少,那帮山西佬都骑到我们头上屙屎拉尿了,你再不出手,别说三娘今年魁首宝座保不住,我们广东少爷的面子也都要丢光了。” —————— 珍珠帘也被拉开了一角,帘内坐着的两人果然是吴承鉴和周贻瑾,蔡清华望见周贻瑾,忍不住直了直身子。 吴承鉴也摇着一柄折扇,笑道:“今年广东人的面子可别指望我,我大嫂扣着我的月例不放,小爷我今天一盏金灯都凑不齐。还是蔡二少你上吧。今天咱广东人的脸面,可全看你了。” 那蔡二少摇晃折扇的手顿了顿:“吴三少,你讲真的讲假的?” 吴承鉴笑道:“我每个月一到月底,从来都是‘月光光、照钱囊’,你什么时候见我有存过钱的?现在虽然是月头,但月例被扣住,我就是个穷光蛋。” 蔡二少笑道:“要真是如此,哥哥我就真是胜之不武了。碾压那些外乡佬全没半点意思,本指望着和三少来一场龙争虎斗,没想到却变成我蔡某人的独角戏了。” 他挥了挥手,叫道:“把大窗户都给我打开了!” 神仙洲是数十艘船链接起来的一座浮寨,首层四面以舱为房,但为了采光通风,还是在东西两侧开了四面大窗户。二层面积不到首层一半,东西两侧也各开了两扇大窗。这时蔡二少一声令下,十二扇窗子同时打开,江风吹了进来,众人迎风朝外望去,却见窗外一片乌蒙蒙。 蔡二少回头,想是对着屋内的那位花魁,笑道:“小樱,今天就不给你挂金灯了,我们换成几盏铜灯玩玩吧。”他再一挥手,早有帮闲传出话去,甲板上就有人齐声高叫:“蔡二少有命,点灯!” 就看见东西两侧的窗外,灯光数十点数十点地亮了起来,把原本乌漆嘛黑的江面渐渐照亮,照出了数十艘画舫的轮廓,众人这才看明白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神仙洲的两侧停满了画舫,东侧二十四舫,西侧二十四舫,每艘画舫都挂满了铜线掐丝花灯,每舫上下五排,每排二十盏,一艘船就挂满了一百盏,四十八舫,就是四千八百盏,一灯当十两资费,那就是四万八千两足色纹银。更别说那数千花灯制作之费、数十画舫调用之资! 这成千上万的白银,眉头不皱一下地砸下去,就为了博取美人一笑。 “这一手,漂亮啊!”胖瘦客商同时赞叹道。 蔡清华自诩来自京师见多了大场面,这时也不由得有些目瞪口呆,他看不见头顶三层楼上那位沈小樱姑娘的情况,但想必此时必是心花怒放满脸笑意吧。 就听蔡二少笑着,对珍珠帘说道:“三姐,不好意思,今年只能请你让贤了。这神仙洲魁首的位子该怎么坐,回头还要你给我家小樱传几手经验。” 珍珠帘内,传来一个爽快的女子声音:“好说好说,我也正要封帘,有小樱妹妹来接我这花魁之首的位子,那是正好。” 神仙洲的花娘子洗手不做了,谓之封帘。珍珠帘内的这位疍三娘是粤海声名远播、才貌双绝的花界状元,连续两年的神仙洲魁首,不知多少人为博她一笑而愿一掷千金,羊城花行的姐妹也多唯她马首是瞻,这时陡然听说她要封帘,整个神仙洲都惊动了。 吴承鉴似乎也有些意外:“真决定要封帘了?” 珍珠帘内,疍三娘笑道:“这营生,难道还能做一辈子不成?” 吴承鉴笑道:“那倒也有理。既如此,那今天可就是你的好日子。我月例没下来,金灯是没有了,手里的那些玩意儿,你挑一件吧。” 疍三娘也不露面,就在珍珠帘后说:“随便你送我什么,我都欢喜。” 吴承鉴笑道:“你这么说,我更不好随便了有了!就送那个吧。”他招了招手,把短腿查理叫了来,耳语了几句,短腿查理一听叫了起来:“上帝啊!三少,你说真的吗?你竟然要送她那个虽然你们中国人有一句话说不爱江山爱美人,可要送那东西,也太” 吴承鉴道:“快去快去,你一个英吉利人,学什么北京贫嘴!” 短腿查理就溜了出去,众人虽然都有些好奇吴家三少要送什么“玩意儿”,但等了好一会没消息,就都且放下了,早有老鸨龟奴四处穿梭,将生意做了起来,莺莺燕燕和白脸相公们各自上前,有找熟客的,有找新客的,上下三层楼,无论大有钱人还是小有钱人,个个都美人在抱,花酒满杯。 蔡清华也叫了个小相公给自己斟酒。 正在莺歌燕舞,忽然从大厅到四小筑,三层楼船整个儿摇晃了起来。 “哎哟,哪里来的大浪?不是说神仙洲风吹不动、浪刮不走吗?” “不会是起台风吧?” “胡说八道,现在这时节,哪来的台风?” 过没多久,就听外头有人大叫:“停下,停下!这东西不能开太近!” 所有人都觉得荡漾的感觉更明显了,许多人都纷纷跑到窗边,就见在灯火照耀之中,东南方向开来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极高极大,似鲸鱼却在水面,似山岳却会移动,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等那东西夹带浪花冲得更近,黑压压地压了过来,一时收势不及,嘎啦之声连响,当场就压碎了七八艘画舫,那些个画舫上的船夫个个急忙跳水逃生。 众人这才看清那是一艘能走远洋的西洋巨舰,船板厚如城墙、桅杆插天挺立,直逼到神仙洲极近处才算稳了下来,停船时引起的浪花,又将神仙洲冲得微微一荡。 这时再从窗口望出去,已经看不清这艘巨舰的全貌了,只看到一片巨大的木墙挡住在了外面。 所有人都看得心中惴惴,幸好这船虽是战舰的样式,却没有装火炮,就听吴承鉴笑道:“三娘,我委托英吉利人打造的这艘‘花差花差号’如何?你是水上人家出身,上岸不方便,既然要封帘,这神仙洲也别住了,以后就搬到‘花差花差号’上罢。区区薄礼,还请三娘笑纳。” 众人这才知道,吴三少刚才所说要送给疍三娘的“玩意儿”,就是这艘远洋巨舰! 这么个庞然大物,不提舰船里头的东西,光是船舰本身,莫说几万两银子,只怕十万两也打不住! 吴承鉴又朝外对着琥珀帘这边,笑道:“这玩意儿太过笨重,刚才不小心压坏了蔡二少好些个画舫花灯,回头等大嫂把我的月例发下来,吴三在望海楼上摆酒,给二少赔罪。到时候要叫几头醒狮、要摆几天流水,二少说了算。” 琥珀帘啪的一声被甩下来了,二楼雅座上,好些个帮衬吴承鉴的纨绔子二世祖纷纷大笑。 ps:书友们,我是阿菩,推荐一款免费app,支持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模式。请您关注制)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章叙旧 这一晚,整个神仙洲纸醉金迷,豪奢糜乱,蔡清华是身负要务来的,虽然也喝了两杯却还保持着清醒,注意到三楼上珍珠帘后忽然空了,就推开了坐在他腿上的小相公,丢一小袋银子作赏,匆匆出了门,果然看见吴承鉴一行已经下了楼,正要转登那艘“花差花差号”。 越是靠得近,就越是觉得这艘花差号高大逼人。蔡清华心道:“这位吴三少弄这么大一艘船,真的只是为了好玩?” 虽然刚才在珍珠房吴承鉴亲口答应将花差号送给了疍三娘,但蔡清华心里清楚,这样一艘能做军国利器的大家伙,一个没有靠山的花魁是守不住的,他觉得吴承鉴这一手不过是把东西从左手倒到右手罢了。 追得近了,蔡清华大叫:“贻瑾!周贻瑾!还记得师父否?” 吴承鉴那一行人都停了下来,周贻瑾看见蔡清华,也小小吃了一惊:“师父,你怎么来了?” 吴承鉴也停步问:“师父?” 周贻瑾点了点头。 吴承鉴笑着说:“那就一起上去坐坐,我们三娘的花差号上,酒菜都不比神仙洲差。” 夜色中疍三娘披着披风,头轻转过来,笑道:“怎么是我的花差号?” 这是蔡清华第一次看清疍三娘的真面目,只见她额略嫌高、眉不够细、嘴不够小,五官都小有缺点,虽然整体看上去十分清爽舒服,但论美艳不如秋菱,论风情不如银杏,真不知她是如何压倒沈小樱等十一金钗、连任三界花魁之首的,难道真的只凭吴家三少的青睐? 却听吴承鉴笑道:“送了你的东西,就是你的。” 快嘴吴七使个眼神,就有个俊秀小厮小跑了过来,用一口京片子哈腰请客:“这位爷,请。”把蔡清华引到了周贻瑾身边,一起上了那艘“花差花差号”。 —————— 这是一艘风帆战舰,以风帆为动力,船体以坚实木料造成,水线以下包裹铜皮,乃是前蒸汽时代的海上大杀器,和神仙洲这种靠许多船只拼凑起来、只空有一个“大”字的臃肿水上建筑不同。 只是这艘船上一门火炮都没有,甲板上种满了名贵花草,甚至还有一座假山,不登船时以为是个移动的城堡,上了船才知道这分明是个海上园林。 吴承鉴与蔡清华寒暄了两句,吴承鉴和周贻瑾交往了三年,却从来没听他提起这位师父,心里不免有些奇怪,但脸上还是保持着礼貌客气,双方通了姓名后,他猜他们师徒俩多半有话要说,就揽着疍三娘进舱去了。 穿隆赐爷上前要来帮陪客人,周贻瑾说:“这是我师父,不用客气,我们先小聚片刻,再与诸位饮酒。” —————— 几个帮闲就都告辞去了,只留下一个丫鬟一个小厮,为周、蔡二人准备了一个小舱,舱内布置素雅,只一套梨木桌椅,一个博古架上固定着七八间宋明古玩,二人坐定,小丫鬟就摆上了几个瓜果干果,小厮则端了一壶酒来,装下酒料的碟子还有酒壶都是牡丹纹理,乃是成套的青花。 蔡清华道:“在船上用这些东西,也不怕一个浪打来就都碎了。” 周贻瑾轻轻一笑,说:“碎了就换一套新的。西关大宅里这种东西成仓成库,不值什么。” 蔡清华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的爱徒与吴承鉴的关系匪浅,他又指着窗外一个被改成秋千的炮架,对周贻瑾说:“行商再有钱,犯了忌讳也是个死,你的东家造这么个违制的东西,你也不劝劝。” 周贻瑾笑道:“都改成秋千了的玩意儿,又不是拿来造反,能犯什么忌讳?再说满广州的达官贵人,上来喝过酒听过曲的不知多少,官场的规矩是瞒上不瞒下,谁吃饱了没事捅上去得罪人?若真有那么一天,一把火烧了就是,灰烬沉入海底,一干二净。” 蔡清华这一听就知道了,这艘巨舰也不只是拿来玩,还是这位三少的海上私所,平时应该没少用来招待权贵。 “你在此间,倒是乐不思蜀啊。”蔡清华说:“看来当年辅佐将相、干一番事业豪气,都被这珠江口的红灯绿酒给淹没了。” “年来年去,空对对。”周贻瑾砸么了一句广东人听不懂的老家方言,一手接过小厮手中的酒,放在黄花梨固定架上,让两人不用伺候了,小厮丫鬟都出去后,才说:“雄心壮志这东西,祖师爷那一辈有是正常的,师父你年轻的时候有也还能理解,我嘛,嘿嘿!” 他形若桃花的眼睛往上轻轻一挑:“康雍乾三朝,这越来越严的罗网钳制有一百多年了,还没让师父看清这时势么?这个朝廷,也就这样了。咱们扭它不过,就只好今朝有酒今朝醉,有生之年为自己多寻一些乐子吧。这一番话,若不是师父你,换了第二个人,我也是不敢说的。” 蔡清华道:“时局越是不好,我等更要振作。古人说知其不可而为之,我们达不到那等境界,但事功善业,能做一件是一件。我知你当年因东家受文字狱牵连,差点儿一蹶不振,南下广东、暂时托庇于富商家中也算权宜之计,但这终究不能长久。” 周贻瑾笑道:“如何不能长久?”他敲了敲桌上的美玉帽,举了举手中的青花壶,“以前我在幕府时,也用不起这等瓶子,戴不起这等帽子,如今嘛”手一松,一个元青花牡丹凤凰纹壶就掉了,刹那间瓷壶破碎酒香四溢,门外小厮听到响动,赶紧猫着身子进来收拾,周贻瑾却看也不看:“这等日子,别说幕府师爷,给我个知府,我也不换。” 蔡清华沉默片刻,才说:“看来你已经猜到我此番来意了。” “我原不知师父来广东,否则说什么也要为师父洗尘。”周贻瑾说:“不过能请得起师父的人,全广东也就那么三五个位置,那几个位置上最近出缺的,也只有两广总督,近闻朱南涯即将履任,师父的东主,不会就是这位朱大方伯吧?” 蔡清华赞道:“贻瑾你南下已有数年,不料在京师的耳目仍然如此灵敏。只是为何一直以来都不与我联系呢?” 周贻瑾不答师父的这句话,他让小厮再送一壶酒进来,这才道:“承鉴与我投缘,我到广州之后,出同车,饮同桌,睡同寝,他有什么,我便跟着享用什么,但他却从没开口让我做什么。我跟他倒也不用客气,但他毕竟不是当家,花的也是家里的钱,我喝得吴家这壶酒,总不能全然白喝,不然承鉴回头在家里不好做人。” 蔡清华道:“所以?” 周贻瑾说:“所以京师那边偶尔有什么消息传来,徒弟我那头听了一耳朵,这头就给承鉴说上一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帮着消灾解难。吴家这钱赚得久,我跟着承鉴,这酒也才喝得长啊。” “看来这位吴三少,也不是外界传说的那般无用,”蔡清华说:“纨绔之号,应当只是掩饰。” “那你就错了!”周贻瑾笑道:“他是真纨绔,不过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知道纨绔要做得长远,总得家里能久久支撑才行,所以玩乐之余,那些能帮家里开路的事情,自然顺手就做了。比如今天这趟,既知师父是总督老爷的西宾,今晚神仙洲上,任凭哪一位入了师父法眼,莫说十二金钗,就是四大花魁,除了已经封帘的三娘,承鉴都能为师父请上花差号。” 蔡清华摇头道:“我今夜志不在彼。” 周贻瑾笑道:“怎么,莫非师父在京师呆久了,也爱上南风了?这也不难。吴家祖上是福建人,徒儿在这件事情上也有些心得。” 蔡清华道:“他们我都不要,”手中折扇往周贻瑾一指:“我只要你。” “多蒙师父推荐,也多谢大方伯的赏识。”周贻瑾笑容不断,只是他的笑容,怎么看都有些清冷:“只是可惜了,今日的周贻瑾,已经不是当日的周贻瑾,如今我只爱银钱,无心功业了。朱大方伯是个清官,手里只有那点养廉银,经不起周某糟蹋啊。” 蔡清华素知爱徒的脾性,至此已知道今夜说不动周贻瑾,失望之余却也放松了下来,不再谈此事,然而却并不是就此死心,寻思:“贻瑾是个真人才,东主若是得他入幕,主政广东必然更加顺利,区区一个行商,怎么能跟封疆大吏相比。且再琢磨琢磨,看怎么让贻瑾回心转意才好。” 周贻瑾又问了蔡清华的行程,知道他今夜无事,就道:“既上了花差号,就当让师父品味些许此间之乐,才算不枉走了这一遭。” 蔡清华道:“东家御下严厉,为师就心领了。” 周贻瑾笑道:“不会有逾份之事,也和宜和行的生意无关,纯是徒弟的一番孝敬。别人师父信不过,难道徒弟我还会坑你不成?” 蔡清华笑了笑,就不再回绝。他虽然只是个幕府师爷,但有道是水涨船高,东家势涨,他就权重,也不太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 —————— 周贻瑾唤来小厮,耳语了好一会,小厮匆忙出去找了穿隆赐爷,将周贻瑾的交代转告,穿隆赐爷吃了一惊,两广总督虽非十三行顶头该管,却是广东官场第一人,平时吴家就是垫脚尖也够不着啊,周师爷不声不响的竟然就结交了这等人物,真是了得,怪不得三少一向待他与别人不同。 他赶紧进入主舱,隔着屏风,隐约见吴承鉴和疍三娘对坐,桌子上、甲板上,摆开了十几个箱笼,想必正在说私密的话儿,这会如果不是心腹是不该打扰的,但穿隆赐爷还是咳嗽了一声,这才进去,吴承鉴皱眉说:“有什么急事,要这阵来说?” 穿隆赐爷言简意赅,第一句话就是:“周师爷款待的那位爷,似乎竟是新任两广总督的刑名师爷。” 疍三娘一听,呀了一声,就将桌上几个箱笼阖上了,退到了帷幕后面,穿隆赐爷这才将周贻瑾余下的话说了一遍。 换了别的行商家人,听到两广总督的名号都要脚软,吴承鉴却只是说:“没想到贻瑾的师父,还有这么大的来历。你觉得该怎么办?” 穿隆赐爷心想三少果然是去过京师见过大场面的,这般沉得住气,就说:“之前不知道也就算了,现在知道了,当然是要大肆操办一番,能提前一步入粤为总督老爷打前站,此人必是心腹无疑,最近我们在粤海关监督那头内线不稳,若能好好伺候这位蔡爷一番,借这条线结交上新任的两广总督,那咱们宜和行往后就稳如泰山了。” 在这大清官场上,官员要借权势捞钱,却有许多事情不好自己去做,就只能交给代理人,汉大员喜用师爷,而满大员喜用家奴,宜和行这些年能够成事,与交好十三行顶头该管的粤海关监督吉山不无关系,只是最近吉山家里宅斗起波澜,管事家奴换了一拨,吴家丢了内线,新管事的关系又还没攀上,所以商号中、家宅里,知情人员都内有不安。可若是能攀上朱珪,那就算粤海关监督那头有什么变故,有两广总督罩着,吴家非但能够安稳,甚至可以更上一层楼。 吴承鉴想了想,却道:“不,就按照贻瑾的意思办吧。” 穿隆赐爷劝道:“三少!机不可失啊!” 吴承鉴却还是坚持:“人家背后是两广总督,不是我们想攀就能攀上的。有些事情,急了也没用,我们要相信贻瑾。” 穿隆赐爷十分惋惜,却也只能出去,按照周贻瑾的指示,只用了一个二等舱房,布设不敢过于豪奢,尽量典雅而已,同时派人急艇赶往神仙洲,尽搜符合要求的美人儿,短短两刻钟,一切便办妥了。 这时蔡清华已经喝得微熏,他和周贻瑾不但是同乡师徒,而且遭际类似,都是功名之路难成而走了幕府的道路,彼此相知相信,信任度与别个不同,所以蔡清华才肯喝周贻瑾的这一顿酒。 看看人已七八分醉,周贻瑾打了声招呼,两个十六七岁的扬州瘦马便进了门,伺候着蔡清华进了那个布置好的舱房,里头早有两个绝美少年将人接进去了。 这一晚蔡清华在半醉半醒间极尽欢愉之事,醒来后整个人也软飘飘的,陷在触体柔滑的全丝棉被之中,全身上下却干净清爽一点秽物都没有,想必昨夜又有人帮忙清洗过了,睡梦之间对此竟全无察觉,将伺候人的细腻功夫做到到这个地步,果然不愧是粤海神仙洲的手段。 两个扬州瘦马见蔡清华已醒,赶紧过来,伺候着梳洗毕,蔡清华问起吴承鉴周贻瑾,一个瘦马道:“昨晚家里出了急事,三少连夜回西关去了。” 蔡清华随口道:“急事?” “听说是大少得了急症,病倒了。” ps:书友们,我是阿菩,推荐一款免费app,支持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模式。请您关注制)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章封帘 昨晚周贻瑾目送了蔡清华进舱,这才转身,用头发扣了扣喉咙,将一肚子酒菜往海水里吐了个干净,头脑也清醒了过来,进了主舱来见吴承鉴,吴承鉴也不催问,那边疍三娘先奉上一碗温在那里的解酒汤——吴承鉴手下能让疍三娘奉汤的,也就周贻瑾了,其他帮闲都没这福气资格。 周贻瑾也不客气,接过喝了一口,就放下道:“我师父这次来,不是奔着三少,也不是奔着宜和行,的确是冲着我来的。” 吴承鉴笑道:“我猜也猜到了。大清的天下,权一钱二。宜和行在泥腿子眼里是巨商豪富,在两广总督眼里算个什么?就是在十三行里头,潘家天下第一,蔡谢卢三家次之,其它商行连同我们宜和行,都只是三四等家族,哪里值得封疆大吏派心腹潜伏进来?我就猜他是看上了你,想拉你入幕吧?” 周贻瑾点了点头。 吴承鉴道:“那恭喜贻瑾了,若能傍上两广总督这棵大树,从此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周贻瑾听了这话后,眉头就皱了起来:“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我若是对官场还有半分留恋,当年就不会跟着你离京南下了。” 吴承鉴道:“真不去?师爷虽没品级,但两广总督的师爷,在这广东地面上权力可大得没边啊。” 周贻瑾哼了一声,吴承鉴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道:“我跟你开玩笑的啦!别生气,别生气。其实我是觉得嘛,幕府才是你的本行。但你要是觉得不开心,那咱们就别做。” 周贻瑾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 吴承鉴又说:“反正啊,只要我的月例一日还在,就有咱们一日的享受。京师的那潭水太深,咱们离远点,我大哥赚钱,咱们俩花钱,每天好吃好喝,游山玩水博面子,这日子神仙也不换。” 周贻瑾道:“只是没想到这次竟是朱南涯南下。以汉大臣总督两广军政,这可是罕有之事。而我竟然没能提前得到消息,京师那边的眼线显然还不够得力。” 吴承鉴笑道:“不是眼线不够得力,是你故意不跟你师父联系吧?” 周贻瑾默然片刻,才叹了口气:“抱歉。” 当年他心灰意冷,虽然为了帮吴承鉴而动用了往昔的许多人脉,但行事之际,的确是刻意避开了蔡清华。 “抱什么歉。”吴承鉴一夜没怎么睡,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当年是看大哥累得够呛,又怕家里破败了没银子花,这才帮忙牵线打点,现在这生意越做越大,连两广总督是谁都要关心,我这纨绔做得可越来越没意思了。” 疍三娘拧了一条湿布,给他抹脸醒神,一边笑道:“大少可多疼你,金山银山的任你糟蹋,你玩乐之余帮忙做点事情,还好意思嫌麻烦?” “我知道大哥疼我,为他做多少事都心甘情愿,就是太费神了,不耐烦。”吴承鉴懒懒地说:“再这样下去,这个家干脆让我来当得了。” 疍三娘笑道:“你若肯正经出来做事,为你大哥分分担子,大少一定相当欣慰。” “闸住!”吴承鉴道:“我可不想过那种没日没夜都扑在账本算盘上的日子。当家这种事情,还是让大哥劳神去吧。我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最多没醉的时候帮家里布布点。” 就在这时,疍三娘的贴身侍女碧荷走了进来禀报:“神仙洲以及花行众位姑娘,来给三娘贺封帘之喜。” 吴承鉴笑道:“来得这么快,看来有人着急呢,恨不得你赶紧下来,把花行魁首的位置让出来。又怕你说话不算数,急着来搞个板上钉钉。” 疍三娘顺势侧了侧头,道:“谁让你昨天晚上忽然胡闹来着?按照原先说好的,我直接将位置腾出来不就好了?都要封帘的人了,还出什么风头呢。” “正因为你要封帘,我才更要让你封得风风光光啊!”吴承鉴笑道:“再说,谁让蔡老二惹我来着?他一定要大我,可满广州城的纨绔都知道,我吴承鉴大不得的。他蔡家是比我吴家有钱不假,可蔡老爷子能像我大哥这样,连续几年把全商行的净利都拿出来让他糟蹋么?吴家的钱我是随便花,谁让大哥疼我呢。可蔡家的钱,嘿嘿,你看着吧,光是这次这几万两银子,回头蔡老二就得挨上一顿好打!” 周贻瑾看着吴承鉴得意洋洋的模样,一张习惯性冰霜冻结的脸忍不住笑了笑。 疍三娘却无奈地摇了摇头,放下珠帘,到了外间坐下。 —————— 不一会就有十几个女人鱼贯而入,其中八人都位列粤海十二金钗,剩下的六个是年约三旬的妈妈,沈小樱与银杏、秋菱,都在其中,全都是白鹅潭上的花行领袖,不是神仙洲上的,就是散舫上的。 众人才坐好,沈小樱就挨过来,抱住了疍三娘,哭道:“三姐姐,你青春正盛,怎么就封帘了?” 疍三娘推了她一把:“得了得了!少在我面前装了,看你哭的,把声够大,眼泪就没一滴,装腔作势成这般模样,都唔知蔡家二少怎么看上的你。” 沈小樱笑着收了哭,房间里的姑娘妈妈们也都笑了起来,疍三娘封帘,在花行说起来也是喜事,再说往后仍在广州,又不是生离死别的,众人纵然有些感触,也不会真的悲伤。 银杏笑道:“她啊,嘴里喊着不舍得,心里可巴不得姐姐早点封帘呢。有姐姐在一日,这粤海花行魁首就逃不过姐姐掌心,姐姐这一封帘,明年的魁首就是她了。” 沈小樱她对着疍三娘时伏小装憨,一对上银杏,整张脸一下子就变了形状,戟指骂道:“大饼脸,你什么意思!” 银杏呵呵道:“我没什么意思,就是那个意思。” 沈小樱怒道:“你个吃碗面反碗底的骚蹄子贱人,嫁不出去才被家里卖进百花行的赔钱货,刚才拿着山西佬的银子,来落我们广东人的脸面,现在又挑拨我和姐姐的姐妹之情,你到底什么居心。” 被她这么骂,银杏脸上一点恼都没有,呵呵两声说:“我们广东人的脸面?你不是一直吹嘘自己是江南水乡大家闺秀,不慎堕落风尘的么,什么时候又变成广东人了?” 沈小樱骂道:“你个贱胚又来挑拨离间!我是江南种子,广州西关养大的闺女,好歹也是南方人,总好过你这个吃面不吃米的米脂婆姨!” 眼看两人越吵越不成样子,疍三娘脸色微微一沉,却还是笑,只是笑容有点冷:“怎么,你们今天来这里是给我贺喜,还是来我跟前吵架来着?” 她在神仙洲积威已久,沈小樱与银杏赶紧都住了嘴,秋菱笑着打和场道:“姐姐别理她们两个,谁不知道她们,见面就吵吵吵的,没半刻安生。咱们还是好好喝茶,多说说欢喜的话吧。” 众姐妹、妈妈都道:“是,是。”沈小樱与银杏也就再不敢吵闹了。 帷幕之后,吴承鉴凑到周贻瑾耳边,轻笑道:“三娘虽然封帘,威风还在嘛。” 周贻瑾也压低了声音,淡淡道:“封帘不封帘都无所谓,反正只要你一日势在,就没人敢不卖三娘面子。” 碧荷带着丫鬟将茶端上,喝了一巡,众人都静了下来,疍三娘才道:“这半夜里的,大伙儿放下恩客来给我贺喜,三娘承情了,三日之后自然会在这花差号上再设宴告别,到时候还请各位姐妹赏光。” 沈小樱道:“姐姐放心,到时候妹妹我第一个来给姐姐捧场,那天神仙洲哪个敢不来,看我沈小樱不撕烂她的嘴。”说着眼角就瞄了银杏一眼,银杏不出声地呵呵以报。 “倒也不必如此。”疍三娘笑了笑:“三日后请的是场面上的客人,今晚能够来的,却都是自家姐妹了,看看人这么齐,刚好有两件事情,我也与大家一起说吧。” 众金钗忙道:“姐姐请讲。”几个妈妈也都说:“姑娘请说。” 疍三娘道:“我们这一行,混到咱们这个位置的,也算见识过了金山银海,手里滑过的金银,没有十几万,也有几十千,但赚的不少,花出去的也多。别看每年大比恩客们几万几万白银地砸,其中我们能留下来的有几成,在场诸位心里有数。” 好几个金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两个最年轻的就在那里叹气,她们刚入行那会眼看着神仙洲上众恩客泼水般地使银子,心里无比艳羡,等到自己也被摆上了台面,才知道那烧手的钱不好拿。 “有一些银子,也就是在咱们眼皮底下过一圈,转眼又回达官贵人手里头去了。”疍三娘继续道:“说到底,咱们都只是他们的玩物,在这神仙洲的台面上,做着上不得大雅之堂的下贱买卖。上了神仙洲,我等别说上台要卖艺、下台要卖身,就是明里暗里,只要得了一句吩咐,还得帮老爷们做闷着良心的事,敢说一个不字,明天白鹅潭上就得多一具浮尸。” 有一两个花魁,脸上就有些僵硬起来,疍三娘说的事情,她们心里有数,然而涉及到自己时是怎么都不敢吐露的。 “今天我疍三娘能无灾无难急流勇退,上是妈祖娘娘的眷顾,中是宜和三少的袒护,下也是得众位姐妹的帮衬支持。对妈祖娘娘,三娘自是念念在心。三少那边,他是拉我出火坑、又将我捞上岸的贵人,我只能拿下半辈子对他全心全意的好来还了这段恩情。至于诸位姐妹,三娘无以为报,只在今夜,请诸位姐妹受我一拜。” 她说着就跪下,众人赶紧推让,疍三娘却执意让众人受了她一拜,这一拜,就是要拜下一直以来的恩怨交情,有恩的答恩,有怨的释怨,虽然恩怨其实也非这一拜就真的能够消泯,但于“礼”上面却是一根钉子,往后她退出百花行,今天在场的人若还有拿旧事来说的,便不占礼,这是“金盆洗手”之意。 这一拜,也是真的告别花界,两三个眼皮浅的看她如此,已在抹泪,沈小樱也在狠揉眼强哭,几个妈妈演技胜人一筹,眼皮吧啦几下,泪水自己就掉下来了。 ps:书友们,我是阿菩,推荐一款免费app,支持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模式。请您关注制)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章惊变 疍三娘拜完,起身之后,左手牵着沈小樱,右手牵着银杏,说道:“众位妹妹,我封帘之后,这神仙洲白鹅潭,花界就以你们为首,若眼皮底下见到姐妹中有难过的关、可怜的事,妹妹们能照看的,就照看着些,这是积德,也是积福。” 沈小樱眼睛一扫,在舱内所有人脸上扫过,眼神里好像夹带刀剑似的,说道:“姐姐放心,这本是妹妹应该做的。以前神仙洲是姐姐庇护着,姐姐既然封帘,往后自然是我沈小樱替姐姐照看她们。” 舱内十几人里,就有人将头低下,有人将头偏开,银杏嘴角一斜,要冷笑不冷笑的,因疍三娘有言在先她不敢造次,就忍住了没开口。对疍三娘,众人都无话说,对沈小樱,却是有人不服。 疍三娘又举了举手,贴身侍女碧荷就带了丫鬟小厮进来,捧了八口箱笼进来,疍三娘亲手将箱笼打开,里头不是金银元宝,就是珍珠首饰,烛光之下晃得人眼睛疼,幸亏众人不是粤海花魁,就是手里抓着花行摇钱树的妈妈,眼界都不浅,也就没人因此就眼红了。 沈小樱道:“姐姐,您这是做什么?” 疍三娘道:“咱们花行之中,不怕年幼命贱,就怕年老色衰,年幼命贱的,一朝登榜走红,还有改命享福的一天,年老色衰的,没了恩客,若手中没什么积蓄,那晚景可就凄凉了。可叹许多姐妹总是今日钱今日花,都不知个节制,就算年轻时有个几年风光,却因不知积蓄,到老就过不了世。乃至冻死饿死的,我都曾见过。” 舱内八个当红的金钗,年纪都不大,对花行娘子无以为生乃至饿死只是听说,但几个妈妈却是亲眼见过的,当下脸上就露出惨然之色——就是因为见过那些惨事,所以她们才会更加贪财惜命。 “我听三少说,那北京郊外,有一些太监们出钱建的庄子,专门收留那些年老出宫无所依靠的老太监,而那些壮年太监在当权得势之时,也会对这些庄子多加照拂,因为谁也不晓得自己明日会如何,或许今日一点善心,就为明日的自己留下一条退路。我们与那些宦官一般,都是这世上的可怜人,我前年第一次当上神仙洲花魁后,就曾在妈祖娘娘驾前许下誓愿,愿竭己力,为这广州城内外的姐妹谋条后路。” 疍三娘拍了拍那些箱笼:“这一些,便是我历年所积,我想用这笔钱,在河南(注:广州人说的河南指珠江南岸一带,约今天的海珠区,当年这里还是一个岛,如果说西关是广州城的西郊,河南就是广州城的南郊)建个庄子,让将来老无所依的姐妹们,有个吃饭养老、收尸埋棺的去处。” 众人听到这里,或是惊讶,或是感激,或是佩服,别人都忙着敛财,疍三娘竟要散财! 一个妈妈道:“妹妹,这怎么可以?你既封帘,这便是你养老的钱了,都拿了出来,你往后怎么办?” “这也不是全部,我还是留有一点梯己的。再说我有三少呢,只要三少在一日,我疍三娘就饿不死。他若不在或不要我了那我还活着干什么?”疍三娘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去,眼睛里带着几分看不清的味道,不过她没让这情绪发酵下去,就继续说话。 “只是这庄子的筹建,却得姐妹们帮忙,一是帮着找寻些可靠的人手,将这庄子做起来;二是把消息传出去,将那些年老无依的花娘接到庄子里去;三是以后若有什么事情,大家都对这个庄子照看一二。我是盼着姐妹们将来都有好去处,不用指望这个庄子,但有这个庄子在,便能以防万一。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明里我们尽一点善心,暗中也积一分阴德。各位姐妹,这件事情还请尽力。” 众人纷纷点头,银杏道:“姐姐说的对,这件事情大有阴德,妹妹我手头也不宽,今天先认了一千两银子。回头便让人送上船来。” 沈小樱睨而她一眼,道:“我出三千两!” 当下也有人认了几百两的,也有当场脱下几件名贵首饰的,疍三娘都不推却,亲自拿出账本一一记下了。 不觉已到四更天,东方将白,有个金钗道:“妹妹是趁着恩客睡着赶来的,看看天亮,我还是赶回去服侍吧,免得见不到人聒噪。” 于是众人趁势纷纷告辞,疍三娘亲自她们上了小艇,这才回来。 —————— 珠帘已经重新卷起,吴承鉴凑了上来,贴着耳朵低声道:“说什么胡话呢!什么我不要你你就不活了。你只要开句声,我明天就娶了你。” 疍三娘浑身一颤,却还是推开了他:“别说这些胡话了!我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你爹和大少再怎么宠你,也没有抬一个花娘子进门的道理,何况我还是疍家的我也从来就没这妄想。” “吴家不就做生意的嘛,商贾贱业,算什么身份。”吴承鉴叹道:“再说,你比谁都干净,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 疍三娘不愿意再谈这个话题,就对周贻瑾说:“贻瑾,刚才让你见笑了。” 周贻瑾仿佛就没听见他二人刚才谈什么似的,淡淡说:“三娘真是菩萨心肠,有了这番善举,这般心胸,往后神仙洲就是再出一百个花魁,却绝没一个人能与你相提并论。” 疍三娘道:“贻瑾何必取笑我,我们这种下九流,争出来的什么名头都如同过眼云烟,我做这件事情,一来是三少提点过,二来也是尽自己一点本心。” 吴承鉴笑道:“其实她就是拿了我的钱去赚阴德,回头你到妈祖娘娘面前还愿时,记得帮我多说几句好话。远的不说,就请妈祖娘娘给大嫂托个梦,让她赶紧把我这个月的月例放下来吧。” 疍三娘赶紧拍了他两下说:“妈祖娘娘的玩笑你也敢开?” —————— 三人正说着话,通通通连响,有个中年家仆撞了进来,门口快嘴吴七叫道:“爹,你怎么来了?” 吴七他爹吴二两撞进门来,满脸大汗,见面就喊:“三少爷,快快回家去吧!大少他他” 吴承鉴看他这副模样先吃了一惊:“我大哥怎么了?” “大少快不行了!” 吴承鉴倏地站起:“长话短说,说清楚些!” 吴二两喘着气:“大少爷他他得了急症,大夫说很是危急,老爷,老爷让你赶紧回去!” —————— 宜和行由吴承鉴之父吴国英一手开创,吴国英论年纪也不算很老,但年轻时熬坏了身子,以至于未老先衰,前几年就退下了一线,将家业正式交给了长子吴承钧。 吴承鉴和大哥吴承钧感情深厚,吴承钧有多宠这个弟弟,吴承鉴就有多爱这个哥哥。这时听说大哥发了急症,一时心乱,什么也顾不上了,束一束衣服就要冲出去,却被周贻瑾一手拉住,叫道:“别急!事情越急,心越要定!” 疍三娘也道:“船艇慢慢开,也不急着这一时半会,小心外面风大。” 吴承鉴定了定神,这才举步出了船舱,早有快艇备在那里。 周贻瑾留在花差号,其他三帮闲则都跳了上去,铁头军疤亲自掌舵。 上了快艇,吴承鉴才来得及问吴二两:“大哥不是去东莞了吗?临行前还好好的,怎么犯了急症?是中暑了?” 如今虽然已经入了秋,但广东的天气,不过中秋就说不上清凉,便是过了中秋热气也可能回扑,最近几日就是回热的天,民间俗称“秋老虎”。 吴二两看看四下,吴承鉴道:“这艇上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话就直说!” 吴二两才道:“三少,我们福建那条线来的茶叶,在惠州地面丢了。” 吴承鉴惊道:“哪一批茶叶?” 吴二两道:“福建本家茶山的茶叶。” 吴承鉴又问:“丢了多少?” “丢了多少”吴二两口里带着哭音:“全丢了!” 吴承鉴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响,心道:“这下要糟!大糟特糟!” —————— 自海上丝绸之路开辟以来,广州便日渐繁华,尤其到了明清两季,更是富庶到了极点。清朝初年屈大均有诗云:“洋船争出是官商,十字门开向二洋。五丝八丝广缎好,银钱堆满十三行。” 到了乾隆年间,乾隆皇帝下令关闭福建、浙江、江苏三处海关,九万里神州只剩下广州一处口岸得以保留对外贸易,万国财货要进入中国、中国丝茶要出口海外,全部都得经过广州,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一口通商”时代。至此广州取代了扬州、苏州,登上了这个时代财富的顶端。 而广州所有的对外贸易,又全部承包在十几家商行手中——也就是民间俗称“十三行”者——以十几家商行来承揽全中国的进出口货物,自然是每一家都赚得金银满库。 十三行的保商承揽了全中国的海上进出口贸易,每一家的货物都包罗万有,但其中销量最大、利润最高的货物,莫过于丝、茶、瓷三项。 各大行商对外商的要求,只要不犯法禁都会尽量满足,所以各商行的货物都做得极大极杂,但一些有远见的家族则集中精力,在某项大宗货物上下功夫。 比如潘家,其最拿手的货物就是丝,而吴家则主攻茶。 宜和行在十三行中排名并不靠前,甚至就是在茶的出口量上也还不算最大,但吴家茶叶的品质却已经是公认的粤海第一。 和一些行商为求短期利益而掺假乱真、以次充好不同,吴家从第一代掌门人开始就对茶叶的质量有着相当苛刻的要求,茶农茶行推销过来的茶叶,吴国英都会一袋袋地亲自过目,但凡杂有烂、死、折、霉者,不管价格多低都一概不要,由于多年来主打品质,才为宜和行的茶叶建立了良好的商誉基础。 到了吴承钧继承家业之后,为了确保货源的优质、稳定,更是从源头上进行控制。吴承钧不但和福建的许多茶山包主签订了长期协议,甚至亲到福建实地勘察,命专人进驻茶山茶厂,从茶叶的采摘、复筛,到切、选、拣、炒,所有工序都有人全程监控。 在这道工序之下,最终形成了一批赫赫有名的吴氏独家茶叶,也就是吴二两所说的“本家茶山的茶”。 ps:书友们,我是阿菩,推荐一款免费app,支持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模式。请您关注制)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章重病 经过吴国英、吴承钧两代人的努力,不但使得宜和行的茶叶品质节节高升,甚至建立了名牌效应,以至于坊间都哄传说:只要盖上宜和戳记,茶价便能翻上几倍。便是在万里之外的欧洲市场,标有宜和行戳记的茶叶也是一上市就会被抢购一空。 正是由于成功建立了茶叶品牌,才让宜和行的生意在整个十三行中有了后来居上之势,到了近几年,吴承钧又利用这种商誉进行大幅度的扩张,他与东印度公司签订了数额惊人的订单协议,要求英国商人先支付高额的预付款,隔年宜和行再以等值茶叶抵付款项。 如此一来,吴家能够收购的货物极限就不再是自家的流动资金,而是所能收到预付款加上吴家自家现金流再加上部分高利贷,由于有二十余年积攒下来的长久信誉,从四年前开始,吴家从洋商那里预支到的金银数量,就一直大大超过宜和行的储备金。 这个过程之中其实存在着不小的风险,但吴承钧精明强干、算计无遗,连续几次都能让钱、货及时轮转,从而得到了更多洋商与茶农的信任。正是在这种危险却暴利的模式,让宜和行的经营规模在近三年来几乎每年都扩张了一倍以上,而今年的茶叶预付金,更是达到了宜和行历史上的顶点,不少老行尊都暗中算过:只要宜和行今年能再做成生意,吴家声势势必更上层楼,届时或挤掉卢、或挤掉谢,跻身十三行“上四家”的机会极大。 吴承钧自己也是打算等熬过了今年,就要改变方略,变冒险扩张为稳健经营。 可偏偏就在这时却出了事——最重要的那批茶叶在惠州地面失了踪迹。这批茶叶在数量上虽然只占总数不到三分之一,却是整个宜和行品质最优的那一批,同时也是利润最大的那一批。这批茶叶若不能及时交货,东印度公司那边会有什么反应都难以预料。 —————— 吴承鉴虽然好玩乐,家里头的事情却是门清,既明白这批茶叶的失踪对吴家意味着什么,就能想见大哥心里会急成什么样子——此事小则伤筋动骨、大则足以破家! “这件事情,为什么到今天才告诉我?” 吴二两言语中带着哭腔:“不是故意不告诉三少,大少得到消息之后立刻就带着我出门了,因为走得匆忙,临行前只吩咐了一句不许跟任何人提起,所以不但三少爷,连老爷、大少奶奶也是我们回来才知道这件事。” “这事自然是要保密的,”快嘴吴七说:“这广州城内外,可到处都是饿狼。这事要是传出去,明天盯着我们吴家就成了那群虎狼眼里的肥肉了。” 吴承鉴眼神一闪,看向穿隆赐爷,吓得穿隆赐爷赶紧说:“三少放心,我嘴巴再松,这事也不敢漏半句口风的。我的嘴巴没穿隆。” 吴承鉴道:“看来大哥不是中暑,是急病了,他会病倒,那这批茶叶就是没找到了。” 吴二两没说话,但一脸的苦相却让谁也知道吴承鉴所料不差。 铁头军疤一直静静的未曾说话,这时忽然插口:“三少,我这就带人去惠州,就算把沿路地皮翻过来,也一定要找到这批茶。” 吴承鉴却摇了摇头:“你迟了这么久去还能找到的话,以大哥的能耐,这次就不是病倒回来了。” 吴家因为要确保运茶路线,所以对沿线黑白两道都有打点:他吴家是福建迁过来的,根在闽省,福建那边的事自有老吴家的亲族在做;入粤以后,从潮州府的南澳总兵、惠州府的碣石总兵到广州府、南海县这边的三班差役,每年也都有孝敬打点。 东边这条茶路是吴承钧亲抓的,所以当初他得到了消息第一反应就是自己赶过去处理。吴承钧办事素来谋定而后动,他在去惠州之前没有急着声张,也是觉得自己亲去必能解决此事,然而事情总有意想不到的时候。 —————— 主仆五人水陆兼程,却也直到天亮才赶到西关。 西关是行商聚居之地,在后世虽然是广州极有名的一个片区,但实际上在清朝却并不在广州城内,而是位于广州西门外,所以叫做西关,治安由南海县管辖。 这时吴家上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吴承鉴跟疍三娘赌气时说吴家是“商贾贱业”,这话半对半不对——对高高在上的官老爷来说,吴家自然是商贾贱业,但粤人重商,市民爱钱,对普通老百姓来说,十三行的这些顶级富豪仍然是高不可攀的,所以家大业大,门户森严。 大丫鬟春蕊带着两个小丫头,捧着换用的衣服守在侧门,吴承鉴出门总是珠光宝气的,让主张简朴持家的吴国英十分不满,所以每次回来都要换上一身朴素点的长衫。 吴承鉴一边疾步快走,一边问:“大少怎么样了?” 春蕊一边递衣服让他换,一边低声道:“现在是福安堂刘良科主诊,已派人去了南海西池堂请二何先生。老爷说如果天亮还没醒,就派人去沙面找找洋人大夫,总之什么办法都得用上!” 吴承鉴一时立定:“这么严重?!” 福安堂刘良科乃西关名医,在这富商云集的西关地面他能够稳稳立足就可见其医术高超,有他主诊,吴国英还要派人去南海、洋行找人,吴承钧病势之重可想而知。 他随即看了短腿查理一眼,短腿查理道:“ok,我这就去!一定找到一个最好的医生来。” 吴承鉴这才继续奔向内宅,除了吴七春蕊,帮闲小厮都留在了外面,吴承钧的房外,吴国英双眉紧皱地坐在门口,双目无神,吴承鉴冲过去叫:“阿爹!你怎么坐在这里!” 吴国英仿佛被这声叫唤唤醒了魂魄,一把抓住了小儿子的手,叫道:“昊官!你快进去看看你大佬!我在门口守着,不会让不干净的东西进门!” 所谓“不干净”的东西,那就是阴间鬼差之类,守门这是要防鬼差来勾魂,一向精明、开吴氏一门家业的吴国英竟然说起这等怪力乱神的话来,足见其心神早已大乱。 吴承鉴看到老父亲这颤巍巍的样子,眼泪差点就要渗出来,却还是马上忍住了。 “放心啦,阿爹,大佬不会有事的。” 他安抚地拍拍父亲满是皱纹的手,推门进去,厅中站着二哥吴承构,见到吴承鉴,吴二少开口就责骂:“老三,你怎么现在才来!又到哪里花天酒地去了?” 一个七八岁大的孩童则扑了过来,哭着叫道:“三叔,阿爹他,阿爹他” 吴承鉴这会没功夫和二哥顶嘴,拍拍侄子的头道:“没事,三叔在呢。”就掀开了隔开内屋的雪绒纱布。 屋内一股病气扑面而来,一个老医生坐在床头,按着床上病人的手,一个泪痕弄花了淡妆、却仍不能掩其秀色的少妇站在床尾,盯着床上病人,眼睛片刻也离不开,直到发现吴承鉴进来,这才掩着嘴,低泣道:“三叔” —————— 这个少妇就是宜和行的当家大少奶奶、吴承钧的妻子蔡巧珠了。 她自十五岁嫁入吴家,到现在已经十二年了,刚入门时吴承鉴还是个半大小子,叔嫂之间就没什么忌讳,吴承鉴也常常穿门入户,与哥嫂口头上都是没大没小。吴承钧宠着弟弟,蔡巧珠也就跟着丈夫宠着小叔子,十二年间在一个屋檐下,从半大处到彼此成年,叔嫂间的感情也与别个不同。 此刻她侍病了半夜,精神恍惚,单薄的身子摇摇不稳,恍若风中发颤的梨花,美人挂泪,更惹得吴承鉴心中怜忍。 昨天下午,叔嫂两人还在为月例的事情拌嘴呢,此刻蔡巧珠却将他视若倚靠,吴承鉴把侄子推出去,将声音放温和了,说:“大嫂放心,我在呢。” 眼下有外人在,吴大少奶克制着,掩着脸,一手扶着床沿,哽咽道:“快睇睇你大佬。” 吴承鉴这才近前,看了床上病人一眼,只见大哥一张脸苍白得几乎不见血色,干燥的唇上还带着没清理干净的血丝,就猜吴承钧可能吐过血,又喝不进水米,他不懂医术,只与刘良科对视了一眼,刘良科就跟着他出来了,两人走到屋外梨花树下,吴承鉴才道:“请刘大夫长话短说。” 刘良科道:“大少本是积劳成疾之体,又加上奔波疲乏,已足以引动病根,偏偏又是急怒攻心,如今已是伤到根本了。” 这些个言语,一句赶一句,内里都不是好话,吴承鉴混惯了风月场的人,怎么会听不出来?他咬了咬自己的舌头,让自己因痛而冷静,才又问道:“敢问一声,怎么治?” 刘良科叹道:“老夫刚才连针都不敢施,眼下只能先开一副方子试试,稳不稳得住还要看造化,要想此病根治难,难,难啊!” 屋内陡然传来一声要压却压不住的悲泣,却是蔡巧珠站在窗后偷听,吴国英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拐杖指着刘良科叫道:“打出去,打出去!昊官,快把这个庸医给打出去!二何先生呢?二何先生呢?怎么二何先生还不来!” 吴承鉴一拉,就要将无比尴尬的刘良科拉到外间致歉,吴国英忽然一个抽搐,竟然就要软倒,吴承鉴吓得赶紧去扶起老父,一边朝着刘良科叫道:“刘大夫,家父刚才是悲急交加才口不择言,还请刘大夫体量,现在先救救家父吧。” 刘良科能在富豪堆里立足,不但是医术不错,脾气也是好的出奇,就上前诊脉,一边道:“理解,理解。” 吴老太爷这病倒不难诊断,也就是年老体衰、悲伤心脉罢了,虽不至于酿成吴承钧那般重症,但他年级大了,同样经不起折腾。众人赶紧将老太爷搬回房中,由刘良科施了针、开了方,赶紧抓药煮药。 吴家老爷子这一病,吴家更是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ps:书友们,我是阿菩,推荐一款免费app,支持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模式。请您关注制)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章四大掌柜 这一番忙乱,半个上午就过去了,吴承鉴连自己房间都没空回去一下,在杨姨娘带人煮药的空档,吴承鉴才在耳房中独自坐着,此时此刻,身边再无第二个人。 他从小早慧,据说出生的时候有雷电劈翻了屋顶,产婆都吓得跌倒,因为这个异象,满月时吴国英就去光孝寺,请了高僧来为他诵经祈福,没想到这个小婴儿看到老和尚,竟然翻白眼以待。 那个老和尚见了,竟然也没生气,反而说这个孩子有什么“宿智慧根”,要讨他去做和尚,吴老爷当然不肯啦!不过也因为这样,吴国英更觉得这个小儿子来历不凡,对他寄予厚望,为他起名吴承鉴,以自家商行的商名“昊官”来做他的小名。 到得年纪渐大,吴承钧既不喜欢读书考科举,也不想经商做买卖,七岁时就唱通街到处说:“反正国家太平无事,阿爹能赚钱,阿哥能守业,我这辈子就享福好了。”把吴国英当场气得七窍生烟! 老爷子虽然生气,可打又不舍得,骂又骂不听,母亲哥哥又都宠着他。大哥吴承钧甚至说:“弟弟开心就好,只要他不抽鸦片不染赌瘾,我吴承钧养他一辈子。” 就这样,有父兄罩着,家中大事都不用他操心的,做个纨绔吃喝玩乐也罢,帮着家里运筹帷幄也罢,因为一直有吴承钧做顶梁柱,所以能用玩玩的心态对待人生的一切,内心从来没感到什么压力,做人做事,都是任性而为。 可是现在,哥哥似乎要不行了,越是这种时候,往昔与哥哥相处的画面反而更加清晰地历历闪现。大佬要是真的死了,这天上地下的,再往哪里去找一个这么疼自己的亲哥哥? 忽然之间,他的眼泪忍不住啪啪啪直掉下来。 他仿佛看到一座房子的主梁忽然被抽掉,逼得他要赶紧伸手撑持这个随时要塌下来的屋顶。 —————— 正好大丫鬟春蕊偷空送了一晚甜汤进来,看见吴承鉴满脸的泪水,也跟着流泪,低声唤道:“三少。” 吴承鉴三两下把泪水都抹干净了,又恢复了那副没表情的表情,沉声骂道:“哭什么,还嫌家里不够乱么?” 分明是他自己哭,却骂别人哭,春蕊却理解他的心情,低了头不说话。 吴承鉴举起碗来把甜汤一口喝光了,又出门去看老爷子的病情。 —————— 这时派去南海的人先回来了一个,却是寻不着二何先生,说是去西樵山访友了,已另外派人去了西樵,又有人留在西池堂,只要见着二何先生就马上请回来。 短腿查理倒是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番鬼医生。 吴承鉴看看老父这边暂时安稳下来,又赶往大哥房中,见侄子光儿还红着眼睛守在白纱帐外,吴承鉴道:“让妈子带光儿下去睡觉。” 光儿叫道:“我不去!我不去!我要在这里守门。不让鬼差把爹爹的魂勾走。” 这话老爷子说没人敢驳嘴,但吴承鉴这时心中烦躁,冲口就道:“胡说八道!” 光儿从没见三叔这样凶过自己,吓得钻到母亲怀中,吴承鉴定了定神,将他拉过来,和颜悦色说道:“好了,别怕,三叔不是有意凶你。不过这世上没什么鬼魂鬼差的。你阿爹的病有三叔在呢,天塌不下来,三叔已经派人去请了神医,你个细佬仔就该去睡觉,等一觉睡醒,三叔请的神医就把爹爹治好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 光儿又与吴承鉴勾手指头,这才信了,跟着妈子睡觉去了。 短腿查理带回来的那位英国医生仔细检查了一遍,但他的医术也只一般,也没想出更好的办法来。 蔡巧珠十分失望,拉着吴承鉴的袖子,想说:“这可怎么好”话却又在喉咙里堵着出不来。 这时又有人来道:“老爷醒了,请三少和大少奶过去。” —————— 叔嫂两人就这么又奔去吴国英房内,蔡巧珠这时已经站立不定了,却还守着妇道不敢在公公面前坐,吴承鉴搬了张番草纹绣墩摆在床边,扶着嫂子坐下了。 吴国英颤着嘴唇,问道:“昊官,你觉得你大佬你大佬这回能撑过去不?” 这时房间里人杂,吴承鉴对吴七道:“出去守门。” 这句话出来,吴七固然出去了,在场其他仆婢见状,也都跟着出门了,吴承鉴看看吴承构的生母杨氏还待在床前、二嫂刘氏贴在二哥身边,就说:“二娘,二嫂,听说阿爹一整夜粒米不沾,大嫂也是到现在不吃不睡,能否请二娘二嫂到厨下督促下人,整治两个补神养胃的汤品?” 杨氏刘氏都看向吴承构,吴国英怒道:“还不快去!”杨氏刘氏这才落荒出门。 吴承构皱起了眉毛,目光游移,却不敢说话。 厅内只剩下吴家父子三人与蔡巧珠,吴承鉴这才说:“大哥刚刚服了刘良科的汤药,暂时稳住了,其它的等二何先生来了再说,我们都不是学医的,多说无益。但咱们几个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得把这个家稳住,否则里外不安,就算有良医,大哥的病也难好。大嫂,你说是不是?” 蔡巧珠垂泪点头:“三叔说的对,大官他虽然闭着眼睛,可我知道他一直听着外面事情的,我知道他为什么病倒,也知道他最着急的是什么。只恨我女流之辈,骤临大事就定不住心神,乱了手脚,不过请老爷放心,新妇我再没出息,往后也会定下心来,把大官和光儿照料好的。” 吴国英毕竟是开基创业的人,昨晚是悲急攻心乱了神,这时人病倒了,心反而冷静了下来,说道:“老大这一次,是身病,也是心病。他的这块心病,也是咱们家眼下最大的病。惠州那边,我已经派了老顾去接手继续查探茶叶下落,但广州这边,眼下已经入秋,正是出口季,东北风就要起了,满十三行最忙的时候来了,不管最后惠州那批货是什么下落,我宜和行其它的买卖,都得给我稳住了!” 吴承构赶紧接口:“是,阿爹放心,我一定会和几个大掌柜一起,把行里的生意处理得妥妥帖帖。” “好,你有这份心志,很好!”吴国英道:“你们大佬病了,我也病了,待会几个大掌柜一定会来探病,我现在有心无力,到时候你和老三要好好应接。” 吴承构神色迟滞了一下子,道:“老三也去?他又不会做生意。” 这几年吴承鉴成天玩乐,生意上的事他都没沾手,倒是吴承构在宜和行历练了几年,眼下已经成了吴承钧的左右手。 “去,当然去,”吴国英道:“他虽然不管生意上的事情,但他的脑子比你灵光。现在老大病倒了,家嫂要照顾老大,你们两个可得兄弟同心。” 吴承构哦了一声,低了头。 吴国英又道:“昊官,你三教九流的人面广,就动用些银两,让人好好查查惠州那边的事情,也许明里你大佬查不出来的事情,会让你给暗里查出来。” 吴承鉴道:“惠州那边,我没什么得力的相识。若是托人去办,这风声马上就走漏了。” 吴国英一听,眉头就皱了。 吴承鉴又说:“这件事情,虽然也瞒不了几天,但能多瞒一时就多瞒一时吧。若让人知道我们家出了大岔子,西关沙面广州城,多的是人等着吃我们的肉。” 吴国英闭上了眼睛,神色痛苦,却显然不是因为病。 “老爷,二少、三少,四位大掌柜来了。”吴二两进了门,说:“都说是要来看看大少爷,进门才知道老爷也病了。” 吴承鉴道:“这消息走的可真快。” 吴国英道:“快请。” —————— 很快吴家的四位大掌柜就进了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老者,须发已经半白,乃是宜和行的大掌柜,姓刘。他总揽一切事务,只对吴承钧一个人负责,在宜和行位高权重,极有威望,吴国英见了他,也要由儿子扶着起了个半身,与刘大掌柜兄弟相称,刘大掌柜赶紧扶他躺下。 后面三位掌柜都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二掌柜姓戴,负责国内进货事宜;三掌柜姓侯,能说英、荷、西、阿四国外语,负责对洋商出货;四掌柜姓吴,乃是吴氏本家,负责打理吴家在宜和行之外的其它产业。 寒暄毕,刘大掌柜看看吴国英的样子,知道不能久留,就想探望一下大少,吴承鉴道:“大哥睡着呢,不如我和二哥陪四位叔叔到账房一叙,如何?” 四大掌柜面面相觑,就猜到吴承钧可能病到了不宜见客的地步了,这可比他们预料的更严重了。 刘大掌柜摆手:“走,走!” —————— 账房是个极私密又狭窄的地方,中间一张小叶紫檀罗汉床,床边侧过来摆了一张堆满卷宗的桌子,另外又有几把椅子。吴承钧请刘大掌柜坐了床,自己在桌子后面的太师椅坐下了,吴承构瞪了伍承鉴一眼,掀一下衣摆也坐上了罗汉床的另一边,另外三位掌柜就各有眼色,也就在其它椅子上坐了。 吴七麻溜地捧了一盘茶水进来端上,又麻溜地退下了。 刘大掌柜道:“既来到了这个地方,那就是要谈公事了。老朽便开门见山,二少三少,大少的病情究竟怎么样了?” 吴承构道:“这个嘛,大哥他” 他才想掩饰几句,吴承鉴已经道:“怕是要做最坏打算了。” 四大掌柜都吓了一跳,吴承鉴不管二哥瞪着自己,直道:“二何先生还没来,但按刘良科的诊断,凶多吉少。就算二何先生力能回天,这次秋交,大哥也是没法理事了。” 刘大掌柜一下子捻断了几根胡子:“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如今正是十三行货物交割的要紧日子,大少若不能理事,谁来主持大局?” 吴承鉴道:“往年怎么做,今年就怎么做,一切照旧,萧规曹随就行了。” 刘大掌柜皱了皱眉头,对侯三、吴四两位掌柜道:“你们先出去。”他的威望端的不一般,那两位大掌柜竟然都不敢问一声,就出去了。 刘大掌柜才指着戴二掌柜道:“福建那批本家茶山出的茶,是不是出问题了?” ps:书友们,我是阿菩,推荐一款免费app,支持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模式。请您关注制)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章指定家主 被刘大掌柜问起,戴二掌柜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道:“那批茶一直都是大少亲抓,不过按理说四天前也该入库了,可我一直没接到。” 刘大掌柜就回头看吴承鉴。 吴承鉴也不隐瞒:“在惠州地面丢了,大哥赶去寻找无果,这次病倒,可能就是奔波之后,因为此事急火攻心。” 刘大掌柜啪的拍在床上几上,将几上的茶杯都震翻了,茶水流了一床:“我就猜到了,我就猜到了!这果然是出事了!那么现在那批货” 吴承鉴道:“仍然没消息。怕是悬了。” “那可如何是好啊!”刘大掌柜朝天一呼,道:“东印度公司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那个叫米尔顿的英吉利人,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我们拿了他的钱却交不出货,到了交货时节,他能逼得我们自己拆自己的骨头。” 吴二少忙道:“刘叔您别急,别急,这不还有半个月功夫么?我们再想想办法,如果实在找不到,就看从哪里再调一批茶叶来顶替” 他还没说完,就被刘大掌柜喷了一头的口水:“去哪能找到这么量大质优的茶叶!那可是咱们宜和行的本家茶!而且现在可是出货季,但凡是茶中上品,早就都被各大商行瓜分光了。再说了,别的货还能想办法,但这批武夷茶,我们吴家是花了十年功夫,才能一年一产、一年一交。要想再找这么大一批上品武夷去顶,除非是神仙显灵,无中生有地变出来。” 吴承构半张脸都湿了,偏偏还不敢抹。至于心里的第二个主意——用次一等的武夷先顶一年的话——却是不敢说了。 刘大掌柜忽然转头问吴承鉴:“三少,你乱七八糟的人面比谁都广,可有什么办法能找到什么线索。” 吴承鉴道:“惠州那边,我没熟人,若我能有什么办法,大概我大哥第一时间就会找我了。” 刘大掌柜沉沉唉了一声,道:“若是平常年景的秋交出货,就算大少一时不起,老朽这把老骨头也能顶上一顶,可老朽最多也只是萧规曹随,却挽不起这狂澜,也担不起这关系着宜和行兴衰的担子。这份担子,说不得,还是得大少起来,才担得起。” “我的刘叔啊!”吴二少道:“我大佬都病得不省人事了,还怎么担这担子啊。” 恰在这时,门外吴七欢呼:“三少,三少,二何先生找到了!人来了,人来了!” —————— 二何先生乃是广东当代名医,他年轻时游走四方,去过十几个省份,积累了大量的游医经验,同时又将乃父何梦瑶留下的医书都消化了,至此回乡坐堂,不出数年便大名远播。 不过他手段高明,脾气也怪异,任他达官贵人,寻常也得不到他一个好脸色,若非吴国英与他有旧,吴承钧又确实是病重难起,这一趟还未必请得他过来。而得他一来,吴府上下,却都像请到了活神仙。 这时吴家亲眷,都聚在门外,四大掌柜也等在大厅,吴国英强让人将自己抬了过来,要亲耳听二何先生辩症,却又被二何先生骂了回去道:“我不想一边治着一个小的,一边还要救个老的。”于是吴老爷子又被抬了回去——也就是二何先生,才敢对富豪病家这么发脾气。 白纱帐内,除了二何先生和他的药童,就只站着吴承鉴蔡巧珠叔嫂二人。 二何先生诊了一顿饭功夫,终于开口骂蔡巧珠:“你是怎么做人妻子的?他这身子,外头看来还强健,可里头包的都是破絮,这般积劳,一定是宵衣旰食至少两三年了,这么个积劳累疾、不知节制,你就没个劝告?” 蔡巧珠捂住了脸,半句也回不出来。 吴承鉴道:“大嫂劝过了,我也听见好几回。” 二何先生哼道:“劝而不能止之,等若未劝。如今以外强中干之体,行百里奔波之劳,大概又遇到什么破事,怒而且忧,怒气伤肝,导致肝血瘀阻,骤来的过度忧悲又使肺气抑郁,耗得气阴殆尽,忧中又带怒,导致脾土痉挛,气冲肝脉,因此咳血。既有久症,又有暴疾,两相夹攻,肝肺俱损,这病,好不了了。” 换了别个医生,谁敢当着家属这么说话?但二何先生下了这断语,那就更是令人惊惶。 蔡巧珠当场就跪下了,吴承鉴也急忙拱手道:“还请先生尽力!” 二何先生道:“药医不死病,你们当我是神仙么?我且先用针。让他一吐积郁,但也只是治标。而后我再用药。他这个身体,好是好不了了,吃什么药都没用,只看醒来后的调理,调理的当的话,稍延性命还是可以的。” 蔡巧珠叩首跪谢,然后就被赶了出去——二何先生动针时不许妇人在侧,这是他的怪癖,屋内只留吴承鉴,又将吴承构叫进来随时帮忙。 —————— 花差号上,周贻瑾送走了蔡清华,才歇下与疍三娘喝一杯闲茶,疍三娘道:“贻瑾人面真是广,连两广总督的心腹也是熟识。刚才看这位蔡师爷心情挺好,往后多走动些,说不定能为吴家多挣一条人脉来。” 周贻瑾道:“不及三娘对三少用心。” 疍三娘道:“他是良木,我是挂在他身上的蔓藤,他生我生,他死我死。” 周贻瑾看着她,眼神隔着一层水汽,好一会,才说:“我师父这次来,于吴家可未必是好事。” “啊?”疍三娘一双明目如水荡漾,眼神中都是不解。 周贻瑾却没再说下去,只是望着北方,喃喃说:“大宅那边怎么还没消息,大少的病真这么重?” —————— 西关,吴家大宅。 白纱帐内传出响动: “醒了,醒了!” 二娘杨氏念了句阿弥陀佛,二嫂刘氏也道:“菩萨保佑。”她二人夹着摇摇欲倒的蔡巧珠,吴承鉴已出帐来道:“哥哥醒了,不想见其他人,我扶嫂嫂进去。” 药童正在清扫污秽,二何先生已经起身,吩咐道:“长话短说,不要再让他费神。” 蔡巧珠扶着床沿福了一福道:“谢谢先生。” 二何先生先出去后,吴承构也被吴承鉴拉了出去,他夫妻二人在帐内说了一会子话,也不算久,就见蔡巧珠眼角挂着泪水,出来道:“三叔,你大佬叫你。” 吴二少耸着头,旁边刘氏道:“二少呢?”蔡巧珠没搭腔,显然没吴承构的份,吴二少大感丢脸,就甩了刘氏一嘴巴:“让你多嘴!” 吴承鉴已经进帐了,看吴承钧要伸手,他先迈步过去握住了他的手,这才几天没见,这只往日强健的手就好像掉了几两肉,仿佛皮下面就是骨头一般。 兄弟二人的手握住了后,吴承鉴叫道:“哥哥,我在。” 虽然有三兄弟,但一母同胞却只有两人,平日里吴承鉴也会唤吴承构一声二哥,但“哥哥”却只有对吴承钧才会叫出口来。 “弟弟”吴承钧此刻说话也显吃力,不得已,千万句话也都变作了三两句:“照顾好爹。” 又看看他年轻貌美的妻子:“照顾好你嫂子,还有光儿。” 再看看眼前这个自己宠了二十几年的弟弟:“也照顾好家里。家里宜和行以后就指着你了。哥哥知道你不耐烦这些俗务,但这个家,现在也只有你能撑起来” “哥”吴承鉴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梗塞,似乎被什么东西塞住:“别说这些,你会好的。” 吴承钧闭上了眼睛,苍白的嘴唇,勉强挤出一丝笑来,又摇了摇头:“我自己知道的你,去请四大掌柜进来。” 吴承鉴抓起兄长的手,呵了一口暖气,这才放进被窝里,出来时见吴老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抬了来,躺在一张躺椅上,所有人都目勾勾看着吴三少。 吴承鉴道:“大哥请四位大掌柜进去。”他看看吴国英,又道:“爹,您也进来吧。” 吴承构忙道:“我帮忙抬。” 他这么要挤进来,别人也不好硬赶。 兄弟两人就连人带椅抬着吴国英进了门,那边四大掌柜也被请了来。 吴承钧目视妻子,蔡巧珠这时已经擦干了泪水,到了小里间去,不一会捧了一叠账本出来,账本上又放着一个打开了的盒子,盒子里摆着好几串钥匙,以及七八枚印章。 吴二少看到这些个东西,心都差点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吴承钧对父亲与四大掌柜道:“爹,诸位叔叔,我怕是不行了,现在” 他看向妻子,又看向弟弟,蔡巧珠就将账本连同盒子碰到小叔手里。 吴承构抓紧了吴国英满是皱纹的手,叫道:“阿爹”却已经被吴国英喝道:“闭嘴!” 吴承鉴接着账本、钥匙、印章,就像接到个烫手的烧红铁球,然而此刻却没人可以接过去,看着大哥近乎乞求的眼神,他叹了一声,不得不道:“哥哥,你安心养病吧,家里这点事,行里那点事,我都会处理好的。” ps:书友们,我是阿菩,推荐一款免费app,支持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模式。请您关注制)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章当家 从吴承钧的房内出来,大厅之中,看到他手里的东西,刘氏眼珠子差点都突了出来,吴七却笑歪了嘴,春蕊也嘴角含笑但很快就收了起来,手肘又轻捅了吴七一下,吴七才赶紧收了笑。 吴承鉴就想将东西交给蔡巧珠保管,但想了想,还是将东西交给了春蕊,说道:“带回去看管好。” 春蕊珍重地接过了,吴承鉴又对吴七道:“四位大掌柜出来后,请他们来账房一趟。” 吴承鉴先去了账房,坐在罗汉床上吴承钧平时坐的位置上,对着墙壁,发了好半晌的呆,一直到四大掌柜都进了门他都没发现,直到他自己回过神来,见四大掌柜都坐在椅子上等着他了。 吴承鉴这才说道:“刚才我大哥的交代,四位叔叔大概都听见了,现在阿爹年老体衰,阿哥又病了,光儿还小,这个家,暂时就由我来当。” 刘大掌柜道:“既是大少的托付,我们四个自然会竭尽全力,一定会帮三少度过眼前的难关。” 吴承鉴就点了点头,道:“好,那行了。” 隔了一会,见四大掌柜还坐在那里,吴承鉴道:“怎么,还有什么事情?” 刘大掌柜道:“啊?” 吴承鉴道:“没事了呀。家里的事情,以前怎么办,以后还怎么办。” 刘大掌柜愕然不知如何反应,戴二掌柜道:“眼前难关如何过?还有那件事情,该如何处理,三少给个章程啊。” 吴承鉴道:“船到桥头自然直,那件事情,我来处置就好了,你们不用管。就这样。” 四大掌柜面面相觑,然而见吴承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也不知道是成竹在胸,还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却也只得告辞了。 —————— 这时惠州丢茶之事尚未传开,家中老小也只当眼前大事只是大少病倒,既然当家的权力已经交割,老爷大少的病情似乎又稳了下来,下人的心也就都暂安了,至于各房诸人心里怎么想,隔着肚皮也没人知道,至少表面上似乎再半波澜。 春蕊捧着卷宗钥匙印章,第一时间带回房去——她今年都二十四了,与三少同岁,从小服侍着三少大的,一般来说,在大户人家里头这个年纪哪还有做贴身丫鬟的?但春蕊就做到了现在,明面是丫鬟,背后小厮丫头们都将她当姨娘看待。 在三少房里,春蕊既管事又管账,吴承鉴的例银开销都是她在打理,所以收藏起东西来不慌不忙,十分顺手。 才将东西归置好,另外两个大丫鬟夏晴、秋月就陆续进来了。 大丫鬟说的是位份,不是年纪,不过在丫鬟里两人也不算小,夏晴十七,秋月十八,都也到了可以许出去的年龄了。但两人都不愿意去配小厮,也不愿意嫁外人,按秋月的说法是“愿意如春蕊姐姐般服侍三少到老”,夏晴更激烈,直接说:“要把我配出去,不如让我去死。” 换了别的少爷,丫鬟们便有这份心也不由不得她们,也只有吴承鉴能顶住家里人的压力让她们任性。 “春蕊姐姐,”先进来的秋月道:“厨房的许婆婆,门房吴达成家的,在外头求见姐姐呢。” 春蕊皱眉:“见我做什么?再说都是下人,怎么当得起一个求字?” 门外夏晴笑道:“昨天自然不会这么客气,现在姐姐你却当得这个字了。”她长得风流灵巧,一边说一边进门,道:“吕姨娘那个贴身老姨,还有光少的奶娘,也在外头等着姐姐召见呢。”她说着就咯咯笑了起来:“如今三少当家了,姐姐自然是水涨船高。” 春蕊戳了她嘴巴一下:“这些话,你小声些!别传出去给人当了把柄。” 夏晴笑道:“那姐姐见不见她们?今儿若是肯接见,少说收几件贡物。” “不见。你出去也别乱说话。”春蕊道:“我不管厨房的事情,也不管门房的事情,姨娘贴身的老姨,还有小少爷的奶娘更不应该抛下主子来我这里闲聊,不见,都不见。等等,夏晴你别去了,秋月,你替我去回了她们。” 夏晴扁了扁嘴:“知道你嫌我不稳重。得,反正我就伺候三少一个,别的人,我还懒得搭理呢。” 这房里三个大丫鬟,吴承鉴最信赖春蕊,却最宠着夏晴,所以春蕊也拿她没办法,只得由她去了。 因想起三少到现在还没吃一顿正经的,春蕊心疼自家少爷,就去了小厨房,做了两菜一汤,汤还没好,就听外头道:“三少回来了。” —————— 吴承鉴回到自己房中,就见春蕊带着大小丫鬟们前来拜见,小丫鬟们下去了,跟前只剩下春蕊和夏晴、秋月,一起向吴承鉴恭喜,吴承鉴道:“阿爹大佬都病着,恭喜什么?” 夏晴在丫鬟之中,容貌最好,这时笑中带媚,道:“她们都觉得三少要当家了,大概以后做姨娘有望了,所以拖着我来恭喜。” 秋月羞红了脸,春蕊低声骂道:“真是胡说八道,秋月,替我撕了她的嘴。” 夏晴道:“哼,你们心里,难道不是这样想的吗?” 吴承鉴虽没什么心情,但看看夏晴的娇憨样,心情还是好了一些,也不以为忤,春蕊道:“三少,你别太惯着她,现在这时节,这等话要是传出去,老爷、大少奶奶那边心里都要起疙瘩。” 吴承鉴道:“我和哥哥不分彼此,你自己别想太多,就不会有事。” 夏晴道:“就是,明明是你自己想的多,偏偏还怕别人说。” 换了别的时候,吴承鉴少不得要接着话头,跟夏晴调笑几句,这是西关大宅里少有的几件乐事之一,不过今天却实在没心情。 春蕊把夏晴秋月都打发出去了,才问:“那些卷宗、钥匙、印章” 吴承鉴道:“你都收起来就是了,过些天我有用。”他顿了顿,又说:“回头先把我的月例给发了。嗯,这个月事情多,原本的月例怕不够用,就将我的月例提高提个五成吧。” 春蕊哭笑不得:“三少,你现在是当家人,若是为了公事,一应支出,随花随记账就是了,哪还有什么月例。” 吴承鉴也呆了呆,随即笑道:“也是,差点忘了这一层。唉,这个麻烦担子,不知要多久才能甩开。” 夏晴的俏脸在外头伸了进来,笑道:“往后要花多少银子都自己给自己批,不是更好?” 春蕊骂道:“你懂个什么!往日是大少当家,大少奶奶管账,三少花钱都是大少批的,别人有什么不满都有大少兜着。现在三少当家了,反而得立个榜样,不能乱花钱了,不然别人要说闲话。别的不提,就咱们房里头,往后有个什么开销,一针一线全都报给我,准了才许花钱,再不能像以前般大手大脚了。还有你们的月例,也全都按照宅子里其他同等丫鬟来,以后不再有什么加成。” 吴承鉴因为月例多,他房里的丫鬟除了从公中拿月例外,另外都能从他这里捞到不少额外补贴的。至于四大帮闲,更是直接从吴承鉴口袋里领,不直接走公中的,这些账目都是春蕊在管,数额着实不小,也正因为一直就理着,所以这次拿到卷宗印章、管了财政大权后,她才能这般沉着镇定、不慌不忙。 那边夏晴一听,一张脸就苦了起来:“这还没做三少奶奶呢,就把钱袋子管得这么严,你图什么啊你!” 吴承鉴噗嗤一笑:“不用这样不用这样,钱就是赚来花的,搞得这么拘谨,我这家也当的没意思,以后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别人不说,我家晴儿的脂粉钱,那肯定是不能少的,不然回头少了几分颜色,从西关最美丫鬟,变成西关最美丫鬟之一,那我可就没面子了。” 夏晴这才转苦为喜,笑道:“还是三少好人,嘻嘻。”不再理会一脸气苦无奈的春蕊,转头给吴承鉴绣冬衣去了。 —————— 花差花差号上,疍三娘也牵挂着吴家大少的病情——她与吴承钧从未见面,然而素知他兄弟感情深厚,若是大少有事,三少肯定要极伤心的,爱屋及乌,便也跟着担心起来。 周贻瑾却依然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只看脸的话,会以为这个人没有一点儿感情。 还没等到大宅那边的消息,神仙洲又有七八个花娘子和妈妈上花差号来为疍三娘封帘之事贺,昨晚来那是平时走得比较近的,今天来的则都是相对疏远一层的了。疍三娘也一一答礼。 不想送走了一批,又来一批,这一批关系本来更疏了,疍三娘甚是奇怪,请了周贻瑾来商量,周贻瑾道:“事不寻常必有妖异,多半是吴家大宅那边,有什么变故了吧。而且这变故于三少有利。” 他可真是神机妙算,话才说完,就见有小艇开了来,穿隆赐爷笑嘻嘻登船,对疍三娘周贻瑾说:“哎呀,不好了,大少病情严重,连二何先生都束手无策,往后只能尽量调理拖日子了。” 他说的都是坏事,脸上却都是喜意,疍三娘道:“大少病情不好,你高兴什么?” 穿隆赐爷笑道:“大少自知病势难起,已经把当家的位置让给三少了。” 周贻瑾疍三娘同时哦了一声,终于明白神仙洲的娘子妈妈们为什么忽然变得热络了。往日里三少有大少宠着,花钱如流水都没个边,但再怎么得掌门人的宠,也不如自己做掌门人不是? 疍三娘猛地想起昨夜的那句“这个家不如我来当”的玩笑话,叹道:“真想不到,竟是一语成谶!” 她对着海面,双手合十道:“妈祖保佑,愿大少大步揽过。”跟着又说:“往后他当了这个家,也该收一收心,往正途上靠了。这于他倒也是一件好事。” 周贻瑾将疍三娘看了一眼,道:“你觉得是好事?” 疍三娘道:“啊?” 周贻瑾道:“没什么。” ps:书友们,我是阿菩,推荐一款免费app,支持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模式。请您关注制)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章家中行中 吴承鉴吃饱喝足后,又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精神就全恢复了,春蕊已经捧了洗漱诸物,来帮他梳洗——她是管事丫鬟,本来这事早能甩手了,但只要吴承鉴在家,这些事情她都必要亲力亲为。 和往日里不同,今天她一边伺候梳洗,一边道:“待会用完早饭,刘戴侯三大掌柜都要过来。” 吴承鉴道:“昨天才跟他们说一切照旧。怎么又要来?” 春蕊道:“现在是出货季啊,就算一切照旧,有许多事情也绕不开你这个当家,有该用印的,有该画押的。” 吴承鉴顺口一句不满:“真是麻烦。” —————— 账房内,三位掌柜依次禀事,果然都是些日常事务,然后请吴承鉴用印,吴承鉴从春蕊手里接过印章,啪啪啪印得飞快,再画完押,问道:“可还有事?” 刘大掌柜看了春蕊一眼,春蕊会意地就出去了。 刘大掌柜道:“惠州之事,我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侯三弟。” 吴承鉴点头:“应该,这事他该知道。” 刘大掌柜就言简意赅地将惠州丢茶的事情说了,这事瞒得紧,此刻忽然抛出,着实将侯三掌柜吓了一跳:“这个,这个回头米尔顿先生来要茶叶,我可怎么交代?” 吴承鉴道:“这不还没来问嘛,等他来问了,你就让他来问我。” 刘大掌柜欣赏的是吴承钧那样正经强干的商主,不大喜欢吴承鉴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皱了皱眉头,又说:“此事因为发生在惠州,山水阻隔,大少大概又做了一些功夫,所以广州这边还没几个人知道,但也瞒不了几天。我们还是应该趁着还没人捅出来,先行打算。一者,赶紧加派人手搜寻失踪的茶叶,二者,还是让侯三前往洋行,坦承相告以示诚意,请米尔顿先生宽限几日,莫等对方知道来质问我们。” “米尔顿那人我请他喝过花酒,清楚得很。”吴承鉴笑道:“刘叔,你信不信今天侯三叔去了洋行一说,明天老米他就能杀上门来。” 刘大掌柜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次不是因为不满吴承鉴,而是觉得这个棘手的局面十分难为。 侯三掌柜道:“既然三少与米尔顿先生有交情,那不如由三少去和他说?” “屁的交情。”吴承鉴道:“东印度公司那群人,说是做生意,可没有我们中国人这种和气生财的说法,那就是一群打着生意幌子的强盗。跟他们打交道,不能用跟国内生意人打交道的这一套,不然会被吃的死死的。” 侯三掌柜道:“那怎么办?” “怎么办?拖呗,拖着拖着也许就有办法了。”吴承鉴道:“现在不提他了,总之这事我揽上身了,如果英国人那边质问这批货,侯三叔往我身上推就行了。” 刘大掌柜道:“可此事终究得解决,否则东印度公司追究起赔款来三少,我们宜和行的老底你应该知道点,我们赔不起。到时候,上头一个震怒,要流放八千里的可不是老朽。” 十三行的行商与普通商人不同,那是大清朝廷亲自监管的,别的商行破产也就破产了,最多再被债主追债,十三行的行商一旦破产,那就是家破人亡的局面,届时女子发卖为奴,男子流放边疆,怎一个惨字了得。 刘大掌柜实在看不惯吴三少的模样,最后那句话意在敲打,实在是希望吴承鉴用点心。 戴二侯三都觉得刘大掌柜这话说得太重了,怕吴承鉴年轻人脸面挂不住,当场闹起来,对刘大掌柜连使眼色,但刘大掌柜还是把话给说全了。 谁知道吴承鉴一点反应都没有:“还不到那个时候呢。我都不怕,刘叔你也不用太过担心。” 刘大掌柜觉得自己这一拳好像打在棉花上,气得胡子都吹了起来,忍不住道:“三少!这些年,行中但有余利,大少总是抽调一空,其中有些大少是另有公用,但另外许多银钱的去向,三少比谁都清楚——光是白鹅潭上连续三年捧花魁,至少就花掉了十几万吧?那艘如山巨舰,叫什么来着?花差花差号?造那艘船的钱能包多少个茶山,三少知道不?” 吴承鉴点着头像小鸡啄米:“是是是,我是手脚大了。抱歉抱歉。” 刘大掌柜听他嘴里说了道歉,脸上却一点反省都没有,反而更气了:“三少,不是老朽倚老卖老要说你,往日有大少撑持这个场面时,老朽可曾越俎代庖说过你一句?可现在老东家和大少都病倒了,大少又将宜和行托付给了你,这吴氏全家、商行上下,就全都指着你了,你可不能再拿以前那二世祖的作风来对待行中之事。” 吴承鉴最怕的就是这种正气凛然的家中老人,对方资格老、用心好,又占着道理,就算口水喷到你脸上,你也得硬着头皮让他骂,还得担心老人家别因为自己气坏了身子,不得已下了罗汉床,拿茶水请刘大掌柜顺气,做出一副孝顺模样——他从小将他老子气得半死后都是用这一招让对方平气的,百试百灵。 果然刘大掌柜见他如此,反而说不下去了,对方年纪再小也是家主,宜和行一行商主,现在这样伏低做小,算是给足了自己脸面,加上吴承鉴又是他看着长大的,心里其实也有些疼爱的,知道这孩子也就是爱铺张喜胡闹,除此之外,心肠还是好的,就喝了茶,道:“刘叔这是为你好。” 吴承鉴道:“当然,当然。我一定会好好做,把这个难过度过去,把这个家撑起来,不会让刘叔失望,更不会让我阿爹、大哥失望。” 刘大掌柜道:“你能这样想最好。那茶叶、洋商的事情” “茶叶、洋商的事情,刘叔不用担心。”吴承鉴道:“现在更要紧的,是另外一件事。” “嗯?三少请说。” 吴承鉴道:“我阿爹的六十大寿,就在下个月了。” 三大掌柜都是一愕,就听吴承鉴道:“人生七十古来稀,这六十也算大了。五十大寿那年,阿爹还当着家,他这寿辰也太不巧,就在秋交将完未完的那几日前后,行里家里都忙着盘点做账,因为忙着生意上的事情,阿爹从来都不过寿的,只是在家里团聚吃顿饭就是。今年既然是我当家,这六十大寿就不能这么马虎,咱们得热热闹闹地做起来!” 他也不管三大掌柜的脸色一个赛一个的难看,继续说着:“一来嘛,是我这做儿子的尽点孝心,二来也算是给家里冲冲喜。最近家里烦心事太多,整个宅子都病气怏怏的,我一进门就觉得不舒服。若是办一场高兴的事,喜气一冲,兴许我大哥的病也能好些。刘叔,你们干嘛这样看我?” 刘大掌柜指着吴承鉴,手指颤抖,要再喷他一脸却说不出话,终于一甩手怒道:“吴家是你的,不是我的,你想继续败,那就败去吧!” —————— 穿隆赐爷进来的时候,刚好看见刘大掌柜拂袖而去,戴二侯三也各自拿着签押好的文件告辞了,穿隆赐爷进了账房道:“刘大掌柜怎么这么气?” 吴承鉴笑道:“老派正直的掌柜,一般受不了我这般天马行空的新东家?我看他老人家身体挺硬朗,气不坏身子就好,多来几次就习惯了。” 穿隆赐爷一时无语,吴承鉴又问:“寿宴的事情准备得如何?” 穿隆赐爷笑道:“赚钱的事情我老赐不会,花钱的买卖,什么时候让三少失望过?到时候一定做得好好睇睇。不过三少啊,现在咱们家这情况,还要继续这么大肆操办?刘掌柜他们不会有意见?” 吴承鉴道:“现在当家的是我,钱该怎么花,我心里有数。” 这时春蕊也进了门,低声道:“几位掌柜怎么都怒气冲冲的?三少,你又把他们给气着了?”走近两步,声音压得更低了:“我刚才看见二少将戴二掌柜请到房里去了。” 吴承鉴眉头一皱,道:“走,今晚去花差号睡。” 春蕊惊道:“这怎么成?” 吴承鉴道:“老二是个歪嘴巴,如果从戴掌柜哪里听说了什么,回头一定碎嘴,现在阿爹大哥都病了,他一定去大嫂那里叽歪,大嫂一听,又得把我叫去说道一通了。那我今晚不用睡觉了。走走走,回花差号去。” 春蕊拦住了道:“三少,不可以去啊。你现在不是以前那个宜和三少了,您现在是家主、是商主,肩头上不但担着吴家、还担着宜和行呢,再这么胡闹,要叫别人说闲话。” 吴承鉴罕见地眉头再皱,这几年宠着丫鬟们,可是宠得她们有些过了么?春蕊为他好他知道,但这一拦,可有些分不清大小轻重了。 他瞪了春蕊一眼,这眼神可不是刚才那吊儿郎当的样子了,春蕊极少见他这样子,吓得拦路的手赶紧撤。 吴承鉴道:“你把房里的事情管好,把该算的账目算好,我在外头的事情,你就不要多口了,我知道你是个好丫头,但你就算是贤袭人,我也不是贾宝玉。” 招了招穿隆赐爷:“走。” ps:书友们,我是阿菩,推荐一款免费app,支持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模式。请您关注制)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初布局 吴承构果然从戴二掌柜处知道了账房中的一些事情,回头果然就去蔡巧珠处,唉声叹气,骂老三不知轻重不长进,蔡巧珠在吴家分量不轻,自吴老太太病逝以来,她当内宅的家已五六年了,又是出身蔡氏商门,能打会算,所以近几年吴承钧将家里行里的账目也让她管,可以说蔡巧珠不但管家,而且管账。 可她与吴承钧夫妻情重,丈夫一病,她一颗心就都在吴承钧身上了,哪里还分得出心思来管理家务账目?整日家想的就是怎么调理丈夫的身体,怎么求良药问良医,便是求神拜佛之事也暗地里做过了不少,不料这日吴承构忽然过来,听他说了一通话,蔡巧珠吃了一惊,说:“你大哥往日里总说,三叔虽然好玩,但为人是很有交代的,不会这么胡闹吧?” 吴承构道:“大嫂你要不信,找个知道的人一问就清楚了。” 蔡巧珠心道:“承钧看人素来准,二叔和三叔又历来不和,也许这又是二叔故意搞什么事情。”她的心其实是偏向吴承鉴的,就口里应道:“好,我回头找人问问。” 但蔡巧珠又不是个心硬强断的人,耳根子偏软,吴承构一走,她又转想:“可三叔如果真的如此胡闹,我却不该放手不管。”想想老爷子病了,丈夫不起,正所谓长嫂如母,这事可不能不过问。 就找了大丫鬟连翘去请一下侯三掌柜。心想二叔或许会半瞒半骗,侯三掌柜却一定会对自己说实话的。 侯三掌柜是从蔡家过来的,虽然转投东主之后按理说就与蔡家再无联系,但跟蔡巧珠之间还是天然地就关系紧密,所以一请就来。 大少奶奶是吴家能说话决策的人,吴承鉴又没吩咐不能告诉大嫂,所以蔡巧珠一问,侯三掌柜就竹筒倒豆子全说了。 蔡巧珠一听,又气又急,就让连翘赶紧把三少请来。 —————— 连翘到了吴承鉴房中,一问,夏晴秋月都不知去向,连翘道:“春蕊姐姐呢?” 夏晴一指:“在房里哭着呢,也不知为什么。” 连翘进了房,果然看到春蕊在那里抹泪,上前轻声道:“哎哟,春蕊姐姐,这是谁惹了你?” 春蕊自跟了吴承鉴以后,从未得他一句重话,今天好心好意劝了三少一句,却得了这么硬一记敲打,心里委屈的不行,却又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说又没处说,问又没人问,只能把自己关在房里一个人哭。 见了是连翘,默不作声,夏晴道:“别问了,我们问了老半天了,她都不开口的。” 连翘道:“无论什么事情,姐姐都是心情不好,本不该这时候打扰姐姐的,但大少奶那边有事急请三少呢,咱们做下人的都难做,还得请春蕊姐姐压压心情,指点妹妹一下。” 春蕊一听,赶紧道:“我这就去。” 连翘道:“大少奶奶请的是三少,你去有什么用啊?” 春蕊道:“三少不在,但我不能只用这句话来回,那不成了搪塞大少奶奶么?” 就匆匆擦了泪水,跟连翘来到蔡巧珠房中。 春蕊本叫蕊珠,后蔡巧珠进门,有婆子碎嘴说巧珠蕊珠听着像姐妹,春蕊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为避名讳才改叫春蕊。 她与蔡巧珠年纪相差无几,然而人生际遇从投胎开始就大不相同,一个做了吴家大少奶奶,身份贵重满身金翠,一个却是超大龄了的丫鬟,连姨娘都只是梦想,然而心里纵有些什么想法,春蕊还是把得住自己,三少就算说了她什么,她仍然全心全意地只想三少好,所以要自己亲来,免得别人传话出了差错,引得大少奶生三少的气。 “三叔出门了?” “是。” “去哪了?” “似是往沙面那边去了。”春蕊道:“账房那边开完会就出门,走得有些匆忙。” 她这话不算谎话,因为要上花差号,通常是从沙面那边登船,蔡巧珠一听,也只道吴承鉴是去了洋行,那应该是正事,既然去做正事,那就不该打扰。 就打算放下了,正要让春蕊出去,忽然动了疑心——她毕竟是当家数年的人,下人隔着肚皮的种种心思手段、嘴皮技巧无不明了,因此又叫住春蕊道:“三少出门前,可曾说去哪里?” 这话就问得无法回避了,又不能说谎,春蕊心里一突,只得道:“说了。” 蔡巧珠问:“哪里?” 春蕊便知今日遮不过去了,低声道:“花差号” 蔡巧珠一听,两条柳叶般的眉毛几乎就要竖起来,怒道:“现在这时节,他还去花差号?!” 春蕊慌忙跪下道:“大少奶,三少断不是那等没心没肺的人,昨日危乱之际,三少人前刚硬冰冷,可在老爷的耳房里,奴婢是亲眼看到他对着墙壁满脸是泪,他心里实是牵挂着大少爷爷啊,只是家里不能没一个顶事的,这才冷着脸处理诸般事情。但这两日的事情,实在多而且繁。大少奶奶细想,三少是个玩性重的人,忽然让他来当这个家,多半是一时不堪其重,只是去躲个半日,并非在这时节去喝花酒。” 蔡巧珠回想昨日情状,果然隐约记得吴承鉴从老爷子房里再出来时似有泪痕,在她心中,三叔也的确是个贪玩胡闹的弟弟,一颗心就软了,道:“罢了罢了,我知他不是没心肝的,就不恼他了。但现在他这样做如果传了出去,是要被人骂不孝不恭的,快派人传个话,让他快些回来,可千万莫在船上过夜。” —————— 吴承鉴上了花差花差号,迎着海风伸了个懒腰,看着周贻瑾,笑说:“还是这里自在。” 周贻瑾嘴角微微一弯,似笑非笑。 这时整个甲板都被清空了,只剩周贻瑾、吴七和三大帮闲。 周贻瑾道:“这次的事情,总觉透着一丝诡异。然而又不知道诡在何处。”他对宜和行内部运作所知不多,因问道:“惠州丢的那批茶叶,很重很大?” “茶叶不算重,上了秤也就那点儿,也不大,一条洋船肯定装得下。”吴承鉴说。 周贻瑾两条如同绣上去的眉毛,往中间一蹙:“这还不算重不算大?” 吴承鉴道:“货量不到我家所有茶叶出口的两成,不过总价嘛,大概占了我家茶叶出口的四五成,利润占了六成。而且少了别的货物还好说,少了这批茶叶,那些英吉利人就有借口拒收我们所有茶叶,而逼我们双倍退还预付款。” 周贻瑾和三大帮闲都吓了一跳,快嘴吴七道:“那我们吴家可不得赔个穿隆?” 吴承鉴笑道:“如果把赐爷赔给英吉利人就行,那倒好办了。” 赐爷一时尬笑,不过众人见三少还有心情开玩笑,心情反而都放松了一些。 周贻瑾道:“承鉴,你可是有应对之策了?” “没有。”吴承鉴摊了摊手:“我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怎么想对策?” 周贻瑾道:“敌人?” 吴承鉴道:“这批茶叶对我家这样要紧,我大哥自然会慎之又慎,一路黑白两道都是层层打点,就这样还能出事,可想而知抢茶的人不简单。如果是大批流寇强抢,或者海运那段路程翻船,那就算我们倒霉,可像现在这样,丢得莫名其妙不知所踪,这必是有人静心算计的无疑了。” 铁头军疤道:“既然如此,三少为什么不让我带人去惠州?” “你去了没用。”吴承鉴道:“我大哥多精明的人,他亲自赶过去,查到吐血都没查出来,你去了有什么用?再说我老爹已经派了老顾去了,顾老头也是个人精,若有什么蛛丝马迹,一定会给他找出来,但如果连他都找不到线索,那么就算我们几个一起去也不会有用了,我们必须另辟蹊径。赐爷,查理。” 穿隆赐爷和短腿查理都站了出来,吴承鉴道:“你们找几个可靠的人,分别前往惠州、佛山、东莞、澳门,采买珍奇玩意儿,我要给阿爹做寿礼。明着采买珍玩,暗中探听这几个地方最近有无批量的好茶叶出手。” “对头。”周贻瑾听了点头:“盗匪劫了茶叶,总归是要出手的,全部一口气出货太惹人注目,最好还是分开了出。” 吴承鉴道:“若是打听到有这样的消息,那盗匪就是已经化整为零地出货,那就麻烦了,这批货找不回来了。” 穿隆赐爷道:“若是没这样的消息呢?” 吴承鉴嘿了一声,说:“那当然就更麻烦啦!” 他招了铁头军疤过来,道:“你和蔡家拳的恩怨,最近消停些没?” 铁头军疤道:“现在吴家正有事情,小人这点事情,三少不要挂心。” “怎么能不挂心?”吴承鉴道:“以前就算了,我现在当家了,手里抓的银子不就更多了?当然要为你出口气。你待会就去三娘那里,把我存在她那里的银子都拿出来,有多少拿多少,不够让吴七回去找春蕊批账。拿了银子后就去佛山招揽人手,有多少人给我招多少人。等我给阿爹做完了大寿,就来给你撑腰,带人去砸蔡家拳的场子。” 铁头军疤感动得双拳紧握,节节作响,却还是道:“三少,若不是你,我军疤早就流放新疆了,现在还能老娘跟前侍病,已经是再生大恩。我和蔡家拳的那点陈年烂事,三少不用替我挂心。” “行了行了,别瞎感动。”吴承鉴摆了摆手:“我让你召集人马,明着是对付蔡家拳,暗中是先安排人手,到时候若找到劫茶的人,难道他们还能乖乖把茶交出来?少不得要动手的。你招的这批人就是我们的兵。所以你将人召集之后,还要勤开夜粥场,把人给我练熟了。” 铁头军疤呆了呆,就反应了过来:“原来如此,好,我这就去办。” ps:书友们,我是阿菩,推荐一款免费app,支持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模式。请您关注制)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蔡师爷的关注点 吴承鉴又对快嘴吴七说:“劫茶的事情,除了外敌,多半还有内应。你这几天多在各房显摆行走,眼珠子放亮点,耳朵子放灵点,看看谁有动静,听听谁有猫腻。我们要先铲除了内奸,然后才好对付外敌。” 忽然想到了什么,大声叫道:“三娘,三娘!” 疍三娘打开窗户:“什么事情?” 吴承鉴道:“南海县三班头目,最近有人上神仙洲玩儿没?” 疍三娘想了想说:“老周是每旬必到的,就是最近听说输了不少钱,手头紧,二楼都不敢上来了。” 神仙洲是广州最大的情报交流地之一,三娘的人虽然离开了,但仍有耳目不断给她传递各种消息。 吴承鉴就对吴七说:“最近找个空档,输点钱给老周。” 吴七笑道:“老周的钱,要赢他都容易,何况输给他。” 最后,吴承鉴让穿隆赐爷好好主办吴国英这次的六十大寿,一定要做得风风光光。 —————— 做完这些事情,吴承鉴才回了舱房,疍三娘早做了一碗莲子汤等着他了,说道:“莲子能清心,你这两天太劳心了,喝碗莲子汤润润心扉吧。” 吴承鉴抿了一口,忽然道:“你封帘不是说要请客吗?且缓一缓。” 疍三娘问:“怎么,可有什么妨碍?” 吴承鉴道:“我今天跑你这里来,回头阿爹大嫂知道,少不得一个骂、一个劝。老头子骂就让他骂吧,别骂坏了身体就行。但我嫂子那通劝啊,我一想起来就觉得难受了。若我再帮你大办封帘宴,老头子非从病床上爬起来扒了我的皮不可。至于我嫂子,一定要在我面前哭哭啼啼,喊着承钧叫着光儿,非把我骨头都哭软了不可。” 疍三娘道:“我自己设宴,你不来就是了。” “那怎么行!”吴承鉴笑道:“满广州都知道你疍三娘是我梳笼的人,你要封帘,我怎能不来捧场?就推迟几天吧,等到我哥哥的病情稳住了,你再设宴,那时我再溜来,就没那么显眼了。” 他嘴里说着,一边将碗放下,就顺手摸住了疍三娘的手。疍三娘是渔家女出身,刚入行的时候就被老鸨嫌弃手糙,但这些年下来,一来十指不沾阳春水,二来吴承鉴为她搜罗、炮制了许多润手护肤之物,竟然硬生生把手养了回来。 这时吴承鉴把玩了一下她右手食中无名的指尖,看着修长如葱条,摸着光滑如凝脂,一时间看个不够、放不下手。 疍三娘道:“这几年我都被你养废了,以前几十斤的渔网也轻松从海里捞上来,现在那些粗重的毛巾一过水,拧着都觉得费劲。” 吴承鉴笑道:“那不是你的错,是毛巾的错,回头让人挑轻薄的就好,干嘛还要用那些粗笨的东西来为难自己?” 疍三娘道:“享福时要想无福时——我难不成还能一辈子这样享福?总得为将来打算打算。” 吴承鉴笑道:“想那么多做什么,再说,我就觉得咱们的将来会越来越好。”说着又对着疍三娘的手赞了起来:“这双手真是漂亮!虽然这上面有几分我的功劳,但也要它本身的底子好才行。满神仙洲都找不到第二双手这么漂亮了,也就贻瑾的手能跟你比比。” 疍三娘隔着窗口,瞥见吴七正笑吟吟看着两人,呸了一声,轻轻打了吴承鉴一巴掌:“都是宜和行当家的人了,还没个正经!” 吴承鉴笑道:“我从来都不是正经人,倒是你,在花行里做好事,都快做成菩萨了。对我又老是一副贤妻范,贤妻范也不是不好,只是多少有些无趣。话说,都这么多年了,你也不能老吊着我啊,什么时候给我” “别闹!”疍三娘低了头,跑出去了。 吴承鉴叫道:“喂,喂!难道你真的打算做菩萨啊!” —————— 蔡清华从花差号下来,回了广州城客栈之中,一进门,就发现床铺更换一新,桌上也多了些东西,显然不是自己出门前的样子,急叫小二来问,小二道:“昨天下午客官后脚离店,就有位爷前脚进门,说是客官您订的东西,吩咐我们搬入房内去。怎么,那不是爷您订的?” 若是要店家从客房里取东西,店家肯定要生疑拒绝,但往客房里放东西,店家的疑心就降低了许多。而且小二还有事情没出口——来办这事的人,是他没法拒绝的,不过对方有交代过,这话就不敢跟客官说了。 蔡清华就知有异,但他何等精明的人,也不说破,也不追问。 再进客房,再看那桌上之物,都是十分精美的日用之物,有穿的,如上等质料做的换洗衣服,有吃的,都是本地老字号的糕饼点心,又有些让蔡清华拿着顺手的玩物,至于床铺席被更是全新的上等货——并无特别名贵的东西,也无金银细软,不至于让蔡清华为了守规矩而拒之门外,但又件件琢磨过,送来这些东西的人,用心之细腻可想可知。 桌上诸物下面,压着一封拜帖,更无一字,只有一个印记,仔细辨认,认出是“潘”字的变体。 蔡清华就笑了,心道:“我这次轻车简从,悄悄入粤。看贻瑾见到我时的诧异,吴家应该是真不知道我的事情,广东地面无人对我有什么表示,十三行其它诸家也没动静,来这般向我示好的只此一家。潘家啊潘家,终究非诸家可比。” 心念未已,就听门外小二来报,说有客人来访,又呈上了拜帖。来人没有直接上楼,而是在客厅等候,谦逊的姿态做到十足。 蔡清华打开拜帖,却是个不认识的人,叫段弘毅,自称晚辈,在自叙中若有若无地点出他是在广东巡抚衙门行走,蔡清华就猜来人是广东巡抚的师爷,轻轻一笑,就知道自己的行藏已经泄露了出去。 不过潘家的人,来得比广东巡抚的人更早更快,反而更加印证潘家在京师情报网的强大。 两广总督与广东巡抚之间只差一肩,蔡清华也不敢怠慢,亲自下去请那段师爷上来会见一番,彼此都是绍兴人,话题先在同乡之谊上绕了一下,很快就熟络了。 这一开了头,来访者就络绎不绝,先是一干在粤汉臣如广州知府等,都派师爷前来示好,再跟着满大员也来致意,广州将军、粤海关监督等都派了家奴前来拜访。 先前几个是按得到消息先后来的,后来消息大概在广州官场上传开了,再来拜访的就是按照东主的品级轮序,到得后来,就是连番禺县、南海县也听到消息赶来,这两位不敢派师爷,却是亲自前来。 蔡清华一一接待,言语之中不作半点得罪,也不露半句口风,师爷也罢,家奴也好,还有两位县太爷带来的礼物一件都不收。众人叹息而去,朱珪清名在外,他们也就都不敢强塞。 再往下的小官吏、大富商,蔡清华就托言疲倦不再接见了。 这半日功夫下来,蔡清华大感疲累,不是他能力不够,而是对两广官场以及南粤地面的信息掌握不足,初来乍到又无一个信任之人,既要了解情况,又怕被人窥破心思,所以这半日下来就累得他慌。 因此之故,他对招揽周贻瑾更上了三分心,心道:“这广东地面,豪富之中暗藏凶险,朝堂之上,又有和珅随时要背后捅刀子。东家孤身南下,下要慑服这两省军民,上要不为和珅所趁,这里头的分寸该如何把握,局面该如何打开,委实非有一位广知下情、又能信得过的人不可。” 两广总督总揽二省军政大权,军务政务牵涉之广,比之一个中型国家犹有过之,千头万绪之中,十三行只是其中一端,来访并无人主动言及,旦蔡清华心中既挂着周贻瑾,便于不动声色间旁敲侧引来了解十三行之事。 南海知县偶说起来一件轶事,却是最近粤海关监督两个小妾争风吃醋,跟着两个家奴煽风点火,引发一场不大不小的宅斗。 这本是满大员后宅里一件小到微不足道之事,却有两个十三行行商牵涉其中,被那两个家奴指挥着跑进跑出,用尽各种办法来为那两个小妾争宠固宠。 “蔡师爷你来晚了几天,所以才未亲眼看见。这事啊,在全广州都成了笑柄。在外头威风八面、富可敌国的行商巨富,却因两个小妾醋海翻波、两个家奴一点暗示,就城内城外地跑断了腿。子曰:为富不仁。商贾之辈富而不好礼,全无半点尊严,终究还是下贱末流。” 南海县是没话找话,把这事当笑话来说,以明官宦之高贵与商贾之低贱。 蔡清华却暗中留了心,心道:“粤海关监督的这场后宅风波,背后或者更有干连。能否因势导利,为我所用?嗯,却还需要更深入了解一番才行。” —————— 神仙洲上,疍三娘传言给花行姐妹,说封帘之宴暂且推迟,原因嘛大家一想就明白了。 现在都在哄传,疍三娘要做姨娘了,这个姨娘可不一般:一是三少够豪富;二是三少够痴心,许多人都在说,三少年纪这么大了还不娶亲,就是为了三娘,这番情谊真是不浅;更何况,今天的吴三少可不是往日的那个纨绔,如今的三少是宜和行的新当家了。 因此三娘虽然不设宴,神仙洲的小船快艇却都往花差号上走,不是送点礼物表心意,就是上门嘘寒暖。 只有沈小樱对此全无表示,连那日许下的三千两银子都假装没那事。 秋菱知道后,就来她房里说:“姐姐怎么都不派人往花差号上走走?莫不是心疼那三千两银子?” 沈小樱玩着一个蔡二少送她的鼻烟壶,说道:“三千两银子,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但肉包子打狗的事情,做来干什么?” 秋菱道:“姐姐你这话是怎么说?什么叫‘肉包子打狗’?” 沈小樱在四大花魁里头,脾性最傲,翻了翻白眼,只是冷笑,也不开口。 秋菱却是四大花魁中脾气最好的,沈小樱不开口,她还是凑了上来说道:“莫不是姐姐认为,三姐离开神仙洲了,就与咱们没什么关系了?可三姐姐人虽走,势还在。” 沈小樱哈哈一笑,就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ps:书友们,我是阿菩,推荐一款免费app,支持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模式。请您关注制)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三章作保 “怎么,姐姐还不知道吗?”秋菱说:“最近大伙儿都在哄传,说三少身边的人,自从他当了家就全都鸡犬升天了。” 沈小樱哦了一声,似乎在询问,但兴趣并不大。 “姐姐还不知道?”秋菱道:“连一个帮三少打争风吃醋架的帮闲,最近在佛山也是银子泼水一样地花。陈少跟我说,那个铁头军疤在佛山开了个夜粥场子,聚了七八个洪拳师傅,招了百十号后生,气势汹汹地要报当年一刀之仇。还有那个赐爷,最近忙着给吴老爷子办寿宴,银子也是海里去地花,暗地里不知道给捞了多少呢。” 沈小樱冷笑道:“三少他向来败家,满广州城谁不知道?只不过现在他当了家,败得更厉害罢了。” “他肯败家,那是他吴家的祸事,却是我们百花行的好事啊。”秋菱笑着说,“现在神仙洲上,姑娘们龟奴们,不知多少人都想往三少身边蹭,都说哪怕能在三少身边待上三天,就胜过在神仙洲忙活十年了。可咱们花行的人要想近三少的身,怎么也绕不过三姐姐不是?” 沈小樱懒懒道:“我又不想往三少身边蹭,跟我有什么关系?” “姐姐当然不需要蹭吴三少,姐姐有蔡二少嘛。”秋菱笑道:“不过人心如此,这势就还在。三姐姐那边,姐姐就算心里有什么不爽快的地方,至少这面子功夫也还是做做的好。” 沈小樱冷笑:“转眼就要拆了的灶头,还有人以为是口热灶,真是好笑!” 秋菱心里头暗暗一动,就问:“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啊?妹妹怎么听不懂?” 沈小樱脸一冷:“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就别乱打听了。” “是,是。”秋菱心里提溜了一圈,马上又说:“妹妹这不是怕姐姐听了不确不实的话,误了自己嘛。” 沈小樱不悦道:“我怎么听了不确不实的话?谁来误我了?” 秋菱笑道:“妹妹是听说那天蔡二少回去后就挨了好一顿打,怕蔡二少有一阵子要消沉了,人一消沉势头就低了,势头一低消息就不灵光了。” “谁势头低了?谁消息不灵光了?”沈小樱受不住激,怒道:“二少的消息再怎么不灵光,也比那些就要家破人亡的好。” 秋菱惊道:“什么家破人亡?” 沈小樱欲语还休,终于冷笑道:“我说你啊,别看别人蹭也跟着蹭,没好处的。我话就说到这里,你自己琢磨去吧!” —————— 秋菱从沈小樱房里出来,又往银杏房里去,若是若非、半说半不说地把话给说了。银杏目光深沉,低声道:“看来果然如此呢。” 秋菱忙问:“姐姐啊,什么果然如此?” 银杏笑道:“少打听这些,没你的好处。” 秋菱就把头埋在银杏胸脯上,蹭得她痒笑,道:“姐姐就跟妹妹说说嘛,就是不说个十分,七八分也行,七八分不行,那也指点一些许不是?” 银杏笑着推开她,道:“好了好了,我就指点你一些儿。”她指着南边——大概是花差花差号停泊的方向——“有人的靠山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其实是外强中干,都快要倒了。其它的,你自己想去吧。” —————— 转眼十来天过去,眼看还有半个月就是吴国英的六十大寿了。 这时秋交已经进行得如火如荼。上到掌柜,下到伙计,乃至货运码头的苦力,全都忙得不可开交。 这时的秋交季,与改革开放后的广交会不同,并非是个商家就有资格做海外买卖的,所有与外洋的交易,都要通过保商。 大部分给十三行供货的中小商人,这时都已经出完了货,就是十三行的保商中,也有一两家开始盘点过去这一年度的收成。那些拿到钱的,自然少不得要犒劳伙计,自己也要好好庆祝一番。还没拿到钱的,就都眼巴巴地指着各家保商。 当然,像潘、蔡、谢、卢这“上四家”,由于货物数量过巨,牵涉的关系复杂、银流庞大,就不可能那么快了。 宜和行虽然还不是“上四家”,但去年就已经隐隐逼近,而今年又比去年更上层楼,货物规模和银流数量都大得惊人。亏得有刘大掌柜尽心尽力地主持,才总算没出什么乱子——不过他老人家也因为全身心都扑在这盘大生意上面了,所以最近都分不出心来教训吴承鉴。 这日将账盘得告一段落,刘大掌柜对侯三掌柜说:“杂货差不多都已经出完了,接下来就是茶了。” 宜和行货物的总装船量,别说跟潘家比,就是比蔡、谢、卢也都还明显不如,但挡不住他家的货利润大。不过总的来说,出货的速度还是比上四家要快得多。 侯三掌柜说:“茶的话,除了本家茶山的那一批,我们和东印度公司双方都已经盘点无误了,随时可以装船。但米尔顿先生不肯付钱,说装船可以,账却要等本家那批茶叶到了再一起结。” 对宜和行来说,那批茶叶才是整起交易的重中之重。 刘大掌柜的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三少怎么说?” 侯三掌柜愁眉苦脸:“他说装船就装船呗,钱早点到晚点到无所谓,我们要相信老米。” 刘大掌柜愕然:“这这是原话?” 虽然侯三的口气不对,但那措辞,满广州除了那个败家子谁能说得出来? “那您老看是不是真的让对方装船?” “不行!”刘大掌柜说:“本家茶山的那批茶利润虽大,但总值也不过宜和行茶叶总值的四成五六。现在的这几船茶的钱如果能收回来,再加上之前其余货物已经收回来的钱,我们宜和行今年差不多就能保本了,这对人心安稳用处极大。但要是收不回来,不但行里人心要浮动,而且钱都被对方握在手里,后半段的生意我们就会很被动。鬼佬素无信义,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又出什么幺蛾。” 侯三掌柜道:“那我再去说说。” 他又跑了一趟沙面,可东印度公司那边却坚持原本的主张。 按理说,款项一笔归一笔,这几船茶宜和行既然已经到货,东印度公司就应该给钱,所以刘大掌柜要求货到付款是合理的;不过吴家的那批本家茶,去年米尔顿是给过一笔高额预付的,而且约定如果茶叶不能及时装船,吴家要支付巨额赔款,而且这笔本家茶的生意,和其它外家茶的生意是一起签订的,所以米尔顿要求全部茶叶的买卖一起结算,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对东印度公司来说,那批本家茶牵涉到不小的利益,去年这个时候已经开始装船而今年至今没看到货,且又传出吴家当家换人等不算好的消息,米尔顿自然要留个心眼;而刘大掌柜是知道那批本家茶出事了的,所以才要保得一笔是一笔。 双方各有利益,各有算计,各有隐瞒,因此僵持不下。 刘大掌柜便对侯三掌柜说:“不如这样,让三少在花差号上设个饭局,将米尔顿先生请来一叙。这件事情总归要解决。” 侯三掌柜便又跑去找吴承鉴,没多久就回来:“三少说饭就不用吃了,他写了一封信让我去交给米尔顿先生。说能解决此事。” “信呢?”刘大掌柜问。 侯三掌柜取出信来,信封却用火漆封住了,盖了吴承鉴的私章,刘大掌柜便不方便拆看,问道:“信里写什么?” 侯三掌柜道:“三少说,与其让局面僵持下去,不如各退一步,让东印度公司照货给钱,这钱先不直接给我们宜和行,且找个第三方作保,将这笔钱存起来。等本家茶的买卖办成了,我们再去把钱取出来。” 刘大掌柜愕然了好一会:“亏他想得出来。只是那米尔顿先生肯么?再说找谁来作保?钱又存在哪里?” 侯三掌柜说:“是请十三行蔡总商来作保,钱先存在潘家。” 刘大掌柜点头道:“昊官这次的主意,倒是靠谱。蔡总商如果肯作保,那当然好。钱存在潘家,也没问题。” 洋人南风来北风去的,若出个什么意外找他们算账如同捕风捉影,但潘家家大业大,信誉之佳更在吴家之上,而且正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潘有节肯接手,刘大掌柜就不怕钱会丢了——这笔钱虽然数目巨大,却还不值得潘家赔上信誉来贪昧。 侯三道:“只是既然找保人,为什么又找蔡总商作保,又找潘家存钱?直接找一位不就好了?” 刘大掌柜笑了起来:“潘家虽然家世第一,潘有节毕竟年轻,威望不足,找他作保不如蔡总商;蔡总商威望虽高,但钱放在蔡家库房,的确是不如放在潘家库房妥当的。昊官年纪虽小,考虑事情倒也贼精贼精的。可惜啊可惜,这小子就是不肯把心用在正经事情上。” 这次侯三去了,竟是出奇地顺利,说:“米尔顿先生看了三少的信,说没问题。” 当下由吴国英给蔡总商、潘有节分别写了信,老爷子在广州商场扎了四十几年的根,潘有节都是他的晚辈,蔡总商也得卖他面子,几方面便都应承了:吴承鉴承诺秋交结束之前米尔顿先生一定能拿到那批茶,否则这笔钱他就不要了;米尔顿承诺给出这笔钱,但吴家要提款必须得到他的授权许可;蔡总商为吴家的承诺做了保;潘家则保证这段时间里这笔钱的安全。 这次事情算是暂时解决,刘大掌柜道:“只是这样一来,所有的事又都押在那批本家茶上头了。三少敢这么做,莫非惠州那边已有消息了?” ps:书友们,我是阿菩,推荐一款免费app,支持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模式。请您关注制)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四章永定河的水 刘大掌柜却是料错了,其实惠州的那批茶叶还是一点线索都没有,老顾传回家里的消息很不理想。 而就在东印度公司的那批白银押进潘家库房之后,西关富豪、广州官场、沙面洋行,也忽然就都收到了宜和行惠州丢茶的风声。 花差号上,疍三娘在神仙洲的耳目回报了这个情况。 周贻瑾道:“这可真是巧了!” 吴承鉴笑道:“觉得这是巧合?” 周贻瑾白皙的鼻子微皱,轻轻哼了一声,说道:“虽然之前吴家上下瞒得紧,但如果真的有一个‘敌人’要搞宜和行,那这个‘敌人’肯定是知道这件事情的,若他一直不露风声也好理解,可做贼的事情总是越秘密越好,可他又放出了消息放消息自然是要搞乱宜和行,可要搞乱宜和行就应该越早越好——若一开始就把消息放出,宜和行连那批外茶的买卖都难做,或者是会被米尔顿大肆压价,接着就是无数出货给宜和行的国内商人踏破门槛来要债,宜和行对外收不回款项,对内又被上游商行挤兑,也许不用等惠州丢茶的事情有结果,吴家现在就已经垮了。但那个‘敌人’却没这么做,他一直隐忍着,忍到现在才把消息放出来,这简直就像” 吴承鉴笑道:“就像在等我们和米尔顿完成本家茶以外的交易。嘿嘿,真有这个人的话,这人对我们吴家还有几分香火之情嘛,劫了我们的茶,却还想方设法要让我们吴家能保住本钱。” 周贻瑾道:“钱还在潘家的库房呢。” 吴承鉴道:“我既然敢出这个主意,自然是有把握能把钱拿回来的。” 周贻瑾道:“你有把握,对方可不知道你有这个把握。” 吴承鉴道:“那就是对方有把握能把这笔钱拿出来。” “呵呵!”周贻瑾笑道:“能办成这件事情的人屈指可数,若是这样,这个‘敌人’是谁,伸个手掌出来就能圈定了。” “也有可能根本没这个人。”吴承鉴道:“一切都是巧合,都是我们瞎想。” 周贻瑾道:“呵呵。” —————— 放在平时,吴家丢茶这么大的事情,哪怕只是传言也一定会引起坊间哄传,幸好最近广州出了一件更大的事情,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新任两广总督朱珪抵达省城了。 与历代前任不同,这位朱珪朱大方伯不是满人,而是汉臣,虽是汉臣,但来历甚大,他从乾隆四十一年起便在上书房行走,亲近陛前十余载,又曾主河南乡试、督福建学政,收得门生满天下,外放之前任职礼部侍郎,更是清贵无比。 然而以上这所有的履历,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他另外一个身份——他是皇十五子永琰(未来的嘉庆帝)的老师。 当今皇上御极接近一个甲子了,这可是古今罕有的高龄皇帝,眼看年事已高,虽然传位诏书藏在正大光明匾后面未曾公开,但朝野上下,都猜那匾后诏书上的名字,极有可能就是十五阿哥,也就是说,指不定什么时候龙椅上换个人,这位朱大方伯便是九五帝师了。 所以朱珪此次履任,满广东的大小官员,个个毕恭毕敬,更不敢有一丝疏忽。 —————— 不料就在朱珪履任的次日,蔡清华却忽然来找周贻瑾喝酒,这让周贻瑾大为吃惊,说道:“师父,大方伯初到广东,想必总督府衙门一定忙乱,你居然有闲情出来喝酒?” 蔡清华哈哈笑道:“我在东主幕内主掌的不是钱谷,而是书启刑名。这两日主抓钱谷的幕友倒是在忙着交割账目,我一个管刑名的,在大方伯刚刚履任之际,能有多少事?” 周贻瑾道:“那也不至于闲到能出来喝酒作乐。我听说这位朱大方伯御下是颇为严厉的,师父这般浪荡,可别触了东主的霉头。” “无妨。”蔡清华笑道:“我请贻瑾喝酒,半是为私,半是为公也。” 周贻瑾就知道蔡清华对招揽自己不肯死心,他虽然有心拒绝,可对方如今是两广总督的谋主,就算不看多年的交情,也得顾忌这一层身份,态度便不好过于强硬。 “来而不往非礼也。”蔡清华道:“这一次,可得让我做东。” 他就包了一条小小的画舫,舫上连个唱曲的歌伎都没有,只有一个服侍蔡清华的俊美童子,还有就是一个半聋的老船夫掌舵,竹帘垂下,舱内摆着些下酒菜。 那俊美童子第一眼见到周贻瑾时,眼珠子就像要冒火。 蔡清华瞥见,轻轻打了他一掌,笑道:“找人妒忌,也找个跟你差得不远的。贻瑾之颜,犹如天上云、昆仑玉,清隽空灵却又高远不可攀,既不可攀,亦无须忌。你虽然长得俊俏,但要跟他比,那纯粹是自己找不痛快。” 那童子再看看周贻瑾,忽然整个人丧气了起来,再生不起妒忌的念头了。 —————— 画舫荡出白鹅潭,船行悠悠,蔡清华指着竹帘外的浩渺水波说:“我浙省钱塘江外,也是一片大水,但比起这直通南海的珠江汇流之地,却还是相形见绌了。” 白鹅潭是江海交接之处,河南地在二百年后被视为陆地,而在此时却被视为岛屿,因此这时的白鹅潭可以说是江面,也可以视为近海。 周贻瑾道:“这里还只是江口,若是再往南出了海湾,进入南海大洋之中,那才叫一个浩荡苍茫。” 蔡清华道:“你见过?” 周贻瑾忽觉失言,周清华笑道:“怎么,对着师父我还有什么需要隐瞒的?你的阴私我知道的可不少,真要对你不利,够你死上三十回。” 周贻瑾想想也是,在蔡清华借个由头将那童子撵开几步后,才低声说:“承鉴好玩,曾驾驶英夷大船出过海,我跟着去了两趟。” 蔡清华道:“广州人总把山高皇帝远挂在嘴上,果然不假。” 吴家不是普通人家,是十三行行商,官府里挂了名的,吴承鉴私自出海,如果传了出去,后果难以预测。 周贻瑾道:“承鉴玩性一发,往往不知轻重,此事出我之口,如果出事,我必与三少连坐。师父若还顾念师徒之情,可莫害我。” 他想蔡清华应当不会害自己,所以故意将自己连坐上去,要让蔡清华投鼠忌器,只要蔡清华不想害了自己,就不至于拿这件事情来对吴承鉴不利。 “你我之间,何必多此一语。”蔡清华笑道:“我若是会拿你无心失言来害你,你刚才就不会向我坦白了。那天晚上,我也不敢应你之请在花差号上留宿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又长长一叹。 周贻瑾道:“师父叹什么?” 蔡清华道:“这么要害的事情你都对我坦白,那就是仍然信任我。可是换了以前,后面那两句话是不会说的。可见在你心中,吴承鉴的分量竟是比为师的重了。可恨啊,可叹!” 他说着拿起酒壶,自己斟了一杯酒干了。 周贻瑾默不搭腔,也举杯呡了一口,转个话题说道:“师父随东主赴任,竟然还带了家乡好酒千里入粤。” 蔡清华笑道:“我怎么可能这么做?这是我刚刚抵穗那日,有不速之客放在我客房里的,我看只是半坛开封了的酒水罢了,扔了也怪可惜的,也就没有推却。” 周贻瑾道:“师父今日在广州城,果然炙手可热。” “哦?”蔡清华道:“何以见得?” 周贻瑾举起手中酒杯道:“壶是普通的壶,杯也是普通的杯,但杯中之物却是三十年陈的状元红,且不是粤省仿制之酒,就是我们绍兴人家酿的花雕。此物放在浙江都不可多得,到了外省更是珍贵无比。” 蔡清华笑道:“不错,不过你这根舌头更珍贵,价值千金。” 周贻瑾继续道:“广州城内,这个年份的状元红只两家有:粤海关监督家里有几坛,但以吉山的根脚与脾气,对师父你最多也只是虚应故事。除了吉山之外,有此珍酿的也就只有潘家了。潘家身为十三行之首,冒着被吉山猜忌的危险,也要如此细心地琢磨师父的喜好,举重若轻、半偷半摸地拿出如此珍酿来讨好师父。此举既可见潘有节用心之苦,而能让潘有节如此用心,师父如今在广州城势头之炙手,自然也可想而知了。” 蔡清华听了这话,不否认,不发笑,却盯着周贻瑾,两眼都在发光。 “师父为何这么看着我,若放在十年前,我非以为师父对我有什么意思不可!”周贻瑾的酒量其实是不错的,不过他的体质属于“伪酒量不行”——也就是喝点酒脸上就有反应,所以双颊已经出现淡淡的红霞。 蔡清华笑道:“岂止有意思,简直非卿不可!只喝一口酒,就能道破背后的无数隐秘,若大方伯能得贻瑾为入幕之宾,这广州城内外,大方伯便能了如指掌。” 周贻瑾道:“我早跟师父说过,徒儿我如今无心功业,只想在三少荫下享乐养老。” “你才几岁,就说养老的事情!”蔡清华笑道:“再说了,你再跟着吴承鉴,只怕那乐也享不了几天了,一旦大屋倾倒,好徒儿,你别说养老,说不定还要遭受池鱼之殃。” “消息传的可真快。”周贻瑾道:“惠州的事情,竟然连师父也知道了。” “惠州什么事情?”蔡清华双眼一眯:“惠州什么事情?” 周贻瑾没想到他竟不知道,但想此事广州城内外已有不少人收到了风,以蔡清华如今的面子,只要他肯去打听,就没有打听不到的,便将惠州丢茶之事,简略说了。 “原来如此。”蔡清华沉思片刻,道:“那就更没错了。吴家之倒,就在旬月之间了。” 周贻瑾问道:“师父,你是不是还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告诉你也无妨,反正到了现在,你们也翻不了盘了。”蔡清华点着头:“是永定河的事情。” “永定河?”这回轮到周贻瑾愕然了——因为这个回答简直是前言不搭后语:“永定河怎么了?” 结果蔡清华说出了一句更加“莫名其妙”的话来:“永定河去年又发大水了。” ps:书友们,我是阿菩,推荐一款免费app,支持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模式。请您关注制)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五章天子南库 周贻瑾想了想,果然记起了此事。 永定河旧名无定河,以河道迁徙无定而得名,乃是北京之水道命脉,此河安则京师安,此河患则京师涝,康熙皇帝在位时,对这条河下了大本钱,筑成大堤,企图一劳永逸,因此改名为永定河,不料堤防是加固了,自上游冲下来的大量泥沙却淤积在了河槽之中,导致河床急剧抬高,堤防反而被屡屡冲垮不断决溢,这又迫使朝廷继续加高堤防,久而久之,其下游竟然与黄河下游一般,变成了一条高出地面的悬河。 入乾隆朝以后,永定河的水患更是逐年增多,去年那场大水虽然不小,但因为永定河水患太过频繁,所以周贻瑾也没怎么关注。 “永定河水患又怎么了?”周贻瑾问,他心中也在疑惑,难道几千里外北京城的一场水灾,还能跟广州城的吴承鉴扯上什么关系不成? 蔡清华笑了笑,道:“看来你心中一定在想,北京城发一场不大不小的水患,能跟广州这边有什么关系,对吧?” 周贻瑾也不否认:“其实也有关系,去年水患的时候,十三行这边各家都捐献了不少钱。” 蔡清华道:“那笔钱,其实并不够。” 周贻瑾道:“大清国都的一场水灾,抗灾治河的钱,也不能都由十三行来出啊,想必山西晋商、扬州盐商,也都有捐献,而且也不能都指望民间捐献,大头还是要看户部与大内。” “问题就出在这里了。”蔡清华挥了挥手,本来回来斟酒的贴身童子,又让他打发去船艄,这才压低了声音道:“灾难突来,皇上降旨,让户部拨款救灾,结果这场水灾却捅出了一个大问题来:原来户部早就没钱了。” 周贻瑾道:“不可能吧!去年那场大水,听说也不算很大,连这点钱都拿不出来户部会亏空到这个地步?若是如此,怎么也没听官面上谁捅了出来。” 他人在广州,但为了帮吴家,还是拿钱在北京那边维系着京师耳目。户部若出现这么大的亏空,官场若有人捅破,他不可能不知道。 蔡清华笑了笑:“自然是有人盖了下去。” “谁?” “还能有谁。”蔡清华笑道:“谁做着户部尚书,谁就要把这件事情给盖下去!” “你是说和珅?” 蔡清华的笑,变成了冷笑:“除了他,还有谁。” —————— 周贻瑾去见蔡清华的时候,恰好短腿查理跟着穿隆赐爷一起回来了,查理告诉吴承鉴澳门并没有来历不明的大宗茶叶现市,赐爷派去惠州、东莞、佛山等地的人回禀的情况也是类似。 吴承鉴听了这些回禀,再综合之前种种,呆了有半晌,慢慢的整个人就瘫在太师椅上,刚好有一个大浪拍打过来,冲得满舱摇晃,幸好舱中家具都钉死了,但吴承鉴的身形也在浪拍中晃荡了起来。 “三少,”短腿查理中英文夹杂地问:“事情是不是very糟糕?” “是very、very糟糕”吴承鉴吁着气说:“茶叶在惠州失踪,然后我大哥、老顾相继前去查探都没得到线索,事情能干得这么干净利落,必定不是宵小之辈所为。天下事无利不起早,对方劫了茶叶,若是图财,就一定要趁着秋交之前动手。” “没错,”穿隆赐爷搭腔说:“一旦季风节过,茶价必然大跌。” “可现在各地都没有批量的茶叶出笼,”吴承鉴皱着眉头:“对方劫了茶叶却不乘价钱高分销贼赃,此事不合常理。唯一的解释,就是对方不需要分销,只要到了时候,就可以一并出手。且粤省批量卖茶,能出高价且吃得下这么大批量的,只有十三行。” 穿隆赐爷道:“现在秋交已经到中后段了,全省银根都在吃紧,谁能吃下这么大批量的茶叶?” 秋交完成之前,洋商捂着银子准备买预订好的货物,行商的钱早就都换成了货物等着出洋,买卖双方在这个季节都很难有大量的流动资金。 要等秋交完成,银子进入十三行,行商们盘点完毕,再分发到各二线商人、三线商人,那时候整个广州就会迎来一次丰收的狂欢。但是在那之前,越是接近秋交尾声,银根就会越紧。 “要吃下这么大批量的货物,当然要靠洋商啊。”吴承鉴说。 “no,no!”短腿查理说:“欧洲各公司,不会等到现在才开始采订货物的,应该早就把货物预订好了,带来的白银都得准备用在这上面,现在不会有哪一家还有这么多的余钱的。” “有两个方法。”吴承鉴说:“各家公司应该都还备有资金以应变的,不见得所有人都会把钱都花光,当然,这批茶价值太大,任何一家一时间要独自吃下都会很难,但如果将这些余资搜集起来,还是有可能能吃下这批茶叶。” “那就是短期高利贷了。”短腿查理说:“上帝啊!三少,你知不知道在这个时候借钱,那利息得有多高吗?一定得高到离谱,才有可能让各个公司把余钱抽出来。” “是的,查理,这真不是一个好主意,但毕竟也是一个可能。”吴承鉴说:“所以接下来这几天,你要到洋行那里跑跑腿,看看有没有人在四处筹钱,如果有,这个人十有七八就是这批贼赃的预订买家了。” “好的,三少,”短腿查理说:“交给我了,这么大规模的借贷,不可能做得毫无痕迹,只要有这件事情,我一定能调查出来。不过,你刚才说有两个办法,另外一个办法是什么?” “另外一个办法就简单多了。”吴承鉴苦笑说:“劫了茶叶的人,最后只要直接卖给米尔顿就行了。” “天,你是说让东印度公司买贼赃?”短腿查理高叫:“那不可能!东印度公司是有世界声誉的大公司,米尔顿先生也是鼎鼎有名的大商人,他不可能为了一点小小利益就购买贼赃的,不可能!” “你叫的那么大声做什么?”吴承鉴说:“是为了掩盖你的心虚吗?哈哈,查理,你自己刚才说的这几句话,你自己也不相信吧?” 短腿查理的脸红了红,却还是说:“米尔顿先生和你们宜和行是做了好多年买卖的生意伙伴了,难道你对他还不信任吗?” “现在,我对谁都不信任。”吴承鉴说:“家里的人,行里的人,统统都不信任,何况是个只见过几次面的英国佬?嗯,查理,我可没说你。” 短腿查理哈哈笑了起来:“行了,三少,我虽然是英国佬,可我跟你可不只是见过几次面哈,有了这个定语,我不在你的言语攻击范围之内。” “可是三少,”穿隆赐爷说:“不管是有洋商集资买脏,还是最后由米尔顿先生接手,这个要去出货的人,可都不可能是普通商人啊。” 乾隆皇帝的“一口通商”政策下达以后,所有进出口贸易都被禁止,洋商要入华、华货要出海,全都必须通过十三行。现在还是乾隆朝,朝廷在对外的事情上法禁森严,零星半点的走私还是有的,但大规模的买卖却还没有脱控。 穿隆赐爷道:“无论是哪个可能,这个劫匪都必然是有洋商的门路,而能有这门路的,必是在十三行中无疑。” “你到现在才想到这个问题吗?”吴承叹指了指自己的瘫姿:“你没看我刚才一听你们的话,整个人就都没力气了吗?”他叹了一口气:“内部的敌人,还没抓到,但外部的敌人,已经很明显了,那家伙就躲在十三行里头。” 短腿查理和穿隆赐爷面面相觑,吴承鉴道:“可是我还是不明白,我阿爹做了几十年的生意,一直是与人为善,我大哥这几年窜得是比较猛些,但也是在对国外开源啊,并没有向国内吞并谁家的产业。十三行里头同行相残虽然常见,但劫货卖脏,这种事情做出来是要付出极大的代价的。只要宜和行经历此劫而未倒,往后就是不死不休的死仇了!到底是什么人,要冒着被我吴家报复、被同行忌惮的风险,来狙击我们吴家呢?” —————— 周贻瑾是走一步算七步的智士,听到“和珅”的名字,已经隐隐感到不安——这尊神对广东地面来说太过巨大,如果三少的事情和他有什么牵连,那准没好事。 然而为诱引蔡清华多说一些,他还是道:“但是这没钱了的事情,可怎么盖?刑名上出了差错,可以掩盖,没钱用就是没钱用,除非变出钱来,否则怎么盖得住?” 蔡清华道:“这件事情,我们原本也觉得奇怪,和珅虽然左遮右掩,却还是走漏了风声,大方伯当时还在礼部任职,得到了消息后觉得是天赐良机,就联系了朝中有志之士,准备倒和。几位言官御史连弹劾的奏折都准备好了,没想到了最后关头,和珅忽然拿出了钱来,把亏空的账目给平了。” “钱不可能无中生有,”周贻瑾道:“莫非和珅自己掏腰包补亏空了?” 蔡清华哈哈大笑:“你觉得有可能吗?” 周贻瑾道:“若是不然,那就是挪东墙、补西墙。” 和珅不但是户部尚书,还是内务府总管,户部尚书管的是国库,那是朝廷的公家钱,内务府总管管的是内府,那是皇帝的私房钱。 蔡清华道:“这事没人能说得清楚,但大方伯私下揣测,却觉得此事极有可能。” “挪东墙、补西墙,挪走东墙的砖头,就算西墙补上来,这东墙迟早也要倒。”周贻瑾道:“若他真敢这么做,那不但是胆大包天,而且是饮鸩止渴。” 蔡清华道:“可要是让他再把东墙也补上呢?” 周贻瑾道:“户部亏空了去挪内务府,内务府再亏空,他还能从哪里挪去?” 蔡清华笑道:“你可别忘了,朝廷的公库虽然只有一个,皇上放私房钱的地方,却是南北各一。” 周贻瑾的脸色,忽然大变。 “十三行,十三行!洋船争出是官商,银钱堆满十三行。”蔡清华笑吟吟道:“如果说,内务府是皇上的北库,那这十三行,就是天子的南库!贻瑾,你说是不是?” ps:书友们,我是阿菩,推荐一款免费app,支持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模式。请您关注制)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六章众兽分食之局 所谓的“天子南库”,这个说法听起来威风,实际上却不是什么好事——这相当于是说,这十三行富商们的财产,实际上都不是他们自己的,而是天子暂时存放在广州的私房钱,什么时候大清皇帝有需要了,就会找个由头问他们拿——这才是“天子南库”四字的真正含义啊。 —————— 看到周贻瑾脸色有异,蔡清华就知道他已经这位老乡已经意识到此事的凶险,可他又加多了一锤子:“不过,相当奇怪的是,我到达广州之后,这边却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 什么事情也没有,这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蔡清华的种种猜测纯属子虚乌有,而另外一种,则是危机被人为地隐瞒了起来,并为酝酿更大的危机做准备。 蔡清华道:“贻瑾,若是寻常时节,你想安享醇酒美人的好日子,那吴三少处也算是个不错的去处,但十三行近期将有大变,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咱们做师爷的人,但愿扶得东家上青云,却绝没有与东家共患难的道理。你若理智尚存,就该另谋去路了。” 周贻瑾眼皮垂了下来,沉思片刻,终于还是道:“师父的美意,徒儿承情。但三少于我实有大恩,当初若不是他,我在北京的那个关口只怕就过不去。现在他家有难,我更不能不顾而去了。但师父的这番情义,徒儿铭刻在心。” 蔡清华见仍然劝他不动,摇头道:“十三行一定要有大变的,如果没有惠州之事,我还想或许倒的会是别家,但既知了惠州之事,贻瑾,吴家之倒便已是定局,以你的才智,不该想不通这一点啊。” 周贻瑾却还是摇头。 蔡清华见他如此,非但不气,反而更加欣赏,叹道:“事主以忠,徒儿,你这禀性,大方伯一定非常喜爱。只是我两番前来都还请不动你,难道要你出山,还真得师父我三顾茅庐不成?不过我跟你说,大方伯的耐心虽好,但这广州神仙地,保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出来一个能替代你的人,那时你要待价而沽,怕也沽不起来了。” “徒儿不是待价而沽,”周贻瑾道:“只是当此之时,我不可能就这么弃他而去。” —————— 与蔡清华告别后,周贻瑾满肚子都不是滋味,这比那晚喝得半醉硬生生吐干净还要难受。 到了花差花差号,眼看穿隆赐爷和短腿查理都在,又见众人脸色不好,就问何事,赐爷将事情简略说了,越说越是丧气。 周贻瑾也是怔了好久,才道:“承鉴,我有点私人的事情,要跟你说说。” 穿隆赐爷眼色好,就拉着短腿查理出去了。 周贻瑾这才将与蔡清华的约见与谈话内容,一五一十告诉了吴承鉴。 吴承鉴听了之后,瞪大了眼睛,半晌不作声。 周贻瑾摇晃着他,叫道:“承鉴?承鉴!” 吴承鉴被叫回神来,忽然拍舱门大叫道:“三娘,三娘!” 疍三娘听到叫喊,走了进来问:“怎么了?” 吴承鉴道:“去,去,把那些不怎么相干的小厮丫鬟,买的都卖了,雇的都遣走。” 疍三娘慌了道:“这是怎么了?” 吴承鉴叫道:“这广州不能住了!还好我早有先见之明,回头把花差号改一改,把吴家的产业贱价卖了,换成金银丝茶,载了一家老小,咱们到英吉利去,或者到法兰西去,哪怕去美洲开荒也好,总之这广州不能住了!” 疍三娘被吓得眼泪都流下来了:“三少,三少!你这是怎么了?你跟我明说好不好,别这么着,我听着害怕。贻瑾,贻瑾,三少他这是怎么了?” 周贻瑾叹道:“眼前有个大难关,三少要发泄两句,你就听他发泄吧。” “难关?什么难关!”吴承鉴怒道:“我原本还以为是被什么人狙击,没想到竟是一个饿龙出穴、群兽分食之局。这他妈的是难关吗?这是地狱之门!贼老天!我说你怎么会对我这么好,还以为你真给我分配了个好人家,原来后手埋在这里!你不肯让我快快活活做二世祖也就算了,用得着弄这样一个局面来玩儿我吗?” —————— 吴承鉴在花差花差号上怼天怼地,发了小半个晚上的脾气,疍三娘于他骂声之中也插不进半句嘴去,自回舱后去,睡又睡不着,放又放不下,又走了回来。 就看见周贻瑾走近两步,几乎与吴承鉴呼吸相闻,才低声问:“真的要走?真要去法兰西?英吉利?还是南洋?” 吴承鉴脾气发过了,人也冷静了下来,道:“法兰西,英吉利,那边虽然早不是那些读书人以为的蛮夷之邦了,不过非彼族类,难有作为。我们若是过去,也就是去养老了。哼哼。” 周贻瑾道:“南洋呢?” “南洋”吴承鉴道:“那里也不是能长久舒坦的地方。去到那边,他娘的我还不得筚路蓝缕地做开荒牛?” 疍三娘这时走了过来,说道:“其实你也还年轻,真辛苦个几年,能创下基业来再享福也成的。” 吴承鉴长长吁了一口气。 周贻瑾道:“其实这些都不是原因吧。其实你真正挂怀的,是吴老爷子,也吴大少吧?” 吴承鉴便像被人戳破了心里头的秘密,一下子别过脸去。 疍三娘微微一愕,也马上就明白了。 若是吴承鉴真的打定了主意举家私逃,莫说去到万里之遥的欧罗巴,便是近在南洋的马尼剌与暹罗,以吴国英之老、吴承钧之病,只怕都是撑不住的。 也就是说,如果吴承鉴是这么选择,那等于是要以父兄的性命为代价的。 周贻瑾道:“其实事态如此恶劣,若是说与吴老得知,为了你的前程,我想他们都会支持你的,哪怕为此舍了性命。” 吴承鉴回过头来,冷声冷语:“既然他们能为我舍了性命,难道我就不能为他们而留下冒险?” “那怎么一样。”周贻瑾道:“你不是说过,二何先生断过症,吴大少没几个月好活了么?至于吴老爷子,就算保养得好,也是余年可计。你却还年轻,以一老一病,换得你一个逍遥余生和远大前程,这笔生意做得啊” “你胡扯什么!”吴承鉴大怒打断了他:“阿爹阿哥的性命,是能用年月来算的?!哪怕和阿爹只能多陪他几年,哪怕和大哥只能多陪他几个月,这几年、几个月,对我来说也是万金不换。比起这几年、几个月,什么逍遥余生,什么远大前程,那都是狗屁!” 他脱口说了这一通话后,忽然明白过来,知道周贻瑾是意在逼出自己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罢了。 舱房之内,再次安静了下来。 周贻瑾这才笑道:“既然你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那就是不走了。接下来怎么应对,可有办法?” “怎么办?没得办!” 吴承鉴骂归骂,其实脾气发过去,心还是冷静了下来,就道:“船上的钱都给军疤抽去了,回头让吴七再去支一笔钱过来在船上存着。另外再支五千两,回头你想办法送给你师父。” “他不会收的。”周贻瑾道:“不但不会收,而且他已经明说了,此事到此,总督府那边恐怕也无能为力,就算朱大方伯力能回天,他也不会出手,说不定到时候反而要再推吴家一把。” 吴承鉴眉头皱了皱,随即明白,冷笑道:“是了,我们吴家破了,你就只能去总督府当师爷了。” 周贻瑾唉了一声,道:“到头来,竟是我拖累吴家了。” 吴承鉴摆摆手:“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各方利害聚合,恰巧形成的局面罢了,怨不得谁。嗯,蔡师爷这份礼还是得送,钱他不收,你就变成他能收的东西。我也不求到时候他能帮忙了,至少他提前给我提的这个醒就值这个价钱了,否则我们吴家被人吃干抹净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周贻瑾有些意外:“你有办法了?” “办法?屁的办法。”吴承鉴道:“总之兵来象挡,车来马掩,实在逼得急了,看小爷我把棋盘给掀了。” 疍三娘道:“那这人还遣散不遣散?这船还改造不改造?” 吴承鉴想了一想,说:“不遣了,不改了,随他天崩地坏,咱们日子照过。” —————— 吴家大少的病情,在大少奶奶蔡巧珠的照料下似有好转,一天之中能清醒些许时间了,然所谓的清醒也不过半昏沉状态。 对此蔡巧珠又是欢喜,又是哀伤,欢喜的是丈夫的病没有继续恶化,哀伤的是许多症状都与二何先生的判断十分吻合,若是这般下去,丈夫岂不是命终难久? 不过心中再怎么哀伤,平日里还是要将笑脸拿出来:一是给下人看的,好让家宅安;二是给公公看的,好让长辈安;三是给孩子看的,好让儿子也安。 这段时间,她除了服侍丈夫,给公公晨昏定省之外,几乎足不出户,但若听到某处寺庙灵验,近的就亲自去求拜,远的就派人去供奉,昨日才从海幢寺回来,因听说西樵山有一座小道观,里头供奉的吕祖十分灵眼,但每个月那位观主只在限定时辰才肯开门授符,且只接待本人或至亲。 蔡巧珠如今是病急乱求医,听得灵验天没亮就出门了,从西樵山求来了符水,又急急忙忙赶回来喂丈夫服下,然而看看情状,暂时并无好转,双手合十于胸前,默念着诸天神佛,请诸神佛菩萨看在自己一片诚心的份上,让丈夫多延些岁月吧。 她回头再看看昏沉中的吴承钧,心中哀痛,低泣道:“大官啊,你可不能就这么去了,哪怕挨到孩子成人也好。” 这泪水流了又流,擦了又擦,好一会,才注意到连翘站在门外,没有进门,却就在门槛外跟着主母默无声息地哭。 蔡巧珠赶紧又擦了泪水,说:“这会子来,是有事情么?怎么不叫我?” 连翘也擦着眼泪说:“看大少奶奶哭,我心里也难受。”她是八岁那年吴承钧买进大宅的,之后便指给了大少奶奶,两人对她都很照看,所以对大少和大少奶情感都深。 连翘帮着蔡巧珠换了一条干的手帕,才说:“少奶奶,大新街来人了。” 蔡巧珠的父母住广州城内大新街,说大新街来人,那就是说蔡巧珠娘家来人了。 “哎呀,怎么不早说。快让进来。” 一个四十几岁的婆子进了门,果然是蔡家的人。他们吴、蔡都是商贾人家,虽然也家大业大奴仆众多,但比不得那官宦人家规矩多,婆子也只躬身一下,就跟蔡巧珠说老爷太太想姑娘了,想过娘回门一趟。 蔡巧珠一想,吴承鉴去惠州之前,她因丈夫不在便在家里撑持着,不想丈夫回来却又是一连串的变故,这段时日牵挂的都是丈夫的病,哪里还有心思想别的?然而想想这么久没回去,也是愧对爹娘。 婆婆还在世时,她回门是禀了婆婆,没有不准的。婆婆去世后她当了家,要回家就跟丈夫说。现在丈夫也昏迷着,想了想,便到后院来见公公。 吴国英养了这么些日子,病已经好了很多,这时已不需卧床,正在院子里闲坐,听了蔡巧珠的来意,说道:“该回去的,该回去的。这段日子可苦了你了。去了大兴街,替我多多拜候亲家。”又命人将出许多礼盒来让蔡巧珠带回去,又道:“你许久没回门,与爷娘一定有许多话说,若是看天色晚了,便在大新街住一晚,明日再回西关不迟。” 蔡巧珠忙道:“那怎么行!如今老爷的寿辰将近,家里诸事忙乱,我怎能这时候在外过夜?现在虽然是三叔当家,但他一个大男人,平时也就算了,遇到这般大关节,整治内宅时难免会有疏漏。我还是得回来帮他看着点。” 其实她还有一个理由没说,那就是病人入夜之后病情易有反复,她担心着丈夫吴承钧,所以断不肯在娘家过夜的。妇人家总比较迷信,事涉不祥的话都不愿出口,唯怕出口成谶。 吴国英嘿了一声说:“做什么大寿!都是老三在那里胡闹。要不是他说要给老大冲喜,我这寿也不想做的,哪有什么心情。” 蔡巧珠忙劝告说:“老爷切不要这么说,承钧向来纯孝,想必也是希望公公开开心心做寿的。他人虽然昏沉着,但耳朵里若听到喜讯,内心一喜,或许也能帮他病体渐安。三叔说要冲喜还是有道理的。” 吴国英摇头:“你就知道帮老三。” 蔡巧珠道:“无论如何,新妇一定赶在天黑前回来。” ps:书友们,我是阿菩,推荐一款免费app,支持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模式。请您关注制)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七章回门 西关是广州胜地,自十三行开辟以来这里豪富云集,一些外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西关位于广州城内,其实在清朝西关是位于广州西门之外,所以才叫“西关”——此地属于南海县该管,那大兴街却位于广州城内,所以蔡巧珠要回娘家就得进城。 蔡巧珠之父叫蔡士群,能在大兴街买一处三进的宅子,显然家境富裕,但跟吴家自是没得比的。但蔡士群的堂弟蔡士文却正是十三行之一的万宝行的第二代商主,也即吴承鉴口中的“蔡谢卢”三家中的蔡家商主。 六年前,一口通商后十三行的第一代总商、人称粤海金鳌的潘震臣去世后,潘震臣的儿子潘有节接掌了同和行,当时同和行的规模虽然远超余子,但潘有节年纪太轻,各方面都担心他压不住场面,蔡士文便趁机联合了谢家,一举压倒其余商号,登上了十三行总商的宝座。 蔡士文当上总商之后,不但万宝行规模日扩,他在西关地面的权势也日益加重,虽然比起当年的潘震臣仍有不如,但蔡、谢两家联合后的势头,已能在十三行中独领风骚,与六年前只能以微弱优势夺取总商宝座的情况大为不同。 蔡士群自己也经营着一个不算小的商号,主要是向万宝行供货,并从万宝行中倒手一些西洋商品卖往内地,算是依附于万宝行的一个附庸,虽然如此,但利润也十分的高,再加上这两年有女婿眷顾,自然是赚得盆满钵满。 蔡巧珠一边是宜和行吴家的大少奶奶,一边是万宝行蔡总商的堂侄女,吴蔡两家联姻,吴国英与蔡士文是心有默契,蔡巧珠嫁过吴家之后,蔡士文对待蔡士群便与别的堂兄弟不同,而对蔡巧珠更是如同亲侄女一般,吴承钧那边也让妻子多与蔡士文走动,以亲叔叔敬待他,逢年过节的送礼拜候都是少不了的。 双方虽不是亲生子女嫁娶,却也算是结成了亲戚,六年前蔡士文争夺总商位置的时候,吴家明里暗里出了不少力,而这些年吴家能发展得这么顺利,与蔡家坐在总商之位上也不无关系。 —————— 蔡巧珠嫁了个好婆家,丈夫对自己又好,所以每次回门都如衣锦还乡一般,甚受娘家上下敬待,但这一次回来,一进门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蔡巧珠说不出是哪里不对,然而总觉得气氛十分压抑。 她进门后为太久没回娘家告了罪,又问候了爹娘的身体,见二老安康便放了心。 蔡母拉了蔡巧珠进了内房,将连翘也支了出去,才问:“乖女,跟娘亲说句实话,姑爷的身子到底如何了?” 蔡巧珠刚才在外头还保持着吴家大少奶的风度,这时屋内只有娘俩,亲生的母女,更无隔阂,再忍不住,眼泪就像崩堤了一样,将丈夫的病势、二何先生的判断以及这几日来的症状都告诉了母亲。 蔡母听了默然许久,说道:“这么说来,姑爷的身子是迟早的事情了女儿,你得想想后事该如何安排了。” 蔡母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似乎感到十分为难,但还是逼着自己说了出来。 蔡巧珠一愣,道:“娘亲,你说什么呢!承钧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哪里去想什么前事后事!” 蔡母道:“这是什么话!咱们家又不是那乡下死读书的穷酸,不需要一块贞洁牌坊来减免田赋丁税,你年纪轻轻的,难道还能就这样守一辈子寡不成?” 蔡巧珠刚才只是小愣,这下是彻底愣住了,蔡母这话可说的太直白了,简直把吴承钧当死人来论事,她心中一阵恍惚,母亲对自己丈夫向来十分喜爱的,怎么今天一闻其病,一不见伤心,二不见着急,全不管女婿的生死,就一心一意为女儿打算起“后事”来了? 蔡母拉了女儿的手说:“乖女,不是娘亲薄情,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知道你和承钧感情深厚,但人总得活着才能论个情义,一死如灯灭,就算他生前与你有千般恩爱,等到进了黄土,你还能陪着一块神主牌来过剩下的几十年光阴不成?” 蔡巧珠越听心里就越堵,终于忍不住抽开了手道:“娘!承钧他还没死呢,你就这样咒他!什么黄土,什么神主牌,这是岳母在女婿病重时该说的话?” 蔡母道:“怎么是我咒他,二何先生的诊断,什么时候出过错?可记得三年之前,下九路王员外在南海见他一面,被二何先生断了三日内要办后事,当时王员外觉得自己吃得下睡得着身康体健的,全没放在心上,结果如何?第三天夜里就闭眼了。再说了,承钧的病是你侍奉着的,他到底还能不能活,你比别人心里有数。” 蔡巧珠倏地站了起来道:“我不想听这些疯话。母亲,女儿要回去了。” “你给我回来!”蔡母拉住了蔡巧珠:“屁股都没坐热,走什么走。” 蔡巧珠道:“若要女儿再留一留,就求母亲不要再说这些扎人心窝子的话。什么神主牌,什么身后事,母亲,你别忘了女儿膝下有个光儿的,他可是吴家的嫡长孙!是宜和行未来的第三代少东。就算承钧真有个三长两短,‘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女儿的‘后事’,也只会落在吴家,不会在蔡家。” “宜和行若是还在,自然一切好说,我们一定要帮光儿把商号争过来。”蔡母道:“但宜和行要是不在了呢?你还待在吴家有何意义?” 蔡巧珠整个人都呆住了,今天这一次回门,真是每说两三句话就大出一次意料之外。 “母亲,你说什么?宜和行怎么了?什么叫不在了?” 蔡母道:“宜和行的茶叶在惠州丢了,对吧?这事瞒得过别人,还能瞒得过你叔叔?我们早就都知道了。” 蔡巧珠暗叫不好,心想家里瞒了这些天,终究还是再瞒不住了,却还是道:“母亲放心,我家老爷已经派了得力的人去寻访了,就算寻访不到,这一次我们宜和行最多也就伤筋动骨,不至于一蹶不振的。” 蔡母冷笑道:“若只是惠州之事,那也只算是吴家栽了一个大跟头,可惜不止如此,尚有更大的灾劫等着吴家呢。乖女,你听娘亲说,你叔叔已经明告诉我们了,吴家之倒,就在旬月之间了。” 蔡巧珠大吃一惊,刚才若是七分恼、三分惊,那惊的也只是不明白母亲对自家夫婿的态度为何变得如此恶劣,而现在则满腔都是惊,且惊的是蔡母所说的“灾劫”。 “娘,吴家还有什么事情,你快告诉我。” 蔡母却不管女儿的问题,只道:“乖女,乖女,吴家是十三行的保商,不比寻常商户,若是吴家破了家,男的要流放边疆,女的要发配为奴。娘亲我图的不是别的啊,娘亲就是想保着你一条性命啊。娘也不是不爱女婿,可女婿再亲,怎么比得上女儿的性命啊?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你叔叔肯提前给我们提个醒,已经是顾着亲族情面了。你切不可为了一时之情,而自己往火坑里跳啊。” 蔡母说到后来,真情牵动,泪水也下来了。 蔡巧珠却是越听越是心惊魄震,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闺中妇女,是掌家多年的宜和行大少奶奶,什么话是真,什么话是假,真话里有几成假,假话里藏几分真,她比寻常人分得更清楚,这时已猜到必然是总商叔叔蔡士文给父母透露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而这个消息极有可能会导致吴家家破人亡。 “娘亲!”蔡巧珠握住了蔡母的手,切切道:“就不说承钧了,若你还疼着女儿,还疼着光儿,你就告诉我,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蔡母听得踌躇,蔡士群是叮嘱过不能透露的,蔡巧珠手帕抹眼,呜呜哭了起来:“就算女婿是外人,女儿终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光儿身上也有一半流着你的血啊。吴家如果遭了祸事,就算女儿跑得了,光儿能逃得掉?难道你就这么忍心看着自己嫡亲的外孙,小小年纪就被拿去给披甲人为奴不成?” 蔡母在丈夫和蔡士文的劝说下,本来已经决定只保女儿,这时被蔡巧珠几句话牵动了心肺,想起自己的外孙那般精灵可爱,若真被拿到边疆塞外吃那风霜雪雨之苦,那真是挖了自己一块肉了,这下也哭了,这次是真的伤心,几乎就要把话说出来。 忽然蔡士群闯了进来,喝道:“不是我们忍心!实在是无能为力。如今大局已定,吴家是没救了的。若不壮士断臂,不但你陷进去了,我们蔡家也得受牵连。” 蔡巧珠上前攀住了蔡士群的臂膀,哭道:“阿爹,阿爹,你知道什么的对吗?你就告诉女儿吧。” 蔡士群道:“若是能救,你叔叔早就出手了。我们能说的话,能求的情,在你叔叔面前我和你娘都说了,都求了,可是没用!这次的祸事,不是你叔叔能罩得住的。连他都没有办法,别人还能有什么办法?乖女,你就听你娘的,尽快料理料理,这几日就设法与吴家撇清干系,这样你叔叔才有办法救你。” “不!”蔡巧珠猛地后退了几步,说道:“女儿嫁到吴家十二年了,早就血肉相连,哪里还撇的清楚?这一回若只是承钧有个长短,我顾念着光儿也要咬牙活下去,可是如果光儿也出事,爹,娘,你们觉得女儿还活得下去吗?” 她知道蔡母的心肠,总没蔡父来得硬,就扑到了蔡母怀中哭道:“娘亲,你若还可怜你苦命的女儿,就告诉我一句吧,到底是什么事情?” ps:书友们,我是阿菩,推荐一款免费app,支持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模式。请您关注制)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八章吴家女主 蔡母听女儿哭得撕心裂肺的,也再忍不住,看看丈夫,蔡士群其实也不是个极狠心的人,只是势之所逼,不得不为,忍住了不去看女儿的惨状,说道:“总而言之一句话,你若还有一分二分孝心,就留在蔡家,别再想吴家的事情了。” 跟着叫了一个婆子来:“帮着太太,送小姐回闺房。”这个女儿嫁得好,出阁后闺房还留着,以待她回门时用。 蔡巧珠退后两步,叫道:“父亲,你这是要做什么?” 蔡父道:“你就暂且在娘家住下吧。外头的事情,爹和你叔叔会帮你料理。” 蔡巧珠陡然抬高了声音,大喊:“连翘,连翘!” 连翘在外间听大少奶奶叫得凄厉,不顾一切挤了进来。 蔡巧珠对连翘道:“出去告诉吴六,让他准备好轿子,我现在就回西关。快去。” 连翘转身马上就出去了,她身形灵巧,那婆子拦不住,也不好硬拦。 蔡士群怔了怔,这才想起女儿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承欢膝下、娇俏弱小的少女了,她如今是吴家的掌家女主,这次回门没有大张旗鼓,却也还有连翘与两个小丫鬟伺候着,一个婆子跟着,还有一个得力家人吴六护着,四个轿夫也都是吴家叫来的,加在一起九个人,可不是自己用一两个婆子就能扣住的无依少妇。 更别说蔡巧珠背后还有宜和行,还有吴家,吴家就算可能要败落,也不是这一两天的事情,若是蔡巧珠强项抵抗,自己今天就算能扣留住她,回头吴家找上门来,更是一桩大麻烦了。 蔡母急道:“女儿,你这是做什么?” 蔡巧珠道:“母亲,承钧为人温和谦让,我三叔的脾气可不好。去年上九许家冒犯了女儿一句,他回头就带人将许家砸个稀烂,这事母亲也知道的。” 蔡母讷讷道:“这会说这些做什么。” 吴承鉴是败家子不错,可他那种一犯浑就什么都不管不顾的性情,满十三行的人可都有几分忌惮的。 蔡巧珠道:“母亲,我婆婆早逝,承钧又病着,但我回来之前禀告过我家老爷,说了今天会回。若我不回,只怕会招惹长辈挂心。” 她跪了下来,给二老行礼:“女儿不孝,女儿拜别二老。” 这一拜,父女母女之间便拜出了隔阂,若是吴家真个出事,这一拜说不定就是诀别。 蔡巧珠拜完,掩了面就冲了出去,蔡父蔡母都不敢强留,那个婆子又哪敢造次? —————— 一路之上,蔡巧珠心情数变。 吴承钧病倒之后,她人前强颜欢笑,人后哭哭啼啼,一心只在丈夫的病体上,连账目都移交出去了,听到吴承鉴胡闹,生气归生气,心还是牵挂在丈夫身上,后来就不了了之,因为实在心不在彼了。 但今天发生的事情,却让她心中警钟长响,刚从蔡家出来,先是心慌意乱,忍不住催轿夫快些走。 轿子跑出大新街,她心神就已经宁定了下来——毕竟是有多年掌家管事的历练的人,心里就想着:“爹娘所说之事,不知有无夸张,但无风不起浪,总之定是有什么人准备祸害我宜和行。哎呀,越是这等时候,越不能让人瞧出慌乱来。” 想到这里,反而叫连翘:“让轿夫慢点走,赶得及关城门前回西关就行。” 轿夫们不知道吴大少奶的心思转变,只是暗中腹诽大户人家花样多,一时要人跑快,一时要人跑慢。 蔡巧珠一大早坐车赶去西樵,回来后又坐轿子赶进广州,这会又要赶回西关,饶是她年轻保养好,这会整个人也如同散架了一般,几乎就要昏昏睡去。 可是刚闭上眼睛,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事情就冒上心头,再跟着光儿被官军押走时大哭无奈的场面就闪了出来。 蔡巧珠打了个寒颤,一时再没半分睡意,诸般蛛丝马迹浮现心头,越想得深入,心反而越是透彻,到最后心里只是在想:“若真出了什么事情,我便无法从阎王爷那里保住承钧的性命,但至少要保住光儿!” 想到这里,便在轿子里头,整理妆容,抹去了泪痕,打开一个小镜盒给自己重新上粉。 回到西关大宅,天还没昏。 这一趟大新街之行,可硬生生把消失了半个月的宜和行掌家女主给拉回来了。 —————— “大少奶,到了。” 蔡巧珠先摸了摸头面,以确保妆容未乱,这才气态沉稳地下了轿,扶着连翘的手,从侧门缓步回宅,一进门就听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佣和门房吴达成在调笑,蔡巧珠扶着连翘走了过去,那个女佣和门房才发现了,忙收笑站好。 吴达成笑着请安:“大少奶奶,怎么回来了?” 蔡巧珠道:“大少病着,老爷也病着,看你们心情倒是挺好。” 唬得二人忙道:“没有,没有。” 蔡巧珠道:“不用这么紧张,这里不是皇宫大内,我们吴家也不是皇帝皇后,还能自己不开心,就不许你们开心不成?不过同在一个屋檐下,彼此不同心的话,日子总过得不长远。” 对连翘道:“告诉春蕊,把这位大姐的工钱结了,另找个人吧。” 吓得那女佣叫道:“大少奶奶,您大人大量,饶了我这一回吧。” 蔡巧珠心知这个家接下来恐将面临大变,门风可得好好收一收,有心杀鸡儆猴,便理都不理那女佣,又对吴六道:“让你爹另找个稳重些的来看门,半个月后老爷寿宴,到时候定有贵客临门,失礼了贵客就不好了。” 吴达成几乎就要跪下了:“大少奶奶,我可给吴家看了十五年的门了,大少奶奶入门的时候,还是我捧来的火盆。” 蔡巧珠冷笑道:“那是资格比我还老了。罢了,想必我发落不了你,咱们这就去后院,请老爷来发落吧。” 吴达成哪里敢跟她去后院?在儿媳妇与门房之间,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老爷子会怎么选,心里只是奇怪大少奶奶怎么今天又变回去了?还比往昔更厉害。 他能做门房,就是个有眼色的,知道此时强项没好处,赶紧低了头,哭的眼泪鼻涕一起流:“老奴哪里敢,大少奶奶真要发落老奴,老奴马上就滚,再不敢有半句怨言。可是老奴的老婆女儿都在宅子里行走,大少奶奶要真将老奴赶了出去,她们在宅子里也就待不住,那样我们一家子就都没活路了,还请大少奶奶看在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网开一面,网开一面啊。往后老奴一定看好门户,不敢再乱来了,不敢了。” 蔡巧珠见他服软,便轻轻放下道:“都是家里的老人了,就该给其他人做个榜样,今天就且饶了你这一回,以观后效。” 也不管吴达成惊吓叩谢,蔡巧珠就扶了连翘,这是吴承钧病倒之后,她第一次回家不先回去看丈夫,直接往后院老爷子处去。 吴老爷子看到了儿媳妇,有些小讶异:“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蔡巧珠先请了安,对连翘道:“把我刚才吩咐的事情,去跟春蕊说。”连翘就答应了出去了。 吴国英就知道家嫂有事要说,让杨姨娘也出去了,才问:“家嫂,怎么了?大新街那边出什么事情了吗?” 蔡巧珠就跪下了,吴国英吓得赶紧伸手来扶,道:“家嫂,这是做什么?” 蔡巧珠道:“新妇的娘家,对不起吴家。新妇先在这里向老爷请罪。” “你别急。坐着说话。”吴国英将她扶了起来说:“你给我吴家生了光儿,吴蔡就是血脉相连了,就算两家有什么冲突,总能想办法化解。” 蔡巧珠道:“谢老爷宽宏。”站起来坐好了,这才将今日回门后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吴国英。 吴国英越听越是惊骇,在吴承鉴接掌家业三年之后,他就真的退居了二线不再管事,但年纪虽老,沉谋尚在,听了蔡巧珠说明经过,再仔细琢磨其中所隐藏的讯息,拍着桌子道:“惠州之事,恐非偶然!” 蔡巧珠问:“老爷,你可有什么头绪也无?” 吴国英叹道:“此事诡异之处甚多,想来必是有人要阻击我宜和行。我细想了一番,我生平与人为善,多铺桥少堵路,虽然商场争端在所难免,但真要如你爹娘所说,那就是要将我吴家往死路上赶了,这样的生死仇敌,我想遍一生也想不出一个来。但亲家冒着转恩为仇也要将你留下,此事断非空穴来风。我吴家或许真的大祸将至了。这件大事,需速速叫老二老三来议,迟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拉了拉桌旁的铃铛,派人去寻吴承构、吴承鉴。 蔡巧珠又说:“三叔好玩不经事,他接掌门户之后,近日家里家风弛荡,下人全都没半点规矩,此势可得好好收一收。” 吴国英沉吟片刻,说道:“承鉴终究是承钧指定的当家,我若越过了他让你重掌内宅,不但是否了承鉴,也是否了承钧,往后他兄弟俩的话都要打折扣了。不过你说的对,遇到这等大事,家风是应该收一收的。” 蔡巧珠就明白了公公的意思,说道:“好,回头我去与承鉴说。男主外女主内,他一个大男人,内宅的琐事不好处理,又还没娶亲,总不能这个家指着春蕊去管。” 吴国英道:“家嫂所言有理。” ps:书友们,我是阿菩,推荐一款免费app,支持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模式。请您关注制)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九章挑唆 吴承构倒是在家,很快就赶来了,吴承鉴却不见人影,那日他去花差号的事情,不但春蕊帮着遮,蔡巧珠知道后也帮着掩,所以吴国英至今不知此事。 蔡巧珠就猜到三叔多半又出去浪了,心里为吴承鉴暗暗着急,又有些着恼,心想:“三叔啊三叔,你不该如此啊。平日浪荡也就算了,现在都火烧眉毛了!” 吴国英因想着家难将至,饶是他老辣之性也有些坐不住,喝道:“这会子怎么不见了,到底哪儿去了?”左右都说不知。 吴承构忽然道:“我刚刚从外面回来,与下九的老刘擦肩而过,他问我阿爹和大哥的病是不是都大好了,我心里奇怪他为什么这么问,老刘说他看见老三在神仙洲快活着呢,想必是阿爹大哥的身体都大好了,不然三少哪有心情去那里。不过我想老三再怎么荒唐,也不至于做出这等事情,多半是老刘看错了人。” 神仙洲在百花行虽是风头无二,其实却是近三年才出现的,吴国英是正经人,引退之后对外间的事情半知半不知,后生们风流快活的场所自非他所关心的,因此竟然不知道那地方,就问:“什么神仙洲?” 蔡巧珠原本只道吴承鉴是去花差号躲清闲,那还情有可原,但去神仙洲就真的不知怎么替他解释了,侧了头,又有些恼,又不想去应答那神仙洲是何等肮脏的所在。 吴国英回望众人,见没人开口,杨姨娘忍不住道:“听说那是近几年广州城最出名的水上娼寮。” 吴国英一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姨娘说的没错,”吴承构说:“就是白鹅潭上的一个伎寨。老三从昨晚就没回来。” 吴国英一听,一口气差点没气得背过去,一手拍得桌子上的紫砂壶都跳了起来,大怒道:“这个逆子!这个逆子!他大哥还躺在床上生死不知呢,他竟然有心情去宿娼?去叫人,去叫人!叫回来看我不打死他!” 蔡巧珠道:“老爷息怒,也许真是那老刘看错了,也未可知。” 吴国英怒道:“下九老刘一年中来我们家窜门十几回,怎么会认错人?罢了,把春蕊叫来。” —————— 后院这边出事,左院那边春蕊也听到了风声,心中暗暗焦急,早已经派人急去找吴承鉴了,想在事发之前把三少找回来,没想到派去的人才出门,自己就被传唤了,传唤自己的还是老爷。 她心道:“这一回老爷也被人请出来了,可怎么才好。” 一步一拖延地蹭到后院,结果进门就被吴国英喝道:“这几步路,走这么久。老二说的没错,老三当家之后,这个家可越来越不成样子了。” 春蕊一听就跪下了,吴国英大声喝道:“给我说,老三去哪里了?敢说一句虚的,立刻赶出家门。” 春蕊进吴家十几年了,从没见老爷发过这么大的火,更别说是冲自己来,心里惶惶不安,当场哭了出来。 “哭什么!”吴承构喝道:“快说!” 吴承鉴的行踪从来都是不瞒春蕊的,防的就是家里有什么急事找自己,这时春蕊抵不住,抽噎说:“三少去神仙洲了,说是与南海三班头目喝酒。” 蔡巧珠忍不住道:“三叔干这等荒唐事,你怎么不劝劝?上一回我是怎么交代你的?” 她是掌家多年的女主,春蕊实不敢顶她的嘴,可是上次劝了一句,就被吴承鉴回了那般重的一句话,夹在两个强势的主人之间,左右都不是人,这份委屈,如何当得?这时再加上被老爷怒吼、二少逼迫,春蕊当场嚎啕大哭起来,只恨不得就此死了才好。 蔡巧珠看看春蕊的模样,心道:“宅子里都说这丫头沉稳有担当,看她平时管一房内事还行,可丫鬟就是丫鬟,终究是上不得台面、临不得大事。还是得赶紧把三叔的亲事给完了,叶家二小姐在西关也是有闺誉的,就不知出了这事,叶家那边会不会有反复。” —————— 吴承鉴让快嘴吴七去给南海县捕头老周输钱,吴七倒也去了,寻了个由头找到南海县,在广州下九流行当里,他快嘴吴七也算是出手阔绰,所以几个府衙县衙里都有点名声,出入不禁。 找上老周后,老周正输怕了,哪还敢赌,吴七就想了个办法,先与其他衙役赌了起来,要吊老周的胃口,他于赌字上有几分天赋,这天运气又不错,竟是连开连赢,老周一时手痒,就问吴七能不能跟着他坐庄,蹭蹭他的手气。 吴七心想:“总之让他赢钱就行。输钱给他是让他赢,带着他赢也是让他赢。”就答应了。 他的手气真是大顺,一连赢了十七把,这一来把老周赢得眉开眼笑,却将其它人输得脸色都青了。 县衙有三班衙役,皂、壮、快,皂班管的是县衙内勤,壮班和快班共同负责缉捕警卫,以后世比喻,壮班更像武警多一些,快班更像警察多一些。 老周这个快班捕头赢得开心,皂班的皂头老郑和壮班的都头老冯却都恼在心头,一言不合三人就打了起来,头头打架,下面的人一半起哄一半帮忙,要不是有相熟的刑房蒋书吏赶来,这场哄闹几乎就要惊动知县老爷。 蒋刑书事后一盘问,才知道始作俑者竟是快嘴吴七,当场就叫人把他拿下了,蒋刑书管的是一县刑名的具体操作者,相当于后世司法局局长,名头不高,实际权力却不小,见快嘴吴七敢在县衙设局聚赌,若不是老周他们拦着,当场就要给县太爷递条子将快嘴吴七给法办了。 吴承鉴听到消息,赶紧赶到南海县,见面大家都是相识,就都拉不下脸,吴承鉴当面把快嘴吴七训斥一通,蒋刑书倒也还卖吴承鉴的面子,就将事情轻轻放下了。 吴承鉴见皂壮两位班头因为输钱还神色不悦,就开了口,在神仙洲设宴赔罪,顺便把蒋刑书也请了。众人都知吴三少在神仙洲面子大,也乐得去那销金窟帮三少糟蹋糟蹋钱,就都欣然应邀。 这一顿花酒喝得几方面皆大欢喜,蒋刑书和三班头都是一人一个银钗陪着,这可是难得的机遇,乐得三班班头乐开了花,当晚诸人尽兴。 吴承鉴也喝了不少,当晚连花差号都没回。 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睡在秋菱房中,秋菱见他醒了,就拧了热毛巾来给他擦脸,吴承鉴被人服侍惯了,任凭她擦拭,只是问道:“我怎么在这?” 秋菱道:“昨晚三少醉了,难道秋菱还能让您睡在下面不成?那几个班头能睡二楼是给了他们面子,三少你睡那,可多掉价!” 吴承鉴笑道:“睡哪里都无所谓,但睡了这张床,我怕陈少回头找我算账。” “他呀,”秋菱嘻嘻笑道:“难得三姐姐不在神仙洲,别说陈少昨晚不在,就算他昨晚在,我也照样接三少上来。”凑到吴承鉴耳边说:“再说,像三少这般风流人物,睡了谁家的床,都是那人的光彩。” “我可不信,陈少家做的是实打实的产业,他自己年青俊俏又多金,”吴承鉴笑道:“你是他梳笼的人,他还能让别人碰你?” 秋菱媚眼如流光:“别人敢碰我,回头就得断腿,三少嘛,他不会介意的。他恨不得你来呢。” 吴承鉴笑道:“难道他还会喜欢这调调儿不成?” 秋菱在吴承鉴耳边呼着气,若有若无的:“有一回啊我就忽然叫你的名字他啊嘻嘻打了个哆嗦就丢了。” 吴承鉴听得哈哈大笑,对这种风言风语却也不当真。 —————— 因为宿醉头疼,近来事情多杂,这日干脆就在秋菱房里住下了,且躲半日闲再说,佛山陈少留在这房里的好东西,他也不客气地就用了,秋菱也尽力迎奉着。 看看到了傍晚,天色昏黄了,就要回西关家里,快嘴吴七闯了进来说:“三少,快回家吧,老爷发火了。” 秋菱整了整衣服,道:“你们聊。”就闪了出去。 吴承鉴才问:“发什么火?” “好像是二少把你在神仙洲留宿的事情捅了上去,老爷知道后暴跳如雷,这会家法都准备好了。”快嘴吴七道:“咱们快回去吧,再迟了,二少再泼一勺油上去,后院还不得烧烤变爆炒了?” 吴承鉴本来已经准备动身了,听了这话道:“不回去了,今晚再睡一晚,明天再回吧。”伸了一下腰,反而倒床上去了。 吴七:“啊?” 吴承鉴道:“你不也说,老爷子家法都准备好了吗?现在回去一定当头就打,我嫌自己肉厚啊。再等一天,明天再回。” “那就是连续两天宿娼在外那那那那老爷还不得气到火冲天?” 吴承鉴笑道:“我自有妙计,你听我的没错,把家里派来的人都给我拦住不许上神仙洲,我再猫一天再说。” 吴七答应了,就去办事。 门呀的一声,有人刚好进来,被吴七擦了一下身子,不悦道:“这谁啊?” 来人走了进来,却是一个中等身材、面如冠玉的青年,看到秋菱床上有男人,脸色就变了一变,走近两步,看清是吴承鉴,又呆了一呆,随即恼意就消了,反而满脸春风,笑着说:“什么好风,把三少给吹来了。” ps:书友们,我是阿菩,推荐一款免费app,支持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模式。请您关注制)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章佛山陈 吴承鉴半躺在床上,这会就是赶紧起身反而着相了,干脆就不动了,懒懒地说:“原来是陈少。” 来人正是力捧秋菱的佛山陈陈天垣,他又走近了些,吴承鉴笑着说:“昨晚喝醉了,秋菱念着和三娘的旧情,把我弄上来了,不管你信还是不信,虽然我睡了她的床,但昨晚我们什么也没做。” 陈天垣却靠了过来,也半倚在床上,脸上满是惋惜之色,说:“那也太可惜了,我还指着三少你指点她两招,回头我好享用呢。” 吴承鉴盯着他的一双桃花眼看了半晌,见他眼中果然没有恼意,就笑了:“莫说教她,陈少要乐意的话,找个时候,我教你也可以的。” 陈天垣嘻嘻笑着说:“那敢情好。我可是从小仰慕着三少的,多年相识却不得亲近,今天三少能上秋菱的床,也是我们的缘分。” 吴承鉴听了这句话,满脸嫌弃地道:“别!说的我好像多老似得,你最多小我两三岁,什么从小仰慕我。” 陈天垣笑道:“小弟十七岁那年初游白鹅潭,不知深浅,仗着家里有点银子就不知天高地厚,给三少你狠狠收拾了一顿,还记得不?” 吴承鉴每年明里暗里收拾过的人可不少,哪里记得那么多,但被他一提,就隐约记起真有这事,当时陈天垣年轻气盛,竟敢在白鹅潭逞富使气,结果被吴承鉴略施手段,敲了一闷棍,把少不经事的陈天垣给整得懵逼了,成了当月白鹅潭的大笑话。 之后吴承鉴也有防着他报复的,毕竟佛山陈家也是广佛豪族,后续该如何转圜、如何化敌、如何和好的手段都安排好了。不料那之后陈天垣竟然全无反应,只是人就忽然老实了,久而久之,吴承鉴也就忘了。 陈天垣道:“在那以后啊” 吴承鉴道:“你就记恨上我了?” 陈天垣笑道:“哈哈,小弟当时被吴兄整得狼狈不堪,原本是恼怒得不得了,可当时我傻着呢,被整了还不知道出手的是谁,直到第二天有人指点了我,我才醒悟过来,那人又细细跟我说了你整我的手腕,我细细一品,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人是这般做事、这般整人的,真是让我叹为观止,从那以后啊,我就盯上三少你了,一路看着三少怎么做人做事。不出三个月,我爹就说我长进了,不出一年,我爹就说我出息了。嘻嘻。” 吴承鉴笑道:“我知道神仙洲一堆的女人背后盯着我,可没想到盯着我的人里头,男的也有。可按你这么说我是你恩师啊,你之后怎么又来惹我?” 陈天垣笑道:“我学了你两年,觉得出师了,就想试一试手,结果也只成功了第一步,之后三少就反应过来,又不动声色地就把我的招数都化解了,还反过来又把我收拾了一顿,从那之后我就知道,我的能耐跟三少差远了,还是老老实实跟在后头继续学吧。” 吴承鉴笑笑道:“从那之后又两三年了,想必现在你已经满师了,要不要再整整我试试?” “哪能啊!”陈天垣笑道:“从那以后,我对三少是心悦诚服,再没半点跟你争雄的心思了。哥哥你若是肯带着我玩,那就是我佛山陈最大的荣幸了。” “你哥哥都叫出来了,我还能不带你玩儿?”吴承鉴笑道:“不过看来你真的满师了。通常我这么笑着,就是要笑得别人没半点防范心,笑到他放下戒心,我再狠狠给他来一刀,做个结局。” 陈天垣笑道:“哪能,哪能!这百花行的勾当,我是看着哥哥亦步亦趋学会的,哥哥既是我的师父,也是我的领路人,要不是哥哥比我大不了两三岁,天垣我应该敬酒行拜师礼才对嘛。” 两人说的哈哈大笑,就都从床上起来了,秋菱也笑眯眯进来,给两人摆了酒。 陈天垣举杯道:“那以后我到了外头,可就说自己是宜和三少的弟弟了。” 吴承鉴却拿着杯子不动:“我们吴家,最近行情可不大好。” 陈天垣笑道:“惠州那点破事,想来难不倒哥哥的。” 吴承鉴一听,眼神闪了一闪,脸上却还是笑:“原来连你都知道了。” 陈天垣道:“在这神仙洲上,我也不是第一个知道。还不是蔡老二,他大概是跟沈小樱通了什么风,沈小樱器量也是浅的可以,人前人后就对三姐没什么好颜色了,看看沈小樱屁股翘起成什么姿态,不就知道蔡老二穿什么裤裆了?再顺藤摸瓜一打听,就知道惠州的事情了。” 吴承鉴道:“既然知道了,还肯叫我这声哥哥?” 陈天垣笑道:“别人不懂哥哥,我陈天垣却是跟在哥哥身后四五年的人了,只看哥哥依旧在神仙洲好整以暇,就知道那点小事,哥哥早就胸有成算。” 吴承鉴哈哈大笑,这才举起杯子,与陈天垣一碰,两人一起干了。 秋菱又给两人斟满了,陈天垣道:“想来大事情哥哥都有安排了,可有什么边角小事用得着弟弟的么?” 吴承鉴目光又闪了闪,问道:“惠州那边你有关系没有?” “哥哥想要小弟帮忙找回那批茶叶?” “那个用不着你。”吴承鉴笑道:“这次丢茶的细节,我还没细查,但茶是在惠州丢的,碣石总兵就脱不了干系,这人收钱不办事就罢,还坏人大事,这不但不合江湖规矩,也不合官场规矩,我想把他撸了。” 秋菱听了这话,暗中可吓了一跳,总兵可是二品武官大员,撸掉一个总兵?这是小事? 陈天垣也是一愕,一时接不上口。 吴承鉴笑道:“那就当我没说吧。” 陈天垣微一沉吟,说道:“小弟既然开了口,怎么好就让哥哥把话收回去,哥哥第一件交代的事情,佛山陈就办不来,以后也不好意思跟宜和三少称兄道弟了。” 吴承鉴道:“有门路?” 陈天垣道:“要撸掉一镇总兵,不是小事,不是有钱就行,还得有大势,有门路,有把柄。反正那些当官的就没几个干净,哥哥若是不急,把柄可以慢慢找。” 吴承鉴笑道:“不急,广州这边的这摊破事,怎么也够我料理到秋交之后。” “那我们把柄可以慢慢寻,反正当官的就没几个干净的。”陈天垣道:“至于门路,小弟可以去找。只是这大势却不易得。若不能使官场大势于碣石总兵不利,保他的人不会弃子,恨他的人也不会起而攻之。” 吴承鉴站了起来,说道:“秋交之后,大势便定。”弹了弹酒杯:“这杯酒,等碣石总兵的小妾送到神仙洲,我们再喝,那时候咱们还要烧黄纸、斩鸡头,做对真正的契兄弟。” 说完他就走了,招呼了一下刚好回来的吴七:“回吧。” —————— 秋菱偎依了过来,低声问道:“吴家现在最急的是那批茶叶吧?他怎么不让你帮找茶叶,却要撸那个什么总兵,堂堂二品总兵,是我们能动得了的?” “按常理,当然要先解决完眼前之事,然后才是行赏报恩、除叛报仇。报仇之事,本在最后。”陈天垣看着那满满的酒:“现在满西关都觉得吴家摊上大事了,可他这事就偏偏不开口,却跟我说最后的报仇,他这是要告诉我们,眼前之事他并不放在心上,不但不放在心上,而且他还要告诉我,只要他想,他就能获得能定一镇总兵生死的官场大势。” “吹的吧。”秋菱忍不住脸带讥嘲:“虚张声势。” “但如果他真的做到了呢?”陈天垣忍不住就想起前两次自己被吴承鉴收拾的往事来,“如果到时候他真的做到了,那我佛山陈就真服他了。” “你啊,还给他收拾上瘾了。”秋菱媚眼带笑,凑近了在陈天垣的耳边说:“要是那样,那我可就跟他” 后面的话,低微得听不清楚,陈天垣却整个人都发起抖来。 —————— 吴承鉴坐小艇回了花差花差号,穿隆赐爷在小艇上回复寿宴之安排,大致上诸事都已妥当,就是一些请帖还没发出去。吴承鉴问哪些请帖。 穿隆赐爷道:“家里头该宴请的名单,让人知会了春蕊姑娘,春蕊姑娘去请示了大少奶奶,大少奶奶去问二少。二少那边已经拟了名单,小人拿给二两叔看过没问题,已经送出去了。至于外头的,我自己已经把名单拟好了,三少看看有没有漏的。” 吴承鉴就在小艇上扫了名单一眼,点了几个:“这些不用请了。”又点了几个:“这些把请帖给我,我亲自请。” 小艇靠近花差号,穿隆赐爷也不上去,就乘小艇回岸了。 ps:书友们,我是阿菩,推荐一款免费app,支持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模式。请您关注制)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三章刘全 看看蔡士文几乎无法回答,吴承鉴道:“前一段时间,我岳父”他本来也不知道叶大林想到提前散白银的具体情况,本想随便找句猜测的言语,话到嘴边,忽然念头一转,笑道:“我岳父叶大林与我里应外合,开始给供货商和债主提前结账” 蔡士文听了这话,猛地抬头向后,望向吴承鉴:“什什么?!叶大林他他这个贱人!” 贱人两个字,他几乎是用牙齿磨出来的。 当此之时,吴承鉴说叶大林和他里应外合,在场所有人就没一个怀疑他说的是假话! 吴承鉴随手把岳父坑了后,笑了笑,道:“我岳父开始散白银之后,潘易梁马立刻就跟进,再跟着,谢家c蔡家也暗中跟进了。至于他们为什么急着要散尽金银,呵呵,吉山老爷,你今日之前或许不明白,现在也该想明白了吧?”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在和珅需要用钱之际,保商们最大的罪过,就是手里有钱!虽然保商会议定了是吴c杨两家,但一日尘埃未曾落定,谁知道会出什么意外? 就像今晚,吉山一发现吴家银池全空,立刻要翻脸杀别的保商来填补亏空。他这么做肯定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但割肉自保,也总比拿不出钱被和珅捏死来的好。 正因为有这样的顾忌,所以当日叶有鱼提了那句话,叶大林马上醍醐灌顶——其实这是大势所逼,以众保商的精明,迟早都会想到,叶有鱼捅破这层纸,也只是让形势的发展早了半步罢了。哪怕保商们真的想不到,周贻瑾在外面也会让他们想到。 聚钱不容易,散财有什么难的?而且粤海关监督府这边的眼睛全都盯着杨c吴,其余保商迅速行动,不过数日间就将库中现银散了个七七八八,能给的给能藏的藏。就连谢家c蔡家,口中不说,暗中也在行动——就算他们对外自诩是吉山的心腹,却也都清楚真到了要紧关头,吉山宰起他们来,那也是不会犹疑的。 吴承鉴瞧着吉山的神情,看来已经是想明白了,才道:“监督老爷啊,现在广州的银流,已经散入百家千户,你除非能拿出李自成的手段,把千百家族都拘了一个个严刑拷打,把整个广州城榨上一榨,那样还有可能把你要的钱给榨出来。否则的话,呵呵!就等着时日空过,到了和中堂要你拿出钱来的时候,若是凑不齐” 他没再说下去,吉山却只觉得背脊一片冰冷! 今晚进这间屋子以来,他第一次真正感到了恐惧。 刹那之间,他的怒火都没了——恼怒既然无用,自然是恐惧占了上风,混久了官场的人,哪里会不明白这一点。 尽管极不情愿,吉山还是放缓了口气:“吴承鉴,你待怎样!” 吴承鉴道:“监督老爷,小人跪的有点累了。” 吉山一愣,但明白过来后,又不得不忍下这口气,道:“起来吧。” 看吴承鉴拍拍衣裤站起来,又对嘎溜道:“看座!” 嘎溜十分无奈,瞪着吴承鉴,把他引到一张交椅前,吴承鉴看着交椅上的灰尘,笑着不肯坐。 嘎溜恼火中烧,悄悄看了吉山的脸色一眼,还是低了头,用衣袖为吴承鉴抹干净了椅子。 吴承鉴这才大大咧咧坐了下来,翘起了二郎腿。 吉山眼睛一眯,心道:“且让你得意一时,回头再收拾你!”嘴角含笑,道:“昊官,你说吧,你想怎么样?” 谁知道吴承鉴道:“我不敢跟吉山老爷谈。” 吉山喝道:“你什么意思!” 吴承鉴道:“我要跟和中堂的人谈。” “混账!”吉山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吴承鉴笑道:“这次的事情,事关重大,我不相信和中堂没派人在广州。我不跟你谈,跟你谈了,不管答应了什么条件,回头都可能反悔不,一定会反悔的。吉山老爷你气成这样,只要危机一过,不可能不找我算账的。所以我只能跟和中堂的人谈。” 吉山怒道:“和中堂没派人来!你也只能跟我谈!” “是么?”吴承鉴淡淡道:“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说完竟然闭上了眼睛。 吉山怒道:“吴承鉴!你真当本官不敢杀你?” 吴承鉴无所谓地说:“要杀要剐,随便。” “你!”吉山气得站了起来。 却听堂后一人笑道:“好,好!果然了得!果然了得!” 吴承鉴睁开了眼睛,就看后堂走出一个老者来,只见他身材比常人矮小些,背脊微偻,头顶半秃,剩下的一点头发也白了一半,脸上挂着下人特有的随时奉承人的笑,身上穿的也只是布衣。 然而吉山看见了他,站都站不住,冲上前去,他是官,对面那人是奴,按礼不能打千行礼,所以只是肩头向下垂,腰微弯,口中道:“刘公,怎么不在前面听戏?” 那老者笑道:“前头那场假大戏,哪有这里这场真大戏好看?” 吉山便猜他已经把刚才的话都听去了,一时之间,心中惶恐不安。 那老者说着,也不管吉山,直朝吴承鉴看过来。 吴承鉴站起身来,拱手为礼,笑道:“老丈姓刘?莫非是和府‘七品官’刘全刘公?” 那老者也还了一礼,哈哈笑道:“一个照面就认出老朽的来历,昊官真是火眼金睛啊!” 吴承鉴笑道:“京师官场人物,若只数出二十人来,刘公虽是布衣,却也必然位列其中。这会子能肩负重任光临广州,而吉山老爷又叫出了老丈的姓氏,吴承鉴若还猜不出来,这脑子就该挖出来喂狗了。” 那老者正是和珅的管家刘全,和后世影视剧演的不一样,他的年纪其实比和珅还要大得多,和珅之父钮钴禄常宝随康熙帝征准格尔阵亡,是刘全带着尚未成年的和珅和琳兄弟,一路照顾直到和珅成年,所以刘全虽是奴才,在和府的地位却极其特殊,在非正式场合,连吉山这般地位的人,都要尊称他一声“刘公”。 刘全笑道:“见微知著,却又消息灵通,更难得是有胆有识,手腕多变,怪不得令兄临危授命,会把宜和行的担子交到了你的手中!” 他扫了吉山一眼,冷笑道:“满十三行这么多人,谁不能开刀,却挑了这样一个硬茬子,吉山老爷的眼睛,却是半瞎!” 吉山只觉得脑袋一阵晕眩,一刹那间汗流浃背,额头也有冷汗垂下,脚都有些软,叫道:“刘公” 刘全没等他说完,就道:“老朽要借吉山老爷的地儿,与昊官把盏谈心,不想被旁人打搅。吉山老爷,可成?” 吉山忙道:“行,行,我这就让人出去。” 更无二话,把管事c随从c奴婢,连同蔡士文等全都轰走,这才来到刘全身边,看看刘全没有留自己的意思,忙道:“我也到门外去。” 等吉山也出去后,刘全走过来握住了吴承鉴的手,态度十分亲热:“昊官,来,坐坐,老朽对你一见如故,你我之间,不必客气。” 吴承鉴笑道:“我与刘公相见,也觉面善,想必是前生带来的缘分。” 两人握手大笑。 刘全高声叫奴婢送了两盏茶进来,然后亲亲热热地与吴承鉴对坐,彼此都喝了一口茶,这才道:“昊官啊,你我既然一见如故,场面话就不说了。只说接下来这场事该如何了。” 吴承鉴道:“我等身为保商,自然要体念和中堂的难处,更要为皇上分忧。国库内府若是空虚,非社稷之福。我等保商虽然没多少能耐,但如果花上一点银钱,就能上解万岁爷之忧,下助和中堂之事,那不但是十三行的责任,更是众保商的福分。” 刘全笑道:“但现在十三行除了你家,都没钱了啊。” 吴承鉴笑道:“现在大家都怕着,人人捂着钱袋子,所以没钱,只要大家都不怕了,把钱都拿出来,广州的市井马上就会繁荣起来。那时要多少钱,有多少钱。” 刘全道:“那怎么样才能让大家都不怕了呢?” 吴承鉴道:“只要内务府充盈了,大家就都不怕了。” 刘全道:“可现在内务府空虚着啊!” 吴承鉴轻笑了一声,道:“谢原礼劫持同行茶叶,这样的保商是十三行的蛀虫,理应抄家发卖,抄没的产业,我们吴家愿意出钱买下来,这样内务府不就充盈了吗?刘公,这样做合适么?” 刘全笑道:“合适,合适!再合适不过!不过吴家的银流,吃得下整个谢家么?” 吴承鉴笑道:“吴家吃不下,不是还有潘家c卢家么?到了该上桌吃肉的时候,大家马上都会变得很有钱的。万一到时候还不够,就请刘公帮帮忙,把谢家的产业,也买下来一点吧。” 刘全哈哈大笑,忽然笑声一顿,盯着吴承鉴的眼睛说:“朱总督的人,应该找过你吧?” 吴承鉴心中一个凛然,脸上却还保持着克制的笑容。 刘全笑道:“总督老爷那位师爷,手段是不错的,我也是从蛛丝马迹之中,才猜到他应该见过你,而且不止一次。可惜老朽也没能探到更详尽的事宜了,否则就没有今晚的事情了。不过你见过总督老爷的心腹,却没准备来坏中堂大人的好事,可见昊官这个心,还是向着咱们中堂大人的。” 吴承鉴道:“吴家是生意人,要把宝押在能赢的那一边。吴承鉴别的不懂,只清楚一件事情:万岁爷坐庄的局里头,中堂大人不会输!” 刘全一听,放声大笑:“不想身处广州蛮南之地,还能有昊官这般见识的人,难得,难得!” 吴承鉴道:“见识只是其次,身在十三行,最重要的还是秉持一颗忠心。只要内有忠心不变,外有办事的手腕,老老实实地当差办事,我相信无论是万岁爷还是和中堂,都不会亏待我们吴家的。” —————— 刘全的眼睛,寒光一闪。 在这一瞬间他心里闪过了七八个计较。 刚才他和吴承鉴的对话,几乎每一个字都有坑,几乎每一句话都有内外两层意思。吴承鉴话中藏话,但有一些也未必就是绝对的。 比如说同样要抄了谢家,未必就只有吴家拿得出钱,深不可测的潘家也有可能能拿得出这笔银子来,只不过这样的话就还得去和潘家去谈——结果如何尚未可知,自然没有现在就答应了吴承鉴来得方便。毕竟吴承鉴在这么艰难c又有机会投靠朱珪的情况下还能克制得住,从某种意义来讲,已经是一种很难得的输诚了。再去和潘家谈,潘家还未必就能这般忠顺,说不定看着和珅这边为难了,还要提出什么要求来。 再则,吴承鉴既然能与两广总督府那边直接说上话,谁知道他还有没有其它后手,若是不答应他的这个提议,他万一再拼个鱼死网破,把朱珪给引入局中,事情再起变化,则后果将难以收拾。 相反,若是留着吴承鉴,对和大人以后在广东局面却是利大于弊,毕竟吴承鉴在这一次风波当中,已经展现了非凡的手腕和强大的能量。这样的人,与其推到敌对阵营去,不如留在麾下做犬马。 七八个计较闪过,刘全已算准吴承鉴的这个提议虽然不是唯一的出路,但却是眼前最方便c最保险的一个。他代表着和珅,和吉山立场大同而小异,广州这边的商场格局,还有吉山的心情爱憎,和大人哪有兴趣理会?广州这边只要能安稳地c持续地为北京那边提供大量银流就可以了,北京那边的棋局,才是真正的大势所在! 这些念头说来话长,但在刘全的脑海里也只是一晃而已。 —————— 随即他满脸堆笑,右手握着吴承鉴的手,左手拍拍他的手背,说:“你放心,这广州神仙地,山高皇帝远,在这里和中堂也需要能办事c有眼色的人,总不能手里抓着的,都是一堆吉山这样自以为是的糊涂货吧?你既忠心又能办事,中堂大人那边便不会亏待了你。以后你有什么事情,不用通过别人,直接来告诉我。” 这句话竟将吴承鉴与吉山相提并论,又答允了吴承鉴能与他建立直接的通信渠道,这代表着什么,吴承鉴自然一听就懂,脸上就堆满了受宠若惊的笑容来,说道:“吴承鉴代整个吴家,预先多谢中堂大人垂顾,也多谢刘公美言。” 刘全又道:“你可还有什么话,需要老朽带回去给中堂的么?”眼下既已决定要用吴承鉴办事,就不妨给多两句安抚。 “没有了。”吴承鉴道:“不过刘公这一边,吴承鉴却有一事相求。” 刘全笑道:“你我之间,提什么求字,直说好了。” 吴承鉴道:“我这一次被迫反击,可把吉山老爷得罪大了,不知能否请刘公做个中人,让吉山老爷莫因此事再记恨小人了。” 他没有得寸进尺,提的这个要求,刘全不但能轻易办到,还能让自己欠刘全一个不小的人情。想必过了今晚,宜和行昊官所欠的人情会变得相当值钱。 刘全笑着看着吴承鉴,笑容中满是欣赏:“放心,放心,这件事情,我不但自己会去说,还会再给你向中堂大人求一封手书。你们都是能为中堂大人办事的人,彼此和睦,才是佳话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四章定局 第八十四章 定局 吴承鉴下去之后,刘全又让人将吉山请了进来。 小室更无第三人时,刘全冷冷道:“吉山老爷真是好眼色!这一趟我若是不在广州,却不知道这个局吉山老爷打算怎么了。” 吉山咬牙切齿道:“都是吴家这条小狗” “住口!”刘全喝道:“还不是你识人不明,用人不当,才会闹成今时今日的局面!也不看看你这次用的都是些什么货色!那个谢原礼,竟然敢在外头,吵吵嚷嚷什么仓库里那批茶是和中堂的——就冲他这句话,这个人就得死上十次!” 吉山惊惧交加,忙道:“是,是!” 刘全道:“宜和行那小子这次的确惹恼了你,但换了是你,被人逼到绝处,能不反咬?也难为他了,做了这么多事,却半点没有坏了这个‘恶龙出穴c群兽分食’之局。” 吉山有些诧异:“没坏?” 刘全冷笑道:“你还没想通?” “这是”吉山陡然醒悟:“谢家?” 刘全冷笑着点头。 局势发展到现在,“恶龙出穴c群兽分食”的局面仍然被近乎完美地留了下来,唯一的区别只是其中一头要被分食的“兽”变了。要做到这一点,难度可比直接变换阵营去投靠朱珪要大上十倍,且这一条路也更加惊险——而吴承鉴竟然还是选择了这条路,这个态度,也是刘全愿意保留吴承鉴的原因之一。 刘全笑了:“杨家还是照旧,吴家么,就换成谢家吧。至于操刀的人我看昊官这娃儿也是个识趣的,由他来主刀分肉,想必不会有什么差错。” 是的,吴承鉴当然识趣了,刚才他都已经说了,“吴家吃不下,不是还有潘家c卢家么万一到时候还不够,就请刘公帮帮忙,把谢家的产业,也买下来一点吧。” 这个忙是帮着上桌吃肉,刘全当然会帮的,他南下时身上一两黄金都没带,但北上之前,相信一定会在广州多出一份不小的产业。 —————— 从吉山那里领了命令出来,嘎溜再见到吴承鉴,就像见了鬼一样,却还是不得不上前,请他一起去白鹅潭处理后续事宜。 吴承鉴却不动,笑吟吟看着他,道:“嘎溜管事,我进府的时候,被人推了几把,在府中行走的时候,又被人踢了几脚。再说脸上还被人抽了耳光,热辣辣地痛着。这会子腰酸背痛嘴抽筋的,走不动也说不了话啊。” 嘎溜刚才被吉山训得狗血淋头,又亲眼看见吉山对吴承鉴也不敢呼喝失礼了,这时哪里还敢恼怒,笑着脸连抽了自己几巴掌,用上了狠劲,抽得嘴角出血,才苦笑着说:“昊官,三少,我的爷!都是小人空长了一对狗眼,认不得三少是神仙人物,还请昊官大人不记小人过,回头要怎么责罚嘎溜都好,就是别误了老爷的大事。” 说着抬头看见旁边那个仆役是推过吴承鉴的,冲过去将他揍了一顿,吴承鉴看看差不多了,这才道:“哟,腰背忽然好了,这就出发吧。” 嘎溜大喜,吴承鉴又转头看了蔡士文一眼,道:“蔡总商,请吧。” 蔡士文一张脸满是丧气,就像魂魄丢了几道一般,嘎溜喝道:“快走快走!”推搡着蔡士文上了马车。 —————— 这时已经过了接近四更天。 白鹅潭那头,各方人马等得无比焦躁,终于等到了粤海关监督府的车队。 谢原礼远远望见,跑了过来,叫道:“嘎溜管事,您可终于来了。” 嘎溜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谢原礼见他如此神色,心中暗暗觉得不妙。 就见马车里头走下几个人来,头一个竟然是吴承鉴,再跟着便是蔡士文,他赶紧向蔡士文使眼色询问,蔡士文却低着头,竟然没回应他。 舒参将的副手走到他身边,低声禀报了一会,舒参将抬头,眼神中带着一点诧异,却没说什么。 嘎溜便带着众人,走到了仓库前面,爽了爽喉咙,这才大声道:“粤海关监督老爷有令谕,你们都给我听好了!” 周围静了下来,除了火炬燃烧时偶尔啪啦啪啦之外,再无第二种声音。 便听嘎溜说:“粤海关已经查明,保商谢原礼,勾结官匪,抢夺宜和行茶叶,罪证确凿,不容抵赖!谢原礼行径如同盗匪,即日起褫夺宏泰行保商执照,谢原礼本人解归粤海关,查明其有无其它贪腐犯上c祸乱华洋事宜后,再押回南海县,审判其勾结巨寇c盗抢商货诸罪状。” 一阵鸦雀无声之后,谢原礼忽然惨叫一声,软倒在地,呻吟着:“怎么会怎么会” 仓库之内,好些后生则忍不住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仓库门啪的打开,几个后生搬开了铁马,周贻瑾踱步出来,走过老周身边,看了他一眼,老周笑道:“周师爷果然没有骗我,哈哈!” 周贻瑾笑了笑,又走到吴承鉴身边,看看吴承鉴左脸肿了,右脸有一道浅浅的伤口,轻声道:“被揍了?” 吴承鉴笑道:“难免的,不过已经比我预想中好多了。脚没被打断,屁股也没开花。” 周贻瑾道:“快回家去吧,一来报喜,二来处理下伤口,可别留了疤。” 吴承鉴道:“这几天你独自在外支撑大局,辛苦了。” 周贻瑾淡淡一笑,道:“我先回去了,两日没合眼了,困。” 吴承鉴道:“别去花差号了,神仙洲近一些,去神仙洲睡吧。” 周贻瑾点了点头,负手而去。 —————— 软在地上的谢原礼忽然向蔡士文伸出了手,叫道:“蔡总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蔡士文自知无能为力,连看都不敢看他——当初蔡巧珠求上门来,他说自己没办法是半真半演戏,而这一回对谢原礼,真的是无力回天——如果他敢为谢原礼开脱,吉山一回头就会拿他来开刀。 这时那群后生已经将吴家的茶叶一袋袋地往外头运,让老周现场看个明白:果然都是吴家的戳记。这真是罪证确凿了。 嘎溜也马上指派兵马,让人去看住谢家的家门和产业——就像当日对待杨家一样,只不过这次因为谢家已经是戴罪之身,所以可以更加不客气,直接闯门入户,拘人待审,贴条封库。 吴承鉴扫了蔡士文一眼,道:“审理谢原礼的事情,就有劳蔡总商了。” 蔡士文浑身一震,心头大恨,知道吴承鉴竟然还要自己来做这个恶人! 吴承鉴又加多了一句:“什么时候审完谢原礼,才好发卖产业啊,吉山老爷那里可还等着银子呢。” 说完这句话,吴承鉴扬长而去。 望着他背影的人群之中,夹杂着刘三爷和马大宏,刘三爷忍不住对着吴承鉴的背影竖起了大拇指。 马大宏道:“三哥,我们的钱能拿回来了吧?” “你傻啊!”刘三爷道:“还拿回来什么钱?今晚就去凑凑,看看还有多少余钱,都给凑出来,明天就送到吴家去。” “啊?”马大宏瞪大了眼睛。 “你这个没眼力的!”刘三爷笑道:“吴家的生意盘口要扩大了,近期应该还会缺钱用。现在谁把钱投进去,以后光吃利息,都能赚到笑醒。” —————— 吴承鉴一路回家,半路上吴七驾了马车来接,主仆相见,吴七哭道:“昊官,昊官!” 吴承鉴离开的时候,他是强忍着,这时大势已定,他反而哭了出来。 吴承鉴笑骂道:“哭什么,没出息!” 吴七哇的一声哭的更大声了:“你不知道,你今晚进监督府的时候,我多怕你进去后就出不来了!” 吴承鉴一下子没忍住,眼睛也红了,因不想在人前表现得软弱,便一低头钻进马车去了。 吴七亲自驾车,回了吴宅。 这时消息还没传开,但原本守在吴宅门口的旗兵被调走转去看杨家,吴宅上下,还有左邻右舍,就都猜到形势有变。 吴承鉴的马车一近大门,吴宅便亮起了灯笼。 吴达成滚了出来,叫道:“昊官回来了,昊官回来了!” 整个吴宅,灯光一点一点地亮起。 吴承鉴下了马车,吴达成把腰弯得像虾米,凑到了吴承鉴跟前,说道:“昊官,我的小爷!我们吴家,这是翻盘了?” 吴承鉴笑道:“不错,翻盘了。” 吴达成大喜,吴承鉴又说:“我先前许了你的东西,还是算数的。”吴达成一呆,随即想起吴承鉴许他如果吴家出事,他在外头藏有一笔钱给他们家做后路的,吴达成叫道:“什么钱啊,我吴达成也是姓吴的,自然要和老吴家同甘苦,共进退!昊官你再提这个,就是不当我是自己人!” 吴承鉴哈哈一笑,吴达成已经冲到大门内,又大叫:“翻盘了!我们吴家翻盘了!” 吴承鉴走向后院,一路上遇到的下人,望向吴承鉴时,眼睛里再不是往日看败家三少时的神色了。 后院门大开,吴二两在院门边道:“昊官你终于你终于” 他老人家说着就抹眼泪。 吴承鉴笑道:“我终于生性咗(粤语:懂事了),系挂?” 吴二两连连点头,只是流泪。 吴承鉴跨入院门,见吴国英坐在院子中间,他走过去,跪在了父亲膝前,把手放在了吴国英的膝盖上,吴国英一双皱巴巴的手握过来,父子俩各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却是谁也没开口。 吴承鉴道:“阿爹,往后你就都放心了吧。” 吴国英眼睛一阖,两行泪水就被夹了出来,他点了头,说:“去看看你大哥吧。” —————— 吴承鉴这才转到右院来,蔡巧珠没有在梨花树下等,连翘看到他,欢喜地进门呼叫着:“大少奶,大少奶!昊官来了!昊官来了!” 吴承鉴进了房门,门内的房梁上挂了一条白绫,蔡巧珠抱着吴承钧的头,脸已经擦干了,但脸上还是看得出横七竖八的泪痕, 吴承鉴道:“大嫂。都好了,一切都好了。” 蔡巧珠抱着吴承钧,哭道:“承钧,承钧,大少,大少!你醒来看看你弟弟吧!他出息了!他出息了!” 吴承钧的眼皮抬了抬,却终究没睁开眼来,吴承鉴半跪在床头,握着吴承鉴的手腕,感受着他虚弱却还算平稳的脉搏,低声道:“哥,我说过,家里这点事,行里那点事,我都会处理好的。我没食言!” 说着把头埋在吴承钧手边的被子里,忽然间哭了起来。 他已经赢了,大胜而归。这个吴家,这个宜和行,也是在这一刻才真正地握在了他的手里。 然而情绪却在这一刻失控,泪水渗出,沾上了被子,沾湿了吴承钧的手腕。 —————— 吴家翻盘的消息,不因为深夜而有所阻滞,在日出之前就如同风一般飞遍整个西关,也传遍了整个神仙洲。 神仙洲马上有小艇向花差号驶去,所有来贺喜的人,来赔罪的人,都被挡住了。 念了一个晚上“妈祖娘娘保佑”的疍三娘,双手合十,朝着天后宫的方向遥拜下去:“信女疍三娘,叩谢妈祖娘娘慈悲!” —————— 叶家迎阳苑,徐氏有些不解地看着一宿不睡的女儿,更不明白她在听到吴家翻盘的消息后为什么变得那般激动,只是眼睁睁看着女儿走出门去,当女儿走出房门的一瞬,也刚好迎来了这一天的第一道阳光。 “五更了,天亮了!”叶有鱼的脸沐浴在晨曦之中,似乎丝毫不因熬了一夜而倦怠:“娘!天亮了!” —————————— 《大清首富》第一部 《临危受命》完。敬请关注第二部《鹰斗龙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