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女公子》 1 初见 ，最快更新大唐女公子最新章节！ 大唐，皇都长安，春光妖娆，繁英飘荡。 城内市井中，熙熙攘攘，满目繁华。街衢巷陌里，车来人往。瓦肆勾栏里，纨绔子斗鸡走马，说书人“啪”一声甩开纸扇，侃侃而来，说不尽那大唐的风流与荣华。 长安之北，巍巍皇城静立在五月明媚的天空下。禁苑内，牡丹烂漫盛放，馥郁芳香。暮春时节，群莺乱飞，空气中流溢着隐微的燥热，宫女裙裾的窸窣声中，似已潜伏着萌动的春情。 迎仙宫内，殿宇轩昂，雕栋画梁。龙榻之上，天皇天后威严并坐，接受三位皇子的觐见。 太子李贤，豫王李显，相王李旦，三人长身玉立，齐声道：“儿臣恭祝父皇母后，龙体康健，福寿无疆！” 武后面目慈爱，下颔微抬，“给孩子们赐座！” 三位王子陆续落座。高宗和武后对望一眼，眉目含笑。王子们均已成年，个个出落得倜傥潇洒，有皇家风范，夫妻俩颇心疼得紧。 高宗看着孩子们，不禁喃喃道，“若弘儿还在，他们四兄弟……”话音未落，眼眶儿慢慢变红，紧跟着一阵咳嗽，颧骨突出的瘦脸上现出一抹淡红的晕。 武后轻轻捏住高宗的手腕，柔声道：“皇上，保重龙体……” 高宗微微点头，轻抚武后手背，心里涌起一股柔情，这个与自己风雨二十年的女人，为自己生了六个儿女的女人…… 三位王子见过礼之后，落座，喝茶，静待。今日母后召见，当是有事吩咐。只是时间就这么过了一会儿，天后徐徐询问三人各自课业，话题并未转到“正事”，倒像只是日常闲聊的样子。三兄弟面面相觑，却并不敢多言。 豫王李显向来轻佻浮躁，不拘于宫廷礼仪，近日，宫里小太监给他寻来一只斗鸡，他此刻惦记着回宫训鸡，心下些许烦躁，便拱手道：“母后，今日召见儿臣，不知所为何事？儿臣……” 天后摆摆手，微笑道：“就你坐不住。” 李显赧颜，不敢再催，只好悄然回座。 这时，只见垂幔后走出一个人。女官李氏走近天后，伏在耳畔低语。天后点头，李氏大声道：宣！ 长长的路，长长的宫女队伍，一道又一道的宫门。 队伍末尾，上官婉儿静静跟着。五月阳光，洒在头顶、肩头，就这么走了一会儿，额头竟起了一层细汗。手心也是汗。到底是紧张的。婉儿记得临出门时，母亲郑氏眼里的惊惶，“婉儿……”未语先凝。 婉儿明白母亲的恐惧。13年前，上官家族以谋逆之罪，被天后抄家灭族。独留婉儿及母亲，以罪臣家眷之名，没入掖庭为奴。悠悠13年过去，本以为余生都将在掖庭宫清贫但平安的度过，谁知天后突传诏令，命婉儿进宫。 婉儿安慰母亲道：“我去去就回，母亲莫担心！” 郑氏眉头紧蹙，望望门口等待的宫女，知道此际即便是龙潭虎穴，也只能硬着头皮闯一闯，母女均无能为力。她只好一再悄声道：“婉儿，你要千万当心……千万……”说着又落下泪来。 婉儿抓住母亲的手，在她耳边低声道：“母亲莫急，天后召见，想来只是寻常问话，上官家族现今对天后已无丝毫威胁，再说事情过去13年，她若再对上官家女眷出手，也会遭来非议……” 婉儿虽然认定天后不会加害于她，但天后毕竟是上官家的灭族仇人，心里难免忐忑。 迎仙宫大殿门口，宫女队伍分成两列，进入大殿，中间让出一条道来。天皇天后及三位皇子，终于看见队伍末尾的上官婉儿。 一个身形瘦弱的小女孩，素衣素颜，毫无修饰，却也生得白净明丽，袅袅婷婷，眉目流转中，有一种不动声色的伶俐。 女孩下拜：“民女上官婉儿拜见天皇天后！” 武后抬手：“免礼！” 上官婉儿：“谢天后！” 上官婉儿？被皇后诛杀的前宰相上官仪的孙女？高宗和席间的三位皇子都一怔。太子贤望向大殿，瞅着这个小小的身影。婉儿许是察觉有人打量她，略一转眸，目光掠过席间时，太子贤心中一震。小小年纪，眼里却是少有的沉静，还有一种……太子贤凝思，一种他说不上来的情绪，一时间想不到是什么，他却从未在别的女人眼中看到过。 高宗凑近武后耳畔，“媚娘，你这是……” 天后笑而不答，却反问道：“皇上，这便是上官家的女公子，您觉得怎样，瞧这眉眼这身形，一看就是美人胚子，真不愧是上官仪的后人……” 听见母后的话，太子贤心不由得一沉，“母后这是要为父皇纳妃？”耳里只听天后对大殿里的女孩道：“上官婉儿，本宫听说你颇有诗才，今儿个便要考考你，你可愿意？” 在场的人都以为上官婉儿会客套的自谦一番，没想这个女孩却不推辞，直言道：“蒙天后抬爱！请天后出题！” 天后闻言，大笑：“好！爽快！我喜欢！” 太子贤也不觉嘴角微微上扬，露出笑意。 天后：“就以牡丹为题如何？” 只见婉儿负手，移步，垂眉，转头沉思，像个男人似的，太子贤眼见着笑意更深，修长的手指不觉间温柔的抚在茶杯，细细摩挲着。 随即婉儿抬眸，朗声道：“势如连璧友，心似臭兰人……”她的声音里尚有稚气，气息微促，因大声诵诗，面颊竟微红，此刻才真正的显出小女孩的柔弱来。 太子贤再次望向这个瘦小的女孩，只觉得胸口某处的坚冰，仿佛在慢慢融化。 天后则满脸惊喜，赞道：“不愧是上官体的传人！”她又转向高宗，语调极平常的说道，“皇上，以后婉儿便是您的才人了！” “什么？”高宗被刚喝进嘴里的茶呛到，连连咳嗽。 婉儿怔在原处，满脸绯红。她考虑过天后召见她的种种可能，这却是唯一没有想到的。 太子贤握在手里的茶杯，越攥越紧，越攥越紧，只听得三弟李旦在旁边轻唤自己。“二哥，二哥——”李旦朝他使眼色，“杯子……”太子贤才忙松手。 天后拢一拢衣袖，正色道，“好了，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上官婉儿，你回去收拾一下，即刻入宫。” 婉儿只能行礼，“谢天后！”她又转向高宗，红着脸，轻声道，“谢皇上！” 天后起身，吩咐左右侍从，“皇上该吃药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 流氓 ，最快更新大唐女公子最新章节！ “皇上，以后婉儿便是您的才人了。” 天后的话犹言在耳。 上官婉儿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天后会将自己“送”给皇上。在掖庭宫劳作时，婉儿时时会听见宫女们小声议论后宫诸事。在婉儿听来的传闻里，天后从来都是无比彪悍的，不准任何女人接近皇上。 纵使当年，天后刚被皇上从感业寺接回来那阵儿，天后在后宫无背景，也没什么人支持，也照样干掉了王皇后和萧淑妃。那可是当时后宫的两大红人哪。一个背后有庞大的家族势力帮衬，一个宠冠六宫，连着给皇上生了两个儿子……天后不仅斗垮了她们，还极残忍的砍掉她们的手脚，将她们埋进酒缸里，而这，仅仅是因为皇帝念旧，偷偷去看了她们一眼。 而现在的天后，不仅后宫皆在她的掌握中，连朝堂大臣都有一半是她的人，弄死上官婉儿这样的貌美女奴，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但天后却偏偏做主，让她成为皇上的才人。天后到底意欲何为？ 尽管婉儿错愕不已，她仍然急急出宫门。当前最要紧的，是回掖庭宫给恐惧中的母亲报个平安，其他的，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出宫城最后一道大门，再经过一条长长的两旁都是高墙的甬道，便是掖庭宫了。掖庭宫虽然隶属后宫管辖，但因为宫内多住着婉儿和母亲这样的罪臣家眷，性质跟监狱差不多，封闭、破旧，与外界联系只靠这一条甬道。 夕阳西下，甬道里渐渐笼罩着黄昏的阴影，光线昏弱，看起来荒凉无比。婉儿和身边的小丫鬟加快脚步。长长的似看不见尽头的甬道里，只听见她们俩纷繁迭起的脚步声。 “才人您看！”小丫鬟在她耳边压低声音说。 婉儿抬头，只见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个人。婉儿放缓脚步，慢慢走近，也逐渐看清了他。此人斜靠在墙上，脚下很无聊的踢着地面的小石子，手里摇拽着一枚翠绿的玉佩，而脸上却是一副极无聊的神情。 婉儿一眼瞥见他身上的华贵装扮，又见他能如此悠闲的在宫禁闲窜，料定此人身份不寻常。果然，耳边再次传来小丫鬟低低的咕哝声，“咦，怎么又撞见这个活阎王……” 婉儿看了小丫鬟一眼，“他是谁？” 小丫鬟：“天后的侄子，梁王武三思。” 原来如此。 婉儿很嫌弃的撩了这人一眼，快速从他身边经过。 “站住！”他果然说话了。 婉儿只好收住脚步。这人她惹不起。 “上官——”武三思刻意停顿了一下，走近来，他的高大的身影逼近，婉儿立即感觉自己被箍在一团昏暗之中。婉儿本能的后退，武三思却一把攥住她的胳膊，“上官才人。”武三思朝婉儿低下头。他的声音就停在婉儿的发髻上，气息揉进五月黄昏的天光，轻轻扫拂在婉儿的耳际，竟有一种艾草的药香。 婉儿屏住呼吸。 “梁王请您放开——”小丫鬟在一旁急切的说道，“我们是奉天后之命回掖庭宫为才人收拾行装，耽搁了会被天后责罚的。” “才人，哎——”武三思叹口气，他的气息仍低低的吹在婉儿面颊，他的语调却是让人厌恶的轻佻，“小白兔被大尾巴狼逮住啰。” 武三思公然称高宗皇上是大尾巴狼，不知一会儿还会吐出什么更不像话的论调来，小丫鬟吓得浑身发抖，也顾不得了，上前攥婉儿的衣襟，一边儿急急说道，“梁王您行行好，放过我们吧……” 一只什么东西被抛了起来，落进小丫鬟的怀里。婉儿看清了，那是刚才这个武三思靠在墙上等她时一直在手里把玩的玉佩。“拿去，补偿你扑通扑通——跳的小心肝，一边待着去，让我耳根清静一会儿。”武三思语调轻快的说。 得了玉佩的小丫鬟果然不吭声了，往边上去了。她看了一眼婉儿，那眼神里写满了“别怪我”的小可怜样，惹得婉儿想笑出来。 她算是看出来了，武三思随意出入宫禁，经常用一些贵重的小玩意打发丫鬟们。而作为天后的侄子，忠实的铁杆粉丝，他当然也不会对婉儿怎样了，可能就是——就是太闲了，没事儿挡道上吓吓她。 想到这里，婉儿一把拽出一直被武三思攥住的胳膊肘，嘴里很不客气的啐道：“流氓！”转身就走。 武三思兴许是玩够了，打算放过她了，也不生气，只是在她身后笑言：“今天咱们算是认识了，以后还请小白兔——哦，不，请上官才人多多关照。” 上官婉儿被天后做主，成为皇上的才人，这个消息早已飞到了掖庭宫。虽然古往今来，确也时不时有个把掖庭女奴被皇上看上，从此飞上枝头。但那可都不是一般的幸运，寻常人是从不敢奢望的。所以当这一切成真，郑氏却如坠梦中，一时不知这消息是真，还是有人恶作剧。只有等婉儿回家才能见分晓。 郑氏在房内焦急的走来走去，直到听见房外，张管事大喇喇的声音，“呀，才人回来了。奴婢给才人请安！” 郑氏忙迎出门去，只见婉儿站在院内，身边围了一圈儿人，大家既羡慕又有些嫉妒。 肥胖的张管事，摇摇摆摆挤进人群，握住婉儿的手，絮絮叨叨攀起了关系，“我就说上官家的女公子与常人不同，你们现在都看到了吧，我这人别的不说，看人的眼光可是……” 旁边有人小声嘀咕，“那你平常也没见得善待人家母女，被你克扣的月例不知有多少……” 张管事脸不红心不跳，继续卖人情，“你们不懂，我那是历练小姑娘，知道不啦。这深宫大内可不比咱掖庭宫姊妹团结，那可是真个儿是尔虞我诈的地方，上官才人以后肯定会记得我的好，是不……”她像亲妈一样疼爱的抚着婉儿的手。 婉儿也不言语，径自微笑着。反正都要走了，犯不着翻旧账，再说掖庭宫多大点儿地方，这里住着的都是一群被抄家没族、一贫如洗的女人，争来争去，也就那么一点儿利益，有什么好计较的。如今，婉儿只是区区一个五品才人，却已经被她们羡慕的不行。 郑氏靠在门框，静静看着被人团团围住的女儿。她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了。她们母女终于可以离开这所监狱，住进人住的地方。但这从天而降的好运道，到底只是母女的幸运呢，还是这背后藏有巨大的秘密？ 婉儿的目光越过人群，也静静望向母亲。片刻的对视，相依为命13年的母女，立即就能读懂对方眼神里的含义。 婉儿的目光在说：前方就是龙潭虎穴，我也要闯一闯，也比终生断送在这暗无天日的掖庭宫里好。 郑氏微微点头，紧跟着慈爱的一笑，她的笑容在说：就知道你的倔脾气，谁让你是上官家唯一的女公子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 婉轩 ，最快更新大唐女公子最新章节！ 清晨。掖庭宫。 郑氏早早起床，为女儿准备她素常爱吃的点心。今儿一早婉儿便得进宫，以后再不能日日见面。虽说从掖庭女奴一跃为五品才人，是天大喜事，但后宫深似海，天后的狠辣，又天下人尽知，这一去究竟是祸是福，难以预料。 蒸格里氤氲水汽，袅袅上升，郑氏怔怔，竟看呆了。一滴泪落在衣襟。 “母亲！”身后传来脚步声。婉儿醒了。 郑氏忙抹掉眼泪。“别过来，这里热气熏人。”她说，鼻音很重。 听出母亲哭了，婉儿却步，只倚在门框，瞅她微驼的背影。这些年，每年入秋，掖庭宫人均有课业，奉命为边关将士缝制棉衣。母亲从不让婉儿碰，针线活伤手，伤眼。她自己夜夜赶工，室内光线昏昧，又舍不得多用烛火，近年来眼睛逐渐不好了。 婉儿粲然一笑，上前抱住郑氏，“母亲莫难过。等我安顿好了，想法子接您过去。” “好。”郑氏抚住腰间女儿的小手。这个世界上，此生此世，她们是对方唯一的亲人。 婉儿：“母亲可知当年天后入先帝后宫，她娘亲舍不得，天后是怎么说的？” 郑氏：“天后说什么了？” 婉儿：“天后安慰她娘亲，说‘见天子庸知非福’？所以就有了今天的天后。” “见天子庸知非福……”郑氏喃喃重复，又道：“是啊，那还是贞观年间的事，天后才是14岁的小姑娘，你祖父上官仪也颇得先帝赏识，如今……”是啊，如今太宗皇帝仙逝许久，上官仪乃至整个上官家族却被当年这个14岁的小姑娘抄没……真是世事变幻，难以洞悉。 婉儿转身，倚窗而立，望向宫墙上的悠悠青天，那掖庭宫外不远处便是大唐皇城。另一个世界。惊心动魄，却也是锦绣繁华。“母亲别担心——”婉儿静静道，“当年天后能杀出一条血路，我未必不能，见天后庸知非福？” 行装整好，欲出门时，只见院门急急走进一个丫头。她的容貌、装束一看就是天后的人。掖庭宫人素面粗衣，整日价一副逆来顺受的苦脸，与天后的宫人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小丫头匆匆行礼，道：“天后请郑夫人随上官才人一同入宫！” 婉儿与郑氏对望片刻，默默点头。虽不知天后是何居心，但母女同在一处，总是好的。 婉儿携母亲，跟随几位宫女，一路走，经亭榭、石径、大道，时而蜿蜒，时而挺直，终于停在一处僻静的院落。婉儿抬眸，悬于门楣的院落名字，让她眼睛一亮。婉轩。 竟也有一个婉字。婉儿到底是小女孩，喜不自禁，看母亲一眼，径自推门走进。院落小而精致，整齐秀雅，一应设施齐备，自是掖庭宫的寒碜小屋不能比的。 婉儿携郑氏看了一圈，挽住母亲粗糙的双手：“母亲，以后这便是我们的新家了。” 院门处，正有几位宫人徐徐迈进。婉儿一眼便瞧出为首的女官，是天后身边的李夫人。这李夫人年届四旬，貌不出众，装束端雅，不似其他宫人那般华丽，却自有一种肃静和威严，显是天后身边的大女官。 婉儿上前，行礼。 李夫人含笑还礼，那笑容却淡而遥远，不容亲近。“这宅子乃天后亲自赐名，上官才人可满意？” 婉儿一怔，没想到自己一个小小才人，竟会劳动皇后赐名。但通常皇上妃嫔住所均以“宫”命名，按理，皇上才人处所该是“婉宫”才对，为何自己的叫“婉轩”？ “上官才人——” 碗儿忙定了心神，屈膝行礼，“李夫人请吩咐！” “你这宅子是皇后选定，又亲自赐名，还念在你们母女相依，特允郑夫人一同入宫，上官才人，天后的这一番心意，你可要懂得感恩、惜福。”李夫人目光停在婉儿脸上，虽是笑意盈盈，婉儿却能感觉在那副笑容的面具下，是冷冰冰的审视。她在观察她。 婉儿低头垂眉，答：“是。谢天后恩赏。婉儿定当谨记！” 李夫人：“你先慢慢收拾，过些天天后自会召见。”言毕，转身即出院落，步履爽利，身后的随从，还得快步才能跟上。倒是个利落的女官，婉儿看着李夫人的背影想，紧跟着又寻思刚才李夫人的话。 “过些天天后自会召见。”为什么是皇后召见，而不是皇上？婉儿再一细想，从被选为皇上才人到入宫一应事务，都是天后旨意，皇上就是前几日露了个面，而且是突然被皇后告知自己有了一个才人，婉儿回想当日皇上的表情，他竟是毫不知情的。虽说后宫大小诸事，均是皇后统摄，决定，但在皇上选妃这事上，皇上这甩手掌柜做得也太过了吧。 夜里，婉儿睡不着，径自到院里静坐。晚风习习，柳树枝梢上，一片静谧夜空，疏星细月，乍隐乍现。 皇上是个怎样的男人呢？而男人又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 婉儿从没有过与任何男人接触的经验。连自己祖父、父亲这样的男人也没见过。上官家族惨遭灭门，尚在襁褓中的婉儿，随母亲没入掖庭，宫里全是罪臣女眷。至于那些说话娘生娘气的管事太监，算男人吗…… 婉儿感觉到自己肩膀搭了一只手，她侧身抬眸，看着母亲在自己身边坐下。郑氏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表明她即将以母亲身份与婉儿来一场母女间的对话。婉儿看着她一本正经的表情，不禁失笑。 被女儿看穿，郑氏有些忸怩，伸手拍了婉儿一下，“别笑，这可是严肃的事。” 婉儿掩笑，装作很认真的样子，“好，不笑，听母亲训话。” 母亲正色道：“皇上子嗣薄弱，目前仅有八子四女，而这八位皇子中，废太子李忠被赐死，前太子李弘病死，这就只剩下六位皇子，近些年，后宫妃嫔更是一直没动静，这一次天后出面为皇上选妃，充纳后宫，许是对这些妃嫔不满了，你若抓住机会，为皇上生下一男半女……” 婉儿打断：“母亲当真这么认为？” 母亲：“难道不是？” 婉儿望向悠远的夜色，双眉微蹙，“婉轩这所宅子，距离其他妃嫔住所和皇上的寝殿，都非常远，却紧挨着皇后的迎仙宫，母亲不觉得奇怪吗？” 母亲眉目间陡然生出恐惧，“天后想做什么？难不成……”她惶惶张望院落阴影处。 婉儿握住郑氏的手，“母亲别怕，天后这般费力筹谋，召我入宫，应该不至于要谋害我们，至于她到底想做什么——”婉儿抬眸盯着黑夜，“我们耐心等待，自然会见分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 别恨皇后 ，最快更新大唐女公子最新章节！ “婉轩。”高宗轻声念道，负手，立在门楣下，抬头望着门匾上这两个秀劲大字。“好名字。”他略一沉吟，嘴角展笑，回身瞥一眼随从，似在问，你们觉得呢。常公公忙巴巴地迎上前，一边儿琢磨着该怎么就这婉轩说几句奉承话，没承想高宗并不理会，已迈步踏进院落里。 常公公突然记起，咱们这位皇上平日里原就不喜欢听下人谄媚。一是生性本来冲和，不喜客套和场面话，二是抱恙已久，身子骨孱弱，平素行止均以节省元气为目标，你若眼巴巴的说了，他也最多瞧你一眼，懒得搭理。 对常公公而言，终于不用绕过上官仪这桩旧案别别扭扭来赞美他孙女了，这么一想，他更是笑容可掬的跟了进去。 婉儿领着下人疾步前来，绯红着脸行礼，问安。她刚刚与如意、如念两丫头在房间打双陆棋，竟没察觉皇上进院……主要是，没想到皇上真会上她这来。 高宗摆摆手，低下头笑望着婉儿。他身量高拔，形体欣长，翩翩皇家仪态，浑身上下又偏无帝王的骄扈，却多了长者的儒雅。婉儿被皇上看得相当舒服，竟也迎着他的目光回望了过去。 一长一幼就这么淡笑着对望了一会儿，立一旁的常公公瞠目，他眼神转向如意、如念两丫头，目光很是嫌弃：你们主子到底是掖庭宫咸鱼翻身的，一点儿也不懂规矩，敢这么看皇上。 高宗略略扫一眼院落风景，便径自往房里走。婉儿忙跟上去，却是和皇上并肩进的屋。她竟和皇上走一块？！常公公连着咳嗽。婉儿和皇上一并回头望了他一眼。婉儿脸上的神情是无辜：公公你病了？皇上脸上的神情是：得了老家伙，别扫兴了…… 得嘞，随你们去吧。常公公住嘴，不咳了。 高宗在主位就坐，婉儿奉茶。高宗瞧一眼茶杯里那色泽深褐的东西，屏住呼吸，抿一口。果然难喝！ “庵茶！”高宗眉宇微蹙，将茶杯置桌上，再没碰过。 婉儿神情困惑，却也不敢问，只一旁立着，静候皇上吩咐。 高宗瞧着面前的女子，年纪尚幼，身形颇瘦弱，面貌也算不上绝色，眉目间却自有一种萧疏、一段风神，那是得自上官诗礼簪缨之族的真传，整个大唐，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她祖父上官仪可曾是自己的宰相哪，从先帝太宗到自己的朝堂，真真是两朝元老，没想却因自己一时糊涂，受牵连害死……高宗心下唏嘘了一回，自是有些惭愧的。 高宗目光又落回茶杯，淡然道：“你这茶是直接冲灌而成？” 婉儿低声回道：“是。” 高宗瞅她一眼，眼里的笑意仿佛在说，也就你们掖庭宫那土老帽的地方才这么喝茶，但嘴里却说：“以后多学学煎茶、煎水，煮茶可是门学问——还有你院里也种些牡丹、芍药、腊梅这么些颜色明亮的花卉才好，年纪轻轻怎么就种些翠竹、菖蒲，太素淡——不过都不急，这宫里头的日光长得很，有的是时间，你也要学会打发时间……” 高宗絮絮说来，完全没有皇帝的架子，也没有为人君的轻慢，倒完全是长辈口吻，好像他就是关心自己的一位父辈或祖辈。婉儿鼻子一酸，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这么对她说过话，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了。婉儿暗自按捺情绪，耳边又响起皇上的声音：“你闲来无事便多多练习打双陆棋，皇后喜欢——” 他在教自己讨天后欢心，婉儿领其意，回道：“是。” “还有——”高宗又道，“莫惹皇后生气。” 婉儿再回：“是。” 皇上沉默了一会儿，又突然道：“别恨皇后。” 婉儿急急地偷瞥皇上一眼，忙回道：“婉儿不敢。” 高宗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不是‘不敢’，是一点恨意都不要有，你的人生还很长很长——” 婉儿明白了，皇上今日到访，是来教自己规矩的，教她如何在后宫在天后身边活下去。 “皇上……”婉儿感激地叫出了声，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又突然觉得什么都不用说。 她抬眸，正好迎着皇上的目光。如刚才进院子那会儿，皇上笑望着她。她懂了，便也微笑着回望过去。下午的阳光自窗棂进来，散漫的洒在这两人身上，慢慢儿的，他们的衣襟、发丝、眉鼻尖儿，也像是起了毛茸茸的浅金黄色。 常公公自窗外瞧着这傻笑的一对儿，一拍脑袋，心下琢磨，“皇上这病怕是严重了。” 高宗前脚刚出婉轩，后脚便有宫人通报。 天后召见。 天后的人果然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婉轩。 婉儿随宫人走进迎仙宫。宫内流泻着馥郁浓香，似有麝香的激烈，也有果味甜香，似还有草药隐香。婉儿久闻天后为永葆青春容颜，一直在用美容秘方，想必这气味便由那配方而来。 立在大殿里，婉儿倒是格外怀念殿外黄昏空气里的清凉。 天后斜倚凤榻，慵懒地撑着胳膊肘。她周身洋溢着贵妇的倦怠和一种迷离的欲望。但这欲望似迷离却不迷茫，反而喷薄而出，像一种武器，所到之处无可阻挡。连婉儿作为尚未有男女经验的女儿身，都能感觉到这种诱惑的迫力。瞬间，婉儿便明白了高宗对她的痴缠。 行礼问安之后，婉儿垂眉侍立，等着天后训话。 “抬起头来！”天后说。她的声音充满魔性，有着女低音的性感、浑厚，又清晰威严，与体态的慵懒形成天壤之别。如果有人用这种声音与你说话，你会不由得呆住，听她讲话。 婉儿抬起头。 天后继续用她的魔性女低音讲话，每一个字都钉进了婉儿的心里，这以后许多年里都不敢忘记。 天后：“不错，你今天还是皇上的才人，但从今天以后，你是我的人！你且记住！” 婉儿不明其意，但以她已有的对皇后的了解，她知道不必多问，皇后自会带她找到答案。 婉儿回：“是。婉儿记住了。” 出迎仙宫时，暮色降临，漫漶长安，黄昏里，阴阳交接处，空气中混合着些许白日的尘味和夜色的微滋。婉儿缓步走在迎仙宫与婉轩之间的夹道，留意身后如意的脚步。 高宗刚离开婉轩，自己便被迎仙宫听训。看来，天后派给婉轩的如意、如念这俩丫鬟，不过是来替天后监视自己的。想来，高宗与她说的话，也一字不落的传进天后耳里了。 罢了，自己无家无势，只与母亲相依为命，身家倒是清白的很，也不怕她天后派人监视。婉儿微微耸肩，脚步轻快起来。 远远地，婉儿瞥见婉轩门口斜倚着一个人。瞧那身姿，婉儿认出便是那日在甬道堵她的登徒子武三思。 婉儿慢慢走近，她的脚步声灌进武三思的耳里，他也不回头看她，只望着墙上的一线长天，脸上显出一种深远的忧郁之色。从这种纨绔子脸上看到这种神情。婉儿颇为讶异。 “唷，小白兔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被大灰狼吃了呢！”武三思吊儿郎当的说。瞬间切换表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 女公子，人生大幕正式掀启 ，最快更新大唐女公子最新章节！ “唷，小白兔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被大灰狼吃了呢！” 武三思歪头，斜睨了婉儿一眼。歪头的一瞬充满孩子气，随即却又面目狰狞了。他踢踢踏踏走近婉儿。走得很慢，似要乘这一小段时间，观察自己的靠近引起的婉儿神情的变化。 好奇？恐惧？厌恶？ 婉儿不清武三思到底意欲何为，只得站定，却也面不改色。这梁王身材雄健，宽额浓眉，五官棱角挺括，倒也生得风度不凡，尤其那唇，唇方口正，唇线分明朗润，这让他的雄刚中又多了一种妖气，一种不加掩饰的欲望。 “可惜了这张好看的嘴，竟吐些不着调的浑话。”婉儿在心里嘀咕。 武三思高大的身躯逼近，婉儿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气息，是很奇怪的凉淡，混合着艾草的微香。婉儿屏气，敛眉垂睑，却眼见得一双大手伸来，待她反应过来，自己的下巴已经被他握在手里。那双手却是一片冰凉，婉儿心里一震。 武三思手上用力，婉儿被逼得抬起下巴来。武三思俯身，四目相对，近在咫尺。 宫女如意见此情状，失声道：“梁王，您莫乱来，若是天后知晓……” 武三思打断：“一边儿去！” 如意吓得不敢再言，哆哆嗦嗦侍立一旁。 武三思直直看进婉儿眼睛里，像要在那里找寻什么。婉儿垂下目光，本能的低声喝道：“拿开你的脏手！” 她一出声，武三思倒是一怔。他没想到这个小女人竟敢呵斥他，从来他要的女人，哪个不是眼巴巴的要往他怀里钻。而这个女人说，拿开你的脏！手！ “不拿又如何！”武三思再度逼近，他的唇几乎挨着婉儿的脸，凉薄的艾草药香悠悠吹在婉儿的脸上。 蓦地，只一瞬间，婉儿已从头上拔下簪子，抵在了武三思的胸脯。“梁王，请自重！”婉儿恨得咬牙，却也吐词清晰有力，没有丝毫露怯。 武三思又一怔，他的目光在婉儿脸上游移。他的神情先是困惑，慢慢儿的，显出一个灿烂的笑，嘴角两侧居然露出两粒浅浅的酒窝。“原来你不是小白兔，你是一匹小母狼。”武三思用一种了然的口吻说，“知道吗？我们是一种人。” 说完，就像刚才突然握住婉儿下巴，武三思突然撤回手，转身便走。 他到底要干嘛？婉儿当真被他的举动弄糊涂了，攥着簪子，杵在原地。武三思走了两步，又顿住，回头瞅她。 武三思：“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特别特别不喜欢黄昏。所以黄昏来临时总想找点乐子。” 回到房里，如意赶紧吩咐下人烧水，又找来帕子，拉婉儿坐下。婉儿不解其故。如意将她推到镜前。婉儿望见镜里的自己，下巴两道绯红的手指印，是刚才武三思的成果。她原就白净，显得手指印愈加悚目。 如意用帕子蘸水，忙着给她热敷，一边儿念念道：“您明儿一早就得觐见天后，千万不能让天后瞧见……” 婉儿扑哧一笑，如意这小妮子原来也是个没心机的，连一句假意关心主子的话也没想着说，只怕挨天后责罚。 婉儿一笑，如意便知自己刚说错话了，闹了一个红脸。 静静敷了一会儿，如意取了帕子，仔细检查，口里道：“这梁王也真是——姑娘与他无冤无仇的，下手这么狠。” 婉儿听出话里意思了，武三思素常与宫人都这么打闹的，大家都习惯了，只是今天下手太重。 婉儿沉吟道：“平素这宫里宫外，梁王都这么来去自如？”以她所知，外男铁定不能这么随意进出后宫的。 如意：“那当然，天后就梁王和周国公这两个本家侄子，宠得紧呢！梁王三天两头就进宫请安，都快住宫里了。” 婉儿：“听说太子贤也常进宫呢。” 如意望婉儿一眼，“姑娘消息还真是灵通。” 婉儿笑道：“经常进出后宫的就那么几个男人，不止你们爱议论，在掖庭宫也常听人说呢。” 如意也自是笑了：“皇上身体越发不好了，便让太子监国，天后辅佐，所以太子经常进宫来，与天后商议政务。” “哦，原来是这样。”婉儿望向镜里，下巴的红痕已经消退，几不可见了。 第二天一早，便有宫人通报。天后召见。婉儿早已准备妥当，她去北厢房拜别了母亲，随即随宫人进宫。 夹道尽头，便是天后寝殿迎仙宫。宫人却没有在殿前停步，而是径直往前。婉儿纳闷，却也不问，一径跟着就是。又走了约一里地，到了宫城北面一幢两层小楼。楼口悬一门匾，上曰：修文馆。 婉儿内心猛震，眼眶顿时便红了。修文馆，这是祖父当年工作过的地方。虽然从未见过祖父，在掖庭宫时，母亲却常与婉儿讲祖父的传奇故事。婉儿听了许多年，在她心里，祖父形象宛然，好像从未离开。 修文馆门里，走出几位外庭官员打扮的男人。婉儿一见，忙侍立一旁。官员们瞥了婉儿一眼，便匆匆往皇城北侧的边门走去。婉儿心下恍然，外界早传说天后蓄养了一批学士，经常出入修文馆。平素臣僚上朝都走正南门，这些学士为不引人注意，特地走皇城北侧边门，外界都称他们为北门学士。 天后居然在修文馆召见自己，婉儿又回想起前日里天后特意叮嘱的话，“从今天以后，你便是我的人，你且记住！”心里当下明白了几分。 婉儿随宫人入修文馆。 不愧是大内第一藏书楼。楼里高梁大柱，屋宇轩亮，布置清简，四面皆是挤满书简的书架，空气里隐约流溢着混合着墨香与尘埃的气味。 婉儿不禁深深吸一口气，她太喜欢这里了。 李夫人已在楼梯旁等候了。她望向婉儿：“请上官才人随我来！” 来不及多想，婉儿紧随李夫人上楼。脚步踩在楼梯，橐橐声在楼里回荡，回音清旷，大气明朗。婉儿想起从前，祖父也曾在这楼梯上下，也曾像她这般听着这清旷回音，心里更激动了。 二楼布置简约，除了满墙的书架和书，房间正中便是简单的木桌木椅。桌面码放着成堆的书简。几位女官正在埋头工作，有的摘抄，有的查阅书简。窗畔的椅榻里，天后正襟危坐，手里正接过女官递过去的资料，天后打扮亦干净利落，几无华丽修饰……这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完全不同迎仙宫里的荼蘼。 “你过来！”天后的女低音徐徐响起，在空旷的屋宇下，她的声音听上去格外威严。 婉儿闻言走过去。天后上下打量她。婉儿的打扮亦是素丽爽净。天后满意的点点头，缓缓道：“这里，是你祖父供职过的地方——”她抬眸审视婉儿，见婉儿神情泰定，又继续道：“你祖父上官仪蒙先帝赏识，入职修文馆，后又做了当朝宰相，文坛盟主。你若愿意助我功成，你祖父当年的辉煌亦是你的将来！” 婉儿定定地望向天后。她的内心开始沸腾。她血液里的家族基因开始苏醒。她是上官家族唯一的后人，她是女公子上官婉儿，她的血液里流淌着家族先辈追逐权力的野心和欲望。继承先祖遗志，完成他们的夙愿。她上官婉儿义不容辞。 婉儿静静道：“我愿祝天后功成，但有一个小小要求。” “说。” 婉儿：“请天后从此以后唤我‘上官’！” 婉儿立在窗畔，长安五月的清晨，阳光亮媚，万物舒展。婉儿再抬头，望向远方，天尽头，终南山的壮伟轮廓在袅袅晨霭中，若隐若现。这是祖父当年经常看到的景致。 总有一天，祖父会为她骄傲的。 公元676年，上官家族唯一后人，女公子上官婉儿，人生大幕正在徐徐掀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 妙人儿 ，最快更新大唐女公子最新章节！ 遵天后旨意，从此以后，每天一早，梳洗、早餐完毕，婉儿便领着如意出婉轩，径自去修文馆。 不出几日，婉儿便看懂修文馆内的活动。 修文馆一楼，乃天后接见外臣的地方。每天会有两个时辰，天后在一楼静坐，此时，便陆续有外庭官员觐见。这些人多半来去匆匆，并不久留。但也有几人，每次逗留的时间都会比其他人略久。想来，他们乃天后心腹无疑。 二楼，是婉儿等人的工作间。加上李夫人，经常在这间工作室活动的固定成员不过五人。第一日，李夫人便将婉儿介绍给她们。婉儿眼瞅得她们个个花容月貌，装扮却都一径儿的素雅，面上神情也都端庄甚至严肃，自与其他宫人不同。她们年纪多在十八九岁，年长婉儿许多，想来在天后跟前的时日已久，打量婉儿时，目光里自是不屑和老气横秋。 同僚之间略作介绍后，李夫人望向婉儿，淡然道：“一应事务，上官自会慢慢熟悉，这些个不必多言。但有两个规矩——”她的语速放慢，口吻也变得严厉：“第一，此工作间任何事宜均不可与外人透露，包括家人。第二，不可与外臣发生任何交洽，平素若在馆内撞见，自当退避。这两条规矩，若犯其中任何一则，决不轻饶！” 工作间依墙而立的，有一溜儿的大木柜，每门木柜均挂着一把大铜锁。铜锁钥匙由李夫人亲自掌管。李夫人只在工作时间打开木柜，从中取出书牍、档案或其他许多文件，众人下班退出修文馆前，李夫人又会吩咐人将所有资料放回木柜，亲自检查、上锁。 婉儿已粗略看过，柜里档案大致三类，一类是各地呈报奏章，一类是朝廷颁布的诏令、文告的副本，再就是许多外庭官员的个人资料。最后一类数目庞大，且记载异常详细，不仅包括官员家世背景，甚至平素喜好、经常出入酒肆的名字，甚至私通相好的时间、地点均一一记录在案……婉儿只觉得无比惊奇，喉咙发紧，后背竟起了一层薄薄的凉汗。 有两门木柜比别的都不同。柜身落满灰尘，铜锁已有锈迹，像是经年都未曾打开的。但既然它们立在这间工作室，想来也并非女官不能知晓的绝密。 有一日，婉儿向李夫人请教此事。李夫人听闻，抬眸，淡漠地望了望这两门木柜，像是奇怪它们怎么还在这。“上官若好奇，不妨自己打开看看。”李夫人说。 婉儿领了钥匙，打开柜门。柜里不过也均是各类人的档案资料。一门柜里是后宫妃嫔的资料，婉儿瞅见最上面的两副，一名是王皇后，一名是萧淑妃。婉儿又打开另一门柜，这里仍是外庭官员的资料，婉儿大致翻了一下，李忠、长孙无忌、储遂良等人的名字落入眼里，然后猛地，婉儿看见了一个人名，上官仪…… 原来，这两门柜里的人员档案，都是去世已久的，都是死于天后之手的。 当晚，婉儿回到婉轩，情绪异常低迷。她第一次想到了这个问题，当年祖父上官仪被天后害死，而自己如今却在协助天后，若祖父泉下有知，会不会对她感到失望？ 婉儿坐在窗前，静望着院内翠竹。飒白月光下，翠竹越发显得森细、挺秀，但与白日里的楚楚景致又不同，这暗夜里的森秀中，或是吸纳了夜的精华，又散发出一种鬼魅的气息，就像这大内皇城内涌动的暗波…… 婉儿就这么坐了许久，看了许久。直到发现肩头多了一件衣裳。郑氏瞅着婉儿，轻道：“又想你爹爹、祖父了？” 婉儿不语，却有一滴泪径自滑下来。 郑氏在旁边坐下，握住婉儿的手：“不管你做什么，爹爹和祖父都不会怪你的。他们只会希望你活下来，好好的活着。” 婉儿点头，收拾心情，第二日如常去修文馆工作。 现阶段，她最紧要的任务便是对各类事务做初步了解，简言之，多看，多学，多记。而那些档案、资料自不能带回婉轩，婉儿只好白日里抓紧时间，所以，每晚回到婉轩，都已筋疲力尽。 这日黄昏，婉儿下班，从修文馆走出。刚至迎仙宫附近，远远的，婉儿便看见一个锦绣少年朝她款步而来。他身材高挑，面含微笑，眉目俊雅，在这个世上，在婉儿见过的人中，拥有如此绝世风度的人儿，只有一个人，那便是太子贤。 自第一次在迎仙宫邂逅，虽只是刹那的对视，婉儿却已记住了他。前些日子故意在如意面前试探，问太子贤是不是经常进宫。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她没想到自己内心竟是那般欢喜，每日经过迎仙宫，都会不自觉的露出微笑。 太子贤身份高贵，而她只是一个掖庭出身的女奴。婉儿从未想过与太子说话，只是觉得像其他宫人那般，远远的看这个妙人儿一眼，都会无比开心。 但现在，这个妙人儿正朝她走来。 婉儿心脏狂跳，脸立刻变红。手不自觉的掐住裙裾两侧，又陡地发现自己今天素面素衣，寒酸得紧，脸越发的红。连一旁的如意都看出端倪了。她好奇的望向婉儿。 经过最近一段时间的接触，如意眼里的这位小主子，虽年纪小小，却又有着不同其他妃嫔的持重和平稳。那日黄昏婉儿拿着簪子抵抗武三思调戏的举动，让如意大感意外，又不由得心生钦佩。当她把这件事汇报给天后，连天后都眯着眼想了一会儿……可，今儿个怎会如此害怕？ 太子贤已经走到眼前了，婉儿顾不上许多，勉强按捺住紧张，与太子贤互相行礼。 太子贤开口了，声音如她想象中那般柔净、温和，“上官才人可还住得习惯？” 婉儿敛首垂睑，答道：“多谢太子关心，一切都好。” 太子贤眼见得婉儿面颊绯红，连鼻子尖和耳垂都是红的，连那纤细、雪白的颈子里，也漫散着红晕，不觉得喉咙略微发干。 太子贤望了望婉儿身后，又道：“你可是刚从修文馆出来。” 婉儿回：“是。” 太子贤：“你可是每天都去修文馆？” 婉儿再回：“是。” 慢慢地，太子贤脸上展露出一种表情，先是矜持的微笑，接着双眼迸出明亮的喜悦，双颊也因心情激动而微赧了。他不由得踏近一步，站在婉儿跟前，喃喃道：“太好了。” 原来她并非真的是父皇的才人，母后只不过给她这个名分，名正言顺留她在宫里做自己的女官。 原来她不是任何人的女人，还有什么比这更让太子贤激动的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 太子的秘密 ，最快更新大唐女公子最新章节！ 太子贤抬眸望了望远方，天空，一轮红日正缓缓西垂，西边天际渲染出一大片瑰丽晚霞。宫墙边儿的垂柳在晚风中摇曳生姿，随风而来的，是禁苑中牡丹的馥郁浓香。 太子贤向来不那么欢喜牡丹，觉其太过丰满妖娆，反而显得悚目。今天却格外享受这一时刻。 晚霞。垂柳。长安黄昏、软糯香风中，美人敛眉静立，面上的红晕洇染着，越发显得柔媚娇俏。 太子贤微微吁一口气，心间某块地方，变得柔软不比，好久好久都没有这样的感受了。 太子贤：“……那修文馆的事可还做得习惯？” 婉儿再次低眉回道：“习惯的……” 太子贤又往前近一小步，手掌轻握成拳，置于丹田处，婉儿见那手指修长匀称，白皙的骨节并立，隐现蓝色血管。 “婉儿——” 婉儿蓦然抬眸，刚刚消散的红晕再次飞上了面颊。太子贤竟然直呼自己闺名？太子贤移眸，似也羞于自己的莽撞，但他的声音却是笃定的，“婉儿，你可愿意来太子府侍候？” 婉儿心里又一惊，那话入耳的一瞬间，她心脏仿佛漏拍了。她不知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婉儿：“太子，我……” 迎仙宫殿前站了一位宫人，略加张望，便往这一处走来。太子贤不容婉儿考虑，急急说道：“你只要愿意，我便向母后讨你……” 此时宫人已走近，向太子行礼，道：“禀太子，皇上说今儿天晚了，就不必觐见了，请太子早点回去歇息。” 太子贤回首，眼睛定定望向宫人：“的确是父皇的意思？” 宫人垂下眼睛，只轻声道：“是。” 太子贤嘴角一扬，露出一抹嘲讽的微笑，语气淡漠道：“知道了。”他又深深的望了婉儿一眼，方行礼，转身出宫去。 婉儿又在他眼里看见了那一闪而过的忧悒之色。这是她第一次在迎仙宫见他时便留意到的。当朝太子，将来大唐天下最有权势的男子，眉宇间却时时掠过深沉的忧伤。 难道，那个秘密竟是真的？ 这厢，太子贤走到玄武门附近，又朝婉轩的方向望了一眼，方才出宫门。 上官婉儿，诗坛前盟主上官仪的孙女，尚在掖庭为奴时，诗名便已在宫里传扬，太子贤早有耳闻。他曾使小太监前往掖庭宫打探了一回，小子回报说这女孩儿生的娟秀、伶俐，太子贤便起意让她到太子府做侍女。只是婉儿乃罪臣家眷，须得找个好机会向父皇母后禀报。 但当这一切尚在谋划中时，却让母后先下手了。那日在迎仙宫，太子贤第一回真切的见到婉儿，忽然间，便后悔自己这许久的迟疑了。 “已经错过一次，这一次再不能犹豫，一定要从母后那里将她抢过来。”太子贤一边走，一边默默盘算着。 天后的宫人见如愿送走了太子贤，便回身往迎仙宫里走。走了几步，她又回头瞥了婉儿一眼。刚才太子贤与自己说话的一幕，想必已落入她眼里了。婉儿脸又红了，忙颔首拜别，急急走了去。 宫人在殿里回禀了李夫人，李夫人转身进内殿。 高宗皇帝刚喝了药汤，靠在榻上闭目养神，一壁喃喃道：“好些日子没见贤儿他们了……” 皇后将他瘦骨嶙峋的手掖进衾子里，一壁絮絮安慰道：“太子监国以来，政务繁杂，想来也不常脱得开身。皇上若想念了，过几天召见便是……” 李夫人站在门帘处，往房内望了一眼。皇后缓缓起身，吩咐旁边宫人将银耳莲子羹盛来给皇上，自己款步走到外间，在榻子坐下。 李夫人站一旁，低声道：“已经走了。” 皇后端起宫人送上的茶，极其优雅地呷一口，瞥一眼李夫人脸上一副欲说还休的神情，缓缓道：“还有呢？” 李夫人果然又道：“宫人瞧见太子和上官说了好一阵儿的话，我估摸着，太子怕是上心了，他可是从不在宫里逗留的……” 皇后沉吟着，娇俏的手指在茶杯盖上无意识的绕着小圈。 李夫人再道：“您看是不是需要我找时机提醒一下上官？” 皇后还是不言语。 李夫人继续说道：“上官这小妮子是个伶俐丫头，怕就怕聪明过了头。眼下皇上一直病着，太子监国，朝野内外莫不赞颂有加，只怕后宫有些不安分的人——”李夫人望了皇后一眼，更加小心翼翼的说道：“会眼巴巴的觊觎着太子府呢。” 李夫人话里的意思很明白。当年先帝太宗久卧病榻，皇后那阵儿也是先帝的才人，因常在皇帝寝殿服侍，才时常遇到当时还是太子的高宗皇帝，生出了一段私情，又才有了后面的种种遇合，及至今天的地位。 现今的情状，与当年如出一辙。病榻上的皇上，经常出入后宫的太子，和那容貌、聪颖、才华诗情不论哪一方面都不输当年武媚娘的上官婉儿…… 皇后终于开口道：“太子若真的看上了那丫头，倒也是非常好的一桩事。” 李夫人讶异，却也知道咱们这位皇后向来心机玲珑，筹划周全，便不再言语了。 皇后又呷了一口茶，一壁缓缓起身，一壁道：“改天若太子讨要上官那丫头，就给了吧。” 婉轩。 婉儿轻轻推开母亲的房门。房内，昏黄烛光下，郑氏正做着针线活，见女儿进来，轻笑道：“我道你已睡下了，近日里很是累了吧？” 婉儿近前，抢了郑氏手里的绣布，娇嗔道：“我让母亲现在别碰这些针线了，须用什么，告诉下人就是，何必自己劳神？” 郑氏却又笑着从女儿手里拿回绣布，“我也是打发打发时间，哪里就劳神了。”她瞧了一眼女儿脸色，又道，“这么晚进我房里，怕是有话要说吧。” 婉儿斜倚着桌边坐下，手抚着桌面的一只茶壶，却不取杯倒水喝。郑氏看她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遂放下针线，望向她。 婉儿终于开口道：“关于太子贤生母是天后的姐姐韩国夫人的传闻竟是真的？” 郑氏微怔，没想到让女儿今夜难以入眠的竟是这桩事，她叹口气，道：“宫内倒一直有这么个传闻，但到底是真是假，恐怕只有天后自己知道了。” 婉儿沉思道：“如果是真的，那韩国夫人的死便可能与皇后有关？”她眼前闪过太子贤眉宇间的忧郁神情，不由得心间一疼。自己虽然家门遭遇不幸，但好歹与自己亲生母亲在一处。若太子非皇后亲生，太子便是天天唤着杀母仇人做母亲的…… 郑氏握住婉儿的手：“你是怎么了，从前你可不关心这些个传闻的。” 婉儿勉强一笑：“那是从前，现今我们既然住进宫里，卷进了这窝乱流，该知道的总得知道。” 郑氏的目光停在婉儿脸上：“仅仅是这样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 在下太平公主 ，最快更新大唐女公子最新章节！ 转眼，光阴已至五月底，婉儿进宫快一月了。 这一个月中，14岁不到的上官婉儿，经历了人生诸多重大变故。原为掖庭小女奴，突蒙皇后召见，摇身变成皇上五品才人。又忽地被告知，虽名为皇上才人，实际却是皇后的人。继而被遣至修文馆，做了女官。 迄此为止，婉儿内心并未经历重大动荡。掖庭明面为收押罪臣女眷的冷宫，却实乃罪恶渊薮之地。是另一种大世面。多年来婉儿与母亲在其中挣扎求生存，眼见各种残忍诡谲之事，经历的磨砺、心志的锤炼，实非普通宫人能比。面对境遇变迁，顺势而为，等待时机，于婉儿并非难事。那更像一种生存本能。 但前几日的黄昏里，太子贤站在她近前，低声说，“只要你愿意，我便向母后讨你。” 犹言在耳。 这几日来，婉儿每每想起，便会脸红心跳，神思恍惚……太子贤为何一定要她？ 婉儿一壁这么瞎想着，一壁沿着早已走惯的路去修文馆。今天本是女官休沐日。婉儿闲着愈发心里慌张，便派了如意去李夫人处讨了钥匙，自行往修文馆温习课业。 婉儿径自上二楼，打开木柜，搬出一摞一摞的书简。捧到桌面时，发现这些资料都是官员档案。婉儿顺手打开、翻阅。 狄仁杰，字怀英，并州太原人，出身太原狄氏。明经及第，历任汴州判佐、并州都督府法曹、大理寺丞。大理寺寺丞任职期间，于一年内判决大量积压案件，涉案一万七千余人，无一冤诉…… 狄仁杰断案神鬼，当日在掖庭宫，婉儿便时常听宫人闲谈。本以为传说居多，今见官方档案亦如此记录，不由得心生敬畏。 张柬之，625年人，字孟将，襄州襄阳人，任清泉丞…… 婉儿算了算，这个张柬之此时已年过五旬，却仍只是一个小小地方官，显见不是厉害角色。不知为何，天后会将他卷宗收存？也许这人尚有特异之处，天后自有考量吧。 婉儿略一思索，翻倒下一份卷宗。 许敬宗，字延族，杭州新城人，曾为秦府十八学士之一，任秘书省著作郎、监修国史，迁中书舍人…… 婉儿独独将目光定在“秦府十八学士之一”。这位许先生曾在太宗朝供职，那便是上官仪的同僚。而后来，许敬宗因在永徽年间鼎力支持武昭仪夺下皇后至尊之位，位极人臣。而祖父上官仪，却因有意支持高宗皇帝废后而惨遭诛杀…… 婉儿怔怔，望着窗外，伤心感喟了一回，又才捡起其他人的资料看。 不知过了多久，宫人通报，天后召见。婉儿只得立即放好卷宗，锁上柜门，随宫人入皇后寝殿。 婉儿一眼便瞥见大殿中间搁着一条长案，案上置了许多纸花，五颜六色，让人眼花缭乱。殿内也站了、坐了好些人，宫人装扮鲜亮，裙裾、钗环窸窣，时时顾盼左右，笑语晏晏，空气中亦荡漾着柔暖的脂粉香，景致不同往日的静谧。 婉儿当下也明白了，今日是皇后组织宫人做剪纸游戏。 婉儿向皇上、皇后之后行礼问安，侍立一旁，眼睛却不由得溜向人丛。果真，太子李贤，豫王李显，相王李旦，三位王子均在。簇簇宫人中，三位王子玉树临风，不同凡响。其中，自然又是太子贤的气质别具一格。 婉儿心脏剧跳，却也不自禁的移眸望向太子贤。人丛里，太子贤一袭白锦，身形儿高挑、挺拔，兀自立在那儿，眉宇肩头，洒着许多孤寂，与周遭的繁华格格不入。 太子贤像是感应到婉儿的目光，略一转头，朝她望过来。目光清亮如水，似又含着浅浅的焦灼。婉儿微怔。刹那间，身边的人、景、喧哗，仿佛都已退却，天地宇宙间，只有她和他，遥遥的、静静的互相对望着。 “你就是上官？”婉儿感觉自己衣袖猛地被人攥住，连忙收回目光，面颊却早飞了一层红晕。 “你瞧什么呢？”攥她衣袖的人意欲随她目光望去，婉儿忙屈膝行礼，转移此人视线。 “给太平公主请安！”婉儿尽力镇定。 太平公平并未松开婉儿衣袖，而是像孩子般摇着婉儿的手，“你怎么知道我名字？”女孩嗓音如泉水叮咚，明净洒落，又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娇憨态。 婉儿笑而不语。 这女孩的眼眉颇似皇后，装束异常华贵，行止又脱略不拘，完全不同宫人的谨慎，一眼即可认出，非太平公主莫属。整座后宫，怕只有太平公主自己以为别人看不出她的骄贵身份。 太平公主拽着婉儿衣襟继续说：“我一早就听母后说宫里来了一位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公子，今天总算被我抓住了——”然后她遂放开婉儿，退后一步，模仿男子向婉儿拱手行礼，“在下太平公平！” 婉儿纳罕，早听说这位大唐最得宠的公主是金枝玉叶养大的，却不知她当着皇上皇后的面，便敢如此轻狂。天平公主并不收礼，只是笑望着婉儿脸上的犹豫，直到婉儿终于也向她拱手行礼，“在下上官婉儿！” “这才对嘛！”太平公主很豪爽的拍了一下婉儿的肩，又很得意的望了婉儿一眼。 婉儿不禁也抿嘴一笑，心里已经很喜欢这个与自己同龄的小公主了。这才是一个13岁的女儿家应有的样子。亮丽、活泼、没心没肺，不知苦难为何物，也不知何为不共戴天之仇。 婉儿又从侧面悄悄望了一眼太平公主，不知为何，内心里突然钻出一句话：“公主，希望您永远这般简单快乐！” 此时，殿内喧哗渐止。婉儿刚刚出神，不知所谓何事，低声向旁边宫人打听，原来皇后出题，命众人分别以剪纸游戏为题，吟诗一首。 众人纷纷吟咏。轮到婉儿时，她略一定神。娓娓道： 密叶因裁吐，新花逐剪舒。 攀条虽不谬，摘蕊讵知虚。 春至由来发，秋还未肯疏。 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 入太子府 ，最快更新大唐女公子最新章节！ 妙诗！ 不愧为上官体的传人！ 婉儿吟完诗，语音刚落，周遭便响起窸窣低语声，纷纷赞叹此诗。 婉儿作诗有个习惯，负手，敛眉，沉吟片刻，始抬头，娓娓诵出。刚轮她作诗时，她即刻进入此种状态，自己尚不知觉，待诵诗完毕，耳边响起夸赞声，再蓦一转眸，看见人丛里那双盯着自己的略含忧愁的眼睛，猛然想见刚才自己的样子早落入他的眼里。转瞬，婉儿面颊便飞了一大朵红晕。 太平公主眼尖，跳到婉儿跟前，捉住她的手，附在她耳畔低笑：“就说你不对劲，快说，是谁？” 婉儿赧颜，转身背对着太子贤的方向，但颈子里倒像着了火似的发烫。 “太平，不得无礼！”大殿响起皇后威严的声音。 皇后刚命人录了婉儿的诗，擎于手中，从头至尾读了一遍，又望向高宗皇帝。高宗点头附和，一边儿眉眼含笑。 皇后端着诗章，念出最后两句：“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又抬眸望向婉儿，脸上的笑容模糊，难以揣测。皇后缓缓道：“这最后两句怕是上官的心思流露吧。” 婉儿敛首，静立不语。 这首诗，婉儿原准备也与别人一样，中规中矩描摹一番今日的剪纸活动，但吟到最后，忽而想见刚相识的太平公主，自己与她年纪一般大，她是父母的心肝，三个哥哥的宝贝，她可以任性自由，享受每个人的宠爱。而自己，虽出生诗礼官宦之族，如今却是戴罪之身，每一刻都得万分小心，一步踏错，自己与母亲便将坠入万劫…… 到底意难平。婉儿在诗末发出感喟：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意谓桃李真花是花、剪纸假花也是花，孰更胜一筹，其实未能见分晓……不愧是天后，刹那间便读出她心中块垒。 而此时豫王显也擎了婉儿诗章，读了又读，却一脸迷茫，他望向龙榻道：“这首诗哪里好了，我怎么没看出来。父皇母后，您们也评评我的诗，我觉得我也写得不错！二哥、三弟你们说是不是？”他转向太子贤和相王旦。 两兄弟不好在父皇母后面前拿李显开涮，只是低头轻笑，却听高宗慢悠悠道：“哼，你的诗不错？我看那个王勃的《斗鸡檄》才是天纵英才的好诗呢！” 高宗皇帝说的是豫王显的糗事。李显热衷斗鸡，大才子王勃便写了一阙讨伐他这个纨绔子的《斗鸡檄》，一时传遍京都，成为热门事件。 众人闻之，均掩嘴轻笑。 太子贤眼见得气氛轻松，父皇心情甚好，乘机站出行礼，继而道：“父皇，儿臣有一请求……” 皇后眯眼，瞅着太子贤。 父皇手掌抚在膝盖，“你说。” 太子贤：“早闻上官才人诗名，今日得见，果然不虚。我太子府最近正募集学者为《后汉书》做注，若能得到上官才人的助力，当是功德一桩。” 高宗沉吟，目光飘向皇后。他虽然一向最为器重太子，却也更怕皇后。大殿里静了几秒。李夫人略往前，意欲伏在皇后耳畔说什么，皇后扬手止住。只见她也不看高宗，一径儿款款说来，显然此事早在她的盘算中。 皇后：“太子招募学者为《后汉书》做注，此乃千秋功业，天下能人志士，自当尽一份力，只是上官年纪尚小，又刚入宫不久，许多规矩都不懂，还望太子耐心教她才是。” 没想到皇后答应得这么痛快，倒在意料之外，太子贤一时间动了情，抬眸看向婉儿的方向。婉儿接住了他的目光，又忙移开。 婉儿感觉自己的胳膊被太平公主攥紧，她又凑到婉儿耳畔低声笑说：“原来啊……我知道了。” 婉儿只是低着头。 高宗也喜上眉梢，催促道：“还不快谢母后！” 太子贤：“谢父皇母后隆恩！” 回婉轩的途中，婉儿静默不语，倒是如意，一路的碎嘴。 一会儿说：“今儿真是见了大稀罕，我们这位太子爷一向清傲，从来不与天皇天后提要求的……” 一会儿说：“这太子府从来人员清简，自两年前太子妃去世后，府内便更荒凉了些，才人在那不要被闷坏了才好……” 一会儿又说：“才人您那首诗好在哪儿，说实话我真没读懂，以后您也多教教我吧……上官才人，自出迎仙宫您就没说一句话，这是怎么了……” 婉儿只是在想，回头皇后召见她，她该怎么应对。今天是她第一次亲见太子贤与天后两人绵里藏针的对峙： 第一，谁都知道，皇后统摄后宫，当然包括她这个小小才人的去留，而太子贤偏向皇上请旨。 第二，皇后以皇上才人名义召自己入宫，显见是费了一番心思的，又告诫自己不要接近皇上，可谓处处防着她，为何今日答应得如此爽快？ 第三，豫王显在皇后面前没大没小，相王旦虽未有出格举动，但神情亦坦然，惟有太子贤面对皇后，如临大敌……天下哪有这样的母子，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若是这样，皇后为何愿意将自己送到对手的阵营？ 不知不觉中，婉儿已经迈进婉轩。丫头如念赶紧迎上来，悄声说，“才人您终于回来了，院内……” 话音未落，婉儿便见得森森竹影里的椅榻中，躺着一个人。从那身段儿，婉儿一眼认出，来者何人。而他不疾不徐在膝盖敲着的手指，婉儿自是熟悉不过，一看见它，至今下巴都还隐隐作痛。 婉儿厉声道：“请问梁王为何在此？” 武三思慢悠悠的转头，望向她。婉儿微怔。梁王脸色晦暗，似有病容，全无前些日堵她时的骄横。但吊儿郎当的语调未变：“你这宅子阴气森森，你再晚回一会儿，我怕是尸骨无存了。” 婉儿蹙眉。她有诸多事务需要考虑，今天可没耐心容忍这个浪荡子。 婉儿冷冷道来：“梁王若无事，就请回吧。我上官每一天都行走在刀尖，也没有做天后的姑母撑腰，可不比梁王闲散。”明知这么说，若武三思报到天后那里，没她的好处，可一看见他那副登徒子的嘴脸，婉儿就忍不住拿言语刺他。 言毕，婉儿转身要走。谁知手竟被武三思拖住。那只手今日竟格外的冷，像一直浸在冰水里。这可是五月底的天气，宫人都换上单衫了。 婉儿一惊，转眸瞅着武三思。 武三思缓缓道：“我说过我特别特别讨厌黄昏。黄昏来临时，总忍不住给自己找点乐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 侍书郎 ，最快更新大唐女公子最新章节！ 武三思缓缓道：“我说过我特别特别讨厌黄昏。黄昏来临时，总忍不住要给自己找点乐子。” 婉儿清晰记得这是他第二次与她说此话。因他每次说时，语调中都有一种梦魇般的邪魅之气，既诡异又孤寒，每个字都冷得似浸在刀尖上凝冻的血滴中。 婉儿微默。据她所查，梁王幼年便随父流放岭南，直到前两年才被赦还长安。算起来他在岭南那烟瘴鬼蜮之地，待了近二十年了，所以才养成这么一副德性。 婉儿挣脱武三思攥着自己的手，讥刺道：“都病成这样了，也不耽搁梁王出来找乐子，可见梁王真真是用功之人。” 武三思不理会，只将头一歪，没脸没皮的说：“来你府上这么久，你家丫头一口水也没给，哎——” 如念躲在婉儿背后，轻声抗议：“哪有……明明是梁王嘱咐不准打扰，奴婢怎敢多问？” 一丝微光闪过武三思高深莫测的眼睛，像是笑容。“所以，把你家主子的庵茶给我冲一碗。”他慢悠悠说道。 如念看一眼婉儿，赶忙备茶去。 看来梁王是打定主意要在这里喝茶了。婉儿不好撵人，却也不愿奉陪，只是静立一旁。 梁王屡次骚扰，到底意欲为何？ 如念将茶呈上，抱着托盘转身就跑了，像是担心被困住。“如意称梁王为活阎王，看来不假。”婉儿在心里说。 武三思瞥了一眼茶杯，笑道：“这就是咱皇上喝了老大不高兴的庵茶？” 婉儿心里一寒，不禁上前，低声道：“你在监视我？” 武三思又歪头，瞥婉儿一眼：“这偌大后宫有何秘密可言？” 婉儿咬唇不语。 武三思看了她一会儿，又才说：“不论是你婉轩，还是太子府，还是其他任何府邸，都是天子天后脚下，所以，何来监视一说？” 婉儿慢慢有点明白了，但仿佛又不明白，武三思久等她归，便是为了提醒她？ 武三思把玩着茶杯，继续道：“以后你或会在太子府待一些时日，我们这位太子爷可是含着金钥匙长大的，不比你我这等从泥沼里滚过来的，你做他的侍书郎，这冲茶技艺想必会有些长进吧……” 此时，婉轩门口站着一个人，正探身往里张望。随之，如念走近通报，国公爷派人接梁王回府。 武三思若有若无的轻叹一口气，缓缓起身。他一站起，婉儿便觉眼前光线一暗，她被笼罩在他高大健硕的身影里。婉儿本能的一缩，怕他再来攥自己下巴。 武三思颇感有趣的瞧了婉儿一眼，轻轻笑了。待转身走时，武三思又顿住，“哦，对了，太子府的侧妃秦妃，听说是个醋坛子……” 婉儿冷冷打断：“与我何干？” 武三思今天感觉真的不太好，所以并没有打算戏弄婉儿，但刚听她这么一说，又忍不住近前一步。婉儿正欲后退，她的后颈窝却被一双冷寒有力的大手握住。武三思低下头，带着艾草的气息轻轻吹在婉儿面颊，“也对，我想起了，你是小母狼，对付一只叽叽喳喳的喜鹊，应该不在话下的。”说完便转身走了。 后颈窝里的那片凉意，过了许久都未消退。 翌日清晨，太子府便派了宫人，来婉轩接婉儿。 婉儿在房内拾掇良久，少见的磨蹭，连郑氏都来催过了。婉儿今天挑了一件颜色鲜丽的衣裳，妆容也比平日细致许多。郑氏本有一些叮嘱，但看婉儿难得这么开心，便住口什么都不说，只催别让人家久等。 宫人领着婉儿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太子府。府邸门口着人通报，接着便有人领着婉儿去太子书房。 走在廊檐下时，婉儿抬头略四下张望，发现府内果如如意所言，清寂得很。几无人语，花园里各色鲜花绽放、鸟儿啁啾，越发显得府内幽静。 婉儿随着鸟鸣望去，见不远处花坛边站着一个人，似在撷花，她仪态高雅，装束华丽，旁边站着几个恭敬的宫人，有的捧着托盘，有的提着篮子。 “想来这就是那个叫秦妃的醋坛子了。”婉儿想起武三思的话，忍不住轻轻一笑。 太子贤已在门口迎候了。他长身玉立，神韵天然，看着他，会自然而然想到这世上最美好的事物。婉儿蓦地想起竹影里邪魅的武三思。这两人真是两个极端。 太子贤领着婉儿参观书房，一面与她讲自己组织学者为《后汉书》做注的思路，一面带她看采集来的资料。房内许多个书橱，都满满当当的堆着卷宗。 之前在修文馆时，婉儿曾听其他女官说起太子注疏《后汉书》一事，今日得见这汗牛充栋的资料，便可知太子雄心。 太子贤站在婉儿对面，拿起一卷资料，目光却停在婉儿脸上，“婉儿——”婉儿听见太子贤直呼自己名字，面颊绯红，她略侧身，回避太子贤直视的目光。 只听太子贤柔声道：“你觉得注疏《后汉书》可有意义？” 婉儿赧颜，不过思忖半刻，她便也静静道来：“婉儿以为正如天后所言，注疏《后汉书》乃千秋功业，价值不可估量。譬如先帝一朝，弘文馆学士颜师古曾注班固的《汉书》，已成学界一大盛事。” 太子大喜道：“不愧是上官家的后人，一句话便说到我心里去了。我正是以《汉书》注疏为样，梳理思路——”太子走近，立在婉儿身畔，“婉儿，你可愿意帮我？” 太子衣袖间飘出缕缕清雅的香味，又混合了书房的檀香、墨香，婉儿只觉这是世间最清洁的气味了。 婉儿敛首，目光落在手里的卷宗上。太子只见得她额头光洁，长而密的眼睫毛在晨曦中微微颤动，这让白净的颧骨处时时扫过一片颤栗的阴影，颈子秀挺柔弱，洒着一抹淡淡的红晕，亦从中飘出少女的细嫩的甜香。这与她手握卷宗的故作老成的样态，倒形成一种别致的意趣。 婉儿轻声道：“婉儿听从太子殿下吩咐！” 太子贤哑声：“婉儿——”似欲上前挽住她的手。 只听门口传来裙裾的窸窣声，紧接着便有人道：“臣妾拜见太子殿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 小母狼 ，最快更新大唐女公子最新章节！ “臣妾拜见太子殿下！” 随着甜媚软腻的声音，秦妃娉娉婷婷地迈进书房，款款行礼，又挑高了眉眼望过来，那笑靥里自是万种风情。 太子贤却是眉宇微蹙。 府内早定了规矩，太子书房乃府中重地，闲杂人等一律不得擅进。秦妃知自己在“闲杂人等”之列，向来懂得分寸，今儿个为何如此冒失？ “秦妃有何事？”太子贤转身，望向书桌上的一方砚，背对秦妃。 秦妃便只能对着太子的背影说：“殿下最近政务颇繁杂，神思间有些许倦色，今儿清晨园内夜露甚好，我便去花园采集了些，做了花露茶送与殿下。这花露茶明目清神，希望对殿下有助益。” 太子贤这会儿才转向秦妃，语气却还是淡淡的，“放那儿吧，劳烦您想得周到。” 这已是请人出门的意思了，秦妃却已兀自望向婉儿。 “见过秦妃！”婉儿行礼，垂手侍立。 秦妃嫣然笑道：“你就是上官婉儿？果真是个妙人儿。”说着便迎上来挽婉儿的手，“你来侍候殿下可真好，这府邸真是冷清许久了，以后咱们就以姐妹相称如何？婉儿姑娘才思横溢，还得请你多指点……” 秦妃絮絮说来，聒噪得像……像叽叽喳喳的喜鹊。 奇怪的是，太子贤这会儿倒不言语了，只是负手立一旁，瞅着秦妃握住婉儿的手，脸上的表情耐人寻味。 没缘由的被人误会，婉儿闹了个大红脸，但却也镇定地抽出手，道：“秦妃误会了，我是殿下的侍书郎。” “侍书郎？”秦妃面露困惑，望向太子贤。可太子贤的脸色，并未给她满意的答案。但若再追问便愈显冒失了，秦妃只能又胡乱说了几句客套话，匆匆告退。 茶壶飘出袅袅水雾，空气中流溢着清丽的茶香。太子贤淡然道：“听说你只会做庵茶？” “我……”婉儿喉咙里轻咳一声，心里却已万分恼火。为什么每个人都嘲笑她不会煎茶？！ 太子贤翻开一卷书简，似看得很认真，嘴里却道：“没关系，我会教你。” 这一厢，秦妃沿着花廊，疾步快走，似只有这样才能消解胸中的恼怒。平素太子贤虽对自己冷淡，但自太子妃去世这两年中，府邸并未有新人进来。由此，秦妃慢慢儿觉得，日久情分自然会渐多，这太子妃的位置早晚非自己莫属。 直到今儿早上她在花园看见太子的随从，领了上官婉儿去了太子书房。那是她都不能随便进出的地方。 身后的宫女荷叶快步跟上，“……那个上官婉儿不是已说自己是殿下的侍书郎？秦妃为何如此生气？” 秦妃猛然顿住脚步，恨恨道：“你也听见了，这只是她说的，殿下并未承认。” 荷叶：“宫里都知道，这个上官婉儿是皇后以皇上才人的名义才召入宫，做了自己女官，怕也不会那么容易放手。” 秦妃似若有所思，“……话虽如此，但皇后为何答应殿下的请求，让这个婉儿进太子府？再说，目前皇后与殿下两人的势力难分伯仲，怕会胶着许久，若是……”想到这里，秦妃眉宇间又显出焦躁，“总之，夜长梦中，我不能坐以待毙。” 真真是不负好天光，有人一早去花园采集夜露，也有人遵医嘱，一早便到御花园溜达，呼吸新鲜空气。 高宗皇帝扶着栏杆，望向花园，轻轻吁一口气。很长时间以来，他每日只觉倦怠，茶饭愈少，神思不振，他也知自己已露下世光景，越发感觉无趣，不过挨日子罢了。 可最近些天，恍若回过神了，腿脚多了些力气，也愿意乘兴在花园走走了。昨日里看了一个时辰的奏章，倒也未有往日的倦怠。今儿便更加振作，一早就到花园晨练了。直到身体出了一层薄汗，常公公屡屡劝阻，他才停下歇息。 高宗感觉肩头搭了一只手，异常熟悉的手感，不用看也知道是谁。高宗将自己手覆在那只手上，“媚娘，你该多睡会儿，你昨夜看折子看到很晚。” 那只手轻捏着高宗的柔弱无骨的手，“没事儿，我来瞧瞧皇上，皇上身子骨康健，我也高兴。” 两只手纠缠在一起，皇后将面庞倚在高宗肩膀。 “多少年啦——”高宗唏嘘道，“辛苦你了！” 皇后不语，只是更紧的偎着丈夫。 李夫人远远站着，已经来了一会儿了。 高宗拍拍皇后的手，“去吧。” 皇后不动，只道：“不急。” 高宗皇帝侧头，突然在皇后额上吻了一下，“等贤儿入继大统，你便可以轻松一些了。”皇后身体仍未动，只是与皇上十指缱绻的手指似有稍许迟疑，但她什么也没说。 皇上深深吸一口气，“你去吧，许是要紧事。”他道，“我自己再去溜达一会儿。” 皇后这才放开高宗的胳膊，又些些叮嘱了常公公许多话，见皇上走远了，才神色凝重的倚栏坐下。 李夫人见皇后如此神情，竟有些拿不准了，又在旁站了一会儿，才走近，道：“娘娘如此苦闷，许是皇上刚刚说什么了？” 皇后沉吟，“最近太子可有见皇上？” 李夫人：“未曾接见。” 皇后：“太子府情形如何？” 李夫人：“今儿一早，太子便派人去接上官了。” 皇后缓缓点头：“甚好。” 李夫人：“太子府的秦妃不是个好招惹的，想来太子府会有段日子不太平了。” 皇后微微一笑：“这样也好，太子府冷清很久了，该多些热闹了。” 李夫人犹豫了一下，又道：“是不是应该给上官提个醒，毕竟她是娘娘召入宫的……” 皇后断然道：“不用。如果连区区一个秦妃这关也过不了，要她何用？” 李夫人默然。 皇后又道：“叫梁王进来吧。” 武三思步履匆匆，行至御花园亭阁，行礼问安，遂垂手听训。 皇后上下打量他一番，道：“都准备妥当了？” 武三思回：“是，今日是来与姑母辞行的。” 皇后：“好。”顿了顿，又道：“自己当心！” 武三思：“多谢姑母关爱，侄儿定不会令姑母失望。” 皇后抬抬手：“去吧。” 武三思再次行礼，后退，却又刹那间顿足，犹豫再三，终于开口：“上官初入宫，年纪尚幼，请姑母……” “哦——”皇后眯着眼打断，“你是看中她了？” 武三思：“姑母说笑了，我只是觉得此人年纪虽幼，或有些稚嫩，却颇有潜质，只需假以时日，定能成为姑母的得力助手……” 武三思拜别姑母，走出御花园，才渐渐将脸上那副浪荡子的面具卸下。他望了一眼太子府的方向，自言道：“小母狼，如果你坚持不到我回来，倒也真让我错看你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 狄仁杰出场 ，最快更新大唐女公子最新章节！ 东都洛阳天津桥，某处酒肆的三楼。武三思闲闲靠着栏杆，懒洋洋的四下里张望。此处系天津桥的制高点，是喝酒、看风景的绝佳处。 天津桥一带为洛阳城最繁华的地儿。西邻上阳宫，北面皇城，天时地利人和，自然而然的烟花地、温柔乡。武三思每回到洛阳，都会在此流连许久。 楼下市井里人群熙攘，天津桥上亦车马杂沓，人声喧哗。武三思习惯性的从怀中小袋里捻出一枝艾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一面儿望着桥上那些游荡的公子哥、艳装出行的青楼女子，他们一壁假意赏景，一壁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直等两人目光相遇，成交…… 武三思嘴角浮上一抹冷笑，又将目光从桥上移至桥下。洛河贯城而过，汤汤远去，河水波光潋滟，倒映着人间风物，摇摇曳曳，倒比那公子佳人的形状好看些。 房内酒桌边，亦坐着三位形容姣美的女子，一边吃着零嘴，一边闲闲的打趣，偶尔拿目光觑一眼武三思。她们被梁王召至此处，已近一个时辰，倒有半个时辰，梁王自个儿在楼台看风景，不搭理她们。 武三思又捻出一枝艾草，在指腹间细细揉搓，脸上的表情随之发生变化，眼神慢慢变得阴冷……直到楼梯响起脚步声，紧跟着随从来报：“侍御史狄大人到！” 武三思恢复常态：“有请！” 他这才将艾草丢进嘴里，回到桌边。三位美人立刻围过来，武三思格外舒坦地坐在她们中间。 狄仁杰站在楼梯口，个头精壮，瘦面长衫，目光炯炯，形貌倒与武三思平素打交道的那些饱食终日的官僚大不同。 两人抱拳行礼，各自坐下。狄仁杰扫了一眼桌面，却无视三位美人，仿佛她们是空气。 狄仁杰开门见山，冷冷道：“不知梁王爷召狄某至此，有何指教？” 武三思扶着美人香肩，懒道：“狄大人言重了，指教不敢当。天后遣武某至此，协助狄大人调查韦弘机贪腐一案，若有需要武某的地方，狄大人不必客气！” 狄仁杰鼻子里哼了一声，兀自捻着下巴的短须。 武三思举杯，笑道：“久仰狄大人高名，今日却是第一次见面。今后还请您多多提点才是。” 狄仁杰却已站起，抱拳道：“既然梁王爷无他事，狄便先告辞。狄某事务冗长，比不得梁王爷富贵闲散，这酒你慢慢喝，我先走一步。” 不待武三思作答，狄仁杰转身下楼。武三思慢慢喝完杯里的酒，三位美人忙掩着脸上的尴尬，替梁王爷斟满酒杯。梁王却道：“好了，你们可以走了。到楼下领赏吧。” 武三思再次靠在栏杆，望向洛河对面。 洛水沿岸新增数座宫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看上去豪华壮丽，格外气派。这便是此次韦弘机领旨扩建洛阳宫城的成果，倒也讨了高宗皇帝的高兴，只是朝野物议沸腾，争说韦弘机乘机贪渎。 高宗与武后商议，派狄仁杰彻查此事，武后终是不放心，暗自又派了武三思到洛阳，监控整个事态。 武三思望着那长达一里的洛水长廊，自言道：“不知长安的情形如何了？”他再伸手去小袋里，意外发现艾草已经嚼完了，这么一想，嘴里才觉出苦涩。 连日来，婉儿每早收拾妥当，都去太子府报道。 《后汉书》注疏是项大工程，太子贤却想赶在年前完成，作为献给父皇母后的新年礼，因此最近工作颇繁重。太子招募的学者集中在东厢房，为避嫌，婉儿只能留在太子书房，在学者进行资料研习的基础上，做进一步的整理、归档。 婉儿正在桌前研读卷宗，闻得门外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紧跟着便是太平公主娇滴滴喜滋滋的唤声：“婉儿！” 自从那日在剪纸活动上相识，太平公主便时常过来寻婉儿玩耍。婉儿在婉轩，她便去婉轩，婉儿在太子书房，她便找到书房来。不多时，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已经是很要好的朋友了。 “婉儿！”太平公主双手叉在腰间，站在门口，一脸忿忿，“就知道你在这里。” 婉儿笑道：“知道你还嚷，东厢房的官员听见了可不笑我们的公主竟这般像小孩儿？” 太平公主嘴一噘：“我可不就是小孩儿，只有你，明明是小孩，却故意装成大人的样子。” 婉儿笑而不语，只在心里偷偷说，“我若有公主你那般的运命，也会想当小孩儿呢。” 婉儿又偏头略微想了一下，猛然发现自己从来也没有“小孩儿”过。掖庭女奴是没有资格当小孩儿的。这么想着，眉宇间也有几分伤怀了。 没心没肺的太平公主就这么惹得人伤感，自己却丝毫未察觉，只见她四下里张望，道：“咦，今天怎么没见贤哥哥陪你。” 婉儿闻之，不禁脸一红。她放下卷宗，望向太平，纠正道：“我们是在工作，你以为谁都像你，只顾着玩。” 太平公主：“那你脸怎么红了？” 婉儿忙低下头，“哪有——” “说什么呢，这么开心——”太子贤推门走进，瞥了一眼两个女孩。最近他心情大好，眼里的忧悒似不见了，面庞也仿佛笼罩在亮光中，这使他越发显得俊雅。 婉儿忙道：“没什么——” 太平公主则径自老老实实交代：“我说今天贤哥哥怎么没在书房陪婉儿，婉儿的脸就红了。” 婉儿慌得，连忙转身立在书架前，假装在架子查找资料。随着一阵柔暖的干花般的气息，太子已经站在她身边。 “需要什么，我帮你找。”太子说，嗓音柔和洁净，听着也像是晒着初夏的太阳，明亮中透着让人舒服的懒暖。 婉儿并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只是下意识的将手伸到第三格的卷宗。但架子的第三格实在是高，婉儿竟够不着，她颤巍巍踮起脚来，手指刚碰到书脊，一双修长的手便伸过来，划过婉儿的手指，取了那卷宗。 “是这个吗？”太子说。 婉儿不语。太子贤低头瞅着她。 两人就这么面对着站着，站在自窗格照到书架的慵懒阳光里，空气、时间仿佛都静了。太平公主本在摆弄着花瓶的插花，蓦一回头，瞧见阳光里这两人，竟也有些痴了。 “你们可真像一对金童玉女……”太平不自禁的说道。 窗外那个伏着的人影，轻轻猫下腰，从窗口经过，又快步沿着廊子走出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 夜潜韦府 ，最快更新大唐女公子最新章节！ 荷叶悄然伏在太子书房的北窗下，贴窗静静听了好一会儿，直到太平公主惊叹的迸出“真是一对金童玉女的妙人儿”，才猫腰离去。 秦妃正在廊檐下练习插花。太子贤总在在书房摆些建兰、杜若、乌斯菊等，统归色彩素雅、形体淡瘦。秦妃见他喜花，得空也会学些插花技艺，想着聊天时有个话题，能讨他欢喜。 但近来秦妃情绪总大不好，没耐心弄了。案上拉拉杂杂置了些花卉，经她胡乱拉扯了几下，已有些萎败光景了。而她微愠着脸，望着这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出神。眼见得荷叶急急走近，便索性走到一侧的椅榻歪着。 瞧着荷叶的神色，不等她张口，秦妃便道：“有探到什么？” 荷叶徐徐道：“起初上官自个儿在书房做事，过了一会儿太平公主便来了——” 秦妃神情作凝思状：“公主又过来了，来得这么勤——她和这上官的关系倒不一般。” 荷叶继续：“她们两人正说着话，殿下也进去了，三人好像聊得很开心……”荷叶望了秦妃一眼，小心的低声道，“我好像听见公主说上官和殿下是金童玉女……” 秦妃深靠进椅榻里，慢慢抬眸，望着远处池边的垂柳。早春柳枝刚发芽时，如烟如雾，朦朦胧胧，此时值初夏时节，柳条已变得明秀朗硬了，像一桩事件的真相，从暧昧走到清晰。 荷叶试探道：“需不需找人提点一下这位上官？” 秦妃不语。 秦妃就这么呆了一会儿，才又将目光收回，盯着悬于檐下的鸟笼，听得她冷冷道：“没功夫提点了。皇上眼瞅着时日不多，真要拖到殿下登基那一天，一切都太晚了……” 秦妃想起什么似的，偏头看荷叶，“明儿是殿下进宫请安的日子？” 荷叶答：“是。” “这样——”秦妃示意荷低头，附她耳畔，轻轻说了好一阵儿话，临了又交代，“且记住了！” 荷叶频频点头，最后道：“我这便去安排。”遂转身离开。 洛阳的夜，也是极繁华绚烂的，但这烂漫又比不得白日。白日的烂漫，骚动、且亮烈着。夜里的灯烛也辉煌，却极暧昧，像是等着故事发生。 酒肆、青楼，笙歌不断，欢声笑语间，涌动着欲望和秘密。 武三思也不带随从，自个儿沿街慢慢溜达着。青楼门口站着的桃红柳绿、挥着帕子揽客的女子，见着这么一位体态雄刚、仪表不凡的白衣公子，岂有不纠缠的道理。 武三思不言不语，任她们拉扯，任她们献媚，急急往怀里钻，却又在最后一刻将手臂轻轻一扬，从她们的簇拥中抽身离去。她们自是失望片刻，随即却又扬手拢拢发髻，赶紧去抓下一位。 沿着先前考量好的路线，武三思走到一处背街，前后望了一眼，便拐进一条巷子里。走到巷子深处，武三思想了想，从怀里抽出一面白巾子，覆于脸上，只露出两眼，然后纵身翻上院墙。 武三思猫腰，沿着院墙，一径儿碎步小跑，再轻轻落在书房门口。一切都熟门熟路，都是提前打探好的。 院内颇为寥落，没什么人。韦弘机暂行收押，一众仆从没人管辖，倒也落的爽快，各找各的乐子去了。 武三思掏出钥匙，自行打开韦府书房的门，走进，再将门从背后掩上。书房显是被狄仁杰的下属收查过了，明面上已经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了。 但目前朝中局势微妙。皇上在位，太子监国，天后手握重权，朝臣都在暗地里观望、站队。像韦弘机这类的朝廷重臣，均是被拉拢的对象。所以，韦弘机虽被收押，能证明他罪证的重要账簿他一直藏得好好的，不会轻易交出。 武三思掌灯，从怀里捻出一枝艾草，一面慢慢嚼着，一面很闲散的在书房里走着逛着，颇随意的四处张望，顺手翻弄一些书架上的册子、盒子。 最后他站在一门柜前，柜里照例满当当码着书简。武三思瞅了它们一会儿，然后微笑着抽出其中一卷。 随着书简抽出，后面的一门暗格徐徐打开了。 武三思嘴角一扬，露出个漂亮的笑容。他取出暗格里的账簿。此时，只听房棱上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紧跟着一个身影跃下房檐，立在窗前。 武三思吹灭了灯，却兀自闲闲坐在了书桌一角。 狄仁杰黑衣黑面，推门走进书房时，便赫然看见幽暗夜色里，坐于书桌的武三思，他很无聊的晃着手上的白巾子。 狄仁杰微怔。 武三思懒笑道：“狄大人，您好像来晚了。” 狄仁杰只得扯下黑色面巾，冷言道：“梁王爷可真是不循常矩，做梁上君子还是一袭白衣，惟恐人不知。” 武三思笑道：“狄大人说笑了，如今朝中情形如此，狄大人又是四方闻名的神探，我便是化作一缕烟潜进来，怕也会被您找到——所以，这样才好，大家都省事。” 狄仁杰伸出手，正色道：“既然梁王爷已经拿到了，就请交给我！天后向来赏罚分明，我相信她不会干涉狄某查案。” 武三思一直晃荡着的腿落回地上，他直身而立，站在狄仁杰面前。这样，一个黑衣，一个白衣，一个精壮，一个雄健，书房昏暗夜色里，两人的目光对峙了片刻。 武三思：“狄大人不必着急，等我请示天后，自然会给你一个答复——” 武三思一面说着，一面往外走。 狄仁杰厉声喝道：“休走！” 武三思感觉背后生风，赶紧猛跨一步，迈到院子里。此时狄仁杰已经纵身跃起，探手，要来擒他。武三思回身，后撤，让开他试图攥住自己肩膀的手。两人便这样，一纵一跃，一躲一闪，时而直逼，时而左旋右让，在院子里打起来。 留守府邸的仆从听见院里响动，提灯出来，站在亭阁里朝这边张望。只见书房前的空地里，一黑一白上下纵跳着。静夜里，两人的衣衫随着身体的纵跃，带出虎虎生气，听上去格外柔劲有力。 一个仆从揉着惺忪的眼睛：“怎么回事？他们是谁？” 另一个打着哈欠，“不知道……” 然后，两人转身，迷迷瞪瞪往自己房里走，继续回去睡觉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 回忆 ，最快更新大唐女公子最新章节！ 此时正是月初，一弯纤细的月悬在夜空，散出淡薄的幽光，看上去怯怯弱弱。武三思撩了一眼那月弯儿，忽地想起第一次在宫外甬道见到的婉儿的样子，也是怯怯弱弱的。 不知她怎样了？ 恍神间，武三思左胸挨了狄仁杰一掌，紧跟，狄仁杰又迅猛出拳，想借势抢回武三思怀里的账簿。 武三思吃疼，一个趔趄，他急稳住脚跟。此时，街上传来打更的声音。已是深夜。 既然东西已经到手，何苦恋战，天后若知自己如此招摇，一定也不会高兴。念头这般一转，武三思迅疾回身，飞出一脚，迫得狄仁杰后撤一步。武三思乘机跳上院墙，几纵几跃，白色身影便在巷道里消失了。 回到别馆，已过了二更。武三思掌灯，于灯下检阅了两册账簿，嘴角缓缓上扬，绽出一抹冷硬的笑容，嘴角两侧隐现的浅浅酒窝却显出几分孩子气。 武三思站在窗口，摸出骨哨，望向夜空。 哨音悠扬，也有几分萧索。武三思不肯定此时是否能唤来信鸽。但他不能等了。他想尽快回长安。 哨音刚落，一只白色信鸽落在窗台。武三思喜出望外。在鸽腿缚好传与天后的简讯，武三思抚摸白鸽，赫然发现她比以往沉实了。武三思不禁笑道：“你做信使的，怎好意思长胖，该减减了——”他拍拍白鸽，“去吧！” 白鸽腾翅而起，绕着屋宇飞远了。 武三思睡意全无，索性提了一壶酒坐在廊檐下喝起来。院落里黑魆魆，人迹敛息，只偶尔有虫鸣声。已是六月，夜色也多了些许燥暖。 武三思喜欢京都的繁华，喜欢这夹杂着尘埃气息的燥暖。在岭南那烟瘴潮湿的鬼蜮地挣扎苟活的年月里，每遇连绵阴雨，周身啮骨冷痛，像被千万条冰虫咬噬，他便努力回忆这京都这燥暖，以获得活下去的勇气。 十五岁那年，双亲不堪磨折，相继病亡。父亲临终唯一的叮嘱是，要活着！ 母亲…… 母亲…… 不要……不要过来……不要…… 婉儿惊叫，冷汗连连。 “婉儿。”郑氏迭声轻唤，“婉儿。娘在，别怕。婉儿，快醒醒……” 婉儿猛地睁眼，瞪着天花板，眼里充满恐惧。 “婉儿。”郑氏轻拭婉儿额头的冷汗，柔声道，“没事了。没事了。” 婉儿慢慢转动眼珠，目光回到郑氏身上，停了一停，婉儿将头埋进母亲怀里。 梦魇里，婉儿看到的是母亲。 掖庭宫有规定，女奴满七岁，缴纳必须的课费，亦可跟习艺馆的儒士读书识字。婉儿是一定要去的。郑氏也是一定要送女儿去的。从郑氏得知有这样的机会，便一直在努力存攒资费。 婉儿每天去习艺馆学习，开开心心过了好一段时间。直到有一晚下学回屋，在自家窗檐下听见房内人语。是习艺馆的梅儒士与母亲在说话。婉儿初听了一下，原来又到缴纳学费的时候。再听，房内传来桌椅碰撞和推搡声，夹杂着母亲哀哀的告饶声。 婉儿顾不了许多，推门闯进去。房内的两人怔住。 婉儿见母亲头发凌乱，脸布泪痕，衣袖也被撕下来一半。婉儿冲过去挡在郑氏面前，死盯着梅儒士的脸，厉声道：“请你出去——” 郑氏却一把拽住婉儿，不允她多说。 梅儒士整整衣衫，鼻子里哼了一声，淡淡道：“这一期我馆内学额已满了，所以郑氏就另请高明吧——”说着作势往外走。 郑氏忙上前，哀声道：“梅儒士请留步，我们……我们亦可商量……”她咬紧嘴唇，哆哆嗦嗦的双手狠绞在一起，像在考量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婉儿不知母亲与梅儒士会商量什么，但梅儒士涎着笑的脸，让她分外恶心。婉儿闪让在门边，道：“习艺馆我不去了，梅儒士不必费心，请回吧——” 郑氏打断：“婉儿——” 婉儿：“母亲——” “你出去！”郑氏怒喝。婉儿从未见母亲这么生气，吓得肩膀一惊，郑氏也不看她，只道：“我的顶针坏了，隔壁婶子说好借我一枚，你去帮我拿回来。” 婉儿强辩：“母亲——” 郑氏再次怒喝，“快去！我有事与梅儒士相商，半个时辰后你再回来！” 婉儿还待争辩，郑氏已经攥住她肩膀，强将她推出门去。婉儿至死也不会忘记母亲在她面前关上房门那一刻，脸上的表情…… 翌日清晨，婉儿精神不济，目光发涩。坐在镜前一会儿了，也不见梳妆。郑氏预料婉儿没睡好，早早起床，亲自做了婉儿进宫后爱上的杏酪粥和酥糕。粥已热热的盛上了。郑氏使如意过来唤婉儿。 婉儿呆呆地在桌边坐下，瞅着热腾腾的杏酪粥，眼泪便下来了。昨晚一梦后，她终于明白那日梅儒士胁迫母亲的事了。婉儿盯着柔白软糯的粥，心里狠道：“梅儒士，你最好还活着，活着等我找到你……” 婉儿依从母亲，吃光了粥和放进她碟子里的酥糕，振作精神，出门去太子府。 六月清晨，万物勃发，空气中横斜着植物、鲜花的充满生机的清香。皇城内，宫人按各自分配的工作，静静洒扫，辛者库太监推着净车出宫，石板路上传来时高时低的车辘辘声。 婉儿沿路走着，一边儿琢磨梅儒士这事体该如何入手，忽而耳畔传来咕咕的鸽声，婉儿抬眸，眼见一只漂亮的白鸽沿着宫墙打了个旋儿，便拍翅飞向了天空。“好美的白鸽。”婉儿望向白鸽飞走的方向，喃喃道。 婉儿到书房时，太子贤已经在那了。房内煮着清茶，烧着檀香，晨曦的略带雾霭的微光中，坐在桌边的太子贤，周身轮廓也仿佛被镀了一圈薄薄的金子边儿。 婉儿敛首，疾步走近，行礼问安。 太子贤悠然放下卷宗，微笑道：“你不必惶恐。我因一会儿要进宫拜见父皇，所以早些过这里来待一会儿。” 婉儿轻答：“是。”然后径自走到自己的工作位置，铺纸揽卷，润笔磨墨。 见她一脸老成的认真样，再见她瘦肩细颈、文文弱弱的身形儿，太子贤不禁失笑。“你不会聊天是吗？”太子贤瞅着她道。 婉儿脸红了，不知如何作答，只一味低头磨墨。 太子贤又笑了，“你似不喜聊天，但喜脸红。”说着便起身，又侧身吩咐道：“你前些日也见着在我书房侍候的那个小子了，你有什么需要，传他就是。父皇身体日渐不大好了，我可能会在宫里多待一会儿。” 婉儿忙起身，侍立，回道：“是。” 太子贤略走近一些，瞧着婉儿发缝里隐约的粉白的皮肤，哑声道：“婉儿，我与母后不同，你不必怕我。”婉儿愕然，待她抬眸时，太子贤已经出书房了。 太子府北边的廊檐下，荷叶正踮着脚给笼里的雀儿喂食。远远地，她看见太子贤领着仆从从书房走出，一径儿出了太子府，便连忙放下鸟食，回房里回禀秦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 有毒的茶 ，最快更新大唐女公子最新章节！ 午膳后，婉儿略感疲累，歪在椅子里稍事休息。 不多时，便听有人轻叩房门，她忙起身迎候。只见一位细眉细眼的宫人捧着托盘走进。 盘里搁着一壶茶和一碟蜜饯。 宫人行礼，道：“给上官才人请安！我是秦妃跟前侍候的荷叶，我们主子说劳烦才人连日来辅助太子，今日备了一壶花草茶和一点儿零嘴，略表谢意。” 婉儿忙行礼，谢过。 但荷叶似不急走，只见她又絮絮说来：“揽阅卷宗、采集资料都是耗神烧脑的活儿，秦妃说她自觉帮不上什么忙，便特意为才人备置了这壶秦甘花草茶。秦甘花长于高山苦寒之地，甚为难得，却有醒神去燥的奇效，而且趁热着喝效用绝佳，希望才人不要嫌弃才好。” 婉儿错愕，堂堂太子府秦妃亲自为她准备这么华贵的茶，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许困惑。 婉儿行礼，“婉儿谢秦妃美意！” “那就不打扰才人做事了，荷叶告退。”荷叶抬眸瞄了婉儿一眼，退出书房。 婉儿托腮，瞅着托盘。那日见面，秦妃看她，一副屈尊俯就的眼神，这些天都不曾照面，今日怎么突然这般殷勤，放下身段来笼络一个小小的侍书郎？ 婉儿把玩着壶柄和茶杯，又顺手摸了一颗杏脯，慢慢咬开。 这厢，荷叶自去回禀秦妃。秦妃小睡刚起，慵懒的歪在榻子里，偏着头，听荷叶从头到尾将细节说了一遍，再若有所思的端起宫人呈上的茶，慢吞吞地呷了一口。 只听荷叶又道：“这秦甘花草茶，单着喝，确有醒神去燥的奇效，常人却不知这花草茶见不得墨香，两厢遇合，必会产生一种致七窍闭合的慢性毒，而这毒性也未见得一定会发作，只有当夜露最甚，阴气上扬时，才会使七窍静闭，窒息而死，人鬼不觉，而那时，上官早已回到婉轩了……秦妃这一招真厉害！” 秦妃叹口气，抬手，迎光张开手指，细细看上午才让人做好的指甲，款款道：“从来读书人仗着自己会吟诗作赋，往往不把别人放眼里，这秦甘花该是与他们命里相克，也是没法儿了。” 荷叶在旁发出轻笑，秦妃睨她一眼，又缓缓说道：“我与这位上官无冤无仇，该说也没有下狠手的理，怎奈她碍着我了，请她吃一壶这世间难得的好茶，在睡梦中平平静静的去，也算我的情分吧。” 荷叶忙在一旁附和：“秦妃一向心慈，奴婢自是知道。” 不知不觉间，连着几颗杏脯都咬着吃完了，直觉唇齿间泛起缕缕涩甜，该是需一杯清茶来冲腻了。婉儿抬手给自己斟茶。壶嘴里飘出一丝异香，清寒中涌动着浓丽的诡谲气，武三思的面庞在婉儿脑海中一闪而过。 竟会想到这活阎王，婉儿的手不觉停驻了。 又听门上叩击声，只见太子贤口里的那个“小子”立在门口，手里也端着托盘。小子道：“这是殿下早先吩咐过的给才人备的午茶。”说着，他便往书桌边走，一眼便看到桌上另一套茶。“这是？”小太监脱口而出，眉间是毫不掩饰的诧异。 婉儿见他神情惊诧，便道：“这是秦妃差人送来的茶——怎么了？” 小太监嗫嚅着：“没什么……只是太子特意吩咐书房只我侍候……那这……” 婉儿微笑道：“一并放在这儿吧。” 小太监告退，婉儿留意到他颇古怪的神情。她慢慢放下茶壶，一并那托盘推到稍远处，再次托腮瞅着它。 洛阳天津桥，某处酒肆三楼。 武三思迎风立在楼台里，横着手臂，顷刻间，便有一只白鸽落在臂上。但它刚下脚便差点被臂上滑唧唧的锦缎绊倒，扑棱了几下翅膀，才终于站稳。武三思蹙眉，道：“你这技艺越发退步了，你自己竟没察觉？”里间候着的随从，见他家王爷又和白鸽聊上了，在一旁掩嘴偷笑。 武三思从白鸽脚上解下便条，顺手拍拍它的肥腿儿。昨晚梁王爷说它该减肥了，白鸽似怀恨在心，乘王爷拍它时，蹬了两下他的手。随从拿着水和鸽食走过来，白鸽咕咕叫着，却又听武三思一边往里走一边嘱咐：“少点给它，不然它真胖得飞不动了。” 武三思拆开便条，只见几个字：悉数给他，即刻回京。 武三思纳闷，自己费了大半夜功夫抢来的账簿，却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天后怎么想的？不过这一疑惑也仅是一闪而过，天后旨意自当遵从。武三思着人收拾行装，自己又走到楼台，抚摸了一会儿白鸽，似自言又似对白鸽说：“咱回长安！” 这也是前二十年，流放岭南的七千多个日夜，武三思每日都会对自己说的话。回长安。 向晚时分，秦妃到底是绷不住了，要走书房一遭。说起来，这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婉儿了。从心底她并不讨厌婉儿，不过是婉儿自己撞她枪口上了。来看最后一眼，也在她的“情分”理论中。 走至书房窗下，便听闻房内人语声。这个点儿，太子贤原也该回府了。明知太子贤不喜她来书房，秦妃冒险前来，不过也因为今天意义特别。从明天开始，她心里眼前清净了，自当再次做回懂分寸的秦妃。 太子贤见秦妃立在门口，果然不悦，他冷淡道：“秦妃这会儿过来有何要紧事？” 没等秦妃回复，婉儿已走至秦妃近前。婉儿行礼，道：“多谢秦妃赏赐，婉儿受之有愧！” 秦妃果然忘记了刚刚太子贤眉宇间对她的嫌弃，展颜道：“才人快别客气，我不过是聊表心意。你近来对殿下事务颇有助益，眼见得殿下心情都比前些日好许多，说起，原该我谢谢你的……”说着又欲上前挽婉儿的手。 “婉儿不敢当。”婉儿借行礼，略后退，才挡住了秦妃的手。 秦妃讪笑，但也收回了手。她趁便觑一眼茶壶，空空的样子。她放心了。 一旁的太子贤不言语，刚刚秦妃说“眼见得殿下心情比前些日好许多”时，他溜眼去瞧婉儿。婉儿一脸不觉。“到底是年纪小，装得老成，其实不懂人事……”太子贤在心里叹口气，却又觉得很欢喜。 太子贤望向秦妃，目光些许温和，不似刚才那般冷淡，他淡淡道：“这秦甘花草茶是秦妃送过来的？” 秦妃这才留意到太子贤手里把玩着的茶杯，“茶味道不错。秦甘花？是新近收集的？以往似不曾听你提起。” 秦妃脑袋一轰。 婉儿望向她。神情平静。 太平静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 女公子首次出手 ，最快更新大唐女公子最新章节！ 16 女公子首次出手 “茶味道不错。秦甘花……” 秦妃闻言，脑袋一轰。急望向窗外，此时暮色正徐徐降临，秦妃猛然注意到，书房已渐渐笼于夜色之中。 已至掌灯十分，房门传来轻击声，原来是小太监捧灯入房。秦妃却又是蓦地一惊，仿佛刚是听见巨石砸落的轰响。 太子贤见秦妃神色如此异常，十分讶异，这是从未有过的，不禁望向她，道：“秦妃可是不舒服？” 秦妃攥紧手心的汗，勉强道：“没……没有……多谢殿下体恤！” 太子贤：“没有？你可是出汗了？” 秦妃轻撩自己额头，才发现确已是一脑门子的冷汗。 婉儿神色平静的望向秦妃，颇为坦然的样子。秦妃与婉儿目光对视的刹那，秦妃便踏步向前。她已经顾不得许多了。 秦妃：“上官才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太子贤转向婉儿，略怔，许是微有察觉情状的不寻常了。 婉儿倒也不忸怩，直道：“好！” 秦妃道一声“请！”便回身向太子贤行礼、告退。婉儿亦行礼，然后紧随秦妃出书房。 太子贤微做思想，也理不出所以然，便自行又斟了一杯茶，兀自喝起来。 进得秦妃房间，秦妃忙命荷叶关上房门，屏退左右。 婉儿婉言道：“请问娘娘有何吩咐，天色已暗，嫔妾该回婉轩了……” 秦妃打断：“殿下刚才喝的是什么茶？恳请上官才人告知！” “茶？”婉儿似专心想了想，才道：“便是午后娘娘差人送来的秦甘花茶！” “真的？”秦妃失声道，身子猛地向前，衣袖扫落了案上的奁盒，盒里一枝珠光宝气的簪子啪一声摔成两截。那是秦妃平素最喜的簪子，今儿她心情非常好，特意嘱咐荷叶拿出来，准备晚间戴着去与太子请安。 荷叶眼见得秦妃如此失态，也不禁惊喊道：“娘娘——” 秦妃一把握住婉儿的手，又道：“真的？”再猝然转身，身子支不住地靠在桌边，喃喃道：“完了……” 婉儿转过身，正面着秦妃，徐徐道：“娘娘细问秦甘花草茶……可是这茶有甚不妥？” 秦妃缓慢的转动眼珠，目光飘乎乎的落在婉儿面上，嘴里却只絮絮道：“完了……完了……” 一旁的荷叶，垂首垂腰，一副罪该万死的形态，亦是不敢抬身。荷叶自是记得，秦妃已与她说过的，这秦甘花草茶之毒，乃墨香、夜露促激才生成，是顺应天时地利应运而行，无药可解。 婉儿安慰道：“虽不知所为何事，但万事若不到最后一步，或还有转机，望娘娘莫灰心。” 秦妃早已一脸死灰，不过只是喃喃重复：“转机……” 荷叶倒是机灵，听见“转机”一词，蓦地接话道：“还请上官才人明示！” 婉儿有些惭愧的笑道：“我只是依常理而论，事态若不到最后一步，可挽回也未可知——再说我也不知娘娘究竟为何事如此悲怀，所以也不敢妄做判断。” 荷叶忙转向秦妃，恳切道：“娘娘，素闻上官才人承继家学，博览群书，或能找到解救法门也未可知？” 秦妃不语，脸色凝重，内心的剧烈斗争一望而知。窗外夜色渐浓，荷叶急切道：“娘娘，园子里快上露了……” 秦妃撑着桌沿缓缓的坐下来，半晌才道：“你说与上官才人吧！” 荷叶得令，便将她们主奴二人的计谋以及秦甘花草茶的秘密，一五一十的说出来，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婉儿再觑秦妃，亦是一脸羞惭。婉儿突然想到一句俗语，心里默念道：“想来这便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吧。” 听完荷叶的叙述，婉儿叹道：“没想到天下竟有如此奇物，集奇效与剧毒于一身，我竟从未听过——”婉儿眼里突然闪过一道亮光，她又道：“可否让我观摩一番那秦甘花。” 荷叶自是取出一只檀木小盒，随着盒盖掀启，那种让婉儿忽然间想到武三思的奇异香味再次飘出。婉儿捻出一支，细细查看，暮光中的秦甘花，形若薰衣草，只是花叶呈半透明状，更像蜻蜓的翅翼。 婉儿心念一动，道：“娘娘可否赠我些许？” 把柄已落人手，秦妃不得不默许。 荷叶见婉儿神思活络，认定有戏，便道：“才人可有法子？” 婉儿微微点头。 待荷叶取了装着秦甘花的香囊与婉儿，婉儿便转身出门。荷叶在身后急道：“才人，您还没说解毒的法子……” 婉儿站定，嫣然一笑，道：“殿下不妨事——”便不肯再多吐一个字。 秦妃和荷叶俱抬头，望着消失在门口的身影，怔了好一会儿。 荷叶纳罕道：“上官才人为何如此悠闲，若殿下出事，怕是太子府所有人都脱不了干系，那是她也——” 秦妃这才又顺着桌沿，缓缓站起，只听她凛凛道：“果真是上官家的后人！” 荷叶不解，却也不敢多问。又过了半晌，才又听秦妃咬牙切齿的说道：“殿下与她，谁也没有喝那秦甘花草茶……” 婉儿怀揣秦甘花，沿路疾走，一面儿忍不住眉开眼笑。这可说自她进宫，最为抒怀的时刻了。婉儿拿出香囊又看了一回，喃喃道：“梅儒士，想来你的时日已不多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 武后的盘算 ，最快更新大唐女公子最新章节！ 京城城门。 守备全副戎装，正一一盘查往来行人。行者多挑担、戴笠的普通百姓。间或有入京都谋差事的读书人，他们面呈长途跋涉之苦，望见京城城门却又一脸喜色，仿佛望见了自己的辉煌未来。偶尔也有京都豪门的官轿。凭挂在轿前晃悠悠的刻有府邸名号的木牌，火眼金睛的守备远远便瞧见了，预备了全套谄媚的笑，小跑着过来作揖行礼，顺便讨赏…… 天际处，只见两匹烈马，压地飞驰而来。 守备甲伸直脖子打量，拿胳膊肘拐了一下守备乙，“那谁啊？” 守备乙也伸长脖子望出去。眨眼间，烈马已疾驰而近，其中一骑马者高高擎着令牌，守备甲惶惶瞥见两个字，梁王，便急急扯守备乙的袖子，两人恭敬的退至一旁，作揖恭送贵人回京。 梁王武三思携随从，一路急驶至皇城玄武门才下马。武三思将马缰递与随从，道：“你先行回去与国公爷通报一声，我入宫复命，随后再与国公爷细说。” 随从诺诺。 武三思疾步穿过玄武门，往武后寝宫而去，走到半途，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叫住一个洒扫的小太监，问道：“近日宫中可曾有事？” 小太监作揖，恭敬的回道：“回禀梁王爷，近日宫中无甚大事。”言毕，自行退去。 武三思一拍自己脑袋，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性急，“一个愣头愣脑的小子能知道啥，还是先觐见姑母，其余随后再说。”这么一想，脚步也更迅疾了。 宫人已立在寝宫殿门前迎候。武三思随着宫人进宫。 武后午憩始起，正慵懒的靠在榻上回神，待宫人通报梁王已到，立即整襟危坐。 武三思行礼问安，种种礼仪之后，武后道：“梁王差事干得漂亮，近日辛苦了。” 武三思回道：“此乃微臣份内职事，微臣不敢邀功。” 武后笑而不语，等着他下面的话。 武三思果然又道：“只是侄儿有一事不明。” 武后：“说。” 武三思道：“姑母遣三思入洛阳，夜潜韦府，盗取账簿，为何又命我拱手送与狄仁杰？侄儿不才，还请姑母明示！” 武后微微一笑：“我遣你入府盗账簿，是要告诉那狄仁杰，我完全可以阻止他调查此案。我命你将账簿交与狄仁杰，却是想他明白此案我亦是支持他的。” 武三思恍然，想了想，却又道：“原来姑母是想送狄仁杰一个人情，只怕……他未必领情。” 武后冷笑一声，凛然道：“他领不领情，这份人情他便是已经欠下了。” 武三思再道：“那韦弘机乃朝中要臣，官勋傍身，又颇有势力，姑母这般明着支持狄仁杰，韦弘机一干人等势必倒向太子府——依姑母意思，这是选定狄仁杰了？” 武后点点头，缓缓道：“嗯，不错，我侄儿最近长进了不少，姑母甚慰——韦弘机虽是要臣，却太过贪狠，修几座宫殿，便招了朝野许多非议，官怨民恨。如此贪婪银财之人，我可以招入麾下，别人便也可轻易诱他。不要也罢。而狄仁杰，虽性情高傲，却官名甚好，又立身持正，操守可信，比那韦弘机强出许多。我若招收，定有大用。” 武三思再次犹豫道：“只怕那狄仁杰未必……” 武后一边慢慢站起身，一边道：“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绝对的事，尤其是人心——好啦，瞧你风尘仆仆，先行回府歇着吧。” “是。三思告退。”武三思退出皇后寝宫。 武三思刚走，李夫人便敛首行至武后跟前，附在武后耳畔，絮絮说了一番。 武后轻轻吹着杯中的茶叶，若有所思的听着，跟着缓缓呷一口，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又睨一眼李夫人，道：“我果然没有错看她。” 李夫人在一旁道：“天后察人，自是目光精准——上官这一手‘借刀杀人又未杀’当真是对秦妃釜底抽薪之举。既未将事体闹到不可收拾，维护了太子和秦妃本人的周全，又实在抓住了秦妃把柄，想来秦妃再不敢轻举妄动了。” 武后略沉思一会儿，又道：“你刚刚还说上官向秦妃讨了些许秦甘花？” 李夫人道：“是。想必是要作为证据保存，以此要挟秦妃，免得她再有动作。” 武后却微微摇头，道：“按照她在太子府的行事，你推测到的未必就是她的目的——罢了，先由她自在几天。” 武三思并未直接出宫，而是转了方向，弯向了婉轩。丫头如念正在院里为菖蒲洒水，见梁王入院，慌得水壶差点掉地上。 武三思走近她，懒懒笑道：“我这么威武雄俊，怎么在你眼里看到的却像是见了活阎王？” 如念想起宫人背地里给他取的这个“活阎王”的小名儿，一时也偷偷笑了，又道：“禀梁王爷，我们家才人在太子府还未回来。” 武三思沉吟片刻，道：“那行，我便在这里等。” 如念也只好由着他了。 武三思负手，一面在院落里溜溜达达，一面看着院里的风景。院落东西两侧各是一园翠竹和菖蒲，只廊檐下养有几盆栀子花。栀子花已然绽放，花瓣层层叠叠，乳白而显醇厚，在初夏的空气里散出柔净的香。 高宗先前嘱咐婉儿养些颜色鲜亮的花卉，婉儿便就栽了这几盆栀子花。武三思鼻子里哼一声，笑道：“这也算颜色鲜亮？还真会敷衍。” 武三思行至竹影里的椅榻坐下，如念已呈上茶来，见梁王爷微眯着眼，正闭目休憩，像是怕他突然张开眼睛似的，一阵小碎步跑掉了。武三思听着这可怜巴巴的脚步声，嘴角不觉上扬，绽出微笑来。 从接到天后传讯，日夜兼程，马不停蹄，也当真有些倦怠了。武三思靠在椅榻里，竟也慢慢小睡过去。睡意悠悠荡荡，仿佛进了一处梦境，正上演着才子佳人的戏份，又恍惚听到有人说话，那声音似曾相识，却又更加细致温柔。 只听那声音款款道：“殿下请留步，婉轩已经到了。” 武三思猛地张开眼，却看见婉儿和太子贤站在婉轩门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 离太子远点 ，最快更新大唐女公子最新章节！ “殿下请留步，婉轩已经到了。” 武三思刚眯着眼在梦境里打颠儿，便有这一溜儿轻声曼语钻进耳里，熟悉又陌生，陌生却仿佛也熟悉。 武三思张开眼睛，却见婉轩门口，立着婉儿和太子贤，两人似正在依依惜别。电光火石般，武三思心里掠过一丝醋意，迅疾到连他自己也未察觉，又或根本也不愿正视。转瞬间，这些微的醋意便自保似的转化为嘲弄。 婉儿听见院内有人拍手。扭头便看见竹影里的武三思，一边拍着巴掌，一边走过来。婉儿神色一脑。这活阎王出现准没好事。 武三思打量着两人，果真冷笑道：“真真是郎情妾意啊！” 婉儿闻之，望武三思的目光，能射出刀子来。念着她刚才在太子贤跟前温驯的小白兔模样和这瞬间的小母狼的切换，武三思心里又气又笑。 太子贤却神情凛然而冷漠，他微侧着身子，不觉间腰挺得更直了，那是大唐天下名正言顺的接班人的腰骨。每次见着母后的这个跟屁虫，太子贤便有种本能的厌恶。“梁王爷为何在婉轩？”太子贤冷冷发问。 “顺路经过，就进来歇歇脚了。”武三思的语气吊儿郎当，颇像寻花问柳的纨绔子。 太子贤闻之，鼻子里哼了一声，头略抬，眼光高傲地望向别处。 这是婉儿第一次见太子贤与武三思如此明朗的对峙，因不知其中渊源，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刚刚婉儿在太子书房整理卷宗时，眼前一眩，险些摔倒，太子贤忙上前询问，见得婉儿脸色苍白，估摸着是最近劳累了，故执意要亲自送回婉轩。 此时太子贤与武三思在婉轩门口，冷面相向，这事若传进天后耳朵，免不得又是一番问询。婉儿急向太子贤道：“殿下公务繁忙，婉儿不敢再叨扰了，殿下请回府吧！” 太子贤听婉儿这般说，便也不好再逗留。“好，你仔细休息！”他望了一眼婉儿，转身便走，目光再未到武三思的方向，仿佛那个方位异常不洁。 “哎呀呀——”武三思望着太子的背影，道：“我们这血统纯正的大唐太子可真是了不得——” 婉儿一听“血统纯正”四字，便知这是在影射太子身世，忙低声斥道：“你再乱嚼舌根试试？” 武三思退后一步，摸着下巴，笑盈盈的打量婉儿，“我就说这才是小母狼的真实模样，刚才那语气——啧啧……”武三思故意顿住不说了。 婉儿脸色腾地红了，脑海里迅速闪过一个画面，她扑上去，对武三思一阵抓踢咬捅……总之，狠狠教训一下这个嘴贱的家伙。但，婉儿只能狠一跺脚，转身进房间。 武三思却也不叫住她，而是径直又去了竹影里的椅榻坐下，坐着坐着，便又眯着了眼睛。 取了装秦甘花的香囊，婉儿再走出房间，立在廊檐下张望，一眼便瞧见竹影里的武三思。不知为何，婉儿一点也不惊讶，仿佛就是知道他还在这里。 武三思再张开眼睛时，见婉儿在一旁静静坐着，不知多久了。心里古怪的跳了一下。 婉儿望向武三思：“梁王既然这般疲累，为何不在府上休息，还有心情四处闲逛？” 武三思懒声道：“我终究觉得应该过来瞧一眼，看你是否还活着。” 婉儿一怔。 武三思欲起身：“既然你还活着，我便真要回去睡觉了。” “请等一下——”说话间，婉儿将香囊递向武三思，接着将太子府事体约略说了一番。 武三思敛眉听着，又抬眸望向婉儿，目光中有一种婉儿从未见他流露过的情绪，只听他喃喃道：“当真是出事了……” 婉儿不解他为何如此说，也没多想，便接着说了梅儒士的名字。 婉儿：“……你可愿帮我？” 武三思定定瞅着婉儿：“为何找我？” 婉儿低眉不语，武三思眼见得她粉白的额头和秀挺的鼻翼的轮廓，蓦地发现，有些时日不见，这小母狼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武三思缓缓道：“因为你内心十分清楚，我们是同一种人。” 婉儿当然知道，武三思所指，是他们两人相似的身世。多年前，他们皆因父辈、家人冒犯武后而遭牵连，或流放，或入宫为奴，多年后，又经天后特赦，他们得以入宫为天后差遣……婉儿越发咬唇不语，这也正是她每每不愿思及的。 武三思似也瞧出了她的心思，不再言语。就这样，两人在竹影里静静的坐了一会儿，静静的为遭天后害死的家人默哀。 武三思终于又恢复了他浪荡子的神情，“这下是真要回府睡觉了——”他边说边往外走，忽又转过来望住婉儿，语调变得严厉，“离太子远点，如果你想活着的话。” 这厢，太子刚回府，便有仆从来报，狄大人已在书房等候。太子急转至书房，推门而入。 在窗前负手而立的狄仁杰，听见门声，忙回身，向太子作揖行礼。 太子：“狄大人免礼！狄大人辛苦了！” 狄仁杰：“微臣不敢！韦弘机修洛阳宫殿贪渎之事，经查证完全属实，此案已经结案，请太子过目！” 太子贤接过折子，仔细看了一遍，一边慢慢坐下，一边若有所思道：“此案审理如此顺利，倒是奇怪。” 狄仁杰：“太子指的是……”后面的话自然不敢轻易说出。 太子贤面庞呈现出不解的神情：“这韦弘机乃两朝元老。太宗朝，先帝遣其入使突厥，因战乱被困西域三载，他借机游历多国，撰成《西征记》，记录西域各国风俗人情地理，回国后呈于太宗皇帝，声名因此大噪。 当朝显庆年间，又先后因及时筹备军粮，弹劾宦官犯禁等事，连连受到父皇褒奖，可谓功勋显赫，在朝野内外颇有号召力……这般人物，天后未生招揽之意，倒是有些蹊跷……”说着又若有所思的望向狄仁杰，仿佛狄大人脸上写着答案。 狄仁杰略一定神，道：“韦弘机洛阳皇宫贪渎一案，已惹得物议沸腾，官怒民怨，此时若有人明言维护，倒是给自己添堵，天后即便有心，也只能放手了。” 太子想了想，合上折子，向狄仁杰道：“近来吐蕃来犯，边境不宁，狄大人可有甚好主张？您稍事准备，不日便随我入宫面禀父皇。” 狄仁杰行礼告退。 一路出太子府，狄仁杰估摸着自己为何向太子隐瞒了武三思将韦弘机账簿拱手与他的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 毒茶派上用场了 ，最快更新大唐女公子最新章节！ 武三思跳下一阙矮墙，弯腰潜过一壁灯烛辉煌的窗棱，立在壁角美人蕉的阴影里。 房内传来戏谑低语。 武三思早打听好了，习艺馆的梅儒士甚为贪慕这醉红院里的玫姑娘，隔几日便会光顾。 今日，月上柳梢头，又到两人约会的时间。 几巡花酒后，梅儒士往往都会张狂着写几首歪诗，这是他的习惯。武三思在窗外听得他走近靠窗的几案，那里摆着武三思提前备置的墨、砚。 梅儒士涎着脸笑了，回身望着屋内，醺醺然道：“今儿个怎么这样体贴，知道爷要来……连纸墨都备好了……” 玫姑娘心下掠过疑惑，心里念道，“这指不定是哪个书呆子留下的……”嘴里却浪着调儿道：“那当然，玫玫可是成日盼着先生呢，今儿个为了磨墨人家手腕都酸了好一阵儿呢……” “哎哟哟……我的心肝……我的美人……”跟着传来一串含着口水的砸吧着嘴的亲吻声。 武三思倚着墙，只是静笑。 “你这满嘴酒气……我们先喝点茶……”只听玫玫一面极力闪躲，一面朝房外唤丫头上茶。 很快，院内传来窸窣的脚步声，一个身材伶俐的女孩端着托盘沿着廊子走来。武三思朝院内花丛扔了一块小石子，女孩张望了一下，继续走。武三思又接连扔出好几块。女孩只得将托盘放在廊下的条凳，走过去，扒开花丛查看。 乘着这一小会儿功夫，武三思迅速飞掠至托盘，揭开茶壶，将秦甘花粉末抖进去。女孩一壁疑惑着掉转身，一壁恍眼瞥见夜色里一晃而过的一角阴影，只道又是翻墙进来觅食的野猫。 茶壶溢出奇异的香味。梅儒士深深吸了一口，只当又是玫玫讨好他的把戏。两人饮酒多时，早已口渴难耐，转眼间，一壶茶便也见底了。 院落暗处里，武三思指腹掠过美人蕉花蕊，感受到那凉薄露滋意，心知时辰快到了。房内嗲浪声四起，武三思也没心思再听门了。纵身跃上院墙，一溜儿消失在夜色里。 武三思一径行至婉轩，蹲在院墙，朝院内扔石子。如意听见声音，从房间走出探看，见得墙上团着一个黑影，唬了一大跳，急转身进屋。紧跟，婉儿站在廊檐下。 武三思微微一笑，跳进院里。 婉儿嘱咐如意上茶，见她走远了，才低声道：“妥了？” 武三思坏笑道：“怎么谢我？” 婉儿只当没看见，手抚栀子花花瓣，淡然道：“既是搭档，指不定梁王爷哪一刻就需要我帮忙呢？” 武三思倚过去，高大的身影立即将婉儿笼罩着。婉儿身子一僵。 “这会儿就要你帮忙。”武三思道，嘴角又露出那抹鬼魅的笑。看着婉儿娇秀的少女样态，想着刚才听见的房内春声，武三思不禁后颈窝发热。 婉儿略定心神，望定武三思，徐徐道：“梁王爷，有件事我必须明言，我们只是搭档，各有所图而已，希望彼此尊重为先。” “如若我不呢？”武三思再靠近一步，将婉儿挤得后背贴在柱子上，再无路可退了。 武三思的头缓缓垂下来。婉儿看见他如漆眸子里仿佛燃烧的火焰，他的带着艾草的气息吹拂在婉儿耳畔。婉儿心跳加速，喉头干涩。 “梁……梁王爷……”婉儿嗫嚅道。 武三思笑道：“原来上官也会如此紧张，你是怕我做什么……” 两人便这么僵持着。 不远处，如意端着茶盘朝这边打量。婉儿忙道：“你先是黑衣翻墙而入，这会儿又这般无赖，被她们瞧见，你不怕天后找你问话？” 武三思口吻戏谑道：“说不定这便是她老人家想看到的呢，总好过你和太子……” 婉儿猛一把推开武三思，厉声道：“我上官绝不会受你们姑侄任意摆布！” 说完转身要走，哪知手腕被武三思一把钳住。武三思在婉儿耳畔低声道：“想是上官在掖庭安逸太久了，竟不知这宫中凶险，就算是为了你的太子，我也劝你小心为妙……” “你的太子——”婉儿一听这话脸便红了。她打断道：“梁王爷走好不送！” 望着婉儿的背影，武三思气不打一处来，不仅是刚刚没说完的话被噎着的不痛快，还有明明帮她除掉一仇人，却没唤来半个道谢还遭尽白眼的郁闷，还有……武三思这一次分明感觉到了胸口涌动的酸涩的感觉。 那酸涩的感觉是什么？ 武三思一面往外走，一面活动手指，回忆刚刚婉儿的手腕透过衣衫传给他的温细柔暖的体感……他终于明白那酸涩的感觉是什么了。 那是醋的味道。 眼见得武三思出院门，一直伏在窗棱观察的郑氏，才轻轻吁一口气，听见婉儿揭门帘的声音，便赶紧迎过来。 灯光下，婉儿撩起衣袖，粉白莹润的手腕上，几道红色指印赫然。郑氏低呼一声，忙唤如念进房。 婉儿劝慰郑氏道：“母亲别急！只是勒痕，又在手腕——没事的。” 郑氏开始手忙脚乱的准备热水：“那怎么也要热敷一下——”拧帕子时她又望向婉儿，“你和那个梁王爷刚在说什么？” 婉儿轻咳一声，“喔，没什么要紧事。” 郑氏一脸疑惑：“真的？瞧他的神色可不像——”接着又像是自言自语道，“这梁王爷是天后的亲侄子，如今非常得势，可是不能招惹的……” 婉儿专心看着手腕上氤氲着热气的帕子，假装没听见母亲说话。 郑氏见女儿眉头紧蹙，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好再说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 吐蕃来犯 ，最快更新大唐女公子最新章节！ 金銮殿。 殿宇恢宏，锦幛幔幔，王气冉冉。宫人、太监或轻摇羽扇，或手捧托盘，或垂手侍立，一径目不斜视、敛声屏气。 大殿正前方的龙椅上，天皇天后并肩而坐。威武肃穆。朝堂诸位重臣，整冠束带，手执朝板，于殿堂两侧列队而立。 天后略显沙哑的女低音再次响起：“……所以此次吐蕃犯我唐境，众位卿家认为谁带兵出征最适宜？” 太子贤正欲出言，身侧却响起宰相刘仁轨苍老的声音：“老臣以为，抵御吐蕃，镇守河西，非赵国公不可！” 诸多臣僚纷纷拿眼觑赵国公李敬玄。 李敬玄慌忙出列，作揖道：“微臣乃区区一介文官，素无将才，更从未有带兵打仗的经验，实在不敢担当此重任。请天皇天后明察……” 刘仁轨与李敬玄素有嫌隙，此时更认为是借此将李敬玄排挤出朝的最佳时机，因此不惜冒着枉顾朝堂礼仪的危险，打断李敬玄，又再强调：“老臣坚持认为，赵国公乃此次率军出征的最佳人选。” 太子贤闻言，蹙眉，作揖道：“咸亨年间，我朝与吐蕃军在青海大非川一役，敌方大败我朝平阳郡公薛仁贵的十万大军。平阳郡公乃一世名将，尚且被掣肘，此番出征，若不能给予吐蕃军痛击，难免使其认为我朝无人，后患将无穷矣。儿臣以为出征将领的择选应该慎重！” 狄仁杰也持牌站到太子贤一旁，作揖道：“老臣以为太子所言极是。” 豫王显、相王旦等臣僚，均拱手附议。武后下颔微抬，望向与太子贤站在一起的诸臣，目光凌厉、冷峻，豫王显无意间微抬眸，刚好碰到母后的目光，不觉后背一冷，双手慢慢垂下来，最后悄悄退回臣列队伍中去。 只听龙椅上，天皇天后用极低的声音在商议，片刻窸窣声之后，朝堂再次响起高宗皇帝孱弱的、中气不足的声音：“赵国公，此番出征便辛苦你了，朕任你为洮河道大总管兼镇抚大使，检校鄯州都督，即刻率军出征，抵御吐蕃！” 李敬玄嗫嚅道：“皇上，老臣……” 高宗打断道：“身为大唐子民，非常时刻，理当全力迎战，如若宰相认为需要朕去，朕便也不会推辞。” 李敬玄欲哭无泪，却再不敢多言。 太子贤再次作揖道：“父皇，儿臣……” 龙椅上传来高宗皇帝的咳嗽声。咳嗽剧烈而深长，像有异物卡在喉间，刹那间，高宗皇帝的脸色由苍白变成通红，又转为紫青，高宗更是哆嗦成一团，倒进武后怀里。武后忙命左右传太医。 匆匆散朝。 太子贤疾步出殿，一径走下殿外台矶，俊秀的脸庞难掩愤怒之情。狄仁杰紧随其后，直到走出离金銮殿好一段距离了，太子贤才开口道：“刘仁轨与李敬玄有嫌隙，便力荐李敬玄，乘机将其遣出城，天后畏惧李敬玄背后山东世族的支持，亦怂恿父皇遣其出征……捍疆卫土此等重大之国事，成了他们打击对手的机会，置数万将士安危、数万将士父母家人的生死离别于不顾……何曾想，我大唐朝堂已变都如此乌烟瘴气！” 狄仁杰作揖道：“殿下体恤将士、大唐百姓，老臣倍感欣慰，只是如今朝堂局势已如此，皇上缠绵病榻的这些年里，天后的势力大炽，现已深不可测，还请太子殿下多些耐心，处处小心，千万莫被人抓住把柄、落人陷阱。只要殿下保持初心，待入继大统，老臣定当竭心尽力辅佐殿下，荡涤这朝堂阴霾！” 太子贤眼圈红了，他面对着狄仁杰，便是一拜，有些动情的说道：“李贤多谢狄大人一直以来的鼎力辅助！”狄仁杰见状，赶紧还礼，一把扶起太子。 太子一路走回太子府。 经刚才狄仁杰的劝说，太子的愤懑情绪已有缓解，但兴致仍就不高。他郁郁的穿廊过阁，径自往书房走去。行至北苑附近，远远地便听见女儿家爽朗明丽的笑声。 整座大唐皇城，也只有一个人敢如此放肆的大声说笑了。太子贤听着妹妹没心没肺的笑声，紧锁的眉头便也不觉间舒展了一些。 太子贤循着声音望过去，花园里，太平公主正与秦妃坐一处赏花、喝茶。旁边还坐着另一个他最近心里正恼的人。上官婉儿。 她们三人攒一块，这种景致倒是在太子府第一回见到。太子贤心下好奇，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便听见太平公主银铃般的声音：“贤哥哥，楞着干什么，快过来啊！” 太子贤只好走过去。 秦妃与婉儿慌忙站起，行礼，问安。 太子贤却只望向秦妃和太平公主，道：“你们刚刚在聊什么这么热闹，我刚散朝，回府路过，便听见太平这丫头的声音。” 说话间，太子贤疼爱的望向自己唯一的小妹。他目光里流露出的毫无保留的温暖，让一旁的婉儿蓦地为之心动，从未有人这般看过自己。太子贤也是她见过的最明亮最温暖的人。与任何不洁、阴谋都没关系。婉儿不禁想起武三思的话，“我们是同一种人……”她的身世、身份注定，她只能与武三思为伍，站在阴暗里。那里潮湿、腐坏，见不得光…… 婉儿感觉内心猛地抽搐了一下。这是传说中的心痛么？ “……婉儿你在想什么呢？”耳边突然传来太平公主的声音。婉儿忙回过神，发现自己同时被面前这三个人瞅着。婉儿的面颊绯红一片。 秦妃见状，忙出面解围道：“我们刚刚正互相考查，看谁说得出《煎茶水记》所载的天下煎茶水质的七大排名。我们都只记得扬子江南零水、无锡惠山泉水、苏州虎山寺泉水这三大品级，还正说找书来查呢。” 婉儿望了秦妃一眼，秦妃微微一笑。那是尽释前嫌的笑。 太子贤以颇不为然的语调说道：“都是文人雅士闲来无聊的逗趣，就是都记得也无甚用。” 秦妃见太子都此般说，只好低声回道：“是。” “那我便不打扰你们兴致了。”太子转身欲走，忽又回头望住婉儿：“今日书房的卷宗整理如何了？” 太平公主在一旁抗议：“贤哥哥，便是让婉儿与我们再玩一会又如何，你那书房的事永远也做不完……” 太子贤却是不理，只是向婉儿道：“还不跟上？” 婉儿只好道：“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 离梁王远一点 ，最快更新大唐女公子最新章节！ “还不跟上？” 这是从北苑到书房，以及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太子贤与婉儿说的唯一一句话。 进得书房，太子贤便自行落座在窗下的椅榻里，随手捞起一卷书简，举在眼前，貌似很认真的看起来。婉儿见太子没有训话或指示，也便不吭声，只依照惯常的节奏，做起自己的分内事。 房内静默了许久，只有婉儿窸窸窣窣的移动、或搬弄卷宗的细小声音。太子贤的目光，越过手中书简，偷偷溜向她。只见她拿起桌边一册卷宗，打开，简略浏览一遍，从中摘出要点，再润笔，腾写，然后合上卷宗，打开另一卷…… 有时卷宗记载或有疑惑，婉儿便会蹙眉沉思，不觉间将毛笔抵住下颔，再不然便走到书架前，孩子气地踮起脚，目光在书架来回逡巡，搜集相关档案。婉儿背对着时，太子贤便移开眼前书简，恣意打量她娇弱、挺直的身板儿和竭力伸长的秀挺、白细的颈子。 婉儿似没站稳，脚下忽地歪了一下，太子贤不自禁的轻笑出声。他连忙拿书简挡在眼前。婉儿仿佛也听到了异响，身体便有些别扭了，低头回到自己的桌前。继续做事。 太子贤在心里犯嘀咕：“她可是真不知我为何冷落她？” 一会儿又琢磨：“她和梁王到底什么关系，那家伙一看便不是第一回去婉轩了……” 一会儿再想：“那日她竟然先撵我，我走后，梁王可是又逗留了许久？那家伙的浪荡名声也算是名冠京都了，她怎会与他有交往……” 一会儿又再想：“瞧她认真做事的样子，与平常无异，根本也没察觉我竟为她不自在，看来她到底是没放在心上了，我不过是自作多情……” 愈往这方面想，太子贤愈焦躁。他再不顾太子的风仪，重重摔下手里的书简，嘴里念念道：“简直胡说八道！” 婉儿一脸惊愕，抬眸望过来。 太子贤佯装无事，只是另外又拿起一卷来读。从书卷一侧，太子贤再次溜出目光，见得婉儿握毛笔的手只略迟疑了一下，便又接着落笔，并未想到走过来询问太子在为何事烦恼。 太子贤不禁恼怨的想道：“看来她心里终究是没我的……” 得出这个结论，太子贤既惊诧又伤心，没想到她心里到底是没我的！ 太子贤端起茶杯，呷了一口，便陡地将茶杯摔了出去，怒向门外道：“狗奴才，就没人给口热茶？” 门口侍候的小太监听到摔茶杯的声音，赶紧翻身跑进来，连声诺诺，转瞬间，便又呈上新鲜的热茶。 太子贤还待发作，却见得婉儿终于走过来，“我也忙了半天了，殿下可否赏我一杯茶？”她低眉轻声道。 太子贤将身子侧向一旁，不理她，却又忍不住拿眼角余光睨她。 大胆上官婉儿，竟然未经太子允许，自个儿在那斟茶喝。 太子贤终于受不了，霍地站起，作势要去夺婉儿手里的茶杯。但当他碰到婉儿纤细、娇小的手指，手便移不开了，不自禁地将那茶杯、那手一块儿握住。 婉儿并未抽出自己的手，只是敛眉垂睑，双肩仿佛在微微颤栗。而她屏住呼吸，似要尽力掩住这颤栗。太子贤喉间一涩，胸口蓦地滚烫，涌出一种想要哭泣的冲动。这个无依无靠、谨小慎微的女孩，这个被母后杀死全家的女孩…… 太子贤走近一步，站在婉儿面前，婉儿便闻到一阵清新的香味，似有栀子花、还有丁香、还有腊梅、还有望江南……总之，许许多多洁净无尘的世外之香，让人不自觉得自惭形秽。 太子贤抚住婉儿瑟瑟发抖的小手，哑声道：“婉儿，你与梁王什么关系……” “殿下，你是我此生可望却遥不可及的……”婉儿在心里念道，太子贤却听见她说：“回禀殿下，我与梁王是很好的朋友。” “什么？”太子贤猛地放开婉儿的手，退后一步，右手掌撑在桌面，他望着婉儿，脸上一副不敢相信的神情，他喃喃道：“婉儿，你竟和这样的人做朋友……” 婉儿耳畔响起武三思的声音：我们是同一种人，同一种人…… 婉儿微闭上眼睛，感觉非常非常疲倦。忽然间，她格外想念掖庭宫的日子，在那里，虽然生活清寒，身份卑贱，但所有人都是一样的，都一样的卑贱，不用像现在这样，每次面对大唐太子时都要被提醒一次，自己卑贱的身份。 婉儿一个趔趄，碰翻了桌上的茶具。 “婉儿——”太子贤急步向前。 婉儿发现太子贤捉住了自己的左肩，他的右手整个儿的握住自己的头，她的面颊、下巴都被团进他修长、温暖的大手里。 他的手是温暖的，就像他望着太平公主的目光。 婉儿不自觉也抬头，望向太子贤，带着无比的渴望去搜寻，果然，她在他眼里也看到了那样的目光，温暖、坦荡、有力。终归，这个人世间，也有人给予她这样的目光了。 终于，一大滴眼泪透过颤抖的眼睫毛，缓缓溢出，静静流下来，落进太子贤的手掌。 太子贤不顾一切地将她拢进怀里。婉儿感觉自己的后颈窝乃至整个的颈子都陷进那双大手温暖的摩挲中。婉儿的额头抵在太子贤的胸口，她感觉到了太子贤印在她发髻的轻轻的一吻，然后他略带颤抖的柔暖的声音在自己耳畔轻轻响起： “婉儿，离梁王远一点，不管你要什么，不管你想报仇，还是其他，让我来帮你，相信我，我可以帮你报仇，可以让你在这座后宫像太平一样，开开心心的过着，不会有人再敢动你和你母亲……” 婉儿开始止不住的抽噎。那么那么多年的隐忍、苦痛、卑贱的活着，每每后宫来人，她便和母亲抖成一团，害怕天后派人前来加害……为不使自己发出呜咽声，婉儿攥紧拳头，紧抵在唇齿间，太子贤一边慢慢地轻拍她的肩膀，一边帮她舒张拳头，揉捏她的手指，像哄小孩睡觉。 婉儿果然慢慢平静下来，只是偶尔才发出一声抽噎。 太平公主站在门口瞅着这一幕，脸上又是泪又是笑。她也想起了她的薛绍哥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 大唐最著名的三个女人第一次同框 ，最快更新大唐女公子最新章节！ “贤哥哥——” 随着门口传来的太平公主娇滴滴的唤声，婉儿忙从太子贤的怀里退出，往另一处堆满卷宗的几案急走，一面悄悄拭干眼泪。 太子贤虽也尴尬，毕竟从容许多，他徐徐落座回原来的椅榻，一面又拿起书卷，一面摆出一副哥哥的严肃面孔，望着太平公主道：“都是定亲的人了，怎么动辄大呼小唤，没一点公主的样子。” 太平公主嘴一噘，朝他扮了个鬼脸，便一溜儿跑到婉儿跟前，打趣道：“别擦啦，反正眼圈儿都是红的，怎么也瞧得出刚刚哭过了。” 婉儿侧身，竭力回避太平公主的目光，带着鼻音道：“公主取笑了！” 太子贤望着她们。两人年纪相仿，都在女儿家如花美眷的最好时光，却一个是父母、哥哥甚至整座皇城的掌上明珠，一个却万般持重、处处小心，在这波诡云谲的后宫艰难的讨生存，心里藏有许多故事，让人参不透，却也更让人心疼…… 太子贤正出着神，只听太平公主脆生生的声音又响起了，“……就这样吧贤哥哥，今天便把婉儿借我一天，让她陪我在宫里逛逛如何？反正——”她的目光从太子贤溜到婉儿，又笑道：“反正你们这会两个在一处待着也会不自在……” 这话倒提醒了太子贤，于是便起身道：“这样也好。我送你们——” “不用送，你一送，你们一话别，我便又要等许久了——”不等说完，太平公主便拖着婉儿跑出了门。 太子贤轻声笑道：“这丫头，越来越任性了……”忽又喃喃自言道：“婉儿，真希望有一天也能看到你任性娇蛮的样子……” 此时已近盛夏，暑热将至，西北高亮的阳光似也照得整座长安城透着金光。皇宫内更是绿树葱茏，花开烂漫，群莺乱飞。太平公主在禁苑的花丛、灌木中流连，一会儿扑蝴蝶，一会儿捉蜻蜓。 婉儿站在阳光里，恍眼望着太平公主，又抬眸打量这天、这地、这偌大皇宫，才慢慢地从刚才书房的那一方梦境中醒过来。 “婉儿，不管你要什么，不管你想报仇，还是其他，让我来帮你，相信我……”太子贤温柔的话语再次从梦境传来，婉儿像在荒漠跋涉许久渴望甘露的人，一次次温习……婉儿轻叹一口气，又径自微微一笑，唇齿间却只有苦涩。 她不是不信任太子贤。太子贤监国以来，朝野内外备受赞誉，一众臣僚都认为太子贤入住东宫、承继大统，将是大唐之福。但是，当朝已有过两位太子。 第一位，是曾经煊赫一时的王皇后的养子，李忠，现已被武后流放蛮荒。 第二位，乃武后的长子。李弘。却于前几年陪父皇母后前往洛阳行宫休养时，莫名猝死。 李贤，已是当朝第三位太子。他的命运将如何呢？ 婉儿的直觉告诉她，武后不会轻易放过太子贤的。 远远地，一位宫人垂手走来。婉儿一眼便认出，她是皇后跟前侍候的。 宫人对婉儿行礼，道：“皇后请上官才人去修文馆！” 婉儿只能答应，待走时却被太平公主攥住衣袖，央婉儿带她一块儿。 那可是修文馆，只有皇后本人、北门学士以及众女官才能出入的地方。 婉儿不敢做主，望向宫人。她亦是低着头，不敢接话。太平公主望着她们战战兢兢的样子，便衣袖一洒，大大咧咧地领头走在前面，一边絮絮说：“瞧你们，我母后有那么可怕吗？不用你们担责，我便是说我自己要去的，反正我也早想去看看了……” 修文馆二楼。 皇后斜靠在椅榻里，慢慢呷着茶，听李夫人汇报近况：“……赵国公李敬玄已领兵符，军队整肃十八万，即日便会出征青海。” 皇后缓缓道：“那李敬玄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吧。” 李夫人微微一笑：“从皇上命他出征那一刻，便没好看过。” 皇后：“李敬玄是文臣，不会领军打仗很是正常，我亦无意给他难看，怎奈他平素与刘仁轨互相挤兑，皇上早看他不顺眼，没法子……”顿了顿，又叹道：“哎，他们三人打机锋，却需我操心着替他们收拾烂摊子。” 李夫人沉思道：“皇后的意思是开战后再外派狄仁杰巡查之事？” 皇后不语。 李夫人略一思索，又道：“奴婢还是未能明白，为何要等战争开始才派出狄仁杰……” 皇后只道：“李敬玄这一仗必败，必须一得力人手为之善后。狄仁杰是最佳人选。” 李夫人恍然，道：“届时皇后力荐狄仁杰外出巡视、安抚各方，这样狄仁杰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自然会记挂皇后的推举之情。” 皇后却不以为然，她呷一口茶，搁下茶杯，缓缓道：“狄仁杰岂是人情便可以收买的？我是要他看看他所效忠的皇上因私怨犯下的大错。他皇上做不到的，我却可以！” 李夫人诺诺。 李夫人想了一小会儿，又道：“太子贤与狄仁杰似关系匪浅，当日在朝堂，他是明显站在太子一方的……” 皇后站起身，道：“没错，所以我才让人把上官叫来。” 宫人通报，太平公主和上官才人已在馆外等候。 李夫人略惊讶，望向皇后：“公主也……” 皇后倒是平静，她道：“既然来了，便一起领上来，让她多看看多学学，也不是坏事。” 宫人领旨，下楼。 随即，楼梯上便响起迭起的脚步声，那踢踢踏踏、撒着欢的一准是公主了。皇后与李夫人闻之，相视一笑。 “母后——”随着一声清脆的叫声，太平公主俏丽的身影从楼梯口跃出，一径儿奔向武后。 武后眉开眼笑。这是她最疼爱的孩子。在武后眼里，太平公主与她的哥哥们全不同，因为对她的帝王野心没有威胁。在太平面前，武后也最像一个母亲。 不过，人世到底无常，许多年后，竟也是这个武后认为对自己帝王野心最没威胁的女儿，与婉儿联手，将她逼至绝境…… 婉儿已站至武后面前，行礼问安。武后蓦地发现，婉儿与太平竟如此相似，虽然外貌大不同，各有各的娇俏、雅致，性情更不同，一个沉静，一个跳脱，但老练的武后已隐隐察觉她们气质中那相似的部分。那也是最具杀伤力的部分。 武后略怔。 阳光漫进修文馆窗棱，微细的尘埃在书简、书架中穿扬。大唐三个最著名的女人第一次同时站在这阳光里。以后许多年里，她们都将一起成长，趟过人生岁月中的爱恨情仇。 相爱相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 二弟，救我！ ，最快更新大唐女公子最新章节！ 婉儿和太平就这么忽地一块儿出现在武后面前，风情别样，又一径儿的楚楚有致。 武后瞅着她们，竟怔怔地出神了。心间似有一根隐秘的弦，轻轻撩了一下。武后这般心思敏锐的人，哪肯就此放过，径自寻思起其中缘故来。 直到楼梯口再次响起脚步声。武后才回过神来，目光又落回婉儿身上。此刻她脸庞的笑容变幻到颇有些高深莫测。 李夫人身后，跟着一个手捧书简的女官。在李夫人示意下，女官将书简恭恭敬敬的放在案上，便悄声退出。 武后望向李夫人，悠悠道：“都在这了？” 李夫人道：“是。北门学士受皇后命编撰的两卷书，一套《少阳正范》，一套《孝子传》，皆已完成。” 武后又对李夫人道：“公主既已来了，你便领她四处看看。” 李夫人领命，转向太平道：“公主，请随奴婢这边走。” 太平公主喜上眉梢，回头给婉儿飞了一个眼风，意思是说“一会儿你别急着先走，等我一块儿……”说着便蹦蹦跳跳的跟着去了。 婉儿只是敛首垂眉，静待皇后吩咐。 等太平的身影转进了内间，皇后才对婉儿道：“最近太子府内《后汉书》的注疏事宜进展如何了？” 婉儿恭敬道：“回禀天后，一切顺利，太子希望赶在年底完成，作为献给天皇天后的新年礼。” “新年礼——”武后冷笑一声，“他有心了！” 婉儿不敢抬眸，目光一直钉在地上。只听皇后沉实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范晔这套《后汉书》，对东汉吕后串联外戚干政诸事颇有涉及，不知太子对该部分作何解读？” 婉儿心下一惊，忙道：“回皇后，上官所整理的注疏卷宗，尚未提及吕后部分，想来太子及府内学士一定会郑重斟酌。” “那便好。”缓了缓，皇后又道：“你今日便将经常出入太子府的学士整理出一个名单，交与李夫人——一个也不能少，记住！” 婉儿闻言，不禁抬头，望住皇后。两人目光对视片刻后，婉儿回道：“是。” “好了。”此时皇后的语气似轻松了一些，“你将这两套书简带给太子，这是本宫嘱咐人专为太子编撰的，希望他认真研读，修身持正，不辱东宫太子这一身份。本宫亦希望上官能从旁协助太子……” 婉儿惟有诺诺。 婉儿捧着书简，刚走出修文馆不远，便听见太平公主轻快的唤声。刚战战兢兢听了皇后的训话，此刻她女儿又来这么一出，一瞬间，婉儿内心泛起对这对母女的嫌恶。 婉儿不禁蹙眉，亦只能停下脚步。 太平从背后拍了一下婉儿肩膀，婉儿回眸，勉强一笑：“公主好！” 太平公主道：“说好的一块儿走，怎么自己先溜了。” 婉儿道：“天后吩咐有事，不好延宕，只好先走一步……” 太平公主挥挥手，打断道：“婉儿，你不用那么怕我母后，其实她很和善的。” 婉儿心里道“是吗？很和善的杀害我全家？”面上却只是微笑。 太平公主手里摇着一根花茎，踢踢踏踏往前走去，花茎一溜儿扫过沿路的栏杆、矮墙、石坛里逸出的斜枝。婉儿以为这下她会安静一会儿了，念头还没落稳，没想太平公主又蓦地回头，这一次她脸上显出困惑的神情。 “我在内间第五门木柜里看见王皇后、舅老爷长孙无忌的档案卷宗——对了，还有你爷爷的……”太平公主悄悄瞥了一眼婉儿，沉吟道：“母后为何保存这些去世已久的人的资料呢？” 婉儿心里道：“兴许是成就感，看看自己究竟杀了多少人……”嘴里却道：“这个我也不知……” 但转瞬间，太平脸上刚才的困惑又一扫而空，她笑吟吟道：“婉儿，以后你在我母后面前嘴巴甜一点，像我这般，她自然会多疼你——”继而又转了话题，道：“你有贤哥哥，我有薛绍哥哥，真好……哎，我好久没见我他了……” 太平公主一径絮絮说着，一径走远了去。婉儿望着她在黄昏日渐浓重的暮光里，娇小柔弱的身影，不禁想到了武三思曾经用来形容她的词。小白兔。 “也许有一天，你也会成为一匹小母狼的。”婉儿叹口气。 暮色愈见醇重，婉儿看了看胳膊弯里的书简，又望了望天光，心想只能明天再送往太子府了。 太子府。太子卧室。 夜色涨满室内，弥合了物与物之间坚硬的分界，惟有砚台、茶具等物品上反射的暗光，幽灵一般穿梭在混沌夜气中。 床帐四围，锦幔重重，随着晚来凉风，撩起些许窸窣声。太子贤一身素白内衣，仰面躺在床榻，呼吸均匀缓长。 但紧接着，他开始蹙眉，面颊抽搐。在噩梦里，太子贤看见从大片的夜雾中，踉跄走出一个披散头发、七窍流血的人。 太子贤恐惧后退，同时拔出腰间佩剑，“前方是人是鬼，报上名来！”太子贤喝道。 来者一面走，一面扬起双手，撩起散乱长发，“二弟，是我！” 果然，太子贤看见大哥李弘清秀但漫漶血迹的面庞。 “大哥！”太子贤猛冲向前，被蓦地发现自己被一道透明的墙阻住去路。太子贤挥剑乱坎，剑下无物，却又无法穿越。 “大哥！是我，你的贤弟！”太子贤急声高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李弘在前方不远处倒下。 李弘匍匐在地，又万分不甘心的伸出带血的手在空气中抓挠，“二弟，救我！”声音一径的微弱下去，手也渐渐垂落在地，“二弟，救我，救我……” “大哥！大哥！”太子贤挣扎高喊，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全身汗湿。 房内已掌灯，小厮垂手侍立床榻畔，正一脸担忧地看着太子贤。 太子贤略定心神后，再敏捷地从床榻坐起。“什么时辰了？”他问左右道。 小厮一边将帕子递与太子，一边说：“三更了。” 太子贤擦拭了脸上汗水，丢了帕子，沉默片刻，又道：“他来了？” 小厮恭敬的回道：“是。已在外间等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 黑衣人 ，最快更新大唐女公子最新章节！ 二弟，救我…… 太子贤挣扎着从梦魇中惊醒，又瞪眼望着虚空一会儿，大哥李弘凄惨的求救声仍在耳边萦绕。 李弘生前为人谦和，从不曾与人发生龃龉，他宫内的下人对他莫不称赞。对待父母兄弟姊妹，李弘更是处处周全，体贴，显出长子的风度。 某一年，李弘在掖庭宫偶遇自己同父异母的两个姐姐，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她们是武后曾经的对手萧淑妃的女儿。萧淑妃被害后，她们便一直被武后关押至此。 从不与人冲突的李弘，却因两个姐姐，第一次在朝堂与自己母亲发生争执。当着众多臣僚的面，李弘坚持恳请父皇母后尽快为早已过了婚龄的姐姐们，找到合适的夫君，让她们过正常的为人妻、为人母的生活。 迎着母后阴鸷、冷漠的目光，李弘坦言道：“萧淑妃虽然曾经与母后为敌，但义阳与宣城也毕竟是我姊妹手足……” 想到当时大哥眼里的无惧和坦荡，太子贤只觉得胸膛里滚过了热油般疼痛。他一定要查明大哥真正的死因。 仆从报得来客已在外间等候。 太子贤稍事整理，来到外间。这里并无明亮烛火，只有廊檐下风灯的灯光飘忽忽游荡进来，借着那昏弱的光线，太子贤瞥见柱下的矮几前背对着他，跪坐着一位黑衣人。 太子贤亦在房间入口处已设的另一处矮几前，长跪而坐。 太子贤望着那身影道：“先生，请饮茶！”然后径自端起几上茶杯。 “谢殿下！”黑衣人道，便也端起面前几上的茶杯，呷了一口。 太子贤饮毕茶，袖手而待，等着此次黑衣人带来的讯息。 黑衣人果然开口，却先是赧颜谢罪，“多谢殿下同意草民如此背对而言，屡有冒犯处，望殿下海涵！” 太子贤道：“先生不必拘束，你们有你们的规矩，我即使身为太子，也理应尊重才是！” 黑衣人道：“世传当朝太子乃具天人之姿，草民这两番与殿下接触，深以为然，殿下位晋东宫，又一日不曾忘记手足之情，草民深感钦佩！” 太子贤微微一笑，道：“先生过奖了——请问先生此次来访，是否有了新线索？” 黑衣人道：“是。当日前太子李弘陪天皇天后巡游洛阳禁苑，暴病而亡。皇后大怒，要重惩太子身边侍候的随从，皇上念及太子生前为人慈善，并未同意，只将他们遣散各宫照旧使役而已。 此前草民依照殿下指点，追查这些人的踪迹，发现在此后半年内，绝大多数人皆以各种原因离宫，再之后便莫名消失，来去皆无迹可查。近日草民终于访得一位叫小栗子的小太监，因年幼胆怯，太子出事当时，不等旁人察觉，便悄悄出逃，所以，并未入遣散名单。 草民以为，这个小太监便很可能是最后知晓前太子弥留症状的人。根据草民得到讯息，此人目前流徙江南一带。所以，草民此番前来与殿下辞别，准备至江南访查。” 太子贤闻言，不觉直身，对着那身影，抱拳行礼道：“多谢先生仗义相助！” 黑魆魆的夜色里，黑衣人摆摆手。乘着风灯溜进的光线，太子贤瞥见那是一双异常白皙、保养甚好的手，心下不免有几分纳罕，耳畔却再响起黑衣人的声音，“人皆有兄弟姊妹，骨肉亲情，殿下不必言谢——”话音刚落，便纵身出窗，消失在夜色里。 太子贤在夜幕里又静坐了一会儿，想着此人虽自称草民，来自江湖，却似对宫内之事了若指掌。若一个真正与皇宫无任何关涉的人，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查遍所有随从，从中揪出小栗子来。而此人不愿以真面示与他，或与此有关……再一想也罢了，既是目标相同，只问结果便可，其余不可细究。 黑衣人越上太子府房檐，猫腰疾走，至檐角尽头，再纵身跃至临近一处府邸的屋檐，步履方稍许放缓。 待他要稍事休息，却只见对面不远处，房檐隆出的瓦楞上，正坐着一个人。左胳膊肘撑在膝盖，右手提着酒壶。此人身形高大健硕，一袭锦衣，装饰华贵，像是准备去赴宴，却中道改变主意，换为坐在屋檐上喝酒赏月。 黑衣人一眼认出，此人是梁王武三思。 武三思将酒壶倒悬，抖了抖，再没一滴酒落下来，便扬手将酒壶抛至宅内灌木丛，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哐啷，接着灌木丛一阵窸窣声，想是惊着了里边的野猫。 武三思起身，一边从怀里捻出艾草，一边懒声道：“你今天的速度有点慢嘛，我一壶酒都喝光了，才等到你。” 黑衣人冷笑一声，道：“废话少言，你若能堵住我再说——”话音未落，便纵身向前，劈掌而来。 武三思赶紧将艾草丢进嘴里，一面出拳迎击。黑衣人虽声量不足武三思雄迈，抑或正因此，身手亦格外轻越矫健，轻功尤好。数个回合下来，武三思应付略显吃力。 黑衣人本就没有恋战之意，数轮缠斗之后，见武三思渐有不支，便当空纵起，旋身，身落之际，右腿临空劈向武三思，此招凌厉，又有些着急，眼见得武三思不疾不徐，从腰间旋出一柄剑来。 剑光在夜色中一闪，寒气峥峥，黑衣人急收腿，当空里身体往后连翻三回，落地时却颇为潦草，脚下趔趄，踩得瓦片哗啦乱响，又见剑光已近在眼前，便右手猛地洒出，袖间随即飞出一枚闭月箭。 武三思只觉一丝细劲、冷厉的疾风穿越氤氲夜色，迎面疾驰而来，想是暗器，偏头，迅疾躲闪际，终究不甘，夺手去攫，直感到一枚弯细的月牙状的极薄极轻盈的刃片飞速从指间掠过，瞬时，指腹感觉冰凉，出现两道极细极深的伤口。 武三思讶异非常，但凡暗器，总归有首尾，有力锋处，便也有力钝处，只要攫夺有法，便不会被伤着。而这月牙状的薄刃，却是旋回着通身锋利，无一钝处，不论你怎样设法，只若想接住，一定受伤。 黑衣人早已飞身逃走。武三思复又慢慢在瓦楞坐下，拿出巾子，缠住手指。还好刚只是与这暗器擦过而已。不然这两手指该是不在了。 此般非凡暗器，来历必定也不寻常。 武三思瞅着被鲜血浸透的巾子，脸上现出一抹邪魅的笑容，“你到底是留下踪迹了。”他自言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 出征 ，最快更新大唐女公子最新章节！ 25 天色苍浑，群山巍峨。皑皑冰川在天际遥映，寒光灼灼，那些冰锋峥嵘的悬崖、峭岩，更像自盘古开天以来便静立于天地间的巨型兵器。 广袤无际的青藏高原中，一支18万大军，正整装提戈，浩浩荡荡，朝青海急行军。军队中的铠甲摩擦声、兵器碰撞声，以及迭起的形成一股洪流的脚步声，扰了高原平素的清宁。 远处一只正在冷地上啃食杂草的牦牛家族，闻声均抬头，鼓着铜铃般的圆眼睛，好奇又略带困惑的瞅着这只长长的队伍。峭壁岩角，羚羊们伸出一只只秀劲的脑袋，貌似也很认真的打量着。 而喜马拉雅神鹰，歇于高山之巅，先是收着巨翅，自山颠而下，俯视这一只蠕动的队伍，再震翅而起，绕空盘旋。群伴得到提示，均拍翅随行。霎时间，高原的天空盘桓着数只神鹰的巨大身影。 再有秃鹫，嗅到军队中伤员的血的气息，忍不住低空盘旋，不肯离去。偶尔一个胆大又很饿的家伙，冒险伏击伤员，不时在队伍中引起一阵惊骇的骚动。 队伍最前方，出征大将军李敬玄早已面色苍白，瘫软在马背了。作为文臣，李敬玄身子骨自然比不得军中将士，又已年过六旬，这数日来马背上的颠簸，一把老骨头真也快散架了。 副将刘审礼眼见得这大将军快完蛋了，不敢再贸然急行军，便拱手向李敬玄道：“将军，此处距青海咫尺之遥，不如就地扎营，歇息整顿。” 李敬玄眯缝着眼睛，惟有点头而已。刘仁轨的阴招，高宗皇帝的促狭，此番李敬玄被迫出征，原也没想着尽人事。一应军务都留与副将刘审礼，自己不过是做个观光客。 刘审礼遂命令左右传将军军令，扎营生火。一时间，簇簇营火在军帐外燃起，众兵士围着篝火，兀自沉默、打盹、叹气…… 千里之外的京都，繁华锦绣的深处，馥郁浓香的静谧中，当朝皇后，斜倚于椅榻。她微眯着眼，胳膊肘撑着头，仿佛在打盹。身后的宫人正轻轻摇着宫扇。 又见李夫人快步走到皇后身畔，附于耳边轻言。皇后立即睁开眼睛，道：“呈上来。” 常公公双手呈上最新军报，李夫人接过，再递与皇后。 皇后蹙眉，展开折子，目光上下翩飞，面容冷峻。慢慢地，她神情放松下来，合上折子，对常公公道：“抄一份送往太子府吧！” 常公公领命出皇后寝宫，不多时又到太子府，将抄件呈与太子贤。 太子贤瞥了一眼，并不着急接，却是淡然道：“又是皇后吩咐的军报抄件？” 常公公回：“是。” 太子贤打开一册卷宗，一边看一边又道：“我监国许久，军务这等事早不该烦恼母后，以后公公直接送往太子府便可。” 常公公捧抄件的手也酸了，却不敢多言，只嗫嚅道：“殿下……” 太子贤又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与母后嫌隙，原也与这些宫人无关。“放那儿吧。”他说。 常公公忙不迭搁下抄件，鞠躬退出。 太子贤打开抄件，刘审礼的常规战报，不日将抵达青海，唐军将与吐蕃在此地鏖战。 “18万大军哪，刘审礼，希望你此番不辜负本王的重托……”太子贤一面思忖，一面提笔写军报回呈。 半个时辰后，回呈送出太子府。 太子贤望着窗外发怔。他到底心里不安，刘审礼在军报里对李敬玄的形容虽有所保留，太子贤亦能想来。十几万大军的大将军居然只是个丝毫不懂军务的摆设，战况实在堪忧。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太子贤微微一笑，收回神思。这偌大皇城，纷扰乱局中，惟有这窸窸窣窣的小动静，能使他心神得到片刻安宁。 太子贤抬眸，只见婉儿已经站在他跟前。平素婉儿从不主动与太子贤说话，自上次婉儿在他怀里淌眼泪被太平公主撞见后，更是处处避着他，再不与他对视。太子贤不愿为难她，由着她。只要她在就好了，其余的，慢慢来。 太子贤粲然一笑，对婉儿道：“可是有话说？” 婉儿将怀里的一册卷宗递与太子贤，太子贤展开，书简所记，正是东汉吕后串联外戚干政事体。太子府学者对此事的来龙去脉以及危害均有详述。 太子贤稍事浏览，望向婉儿，眉宇间有诧异之色，“你也认为本王应该回避这段历史？” 婉儿只能婉言道：“若天后闻之，会不高兴的。婉儿以为，殿下没必要与天后正面冲突……” 太子贤却铮言道：“注疏《后汉书》，必然绕不开吕后这段历史，若为了避嫌，便故意删减、歪曲历史，我李贤做不出这等事。” 婉儿早知对话会是此结果。虽然明哲保身有其好处，但《后汉书》亦倾注了太子贤的全部心血，他自然不能容忍自己的注疏大业为人左右，更何况他本性看似柔和，其实刚烈。 眼见得婉儿默然不语，却一脸忧虑之色，太子贤不由得伸过手，握住婉儿的手。婉儿身体一颤，面颊绯红。太子贤感觉她的皮肤腻滑的小手，在自己的大手掌里轻微挣扎，像只被困住的小动物，他手掌在那纤细手指上流连片刻，便也松开了。 太子贤从肘边取出一帧册子，递与婉儿。婉儿一见，却是太子府一众学士的名单，这下婉儿的脸，不再是红，而是因羞耻而变得滚烫。 婉儿耳畔恍然响起太子贤柔和的语调：“我想母后或许会为难你，所以给你准备了这个，若她问你讨要，你便抄一份给她。” 婉儿嗫嚅道：“殿下，我……” 太子贤道：“你的处境我自然知道，无需多言——” 顿了顿，太子贤又低声道：“其实你也清楚，我与母后之间必有一场决战的。当年太子李忠，被诬与你祖父上官仪勾结谋反，被判流放，而你全家被抄没……” 婉儿咬紧嘴唇，这段缘故她自是知道，因此也颇为担心太子贤。太子贤又道：“后来的太子李弘，在洛阳禁苑莫名猝死……”他的声音更低了，“只要发生过的事，皆会留下痕迹……相信我，婉儿，我会找到这些痕迹的，这不仅是为我自己，也为两个弟弟豫王和相王考虑，他们与大哥李弘一般，秉性仁善，为人谦和，从无防人之心……” 太子贤声音颤抖了，语调中有了低徊的呜咽声。 婉儿胸中掠过一阵心疼，她伸手捉住太子贤的手。太子贤抬眸，望着她笑了，那是她见过最温暖也最凄楚的笑容。 婉儿不禁想到，身为天后的皇子，竟是这般恐怖的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 绝地反击 ，最快更新大唐女公子最新章节！ 黄昏。 婉儿携母亲回婉轩。郑氏想念从前在掖庭的友人多时，今天是婉儿的休沐日，便决意陪母亲走一遭。 郑氏自进掖庭，便与邢氏比邻而居，互相扶助，至今十多年情谊，阔别许久，见面自是话多。 婉儿母女出掖庭宫时，天色已近黄昏。 弯进夹道，婉儿抬眸便见婉轩门口立着的人影。梁王武三思。像第一次见到他的那样，婉儿见他倚靠着墙面，望着宫墙外昏黄的长天蹙眉、发怔。 婉儿蓦地想起他的话，“我非常非常讨厌黄昏，所以黄昏来临时，总想找点乐子。” 所以，他也总在黄昏时出现在婉轩？ 不过，他也确与这天色逐渐暗下去的黄昏相配，周身既洋溢着一种繁华落尽的寂寥，又有一种夜生活即将开始的放荡和萎靡，看着热情，实则眼里的光彩就跟他的手一样，冰寒、冷漠。与他比，太子贤则像清晨的朝阳，坦荡，温暖…… 婉儿眨眨眼睛，奇怪自己为何总将这两人放在一起比较。 听见脚步声，武三思只是机械地朝这边转动眼珠子，身体却不动。婉儿轻声对郑氏说，“母亲，您先进去。” 郑氏微点头，径自往里走。郑氏与这梁王打过几次照面，但天后身边的人每每让她心生厌恶，自然能避就避。没承想郑氏正欲迈进门槛里，武三思忽然满脸堆上恭敬，向她行礼问安，“见过夫人！” 郑氏陡地一怔，显是被吓了一跳，又忙扶着门站稳，一面勉强回礼，又才进到院里。 武三思眼眉间舒展的笑意还未褪去，已见婉儿冷着脸站在跟前，“烦请梁王以后不要这么惊吓我母亲！”婉儿说，她的声音比她的脸色更冷。 此时武三思的脸庞，又已切换上另一副表情。那是连生死都不在乎的混世魔王般的无所谓。婉儿每见他这种表情，心头便已经气结。 只听武三思缓缓道：“我不过想问候一下夫人，若让她受到惊吓，请代我转达歉意！” 一边是无赖的表情，一边又这般说话，声音里充满诚恳。这又让婉儿有些困惑了。但她不想与此人周旋，只是冷道：“请问梁王有何吩咐？” 武三思挠挠鼻尖。婉儿瞅见他手上缠裹的纱布，心下一惊。 武三思瞥她一眼，突然意识到手上的伤暴露了，赶紧将手藏至身后，脸色略显尴尬。他这样的人也会尴尬，倒也稀罕。 婉儿只听他道：“本王爷会外出一段时日，想了想，还是应该与你打个招呼。虽然你也有点小聪明，不过这大内皇宫——”武三思戏谑地叹了口气，又道：“有意思的事多着呢。你和你的太子便自求多福吧……” 听见“你和你的太子”，婉儿眉头紧蹙，正待还击，又听他继续道：“你可记得你欠我一份人情？若一些时日后你没见到我，便在婉轩门口放一壶酒和一些艾草——”他扭头朝婉儿露出那邪魅的笑容：“我自己来取。” 今天第一眼看到武三思，婉儿便觉他与往日不同。果真是有事。婉儿急道：“有什么事？你要去干嘛？” 武三思瞅着婉儿，脸庞显出类似温柔的表情，他笑道：“傻丫头，做为天后的打手，你说我去干嘛？” 武三思慢慢捻出一枝艾草，放进嘴里，又道：“如若我活着回来，却没见着你，你可得小心，你欠我的那份人情，我追到阴曹地府也要讨回来……” 一口气说了许多，武三思并不等婉儿回答，径自转身，向夹道深处走去。 夹道中暮色浓重，愈显出走远的那一方身影的落寞。今天是婉儿第一次发现自己贴在梁王身上的许多标签中，又多了一个。落寞。婉儿不禁有些纳罕。梁王竟也会是落寞的？ 婉儿靠在武三思刚才靠过的地方，寻思着他刚刚望着天空在想什么。天后派他去哪里？干什么？此时天空出现一大片阴霾，面积愈加增大，吞噬着天际残留的晚霞。婉儿又想起最近让太子贤焦躁难安的唐军征战吐蕃，不知战况如何…… 无月之夜，辽阔清寒的高原夜空中只挂着几枚星子，高原狼呼朋引伴的嚎叫在夜色中迭起。围着火堆的唐军将士，闻之不免胆寒。白日里刚刚经历与吐蕃军的恶战，死伤无数，此时正是精疲力竭之时，谁也不想半夜又成野狼的口中餐。 火堆四周、营帐内外皆传来伤员的哀嚎。刘审礼带领左右沿着营帐巡视，目光所及，皆令他悲恸无比。眼见得18万大军，在与吐蕃两日的鏖战中，不堪一击，转瞬便损失了一大半。 主帅李敬玄一早就被吐蕃的气势吓破了胆，刚在青海湖与敌军交战不足半日，见得对方人强马壮，几番回合后，便不顾一切夺路出逃。 唐军众将士见主帅都当了逃兵，一时没了主心骨，作鸟兽散，如此，18万大军如黄沙泄下。吐蕃军眼见这么容易得手，越战越勇，两日下来，将唐军逼退至承风岭。 承风岭背后便是鄯州，鄯州乃唐军在青海最后的堡垒，一旦吐蕃攻破，沿河湟谷地便可长驱直入，进逼关中，后果不堪设想…… 承风岭之后，再无可退，只有绝地反击，方有回旋余地。 此时李敬玄早已吓得只剩最后一口气了，躺在营帐内哼哼唧唧。刘审礼一面送出了与朝廷的军报，一面决意自作主张，招募精兵，组成五百人的敢死队伍，夜袭吐蕃军大营。 二更之后，高原更是杳无声音，仿若太古般的荒蛮。 刘审礼率五百精兵，悄然行至敌军营帐一公里处。荒原无可遮挡之物，刘审礼命众将士匍匐于荒地，缓慢行进，一面密切关注敌营动静。 两日来的恶战，一则吐蕃军方面也人困马乏，二则连连胜利，不免气势嚣张，认定唐军阵脚早已大乱，不足挂虑。因此吐蕃军营夜间守备未免有些松懈。当值军哨也皆昏昏欲望。 刘审礼遣人从营帐各个方位进行突袭，轻松解决打瞌睡的哨兵，又沿着营帐一面浇注桐油，一面铺设干草。 待准备就绪，刘审礼一声令下，众将士扔出火把，瞬时间，营帐内外火光冲天，紧跟着传来哀嚎、带火的人从帐内跑出…… 第二日，吐蕃军退后十里。但是军势犹在，关中地区仍处于危厄之中，急需支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7 天后与太子第一次公开对决 ，最快更新大唐女公子最新章节！ 修文馆。 武后与北门学士中的几位成员正在议事。 李夫人走进，向皇后通报，“狄大人到了！” 几位官员闻言，面面相觑。修文馆一向是北门学士的阵地，偌大朝堂谁都明白，只有天后的人才能迈进修文馆。官员们互递的眼色里都有一个意思：难道狄仁杰已被天后招在麾下？ 武后颇为得意的瞅着他们面上的疑惑，这便是她想要的效果。 “好了。”武后缓缓道，“今天便议到这里，你们先退下。” 众人领命，退出修文馆。 狄仁杰正在馆外静候召见。武后有意让他多等一会儿，与这些北门学士好好打个招呼。 众人果然纷纷与狄仁杰作揖问好。狄仁杰察觉他们神色较往日有异。朝野内外皆知，狄仁杰是太子的忠实追随者。平素在朝堂，狄仁杰与北门学士争锋相对，互相不买账，大家业已习惯了。而今天，他们却显得格外殷勤些。 狄仁杰先是些许困惑，接着马上明白了天后的用意，难免面色一绷，僵硬的还礼。官员们讨得没趣，也便走开了。 李夫人终于出现，传天后旨意，请狄大人进馆。 狄大人面有怒色，并不掩饰。他大踏步迈进修文馆。见天后正安详地靠在椅榻喝茶，不等天后开口，狄仁杰劈头便道：“不知天后召见，有何旨意？” 天后也开门见山：“的确有事。吐蕃兵临鄯州，关中地区人心惶惶，须立即支援，做好当地的巡防以及百姓的安抚工作。皇上与本宫商议，这个最佳人选，便是狄大人您了。” 狄仁杰却犹豫道：“这也是皇上的旨意？” 皇后缓缓站起，颇有些居高临下的睨了狄仁杰一眼，然后高傲的望向前方，她道：“谁的旨意，重要吗？狄大人勤政爱民，在民间颇受百姓拥戴，相信狄大人不会想看到关中百姓受苦……” 狄仁杰闻之不觉一怔，天后说的每一个字，他都无言以对，反而让他颇有些惭愧。 狄仁杰不禁作揖道：“微臣失言了！” 皇后的目光再慢慢落回狄仁杰身上，面上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但这微笑转瞬即逝，跟着她便道：“狄仁杰接旨，本宫命你为钦差大臣，即刻率部赶往岐州，务必击退吐蕃敌军，安抚当地百姓。” 狄仁杰行礼，道：“微臣领旨！” 等太子贤得知曾有前方军报来报，已经是几个时辰后的事了。此时，天后不仅根据刘审礼的军报做出了战略部署，而且狄仁杰业已率部出城。 这一次，天后不仅没有将军报抄件送往太子府，更可恨的是，压根没让太子知道。这等朝廷重要军务的决策意见，却是在太子和皇上均缺席的情况下做出的…… 太子贤怒不可遏，推倒了桌上的书简，摔碎了茶具。他面色紫青，嘴唇发抖。婉儿和仆从都吓得不敢说话。太子贤手撑着桌言，咬牙站了片刻，然后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殿下……”婉儿追到门口，太子贤的身影早已消失了。对方廊子里，秦妃正朝这边张望。婉儿与她目光相遇，两人又都下意识的望向太子贤的方向。 天后仍在修文馆内悠闲的品茶。公务业已处理，依她平素习惯，此时早已摆驾回寝宫了。李夫人见状，少不得上前询问。天后却是微微一笑，道：“不急，再等一会儿，太子会来的。” 果然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有宫人走进通报太子求见。但宫人话音还未落，太子贤已闯进馆内。 太子贤劈面便质问道：“请问母后这么做，是否有僭越之嫌……”他顿了顿，终于说出了一直藏在心里的话：“您是否有把父皇放在眼里？” 武后缓缓放下茶杯，抬眸，很优雅的回望着气急败坏的太子的盯视，继而又很优雅的说道：“你父皇不仅在我眼里，也在我心里——你父皇躺在床上两日了，一直在昏睡，如若太子眼里也有自己的父皇，不妨进宫瞧瞧。他素来看重你——” 太子怔住了。父皇昏睡两日了，竟无人告知他。 皇后又很优雅的站起身，理了理衣袖，势要离开的样子，她再道：“我这会便去探望你父皇，最近太医新配了一味药，希望会有些效用——太子随我一起吗？” 太子面色发呆。他没有作答。 皇后便不再理他，径自走出修文馆，李夫人等随从陆续跟出去，转眼馆内便剩下太子一个人了。 太子贤感觉身体失重，一下子歪在身畔的椅榻里。如今天后的势力，不仅掌控着朝堂上大小一应事务，也控制着皇上以及他身边所有的人，甚至可说是整座皇城。 从前，太子贤还认为至少父皇在位，皇后多少会有所忌惮，这样一来，他总归是有时间来积蓄实力，以待与皇后的决战的。 就在刚刚那一刻，太子贤蓦然醒悟，他完全错估了局面。父皇所以还在位，不过是因为皇后需要他“在位”。太子贤想起狄仁杰之前形容天后势力的一个词，深不可测。 今天修文馆的当面对质，算是东宫太子与天后的第一次公开对决。但老辣的天后应付年轻的太子，就像拿捏一个黄口小儿，只轻轻几句话，便让太子感受到了她巨大的威慑力。 天后的势力早在20多年前登上皇后之位的时候，便开始培植，而太子贤就在刚才才猛地明白，自己入主东宫才一年，不论哪个方面，硬碰硬，都绝对不是天后的对手……所以，扳倒皇后，必须找到一个四两拨千斤的方案，以期一剑锁喉。 而那个方案很可能就在，江南。 太子贤便是这么一路返回太子府，一路不停的思忖，待想到“江南”时，忽又生出一种喜出望外之感，紧锁的眉头也舒展了。 等太子贤进府，已经神色如常。婉儿与秦妃正坐在花园里，眼见得他走进，均站起身，关切的望向他。见得两人如此情状，太子贤的心情变得更妥帖了一些。这刀光剑影、暗涛汹涌的皇城之中，至少也是有人在关心他、等着他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女公子》正文 28 扬州 扬州。 正值初秋，江南便已进入了雨季。连日来的细秀小雨，斜斜密密的织着。城市的半空中，终日袅绕着如烟水雾，街巷里逶迤远去的青石板路，却泛着盈盈水光。 杏望客栈二楼东南角的客房内，武三思阴沉着脸，腮帮机械的鼓凸着。近日阴雨连绵，周身的冷痛加剧，那似冰虫在缓慢又悠长的啃噬骨头的痛感，折磨得武三思昼夜不得安宁。 锦囊里的艾草已经续了三次了，时刻咀嚼着，到底无甚效用。武三思命客栈伙计在房内生了火，以驱湿气，又终日备着滚烫的酒，时不时呷一口。 此刻，武三思站在客栈窗口，望着连绵秋雨，想念着长安秋日里那高亮、辽远的长空。 每次他离开的那些日子，他都会非常非常想念长安。 长安不是他的乡愁，是他的命数所在。 一身精短打扮的护卫长，敲门进房，对着武三思的背影抱拳道：“王爷，属下这三日来盘查了扬州所有的客栈，并未发现此人踪迹。” 武三思指腹间细细捻着一枝艾草，一面在房内踱步、思忖。 那晚在太子府附近与武三思激战的黑衣人，虽蒙着面，难辨面目，可他身量挺拔、颀长，体态、甚至打斗动作，都颇有些优雅，一看便知不是久走江湖之人。依理，这种人应是很易辨认的。为何尾随他进至扬州地界，此人却消失得如此干净…… 武三思停住脚步，回身对护卫长道：“今天不用出去了，让兄弟们休息——给我取一把伞来。” 护卫长领命退出。 武三思擎着油纸伞蹬蹬蹬的下楼，眼角的余光飞出去，果然见得客栈几位正忙着招呼客人的伙计，都不由得朝他这边掠了一眼，又互相递了眼色。 正在拨着算盘的老板，也忙忙从柜台里走出，上前打揖笑道：“问公子好。公子在敝栈住得可还舒心？若公子有甚需要，请吩咐敝人便是。” 武三思瞟了老板一眼，懒懒道：“确也有点事——这扬州可有什么热闹有趣的地方？” 老板闻言，脸上立刻现出一副暧昧笑容，并接连报了几个地名，不过都是些茶楼、酒肆和青楼。 武三思出客栈，撑着油纸伞在街巷里慢慢溜达着。他陆续走进一些店铺，逛逛、闲看一回。接着便选了一间茶楼，要了一壶茶，自斟自饮半个时辰。 最后，武三思迈进本地最有名的香畹楼。 姑娘们瞧着这位下雨天撑着伞逛青楼的公子，均握着巾子掩面偷笑。武三思要了一壶热酒，点了两个模样别致的女孩作陪，直喝得浑身发热了，身体冷痛似有消退了，才又走进雨里。 武三思在扬州逛了几个时辰，弄明白了一件事，那便是无论他去哪里，即便是在香畹楼，都有几双眼睛在暗中盯着他。因此，已经不是他在追踪黑衣人，而是他一入扬州地界，便掉进一张巨大的网中。 回到杏望客栈，天色已近黄昏。武三思浑身开始焦躁。他厌恶黄昏，尤其这南方阴雨里的黄昏。 以往在长安，每每在黄昏心情沉郁时，武三思便会逛到婉轩，撂些夹枪带棒的话，然后看着婉儿对他一脸厌弃的样子，便会觉得很开心。武三思偏头想了一下那张充满怒气的小脸，不由得嘴角一扬，笑了起来…… 几个护卫看见自家王爷一面说着话就走了神，还笑得这么风情、野媚，一时也掩嘴悄笑。 武三思睨他们一眼，没事人似的继续道：“刚说到哪了？” 护卫长：“王爷刚说由我们兄弟几个继续留在扬州——” “对。这间客房还有一应供应照旧，还有——”武三思望向护卫长，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道：“你扮成我的样子，待在房内，客栈伙计若问，便说旧疾复发。其余人，每天照旧出去探查——” 护卫长道：“那王爷准备何时启程？” 武三思：“饮完这壶酒。” 武三思抬头望向雨天里濛濛的夜空，天空中除了那混沌的氤氲浓雾，无甚可看的。已近月中，在长安，此时应该能看到那高悬天际的月亮吧。 长安之夜，长安西市。 虽已入夜，沿街的店铺却依旧灯烛辉煌，婉儿大概打量了一下，都是些药材店、珠宝店，也有林立的酒肆、客栈等等。街上闲逛的人群亦不少，时不时还可以看见一些身着异族服装的西域人。 婉儿久闻长安城最繁华的地段便是这西市，却从未出过宫，今天第一次眼见得这市井的繁华，难免有些兴奋。 太平公主比婉儿更兴奋。她挽着婉儿在人群里奔跑，这里瞧瞧，那儿摸摸，一副没见过世面、见什么都觉新鲜的样子。跟在她们身后并肩走着的太子贤与薛绍，不禁对望一眼，又都被这俩女孩单纯、娇俏的情态弄笑了。 俩女孩与迎面走来的一个挎着一只草药袋子的大汉撞在一起。那汉子虽生得五大三粗，模样倒也周正。他愣愣地望着婉儿和太平公主，眼珠子慢慢的转动，不知道心间在打什么主意。 太子贤和薛绍见状，忙拔脚赶上来。那汉子这才慢悠悠走开，还不时回头望一眼。 太平公主仰着脸望向薛绍道：“怎么了，难道他认出我们是女的了？” 薛绍瞧着太平细眉细眼的娇憨，忍不住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他可能在想，哪里来的这么俊俏的小公子？” 刚才一撞，婉儿头上的方巾有些歪了，太子贤走近，伸手，将方巾扶正，他的手指掠过婉儿的发际、额角，触及她柔腻的面颊，终究没忍住，轻轻捏了一下。 婉儿垂下眼睑，卷翘浓密的眼睫毛在脸庞投下一抹颤颤栗栗的阴影。太子贤不觉有些看呆了。 只听薛绍在一旁道：“殿下，这便是您要找的茶楼了。” 太子贤闻言，转身望向楼前的门匾，他对旁边的婉儿低声道：“婉儿，你要记住这里。” 婉儿随太子贤望出去，心里默默念道：萧仙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女公子》正文 29 子木 太子贤一众人四人迈进萧仙楼，早有伙计上前打揖，将四人引至三楼的一格雅座。 婉儿四望打量，楼里设置古色雅致。一楼中央起了一尊宽宽大大的戏台，绕其四周，皆备置着桌椅，桌上摆着各种果子和茶酒。 二楼、三楼皆是雅座。一些个贵妇人从其中探出头，她们注意到太子贤和薛绍这么漂亮年轻的公子，一面打量，一面吃吃的笑，又躲在扇子后细细讨论了一回。 四人刚坐定，茶楼老板便忙忙过来问好。太子贤和薛绍是兰陵公子好友，又多次光临萧仙楼。老板已十分熟悉。 老板作揖，笑道：“李公子、薛公子好。两位小公子好。” 太平打量了她的贤哥哥和薛绍哥哥一回，又打量了婉儿和自己一回，然后抬脸问老板道：“都叫我们小公子，我们究竟哪小了？” 话一出口，却是细声柔气的女儿腔。太子贤和薛绍抿嘴而笑。老板亦笑而不言。 太子贤往楼下张望了一下，对老板道：“快开始了？” 老板道：“我们公子吩咐，等四位公子一到，马上开始……” 话音未落，楼下戏台响起铿锵鼓声、锣声，席间喧哗大作，人们鼓掌欢迎《兰陵王》开场。 婉儿眼见得台上出现了八个人，他们一径武士装扮，戴着各色狰狞面具，喉间发出怒吼声，表演摔跤、击刺等近身搏斗。隔了一会儿，又随一阵更激烈的鼓声，席间掌声迭起，终于迎出一个身着紫衫，手执金鞭的少年。 婉儿暗想，这便是兰陵王了。 兰陵王头戴木雕面具，身形轻盈亦矫健，腾挪纵跃，又以一对八，与众人缠斗…… 太平公主终于忍不住了，拍着栏杆，长叹一口气，懒懒道：“我不明白这到底有什么好看的，打打杀杀……” 婉儿不由得扑哧笑出了声，又赶紧咬唇，止住笑，一抬眸，却见对面的太子贤正笑望着自己。 楼下鼓声渐偃，婉儿一回头，只见雅间已站着那位紫衫少年。面具已除，唇红齿白，果然是个俊俏人。 见得生人，婉儿和太平公主皆羞红了脸。少年却是很爽朗的与众人见礼，又将一直擎在手中的一方紫檀木盒呈往太子贤。 少年道：“这是子木先生托在下带给公子的江南名茶东白，并让在下转告公子，先生不日将返京，届时请至萧仙楼一叙。” 太子贤听出话里意思，获悉先生此次江南之行，果然有所收获，不禁面露喜色。 扬州。 徐敬业推门进房，房内烛光黯淡，隐隐流漾着沉香的凉甜味。这是子木先生的习惯。不喜光，喜沉香。 徐敬业在门口略站了站，方适应室内的清黯。只听雕花屏风后传来淡瘦人声：“怎么样？” 徐敬业拱手道：“先生请放心，武三思一众皆在属下控制中。” 子木沉吟道：“切莫大意！尤其别暴露你的身份。” 徐敬业道：“敬业明白。” 子木：“把人带进来吧。” 徐敬业朝门外做了个手势，转眼间随着一阵窸窣的脚步声，护从将一位哆哆嗦嗦的少年带至房内。 子木道：“站在灯光下。” 护从上前剔亮烛光，少年人早吓得浑身发抖，未反应过来，护从便粗鲁地将他一把推至光线里。 少年垂手驮腰，不敢抬头。 子木略加打量，只见他衣衫褴褛，显是落魄、流浪了许久，可身量与一般太监比，却格外短小些。子木道：“你便是小栗子？” 小栗子哆嗦着声音，小声回道：“是……” 子木从屏风后走进光里，徐敬业眼见他一袭黑衣，面罩黑纱，黑纱后的面孔影影绰绰，实难辨析。 子木在小栗子身畔略站了站，便望向徐敬业道：“你们先退下。” 徐敬业等领命退出。 子木目光落在小栗子头顶，道：“抬起头来。” 小栗子闻言，却将头埋得更低。 子木略沉思，遂伸手抬起小栗子的下巴。小栗子整张脸便都在子木的手掌里了。 子木转动这张苍白瘦小的脸，像是在鉴定瓷器上釉彩的真伪，然后，他伸出另一只手，摘掉小栗子头上皱成一团的粗布搭耳帽，一头乌黑秀发随即披散下来。子木嘴里轻道：“果然。”随即放开她的下巴，坐回屏风后。 小栗子见自己身份暴露，愈加恐慌，身体也抖得更厉害。子木见她如此害怕，不由得声音比先前柔和一些，他道：“我问你话，你只管如实回答便可，无需紧张。” 小栗子颤声回道：“是。” 子木：“前太子李弘病逝当夜，你可在他跟前侍候？” 小栗子：“是。” 子木：“你可记得当时情形。细细说来。” 小栗子：“那日，太子陪皇上皇后外出骑马归来，感染了风寒，奴婢依照以往太医配好的方子，服侍太子喝了药，又饮了些果茶，太子便睡下了。二更时，执事使唤奴婢入太子卧室查看……”说到这里，小栗子声音再度哆嗦了，“我见太子踢开了被衾，替他掖上时……偶尔发……发现太子已没有了……呼吸……” 小栗子一下子跪倒在地，再开口时声音里已有了抽泣：“奴婢非常害怕……当时房内没有别人……我便乘夜逃走了……” 听小栗子叙述前太子在这人间最后一夜的情形，子木一直紧锁眉头，至听到太子去世前，身边竟无一人，心中不由得一铰。 只听小栗子长身伏地，一径的颤声道：“请先生饶命……” 子木沉默了许久，又道：“你的意思，太子弘是在睡梦中去世的。当时是二更十分。” 小栗子回：“是。” 子木想起了什么，又道：“太子当日可曾做功课？” 小栗子：“殿下一向好学，每日都有功课，即使陪皇上皇后去禁苑休养，笔砚书简都嘱咐奴婢须随行携带。” 子木眼角泛起了泪光。他轻声道：“你先退下。” 子木在房内踱步，忖度许久，终于想起，数月前兰陵公子与他说过的一桩奇事。醉红院玫姑娘的一位客人，年纪轻轻，却在睡梦中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人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女公子》正文 30 我想站在阳光里 这日下午，太子从北厢房出来，一脸喜色。《后汉书》注疏工作已近尾声，很快便可以呈给父皇了。《后汉书》的注疏，太子重金邀请了京城许多一流的学者，又有婉儿从旁协助，太子贤肯定，自己的注疏定会在大唐学术界甚至历史上，留下光辉的一笔。 太子贤穿过花径往外走，远远的瞥见秦妃在廊檐下逗鸟。秦妃也望见太子了，她朝这边屈膝行礼，太子亦顿住脚步，朝她点点头。 本已决定此刻出府，太子和兰陵公子约好了在萧仙楼见面，不过见到秦妃，太子贤便想起了在书房忙碌的那个小丫头，不由得又穿过游廊月门，绕到书房。 婉儿今日倒没有灰头土脸的搬挪、誊抄那些案牍，而是很认真的伏于案上写着什么。太子贤静静走过去，眼见得婉儿肘边的《少阳正范》和《孝子传》。正是皇后让婉儿送来规训太子言行的书简。 太子蹙眉。 婉儿见了太子，连忙站起，又见太子面上懊恼之色，忙请罪道：“皇后这两卷书简送来多时，她亦希望殿下呈上揽阅札记。我想殿下平素事务繁多，便自作主张做了这功课……请殿下恕罪！” 太子贤恍然，忙一把扶起婉儿，柔声道：“你知道我不会读这两卷书，又不愿我顶撞母后，所以自己在这用功。” 婉儿红了脸，低声道：“殿下明白就好。” 太子贤望着她的粉颊，一时忘情，握住她胳膊的手，也忘了收回。只听门口传来脚步声，两人才倏地站远了一些。 宫里太监来通报，皇上请太子进宫叙话。 这个时辰？太子错愕，却也不敢不去，又念着与兰陵公子的会晤。今晚是商定好的见面时间，说不定子木会带来什么消息。 太子正辗转无措间，忽然想到了婉儿。太子低头在婉儿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见得婉儿便屈膝行礼道：“是。” 向晚时分，婉儿再度一袭男装，偷偷溜出宫。 长安西市，萧仙楼，婉儿骑马前往，熟门熟路。 茶楼老板早在门口迎候，见来者是先前的小公子，略显纳闷，却掩饰的极好，迅速引婉儿上楼。三楼一格僻静的雅间，兰陵公子正在自斟自饮。坐于风炉的水壶正突突地响着。 兰陵公子起身，抱拳问好。婉儿亦抱拳回礼。兰陵会意，朝婉儿投来赞赏的微笑。 兰陵公子将茶杯推向婉儿，一面道：“公子可听人说过，这吃茶是一定要吃到七碗的。” “哦，此话怎讲？”婉儿望向茶杯，杯内正中央立着一粒深紫色的袖珍锦盒。 兰陵公子娓娓道：“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神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婉儿闻之笑道：“这饮茶妙处果真如卢仝在《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所言，我便也须试试。” 婉儿端起茶杯，作势喝茶时巧妙的将锦盒袖走。 兰陵公子爽朗大笑，向婉儿抱拳道：“听闻公子博识，今日一见果真不虚！” 此时婉儿面呈赧色，这才有了女儿的羞涩之态。 兰陵公子再向她举杯：“这一杯敬你与李公子！” 婉儿出萧仙楼时，夜幕已经降临。 婉儿纵马狂疾，她须在宫门下钥前，赶回宫里。在一个路口，婉儿停马想了想，弯身进了一通深巷，这则近道应能节省些时间。 深巷两侧皆是高墙，马蹄踩在石板，发出迭起的橐橐声响，听上去孤寂幽深。不知为何，婉儿心间略有不安，她朝马臀挥了一鞭。谁知这念头还未落地，眼前一道黑影掠过，马受惊嘶鸣，马身后仰，前腿腾进半空里。 婉儿稳不住，随即从马背跌落。婉儿惊呼，本能的护住头，落地之际，她被一个人稳稳的揽进臂弯里。 婉儿急地张眼，却见得一对浓眉大目和他邪魅的微笑和他两粒酒窝。婉儿一把推开武三思，从地上站起，讥讽道：“梁王爷难道也做起了这梁上君子？” 武三思哈哈笑道：“不错嘛，不仅知道这卢仝的什么歪诗，还知道梁上君子。” 婉儿脸一沉，斥道：“你想干什么？” 武三思抱着胳膊，在婉儿面前一站，婉儿立即觉得眼前的天光都被他高大的身影挡得暗下去了几分。武三思笑望着婉儿，道：“你每次见我，都要冲我甩脸子，你有没有想过其中缘故……”武三思说这话时，婉儿已经又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武三思不由得再度大笑。 婉儿转身便走，肩膀却被一只刚劲的大手攥住。婉儿作势挣脱，结果却是被箍得更紧。婉儿被武三思推按在墙面，他另一只手又像初时见面那般箍住婉儿下巴。婉儿甚至能感觉到那指腹上的细茧。 婉儿喝道：“放开我……” “别急，小母狼，会放你走的——”武三思挤压的婉儿几乎要贴在墙上，他的气息吹拂着婉儿的面颊，那是婉儿熟悉的带着艾草药香的凉凉的气味。婉儿忽有些心烦意乱。她头侧向一旁，那气息又袅绕着耳际钻进了颈子里，凉酥酥的。婉儿更加烦乱。从面颊到颈子，一径全红了。 武三思却似没注意这些，只听他道：“小母狼，把东西给我——” 婉儿：“要是不给呢？” 武三思狡黠地一笑：“不用你给，我自己拿。”说着，他的手捅进婉儿的袖子里。刚才婉儿借喝茶袖走锦盒的一幕，他全看进眼里了。 婉儿竭力挣扎，两人的胳膊绞在一起。她的细润修长的手臂与他的孔武有力的胳膊。忽然间，婉儿发现武三思的呼吸变得粗重，他的面庞似有些发红，眼里的目光灼灼，像在燃烧…… 两人忽地都安静了，不挣扎也不抢锦盒了。武三思仍旧保持将婉儿推按在墙上的姿势，婉儿也任他箍住自己。这样的姿势从远处看，倒像两人在相拥着。 半晌，婉儿才缓缓的，几乎是温柔的说道：“求你别拿走……我要站在阳光里，不想一辈子都生活在阴沟里。” 沉默了许久，武三思才哑声道：“你是说我在阴沟里？” 婉儿咬唇。她不否认。 武三思又道：“你以为你能做自己的主？” 婉儿道：“你会帮我。” 武三思鼻子里一笑，接着，他低下头，一径将额头搁在婉儿肩膀。婉儿发怔，却不敢动。只听武三思从胸脯里发出的低沉的声音，“扬州可真冷啊！” 婉儿从一开始便感觉到了，他的手比以往冰冷许多。 半晌，武三思抬头，他停了停，终于在婉儿的肩膀轻轻咬了一下。婉儿脑里轰然一声，喉间瞬时焦涩无比。 “记住，你又欠我一个人情。”武三思轻道，话音刚落，他纵身上墙，转眼间便消失了。 独留婉儿一个人，立在长安的暮色里。心绪复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女公子》正文 31 子木携人证归京 黄昏时分，子木走出客栈，站在檐下望了望天空。日光西垂，暮色四合，正适合赶路。 这三日来，子木带着小栗子，均是白天歇息，夜间赶路。院落北角的马厩附近，小栗子已将马牵出，行装皆已打理利落，捆缚在马背。 为出行方便，小栗子仍是男装打扮，头上仍是那顶浅灰的粗布搭耳帽。子木看着她伶俐、单柔的身影，一时有些发怔：“从前怎从未见过她？” 小栗子见子木走过来，忙垂手侍立一旁。子木并不看他，一面摩挲马的脑袋，一面冷淡道：“再过两日便到京城，我说的每一个字可都曾记得？” 单子木面上终日都未曾摘下的神秘黑纱，已将小栗子吓得魂魄出窍了，见子木问话，她便忙忙躬身回道：“先生放心，奴婢记得。” 子木想了想，回身盯着小栗子道：“此事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你可做好了准备？” 小栗子垂首，声音颤颤地：“奴婢……” 子木嘴角一抿，到底是个姑娘。这个念头刚从心底掠过，子木便纵身上马。 子木在前，小栗子紧随其后，两人一路纵马扬鞭，穿过树林、山间小径、溪流、草坡。几个时辰过去，晨光熹微，沿途村庄，鸡鸣迭起。 子木吁马停在一方镇子入口，听身后的马蹄声也停在近前，便道：“你去找家客栈，今天便在这里落脚。”随即抛出一袋碎银子。 钱袋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稳稳落进小栗子的怀里。小栗子讶异，不禁怔怔地瞅着子木。即使只是一个侧影，这个男子也显得非常挺拔、英俊。子木像是察觉到了小栗子的目光，兀自拍马往前去了。 如同前几日，子木为防意外，不准小栗子离开自己视线，因此两人一直以主仆身份住同一间房。小栗子睡床，子木则是在椅榻里休憩。 小栗子显是累瘫了，并手并脚爬上床，准备四仰八叉倒下去时，猛地想起房内还有一个人，一个男人，又连忙挺身坐直。 当小栗子抬眸时，看见子木也如前几日那般，一件一件除去身上的佩剑、斗笠、配饰等各种物件，动作极为优雅、从容、耐心，仿佛他自出身便被训练成这般行事。小栗子忽然想到，若是给他一筐豆子，他大约也这么优雅的一颗一颗捡出来……想着那幕情景，小栗子不由得扑哧笑出来。 子木正解开手上的护腕，听见笑声，他转过身来，便看见床上盘腿而坐的女孩，头垂得极低，怀里紧紧抱着褥子，似在竭力控制自己再笑出声。子木假装没听见，慢慢回身，放下护腕，坐进椅榻里。 但子木到底是没忍住，隔了一会儿，又偷偷朝床榻打量。小栗子已经像婴儿般蜷着身子睡着了。子木嘴角不禁慢慢溢出一抹微笑。 武三思足足被晾了半个时辰，才有宫人通报，天后召见。 武三思进得殿内，发现周国公武承嗣也在，不觉心下一沉，刚才天后想来是一直在与武承嗣说话。 皇后冷眼打量武三思胳膊上缠裹的白色纱布，半晌才不咸不淡道：“梁王这伤势是如何？” 武三思作揖道：“多谢天后关心！只是皮外伤，不妨事。” 天后端起茶杯，呷一口茶，缓声道：“这么说，锦盒的秘密已经无法知晓了？” 武三思脸上显出愧色。 天后放下茶杯，道：“我刚与承嗣也说起此事，既然他巡视幽州事宜已经交割清楚，近日又暂无他事——”天后慢悠悠望向武三思，目光冷峻又深邃，让人琢磨不透，“这几天，你便在家养伤。这事交由承嗣来跟进。” 武三思再作揖道：“天后，微臣只是一点小伤而已，实无妨碍。” 天后却只道：“好了，你们下去吧。” 武三思不敢再言，只得与武承嗣一道行礼，退出。 两人走出寝殿很有一段距离了，武三思才睨了武承嗣一眼，语带讥讽道：“天后今天态度奇怪，想来刚刚与国公爷聊得很愉快吧？” 武承嗣亦冷笑道：“梁王差事没办好，天后不高兴，与我倒有什么关系？” 武三思还想再说什么，抬眼便望见婉儿远远地走来，便赶紧打住，快步向前。他知道武承嗣仗着天后恩宠，向来狂荡，只要他看上的女人，无论凭什么背景，都会想法儿弄到手，为此与京中几家豪门都结下了梁子。 武三思快步走到婉儿跟前，低声道：“你去哪儿？” 婉儿有些奇怪的望向他，道：“给天后送太子的功课——”看见武三思胳膊上的绷带，婉儿便低声惊呼道：“你怎么了？” 武三思很快说道：“没事，你赶紧去吧——” 身后传来啧啧声，武承嗣已经走到近前了，“哎呀呀，梁王实不必这么藏着掖着，我又不吃人，对吧——婉儿姑娘？”武承嗣涎笑着望向婉儿，嘴上两撇小胡子一抖，露出一口黄牙。 婉儿知这位便是民间绰号“天后哈巴狗”的周国公武承嗣了，只得曲膝行礼道：“问国公爷好！” “别，别——你还捧着这么些书简呢……”武承嗣忙颠颠便上前要扶婉儿胳膊。 婉儿灵巧的往旁边一让，错开了武承嗣的手。待武承嗣再要往前，武三思已经挡在婉儿前面。 武三思向婉儿道：“快去吧，别让天后久等。” 婉儿一径去了。武承嗣望着她的身影，搓着手，喜滋滋道：“果然是好模样，过两年肯定出落得更好，现在还是花骨朵儿……” 话音未落，武三思便一把攥住武承嗣的领子，将他提到自己跟前，低声恶狠狠地道：“我警告你，这个人你若敢动，我阉了你！” 武承嗣先是一怔，又马上笑开了，“哎哟哟，梁王啥时候变得这么小气了……”他一面说，一面作势挣脱的武三思的控制。 宫里人多眼杂，武三思原也没准备怎样，便很快也顺势松开了手。 武承嗣大模大样地理好自己衣衫，负手望向武三思，慢悠悠道：“梁王最近似有些走神了。三思，我们兄弟一场，我当真奉劝你一句，凡事请须三思而后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女公子》正文 32 他说他有药，难道我有病？ 太子贤又将袖珍锦盒打开，轻轻捻出那瓣薰衣草状的干花，举在阳光下，细细审视。 子木经兰陵公子带给太子贤这瓣干花，却不曾传递任何讯息。太子明白一定是事体十分重大，万分之一的闪失都不能有，所以未敢传讯。好在近日子木便会进京，等他回来，干花的秘密自会揭晓。 太子虽作如是想，稍有闲暇，仍会捻出干花，仔细观察，并查阅相关书籍，无奈一直未有收获。 藏书室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想是婉儿。太子贤忙将干花收进锦盒。干花秘密尚未知晓，他连婉儿也是不敢说的。 婉儿走到太子近前，行礼，细声道：“殿下，婉儿想告假半日……” “怎么？可是身体有不适？”太子不等婉儿说完，便急道，同时目光急切的在她身上逡巡。 婉儿面颊微微一红，回道：“我很好，多谢殿下关心，只是……有点小事……” 婉儿这么说，太子贤便不好追问，“既是这样，你去吧。” 婉儿行礼，转身出门。 行至门口时，太子贤忽地想起了什么，“婉儿，请等一下——” 婉儿停住，太子贤走至她身旁，轻声的甚至是耳语般的，“那日你去萧仙楼取锦盒，可曾发现什么异常？” 婉儿面色一怔，随即恢复如常。“回殿下，婉儿未曾留意……”说这话时，婉儿垂下眼睑，眼睫毛在面庞投下阴影。太子贤便想起那夜站在长安西市烛火摇曳的光影里，他替婉儿扶正巾帽的情形，不觉嘴角一笑。“没事了，你去吧。”太子贤无比温柔的说。那声音温柔到婉儿不敢抬眸，只低着眉一径出去了。 仆从走进，见梁王正在廊前空地挥剑练功课，便垂手站在一旁，直到武三思日课结束，才敢上前通报，“禀王爷，府外有位公子求见。” 武三思一面从另一名仆从手里接过帕子擦汗，一面道：“公子？什么公子？”武三思将帕子直接扔至仆从脑门，仆从脑袋一僵，便被帕子罩住，旁边几位侍女都撑不住的轻笑起来。 仆从道：“他不肯说名字，只说他有药。” 武三思蹙眉：“他说他有药，难道我有病？” 一众仆从全都笑了。武三思自己也笑了，“那就让这位有药的公子进来吧。” 武三思在蔷薇架前的一方大白石坐下，拿起一块鹿皮，开始擦剑。闻得脚步声，遂抬眼，便见一袭男装的婉儿正随仆从走近。那身公子服倒也合身，只是衬得她骨体越发单弱，一茎娟婷的颈子立在领子里，白瓷一般。 婉儿立在跟前了，武三思反而低下头，貌似很认真的擦剑。只听他懒洋洋道：“上官公子现在愈发随意的出宫了，莫不是再过些时日，便是要仗剑走江湖了？” 婉儿不言，却将手里的绿色玛瑙小瓶扔进武三思怀里。武三思拔开瓶塞，见是金创药，嘴角迅速一笑，又赶紧掩住，继续懒洋洋道：“你以为这样便可以还人情吗？” 婉儿则语含嘲讽道：“我还以为梁王有什么法子瞒过天后这一遭，原来也不过是割伤自己。” 武三思长长叹口气，他撂开鹿皮，撂开剑，再缓缓站起，一步一步走近婉儿。婉儿被他高大的身躯逼得直往后退，退至蔷薇架下，眼见得会被花刺扎到，武三思便一把将她拖近自己。 婉儿身体僵直，双手握拳抵在武三思胸脯，颈子后仰，尽量离武三思远一些，她怒道：“每次都这般，梁王不觉得很无聊？” 武三思笑道：“的确有些无聊，那今天不妨来点新鲜的？”说着作势朝婉儿俯身。 婉儿咬牙，狠踩了武三思一脚，又一把将他推远，转身便走。武三思只听得她渐渐飘远的声音：“此药镇敷伤口，记得须调以老酒，一日三次……” 黄昏。 京郊一处客栈，子木照例站在檐下，打量天色，观察镇上来往车马。 已到了启程时间，却不见小栗子出来。子木回头张望了两次，又略站了站，终于推门进房。 原以为小栗子在整理行装，子木却见她仍然蒙头大睡，不由得面呈愠色。子木负手立在床前，轻咳两声，小栗子一动也未动。 只能动手了。 子木伸手去摇小栗子，手刚靠近她肩膀，便被她身上的热度镇住了。子木又摸她额头，炽炭一般。子木一把将小栗子揽住，摇她肩膀，拍她面庞，小栗子恍恍睁了一下眼，随即又阖上，陷入昏迷中。 子木心性向来沉稳，此时却有些焦躁。依常规，此事倒也不难办，到药店请医生上门诊治，开几味退烧药便是了。但小栗子这个人的存在，不能惊动任何人…… 子木思忖片刻，便只好叫来客栈伙计，给了银钱，吩咐去药店抓药，又向客栈讨了风炉和药罐，自己在房内煎药。 热火朝天忙了大半天，终于将药煎好了。子木托起小栗子，灌下半碗药。过了半个时辰，子木再去摸她额头，还与先前一般滚烫。 小栗子蜷着身体，焦干的嘴唇微微蠕动，仿佛在说什么，子木将耳朵贴在她嘴边，却只听见一些细碎的抽泣声。子木不由得抚住她面庞。那本也是张乖巧素丽的脸，此时红彤彤的，分外染了一种浓媚韵致。 子木望着这张脸沉吟片刻，他知道已经顾不得许多了，便立即取来凉水和毛巾。他将一条毛巾用凉水浸透，敷在小栗子额上。又望着这张脸，犹豫片时，便果断解开她的衣衫纽扣。 子木握湿毛巾的手探进衣衫内，轻柔的擦拭这具滚烫的躯体。随着子木的擦拭，小栗子唇齿间无意识的流出支离破碎的声音，像是疼痛，又像是极致的愉悦。 子木面庞火烧火燎起来，喉间灼痛异常，嘴唇焦涩无比，他感觉自己像在荒漠跋涉日久的人，极度渴望品尝清露。子木的手指不自禁地滑到小栗子的嘴唇，头慢慢俯下，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子木腾地站起，转身夺门而出。 他需要吹吹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女公子》正文 33 她居然叫我老爷，我有那么老吗 因小栗子生病，子木不得不更改行程，在客栈多住了一宿。 次日清晨，子木再去床榻检查小栗子病状。只见她仰面躺着，呼吸均匀平稳，面靥虽如桃花，但已没有继续发烧的迹象。子木还是将手背搭在小栗子额头，试了试体温才放心。 小栗子睁眼时，看见了床榻一侧的椅子里坐着的子木。他仍旧一袭黑衣，面罩黑纱，叉腿坐在椅里，两只手掌撑在膝盖。这个情状，使他的手脚看起来格外修长。 小栗子望了望那手，那便是在她高烧昏睡中，她恍惚感觉到的用凉水帮她擦身退烧的手。小栗子忙转开眼睛，瞪着天花板，面颊不觉间又烧起来。耳畔响起子木的冷淡清凉的声音：“感觉如何？今日能否赶路？” 这声音听起来着实退烧。小栗子马上清醒了。她不过是一枚身份卑微的证据。 小栗子不答，却腾地从床上坐起，一径下床，兀自收拾起来，手脚倒是麻利，可全程皆板着脸、梗着脖子。子木仍保持原态，在椅里又坐了一会儿。前几日小栗子在子木面前无比恭敬，大气也不敢出，此刻却情态大变，不仅敢不回话，竟然还敢甩脸子…… 子木瞅着小栗子，心间徐徐冒出一个念头：这丫头莫不是脑子烧坏了吧？若真是这样，那该如何是好…… “老爷，可以走了。”子木正思忖着，小栗子已经站在近前了。她虽在打揖行礼，却仍板着脸。而且，“她竟叫我‘老爷’，我有那么老吗？”子木不由得瞪了她一眼，而她若无其事望向别处，仿佛她一直都是叫的“老爷”，而不是“先生”。 “罢了。”子木一面站起，心里一面念道：“回京要紧。” 两人策马行了几十里，午后便到长安城门附近。子木吁马停在不远处的一处土丘，居高临下观察城门警戒。 今日城门守备比往日严了许多，不仅兵力增加，皆持戟而立，一副随时要撂倒某个不识趣的家伙的模样，而且，往来盘查也格外仔细。不论男女老幼，过往行人一个也不曾漏过，便是出城的净桶、抬丧的棺材，都被要求打开来检查…… 跟着，子木看见从城门里慢悠悠走出一匹马。马身高大、体格雄健，一看便知是难得的良驹。而马背上，却坐着一个体格瘦小、形貌猥琐之人，与他跨下那匹绝世良驹的反差实在太鲜明。骑马者兀自得意，路边的旁观者包括城门将士，都免不得掩嘴偷笑。 子木一见此人，眉宇便紧蹙。天后派武承嗣亲自督视城门守备，想来这京城是不容易进了。 小栗子那听不出是恭敬还是戏谑的声音又响起了，“老爷，您不是一直盼星星盼月亮盼着回京吗？此时为何又在此盘桓？” 子木闻言，慢慢转过头，又略偏了头，颇为好奇的打量小栗子，“她连说话的腔调也变了，莫非脑子真烧坏了……” 小栗子的脸被子木看红了。她轻咳一声，道：“奴婢的意思是，老爷在这探看也不过是浪费时间而已。您这副模样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怕是还没靠近城门便已被他们抓起来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子木鼻子里哼一声，傲娇的抬高下巴，心下想：“哼，他们想抓我，怕是没那么容易——”不过转念又觉得这丫头说得也在理，便道：“你自己呢？这身男装就有信心不被发现？” 没想小栗子轻笑了一声，挑高了声音颇为轻快的说道：“我干嘛要男装，我本就是……” “女儿身”三个字又被小栗子吞回去，消失在唇齿间，但子木仍听到了。他微微一笑，道：“说说你的法子。” 这一下，小栗子倒有些羞涩了，她腼腆道：“他们只道当日禁苑逃走了一个小太监，未必知晓我的真实身份，我若女装进城，想是不难。” 子木不禁点头，赞道：“妙！还有呢——” 被“老爷”夸奖的小栗子，眉眼都喜滋滋的弯下了，她望向子木：“还有——老爷依我便是。” 几个时辰后，京城暮色徐徐降临，城门即将关闭。守备一面依序盘查，一面督促着过往者。 守备甲刚闲下来，找同伴要了一口烟抽，便看见不远处粼粼驶来一辆马车。守备甲眼尖，一下望见了驾驶马车的是位颇有韵致的少妇，他不由得碰了碰同伴，几位兵士皆抬眼张望，等着马车驶近。 少妇衣衫鲜丽，打扮入时，一看便知家境优渥，但她双眼红肿，连颧骨也哭红了。马车刚停，她便倏地跳下来，掏出钱袋子，纷纷抓给几位守备，一面颤巍巍的哽咽着声音说：“几位大哥辛苦了。我相公快不行了，若不能及时入城寻医，今晚怕是……”说着不由得拿衣袖拭泪。 几位守备早被这位楚楚有致的妙人儿哭得浑身都酥了，魂儿都快离身了，一面劝她不着急，一面询问她相公得了什么急症。只听少妇断断续续道：“风疹……已病了多时……抓了许多药都无甚效用……现在全身……全身……”她说不下去了，掩嘴呜呜哭起来。 “全身怎么了？”守备甲走过去，用刀尖撩起马车门帘，闻得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守备甲喉里立即发出作呕声。他屏住呼吸，又朝里望了望，只见车内平躺着一个面罩黑纱、浑身溃烂、奄奄一息的病人。 守备甲撂了帘子，垂头丧气的回到同伴中，一面叹道“哎，真是晦气！”一面朝少妇招手，示意通行。少妇免不得又千恩万谢一番，才驾着马车入城。 几位守备看着少妇的身影，又感喟了一番。其中一个叹道，“哎，可惜了这如花般的姿色，哭得我这小心肝啊——” 另一个戏谑笑道：“说不定你还有机会哦，是吧——”他撩了一眼守备甲。 守备甲道：“她那相公真真也是废了，即便治好了，那容貌怕是赶得上钟馗了……” 正说着闲话，天际处一列马队压地飞驰而来，打头的将士擎着令牌，朝左右高呼：“狄大人回京！闲杂人等一律避让！” 守备忙打开城门迎接。进到城里刚行不远的小栗子，立即将马车停靠在街边。 车内的子木闻言，将窗帘掀开一条细缝，往外瞅了一眼，自言道：“想是狄大人巡视岐州回京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女公子》正文 34 小伙计，陪我回府斗蛐蛐如何 天刚入夜，太子府内便已四下无声。今晚是太子贤与子木约定的会晤时间，太子提前遣走了府中侍候的人，只留几个亲信。 太子在灯下读书，恍然察觉窗棂上人影一闪，便知子木已到。太子放下书，一径行到外间，子木已在上次见面的位置落座，仍然背对太子。太子也便在子木对面的几前坐下。 太子正欲叫人上茶，子木却道：“殿下不必客气，子木不宜久留，几句话，说完便走。” 太子抱拳道：“先生请讲。” 子木：“殿下可曾研究过前些日子在下传与您锦盒里的干花？” 太子急道：“本宫正因此事急与先生商议。” 子木：“那是一种叫秦甘花的奇异花卉，生于高山苦寒之地，极为难见。此花入茶，醒神明目，效果绝佳，但同时亦是一种剧毒——” “哦？”太子闻言一惊，眉毛一挑，身子也不由得挺直了。 子木：“秦甘花草茶本是养生良品，但若遭遇墨香、及当晚夜露，三者交洽，便会在睡梦不觉间致人七窍闭合而亡，人神不察。” 太子心下纳罕，垂眉，喃喃道：“世间果有如此神品，从未听闻……”又忽地眉眼一抬，眼光直直地望向子木背影，“先生是认为……” 子木：“在下已找到前太子病逝当夜潜逃的——”子木略作犹豫，才道：“小太监，他已证实太子入睡前所饮的果茶中有此秦甘花花瓣。” 太子失声道：“果真？” 子木：“此花入茶，香味奇异、特别，很难忽略，所以小太监肯定当夜曾闻见此花茶异香……” 太子急道：“那这位证人现在何处？” 子木：“殿下不必焦急，我已安排妥当，他很安全。” 太子还欲说什么，子木已起身道：“在下不便再留了，其余诸事稍后再议。”说完飘然跃窗而出。 太子再抬眸时，只见窗棱上的纱帘在黑魆魆的夜色中，飘飘洒洒，袅婷宛转。 太子轻轻的叹了口气，在心里悄唤了一声“大哥”，便噎声无语。 子木沿着房檐，一路弯腰疾走，时纵时跃，不多时便落于萧仙楼后门。 楼里传来喧嚣的鼓乐声和迭起的喝彩声，想是《兰陵王》开场了。三楼正中间的雅阁里，坐着豫王李显和京城其他几位豪门子弟。豫王显一向爱热闹，与京城的纨绔子往来也最频，萧仙楼这座著名茶楼自是不会错过。 随着一阵雄浑、激昂的击鼓乐，身着紫衫、手擎金鞭的兰陵王登场了。豫王显不由得离坐，倚在栏杆，他对兰陵王的木雕面具更感兴趣。木雕恶煞般张牙露齿，豫王显觉得若是能向兰陵公子讨了去，回府吓吓那些小丫头，才有趣。 正瞧着，茶楼宽阔、轩敞的正门下，立了一位修身长衫的翩翩公子，茶楼老板正在对他十分恭敬的打千行礼。 豫王显见了此人便急得招手，想出声唤，猛地记起什么，又住了嘴。不过刚进门的相王李旦便已瞧见他了，跟着老板，一径上楼来。豫王显早迎出了雅阁，拍着相王旦的肩膀道：“幺弟怎么才来？这戏都快演完了。” 座里几位公子听得一位皇子叫另一位皇子“幺弟”，不由得吃吃发笑。不过他们最知道，武后的几位皇子中，就属豫王显最不讲规矩，便都随他闹去。 老板吩咐伙计看茶，自己也一旁忙去了。相王旦朝楼下张望，戏台上鼓乐声渐渐消歇，果如豫王显所言，戏快演完了。相王旦的目光又四下里逡巡，只见观众坐席中人头攒动，有人鼓掌，有人悠闲的吃着瓜果、零嘴。 茶楼伙计忙忙地捧着托盘、提着茶壶，在席间来往穿梭。相王旦将视野里出现的几位伙计，一一打量了，才收回目光，神色中略有失望之色。豫王显拿肩撞了撞相王旦，笑道：“怎么了，你相好没来？” 相王旦脸色微红：“三哥休得胡言。” 豫王显眼见幺弟脸红，越发打趣，“不会是真的吧？你难得出宫来这茶楼一趟，怎么就有了相好……” 正说着，兰陵公子立在雅阁，朝众位公子抱拳行礼。寒暄一番后，兰陵公子道：“今夜我请诸位公子品尝近日友人捎给我的江南名茶东白……” 话音未落，却听豫王显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们读书人就会附庸风雅，动不动便是名茶名山名水，东白西白的怎么了？依我看，所有茶都一个味。” 一位公子便道：“什么味？” 豫王显：“文人的酸味。” 众人闻言，不禁扑哧一笑。 兰陵公子道：“那李公子想喝什么？” 豫王显拍了一下大腿，“当然是酒啦。” 另一位公子笑道：“你来茶楼讨酒喝？” 豫王显白他一眼：“不行？” 兰陵公子笑道：“行。当然行。刚好我有一坛上等女儿红。”说着便命人取酒来。 不多时，便来了两位伙计，前面的大个子捧着酒，后面一个形色单弱的小个子捧着温酒器。他垂眉垂脸，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相王旦瞥了他一眼，眉宇间立即显出喜色来。 这一幕没有逃过豫王显的眼睛，他随着相王旦的目光望过去，果然瞧见一个细皮嫩肉的小伙计，不觉也眼睛一亮，十分欢喜。 小伙计将温酒器摆在桌面，正待转身离去，豫王显一把拖住他，笑道：“随我回府，陪我斗蛐蛐如何？这端茶倒水的营生多受累！” 众人又都笑起来，惟兰陵公子神色警觉。 相王旦眉头紧蹙，语气也严厉起来：“三哥，你当这是哪里？这要传进——” 豫王显也意识到自己的出格，方脱了手，放走小伙计，又怔怔望了他背影好一会儿，才恋恋道：“兰陵王，你在哪搜罗到的这小子，瞧着比你那木雕面具还有趣。” 兰陵公子一面将酒杯推至众人面前，一面笑说道：“李公子说笑了，我哪有什么搜罗，只因他哥原是我茶楼伙计，近日病了，他来代几天班而已。”顿了顿，他便又问道：“李公子觉得他有何特别之处？” 豫王显大咧咧的道：“特别啊，一眼便能看出与别的伙计不同样。” 兰陵公子默默饮了一口酒。 相王旦亦悄然望向侍立在楼梯口招呼客人的小栗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女公子》正文 35 悲伤的许愿 太子一夜未能安眠，辗转反侧，终是睁眼等待天亮。整个上午神色便也是懒懒的。 太子先去府内北厢房溜达了一圈，学士上前回禀，《后汉书》注疏已经完工，并恭祝太子历时一年终于完成了这项浩大工程。太子回礼，也做了客套的寒暄，却未见有十分欢喜。学者们见他神思倦怠，便也不再说什么。 太子回到书房，又看了一次狄仁杰前两天呈递上来的岐州军务类的折子，发现竟还未批复，提笔欲写，终又放下了。就这般，整整一日，太子也不与人说话，也不叫人侍候，终日坐在窗下的书桌前，捻着秦甘花出神。 一迭轻微的脚步声从藏书室内传来，太子侧耳略听了一下，眉宇终于绽开了些，嘴角也有了笑意。只见婉儿近前行礼，汇报了《后汉书》注疏所有卷宗的记录、收归以及其他相关事务。 说完欲走时，婉儿的手却被太子一把拖住。婉儿一惊。虽然她大约明白太子的心，太子却始终以礼相待，不曾逾越。婉儿手腕僵硬，不知所措，太子却稍一用力，将她又拖近了些，近到婉儿几乎站进了太子的怀里。 坐在椅榻里的太子仰脸望着婉儿，柔声道：“《后汉书》注疏完成，你是不是便会回修文馆了？” 婉儿咬唇，不知该如何作答。她终究是天后的人，这一点，她和太子心里都明白。 “别回去。”太子哑声道，“留在太子府，做我的王妃。”太子贤攥住了婉儿的手，他的大拇指指腹覆在她的手背，他皮肤十分匀净细滑，她几乎能感觉到他指上的螺纹。 婉儿惊诧非常，心间又柔暖无比，不禁低头望着太子。时值深秋，窗外阳光薄脆，再衬了窗畔植物摇曳的光影，太子仰着的脸庞便掩映在这种氛围中。眼睛里炽亮而诚恳的光，英俊挺拔的鼻翼，抿着的嘴唇略带孩子气…… 婉儿内心恍然掠过一种不祥感，太子今日行为终与平日不同，古怪得很。 婉儿颤声道：“多谢殿下抬爱，我……” 太子却打断了她：“不要再说这些客套话，以后都不许说了——答应我！” 婉儿轻舔了一下焦灼的嘴唇，正不该该如何作答时，回眸却看见太子另一只手里的秦甘花。 婉儿脑里轰地一下炸开了般，忙忙道：“殿下，这干……干花……” 太子也疑惑的望向她：“你认识？” 婉儿忙道：“倒没见过，只觉好生可爱。” 太子轻叹一声，道：“便是这枝可爱的干花，害死了我皇兄。他死时才24岁。” 前太子李弘竟是死于秦甘花草茶？婉儿脑里混沌一团，但转瞬之后，思路又变得十分明晰。 婉儿屈膝行礼道：“殿下，婉儿与秦妃约好午后写一幅字的，此时她怕已经在等我前去了。” 太子站起，又握了婉儿的手片刻，终于在她额头轻轻印下一吻，婉儿耳际至面颊都在发热，不知如何应对，只好一径低了头。只听太子轻声道：“婉儿，仔细考虑我刚才的话，可愿意做我王妃——你去吧。” 太子府南边廊檐下，秦妃正站在那看青白的天，她身披轻裘，怀里抱着一只灰白两色短耳猫。婉儿走近行礼。 秦妃瞥了婉儿一眼，轻轻一笑，又望向天空悠悠道：“这天子府的方位该是整座皇城中，唯一望不见终南山系的了——这大好的天色，没有天际的终南轮廓来配，终是可惜了。” 婉儿也道：“这原是天后亲自为太子府做的选址。” 秦妃迅速看了婉儿一眼。婉儿神色宁静。 秦妃回身歪在椅榻里，体态慵懒，但目色中已有警惕之意。只听她道：“我与上官原是井水不犯河水，今日上官前来，怕不是做朋友谈心的吧。” 婉儿兀自转身，背对秦妃。她亦望着天，缓缓道：“婉儿有一事好奇，还请秦妃明示。” 秦妃默然不语。婉儿径自道：“秦甘花，世间难得的宝物，请问秦妃从何处得来？或是有人相赠？……” 秦妃不耐烦的打断道：“此事不是已经解决，并且约定不再提起吗？没想到上官竟是如此言而无信之人。” 婉儿静静听秦妃发完牢骚，并不理会她语气中的急躁，一径又缓声道：“天后赠与秦妃秦甘花，让秦妃相机行动，只是秦妃还未曾下定决心，我便入了太子府书房做了侍书郎……” 秦妃怒气冲冲道，“你到底在说什么……”她怀里的猫被她不觉间挠痛了，嗷唔一声惨叫，随即蹿了出去。 婉儿：“其实从秦妃看殿下的目光，我便知道你很难达成天后心愿，再说殿下一旦出事，你作为太子府侧妃，地位亦将不保，这笔账目明明白白……只是我不知你为何会答应此事？什么条件？” 秦妃目光落在地面，喃喃道：“她拿我家族安危威胁，我有得选吗？” 婉儿转向秦妃：“可是天后近来为何不曾催促你？” 秦妃凝神想了想，才道：“仿佛她那边查到了什么，方派人传话与我暂停计划……” 婉儿明白了。该是天后察觉太子府在追查前太子李弘的死因，在尚未能查清太子究竟知道多少时，亦不敢轻举妄动。 婉儿还待思忖时，只听耳畔又响起秦妃的声音，她再次开口时，语调和缓了许多，亦有了许多伤感：“我知道殿下是钟情于上官的，而上官却未必如此，不管你今后会作何选择，不管殿下与天后之间会有怎样的结局，我终是会一直陪伴殿下的，不管在这座皇城之中，还是其他任何地方……” 婉儿默然。她再次望向天空。不知何时，天幕中那抹薄亮的秋日也淡下去了，一大团阴霾正在缓慢的占领天宇。在这大内皇城，每个人提及天后，都有一种恓惶感，不管是太子、秦妃，甚至天后的亲侄子武三思。天后就像这天空的阴霾，正渐渐笼罩在皇城之上。 婉儿想起太子的话：“留在太子府，做我的王妃。” 就像一个充满悲伤的许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女公子》正文 36 苍蝇的雌雄 修文馆。 随着哐啷一声，茶杯跌落地板，摔得粉碎。天后杏眼圆睁，怒目而视，武承嗣早吓得脸色紫胀，哆哆嗦嗦侍立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天后声调冷得像一块冰，慢声道：“锦盒里藏得是什么？不知道。人已经进城许久了，躲哪儿的？不知道。甚至什么形貌，都未查出丝毫——” 天后住了声，啜了一口宫人新奉上的茶，才又道：“承嗣，你平素里仗着武家人的派头在京城行的那些荒唐事，本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而若成日价只顾着狂蜂浪蝶般，误了正事，便别怪姑姑对你严厉……” 此时武承嗣已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千般万般恩谢。天后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武承嗣躬身后退，待要转身，又听得身后传来天后冷严的声音：“前些日我说这事由你跟进，并没有完全撇开三思的意思，你们兄弟俩是本宫的左膀右臂，须一心团结齐力相助于我才好。” 又是迭声的一串“是”，武承嗣才终于退出修文馆，至稍远处，他张张双臂，抖搂抖搂衣裳，才发现后背、脖颈里全是汗。正在吁叹间，远远地便见一个精壮人影走过来。不用说，那便是天后也要礼遇三分的狄仁杰了。 这次岐州巡防，狄仁杰联手刘审礼，整顿军备，安抚百姓，与吐蕃对峙多日，吐蕃终钻不得半点空子，又粮草殆尽，后备日渐空虚，最终率军返回西藏。此事早已在朝野间传颂多时，狄仁杰、刘审礼均受天皇天后褒奖，李敬玄自是落得降职的下场，也合了高宗和刘仁轨的心意。 见狄仁杰走近，武承嗣忙忙理了衣衫，上前抱拳行礼，没想狄仁杰仿佛没看见他般，昂着头、微蹙着眉一径从他身边走过去。待狄仁杰走远了，武承嗣才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什么玩意儿！”又大摇大摆出宫去。 这武承嗣向来贪财好色、不学无术，但马屁功、眼力劲还是有几分的，出宫时得了天后的提点，此时便也不敢径自回府逍遥在那温柔乡了，而是眼巴巴的去了梁王府。 武三思日课已结束，正在园中的大石桌前喝他的樵山茶。这樵山茶是武三思少年时代在岭南唯一能喝到的茶，时间一久，便也习惯了，即便回了京城这许久，仍是中意。这樵山茶在武三思或还有另一个意味，时刻提醒自己，那流放岭南的许多岁月。 仆从报得周国公求见。武三思点头示意，脸上又现出他标志性的邪魅的笑容。 武承嗣忙忙走进，自是不同于前些日子的轻慢，他亲热的寒暄一番后，见得武三思喝的那颜色焦黑的茶，便道：“这樵山茶哪配得上咱哥俩如今的身份，赶明儿我叫人送些上等好茶过来，我那有什么东山神泉、江陵南木、洪州白露……” 只见武三思摆手，从容一笑，道：“不妨，这茶我喝习惯了。” 武承嗣讪笑着，便也不好再说什么。倒是武三思开门见山道：“今日国公爷来访，是否锦盒诸事有了眉目？” 武承嗣手掌一拍，便在武三思对面坐下，急道：“我正为这事犯愁呢。”他脸上现出迷惑的神情，“这长安城东南西北四座城门，我箍得跟铁桶似的，一只苍蝇飞过，我都要辨别一下雌雄，到底他们是怎么入城的？” 武三思呷一口茶，缓缓道：“这雌雄倒是不难辨别，只是有时候这雌并不是你认为的雌，这雄也并不是你认为的雄。” 武承嗣听出话里有门，便立即倾过身子，谄媚笑道：“我便知道梁王有招。” 武三思：“这长安西市的萧仙楼最近新进了一位小伙计，听说长得甚是眉清目秀，连咱豫王都想将他讨回府去陪他斗蛐蛐。” 武承嗣蹙眉，肥手指一面刮着下巴的浅髭，一面凝思道：“萧仙楼新进小伙计这等小事，梁王都这般关注，莫非你认为……” 武三思道：“本来这事也不稀奇，怪就怪在这小伙计引起豫王注意第二天，我安插在萧仙楼的人便发现他不见了。” 武承嗣笃定道：“一定是他。引起豫王的注意，肯定让他们慌了手脚——那他现在在哪？” 武三思：“不知道，凭空消失了一般。” 武承嗣默念“凭空消失”，仿佛在体味这四个字的魔力。 武三思却是在指间把玩着瓷杯，一面瞅着杯身的图案，一面缓声沉吟道：“按说这等模样的人只要在长安城，天后的人纵使将长安翻个个儿，也能将他找出，他却能这般干净的消失，便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什么？”武承嗣不由得提起耳朵。 武三思起身提剑，再行至院中。武承嗣耳里听得他道：“苍蝇的雌雄国公爷还是认错了，哈哈哈……” 狄仁杰觐见天后，再次补充奏报了此番巡防岐州的军务等事。待他奏完，天后命人看茶、看座。 狄仁杰讶异，却不敢拒绝，只能在天后近旁的凳子坐下。紧跟着便见天后身旁的重要女官李夫人，亲自与他奉茶，慌得他要欠身还礼。 天后见状便笑道：“狄大人莫要拘谨。你我年纪相当，都是老家伙了，你自在，我便也自在。” 狄仁杰听天后将他与她“你我”相称，还说“都是老家伙”，如此亲昵，前所未有，心下未免纳罕。 只听天后微笑道：“狄大人此次巡防岐州，使得当地局势迅速稳定，吐蕃无机可乘，战况扭转之快，连皇上都感意外，实在是狄大人的功勋。” 狄仁杰闻言便道：“不知皇上近日龙体如何？” 天后：“本来是好些了，还说今日也见见狄大人，可昨晚多吃了两块鹿脯，有些积食，今日又宣了太医。”接着天后笑道：“你看多大的人了，也还会贪食些零嘴儿。” 两人又说了一些家常话，天后望了望窗外，天色已晚，深秋夜露寒重，凉意深透，便吩咐人备车，送狄大人出宫。 狄仁杰忙抱拳，作势拒绝。天后却道：“狄大人公务在身时自是不同，但您看我们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狄大人既然在京，便得多保养才是，这大唐江山可少不了您啦。” 一席话说下来，狄仁杰感觉无法再拒绝了。 马车粼粼，载着狄仁杰出宫。狄仁杰掀开车窗垂幔，望向太子府的方向，自言道：“这次又无法面见太子殿下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女公子》正文 37 乖乖待在这里，等我来接你 长安东市，烟雨坊。 时过二更，坊内歌舞消歇，听歌赏舞的公子哥们逐渐离去，姑娘们也自行收捡行头，卸妆，吩咐侍女准备宵夜茶点等等。 西厢院内，小栗子提着一桶水，颤巍巍从东北角的井台行至院内。一丛菊花篱笆后，摆着一只浆洗木盆。木桶颠颠的，桶里的水洒了一路。小栗子脚下一滑，眼看一个趔趄就要栽过去。她的肩立即被一双手扶住，跟着那人也夺了她手里的木桶。 小栗子看也不看来者，径自走到木盆前坐下，低了头开始搓衣服。一袭黑衣黑面纱的子木抱着胳膊，站在她面前，瞅着她。 小栗子仍旧不吭声，亦不抬头，手里只管用力搓洗着。 子木：“还在生气？” 小栗子不应。 子木：“你现在胆子越发大了？是不是仗着你是我的人证，我便不敢拿你怎样？” 小栗子仍不应。 子木：“再不说话我便走了。”说着转身作势要走。 只听身后啪一声，衣衫被摔进水里，转瞬间，小栗子已挡在子木面前。她怒气冲冲，拿湿手推了子木一把，子木身体一紧，他低眼望向眼前的这个大胆丫头。 小栗子劈面便道：“为什么这么久才来？” 子木一怔，嘴里却不由得喃喃解释：“有些事脱不开身……” “都是借口——”小栗子粗暴打断，“你用得着我的时候才出现，用不着的时候随便把我往哪一搁……” 子木忍住笑，他抚住小栗子的肩，安慰道：“别胡说，目前这里是最安全的，外面街上全都是找你的人……” 小栗子再次粗暴打断：“要我听你话留在这，我有一个条件。” 子木警惕的问道：“什么？” “让我看看你的脸。”小栗子仰脸望向子木，淡白月光下，她的面庞皎洁柔滑，下巴处的小窝里仿佛也盛满了月色，盈盈生光，眼里的目光亮晶晶的，既调皮又娇嗔。 子木胸口发热，却只沉声道：“你越发没规矩了。” 小栗子蹙眉：“这个不行？那我换一个。” 子木：“什么？” 小栗子：“让我摸你一下。” “什么？”子木有些生气了。 小栗子开始翻旧账：“你摸过我，别以为我不知道，我还扮过你夫人，摸你一下咋了？” 子木辩解道：“我那是……” 小栗子一口咬定：“不管因为什么，摸了就是摸了。” 子木沉默。自这丫头发烧以来，怪话连连，她的行止也越发让他招架不住了。 小栗子：“你若不答应，下次你来，肯定见不到我了。” “好吧……”子木异常尴尬地垂下手，他从未遭遇过这样的胁迫。 子木感觉两只柔软的手臂从他腰间绕过，在他后背轻轻摩挲，然后小栗子颤栗的散发着细暖香味的身体靠近他。她踮脚，将自己的头、脖颈贴在子木的胸脯。子木闭上眼睛，身体僵直，一动不敢动，他喉间异常艰难的吞咽着。那晚他擦拭她身体时的感觉，全部回来了…… 小栗子正待收手收身，却蓦地感觉自己已被子木紧紧箍进怀里。子木的手在她的后背使劲揉搓，他又捧了她的脸，自己一径也低下头，嘴唇在她脖颈间、耳际焦渴的搜寻。小栗子轻轻叹口气，闭了眼睛，仰脸迎上去。子木面纱内的嘴唇碰到小栗子的唇时，霎时间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何如此焦渴了…… 半晌，子木在小栗子耳边喃喃：“乖乖待在这里，等我来接你。” “好，我等你……”小栗子浑身酥软地倚在子木怀里，用自己的面颊摩挲着子木面纱里的脸庞。 子木再道：“以后别干这些粗活了，我会吩咐他们的。我走了——”话音刚落，他便纵身跃上院墙，一溜儿轻声爬至房檐。小栗子在院内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的转身进房。 子木猫在屋檐，四处打量，最后选了切近的一处僻静巷子的方向。巷内无人，后巷口有微微摇曳的火光，子木极速往前奔去。刚要掠出巷口时，便听后身后传来喝声：“他在那！站住！” 这些酷吏显不是子木的对手，待他们追出巷子时，刚才的黑衣人早不见了身影。 来俊臣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道：“妈的，又跟丢了。”又回头朝一众属下叫嚣道：“一个个酒囊饭袋，喝酒时没见你们这么磨蹭的，一会儿想想怎么与国公爷交代吧……” 半个时辰后，武承嗣垂头丧气的踏进梁王府。武三思正斜靠在椅榻里，一面喝着酒，一面闲闲吃着侍女剥好递过来的果子。 武承嗣也不着人通报，一径便走进厅里，又见得武三思如此逍遥，更是窝了一肚子火。他捞起酒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仰脖饮下。武三思挥挥手，示意侍女退下，然后他饶有兴味的瞅着武承嗣的那张肥脸。 武三思笑道：“瞧国公爷的样子，今晚又一无所获了？” 武承嗣抹了一把嘴，道：“别说了，连找了这半月，竟无丝毫门道……”他又望向武三思道：“三思，你这伤早该好了吧？这本就是你的差事，你看这……” 武三思笑着在椅榻里坐直，道：“其实也不是一无所获。” 武承嗣眨眨眼睛：“哦？” 武三思：“据你那些属下探查得来的消息，茶楼、酒肆没有她的踪迹，京城大户、小户新进的各色人等中也无相似之人，这样剩下的地方便也不多了，比如……” 武承嗣：“皇城？” 武三思摇摇头：“不可能，皇宫内每进一个人内廷司都会造册，记录在案，再说宫内到处都是天后眼线，不可能不知道？” 武承嗣：“那你的意思是……” 武三思剥了一枚荔枝，扔进嘴里，慢悠悠笑道：“既然这是一朵花，便给你说一个把这朵花儿藏起来的最好方法。” 武承嗣：“嗯？” 武三思：“那就是把这朵花藏进花丛中。” 武承嗣恍然，不禁伸出大拇指赞道：“妙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女公子》正文 38 你们只有五天时间了 金銮殿。 天皇天后并坐龙椅，接受一众朝臣的例行朝拜。 高宗缠绵病榻多年，此时已经出现下世光景，蜡黄着脸，骨瘦如柴。“众卿平身”才出口，便已累得气喘吁吁。天后示意左右侍从在皇上身后垫了一只靠枕。 高宗对他的皇后报以感激的一笑，又慢悠悠抬眸望向殿内，缓声道：“怎么不见太子？” 一位北门学士正欲上前奏议，却看见相王旦已经迈出队列，向皇上道：“禀父皇，皇兄欲将《后汉书》的注疏卷宗运往金銮殿，稍后便到。” 闻得《后汉书》注疏已经完成，高宗连连点头。 朝臣奏议了几桩事体后，只听殿外太监宣：“太子殿下到！”众朝臣侧眸，高宗亦努力挺直了腰望出去，只见太子身着朝服、神采奕奕地迈进殿内，他身后跟着六个太监，分别抬了三座沉实的木箱。 太子向天皇天后行礼问安后，跟着便道：“禀父皇，儿臣召集众多一流学者历时一年为《后汉书》注疏，业已全面完成，请父皇母后过目。” “快——快呈上来，让朕瞧瞧。”高宗亦满面喜色。 常公公从太子手中接过注疏概要，呈与高宗。高宗展卷浏览，又是一连串的点头，又递与天后，天后稍事揽阅后，嘴角挂着一抹高深莫测的微笑。 高宗命朝臣们也看看。太监便从木箱里取出一些卷宗，在朝臣间传阅。 顷刻后，众朝臣纷纷拱手，祝贺皇上和太子殿下，喜得高宗赞道：“太子注疏《后汉书》有功，赏丝绸三万段，黄金千两。” 太子忙领恩：“谢父皇隆恩！” 高宗又将目光转向豫王显和相王旦。李显深知每到此时父皇总要借太子敲打他的，便忍不住往后缩。 果真高宗道：“显儿，你便是应该多向你皇兄学习，别成天尽往宫外跑，还拖着旦儿与你一起胡闹。” 豫王显和相王旦都低下了头。 众朝臣见皇上在朝堂之上，便教训起儿子来，均垂首含笑。天后在皇上耳畔轻言了一句，高宗才恍然道：“罢了——” 天后望向众臣，缓声道：“公主婚事将近，不知礼部准备如何？” 此时礼部一位官员上前奏道：“禀天皇天后，婚馆、婚车诸配备一应都已按宫中最高品级准备妥当。请天皇天后过目。”他呈上折子。 高宗和皇后揽阅之后，低声合计了一番，天后方道：“将婚馆改设在万年县县衙吧。” 礼部官员领命。 高宗已在龙椅坐不住了，身子不住往下榻。皇后见如此情状，便道：“皇上有些劳烦了，今日便退朝吧。” 太子府早收到太子注疏有功、得皇上嘉奖的讯息，一并喜气洋洋立在府内恭候。见太子进府，均向殿下道贺。太子独扶起婉儿胳膊，轻声道：“随我到书房。”又对其余人说，“都散了吧。” 秦妃望着他们离开的身影发怔，亦是无可奈何。现在她有把柄攥在婉儿手里，早已失去了主动权。婉儿没将她答应配合天后谋害太子的事抖搂出来，她便已感激不尽了。 太子一入书房，便忍不住与婉儿分享他的喜悦。婉儿亦再次恭祝太子，完成如此重大工程，凭此一桩功绩，便可彪炳千古了。太子微偏着头，望着窗棱上跳跃的光影出神，脸上的神情有些神秘，但显然不是因为“彪炳千古”而开心。 片刻之后，太子才低声道：“婉儿，你想象不出当时天后脸上的表情……” “是什么？”婉儿在心里道：“挫败？不屑？还是恼怒？”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望着太子。 太子笑道：“估计一会儿天后该大发雷霆了。” 婉儿却不无忧虑道：“殿下，这样与天后当面……”她本想说“撕破脸”，却又不敢，便住了声。 太子明白她的意思，便接话道：“我与天后早已撕破脸了。”太子近前一步，轻声道：“婉儿，你也知道宫中那段传闻的，对吗？” 婉儿明白太子说的是他乃皇上与韩国夫人私生子的事，一径红了脸，不知如何作答，只听太子喃喃道：“总有一天，我要当面质问天后，问清这件事的所有缘故，还有韩国夫人的死因……” 婉儿抬眸，重复道：“当面质问天后？” 太子望定婉儿，道：“很快了。你且耐心等待。还有——”太子再走近些，握住婉儿的手，柔声道：“婉儿，等这件事之后，我便禀明父皇，让你做我王妃。” 婉儿望向太子，这是她第一次在太子眼里看见如此乐观的神情，她不知他的乐观源于何事，亦明白自己不该多问，内心却掠过许多忧虑。 迎仙宫内，皇后举着一卷书简看了一会儿，果然气得脸色发青，她将书简掷在地上。该书简上详实记载了东汉吕后联络外戚干预朝政的这段历史，并对当朝现状多有影射。在天后看来，这便无疑是太子向她下的战书了。 李夫人默然拾起书简，走至天后近前，道：“禀天后，周国公与梁王已在殿外等候了。” 皇后轻轻吁一口气，平静下来，才道：“叫他们进来吧。” 武承嗣和武三思一前一后进得殿内。刚要行礼，皇后劈面便问道：“人找到了吗？” 武承嗣觑了武三思一眼，只听武三思道：“禀天后，微臣正在进行最后的排查，相信很快便会有消息。” 天后沉吟片刻，缓声道：“一旦确定了此人，处理了便是，不必另行报备。” 武三思回道：“是。” 天后想了想，又道：“务必在公主婚期前解决此事，免得夜长梦多，所以——”她望向阶下垂手侍立的这对武家子弟，语调里多了不容置疑的冷硬和冷酷，“你们只有五天时间了。” 兄弟俩拜别皇后，出皇后寝宫。刚走出没多远，武承嗣便忍不住叫起来，“五天哪，只有五天……” 武三思回头打断：“所以国公爷访查得如何了？” 武承嗣叹口气，道：“探查了京都大大小小所有的青楼，从姑娘到侍女一并查了，皆一无所获。” 武三思站定，望住武承嗣：“所以你认为‘花丛’的意思只是青楼？” 武承嗣：“不然呢？” 武三思忍不住喊道：“还有所有的歌舞教坊啊，呆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女公子》正文 39 原来这便是小母狼的气味 深秋之夜，星稀月晦，天幕横亘着深久的孤寂，仿佛在为人世间的种种分别默哀。 太子府太子寝殿外间。子木仍背对太子坐在房间另一侧的阴影里。太子仍在案前落座。 这是两人的第三次见面，也将是最后一次。 子木已与太子讨论了公主大婚之夜行动的种种细节。太子欲起身，为子木送行。依子木习惯，他总是开门见山，话一说完便立即要走的。此时却见他仍保持盘坐姿势，并未有离开的意思。 太子重又落座。 子木抬头望向窗外，似在沉思。黑魆魆的房间里流溢着一种古怪的哀伤。默然片刻，只听子木道：“前太子死因一旦公布于众，便会对天后造成毁灭性打击，殿下身为人子，是否可曾有片刻犹豫？” 太子一怔，他没想到子木这样一个江湖人士，会问他这样的问题。太子略想了想，叹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与天后之争，已是完全不可避免的了。我感念她的养育之恩，若天后就此收手，放开权欲，安居后宫，颐养天年，我……” 子木抢道：“殿下会放过她吗？比如不再追究韩国夫人的死因？” 自己的身世，何时轮到一个江湖人评点？！太子又羞又愧，恼道：“这是乃本王家务事，我一直敬重先生，还请先生不要越界才好！” 子木缓缓站起身，他的背影挺拔修长，太子望着，脑海瞬时闪过恍若熟悉之感。但这一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 子木并无歉意，只听他道：“今晚一别之后，殿下与我不必再见，子木将就此从殿下的生活中消失，临走，子木有两句话想说与殿下——” 太子心下一惊，道：“先生请说。” 子木：“不论殿下身世如何，兄弟姊妹仍然是兄弟姊妹，殿下刚才也说过，会感念天后的养育之恩，所以，待殿下入继大统之后，请念及骨肉亲情，善待他们！” 太子朝子木的背影行礼，动情道：“先生仗义，帮我追查真相，应该也是相信本王并非那种心胸狭隘、阴狠歹毒之人！” “子木选择协助殿下，殿下秉性，子木自然曾有探查，对殿下也是非常信任，只是——”子木轻叹一口气，缓声道：“这大内皇宫、这巍巍皇权，会将一个人的秉性最终带往何处，实在未可知。想那天后与前太子从前也是有过母慈子孝的好时光的……” 话音刚落，子木纵身跃出窗外。留下太子怔在原地好一会儿。 烟雨坊西厢院内，小栗子坐在檐下的石矶，不时朝院里张望。夜露清寒，深秋之夜的凉意早已钻进衣衫，小栗子抱着胳膊，打了个寒战。 薄薄的月光下，檐前的石板上终于出现一方淡淡的阴影，小栗子嘴角一抿，笑了。她还未转过头，便发现肩头多了一件披风。耳畔响起的子木的声音似也带着夜露的潮润，“穿这么单薄，会生病的，是不是想再发一次烧？” 小栗子迅速侧头，嘴唇刚好碰到子木的面纱。子木望着她，目光闪亮，却又灼灼，像燃烧的白色火焰。小栗子坏笑道：“再发烧又怎样？” “再发烧，我便不管你了。”子木这么说着，却不由得伸手去捏她粉滑的面颊，又移到她的耳际、脖颈。深夜里，小栗子白皙的颈，秀挺的头，亮晶晶的目光，使她看上去像一只伶俐的小动物。 “你敢……”小栗子咬牙道，却已被子木拖进怀里了。子木的怀抱，气息温热、干燥，仿佛五月下午的阳光，小栗子不禁深深吸了一口，道：“好暖和啊！” 子木揉搓着她的肩膀、手臂，道：“这么晚为什么还在外面？” 小栗子：“等你啊。” 子木：“为什么要等我？” “这个，给你。”小栗子手中擎着一个香囊，递至子木眼前。 子木接过来，一看，笑出了声：“你这绣工，比宫中……”他连忙住了嘴。 “什么？你嫌弃？”小栗子直起身子去夺香囊，又生生被子木摁进他怀里。 “别闹——”子木低声道，“小心被人听到。” 小栗子果然住了声，乖乖缩在子木怀里。 “你到底啥时候来接我？”小栗子悄声道，手指一面缠绕着子木的面纱，她几次想趁子木不注意撩开面纱，都被子木轻轻拍回去。 子木亦悄声：“别急，很快了——你的手再不规矩，我便走了。” 小栗子鼻子里哼了一声，却也不敢再乱动了，只听她咬牙道：“你以为我稀罕看你，有什么可看的，不就是个男人，说不定还是个丑八怪呢。” 子木闻言，静静笑了。 两人默然相拥了一会儿，子木又道：“等这事一过，我第一要做的，便是把你名字改了。什么小栗子，多难听……” “改成什么？”小栗子迫不及待想知道。 子木忍着笑，沉声道：“小钉子。” “你——”小栗子怒道：“香囊还我！” 西侧院墙一棵高大葱茏的桂花树后，武三思已经静静蹲了好半天了，听见“小栗子”这个名字，他嘴角一牵，也隐隐笑了。 檐下石矶上的男女，又温存了片刻，才依依不舍的告别。武三思听见衣衫划破静夜的那种柔劲声，便知黑衣人已经跃墙走了。他深知黑衣人武功高强，刚才偷听时一直屏住呼吸，动也不敢动，此时身子已经僵了。 檐下，小栗子望着月亮又叹息了一回，才转身进房。听见小栗子闩门的声音，武三思不由得自言道：“小钉子，锁好门，别让坏人闯进来……” 小栗子与黑衣人的绵绵情意，到底是影响了武三思。他并未回梁府，而是逶迤到了婉轩。此时已近三更，婉轩里的人早歇下了。武三思熟门熟路，跃至婉儿卧房的窗下。 房内悄无声息。武三思轻轻将窗户撑开，身体一闪，纵身跃进去。屋内袅绕了细暖匀净的淡香。这香味武三思从未闻到过，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却直觉像粉色和长安天空那种湛蓝的混合。粉蓝色的细香。武三思在心里笑道：“原来这便是小母狼的气味。” 借着黯淡月色，武三思站在床榻前，瞅着婉儿象牙白的小脸。他想伸手去摸，却又怕吓着她，终究住了手。就这么站了一会儿，看了一会儿，武三思正欲离开时，却听见婉儿在梦里发出的一连串细碎的咕哝声，武三思忍不住弯下腰去听。 殿下…… 武三思一听，气极，他迅速拍了一下婉儿的脑门，然后跳窗而出。婉儿平静地睁开眼，望着天花板，本想使劲忍着，到底是没绷住，她咬着衾角，咯咯笑出了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女公子》正文 40 风暴前最后的安详 午后，窗外飘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天空像是布满了向下坠落的银针。婉儿好奇，索性停了手上的工作，走出太子书房，坐在廊下看雨。 婉儿想起武三思曾与她描述过的江南的细雨。空气中涨满了水雾，如轻烟如纱罗，袅绕在树梢、房檐，还有道路的远方。于是，小雨中的江南，像是充满了惆怅。 婉儿从未去过江南，她只是想象着雨中的江南，与长安该是决然不同的。在这辽远西北，小雨都是少见的，即便有如今日这般，这淅沥的落雨声，听上去也绝不是惆怅，而是爽利。花苑中的竹树草花，也无水雾袅绕，它们倒像是渴了很久，雨刚落下，便咕咚一声饮下，哪还有多余的水啊雾的。 婉儿又想起武三思前夜闯进自己卧房讨得的没趣，兀自笑起来。抬眸间，婉儿望见对面廊檐下站着的秦妃，忙起身行礼。秦妃微微笑，沿廊走近，她身后的丫头捧着茶和点心。 丫头将托盘放在婉儿身畔的案上，秦妃便示意她退下。秦妃亲自为婉儿斟茶，婉儿又要行礼答谢，秦妃拍拍她的手，望她一笑，婉儿这才放松，依言坐下。 两人默然喝了一会儿茶，又都侧头望着雨中的花园。只听秦妃缓声道：“上官不久便要回修文馆了？” 婉儿回道：“是，天后已经下旨了。” 秦妃：“殿下恐怕没那么容易答应。” 婉儿：“殿下应该不会莽撞……” 秦妃打断道：“这也不是天后第一回从殿下手中强夺了。这些年殿下遭天后压制，一直郁郁寡欢——”秦妃望向婉儿，“你进太子府后，他比以往开怀了许多。” 婉儿也望定秦妃，由衷说道：“您对殿下的一片真心，让婉儿很感动……”婉儿垂下了眉，面有愧色，“坦白讲，我并不太明白那是什么感觉……” 秦妃莞尔一笑：“我在你这个年纪时也并不很清楚。”太子府门口，太子正进门，往书房这边走来。秦妃便起身，又望向婉儿道：“上官，保重！” 太子已经行至廊下了，见两人在喝茶赏雨，不由得面露喜色。她与秦妃互相见礼之后，便走至婉儿跟前，轻声道：“准备一下，我们一会儿出宫。” 虽然声音很低，秦妃还是听见了，她正待转身离开，又忽地停了脚步。她身上的落寞，婉儿尽收眼底。婉儿忽对太子道：“殿下，何不让秦妃一起？萧仙楼的茶，秦妃一定会喜欢。” 太子和秦妃闻言，皆抬眸对视，他们显是被婉儿大胆的建议震住了。不过出乎婉儿和秦妃的意料，太子想了想，居然答应了。他对秦妃道：“公主明日出嫁，今晚想出宫，原本就是满足她这个心愿，随意走走，你便也一起吧。” 婉儿在太子身后望着秦妃，点头微笑。 向晚时分，小雨便也停了。一行人均身着公子服，骑着马，浩浩荡荡前往长安西市萧仙楼。 秦妃一面好奇地张望繁华街景，一面对走在身畔的婉儿道：“我早听闻长安东市和西市最是繁华，却从未有机会见识。” 婉儿悄悄附在她耳畔道：“你现在已有全副出宫行头了，以后殿下若……” 走在前面的太子像是感应到了，回身望了望她们，太平公主便在一旁打趣道：“看吧，说悄悄话被贤哥哥抓住了吧……” 被太子捉了个准，婉儿吓得头一缩，又无意识的吐了吐舌头。太子蹙眉瞄了她一眼，转过头来时却是一脸的笑意。这么久了，今天的婉儿最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 一行人下马，又在街上走走看看，最后来到萧仙楼。豫王显也刚到。因在宫外，又都是男装，大家没有见礼问安。太子朝豫王显背后张望了一下，道：“三弟没来？” 豫王显道：“叫了，他不愿意——你们都知道，他平素喜欢安静，叫十回，出来两回。” 太子便不再言语，大家一径进楼，惟有太平公主嘟嘟嚷嚷：“旦哥哥太不够意思了，看回去怎么收拾他……” 行至三楼雅阁，兰陵公子早在等候。因今天主要招待女宾，兰陵公子一早便安排好了，今日戏台上表演琵琶剑舞。 随着琵琶弹奏声的或疾或徐，几位身着五色霓裳、手持长剑的女子，在台上袅娜而起，变幻着身姿、剑阵，时而激烈对弈，时而柔曼穿梭，太平公主、婉儿和秦妃皆看入了神，连豫王显都看呆了。只听他扶着栏杆一面看一面嘟嚷：“这可比那《兰陵王》有趣多了，怎么从前不曾看到。” 只听兰陵公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这是梨园最近新排的，李公子从前即便想看也没有。” “噢，是这样……”豫王显一面咕哝，一面回头，却发现太子贤和兰陵公子正远远的坐着，悠闲的喝茶。 “这么有趣，你们不看？这是什么茶，比剑舞还有意思……”说着，豫王显便要走过去，不料他胳膊却被婉儿一把抓住，“公子，你看那边也有一副面具，比兰陵王的如何？” “面具？在哪？”豫王显果然被吸引了。太子贤望着婉儿机灵的小身板，哑然失笑。 兰陵公子望住太子，也笑道：“公子最近变得爱笑了。” 太子不语，只低头笑着饮了一口茶，又抱拳道：“所以明日之事请公子费心了。” 兰陵公子抱拳还礼。 一个时辰后，太子一行人离开萧仙楼。走前豫王显再三嘱咐兰陵公子，“下次梨园排了什么好戏，一定要提前告诉我。”又边走边絮叨，“这么好看的剑舞，可惜了旦弟没来，下次也一定把他弄来。他肯定喜欢……”听得婉儿和秦妃相视一笑。 只听太平公主对豫王道：“显哥哥，你看你这婆婆妈妈的性情，哪像个皇子，倒像个地主家的傻儿子。” 这下，连太子也绷不住笑出来了。 送走客人，兰陵公子迅速回自己房间。子木已在房内等候。他一袭黑衣黑色面纱，立在窗畔，望着楼下街上的太子一行人。 兰陵公子抱拳行礼：“先生！” 子木仍旧望向窗外，他道：“明晚之后，你便迅速带她离开，等风波稍定，我自会与你们联络。” 兰陵公子：“明白。” 子木：“只是你这萧仙楼还有兰陵公子这个人，怕是要从世上消失了。” 兰陵公子：“属下已做好准备！” 子木犹豫了一下，又道：“她一定不能有事，你可明白？” 兰陵公子再次抱拳：“属下定当竭力护姑娘周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女公子》正文 41 婚夜行动（1） 烟雨坊。 来俊臣领着几十个黑衣人，站在园门前。来俊臣四下打量了片刻，只听街外恍无人声，只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来俊臣挥挥手，一众黑衣人皆跳墙潜入园内。 来俊臣再下令：“守住各个通道，所有人都拉到院里来，一个也不准放过。” 众黑衣人得令，迅速散去。瞬时，寂静的园内骚动了，响起了各种嘈杂声，有酷吏的呵斥，有姑娘们恐惧的告饶，有柜橱掀翻倒地，有抽屉物什哗啦倒出来……不多时，几十位楚楚有致的年轻姑娘、以及那些打扮素朴的丫头，全都被赶到院子中间立着。 年长的教习不知所谓何事，忙忙走到来俊臣前，又是打揖，又是塞银子，来俊臣不耐烦，一挥胳膊，将她扫至一旁。 副手将一幅画像送至来俊臣手里，后者看一眼画像，又看一眼人丛，姑娘们早被吓得魂不附体，哆嗦成一团，皆垂了头。 来俊臣吆喝道：“都把头给爷我抬起来——”又赶着上前踹倒了一个没来及抬头的粗使丫头。 正发着火，武三思和武承嗣一前一后进得院内，来俊臣见了，忙弓着腰掬着笑，小跑着过来汇报：“小的给两位爷请安！” 武三思瞥了他一眼，只道：“怎样？” 来俊臣：“人都在这儿了。” 武三思夺了画像，瞅了，又在人丛里走了一圈，恍然叹道：“动作还蛮快的！我大意了！” 武三思不会承认，自己那晚偷听小栗子与黑衣人的缠绵情话后，其实起了恻隐之心，总想她早晚是个死，便多留她两日，再会会她男人。 “没有？”武承嗣急急围过来，“这下该如何才好，明日便是公主大婚……” “别吵！”武三思低声喝道，他望了望手上的画像，又望向那晚他藏匿其后的桂花树，“这个关键点儿了，他们会把这个人证带去哪？”武三思喃喃。 思忖片刻后，武三思转身往外走。武承嗣至死也改不了好色的毛病，见梁王走了，便忍不住去觑人丛里几个出色的姑娘。正待往她们跟前走，只听武三思道：“都这个时候了，国公爷还想着找乐子？” 武承嗣闻言，只得讪讪地跟着出去了。 武三思纵身上马，武承嗣道：“现在去哪？” 武三思：“回府睡觉！” 武承嗣张大了眼：“睡……睡觉？” 武三思：“养足精神，明天干票大的。” 次日，便是大唐第一公主、天皇天后的掌上明珠太平公主的大婚之日。 整座长安城，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豪门权贵，李唐宗室，武家权宦，各国使臣，西域商贾，悉数云集长安。 贵妇们珠光潋滟，少女们言笑晏晏，公子们锦绣华服，连宫人、仆从们也一众的簇簇新衫，欢天喜地，仿佛也要去相亲似的……总之，说不尽那盛世的繁华，道不完的京都风流，请看高宗为爱女新婚所作的祝诗： 龙楼光曙景，鲁馆启朝扉。 艳日浓妆影，低星降婺辉。 玉庭浮瑞色，银榜藻祥徽。 云转花萦盖，霞飘叶缀旂。 雕轩回翠陌，宝驾归丹殿。 鸣珠佩晓衣，镂璧轮开扇。 华冠列绮筵，兰醑申芳宴。 环阶凤乐陈，玳席珍羞荐。 蝶舞袖香新，歌分落素尘。 欢凝欢懿戚，庆叶庆初姻。 暑阑炎气息，凉早吹疏频。 方期六合泰，共赏万年春。 太平公主一袭盛装，由宫人扶着缓缓走进养居殿，龙榻上父皇母后并作，阶下左右都坐着自己的哥哥们以及后宫嫔妃。太平公主与父母、家人一一见礼。 高宗皇帝一面瞧着自己的宝贝疙瘩，一面悄悄感慨时光的流逝，又叹自己时日无多，不免眼眶也湿润了。天后纵使不像高宗这般儿女情长，到底是自己骨肉，见得皇上落泪，也不由得眼角泛潮。而众位在座的妃嫔、皇子，见天皇天后如此，也不免唏嘘，连带侍立一旁的宫人门，又都掩袖拭泪。 一时间，养居殿内静默无声。这大内皇城，纵然刀光剑影、暗涛汹涌、尔虞我诈，想来也总有这样的一瞬时，人人拿出了真心，即便这真心在片刻之后又都被面具盖上。 养居殿见礼之后，太平公主被扶进华贵的婚车，其余众人各自乘车、骑马，庞大的婚礼队伍便浩浩荡荡驶往婚馆。 婚馆设在距皇宫十几里外的长安万年县县衙。届时，宗亲、权宦、使臣等等位高权重者，皆在婚馆济济一堂。这既是一个盛大的婚礼派对，又是一个绝好的发布重磅消息的机会。 太子贤与子木商量利用此时机，公布前太子李弘死因的真相，虽然对公主，太子有些惭愧，但机会难得，不容错过。 太子让兰陵公子化装成自己护从中的一员，小栗子则混进太子府宫人中。沿途，太子一路十分警惕，特别是对武家的兄弟俩。 出宫不多时，天色便暗下来，此时沿途道旁的树木上提前插满的火炬，全都燃起来，十几里路，瞬间形成一条火龙。真可谓火光蜿蜒，艳耀天地。道旁都站满了围观的百姓，他们也被这前所未见的气势震住了。 太子与兰陵公子低声交谈了几句，猛一回头，便见武三思正骑马走在婉儿的车旁。 武三思敲了敲车窗，窗幔掀起，婉儿的脸出现在窗畔。见是武三思，婉儿面上不由得显出怒容，这几乎像一种本能了。武三思却是另一种本能，一见婉儿怒色，他便更开心。 武三思笑道：“怎么，今日公主大婚，你也这副德性？” 婉儿：“你又想干什么？” 武三思撩起婉儿衣袖，凑近，闻了闻，笑道：“告诉我你用什么香料熏衣服。” 婉儿望见太子正骑马走近，急得一把扯回袖子，道：“你离我远点。” 武三思却又道：“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小母狼，我想说的是你用什么香料也没用，因为……” 婉儿明知他会使坏，却又不由得紧盯着他，道：“因为什么？” 武三思：“因为你睡觉打呼噜啊，你不知道——哦，你当然不知道，我在窗下听见的。” 婉儿面庞，已经不是怒容，而是杀气了。 又将她痛痛快快惹了一场，武三思满意了，满面春风的拍马走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女公子》正文 42 婚夜行动（2） 武三思待圈马离开，太子贤已经纵马至近前了。武三思索性吁马停下。太子贤手拽马缰，面色紧绷，嘴角紧抿。“梁王何故在本王府马车前盘桓？”他音色冷硬，透着不加掩饰的鄙夷，同他的温文尔雅的形貌形成巨大反差。 武三思懒洋洋道：“殿下何必紧张，不过是我的马儿走的慢了些。” 太子策缰让开道路，“梁王请！” 武三思慢悠悠拍马前去了，他一边走一边留意着太子府的宫人。逐次望过去，果然在队列中间，发现了一个手捧果盘的宫女，眉眼与画像颇为相似。她身穿粉色小袖长裙，外着宝蓝色半臂，发髻高立，粉面长颈，很有些韵致。 武三思微笑，慢悠悠捻了一根艾草放进嘴里，随即策马前去，消失在映着泼天红光的黄昏里。 燃烧着火炬的道旁，村民皆驻足观望，有的抱着孩子，有的双掌撑在锄柄，甚至还有伏在牛背晚归却被婚礼队伍吸引了的孩童，红彤彤的火光照着他们愁苦的面颊，每个人双眼里都映着一只小火把。 不多时，婚礼队伍抵至万年县县衙，正等着徐徐进入婚馆。一个时辰后，婚典即将开始。 太子府车队歇在一处磨坊，那个粉裙女孩想是走累了，与其余几位宫人一道歪靠在磨盘。在她们附近，太子府着甲侍卫正持刀巡逻着，其中一位，武三思看得清楚，那便是萧仙楼的兰陵公子。 村房断墙后身着黑衣的武三思观察着这一局面，他又扔了一枝艾草进嘴，腮帮一面缓缓咀嚼着，一面罩了黑面，严实实遮住下半脸。跟着，武三思便策马飞驰，瞬时闯进太子府车队。人丛里立即一片骚乱声，马亦蹬蹄嘶鸣，武三思迅速弯腰，大手一拢，小栗子便被他横在马上。 武三思纵马飞进夜色，耳畔响起迭起的马蹄。他们的动作也不慢。小栗子在马背挣扎，马受惊，亦影响了速度，在一片小树林前，一匹快马挡在武三思眼前。 “放下她！”马上的兰陵公子身着甲衣，手持长剑，他剑尖指地，面泛精光，倒真有几分兰陵王的气势。 武三思不言语，一径迎上去，顷刻间，剑声铮铮，白光烁夜。 两人时进时退，缠斗片时，武三思身下的马因负重两人，渐有不支，身后又有几匹马飞速而至。武三思脑海迅速闪过一个念头：杀死她！ 从武三思发现小栗子那一刻，直接上前杀死她，一直都是最简单高效的法子。小栗子是人证。人证一死，哪怕锦盒里装的是断肠草，它也不会开口说话。即便此刻在马背，武三思只要手一用力，便可掰断她的脖子…… 武三思恍神间，马臀遭到袭击，马惊，前蹄腾空，仰天嘶鸣，武三思和小栗子一径被摔在地上。两人立即被团团围住。 武三思终于下定决心，举剑欲刺小栗子。可就在刹那间，他耳畔响起一丝凉飕飕的声音，闭月箭划破夜气，飞袭而至。武三思一个趔趄，终究没避开，他只感觉左臂掠过一片薄薄的凉意，随即便是血的温热与灼痛。兰陵公子乘机出手，将小栗子抢回马上，随即众人驰马飞去。 半个时辰后，县衙南面的一处厢房内，武三思垂手侍立，鲜血浸透了刚才胡乱包扎的纱布，红汪汪的一片，又顺着衣袖缓缓流下，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混账东西，难道这点子事也要我亲自出手？我要你们何用？”武后早已没有了往日的镇定，她摔碎了茶杯，终是不解恨，又上前重重地甩了武三思一个耳光。站在一旁哆哆嗦嗦的武承嗣，以为接下来该是他挨打了，本能地张手护脸。他这副丑态落进天后眼里，越发恼怒，便抬腿一脚将他踹倒。 天后撑着案子，长长吁一口气，便抬头对一旁的李夫人道：“叫他们进来。” 身着铠甲的周兴与来俊臣走进房内，垂手听训，只听天后一字一字的缓声道：“现在开始，以公主的羲凰簪不见了为名，一个人一个人的查，婚典开始前若找不出这个人，全都提人头来见！” 两人领命退出。 李夫人急急走近天后，附于她耳畔轻言了几句。天后闻言，坐回椅榻里，又将武三思哥俩打量了一番，方冷言款款道：“退下吧。”仿佛刚才什么事也未曾发生。 武三思和武承嗣随宫人走进屏风，从另一道门出去。刚转至垂幔后，武三思便听见高宗的颤巍巍的声音，“媚娘，婚典快要开始了，你还在这做什么？” 而天后则一改刚才的刚狠，柔柔弱弱的回道：“想是昨晚睡得不好，下午神思困倦，臣妾便躲在这歇一歇……” 天后扶高宗在榻里坐下，握住他手腕道：“皇上今天感觉怎样？” “还好……”高宗勉强笑道，但说话间他的眼窝又潮湿了，他像个寻常老人那般，拿衣袖揩眼睛。 天后一面摩挲着他瘦骨嶙峋的手指，一面絮絮柔声道：“我明白皇上舍不得公主，但俗语说女大不中留，公主总是要嫁人的。再说驸马府离得近，公主纵然出嫁了，她随时也可回宫瞧咱们的。皇上且安心养着身子，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咱们两个老家伙就要做外公外婆了……” 妻子一席安慰话，果然是有效的。高宗拍拍天后的手，轻叹一声，道：“最近我时常记起我们最初的相识，有时觉得人生果真奇妙，最当初，我从不曾想到最终会与你生儿育女，共度这一生。如今孩子们都这么大了，连公主也要出嫁了……” 天后眼睛瞬时落在地板那摊血迹上，她立即站起，将高宗吓了一跳。天后站在高宗眼前，挡住那片血痕。只听她蹙眉道：“我突然想起，刚有宫人说公主的羲凰簪不见了，那可是她外祖母送与她的。我得出去瞧瞧。” 高宗闻言，也连忙站起。两个老家伙互相搀扶着走出门去。 正殿礼乐大震，婚典即将开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女公子》正文 43 婚夜行动（3） “天皇天后驾到！” 人丛中的窸窣声立即停止，众人林立，屏声敛气。待天皇天后在龙榻安坐，依了太监总管常公公的示意，众人行国礼，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震屋宇。殿外杏树枝叶间的猫头鹰也吓得身子一抖，脑袋咕噜噜转过去又转过来。 礼炮声后，常公公站出，正待宣布婚典即将开始，忽见太子贤走出队列，向龙椅行礼，朗声道：“父皇，在公主婚典开始前，儿臣有一要事上奏！” 高宗一脸惊愕，显然他有些懵圈。高宗望向太子，颤声道：“贤儿，你莫非昏了头，今天什么日子你不知道？” 太子：“父皇，此事事关前太子李弘死因真相，请恕儿臣冒犯！” 高宗身子摇晃了一下，他赶紧拿手掌撑住扶手。大家也都面面相觑，惟天后面无表情，身体挺得笔直，仿佛腰里支了一副钢骨。 太子：“前太子李弘随父皇母后到洛阳禁苑休养，却忽然暴病身亡，此事想必在场所有人心中都有疑惑。本王暗中追查许久，近日终于查出些眉目，李弘乃本王骨肉至亲，又曾是当朝太子，生前仁孝英明，诸位难道不想知道他因何亡故？” 人丛大哗，众人左右低声议论一番后，又都望向龙榻。此时高宗亦慢慢转动眼珠子，一动一动地盯着妻子。看他的神色，刚经太子贤一提点，他似马上想起了什么。 天后不语，只见她威严的抬高脸庞，缓缓望向殿外。就像被她的目光召唤了般，瞬时间两列身着铠甲的酷吏在来俊臣和周兴的率领下，咚咚咚地踏步走进殿内。 瞧着这阵势，高宗脸色暗得就跟殿外的夜色一样，他腰骨一溜儿塌下去，嘴里嗫嚅道：“这……这又是怎么了？” 众酷吏列队立在殿内，手皆按住腰间的刀。只见来俊臣大声宣布：“公主的羲凰簪不翼而飞，此簪乃绝世宝物，绝不可落入贼手，今日来某奉命搜查，请在场诸位配合，得罪了！” 他将手一挥，众将士持刀进入大殿内外所有有人的地方，逐个的盘问审查。在场宗室、豪门显贵虽然满腹怨忿，也无可奈何。 天子贤也被这一画风的突然扭转震住了。他先是纳闷，片刻间仿佛明白了，他顾不得多想了，立即往殿外走。来俊臣往天后的方向望了一眼，迅速跟了出去。大殿廊檐下，站着一簇簇的垂手侍立的宫人，太子贤走向其中一位身着宝蓝半臂的女子。 太子贤正欲上前，却从他身后冲出两位酷吏，开始搜查廊下宫人。紧跟着，便有人叫道：“找到了！”这人从小栗子半臂夹层翻出那枝绝世的羲凰簪。 小栗子面无血色，失声道：“不是的……我没有……是你刚放进去的……是你……” 太子贤猛地在原地站住，片时间，他明白了。两位酷吏从他眼前拖走小栗子。小栗子望向太子，眼里充满了绝望与求助。太子贤厉声喝道：“住手！” 来俊臣仿佛早就在一旁等着般，他走近来，也不行礼，直道：“来某奉命查贼，请殿下莫插手此事了！” 早有人通报天皇天后，羲凰簪已经找到。天后微微点头，道：“开始吧。” 大殿礼乐声大震，常公公宣布：“吉时已到！婚典开始！” 太子闯进大殿再次拱手，欲道：“父皇……” 经刚才两通惊吓，高宗仿佛已经气若游丝了，却只听天后冷冷道：“太子，今日是你亲妹妹的婚姻大事，吉时已到。你刚说的要事，稍后再议不迟，我想在场诸位不会有异议吧！” 众人点头称是。 太子只得朝殿外兰陵公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公子会意，立即尾随出去。 于是，此时的情形便是，殿内灯火辉煌，珠光潋滟，一色儿流光溢彩中，身着华服的公主扶着宫人缓缓走出。龙榻上的天后再不是之前那般冷冰冰的面具，她一脸笑意，是一位女儿出家时母亲脸上的喜庆之色。 依天后旨意，贼犯一旦查到，无须面圣，当立即斩杀。因此来俊臣等直接将小栗子拖至婚馆外。一酷吏举起屠刀，刀刃在月色下闪烁着寒光，眼见得小栗子即将人头落地时，举刀的酷吏却闷头栽倒。 小栗子立即抬眸四望，她知道他来了。他不会丢下她的。然后她看到不远处的树上，看见了他的眼睛。眨眼间，子木纵身飞至小栗子身前，护住他。此时兰陵公子也已换装赶到。 于是，此时婚殿、乃至整座长安都沉浸在公主大婚的喜气洋洋的氛围中，而在这一僻静处，两位黑衣人，连同一位女子，被一众酷吏里三层、外三层的团团围住。 弓箭手在外围就位，再里面是擎着火把的酷吏，最里一层的酷吏则提着刀。来俊臣负手，晃悠悠走进火光高炽的圆圈里，他原也是个俊美少年，在火光映衬下，面色愈发显得英挺，与这即将到来的大开杀戒简直不衬。 来俊臣冷笑一声，面对两位黑衣人道：“很好，就在等你们！今天你们便是插翅也难飞走了！” 深秋寒露夜，在双方这片刻的静静对峙中，似能听见远方传来的隐约的砧杵声。寒冬将至，许多妻子开始熬夜为边关的丈夫缝制寒衣了。小栗子吓得牙齿格格打战，子木将她紧紧拢在怀里。 子木与兰陵公子对望一眼，开始携着小栗子突围。 刀光、火光、箭的冷嗖声、兵戎相见的铮铮声、剑刃撕开肉身的那种钝涩和紧跟而来的明亮的嘶喊，在这片夜空里此起彼伏的回荡着…… 数十个回合后，子木与兰陵公子周身皆有多处负伤，但总算勉强突围成功。子木拽着小栗子，兰陵公子垫后，三人一起逃向树林，林子里有提前备好的马匹。 小栗子略一回头，便见得一位箭手正拉弓开箭，箭尖直指子木。只在一眨眼的功夫，弓箭已飞袭而至。根本就不用思索值不值得这种事，小栗子倒地时，她非常非常庆幸她回头看了一眼。她非常非常庆幸自己能替子木挡住这一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唐女公子》正文 44 婚夜行动（4） 随着小栗子回望弓箭手的那一瞬，子木感觉她的身体往自己跟前一挡，随即一个趔趄，迅速倒下。子木一把将她托住，揽进怀里。 箭尖穿过胸脯，挨近心的地方。 电光火石间，子木连发数枝闭月箭，敌方中箭者应声倒地。此时，兰陵公子已经飞身至前，急声道：“公子，我去牵马！” 子木点头，遂横抱起奄奄一息的小栗子，飞身进树林。片刻后，树林传来急速远去的橐橐马蹄声。 来俊臣等一众酷吏举着火把停在林畔。来俊臣捶胸顿足，大声骂娘，又转向属下，喝道：“都他妈是一群废物，这么一堆人连两个人都打不过！” 只听人丛中传来低低的咕哝声，“可那闭月箭着实厉害，抵得上七八个人……” 来俊臣：“什么？谁在说话——”说着走近人群，作势要抬脚踢人。人丛立即安静了。经过刚才一番恶斗，众属下也都受了重创，皆垂头丧气，面颊淌着血。 周兴走近来俊臣，道：“兄台也不必动怒，那小妮子胸腔中箭，活不成的。人证没了，他们再怎么闹腾也没用。咱们对天后也算有了交代。” 来俊臣睨了周兴一眼，鼻子里哼一声，转念一想，也只好这样了。他转身领头走在前面，大声道：“回长安城，给我烧了萧仙楼和烟雨坊，诛杀所有罪犯窝藏者，老的幼的一个活口也不准留——” 于是，这个夜晚，大唐公主的豪华婚典中，从长安皇城至长安万县县衙的婚馆，一路火炬高然，光华璀璨。忽地，人们又见长安西市两处楼宇院落，无缘由的起火，那火光冲到天上，明丽灿烂，映得天穹的圆月，都相形失色了许多。 太子贤站在婚馆外一处隐蔽的台矶，望向城中失火的方向。远方传来隐约的嘈杂声，不知这长安百姓是为公主的婚典兴奋，还是在为失火伤恸。太子贤双手垂在两侧，目不转睛，面如死灰。 婉儿悄悄走至太子贤跟前，握住他的手。他手心里全是汗。太子贤缓缓地、机械地转向婉儿，他眼里充满婉儿从未见过的恐惧。 曾经那么明亮、温暖的太子贤，本以为只要有了确定的物证、人证，便可顺利指证天后对自己亲生骨肉的所作所为。没承想，却因此搭上了数十条人命、连累数十个家庭亡破。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婉儿明白太子贤的可贵。婉儿从小家族被灭，自幼在掖庭宫长大，见惯了歹毒和冷酷。太子贤不同，虽然一直遭天后压制，但尚未见过真正的阴谋和屠杀。他离阴谋很远，所以他的眼里总有一种温暖，纵然那温暖时常罩着自己感怀身世的忧伤，又反而令他更加的悲悯他人…… 婉儿内心一恫。她想保护这种温暖。 “殿下……”婉儿叫了一声，喉间却是呜咽的。她走上前，踮起脚，抱住太子的脑袋。太子的头顺从的弯下来，靠进她怀里。他的手松松地放在她腰间。婉儿感觉那只手的生命力，正在缓缓流逝。 院内不远处，一株枝叶繁茂的老杏树上，黑魆魆的枝杈间坐着一只猫头鹰和一只黑衣人。 猫头鹰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转向黑衣人，喉咙发出咕咕咕的抗议。自己的地盘被这只人闯入，它很不高兴。武三思拍拍它的羽毛，以示歉意，又将自己的酒壶凑近猫头鹰。它果然伸嘴去啄。 台矶上，太子和婉儿相拥，武三思瞧得清清楚楚。他又仰脖灌了一口酒。在酒的熏陶中，他的心和他中箭灼痛的手臂，都一起失去了感觉。 过了一会儿，这棵老杏树上的人和鸟，都醉意朦胧，都高兴得恨不得要嘎嘎叫了。 子木一面纵马飞驰，一面紧张的垂眼观察怀里的小栗子。只见她眼帘微闭，表情平和，像睡着了般。子木心里叫一声不好，赶紧吁马停住，将小栗子抱下马，揽在怀里，非常小心的避开她胸口的那枚箭。 兰陵公子向子木道：“公子，前面好像是个镇子，我先去探查一番。”说着一径去了。 子木紧紧盯着小栗子苍白的脸，一迭的轻声唤道：“快醒来……不准睡……天色还早呢……不许偷懒……小钉子……” 听见“小钉子”，小栗子颤抖着眼睫毛，微微张开双眼，那目光仿佛刚才真也沉浸在一个世外桃源的美梦中，她歪了歪头，将脸更舒服的窝进子木的手掌里。她瞅着子木，面带柔弱的笑容，气若游丝道：“我刚差点……就要睡着了……听见你唤我……” “是……你要听我的，不许睡……”子木吻着她的额头，她的秀挺的鼻尖，哽咽道。 “有点冷……抱紧我……我好困……” 子木抱着小栗子，朝镇子走去。恰兰陵公子迎面走来，急道：“我找了家客栈，公子带姑娘歇下，我立即去找大夫。” 子木点头，目不斜视的抱着小栗子走进客房。子木小心地小栗子放在床榻，小栗子再次张开双眼，然后她笑了。她缓缓伸手，抚摸子木的脸，子木立即握住她的手。 “让我看看你……你的脸……” 子木摘下面纱。他俊秀的脸庞出现在小栗子眼前，小栗子轻轻地、很满足地叹了口气，仿佛这一生的心愿都已达成。“我们见过……我知道是你……”小栗子颤声道。 “是……我们见过的，那日在茶楼，你扮成茶楼伙计给我们送茶……”子木柔声道。 小栗子眼睑又快垂下去了，听得子木这么一说，又缓缓抬起，面庞又有了笑意，仿佛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她接口道：“有位公子要领我回府陪他斗蛐蛐……你阻止了他……” “是……任何人都不能带走你，即便是他……”子木温柔地望着小栗子。前尘往事历历现在眼前，她的俏皮，她的伶俐，她赌气的叫他老爷，她扮作他妻子过城门的小泼辣……子木心都快碎了。 小栗子又张眼望了望四周，再次孱弱的说道：“这间房……我们回来了……” 在这间房里，小栗子发着高烧，子木不得不用冷巾擦拭她身体，帮助降温……小栗子望向子木，眼里显出她调皮的笑意，“你摸了我，你想……” 子木吻住她，吻她的唇，她的鼻尖，她的面颊，她的耳垂，一面絮絮道：“是，我想，非常非常想……乖乖听话，大夫马上就到……不许睡觉……” “好，我不睡……不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