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纪—血月》 《夏纪—血月》正文 序 大夏天佑九年,冬。 中州大夏国都永安城,太极宫。 这座观之青砖黑瓦却占地极广的宫殿,不似云州翼都御羽殿一样高耸入云遗世独立,亦不及青州青石城狮堡那般固若金汤大气磅礴。自高祖武帝夏殇领十万黑骑一统中州,震慑毗邻,定都永安,立国为夏,历六世而今已二百零六载。永安城太极宫,作为整个中州政治与权力的中心,令无数人趋之若鹜。 十二月的永安城,已是大雪纷扬。鹅绒般的雪花遮天蔽日,将整个永安城笼罩在一片惨白之中。墨色条石铺就的临安街早已积雪一尺有余。这条唯一通往内城南门景阳门可六马并行的大道,两侧是大夏最为繁闹的东西市。原本应该人声鼎沸的时辰,街上却看不到一个脚印,只有或老或幼几个乞丐蜷缩在临街的铺面屋檐下,裹着破烂的灰布袄子瑟瑟发抖。 咚…… 传自太极宫中的钟声终是敲满二十七响,满城回荡。天佑九年十二月十七日,大夏第六世皇帝,这位最终被国师幽子期领礼部定谥号为哀帝的帝王夏肃完成大殓,梓宫已被移至永寿殿,以供皇亲与群臣瞻仰。殿门大开,黄龙帐幔依旧显示着这位身着玉押盖烫金经被帝王的尊贵,梓宫前宝塌上本该长明的银质香鼎烛台却早已熄灭,只有两侧的白绫围幔被一阵又一阵涌入的雪花鼓起翻飞,伴着风声,猎猎作响。 哀帝夏肃,夏历一九八年九月五日即皇帝位,同年改元天佑。一如驾崩之后的谥号,哀帝在位九年,只能用一个哀字来形容。本无争储夺位之心的九皇子夏肃,却在先帝灵前丹樨行礼恭听遗诏时被立为嗣帝,诏曰:“皇九子肃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翌年,在当初颁布遗诏的国师幽子期的强硬要求及满朝拜月的劝导声中,举国之力开始了长达六年的南征灵州,北伐青州,却奈何当初横扫四疆的黑骑早已被国师幽子期的拜月教徒渗透得千疮百孔,屡战屡败。黑骑统领六皇子烈王夏慎因兵败屡遭谴罪。天佑八年,中州之北,宛城之战,四万仅存黑骑被青州八万狼骑围城三月之久,几全军覆没,烈王夏慎被俘。国师越哀帝下旨天下曰:“烈王慎之诛也,受国恩而御军不善,将无能而连累三军,兵事败而断吾国运,念伊勋戚,加恩赐令自尽”。自此,烈王夏慎了无音讯,大夏军事彻底崩坏,国力一落千丈。又因兵败而南北定盟签约,北割宛城于青州蛮人以促宛城之盟,南让渝城于灵州河洛以成渝城之约。因大量赔款而起的横征暴敛则成了压垮大夏王朝的最后一根稻草。 风雨飘摇中的大夏迎来了哀帝天佑九年。这一年,青州狼骑依旧陈兵北方边境,国内的动荡亦使各地风起云涌,虽摄于国朝及拜月教的余威,各城主诸侯尚未举旗自立,但天下皆知这已是不可逆转之势。而哀帝因常年服用国师神教所贡金丹,已药石无救。 “天佑九年(夏历二零六年)十二月十六日子时一刻,月赤如血,帝肃崩于乾清殿暖阁。帝独子夏启年方九岁,少不更事。拟寻皇后苏氏掌治丧事宜,然遍寻坤宁宫而不得。遂奏与国师,以主大局……”夏史如是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夏纪—血月》正文 一 夏历九六年,天宝二十七年,正月十五。 中州永安城。 火树银花千光照,月满镜湖是元宵。 漓洛河畔灯如昼,倒入桂宫竞相摇。 每年的正月十五元宵节,便是整个中州最为热闹的日子,尤以永安城为最。“月色灯树满帝都,香车宝盖玉漏除”。也只有在元宵节和中秋节,整座永安城才会放夜三天,金吾不禁。镜湖位于永安城东南,北连漓河,源自沧江,南接洛河,汇入淮河。流水西侧的永安长街随着河流蜿蜒而行,连绵十里,几乎贯穿大半永安外城。而今,沿街处处张灯结彩,人声鼎沸。自武帝立国以来,元宵灯节便年比年热闹,年比年浩大,如今更是十里长街五万灯,灯楼金光耀全城。矗立在镜湖湖畔的灯楼广二十间,高百六十丈,金光璀璨,便是在内城南门景阳门城楼,也能望到灯楼之上的灯光流转,气势非凡。 “玉!玉!快来!金吾演乐阵来了!金吾演乐阵来了!”,提着素色长袍下摆的年轻公子用尽全力才挤到人前,焦急地对着人墙后面喊道。或是因为低头猛挤的缘故,缕长发从头顶的白玉束冠中挣脱而出,粘在微汗的右脸脸颊,灯光阑珊下,竟比女子还多几分妩媚。 “少爷!您慢点!”提着各种油纸包裹着的食,绿衣丫鬟满头大汗的挤到公子身边,低着头凑近了才敢略显委屈的声嘟囔道:“姐……老爷再吩咐,我们在白露居楼上远远看着便好……您倒好,直接挤到路边来了……” “还姐!哪有什么姐?!本公子苏煜!”年轻公子握了握拳佯怒威胁道:“再说错心我把你卖给刚刚路过的肉铺里那个满脸胡子的屠夫!” “还有,父亲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吗?天高父亲远懂么?再者,在白露居楼上能看得清金吾演乐阵吗?” “可是……可是老爷吩咐的……” “哎呀,别可是了,好不容易才盼到元宵放夜的三天,而且今年的金吾演乐阵据说比前几年的更好看更好听呢,快看快看,来了来了!”顺手夺过丫鬟手中握着的糖人,解气般嘎嘣口咬掉了那个可爱又可怜的猴子糖人手中捧着的寿桃,又重新塞到了丫鬟手中。 “少爷……我的糖人……刚买的呢……” 乐声阵阵,转过个街角,金吾演乐阵终于缓缓而来。八十名宫女衣着鲜亮,打扮的花枝招展,挎着精致的竹篮边歌边舞,向两侧人群抛撒喜庆的花瓣。后面数十位太常寺乐工或步行,或坐在矮灵州马拉着的敞篷马车上演奏着新编的上元曲。最后由百人金吾禁军押阵。金吾方阵改往日的沉闷,盛列旗帜,披着擦得锃亮的黄金甲,阵列而行。 “玉快看!”公子满脸兴奋地拉扯着丫鬟的衣袖:“快看快看,这就是金吾演乐阵!跟紧我!别错过了前面的花祝啦!”公子紧紧拖着丫鬟,随着人流,跟着前面宫女的舞阵缓缓挪动。 盛装宫女们随着上元曲的节奏,踏着整齐的舞步,每十五步抛撒次花瓣。之所以称之为花祝,则是因为所有的花瓣均来自于皇宫内城,除却正月常见的梅兰,更有宫内精心培育的火蔷薇。火红之中点缀着金色,这来自皇宫的祝福更象征着新年伊始红火富贵的好兆头。永安城的人们无不以迎花祝为正月元宵节的头等大事与幸事,争头把花祝甚至更重于去争那普陀寺的头柱香。 这片火红与金色织就的祝福终于往公子所在的人群头顶撒来。花瓣撒落,整片人群瞬间被点燃了般欢腾起来。更有绝大多数人,除了大声欢呼,更是跟着宫女们的动作,笨拙却兴高采烈地跳起了上元舞,原本就几乎身贴身的人群再也架不住如此的狂欢,如燃烧的竹节般轰然炸开。素衣公子原本满眼含笑的举着双手蹦跳着去接那花祝,女子般娇弱的身子却被撞入身侧的人群,转眼间便被吞没。 “姐!”再也顾不得叮嘱,转眼就不见了公子人的丫鬟玉情急之下喊了出来,却瞬间被鼎沸的人声淹没。 待回过神来,跌跌撞撞的公子陡然被双有力的手扶住,旋即被更直接的揽腰抱住。只注意到那双手的主人袭黑衣,侧身挤开人群,还没来得及惊呼,便被他安稳的放在挂满花灯的树下。 抬头,灯火阑珊下,支玉簪束起他如瀑的乌发,眉目如画,眼眸如今晚的月夜般清澈明亮,薄唇轻抿,望着措手不及的她唇角轻提,那片缥缈清冷,此刻却如冬日的雪花般骤然化开。 “兄……兄台恕罪……不不不……多谢兄台援手…” 他依旧含笑,轻轻摆手。 “在下南城苏府苏煜,敢问兄台尊姓大名?”终于压住了心中那抹惊慌,拱手行礼道。 “姐不必多礼,举手之劳罢了。” 刚开始平静下来的心再次乱跳起来,赶紧低了头,只顾弄着袖口,却不知,红了脸颊的她在火树银花之下愈加软惜娇羞。 看出了她被看穿的尴尬,他正身拱手行礼道:“姐不必介怀,若都如姐刚刚致谢时行万福,那我大夏可无男儿了。” 想到刚刚的惊慌失措,她头埋得更低了。 “况且,南城苏府苏尚书膝下唯子女,在下刚与苏煜兄在太白楼饮酒完,便来此观演乐阵。”他眉眼含笑,冰雪尽消融。 …… “在下望舒城玉宫幽子期。” “女子……南城苏府苏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夏纪—血月》正文 二 细雨纷纷,连绵不绝。 转眼已是四月中,苏府的西北角,有一座别致的楼,被主人称之为静雨楼,此刻在烟雨中仿佛蒙着一层纱,如影如幻。楼的窗户半开,楼主人素衣素颜,端坐在窗下的书案后,半提衣袖,专心的临着一副簪花楷。 “姐,您的字写得越来越好看了。”玉轻手轻脚地走到书案旁,拿起仅剩半条的烟墨,细细地磨着。 “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让你去找少爷求那几条宛城来的烟墨的吗?这么快就求来了啊?”少女搁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俏皮地向丫鬟玉挤了挤眼。 “哎呀,别提了,我去找少爷的时候,他正在偏厅会友呢,聊得那叫一个兴高采烈。我话都没说完就被少爷赶了出来……” “会友?自从被父亲训斥过后,大哥可是很久没有在家中招待他那些口中的朋友了,这次又是哪位酒友登门了?” “这次这位之前可真没见过。”玉交叉双手捧在胸前,满眼放光道:“不过这次这位公子好生俊俏,相貌堂堂,风度翩翩,一看就是世家子弟呢”。 “瞧你一副花痴相,看看,都把你迷成什么样了。” “真的,姐,听奉茶的翠说,少爷偷偷把皇帝赏赐给老爷的银针御茶都拿出来了,据说是来自望舒城玉宫的贵客呢。” “大哥怎么敢……” “望舒城?玉宫?” “玉,快去门房把这位贵客的拜帖取过来!快快快!” 玉一怔,旋即扭头风一般的往楼下跑去。 …… “望舒城玉宫幽子期,”手捧拜帖,少女喃喃道:“果然是他!真的是他!” “玉,快来帮我妆扮上!”想到不久前元宵佳节月夜的初见,她几步走到妆台前坐下。 窗外依旧细雨如绵,楼前的那株樱花却肆无忌惮的盛开,粉白的花瓣一如妆台前的少女,羞红了双颊。 …… 府中的长廊曲折蜿蜒,少女轻提裙摆,款款而来。在府中生活了十九载,从未觉得长廊如此之长。可是临到偏厅,却停住了脚步踟蹰不敢往前,又觉得长廊是如此之短。 “姐?” “走吧。”她放下裙摆,终于下定决心般抬起脚。 …… “妹?”苏煜一手托着茶盏,一手正待揭开茶盖,却被进门的苏姮惊得呆住了一般。看着如此精致打扮的妹妹,满脸的不可思议。 幽子期放下茶盏,看着她轻移莲步而来,起身拱手行礼。一身玉色广袖流仙裙,肩若削成腰如约素,肤若凝脂唇如激丹,双目犹如一泓清水,顾盼之际却带着一丝局促与不安,三千青丝轻轻绾起,玉簪上的垂珠随着走动半步一摇。 她,果真是他! 翩翩佳公子,姣姣女儿身! “见过大哥,见过公子。”苏姮婷婷站立,口道万福。 苏煜终于缓过神来,忙搁下茶盏:“子期兄,这是舍妹苏姮。” “在下望舒城玉宫幽子期,久闻苏府姐一手簪花楷如低昂芙蓉,仙娥弄影,今日得见,果然字如其人。” “幽公子过誉了,只不过得家父敦促,多练多写罢了,当不得这般夸赞的。”苏姮微微欠身。父亲礼部尚书苏谨身是被世人称为书圣的一代文宗,她自幼便被父亲敦促习书。两年前从苏煜手里传出去的一纸易安词,就已被整个永安城的文人交口称赞,便是镜湖旁凝香阁里以书画闻名永安的清倌人柳若兮见了都自愧不如。 “妹你也别过谦了,你的字当得,今日人更当得,哈哈哈。”苏煜可是明白他这个妹妹的书法造诣:“不过妹,前些天给你看的那幅《元夕观灯帖》,你以为如何?” “大哥是说那幅草书吗?妹不敢妄加评论,不过能写到这般笔走龙蛇,如惊蛇入草,便是较之父亲的草书也不遑多让,当真世所罕见。”一提到那幅狂草,苏姮一改刚刚的局促腼腆,满眼崇拜:“真不知是哪位高人的墨宝,要是能得这位先生的指教,妹就真是三生有幸了。” “哈哈哈哈哈……”苏煜闻言大笑,转向幽子期,朝着苏姮努了努嘴道:“先生,赶紧指教吧!哈哈哈哈哈!” “莫非那幅《元夕观灯帖》是先生所书?”苏姮一时呆住了。 幽子期看向苏煜,只得无奈地摇头道:“岂敢当姐这一声先生,原本只是元宵佳节与苏煜兄酒后的一时涂鸦,却被令兄收了起来,还浊了姐慧眼,倒是让姐见笑了。” “先生才是真的过谦。倘若先生这都算不上绝作,那家父的书圣之名只怕都名不副实了……” “岂敢与苏老相提并论,姐这话真是折煞在下了。”幽子期施礼道:“家师虽与苏老朝堂之上政见不一,可提及苏老的文学造诣,也唯有百代文宗四字的评价!” “子期兄可是当今国师,玉宫宫主,拜月掌教陆希景的义子兼首徒。世上能得国师如此赞誉的人可不多啊,苏煜代家父谢过国师!”苏煜躬身揖礼。 “先生竟是国师高徒,苏姮之前多有冒犯,还望先生见谅。” “区区事,不足挂齿。”见苏姮说起元宵往事,幽子期不由莞尔:“还有,先生一说实不敢当,我与煜兄同龄,如若不嫌弃,称我一声大哥便最好不过了。” “冒犯?事?” 见苏煜疑惑,当下幽子期便将元宵月夜的偶遇娓娓道来,只不过略去了那些灯树下的旖旎。 听得往事重提,苏姮不由又一次羞红了双颊。 “我说妹今日怎么如此精心妆扮,原来竟是因子期兄而来。哈哈哈……”苏煜听得缘由,不禁大笑:“子期兄,我这个兄长可是从未见过如此妹啊,今日方知苏家有女初长成啊,哈哈哈哈哈。” 听得兄长调笑,苏姮羞容更甚,只得以帕遮面,嗔怒地瞪着苏煜。这一幕因羞而起的妩媚,却让幽子期如那晚月夜灯树下初遇般再次失神。 苏家有女初长成,羞赧巧笑百媚生。 云鬓花颜玉步摇,尺素遮面娇似嗔。 “子期兄,妹茶艺亦是一绝,今日子期兄到访,又有这银针御茶,不知我这个大哥能不能沾光了。” “烦请幽大哥随大哥移步晓雨亭,妹去去就来。”横了苏煜一眼,苏姮缓步离开。 亭外细雨日渐沉,青花玉盏落银针。 新叶洗净兴难尽,犹是月夜对望人。 “煜兄,姮妹,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明早还需随师傅回一趟望舒城,今日多谢款待。” “既如此,我也不多留子期兄,明日不便相送,先祝子期兄一路平安。” “幽大哥……”幽子期正待转身离去,却见苏姮低头轻语道:“恕妹冒昧,不知幽大哥可不可以给妹留幅字……” “姮妹说笑了,区区涂鸦,真的不能登大雅之堂。” 见苏姮掩饰不住的情绪低落下来,幽子期犹豫片刻,随即下定决心一般说:“既然姮妹相请,还请引我去书房借笔墨一用。” 一时间,日出浮云,细雨骤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夏纪—血月》正文 三 置酒铜禁上,于斯叹无常。 镜湖星稀渺,前心安可忘。 一改《元夕观灯帖》的狂放不羁一气呵成,这幅行书遒健飘逸,短短二十字却如行云流水。纸是不同一般的羽绫纸,说不同一般,是因为这种纸只能由云州重金贸易而来,一直是云州翼都羽族皇室专用,以丝织就,坚韧如帛,洁白如绫。可再不同一般,此刻在灯下看来,却似乎有银色流光在字里行间若隐若现。 “置酒铜禁上……”夜已渐深,苏姮却久久无法入眠,侧过头向睡在外间的玉问道:“玉,睡了吗?” “快睡了,姐。自前日幽公子走后您就一直在念叨这首诗,真有这么好吗?” “幽大哥的书法自然不用多夸,可是这首诗我从未见过,应该是幽大哥即兴所书,可这诗里含义我还真猜不透……” “我的大姐,您现在左一句幽大哥右一句还是幽大哥,跟着魔了一样,下次遇见您问他就是啦。” “玉!” “姐……我睡了啊……刚刚说的都是梦话……” 苏姮无奈地又翻过身…… 置酒铜禁上,于…… 置?于? 置于镜前?藏头诗?莫非幽大哥暗有所指? 来不及披衣,苏姮赶忙下床,拿起心翼翼用镇纸压着一角的诗笺,快步来到妆台前。 “置于镜前。”苏姮声念叨着,仔细地将诗笺贴到妆镜上。 片刻,只见一抹流光倏地没入镜中。 苏姮惊住了,急忙把诗笺取下,字迹如初。再摸摸妆镜镜面,却也感受不到丝毫变化,依旧冰凉。缓缓坐下,苏姮双肘支着妆台,托着下巴,看看诗笺,又看看镜面,依然豪无所得。 “明明就是置于镜前啊……” 半晌,镜面突然出现一丝流光,如纸上书写一般,一笔一划,慢慢成形!苏姮惊讶地双手捂住嘴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姮妹,见字如晤。” “幽大哥!”苏姮此刻终是不禁惊呼出声。 “姐?怎么了?”外间的玉被姐一声惊呼惊起。 “没事没事,玉,你继续睡吧,刚刚做梦了。” “姐也早些睡吧……” 打发玉的同时,苏姮不忘紧紧盯着镜面。 银光继续流转:“这是我师门的镜流诀,如果惊到了姮妹还望见谅。” 流光渐渐隐去,却又从头开始渐次成字:“姮妹只需拿笔在镜面上蘸水书写,便可书信与我。” 苏姮赶紧取来茶盏,打开一看,万幸,还有半杯多的水。取笔蘸水,却不知从何说起。半晌,微颤的笔才敢在镜面落下。 望舒城,玉宫,冰境台。 瑶山本与二分白鹿原的祁古山脉连为一体,数万年前却被源自山脉最高峰玄牝雪峰的沧江一分为二。滚滚沧江源头,一侧是经年不化的白雪皑皑,一侧是循环反复的暑往寒来。 玉宫面向西海沧浪湾,背倚瑶山沿山势而建。各处殿宇自山腰而起渐次错落至山巅,登山的辰道过殿不停,直至顶峰碧落崖之侧的冰镜台下。冰镜台为拜月祭祀之所,台面沿崖壁刀削斧刻成五十丈为径的半圆,通体以墨玉条石铺就。相传拜月初代掌教晏祈辰借明月之力,以大法力灌注其上,乃至整面冰镜台竟无一丝缝隙,光可鉴人。每逢月明之夜,便有“半片玉轮落瑶山”的胜景。 冰镜台后,几处楼阁稍稍高出,错落有序,古朴幽静。太阴阁与冰蟾阁以廊桥相连,为拜月掌教陆希景居住及处理教中事务的所在。其后依次坐落着大弟子幽子期的朔月阁,二弟子嵇子虚的望月阁,弟子洛子冲的玄月阁。拜月子朔、望、玄,以月相为别,合为太阴。 镜似沉,月如钩,晚风骤来,银波洵洵影满楼。 朔月阁二楼,晚风轻拂青纱动,镜泛流光堪似灯。幽子期盘腿坐在玉几前,上身微微前倾,不安地注视着玉几上竖着的那面两尺见方的镜子。自己刚刚书写所留的银光慢慢隐去,阁中又只剩月下如涟漪般的青纱影。 长吸了一口气,幽子期抬头饮尽琉璃盏中仅剩的半指酒,正待拿起玉壶倒酒,却见镜面上流光乍起,赶忙将酒倒满放到镜前,顺手拿起了搁在一旁的毫笔。 “幽大哥,见字如晤。” 幽子期终于长舒一口气,清瘦的脸倒映镜中,泛起笑容。 “府中一别已有数日,幽大哥可安好?” 幽子期欣喜更甚,抑制不住的欢喜形于唇角,象于眉梢,竟不似众人眼中那个清冷公子。不待流光全部隐去,幽子期便蘸酒开始书写。 “一切安好。” 写完这四个字,幽子期却顿住了,竟不知道接下来该写些什么。想起那日苏府临别之际留书,见是羽绫纸,便鬼使神差的写下那首诗并隐下一道镜流诀。看着苏姮欢喜地将诗笺收起,幽子期既希望她能看透诗中所藏,又担心她看透之后觉得自己轻浮。回到玉宫后便急忙那套镜流诀的母诀拓到镜上,忐忑等待了数日。以苏府才女的聪慧,恐怕早就看出了,可为何迟迟不见母诀有所动静。不过想到刚刚镜中苏姮所书,幽子期心中的担忧终于放下。 刚准备提笔道罪,又见镜中银光流动: “为幽大哥的行书倾倒,今夜方知诗中所藏,妹惭愧。” 原来如此! “倒是为兄孟浪在先,还望姮妹恕罪。” “幽大哥言重了。没想到幽大哥不但书法超绝,还会这么神奇的术法!” 幽子期不禁莞尔,看看刚刚蘸过笔的琉璃盏,又是一笑,举杯饮尽,接着提笔在镜子另半边写道:“都是教中前辈的遗泽罢了,姮妹若是有兴趣,下次到永安城细说与你听。” “好,那我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流光隐去,半晌无语。静雨楼中,妆镜里的红烛被气息乱了光点,似要书写,却不知从何写起。朔月阁内,月光下的青纱被夜风卷起涟漪,纹如行书,却不知以何为题。 “幽大哥,月圆之夜冰镜台真如‘半片玉轮落瑶山’那般美吗?”终是苏姮先从沉默中走出。 “嗯,其实只要月明,每晚冰镜台都是如此,亮度不同罢了。”幽子期紧攥的酒盏终于放下,不觉掌心早已沁出薄薄一层汗水。 “可惜我无缘得见……据说就是一般拜月教众都无缘得见呢。” “有机会我跟师傅说说看,看能否邀请你来玉宫游玩。” “若真有机会那便太好了!” “定不负姮妹所期。”似乎感受到苏姮的期待,幽子期转头望向窗外,月渐西沉,冰镜台依旧映着皎皎月光,如烟如影,如梦如幻。 “那今年中秋,若幽大哥有空,我引幽大哥游镜湖吧。”苏姮贝齿轻咬朱唇,犹豫半晌,终是把这句写完。 “那再好不过了。”那夜的初见又浮现眼前,幽子期继续写道:“不过又得辛苦姮妹束发素袍了。” “幽大哥又取笑人家了……” “岂敢岂敢,哈哈。” “幽大哥,不知这镜流诀能维持多久啊?” “只能维持十天。” “那岂不是十天之后就不能这样与幽大哥书信了啊……” “这样吧,下月我随师傅回永安,多准备几幅字帖给你,姮妹届时只需按顺序更换便好。” “多谢幽大哥!” “那日后只要无事,一过戌时我就书信与你,若亥时一刻还没有书信,姮妹就不必在等了。” “好。幽大哥可定下了下月何时来永安?” …… 长夜漫漫无心眠,明镜熠熠如相见。 浅笑盈盈为君故,银汉迢迢已相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夏纪—血月》正文 四 永安城,太极宫,乾清殿。 朝阳似乎并未给这座古老的宫殿带来哪怕一丝一毫的活力。偌大的太极宫犹豫一只病入膏肓的巨兽,压抑地趴在晨曦中,若有若无地低声喘息着。 乾清殿上文武官员早起分班站定。今日本是每月仅剩一度的望朝会,奈何日渐高升却迟迟不见圣驾。高祖夏殇以武立国,为迅速恢复因战乱而糜的国力定下严格的朝会制,以每三日一朝为常朝,每月初一为朔朝,十五为望朝,每年正月初一为仪朝。而今天宝皇帝夏祯,不仅没有跟祖辈一样循途守辙,反倒是直接废除了常朝,除却每年一度的大仪朝不可或缺外,甚至只有每月的望朝才会偶尔匆匆现身。 工部尚书庄梧借着身材短,掩于高大的苏谨身身后,半靠在雕龙柱上,不住的拉扯着紧扣的领口。日上三竿,虽然才是月,可紧闭殿门的乾清殿却是异样的闷热。 “苏老,您倒是好耐性,殿内这么闷热您老依然岿然不动。” “臣子当有臣子的威仪,尤其是在这乾清殿。皇帝陛下龙体欠安受不得风,关闭殿门也是理所应当的。” “苏老所言极是。细想我庄梧已经就任这堂堂正二品的工部尚书月有余,却至今仍未能目睹圣颜,惭愧啊!” “庄尚书慎言!别忘了前车之鉴!”苏谨身低声嘱咐道。 庄梧赶忙闭口不语。 前任工部尚书简于期已是两朝老臣,因宁海城水患上奏《宁海博望堤治水疏》,却迟迟不见御笔批复,愤而上书道:“炉香飘缈气如虹,登高祭月莫不从。不见宁海滔迸起,浮尸饿殍万户空。”哪知当晚便被下了诏狱,翌日更是以大不敬之罪判满门抄斩。待这位元老出得诏狱,已是一具被破烂草席草草裹就的残尸。 “皇帝陛下驾到!”御前太监,司礼监总管李让尖锐嘶哑的声音听着总觉得就像刀锋锯在铁片上那般让人浑身难受。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无力地抬了抬手,又把身子往龙椅里缩了缩,宽大的龙袍罩在瘦弱的身躯上,宛如晋安城农户田间搭的稻草人那般嶙峋那般可笑。闷热的乾清殿似乎都没能给这位帝王带来一丝一毫的暖意,旒冕下苍白的脸上不均匀的透着数块病态的嫣红。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陛下,臣有本启奏。”苏谨身侧步出班列,双手执笏板紧贴额心,躬身道:“听闻国师因青州纳贡一事已调令黑骑军移师宛城,随时准备对青州丰城用兵。臣以为此举欠妥。” 宛城与丰城仅以溪江一水相隔。说是江,其实只是连绵到宛城之北的祁古山脉处流淌下的一条大河。青州地处西陆之北,一年中有多半时间与冰雪为伴,丰城与宛城相邻,相比青州其余诸城,倒略显气候温和,又有溪江的灌溉,所以丰城历来便是青州产粮之地。高祖立国之际,倚武力之威,迫着当时的青州之主鲜于淳订下《十贡之约》。其中之一的粮贡便尽皆出于丰城。《十贡之约》已过一百九十余年,夏朝对此早已流于形式,今年岁初国师陆希景却一反常态令户部核查十贡之数。细查之下,发现除粮贡仅缺不足一成以外,其余九贡竟分毫不差。众人感慨之际,国师却一纸上书,语出惊人:“青州待上国之心不诚,背信弃约,当予严惩以儆效尤。”一日之后,更有以户部尚书季维泽、兵部尚书杨素、刑部尚书邹兴为首的大半朝官上书建言发兵丰城,以惩青州不臣之心。皇帝无心于政,随笔批复,令黑骑统领景王夏逊领五万黑骑移师宛城,待国师令下便兵发丰城。 “苏尚书此言差矣。”季维泽出班躬身道:“青州自高祖起便每年以十贡纳于本朝,现如今粮贡短缺,以次充好,岂不是藐视本朝?” “众人皆知青州去年遭雪患,丰城所出更是十不存一,仍凑足九成多之粮贡,难道不显诚心?” “《十贡之约》乃高祖所定,缺了便是缺了,何来诚心之说?” “法不外乎人情,就算需要惩戒,皇帝陛下亦可下旨斥之。如此锱铢必较,岂是上国所为?” “锱铢必较?今年短缺一成,谁能保证以往就没有短缺?如此累加,恐怕就不是锱铢可比了。” “季大人,户部是你辖下,你难道不清楚?” “本官已奏与陛下,请刑部邹大人清查审理十贡相关吏员,若有疏忽,本官自当请罪。” “你这是唯恐天下不乱!” “维护上国尊严,本该如此!” “苏大人,您一代文宗,礼法传家,为何如此维护青州鲜于氏?”刑部尚书邹兴眼皮未抬,慢悠悠说道。 “你!”身后的庄梧赶紧拉了拉苏谨身,苏谨身略微平复下来:“久闻邹大人的诏狱执法森严,凡进去的就不要想再出得来,邹大人更是有十殿总管的美誉,是不是也要请老夫进去一试?” “倒是可以一试。”邹兴仍然不紧不慢的答道,似乎并未因苏谨身的讽刺而动怒。“十殿总管”是坊间对邹兴的讽喻,自接管诏狱以来,邹兴便启用大数百条刑罚,诏狱在他手中甚似地狱。更有坊间传诗曰:“鼎镬刀锯缓水滴,炮烙焚炙止儿啼。可怜荒郊乱葬骨,尤愿临狱已归寂。” “那本官静候邹大人了!” “够了!”龙椅上的皇帝极罕见地高声喝斥道,却复又像抽空了全身的气力,蜷缩的身形更加的佝偻:“此事便依国师所言吧。朕身体不适,退朝吧。” “退朝!”李让喊毕,赶紧扶皇帝起身。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待走下龙椅,微抖的皇帝侧目看了眼阶下躬身的邹兴,缓缓说道:“邹大人,平素你也是这般跟朕的老师讲话的吗?” “微臣万死!”邹兴闻言瞬间脸色煞白,赶紧噗通跪下,磕头如捣。 苏谨身微微抬头,看向缓步走出的皇帝,又侧目看看不远处不停磕头的邹兴,一时竟不知何言以对,只得长叹一口气,斑斑白首垂得更低了。 日渐西斜,通往景阳门的驰道上只剩下几个宫女太监埋着头,把着人高的扫帚沙沙洒扫着。各部官员处理汇总完当日的公务后早已离去,此刻绝大多数应当早已在一片莺莺燕燕觥筹交错之中了。苏谨身一手夹着书卷,一手背在背后,缓慢踱步在驰道之侧。岁月已把老人原本挺拔的脊梁压弯,曾经的意气风发也被洗涤成了斑斑白发。夕阳的余晖下,老人的身影被拉得老长老长,长得只剩下了孤寂与无奈。 “苏老,苏老且等等我。” 苏谨身回头,却见是庄梧提着官袍疾步走来。庄梧有着河洛血统,在河洛族中已算是高大的了,待走到身前,却也不及苏谨身下颔。 “还未答谢庄工部今日殿上的提醒。”苏谨身握着书卷,抱拳微微躬身行礼道。 “岂敢当苏老如此大礼!”庄梧忙不迭正身还礼。 “庄大人喊老夫所为何事?” 庄梧扭头看了看周,见周近无人,才压低声音道:“有些话早就想说与苏老听了,只是一直苦于没有机会。如有冒犯之处,还望苏老一定海涵。” “庄大人请说,事无不可对人言。” 庄梧无奈摇头,又看了看周,才敢说道:“苏老想必早已明白如今朝堂之上的局势了,以苏老一人之力,何以扭转这几乎满朝拜月的大势啊……就连陛下都……唉……” 苏谨身闻言只是沉默,目光投向远处同样沉默的太极宫,半晌,只有长长的一声叹息。 “苏老今日在殿上曾提醒我前车之鉴,今日朝会后我更想把这个字送给苏老您。实不相瞒,简老甚至他全府人的遗体都是我偷偷遣人去收殓的,全府上下五十五口人,甚至连待哺儿都不曾幸免啊。”庄梧顿了顿,继续道:“苏老啊,不是我咒您抑或其他意思。您是文学宗师,又有帝师这层身份在,趁着还有圣眷,趁着国师还奈何不得您,赶紧致仕颐养天年吧……您刚直不屈,可,可家人何辜啊!” 见苏谨身仍是沉默,庄梧心中更急:“苏老,在下景仰您的一身傲骨,此番尽是肺腑之言。我工部人轻言微,顶多学学吏部林汝成大人,一言不发,听之任之,可您却做不到如在下这般。要知道这满朝上下,只有您这一股不一样的声音了啊!” 夕阳渐渐西沉,东方,一轮圆月已迫不及待的升起,同样熠熠生辉,却少了那份暖意,多出无尽凄凉。 苏谨身回过神来,对着庄梧一笑,道:“多谢庄大人这番直言相劝,老夫早有退意,只是看不得这方乌烟瘴气罢了。”言罢摆了摆手道:“不提也罢,老夫也该离开这是非之地了,眼不见为净哪。” 苏谨身转身告辞离去,未走几步却又兀自摇头,举起握书的手指了指天,缓慢无力地低低吟道: 妖月当空悬,驱日落西山。 御前闻圣意,思之久难安。 庙堂数十载,气正躯渐孱。 心长力已短,拢衣畏夜寒。 庄梧紧张地下张望,万幸周围没人,不然这几句要是流传出去,恐怕又是一个大不敬吧。月渐高升,庄梧怔怔地望着苏谨身在朦胧中渐行渐远,皓首如谪仙,却是道不尽的落寞萧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夏纪—血月》正文 五 屋外已是深夜,月挂中天,满如冰轮。明朗的夜空不见一片云,于是清冷皎白的月光可以肆无忌惮的流下,充斥在这天地之间。 书房里的书案上静静的点着一盏琉璃灯,很难想象那只有指指盖大的灯焰,在被透明的琉璃罩罩住后居然就能将整个书房染得一片灿黄。灯焰急促地跳动了两下,书案后端坐着的苏谨身搁下毫笔,心翼翼地捻了捻琉璃灯上突出但并不显突兀的精致旋钮。灯焰缓缓变大,于是整个书房更加的亮堂。 笃笃的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的清晰。 “父亲还没歇息吗?” “是煜儿啊,进来吧。” 苏煜推门进来,一手提着茶壶,回过身轻轻将门关上。 “以往这个时候父亲总喜欢在晓雨亭酌几杯的,今日怎么却在书房坐着了。” “我看你是盯着我那所剩不多的几坛剑南魂吧?”苏谨身以毫笔指了指苏煜,没好气地说道。 “父亲这是从何说起……哪次您饮完后不是孩儿给您泡的茶……”苏煜提了提手中的茶壶,顺手把茶壶搁到了一边的藤编垫子上。 “你啊你啊!那你倒是告诉我,我每次酌几杯就能喝光一坛?还有,那银针御茶你就给我泡过一次吧?怎么如今都见底了?” “那酒不是陪您一起喝的么……”苏煜尴尬低头,声嘟囔道。 “想喝自己去取吧,养了你二十六年,为父还不知道你?” “父亲,茶凉了,我给您重新泡一壶吧。” 苏谨身哭笑不得。 “父亲,今日是出什么事了么?我看您没在晓雨亭,放心不下才过来看看您的。”苏煜一边泡茶,一边装着若无其事地问道。 “以往每月十饮酒赏月,品的是那份意。现如今月都不是当初那月了,还有何可赏的。” 书房里重归安静,只剩下间或磨墨的沙沙声。 待茶盏里的茶水换过两遍,苏谨身终于搁下笔,低头细细吹干奏表上的墨迹。见苏煜仍安静的坐在一旁一手握着书看,一手托着茶盏,苏谨身阖上双眼,把整个背都贴到高大的太师椅背上,一手揉捏着腰眼,一手不住的挤按着睛明。 “煜儿。” “嗯?”听到父亲叫自己,苏煜放下茶盏,抬起了头。 “若为父致仕了,你可有什么打算?” 书房里再次安静下来。苏煜静静的合上书,抚平,心翼翼地把书插回原先的位置,却是那本他早已翻过多遍的记录前朝的《徵纪》孤本。 “父亲,孩儿虽浑,每日只知呼朋唤友饮酒作乐,可孩儿知道朝堂之大,如今却也容不下我苏家的铮铮直言。”苏煜给父亲的茶盏重新换上热茶,继续说道:“如今整个永安城,有几家几户不是逢十就烟火缭绕的。父亲决定致仕归老,孩儿却是再欣喜不过。” “至于父亲问孩儿如何打算,父亲您不是还在嘛,孩儿陪您饮饮酒品品茶,不亦乐乎?以后待妹出嫁了,孩儿还想沾您的光去东陆云州看看那高耸入云的御羽殿呢,父亲您不也神往已久了么?” 苏谨身不由发笑,坐直身子后却略带几分严肃地说道:“为父知道你向来希望纂史明志,为父掌礼部二十七年,位极太师,若你再入朝为官,定遭非议。如今为父决定致仕,可这朝堂却不是当初的朝堂了,煜儿,你可明白?” “孩儿明白。” “你也二十有六了,本打算今年让你与简家女儿完婚,可谁能料到简府蒙难,甚至来不及援手就一夜尽殁啊。” 苏煜低头不语,他与简府女儿简凝萱自青梅竹马,更是早已定下婚约。那日简府惨遭灭门,他却只能坐在太白楼上,远远地看着被内卫围得水泄不通的简府,一边大口灌酒,一边涕泪横流。 “煜儿,为父知你为人,所以才对你放任自由,简老尚书跟为父同朝为官数十载,亦是我的知己好友,这句话本不该我来劝你,但逝者已矣,追之莫及。为父已经年过六旬,算得上是长寿的了,还有几年可活也只有天知地知。哪一日我若离去,那苏府可就以你为天了。我说这些,你可明白?” “孩儿明白了。” “唉,去吧。” “父亲也早些歇息。” 太白辗转宦无成,冷雨苦酒伴青灯。 执壶半醉挥毫墨,独留千章泣鬼神。 昔有子瞻鬓如霜,梦顾亡妻泪千行。 颠沛流离数十载,词书传世名流芳。 苏煜正待开门离去,却听父亲如此道来,不由停住脚步,思索片刻,转身恭敬地对着苏谨身躬身揖首。 “父亲,孩儿明白了。” 苏煜转身离去,关门之际夜风入屋,吹得琉璃罩内的灯焰微晃,靠着椅背的身形投射到身后的书架上荡漾微茫。 静雨楼中,泛着流光的妆镜依旧映着少女欢喜的模样。殊不知楼外的樱花树,却在冰凉的月光中悄悄凋了花瓣。 “臣某言:臣尝闻量力而仕,为臣之本分,知止不殆,为君之明训。今朝六十致仕,臣犬马之年,前岁已满。臣年日加老,病益交攻,不敢恋栈乘轩,故上此表,以乞致仕。 伏蒙先帝圣恩,臣以弱冠得披宫锦。历四年,先帝不以臣卑鄙,擢臣以翰林侍读。是故臣得以聆圣言,览万卷,继绝学。又六年,启臣以翰林学士,并知礼部侍郎,后又以少师授臣。臣诚惶诚恐,惟肝胆披沥,以效皇恩。自陛下应天受命,括地登枢,伏蒙圣慈,尚以簪履之微而不忍弃,委臣以礼部尚书,位极太师,此天地之仁可谓至矣。臣鞠躬尽力死而后已亦不足以报之。 然臣犹有不得已者,虽未伏于床枕然心力已衰,冥眗亡见,此臣不能自已也。臣自知力衰不可阻贤路,实宜知止而不可贪荣。伏望圣慈,哀臣之言,遂臣所请,使臣得以乞骸归老,永沐圣恩,乐享天伦,以毕余生。 臣铭感圣恩兢惶之至!” 天色微明,一封《请致仕表》已呈至皇帝案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夏纪—血月》正文 六 “拜月教究竟何时在世间出现的,这点早已无从考证。世人只是口口相传拜月初代掌教是一位叫晏祈辰的大法师,便是陆希景,也无法确认是否就是这位伟大的晏祈辰大法师创建了拜月教。玉宫的承影阁藏书何以千万计,可流传下来的,只有术法与谋略,对自己的历史却惜字如金,不肯耗费丝毫笔墨,或许只有第一位感悟到明月之力,接受到第一缕施舍的人才明白其中的缘由。时光亘古,拜月教如同迷雾一般行走在厚重的历史身后,他们高高在上,以神之仆从自居,就如夜空里的明月一般俯瞰众生。他们存于阴暗,只有夜幕降临,月华洒落,他们才会低下高贵的头颅,五体投地,以最大的诚心祭拜他们高悬于夜空的神。盛世之时,他们鲜有露面,可每当盛极而衰,乱世初现,他们就会举着双面绣着银色满月的黑幡行走于世间。他们带着神秘与狂热,带来他们早已舍弃的诱惑、欲望、阴戾和纷争,为了他们秉承的教旨,甚至不惜在高高的祭台上点燃自己来祈求神力的降临。那时的人间,香火与烽火交织,阴谋与鲜血相融。他们启动了乱世之轮,并且不遗余力的使之愈转愈快。这是他们理解并执行的教旨,而这段教旨,迄今仍存于玉宫月殿的白玉碑上:神以破立之法造万物,天地之间,动则盛,静则糜。吾皆神之仆从,当秉神之意,以破立之法造万物之盛。” ——这是很多年后已目不能视的苏煜口述给弟子的一段关于拜月教的记载,也是唯一的一段之后在史书中所能寻到的记载。 望舒城并不大,由于临西海的一侧有大半都是玉宫所在的瑶山所领的山脉,真正的城池只得委屈的坐落在山脉另一侧不大的平原之上,论其规模,甚至都不及永安内城大。说是城池,倒不如说是个大集市,没有城墙,没有高楼,有的只是一排排鳞次栉比的木楼。除却瑶山,这条山脉有五峰四谷,连绵一体高低起伏,被拜月教信徒们称之为月神脉,而它原先的名字西林山脉却早已被人所忘。如今的月神脉,高低起伏之上有着数之不尽的阁楼木屋,那是信徒们为了接近圣地,方便自己参拜与修行所建。原本郁郁葱葱的西林山脉,只不过四五年光景,就变成了数以万计信徒聚集的月神脉。集市原本只是以售卖祭祀修行用品和食物为主,随着无力在月神脉上修建木屋的信徒与日增多,一些商贩见机便建起一排排的木楼,而后分隔成大不一的房间,租与信徒们居住修行。 夜幕将临,原本喧嚣的集市很快恢复了安静。不大一会,缕缕香烟溢出一排排的木楼,在集市上空慢慢升腾,如雾气一般将缓缓整个集市笼罩。远处的月神脉更似仙气缭绕一般若影若现。 暮色昏昏月将起,烟火阵阵眼迷离。 风起山间托香雾,扶摇直上与天齐。 一声马嘶远远传来,只是须臾,便见一袭黑影从集市当中倏然而过,向着玉宫方向疾驰而去。 太阴阁中,数根儿臂粗的鲸脂蜡烛静静的燃烧着,皎白的光一如楼外的月光般清冷。陆希景盘膝坐在矮脚玉案之后,托着一章奏表默默的看着。黑色的斗篷笼罩着他全身,看不见丝毫的面容。 许久,陆希景把奏表移放到案上,伸手取过一旁饮水的白玉杯。苍白的手似乎与白玉杯融为了一体,待白玉杯移至面前,却见手背上的筋络透着血红,如蚯蚓般虬露。 “子冲,说说吧。” 一直跪坐在离玉案一丈有余的洛子冲坐直了身子,双手叠于膝上,恭敬地低着头说道:“师尊,徒儿依您的嘱咐一直细心地盯着宫中的大事务。昨日望朝会,皇帝强撑着去了乾清殿。期间并无其他奏报,只是礼部苏尚书仍揪着出兵丰城的事不放,其后更与季尚书和邹尚书发生了争执,但是最终被皇帝制止了。” “哦?皇帝怎么说?” “皇帝说一切依国师所言。” “嗯。” “师尊,皇帝最后训斥了邹大人。” “嗯?” “因起争执,邹大人便口不择言,苏尚书气急,反问十殿总管是不是也要请他进诏狱一试,邹大人便回他可以一试。皇帝临行之前,只问了邹大人一句是否平素也如今日这般跟他的老师说话,邹大人吓得跪地磕头不止。” “哈哈哈,狗一般的东西,当真目中无人了。真以为入我拜月教中就可以肆无忌惮了。不论其他,单他苏谨身一代文宗这四字之评,就足以让这条狗纳头拜上一世!” “子冲,邹兴不必再留了,你去安排吧,至于谁人顶替刑部尚书一职,待下月为师回永安面见皇帝了再议。” “是,师尊。” “说说这个。”陆希景指了指案上的奏表。 “回师尊,昨日苏尚书很晚才离开内城,近景阳门时与工部庄大人聊了片刻便回了苏府,之后便未见有出苏府。今日一早,这封《请致仕表》就已遣人呈到了皇帝暖阁。” “庄梧?那个河洛矮子?” “是的,师尊。” “如此也罢,为师本欲请皇帝下旨,以加恩之法令其致仕归老,如此一来,倒是省去为师不少事。” “是的,师尊。兹事体大,徒儿不敢擅作主张,只得快马赶回禀与师尊。” “嗯,此事你处理得很好,且回去休息,明早再来取我的书信赶回永安奏与皇帝。” “是,师尊,徒儿告退。”洛子冲起身,垂头拱手退至门前,刚欲转身离去,却被陆希景叫住。 “子冲,你大师兄是否去过苏府?” “回师尊,据徒儿所知,大师兄上月十四去过一次苏府。” “可知为何事?” “回师尊,大师兄好酒,苏府大公子苏煜亦是好酒之人。二人自元宵夜起便时常相约饮酒。” “哈哈哈,想不到我与苏谨身如对头一般,两个辈居然因酒为友了。去吧,顺便喊你大师兄过来。” “是,师尊,徒儿告退。” 夜已渐深,朔月阁中仍未掌灯,只有二层的青纱帐中隐约透出几道淡淡的流光。 “大师兄,大师兄睡下了吗?”洛子冲来到朔月阁前,对着楼上喊道。师尊陆希景让洛子冲又畏又敬,二师兄嵇子虚常年沉默不语,只有面对大师兄幽子期,他才敢放任自己如弟弟一般。 “子冲?”幽子期微微愣神,赶紧与千里之外的佳人道明缘由,待得到答复后才不舍地掐诀止镜。流光散去,幽子期起身下楼。 “子冲,你怎么回来了?”幽子期打开门,一手藏于背后。 “宫中有事赶回来禀与师尊,明早就得回去了。” “这么急?”幽子期走到洛子冲身前,拍了拍他肩膀,旋即把藏于背后的手移至洛子冲眼前,却是一只精致的玉壶。 “剑南魂!”幽子期得意地冲洛子冲眨眨眼:“怎么样?惊不惊喜?” “哈哈!我就知道还是大师兄对我好!”洛子冲一把夺过,在壶口嗅了嗅,一脸陶醉:“宫里的酒寡淡如水,不及这剑南魂的万分之一。就是只有这么一壶……” “知足吧,师兄我一共不过才骗来两壶。” “骗来?哈哈,是从苏府苏煜公子手中骗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 洛子冲不再嬉笑,在幽子期面前难得正经地说道:“大师兄,苏老尚书今早上表请致仕了,我就是为此事赶回来禀告师尊的。刚临走时师尊问起你有没有去过苏府,我回答你与苏煜公子因酒为友,去拜访过一次。” 幽子期刚待说话,洛子冲却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大师兄,苏府内也有我教信徒,你去拜访后就事无巨细都与我说了。师尊现在只知你与苏煜公子是酒友,却不知你留诗与苏家姐,更不知苏府静雨楼中夜夜银光流转。我猜刚刚大师兄楼上偶露流光,便就是那道镜流诀吧?” 幽子期沉默不语。 “大师兄,整个玉宫都知道师尊最为看重你,男女之情在师尊眼中是最大的禁忌。大师兄!你怎么!你怎么如此糊涂啊!” 半晌,幽子期低声叹息,只是搭着洛子冲的肩膀,苦笑道:“多谢子冲了。只是此事……却是不可自制……” 洛子冲搭上幽子期按在肩头的手,无可奈何道:“大师兄,你且早作安排吧,师尊的能力,你比我更清楚。赶紧去太阴阁吧,师尊等着你呢。” 幽子期捏了捏洛子冲肩膀,转身离去之际,洛子冲低声道:“大师兄,明日回去,我会将苏府的信徒处理好,但是师兄,早作决断吧,瞒不住的。” 幽子期点点头,快步向太阴阁走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夏纪—血月》正文 七 “义父,孩儿子期求见。” “进来吧。” 不待推门,门就无风自开。幽子期定了定神,步入房中,背后并指轻挥,门毫无声息的闭合。 案后的老人依旧盘膝而坐,依旧在细细地观看着桌上的奏表,只是那身黑色的斗篷却不知何时已经除去。 无法形容这是怎样的一位老人。此刻的陆希景只着一身亚麻长衫,满头银发全部向后梳着,只在脑后将头顶与两侧的头发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任由其余的发丝在身后散开。清瘦的脸上眉须皆白,本应一副仙人模样。可自颈下蜿蜒而上直至耳后虬露着的一道道血色筋络却让人不寒而栗。 “义父,这几日您手里停一停,我陪您去云州找下师叔吧。您这……不可再拖了……” 见幽子期看到了蔓至耳后的血色虬筋,陆希景摆了摆手道:“无妨,如今我还压制得住,此事不急。”世人皆云拜月掌教术法无边,可有几人知这无上术法却是需要极大的代价。 幽子期仍想再劝,却被陆希景竖起的手掌示意,只得咽下了嘴边的话。 “今日喊你来不说这些。”陆希景又捧起了奏表,继续说道:“本以为你与子冲久未见面,让他去唤你难免会耽搁些时间,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 “给子冲师弟留了一壶剑南魂,此刻应该已经优哉游哉地喝上了。” “你们哪!我看着你们从长大,只望日后你们还能像如今这般亲近。” “义父,子冲在孩儿面前向来不设戒备,一直如弟弟一般,想来日后只会愈加亲近。” “如此甚好啊!子期可知为父今日为何如此高兴?”陆希景指了指案前,示意幽子期坐到近前。 幽子期走到案前,盘膝坐下:“苏老致仕只是早晚的事,在孩儿看来,义父最多多花些精力,同样能促成此事。然而苏老自任礼部尚书以来,所有奏章几乎都是门下代笔,已近三十载未传出一张真迹。义父今日这般高兴,只怕是因得了苏老亲笔的这封长篇奏表吧?” “哈哈哈哈哈。”陆希景抚着短须长笑起身:“知我者,惟吾儿子期也!” “这朝堂之上多一个苏谨身少一个苏谨身又如何,他再反对,景王不还是一样陈兵丰城之下?于我教大计又有何干?” “文宗二字,可不是为父一人所评,乃是世人所赞。敢问这世上除却他苏谨身,又有何人能当?”陆希景心翼翼地捧着那封《请致仕表》,持宝一般,满眼尽是赞叹。 “义父所言极是,孩儿对苏老亦是敬佩有加。若不是理念相悖,孩儿倒真想邀苏老为教中客卿。” “这点子期倒是不必去想了,人有所执方得以成,执之至乃为圣。” “义父教训的是。” “别坐着了,去冰蟾阁把为父的玉葫芦取来。得此绝作岂能无酒?” “义父是说?云中饮?” 陆希景佯怒瞪眼,幽子期倏然而起,飘身而去。 明夜寂寂语希声,意满陶陶几度闻。 皆言绝世不可向,月阁玉暖亦天伦。 拿着幽子期取来的玉葫芦,陆希景摇了摇,不禁莞尔。 “义父见谅,一会子期少饮几杯便是……子冲眼馋这酒好多年了……”幽子期赶紧道罪。 “也罢,子期,你可知这百年云中饮,如今世上可仅此一壶了。” “孩儿代子冲谢过义父。” “别愣着了,给自己也满上吧。”陆希景没好气地道。 “多谢义父!” 玉杯酌酒沁流光,青丝鹤发对举觞。 不觉夜冷月渐落,只叹酒尽兴未酣。 “子期,可知为父为何处处偏袒于你?” “孩儿只知义父对子期万般纵容。” “你可知为父为何只教导子虚和子冲基本术法和谋略,却将我拜月教最高秘典《血月诀》独授于你?” “你可知为父为何现如今这般模样?”指了指颈部虬露的血色筋络,陆希景摇头叹息,一口饮下这仅存于世的最后一杯百年云中饮。 “孩儿知道凡修炼《血月诀》,似义父这般却也是必由之路。孩儿只知道云州的靳师叔可以以独特的施针之术压制发作。” “子期,离我们的三年之约只剩半年多了,为父不妨先说与你听吧。”陆希景拿起玉葫芦想倒酒,却发现壶中已空,不由一声苦笑。 “义父稍候,孩儿去去便回。” “罢了,饮过这酒,别的酒今日不饮也罢。你且坐近些。” “子期,你以为为父真的想练这《血月诀》吗?练得这般人不人鬼不鬼,谁愿为之?可为父身为拜月掌教,却是不得不练。” “拜月诸代掌教口口相传,《血月诀》为拜月镇教宝典,掌教必修,练至极处,可以蓄月之力以为己用,通幽冥而起万尸为兵。为父已无指望修成了,就连这蓄月力以为己用都已压制不住月力在体内的沸腾。可子期你却与为父不同,你身来便是朔月之体,朔月为暗,可以蓄月力万千而不溢。朔月之体自古以来便极为罕见,虽万万人而难得其一。子期,为父问你,自修炼《血月诀》至今,你可曾有过丝毫不适?” “孩儿从未有过丝毫不适。”幽子期思索片刻,答道。 “那便是了,若你如我这般皆是凡体,只怕如今心口处已如我一般无二了。” “义父,通幽冥而起万尸为兵何解?” “这只能靠你自己去解了,为父尚不曾体会到一丝半毫。” “是,孩儿定当不负义父所期。” “有此心便好,修炼不可急于一时,越往后,为父能教导你的就越少了,一切都需靠你自己体会。” “孩儿谨记。” “子期,你可知为何当初为父与你定下三年之约?”陆希景犹豫片刻,还是将这句问了出来。 “义父知孩儿无心与教中事务,是以令孩儿四处历练以修心。” “这只是原因之一。” 陆希景转过身,背对着幽子期道:“三年前为父前往云州求助于你靳师叔,当时你靳师叔告知我,为父仅剩五年之寿。” “义父!这怎么可能!” “子期,听为父说完。”陆希景罢罢手:“我所知的历代拜月掌教中,我已算年稍长者,神之所拟,赋力而缺寿,乃神仆之命。为父与你定下三年之约,是盼你早日收心,专注修行。为父也有年少之时,却未有如你般风发之势。修行之路苦寂且漫长,容不下牵绊,更容不得私情,为父视你如己出,不想让你的年少如为父这般。为父自知修成无望,而你却得天独厚。” “三年期满,你当为拜月圣子。待你有所成,为父也可放心的将圣教交付与你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夏纪—血月》正文 八 人生若梦戏如林,喜怒忧思悲恐惊。 问君哪得明日事,自有天公慰不平。 天宝二十七年四月十,三道旨意自太极宫而出,震动永安。 其一颁于苏府:自古居高而知止者甚少。公历两朝以鞠躬尽力,逾花甲犹肝胆披沥,朕甚嘉之。欲成公美,为一代法。就第,允公听朝朔望,赐物段千,授灵寿杖,禄赐、国官、府佐皆勿废。 其二颁于邹府:刑部尚书邹兴,掌朝之律法,知刑事,主诏狱。本应标榜于世,以身作则。孰料以国之公器,恣意刑罚,知法犯法,诬陷忠良。此罪大恶极,天地同诛。朕深恶其罪,依大夏律典,判斩立决,以儆效尤。 其三张贴于景阳门外告示墙:朕自承嗣丕基,二十七年于兹矣。自亲政以来,纪纲法度,用人行政,不能仰法先祖,以致国治未臻,忠臣蒙冤,此朕之罪也。前工部尚书简于期,兢兢业业,旰食宵衣。有刑部尚书邹兴告知以妄议,未及按验即判之以抄斩之刑,此朕之失察也。今有司按验无状,邹兴等以诬罔论。此昭雪之际,追赠其太傅,前职如故,给节,加班剑、羽葆、鼓吹,陪葬西陵,谥曰文忠。 苏府之中一切如旧。晓雨亭中,苏谨身背倚着檐柱坐着,一手执壶,一手执杯。夕阳的余晖并没有被亭子顶盖完全遮住,苏谨身半身沐浴在余晖之中,眯着双眼,怔怔地望着渐渐西沉的夕阳。 邹府的书房四丈见方,陈设极为简单,而此刻这些陈设已被搬至院中。邹兴重枷加身,腰躬得如同煮熟的虾身,目光呆滞无神。他想不通,为何他从之如流委身如狗,最后竟得这般下场。待地砖一块块揭开,映入众内卫眼中的是满地金光。 简府早已破败不堪,今日得以昭雪,大门上交叉的封条已被撕去,只留下边边角角仍粘在上面,如祭祀用的白菊花瓣。苏煜推开大门,满眼尽是丛生的杂草,似是得了鲜血的滋润,长得郁郁葱葱。立于院中,苏煜脸色苍白,不由双膝跪下,额头紧贴着地面,呜咽不止。日月如流,光景不待,深情已被雨打风吹去。昔日佳人,冢间枯骨,纵得昭雪不复寄笑语。 “老爷。” 苏谨身回头,却见是门房老柳躬身立于亭外。 “老柳啊,有事吗?” “老爷,门外有一对夫妇求见,自称是姐贴身丫鬟玉的父母。” “哦?”苏谨身不禁起疑,玉是他十年前捡于镜湖之畔的雪地之上,当时只是折扇大的一方襁褓。若不是他请轮休在家的杜御医尽力施救,只怕世间早已没有玉这个人。苏谨身曾一度怀疑玉是青楼弃婴,但不忍她从就背负这种污名,对外便称捡于临近镜湖的西市街头。苏姮与玉年岁相差无几,自便一起长大,之后便成为苏姮的贴身丫鬟。事隔十年之久,如今却来寻女?苏谨身不由皱眉。 “走,去看看再说。” 门房偏厅,一对观之五旬左右的夫妇局促不安的坐着,一边的茶几上奉着茶水,却纹丝未动。 见苏谨身进来,二人急忙起身跪倒:“见过太师大人。” “贤伉俪请起。” 待得两位起身,苏谨身细细打量二人。男子一身商贾打扮,女子双眼含泪,细看之下,玉却与男子有相似之处。 “听闻贤伉俪为寻女而来?” “回大人,正是此事,不知可否请大人吩咐女出来一见?只盼贵府玉确是我夫妇失散多年的可怜女儿。” “此事不急,玉在苏府已十数年,我亦不曾如下人一般待她,二位请放心,玉如今很好。” 接过老柳奉来的茶盏,苏谨身继续道:“却不知贤伉俪何时何地与令爱失散,又是何故如今方才寻来?” “回大人的话,人于天宝九年腊月十与女儿失散,当日天降大雪,内人产女后染上风寒高烧昏迷,人急于寻郎中,便将女置于内人房中,待回来时却不见女,急忙寻找却一无所获。” “不知贤伉俪当日是在何处与令爱失散?” “人于天宝年年初就到了永安城,以贩布为生,一直租住于西市的平安里。” 苏谨身不由眉头微皱,继续问道:“那为何至今方才寻来?” “人遍寻不得,内人却又迟迟不见好转,加之当时生意惨淡,人无奈之下只得回了晋安城老家。多年来虽一直在寻找却无一与当时的情况相符,直到日前听好友提及十年前他的故交杜御医曾救治过一个婴儿,而婴儿是太师大人捡于西市街头。人这才与内人急忙赶来。” “既不是遗弃那为何老夫偏偏是在西市街头捡到的呢?” “想来,想来是贼人掳去,见是女婴就匆匆弃于街头,又或者是遇到金吾巡街怕被发现弃下的吧。”男子低下了头。 苏谨身疑心更甚,当初捡到玉的时候是在镜湖之畔,那地方根本没有金吾巡街,若是匆匆弃下,又为何当时包裹玉的襁褓整整齐齐,如刻意整理过一般。 “女腋下有并排的三颗黑痣。”见苏谨身疑惑,女子急忙说道。 苏谨身一怔,半晌摇了摇头,吩咐道:“老柳,去喊玉过来吧。” “是,老爷。” 玉听闻先是一惊,转瞬却一抹喜色掠过,急忙向门房偏厅跑去。 苏姮紧跟着玉跑进偏厅,待进门,却听苏谨身问道:“玉,老夫问你,你腋下是否有三颗并排的黑痣?事关你的身世,当谨慎回答。” “回老爷,玉腋下确有三颗并排的黑痣。”看着跟进来的苏姮,玉继续说道:“姐也知道的。” 未待苏姮开口,女子就赶上前来一把抱住玉,口中念着:“女儿啊,为娘终于寻到你了!我苦命的女儿啊!”男子此时也是双目含泪,紧握着双手却不知说什么好。 玉惊住,继而喜形于色,半晌,一言不发,却见两行泪水流下。 苏姮看着此时的玉,有的只是满心的欢喜。 “玉,你真的不留在苏府了吗?我们自一起长大,就算找到了父母,苏府也是你的家啊。” “不了,姐,寻得了父母自然要侍奉父母左右,玉以后不再是苏彤玉啦,是许雪安,以后也可以过上跟姐一样的日子了。” 玉将包袱系好,包袱里只装着几件衣服,提起包袱正欲下楼,抬头却见苏姮不舍的目光。好半天,玉终于下定决心般说道:“姐,今后多保重,还有,自己的秘密一定记得藏好,可不能让以后你的贴身丫鬟见着。要是每晚那面镜子都会发光都会现出字来,丫鬟可是会告诉老爷的……” 苏姮听得自己的秘密原来早就被玉知晓,羞得满脸通红,不过又很快因为离别而化为不舍。 天色渐暗,苏姮立于苏府门口,看着载着玉的马车渐行渐远,渐渐模糊,渐渐消失不见。身后的苏谨身叹了口气,道:“玉离开对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你视她为姐妹,她也定不会忘了你,会回来看看的。明日在府中自己再挑一个丫头跟着你吧。” “是,父亲,女儿明白。” 马车中,许雪安离去的不舍已被未来的憧憬化去,兴高采烈地对着坐于对面的“母亲”道:“没想到洛大人行事这般迅速。” “洛大人行事向来如此。倒是要恭喜执守大人了,刚入教便得如此高位。” “不知您二位是?” “职下位卑,不敢入大人之耳。” 马车默默前行了很久,一阵颠簸之后,马车停住,赶车的男子在车外低声道:“到了。” “到了?到了哪儿?” “自然是大人该到的地方。” 十的月亮依旧很圆很亮,泥坑中的许雪安被缚着双手双脚,无力地挣扎着,被堵着的口中只能呜呜发声。泪水和泥土将本该洁净的脸上弄得污浊不堪。 “赶紧完事回卫所向大人复命吧。” 泥土落下,挡住了眼前最后一缕凄凉的月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夏纪—血月》正文 九 永安城内城与瑶山玉宫相隔千里,出永安城西城门二十里是存世近百年的杨林驿。原本自杨林驿往望舒城并没有一条正式的官道,自从前往瑶山朝圣的信徒日益增多,一条比官道更宽阔平整的大道于两年内悄然而生,如今若是骑乘白鹿原所出的墨焰驹,一日便可从永安城景阳门奔至瑶山脚下。 出得望舒城不远便是锁雾林。原本的锁雾林终日雾气弥漫,方圆近十里,自从朝圣之路穿林而过,这片树林便与日俱缩,如今更是缩至一半。时至四月末,大道两旁的树木早已郁郁苍苍。 日渐攀升,林间的大道仍被两侧的树木遮得严严实实,只有些许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大道上星星点点地若有若无。不远处,一辆马车悠悠驰来。马车由四匹高大的墨焰驹拉着,车前并没有坐着车夫,车内的人似乎也并不赶时间,由着马悠然地一路跑。庞大的车厢通体由乌木打造,即便在树荫下依旧泛着幽光。 车厢中间摆放着一张四尺见方的玉几,玉几后的陆希景依旧罩着一身漆黑的斗篷盘膝而坐,握着毫笔写写停停。纸前的茶盏中,数根茶叶如针般竖悬在茶水中,随着马车走动,茶水荡起一圈圈涟漪。 “义父,孩儿有一事相求。”坐于玉几一侧的幽子期一边磨墨,一边轻声言语。 “一般的事情你自己拿主张便可。”陆希景搁下笔,端起茶盏浅饮一口道。 “义父,苏府兄妹向往冰境台胜景已久,不知下月十五可否带他们前往冰境台一观。” “既是与你为友,这有何不可,世间万万人,能入得我儿之眼的可不多。”陆希景含笑看着幽子期,放下茶盏继续道:“这苏煜与你以酒相识,苏府姐难道也有何过人之处么?” “义父忙于教中事务和国朝大事,自是难知凡世之事。苏府姐名姮,书法尽得苏老真传,一手簪花楷更是得永安文人交口称赞。”幽子期侧身取过茶壶,将茶水添满。 陆希景不疑有他,继续问道:“比你如何?” “亦不遑多让。” “如此,为父倒也想观之一观。想来苏谨身倒是后继有人哪。” “待下月十五引他们游完冰境台,孩儿……” 不待幽子期说完,陆希景骤然手按玉几,一圈微不可见的血色扩散而出,马车戛然而止。 “义父?”幽子期一脸茫然却又紧张地看向陆希景。 陆希景摆摆手,却是对车厢之外朗声道:“不知哪位尊客光临?” 幽子期闻声起身,推开车门立于车前。 “倒是忘了如今这望舒城是你拜月教所有,唤我为客倒也没错。”一道慵懒的中年男声传来,却无法判定出于何处。幽子期极目望去,郁郁苍苍中不见半个人影。 “阁下这般藏头缩尾,恐不是为客之道吧?” “哈哈哈,你陆掌教整日黑袍罩身,为何却说我藏头缩尾?” 微风渐起,幽子期一手背于身后,试图调取心窍中蓄积的月力伺机而动,却惊讶地发现周身似乎被束缚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疾风素羽箭?玄天碧落弓?阁下是北辰摇光部的人?”陆希景平伸的手掌虚握,眉头紧皱,似是已经感知到远处绷于弦上的素羽箭银白的箭头处愈来愈强的风旋。 素羽箭和碧落弓同为河洛大师云廷的杰作。晚年的云廷受北辰摇光部宗主楚轩所托,以陨星为主,濯银为媒,耗时近八年打造出令他毕生引以为傲的碧落弓和十二支素羽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夏纪—血月》正文 十 天色微明,晨曦中,六匹墨焰驹飞驰而来,后面不远处跟着一辆与陆希景昨日所乘几乎一模一样的黑色马车。 待离前方盘膝而坐的二人约莫二丈远处,为首之人右手高高举起,六骑同时勒马停下。神骏如墨焰驹,此刻也是粗粗的不断打着响鼻,呼出的道道热气在鼻前的绒毛上凝结成水珠晶莹剔透。洛子冲下马,身上却是背着一个鼓鼓的血月纹饰的包裹,抬手示意众人在原地等待,他丢下缰绳,快步向陆希景处走去。 鲜血早已渗入地下,清晨空气微潮,把地面浸润成一片粘稠的暗红。此刻看幽子期还好,衣物尚且算得上完整,只是脸色惨白。陆希景却是满头银发狼狈的披散着,脸色煞白,血红色的虬筋蜿蜒纠缠着几近额顶。 洛子冲低头走至陆希景跟前,双膝跪下,解下身上的包裹捧在手上,焦急却又镇定地说道:“师尊,徒儿来迟。” “无妨。”陆希景缓缓睁眼,眼中尽是一片血色,看了看身前的洛子冲,接着说道:“都带来了吧?” “回师尊,都带来了。” “子期。”陆希景复又闭上双眼,只是淡淡喊了声幽子期。 幽子期起身,单手拿过洛子冲捧在手上的包袱,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将洛子冲扶起:“来,帮我。” 寻得一旁还算干净的地面,幽子期放下包裹,解开。血月旗裹就的是一件崭新的黑色斗篷。揭开斗篷,却是一方砚台大的玉盒和一只拳头大的玉瓶,瓶口处用蜡封得严严实实。幽子期拿起玉瓶递给洛子冲,示意他打开,自己则是打开玉盒,取出了另外两只玉瓶。 蜡封启开,一抹浓香飘出,竟似雾气一样溢出瓶口。幽子期赶忙从玉瓶中取出两黄两红四粒丹丸,迅速地投入玉瓶中,然后一手拿过玉瓶,一手御月力覆于瓶口,几步走到陆希景面前,双膝跪下,开口道:“义父,准备好了。” 陆希景睁眼,接过玉瓶一饮而尽,然后手掐觐月决,闭目调息。 幽子期走到打开的包裹前,取出斗篷夹于臂间,收拾好玉盒玉瓶,对洛子冲看了看。 待得洛子冲走到身前,幽子期低声问道:“子冲,你带来了多少人?” “大师兄,接到你的血月符,我就赶去卫所取了库中的血月裹,并召集了宫中和卫所的所有执守以上之人共计五人,路长老和葛长老也在。” 血月符、银月符、玄月符为拜月教传令符咒,其中以血月符为最高符令。接血月符,需接令人召集所在城中执守以上所有高阶人员,并携带符令对应的疗伤包裹马不停蹄赶至符出之地,途中片刻不得停留。 幽子期点点头,道:“子冲,你吩咐下去吧。着重往白鹿原、江陵城、宛城方向去查。对方仅一男子,约四至五岁之间,北方口音,携弓一张,受伤,程度不知。若是有所发现,只可远远盯着,执守以上满人方可动手。” “重伤,伤于心口位置。”陆希景缓缓起身,幽子期赶紧冲过去想要扶住,却被陆希景摇手示意不必。 “使用魂印之器自身损耗也是极大。我以血月诀裹白羽击去,对方却以物挡之,可见当时已无法御力。为师当时受伤虽重,但那一击却是为师集所有剩余月力而为,比之平时更重。子冲,去吧。”此刻脸上的血色虬筋已褪去,只剩下一道道交织的细长血纹。取过幽子期手上的斗篷穿上,陆希景又变得和平常一样神秘威严。 墨焰驹拉着乌沉的车厢缓缓而动,五骑如众星拱月般将马车卫于当中。为首一骑以长枪为杆举着一面黑幡,黑幡之上双面绣着一轮银色满月,晨光之中,熠熠生辉。 车厢中央仍是一模一样的一方玉几,师徒三人各自盘膝坐于一侧。陆希景此时已似大为好转,正捧着一盏茶慢慢饮着。 “子期,子冲,你们对北辰有何了解?” “回义父,孩儿只知北辰与我拜月理念相悖,势如水火,至于其他知之甚少。” “回师尊,徒儿惭愧,也知之甚少。” “不怪你们,北辰已蛰伏多年,偶有现身,却也仅限于几个人知晓。”陆希景放下茶盏,继续说道:“二八年前,宣帝驾崩,留遗诏以皇长子夏恒即皇帝位,而非当今的皇帝夏祯。当时的大夏已盛极见衰,为师与当时的众长老商议,终决定秉承教旨入世。当时诸皇子都安于享乐,唯有三皇子夏祯有夺嫡之心,于是吾等决议倾拜月之力助三皇子夺嫡登基。” 听得陆希景将这道皇室秘辛如此轻松地道出,饶是见多识广,幽子期与洛子冲也是满脸愕然。 “原以为以我拜月之力,可以轻松除去皇长子夏恒,孰料他竟以固国安邦之名说动了当时北辰摇光部的宗主慕容轩昂护他左右。于是才有了二八年前景阳门夺嫡之争。” “当年景阳门内那一战,为师至今仍然记忆犹新。慕容轩昂只是一箭,便将护于为师身前的三位长老轰得血肉漫天,更是将景阳门城楼轰塌一半。另外三位长老不惜重伤之身与之缠斗,为师才得以斩杀当时已是剑道宗师的大皇子夏恒。见夏恒身死,慕容轩昂难免失了方寸,为师才得以侥幸一掌击中他,便是如此,最后还是让他逃了。” 对于景阳门之变,如今知道真相的世人只怕少之又少,或者知道真相的,也只敢把这段秘辛永远埋于心底。如幽子期和洛子冲,只知道“宣帝驾崩,时皇长子恒矫诏以为嗣帝。原诏宣嗣帝皇三子祯倚拜月及诸忠臣之力,欲诛不臣于景阳门之内。临危之际,天降神雷以诛不臣,威之盛,城楼仅以半数得存。”如苏谨身,知道真相却无能为力,帝位终归是夏氏血脉所承,虽曾为太子少师,却不忍皇室血脉再起纷争。万幸夏祯继位之初显明君之相,苏谨身虽乞致仕却不曾被允,反拜他以礼部尚书、太师之职。苏谨身只能以帝师的身份继续辅佐于夏祯,对于这段血腥的夺嫡之争只有深埋心底。 月之将落,擎着银月黑幡的队伍自永安西城门入城,穿西市而至景阳门。待行至内城外的外金水桥时,景阳门大开。五骑行至景阳门外,下马步行而入,而马车未作片刻停留,径自驶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夏纪—血月》正文 十一 “北辰者,极北之星,乾坤镇国也。昔有乱民不法者,借北辰之名,聚乌合之众,又以北斗星辰为别分七部引贼人以各司其职,曰天枢,曰天璇,曰天玑,曰天权,曰玉衡,曰开阳,曰摇光,迄今已三百二十六载矣。 昔天元三十六年秋,宣帝崩于长寿殿,遗诏以令皇四子祯克承大统,即皇帝位。时北辰摇光部之主慕容轩昂,慢侮天地,背道逆理,惑皇长子恒矫先帝遗诏,伪作符书,欲以区区之力助其篡夺帝位,妄挟扶龙之功骤图乾坤朝纲。罪之恶极,罄竹难书,天下昭然,所共闻见。帝祯倚拜月之力,又得天雷神助,终得拨乱反正,天地清澄。 今承平盛世,弊绝风清,然复有慕容后人以邪器之威,袭国师于锁雾林。幸得拜月神术,终未得逞。此逆乱之举,不诛何为? 今布告于市,咸使闻之。夫北辰者,皆好以星辰纹于右臂:内腕星者为天枢,臂中内星者为天璇,外星者为天玑,大臂中内星者为天权,外星者为玉衡,大臂顶星者为开阳,臂与大臂中内外皆星者为摇光。今得北辰首者,视主次而封赏各有不同。布告天下咸使闻此伐于北辰。如律令。” 日升三竿之际,三张相同的《伐北辰檄文》自内城而出,分别张贴于景阳门外及东西两市。 苏府的东北侧为府中禁忌之地,二层楼幽幽掩于一片高大的竹林之中,显得无比的静谧。昔日苏夫人杜氏病逝于此间,苏谨身悲痛之余,便严令府中之人不得入内,便是苏煜苏姮亦包含在内。而苏谨身为防睹物思人而影响公务,则是居住到了与书房相邻的东厢房,但几乎每日都会来楼中转一转。 翠玉遇雨节节攀,白首手瘦日日寒。 侧看镜前梳妆容,梦醒枕湿犹未干。 苏谨身起得身来,踱步至窗下,一手拿起书案上的酒壶,对着壶嘴便饮,一手推开竹窗,发出极轻的一声吱响。此刻,他正在那栋静谧的楼之中,窗外夜风阵阵,吹得竹林簌簌作响。苏谨身回过身坐至妆台之前,妆镜中是自己那张早已老去的脸,而只要坐在这妆镜之前,镜中人脑中,永远都是那张温婉娴静的脸。 楼外竹林簌簌依旧,楼内却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久得如同时光停滞了一般。 外间的厅之中一阵细微的响动打破了这片沉默,随后是一阵节奏极慢,轻微却又似沉重的脚步声。苏谨身却丝毫不以为意。 “世叔,侄可以进来吗?”细听之下,却是昨日锁雾林中那道极富特点的声音! “无妨。” 待得厚厚的帘幕掀起,来人微躬着身进得房中。清幽的月光穿过敞开的窗户洒入房中照在那人脸上,却是异样的煞白。由于狼狈而逃,原本束于头顶的长发却丝丝挣脱而出,在右侧的脸上随意的飘散着。一身素色长衫罩在他身上,似乎略显宽大。 男子努力站直身子,右手握拳,未敢敲击,却仍是拳心对着心口,郑重地按上:“灼灼北辰!” 苏谨身微微皱眉,但仍是如对面的男子一般站直,右手拳心按于心口,郑重道:“佑吾苍生!” “随兴而赋游龙起,书文造化与天齐。危言危行淋漓致,任尔南北与东西。师傅口中那个世人景仰的大宗师,北辰天权部宗主,如今却也甘于这般随波逐流明哲保身吗?”男子低着头,低声却不无抱怨地说道。 “若老夫记得不错,你便是二十九年前慕容带在身边的孩子吧?那时你才八九岁吧?对吗易承?或者,慕容易承?”苏谨身并没有接他这句话。 “当日跟随家师……家父的,正是子慕容易承。” “当年景阳门之变,慕容身受重伤,将你带走后,二十八年未有音讯,北辰摇光部便二十八年如散沙一般。直至今天见到碧落弓见到你,我才敢相信慕容竟已殒命!” “当年陆希景那一掌几乎彻底断了父亲生机,父亲带我逃出永安城之后便一路往西进了白鹿原,为躲避追杀辗转多次才到了玄牝峰。父亲原想以雪峰极寒之冰来压制陆希景那一掌引起的血气翻涌,待有所好转再回青州徐徐图之,却未曾想到不但没有丝毫好转,血气翻涌反而愈演愈烈!父亲这才明白极寒之冰对于血月诀引起的血气翻涌就如同烈酒之于火焰一样,然而待父亲意识到却为时已晚。”易承的声音渐渐低下来。 “父亲本欲带我下山,但是玄牝雪峰之极寒,使得父亲再也压制不住伤情,一日之中倒是有大半日是昏迷状态,这一持续就是两年多,也就是在此期间,父亲趁清醒的时候将毕生所学和碧落弓、素羽箭传给了我。” “玄牝雪峰我和慕容一起去过,中峰的武库便是慕容、我和当时的开阳部宗主于扬主持建立起来的,你们不会靠着兵库里那点存粮硬生生撑了两年多吧?” “是,师叔,侄惭愧,便是父亲告知了我如何下山,侄仍没能将父亲带下来。” “为何不用武库中的预警阵?你不知但慕容不应该不知啊!” “中峰北坡雪崩,修于北坡的引辰石阵损毁,我们刚到的时候就发现了,奈何摇光主杀,对阵法却一窍不通。” “那为何你下山之后却一直未曾与北辰联络?” “父亲故去后的三年侄一直在武库之中给父亲守孝,下山之后便依父亲所嘱去往灵州寻云氏后人,一为修复碧落弓,二则在云氏锤炼箭法。侄实在愚钝,去年年初才得以返回中州,却是发现早已物是人非。” “慕容失踪后的第二年,北辰就已决议彻底蛰伏了……我北辰连战部之主都失踪了,还谈何与拜月抗争。这二十多年不是没努力过,无论计划多详细多周密,最大的收获只是拜月一长老得诛而已,这还是在重金邀得玲珑相助的情况之下。”苏谨身自顾说着,壶中酒已几欲饮尽。 “云州玲珑组?我北辰竟沦落至与刺客为伍了?”易承满脸的难以置信。 “你可知当年景阳门之变,我北辰摇光部几乎全部出动,却也在接下来的两年之内几乎被拜月教和朝廷斩尽杀绝!”苏谨身放下已尽得酒壶道:“老夫当年费劲周折,所藏下的,不过区区八人而已!” “天元三十六年那一战,输掉的是我北辰的根哪。”苏谨身走到窗前,双手撑着书案,只是怔怔地看着窗外随风而动的竹林。夜风吹起苏谨身散于脑后的白发,易承突然发现,当年捡到那位意气风发的书生,如今已是这般苍老了。 “我北辰历来各部各司其职,蛰伏也是当初我们八部宗主一致决定的。这二十多年,更一直默默地在青州发展。现如今,北辰的根基已在青州了,而中州永安只剩以我为主的不多几人了。” 易承继续沉默。在灵州的二十年,他几乎与世隔绝,所知几无。待得归来,却发现整个中州拜月已大行其道。而据他来到永安后街头巷尾所闻,当年他满心崇敬的苏世叔在满朝拜月之威下竟得以以太师之职乞得归老,更有拜月大弟子得以进出苏府,这才有了致北辰之礼后对苏谨身的明哲保身这一问。锁雾林一箭后,他被陆希景重伤,本以为同样伤重的陆希景会折返玉宫,却不料在他潜回永安之后,拜月教的黑幡银月旗也进了永安。永安城户户皆拜月香火,无奈之下只得以慕容碧落之名投苏府拜帖。万幸当初的苏世叔除了意志消沉外并未变节,将他藏于这处禁忌的楼中养伤。 “世叔,您既已致仕,如今我北辰的根基且在青州,您为何不以云游之名去青州?” “老夫在永安一日,便可知朝中一日,尚且还能传递朝中拜月教的举动于青州。若老夫离去,整个永安于我北辰便是两眼抹黑。这本是天枢部与天衡部之责,奈何拜月势大,朝中却是无法安插我北辰之人了。”苏谨身无奈道:“天权部本是主学问,纂史纪,老夫本一书生,如今却也只能无奈地掌朝中情报一事。” 易承这才恍然大悟,向着苏谨身深躬一礼:“侄愚钝,还望世叔海涵。” “罢了,青州亦有不解之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苏谨身摆了摆手手道:“如今你有何打算?” 苏谨身转身面向易承,又从怀中掏出一封已火漆封口的书信和一张对折着写满字的信笺递给易承:“你伤好之后便去青州既望峰吧,递上这封信,他们便会明白你的身份。” “至于这份信笺,你先看看吧,这是老夫今日令人誊抄于西市的布告。”却是那张《伐北辰檄文》。 易承急忙打开,却是越看脸色越沉。 苏谨身却是无奈摇头,转身取过桌上的酒壶,却发现已酒尽壶空,不由一声苦笑。 楼外竹林依旧簌簌作响,易承看完信笺正待说话,却听得院外有人焦急地喊道:“老爷!卫所的洛大人来访!” 却见苏谨身脸色突变,只思索片刻便急忙对易承说道:“以你的本事,从院后悄悄出去不被人发现不难。记着,其一,马上去西市幻海阁找阁主南宫轩,让他扮成你现在受伤的模样从院后进此楼中等我!其二,取过碧落素羽之后便马不停蹄赶去青州,信中有我的安排!谨记!速去!”说完便转身下楼而去。 易承不疑有他,转眼将二楼收整好,往院后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夏纪—血月》正文 十二 待得苏谨身行至院门口,却见门房老柳焦急地搓着手走来走去。见得苏谨身出来,老柳赶紧迎上去,急切地说道:“老爷,您可算来了。” “怎么回事?” “老奴也不知道,只知道来人递上的名帖是卫所洛子冲前来拜访。” “如今人还在门口吗?” “老爷,老奴已经奉了茶请他在门房偏厅稍候了。” “好,先过去看看吧。”苏谨身整了整长衫,快步往偏厅走去。 偏厅中,洛子冲正捧着茶盏有一口没一口的饮茶。处理完宫中事务刚回到卫所的他还没来得及休息,便听得有人暗报说苏府门前有一脸色苍白疑似受伤之人背着一口大匣子在投帖等候,他稍想片刻便顾不得夜色已深就赶往苏府想一探究竟。“若是苏老与北辰叛逆有一丝纠葛,只怕师尊再如何景仰苏老,苏老也不得善终了。”洛子冲心底暗想。 “有劳洛大人久等了。” 见苏谨身入得偏厅,洛子冲急忙放下茶盏起身揖礼道:“在苏老面前岂敢当大人二字。倒是在下深夜打扰苏老休息,做了这恶客,还请苏老海涵。” “哪里哪里,老夫尚未睡下,何来打扰一说。”苏谨身在主位坐下,接着对门房吩咐道:“老柳,去将书房中的银针御茶取来,这等劣茶,岂是待客之道。” “是,老爷。”老柳领命而去。 “却不知洛大人深夜到访,可有何要紧之事?” “苏老,可别再称呼我为大人了,在下与师尊、大师兄对苏老都是景仰已久,如若苏老不弃,以子侄之称呼我子冲便好。”洛子冲又是起身施礼道。 “哈哈哈,好好好,子冲,且坐下再说。” 见苏谨身一脸轻松之意,洛子冲反倒是轻呼一口气:“苏老,昨日师尊在锁雾林遇刺一事您知道的吧?” “老夫也是看了西市的檄文方才知晓,却不知那叛逆如此妄为。国师如今可好?” “师尊已无大碍,多谢苏老关心。” “嗯,想来以国师的神通,那刺客也讨不得好。” “在下正为刺客一事而来。” “哦?”苏谨身疑惑问道:“却不知这刺客与我苏府有何关联?” “苏老恕罪,并非贵府与刺客有关,只是接到暗报说有一受伤男子拜访苏府,至今未出,却不知前来拜访的是何人。”洛子冲抱拳对苏谨身道:“苏老也知刺客一事事关重大,在下只能登门拜访做这恶客了。” “受伤之人?”苏谨身接过门房递上的茶盏,略作沉思道:“我府中倒是没有受伤之人到访,今日似乎也只有我忘年好友长空贤侄到访。” “不知苏老可否代为引荐?” “长空贤侄如今还在我那竹林楼中,却不知他是否有意了。” “苏老,此事事关重大,在下可去拜访一二,只需确认一下,并无他意。” “这……”苏谨身略显犹豫。 “子冲,自夫人过世后竹林院就是我苏府禁地,便是老夫也只是偶尔会会自他州而来的经年老友或静静心才会去待上片刻,恐有不便。” “不知苏老所说的这位长空是何许人?” “不瞒子冲,此人乃是我青州故友之后,琴技难得,多年前来访,与老夫一见如故。如今与青州开战在即,老夫却也只能在竹林院中与之叙旧了。虽事无不可对人言,但如今捕风捉影之事太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子冲你觉得呢?” “苏老所言极是。”听得苏谨身谈及捕风捉影,洛子冲并不以为意,继续说道:“只是听得暗报说尊客受伤之相,却不知缘何受伤?” “受伤之相从何说起?”待得老柳重新换好茶水,苏谨身捧起茶盏继续说道:“我这友只是自体弱罢了,却无受伤一说。” “苏老,在下多有冒犯。若仅是如此,还万望苏老代为引荐,事涉北辰叛逆,在下见过之后若是误会自会向尊客请罪。” 苏谨身自顾饮茶不语,洛子冲却不由心急。 “苏老,还请成全在下的不情之请。”洛子冲起身径直向苏谨身揖礼道。 “罢了,子冲,且随我来吧。”苏谨身终是搁下茶盏起身,引路在前。 苏府坐落于永安外城南城,尚书之府,占地不可谓不大。府中更是曲径蜿蜒,尽显大户雅致。背着双手,引着洛子冲走在这曲折的长廊之中,虽面色轻松,苏谨身心中却焦急万分,不知易承有没有安然逃出,不知南宫轩有没有及时赶到。 “不久前大师兄跟我闲聊的时候提及苏府的雅致,子冲向往已久,今日得见,果然如大师兄所说的那般曲径通幽,亭依翠。”洛子冲跟在苏谨身身后,不时地看向长廊外的树木景致。 “哦?你大师兄曾来过我苏府?” “月旬之前吧,想来苏老当时并不在府中。”洛子冲略怔,原来大师兄拜访苏府苏谨身并不知情。 “素闻国师大弟子于书法一道建树颇高,改日当邀请你二位来我苏府一聚。”苏谨身却是暗自皱眉,心想难道幽子期对自己身份已经有所发觉? “那当真是求之不得了,晚辈先行谢过。”洛子冲道:“大师兄与苏煜公子因酒结识,更是对苏老及苏家姐的书法推崇不已,上次与姐交谈之后更是互相引为知己。” “哦?老夫与女书法竟得国师高徒如此高看?” “岂止如此,不瞒苏老,师尊亦对苏老神往已久,前些日苏老的《请致仕表》被师尊向陛下请求多次方才求得,师尊对此视若珍宝须臾不离身。” 苏谨身闻言,讶然无语。 院内的竹林依旧在夜风之中簌簌而响,此刻却有古琴之声穿于其中,与镜湖之畔的靡靡之音不同,琴声苍凉却不输大气,尽显青州北地之风。听得琴声,苏谨身此刻心中大定。 “子冲,请。”行至院前,苏谨身说道。 “晚辈岂敢先于长者,苏老您请。” 没有推辞,苏谨身引着洛子冲入了院进了楼。 待洛子冲行至楼上,只见一身青色长衫的瘦削背影席地而坐,专注地弹着置于身前琴匣之上的古琴,一只白玉酒壶置于身边的地上,却不见酒盏。苏谨身示意噤声,便与洛子冲倚于楼梯一侧的扶栏,只静静地听着。 风过竹林月罩楼,七弦指动抹复勾。 天阔地远苍茫野,悬旌万里觅封侯。 云暗雪起染白首,将军纛下锁眉头。 忽闻鼓角震天起,推锋争死涌如流。 人喧马嘶声不休,破城直入复何愁。 得胜归处皆私语,百炼化作绕指柔。 一曲终了,弹琴之人取过酒壶对着壶嘴便饮,却听得身后苏谨身抚掌道:“壮阔如斯。多年不见,长空贤侄的琴艺已不输乃父了。” “哪里哪里,世叔谬赞了,侄不及父亲多矣。”弹琴之人赶紧起身施礼,又看看苏谨身身后,道:“不知这位公子是?” 洛子冲终于看清弹琴之人的脸,确是苍白得无一丝血色,不过却并非受伤之相,洛子冲也终是放下了心中的疑虑,正待开口,却听苏谨身说道:“这位是卫所统领洛子冲,老夫的稀客,听得老夫说府中有一琴艺高人,便恳请老夫代为引荐。”又对着洛子冲说道:“这位便是老夫的故友之后,刚刚与你说到的自青州而来的慕容长空。” 洛子冲不由脸一红,赶紧拱手揖礼道:“先生琴艺高绝,闻之三生有幸。在下冒昧,不请自来,多有打扰,望先生见谅。” “无妨无妨,浊音污耳,洛大人谬赞了。” 风起竹林心不止,风去却道相逢迟。 楼一夜推换盏,各人自知心中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夏纪—血月》正文 十三 永安城依旧如故,千家万户依旧每至傍晚便香火升腾,镜湖之畔依旧每夜弹唱着月朦胧,太白楼的后院之中依旧每日清晨都会搬进搬出上千只酒坛子。尽管国师遇刺一事掀起了巨大的波澜,可永安城这座都城依旧如同一片漫长的滩涂,让那波澜最终归于平静。 幻海阁难能可贵的没有被喧嚣的西市吞没。它坐落于西市的最南角,恰好跳出了西市的店铺密集之处,与处于南城的苏府倒是近得只有疾走一盏茶的距离。幻海阁并不大,占地只有约十五丈见圆,但它的五层格局却使得它成为外城最高的建筑,便是日日客满的太白楼也只有四层,更不用提镜湖之畔那些只有三层的烟花之地了。幻海阁通体以青砖砌就,只有底层的窗户开在四方的正方位,愈往上,窗户就如同阶梯一般盘旋而至顶楼。不似一般窗户,幻海阁每层的窗户都是长六尺高三尺的浅蓝色几乎透明的整块琉璃,窗户可由底部推开,顶部以机簧卡口连接,琉璃周遭以乌木为框箍住。阳光照进阁中,犹如日光下西海的海面一样碧波洵洵。入得幻海阁,位于中央位置的是一根三人合抱的青石柱,未饰龙鱼,只是每层都雕刻着一篇长文,字体随楼层不同而各有所异。青石柱亦是幻海阁承重所在,身周的阶梯以精铁为架,青石板铺就,沿着石柱盘旋往上,只在到达四层处以一扇黄花梨木门隔开。一到三层,围绕着青石柱的,是由及大的四排四列书架,书架上满满当当尽是阁主精心挑选自东西陆的一不为名二不图利,哪怕你象征性地往一层楼梯旁的木匣里丢上一枚天元通宝,无论你是达官显贵抑或贩夫走卒,你都能在一至三层静静地看上一天书,直至管事敲响大门内侧的铜钟打烊。 幻海阁阁主南宫轩,岁三十有二,为中州首富南宫蠡独子,亦是名满天下的苏谨身首徒。如今的南宫蠡凭借着丰厚的身家硬生生在拜月永安卫所捐出一个执守之位,这也是国师遇刺大搜全城近月旬而对幻海阁只是粗略一瞥的缘由之一。南宫轩对仕途丝毫无意,只是醉心于学问,得苏谨身言传身教,早些年便有了永安第一才子之称。十年前南宫轩学问有所成之际,其父南宫蠡拨下一笔巨财,想让其打点上下得以进入官场,南宫轩却以此聘得河洛大匠夫由建起如今永安人人尽知的幻海阁,南宫蠡也只能听之任之。如今的南宫轩早已成家,其妻林妙竹,乃吏部尚书林汝成之女,二人更是已育有一子,如今年已九岁。憨态可掬的幼子在抓周礼上一把抓起毫笔,惹得在场的苏谨身老怀甚慰,当场给幼子取名曰南宫翰墨,一时羡煞旁人。 夜幕将临,苏谨身带着一身香火之气步入幻海阁。 “苏老,您来啦。”管事于乐对着苏谨身恭敬施礼道。于乐自南宫轩出生便一直服侍于他,如今已垂垂老矣,唯独那双细长的眼睛这么多年还是如没睡醒一般眯着,配着他恭敬的模样倒是让人忍俊不禁。 “不必多礼。老于啊,轩儿呢?”苏谨身掸了掸身上。 “少爷在顶层呢,我去喊少爷下来。” “不用了,关了门你就先去歇着吧,我自行上楼便是。” “是,苏老。”于乐把门关上,却没有依言去休息,而是点起了蜡烛,拿起靠在门后的扫帚打扫起来。 苏谨身不禁摇头,心道“人果然是越老越闲不住啊”。 上得三层,未待苏谨身开口,却已见南宫轩驻足在黄花梨木门前等候。 “老师。” “轩儿,昨晚一宿没回,家中无事吧?” “回老师,一切安好。” “那便好。” 闲聊着,南宫轩扶着苏谨身到了五层。 与前三层不同,顶层从青石柱起,以四扇窗户为基准分为了四个大一致的房间,旋转而上的楼梯口所在则被置成了一个精致的扇形客厅。贴着墙放着一圈颇为厚实的书架,只把开窗的位置空了出来。 “老师,昨晚来寻的当真是我北辰摇光部这一任宗主?”待得坐定,南宫轩一边给苏谨身倒茶,一边问道。 “嗯,还未来得及与你细说。”昨夜苏谨身、“慕容长空”以及洛子冲一夜推杯换盏,弹琴作赋,待得东方暨白,三人皆是醉卧于地。洛子冲同样好酒如命,年纪最轻的他最先醒来,看着醉卧的另外两人,宿醉头痛之余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感叹。唤来苏府之人将二人安置好便告辞而去。苏谨身最为年长,醉卧一天的他最后醒来时发现南宫轩也已离去,于是用过晚饭便来到了幻海阁。 “你所扮之人名慕容易承,乃上任摇光部宗主慕容轩昂之子,继承了碧落弓和素羽箭以及他父亲的武学。凡继上任宗主所有即默认继宗主之位,我已书信让他带去青州既望峰,摇光部的人一看便知。” “昨晚就算尽兴之余也是胆战心惊啊,生怕有丝毫破绽。”南宫轩不由苦笑。 “说到这,轩儿,你如今的易容之术当真了得,形神兼备,看来为师昨晚的担心是多余的了。”南宫轩易容之术习自云州玲珑组的易容大师千面,南宫家当年对千面有救命之恩,千面又与南宫轩极为投缘,于是对南宫轩倾囊相授,用千面自己的话讲,南宫轩天赋极高,早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老师,排除其他因素,这洛子冲倒是极为值得相交之人,坦荡直率,更与我兴趣相投,只是可惜所执相悖。” “是啊……煜儿与他大师兄因酒结识,如今已把为师所藏的剑南魂偷得所剩无几了……” 南宫轩哑然失笑,揉了揉额头道:“煜弟为人直率,能被他引为知己的人屈指可数,国师当真了得,自己对老师万般敬仰倒还罢了,两个弟子居然都能入得老师之眼,却有不凡之处。” “这世间之事,有正便有反,有阴必有阳,若世间承平,大道相通,未必不能正反并存,阴阳相济。” “老师所言极是,只是如今……” “罢了,不说这些,你们若是有意,各自结交亦无不可,自己掌握尺度便是,只是轩儿你需切记,昨晚之人昨晚之曲不可再现。” “是,老师,再说徒儿现在忙着与夫由大师完善这阁中阵法,哪有时间去做这结交一事啊。”南宫轩依旧揉着因宿醉而微微疼痛的头。 “夫由到了?” “夫由先生前日已经到了,现在已在下面忙碌,老师不妨一起去看看吧。” “走!看看去!” “老师稍等。”南宫轩下楼嘱咐好于乐,便又上楼,关好四层与五层处的门,便引苏谨身来到客厅对面的房间之中。行至厚重的书架前,从最顶层抽出第一本书册,第二层抽出第二第三本书册,以此类推直至最下一层,待抽出最后一本,书架毫无声息的从中间一分为二,只留出一人宽的间隔,目光所及,依然是青砖所砌成的墙。 “老师,请。”南宫轩对着间隔处说道。 苏谨身疑惑,指了指间隔处的墙体道:“这?” 南宫轩一拍额头,歉意道:“老师恕罪,徒儿却是忘了老师是第一次见这机关,请老师随我来。”说完南宫轩径直往墙体走去。苏谨身看着南宫轩如同没入水中一般消失不见,瞪目结舌。 见得满脸惊讶地苏谨身进来,南宫轩笑道:“老师,当初夫由先生建好机关启动之后,徒儿可是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巧夺天工啊!”苏谨身感慨道:“若非亲身所至,何敢相信!” 进来之后是一条盘旋而下的阶梯,南宫轩在前引着苏谨身一路往下走去。阶梯也仅有一人宽,脚下皆是青砖,想来是自厚实的墙体中掏出。左侧的墙壁中间是一道发着幽蓝色光,巴掌宽的光带,沿着阶梯走势盘旋而下。这估计就是河洛特有的荧石吧,苏谨身暗自心想。 一百八十步之后是一扇精铁打造的门,南宫轩推开之后,豁然开朗。 这地下竟也是有着十丈为径两人高的圆形空间,而此刻苏谨身与南宫轩正站在这偌大的圆形边上。此刻的地下空间里并未见有任何烛火,却被顶部两圈镶嵌的荧石照得通明。空间四周如同地上一样,是一圈厚重的书架,而中间是约莫三丈为径的圆形法阵,边上四根两人抱的柱子四方分布,如同空间顶部一般泛着幽黑。法阵中,一道矮的身影正叮叮当当地敲打着。 “夫由!”苏谨身看得人影,喊着名字便走了过去。 “苏兄!一向可好?”矮的河洛见苏谨身走来,放下了手中的工具,在腰间的围裙上擦了擦手,迎上前去。 夫由是典型的河洛,身高只及苏谨身胸口。与中州之人不同,夫由只留着一寸多的头发,此刻浅棕色的头发占着油污如杂草一般立在头上,便是脸上也是东一道西一道的污痕。见得苏谨身,夫由乐得唇上的两撇胡子一抖一抖的,配着脸上深深的褶皱看着甚是滑稽。 “老东西,这是你是下了血本啊,这么多荧石,你是搬光了你们族的仓库吧。” “得了吧老东西,你看着比我更老。”夫由指了指头发道:“我夫由要造就造最好的东西,搬光了又如何。”苏谨身六十有二,而夫由已近七十,河洛的血统使得他原本深棕色的头发只是越来越浅,却不会变白。夫由为北辰客卿,领着独立于北辰七部之外的天工部已四十余年。苏谨身与夫由都是力求尽善尽美之人,二人惺惺相惜,相识近三十年,相逢必饮,每饮必醉,苏谨身的健谈与夫由河洛与身而来的幽默相得益彰,当苏谨身头上开始显白,喝得迷糊的二人便有了“老东西“这一互称。 “夫由,准备得如何了?” 见苏谨身不再玩笑,夫由挠了挠鸟窝一样的头,道:“幻海阁幻阵暂且不急,目前我北辰几乎尽在青州,倒是一时半会用不上。我倒是想借此机会先建都天阵,以永安城帝王之气修复太清剑,待完成之后再改成千幻阵。” “就知道你个老东西无利不起早。怎么着,太清剑取到了?” “废了两百多年的东西,除了老头子我,谁还能想得到。”夫由指了指不远处石桌上的匣子,伸出一根手指苦笑道:“一百金铢,你徒弟便让人把皇宫内务库里的残剑都买来了。” 苏谨身走到石桌前,打开匣子。太清剑的历史无从追溯,便连夫由都不能道出这把仁道之剑的来历,只知同为魂印之器的太清剑历来常伴明君之侧。相传,剑之成也,精光贯天,日月争耀,星斗避彩,鬼神悲号。太清剑五金之英,太阳之精,出之有神,服之有威,虽一剑挥落巨石分,然敛光蕴威无杀气。虽名太清,剑却湛湛然为黑,此刻静静躺于匣中,却是断作两截。 “相传当年高祖武帝一统中州后便不见佩戴此剑,原来竟是断了!” “高祖武威之盛,又岂能称之为仁道。”夫由扯了扯唇角,继续道:“我先试着修复吧,能不能成还两说,太难了!” “一切夫由兄自己把握就好。我如今致仕在家,若有所需,遣人去苏府找我便是。” “得了吧,老东西就会说好话,找你还不如找你这富可敌国的徒弟。”夫由没好气地说道。 “你!” “你什么你,两手空空来看我,酒都不带,还能问你要别的?” “我怎知你已到了永安!” 见两位长者如此,南宫轩不得不以拳遮口低头憋笑。 玉树皓首霜侵鬓,古稀将至睛尤明。 日暮桑榆尚未晚,相逢兀自争不停。 地下不知外间时辰,此刻月已高升,临近十五,明月愈来愈圆。 永安城卫所位于临近景阳门的临安街左侧,一如内城各殿,青砖黑瓦。虽处于东西市中线,却也如同幻海阁一般跳出了喧闹区,与景阳门只有盏茶步行的距离。 卫所后是一片不大的院落,与卫所西门相通。院中的阁楼未加修饰,尽显自然古朴。楼中尚未掌灯,明亮的月光倒是照得楼二层一片通明。二楼的客厅中,陆希景与幽子期就着玉几相对而坐。此刻的陆希景未着斗篷,经过两天的调息,似乎连颈部的血色虬筋都已淡去。 “义父,师叔的药竟有此神效,孩儿观义父脸色比之前几日好太多了。”幽子期将陆希景面前的玉盏斟满,欣喜道。 “神药亦是虎狼之药,只怕下次发作,为父就扛不过去了。” “义父且好生休养,教中事务自有孩儿与师弟们去办,义父不必再劳心劳力了。” “哈哈哈,能听子期你说这话,为父倒是欣慰至极。”幽子期一向无意于理教中事务,平日只是信马由缰随心所欲,此刻听到幽子期这般说,陆希景惊讶之余更是欣喜,自觉此次受伤,却能让幽子期收心,那也有所值了。 “孩儿惭愧,只望义父能好生休养,孩儿日后定当尽力而为。” “好好好!”陆希景喜不自胜,仰头一口便喝完盏中酒。 “三日后便是十五月祭,义父,孩儿打算让子冲随孩儿回玉宫主持,义父且在永安休养。” “好!如此甚好!” “此次回去,正好借机带苏府兄妹前往玉宫一观,待得归来,孩儿定请苏府姐留字几幅带回给义父一观。” “些许事你自行安排便是,月祭为重。” “是,义父。”幽子期将两只酒盏斟满,对饮之际,喜上眉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夏纪—血月》正文 十四 日出东方隈,似从地底来。朝阳初升,永安城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轻雾,和煦的阳光穿于其中,如梦似幻。苏府的静雨楼中,苏姮推开了二层的窗户,双手撑在窗下的书案上,将螓首探出窗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淡淡轻雾似乎将永安城洗涤了一般,再不复晚间的满城香火气,只有淡淡的草木清新夹杂其中,沁人心肺。今日已是五月十三,离月圆之夜只剩两天,而就在昨晚,幽子期告知于她,今日会与他师弟来苏府拜访,邀请她与苏煜前去望舒城玉宫。当昨晚看到妆镜中流光显示的这则消息时,苏姮喜不自胜,几乎一夜未眠,只等着天亮,等着他来。 “玉,不不,瑶瑶,一会用完早餐之后记得帮我去采蝶轩买下唇脂。”苏姮拉开卧室的门对着外间说道。尽管玉已离开苏府月旬,苏姮却迟迟改不了口,老是脱口而出玉。如今的贴身丫鬟是门房老柳的女儿柳欣瑶。 “好的,姐。”瑶瑶答应道,又随口说道:“玉这个没良心的丫头,都一个月了,也不见回来看看,晋安城又不远,难为姐还一直念叨她。” “好啦,走,去跟父亲用早餐去。” 苏府诗书礼法传家,一举一动都需契合礼仪,但凡长者在家,一日三餐都需与长者一起,除非苏谨身吩咐出门有事或身体不佳。苏姮进得用餐的偏厅,却见父亲和苏煜早已坐于桌前正安静地各自看书。 “妹今日起得这么早,都不需要遣人去催的?”苏煜放下书,对苏姮打趣道。苏谨身致仕之前近乎每日需早早的去礼部当值,苏姮也近乎每日让人将饭菜送至静雨楼。苏谨身致仕后依旧每日早起,这早餐之礼便让惯于晚起的苏姮吃尽了苦头。 “大哥怎么看着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昨晚喝的太晚了没休息好啊?”苏姮对着自己的哥哥丝毫不让。 苏煜气结,苏谨身却不禁莞尔,握书的手指指二人道:“你们哪,互相不允许他人说对方不好,偏偏在一起就要斗嘴。姮儿你还的时候,为父故友来访,故友之子见着才四岁的你说你长得丑,那时你哥也才十岁,愣是偷了为父的酒,喝得满脸通红,又去把我那故友之子打得是鼻青脸肿。为父罚他去祠堂跪上一天,你倒是可怜兮兮地跑来说两人对分各跪半天。” “结果我在祠堂酒醉睡了半天,妹以为我怎么了,摇着我哭了半天。” “哈哈哈哈哈。”苏谨身老怀大慰,见着早餐端过来了,便放下书道:“哈哈哈,不说了,用饭用饭。” 天伦之乐,莫过如此。 “父亲,昨晚与子期兄在太白楼聚会,他言今日会与他师弟来府中拜访,父亲是否也见之一见?”用完早餐,苏煜对苏谨身说道。 “哦?这洛子冲为父倒是见过,幽子期只听得你说,却从未谋面,见,肯定要见。” “好的,父亲,那孩儿这就去安排?” “去吧。”苏谨身拿起书又说道:“去为父书房,书案后书架下面的柜子里有珍品银针御茶。” “不是在书房进门右手边的储物架上么……” “哦,那罐算不得珍品。”苏谨身仍是看着书,目不斜视。一旁的苏姮已是以手捂嘴笑出声来。 待苏煜垂头丧气的走出偏厅,却听得厅内传来父亲爽朗的笑声。 日上三竿,转眼已近巳时二刻。静雨楼中的苏姮淡粉衣裙长及曳地,略施粉黛仍清新动人,双眸似水却略显焦急。正厅之中,苏煜已备好一切,此刻正陪着苏谨身闲聊。 “老爷,少爷,有两位公子来访,这是拜帖。”老柳双手将拜帖递上。 苏谨身接过,打开拜帖便见一手观之异常舒服的正楷:晚生末学幽子期携师弟洛子冲敬拜。 “果然是一手好字。”苏谨身不住点头,收起拜帖对苏煜说道:“煜儿,你去迎他们过来吧。” “是,父亲。” 四月已不再如冬日那般寒冷,此刻轻雾已去,阳光和煦,洋洋洒下,照在行至门前的三位皆着素色长衫的年轻人身上,本就俊朗的青年们此刻愈加朝气蓬勃。 苏煜引路在前,待行至正厅门口,苏煜驻足:“子期兄,子冲贤弟,请。” 待得入厅,幽子期与洛子冲恭敬躬身深揖一礼 “晚辈幽子期拜见苏老。” “晚辈洛子冲拜见苏老。” “好好好!两位贤侄无须多礼。”苏谨身起身扶起二人,道:“果然都是少年俊杰!” “苏老谬赞了。”幽子期拿过洛子冲手中提着的礼物,却是两只玉质酒壶和一只一尺见方的羽绫纸包裹,恭敬对苏谨身道:“晚辈身无长物,只得从义父处求来了这两壶八十年云中饮,还有这方冻顶乌龙,还望您老不要见怪。” “何须如此客气,你们与煜儿相交莫逆,老夫倒是跟着沾光了。” “苏老您乃文学大宗师,晚辈亦对您景仰万分,奈何上回拜访未能得见您老,晚辈深感遗憾。” “以后若有空便多走动,老夫虽与国师政见有所不合,但学问一说却无界限。看着你们都学有所成,老夫也欣慰之至。” “那日后便多有打扰了,届时还望您老不要怪罪。” “哈哈,哪里话,老夫求之不得。” 一时间,宾主尽欢。 “子期,听煜儿说你于书法一道颇有所得,不知老夫今日可否得见?”闲谈半晌,苏谨身终是忍不住道。自洛子冲跟他提过之后,苏谨身便一直想看看能让女儿引为知己的人书法造诣究竟有多高。 “晚辈不敢,不过长辈所邀,子期不敢推辞,还请您老多多指教。” “书法一道,各有所长,子期不必自谦。”苏谨身见幽子期答应下来,便起身准备引二人至书房。临出正厅,对老柳说道:“老柳,去将姮儿也请至书房吧。” “是,老爷。”老柳领命而去,幽子期闻言面色更喜。 幽子期与书案后正襟危坐,苏姮却在书案一侧,静静地看着执笔之人,苏煜与洛子冲于案前站立,而苏谨身则立于幽子期左手之侧,看着幽子期屏息凝神,不住的点头。书房中此刻一片安静,只闻得苏姮轻微的沙沙研墨之声。 幽子期看看正在研墨的苏姮,微笑浮上眉眼,只是转眼,提袖,蘸墨,落笔,游龙惊现: 上元醉饮太白楼,醒来独倚轩榭。 千门如昼影如掠。 抬首相望时,灯火花月夜。 端坐案前盼流光,执酒兀自心切。 冰镜皎皎凝如雪。 天涯共此月,何故伤离别。 收笔敛神,腾龙游于纸上。 苏姮螓首深埋,看着眼前这纸行云流水,面若桃花。 苏煜看看纸上的行书,又看看苏姮,若有所思。 洛子冲却只是看着幽子期,暗自摇头。 “好!好!飘若浮云,矫若惊龙!后生可畏啊!”半晌,却听得苏谨身抚掌道:“姮儿,去取酒来,有此佳作,怎能无酒!” 苏姮依言而去,苏谨身继续道:“子期,老夫自诩看人颇准,观字亦如是,由字及人,得见其品行。你,很不错!” 幽子期闻言,深揖一礼:“多谢苏老谬赞,子期日后定当多向您老请教。” “哈哈哈,于书法一道,老夫已无可指教你的了,老夫平生三好:书、酒、茶,子期日后不妨常来。”苏谨身又指了指幽子期刚刚写就的词,抚须笑道:“临江仙虽好,但藏得不够深,这点老夫却可指点一二,哈哈哈。” 见被苏谨身点破,幽子期羞赧之余却满心欢喜。见得父亲暗许,苏煜不免也松了一口气,朝幽子期挤了挤眼,幽子期羞赧更甚。唯有洛子冲,替自视作哥哥的幽子期高兴之余,却不免又是担忧。 酒至,却是取自清晨早餐后苏谨身嘱咐苏姮的藏酒之地。 “老夫独好剑南魂,这壶剑南魂乃灵州灵洛城云氏所珍藏,号称百年窖藏,老夫替云氏写就万字之言,方得此一壶。”苏谨身颇为自豪道。 “大师兄,这酒可比你留给我的百年云中饮珍贵多了。苏老,晚辈亦藏有一壶百年新丰,改日定当奉上!”此时却是洛子冲忍不住道。 “哈哈哈,好好好,难怪煜儿与你们这么投缘,同为饮中仙啊,哈哈哈。”苏谨身老怀大慰。 “我的藏酒就不提了……与你们相比,太上不得台面……”苏煜赧然道。 “老夫以往最喜月下酌,以往藏酒哪次不是你独得大半?”苏谨身佯怒道。 这回便是连苏姮都忍俊不禁,以帕遮面轻笑起来。 “后日便是月圆之夜,晚辈诚邀苏老、煜兄以及姮妹去冰境台一游,届时把酒赏月,别有一番风味。” “老夫倒是神往已久,煜儿与姮儿亦可去一观那‘半片玉轮落瑶山’的胜景。只是姮儿……” “苏老且宽心,玉宫之中亦有女眷住所,我与大师兄定当安排妥当。”却是洛子冲答道。幽子期早先便于洛子冲说过此事,洛子冲只得答应下来。 “老夫若是同去,只怕会惹国师不喜吧,哈哈哈。” “自然不会,您老与义父虽政见偶有不一,皆因所执不同罢了。义父对您老历来景仰,若您老同去,义父怕是坐不住,也要赶回玉宫与您把酒言欢。” “既如此,老夫恭敬不如从命了,哈哈哈。” 酒逢知己,畅怀兴尽致。日之将落,已至客还时。 苏谨身亲自将幽子期和洛子冲送至门口。临别之际,苏谨身将腰间玉佩解下,递于幽子期:“这是老夫常年所佩之玉,君子如玉,温润而泽,子期当勉之。”又从门房老柳手中取过一琴匣,递于洛子冲:“此乃长空贤侄所留之琴,琴声即心曲,声正则身正,子冲亦当鉴之。” 幽子期与洛子冲躬身行礼,以谢长者之赐。约定明日马车至苏府来接的时辰之后,幽子期与洛子冲告辞离去。 苏谨身看着二人离去,若有所思,惟愿二人日后不会如陆希景那般行事。“希望后日玉宫之行能有所得罢。”苏谨身心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夏纪—血月》正文 十五 翌日,天已大亮,苏谨身与苏煜、苏姮正于偏厅之中餐后闲谈,苏煜与苏姮则是对即将开始的玉宫之行充满期待,苏谨身便也只得将他有限的玉宫所知告知两人。 “老爷老爷,国师,国师到访!”三人正说着话,却见门房老柳急匆匆的来到偏厅门前,气喘吁吁的禀告道。 苏谨身微愣,随即对苏煜苏姮嘱咐道:“你们暂且在此等候,我去迎迎国师。”说完便大步往苏府正门而去。 “哈哈哈,国师莅临寒舍,蓬荜生辉啊!”苏谨身入得门房偏厅便拱手道:“有劳国师久候,恕罪恕罪。” “太师言重了,这盏中之茶尚且滚烫,何来久候一说,哈哈哈。”陆希景搁下茶盏起身,亦是拱手施礼道。 “国师驾临,却不知有何指教?” “哈哈哈,无他,惟拜访文圣兼接我玉宫尊客也。” “国师过誉,文圣二字,老夫愧不敢受。” “若你苏谨身都不敢受,天下万万人,何人敢受?” 见陆希景仍是斗篷遮面,苏谨身道:“国师不妨随老夫移步书房一叙如何?” “能得见太师书就墨宝之所,不甚荣幸。” 苏谨身得此恭维却不以为意,都是在朝堂之上争了几十年的老对头了,谁还不知道谁呢。殊不知,这确是陆希景为数不多的真心恭维之语。 入得书房,陆希景除去罩于身上的斗篷,却见脸上以及颈部的血色虬筋均已淡去,只剩极浅的微红脉络,脸色亦如常人一般。苏谨身不由心惊,素羽箭与碧落弓的威力他是听说过的,也听得易承说国师中箭重伤,难道陆希景术法竟神通至斯?短短一个月便能恢复如常?看来北辰还是未到入世之时。 “听闻国师月前遇刺,今日观之,实乃谬传啊,国师脸色比之常人更显康健,岂有遇刺一说,莫不是只是以此为由欲征于北辰?”苏谨身一如当初朝堂之上的针锋相对。 “你啊你啊!若不是你为两朝帝师,身兼文宗,我非得奏与陛下定你个北辰叛逆之名。”陆希景没好气地佯怒道:“都致仕在家颐养天年了,还跟在朝中那般针对我,苏谨身,你累是不累?” “哈哈哈,与天斗,与地斗,与国师斗,其乐无穷啊。”苏谨身丝毫不以为意:“再者,国师又怎么我不是北辰叛逆?” “实不相瞒,多年之前老夫就于朝中一一甄别过,太师并无星辰之纹,此事,还望太师万万恕罪。”陆希景拱手道:“再者,太师为人一身正气,从不做那蝇营狗苟之事,又岂能是那北辰众人可比?” “哈哈哈。”苏谨身不由大笑,他陆希景却不知百年之前星辰之纹就已不再使用,如今那些右臂纹星之人,无不是听得北辰旧事心向往之的市井游侠罢了。 “我说苏兄,你与我眼前已无朝政之争,你致仕归老,老夫亦将教中事务逐渐转手与弟子们,老夫对你苏谨身更是景仰已久,难道此时此刻还不能抛下争执,坐下对饮一杯?”说话间,却见陆希景自袖中取出一只拳头大的玉壶,在苏谨身眼前晃了晃。 苏谨身轻嗅了一下,乐道:“若是今日不称你一声陆兄,是不是就与此美酒无缘了?” “哈哈哈,青州屠苏,亦窖藏百余年!” 酒只得一壶,二人皆以三钱的玉杯细细品着,各自不提所执之念,只是闲话家常。 “陆兄,子期与女之意,不知你可有发觉?” “哈哈哈,说到此事,我那两个徒儿却还以为我一无所知呢。我这义子向来清冷于人,却能与令郎相交颇深,又与令爱引为知己。苏兄,论及教育子女,我不及你多矣,要知子期眼界极高,能入得他眼,只能说明令郎与令爱素养极高。” “子期之才我已得见,其品行亦能由字及人,老夫不是夸赞,如今的子期,已胜过我弟子多矣。” “南宫轩?”陆希景惊讶道:“这可是苏兄你倾囊相授的得意门生,苏兄是不是太过高看子期了?” “老夫据实而论。”苏谨身摇摇头,继续问道:“却不知子期文学之道师从何人?你陆希景怕是教不出这等学问。” “哈哈哈,我何德何能。”陆希景抚掌大笑道:“我若说子期无师自通,苏兄信是不信?” 苏谨身哑然,半晌无语。 “子期自幼聪慧过人,于我拜月术法一道亦是得天独厚,是老夫此生的希望所寄啊。”陆希景替二人斟满酒杯,继续道:“我原想让他摒七情弃六欲,潜心我拜月术法,好接老夫之任,承拜月之旨。可却又想,老夫一生如陷囚笼不得自由,又何苦去阻犬子的有情有义。自古拜月教旨并未言明摒弃情欲,只要子期知我苦心,不忘初心,我又何苦去做那无情无义之人。” “我与陆兄朝堂争斗数十载,如今,却服陆兄拳拳爱子之心。”苏谨身举杯相邀:“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原以为陆兄会因你我之争而阻子女之福,却是我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哈哈哈,且罚之。共饮。” 书房之中自是一片欢声笑语,苏谨身更是取来昨日幽子期所留《临江仙》,赞叹之余却又是笑声传来。 酒尽兴酣,苏谨身唤来老柳,道:“老柳,去将煜儿和姮儿喊到书房来。” “是,老爷。”老柳领命而去。 “怎么,舍得让我看看犬子心心念念之人了?” “哈哈哈,子期我已甚是满意,却不知道女能否入得陆兄之眼哪。” “苏兄,老夫已知你将视作珍宝的那方宝玉赠与子期,我如今除了这酒可是身无他物,你这不是为难我吗?” “哈哈哈,子期当得君子之誉。” 说话间,苏煜与苏姮已到书房门口。苏姮今日并未刻意打扮,只是玉色长裙,轻拢青丝,未施粉黛却愈显眉清目秀,卓尔不凡。待得进来,苏煜拱手恭敬施礼,苏姮亦是盈盈施礼,口道万福,只是脸颊微红,却不知是紧张抑或害羞。而后便静静的立于一旁,微低螓首,尽显大家闺秀之韵。 与苏谨身相视一笑,陆希景点头道:“苏家有女,婉若清扬。亭亭玉立,落落大方。”却又附耳与苏谨身道:“苏兄,子期怕是高攀了。” “哈哈哈哈哈。” “也罢!”陆希景自袖中慎重的取出一只拇指指盖大的玉珠,其上以编花细银链相连。说是玉珠,只因它为玉质,然其内已被掏空,镂空所留细看之下却是一副白莲濯水图。透过镂空之处,但见一约莫只有一分见方的淡红色方块静悬于玉珠正中心,虽玉珠摇晃却不见其有丝毫偏移,不知其如何置入,更不知其为何定于玉珠之中,巧夺天工,竟至于斯。 “此乃我玉宫宫主代代相传的护身宝物之一,名曰月尘珠。本应传于子期,今日我这当义父的便将之赠与姮儿。”陆希景郑重道:“此物性寒,乃取月华而成,于女子有莫大好处,更可挡一般法术,护得安全。” “姮儿何德何能,怎敢受国师如此重礼。”苏姮得其肯定,满心欢喜,却是不肯收下这等重礼。 陆希景看看苏谨身,苏谨身无奈道:“姮儿,长者赐不可辞,国师比为父稍年长,你称之世伯便可。” “是,父亲。”苏姮回道,又转身正对陆希景道:“姮儿多谢世伯厚爱。” “哈哈哈,甚好甚好!”陆希景将细银链展开,将月尘珠戴于苏姮颈上。月尘珠刚一近身,一抹鲜红于珠中倏然闪过,转眼不见。陆希景惊住,却又见戴着月尘珠的苏姮愈发的出尘,不由点头,满意之情浮于脸上。 苏煜亦是在一旁喜笑颜开,看得妹高兴的模样,苏煜心中更是高兴。 “煜儿,这次去玉宫,老夫亦给你备了一件礼物,保准和你胃口。”陆希景对着苏煜打趣道:“月下碧波漾,酒尽杯且藏。” “八宝琉璃盏?”苏煜惊讶道,旋即对陆希景躬身施礼道:“煜儿先行谢过世伯!” “哈哈哈,一说便知,煜儿当为酒中仙。”传言八宝琉璃盏盛酒置于月下,方圆十丈内尽如碧波荡漾。 “还好老夫仅一子一女,不然陆兄该心疼了,哈哈哈。” “非也非也,传世宝玉,九霄环佩,对比之下老夫何惜之有?”陆希景笑道:“苏兄,如今时辰已是不早,若无他事,吾等不妨早些出发。想来此刻子期子冲已至门外了。” “如此,待老夫收拾几件换洗,稍候便至。” “苏兄毋须麻烦,昨夜吾便已传讯玉宫将一应准备妥当。马车之上亦有书有墨有酒有茶,苏兄,请。” “哈哈,好,有劳陆兄了,请。” 待出得府门,便见一四马拉就的硕大马车,比之陆希景之前所乘显得更大,便是六人同车亦显宽敞。马车之侧,配着苏谨身所赠玉佩的幽子期与洛子冲正拱手施礼。见得苏姮颈间所戴月尘珠,幽子期笑容更甚,洛子冲亦是放下了心中的担忧,重重的舒了一口气。见幽子期如此神态,陆希景大笑着指了指幽子期,幽子期赶紧埋头迎上了众人。 苏府中院的石榴花悄然盛开,煦风暖阳之中,一如少女的脸一般羞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夏纪—血月》正文 十六 东方微明,一大一两辆马车缓缓的停在了瑶山玉宫山脚的山门之前。前面的马车载着陆希景、苏谨身等六人,后面的则是苏府的马车,载着苏府的老柳和其女瑶瑶。陆希景本安排众人在昨日月出之时便在永安城与望舒城交界之处的风晚驿暂作休息,翌日一早再出发前往玉宫。奈何途中众人兴致极高,有陆希景珍藏的美酒,有永安城的名点食,有苏谨身的随性而赋,有洛子冲的古琴鸣音,有幽子期的游龙行书,有苏姮的簪花楷,更有兴至高处苏煜的击盏而歌。一路欢声笑语中,似乎并未感到时间的漫长,马车已行至千里之外的瑶山脚下。 洛子冲先打开车厢门下得马车,放好车凳。陆希景似乎仍意犹未尽,与苏府三人说道:“苏兄,煜儿,姮儿,吾已六十有五,此乃老夫平生最为惬意的十来个时辰,便是接任拜月掌教之日,亦不曾有如今这般怡然。老夫谢过诸位。” 苏煜苏姮忙道不敢,苏谨身抚须乐道:“陆兄,若你有意,日后吾等多多叨扰,怕是有你厌烦的时候,哈哈哈。” “若真如此,老夫求之不得,又岂会厌烦?”陆希景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继续道:“诸位,玉宫已到,吾亲领诸位一游。” 众人依次下得马车,待苏姮下车之时,却听得她哎呀一声,扶着车门的手似是被毛刺刺破一般,留下点点血印。幽子期赶紧过去查看,却见苏姮摇头示意道:“无妨,只是不心刺破罢了,并无大碍。”说话间,下得马车。众人关心苏姮之际,却未留意陆希景于背后并指掐诀,车门上的一滴血珠如被牵引一般,没入他的袖中。陆希景下车,如无事一般引着众人至山门之处:“苏兄,这便是我玉宫山门,门后乃玉宫唯一的上山下山之路,吾等谓之辰道。诸位请。” 山门通体由白玉雕凿而成,顶部篆刻着正楷书就气势非凡的“玉宫”二字,穿过高大山门,众人以陆希景为首,一路拾阶而上。陆希景一路细心地为苏谨身他们介绍着沿途及各殿的景观,有些说法甚至连自在玉宫长大的幽子期与洛子冲都是首次听闻,不觉竟如苏谨身三人一样兴致昂扬。 沿着辰道,过得五殿,便是冰镜台之下的月殿。众人进得月殿,却见正当中竖着一块两人高的白玉碑,其上以行书阳刻着数列碑文:神以破立之法造万物,天地之间,动则盛,静则糜。吾皆神之仆从,当秉神之意,以破立之法造万物之盛。白玉碑让人看着便觉得被吸引住一般,久难移目。苏谨身看着碑文,却也不提其内容所述,见苏煜苏姮仍盯着在看,便朗声说道:“好一幅碑文,陆兄,却不知此碑文为何人所刻?”苏煜苏姮这才回过神。 陆希景也似极为默契地不提内容,道:“具体何人所刻吾亦不知,教中并未有相关记载,或许乃天然而成也未尝可知,哈哈哈。” 苏谨身只是赞叹好字,绕过白玉碑,见殿后亦是一处大门,问道:“陆兄,不知此门通往何处?” 陆希景伸手相邀:“请随我来。过得此殿再往上便是我玉宫冰镜台。” 苏煜与苏姮精神一震,跟随着陆希景而去。 待得登上最后一级辰道石阶,眼前豁然开朗。偌大的半圆形冰镜台虽由墨玉条石铺就,却果真如传闻中一般,光滑平整得不见一丝缝隙。此刻日已高升,阳光照于冰镜台之上,却如没入其中一般,不见一丝反光。苏谨身不禁疑惑地看向陆希景,却听陆希景神秘地说道:“今日天气极好,想来今晚定不会让诸位失望。” 苏谨身也不见追问,只是缓步踱至冰镜台悬崖之侧,极目望去,骄阳照于西海之上,眼中尽是碧波粼粼。众人亦是来到苏谨身身侧,看着悬崖之前的西海,以及左侧连绵的山脉和右侧远得仅似一线的沧江,不由心旷神怡,尽是感叹。 “苏兄,煜儿,姮儿,昨夜一宿未眠,子期一会引你们至后面的素月轩。”陆希景手指着冰镜台更后之处的一幢楼道:“所需之物已早备妥,且休息一番,今晚月祭之后,吾等当于此邀月复饮甚。” “如此,多谢陆兄,还请子期引我等去那素月轩。”苏谨身道。 “世叔,煜兄,姮妹,这边请。”众人一并往冰镜台之后的阁楼而去。在洛子冲的玄月阁右侧不远处,是一处有着三栋二层阁楼的院落,其中门房、正厅、书房应有尽有,院内长廊曲折,景致宜人,俨然一缩版的永安城大家府邸。幽子期领着苏府众人来到院落之前,便得见大门正上方的牌匾之上行书写就的“素月轩”三字。 “世叔,诸位,此处便是素月轩,其中一应所需皆以准备妥当。”幽子期道:“前面两处为正厅、书房及世伯与煜兄住所,最后的楼是专门为姮妹收拾出来的,时间仓促,还望见谅。” “此处环境静雅,布置得当,子期当替吾等谢过令尊。”苏谨身抚须笑道:“此处登临绝顶,眼界开阔,老夫都想于此长住了,哈哈哈。” “此院比不得苏府,世叔若是喜欢,不妨长住便是,义父也定当求之不得。” “哈哈,好,子期且先去忙吧,吾等自行稍歇片刻。” “是,世叔,若有任何需要,可遣人至前面朔月阁中唤我,晚辈随叫随到。”幽子期见几人均已面露疲态,便躬身告辞离去。 此刻的太阴阁中,陆希景执笔盘膝坐于玉几之后,神色凝重,几番犹豫不决,却最终下定决心一般蘸墨落字。盏茶之后,陆希景取来一只玉盒,将信笺郑重折叠好置于玉盒之中,又引出收于袖中的那滴血珠,将之引入一只有指大的玉瓶之中,随即用蜡封好将之放于信笺之上。待玉盒亦以蜡封好,陆希景却是唤来刚回玉宫的二弟子嵇子虚,将玉盒交于他,郑重嘱咐道:“子虚,你且替为师去一趟云州寻你师叔,将玉盒交之于他,他自会明白为师用意。” 嵇子虚性情木讷,一向寡语,但办事向来一丝不苟。陆希景吩咐的事情,他从来都完成得恰如其分,既能按时完成,又不去衍生他事,这也是陆希景将教中日常琐事交与嵇子虚办理的一大原因。 听得陆希景嘱咐,嵇子虚只是正襟跪坐,低头答道:“是,师尊,徒儿领命。” “此去云州,切记不可向第三人提起,对外为师会说让你去宛城暗查黑骑备战之后勤情况。”陆希景继续嘱咐道:“兹事于我拜月关系甚大,子虚当早去早回,务必一个月之内归来。为师于此处等你消息。” “是,师尊。”嵇子虚只是淡淡答道:“师尊可还有其他吩咐,若无,徒儿这就收拾一下准备出发。” “且去收拾吧,子虚可先去永安卫所取为师那匹墨焰龙驹,一路快马至津城由津安渡乘船渡海。你师叔一般都在云州翼都,子虚不妨多带几张血月符前往寻之。” “是,师尊,徒儿这就出发。” “切记!不可让第三人知晓此事。” “徒儿领命。”嵇子虚慎重的将玉盒收入怀中,告辞离去。 陆希景只是怔怔地坐在玉几之后,静静地饮酒,眉宇之间写满了担忧,不知这究竟是儿孙之福,还是儿孙之祸。若真是儿孙之祸,他陆希景又该如何,是否真会如自己所坚持的那般行事。 夕阳渐沉,月已东升。交相辉映之下,冰镜台上如笼罩着一层轻雾一般,幻若仙境。此刻的冰镜台上已阵列站着近两百人,皆是拜月教的高阶信徒,其中不乏长老与教长以及众多执守。众人皆如站于最前的幽子期与洛子冲一般黑袍罩身,静静地垂头站立,只待日落的那一刻。冰镜台于辰道入口的直线上此刻均匀分布着八十一杆银月黑幡,将冰镜台与身后的楼阁分隔开来。位于冰镜台圆弧最顶的悬崖之畔,置着一方长七尺宽三尺高四尺的白玉案,案上既无牺牲亦无玉帛更无血食,只有一尊长四尺宽两尺高亦两尺的硕大墨玉香炉,两侧则是成捆的燃香。幽子期与洛子冲各自面向白玉案分立两侧。 当西方最后一缕夕阳余晖消失,冰镜台便明亮了起来。圆月正升起于白玉案之前的西海海面,光洁如冰轮,不遗余力地洒下无限清辉。此刻的冰镜台与白日不同,不再是噬光的暗哑,反倒是如同吸饱了月光般溢散出皎皎月辉。 幽子期取过一枝燃香,以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捻于燃香顶端,燃香无火自燃。幽子期将燃香恭敬的插于墨玉香炉中央,随即正襟,跪于白玉案前,五体投地,口中亦颂道:“神以破立之法造万物,天地之间,动则盛……”却是刻于月殿中央碑上的拜月教旨。幽子期起身,双手交叉覆于胸前,垂首继续朗声颂道: 皎皎灵源,生生不息。清辉可鉴,浮秽不匿。破立之间,凡世得遗。 夫吾仆从,恭秉神意。天地万物,动盛静糜。盛而衰至,不灭不立。 拜月恭诚,以求神莅。明哲以旨,毋用潜殛。经纬于世,涤除妖慝。 荡其腐朽,唤其神奇。世人愚昧,多有贬抑。吾心自坚,百辟不易。 明月霁霁,圣山嶷嶷。今聚案前,抒吾胸臆。神亦示怀,赐辉以涤。 去吾凡尘,佑吾顺利。授吾术法,全吾心意。从吾者敬,背吾者辟。 众神皆墨,惟月未移。不以牺牲,毋用玉璧。奉此香火,以为黍稷。 尚飨! 待幽子期说完,身后跪伏于地的近两百人齐声道:“尚飨!”随即众人起身,于左右每次各一人行至白玉案之前,敬香跪拜。不多时,香烟弥漫于月光之中,冰镜台上更似仙境。 待得月祭结束,月已高升,众人离开冰镜台,连那八十一杆银月黑幡此刻亦被收走。陆希景已在冰镜台左侧瑶山峰顶的双月亭内等待着众人。幽子期与洛子冲月祭结束后便换好衣服先去太阴阁,得知陆希景去了双月亭,便匆匆而来,却不知陆希景在双月亭中已看完整个月祭过程。看得二人走来,陆希景玩笑道:“子期,你这篇祭月文可是惊着为父了。” 幽子期闻言忙拱手致歉道:“孩儿之罪,未曾细细琢磨便颂于诸人之前。” “何罪之有?”陆希景却道:“此篇祭月文极妙,日后逢我拜月大祭之时,所用祭文便由子期你来执笔。” “是,义父,孩儿领命。”幽子期终于放下心来。这篇祭月文今日刚刚写就,未及推敲便至月祭之时,幽子期只得将之颂出,还好得陆希景认可了。 幽子期与洛子冲入得双月亭,却见亭中石桌上已备好了各式点心及酒水玉盏。陆希景对二人道:“子期,你去素月轩请苏老他们来此吧。子冲,你的藏酒今日只怕也保不住了吧?哈哈哈,速去取来。” 二人莞尔,皆领命而去。陆希景以指掐诀,只往庭顶一指,亭中夜风不再,仿佛与亭外隔绝了一般。 幽子期来到素月轩,得老柳通禀后入内,见得苏谨身三人均已是精神焕发,不复早间的疲态,这才放下心来。来到苏谨身面前,幽子期躬身揖礼道:“劳世叔与煜兄、姮妹久候,刚刚才处理完月祭,这才来邀请诸位观景,还望海涵。” 苏谨身摆手示意道:“无妨无妨,你教中事务要紧。此刻月正高悬,正是观此胜景的好时辰。” “如此,还请世叔与煜兄、姮妹随我移步双月亭,义父已在亭中相候。” 一行人出得素月轩,明月皎皎,不远处的冰镜台亦是熠熠生辉。幽子期一路上细细询问着众人素月轩住着是否满意,其内的安排是否妥当,得到众人一致的肯定之后,方才放下心来。五月的瑶山之巅,夜风依旧微寒,苏谨身年过花甲,又是书生之体,不由缩了缩身子,将双手拢于袖中。 一路行至双月亭,陆希景与身后的洛子冲已站在亭外相候。见得苏谨身,陆希景笑着拱手迎上:“有劳苏兄移步了,这山巅夜寒,招待不周,还望苏兄恕罪。” “倒是有劳陆兄了,素月轩静雅别致,又有陆兄细心安排,感激不尽!只是这夜寒倒是真的,毕竟老夫年纪一大把喽。”苏谨身玩笑道。 “还请苏兄速速移步亭中,且饮一杯驱寒。”陆希景赶紧道。 待众人移步亭中,却发觉周身一暖,已无亭外的阵阵夜风。苏谨身会意,朝陆希景拱手道:“陆兄术法通神,心细如斯,苏某当敬陆兄一杯。” “哈哈哈,苏兄请坐。”待引得众人落座,陆希景笑道:“今夜月下相聚,百年以下之酒不得入此亭之内,苏兄,昨夜尚未尽兴,今夜吾等不醉不归。” “哈哈哈,陆兄豪气,苏某已致仕,别无他事,要是如此好酒管够,苏某可赖在你这瑶山之巅不走了。” “哈哈哈,得苏兄此言,陆某就是搜尽天下又如何?”陆希景亦是笑道:“苏兄若不走,陆某求之不得。”随即示意洛子冲给众人斟酒。此刻众人面前俱是五钱的玉杯,只有苏姮面前换成了一钱的玲珑玉杯。待酒斟至苏姮面前,陆希景道:“我倒是舍得给姮儿如吾等一般的玉杯,奈何子期舍不得,只道今日酒杂,女子不能多饮,不利于体。”听得此言,众人皆莞尔,幽子期犹自面带微笑,苏姮却羞得螓首低垂,兀自捏着束腰的衣带之尾。 “世叔,师尊,诸位,这第一壶,百年新丰。”洛子冲斟完酒,对诸人说道。 “酱香柔润,细腻醇厚,不愧青州新丰窖藏。”苏谨身起身向亭外望去,西海映月尽收眼底,而不远处的冰镜台此刻亦是明明如月,确似将高悬的明月切开一半置于山巅悬崖之畔远远望之,如梦如幻。未及多待,只听苏谨身随兴道来: 月行碧落不可攀,亭中新丰驱夜寒。 仙人欲醉复挥掌,半片玉轮落瑶山。 陆希景虽知苏谨身文学造诣非凡,出口成章却是他首次见闻。此刻不由抚掌道:“好一个仙人欲醉复挥掌,半片玉轮落瑶山。我冰镜台胜景确是天人所赐,为此当浮一大白。”说完,陆希景举杯相邀。 “得观此胜境,不枉此生。陆兄请。” 众人把酒谈笑,亭外夜风簌簌,亭内却酒香阵阵,其乐融融。未几,第一壶新丰酒便已见底。待得众人盏中已尽,洛子冲起身拿出第二壶酒,道:“这第二壶,百年剑南魂。剑南魂因藏地不同味道亦有不同,此壶乃师尊得于青州青石城。世叔,您府中的剑南魂来自灵州灵洛城,一南一北,世叔您且试试可有不同。”说完替诸人换上新的玉杯,再次斟满。 苏谨身举杯饮完,双眼微闭细细品味片刻之后方才睁眼说道:“南方湿热,所藏之酒大抵绵甜醇柔。北方干冷,这青石城百年剑南魂,却是窖香浓郁,入口略显暴烈,却又回味无穷。”见众人依旧看着自己,苏谨身不由乐道:“临江仙都能随手拈来,你们难道就不看看子期?哈哈哈。” 陆希景亦是笑道:“苏兄都亦是珠玉在前了,子期,切莫让吾等久候。” 幽子期闻言赧然失笑道:“在世叔面前,晚辈岂敢卖弄。” “子期切莫过谦,吾等可等着呢。”苏谨身接着说道。 幽子期抬首,见苏姮亦是满脸期待地看着他,便举杯邀众人饮尽杯中酒,沉思片刻后缓缓道: 翩似惊鸿独出群,婉若游龙现凡尘。 若拟素娥会玉宫,亭中已得月半轮。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旋即便是笑声不绝于耳。苏谨身与陆希景更是一手执酒,一手指着幽子期,却看着低头羞赧的苏姮,开怀大笑。 “子期啊子期,‘半片玉轮落瑶山’被你这么用,你这冰镜台可要委屈了。”苏谨身笑道。 “有何委屈?此月半轮更胜我瑶山月半轮!哈哈哈。”陆希景反驳道。 “世伯……父亲……你们还说……”埋头的苏姮赧然低语道。 “哈哈哈,不说了不说了,饮甚饮甚!”陆希景继续举杯相邀。 亭中自是笑语不断,世间少有的百年佳酿更是一壶接着一壶。当陆希景将八宝琉璃盏取出赠与苏煜之时,苏煜更是在满亭碧波粼粼中以一曲《将进酒》引得众人抚掌叫好。 当幽子期与洛子冲将酩酊大醉的苏谨身和苏煜送至素月轩时,月已当空高悬。洛子冲扶着苏煜去了卧房,幽子期则与苏姮服侍着苏谨身睡下,离去之际,幽子期低声对照顾在一旁的苏姮说道:“姮妹,妆镜。” 苏姮了然,微不可查地点点头。幽子期告辞离去,苏姮见苏谨身已然熟睡,便也匆匆去了后面楼房中,却并未睡去,只是坐于妆台之前,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妆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夏纪—血月》正文 十七 当妆镜一如静雨楼中的一般银光显现的时候,苏姮紧握衣带的双手方才松开,右手拿起搁于妆台上的毫笔,左手却稍显紧张地握住右手手腕。 银光流转,未几,只显现道:“姮妹,在否?” 苏姮于是急忙蘸水书于妆镜另一边,只一“在”字而已。 流光隐去又重现,只是显现出的字让苏姮忐忑不已:“盏茶之后,吾于窗后楼下接你,可否?”苏姮双手紧握于颔下,不住地以拇指指节轻轻敲击着下巴。尽管心里有一万道声音告诉她:不可!深更半夜岂可孤男寡女私会!此家教礼节所不容!可随着一次次的敲击,那一万道声音变得愈来愈低不可闻,到最后,只化成芊芊素手在妆镜上书就的一个字:好。 外间的贴身丫鬟瑶瑶已然熟睡,苏姮关好内间卧室的门,推开后面的竹窗。外面院墙之后沿着山坡而下是不算密集的树林,此刻沐浴在皎白的月光之中,如覆着一层薄霜。夜风阵阵,林间簌簌,却吹不散凝于其上的白霜。竹窗开得很低,只及腰间,苏姮拢了拢衣襟,双手环抱于胸前,只待那人的出现。 只片刻,便见一袭黑影倏然飘至,稳稳地落于窗下。一如上元之夜那般,他如瀑的乌发以一支玉簪束起,夜风阵阵,带起他散于身后的头发,不羁的在充盈天地之间的月光中拂动。不复那日初见的飘渺清冷,他满眼含笑,看着楼上窗边局促不安的她,竟是无限的柔情。苏姮正欲开口,却见幽子期含笑着在唇前竖起食指。只见幽子期轻轻提身,旋即腾空而起,待苏姮反应过来,幽子期已至她面前,只一只手轻轻扣住窗沿,便似站于平地一般静立于窗外。此刻幽子期与苏姮面面相对,近得只不过一掌之距。幽子期没想到苏姮竟立于窗后微丝未动,如此近的距离不由令二人俱是一阵慌乱,她的息若幽兰让他第一次羞红了耳根,他的灼热炽烈让她不知所措,满脸通红之际只顾螓首低垂,却不料头顶束起的青丝擦着他的鼻尖而过,只见得他静于窗外的身体似乎一颤,便觉得头顶感受到的气息愈加炽热。窗外夜寒依旧,二人却因此刻意外的旖旎而浑身微汗。楼中并未掌灯,明亮的月光如水般温柔,照在窗口,罩着二人,这乍起的暧昧,却如此动人。 “姮妹……”幽子期不复往日的健谈,不知怎么去化解这份尴尬。 “嗯……子期哥哥……”苏姮声若蚊蚋,自顾捏着束腰衣带。 “姮妹,还请闭上眼睛,待会多有得罪,还请姮妹见谅。”幽子期低声说道。 “嗯。” 幽子期伸手揽住了苏姮纤若无骨的腰肢,便感觉苏姮浑身一颤,饶是幽子期已定下心神,此刻心中却又起涟漪,只觉掌心及额前汗涌而出,体内竟如同被点燃了那般灼热。苏姮螓首垂得更低,一双手紧握于胸前,脸色早已羞红欲滴。不同于上元之夜慌乱中被幽子期揽腰救出,此刻感受到幽子期掌中的热度,苏姮心跳如鹿撞,贝齿咬着下唇,不知如何是好。 意乱之际,幽子期扣住窗沿的手微微用力,窗内的苏姮便被带得离地而起,眨眼间出了窗户。苏姮惊呼出声,慌乱之中无处借力,下意识地紧闭双眼,紧紧地抱住幽子期,螓首紧贴于幽子期胸前。此刻真切感受到怀中佳人的凹凸身材,幽子期心中惊涛骇浪迸起,以往的处变不惊此刻已被抛至九霄云外,双手抱着苏姮,直直往地面落去。 幸得只是二楼,幽子期落地稳住身形,低头却见苏姮双脚仍是离地,双手依旧紧紧搂着自己,紧贴于自己胸前的侧脸双目紧闭,羞赧中带着一丝惊恐,竟是无比娇羞动人。少女发间的清香飘至鼻下,若有若无,幽子期不禁莞尔,轻呼一口气,并没有放下苏姮,缓缓御月力而起,却是明显放缓了速度,继续向前而去。 男女之情,起初便如隔着一张白纸,我在这侧书写,墨迹透纸而过,你在那侧看,知了心思,便起向往。然后便似隔着一层纱,透过轻纱,便能看到你我依稀的容貌,向往深处,便是相思。待得轻纱撤去,你的眼中是我,我的眼中是你,相思便化作透骨情。 幽子期站定,弯腰轻轻将苏姮放下,低头于苏姮耳畔轻声说道:“姮妹,到了,现在可以慢慢睁开眼睛了。” 苏姮缓缓睁眼,却又极快地眯起双眼,眼前尽是耀眼的银光。想以手遮眼时却发现自己的双臂仍紧紧搂着幽子期,于是赶紧移开双手转过身去,只顾低头揉捏着衣带。幽子期站直身子,夜风中竟觉微寒,却是刚才意乱之际汗湿了衣裳。幽子期赶紧并指掐诀,几乎淡不可见的光圈似月华一般罩住二人,转眼消失不见。 苏姮只觉周身一暖,正如晚间众人聚于双月亭中一样察觉不到一丝夜风。苏姮缓缓转过身,却仍旧低着头。目光所及,身周尽是一片银光。苏姮这才抬头看向四周,却被眼前的一切惊住。 此刻整面冰镜台都溢散着耀眼的银光,身处其中,便是遥远夜空中的那轮明月都不及此时此处明亮。银光熠熠,恰似仙境,苏姮只觉如同置身月宫一般。在双月亭中看冰镜台,以为是月光照耀冰镜台反射而出的皎皎光芒,确似半片玉轮落于瑶山之上,此刻身处其中,却发现并不是反光,而是冰镜台本身便是发光之处。苏姮抬手挥动衣袖,竟发觉好似置身水中一般,腹部以下竟似水面被拨动而漾起层层涟漪,再抬起衣袖,带起的银辉却又缓缓落下。这银辉不是月光却如月光般皎洁无暇,又如水般清透可及。天宫之中也不过如此吧,苏姮暗自心想,又不由缓步向前,垂下衣袖,似玩心大起般旋转挥袖,银辉飘散,将她笼罩其中。苏姮双手如捧水般托于眼前,满眼憧憬,似是要接住那纷飞的银辉一般。片刻后,苏姮垂下衣袖,待再次舞动,未闻乐声,却见翘袖折腰之舞翩翩而起,虽所衣袖短,带起的银辉却如同数尺长袖般翻飞舞动。幽子期背手在原地静静站立,看着不远处翩翩起舞的苏姮,满眼尽是掩饰不住的欢喜。 玉宫素娥善舞袖,娉娉袅袅纤体柔。 今夕何夕月半落,仙姿犹在复何求。 待得苏姮停下,幽子期方才走上前去。少女轻抚着胸口,微微喘息着,脸颊透红,额上已沁出一层细汗。见幽子期一直看着她,急忙微微低头,略带慌乱地低声道:“子期哥哥,这冰镜台……真的不似人间……姮儿忘乎所以,还请子期哥哥见谅。”复又憧憬道:“若能长久居于此处该有多好。” 幽子期并未言语,只是含笑看着苏姮,想起上元之夜,那时树下的苏姮亦是这般慌乱,却又亦是这般动人。鬼使神差地,幽子期抬手,竟以手拭去苏姮额上的细汗,苏姮身体微颤,却并未躲开。拭汗的手并未移开,而是轻轻将苏姮粘于侧脸的一缕秀发挑起,又细细将之拢于耳后。苏姮只觉脸上滚烫,但仍是鼓起勇气缓缓抬头看向幽子期,那似一泓清水的双眸此刻散发出的却是万缕柔情。幽子期指尖轻柔,触于苏姮耳后,苏姮便觉他指下所触肌肤内的经脉跟发了疯一般狂动。 似此良辰非此夜,心织丝千千结。 天长地久终有尽,惟愿此生长相悦。 听得幽子期娓娓道来,苏姮一瞬间便红了双眼,未及多想,却是举手捉住了幽子期触于耳后的手,一层水雾随即浮上双眸。幽子期见状正待说话,却听苏姮说道: 天长地久或有尽,只愿君心似我心。 死生契阔勿相负,执手偕老三生幸。 听得这话,幽子期静静凝视着眼前的梦中人,只觉心中无比的欢喜。天上皎皎的月光与冰镜台之上的银辉遥遥相应,衬托着当中的苏姮愈发的风姿楚楚,明丽动人。幽子期不由又往前一步,走至苏姮近前,被捉住的手缓缓移至苏姮脑后,另一只手却揽至苏姮腰后,微微着力,已将苏姮搂至身前。 苏姮未施妆黛,许是因为刚刚的情动,双眼犹自微红,却更显楚楚动人。轻抿的嘴唇红润欲滴,美艳不可方物。幽子期心跳骤然加快,情却早已不能自已,闭上双眼,唇却微不可查地轻颤着,向着怀中之人的红唇而去。苏姮亦是闭上了双眼,只有长长的睫毛兀自轻颤。柔软相触,却俱是一颤,紊乱的气息在鼻间相撞,炽热异常。幽子期只觉心窍月力沸腾,似要爆体而出,呼吸愈发粗重,可却万分不舍停下这份美好。苏姮垂下的双手不知如何安放,慌乱间触碰到幽子期腰间,便如同找到了依靠般紧紧搂上。 明月依旧,二人身周的银辉却是起伏纷扬。良久,唇分,二人呼吸俱是急促。苏姮躲避着幽子期的眼神,自顾将头埋进幽子期胸前,脸通红。或是因为紧张,幽子期却脸色煞白,但欢喜却形于唇角象于眉梢,闭着眼,微微低头,将下巴轻轻抵在苏姮头顶发髻之上。 银汉相牵月渐西,柔肠婉转情已迷。 相思相知相许日,一点灵犀两相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夏纪—血月》正文 十八 夏历一九六年,天宝二十七年,五月十五。 青州丰城护城河外,黑骑大营。 月已初升,监军帐内,楚望刚刚做完月祭,将悬于东南角的银月黑幡恭敬地折叠,收入精致的檀木盒中,然后揉了揉脸,掀开厚重的牛皮毡门走了出来。此刻天还没有完全黑,远方的农田依旧可以依稀看见。自四月初朝中议定对青州丰城用兵,景王夏逊便统领着的五万黑骑由白鹿原天字军镇移师到宛城与丰城战场。短短半个月,甚至黑骑尚未发动一次像样的攻势,单单是来自宛城的前军营四大营四万步族便攻至了丰城之下护城河之侧。三月之初,丰城与溪江之间的二十余万亩良田刚刚完成了播种,此刻,已尽在夏朝辖下。此刻一望无垠的良田乌沉沉的,尚看不清苗绿,但五个月之后,这里必将是一片丰收的金黄。青州之主鲜于拓在这半个月之内,连上十二道国书痛陈己过,但均如泥牛入海般杳无音信。至五万黑骑和四万前军营兵临丰城之下,拜月教长老、黑骑监军楚望带来了天宝皇帝夏祯的旨意,旨意中直斥鲜于拓之过,并言明若想表其诚意,必先献丰城与大夏。 青州之人乃蛮族后裔,身材普遍较之中州之人略高略壮。高祖武帝建国之后,领着十万黑骑一路攻至青石城狮堡之下,一仗打断了青州原本桀骜不驯的脊梁骨,于是才有了那《十贡之约》。便是武威如高祖,也只是在订约之后便撤离青州,行至溪江之畔看着仅余三万的黑骑,高祖勒马言曰:“青州虽广,却非吾等能治,人地皆如狼,得之无味,御之虽黑骑五十万不可得,今岁有十贡足矣安吾心。”如今,摄于黑骑之威的鲜于拓委曲求全一让再让,甚至上书言割丰城五岁之收以求终止干戈,奈何楚望带来的这道割地以退兵的旨意彻底打破了鲜于拓的幻想,蛮族后裔的血性沉寂了近两百年,终于又一次被唤醒。 看着远处丰城城楼之上原本求和的白旗已被换成了白狼头大纛,楚望满是皱纹的脸却如菊花般绽开,嗅着鼻子,似乎已经闻到即将到来的战火与鲜血的味道。罩上黑色斗篷,翻身上马,楚望一路向中军帐飞驰而去。 中军帐中已燃起了数支牛油大烛,黑骑统领、景王夏逊已聚将在帐中商议。未及通报便进得帐中的楚望一只手挡在眼前,似乎对这满帐明黄色的光很是反感。未待众人说话,楚望拱手一礼,对着夏逊道:“下官来迟,还望景王恕罪。” 黑骑统领之位自高祖以来均由皇室血亲担任,除高祖以外,均由每朝深谙统兵之道的王爷担任,仅听命于每朝帝王。景王夏逊为宣帝夏渊第五子,幼夏祯三岁,自幼便熟读兵法,待其成年之时,统兵之道已深得宣帝认可,未满三十岁便受命统领二十万黑骑。景阳门之变时,夏逊正练兵于白鹿原,待得知宫变之时,已登基御极的夏祯的敕封诏书已行至辕门。终是皇室血脉,夏逊亦不忍皇室再次动荡,便只得接受了上柱国的敕封,效命于夏祯。 “监军大人,军中聚将,三鼓不至者该当何罪?”夏逊只是低头看着桌上铺着的丰城城防图,说话的却是立于夏逊身侧的当今天宝皇帝第六子夏慎。夏慎年二十有六,性烈如火,被夏祯封为烈王、骠骑将军,是当今诸皇子中唯一熟于兵法之人。黑骑二十万分五大营,如今夏慎已是黑骑一营之统领,若无意外,景王退去之后便是黑骑统领。 “回烈王,下官非将,自不在这聚将之列。”楚望再次揖礼道。 “看来楚大人是不明白监军之职了。”夏慎怒言道:“监军者,当协理军务,掌运输补给,将士赏罚,为何不在聚将之列?不司其职该当何罪?再者,帐中军议之时,不告而入又该当何罪?” 饶是楚望身为拜月二长老,此时亦是惊出一身冷汗,赶忙拱手深躬道:“下官于永安城匆匆受命而来,实不知军中律法,万望烈王殿下海涵!” “罢了,楚监军首任此职,下不为例。”已近满头白发的夏逊抬头,只是淡淡地说道。 “楚监军请牢记,便是刚刚这盏茶功夫,按军中律法,你已应该被斩首三次。还有,军议之时皆以军职相称,帐中无景王亦无烈王。”夏慎道。 “是是,下官必牢记柱国将军、骠骑将军的话。” “楚监军,一应军备粮草可悉数运达营中了?” “回柱国将军,至申时三刻,一应军备粮草已达营中,此刻应当已在清点之中。” “好,楚监军辛苦了。”夏逊示意帐中诸人坐下,一改平日的平淡,严肃道:“诸位!丰城之战已刻不容缓!申时得报,青州绥城、固北城、邺城抽调共计逾十五万兵卒正昼夜不停往丰城赶来,预计两日后便可抵达。现丰城守兵不足五万,吾等当于两日内攻下,以御其余三城援兵。” “现军备已至,吾命令!”夏逊高声道。 帐中众人俱是骤然起身,便是楚望此刻也觉察帐内气氛,随众人同时起身领命。 “陷阵营季素何在!” “末将在!” “命你领五千陷阵营于明晨酉时之前填平丰城城门及右侧护城河十五丈,其余五千留作预备营,可有异议?” “末将领命!” “先登营徐硕何在?” “末将在!” “命你领先登营于明日酉时一刻首攻,可有异议?” “末将领命!” “射声营李荣何在?” “末将在!” “命你领射声营掩于先登营两侧,可有异议?” “末将领命!” “拔山营程立何在?” “末将在!” “命你领拔山营配合先登营攻城,所需军械禀与监军,今晚须调试完毕,可有异议?” “末将领命!” “骠骑将军何在?” “末将在!” “命你领黑骑一营二营两万,置中军之前,伺机而攻,可有异议?” “末将领命!” “传令!今夜子时,中军移至丰城城门外五里之处,后军亦随!” “谨遵大将军之令!” 诸将皆领命而去,帐中只剩下夏逊和伴其二十余年的亲兵校尉苏落。夏逊背靠着案后的阔背椅,一手锤着腿,一手疲惫地揉着两侧太阳穴。 “王爷,到子时还有两个半时辰,您先歇息一会吧。” “不急,你亲自去请监军过来吧,本王有事相商。” “是,属下这就去。”苏落领命而去。 盏茶功夫,便听帐外苏落道:“王爷,楚监军已到。” “有请。” 待得楚望入得帐中,便见夏逊已步至帐门处。楚望赶紧见礼,却被夏逊一双有力的手扶住:“监军不必多礼。” “王爷召下官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监军且先坐。”夏逊引楚望坐下后继续道:“军中无茶相待,监军还请见谅。” “不敢不敢,军中不比教中,下官自是省得。” “请监军前来,其一是因我那侄儿向来心直口快,军议之时多有冒犯之语,还请监军勿要介怀。” “是下官不晓军中律法,未获罚已是万幸,岂敢有所怨言。军中之事,还望王爷日后多多提点。” “这是自然,日后还望监军与吾通力协作。” “却不知王爷其二为何事?” “这其二……”夏逊沉默片刻,继续道:“却不知朝中可有议定,丰城之后是否还需继续用兵?” “这点朝中却无议定,此次奉命前来,只是监运军备粮草,想来下一步用兵还须在攻得丰城之后罢。” 帐中长久的沉默,楚望不知夏逊所思,只得干坐着不语。 良久,夏逊起身道:“今晚军械配给一事便有劳监军了,时辰不早,监军且自去忙吧,吾亦当准备拔营事宜了。” 闻夏逊送客之意,楚望亦是起身告辞,却自始至终不知夏逊所思之事。 陷阵营五千士卒已披甲携盾往丰城城门方向而去,月已高升,营中却人喧马嘶不止,丰城之战,终是来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夏纪—血月》正文 十九 太白星仍在东方天际闪烁,丰城城墙之上却已是一片通明。无数的火把似乎将整条城墙点燃,加之人声鼎沸,如若不是数万兵马陈于城下,竟颇有几分永安长街上元之夜的味道。火把照耀之下,城门正前方及右侧的护城河,已被填平十五丈有余,新填的地面上便是破碎的盾牌和箭矢乃至填河之际城上扔下的碎石都已被清理干净,除了尚未凝结的斑斑血迹,再无其他。 “禀大将军,陷阵营已填河三十余丈,特来缴令。” 此刻中军帐已移至丰城城门之外五里之处,城墙之上的火把连绵如龙,此刻中军帐外一眼可见。 “善!战损几何?”赤色的火蔷薇旗下,夏逊须发贲张。他此刻穿着一身暗沉的赤色甲衣,燃烧着的蔷薇浮雕于铁甲上升腾,大氅被风扬起,在身周数支火把照耀之下,也似一团燃烧的烈焰。 “禀大将军,五千陷阵营儿郎尚有四千六百余可战!”季素单膝跪地回复道。 “你等且去修整片刻,候本将之令。”夏逊吩咐道,又抬首对待命的众人严肃道:“奉大夏皇帝命,吾等兴其众,奋其师,今已临于丰城之下。青州不臣,吾等当以上国之威严惩之!丰城之战是为此役首战,吾等当勠力齐心,攻陷其城,彰吾军威。待得功成,吾于丰城之中与诸位把酒共庆!” “战!战!战!”中军帐外数十人齐声道,声音传于前后军中,悉数可闻。 酉时刚至,东方仅现一抹鱼肚白,先登营、拔山营、射声营军阵已缓缓推上。待行至距护城河一里许,“盾起”之声转瞬便传于先登营诸人之耳,只是须臾之间,先登营皆弯腰举盾。紧接着,箭矢与薄钢盾碰撞的叮当之声不绝于耳。先登营所配之盾皆为薄钢打造,三尺见方,却仅有两斤之重,微凸盾面,内以双层牛皮执之,可直接套于臂之上。盾起之后,先登营头顶便如覆上了一层钢甲一般。 身后的射声营此刻并未分阵,五个两千人方阵横于先登营之后。待得一声鸣镝于空中乍响,万人搭箭,只听得万口一声道:“风!”待得第二声鸣镝空中响起,万人引弓,声冲霄汉:“大风!”待得第三声鸣镝响起,万箭齐发,遮天蔽日的箭矢往丰城城楼之上呼啸而去,射声营万人复又执箭在手,声盖箭啸:“起!” 箭起之时,先登营头顶不绝的叮当之声骤然而息。待听得身后射声营“风!”声再起,鼓声迸起,先登营推进速度猛然加快,待行至护城河畔,化作百人一排,如潮水般往丰城城下涌去。在此之前,拔山营中的上百架陷城巨弩早崩崩响做一片。陷城巨弩五人方可拉开,所用弩箭皆是四尺长,两指粗的铁矛,射于城墙之上便死死钉入,由下往上杂乱密布城墙之上,好比登城云梯。而登城云梯此刻也在先登营中军重盾护卫之下缓缓推近。射声营中间三部仍在刚刚原地张弓引箭,左右两部却已随拔山营中的巨型楼车分于先登营身后两侧。 城门外的紧随先登营的拔山营之处此刻异常喧嚣,一面面重盾之下,重型冲车由百多人推着,艰难地往城门处挪动。冲车车头还未进入城门,便有数块巨石从城楼之上滚落。但听得砰砰数声,冲车上面两层护甲已被砸得稀烂,落石余势犹在,滚落跳动之际,冲车两侧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冲车之侧,林旸看着落石滚来,飞快地往一旁跃开。林旸来自永安城外下槐闾农户之家,家中尚有一姊一弟。夏朝征兵制为每户抽一丁,逢鳏寡不抽,逢独子不抽,逢残疾不抽,岁十六以下四十以上不抽,一役为两载,役后去留自定,去则得其役钱,留则入军籍、得军饷。林旸于天宝二十二年入得军中,那时年方二十,五年的军中磨砺,如今已是拔山营中一百夫长,辖下百人,俱在这冲车两侧。如今一轮滚石落下,部下众人死伤竟已近半,林旸目眦尽裂,大声吼着举盾避让。臂上套着的薄钢盾已被落石砸得破裂不堪用,盾面之上尽是溅上的鲜血。林旸狠狠地将薄钢盾拽下弃于一旁,一边注视着头顶,一边咬着牙咆哮着将被砸伤的袍泽拖至城门洞之内。 待得将几个还喘着气的袍泽拖开,林旸脱力跌坐于地,后脑狠狠地砸在城门洞边墙上,痛的林旸破口大骂。眼前正有十多人正嘶吼着将一块巨石推出城门洞,这块巨石砸塌冲车前端之后,无巧不巧地卡在冲车于边墙之间。“该死的蛮子,哪来的力气将这么大块巨石搬到城楼上再推下的!”林旸心里不禁咒骂道。再抬眼,却见一片深黄色的水幕自城楼上倾洒而下,林旸鼻子一嗅,随即脸色大变,顾不上脑后疼痛,抄起地上一面还算完整的薄钢盾,立马从地上跃起,嘶哑着吼道:“满盾!火油!满盾!”拔山营中,满盾即是重盾边缘互相重叠,不留一丝空隙。 尚在城门之前未及进入城门洞的百十人不是埋头清理着落石,就是顶着重盾护着已残了一半的冲车,却是都未发觉异样,待得重重水幕流过重盾浸到身上觉得一凉,再反应过来时便有十数支熊熊燃烧的火把自城投扔下,“嘭”一声,林旸只觉眼前一热,眼前的十来丈之内就连浸入了火油的地面都被点燃。围绕着冲车的百十人顾不得头顶,惊慌之下大多都放下高举的重盾,试图以手去扑灭身上的火,却不想又是一片火油倾下,原本不算大的火势,此刻腾地燃起,冲车在火中烧的哔剥作响,周围的百余人在火中不住哀嚎痛吼,徒劳地在周身扑打着,却无济于事。那些被巨石砸中奄奄一息的伤员,在凶焰中只剩下不住的痉挛。未几,哀嚎中竟是一阵令人作呕的烤肉之味传来。林旸怔在原地,看着昔日的同袍在火中或挣扎或倒下,脑子一片空白。有人不管不顾,往身后的护城河冲去,尚未跳入河中,便是一轮箭矢射来,中箭倒下兀自痉挛的身上火焰依旧。 远处矗立的巨型楼车,已有一架被城上蛮子的投石机砸中塌了下去。林旸看着眼前这片犹如地狱的火海,擎着盾牌的手不可控制的抖动着,喉间仿佛被堵住了一般,发不出一丝声音。 护城河对岸,“风起”之声再次响起,片刻之后,隔着火海模糊可见冲过来又是一个顶着重盾的百人部。待得众人冲到近前,却听得啪一声响,林旸捂脸一看,却是统领自己百人部的千夫长。“你子还有口气就赶紧来扑火!”千夫长此刻身上犹自升腾着一层水雾,同时一把将背在身后的物件塞入林旸怀中,却是被水浸透的扎营用的帐布。林旸猛的回过神来,顶起盾便冲了出去。 有了射声营的全力压制,头顶砰砰之声虽仍然不绝于耳,却也只能把城下的诸人砸得弯腿咒骂,却未曾砸趴一人。湿透的帐布几乎盖满了冲车及四周丈许,却终究是将这快要损毁的冲车救了下来。冲车四周不远处,已倒下的袍泽身上犹自燃着火,暗红色的火焰印在林旸眼里,却是说不尽的恐惧。林旸一手仍用力顶着盾,一手想要撑在冲车之上,却被冲车烫得赶紧缩回了手。 “诸位!先登营攻城不利,要想破城,只得靠此破城锤!”千夫长在重盾之下喊道:“来二十人随我抬起这损毁的右前轮,其余人等死力推之!” “吼!” 破城锤长近六丈,由两人合抱的白蜡木截断所制,顶部削尖,以铁水直接浇筑其上,重达数千斤。众人嘶吼着,冲车终于一寸一寸进入了城门洞。待得进入城门洞,前方众人便赶忙把重盾扔于一旁,两手使劲,将这庞然大物往更深处拖去。林旸终于是松了一口气,为把这庞然大物送至城门前,自己所部几乎死伤殆尽,能喘气的恐怕就只剩下自己和城门洞两侧那几个伤重的兄弟了。眼见着冲车一步步往内挪动,众人嘶吼声更甚,全然不似平常军演时那种为涨军威而特意的高吼。 眼见着离城门只有约莫三丈之遥,千夫长高吼道:“兄弟们,破城之后吾请大伙喝酒吃肉!”话音未落,却听得眼前咫尺之间的城门轰然打开,待众人反应过来,满眼尽是扑面而来头部燃烧着的箭矢!冲车右前侧轰然落地,咚的一声震得后面还顶着重盾的众人心颤。林旸眼睁睁看着一支火箭直射在刚刚喊醒自己此刻立于冲车最前方的千夫长脸上,巨大的力道带得他仰面撞倒身后的数人,待得倒下,脸上的箭矢仍在疯狂的燃烧。众人显然被这一幕惊住,前面入得城门洞的二十多人都已被火箭射倒,林旸反应过来,几步冲上前去把重盾支起一旁的几人亦是有样学样,冲车之前好歹立起了一面盾墙。未待多久,盾墙之上箭矢射来的叮当声亦是消去,又是轰一声,城门复又关上。 众人匆匆将冲车之上的火扑灭,那中箭的二十数人近乎全殁。青州的箭矢不同于中州,穿透力极强,便是拔山营所披双层牛皮甲亦能轻易穿透,而狼牙倒刺一旦射入体内,拔不能拔,只能眼睁睁看着体内鲜血顺着细细地血槽流出。 此刻城门洞中估计是整片战场最安全的地方了。林旸看看身后,无一人作声,有的仅仅是伤者的痛呼和外面滚石落下砸落到重盾上的砰砰声。走到千夫长跟前,暗道一声得罪,林旸咬牙拔下仍在千夫长脸色燃烧的箭矢,接着将他拖至一旁的墙边,对着众人用已经嘶哑的声音喊道:“兄弟们!都到这一步了!玩命推吧!看看后面!黑骑等着哪!城门破了,吾等都能活了!” 或许只是因为那句都能活,重盾在前,冲车终于艰难挪到了城门口。 嘭 只听得这一声,林旸脸色巨变,开口咒骂道:“蛮狗这是在门后堆了多少东西!砸!继续砸!” 破城锤砸于城门上的嘭嘭声一声接着一声,城门却只是剧烈颤动,却没有直接破开。 不觉太阳已然高升,城墙之下,喊杀声依然不绝于耳。云梯楼车已被城墙之上的丰城蛮人或砸烂或烧毁,此刻已是先登营的预备五千部众衔刀顶盾蚁附于城墙之上向上攀爬着。城墙之下,密密麻麻的,尽是以殁的士卒。鲜血从堆叠的尸体下汩汩渗出,始终无法凝结。 被替换顶盾而出的林旸此刻已在中军之前半躺着,身子犹自颤抖不停。不知过了多久,只记得便是推动破城锤众人都已是换了四茬,终于听得城门处吼声传了:“破了!破了!”于射声营之侧休整的五千陷阵营俱是拔刀顶盾,潮水一般向城门涌去。不到盏茶功夫,见得陷阵营已涌入城中,黑骑阵中重鼓响起,人马皆披甲的黑骑犹如一股黑色的洪流,轰然向城门奔腾而去。 丰城城破。 残阳如血,照在城墙之上如血般通红,城中的喊杀声、人喧马嘶声这才渐渐淡了下来。林旸仍是半躺在地上,似乎感觉不到地上已是微凉,闭上双眼,眼前尽是烈焰中袍泽挣扎扭曲的身影,不知不觉间,竟已是泪流满面。战争从来都是这样,已从军五年的林旸自然省得,只是在心底一直问着自己:“就一千担粮食而已,就一千担粮食而已,便是下槐闾都能轻易凑出,就一千担而已,值吗?就一千担而已,值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夏纪—血月》正文 二十 翌日,天色微明,低沉的号角之声从城外传来。 林旸与另外三名千夫长领着拔山营所存众人组成的军阵跑至城外护城河外侧空地之上。本部千夫长已于昨日攻城之时战死,林旸军中资历已足,又有昨日的战功在,理所当然的升为本部千夫长。可看着不远处堆积如山的战死袍泽,此刻林旸却没有丝毫高兴之意。那个平日总拿自己尚未成婚开荤玩笑的不知尊卑又一口黄牙的老余在其中,那个刚入军中半载众人老是捉弄的吕在其中,那个每日念叨着自己新婚妻子的李央在其中,那些原本属于自己百人部朝夕相处却在丰城城下再未站起来的七十八人都在其中。林旸心中如刀绞一般,亦是想着,或者有一天现在身后的这千人中也有人会像他们一样静静埋于这如山的尸体之中,又或者下一战,自己也会是其中之一吧。 呜…… 低沉的号角声再次响起。立于尸堆之旁的拔山营统领程立摘下了头上的铁盔,满头灰白而杂乱的头发地在风中吹得更乱,手中的火把垂下,如同噩梦般的熊熊大火再次燃起,只不过这次,再没有充耳不绝的哀嚎。静立在程立身后的亲卫赶紧将他拉离大火来到军阵之前。林旸终是看清现在的直属上司程立苍白又满是褶皱的脸,这张沧桑的脸上现在已是涕泪纵横。年近半百的拔山营统领、御封振武将军程立看着在烈火中的毫无声息的近六千部下一直浑身微颤着,看着看着,突然如同体力不支一般颓然跪下,身后的亲卫立刻上前一步想去扶起,却见他以额触地呜咽不止,只得叹气归队。程立左手支地颤抖着,右手握拳青筋暴起,一下一下地砸在地上,砸得摘下皮盔低头在他身后的林旸心里一阵又一阵撕心裂肺的酸楚。 夏朝军中惯例,凡战死异地之卒,皆于战死之地火化掩埋,只留其所戴铭牌与战后抚恤送归家中。丰城攻城之战,先登营折损近乎四部,只余两千一百余人,拔山营折损过半,只余四千一百余人,陷阵营亦折损过半,只余四千三百余人,射声营损失两部,余六千一百余人,黑骑城中之战,亦是折损六百余人。待得日升三竿,这两万四千余人,已变成一堆堆白骨掩埋于丰城城外。丰城之中近五万青州守军以及尚未撤离的两万余民众,在黑骑及各部残余士卒屠戮之下无一幸免。近五万守军的头颅被杀红了眼的中州将士一一剁下,在丰城东城门之外垒成京观,甚至比东城门城楼还要高。那些无头残躯和两万余青州民众的尸体均被抛于东城门之外的涌江之中。涌江起源于青州最西部荒云山脉南侧的青云雪峰,流经芜城、丰城,流至固北城分流为两道,一道仍称涌江,自黑水城与青石城之间流过,入北海。一道略,将固北城与青石城一分为二,谓之霸水。青州处于西陆之北,常年冰寒,便是涌江一年之中也有大半时间是冰冻期,更不提霸水了。涌江和霸水每年也只有五月至九月化冻而流,此事恰逢五月中,涌江之水初开始化冻奔腾,不知这近八万尸首飘过青石城,城中的鲜于拓会作何感想。 正午时分,丰城的东城门城墙上人来人往,一如昨日天明之前的西城门城墙之上。但凡是能放置的守城军械都已被搬上了城墙之上,这半日的辛苦,却不知能不能换来守住半日。绥城与中州津城隔着狭长的津绥海峡,与丰城之间尽是连绵的断崖,只与邺城相连。邺城与固北城南北相邻。丰城往东与固北城、邺城之间是一望无垠的草原,青州人称之为荒古原,每年也只有五至九月会有大批的青州牧民放牧其上。较之丰城西城墙,东城墙根本不能称之为城墙。西城墙高逾六丈,青石为基,其上均以青砖砌就,厚逾三丈。而东城墙虽也以青砖砌就,却只有三丈高,一丈厚,五人并行就已显得拥挤。不同于西城墙是为了防备中州侵入,东城墙本就是为了预防荒古原上的青州牧民入城,孰轻孰重可想而知。不似西城门外尚有护城河,东城门外一马平川,根本无险可守。 城墙之上,林旸一手按着挂于腰侧的横刀,一手揉着依然生疼的脑后。城墙上隔上十来步就煮着一大锅金汁,作呕的气味弥漫于城墙之上,林旸只得往外侧靠了靠,尽可能走在上风向。林旸辖下新编的千人部已在城上巡防两个时辰,再有一个时辰,就可以换防下城了。此刻林旸心中只希望时间可以过得快一点,让他的兄弟们得以下城修整。 城中,被用作临时中军议事府的丰城城防司中此刻喧嚣异常,甚至在其门外就能听着内里的争论声。城防司离丰城东城门不足二里,周遭本是原丰城驻兵之所,在丰城被屠戮一尽之后,此刻便成了中州将卒的宿营之地。 城防司正厅之中,夏逊脸色铁青,一脚踹翻跟前临时搬来的书案,指着刚刚进来的监军楚望怒道:“监军大人,这会倒是有空来我这临时的中军议事府了?” “大将军,下官忙于东城门防务,这才得空前来。”楚望眼睑低垂道。 “好!好!你倒是忙!那东城门城墙无险可据!有何可忙的!” 楚望双手拢于袖间,自顾低头不语。见得夏逊发怒,厅中诸将皆是闭口不言。 “我且问你!谁给你的胆子让你传令屠尽全城的?谁给你的权力让你越过我私传军令的?” “永安临行之前,国师相召,言曰青州蛮夷狼子野心,城破须尽数屠之,免留后患。” “难道手无寸铁的青州民众也在此列?” “国师言曰,凡青州之人,尽在必屠之列。” “国师之言岂是军令?这是军中!不是你拜月教中!”夏逊犹不解气,兀自一脚踹上已翻到在地的书案,接着道:“有丰城两万余民众在,三城援兵尚且还会投鼠忌器,不敢放手而为,如今城内民众尽皆被屠戮一空,东城门脆若纸糊,你让我凭何以防!” “防不若攻,大将军此刻心中必定已有良策。”楚望仍是不紧不慢地答道。 “良策?哼,村野匹夫!累我全军!”夏逊坡口骂道:“来人!矫传军令该当何罪!” “回大将军,矫传军令者当以斩立决!”却是夏慎上前答道。 “很好!还等什么!” “且慢!”楚望抬头,却是自袖中抽出一道明黄色圣旨,举起说道:“吾奉皇帝之命,谁敢斩之!” 夏逊上前一步,夺过楚望手中的圣旨,迫不及待地打开,待得看完,却是将圣旨握于手中,怔然不语。 夏慎上前,附于夏逊耳侧轻声道:“皇叔!皇叔!” 夏逊仍是不语,只是将手中圣旨交到夏慎手中,默然走到原本书案之后的太师椅前坐下。 “……朕怒青州鲜于氏不臣之心久矣。今聚国之精兵,北伐青州,以讨不臣。凡战所遇,必尽数屠之,以绝青州蛮夷不臣之心。”文末印着国玺,竟真是发于宫中。夏慎看着手中圣旨,亦如夏逊一般,怔怔不语。 “上柱国大将军,陛下旨意您已得知,下官不通兵事,便不在此打扰诸位了。”楚望看看拳头紧握的夏逊,低头拱手道。 “楚大人,别忘了你的身份!这是在军中!”夏慎看着丝毫不以为意的楚望怒道。 “罢了,楚监军自去吧。”夏逊摆摆手道。 “下官告退。”楚望又是拱手一礼,缓缓退出正厅。 夏逊揉着自己发涨的脑门,微微喘着粗气。厅中一片寂静,便是平日里没个正行的先登营统领徐硕,此刻亦是红着一双眼默不作声。 良久,夏逊起身,对着立于身后的亲兵校尉苏落道:“且去擂鼓聚将,通知千夫长及以上将官均须到此议事。” 苏落领命而去。夏逊指指翻于一侧的书案,夏慎赶紧上前,扶起书案,将落于地上的青州地图重新铺好,见夏逊脸色不好,不由又上前轻声询问道:“皇叔,您无碍吧?” “没事,去将你那的青州山川河流分布图也取来吧。”夏逊道。 夏慎一愣,旋即反应过来,飞也似的跑了出去。看着夏慎的背影,夏逊只得苦笑。 待得林旸通报之后入得正厅,发现偌大的厅中已置着近百把椅子。看着统领程立示意,林旸赶紧走至他身后的椅子坐下。 待得座位渐满,夏逊侧头询问过苏落之后,便于案前起身道:“诸位!” 厅中近百人闻言肃然起立。 夏逊见状,满是愁容的脸上终是露出一丝满意之色。摆摆手,示意众人坐下。 “相信在座诸位都明白昨日攻城之战之惨烈。一日之战,吾军中折损两万四千余袍泽,此皆吾指挥失当之责,吾已上书请罪,并请陛下对战死袍泽厚恤之。”相信对着永安方向遥遥拱手,接着道:“然吾军亦阵斩青州之敌五万余!扬吾大夏军威!此皆尔等之功!吾亦上书为尔等所立之功请之!” “谢大将军!”众人皆是起立抱拳拱手道。 夏逊压压手,待众人坐定后继续道:“现巡防东门所部何在?” 林旸闻言,赶紧起立答道:“末将奉命巡防东门。” 看着眼前起立之人,夏逊却是一愣。程立赶紧起身道:“原千夫长丁嗣昨日已……这是昨日苦战西城门不退的原百夫长林旸,今日刚报于军中得以升迁。” 夏逊恍然,看着如此年轻的林旸,点点头道:“吾军中后继有人,何愁军威不扬!” “林旸,以你观之,东门防务如何?且据实而答。”夏逊继续问道。 “回大将军,末将直言还望勿怪,东门防无可防,便以万人防之尚无立锥之地,若有一万青州之敌来攻,无需半日即可破之。”林旸低着头,却字字清晰。 “吾等四万之众攻城尚需大半日才得以破城,林将军莫不是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却是黑骑一千夫长问道。 “将军有所不知。”林旸抱拳道:“东门城墙高仅三丈厚仅一丈,若是吾等攻之,半个时辰可下。若吾等立于城墙之上,敌方一轮弓箭袭来便避无可避,若以破城锤攻城墙,亦是数十锤可破,守之半日都已是极限,敢问将军,此城墙凭何以守?” 闻言黑骑众将皆是一阵哗然。黑骑于城中休整,并未参与东门城防一事,当然对此一无所知。 夏逊又是压压手,众人随即安静下来。夏逊看着林旸满意道:“将军并未行自欺欺人一事,吾心甚慰!”示意林旸坐下后,夏逊又道:“既无险以守,诸位有何良策?” 众人又是一阵交头接耳,却始终没有一个提出针对之策。半晌,夏逊以指敲敲书案,待得众人安静下来,夏逊才缓缓起身。 “诸位!”夏逊高声道。 众人旋即起立,这次,夏逊没有再示意众人坐下。 “昔有高祖武帝领十万黑骑一路攻至青石城狮堡之下!今青州不臣,辱吾大夏,吾已上书请调五万黑骑、十万常军,不日即至!诸位可愿随我战于荒古原!攻至青石城!复武帝荣光!立不世之功!” “战!战!战!”中军议事府中战意昂扬,声冲霄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夏纪—血月》正文 二十一 闻得门外喊声,幽子期与苏姮尽皆愕然,二人怔然间,偏厅之门已被缓缓推开,外间仍是暴雨如注,夏肃身上微潮,待进得偏厅,身后的翟韧识相的并未进来,只是在外面静静带上了门,将随从遣散,自己走至不远处的走廊之下靠着墙静静站着。 “微臣参见陛下。”幽子期敛神微微躬身施礼道。苏姮顾不得心窍旧伤处疼痛,扶着座椅扶手艰难起身,却听夏肃面无表情摆摆手道:“罢了,都免礼吧,此间没有旁人。”夏肃走至桌侧主位坐下,也不说话,就这么淡淡地看着面前的幽子期与苏姮二人。 “罢了,还是我来说吧。”最终却是夏肃忍不住这静谧却诡异异常的气氛率先开口道:“国师,此事这般纠缠总不是个办法,国师可否想到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夏肃语气淡然,只是瞥眼看看立于眼前略显不安的苏姮,转头对幽子期道。 “微臣正想就此事禀与陛下。”幽子期对着冷语相向的夏肃道:“舍妹身体不佳,微臣……” “别舍妹了,朕早就在外间听得清楚,只是没让翟韧通传罢了!何必又在朕面前遮遮掩掩!”夏肃厉声打断了幽子期的话,看着苏姮转眼煞白更甚的脸毫不掩饰嘴角浮现的一抹嗤笑,接着说道:“郎情妾意,若非某些朕不知晓的原因不能长相厮守,恐怕朕也不会当这可怜兮兮的替代品,你说对吗?皇后?还是应该喊你苏姐?” 苏姮心中骇然,双膝正欲跪地,却被立于一旁的幽子期一把拉住,苏姮狠狠瞪向幽子期,幽子期却置若罔闻,想要挣脱开,这次却没能挣脱的了幽子期紧攥着自己臂膀的手。 夏肃眼睁睁看着这一幕,满脸嗤笑之色,却不见发作,只是嗤笑之色退去之后,又是满满的自嘲,脸上无奈落寞之色便是眼中一阵杀气的幽子期也觉得嗟叹不已,慢慢松开手,却听苏姮说道:“陛下,臣妾万死难辞其罪,只恳求陛下将启儿抚养长大,纵是现在处死臣妾,纵是被打入冷宫,臣妾无一句怨言。”说罢便双膝下沉欲跪下求情,却再次被幽子期一把拉住,不顾幽子期沉着脸摇头,苏姮看向幽子期的目光中已是深深的恨意。 “坐下说话吧。”却是夏肃叹息说道。 不顾苏姮挣扎反对,幽子期将苏姮拉至一侧的椅子旁硬生生摁下,几步走至夏肃面前,在夏肃错愕的目光之下,竟是双膝跪倒,一拜及地,惊得夏肃与苏姮立马起身。苏姮更是眼中雾气顿起,樱唇颤抖,双手微微抬起伸向跪伏于地的幽子期。 幽子期直起上身,对仍自愕然的夏肃道:“此话或许大逆不道,幽某眼中从未有过帝王,如今继任国师,也只是循义父遗志,不得已而为之。” 夏肃愕然之余只剩苦笑。 “幽某深知陛下志不在朝堂,若吾等不处高位,以膝下才学造诣,吾亦可称呼陛下一声肃兄。“幽子期接着说道:”之前硬逼陛下继位,实乃吾之私心,惟望姮儿此后不再有一丝被他人欺凌的可能。” “肃兄恕罪!幽某自记事起,除却义父,哪怕吾教中所敬神灵,幽某也从未行如此跪拜大礼。”幽子期再一头磕下,不管夏肃眼中愕然更甚,直起身继续说道:“只是吾有愧肃兄!这一拜,不是因为肃兄高居帝位,而是因为吾心中万分愧疚之意!” “肃兄!幽某有一言自知无颜开口,自知恬不知耻,但事到如今,幽某不得不说。”幽子期再一次一头磕下,接着说道:“幽某与姮儿余情未了,幽某对姮儿更是念念不忘!还请肃兄成全!” 言称肃兄,自是未将帝王之尊看在眼里,但跪拜相求,于他人而言或许不算什么,但对于心高气傲的幽子期而言,却是闻所未闻!看着跪拜于地的幽子期,夏肃脸上只剩下落寞与凄凉,颓然坐下,讷讷不能成言。半晌,才靠着椅背叹息道:“国师,子期兄,起来说话吧。” 苏姮闻言浑身一震,幽子期却依然跪拜于地久久不起。 “子期兄,起来吧。”夏肃起身,硬是将幽子期扶起,再看想幽子期时,幽子期脸上竟是泪痕未干!看得苏姮瞬间泪如雨下。 待三人重新坐定,夏肃看向苏姮与幽子期时,眼中已少了厌恶之色,只是眼中那无尽凄凉却是瞒不下遮不去。 “子期兄眼下可有何妥当安排?”又是夏肃率先开口道。 “实不相瞒,正想将姮儿接去我玉宫调养身子。”幽子期垂首低语道:“只是……” “朕会写下和离之书,稍候让翟韧送来。”夏肃道:“只是此事不,对外的说辞子期兄可想好了?” 幽子期与苏姮惊愕抬头,皆是满脸难以置信地看向夏肃。夏肃苦笑道:“与其看着朕这皇后心中另有所思而每日郁郁不得欢,不若成人之美,吾也得解脱不是?” 苏姮闻言已是跪拜而下,这次幽子期却未作任何阻拦,只是看向夏肃的眼中愧疚之色更甚,跟随着苏姮一起跪拜而下。 “起身吧,朕进来时观你疼痛难忍却自始至终不知你伤在何处,朕这夫君做的也是失败无疑。”夏肃道,此刻对苏姮说话的语气中已全无昔日的刻薄,看向幽子期,夏肃接着道:“子期兄,朕可不是看你术法通天才委曲求全以乞得苟延残喘,起身说话吧。” 待二人重新坐定,夏肃全身一轻,似是卸下了万钧重担,看向幽子期,夏肃接着说道:“既然朕已坐得天子之位,也只能就此从善如流,只是朕不通政事,还望子期兄鼎力辅佐。” 幽子期起身肃然道:“幽某必当竭尽所能,毕生以兴旺夏氏皇族为己任,更何况这与吾拜月教旨并不冲突。” “如此甚好,只是朕听闻拜月以破而后立为教旨。”夏肃正襟危坐拱手道:“子期兄勿怪,朕此时直言,也好过日后两相猜疑。” “肃兄,且看如今局势,北有青州蛮族狼顾,南有灵州狄氏虎视,且看之前朝中糜烂之势,不破何以为立?” 夏肃愕然无语,末了只得一声长叹:“罢了,日后子期兄多多费心吧,论及文学,朕只是稍逊于你,论及治国,得老国师教导,自耳濡目染,子期兄胜朕太多,不提也罢。” 偏厅内气氛为之一松。由此观来,多年之后的那些野史所录,只怕多半也是无稽之谈罢了。 “子期兄,朕回暖阁之后,其一修和离之书,此事只有吾等三人可知,至多让苏煜知晓,子期兄当明白其中利害。其二便下旨将朕这皇后打入冷宫,只是其中理由恐怕要委屈苏姐了。”夏肃苦笑道:“如此这般,也方便子期兄将苏姐接入玉宫,之后诸事,子期兄自行安排便是。” 得夏肃此言,幽子期与苏姮自是谢恩不已。夏肃摆摆手道:“国师,此事之后便给朕安排纳妃事宜吧,哈哈哈,若不及苏姐才情美貌,可休怪朕砸烂暖阁让你亲自收拾了。” 再看向苏姮,虽面有担忧,却也不至此前的失魂落魄。幽子期看看苏姮,躬身领命道:“陛下,如此要求只怕难了,微臣尽力吧。” 闻得此言夏肃却是晒然一笑,看向面露忧色的苏姮道:“启儿朕自会将之抚养成人,既已是太子,便不作更立,子期兄为启儿老师,还有何不放心的。”夏肃顿了顿,接着道:“日后若是想见,尽管入宫相见,朕非是那般不通情达理之人,好聚好散,不及子女,朕为启儿父皇,仍以你为母后,毋须担心。更何况子期兄为启儿老师,若是将启儿不时接去玉宫朕也可放心。”说完起身对幽子期拱手道:“吾仅此一子,视若吾命,请子期兄不计其他,悉心教导。”幽子期闻言起身,心中不安尽去,一躬到底:“微臣自当全力以赴。谢陛下隆恩!” 听得夏肃此言,苏姮心中最后一块大石终是落下。为母则刚,苏姮心中早有打算,若是夏肃强令夏启自此之后不以自己为母,自己便是得夏肃成全也不会随幽子期而去,宁可惨死宫中也不会因为自己而弃夏启于不顾。当下便起身跪拜而下,泪如雨下,泣不成声道:“谢陛下隆恩!谢陛下隆恩!” “快起身吧,启儿也是朕的皇子,朕又怎么忍心弃他于不顾,若是不放心,你可居于宫中时时照看,只是要委屈你居于冷宫了。启儿日后居于东宫,你自可时时照料。”夏肃起身,看向幽子期接着道:“此间事了,朕便回暖阁了。国师也随朕一起吧,毕竟闲言碎语流传开来也不利于吾等。”说罢便转身往门口走去。 幽子期再看向苏姮时,苏姮泪已止住,虽看不出欣喜,却也无之前的悲哀之色,对着苏姮点点头,便随着夏肃出门而去。 门外暴雨倾盆如注,苏姮倚着门框,痴痴看着连绵天地之间的豪雨,脸上看不出喜悲,只是眼前暴雨如幕,看不清远处的朦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夏纪—血月》正文 二十二 夏历一九八年九月十三,苏府晓雨亭,临近十五,亭外明月已圆似冰轮,熠熠生辉。晓雨亭内,夏肃、苏煜、幽子期、苏姮围着中央的石桌分坐四边,苏姮与夏肃相对而坐,倒是与幽子期离得颇近。今日皇后苏姮省亲归府,皇帝夏肃相随,国师幽子期亦前往拜访苏府,前日坤宁宫之事入府之后已与苏煜细细分说清楚,苏煜惊愕之余只剩下喜悦之情,对夏肃更是感激不尽。眼看着妹妹苏姮脸上终于再现那么一些当初的笑颜,苏煜只觉得这两年宛若梦一场,心中酸涩更是当着幽子期的面垂泪不已。如今万般难已然随风而逝,即便幽子期与苏姮仍是不能依偎相伴余生,但至少还能在彼此目光所及之处共度往后余生,何尝不是一件幸事。既不能两相忘,得此结局,未尝不是对三人的解脱。晓雨亭内,苏姮看向幽子期的眼神,仍是那般脉脉含情,你活在我眼中,不也是一种相守?而看向夏肃的目光中只有满满的感激,感激他的成全,感激他的大度,感激他的不迁怒。 “三位哥哥且先安坐,我且去看看启儿是否睡得安稳。”皇后省亲,自是带着皇子一起回来苏府。九月的天气虽刚入秋,却是中州永安都城最为炎热的时候,孩子怕热,尤其是婴儿,若是停了一时半会细细微风,恐怕睡不了多会便会哭闹着醒来。三人皆是点头应允,苏姮起身微笑着告辞而去,与夏肃坐到一处,虽不免尴尬,但隔阂尽去,已是万幸。 “若早早得知陛下乃是如此谦谦君子,微臣早就腆脸前往晋王府拜访了。”苏煜虽是玩笑,言语之间却满是恭谨。 “不是说此间不论高低吗?“夏肃玩笑道:”你可是我曾经的大舅哥,如今朕虽与姮儿和离,可你仍是启儿的舅舅不是?都现在怎还这般生份?” 幽子期略显尴尬,但见得夏肃已放下心中包袱,说出此话,心中已是万般感激。当下便对苏煜道:“煜兄不必如此拘谨,弟在太清宫中尚可称呼陛下为肃兄,可见肃兄不是那种心胸狭隘之人。”得夏肃成全,幽子期对夏肃自是怎么好怎么赞,初见夏肃时只觉得他胆怕事毫无血性,但经此一事,夏肃胸怀之大却让他敬佩万分,易地而论,幽子期自问自己做不到这样。 “今日却是对煜兄有事相求。”夏肃饮完盏中凉茶,放下茶盏对苏煜拱手道。 “陛下请说。”苏煜恭敬拱手回礼道。 夏肃见状无奈摇头,苏煜虽生性跳脱,但对礼之一字却与传闻中的老太师苏谨身一样执之甚恭,并非迂腐,只是苏府家教如此,无论场合均恪守君臣之礼,这便是苏府闻名天下的礼法传家。 “朕诚邀煜兄舍得此身入朝堂,担任我大夏礼部尚书。” 苏煜愕然,看看夏肃与幽子期满心不解,苏谨身故去之后夏赟便下旨请苏煜继任礼部尚书一职,只是当时被苏煜谢恩拒绝,今日旧事重提,而且还是贵为帝王的夏肃亲口相邀,苏煜不免心中惊愕。 “如今礼部尚书不是当初给姮儿疗伤调理的鲁长老吗?怎么?”苏煜开口道:“微臣何德何能,岂敢让陛下开此金口。” “鲁长老以往在教中处理的是教中人事事务,让他任礼部尚书乃是当时形势所迫,如今陛下御极,尘埃落定,吾与陛下商量之后便决定让鲁长老掌人事考察任免的吏部尚书。礼部掌吾大夏五礼之仪制与学究贡举之法,更兼承政参议之责,非煜兄此等礼法传家文学出众之才不可担之。” “子期兄谬赞了,吾才疏学浅,自知深浅,若能得父亲几分才学真传,哪怕只有三四分,吾也敢应承下来,只是……”苏煜拱手对夏肃道:“怕是要让陛下失望了。” “煜兄何必这般自谦。”夏肃摇头笑道。 “陛下,子期兄,若论才学,若论合适人选,微臣心中倒是有一人选可说与二位参考。” “哦?能得煜兄举荐,必是极出众之人,煜兄还请快快道来。”夏肃取过石桌上茶壶,替三人斟满茶盏,惹得苏煜起身连道不敢,夏肃与幽子期只得苦笑连连。 “不知子期兄可知幻海阁阁主?” “煜兄所推举之人难道是幻海阁阁主南宫轩?”却是幽子期抢先问道。 “正是南宫师兄,师兄学究天人,自幼便得父亲真传,若只论才学,怕是远胜于吾,恐怕与子期兄也不遑多让啊。” “朕与南宫兄早已熟识,煜兄当是知晓的。只是南宫兄一向淡泊名利,对官场更是毫无兴趣,若想让他担我朝礼部尚书,只怕难如登天啊。”夏肃道。 “无妨,陛下放心,师兄处自有微臣去说服,陛下只管备好师兄上任的委任状与牙牌便是。”苏煜信心十足地答道。 “哦?那朕就等着煜兄的好消息了!”夏肃笑道。正说话间,却见苏姮自亭后款款而来,怀中抱着的正是一觉醒来迷迷糊糊的皇子夏启。九月的夜间虽已有习习凉风,但依旧闷热如白昼。怀中的夏启粉雕玉琢,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明黄兜肚,迷迷糊糊睁着双眼,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苏煜那张脸,竟是嘴一瘪,哼哼哭了起来,逗得苏煜哈哈大笑。前面已然起身的夏肃也是满眼含笑,幽子期立于最后,脸上微笑,心中却万般不是滋味。若无夏启的出生,夏肃与苏姮和离也就和离了,可是有了夏启,便是和离了,那层血脉相连的关系却不得不正视。其实苏姮早已与幽子期有过深谈,早已言明自己与夏肃之间因为有夏启的存在,往后相处只会尴尬,只会让幽子期心中不舒服,只是幽子期爱屋及乌,又怎会去在意夏启的存在。看着苏姮看向自己的殷殷目光,幽子期唇角笑容绽开,几步上前越过苏煜,生涩地逗弄着苏姮怀中婴儿,而正欲迈步的夏肃见状却是一愣,旋即拉过苏煜,以茶代酒笑谈开来。 婴儿本无邪,只是长得愈大经事愈多,才会被繁复的世事影响从来性情有所不同罢了。幽子期手指心翼翼地勾着,笨拙地逗着夏启,夏启哇哇哭声渐消,接着竟是张开瘪着的嘴眯眼笑了起来,这天真无邪的笑容,看得幽子期心中如暖阳照耀冰川般冰雪尽消融。 亭外明月熠熠,亭中其乐融融,便是苏姮,此刻也是两年多后第一次笑逐颜开眉目如画,仿若昔日的神采已全然回复。 夏历一九八年九月十五,太极宫乾清殿,望朝会。 再朝会时,朝z文武百官几近焕然一新,自六部尚书起至侍郎乃至郎中、员外郎,六部二十四司近半官员杀的杀,罢免的罢免,填充上来的,大多拜月教众,少数填补则是出自吏部官员考察录。新上任的六部尚书中,只有庄梧一人在苏煜与幽子期游说之下复返朝堂,庄梧一代灵州河洛大匠,能力自不在话下,之所以长久以来默默无闻甘愿背负碌碌无为之名,实乃夏祯与夏赟在位之时朝堂糜烂,令庄梧心灰意冷至极。此日望朝会,幻海阁阁主南宫轩身着紫衣朝服初涉朝堂,位列文班第二,幽子期之后,是为礼部尚书。苏煜自荐为翰林编修,只事史书纂修,不事政事,不涉朝堂。拜月永安卫所教长洛子冲兼任兵部侍郎,即日出发,代天子巡视南北边疆及诸城各军。 此外,望朝会众议,定年号天佑,以期天佑大夏,国泰民安,海内河清,天下太平。天佑年号在群臣坚持下即日施行,是为天佑元年。 翌日,宫中有旨意传至永安卫所,言称皇后苏姮产后凤体欠佳,每况愈下,命当朝国师、拜月掌教、皇后之义兄幽子期悉心治疗,享随时入宫觐见之便。 再翌日,皇帝越过诸官直接颁中旨张贴于景阳门之外及东西市的布告栏之上,开选秀纳妃之门,由御前太监、司礼监总管翟韧主持之。夏肃终是没忍心将那盆脏水泼至苏姮身上。 自天佑元年九月十五望朝会,转眼已是天佑二年二月,新年将至,短短数月间,中州大夏竟难能可贵的呈现一片安静祥和之象。朝堂焕然一新,百官兢兢业业,拜月虽势大,却以幽子期为首,以拜月教旨为尊,只道修生养息,以期南北之战。年关来临,战事暂休,南渝城,北宛城,尚且算得上平静,但朝中,在皇帝夏肃的默认之下,国师幽子期得以总揽朝纲,筹备应战,南渝城之乱,北青州蛮军兵临城下,南北大战已如弦上之箭,蓄势待发。 西海之畔的瑶山之巅,玉蟾阁内,两岁的靳蓁巴巴地看着摇篮中迷糊睡着的夏启。八个多月的夏启已渐渐长开,粉雕玉琢的面容竟与苏姮颇有几分相似,靳蓁扶着摇篮,是不是推动一下,眼中满是疼惜之色。摇篮后,苏姮素袍玉冠,一如当初上元之夜的那般装束,玉宫之巅很少有人打扰,苏姮也就这般简易打扮,却是平添了几分秀色。 “义母,弟弟怎么还不长大呀?”靳蓁奶声奶气问道。 “快啦,等到蓁蓁有椅子这般高,弟弟就能跟着姐姐一起玩耍啦。”苏姮眯着眼笑道,伸手抚着靳蓁头顶,满眼尽是温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夏纪—血月》正文 二十三 天佑二年四月二十,幽子期自宁阳桥北宁海城城南青云二州联军大营归来还朝,甫一归来便被急急召入太清宫乾清殿暖阁,直至外间明月高悬方才出得宫来回到永安卫所的后院楼之中。 “子期,此行如何?”靳安早已在楼中等候,待幽子期归来便递上茶水急急问道。 幽子期自然是明白靳安心中所急,当下便将联军大营中与古羽滕的对话一一如实相告,靳安闻言怔怔出神半晌方才告辞离开。一是原本如遭天谴命在旦夕的古羽滕经幽子期的施术已然无碍,二是自己耿耿于怀数十年的古羽滕脱教叛逃之事竟是他与陆希景暗中的约定,靳安哪顾得上议论如今古羽滕的所作所为,数十年的心病一朝尽去,已然都是垂暮之年的师兄弟二人间嫌隙尽去,今后哪怕再也不见,也不至于带着积蓄发酵数十年的愤恨入土了。 阳城北城墙的坚固甚至都比不上宁海城,更不用说与墙高城坚的江陵城比较。夕阳西下之时,晚霞满天,近八万青云二州联军已然越过宁阳桥来到淮河之南,背靠淮河在阳城之北连绵三十余里的野外驻扎。说是野外,其实是阳城城郊种粮区域。得益于温暖的气候与淮河淡水的灌溉,连绵的麦田即将抽穗,翠绿欲滴,春风中宛若绿色的波浪一般起起伏伏。田间的菜花已然盛开,暖阳之下,黄灿灿的菜花在碧绿的波浪中闪着金光。宁海城既得,联军原先的方案便不得不改,既已决定放弃江陵城继续南攻转而西进,青云二州联军便要为今后颇为漫长的战事作准备。而不久后便将收获的麦田则成了联军目前最好的粮食补给。在鲜于寒的严令之下,联军不得踏入良田半步,不得杀阳城外的农夫一人,这与平素青州蛮军战时烧杀抢掠极尽破坏的作风大相径庭,军中虽抱怨不断,不过鲜于寒治军极严,哪个又敢冒着杀头的风险在这产粮之地纵马狂奔。 阳城中虽有幽子期急急调来的六万禁军驻守,不过面对凶悍的青州蛮子和能白日展翅的明羽卫,城中早已是风声鹤唳一片。那些原本久居阳城的豪商巨贾和士绅们早已闻风逃出城去,甚至过晋安城都不敢多作逗留,一路紧赶慢赶直接躲进了大夏国都永安城。既已入城便需购置宅邸,于是大量的金银进入永安城,一片买卖声中,永安城外城的房产售价被抬高了数倍。更有甚者,仗着财大气粗大行巧取豪夺之事,一时间永安外城处处怨声载道,哪怕是在天子脚下,此时也是民怨沸腾,虽不至叛乱,但仍是将负责永安国都治安的金吾卫忙得脚不沾地处处灭火。 四月三十,青云二州联军兵临阳城城北,阳城攻防之战拉开序幕。城虽不坚,联军亦是凶悍如常,不过得益于平日里训练有素的六万来援的禁军,苦苦相持之下双方虽各有伤亡但居然打得有来有回。城中守军自有中州其余诸城急急征来的兵源补充,可同样伤筋动骨,一直驻扎于阳城之下的联军却不知从何处补上了大量青州步卒。要知道青州桥早已被大夏征北军封锁,固北城之南的邺城与绥城自是看得出征北军的下步打算,自顾尚且不暇,又哪来多余的兵源自东极海补充到中州战场。 五月之初的阳城已是初蝉幽咽,称得上炎热起来,而数千里之外的荒古原上才堪堪暖起一丝,虽不至二月时那般严寒,可仍是如同初春的永安城那般春寒料峭。今年东西大陆皆是偏寒,永安国都更是在春后还来了一场惊天大雪,此时的荒古原,邺城与固北城之间崇山峻岭之后的还算得上平整的原野上,野草才千辛万苦地顶着严寒长至手掌那般高,便被纷至沓来的马蹄踩断了腰,压入稍稍松软起来的泥土当中。固北城北,一半神弩营与满编制陷阵营驻扎于青州桥南端严阵以待。固北城中,尚未补足编制的四千余先登营与两万黑骑守城以及五千射声营守城,说是守城,只不过是震慑城中仍在监视之下的青州百姓。而得国师幽子期首肯,夏慎、林旸与洛子冲已带着补足编制的两万靖魂营、五千拔山营、三万黑骑以及一千五神弩营,丝毫不掩饰行踪地攻至与固北城毗邻的邺城。 邺城有着给中州战场运输兵源的风陵渡,更有着坚固城防,除此之外,还有自云州而来原想设伏于征北军身后的五万明羽卫。原想着攻陷邺城所需的代价会比当初攻破固北城来得还要大,却不料在督阵于前的夏慎与林旸错愕的目光中,邺城只一次猛攻便宣告城破。待一万靖魂营与一万黑骑自大开着毫无防御的北城门入城,巡遍整座城之后入眼的只有颤颤巍巍毫无反抗之力的原本邺城居住的百姓。夏慎犹不敢置信,散出两万黑骑一直巡逻至邺城之东的海边,除了原先战死城上的四五千青州守军,连云州羽族的半根鸟毛都没有寻到。于是大军入城,行至邺城城主府,夏慎与林旸的亲兵营急急入内一看,瞬间傻眼。城主府中除了不易搬动的桌椅等家私,只剩下一些不值钱的摆设零星地散落于地,莫说人,便是连带气的动物都不曾寻得半只。 一日的急行军已使得攻入邺城的将士们疲惫不堪。待巡完营,想至城主府休憩一晚的夏慎被眼皮狂跳心中万分不安的林旸拉住。 “二弟?”夏慎满脸疲惫的看向林旸,眼中虽满是疑惑仍关切问道:“今日你脸色怎如此之差,可是哪儿不舒服?”自征北军北渡溪江开始,不管何种情况林旸俱是处变不惊,眼下这般脸色煞白夏慎倒是今年头一次看到。 “我没事。”林旸摇头道:“只是不知何故总是隐隐觉着不安。” “可是今日急行军累着了?” “大哥,往日里哪怕冲杀半日,你可曾见我有过这等不安?”林旸仍是摇头苦笑道。 洛子冲刚刚处理完后勤事务,骑着马跑至二人身后翻身下马,见二人面色不佳便急急相询道:“大哥二哥,如今邺城已得,还有什么事这般担心?”说罢拍拍腰侧悬挂的兜笑道:“营中兄弟可是刚刚赠我数斤狍子肉,正想着找二位哥哥喝上两杯。” 林旸心中不安虽不知何故,但洛子冲相询,还是指着眼前的城主府将自己的感觉与洛子冲道明。洛子冲沉思片刻便晒然一笑道:“这好办,二位哥哥且随我来。” 夏慎与林旸不明所以,满脸疑惑地随洛子冲入了扎于城主府不远处的偌大营帐。两三盏茶过后,本就未卸甲的三人一路笑闹着在众亲兵的簇拥下入了让林旸心中久久不安的邺城城主府。 今夜的月光尚算得上明亮,虽只在城主府门口两侧挂着风灯,但仍是能模糊瞧见城主府周遭的动静。甫一迈入大厅,急着打边炉的三人便急急将亲兵们尽数赶了出去,亲兵们无奈,只得退出城主府,在门口的风灯之下列队守卫着。晚风冰凉彻骨,冷风刮过风灯微微摇晃,便见一道微不可见的红芒自门口倏然而出,就是静立风灯之下的亲兵们都唯有丝毫察觉。 正是借着洛子冲月力出得城主府的夏慎三人。偌大的营帐开门正对着城主府大门,而此刻三人已在这营帐之中。晚风吹起挂在帐门处的帘子起落不停,刚刚出来的城主府便在席地而坐的三人眼中闪躲着出现。 取出怀中的银质扁酒壶,洛子冲对着紧紧盯着城主府大门处的林旸笑道:“刚刚走时边炉已经烧起,二哥,还不若放松一下,给大哥和我也看看眼界如何?” 林旸回头冲着嬉笑的洛子冲苦笑,自是明白洛子冲现在这话是为了让自己放松下来,于是起身走至桌旁,却看见那块足有五六斤的狍子肉与切肉的狭长短匕已经搁在了擦得干净的桌上,桌子中间,边炉中的浓汤已然烧开,正咕咕的沸腾着。林旸抄起短匕,看向含笑走来一脸期待的二人,只得低头苦笑,对着那块如雪花纹路的狍子肉下功夫。 银壶中的烈酒配上肉质细嫩虽略有腥味但仍是浓香四溢的涮狍子肉,自有一番别样的风味。五六斤狍子肉尽皆落入三人腹中,洛子冲脸色微红,正对着林旸说笑,称他是连日内心里绷得太紧才有那般不安,话刚出口,陡然外间一声响彻全城的轰然爆炸声传来,震得毫无防备的三人耳膜狂颤几欲失聪。洛子冲对着同样震惊的林旸目瞪口呆哑然无语。 “二弟!快起压住营中!谨防营啸!”夏慎大吼道:“子冲!快随我去看看!”说罢不待二人回答便抓起靠在木凳旁横刀往外冲去。 滚滚浓烟自城主府门窗中散出,得亏城主府以青石筑就,在如此剧烈的爆炸中竟未倒塌,驻守于门外的亲兵们虽被震得倒地不起,但也仅仅是被震倒而已,尚无性命之虞。 洛子冲跟着夏慎冲至城主府门前往里看去,内里浓烟滚滚,根本半点都看不清。夏慎正欲回头跟紧随其后的洛子冲说话,却见红芒一闪,洛子冲已闪至夏慎身侧背对着他。一道似氤氲的手臂粗细的气流眨眼而至,狠狠轰在洛子冲身前刚刚凝月力而起的法盾之上,震得洛子冲腾空而起,撞得身后的夏慎亦是腾空而起才重重的摔在地上。 夏慎无甚大碍,赶紧爬起跑至倒地不起的洛子冲身前一把扶起洛子冲,却不料洛子冲一口鲜血喷出,喷的夏慎胸前盔甲上的火蔷薇纹案鲜血淋漓。 “子冲!” “没事。”洛子冲面若金纸虚弱地答道:“大哥,云州玲珑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夏纪—血月》正文 二十四 遣出去大搜全城的黑骑整整一个时辰后一无所获,只在城主府正东一里开外的巷子内发现了数块已然碎裂开来的黝黑阵石。也亏得幽子期当年受过与此一般无二的袭杀,更是细细与洛子冲说过,否则三人连是谁下的手欲置他们于死地都不会知晓。 原先三人所待的营帐被亲兵及黑骑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营帐中,洛子冲正躺在简易的行军床上粗声喘息。那一道手臂粗细的罡气震散了洛子冲调取体内所积蓄的全部月力形成的法盾,余势未消更是击得洛子冲经脉紊乱元气大伤。暗杀之人目标本是大夏征北军大帅夏慎,也得亏洛子冲反应及时,否则那惊天一击怕是比城主府中的爆炸更为恐怖,夏慎怎么可能躲得过去。 玲珑组,血玲珑,生杀予夺影朦胧。 弹指唤蛛丝,身驻首离念渐辞,悔叫当初千仇万冤任心恣。 都说云州玲珑组,可玲珑组究竟在不在云州,或者就算在云州,又具体在云州何处,无人得知。只是近百年流传下来,但凡有兴起的大家氏族,总是能够收到一枚血红的玉玲珑。若有要杀之人,只要你觉得自己付得起高昂咋舌的价钱,便可捏碎那枚精巧血玲珑,自会有人寻得你来,下面的事自是不言而喻。 营中安然如初,虽那声震天爆炸声让征北军众人惊慌失措,但林旸的出面却在极快的时间内让众人安下心来。刺客刺杀未遂,主帅大将诸人尽皆安然无恙,得知消息的征北军迅速归营,只是不待吩咐,城中黑骑巡视的力度便自发地较之之前翻了数倍。 “三弟,感觉怎么样了现在?”却是林旸掀开大帐的毡门大步跨了进来,见洛子冲面色仍不见好转便急急问道。 “无碍。”见夏慎也是紧随林旸入得帐中,洛子冲强撑着坐起说道,哪知甫一用力便牵动了遭受重击的胸口,饶是咬紧牙关强忍着,剧痛也使得洛子冲闷哼一声,转眼间大汗淋漓。 林旸见状赶紧上前扶住,却听洛子冲轻声问道:“二哥,没寻得刺客踪迹吧?”见林旸摇头,洛子冲苦笑着接着说道:“弟不及大师兄那般术法通神,当初大师兄在太清宫遭两名玲珑组高手刺杀,以自身轻伤的代价将两名刺客斩杀当场,弟汗颜,学无所成,险些连兄长都护不得周全。” “子冲,今晚若非是你舍命相救,愚兄早就命丧当场了,你还说这等自责的话,岂不是要让愚兄无地自容。”夏慎走上前来说道。回想起那道罡气,虽未亲身体会其威力,但余波扫至,夏慎哪怕现在都是心有余悸。 “子冲,刺客一击未成,再袭又被你所阻,依你之见,那刺客还会再来第三次吗?”林旸取过行军床后的被褥垫于洛子冲颈后扶着洛子冲靠上后接着问道:“素闻玲珑组收钱办事,且几无失手,眼下那人刺杀未遂,若不除去始终觉得颈后生寒哪……” “说不定刺客就在大帐之外,或者已经到了大帐之中伺机待发了。”洛子冲撑起身子坐直盯着林旸说道:“我说的对吗?二哥?” 夏慎陡然色变,锵一声拔出横刀,对着近在咫尺束手而立的林旸期期不敢相信。 “三弟这是何意?”林旸面露诧异问道。 “阁下何必还要自欺欺人呢?”洛子冲起身下床,一改刚刚的重伤之色说道,背后已并指掐诀,红芒微闪萦绕指间。 “子冲?”夏慎左跨一步护至洛子冲身前,犹是满脸疑色。 “大哥,你也只呼我子冲,可曾听二哥呼过我三弟?”洛子冲上前,仍是将夏慎护于身后接着说道:“二哥久习双手刀剑之术,双手的老茧早已被磨去,可是阁下的双手上老茧甚厚,想来是蛛丝锋利操控极难才特意留下的吧?” “哈哈哈,子冲真是会说笑。”林旸笑道:“你且仔细看看为兄手上有没有老茧。”说罢便伸出双手猛然抬起。 红光一闪,一道甚厚的血红法盾已然罩住洛子冲与夏慎二人,夏慎心中正疑惑,却陡然看见血红法盾之上,数道极细的勒痕显现出来,愈勒愈深,仿佛下一刻便会勒破法盾将盾内二人切开。 “拜月二子果然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几步之外的刺客不再掩饰,双手猛然用力恨恨说道:“师兄师姐折损在你师兄手中,在下自问敌不过你那神通广大的国师师兄,若是借着这趟生意顺带将你宰了,倒也能稍稍祭奠我师兄师姐的在天之灵了!”眼看着入帐之后偷偷布下的蛛丝已然快将洛子冲凝起的法盾勒破,易容成林旸的刺客手中用力更甚,面色狰狞扭曲之下已将面色的人皮面具挤得变形,宛若滑稽的丑一般。却冷不丁背后一道声音传来。 “阁下今日怕是不得如愿了。” 正是林旸归来,帐外正听得帐内洛子冲的话,悄无声息地拔出刀剑在手,直接破开刺客身后营帐,三步踏前跃起,右手的靖魂刀在摇摆的灯光下闪着寒芒对着刺客当头劈下。 刀势将至,刺客转身猛地矮身而下,靖魂刀刚至刺客头顶便惊闻崩的一声,却是斩在了刺客布于身后的一道蛛丝被靖魂刀斩断。刀势已消,刺客矮身之际咧嘴一笑,正待最后收拢手中的蛛丝将夏慎与洛子冲斩杀,却不料林旸右手靖魂刀立起刀刃向外平推之际,左手已反握酆都剑矮身突前,酆都剑在林旸面前荡起半圈寒芒,骇得刺客赶紧停手竖起双臂格挡。削铁如泥的酆都剑狠狠撞击在刺客双臂上陨铁炼成的护臂之上,力量之大震得刺客双臂酥麻直抖,束于洛子冲与夏慎周身的蛛丝猛地一松,洛子冲见机凝聚月力的右手二指急忙抽出点向刺客,一道微弱红芒倏然没入刺客后颈脊椎,刺客身体陡然一麻浑身僵住,正在挣扎之际,林旸刀势再起,原本立着的刀身横起再推,只在须臾间寒芒自刺客颈间划过半轮圆月,便见刺客兀自颤抖挣扎的身体陡然僵住,片刻后颈间一丝红线裂开,鲜血如泉涌喷射而出,之听得刺客喉间咕咕作响,紧接着便轰然倒地气绝而亡。 洛子冲身前血红法盾已变作一片淡红,却仍极力维持着不敢撤去。林旸直起身子踏前一步,靖魂刀高举,自上而下于法盾之侧劈下,只听得崩崩崩数声,又提起酆都剑在帐中二人身侧心翼翼地探过数遍,才长舒一口气,刀剑回鞘。待三人原地席地坐下,看着倒在地上颈间仍然流血不止的刺客,只觉浑身酸麻,早已是冷汗淋漓。 “亏得子冲洞察细微目光如炬,否则现在躺在地上的可就是我了。”待回过神来,夏慎看着眼前刺客尸体犹自心悸道。一切俱在电光火石之间,待帐外亲兵们闻得声响涌进帐内,九死一生惊险异常的战斗已然结束。待将此刻尸体拖出帐外,帐内又被亲兵们细细查过数遍,刺客手段之高明简直令人匪夷所思,只是入帐的短短十数个呼吸的功夫,六道蛛丝已被刺客布好,若非林旸及时归来,只怕僵持之下洛子冲与夏慎已然倍蛛丝所杀身死当场。眼下饶是蛛丝已被林旸斩断,顺着痕迹摘除蛛丝的亲兵们仍是被锋利无比的蛛丝割得满手鲜血淋漓,蛛丝之利可见一斑。 “子冲,原来你先前的重伤却是装出来的啊,亏着为兄还提着颗心惴惴不安,生怕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和大哥要内疚一生哪。”见着洛子冲此刻脸色尚好,林旸稍稍放下心来调笑道。 “二哥有所不知,云州玲珑组可不似一般刺客。一般刺客一击不中便立即远遁,可这玲珑组却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先前两次俱是被我们躲过,弟便料到这刺客会兵行险着近身刺杀。”洛子冲闻言笑道:“也得亏见得二哥切肉之时,双手温润如玉堪比女子,否则弟还真发现不了。” 见洛子冲有心情调笑,林旸这才全然放下心来,指着满脸坏笑的洛子冲笑而不语。 “方才刺客说借着这趟生意顺手杀了子冲为他师兄师姐报仇,可见其目标在我啊,二弟,什么时候我也变得这般值钱了,竟能值得玲珑组出手刺杀?”夏慎掏出怀中银质扁酒壶,猛灌一口苦笑道。 “定然是狮堡主人鲜于拓了,除他之外,实在想不到还有谁会这般急切地刺杀我征北军主帅了。”林旸起身,走至刚刚破开入内的营帐洞口处拾起搁下的兜说道,却是不知从哪得来的一块冻肉,交给帐外的亲兵拿去冲洗之后,林旸接着说道:“如今我征北军扼着青州桥,桥北的青州蛮军不得南进,狮堡之主自然焦急不已。若能刺杀了大哥,我征北军军心必动,届时再一鼓作气攻出青州桥,我征北军只怕危矣。” “更何况,恐怕也只有狮堡主人有如此财力如此魄力,能请动玲珑组于万军丛中刺杀一军主帅。”林旸一边将仅剩的几张未在刚才打斗中损坏的长凳扶起一边说道:“大哥,从今日起子冲便要时刻护于你身周了。” 不待夏慎阻拦,洛子冲亦是紧接着说道:“二哥所言甚是,大哥安危与我征北军紧系,今日刺杀未遂,狮堡那边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夏慎闻言只得点头应下,自己一身功夫尽在马上,不及洛子冲的术法高明,更不及林旸的双手刀剑术之利,若刺客再来自己只能是那砧板上任人宰割的肉。说话间,亲兵已将林旸刚刚交予的肉块洗净送至帐内,洛子冲再看向林旸之时,眼中的感慨之色竟是化作阵阵水雾弥漫上来。 “子冲既然无事便再辛苦一下把肉切了吧。”见洛子冲似有话说,林旸大喇喇坐下说道:“大哥受惊不浅,为兄也是身心俱疲,有劳子冲了。”说罢与夏慎相视一眼哈哈大笑,只余洛子冲抽着嘴角苦笑不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夏纪—血月》正文 二十七 青州三面环海,最南的边界则是与中州大夏宛城一水相隔的溪江。绥城虽说是与邺城毗邻,可由于崇山峻岭所隔,绥城倒似是隔绝于青州之外,只不过地处青州最南,又与大夏津城隔海峡相望,便是从东极海北上也没法沿海登上悬崖峭壁入得绥城,而唯一的入城道路,便是沿海边峭壁历经无数年才堪堪开辟出来的绥道。 绥道自邺城城外风陵渡之南的海边的望海口起,一路往上沿峭壁曲曲折折绕过半个山城,直到到了那居高临下可遥遥看得见对岸大夏津城之北峭壁的鬼门关再右折入关,方得以进入绥城。绥城偏东南,温度自算不得冷,只不过地下尽是岩石层,高低起伏不定的走势莫说种植谷物,便是整出良田也难成规模。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多山林的绥城城民倒是靠着近乎遍地的山货不但存活下来,更是因为山中铁矿脉的发现人反而愈发的多了起来。 鬼门关,十八盘,绥道漫漫苦断肠。因为绥城铁矿脉的发现,如今崎岖蜿蜒的鬼门关口已彻底变了模样,虽险峻依旧,不过鬼门关下十八盘自上而下载矿载人的双索道已将这处动辄摔死人的险峻山道变成通途。上百年的铁矿运输,原本只得一丈宽的绥道,如今已处处拓至两丈余,虽仍是那般蜿蜒曲折,虽道路边缘仍是不加防护的峭壁,但比之以前已不再是那般难于上青天。 天色微明,东极海极远处的海岸线上,硕大的红日甫一跳出便将连绵百里的绥道染得一片通红,时值五月,绥道上的呼呼海风已不再寒冷,得暖阳的中和,倒是与千里之外宁海城博望堤上的暖风一般暖人心扉。鬼门关十八盘下偌大的平台广场原本是绥城祭天之处,此刻却是人头攒动络绎不绝,自鬼门关上向下看去,身着白色软甲的队伍不断集结,乍看过去,竟不下数万之众,正是刚刚夺取邺城之时夏慎林旸等人苦苦找寻的那五万云州明羽卫。 眼见着明羽卫已各部整装集结完毕,踏上了通往邺城的绥道,鬼门关旁峭壁林木茂盛之内,数道身着紧身黑衣的身影在最前一人手势指挥之下渐渐退进密林之中消失不见。明羽卫将卒普遍身材消瘦行动轻快,未过多久,两丈余宽的绥道之上已密密麻麻尽是飞速北进的白色身形。而绥道旁远处山巅密林之中,那数道黑色身影周身微弱红芒闪烁倏然如风直直向北,竟比平整绥道之上的明羽卫速度更快上数倍。只是几个呼吸功夫,那几道黑影已远远没入幽暗的山中消失不见。 邺城城主府东边不远处的院之中呼喝声不断,却是夏慎与林旸早间对练于此。院与之前固北城中的那座颇为相似,只不过距离城主府稍远罢了。院当中四五丈见方的平地上刀光剑影不断,自日出之时起到二人对练到现在已近半个时辰,现下俱是满头大汗粗喘不已。 “大哥二哥。”院院门被推开,洛子冲拎着一方食盒进来呼道。如今每日晨间皆有洛子冲巡营,待巡营归来,刚好替约好每日对练的夏慎与林旸带回早餐。场中闻声铛一声分开,二人头顶白汽蒸腾俱是大汗淋漓。待收好各自兵器,二人擦洗换过一身干爽衣物便赶紧往洛子冲那屋而去。 “子冲,今日又有什么好吃的?”夏慎大咧咧坐下笑道。 食盒被洛子冲笑着打开,从中取出的只不过三个不足一尺见圆的白瓷盅。端至二人面前揭开白瓷盖,盅内热气遇冷凝成白汽,若纯白莲花在盅口盛开,待莲花散去,入眼处竟是十数条通体银白透明的细长银鱼悬于一泓晶莹剔透的清水中,银鱼周遭被切得细如发丝的豆腐萦绕浮尘,衬得盅内银鱼活灵活现。尚未靠近,扑鼻的鲜香传入鼻中冲至脑上,只觉着全身毛孔都随着这道呼吸张开了一般。夏慎迫不及待地拿起搁于一旁的汤匙慢慢舀起急急送入口中,豆腐的鲜嫩自不必说,便是那无骨无鳞的银鱼也是入口即化,汤水虽清却尽融各种食材的浓鲜,一时间激得夏慎味蕾大开直呼仙品。 洛子冲与林旸见夏慎这般模样乐得哈哈大笑,不过手中却未停顿,谈笑间便对各自面前的银鱼羹发动起来。 乌孙山中的铜山城经年不见阳光,河洛技艺精妙,常年不熄灯火通明的铜山城内,只靠着城中钟楼上每隔半个时辰便响起的大钟报时,倒也将白昼黑夜区分得极为准确。 大钟铛铛作响响过八下,已是辰时到来。锻造室中,夫由与狄山席地而坐,二人中间的矮几之上,正是已然修复完毕的太清剑,太清剑旁是狄山刚刚令人送来的酣烈剑南魂与青铜酒盏。举盏相邀各自饮尽,夫由原本毫无血色的脸上转瞬间便涌上几分不自然的潮红。 狄山满眼担忧地看着夫由,正待想问,却被夫由摇手相阻。将二人面前青铜酒盏斟满,夫由举盏对狄山恭敬无比道:“狄老,侄所托之事,还望您老多多谅解。侄也想亲眼见着这把仁道王者之剑再次现世,可……眼下东西大陆局势皆是不稳,思来想去,还不若将此剑暂存狄老手中,侄归去后自会放出消息,只待十年后那孩子能取走这把太清剑吧。”夫由饮尽盏中烈酒接着说道:“只是这把太清剑的诱惑太大,难免贪婪之人会冒险到此冒犯狄老,侄万死,让您不得安宁了。” “无妨,能守护此剑已是我狄氏莫大的荣耀,这等机会求都求不来,老朽还得感激贤侄给我狄氏这等信任。”狄山深吸一口气满饮后说道:“便是有宵之辈想来此盗走神器,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不知十年后来取剑之人是?”沉默片刻,狄山轻声追问道。 “狄老可知侄身份?”夫由未正面回答反问道。 “自是知晓,夫氏族老,我河洛大匠夫由大师又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夫由微笑摇头,在狄山一阵错愕中接着说道:“侄亦是上代北辰天工部宗主,此道身份倒是比狄老所言更重。” 狄山慌张起身走出锻造室左右四顾,见无人在侧才赶紧进屋将锻造室的铜制重门关紧。 “贤侄!”狄山重新坐定,再看向夫由时已是满脸郑重。 “无妨。”夫由晒然一笑,却是满脸不以为意,接着说道:“能对狄老道出这层身份,自是信得过狄老。” “你该知我狄氏眼下正在劫掠中州渝城,只待青云二州联军攻至晋安城,我狄氏便一鼓作气取下渝城与他二州联军兵合一处瓜分夏朝。难不成我狄氏与拜月作对与夏朝为敌贤侄便天真认为我狄氏是在拜月教的对立面?”狄山面无表情道:“你可知只消我把这则消息传出,你夫由便会被拜月教众追杀至天涯海角?更何况你夫由还是一部之主!” 夫由仍是满脸含笑道:“他人皆道狄氏贪婪,不安于现状便时常劫掠渝城,更是与进犯大夏的青云二州联军有瓜分中州的约定。”夫由顿了顿,缓缓饮一口烈酒继续说道:“侄若是也这般认为,那便不会带着传世圣器来寻狄老相助更不会将十年之后的大事托于您老了。” “哦?贤侄何以见得?”狄山严肃之色骤去含笑问道。 “渝城城主兼守备夏衡乃是现下我北辰摇光部第二人,狄氏劫掠渝城,劫的是渝城南市的河洛货品,伤的是唯利是图的商贩,却将来时的滑翔翼一一拆解弃之不闻不问,从容离去后渝城守军才在人心惶惶之时来到南市加以收拢。所劫货品与滑翔翼等机关价值孰轻孰重狄老怎会不知?”夫由将仰头将盏中就一口灌下接着道:“这只是其一。” “哦?贤侄接着说下去。”见夫由点破,狄山笑容更甚。 “其二,狄老与我中州的结义兄弟苏谨身颇熟吧?”见狄山讶然点头,夫由接着道:“数年前侄族中巨变无暇分身,谨身兄曾托人请狄老修建一处千幻阵狄老是否还记得此事?” “大夏太师苏谨身,老朽记忆犹新。只是……”狄山自是知晓苏谨身已故去的事。 “罢了,不提也罢。”闻得狄山提起,夫由黯然失色,取过酒壶斟满猛灌一口接着道:“此事虽未成,谨身兄却对狄老赞赏有加。我那结义兄弟的眼光看人从未错过,他信,我便信。” “谨身兄乃是上代北辰天权部宗主。”夫由缓缓说道:“狄氏与渝城之事乃是摇光部私下所为,不便多问,但若是晋安城破,还请狄老襄助渝城,终此战事,救万民于水火。” “这便是侄相求的第二件事!”夫由起身,对着狄山躬身说道。狄山心间早已被震惊得惊涛骇浪迸起,没料到当初接触到的苏谨身竟是北辰宗主,这比夫由告知他自己是天工部宗主来得更加令人震惊。当年与苏谨身甫一接触,狄山便觉此人涵养极高,相处半日便惊为天人。 “如今老朽也算得上是半个北辰中人了,此事理所应当。”狄山回过神来,起身扶起夫由道:“老朽与夏城主早已有过约定,贤侄自当宽心。” 夫由似乎早知是此结果,并不太过意外。二人于矮几前后坐定,狄山举盏笑问道:“现在可否将取剑之人告知老朽?” “大夏现今唯一皇子,苏谨身外孙,夏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夏纪—血月》正文 二十八 对面端坐的狄山闻言眉头大皱,深觉不可思议。 “可皇子如今尚且未满周岁,贤侄,你就这般肯定那孩子就能拿得起这把仁道王者之剑?”狄山指着矮几上的太清剑问道。 “狄老不妨拭目以待。”夫由也未作何解释,打起精神执起酒壶为狄山一边斟酒一边打趣道:“倒是狄老要万万珍惜此身,需知还有十年哪,想来十年之后,也该是太清剑出鞘之时了。” “可是千幻阵中星算所得?”狄山往前微微探身,期期问道。 “哈哈哈,不可说不可说。”夫由举盏大笑道:“狄老只管珍惜己身,十年藏剑,待十年之后,自有天大的机缘送至狄老跟前。” 狄山不再相询,应邀举盏,二人对视哈哈大笑,仰头共饮此盏酣烈至极的剑南魂,一切尽在这口浓烈之中。 日升三竿,已近午时。邺城城主府外不远处的中军大帐内,林旸与洛子冲刚刚处理完军务来到帐中正欲与端坐将军案之后的夏慎商讨之后行军事宜,甫一落座,便听得帐外高声报道。 “禀大帅!北月营有紧急军情相报!” 北月营为洛子冲一手所创,所用之人尽皆是拜月教中身手与术法兼备之人,所司之事仅是探得军情,平素并不参与陷阵厮杀。北月营取北地拜月之意,行斥候之责,一营虽只得二十四人,但这二十四人皆有洛子冲精挑细选所得,尽皆擅长隐匿行踪,皆可御月力而来去如风。昨夜夏慎将其派至绥城,欲针对所探军情制定详细南进策略,此刻急急来报,必是有重大军情。 “进!”夏慎闻言急忙起身道。 六道黑影齐齐入内,至将军案前几步停住,单膝及地对三人行军中之礼。细看帐内六人,尽是气喘如牛浑身大汗淋漓。 “辛苦了!起身说话!”夏慎朗声道。 “禀大帅,绥城鬼门关下集结约五万明羽卫!末将等出发之时,明羽卫先头部队已然开拔。”自称末将,因满营二十四人尽皆校尉以上衔。原本为拜月教众的北月营众人,经过近两个月的适应,已经全然习惯了军中的一切,便是在外也不再自称在下而是末将。 林旸与洛子冲闻言豁然起身,满脸疑色。 “诸位,仅是云州明羽卫么?你等确定这五万人只是明羽卫而非鱼目混珠之计?”林旸急急问道。鬼门关下绥道唯一通向的便是毗邻的邺城,可这当初消失于邺城的五万明羽卫再次出现并直往邺城而来,有何倚仗?就凭借着区区五万明羽卫,又怎可能是如今邺城中征北军大军的对手? “回副帅!确实只是明羽卫,属下看得分明,定不会有假!”为首之人抱拳语气万分肯定答道。 “怎么可能?怎么会?”林旸来回踱步道。夏慎与洛子冲亦是满头雾水,五万明羽卫对上邺城中征北军重兵,无异于以卵击石,明羽卫到底是何意?怎么可能行此毫无道理之事。 “你等预估明羽卫何时能至邺城之外?” “回副帅,若按初时行军速度,约莫两个时辰之后便会至城南风陵渡。” “风陵渡?大哥二哥,会不会明羽卫是要从风陵渡出发赶去中州战场?”洛子冲闻言问道。 “不会!定然不会!”却是夏慎眉头紧皱答道:“明羽卫既知邺城已为我征北军所得,必不敢冒此风险从风陵渡渡海南行。不说其他,便是趁他登船之际我征北军掩杀而去,他五万明羽卫能剩几人?” “未必不会兵行险着,舍下一万明羽卫牵制我大军掩护其余四万登船。”洛子冲反驳道。 “大哥所言不错!明羽卫定不是要从风陵渡转战中州战场。”林旸细细思索片刻后说道:“就算留一万明羽卫结阵以羽箭牵扯我等,也非是神弩营的对手,有全歼一万明羽卫的时间,剩余四万最多只有一万得以登船,剩余三万不还是引颈待戮而已。明羽卫不会蠢到这等地步。” 帐中一阵安静,吩咐六人下去暂作休息,夏慎三人帐中苦思冥想仍是不得其意。 “大哥是否还记得宁海城之事?”原本端坐着一语不发的林旸突然起身道。 夏慎与洛子冲闻言俱是浑身一震,看向林旸的目光满是不可思议。 “二弟!你的意思是?”夏慎心头陡然乱跳急急问道。 “未尝没有可能。”林旸咬牙怒目说道:“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可能!” “大哥二哥,眼下该当如何?”洛子冲也是急急问道。 看着夏慎焦急但鼓励的目光,林旸急忙道:“大哥,你领大军从城北退出邺城,留一万靖魂营紧守南门,且看那五万明羽卫到底有何花样。” “留一万靖魂营可以,但你必须随我等一起退出邺城!”见林旸正欲反驳,夏慎瞪着眼摇头道:“此事不容商量!我自会安排人领军守在南城门之上!” 林旸只得无奈应下,又急急对洛子冲道:“子冲,速速传令下去装载辎重,神弩营随军退出,务必两个时辰之内撤出邺城!” 洛子冲闻言二话不说立马倏然离去,此刻能争得一刻便少一刻危险,容不得洛子冲不抓紧时间。 “大哥,我带斥候营去城西走一趟,一个半时辰后城北见。” “为何?” “城外定有斥候,我军撤离务必不能泄露一星半点!”得夏慎点头赞同,林旸急急转身离去,待至大帐门口,林旸驻足,转身低声道:“大哥……靖魂营只留五千吧……” 夏慎愕然,随即却是了然,点头答应下来。得夏慎许可,林旸扭头便疾步离去。 将近申时,荒古原上的暖阳已渐渐西斜。待满身鲜血淋漓的林旸带着斥候营众人匆忙赶至北城门处与焦急等待的夏慎汇合,墨焰龙驹上的夏慎看着众人长长呼了一口气,未加责怪便招呼着众人出城往城外远处疾驰而去。邺城北城门轰然关闭,邺城之南,五千拔山营将士在东西纵横的南城墙上严阵以待,旌旗随着海风招展飘扬,俨然一副严防死守的模样。而南城门之外一箭之地处,身着白色软甲的云州明羽卫已然集结,越聚越多,五万之众,尽皆到此阵列待命。东极海上吹来的海风愈来愈大,南城墙上的火红色蔷薇旌旗风中猎猎作响,所指之处赫然便是邺城之内。 少倾,一支响箭于邺城南城门之上炸开,只是须臾,五万沿着南城墙渐次排开的明羽卫弦响箭出,五万支白色羽箭宛若一道横亘邺城的白色长云自明羽卫阵中而起,呼吸间便至南城墙之上高处,未见落下,只是那道白色长云陡然爆开,眨眼间变成一道首尾相连覆盖城南的紫雨簌簌而下。城北远处山坡之上,夏慎林旸领着征北军大军正驻扎于此。此刻只见得远处如云的白色长虹突化紫雨,心中陡然狂跳不止,所料果然无措! 邺城南城墙之上,五千拔山营见得对面明羽卫箭阵已出,正待举盾抵挡的时候,却见箭阵飞至头顶竟化作紫雨落下,正怔然出神之际,紫雨随风北飘已然落至众人身上。原本颇为妖异的紫雨竟将手中薄钢盾灼得滋滋作响白烟不断,落在皮甲之上瞬间灼穿,更遑论直接落在皮肤之上!城墙上旌旗被紫雨灼得千疮百孔,五千拔山营将士更是惨叫哀嚎不断。紫雨穿透力极强躲无可躲,只是一阵城墙上已是白烟四起,倒下身亡者不计其数。幸存者正待下城墙躲避,又一轮紫雨已然落下。只是两轮箭阵,南城墙之上已无一人有一丝呼吸残留! 南城墙上惨嚎之声已绝,五万明羽卫阵列向前十丈,再次开弓,两轮之后再移阵向前。如此反复直至到城下二十丈之外方才停下,只是搭箭弦上,严阵以待。夏慎林旸在驻扎之地阵前的坡上看得分明,一轮又一轮的妖异紫雨自邺城之南一路往北,直至将整座邺城完全覆盖方才停下。见城中无信号发出,夏慎与林旸心已沉至谷底,城中五千拔山营守军以及原本城中青州城民,想来已无甚幸存。林旸正待说话,却见远处邺城城南上空,一支耀眼的燃烧着的羽箭冲天而起,及至最高处嘭然炸开,一道银光自炸开处陡然亮起,灼得人眼生疼,又自高处缓缓向下落去。却不是原本征北军中约定的信号!林旸与夏慎心中不安陡然而生,对视一眼竟俱是惊骇之色! “报!”登高瞭望的斥候急吼着冲来:“报!东方海边铁骑正往着城北方向疾冲!”待至二人身前,面色煞白的斥候已是泡的上气不接下气。 固北城与邺城之间崇山峻岭脚下的大路往东是坡度愈来愈低直至东极海海边的荒原,虽想不通铁骑自何处登陆而来,不过不用斥候回报,夏慎与林旸已然看见自东边地平线处愈来愈多正往邺城城北急急攻杀而来的黑色铁骑洪流。夏慎与林旸对看一眼,二人浑身已被冷汗浸透,若此刻慌忙之下自城北撤军,恐怕会被这道黑铁洪流淹没得渣都不剩。 “大哥!攻吗?”林旸看着愈来愈多铺天盖地的铁骑洪流问道。 “传令!黑骑全员坡后集结!锥刺阵!待命!靖魂营以五千为一阵!随黑骑阵后冲杀!”夏慎转身大声命令道,正是林旸此刻心中所想。铁骑洪流攻向的是北城门方向,征北军自坡上冲下,正好攻其右翼。届时接阵之时,正是铁骑洪流力竭之时,却是黑骑力盛之时! 二人不再言语。夏慎引马在亲兵簇拥之下往坡后黑骑处疾驰而去。林旸一夹马肚,自是往阵后靖魂营方向而去。片刻之后,又是生死难料之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夏纪—血月》正文 二十九 清一色黑水城所驯养的高大健壮的乌云团,虽不及狼骑那般凶恶威猛,但较之中州黑骑所骑乘的墨焰驹半点不遑多让。清一色的黑铁重铠,从头到脚将高大的青州蛮子包裹得严严实实,哪怕面部都被一道可以下拉的面具挡住,只留下双眼处三指宽的缝隙。绥城所出的黑铁矿从不外销,如今面对着这两万余铁骑组成的黑色洪流,夏慎终于明白了那些黑铁矿的去处。好一个青州,好一个鲜于氏,只怕这近百年的隐忍,为的便是这乱世纷争。 邺城北城门依旧紧闭,冲向北城门的先头数千青州铁骑离城门愈来愈近,已然开始减速下来,稍稍向西绕行,将铁骑大军与北城门的距离始终控制在一个冲锋可达的程度,大军不见丝毫慌乱,似乎极为耐心的等待着仓皇逃出邺城的大夏征北军。而这向西绕行的距离,堪堪将铁骑大军与征北军黑骑之间的距离缩减到一个长冲锋可及的长度。 三万黑骑已成三处锥刺阵,而三处锥刺阵又组合成一个更大的锥刺阵,夏慎与亲兵营数百之众以及洛子冲所领的神弩营正处于后两锥刺阵中间。东边的荒古原殊为平坦,连弩车亦可轻易移动。此刻两百余架连弩车已被固定于两马所拉的车架之上,车上御马一人,其后连弩车两边各有两人紧扶着车架前的横木站立。锥刺阵已缓缓推动到了坡顶,林旸也已将两万靖魂营安排妥当,只待锥刺箭矢射出,靖魂营便可紧随其后杀入敌军阵中。 一声重鼓陡然响起于坡后,黑骑不再掩饰踪迹,紧握马槊夹于腋下,身体前俯,控着缰绳猛一夹座下墨焰驹马肚,坡上骤然轰响如雷鸣,黑骑锥刺阵自坡顶猛冲而下,转眼间已如一片黑色旋风,向着扭头骇然的青州铁骑洪流方向刮去。青州铁骑阵中大声嘶吼迸起,却也只有前部的一两千骑堪堪调转马头迎向即将冲至阵中的黑骑。 青州铁骑越聚越多,前方已然接阵,后方却降下马速,将前中后三部分得无比清晰。自坡后冲出的黑骑愈来愈多,第一锥刺阵已然狠狠扎入青州铁骑前军之中,青州铁骑前军刚刚调整方向,黑骑第二锥刺阵已从前阵右斜后方插出,绕过一个圆弧扎入了青州铁骑前军之后。而第三锥刺阵则从左后方直直射出冲往青州铁骑前军侧翼。 韧劲十足锋利无比的马槊随着黑骑速度达到最快之时,带着最大的惯性奋力捅向全身重铠的青州铁骑,可接触的瞬间却让在黑骑之后目不转睛盯着战阵之中的夏慎目眦欲裂心头狂跳。马槊捅向青州铁骑,如此巨力之下竟然破不开青州铁骑周身的重甲,要不就是马槊擦着黑铁铠甲划出一道火星,手执马槊的黑骑在错身的瞬间被青州铁骑提刀砍落马下,要不就是强韧的马槊顶得两端的二人翻落马下,瞬间淹没于纷至沓来的马蹄之下。甫一接阵,傲视东西大陆的黑骑竟是死伤惨重毫无还手之力。 远处青州铁骑最后的那部缓缓启动,却是直直往着西边的大道上旁若无人的疾驰而去,竟是想截断征北军的退路。夏慎驻马急急看向身侧结阵的神弩营,眼看着前面连弩车脱离车架固定好,弩匣已然被推了上去,赶紧对着身后传令兵吼道:“左右响箭!左右响箭!” 鸣镝长啸着冲上神弩营前乱战之地左右两侧便嘭的炸开,阵中黑骑闻声赶紧调转马头俯身往两侧猛冲。刚刚接阵的左右两翼闻令飞速调头往阵后绕回而来。前军接阵不过短短数十个呼吸,陷入阵中的黑骑前部一万却似被淹没了一般竟所剩无几!而再看青州铁骑前部,却仍有着过半正在高声呼喝声下渐渐聚拢集结。 “射!”再顾不得那么多,夏慎嘶吼着对神弩营下令,若是让眼前残余青州铁骑再次集结起来,只怕身侧的神弩营眨眼间就会被铁骑吞没。 错落开排成三列的神弩营在夏慎一声令下之后,砰砰砰射击机簧触发的声音不绝于耳,百余架连弩车同时发射,近万根半矛弩箭一次射出,犹如一块巨大的幕布向青州铁骑前军方向倏然裹去。能钉入青石中近半的半矛弩箭自不是马槊所能比拟,只一轮连弩齐射,集结完对着神弩营阵地正欲起速的青州铁骑便如割麦般被扫倒一片。仗着自己重铠护体的青州铁骑,只觉着胸前巨力撞来,被带飞之际,半矛弩箭已然狠狠钉入厚厚的黑铁铠甲,再狠狠撞入胸前血肉之中,待重重掉落马下,最后的意识已随着后方赶上踏至眼前的漆黑马蹄消逝无存。 首轮齐射见效,夏慎心中终于稍稍安定。眼见着青州铁骑踏着遍地尸体再度前冲,不待夏慎下令,高举令旗的神弩营统领杨威已然重重挥下令旗,距离首轮齐射只不过五息之后,密密麻麻的半矛弩箭再起,呼啸着狠狠扎入已然起速的青州铁骑阵中,一阵人仰马翻之后,疾冲而来的铁骑洪流再次被阻。 呜呜的号角声自青州铁骑后军中响起,传遍整个战场。铁骑前军已然所剩无多,号角之后,残留的三千左右铁骑再次聚拢俯身起速,而远处的铁骑中军也已放下面前铁甲面具,俯身提速直直往刚刚绕回至神弩营之后的第二锥刺阵方向疾冲而来。再远处,已绕至大道之上的青州铁骑后军同样拉下面甲,俯身贴至马背之上想着绕回的第三锥刺阵处冲来,却在刚刚起速正要冲过征北军原先驻扎的山坡之时,被自坡顶顺势急速冲下连绵不断的顶盾拔刀在手的步卒一头扎进阵中。 “有死无生!” “有死无生!”从者如云,正是看准时机自坡上冲下的林旸所领靖魂营两万之众。 神弩营前的残余青州铁骑前军终是在五轮连弩齐射之后被射杀殆尽,而面对疾速冲来的青州铁骑中军,黑骑第二锥刺阵只得堪堪起速匆匆迎战,可又哪是已然提速至巅峰的铁骑中军的对手,甫一接阵,黑骑第二阵竟如同纸糊的一般被青州铁骑摧枯拉朽般的一面倒屠杀。远处的夏慎几欲引人拍马杀去,却被林旸遣来的洛子冲死死拉住,看着那一万第二阵黑骑不断被收割,只得咬牙切齿地下令神弩营在黑骑第三阵掩护之下急急转移至战场之前。待疲惫不堪双臂皆是酸痛难抬的神弩营众将士再次布阵完毕,青州铁骑中军已然如潮水一般冲过整个黑骑第二阵,正在再次集结,马头对着的,正是夏慎所在的神弩营方向。神弩营中每台连弩车配弩匣十二,刚刚已去其五,面对不远处数之不清蓄势待发的青州铁骑中军,每台连弩车也仅剩七匣弩箭可用。 “大帅!”杨威疾步跑至夏慎马前禀道:“是否仍是齐射?” “所剩几何?” “每台七匣!” “齐射!七轮之后黑骑三部冲锋!” 杨威及夏慎身后传令官得令旋即转身急急离去。夏慎看着远处原先驻扎之地已与青州铁骑战作一团的林旸及靖魂营众人,心头只是祈盼着林旸等人能将铁骑后军牵制住。 七轮连弩齐射在杨威刻意控制之下,也就仅仅盏茶功夫便被射得一干二净。得益于杨威的审时度势,来势汹汹的青州铁骑中军竟在仅有的七轮齐射之下损伤大半,而铁骑中军与神弩营之间,层层叠叠的战马与将卒尸体堆叠得如起伏连绵的小丘,便是青州铁骑剩余数千骑也不便再次发动。而得夏慎之令的黑骑一部与三部剩余一万四千余人,早已在连弩始发之时从两边绕至侧翼,待数过七轮连弩,在青州铁骑中军尚在慌乱之时,黑骑提速冲阵而去。青州铁骑自是不知那灭杀一切的连弩还有多少,慌乱中接阵之下竟不复初时的碾压之势,反倒是与飞速杀入阵中的万余黑骑战作一团。 夕阳西斜已近西山,西方天边虽是红霞如火,可崇山峻岭之后的战场却始终笼罩在山体阴影之下。得益于林旸战前的交待,两万靖魂营将士以林旸为首,以自杀之态冲入青州铁骑后军之后,侥幸未死者便结阵互为掩护只攻一骑,且以攻战马为先。六千铁骑竟在两万靖魂营以命相搏之下冲不得更退不得,竟被死死纠缠住。林旸靖魂刀酆都剑在手,削铁如泥,便是厚重的黑铁战甲,也敌不过林旸手中一刀一剑之威。剩余靖魂营却无刀剑之利,但饶是青州蛮军高大健壮,落下战马之后在厚重的铁甲之中也不复往昔的灵活,几人围攻之下,竟是冲阵之时损失惨重的靖魂营占得上风。 战场已然昏暗下来,城北的黑骑战场已接近尾声。战至最后,甚至夏慎与洛子冲都带着各自亲兵营投入血肉磨盘之中。万幸城南的明羽卫长途奔袭之下只能携带可化紫雨的羽箭,万幸明羽卫五万之众也不敢踏入满是紫雨覆盖的邺城穿城而过来支援城北荒野上的战场,否则城北征北军恐怕早已全军覆没。 喊杀声渐止时,已是明月初升之时。月初的朔月狭长弯曲如勾,却也不吝洒下皎皎月辉。原先驻扎处的战场上已无一活口,双眼通红的林旸带着残存的仅三四千靖魂营余部疾奔杀往城北战场,配合着战场中侥幸得活的三四千黑骑与休整片刻便扑入战场如今只余数百的神弩营将士,将犹自苦苦挣扎的数百青州铁骑斩杀殆尽。 补刀完毕,无人再去打扫战场,鲜血浸透了的荒原之上,只剩倒地尚未断气的战马在痛苦嘶鸣。征北军幸存者得令聚至神弩营弩阵之处,背靠着固定于地的连弩车呼哧喘着粗气,甫一坐下,心肺便如同灼烧起来一般剧痛无比。但再如何剧痛,也比此刻毫无声息倒在鲜血之中的数万袍泽兄弟幸运太多。 夏慎身侧的林旸此时仍是双目赤红满身杀意,拄着尚未还鞘的靖魂刀与酆都剑半靠着连弩车,浑身剧烈颤抖不停。得夏慎示意,洛子冲走至林旸身侧,俯身贴耳轻道一句:“得罪了,二哥。”不待林旸反应过来,并指点在林旸颈间,下一刻林旸便意识全失瘫软而下,被洛子冲赶紧扶住。夏慎起身,将靖魂刀与酆都剑还鞘,接过洛子冲怀中昏过去的林旸轻声道:“子冲,吩咐下去吧,盏茶之后,余部带着连弩车连夜撤回固北城。” “大哥,固北城会不会已失?”洛子冲问道。 “定然不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夏纪—血月》正文 三十 果真如夏慎所料,固北城安然如初。城南城墙上戍守的先登营将士黑夜中见着城外远远擎着火把退回的征北军残部,起先以为是自南迂回攻至的云州或青州军队,便将五千射声营尽数调至南城墙防守,若非洛子冲遣北月营先行至城下道明身份,只怕好不容易捡回性命此刻已是心力俱疲的那数千残部又要遭黑夜里一轮箭雨洗礼了。 固北城城主府旁的小院中,夏慎林旸洛子冲三人正在洛子冲房中围坐桌旁。半夜的撤退,被洛子冲击晕的林旸早已醒来,只是厮杀之境仍挥之不去,哪怕到现在仍是觉得心头血气翻涌难以自制,心中烦闷异常。 “二哥?没事吧?”见林旸面色不好,洛子冲关切道。 “无妨。”林旸摇头,眉头却因脑中挥之不去的漫天厮杀声和无尽鲜血而蹙在一起,拿起洛子冲刚刚斟满的酒盏仰头便一口灌入喉中。浓烈的青州魂入口便似燃起一团烈火,炽烈之感冲得头顶一阵眩晕,这才堪堪将刚刚极度的不适之感稍稍缓解。张手紧按着太阳穴,闭眼长舒一口气,林旸这才觉得自己灵魂归位了一般。 “二弟?”便是自顾饮酒沉默不语的夏慎见此也是看出了林旸的不对劲:“有什么是我兄弟三人之间不能说的吗?” 林旸苦笑,自顾取过酒壶狂饮数口,待眩晕感过去,脸上却已是一阵苍白,见面前二人关切的眼光,苦笑开口道:“之前还好,如今不知为何,每每阵中厮杀之后,这脑子里充斥的尽是压不下去的喊杀嘶吼声和满地流淌的鲜血,心里更是压不住的杀意。” “现在感觉如何?” 林旸闭眼仍是苦笑,狠狠摇头数下之后方才睁眼给三人斟满酒盏:“不说这了,无妨,来,喝。”抬手之时,却被一脸严肃的洛子冲伸手挡住。 “二哥,可否将靖魂刀与酆都剑给我一观?” 林旸一滞,满脸疑惑,却依旧俯身取过倚着椅子放着的刀剑递与洛子冲:“子冲,有何异常吗?” 取过靖魂刀与酆都剑,洛子冲不再言语,将桌上收拾出大半,抽出刀剑并排平置在桌上空处。照着透明琉璃罩的风灯殊为明亮,灯光下,靖魂刀与酆都剑依旧是刃利如芒精光贯体,平日里得林旸极为细心的保养,久未出世的靖魂刀与酆都剑在林旸手中犹如焕发了新生一般鬼神辟易所向披靡。 “子冲?”见洛子冲沉默,林旸轻声问道。 洛子冲犹豫半晌,方才伸出右手,食指在靖魂刀刀锋之上轻轻一划,在夏慎与林旸惊呼声中,鲜血立时自食指创处涌出。林旸见状心头烦闷又起,闭眼死死咬着牙关,用力摇头似是要将脑中烦闷甩出一般。 “二哥!”洛子冲一声大喝,随即左手并指倏然点出,一道红光倏然闪过,没入林旸两眼之间。林旸只觉脑中一股凉意瞬间如潮水迸起涌入脑中,堪似盛夏酷暑之时一盆冰水自头顶淋下,酣畅淋漓得让林旸长舒一口气,脑中更是瞬间一片清明。 “二哥请看!”洛子冲手中不停,流血不止的右手食指自靖魂刀刀身与酆都剑剑身没过,在林旸与夏慎错愕万分的目光中,两道血迹宛如被刀剑吞没瞬间隐去无踪,刀剑之上再次精光一片,竟不见一丝血迹!二人俯身细细看去,却见刀身剑体之内,竟似有血色极细网状脉络流转不停宛若活物。林旸与夏慎大惊失色,俯身更低想要看得更仔细一些,刀身剑体之上却似精光一敛,再看去时,灯光下的靖魂刀与酆都剑寒芒依旧,一应如初。 “子冲……这……这是……”饶是林旸也被刚刚那一幕惊得不轻:“难道是今日厮杀之后眼睛昏花?”说罢看向同样骇然瞠目结舌的夏慎欲求验证。 “两位哥哥没有看错。”洛子冲笑道,说话间右手食指红芒微闪,血已止住。将靖魂刀与酆都剑各自还鞘交还给林旸,洛子冲坐下缓缓饮过一口酒,犹豫半晌方才开口接着说道:“二哥,你可愿修习我拜月术法?” “子冲,这是何意?”林旸眉头微皱未开口,却是夏慎抢先开口问道。 “不知两位哥哥是否知晓靖魂刀与酆都剑俱是魂印之器?”见二人点头,洛子冲接着道:“魂印之器几乎尽皆出自河洛之手,能得以传世的,皆属圣物神器,俱是不凡。可何为魂印之器?”洛子冲反问道。 “何为魂印?所谓魂印,便是铸造之时,熔精金为器,引灵魂为神,合为神器。”洛子冲缓缓边饮边道:“精金自不难理解,便是锻造靖魂刀与酆都剑所用的材料最差也是天外陨铁,以及世间罕见的珍稀金属之英熔合而成。而灵魂一说虽过于玄乎,却未必不存。小弟才疏学浅,不及师尊与大师兄甚多,从他们口中得知,魂印所封器魂,或是融入当时锻造之时所处天地之间大势形成的气场为魂,或是直接由铸造之人将心中执念以血气为引铸入兵器之内,更有甚者乃是以活物为引,将活物血气尽皆作为熔炼之物,那活物惨死之时所带戾气自然被兵器所固封入其中以为器魂。” 见林旸与夏慎听得入神,洛子冲接着说道:“器魂一说虽过于虚幻缥缈,却并非无据可依,两位哥哥可知晓前朝武神慕念白?” “杀神慕念白吧?”却是夏慎说道。 “然也。”洛子冲笑道:“慕念白嗜血好杀,平生杀人无数,可两位哥哥又是否知道慕念白在其岁之前,可是被世人称为儒将的蹁跹君子?” “这,这怎么可能?” “大哥,《褍史》中可是记录得明明白白。”洛子冲笑道:“大哥二哥,不妨再告知您二位一则更骇人的听闻。” 见二人期期看着自己,洛子冲接着说道:“上一位同时拥有靖魂刀与酆都剑的人,便是这位三百多年前的一代杀神慕念白。” “子冲,你是想说我如今压不下心头杀意,是因为受了靖魂刀与酆都剑的影响?”林旸半举着酒盏怔然不动,皱眉问道。 “二哥,在得靖魂刀与酆都剑之前,你可曾有过如今的感受?” 林旸摇头,却见夏慎看着林旸调笑道:“你二哥之前可是见着军中朝夕相处的兄弟战死都会偷偷哭泣的人,怎么可能如现在这般?” 林旸苦笑,原先以为见惯了生死自己便麻木了,更是随着自己军中职务愈高,愈不能允许自己感情用事优柔寡断,此时听洛子冲这般分析,自己竟是受了靖魂刀与酆都剑这两把魂印兵器的影响,才会像现在这般好战好杀,当下看向作为旁静置的刀剑,心悸之感陡然而生。 “按子冲的这番解释,却是我与皇叔害了二弟了。”夏慎看向林旸,脸色变了又变,憋了半晌才举盏对着林旸期期说道。 “大哥此话差矣,若是和平安泰之时,要说害了二哥自不为过,可就当下时局来看,却是对二哥大有助益。”看夏慎窘态,洛子冲笑道。 “哦?子冲,此话怎讲?” “若是太平盛世,大哥与景王所赠刀剑造出个杀人狂魔,那自是对不起二哥更是罪孽深重了。”洛子冲一边给二人斟酒一边接着说道:“可眼下时局若说是乱世,相信两位哥哥也不会反驳吧?” 二人点头称是,洛子冲举盏相邀:“既如此,这靖魂刀与酆都剑便是二哥建功立业杀敌报国的一大助力,何来害了二哥一说?” “更何况,若是配着我拜月静心口诀,未必不能压制杀意恢复如初。”洛子冲浅饮一口说道:“这就是小弟刚刚问二哥可愿修行我拜月术法的缘由。” 林旸与夏慎这才恍然大悟。 “子冲,二哥先行谢过,只是你教中术法,怕是不得允许不可外传吧?” “二哥毋须担心,小弟好歹也算得上是教中高层,这点主还是能做的。”洛子冲咧嘴一笑无不嘚瑟地说道:“况且若是大师兄得知缘由,也不会反对的,二哥可是我大夏军中栋梁,堂堂正二品建威大将军,皇帝陛下口中的林大将军,岂可与他人相提并论?” 林旸与夏慎自是知晓洛子冲这番话是为了调剂刚刚战败二人心中的郁郁之情,也不点破,两人对视大笑,指着洛子冲说道:“看来下面一个月的涮肉有人切了。” 窗外月光甚明,静谧安宁。待洛子冲将拜月静心法诀授与林旸,细细教过之后,三人便来到小院当中的那片平日早间对练场上,铺开草垫席地而坐,就着月光三人举盏相邀,权当战后排遣休憩。 “二弟,依你之见,今日所遇的青州铁骑如何?” “若得鲜于寒亲自指挥,面对此等重甲铁骑,我征北军就算有神弩营之利,只怕也会顷刻间灰飞烟灭。”一想起白日的战事,林旸心中又是一阵涌动,赶紧默念洛子冲所授法诀平心静气。 “邺城丢不丢无所谓,只是我征北军此番损失惨重啊,虽全灭青州铁骑,可天知道会不会什么时候再冒出来一批。”夏慎叹息道。 “青州百年隐忍,又怎会只有这点积蓄,铁骑定然还有,我们还是看轻了青州鲜于氏的野心哪。”林旸稍稍舒缓过来,自顾饮着酒抬头看着正当空的那轮朔月接着说道:“现在中州战事胶着,怕是我征北军兵源不得轻易补充了。眼下只能固守固北城被动防守了。若是那阵紫雨降临固北城,大哥,那该如何是好?”查探邺城的北月营已经归来,南城之外的五万明羽卫已然不见踪迹,循迹判断已往绥城退去。城中因紫雨覆盖,竟已变成一座死城。饶是半天之后北月营才亲往查探,有着月力护身,也在大意之下被紫雨残留剧毒毒杀二人。紫雨之威,恐怖如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夏纪—血月》正文 三十一 五月的永安早已是鲜花遍地姹紫嫣红。偌大的坤宁宫中,得皇帝夏肃许可,原先的宫女太监等服侍扫洒之人已尽皆换成拜月教中幽子期颇为信任的那么十数人。坤宁宫名字未变,只是已由原本的皇家宫殿变作了拜月掌教、当朝国师幽子期的内城居所。 坤宁宫西暖阁南房之内花香扑鼻,因有阳城军情奏报送至,皇帝与国师刚刚一起离去,急急往乾清殿暖阁而去。二人刚走,南房外露台上的花丛之后便钻出两个小人儿,正是还有一个月就满周岁,如今刚刚学会走路的皇子夏启。而另一粉雕玉琢,头发整齐束于脑后的小女孩,正是长其两岁的幽子期义女靳蓁。夏启才会说话,嘴里偶尔嘟囔出的姐姐二字,往往能让靳蓁献宝似的在苏姮面前得意上老半天。见房内品茗的义父与皇帝伯伯急急忙忙地离去,原本带着夏启在露台上玩耍的靳蓁便拉着小跟屁虫一般的夏启出得花丛往房内小跑而去。南房门槛虽不高,只有一尺左右,靳蓁自然是一跃而过,可刚刚学会走路至今还未走稳的夏启却被靳蓁拉着磕在门槛上一头栽进房内,正扑在门后收拾着茶具的苏姮腿上。看着千辛万苦方才站定的夏启瘪着小嘴满脸委屈,双眼更是蒙上了水雾一般,靳蓁赶紧退后一步走到转过身扶住夏启的苏姮身后,扯着苏姮裙摆小心翼翼地道:“姮姨……”当初一口一个义母叫个不停的靳蓁,却不知为何有一天突然改口称呼苏姮为姮姨,几人虽疑惑,却也听之任之了,至少在与皇帝夏肃相处之时,靳蓁对苏姮的称呼不至让夏肃难堪。 “嘘。”苏姮竖起一根手指在朱唇前对夏启道,夏启瘪了瘪嘴,终是忍住了令靳蓁头痛无比的嚎啕大哭。 “蓁蓁怎么了?”待夏启站定,苏姮转身抚着靳蓁顺滑无比的头发问道。这小丫头,才三岁的小不点,便是连苏姮都觉得这小美人坯子长大后定是那种祸国殃民的存在。看看仍是一脸委屈的夏启,苏姮脸上的笑意更浓,蹲下身看着脸上满是紧张之色的靳蓁,手指点点靳蓁小鼻尖说道:“蓁蓁别担心,是启儿自己不小心,姮姨怎么会怪小蓁蓁呢?” “可是……可是……”靳蓁埋下头两只小手揪着自己衣角带着哭腔支支吾吾道。 “好啦小蓁蓁,你义父给你俩带了雪糖糕,喏,就在桌上呢,快带着弟弟去吃吧。”苏姮手指着南房中间桌上油纸包着的一方小包裹说道:“姮姨还要收拾你皇帝伯伯和你义父专用的茶具呢,快去快去。”说罢便将夏启小手递与靳蓁握住,笑盈盈地看着破涕为笑的二人蹦蹦跳跳地走开。 有了子女之后,或许常怀的便叫父母之心,二人天真无邪,若以后能青梅竹马互为依靠那该多好。看着一脸认真给夏启分着雪糖糕的靳蓁,苏姮自嘲似的摇摇头,才会走路的孩童罢了,自己怎会想得这般远。不过若真能成,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想那么多还不如将眼前这套青玉打造价值连城的茶具收起,免得再被俩小祖宗一不留神给打碎了。 乾清殿暖阁中,夏肃端坐御案之后,眉头紧皱看着手中的奏报,待看过之后,才递给身边侍奉的翟韧:“给国师看看。” 幽子期粗粗看过一遍便搁至一旁,抬头正迎上夏肃焦虑的目光。 “陛下可是在为北地战事担忧?”幽子期道:“昨日晨间小师弟便将青州邺城战事粗略与我传讯告知了,只是今日方才看到具体军报。” “国师对此有何看法?”夏肃得靳安所贡丹药调理,如今体寒之症已好转颇多,只不过见到征北军损失如此巨大,原本红润的脸色又被气得铁青。 “如今阳城战事胶着,青云二州联军猛攻不止,青州征北军又遭此大挫,国师,朕唯恐有一日尽失祖宗基业啊!” “肃兄不妨宽心。”幽子期起身拱手缓缓道。 听得幽子期称呼自己肃兄,夏肃面色一缓,挥退翟韧接着说道:“子期兄,宽心二字从何说起?”眼下南北局势尽是严峻,夏肃实在想不通哪里有值得自己宽心的。 “肃兄,征北军损失惨重,可青州鲜于氏多年隐忍毁于一旦,只怕是比我们更急才是。”幽子期上前至御案之前,替夏肃斟上翟韧刚刚泡好的热茶,微笑着缓缓接着说道:“当然,鲜于氏隐忍百余年,积攒下的家底肯定不止这些,可就算还有,也堪堪足以自保罢了,哪还会有再对我征北军攻袭的余地。如今除却沦为死城的邺城,我征北军仍牢牢控制着涌江之南的半片青州,肃兄何忧之有?” 这并非是幽子期一家之言,而是洛子冲综合夏慎以及林旸的分析才传讯于幽子期的判断。绥城本就是一方孤城,纵是百年光景,青州鲜于氏得以用为数不多的黑铁装备起来的重甲铁骑,也不会多于六万之数。眼下一半既殁,鲜于氏怎会舍得将家底全盘托出。想全歼当时邺城中征北军才舍得出动的三万重甲铁骑已是鲜于氏的极限了,只是鲜于氏怕仍是低估了连弩阵的威力,三万铁骑一战尽殁,狮堡之中估计又要死上几员大将才能消去鲜于拓的怒火了。 “依子期兄所言,邺城之战根本不算是我征北军大败?”听幽子期此言,夏肃疑惑问道。 “岂止不是大败,反而是大功一件。”幽子期提着茶壶回到自己座前,给自己斟上后接着说道:“军报中提及的五万明羽卫的紫雨箭阵,肃兄方才也看到了吧?” 见夏肃点头,幽子期接着道:“紫雨箭阵本就是云州明羽卫不传之秘,所用箭矢皆为秘药配以秘术炼制而成,时至今日,只作屠城之计的紫雨箭矢存世本就不多,此次邺城中用过之后,怕也是快要将云州明羽卫家底掏空了。” “况且,若我说中州战场只是牵制,全剿我大夏征北军才是青州鲜于氏的最终算计,肃兄信吗?” “为何?” “其一,若非宁海城守军在一夜之间被妖术尽屠,他青云二州联军只得在津城寸步不得前行,肃兄且看如今阳城局势,半月已过,联军依旧猛攻不止,阳城犹不得破。”幽子期将茶壶送归至御案之上,接着说道:“其二,津城海贸一停,于我大夏自是损失巨大,可云州的损失更大,翼氏怎会蠢至跟着青州鲜于氏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肃兄可知云州有能力海贸至我大夏的富商巨贾皆是王室中人,眼下海贸停了,联军不得寸进,青州邺城所谋又落空,翼戡怎能架得住自己人的软磨硬泡?” “子期兄,话虽如此,可青云二州联军一日不撤军,愚兄心中一日难安哪。”夏肃取过茶盏慢慢饮着说道:“征北军中有夏慎皇兄,有林大将军和子期兄的师弟坐镇,哪怕青州鲜于氏阴险若此,征北军相比之下亦不曾吃亏。可阳城却近在咫尺,阳城若破,晋安城何以阻挡?” “若是再来上一次宁海城的惨事,大夏危矣。”夏肃搁下茶盏叹息道。 “肃兄毋须担心,此事可一不可再。”幽子期同是搁下茶盏笑道:“料想鲜于寒求和一事就在近日,肃兄不妨静候佳音。” “哦?此话当真?” 未等到幽子期作答,门口翟韧通禀的声音传入暖阁:“陛下,阳城急报,正在殿外相候。” 夏肃心头一惊:“快传!” “启禀陛下,青云二州联军主帅鲜于寒昨日午时遣人至城下送来国书,后又遣军中万夫长鲜于立入城,商讨和谈一事。事关重大,季大人不敢擅作主张,便请那万夫长与末将一同入宫求见陛下,以作定夺。” “青州国书何在?”夏肃急急问道。 传信小校取出背上牛皮信筒中青州国书呈上,翟韧细细检查过之后,方才送至御案上夏肃面前。待夏肃看过,再看向微笑不语的幽子期时已是笑逐颜开:“国师啊国师,料事如神哪!”说罢便让翟韧将青州所献国书递与幽子期一观。 幽子期取过国书细细看过,便对着喜笑颜开的夏肃拱手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心病已去其一,大夏危局已解。”又看向来报的小校接着问道:“可曾看到青云二州联军营中有何变化?” “回国师,青州递呈国书之时,联军营中尽皆缟素,且号角呜鸣不止,想来是哪位大人物故去了吧。” 夏肃满脸疑惑看向幽子期,却见幽子期依旧微笑道:“陛下还记得微臣刚刚所说宁海城之事可一不可再?” “难道?”话未说完,见幽子期点头,夏肃了然不再纠结于此,看向单膝跪倒的传令小校道:“那青州使者鲜于立现在何处?” “回陛下,正在城外驿站等候传唤。”小校恭敬答道:“不得吾皇相召,末将不敢将外族敌对之人带入国都。” “很好,你且下去休息。”夏肃哈哈大笑道:“翟韧,去将那使者接至宫外等候召见。” 翟韧领旨而去,夏肃看向同样喜形于色的幽子期道:“子期兄,前几日愚兄得先贤诗帖一册,可否喊上煜兄一同鉴赏一二?” 幽子期自是明白夏肃话中之意,当下拱手微躬道:“恭敬不如从命,臣这就遣人去翰林院将煜兄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夏纪—血月》正文 三十二 时近傍晚,暖阁之中的九华琉璃灯盏已被点起,只一盏灯,便将颇为宽敞的暖阁照得通明。暖阁中,夏肃与幽子期以及苏煜对着御案上的十几册诗帖,兴致盎然,浑然不觉已是过去了半天时光。 “陛下,青州使者鲜于立在殿外再次请求觐见。”翟韧进入暖阁,对捧着茶盏与幽子期和苏煜谈笑风生的夏肃恭敬禀告道。 夏肃闻言微笑不语,看向同是含笑的幽子期举起手中茶盏,幽子期自是会意,却也不急着见那已等候一整个白天的鲜于立。 “朕还有事要忙,让使者等着吧。”夏肃笑道。 “奴才遵旨,这就去答复使者。”翟韧再次躬身告退,暖阁中笑声再起,似乎之前阳城局势引发的不安,此刻已是消散无踪。 待得明月初升,苏煜自暖阁中告退,出了暖阁未走几步便见着在殿外檐下垂头束手静立等待的青州蛮子,正是自阳城跟着传信小校前来永安求见天颜的青州狼骑万夫长、使者鲜于立。路过鲜于立身旁时,苏煜斜眼看过,一声嗤笑,便头也不回的离去。 鲜于立双眼微闭,不闻不问,直至御前太监翟韧走至身前,才恭敬地束手弯腰等着翟韧发话。 “跟着咱家来吧。”翟韧耷拉着眼皮吩咐道:“大夏自不比你青州那般松散随意,太清宫中规矩森严,还请使者谨言慎行,免遭无妄之祸。” “谢公公提醒。”鲜于立躬身拱手道。 暖阁中御案上的诗帖早已被收起,夏肃端坐御案之后,幽子期捧着茶盏在御案前左侧的太师椅上端坐,一口一口缓缓饮着刚泡的新茶。 “外臣鲜于立拜见大夏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在翟韧带领下入得暖阁,鲜于立垂着头,双手抱拳在前,躬身与地平齐,以外臣之礼恭谨参拜道。 “国师?拜见就是这般鞠躬吗?”夏肃蹙着眉问道。 “回陛下,青州茹毛饮血蛮夷之地,自不知我中州礼仪,使者远道而来,失礼之处陛下还请海涵。”说罢面带笑意对气得浑身发抖的鲜于立接着说道:“我中州平民觐见皇帝陛下,所行之礼为五体投地之礼,双手、双膝和头一起着地,方显对陛下恭敬之意,使者可否明白。” “外臣乃大凉国狼骑万夫长,难道……”鲜于立正待分说,却被哑然失笑的幽子期打断。 “怎么?使者是自认为身份比我大夏百姓尊贵吗?” “外臣不敢。”鲜于立心头着实憋得厉害,垂着头咬牙切齿答道。说罢强忍着心头恨意双膝及地,身体前俯,额头甫一贴到地面便立即起身,已是气得浑身颤抖不停。 “陛下,臣刚想说青州使者远来是客,可免此大礼,没想到使者竟这般心诚,可见陛下威加四海人人拜服。”幽子期不紧不慢地饮着茶水,看向御案之后强忍着笑意的夏肃说道。鲜于立闻言一滞,只觉一口腥甜之气瞬间冲上喉头,缩于袖中的双手早已紧握成拳,恨不得将暖阁内杀个一干二净,将这暖阁一把火烧成灰烬。 “国师大人说笑了,外臣斗胆前来,自当执礼以恭。大夏皇帝陛下德加宇内威服四海,我朝大凉王亦是钦佩有加。”鲜于立恨恨说道。 “大凉王?我大夏可从没认过凉国二字,哈哈哈。”幽子期搁下茶盏,起身对憋得脸上通红的夏肃接着说道:“陛下,据微臣所知,这位使者就是几年前以诈死之计诱得我大夏征北军贸然入固北城却被围杀死伤惨重的那位年轻有为的小将军。” “哦?那倒是朕看走眼了。”夏肃微微一笑道:“来人,给这位小英雄赐座,青州能遣你为使者入宫觐见,可见还是颇有诚意的。” “外臣谢过陛下隆恩。”殿外一天的等候,饶是年轻气盛的鲜于立也早已是疲惫不堪,虽是极想坐下休息一阵,不过嘴里仍是客气道:“只是外臣年纪尚轻,精力充沛,陛下面下,外臣诚惶诚恐,岂敢安坐。” “哦?使者竟这般知礼。”幽子期笑道:“也罢,陛下,使者年轻力壮,想来多站片刻亦是无碍,陛下还不若全了使者的恭敬之意,将椅子撤了吧。”说罢对翟韧挥挥手,翟韧低头憋笑得浑身微抖走上前去。 眼见着御前太监将刚刚搬至的座椅撤走,鲜于立恨不得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 “不知陛下可曾看过三王殿下亲手所书的国书?”鲜于立发作不得,只得堪堪忍着,见暖阁中无声,这才低头恭敬问道。 “朕自是看过。”夏肃缓缓坐至御案后的软塌之上答道:“只是你青云二州联军来势汹汹,攻城拔寨势如破竹,眼下我大夏阳城已然抵挡不住,贵联军怎么就突然提起议和之事?” “朕着实想不通,以青州军之勇猛,云州军之灵逸,怎会舍下这大好局面来求和与我大夏?莫不是又是小英雄的计策?”夏肃与鲜于立年龄本就相差不大,这一口一个小英雄,直叫得鲜于立心头怒火喷薄却只能死死压住,唯恐神色有异触怒大夏皇帝与刺客看来无比尖酸刻薄的大夏国师幽子期。 “外臣不敢!”鲜于立立马躬身拜下道:“只是我国中巨变,三王殿下无心再战,却不是我青州有何谋划。” “哦?那小英雄可否与朕解释一下上月中旬宁海城灵异之事与前几日你青州邺城紫雨盈天的怪事?”夏肃一反初时之态连连问道。 “宁海城之事外臣只知结果,却不知缘由。”鲜于立依旧束手躬身回答道:“至于邺城之事,外臣只是耳闻,却不知最终结果,更不知内里详情,还请陛下恕罪。” “既一问三不知,那鲜于寒遣你为使来我永安国都又有何用?”幽子期端坐椅上,捧着茶盏似笑非笑看着渐渐局促不安的鲜于立。 “原先还当鲜于寒求和之心真切,此刻看来,倒真像陛下所说,这求和之言莫不是又一计策?”幽子期打断欲开口辩驳的鲜于立接着说道。 “陛下明鉴!外臣却是不知陛下所问之事细则,但三王殿下求和之心却是真切,还望陛下明察。” “既要朕明察,那使者可否告知朕刚刚所说巨变是为何事?”夏肃看看御案前悠闲饮茶的幽子期,对渐渐不安的鲜于立问道。 一般外交不问对方隐秘内事,鲜于立没料到夏肃有此一问,只觉心头一紧,踯躅犹豫半晌,还是道出了那道隐秘。 “我大凉国大祭司古羽滕大人于前日夜间仙逝,三王殿下悲痛万分,无心为战,这才遣外臣随信使来此商议和谈一事。” “大祭司?可是那位法力无边,凭借一己之力一夜杀尽我八万宁海城守军的妖人?”夏肃嘴角轻提笑问道。 “陛下!请慎言!古羽滕大人乃我大凉国人人敬畏的大祭司!岂可以妖人二字冠之!”鲜于立闻言愤而抬首,眼中赤红一片,身体更是微微前倾跃跃欲试。 “大胆!你们人人敬畏的大祭司在朕眼里屁都不是!何来触犯之说!”夏肃愤而起身,一拍御案怒斥道:“一介妖人以妖术屠我八万大军!身死道消乃是咎由自取!朕恨不能生啖其肉!黄口小儿竟敢在我乾清殿暖阁大放厥词!难道欺我大夏无人?” “陛下就不担心我青云二州联军举国之力继续南下,让你中州夏朝变作我青州牧马之地!”鲜于立双拳紧握踏前一步吼道,若非进宫之时佩刀被收走,忍无可忍的鲜于立只怕此刻早已抽刀扑上前去。 “哈哈哈!”夏肃不怒反笑道:“尔等宵小大可倾力一试!朕倒要看看他鲜于拓还有几分家底!” 鲜于立双眼如喷火,狠狠看着前方探身御案之上与之对视的大夏皇帝,想要上前却惊讶地发现浑身动弹不得,转头看向悠闲自得的幽子期,只见幽子期轻轻搁下手中茶盏,起身对着夏肃微躬拱手道。 “陛下息怒,使者黄口小儿之言怎可轻信。”待站直转身对鲜于立轻轻挥手,鲜于立浑身一松已恢复自由,正欲上前,却迎面撞上幽子期冷冽的目光,陡然间浑身燃起的热血竟似被一盆冰水瞬间浇熄,全身冷汗涔涔而出如坠极寒冰窖。 “陛下,微臣以为鲜于寒求和之心还是有的,只是所托非人,使者竟在乾清殿暖阁之中大放厥词恐吓陛下,微臣以为此等恶徒非严惩不足以赎其罪。”幽子期缓缓说道。 “国师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夏肃饶有兴趣的看向幽子期说道。 “还请陛下恕微臣逾越之最,微臣才好放心施为。” “既如此,包括青州求和之事,朕全权交由国师处理。” “谢陛下,微臣定不负所托。”幽子期直起身子,转身对外喊道;“来人!” 早已戒严在外内城禁军得令进入暖阁单膝及地拱手待命。 “将此獠断去四肢送回阳城城外!”幽子期喝道:“另传信阳城外鲜于寒,若要议和,让他鲜于寒自己前来!” 鲜于立闻言脸色瞬间煞白,抬头看向御案之后的皇帝夏肃刚想兵行险着,却发现四肢再次僵住,想开口说话竟连嘴都无法张开! 鲜于立已被禁军拖走,暖阁之中仅剩夏肃与幽子期二人,互相举盏以茶代酒相邀,暖阁中笑声再起,却是郁气全消的畅快笑声。 青州大祭司身死道消。原以为那是联军营中一脸恍然的幽子期听进去了自己的劝导,没料到,独身前往的幽子期还是初心未改,让自以为心怀甚慰的古羽滕彻底解脱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夏纪—血月》正文 三十三 北地荒古原之上的战场,料来是紫雨羽箭已使用殆尽,又或者是青州狮堡主人鲜于拓再不肯舍下本钱去剿灭固守固北城的征北军,现在天气愈暖,反倒是愈加平静下来。夏慎林旸数次发动攻势于青州桥上,每每击穿桥北敌阵便退守桥南阵地。往复几次,青州蛮军也学聪明了,眼见神弩营推阵往北,青州守军便弃桥头堡而去,待远远看得征北军退去,方才敢回到原先阵地处。如此一来,这几次小摩擦终是未能激化升级,就像往平静的湖面投入一粒小石子,荡起一圈涟漪之后便又复归平静。 阳城城北,淮河南岸的青云二州联军营地之上白绸飘扬,一片缟素哀伤气息。相比于前几日联军的猛攻不断与叫嚣气焰,如今的联军就如同被阉割之后抽去了精气神的壮硕野猪一般趴伏着自顾哀伤。 联军营地中军大帐之内一片肃静,白绸所制的挽帐密密麻麻悬在大帐内四周,大帐正中央,一口巨大的楠木棺材被漆得通体纯白,而瘦小的青州大祭司古羽滕,已静静躺在其中三日了。古羽滕去得突然,前一日晚间还精神十足地和鲜于寒以及云州大将姬舆邑推杯换盏谈笑风生,第二日早间见平素总是起得颇早的大祭司迟迟未出门,呼唤良久亦不见回应,待回禀大帅鲜于寒后,后者入得古羽滕帐中才发现青州一代大祭司已然驾鹤仙去。仓促之下买过宁海城富户家中所备的寿材,才得以安放古羽滕遗体。五月的阳城已趋于炎热,未防止大祭司遗体腐坏,棺木四周掘出一圈两尺深的水沟引向帐外,水沟之上则架着自宁海城富户家冰窖之中取来的整块寒冰。帐外艳阳高照,全身缟素的帅帐亲兵们浑身早已被汗湿透,而通往帐外的水沟中的潺潺流水却散发着丝丝寒气,随着冰块不断的被送入帐中,帐内这才得以始终保持着如寒冬一般。 “大凉国大祭司古公羽腾之灵位”,棺木前祭案之上,古羽滕通体漆黑的灵牌上赫然以白色羽族文字书写其上。青州蛮夷向来不注重丧礼之仪,哪怕是王族中人过世,最多也只是请来祭祀念上一段深奥难懂的悼词,便将遗体付之一炬,尘归尘土归土。而青州百姓,更多的则是以天葬来终结自己的一生。可大祭司古羽滕离世,大帅鲜于寒却坚持以云州羽族的丧葬礼仪来操办,更是请动被人称作儒将的姬舆邑来亲自主持。众人包括姬舆邑俱是不解,不过碍于鲜于寒的坚持以及他本身的威望,众人只得从命。 祭案之前,鲜于寒全身缟素,一直以嫡子的身份跪于灵前。原本因脸上那道伤疤平添的阴冷肃杀之气却已被连日的不眠不休磨去,如今看上去,红肿的双眼以及疲惫的倦容,这位青州声名显赫位高权重的王爷似乎只在数日之间便生生老去了十数岁。 “大帅……立将军回来了……”鲜于寒看着祭案上古羽滕的灵牌兀自神伤,却听得身后亲随低声禀报道。 “传。”鲜于寒开口已是一阵嘶哑。 “大帅……”身后亲随却支支吾吾不敢多言。 “还有何事?”鲜于寒转头,通红的双眼正对上身后亲随畏惧的目光,骇得那亲随赶紧噗通跪倒颤抖出声。 “大帅,立将军此刻已在旁边帐中,情况……很是不妙……夏朝的使者随同而来,眼下那处已是闹作一团压制不住了。” 鲜于寒起身,却因跪得太久双腿酸麻不已,赶紧扶着祭案立住才没致瘫软跌倒。缓过好半晌,才长叹一口气出帐离去。 帐内吵作一团,却仅仅是青州口音,鲜于寒听得心烦,掀起帐帘便大步跨入帐中,正待呵斥,却心头猛然一抽。大帐正中间,一半人高的青瓷大罐中,鲜于立被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头正歪斜着靠在罐口,双眼紧闭泪流不止。 “立弟!”鲜于寒几步上前竟是半跪在青瓷大罐前,捧着鲜于立惨白的头凄声吼道:“立弟!立弟!” 鲜于立闻言,眼皮抖动数下才艰难睁开:“殿下……末将有负所托……自取其辱……愚弟对不起哥哥……”说话间眼泪横流,口鼻间的气息再次衰弱下去。 不久之前青州固北城被大夏征北军攻陷,固北城城主鲜于安自尽于城主府中,那位看似养尊处优却处处心系青州王庭的叔父到死也未曾有一句怨言。眼下,鲜于安一脉仅剩的独苗鲜于立在出使求和之后竟被断去四肢制成人彘送归军中。鲜于寒陡然起身,怒目瞪向青瓷大罐之后的大夏使者,原本就是通红的双眼此刻看起来更是狰狞。 “夏朝礼仪之邦!却做这等丧心病狂之事!莫不是以为本王不敢杀你二人!” 青瓷大罐之后的大夏使者正是苏煜与靳安二人。二人好整以暇地靠坐在阔背椅上闭目养神,似乎帐中的争吵辱骂与自己二人无关一般。眼见着帐中以北地俚语辱骂的众人身上沾泥带土狼狈不堪,显然是已在二人手上吃了大亏。听着鲜于寒嘶哑却极其正宗的中州口音怒喝,苏煜才缓缓睁眼,起身揖礼。 “不知王爷驾到,在下多有失礼,还请王爷海涵。”面对着鲜于寒的滔天怒火,苏煜脸色未变,不急不慢答道:“令弟觐见我大夏皇帝之时欲行不轨,幸得有国师相护方才无恙。王爷不问责令弟,反倒指责我大夏凶残,是何道理?” “立将军领本王之命去商谈议和之事,怎会做行刺之事!”鲜于寒暴跳如雷:“怕是尔等故意报复的吧!” “我泱泱大夏,从不屑行那宵小苟且之事。要战便在战场之上明刀真枪决一胜负,绝不会以妖法求胜,更不屑报复于一人身上。”苏煜夹棍带帮答道,一脸轻松之意便是连身后的靳安后自愧不如。 “更何况我大夏皇帝陛下对令弟亦是佩服有加,更以小英雄赞之,王爷若是不信,不妨亲口问问你这不知好歹的立将军。”苏煜说罢便拱手一礼再次坦然坐下。 鲜于立的暴躁脾气鲜于寒自是知晓,此刻听得苏煜所言已是信了半分。此番前往永安国都觐见大夏皇帝,使者人选鲜于寒原本另有安排,料想此时联军兵临阳城之下,无论派谁去议和之事都会颇为顺利,因大祭司之死心力交瘁的鲜于寒也就同意了鲜于立的毛遂自荐。谁曾料想竟横生枝节,出使议和的鲜于立竟遭此极刑。 “立将军纵有过错也不会违背本王之命行行刺之事!不知阁下何人,竟敢给我大凉勇士冠此恶名!” “在下忝为大夏礼部侍郎,枢密副使苏煜。”官职却是苏煜临行之前夏肃刚刚加封。见鲜于寒仍是不依不饶,苏煜起身道:“我大夏堂堂正正自有威武,岂会因如此宵小徒增恶名?” “不知夏朝老太师苏谨身是阁下何人?” “正是家父。” 听得苏煜回答,鲜于寒竟脸色稍解,转头吩咐帐中众人将青瓷大罐中的鲜于立抬走之后,方才坐至苏煜与靳安对面开口道:“未曾料想如今中州夏朝竟这般硬气,本王倒是如井底之蛙坐井观天了。只是如今我大军尚在阳城之下,你们的皇帝陛下就不担心我联军倾尽全力攻陷此城一路南下?” “王爷怕是不知如今你青州荒古原上征北军的辉煌战果了。” “愿闻其详。” “王爷竟是不知?你青州邺城如今在云州明羽卫紫雨羽箭之下已变成一座死城,三万重甲铁骑被我征北军尽数全灭,如今大患已去,我朝征北军进退无阻,敢问王爷真就敢赌我大夏铁骑不能踏入青石城?” “再有,阳城守军与日俱增,王爷难道不觉得前几日攻城愈发艰难了吗?”苏煜竟是面露微笑接着说道:“恐怕王爷帐下无力再行一次一夜灭尽八万人的壮举了吧?” 鲜于寒闻言心中一惊,面上却未有丝毫反应。 “阁下又怎知我军中无援军到来?” “王爷既这般自信这般笃定,那在下便转述我大夏皇帝陛下一言好叫王爷知晓。” “本王洗耳恭听。” “无他,唯拭目以待四字尔。” “好一个拭目以待!”鲜于寒面色骤然严肃,起身接着说道:“实不相瞒,我大凉大祭司仙逝,本王已无心再战,还请使者坦言相告,南北议和之事究竟有何章程。” “若想商讨议和之事,还请王爷屈尊随在下前往我大夏永安国都详谈。”苏煜起身正色道:“此为我大夏皇帝之意,王爷若有心促和平之局,不妨随在下觐见皇帝陛下再作商讨。” 鲜于寒怔怔不言,原以为此番议和乃是中州夏朝迫切所需,没料到自己这方竟成了被动的一方,更没料到精密部署的青州战局竟已全然破碎,而作为主帅的自己竟一无所知。 “本王自可随你入永安详谈议和之事。“半晌,鲜于寒才开口说道:”年少之时曾随十贡入永安,与苏老太师有过数面之缘,算得上是故人。今日得见故人之后,不知这位使者可否行个方便,容本王与故人之后私聊片刻?”却是鲜于寒对着靳安说道。 二人怔然,不知鲜于寒何意。苏煜犹豫片刻,方对着靳安点点头。靳安会意,起身走出营帐。 苏煜犹自不解,却见鲜于寒站定,右手握拳,拳心向内击于心口,郑重低声说道:“灼灼北辰!” 苏煜闻言如遭雷击,却极快地正身回礼答道:“佑吾苍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夏纪—血月》正文 三十四 定定看着紧蹙着眉头的鲜于寒,苏煜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刚刚“灼灼北辰”那四个字,着实将原先心底古井无波的苏煜惊出一身冷汗。怎会这样,怎可能有这般不合逻辑之处。据许久之前北辰中线报,鲜于寒与青州大祭司古羽滕名为师徒,实则胜过父子,而古羽滕原先为上代拜月四子之一,只因未能承袭掌教之位才脱离拜月教远赴青州,数十年如一日,一步步以自己一身修为,最终坐到了青州几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祭司之位,不可谓手段不强。这一切对外人而言或许过于惊世骇俗,但对于现已是北辰天权部副宗主的苏煜来说却算不得隐秘,更何况来此之前,幽子期已将事关鲜于寒与古羽滕的信息事无巨细一一阐明。可作为大祭司古羽滕座下唯一弟子的鲜于寒,此刻却以北辰之礼见于苏煜,这对苏煜而言不亚于晴空霹雳一般。若有鲜于寒身份有假定然不可能,只因北辰之礼所知者仅限于连天工部在内的八部首脑之间,旁人根本不可能知晓,更何况自己以及父亲苏谨身在北辰中的身份也仅限那寥寥十数人知晓而已。 见苏煜满脸疑色,鲜于寒压低声音继续说道:“得于扬老宗主亲授,在下忝为开阳部副宗,只是在下身份特殊,一直被老宗主隐秘不发,只待合适的时机再宣诸于其他几位宗主。” 想来也是,若掌青州兵马的三王鲜于寒实为北辰高层的消息有一星半点透露,其后果只怕不堪设想。苏煜心中稍定,却仍是低声问道:“口说无凭,王爷可否将臂上印记示于在下一观?” 鲜于寒苦笑,摇着头对苏煜道:“天权部副宗还是信不过在下啊。”鲜于寒话音刚落,苏煜心中已然确信鲜于寒就如他自己所说乃是如今的开阳部副宗,却不料鲜于寒接下来的话让苏煜更是大吃一惊。 “既望峰,十方林,八星聚首,共拥紫薇,太清剑,启皇子……”鲜于寒声音极低,但是每个词道出,便让苏煜心头一震,北辰十年之计,鲜于寒竟是知晓得一清二楚。 “停,可以了。”苏煜急忙抬手止住鲜于寒,看向帐外低声接着说道:“若想此策得成,眼下这步至关重要,鲜于副宗这趟永安之行怕是避不可避了。” “正当如此。”鲜于寒微躬拱手答道。 “只是大祭司一事……”苏煜低声相询。碍于同为北辰的鲜于寒,苏煜此时也没有直呼古羽滕之名,只是指着中军大帐古羽滕灵堂所设之处问道。 鲜于寒脸上哀痛之色不加掩饰:“大祭司于我而言胜似父亲,若无他,在下怎会由一个丝毫不受重视的皇子变作如今掌青州兵马的三王殿下,相似的境遇让在下与大祭司情同父子,只是各自心中所执之道不同罢了。” “待到了永安城之后,再寻机去贵府详谈吧。”鲜于寒哀思深沉,却是不再愿意接着说下去了。 “也好。”苏煜轻咳一声接着朗声说道:“王爷深明大义,在下敬佩万分,事不宜迟,还请王爷将军中一应事务安排好,与在下一同前往永安国都觐见我大夏皇帝陛下。” 帐外的靳安出帐时不明所以,此刻听到此话却是高兴起来,此趟前来青云二州联军大营,总算不需要杀将出去了。 五月的荒古原上已不似深冬的严寒,艳阳虽是高照,观之也是炽热无比,可相比溪江之南,这轮太阳却似与荒古原离得更远。阳城与宁海城这类中州沿海城市如今已属炎夏之初,荒古原上的五月却更似初春伊始。 涌江上厚厚的冰冻刚刚化去,大量的碎冰浮于江水之上,趁着一路向东的江水碰撞着汇往东极海之中。此时江水虽寒,却是江鲤最为肥美的时候。青州桥南桥头堡之下的江边窄堤之上,夏慎与林旸趁着闲暇,在洛子冲的怂恿之下,齐齐席地坐于堤上,一手握着钓竿,一手执着银质扁酒壶,看着江上浮冰一路东奔,饮酒谈笑不亦乐乎。三人身后木桶之中,已有着几尾细鳞肥大的江鲤自顾游动。木桶之后的坡上,十数名亲兵得夏慎允许,也是取过腰间的皮酒囊对饮谈笑如休沐之时。 江风依旧寒冷,三人之中洛子冲虽修炼拜月术法有成,可体质却是最弱的那个。夏慎与林旸依旧如往日闲时那般只穿着一身软甲,而怂恿二人的洛子冲却架不住寒风,遣人取来毡袍紧紧裹在身上。饶是如此,白净的脸上仍是被江风吹得发红。 “大哥二哥,今日晨间大师兄传讯过来,你们可猜得出是何事?”洛子冲灌一口酒,拢拢毡袍抽着鼻子说道。 “最好是好事,不然你今天不钓足十尾三斤以上的江鲤休想回去。”夏慎没好气的白了故作神秘的洛子冲一眼佯怒道。桶中的几条江鲤尽是林旸与洛子冲所钓,自己却毫无收获,好几次眼见着浮漂被鱼拽得往下急沉,待提上来却只剩空钩,心中已是一阵急躁。转头见林旸却是喝着小酒,不一会提竿又是一尾大鱼钓上,那平心静气的功夫如同庙中高僧一般,哪有战时一声怒吼拔刀便冲的急切劲。这几年愈是相处,夏慎便愈是察觉林旸的不凡之处,谁能想到当初战后偷摸抹泪的小小校尉,如今已是大夏军中不可或缺的宛如定海神针一般的存在。说是造化弄人,道是时势造英雄,可夏慎却非常明白,如今已高居大夏朝堂正二品的军中副帅林旸,这几年所付出的,远远配得上如今他的所得,不说其他,便是林旸数年如一日每天清晨雷打不动的两个时辰操练,他夏慎除林旸外就没见过其余哪怕一人,哪怕如今的林旸已经算得上是功成名就。 见林旸也饶有兴致的扭头看来,洛子冲笑道:“大师兄传讯于我,青州大祭司古羽滕前几日于阳城外青云二州联军大营中猝然离世,青州……” “青州大祭司死了?”未等洛子冲说完,夏慎便万分惊讶打断问道。他三人关系自是不同寻常,更何况古羽滕与三人皆无关联,言语之间也不必顾虑忌讳之词。 “千真万确。”洛子冲接着说道:“我中州战场上,那鲜于寒已无心再战,遣狼骑万夫长鲜于立随传令兵回永安觐见陛下,商谈议和之事,却被陛下和大师兄言语所激,险些做出行刺之事,然后被斩去四肢制成人彘送归阳城城外联军营中。” “鲜于立?”林旸疑惑问道,对这个名字却是印象颇深,一时间却又与现实中的人对不上号。说话间手中钓竿一沉,提竿又是一尾肥大的江鲤扇着尾巴跃出江面。 洛子冲看向林旸,缓缓道:“就是之前固北城鲜于安诈降之时,鲜于寒所斩之人的本尊。” “原来是那夜险些将我踏死马蹄之下的那人。”林旸这才想起来,将钩上的江鲤取下丢入身后木桶之中后,将钓竿放至一旁,对洛子冲接着说道:“子冲,国师还有什么消息,快快道来。” 想来林旸已从之前固北城全军覆没的阴影中走出,洛子冲放下心来接着说道:“陛下与大师兄可是为我征北军出了一口恶气,然后陛下敕封翰林编修苏煜大人为礼部侍郎兼枢密副使,与靳师叔一道送那人彘回鲜于寒营中并邀鲜于寒一同前往永安商谈议和之事。” “联军营中古羽滕新丧,又见自家堂兄弟那般惨状,想来鲜于寒该是暴跳如雷当场发作,再拿我大夏使者泄愤吧。”夏慎闻言担忧道。 “苏煜大人遣信使先行快马赶回相禀,鲜于寒已经答应前往永安觐见陛下商讨议和之事了。”洛子冲兴高采烈说道。 “什么?” “怎么可能?” 却是夏慎与林旸深感不可思议急急问道。按照之前众人对青州三王,如今的大凉国大元帅鲜于寒的理解,没有暴怒之下拿苏煜等大夏使者泄愤已是天大的幸事,怎么还可能忍气吞声听从大夏安排,同意前往国都商讨和谈诸事。 “此事确凿无疑,鲜于寒已轻车简从与苏煜大人自阳城出发了,一路车马停顿,想来后日便可到达永安城了。”洛子冲接着说道:“且说这苏煜大人也是小弟旧识,煜兄大才,妙人一人,日后若有机会定然介绍与大哥二哥结交一番。” “苏谨身老太师之子?酒仙国舅?”却是夏慎笑道。 “哦?原来煜兄还有这个外号,哈哈哈。”洛子冲闻言笑得乐不可支。 “大哥,我等估计也要准备撤离青州的事宜了。”唯有林旸一人平静说道。 “二弟认为此次鲜于寒入朝商议和谈之事定然能成?”夏慎问道:“况且青州可自主退兵,又何须和谈一途?此次南北大战敌我尚没有明显优势的一方,和谈难道是还想争取些好处不成?” “战争从来都只是为政治服务的,大哥可不能小看了鲜于寒,此人胸有沟壑万千,哪是易于之辈,我料想之前派遣鲜于立入朝觐见也仅仅是为了试探我大夏的态度而已。”林旸对二人举举扁酒壶接着道:“此次大战一停,中州、青州以及云州的局势势必更加复杂,我兄弟三人还是早作撤离荒古原的准备吧。”看向出神的二人,林旸咧嘴一笑。 “子冲,今晚可看你手艺了。”林旸指着木桶中摆尾游动的江鲤笑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夏纪—血月》正文 三十五 青州三王、兵马大元帅鲜于寒入朝觐见皇帝陛下商讨议和之事,不日即达。这条消息自阳城不胫而走,待传入永安城,原本因中州战事接连失城而导致的人心惶惶只在小半日之间便烟消云散。东西市中再次热闹起来,小贩的吆喝声中夹杂着对北地蛮子的谩骂与蔑视不绝于耳,骂者自是因为战事连败导致自己不敢出永安城从南方进货,面对永安城内日益高涨的物价只能眼巴巴看着。听者也是兴致盎然,只觉大快人心。只半天时间,原本还在哄抬的东西市附近外城房价竟是陡然一滞便跳水似的下滑。青州兵马大元帅亲来国都议和哪,大夏这是何等的威武,收复失地也是指日可待吧。 已是黄昏之时,永安外城南城门处已是行人稀少,四架马车及百余扈从在守城兵官验明其身份之后便顺利入得永安南城门,一路不停,一直往着内城景阳门方向驶去。 天地之间还没彻底暗下来,内城里一路往北通往乾清殿的御道之上内已是灯火通明。景阳门大开,两队禁军分列左右两侧,人数虽不多,却胜在个个身着只在盛大礼仪时才穿的黄金凯甲,端的是威武不凡。景阳门外,身着衮龙服的皇帝夏肃在前,侧后方是始终黑袍罩身的国师幽子期,在后面,则是朝中在国都履职的文武百官。原本在每月朝会上才会有的阵容,此刻却在景阳门外汇聚一堂,为的只是迎接不远处慢慢驶来的青州兵马大元帅鲜于寒一行。 车驾方在夏肃一行人百步之外便缓缓停下,黄昏中,鲜于寒身着中州长袍,夹杂着些许斑白的长发尽皆束于脑后,若非脸上那道狭长疤痕,怕是在镜湖畔甫一露面便能引得永安长街两侧露台上姑娘们的尖叫声。 待得鲜于寒跟随着苏煜近上前来,苏煜率先见礼,却被夏肃上前一把扶住,于苏煜耳畔轻声言道:“煜兄此行辛苦了,且先去后面歇息片刻,今晚还有的忙呢。明日晚些时候朕与子期兄为煜兄接风洗尘。” 苏煜闻言点头称谢,便直起身子将鲜于寒引至夏肃身前道:“陛下,这位便是威震天下的青州兵马大元帅鲜于寒殿下。” 夏肃定定看着鲜于寒,鲜于寒也在专注看着夏肃,二人虽未言语,却对视而笑,夏肃刚欲开口,却见鲜于寒率先上前一步,正襟拱手恭敬说道。 “外臣鲜于寒叩见大夏皇帝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说罢便屈膝而下欲行叩拜之礼。 夏肃心中一动,却是赶紧上前一步托住作势欲跪的鲜于寒双臂,面色欢喜说道:“王爷一路辛苦,不必行此大礼,还请随朕入宫暂作歇息。” 鲜于寒就势起身,连道谢恩。夏肃与鲜于寒在前,幽子期与苏煜等人紧随其后,一路有说有笑便往着宫宴所在安和殿而去。入得安和殿正殿大厅,早有宫女太监静立四周等待尊客入席,而偌大的楠木圆桌之上,迎接青州来使鲜于寒的一应美酒佳肴早已准备妥当。待得夏肃与鲜于寒联袂入席,大夏迎接来使的礼部及兵部重臣以及青州其余使者才依次纷纷入席,幽子期却在与夏肃对视相笑之后退出安和殿,直往坤宁宫而去。今日乃是苏姮的生辰,幽子期岂有不到之礼。 比之丝竹声声的安和殿,坤宁宫中虽静谧却让幽子期觉着安心无比。西暖阁门口,一身素色薄衫的苏姮带着翘首以盼的靳蓁与紧紧牵着靳蓁的夏启等候着。见幽子期出现,靳蓁欢呼一声便拉着夏启往幽子期跑去,幽子期见状哈哈大笑,赶紧上前,一手抱起靳蓁一手抱起夏启,走至笑颜如花的苏姮面前,正待开口,却被靳蓁嘟着嘴的抱怨逗得开怀大笑。 “义父,姨娘等你都等得望眼欲穿了。” “小孩子不准胡说八道。”脸上攀上一抹嫣红娇羞,苏姮轻轻刮了下靳蓁鼻子,便伸手抱过夏启对幽子期接着说道:“听闻今日青州使者入朝觐见,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就算天塌下来,也阻不了为夫前来给姮儿过寿。”幽子期笑道,一手却上前搂住苏姮,探头至苏姮耳边轻声道:“国事再大,也及不上姮儿的万分之一。” 苏姮羞得满脸通红,握拳轻锤在幽子期肩头道:“没个正行,孩子们还在呢。” 入得暖阁,方桌上几样冷碟和几盘还冒着热气的小炒已然齐备,却都是幽子期平素喜好的那几样。幽子期哑然失笑,自怀中掏出一方细绸包裹的物件递与苏姮,玩笑道:“姮儿,看今天桌上菜式,怎么看都像是我过寿啊。”说罢便放下靳蓁,任其带着夏启去对付刚刚幽子期带来的二人念念不忘的雪糖糕。 苏姮打开细绸,却是两条深褐色的墨条,观之毫不起眼,却带着阵阵金桂的香味。苏姮以手轻轻拭过墨条,却不留一点痕迹,不由满脸疑惑地看向幽子期。 “夫君?这是?”观之似墨条,拭之却不落点墨。 “倒不是什么金贵物件,只是这桂墨的制作手艺已经失传了,到如今能寻到的,怕也不过两手之数啊。” “竟真是桂墨?”苏姮惊呼,尽管已生下夏启,可此刻惊喜万分苏姮,却仍是小女儿之态,自己只是与幽子期感叹过遍寻桂墨不得的遗憾,没想到今日生辰,幽子期竟真将这桂墨寻来送与她。 幽子期一时竟看痴了,苏姮在侧,儿女绕膝,这不正是幽子期梦寐以求的吗?哪怕儿女并不是自己亲生。 坤宁宫西暖阁的一顿饭吃得温馨无比。安和殿中丝竹之声仍在,推杯换盏之声亦是不绝于耳,端的是宾主尽欢热闹非凡。而数千里之外的固北城,城主府旁的小院当中,夏慎与洛子冲正目不转睛看着执刀在手的林旸。 白日钓上来的江鲤已被洛子冲剖洗干净并细致无比地抽去一根根哪怕细若麦芒的鱼刺,待江鲤被送至林旸手中,已是整段整段的肥嫩鱼肉。林旸生无可恋地苦笑摇头,一手将江鲤托于烧开的汤水之上,一手执着那把狭长短匕,深吸一口气便挥刀出手,夏慎与洛子冲面前便亮起一片片刀光,伴随着刀光,一片片薄如蝉翼的鱼肉落入滚开的红汤之中,只一眨眼便伴着麻辣鲜香之气浮出汤面。 “快快快!”洛子冲一边招呼着一边飞速舞动长筷夹起片片带着红色汤汁微卷着的鱼片。不一会,面前三只碗中已盛得满满当当。 “二哥,二哥,休息一下,先吃先吃!”洛子冲将碗搁至林旸面前急急招呼道。夏慎与林旸听得此话简直无语到崩溃,不过架不住碗中不住升腾的麻辣鲜香之气,纷纷白过洛子冲一眼后便抄起筷子大快朵颐。三碗滚烫的鱼片,几个呼吸间便被三人一扫而空,麻辣的口感使得三人皆是汗如雨下。夏慎取过酒壶自顾猛灌一口,却感觉口中炽灼之感更甚,龇牙咧嘴猛吸数口气才堪堪缓解过来。 “大哥,试试这个。”洛子冲献宝似的自身后取过一只酒壶,倒入杯中后却不是酒水,反倒是闻着微酸的青色透明汁液。 “青州荒古原上五月的青梅所酿,只此一壶,大哥二哥可省着点喝。”洛子冲笑着将三人酒杯斟满,又将酒壶收至身后。 “鬼才信你只此一壶。”夏慎白了洛子冲一眼说道。青色透明青梅汁甫一入口,一股酸甜便骤然在嘴里漫开,将刚刚鱼片的麻辣香气横扫一空,刚刚的麻辣炽灼与现在的微凉的酸甜可口,恰似冰火两重天,又觉冲击之下两股极致的味道相得益彰,简直至臻享受。 林旸也是双眼微闭,再睁眼时却迎上夏慎与洛子冲期盼的目光,不由哈哈大笑道:“子冲啊,今后老了你可得死在我与大哥之后,不然我与大哥做鬼都不会放过你。”夏慎与洛子冲闻言皆是大笑不止。林旸说罢手中刀光再起,风灯灿黄的灯光之下,薄如蝉翼的江鲤鱼片泛着晶莹剔透的光泽簌簌落入其下翻滚的红汤之中。 月渐高升,安和殿中的宫宴已然结束,乾清殿暖阁之内,微醺的夏肃端坐御案之后,正与面色如常的鲜于寒谈笑。青州之人本就善饮,更遑论是久在军中贯饮烈酒的鲜于寒。二人正说话,却见御前太监翟韧上前来报。 “陛下,国师求见。” “快宣快宣。” 待入得暖阁,幽子期随手除去头上罩帽,在鲜于寒一阵错愕之中对夏肃微躬拱手行礼,却被夏肃随意挥手免去。二人皆是各自朝中扛鼎之人,见面却仍是不能免俗的一阵客套寒暄。待闲话片刻,幽子期与夏肃对视一眼,才郑重对鲜于寒说道。 “先前王爷遣使前来,虽有错在先,在下却惩戒过重,还望王爷海涵。” “此事终究是本王堂弟鲜于立有错在先,乃是咎由自取,倒是惊吓了陛下,外臣惶恐,代我大凉王向陛下致歉。”鲜于寒说罢便起身对着御案之后的夏肃躬身道。 “无妨无妨。”夏肃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却与幽子期对视一眼后端坐说道:“不知王爷此番前来有何章程?国师既到,我等也可先行商谈一番。” “正该如此。”鲜于寒说话之际,翟韧正好前来换上新茶。待翟韧退出暖阁,鲜于寒这才起身对着夏肃与幽子期开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夏纪—血月》正文 三十六 “有何章程?这还得看陛下以及国师以后希望看到何等局面了。”新茶温热,饮在口中温度刚好,些许微微苦涩之感转眼即逝,留在口中的便只剩下清香与微甜。看着蔷薇血玉茶盏中的针针茶叶缓缓舒展,慢慢沉底,鲜于寒一边口啜着茶水一边微笑道:“血盏银茶,中州大夏果真是物华天宝之地,陛下可能不知,这一罐茶叶到我大凉,怕是换上一套院都绰绰有余。” “哈哈哈,王爷若是喜欢,回头不妨带上几罐。”夏肃笑道:“却不知王爷所说吾等希望看到何等局面是何意?” 鲜于寒搁下茶盏,对着御案之后的夏肃躬身行礼,恭谨说道:“若只是议和,大夏与我大凉同时各自撤兵,不问得失不咎后果,两国仍以溪江为界,彼此安好而已。” “王爷可知你青州荒古原上,我征北军可用之兵并不在少数,仍可倾力一战。而纵观我大夏沿海战场,哪怕是贵国与云州联军数万,也未必有再攻之力了。”却是幽子期缓缓搁下茶盏说道。 “国师此言正是朕心中所想,若鲜于王爷想就此罢手,只怕尚在固北城的我大夏征北军都不答应啊。”看看满面笑容的幽子期,夏肃接着说道。 “外臣既虽苏大人入朝觐见陛下,自是带着万分的诚意前来。”轻轻晃着手中茶盏,映着血色的茶水中银针如同纯白玉兰一般缓缓绽放,鲜于寒虽看得出神,话语之中的恭谨与专注却丝毫不减。 “实不相瞒,外臣自出得荒古原起,我大凉王便将帐下铁骑全数托付与本王,邺城一役所失玄甲重骑仅是十之二三罢了。阳城之后,中州一马平川,敢问国师,我大凉是否就真的没有一战之力了?”尽管邺城之役并非出自鲜于寒之手,尽管战事结束鲜于寒都没有及时收到相关军报,可津城之北绝壁之上由亲信拓跋朗伯所统领的六万玄甲重骑仍在,这点便是云州大将姬舆邑也不得而知。想到邺城之役自己的一无所知,鲜于寒不住一阵心烦,搁下茶盏正迎上夏肃与幽子期似是而非的笑脸,接着说道:“陛下与国师若是不信,撤兵之日不妨遣人一观,且看外臣所言是虚是实。” “王爷既敢说,在下自然敢信。”幽子期仍是微笑,接着说道:“那依王爷之意,若不仅仅是议和又该作何理解?” “通商贸,建互市,免重税以求物通,弃国别以求人和,互质子以重信诺,誓国盟以御外敌,量吾辈之力,结百年之交。”鲜于寒正襟稽首,掷地有声。 “王爷快快请起。”夏肃没料到鲜于寒竟会行如此大礼,赶紧起身双手虚托急急说道。 见夏肃示意,幽子期上前扶起鲜于寒,笑道:“王爷既有如此宏愿,怎会尽起兵马接此战端?若非当年固北城一役,西陆怎会有如此战局?” 鲜于寒看着幽子期,满脸鞠笑道:“说句大逆不道的事后话,若非当时令师苛责,再有我那老师怂恿坚持,哪会有兵发丰城一事。” “王爷此话谬矣,你青州隐忍百余年,战端一开,所求只怕并非如此简单罢?” “兽类尚且为求自保畏缩不鸣,我凉国地产贫瘠,若不隐忍积蓄,有朝一日强敌兵临城下,我凉国只怕顷刻间便灰飞烟灭了。” “此事暂且不提,王爷所言通商贸,建互市,此事无可厚非,只是我大夏物产之丰富世人尽知,你青州免税固然可以接纳万物,若我大夏免税,于国何益?王爷只怕有些想当然了。” “于国无益,于民却是万利。”鲜于寒笑道:“国师岂不闻漫天要价坐地还价?哈哈哈,只要此国策既定,关于商税这些细枝末节再慢慢商讨不迟。” “看来此事王爷心中已是思虑多时胸有成竹了。”幽子期亲自上前将鲜于寒茶盏填满,接着说道:“不知互市所设之地王爷心中可有理想之地?” “东津城,北丰城。”鲜于寒起身谢过接着说道:“大夏津城乃海贸重镇,自可由贵国驻兵以维系其秩序。北丰城在我凉国境内,可邀宛城驻兵与我凉国之军共同维系。贵我双方各自遣人以为代表监督其间,如此可行?” “丰城自无不可,只是津城?”夏肃问道:“你青州可是依东极海上运兵之途开航道于风陵渡与我古云渡?” “陛下可是担心我凉国以海贸之途行运兵之事再有冒犯?”鲜于寒摇头大笑道:“陛下大可不必担忧,届时贵国可遣兵马驻扎我凉国邺城风陵渡行监督之职。只要守我凉国之法,本王自可将此事提前应承下来。” “王爷现在这般说,不知最终能否作数呢?”幽子期笑道:“据在下所知,恐怕邺城一役王爷都是被蒙在鼓里的吧?” 见幽子期戳破,鲜于寒也不恼,茶水正好,鲜于寒举盏相邀道:“不瞒陛下与国师,此事本王却不知情。” “国师怕是从吾师口中得知的吧。”鲜于寒接着说道:“吾师瞒我瞒的好苦,可也经此一事,断了本王与云州翼氏继续交好的心思。” “此话怎讲?”幽子期应邀举盏说道。 “国师以为我凉国能调动云州五万装备着翼氏利器紫雨羽箭的五万明羽卫吗?”鲜于寒笑道:“此事我亦问过此刻尚在阳城城外大营的姬舆邑将军,他对此亦是全然不知,观之惊讶神色绝非作伪。” “姬舆邑耿直,自不是作伪之人。若在下所料不错,恐怕宁海城那晚之事姬舆邑将军至今仍被瞒在鼓里吧?” 鲜于寒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却被定定看着自己的幽子期捕捉到。 “怕此事也非是王爷初衷吧?”幽子期笑道,见血玉精雕的茶壶中茶水已见底,便至暖阁门口唤来翟韧,遣他接着备茶。转头走回座椅,正见鲜于寒一脸苦涩,接着说道:“王爷何须自责,在下已禀告陛下,此事乃是青州大祭司古羽滕一力作为,陛下深明大义,万不会因此事而轻易断绝与青州今后的百年大计的。” “国师所言甚是,王爷自当释怀。”夏肃接话说道:“只是王爷此行,章程若是议定,回青石城之后又可否做得了主?” “陛下自当宽心,凉王只会乐见其成。”鲜于寒信心满满答道。 “如此甚好。这般看来,唯剩一事朕不能应承。” “还望陛下言明。”鲜于寒恭敬问道。 “互派质子之事。”夏肃端坐答道:“王爷当知朕膝下唯有一子,尚不足周岁,朕怎可将幼子质往青州。” “却是陛下多虑了。”鲜于寒笑道:“通商贸开互市本就非是一朝一夕可成,恐非年不足全其功,待数年之后再互遣质子不迟。” “在下倒是听闻狮堡主人膝下有子数名,我大夏皇帝陛下膝下唯有一子,其重要程度,恐怕不需在下言明吧?”却是幽子期接着问道。 “哈哈哈,国师的担心在理,不过本王膝下也唯有一爱子,届时自可与我凉国王子一并前来,却要陛下与国师多加照拂了。”鲜于寒闻言大笑,自是明白幽子期所担心的问题,接着说道:“外臣可是听闻陛下后宫佳丽如云,想来今后必有其余皇子接连诞生,届时再论今日之事,陛下还有何需要担忧的。” 夏肃与幽子期闻言亦是大笑,除却夏启,丽妃亦是有孕在身,只要隔上数年,遣皇子为质一事自不用多虑。 “敢问王爷,邺城一事你如何看待?”翟韧已送来新的茶水又出暖阁等候在外,幽子期取过茶壶一边缓缓泡茶一边问道。 “哈哈哈,国师愿听本王真话还是假话?” “假话如何?” “三国交好,重海贸于贵国津城。” “真话又如何?” “云州翼戡才是野心不足蛇吞象之辈,不足信之,不值交之。不过东陆物产丰富不下中州,若陛下与国师有心,本王可与贵国雄师兵合一处,未必不能取之一二。” “王爷此言就不怕尚在阳城之外的云州联军寒心?哈哈哈。” “姬舆邑将军自当另当别论,本王所指,乃是云州羽王翼戡。”捧起幽子期新斟上的茶水,鲜于寒脸色微变答道:“我邺城百姓何辜?贵国大军攻取邺城尚不伤一平民百姓,他云州明羽卫乃是友军,平白屠我一城,此事待本王回军之时自会查明。” “若此事为令师所为呢?”幽子期淡然问道。 “本王想不到有何理由会让大祭司痛下杀手屠本国一城无辜百姓。” “王爷可还记得当日我去你营中与大祭司密谈良久?” “难道?” 不待鲜于寒接着发问,幽子期继续说道:“此事本就是你青州大祭司一手策划!此事不及在下传讯与我那师弟便已然发生,若非我朝烈王与林将军应对从容,若非你那老师猝然过世,只怕现在你我两国已是不死不休之局了!” 鲜于寒怔然,半晌不语,实在无法想通幽子期所述事实。见鲜于寒怔然,幽子期才冷冷接着道。 “你青州大祭司古羽滕乃是数十年前我拜月教叛出的嫡传弟子,更是现今云州羽王翼戡的生父,若按道理,我也该尊称他一声师叔。这些事情,只怕自视情深若父子的王爷你也全不知晓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夏纪—血月》正文 三十七 渐圆的面余额渐渐高升,二更的梆子已敲过多时。西市长街早已宵禁,石板路上除了偶尔巡视的一队金吾卫之外再无他人。得益于中州战事的中止以及青州兵马大元帅鲜于寒的赴京议和,紊乱了数月的东西市近两日又再次恢复了原本井然的秩序。沿街摊贩的推车一辆接一辆有序地排在长街两边商铺门侧檐下,既不挡住商铺大门和门边竖挂的木匾招牌,又极好地将颇为宽阔的长街填充得生机盎然。 暖阁之中三人所议国策大致方向已定,剩下的便只是双方官员不停的商讨为己方争取最大利益了。带着夏肃御赐的腰牌,一路畅行无阻出了内城,过了临安街转进西市长街,鲜于寒心中的震惊与骇然却迟迟未能退去。任他如何知兵善用也万万没料想到惨绝人寰的邺城惨事竟是出自自己长久以来敬重有加视若父亲的老师,那位在众人面前尽显自己爱民护民的大祭司。怕是不下于四万平民吧,鲜于寒边走边想得出神,愈想心中愈是痛惜愈是不甘。不同于数年前丰城首批征北军屠城杀的那两万余百姓,邺城内那手无寸铁的四万多平民可是尽数死于自己人的算计之下,为的只是诛杀城中数万征北军,可哪怕就算当时城中征北军被尽数杀了也不能功过相抵,百姓何辜。 巡视的金吾卫走近,待查验过腰牌确认无误,便恭敬行礼叮嘱心之后离开远去。大夏与凉国果真天壤之别,也难怪历朝历代所想的都是马踏中州而非甘心偏居一隅。别的姑且不谈,光说着永安国都的西市格局,便是青石城万万达不到的。偌大的青石城,除却青石城中央奢侈无度的狮堡和周围一圈那么少数十几座贵族府邸,再往外剩余的尽是些大不一的破旧帐篷屯集的平民人家,哪有像永安城这般错落有致的民居布局和繁盛的贸易互市。要想将占据西陆三成土地的青州哪怕只是青石城发展成永安城这般格局,只怕与白日做梦无异。鲜于寒摇头叹气,一路前行,正是往着苏府方向而去。 “王爷这是欲往何处啊?”一道清冷的声音毫无征兆陡然传来,却是将出神的鲜于寒惊得心头一跳。 “原来竟是国师。”待迎面走来的黑袍之人除去头上罩帽露出满头如雪长发,月光下鲜于寒这才看清来人模样:“本王临来永安入朝觐见之前与苏煜大人有过约定,此刻只是去他府上叨扰拜访而已。却不知国师欲往何处?”鲜于寒微躬拱手道,此时的鲜于寒薄衫长袍,与中州人平日的装束别无二样。 “哦?在下却不知王爷与苏府有旧?” “多年前本王曾随十贡到永安朝见,期间多得苏老尚书指点,前几日与苏煜公子谈及旧事,感慨万千。此趟前来一为缅怀二为叙旧。”鲜于寒面色不变答道,看向玩味般看着自己的幽子期,心头却陡然生出几分不安,开口问道:“倒是国师深夜还未歇息,不知所为何故?难道是专为本王而来?” “王爷既为叙旧,为何不在白日前往苏府拜访,反倒是挑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去做这恶客呢?” “明日还需入宫觐见皇帝陛下,商讨些许细节之事,自不能因私废公,辜负了陛下的一片殷切之心。” “王爷倒是公私分明。”幽子期晒然笑道:“只是王爷这般深夜造访苏府,不知情的人怕是会认为苏府有通敌之嫌,又或者,在下会误认为苏府与北辰余孽有所牵连,不知王爷作何感想?” 鲜于寒闻言心中震惊不已,面对幽子期,心中虽不安涌动面上却纹丝未变,只能强自镇定道:“还请国师明言,本王实在不知国师话中之意。” “王爷又何必自欺欺人呢?”幽子期笑道,竖于眼前并起的双指上已是耀眼的红芒萦绕,看向面色未变的鲜于寒,幽子期接着说道:“却不知如今是该继续称呼阁下为王爷,还是北辰某部的宗主了。” “荒谬……”鲜于寒话未说完,幽子期已然并指点出,红芒在黑夜中倏然划出一道血线,下一瞬不及鲜于寒抬手抵挡,已狠狠撞击在鲜于寒正胸口。红光没入,鲜于寒已被击飞佝偻着腾空而起,胸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塌陷进去一块又在须臾间弹起恢复如初,再看去时已重重摔在石板铺就的地面上,翻过几滚才堪堪停住平躺于地。 四肢早已因为胸口的剧痛而浑然无觉,毋须检查,口中鲜血狂喷的鲜于寒已是知晓自己肋骨已断了数根伤及肺腑。想着以自己青州三王的身份入永安朝见本该万无一失,没想到幽子期居然不顾一切直接动手了。只是自己北辰中人的身份又怎会透露出去让幽子期知晓?同为北辰中人,苏煜自是不可能向幽子期透露半分,哪怕他与幽子期已是多年挚友。那会是谁?自己在北地所作所为自问隐秘,难道又是自己那又敬又爱的老师发现了些许端倪,又透露给了同为拜月教众的幽子期?如今看来,也只有这么一种可能。 “果真是身具雪蚕衣。”幽子期缓缓走至吐血不止的鲜于寒身侧语带戏谑说道:“王爷还需辩解一二吗?传言北辰宗主于扬所穿的雪蚕衣如今却在王爷身上,看来师叔所言并非无端猜测。” 雪蚕衣以祁古山脉雪山之巅上雪蚕之丝织就,又以河洛秘法灌注其内,堪称刀剑不入,且无需清理能始终保持洁净如初。自于扬老宗主将雪蚕衣传给鲜于寒,凡是在外鲜于寒就从未脱下过。眼下若非身具雪蚕衣,只怕自己早被幽子期月力洞穿胸口一命呜呼了。眼下听闻幽子期亲口相告乃是自己那尊敬万分的老师透露,鲜于寒只觉五雷轰顶心痛欲碎。数十年的近乎朝夕相处,最后居然这般干脆将自己卖了,无怪乎坚持不惜代价以一己之力屠灭八万宁海城守军,无怪乎对邺城四万余民众不假思索说陪葬就陪葬,原来拜月妖人心中所执的教旨教义竟真的胜过世间一切。 “咳咳……”鲜于寒艰难抬手捂在胸口,开口欲言却被喉间涌上的鲜血呛到咳嗽起来,哪知一咳嗽胸口剧痛更甚,眼前一黑差点便昏死过去。好半天才将将缓过一丝,鲜于寒睁眼,却见幽子期正俯身盯着自己,那双清如水寒如冰的眸子正盯着自己,说不出的压抑与肃杀。 “国师……意欲何为?”鲜于寒艰难开口,血色顺着唇角涌出,淹没了颈间的狭长刀疤,浸入了枕在头下原本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又自头发间流出将头下的石板路面染得一片血红。幽子期半晌不言,鲜于寒只觉眼前渐渐模糊,渐渐似乎染上一层朦胧血色,而后血色愈来愈浓,直至满眼俱是鲜血遮蔽。 “王爷放心,既是来使,在下又怎会让你命丧我大夏永安国都。”模糊中只听得幽子期淡淡说道,鲜于寒便再次眼前一黑,彻底昏死过去。 浓浓夜色之中的石板路面之上,只见幽子期伸手在鲜于寒身上连点数下,起身看向夜色中已在不远处府门前尚燃着风灯的苏府眉头微皱。俯身单手提起昏死过去的鲜于寒,几次迈步想往苏府方向,最后却是摇头长叹一声,直往临安街尾的拜月永安卫所方向掠去。 拜月卫所后院楼中的灯亮至天明,待鲜于寒艰难睁眼,刺眼的阳光正从大开的窗户中照入房内,刺得鲜于寒双眼生疼。抬手想要去挡住正照在脸上的阳光,牵动之下胸口处传来的剧痛险些让鲜于寒背过气去,闭眼心翼翼缓缓地将手放下,轻轻呼吸数口方才觉得又捡回了一条命。眼下胸口虽仍是剧痛,但能得正常呼吸,想来断裂的肋骨已然被接上了。 闭眼,昨晚的情景在眼前再现,幽子期出手之重明显是想置自己于死地,可为何偏偏又救回自己,以他国师之尊,想来根本无需担心其他,哪怕就是直接杀了自己也不会获罪于夏朝皇帝。更何况自己一死,只怕狮堡中自己那位王兄只会乐见其成,将纷乱之源归咎于自己,就势终结战局,再大权独揽与他的那帮贵族享尽富贵荣华。正想着,眼前却突然暗了下来,睁眼,幽子期已是满面含笑地立于自己所卧的床头。 “昨夜王爷胸口旧疾复发,倒是吓坏在下了。”幽子期淡淡笑道,笑容若春风拂面,只是在鲜于寒看来却是满满的讥讽之意。 “在下已禀明陛下,王爷旧疾复发,在我卫所中休养几日再入宫觐见商讨所议细则。得陛下允诺,王爷这几日就在此处好生歇息调养吧。” “国师这是何意?”鲜于寒怒目圆睁挣扎着问道,只是挣扎之间牵动胸口伤处,喉间已是一阵腥甜,鲜血自唇角再次漫出。 幽子期伸手飞快在鲜于寒胸口点过数下,鲜于寒只觉胸口一麻便浑然没了知觉。 “王爷好自为之,此间我不再为难于你。”幽子期敛笑正声道:“在下只希望王爷此行仅限国事,不去打破苏府安宁。” “还请王爷切记!否则在下不介意王爷在我永安国都病逝!”幽子期说罢不待鲜于寒开口便转身离去,留下浑身毫无知觉的鲜于寒瞠目结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夏纪—血月》正文 三十八 “大人,大人,里面您不能进去!大人!”门口急切的阻止声传来,愈来愈近,直至到了卫所后院门口。 刚下了楼的幽子期眉头一皱,还未走到院门口,院门便被吱一声飞快推开。 “大人!”门外焦急的阻止声满是委屈。见幽子期出现,赶紧屈膝跪下惊慌道:“掌教大人,苏大人不肯在外间等候,的阻止半天却拦不住苏大人,的罪该万死,掌教恕罪……恕罪……”说话间头埋得更低,颤抖的声音撞在地面再弹回口腔,说不出的恐惧。 “子期兄,如今想见你一面可是真难哪。”来人正是温驯赶来的苏煜,见刚刚阻止自己的拜月教徒惊恐得抖如筛糠,笑着将手中不过尺高的白玉酒壶丢向幽子期,看看满脸严肃的幽子期接着说道:“此事却不怪他,是我非要硬闯进来的,便是子冲在也拦不住我。” “煜兄前来可是有事?”幽子期语气冰冷言道,上前一步微微撇头接着说道:“你且下去,若有下次,便去刑堂自己领罪吧。” “多谢掌教!多谢掌教不杀之恩!”颤抖的身躯飞速起身退去,转眼消失无踪。 “子期兄,这就要多谢不杀之恩?”苏煜蹙着眉头问道:“你拜月教中这般严苛?是不是下次我若饮醉闯进来就得有一人丧命了?” “无规矩不成方圆,煜兄倒是言重了。”眼下仅他与苏煜两人,幽子期展开眉头微微一笑说道,笑容依旧和煦,让人如沐春风,这等变化却让苏煜觉得甚是陌生。 “我卫所这后院全无雅致可言,若无煜兄带来的佳酿,甚至连招待的酒水都没有,煜兄是为何事这般急急赶来?”幽子期扬了扬刚刚苏煜给的玉壶,站在门口缓缓言道:“莫不是宫中有急事?” “子期兄就不请我进去坐坐?”看看数丈之外的简陋楼,苏煜转眼看向幽子期笑道:“难不成子期兄金屋藏娇,怕我这大舅哥抓个现行?哈哈哈。” “煜兄说笑了。”幽子期笑容更甚,只是这笑容中多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看向双目含笑的苏煜,幽子期笑容却在渐渐收敛:“煜兄可知我这楼中住的是谁?” “在下正为此人而来。”苏煜同是敛笑道:“子期兄可知外交无事?如此行径,岂不是变相将青州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王爷软禁于此?就算养伤也该是在使者行驿而非你拜月卫所。子期兄,你这可是犯了大忌。” 幽子期闻言愕然,急急赶来却是这般缘由? “煜兄,敢问那鲜于寒与贵府是否有旧?” “有旧倒是谈不上,只是先父与鲜于王爷有半师之谊,原本一路回朝之时曾约定觐见陛下后无论多晚都会前去拜祭先父,我等候半宿也不见其人,早间才听闻王爷旧疾复发,本以为在驿馆休养,前去看望时才被告知是在拜月卫所中休养。” “子期兄,鲜于寒朝见一事非同可,甚至事关今后百年国策。你我至交好友多年,不妨如实相告,鲜于寒旧疾复发一事怕不是这般简单吧?”见幽子期怔怔不语,苏煜接着问道。 “煜兄,你我至交多年,且不论姮儿这层关系,你我二人早已是情同兄弟,弟也有一问,还请兄长坦诚相告。”幽子期却不回答,反倒是正身微躬拱手问道。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苏煜侧身一旁扶起幽子期接着说道:“子期有话且问,愚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如此甚好。”幽子期定定看向苏煜,半晌,才缓缓开口。 “煜兄可是北辰中人?”余孽二字终是被幽子期忍住没说出口。 饶是早有被质问的心理准备,苏煜心中仍是咯噔一声,本就不善掩饰的他看向目光清冽的幽子期,不由心中一阵慌乱,形于脸上却正好被幽子期捕捉个正着。苏煜赶紧移开目光,伸手取过幽子期手中刚刚给他的玉壶,在幽子期错愕的目光中不管不顾自顾对着壶嘴狂饮一口。待美酒入喉回味在舌尖萦绕,苏煜才睁眼,看向幽子期时已不复刚刚的慌乱。 “我早知子期兄有此一问。”苏煜苦笑道:“更知鲜于寒此次入朝觐见难逃一劫。” “哦?此话怎讲?”幽子期心中反而稍稍安稳下来,只不过眉宇之间的疑惑更甚之前。 “鲜于寒就在楼中吧?” “正是。” “子期兄所伤?” “昨晚亥时,西市长街之上。” “命在旦夕?” “性命无虞。” “就在此处说话?” 幽子期笑着摇头,取过苏煜手中玉壶,凌空猛灌一口,道一声好酒之后方才微躬相请:“煜兄请前厅一叙。” 待得遣散厅中旁人,酒壶玉盏已在案上,二人于矮几两边对坐,相邀饮酒数盏,幽子期这才对苏煜缓缓说道:“现在煜兄是否可以将愚弟心中疑惑解答一二?” 苏煜微笑摇头答道:“子期兄,吾尝闻拜月教旨,是为以破立之法造万物之盛,何解?” 幽子期再次愕然,却不假思索答道:“世间腐朽,自当以雷霆手段,行兵者之事,涤荡一切,以求新生。” “何以见世间腐朽?” “溪江以南贪腐不绝蓄奴成风,高处歌舞升平,低处民不聊生。溪江之北权贵遮天杀人如草芥,贵者高高在上,贱者命比纸薄。若非愚弟自阳城归来一路亲眼所见,恐怕很难相信这竟是我心中的大夏上朝。” “愚弟在跟随义父入永安之前曾游历四方,所见此类景象虽有却不曾如现今这般触目可及。煜兄可能想象,你我在此饮的这杯酒所值之价,可让衣不蔽体者一家五口活上一年?煜兄可知晋安城城效之外,为一斗吃食,卖儿鬻女竟是常态?”见苏煜怔然,幽子期接着急急说道:“煜兄不必惊讶,若是贱卖一儿与活全家剩余三口的问题摆在你面前,你当作何选择?” 苏煜不语,幽子期自顾斟满酒盏饮酒,待搁下酒盏,眼中已是微红。 “煜兄,你可知北辰与我拜月最大的区别在何处?” 苏煜摇头,只是取过幽子期刚刚替自己斟满的酒盏浅饮一口,看向幽子期说道:“子期兄既知这盏酒可活一家一年,为何不以这盏酒去换那一家五条性命?” “只活一家又有何用?”幽子期饮酒不断,声音愈说愈高:“这就是我拜月与北辰的区别!北辰之法能活的只是数人数家罢了,而我拜月之法活的是天下数代之人!” “不积跬步何以致千里?不积流何以成江海?” “根子都烂了!有几人愿积跬步?有几人愿积流?”幽子期搁下酒盏,上身微微前倾,盯着苏煜问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世风日下,煜兄竟是还想着以教化之功去改变高楼中歌舞升平之人心中早已根深蒂固的想法?是否可笑?还想着以守护之道维系着战事不生天下安宁?哪还有什么安宁?你能救得一家一户,可能救得天下万民?你能守得一城不失,可城中早已吃人不断!煜兄!若你为北辰中人,且告诉愚弟,此等做法是否愚不可及?” “就算天下如子期所言这般不堪,难道不能徐徐图之?非要以兵事之险,以百万人性命为代价,如你拜月教旨所言,重铸天下之势?” “不是就算!而是事实!”幽子期饮酒不断,自二人相识,苏煜就从未见过幽子期有这番狂态。只是幽子期所言,却字字撞在苏煜心上,钉入苏煜脑子,将他从耳濡目染的心中所执一星一点破开,在钻入其中肆虐开来,直至现在已快要将他心中所执彻底破开! “子期,实不相瞒,回朝之前,我与鲜于寒有过彻夜之谈。”苏煜重重呼了一口气,还是将此事说了出来。 “愚弟洗耳恭听。” “鲜于寒早已不想再战,只是迫于大祭司古羽滕的坚持与狮堡主人鲜于拓的强硬要求,才领兵南下犯我大夏。”苏煜饮过一口,想起刚刚幽子期所言,不由苦笑不已。轻轻晃着手中酒盏接着说道:“鲜于寒所想乃是以武力挟大夏,以保青州不失,本不愿在我大夏再造杀孽,却架不住古羽滕坚持,一夜之间以秘术杀阵尽屠我八万宁海城守军。” “要不然煜兄以为古羽滕怎会在联军大营中猝然死去?”幽子期丝毫不以为意,淡淡说道:“战争便有战争的法则,他这是以一己之力妄造杀孽,自寻死路罢了。” 苏煜一怔,没料到古羽滕竟是死在幽子期之手,苦笑接着说道:“鲜于寒虽为古羽滕唯一弟子,秉持的却不是杀道,而是守护之道,所想守护的只是青州一地罢了。” “守护?这数十年,死在鲜于寒刀下的青州奴隶只怕不下数十万之数吧?凭他也敢妄称守护?可笑至极。”幽子期对着苏煜举盏相邀,饮过之后接着说道:“若非他鲜于寒不似古羽滕那般无所不用其极,只怕此刻后院楼上的他早已是死尸一具。” “子期莫非早已知晓鲜于寒是北辰中人?” “古羽滕亲口相告,可笑吗?哈哈哈。” “拜月向来对北辰中人宁可错杀不愿放过,为何不将鲜于寒直接杀了?想来就算青州三王鲜于寒客死永安子期也有应对之策吧。” “他若是死了,鲜于拓只会乐见其成,怕是要赏赐愚弟大笔财物。”幽子期边饮边笑道。 玉壶之中酒水渐少,待得斟满二人酒盏,玉壶中已是空空如也。执着酒盏,苏煜沉默片刻方才开口:“子期,如你所说,非是破局而不足以再成盛世?” 见幽子期自顾笑着,苏煜低头半晌,方才决绝般抬头,定定看向幽子期说道:“若如子期所言,你可曾想过身边亲人处境?譬如姮儿?譬如启儿?” “若非深思熟虑,愚弟怎会收启儿为徒并且是今后余生唯一弟子?” “难道子期想造的盛世与启儿有关?”苏煜问的转折,幽子期自是明白其中之意,当下便笑道:“我不是古羽滕,启儿为姮儿之子,自是我之子,你我教导之下,只希望他能担得起我的期望吧。” “你我?” “怎么?煜兄这位舅舅还不乐意了?”幽子期笑道,将盏中之酒一饮而尽。 “子期可知煜兄身份?”苏煜只觉不将心中所想说出便浑身不自在。正待继续开口,却被幽子期伸手拦住。 “我不问,你不答,此事到此为止。”幽子期在苏煜惊诧的目光中取过苏煜手中酒盏,笑着接着说道:“愚弟自是看得出端倪,不过愚弟更能看出煜兄心中期盼不比我少,既如此,何须点破?” 苏煜怔然,看着幽子期举盏将自己那杯一饮而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夏纪—血月》正文 三十九 光阴似箭时光如梭,转眼已是数日过去。五月中旬的永安虽还算不上炎热,但新蝉已经开始耐不住寂寞叫唤起来。初夏的永安城绿意盎然,拜月永安卫所之后楼旁的栀子花开的正盛,如玉的栀子花瓣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浓郁的芳香。栀子树前,鲜于寒安坐在幽子期特意为之准备的木制轮椅上,静静看着盛开的栀子花,浑然不知幽子期已踱至身后。 “王爷恢复得不错。”幽子期淡淡道,前几日的敌对之态却是因为苏煜的数次造访而淡化不少,眼下虽仍是彼此看不对眼,不过有了大致相同的目标,二人倒是还算谈得来。 “国师妙手神医,本王这等疾在国师看来自是手到擒来。”鲜于寒半转轮椅面向嘴角含笑的幽子期说道。 “王爷还是怨念颇深啊,哈哈哈。” “岂敢岂敢,国师术法通天,本王自愧不如。”鲜于寒笑道:“国师屈尊前来,不知有何见教?” “不知王爷可曾定下归程?”闻得鲜于寒话中带刺,幽子期却也不恼,这几日下来唇枪舌剑针锋相对,幽子期早就习惯了,否则鲜于寒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他幽子期杀的。 “在下已传讯固北城中征北军准备撤军事宜,王爷若是定下归程,在下也好告知我征北军主帅早日定下撤军时间,届时送王爷至青州桥之后,王爷的安危可就没我大夏什么事了。” “就定于后日吧,本王走江陵城宛城一路北上,不知国师以为如何?”鲜于寒思索片刻答道。 “如此甚好,却不知阳城之外的联军队伍何时动身?” “本王已遣人前往传令,想来今日晚间便可到达。”见幽子期仍是定定看着自己,鲜于寒笑道:“国师毋须担心姬舆邑将军,眼下联军队伍本王还是可以掌控得了的。” “那便好,如此,辛苦王爷了。” “份内之事罢了。”鲜于寒摆摆手笑道:“眼下你我两国大略已定,今后还望国师勠力促之。” “理所应当。”幽子期微躬拱手,随即转身离去,刚至门口,却迎面撞上急急赶来的苏煜。 “子期!”苏煜刚欲开口,抬眼一看却看到栀子树旁的鲜于寒,赶紧闭口不语,之事看向幽子期的眼神掩饰不住的焦急。 “王爷恕罪,在下寻国师有要事,冒犯之处还望王爷见谅。”苏煜遥遥对着十数步外的鲜于寒拱手行礼道。 “无妨,苏大人自便就是。”鲜于寒摆摆手笑道。 待行至前几日二人饮酒商谈的前厅,苏煜匆匆止住脚步说道:“子期兄,你那般安排到底是何用意?眼下两国大略初定,鲜于寒尚在永安,你这般做,岂不是毁约在前,枉顾之前所定国策?” “不知煜兄所指……”幽子期微笑相询,却被气急败坏的苏煜打断。 “子期何必再瞒!你命江陵城守军尽出藏兵于沧江之北,与阳城所出接管宁海城的守军成夹击之势,尽灭青云二州联军,这如何使得!子期你是想弃两国百年生计于不顾吗?” “我只问煜兄从何得知?”幽子期敛笑厉声问道。 “国师这是何意?难道现在不该想想你这计策所造成的后果,反倒是来质问我消息来源?” “看来煜兄是将我前几天在此间与你的劝导全然忘了?” “在下断不敢忘!”苏煜亦是满脸怒色,看向愠怒的幽子期接着说道:“只是眼下和平之局得来不易!且与青州所议国策对我大夏更是利大于弊!国师是想着这把火一直烧下去,烧得我大夏面目全非才肯罢休?” “妇人之仁!且不说所议定之国策狮堡是否会认,单说云州便不会就此轻易罢休!你当那翼戡、姬舆邑是易与之辈?就此退兵他云州会心甘情愿?”幽子期愤然说道:“煜兄!前几日我与你说得分明!世道如此!煜兄还抱有幻想不成?” “既能和平解决,无须流血便可缓缓图之,为何偏要行此杀戮之道!于我大夏何利?”苏煜越说越激动,恨不得指着幽子期破口大骂:“好不容易才有的安定大局!为何偏偏要弃之如敝履!鲜活的性命在国师眼里就这般不值一钱?” “安定?徐徐图之?”幽子期怒极反笑:“煜兄怕是太过天真了,和平之局能解决什么?你来告诉我可好?再安定下来,再来数十上百年的糜烂不堪?就这么拖着?煜兄,你觉得凭你的徐徐图之就能改变这烂到根底的世间?” “至少不需要这般视人命如草芥!” “可笑。”幽子期淡淡说完,定定看着苏煜道:“敢问从何得知?” “在下自有消息来源!毋须你教中人透露!” 幽子期闻言一语不发,沉着脸转身便往厅后走去,甚至不与满脸怒色的苏煜打一声招呼。 “子期!子期!”见幽子期不理不睬,对自己的质问丝毫不加理会,不由急急上前一把抓住幽子期手臂道:“子期,难道一定要血流成河才能让你满意?才是你所坚持的创世之道?” “煜兄请松手,在下有事要做。”被苏煜拽住,幽子期脸色愈加难看,扯了扯衣袖见竟不能脱开苏煜双手,便驻足冷冷说道。 “有事要做?还有事比这事更紧要的?” “杀人。” “杀人?杀谁?”苏煜心头陡然一跳。 “鲜于寒。” “子期你这是何意?”苏煜不由急了,抓住幽子期手臂的手攥得更紧,看向面若凝冰的幽子期接着急急道:“我好歹北辰一部副宗主,难道这点消息还需要刻意去打听?子期!你何时竟变得这般……” “这般如何?”幽子期转头,再看向苏煜之时已是满脸漠然。 “在下对煜兄一向推心置腹,煜兄对我倒是瞒得甚紧,在下万万想不到,引以为至交,情似兄弟的大哥居然身处北辰高处。” 苏煜讷讷不语,幽子期却不依不饶接着说道:“前些日与你分说诸多,没料到煜兄却是半点没接受,既所执相悖,还望煜兄自重。” “你是想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苏煜松手,退后一步看向冷若冰霜的幽子期,接着说道:“子期你可知,自从你自云州归来,愚兄就觉得你变了,原以为是许久未见才导致稍显生份,可,可为何时间愈久,愈是发觉当初热情四溢朝气蓬勃的子期兄不见了,反倒是愈加冷血,愈加……” “煜兄还想说什么?不妨一并说来。”幽子期回头,缓步走至方才所坐椅子前坐下接着说道。 “子期,姮儿之事殊为抱歉,同为男人,我自是知晓你心中郁郁之意,只是天意如此,奈之不得,姮儿之苦非是子期所能想象。只是若因此便迫得自己性情大变,子期是否有负本心?” “有负本心?姮儿苦我自是知晓,难道我就不苦?煜兄可知每每我看到启儿,心中是何等复杂?”幽子期抬头,定定看向对面的苏煜。 “世间女子万万千,为何偏偏她是禁月之体?”幽子期苦笑道。 “那为何偏偏你是朔月之体!”苏煜脱口而出,迎上幽子期的目光,丝毫不让。 “不知子期可曾想过,无论你在姮儿面前如何掩饰心中滋生的暴戾,终有一日还是会爆发出来!你与姮儿如今结局尚算圆满,若是有朝一日姮儿知晓你如今已是这般暴戾冷血,你又该如何自处?还是一个杀字?” “姮儿自是不同。” “有何不同?你觉得姮儿若是知晓你大行杀道会置若罔闻?”苏煜笑道:“子期,姮儿情愿以死坚守,守的不是现在的你,而是之前的你,你难道不明白?” “这些事还是不要让姮儿知晓了,煜兄,你觉得呢?”幽子期话锋一转突然说道,苏煜闻言却是心中再慌。 “子期这是何意?”见幽子期起身,苏煜急急站起问道。 “鲜于寒在我卫所之中,自不会知晓外间之事,愚弟希望煜兄对此亦能守口如瓶。鲜于寒不知晓这般安排,自能留得性命在。若是知晓只言片语,愚弟亦不能保其性命。” “这几日,便委屈兄长暂居府中,权当休沐数日吧,稍候自有人送兄长回府。”幽子期说完,不再理会怔然不语的苏煜,转身离去。 看着幽子期边走边拉起脑后黑色罩帽,将满头如雪长发遮住,直至走出前厅大门消失不见。苏煜心中骇然不能自已,浑身竟是冷汗涔涔,想来这天,终归是要变了。 往后一连三日,苏府周遭尽是拜月教众守卫巡逻不停,对外只是宣称探得消息将有云州刺客来袭,便是苏姮与夏肃知晓消息后亦是关切不已,得幽子期入朝觐见担保苏煜无事后方才放下心来。 第四日,苏府周遭守卫散去,苏煜方得以出府。前往枢密院应卯,却听闻自阳城撤回的青云二州联军作乱于江陵城外,妄图兵行险着攻破江陵城兵临永安城。幸得江陵城城主余开岳指挥得当作战有方,与来援的已接管宁海城的五万守军前后夹击,尽诛青云二州联军。此番夹击之下,联军数万人竟是未有一人得以逃出生天,便连云州名将姬舆邑亦是命丧战场之上。而远在津城之北隐藏的数万青州玄甲重骑,竟是未得丝毫消息便已然先从津城退去。永安城中,青州兵马大元帅鲜于寒在一众拜月高层的护送之下,也已于前日踏上了回青石城的归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夏纪—血月》正文 四十 津城与北地青州最南的绥城虽只是隔着海峡相望,可藏于津城之北峭壁之上的六万青州玄甲重骑若想撤回北地,却非得自津城古云渡登船入东极海一直往北,再至邺城的风陵渡登岸方可。青云二州联军与拓跋朗伯所统领的六万重骑虽同时得鲜于寒撤兵之令,然重骑本就在津城,是故得以率先登船离去。与风陵渡距离虽远,却因五月海上季风与一路往北的洋流,使得重骑仅仅一日便得以在邺城之南的风陵渡登陆。待整装进发一路行至邺城,饶是已得鲜于寒提前告知的拓跋朗伯也被眼前无丝毫声息的死城骇得魂不附体。 偌大的邺城,从撞破的南城门向内望去,沿街空地之上,尽是早已开始腐败的尸体。北地虽寒,五月也已是如溪江南岸的春天,正是万物滋生之时,可眼前一片死寂的城内尸横遍地腐臭弥漫,不见血迹,有的仅是具具烂开垮掉的脸面空洞腐黑耷拉着丝丝烂肉的眼眶。那一张张大张着的腐烂牙床,无一不在宣泄着濒死之时的痛苦与挣扎的无力。若将战场比作鲜血漫地的修罗炼狱,尽管没有遍地哀嚎,可此时无一丝生气的邺城却更甚修罗场数倍。此刻拓跋朗伯的眼前已不是惨烈,而是恐怖瘆人。 “吩咐下去,让人包裹严实了进城,将这城内烧个干净吧。”拓跋朗伯调转马头停住半晌,才闭眼压抑着对着身后吩咐道。 “将军……” “去吧,带上军中所有的火油,别放过一处角落,不论敌我,统统烧了吧。”拓跋朗伯轻轻一夹座下高大健壮的乌云团,接着说道:“传令下去,全军城南十里外扎营,未得军令,无人可踏入邺城半步。” 大火自邺城城北开始燃起,继而一路往南蔓延,直至整座邺城都在滔天大火之中熊熊燃烧。漫天火光之中,道道黑色浓烟随风冲天而起,腐臭的气味甚至蔓延至城南玄甲重骑扎营之处仍未断绝。拓跋朗伯心中悲愤难抑,在偌大的中军大帐中对着邺城方向双膝跪地仰天长嚎,粗犷的北地汉子竟是泪流满面浑然不觉。邺城中的大火自五月十四午时一直烧到五月十五将近戌时,待那轮圆圆的满月攀上夜空,邺城中的火光才慢慢消失,只剩邺城上空滚滚黑烟在皎洁的月光中不住升腾盘桓。 固北城中的夏慎与林旸早已得北月营传信邺城大火之事。城主府旁院当中空地之上,一如往常铺着一块一丈见方的简单草席,草席之上一方矮几,三人围绕矮几随意席地而坐。矮几之上并没有平素三人最喜的红油边炉,只是两尊酒坛以及三只酒盏而已。林旸默然不语,双眼微闭打坐于矮几旁,夏慎与洛子冲亦是不语,只是眉头紧蹙,频繁地将酒盏之中的烈酒送入口中。 “子冲,国师究竟是何意?为何不予我征北军撤军之令,反倒是令我军严守固北城,不放青州玄甲重骑一人入城?”夏慎脸色微怒,面对愁眉苦脸的洛子冲却强忍胸中不快,努力心平气和问道:“两国既已在朝中议定今后国策,和平之局已在眼前,为何又偏偏要将那六万玄甲重骑斩尽杀绝?” 见洛子冲苦笑摇头,夏慎接着说道:“且不说固北城中我征北军实力已大不如前,便是全盛之时,若想吞了那六万铁骑,恐怕我等自己都要损伤殆尽,更遑论如今几番大战,我征北军损伤近半!哪有的余力来吞没六万重骑!” “大哥,大师兄之令如此,弟又怎会知晓他的意思。”洛子冲苦笑着将盏中烈酒送入口中,酣烈的青州魂如同烈火在喉间点燃,辣得洛子冲浑身血液沸腾。 “大哥,别难为子冲了,若是能知晓国师之意,子冲也就不是我们认识的子冲了。”林旸轻呼一口气,缓缓睁眼,看向愠怒的夏慎和面上苦涩一片的洛子冲轻声说道。 “大哥,大师兄之意弟是真的不明。眼下大战已止,弟也着实想不通大师兄为何会下令我等继续阻击青州退兵。”冲上头顶的酒尽稍稍缓过,洛子冲睁眼开口道,双眼中已是一片微红。 “子冲,素闻你拜月教旨乃是以破立之法造万物之盛,不知这破立之法何解?”却是林旸看向洛子冲缓缓开口问道。 洛子冲闻言愕然:“二哥,你怎会问及此事?” “子冲你只管道来便是。” “昔日先师以及大师兄都曾对我说过,以破立之法造万物之盛,换而言之就是逢乱世之时以兵事促破立之局,破一切腐朽,荡乱世之治,以杀入局,涤清世间,再造乾坤盛世。”洛子冲看向定定看着自己的林旸丝毫不差的将昔日陆希景与幽子期的训导告知于林旸,接着说道:“只是弟愚钝,虽术法有所成,对我拜月教旨却始终一知半解。” “那子冲认为此时此刻是不是国师所言的破立之时?”林旸笑问道。 “二哥意思是?”洛子冲闻言勃然色变,豁然起身急急说道:“二哥是说大师兄根本没想要这和平之局,而是借着青州退兵来重燃战火,将战火烧于国门之外?” “不可能!怎么可能!大师兄向来与人为善,怎么可能枉顾我征北军数万性命再启战端?” “二哥也只是猜测罢了,子冲先别急,坐下说话。”林旸轻声劝道:“国师和朝中或许有另外安排,眼下又没让我征北军出城迎敌,我等坚守便是。青州玄甲重骑不利攀爬,脱了那身重铠与平常人更是无异,我等且先看着便是,或许事有转机也未尝不可。” “二弟说得轻巧,岂不闻那鲜于寒已至宛城,不日便将继续北上丰城,待其到达固北城,我等该如何与之交待?” “若我所料不差,国师真作此安排的话,鲜于寒未必能在短时间内继续北进入丰城。” “二弟此话何意?难道朝中还能左右鲜于寒归程?”夏慎看向林旸,故意未提幽子期能否左右鲜于寒,而是说朝中,本意是想顾及洛子冲感受,可在座三人俱不是蠢笨之人,怎么能不明白夏慎话中之意,洛子冲闻言苦涩一笑便埋头只顾将三人酒盏斟满。 “我等还是看着看着吧,朝中既有安排,我等听命便是。”林旸冲洛子冲一笑,取过满斟的酒盏说道。酒盏刚举至嘴边,却陡然感觉一股寒意笼罩而来,心头猛然一跳便豁然起身望向院门后影壁之处,口中大喝一声:“何人在此缩头缩尾!”说话间,手中酒盏已被猛地甩出,正掷向影壁之侧的阴影处。酒盏飞至影壁之侧却似撞到实物一般砰得炸开,酒水与酒盏碎片四溅开来。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待得夏慎与洛子冲见状起身,林旸已将搁在身旁从不离身的靖魂刀与酆都剑抄在手中,刀剑出鞘,在天上那轮圆月洒下的皎皎月光之中寒芒四射。 “素闻大夏军神林副帅已有刀剑宗师之象,今日看来,阁下感知力的确超凡脱俗。”嘶哑低沉的声音自影壁旁传来,一道黑影缓缓显现,待露得其真面目,却是一身高最多只及三人胸口,身着紧身黑衣,面带狰狞夜叉面具的矮侏儒。说话间,侏儒放下平举的右手,左手自怀中抽出一方纯黑巾帕,细细将右手擦拭数遍,便将巾帕弃于一旁,而后以诡异的步伐连退数步。 “阁下面具遮脸,就这般见不得人?”林旸上半身微微前倾,右手靖魂刀横于胸口,左手已反持着酆都剑背在身后,正是双手刀剑之术冲杀之势。 矮侏儒却不言语,脚下连踏不停,手中更是掐诀点向面前上下左右,洛子冲见状却是心头巨震,赶紧上前一步踏至手无寸铁的夏慎身前护住,刚刚站定身前已是鲜红透明的法盾显现。 “阁下可是玲珑组修罗王?”洛子冲咬牙看向手中骤停已然站定的矮侏儒问道:“我兄弟三人自问不与人结怨,为何玲珑组三番两次来袭?” 矮侏儒置若罔闻不作只言片语回答,自顾桀桀笑起,笑声如同夜枭鸣叫般让人浑身难受。林旸已觉不妙,大喝一声便电射而出,正冲向掐诀狂笑的矮侏儒。 “二哥不可!”洛子冲见林旸已然冲出,心急如焚大吼一声便冲上前去,林旸闻言一滞,却见矮侏儒已然对着身前屈指用力弹出。林旸只觉侏儒面前月光宛如石子弹入平静水面般荡漾开来,转眼便是发着诡异黑光的六芒星法阵成于侏儒面前,侏儒胸口如被巨力击中猛地塌陷进去,便见法阵猛地一震,形若六芒星的黑光无声射出,便往自己身前倏然而来。眼见黑光已至眼前,林旸浑身却如同被定住了一般动弹不得,呼吸一窒,心跳仿佛也在这一刻骤然停下,只见一道身影伴着血红大盛的光芒倏然飘至身前,竟是洛子冲千钧一发之际携法盾赶至身前。黑光与血红法盾甫一接触,血红法盾竟宛若镜面一般支离破碎开来,黑光却前行不止,直直撞入洛子冲胸口,洛子冲万般痛楚地大吼一声,浑身红光乍现,却在一瞬间散于无形,身体如被万钧巨力击中,弯成满月之弓撞向身后的林旸。 “子冲!”这一声喊得林旸声嘶力竭,身体刚一得控便使尽全身之力将身后的酆都剑自下平平甩出,正刺向捂着胸口的侏儒处,右手靖魂刀也于同时弃出,双手接住猛然撞入自己怀中的洛子冲。巨力冲击之下,林旸抱着洛子冲跌坐于地,在地上滑过数丈,直至后背撞上正后方夏慎房前的石阶才轰然停下,只听得咯嘣一声,背后竟是难抑忍受的剧痛,剧痛只在须臾之间,下一瞬,周身上下竟浑无知觉。 “子冲!”昏死过去之前,林旸看向脱手摔于一旁一动不动,七窍尽是鲜血的洛子冲嘶声喊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夏纪—血月》正文 四十一 北地五月的气候诡谲异常说变就变,昨日还是艳阳高照,今日却整日阴暗昏沉不见天光。涌江之南偌大的荒古原上,今日仿若太阳便从未升起过似的一直如黑夜一般,直至临近申时之末,天空才被刺目的闪电划开几个口子,未几,瓢泼大雨从天而降,仿若天河亦是被连亘天地之间的巨大闪电击开了决口,雨水自天河决口倾泻而出,将这天地之间连接得不留一丝缝隙,又将才堪堪回暖的荒古原再次浸透到冰寒彻骨。 固北城中央位置的城主府,此刻被仅剩的三万黑骑里三层外三层围得严丝合缝。原本擎在黑骑手中的数千支猛火油火把已被泼天大雨浇灭,狂风暴雨中,手执长戟的三万黑骑犹如钉在地上一般纹丝不动。刺眼的闪电自头顶当空劈下,耀眼白光映在一张张雨水淋漓的脸上,苍白之中却俱是写满刚毅、悲愤与不甘。 已过去将近一天,夏慎就这么蜷缩在城主府大厅东北的角落里,始终一语不发。外间狂风暴雨大作,电闪雷鸣不绝,震天的雷声甚至隐隐将青石砌就坚固无比的城主府震得微晃,面无血色的夏慎依旧后背紧紧贴着墙蜷着双腿坐在无动于衷,早已红肿的双眼怔怔看着眼前地面,失去了昔日全部的神采。脚前地面上的两只银质扁酒壶,一只被透穿出两个食指粗细的孔洞,内里的酒水早已流光,另一只虽无孔洞,却被挤压了宛若一层,若不是爆开的酒壶口还看得出些许样子,只怕没人会认为这竟是一只酒壶。看着手中紧握的唯一一只完好无缺,与地上两只无论是样式还是花纹都别无二致的银质扁酒壶,夏慎呼吸陡然再次急促起来,空着的右手猛然抬起,照着自己右脸啪啪就是两记狠狠的耳光,身子前探抓起脚前两只破损不堪的酒壶,紧紧按于胸前护在手臂之后,张着的口只有丝丝白汽偶尔冒出,却发不出一丝声音,而眼泪已自红肿的双眼中再次涌出,划过苍白憔悴的脸庞,划过满是胡渣的下巴,滴落在紧紧搂住酒壶的手臂上。 夏慎身后的偏厅昨晚已被急急收拾出来,征北军中的十数军医此刻尽皆守护在内,不分昼夜不离分毫地看护着一直昏迷不醒的林旸。背后脊椎断裂,饶是军中从医十余年,与林旸等人私交甚好且医术高超的胡军医也束手无策,眼下唯一的办法只是将林旸置于硬木板上死死固定住,其余一切只能看天意了。连续将近整整一日,仍在苦苦低声商议的数位军医唇角早已上火起泡,可面对胡军医不断的催促,仍是不敢对近乎已断绝生机的大夏征北军副帅林旸用那等虎狼禁药。以他们看来,即便林副帅能吉人天相转危为安,余生也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了。脊椎骨断裂,除非仙人下凡施以仙术,否则断无再重新站起来的可能,众人迟迟不敢施用禁药,一来林旸气息衰微,一旦禁药发作血气升腾只怕命存一线的林旸受不住会当场殒命,二来禁药毒性甚大,哪怕林旸侥幸得以活命,往后余生便再也脱离不开禁药的束缚。看着床榻上面色青白宛若死人的林旸,胡军医满眼尽是痛惜与焦急,该死的刺客,直娘贼丧尽天良! 昨夜的玲珑组刺客究竟是何人何等身份,眼下固北城中已无人再去关心,只知被林旸倾尽全力甩出的一剑透体而亡的侏儒刺客如今正被系着脖颈悬在城主府大门之侧,任凭狂风暴雨冲刷。刺客脸上原以为只是佩戴上去的夜叉面具竟似长在脸上一般,也早已被暴怒的夏慎硬生生揭去,原本鲜血淋漓的丑恶脸庞在暴雨的冲刷下早已是死肉的惨白之色,瘦身材的侏儒浑身赤条条吊颈悬着在狂风中被吹得四下乱晃,一下下狠狠撞击在其后城主府厚实的外墙之上,如同一只破败的人偶,闪电之下的可怖可憎面孔让人见了恨不得提刀上前将之千刀万剐剁成碎肉方才解恨,可再解恨,平日里跟众人打成一片的那位嘴角总是带着微笑的监军大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城主府大厅厅门紧闭,是以一丝一毫风雨都进不来其间。大厅中央靠北墙之前,原本是那固北城城主鲜于安为自己打造的纯金棺材中,洛子冲已安然入睡将近整整一天,只是这一睡,便再也醒不来了。昨夜,六芒星法阵轰出的数道黑光将洛子冲身前凝聚的血色法盾瞬间击破,哪怕洛子冲集全身月力防御,也被那六簇黑光洞穿身体,搅碎脏腑,须臾间断绝了一切生机,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交待便猝然而逝。从侏儒刺客修罗王现身,到洛子冲身死,一切只在几个呼吸之间,便是已为刀剑宗师的林旸也只能甩出致命一剑便昏死过去,更遑论只会马上功夫的夏慎。待夏慎从惊骇中回神,一切已成定局。 纯金打造的棺材在厅中四角悬挂的灯光下泛着淡淡金光,一脸安然的洛子冲身着平素最是喜欢的素衫白袍,嘴角轻提含笑就那么静静躺着,宛若熟睡一般。剑眉星目如旧,只是活泼跳脱那些话语今后再也不得闻见了。不知何时夏慎已经起身,左臂依旧紧紧搂于胸前,护着那两只严重破损变形的银质扁酒壶,右手青筋暴露,死死攀着纯金棺材头部边缘,两腿虚弯,似乎将全身重量都挂在其上。探着上半身定定看着棺材中安睡的洛子冲,头发杂乱无章的夏慎双唇狂抖,眼泪更是止不住地流下。见几滴眼泪竟是不慎滴到洛子冲侧脸,夏慎心中猛地一抽,靠着棺材空出右手细细在腰间擦过数遍才颤颤巍巍探入棺中,极其轻微地将洛子冲脸上那几滴泪水细细拭去,抽出手时,浑身已抖作一团,看着脸色毫无变化唇角依旧含笑的洛子冲,夏慎死死抠住棺材上沿大张着嘴仰头无声长嚎。 “子冲!你我兄弟三人不是约好要一同前去极西的雪山之巅吗!” “不是约好临老也要如往日一般日日相聚吗!” “你不是最关心你两位兄长吗!你二哥现在还昏迷未醒!子冲!你起来看看啊!” “子冲!你起来看看啊!你起来看看啊!” 棺材之中的洛子冲却是依旧安然如同沉睡,夏慎嘶哑的低吼声已不似人声,右手陡然脱力,头部重重磕在棺材坚硬的上沿摔倒一旁,左手仍死死搂在胸前,右手握拳狠狠锤在青石铺就的坚硬地面上,未几下便鲜血模糊。闻声自偏厅赶来的亲兵校尉看着地上躺着涕泪横流糊作一团的夏慎,只能咬死牙关强忍着眼鼻之间的酸楚静静站在一旁守着。 已近亥时,城主府外依旧狂风暴雨大作,便是青石砌就的城主府内,也能清晰听到外面呼号的风声。距离昨晚的刺杀已过去整整一日,偏厅内,昏死过去的林旸丝毫没有一丝复苏的征兆,在胡军医强硬要求之下,纠结的军医们不敢再过多犹豫,还是将禁药与林旸用了。时间无声而逝,面色青白的林旸却未有一丝一毫的好转,时刻守护在侧的胡军医看着呼吸愈来愈弱,胸口似乎根本不见起伏的林旸仰天长叹老泪纵横。 棺材前祭案上的长明灯依旧静静地燃烧着,见夏慎不肯离开半步,吴云涛只得搬来一张椅子放在棺材一旁,将浑身瘫软无力的夏慎扶坐椅上,转身自祭案下取过油壶正待给长明灯添油,却听得大厅门外一声怒喝,随即大厅厚实木门爆裂成数块散落青石门槛之后。门外风雨之中闪电划空转眼即逝,却在一瞬间照亮了浑身淋透周身白汽升腾的黑袍之人。怔然出神悲痛欲绝的夏慎闻声豁然起身,待闪电那一刹那看清那身黑袍,始终空着的右手狠狠自脸上抹过,怒目圆瞪面相狰狞地死死盯着倏然飘至棺前的来人。黑袍之人揭去头上罩帽,赫然一头被暴雨淋得通透的如雪长发,正是快马报至宛城拜月卫所得镜流诀传讯一路爆燃月力赶来的大夏国师幽子期。 顾不得抹去满脸雨水,幽子期伸手入棺以掌按在洛子冲心窍之处,只是须臾,便探得洛子冲早已是心窍尽毁生机全失,体内更是已无一丝月力积蓄,哪怕只有一丝,以幽子期如今修为,也能保洛子冲一丝生机之后再作打算。原本尚抱着的一丝幻想此刻却被掌中的感知击得粉碎,闭眼抽出手掌,仰头颤抖着重重吐出提在心口的那口气,背对着夏慎与吴云涛,幽子期心如刀绞,两行泪水瞬时夺眶而出。 狂风挟着暴雨自破开的大门处卷入厅中,灵前长明灯一闪便要熄灭,夏慎急得赶紧上前欲要护住长明灯不灭,却见始终背对着自己的幽子期伸手挥掌,一道血红光幕凝于大门处,厅内瞬间风停,长明灯灯焰跳动一下便又恢复如初。幽子期转身,双眼已是一片通红,自吴云涛手中拿过油壶,幽子期缓缓走至长明灯前,压抑着哽咽低头道:“说说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夏纪—血月》正文 四十二 “说?说什么?还有什么好说的?”夏慎将那两只银酒壶慎之又慎地放入怀中,扣着棺材上沿对着幽子期怒目嘶吼道:“若是早一日撤出这该死的青州吗,子冲怎会遭这无妄之灾!” 见幽子期双眼通红咬牙不语,夏慎低头,正对上棺中安静含笑的洛子冲。若是平日遇到这般针锋相对的情景,子冲怕是第一个跳出来插科打诨缓解气氛的,可此刻……夏慎仰头闭眼重重呼吸数口,方才转身面向幽子期,自左衣袖中掏出一方血玉,血玉仅得一寸见方,却薄若蝉翼近乎透明,其上镂刻着的图案夏慎无从知晓其意,只是血玉中部一轮弯弯月牙却异常醒目。 “这是从刺客身上搜出来的,之前在子冲身上见过类似的,子冲道是拜月长老一级才会配发,国师贵为掌教,应当能看出些许端倪。”说罢狠狠舒一口气,将手中血玉珏递与幽子期。 幽子期将血玉珏握于手中,稍一用力,玉珏便在手中化作齑粉,一抹红芒在手中无力挣扎微微一闪便消逝无踪。夏慎正待发怒,却听得幽子期恨恨说道:“青州大祭司古羽滕的教中佩玉。” 夏慎愕然,幽子期松开手,血玉珏化作鲜红细雪缓缓落下。 “古羽滕早在数十年前便叛出我拜月教中,此事之后有空再说。”幽子期缓缓举手,却轻轻拍在洛子冲头顶纯金棺材上沿,接着低声说道:“子冲走之前可曾有话交待?” 夏慎惨笑摇头,看向洛子冲那张含笑的脸,道不清的苦涩说不明的哀痛:“太突然了,刺客只一击便要了我两位兄弟的命,本王无用!本王无用哪!”说罢却突然两步上前,死死拉住幽子期早已湿透的衣袖,顾不得幽子期眉头紧蹙便急急说道:“我那二弟如今命悬一线,在下久闻国师医中圣手,还请国师全力相救!”说罢便双膝一软,竟是径直跪倒于幽子期身前。 “当不得殿下大礼。”幽子期用力将跪倒于地苦苦相求的夏慎扶起,只是目光却一直凝在棺中静静躺着的洛子冲脸上,右手用力对着棺材左侧静置的盖板用力,盖板便被牵引着缓缓升起,直至悄无声息地放到了棺材之上,只剩顶部仍露着空隙,堪堪可以看到洛子冲的脸庞。 “国师这是!”夏慎见状心中苦痛难耐,死死抓着愈来愈往上的盖板焦急嘶哑喊道,却架不住盖板上滑之力巨大,眼见着纯金棺材便要严丝合缝的闭合,看着棺中的洛子冲,夏慎急得浑身巨颤无语轮次,唯恐下一刻便再也不能见到洛子冲。 幽子期右手松开,棺盖终似拗不住夏慎,缓缓停了下来。幽子期轻轻摩挲着尚未盖住的棺材顶端半晌,才转头看向夏慎强忍哽咽说道:“带我去看看林将军吧。” 偏厅中十数军医在胡军医示意之下,只在须臾便退出厅中。幽子期行至林旸所卧床榻前,伸掌覆在林旸心口一路往下查探,愈是细细查验眉头蹙得便愈紧,最终竟是看向厅外一声长叹。 “还请国师全力施为!在下今后惟国师马首是瞻,但有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夏慎见幽子期摇头,一颗心陡然沉至谷底,若是幽子期都说不行,那恐怕林旸也是回天乏术了,当下便不管不顾急急拜倒苦苦求道。幸得厅中并无他人,否则饶是幽子期位高权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当不得夏慎此礼。 幽子期伸手虚托,夏慎已被无形之力扶起,幽子期却不见再多言语,只是自怀中取出一只大拇指大的精致玉瓶,拔去瓶塞不由分说便将瓶中之物全数灌至呼吸微弱的林旸口中,紧接着对着林旸双手虚握,翻转之间林旸已在床榻上翻过身来。夏慎急急上前,未至床边便似撞到一层无形之墙,只得停住,双手紧握定定看向床榻上趴着的林旸。 幽子期伸手以掌覆于林旸,却是林旸脊椎断裂之处。浓郁的红光自掌心激发,又飞速融入林旸背上。血色红光不住翻腾,林旸却如同被雷电所击,浑身上下疯狂抽搐不止,看得一旁数步之外的夏慎心如刀绞却心慌意乱焦急万分却无能为力,更不能为林旸分担一丝一毫痛苦。 约莫盏茶之后,幽子期才停手,原本被暴雨浸湿的衣袍被月力的疯狂运转伴着阵阵白汽早已蒸干,待得手中甫一停住,浑身再次汗如泉涌转眼便将黑袍再次湿透。得幽子期示意,夏慎赶忙上前将林旸翻转过身来,却见林旸脸色依旧青白,浑然将死之人,只不过口鼻之间的呼吸却平稳了许多。回头看向幽子期,幽子期却早已掉头走向偏厅外正厅方向。夏慎赶紧召来胡军医等人继续照看林旸,自己则急急赶向幽子期前去的正厅。 “国师。”见幽子期怔怔扶着棺材头部怔怔看向棺中的洛子冲,夏慎鼻尖又是一酸,强忍悲痛来到幽子期身侧,先是拜倒谢过,方才起身,同是看向洛子冲,却觉着今后再无相见之日,眼泪转眼不受控制得扑簌而下,这一刻哪有什么大丈夫,只有难掩的兄弟情深。 “林将军性命应该是无虞了。”幽子期双目中泛着晶莹,自顾说道:“只是以后恐怕是上不得战阵了。” “无妨,能保得一条命已是万幸了,哪敢再作祈求。” “稍候在下会把子冲带走,带回玉宫,还请殿下恕微臣逾制,不能全师弟军中之仪。”幽子期怔怔看着洛子冲淡淡说道。 夏慎默然不语,只是怔怔看着洛子冲兀自垂泪,当真是见一面少一面了,幽子期将洛子冲灵柩带走,自此便与洛子冲再无相见之日。若按军中之仪,停灵七日之后,洛子冲也会被护送至永安国都安葬,可幽子期显然不会在此逗留七日之久。念及此,夏慎心中哀伤更甚,眼泪更是如决堤再也抑制不住。 “若是二弟醒来,此生也不可再见子冲一面了。”夏慎喃喃说道:“本王稍候便会安排车驾随从,送子冲前往望舒城玉宫。” “毋须麻烦殿下了,微臣自己一人便已足够。”幽子期淡淡答道,眼中的晶莹已化作两道热流无声流下。 “今后若是还想见师弟,不妨去我玉宫。”幽子期别过头抽泣一声轻声说道。 夏慎泪眼模糊,闻言却是猛地抬头,泪眼之中尽是震撼与疑色。 “在下师兄弟三人,二师弟行为不轨咎由自取,师弟倒是与在下自幼如亲兄弟一般。”幽子期悄无声息拭去脸上泪痕,看向夏慎说道:“如今在下至亲只剩一二,在下纵是不计代价也会护得师弟肉身不腐。” “在下谢过国师!谢过国师!”夏慎双唇颤抖着对幽子期一揖到底。 “青州亡我大夏之心不死,不知烈王殿下今后何去何从?“幽子期右手抬起渐渐用力,棺盖缓缓无声上滑,直至咔嚓一声将棺材严丝合缝盖上,夏慎佝偻着腰,双手死死抓着自己大腿两侧,看着洛子冲缓缓在眼前消失,浑然不知自己大腿两侧竟是一片血肉模糊。幽子期仰头闭眼数息才缓缓睁开,看着悲痛拒绝的夏慎轻声接着说道:”刺客纵是厉害,以师弟的修为,若是想逃定不至身死的结局。师弟这是以己身全了你兄弟三人之情。殿下,微臣恳请,尽诛青州蛮军!” “本王自会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夏慎咬牙答道,浑然不顾脸上涕泪模糊。他又何尝不知若是想逃得一命,林旸与洛子冲俱有此实力,只有自己是那个拖累二人的累赘罢了。 “希望殿下谨记今日之言。”幽子期将手扶于纯金棺材一侧,未几,一道血红光幕便将棺材罩住,不留一丝缝隙。 “狮堡不倒,在下誓不罢休!”幽子期目不转睛盯着咬牙切齿的夏慎道:“恕微臣直言,殿下武力不济,稍晚几日微臣会遣教中长老至军中保护殿下。林将军自顾已是不暇,军中当以殿下安危为重,古羽滕虽死,刺客虽亡,难保玲珑组受了好处不会再遣刺客来袭。” 夏慎默然不语,只是看着纯金棺材被幽子期举重若轻般稳稳提起,不由呼吸再次急促,刚刚收住的眼泪随着棺材的移动再次决堤而出。 “待林将军醒来,不妨将他送至宛城休养,待其恢复一二再作打算。”说话间,幽子期已带着棺材往正厅大门之处挪步。夏慎怔然伫立原地,却听幽子期边走边接着说道:“鲜于寒不会出宛城半步,殿下还请勉力!”说罢便不再回头,抬脚步出固北城城主府正厅大门一头扎入铺天盖地的狂风暴雨之中。府外漆黑一片,只剩猎猎作响的帐篷内灯火发出的微弱火光隐现。幽子期一手托着洛子冲沉睡的棺材,一手覆于心口处,一步跨出已在数丈之外。漆黑夜幕和无尽风雨中,笼罩着血色光幕的棺材竟似悬空而行,愈行愈远。 冲至门外风雨中的夏慎看着那处血色光幕愈行愈远,心中竟似寸寸碎开,雨水浇湿全身,混着泪水使得夏慎眼前渐渐模糊。夏慎看着快要消失的血色红光,突然冲着幽子期去的方向嘶声高吼。 “送监军!” 围绕着城主府的黑骑闻得夏慎嘶吼,俱是冲着城西方向单膝及地声嘶力竭的高喊。 “送监军!”声如叠浪,一层一层往外翻涌而出,怒号的狂风竟也压不住渐渐整齐的呼喊。待得声如一人,声浪骤起,悲怆的呼声竟欲震摇整座坚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夏纪—血月》正文 四十三 接连的暴雨使得占据北地青州半数土地的荒古原几乎变成一方泽国,沿涌江一带还算好,倾泻的雨水得奔腾汇入东极海的涌江泄洪,尚未能对丰城以及固北城造成太多危害,可南半荒古原尤其邺城就遭了大殃了。本就地势低洼的邺城及周遭数十里在那百年难遇的接连几天暴雨浇注之下已然变成湖泊沼泽,邺城更是积水没至腰间。城外处处泽国,城内也只有城西地势稍高可供驻扎。幸得城中腐尸随着满城大火被燃烧殆尽清理掩埋干净,可饶是如此,驻入城中的数万青州玄甲重骑也因城中残留的紫雨余毒和积水蔓延导致疫病横生。短短几日,城中重骑便倒下近半,至于珍贵无比的战马乌云团则是近乎无一幸免,人尚且自顾不暇,哪还顾得上牲畜。城西高坡上难得的干燥营帐中,玄甲重骑统领拓跋朗伯面色赤红高烧不退已经整整一日,此时更是意识模糊奄奄一息,失去了统领约束的剩余半数重骑兵更是人心惶惶不可终日,更有甚者已是成百上千的聚集成群,强取军中不多的粮饷涉水出城,一路往北寻求出路,却不料固北城上征北军早已严守以待,不待开口相求便是一轮箭雨兜头射来。六万青州玄甲重骑,没经半点战事便在辗转之间溃不成军。 宛城的北望雄关依旧巍然矗立在汹涌的溪江南岸。接连数日的狂风骤雨虽完全不亚于溪江北岸的荒古原,可有赖于宛城地下建造之初便已完善的排水系统,纵是暴雨如注却在积水之初便由人工控闸而使得城中交通运转未受半点影响。暴雨未停之时城中便每日驻兵不断,而待到暴雨初歇,自城南入城而来的各城所征兵源更是络绎不绝,几乎将这偌大的宛城重镇填满。 天空碧蓝如洗,哪怕只是一江之隔,宛城的艳阳也似乎比荒古原上的暖上许多。自永安国都一路北上,欲渡溪江返回青州青石城的鲜于寒甫一入宛城便再次伤势复发。原本在永安都城得幽子期亲自医治,已恢复得八九不离十的鲜于寒不知何故却在入宛城前夜突然昏迷不醒,随行拜月教众或是得掌教幽子期嘱咐,对此却丝毫不以为意,若不是碍于鲜于寒随行扈从不住的焦急催问,只怕连理会都欠奉。待得一行数十人入得宛城之西的驿馆,鲜于寒悠悠转醒,再被告知青州荒古原上因连日暴雨水患不绝不便于行,鲜于寒重伤之躯更是不便颠簸,于是鲜于寒一行北上之行便戛然而止,面对每日始终是半昏半醒的鲜于寒,随行扈从虽心急如焚,却没有丝毫办法。 荒古原上也终于迎来天色大晴,天晴之日,昏死数日的林旸终于艰难醒来,脸色虽仍是灰败,却难能可贵地咽下了夏慎亲自送至嘴边的第一口熬得稀烂的白粥。当初征北军中的铁角三人,随着洛子冲的离世也只剩下相顾无言的夏慎与林旸,而不日之后,林旸也将离开固北城回中州继续调养。念及此,夏慎满心苦涩,却始终压抑着尽量不提及此类话语。 “大哥,国师真说此后可以前往前往望舒城玉宫看到子冲?”床榻上的林旸全身不得动弹,怔怔看着头顶青色天花板吃力问道。 “国师一言九鼎,他既然说可以保得子冲尸……”夏慎说着便戛然止住,低头自碗中舀起温热的白粥接着说道:“想来国师自有办法让我们见到子冲的吧。”说罢将手中汤匙细心递至林旸唇边。 林旸心中悲痛自不必夏慎少上分毫,那夜若不是洛子冲舍身相护,自己万万逃不过那一劫,可以说洛子冲因自己而亡,林旸心中怎会好过。眼下夏慎顾不上军务关切若斯,自己又怎能寒了兄长的心,当下便张口接过汤匙中白粥,吃力咽下,怔怔然半晌,方才接着开口道。 “大哥,可否与国师商议,将我送至玉宫之中调养。” “此事怕是不易。”不肖林旸细说,夏慎也能明白林旸话中之意,却是蹙着眉接着说道:“玉宫为拜月圣地,非拜月教众恐不能入玉宫半步,二弟还是回永安好好调养,待身体恢复再去询问国师不迟。” 见林旸闭目不语,夏慎眼鼻之间再起酸涩,只是强忍着搅着碗中白粥低声说道:“罢了,我去信求国师看看,若幸而得他应允,我便直接遣人送二弟去玉宫看看子冲吧。” “多谢大哥。”林旸仍是双眼紧闭,说话间,却是两行热泪自眼角滑下没入耳后头发之中。 “大哥,日后军中恐不得安宁了。” “国师已先行调遣六万兵源驻于宛城了,待荒古原上道路复通,便是大军来援之时了。” “日后大哥须得更加珍惜自身了。”林旸闭目缓缓说道:“子冲去了,我也不在军中了,全军安危便系于大哥一身,大哥……兄弟无颜……” 和平之局终不可得,原先以为可以就此撤军的念想已成虚妄,林旸不用猜测便也可知随着国师的安排,大夏与青州已成不死不休之局。 “二弟……”夏慎转眼已是哽咽不已:“是大哥拖累了你与子冲,你哪须有半分自责。” 固北城城主府偏厅之中沉寂良久,待得征北军主帅夏慎红肿着双眼出得偏厅,正厅当中,已有着十数黑袍罩身的拜月教众静立等候。夏慎低声深吸数口气,方才领着众人出得城主府。城主府大门之侧悬挂的侏儒刺客身体早已腐败不堪,颈部的皮肉早已磨去,暗黑色的喉管紧贴着惨白的脊椎骨,煞是可怖。 “挫骨扬灰!” 狠狠盯着风中摇晃的刺客尸首,夏慎咬牙切齿转头深恶痛绝吩咐道。旋即扭头带着那一行十数黑袍拜月教众,往着城北方向疾步离去。 待幽子期自望舒城返回永安国都,已是半月过去。正值六月之初,永安城的蝉鸣却已是响作一片。有人闻着蝉鸣安坐凉亭之中浅尝清酒,端的怡然自得,可有人却被连天的蝉鸣搅得心绪不宁烦闷不已。永安拜月卫所后的院当中,伴随着一道微不可查的红芒扩散而出,院中蝉鸣戛然止住,只剩轻风过竹林的簌簌之声。 “子期,逝者已矣,生者却不可自此消沉,你是我拜月当代掌教,更是大夏国师,执掌一国朝堂,若长此以往,怕是得不偿失啊。”正对着幽子期端坐矮几之前的靳安蹙着眉低声劝道。 矮几对面的幽子期一脸失魂落魄,自打从玉宫归来便将自己关在楼之中不出半步,纵是皇帝夏肃相召也借口身体不适推却了,归来数日更是一语不发,哪怕苏姮前来也只是繆繆几句便将其劝回。靳安万分担心,顾不得如今拜月教务基本都压于他身,匆匆来到幽子期住处一探究竟。 “师叔,您久在云州,不知对玲珑组了解多少?”幽子期抬头看向定定看着自己的靳安问道。半月不见,幽子期竟是瘦下一大圈,原本面若冠玉的他眼下却是颧骨高耸,配上早已不复当初的苍白脸色,观之竟让人心生凉意。 “子期,云州玲珑组向来无迹可寻,若是想为子冲报仇,师叔劝你还不若振作精神顾好自己顾好我拜月。”闻得幽子期想问靳安何尝不明其意。 “师叔只管告诉我如何才能联系上这帮宵之众,我自有安排。”幽子期仿若吃定了靳安会知晓与玲珑组的联络方式,目不转睛盯着面色丝毫未有变化的靳安紧紧说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夏纪—血月》正文 四十四 “子期这是何意?”靳安面色一凝,盯着幽子期追问道。 “古羽滕所配发的长老血玉珏早在其叛出之时就已留在我玉宫秘库,此次回玉宫安置子冲遗体,却听闻近半年只有师叔一人进出过秘库,不知师叔对此有何解释?”幽子期对上靳安目光却是丝毫不退。 “子期之意是我安排了此次刺杀?”靳安面色骤然转怒,上身前倾,双手狠狠拍在矮几之上,怒目圆瞪。 “且不说子冲是我师侄,那青州战事与我又有何干!我为何要行此丧心病狂之事!” “这就得问师叔您自己了。”幽子期取过矮几之上的酒壶与酒盏,自斟自饮接着说道:“子期对师叔素来敬重有加视若亲人,还请师叔如实相告,子期感激不尽。” “不知所云!”靳安怒极起身,一甩黑袍长袖便往楼梯处走去。 “师叔……” 不待幽子期说完,靳安却陡然驻足,却不回头打断幽子期说道:“幽子期,你非要身边无一亲近之人才肯罢休?若非你一意孤行坚持与那苏姮在一起,你义父不会死。若非因儿女之事心力交瘁,苏谨身不会死。若非你远走云州给了子虚机会,子虚不会死。若非你坚持不肯自青州撤军,子冲不会死。如今你那义兄苏煜与你形同陌路,你非但没有自己多作思量,反倒连我这把老骨头也要怀疑?”说罢留下举着酒盏愕然出神的幽子期,头也不回的下楼离去。 转眼已是六月中旬,因为中州的大战,荒废已久的津城古云渡终于缓过气来,开始慢慢恢复生机,来自云州与荒州的商船陆续入港,唯独不见有哪怕一艘来自青州的海船。 夜已渐深,原本繁闹的古云渡港口已渐渐恢复了平静。六月的沿海重镇津城已是颇为炎热,海风阵阵,带不来一丝凉爽,反倒是近乎发酵过的海腥之气伴着阵阵热风,直吹得人头脑发胀烦闷不已。一轮皎白的圆月已自海面跳出,落往中州极西之地而去,一艘古兰大船却悄悄起锚悄然出港,往着津城东北的峭壁方向无声无息地滑去。海上的月光早已不甚明亮,而那艘首尾相接十余丈的古兰大船却未燃半点灯火,宛若鬼船般幽幽前行。 峭壁之上树木丛生,而行至峭壁边缘往下一看,却是不下二十余丈的笔直悬崖,海浪滚滚,涛声阵阵,拍在悬崖之下的石壁上,激起高逾一丈的浪花,昏暗月光下,宛若被污浊的雪堆。海面上远处,一幢黑影愈来愈近愈来愈高大,正是那艘漆黑的古兰大船。待行至峭壁之下,大船微微转头,狭长的船头正好卡进峭壁下的悬崖裂缝。船未停稳下锚,在汹涌的海浪中剧烈摇晃,大船尖翘的头部难受控制狠狠擦过悬崖石壁,竟擦出星星火花,在昏暗的悬崖下尤为耀眼。大船甫至,峭壁上树木之中便簌簌响动,未几一道黑影竟直直从峭壁上一跃而下,直往着古兰大船上射去,待将将与大船碰撞之时,陡然见红芒一闪,黑色身影却已消失无踪。大船未作片刻停留,缓缓后退掉头,继而风帆升起,借着海上大风,往着东北方向飞射而去,直至在夜幕中消失不见。 瑶山之巅冰镜台后的玄月阁中,烛火伴着丝丝透入房中的夜风微微摇曳。得国师幽子期允许,稍稍好转的林旸被幽子期所遣十数教众护往望舒城玉宫,直接便住进了往昔嵇子虚所宿的望月阁。得幽子期倾力医治,林旸虽还不能自己行动,却已能靠着软塌半躺着。 圆月已然西沉近半,幽暗静谧的玄月阁二层楼中却是淡蓝色光芒微闪。得归来主持月祭的幽子期允许,林旸正半躺在楼中软塌之上,怔怔看着前方幽光闪烁之地。眼前晶莹剔透的冰床不知幽子期从何处寻来,说是冰床,只因其色如冰,却肉眼可见散发着丝丝升腾的寒气,冰床周边雕以文字图案为阵,林旸虽识字却对此无一知半解。得阵法所激,淡淡蓝光笼罩在冰床上,恰好将面色如常嘴角含笑的洛子冲笼罩在内。自打林旸入得玉宫见到安然如同沉睡的洛子冲,便时常怔然出神缄默不语,往往在洛子冲的玄月阁中一待便是一整天,哪怕幽子期所遣随从相唤也是无动于衷,报于幽子期,幽子期也只是低头叹息吩咐随从听之任之。 时光仿若流水,悄然逝去便再也不能追回。从宛城的相遇,到军中的日日相处,相互知晓,到院房中三人涮着边炉谈天说地嬉笑怒骂,点点滴滴历历在目,却仿若也只是一瞬间,便已成追忆。丰城极西之地的雪山上是否真有那种你所说的白尾灵鹿,雪山之巅天池之中是否游动着浑身剔透的无骨鱼,你我三人相约直至终老,可这才几日,你我虽近在咫尺,却已阴阳两相隔。 “林将军,你重伤之躯尚未痊愈,还是多多休息得好。”寅时已过,却是刚刚处理完教中事务的幽子期入得房中低声说道:“子冲日日在此,林将军又何必争这一时半刻。” 林旸艰难扭头,幽子期已缓缓步至龙椅所卧软塌之前,身形愈加消瘦的幽子期那头如雪发长在冰床幽幽蓝光照耀之下竟是说不出的妖异。 “国师见笑了。”林旸苦涩笑道:“在下尚存一息,可子冲却再也不得睁眼了。子冲大好年华,却因在下而逝,在下……” “每日既想见到子冲,却又怕见到子冲……国师……在下……废人罢了。” “生死有命,如今你与烈王殿下性命无忧,想必子冲泉下有知,也该含笑了。”幽子期举起手,却是一手执着玉壶,一手攥着两只玉杯。 “能饮一杯否?”幽子期扬扬手中玉壶问道。 “求之不得。”看向眼前的冰床,林旸却又长长叹一口气说道:“若是子冲还在,只怕现在已经雀跃着夺走在下酒盏了。” 幽子期闻言摇头,苦涩一笑,只是将玉杯递至林旸抬起的手中,斟上一般便停住:“林将军重伤未愈,酒却可以活血通络,眼下少饮为妙,日后当须多饮,越烈越好。军中医官给林将军配的那些禁药,能戒便戒了吧,此药太过伤神,虽能镇痛,可若长久服用,怕是不用几年便会神智失常。” “谢国师,在下自从固北城出发,便已将那禁药停了。” 幽子期微微愣神,再看向林旸时却是颇有几分敬佩之意。 “那怪子冲会如此认可林将军,舍得以命相护。那等剧痛却能生生忍受,在下佩服万分。”幽子期对着林旸举杯示意,接着说道:“你与子冲兄弟相称,我与子冲自便亲如兄弟,若得林将军不弃,今后你我便也以兄弟相称吧,想必子冲也会乐见其成。” “幽兄厚爱,在下不敢推辞,请。”林旸轻轻举杯。 “林兄请。” 圆月已然西沉,房中蓝光幽幽,幽子期与林旸却丝毫没有睡意,俱是怔怔看着蓝光笼罩在内的洛子冲,不时饮上一杯。 “林兄今后可有打算?”起身将林旸手中玉杯斟上半盏,幽子期开口问道。 “已是残废一个,又谈何今后打算……”林旸微微抬手示意,便将盏中酒一口饮下闭眼答道。 “若是能痊愈如初呢?”幽子期淡淡问道:“是否再回军中?还是就此寄情田园之间?” “若还能提得动靖魂刀酆都剑,在下倒是想去云州看看,看看那令人闻之色变的玲珑组究竟有何过人之处!”定定看着幽幽蓝光闪烁之处,林旸咬牙切齿道。 “如此,在下明日便来寻林兄。”幽子期起身道:“在下分身乏术,子冲之仇,在下便交付于林兄了!”说罢竟是搁下酒盏微微躬身拱手施礼。 见林旸满脸疑惑,幽子期却晒然一笑,接着道:“时候不早,在下送林兄回望月阁好生歇息,待明日午时,在下给林兄一个大大的惊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夏纪—血月》正文 …… 光阴似箭时光如梭,转眼已是数日过去。五月中旬的永安虽还算不上炎热,但新蝉已经开始耐不住寂寞叫唤起来。初夏的永安城绿意盎然,拜月永安卫所之后楼旁的栀子花开的正盛,如玉的栀子花瓣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浓郁的芳香。栀子树前,鲜于寒安坐在幽子期特意为之准备的木制轮椅上,静静看着盛开的栀子花,浑然不知幽子期已踱至身后。 “王爷恢复得不错。”幽子期淡淡道,前几日的敌对之态却是因为苏煜的数次造访而淡化不少,眼下虽仍是彼此看不对眼,不过有了大致相同的目标,二人倒是还算谈得来。 “国师妙手神医,本王这等疾在国师看来自是手到擒来。”鲜于寒半转轮椅面向嘴角含笑的幽子期说道。 “王爷还是怨念颇深啊,哈哈哈。” “岂敢岂敢,国师术法通天,本王自愧不如。”鲜于寒笑道:“国师屈尊前来,不知有何见教?” “不知王爷可曾定下归程?”闻得鲜于寒话中带刺,幽子期却也不恼,这几日下来唇枪舌剑针锋相对,幽子期早就习惯了,否则鲜于寒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他幽子期杀的。 “在下已传讯固北城中征北军准备撤军事宜,王爷若是定下归程,在下也好告知我征北军主帅早日定下撤军时间,届时送王爷至青州桥之后,王爷的安危可就没我大夏什么事了。” “就定于后日吧,本王走江陵城宛城一路北上,不知国师以为如何?”鲜于寒思索片刻答道。 “如此甚好,却不知阳城之外的联军队伍何时动身?” “本王已遣人前往传令,想来今日晚间便可到达。”见幽子期仍是定定看着自己,鲜于寒笑道:“国师毋须担心姬舆邑将军,眼下联军队伍本王还是可以掌控得了的。” “那便好,如此,辛苦王爷了。” “份内之事罢了。”鲜于寒摆摆手笑道:“眼下你我两国大略已定,今后还望国师勠力促之。” “理所应当。”幽子期微躬拱手,随即转身离去,刚至门口,却迎面撞上急急赶来的苏煜。 “子期!”苏煜刚欲开口,抬眼一看却看到栀子树旁的鲜于寒,赶紧闭口不语,之事看向幽子期的眼神掩饰不住的焦急。 “王爷恕罪,在下寻国师有要事,冒犯之处还望王爷见谅。”苏煜遥遥对着十数步外的鲜于寒拱手行礼道。 “无妨,苏大人自便就是。”鲜于寒摆摆手笑道。 待行至前几日二人饮酒商谈的前厅,苏煜匆匆止住脚步说道:“子期兄,你那般安排到底是何用意?眼下两国大略初定,鲜于寒尚在永安,你这般做,岂不是毁约在前,枉顾之前所定国策?” “不知煜兄所指……”幽子期微笑相询,却被气急败坏的苏煜打断。 “子期何必再瞒!你命江陵城守军尽出藏兵于沧江之北,与阳城所出接管宁海城的守军成夹击之势,尽灭青云二州联军,这如何使得!子期你是想弃两国百年生计于不顾吗?” “我只问煜兄从何得知?”幽子期敛笑厉声问道。 “国师这是何意?难道现在不该想想你这计策所造成的后果,反倒是来质问我消息来源?” “看来煜兄是将我前几天在此间与你的劝导全然忘了?” “在下断不敢忘!”苏煜亦是满脸怒色,看向愠怒的幽子期接着说道:“只是眼下和平之局得来不易!且与青州所议国策对我大夏更是利大于弊!国师是想着这把火一直烧下去,烧得我大夏面目全非才肯罢休?” “妇人之仁!且不说所议定之国策狮堡是否会认,单说云州便不会就此轻易罢休!你当那翼戡、姬舆邑是易与之辈?就此退兵他云州会心甘情愿?”幽子期愤然说道:“煜兄!前几日我与你说得分明!世道如此!煜兄还抱有幻想不成?” “既能和平解决,无须流血便可缓缓图之,为何偏要行此杀戮之道!于我大夏何利?”苏煜越说越激动,恨不得指着幽子期破口大骂:“好不容易才有的安定大局!为何偏偏要弃之如敝履!鲜活的性命在国师眼里就这般不值一钱?” “安定?徐徐图之?”幽子期怒极反笑:“煜兄怕是太过天真了,和平之局能解决什么?你来告诉我可好?再安定下来,再来数十上百年的糜烂不堪?就这么拖着?煜兄,你觉得凭你的徐徐图之就能改变这烂到根底的世间?” “至少不需要这般视人命如草芥!” “可笑。”幽子期淡淡说完,定定看着苏煜道:“敢问从何得知?” “在下自有消息来源!毋须你教中人透露!” 幽子期闻言一语不发,沉着脸转身便往厅后走去,甚至不与满脸怒色的苏煜打一声招呼。 “子期!子期!”见幽子期不理不睬,对自己的质问丝毫不加理会,不由急急上前一把抓住幽子期手臂道:“子期,难道一定要血流成河才能让你满意?才是你所坚持的创世之道?” “煜兄请松手,在下有事要做。”被苏煜拽住,幽子期脸色愈加难看,扯了扯衣袖见竟不能脱开苏煜双手,便驻足冷冷说道。 “有事要做?还有事比这事更紧要的?” “杀人。” “杀人?杀谁?”苏煜心头陡然一跳。 “鲜于寒。” “子期你这是何意?”苏煜不由急了,抓住幽子期手臂的手攥得更紧,看向面若凝冰的幽子期接着急急道:“我好歹北辰一部副宗主,难道这点消息还需要刻意去打听?子期!你何时竟变得这般……” “这般如何?”幽子期转头,再看向苏煜之时已是满脸漠然。 “在下对煜兄一向推心置腹,煜兄对我倒是瞒得甚紧,在下万万想不到,引以为至交,情似兄弟的大哥居然身处北辰高处。” 苏煜讷讷不语,幽子期却不依不饶接着说道:“前些日与你分说诸多,没料到煜兄却是半点没接受,既所执相悖,还望煜兄自重。” “你是想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苏煜松手,退后一步看向冷若冰霜的幽子期,接着说道:“子期你可知,自从你自云州归来,愚兄就觉得你变了,原以为是许久未见才导致稍显生份,可,可为何时间愈久,愈是发觉当初热情四溢朝气蓬勃的子期兄不见了,反倒是愈加冷血,愈加……” “煜兄还想说什么?不妨一并说来。”幽子期回头,缓步走至方才所坐椅子前坐下接着说道。 “子期,姮儿之事殊为抱歉,同为男人,我自是知晓你心中郁郁之意,只是天意如此,奈之不得,姮儿之苦非是子期所能想象。只是若因此便迫得自己性情大变,子期是否有负本心?” “有负本心?姮儿苦我自是知晓,难道我就不苦?煜兄可知每每我看到启儿,心中是何等复杂?”幽子期抬头,定定看向对面的苏煜。 “世间女子万万千,为何偏偏她是禁月之体?”幽子期苦笑道。 “那为何偏偏你是朔月之体!”苏煜脱口而出,迎上幽子期的目光,丝毫不让。 “不知子期可曾想过,无论你在姮儿面前如何掩饰心中滋生的暴戾,终有一日还是会爆发出来!你与姮儿如今结局尚算圆满,若是有朝一日姮儿知晓你如今已是这般暴戾冷血,你又该如何自处?还是一个杀字?” “姮儿自是不同。” “有何不同?你觉得姮儿若是知晓你大行杀道会置若罔闻?”苏煜笑道:“子期,姮儿情愿以死坚守,守的不是现在的你,而是之前的你,你难道不明白?” “这些事还是不要让姮儿知晓了,煜兄,你觉得呢?”幽子期话锋一转突然说道,苏煜闻言却是心中再慌。 “子期这是何意?”见幽子期起身,苏煜急急站起问道。 “鲜于寒在我卫所之中,自不会知晓外间之事,愚弟希望煜兄对此亦能守口如瓶。鲜于寒不知晓这般安排,自能留得性命在。若是知晓只言片语,愚弟亦不能保其性命。” “这几日,便委屈兄长暂居府中,权当休沐数日吧,稍候自有人送兄长回府。”幽子期说完,不再理会怔然不语的苏煜,转身离去。 看着幽子期边走边拉起脑后黑色罩帽,将满头如雪长发遮住,直至走出前厅大门消失不见。苏煜心中骇然不能自已,浑身竟是冷汗涔涔,想来这天,终归是要变了。 往后一连三日,苏府周遭尽是拜月教众守卫巡逻不停,对外只是宣称探得消息将有云州刺客来袭,便是苏姮与夏肃知晓消息后亦是关切不已,得幽子期入朝觐见担保苏煜无事后方才放下心来。 第四日,苏府周遭守卫散去,苏煜方得以出府。前往枢密院应卯,却听闻自阳城撤回的青云二州联军作乱于江陵城外,妄图兵行险着攻破江陵城兵临永安城。幸得江陵城城主余开岳指挥得当作战有方,与来援的已接管宁海城的五万守军前后夹击,尽诛青云二州联军。此番夹击之下,联军数万人竟是未有一人得以逃出生天,便连云州名将姬舆邑亦是命丧战场之上。而远在津城之北隐藏的数万青州玄甲重骑,竟是未得丝毫消息便已然先从津城退去。永安城中,青州兵马大元帅鲜于寒在一众拜月高层的护送之下,也已于前日踏上了回青石城的归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夏纪—血月》正文 四十五 直至六月之末,鲜于寒暗中所安排的六万玄甲重骑,连同统领拓跋朗伯在内,或死于邺城内紫雨余毒引发的瘟疫,或死于固北城中征北军的全力剿杀,几乎无一幸免。怒火中烧遍寻发泄之处的夏慎领着征北军一路北进,攻过青州桥,直直杀向青石城方向,最终被铺天盖地的奴隶军所阻,停下攻伐扎营于青石城南五十里之外。 “国师,北地青石城之外我征北军连日以来进退不得,国师可有何后续安排?”乾清殿暖阁御案之后,夏肃捂着嘴轻声咳嗽道。 “陛下可知高祖武帝昔年兵围青石城所耗时间几何?”幽子期袖手淡淡道。 “自是知晓。“夏肃伸手取过御案上的青花茶盏,浅啜一口答道。如今早已入夏,永安也已开始炎热起来,可夏肃体寒之症非但没有因渐热的天气稍稍缓解,反倒是日益严重起来,到眼下更是轻咳不止。放下茶盏,夏肃接着说道:”自入夏之初至翌年开春之后吧,可……” “以武帝军功之威尚需将近一年,我大夏征北军这才甫至青石城外,陛下何故这般担忧?”幽子期丝毫不以为意道。 “若事不可为,便撤军回朝吧。”夏肃长叹一声道。 “陛下还是保重龙体为重,切勿操劳过度,北地征伐事宜,自有臣等代为妥善处理。”端坐御案之前软塌之上的幽子期自顾饮着手中茶水缓缓说道。 “保重龙体?”夏肃眉头一蹙便是一连串的咳嗽,待得苍白的脸上呛得泛红才堪堪止住,取过手前一则奏疏扔至御案之前微喘说道:“国师主掌朝纲,难道不知当下民生几何?眼下和议不成,可我大夏征北目的已然达到,何苦再劳民伤财使得我大夏处处民生凋零?” “陛下何出此言?”幽子期缓缓起身,眉头微蹙,行至御案前拿起奏疏,打开一看却瞬间面沉似水。 “我大夏倾国之力供征北扬威之战,朕却未料到单单这征兵一项便使得我大夏九城十室空其大半!”夏肃双眼微闭顿了片刻,待胸间呼吸稍稍舒缓方才开口接着说道:“大夏十一城,国库收成皆来自中南八城,如今东沿海三城战事方休,其余几城征兵抽丁不断,国师且告诉朕接下来拿什么来持续支撑征北之役?”夏肃一口气急急说完便气急坐下,取过御案上茶盏,刚饮入一口却被接连的咳嗽呛出,呛得前襟一片狼藉,不待侍立一旁的翟韧上前,便将手中茶盏往御案上丢去,晶莹的青花瓷茶托咔一声裂作两半。 “微臣惶恐,陛下还请珍重龙体,切勿操劳。”幽子期垂首缓缓道,眉头却是紧蹙不展。 “朕无碍。”夏肃脱力一般微仰着头闭眼靠在龙椅上,草草拭过前襟便接着问道:“近日不见国师送来丹药,可是有何难处?” “微臣先想陛下请罪。”幽子期后退一步,微躬拱手道。 “哦?此话怎讲?”夏肃微微坐直,睁眼看向幽子期疑惑道。 “此微臣教中之耻,恳请陛下降罪。”幽子期直起身子抬首道,眉宇间的观感说不清道不明,可冷淡之色却丝毫不加掩饰。 “固北城烈王遇刺一事,至监军洛子冲身死,副帅林旸重伤,行刺者乃是云州玲珑组。”见夏肃微微点头,幽子期顿了顿接着说道:“可始作俑者乃是微臣的师叔靳安。” 一语道出,如晴天霹雳,惊得夏肃目瞪口呆,前倾的上身怔住半晌久久未作反应。 “如今靳安已然潜逃。”幽子期接着说道:“微臣寻之不得,特向陛下请罪。” “至于陛下体寒之症所需丹药,微臣自当竭尽所能尽快炼制出呈与陛下。”见夏肃怔然不语,幽子期接着拱手道:“如若无事微臣先行告退。” 夏肃回过神来,苦笑不已,抬手轻挥道:“国师且自去吧” 幽子期再施礼,抬头却是看向侍立一旁的御前太监翟韧。翟韧正看着躬身告退的幽子期,目光甫一接触便觉着遍体生寒,一颗心噗通陡然沉至谷底。幽子期转身离去,翟韧对着夏肃恭谨躬身,夏肃又是一阵苦笑。 “罢了,去吧。”夏肃闭眼微憩挥手说道。 翟韧躬身谢过,垂首一路退出暖阁,刚转身,便迎上幽子期冰冷的目光。 “国师……”翟韧躬身道,言语之间恭敬万分。 “怎么?不称掌教了吗?”幽子期淡淡道。 “掌……” 不待翟韧说完,便闻得啪一声脆响,便连暖阁之内都是听得分明。幽子期拂袖离去,翟韧抖如筛糠却纹丝不敢动,脸上转眼鼓起一道鲜红掌印,口鼻之间鲜血横流,顺着下颔滴滴落至乾清殿暖阁门外青砖铺就的地面上绽开。 六月的永安骄阳虽未似火,却也有了些许灼灼之意。六月里,永安城南郊,金黄的麦田一片连着一片,田间清风吹过,麦浪起伏连绵,夹杂着淡淡麦香扑面而来。本该是喜悦的收获时节,可田间收割劳作的却寥寥无几,一眼望不到头的金色海洋中,偶尔人影起伏,却是些佝偻着腰的垂垂老者。 不知国师幽子期所用何法,原本以为此生站立无望的林旸得幽子期医治,翌日昏昏沉沉醒来,不经意间竟能起得身来。再治数日,后背所伤之处除了偶有酸麻,剧痛之感竟是一去无踪。靖魂刀与酆都剑在手,昔日的感觉便再次回到手中,再陪过洛子冲数日,林旸便与幽子期告别,独自出发,一路往东而行。 都说战时多风雨,可一路行至永安城,林旸却丝毫没感觉到南北两处大战给望舒城带来多少风雨。一路往西的大道上,去往瑶山玉宫朝圣的拜月信徒一如往昔那般络绎不绝。待入得永安城,入眼之处繁华依旧,所过之处盛世常在。出得永安城南,想起已是多年未曾归乡,林旸脚程稍顿,心中一动,便转头往西,直往南郊下槐闾而去。父母虽已过世多年,可自己的根却在下槐闾那处百十户的村落,不知一隔数年,自己家那处破旧的屋还在不在了。一路想着,可越往西走,离下槐闾越近,人烟却越是稀少。想来不该啊,下槐闾百十户人家,少说也得有个数百人,尤其眼下收获时节,田间怎得就这么寥寥几人。 “老丈。”林旸将靖魂刀与酆都剑用布裹着背在身后,走到田埂下深埋着苍苍白首吃力割着灿黄麦子的老农身后躬身喊道。待老农撑着腰佝偻着转身抬头,那张黝黑布满沟壑的沧桑脸庞透着浓浓疲惫正对向林旸,却让林旸惊讶又惊喜地喊出声来。 “田伯?” 老农微微愣神,眯着眼探头看向林旸,却似始终未能认出来人。 “你是?” “田伯!我是林旸啊!林子!村西头林家的林子啊!”林旸不由分说将田伯抚至田埂上席地坐下,半蹲到他身前急急说道。 “林旸?”老农似是反应过来,脸上一喜,可转眼间喜色尽去,怒容更是浮现,一把挣开林旸双手说道:“胡说八道!村里人都知道林子去宛城从军做了大将!怎是你这种破落子能比的!”说罢更是急急起身。 “快走快走!看你也不像恶人!赶紧走!要是被征兵的官爷看到你就是想走都走不了!”老农急急推开挡在身前的林旸,俯身捡起地上的镰刀径自走下田埂,却被林旸又伸手拉住。 “我说你这子怎这么不知好歹!快走吧!尽量往西抄路望舒城那边走!别给官爷看到了!”老农长叹一口气说道:“走吧子,到了望舒城就不会有抓人的官爷了。” “田伯!真的是我啊!我父亲在世的时候你们都喊他大林,我母亲林田氏,算起来还是您老人家侄女一辈,我真是林子啊!”林旸拉着老农急急说道。 老农闻言却是一怔,转身凑近了定定看着林旸半晌,方才惊道:“真是林子?你不是从军去了吗?不是做了大官吗?” “莫不是当了逃兵?”老农凑得更近,低声问道,说罢便不由分说,拉着林旸便要离开田间。却不料敌不过定定站住的林旸,反倒是被林旸再次一把拉着,不由焦急的狠狠一跺脚。 “你子不要命啦!看你这样子定是逃命回来的!还不快躲起来!被抓住那可是要杀头的!” “田伯,放心吧,我不是逃兵。”林旸无奈苦笑:“一言难尽,田伯别担心就是了。” “还嘴硬!这世道能活命才是最重要的!谁会瞧不起你一个逃兵!”老农想再劝,却惊闻得远处马蹄声起,探头眯眼一瞧,却见数骑自村外林后道冲出,往着二人方向疾疾冲来,吓得老农赶紧收回目光,急得团团转,嘴里不停的念叨着:“完了完了!这下完了!” 只是片刻,数骑便冲至林旸跟前。唏律律勒马,后面两骑身着软甲的兵卒飞身下马,手里攥着卷起的绳索抖开便往林旸身前走来。老农骇得魂不附体,顾不得林旸搀扶一头拜下磕头如捣,嘴里不停念叨:“官爷!不关的事啊!这年轻人只是问路,的与他素不相识啊!” 兵卒瞥眼看了老农一眼,嗤笑一声:“三日之内交齐税粮,否则定杀不饶!”听得林旸心头火起,咬牙踏前一步。 “怎的子?还想反抗?晚了!”为首之人却未下马,看着林旸上前一步喝道:“绑了充军!” 抖开绳索的两兵卒狞笑一声,便想着林旸探手作势要绑,却不料林旸提脚两下飞踹,直踹得二人滚出两丈开外双手紧紧按着肚子打滚哀嚎。 “大胆!”林旸一声大喝,自怀中掏出绸布包裹的将军印抛向马上为首之人,转身扶起抖如筛糠站立不稳的老农,双眼喷火定定看向马上众人。 为首之人接过绸布包裹嗤笑着打开一看,脸色陡然煞白,神魂惊颤地滚落马下,一头磕倒嚎道:“的拜见大将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夏纪—血月》正文 四十六 “的有眼不识泰山!大将军恕罪!大将军饶命!” 林旸不言不语,趴在地上磕头如捣的领头之人愈来愈慌,平伸的双手颤抖得竟似托不住的将军印,一张肥脸上汗如泉涌,顺着光秃秃的额顶不住滴下,却不敢抬手拭去。随从数人见队正吓成这幅模样,哪还有半点刚刚的趾高气昂,纷纷忙不迭跪倒,磕头求饶。 被林旸架着扶住的老农目瞪口呆,满脸不可思议地怔怔看着眼前怒火中烧的林旸。林旸伸手拍拍老农肩头,见老农猛地一惊回过神来,这才放手走上前去,取过队正手中托举着的将军印。 “谁来说?”林旸退后两步看向瑟瑟发抖的诸人,眉头紧蹙问道。 “的愿说的愿说。”肥胖队正狠狠几头磕下忙不迭道,抬头心翼翼看向林旸,却被林旸冰冷愠怒的目光所惊,赶紧又埋下头,甚至汗水眯入眼中刺得泪水横流都不敢动弹。 “的们奉命下乡征兵……可眼下已无兵可征……只得……只得……” “只得锁了无辜行人充数?”林旸冰冷的反问让队正滚圆的身子抖得更凶。 “的该死……的该死……” “永安城郊已无兵可征?” “回……回大将军……这……这……” “说!”林旸陡然提高音调喝道。 “回大将军……无兵可征……但凡青壮……均已征入军中……” “但凡青壮?我大夏征兵每户只抽一丁,逢鳏寡不抽,逢独子不抽,逢残疾不抽,十六以下四十以上不抽,什么叫但凡青壮都被征入军中!”林旸暴露,虽已意识到几分不妙,却仍抱着一丝希望问道。 “回大将军……眼下已是第三次奉命强征兵源……但凡十二以上五十以下……尽在征召之列……”肥胖队正颤抖回答道。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等奉的是谁的命令!”林旸心中骇然,天子脚下的永安国都南郊已是如此,林旸已不敢想象其余诸城的征兵已到了何等惨烈的程度。 “皇帝陛下……朝中签发的征召令……”队正哆哆嗦嗦自怀中掏出尚算整洁的下发诏令,规规矩矩托举着递向林旸,却不料林旸劈手夺过,转眼咬牙将诏令撕得粉碎。 “大将军!这……这……”肥胖队正抬头,正见得诏令化作纸屑飘洒落下,霎时惊出一身冷汗。 “税粮一事又是何故?”林旸丝毫不理会队正的慌张接着问道。 “上官有令……的莫敢不从……”队正微微歪头,偷偷将眼睛在肩头用力蹭了蹭接着讷讷答道:“的……的也不想这般苛刻……只是下月头收不全税粮,的这身皮便保不住了……” “这便是你要一位老人家三日之内交上税粮的缘由?”林旸怒极反笑道。 “的……的万死……若是过了三日……也是无妨……”肥胖队正将头埋进叠于地上的双臂之间闷声答道。 “无妨?哈哈哈!”林旸怒极喝道:“令你等几人明日此时之前将下槐闾所有田地收割脱粒完毕分发诸家!若有半刻拖延,自有人来活剐了尔等!”说罢回头扶过兀自出神的老农,一路往着远处下槐闾村里行去,留下趴了一地磕头如捣的众人和不绝于耳的求饶哀嚎声。 天宝二十二年入伍从军,如今已是天佑二年,一晃十二年,一个地支轮回悄然便过去了。下槐闾这方永安国都南郊村落早已变了模样,唯独看不出变化的,还是村口那株任风吹雨打仍残喘于世的老槐树。岁月沧桑,老槐树终究是老了,抚摸着干裂扎手的树皮,儿时的记忆又在林旸眼前浮现。 “田伯,这得多少年了,没想到这株老槐树还在。”林旸背倚着粗糙的树干席地坐下,就如同儿时那般,仰头靠在树干上,闭眼听着头顶的蝉鸣,轻风拂面,就像那时盛夏的夜晚,母亲总喜欢拿着那把大蒲扇在老槐树下给幼的自己扇风,待自己睡熟,再把自己抱回屋去。 “是啊,多少年了啊。”田伯也是唏嘘道,却不敢当着林旸的面坐下歇息片刻,骄阳下,黝黑的脸上汗水涔涔泛着亮光。林旸睁眼正看到这一幕,不由哑然苦笑。 “田伯,朝中之前封赏说要在村中建祠立碑,怎么如今村里还是这般破落?”林旸起身将田伯扶至树下阴凉处坐下问道。 “这……老汉我可不知这些朝廷大事,你离开的这十数年也没见有人来村中封赏啊?”田伯闻言一脸茫然,林旸却慢慢明白过来。 “不说这些了,田伯,安哥和平哥呢?可是都被征去了?”林旸拉着田伯的手轻言问道。 田伯脸上原本的局促不安瞬间被哀容笼罩,鼻子抽抽眼中便泛起浑浊。 “都没了。”田伯哆嗦的手伸入怀中,却是掏出来三条细绳穿挂的军中铭牌。铭牌悬在田伯手中摇晃,却晃得林旸心头酸楚闭眼长叹。 “老汉的孙儿也没了,都没了,都没了啊……”田伯狠狠摸一把脸,粗糙干裂的手将脸上带出丝丝血痕也浑然不觉。 “田伯。” “哎,哎。”听得林旸相唤,田伯回过神来,赶紧将手中铭牌收入怀中,想要起身却被林旸伸手拉住。 “如今村中还剩多少人了?”林旸垂头轻声问道。 “也就十来个老汉这种等死的老家伙喽。”田伯脸上挤着笑,却比哭着还让林旸心酸。 “能跑的都跑了。”田伯往西指了指接着说道:“跑了好啊,能跑了就不用再等死了。要是将军早点回来,说不得咱这下槐闾还能多点活人气呢。” 林旸默然不语,只是怔怔看着眼前几间无半点人烟气的破败茅屋出神,半晌起身,扶起讷讷不语的田伯道:“田伯,你且去把田间劳作的各位叔伯婶子都唤回来歇着吧,田间之事自有人去操心。我去趟永安城,明晚再回。” 田伯忙不迭应下,便转身佝偻着腰往田间跑去了。林旸重重几下拍拍身侧的老槐树,深深看一眼廖无人烟的庄子,转身大步离去。 夜幕渐至,阵阵凉风将永安城内白日蓄积的热气一扫而空,端的是舒爽宜人。城内长街上车马渐多,街边贩吆喝声也是渐渐喧哗起来。华灯初上,一路往南,直通向镜湖之畔那些宴饮销魂之所。 到底是一国都城,林旸嗤笑着埋头大步前行,过了临安街,景阳门已近在眼前。 “咚咚咚”登闻鼓响,景阳门下戍守的金吾卫闻声迅速结队赶来,却见林旸单手攥着鼓槌,一下下重重击在登闻鼓之上,登闻鼓旁悬着的风灯灯火之下灰尘迸起,如烟似雾。 “大胆!来者何人!怎敢擅击登闻鼓!”队列之前,金吾卫城门守将抽刀喝问道。 “林旸。”林旸丢下鼓槌,自怀中掏出白绸包裹的将军印和令牌抛向守将接着淡淡说道:“恳请面圣。” 守将面色一凝,慌乱中接住林旸抛来的印信和令牌,将信将疑看了看面向景阳门背手而立的林旸,待查验过将军印与令牌,守将心头一惊,立马单膝及地将印信与令牌托于掌中。 “大将军恕罪!末将这就去通禀!还请大将军营中稍等!”守将恭谨之色溢于言表。得林旸点头,守将交还印信,只带着令牌便转身急急离去。 只是盏茶功夫,竟然是御前太监、司礼监总管翟韧亲自来迎。 “陛下口谕,大将军不必卸甲。”翟韧仔细看着景阳门下营中起身的林旸,阻住林旸欲要将背后所负刀剑取下的动作开口道:“大将军请随咱家来,陛下已在暖阁相候。” “有劳公公领路。”林旸微微躬身拱手道,平素始终严肃的翟韧见状竟是微微一笑,看得营中静立的金吾卫众人俱是一阵恍惚。 “大将军客气了,请。”翟韧躬身伸手恭敬相请。 “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夏纪—血月》正文 四十七 从外城最高处眺望夜晚的太清宫,或许还不如镜湖之畔来的灯火通明,可此刻快步疾走在通往乾清殿的御道之侧,却无时无刻不置身在明亮灯光之中。曲曲折折一路往北疾行,约莫盏茶功夫,乾清殿已近在眼前。 “大将军请随咱家来,陛下在殿后暖阁相候。”见林旸脚步稍缓看向殿门紧闭的乾清殿,翟韧驻足躬身说道。 “有劳公公了。”林旸还礼,抬头看向含笑的翟韧接着说道:“不知公公贵姓,看公公步履矫健,想来也是习武之人吧?” “劳大将军相询,咱家姓翟,单名一个韧字,如今忝为陛下御前伺候之人。”翟韧笑道:“大将军是不是想问御前之仪?” 林旸面色一滞,随即晒然一笑道:“不愧是陛下身侧之人,目光如炬,瞒不过翟公公。” “大将军多虑了,陛下对大将军心向神往已久,只是苦于北地战事纠缠,大将军这才数年无法还朝面圣谢恩,如今机缘巧合之下大将军得以入朝觐见,陛下高兴还来不及,哪会在意些许礼仪琐事。”翟韧笑着躬身说道。 “大将军安心便是,陛下随和,乃大夏臣民之福。” “如此,多谢翟公公了。” “大将军哪里话,请。” 绕过乾清殿侧后便是暖阁所在。暖阁内灯火通明,翟韧引着林旸来到门前,便转身打量林旸一眼,见仪容无错,才转身面对暖阁正门朗声道。 “启禀陛下,建威大将军林旸求见。” “可是我步战天下无双的征北副帅到来!快请快请!”暖阁内一道洪亮又带着万分欣喜的声音却是由远及近传至门外。 翟韧心翼翼推开门,礼让林旸先进,却见皇帝夏肃已步至暖阁门后满脸喜色的等待着。 林旸心头不由一阵急跳,大步跨入暖阁,看向喜形于色满脸期待的夏肃,左腿块钱单膝及地,双手抱拳于前,对着夏肃朗声道。 “末将林旸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将军快快请起!”夏肃上前一把扶起满脸恭谨的林旸,目不转睛看着林旸数息,方才不迭点头说道:“好!好!好!” “大将军不辞辛劳在北地征战数年,扬威于外,朕心甚慰啊!”夏肃竟是亲手拉着林旸至御案前的阔背太师椅上坐下,转身对翟韧吩咐道:“翟韧,去取朕的好酒来!最好的酒!” “奴才这就去。”翟韧躬身领命,旋即一步步后退着出了暖阁,方才转身飞快离去,夏肃背向林旸眯眼看着翟韧消失于暖阁门口,满脸的不置可否。只是片刻,再转头面向林旸时,已是满脸笑容。 “之前惊闻大将军在青州固北城中遭刺客袭杀,监军洛子冲更是以身报国,朕甚是痛心。听闻大将军重伤难愈,不得不归国休养,现在却见大将军身体康健并未异样,期间可是有何奇遇?”夏肃步至御案后龙椅前端坐,含笑看向林旸问道。 “得国师允诺,本欲在玉宫中陪伴因护我而亡的子冲,就此终了残生,却不料国师圣手回春,末将这才得以痊愈。” “哦?大将军竟有如此际遇?”夏肃脸上笑容渐渐收敛,看向垂首恭谨万分的林旸接着问道:“大将军还朝自可去礼部登记求见即可,为何却到景阳门前敲响登闻鼓?难道大将军也有冤情待昭?” “末将冒失,还请陛下恕罪。”林旸闻言却是赶紧起立躬身言道。 “无妨,大将军坐下说话。” “若说冤情却是算不上,只是耐不得久候,急于求见陛下罢了。”林旸依言坐下恭敬回答道。 “得陛下厚爱,末将这才得封建威大将军,官居二品。”林旸缓缓说道,话语恭敬之意终让夏肃面色一缓。 “陛下厚爱,封赏末将建宅邸祖祠牌坊于永安南郊故里,时隔多年,末将今日回归故里,村中却是破败一片,不见丝毫陛下之前的封赏。”林旸顿了顿,心翼翼看向夏肃阴晴不定的脸接着说道:“陛下仁爱,降恩慈于末将,末将唯恐陛下遭底下贪渎官吏蒙蔽,这才鸣那登闻鼓请见陛下。” “竟有此事?”夏肃脸色勃然大变,拍案而起气冲冲喝问道。 “陛下息怒。陛下恩赐对末将而言并非大事,末将独身一人,纵有府邸也不如住在军中来的自在。”林旸再次起身说道:“陛下,末将有一言,或许触犯天威,还望陛下先行恕罪。” “大将军但说无妨!”夏肃怒上心头挥手说道。 “陛下,末将斗胆进言,征北之战实不宜再继续下去了。”林旸双手抱拳深躬而下肃然道:“陛下,末将恳请,休战以求民生!”说罢更是双膝及地,郑重拜下。 御案之后原本怒火中烧的夏肃闻言竟是须臾间怒意隐去,缓缓坐下,饶有兴趣地看向御案前跪伏于地的林旸,开口却是一阵平和。 “爱卿平身。” 林旸起身抬头,正迎上夏肃和煦的目光,不由心中一惊,却听夏肃接着说道:“爱卿何出此言?” “回陛下,末将原本奏与国师,趁着休养时候去云州一趟,看能否寻到那世人口中谈之色变的玲珑组些许踪迹,行至永安城转道南郊下槐闾也只是临时起意,哪知不归不知道,一回却令末将心中大骇不已!” “爱卿且慢慢道来。”见林旸不安,夏肃缓缓说道。 “谢陛下。”林旸揖礼接着说道:“陛下,末将故里下槐闾本就一村子,百十户人家数百口人,眼下正值麦子收割时节,可田间劳作的,仅仅十数老农而已。末将生疑,找来老农细细询问,方知三次强征兵源,村中青壮尽去,下至十二,上至五十,尽被征入军中。如今村中死的死逃的逃,数百口的村子眼下只剩十数老者。” “就这十数老者,还成日被乡中官吏强令着收割田间收成,限令在不可能完成的时日内上缴税粮!” “陛下!末将深知战争耗费巨大!可再如此下去,国将不国啊陛下!”林旸再次拜倒朗声道:“陛下,永安南郊乃京畿之所,天子脚下尚且如此,末将实在不敢想象我大夏其余诸城是何等模样!” 御案之后端坐的夏肃默然不语,定定看着前方跪伏的林旸,搁在御案上的手一下下叩在案上,极有规律的哆哆响声却让案前跪地埋首相求的林旸心中烦乱不已。 坤宁宫一如往昔一般,只有西暖阁中亮着灯火,暖阁之中,皇子夏启与国师义女靳蓁早已熟睡,南房之内,幽子期站在书案之前,看着案后的苏姮执笔挥毫。 “掌教,翟总管求见。”门外侍女敲门通传道。 “让他在偏厅等我。”幽子期闻言眉头一蹙回道,旋即眉头展开,看着停笔的苏姮笑道:“姮儿早些歇息,翟韧来寻,定是陛下相召,今晚我便回卫所歇息了。” “夫君忙完早些回去歇息吧。”看向日渐消瘦的幽子期,苏姮乖巧答道。 偏厅之中,翟韧手托托盘,托盘之上却是两壶佳酿。见幽子期入得偏厅,翟韧赶忙将托盘放至身侧桌上,恭谨跪下叩首道:“翟韧拜见掌教。” “哦?”见翟韧再次称呼自己掌教,幽子期嗤笑道:“可是有事?” “回掌教,建威大将军林旸戌时敲响景阳门外登闻鼓,实则求见陛下,如今已在乾清殿暖阁面圣。” “哦?他来宫中所为何事?”幽子期淡淡问道。 “的不知,陛下颇为高兴,遣的取酒,的这才得空来报与掌教。” “你且先回去吧。”幽子期摆摆手道:“我稍候便去。” 翟韧如蒙大赦,赶紧起身,取过身侧的托盘一步步退出偏厅后,转头飞快离去。 待翟韧回到暖阁门外,通禀入内,夏肃与林旸已是有说有笑,君臣一片和谐。见翟韧低头入了暖阁,夏肃看着托着两壶佳酿恭敬万分的翟韧只是抿嘴轻笑。 “大将军久在军中,饮惯了军中烈酒,此番归来,不妨尝尝朕所珍藏的清酒佳酿。”翟韧已取来两只琉璃玉盏,正在斟酒,夏肃手指轻轻叩着御案,笑着对林旸说道。 “陛下厚赐,末将谢陛下隆恩。”待翟韧将斟满清冽酒水的琉璃玉盏奉至林旸面前,林旸起身接过,对着御案之后安坐的夏肃恭敬谢恩。说罢举盏仰头,一口将盏中酒水饮尽。 “大将军以为如何?”夏肃一口口浅饮着盏中酒水笑问道。 “清冽醇香,自有一番味道。”林旸握着酒盏躬身答道:“末将久在军中,所饮皆为烈酒,陛下赐末将美酒,末将却是牛嚼牡丹了。” “哈哈哈。”夏肃闻言大笑,示意侍立一旁的翟韧给林旸再次斟满,接着说道:“大将军为扬我大夏国威,累年征战在外,劳苦功高,朕敬我大夏军神一杯!”说罢起身对林旸举盏相邀。 “末将何德何能,岂敢当陛下此誉!”林旸手捧琉璃玉盏揖礼道。 “旁人当不得,我大夏建威大将军,征北副帅却是当得。”门外清朗的声音传来,暖阁中一滞,却见幽子期轻轻推开暖阁正门步入其中。 “参见陛下。”幽子期对着夏肃正襟微躬道:“听闻林大将军入朝觐见,微臣特来参见陛下,顺便讨杯酒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