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城九门》 正文 1.1 锦山 11 锦山特意在头天晚上就跟街彼儿的做教师的张先生借了件儿没补丁的灰布大褂儿,一大早儿就急迟儿忙慌的穿戴上,跺跺脚下的新片单布鞋,站顺溜儿了,立在门口,他很满意的抖擞下衣角,身上轻松体面,人就显得格外的精神。 摸摸胸口,要带的证明录用身份的毛宣纸片已经捂得软热了。 前脚刚踏出院门外锦山就一下就乌皱了眉心,这大早儿的云黑风急看来是憋着雨了,于是回身又到屋里抄了一把油布伞带着。 轻轻拢好了院门儿,锦山猫着腰,大步流星的像是小跑着,心里一个劲儿跳,燥急的血上头,气儿不太顺着像是有什么顶着嗓子。 刚到草木仓胡同儿口,就猛见了很多人堵着,都抻长着脖子向一个方向张望,倒不见怎么杂乱吵闹。 锦山怕人挤腌臜,别蹭脏了刚挪借来的新衣裳,他小心着搡着人想从人群中挤过去,刚一冒头儿就被把街口执仗的兵瞅见,被狠狠的低声警喝,他只好退后着伸着脖子前后左右的乱瞄,街对面的胡同是条通向西单牌楼的近道,他想着能有个空挡儿瞅冷子兜转到对面街边。 早起的风很凉,像是跟谁拧巴着劲儿嗖裘裘的响着,呼啦啦的风溜子儿撕扯着沿街店铺的旌旗,裹着细黄土面儿在地上打着旋攥儿,像是急先锋前马蹄,刀劈着房檐狂奔。 街面儿两边胡同口都塞着不少人挤着,都直愣愣的搓手伸脖瞧着城里宽街的方向。 一定是憋着什么市面上的大事儿,锦山抬头望望堆着灰乎乎乌云的天空,更紧皱了眉,他为的是怕自己的事儿耽误,也担心今天这件大褂儿估计非得挂了土,没法交代,怎么着这也是来了京城他应了第一件够脸面提气儿的事由儿,新差事可不能破衣嘞忑的就去应付。 锦山这是要去九城名躁的北京饭店应差事了。 三月底的京城,早晨的空气里还是凝彻的冰气儿,一吸溜都拉嗓子,越来越猛的风夹着黄土灰像刮泥刀子来回的窜,抹过鼻头钻进脖子。 在这个凝重冰凉的气氛里,展阔的一条整街像是暗浮着不安的躁动。 街面上早就排开了穿黄的灰的不显整齐的枪兵,不少兵的袖子上套挽着样式没见过的黑标箍袖儿。 兵们各个都是屏气凝神,眉目低垂着没了平日的霸道张扬。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几匹快马挤撞蜂拥着从大街拐角处闪出来,铁蹄掌儿撩起灰土踏着风,刺电煞雷般急火火从锦山所在的胡同口飞掠了过去,扬起的灰土渐渐弥漫了两旁,人们都掸着鼻前小声咒骂着后退。 又有几批快马从远处街角飞奔而来,拥在胡同口的人们都张慌着往里躲,戒严的排子兵和街巡也躁动起来,推搡着人群。 骑马的军人前倾着飙直身板儿,一手挚缰,一手还提溜着短枪,北洋大盖沿帽子上都箍圈着黄白绸子条,像被风搡直了的旗子飘展在后脖颈子上。 他们嘴里擎紧着铜哨儿,不时的吹一声凄厉长响,在寂静早晨的街上,那尖利的哨音不禁让人一阵的寒颤,在寒风里显着就萧杀。 这几匹快马带着风声,哨音,顺着清阔的街面,直直的奔西直门外方向去了。 锦山不禁心里咯噔咯噔的不自在,觉得出来这是镇国大殡的前哨,这场面听说过,但没见过,但毕竟是正当他的大日子口儿接迎了这码丧事儿,觉得背气。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他斜楞着戴着瓜皮小帽儿的光头,抻直了脖颈子东瞄西望,脑袋里转悠着想还有没有其他的道儿能抄绕过去。 从脚下的西直门里到东华门,就是雇洋车也要跑个把钟头,他本也就没打算着雇车,也没钱,出来早却遇到禁街走不动,这个的确是没想到。 扎着堆的人们相互传递的眼神儿里都有些莫名的慌张,有知道底细的主儿被周围的看客围着窃窃的小声叨咕。 锦山个子不高,东探西探的竖耳朵也大致扫听明白了些缘由,是现今儿的大总统或大总理大元帅一样的大人物一孙大人偃没了。 他这也就才注意到沿街挂的五色旗的确都垂了半杆头儿,这肃穆阵势他懂,这叫举国丧的大殡。 他大概知道这个名震四海的孙先生,可搞不清具体的官职名义,反正逢人站定着提起来这个名字,都会一脸的肃穆恭敬,被这么奉迎说道着的,想必是如皇上一般顶天儿了的大人物。 清廷在他到北京的头前儿被冯玉祥的国民军赶跑了,没了皇上,想必能禁街的官职也是顶着天。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国家,这个词其实在锦山脑子里并没太多的眉目清楚,国有疆界,与他是挨不着,国有多大的地界,也不会与他精细丈量,可究竟自己个也是这个叫民国的芸芸众生,即是所谓民国的国民。 既是堂正的国民,那么祖辈相传的可以安心的在这个国里劳作,奉着官员,必守着这个国的规矩,也当敬着国的天君,这既是众生的本分。 民国的律例罚由,那当然只是街口上提留着彩条棍子的警坎肩,吆喝威胁着众生的铜豆子官阶。 再往上的官阶大员他抻着脖子也望不到,而作为国民的自己,能吃饱混事情,就是他的本分国事。 在这个号称民国国都的四城九门,城池威仪四方,稍有动静就震动寰宇,能在国都里禁了街的事儿,也就必定了是天下国家的大事。 就现今儿,他人在京城,算是临着天下国事很近,可着身边的大事儿就该有切近明白儿,而不是在老家的囫囵。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过去窝囊在偏于荒山僻岭的老家,天大的事也就是和爹妈看着自己的土地,操守着三村五里内地主家的事儿。 换了百寿字大袄的地主迎了亲似的接待了县府的官员,面对着层级官阶,胖身板比平常一下儿就矮挫了不少,那样子必定就是对国事该有的奉承。 那时候还小的锦山哥儿三光着脚面混在一帮鼻涕孩子里头,趿拉着乡村的土面子地,撵不动的凑耳朵听国事的热闹,看国事官员的浓彩大服仪仗。 黑篮缎子镶补挂,头顶孔雀红羽翅的官儿甚是威严,胖厚嘴里念叨着朝廷圣上的时候还要高过头的拱着手,锦山哥几个也嘻嘻哈哈的远远地学着拱手起哄,可没人瞧他们半眼。 朝廷么,自然就是像说书先生说的天庭,紫金瓦,红宝墙,绕着彩云在天上,挑高到云里雾里一样的威严。 天庭必定是执掌着的是地主的狗命,否则地主也不会匍匐在地上发抖着迎接。 天庭根本就看不见锦山一家的穷命,所以地主对朝廷官员大恭敬,而锦山他们只能是支棱着耳朵,和芸芸乡众一起拥挤着闪躲着,小心的远远的仰望国事阵仗。 地主掌着一方土地上的所有年老年少的爹妈,还有换天黑地乱跑的如他哥儿三的一干小子闺女的命,方圆被地主执掌了性命的穷人们自然都是都要对地主恭敬。 在家,爹妈给的半块红薯那就是自己的命,这命也就是比什么都更近着的当天要饿的肚皮。 爹妈真心孝敬的却只是佛龛里落着土的神像,他们向来对地主以致天庭的恭顺恭敬也是随着村乡土民的姿势,那都是在眉目脸上的表情,轻软着哼哼几声附和,转头却就是一个“呸”在土灰里。 云里雾里的天庭对于锦山的印象,那只是难得的光鲜宝气的排场中不平常的热闹戏台子,上面流动的人物层阶有序,说的什么大书典故并不懂,但他们一帮孩子都喜欢围着这些热闹,那上面锣镲喧闹是天外的有趣,那就是天庭。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锦山虽然现在就在天庭般的北平,近靠着国事,可眼下他满心惦记着是自己即将应来的差事,那是一样只要是说着想着,就如掂量着烧红了的铁球,烫手的好事,也如供桌上闪亮的金珠宝球子,眼望而轻易难得,经日里都是左右徘徊的琢磨,这样的差事,也就是在天庭般的京城才有。 可眼下,自己最恭敬的既得差事,被云里雾里的国家的事儿挡着。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因为自己的锦玉饭碗,也就可以绕开国事,坦然的寻个别道绕过去。 “呸”虽然含在嗓子里堵着,他可没敢出声。 呜哇哇呐钹响器扯着悲彻的调而,远远地传了过来,搡挤着的人群开始躁动,都想凑近了能瞅个真着。 锦山不太想往前,他晃愣着身子只想抽身往后,可被人拥着挤不动,正举步犯愁,脑后头被被谁伸手“啪”的拍了一下,他转过头看见的是他的大哥锦龙。 20郎当岁儿的锦龙鲁虎子儿好身板,腱子肌肉硬实棱角分明,人高马大的比他二弟高一头,他出来的早,拉着租月的洋车在附近乱转悠。 街堵了,他斜靠着车在墙根边上冲盹儿,偶尔抬眉毛瞧热闹的时候就猛然间看见锦山在人群里东搡西搡的晃浪着,便蹭着人群的拥挤一把镐住他。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你小子不是赶事情么,还不赶紧着燎毛儿火急,敢情跟这稍停撩爪儿混事儿呢。”锦龙干呼呼的嗓子里像含着痰,声音低沉。 “哥,你瞅我过得去么,赶别处能走的,估计也是个堵。”锦山边说边踮着脚回头顾盼,眉头都拧了,他不像大哥那样因为拉着车的胡同串子,他还不熟悉京城的道路曲直。 “唉,行吧,赶上了也没辙,赶紧着上车,我带你顺别路抄过去。”锦龙提溜着锦山的脖领子就往车上推。 锦山也拗不过,搓着手半个屁股挪坐到车上,要搁在平常,他碰一下这把子洋车边儿,都会被他哥训一脚。 锦龙看着弟弟抱着油布伞坐定了,抬起车把,一转身撩开了脚步。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锦龙是三兄弟老大,抛下在安徽偏远山沟的村里的两个弟弟和爹妈,到京城也就两年多,离了家才知道什么叫真没辙。 本来挣下就不多,城里的吃喝用的挑费如流水似的荡散般拦不住,也就没更多闲散盘缠够再回道远的老家,想念也回不起。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早多年前,他们的爹年轻时候在逃荒中家人失散流浪到徽北,饿的走不动才落下的根儿,央求着当地地主家赏口饭吃着当了帮工,后来,有几个积蓄就长租了地主家的几亩薄田,垦地皮啃下了老实本分的名声,陆续盖了三蓬草房,娶了也是本村穷家的闺女做老婆,很快就有了大儿子锦龙,接下来就有了两个弟弟锦山锦海,日子是热闹起来了,但孩子多了吃用就多,再种下的收上来的就不太够一家吃喝,一家大小渐渐的总是饿着。 长成大小伙子的大儿子锦龙血气方刚的在家闲不住,地里没活儿出汗就跑出去隔三差五的惹是非,终于驽劲寻仇的惹了邻村的富贵子弟,算是结下了横仇,紧躲着怕被寻仇,再惹上没准就是个命杠官司。实在瞅着惹不起的日日被爹妈担心,只好跟在爹身后给地主跪了整日,地主家看在往日的份上叹着气借了两块大洋做路上盘缠,离了家乡到京城谋事。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锦龙远走他乡,心里也舍不得二老还带着两个弟弟辛苦,可好在自己不在跟前抢饭,爹妈身边还有也算半大小子的弟弟们,能帮上家在地里讨活路了,自己走了能省了一嘴填不满的吃喝,也还算能放心的下。 老大抹着眼泪跟一家人道别远离了家乡,几乎不再有消息。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他走后的年中就开始大旱,旱了一经年,地主家也挨了饿,爹妈不舍得饿着两个能吃能喝的儿子,续命的种子最后都吃没了,二老吃榆树皮观音土涨了肚子相继含着泪死了,锦龙远在京城并没得到信儿。 锦山和小弟弟锦海埋葬了裹着破芦席的父母,两个没长成的半大孩子弄不成地里的活计,天灾年间也没人要地契赁租,也就失了家本的活路,算是彻底慌了饭食着落,幸好还能跟着因大旱也不得不逃荒北上的地主一家奔京城,投靠唯一的亲人哥哥锦龙。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锦龙当年到京城投奔了老家地主开的土药铺子做伙计,才有了吃喝着落,干的也出力,先开始还过得去,慌里慌张的瞎忙活也没招嫌弃,可时间不长又和左近门脸铺面的掌柜儿子闹了别扭,京城公子哥横不吝的天天找扰,锦龙心想着别给东家找事儿只好离了铺子。 土药铺掌柜念着本乡旧情,借了5块大洋给锦龙,算是洋车行压锭子赁了辆旧洋车。 锦龙才凭着一身的硬身板,满世界四城九门的跑活儿,靠脚力能挣下的几个铜板将就了自己的吃喝,攒下一两个铜圆天天在被窝里数。 锦龙一直惦记着过几年,攒够了钱就能回到家乡,置上几亩自己家的地,娶媳妇孝敬爹娘,他每天跑着就惦记这个事儿。 他的面前总是浮现着一副暖融融在梦中都能笑醒的画面,那是坐炕的媳妇漂亮,柔软,孝敬,爹妈老了坐在门口乐呵晒太阳,两个弟弟能干有出息,醒来虽然是梦,但因此他能跑得更快。 当两个弟弟破衣勒瑟的站在跟前儿的破门洞里时,他才知道家里出了事,老大腿软的被两个兄弟窜上来托着,才算没瘫倒下,三兄弟抱成一团的痛哭。 哭累了,锦龙跺跺脚,一拍大腿,“得,京城这儿就是咱们的家了。”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锦山坐在车上,一手抓着车帮,一手搂着油布伞,前倾着干瘦身板,他望着哥哥的背影,很想伸手替他擦擦脖子上的汗珠子,可没好意思伸手。 国家的事儿完全被哥哥山一样的背影给晃荡没了,身后呜哇哇悲彻的鼓乐响动也渐渐的模糊远去了。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锦山现在越来越期待的是他将得来的差事,虽说只是给饭店厨子们打下手,拨拨葱皮的这等差事,可对他来讲也是跟天庭一样的本该够不着,而今可是实打实的一个能做的差事。 自己长大了,啃着哥哥带回来的窝头填自己的肚子很觉得没羞没臊,比起在家乡的旱地里刨食,哥三个窝在门洞的小屋里虽然凑合能吃饱,但吃的只是哥哥出去臭汗淋漓的跑下来的,哥哥虽然不提辛苦,可于自己心里不忍,但没个主意能改变。 现在开始他可以不再满街乱转的焦急,他会精精神儿神儿的带回来用自己的出力得来的白面馒头,往桌面上一撂:“吃吧,想吃多少有多少。”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锦山不由得抿着嘴微笑,他可以直了身板逢人便说,自己是大饭店的伙计,有份量。 那可真不是三个月才一块大洋的一码不值提的小事,是有了可以显摆的正八经的人头儿身份,是有了汗珠子换来的本分饭食的本事,在这个陌生的人海苍茫的城里可以不再是没着落的饿着发黑。 来了京城这些日子,吃了几天杂合面饼子,干窝头,他知道天庭般的京城里也不是云里雾里的奢华飘渺,也愁吃喝。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锦山早就想毕竟自己16了,该出去找个使力的饭辙,至少也是帮哥哥解围,弟弟还小,他惦记能让弟弟上个学,这个事情曾和哥哥一说就挨了脚,锦龙不同意:”那是咱们的本分么。” 锦山按捺了主意,但心思还徘徊着希望,他也应该像大哥那样照顾弟弟了,毕竟自己也是小弟弟的依靠,他的照顾就是能让弟弟去上学。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锦龙穿街走巷着三拐两拐就跑在了后海的湖沿上,他半低着头拉着车挺快的奔跑,就一门心思,别耽误了二弟的新差事。 这样走虽然绕了远,可近道街巷都被街巡和瞧热闹的人群堵着,就是多远也不能耽误,虽说是弟弟的差事,但那也的确像是给自己的希望一样,满心的欢喜和憧憬。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三月的京城,说冷不冷,后海大幅的冰面上已崩裂开了水漫,湖边挂了嫩绿色的长长柳树桠刺儿垂下来,撩扫着锦山的脑门。 他用伞头拨啦着迎过来的柳树丫子,眯缝着眼儿,很好奇的看着围着湖边的老城房子,虽然密密麻麻的长相差不多,可他还是觉得新颖。 那些胡同长长的像是没有尽头,有尽头也是一拐不知去哪了,胡同有宽有窄,错落但有秩序,四合院的院门远近连挨着,门前施做的都整洁清朗。 绵延不绝的门洞款式不同,深浅高低不一,有的高门大院,显着就是大家门风的气派,这样族亲簇群的深宅大院门前的树至少几个人拢不住,门楣前蹲着大石头狮子门墩,凌壮威风。 有的浅进合门外的门墩就是个石头立鼓或就是两块方整的石头,朴实的当然一看就是小户人家,但院墙上窜出来的枣树丫子垂挂着精致的小红纸灯,小门小户也有温暖热闹。 春节刚过,无论深宅浅门,家家大门上都还都贴着崭新的大红春联,透着红艳艳的喜气。 各式院门里大多是几代同堂的宅户,这会儿估计都是张罗着早起侍奉长辈,嚼喂小辈儿,其乐融融。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想起来这些,锦山就心里热热乎乎的,也一阵阵发紧,那些陌生的家庭也是熟悉的气氛,也跟自己个的家似的那么亲近了。 虽说哥三个已经没了爹娘,挤住在一个破门房里,但有哥哥有弟弟,和睦踏实有奔头,着实是个整家。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朝阳灿烂,金粉色的晨雾弥漫在远处鼓楼大帽子顶沿上,长着荒草的金顶像是毛乎乎的盖头闪着金光。 钟楼青瓦瓦,鼓楼红彤彤,巍峨敦实,像两个垂暮的老人一前一后,在周围低矮的四合院平房中间,像是蹲坐威严自持的和蔼的老人,被一帮披着屁帘子,吸溜鼻涕的孩子们围拢着。 他们就像是这个大城的城墙一样护佑着一帮灰不拉几挂补丁的丑孩子,老少相围着瞧着就让人觉得心里平稳。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天是那么透亮,蓝的深沉,透亮深沉得让人心生不由的感激,越是感激上苍的赐予,越是想靠近这两位老人,撒娇般的蹭着腿依偎着,觉得温暖。 锦山紧盯着钟鼓楼发着楞得转不过神儿,迷恋着这个景致,车子前行,他眼睛离不开钟鼓楼,车转开过去都转了脖筋儿拧着,不禁嘴咧着,从内心的畅快微笑。 他喜欢这个城,这个曾经一直在家乡地主和官员嘴里念叨着的城,曾经就只是个虚无缥缈的名字,在他的心目中和说唱大书里一样,金瓦红墙,绕着的都是紫色的瑞气。 那时候,他站在家乡土埂上看着夕阳红彤彤的云,觉得那个城就是传说中霞云里的海市蜃楼。 那个仅仅是个名字的城自打他哥奔了去,就更有点切近了,而现在,他在就在这个从天上落在他身边的大城里,像是梦里。 大城巍峨围拢着他,虽然还陌生,但他觉得老早就在这个城里,现在他呼吸着这个城的气味,听这个城的语气,侧着脸偷偷的学着这个城的姿势。 沿湖沿上行走的人们渐渐多了起来,散穿大褂的老人擎着鸟笼慢慢的溜边儿踱步,遇到熟人互相乐呵呵的打着欠:“您了好,您了早”。 带着孩子的大嫂臂弯里挽着竹编篮子,小跑着跟拽着挂屁帘子学步的孩子。 一帮学生轻快地跑着,跳着,锦山仿佛看见了弟弟锦海也在他们中间。 沿湖沿和远处乱糟糟的早市,叫卖声大呼小叫的连成一片,这京城的早晨是像清茶那样的清冽着,冒着些暖气儿。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锦龙擎着车把跑得很快,很熟练的躲开路人,光头顶上蒸腾着汗蒸气,油乎乎的脖子粗壮有力,他和这个城的交流就是嘴里不时地吆喝着“前照,劳您驾得嘞”。 沿大路上的洋车更多了起来,跑在路中间拉车的大多是如锦龙一样的二十来岁小伙子,他们黝黑的身板肌肉抖露着力气,身后的车座上载着看报的先生或嘴叼着洋烟卷的胖老板。 青壮的洋车夫们就是在这样的早春的清寒里,也是一架新展展轻薄的印着铺号的白棉布褡裢,一条薄黑麻布勉档裤,裤脚掖在白布袜子里,一身儿上下没有补丁,穿的如果太旧破,他们会觉得让坐车的主儿难堪。 他们两臂后驱,肩膀头厚实有力,脚下很稳当的跺着地扬着尘土,但没多大声响,轻飘的如飞,倒似是拉着的车推着他们前进,他们脸上竟也都洋溢着自得的微笑,很惬意的觉得好日子就是这样被一脚一脚的踩过来,更好的日子就在前面,不太远,因为身子后面的车像是有个力气推搡着他们不得不前进。 那不是一架洋车,那是他们的身家,他们的希望和他们的踏实。c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洋车夫们你追我赶,不时地互相打声招呼,这友善的招呼也带着些显摆力气的架势,更使他们彪着劲头儿赛起速度来了,连车上的先生都放下报纸,很喜欢的瞧着这个热热闹闹的竞赛。 这声音此起彼伏,这声音是和悲怆饥饿的日子有叫着劲的不服气,仿佛所有的没辙委屈都可以被“咚咚”的脚步声踩在脚下。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锦山也被这气氛鼓舞着心情,他像是很有些威风的坐在车上,大褂的下摆随着风呼啦啦的,他抱紧着油布伞,微笑着瞅着晃过去,躲过去的人们,他看见了那些有点鄙夷,有点惊慌的眼神。 他心里很觉得戏谑般的爽快,他宁愿想这些个都是羡慕他,因为他坐的高,高人一头么,觉得自己这时更是云里雾里的浑身自在了。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弟,好好干,挣脸,我每天送你去!接你回!”锦龙目不转睛着望着前方,乐呵呵的喘着气,脖子半扭侧咧开着笑容,他心里畅快,弟弟长大了。 “不碍的,走一趟我就能识道儿了。”锦山不好意思了,探着头近了哥哥的耳朵大声说。 他想:让哥哥拉车接送,让人看见那可不像个闷头小伙计了,这会是不恰本分的身份,可听着大哥这话,他又打心里头高兴,高兴的不是可以天天坐车让人羡慕,而是现在哥哥不像平时那样让自己总觉得怯生。 他知道,自己即将有的出息,让大哥高了兴,因为这个人群里也只有大哥才是最亲近的亲人,最令自己踏实的。 “反正我横竖是接活儿撂颠儿个就都有了,不成半道你还能拉着我,我也当回爷歇着。”锦龙脚不停地倒着步子,半憨憨的开着玩笑,他觉得自己说的在理可行,真像是已经舒坦的坐在车上享福了。 “成,回头不用趟这个苦差儿了,我就够挣的了”锦山大声起来,能让亲近的哥哥看得上,他觉得很有骄傲。 “你小子,成,知道心疼哥累了,行啊,哥哥我等着了”锦龙的步子更快了些。 “哥,我还是想给弟弟能上个学,你看他身板弱的,也就捧个书本。”锦山抽冷子还是提到了自己想让弟弟锦海上学的想法,并为这个理由很觉得适合,说出来也不觉得会惹哥哥再生气,说完等半天哥哥锦龙闷着头跑路并没应他,也就忐忑着不往下说了。 “也对!”锦龙听了锦山的话一直没应,在脑子里稍停了好久,才咬咬牙蹦出来两字。 他对读书这个事情并不很理解,要是他自己,出着本分脚力,每天混几个铜板够吃喝,能攒下几个,而就是读了书能有学问,读书使钱却也成不了财主,那还不是白费。 读书那是有钱人家的拔份儿套路,而自己只是有和读书人急赤白脸的干上几架的能耐,读了书对他们哥们又有什么用呢? 想起这些不自在,难道说背着手的斗文嘴,缩手缩脚的装体面就能得来本分的钱财?他真的想不通读书为啥。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进了城,他看见了更多的读书人,原来人世间,也不都是地里刨食的本分,他们红涨着脖子挺着傲气架势说着自己要绕弯才听的懂的话。 他只有低三下四的平展着手,指望着读书人坐他的车,满脸堆笑的掸掸车座上的蒙尘,恭请着读书人上车,读书人夹着书,眼往上飘或斜楞着他,他侧过身去装看不见,连含着个“呸”都不敢。 如今要让他弟弟也变成个眼神斜楞他的读书人,冷眼主子,他打心里不乐意。 他也知道读书的好处,出进的都是有气派威凛凛而自己不能靠近的场面局子,只是读书要使多少钱,他心里没底,他那点臭汗挣下的几个子是肯定供不起。 如今二弟的饭食出路有了着落,能出力气帮衬家里的吃用,小弟弟锦海也渐渐长大了,却只能老实巴交的在家睡觉,没个前程景象他也心急,读书的前程是什么个路数,他猜不出也懒得琢磨。 刚从身边跑过去几个蹦蹦跳跳的学生又让他猛觉得,去上学也是个正经的事由儿,万一更有点出息呢,而且照现在的他们哥两个挣下的,应该足够让小弟弟去上学。 过了隆福寺街面,离锦山要去的地方就不远了,“嘿。嘿!”锦龙拖着长声,像是打定了主意。 冬去春来的古老的大城还没有完全褪去冬日的灰霾冷寂,道边的槐树上枯灰色的冻枝像被水彩点墨般勾勒,染上了星星点点的淡绿色。 冰茬刺骨的晨风褪去了冬日的威风,凌厉的劲头被初升太阳的暖热着安抚着捂化了,变得温顺起来,东溜西逛的散漫。 迎来新一天的人们忙碌着各式的做活儿,他们每天如此辛劳乐此不疲,早春的蓝天抚平了他们自己深埋的辛酸和平日间的无奈,他们这样每天不敢记着自己心里的刺芒儿,只是因为家庭老小的嚼喂而默默不语的奔波着。 这个厚实的大城廓里,被四围城墙围起来的他们东奔西跑,心里依赖着,身体依靠着,祖祖辈辈的在这个高过云天的城墙里拥簇着。 走动在厚实而巨大的宫殿城墙的阴影里,又是那么恬适自在的安逸,宫墙为他们在心里撑住了压住心头的苦楚。 如果暴露在阴影外头,心里不仅仅胆颤,而且保不齐被刺到骨子里的晾晒刮出一溜血泡,疼到无处可遁。 当晨钟铛铛,城门开一小缝,天地之大在城外展开,没有踏出城去的必须要紧的差,他们都懒得往外看一眼。 当暮鼓刳刳,城门落铁下闸的合上不知几百年的厚重大门,他们会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踏实。 只要宫城一直在,他们就踏踏实实的忙活各自家里的炊烟。 禁城高墙,是在心里的依靠,是一个能把自己整个罩盖起来的平安符。 禁宫城内的秘密,原与他们并不相关,也不必相关,那就是个他们用来交头接耳探听的段子出处,偶然聊着权当个笑话,那些不准切实的场面神秘遥远。 如果某位神气活现的得到点禁宫城内的秘闻,就像掀起来盖头瞅个真着,而眉飞色舞的说个有板有眼,那必是离宫墙之内的真实更接近的典故,能得来的消息,说者也必然是有身份的显得非常有道。所以能说起宫内的事情来,也必然获得大家的仰慕,而也不太理会是不是真实,那个禁宫城内才是国家主子,只是神秘,而与己无关。 深宫的小皇帝灰不溜秋着被冯玉祥的国民军赶走了,那时候,很多人着实的慌张了许久,那是他们每日出去日常琐事中的一部分,一份踏实而又高攀不起的事件,逢日不提或觉得会空落不少,而现在被枪兵们无理的驱散了。 枪兵野蛮,还会做出什么谁也猜不透,这样的慌张持续了一阵子,人们发觉除了涉及宫城的新奇段子的消失并没有太多其他变化,很快就又因为这个厚古大墙的不变故而又忘了。 赶走个已然是摆设的皇上,不久就变成了新编排的俗笑话,提也没了身份的显摆效果。 虽然宫墙并没有坍塌变故,可是探究的故事没有了依据,能显摆身份的来源被驱散了,这大城垛子着着实实的还是在心里像塌了半边。 日子还是依旧,故人并没有跑失谁,精神气明显颓废了不少,偶遇相揖的时候找不到身份的节次礼让,只有尴尬的对笑。 更多的各色陌生人等大摇大摆的进了城并安顿下来,他们不是这个城原有的阶次,可他们也不低三下四,仿佛这个大城原来的老少住户们是被他们赶走了。 这些不明着底细的人们不知从何而来,没来路更没个身份造次礼仪,大摇大摆着没个天高地厚的高仰着头皮,街面上多了些陌生脸儿横冲直撞,逢熟人也就作个短揖没分寸的拱让。 民国了么,大家都一样的等级,谁要是登基造次,早晚也被灰不溜秋的赶走。 人们也渐渐适应了在民国身份中互相的满脸堆笑,没有了独住在紫禁城的皇上,没了府衙的爷,分不清谁是如今的等级层次,也就对搞不清来由的孙先生的大殡更没有什么敬重的必要。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锦龙拉着车载着锦山,就是这样在天底下最大的太阳底下不顾曝晒,扬眉吐气的自顾自的跑着,他和坐在车上的弟弟觉得以后的一切都是将和这现今儿的太阳一块升起来,热起来,烫起来。 他浑身怒着劲头,觉得曾经想攒了钱回到老家去置办土地,侍候秧苗的想法是多么的愚蠢,那是只会悲切到饿死在没人知道的土堆里。 而现如今,他和他的兄弟们将要执掌着自己都会轻贱的惴惴着被人悲悯小命,不用再眨巴着眼睛盯着在地里寄托着他们饭食的麦芒。 现在就凭着他们自己的踏步脚力,那就如拉着千军万马的队伍占据了这个城池,这个城在脚下真应该服服帖帖的让他们踏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锦海在家 北平城中央几个大的连湖,是叫后海的一片水洼子,连接着南来的运河活水,渠道相连的水洼两旁依水而建着散乱的胡同,大小院子彼此相连,很像水道崎岖,房屋簇拥着的江南水乡。 护国寺就是被围在这些七扭八歪的胡同中间的挺大个古庙,平日里不显山显水的幽静,逢着庙会的日子四城聚齐的很是热闹。 锦龙早前就是到了开设在护国寺沿街面上的土药铺子当伙计,他虽然惹了麻烦不得不离开铺市,可碍着乡里故人情面的东家并非是不就事理的白眼人,并没有为区区孩子斗气的小事就把锦龙从住的地方轰走。 锦龙住在东家允他的临时住的小屋,曾是个大杂院的临院门的门房,算是还有个遮风挡雨的片瓦地方,兄弟们到了北平也就先挤住在一起。 三兄弟聚在一瓦之下,那些已经距离遥远的家乡苦日子记忆也就日渐淡漠了。 他们更要刻意忘记曾经的伤心日子,要有说有笑的过起还仅仅是够糊口的每一天,他们并不埋怨,也不期待不同于往的更好,苦难已经使他们能够坦然面对陌生的一切。 冬日里街面上甚是冷清,小院门房挂着破棉帘子,小屋子仅够放一张大床就顶了门,因为买不起太多煤球,也捡不到煤渣,土炉子除了偶尔做饭就成了摆设。 哥哥们晚上会让最小的弟弟靠着墙睡在最里头,这样他就能靠着墙壁传来微微的隔壁热乎气驱走些寒冷。 阳光从木愣子窗纸后化作几缕细细的光柱像是排齐整的光棍儿斜照在破砖铺的地上。 锦海缩在炕的紧里头还没起,他打着哈欠伸个懒腰,推开破棉被,嗖嗖的冷气让他打了一阵的寒颤,睁眼看看周围,空旷简陋且冰凉的屋子,黑灰色的墙上咧着口子,有的地方刺棱着干黄的稻草尖。 哥哥们这会儿已经很早就出去了,锦海慢慢的滚着被子蹭到床沿,光脚光腿的踩在地上,冷的哆嗦了几下,披上叠在床边的棉絮长袄,睡眼蒙松的看见桌子上扣着碗,一定还是个干窝头。 锦海抿抿嘴,踱步到门旁的脸盆架子边,手伸进破铜盆,他好奇的杵着铜盆里结了薄冰的冷水,又被轧冻的哆嗦了会儿。 小肚子一阵鼓憋,他抱着脖领子打开门跑了出去,哆了哆嗦的站在关着街门的墙边跟儿小解。 院里临屋的张老太太咳嗦了几声,在屋里喊他:“起来了小子儿,又到门边上撒尿,说你几回了,到后院茅房去。。。冷吧,我这屋里头有热水。” 锦海的尿还没尿完就憋回去了,他划拉着小光头,不好意思的嘬瘪着鼻子走回屋,站定了打晃,然后端起盆到临屋张老太太那儿接了点热水回来洗脸,回来时多了嘴里叼着半张烙饼。 身后的屋里响起半大闺女泉子儿咯咯傻笑声,老太太的唠叨还是没完。 这个院子是胡同口大宅门的附院,是盖大宅门时候的余下废料建的,格局拥挤散乱,并没想有什么正经的用处,大宅门里的东家索性让管家放租了出去。 几只麻雀停在靠墙跟的枣树枝桠上发抖,院中间有一架葡萄秧子滕廊,干呼呼的像是烧过的卷曲劈柴。 藤蔓还没露出绿芽,胡乱着搭在滕廊竹架上,藤架下堆放着些房东家不要的糟木柜子,烂竹筐。 院里的房子都不大,租金也便宜,住进来的住户们大多是劳苦的贫民,偶尔的也有几个教书的先生和男女学生住些日子,那时候院里必然是能一段时间干净些,这色的人物不久就会搬走,院里依然杂乱。 再搬进来的还是和锦龙三兄弟差不多的窘迫式样儿,他们天不亮就不见了人影儿,踩着月亮垂头丧气的回来,回来也不见得是饱着的,夜里能听见此起彼伏的黑屋里沉闷的饿嗝儿。 锦龙三兄弟住的屋子原就是给这个院子把门的门廊,所以很小。临屋隔间的张老太太腿脚不好,很少出门,她是胡同口大宅门的外住二姨姥,嫌宅门里族群人口多斗气乱乎,索性早就搬出来独住。 二姨姥混住在外姓杂人堆里也丢不掉宅门里的大户脾气,见着不顺眼的总要唠叨个不停,显着言语刀斧精俐,可也是和蔼的在理儿,所以也没人跟她计较,乐呵呵的陪着应上几声也就算了。 陪着二姨姥的只有半傻的泉子儿是老管家的闺女。 自打锦龙搬进来及后来又添了生龙活虎的几个兄弟们凑住一块,眉眼高低的更显着闹乎,老太太就比平时更多了些从屋里张罗出来的刺蹬言语,听着是教训,可话里话外透着的还是不嫌弃这几个孤苦孩子的心气。 几个半大孩子一直被数落的也皮实了,从来不还嘴,也不客套,老太太更像他们的亲祖儿大妈,锦龙兄弟们打心里都觉得亲近热乎的。 锦海批迟巴拉的淘换着脸盆里的热水,摩挲了几下麻皱皱的脖子脸,热腾腾的水汽使他醒了些,拾掇完在屋里呆不住,攥着干窝头站到街门后,眯着眼睛隔着大门从门缝往外看,看累了啃一小口窝头在嘴里咋么味儿。 小胡同空荡荡的,锦海张望了一会,也索然了兴致。 回到屋里,锦海半靠在方凳子边上静静的嚼着放了一晚干透了的窝头,干窝头渣滓太硬,他要仰着脖子驽着劲儿才深咽下去。 干窝头碎渣在肚子里很不好受的胀着,锦海看着屋里的道道光柱发呆,打了几个嗝,又有些困意。 刚满12岁的锦海一人被哥哥们撂在家,除了看看偶尔跑过房梁的老鼠,听听旁屋里张老太太和傻泉子拌嘴,他环顾四周,想起了老家。 在家乡那时候还小,他也是远远的跟着哥哥们去田里,在地头陇上看着家人忙碌,偶尔突然从茂密的庄稼梗叶间蹿出来受惊的刺猬或野兔子,那是他最开心的时刻。 城里的热闹对他来讲也就是胡同口那块地方,有时候是被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傻女泉子儿拽着跑到胡同口,愣愣的躲在墙根里瞧着各色的人物穿梭不停,长袍子大褂的先生,有说有笑的青年学生,扭捏的小媳妇拽着淘气孩子。 推着独轮车,黑色短衣扎在黑色缅裆裤里的西山运煤客,他们嗤嗤笑着觉得像是滚过去一溜煤球。 长长的不见首尾骆驼队,迤逦歪斜着坐在高过房檐的赶骆驼的穿羊皮袄的商客吼着听不懂的口音,这些杂乱在家乡可是见不着的。 他常常小心的牵着姐姐似的泉子儿衣襟,站在街角或是像个小老鼠那样蹲着仰天发呆,没有人会理会这两个蹲在墙角的半大孩子,顶多是胡同里跑过一群背书包的孩子,这个时候,锦海的小光头上就会啪啪的被淘气的男学生用书本甩拍几下,等他捂着脑袋抬起头,惊慌着张望起眼睛,那些孩子们已经被大脚丫泉子儿追打着跑散了。 偶然的还会有大队大队奔跑的枪兵和战马呼啦啦的铺满街面的跑过去,这些兵服装款式经常不太一样,有的凌乱,有的整齐,肩挎着并不一个式样的洋枪,有的还背挎着大刀,撒着红绸子。 街上的行人远远地看见兵队过来登时散开,大呼小叫。 这些街上的咋呼场面使他觉得很可怕,发着呆着不知怎么办,而登时就会被泉子拽起来跑回小院,咣当拽上门,在临屋张老太太和泉子拌嘴声中,惊慌的心里还噗噗的跳。 过不了多一会,他便和墙角的蜘蛛聊上一会,也就顷刻忘了街面上的变故。 锦龙中午就回了家,他送了锦山绕过后海湖沿儿,又转到东四牌楼拐了好些个弯儿才赶到到北京饭店后街。 离着挺老远,锦山就招呼哥哥放他下来,没有帮厨的下人伙计坐上洋车耍威风的道理,所以不想太近了让饭店的人瞧见他坐洋车。 锦龙抻长脖子目送着弟弟锦山掸着袖子,仰着精光的脑袋,踏着碎步快走着进了饭店后院门。 他看着锦山在院门口给看门的鞠一大躬,像是说了来意,门房趾气高扬着理都懒得理会,看着锦山递上去身份纸,晃荡摆手让进去。 直到望着弟弟锦山消失在门里,锦龙这才转过身,正好路过儿有个主顾招呼他去西直门,估摸着路上兵已经不堵人了,他虽然跑了一上午已经累得够呛,但他更喜欢送上来的洋钱,哈腰铆劲儿着拉上客人就跑起来。 过天安正门穿西华门下西四,过了白塔寺大街,到了地方。 还不到过晌午,已经实在跑不动了,正好离着家不很远,他拿了主意回家歇个且儿,也想把和锦山在路上商量的新主意告诉小弟弟。 锦龙咣当咣当的撂下车,掀了门帘子跨进门,见小弟弟鞋都没脱,半盖被子蜷缩着睡觉,过去伸手一胡虏就把睡眼蒙松的锦海拽起来。 “赶明你就睡不成,你可该去上学了。”锦龙大嗓门的叫着小弟弟。 “上学?上哪学?让我再睡会儿。”锦海蒙蒙的嘴里含含糊糊,被大哥拽着身子,很快又搂着被子瘫下去。 “什么上哪学,就知道睡觉,你小子起来给我擦擦车去,我睡会了该。”锦龙也困得不行了,倒下来就鼾声大作。 被哥哥又拽起来,锦海拗不过就慢吞吞的蹭下了地,拾了条破抹布,用铜盆里的脏水投了投沾湿了水,走出去蹲在小院门边上细细的擦车。 锦海脑海里转悠着大哥刚才的话,稀里糊涂的还在梦里,没听太明白,但似乎是说让他上学的事儿,很想再问问,大哥的呼噜声已经从屋里传出来。 穿着不合体的薄棉絮灰麻衬褂的女孩傻泉子儿从他的身后跑过去,逛荡着她营养不良的瘦黑小身板一下坐在门墩上,踢蹬着大脚啃着个梨,泉子儿回过头瞅见锦海愣坷坷的也瞧着她,就傻笑着,把咬了半口的大梨伸给他,锦海摇摇头继续擦车。 越过傻女的身子锦海侧头看见对面的院门吱呀的打开,先出来的是看家护院的窝脖儿蔡老头,他佝偻着背,跛脚挪脚很慢,出来就垂手站在门墩边探着头回望。 先跨出院门出来的是个身着女校灰蓝薄棉裙,挎挽着灰布提包的高个儿女子,白净的椭圆脸庞,齐脖根短发,白色的丝巾绕过脖子搭在肩上。女孩轻盈无声的走出院门,站在门外的台阶上,捋了捋额前的刘海,看看瓦蓝的天空,回过头轻声叫着,身后跟出来的女孩儿懒洋洋的整好了衣角跟出院门,脚下还散着鞋扣,应该是妹妹。一边慢吞吞着整理裙里子,一边伸过手拉着高个女子,白皙的脸上微微的笑容,露出小小的虎牙。 蹲在门洞里的锦海看着她们前后手牵着手走的很轻快,身后留下长长的影子,院外的光板黄土地很晃眼,一只小飞虫飞进眼皮,让他迷了眼睛。 佝偻着背的蔡老头看着丫头们走远,才转过身,望望坐在门墩上的傻女,泉子儿跳起来傻笑着冲他吐舌头,老头儿被逗笑了,也吐舌头回敬并没言语,转身回了院子,在咣当一声合了院门后,胡同里又是静悄悄的。 锦海见过稍矮个子的女孩,并不知道她叫什么,应该是高个女孩的妹妹,看着稍比自己大一些应该也不多。 和二哥锦山来到京城后,哥哥们出去找事由,自己就在胡同口也不敢走远的东看西看,他一直都清楚记得那天的晌午刚过,自己还是像平时那样在胡同口呆站着无聊,那个应该是妹妹的女孩儿手抱着几本书拐过胡同,月牙短发一颤一颤的,穿得很体面干净的白色麻布上褂,黑蓝麻布学生裙下面露出白色直纹长袜,系扣袢的布鞋,步态轻盈。 他愣愣的目迎着她走过来,并不会想到她会和自己说话。 女孩也看见这个闲站在胡同口的小男孩儿,差不多看出来是对门的邻居孩子,很友好的笑了笑。 “你是对门的小孩儿,怎么不去上学。”女孩关切的轻声着问他,锦海没有说话,蹲下去用手指划着地面。 “你是个哑巴吧,没见过你说话儿,真可怜,主会照顾你的。”女孩露出怜悯的微笑。 “你才是哑巴呢!什么主不主的我不认识。”锦海侧着头仰望,有点不好意思的擦擦鼻子,下午明亮的阳光里,女孩的肩上有一轮光晕箍着有些晃眼。 “哦,会说话啊,傻孩子。”女孩凑近了些,低头看着锦海在地上画的斜道,眼神里尽然还是怜悯的目光。 “谁是傻孩子了,我不傻。”锦海不知道说什么了又低下头,女孩的几句话,让他觉得有点被小看的不服气。 “不哑,不傻行了吧,你在这干嘛呢,等你哥呢吧,你有两个哥哥我见过的。”女孩直起身也不知该说什么,她只是学着嬷嬷那样和蔼的态度对待别人。 “也没有。”锦海低着头回答。 “那你该去上学,不能这样闲晃。现在是民国了,小孩儿都要去上学,主让你生在人世间,就是要你做个有用的国民。”女孩儿好像很认真的样子盯着锦海。 “谁是主,我也不是小孩,我听我妈的,我妈没了。”锦海一下子想起可怜的母亲,觉得很孤单,眼里立刻就擎着泪花,女孩的话让他感到很亲切,除了和哥哥,这里并没有其他人跟他能多说几句热乎话。 当妈递给她最后一块搀着树皮树叶的玉米饼子,他没接住,妈的手就垂下去,他就知道永远也没有妈递给他热乎乎的饼子了,哪怕是混着树叶。 “哦,怪可怜见的,主是耶稣基督,主也知道你的不安,他会平息你的痛苦,我们都是他的孩子。别哭,小孩儿。”女孩儿煞有介事的学着嬷嬷讲话,锦海蔫蔫懂懂的不知她在说什么,只是觉得心里温暖。 女孩儿直起身子,手捂在胸口上。“主就在这里。”她又把手伸向锦海的胸口。 锦海侧着身儿躲开,女孩的手停在半空,但还是微笑着说:“也在你的心里。” 女孩儿说完就转身进了胡同,锦海慢慢站起来,扭着头看着女孩的背影,很想再问点什么,但他也想不出要问什么。 锦海摸摸胸口,觉得发热和扑扑的跳动。 两个走远了的姐妹是几条街后面教会女子学校的走读学生,姐姐依琳比妹妹依云高两届,她们是同姓家族来往甚密的姐妹,老家在城外永定河沿长辛店,在当地也是不愁吃喝大户人家。 族院里也曾有私塾教授,因为守着京城不远的地界,时常会从串街货郎那弄到一些京城里的过期书报刊物,读了新派的文章得了不少新女性的观念,便开始联合起来闹着到京城读新学,家里都禁不住姐妹两个固执的三番五次着闹腾,家族长辈们合计着现今儿民国了,已经不是以往二门里养裹脚闺女的旧时代,女孩子大了也不能就只是缝缝补补,认认字的学识就嫁人家,民国提倡的新学也是时髦长见识的出息,有了新知文化的女学生身份气质都比乡下丫头高一截,那就不用再在泥洼穷乡里找婆家,便决定送他们进城里的女校。 京城里洋人开办的新学堂不少,从开始的认字班到现今很多成了知名的学堂,富贵人家送孩子选择上洋学堂都是趋之若鹜,新学中还有不少教会洋校,学费并不多而且见识应该更广,这样家里也能得了不少消停。 为了不让孩子在学堂受饮食清苦,而且也担心住校和洋人住在一个院子不适应,正好族人长辈中有和教育部的廖家有往来,廖家有个离学校近又能有照应的租院,于是就定了送两个女子进城上教会学堂,送两个闺女进城时候又遣派个孤弯老头儿权作看家壮胆照顾日子。 锦海愣在当街胡同口,好像还没有从回笼觉的蒙瞪里清醒过来,恍惚惚的觉得白蓝色麻布裙褂的身影还在眼前晃荡着。 一个啃到根儿的梨核儿从锦海眼前划着弧线飞在空荡荡的地上,骨碌的打着转。 锦海被突然吓一跳,猛地侧目才看见泉子儿冲着他咧嘴傻笑,他赶紧低下头继续擦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锦山进了饭店做后厨小工 锦山三步两步趟直踮脚着走进了饭店后楼门,就被金碧辉煌的楼道陈设晃蒙了眼,心想皇宫正殿也朝天儿了就是这样吧。 他当然是没进过皇宫,但隔着老远儿地瞧见过皇宫角楼的威严,那个气派是像有一只粗老的擎天巨手,或一只镶着铜铁钉子的大手拦着他,推搡着他,让他踉跄错后着远远儿地回避,令他根本就没胆量敢凑到跟前。 现在他就在这个堆金码银的威严的金钟罩里头,楼道里散发着说不上是什么香气的异样味道,这个他从没有闻到过的味道令他觉得被这气味沁润到心肺深处,眩晕着的气息揉捏着他,让他不敢敞开的呼吸。 漫长的楼道悠暗寂静,巨幅窗户上垂挂着厚厚的窗帘把外面挺亮的天挡得严严实实的,贴挂在木板装饰的墙壁上颤巍巍的煤气灯光使陈设的金银色物件更刺眼的闪亮,透着些令他恍惚觉得是杀气的幽怨。 这和在老家深夜里站在树杈子上远远地看着戏台上跳动的鬼火差不多,戏台上舞动的刀枪碰撞的一刹那间,明晃晃的迸出火星般闪电光在暗夜里更亮。 现在,这个杀气显然不跳动,但一样的是刀枪相碰的淬火明亮,像是逼着他,盯着他的发狠的目光。 他蹑手蹑脚的撵滚着片单布鞋小心的挪着步子,脚下柔软的地毯像踩在新打的棉被子面上似的,整个身子都要像是身陷云里雾里似的瘫软下来,让他腿软心跳的还有偶尔经过的西装和大篷裙子男女洋人。 昂头阔首的洋人男女并不正眼儿瞅他,他也怕洋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心里打着擂鼓,头皮发炸,他后悔就这么不知深浅的闯进来,四周的景象和他曾经的想象里完全的不一样。 他只曾经想着,大饭店么,就是洋人的饭店也必定就是行酒热闹的场面,该是上下吆喝的伙计在立板阁楼,红木柱子间穿梭,大致上和一般大车店就是豪华些吧。 而现在,鬼气森森的透着半丝阳光的楼层里垂着鬼火般的刺亮的大吊灯和浸润奇怪阴气味道的让他觉得眩晕,那些直蒙瞪眼,模样狰狞的魁梧洋人腿长脚大。 这是一个他曾经听说过的或是梦见过的该是牛马地狱才有的气氛,难道洋人的确真就是暗域里蹦出的鬼,想到这,他的心里已经不是打鼓,而是擦着火亮的铙镲合着炸瓷碎劈的声音撕裂着他,像是满心肺都被堵着血块。 他想退回去,稍稍回过头,他觉得上下颠倒,他的耳鼓里蹬蹬着响着,像是沉重的脚步跺着地的声音,那是锦龙拉着车的脚步声,这个声音越来越清晰,脚步有力的跺着他,反而周围逐渐的又颠倒过来。 锦山愣了愣神,想起自己来这儿要应的差事,这个差事就在这儿,而且本来应该是兴冲冲的在跟前了。 曾经为什么高兴的缘由,他想起来,那是洋钱,对,是洋钱,能让他们哥儿三吃饱了笑起来,嘴里喷出没嚼透的肉腥味的笑声,能让他哥喝起一两酒,脸紫红色升腾着,笑声更猛的洋钱。 洋钱这么实在的好东西,叮当碰亮的闪现在他的脑海里,照亮了他哥他弟弟的笑容,那么真实透彻。 洋钱相碰的叮当响声让他心静了些,也让四周的幽暗透亮了些,更让他铁了主意,洋钱在哪,就在这儿,用不着他急着忙慌的来抢,也不用低三下四的来求,不用躲着趴着,是那个红彤彤自己的手印,那个丢了的魂儿就在这,那个红手印带着的魂儿他应该立时的找到,能和自己的魂儿在一块,锦山才更坦然了些。 他定定神,侧目光周围瞄瞄,那些刚才恍惚的人影也看清楚了些,他鼓了勇气打着牙颤,问了好几个穿着西装的华人侍应生,这才打听到雇招房的方向,左转右拐的从楼道里出来又进去,最后终于拐出了后门,在楼后面拐角,算是踏踏实实的找对了实地儿。 他远远的就看见已经聚了几个和自己一样身量的小伙子,他小声咒骂自己怎么早没注意到这儿,其实离后院门没多远,要是多张张嘴也不至于乱走一通,省的到处脚软腿软的挨了白眼。 锦山快步的走过去,看见都是等着招呼的大家拿着和他一样的纸条,他知道走对了地方便和那些人一起站在雇招房门口,光头油亮的脑门上还沁着汗珠。 那些和他一样探头探脑忐忑的大伙儿都不敢多说话,也不知道要等什么,一个传话的胖子先生只是不停地说让大家在门口候着。 北京饭店是在1900年大清的战争溃败时期的法国洋人建立,古老皇朝的挫败使这些得胜的异类洋人有了发迹于此的机会。 紧跟着枪炮而来的法国商人看准了这个古老神秘的东方国度已经无力地躺在胜利者脚下,敞开着胸怀任由开辟。他们怀着战胜的惊喜推开了这个封闭的古老国家的大门,以胜利者的身份脚踩着惊慌诚恐的土地。他们利用这个战乱时局恢复的商机,开拓这个庞大而疲弱的古老国度。他们用枪炮赢得的胜利将更多的吸引蜂拥而来的世界各地淘金者,他们要在这陌生奇异的老土地上生根发展。 他们信心满倍的指手画脚的规制,像在自己后院一样的丈量开辟,像是重新开垦着一片荒原。那些古老的,落着层层厚土的雕梁画栋,那些规整的委婉的老宅深院,在他们的眼中只是一些可以立刻扫推开去的残垣断壁,劫掠的胜利者以自己惯常的意念,惯常的欣赏习惯去制建这个新的样式,所有这个古老城池的传承样式都是荒芜杂棵。 他们觉得这个千年的大城理所应当永久的占下了,这里将来必定是和远洋深处的西洋家乡一样的楼堂林立的相似,他们惯常的生活中所必需的杂件款式,教堂会馆,这里都将以熟悉的样式复制出来,他们因此不再是过客。 法国商人以正宗的西洋样式营造了这个紧挨着皇城的西洋建筑,提供洋式的饮食旅居。 北京饭店一层层的拔地而起,在这个古老的皇城边上,以前所未见的架势耸立出宫墙之外,灿白灿白崭新的建筑明晃晃着使人不能睁开眼正看,周围的一切已经是破败损毁的都城更加暗淡下去。 这个招牌明晃晃的西式大饭店,器宇轩昂的威仪使千年皇城收敛了曾经威仪海内的气度,更使周边的胡同,房屋群落都宛若破落低洼的垃圾。 虽经历清廷退位,政治更迭,而民国祚起又危机四伏的变故频繁,住店饮食的生意也经常受些影响,但犯愁的总不会是洋人的买卖,街面上越混乱,饭店的生意反而更好。 各路兵阀新军的洋枪马队在京城一旦得了势力,必定是找个聚齐阵仗仪式的理由,把谱儿摆在这个洋人饭店门前。 把持了军政势力的官员踏着高筒皮靴,迈着方步登上汉白玉攒花台阶,气宇轩昂着振臂一挥,眼前左右的洋人也识着趣的笑盈盈低了头哈了腰。 显摆了威风的官员放下套着白手套的手,左右眯缝着细眼瞧瞧,明白这阵势了么,洋人也要低三分,前面聚的群人登时接了话音似的鼓起了掌,官员得了捧,仰头转身,在洋人簇拥的陪衬下进了殿堂。 锦山是在家附近的护国寺的庙会瞎转悠,寻儿谋出力事由,能雇用他的事由儿不容易找得到,满心懊丧间猛然看见街边一帮子众人围拢着个洋汽车吵吵轰轰,杂乱中听见说是要雇人,就挤进去想问个确实缘情,碰碰运气。 他刚犹犹豫豫的抬个手就立时让缠头的橡色脸洋人掐住了手腕子,在一张满是怪字的纸上按了手印,他看着手上的红印泥发着愣,探耳朵再听才知道是那个声名显赫的饭店雇人,先是喜,觉得撞了大运,再听是洋人的买卖,心里便着实的又敲了鼓。 他当然知道洋人的恶名厉害,在家乡虽没见过洋人的模样,却听说过不少。天降的洋人是从鬼畜道蜂拥来的厉鬼,血屠了京城,烧了皇庙营苑,赶走了皇姑姨,那是几辈子事情了?不知道,实打实的是惊悚大书中的传说。 来到京城,没见到血屠的清晰印记,皇上也早就是陈年故事,皇族的家庙威严还在,只是已经是民国,洋人倒还是沿街串巷的见了许多,面目狰狞倒是的确,不招惹的躲着就没事,也渐渐的见怪不怪了。 可现在是给洋人按了手印卖了身价,更听说了这个声名才真害了怕,可究竟是又不敢反悔要回那张有自己手印的纸,墨迹了半天没说出话,雇招人上下打量他点点头,撕了张纸塞给他,约定今儿个去应事,锦山接了不敢推回去,他本来想溜出去躲了就得了,可手印的纸在人家手里,那个红印就像是自己的性命的允给,拿了人家的落定传票,算是个推不掉的应承了。 他攥着那张纸条,低头慢慢的从人群里蹭出来,想着他爹颤颤微微的扶着自己的手指头,给地主的契约纸上按手印,那是关乎一家性命的大事情,手印就是拼了血命也要豁出去的应承。 现今儿的自己手脚都没发颤,就晕乎乎的按了手印,而且是按在了洋人的纸上,命里的魂魄就这么被轰轰冒着黑烟的洋汽车带走了。 没了魂儿的锦山追着大哥念叨了好几天,大哥却说好,洋钱不会少拿,这就有了饱饭活命了,管他洋人不洋人呢,只要养活雇人,咱们就能应着。 锦山心想着大哥说不错那就是行,得了洋钱,也就能给大哥分担些奔波,转念这么一想,便满脑袋的开始数着洋钱,迷迷瞪瞪的等到了正日子。 雇招房门呼啦地被从里面撞开,出来的是刚才传话的胖先生,他慌里慌张的趔趄着拽着门框,快速摆着手让大家让开,大家都一愣,搞不清事态的退后,让开一条道。 两个洋人一前一后相跟着出来,前面的瘦高个子跛脚洋人瘪着嘴角嘟囔着什么,蓝紫色领子结散披在通红的脖子上。 他使劲地跺着手里的文明棍,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不利索,后面的大胡子洋人瞪着深洼洼的蓝眼睛,挥舞着黑色高帽,油光的红鼻子上仿佛冒着火星,矮胖的身躯后面燕尾乱颤,明显是两人在争吵着什么事情。 门侧两旁的人退后让开一条路,两个洋人噼里啪啦的洋话声音很大。 锦山躲在人背后觉得好笑,想起护国寺街边上唱莲花落要饭的也有这么一出,胖的瘦的你推我搡的逗哏现眼,但这出儿他一点听不懂。 走在前面的瘦高个子跛脚洋人停下来,摊开双臂,耸着肩膀像是争辩着什么,手擎高帽的大胡子洋人虽然很胖,小碎步走得很快不理会他,头也不回的径直的向外走。 瘦高个子跛脚洋人望着大胡子胖子走远,站定了一会,猛地转回身,手里的文明棍轻松着打了个小晃,大家都瞪着眼睛惊诧的看着这个洋人。 洋人脸上浮现着的不再是刚才的怨气,突变了一副满脸堆笑的表情,高眉弓下抠进去的灰色眼珠子看着人群乱转。 洋人探着头向前,肩膀缩着,跛子腿一翘一翘的走近发着愣的大家,嘴角一直翘着抑扬顿挫的洋话速度很快,语气与刚才决然不同,听得出充满着友善,他一边说着一边晃动的手指。 大家干瞧着他,听不懂的发呆,站稳了的胖先生从人后头挤过来给大家翻译。 “豪特先生欢迎大家,哦哦,以后和大家一起做好饭店的服务,哦哦,大家以后都是一家人。”他支棱着耳朵,双手搓着边说边侧目瞧着洋人。 洋人说完,甩着文明棍在半空划了一个圈,显得很得意的样子,得了胜似的走回屋,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一群人都还愣在那,搞不清洋人吩咐了什么,洋人的样态看来是和所有买卖生意中一样的掌柜身份。 至于为什么在这个自己的国里,会是个洋人掌柜,锦山没多意外,在不见洋人的家乡,他知道天下国家是朝廷,新军们的。 朝廷没了,但有叫民国的衙门,而更傲势的是洋人。洋人这一类,本是和自己不一类种的鬼怪,他们模样尖耸,也有胖壮如熊,他们声调言语奇异,虽然他们已经不再是明火执仗的武力杀伐,但他们依然被现今的府衙退让。 就是洋人的买卖生意也需要雇佣着下人的出力,出力的他们需要的只是饭食给养,要紧的是这个饭食能顺顺当当的用顺服的出力而应得。 洋掌柜嘴里说的是一家人,一家人不用谁顺服谁,可自己怎么会是和洋人们一个家呢,本是该低服着,出累出汗换得的自己的饭食,可被说成了成了一家人一碗里的,他明白异类鬼怪的洋人说的不过是一个表示,即不该是一家人的实际,可被归类了一家,锦山脑子里转悠着这个糊涂账。 “李锦山。”胖先生手擎着名单板伸长着脖子叫唤。 锦山一怔,听清楚叫的是自己,马上怂低了肩膀跑过去。 “你小子跟那边的金师傅去。”胖先生接过锦山手里的纸条看看,又努努嘴,锦山扭过头,看见人群的侧旁背着手的的一个高白帽矮胖敦实,胡茬细短的大师傅,就赶紧跑过去。 高白帽的金师傅并不瞧着他就摆摆手,锦山赶紧站到一边候着,也冲旁边已经候着的一个小个子点点头。 众人在胖先生的点名下各自归了队,锦山和几个同队的小伙子紧紧跟着金师傅,他们现在知道了一直含含糊糊的差事落实的底细,他们去做中厨的帮厨伙计,都着着实实的踏实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午(1926年) 二1 初春的日午,单薄无力的阳光穿过低空里散乱云片的缝隙,沁润着不愿辗转醒来的冰冻大地。 静谧的北海湖岸上,树脚下落满浮尘的积雪无声息的融解,冬日冻僵的坚硬土地渐渐酥软着,芜杂枯草间已经冒出绿芽,土块被初醒的春芽拱起来,春芽细嫩而又不屈着泥土石块的压覆,挣扎着破土伸张开了,在温暖的习习微风中抖动。 几只低飞燕子争相快速的飞掠过摆动的柳丫间隙,早春的消息在雀舌间传递开来,万物生命被吱呀的声音唤醒着。 淡灰色的乌云从天际线悄悄的晕染上来,越来越密着和白云拥挤着互不相让,不一会,灰白相间的乱云堆积着,遮蔽了漫天。 湖对岸琼岛顶上在白塔上在透过密云的阳光下偶尔闪耀着晶亮亮孤独的白光,马上又被铺压过来的浓厚乌云愁黯惨淡着湮没,疏落在枯黑的丛树间的古旧殿宇因为多年没有整修,斑驳破败,早已经消退了往日的华丽高贵。 暗浮着沉冰的湖面上融化开的地方微微涟漪,冬天都被冻在冰面上的排排游船有的已经挣脱了还没完全开化的束缚,被薄薄的湖浪拍打着。 岸边撞破了薄冰的木船们拥挤着,此起彼伏的相碰,随着风吱呀咣咣乱响的声音由远及近,几只本来悠然自得着沉睡在湖面上野鸭打着冷战羽毛颤抖着惊慌飞起。 “怎么这会儿就嗖冷嗖冷的呢,姐,咱得该回去了吧。”妹妹依云打着哈欠,耸着鼻子喃喃着,从湖岸游椅靠背上直起身子,抻了抻身上的钩针毛线披肩,手里的厚厚的镶金皮面圣经不经意的滑落掉地上。 她回过头望望三两游人的湖岸,又侧过头看姐姐依琳手里正在勾织着的蕾丝衬边。 “嗯,咱再待会,我这儿还有几行针呢”依琳没有抬头,风吹飘着她长长弯弯的刘海。 “这天儿变得真快,一会子乍冷乍热的烦人,唉,上帝啊,让温暖的夏天啊,就快点来吧!”依云因为身上觉得冷冷的袭来,声音微颤,伸开双臂仰向天空,没有注意到掉落在地上的圣经。 “快捡起来,不觉得有罪么?你呀,翘腿伸脖的没样儿,闹春呢你!多大个人了。”依琳并没有抬头,扫了一眼妹妹裹在细腿上的白色棉袜。 “唉,我都要愁死了,你还圣经圣经的,你没觉得最近街面上有点乱乎么,听说城外炸弹都天上乱飞了,晚上你没听见么?也就咱们两个闲着没事儿,躲在这吹冷风。”依云捡起圣经,轻轻地拍打着粘在封面上的几根枯草,脚尖不断地点着地。 “嗯嗯,你愁什么,北平城四城地界大得很呢,高墙围拢着踏踏实实的,我们又不招谁惹谁的,乱咋呼让二叔知道了,告诉家里人就非得回去,还不是咱们闲闷得慌才出来。我倒是担心着家里可别碰上什么乱子。”依琳也放下钩针,掰着手指休息,她警觉地侧过头,好像听到园子外远处嗡嗡的人群声音聚集起来。 “我也觉忽着家里好些日子没来人了,要说关城门,也该有别的辙啊,可别有什么麻烦。这些日子学校天天乱吵吵,课都要没人上了,我都怕死了,班里几个同学都说这几天好多别的学校的学生老师都会去集会游行去呢,听说洋人在大沽口下了什么通牒,奉军也明仗着大军压境呢,你说,晴天白日的消消停停多好,他们斗什么呢,乱子来了,都不得了安生,就不是我们想能回不回的了。”依云不再跺地,愣愣的望着湖面上停下来一只野鸭。 “我让蔡老头别出去,在家等消息,好些日子都没个准信儿,我也悬着心呢。学校这不就停课了么,唉,世间总有世间的变故突然,都是上帝的安排,我们两个女子细胳膊软腿儿的可别往前凑,老远的听听就行了,能怎么办。我们和主基督在一起不怕的,学校会挡的,再说卫戍的冯将军也是基督徒,我还在教堂见过他呢,有他镇守着京城百姓就踏实的。”依琳继续拿起钩针,她的手灵巧的擎着钩针在织线间穿梭很快,仿佛周边的一切暗淡下去,都只是那些花边儿了。 “就不介。。”妹妹依云小声的嘟囔着,脚前后在长凳下摇摆。 沿着北海园墙的高大松树杨树在风中摇摆,层层密密的树叶被风吹过,唰唰的声音像筛子过豆,园子外面似有万千众人的嘈杂声音越来越近,哄乱的声音和树叶间唰唰声搅在一起。 夹在人群声中不断有此彼高声怒吼的口号声越过院墙传过来,并听不太清楚喊什么,随后就是紧跟着的众人的应和的声音海浪一样的翻滚着。 园子里不多的游人有的停下脚步,侧耳听着,有些人围拢着小声嘀咕,一波波透过茂密林间传来的哄闹声音使本来灰蒙蒙的寂静初春变得躁动不安。 姐妹两个也有些紧张的互相望望,依琳收起了自己手里的勾活儿小包,妹妹也握紧了抱在怀里的圣经。 “妹妹们没听见街面的闹腾么,还闲浪漫着呢,都怕了吧,有哥哥我们呢。”依琳转过头一看,是三个嬉皮笑脸的嬉皮家伙凑了过来,便警觉的转过头向妹妹使了个眼神,他们站起来想赶紧走。 “你们别往外头去,学生们混闹得厉害呢,满街是暴民,执政府那边人海了去了,更乱,小心人众腌臜呛了你们。”言语轻佻的家伙凑近过来,侧靠在旁边石凳梁边上,手已经妄自搭上了依琳旁边的椅背,见依琳没反应,手挪到她的肩上,依琳厌恶着摆了摆肩头,但那家伙扫看着四周,手还是更得了尺寸的抓着依琳肩头。 “放开”依琳的声音有些高,附近的游客有的听到了争执,不安的向这里望。 “到处找你们呢,原来你们在这儿呢。”一个青年宽厚的声音传过来,依琳姐妹和坏小子们都回过头,见几个黑色学生装的男学生正走过来,一个身材魁梧的小伙子边说边摘下黑色学生帽,松着衣领。 依琳姐妹很感激的眼神望着走过来的学生,其实她们并不认识这些学生。 “你们要干嘛?”高个子很魁梧的男生斜着眼神,望着收身的坏小子,绷着冲劲儿挺了挺胸脯,敞开的衣领里,粗大的喉结一顿一顿的,几个青年学生挽着衣袖。 “没事没事,外面乱,看两个妹妹孤单,别被吓着。”坏小子尴尬着瘪瘪嘴,搭在依琳肩上的手很不情愿的收起来,他冲旁边一伙的哥们撇撇眼神,灰溜溜的走开了。 “谢谢,我们没事,同学。”依琳等那几个坏小子走远后,很感激的定定心神说。 “看你们的穿戴是教会女校的吧,你们没有去参加集会么,满城的高校都集合了。”高个子学生看到依琳姐妹胸前的十字架,见其他同学已经走远了些,就有些心急火燎的没说完要立刻追过去。 “听说了,但我们学校不会有人组织的,神父嬷嬷不允许的,因为外面乱,只是放了假,你们这是去集合?不是说去前门么?”依云拽着姐姐的线包儿问。 “我们刚才就在前门,现在还要到执政府请愿,我们和其他同学走散了,想抄园子里近道儿过去汇合。”一个跟着高个子学生的戴眼镜的男生说。 “那你们可要小心点,我们学校神父很担心呢,嘱咐我们都不要去,一定会出乱子的,政府和洋人会好好谈的,听神父说这次是国民军首先违反了国际条约才惹起的麻烦。”依琳有些紧张,她不知道以神父的话能不能证实局势,或因为危险的揣测成为阻拦这些同学的理由,神父的话使她好像觉得也在理。 “北洋军阀就知道抢地盘夺势力,和东洋人联合起来进逼平津,都民国十几年了,政府还怕洋人联军打到家门口呢,我们就是要联合起来,团结民众,团结国民军一致对外,就是要促请政府奋起抵抗,彻底废除满清遗留下来的列强加给我们的不平等条约。”高个子学生边说便握着拳头像憋着股立刻要反抗起来的劲头儿。 “听说奉军都到了大沽口了,他们是和洋人一伙的么?国民军能打得过么?打不过会撤离么,真的要撤了兵,城怎么办?”依云着急的说着。 “军阀内斗,城外城内的打成一锅粥,列强大炮一摆,政府就吓怂了胆,咱们哪里还读得下去书?这世道和清政府有区别么?只会忍让退让,真想拿起枪跟他们干。”高个子学生的脸有些憋红了。 “我们也要跟你们去。”依云这么一说,依琳赶紧拉了拉妹妹的袖角,高个子学生看到了,知道依琳害怕,也为自己的激动而尴尬的笑了笑,拍拍同伴的肩膀,示意要走。 “我们也去吧,行吧,有他们没事儿的。”依云声音恳切,眼巴巴的望着学生们离去,转过头向姐姐央求。 依琳站着没动,她紧紧地拉着依云,咬着嘴唇胸脯起伏,心中像似也憋着劲儿,。 “联合起来,打倒列强。” “赤旗,赤旗,飘荡环宇,赤耀中华。” “团结起来,共抵外侮。”墙外的呼喊的口号声越来越高,在口号声中还有夹杂着一些激昂的歌声和呼喊声混成一片。 湖岸西侧角一直封闭的名独立园林叫小西天,面向园内的大门本来一直冷森森关闭着,突然在门后的院中响起尖利的哨音,沉重的镶着铜豆的朱漆大门吱哇哇的被推开。 几匹高大的军马从门后咚咚的窜出来,战马上跨着的兵提着短枪,紧跟着肩挎长枪的一大队国民军士兵大队鱼贯而出,他们还都穿着冬天的灰绿色棉袄军服。 军人队伍顺着湖沿小路向着北海园子的大门的方向奔跑,他们表情紧张肃刹,棉靴沉重的落在地上,初春软化的地面被震的颤动。 在园子道路上的游人慌张着侧过身向两旁让开,紧张的望着那不断涌出的军人队伍。 北海的大园门被一群卫兵拼了命似的死死的向外抵着,在里面的游人人群看不到街面的情况,一些人激动的吵吵嚷嚷起来,另一些军人端着枪已经守在大门旁,阻拦着园内的游人出去。 战马上停在门廊前,骑兵勒着缰绳原地打着转待命,挥着军马鞭打着响儿哨指向拥到门口的游人们,不许游人靠前。 大队军人穿过人群拥向大门,停在那里挤着。 骑兵和持枪的步兵们厉声吆喝着,游客们吵吵嚷嚷的渐渐后退。 人们都被突来的阵势压抑着不安,挤在人群里刚要走的几个男学生因为挤不过去也只好停下来。 大家都听着外面的越来越声音杂乱的呼喊声,揣测着园外发生的情况。 “啪,啪!”几声清脆的枪声远远地掠过空中,像几支按捺许久的响雷在半空里爆裂炸响。 园子外奔踏的战马嘶鸣,四处乱窜的枪声断续的密集起来,园外街上的人群顷刻间哄乱起来,混着哭喊声的各种声音撞击着憋着暴雨的空气。 北海的大门被不断跑过和想冲进园子的人群冲撞着咚咚的乱响,园内簇拥在门前的军人们用力的抵着晃动起来的园门,不让外面的人冲进来。 堵在内门口的大队军人们都卸下肩上的长枪端着,骑在马上的军人看形势混乱,拔出驳壳枪向天上铛铛放了两抢,惊慌的人们听到枪声骤然都静下来,武装的士兵也齐刷刷望向骑着马打转的骑兵首领,等待着冲杀的号令。 外面的枪声由东向西的接近,不断且密集起来,杂乱的咒骂哭号的声音越来越响。 园内的游人躁动着不断后退,踉跄着挤在人群中依琳姐妹惊慌的抽泣起来,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人群前后都有几排兵瞪着眼睛端着冷森森的枪口抵着,几个学生在人群中不安起来跳着,开始叫喊,“不许开枪,打倒强权,放外面人进来。” 骑着战马的军官听到杂乱的口号声回过头挥动马鞭高声斥责着东指西指,立刻有几个端着长枪的军人冲过去,按住那几个蹦跳的学生。 游人们开始冲撞着四散奔跑,军人们勒着战马的缰绳焦虑的转圈,马蹄踩向四散的人群,咒骂声哭号声在园子里也崩乍着乱起来。 骑马的军官转过马头,吹响着尖利声音的铜哨子,守着大门的军人们奋力的拉开园门,在门外堆挤着的人群立刻收不住脚的倒下一片,园内的军人向外推挤,堵在门里门外的人有些被踩在脚下哭喊着挣扎。 “哒哒哒,啪啪”园外的枪声由远及近的更密集起来,哭喊声,咒骂声混成一片。 依琳姐妹被周围的人群挤来挤去的拖拽揪扯着,惊慌失措的哭着抱在一起,脚下已经被推搡得站不稳。 “快跟我们来”是那个曾和他们说话的身材高大的男学生,他拉起姐妹的胳膊,搡着左右的人,依琳姐妹跟着跌跌撞撞的向园内深处奔跑。 呼号哭叫声,零星的枪声,大队冲撞的战马嘶鸣,园内园外已经乱成一片,。 天空里乌云密匝,岸边的柳芽枝条被风撞得乱颤,湖面上的风越来越猛,搅动起浊浪层层扑向湖岸。 一道尖利的闪电在密布的乌云间直批下来,紧接着更多密集的暗雷声在遥远的地方翻滚着闷响,轰轰的急鼓似的雷声由远及近。 依琳姐妹和几个大学生顺着湖岸跌跌撞撞着跑到公园南面的瓮城正门,却看到和北门一样拥挤着更多焦急的园内游人和堵着去路的士兵们撕扯。 天空中被狂风掀滚着的厚重乌云越来越密,夹杂着忽长忽短的闪电,暴风雨就要来了。 眼看着出不去,商量着又转身奔向靠近南门湖岸的琼岛,他们顺着石台阶登上层层殿宇的半山,找了个路边的破旧亭子停下来,想躲过即将到来的暴雨后再想办法出园子。 依云受了惊吓,伏在姐姐的肩膀上还是止不住的抽泣,几个男同学或站或坐着喘着气都没有说话,不知道是气愤的难以自制还是因为夹带着犀利雨丝的冷风的寒冷,他们握紧拳头浑身发抖。 “这到底是为什么啊!外面一定死伤了很多人!”依云泪眼婆娑着抬起头,带着颤音不知向谁哭喊。 她颤抖着身子拉着的靠在亭子柱边的依琳臂弯,依琳的手紧紧地攥着胸前的十字架,也是泪眼朦胧的望着风雨骤至的天空。 “我们的头颅就是因为争取呐喊的权利才要被砍的么!”高个子男生望着园外远处依然轰轰杂乱的方向,奋力的一拳捶在庭柱子上。 “为什么,为什么向民众开枪!请愿有什么罪。”一个戴眼镜的男生站起来向雨中呐喊。 “这不是民国政府,是罪恶的清政府,孙先生的革命没有成功,民国在这个枪声中已经再次灭亡了!”一个胖胖的男生也站起来。 “民国根本就没有成功,孙先生的民国理想是民众的国家,是共和,北洋军阀窃取了革命的胜利,从袁世凯到曹锟,黎元洪到现在的段祺瑞,哪个不是打着共和的旗号获取他们的势力,军政府就是他们的幌子,恶魔终于露出了峥嵘凶恶的本来面目!他们,他们卖国求荣,只为地盘而战,只会向人民发威。”一个学生跟着说。 “冯将军也是卖国的军阀么?可他是虔诚的基督徒,他不应该是恶魔。”依琳声音颤抖着扶稳了妹妹,不安着抬头望向大家。 “一样的,冯将军即使是好一些,可他无法左右恶魔一样的军阀们,向我们开枪的是反动的军阀卫队,不是恶魔还是什么。”说话的男生呼着气坐下来,捡起一块石头抛向狂风暴雨的空中,石块从半空中落下,顺着石阶咔咔的滚下山去。 “我们是被强权圈养待宰的羔羊,没有呐喊的权利,只能被枪杀,被砍头。”高个子男学生愤恨着一拳力量很大捶在亭柱子上。 一个闪电霹雳撕裂了天空,随即远处的天空里轰隆隆擂响着鼓声,更猛的雨顷刻间从天上浇落。 “都别喊了,我们还没办法出去呢,外面不知道情况有多糟。之前就说可能会有事,我们能怎么样,还不是任人驱使宰割,我们怎么能和枪硬拼呢,唉!雨停了还是先出去看看怎么回事吧。”戴眼镜的同学颓唐的低下头,坐在长椅上搓着手。 亭子外的大雨如盆泼的一样倾泻,大家都静下来,无以抑制的愤恨和突发的惨状使他们陷入了迷茫和沉思。 依琳姐妹抱在一起,冷得发抖,高个子男生把学生装脱下来,披盖在姐妹身上。 几块碎石被雷电从高处的崖边打下来,击断了几支粗大的古树枝干,咔咔的滚下坡去,大家都望向亭子外。 风雨声时疾时缓的响着,翻滚着的乌云沉甸甸的压向大地,雷声闪电交杂,风雨越来越大。 被蒸腾起来弥漫的雨雾裹盖着这个古老的大城,使它匍匐着无力挣扎。 白塔的尖顶指向空中,圆乎乎的塔身像鬓发苍白的衰老妇人,低着额头俯瞰着苍茫的大地。 檐角参差的废弃殿宇静静的矗立,他们犹如僵立发了呆的石偶,似乎眼前的一切都毫不相关。 斑驳颓败的墙壁上依附着杂芜枯枝在风雨中发抖,纷纷掉落的败叶混在泥水里顺着山势的沟渠中翻滚着淌下山去。 殿顶亭檐破碎不堪,一排排石吼雕像仰着狰狞的面容仰天而啸,雨水顺着张着的垂涎大口呈线状淌流,仿佛要把天空中的一切贪婪着吞下。 琉璃壁上一尊尊五彩佛像,少有的几个佛身上还有佛头,他们残裂的身躯前倾,小佛像们看似有生命的怜悯目光,呆滞的微笑着,望着虚空的方向,仿佛静静地倾听着大地的哭号。 这古老的九城儿大地,在风雨中哭泣,它经历了太多的狂风密雨,它无力挣扎,巨大苍老的宽厚身躯只能如朽木那样被层层翻滚的浓厚黑云按压着,被这刀劈似的风雨冲刷着耻辱的痕迹,如瘦骨嶙峋的老妇那样无力抵挡滚滚而来的碾压,只有哭泣。如失去了青壮雄风的老丈,只能显露了沟壑纵横的脊背匍匐下去不断哀求,承受着凶暴的鞭挞,大地像干瘦的脊梁血流如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2 北平的路除了皇宫禁院和主要宽展大街是青砖铺路,纵横宽窄胡同都是黄土路面,突然袭来的暴雨砸向正在开化的冻地,泥泞成河。 锦海早前没带着伞,放了学只好在学校门洞里蹲了很久,等雨稍小了些,他才啪啪的踩着水从校门中跑出来,被稀稀拉拉的雨滴拍打着往家赶。 他顺着沿街的房檐底下,紧贴着路边墙根,拖着新布鞋底上沾满的厚泥,深一脚浅一脚的像拖着一脚镣铐慢慢的躲着坑洼走。 他一天只是在中午吃了半块凉窝头,这会儿已经饿的前心贴后背,小光头上被冰凉的雨点打着,雨水顺着下巴钻进衣领,不禁上牙蹬下牙的打着冷战。 他小心的窝巴着精瘦的小身板儿,护着挂在胸前的碎花粗布书包,这个书包临屋张老太太给缝的,锦海像宝贝似的爱护,怕被雨水打湿了。 锦海的二哥锦山为了给弟弟找学校,没少四处探问,最后还是胡同口大户廖家的孙管家主动应了帮忙,瞅冷子跟廖老爷子提了下,费了不少周折才上的学费稍低的公立小学校,这使两个哥哥积攒下的钱省下不少,插进了班跟着上课一晃上学有半年多了。 锦海记得第一天到学校的时候,是大哥拉车载着他过去的。 二哥平时饭店里忙,几天才能回来一次,他上学头天晚上二哥特意跑回来,弄了一大碗红烧肉,三个兄弟好不容易开了一次荤腥,打着饱嗝就剩下相对着笑了,一大早二哥就离了家回去了饭店,走前没少嘱咐他好好听先生的话,紧张劲儿好像像他自己要去学校上课似的。 锦海跟过年似的挎着张老太太给缝制的书包,换了身洗净展平的衣服,因为头天晚上吃得太多,一宿又是睡不着,早上起来还打着肉味的饱嗝坐上哥哥的车,两兄弟一路都有说有笑。 锦龙把小弟弟直接送到校门口,他每次都是送别人家孩子上学,可这是头一回送自己的弟弟上学堂,觉得自己因为有了学生身份的弟弟,也是新颖豪气的绷不住,左右张望着煞有介事的大声吆喝:“小少爷好好跟着先生学,回头下了学接你来。” 锦龙见学生们穿的整齐有规矩,心下羡慕。怕弟弟穿戴显了寒蝉。 锦海知道是哥哥心里高兴的原因做样儿狂乍乎,但还是觉得左右有鄙视的注目,这个不自在,缩脖窝脑的一蹭一蹭下了车,挪着步子进校门,看其他学生都鞠躬进校,也忙不迭的向把门的眼镜先生深深一躬。 他侧着头偷偷看见锦龙还在校门口抻直了脖子望着自己傻笑,就一溜烟跑进校门。 “你家包月怎么今儿个没接你来啊?哦。。哦,给丫一大哄哦。哦哦。”几个学生穿着雨鞋,打着油布伞拖着长音儿,前赶后推的哄笑着从旁边跑过去,脚下故意趟起脏水溅了锦海一身,锦海低着头向墙边又躲了躲。 “你们丫大爷的,找抽是怎么着。”随着一声硬气的叫骂,一把油布雨伞撑开着伸过来,锦海抬头看是本家胡同口大户的同学廖津育。 锦海感激的点点头,赶紧伸手和津育一起扯着伞。 津育身量比锦海高过一个半头,他伸过胳膊搂着锦海的肩膀,呵呵的笑着。 “别理他们丫挺的,都狗尿的玩意儿。”津育是大宅门的廖家二公子,学籍比锦海高二级生,白净瘦脸庞,穿着小学的黑色制服,雪白衬衫流出领子边,戴着短舌学生帽,校徽金闪闪的显得很精神,津育一手拽着书包带,随随便便的扔在肩头后搭着。 “咱们回去到二老姨家吃糊塌子去,二老姨昨天就让泉子儿叫我来的。”津育高兴的说,边淘气的把雨伞扯开一晃,雨点淋了锦海的肩膀,锦海被雨水冰了下一惊,赶紧抱紧了布包,津育哈哈的笑。 “瞧我二老姨够对你够有多好,还给你缝个书包呢。”津育打正了油布伞,探着头打量着锦海的布包。 “嗯,真特好。”锦海抱着包,想着临屋张老太太听说要自己上学去了,就给他缝了书包,挂在他身上时候乐呵呵的笑着合不拢嘴,傻泉子儿因为不能去上学,在旁边背着身儿一直就是哭,想起来就好笑。 “津育哥,你觉得泉儿真的是傻子么?我怎么看着不像?”锦海一直听有些人叫泉子儿傻,一直很纳闷。 “才不傻呢,就是丫头笨,老孙的媳妇早年不知道怎么疯了,没事老揍她,这丫头就不怎么说话,被叫傻了。唉,不管她了”津育又蹦过一个小水坑,锦海赶紧跟过去。 “你知道今天街面上出了大事么。”津育左摆右摆的神秘的吸着鼻子说着。 “啊,出什么事情了,就是上课时候听见远处好多人家办事儿吧,放炮仗放了好长时间。”锦海惊慌的问,他也听说了是开枪,也弄不清是怎么个危险的事情,他心里惦记着在外面跑活儿的两个哥哥别出事,所以宁肯不愿意相信。 “真没见识,那是开枪,你们先生没说?前门闹学生集会,那场面海大了,我们班就好几个没来,先生只是叹气捶胸口,像是挺大的事,要不是我们家老爷子跟我提早招呼了,我也早就瞅热闹去了,不过还好也是幸亏没去。”津育向雨伞里躲了躲,伞外的雨滴时大时小。 “我是真想看看去,可我得老老实实儿的别挨了板子,就家里儿受欺负。对了,咱俩可铁磁,谁要跟你较劲,找我揍丫挺的。就是当值的先生也一样,都得给小爷我稍稍停停的,嘿!先生还不欺负你吧。”津育大步的趟着水花摇头晃脑,锦海心里热乎乎的。 “先生,先生你也敢惹。”锦海虽然知道津育是大户人家的孩子,但还是不太敢相信津育的话。 “嗯。先生能怎么着,巴拉饭碗不看谁赏的剩儿么,校长有时候还上我们家垂了手儿赶厅外候着去呢,着了老爷子怒气,太阳底下晒个把钟头没人给搭理。我们家老爷子据说掌管着全城教师的饭碗呢,谁乍着胆子敢滋扭了?”津育晃着脑袋,洋洋自得。 锦海缩着脖子,不敢再问究竟怎么回事,只是默默地紧紧地抓着伞把,往津育那边送了送伞边遮挡。 他因为插班晚,学业跟不上,穿的又嘞忒,举止上不利落,就没少惹先生发怒,可他没胆子敢像津育说的那样敢顶撞先生。 书背不出,先生发了威,伸了竹板,他必然是主动把手伸出去,有时候别的学生惹了先生生气,先生鼓着腮帮子走到他身边,也莫名的就找他毛病,他一样是老老实实的伸手出去被先生狠打几下,也想乍着胆子顶嘴,可毕竟心里真不敢。 有时候哥哥顺道还是到校门口等他放学,见了先生,哥哥锦龙垂眉顺眼的客气着和先生攀上几句,要是知道了弟弟做了惹先生不高兴的事情,回去路上锦海准是被哥哥踢着走的,他觉得很憋屈。 锦海想着自己手腕儿上的前天被老师打的大捋唇紫印子还没消,隐隐作痛,眼里竟含了泪珠,下着雨,雨水打到脸上,他陪着津育笑,不想被看出来。 学校并不很远,他们穿过几条胡同到了家附近,刚一拐弯,在胡同口就看见锦海家院子对门的姐妹从街上另一头跑着拐过来,后面还跟着两三个男学生,有个高个子男生两手撑着打湿了的学生装给两个小姐当雨披,他们腿脚都湿的,身上溅了很多泥点。 锦海和津育侧身站下,目送着几个人从身边跑过去,依云看见了愣在胡同口的锦海,冲他扬扬下巴微笑了下,就拉着高个男生的胳膊跑过去了。 锦海很想她能注意到自己抱着的新书包,眼睛跟着几个人跑过去的身影,不免有点失落。 “真伶俐葱嫩的丫头,她咋还冲你笑呢,看来跟你熟悉啊。”津育也望着他们的背影啧啧的说着。 锦海没回话,胸口里噗噗的跳着,脸腾的红了起来,不想让津育看出自己的窘态,眼睛扫看着别处。 津育又被街道墙上的蜗牛吸引住,并没有注意到锦海的突然沉默。 他们拐过胡同就到了家,雨也彻底停了,津育抽回伞,拍了一下锦海的肩膀头。 “你回去叫二老姨赶紧弄糊塌子,我一会儿可就过去。”津育说着三跳两跳的踏上自己家的大门洞的台阶。 锦海脚步放轻,生怕悄然在心里涌起着暖暖的心气被脚下的冰冷泥水浸染。 那个浅浅的微笑像是什么一拨弄,就把藏在他心里的某个开关腾的一下拧开,周围什么都那么明亮了,再回味那个微笑,也像泥水中的荷花悄然的绽开。 当那个轻盈的身影又不可抑止的霍然浮现在眼前,一切嘎然停住,犹如被推了一把,噗通,整个身子一下落入清华池的热水中,四面裹着挤着的燥热奔腾着窜漫烫的热水,让他立刻觉得浑身绷紧着又觉得要迸裂似的,能觉得到体内的热血奔窜着,透明而又温暖起来的被灌满着,顶着小心脏令他眩晕不止。 锦海回了院子,并没直接回屋,他带上街门,又回过头,满心希望着什么,张望了一会对面关着的院门。 张老太太和傻泉子儿好像又因为什么小事吵起来了,他才回过神。 津育带着一阵风撞开自家黑漆大院门,管家孙正义披着羊皮大氅坐在门洞里的摇椅上冲盹,被吓了一跳,细长的眼角不屑的瞟了一眼蹦跳乱窜的小少爷,吧唧了几下肥厚的油嘴,挪挪干瘦的身子换了个姿势。 津育扔了书包在接引阁的花廊座台上,跳过来给管家作个小揖。 “您老也不怕冷风儿灌了脖子。”津育笑嘻嘻的。 “少爷回来了,你小子儿有口福,回屋儿等着吃羊蝎子吧,早晨买的新羊骨茬,正让厨房都渍上了,这春雨来的急咋呼,寒了您大学问身子可不得了。风又得这么猛,这阵势,就叫人怨天怒啊!”管家老孙紧了紧大氅,又侧头靠着墙根柱子想再眯瞪一会。 “嘿嘿,哪儿跟哪儿啊您呐,快别睡,我这儿有话想问您呢,我刚才瞧见后院界壁儿的两个小姐了,和一帮子儿大学生刚从街面跑回来的,今儿这日子口您说是不是不得了,他们干嘛的,您老要是知道啥,倒是给我说说。”津育挤眉弄眼的揣着手肘,嬉皮笑脸的蹭着管家的肩膀。 “半大小子儿你还惦记不少啊,少问!”老孙眯着眼不理他。 “行,您行。我可喊了啊!啊!谁管管啊,老孙头这冲怼磨羊呢啊。”津育并没有抬起身儿,别着脑袋冲着老孙的耳朵声音高着。 “妈的你小子跟我这尥蹦,瞎吵吵个啥。”老孙惊得展开眼瞪着,身体晃了晃,伸手要薅津育的耳朵。 “人家闫家两个小姐可是咱管不着的租客,长辈和咱老爷也是商面朋友,别胡乱招惹去,蔡老头儿那可是功夫出身。”正说着,正屋里传出老爷威严的咳嗽声,津育吐吐舌头赶紧扥开袖子,吐着舌头躲开。 正屋棉门帘子挑开,一个很胖的身躯不紧不慢的高抬腿,迈门槛跨出来。 站出门外老人六七十岁的样子,油光水滑儿看不见皱纹的胖脸,胖大脑门上横挡着几绺灰白发,戴着金丝圆眼镜,身着黑锦缎半福褂,高立领的羊绒夹袄,堂正的黑呢子扣搭,下着没有一缕乱褶的麻布棉袍,旗帐帘平展,他一手擎着水烟袋站定了,抬头看着檐外的云天,皱皱长须眉。 “老孙那儿吵吵什么呢,惹得四平不安的。”老爷子儿口气硬朗舒缓,并没有斥责的意思。 老孙抬裹起大氅赶紧踮着脚,躲着水洼急跑过去,跑到老爷子身边耳边耳语了几句,老爷皱紧了眉头,侧头和老孙回了几句,又摆过头,好像很鄙视的看了看垂手站在廊阁的二儿子,哼了一声,没言语就回了屋。 老孙又跑回接引阁门洞,他没理会靠边站着的二公子,敞开院门正要走出去,迎面撞上抬手敲门的几个客人,正首来人穿着灰色条绒西装,后面两个夹着皮包穿制服的跟班紧跟着,院子外面不远的停着一辆篷布黑轿子车。 “赵司长您来了,老爷估摸着你就得紧着来,刚巧了还吩咐我迎侯着您呢。”老孙满脸堆着笑说着客套话,垂了手把来人让进院门,客人眉毛耸了耸并没搭话,越过老孙快步往院子里走,老孙赶紧后面跟着,几个人踏着一院子的积水哗哗的走到正屋门前,赵司长挑帘就进了屋,跟班的一脸严肃的走到房檐底下在门口站定了。 老孙又一颠一颠的跑回接引阁门洞,带上门要出去。 “老爷子又嘱咐你啥了,你跑啥。”津育追上探着头,不解的问老孙。 “老爷估摸着那两个小姐参加了游行,让我照紧着去教训两声,没你事儿。”老孙小声的说,带上院门就跑出去了。 津育站在那发傻,锤了锤自己的脑门,正屋里传来老爷很大的嗓门声,明显是因为什么生了气。 津育一怔,就拎了书包顺着花廊往后院跑,正堂后面是个穿堂暖阁,可以清楚地听到正堂的对话。 他刚跑过去就听见正堂里老爷子摔了茶杯,后院厢房的三姨娘听见摔了东西从自己屋里跑出来张望,津育赶紧摆着手努嘴支应着让别出声。 “这是向手无寸铁的学生开了枪,哎呀呀!谁的胆子敢做下这轰天雷?段总?他能有这个手段丧脾气胡搞?不平安呐。”老爷子的扯着干别的嗓子,带着愤恨的哭音,拐棍在地上猛戳。 “这倒应该不会,总不会是段总的大令吧。您大儿子当门供职不是在段府么,这个您该比我清楚,我就是来跟您讨教个原则的。”赵司长声调不高,显然揣摩着老爷子生了气,他也是急的没了头绪,本知道这个当口找廖老爷子,他这个原掌管教育口的闲士人也不一定能有什么准确主意,但总能探探形势的风头也是好的。 “这会儿他不在城里,对,津民走前儿说和段总有个巡视,难道说都不在府里?敢谁那么大个胆子?”老爷子想起前些日子大儿子津民回来吃饭说了要出城。 “那就是,那就是了,看来是下面的守备慌了神,没见过这么大学生乱子,那您看,眼下形势上该怎么收场呢。不太平总是不能办事妥当。总归事情挑了天儿,该有个结局,据说奉军可是紧着围城了,您老一定能有个准信儿。”严司长的声音有些颤抖。 “奉军?张大帅就是进了城,这事还不是严办,当然是一定要严办,挑破了天儿的障孽事故,枪子儿都彻了大半天。离这么老远,都能震了耳鼓子了!孽障魔道。”老爷子又开始用拐棍猛戳着地。 “是,估计是篓子大了,就怪那些啃书本的教授啊,唉,整天喊着劳工万岁,劳工,劳工能当个天下?唉,要我说还就是那个撂爪儿的孙大炮的遗骸缘由,天下还能由着教授学生的话儿了?老毛子也是背后挑唆,找准的是有背地的事儿,张大帅说不定就为这个来的。唉,您看,甭管多大的窜儿,我这还得到底为了这帮吃干粮的教授学生的嚼喂奔波着”赵司长不停的说。 “枪又不在学生手里,喊喊口号就能掀了朝野?联合苏俄,这个大炮的确讲的有这个意思,可天下事情还能由着死人的挺?那些教授也不想想看,学生躁动闹事就能翻了天么,这么闹腾管屁用。冯将军也是糊涂,结交那些教授还跟着到处张扬,老毛子拿了蒙古,这是居心叵测的架势要制造口实,学生们敢情能知道个底细道理么。这下好,死了人,唉,谁也别想好好的了。整天闹事,到头了还不是为了嘴?薪资钱款事情还能整清楚?”老爷子坐下去,唉声叹气起来。 “还是您老看得准,还真不是喊喊口号就算完的缘由,那您看现今儿可怎么办?我这可的确最近没少挠头寻思着机会请教育款项呢,这下篓子乱镇了,有点悬啊,这不请您个明示呢。”赵司长探听着问老爷子。 “还款项?这谁还能理,我看这事情是做下了,你也歇歇。老赵,你也有个监察不利的责任,你去,先抚恤着,一定要纠察挑唆,谁挑动学生闹,一定要严办,唉。”老爷子又用拐棍敲着地,他知道赵司长这是来探听局势,也并非跟他讨什么现实主意。 “段府那边等津民回来,我督问着,谁也跑不了干系,一定要拿背后的挑唆,学生里闹腾狠的也要给点颜色。唉。人命啊,人命。”老爷子继续说着,故意不提教育款项的事情。 “是,是。我一定严查,教育款项的事情还是放一放。”赵司长觉得找不对题,开始擦了汗。 津育侧耳听着云里雾里的没明白,要拿人是听得清楚了。 孙管家推开院门进了门洞,回过身刚想带上街门,津育从门缝里要钻出去,被老孙一把镐住,“哪去?你小子不吃羊蝎子了。” “回头给我剩点,我先去二老姨家吃糊塌子去。”津育从老孙的臂弯里钻出大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3.1 锦海听津育上气不接下气着说完,也跟着有点心慌,难道是对门的两位小姐要大祸临头么,听他说街上开枪杀人这种种可怕的事情,不禁心中咚咚的直跳,可就这么突然去敲对院的大门,他没有勇气。 锦海被津育拉拽着,在对院大门口磨蹭了一会,被津育推搡着轻轻敲了敲锈铜门环。 开门的是罗锅蔡老头儿,他探着光面闪亮的脑袋,一脸的疑惑的看看锦海又看看津育,依云这时也从老人身后探头出来,她还包着洗湿的头发,看到锦海,有些惊讶。 锦海这还是第一次踏进这个小院子,蔡老头儿平时在两位小姐上学后就只一人在家,从不敞着大门,有时候两个小姐放学回来了,院子里就会传出很轻声的留声机曼妙音乐。 他们相跟着进了小院,锦海小心的揣着手像踏进九藏秘境那样紧张。 这是个独门小院,院墙拐弯处一个小门开向街面,这并不是正规格局的正进堂四合院,临院门没有照壁,小院里只是就和着前院的后山墙盖的三间明瓦青砖的半歇山顶房子,略显狭窄的院子青砖漫地,当间不大的空地上匠心意的以着走向用立碎砖围了个小花池子,防冻沉埋的几株月季花枝还捆着已经荞干的麻绳。 刚刚雨过,那些早春苏醒的苔藓在房栅的阴影里墨绿油油的,更显得小院冷清寂静。 一只缩在窗台上睡觉的小猫看见来了人,蹭的一下就窜上挨着正屋犄角的一株枝干很细的香椿树,猫爪子挠着已经冒了些伢子的树梢晃悠,弓着身体警惕的盯着院里的动静,半红不绿的嫩油油香椿叶簇在树梢,被猫一震,洒下一些积停在叶上的雨水。 依云推开正屋的门,因为当中间的煤球炉子上面蹲着开水壶,屋里热腾腾蒸汽缭绕的,吱呀门一开,本来吵吵闹闹的声音一下静下来,有坐有站的大家回头看着先后天挑帘儿进门来的锦海和津育。 “他们是对门杂院的小孩,他叫。。?”依琳看着锦海身边的津育没想起来是谁。 “我,我是胡同口的大院的,我们家管家老孙刚才来过的吧。”津育挺不愿意被说是对门杂院的孩子,拧着脖子,但看人多也有点拘束了。 “哦。孙老头是刚来过,你是他们家的。。小公子。”依云正眼打量了下比自己身量略高的津育。 “对对,是老孙,刚才,刚才他过来没说什么吧,实在对不住,我们家老爷子正犯倔劲呢,差他来胡咧咧。”津育想,一定老孙过来嘴上没轻重的胡乱教训这些人,也兴许会被这些大学生样子的人吓到了。 “嗯,那倒没什么,他过来就是看看,并没说什么。”依琳说,她知道这是房东的儿子,说话间谨慎起来。 “我,我是听到来我们家扫听事情的叫赵司长的跟我们家老爷子说,白天街面上的事情闹大了,要抓人,抓领头的人。你们,你们可得小心点。”津育想起来过来要说的话。 “抓人?抓谁?我们么?”一个男同学跳起来问。 “不是,不是,他们说这个乱子要严办,反正说的就是今天游行,还说街上开枪死了不少人。”津育赶紧说着。 “游行?小姐。。开了枪了,哪里开了枪?”后面佝偻着身子的老蔡还巴着门框,支愣着耳朵显得很紧张,他耳背,除了雷声,他并没有听到枪声。 “二叔,没事没事。”依琳赶紧说。“我们没去游行,我们上北海玩去了,赶上雨,这不是同学送我们回来的,您先回屋吧。”依琳抬高了些声音,看看旁边几个男同学,心虚的对着蔡老头儿说。 “那就好,那就好啊。可别惹着事情,这雨大的,浇病了可没法跟谁交代,开春就这么大雨,节气不好,我就悬着半天的心。”老蔡不知道教会女校没有男同学这个隐情,抬眼眉望望站着的一屋子人,佝偻着背带上门出去了。 “难道他们还要秋后算账么,枪杀了学生,居然贼喊捉贼说学生闹事,是要抓学生么?”一个男生放下手里的茶杯。 “赵司长,就是那个教育部的什么司,我知道的,他来过北师,笑面虎,大官僚,他为什么来你家。”一个男生走过来,个子比津育高一头,津育没敢抬头,后退了两步。 “他,他就是没由头的来讨个主意,我们家老爷子原来也是教育部,怎么个关系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们家老爷子官比他大,训了他一通,老爷子也没说游行不好。就是嚷嚷要严惩开枪的人,还说叫我大哥在段府要细致查办。”津育上气不接下气的说着,他怕大家误会自己。 大家听出来这个孩子家里还有段总理府的官员,便不再随便说话。 “我看你们还是这些天都别外边跑了,我真觉得还会出大事儿。”依云站在旁边望着大家有点紧张,手不知觉抓着锦海的胳膊。 “还学得下去么,游行示威有什么罪,我们为什么要怕,圆明园的火刚熄灭多少年?可在民众心中的怒火还没有熄,列强还想借着军阀的力量耍威风,还想再烧什么么?我们就是等这一天的团结,我们要复仇,我们更不怕这些军阀土匪。”一个胖胖的男同学站起来挥着拳头。 “你们就不能小声点,让我们家二叔听见就麻烦了。”依云向门外努努嘴,有些着急,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一直紧紧地抓着锦海,不好意思的放下。 锦海没有动,他知道大家的愤慨是因为某些他还不理解的大事情,那些陌生的名词令他困惑,列强这个词他曾听到过,被先生提起来也是一脸的愤慨。 他听着意思像是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叫列强的巨兽就要冲在眼前,而因为张牙舞爪的巨兽到来,这一定是威胁到所有老少爷们性命,以至于使大家都万分恐慌和气愤,他们所说的政府却不仓皇,而且正在阻挠大家的气愤。 所说的政府是衙门,衙门不气愤而且拦着大家,并用了枪等同了巨兽的同伙,所以大家更气愤。 锦海听了一会,觉得能威胁到自己的倒是他们所说的罢课,他并不会因为先生的经常生气而厌恶上学,他知道先生的生气都是因自己的错,而因自己的错那不应该不去上学。 他和津育两个孩子身在大家之间,自己又那么身材矮小,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大家的争论他都没法掺合进去,只是东看西看着大家的激动,这让他也有些心中砰砰直跳。 令他觉得有些激动和心砰砰跳的当然还有刚才抓着自己的手,能感觉得到依云的畏惧,因而自己更不能畏惧那叫列强的家伙。他应该和这些挥着拳头的人在一起,因为他也有着冲上战场的勇气,只是为什么巨兽叫列强,这有些糊涂,洋人是巨兽么,大家说是,而且异口同声,那街上的确有洋人,的确面目可怕,的确如兽。 大家的声调因为都激动而渐高,蔡老头在门帘外咳嗽了两声,依云吐吐舌头,几个男同学互相望望,看看时间不早了,就礼貌的道辞,依琳姐妹并没有挽留。 “谢谢你。”依琳披上披肩,在门口向特意微笑着向津育摆摆手。 “还有谢谢你。”依云看锦海一直没说话,显得有点冷落他,于是也冲他点点头,锦海很感激的脸红着。 被依云这样望望他,他觉得自己没有被所有人忽视。 锦海和津育刚走到自己院门门口,就碰上管家老孙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大海碗走过来,津育舔着舌头吸溜着香气,扒着老孙的胳膊帮着要端,老孙扭胳膊推让过去,瞪了津育一眼。 “瞧见你们刚从对门出来吧,干嘛去了小子,老爷子饭桌上发了火,我可替你挡着呢。”孙管家又看看津育身边的锦海,只是知道自己的傻女儿经常和这个老实巴交穷小子一起玩。张老太太一直夸过几个半大小子们都懂事,自己对这三个穷孩子也没什么坏印象,所以上次听说三孩子的老二要给老三找学校,又听说这家老二在北京饭店的厨房做活儿,能在洋人的局里应事儿,这不寻常,所以老想寻个问问缘由底细,正好送个人情帮着二小子跟廖老爷子扫问下,这对于廖老爷子并不是什么难事,随便写个纸条就落实。 “我帮您赶紧着,二老姨还备着糊塌子吃呢。碗里是羊蝎子吧,真香,锦海,一块过来。”津育拉着锦海的手,刚才在众人面前显摆了自己的身份,他觉得很有得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锦海的春梦 这是锦海第一次吃到叫红焖羊蝎子的东西,虽然就是胯炖羊腔骨头,油厚浓香的挂点肉,算是挺平常的老北京满汉串味的日常吃食,但他从没吃过。 锦海正在长身体却很少能吃到荤腥,他满嘴火辣辣的嚼着骨头茬子,得着这个机会把藏在骨缝的肉丝都不会放过,锦海吃的很是满足,美味使他顷刻忘记了刚才在依云家的吵闹。 看他专心致志,热火朝天的啃骨头的嚼劲,张老太太和泉子儿都乐呵呵的谦让着他,让这穷孩子多吃几口。 宅门少爷津育对这种费劲巴拉着嘬骨吸肉不屑一顾,倒是二老姨弄的糊塌子素面饼吃了不少,于是锦海面前的骨头渣子更多,在一旁的津育说着什么笑话逗得傻泉子儿哈哈笑着他都没注意到。 吃到洋蜡都燃尽了半根,锦海打着饱嗝,满身的羊肉膻气,肚子胀鼓鼓的,一顿热乎乎的饱餐如热烈的幸福感完全塞满了他,吃饱喝足,津育还想着和傻泉子玩会羊拐,老太太催他回去念书,锦海和津育只好勾肩搭背着出了老太太的屋门。 锦海送走了津育,浑身发着热,回到阴冷的小屋子都不太觉得身上冷。 他咂磨着嘴里剔不掉的辣味依然的羊肉丝,摸着黑,横拽过来破絮被子搭上身。 锦海想着大哥还没回来,估计在哪躲雨呢,躺在炕上不一会就犯了迷糊。 又下起了小雨,晚上的小院里很安静,睡下的各家都黑着窗子,从房檐上落下淅淅沥沥的水滴串成了水线,使本来寒气干燥的初春弥漫着糯人湿潮。 张老太太屋里的油灯还颤颤巍巍亮着,偶尔传过来老少说着话的咯咯笑声,锦海听不清也微笑着。 他盖着被子,稍稍有了点暖和气,他轻轻摸了下刚才被依云掐着胳膊的地方,那个细弱的手指头劲儿好像还在,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被女孩因为惊慌而被依靠,那个感觉像是有一股劲从后脊梁骨上暖暖的窜上来,全身都是热的。 锦海平躺在有些湿冷的炕上,眯着眼睛静静地望着看不太清楚的房顶顶棚上沾满灰尘的高丽贴纸,发着呆,厚味的热辣使肚子里鼓胀的不好受。 他穿着衣服盖着被子,有点脸红心跳的浑身发热,索性就一骨碌爬起来扒了衣裳裤子才凉快些,四仰八叉的光净着身子躺了会。 锦海的手在光滑细弱的肚皮上划拉,觉得肋骨条下面的心脏突突有力的跳动,他轻轻用一根手指划着肋骨条上薄薄的皮肤,手势滑过肚皮,体下几丝细毛,他有些兴奋的感到雄起的陌生硬度,就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正八经的男人了。 津育家境庸实,身材衣裳体面,面色红润的有精神,说话也词多俏皮,个子也比锦海高了半头多,锦海觉得和津育站在一起,自己就像个可怜的老鼠,但自己也有渐渐强壮起来的身体,也会像哥哥们那样有体魄有脸面。 想到这,锦海光净着发热的身子兴奋地跳起来,在炕上幅度很大的伸胳膊踢腿挥了几下拳脚,这些动作姿势在街面上看卖大力丸的就使过的,很有侠客武功的威风样子,他低头看看自己下体小小的轻飘着逛荡,叹了口气。 在黑暗中站了会,觉得有点嗖冷,便又赶紧躺下盖紧了被子,上下牙不禁咯咯的敲了起来。他翻了几个身,头昏沉沉的睡了一会,脚露在外面被冻着又醒了,想扯扯被子,但抬不动胳膊,觉得有千斤重量压着自己,潮硬的被子紧贴着发热的身体,像是一具正在充气的皮囊,晕乎乎的感觉轻飘起来,越来越控制不住的发胀,弥漫着稻草的腐气的小屋子也像一个跨梁曲张,涨鼓起来的谷仓,使他有些喘不过气的喉咙发痒。 窗外隐隐的雷声越来越低沉遥远,一只老鼠嘶嘶簌簌的从房梁上跑过不小心掉下来,落在桌子上吱吱的叫。 锦海费劲的睁开眼睛偏侧过头,望着印在窗纸上树干曲曲折折的影子,那些影子聚在一起参差攒动,好像是扭动着嶙峋躯体,张牙舞爪的妖怪。 他蜷缩着身体捏紧被角,闭上眼睛不敢再东张西望,摒着呼吸听听四周,除了滴水声并没有其他声音。 锦海眯着眼看不清周围,月光下的窗纸像贴在眼前,那些黑乌乌的蒙影就越来越清楚的更像是张牙舞爪的怪物,而且慢慢的旋转起来。 在桌上奔跑的老鼠似乎也是瞅见他在角落里蜷着,示威似的仰着脖子冲他吱吱嘶叫,而且不是一只,声音越来越吵。 鼠们蜡皮肚子鼓胀着越来越大,像是刺毛的球充满房屋,一甩一甩着灰刺毛支棱的大尾巴散发着霉味,使锦海觉得落入一个弥漫着潮气臭味的罐子里。 他不能动,身体很沉,但恐惧又使他想逃想叫,外面的声音已经不是雷声,越来越像是巨兽扭动着庞大的身躯,拖着批在地上的灰绿色卷毛沾满泥浆,划拉着沟渠的脏水,悾悾的奔跑过来,追过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巨兽铺开利爪,尖利的厚而且烂的指甲在地上用力的刨着,蓄积着怒吼的力气,带着一股腥风,蹭的一下就窜上院墙,呼哧呼哧着越来越大的张开滴着血的大口将要吞噬一切,仿佛跳下来就会扑进小屋。 锦海紧闭了眼睛哆嗦着,,发烫的身子不时碰到夹裹着的潮乎乎的被子,被身下僵硬的褥子硌着发凉的屁股。 他觉得身体发着飘,被甩落在一个展阔无垠的塬上,天黑沉沉的压向大地,认出来他的家就在远远的那丛山脚下,他一下心里紧着,磕磕绊绊的狂奔起来,越来越近的好像已经看见了父亲一身黑袄裤,像尊门口的石狮子雕像坐在门槛上,抽着细毛竹管寒烟,母亲扶着门框边,手抬起在脸前撩扫开父亲呼出的浓浓烟气,他们一直那样耐心的望着他跑回家来。 锦海想快点回到父母身边,赖在他们热乎乎的身上,他想念他们,又有太多的京城里的新奇的事情想告诉他们,有掉毛的骆驼,有执枪的兵,有深洞洞的大宅门,有临屋和蔼的倔脾气张老太太,傻傻的拉着他的泉子儿,还有津育和辣味羊蝎子,当然还有对门的依云姐妹,还有上学,立着眼镜片的先生,想起不客气的先生,好像先生又和蔼了起来,先生说的事情总是那么新奇一直都夸他聪明虽然他总是惹先生不高兴。 锦海一边跑着,一边心里盘算着哪件事先跟爹妈说,但太多了,他顾不上再算计,他要快点回到家里。 每天都等他们从地里劳作回来,三个兄弟齐排排躺在炕上犯懒时候,母亲就开始忙活正屋门旁的大灶台,熬上棒子面粥,有时候还掺着洋芋块,热腾腾的端给他们哥三个,看着他们呼啦呼啦的喝着热粥只是微笑着并不言语,。 他的父亲会眯着眼睛,抽着旱烟,咧着刺啦胡须的嘴角很满意的瞧着他,母亲会轻轻地拍着他的头,听着这些很有世面的天外新奇事情,等他说累了就微笑着搂着他晃悠。 锦海的光脚在田埂里扎了刺芒针尖辣心的疼,但他顾不上,他要快点回家。 那丛黑色的远山却像是越来越远,令他惊慌,因此更心急着气喘吁吁的不停向前奔跑,还在身后呼哧带喘的追着他的巨兽散发出冰冷的骚寒气,远远地就能闻见巨兽鼻子里呼出的血腥臭气,令他眩晕。 那身后的巨兽纵跨着大长腿越来越接近,大蒲扇般的铁钩爪子怒扣着地,沙石四溅,他害怕的要喊起来,但声音却含在嘴里喊不出。 他一直跑着,跑到院门口,他的父亲一定会瞪着眼睛站起来,手里有力的一挥,那怪兽就被冒着烟的烟袋吓跑了。 锦海环目四周,突然感到脚下悬空,黑色的云雾裹着冰茬子逼近过来,他低下头看,一样茫茫的弥漫着黑色云雾,身体漂漂的发沉,不断下坠,伸手想抓住什么,但什么也没有,只有漫漫的黑雾笼罩在四周。他不想就这么坠下去,使劲的蹬着腿纵身一跃,终于能再跑起来,身后的怪兽却倏地不见了踪影,才稍稍安了心。 锦海小肚子发胀,憋着尿意,想找个僻静地方快点解决,于是更加快着脚步,看到很远的丛林边一丝光羸弱的亮着,在黑漆漆的夜里那么耀眼的召唤着他向那个方向跑去。 小灯光越来越近,那是一间在空旷莽原中的唯一一间小屋,灯光那么安静柔弱,但又那么明亮和安全。 他喘着气,终于跑到亮着灯的小屋门前,霍的推开门,眼前亮白的一片,顶着门的仅有一张大床的屋里,墙壁和床都白亮四射的晃眼,被灯光刺着眼他皱着眉头想仔细看清楚,白茫茫的一片中恍恍惚惚的看到床上有一个白灿灿的看不太清的光洁身体,光好像从那个柔软的身体散射出来,散发着温暖和亲近,他看不清,想凑近去看,却一下似被吸引过去融化在这片白光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1 锦龙拉车 锦龙在南城转悠,下午就遇了雨,雨大客人多,东西城的来回跑,拉着急着回家的客人趟着水送到了地方,身上在雨里跑的很累,汗和雨水都分不清,身子发沉很不舒服,开始咳嗽。 街上不知怎么就人多了,吵吵闹闹的只是没人要车,后来又被突如其来的戒严给挡在路上,看见满街奔跑着全副武装的兵和乱撞的马队如临大敌,心下很慌,想尽快回家躲着去,但到处路被枪兵堵着,后又听说是原来是总理执政府那边因为学生闹事开了枪,保不齐撞上枪口算暴民所以就不敢乱走了,可心下又担心上着学的弟弟,再一想,家离着执政府那个是非之地还远,应该没牵扯,弟弟还小,又老实巴交的不会惹事。 弟弟放了学,在家也有邻居老太太照应着还能放心,禁街了走不通,他索性晚上就躲在永定门门洞里,裹着车上的薄毯子凑合在车上迷瞪了一夜。 冷冰冰的小雨又淅淅沥沥的下了一夜,一直打着喷嚏,后悔还不如趁天没黑就绕道回家去。 坐在车棚子里终于挨到天蒙蒙亮了,锦龙掀开车上的棉帘子,见雨已经在不知什么时候就停了,他扶着车帮儿下了地,觉得腿软脚下没根,浑身发紧着骨节儿缝子到处都疼。 他慢悠悠拉着车往家走,有人挥手叫他也当没看见,他怕头晕把客人摔了,走了一路倒也出了一身汗,身上轻了些想是好多了。 到了家推开门,锦龙看见锦海裹着被子趴在炕上,他走过去本来想叫弟弟起来一起出去喝碗热馄饨,却看见小弟弟满脸通红着,紧闭着眉头,怎么叫也不醒,还含含糊糊的说着胡话,一摸脑门很烫,知道着了凉,惊得一头冷汗,自己身上倒瞬间觉得好多了。 锦龙急的转磨,没辙就跑到临屋张老太太那儿哭起来,张老太太听了也挺急着忙让泉子搅合了点红糖的热水,锦龙跑回屋,后面泉子儿也紧跟着着急。 锦龙让泉子儿帮照看下弟弟,心慌着就跑出去找药,狂奔着到护国寺原来东家药铺,要了一些散寒气的草药回来,在屋门口架起药锅熬药。 泉子儿半跪在炕上,锦海还是没醒,牙关紧紧的咬着,傻女孩摸着锦海滚烫的脑门,见锦海含含糊糊的叫着什么, 泉子儿替锦海掖掖被子角,悄悄把手伸进锦海被子里摸胸口,发了病热的身体滚烫的,身上汗津津的,摸着沾手,也很觉得温暖,泉子儿有些出神,也明白锦海是真的病了。 她手从被子里抽出来,闻着手指直抽鼻子皱眉,估计锦海很久没洗澡,汗馊味很重。 锦龙的药熬得差不多了,进屋小心的端着药碗给弟弟灌药,但撬不开嘴,掐着人中撑开个缝儿,还能灌进去一点。 锦海迷迷糊糊的被呛了喉咙,咳嗽了几下,哇的一下,连药带昨天晚上吃的东西全捣鼓出来,吐了一地,吐了才喘喘气。 锦海半睁开眼睛看见哥哥,亲人在身边,觉得有依靠心里就变得柔软娇气,眼泪儿跟着就下来了,但身体沉得很,瘫在锦龙的臂弯里向下出溜。 锦龙也眼睛里擎着着泪光,弟弟这病看来不轻,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轻轻放下锦海,听见临屋张老太太喊人,老太太本来想过来看看,但岁数大,身子酥,颤颤巍巍的从炕上爬不起来,锦龙赶紧按着没让她下地。 老太太问锦龙:“你不是曾在药铺当伙计的么,就不能当紧着请个准谱的郎中过来。” 锦龙半哭音说“药铺里就是倒腾些老家的原材草药,没有坐堂的大夫啊。” 张老太太说“那泉子儿帮着看着孩子,你还是出去找郎中要紧着别当马虎事儿。” 锦龙千恩万谢的赶紧跑出去,刚出门就遇到津育走过来。 津育见锦龙风风火火的从院里奔出来,知道是锦海的哥哥,就赶紧问:“大哥急着上哪啊,干嘛去啊这是?锦海在家吧,今天我们都不用去学堂了,停了课了。” 锦龙想赶紧走,但见是胡同口大宅门的小公子,站下用手擦着额头上的汗说:“我弟弟这会儿着了凉,病的不轻,我得去请个郎中给看看。” 正和津育照面没说完,对院门刚好打开,蔡老头后面跟着依琳姐妹和一个岁数稍大的黑褂高白帽嬷嬷出来。 依云看见津育,站下客气的问:“你们也不用去上课么。” “我刚从学校回来,停了课的,我们家老爷子也告诫说这几天都不要外去了,我正说找锦海玩会儿呢,可锦龙大哥说他突然病了。”津育拍着手里的球,显着并不在意。 “严重么,锦海怎么样。”依云注意到锦海哥哥一脑门子汗,扭着头很关切的问。 “不知道呢,可能受了寒,不醒呢,我得赶紧着找郎中去。”锦龙说着就要走。 “哦,那正好嬷嬷过来家访呢,她是懂医的。”依云说着回身很客气的和嬷嬷小声说话,嬷嬷缓缓的点点头,锦龙像是看到了救星,眼中充满感激的望着她们。 几个人相跟着进了小屋,嬷嬷仔细的看看锦海的脸色,又拉拉眼皮看看舌头,说没有大事,就是着凉了,让依琳回教会去拿些西药。锦龙在旁边干看着,很想表示千恩万谢的心思,但找不到能说出口的恰当词句,就硬推着嬷嬷和依琳上了车,拉着他们赶去教会学校。 依云还在屋里炕边坐着,她看着病中瘫软在土炕上的锦海,又好奇张望着这个空洞穷迫的屋子,炕边上破烂青砖地上被锦海吐的污物弄得很大味道,心里更怜悯这个小男孩,所以并不反感。 临屋张老太太喊泉子儿过去打热水,泉子儿跑出去端了盆热水回来。 依云用毛巾在热水里浸湿,拧干了为锦海擦脑门上的汗,泉子儿扫了地上的污物,然后叉着手在旁边看着依云照顾还闭着眼睛的锦海,她指指毛巾指指自己,依云明白了递过去,泉子拿热毛巾学着依云的动作,投了头毛巾又给锦海擦脸。 依云趁这会儿走出去透透风,才长舒了一口气,看见津育夹着个足球还在门口探着头向屋里张望。 依云回头看了一眼泉子儿很小心的样子照顾着锦海,就在门口和津育说说话。 泉子儿拿毛巾一点点替锦海擦去脸上和脖子里的汗,锦海的脸上洁净了些,也就显着点血色泛红了,嘴唇还是干裂着,他睁开眼睛看见依云在门口和津育说话,想叫他们一声却没力气,又闭上眼睛。 泉子儿走到桌前拿了杯水,看门开着条缝,走过去关上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1 锦山在后厨 九城盛名之下的饭店排场气派,洋气奢华已经是这个旧城古都新的时尚,宾客满门的饭局,住店没有一天不热火,大厨房里不仅随时提供客房全天候饮食,最忙的更是饭点上座的时辰,住店和外来吃饭的都预先排座,邀五邀六的赶着点儿来,所以后厨房虽然几十人前后,一时不闲着的忙碌也还嫌着不够。 正是饭点的备料上酱,传菜叫应报单,汉声洋腔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派明里无章,实则暗中有序的热闹。 几十个中西厨子们按照自己的派单下料,大家各忙各的,有的旺火撩掀的炒勺翻飞,火焰沸腾,有的精致细作的点染糕酪,下铲生花着煎炒烹炸,供给备料,拼盘出锅的各道进出有序。 锦山他们做小工的帮厨小子们就是在旁门外听派遣,随时侯应着掌勺大厨点派准备菜式切料,没有吩咐也要不时找点下脚料剁练刀工。 在厨房已经干了大半年,手脚麻利的锦山已经觉得轻车熟路的做侍应小工的活儿了。 他带着扁圆的厨工帽,前挂麻围裙遮搭,膀头子鼓着力气,端着装满切好的洋葱段,胡罗卜丝的大脚料铜盆,小心挪着步子躲着厨房里大大小小的零挡碎挂,侧身子闪过精致整齐的灶台,把大盆放到师傅手指的地方,哈了下腰算是敬意,不敢多说话打扰,小跑着又出去门外,那里还有一大堆要处理的各种菜式备料。 他一整天在厨房里穿梭不停,跑来跑去的应和此彼吩咐,在所有人面前都低眉顺眼的腿脚利索,掌勺大厨所以都爱喊着锦山接应派单,好像厨房里只有他这么一个能支应得动的下料儿小工。 没有被指派的小工们几个围坐在大厨房旁门口,每人前面一堆要处理的菜料肉辗,精切细剁各有要求。 进入这个行当,尤其更是进了声名显赫的饭店餐馆,要把这行当当饭碗的一辈子上坡路,本应该可以尽心劳力的长久打算。 做厨房学徒的劳薪低但稳实,虽然在这儿苦作和其他饭店没什么两样,只是沾了伺候洋人的恶名声介蒂,很容易背后被指点酸骂。 小工儿们也就认定了反正是窝脖伺候,能赚到凑合度日的月息洋钱也就顺坡走驴,既然是在肯定不能做长的洋人的买卖里,也就开始稀松平淡的不会支棱着眼力见儿自找累。 锦山是误打误撞,能得来一份能饱个饭辙,就已经觉得内心感激无比,被吆喝点派着,反倒是觉得是受了待见似的绝无二话,他喜欢做这个行当,更是要踏踏实实的做训一门手艺。 曾经是一顿饱饭都不容易获得的小伙子了,现在横突兀满眼见着堆满着千般羹肴,西餐中菜还有点分不清,反正都如瑶池鲜果般的新颖美味。 中西厨艺那是天下一顶一的本事都心里有谱,且是个九城盛名之下的西洋饭店,不比街面上一般的中式油盐馆子,锦山更有隔山隔水的畏惧恭敬,格外的谨慎。再怎么平常不过的菜蔬果料在师傅们的手下如生花般的变幻新奇,调弄出各种款式花样。 锦山惭愧着自己手下功夫浅薄,要下着狠的跟师傅求教,只是师傅没工夫理会,他手里稍放下要紧的,就在忙碌的师傅身边紧盯着分寸架势的手段,暗自着领悟。 同批应雇的学徒中有几个是城里就近的孩子,家里虽也是不宽裕的主儿,但耳濡目染着受京城纨绔影响学着脾气,苦做这样繁琐的活计比平时在城里乱逛可累乎多了,就边敷衍应付着派遣,边碎语慢手的度着难耐光阴,看见过往人才住下口不言语。 锦山来城里时间不长,在同班伙计中看似就是一个木讷秉性的老实孩子。谁跟他说起什么,他就常常是嗯啊着搭个应承,并不会主动掺合其他人的说笑,更不在意辩论,其实是很多城里事情大家说起来他当然不摸着底细脉络,所以接不了那些油腔话茬,接了也被笑话土鳖,所以就干脆不太多说话,继又被看成是脾气生疏孤僻。 “您老儿估看我们啥时候能也掌个勺啥的,磨墩子儿几个月了这是?这要在全聚德,怎么着也早提大鹅挂上炉了。”天津卫口音的小个子胖墩刘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找话题解闷,说完他瞄着看身边的锦山闷声不响的不接茬,又扭头看看旁边的伙计。 “那是一顶三的用人,咱们这儿就甭想了,过愈了都,再说那些洋菜码咱也不会弄,绷着劲儿耗月赏吧。”旁边伙计手下正剁着几块大白罗卜儿,没好气儿的剁案子剁得山响。 “瞧着费劲,我闻着还恶心呢,葫芦酱干拷肉,这洋菜码真不对咱们口味,奇了怪了还那么多上座儿。”胖墩刘小声的嘀咕,胳膊肘子捅捅锦山,锦山歪了下嘴角,他倒不觉得什么是恶心。 “调味作料和咱们也不一样,我一直还就咂么着,回头换个东家,咱上别处也掌不了勺,都挠勺子串料,咔哧混了。”旁边伙计更起劲的一阵猛剁。 “那还真是啊,估摸着洋人不挑生的叫了咱们做这个班儿,我就后手儿还想呢,咋就没个上接手儿呢,估计那一班儿都翻了驾,溜了串儿了。”胖墩刘小哼哼着关山对的曲调。 “那估计就是你这么一位看得准的,一上赶着撺呼,齐刷儿撩板了。”接话的伙计从旁边端着一满盏细肉末,蹭过来探着头奚落胖墩刘。 “还用我撺儿,你丫也这么暗地合计吧,跟我可没少提了三番六遍的。”胖墩刘很不屑的接着他自己的不合辙韵的调门。 “嘿,疙瘩儿,你砸么啥呢?”胖墩刘小声的望向锦山,他自己其实早已经动了想离开饭店的主意,只是签了手印身契至少干两年,也是吃不准要提前溜号有什么结果。 “我,我觉得挺好的。金师傅对咱们好,咱们能踏踏实实的学个手艺。”锦山放下一个南瓜块,这个南瓜要切成菱形角,师傅并没说怎么施做,他颠过来掉过去的琢磨。 “还手艺呢,憋你的南瓜套子吧。”胖墩刘不说话了,从旁边走过去两个戴着白厨师帽的洋师傅撇了一眼这些小伙子,其实也听不懂他们说什么。 “唉,这手艺,我回去都不敢多提,上回头到了家,我妈叫我让个茄子,我愣不会,我妈数落我半天说还在大饭店学手艺呢,学干锅筒子了。我哪敢犟嘴啊,还让茄子,咋个让法谁告诉我了,蒸个烂泥码堆儿到有,这还是中厨呢,真不是一路的照壁,我都分不清啥是咱的地道了。”胖墩刘翻弄着框里的豆角,要把这些都切成一个个角边,他搞不懂,一个豆角,炸了干煸多好,弄啥花样呢。 “啥手艺都是手艺,洋菜也是饮食,多一门见识没啥不好。”锦山想好了这个南瓜怎么弄,翻过来抹着刀背笑呵呵的。 “洋菜,以后还开洋荤呢,你知道我前辈儿根儿上干啥的,不勒儿你的,义和拳!听说过没?”胖墩刘翘着眼角,斜楞着觉得自己很有老道。 他走街练把式的爷爷跟过义和团进京砸过西什库,本来是帮着大清砸洋人的教堂,起哄烧了洋人买卖,根儿上得罪了洋人,这大清倒和洋人低了头,查办义和团员时候是抹脖子的罪过。 这事儿过去几十年也是心有余悸的,旁边有个人能搁着谁也不敢提,关门落板才敢和孩子嘀咕点英雄胆气。 他只是从小听姥姥扯闲篇,一直就是觉得砸了洋鬼子这段儿很解气,朝廷受了欺负,就该朝廷忍不住,就该耍点狠的愣的,朝廷窝脖子不耍啊,我来啊,胖墩刘梗着脖子飞了边际。 胖墩刘他挥着菜刀在头上晃了一圈,噗,一缕菜丝飞了出去,他觉得自己就是正名豪杰的义和拳架势。 离了天津卫的家到京城找事由儿,也是阴差阳错的就跟进了洋人饭店做学徒,义和拳的祖上雄风让他总觉得自己有着寻衅洋人的硬气,只是暂时的境遇憋在脚后跟了。 开始要翻车儿的寻思着不打算来,可兜里已经没有现钱能对付开销,只好硬着头皮拿现成的事由儿先干着,回到天津卫跟家里逢人只是说在京城的饭店当学徒伙计,是哪个大铺号倒没敢提,反正家里老少不会到京城寻他。 胖墩刘的扁豆也施做完了,仰头想起来什么似的侧着身跟锦山继续唠叨。 “前两天我跟出去采买,听外面都吵吵呢,像是又是和洋人怼上了,还被开了枪,但凡要是死了人估计可是闹大了,看架势难道义和团还得闹起来?” 锦山手里一哆嗦,他好几天没回家,也不知道外面的事情,旁边一个伙计凑过来说:“耳朵支愣听扯了吧,什么义和团,是学生跟执政府段帅那叫板,要杀进段府,这才卫队开了枪。” “为。。。究竟为啥?”胖墩刘有点尴尬没听明白,但很在意事情的原委。 “还不就是因为怼着洋人呗,洋人炮舰到了大沽口,这回是马匪张大帅给引来的。”那个伙计拿着半根黄瓜,因为知道些不落实的底细,觉得跟这帮杵窝子面前显摆见识很得意。 “啊!又到天津卫了,哎呀,我的妈呀。”胖墩刘不小心切了手指头。 看胖墩刘咧了嘴,手指上滴着血,锦山赶紧放下刀,找了块布条给胖墩刘儿包扎上伤口。 胖墩刘儿掐着手指头,咧着嘴叫唤:“嘿不成,这不成,我这是得赶紧回去扫看下。” 锦山也心里有点慌,他惦记着满街跑的哥哥和上学的弟弟。 门里头叫胖墩刘准备的切料,胖墩刘高声应承着伸起胖胳膊,抬起屁股扭着蹲酸了的腰,端着盆要起来,锦山过去也帮着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2厨房的响声 厨房里一派繁忙,侍者传菜来回穿梭,金锅银盘的流水般进进出出,如果没有厨房总管金特利先生的儿子斯汀跑进来摸东摸西的捣乱,一切显得照序平常。 毕竟是洋总管的才七岁的孩子,常进来找点乐子或偷点小甜点,后厨侯侍房大总管并不太拦着,大家也都避让不得罪他,加小心着照应着这个自己来回跑着玩的顽皮小洋孩子。 胖墩刘正拱着肥胖的屁股和锦山一起端着盆,避让着厨台灶柜,溜边挤缝的蹭着小心的挪着步子,并没注意到从后面突然冒出来的洋孩子,天性活泼赖皮又身量矮小的斯汀瞧见胖墩刘肉山一样着从灶台之间挪挤过来,抬起手猛地恶作剧似的杵了一下他的腰。 胖墩刘并没防备的浑身一颤,身体失重地一侧歪,正好盆边蹭到刚才划破的手指伤口上,嘴一咧大盆就脱了手,身体没了重心趔趄着倒向旁边,锦山在后头抓着大盆边缘也差点站立不稳,大盆脱手的一刻看见胖墩刘的身体正好倒向火灶上沸腾着的热油大锅。 锦山大盆脱了手,一个箭步蹦过去就要抓稳住了油锅的边缘,可胖墩刘肉山一样的身躯倒过来的一霎间,油锅就被顶翻了,油锅向锦山侧翻过来,幸好身上前搭的麻挂挡着,油没有完全泼溅到身上。 整锅滚烫的热油泼撒了一地,嗤嗤啦啦的还冒着白气。 厨灶房里所有人都被突然咣当的一声响吓呆了停了手,侧身张望着。 斯汀没有被热油溅到,身体发抖着后退,但因为是自己惹了祸,吓得小嘴紧紧地咬着。 胖墩刘差点坐在地上,手扶着灶台呼呼地喘着气,锦山被泼溅的热油燎了大腿痛苦的咧着嘴,轻搓着烫起大泡的手,皱着眉嘴里还发颤的小声说着:“没事,我没事。” 金特利先生本来在厨房门口和侍女看着派单,厨房的叮里咣当的异响也吓了他一跳,他歪过脖子张望,看见厨子们都张望着角落里发傻的几个人,地上像是什么洒了,蒸腾起一大片雾气。 发觉出了事情,金特利嘴里胡乱喊着就赶紧跑了过来,先看了一眼吓呆了的斯汀没受伤,稍稍放了心,又看到还在地上晃悠的油锅和一地的热油,扭过头拧着眉毛用不流利的中文喝到:“干什么,你们这群懒猪。” 胖墩刘不服气但也不敢接话茬儿,撅着厚嘴看看小斯汀,金特利注意到了,估计是和儿子有关,又转过头,用洋话问斯汀发生了什么事。 小孩背着手,听着爸爸教训着眼睛里擎着泪花,耷拉着头像是还没没反应过来,最后只是抬手指了指侧站在一旁的锦山,嘴里还嘟囔着。 锦山听不懂,只好尴尬的笑笑,没想到熊一般膀大腰圆的金特利突然冲过来,抓住锦山的脖领子,手上使着劲儿轮圆了给锦山一个大嘴巴,锦山一下怔住了,嘴角流出了血。 锦山惊呆着没有动,歪斜着身子,后腰撞到在灶台上才没有倒下。 其他人都被突发的这一幕吓呆了,只有胖墩刘有点气不过的直起身子想辩解,旁边赶过来的大厨金师傅见势头不对,按住了胖墩刘的的胳膊,胖墩刘才攥着拳头,动了动嘴角没有言语。 金师傅赶紧俯身看看小斯汀没事,又笑嘻嘻的转向金特利:“还好,小公子没大事,那小子我罚他,您看这可怎么好。” 他侧头看了一眼锦山一身油污,眉头一紧,知道明摆着是徒弟受了伤,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锦山看到了金师傅冲他瞄了一下眼色,就低下了头。 金特利喘着粗气,瞧着一地的热油,心疼的咧着嘴喊:“油,洋钱,油。”金师傅知道洋人是心疼洒了油,赶紧接着说:“我的,我的错,洋钱的,油我赔。” 金特利扭扭脖子没再说话,拍了拍金师傅宽厚的肩膀,拧着身回头看着低着头不言语的锦山。 他看见锦山的手和胳膊上都有被热油烫起的泡,小眼角挤了挤,耸耸鼻子哼哼着:“你的赔不起,钱出的老金,你要加干活。” 金特利转转脖子看见西厨子尤师傅旁边台子上准备着的一座小山似的生牛肉厚片,就转回来跟老金说:“过油的,牛排,他必须干活的。”说完金特利手牵着斯汀气哼哼地走了。 大厨们都叹着气继续忙活自己手里的事情,几个下手儿过来帮着收拾狼藉,胖墩刘看金特利走远也赶紧凑过来手扶着还发呆的锦山。 “没事吧哥们,我这,这,,你这。。唉,这怎么话说的,都怪我。”他语无伦次起来,知道锦山为了自己受了委屈,心里不落忍。 锦山还咧着嘴并没有回答。 金师傅过来拍拍锦山的头说:“行,小子,知道场面造次,给师傅留着分寸呢,师傅没看错你。” 锦山咬着牙,眼泪在眼睛里打转,胸口堵着一口气,他强忍着。 锦山慢慢抬起头,看看灶台上的山堆似的牛肉片,轻声说:“师傅,您看那些咋弄,您吩咐。” “妥了,小子,到底是知道咱们的本分。”金师傅打心里觉得这个小伙子老实本分,这脾气不跟自己的性子乱串,能有个准。 “姥姥,丫他妈洋人,我他妈。。”胖墩刘还不服气,吭哧吭哧的喘着粗气。 “出去砍菜花去,甭惹是非,没人惹还嘚瑟。”金师傅脸一沉,胖墩刘嘴里叨唠着赶紧小跑着出去了。 “这个先包扎下,唉,你这毛小子,还真够够义气,别处没伤吧?”金师傅抬起锦山的手,看着烫得通红的胳膊,已经鼓起一流大燎泡,有点心疼。 “不用包了,碍事,您教我家伙事儿吧。”锦山笑了笑,他甩甩满是大燎泡的胳膊像是没事,腿上还发着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1锦海吃了药 锦龙和依琳回来赶紧给弟弟灌了药,依琳看了一会觉得锦海昏沉沉的正在发汗了,应该开始有好转,就放心了要回去,锦龙千恩万谢的搓着手说该好好谢谢,依琳很客气的说回头要是再不好,就快点去叫她。 屋里静下来,锦龙才觉得又有些头晕发热。 他浑身乏力,在城门洞挨了一晚上着了凉虽然还没好利落,被锦海这么一折腾受了点惊吓,再又这么跑了半天儿出了汗,身子觉得发着虚飘,但似乎好了不少。 他过去临屋跟张老太太道了安,也谢谢泉子儿,说还得麻溜出去挣脚力钱,一天不跑,车份儿不交还要倒赔,就要上饿一天两天的。 张老太太让锦龙放心去,说有泉子儿给照应着呢。 锦龙心里感激,差点都给他们祖孙两跪地磕上了,再次道谢起身出屋,就拉着车继续挣命去了。 张老太太让泉子儿再去弄盆热水,给病中发着热汗的锦海身上擦擦。 泉子儿故意扭捏着不想去,红着脸用手扭鼻子,那样子肯定是嫌锦海一身的臭汗,张老太太不用多想也明白,泉子儿虽然有点愚钝,可毕竟是女孩家,岁数和锦海也差不多大,怪难为了孩子,叹了口气,在炕上半坐着挣扎了几下,但自己身子沉又起不来,泉子儿赶紧按住老太太让别动,笑着就去张罗弄开水。 她很喜欢临屋这个挺听她的话,憨厚又伶俐的小男孩,像个总被她牵着的老实弟弟,心里也想赶快过去照顾孤单病重的锦海。 锦海上了学,就不怎么在家,没人陪着玩,她难过了好几天。这病了倒是让泉子觉得有了点生趣的日子过着,心里倒不盼着锦海好的太快了。 去上学这是好事她心里明白,锦海从学校回来就给她讲学校的事情,她看着这个小弟弟开心自己也跟着高兴,锦海有时候煞有介事的教她认字,她也觉得很有趣。 横在炕上的锦海盖着厚被子还迷迷瞪瞪的睡着,吃了些药,出了一身大汗稍稍清醒了些,但还是眼皮发紧的闭着眼睛。 泉子儿小心的端着热水盆蹑手蹑脚走进小屋,放在床边的一个凳子上,投了投热手巾,仔细为锦海擦额头上的汗。 泉子比锦海大几岁,已经是个懂人理儿的大女孩了,觉得像是照顾自己的弟弟,又像是照顾自己喜欢的小男人,这样想着,心里就噗噗的跳着,脸不仅红着,手下也更轻更仔细。 依云在门口和津育聊了几句,才知道是他们昨天晚上吃了羊蝎子,而且锦海吃的最多。依琳姐妹的学校都有简单的西医教育课程,估计锦海很久没沾过荤腥,胃里不消化了内心燥热,就内火外寒的发热。 他们看泉子儿在屋里照顾锦海,就又商量着去街上买了点水果回来。 津育和依云提溜着果篮儿回到小院推门进屋,津育嘻哈哈的晃荡着身子一下就跳过来乱杵锦海的被子。 锦海费着劲儿睁开眼睛看到他们两个,轻轻笑笑。 津育看锦海能睁开眼了,很高兴的一偏腿儿就跨坐在床沿上,依云把小果蓝放在桌子上,拿了个苹果也走过来,伸手摸摸锦海的头,觉得他已经退了烧,头不像开始那么烫了。 津育看着泉子儿给锦海擦汗的认真劲,笑嘻嘻挤着眼睛说:“成这儿家儿小媳妇了嘿,回头我也病一回,没人给我擦呢。”说完还眼角瞟着依云,依云并没看见津育的表情。 泉子儿努着鼻子没理他,继续给锦海擦脖子上的汗。 津育要掀开被角,泉子儿赶紧按住说:“别动他,还发着汗呢。” 津育尴尬的瞧瞧依云说:“这还起不来了这病秧子,我还说放假没事逛后海踢球儿去呢,那。。咱们玩去吧。” 依云摇摇头还站着。 津育东看西看的觉得没啥意思,就又想起来那天街面上一场大乱的事情,问依云:“那帮学生没再来找你姐?我看好几个都特着急慌着抢着跟你姐说话,你们可是防着点。” 依云不解的问:“防着?防着什么?你怎么把人家都想得那么坏。” “这还用想么,一帮半大爷们围着你们没正经的吵闹,搁谁不想也知道咋回事啊。”津育摇晃着脑袋说,他一向这么没分寸,虽然和依云并不熟悉也没说过几句话。 “谁没正经的了,外面乱,他们就是送我们回来,人家都是好心的,没你说的那样。”依云皱着眉头。 “那我这话放这儿了,他们还得来。我们家老爷子可垫了话儿了,局势不好的,都好歹踏踏实实的各自安生着。横死了那么些学生,你们不害怕么。”津育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依云低下头思量着没回话。 “嘿,跟你们说,我梦到你们说的列强了。”锦海闭着眼睛轻声的叨咕。 “列强?啥?快拉倒吧你,是啥你这还没搞懂呢!这你也能梦到。”津育惊讶的侧身看着锦海,锦海微微点点头。 津育看看依云,露着诡异的怪笑模样,依云也很不解,探身问:“啥样子,列强也能梦到?” 锦海认真的点点头,咳嗽了两下。 “列强是啥,行了吧你,列强可是红毛长毛,专吃你这小孩的。”津育腿在炕沿上踢蹬,锦海又咳嗽了两下,沙哑着说:“是长毛,绿长毛。”然后不再说话,他还头疼口干得厉害,皱着眉头说着话,胸口疼的紧,。 “你们教会长老是长毛鬼吧,就是列强。”津育看着依云,他不知道这么说会不会引起依云的反感。 “我们是教会学校,可嬷嬷和神父对我们都很好,他们才不是列强的长毛鬼,他们只是虔诚的基督徒,都是和蔼的绅士。”依云自言自语,她拿不定主意,因为那些学生说的列强的确是洋人,而神父和很多嬷嬷都是洋人,为什么会在这个城里,并不知道,但这些洋人却不是凶神恶煞,他们很和蔼。 “基督徒,基督徒还不全是洋人,看着人五人六的,没憋着什么好屁,洋人就是列强,我们先生都讲过,洋人烧了圆明园。嘿,你去过圆明园么。”津育抻着脖子,他想起学校里跛脚的先生说起洋人时候,脖子很红着,举起拳头的样子。 他看着依云陷入沉思不说话了。 “唉,想着都头疼,先没看见列强啥样,先闹死了咱们自己了倒是,老爷子说了,学生们是要砸段府,那是造反,造反就要镇压,挨枪崩,而那些学生很多是受了背后人挑唆就去和政府拼命,那还不吃枪子?我也不知道说的对不对啊。”津育挠着头。 大学生们话里话外都是反对洋人和不平等条约的事情,可洋人枪炮还没见到影儿,而学生们却因为没来的洋人就要燥急成那样,集会,抗议,头破血流,津育和依云都搞不懂,垂着头不声响。 为什么洋人都和我们民国作对,民国却又和学生作对,学生反对了洋人,却先造了民国政府的反,被民国的军队开了枪赔了性命,那民国也是和凶神恶煞的洋人的一帮的恶魔么,应该并不是。 锦海咳嗽了几下,觉得胸疼,泉子慢慢给他摩挲着。 “那你跟你爸说,学生不是造反,是号召民众起来反抗列强侵略。”依云喃喃的小声说,这些话是那些学生说的,像一团火在燃烧,使她也觉得内心中也被燃起着不能抑制的火焰。 “他哪管得了这个,他就是在家甩手杖耍威风,不顶事儿的。顶事儿的那还是我哥,他倒是有些日子又没回来了,估计也是这事情给绊住了。”津育想着他穿着国民军制服的哥哥津民。 “甭管谁,镇压学生就是不对。”依云咬着嘴唇好像鼓着劲儿。 “行,不对不对,有气也别冲我啊,又不是我家搬弄的是非。”津育觉得依云有点动气,赶紧推诿。 “别在这吵吵行不。”泉子儿挥着手巾,她根本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只是看到锦海皱着眉一声不响,心疼着。 津育和依云互相看了一下,吐吐舌头,也觉得是不该这时候说太多话,静了静津育说:“那咱们上北海去吵吧。” 依云扬扬头说:“我才不跟你去呢。哼!”说完就摔着手出去了。 津育又冲泉子儿吐吐舌头,赶紧追出去了。 锦海睁开眼睛想叫住他们,但没力气,又闭上眼睛,泉子儿弓着身子在他身上慢慢拍着像哄着小孩。 她以为拍着锦海,锦海就会睡着了,泉子儿看着他还透着热红的脸庞,锦海突然睁开眼睛说:“圆明园在哪啊?”泉子儿摇摇头,锦海又闭上眼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1 老钱 锦龙出去拉座儿跑了半天儿,更出了一身儿透汗,身上轻快了些,感觉彻底好了。 当弟弟们来了京城,站在门洞的那一霎那,那个一直心存锦衣归乡的愿望像是心中的微弱火苗,因为知道失去了爹妈而一下就哭灭了。 不过只是当着熄灭了的瞬间,他就猛地在抱着自己大腿的两个弟弟哇哇的哭声惊醒,而意识到自己就是这个家的根,依稀颓丧的登时,呼呼的又重燃起要支撑起这个家的另一盏鲜亮的火苗,照亮了自己和弟弟们,火苗又更猛的窜动起来,他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家的爹妈。 最小的弟弟突然就病倒在炕上,轻轻瘦瘦的像根羽毛伏在他粗糙的大手里,他觉得愧对死去的爹妈,他要多拉活儿才能多挣钱,不能再让弟弟们嗷嗷饿着。 在街上铮擎着黝黑油亮的膀子,成串的汗滴下来,被身后锃亮的洋车碾压过去,他飞开大片子脚面狂奔着,一展硬风一样的什么也挡不住。 只要是不提起还饿着心里虚,搁谁看见他都是个精壮像铁一样的棒大小伙子,如果几个兄弟不在跟前要供养,他压根就记不得还会为什么垂头丧气。 可当下儿他觉得心重,脚下也发软,跑过几条街,汗出透一身,他搡起汗津津的脸,觉得被心事压得胸闷。 锦龙停下脚儿,当街的不顾旁人,像只饿狼那样伸着脖子望天吼了一声:“哦噢” 吼出一口闷气,顿时觉得一身的重压散了不少,轻快起来,心里想着虽然小弟弟病趴着,有邻居像老妈妈小妹子的稳当照顾,一定会好起来,何况还使了依琳给的教会洋药。 他浑身是火的憋着闯过去的力气,横不吝的这点事儿就能难倒了哥三个么?想到这,锦龙不禁自顾自还忘情的哼了起来。 当他车上拉着依琳去教会学校的路上,又一束莫名的篮瓦瓦轻快火苗在心里噗噗的跳着,是从背后传过来的那丁点暖光似的照亮,车上虽然和平常没什么两样的只是坐着个人,但他觉得是有什么力量推着自己轻飘飘的在飞。 依琳一路上并没有跟他多说话,但他能从周围那么多嘈杂声里辩听到她的轻弱的鼻息。 依琳上车时轻柔的一颦一笑让他很惭愧自己的脊梁胳膊,铁牛似的身量,粗笨的像是一堵墙。 夕阳从右安门城楼上降下去时候,他刚放下一个客人,就碰到了同行熟人老钱。 老钱四十多岁,戴着个扁毡帽,正拉着他的空车晃晃悠悠的东看西看,不像是拉车,倒像是在看街上的景致。本就不是能和锦龙这样棒大小伙子拼体力的岁数,在街上也不是愣闯占道的架势,碰上个主顾他也从来不会像小伙子那样去争抢。 车是他自己买下来的,并不像其他脚力那样拉上几年赁租的车,攒够了才买辆二手半破不破的车。 他混到这行儿里径直的就买了自己的车,他的话那叫不受旁人支应,同伙听着倒醋着唏嘘:“都倒是不想受人支应呢,没那个本谱家底啊,你老钱哪来的本钱?” 老钱并不会因此辩解,只是呵呵。 他不常出去拉活,倒像擎着架可以显摆的名贵家具,保养施做的精致亮丽。 他偶尔在家吃饱了出来拉座也是挑挑拣拣跟玩儿似的,和客人交涉脚力路缠不能少给,说出个价座客根本没个纠缠还价,还不单是脚力钱,要顺脚恰路才走活儿。这样有时候一天拉不上一个,他并不在意,似乎坐他的车那一种他赐给的福分,他倒的确的像是拖拉着个锃光瓦亮的鸟笼子满城乱转,能一人儿从东城显摆到西城,走上一串胡同拉不上座儿,还是一脸的悠哉。 拉车像是玩票儿的老钱来了京城有些年头了,四城九门走的溜,逢着认识不认识,他都能一脸细刀条溜子似的笑着打哈哈,与谁都切近的招呼都像是发小哥们,也就满街都是混个脸熟儿,可就是与他熟悉的提起他的事故缘由也说不太清楚他的底细,但也没人费劲真的去揣测,毕竟各人有一路活法,都是就图个肚侧歪,谁有那闲工夫琢磨他人。 老钱出手大方,得着凑席面邀局的,吃喝抹了嘴犹豫拿钱的互相瞄都着谁伸手进兜,老钱必定是那个最后拍洋钱甩阔绰的。 这行都是大穷,使了灌满劲的脚力钱并不能顺当的糊口,自己的饭辙将就够使用就拜佛了,有着一家老小的就更难,所以大家也心照不宣,谁也不会攒蹬谁请客。 得着白吃还嘴上不饶人的,斜楞着眼角,剔着牙说:“你老钱把城外的家底都带身上了。” 老钱听得出口气的尖刻,但不在乎,洋钱照样摔得叮当乱响。 可老钱和众人相比就像是个例外的玩票,大家都揣测,老钱一人穷过日子,自己个儿吃饱了不饿,总不比拖家带口的更难,也就比大家使钱上爽快自由,所以大家对老钱出手甩阔气,也就不迷惑。 北京城里四城九门,宽阔大路直奔东西南北,犄角旮旯的也能有个活命辙。 自己脚下的辙才是正辙,别人的事情再宽阔,自己那点眼界毕竟望不到,能顺手的花钱,这就是个义气名声,老钱义字当头的脾气很受大家佩服。 “大龙子儿,瞧你这吼赤带喘的,从哪边过来的?这饭点上拉不着个座的,我这一人儿转悠半天了,走着,咱们也弄碗热乎卤煮去。”老钱看锦龙憨厚的干笑,就接着说:“不让你花钱,今个正有我呢。” 锦龙知道老钱从来请起客来大方不由得推让的脾气,他说出这话那是当自己是个朋友也不好拒绝,点点头就跟着老钱走。 正好也没走几步,就看见城墙根下就有个卖穷人乐的饭食棚子,乌七八黑的布篷下面一口大锅漫雾云天的冒着白气,一条宽大榆木案子上戳着把锃亮的半圆快刀,摊儿老板正从一个泥炉里往外掏干烧饼。 摊前坐着几个正吃着卤煮的伙计都看见老钱了,跟老钱认识的都亲热的打着招呼。 饭食摊老板也呵呵笑着叫着老钱的外号,见还带着锦龙,知道是一块的,没多问就端上来两大碗热腾腾的卤煮,知道这两位肯定能吃,还多放了两个干白烧饼。 老钱给自己的碗里放了一大勺辣椒,给锦龙也递过去一大勺,锦龙指指嗓子,老钱知趣的嘿嘿笑着。 “嚯嚯,小子还犯急内火呢,光上火不败点火哪成。”老钱嚯啦啦的嚼着段猪大肠,锦龙没客气,也着实有些饿了,头也没抬的呼呼地往嘴里扒拉着连汤带肺头,听老钱这么说,憨憨的只是干笑着点头。 “你小子这岁数上倒是比我能四城乱扑,我是岁数不饶人了,比不了你们这棒大小伙子了,你这就叫啥?干憋烧火棍儿,窜了脚底板敢情能当风火轮了,哈哈。”老钱继续慢慢的挑拣着半根猪大肠头,嗤喽往嘴里一扔,很有滋味的吱吱的嚼着。 锦龙也不答话,眼见着大半碗下了肚,满嘴是油。 他打着饱嗝,喝了口白汤,就觉得有了精神:“您老觉得我除了转四城跑脚力,还能有其他的辙么。唉,爹娘没了,两个没着落的兄弟投奔我,我还两眼一抹黑呢,挤一漏雨不隔风的小屋,唉。我弟弟这又病了,老二还忙活事由,抽不开身根本不着家呢。” “锦海小兄弟咋的了?老钱像是很关切的探着刺头问。 看锦龙低着头,又说:“唉声叹气可不像你这棒小伙子,都闯得过。再有啊,别提你们家老二,那是抱了真洋人腿儿,早晚咱都比不了,要比咱们牛出息大了去了。”。 “也倒没咋,就是着点凉,不碍。”锦龙口嚼着的速度慢下来。 “那就是呗,咱们这穷三代的,都火力壮,没杵窝的,小病趴会就没事。瞧我,有急我着慌么,着慌管用么。你家一帮光棍兄弟,前程都由着自己,命是天的腚,你我踩的那叫筋斗云,还不知哪天嘎嘣撅呼哪呢。”老钱把腿翘在凳子上,一手扣着脚丫子,另一手并没闲着捞干饼块往嘴里填。 锦龙使劲点点头,又闷头嚼着,像是想起什么,突然拱手跟老钱作个揖:“还是您老江湖深,道理说得明白,以后您得多教教我。” 老钱摆摆手,根本不再瞧锦龙,很有滋味的慢慢嚼着嘴里的猪下水,翘着嘴角若有所思。 锦龙看老钱不说话,也没再说讨教的意思,其实他也不知道能讨教出什么。 老钱说的对,靠脚力混饭也就能饥一顿饱一顿的拼血汗,血汗流干也就横死在哪不顾,可老钱看着不缺钱使,所以有底气,这个道儿行是一个他不懂的境界。 两个人都嘬着碗底汤尴闷了一会,老钱放下碗,慢吞吞站起来,打着饱嗝:“得,吃饱咱接着瞎转悠着?” 锦龙赶紧吸溜了碗里最后一点酱黑黑的汤,也砸着嘴站起来。 一大碗热乎乎的卤煮下肚,两个人都挺着满足而鼓胀的肚子沿城墙根慢慢溜达,锦龙很想问点什么,但无从说起,老钱哼着不着调的戏段也不瞧他,自顾自的拉着车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1 胖墩刘 胖墩刘惹了是非,本来就对洋人有祖辈传下来的积怨没处撒火,再加上心急火燎的惦记天津大沽的家里会不会没个稳当着落,所以没告假就溜了。 锦山家里就两个光棍儿兄弟,本来不用太操心惦记,一个月里也是可以准假回家两趟,但后厨活儿忙就不总回去,可前几天胖墩刘说街面上出了事情,就急着想告着小假回家看看。 他在后厨房里转悠了几个来回,瞅个不忙的空当就犹犹豫豫着央求金师傅跟主管提准假回家去看看。 金师傅看他胳膊上带着伤一直还忙活,也知道锦山提出告假的心思是因为街面上出了乱子,惦记着家里的兄弟,就允了帮他跟主管告假。 在厨房总管金特利眼里这些下等华人雇员虽然不算什么,但厨房的活儿经常太忙,也的确需要不少打杂小工,脏活累活当然是招雇这些低劣的黄种人,可之前几拨打杂小工们都是干不了多久就各自找说辞跑掉了,耽误了后厨的事情,上面也没少责怪他。 以洋人大饭店的招牌,而且比街面上体面的铺号饭馆待遇都好得多,他本来觉得不会难招帮厨小工,但的确一提是洋人买卖,很多听见的扭头就走。 金特利本来因为不太好招小工,所以一直绷着劲儿不敢乱甩威风。 前次因为儿子淘气差点被热油泼了,一时性急失态打了锦山。 在场的这些下等人错愕中他看出些都按耐着的怒气,他装了许久的那个客气和蔼被自己一时冲动给抹色没了。 心里碍着自己做得过分了的愧疚,几天来一直避着到厨房讨嫌。 他估计这些帮厨小工们没准哪天又得全辞,街面上实在不好招人,还要着急上火。 想起这些麻烦,皱皱眉,耸耸鼻子,看着金师傅和低着头的锦山,鼻子抽了抽,哼了一声,算是准了假。 厨房的乱子发生后,一帮伙计们见锦山老实巴交,平时又是个手脚麻利的伙计,这回为了救胖墩刘受了委屈,凑了点份子儿给他算是一些安慰。 锦山手臂的大燎泡看着吓人,擦了些金师傅给的獾油药膏,血泡已经干瘪下去了,但挺大一片的血泡印子还隐隐作痛。其实他腿上的伤更重些,自己没敢多看也不敢跟人提,只是因为疼,一直抻着劲儿走道。 锦山被总管准了假,心急火燎着收拾了下就往家赶。 他脚步挺快在街上走着,走着饿了,在路边摊子买了几个热乎羊肉包子,包子香喷喷的,想起好些天没见的弟弟可能还饿着,就又没舍得再吃,揣在怀里捂着。 街上人来人往的平静如往常,他看街上行人,有的匆匆,有的慢悠悠的闲逛,表情还是那种平常的自顾自,不像是经过什么大变故而心有余悸的样子,悬着的心里安定了不少,脚步于是慢下来。 他现在知道自己和他们一样,在一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大城里,每天过着不用揣摩猜测的日子,周而复始。人们只是会自顾自的走着每日里相同的路线,面上带着相似的表情,他们这样平静着接受眼前的一切,也就拒绝着任何可能的变化,有也当看不见,才能维持着心安理得。 即使曾经或是发生过什么,那也被如往昔而覆盖掉了,那些真的就是发生过什么事故,最后一样是被波澜不惊抹除消失。 在这个大城,每个人的脚下都是闭着眼就能走回家去的旧道,只要不在脚面上的载跟头,那就一切都能对付的过去。 现在他就是那些行人中的最平常不过的一位,有着安身立命属于自己活计,有心中惦记的哥哥弟弟,他只有这些,和大家一样可以安然自得,而没了这些,他不敢想期待的明天会是什么样子。 他不怕累,饭店里的活儿都是精工细作,对他来讲也不算累而且倒是很有趣,毕竟不用像哥哥那样要咬着牙关,也许还饿着肚子的满城跑,而他不用担心饿肚子了。 待处理的菜蔬散溢着富足香气,熏染着他的得意。 他喜欢鼓捣那些红红绿绿的各式菜蔬肉糜,他细心着跟师傅学着把他们雕琢,切刻如宝贵的玉石,能从那个精雕细琢或是成堆成排的斧砍刀剁中感到自己的生命的趣味,一剁一剜中那就是他的活命,而这个活命,又是他和哥哥弟弟的对一切的盼望。 虽然因为自己的劳作能有着贴补,相比过去是个得意,他真的就是得意么,他也只是不去想那些不得意。 想起洋人金特利那张凶神恶煞般逼在面前拧着黄眉毛的的脸,洋人咧着大嘴呱呱叫,熊一样的身躯向他扑过来,他当时一下子就吓愣住了,脸上随即是重重的挨了一掌,然后他就彻底懵了。 想到自己因为救同伴而差点毁了家伙事儿,而当时自己挡过去是为了救那个洋人的淘气孩子,如果不是他伸手,那孩子估计被热油浇成油条棍了,而因此却受到了在众人面前的委屈。 如果掌掴他的是金师傅,揍也就揍了,严师如父这个道理他懂。 但那是个洋人,恨着洋人像是是个本能的脾气,来自传说或者是老辈儿的叮嘱,而不能发作的却都忍着。 忍着就不应该再受新的委屈,而他稀里糊涂的领受了这个本不该唬在自己脸上的暴戾祸害,这一掌不像是疼在自己脸上,而是打在所有人的心口上,却不能顷刻间发作抵挡,忍受着无力还手的窝囊。 锦山觉得丢了人,那一掌的疼痛使他忘不掉,觉得自己很无能,而当下什么也做不了,他只有默默地接着干活。 忍着是为了他不能发作的活命,也为了上学的弟弟,为着拼着脚力满城奔跑的哥哥。 走过几条街,就是西四牌楼了,沿街的店铺很多,人也聚的多起来,突然人群尽头躁动起来,人们争相躲让着,小贩们也看到街面有躁动赶紧收拾东西,气氛突然紧张起来。 锦山不禁心头一紧,也加快挪着步子向路边靠过去。 街上人们都四散的跑起来躲向路两旁,路中央冲过来的军人马队挥着大令箭牌子驱赶着人群,后面是成大队的全副武装的军人跟着跑。 更多的人涌向路两侧,锦山紧紧地靠着墙,被人拥挤着动不了。 他踮着脚,抻着脖子张望,看到军人队伍中还有几辆马拉着的铁皮囚车,几双泥血模糊的脏手抓着囚车的小窗户。 大队的军人碾了过去,人们又散开,恢复了平静,有的人聚着面面相觑的小声嘀咕,但更多的人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的走开。 锦山知道,街上的平静并不一定是真的安详平和,只是大家都不想牵扯到自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2 包子 锦山紧赶慢赶的回到护国寺那个仅仅是个小门房的家里,这才看到床上躺着的弟弟病的不轻,着急的问锦海有没有觉着身上能好些了,说着把包子从怀里拿出来,还略微有点热。 看到炉子里生了火,他把包子拿过去再烤一下,泉子儿端着一撮煤球正推门进了屋,锦山知道就是邻居妹子又帮着把屋里弄暖和了,很是感激。 泉子儿并不会说客气话,只是嘿嘿的傻笑。 锦山愣愣神,想着大哥估计天天出去跑,家里就是泉子儿照顾弟弟了,就想着该去临屋去给张老太太请个安,赶紧在炉台上排放好冷包子,就赶到临屋去给老太太请安。 张老太太见锦山突然回来了,也很高兴着要下地迎接,锦山赶过去按着不让老太太挪动,还拿出几个大子儿说谢谢老太太和泉子儿,张老太太说见外了,生着气的样子推着手不要。 锦山虽然坚持要给,紧说着是给泉子儿置办件衣裳也好算是感谢,可看老太太发了脾气,还差点要出溜到地上,也就不好意思了,又揣起来,千恩万谢的给老太太鞠躬。 锦山回到屋里,锦龙正好也刚刚回来,锦海半躺着靠着大哥的肩头,泉子儿在一旁侧坐在炕沿上,他们三个人说笑着吃烤焦了皮的包子。 “哥你啥时候进来的,我刚旁屋坐会,老太太真是太客气了。”锦山看着炉台上还有个包子,捡起来递给弟弟。 “哦,我是正好溜到旁近,也就回家看看,咱兄弟炕上一趴得场大病,没吓着了我,知道你也饭店里忙回不来,就没赶着告诉你,也多亏了泉子儿照应着了。”锦龙傻傻的冲着泉子儿笑,泉子儿不好意思的摆了摆两条大辫子。 “二哥,我正要问呢,你是不是和列强什么的帝国混在一起呢。”锦海明显好多了,探着头问锦山。 “啥叫列强,还帝国?咱么不就是老佛爷前清帝国么?不知道你说指啥?”锦山胡噜着脑袋不太明白弟弟说的什么。 “什么大清帝国,都民国了,说的是洋人,洋人就是列强。”锦海口里含着包子含糊不清的说。 “对,民国,民国。”锦山没觉得有什么区别。 锦龙听着也不太懂,看锦海好多了心里倒是很踏实。 “得嘞,你小子上学上出息了,说的话哥都不懂了,啥帝国啊,不如这焦皮儿香,嘿,这包子也不太够,咱出去喝羊汤去,清华池泡泡发汗,就彻紧着好嘞。”说完,锦龙一把就掀开锦海的被子,这才看见弟弟还光着屁股,锦海缩着身子被锦龙顺手啪的在屁股上拍了一下,锦海赶紧撩上被子捂住自己。 泉子儿在旁边臊红了脸,甩着辫子一扭头就跑了出去。 “手上没个分寸,让人家泉子儿都见了丑了,兄弟倒是行不行有点分寸啊,锦海起得来么?”锦山推搡着大哥,锦龙也不好意思的站起来搓着手等着锦海回话。 “我可不吃什么羊不羊了,哦。哦。”锦海干呕着:“那天就是在老太太那吃了羊蝎子,回来就犯迷糊了。”锦海磨磨蹭蹭的拽着被角。 “哦,合着你小子是肚子里装不下精贵东西。嘿,那真省了,弄两烧饼得了,我们哥两还饿着呢。”锦龙推着锦海起来。 锦海慢慢穿上衣服,爬起来出溜着下炕,觉得腿下还有点软,差点栽倒,锦山赶紧扶住弟弟。 三个兄弟带上门,两个哥哥像是架抗着虚弱的锦海,他们刚踉踉跄跄的走到胡同口,就看见津育和依云有说有笑的从远处走过来,津育看见锦海能站起来走了,跑过来很高兴的打着哈哈,锦海也没什么力气应承。 几个人正停在胡同口随便唠嗑,一个北洋样式笔挺军装的的青年武官骑着马从身边窜过去,后面跟着几个短枪护卫骑兵,他们在胡同口津育的院子门口立住马。 津育乍一眼愣神儿看到,就撂着蹦的赶过去扶着军人下马,回头向锦海几个摆摆手,转身跟着那个军人进了门。 “那估摸着是津育的哥哥,在军政府做事的,我听津育说过。”依云看着津育他们的背影小声说。 “管他军政府马政府的,咱们还是喝羊汤去,二小姐,您不嫌弃着跟我们去不去?”锦龙因为弟弟受了对门的两姐妹照顾,心里很是感激,说着话套着热络。 “哦,我先不去了,我们街对面刚吃了些。锦海你病刚好,少吃油腻的。”依云很关切的看着锦海,锦海眼睛看着别处,像是有些什么心事的点点头,。 “哦,他哪吃得下,干嚼烧饼有口劲儿就算是全好了。”锦龙说着话,扶着弟弟和锦山一起走了。 依云看他们走远,也回身向自己家小院走,津育这时候从院大门探头出来向依云招手,依云愣了愣神,就犹犹豫豫的走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1圆明园 锦海病着躺了两三天,身上已经不发热了,头也不晕沉了,只是还有些虚弱腿软,泉子儿熬些白粥给他调养,像照顾孩子那样的小心翼翼照顾着他。 全市各个学校因局势还不稳定也放了长假,津育和依云都闲着没事就过来陪着锦海玩。 锦海正趴在炕上看书,见他们一先一后的挑帘进了屋,就赶紧乐呵呵的说病已经好了,明天就可以去上课。 津育因为不用去上学正撒欢乐得不行,听见锦海念叨说要去上课就嘲笑他几天不挨先生的板子就肉紧。 听津育说学校还放着假,锦海也就不念叨了,他扭着脖子和津育凑着头看依云和泉子儿准备歘(chua)羊拐玩。 “要不这会儿咱去北海逛吧,清平薄日的过了几天雨,柳树芽子都绿串儿了。”津育在屋里闷着躁急心痒,脚底下踩着篮球,手插兜窝着身子试探着问依云。 “我不去,上回看没吓着了,街面上肯定还不稳当呢,我怕,不去。”依云一身洗的发白的教会女学生装,她拨棱(buleng)开津育的头,正和泉子儿专心致志的歘(chua)羊拐玩得高兴。 “不去就不去,那就倒葫芦闲慌着吧。”津育怕打着篮球,篮球在砖地上拍弹起地上的尘土,锦海呛得咳嗽了两声,泉子儿正端了一碗粥递给锦海,躲着篮球瞪了津育一眼,津育吐了下舌头收了球,站在屋中间仰头看横梁垂下来的蜘蛛网发呆。 天渐渐暖热了,微风袭袭混着些化了冻的大地里蠢蠢欲动的虫卵腥气,窗外的柳絮杨絮飘飞,像雪花,棉花成团着到处翻滚。 锦海趴在炕上支着胳膊肘子,面前放着泉子儿端来的一小碗冒着热气的白粥,鼻子发痒打了个喷嚏。 “津育,圆明园在哪?啥样?好玩么?”锦海想起来津育什么时候说过要去圆明园那个地方。 津育听见说起玩儿就来了精神:“圆明园啊,那可是葛僻地界,说是前清的皇家宫苑,不过早烧光的剩下废墟了,也就还留着不少撂荒的石头岗子,可大了呢。上次我就是跟我们家老爷子和好多教育部的人去那儿说是凭吊个啥,算是上什么坟吧,我哥带着我跟着骑马玩,还是军马,可高可猛可好玩了,对,那边还有不少连着的野湖,好多好多吇妞(ziu)螺蛳转儿,我捞了不少。嘿,泉子儿,下回能再去的时候,我狠捞它几笸箩的,回来让二老姨给炒了,那叫一个滋儿香。”说着津育直咽口水。 锦海听着也咽了口水,他知道就是在家乡的水田也见过大大小小的田螺。一小团硬壳包着块溜溜软儿,瓷瓷实实的贴在见不得阳光的水下石头缝隙里一动不动。 在京城里见过小贩儿挎着篮子沿着街面叫卖炒吇妞螺蛳转儿的,用红辣椒大蒜瓣腌渍着的下酒小吃,在街边小酒馆喝酒的主顾叫上一盘炒田螺,二拇指捻起个黑墨绿色宝石纽堆儿,用个牙签一探一挑,滋喽嘬一口小肉儿,就着一口小酒儿,腾起一脸的满足感,应该很好吃的样子。 “咱个正好也有功夫,那就去一趟吧。”锦海眯缝着眼皮,想象着圆明园的景致和在湖边洼子里石头缝掏田螺的样子,很是向往。 “咋去呀,那可远至儿呢,要出城门呢,上回我跟着去那一趟,路上坐马车都晕的吐了好几回,哪是哪都记不得,对,在清华园那边还要向北呢,可远了。”津育又拍起了篮球。 依云听着两人念叨圆明园,也停下手里的玩意儿,侧着头忽闪着长睫毛,她记得上次那些大学生说起圆明园的火,可究竟为什么烧,烧成啥样却不知道,听津育说景致很美,也很向往。 “我大哥应该去过清华园,还说让我以后能考进清华园呢,那,就让我大哥拉着咱们跑一趟。”锦海支起胳膊仰着头,但说完就后悔了,他根本不可能支应的动他哥。 “对呀,对,我出钱,让你大哥带着咱们跑一趟辛苦活儿,算上包一天,连玩带跑活儿都有了,对,那就这么定了。”津育想着这主意不错,使劲的拍了下篮球,篮球从地上弹起来差点蹦到房梁上。 锦龙刚回到家,气还没喘匀,就被几个孩子围着在跟前饶舌,都抢着说要去什么圆明园,他心下含糊,没少听说在海淀镇拉夫抢劫的事故,但津育见他犹豫就拽着他的号衣褡裢卯着劲儿的在车资上加码,锦龙想那索性就跑一趟。 锦龙也觉得光天日的,城里闹了乱,城外也不一定,何况已经有些时日了,再说他一个大老爷们能怎么地,在几个孩子面前也不能显得太怂,而且万一几个孩子自己跑去,出了是非也饶实是大麻烦,就点了头。 几个孩子看锦龙答应了,欢天喜地的分头筹备。 津育回家正赶上备饭,就弄了一大碗白菜炖豆腐又到后厨房偷着拿了几个旧面口袋准备掏田螺用,找了个借口说到二老姨家吃,并让厨子给烙了几张糖饼准备带着并千叮咛万嘱咐的不让透露给别人。 依云心里一直跳,但还是兴高采烈的回到自家院里,进屋见依琳趴在桌子上正专心致志的正给谁写信,探头偷望看到信纸上画着几朵淡墨色的兰花,就知道这信是给上回雨中送他们回来的一个大学生的,这事儿她姐没少半夜睡不着就有跟她叨唠,好几次都把她说睡着了,看姐姐专心写信,也就没提起要去圆明园。 泉子儿回到自己的屋里,兴冲冲的嚷着跟老太太念叨,可老太太耳背没听明白,只是一个劲儿的说,好,好,就继续做针线活,不理泉子儿了。 锦海想着明天能第一次出城去个神秘好玩的地方,高兴地睡不着,又想着锦龙说过的清华的事情,想起在依云家里那些神气的大学生,不禁觉得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个,但朦朦胧胧的却又觉得自己像是缩在角落的老鼠被所有人忽视,依云也不看她,却盯着津育看,于是心中又闷闷的。 锦龙可是跑了一天回来却被几个孩子又吵了一顿周折累得不行,心里根本挂不住什么出城不出城的事情,反正每天都是东奔西奔的跑路,根本没当事儿,躺下就呼噜连天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2 岔道 102 第二天一大早,几个孩子担心家里大人们一定会发觉他们要出远门而拦住不让出去,所以就约好了赶着天蒙蒙亮,悄么声儿得挤上锦龙的车,一直憋到德胜门外才摘了车帘透透气儿。 太阳刚刚初升到地平线冒个头,红彤彤的朝霞映照大地,远远的歪脖松树连成片,几只乌鸦嘎嘎的飞起落下。 好不容易呼吸到城外的乡野空气,一如蹦到了井外云天的孩子们扒着车帮回望长满荒草的德胜门箭楼渐渐湮没在雾霭里,都像是撒了欢似的开心不已。 出了德胜门城门外,由于天还早,道路上商旅行人很少,道旁偶尔稀稀落落的驻车马店,显得天地一片空旷平展,雨后的泥泞结成干硬的沟壑旖旎通向远方,一眼可以望到依稀北山朦胧遥远,屡屡远近炊烟袅袅升起。 锦龙还没出过北城门,坐落于大城西北方向的清华园大致方向应该不会错,心里虽然一直打鼓,看几个孩子欢天喜地的,管它是哪,顶多绕了道出点汗,也就加快着步子。 “我可不记得上回的路了,锦龙大哥,这方向对么?”津育看道边的荒草越来越密,眉头不禁有些颤动。 他紧张地探头四下张望四周,清明刚过,不时掩隐在草坷间新旧坟头上的残碎经幡呼啦啦着随风飘动,散落的纸钱在泥泞中破烂不堪,一些烂纸钱飞散空中显着萧杀。 “像是准谱吧,我也没走过,方向应该对,回头碰上人再扫听吧,少爷消停的坐好,看晃着了头晕。”锦龙深一脚浅一脚的拉着车,虽然是四个孩子挤着坐,倒也不是很沉,他跑的并不慢。 刚过海淀镇,而且不远就是清华园,京张铁路的道口两旁的店铺开始多了起来。 锦海一路上心里都惦记着清华园到底是个什么赳赳气派。 上回在依云家的几个大学生说起国家大事的轩昂气概令他很是心中仰望,虽然他们说的那些话他还不太很懂。 坐在他旁边的依云正双手抱在胸前,大眼睛忽闪忽闪着翘首望着前面,应该也是惦记着能看一眼清华大学校园。 津育和泉子儿已经看腻了路边荒凉的景致,开始玩起手绷绳的游戏,嘻嘻的抢来抢去。 锦龙一直在奔跑的腿上已经绷着劲儿的有些累了,他低着头,像是不顾着方向,他想尽快碰个人问问道。 车顺着一道高高的院墙外的侧路,小心着避过小道旁的带刺荆棘蒿草,锦龙跑的慢下来,他猜这道院墙里面应该就是清华园。 低着头跑路,难免错了方向,稍一犹豫就走岔了,前面草越来越高,路面越来越窄,锦龙心下犹豫着,看周围不太像是正路了,要不要返回去。 “好像道儿不太对了吧,我上次跟我们家老爷子来过的,可没记着走过这样的小路啊。”津育声音有些颤抖,他扭过头望向依云,依云也像是有些慌张了。 “你要是能问过你姐认识的那些清华学生在哪就好了,还可以找找他们问问路。”津育问依云。 锦龙停下车,擦着汗也回头望向依云,他还不知道依云的姐姐依琳能有清华大学的朋友,心里不知是跑的路太久,还是因为听到依琳这个名字,咯噔咯噔的心跳加快。 “是呀,昨天我看我姐还给他们当中的谁写信呢,估计就是清华的一个学生,唉,咱们还能到圆明园么?”依云眼睛望向锦龙。 “能,不太远,这像个岔道,我听说过圆明园大得很,院墙都破败,没准一会就看见了,不会错的。”锦龙扔下被汗水浸湿了的毛巾,望了下周围,抬起车把准备继续前行。 又走了几步路,杂草树丛越来越胡乱的密起来,从树丛里闪出两个晃里晃荡的人,都是大光头,满脸乱胡子茬儿,两双贼眼前后乱瞄。 他们披着白绸面薄棉短褂,小腿上打着绑布,像是两个逃兵,但都不像带着枪。 锦龙没太看清面前的两个人贼眉鼠眼的不像好人,刚要刹住车把想问个路,见两个人站停了叉起腰,手抬指着让他停下车。锦龙心里一紧,这才意识到估计是碰上坏人了,停住了脚。 “你这汉子挺有胆子儿,拉着几个孩子趟这个地界儿,难道说是你拐骗来的?”两个人嘴里囫囵着不知什么地方的口音,慢慢的逼近锦龙,锦龙立住没动也没有说话,手已经攥了拳头憋着劲儿,等着对方伸手。 两个劫道的小子见锦龙憋着虎劲儿,后退了几步:“呦,不是个善茬儿,瞪眼想耍横?没看出我们哥们怎么回事?” 他们看着锦龙眼睛里冒着火,也觉着身体强壮的这个棒大小伙子并不是很好惹。 “别招我,各走各的。”锦龙窝着火儿喘着粗气,憨嗓门,声音低沉。 “麻溜的使钱买太平,今儿能在这碰上我们哥俩个的杠,算识相就买个路数,车上的小爷小姐照实的也都不想惹麻烦,都麻溜的听见没?别。。别劳烦让我们动手。”其中的一个小子已经从身后掏出了刀。 “敢情还想动手?”锦龙已经放下车,嗖。。。没等对面的两个小子反应过来,锦龙身手敏捷,一个箭步抬起一脚,已经踹倒了一个,拿着刀的另一个愣了一下,哇呀呀乱喊着挥刀冲向锦龙。 锦龙回身一挡,伸直的胳膊上被划了一道口子,血飞溅着染了前衣襟。 另一个咧着嘴扶着腰很快爬起来,从后面扑住锦龙,三个人扭打在一起,几个孩子在车上哇哇的惊慌着被眼前的场景吓得大叫起来。 “都别动!”一个冷静威严的声音从车后传来。 车上孩子们扒着车帮回头望,来的几个人身上都是车行号衣,也应该是拉车的几个汉子站在他们的车后面撸袖子,站在当间儿的个不高,一脸胡子茬,小毡帽扣在头上遮住半扇眼皮,双手插在号衣兜里,不远处还停着几辆洋车。 锦龙三个停下来,都喘着气也望向车后这几个人,几个来人跑上来揪住两个劫道的小子,锦龙这才注意到,老钱在他们当中,老钱并没动手,抖着腿冲他微笑。 老钱怒了下嘴,架住两个小子的车夫撒开手,两个劫道的小子连滚带爬的湮没在树丛里跑远了。 津育赶紧扶着还吓得浑身颤抖的依云下车看锦龙的伤口,锦海发着抖身体动不了,泉子儿已经撕了随身带的一个小布包袱,把包袱里津育准备的糖饼塞给锦海抱着,下了车准备给锦龙包扎。 老钱从兜里掏出卷烟点上,眯着眼微笑着,他看着走过来给他打仟儿行礼的锦龙(满清行礼),点了点头算是回了礼儿。 “我这儿碰上麻烦亏了遇上您。”锦龙站正了身子左右看看,心中含糊着怎么会这么赶巧了老钱带着人也走这条道。 “不碍的,正好我和几个伙计送清华的教授学生回学校,刚道口打尖歇会,就冷眼瞅见像是你拉几个孩子走这条道,这道儿可不是什么正方向,估摸着你是走错了路,没叫住你,就跟过来了。”老钱看出锦龙狐疑的眼神解释道。 “是哇,几个孩子非要上圆明园,知道这边不太平我也是悬着,到底还是遇上拦道的,亏了您老儿出手相助。”锦龙尴尬的搓着自己的后脑勺。 “日道不太平啊,还幸亏是劫道,要是遇上枪兵拦车拉夫,连人带车被赶着拉炮弹扛麻包,那就回不来了,赶早赶巧的都是麻烦事,别去了,还是趁着天早紧着回城吧。”老钱扔掉了烟屁。 “看都给吓着了这是,得,上我车。”老钱努努嘴,拽过在旁边还愣着的锦海,泉子儿跟着锦海也坐上老钱的车。 “那敢情哪行,我这没事的,您老和兄弟们还忙去。”锦龙不好意思的望望旁边几个车夫。 “他们走他们的,你要胳膊没事,就拉着他们。”老钱看看津育和依云,他们衣着干净体面,看来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小姐。 “我们还要去圆明园呢。”津育仰着头说,他还记着带着的几个面口袋。 “赶平时日子那有什么打紧的,最近这阵子圆明园那边左近都是游兵野场了,有啥要紧着非去不可的,给你当了炮弹撇出去。”老钱不容津育再说,已经拉上车要走,其他几个车夫见老钱和熟人在一块,跟老钱道了别顺着别道走远了。 “去不成了,咱回吧,回头西直门外护城河河沿歇着溜达会儿。”锦龙看着很不情愿的津育。 津育望望依云,依云吓着了一回,心跳的已经有些脸上苍白,早就没有玩的心情了,看看津育还迟疑着,就点点头,津育也没了辙,只好跟依云上了锦龙的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1 金家宅门 十一 111:锦山回到饭店,搬酒时候被师傅看出来腿有伤,送锦山去诊所路上差点被当了伤兵抓走,金师傅怕锦山回家不好好养伤,就带到自己家(临院的2弟是郎中)调养,老婆照顾锦山, 几个大车装着囤运来的货物停放在饭店后院里,后厨的小工们立刻吵吵嚷嚷着忙碌起来,金特利摇着文明棍儿站在高台上指使着小工们搬箱子麻包。 锦山满头大汗背着个大麻包步态沉重,并不是因为负重太沉,而是开始觉得腿上的伤可能严重了。 胳膊上的烫伤因为当时新伤马上就抹了些金师傅给的歡油,已经好多了。 滚烫的热油也有一些泼溅在了腿上,因为隔着前挡麻搭,腿上麻酥酥的当时并不觉得很疼,后来看大家都忙也没好意思特意提起,越来越疼也是强忍着坚持忙着手里的活儿。 后厨忙起来时候,热气蒸腾加上天气越来越热,裤卦里子儿汗沤渍着燎泡,又痒又疼,实在难忍时候,趁没人掏着挠一把,一看满手是血,心里发着颤还是不敢跟谁说。 金山腿上的伤刺痒疼痛,几个麻包背下来,更是疼痛难忍,没注意到脚下已经顺着裤腿滴着血。 金师傅眼尖,远远的就注意到了锦山岔着腿走道行动艰难的样子,赶过去一眼就看到地上一溜殷红的血点,赶紧把锦山扛着的麻包拽下来,到背人儿地方让锦山抹了裤子一看,惊得差点眼泪掉下来。 锦山的大腿内侧,血肉模糊,磨破了的燎泡皮肉翻开,渗着脓血糊涂一片,锦山自己看着也惊着发抖。 “你这孩子,这么严重都不言语一声,这要是毒浸到骨头,得锯腿可咋办。唉,真是不知深浅啊。”金师傅急的搓着手,带着颤音叹着气。 “师傅您别着急,就是天热没好利索了,都是皮肉小伤,不碍的。”锦山看师傅真着了急,尽量宽慰着师傅。 “别动弹了,我去说一声,你这个伤不能耽误了。”金师傅说完按着锦山坐下,就跑到院子里找金特立。 锦山远远的看着师傅跟金总管说着什么像是吵起来,手中比划着,应该是说自己的事情,周围的小工们都站下瞧着他们,自己心下不安却又不敢过去只好干看着。 金师傅跟金特立说了几句就跑到院外去了,金特立远远的周围噱嚰着好像找什么,看到锦山坐在树荫下,狠狠地瞪了锦山一眼,就又招呼小工们去卸车。 金师傅回来时候叫了洋车跟着,离着不远的协和是去不起,想串胡同看看有没有治皮外伤的中医,出了饭店后院门顺着胡同口刚一拐,就看见几辆洋车好像正往回拐头着跑。 金师傅拉住一个车,车夫刹住车说是前面有枪兵设岗霸着胡同口查证件,没证件的都串着草绳道边蹲着。 那些蛮兵惹不起,金师傅想起锦山并没有饭店厨工身份证明,不敢再往前行,只好赶紧让车夫往回,但串了几个路口都看到不少兵拦了路。 金师傅合计自己家胡同里的邻居兽医张爷也对付着能给锦山看看这腿伤,拍了车夫的肩膀让往东四六条的自己家赶。 锦山跟着师傅到了金宅大门前,宅门是个双连浪堆儿山顶的并不太大的垫高的台阶门洞,侧壁和梁拱彩画已经斑驳掉漆,但还能看得出来过去雕梁画栋的奢华样子,锦山下了车,站在金师傅身后,金师傅拍了拍大门的门环。 不一会门打开,一个跟金师傅岁数差不多,穿着满旗人麻布长袍,头上挽着大籫,白净椭圆脸的女人探头望向门外,见是金师傅带着客,让开大门,锦山想应该是师娘金太太。 锦山后面紧跟着金师傅没说话,身后的女人应着金师傅的唠叨合上门。 转过了大福字影照壁,是一个正经的有东西厢房和正房的静谧整洁的四合院,正房门廊旁一架枝条茂盛的葡萄架,几只受了惊吓的麻雀从茂密的葡萄叶间扑啦啦腾起飞散开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2 路遇的事故 112 锦龙和老钱车上拉着受了惊吓的四个孩子,到了近晚晌才回到护国寺附近,在胡同口放下车上已经路上就睡着了的孩子们。 锦龙跟老钱还在为在海淀遇劫又恰好被老钱搭这事救千恩万谢,几个孩子都醒了,也围着老钱道谢不停。 老钱呼哧带喘的扶着腰摆手,这一天比哪天都跑的多了,累得不行也不谦让了,就跟他们道了别,溜达着回家歇着。 几个人望着老钱的背影走远也准备各回各家,依云非拉着锦龙去家里包扎胳膊上的伤,锦龙想着不能总麻烦两位小姐,推脱着说不去,胳膊上的口子不流血也不疼了,这点小伤对他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 依云恳切的拽着车把不放手,津育在旁边也一直催劝锦龙赶紧着上点药。 正僵持着,依琳正好从街面上抱着一摞书回来,见几个孩子围拢着锦龙,她看到锦龙胳膊上还缠着的碎布,估计是破伤了,也急着劝说让锦龙赶紧去家里包扎,感染了就不好。 锦龙拗不过,挠着头皮只好跟着去。 管家老孙坐在高台宅门的门洞里,一直冷眼瞧着几个孩子在胡同口圈围着那个拉车的三兄弟老大,支棱着耳朵也没听清他们嘀咕什么事情。 他扭着脖子,眼睛顺着两个教会女学生拉着锦龙的背影进了胡同才转回来,从嗓子眼儿挤出来的咳嗽一声是给也要跟过去的津育听的,津育听见老孙的响动知道他在门洞阴影里盯着呢,呵呵笑着回身上了门洞台阶。 “瞎嘀咕个啥,你们这是一整日的干什么去了,看着满头大汗的,估摸道儿可不近,没影儿了一整天,老爷都发了脾气看回头怎么训你,那院儿老大的胳膊咋回事。”老孙磕着长烟袋铜头,眼角撇着津育。 津育看这架势也是遮不过去,想着反正也回来了,当传奇说给老孙听闲篇儿也没什么要紧,就蹲在老孙身边说了说一天的事儿,添油加醋的描绘锦龙武艺高强,打的十几个带着枪的游兵散勇抱头鼠窜。 孙管家开始还当真儿听着有点冒汗,惊奇这公子小哥真敢出主意跑那么远,他这半辈子可是都没出过城门几回,可越听越觉着离奇不像话,就知道津育肯定是半真半假的编纂故事了。 “你小子就瞎白话儿吧,也就蒙蒙我,一会把这个都重样儿的编排给老爷听听,看不花绑了你吊揍。”老孙揪起津育的脖领子,点指着津育的鼻头,津育调皮的睁着眼。 老孙从小看津育长起来,对津育这孩子又气又恨也是疼爱。 津育是廖家最小的金贵儿子,廖老先生老来得他这个宝,金玉宝贝儿似的厚爱,津育要是惹了祸事,廖老爷子真生了气威胁要动家法,也不过是翘胡子耍威风就嘴上说说,所以津育并不真怕。 况且母以子贵的三姨太是亲妈,这个当口儿会哭天抹泪的护佑着津育,老爷最拿三姨太的话当旨意,也就没了辙。 “老爷那儿估计这会儿也懒得理会你,你大哥正和老爷为了啥瞎掰持呢,你这一家老小,没个稍停,你悄么声儿着赶紧着到后厨要块烙饼垫垫饥,算你走运,没准老爷都忘了你这混小子一天不着家这档子事情了。”老孙说完,撒开津育,继续翘着腿吐着烟圈望天儿,津育口干舌燥的也懒得再说,应了一声就踏进院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3 113: 金师傅出去叫了邻居张爷过来看锦山的腿伤,做兽医的张爷虽然给骡马看看病,但附近的邻居们谁家里有小病小灾的也来跟他打听主意,张爷也就顺水推舟的都热心的给荐个靠谱的方子,弄几服药,人和骡马得的病有相似,少用点猛药就是了,所以张爷在几条胡同里有着蒙古大夫的名声,算不上蔑视也算不上褒奖。 张爷听了金爷的描述心里有数,出家门时候就带着家里用剩下的几贴烫伤后的敷药,看锦山的腿伤的确只是因为泼溅的油引起的表皮化脓,也不算很严重,破了的皮也开始愈合,这时候铺上化毒的药膏会好的快一些,张爷用煤气灯捂热了黑色的膏药,一把就贴到大腿的伤口上,锦山呲着嘴,但热了一下就不觉得疼了。张爷临走时反复叮嘱说不能挠也不能大动,会尽快能好,忍着在床上不能大动。 锦山在床上一动不动,但心里不安稳,长这么大第一次受到非亲非故的人这样照顾,总觉得像是一场梦。 迷迷糊糊睡着了好几次又惊醒,这样反反复复不知过了多久,出了一身汗。 天已经擦黑儿了,锦山没敢往身上铺盖金家小姐干干净净的锦被,身上有点发凉,敷在腿上的药膏慢慢的药效渗入而痒得很,又醒了的时候,知道快到晚饭的点儿上,这时候金师傅还不会回来,饭店里最忙。 金师傅因为家离着北京饭店不远,所以每天都会回家,这个时候肯定还在灶上忙,锦山想着平日里胖大身躯的金爷在灶上忙碌的样子,偶尔自己递错了东西,金师傅回身拿扁铲子要勺他,嘴上不饶的,铲子抡到头上晃了晃,装个样子就算了。 锦山觉得师傅好心的对待着徒弟们,而现在自己竟还躺在金家小姐的炕上养懒肉膘儿,心中惭愧着像个富家少爷的作态,躺在炕上等吃等喝的让金太太伺候?这不成,他不能没个自己的掂量,腿上虽然敷着药,倒也不影响腿脚活动,他应当帮师母做点什么。 锦山在床上呆不住正想着要起来,就听见外面有细声细语着的两个女人窃窃私语说话的声音,一个是金太太没错,另一个不知道是谁,听着细声显着年轻,难道是金家小姐回来了。 锦山心里一紧,浑身都发着麻的动不了,自己光腿光脚的躺在金师傅家小姐的卧榻上,虽说是被金师傅夫妇按着身不由己,可毕竟是带着腿伤敷着药泥,搁谁都得膈应。 金师傅夫妇是好心待他,可金家小姐的脾气没见识过,要是发作起来,怎么收场? 锦山又忧又怕着冒了汗。 他冷眼看两个人影趴在窗户上向屋里张望,不敢乱动着赶紧闭上眼装睡,心里紧张的浑身不自在。 门被轻轻的打开了,锦山又觉得再这样装睡不合适,睁开眼挣扎着撑起半个身子。 一前一后进来的是金家母女,金太太手里还端了个托盘有几样包子点心。 锦山看清了矮胖的金太太身后的青年女子身量略高,也是椭圆白净的脸盘,细眉细眼的和金太太很像,长长弯曲的留海儿盖住饱满的前额,垂在胸前一条乌黑的大辫子,穿着黑色百褶洋式长裙,淡蓝色高领麻布褂子像个女学生显着干练,脚步轻盈但不扭捏。 女子见锦山在自己的床上半支着身子,神情紧张的发愣,平静的莞尔一笑,露出两颗虎牙,点点头并没说话,径直走到窗边的柜子抽屉里找东西,金太太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挑亮了些煤油灯。 “这是我们闺女,别见外的,我们家可不兴什么规矩老礼儿,你好好躺着养伤,都不碍的,我说的是吧,闺女?”金太太眼睛眯成一条线看着翻找东西的女儿金枝,又看看锦山,锦山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看着腼腆老实,觉得是个金师傅的好徒弟。 “不碍的,谁还没个病灾儿难处了,何况小兄弟是爸请过来养病的,您看我又能说咋的,瞧您还非得跟我明辨个幺六的?”金家小姐平稳的语声儿冲着金太太微笑着说,悦耳轻缓的声音飘在锦山心里,落住了,稳当踏实了。 金家小姐边说着边屋里环视了一圈,突然像是想起什么,在金太太耳边耳语了几句,金太太恍然大悟的看看锦山的床头床下,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缝。 “小弟弟好好躺着,姐这会儿还有点公事,得着功夫再来看你。”金家小姐说完,从抽屉里拿了东西,卷着一本像是账本的本子,冲锦山笑了笑,夹着本子出了屋。 金太太跟出去,不一会挑帘回来,手里还端了个景泰蓝绣墩尿盆塞在锦山床下,锦山一下臊红了脸。 金太太微笑着跟锦山点点头,到窗根脸盆里洗了洗了把手,转过身笑盈盈着把盛着点心的盘子端给锦山,锦山被金太太这么热情的款待弄得很不好意思。 “她忙活她的,我们街彼儿有个小铺子,倒弄些土药山货啥的,平日里事儿不少,闺女也都住在那里。我和你金师傅也没个儿子,外人指不上,总要有个稳当进项,光你金师傅颠勺子伺候人还真不太成,这年月也幸亏闺女能逞强,不怕你笑话,现在都指望下这闺女了。”金太太递给锦山一块枣泥饽饽。 锦山慢慢的啃着饽饽,饽饽的枣泥馅很软甜,自从没了爹妈,身上乍冷乍寒的没个亲近人理会,而受到才第一次见到的师母如此关爱,才满16岁的锦山又体会到了家有慈母的温暖。 金太太看锦山慢慢的吃着不言语,就跟他聊些家常唠嗑。 平常金太太一人在家,闺女和金师傅都整日外面忙,身边没个说话的,除了缝缝补补收拾家务也闷的很。 金师傅是清国时候世家食俸的在册贵族子弟,金太太当年也是门当户对的嫁过来,到民国始祚,金家也就随着清王朝的灭亡而彻底削没了食俸的身份,可到底是还拘着点前朝的门封地位,绷着脸皮上的劲儿而不与闲人来往,少奶奶的身份还没显显谱,清国就呼啦啦结束了。 因为走动串门子少,邻居左右倒也没看出来这家儿是世俸显赫的家族,只是觉得金家是不言笑的隐居人家,也幸亏是平时就不显山显水,没招惹街痞流寇暴民装扮的革命党抄家。 金家老辈积攒下的家底还算殷实,而不至于因为没了世俸就马上发愁吃喝的要奔波嚼果儿,可本就不是大户名门,积蓄再有垒淀也并不够延用太久,现在只好关起门来过紧吧日子,没了银俸支撑家底逐近见空。 金家两进的叠院,老辈没了,后院就闲着没用,也就打了主意对付些大洋度日,于是隔开前后院,悄悄卖了后院房子能够些吃用度日,但坐吃山空总不是长久的权宜道理。 时日递进着,金爷只好开始想了谋生的主意,这就所幸金爷以前就不是个只知道玩票儿耍混儿的纨绔子弟。 金爷家老辈儿健在的时候,年轻的金乐福就恭顺有加的秉性,能尊听老家儿的严律管教,侥幸是没沾染上大烟赌钱的挥霍嗜好。 遛鸟围捕本是满清纨绔的日常乐子,他觉得无甚趣味,家里有着月俸并不用东奔西跑的挣命,可闲着也是无聊,金爷专一门心思对满汉各路饮食情有独钟的爱好,前朝食俸的家境光景下,他还能隔三差五的满京城名厨大馆子的邀局设宴,虽说吃喝费钱但因为家底比平常人家丰厚,够吃喝闲用的,也就不算净彻的坏毛病,酒肉不断着还到底能落个胖大好身板儿。 他独特的爱好就是盯着盘子里的珍馐美味,并不急于落肚儿,而是下筷子之前总要端详品评一番,遇到看不懂酱卤烹炒的形式,品不出的鲜郁味道,他必是会翻着手儿叫来厨子,仔细询问腌调制法,凭着朝奉世家的阿哥儿做派没人敢瞒着糊弄他,主厨大师傅搓着手小跑儿着到设宴席前儿,得下着腰儿,仔仔细细的讲述红白操作的续道儿,金爷摇头晃脑的专着心儿的琢磨品味,听到妙处高声的叫好儿,像听了什么名角儿的戏唱段子,当然的要赏主厨师傅连干三杯,平日里本不受待见的红白大师傅得了这等的夸奖,更是加着劲儿卖弄本是不告人的私下手段,金爷也是顺着味儿的留样于心。 金爷对于烹饪的好奇一点没见淡漠,而是越来越加着劲儿的满城留心的品尝,身板儿本来就敦实,甜咸厚味的不断就越来越胖,南北厨艺奇技绝活儿的妙处更是领悟了不少。他年轻时候更是个爱动手的勤快人,这见识的多了,兴致就挡不住的想练练手段操演。金爷于是满东西城的食材铺号采买山货鲜珍备齐,回家就依葫芦画瓢着颠勺烩炒,尝试着复做那些作序讲究的菜式,弄的像模像样的或是一塌糊涂反正不会糟改里子料道,最浅着也好歹是填了一家的口腹嚼果儿,一来二去的烹饪技艺渐有长进,南北食材敢下手侍弄个色味俱佳,是不是正传门道没人闲茬儿挑理,就是点着筷子说不地道,金爷也能梗着脖子不服气,博取众长也是个歪理偏道儿。 金爷偶尔招呼食朋酒友成席,也渐渐得以口碑相传的名声,他竟以南北通能的名厨自居,金爷的手艺因此在京城厨界以至于以讹传讹成了一番传奇。 这个爱好竟至后来因为家道败落,而却成了得以维生持家的卖弄手艺了。 听风闻味儿得来的手艺终也不是正门绝学,也就没个正传的胆量到京城盛名的中厨饭店应事儿,到洋人门脸儿的北京饭店执掌中厨那还算是糊弄的过去,只是厨工多而且是在洋人饭店,中厨菜码点用少,月钱也就不多。 金师傅虽然家道败落,屈身后厨炒作,是为了生计持家而并不在乎是脏累案面下人的操作,可就是不能低了本家名门之后的身段儿。金爷点头哈腰的迎奉顺溜从来不会,不像其他厨子顺着洋人适口的路子调作,市面流行的菜式他按熟识的规矩,就是遇见闻所未闻的料作点派,他也是自己掌着主意该怎么弄儿,顺着自己心里的准谱,谁跟旁边闲篇奚落也不应。 干了小十年在后厨,一直没得清闲,却也不被重用,月钱年薪也没多挣下,金师傅的杠头脾气只盯着手里的炒勺毫不在意,毕竟是凭着手艺有道的名声,端着不服的身量架子,洋人或执掌管家也不跟他特别较劲,但总归着觉得这个金师傅是个拧着脖子的硬顶。 锦山听金太太述说着师傅的身世履历,眼前浮现着平日里师傅不声不响的接了派单做菜,炉火映红着师傅宽厚瓷实的胖大身躯,满头大汗着像照顾孩子那样细心调弄各种食材。 金师傅并不会像其他厨子那样防着徒弟凑近了学手艺,俗话说教了徒弟饿死师傅么,那些厨灶上的精益手段看是看不出什么,都在盐醋一把抓捻的积累经验,何况饭店掌勺师傅并没有点拨小工们长进的专门责任,不背着即是让着徒弟长进,厨艺这道手艺,不用指明手段细节,明理儿的徒弟该必然会暗记于心。 金师傅对小工徒弟总是笑眉慈目的照顾,小工们嘴里叫着师傅,他乐呵呵的觉得受着尊敬,自然把自己就当成正宗传授,从没把小工们当做是卑贱下手儿呼来喝去,中厨师傅少,金师傅接应差单太多,只是没太多功夫搭理徒弟们,但徒弟只要照准了问他什么,金师傅都言无不尽的细心演示。 这也让锦山觉得师傅可敬可爱,当然是紧着心儿的孝敬态度。 小工儿里尤其锦山在金师傅身边最勤快尽意,也是因此金师傅把锦山偏着心儿的当做入门弟子。 师傅的点滴好处是恩重如山,甚于亲生父母的生养,锦山对这个道理能懂悟,更从这次对自己这个外姓徒弟实心意的照顾中,跟师傅的亲近更深了一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4 114 廖家老爷子和在段府里值差的大儿子津民说着说着就动了气儿,拍桌子,拐棍跺得咚咚响。 他本以为津民回来能跟他详细说说官场街面的情况,好让他有个明了的局势判断,可津民扯东扯西的像是有意搪辞他,话里还有些揶揄的语气,肯定是嫌跟他讲没用,就觉得为长之尊蒙了怠慢。 津民的确不想跟廖老爷子多废话,这些日子够他挠爪儿怄心了。 段府门前震惊朝野的射杀民众大事件引起各界公愤,各方势力趁着这个能笼络民心声援的大好时机,都摆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架势叫嚣着严办。为了弄清楚事件的来龙去脉,各方势力出头组成了联合调查团把当日的府内外执事相关卫戍人等都纠讯了个遍,但也白搭,并不是真的要替挨了枪子的民众讨回公道。当事儿的军差值役知道躲过雷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甩布楞鼓子的脑袋装傻充愣,如果谁冒傻气着漏了实话,沾了顶包罪责那就或许是个掉脑袋的罪过儿临头,所以都互相推诿着也就成了掰持不清的悬案。 事件发生时候他并不知道其中缘由,经过些日子的探问渐渐明白学生教授是因为什么躁动咆哮。 对于死了人,他也同情,也愤慨,但碍于在段府的身份,他不能也不敢表示什么。 老爷子虽然在他面前吹胡子瞪眼讯探根底,津民是说不清,他仅仅就是个卫戍副官,与事情直接挨不着,他能怎样,顺了老爷子的意思点头答应了去严办?自己就是个跟班的本事哪够得着左右形势的层级。心里嘀咕着老爷子的话并不能当事儿号令,只能是在他面前摆着曾经的官谱一口一个严办的白说。 事件发生时候他跟段总在一起,出了京城外训,段总知道出了事情,军务视察还没完就赶急慌着跑回来,知道死了人,顿足捶胸一番,更是发了罪己布诏,甭管是不是为了平息众怒而装腔作势,还是真的善心发现,不仅当街的下了跪,还发誓吃了素。 顶着天的都承罪不疏,一干段府的人马肯定是都得撤换,估摸着自己的饭碗这次也是瓜络儿没跑的保不住,罪名他自己都想好了,平日管教不严吧,可他能管得了谁?都是三姑六舅母的串着领月俸混事儿的。 津民心里清楚,这帮子平日仗着背后有撑腰的,横不吝谁,尤其他这样没根基的主儿。 他这个半拉职务都没人看得上,更何况那些布衣的教授学生。 津民暗自后悔总是在老爷子面前吹嘘自己在段总理府官场面儿上有多能,惹得老爷子见他回来总要说说政务局势,他也只好道听途说的摆摆闲篇,而现在该是他考虑后事了,离了任的老爷子能有啥用,还不是只能在家里显谱,那围在城外的直奉大帅,指挥着枪子儿的令箭,那才真的管用。 “跟您说,这会儿段总也没了辙,南苑的冯帅和东北的张帅本来就呛着,这下好,找着火捻儿都冲我们了,那早就憋着瞅机会逼宫呢,这下机会算是来了,段总不出门见人了,能执事的上下一干谁也脱不了干系,我个溜边起哄的也是自身难保,还能跟您说啥。”津民低着脑袋搓着手,觉得什么也不提显着敷衍,老爷子这儿也得小心安抚着,毕竟他也摸不准或是老爷子还真有和各方可以运动的活路。 “这。。。。”廖老爷子知道这会儿自己也没什么办法,连正当职任的教育司老严都虾须儿混乱了,愁着来请他的示下主意。 究竟还是有人这时候能想着他的主意,说明自己还能搅搅浑水。在这个混乱的局面下,可以算是个能找个缝儿耀点残光的时机。 在不在现值位子上,他向来都能按住了气,冷眼瞟着那些奔走呼号的主儿,他并不和他们狡辩,只要气头过去,他总是能最后站出来,几句话就能摆明了阵法。 可现在,家里唯一有消息的津民并不愿意跟他讲在外头的事儿,自然是没把他当回事,而他不能白白丢了这个重振山水的机会,不过,廖老爷子一时还摸不清个水深还是滩浅。 吵闹了多年的新文化运动和西学教育的时髦,靠遗风老派的声名根本形不成声口儿势力。廖老爷子在清国时期幸亏还有短暂留过洋的经历,其实只是做朝廷委派的学监履历,没有被放在必须革除的地步,也就站在轻飘的看似威高却权职轻飘的位置上,得着些狐疑的尊重,加上他似是与世无争的脾气,使他大半辈子稳当平顺。 虽然这是远离风口浪尖的闲差,形不成呼风唤雨的阵势,但正是和段祺瑞早年师门同窗这个意外缘由,而更随着段祺瑞在京城得了势力,他愣从一个闲云野鹤摇身一变,成了能在各路官面儿上被逢迎的身份,只是风光时短,时事熬人,岁数大了被青壮新派厌恨,虽心有不甘,也只好卸任归田。 唉,廖老爷子狠狠的叹了口气。 借着段总那东风细柳的关系,他把大儿子津民想着法儿着塞进了执政府,也就是指望着津民能消息灵通,自己也好见风使舵,可当下的突局面他和所有人一样没想到,靠山眼见着根基动摇,时局发展一时还真看不清。 奉军已经明火执仗着进了京城,摆开了占据京城势力的架势,好在自己和直奉的势力都没有过节,而且卸职不久,应该不会有太大的为难。 “津育呢,出溜到哪去了,不好好在家呆着,整日介给我惹是生非,老孙,老孙又在哪胡咧咧呢!”想起来小儿子津育跑出去一整天不见个人影儿,廖老爷子没处撒火,就用拐棍跺着地。 津民垂首旁边站着,望着脚下锃亮的皮靴,知道老爷子把气儿要撒到津育身上,心里偷着乐,小步退着准备开溜。 津民趁佣人吴妈应着老爷子的吆喝,跑出去找管家老孙的当口,也悄声着退出正堂。 他挑帘退出门外,解开风纪扣,擦擦脑门上的汗长出一口气,正巧看见津育满头大汗着跑进院门,赶紧摆头努嘴让津育别奔正堂来撞雷。 津育在院门口已经听了老孙的提醒,看他哥的示意,心邻神会着吐吐舌头,一溜烟直奔了后院。 津育溜到后厨拿了半张烙饼回到后院当间儿的葡萄架下,偏腿儿坐在廊条凳上,一边咬着饼一边饶有兴致的看在院子当间儿的四姨太吊练嗓子。 “非是我临国难袖手不问,见帅印又勾起多少前情。杨家将舍身忘家把社稷定,凯歌还人受恩宠我添新坟。庆升平朝堂内群小争进,烽烟起却又把元帅印送到杨门。”一段本应是武气英姿的穆桂英开场儿让四姨太唱得忸怩柔情。 越过院墙的夕阳红彤彤的云边,剪影般的葡萄枝叶纠缠茂盛,葡萄架下洒下点点斑斓。 四姨太正甩袖勾指头,半熟不熟的吟唱着曲牌,身后响起的低声叫好令她一惊,委婉纤细的兰花指停在半空。 四姨太扭过细细的腰身,津育探着脖子也顺着声音望过去,见是还穿着笔挺军装的津民正从前院拐过穿廊,手拨着道边夹竹桃叶子走过来。 津民身姿笔挺的合脚跟儿给四姨太敬了一个礼,四姨太扑哧一笑,绣花的衣袖捂在嘴边。 “这老爷子儿,又训了我大半天了,这岁数了心还没散,听他的还不如听咱们四姨太的亮嗓儿呢。”津民笑嘻嘻的。 他和四姨太岁数差不多,所以说话并不像对长辈儿的态度那么谦恭有度。 老爷子是当年还在公职位上,约着官场酒友在戏院捧角儿,恰巧看到了刚入行的四姨太。 那时名叫姚鑫梅还只是个刚登台不久的小青衣,玲珑小巧的身段登时迷了眼,派人递了帖子约了饭局,登场面不久的鑫梅本来就心里打着鼓,想着永无出头之日,退下去又不知身在何处,忽然得着廖老先生的捧,再由人介绍着廖老爷子的声名,心中不免有些砰砰的受宠若惊。 送闺女进梨园行唱戏的少有家境好的,鑫梅自觉着无依无靠的身世,混下去也不容易,早晚也是从了当外妾的命,所以并没拿着劲儿再多绷些日子,其实也不用戏院老板使力的撮合,就爽快的答应了廖老先生。 当时廖老爷子将四姨太迎娶进家门时候,津育刚出生,津民也从军不久,还在国民军新军营练军操。 “大哥,怎么现在还不太平呢,可都过去不少日子了,我们学校可还没开课呢。”津育咬着已经有些发了硬皮儿的烙饼,他并不是真的关心上课,只是想知道还能玩多少日子。 “快了快了,最近还是不能乱跑,直奉军的大帐可是都驻扎在城门四围了,没火拼起来算万幸,但也不能大意。”津民并不在意津育的问话,拿起四姨太的扇子像是不经意着摆来摆去,看上面的画。 “放下,这上面可是有老爷子的警训,还嫌挨训不够是不?”四姨太装作娇嗔的样子,一把夺过津民手里的扇子合上。 “我说呢,挺好的春兰图,还满篇假模假式的邹文怪句,挤糊糊一片,的确像是老爷子的字,看也看不明白。”津民空着手,扶了扶扁盖帽檐,身边飘过四姨太的香粉气,有点陶醉。 “什么叫像,本就是,老爷子真是没少得意这个扇面,我抽空可是要给你仔细讲讲,得得教训。”四姨太缓缓地打开扇面,指尖划拉着扇面上的兰花。 “别,你给我说说戏文还行,这老爷子的训示就别提了。”津民不猜也知道老爷子写的什么,无非是安家平顺的废话。 津民的母亲大姨太死得早,续弦的二姨太岁数也大了,神志越来越不清楚,嫌着大院人杂吵腾,搬出大院一人单过了。 三姨太原是有旧文化家族的小家碧玉,因为父亲和时任教育部司管的廖老先生有些来往,希望借攀上廖家的亲事能打打秋风架官梯,做闺女的也就只好听从长家的安排,隐忍着闺秀脾气嫁给岁数大了不少的廖老先生,迎娶进门的时候因为没有廖家前房的干涉,又得着老爷子的宠爱,也算得意一时,很快生下津育,母以子贵着就成了廖家里里外外的主事儿。 随着时间的推移,本以为官场得风顺水的廖老爷子能呼风唤雨撑起一个局面,可到底原来这个老爷子是缕自浊的轻风,没唤出风雨倒是和一帮捧角儿的混在一起,还自作主张的抬进来一个凤眼细眉的年轻戏子儿,于是跟这新宠四姨太没少闹别扭。 “德行样,还是得老爷子训导你。”四姨太又像是堵了气似的合上扇子,眯着凤眼瞟了一眼飒气英姿的津民,津民倒也不在乎,仰头望着春叶茂盛的葡萄架秧子。 “我妈那也有,不是这个画儿,我看看,我看看。”津育伸手要夺四姨太手中的扇子,被四姨太瞪了一眼,津育识趣着抽着手,缩缩脖子,他知道因为四姨太和她母亲不和,并不待见他。 “今儿个我们去圆明园了,还碰上游兵了呢,幸亏锦海大哥拳脚厉害,要不连我带闫家小姐,泉子儿都被抢了。”津育又兴奋着想跟他哥说起一天的传奇,虽然圆明园没去成,但一路上和依云有说有笑还是很开心。 “上圆明园?你说的是二姨姥院里的那个住门房的穷大个子?他拉着你们去的?还有闫家?住后院那两个教会女学生?”津民若有所思。 “呦呦,瞧,挑着筋儿了吧,津育你可得儿快好好说说,别让你哥费着劲儿瞎琢磨,尤其闫家小姐怎么着了呢?”四姨太撩起长袖扇着扇子,香粉气弥漫在葡萄架下。 “二少爷,二少爷。老爷正招呼你呢”孙管家从前院跑过来,看见津育盘腿坐在葡萄架下廊条凳上,过来就要揪他。 津育赶紧咬着最后一小块烙饼,很不情愿的被孙管家拽着走向前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5 115 锦龙跑了一整天,鞋底鞋面已经沾满泥浆干成了土块挂着,跟着依琳姐妹进了小院子门,怕脏鞋底子蹭脏了干干净净的青砖地,就死活再不愿意走进两位小姐的屋子。 依琳看锦龙那么坚决也没再强求,就在蔡老头的门房小屋儿里给锦龙做了简单的包扎,划伤的刀口并不深,缠在胳膊上的布条上已经干透的血印子被汗粘着。 依琳心里有些发紧,但还是很熟练的给锦龙伤口上涂了一些常备的碘酒和消炎药粉,换掉浸着汗水和血印的布条。 依琳忙着给锦龙包扎时候,依云在旁边叽叽喳喳的念叨着今天去了清华园子,还要是能找到依琳认识的那个男生带个路就好了,那就能去圆明园玩玩了。 依琳皱着眉头一直没说话,听到妹妹跑了那么远,本来想责备几句,但从依云锵锵不停的话中听说是锦龙带着去的,就不好再说什么,也不敢问着伤口是怎么弄的。 锦龙心里咚咚直跳,并不是因为依琳轻巧的手指夹着药棉给他涂药时候碰到伤口,而是听到依云说清华园,就想起她说清华的男生一直找依琳。 他侧着头看依琳小心的给自己处理伤口,伸着自己粗壮硬实的胳膊,没敢喊疼,但的确有些伤口的沙疼,一直咧着嘴。看差不多了,就挣扎着说已经很好,站了起来要走,依琳又赶紧回屋拿了几卷纱布和药包儿让他自己每天换一下,锦龙憨憨的点着头。 送走锦龙和锦海回自己的院子后,依云回屋看见桌上姐姐刚带回来的一大摞书,就好奇着随手翻动着书页,不经意的掉出一封厚厚的信,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转头向跟着进门的依琳眨着眼睛,做着怪脸儿打趣摇晃,依琳一看就着急了上来抢夺。 两个姑娘在屋里嘻嘻哈哈闪躲着争抢了一会,依云被依琳捉住抢去了信,但仍然不依不饶的催着姐姐打开信封。 依琳当然知道是谁写给她的,害着羞扭着身子不让依云看,依云也不敢太坚持惹姐姐不高兴,坐车颠簸了一天也很累,捶着腰呼呼的喊着酸疼,扫兴的扑倒到炕上,不一会就睡着了。 的确是那个叫刘国平的高个子男生给依琳写的信,他是两年前从东北长春考入清华的学生。 他们和依琳姐妹月前在北海的相遇,风雨中的相识给他们都留下深刻的印象。 清华校园在西直门外的西苑郊区,国平偶尔会骑车或和同学坐校车进城,就会提前写信约好时间来看望住在距西直门不远的依琳姐妹,但因为都要当天赶回学校,所以他们在一起时间都不长。 个或不同学校的青年同学聚在一起,小院里总会因此而热闹生动一番。 在不多次短短的相处聚会里,他们说的事情总让依琳姐妹觉得那么新奇,清华等大学里的青年学生们不仅学科深奥,他们想的也都是那么环宇不羁,他们在一起又谈起京城内外局势,她还没法判断那些同学们的争论中的话或是对与不对,只是在旁边默默的看着听着,同学们因为角度不同,总会因为某些不同意见争吵而最后都会不约而同的征求国平的决断,看得出他在同学中很有威信,这让做任何事总容易陷入犹豫不决的依琳开始有一点对国平产生了近乎于仰望的倾慕,有时候国平握紧拳头眼望前方的样子令她觉得犹如有一轮光环照耀着她,满怀着未来的追求热情和心怀天下的济世之心,依琳也开始对国家社会等这些无关于己的大事情也思考起来。 国平提到他们学校有个话剧社团,并用英语对话预演排练,因为依琳在教会学校学的英文很好,所以想邀请她对话剧演员们的口语把把关。 教会严格禁止本校学生参与其他学校团体的活动,尤其是燕大,清华这些思想活跃,且多是涉及尖锐政治思想的学生社团集会。 教会学校因近期京城街面上还时常混乱,还一直放着假,所以对外住学生监管并不严格,但偶尔也会派出嬷嬷走访外住学生家庭,依琳姐妹常常在家看书,很少出去也无所事事,虽然犹豫再三,她还是答应了国平的邀请。 借着观摩话剧排演的机会,国平把一封厚厚的写给她的信夹带在书里,依琳接过书时候就注意到了,知道国平有着心里话要跟她讲,脸红着,回来的路上一直忐忑着没有拆开。 依琳坐下来小心翼翼的拆开信,印入眼帘的是娟秀工整的小楷,段落中有些字又像是因为情绪激动而无以抑制的草狂不稽,飘飘洒洒的字里行间,国平热情洋溢的笑容和挺拔匀称的身影浮现在眼前。 依琳反复的读着国平的信,尤其读到信中那些对她的爱恋表白之情不禁心里怦怦的跳,脸一直红着。 国平在信中还提到了自己对当前北京局势的看法,依琳本来对这些并不很关心,但通过和国平这些同学们的接触,也备受鼓舞着暗暗希望自己也能成为进步洪流中的一份子,更被在文字中国平表达着的救国爱国的激情所感动,和国平一样,依琳也产生了对当前混乱局势的忧虑不安。 因为受到政府教育部门的指示,教会教授的课从不会提及涉及民国当下的政治形态,在教会学校所学都是有别于传统国学的西方文理新知,也有一些浅显的西方社会学思想的讲解,本来开设的这些介绍西方哲学等思想学科是出于教育体系中的必要,但看到大多数女学生对此并不是很积极而且说深了容易产生不必要的思想麻烦,所以校方也就放弃了。 信里说到国家命运前途的这些话,对于依琳来讲感到心里非常困惑,她甚至没有想过民国到底是什么意思,觉得与她并没有太大的直接关系,她觉得那都是男人的事情,是军政权贵们应该讨论的事情。 依琳把看了几遍的信塞回到信封,她陷入沉思。 国平对她的好感当然能觉察到,自己心中也有着对国平的倾慕,而如何回报国平这样真挚的表达?这样的爱能不能接受,心中虽有因为国平信中表达的情感而感动,但依琳还有些不知所措。过去对于婚姻的理解,那是父母或媒妁的安排,自己并不能有选择余地,依琳和妹妹到京城就是为了寻求属于自己的自由天地,在京城的生活虽然离开家乡父母,像是有着曾妄想的自由,可毕竟还是在教会开办的女校中,接触外界很少。而进入教会学校后,对于情爱的定义更有新的认知。教义中提及的爱和婚姻不是一个同义语,更像佛堂经典中的仁心之爱,更以心平气和的态度看待身边发生的所有一切,平静的接受或是无我的给与感化和关怀,上帝之爱是发自内心的温情去抚平弱小的忧伤,是高尚而纯净的博爱,超越着个人情怀欲念的情感,是在无我的奉献中令自己都会为之感动的情怀。 如若神明的博爱之情依琳觉得自己做不到,即使是虔诚的在上帝的偶像面前,跟着嬷嬷们表达着对上帝的遵从和唯一之爱,那也是近乎于庙堂中类似的崇圣情愫,并不是自己心中的跳动。 对于现实中的男女之爱,上帝的教义或是神父的告嘱中并没有去加以明义的解释,现实中的两情相悦或婚姻当然将会得到赞美和祝福,如果以圣经中亚当和夏娃之间的故事,诱惑即为毒果,是修女的嬷嬷们更是经常告诫她们要刻意躲避着的诱惑。嬷嬷们洁身自爱的作态清高令她们觉得神往,但也应该做不到,这和尼姑差不多,依琳并不觉得自己会出家。 离家之前,族亲们中的奶奶大婶们还以为去教会学校是做尼姑,解释了好久还是疑神疑鬼的不相信,想起来都好笑。 男女之间的挚爱是什么,她心里噗噗的跳着,这是她第一次接受一个男青年的表白,这像在一潭静静的水面上扔下的水漂石片,在她的心中泛起串串不安的涟漪。 她读过不少家中书阁中泛黄的老书,古人的文字中涉于个人感怀多是寄情于山水自然的文人诗篇,偶尔也能看到涉于男女情爱的戏文诗抄,也大多是艰深晦涩的情之所寓,那时候她和依云毕竟还都小,后来再大一些也是闺门不出,偷偷看看那些异性之间倾慕的表达就觉得犯下弥天大罪。 她们对于自由的憧憬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清晰,后来接触到的一些进步文刊中的新国民思潮及新的生活方式,她们对个人自由的愿望开始变得不再仅仅是朦胧的幻象,更有要勇于踏出封建家庭桎梏的冲动,对于自己掌握婚姻命运的愿望吸引着她们要付诸行动。 依琳放下信,收拾了下桌子,拿起书时候回身看看熟睡的妹妹,锦龙今天带他们出去那么远,真令人担心。 想起锦龙,魁梧的身躯在身边那么近,硬实的胳膊和胸膛中发出男人厚重喘息,她也能察觉到锦龙炙热的眼神,虽然像是不经意的注视,依琳仍能觉得到自己的心中莫名的片刻心跳,依琳知道自己对于锦龙的帮助是出于对于穷人的怜悯而伸出援手,而并不会因此觉得有什么不安。 她随手翻看着国平借给她的几本卷着边的思想哲学书刊,都是不同于教会学校的西方思想哲人的新书,虽然令她感到很好奇,但看了几页还是觉得深晦难懂,还好书页上国平或是其他同学写在边角的注释。 依琳摇摇头,觉得书里的所说距离自己的生活非常遥远,毕竟她们仅仅是在一个平和的城廓之内,能切身感受到的不过是柴米油盐。 依琳望着摇动的灯影发呆,她握起双手,望向深夜漆黑的屋顶,像是望着深邃遥远的夜空,向上帝祈祷着希望得到所有问题的答案,窗外静静空寂,冷夜无风。 依琳轻轻的唉了一声,她知道,上帝的答案一定是让她选择。 煤油灯的灯芯小火苗颤动着渐渐萎缩,依琳还不很困,她借着微弱的亮光继续翻看着那几本书,偶尔陷入思考不禁蹙着眉头,偶尔又觉得豁然开朗,她很想能这时候那些疑问可以和国平交流下,当然她想国平一样很想见到她。 依琳拿出纸笔,写下一行字,撕了重写,这样不知道少次,她其实只想跟国平说,希望能很快见到他。 外面的天已经深黑,猫儿啼叫的声音沙哑,依琳不禁打了个冷战。 她回头看看睡着的妹妹,站起来找了一件毛披巾给依云盖上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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