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国王在冬眠》 三亿人上冰雪(少女,这里有个雪请你滑一...) 【姜汁:叽叽,去滑雪吗?】 2020年10月23日。 南城,下午三时。 窗外的麻雀吱吱呀呀个不停,耳边的手机也开始震动不歇。 烈日骄阳的十月末,南方才算刚刚入秋,秋老虎来袭,温度居高不下。阳光从窗外倾入,洒在白色麻布织的沙发上。 卫枝翻了个身,半张白皙的脸蛋暴露在阳光下,细小的汗毛清晰可见,热潮下,红扑扑的脸蛋像是熟透的水蜜桃。刺眼的光,让小姑娘秀气的淡褐色眉毛皱了起来,她抬起手,胡乱地在半空中驱赶了下,像是要赶走恼人的刺眼光芒。 “啪”地一声。 电视机遥控器被她从茶几上扫下来,掉在地上,不知道碰到了哪个摁键电视机打开了,tv第五套正在播放往期比赛项目,解说员在絮絮叨叨…… 手机还在孜孜不倦地“嗡嗡”震动。 聒噪得睡意全无。 卫枝慢吞吞地拨开额上被细汗黏着的碎发,擦掉胸口因高温午后昏睡捂出来的黏腻薄汗,白色的睡裙贴在腰侧,不瘦,是恰到好处的肉感。 拉扯裙摆,捏起一小块布料鼓鼓风,热风从裙摆灌入于散热无济于事,更加使人烦躁。 【少女叽:滑个锤子,不去。】 扔了手机,卫枝转身就被电视机里的一片冰雪吸引。 身着国家队滑雪服的运动员,踩着滑雪板从高高的助滑区速滑前行,到达目测三米左右高度的起跳台前,正式起飞。 漫天卷起白色的雪尘。 冰天雪地里,那抹肩膀上有五星红旗标识的修长身影破尘而出,弯腰抓板,转体180°,转体360°,转体720°,转体1080°,转体1440°,落地。 电视里,解说员赞不绝口地赞美,捏着遥控器的卫枝目瞪狗呆。 电视外,手机里的姜南风还在喋喋不休。 【姜汁:2018年9月5日,国家体育总局公布《带动三亿人参与冰雪运动”实施纲要(2018-2022年)》,自即日起施行1。】 【姜汁:起床,体育总局喊你去滑雪。】 【姜汁:少女,这里有个雪请你滑一下。】 【姜汁:南城热死狗了,我想做个在雪地里撒欢被北方狗嘲笑没见过世面的南方狗!】 【姜汁:陪我去吧!我们滑雪去!长白山,张家口,吉林,新疆!嗯?】 看都没看手机一眼。 卫枝屈膝,抱着双腿蜷缩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手里抓着遥控器,却没舍得切台,电视机里记者正在对刚刚比赛下来的滑雪运动员进行采访,说的什么,卫枝一个字没听进去—— 下巴搭在膝盖上,她全神贯注地盯着刚刚摘下雪镜的年轻人,单眼皮,双眸很黑泛着冷光,薄唇唇角自然上翘,他却没在笑…… 鼻梁上上有一颗淡色的痣。 帅。 还有点冷清性感。 以往也不怎么关注冬奥会项目,卫枝当然不认识这踩着滑雪板就会飞的大哥到底是什么神仙,就是整个录播结束前,来得及匆匆看了眼他的头衔—— 【前国家单板滑雪大跳台项目运动员。】 嗯。 前。 那就是退役了。 然后录播结束了,tv第五套插播起了各式各样的广告,还有2022年冬奥会宣传短片…… 兴致缺缺地撇撇嘴,卫枝切了个台,电视里狗血家庭婆媳剧背景音中,终于慢吞吞重新拿起了手机。 姜南风还在嚎。 【姜汁:滑雪鸭!!!!!!!】 【少女叽:不去不去不去鸭!!!上次在北海道初尝试滑雪然后双双摔到怀疑人生你忘了吗,是谁那天抱着我哭唧唧这辈子再也不滑雪了!】 【姜汁:呜呜呜这次我们请教练!滑单板!】 【少女叽:你这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痛,请教练就不摔了吗?教练能抱着我滑?】 【姜汁:如果人不会好了伤疤忘了痛,那“好了伤疤忘了痛”这句俗话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少女叽:你放屁。】 【姜汁:吗塞尔达发布了一篇小红书笔记,快来看吧~张家口崇礼万龙の陈伟霆 xhslink~1234abc复制本条信息,打开【小红书】查看精彩内容!】 【少女叽:……】 【姜汁:看!陈伟霆!】 【少女叽:?】 【姜汁:你离陈伟霆就差一张通往张家口的机票,心动不心动!】 【少女叽:……】 【姜汁:……】 十分钟后。 【姜汁:滴滴,理我一下,你在干嘛!】 【少女叽:看雪服。】 【姜汁:?】 【少女叽:雪场人那么多,你觉得穿陈伟霆的自主品牌雪服的话,能不能让他成功地在人群中一眼就看见我啊?】 【姜汁:……】 【姜汁:你这个人,节操稀巴烂的。】 【少女叽:那是,毕竟您教的好。】 …… 2020年11月15日。 崇礼,雪场教练休息室前,下午一时三十分。 “单板教练?抱歉啊这会儿可能单板教练都出去教课了……你们也知道啦,三亿人上冰雪,最近雪场游客很多,单板滑雪又正流行——” 服务台里,小姐姐满脸挂着歉意的笑容,声音细细的,很温柔,笑眯眯地说着最残忍的话。 下巴搁在服务台冰冷的瓷砖上,卫枝摇晃了下脑袋,转头有点儿茫然地望向身边并肩站着的姜南风—— 虽然最开始来滑雪的目的不纯。 但是滑雪梦破碎得这么快…… 那她也是万万没想到的。 这不成。 来都来了。 “小姐姐,您要不再给我们问问吧?” 身穿白色羽绒服,趴在服务台上的小姑娘人畜无害,拿出了跟老母撒娇才用得上的本事。 “就问问,就问问吧?万一有教练刚下课呢,您看我们这都在app上订了教练了,你们这显示教练团队一百多人,一百多人!崇礼雪场教练天团……” 她说话的时候,脸蛋鼓起来。 戴着口罩呢,就剩一双眼在眼眶里,黑是黑白是白,圆溜溜且巴巴的,像从树洞里刚刚结束冬眠钻出来的小动物…… 钻出来发现外面零下三十度还在下暴雪的那种。 怪可怜的。 “哎呀,天团什么的,天团也没办法呀!雪场缆车三点半都停了,四点半都开始清场了,你们怎么这会儿才来——” 卫枝在服务台下面踹了姜南风一脚。 姜南风被踹疼了,脱口而出:“起的晚,要干饭……” 服务台后面,小姐姐被逗乐了。 小姐姐身后,吃瓜中的双板教练们也跟着嘎嘎乐。 也许是干饭人的干饭魂触发了隐藏剧情,此时,只见一个看着虎背熊腰、目测身高一米八五的双板教练笑够了,站起来,敲了敲服务台,对外面扒在台子上不肯走的可怜鬼二人组说:“看把你们可怜的,等着,哥给你们变俩教练出来。” 卫枝和姜南风相视一眼—— 甭管什么方式。 总之立功有奖。 姜南风在服务台下面,耀武扬威地踹回卫枝一脚。 …… 卫枝和姜南风站在服务台前掰着手指,巴巴等好心的双板教练大哥给她们变魔术。 教练休息室里,双板教练大哥像是一座移动的小山,转身就往最里面那几排座位走。 经过了几个在埋头苦打手机游戏的闲置双板教练,绕过一排教练专用储物柜,在最里面,储物柜投下的阴影中,有一张长座椅…… 长座椅上躺着个人。 雪场教练专用的雪服外套盖在他的身上,他侧着身,蜷缩在椅子上,脑袋埋在胳膊下面。 雪鞋脱下来了整齐摆放在长椅下方,长椅上,伴随着熟睡的人平缓呼吸,隆起的外套均匀起伏着。 双板教练大哥大刀阔斧挪过去,不客气地拎起雪服一角,抖了抖,掀开。 “阿崇。” 一下子失去了温暖的庇护,冷风袭入。 长椅上熟睡的年轻人长长的睫毛轻颤两下,头从胳膊下面拿起来,储物柜投下的阴影外,鼻梁上有颗淡色的浅痣。 双眼缓缓睁开,黑白分明的眸子还带着一丝丝睡意,刚从熟睡中被强行唤醒的人不怒不闹,面无表情地望着蹲在自己面前、还凑很近的大老粗。 后者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兴高采烈,大喇喇一挥手:“别睡了,大佬,起来接客。” 教练大哥(肉多,性格好,才抗摔。...) 过了很久,年轻人的双眸里终于有了聚焦。开口时,嗓音带着睡意的沙哑,温吞又迟缓。 “外边没人了?”他问,“找到我这来,稀罕。” “嗯呐,没啦!今年都是玩儿单板的,咱们都快失业了!” 双板教练大哥被这一问,回头看了眼休息室里闲出鸟来的同行们,顿时像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嘀咕,“真是的,没听过一句广为流传的话吗,‘滑雪这项运动,最终都会回归双板‘,见过几个穿单板从直升飞机上往下跳的?1嗨呀! ,这些年轻小孩怎么就不懂……” 身边的人叨叨着,单崇把话听了一半,确认是抱怨的废话就没往下听—— 自顾自抱着外套,穿好; 又慢吞吞拉起护脸,遮住大半张脸只剩一小节鼻梁和一双眼睛; 爬起来,两条腿从长椅边缘落下; 站起来的时候,他扶了下腰。 身边叨逼叨的人立刻停下了。 “怎么啊?”双板教练大哥有点紧张地盯着他放在腰间的手,“腰疼?” 单崇顺着他目光低头,停顿了下,手从腰上拿开:“椅子太硬,睡得累,下次弄个垫子来吧?” “……”双板教练大哥表示荒谬,“要不跟领导申请下给你放张床在这?” 单崇一顿,迟疑又心动:“可以吗?不好吧?” 想要骂脏话双板教练大哥:“……” 此时单崇弯腰穿好鞋,站稳了,伸头越过储物箱望了眼外边—— 远远就看见两个年轻小姑娘站在教练休息室外边,目测都不太高。 ……挺好的。 高个子重心高,滑单板总是费劲些,单崇自己178的个子都比别人多走点儿弯路。 “两个人。”单崇言简意赅,回头望着身后来喊自己的大哥,“萌新?都我带?一对二?” 眼里闪烁着名叫“你想累死我啊”的谴责光芒。 看得双板教练大哥立刻心虚:“哪能啊!老烟今儿不也在咱们雪场滑吗?你把他叫上啊?” “叫不动呢?” “还有你叫不动的?他跳台还想不想学啦?……再说了这都快两点了,外头雪都滑的稀巴烂了,自己捣鼓能捣鼓出什么味儿来,回家前顺手教个萌新赚个晚饭钱和雪票钱它不香吗?” “好有道理。” “是叭!” “这个雪季结束你可以去卖保险,”单崇从口袋里掏手机,一边找人一边头也不抬地说,“说不定能成销冠,当什么滑雪教练啊,屈才。” 他一边打电话一边又往外看外面等着的两个小姑娘—— 这次看就多少带了些目的。 外面两个人。 其中一个瘦小些,身上穿着灰白色连体滑雪服,短发,干净利落的样子,口罩摘下来了拎在手里,长得挺漂亮的。 另外一个是黑色的背带裤滑雪裤,里面搭配的浅粉色卫衣,胳膊肘上抱着个白色羽绒服,头发扎俩小辫在耳朵两侧,碎发多,显得有点儿毛茸茸乱糟糟的…… 同伴说了什么,她就咯咯笑。 眼都笑没了。 单崇没怎么犹豫,通知完老烟赶紧下山上课,挂了电话,然后就做出了选择。 “我要那个穿背带裤的。” “嗯呐,”双板教练大哥随便扫了眼外面,“笑起来咯咯的,挺可爱的是叭?” “不是。另一个太瘦了。”单崇说,“肉多,性格好,才抗摔。不耐烦带矫情的。” “……” …… 如果卫枝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被选上的,她的尊严会让她现在立刻马上选择放弃滑雪这项运动。 但是她不知道。 所以当前台小姐姐告诉她“你教练来啦”,她一抬头,看见那个穿黑色雪服、带着黑色护脸,抱着雪板向自己走来的年轻人时,立刻被帅得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滑雪的好处就在这体现出来了—— 人人带着护脸。 就露一双眼睛。 一双眼睛能丑到哪去呢? 所以但凡身材修长穿的酷一点,人人都是柏原崇。 有人说,在雪场搭讪,就像开盲盒。 只要不打开护脸,里面就有希望是隐藏款啊。 “你好,我是你教练。” 声音带着刚睡醒特有的沙哑。 戴护脸的柏原崇在她面前停下了,微微低下头,礼貌而有些生疏地说,“你朋友的教练在过来的路上,你先跟我走,去拿雪板、雪鞋……” 说完他就转身就走。 卫枝就来得及“啊”了声,急得屁滚尿流地回头望了姜南风一眼,后者盯着戴护脸的柏原崇的背影,说:“你教练看上去不一般。” 卫枝:“戴着护脸能看出个屁来?” 姜南风:“轮廓,轮廓!鼻子多高看不到吗?” 卫枝矜持地口是心非:“嗤。” 姜南风就不惯着她这套,眼一横:“有眼不识泰山是吧?嗤之以鼻是吧?那我们——” 卫枝:“不换,再见。” 说完,小姑娘就像一只小鸡仔,扑腾着翅膀,蹦蹦跳跳地跟上了戴护脸的柏原崇……回头看一眼姜南风算她输那种。 卫枝上步并两步冲到新鲜热乎出炉的教练身边,一边迈步一边问:“大哥,怎么称呼?” 刚开始没有回应。 卫枝纳闷得很,过了一会儿,正想再问,这才听见身边的人别别扭扭地从护脸后面挤出来一句:“……教练?” 卫枝:“啊?” 这次声音斩钉截铁:“就叫‘教练‘。” 卫枝:“……” …… 滑雪有专门的装备,头盔,手套,雪镜还有雪板和雪鞋,都是要专业的,缺一不可,有的雪场甚至外租滑雪服,提供给只想体验一下滑雪这项运动的游客。 卫枝被带着用手机二维码取了雪票和雪卡,就要去租借装备。 下午这个点了,装备租借柜台前都没几个人,也不用排队。 卫枝回头看了眼“教练”大哥。 “教练”大哥很上道:“先拿雪板,雪鞋……头盔和雪镜还有手套,在另个窗口。” “哦”了声,卫枝就把脑袋拧了回去,弹了弹手上的雪卡,雪卡里面会有租借物件的信息,押金,以及上缆车时也需要刷卡。 她正认真摆弄手里的雪卡。 “多高?” 卫枝听见慢吞吞的声音从后脑勺传来,隔着护脸,听上去有点儿闷。 她眨了下眼,回过头,对视上身后人的眼睛,又眨巴下眼。 “一米六二……吧。” “根据身高和体重不同,每个人用的板的长度也不一样,一般是身高减15cm到20cm左右。”身后的人走上前,不着痕迹地代替了她在租借柜台前面的身位,“到了医院,就别跟医生撒谎。” 轻飘飘的一句。 单崇一只手支在柜台,整个人斜靠在上面,盯着墙上一块污渍发呆,也没看卫枝现在是什么表情。 负责装备租借的工作人员来了,先是瞟了捏着雪卡、一看就是来租借装备的萌新卫枝,动了动唇正想问“租借单板还是双板”……此时,身边伸过来一只手,把萌新攒手里的雪卡抽走,递给工作人员。 “143的板。” 工作人员像是这才反应过来旁边还有个人,注意力转移,困惑地上下看了一眼面前捂得很严实的年轻人—— burton ak457雪服,burton custom x雪板,deeluxe雪鞋,□□ith x the north face联名雪镜…… 这一身,不算特别特别专业,但也要两三万。 装备齐全,也没穿雪场教练专用的外套。 雪场是禁止本雪场教练以及特别合作者之外的人进行私自教学的。 这人捂得那么严实,是哪个拥有特别合作全权的大佬,也踏马认不出来啊! ………………教学身份袖套也不戴! 正当他心中打了一万个问号,靠在柜台上的人再次开口了:“给拿个143的板……鞋,穿多大?” 他转头问卫枝。 “36码半,或者37。” 他头转了回去。 “拿36码的鞋。” 这声音一来一回的,有点耳熟,工作人员愣了下,完了整个人凑上前,仔细打量了一波面前的人——两眼相望十几秒,他“嚯”了一声,一拍台面:“崇哥,我寻思谁呢!原来是你!今儿哪座山吹的狂风,把您吹出山啦?” “嗯,这几天人多,里面人不够,被抓壮丁了。”单崇扫了眼后面墙上的钟,又屈指敲敲台面,“143的板。” 工作人员应了声“好嘞”,正要转身去拿,目光一瞟又瞅着今天抽中头彩的幸运儿,见她小学生立正站在那,木头似的像罚站,一乐:“这姑娘看着也不高啊,141的板够了吧?” 卫枝:“……” 会不会说话鸭你! 单崇又扫了她一眼,很坚定:“拿143的,合适。” 卫枝:“对,我一米六二!” 单崇:“跟这没关系。” 卫枝:“?” 单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卫枝:“?” 【根据身高和体重不同,每个人用的板的长度也不一样……】 身高。 和体重(重音)。 卫枝:“……” 有被冒犯到。 当卫枝充满了怨念地望向她的教练时,后者完全屏蔽了她很有情绪的目光,自顾自地弯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被揣成一团的教练袖章,抖开,捣鼓了半天,就这么皱皱巴巴地随便给套在手臂上。 卫枝看了一会儿,突然发问:“你真的是教练?” 正低头试图把教练袖章稍微抚平的人闻言,掀起眼皮子扫了她一眼。 卫枝:“你为什么和其他教练穿的不一样啊,人家都有统一外套穿,就你没有。” 话语刚落,就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安静了几秒。 在单崇平静的目视中,卫枝开始惶恐不安自己是不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这人不会是临时工还没转正吧,对啊要么怎么别的教练都出去上课了就他被挑剩下了呢,怎么办啊问都问了一会儿会不会被记恨被穿小鞋啊…… 就在这时,他挪开了视线。 从护脸面罩后面传来一声轻飘飘的嗤笑。 “因为我厉害。” 他说。 …… “教练”大哥抱着两块板往储物柜方向走时,卫枝拎着雪鞋,低着头,迈着内八跟在他屁股后头。 “教练”大哥身上没穿雪场教练服,雪服上也没像别的教练有姓名卡,但是但凡路过哪儿,好像大家都认识他,要跟他打招呼—— 要么叫“阿崇”,要么喊“崇哥”,更过分的喊“崇爷爷”。 那场景…… 你看过《狮子王》里反派刀疤站在高台上,仰着下巴看着土狼柴狗们俯首称臣吗? 就那个味道。 哇。 卫枝有点惶恐地拿出手机,像被暴风雨掀得人仰马翻从此迷航的小木舟寻找避风港似的寻找她的朋友。 【少女叽:我教练是刀疤!!!《狮子王》里那个!》 但是避风港没有理她。 【少女叽:……】 【少女叽:人呢????】 直到“教练”大哥把板一放,指着一张椅子简单命令“坐下穿鞋”,卫枝满脸茫然,按照指令一屁股坐椅子上。 避风港终于有反应了。 【姜汁:哦,我教练到了。】 【少女叽:然后呢?】 【姜汁:你知道王一博吗。】 【少女叽:??????】 【姜汁:所以从现在开始到雪场关门清场两个半小时,勿扰。】 【姜汁:散场时门外见。】 【少女叽:??????】 【少女叽:怎么就勿扰了?】 【少女叽:不是!等等!】 【少女叽:前两天是谁踏马大言不惭说王一博太嫩了并没有那么香甜的!】 【少女叽:这会儿又香甜了????】 【姜汁:那会儿谁也没告诉我有朝一日王一博能扶着我的腰,手把手我滑雪啊?】 【少女叽:……】 【姜汁:现在我是王一博粉丝了。】 【姜汁:真香。】 【姜汁:勿扰。】 【姜汁:债见。】 “放下手机,别玩了。”平静的声音从头顶方向飘来,“让你穿鞋。” 沉浸在中学被班主任支配的同款温馨气氛中,卫枝第一秒把手机揣回了裤兜里。 嘤嘤嘤是什么(是委屈屈……鸭。...) 卫枝弯腰拎起雪鞋,犯了难—— 这和她平时穿的鞋可不一样啊。 单板滑雪是腿部运动,有专门的单板滑雪鞋,不同质量的鞋其实还是有点儿影响滑行技术和进步的,而且不同的雪鞋有不同的硬度,不同的硬度的鞋又分别对应不同的玩儿法…… 卫枝是新手,不懂这些。 她就知道这鞋子她不会穿。 传统单板雪鞋分三种—— 一种是抽绳款,就单崇脚上那双。 一种是boa系统,这种雪鞋穿脱方便,前面鞋舌固定是钢丝扣,扣子一拔一拧再一按,对手劲儿小的女生最友好。 第三种就是传统绑带,这种雪鞋一般最便宜,各大雪场出租的雪鞋都是这样的,穿上系紧能出一身汗,吃奶的劲儿都得使出来,还不一定能穿的好…… 卫枝手上就是第三种。 卫枝拎着鞋抬头去看单崇。 后者也正低头望着她的头顶,看着她猜测她准备拎着鞋纠结到什么时候。 “外面天都要黑了。”略微沙的声音从护脸后面穿来,“你琢磨什么呢?” “琢磨这鞋怎么穿。”卫枝说,“怎么这么多绳子?” 她其实也就是随口问下,然后等着她的教练给她居高临下地指点一二,她再把鞋子穿了——步骤应该是这个步骤,万万没想到话刚落,面前的人就在她面前单膝跪下了。 卫枝:“……” 她吓得整个人往后挪了挪。 但是面前的人没搭理她,头也不抬地接过她手上的雪鞋,拿过一只,往她脚上套。 先把雪鞋舌掰开,脚套上去,然后鞋舌和鞋面中间掏出来个拉绳,拉绳拉紧的瞬间,卫枝就感觉自己的脚不能呼吸了……拉绳扣往下一翻,多余的绳子随便卷卷塞进鞋舌和鞋面的空隙里。 “紧吗?” 他头也不抬地问。 “紧到血液不通了,这样是正常的吗?”卫枝真诚发问,“可能一会儿得去截肢?” 没想到那人轻笑了声:“娇气。” 一边说,他下手是真狠,手一提拉紧鞋子外面的绑带,卫枝应劲轻倒吸一口气,这下子除了脚,就连小腿前半段一块儿像粽子似的捆在雪鞋里…… 她动了动小腿,感觉自己走路可能都不会了。 正晃呢,小腿上被人轻轻拍了下:“别动。” 她立刻停下来。 单崇拿起另外一只鞋,卫枝眼疾手快抢过去:“我会穿了,你起来吧。” 单崇抬头望她。 那双漆黑的眼很平静,距离挺近,卫枝心跳快了两拍,定了定神,才说:“你这样我压力很大。” “哪样?” “下跪。” “……” “……” 卫枝挺想给自己管不住的狗嘴一大嘴巴子。 没想到过了很久,单崇的眼神一点儿变化都没有,特别淡定,淡定到跟有人邀请他去吃饭似的,他慢吞吞站起来,轻飘飘道:“你最好习惯。” “习惯什么?” “接下来给你跪的时候多了去了。” “……四百块买年轻美少年一下午跪式服务?” “理解挺独到,一会下课提醒我给雪场老板建议把雪场改名改‘雪域男子公关店’。” “你这是在暗讽吗?” “不是,”单崇站直了身体,懒洋洋一靠,靠在储物柜上打了个呵欠,“我都没掩饰,哪来的‘暗‘?” “……” 这人说话慢吞吞的,语气也不急,但是每一句话都是恰到好处的刻薄。 卫枝不敢再搭话,照葫芦画瓢地穿好另一只脚的鞋,站起来,往前蹦跶了两步,果然像个笨重的狗熊,膝盖都弯不下去那种感觉。 单崇耐心挺好地站在旁边抱臂在旁边看小姑娘原地蹦跶了一会儿,等她熟悉雪鞋的束缚感了,才顺手抱起两人的板,说:“走。” 卫枝回头看他一左一右抱着板,这才想起刚才过来换鞋他也是一路这么扛着两块板过来的。 雪板挺沉的。 卫枝一下子就有点儿不好意思,她张开双臂要接自己的雪板。 没想到单崇往身体一侧偏让了让,淡道:“去拿了手套再给你,板刃利。” 卫枝盯着他青筋微凸的手背:“你也没戴手套啊。” “我皮糙。”单崇轻轻“啧”了声,“你跟我比?” “哦。” 这雪场教练都是按照保姆级别培训的? 此时,卫枝以为整个雪场的教练都这么有良心。 但是等拿了头盔、雪镜、手套,从雪具大厅往外走,她仔细观察了下,大部分都是穿教练衣服的大哥抱着自己的板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个大概跟她一样的萌新…… 萌新们都是自己抱着自己的板子,举步艰难,跑的呼哧呼哧的。 收回目光,再看看走在她前面的人,他牢牢抱着两块板走在前面,哪怕这会儿卫枝已经戴上了雪场租用的手套。 “……”卫枝问,“沉吗?” “沉。” “我自己来拿吗?” “不用。” “教念,你人真好。”卫枝咬字含糊,声音甜滋滋,干净利落地发好人卡,“你这样贴心的教练不应该在雪场很抢手吗,怎么留着在休息室被我捡漏了?” 走在前面的人脚步忽然停下来。 回头。 歪着脑袋跟着重复她用的字眼:“贴心?” “啊,”卫枝点点头,“怎么了?” 垂眼望着面前的小姑娘,仰着下巴一派天真地望着自己,两眼睛亮堂堂布灵布灵的……单崇有点新鲜。 “没事,确定下你是不是在讽刺。” “……讽刺?没有没有,嘤嘤嘤,不要恶意揣测纯洁无暇少女的话,你真的是好人。” “‘嘤嘤嘤‘是什么?” “啊?是那什么……委屈屈?” “哦。” 单崇摆摆手,十分淡定。 一副他确实早就习惯了被人夸奖“好人”的样子。 …… 到了雪场外面,人挺多。 国家宣传冰雪运动很到位,今年萌新尤其多。 萌新都在初级道扎堆,初级道不用坐缆车上山,就在初级道区,靠一个像行李传送带的玩意儿把人送到一个小坡上,小坡上教练加萌新们,哪哪都是人……传送带叫“魔毯”,单崇记忆里从未见过魔毯区排队上魔毯的盛况。 也不急着上坡人挤人,平地放了板,给小姑娘讲了下怎么穿板。 他弯下腰,啪啪两下把卫枝那块板子上的固定器两板子扳开。 “扳开这个固定器后板,脚放上去,后腿靠着板……靠住了吗?绑带塞到卡扣里,看到这个小拨片了吗,把拨片往下压,直到你觉得紧。” “教练,”卫枝弯着腰,按照单崇说的,一边塞绑带一边使劲儿掰那小拨片,“掰不动呀,这鞋有问题。” 她说话的时候还使劲呢,带着点鼻腔音,哼哼唧唧的,像撒娇。 可惜是对牛弹琴。 单崇闻言,用眼角扫了她脚一眼。 “鞋没问题,你的脚有问题。”弯腰,手往卫枝鞋尖那一拍,“脚尖歪哪去了,倒着穿鞋能穿进去吗?” 这一拍就给她脚拍正了,卫枝立刻听见“咔咔”两声响,固定器和雪鞋绑在了一起,又使劲儿扳几下,直到扳不动那个小拨片。 这就是穿好了。 感觉自己已经迈出了正确学习滑雪的第一步,卫枝还挺开心,刚直起腰又喊了声“教练”,那句“我穿好啦”还没从嘴边溜出来,就见站在旁边的人伸手,一把捏住她刚较劲过的小拨片—— “脱鞋就是拉着这个拨片,往上一提……喏,这就开了,会了吗?” “…………????” 好不容易穿上的鞋又被打开了。 “再穿。” 扔下这句话,完全没接收到旁边人已经成为一张“地铁老爷爷看手机.jpg”,他站在旁边,不也急着自己穿板,而是拿出手机,在微信众多活跃的群里找到个群—— 群名叫“属狗的爱徒们”。 【ck、崇:今天带了个萌新小姑娘。】 原本群里人都在闲聊,单崇一开麦,大家都像被扔了炸弹的池塘里的飞鱼,一阵骚动的活蹦乱跳。 【望京:被你骂弃坑了?标准结局。】 【阿深:被你骂弃坑了?标准结局。】 【sakura宴:被你骂弃坑了?标准结局。】 …… 【马拉喀什的地平线:被你骂弃坑了?标准结局。】 排队排了好长,起码几十个人踊跃排队刷屏。 单崇根本懒得理这些人,就懒洋洋打字。 【ck、崇:她说我贴心。】 群里一下子安静了三秒。 【老烟:?】 【马拉喀什的地平线:?】 【阿深:?】 【颜颜:?】 【sakura宴:?】 …… 【ck、崇:通知你们一声,以后别让你们干点什么就鬼哭狼嚎的,骂我不是人。】 【ck、崇:我差点就信了我是不是真的很过分。】 【ck、崇:原来是你们pua我。】 单崇想了想,突然想起来什么。 于是在群里一片被震慑的短暂沉默、众人认真思考“pua”是不是还有另一个他们不知道的解释的空挡中,他指尖在手机屏幕上移动,又面无表情地输入三个字—— 【ck、崇:嘤嘤嘤。】 单板滑雪,从入门到放弃(只需要一个小时。...) 微信群内,一阵□□。 徒弟们表示—— 我们pua个球了? 您嘤个蛋啊! 单崇却懒得看他们的叭叭,收起了手机。 “主动腿是哪边?”还记得自己在接单做生意的假雪场教练掀了掀眼皮子,问蹲在自己面前的小姑娘,“左腿还是右腿?” “……”卫枝抱着膝盖,抬头说,“不如我问你个更高级的问题,什么是主动腿?” 单崇:“这问题哪里高级?” 卫枝:“钢铁侠的梗……你看过复仇者联盟吗?” 单崇:“……我现在看着你是挺愁的。” 卫枝:“教练,你有点刻薄啊。” “你刚才还说我贴心。”单崇说,“站起来,背对我,站稳。” 卫枝不知道这位教练大哥又要整什么幺蛾子,但是本着萌新对大佬天生的信任,她“哦”了声,踩着笨重的雪鞋,慢吞吞站起来,“嘎吱”“嘎吱”地踏着雪麻溜转了个身,还没来得及回头问“然后呢”,就听见他说:“站稳了。” 卫枝又“哦”了声。 下一秒,猝不及防就感觉到一股推力从身后袭来。 当时大脑一片放空。 膝盖一软,顺着那股力道,干净利落地“啪”地一下就当场跪下了。 卫枝:“?”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热热闹闹的雪场周围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周围各种姿态走过、滑过几个路人大佬,纷纷回头,望着一言不合突然给苍天大地跪下的萌新,一脸震惊。 萌新双膝跪地,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腿上,一脸茫然。 萌新身后,戴着皱巴巴教练袖章、身着ak457一身乌漆嘛黑的大佬,一脸沉默。 十几秒过去了。 单崇:“此时拜年尚早了吧?” 单崇:“你干嘛?” 卫枝脑袋缓缓扭动,保持着僵硬跪地的姿态,脑袋转向身后的人,幽幽地问:“你不觉得,现在我才更像是想问这个问题的人么?” 单崇:“……” 单崇:“‘主动腿‘就是你相对灵活的那边腿,在滑雪的初学阶段也会成为你先学会滑行的前支撑腿……确认‘主动腿’的方式之一就是你站在那,他人从后面推一把,你下意识率先迈出去的那条腿就是主动腿——方式不一定对,但大家都这么干。” …… 忽视最后一句。 原来学术研究啊。 那行吧。 卫枝宽容地爬起来。 弯下腰拍拍膝盖上的雪。 一边拍雪一边随口问:“那我刚才先迈出去的是左腿还是右腿,你看清楚了吗?” 单崇:“没有。” 卫枝:“?” 玩我呢? 单崇:“刚才你两条腿同时弯曲跪下,特别干净利落。” 卫枝停止了拍雪的动作,警惕地望着单崇,突然觉得这个人可能并不如她想象中得那么善良与友好:“你是不是在笑话我四肢不协调?” 在她谴责的目光注视中,后者却非常平静,他那漆黑的眸犹如一滩死水扫过来:“不是。你看我笑了吗?” “你戴着护脸呢,捂得严严实实的,我又看不见。”卫枝还想抬杠。 “那我护脸摘了?” “别呀。” “?” “你戴着护脸像柏原崇。” “那是谁?” “一个很英俊的、英俊到无论他放什么屁我都会听的美少年。” “我摘了护脸也是美少年。” “嗯,得啦得啦。” 根本懒得理你.jpg。 单崇是没觉得自己多帅,但是眼前小姑娘这个鬼样子未免就有点挑衅他了。 “……你的腿要是和你的嘴皮子一样灵活就好了。” “你看,还说你没攻击我四肢不协调。” “现在确实是在攻击你了,但是你攻击我在先的。”单崇波澜不惊地说着,伸手压着面前小姑娘的肩头,手一使劲儿轻松将她原地转了个面,“这次站稳了——” 单崇再次轻轻推了她一把。 然后眼睁睁看着小姑娘扑腾着双臂,用右边单腿哒哒哒小青蛙似的连续跳出去一米多远。 单崇的目光跟着她跳出来的一窜单脚印挪动,最后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小姑娘这会儿站住了,转过头一脸灿烂地跟他报告,“是右腿啊!这次很明显了!是右腿!教练,教念!你看见了吗!” 单崇:“……” 确定个主动腿,跟刚跳了个八米台似的那么开心。 那样子说笨拙吧也算不上,跟可爱也不怎么沾边,有点像小熊或者小鸭子之类的,反正不太像是运动细胞发达的人类…… 这时候单崇才意识到,今儿他千挑万选,怕不是选了个老大难给自己添堵来了。 …… 单板入门都是枯燥的。 卫枝完成一系列新手入门分解动作后,如愿以偿得到了她的小山坡,开始练习滑雪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动作:后刃推坡。 后刃推坡,简单概括下就是保持深蹲姿势,前脚掌翘起,带着雪板也翘起来,后刃压雪,雪板自然就往下走了。 听着挺简单的。 实操起来真能累死人。 双脚都穿上板,稀里糊涂听了个理论知识,摇摇晃晃进行实践往下推坡,刚开始,单崇板都没穿,就扶着她,手把手带着她,一点点往下走。 “肩膀放松。” …… “腿别抖。” …… “眼睛别乱看,视线,注意视线,后刃推坡就看山下,记住,雪板是跟着你的视线走的。” …… “别问为什么,问就是魔法,大自然的神奇。” 噩梦是从第二趟上小山坡,单崇撒开她的手,穿上他自己的板开始的。 卫枝前面没了牵引,空旷一片,白白的雪地和她的心一样苍茫,她摇晃着往下磕磕巴巴地滑,身后时不时有个四平八稳的声音从身后飘来,提醒她她的教练还活着—— “你晃什么?别晃。” 声音吓她一跳,然后她狠狠一晃,“啪”,摔了。 原地一坐,回头看着身后跟着的人像个老干部似的背着手,飘逸地从后面一跳,一蹦,一加速,“咻”地赶上来,再她跟前一个刹车转身,背对着山下稳稳停在她跟前。 卫枝张开双臂。 单崇伸手把她从地上拎起来。 “疼吗?” ”还行。” “那就继续。” 十分冰冷,连慰问都充满了走流程的味道。 卫枝继续推坡,身后的声音也没停下过。 “别晃,别低头,看前面!眼睛看哪?怎么跟你说的?眼睛往哪看板就会往哪走,东张西望干什么……嗯,乱看吧,等着,又要摔。” 啪,再摔。 “看,我就说。” 还要说说风凉话。 啪,又摔。 “坐稳,总结一下这次为什么摔再继续。” 啪,还摔。 “这回不用总结了,我看出来了,你就是单纯想摔。” 提问,拥有一个嘴碎的教练是一种什么体验? 回答,得亏他戴着护脸很像柏原崇,否则张嘴就得被人打死。 最后卫枝觉得屁股都摔麻木了,摔习惯了,耳朵也起茧了。 “别摔了,”第八百回把卫枝拽起来时,嘴碎子说,“你自己摔得不知道疼吗?” 卫枝觉得这是废话,她想摔吗?她能不疼吗?她疼的都不想说话,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放着家里沙发不瘫空调不吹跑崇礼干嘛来了。 单板滑雪,从入门到放弃,只需要一个小时。 当天下课的时候,脱了雪板,两只脚踩在地面上,卫枝前所未有的感到快乐—— 这种从脚板底直直窜上天灵盖的快乐,她上一次有记忆,还是第一天上幼儿园放学,背着小书包的她看见妈妈拿着棒棒糖站在幼儿园门口。 抱着雪板,卫枝对着单崇挥挥手:“教练,拜拜。” 毫不留恋。 连“再见”都不用了。 放日语应该就是“撒由那拉”,就是永别的意思。 单崇看面前小姑娘那张写着“解脱”的快乐脸蛋,木着脸摆摆手。 好在他这个人本来就没有太多丰富表情。 …… 结束被赶鸭子上架强赶去的一节课。 单崇心中毫无波澜地回到教练休息室。 坐下来,沉默了下,不知道为什么,又突然有点放空。 他拿出手机,找到那个一会儿没看就+999的群。 【ck、崇:带萌新的第一天,萌新弃坑。】 三秒后。 【马拉喀什的地平线:对咯,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脾气,还想学人玩养成。】 【望京:对咯,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脾气,还想学人玩养成。】 【阿深:对咯,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脾气,还想学人玩养成。】 【sakura宴:对咯,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脾气,还想学人玩养成。】 …… 单崇:“……” 对的。 教萌新真没意思啊。 啧。 【ck、崇:明天进公园1,谁来?】 群里画风一转,前一秒还在嘲笑师父父的逆徒们顿时一波臭不要脸的踊跃报名。 群内外又充满了快活的空气。(@鲁迅@孔乙己) 真香警告(山头上、公园里等着我的,...) 单崇玩了会儿手机,雪场其他的教练陆续进来打卡下班了。 “阿崇。” “嗯。” “崇哥。” “啊?” “崇爷。” “嗯……” “崇神,还没走啊,听他们说你今天魔毯区上课了?” “对。” “还真是你啊,那哥们说在那看见你以为自己眼花……教萌新呐?” “对。” “哟,杀猪用牛刀。” ……嗯。 单崇认真想了下,点点头。 可不就是杀猪,那笨的,像跟雪板有仇。 每个走进休息室的教练都来单崇面前转一圈,就跟他才是那个下班打卡的机器似的……休息室彻底热闹起来的时候,他终于不耐烦一个个跟人寒暄,收起了手机,看了看四周,最后视线定格在身边靠放着的雪板上。 雪板上还全是没融化的雪。 “……” 刚才下课的时候,小姑娘那快乐齐天的解脱气氛整得他有点儿愣神,导致他下意识跟着她屁股后面就往回走,雪板都忘记清理。 站起来,拎起雪板,单崇往外走——雪具大厅外面有专门清理雪板积雪的空气喷枪供人免费使用,雪场快关门时,那块区域附近总是格外热闹。 单崇在那里遇见了老烟。 就今天和他一起被赶上架的另外一只鸭子。 老烟虽然叫这破名字,其实还年轻的很,今年刚满二十,正经北京体育大学大三学生,年纪小雪龄却足够有□□年,脚下漂亮的平花技术1在国内雪圈小有名气…… 女粉丝尤其多。 主要是因为他长得好看,一米七八的标准身高,白皙皮肤和细长的丹凤眼,干干净净的短发,左耳戴着一枚黑色的耳钉,夕阳之下闪烁着耀眼光芒。 转过头,见单崇走过来,老烟就笑了——他本来天生笑唇,笑起来还有个奶里奶气的酒窝。 是姐姐们最爱的小奶狗无误。 “崇哥!”小奶狗声音清朗,“才下课?” “没有,早回去了。刚才忘记清雪板。”单崇走过去,接过老烟手里的喷枪,刺耳的喷枪声中,他撇了眼身边的人,“明天进公园,来不来?” 老烟是国内平花技术一等一的好手,刻滑2也是大神级人物,就是跳公园水平就差点意思。 今年来到崇礼,除了偶尔上上课教人滑雪赚个明年学费,主要就是为了找单崇进修公园项目。 听见单崇明儿要进公园,老烟双眼亮了亮。 几秒后,他“嗳”了声,突然懊恼:“不行啊!我明天……不是,你怎么千挑万选选个明天进公园!” 单崇挑眉,“怎么了,进个公园还要看黄历?” “不是,”老烟耳朵都快耷拉下来,“明天我得给人上课啊……” 说着他就后悔得消声儿了。 单崇一般进公园也是自己玩,难得主动邀请人说要一起,其实意思就是一起玩,顺便免费指导…… 大佬亲临指导啊! 十天能撞着一天他有这彩虹心情发善心就不错了! ………………不想错过。 可是都答应人家小姐姐了。 “哎呀你早点说多好啊呜呜,我都被萌新小姐姐花言巧语骗走要去上课了你才讲,昨天前天大前天人家天天闲着的时候你都干嘛去了,渣男啊嘤——” 老烟满脑子都是鸽子在咕咕咕,万分纠结的时候,他都没注意旁边的人已经停下了喷枪,一只手扶着雪板,安静地看着他。 等他感受到身边森森的目光,瞬间停下叨逼叨,茫然地望着单崇,问:“怎么了?” “你明天上课?”单崇突然反问。 “啊?嗯呐,怎么啦!” “谁约?今天下午教那个女学员?” “对,是她,你介绍来的。再说今天上午我也没上课啊……” “她怎么跟你约的?” “什么怎么约的,就这么约啊,临下课加了个微信——” 单崇认真想了想,就想到了他教那位。 刚才下课的时候,小姑娘高兴得一蹦三尺高抱着雪板笑嘻嘻地跟他挥挥手“拜拜”,转身走的那叫个干脆…… 要微信是不可能要微信的。 倒像屁股着了火急着去灭火,脚底抹油,跑得飞快。 单崇:“……” 单崇:“教萌新有瘾啊你?” 老烟一时间就没怎么读懂空气中奇妙的气息。 全世界都可能酸,单崇不可能,他只是个没得感情的滑雪机器。 看了看周围没人注意到,老烟扭了扭,跟他崇哥眨眨眼,捏着嗓子撒娇:“那也不是,就是人家小姐姐说我教得好,有耐心,又温柔,让她对滑雪这项运动有了很大兴趣,非要我明天继续——” 单崇:“……” 单崇:“杀猪用牛刀。” 老烟一顿:“啊?” 单崇:“我看不起你。” 老烟:“……” 老烟一脸懵逼的同时,喷枪被气势汹汹地塞回他的手上,没等他反应过来,大佬已经抱着自己的雪板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烟:“?” 怎么啦? 几个意思来着? 刚说哪儿了,怎么突然就有情绪啦? 啊? 我的哥? 这脚底踏着火上哪去啊! …… 第二天。 单崇起得早,赶着雪场开门后半个小时就到了。 到了雪场,他没去雪场教练休息室。 单崇本来就不是什么正儿八经挂职的全职雪场教练,就是挂名合作……平时闲着没事心情好,就自己接点散单教课,教学费收六千块两个小时,就这天价,名额还挤破脑袋地抢—— 没毛病。 毕竟是单崇啊。 现各级在役职业队里都有个把他的徒子徒孙。 昨天贪教练休息室里的暖气躲着睡午觉,被抓壮丁做了回活菩萨,四百块陪个萌新扑腾了半天…… 人家还不领情,最后快下课时,瞅他的眼神都跟见了鬼似的—— ………………………… 嗯。 不能想。 想想都烧心。 单崇到外面更衣柜换装备。 换上雪鞋,看了眼手机,早上九点多,“属狗的爱徒们”群里已经特别闹腾了,几个人发了糟蹋今儿面条雪(*面条雪:雪场每日营业前会用压雪机对雪道进行整理,压雪机压过的雪面会有一条条背脊状细痕,形状整齐像面条,固称“面条雪”,整齐的雪道一般只有早上头茬进雪场的人才能赶上)的视频。 【ck、崇:都到了?】 【ck、崇:今儿人多吗?】 见单崇开麦,群里一波热烈响应,大家纷纷表示,今天的公园比踏马雪具大厅还热闹,呲个杆子还得排队。 都来干嘛的? 其实就是单崇一说准备进公园,其他人就都想来——也不一定是要被他亲临指导,就是一个大佬来了,另外一个大佬也会来,然后成群的大佬就都来了…… 大佬一多,气氛就到位了。 一传十,十传百,隔壁雪场的今天都跑过来凑热闹。 【ck、背刺:我也在:)】 这个背刺就是某省队现役u型槽职业队员,单崇的徒弟之一,和他一起同属ck单板俱乐部的。 【ck、崇:你来干嘛?】 【ck、背刺:给你当气氛组,摄影师,小跑腿的,助教,舔狗……】 【ck、崇:……爬。】 【ck、背刺:好嘞!】 单崇看了眼背刺给拍的公园现场视频,小小一块场地,今天还真到处站满了人,大家该蹦跳台的蹦,该呲杆的呲…… 都玩开了,气氛正好,热闹得很。 这个世界果然还是有审美正常、懂得欣赏他的美好的上进雪圈人士的。 心里就多少有点安慰。 穿好雪鞋站起来,拎起雪板就准备出去上缆车了。 途径雪场教练休息室,门口到处都是等着找教练的滑雪新人,原本他目不斜视,正昂首挺胸路过。 嘈杂的人声中,突然听见个熟悉声音在背后响起—— “姐,你帮我问问呗,我昨天的教练在不在鸭!” 小姑娘声音软糯。 带着不必要的重音语气助词。 热爱强行撒估计没几个人会买账的娇……奇奇怪怪的咬字方式,昨天他听到耳朵起茧。 “长什么样?我不知道啊,他戴着护脸呢!就挺高的,起码一米七五以上,昨天穿了一身黑,没穿教练服……戴着护脸挺帅的,就是嘴巴很坏。” …… “脾气比较暴躁,你问问你们这边有没有比较暴躁的教练——你们教练经过培训都不暴躁?那他培训课那天可能翘课了,他看上去确实像很会翘课的人。” …… “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啊?什么?名牌卡?他没戴,他连教练袖章都是后面才掏出来戴上的。” …… “好像名字里有个‘chong‘,我听见人家叫他,但我不知道是哪个字。” 单崇回过头。 只见身穿背带滑雪服、扎着俩小辫儿的小姑娘,以极其熟悉的姿态双手垫着下巴趴在滑雪教练休息室柜台前,瞪着圆溜溜的眼,侧面看睫毛长卷,像小扇子,扇啊扇的。 她缠着服务台小姐姐给她找“嘴巴很坏、情绪暴躁的教练”。 教练叫什么不知道。 教练姓什么也不知道。 教练长什么样还是不知道。 一问三不知。 光听形容像是在找一只黑色的暴躁土拨鼠。 可她依然手舞足蹈地比划,态度虔诚地大海捞针…… 脑袋不太聪明的样子。 单崇停下脚步。 眼珠微动,余光一扫,正巧看见昨儿熊型双板教练猫腰从服务台底下伸个头冒出来……熊型双板教练今儿又闲着了,看见站在服务台外的小姑娘,立马认出人来,又听说她要找人,嘎嘎一乐:“小姑娘,是你啊?今天这么早?怎么,来找昨天教你的那个教练?哎,你可别找他了,那大佬就不是咱们雪场的专职教练,昨天是人家发善心顶班呢……这会儿他估计已经上山了,嗨呀你是不知道今儿山上多少人等着他——” 后面说什么单崇就没听进去了,周围太吵,他嗓门完美融入噪音。 单崇面无表情地倒退了两步。 退回教练休息室门口。 …… 人来人往之间。 卫枝踮起来的脚跟落回了地面,眨眨眼,面对好心肠的熊型双板教练,有点儿失望又不失礼貌说:“这样啊,他不在吗?那,那谢谢你啊,麻烦你,就给我随便找个——” “找我?” 低沉而平静的声音在脑袋后面响起。 卫枝的声音戛然而止。 回过头,对视上一双目无情绪的黑色双眸,戴着护脸、一身乌漆嘛黑的年轻男人站在她身后一臂之遥的距离—— 高挺的鼻梁,有点儿冷漠的黑眸,单眼皮,单得刻薄,不怒自威,气场十米…… 噫。 是她要找的人。 卫枝缓缓瞪圆了眼。 “舌头被狗咬了?”单崇又问了一遍,“找我?” 卫枝点点头。 “找我做什么?” “……上、上课。” 她舌尖有点儿打结—— 昨天做了一晚上心里建设,今儿好不容易决定还是继续找这个刻薄教练,毕竟他虽然嘴巴碎但是教的还是挺认真的…… 没想到见到他本尊,还是有点发怵。 他说话,她就想立正敬礼。 卫枝盯着面前的人,见他半天没回答,也不说好不好,顿时更紧张了,赶紧摆摆手:“但是里面的大哥说你今天没空,没空那就算了吧,怪我起的晚——” “……” 小姑娘近乎自言自语的碎碎念里,在她看不见的护脸后面,年轻男人的唇角无声地翘了翘。 又很快放平。 “有空。” 他的声音听上去还是没有多少感情。 “我有空。”在大家都因为惊讶陷入沉默时,单崇掀了掀眼皮子,又重复确认了一遍,扫了眼教练休息室里的熊型双板教练,“登记下,人我带走了。” 还没反应过来的熊型双板教练:“啊?” 男人收回目光,垂眼扫过卫枝,视线落在她发梢:“雪卡取了吗?” 卫枝:“取、取了。” 他“哦”了声随意往租借装备方向偏了偏头:“租板去。” 还没反应过来的熊型双板教练:“啊啊?” 单崇走了。 后面跟这个蹦蹦跳跳的小尾巴。 两人都走远了,小尾巴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回过头,感激地冲着熊型双板教练挥挥手,示意:谢谢哦,拜拜。 缓慢反应过来的熊型双板教练:“?” 缓慢反应过来的熊型双板教练脖子伸长得像王八,伸出服务台,朝外面气吞山河地吼:“别啊!崇神,公园里那一山头的人呐?不要啦?做个人吧,一会儿他们闹起来管我要人,我上哪找个你赔给他们!他们不得给我们教练休息室都拆喽哇?” 一只手拎着雪板的人头闻声摆摆手,头也不回,声音平稳:“闹不了。” 熊型双板教练:“您放屁!” 单崇:“背刺在。” 熊型双板教练:“……” 得。 备胎都找好了。 牛逼啊。 教念,加个微信(滑好了才照,滑的跟粑粑似...) 如果这出“雪场偶遇,浪漫重逢”的戏码一定要说出什么遗憾的话,那大概就是一夜春风(?)之后,卫枝还是没能和她的“教练”大哥熟络起来。 教练大哥抱着两块雪板走在前面。 跟在他的身后,卫枝无数次伸手虚抓雪板又默默缩回,嘴巴一张一合像吐泡泡的金鱼,却依然只能安静如鸡。 ……教念早啊教念吃了吗教念吃的啥教念今天心情好吗教念今天能少逼逼叨两句吗教念你能夸夸我吗教念我听说别的教念都是爱的教育我有点羡慕啊教念。 “……” 冲着那个黑色的背影,卫枝默默地叹了口气。 这一天的魔毯区很多人。 走在前面的单崇看了一眼下饺子似的小斜坡,顿时胃口全无,转身对身后急刹车差点儿撞他胸口的小姑娘说:“今天不玩魔毯区了,上山吧。” 昨天卫枝听姜南风说了,其实山上也有不是很陡的雪道,人少雪好,风景甚佳,她抱着雪板摆了一千个pose,照了一万张打卡照。 搞得卫枝很惊讶—— 原来滑雪除了摔跤,还能照相。 卫枝点点头,问:“山上风景是不是很好?” “还行。”单崇答,“昨晚下雪了,小树林应该有雾凇。” 卫枝天真地问:“那我能在山上照相吗?” 单崇瞥了她一眼:“滑好了才照,滑的跟粑粑似的照什么照。” “……”卫枝点点头,“您说的对。” 看。 卫枝就是喜欢她的教练大哥这一点—— 诚实。 用真诚的语言鼓舞人不断上进。 缆车是一个小小的封闭吊箱,像游乐园里的摩天轮吊箱同款,两人坐进去四目相对,卫枝手闲不住,在抠裤口袋上的拉链缝隙。 单崇目光扫过她泛红的指尖。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他突然主动搭话,语气是平和的。 但这并不妨碍坐在他对面的人瞬间支棱起来,她捏着裤口袋上的拉链,眨眨眼答得很快:“没说不来。主要是不来也没别的事干,我朋友昨天滑得挺开心,返程机票干脆买的十天后。” 单崇:“哦。” 卫枝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 单崇:“意思是,你昨天滑得不开心啊。” 卫枝:“……” 卫枝默默拧头看了眼吊箱外面,就挺高的,现在扒开门跳出去可能会摔断腿。 哎。 妈妈。 救命。 卫枝收回目光,语气真诚:“不是,我也挺开心的。” 坐在她对面的人往后一靠,换了个挺放松的坐姿,冲她扬了扬下巴。 “你既然打算要找我继续上课,昨天下课怎么不问我要微信提前约课?” “还能这样?你们还能私下跟顾客要微信?” “为什么不能?我来上课,又不是卖身给雪场来当牛郎。” “……” 啊。 这缆车怎么还没到山顶? 还要走多久啊? 速度这么慢有没有考虑过被困在里面的人可能会窒息? 卫枝强迫自己的视线落在对面男人的鼻尖上——压在黑色护脸下的鼻梁高挺,鼻尖很翘。 缆车里的他没戴雪镜,近距离看,眼睛也很漂亮,睫毛长而纤细,像少女漫画里的美少年。 …… 只要他不摘护脸,他就是柏原崇,是金城武,是神雕侠侣年代的古天乐。 不可能有少女对这样的男人没有耐心,哪怕他嘴巴很坏。 “我以为我来早点儿就能蹲到你。”卫枝说,“雪场才刚开门呢。” ”不一定,我很忙的。” “可我就是蹲到了。” “你这语气怎么回事,还挺骄傲?” “还行,一点点吧。” “事实是,刚才你再晚来一分钟我就走了。” “那更值得骄傲了,毕竟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卫枝“啪”地双手合十,虔诚而快乐,“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承蒙老天爷怜爱。” “……怜爱你的不是老天爷。” “啊?” “是我。” 这场对话止于缆车到站。 还好及时到站。 否则站在缆车外的工作人员会在吊箱门打开的一瞬间看见互相扯着头发扭打成一团的两个人。 …… 卫枝昨天学了后刃推坡,在没人扶、教练不叭叭的情况下能往下推个五六米远。 今天该学后刃落叶飘了。 后刃落叶飘,顾名思义,就像一片从树枝上飘落的落叶似的,踩着雪板轻盈地往左或者往右滑动,而不是单纯的往山下一个方向推动雪板。 “后刃推坡的时候是两只脚都翘起来做后刃推坡,那翘起来的弧度大一些,会发生什么?” 单崇踩在雪板上,双手背着,像个教导主任似的跟在卫枝的身边,陪着她一点点往下推坡。 “会刹车。” “嗯,”单崇满意点点头,“那当你的双脚翘起来的幅度没那么大、雪板和雪面的夹脚度数变小的时候,又会发生什么?” “往下推坡速度会加快。” “那如果你一只脚翘起来,另外一只脚往下踩呢?” “……” 卫枝刹车,停住推坡动作,微微回头茫然地望着单崇。 后者也没指望她立刻答出来,他雪板从打横变成垂直,从后赶上来滑到卫枝前面,扶着她滑到雪道两边,让她在雪板上站稳,然后干净利落地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他用膝盖顶住卫枝微微翘起来的雪板底部,一只手撑住她雪板前刃左半部分不让她往下呲溜,另外一只手压住卫枝的右脚脚背—— “当你一只脚翘起来,另外一只脚往下踩,你的板就会像是麻花一样被拧成不平整的s型,这种动作叫做‘拧板‘。”单崇说,“当你出现‘拧板‘动作时,你翘起来的那边脚在刹车,踩下去的那边脚在加速,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他说完,抬头望着卫枝。 卫枝低头看着自己压在他膝盖上的雪板。 他就这么跪在半山腰,膝盖扎进雪里。 “教念,你膝盖冷吗?” “我膝盖不冷,我心冷。”忽略她奇奇怪怪的咬字,单崇说,“我问你一加一等于几,你反问我崇礼是不是位于中国广西?” “我错了。” “你没错,错的是执着提问又固执想要得到答案的我——你再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就搁这跪到中午食堂开饭。” “………………………………别呀!” “那你倒是回答。” “emmmmm,一只脚翘起来,一只脚踩,雪板应该是会歪斜……踩下去的那边往前跑,然后左右两端就变一前一后吧?” 单崇面无表情地说了句“感谢参与问答”,然后放开了压着卫枝的手以及顶住她雪板的膝盖—— 在他挪开的一瞬间。 还保持着“左脚抬起右脚踩”动作的卫枝,滑雪雪板没了阻力,右边那端立刻往右边山下倾斜。 她小小尖叫了一声,往右前方呲溜出了很小的一段距离。 新的滑行方向和速度,让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速度变得更快之前,右脚下意识跟着抬起,雪板右边终于受到阻力,雪板缓慢被拉平成后刃推坡的状态,停住。 “这就是后刃落叶飘。” 教练大哥的声音从背后冒了出来。 “做得不错。” 还有一句干巴巴的鼓励。 “你下次放开我之前,好歹说一声。”卫枝说,“刚才速度这么快,吓死我了。” 教练大哥慢吞吞从雪道上爬起来,站在雪板上弯腰拍掉膝盖上沾着的雪,头也不抬道:“好好的老奶奶过斑马线,你又觉得自己是闪电侠。” 卫枝翻了个白眼。 “我看见你翻白眼了。”单崇直起腰,望着她。 卫枝震惊了:“不可能!你刚才都没抬头!” “是没有。只是感受到了气氛,所以诈你一下。”单崇说,“然后你就上当了。” “……” 一边说着,他匀速溜到了卫枝身边,下巴一扬点了点一望无尽的雪道前方:“继续吧,这条中级道4km,一趟下去应该够你把后刃落叶飘练出点味道来了。” “多长?”卫枝问。 “4km。”单崇答。 “等我这么咯咯楞楞地飘回雪具大厅,天都黑了。” “别妄自菲薄,你的教练订单是四个小时,”单崇说,“四个小时,我保证够你把这雪道来来回回推个三遍。” “三……?大可不必,我们可以提前下课。” “不行,说好的四个小时,我不赚亏心钱。” “……教念,你是不是在记恨我翻白眼啊?” “是。”单崇坦然劝她向善,“下次记住尊重你的教练,至于这次——” 卫枝甜滋滋地接话:“这次就算了。” “什么算了,这次累一点,你要记住教训。” “……” 这个魔鬼。 …… 中午吃饭时间。 到了雪具大厅门口,卫枝弯腰脱板,腿软得差点跪地上。 教练大哥立在她身后,像雕像。 等卫枝直起腰,听见身后飘来一句—— “下午还来吗?” 卫枝回过头,对视上对方的眼,他摘了头盔和雪镜,这会儿头发有点乱,头顶有一戳呆毛翘起来。 …… 黑色的护脸和冰冷的目光让卫枝又想到了《火影忍者》开篇拿着铃铛把鸣人当狗溜的卡卡西。 卫枝诚实地说:“来不动,我腿软,现在只想躺下。” “哦,”他没多大反应,显然也没有多少同情心,“明天呢?” 卫枝:“来。” 单崇:“哦。” 卫枝:“……” 单崇:“……” 在对方令人窒息的注视压迫中,卫枝终于还是乖乖地掏出了手机。 卫枝:“教念,加个微信。” 单崇看着她,还没来得及动,面前的人倒是怂得飞快。 卫枝:“……行吗?” 今天的阳光不错。 单崇说:“行。” 小乌龟护具(可以,全村吃饭的时候我要...) 教念大哥的微信头像是穿红色泳裤的蜡笔小新漂浮在泳池上。 有一说一,挺可爱的。 除了跟他本人气质完全不符之外。 微信名字倒是很酷,就一个“崇”字。 柏原崇的崇。 巧了(doge.jpg)。 【少女叽:比心.jpg。】 随手发了个表情包。 对面显示输入中,过了一会儿,跳出来一行字。 【崇:下午真不来?确定?】 【少女叽:特别确定!】 【崇:那下午我进公园了,别到时候又扒在滑雪学校窗口满世界找我,丢人。】 【少女叽:好的,保证不找!!!】 过了一会儿,他才回。 【崇:……】 【崇:行。】 …… 单崇回到教练休息室蹭火炉烤火,顺便等老烟、背刺等人一块儿吃午饭。 教练休息室挺热闹,这会儿大家都围着一个人,那人屁股上戴着个护具在炫耀—— 就雪场萌新必备,走哪都能看见的小乌龟造型的屁股垫。 还有同款护膝。 “您别说嘿,这玩意是真暖和,往下一倒,一点都不疼!”那人大着嗓门,“难怪推坡选手都爱用!” 单崇看了一眼,脑袋上趴了只刺猬似的发型,不好好穿雪服,穿着件后面写着“暴走”二字黑色卫衣的中二青年,可不就是他爱徒(备胎)背刺。 他走过去,弯腰伸手摸了把小乌龟,软绵绵的,是挺厚实。 “师父父,你回来啦!”背刺转过身。 “小乌龟哪来的?” “带的徒弟毕业回家了,把这玩意留着给我当谢师礼。” “……” “您别说啊,这小乌龟护臀护膝真有用,往地上跪的时候一点都不凉,妈妈再也不用担心我教萌新推坡的时候得老寒腿了……”背刺爱怜地摸了摸乌龟,嘴巴上停不下来,“嗳,对了,你下午还要上课不?今儿咱到底还能不能进公园了?一大群人还巴巴等着你呢,你非要去教推坡,有病病!我这备胎可当不动了啊!” “下午有空。” 单崇捏着小乌龟的尾巴,摇了摇,懒洋洋地垂下眼。 “进呗。” …… 卫枝放下手机,看了看四周,到了饭点儿,雪具大厅里非常热闹,人来人往。 这里还有个非常有意思的细节—— 这会儿大家都脱了板准备去吃饭,此时无论是单板还是双板,所有人都是随手把雪板往雪具大厅外面的架子上面一搁,然后转身就走。 除了来租雪场雪板试水的萌新,正式入坑的雪友一般都拥有自己的雪板,好的品牌雪板一般在三千至一万不等,双板价格则更贵一些……大家都随手那么一放,没有人会担心雪板遗失,就好像都有默契,在雪场,没人会乱拿、偷拿别人的雪板。 让几千上万块的东西,在没有锁的情况下于公共场合脱离自己的视线范围几个小时,这种事脱离了这个圈子的大环境,大概是想都不敢想的。 ——这样人均素质几乎于另一位面的冰雪运动到底为什么要被算在小众圈里呢? 属实不应当。 卫枝坐在椅子上观察人类,观察得兴致勃勃,顺便把思考的过程随手发给了姜南风。 姜南风的回复也很无情。 【姜汁:吃饱了撑着替警察操空心?】 【姜汁:您怕是有什么大病。】 【少女叽:……】 【少女叽:你这个女人怎么在山上努力还有力气骂我啊!】 【姜汁:因为我在中场休息啊!山上风景独好,我和小奶狗教练一块儿坐着看风景不行吗!】 卫枝笑了笑,正低头要继续打字,这时候有两个抱着单板的妹子从她面前飘过—— “我刚才在高级a道抓到老烟了。” “哟,不是说今儿公园有背刺搁那传道受业解惑呢,他不在公园跟着埋头苦练,在高级一道干嘛?” “带着个萌新小姐姐,手拉手教推坡呢。” “呵呵。”其中一个妹子阴阳怪气地笑,“怪不得昨晚我让他来喝酒,他说这几天都有人包课,喝不了太晚……扫兴。” “嗯,连续包课?就今儿那个萌新富婆?” “应该是吧,看来老烟有新目标了……可怜的阿沁。” “可怜什么?说到阿沁,她那个真的好好笑,去年七夕还跟炫耀我们说和老烟官宣了,还发了个官宣朋友圈——结果呢,你看见了吗?” “没有啊。” “我也没有。” “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分组仅她可见的官宣啊。” “……惹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卫枝目送那两个大笑中的妹子离去。 嗯。 单板,萌新。 高级道手拉手推坡。 【少女叽:无恶意一问,现在与你共一同欣赏雪景的小奶狗教练叫什么名字啊?】 【姜汁:老烟。】 【姜汁:怎么了?】 【少女叽:……】 【少女叽:萌新富婆,你好。】 【姜汁:?】 【少女叽:我随便往这一坐,就听见了你教练的八卦。】 【少女叽:很有那种“老娘下楼买包烟都能遇见三个睡过你的女人”那个气氛,你细品。】 【姜汁:说他什么啦?】 【少女叽:有点多,总体概括俩字:渣男。】 【姜汁:挺好的。】 【少女叽:?】 【姜汁:我是渣女。】 【姜汁:渣男和渣女,不正好天生一对吗?】 【少女叽:……】 fine,您这样我就无话可说了。 …… 大概又过了二十来分钟,卫枝终于等来了渣女姜南风。 一起来的还有姜南风的渣男教练。 这是卫枝第一次见到老烟本人,进雪具大厅他就摘了雪具和护脸,白白嫩嫩的一张娃娃脸,笑起来有酒窝,清纯大学生的模样。 确实小奶狗。 他冲着姜南风摆摆手,笑着说明天见。 他冲着卫枝挥挥手,笑着喊姐姐。 姜南风也顶着前所未有和善的笑容,笑着同他说拜拜。 那和谐又熟络的气氛,不愧是一起看过雪景的关系,也许是卫枝和教念大哥这辈子都达不到的高度。 姜南风挽着卫枝去还头盔和雪板,走的时候,卫枝还在一步三回头地看,前者拽拽她:“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 “看看渣男长什么样……妈妈说的对,这世界上的坏男人从来不把坏写在脸上。” 姜南风翻了个白眼,拽着卫枝上楼吃饭。 在餐厅选好饭菜放桌上坐下来,问题就来了—— 站着的时候还行,坐下来没五分钟,全身上下哪哪都疼。 最神奇的是滑雪明明是腿部运动,卫枝的脖子却很疼,稍微低个头或者往一侧偏转,就能要了她的狗命似的酸疼。 卫枝捏着勺子,一脸严肃:“姜南风同志,我问你个问题。” 姜南风:“别问,问就是疼,我也是人类,我怎么可能不疼?” 卫枝:“可是我连脖子都疼。” 姜南风:“你滚下山的?拧着脖子了?” 卫枝:“滚下山什么的,暂时还没有,要不下次有机会我给你表演个?” 姜南风:“可以,全村吃饭的时候我要坐头桌。” 卫枝:“……” 两人正热烈讨论。 卫枝手边手机震动。 她把手机扒拉过来一看—— 【崇:脖子疼是因为视线引导时太过紧张,视线给多,脖子拧的角度拧大了,让你放松你还跟我杠你放松不了。】 卫枝瞬间弹射坐起来。 把姜南风吓得筷子都掉了,一抬头,就看见卫枝抱着手机像只刚出窝的狐獴似的支棱着东张西望。 姜南风:“怎么啦?遭贼啦?” 卫枝点点头,又摇摇头—— 满餐厅的人,大家吃饭没戴口罩当然也不戴护脸,脱了滑雪外套,她压根不知道哪个才是她的教练。 【少女叽:??????你在餐厅???】 【崇:不在。】 【少女叽:那你怎么可能听到我在说什么!!】 【崇:魔法。】 【少女叽:……】 …… 餐厅角落。 单崇把餐盘放桌子上。 餐桌另一边,老烟筷子默默伸过来,自觉地从他餐盘里拖走一串烤串。 这张位于角落的桌子上挺热闹,挤满了整个雪场所有叫的出名字的大佬,背刺坐在老烟旁边,背靠着后者的肩,叼着烟、半眯着眼吞云吐雾。 单崇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脚。 背刺懒懒散散地抬头,在奶白色的雾后望他,问:“怎么啦,师父父?” 对他的恶心人语气,男人无动于衷:“明天把你小乌龟给我用用。” 背刺“嗯”了声,挺困惑:“你用啊?” 单崇没说话,光用“你是不是有毛病”的眼神望着他。 背刺愣了愣,几秒后笑了,用手肘捅了捅旁边的老烟:“行呀,老烟!我师父父这么个冷血滑雪机器带你个渣男跳了几天台子都学会疼人了……” 捏着串的老烟:“啊?” 背刺:“管我要小乌龟给推坡萌新呢!” 老烟:“哟?” 背刺:“我看是他得反过来给你交学费才对。” 老烟:“嗨呀!” 单崇:“……你俩搁这讲相声?” 所有人放下筷子,毫不犹豫地跟着一块儿乐。 …… 餐桌旁又双叒充满了快活的空气。(@鲁迅@孔乙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