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宁长公主》 《嘉宁长公主》正文 第1章 捉虫 “公主,您真的就这样决定了吗?将军未归,您或者等他回来与他商量商量,兴许还有他法,未必就要走到这一步。” 一位穿着浅绿襦裙的使女满面忧心地看着正对着铜镜挽发的女子,心想若等将军他日归来,知道公主的行事,必然要误会生出罅隙。 她目光殷切地看着嘉宁公主赵乐君,一双圆溜溜大眼睛闪动着期盼的光芒,希望主子能收回决定。 赵乐君被她殷殷地看着,把缀着拇指大的珍珠簪子挽进发丝中,固定好才侧头去看了看自己的使女银锦,很无情地打碎她这个希望。 “我已经去请了旨,君无戏言,谁回来都是一样。” “公主……”银锦嘟着嘴唇喊了句。 公主如今并非将军不可,可是前有日日在枕边挑唆帝王的继后,后有虎视眈眈觊觎公主手中姬家兵权的大臣。离了将军府,宫中的太子和公主身边群狼环伺,他们岂不是更加肆无忌惮?! 使女担心什么,赵乐君心里十分清楚,可是这个时候不断,只会让她和楚弈都因为帝王猜忌变得被动。 而且楚老夫人整日拿着儿子纳妾的事情闹腾,正好也给了她借口,不会引起她父皇疑心,发现自己察觉到什么。 她看着镜子中女子清秀眉眼,微微一笑,在使女肉脸颊轻轻掐了一把:“走吧,我的好婆母还等着我去表明态度呢。” 说到这将军府的老夫人,银锦更是气得瞪圆了眼:“若当初没有公主,哪里有他楚家一举跃入庙堂,封了将军,威风凛凛!如今她不懂感恩就罢了,还日日拿着一个无子说事逼迫您,您和将军成婚两年,聚少离多,没有孩子不是很正常吗?!” 要不是那个老虔婆,公主又怎么会真动了和离的心思! 赵乐君只是听着,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任她跟在身后抱怨着。 此时楚老夫人院子里,老妇人正握着一个梨花带泪的妙龄少女的手,恨声斥骂着:“她就是仗着自己是皇长女,目无尊长,不把我这婆母当回事,还收拾箱笼想拿离家来威胁我?上回她陷害并掌掴你的事我已经去信给你表哥,你表哥是站你这边的。不管她这回同不同意,都得让你进门!难道我楚家一脉要毁在一个下不了蛋的母鸡身上?!” 楚家原本是老实本分的农户,楚老夫人是个没有多少见识的妇人,后来因为乱世,战火延绵到了家乡,逼得楚弈拿起刀枪保护老母亲。可是没有门路进不了正规军,险些落草为寇。 就是在那个时候,他遇到了赵乐君。 而楚老夫人即便因为儿子在高位,迁居来到繁华的都城洛城,在知书达礼的官夫人堆中泡了几年,也没能改变说话的粗鄙。 少女听着她骂的那些话,含着泪的双眼闪过一丝厌恶,仍啜泣着可怜道:“是侄女给您添了麻烦,还是让侄女家去,莫要让您和公主生分了。那样侄女真的是罪不可恕!” “又说回去!你老子娘都不在了,你要回去哪里?!今天我就不信我做了不了这个主,她再敢拒绝,那就是善妒,告到陛下那里也是我们楚家有理,她今日若敢走,那即便是公主,我们楚家也能休了她!” 楚老夫人听说儿媳妇从昨天起就在收拾东西,把所有的物件都装起来了,觉得她是在拿离府来威胁自己。 她正气得喷着唾沫拍身边的梨木桌案叫骂,外边传来长公主驾到的唱到声,冷不丁吓得她一哆嗦往外看去,发现正被她非议的赵乐君已经走进了院子,她刚才的大嗓门也不知道对方听到了多少。 少女也瑟缩了一下,一副惶惶的模样去抓住老妇人的胳膊:“姑母,长公主会不会听到了!都是莲娘的错,莲娘给长公主赔罪!” 莲娘害怕的样子让楚老夫人羞恼,好像把自己内心同样惧怕赵乐君的秘密给暴露了出来一样。 她一挺胸脯,死撑着气势说:“要你赔什么罪,她来到我跟前我也一样说!” 莲娘抬头满眼敬仰,让她受用得很,又把胸挺了挺。 赵乐君确实该听的也听到了,不该听的也听到了。 径直跨入屋内,她秀丽的眉眼淡漠似水,有着让人难于接近的疏离感和威仪。 刚刚还觉得自己硬气的楚老夫人气势瞬间被压了下去。明明她才是绫罗绸缎,珠翠环绕,雍容华贵,却被面前只简单挽了个垂髻,连衣裳也不过是一袭素雅月牙色衣裙的儿媳妇给比了下去。 楚老夫人自惭形愧,忍不住脸颊发烫,但知道自己不能输,今日若是不逼得赵乐君松口,她在这个家以后更没有地位了! 便硬是朝赵乐君冷哼一声:“长公主大驾光临,可是已经打算好了要怎么将莲娘迎进府?!若是你要拿离家那套威胁,我也不怕你的。” 赵乐君闻言目光扫向眼泪还簌簌往下掉的莲娘脸上,莲娘仿佛是害怕,忙躲到楚老夫人身后。 这可把楚老夫人又气着了,瞬间也被怒气壮了胆,站了起来,挡住侄女,横眉竖眼道:“你嫁入我楚家两年,无所出!我给我儿纳妾天经地义,你再这样善妒,我便是不要这老命也要告到陛下那里,让陛下做主允我儿休了你这个妒妇!” 赵乐君在她口沫横飞中皱皱眉,往后退了一步,免得弄脏自己的衣服。 这一步反倒给了楚老夫人自己镇住了儿媳妇的错觉,更加认定她收拾东西就是威胁自己罢了,继续说:“今日你即便不愿意,我也要做这个主让莲娘进门!你要是不满,你就自请离去!” 仿佛拿准了赵乐君的命脉,知道她不会真的离府。 虽然楚老夫人心中明白儿子能有今日,多少是跟这个身份高贵的儿媳妇相关,儿子也警告过自己不要跟她闹,彼此都迁就些。 可她儿子如今也是位高权重,女人地位再高贵,不也还是要靠男人的,赵乐君是女人,怎么可能真舍得离开她前途无量的儿子! 楚老夫人越想底气越足,以前被一直压制的怨气跟着涌了上来,真打算要翻身做主了。 赵乐君退了一步后还是沉默着,在楚老夫人再一次威逼中,终于点了点头:“既然老夫人心意已决,那就以我名义纳了莲娘,为楚弈妾。” 原本以为还要再一番唇腔舌战,结果赵乐君就那么答应了,楚老夫人反倒傻傻地愣在那里,连莲娘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长公主这人她不常接触,但是知道她性子霸道,她的东西,哪怕是一片布料都不让外人碰触。更何况是要分自己的丈夫。 可是今天她就那么轻易答应了。 莲娘是诧异,下刻又是天大的欢喜,当即反应过来就朝赵乐君跪倒:“谢夫人!” 不管如何,让她先进了门再说,长公主再是身份尊贵,若是哪日被丈夫厌弃,请旨和离了,同样也要给她让道,将正室之位让给她! “不,你应该喊我长公主。” 赵乐君看着跪地的身影语气淡淡提醒。 莲娘心中闪过一丝异样,以为她是心里不痛快,把称呼还是改了过来。 银锦看着这一幕,气得想去扇那个莲娘两巴掌。 楚老夫人也终于回过神,看着还淡然站在那里的赵乐君,心想她肯定内心气得要命,但是又不敢再和自己抗衡,为保全名声屈服了。 收拾东西离府什么的,果然都是威胁她的! 楚老夫人此时别提心里多痛快! 赵乐君将两人神色尽收眼底,说道:“恭喜你了,你入府为妾的文书我也已经给你准备好。” 她慢慢从袖子里取出轻飘飘的几张纸,弯腰先放到桌案上一张。 ——连文书都已经准备了! 莲娘激动地伸手去拿过来,看到上面清楚明白写着自己的籍贯名姓,还清清楚楚写了长公主应允字样,有官衙的章。有着这些,即便赵乐君日后反悔,也不能无故将她赶出去! 莲娘又哭又笑,楚老夫人凑前一看,但是不认字,黑乎乎的一团团索性不看。只要是赵乐君她退让了,她怕了,就可以了! 楚老夫人通身舒坦,嘴角止不住往上扬。 此时,赵乐君又将手上的另外一张纸再放桌案上:“这是和离书,陛下已经亲自盖了章,我也已经签字,从今日起,我不再是楚家妇。” 说着,她眼底有了淡淡笑意,看向正在高兴的莲娘。 莲娘还没有反应过来,视线投向那份和离书,有些茫然。 楚老夫人却是吓了一条,莫名地声音发抖:“你、你说什么?” 赵乐君微笑着说:“本来是要写休书的,但看在楚弈这些年为国效力的份上,我怎么也要保他一些脸面。所以,这是和离书,楚老夫人转交即可。” “不、不是!你都纳了莲娘了,你还赌气和离什么?!” 楚老夫人说话都结巴了。 之前她是说出要赶儿媳妇走的话,可那只是反威胁她,威胁和成真,意思根本不一样! 而且她没有想到是赵乐君真的自己去请旨,她再是没有见识,也知道这到底是皇女。她前脚说要给儿子纳妾,后脚赵乐君就请旨和离,也不知道在皇帝面前说了什么! 儿子离开前的警告又再次在她耳边响起,让她背后冒了冷汗。 赵乐君却懒得回答她,而是看向慢慢已经悟出自己用意的莲娘:“恭喜你‘求仁得仁’,你以后都是楚弈的妾了。” 她在办文书的时候,是以长公主个人名义,而不是楚家妇的名义给楚家纳的妾。 楚弈再手握兵权,也不敢在她和离后,冒着藐视皇女藐视皇权的罪名,把一个妾给扶正。 所以,莲娘永远都只能是个妾。 方才还捧着文书笑着的莲娘,如今发现那一纸文书成了对她痴心妄想的嘲讽,两手猛然一抖,受不住正室梦碎的打击昏厥了过去。 屋里的使女发出惊呼,赵乐君笑笑看了眼身子一晃也险些晕过去的楚老夫人,转身吩咐道:“把东西和嫁妆都搬回长公主府。” “回……回来,你回来。” 楚老夫人软软倚在使女身上想将她喊停。 她怎么会真的要走,她不能就这么走了! 儿子那里,帝王那里,她要怎么交代!帝王会不会一怒之下,要了他儿子的权! 楚老夫人刚才有多高兴,现在就有多恐惧,只能眼睁睁看着赵乐君毫无留恋离开。 在赵乐君将东西搬走的当晚,一道身影策马从南门进城,一路不停歇回到挂着写有楚字的大红灯笼门口,翻身下马叫开了门。 楚家的门房见到离家三个月突然归来的郎君,又惊又喜:“郎君,您回来了!” 楚弈穿着御寒的黑色斗篷,刚毅的面容隐在兜帽里,半明半暗。 “不要大声喧哗。”他把马鞭一丢,快步往自己和赵乐君住的院子去。 门房看着他去的方向,把张嘴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他还是不要触霉头了,这是郎君家务事。 楚弈生得高大,腿长步子大,很快回到住处,看着四周黑漆漆的,自己还愣了一下。 怎连院门的灯都没有亮? 也没有人守门。 他再去敲门,开门的是楚家仆妇,见到他染着一身寒露归来,诧异地喊了声郎君。 楚弈:“声音些,别把公主吵醒了。” 那只母老虎有起床气,他没少因此被她甩冷脸。 仆妇忙捂上嘴,但是很快想到什么,松开捂嘴的手跟楚弈大声说道:“郎君,长公主与您和离,今日就搬走了。” 楚弈脚步一顿,眼里茫然一闪而过,很快被汹涌的情绪占满:“你给老子再说一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嘉宁长公主》正文 第2章 随着男主人归来,暗淡半晚的正院亮起了光。 暖黄烛火将整个内室蒙上一层柔和,外边夜风轻响,楚弈身上被寒露打湿的斗篷没有脱下,就那么站在明亮的厅堂里,冷着眉眼听仆妇把白日发生的大概说来。 “……长公主给您纳了莲娘子为妾,就离开了,老夫人急得病倒了。” 仆妇每说一个字,楚弈神色就沉一分,早已情绪翻涌的他突然拂袖转身。 从杀戮中闯出来的青年,随着时间染了满身如寒风的凌冽,如此盛怒的样子更是让人打怵。 仆妇缩了缩脖子,等人走远才回神在后边起喊道:“郎君,可要打灯笼?” 回答她的却只有和着寒风的余音,和很快消失的背影。 楚弈一路来到母亲居住的地方。在春日刚刚抽出的绿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守门的婆子在轻轻敲门声中惊醒,听到熟悉的嗓音,激动开了门,声音止不住高昂。 院子里的人都被惊动了,他归来的消息往里传,他想阻止都来不及。 他原本想静静过来看看情况,这个动静是要惊醒他母亲,就在廊下脱了靴,朝刚亮灯的内室里走。 楚老夫人只让人披了件外袍就踉踉跄跄往外跑,母子在隔屏处相遇。 老妇人半白的头发披散着,见到他高大挺拔的身姿,眼里闪动泪花,直接就扑了上前:“儿啊!你总算回来了!” 楚弈忙将人托扶住,见母亲憔悴的样子,有些话就先咽了回去,低声说:“儿子不孝,让娘担忧了。” 楚老夫人抱着他胳膊哭了起来,伸手垂他,楚弈轻言细语哄了几句,才将老人扶着坐下。 一只藏青色的坐垫随之也递到他脚下,他余光扫到细白的一双手,发现原来还有个人一直在跟前。 再抬头一看,同样只披着外袍的莲娘就站在边上,微红着眼,眸光似水正盈盈看他。 他视线扫到她不整的衣着,胸前隆起的弧度让人想避都避不开,眉头暗暗皱起。 “都出去吧,我跟娘有话说。” 他快速移开视线,低头去看紧紧握住自己双手的母亲。 莲娘柔媚的脸上表情一僵,楚弈已经自顾问起母亲赵乐君和离的事情。 楚老夫人受了不的惊吓,被儿子一问,手抖哆嗦着,张了好几回嘴都说不出一个字。只能求助地看向还愣在那里的莲娘。 莲娘收到她的目光,忙敛神露出温柔的笑来,柔声说:“表哥,是长公主自己向陛下请旨和离的,娘还再三挽留,长公主却没有理会……” “你怎么还在?”楚弈剑眉一抬,面上的不满已经十分明显。 他生得剑眉星目,眉眼轮廓深邃俊朗,偏此时眼神冷若冰霜,凌厉得能刺穿人似的。 莲娘哑然,被看得脊背发寒,终于扛不住红着眼跑了出去。 楚老夫人见帮手走了,怔了一下,就见儿子神色温和再看自己,当即哀嚎一声就哭道:“儿啊!她要是不愿意给你纳妾,我也不会逼她,结果她就请旨和离了!” “她还说了什么?” 楚弈耳边哭声阵阵,他又问了一句。 楚老夫人脑海里闪过当时赵乐君的态度,大声道:“我苦命的儿啊!她放下和离书,说如若不是你为国效力,她给的就是休书了!她哪里有一点尊重你,哪里有把你当是丈夫啊!” 楚弈额头青筋狠狠跳了一下,把还哭着的母亲扶起来,将她送回内室的榻上,一言不发转身出去了。 楚老夫人心虚,此时也不敢多留他,连问他去哪里都没敢问,躲在被子里抹眼泪。 楚弈出了屋,莲娘在廊下冻得瑟瑟发抖,他看也没有看一眼,大步往外走,就站在门外喊来了一个中年妇人。 妇人得知他回府,早起来穿好衣裳,知道出了这样的大事,肯定会要传见自己的。 在浓重的夜色里,妇人把白日院子里发生的事情,一字不落告诉了他。 楚弈抬着手摸在夜色下泛着微光的嫩叶,听到真正的实情后,手猛然用力。咔嚓一声,树枝应声而断。 知母莫若儿,他怎么可能不了解自己的母亲,如若他母亲是占理那个,赵乐君离开她肯定是要在自己面前破口大骂。 刚才分明就是在插科打诨。 断裂的树枝被他攥在手里,他一甩,抬步又走。 妇人见他离开,后退了两步弯腰相送。 他这次是直接往府外走,让人给自己牵来马,上马前伸手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目光幽暗。 赶了那么远的路,回到家中遇到这样一出,肯定是不好受。 ……赵乐君。 他脑海里闪过那个人的名字,出征前的争吵仿佛就在耳边回响,她那冷然的双眸浮现在眼前。太阳穴突然就又刺疼一下,仿佛是她的眼神化作冰凌扎了进去。 他闭了闭眼,呼出一口浊气,策马跑向清冷的街道。 长公主府灯火通明,赵乐君趴在桌案上,用细细的笔在绢布上描绘什么。 银锦跪坐在边上,拿着簪子拨动了一下灯芯,安静的室内响起噼啪一声。 赵乐君似乎被这个声音惊动,长睫颤动,低垂的双眸缓缓抬起看向外边。庭院里落着霜华,寂静得只有些许风声。 “什么时辰了。” 银锦放下拨弄烛火的簪子,回道:“公主,过了三更三刻了,您要不先歇一会吧,未必什么时候会有消息。” 赵乐君恍若未闻,再度低头,一笔一划描补她记忆的山脉轮廓,在浓墨间寻求片刻心静。 ——宫中的弟弟还没有消息,她怎么可能睡得着。 下午刚刚回到长公主府,就听闻太子昏倒在帝王跟前,惊得她差点就要进宫去。 可是近来帝王待自己不耐和屡屡试探,让她把想法硬生生给压了回去。 她现在进宫,不就是告诉帝王自己耳目聪敏,即便是去,也不能现在。 银锦见劝不住,想起公主晚膳没有用几口,就转身下去煎茶和准备做些暖胃的吃食。 哪知才出了门,听见杂乱的脚步声往这处来。 她皱眉,想看是谁这么失了规矩,结果楚弈高大的身形闯入眼帘,后面跟着追不上他的侍卫。 他怎么就回洛城了?! 银锦转身便要禀报:“公主,楚将军……” 还是晚了一步,他已经蹬了靴子径直入内。 赵乐君听到动静,猛然抬头,看清投下一片阴影的男子,明亮的眼眸瞬间暗淡不少。 冷淡地说:“你回来了。” 楚弈在院子里就见到她柔婉的身形,直接闯到她跟前,明亮灯火下的女子未挽发,亦不需要明珠耀躯便美得夺目。 只可惜这是个不假辞色的冰美人,有着不让他靠近的疏离。 楚弈就那么直直站在她跟前,没有答话。 他低头看她手下的绢布,上面画着四五座城池,山峦川流清晰。 她有连男子都不如的本领,能够凭着记忆或是书籍,或是游历者的只言片语去描绘出精准的舆图。 他不答话,赵乐君也懒得理会,继续低头画那片山,几笔勾出险峻的夹道。 银锦在门口探头看了一眼,见两人沉默相对,犹豫片刻,还是转身去煎茶了。 楚弈就那么定定看她好大一会。她头发未挽,青丝乌黑的披散在身后,几缕落在颈边,将那片露在衣领外的肌肤衬得雪白。 他随手解了斗篷丢地上,走到她身边坐下,见她连头也不抬,沉沉开口:“上回的事情,我说过若是我误会了你,回来必向你正式赔礼。莲娘的事,我也从来没有应承过,你这又是何必。” 出征前,他撞见她和那个自就长大的无双公子连云状似亲密,让他难堪得没有忍住脾气,在她回来后发生了争吵。 他在最落魄的时候遇到她,她却一直都是云端上的人儿,如若不是局势所迫,她恐怕也不甘愿到身在俗世的他身边。 成亲后,他一直都尽力维护两人间的平衡。 吵是有的,他只当是增进夫妻间的感情,当成是床头吵架床尾和的情趣了。直到那一天,那对相配的人明晃晃刺了他的眼,又在她冷淡不辩解中,他首回失了分寸把蛮力用来在她身上讨伐。 战事又突来,让两人缓和的机会都没有,他匆匆披甲离开。 这些日子,他脑海里都是离开前,她陷在凌乱被衾中眼睛微红的模样,让他懊恼生悔。这个妇人,向来只能是用哄的。 他话落许久,她都没有吭声。 他忍不住,去握住她还要下笔的手,哪知她猛然转身,另一只手朝他挥来。 楚弈下意识地躲了一下,脸颊仍旧被她尖尖的指甲刮过,霎时火辣辣的疼。 他呼吸微滞,双眼也眯了起来,抬手在痛处一揩,指头染了些许湿润。 赵乐君冷冷盯着还被他捉住的手,下刻肩头就被猛得按得一沉,他沉重的身躯压了上来。 她吃重,闷哼一声,耳边是他克制又压抑的呼吸声,撩在她肌肤上,起了细细密密的疙瘩。 贴着她的身躯带有被寒露渗透的潮意,和他的体温透过衣衫传到肌肤上,湿热、危险,仿佛又回到自己屈服于他蛮力那天,让她浑身都紧绷着。 他却是贴着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声音低沉不失柔和:“那日让你受了委屈,你要打,我也受了。明日与我进宫请求陛下收回旨意……你再生气,也要为宫中孤立无援的太子着想。” 赵乐君羞恼的神色一顿,渐渐变得冷漠。 他此时抬头,正好看到她这种漠然,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两人成婚,除了他有意,也还有相互扶持的一层关系。以往只要谈起大局,她总是能极快冷静下来,今日…… 楚弈心中隐隐有不好,这种感觉他在出征前的争吵中就有过,缓解了一些的头疼,又如针刺扎着他。 “嘉宁。”他微微撑起身子,想要看清探究她的情绪根源。 “——君君。” 庭院处却传来一个喊着比他更加亲昵称呼的清朗男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嘉宁长公主》正文 第3章 君君,她的名。 楚弈只听过一个人这么喊她。 他看向赵乐君的眼神变得阴沉,缓缓转头,看到了满袖夜风的连云来到庑廊前。 姿容出色的公子,一身官服,玄衣与夜色半相融,清贵出尘。 他眼底立刻涌现风暴,低头又去看自己身下的赵乐君。 她神色平静地与自己对视,反倒让显出怒意的他有那么几分狼狈。 他放在她身侧的拳头慢慢收紧,想起了自己刚才来到时,她抬眼时眸光清亮,在看见自己后就失落一般变得黯然。 这个时辰,她不休息,他以为她是赶舆图,可事实呢……她分明在等人! 等这个曾经跟她有婚约的连云。 楚弈在她冷漠中,拳抵地,一点点将自己的身躯撑了起来,目光却一错不错盯着她问:“你在深夜等他?” 赵乐君没有说话,而是侧头看向屋外的人。 仿佛这就是她的回答。 楚弈就低低笑了声。方才与她说起太子时,她神色也有异平常的冷漠,所以……“怎么,你的旧情郎在你最艰难的时候舍弃了你,如今他身居高位,你便迫不及待的,不计前嫌要跟他重修于好了,对吗?” 她下嫁自己,本就是利益交换,他能借她和姬家军的势,她则更好稳固她和太子的地位。他知道自己当时是她唯一可选的,他也明白自己是可被替代的。 赵乐君面对质问闭了眼,仍旧不说话,脑海里是她跟父皇请旨和离的情景。 刮进大殿的风游丝一样钻入她骨缝里,父皇坐在高位,用冷漠的眼神审视她。那样的眼神,让她如坠冰窟,让她恍惚到怀疑帝王以前对自己的宠爱都是假的。 所以在帝王对楚弈和她有所猜忌的局面下,楚弈要这么认为也没有什么不好。 她不说话,他突然伸出青筋暴起的手去掐她下巴,逼迫她抬头睁开眼和自己对视。 咬牙道:“——赵乐君,老子怎么就没发现你原来也能自甘下贱?我楚弈满足不了你了,是吗?!” 她仿佛终于被他的话刺着了,身子轻轻颤了一下,睁开的双眼却还是那么平静。摇曳的火光在里面都能化作深潭一般沉静,这种沉静和无声,将他带着修补关系的一腔热血浇了个透,也将他这些日子以来的愧疚撕个粉碎。 在外边的连云听着他越发粗鄙的话,一脚踏上了台阶。 不想他在这个时候突然侧头看了过来。连云皱眉,脚步倒是停顿在那里,担忧地看向毫不反抗与辩解的女子。 楚弈在连云那种令他恶心的表情中咧嘴笑,松开她,抵着地的拳头用力。 他坐起身,一手还死死握着膝盖,似乎是费了些力气才站起来。 他不是铁打的,几乎不眠不休赶路回来,被她这么一激,这会既然连生气的劲都要没有了。 他站起来,脊背笔直,在这个妇人身上栽得再狼狈,他也还是让敌军闻风丧胆的楚弈! 赵乐君得了自由,也慢慢坐起身,长发略凌乱的垂着,沾着他的气息。 楚弈谁也没看,脸颊上的细长伤口还在渗着血丝。 他反手一抹,拾起地上的斗篷,重新披上,沉默着往外走。 连云再也耐不住,三步做两步迈过台阶,奔进去。 在与楚弈错身的时候,楚弈突然抬手抓住门框,用力一扯。 结实的木门被他生生扯落,被他再徒手一劈,发出巨响折腰断裂成两半。 木屑和碎纸飞扬,他喘着粗气,冷声道:“赵乐君,你不要有后悔的那天。” 话落,穿了靴,身影快速消失在暗夜中。 赵乐君看着满地狼藉,一动不动。 连云坐到她身边,视线扫过被毁的门扇,又落在她被银灯照得发白的面容上,叹息一声:“为什么不和他说清楚,你和离其实也是在帮他,万一他气极,做出什么不理智的报复……” “就当我还他的情。”她终于动了动发麻的腿,慢慢弯曲,端坐,“太子怎么样了。” 不过几息,她又是那个高傲的皇女,仪态端庄。 连云却看到她微微发红的眼角。刚才她被制着,恐怕是她首回在人前露出狼狈。 她到底是个女子,楚弈这莽夫! 连云凝视这张芙蓉面,心里头不是滋味。如若那年他在洛城,怎么会让家里取消了婚约,让她毅然嫁了楚弈。 可是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他没能护好她。 连云垂眸,藏住眼底涌起的不甘和戾气。 “殿下是发热,在陛下跟前要强,强撑着参与议事,又被陛下斥了两句,才扛不住昏倒。” 赵乐君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紧,问道:“又是因为铁矿的事情?” 赵国近十年都在征战和御敌,世家和朝廷都有开采铁矿的权力,当然世家还要将开采的七成上交国库。 她外祖家本就是世家,当然也有权力。又因为战事连绵,朝廷除了给军饷还要再铸造兵器,压力渐大,皇帝就听了继后的陈家人言,以铁替代军饷。将采矿铸铁的权利也下放到各军手上,每月上报数量,超过军饷的数量,朝廷不再支付银钱粮食。 本来这是继后和陈家想要给各军卖好,顺带也能让陈家笼住更多的铁器,好暗中私练精兵。 可是时间久了,帝王就发现自己手下的将士装备越发精良,朝廷对他们的牵制越来越低,开始惶恐生惧。 这也是皇帝对手上有姬家兵权的她和楚弈越发猜忌的起因。何况那个继后日日在她父皇耳边说太子聪慧威武,已经长大了,带着帝王不再年轻的隐喻,让帝王连自己的亲儿子都警惕疏远,似乎太子随时都会伙同她和楚弈推翻他的帝位一般。 帝王如今想要收拢开采的权利,竟然让太子去做游说,让他成为世家和各军之矢。 这样的事情,莫说太子,就是连身为本国之主的帝王也难执行。 所谓食髓知味,谁也不会甘心将好不容易得来的巨大利益,再拱手送回去!当初,她就和太子再三进言,可惜帝王一心想要减轻国库负担,导致如今皇权摇摇欲坠。 连云此时沉默了一下,知道再说下去,只会让她更糟心,将话题转回太子身上:“殿下服了我开的两贴药,我出宫时已经退烧。陛下也吓了一跳,当场就喊侍医,可见还是对太子关切的。” 赵乐君对于父女父子间已经有了裂缝的感情不想多谈,弯腰郑重朝他谢过:“多得郎君亲自照料,宫中的侍医或是其他人,我都不能信任。” 连云因为和家里闹了几回,一气之下游走四方,习得一身本领和医术归来,短短两年时间已经成了本朝最年轻的尚书。 她这感激,其实见外得很。连云心里发涩,抬手去扶她:“你我之间,何必言谢,你以前都喊我阿兄的。” 赵乐君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嘴角弯起浅浅地一个弧度:“还是喊郎君吧,你刚刚在朝中站稳脚,莫受我和太子的拖累了。” 连云凝视着她的目光就变得晦涩,很想问她,这个不愿意他受拖累,和她不愿意楚弈受拖累有没有不同。 他却是站了起来,到底把话咽了回去:“明日早朝后,大家都会知道殿下病倒的消息,你那个时候进宫最合适。” 赵乐君抬头,微微一笑:“我知道的。” 连云又看她一眼,嘱咐她早些休息,借着月色悄悄离开长公主府。而他离开的拐角处,楚弈悄无声息的隐匿在那里。 银锦早在连云来的时候就候在暗处,等人都走了,才现身心疼地去要扶起赵乐君:“公主,您就该听连公子的,跟将军说清楚吧。” 赵乐君朝她挥挥手,呢喃着说了一句:“明日父皇会单独召见楚弈吧。” 银锦不明所以,她挪到桌案前,在侧边的木匣子里取出纸,边写什么边吩咐使女:“你让人明早在他上朝前,送过去,一定要送到他手上。” “公主,您愿意跟将军解释了?”银锦大喜。 天未亮,闭眼没有多久的楚弈就起身穿戴。 他回了洛城,今日就必须去上朝面圣,汇报军情。 净过面,总算清醒不少,他低头看到水里倒映的脸上那道抓痕还十分明显,顿时又心烦意乱。也不准备用早膳,就那么出门去。 才走到马厩,仆从拿着封信焦急送到他手上:“郎君,长公主府送来的,说一定要您亲自过目。” 楚弈想到昨日两人的决裂,看着这封信,心止不住剧烈跳动一下,在期待中快速拆开。 纸上写了几个大字:门扇损毁,赔银千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嘉宁长公主》正文 第4章 天际被晨曦染了层金光,穿透云层,洒落在宫殿巍耸的屋脊上。 楚弈已经到了帝王跟前,半跪着,被沉默的帝王审视着。 大殿里燃了浓浓的香,呆久了会发现这香太过甜腻。楚弈低垂的眼眸转了转,余光扫到一缕快消散的轻烟,帝王的手正在这镂空的香炉上头轻轻煽动着。 “——退兵了?”寂静的大殿终于响起一道声音。 楚弈收回视线,盯着脚下的地毯回道:“是。陛下威震四海,南胡人如何能与我赵国匹敌,他们不过想趁乱掳掠一些,想找口开春的粮食。” 南胡人原本是归顺赵国的一支游牧民族,可随着赵国和周边国家局势越发紧张,连年征战,南胡人野心渐大,也想多占中原地界。 可惜兵力不足,常常被赵国三两下就给吓得又龟缩起来求和。 武帝听着他的吹捧,已显苍老的面上没有一点笑意,又问道:“南胡人刚退兵,你在上郡这么着急赶回来,是听到什么了?” 楚弈问言微怔,帝王语气有那么几丝不善。 他心生警惕,却也没有什么不能实话实说的。 “臣离家数月,本是挂念,这才匆忙回都城。回来后,却听闻长公主请旨和离一事。” 他下意识觉得帝王是在过问此事,又不好拿捏一个度,索性抛了话头出去。 武帝似乎是不悦,哼笑了一声:“朕把女儿嫁给你,你倒是任她受委屈?!” “臣不敢。得尚公主,臣唯有惶恐和感恩,待公主自是一片赤诚。臣回来后连夜去了长公主府,长公主却听不进臣解释,还将臣的脸都抓花了……” “那也是你委屈了长公主!” 帝王忽地拔高了音调,余音在大殿中回响。 楚弈将头又垂低了一些,声音却不卑不亢:“臣本就没有纳妾之意,长公主误会,臣已经再三解释。这不过离家数月她便不理会臣的真心好意,做主纳了臣的表妹,让臣面对尴尬,还请旨和离,又是置臣于何地?陛下,臣是粗人,只懂带兵打仗,向来是直来直去。如若长公主觉得委屈,臣就担了这罪名。” 帝王和赵乐君是父女,他知道帝王势必是偏颇女儿,帝王责骂他受着。可两人闹到决裂的实情偏偏不是一个莲娘的问题,帝王只挑着女儿受委屈一说,分明是赵乐君在父亲面前没有说实话,没有告诉帝王她跟那连云是怎么回事。 既然如此,他也不会就那么担下帝王的责备! 他话落,就察觉到武帝的目光死死锁在他身上,声调冷然:“这么说,其实你才是委屈的那个了?” 楚弈没有作声。 此际内侍匆忙走进来提醒道:“陛下,该上朝了。” 武帝一摔袖子,神色似乎是缓和了一些,走到高位坐下,“一会朕让嘉宁过来,你们再论个清楚!”说罢,低声吩咐内侍,“去请长公主进宫来。” 楚弈站起来,退到一边,帝王在此时扫向他的目光幽暗不明。 在外头久候的文武百官在宣唱声中鱼贯而入,连云也在内,站到了楚弈前面。 楚弈盯着他着玄装的背影,面无表情用舌尖抵了抵牙。 等到山呼万岁后,他却敏感察觉到有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那道视线仿佛是警惕,又仿佛是审视,总总汇聚在一起就让他想到一个词。 ——猜忌。 他不用抬头,也知道这目光主人自然只有高位的帝王。 可猜忌从何而起? 其实他不是第一次感受到帝王这样的目光,能让帝王猜忌的缘由他也想过有很多。 思索中,楚弈站得笔直,眼观鼻鼻观心,权当自己没有察觉帝王的心思。 熬过冗长的朝会,赵乐君也已经进了宫,在帝王的寝宫候着。 楚弈跟着帝王进来的时候,便见到那个能气死的人妇人一身红衣,乌发低挽,云头步摇在耳边轻轻摇晃,富丽堂皇的宫殿不及她那灼眼的艳色一分。 他目光沉沉地看了她一眼。自打成亲之后,他许久没有见过她穿红衣了。 在楚家她从来都是素衣简装,连外出也不曾穿华服,如今她这身浓艳的红,仿佛是离开他后浴火重生了一般。 重生成为那个他初初相遇,骄矜、高不可攀的皇女。 楚弈攥了攥拳,抿直了唇线,嘴里莫名的有股血腥气。 武帝没有跟谁寒暄,落座后,把宽袖一扬就说道:“嘉宁,楚弈说他委屈了,并没有要纳妾,你和离对他不公。” 赵乐君先是心头一跳,细长的眼尾便扫向楚弈,楚弈清晰听到她嗤笑了一声:“那妾究竟怎么纳的,他比女儿更清楚,谁不委屈?” 楚弈脸色一沉,想要开口说什么,赵乐君却突然拔了鬓边的步摇用力掷到他脚下,眼神冰冷。 “我当初是自甘下贱了,才嫁了他,如今为个妾室磋磨消去了所有的情谊,我还和离不得?” 金步摇在楚弈脚边摔得珠断簪裂,自甘下贱四字又如针尖一样刺入他耳蜗中。 他昨晚气极,口不择言,出了长公主府也觉得这四字伤人。可她与那连云,一副郎情妾意的样子,又是置他楚弈何地,那时的他不难堪吗?! 楚弈把本想在帝王跟前解释的话给咽了下去,肃着脸一言不发,额间青筋突突直跳。 武帝在高处微微眯了眼,目光先在女儿盛怒的面容转了一圈,又落在极力忍耐什么的楚弈身上,绷直的身子慢慢放松。 两人这个模样,装不出来的,是真的决裂了。 何况他也派人查过,长女在楚家时常受婆母的冷眼。虽然她没有向自己吐露过委屈,可这到底是他的女儿,他知道她骨子里藏着怎么样的傲气。 既然决裂是真,他也没有兴趣再绕在这事上。 “楚弈,当日嘉宁下嫁,朕原本是想着你们能琴瑟和鸣。今日既然情谊不在,那便就此一别两宽吧,日后你得新缘,朕也不会过问。你征战数月,这几日回去好好歇着。” 武帝挥挥手,宽宏大量的原谅他委屈皇女一事。 楚弈却知道,如若没有他刚刚胜的一仗,就凭早朝时皇帝流露出的情绪,这场和离他恐怕不能被轻松骂几句就放过。 思至此,他心头又闪过一丝诡异,赵乐君没有在他离家的时候请旨和离,偏巧合在他归来前。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用意? 在抱拳告退转身时,余光扫了眼神色漠然的赵乐君,又在心里自嘲一笑。 还能是什么用意。她最会以利易利,在他归来后和离,帝王看在战功上不会过多责怪,他不会被动一分权,在这种没有回旋的余地中自然如她意,吃一个哑巴亏让她和情郎双宿双栖! 刚才不就在帝王面前堵了他的嘴,让他一个字也没能泄露出来。 楚弈快步出了宫,胸膛里都是无法疏通的火气,策马一路风驰电挚地奔回家中。 府里的仆从不知道在忙碌什么,脚步匆忙来去。 他喊来管家,边往里走边从袖子里拿出早晨收到的信,递过去:“让账房给长公主结了。” 她要断那就断,断了清净! 管家双手接过,想起账房正好去了老夫人那里,便转身寻过去。 才刚进了门,就听到老夫人尖锐地高喊:“什么叫做长公主把家里账面上的钱都拿走了!那是我楚家的银子,她凭什么拿走!我要给我儿和莲娘办喜事,你给我滚去要回来!” 管家脚步就停在那里,账房毫无底气地声音传了出来:“老夫人,的要不来,那账上……都是长公主的银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嘉宁长公主》正文 第5章 楚弈坐在内室的屏风前,以前他一抬头就能看到的妆台如今还在,只是上边的铜镜,还有那些精致的胭脂粉盒都不见了。 他视线缓缓平移,落在那张垂着轻罗帐的大床上。 他离开前还曾与她在此翻云覆雨,如今空空荡荡,没有一刻不在提醒他那是两人陌路的开始。 楚弈眼前又闪过她发红的眼角,细白的身子有着被他不慎弄出来的淤痕,就那么安安静静陷在被衾里,一动不动。 他在回忆中猛然抽了口冷气,一手慢慢探到太阳穴揉按了一下。 刚才还想着断了清静,不过转眼,他就自打嘴巴,在这里乱想与那个妇人的关系。那日的粗鲁强迫,她肯定恨在心头,缠绕他数月之久的懊恼和悔意再度涌起。 楚弈觉得头又在隐隐作疼,闭眼长长呼出一口气,脑海里却闪过满身清贵的连云。 他一愣,知道自己到底是不甘的,旋即发出一声嗤笑。 帝王身边这个新贵,利用阴险狠辣的手段收拾了帝王猜忌的两名武将,一举到了尚书之位,如今朝中的武将都暗中盯着连云一举一动。 赵乐君要扶持太子,却又去靠近得罪武将的连云,她以前的聪明都被狗吃了?! 近来铁矿一事也闹得沸沸扬扬,不少武将心生不满,整个皇权都因此摇摇欲坠。 而连云在朝堂继续这样行事,按着帝王今日显露出来的猜忌,他跟连云之间迟早要有一战的。 只是他现在根基还太浅。 帝王让他的兵力集中在河西、上郡,却不放他在那里,只要战事一歇就必定传召他回朝。他的母亲也被留在洛城,一直都在牵制他。 或者……他该趁着动荡摆脱这种牵制。 楚弈想得入神,染着懊悔的眼眸慢慢被一种奇异的光芒给遮盖。 外头突然传来紧张的喊声:“郎君,老夫人闹着要让您过去。” 思绪被打断,楚弈嘴里没有说什么,眉头却狠狠皱了起来,起身走出去。 管家跑得气喘吁吁站在庭院里,见到他出来宛如抓住救命稻草,焦急道:“郎君,您快去看看吧,老夫人又哭又闹,在骂长公主殿下欺人太甚。” 昨日还称病倒的人,不过一晚就再闹了起来。 楚弈脸色铁青,快步往母亲住的院子去,管家边走边说明缘由。 他听到近两年家中用度都是从长公主那里拿的,步子猛地一顿,忆起一事。 他们成亲不久后,帝王就因国库空虚,朝廷常拖延发放军饷。他把自己的钱基本都挪到了军费上,那个时候她说了句家里不用他操心。 自此他真的没有为这个家再操过心,一心都扑到了军务。 他往前走的步子当即就一转,在管家一脸茫然中回到自己的住处。 “去把账房喊来。” 管家看着他阴沉的神色,在这倒春寒的天,汗一直往下落:“郎君,老夫人那里?” “说我有要紧军务,陛下为长公主和离一事对我正不满,抽不开身过去。” 他知道自己的母亲一耍起泼来就得逼人如她心意,在这个节骨眼居然还是为了纳妾的事,他的耐性也快到崩塌边缘了。 管家哪里听不出他这是找借口,忙不迭转身去传达。 楚老夫人听到说儿子不能过来,原本要给儿子看的眼泪也落不下来了,再听到说皇帝不满,卡在喉咙里的干嚎生生堵得她快闭过气。 儿子和离了,她本来是想办场喜事,好给家里冲晦气,结果被告知家里居然没钱。 自从儿子在高位以来,她生活里就再没有穷困二字,日日穿金戴银,洛城里的夫人哪个不羡慕?! 可是长公主离家,带走钱不说,现在儿子还真的被帝王不喜了?楚老夫人想要在儿子跟前大闹,让他更厌恶儿媳妇的心思也没有了,只余下满心惶恐,两眼一黑,这回是真晕过去了。 账房抱着账本带过来的时候,管家先说了老夫人昏厥一事。 楚弈握拳的手搁在案上,无声用力攥紧,在手背青筋凸起中冷声说:“请医士,让老夫人好好将养。你说说这两年家里的账。” 郎君头一回对老夫人摆出冷硬的态度,管家一个字也不敢劝,飞快离开。 账房见他色厉目冷,战战栗栗打开账本,挑了去年已经结算清的帐先报出府中各处用度数目。 “一岁一共五十万余钱,老夫人那里就占了二十余万?” 楚弈听到数字,浓眉一压,一句话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账房一头都是汗,抬袖边擦边说:“是,府里的大项支出除去人情来往和粮食采买,基本都在老夫人那里了。” “怎么你们之前都没有往我这里报!” 一岁二十余万钱,相当于他在军中养八千兵! 账房委屈地说:“郎君和长公主当时一体,长公主说不必让家里这些琐碎事烦扰郎君。” 桌案就被狠狠砸了一下。 楚弈连呼吸声都变粗犷了,赵乐君早间在帝王跟前那句谁不委屈回荡在耳边。 她外祖姬家如今就剩下老将军和一个六岁稚儿,姬家的士兵有一半是赵乐君在掏银子,即便有铁矿折算,军费从来都是无底洞! 除此外她还供着整个楚家的支出。 他母亲为此还三天两头就拿无子说事,逼迫她给纳妾,完全不知道自己吸附了她多少血。 ‘谁不委屈……’ ‘我自甘下贱……’ 赵乐君的话在此时像是巴掌,狠狠扇在了楚弈脸上。 即便两人结合是利益为先,但他知道自己喜爱她,在婆媳矛盾中也偏向她,从来不认为她在自己身边还有什么委屈可言。可现在自己那点偏向表现出来的宠爱,被满账数字打个粉碎。 也让他男人的自尊受到极大的冲击。 他脸色发青,朝账房伸手:“把账本给我。” 账本当即就到了他手上,又命人取来纸笔,把人打发走伏案写写算算。 洛宫里,赵乐君被武帝留下说话,三言两语转到了太子生病一事上,帝王在此时言语又一转说道:“太子最近为了收回开采矿石的事情烦忧,你一会去探望他,让他也宽宽心。” 一句话,不知道藏了多少心思,让赵乐君又寒了心。 什么让她去宽太子的心,如今要解决这个僵持的局面,最好的办法就有人带头先缴回开采权。她外祖父年迈,如今掌军也只能在阵地督军,不能上战场,她的舅舅们只留下一个外甥。如若不是她争取了姬家军的代掌权,姬家剩下的十几万士兵早被她父皇收入囊中。 现在说这样的话,不就是要她用姬家来牵头,率先交了权,让其他人不得不跟着上缴。 可是这样一来,她和太子就是众矢之的,在这朝堂中会更加寸步难行! 赵乐君跪坐着,双手交叠在身前,心中愤怒濒临失控,最终她还是用着女儿恭敬柔顺的声音回话:“是。” 从帝王宫中走出来,赵乐君走在阳光下亦觉得浑身发凉。 她做再多,也无法消除帝王对谗言的听信,仍旧被逼得要一退再退。 倘若最后,她和太子后脚跟就是万丈深渊,她还要退吗? 赵乐君抬头,看向高挂在天边的太阳,在日头下站了许久,才驱去满身的寒意。 太子得知阿姊进宫来探望,忙要从榻上起身去相迎,却被快步过来的赵乐君一把按了回去。 她看着眉眼和自己有三分相似的少年,面上有着温柔的笑:“躺好,别乱动,我探探额头。” 太子抓住她的手,不让她动,眼角就那么红了:“阿姐,是弟弟累了你,让你跟楚将军和离了。” 赵乐君一怔,太子难过地说道:“阿姐,你不要再进宫来了。铁矿的事情,弟弟会想办法,绝不能让姬家这个时候站出来。” 细白的手还是贴到了太子额前,赵乐君探着他已经褪下来的体温,依旧温柔地说:“不用姬家站出来,我们有办法……” 楚弈在家中理清两年的账目,拿起手边笔墨已经干了的纸张,叠好揣着出门,一路策马到了长公主府。 从守门的侍卫口中得知她还在宫中,便坐在马背上,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 虽然是太阳下,巷子却正当风口,吹得他握着马鞭的手都半僵着。 终于,远处传来马车轱辘碾过地面的动静,伴着空灵的银铃声。 是赵乐君的车驾归来。 楚弈身下的战马听到声音似乎有点躁动,四只蹄子刨着地面,被他一勒缰绳,又安静下来。 赵乐君的车驾已经缓缓过来,等到停下的时候,他才慢慢催马来到她窗前。 银锦已经在车边禀报过,楚弈盯着纱帘内若隐若现的身影,属于她的气息一点点飘散在他鼻端,他暗暗吸了口气,马车里传出她冷淡的声音。 “楚将军是来赔我银子的吗?” 楚弈登时觉得揣在胸前的那张借据滚烫,仿佛化作火焰,烫灼焚烧着他肌肤,让他一张脸也火辣辣地烧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嘉宁长公主》正文 第6章 巷子的风仿佛越刮越大,吹起楚弈衣袂,却吹不散他面上滚烫的热气。 他久久没有回答,赵乐君似乎不耐了,吩咐进府的声音隔着窗传了出来。 赶车的侍卫应声,马车吱呀一声,四角挂着的银色铃铛发出一阵清响。楚弈此时喊了声:“且慢。” 马车应声再次停下。 他探手到怀里,将那张一直灼着他的借据拿了出来,从窗子递过去。 忍住让人欲拔腿就逃的羞愧说:“这是我该给你的银钱数额。我不知这两年家里花销是这种情况,银钱数额过大,我一时也凑不齐,特写下此借据,必会及早归还。” 赵乐君看着递进来的薄薄一张纸,着实是愣了一下。 她和离拿走自己的东西,包括银子都是应该的,让他赔偿门扇确实也是有意借此告诉他自己的付出。 两人是因为利益结合,可她也没有占他便宜,她受了委屈自然要说明白。眼下的结果是她预见的,却也有她未曾预料到。 比如他算清她在楚家这两年的支出,立下字据要归还。 赵乐君凝视着那张字据,这可能也是他身为男人的尊严吧。 她犹豫片刻,决定收下。 一纸账目,自此两清。 也没有什么不好。 赵乐君伸手,在碰到那张纸的时候突然一阵眩晕袭来,眼前发黑,手也随之落下。 楚弈禀着呼吸,看着她抬手,却又落下。他手里的纸动了动,像是被她推了一下。 他皱眉,还来不及细想,听到她喊了声锦银:“帮我收了。” 她的使女当即走过来。 楚弈一张脸霎时变得铁青。 ——她是什么意思,连接过都不屑吗?! 即便他知道自己这一趟会在她跟前显得卑微,却没考虑过她会狠决至此。 银锦在她身边久了,从她说话的声音中就听出不对,连忙要接过楚弈手中的借据。偏这会楚弈用力攥着,让银锦一时没有抽出来。 “银锦。” 赵乐君又十分难受地喊一声,连声音都弱了下去。 银锦着急,冲着楚弈大喊一声:“楚将军!” 楚弈魂魄归位,瞬间松了手,咬牙切齿看了车里那个模糊的身影一眼,扬鞭策马冲了出去。 银锦接过字据,慌乱地爬上车,就见到赵乐君身子一晃往前栽倒。她连忙接住压下来的身躯,见到她脸色惨白紧闭双眼,高喊:“公主!” 惶惶的喊声随风飘远,冲出巷子的楚弈似乎听到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只看到有女使奔跑,身下的战马这时带他远离,眼前被热闹的街景取代。 他重新目视前方,眼神一点一点变得冷漠,寒风一样凛冽。 罢了,她既是无情物,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卿绝! 赵乐君突然昏厥,吓得银锦一众伺候的手脚冰凉,好在刚把她安置在床榻上就见转醒。 银锦眼睛都红了,使女侍卫在外头焦急地喊请医士。赵乐君睁眼看着帐顶说:“让他们别忙了,我没事。让窦正旭过来。” “公主!你这个样子还喊窦副将过来做什么?” 银锦大急,赵乐君已经坐了起来,神色淡淡:“去吧。” 她向来说一不二,银锦知道劝不动,抿唇目光幽幽看了她一眼,出去让各归各位,再派人去请人。 窦正旭是姬家军其中的一名副将,受命常驻长公主府,一来是保护,二来能第一时间和军中互通消息。 等人来到的时候,赵乐君已经端坐在桌案前,案上放着她昨夜赶出来的舆图。 “公主有何吩咐。” 窦正旭身形高大,站在她面前挡了大半的光线。 她抬头微微一笑,请他坐下,伸手往舆图上一处城池点了点:“魏冲已经到了西平。” 窦正旭望着她细白指尖下的区域,有一丝疑惑。 魏冲他自然知道,公主早年救下的落难公子,才智机敏,算是公主的谋士。 前两个月他突然离开了洛城,本来他也常被公主派出去四处游走,记下各处地形回来帮助公主绘制我国舆图。他也没有在意这魏公子又干嘛去了。 但现在公主说起他来…… 窦正旭眉骨处有一处征战后留下的刀疤,此时皱眉不解,茫然的样子和他威武身形一点也不相配。 赵乐君没有多卖关子,手在舆图上移动画出一道距离:“汝南、南阳两郡,铁矿主出地,基本都是朝廷在开采。但在西平、舞阴有两处是特例。分别为世家闵氏和武将霍廷所占。” 她说到这里,窦正旭哪里还能不知道她的意思,这是准备对陛下逼迫太子收开采权谋划了。 他脊背又挺直了一些,全神贯注。 赵乐君徐徐地说:“本来两处都该是闵家的,是霍廷耍了诡计让闵家人书信慢了一步到洛城,两家为此结仇,私下发生过打斗。” 但是没有兵权的世家,最终败在蛮力下,闵家输了。 “世家和单靠军功后起的武将本来就不和。陛下既然一心要收权,那我们正好利用他们的私仇,把世家和武将间长久矛盾的那层纸给捅破,激化两方对立。” “世家的开采权是开国就有的,闹大了也不怕陛下会收回,陛下也不敢冒着得罪武将还得罪世家的风险收回。所以世家为了利益压迫武将,根本不必要太子出声,就会有人站出来让陛下收了武将手上这些开采权,其他世家为了家族长久利益绝对会跟随上疏。” “铁矿一事也就解决了。” 满足她父皇要压制武将的本意,也为修补摇摇欲坠的皇权添砖添瓦。 窦正旭双眼一亮,把笼罩他们许久的阴霾都给撕开了,盯着舆图上的西平和舞阴两县,内心深处有什么蠢蠢欲动:“公主要怎么做。” 赵乐君略显苍白的唇扬起一个弧度:“劫他们的矿!” 祸水东引,让他们自己去猜忌,再打个头破血流! 楚弈策马头也不回归了府,正心烦意乱,一个洪亮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阿兄!” 他错愕回头。 身后是风尘仆仆的少年,露着爽朗笑容。 楚弈看着,阴郁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一丝笑意,抬手重重在少年肩头一拍:“你子这就赶上来了。” 谢星嘿嘿地笑,去接过他手中马鞭:“怕回来晚了你担心。” 谢星是楚弈的义弟,少年不过十九,却已经随着他征战数年。 楚弈就揽了他的肩头,带着里处走:“阿兄请你喝酒,给你接风。” 谢星抬头看了他一眼,笑容不减地应承着,走到半途才说:“阿兄,我怎么一进洛城就听到说你跟长公主和离了。” 笑着的楚弈神色立刻冷了下去,脚步亦停下来:“洛城里已经传开了?” “应该是传开了。”谢星端详着他的神色点点头,他一进城连走路的百姓都在讨论。 楚弈用舌尖抵了抵脸颊,目光沉沉。 他没有往外说,必然是赵乐君那里宣扬的,还真是符合她无情的性格。 “传开了就传开了。”他再抬脚。 男子汉何患无妻。 谢星只好再跟上。他和长公主接触少,夫妻间的事情他更不好多嘴,再挑了一事说道:“阿兄早朝有没有见到太子,我听闻太子因为收拢铁矿开采权的事情急得病倒了,一路经过几处,也听到守城门的士兵会讨论这个事情。” 太子病倒了? 楚弈回来就在和离一事上纠缠,根本没有留意其它,一回想,早上确实没有见到太子。 他沉着脸没有说话,谢星说:“阿兄回来见到长公主了吧,她没有提起这些吗,也没有说要怎么帮着太子解决铁矿的事情?” 其实铁矿谁开采跟他们没有关系,他们驻守地有铁山,但那是朝廷把守着的,不是他们能动的。 别的人养兵靠铁,他们养兵纯粹靠一次一次的胜仗去掠夺和农耕自给自足,朝廷的供给根本就不够。 楚弈闻言依旧没有说话。赵乐君一个字也没有跟他提,而且她有新的依靠了,要怎么解决,能不能解决关他屁事! 他闷声回到院子,当即喊人拿酒来。 谢星看得出来他心情不好,自己说的话可能还戳到他痛处了,很有自知之明的闭上嘴巴,准备就只陪着喝酒。 楚弈坐下后却是心神不宁的样子,嚯一下又站起了,沿着走廊到了书房。谢星只好跟着过去,见到他取出舆图,翻出其中的两张,摊开在长案上细细地看。 他探头瞥了两眼,对标着汝南和南阳的舆图还算熟悉,他们已经暗中对这两处地形摸了几回。 谢星见阿兄看得入神,想到他们伺机已久的谋划,胸膛里的血液似乎就沸腾了起来,压着激动低声问:“阿兄,你不是说现在还不是机会,还不到真正动荡的时候。” 楚弈凝视拼着两张舆图,一言不发。 脑海里闪过自己原本的打算。 武帝想要跟以前那样牵制武将,连他都是被猜忌的一员。早在察觉武帝的心思时,他就已经在未雨绸缪,绝不允许根基浅的自己成了武帝拿来儆猴的鸡! 他要壮大兵力,并且不能让朝廷知道。 他确实也已经在做了,暗中招募,韬光养晦,但离他不可摧毁还有差距。而在他足够强大前,能够给他提供掩护的就是更能挑起帝王忌惮的其他人。 从传出帝王欲收回铁矿开采权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他看准了汝南和南阳。 那里有铁,有武将,有世家,离洛城也十分近。只要那两边乱了,引起帝王注意,就足够弱化他的存在。 在有这个打算的时候,他还和赵乐君共进退,他准备这次回来跟她坦白,因为这两处对她来说也有用处。 如今……楚弈耳边又回响她引用刺耳的那句‘自甘下贱’,用力握了握拳头,视线依旧凝视着被细细描绘出来的舆图。 对他来说,现在确实不是动汝南和南阳的时机,会缩短他培植自己势力的时间。 下刻,他把舆图唰地收了起来,到底是做了决定,沉声说:“二郎,你暗中去汝南。” 谢星咧嘴一笑,笑容里是跃跃欲试:“阿兄,还按你先前说的那样吗?” 劫矿,挑起纷端! 楚弈:“是。” 纷端起,余下的就看她会不会把握了,就当是补偿她受的委屈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嘉宁长公主》正文 第7章 捉虫 “公主还睡着?” 一位女使来到屏风前,朝放下纱帐的床榻窥了眼。 端坐的银锦点点头,侧头看到霞光斜斜照入室内,估算了下时间,发现赵乐君已经睡了有一个时辰。 前来的女使又问:“那现在还传膳吗?” 银锦轻摇头,示意她先下去,女使会意,恭敬退出去。 等人离开,银锦回头看了眼毫无动静的床榻,免不了开始着急。 公主向来对病痛不在意,先前不让请医士,她放心不下只能去劳烦别人,但等了快半天也还没能等到人。 在银锦焦急的期盼中,连云正打马到长公主府门前。 他一身玄装,轻盈翻身下马,衣袂飘动,玉树临风。 守着门边的侍卫早得了吩咐,当即上前给他牵马。连云心里记挂着赵乐君的病情,也不要人引路,快步进府,在踏入大门的时候却又回头朝巷口方向看了眼。 不知道是不是他错觉,他总感觉到有人在窥探。 笔直宽阔的巷口一眼尽览,空空荡荡,只有落满地的夕光。 他收起疑虑,撩了袍摆进府。 赵乐君和窦正旭议事后便觉得十分疲惫,一沾床就昏昏沉沉睡着了。 睡梦中却不踏实。 一时梦到年幼的时候帝王抱着自己高举,宠溺地喊自己:“朕的长公主,乐君,朕的宝贝。” 一时又梦到弟弟出生时,帝王也抱着他高举,高兴大笑:“朕的太子!朕后继有人了!” 她就站在父皇身边,也满心欢喜的笑。 笑着笑着,她却站在了灵堂,满堂怮哭,她看着闭紧眼的母后双眼跟着模糊了。 画面一转,还是灵堂,却是满头白发的老人对着三个牌位沉默,那是她战死的舅舅们。 “外祖父……”她低低喊了老人一声。 “——朕要你姬家何用!” 帝王的咆哮突然在耳边炸响,赵乐君连忙转头,她看到高位上的帝王眼神凌厉,早没有了梦中初时的慈祥。她心头狠狠一抽,猛然睁了眼。 “君君别动。” 温润的声音轻柔飘到耳边,让刚刚醒来的赵乐君一时茫然。 她静静躺了会,分清梦境现世,侧头看隔着纱帐给自己把脉的连云。 “你不该老往这跑的。” 连云闻言微微一笑,不以为意:“公主身体欠安,臣走一趟又何妨。” 赵乐君听着他打趣的语气,视线重新落在帐顶上:“不过是昨夜没休息好,没什么打紧。” 连云此时收回手,“君君既然知道,请爱惜自己吧。你本就体寒不易受孕,到现在也没能当娘,别这头还没有调养妥当,又因为劳累添新症。我给你开一贴宁神养气的方子,你要好好服药。” 说罢起身,银锦已经准备好笔墨,感激地朝他笑。 方子写好,府里有药房,银锦捧着药方去配药,片刻又回来了。 “连郎君,府里缺了一味药。” 连云问是哪味,听过后说:“这味药平素也少用,你去妙春堂,那里肯定有。” 银锦应一声,就要走,连云喊停她:“正好我手上也缺两味药,顺带帮我捎回来。” 当即再写下两味药名。 公主用的药,银锦自然不放心别人去,吩咐使女们无赵乐君传召不可近院子,着人去牵来马亲自去了。 连云已经去了外室,安静的内室片刻后传来窸窣声,是赵乐君起来穿衣。 她出来的时候,连云已经在煎茶。 她与他对坐,她没有说话,连云也不开口,就那么默默地陪着她品茶。 楚弈跟谢星在书房商议了半日,定下详细计划。 他回京有两百精兵跟随,只不过他先行,把人都甩后头了。谢星也跟着赶,又把人丢后头,如今正好可以分出去一百,让在外头等着,暗中跟随谢星到汝南。 “那我明日一早再出城去。” 谢星摩拳擦掌。 楚弈面上倒是淡淡的,点点头,抬头看到天色渐暗,收拾桌上的纸张说:“吃饭!” 兄弟俩搭肩往外走,一个侍卫跑过来,先看了眼谢星,在视线交汇中禀道:“郎君,长公主的使女去药铺,抓了几味药,其中有两味是……保胎的。” 楚弈愣了一下。 谢星眼睛都亮了。 他对义兄跟长公主和离的事不好多言,但这是他阿兄,他哪里看不出来阿兄对长公主放不下,就吩咐人去探听探听,让有关于长公主府的消息就送过来。 结果才半天,这是传来喜讯了?! “阿兄!是不是长公主有身孕了!她的使女都没有许人,怎么会要这种药。” 楚弈还站在走廊间发愣,耳边是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兄弟的话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有些模糊不清。 谢星见他出神,伸手去推他一下:“阿兄,你是不是去长公主那里问问?” 楚弈被一推,恍然回神,下刻就穿了靴,转眼就跑了出去。 他策马在昏暗的街道中疾驰,一颗心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着,全身的血液都在激动中翻涌,脑海不停盘旋着两句话。 她有身孕了! 他要做父亲了! 赵乐君没有什么胃口,被逼着吃了几口饭菜,在连云的注视下喝光汤药,苦得直皱眉。 连云视线在她快要打结的眉头徘徊,没忍住低低笑了声:“你还是和时候一样,明明就怕苦,还非得一口气把要药喝了。” 赵乐君苦得根本不想说话,连云端过早准备好的密枣,她探手去捏了一个,才要放到嘴里就被外头的喧闹打断了。 夜幕中有个高大的身影走来,府里的侍卫脸色铁青追赶着,刚靠近,就被他三两招给拌摔到地上。 赵乐君看清来人,皱着的眉头成了深深一个川字。 楚弈怎么又跑来了。 连云望着来势汹汹的楚弈,神色也沉了下去。 楚弈就那么一路冲到她跟前,急得连鞋都没有脱,在她屋里光洁的地面留下一串污迹。 “嘉宁。”他闯进屋里,喊了她一声,目光就落到还端坐着的连云,眯了眯眼。 这个连云怎么又在。 人都冲进来了,赵乐君朝一脸惭愧的侍卫们摆摆手,让下去,慢慢抬起下巴端详他神色。 他似乎来得急,此时还在微喘,看着连云的眼神十分不友善。 她思索了会,跟连云说:“阿兄,今日辛苦你了。” 这是让他先离开的意思。 连云会意,面上却无不喜,久违的一句阿兄,让他眼里都是温柔的笑意。利落站起身,柔声道:“我先回了,记得照顾好自己。” 楚弈听着两人亲昵的语气,眼神越发阴沉,盯着连云离开,在看不见他身影后来到她身边。 “——他来做什么?” 赵乐君觉得这人真是莫名其妙,肃着脸没有说话。这是质问她吗,这是她府邸,她见谁还要他允许不成? 他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语气不好,深吸一口气,看向她腹,可她腰带松松束着肉眼分辨不出来。 他有些紧张,犹豫了片刻,还是伸了手出去。赵乐君见他探手,当即就要站起身,可他这些年在沙场上练得身手了得,还没站起来已经被他拉住,然后轻轻松松将她半带到怀里。 他的气息霎时笼罩着她,温热的鼻息也在她耳后撩过。 “你别动,我手脚重,别伤着你了。”楚弈圈住跌坐在自己怀里身子,手掌终于贴上了她的腹。 赵乐君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也再度怔愣。 他离开三个多月,掌心下的触感再平坦不过,哪里是怀孕三月的样子。即便她腰身再纤细,三月的肚腹也会有些许隆起。 他手掌往她腰身上又一揽,纤腰嫋嫋不任衣,甚至比他离开前还要再细上那么些。 他明亮的目光慢慢沉了下去,余光扫到还没有来得及收走的药碗,碗底还沾着黑褐色的药沫。 她确实在服药…… 他眼前就浮现连云刚才守着她的样子,原本在心头涌动的欢喜霎时像是被浇了盆冰水,连沸腾的血液都跟着变凉,看她的眼神也一点一点变得尖锐, 这时一股力量把他给推开。 赵乐君站起来,微喘着气,神色铁青。任谁被这样又摸又搂,也要羞恼。 楚弈却也迅速跟着站起来,一只手掌就攥住了她两只手腕,在她挣扎中去掐了她下巴,阴鸷在眼底蔓延。 她怀的是连云的种?! 不然为什么她没有怀孕三月的孕相,那个连云还守着她喝药! 赵乐君在他阴冷的眼神中脊背发寒,他离开洛城前将自己死死制住的那幕在脑海里闪过,她当时羞恼、委屈、愤怒甚至在他泄愤一样的情|事中感到绝望。 那些不愿意想起的一幕幕让她打了个激灵,他又要那样轻贱她吗?!她眼眶微红,身体里猛然爆发一股力气,挣开他高高扬起了手。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屋里响起。楚弈被打得偏了头,屋里死一样的寂静。 赵乐君手心发麻,往后退了几步,喘着气撞到屏风。 楚弈脸上火辣辣的疼,慢慢地转过脸,抬手在嘴角揩了一下,忽地咧了嘴笑。 那样的笑带着几分狞色,赵乐君被他笑得头皮发麻,警惕盯着他。外边的银锦听到动静,探头看到两人气氛不对,当即冲进来护在赵乐君身边。 楚弈在她们的视线中没有逼近,而是转身,飞快离开了这个地方。 “公主……”银锦松口气,想看看赵乐君有没有受伤。 不想一回头,就看到赵乐君跌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攥住衣襟,全身都在发抖。 谢星等了半晚上,也没有等到楚弈回来,只好先去睡了,他得养足精神明日好启程。 一觉醒来就是天大亮,他忙乱梳洗,跑去找楚弈,懊恼自己耽搁时间了。 楚弈的院子很安静,正房大门大开着,他想也没有想就走了进去。 “阿兄。” 外间没有人,他喊了声,寻向内室,却是闻到冲鼻的酒味。 他皱眉。阿兄喝酒了,那么浓的味道,这是喝了多久? 谢星很快就在床榻前找到楚弈,他身边凌乱倒着十余个空酒坛,手里还拿着一个,正往嘴里灌酒。 “阿兄?你怎么喝那么多?”难道是跟长公主有关? 楚弈没有回答,谢星只能上前,夺了他酒坛:“阿兄,别喝了,我这准备出城,你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听到出城二字,楚弈终于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看他。 “出城?” “是啊,阿兄昨儿不是决定了吗?” 决定?他觉得她受了委屈,有愧与她,更改自己的计划,想要补偿。 他也根本没有怀疑过孩子不会是他的! 结果呢,被她狠狠一巴掌甩到自己脸上来了,他还要牺牲自己的利益,去给她谋划那些吗?! 楚弈眼神一冷,猛然站起来抽出手边的剑,狠狠朝妆台劈了下去。 木头霎时四分五裂,他握着剑,大口大口地喘气。 谢星被他吓一大跳:“阿兄,到底怎么了?!” 楚奕盯着那堆碎木头,额头青筋不断跳动,愤怒还在胸膛中翻滚。 “阿兄?” 谢星又唤他一声。他死死握着剑,在叫喊中自嘲地低笑一声,闭上眼说:“……去吧,万事心。” 谢星看看他,又看看他手里的剑,担忧地应好。 早朝的阳光明媚,连云穿戴好官服,准备到衙门。 他走过矮案,余光扫到昨日拿回来的药包,想到昨日突然出现的楚弈,似笑非笑。跟身边的童说:“把这药给我二哥送去,说是给二嫂安胎用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嘉宁长公主》正文 第8章 小修 “连爱卿昨日去了嘉宁那里,她怎么样了。” 奢华的帝王寝宫里,武帝眯着眼倚在一方软枕中,胸前衣襟散开,露出一片肌肉松弛的胸膛。 连云跪坐在一边,挽袖在给帝王调配药方,闻言微微一笑回道:“回禀陛下,长公主风邪侵体,昏厥过去。臣昨日去见,她昏昏沉沉,话也不愿多说几句,喝了一贴药。” 他本来去了衙门,还没坐下,又被帝王召进宫。 帝王近来越发荒唐,服用神仙散频繁,每每之后便是纵欲发泄,次日必然要召他调配培元固本的药方,好卸去神仙散积留的毒性。 武帝斜斜看他:“怎么姐弟俩都风寒了,太子到现在也没能下榻。” “倒春寒,一个不慎便要染上风寒。陛下宫中的地龙还是再烧些日子为好,出行也要注意保暖。” 他将计量好的药材混到一块,宦官已经把送进来的红泥炉放上烧红的炭,他把药材就在帝王注视下放入药罐,注入泉水,搁在炉上。 武帝双眼眨也没眨,直到他重新坐好才收回视线说道:“这几日连爱卿多费些心,照料好他们姐弟。特别是嘉宁,才刚刚和离,恐怕心情也不好,你自与她长大,多劝她宽心。” 连云回:“臣尊旨。” 等药煎好,连云伺候帝王服下。 帝王躺在矮榻中,缓缓闭眼,低声说:“太子还是下不了决心啊,这铁的事情不解决,朕连睡梦中都不安。” 连云给帝王盖上薄毯,低垂着眉眼道:“陛下再宽限太子几日吧,太子会想明白的。” 武帝没有作声,仿佛是睡过去了。连云在边上候上一刻,听见帝王发出鼾声,才慢慢后退离开。 赵乐君自打从宫里回来就没有出过门,连云每日都会在黄昏时刻到长公主府给她号脉。 在第四日的时候,赵乐君跟他说:“郎君别再过来了。” 连云不为所动,收起她腕下脉枕:“陛下有令,我是尊令而来,你不必要担心我。等你什么时候想康复了,我就不来了。” 这四日不但她没有踏出府门一步,连太子都称病没有踏出寝宫一步。 赵乐君觉得连云是知道自己有谋划的,便也不再多说。 连云今日还跟往常一样,看着她喝下汤药后离开。 她坐在案前,默不作声看还放在案上的药碗,良久叹息了一声。 她知道连云不过是找借口,他要来,肯定能暗中过来不让人发现。他偏偏禀报父皇说她病了,借着帝王旨意光明正大登门,其实就怕自己赶他罢了。 他又何必呢。 当年退婚一事,他根本不知情,她也没有想过要怪责他。即便他当时在,她也依旧会选择和连家退亲。 没有什么谁对不起谁,这是让两人都能安好的选择。 赵乐君长睫低垂,伸手去碰了碰药碗光滑的边缘。银锦进来就看到她出神的样子,安安静静给她烹茶,等茶煮好奉上,将她身前的药碗收走。 她此时也站起来,神色淡淡去找出舆图,重新坐下估算着派出去的人现在的方位。 应该是按照计划到达汝南的西平县,跟魏冲汇合了。 明日就是闵氏押铁出山的日子。 她蜷缩了下手指,其实是有些紧张的。 说来也好笑。她十二岁时就在军中了,那一年她知道自己长公主的身份并不只是尊荣,她还能得到更多权力,她需要那些权力来保护弟弟守护姬家。所以她跟随着外祖父上战场,也在刀尖下受过伤,经历过生离死别。 可是她做出这次的决策后,居然在紧张。 也许她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情吧,像个土匪一样,让人去打劫,首回将自己的计谋用在了同胞身上。 赵乐君想着,倒是笑了。 窦正旭这个时候寻了过来,拿着最新送来的信:“公主,魏公子来信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她抬头,银灯下,笑容粲然:“好。” 在长公主府收到汝南来信的同时,楚弈同样收到谢星派人送来说到达西平的消息。 他早早探清楚闵家运送铁的规律,如今谢星已经在日期来临前赶到,余下的就等闵家送铁的人离山。 他把送来的信丢火盆里烧成灰烬,摸向脚边的酒坛,仰头猛地灌一大口。 这几天帝王没有召见,他就呆在家里。白日拉了手下到校场厮打一日发泄精力,晚上喝上一坛,一夜无梦。 然而这几日,有关赵乐君的消息还是会时时送到他跟前。 这是谢星先前吩咐的,在得知赵乐君怀孕前就吩咐了。 他也就是听着。 此时也到了探子前来的时间,没有意外如期而来,与他见礼后说:“连郎君这是第四日到长公主府,同样的时间到,同样的时间离去。长公主依旧足不出户。” 探子说完抬头窥他一眼,见他背靠着桌案在喝酒,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默默退下。 楚弈保持着那个喝酒的姿势,等坛子空了,随意丢在地上,进去内室倒床上就闭眼睡觉。 睡梦中,他似乎听到外头有说话声,不耐烦翻身朝里。 莲娘此刻正在院子里,手里拎着食盒,低声和犹豫要拦住自己的侍卫说:“是老夫人让我给表哥送吃食的,老夫人听说表哥这几日都吃得少,还总喝酒,担心他身子受不住。” 侍卫为难地看看还亮着烛火的屋子,到底是让开。 老夫人他确实得罪不起。 莲娘朝他道谢,侍卫忙侧身子避开,就站在院子里看她走进去,突然弯腰打了喷嚏。 直起腰来的时候,抬手揉鼻子,皱眉想这个莲娘子熏的什么香,味道也太浓了。 侍卫想法还没有落,屋子里突然传出一声尖叫,还有什么东西重重摔在地上的声音,吓得他一个激灵就往里跑。 内室,楚弈被进来的人惊醒,睁眼就拔了床边的长剑,直直指住了来人。 如若不是他看清是莲娘,恐怕此时已经把人刺了个对穿。 莲娘被剑指着喉咙,吓得直接软在地上,食盒跌落,里面的饭菜洒了一地。 侍卫见满地狼藉,再看楚弈不好的脸色,知道自己要少不了军棍了。 莲娘吓得眼泪都出来了,见他还拿着剑站在那里,又闻到酒气,委委屈屈抬手抹泪:“表哥,你又喝醉了吗,我是来给你送饭的。” 说着,慢慢站起身,壮着胆朝他走去。 屋子里都是打翻的饭菜气味,还有散不去的酒味,如今加了个特意熏香的莲娘,气味混合在一块就变得十分古怪。 楚弈冷眼看着走向自己的女人,鼻子动了动,屋子浑浊的味道让聚集在胸口的酒气翻涌,胃里也难受。 他忍住不耐说:“出去。” “表哥……楚郎……”莲娘喊他,不退反进,“我如今已经是楚家妇了,在你身边伺候,是我该尽的本分。” 自打她成了妾,楚弈就没有见她一面,她好不容易才找到借口过来,怎么能够就这么走了。 楚弈看着她还靠近,眼角抽搐,扑面来的香味让他几欲作呕。他忍耐到极限,本就不是什么好性子,又带着酒意,猛然把剑尖朝下直接掷在她脚边。 丝毫不遮掩自己的劣性骂道:“恶臭……给老子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嘉宁长公主》正文 第9章 楚家大半夜就闹了起来。 莲娘被楚弈骂跑后,羞愤哭着上吊,腿都直了,差点把楚老夫人吓得晕过去。 等到人被救起,她连气都顾不上喘,跑到儿子屋里,又是抹泪,又是威胁。 “莲娘就怎么不得你心了,你非要逼死她才算!还是你对娘有什么意见,索性我也随莲娘一块去了吧!” 楚弈坐在床上,面沉如水。 楚老夫人说了一大通,见儿子仍旧不言不语,坐在地上就拍着膝盖继续大哭。口里大喊着死去的丈夫名字,说自己跟着儿子吃了多少苦头,如今儿子却不听自己的云云。 耍泼耍得淋漓尽致。 “娘,你别喊爹了,爹真出来见你,你敢见吗?” 沉默的楚弈淡淡开口,哭着的楚老夫人声音一顿,瞪大了眼看向儿子。 屋里的烛火在此时突然晃动了一下,闪得她猛地打了个激灵。 青年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当年爹是怎么死的,娘没有忘记吧……娘说儿子对你有什么不满,可能是有的。夜深了,娘还是回去,早点歇了吧。” 楚老夫人眼皮一跳,只见儿子在烛光下的面容半明半暗,直勾勾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眸深如寒渊,酷似死去的丈夫。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儿子拿丈夫的死来警告自己,让她头皮发麻,措手不及。即便她先前违背儿子意思,暗中为难赵乐君,他知道后也只是冷脸不理人,从来也没有提起过丈夫一个字。 她也以为,儿子早从当年的事情走出来了。 楚老夫人一骨碌就爬起来! 她再会耍泼,也知道看人脸色,何况儿子的眼神阴沉得骇人。她可不能为了侄女,真的触怒儿子! 可兀自起来,又觉得尴尬,她咽了咽口水,勉强笑笑:“你累了一天,你先早点歇下,娘、娘先回去了。” 说罢就要开溜。 楚弈在她身后说:“娘,吴氏是你侄女,你喜欢她要怜惜她,儿子可以给你留着。但是要让她记住,别再来招惹我,事不过三。” “好、好!”楚老夫人胡乱应承着跑走了。刚才多来势汹汹,现在就多狼狈。 在人走后,楚弈挺拔的腰杆慢慢弯曲,把脸埋进了双掌间,良久都没有动。 ——事不过三。 他第一次发现吴氏耍心机,是三月前和赵乐君争吵之后。 那日他能撞见赵乐君和连云暗中往来,吴氏功不可没。 赵乐君肯定也知道了吴氏所为,所以才会在和离的时候,把人给他纳成妾。除了报复吴氏,还为了留着膈应他的。 吴氏第二次耍心机是在刚才,赵乐君也算无遗策。 吴氏果然如她期待,自以为能用美人计,恶心自己来了,连带着让他对自己的亲娘都快失去耐性。 那个妇人,算计起来,手段比谁都狠……让他一回比一回狼狈! 楚弈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那一点醉意也醒了,站起身走到书房,取出河西和上郡的舆图。 图拿在手里,动作却又一顿,扫向在书架上整齐摆放的整套舆图,神色有几分复杂。 “公子,快天明了,你闭眼歇一会。有我们盯着呢。” 众人面前山道蜿蜒,魏冲带着他们潜伏在树林里,守了整夜,静等闵家运铁路过。 魏冲闻言只是朝身边的人伸手,要酒。 那个士兵没有办法,把酒壶递上,看着他喝了一口。 山林里本就阴冷,又逢天气突然降温,不能生火,一众人全靠酒来暖身子。 魏冲喝过一口,把酒又递了回去,问起斥候:“先前路过一处,似乎有人刚走过,斥候去查探,回了吗?” 从草木间的踩踏痕迹来看,来的人不少,起码和他们差不多,估计百众。 有可能是闵家的人来巡场,也有可能是别的,为了保险起见,他们调整了拦劫的方位。 只是斥候此时还没有回来,魏冲心里也不太|安定。 士兵闻言转身就到前边去问,都没有收到斥候的消息。 正是此际,那伺候匆忙归来,故意抹得辨不清的面容带着震惊,来到魏冲身边低声道:“是谢二郎带着人也埋伏在这山间。” “谢二郎?楚弈的义弟?” 魏冲也觉得意外,丹凤眼斜斜往上一挑,表情带了些玩味。 斥候说是:“即便遮掩了口鼻,那双眼是错不了。” 两人正说着,前方隐隐传来马蹄声,众人都噤声往前看去。 昏暗的山路被火把照亮,宛如是一条火龙在前行。 闵家的人已经押铁出山了。 魏冲眼里倒映着连绵的火光,做了个手势,让众人就位。也是在这个时候,他知道了谢二郎是来做什么的了。 前方有序的火把突然间摇晃散开,像是洪水冲入了树林,摧毁了一片。 厮杀声响起。 魏冲看着被人先下手为强的一幕,忽地乐了。 谢二郎也来劫矿的?他们被人截胡了?! 有士兵已经焦急地问前面是什么情况,魏冲一挥手:“走,帮帮谢二郎。” 谢二郎大家都认识,可是魏冲这一句帮忙,让他们摸不着头脑。 不是他们要劫矿吗,怎么变成帮谢星劫矿了。 于是他们就被魏冲这么不明不白给带着冲下去,看着魏冲去到紧张的谢星身边,朝他抛媚眼和吹口哨。 谢星确实被突然又杀出来的一批人给惊着,若不是魏冲吹了个口哨,吊儿郎当地朝他抛媚眼,他还真没能认出一脸灰的人来。 魏冲出现,十分诡异,谢星想要多思考也没有空余时间。但魏冲加入,压力大减,他自然是要把疑问放在劫矿之后。 谢星就朝自己人喊了声:“别误伤,一家人!” 闵家人押着车打着火把,说被打劫就被打劫,都懵了,混乱中有人大喊着回去报信和奋力抵抗。 然而怎么会有人放他们去报信。 山道间,火光一片一片熄灭,风将惨叫吹散,在旭日的红光中,一切又归于平静。 谢星站在尸首当中,抬手抹了把脸上沾的血,让自己的人都聚拢查看。这些都是精兵,并没有人牺牲,有几个伤重的。 魏冲那边情况也差不多,但是魏冲自己也受伤了,胳膊被划了出了个血口子,血染了半边袖子。 魏冲善谋,武功并不多好,但只要他担起指挥一职的时候,他必定会和士兵一起冲锋。为此,在姬家军中威望也不。 谢星看着他在前边简单止血包扎,和围着的士兵声不知道说什么,就等他说完了,才上前去一抱拳道:“不知道魏先生怎么到这儿来了。” 魏冲随手摘了一个士兵的水囊,慢慢拧开,自己仰头喝了一口,笑着睨了谢星一眼并没有说话。然后用袖子擦了擦自己喝过的地方,给他递过去。 谢星看着眼前的水囊,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接过,仰头也喝了一口。 里面装的是酒,辛辣呛喉,却又让人觉得舒爽无比,身上每个毛孔都被那股劲冲开了一样。 他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魏冲此时说:“谢二郎,你刚才说,我们是一家人?” 谢星正要把水囊还给他,闻言一愣。 魏冲又吹了个口哨,露出个蔫坏的笑:“我们长公主和你们楚将军和离了,还哪里来的一家人……” “你!” 谢星突然意识到什么,当即就要高喊示警……然而已经晚了。 他眼前一黑,直直朝魏冲倒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嘉宁长公主》正文 第10章 太子告病第七天的早朝,皇帝终于忍不住当场让去把太子请来。 满殿肃穆中,文武百官看到太子连走路都费劲,整个人清减了,腰间束带亦松松垮垮,那单薄的身子仿佛要承受不住一身储君冠服的重。 武帝见到儿子这个样子,神色越发阴沉,冷冷看了连云一眼。 他本就多疑,连云伺候了太子汤药那么久不见好,让他不得不疑心连云是不是没有按照自己吩咐,好好劝导她们姐弟。于是宣来侍医给太子号脉。 侍医号脉半天,也就得出个风邪入体、忧思过度,道忧伤肺、思伤脾导致脾胃不佳,即便风寒好了身体也不见恢复。 一番话和连云写的脉案是一样的,武帝那点疑心终于散去,便又让人搀扶着太子回去休养。 文武百官里不少是看太子笑话的,但见到皇帝为了拢权对亲子都这样无情,心里又免不得怵帝王的冷酷。 亲子尚且如此,那他们这些臣子呢? 一时间,群臣心底惶恐。 楚弈也在大殿上,沉默看着一切。在太子经过自己的时候,他敏感察觉到太子是看了自己一眼,只是他不能动。 帝王就在高处,他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中,唯有在心中默默算时间。 谢星行动已经两日,消息却还没有送回来,也不知道是否顺利。再拖……太子这里恐怕是拖不下去了。 太子被皇帝当朝喊过去,赵乐君那里很快就收到了消息,听闻后两只手紧紧攥了良久。 黄昏的时候,连云又上门来,看到她比平时更清冷的神色,明白她已经知道早间庙堂上的事情。 他一边给她号脉,一边低声说:“殿下无碍的,我给他服了几贴显得病重的药,侍医也查不出来。” “你明日起不用再来。”赵乐君缩回手,“我好了,明日会进宫谢恩。” 连云望着自己空空的手,知道她都猜到了,无奈地笑笑:“君君,你生我气了?” 气他插手,给太子药。 赵乐君神色淡淡:“不气你,你是为我们姐弟好,我不会不知好歹。肯定也是太子让你给的药,我已经交代他前日就该在朝里走动,他没有去,我初以为他是真的没康复,其实是怕父皇又来逼迫我。如今我气,也只是气他不知轻重,万一再把你牵连在内。” 她的话似乎句句在理,偏连云一个字也不会信。 他轻叹一声说道:“君君,我们自一起长大,你心里怎么想,我多少能猜到。是我错了,可你明日进宫去,不是让殿下的心思白费了吗?” 赵乐君没有说话,似乎是意已决。 连云见她这样,唯有苦笑,最终败下阵来:“你明儿什么时候进宫,万一陛下要责怪,我在场他也不会太过。”在外人跟前,总是要保住一些皇家脸面,不能把连女儿都逼迫的土匪样子显出来。 然而赵乐君根本没有回答他,让他连连摇头,又妥协道:“好好,我不问了,明儿我也不出现,你别气了可好?” 她这才算是开了口:“阿兄……这是最后一次了,你若是还插手此事,往后,我只能跟你老死不相往来。” “又给我放狠话了。那我不插手这事,我以后再来,你就不能赶我。” 连云微微笑着,很认真地看她,眼中光华流转。赵乐君就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她怎么忘记了他最会插科打诨,最爱抓她话里漏洞,最后堵得她无话可说。 太久没和他打交道,就又上他当了。 话都被他堵了回来,她也不是输不起的人,颔首道:“好。可若被父皇察觉我们来往,那就没有以后。” “好。”连云十分爽快地应了。 待到连云留下一堆的药和吩咐离开,赵乐君喊来窦正旭,问有没有汝南的消息。 窦正旭心里正为此事着急,在她跟前不敢显露,怕给她添忧思,反倒是笑着劝她:“有魏公子在,公主放心,算着时间,也就是这两日会有信。” 赵乐君哪里不知道他想法,点点头,没有再多问,只暗暗思索着。 如果今夜还没有消息,她明儿进宫也只有一个拖字诀,起码得往后拖延两日。 如若两日后,汝南还闹不起来……赵乐君闭了闭眼,那她唯有去博帝王对自己唯一的一丝情分了。 在赵乐君全心挂念汝南情况时,楚弈亦在等消息。 一个下午,侍卫已经被他喊来问了七八回,每一回都是毫无消息。 他坐在桌案前,难得焦虑不安。 谢星办事他不是不放心,实在是早上见到太子被帝王无情的架到大臣跟前,心里不好受。 在没有和赵乐君成亲前,每回见太子,太子都是对自己极亲热。成亲后,太子喊姐夫时脸上笑容更是真诚,目露崇拜。 还常常和自己说:“姐夫,我也想要做一个和你一样的英雄,挥剑斩敌首,无畏血洒沙场!” 楚弈闭目,昔日过往,在此时忆起竟然如同梦幻一样。但即便那是昔日,即便他如今和赵乐君闹到决裂,仍旧为帝王举动有唇亡齿寒之感。 他低头看了看已经完全拓印在脑海中的汝南舆图,又侧头看向书架上其它舆图,抿唇嚯地站了起来。 本就已经更改了计划,要给他们姐弟谋划一回,如今太子被逼得重病在床,他该以大局为重。 赵乐君肯定知道今日大殿上发生的事,如若她坐不住,明日就为了太子让步,那他的谋划又有何用? 只会成为一场自我安慰的笑话罢了。 且不管赵乐君与连云如何,独为了太子以往的赤诚相待,他此时也该去见赵乐君。 楚弈大步就迈了出去,借着慢慢笼罩大地的暗色,来到长公主府外,让门房去禀报求见。 银锦得知楚弈又来了,一双眼都瞪得有铜锣大,那晚公主在他走后的模样,她到现在都还记得。 公主什么时候被人逼成那样过,连中衣都被冷汗渗湿了,一双手抖了许久。 赵乐君听到楚弈又来求见,长睫轻轻颤了下,那夜他骇人的笑容浮现眼前,突然就觉得无比疲惫。 “说我身体不舒服,歇下了。” 她淡淡一句,银锦松了口气,示意来送信的快去回复,把人赶走。 以前她觉得公主跟楚弈和离可惜了,但是现在觉得再正确不过,那个莽夫,一点也不会心疼人! 楚弈在外头等了许久,等来了侍卫一句不见。 他看着紧闭的大门,抬脚就想往里走。 侍卫早就有警惕,已经被他连闯两回,再闯第三回,他们都可以自刎谢罪了!当即齐刷刷拔了刀。 面对森寒刀光,楚弈还是又迈了几步,侍卫将他团团围住。在双方对峙的最后一根弦即将绷断时,他却停下了脚步,抬头看了眼被灯笼照亮着的牌匾,那上面写着长公主府四个金字。 他闭眼,赵乐君扬手打了自己一把掌的愤怒面容在眼前闪过。她纤细的腰身,手掌中的平平坦触感,那些他不愿回忆的事情都通通涌了出来,太阳穴也跟着狠狠抽动了一下。 在涌动的情绪中,他睁开眼,仍旧往前踏出一步。 那根紧绷的弦锵地断了,为首的侍卫没有犹豫挥刀相向,手腕却是一疼,被楚弈极快地出手制住。 然而侍卫想象的更多没有到来,只看到楚弈居然赤手空拳的去握住了他的刀刃,他恍若不知痛,任锋利的兵器割裂他手掌……似乎还嗤笑了一声。 其他要冲上来的侍卫为之怔愣,视线紧紧锁在他似笑非笑的面容上,下刻就见他就夺了刀,一撩袍摆,用夺了的刀整齐切下半片布料。 动作快到让人始料不及。 染血的刀也在这瞬间落地,发出悲鸣。 等侍卫回神已见楚弈一手托着布,伸出不断淌血的手掌,任鲜血汇聚在指尖下,一笔一划在布上书写。 很快,那块血迹未干的布就被楚弈给丢了过来,面上已然不悲不喜。 “我在此等长公主的答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嘉宁长公主》正文 第11章 赵乐君估摸着楚弈的暴躁性子,被拒绝了肯定还有得闹腾。 她倒不怕他会闯进来,有她命令,府里的侍卫绝对不会让他闯进来,最后他多半也就负气离开。 但是她却在意料之外收到一份血书。 她一眼就认出是他的袍子。断口整齐,满片的字血透锦背,大不一的血点滴落在上头,可见书写时必是鲜血淋漓。 一份血书,完全承了他霸道的性格。 也可见他今儿必要见自己的莫大决心。 赵乐君缓缓吸了口气。罢了,那她就看一看,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细看下,内容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上边说明了他派人去挑拨汝南闵家和南阳霍廷两家,以解太子困境,并言太子的处境两日左右就能缓解,询问她可否稍安勿动。 末了写了句‘望复为盼’。 四字个将满片血字的凌厉冲淡了许多。 赵乐君盯着血书,是诧异,是心情复杂。 楚弈居然也派人去劫矿挑起纷争! 他那天莫名而来,莫名怒火冲天离去,天崩地裂的,但他还在想帮着他们姐弟解决困境。 并且……她与他都想到一块去了。 赵乐君沉默地看着眼前的血书,又想到汝南如今还没有消息传来。 他们两方人马会不会也撞一起了? 她眉头不知不觉皱了起来,而且今日他在门口闹成这样,宫里的帝王很快也会收到消息。 让他就那么回去,万一被帝王察觉到两人在后面的谋划,还不知道会有什么麻烦等着。 不见确实是不能了。 赵乐君伸手揉眉心,把跟楚弈这几日闹的不愉快情绪压了下去,吩咐银锦:“去把楚弈请进来。” “公主?!”银锦心惊的喊了声,“万一他又跟那天一样发疯!” “去吧,他不会。” 她对楚弈还是有多少了解的。 他没有用武力冲进来,而是递了这么份说明情况的血书,他不是来跟自己闹脾气。 不然,他有更多办法逼着自己不得不面对他。 银锦为自己公主的笃定直想跺脚,最后只能气呼呼让人去请进来。 楚弈割了半片袍摆,来见赵乐君的时候并未显得狼狈。在生死中历练出来的男人,是利刃出鞘的凌冽,大步流星走来,有着让人不能忽视的气势。 赵乐君就坐在桌案前,扫了眼他还滴血的右手,静等他上前。他却是停在了台阶下,没有再进一步。 她隔着游廊看他,他亦沉默地对视,两人的关系如同相隔的距离那样,变得泾渭分明。 “公主若还能信我一回,且再等上两日。” 寂静中,是楚弈先开了口。 他声音清晰,没有丝毫情绪的起伏。 赵乐君闻言唇动了动,没有发出音节,是在思索自己该怎么跟他说魏冲也在汝南一事。思索间视线又扫到他鲜血淋漓的手掌。 ——即便两军交战,使者前来也该以礼相待。 她默了默,说:“银锦,去拿伤药来给楚将军包扎。” 银锦抿直了唇,不情不愿去了,还让侍卫就守在边上,怕楚弈又发疯吓他们公主。 楚弈闻言眸光缓缓闪动,脑海里又闪过书房那一书架的舆图……她带走了所有东西,唯独留下了那一书架的舆图,都是她亲手绘制的,一份不少。 她明明已经委身连云,又留下那些搅乱他心弦,让他总给两人现在的关系再添一份臆想。 楚弈就把下颚绷得更紧了。 银锦快去快回。两人都没有再说话,赵乐君不知道他此时是在想什么,但隔空喊话也不妥,顺势道:“楚将军还是坐下比较方便包扎。” 站得笔直的楚弈终于再度向前,脱了靴,进入明亮的屋室。 烛火下静坐的她宛如美玉,暗香在室内浮动。 他暗暗吸气,视线垂落在桌案上,没有多看。 银锦捧着放了伤药的匣子跪在他边上,鼓着腮帮子说:“楚将军伸手。”此际有其他使女端来清水与酒,楚弈微微侧身,自己去拿了酒道:“不多劳烦。” 把手搁在清水上,直接浇了酒,伤口火辣辣的疼让他心情似乎又平静了许多。 赵乐君就坐在案后看他自己清洗伤口,自己上伤药,再用棉布包扎好,看着他眉毛都没有动一根。 就好像又看到了初见时的他。那时他一身伤,她让士兵给他看伤上药,他却自己脱了衣裳淋了几桶井水。 那时曲阳正值寒冬,大雪纷飞,那个少年在冰天雪地里将自己身上污泥血迹清洗干净,一步步再来到她跟前。 十六岁的少年一身桀骜和硬骨头。 他说他熟悉他们要去的地方,他能带姬家军冲过去,交换的条件是他要在军中留下。 那就是他们的第一次交易。 那年她也不过十三岁,而她在十八岁嫁了他。 那个时候的他,已经掌军十万。 如今又两年……七年时间如同白驹过隙,他们却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开始那个。 只不过他已经不需要再和自己交换条件,而自己成了最初的他,在四面楚歌中寻求一条破局的生路。 赵乐君长睫微垂,在感慨中倒没觉得难过,反而隐隐觉得痛快。品一掬风云变幻,拼尽全力,不拘来时能否与日月齐光,她此生……足矣。 她低垂地眼眸就有笑意一闪而过,为汝南情况紧张整日的心情彻底放松了。 楚弈处理好伤口,待使女离开,抬眸打量了眼她淡然的神色,正坐沉声说:“汝南闵家和南阳霍廷相争已久,两家又为铁一事起过冲突,只要把冲突的引子点燃了,正式烧起世家和武将对立的那把火,世家自然会替陛下压住武将。两日前闵家运铁出山,谢星已经行动了,所以我让公主再忍耐两日。” 赵乐君听着楚弈的话,的确跟自己不谋而合,连行动时间都是一样的。 她觉得谢星已经遇上魏冲了。 “楚弈。”她抬起下巴,“魏冲也在汝南西平,还会去南阳舞阴。” 楚弈对上她投来的视线,错愕。 她说……她的那个谋士,人在哪里? 此际窦正旭匆忙从前边赶过来,递上一封信:“公主,魏冲来信了!” 银锦当即接过,赵乐君拆开快速看了一遍,神色略古怪地把信推到已经回神的楚弈跟前。 楚弈低头扫一眼,被开头第一句就闹了个脸色铁青。 魏冲写道:事已成,顺手擒了个谢二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嘉宁长公主》正文 第12章 楚弈一心以为的相助成了一个笑话,被魏冲一封来信赤|裸裸嘲笑着。 他一张脸青了白,白了青。刚刚才止血的手掌,因为无意识攥紧再度裂开,鲜血一点一点渗透包扎的棉布。 心里说不清是恼怒,是羞愤,迸发出要转身就走的强烈冲动,手掌已经慢慢撑在地面上。 赵乐君自然能看出他的难堪,缓缓说道:“你先前来了两回,并没有提过这些,魏冲那里多半是误会了,我这就传信让他放了谢星。” 她提起前两回,让楚弈心情降到谷底,难堪到了极点,手掌一用力就站了起来要走。 赵乐君随着他的动作抬头:“楚弈。” 她喊了他一声。 楚弈迈开的步子停顿。 “不管如何,你这情,我记下了。” 楚弈闻言却是闭了闭眼,他从来没有想要她承情,这话只表明她对自己无情罢了。 偏在这自取其辱的时刻,他又想起满架子的舆图,深深藏在心里的那份臆想催使他想问个清楚。 他转身,对上她朝自己投来的清明目光:“嘉宁……你心里怨我吗?” 赵乐君一愣,那对秋水般澄净的眼眸在他注视下渐渐黯淡。 楚弈知道自己不用听答案了,最后一丝期盼被粉碎,毫不犹豫地抬脚往外走。 “……楚弈。”她淡淡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我一开始只觉得委屈,如今是有怨的。” 她不多在意楚老夫人的为难,也不在意她逼迫自己给他纳妾,直到他离开洛城前那场争吵和不信任,她才觉得委屈。至于怨,是产生在他回来洛城的种种相对。 楚弈眉心狠狠一跳,眼底情绪翻涌。 他听懂了。 在她离开楚家的时候,在她留下那一架子舆图的时候,她对自己或许还留存一丝情谊。她的怨,是他后来一手挑起来的,在他口不择言,在他的冒犯中积聚。 可她已经委身连云了不是吗?又何必留下那点所谓的情谊?! 楚弈自嘲地笑笑,没有回头:“嘉宁,你好好照顾自己。” 说罢一头扎进茫茫月色中。 赵乐君静静看着他离开,直至他身影不见了,才抬手揉了揉眉心,吩咐廊下的窦正旭:“窦副将,传信让魏冲放了谢二郎。再暗中去信给楚弈,告诉他若是帝王问起今日前来一事,只管说是我先激怒他的,再把他给的欠条还回去。” 窦正旭对前面的事情没有什么异议,后面的却是皱起眉头:“公主,这样一再传出你与楚弈不和的消息,对你这边只有不利,陈后恐怕更加肆无忌惮!而且那是几十万钱!” 楚弈在和离一事上根本没有吃亏,凭什么公主一再让步! 赵乐君就轻轻叹气:“我是怨他不尊重,却也不能忽略他的出手相助,就当还他的情吧。” 两两相清是最好的。 她又是这样一句,窦正旭脸色不好看地应下了。 楚弈刚回到将军府,窦正旭后脚就跟了过来,拿着他前些日子送去的借据。 他本就心里不好受,见到那借据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烧灼着。 窦正旭把赵乐君的说辞一字不差转告,将借据放下转身就走。 楚弈看着被放在桌案的借据,哪里猜不透赵乐君的心思。她前头才说了承他的情,紧接就送回借据,不就是以钱抵情两两相抵,让他更加窝火,一拳就砸在了墙上。 送回借据也罢,她还特意让窦正旭传话,要保他私闯公主府不被帝王责怪?! 他楚弈在她眼里就窝囊至此?! 楚弈憋气憋得胸口作疼,一迈步就往书房去,找来箱子,将那满架子的舆图统统塞了进去。 将架子清空后,余光扫到桌案上还有一份汝南的舆图,走过去,卷起来也一块扔进去。 准备全部给送回公主府,彻底了断前尘。 丢进箱子的汝南舆图却是又展了开来,仿佛是嘲笑他先前所做的蠢事。 他脸色铁青,弯腰要盖上箱子,手在碰到箱笼的时候突然停顿了,低头看向汝南的目光一点一点变得复杂。 他之所以会去挑起世家和武将之间的仇恨来给太子缓解局势,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赵乐君会走这样一步。 还记得当年赵乐君和太子被陈后联合一些世家,逼迫得步步退让,她也没有考虑过和世家决裂,或者去招揽武将来压制世家。 她只是选择嫁给自己,以此给陈后和那些世家一些压力,保得几年安稳。期间还为世家化解了几回跟武将的冲突。 他记得那时她说:“我国连年征战,攘外必先安内,不宜再激化内朝矛盾。” 她一直都担负着她长公主的责任,万事总以大局为重,他也曾几回替她感到憋屈,恨那些受她保护的世家不知好歹。 可如今她却主动去把自己精心维护的局面撕开了一道口子。 楚弈盯着那份舆图,缓缓坐下,察觉到了不寻常。 她当年被逼得宁可下嫁自己,也不愿意让朝廷内部多起纷争,如今她和自己和离了,反倒一手掀起风浪。 难道是连云的意思? 楚弈很快又否定了。 如果是连云的意思,就不该让她自己动手。 连云如今在权重的尚书台,赵乐君还怀了他的孩子,连云怎么会让她继续为这些事情操劳,他自己动手不比她动手更加便宜?! 而且连云出手也不需要挑起世家和武将的纷争,只要让人在各家武将的铁矿账目上做文章,凭着连云的狠辣手段,可以直接替帝王收了权。他不就是靠收拾武将得的帝王重用! 偏偏还是赵乐君自己苦苦为太子谋划。 楚弈伸手去拿出舆图,展开一遍又一遍地看。 在反复推敲中发现,赵乐君的行事,更像是在道尽途穷中……破釜沉舟。 汝南和南阳,世家和武将的纷争,是在悬崖边上的她和太子唯一不坠落深渊的绳索。她不得不打破自己以前的原则,伸手去拽住这根救命绳子! 楚弈握着舆图的手猛然一收,对自己的猜测感到震惊。 她明明已经和连云旧情复燃,怎么还落得孤立无援的艰难处境?! 是连云不愿意担起得罪武将的风险,还是她不愿意让连云担风险? “——王八蛋,还算是个男人吗?!”不管是哪一样,都没有让一个孕妇去耗费精神的道理! 楚弈骂了一句,烦躁地把手上舆图往地上一摔。 他摔了舆图,又止不住一遍一遍去想这件事情,目光沉沉盯着那箱子舆图,最后在恼火中站起来回了屋,很快在夜色遮掩下暗中离府。 赵乐君昨夜睡得很沉,早晨,银锦喊了好几声才让她从睡梦中清醒。 她慢慢坐起身,想起今日她要进宫去。 帝王已经对太子的病重起疑,她今日得到帝王跟前,打消帝王对太子的疑心。汝南一事,闵家最迟明后日天会禀上来。 她准备假意在帝王跟前做出让步,松口说要给外祖父去信商议,只需要拖上两日就好。 就当她要下床时,摸到手下压了个什么。 她掀开被子,发现是一张纸,再拿起来一看,脸色变了又变。 这是她让窦正旭送回给楚弈的借据,怎么又回来了?! 还是在她床上。 赵乐君惊疑不定,楚弈昨晚潜了进来。 起身后,她喊来窦正旭,问昨晚可有发现风吹草动,问得窦正旭一脸茫然。 她暗暗深吸口气,把借据给窦正旭看了,让他羞愧难当当即就跪倒,随后去领了二十军棍,咬牙切齿地加强公主府的布防。 赵乐君收拾好进宫,可是在帝王寝殿外就被拦下,说是帝王有重要政务在处理,吩咐暂时不见人。 她抿抿唇,猜想多半是军务。 守门的侍卫见她站在廊下准备等候的样子,好心提一句:“楚将军一早就过来了,恐怕是上郡又发战事,陛下还没召见其他军机大臣,一时半会怕是结束不了。” 赵乐君听到楚弈二字,神色古怪看向紧闭的殿门。 上郡不是刚刚胜仗,为何那么快又起战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嘉宁长公主》正文 第13章 庑廊下无遮挡,清晨的风吹过,让人肌肤微凉。 赵乐君在廊下站了有半时辰,半边身子都叫风给吹僵了。 内侍给她悄悄去看了几回,帝王都跟楚弈在商议,实在找不着空隙递话。 就这么又过了半刻钟,去请几位重臣的内侍归来,紧接着三公先后前来,尚书台又见连云一众。 众人见到赵乐君站在门口,皆匆忙一礼,由内侍领着觐见。 殿门打开那刻,赵乐君听到了楚弈的声音。 “南胡人若真与北胡人屏弃过往仇恨,重修于好,得了铁骑,上郡必然危急……不止上郡……” 她细细听了两耳,有人在她跟前停住,影子斜斜遮了她眼前的光线。 赵乐君抬头,见到头戴梁冠身着玄袍的连云。 他朝她轻轻摇头,手在身前摆了摆。连云知道她进宫来的目的,应该是让她趁这个机会离开的意思。 赵乐君没有动,连云无法多逗留,见她不为所动,皱眉进去了。 沉重的殿门再度关上,发出闷闷的响声。赵乐君扫了眼越升越高的太阳,又坚持站了三刻中,终于转身,迈开发麻的腿到太子宫里。 太子之前就收到阿姐进宫的消息,在宫里正暗自着急,如今见到人过来,挥退所有宫人将一拐一拐的赵乐君扶着坐下。 “阿姐,你这是在父皇门口站了近一个时辰吗?” 少年说话间无意碰到她的手,凉得跟冰块似的,神色一变,蹲下身就捧着她手要给搓热。 赵乐君见弟弟紧张,任他帮自己把手暖热,缓缓地说:“今日也是巧了,父皇在忙,倒不要我挖空心思来拖延。我来看看你,马上就出宫。” 她已经来过,还等了那么久,帝王忙完了想起自己来,也没有能怪责的地方。 太子心疼给自己奔波劳累的姐姐,如不是他无能,阿姐哪里要为她吃这些苦头。少年垂头久久无言,攥着她手的掌心却又慢慢松开。 他知道,阿姐越早出宫越好。遂朝她又露了笑:“阿姐,你快些走吧,回去了让银锦给你用热水泡泡,驱寒。” 赵乐君将被他暖过的手放在膝盖上,没有当即离开,而是语重心长地说:“太子,我知道你已经长大,是男子汉了。你有你对时局的见解和打算,我也知道,你十分聪慧,一个人在宫中躲过陈后这么多年的算计。” “但是,阿姐还是想跟你说,如今还不是你显露锋芒的时候。已经那么多年了,你不能因为一时冲动,引来更多猜忌,毁了外祖父辛辛苦苦为你挣下来的局面。” 一番话,太子知晓阿姐是在怪他了,怪他没有按着两人先前的计划病愈回朝,而是又让连云帮着给拖延了几天。 “阿姐,我只是不想让父皇逼得你太紧,才……”太子说了一句,在赵乐君盯着自己的目光中又消了声,最后低低地说:“我知晓了,这次是我错了,不该利用阿兄对我们姐弟的善意,将他也给带进来。” 赵乐君见他坦承自己在连云身上耍了心眼,露出今日来的第一个笑容:“好,我信你。既然病重,快躺回去吧。” 她站起来,太子只能再爬回床上,不舍地看着长姐给自己盖好锦后被离开。 赵乐君回到长公主府,已经过了正午,胡乱塞了几口吃食,就又沉沉睡下。 连云说她前阵子太过耗费精神,得按一个月的将养,否则昏厥的事情还会再有。身体是自己的,她自然不会多逞强。 等到再睁眼,橘红的柔光落在床头,外头已然夕阳西下。 银锦听到有动静,从屏风后转过来,见她要起,帮着她穿衣。 她问:“陛下有派人来吗?” 银锦摇头回道:“并没有,倒是窦副将听到宫里一些消息,说是听闻南北胡人似乎在谈和,北胡人要给南胡人铁骑,威胁到上郡和河西,估摸楚将军这几日就该回那边了。” 她在大殿外听了两耳,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如今传出来,可见情况危急。 此时,楚弈也在家中收拾东西。 他确实快要动身赶回上郡,只不过并不急在这两日。 南胡人和北胡人想谈和重新统一战线,不是这两天的事情,是他一直压着没有往上报,想过些时日用来做从洛城脱身回军营的借口。 他藏了一窝兵,肯定不能任由皇帝高兴,把自己留洛城太久。 如今是计划又提前罢了。 楚老夫人听闻儿子又要离开的消息,慌慌张张就跑过来,远远就见到他在书房,心翼翼收拾着什么。 她直接就进了书房,焦急地问:“我儿怎么就要回军营,这才回家几日。” 自打那天被儿子警告后,楚老夫人轻易不敢到他跟前来,都是差人送些糕点吃食,表达下亲近的心意。 楚弈见老母亲前来,请她坐下,喊人奉茶,自己依旧坐在地上一份一份地收拾舆图。 楚老夫人坐不住,来到他跟前,伸手也要帮他收拾。 哪知被他一伸手就架住了:“娘你坐着吧,你不懂这些,弄乱了我还得在规整。” 楚老夫人被拒绝得脸色难看,盯着那些舆图暗暗咬牙。 她知道这些东西多半是赵乐君画的,以前儿子就跟宝贝一样,从来不让她碰,说是军事机密。也不知道究竟是机密,还是因为是出自那个妇人之手! 楚老夫人憋了一肚子气重新坐下,再问他一遍:“你这什么时候要走,什么时候回来。” 楚弈头也没抬:“近几日就走,归期暂时还不清楚,快则两月来回,慢则三四月半年。” 得看胡人那里的幺蛾子闹不闹得起来。 屋子里就响起抽气声。 “又是三两月半年的,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你身边也没有个人照顾,我这是到死也抱不着孙儿了?!” 提起子嗣的事情,楚弈脸色登时沉了下去,加快手中速度,把那些舆图打包好准备带走。 楚老夫人也看到儿子的冷脸,到底是那天被他吓得够呛,这会子儿子摆明不想谈,也不好勉强,悻悻地走了。 可是一边往回走,一边心里还在犯嘀咕。儿子都跟赵乐君和离了,总不能那么单过下去吧,偏偏莲娘还不得他的心,她是不是该给儿子重新寻个妻子了。 儿子好歹也是一国将军,没有公主,贵女也配得! 就是儿子过几天就要离开洛城了,让她连叫人相看都来不急。想到这里,楚老夫人憋着气,郁闷地回到住处,连晚间的饭都没有用。 次日,赵乐君依旧是早早进宫。 帝王昨日未宣召,已经让她拖延了一日,为了稳住帝王,她自然还是要再来。 只是今日帝王仍旧一早就被楚弈占去了,军机大臣也再度赶来,一商议,又是让她站了一个时辰。 她盯着紧闭的殿门,在心中猜想是否军情很急,但情况紧急,楚弈为何没有即刻离开洛城。 让她隐隐觉得反常和怪异。 内侍见她连站两日,有心卖好,悄悄跟她说:“楚将军昨日把太尉几人提出的议案全都否了,太尉差点气得要打人,今日应当是再定章程的。” 楚弈否了太尉几人的议案? 赵乐君谢过内侍,越发觉得楚弈行事古怪。 她耐着性子又站了两刻钟,见毫无动静,只能打道回府。 将将进了大门,窦正旭高兴地前来告诉她一个好消息:“魏公子着人快马送回消息,闵家状告霍廷的折子最晚明日会到陛下手上。” 赵乐君眼中亦闪过喜色,下刻却是一愣,想到一个她不太敢确定的可能。 ——楚弈这两日都在帝王跟前议事,难不成是在给她拖延时间? 太阳正中,楚弈与太尉几人从帝王跟前退下。太尉一早上说得口干舌燥,对楚弈实在是没有好脸色,出了殿门,冷哼一声摔袖子走了。 他就没有见过那么难伺候的武将! 楚弈神色木然,慢慢顺着台阶往下走,连云不知道怎么跟他就走一道了。 连云在他身侧,抬头遥望远处巍峨的宫墙,低低笑了一声,感慨似地说道:“楚将军这两日拼着得罪太尉,也要拖延离开洛城的时间,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被人察觉到了心思,楚弈嗤笑,回怼道:“我又不是那起子缩在王八壳里的懦夫。”任由得她在苦苦挣扎,还能泰然处之! 连云被隐喻得霎时目光阴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嘉宁长公主》正文 第14章 武帝这两日心情十分不好。 先是传来分裂成两派的胡人可能会合作,上郡河西一带直面威胁,楚弈手上的兵力绝对不足于抵挡整合的胡人。 朝廷不得不增兵,还要再给楚弈那里增加军备和马匹等物资。即便如今楚弈和赵乐君和离了,不能再给太子做后盾,但武帝还是一个子也不想给,可是不给又没有别人来守边陲。 楚弈为此和太尉讨价还价,不启程去上郡,两日也没有商议个解决办法。 此事还没有完,次日又有汝南的闵家告御状,说身在南阳的霍廷跑汝南抢他们家的铁了,说霍廷早有反心,要勾结南阳王准备自立国。 烦心事一件接一件,内忧外患,让武帝在早朝的时候摔了一个扳指。 楚弈听到了汝南事发,神色淡淡站在那里,连云握着笏,转头冷冷扫了他一眼。 昨日在台阶上被辱骂的话还刺着耳膜,偏他当时找不到一句能反驳回去的话。 他帮了太子后,赵乐君就要疏离自己,所以他才没有强行插手,准备慢慢修复两人因为退亲后的疏远,让她愿意再和以前一样去依靠自己。 却没想到反倒让楚弈这个莽夫钻了空子。 连云知道自己这回棋差一着,怨不得别人,对楚弈也只能冷眼相待罢了。 早朝过后,帝王单独把楚弈召到跟前。 “今日早朝你也听见了,南阳王和霍廷要反,你且先回上郡坐镇,朝廷必然不能亏待将士!” 楚弈坚持了两日,此时倒是十分爽快地一拱手应是:“臣和士兵们皆知道陛下素来厚待。只是太尉高坐庙堂,将士马革裹尸,说的那些话传出去会让将士寒心,臣才一再出言顶撞。臣今日安排好家中事,明日便启程。” 楚弈可以说极给帝王面子,让武帝心里头总算是舒畅不少,脸上也有了笑,没有让他空手离开,当即吩咐人押送五千石粮食送过去。并许诺把今年朝廷要给他的粮食,中秋前必定运到。 连云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神色越发阴沉。楚弈那个莽夫,帮了赵乐君不说,还在这事情上赚足帝王的便宜,和太尉吵了两天反倒得了帝王垂怜,将一年的军饷先哄到手了。 他知道自己以前太看他了,居然还给帝王套了个苦肉计。 现成的五千石粮食到手,虽然不算多,但也够楚弈在有战事时坚持一两个月。 他离开皇宫时心情还算不错,归家后让手下的精兵分出一队,跟着粮食走,自己则带十来人先赶到上郡。 楚老夫人闻信来见儿子,两眼泪汪汪。 “我儿一定要保重,刀剑无眼。” 楚弈原本想说两句宽慰老母亲的话,不想就看到穿着素净的吴莲娘站在门外,宽慰的话就变作淡淡一个是字。 楚老夫人看出儿子的冷淡,懊恼地回头瞟了眼侄女,就不该心软把她带过来的。 然而楚弈没有那么多功夫来管老母亲悔不悔,下了逐客令:“儿子还有军务要安排,就不多留娘了。” 楚老夫人自然也不敢勉强留下,转身出了儿子的住处,就朝吴莲娘骂道:“没用的东西!” 把怒意转嫁到侄女身上,狠狠瞪了她一眼。 吴莲娘委屈得眼都红了,但只能伏低做。她知道自己得了楚弈的嫌弃,现在唯有巴结好楚老夫人才能有好日子过,她强忍着委屈,去拉楚老夫人的袖子说道:“娘,你不是说要给表哥再说亲的,我们改天请了那些夫人来聚聚,好风声放出去啊。” 楚老夫人闻言,脸色总算好看一些,冷声说:“你说你负责厨下,要是招待不好,拿你试问!” 说罢,把她一人甩在那里,带着仆妇使女扬长而去。 吴莲娘孤零零站在原地良久,朝楚老夫人离去的方向露出一个浅笑,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才去追赶。 楚弈在母亲走后,就静静坐在廊下,看着渐渐被霞光笼罩的院子。 院墙边上有着几株迎春花,正开得姹紫嫣红一片,角落种着的芭蕉也油绿碧翠,整个院子都是生机勃勃的春景。 他想起了这些花花草草都是赵乐君在打理的。 她平时很安静,不是坐在桌案边绘图,就是在花池边蹲着。也不嫌弃泥土弄脏手,自己松土除草,夏天时把脸颊都晒得通红,但会对着它们绽放明艳的笑容。 仿佛在照顾孩子一样细心,他当时也想过,如若两人有了孩子,她肯定是位温柔细心的好母亲。姬家那个孩子,不也是她一手带大的,还有太子…… 楚弈想得出神,眼前的春景慢慢被夜幕淹没,心情也一点一点跟着沉下去,怎么也到不了底。 ——她如今是怀有孩子了,别人的。 然而,楚弈还是不受控制再一次来到她床前。 他跟夜色一体,悄无声息地凝视着那片垂落的纱帐。里面的女子在沉睡,身形陷在锦被里,微微隆起,呼吸轻柔绵长。 这个屋子也不似他如今屋子里的死气沉沉,这里都沾染着她的气息,曾经他身边也都是这种淡淡的馨香。 楚弈慢慢靠近床榻,没有发出一丝声音,等近了,弯腰去撩起那片帐子。屋内没有光亮,她沉睡的容颜模糊不清,他心翼翼倾身,终于在靠近中看清她精致的眉眼。 很快,他又站直起身,视线在她还看不出端倪的肚腹之处打转,眼里贪恋又缱绻的神色被冷淡替代,利落转身离开。 次日,楚弈在城门开了后就带着属下出城,收拾好的那些舆图用羊皮袋装好,绑到马身上。 他一路马不停蹄,等过了密集的村子,眼前变得开阔,满片翠绿的山间道却是有一戴着斗笠的男子拦了他去路。 属下们纷纷拔剑,拦路人此时掀开斗笠,露出楚弈所熟悉的面容来。 那人是赵乐君身边的窦正旭。 窦正旭见他认出自己,快步走过来。楚弈抬手示意属下收起刀剑,沉默地看着窦正旭递上一封信,迟疑片刻当着他面拆开。 上面字迹娟秀,写着替太子谢过。 是赵乐君的字。 赵乐君也猜到到了他是在帮她拖延时间,可短短六个字,让两人的关系如同山水各一方,界限分明。 她替太子谢过……楚弈嗤笑一声,直接把信撕了。 他本也该帮太子,没有想过要她一个谢字! 窦正旭看着他把信撕了,只是皱了皱眉,就准备让道让他离开。他守了半晚,任务已经完成。 楚弈重新勒紧缰绳,在扬起鞭的时候,又突然侧头朝窦正旭看去,说:“转告公主,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也该保重自己。” 窦正旭一双眼慢慢睁大,他在说什么?! 公主……怀了孩子? 谁的? 他想问,楚弈已经清叱一声,纵马从他身侧窜了出去,身影很快化作一个黑点消失。 “……怀了孩子?!” 赵乐君听到窦正旭带到的话,以为自己听错了。 连银锦也傻愣愣地瞅她。 窦正旭认真地说:“楚将军确实是这么说的。” 她怀了谁的孩子?! 赵乐君略一思索,忽地笑了,气的! 敢情楚弈以为她怀了连云的骨肉? 当下就把他第二回闯进来时的种种怪异举动都联系了起来。 他那次来时神色激动,对她亲昵的搂抱,完全没有初次误会离开时的怒意。可是转脸他就暴怒,当时……他还摸了她肚子。 他离家三个多月,她肚腹平平,所以,他是认为她怀了连云的孩子。然后才失去理智一样,气到恨不得一口生吞了她! 他……他怎么就能误会到这上面去。她要是怀了孩子,能在帝王寝殿外一站一个时辰?他当时不是就在大殿里?! 他脑子被狗吃了吗? 还是在他心里,她就浪荡轻贱到如此,无名无分便与人苟且! 赵乐君为他再次出手相助的感激荡然无存,气得脸色泛青,整个人都在发抖。 银锦发现她神色不对,担忧地上前去搀扶她,转头就要让人去请医士。 赵乐君却伸手紧紧握住她的胳膊,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窦副将,你去告诉楚弈,欠我的银子,中秋前还清,可拿粮食相抵!” 不出这口气,她必定要被活活给憋死过去! 当夜,在外露宿的楚弈就再见到窦正旭。 窦正旭木着脸说:“公主让我转告将军,将军欠的银子,务必在中秋前还清,可以那粮食相抵。” 楚弈以为自己没睡醒,做梦了,茫然了片刻反应过来,狠狠地磨后牙槽:“赵乐君她疯了吗?!要我用军饷来抵债?!” 帝王答应他中秋前把粮食送到,赵乐君转头就告诉他可以用粮食抵债,连时间都卡在那个节骨眼。不就是知道他现在匀不出银钱,逼他拿出军粮。 这个女人到底讲理不讲理!他还在得知她处境艰难后犯贱,一而再损坏自己的利益去帮她! 窦正旭对上他快要冒火的双眼,心里想,疯的人是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嘉宁长公主》正文 第15章 捉虫 赵乐君闹明白楚弈对自己的误会,顾不上多生气,就专注在汝南和南阳一事上。 闵家参霍廷和南阳王要反,其实就是在泼脏水,来引起帝王重视。 在闵家告御状的折子刚到第二日,霍廷和南阳王陈情的折子也紧跟着送了过来。 霍廷怒斥闵家先倒打一把,说那么多的铁矿他们劫了,运送也会引人注意,近来南阳连商队都没有路过,怎么押送他们的铁! 与帝王说分明是闵家记恨在先,自导自演,还反过来真劫了他霍廷的铁。有一路追踪的车轮痕迹为证,还在半路就找到了闵家来不及运走的铁。 被牵连的南阳王更加无辜,满折子呜呼哀哉,要是在帝王跟前,肯定得哭得一把鼻子一把泪。 两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帝王为此一时也理不清这官司。 他本就多疑,对武将最近忍耐度越来越低,最终还是派了心腹先去南阳,要暗中查南阳王有无反心。 赵乐君监视着朝中动向,耐性等待事情慢慢发酵,现在还只是两家问题,不能上升到她想要的世家和武将对立。 在事发后的第三日,各世家还没有什么反应,多日不见的连云倒是暗中来了长公主府。 他做了书生打扮,一袭月牙白的袍子,用一支木簪子固定发髻,儒雅温润。坐下后顾不上喝茶润嗓子,就先要给她号脉。 他空手而来,用自己的一方青色手绢垫在她腕下,随后盯着她片刻说道:“怎么又动肝火。” 赵乐君没有回答,倒是问起了他一件事:“上回你让银锦给你拿了两味药,是用作安胎?” 连云闻言心中一动,大约猜到楚弈对她误会的事情浮出水面,疑到自己身上来了。 他面上神色如常,微笑道:“是安胎用不假。” 她眉头微微皱起。连云见着,不急不缓继续说:“是给我二嫂嫂用的。她有孕两个月,胎相不稳,还见了血。” 他是解释,却只有三言两语,并未说太多。 赵乐君对他的怀疑反倒就此消去大半。 如若他有心,定然会更详细说明的。 下刻,连云就状似不解,问她怎么说起此事。 赵乐君也不遮掩,把楚弈误会的事说来,连云摇头失笑:“所以你疑心我了。”似乎还不满,按着她脉搏的手指用了用力。 她抿抿唇,要缩回手,却不想被他轻轻握住,在她诧异中凝视着她说:“君君,你是知道的,我心里一直都有你。先前是我让你等了太久,是我连云负了你,如今换我等待,不管一年十年我亦愿意等。” 赵乐君未曾想到他会突然间表白心迹,还是这样赤|裸裸。 她有瞬间的慌乱,又要收回手,他倒也松开了,方才清晰又坚定的声音变得低哑:“我知道你现在还有许多顾虑,我……只求,你别太过绝情,给个机会罢了。” 他待她的心意一直未曾改变,是他先错过了她,此话无一丝作假。说到最后,胸腔发闷,满腔爱意被压抑着,克制着,满嘴苦涩。 他们有过最美好的时光,可惜他少年意气,再归来物是人非,他满身才学、立于高位亦无法弥补遗憾。 赵乐君用袖子遮住了收回的手,被他握过的那片肌肤微微发烫,让她思绪一时纷乱,长长的睫毛低垂,遮盖着眼眸。 连云见她不言语,也不追问逼迫,而是端起手边的清茶。抿了两口,压下激涌的情绪。 “连云,洛城贵女千百,我……”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他打断了她的话。 她无非就是想说她嫁过人,与他已经不相配。然,换在她立场,是他亲手将她推离了,他才是那个不配的。 赵乐君被他堵了话,再度无言。 当时的少年郎鲜衣怒马,几乎陪伴了她整个少女时期,那时,她心中都烙着他的身影。后来……她心头涌起些许的涩意,她为人妻,两人终究是错过了。 可错过了便是错过,即便前缘再续,一切都不一样了。 “——是我错了,不该这种时候跟你说这些。” 在她思绪逐渐清明的时候,连云却是先退了回去,朝她笑得歉意。赵乐君抬头,在他把姿态放到最低的笑容中,最后想说的话也就开不了口。 连云过后仍旧跟以往一样,给她调整药方,笑着说一些朝中事,还有陈后突然组织的一事。 “陈后说开春风光正好,要带宫妃和贵女到马场去跑马,估计到时还会喊上你。” 仿佛就没有说过先前那些话一样从容。 赵乐君也听说此事,虽然不知道陈后在这节骨眼举办这样的活动有什么打算,但若是邀请她,她定然是会去的。 连云之后也没有多逗留,还是看着她喝了药就离开。 等人走后,赵乐君含着去苦味的梅子,幽幽叹息一声,喊了窦正旭问魏冲的消息。 而此时被她记挂着的魏冲正在汝南一处密林,奴役着谢星一众。 自打‘俘虏’了那么些苦力,他就把累活粗活都丢给了谢星,还扒了他们的上衣,防止逃跑。 闵家找不到被劫去的铁,其实都被他直接就地埋在山边,伪造了些车轮印子往南阳去。南阳那边的铁则是故意让霍廷寻到,不然两家怎么起摩擦。 那日,谢星就那么苦哈哈给他挖了整晚的坑,累得别说逃跑了,连着缓了三四天才缓过劲来。然而才有了精神准备策划逃跑,又被魏冲从南阳带回汝南先前劫矿的地点,让他领着人再把铁给刨出来。 谢星憋得脸色铁青,最终在魏冲的长剑下屈服,拿着就地取材的木棍,开始刨铁。 “魏公子,公主不是说让放了他们?”士兵也看不过去了,悄悄地提醒。 魏冲望着愤愤挖坑的少年,弯着眼笑:“公主是让放了,但没有规定何时放。我用完他们自然就放了。” 士兵一阵无语,好像是这样没错。 可怜的谢星就被逼着又挖了一晚上的坑,然后还得按照魏冲的吩咐,带着士兵把铁全部从山上滚到下边的官道上。 等到做完这些,魏冲终于把他们的武器和衣服都还了,蹲下身拍了拍快要累晕过去的谢星:“好歹先前是有交情的,哥哥就发发好心。你们别歇太久了,一会闵家和暗中藏着的霍廷的人多半要给引来,你最好现在能跑多远跑多远。” 说罢,自己带着人先扬长而去。 谢星知道他说的是真的,真是被他整得快哭了,穿好衣裳,带着自己的人几乎是爬着走的。 等到他脱离了危险,重新回到洛城已经过了七八日,听到楚弈居然回了上郡,又马不停蹄追着义兄去了。 再见到楚弈,谢星惭愧的跪倒在义兄跟前,在沙场上受重伤都不曾哼一声的少年,在义兄跟前哭了个撕心裂肺。 楚弈见他憋屈成这样,心疼又想笑,对那个妖孽一般的魏冲恨得牙痒痒。 等谢星哭痛快了,他就带着人来到军营外那个土坡上,一人一坛酒,遥望着戈壁对饮。 谢星觉得自己不但丢了脸,还累得义兄也把脸都丢干净了,喝酒的时候闷闷不乐,没怎么作声。 楚弈自此回了上郡,也不太爱说话,两人沉默喝了大半坛子。谢星才收拾好心情,想说话,却是先打了哭嗝,又是憋得一阵脸红。 “你少接触那些心思狡诈的人,这回遇到魏冲不是什么坏事,大丈夫不惧胯|下辱,往后你再狠狠还回去。” 楚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安慰他。 谢星重重点头,也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想起离开洛城时的那些事,问道:“阿兄,公主是怀上孩子了吗,你上回也没有说怎么回事。” 楚弈神色一顿,没有答话。 谢星见他这样,琢磨琢磨,觉得可能是自己猜错了,不然阿兄不该不高兴,那天还喝了一晚闷酒。 就暗暗后悔问这事,遂说起在洛城短暂停顿时听到的趣事:“阿兄,洛城如今春暖,贵女们都纷纷骑马出城游春。陈后也带着宫妃到马场跑马,听说当日给了彩头,是长公主得了,一人硬生生把全场都压了下去……” 说着说着,又到了赵乐君身上,谢星忙懊恼的闭上嘴,悻悻去看义兄的神色。 楚弈果然是冷着脸,淡淡地说:“哦,得了就得了。她在军中也不少时间,骑术了得,不是一般人能比……” 说着,突然又停顿在那里,一双眺望远方的黑眸惊疑不定。 赵乐君去了跑马……得了彩头。 她怀着身孕,先前还用保胎的药,怎么敢去跑马!! 她疯了吗?! 吹过他耳边的风呼呼的,伴随着他越深思,就跳动得越快的心跳声。 咚、咚、咚……让他呼吸都停滞在那里。 谢星此时不敢再多说话了,怕自己这张嘴再说出什么不讨喜的事情来。 楚弈却是转头,在自己的猜想中,连表情都变得有些扭曲,一字一字地说:“你再给说我一次洛城跑马的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嘉宁长公主》正文 第16章 太阳落下后的上郡风声呼啸,楚弈听着营帐在风中的声响,眸光闪动不定。 谢星所说的每一个字在脑海不断徘徊,将他记忆拆分出许多片段,又慢慢在思考中整合,让他捋清了前因后果—— 他娘的中计了! 谢星探得银锦去抓药的时候,连云当时就在长公主府。 他当时被喜悦冲昏了头,根本没有多想,在欢喜过后是误以为的背叛,羞辱感犹如海啸山崩朝他压来。 哪里还有什么理智可言。 楚弈这一刻不知道该羞恼还该扇自己一耳光。居然被连云轻而易举算计,被男人所谓的自尊牵绊,让他甚至不愿意去从赵乐君嘴里确定就认定怀孕一事。 真相大白,他心里却没有一点儿欢喜或是轻松。 他误会赵乐君至此,在离开前还将话放了出去,她必然是猜到自己误会,所以才气愤到让窦正旭又追过来,逼他拿粮食抵那些欠银。 楚弈额头青筋直跳,扯得他半边脑袋都在隐隐作疼。 他……亲手把她往连云那里推了,如今离开洛城,更是给了连云机会。 楚弈从来没有犯过这样的蠢,憋屈、羞恼、悔恨交织在心头,让他喉咙发涩,眼角赤红。 谢星得知去探听胡人东西斥候归来,带人到主帐时,被义兄狰狞的表情吓得直缩脖子。 “……阿兄?”谢星低声唤了一句。 在种种情绪席卷中的楚弈闭了闭眼,再睁眼时,面上平静了不少,只是眼神依旧叫人不寒而栗。 “怎么了。” 他淡淡地问。 谢星忙把人领了进来,楚弈见到斥候,抬手揉了揉涨疼的太阳穴,没有说话。 斥候自然看出他心情不好,不用他再开口问就将探听的消息说来:“胡人准备在四月初会面,届时他们还会相互交换物资,其中北胡会带上种马。恐怕是想以此为利,让两军正式合盟。” 马匹在这个战乱时代十分紧缺,更别说来自胡人的,先前他为了抢几匹种马,还曾深入到南胡腹地。 四月初,现在不过三月中旬,还有半个多月。 “消息准确?”他略一思索,询问。 斥候点点头:“是亲耳听见的,初定四月初,听双方意思原本是还要延后的。如今北地自己正内讧,为了跟南地合盟一事意见不一,当初分裂南地的单于可是杀了北地单于之子,后又归顺我朝一段时间,所以他们内部如今也还理不清。” “他们怎么理不要紧,要紧的是北地给多少种马,在哪里会面。” 如若可以,那些马,他要! 斥候猜到他的想法,沉思道:“南地坚持要北地的人前来,南单于可不敢深入北地。” “谢星。”楚弈当即就有了想法,“明早让几位副将都来一趟。” 此时已经夜深,商议不急在这一时。 谢星领命,在离开前担忧地回头朝他看了一眼。 油灯下的男子剑眉紧锁,是从他在说了洛城跑马后就这样了,又是有关长公主? 楚弈确实脑子里都是赵乐君。 从得知和离到误会,和赵乐君相处时的情形。 回想一次,就让他悔多一分,特别是他三番两次的不当举动。 她恐怕是恨透了自己。 楚弈知道她骨子里有多高傲,被自己这样一想,于她来说也是羞辱。 ——连云真是王八蛋,玩得一手阴谋诡计! 他揉着额头,在心里唾骂那个表面看起来风光霁月的贵公子。 骂过后又焦虑站起来,在帐里踱步打转。 他固然是要给赵乐君解释清楚才对,不然就真便宜了连云,可是他如今在上郡,离洛城千里。 那种悔不当初的滋味熬得他眼底都是血丝。 终于,他坐下来。裁纸,研墨,埋头在桌案上开始写信。 然而写不到几个字,便觉得不妥,随手揉了重新再开始。不知不觉,脚边的纸团越来越多。 谢星心里担忧义兄,天微微亮时就起床,前来看他怎么样了。 过来撩了帐帘一看,身形高大的男子趴着矮案上睡着了,矮窄的桌案让他睡姿有些别扭,油灯还亮着些许星火。 ……这是熬了整夜? 谢星轻声进来,见到满地都是纸团,邹了皱眉。 现在纸张不像以前那样难得了,但是义兄这揉得也太多了,都是银子呢。 勤俭的谢少年就蹲下来一团一团捡起来,准备看看要是还有留白的地方,他就拿来练字。 楚弈昨晚熬了一夜,警惕性以往差了些,却也在谢星拾纸团不久就惊醒,一手就摸了剑。 “阿兄你醒了,用点早饭?一会不是还要见副将?” 看清何人,楚弈把剑又搁回脚边,扶着桌沿一点一点站起来。蜷缩了整晚,此时脚麻得已经没有了知觉。 他站稳,深吸口气:“不必,现在就让他们过来吧。” 谢星只能停下,抱着刚才拾起来的纸团跑了出去,楚弈也没有留意,等发麻的腿好了才见到屋子里凌乱。自己弯腰把地上的纸都捡起来,就着还亮着的油灯,全给烧成了灰烬。 此时各位副将来到,他让聚到沙盘前,指着胡人的南地说:“北地和南地要会面议结盟一事,北地会在结盟的时候送上种马,我们缺好马,如果可以让他们在南地会面,我们能突袭一把。” 副将相视看了眼,觉得可以冒险一试,先前他们抢马就曾深入过南地,对他们还算熟悉。 楚弈见他们没有异议,手快速指了几处说:“他们最快到四月初会面,我们分时段,骚扰南胡,跟他们打游击,引出城就撤退。南胡本就不会想深入北地,到时南胡势必会用这个当借口,让北胡到自己地盘来,待我们探清会面地再做打算。” “游击是战,你们可有把握?” 一位蓄着胡子的副将一拍胸口:“好几回将军不在,他们倾巢而出都没有慌乱过,更别说这么点阵仗!” 这些都是在上郡戎守多年的将士,楚弈自然放心。 “好。”他点点头,“我有要事离开几日,大约七日归来,南胡没有合盟前不会大肆举兵,我们也不必要逼得太厉害。目的达到即可,意气不可使,马匹重要。” 众人皆应是,等副将离开,谢星还踌躇地留在帐子里。 “阿兄,你可是回洛城。” 楚弈收拾桌案的东西,那封废了许多纸张才写好的信,被他随手就夹进一本兵书里,然后放到书架上。 他是决定要亲自走一趟。 很多话,还是当面说的好。 “对,不必跟他们说,我离开后你就住这里,有要紧事情直接派人快马送到将军府。” 谢星还想再问,楚弈已经把剑直接扣到腰间,找出斗篷斗笠,将面容遮住,步伐坚定地出了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