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门小毒妃》 第一章 回府 江面上烟波浩渺,茫茫的雾气遮住了去路。 “大雾中最难行船,很容易迷失方向,开船的时间得推迟了!不过小姐放心,大约一个时辰后这雾气就会散去。”船上的伙计说完这话便退了出去。 程昭谨慎地看了看四周,握紧了钟嬷嬷的手:“嬷嬷,我们真要回程家吗?现在船没开,反悔还来得及。” 钟嬷嬷抚了抚她的脸颊,满是慈爱,悄声道:“姑娘,我们必须回去。”嬷嬷的神色极坚定。 程昭舍不得漳州,她在这里住了十二年,人生中最美好的十二年,她也从一岁到了十三岁,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村子里的人都说她很漂亮,像是天仙。 程昭并不理会,她才不是天仙,她的师父是天仙! 管家刘三敲门后进来,他在府里做了十几年的管家,这一次是奉家主的命令来接程昭回府,他很看得清形势,对程昭格外尊敬:“三小姐,那伙计说了,得晚些开船,您别着急,若是觉得无聊,就听我说说这府里的情况。” 程家是富商之家,住在绵州,最初是由程昭的外曾祖父走街串巷做卖货郎发家,到了后来逐渐做大,成了绵州首富,宅子占地颇大,沿河数十里大多是程家的铺子,从粮食米面到丝绸锦缎,程家的生意几乎涵盖了各行各业。 程昭的父亲许志高是个赘婿,程昭的母亲程素素死后,许志高把外室紫竹接了进门做妾,自己又聘了位知书达理的新夫人曹秋柏,日子过得美满。 紫竹早先育有一子一女,曹秋柏后来育有两子两女,家里难得地热闹起来。 刘三正说着,江面上的雾气渐渐消散开来,一束金芒洒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穿过大开的窗子,落在程昭身上。 她听得入神,浑然不觉。 刘三却是怔住了,先前程昭穿得破破烂烂,看上去颇为普通,这时候打眼一看,少女的皮肤似上好的白瓷,眸子淡淡的,盛满碎芒,雪肤红唇,正是天然的美人胚子,一室光华都沦为她的陪衬。 “管家,管家!”门外响起了呼喊声,是程府的小厮在叫他,刘三这才回神,略带歉意地看向程昭。 “管家有事就去忙吧。”程昭含笑看着他,带着几分少女的天真。 刘三匆匆出去了,屋子重新归于沉静,微微颠簸,船出发了。 兽脚香炉里冒出袅袅青烟,那是上等的沉水香,程昭透过窗子,看着漳州离自己越来越远,心里似打了个结,她转身回头,钟嬷嬷正坐在一边儿拿着针线绣帕子,没什么情绪波动的模样。 船行七日便到了绵州。 刘三雇了马车,又走了好一会儿才到,出来迎接的曹秋柏,她身侧是五小姐许雨菀和七小姐许雨锦,后头还有一大堆丫鬟婆子,阵仗不小。 程昭下了马车,看着匾额上的许府二字,愣了愣,似乎懂了点儿什么。 她的衣裙简洁,是刘三带她临时去买的,虽然用了不错的青色料子,但是并未绣花,发髻上也只插了根素银簪子,跟两位盛装华服的妹妹比起来显得极寒碜。 许雨锦抖了抖自己织金的芙蓉纱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跟旁边的许雨菀说道:“五姐姐,你看她穿的,是不是跟新来的那个小杏一模一样?” 小杏是洒扫庭院的,她来得晚,人又太瘦小,新衣裳还没做好,这几天就穿着自己的旧衣裳,单看颜色和样式,可不跟程昭的一模一样? 这句话是明晃晃的羞辱,好几个丫鬟婆子脸上憋着笑,看程昭的眼神无比轻蔑。 程昭浑然不觉,冲着曹秋柏微笑行礼:“程昭见过夫人。” 气度沉稳,喜怒不形于色,礼节也周到,还算得体,曹秋柏点点头,转头看向小女儿,低声呵斥:“锦儿,还不快见过你三姐姐?” 许雨锦不情不愿,被许雨菀哄着才勉强福了福:“见过三姐姐。” 许雨菀紧跟着道:“三姐姐快请进来,家里备了好些东西,晚上还要为你接风洗尘呢!” 许府占地很大,宅子古朴雅致,沿河可听水声潺潺。 曹秋柏提点了程昭几句,吩咐许雨菀带她去住处。 这是许家最东侧的小院子,院子占地不大,五脏俱全,三间正房两侧耳房,西厢房对面没有东厢房,而是一堵黑瓦白墙,有个小小的后门通向河岸,靠墙的一小块空地种了一丛翠竹,郁郁葱葱的,有风吹过,竹叶簌簌,很有几分诗情画意。 “三姐姐,这里原先叫做听竹院,你若是不喜欢这个名字,可以自己改一个。”许雨菀是这府里的嫡小姐,说话做事最是端方有礼,上上下下都称赞她处事周到c蕙质 兰心。 “不必改了,我这个人怕麻烦。”程昭笑笑,她对许雨菀的初印象还不错。 “三姐姐,你这边里里外外都打扫过了,母亲为你准备了两个丫环,你暂且先用着,晚上全家一起吃饭的时候,有什么需要再跟母亲说。”许雨菀说着从谷雨手里接过一个匣子递给她,“三姐姐,你刚回来,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之后各位兄弟姐妹都会一一过来送礼,你要记得准备回礼。” 匣子上绘了瑞兽,累了金丝,嵌了颗小小的红宝石,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钟嬷嬷接过匣子,程昭抬手打开,里头是一件首饰,明晃晃的璎珞金项圈,垂坠着青白色的流苏坠子,透着富贵雅致。 程昭眼睛亮了亮,这可是纯金的,值不少钱。 见她这个反应,许雨菀放了心,果然是眼皮子浅的。 程昭身上没什么贵重东西做回礼,她想了想,道:“五妹妹,我的箱笼还堆在屋里,晚点等丫环们收拾出来,我再差人去你那里送回礼。” 许雨菀握着她的手,亲厚热情:“都是自家姐妹,应该的,应该的。三姐姐,那我就先回去了,晚些时候接风宴开始,会有丫环来叫你。” 出了听竹苑,许雨菀看着自己的手心细细思索,刚刚握手的时候,她注意到,程昭的手格外细腻滑嫩,在乡下长大,保养得这般好,看来钟嬷嬷对这位三姐姐忠诚得很,万事都亲力亲为。 第二章 接风宴 刚过午后,日头好得很,房间通透明亮,桌上的青瓷花樽里插着几枝桃花,香气清淡。 地上跪着两位丫环,她们低垂着头,言辞还算恭敬:“拜见三小姐。” 这就是许雨菀说的那两个丫环了,她们午后才来,程昭饿得吃了好几块糕点,最后还是钟嬷嬷去了后厨端了饭菜回来,不然真要挨饿了。 “好了,起来吧。”程昭懒得计较。 这两位丫环看着还算齐整,一个偏瘦,细长高挑,憨厚一些,一个脸颊圆圆的,很有福相,眼珠子滴溜溜地转,透着机灵劲儿。 钟嬷嬷做事老道,板着脸问她们:“你们叫什么名字?在府里几年了?之前是做什么差事的?擅长些什么?” “奴婢叫小月,在府里一年了,之前是洒扫庭院的,后来新来了一批人,我就被调到这里来了。” “奴婢叫夏至,在府里六年了,之前一直在夫人身边做事,夫人专门送了我过来,让我照顾小姐,我会梳头,做饭也稍稍会一些。” 这个小月还有待观察,这个夏至铁定是夫人送过来盯着她的了。 程昭看了钟嬷嬷一眼。 钟嬷嬷微抬下颌,神情威严,道:“既然如此,那小月以后就负责听竹院的洒扫,夏至以后就在屋里伺候吧。” 程昭带的行李不多,只几件衣服,更多的则是瓶瓶罐罐,这其中,有毒药也有治病救人的药,她自小拜师,医毒双修,是难得的奇才。 夏至很积极,要帮她收拾,程昭拒绝了,她从包袱里挑出一方丝帕:“这是我送五妹妹的回礼,你现在帮我送过去,记得,别弄脏了。” 夏至双手接过,依言去了。 小月很规矩,细细把院子扫过一遍,又拿了抹布把院门擦得干干净净。 等到夏至回来,已经过去了小半个下午,程昭和钟嬷嬷把箱笼收拾完毕,瓶瓶罐罐都放在黑匣子里,摆在梳妆台上。 夏至盯着那个黑乎乎的匣子看了又看,按捺不住问道:“小姐,那里面放的是什么呀?” “驱虫的药粉,漳州那地方虫蚁很多,我很怕那些,所以走到哪儿带到哪儿,习惯了。”程昭答得简单,余光瞧见夏至的鞋子上沾了泥土。 钟嬷嬷正在为她梳头,桂花头油香气浓郁,将程昭的头发映得光滑黑亮,似完美的锦缎,夏至感叹道:“小姐,您的头发真好。” 倒是嘴甜,程昭微微一笑算是回应。 梳完头,程昭便坐下来看书,这时候便陆陆续续有人来,先是七小姐许雨锦,差了丫环白露来送见面礼,是一个金镯子,纹饰简单,分量也轻,程昭照旧回礼一方丝帕。 白露接过丝帕之后嗅到一股芬芳,似是这帕子上发散出来的,便道:“三小姐,这丝帕似乎有股香气,是熏过香吗?”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替我转达一声,还请妹妹不要嫌弃。” 白露道是。 紫竹有一儿一女,庶长子名唤许承崇,比程昭大三岁,庶长女名唤许雨筠,比程昭还要大上一岁,可见这位紫竹是父亲早早在外养的外室。 许承崇差人送来一副水墨画,是他亲笔绘制,松柏长青,很有风骨。 送男子便不好送手帕了,程昭回了条扇坠子,香囊配上珠玉,底部再缀上流苏,虽不华贵,但胜在精致小巧,配色清雅。 曹秋柏接连生了两个龙凤胎,四少爷许承源五小姐许雨菀今年十一,六少爷许承南七小姐许雨锦今年九岁。 都是差丫环小厮送来的,看来他们都很轻视自己啊。 程昭一一回礼。 忙完这些,天色已暗,正院那边儿差人来叫了,夏至陪着程昭一道过去。 许府很大,处处都是景观,夏至在前头引路,走了一炷香才到饭厅,里面已经摆了饭,人也到齐了,众人都看向她,意味不明。 尤其是许志高,他神情威严,看向程昭的眼神带着明晃晃的嫌弃和厌恶,不加掩饰。 曹秋柏为他倒酒,低声劝道:“老爷,想想宋家。” 听到宋家,许志高的脸色才好看一些,呵斥程昭:“来得这么晚,实在是没规矩!” 程昭行了礼,又对着各位告罪:“实在是我来晚了,路上紧赶慢赶花了一炷香的时间,若是传话的人再早一些到就好了。” 说是告罪,其实是责怪传话的人去晚了。 曹秋柏脸色一白,生生忍住了,勉强笑着道:“那些都是小事,阿昭初来乍到,对园子不熟悉也是有的,快坐吧。” 接风宴准备得 很丰盛,听说是从天南地北请来的十几位厨子,都是上好的手艺,程昭坐下之后便认真吃饭。 小辈们这桌是按长幼排的,程昭前头就是二小姐许雨筠,她拿帕子捂嘴,道:“三妹妹,大家闺秀吃饭还是要文雅一些。” 这便是外室生的女儿,许志高入赘的时候曾说过不纳妾不养外室,终其一生只爱程素素一人,他说这话的时候,紫竹大约已经怀上了许雨筠吧。 程昭定定看着她,像在看一块死肉,看得许雨筠心头直发慌,索性躲开了她的视线。 她不找事,事情却是必定要找上她的。 许雨锦那边有了响动,声音清脆响亮,是半生气半撒娇的语气:“五姐姐,你干嘛不让我说嘛。” 许雨锦是幼女,又是嫡女,惯会撒娇,深受许志高宠爱,听见自己最喜欢的女儿开了口,许志高立刻上了心,语气温和地询问:“锦儿,这是怎么了?” “爹爹,您不知道,五姐姐今天去给三姐姐送礼,得到的回礼竟然是一条丝帕!” 许雨菀扯扯锦儿的衣裙,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可锦儿却不听,继续道:“送丝帕也没什么,三姐姐在乡下,没什么好东西我们也能体谅,可那是一方踩在泥里c沾满了脏污的丝帕,这不是羞辱五姐姐吗!”说着说着她的小脸便鼓得浑圆,显然是生气了。 许志高面色不悦,问道:“菀儿,这是真的吗?” 许雨菀缓缓站起来,看了程昭一眼,柔柔弱弱道:“父亲,这应该是误会了,或许是送帕子的途中出了什么差错。” “差错?我看不见得。”许承源开了口,他是嫡子,跟许雨菀一胎所出,比其他兄弟姐妹都要亲厚一些,往日里处处护着许雨菀。 第三章 父亲的厌恶 “就是嘛,你们看,”许雨锦说着打开白露手里的匣子,那匣子里躺着一方丝帕,被泥土裹着,黑乎乎的,看着很倒胃口。 任谁收到这样的东西都笑不出来。 许志高一拍桌子:“程昭,你刚回来就这样欺负菀儿?” 程昭慢悠悠地吃完盘子里最后一片肘子,起身对着许志高福了福,然后转身看向夏至,夏至刚想跪下喊冤,程昭的一巴掌已经落了下来。 夏至的半边脸都失去了知觉,很疼,疼得发紧,疼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夏至,我拿了一条干干净净的帕子让你给五妹妹送过去,你的差事竟办得这样好?”她的言辞掷地有声。 夏至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觉得嗓子眼难受得很,像是被什么东西糊住了。 “不说话?那好,我且问问你,凡是今天来送礼的姐妹,我送的都是手帕,为何偏偏要给菀妹妹一方脏丝帕?” 夏至看向曹秋柏,又看了眼许雨菀,指指自己的嘴巴,示意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急得快要哭出来。 啪—— 程昭反手又是一巴掌,这一巴掌下去,夏至流出了鼻血,她根本不在意,继续道:“你拿手指着自己,莫非是说,这事是你办砸了,是你的错?你若是再不说话,我就当是你承认了,念在你知错就改的份儿上,我听竹院还能容下你。” 许雨筠离得近,看着鼻血横流的模样,觉得太过血腥,道:“三妹妹,你下手忒狠。” “二姐姐,夏至办错了差事,惹得七妹妹生气,五妹妹误会,姐妹间横生嫌隙,又把这事闹到了父亲母亲面前,惹得父亲动怒,搅得家宅不宁,我打她这两巴掌已经算是轻的了,若是家风严厉的人家,夏至被发卖了都是应当的。” “何至于这样严重啊?”曹秋柏都有些不忍心了,夏至在自己身边跟了好几年了,也算是小半个心腹了,总不能为了这样一件小事被发卖。 许雨菀看出了点儿门道,夏至从开始到现在可是一声没吭啊,一点儿都不像她那个鬼精鬼精的性子,她试探着道:“三姐姐,我瞧着夏至这模样,仿佛是嗓子有点问题,说不出话来了。” 夏至听到终于有人发觉她的情况,止不住地点头。 许雨筠后知后觉,她离得最近,也觉得有些怪异,被许雨菀一说才想明白:“原来是这样!” “肯定是程昭做了手脚!她想要冤死夏至!”许雨锦直接走了过去,将夏至护在身后。 这时候迟迟不发话的许志高开口了:“程昭,跟菀儿赔不是。” 他选择相信许雨锦的话。 程昭一点儿都不意外,她知道,这个家里,只有她姓程,她的存在时时刻刻昭示着许志高赘婿的身份。 “父亲,我没有做的事,不会认!” “你还敢说!”许志高直接丢了个茶盏过来,茶盏砸在她身上生疼,又掉在地上碎了一地,烛火之下,青瓷片闪着光,比刀剑更加锋利。 “五妹妹都信任我,父亲不信我?”程昭直直地看过去,她的眼神太过通透,像是一面明镜。 曹秋柏帮许志高解围:“程昭,你在逼问你的父亲?” “夫人,今天的事不是我做的,我可以回漳州去过苦日子,但我不愿被人冤枉。” 言下之意竟是今天这事不能善了,她就要回漳州去了,宋家的人马上就到绵州,这时候千万不能出岔子,曹秋柏跟许志高对过视线,笑着道:“是夏至没办好差事,她蒙蔽了全家上下,罚她去外院做粗使丫头吧。” 很快便有小厮进来把夏至拉了出去。 退让得这样利落,程昭对着曹秋柏福了福:“多谢夫人明察秋毫,程昭感佩至极。” 程昭坐回原位,心里越发不安起来,她表现得这样刁蛮,曹秋柏仍要留下她,这背后很显然有着更大的阴谋。 接风宴到此处,再也没人吃得下去,草草散了。 夜风吹拂,墙边藤蔓簌簌,程昭来时是两人,回去时只有一人,她脚步缓慢又沉重,这许府里有太多的恶意和不公,尤其是父亲,跟她血脉相连的父亲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个扫把星。 程昭刚走了片刻,身后便有人追上来,是大少爷许承崇,他着一身绣青竹的薄衫,头发高束,带着文人的儒雅,笑容明朗:“三妹妹你刚来府里,一定不认得路吧,我送你回去。” “这种事情叫丫环小厮来做就是,不用麻烦大哥哥了。”她垂着眼,兴致不高。 “没关系,走吧。”许承崇跟她并肩而行,小厮玄参在侧前方提着灯笼算是照 明。 “三妹妹,漳州多潮湿,也多水,你在村里长大,肯定会凫水吧?” “钟嬷嬷说我小时候算过命,要离水远些,从不许我在河流溪水边儿玩,连井口都不让我靠近的。” 许承崇认真记下,又问了她好些有的没的。 程昭被问得烦了,抬眼看他:“我是在村里长大,琴棋书画都不怎么会,大哥哥再问下去,我会羞愧而死的。” 许承崇终于住了口,这时候也到了听竹院,目送她进去,许承崇转道去了清筠院,紫竹和许雨筠就住在这里,三人在屋里说了好一阵话。 “那程昭在乡下养着,实实在在是个废物,琴棋书画样样不会,更不会凫水。” 许雨筠捂着嘴笑:“而且你看她今日接风宴上的打扮,穿金戴银,庸俗极了,完全就是个没见识的乡下土包子。” 紫竹摇头,面色慎重:“接风宴上,她可是轻轻巧巧解决了小七对她的刁难啊?” “她用的是什么蠢笨方法,粗俗不堪,就是个泼辣的地道村姑!”许雨筠很看不上那样的方法,打得人血肉模糊,太粗鲁了。 许承崇补充道:“不是她解决了刁难,是夫人懒得跟她一般见识,放过了她。” 烛火摇曳,许雨筠睡得很沉,紫竹看着女儿安静的睡颜,吩咐身边的木香:“你差人去漳州一趟,查一查她这些年学过什么,做过什么,越详细越好。 第四章 真相 流水潺潺,竹影婆娑,听竹院却并不平静。 小月早早被打发睡下,为了防止她中途醒来,程昭特意给她下了些助眠的药粉。 正房里只点了一盏灯,豆大的灯火借着映得人面色昏黄,程昭亲昵地靠在嬷嬷的怀里,问道:“嬷嬷,你坚持要我来绵州,究竟是为了什么?” 嬷嬷摇头:“不为什么,只是这里的日子富贵,你从小过得苦,长大了也该享享福。” 这些天,她不止一次问过这个问题,可嬷嬷每次都拿话搪塞她。 直觉告诉程昭,嬷嬷瞒着她一些事,这许家怪异,自从程昭回来后,没人提过程素素的名字,她偷偷去祠堂看过,那里也没有程素素和祖父的牌位。 许志高竭力抹去程家的一切。 “嬷嬷,我长大了,你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跟我说的,当年,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甜甜,你该睡了。”钟嬷嬷抚摸着她的小脸,满是疼惜,想要把她的天真美好守护得再久一些,再久一些。 可是许府凶险,若是不知道完整情况,她怎么步步为营。 看来不下一剂猛药是不行了。 她起身收拾包袱,拿出两件衣裳,又挑了两样首饰,将包袱打了个结,背上就打算走。 “站住!”钟嬷嬷上手抢过包袱,将包袱拆开,衣服叠好放进柜子,项圈镯子擦干净放进妆奁,东西一样一样归位。 她突然起身,抢过包袱,语气有些冲:“嬷嬷,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离开漳州来这地方受闲气!” 钟嬷嬷神情很冷,目光严厉:“没有为什么,你是程家人,你就该回来!” “我是程家人,可是,只有我是程家人啊,我一个人,要怎么跟这么一大家子的人争斗。不就是钱么,给他就是了,我不要了。” 啪—— 钟嬷嬷给了她一巴掌。 程昭难以置信,她一双眼睁得大大的,眼眶霎时通红,嬷嬷从小就疼她,从没打骂过她,如今在许家,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第一次打了她。 晶莹的泪珠自眼角淌下,程昭紧紧咬着唇,嬷嬷这一巴掌打得不轻,不过气得越狠,越有可能说真话。 “若只是钱财也就罢了,可是许志高欠我们的,不止是钱,还是命!”钟嬷嬷的嗓音喑哑,她老泪纵横,这么多年,在村子里再苦再难,她都没落过泪,如今是被程昭气得。 “那你说啊,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瞒着我!我怎么知道?” “你母亲死得蹊跷,你祖父死得蹊跷,许志高对你母亲不忠,对你凉薄,在外有了外室,又占了程家家业,眼看他妻妾成群,子女众多,我就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拿刀杀死他!” 眼看着心中的猜测成真,程昭无力地靠着床沿坐下来。 钟嬷嬷半跪在她身前,迫使程昭抬头:“甜甜,现在是时候了,你既然回来了,就该把一切都夺回来!” 程昭只看到嬷嬷眼底满是凛冽恨意,她在漳州蛰伏多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回来,能夺回程家的一切吧。 “嬷嬷,你先回房休息吧,让我静一静。” 程昭吹了灯,和衣躺在床上,盯着窗子发怔,嬷嬷的话一字一句敲在她心上。 母亲和祖父死得蹊跷,程家产业尽数归了许志高,她真的能安下心吗? 须知唇亡齿寒,她怎么知道许志高有一天不会为了以绝后患杀掉她? 她的性子倔强,但凡想做的事,什么都敢去尝试,而这一次,她不但要找出真相,还要拿回程家的一切。 一夜未眠,月落星沈,程昭起床,刚打开房门,嬷嬷顺势倒了进来。 “嬷嬷?”程昭抚上她的额头,隐隐有些发烫。 她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把嬷嬷扶回房间,又从黑匣子里拿了药丸出来喂着嬷嬷服下,做完这些,出了一身的汗,她坐在床前休息。 一夜的功夫,嬷嬷憔悴不少,程昭觉得心疼,再想想嬷嬷靠着门睡着,很显然是怕程昭趁着晚上离开,她是担心极了才会这样的。 想到这里程昭又自责又难过。 夏至被赶去了外院,听竹院里暂时没了近身伺候的丫环,小月醒来之后很自觉地去了厨房端了饭菜,送到了屋里,劝道:“小姐,吃早饭了。我来照顾钟嬷嬷就是。” 程昭强撑着吃了几口,正房那边便差人来叫了,是衣香:“三小姐,夫人有请,催促着您快些过去呢,若是像昨天一样耽误了可就不好了。” “知道了。” 程昭忙了 一早上,还没换衣裳,更没时间梳头,正是最狼狈的时候,她进了房间,匆匆换了身藕色的衣裙,复杂的发式她不太会,索性梳了个自己最擅长的双丫髻。 衣香刚想出言催促,程昭已经站在了她面前,收拾得整齐干净,前前后后不过半柱香的功夫。 衣香便领着程昭去了正院,曹秋柏正在待客,见她来了,连忙介绍道:“来,阿昭,看看,这就是京城侍郎府宋家的两位少爷了。” 宋家?她没听说过,所以反应有些淡,只是福了福:“宋少爷们好。” 来拜访的是两兄弟,一位穿着釉白色薄衫,容貌谲艳,皮肤白皙恍若透明,手里执一柄雪白折扇,春日里天气尚且温良,他却像是无比燥热,扇子摇个不停,似乎只有感受着凉风才能舒适一些。 “宋阑。”他的自我介绍很简洁,神情偏冷,看什么都是淡淡的,有种藐视一切的轻慢。 程昭判断,这个人生病了。 另一位看着年纪尚轻,穿着宝蓝色华服,一派端方正直,冲程昭轻轻点头:“我叫宋煜,你应该就是程昭了吧?我们小时候定过娃娃亲的。” 程昭这才知道,这两位少爷过来,是为了一桩娃娃亲。 一定是来退亲的,侍郎府是何等尊贵,他们程家再有钱也只是商人,官商之间,隔着等级尊卑,她高攀不上的。 不过她不能退亲,宋家势大,若是凭着跟宋家这一桩娃娃亲,她在家里的日子会好过不少。 她笑笑,似乌云初晴,积雪消融,声线清脆爽朗:“大约我当时年纪还小,所以不大记得,不过既然是父母之命,我肯定是要听从的。” 第五章 婚约作数 曹秋柏腹诽道:你倒是想得美,还真想攀上宋家啊。 她早早便想好了,宋家位高权重,若是宋煜不愿信守承诺,许家也没办法,最多只能利用他们的愧疚之心塞个姑娘进宋家做妾。 只是这个妾的人选,她还在犹豫,一时间没想定是让紫竹生的许雨筠嫁过去还是让程昭嫁过去。 岂料,那位宋煜宋三公子拱手道:“说得是,父母既已立下约定,我们自然是要遵守的,我这次来绵州就是为了看望你,家兄养病会在这里住几年,等你及笄,我们就完婚。” 曹秋柏死死掐着自己的手心儿,生疼,可是这疼痛才让她清醒,意识到自己刚刚听见的话是真的。 宋煜居然要娶程昭为妻。 他们许家居然能攀上宋家这样的官宦人家,那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这样的变故,就连程昭也是万万没想到的,她嘴唇微张着,好一会儿都闭不上。 宋阑的折扇摇得更大力了,面上带了微微笑意,今天真是好一出戏,厅上母女两人各怀鬼胎,还真是有趣有趣。 曹秋柏更清醒一些,脸上挂着谄媚的笑意:“那,宋公子,今天就留下来用饭吧,我也好差人去叫家主回来,毕竟,这样的大事还是要做得周全一些。” 程昭虽然不知道这个宋煜打什么主意,不过光看曹秋柏一张脸笑得跟花儿似的,心情稍定,她在这个家里总算是能待得更安稳一些。 “宋少爷,你们肯定对绵州还不熟悉吧,要不我差源儿陪你们四处逛逛?”曹秋柏有了机会便开始给许承源创造机会,毕竟能结识这样的贵人。 宋阑一收折扇,拱手道:“我们会在此处住几年,不必劳烦了。我想煜儿跟程昭这么多年没见,肯定是有些生疏的,不如让她领着我们逛逛许家的园子吧。”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曹秋柏赶忙应下。 程昭领着他们出去,其实她也才来这里两天,一切都不熟悉,这两位又是贵客,她便只能领着两人去她的听竹院了。 路上宋煜跟她说话:“我听说你在乡下长大,是最近才回来的。” “是。” “乡土人情,风貌甚佳。” “宋少爷,你们来绵州几天了呀?” “昨晚刚到,简单收拾了一些就上门了,因为父亲说这是一桩很重要的事情,吩咐我必定办好。” “读书人家就是品质高洁,守诺守信。” 说话间,已经到了听竹院,程昭止住脚步,有点儿不好意思:“其实我也刚来绵州,昨天早上到的,府里太大了,我也不认得路,更不知道哪里的景观好,所以只能带你们来我这听竹院了。” “无妨。” 宋煜跟宋阑一道走了进去,听竹院简朴雅致,檐下挂了风铃,竹叶嫩绿清新,侧门不知是什么时候打开的,一眼可以望见汩汩流水,岸边垂柳轻晃,极清极雅。 宋煜很喜欢,忍不住称赞:“真是好地方。” 宋阑摇着折扇走了几步,出了侧门,看了下四周风物,他的衣袂在微风中翩跹,垂柳停驻在他肩头,周遭的一切似乎都静止了,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人。 小月从嬷嬷的房里出来,看到程昭便道:“小姐,嬷嬷醒了。” 程昭立刻进了嬷嬷的屋子,试过她额头的温度,又把过脉,确定她好了不少,这才放下心来,抱紧了她,在耳边低声道:“嬷嬷我知道错了,我听你的,我们以后待在府里,好好地活,行不行?” 钟嬷嬷还在病中,有些多愁善感,回抱紧她,哽咽道:“好。”只要甜甜能够打起精神,她生这一场病也算是值了! “对了,嬷嬷,今天来了两位宋家的公子,就在外头呢,我先去招待他们,一会儿再来看你。” 宋家?一听这个宋家,钟嬷嬷抓紧了她的手臂,格外紧张:“那宋家的人怎么说?是来退婚?” “不是,说是要信守诺言,等我及笄就完婚。” “太好了,太好了!”钟嬷嬷的心情大好,连带着面色都好看几分。 宋家两位少爷立在水边,观景入神,河岸对面是一家酒肆,再往远些,便有形形色色的商铺,还有挑着货物的卖货郎走街串巷,好不热闹。 “宋少爷!” 宋煜和宋阑同时回身,虽然先前已经见过,程昭还是被宋阑的容颜晃得反应慢了半拍,那样一张脸像是自带吸引力,视线陷进去就拔不出来。 “我这里也没什么好玩的,不如我们出去逛一逛吧?”程昭提议道。 其实 她是想出门去买些药材,今后这府里的日子难捱,她得多囤些东西,做好万全的准备。 “好啊。”宋煜答应下来。 宋阑不喜热闹,拱了拱手告辞,说完便往北走。 许家三面环水,只有南面有桥可通行,程昭小跑两步追过去:“哎,不是那边,走那边要绕上一大圈才能到南门桥。” 等她拐过个弯儿,只看到空空如也的河岸,哪里还有宋阑的人影子。 左边是高高的院墙,右边是五六米宽的河道,宋阑到底是怎么走的? 宋煜还在那边等候,程昭顾不得多想,折返回去,两人一道朝南走,沿着河岸经过十几株垂柳,面前便是一座石桥,跨过这座桥便出了许家的范围,守在桥上的家丁显然也知道这位是贵客,没有阻拦。 春日里莺啼鸟啭,蓬勃热闹。 宋煜领着她去了离许家最近的一条街,这条街原先叫做程家街,因为大半铺子都是程家产业,后来许志高卖掉了些旧的铺子,买进新的铺子,算起来还是占了一大半,可这条街的名字却是悄然改变了,叫许家街。 程昭一路上不看胭脂水粉,更不看金银首饰,直奔药铺。 接风宴那天,她给夏至下了哑药,算着日子,夏至大约很快会来求自己解毒,她购置了配解药的几味药,为了防止被人看出来,还特意添了几味不必要的,这么一通买下来,竟然需要二两银子。 程昭摸向腰间,这才发现空空如也,她早上换衣裳换得匆忙,钱袋子似乎随手放在梳妆台上了。 “宋少爷,麻烦借点钱呗。” 宋煜态度和善,把整个钱袋递给她:“你懂医?” 第六章 靠山 程昭笑着摇头:“嬷嬷身体有点老毛病,每次生病了都是用同一个方子,久而久之,我也就记住了。” “所以你亲自出来买药?” “在乡下可没有丫环伺候,抓药这种事我常做,习惯了。” 宋煜注意到,她说得轻描淡写,似乎并不为在乡下的那段日子而感到自卑,反而会在提起时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和欢喜,这位三小姐倒是性子很好。 程昭付了钱,把药包提在手里,接下来便是吃吃逛逛,她全然没有大家闺秀的羞涩和拘谨,怂恿着宋煜尝了臭豆腐,臭得他面色青白,自己则在一边哈哈哈地大笑。 这一逛,便逛到了吃午饭的时间。 许府内新添了些灯笼,又买了不少盆栽装点,连丫环们的衣裳都换了新做的,一个个瞧着很是齐整干净,许府焕然一新。 看这阵仗,许志高是要好好招待他未来女婿了。 午饭准备得比程昭的接风宴还要隆重百倍,满桌的大鱼大肉,程昭只看了一眼都腻得心发慌。 注意到宋煜的神情也是如此,她有些愉悦。 因为有外男在,所以只有几位兄弟上了桌,其他几位姐妹今天都没上桌,被安排在各自院儿里吃午饭,程昭和宋煜早早定过娃娃亲的,同桌吃饭也不算失礼。 曹秋柏道:“来,两位少爷快请坐。” 许志高见程昭愣愣地站着,气不打一处来,又想到她是联系许家和宋家的纽带,把这口气压下去,装出一副温和的父亲模样:“来,阿昭,快坐下来。” 程昭依言坐下。 许承崇笑容满面道:“宋少爷,不知你家中行几?” 宋煜答道:“我家中行三。” 许承崇立刻拱手道:“原来是宋三哥,以后就这样唤你,以示亲近。” 倒是很会巴结人,刚见面就喊哥了,程昭心里冷笑,跟宋家的这门亲事是块肥肉,肯定有人觊觎,且走且看吧。 一顿饭吃饭,曹秋柏和许志高亲自送他出门。 等到人走远了才回身,许志高笑容不断:“瞧瞧,我们家跟京城的达官贵人有了交集,这可是莫大的机会啊,说不定我们能借此一跃成为皇商!” 程昭懒得听他在这儿痴人说梦,福了福就要回听竹院。 曹秋柏亲切地握住她的手,道:“阿昭,等下我再捡几个好的丫环给你送过去,下午我会叫裁缝去你院儿里给你量体裁衣,对了,以后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我提,我算是你的母亲,事事都要为你考虑周到的。” 丫环?绝不能像之前一样任由她塞人进来了,程昭很有主意:“夫人这样设身处地地为我想,阿昭真是感激,不如,把新来的都叫到面前,我自己挑。” “你年岁小,哪里会挑人,还是我帮你挑吧。” 程昭定定站着,不动也不反驳,只含笑看着曹秋柏,眼里透着坚定。 许志高正高兴着,见她们关系僵滞,教训曹秋柏:“她要什么就顺着她,不就是几个丫环嘛,有什么重要!” 得了一门姻缘,程昭正在风头上,这个时候最好还是不要与她为敌,曹秋柏叹气:“随我来吧。” 流珠院最为宽敞气派,院中两棵硕大银杏足有百年历史,一雌一雄,正值三月,银杏树萌动展叶,小扇子似的嫩绿叶片挂满枝头,别有意趣。 程昭听钟嬷嬷提过,母亲生前最爱的就是这两棵银杏树了,她禁不住多看了几眼,神情向往。 正在这时候,衣香领着十几个小丫头进来,在曹秋柏身侧站定,恭敬道:“夫人,这便是新来的一批人了,大都是八九岁的。” 程昭粗粗扫了一眼,个个面黄肌瘦的,低垂着头,怯怯的,她实在挑不出一个像样的人,索性问道:“是不是有个叫小杏的?” 最边上那个丫头抬起头来,怔怔的:“小姐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怎么知道的?回府当日,许雨锦嘲讽她跟小杏穿的衣裳一样,这句话她可印象深刻呢。 “夫人,就她吧。”程昭定了主意,小杏根基浅,可以慢慢培养。 “好。”端坐一边的曹秋柏喝了口水,神情有些淡淡,“你那边院子虽小,但一个人伺候你还是不够,再挑两个做些杂活之类吧。” 做杂活的,不必进她的屋子,程昭随手点了两个,领着三人回了听竹院。 小杏模样普通,脸木木的,看上去格外老实,程昭道:“以后,你就叫惊蛰。” “惊蛰?”小杏眼睛动了动,有些茫然。 “春雷初始,万物萌 动,是个好兆头。 钟嬷嬷睡着,程昭吩咐小月守着她,自己则窝在房间里做药。 正房三间屋子,一间厅堂待客,一间卧房休息,另一间书房被她改成了药方用来做药。 忙了一个下午,她做出了解药,装在瓷白的干净瓶子里,又用了蜡液封存,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保持药性,防止发散。 这时候嬷嬷也醒了,已经能下床,被小月扶着过来。 “甜甜,那宋公子怎么样?” “他挺好的。”程昭回答。 初初看来,这位宋煜倒还算是人品尚可,不嫌弃她在乡下住了多年,也不曾嫌弃她的衣着打扮,对她始终耐心而有礼。 “那就好,那就好。”钟嬷嬷稍稍放心,“我也听说了,宋家现在是官宦人家,你若是能嫁过去,嬷嬷这辈子也算是能放心了。” “只是,我怎么会和宋家有娃娃亲呢?因为母亲跟宋家人是旧相识吗?” “宋家当时不过是一个破落秀才,家里只有两亩薄田,上有两老下有两小,跟我们结亲算是高攀,也是你母亲心肠好,答应给小儿子和你定下娃娃亲,又给了他们不少钱,不然,宋家哪能活到现在。” “等等。”程昭似乎抓到了什么重点,“跟我定娃娃亲的是小儿子,那应该是行几?” “行二啊,他只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可不就是行二吗?”钟嬷嬷暗笑她傻,“怎么这么大的姑娘了,连这事都闹不清楚?” “宋煜是行三。”程昭落下一句话,声线有些飘乎。 宋阑是行二,那么宋家还有个大哥,所以跟她定亲的,究竟是谁? 钟嬷嬷今天上午隔着窗子看过了:“不会错啊,跟你定亲的是宋煜,今年十六,年岁还有名字都是对得上的啊。” “那就是宋家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孩子,大约跟我们家的情况一样,有什么外室吧。”程昭不去琢磨这些事情,反正她只打算借着娃娃亲让自己日子过得舒坦点儿,至于嫁给宋煜,她没想过。 第七章 我不识字 一连几天,每天都有新衣裳新首饰送进听竹院。 寒露将情况如实禀报:“今天,五小姐又去她那儿了,说说笑笑好不亲热,三小姐头上新戴了累金丝的发钗,似乎是如意阁的手艺。” 如意阁的首饰样样精致,价值高昂,许雨筠这么几年也只有四五件首饰出自如意阁,可程昭这段时间,前前后后戴过十几样如意阁的首饰,衣裙也件件不凡,甚至有了一件难求的洒金流云百蝶裙,这日子过得比她还要好上不少。 许雨筠捏紧了帕子,绞了又绞,最后抬手掀翻了整张小几,碎瓷乱盏落了一地,其中夹杂着她不甘的呼喊:“她凭什么那么得意!” 紫竹绕过碎瓷片,紧挨着她坐下,揉揉她的手,心疼道:“何苦呢,这样糟践自己的手,你不疼我都心疼呢。” “凭什么她能嫁给侍郎府公子,我只能嫁给王子安?”许雨筠忿忿不平,她今年十四了,明年就及笄了,不少人都有意结亲,紫竹挑挑选选,有意劝她嫁到盐商王家,王家有钱,但只是商贾。 “哎哟,我的心肝宝贝啊,你若是不想嫁王家,我们可以再挑,再选,总能找到合心意的。” “再挑再选?我们去哪儿找到另一个宋家?那可是侍郎府,高门大户!” 紫竹也明白女儿心里在想什么,她是想取代程昭,跟宋家结亲。 紫竹苦口婆心:“筠儿,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为娘也想啊,可这事太难了。” “难吗?他既然能接受商贾之女,那为什么不能是我呢?”许雨筠心中的渴望愈发浓烈,“母亲,你太优柔寡断了,若是你当年再早一些,说不定如今这许家的女主人就不是曹秋柏,而是你了!” 紫竹咬紧了唇,这件事让她懊悔一生。 当年程素素已死,程家后继无人,全数家业都落到了许志高手里,紫竹本以为自己的好日子到了,要做正室了,可谁想到,许志高以事务繁忙为理由拖了一年,一直拖到和曹秋柏大婚。 曹秋柏是有手段的,将紫竹死死按住不说,婚后还接连生了两个龙凤胎,哄着许志高以为这是祥瑞之照,牢牢将人把在手心里。 每当想起这事,紫竹咬碎了一口银牙,若是她当时再坚定一些,再多多争取一些,如今的情况会不会大不一样? “好!我们争!”紫竹下定了决心,“当年我不争,所以没个好结果,如今筠儿你想要,我帮你!” “那我们这样。”许雨筠靠在母亲耳边说了好一会儿话。 春意渐浓,许家包了艘画舫,几位公子小姐一道上了船,说是要赏仲春江景。 许雨菀待她亲亲热热:“三姐姐,绵州江景值得一看,你可不能再推拒了。” “是啊,三妹妹,”许承崇也开口道,“等下路过云岭山脉,远远可见山花烂漫,风景别致,你可一定得赏脸啊。” 程昭被推搡着请了上去,画舫停了许久,似乎是在等人,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宋家的两位公子才姗姗来迟。 宋煜精神奕奕,长腿一跨,利落地上了画舫,冲着人群里的程昭一笑:“三小姐,近来可好?” “多谢宋三少,我很好。”程昭笑着回答。 而后面的宋阑则不然,他走得慢慢悠悠旁若无人,上画舫的时候也有些费劲,被宋煜扶了一把才上来。 程昭多看了他两眼,他似乎很爱单纯的色彩,上一次是白,这一次是黑,一身玄裳,腰身劲瘦,愈发衬得皮肤白皙似雪,左手执黑扇,依旧是怕冷,扇子不停。 似乎是气质的原因,他的瞳色有些淡,淡似清透琥珀,同这漫天微雨混在一处,显出几分神秘。 许雨筠贴心道:“下小雨了,我们快进里面躲躲吧。”她巧笑倩兮,宛如荷塘清风。 众人进了画舫,朝窗外看去,日头正好,雨丝细小,这便是难得的太阳雨了。 许承崇道:“此情此景,诗情画意,不如我们来作诗吧?” “好啊好啊!”许雨筠格外捧场,细致的眉眼落在宋煜身上,带了两分羞涩,朱唇微动,“那,不如宋煜哥哥先来吧。” 宋煜大方应下。 程昭对诗文不大通,若是背一两首还可以,作诗是万万不行的,她索性撑着脸看向窗外,远山迷蒙,似披了轻纱,隐约可见半山桃花,一片粉嫩。 宋阑则站在门口,望着雨幕,不知在想些什么。 “三姐姐,到你了!”许雨菀唤她。 程昭回神,一众人正盯着她看,神情各异,有的满怀期待,有人等着看她笑话,尤其是许雨锦,她最不喜欢程昭 ,从看第一眼就讨厌程昭。 大约是她沉默得有点儿久,许雨锦叉着腰嘲讽道:“三姐姐,你不会是连我都比不过吧?” “嗯——”程昭犹豫了一下,笑道,“这么说吧,我不识字儿。” “哼!土包子!连我的丫环都不如。”许雨锦抓住了机会使劲儿贬低程昭。 宋煜脸色变了变,出身低贱或许不算什么,可是若是大字都不识一个,那以后如何相夫教子,执掌中馈,看来以后还得抽空教教她了。 宋阑倚着房门,瞥见她几近透明的手指慢慢悠悠地敲着扶手,从中嗅到了一丝狡猾。 “这也没关系,”许雨菀为她解围,“那我们换个人吧,下一个,下一个是谁呢?” “下一个是宋阑哥哥!”提起宋阑的名字,许雨锦的语气好了不少,小跑着到宋阑身边,握着他的手臂,“宋阑哥哥,该你作诗了!” 在宋阑面前,她终于有了九岁女孩该有的模样,天真可爱又隐隐带着少女娇憨。 宋阑垂下眼看她,神情很松弛,嘴角勾了勾,似是笑了,又似乎是没笑。 衣角被风扬起,他的衣裳浓黑似墨。 程昭只觉得他邪气四溢,正想移开目光,却听见他说了句话。 “我也不识字儿呢。”一句话,带着漫不经心的嘲弄,又有些冰凉,总之,是将阴阳怪气这个词诠释到了极致。 许雨锦怔住,定定地看着他,声线发抖:“宋阑哥哥,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大约,因为我是土包子,连你的丫环也不如吧。” 这句话嗖嗖地冒着冷气儿,许雨锦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握着他的手触电般抽回,往后退了两步,眼眶红红的。 从小受到全家宠爱的许雨锦头一次碰了壁,宋阑不给她一点儿好脸色看。 第八章 落水 在场的人都被宋阑的反应镇住了,他们心里隐隐留下一个印象,宋阑不好惹。 故而许雨锦受了委屈,一时间竟然没人敢为她说话,还是许雨菀上前两步,将她护在怀里,道:“宋阑少爷,我妹妹她年纪小,还不太懂事,我代她向您赔不是。” 有人护着,许雨锦更加委屈,哭声响亮震天。 宋阑看着自己的手臂处,露出嫌弃。 那里被许雨锦抓过,有点脏。 宋煜见自家哥哥脾气发得差不多了,这才快步上前,安抚许雨菀:“不妨事不妨事,许五小姐快带着令妹坐吧。” 说完这些,宋煜从怀里掏了掏,打算掏出手帕来给他擦擦,这才发现手帕没了,一时间有些尴尬,跟宋阑告饶:“哥,要不,你忍忍?” 宋阑斜睨他一眼:“宋煜,要不,你下去游两圈?” “错了错了,你稍等。” 宋煜看了一圈儿,最后目光锁定在程昭身上,自家二哥是个很讨厌香粉味儿的主儿,这整座画舫上,唯一有手帕又没香粉味儿的,只有程昭。 “借你的帕子一用。” 程昭蹙眉:“这不合适吧?” “急用,性命之忧的大事!算是我向你买了手帕,正当用途,用后即毁,绝不影响你的名声,行不行?” 难道是宋阑哪里受伤了?或者是旧伤崩开了? 程昭是医者,听到这句话,立刻拿出帕子递给他,神情凝重地叮嘱:“记得包扎严实,治伤我也会一些,若是有需要,我可以帮忙。” 宋煜接过帕子,给自家二哥擦了擦手臂处的衣裳,想了想,还回去也不大妥当,索性往外一丢。 程昭注意着那边的情况,看到她的手帕居然用来擦灰,脸抽了抽。 突然起了阵风,那风把帕子吹了回来,眼看就要扑在宋阑脸上,他抬手拿扇子一挡,等风停了,再用右手把帕子揭下来,看宋煜的眼神很危险。 宋煜慌慌张张:“哥,我错了。” 宋阑提着宋煜去了画舫外面。 程昭转头,看见家里一群兄弟姐妹围着许雨锦,耐心地哄着,许雨锦哭声太大,倒是掩盖了她和宋煜说话的声音,没人注意到他们之间的这个插曲。 微雨停住,风卷进来一些花瓣,散漫地落进屋内,骄阳照耀下,描了红漆的画舫熠熠生辉。 从侧舷窗望出去,便是云岭山了,漫天遍野皆是粉嫩桃花,似云雾似烟霞,程昭听到画舫外面传来动静,按照宋阑那个柔弱无骨劲儿,大约不会亲自揍人,用一些不必亲自动手的方法可能性更大些。 比如,用毒用药。 许雨锦终于好了些,许雨筠回过神来:“哎,宋煜哥哥呢?” 这话问的自然是程昭了,可程昭一个劲儿看着窗外远山,慢悠悠地喝茶,显然是把她当成空气了。 许雨筠站在她面前,按住她喝茶的手,没好气儿道:“我问你呢?宋煜哥哥呢?” 程昭转头,脸上带着敷衍的笑:“我没注意,你要是那么关心他,就自己去找找啊。” “你说什么呢,”许雨筠羞涩又恼火,“谁关心他了?” 还真是不打自招,程昭冷笑,许雨筠从一上船开始便特意讨好卖乖,做出一副温良恭谨的模样,但凡有眼睛的,都看得出她存了什么心思。 程昭眨眨眼,装出一副茫然未觉的样子:“大家相识一场,互相关心不是很正常吗?” “你!”许雨筠气得失语,怪她也不是,不怪她也不是,索性一甩袖子出了画舫去找宋煜。 只等了片刻,外面传来“咚”的一声闷响,随后便是宋煜的呼喊:“二小姐昏倒了!” 许承崇最先冲出去,自家妹妹果然倒在地上,额角发青,他上前把人拉起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突然昏倒?” “我和二哥原本在外面谈事情,二小姐突然冲出来,这时候画舫一个颠簸,她就撞上了墙壁昏了过去。” 许雨筠的额角发青,再加上刚刚那一声闷响,这话倒也挑不出破绽。 两个丫环帮着忙,把许雨筠送到房里休息。 许承崇坐在她床前,试了试鼻息,又看了看手上没什么伤痕,料想那宋煜说的话应该是真的,雨筠是不小心撞到了墙壁,这才一下子昏了过去。 他犹豫了片刻,道:“筠儿,既然你昏倒了,那今天的计划就得全权靠我了。” 说完这话,许承崇悄声叮嘱了玄参好几句,这才出了房间。 程昭正在船 沿看风景,日光洒落,她周身多了层淡淡的晕泽,洒金的流云百蝶裙耀眼夺目,腰间丝带随风而舞,有种飘飘欲仙之感,比往日还要美上十分。 玄参会些功夫,轻手轻脚地靠近,把她推了下去。 扑通—— 落水的声音格外响亮,程昭在水面起起伏伏地挣扎,喊道:“救命啊,救命啊。” 许承崇最先发现:“三妹妹落水了!” 他这一喊,一船的人都惊动了,凑到船沿边上看。 宋煜很紧张,立刻就要往下跳,宋阑一收折扇,手横在他身前,声线冷清:“你不会水。” “那也得救!不然我们怎么交待!”宋煜坚持还要往下跳。 宋阑叹气一声,收了折扇丢给宋煜:“等着!”话音刚落,他一跃而下。 这时候程昭已经懒得再扑腾了,往水底沉了沉,开始朝岸边游,她可是在乡下长大的,下水捉鱼摸虾,什么都会,之前不过是为了藏拙,没想到还派上了用场。 而宋阑的状况就没那么好了,他本就体弱,一下子落尽冰凉的江水里,浑身的皮肉都在叫嚣着,身体刺痛,手臂刺痛,全身灼热,冷与热的碰撞让他难受至极。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竭力撑着,想要找到程昭,可根本没有程昭的影子。 “程昭!”他低喊了一声。 正在往岸边游的程昭听见了这一句,回头看了看,只看到一块漆黑的大石,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折返着游回去,大石之后,一身玄裳的男人正在痛苦挣扎,是宋阑。 真是麻烦! 程昭带着他,艰难地往岸边游。 他水性还算不错,撑到了上岸才昏过去,倒是没喝进几口水,程昭帮他把脉,发觉他浑身都处于一种冰火交替的状况,脉象紊乱难行。 这病,似乎很复杂啊。 第九章 救宋阑 算了,解决一样是一样,附近没有人家,程昭生了火,把他推到火边,先把衣服给烤干。 难得这样近距离地观察他,宋阑跟宋煜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宋煜的五官偏大,显得开朗,而宋阑的五官则是偏精致,肤色更是白得不同寻常,衬得他文弱而俊秀。 奈何他身上有一种冷厉的气质,将这份文弱被减淡,只剩下神秘。 身子渐渐回暖,宋阑醒了过来,入眼便是程昭,她浑身都湿漉漉的,衣裳紧贴着瘦削的身躯,手里举着两根树枝,将他的外裳架在火上烤。 露出一截雪白细嫩的手腕,明晃晃的白,是那种健康的,透着光泽的亮白。 “咳。”他轻咳一声。 程昭回头,墨发铺在身后,眼睛很亮,带了喜悦:“你醒了?” 她的笑明晃晃的,仿佛觉得自己醒过来是件值得开心的事情,他心情稍好,淡淡道:“嗯。” 程昭把衣裳递给他:“那你自己来烤衣服吧,等干了就换上,你的病有点严重,还是早点找个大夫看看吧。” 宋阑没接,他柔弱无力,掀了掀眼皮:“找了,但没人治得好。” 也对,宋家有钱有势,怎么可能请不起个大夫,程昭有点同情他,一身的病肯定很煎熬,又有点儿感激他,船上那么多人,只有他下来救自己了。 “多谢你下来救我。”虽然结果是程昭救他。 宋阑半撑着身子侧躺着,脸不红心不跳:“不必客气,你欠我个人情,以后记得还。” “嗯?”程昭差点儿都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她瞪圆了眼,难以置信似的,“你说,我欠你个人情?” “是你亲口说谢谢我啊。”宋阑倒是一副无辜模样了。 程昭认真地盯着他看:“宋阑,你记住,今天是我救了你,如果没有我,你早被淹死了。” 衣裳已经烤得半干,程昭把衣裳搭在他身上,起身便走,她得尽快回去。 转了一圈儿,摸清了这里的位置,这里位于云岭山下,江水在此处分流,正好隔出这样一个小岛,一边是茫茫江水,另一边则是十几米宽的河道。 过了河道是云岭山,离绵州还有不短的距离。 程昭有点着凉,若是再下水游过河道,只怕很快就会浑身发热,甚至昏厥,有没有命走到绵州还难说得很,倒不如跟宋阑一起,总算有个照应。 思虑半晌,程昭返回原地,看着那个坐在地上安稳如山的人,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知道这里没路啊?” 宋阑淡笑,嘴角带着戏谑:“嗯?我不知道啊?” 他这个反应分明就是知道! 程昭觉得气恼,刚刚一直忙着照顾宋阑,以至于她现在浑身上下还是湿的,而宋阑明知没路,还任由她无头苍蝇似的乱撞,简直过分! 她坐在火堆边生闷气,脸庞被温黄色的火焰映得明亮,即便是生着气也是神采飞扬的。 如今,竟是只能等宋煜他们找到这里,乘船回绵州了。 洒金的衣裙虽然湿透,仍旧是金闪闪的,宋阑离得近,差点被晃花了眼:“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穿了一身金子在身上呢?” 这个人是不损人会死吗? 程昭巧笑嫣然:“说起来,我还以为你穿了一身焦炭在身上呢?” 还是头一次有人敢这么反驳他,宋阑的脸色阴沉,想了想毕竟今天是她救了自己,也就忍下了,他端坐着,闭目休息。 墨泉找过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他是见到火堆才派人停靠的。 画舫停在一边,墨泉等人手执火把走过来,看到自家主子端坐着,看上去甚好,哗啦啦一堆人半跪下:“主子,终于找到您了,幸好您安然无恙,不然我们真的是万死难辞其咎。” 程昭正拿手支着下巴打瞌睡,被这呼啦啦的声音吵醒,睁眼看到面前一队十几人跪在宋阑身前,岸边还有一辆画舫,噌地站起来:“宋二少,搭个船,送我回去呗。” 宋阑这才悠悠地睁开眼。 昏暗里,看不清他的神色,程昭只听见他闷闷地“嗯”了一声,勉为其难,大发慈悲。 墨泉护送着两人上了画舫,程昭找了把梳子,将头发梳得整齐,又将衣裳理得干净,这才出了船舱,回去之后肯定有人会拿落水这事来做文章,她站在船头思索,等下该怎么化解。 夜晚的风有些凉润,携着花香,沁人心脾。 她想了好半天,只能由宋阑来说,最好是大家都知道她是宋阑的救命恩人,这样也没人会难为她。 “宋阑。”她一边敲着宋阑的房门一边叫他。 一门之隔,里面的人正在屏风后泡澡,他泡的是冰水澡,水里加了药草和冰块,这样药性才能慢慢渗透进他的体内,和燥热相抵。 墨泉在门内,抽出了剑,只要她一进来,这一剑就要砍上去。 程昭道:“不开门我就进去了哦?” “墨泉,你从窗子翻出去。” “主子,您的病不能让人知道!” “出去!” 墨泉无奈,只能往后退了几步,一跃便从房间后窗翻了出去,身手矫健无比。 与此同时,房间门被程昭推开,她四下里张望,低声念叨:“刚刚明明听见有说话声,人呢?” 四季花鸟苏绣屏风之后传来宋阑冷冷清清的声线:“什么事?” “哦,是这样,我今天落水了,回去家里人肯定会责怪一番,我既然救了你,你也该回报回报我,这样吧,你把话照实说,然后这事就算了结,行不行?” “不行。” “为什么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你该出去了。” “宋阑!你怎么这样?”程昭往前走了几步,绕过屏风,看到他赤裸着上半身正在泡澡,水面上浮着药包和冰块,他的脸色冻得发白。 “你在干什么?”她问道,说着便上了手,把里面的冰块捞出来,“你落水之后有点着凉,病还没好就敢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 “住手!”宋阑紧紧捏住她的手腕,“现在,出去。” “不能!你现在真的不能泡冷水澡!风寒加剧,再加上你的旧病,会让身体彻底垮掉!”她很紧张,宋阑的情况很严重,若是继续泡下去,等不及上岸,他就会昏厥。 第十章 为宋阑治病 哗啦啦的水声伴随着冰块坠地粉碎的闷响,屋内无比嘈杂,墨泉在窗外听着,眼见着程昭阻止主子泡澡,要坏了事。 他忍不住翻进去,紧紧掐着程昭的脖子:“出去,你再打扰我家主子,我会把你当成刺客,毫不留情地杀掉!” 嗓子眼被人扼住的感觉很难受,她只能胡乱点头。 墨泉提着她,把她丢出了房间,紧紧关上门。 “主子,我把她丢出去了,你继续泡,我守着你。” 墨泉自觉自己做得很好,可是他迟迟没等到主子的回音,往日里主子就算是不想搭理他也会丢出一句“滚吧。” 他绕到屏风之后一看,主子双目紧闭,坐得并不端正,头仰靠在木桶边沿,整个身体正在慢慢往下滑,看样子竟像是失去了意识。 “主子!主子!”墨泉慌了,主子是头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从前泡冷药浴,他足足能坚持两个时辰,而今天,似乎只撑了一炷香不到。 顾不得那些,墨泉把宋阑捞出来,擦干身子放在床上。 画舫上没有大夫,墨泉急得团团转但是没有丝毫办法,主子浑身冰凉,完全不像是往日一般灼热,就连呼吸都弱了不少。 这时候,房门被敲响,是程昭,她一直在门外,听到墨泉着急的呼喊才敢敲门:“出什么事了?他是不是昏厥了?” 墨泉质问她:“你对他做了什么,他怎么会这样?” 程昭眼神锋利,她的话一针见血:“我什么都没做,是你给他泡了冷药浴,让他寒气入体全身冰凉。” 墨泉有些颓然,是他害了主子吗? “或许,我可以试一试。” “你,你怎么试?”墨泉不信任她。 “我三岁学医,至今已经有十年,信不信我,要不要我救他,这个决定你来做。”程昭目光灼灼,她看向床上的那人,肌骨清瘦,玉雪冰肤,病容深深。 墨泉犹豫了片刻,拔剑凶狠狠道:“你若是治不好他,我要你命!” 这便是答应了,程昭为他把脉,脉象更乱了一些,得一点一点来,他落水着凉,身体没好透就泡了冰水澡,先治风寒。 “画舫上可有药材?” “没有。”墨泉无奈摇头,画舫上什么都没有,才是最让人绝望的。 她自袖口里掏出药瓶,那是为夏至配置的哑药解药,里面有辛温解表的生姜和罗勒,这两味药的剂量不小,程昭犹豫了一下,拿出一颗喂给他。 “那是什么?”墨泉捉住她的手,格外怀疑,怎么她身上就刚好有药? “我若是想害他,任由他自生自灭就好了,何必在水下救他,又何必现在冒着被你一剑砍死的危险治他?”程昭觉得墨泉有点傻。 墨泉深觉有理,只能收回手,抱臂站在一边,心里不断祈祷着主子可以平安无事。 没有药,也没有针,她只能靠推拿,按揉风池与大椎两个穴位可以解表散寒,按揉肺俞与中府可以宣肺解表,按揉合谷c曲池两大穴位,可以疏风清热c舒筋活络。 这么一大通做下来,她出了一身的汗,手也酸得发麻。 宋阑倒是醒了,他懒懒地睁开眼,长而浓密的睫毛散开,用打量的目光看着面前的程昭,这目光有些露骨,像是穿过她的伪装直窥内心。 程昭垂头帮他把脉,叮嘱道:“这两天先别泡冷水了,等风寒彻底好了再泡,不然真的会死的。” “死了也没什么。”他说得轻描淡写。 “凭什么死了也没什么?”程昭站起身,一双眼亮晶晶的,“你可欠我两条命,你要是死了,我找谁去要?难道要我去宋家要黄金万两吗?” 墨泉低声道:“市侩。” 宋阑却是低低笑了,苍白的唇勾出弧度,他的命居然值黄金万两。 “好了,你该休息了,看你病得这样重,本小姐大发慈悲,也不让你帮忙了,许家的事儿我自己解决!”她擦擦手出了屋子,背影潇洒无比。 画舫到达绵州靠岸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家家都点了灯火,星星点点,似夜幕星流。 墨泉安排了马车送程昭回去。 许家的人难眠,不少人都等在正厅,许雨筠这时候已经醒了,她站在父亲身侧,低声安抚道:“父亲,别担心了,宋二公子当时跳下去救三妹妹,相信应该没事。” 提起这事,许志高就无比恼火,女子落了水,再被其他男人相救,还有什么清白可言? 万一那位宋阑公子不愿负责任,程昭只有一死了之! 许雨筠不是在安抚,是在点火。 许雨菀端了杯茶过去,清甜的茶香味儿里夹杂着醒神的薄荷,她轻轻柔柔道:“父亲,现在还不清楚情况,我们且耐心等待吧。” 茶香袅袅,菀儿笑得温柔和顺,许志高心情稍好。 刘三匆匆进来通报:“老爷,三小姐回来了。” “还不快叫那孽障进来!” 程昭跟着刘三,缓缓走进来,她的头发整齐,衣裙也洁净,简直看不出落水的痕迹了,在许志高面前站定,神色沉稳平静,福了福:“见过父亲。” “还不快跪下!” 程昭昂首道:“为何要跪?” 许志高心中烦闷,话语分外严厉:“你落水,又被外男所救,没了清白,还剩下什么?趁早扯一根白绫上吊死了算了!” 程昭继续道:“父亲,只要家里人不声张,我的清白就还在。” 许雨筠拿帕子捂着嘴掩笑,道:“三妹妹,你这是什么话,救你的可是宋二公子,你真以为这事能瞒过宋家?须知,掩耳盗铃是蠢人才会做的事。” “父亲,”程昭刚想解释,便被人打断。 许雨锦下午所受的委屈全部冲着程昭撒了出来,她最受许志高宠爱,扑到许志高怀里,道:“爹爹,有人大字不识一个!居然还说出这样愚蠢至极的话来!” “哦?”许志高将小女儿抱在怀里,“是谁啊?” “可不就是站在这儿的程昭吗?姓程不姓许,根本就不是我们许家人!赶她走!”许雨锦口无遮拦。 曹秋柏赶紧喝止她:“锦儿,你闭嘴!”面带紧张之色,向许志高解释,“家主,锦儿她年纪小,说错了话,你别生气。” “锦儿没说错。”许志高的声音响亮,“程昭是个地地道道的村姑,烂泥扶不上墙。” 华服的衣袖之下,程昭攥紧了拳头,她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唇,好啊,真是很好的一家人。 她确实不姓许,她永远姓程,而且势必会把程家的一切全部夺回来! 第十一章 大获全胜 墨泉就是在此刻进来的,对着许志高拱手道:“想必这一位就是许家的家主了吧?” 许家的人都没见过墨泉,许志高见他一身劲装,衣料不俗,腰间佩剑用的是银鞘,做工细致精巧,想来身份应该不一般,他犹豫着道:“你是?” 墨泉不卑不亢,沉声道:“我是宋二公子的手下,专程过来感谢三小姐的。” “感谢?”许志高糊涂了,“今天是二公子下去救了小女,本该是我们感谢宋家的,奈何这逆女性子桀骜,不听教训,实在是无礼得很。” 墨泉看了眼程昭,她孤零零地站着,背影清瘦,脸色沉静无波,其他人则各自坐着,投来的目光各异,有的看热闹,有的则是捂嘴轻笑,总之,没有半点关切心疼。 这样的情形,不像是一家子,倒像是县令升堂审犯人。 他突然有点同情程昭了,死里逃生,回家之后接受的是众人的责怪,换了谁能高兴得起来。 “是这样,我们家二公子下水之后,突发旧疾,只能自保上岸,随后便昏了过去,三小姐是自己游上了岸,顺便救了我们家二公子,这才能等到我们,捡回一条命。” 这话里的意思极为明显,程昭清白还在,甚至救了宋二公子,对宋家有大恩! 许志高的脸色僵住,他刚刚把话说得那样难听,不知程昭心里会怎么想他,会不会怨恨上他。 情况突变,许雨筠也是没想到的,看向自家哥哥,低声问:“哥哥,你不是说她不会水吗?” 许承崇也傻了,程昭根本不会水,落水之后她还扑腾了好一会儿一直喊救命呢,他知道了,一定是宋家,宋家为了保护她,编了这一套说辞出来。 许雨筠扯着许承崇的袖子低声恳求:“哥哥,想想办法呀。” 许承崇禁不住妹妹的恳求,开口道:“不对呀?三妹妹她不会水呀?” 没人搭理他,许志高更是瞪了他一眼,暗骂蠢货,无论程昭会不会水,宋家说这番话,摆明了是要护着程昭,许承崇还开口戳穿,真是蠢笨如猪。 “哦,原来是这样啊,”曹秋柏更能稳得住局面,站起来亲切地拉住程昭的手,“瞧这孩子,明明做了这么大的好事,回来之后什么都不说,吓得我们好一阵担心。” “是啊,三姐姐,还好你没事。”许雨菀笑呵呵道。 许志高则笑得开怀:“回去告诉二公子,他过奖了,救人是应该的。” 墨泉应下,转身离开。 不过片刻的功夫,情况大不一样,面对程昭,许志高有点尴尬,想安抚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 程昭定定地看着许承崇:“大哥哥原来以为我不会水啊?那怎么执意请我上画舫,我入水之后,大哥哥也没下来救我,这时候想起说风凉话了?”她的目光犀利,似要将许承崇直接穿透。 许承崇一阵心虚,本想拿话反驳她,看到父亲母亲都站在她那边,只好作罢,委屈道:“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三妹妹气不过刚刚的事,所以拿我作伐吗?” 好一招祸水东引。 许志高清清嗓子,抚了抚胡须,威严道:“阿昭,你不会怪父亲吧?” 程昭福了福道:“自然不会,父亲,您今日是被奸人蒙蔽,这才先入为主有了坏印象,阿昭不怪你,只是下一次,希望父亲多信一信我,不要听信谗言,不然,女儿也是会伤心的。” 被奸人蒙蔽,许志高这么一想,还真的是,许雨筠在他耳边口口声声说着是宋二少救了程昭,说得那样笃定,这才导致他误会了程昭。 想到此处,他狠狠瞪了眼许雨筠:“还不快回房待着,这几天别出门了!” 许雨筠哭哭啼啼地回房了。 程昭见事情差不多,福了福便要告退,走了两步又返身:“对了,大哥哥,我刚刚似乎听到你说什么会水不会水,这么说吧,我从小在乡下长大,那里的乡亲们都知道,我水性好得很。” 许承崇面色僵住。 许志高想的则是,程昭真的会水,那她确确实实救了宋二公子,两家之间的关系岂不是更加牢固可靠?这么看来,程昭还真是许家的贵人啊。 回了听竹院,钟嬷嬷正在院门口张望,见了她便跑几步到跟前,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一遍:“甜甜,我听府里人说,你落水了,没事儿吧?” “能有什么事儿?我的水性您知道的呀,十里八村都没人比得过我!”她搀着钟嬷嬷撒娇,往院子里去。 隔天一早,惊蛰去端了早饭过来,足足有十几样,海参粥c鱼片粥c鲜馄饨c云吞面,再配上十几样 小菜,足足摆满了一桌子。 程昭梳妆完毕,看见这排场,不禁感叹了一句:“府里这帮人还真是趋炎附势的典范啊。” 饶是钟嬷嬷见多识广,也被这丰盛的早饭惊到了:“甜甜,你老实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了?昨天正厅出什么事了?” 这事儿是瞒不住的,程昭一边吃饭一边跟嬷嬷说了。 钟嬷嬷听完,眉头紧锁:“这事儿只怕是有心之人的算计,你得小心。” 程昭当然知道,有人推她入水,整个家里,问过她水性如何的只有许承崇,这事八成是清筠院那边搞的鬼了。 这一推之仇,她迟早得还回来! 吃过早饭,程昭照旧制药,她这一次要做的是治风寒的药丸,做完之后就给宋阑送去,算是感谢他差墨泉来帮她解围,那个人嘴硬心软,总算还有点良心。 做到一半,小荷来通报:“小姐,五小姐和七小姐过来看你了。” “惊蛰,请她们在院子里稍坐。”程昭停下手里的活,匆匆忙忙洗了手,对镜整理一番,又洒了香粉掩盖药味,这才出了屋子。 许雨菀是陪着许雨锦过来道歉的,这是曹秋柏的吩咐,许雨锦不情不愿道:“母亲让我来向你赔不是,希望你别把昨天的事放在心上。” 程昭端着茶杯,慢悠悠地喝着,没回应她。 许雨锦站直了身子,怒视她:“程昭,你别蹬鼻子上脸!” “锦儿!”许雨菀难得恼火,“你再这样,以后看谁还要理你!” 许雨锦咬唇,又说了一遍:“三姐姐,我来向你赔不是,希望你别把昨天的事放在心上,妹妹知道错了。”这一次,总算是有了两分诚恳。 程昭一杯茶喝完,道:“嗯。”她的神情很淡,仿佛是听到了猫儿狗儿的一声低吠,连句客气话都懒得回。 第十二章 收服夏至 许雨锦纡尊降贵跟她赔不是,得了这样的反应,她气不过,拿手指着程昭:“你!” 不过她这话并未来得及说完便被许雨菀拦住:“白露,送锦儿回去。” 白露算是丫环里头颇为出众的一个,心有成算c识大体,曹秋柏把白露放在许雨锦身边时时照顾提点,很是良苦用心了。 许雨锦虽然被逼着道了歉,眼底的厌恶之意却丝毫没有减少。 以后还得提防着她。 听竹院总算安宁下来,两人悠悠闲闲喝了一盏茶,许雨菀凑得近了些,道:“三姐姐,其实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五天之后就是花朝节了,到时候郊外举办雅宴,母亲给两位宋公子送了帖子,他们应当会去。” 程昭轻轻点头。 许雨菀见她神色平淡,顿了顿又道:“王公子也会去,到时候我们得躲远一些。” “什么王公子?” “就是盐商王家的王子安公子啊。” 程昭默然,她可没听过这么一号人物。 “紫竹姨娘似乎有意让二姐姐跟这位王公子结亲,可是这位王公子在外面的名声似乎不太好,我们最好还是不要碰上他。” 程昭这才听懂了许雨菀的话中之意,大约这位王公子是个混球儿,谁碰上谁倒霉。 这种倒霉的事儿还是留着许雨筠独自消受吧。 这一次提点来得很及时很重要,程昭难得握着许雨菀的手,笑着道:“那是自然,既然是花朝节,定然有很多人,我们打扮得低调一些,安心游玩就是。” 绵州风俗,每当花朝节,郊外会举办雅宴,由绵州商会出钱,许家是绵州首富,出的是大头,许家的姑娘自然是这雅宴上的焦点。 送走了五妹妹和七妹妹,程昭继续回房做药。 听竹院紧挨着后花园子,桃树芬芳,花瓣铺地,所以即便听竹院没有桃花,也随处可见遍地花瓣,惊蛰按照程昭的吩咐,找人在阴凉处扎了个秋千,又搬了桌椅过去,四周都布了透气的白色幔帐,算是辟出一方小小的乐土。 夏至是午后偷偷过来的,这几天她扫院子c洗衣裳,各种下贱的粗活儿都干过了,奈何她口不能言,每每被人出言羞辱都没办法反击,又憋又气,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没以往那样浑圆水灵了。 程昭正在收拾药房,便听到院子里传来小荷的声音:“说了不能进,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固执?” 她开窗一看,被小荷拦住的可不正是个熟人,夏至么。 小荷这丫头虽然瘦,但是有一把子力气,院子里不少重活都由她来做了,守院子也是尽心尽力的,程昭觉得她还不错,培养培养或许可用。 这么想着,程昭出了屋子,夏至一见她,扑通一声就跪下了,不住地磕头。 等到程昭靠近,夏至的头已经磕破了皮,可见她还算是有诚心。 “小荷,你去院门口守着,不能让任何人进来。” 程昭在院中秋千上坐下,身体随之晃晃悠悠,分外悠闲:“夏至啊夏至,你来我这儿做什么?” 夏至指指自己的嘴,又磕了好几个头。 程昭眨眨眼,疑惑道:“你是想让我帮你请个大夫治嗓子吗?” 夏至一阵点头,眼里含着殷切的期待,眼眶隐隐有泪,可见她这段日子是过得很苦。 “我也不是你什么正经主子,满打满算你跟了我不过一天,为你花这份儿钱,挺不值当的。”她笑得媚态横生,像是个妖精。 夏至眼泪落下来,她这些天不是没去求过夫人,可夫人见了她,责怪她一点儿小事都办不好,甚至叫人把她打出了院门,也正是因此,外院那些人变本加厉地欺负她。 看着她的眼泪滚滚而下,程昭都有点儿不忍心了:“这么着吧,我问你一些问题,你回答我,回答得我满意了,我帮你治。” “弄脏帕子陷害我是谁的主意?” 夏至犹豫了一下,指了指自己。 程昭起身就走。 夏至连忙扯住她的裙角,哆哆嗦嗦地,摇头。 程昭拂开她的手,语气严厉:“你不说话,我没法儿用你,更没法儿救你,你就等着吩咐你做事的人良心发现,去救你吧。” 夏至终于想定了主意,用手指在地上哆哆嗦嗦写下一个字:七。 “原来是我的好七妹啊。”程昭得了答案,面上终于有了笑意。 程昭拿起桌上的茶水,轻轻呷了一口,随后才拉着夏至站起来,为她拂去脸上的尘土,道:“以后你就为我办事,记住, 今天的事儿,谁都不许提。” 夏至一脸殷切地看着她。 程昭从袖口里拿出一颗药丸:“这个药能治好你的嗓子。” 夏至接过药,有点不敢吃下去,她怕吃了,这条命就没了,可是这个药有可能治好她,会说话是最重要的事了,不会说话就要被所有人欺负,她不愿意! 思虑片刻,她一口吞了下去。 嗓子里黏糊糊的感觉减轻了不少,她试着发出简单的音节:“三小姐。” 真的会说话了!夏至眼睛一亮,这药居然这么神? 程昭道:“不过这药须得吃十颗才能好个彻底,这也意味着,夏至你需要帮我办十件事。” 夏至忙点头:“三小姐说什么我都听。”三小姐能让她变哑,也能治好她,之后还可能嫁入宋家,算是这府里最有前途的主子了。 “第一件事,把你这几年在曹秋柏身边的见闻一一说出来,包括各位少爷小姐喜欢吃什么喝什么,做过什么事,见过什么人,只要你记得的,都可以说。” 整个下午,夏至都待在听竹院,她记性还不错,观察更是入微。 有这样一个人,可比自己费心去查方便多了。 说完这些,程昭又问了句:“那个王公子是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他喜欢什么?” 提起这位王公子,夏至都觉得脑子疼,王公子在经商方面还算有些才能,但是为人放浪,流连青楼不说,有几次还在街上强抢民女,只是这些事无一例外都被拿钱解决了。 程昭听得直皱眉,紫竹居然有意把女儿嫁给这样一个货色,这是亲娘吗? 夏至又道:“王家有个女儿嫁给了知州做姨娘,因此才能贩盐,别看王家只是盐商,家底的丰厚程度却是能与许家媲美的。” 有知州这层姻亲关系,又有深厚的家底儿,这事终于合理了几分。 “知道了,不就是好色吗?”程昭垂着眸子低笑,脑子里已经有了计划。 第十三章 花朝节 三月的天最为舒适,万物生长,蓬勃向上。 程昭偶尔也会出了侧门坐在河岸边上,她的脚很白,脚趾似饱满莲子,拨弄着春水,引得鱼儿停留,每每这时候,钟嬷嬷就撑了伞在附近守着,万一有人来就帮她遮挡住。 “嬷嬷,你不用这样慌张,我们院子偏僻,哪里会有人来?”程昭放松地躺下来,双手交叠枕在脑后,笑得开怀,难得有了在漳州时天真无邪的模样。 嬷嬷也陪着她笑:“我的甜甜长大了,可嬷嬷还是想护着你,若是可以,想一辈子都护着你。” 对岸的酒楼之上,宋阑喝着酒,目不转睛地盯着程昭看,她很自然活泼,像是水中的一尾鱼,像是岸边的一株柳,这样的人,倒还真是有趣。 墨泉突然想起那天的事,感慨道:“这位三小姐还真是可怜,那天我去传话,听见了不少恶言恶语,整个许家似乎没人待见她。” “多嘴。” 墨泉立刻噤声。 正巧这时候宋煜推门进来,扑鼻而来一阵酒香,他看到宋阑手里的酒杯立刻急了,上前来夺:“你的病这样严重,居然还敢喝酒,不要命了?!” 宋阑也不挣扎,由着他抢走,继而拿起酒壶直接往嘴里灌。 白瓷的酒壶跟他过分白皙的手融为一体,像是生动的塑像。 酒很烈,辣得口腔灼热,他喝得艰难又痛苦,酒液顺着脖子流进衣襟里,他的喉结起伏,眼睛微微发红,还是坚持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活着,他存在着。 宋煜抬手抢过,忧心道:“二哥,你别这样!” 宋煜很轻松就抢了过来,因为宋阑的手突然松了,就在刚刚,窗外的程昭似有所觉,朝这个方向看了一眼,他难得慌乱了片刻。 程昭的眼神很空,有些茫然地看了眼这个方向,只看到紧闭着的窗子,想来,这个酒楼应该是空置的,真奇怪,她刚刚竟然觉得那里有一道很锐利的视线。 屋内放了两大盆冰块,颇为凉快,宋阑一刻不停地晃着手里的折扇,漫不经心地问:“阿煜,你觉得她怎么样?” “尚可。”宋煜拿起酒杯灌了一大口,看了眼窗外的程昭,道,“宋家选择的是钱,我选择的是守诺,她符合这两点,这就够了。” 宋阑点头,苍白的嘴唇微动,有种病弱的美感,他轻声道:“也对,反正她嫁进来之后只是个摆设,谁会在意一个摆设怎么样呢?美不美丽,贤不贤惠,不是我们该考虑的问题。” “不对。”宋煜摇头,随后认真解释道,“她不是一个摆设,只要我娶了她,我就会认真地把她当成我的妻,无论她犯错也好,出丑也好,处处都该护着她的,照顾她一世,这才算是守住了娃娃亲的诺言。” “那你的守诺也忒麻烦了些。”宋阑笑他。 转眼到了花朝节,几位姐妹一大早就梳妆完毕,由曹秋柏领着坐马车去郊外。 许雨菀本想和她一辆马车,被曹秋柏强拉上了车,其他人就更不愿意和程昭同坐了,故而程昭一个人得了一辆马车,乐得自在。 她着一身青色衣裙,发髻简单,只斜插一根青白玉簪,素净无比,掀开车帘看向外头,处处新鲜。 街上极为热闹,做生意的小摊子上都会插几支鲜花,糕点摊子最受欢迎,因为各色糕点都做成了精致耐看的花型,这是花朝节才有的特色。 马车行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了郊外,许家在这郊外有个大宅子,名唤花茶庄,雅宴就在里头举办。 这时候已经有不少公子小姐都到了,其中最惹眼的自然是绵州知州之女黄书意,她身份最为尊贵,往年都不屑来的,如今大约是听说有京城贵客,才勉强赏脸。 随后就是许家的几位女儿,许雨筠c许雨菀的容貌都是一等一的,又精心打扮过,愈发衬得容颜绝色,清丽似出水芙蓉。 程昭走在最后面,甘作绿叶。 花茶庄以花和茶闻名,山上是大片大片的桃花c梨花c杏花,其中夹杂着茶花c石竹等,漫山遍野皆是烂漫春色,后山有一块茶田,绿油油的,抽着新芽,等到清明前便可采摘。 程昭找了角落的位置坐下,四处扫视了一圈,刚好瞧见宋煜和宋阑两位走进来,她提着裙子起身,走到宋煜面前,同他说话:“这是前些天从你那里借的钱,还你。”说着她便递过来一块碎银子。 “还钱?”宋煜笑了笑,他身上有种温文尔雅的理智,“不过二两银子而已,没必要这样客气吧?” 程昭摇头,说得格外认真:“不是客气,是为了安心,我这个人从小就不喜欢欠别人什么,给过的 东西是一定要还的。” 她特意做了治风寒的药丸给宋阑也是为着这个,她欠别人的一定得还,别人欠她的,她反倒不放在心上。 “好吧。”宋煜收下银子,认真地将银子放进钱袋里,他做这事的时候没有丝毫不耐烦和轻视,虔诚而专注。 “对了,这药是治风寒的,送给二公子,以报答他上次帮我解围。” “解围?”宋煜奇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程昭不能跟他待太久,很容易被人说闲话,她把药瓶塞给宋煜,眨眨眼道:“你自己去问他吧。” 她笑着走开了,照旧坐在角落的位置,慢悠悠地喝着青梅酒。 雅宴有个“雅”字,自然是离不了诗酒歌舞的,男宾和女宾席遥遥相对,正中搭了个台子,黄书意在众人簇拥下弹出雅宴的第一曲。 她素手纤纤,拨弄琴弦,随后便有天籁琴音流淌。 程昭虽然不大听得懂,但是隐约知道是好听的,一边喝酒一边看着男宾女宾这边神色各异。 比如她的二姐姐许雨筠,明明听得心不在焉,可等黄书意弹完一曲转过头来,脸庞立刻挂上灿烂的笑意,柔声道:“书意弹得真好,简直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再比如他的大哥哥许承崇,时不时看看宋煜,显然是想找机会上去攀谈,又怕唐突了,坐立不安地犹豫着。 看得久了,程昭忍不住拿帕子掩面低笑,可真是有趣,这哪里是雅宴,分明是俗宴,大约是笑得太放肆,她的肩膀忍不住地抽动。 耳边悠悠地传来一句凉飕飕的话,带着调笑:“哟,三小姐这是,哭了?” 第十四章 木犀先生 只听声音,程昭就知道,身后的人是宋阑。 这世上除了他,找不出第二个人这样阴阳怪气。 她回头,只看到廊下粗大的朱红圆柱,再细细看,这才察觉,圆柱之后有一个极纤细的人影,他穿一身玄裳,与阴影融为一体。 她便学着宋阑的语气和腔调:“你看我这个样子,像是哭了吗?” “呵。”宋阑轻哼一声,道,“还从来没人敢学我说话,你倒是胆大得很。” 话音刚落,药瓶稳稳当当落在程昭的桌上。 那是她托宋煜交给宋阑的,现在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程昭掂了掂分量,又打开药瓶,只看了一眼便道:“啧啧,真没想到,宋二公子说要也不要,说不要也要。” 那边一收折扇,显然是动了情绪。 程昭继续道:“药丸少了一颗,看你怎么赔吧,要么,给我找颗一模一样的还回来,要么,把这东西收回去,这药就还算是你的,我们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 宋阑横行多年,还是头一遭被一个小丫头给威胁了。 程昭把药瓶放到身后走廊扶手上,转过头,继续看着台中央。 宋阑终于拿起了那药瓶,打开,倒出一颗在手心,小小的药丸芳香四溢,这是,桂花? 程昭看得津津有味,因为许雨菀正在跳舞,她身姿轻盈,裙角翻飞似轻蝶,再加上本就出众的容貌,立刻成为全场焦点。 一舞毕,不少人忍不住称赞。 “许家妹妹好厉害的舞技。” “这就是许家嫡女的气派。” 许雨菀谦虚一笑,道:“说起许家嫡女,该数我家三姐姐最为出众。”说着她看向程昭所在的方向,发现那个位置已经空空如也,只剩下惊蛰呆呆地在一侧站着。 而此刻的程昭跟小鸡崽儿似的被宋阑提着,他神情危险,脚下动作不停,飞快地在桃花林间穿梭,最后终于停下,把她丢在地上,迫切又凶恶道:“说,药丸的方子是哪儿来的?” “你在说什么?”程昭被他这幅样子吓到了,她知道宋阑不好惹,但是没想到他居然这么不识好人心,自己好心送药,反被他抓到这里拷问。 “我再问你一次,药丸的方子是哪儿来的?” “自然是书上学来的。”程昭觉得他莫名其妙,“我既然会治病,有几个方子有什么稀奇?” “不对,这药里面有一味桂花。”宋阑觉得自己隐隐捕捉到了什么。 他在京城遍访名医无果,最后还是一位姓朱的太医告诉他:你这病症太过复杂,若是能找到那位传说中的木犀先生,或许可以治好。 “那我怎么辨认他?” “人如其名,他喜欢在药里加一味桂花。” 朱太医对木犀先生所知不多,宋阑只能凭借这一点来辨认。 “桂花怎么了,它温肺化饮,散寒止痛,这不是正适合放在药丸里吗?” “其他的药里不加桂花?” 程昭眨眨眼,一脸茫然:“其他药为什么加桂花,那玩意儿太香了,若不是为了药效更好些,我是绝不会加的。” 她这样一说,宋阑捏着她的手松了,露出两分颓然。 亏得他以为自己找到了跟木犀先生有关的人,没想到竟是一场空欢喜。 而此刻的程昭内心正是翻江倒海,这个人说的特征,怎么这么像她的师父啊,师父独爱桂花,药性不冲突的情况下,她总爱加上一些。 程昭受她影响,偶尔也会加一些,幸亏这次做的是治风寒的药丸,总算还能糊弄过去,看来以后,她得更加谨慎。 两人各有心思,一时之间竟是谁都没说话。 宋阑大步往外走,似乎是因为刚刚情绪起伏,他的扇子扇得更用力了些,竭力想要赶走这份燥热。 看来自己应该是暂时安全了,程昭舒了口气,看向花茶庄,花茶庄只有指甲盖儿大小了,这宋阑是提着自己走了多远啊! 明明是一个病人,居然还有这样厉害的武功。 程昭不认路,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跟在宋阑身后回花茶庄,她的神情还是怯怯的,手却在袖中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她在思索,自己要不要差人去给师父报个信儿。 可若是宋阑疑心她,派人盯着她,那反而会害了师父。 思来想去,她心里一团乱麻,不知该怎么是好。 走到一半,宋阑忽然停下,程昭也立刻止住脚步,谨慎地看着他的背影,手里捏紧了毒粉,若是他敢对自己不利,这毒粉也不是闹 着玩的。 他定定地站了好一会儿,没有回头。 程昭发觉异样,突然想到,他是不是又发病了? 可这一次,她没再上前。 山间多风,桃花被吹得簌簌,漫天花雨飘飞,程昭被山风吹乱了发丝,她抬起手臂挡了挡风,这一眨眼的功夫,面前哪里还有人影? 宋阑似一阵风,来无影去无踪。 程昭捏着毒粉的手松了松,沿着小路一阵小跑回了花茶庄。 雅宴进行到了中段,上台的是王子安王公子,他的模样颇为周正,单看面相倒是完全看不出是个败类禽兽。 许雨菀见她回来,关切道:“三姐姐,你这是去哪儿了?” “上次偶然救了宋二公子,他特地跟我道了声谢。” 她提起衣裙坐下,悄声问起许雨菀:“这位王公子会些什么?” 许雨菀捂着嘴巴低笑:“三姐姐,你看着便是。” 这样神神秘秘?程昭来了精神,直直地盯着台上看去,那王公子穿着宽袖交领的锦袍,外衫全部由金丝织就,闪着富贵逼人的光,在日头下像是一座移动的金山。 那位王公子自我感觉极佳,得意洋洋道:“我最近新学一手戏法儿,叫做,点石成金!” 点石成金?台下众人都来了兴致,聚精会神地看着他。 王子安环视四周,确定所有人都在看他,这才从身侧小厮手里接过一个石元宝,那元宝做得精致,底部甚至还刻了官印。他拿着这石元宝绕场一周,停在许雨筠面前:“许二小姐,要不要仔细看看这元宝有没有问题?” 大庭广众之下,许雨筠可不想跟他扯上关系,笑道:“王公子说话做事最是沉稳,我相信,这元宝肯定没什么问题的。” 得了美人夸奖,王子安继续往下走,便走到了许雨菀和程昭这里,他直接忽视了程昭,多看了几眼许雨菀,道:“五小姐要不要也看看?” 第十五章 许雨筠的算计 许雨菀婉拒道:“不必,我们都是信得过王公子的。” 王子安正欲走,许雨筠好心道:“三妹妹,我刚刚似乎听见你说,你想仔细瞧瞧这石元宝有没有做手脚,既然王公子都到这儿了,不如,你替姐妹们看看?” 话题引到了程昭身上,程昭抬眼,眸光在许雨筠和王子安之间停留,富有深意:“我刚来绵州,人生地不熟,见王公子风流倜傥风度翩翩,又见二姐姐如此信任王公子,自然生不出任何怀疑。” 王子安听了她的夸奖,脸色稍好,去了男宾那边寒暄。 程昭这话说得妙,似乎说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说,模棱两可,正是最惹人怀疑议论又抓不住把柄的典范。 程昭这一开口,引得几位小姐议论纷纷,有些嘴快的,已经直接问出了声:“雨筠,你是不是跟王公子定亲了?” 许雨筠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强撑着解释:“没有的事,你们误会了。”说罢还恼怒地瞪了程昭几眼。 这时候,众人的焦点都放在许雨筠身上了,猜测两家之间是什么关系,猜测两人之间到了什么地步,也算是这雅宴里另一件趣味。 许雨筠差了寒露传话:“你叮嘱哥哥,若是有男宾询问情况,他必定得为我解释一番,记住,让他这么说。”她附在寒露耳边说了好一阵。 许承崇是许家长子,在男宾里还算是混得开,拱手道:“三妹妹长在乡下,大字不识一个,听风就是雨,她胡乱说的,婚姻大事还是要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能算数的。” 王子安听了却不太高兴:“许兄,你这是什么意思?嫌弃我?” 许承崇拉着王子安到一边,诚恳道:“子安兄,你可真是误会我了,实在是家里女儿众多,父亲有意与王家结亲,却还没定下是哪一位妹妹,今日又是雅宴,话不能说得太分明,不然今后,我的几位妹妹还有什么名声,又该如何嫁人?” 王子安听了这话,又是一喜,许雨筠虽然容貌上佳,但毕竟是庶女,若是再挑一挑,还是许雨菀更好些,是个嫡女,性子又温柔,反正不论是谁,他都不吃亏。 “再说了,若是我妹妹因着今日之事羞愤自尽,许家和王家的交情岂不是毁于一旦,这可就是酿成大祸了。” 许承崇一番话,将好处坏处全部帮他考虑周到,王子安深以为然,点头:“也对,这事毕竟还没定下,是该为女眷们着想。” “那麻烦子安兄,若是有人来问,你也知道应该怎么说。” 王子安心满意足地上了台,继续演他的点石成金,他的戏法是将那石元宝在手里辗转了片刻,忽而变成了金元宝。 他手快,这个戏法还算是成功,没什么人看出破绽,宋煜观察入微,知道他袖子里藏有金元宝,只是趁机替换罢了,这事放在京城,算是最不入流的把戏之一了。 宋家低调,来绵州这些日子只去拜访过许家,所以不少人都没见过宋煜,有人便谈论起来:“那位宝蓝色锦袍的公子是谁啊?” 许雨筠听见了,便凑过去答道:“那位是京城侍郎府宋家的宋三公子,名唤宋煜。”这话一出,不少女子的眼睛一亮,侍郎府,那可是上等门第。 黄书意也眼前一亮,她到了议亲的年纪,绵州多商贾,她不大能看得上,总想着若是父亲能升迁去京城就好了,如今倒是来了一位侍郎府公子,她心头发热。 许雨筠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低叹道:“只可惜啊。” “可惜什么?” “自然是可惜这宋煜公子已经定了亲。” “宋家门第好,定亲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对方肯定是名门贵女吧。” “那宋煜公子和我家三妹妹定了娃娃亲。” 有人惋惜有人羡慕,但话题无疑都是围绕着宋煜,他生得丰神俊朗,一派清明俊秀,又有那等上好的门第,很难有人不动心。 去了趟茅房回来,程昭察觉到不少人在看自己,她努力忽视这些目光,落了座。 随后便有人挤了过来,语气热情:“许三小姐,我听说你近日刚刚回到绵州,那你可穿过我竹记衣铺的衣裙啊?” 她摇摇头:“我来的时日短,还没穿过,以后若是有机会,定要买来试试。” “不必买,改天我差人亲自给你送几套过来。” 有了一个,就有两个,前前后后足足来了十几位找她敬酒,无一例外都是跟她拉近关系,话里带着巴结。 原本簇拥在黄书意身边的人都去巴结程昭了,黄书意面色略有尴尬,尽量维持自己的体面,不往那边看。 程昭 很有自知之明,她身上唯一能吸引人来巴结的,大约就是跟宋煜有婚约这件事。 酒杯虽然小,但是一连十几杯下肚,程昭还是有点受不住,她扶着额头,装出一副醉酒的模样,由惊蛰搀着往后院儿走。 许雨筠笑道:喝吧,喝多了正好,还有好戏等着你呢。 后院儿准备了十几间客房供人休息,男女分开,各占一个院子。 惊蛰是新来的,对花茶庄不太熟悉,由一位眼生的丫环领路,带着程昭进了休息的院子,找了间空房间把程昭放下,为她盖好被子整理妥帖。 做完这些,惊蛰转头,发现那位领路的丫环还没走,便道:“还有什么事吗?” 这位丫环很殷勤,含着真诚的笑:“姐姐,我看这位小姐似乎不大舒服,要不我带你去打盆水给她擦擦脸吧。” “也好。”惊蛰不疑有他,跟着她出去了。 房内陷入寂静,程昭本想真的休息一下,结果闻到了一股奇异的芬芳,她十岁时候便能闻药丸知道里面有哪些药材,这下子她立刻清醒了,坐起身子看过去。 花梨木的案几上摆着一个香炉,青烟袅袅,里面焚的是催情香。 这时候外面响起了脚步声,脚步声略重,应当是男子,一步一步朝着房间靠近,程昭迅速往床底一躲,一双眼直直地看向房门处,单看衣裳便知道走进来的是王子安,他喝得醉醺醺的,大约是嫌热,三两下把金丝绣外衫脱下来丢在一边,整个人死猪似的往床上一躺。 事情到了此处,已经足够明朗,有人要陷害她的清白。 她等了片刻,听见王子安的呼吸沉稳均匀才从床底下爬出来,左看右看,拣了个最紧要的物件,把他腰间的青玉玉佩解下来拿在手里,从后头窗子翻了出去。 第十六章 宋煜永远滴神! 青瓷的杯子溢满酒香,许承崇正和宋煜喝酒聊天,玄参脚步匆匆c神色慌乱地从后院出来,走到他们跟前,一脸为难模样:“公子,小的有事禀报。” 许承崇爽快甩袖:“说。” “这,这,”玄参看了眼宋煜,犹豫不决。 许承崇大手一挥:“宋公子又不是外人,有什么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玄参闭了闭眼,神情无奈,只好如实说道:“我刚刚听公子的吩咐去照看王公子,结果我看到,王公子和三小姐躺在一张床上。” “什么?”许承崇脸色剧变,再面对宋煜便有些尴尬,“宋兄,这肯定是一场误会,我三妹妹不是那样的人,玄参这小子肯定是看错了,不如这样,我们亲自去看看?” 宋煜捏着酒盏的手紧了紧,仍旧从容地喝完了一杯酒,笑笑:“也好。” 他一身锦袍,华贵却不庸俗,身上总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端方,这是良好的家境和上等的教育才能培养出的风度翩翩。 玄参在前头引路,走到房门前停下。 门缝里溢出欢好的声音,那女子声音千娇百媚,缠绵悱恻,真真要把人的魂儿给勾了去。 许承崇认定是程昭,脸色一白,看向宋煜的目光便带了两分心虚:“这,要不,我们别看了?” 宋煜温和地笑笑,道:“也好,毕竟这种事还是不宜被打扰。” 没想到宋煜的反应如此平淡,许承崇露出些许诧异,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这时候,玄参倒是神来之笔,他“不小心”开了门,房内扑鼻而来一股浓烈的芬芳,夹杂着旖旎,木床嘎吱嘎吱响个不停,轻纱似的帐幔朦胧,隐约可见上面正有两个人颠鸾倒凤。 宋煜的神情很淡,他注意到地上散落的女子衣裳,不是青色,而是丫环才会穿的藕粉色,制式也对得上。 许承崇把门合上,拱手赔不是:“宋公子,家里妹妹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来,我真是,无颜面对你。” “许兄这是看清了,里面的人是程昭?” 许承崇无比笃定,他吩咐了夏荷在附近悄悄守着的,万一有变故,夏荷肯定会通知他的,里面的人岂能有假? “玄参都说了是她,还能有假?这事闹得,真是,对你不起。” 宋煜的眸色漆黑,显出几分幽深,他双手背在身后,道:“这事儿似乎没那么简单。” “宋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只是疑惑,你今天特意带我过来此处,撞见这一桩事,为的是什么?破坏我和程昭的亲事?” 许承崇终于显出几分慌乱,宋煜为什么会知道? “宋兄,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嘴上说着无辜,却因为心虚不自觉地移开眼。 宋煜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看他:“里面的人不是程昭,你偏偏一口咬定是程昭,还如此笃定,除非这件事是你亲自筹划,否则你不会是这个反应。” 里面不是程昭?许承崇后知后觉,原来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我愿意娶程昭,是为了遵守承诺,如果她出了什么事,这桩婚约作废了,再挑亲事,是绝轮不到你们许家的。”宋煜的意思很明显,“京城多少名门贵女,有权有势的也不在少数,我凭什么,又为什么会挑中你的几个妹妹?” 这话无比残忍,但是真实。 许承崇感觉受到了羞辱,他反驳:“你凭什么看不起我们许家,你宋家曾经破落,是靠我们的接济才走到今天这一步。” 宋煜难得被他的无耻气笑,眼神危险地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接济宋家的是程素素,不是许家。对了,这样的事若是再闹到我眼前,我不介意去府上走一遭。” 说完这话,宋煜大步离开。 许承崇一张脸气成了猪肝色,拳头捏得嘎吱响,忍不住朝着墙上猛砸了两拳。 转过拐角的时候,宋煜注意到另一侧露出一缕青嫩衣角,看颜色,倒是跟程昭今日穿的衣裙很相似,他没出声,直接去了前院。 随后,院里便响起了拳打脚踢的声音,许承崇拿玄参发火:“这么点儿小事都办不好!等下把那个领路的丫环给我找出来,发卖了去!” 说完这些,他才出来,玄参战战兢兢地跟在身后,有些可怜。 那个丫环,正在跟王公子风流快活呢,若是她有几分手段,进王家做妾也不是不可能! 看着许承崇气急败坏的模样,程昭心双手抱臂在胸前,心里颇为畅快。 程昭废了点儿劲才找到被绑在柴房的惊蛰, 领着她回了前院的座位,冲着许雨筠笑得得意:“二姐姐,你可不知道,我今天看了怎样一出好戏呢。” 先前见哥哥脸色灰败,如今见程昭安然无恙,此刻又得意洋洋话里有话,许雨筠便知道,这事没成,反而叫她看了出来。 许雨筠死死掐着手心,冲着寒露没好气儿道:“回府!” 回了院子,许承崇特意避着许雨筠,单独跟紫竹姨娘说话:“今天的谋划落空了,不仅如此,那是宋公子还说,娶程昭是为报恩,除了程昭以外再无他人可以替代,若是许家其他人存了破坏的心思,下次他就亲自把这事告诉父亲。” 紫竹姨娘揉着额头伤神,无奈叹息:“这一次竟然是争也争不得了,反而会鸡飞蛋打。” “对了,承崇,这事暂且别告诉你妹妹,她性子烈,只怕听了这话得伤心难过,以后我们慢慢劝着她,让她歇了这个心思便罢。” “知道了。” 晚饭的时候,许雨筠和许承崇没出现,清筠院鸡飞狗跳。 许雨筠呜呜地哭个不停,一直责怪他:“哥哥,你怎么连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竟然叫程昭逃脱了,你是不知道,那个贱人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许承崇也一肚子气,被宋煜羞辱了一顿,回来又要被妹妹责怪,他难得对着许雨筠黑了脸:“办法是你想的,事情还是我帮你做的,失败了你倒是只会怪我了?” “不怪你还能怪谁?那丫环是怎么做的?玄参又是怎么办事的?哥哥你做事太不谨慎了,这样会影响我以后嫁人的!”许雨筠正在气头上,说着说着竟是将事情又怪到了紫竹姨娘身上,“这事还是怪母亲!我本来应该是嫡出小姐的,若是嫡出,我哪里用得着这样筹谋算计!” 寒露都有些听不下去了,拿帕子给她擦泪,道:“小姐,喝口水歇歇吧,别把身子哭坏了。” “你滚!”许雨筠直接给了她一巴掌,“受了欺负,我哭都不行了?要你这个贱婢来管?” 第十七章 读书 寒露捂着脸憋泪,劝也不敢劝,动也不敢动。 她越闹越没完,许承崇懒得管她,拂袖而去。 这个妹妹就是被紫竹姨娘惯坏了,事事都推别人出去,从来不知道想一想自己的问题。 风在花影间穿梭,枝头簌簌。 宋煜的话响在耳边,许承崇心里涌起了强烈的不服气,不就是做官吗?宋家能通过科考一跃成为高高在上的侍郎府,他许承崇凭什么不可以! 隔天一早,他便去找了许志高:“父亲,我想去书院读书。” “前几年家里不是请过先生吗?怎么又想去读书了?” “我想参加科考,只认字是不够的,咱们绵州的白竹书院出过不少秀才,我也想去那里读书。” 读书科考是很艰难的事,十年寒窗都不一定能考上,许志高从小过着苦日子,后来继承了程家家业,日子好了,舍不得孩子吃苦,只请了先生到家里来让他们认些字,并不逼迫他们科考。 而今许承崇主动提出自己要为了科考读书,许志高只有高兴的份儿,夸道:“承崇真是长大了,有志气!你想去读书我就送你去,再给你找几个书童,对了,记得买些上好的文房用具。” 许承崇要去白竹书院读书的事儿一天便传遍了许家。 惊蛰细细打听了一番回来道:“那白竹书院里的先生,都是学富五车的秀才之类,甚至还有一位进士,听说那位进士姓苏,文采斐然,不过他很少露面,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神秘得很。” 程昭翻着医书漫不经心地问:“这么说,进白竹书院的,都是打算科考的?” “是这个意思,不过也有有钱人家,送自家的少爷小姐进去读书的,比如黄知府家的黄书意小姐就在里头读书,那位王子安王公子也在里头读书。” 程昭点头:“做得不错,你的性子憨厚实在,也不多话,倒是很适合打听消息,以后便注意着这府里的风吹草动,有什么事尽管来报我。” 惊蛰点头应下。 这么一听,那白竹书院实在是很不错,程昭起了读书的心思,她识文断字是师父亲自教的,念的诗文很少,从识字起便是一本本地背医书和毒经,如今若是有机会,还是该多读些书。 这事倒也不难,有宋煜的关系在,许志高不会不同意。 天擦黑,许志高才回来,他巡视了一天的铺子,身子疲乏劳累,曹秋柏凑上前贴心地帮他推拿按摩,手法老道。 程昭端了青瓷的汤碗送过去:“父亲这样疲乏,不但要推拿按摩,最好还是多吃些有益身体的药膳,这是我亲自去厨房做的,枣仁莲子粥,您试一试?” 清淡的米粥上飘着几颗红艳欲滴的枣子,莲子颗颗软嫩,看上去应该还不错。 最近宋煜常送东西来,可见宋煜对这门婚事是很上心的,程昭也算安分,故而许志高对程昭的印象好了不少,没了最初见面时的厌恶,言辞温和:“你倒是有心了。” 他尝了一口算是给面子,随后曹秋柏便吩咐下人上了菜。 烛火悠悠,饭厅明亮,当着全家人的面,程昭的声音清脆悦耳:“父亲,我想去白竹书院读书。” 许雨筠低声嘲讽她:“大哥哥是去读书科考的,你去做什么?大字不识一个,平白叫人笑话我们许家吗?”她这话音量小,只有程昭听得见。 “正是因为不怎么识字,才要去读书。”程昭并不跟她相争,而是看向许志高,眼神亮亮的,“父亲,宋家是侍郎府,我若是不识字,以后怎么扶持家里,又该怎么帮着家里的兄弟姐妹?” 这话算是说到了许志高的心坎儿里。 程昭嫁入高门不是为了好日子,而是要扶持整个许家的,她能早早有这个意识,许志高很满意,许家家财万贯,读书花不了多少钱,他答应下来:“可以,不过你得小心,别给许家丢人。” “多谢父亲,我记得的。”程昭达到目的,便认真吃饭,她最近做药一做就是一整天,肚子饿狠了,饭量也比之前大了一些。 一个两个都要去白竹书院,许雨筠也不肯落后,道:“父亲,我也要去。” 许志高瞪她:“你要去做什么?” “三妹妹刚来,也不认识什么人,我作为长姐,也该一同去书院,也好能够相互照拂。”许雨筠笑得纯良无害,一副悉心为妹妹考虑的好姐姐模样。 刚刚的嘲讽还在耳边,现在又腆着脸要一起去,程昭冷笑,好一个见风使舵的二姐姐。 读书是好事,曹秋柏柔声对许志高道:“要不这样吧,家里的孩子都去白竹书院,小五和小 七年纪小,也没有正经请过什么先生,家里姐妹几个一道去,相互有照应,关系也能更加亲切融洽。” 这话一出,许雨锦却是不乐意了,她哭丧着脸,起身走了几步扑到许志高怀里撒娇:“爹爹,我不要去书院嘛。” 许志高很宠爱她,毫无原则:“好,锦儿不愿去就不去。” 许雨锦立刻眉开眼笑:“谢谢爹爹,爹爹最好了。” 曹秋柏沉着脸,暗道许雨锦也忒不争气,这几天处处跟程昭为敌,对读书也不上心,语气凉凉道:“锦儿若是不愿去,那也好办,以后就闷在屋子里学女工。” “啊?”许雨锦扁着嘴,小脸又继续垮下来,扯着许志高的衣角哭诉,抽抽噎噎道,“父亲您看看,母亲,母亲怎么这样,这样对我?” 眼泪跟琉璃珠子似的往下掉,许志高态度坚决道:“这个家里我还是做得了主的,锦儿还小,哪里需要学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依我看,晚两年再提也不迟。” 程昭冷静看戏,小七不上进,自然以后有苦果子吃。 料想她小时候在漳州,嬷嬷很少让她做粗活,但在学习方面从没松懈过,日日都陪着她背医书毒经,要她见人见事,不许怯懦娇气。 不过这些事都算是过去了,她只期待有一天能把这边的事解决了,接师父过来,好好地过日子。 吃罢饭回听竹院,惊蛰为她提着灯笼,走到人烟稀少处才低声道:“小姐,夏至说要见您,不过这一次的地点不是在听竹院,而是在红梅映。” 第十八章 红梅映 程昭当机立断:“现在领我过去。” 红梅映是一处荒废已久的院子,跟听竹院差不多大小,里头只两间小屋,庭院里种满了红梅,似乎是十几年前就有的,年年红梅映雪,只是一直荒废着没人敢去。 惊蛰有些犹豫:“小姐,真的要去吗?我听说,听说那里闹鬼。” 程昭看着她,眼中无丝毫犹豫:“你来了一月,便已听说那里闹鬼,夏至来了好几年,敢约我在那里见面,你觉着,这红梅映是有鬼,还是没鬼?” 惊蛰这才深想了想,道:“大约是没鬼的吧。” “好了,我们行事得快些,回去太晚嬷嬷会着急的。” 因着荒废加闹鬼,这处院落附近少有人来,程昭和惊蛰来的路上都没碰见什么人,夏至手上提着一盏灯笼,等在院门之后,听见惊蛰唤她的名字才提灯出来:“这里。” 三人进了院内,却不敢深入,只隐在门后说话。 夏至放下灯笼,屈膝跪了下来,道:“禀报小姐,我发现,紫竹姨娘身边的衣香偷偷摸摸地在前院找了个车夫,似乎是要找他办事。” “办什么事?” 夏至目光灼灼,盯着她道:“小姐,我最近喉咙似乎还是不太舒服。” 程昭了然,从衣袖里拿出药瓶,倒出一粒放在手心。 夏至直勾勾地看着那药瓶,若是能直接抢过来就好了,只要她嗓子好了,夫人那边肯定还是要用她的。 瓶子被程昭装进了袖口,她面色遗憾,最后目光只能落在程昭掌心的一粒药上,急忙伸手去拿,程昭移开手:“我说过,只要你说的话足够有价值,我自然会给你药的。” “那位车夫似乎是去了趟漳州。” 漳州?整个家里跟漳州有关系的,只有她程昭,紫竹姨娘这是派人调查她啊。 “还有吗?” 夏至摇摇头。 程昭合上手,把药丸装回瓶子里,声线似薄瓷,透着轻巧:“还不够,这件事太小了,价值不够,去了漳州又如何?府里都知道我来自漳州,至于二姐姐嘛,她对我的敌意很深,我也知晓,你的消息等于废话。” 既然没有其他消息,程昭便返身回听竹院。 夏至咬唇,她原以为一定能换来药丸的,这下子便有些失落,目送着程昭离开,眼神里带了怨怼,低声埋怨道:“可我的嗓子是你弄坏的。” 惊蛰的耳力颇好,回头看了夏至一眼。 夏至缩了缩身子,有些心虚,难不成这话叫她听见了? 注意到两人的反应,程昭了然:“她说我什么坏话了?” 惊蛰并不隐瞒:“她说嗓子是小姐你弄坏的。” 贪心不足。 程昭笑了笑,问起惊蛰:“你觉得她说得如何?” 惊蛰回答:“她说的确实是事实,可她做错了事,受罚是应该的,若是她那天嗓子没坏,倒霉的就是小姐你了。”她顿了顿又道,“帕子的事跟嗓子相抵,她现在想要救命的药,就该悉心为小姐办事。” 惊蛰的一双眼很亮,映着皎洁月色,有种不被沾染的纯粹。 程昭挺喜欢惊蛰的,对她的性子,对她的胃口。 回了听竹院,嬷嬷正在院门口张望,就像小时候在乡下,无数次地等着她回来一般。 领着嬷嬷进了屋子,两人说起读书的事,嬷嬷很支持她:“读书是很必要的事情,知道得越多,处事便能更加进退有度。” 程昭吃着糕点,装作无意地问起来:“嬷嬷,我今天听丫环们提起什么红梅映,你在府里很早,知道那红梅映在哪儿吗?是谁在住啊?” 红梅映?钟嬷嬷讳莫如深,笑着糊弄过去:“什么红梅映,这样文邹邹的名字,府里哪有这样的地方?” 钟嬷嬷的态度很怪异,程昭看出来了,但是没戳破,她应和着:“大约是哪儿长了几株梅花,那些小丫头便附庸风雅地取了个名儿吧。” 天色已晚,两人各有心思,自去睡了。 程昭在床上辗转反侧,思绪不宁,来了绵州半月,紫竹派人去漳州乡下查她底细,宋阑又那样激动地问起有关师父的事。 思来想去,她觉得有些不安,最后提笔写了封书信,打算托人送去给村里的里正。 将书信封好,塞到黑匣子里,程昭刚打算躺下睡觉,门外便有人来报,是小荷和惊蛰,语气有些匆忙:“小姐,清筠院出事了,二小姐好像,吃错了什么东西,危急性命!” “快死了?”程昭打开门,半夜出了这种事,闹得 大张旗鼓,又是什么名堂。 “大夫已经在救治了,不过原因还未查明,能不能活也难说得很。” “走,我们去看看。”程昭睡意全无,她很谨慎,不放过任何异常。 清筠院还是有些距离,她脚程快,又是一路小跑,到了清筠院附稳下呼吸才缓缓走进去。 半夜灯火通明,清筠院闹成一团,丫环婆子跪了一地,紫竹正坐在贵妃椅上,狠狠咬牙,吩咐道:“来人,给我打!” 板子实实在在往丫环们身上招呼,看得出的用了力的,此起彼伏的哭泣声和求饶声,多多少少透漏出一些讯息。 半夜的时候,许雨筠突然尖叫起来,双手在身前不断挣扎着,仿佛是在跟人搏斗,丫环们发现的时候大喊着闹鬼了闹鬼了,随后许雨筠昏了过去,情况有些严重,大夫正在为她诊治,生死难测。 闹鬼,如今竟还有人用这样的法子么? 紧接着,曹秋柏跟许志高也过来了,程昭看时机差不多,从侧面绕了绕,小跑几步追上他们,装出一副刚到的模样:“父亲,您来了,我听到消息便担心得很,紧赶慢赶才到,想来看看二姐姐。” “有心了。”许志高敷衍她一句,随后匆匆进了清筠院。 在外头便听见满地的哭嚎声,许志高问道:“紫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紫竹的一双眼红通通的,泪眼汪汪,扑到许志高怀里哭道:“谁知道呀!筠儿最是听话,也不曾跟谁有过争执,怎么会,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连哭诉都是婉转动听的,哭得许志高心软,哄着她坐下,道:“筠儿现在怎么样?” “生死难料。”说完这话,紫竹哭得更加大声,雨点儿似的泪珠哗啦啦往下落。 第十九章 中邪 许志高叹息一声,有点儿难过,许雨筠是他第一个女儿,最是粘人可爱,得他疼爱好几年,虽然长大之后生疏了些,但是小时候的情分他始终记得的。 曹秋柏安抚道:“别担心,我已经差人请来绵州最好的大夫了,二小姐有福气,定然会平安无事的。” “我去看看筠儿。” 大夫差人喂她些瓜蒂和赤小豆磨成的粉末,又灌了些热水,许雨筠吐出了不少东西,眼神清明了些,但是身体虚弱,很快又睡过去。 大夫再次为她把脉,眉眼终于舒展些,语气也安稳不少:“命应当是保住了,不过还是得等明早看看情况。” 隔天一早,众人再次齐聚清筠院。 鹅黄色的帐幔之后,许雨筠呆愣愣地半坐在床上,像个呆怔的木偶,锦被上的芙蓉花团锦簇,只是这无边的华贵之中全无半点生气。 许志高后半夜因为担心都没怎么睡,终于等到天明便匆匆赶过来,关切道:“筠儿,昨夜究竟是怎么了?” “啊——”许雨筠尖叫一声,脸上现出无比恐惧的神情,双手死死地抱着头,浑身抖如糠筛,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 紫竹见状悲从中来,拿帕子抹泪呜咽道:“也不知筠儿这是受了什么惊吓,后半夜一直睡不好,仿佛是,仿佛是,招了邪气。” “说什么胡话!”许志高呵斥她。 邪气比生病要可怕百倍,是会影响家族气运的。 寒露这时候匆匆进来跪地禀报:“夫人,不好了,青梨那丫头今天也中邪了!险些栽到水井里去,还是被我看到了,赶紧叫人来捞,这才捡回一条命。” 口无遮拦! 曹秋柏向来温和,这时候难得横眉冷对,严厉斥责道:“说什么胡话!” 刚刚紫竹说招了邪气,后头寒露进来又说中邪,这也太不吉利了! 一身粉色衣裙的许雨锦从人群后头钻出来,道:“家里出了这样多的怪事,我看不像是邪气,倒像是有些人扫把星转世,来祸害全家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直勾勾地瞪着程昭,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这下子一屋子的人都看向程昭,只有程昭是新来的,自她回来之后,家里纷争不断。 许承崇早对她恨得磨牙,而四弟六弟看她的视线也全无好感,唯独许雨菀握紧了她的手,温暖而有力。 许志高看向她的目光也带了审视,只怕此刻已经在心底权衡孰轻孰重了。 程昭不开口,静静等着。 宋家的诱惑还是太大了,程昭与宋煜有婚约,于宋阑有救命之恩,这样大的机缘,怎么可以白白损失掉? “锦儿。” 听见许志高的呼唤,许雨锦趾高气扬地冲着程昭冷哼一声,上前走了两步,行礼道:“爹爹。” “胡言乱语,罚你禁足半月。” 许雨锦差点儿没站稳,她脸上现出难以置信的c诧异的神情:“爹爹,你怎么可以” 许志高的声线又高了几度,隐隐有恼火的迹象:“还不快把人带下去,难道是等着我来吗?” 许雨锦哭丧着脸被拉下去,同样的情景已经出现两次了,两次! 五姐姐和爹爹居然都向着程昭! 若是换了从前,五姐姐和爹爹绝不会这样的,都是程昭,都是她,非要和自己作对! 许雨锦对程昭的态度已经从厌恶变成敌意,她恨不得程昭从没出现过。 这样的结果,曹秋柏也是没想到的,不过锦儿实在不懂事了些,对她严厉些也好,故而曹秋柏没求情,告罪道:“是我没教好锦儿,之后也叫她一起去书院吧,念些书,或许就懂事了。” “嗯。”许志高颇为满意。 曹秋柏从来都顺着他,帮他打圆场,在外让他有面子,在儿女面前让他有威严,因此才能将人紧紧攥在手里。 正在这时候,鹅黄色帐幔之后的许雨筠张了张嘴,她叫的是一个名字:“青梨。” “青梨?”曹秋柏重复了一遍,道,“这不是刚刚寒露提起的那个中邪的丫头吗?” 紫竹似乎抓住了什么关窍,挥着帕子指使人:“快,快去叫青梨过来!” 青梨中了邪,走路摇摇晃晃,被两个丫头搀着才走进来,她嘴里含含糊糊c念念有词,又伴随着杂乱无章的大笑,听着渗人得很。 许志高挥手让她们退得远些,问道:“她念的是什么?” 两位搀着青梨的丫头跪得很低,身子瑟瑟发抖,不知该不该说出那三个字。 曹秋柏低喝一声:“不回话,即刻就把你们发卖!” “回老爷夫人,青梨说的是红梅映。” 一提到红梅映,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许雨菀跟程昭离得近,一听这话身子都抖了两下,捏紧了手里的帕子,一副惊惧模样。 看来这红梅映问题大得很,程昭很敏锐,她刚刚去过红梅映,如今许雨筠的病跟红梅映扯上了关系,究竟是巧合还是阴谋? 床上安坐的许雨筠仿佛也听不得这三个字,她吓得尖叫一声,钻进了被子里,身子抖个不停,锦被上的芙蓉花似被雨丝打碎,震颤不停。 “今日的事,谁都不许再提。” 许志高说完话拂袖而走,曹秋柏紧紧跟上,这事太大,他们得好好商量一番。 程昭和许雨菀对视片刻,告了退,其余的几个兄弟见无事,也都各自散去。 回听竹院的路上,程昭本想问起红梅映的事,可见许雨筠面色发白,显然是吓得不轻,也就忍住了,这个家里,只有五妹妹对她还算不错,她自然也得照顾好五妹妹。 “五妹妹,你若是害怕,可以去摘些桃花放在房间里。” “嗯?”许雨菀显然还没完全回神。 “桃树为五行精华,每逢过年总要在门上挂桃符,可见桃树是能驱邪避害的,你只管放心。” 两人经过花园子,果然进去折了些桃花枝,许雨菀似乎听进了程昭的话,抱着桃枝不肯撒手,人也有了精神,含笑道:“那我等下得给兄弟姐妹们都去送些桃枝了。” “好。” 池塘里铺满了吹落的桃花瓣,一弯碧水里沁上了粉嫩颜色,说不出的春意盎然。 程昭在白玉石桥上驻足,红梅映是十几年前就存在的了,肯定有些传说,不过这些事发生在程昭出生之前,怎么看各位兄弟姐妹的反应,似乎都知道。 迷影重重,她更加感兴趣了。 第二十章 慕仙 回了听竹院,程昭便将院子里的几位丫头召集起来。 她闲闲地坐在秋千上荡着,面前站着的四位丫环垂头,从左到右依次是惊蛰c小月c小荷c小晴,她们全部做出一副恭敬模样。 跟了三小姐这么些天,她们哪能不知道厉害。 惊蛰是程昭亲自挑的人,用得还算顺手,平日处事也没有异样,小月一直跟着嬷嬷,经过嬷嬷的考校也是值得信任的,小荷和小晴的情况则更复杂一些。 清风拂过薄纱帐幔,帐幔之后的程昭稳稳停住,头侧着靠在秋千麻绳上,随后便有悠然的声线传出:“你们几个在我这听竹院也有些日子了,我有一桩事要问,谁答得我满意,我不但赏她一吊钱,还准许她回家去住上几天。” 小荷小晴两个是家里穷得没法子才出来做丫环的,她们很想告假回家去看看的。 有钱拿还能回家,这话一出,两个人眼里都冒光。 程昭脚尖动了动,宽松的裙摆在风里飘荡:“你们在府里也有几年了,我且问一问,这红梅映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提到红梅映,她们便支支吾吾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拿不定主意的模样。 程昭知晓这事隐秘,道:“院门已经关上了,嬷嬷在那边守着,如今院子里只有我们几个,这事不会声张出去。” 去掉了后顾之忧,她们还在犹豫。 只有惊蛰站得很直,她不清楚红梅映的事情,最是安然自得,道:“小姐,不如我也去院门口跟嬷嬷一道守着吧。” “也好,你去吧。”程昭愈发欣赏惊蛰,她懂得避嫌。 小月踌躇了片刻,率先跪下来,道:“奴婢知道的事情不多,既然小姐问了,我知无不言。” 有人开了头,小荷和小晴也跪下来,道:“奴婢也知道一些,全都告诉小姐。” 程昭的视线在三人身上一一扫过,停在最末的小晴身上:“小晴在府里的年岁长,你先说。” 得了优先开口的准许,小晴喜滋滋的,竭力憋住面上的喜色,恭敬道:“七八年前,那红梅映曾住过一位青楼名妓。” 那是一位擅长琴棋书画的雅妓,名唤慕仙,在当时的绵州可算是红极一时的人物。 慕仙是在秋日住进来的,那时叶落枯黄,秋意萧索,她带着两个丫环婆子悄无声息地搬了进来。 红梅映有道后门,后门之外又架了一座小石桥,出行不用经过大门和后门,由红梅映便可出府,慕仙不爱露面,因此存在感很低,住了三个月,府里的人都没怎么注意到她。 转眼到了冬日,绵州很少下雪,那一年却像是发了狠似的,整天整天地下,足足小半个月都不停,堆叠得厚厚的,像是要把人完全掩埋。 雪停之后,便传出慕仙有孕的消息。 许志高对这一胎极其看着,特意请了最好的大夫为她把脉安胎,还叮嘱几个丫鬟婆子,好好照顾她,不许她再跳舞,只让在床上安心躺着修养。 这消息一出,曹秋柏和紫竹哪里还按捺得住,各自派了人过去盯着她,这才发现慕仙行为怪异。 每到深夜,慕仙便会穿着一身赤色衣裙在红梅间跳舞,她生得貌美,舞姿更是卓然,在月色照耀和红梅掩映下,翩跹似雪中精怪,美得让人心醉。 冬日寒凉,那样单薄的衣裳,又整夜整夜地跳舞,孩子哪里能保得住。 曹秋柏和紫竹心照不宣地选择了沉默。 果然,没过几天,红梅映便传出慕仙小产的消息,许志高震怒,把伺候慕仙的丫环婆子都抓了起来,一一审问,后来还是通过大夫的诊断才找出其中关窍。 慕仙每晚都会找借口去一趟厨房,下些药在饭菜里,这样入夜后,丫环婆子都能睡得很沉,她则趁机在院子里跳舞,生生把孩子跳没了。 这样的做法太过怪异,哪有这样的母亲,亲手杀死自己腹中的孩儿? 得知真正的原因,许志高无比痛心,气得捏紧了她的肩膀,质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做?” 可这时候的慕仙已经神志不清了,流产对她的刺激太大,她不住地摸着自己的小腹,一声声地唤:“孩子,我的孩子。” 她泪水涟涟,肝肠寸断。 看这情形,她分明是爱极了这个孩子的,若是她故意杀死的自己的孩子,如今又何必做出这种情状? 种种谜团聚在一处,得不到任何解答。 因为慕仙彻底疯了,她在小产后的第七天深夜,拿刀剖开了自己的肚子,手在里面搅来搅去地找她的孩子,贴身丫环丁香半夜起来 ,看到这样的情形尖叫一声昏了过去。 慕仙就这样死了,许志高请了法师过来做场法事去去晦气。 那位明通法师是金龙寺的得道高人,一见这地方立刻变了脸色:“此地不详。” 虽然明通法师做过法事了,不过红梅映邪气太大,此后一直荒废着,许志高也不许家里任何人提起这事,渐渐地,慕仙这个名字成为禁忌,红梅映成为禁地。 只是说了一遍这个故事,小晴都有些瑟瑟发抖,她面色发白:“小姐,这就是我知道的情况了。” 程昭点头,并没什么神情。 她跟着师父长大,不信鬼神,至于红梅映里发生过的怪事,定然是有人在背后捣鬼的,人可比鬼要可怕得多。 她格外平静,喝了口茶水,看向小荷:“小荷,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小荷摇摇头,想了想才道:“这事小晴说得已经足够详细,不过似乎还有另外一桩事,更早之前,那红梅映似乎住过其他人,不过这事太久远了,府里几乎没人知道了。” 程昭心里有数了,她从身上拿了两吊钱出来,掀起帐幔走出去,给小晴和小荷每人发了一吊,道:“你们回家住上天,晚些回来也没关系。” 她说话的语气也太过轻松,小荷有些担心:“小姐,您不会是不要我们了吧?” “想什么呢,我人生地不熟,好不容易用顺手了几个丫头,怎么会不要你们,等下你们便回家去吧,记住了,今天的事情不许说出去,不然,”程昭眯着眼笑笑,“夏至就是前车之鉴。” 她明明在笑,小荷她们却觉得比不笑还要可怕。 第二十一章 荡秋千 小月丝毫不惧,诚恳道:“夏至办事不力,被惩罚也是应该的,我们几个对小姐忠心耿耿,绝不会犯和夏至同样的错误!” 有了小月的解释,小荷和小晴的恐惧散去不少,附和着道:“对对对,我们一定对小姐忠心耿耿。” 警告也警告过了,该支开的人也都支开了,程昭吩咐她们各自去做事。 墙角阴凉,墙根处的青苔茂盛,泛出浓绿的色泽,程昭在秋千上荡来荡去,帐幔被风吹得烈烈作响,她偏头看着墙角的几株野花野草,心里默默盘算着如何破局。 “哟,三小姐,怎么这样巧?” 悠扬的声线入耳,程昭抬头往墙头上看去,宋阑着一身月白色锦袍,大喇喇地坐在墙上,晃着手里的折扇,仿佛与无边天际融为一色,他的双腿长且直,眸光含笑,正饶有兴致地看她。 “宋二公子。”她神色不变,问了声好,又道,“你这是不走正门,翻墙来谢我吗?” “谢你?”宋阑装作疑惑的模样考虑了半晌,噙着很淡的笑,“我倒是不知是何时欠下你的人情,反倒是想起上一次你落水欠了我个人情,这次是特意来讨。” 他蛮不讲理。 程昭不能跟他争论,万一引来其他人,名声可就保不住了,她捏紧了秋千上的麻绳,盯着他看:“怎么讨?” “你不是会点儿医术吗?帮我治病,这个人情就算你还了。” 他的病症极为复杂难解,程昭从未见过这样的病例,她老实回答:“我医术不精,恐怕不能为你治病,与其寄希望在我身上,你还不如多找些经验丰富的大夫。” “你可以。”宋阑无比笃定。 谈到医术,她是极认真的,能治便是能治,不能治便是不能治,夸下海口只会耽误病人。 她面色凝重严肃,并不是在推脱或者开玩笑,是真真切切为宋阑着想:“你在京城找过不少大夫吧,他们都治不好,宋公子怎么相信我一个十三岁的内宅女子能治好?” 宋阑才不管这些,他一跃而下,落在程昭身侧:“我已经给京城宋家送去书信了,书信里写着,三小姐夸下海口说可以治好我。” 既然书信里已经这样写了,若是日后程昭治不好他,宋家怒火中烧,对她的印象会差到极点,这婚事只怕都保不住,真是好深的算计。 宋阑这是拿婚事威胁她治病。 “”程昭咬唇。 她肤色白皙透亮,红唇咬得很深,泛出艳丽的色泽,一双明眸剔透似琉璃,里面写满不甘,只是愤怒地瞪着他。 她什么都没说,宋阑却能从她的眼里读出很多内容,恼怒c不解c还有深沉的无奈,这样复杂的情绪在她脸上显得格外动人,又无比鲜活。 “小姐。” 远远地,她听到一阵呼唤,小荷和小晴收拾好包袱正往这边走,她们打算临走前再次感谢程昭一番。 “什么事?”她的声线里难得带了慌乱,因为宋阑就在她身侧,但凡有人走得近一些,便能通过半透明的帐幔看见他。 “我们收拾好东西了,给您磕个头再回家去。” “不,不用!”她声音急促,尾音隐隐尖锐。 因为宋阑这个混球儿他居然,他居然一把揪住程昭的衣领往上提,程昭紧紧攥着秋千上的麻绳这才没叫他得逞。 这,这是轻薄! “你干什么!”程昭一张脸通红,憋不住用气音跟宋阑吵架。 她着急的时候脸颊发红,耳朵发红,鼻尖儿也发红,像是打翻了一整瓶红颜料,又像是一张白纸上开满了红梅,美得简单纯净。 宋阑偏头瞟了眼外头的那两个丫环,看向程昭的眼神舒冷:“你若是不想叫人发现,就麻利地给我让开。” 让,让开? 程昭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是要轻薄她,他是要抢这个秋千?! 程昭眼睛睁得大大的,秀气的脸蛋儿因为憋屈变得通红,一口白牙咬得嘎吱嘎吱响,恨不得将宋阑这家伙嚼碎了吃下去,可没办法,小荷和小晴还站在那边儿等她的命令。 若是再拖下去,她们该起疑心了。 程昭只得松了手,站起身,隔着帐幔冲那边的小荷小晴道:“你们快些回去吧,我就在这儿,你们想磕头回来再磕也不迟。” “是,小姐。” 小荷和小晴远远磕了个头,提着包袱出门去了。 宋阑那混球儿,早悠悠闲闲地坐到了秋千上去,他本就生得俊秀,坐在繁花点缀的小秋千上更添风雅,长腿稳稳 当当地踩着地,想荡秋千都荡不起来。 程昭白他一眼,提醒道:“脚,脚悬空着,这是秋千,不是椅子!” 宋阑斜睨她一眼,悠悠地答:“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这地方太小,寒碜得很。” 这是实话,他虽然多病弱,但是身量大,坐在秋千上多多少少有些局促,大长腿无处安放似的。 “那你别来呀?一个大男人翻墙进来跟我抢秋千,这事传出去我都替你害臊!”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她气到,宋阑把手里折扇递过去:“给我扇风。” 他的骨节极分明,透过青白的皮肉隐约可见骨头,半透明的指甲圆润有形,这样的一双手,用来舞文弄墨再合适不过。 “不扇!”程昭没好气道。 程昭心情郁闷,她没办法治好宋阑的病,那这婚事告吹便是必然的,她得一边拖着宋阑的病,一边尽快解决许家的事情。 宋阑把折扇塞到她手里,站起身,一边把秋千往上移,一边哀怨道:“你一个三小姐,欺负我一个病人,这事传出去我都替你害臊。” 程昭深呼几口气,手里捏着折扇,大力地给自己扇着风,免得被宋阑气死。 她实在想不通,明明是兄弟俩,怎么一个宋阑是这般性情,一个宋煜又是那样的翩翩公子,这个世界,实在不公平得很呀。 而那位差点把人气死的宋二公子把秋千的高度移高了些,随后再度坐下,轻轻快快地荡起来,他的衣角在风里散漫地舞动,似飘然而来的谪仙。 第二十二章 不讲道理 院中石桌上插了几枝棠梨,雪白的花瓣在风中簌簌,檐下石阶都染上了梨花的芬芳。 钟嬷嬷正拿着粗针,坐在檐下纳鞋底,偶尔抬头看向墙角处的秋千。 甜甜往日都是很爱说话的,今天怎么这样沉默。 “甜甜,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嬷嬷,我没事,只是在想读书的事。” 说完这话,程昭再次看向面前的宋阑,他丝毫没有要离开的自觉,上瘾似的坐在秋千上,害得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还得骗着院子里所有人。 “对了,三小姐,治病的事,什么时候开始?”他问得理所当然。 “我没答应,宋阑,你不讲道理。” 程昭的话音里带了微不可查的委屈,她虽然长在乡下,但是师父和钟嬷嬷毫无保留地爱护她,长这么大,数今天最憋屈! “那我换个问法,甜甜,你什么时候帮我治病?” 甜甜,这是她的乳名,嬷嬷从小叫到大,亲切顺口。 如今从宋阑嘴里说出来,仿佛垂坠的云朵,绵软无比,带着些缱绻意味。 程昭哪里还忍得住,把手里的折扇冲他身上丢过去:“宋阑,你讲讲道理行不行?” 宋阑抬手,轻飘飘地接过折扇,挑眉道:“讲道理?” 他蒲扇似的羽睫动了动,眼底溢出一丝凛冽的蔑然:“讲道理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程昭语塞,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或许是被他这种无所谓生死的淡然镇住,又或者,是作为一个医者,不忍心看到病人失去求生的希望。 总之,见到这样的宋阑,她只有心软。 沉默很久,她轻叹一声,让了步:“宋阑,我可以尝试帮你治病,但是我连一成把握都没有。” “那就这么说定了。” 得了满意的答复,宋阑终于起身,幽深的目光在程昭身上停留片刻,她身上有很淡的药香,久病之人再熟悉不过,细嗅就能发觉,其中还掺杂着一丝香甜。 他嘴角掀起微小的弧度,愉悦道:“人如其名。” 一阵清风拂过,携来无尽花香,随着帐幔翻飞,他似一只轻燕,片刻便越过墙头消失无踪。 身手倒是很好,程昭暗暗地想。 钟嬷嬷眯着眼,她恍惚瞧见那边有个影子飞出去,又担心是自己看错了,唤道:“甜甜,你没事儿吧?” 程昭掀起幔帐走出来,脸上溢满天真无邪的笑:“嬷嬷!您今天这是怎么了?心神不宁的,一会儿就要唤我一声?” 钟嬷嬷摇摇头:“最近在这府里总是不自在,大约是年纪大了吧。” 一河相隔的酒楼檐下,墨泉站得笔直,似一尊高大的塑像,等到宋阑翻出院墙c又一跃过了河c稳稳落地才上前,道:“主子,那三小姐怎么说?可有开方子?” 宋阑斜睨他一眼,眼底无甚温度。 一个眼神,墨泉便明了,可他不信,摇头道:“不可能的,她是木犀先生的徒弟,她一定能治好你!” 拐角处,投下一小片阴影,看形状,恍惚是个人形,宋阑眼神示意墨泉从另一端包抄,而他则捏紧手中折扇,语气凶厉谨慎:“谁?” 这样近的距离,那人应当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宋阑起了杀心,绷直了后背,似一只捕食的猎豹,手中折扇蓄势待发。 地上的阴影动了动,拐角处先是出现一片宝蓝色衣角,再是一张脸,端正有方,谦谦君子,这个人宋阑再熟悉不过,是宋煜。 宋阑的神情放松下来,带了亲和的笑意:“三弟,你怎么在这儿?” 岸边垂柳摇摆不定,在清澈的河水里搅动着,宋阑与这幅春日画卷融为一体,也现出几分蓬勃的好气色。 宋煜缓缓走近,他们主仆二人的话他全都听到了,不确定似的,他还是开口询问:“程昭真是木犀先生的徒弟?” 这几天,宋阑不在绵州,他带着墨泉亲自去了一趟漳州,木里村。 那是程昭从小长大的地方,民风淳朴,村里人好心地收留他们住下,提起程昭,村里人都是赞不绝口的,那姑娘性子好,说话做事都很是稳重得体。 他们知道程昭,却不知道程昭的医术。 若是换了旁人,或许也就信了,可宋阑不是一般人,他不会错过任何的疑点,他吩咐墨泉哄了几个小孩子过来,小孩子单纯,给些糖便说了实话。 程昭会医术,她有个师父,就住在村口那边,是个三十岁的女人。 不过自从程昭离开漳州之后, 她的师父也离开了,村里人受她们恩惠多年,答应帮忙隐瞒。 宋煜忍不住道:“那是个女人,怎么会是木犀先生?” “我让墨泉花钱把她开过的药方全部买了过来,又去村民们常去的药铺询问伙计,你猜猜,结果怎么样?” 二哥做事向来缜密,如今敢来这里找程昭,肯定是调查清楚的,想来定是那药方上大都添了一味桂花,伙计们也证实了这一点。 那位女大夫竟然真是木犀先生。 宋煜从惊诧里回神,暗叹好细的心思:“既然程昭是木犀先生的徒弟,那也算是极好的消息。” “阿煜,你希望程昭不是?” 宋阑的感知很敏锐,宋煜从来不会质疑他的任何判断,这一次,他不太一样。 宋煜搭着他的肩,格外真诚:“怎么会,二哥,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好起来,只是任谁都不会想到,木犀先生会是个女人。” “好了,回府吧。” 月色当空,繁星隐约,宋阑坐在院中石桌上乘凉,折扇带来的凉意简直是隔靴搔痒,还时时累得他手疼,他突然想到程昭院儿里的那架秋千,坐在上头倒是舒服得很,时时都能感受到清风拂面。 “墨泉!” 随着他一声低唤,墨泉自房顶上跃下,半跪在他面前,恭敬道:“墨泉在。主子有什么吩咐?” 宋阑呼出一口热气,看了眼花架上大片大片的藤萝枝,道:“在那里扎一个秋千,明早我要见到。” “秋,秋千?”墨泉凌乱了,秋千那不是小女儿家的玩意儿吗? 似乎是看出他心中所想,宋阑又不耐烦道:“那你就动脑子想想,怎样能看起来不那么小女儿家。” 眼见着主子又要发火,墨泉哪敢多话,点头道是。 第二十三章 偷秋千的贼 隔天一早,宋阑出了房门,如愿看到花架上多了一架秋千。 麻绳上有繁花点缀,木板上垫了月白的软垫,周围的四面帐幔拿丝带扎起,跟程昭院子里那个如出一辙。 墨泉邀功似的:“主子,你看这个怎么样?” “挺好的。”宋阑神情淡淡的,“你这是找工匠连夜赶做了一个?” “我连夜把三小姐那个偷了过来。” 墨泉跟着宋阑这么久,也学了几分机灵劲儿,主子突然说要个秋千,肯定是有缘由的,墨泉便连夜翻进了听竹院瞧了瞧,可巧,三小姐那儿就有一架秋千。 “” 向来无耻如宋阑,这时候都对墨泉的所作所为感到了一阵不悦。 青出于蓝胜于蓝可还行? 他这个主子的面子往哪儿搁? 眼看着主子的脸色变了又变,始终没露出一丝愉悦,墨泉往后退了几步,一直退到了门框边儿上,才大着胆子询问道:“主子,你若是觉得不合适,我再找人做一个给三小姐送过去?” “罢了,甚好。” 说完这话,宋阑满意地坐了上去,啧,还是熟悉的局促感,不知为什么,一想到程昭早起看到秋千没了的神情,他便从心里生出一股愉悦。 而此时的听竹院,热闹得很。 惊蛰最先发现秋千不见的,她吓了一跳,左右张望了一遍,才敢去叫醒程昭:“小姐,不好了!那个,秋千,不见了!” 程昭迷迷糊糊的,为了宋阑那个病,她翻了小半夜的医书,睡得很晚。 “小姐,您快来看!”惊蛰打开窗子,遥遥指着墙角处,“您瞧,那边儿是不是该有个秋千来着,今早不知是怎么了,什么都不剩啦!” 程昭揉揉眼,这才看清楚一些,果然不见了! 惊蛰有点慌乱:“小姐,怎么办!我们听竹院是不是遭贼了!” 她们俩的动静也吵醒了小月和钟嬷嬷,几人一瞧,秋千果然是没了,只留下单薄的木头框架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各自去清点下有没有少东西,尤其是金银首饰之类。”钟嬷嬷催促道,同时又警告惊蛰和小月,“今天这事儿事关听竹院的名声,绝不许说出去!” 程昭清点了东西,什么都没少。 她愣愣地看着空荡荡的墙角,倏然想起一个人来,宋阑似乎很喜欢那个秋千。 若是遭了贼,最该丢的是金银,可如今丢的,只是一架秋千,宋阑不缺金银,又能在她院子里来去自如,他的嫌疑最大。 她咬唇,心里气个半死,把宋阑来来回回骂了千儿八百遍。 嬷嬷和丫头们也各自清点了东西,全都疑惑:“没少东西呀?怎么会单单丢了一架秋千呢?” 事情诡异,反而会叫她们怀疑,程昭想了好一会儿,只能把这事揽在自己身上。 她弱弱地开口,面上笑意尴尬又局促:“好像是我。” 钟嬷嬷关切地看向她,面色担忧:“甜甜,你这是什么意思?” “昨夜我正在翻看医书,结果秋千被风吹得一直往木柱上撞,我嫌吵闹,索性出门去把秋千解了下来,丢到河里去了。” 钟嬷嬷保持怀疑:“这是你一个小姑娘能做到的事情吗?” “嬷嬷,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就是解开绳子,把秋千从侧门丢了出去而已,多大点儿事啊。” “那些帐幔呢?” “白日里还好看些,晚上总觉得有些诡异,我索性也一起丢了,以后就不搭什么秋千了。”程昭笑嘻嘻的,抱着嬷嬷撒娇,“怪我,昨夜看书看得晚了些,今早又迷迷糊糊的,一时间竟然把这事儿给忘了。” 说辞倒也圆满,钟嬷嬷这才点头:“以后这种事不必自己来做,万一摔下来怎么办,多叫人担心。” “知道啦,嬷嬷。” 将这事糊弄过去,程昭梳洗打扮之后便出了门,托辞是出门去买文墨用具。 曹秋柏正在对镜梳妆,闲闲地看了程昭一眼,见她脸上溢着讨好的笑,心情稍好,也就没反对:“去账房支二十两银子,这是几个兄弟姐妹都有的,专门用来买笔墨纸砚等物。家里最近不甚太平,你早去早回,别在外惹事,也别多逗留。” “谢谢夫人。” 程昭领了银子,再加上手里的月银,足足有四十两了,钱袋子沉甸甸的,她心里踏实,领着惊蛰出门去。 马车行到市集上,程昭吩咐惊蛰下车去:“惊蛰,去黄记糕点铺给我买些桃花糕来。” 惊 蛰听吩咐下了车,不过并不是去买糕点,而是去宋府送一封书信,这信是给宋阑的,内容简单:秋千送你,事情我已经圆过去,勿再送回。 既然已经偷了秋千去,若是过几天他再良心发现送回来,程昭没办法解释。 虽然宋阑很可能并没有良心。 程昭则逛起了书屋,笔墨纸砚贵得令人咋舌,她看了好半晌,嘀咕道:“读个书而已,需要用这样好的纸吗?忒奢侈了些。” 思虑良久,她买了些便宜的笔墨用具,由车夫帮着送上了马车,这才找了个茶馆一边喝茶一边等惊蛰回来。 街上人来人往,小贩热情地叫卖,这是市井才有的热闹,程昭看得津津有味。 等了小半个时辰,惊蛰才提着糕点回来,道:“小姐您是不知道,黄记糕点铺前头有多少人在等,我足足等了一炷香时间呢。” 程昭余光看了眼守在一边的车夫,问道:“老板怎么说?” 惊蛰也立刻会意:“老板笑了笑,感激小姐出手大方。” 程昭点头,果然是宋阑偷的。 “惊蛰做得好,我们该回府了。” 回去的时候已经过了正午,丫环们看她的眼神不太对,程昭本能地察觉到危险,她随手提了个丫环过来问:“府里出了什么事情?” 丫环哆哆嗦嗦的,说不出话来。 “这里没有人,你若是把府里的情况跟我说一说,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金龙寺的那位明通法师来了。” 府里又没死人,请明通法师过来,无非就是为了许雨筠,这事大约是要跟邪气挂钩,程昭面色凝重,她吩咐惊蛰:“等下见机行事,若是我出了什么事,会给你个暗号,到时候你无论如何都要往外逃,走小门钻狗洞都行,去求宋阑来救我。” 第二十四章 灾祸 惊蛰点头,面色还是有些紧张。 两人装作无知无觉地回了听竹院。 听竹院门外停了不少人,曹秋柏为首,女眷们都在,其中紫竹最惹人注目,她站在最前头,神情焦急又担忧,也不顾什么尊卑了,直勾勾地看向院里。 丫环婆子们大气都不敢出,主子们一个个神情严肃,仿佛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想来明通大师此刻已经在听竹院内查看了。 远远瞧见花团锦簇的一群人,程昭惊讶一声道:“哟,今儿这是怎么了?我这听竹院门前竟然来了这么多人?” 她含着热情的笑,走上前,对着曹秋柏行礼,眨眨眼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她一派天真懵懂,隐隐表露出几分依赖。 曹秋柏含笑安抚,神情温和慈爱:“没什么大事,大师来看看情况。” 她心里是偏向程昭的,倒不是因为爱护,而是考虑到之后,借着程昭的这股东风跟宋家攀上关系,菀儿和锦儿才有可能嫁到京城的官宦人家里去。 摸清了曹秋柏的偏向,程昭心里稍稍安定。 春水微澜,院中的青竹不停歇似的,在风中瑟瑟,这样的声响换在往日没什么,在今天便显得格外邪乎,再加上墙角那个孤零零的木架子无声地晃悠,仿佛进行什么诡异的仪式。 那位明通大师在听竹院里足足转了半个时辰才走出来。 他着一身姜黄色僧衣,褐色僧鞋,极朴素的衣物,五官端正分明,带着淡淡悲悯,却叫人觉得高深,深藏不露说的大约就是他这样的人。 他慈悲的面容上写满忧愁:“这地方邪气浓重,比几年前的红梅映还要更甚。” 这话一出,众人便往后退了几步,跟听竹院拉开距离,更是跟程昭拉开距离。 曹秋柏有些紧张地询问:“大师,这是什么缘故?” 明通大师在人群里寻觅片刻,目光停在程昭身上:“还记得多年之前,贵府似乎也出过一桩事,现在看来,是那灾祸卷土重来。” 他意有所指。 程昭勇敢地对上明通大师的视线,道:“大师还是说得更加清楚一些,灾祸所指究竟是地方,还是人?那灾祸又是怎么个模样?这样模棱两可,反而叫家里人心惶惶,想来大师慈悲为怀,定然是不忍心看到这种结果的。” 明通大师轻笑了下,将她的话当成挑衅:“这位小姐既然想问个清楚明白,那我便直说,数你身上邪气最重,这灾祸,便是你。” 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程昭偏偏还要刨根问底。 紫竹得了准话,顿时哭天抢地:“大师,那是不是只要除掉灾祸,我筠儿的病就可以好了?” “那是自然。” 曹秋柏咬唇,犹豫不决,事情到了如今地步,少不了要在许雨筠和程昭之间做选择,许雨筠是要跟王家定亲的,那是钱,程昭是要跟宋家定亲的,那是权。 钱c权,她都不想舍弃。 紫竹眼角含泪,看向曹秋柏,继续施压:“夫人您也听见了,明通大师已经找出了灾祸,我们是不是——” “紫竹姨娘且等等。”程昭止住她的话,继续看向明通大师,“既然说了我是灾祸,那总会有些不同寻常之处吧,总不能,您嘴巴一张,我就成了灾祸了,即便是官府拿人,也讲究一个铁证如山吧?” 她牙尖嘴利。 明通大师更了更,酝酿片刻才道:“你不死心?” 程昭眨眨眼,笑意很甜却带刺:“有人往我身上泼脏水,我还不能分辨几句吗?” “小姐是否去过红梅映?” “未曾。”程昭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 “不对,小姐你去过。”明通无比笃定,转而侧目看向曹秋柏,“夫人,这便是症结所在,请夫人明察。” “哦——”程昭意味深长地拖长语调,笑得嘲讽,“大师刚刚说的让我死心,原来是要咬死我去过红梅映,由此才沾染了邪气,成为灾祸?” 她觉得幼稚,这样的手段也上得来台面? 紫竹捏着帕子指向程昭,喝退她:“程昭,你别胡搅蛮缠!” 向来温和的紫竹姨娘难得有这样凌厉的一面。 程昭却不吃这一套,她一双明眸懒懒散散地落在紫竹身上,带着无尽的轻蔑:“紫竹姨娘,我是这府里的嫡小姐,是主子,你是府里的姨娘,最多算半个主子,你刚刚这样斥责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想越俎代庖,压过夫人一头呢。” “你!”紫竹被她气得捏紧帕子。 许承崇正想为紫竹姨娘说话,被无情打断。 “够了!都住嘴。”曹秋柏的低喝极富威严,“我已经差人去请你父亲回来了,今天的事,由他来定夺,在这之前,一个个都把嘴给我闭上。” 人群寂静,程昭用余光继续打量明通大师。 许志高一炷香后才到,见府里这么大阵仗,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了?府里出事了?” 还是曹秋柏上前,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询问道:“夫君,你看这事该如何处理?” “程昭不是灾祸!”许志高的立场很鲜明。 他今天受宋煜相请去明辉楼吃饭,宋煜字字句句皆是在夸赞程昭,甚至还提了提宋家两兄弟也打算去白竹书院读书的事儿,其中意味不言而明。 宋煜认定了程昭,再无他人。 明通大师见状,凉凉道:“既然府里诸位不信,那我便就此告辞了。” “不送。”许志高毫不客气。 程昭有点儿诧异,她这个便宜爹爹可从没这样袒护过她,今天这是——中邪了? 这话一出,紫竹也瞪圆了眼,她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许志高往日很信明通大师的话,可今天,却像是变了个人。 眼见着以退为进不好使,明通大师的脸面有些挂不住,还是紫竹豁得出去,她扑通一声在许志高面前跪下来:“老爷,明通大师是我请来的,筠儿的情况愈发不好了,她可是你第一个女儿,你得救救她呀。” 程昭一边看戏一边悄声问起许雨菀:“五妹妹,我院子里的丫环和嬷嬷去哪儿了,你可知道?” “这我倒是不太知道,从来这里之后就没见过她们,大师进去之后里面也一直寂静无声,她们大约也不在里面吧?” 第二十五章 取舍 嬷嬷和小月不知去向,程昭有点儿担心,她继续道:“五妹妹,可否借你的谷雨用一用?” “自然可以。”许雨菀待她很真诚。 “钟嬷嬷和小月大约是被人捆起来了,应当离得不远,最可能在旁边的花园子里,谷雨细心些,应当能找到,找到了便将她们带过来。” 这边谷雨轻手轻脚地离开,众人目光都落在紫竹身上,倒也未曾发觉。 紫竹声泪俱下地恳求,念着往日情分,许志高道:“要不这样,我们多找些大夫来,” “老爷!她去过红梅映,她是灾祸,难道你要护着一个灾祸,眼睁睁看着筠儿去死吗?” “紫竹姨娘,”程昭的声音穿透人群,轻轻脆脆,带着几分慵懒,“我没去过红梅映,你这样攀咬我,居心何在呀?” 她神态自然轻快,完全没有作为“灾祸”的自觉。 程昭这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像极了挑衅,紫竹咬牙切齿:“我有人证!” 很快,夏至被带了上来,她穿一身青绿色下等丫环的衣裙,比之前瘦了太多太多,身形纤细苗条,圆脸也成了瓜子脸,显出几分俏丽。 此刻正怯怯地看向程昭,仿佛在看一个厉鬼。 紫竹姨娘道:“夏至,你大胆地说,发生过什么?” “回老爷c夫人,三小姐曾经约我在红梅映见面,那时候她——” 自程昭的袖口里掉出一个青白色的瓷瓶,触地即碎,四分五裂。 程昭半蹲下身子,捡了块碎片,忍不住叹息:“唉,真可惜,这么好的瓶子,这还是我从漳州乡下带来的呢,专门用来盛头油,只有我们那儿的许师父烧得出这样好看的瓷瓶,也只有我做的桂花头油,才能滋润头皮,护发养发,旁人做的,根本没这个功效。” 她笑意盈盈,带了惋惜,趁着蹲下身子的功夫,长睫下的眼眸极锋利地看了夏至一眼,敲打之意明显。 这一眼,便叫夏至忍不住瑟缩了下身子。 夏至认得出,这个瓶子是放药丸的,药丸治她的嗓子。 可如今程昭说这瓶子放头油,又是什么意思?她从来不用头油的。 重点不在头油,而在功效,言外之意就是她的嗓子只有程昭能治,迅速领会了这个意思之后,夏至纠结了,说还是不说,帮程昭还是帮紫竹? 紫竹轻咳一声:“这丫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这一声咳,夏至才回神,帮程昭做什么,她心狠手辣,能害自己一次就有第二次,之前是没办法只能依附她,如今紫竹姨娘点名要自己过去清筠院伺候,以后她的前途光明着呢。 况且,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而已,还真当自己是什么绝世神医了?痴人说梦。 只要有了靠山,她这嗓子不愁治不好! “三小姐约我在红梅映见面,当时她逼问我夫人和姨娘那边的私密事,被我推脱过去,后来又拿银子来收买我,要我在前院给她做耳目,显然是不怀好意!” 程昭挑眉,看来这夏至也没完全说实话,给她扣上个罪名,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许承崇这时候跪下来,恳求道:“父亲,事实已定!筠儿往日里最崇敬的人就是您了,您难道真的见死不救吗?” 逼他取舍,许志高求助似的看向曹秋柏,往日她总为自己分忧,今日这事实在难办,若是能出一出主意,便再好不过。 曹秋柏明了他的意思,更知道他心中所想,道:“阿昭自然不是灾祸。” 这是摆明了要帮着程昭。 紫竹急了,说起红梅映的事儿来:“当时红梅映闹成那样,一是灾祸,二便是丫环婆子发现得不及时,若是当时早早便有人发现异样,何至于那样?” 这话明着是在提起往事敲打众人,实则是敲打曹秋柏。 当初慕仙有异样,紫竹和曹秋柏都是知道的,两人一同选择沉默罢了,若是她强行撕扯开来,谁都讨不了好。 许志高觉得晦气,呵斥她:“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做什么?” 曹秋柏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思量片刻,道:“阿昭是兴家旺族之女,定然不是灾祸。” 这是大前提,不可能变的。 说着又把紫竹扶起来,拍着她的手,语气温和:“但是紫竹姨娘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如今府里出了事,这样放任下去也不好,不如让阿昭先去金龙寺里住上一段时间,跟着明通大师学习佛法,又有佛祖庇佑着,想来若是有什么邪气也就散了,这样筠儿大约也能好上一些。” 这是她最大的让 步,既能让紫竹消气,又能保住程昭。 紫竹虽然不太甘愿,但是也没法子了,许志高和曹秋柏偏心程昭偏心得没边儿,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艰难。 许雨菀忍不住问道:“那要去多久?” “这就要问明通大师了。” 明通大师也看出来了,紫竹姨娘并不占上风,如今只能顺势接下去,他思虑片刻,才道:“若是在金龙寺,住上三年五载也就差不多了。” “三年五载?”许志高拔高了声线。 程昭如今十三了,离及笄也就两年,到时要跟宋煜完婚的,哪里耽搁得起三年五载,况且宋煜就在绵州,若是他知道程昭不祥的事,执意退婚怎么办? 这个时间他并不满意。 曹秋柏也想到了这一点,她处理老道又圆滑:“我们之后多多地捐香油钱,还希望明通大师帮帮忙,想一想有没有更快的法子。” 许家是绵州首富,他们的香油钱肥厚得很,明通大师有点儿动心。 给了台阶他也就顺势下:“当然,若是三小姐日日吃斋念佛,这时间或许可以再缩短些,只要用心虔诚,不出一年便可以邪气尽散。” 曹秋柏犹犹豫豫,一年,一年的时间还是忒长了些,不过还是度过眼下的难关更加重要,她无奈叹息,道:“阿昭,你过来。” 程昭依言上前,道:“刚刚的话我听见了,心里也明白。” “你这孩子真懂事,到时候我会多派些人照顾你,跟着明通大师潜心修习佛法,等到身上的邪气除尽,自然就能回府了。”曹秋柏的话说得很漂亮。 “夫人既然说了,阿昭肯定是听的,只是有一件事还未弄清楚。” “什么事?” “红梅映真有邪气吗?” “你这是怀疑明通大师的威严?” 第二十六章 反败为胜 程昭的询问无疑似一滴水进了油锅,瞬间炸开了花。 最先出声反驳她的便是许承崇:“明通大师是这绵州最有威望的人,你竟然怀疑明通大师的话,你可知道金龙寺是什怎么来的?绵州老知州亲自取名题字!” 程昭恍然大悟,多看了眼明通大师:“原来如此,能得知州亲笔,金龙寺确是绵州第一寺无疑了。” “三小姐,这是你今天第三次出言不逊了。”明通开口提醒,他神情不悦到了极致,这位三小姐处处挑衅,言辞犀利,“你若是执意闹下去,邪气只会更加深重,害人害己。” 许志高叹口气,为了不让事情变得更糟,他斥责道:“程昭,住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 程昭并不打算住嘴,她刚刚从钟嬷嬷嘴里问出了一桩事,这时候刚好能派上用场,哪可能会住嘴。 “父亲,红梅映绝不可能有邪气!明通大师七八年前就撒了谎,这一次,难道打算故技重施吗?” 如果说程昭刚刚的话似油锅里进了水,那么她现在的话就是天上打了个雷。 她不但不住嘴,反而越说越离谱。 明通大师拂袖即走:“看来,三小姐不但性情乖张,还惯会信口雌黄,也罢,此后,许家人别再上金龙寺。” 金龙寺是绵州第一大寺,大户人家的女眷们求神拜佛都是去那里的。 程昭一个人犯错,要连累许家人今后都去不了金龙寺。 曹秋柏几乎已经能想象到今后各家的夫人要怎么笑话她,触怒神佛,佛不渡许家,今后还有什么气运可言。 她忍不住在心底怒骂程昭蠢笨。 自己好不容易摆平了紫竹姨娘和明通大师,程昭不过是去金龙寺住上些日子,到时候寻个由头再领回来就是。 可她非要自作主张地开口,得罪了明通大师,更得罪了金龙寺。 明通大师这时候已经快走出了月亮门,曹秋柏赶紧出声:“明通大师留步,我让程昭给您赔不是。” 闻言,明通大师才回头,冷冷地看向程昭。 程昭走了几步上前,冲着明通大师笑笑,道:“大师,这件事是我的不对,没有说清楚,试问,真龙天子——当今圣上曾住过的地方,怎么可能会有邪气呢?” “你怕不是犯傻了吧?”许承崇冷笑,“当今圣上从没来过绵州,更没来过我们许家,你胡言乱语攀扯圣上,这事足以你掉脑袋!” “程昭!”许志高忍无可忍,他眼看着程昭出言不逊,如今更是提起当今圣上,简直不知所谓! 他扯过程昭的手臂,抬手便是一巴掌。 这一下用了力气,打得程昭摔在地上,嘴角沁出鲜血。 啧,满嘴的血腥味儿。 程昭微微蹙眉,舔了舔发痛的嘴角,将这口血咽下去,她心底冷笑,这时候咽下去的血,以后必定要让许志高还回来! 见她被打,紫竹眉眼微弯,总算是为筠儿出了一口气。 “你马上收拾东西,随明通大师去金龙寺,一年之内都别回来!”说完这话,他甩了下袖子,只留给程昭一个背影。 程昭被惊蛰扶着站起来,她整理了下衣着和头发,站得笔直,这才开口说出一桩事来。 “十五年前,当今圣上还是七王爷雍王,他来过绵州,也在程家暂住过几天,住的正是红梅映,这事儿,我死去的娘亲知道,钟嬷嬷也知道,当时的绵州知州仇斛也是知道的,仇斛老先生如今在白竹书院做院长,父亲若是不信,大可以去问问。” 说罢她顿了顿,又看向明通大师:“明通大师口口声声说红梅映有邪气,我倒要看看,当今圣上住过的地方有邪气的事儿传出去,掉脑袋的是我,还是明通大师!” 她的言辞掷地有声,眸中无丝毫惧意,反而带着一股极淡的嘲讽,那是看好戏才有的轻松和愉悦。 红梅映若是有邪气,那便是诋毁当今圣上,红梅映若是没邪气,那便是明通招摇撞骗。 明通大师经营多年才有了如今的好名声,这一次倒是被一个小娃娃啄了眼睛。 她咄咄逼人:“嗯?明通大师,您要不要再说一遍,那红梅映,究竟有没有邪气?” 明通的话更在喉头,什么都说不出了,他现在就是后悔,后悔收了紫竹的银子来办这一桩事,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突然的变故是谁都不曾料想到的。 许志高神色不定,十五年前,他还不曾认识程素素,更不知道这红梅映里住过什么人,程昭如今说得这样笃定,又提出了仇斛老爷子的名号,不怕 查问,想来是很可信的。 当今圣上和明通大师之间,孰轻孰重,傻子都知道。 许志高立刻改口:“来人,把明通大师给我拿住,他招摇撞骗,我得亲自把人送回金龙寺,讨要个说法!” 曹秋柏则更关心程昭的情绪,她可是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啊,按她的性子,这一巴掌不可能白挨,得尽心安抚。 “老爷,这事儿归根到底害的是阿昭的名声,不如这样,怎么处置这明通大师,由阿昭来说?” 许志高也正为自己那一巴掌后悔,打得那样重,不知道程昭会不会记恨着,顺坡而下道:“也对,阿昭,这事儿你怎么看?” “女儿不知,但凭父亲做主。”程昭垂下眼,她的脸火辣辣地疼,白皙的脸颊上掌印明显。 这时候她倒是温顺起来了。 程昭这是维护他这个父亲的威严,无论对外人言辞多激烈,对他这个父亲还算是乖巧听话。 许志高内心的歉疚更深了些,道:“这样吧,明天我带你去拜见一趟仇斛老先生,顺便见见那位苏先生。” 苏先生收学生的条件很苛刻,要文章写得好,又要见解独到。 这么几年,他也只收了四个学生而已,个个文采斐然,其中两个在去年参加科考,一举得中,可见苏先生教导有方。 许志高这意思便是提前去找仇斛先生说说情,要把程昭塞到苏先生门下做学生了。 做了苏先生的学生,程昭脑袋上必然要多上一个才女的名声,这是大大的荣幸,整个绵州也只有黄书意有这个资格罢了。 第二十七章 白竹书院 得花上几万两银子了。 曹秋柏有些肉疼,可是许志高话已出口,她也只能安慰自己,程昭今天确实是受了大委屈,拿这个做弥补也还算顺理成章,才女就才女吧,程昭的名声越好,跟宋家的这门婚事就越稳妥。 一边的紫竹站都站不稳了,还是被身边的婆子扶着才堪堪保持得体。 邪气的事儿以后再不能提,提了就是不敬圣上,程昭不但没倒霉,反而得了个大机缘,能到苏先生门下读书去。 本想给她使绊子,结果倒成了垫脚石。 “多谢父亲。”程昭喜滋滋地道了谢,她本想让惊蛰去找宋阑帮忙,倒是没想到,钟嬷嬷说出了这样一桩旧事,才能赢得这样痛快。 说完这话她一转头,又看向紫竹,眼底满是同情:“姨娘,与其相信什么邪气灾祸,不如多请几个大夫来。” 紫竹咬牙切齿,还得笑着回应:“三小姐说得是。” 这时候,惊蛰已经从听竹院扫了一圈出来,在程昭耳边低声道:“小姐,你的屋子被翻乱了些,粗粗看去,似乎没少什么东西,有几个盒子柜子稍稍挪了挪位置,不过大约是上了锁的缘故,没被人翻找过。” 程昭一挑眉,大声道:“惊蛰,你刚刚说什么?” 惊蛰会意,立刻跪下来,道:“回小姐,我刚刚去听竹院里看了一遍,东西都被翻乱了,我们之前的月银似乎也不见了。” 程昭捂嘴惊讶道:“不会吧?月银怎么会不见了呢?” 惊蛰怯怯地答:“去过咱们院子的,似乎只有明通大师吧?” 院儿里的人正要散去,突然听见这事,看向明通的眼神更加鄙夷了些。 不但诋毁程昭,居然还偷了人家的月银,什么佛法高深,什么六尘不染,这位明通大师不但收着高僧的钱处处招摇撞骗,还偷窃。 “父亲,处理明通之前,先让他把月银还给我吧,不然,女儿这听竹院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三小姐,你血口喷人!”明通一直沉默着,因为他不占理,因为他心虚,可是偷窃这个名头扣下来,他忍不了,“我没偷。” 程昭不置可否,喃喃自语道:“偷来的钱总是要还的,你还不起,自有金龙寺替你还。” 说是喃喃自语,其实明通听得清清楚楚,他气个半死,被小厮押走了。 曹秋柏安抚她:“阿昭,你再去账房领二十两月银,今天的事情你别放在心上,明日要去白竹书院拜访,你好好准备着,千万不能错过了这个机缘。” “谢谢夫人。” 得了银子和好处,程昭悠悠闲闲地躺在摇椅上晒着太阳。 惊蛰领了月银回来,捧着沉甸甸的钱袋子悄声道:“小姐,我们这样诓骗月银不会露馅儿吗?” 什么叫诓骗?这里的一切都是程家的,她拿是理所应当。 不过她当然不可能说出口,只道:“明通招摇撞骗多年,手头总有不少钱,父亲会让他把这二十两还回来的。这样算下来,就当是明通污蔑我一场给的补偿。” 既然他脑袋空空无一物,一心掉进钱眼儿里,那自己就要叫他把钱吐出来。 程昭很喜欢银子,除去买笔墨,她手头还能剩下五十八两,这钱可金贵得很,得攒着,等到以后花在刀刃儿上。 却说宋阑那边,拿到程昭书信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极单薄的一张纸,看上去有些寒碜,他不由得嫌弃道:“送书信连个信封都懒得带。” 不过这嫌弃只维持了片刻,他耀武扬威似的坐在秋千上,闲闲散散地看罢,这才满意点头:“三小姐倒是懂得巴结,说是将这秋千送我了。” 墨泉心里嘀咕:能不送吗?三小姐一个姑娘家,又没有武功,总不能来宋府把秋千抢回去吧。 “对了,郑炉郑鼎一直在酒楼那边看着,许府可有什么异样?” “许府确实出了事儿,白日里来了位和尚,仿佛是金龙寺的,在听竹院里逛了好几圈。后来许府的一大群人吵吵闹闹,离得太远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郑鼎隐约瞧见,三小姐似乎是挨了一巴掌。” 宋阑忽地站起身:“挨了一巴掌?” “是这样,不过事情后来不知怎么解决了,三小姐喜滋滋地回了院子,坐在摇椅上晒太阳吃水果,挺高兴的。” 宋阑这才稍稍放了心,不过神情依旧不悦:“去给我打听打听,许府究竟出了什么事?” “主子,你这样关心三小姐?” 宋阑眼神一凛:“我特意寻到的大夫,还没治病就被人欺负了,那不是打我的脸 么?” 当晚,宋煜特意来自家二哥这儿逛了一遭,他的院子向来是干净单调的,如今多了一架秋千,格外瞩目,二哥似乎很喜欢这秋千,正坐在上头看书,神情专注。 这便是程昭书信里写的秋千。 赠送礼物,他们俩竟熟悉到这个地步。 原来,惊蛰送信的时候,宋阑不在,这信便送到了宋煜手里,宋煜理所应当地以为这是给自己的,便拆开看了,看完才知道不是,只吩咐手下胡乱回应一句。 见他过来,宋阑抬头:“三弟?” “二哥,白竹书院的事情办好了,笔墨纸砚按照你一贯的喜好来安排,可好?” “嗯。” 一夜安宁。 隔天一早,程昭起得很早,悉心打扮一番之后便跟着许志高出了门。 白竹书院位于绵州东侧的一个小岛上,四面环水,景观极佳,周围有成片成片的竹林掩映,白竹书院就坐落在最深处。 这天不巧,下起了雨,雨丝细小,没什么实感,反倒像是笼上蒙蒙雾气,愈发显得白竹书院神秘莫测。 去书院须得乘船,有专门的船夫接送,两人一舟,很有些特别。 许志高带着小厮一条船,程昭带着惊蛰一条船。 乌蓬小船在水中晃晃悠悠,细雨微湿,身着蓑衣的船夫拿一根竹竿搅动碧水,程昭看向小岛所在,入眼是大片竹林,岸上有穿着白衣的校监等候。 惊蛰为她撑着伞,忍不住感叹:“这里好漂亮。” “确实。”程昭也忍不住感叹,单纯的绿意比五彩斑斓更叫人宁静。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第二十八章 迷途 程昭跟在父亲身后,由校监领着,走了好一会儿才看到白竹书院。 书院的整体结构皆为竹制,放眼望去,处处精细雅致,进了大门,校监的脚步加快了些,绕过几处回廊,便到了仇斛先生的居所。 青檐坠雨,雾色迷蒙。 “仇老,客人到了。”校监唤了一声,声线洪亮,带着无尽崇敬。 “将人请进来。” 顺着声线,程昭才注意到,西侧的窗子后头,有位老人,依稀看得出风骨清瘦,精神奕奕。 直到见了真人,程昭还回不过神,仇老鹤发童颜,若不是满头白发,她都要以为面前的人不过壮年了。 仇老精神头儿极好,态度也温和热情:“二位请坐。” 虽说仇斛老先生看着温和,程昭却莫名地感到一阵敬畏,总觉得这样的人得敬着远着,是以她坐在一边儿,规规矩矩地不敢说话。 许志高今天带了一幅书画过来:“仇老赏脸看看,这是谁的笔法?” “自然可以。” 画卷缓缓地铺陈开来,竹丛苍翠,色泽鲜亮如新,显然是保存极好,程昭一晃眼看见落款,颜浦和,作于大丰历七十五年,那可是前朝,距今已然有一百多年,愈发衬得画卷古旧珍贵。 仇斛老先生见了这画,眼神都不一样了,惊艳之色溢于言表,不住地赞叹:“好,好啊。” 颜浦和是前朝的宫廷画师,脾气怪异,他不画人像,只画自然景观,一手超绝的画技尽现于纸上,只可惜新朝建立之时,被不识货的粗鲁士兵毁了大半,只有极少留存下来。 见仇老先生动心,许志高适时地把东西推过去,道:“既然仇老喜欢,晚辈甘愿奉上。” 仇老先生面色犹豫。 许志高把程昭支出去:“阿昭,你跟着校监逛一逛,没几天就要来书院读书了,提前熟悉熟悉地方。” 程昭听话退了出去。 “书院就这么大,你自个儿逛吧。”校监态度有点儿散漫。 他本想留下来看看颜浦和先生的画,结果得照顾这个娇小姐,心里自然是不太服气的,须知,有些人倾其一生都不见得能见一眼颜浦和的真迹,错过这个机会,他以后得上哪儿去看? 程昭倒也不生气,点点头:“麻烦先生了。” 她领着惊蛰在院子里随意闲逛,遇到岔路的时候便随便拣了条路来走,走着走着,惊蛰道:“小姐,我觉得不太对劲。” 程昭继续前行:“怎么不对劲儿?以后总是要来这里读书的,今天可不得把这里逛个遍吗?” 惊蛰有些惊恐似的:“你看我们后头,没路了!” 程昭一边回头一边道:“怎么可能,我们刚刚可是一路直走过来的,没拐——” 这话没说完,她便住了嘴,疑惑道:“为什么?” 明明是直走过来的,可是身后竟然是一堵完好的墙壁,那意味着什么,难道她刚刚穿墙而过? 这太匪夷所思了! 程昭折返回去,在墙那里摸索了半天,没有机关,也没有什么特别,这就是一堵,实实在在的,由竹子搭成的墙,足足高九尺,并不容易攀爬。 尤其是,她今天是跟着父亲来拜访仇斛先生的,若是翻墙的模样被人看到,丢脸的是整个许家。 思量片刻,她嘱咐惊蛰:“这样,我们俩分别找路,若是找到人就更好了,由熟悉路的人领着,这样平安出去的概率更大一些。” 惊蛰点头,两人分别向两个方向前行,各自找路。 程昭继续直走,她隐隐想到师父提过的奇门遁甲,不过她也只是听过而已,并不了解,此刻也不知道该如何破局。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面前终于出现了一道门。 那是极规整的一道竹门,底部削成尖锥形状,推动的时候跟底下的铁石碰撞发出声响,算是示警。 这是一个不大的院落,跟她的听竹院差不多大小,一眼便可窥见全貌。 这里应当是有人住的,她判断。 她并不敢贸贸然走进去,唤了一声:“有人吗?” 过了很久,正当她以为没人,硬着头皮打算踏进去的时候,檐下风铃动了动,自屋内走出来一位青袍先生。 看上去大约二十岁,满身的书卷气,看上去偏文弱。 一双眼沉静似水:“什么事?” “先生,我是过几天就要来书院读书的学生,今天跟着家父来拜访仇先生,逛园子的时候迷了路,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劳 烦你带个路,送我出去。” 青袍先生回头看了眼屋内,大约是在冲屋内的人说话:“稍等等,我很快回来。” 程昭眼睛亮了亮,这位先生应该是要送她出去的。 说来也怪,她刚刚回头看去分明没路,可是这青袍先生一走,面前又有了路,程昭憋了好半天,还是没忍住:“先生,这是奇门遁甲吗?” “不该问的别多问。这是白竹书院的规矩之一。”他的声线轻轻薄薄,似青瓷叮咚,余韵无穷。 “那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苏。” “苏?”程昭反应过来,“你就是苏先生?” 面前的人这样年轻,竟然是学富五车的苏先生,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苏先生没再开口,领着她去了仇老先生的院子里,路上恰好碰到了无头苍蝇似的惊蛰。 这时候,仇老和许志高也谈完了话,见他们一起过来,仇老笑眯眯道:“倒是很巧,我刚想找你,你倒是不请自来。” “仇老有何事?” “你身后这个小娃娃,以后就是你的学生了。” 苏先生的身子颤了颤,道:“仇老这是替我做了决定?”他的语气明显不满。 “校监,送许先生和三小姐出门去。” 等到许家二人离开,仇斛才领着苏白进门,道:“你瞧瞧三小姐的拜师礼是什么?” “我管她——”拜师礼是什么! 苏白的一句话没说完,被桌上的画卷吸引,眼底俱是惊异之色,他爱画成痴,多次临摹颜浦和的画作。 如今保存这样完好的墨竹图放在眼前,他没办法拒绝。 见他这个反应,仇老抚须一笑:“那这个学生,你是收,还是不收?” 苏白脑子里闪过程昭的模样,虽然只见了一面,不过她还算敏锐,能看出奇门遁甲,这个学生,收了也就收了吧。 大不了跟黄书意似的,混一个名声。 第二十九章 苏先生 苏白叹口气:“口子开到这里也就罢了,今后,别再塞人过来。” 说着,他便将这幅《墨竹图》小心地卷起来,作势要走。 仇老拦了拦,花白的胡子一吹,不满道:“那我落着个什么好儿?” “仇老,”苏白拉长了音调,笑道,“既然是我的学生,那这便是拜师礼,不是我的,还能是你的?” 面对仇老,苏白丝毫不紧张,语调极轻快。 仇老不怒反笑:“哟,你这小子,越发没大没小了,是思量着我进不去你那个小院子,就拿你没办法了,是不是?” 苏白嘴角翘了翘,大发慈悲道:“那,先放你这儿保存几天,我过几天再来取。” “好。虽说这次是沾了你的光,才得以见墨竹图的真颜,不过我还是得叮嘱你,除去许三小姐,还有两位宋公子,那两位可是金贵人儿,不可怠慢。” 苏白把画卷送到仇老手上,脚步稳健地离开:“知道了。” 微雨止住,返程的小船上,程昭站直了身子,惊蛰一手扶着船沿儿,一手扶着程昭,生怕她一个站不稳跌下去。 站得高,看得便更远些,一湾碧水东流,水中点缀着丝丝点点的花朵,黄的蕊,透明的花瓣儿,比琉璃还要漂亮。 程昭不禁多看了几眼,奇道:“水里怎么有这样多的花儿?” 船工答她:“这是苏先生种的,长在水里,每到春夏之际便会开花,说是叫什么,海藻花。” “海藻花。”程昭默念几遍,觉得这个名字忒普通,不过很好记。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是她已经依稀窥见,这位苏先生很不简单,文采斐然是全绵州都知道的事,此外,他种花,精通奇门遁甲。 跟着这样一位先生读书,她会不会,也能成为这样厉害的人呢? 晃神间,小船已经靠了岸。 惊蛰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先下了船,才伸手来接她:“小姐,您以后可别这样闹了,万一真落了水,又要着凉的。” “我会凫水,掉进去也没什么。”她信心满满。 马车就在岸边等,前头垂坠的流苏在风中招摇。 父女两人同乘一车,这还是程昭头一次坐这样敞阔的马车,足足有一座小房子大,案几上摆了茶点,鹅绒的软垫雪白绵软,程昭笑意盈盈地坐下:“多谢父亲苦心。” 她笑起来也是很乖顺的,似一只娇嗔的猫儿,亲近但不黏糊,将讨人喜欢的度把握得恰到好处。 “阿昭最近愈发讨人喜欢了。” 许志高对她改观不少,只是还有点儿不放心钟嬷嬷,试探道:“阿昭,你手底下的人用得可还顺手?” 手底下的人? 程昭一时间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个,便挨个道:“惊蛰这丫头还不错,把我照顾得很好。小月这丫头处事细致,总能将上上下下打扫得干干净净。” 见许志高反应不大,程昭便回过味儿来了,他问的是钟嬷嬷。 忽然问起钟嬷嬷,定然是忌惮着昨日的事情。 当今圣上曾在程家住过,这其中说不得就有什么交情,这份交情或许极珍贵,许志高心头发痒。 但同时,钟嬷嬷是程家的老人了,从前跟在程素素身边,定然知道不少事的,若是十多年前的事败露,对他也不利,因此,心里又惴惴不安。 他想从程昭嘴里试探试探,钟嬷嬷究竟还知道些什么? “父亲,多谢你的关心。”程昭说着,又开始拉扯父女之情,“父亲,我在乡下数年,原想着这辈子都只能做一个村姑了,父亲差人把我领了回来,又给我这样的好日子,我如今才知道,有父亲是这世上顶好的事。” 程昭泪眼朦胧,拿帕子抹泪。 这番话入耳,再加上这幅神情,再铁石心肠的人都得被她哄得心软。 须知,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程昭对自己的感情这样真挚,那钟嬷嬷应当是不曾察觉什么,更不曾记恨过他的。 想到这里,许志高稍稍安定。 许府安宁了几日。 小荷和小晴也回来了,跟亲人团聚了几天,她们脸上的喜色遮都遮不住,对着程昭便是一阵儿磕头,这时候,她们对程昭只有感激。 程昭抬抬手示意她们起身,道:“好了,既然都回来了,那就好好办差事,今后每月都给你们两天时间回家去探亲,也可以攒着,等到年前一块儿。” 这算是天大的恩惠了! 原本照府里的规矩,一年才能回家一趟,如今程昭 一发话,小荷和小晴高兴得不知怎么是好了。 一边的惊蛰和小月倒是低了低头,有点儿难过似的。 她们俩是签了死契卖进来的,早找不着自己的家人了。 “得了,”程昭一点小荷小晴,“你们俩去厨房给我煮个梨汤来,少加些糖,我怕腻。” 等到两个小丫头出了门,程昭才看向惊蛰和小月:“你们俩于我来说更亲近可信些,以后只要你们不提走,我这听竹院永远都有你们的地方。” 安抚过手下,人心收紧。 程昭开始做正事,她一连翻了好几天的医书,一无所获,黑匣子的信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她想了想,把信撕碎了。 既然已经离开了木里村,还是别再同那边联系,只会带去源源不断的灾祸。 若是可以,她得靠自己的本事,治好宋阑。 下定了决心,她便一往无前,整天都把自己闷在房间里琢磨。 屋子一直亮灯到深夜,钟嬷嬷有些心疼,劝道:“甜甜,早些睡吧,小心身子。” “知道了,嬷嬷,我这就睡。”程昭答应得爽快,转眼看着书便忘了时辰。 宋阑趁着夜色翻墙而入,昏黄的烛火将她的侧影投到窗子上,影影绰绰。 楼上看山,城头看雪,舟中看霞,月下看影,灯下嘛,看美人。 宋阑笑了笑,对她的态度很满意,别的不说,单说这股子挑灯夜战的劲儿,就比那些庸医要强上百倍千倍。 他晃着折扇在窗外站了片刻,突然听到她一摔医书,喃喃一声:“混球儿,绵州第一混球儿!” 那语气,满是愤懑。 第三十章 混球儿 宋阑料定这词儿不是用来形容他的,但是又好奇,是哪个混球儿能混到这个地步,引得脾气颇好的程昭都忍不住骂,便目不转睛地看着紧闭的窗子。 房间里头一时没了声响,窗后的女子突然站起身来。 宋阑的心微微一颤,难道她发现自己了? 程昭看书看得头昏脑胀,忍不住低声骂了他几句,起身之后,又在屋里走来走去,很不安似的:“那混球儿说让我给他治病,可没说在哪儿治,什么时候治啊!” 这话一出口,屋外宋阑的身子抖了抖,他立刻敛了笑意,心道:好啊,我宋阑横行这些年,还真没人敢这样叫我。 这账留着以后算。 “而且宋阑怎么知道我医术好坏,还这样坚持要我帮他治病!”程昭眉头紧锁,后知后觉琢磨着这件事。 而外头的宋阑则被檐下的摇椅吸引了目光,似乎所有东西在她这儿都要格外美观雅致一些,摇椅上铺了整块的软垫,看上去极熨帖舒适,扶手上缀了青白流苏,在风里无声地轻晃,处处透着灵动。 夜风缱绻,携来一阵花香,宋阑悠悠闲闲地在檐下摇椅上躺下来。 啧,挺舒服的。 这位三小姐算得上是一顶一会享受的人。 秋千摇椅,怎么懒怎么来。 程昭琢磨了半晌,总算有了结果,她声线抬高了些,有点儿激动:“我知道了!” 宋阑掀了掀眼皮子,看向窗子后头的人影,她刚刚似乎是因为激动蹦了两下,像只不怎么安宁的兔子。 “他大约是喜欢我,想从宋煜那儿把我抢过来!” 宋阑一口气更在嗓子眼儿,上不去也下不来,换作往日有人敢拿他寻开心,他早早便一脚踹过去了,可如今是他偷听别人说话,总不能大半夜的闯进去把人臭骂一顿。 他生压了压,才把这口气咽下去。 只是心里,又默默给程昭记了一笔。 听完这话,宋阑没心情享受摇椅了,他坐直了身子,冲着那个人影儿白了一眼,顺带赠送两个字:做梦。 程昭越想越肯定,一拍手:“肯定是这样!” 可她并不高兴,反而发愁,那位宋三公子宋煜为人清正有礼,跟他退婚的话,只要说清楚即可,宋阑则难打发得多。 他翻墙擅闯,强词夺理,每一桩每一件都好没道理。 程昭越想越为难,面色也愈发凝重,到最后只能深深地叹口气,走一步看一步吧,不畏强权,大不了假死,瞒天过海,这世上还没什么事儿能难倒她程昭! 正在这时候,摇椅上传来布帛撕裂的动静。 在浓稠的夜色里格外分明,程昭胆子大,立刻便捧着烛火开门走出来,见檐下没人,又把院子里仔仔细细看过一遍,最后目光落在摇椅上。 软垫是新做的,用两根绳子固定在摇椅上,白天的时候还好好的,而现在,一侧的绳子已经断掉了。 她眨眨眼,有点儿难以置信似的,大半夜,哪里会有人到她院子里来坐摇椅? 心头却不自觉地想到了一个人,宋阑。 她又想起自己刚刚自言自语说过什么,摇摇头,暗道不可能,换作宋阑那个臭脾气,得当场踹门跟她吵起来。 大约是今晚风大的缘故吧,程昭安慰自己。 一夜安宁。 隔天,宋府差人来送了信儿,请程昭去宋府逛一逛。 衣香传完消息,笑意盈盈地看向程昭:“三小姐,夫人已经吩咐人备好了车,即刻便能出发。” 明天便是去白竹书院的日子,程昭昨夜又没怎么睡好,下意识想拒绝,听见马车都已经备好了,料想曹秋柏是很希望自己出门去的,上次的事情刚过,还是和顺两日,图个安宁吧。 “知道了,等我换身衣裳就去。” 一知道是去宋府,钟嬷嬷就来了兴致,亲自给她挑衣裳挑首饰:“甜甜,这件淡粉色芙蓉如意裙很衬你,再配个飞仙髻,至于首饰嘛,” 程昭正在收拾医书,头也不抬:“嬷嬷,没必要那么麻烦,宋煜又不是没见过我,穿什么衣裳梳什么头发,我还是我,不美不丑。” 她思量着今天去宋府,最重要的不是衣着打扮,而是宋阑的病。 她现在毫无头绪,免不了要解释一番,一想到宋阑失望的神情,她就心头发闷。 “甜甜,话可不能这么说,女为悦己者容,你既然和宋公子有娃娃亲,那日后便是要过一辈子的,你得关心他爱护他依附他。如今只是穿衣裳梳头发,以后就是相夫 教子,执掌中馈。” 程昭没反驳她。 她心里的想法和钟嬷嬷完全不一样,从记事识字开始,程昭一整天一整天地泡在师父的院子里,师父常说,人活着是靠自己,女子更得靠自己,成亲不是一生唯一的追求,闲闲散散地隐居乡下比在繁华京城勾心斗角要好上千百倍 就连如今为人处世的强硬,也是她从师父那里学来的。 嬷嬷照顾她,师父教导她。 程昭委婉道:“嬷嬷,今儿就先不换衣裳了,头一次去宋府,我得买些糕点礼物过去,算起来路上得耽搁一会儿。” 礼数比打扮重要,钟嬷嬷也就没再坚持:“那可得赶快了。” 正在这时候,听竹院来了客人。 许雨菀着一身月白色流苏百蝶裙,脚步轻快,面上的笑意真切:“三姐姐,听说二姐姐病好了不少,我们一道去看看她吧。” 程昭还没收拾完,走出门去:“现在不巧,我得出门去宋府拜访。” “去宋府?”许雨菀眉眼弯弯,“宋三公子玉树临风,三姐姐快去吧。” 这是拿她打趣,更显亲近。 程昭无奈道:“可我还没想好带什么礼物过去。” “既然是送礼,肯定是投其所好,宋三公子喜欢什么,三姐姐就送什么呀!” 程昭点头:“说得是。” 可她不知道宋煜喜欢什么,那样的人要什么有什么,什么都不缺。 至于宋阑,他也什么都不缺,程昭把早先准备的秋千软垫带上了,又带了两个扇坠子。 今天的马车颇为华丽,看样子是曹秋柏想在宋家面前撑面子。 第三十一章 相思病 程昭上了马车,一路到了城西。 许府在城东,热闹繁华,宋府在城西,僻远幽静。 宋府外早有人相迎,看衣着模样,应当是宋府的管家,年约三十,精神奕奕,语带尊敬:“三小姐。” 程昭轻轻点头:“这位可是宋府管家?” “正是正是。” 管家领着她进了花厅。 宋煜正坐着喝茶,见她来了,立刻放下茶盏起身,面容含笑,似烈阳映照:“今日麻烦你过来,实在是不好意思,只因二哥的病又不大好,所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瞧瞧,瞧瞧人家这话说得,这才是求人看病的态度。 程昭并不惊异,看病是意料之中,只是这事儿竟连宋煜都知道了,那宋阑送信回京城以此强逼着她答应的事儿,他可知道? 她对上宋煜的目光,他的眼神极剔透,像是看透了一切,又像是什么都没看透。 总之,是让人很乐意去相信的一类人。 算了,那又有什么要紧,反正之后都是要退婚的,程昭略略回神,道:“病不能拖,更不能等,既然宋公子如此说了,那我们即刻便过去吧。” 宋阑的院子没有想象中的花团锦簇,反倒显出几分冷清肃穆。 正是上午,阳光暖而不烈,宋阑立在花架下,藤萝枝隔绝阳光,投下阴凉,他的眉目半明半暗,像是被天光划成了两半。 宋煜笑呵呵地介绍:“二哥,我把三小姐请了过来,帮你治病。” “宋二公子。”程昭跟他见礼。 宋阑说话间已经走出了花架,暴露在阳光下的皮肤冷白通透,似刚出库的寒冰,说话偏偏又气人,勉为其难似的:“既然你上赶着来给我瞧病,那我便将就将就吧。” 程昭:你好像有那个大病? 不过来都来了,该瞧病还是瞧病,几人便在院中的石桌上坐下来,程昭为他把脉。 折扇一动生风,带着淡淡凉意,宋阑的目光不自觉落在她手上,那是一双白皙无比的手,显然没做过什么粗活儿,指节纤细,关节处微红,露出的小半截手肘在日头下雪白雪白的,隐隐闪着光。 她的皮肤白皙细腻,脸上绒毛细微可见,圆顿的杏眼,小巧的鼻,饱满的红唇,五官明明都是再普通不过的,结合在一起却恍惚多了股仙气,是让人挑不出毛病的恰到好处。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程昭再抬头的时候面色复杂,夹杂着小小的疑惑。 因为脉象上看来,除了旧疾之外,他并没有新的病症。 宋煜看她神色变了又变,无比凝重的模样,道:“三小姐,是病情太严重了吗?” 当着宋煜的面儿,程昭也不能说什么都没诊出来,只好道:“还没完,望闻问切,且等我问一问。” 程昭的眸光转向宋阑:“宋二公子可有哪里不适?” 他还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懒散模样:“心头燥郁,茶饭不思。” 心头燥郁,茶饭不思,听着像是精神方面出了问题,程昭点点头,继续问道:“还有什么吗?异常的,突兀的,跟以前不太一样的情绪或者症状?” 宋阑的眸光从她脸上划过,似染上了一层颜色,微亮,略喜:“再有嘛,大约就是最近想骂人。” 骂人?程昭更加疑惑了,从没听过病症里有骂人这一条啊,再说了,宋阑虽然性子差了点儿,不过毕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损人不带脏字有可能,骂人却是不太可能的。 她一头雾水,脉象看不出端倪,病症又奇奇怪怪。 可怜的程昭头一次对自己的医术感到怀疑,她不但治不好宋阑的旧疾,连宋阑的新疾都看不透,那跟着师父这十多年到底学了个啥? “三弟,你前几天采买的文房用具还没送过来吧,我这书房都空荡荡的了。” 宋煜明了他的意思,当即起身道:“二哥稍等,我这就差人去把东西拿过来。” 宋阑斜睨他一眼,随后眸光上挑,装作再闲适不过地看蔚蓝天色。 宋煜立时便改了口:“那东西珍贵,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吧。” 他走时还叫上了惊蛰。 偌大的院子只剩下程昭和宋阑两人,程昭的手还搭在他手腕处,见没了人,她立刻抽回手:“宋二公子请恕我学术不精,从你的脉象和病症中我听不出是什么病。” 宋阑缓缓起身,在秋千上坐下来:“哦?那我再说得详细一些,比如,我最近常常想起一个人。” 程昭蹙眉,想起一个人? “想得 多了,就吃不下,睡不着。”说这话的同时,宋阑的目光似钉在她面上一般,眼底愈发温柔,“你说,这样该怎么办呢?” 程昭:这该不会是相思病吧? 相思病,其实不太严重,解决方法也简单得很,程昭顺嘴回答:“想谁就去见谁好了。”说着便抬头去看宋阑。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因为宋阑也正看着她,两人的视线相撞,程昭清晰地感受到一股灼热。 这目光,这话语,这相思病,难道相思的,是她自己? 昨夜的猜测跟今日的现实正正对上,程昭咽了口口水,强自镇定着,尽量让自己的面色保持平静。 可是余光却注意到,宋阑还在看她,愈发欣赏,愈发玩味,他面上的笑意也愈来愈明显,像是繁花盛绽,像是云破日出。 被这样的视线围追堵截,她的神情便有些,视死如归。 院子里诡异地沉默。 宋煜的到来总算是打破了这点子沉默,他手里提着个小木匣子,惊蛰手里捧着厚厚一沓宣纸,两人适时地出现在院门口。 “宋三公子,我瞧着二公子似乎没什么大病,细心养养就好了。” 宋煜稍稍放心:“哦?那就好,麻烦三小姐了。” “嗯,既然病也瞧过了,我也就不多待了,府里还有些事要办,程昭先告辞了。”说完这话,她匆匆行礼,领着惊蛰落荒而逃。 宋煜想送一送她,根本追不上人。 跑了几步只能折返回来,看见自家二哥折扇掩面,笑声狂放,好奇道:“二哥这是做什么了?把三小姐吓成那样儿?跑得比兔子都快,三弟我根本追不上。” 宋阑竭力敛了笑意,道:“她真跑那样快?” “可不嘛,我还是头一次见谁家的小姐是这样的。”宋煜说着,脸上也隐隐有了笑,并不觉得失礼,反而觉得她面颊通红的模样心虚又可爱。 第三十二章 灵丹妙药 午饭偏清淡,这是太医的叮嘱,少油少盐,有菜有肉还有极品燕窝,都是价值不菲的东西,可宋阑吃得无滋无味,只动了一筷子便停了手。 墨泉捧着一大一小两个匣子进来,问道:“主子,这东西似乎是三小姐带来的,您看,留着还是丢了?” 抛开难吃的午饭,他终于提起些兴味:“拿来我瞧瞧。” 偏大一些的匣子里放了软垫儿,不多大点儿,用了浅色的缎子,绵软舒适,边角处还绣了个小小的甜字。 宋阑蹙眉:“这是个什么东西?难道是打算送这个给我那三弟当靠垫?” 墨泉看了看尺寸,注意到旁边耷拉的两根绳子,道:“属下瞧着,大约是座椅上用的软垫之类,这还有绳子用来固定着呢。” 宋阑在自己的椅子上头比了比,吃饭的圆凳儿用这么一个方形软垫有点儿怪,官帽椅上用这个又有点儿小。 比划了一圈,还是墨泉一拍脑门:“这不是秋千上用的软垫吗?” 旧的软垫是他亲自去听竹院偷来的,过过手的东西毕竟还是熟悉一些。 宋阑把旧的软垫拆下来一对比,尺寸c用料甚至边角处绣的字都是一模一样的,正是秋千上用的。 看来这东西是送自己的。 他稍稍开心,又打开另一个小匣子,里头放着两个扇坠子,一个宝蓝色缀小香囊一个青白色缀流苏。 “得,这两个也是送我的。”宋阑很满意,他料定是这小妮子昨晚说了他不少坏话,今早良心发现,特意选了些礼物过来赔罪,“算她有点子良心。” 隔天一早。 白竹书院对岸热闹无比,白竹书院学生不少,上百个是有的,每天早晨,船工都要大大地忙碌一番,载着人从这头到那头。 程昭自觉来得很早,还是等不到船。 经验老道的学生已经在找人拼船了,每条船可载两客,若是不带丫环,效率可不得提上一倍? 许雨菀找到一位好友,是白家七小姐,她打了个商量道:“要不我们挤一挤?” 白七小姐答应了:“可以,不过你得自己提着书匣子了,时间快要来不及,校监就在河对岸,要一一点名登记的,晚了要罚抄书的。” 许雨菀有心让程昭先上去,程昭却不能为了自己害得菀儿迟到,她笑道:“我也照葫芦画瓢,找人拼个船就是,菀儿你快上去,别叫白小姐等急了。” 许雨菀只得提着书匣子上了船,冲着一边的程昭道:“三姐姐,你也快些找人拼个船,别迟到了呀。” “好。” 程昭举目四望,都是自己不大认识的人,在这条条小船里,有一条大船格外嚣张显眼。 乌蓬大船,足足能载下十数人,程昭不禁多看了两眼,走上前,这才看到了宋煜,原来是宋府的船。 宋煜抬眼,笑意温和:“三小姐要上船吗?看时辰,若是再晚,就要迟了。” “劳烦了。” 程昭由他扶着上了船,这才瞧见船篷下还坐着一位,潇潇洒洒,悠悠闲闲,翘起的嘴角总有股凌人气度,可不正是那个得了相思病的宋阑。 船篷之下的座位还算宽敞,程昭却没进去,只站在船头和宋煜说话。 “你怎么见了我二哥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怎么会,宋二公子是难得的青年才俊,我只是刚刚着急太过,有点子闷热,想在外头透透气罢了。” 她的面色分明有些紧张,宋煜倒也不戳破她的谎,道:“说来也怪,昨日不知三小姐开了什么方子,二哥的病居然好了不少。” “” 程昭没接话。 沉默片刻,船篷之下的宋阑开了口:“三小姐给的,可是灵丹妙药。” 相思病,见了想见的人,病自然就不治而愈。 灵丹妙药,是指她吗? 这话一出,程昭的脸通红,只垂头遮掩情绪:“说起来,昨日带了两件礼,似乎是落在贵府了,不过这东西本就是送给你们的薄礼,还希望你们喜欢。” 宋煜这才回想起,昨日在宋府,程昭身后的丫环惊蛰确实抱了两个匣子,后来是被自己叫过去拿文房用具,所以将东西放在一边了。 宋阑答道:“喜欢,喜欢得很,就是这礼忒薄了点儿。” 一口一个嫌弃,程昭见不得自己的心意被浪费,口不择言道:“那东西是送三公子的,二公子说这话,只怕有点子不合适吧?” 这话一出,宋阑果然沉了脸,促狭道:“谁稀罕。” 宋煜见情况不对,忙打圆场:“三小姐别见怪,我三哥素来是个嘴上不饶人的性子,他既然说了喜欢就是很满意的,改日我再送些回礼。” 恰在此时,船也靠了岸。 程昭提着书匣子,一跃便上了岸。 校监吴柏等在岸边,一手拿着名册,一手拿着毛笔,从新生名册里找到了她的名字,在上头画了个圈儿,这便是白竹书院的点名了。 程昭看见自己的名字在最左侧,一页纸那么大的地方,只写了几个名字:黄书意,齐青竹,宋阑,宋煜,程昭。 黄书意她是知道的,知州之女,之前是苏先生手下唯一的女学生,这么一数,程昭心里便有了猜想,莫非这五个名字都是苏先生的学生,所以跟其他人的名字并不在一张纸上? 说着宋阑已经由宋煜搀着下船,校监看了他们一眼,很自觉地在两人的名字上画了个圈儿。 许雨菀的船随后就到,她冲着校监礼了礼,道:“许雨菀。” 校监听罢名字在另一本密密麻麻的小册子上找出她的名字画了个圈儿。 进了大门,便有人专门等着,为程昭引路去苏先生教书的小院子,这时候,她就不得不跟许雨菀分开。 程昭耽搁了片刻,故而去得最晚,不过到底不算迟到,苏先生抬眼略略看了她一眼,叮嘱道:“做我的学生,每日都要比其他学生早来半个时辰的,不过这也怪我事先没跟你们提过,以后记住。” 程昭点头:“是,苏先生。” 这是苏先生的惯例,想要做他的学生,就得比别人来得更早,学得更久。 今日天气晴好,故而在外头的小亭子里上课,左边是男学生,右边是女学生,中间有竹帘子隔开。 没得位置可挑,程昭坐到了黄书意后面,越过左侧竹帘子就是宋阑,他的神情懒懒散散,坐得不甚端正,正翘首望向外头的一丛小野花。 第三十三章 意在科考 因为宋阑宋煜程昭三人是新来的,苏先生便打算先考校一番。 他最先注意到的便是宋阑,因他生得实在出众,分明的五官似精雕细琢,合在一处又浑然一体地恰当。 他着一身月白色,愈发衬得面若冠玉,目若朗星,万物为之失色,只要坐在那里,便是完全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 “宋阑。” 忽然被点到,宋阑并不收敛,晃着手里的折扇,眼睛似洇开的墨色,语气散漫,隐隐带着威压:“什么事?” “意在科考?” “非也。” 早有预料的回答,苏先生抬眼看得更远些,问起宋阑后头端坐的宋煜:“宋煜,意在科考?” 宋煜闻言起身,腰间玉坠叮咚作响,他的脊背挺得笔直,身量高而俊朗,越发衬得整个人风度翩翩。 宋煜略略弯腰,两手叠在前头行了个礼,态度谦卑温顺,声线似清风拂面:“是,苏先生,学生意在科考。” 这话一出,众人的目光便不由得看向宋煜,那样的门第,本是不必受读书之苦的。 有庞大的家族势力做底,只要找个得力的岳家提携扶持便能扶摇直上,可他跟程昭有娃娃亲,便没了岳家依靠,故而靠自己科考会更稳妥些。 程昭倒是没什么反应,只要一两年的时间,等她把许家的事儿解决,就跟宋煜退婚,绝不拖他的后腿,况且科考是锦上添花的事儿,有这个志向总比没有强。 而且,宋煜说这话的时候目不斜视,认真又笃定,毫无抱怨之心,像是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似乎并不介意她拖累了自己。 也正是因此,她对宋煜的印象更好了些。 了解过这些,苏先生的心情稍好,这几个学生里,总算有几个可造之才,转而看向程昭:“程昭,看过些什么书?” 程昭起身,她并不打算把自己学医的事情广而告之,所以回答道:“《三字经》和《千字文》,只粗略看过一遍。” 这是实话,她认字仓促,将这两本启蒙书粗略看过一遍之后,就被师父上赶着背医书毒经,诗词歌赋c史书古籍她或许不通,但是字却是基本都认得的。 可这话放在其他人耳朵里,便是不怎么识字的意思了。 黄书意拿帕子捂嘴低笑:“许三小姐连字都不曾认全啊?难道是要苏先生从头教起吗?”她的声线压得低,带着淡淡嘲讽。 不过因为声线压得低,其他人没怎么听清。 程昭继续道:“先生不必顾虑太多,教什么都可以,我会尽力学。” 苏先生有点儿为难,程昭的底子确实太差了点儿,若是为了她一个人拖累其余人,显然是不合适的,他思虑了片刻,道:“这样吧,以后你每日晚走半个时辰。” 这是要给她开小灶了。 程昭点头:“多谢苏先生。” 小插曲过去,苏先生开始上课。 程昭心不在焉,她拿手撑着脑袋,嘴里咬着笔杆子伤神,她已经把手头的医书翻遍了,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为宋阑治病的法子。 毛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她写下一串药材名,那是师父提过的,极难一见的珍贵药材。 倒不是这些能治病,只是这些能强身健体,固本培元,她思来想去,若是没办法治,那么让宋阑的身子一日日强健起来,是不是这病便会被完全压下去? 就像是小小的一场风寒,身体强健的人熬过去之后便再难生病。 这便是把自身营卫加强到极致,这是目前的程昭能想到的,最安全稳妥的法子了。 这样的方法听上去就很敷衍的样子,外行人大多要骂一句庸医的,想到这里,她便忍不住看了眼宋阑,他会答应吗? 大约是巧合,程昭和宋阑的眸光越过透光的竹帘正正对上。 宋阑下意识捏紧了手里的书,耳边忽而一阵嗡鸣,心砰砰地跳,他抬手从身后宋煜的桌上抽走了那根上好的紫毫笔,随手满意一笑,捏在手里把玩。 这场对视被他化解成抢笔时的巧合。 程昭则更坦荡些,没有急着移开目光,因为她发现宋阑的面色比初见时好了不少,原本是冷而白,像是冬日霜雪般不近人情,如今一看,冰雪消融,难得地顺眼。 看来,他的身体确确实实好了不少,怪不得昨日见他扇扇子的次数都少了些。 说起来,这些情况昨天怎么没发觉? 她为自己的粗心大意而后悔。 良久,她才收回目光垂头,在几味药材上画了个大大的圈儿, 下定了决心,劝说着宋阑试一试吧,那样好看的人,死了有点子可惜。 苏先生很郁闷,他收学生极严苛,这一次一收收了三个,一个看花看草就是不看他,像个大爷,一个不怎么识字在纸上涂涂画画,像个小孩子。 好不容易捱过一天的课,众位学生纷纷收拾书本回了家。 小亭子里瞬时空下来,夕阳越过竹帘落在程昭身上,她的脸颊染上明黄的色泽,眼底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 天光尚明,苏先生站在她身侧,放下一本《三字经》,道:“念给我听。” 程昭:“”真把我当小孩子? 现在这里只有她和苏先生两人,她仰头看向苏先生,解释道:“先生,这些字我都认得的,只是看的都是些医书毒经之类,诗词不通,字却是认得的。” 她的眼神无比干净,像乡野间的清泉,像刚采摘下的茶叶尖儿。 苏先生咳了咳,有点儿诧异:“医书毒经?” “先生,我不是娇养长大的,自小养在乡下,总得学点儿手艺,所以跟人学了医术,整日整日地背医书,只是这事并不好大肆传扬出去,希望先生理解。” 许家的事情他多少知道一些,这位三小姐是这一年刚刚接回府的,姓程不姓许,由此可知她在家中境遇艰难。 苏先生看着她,十三岁的小姑娘,不怨怼不愤懑,脸上写满平静,倒是比大多数人都看得更加通透豁达。 “所以,上课的内容能听懂几分?” “五分。” 苏先生点头,表示理解:“既然如此,以后你便不用多留了,不过有些书是基础,该背还得背一背的,今天上课讲过的,记得温习。” 程昭感激地冲他行礼:“多谢苏先生!” 第三十四章 财迷 许府,饭厅。 第一天去书院总是新鲜的,许雨菀说起今天早上差点儿晚了的窘况,她讲得生动,再加上可爱又委屈的神情,惹得众人一阵欢笑。 许雨锦则一反常态,闷闷地吃饭,一整天读书把她累得不轻,脑袋都昏昏沉沉的,人也困倦着,只觉得整个人差点就要睡过去了。 似乎不太对,程昭不禁多看了她两眼。 恰好这时候,许志高顺口问起:“阿昭,你觉得怎么样?苏先生教的确实那样好?” 他在关心自己送出去一幅画是不是值当。 程昭的目光从许雨锦移到许志高身上,神态里满是尊敬,语气无比温和:“我很喜欢书院的,苏先生教得很好。”她答得简单又平实。 可是能做苏先生的学生,本身就是一件很值得人嫉妒的事了。 其中,许承崇最是忿忿不平,他知晓父亲手头有一幅价值连城的古画,能换来一个苏先生亲自教导的名额,这才跟父亲特意提了要去书院,表明日后志在科考。 可是父亲对名额的事只字不提,许承崇只得暗叹,一幅画比他的前途还要重要。 没过几天,这幅画就用来为程昭打通关节了,有了对比,谁还服气,许承崇一顿饭吃得无滋无味,重重放下碗筷:“父亲,我回去温书了。” 许雨菀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嘀咕道:“莫名其妙。” 吃罢饭,程昭和许雨菀相携着回院子,许雨菀问起:“三姐姐,今天过得可还开心?” 众人都关心苏先生教得怎么样,只有菀儿关心她过得高兴不高兴,程昭眯眼笑了笑,露出两分真心来:“挺开心的,苏先生人好,说话也和和气气的。” “那就好。” 因为住所在两个方向,两人在路口分别。 惊蛰提着灯笼在侧,步伐随着程昭的节奏,时快时慢,察觉出她的异样,便道:“小姐,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了?” “没有。”程昭摇摇头,她的面庞染上了疏淡的灯光,眉头似是有些舒展不开。 想起晚饭时分,许雨锦的面色不大对,像是生了什么病,她便有点儿不安,但是那丫头从一开始就讨厌自己c对付自己,要不要管她,程昭心里矛盾起来。 一直到回了听竹院都没有想定,她便吩咐丫头们各自去睡,只留了钟嬷嬷说话。 雪白的帐幔遮挡,程昭靠在钟嬷嬷肩上,低声道:“嬷嬷,您之前说,想要我夺回程家,我想问一问,是要斩尽杀绝吗?这几个兄弟姐妹都要一一处理掉吗?” “稚子何辜。”钟嬷嬷犯了难,她从前一直跟在程素素身边,也是一副宅心仁厚的好心肠,不会算计更不懂这些,她只是接受不了向来身体强健的程素素不清不楚地死掉,更难以接受许志高完全忘了程素素。 若是真要做算计人的事,钟嬷嬷是没那个狠心和计谋的。 故而程昭暗地里做过的事情都是不敢同她说的。 她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是师父亲自教的,分析局势,查辨人性。 不想再叫钟嬷嬷为难,程昭道:“罢了,先不提这几位兄弟姐妹,我们先打打草,惊惊蛇,查一查当年的事情。” 因为苏先生叮嘱要早去半个时辰,隔天她便起得很早,天蒙蒙亮上了马车,等到了书院的时候正是云开雾散,脑子最清明的好时候。 苏先生早早准备了两首诗词,每人一份放在桌上,道:“一炷香的时间,背牢了。” 上好的宣纸,再加上极有风骨的一手字,字如其人,坦荡又无可挑剔。 背书是程昭从小练就的本事,她默读过两遍已经将诗词完全背了下来,指尖停在宣纸上,琢磨着:苏先生的字在外面能卖到什么价钱? 若以后每天都能得苏先生一张墨宝,攒一攒卖出去,说不定在书院的束脩都能挣回来。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她的头上便挨了一下。 戒尺停在她发顶,再多一分就要打到她,再少一分便显得敷衍,苏先生道:“背好了?” “苏先生,半柱香的时间未过,她怎么可能背好?只怕是磕磕绊绊连字都认不全吧?”黄书意格外善解人意,“同为女子,学生教她便是。” “不必,”苏先生拒绝了她的提议,有些固执地看向程昭,“背好了吗?” 程昭咬唇,背是背好了,但是她打算藏拙,昨日课后她已经同苏先生说清楚了,今日苏先生怎么还偏偏找上了她? 她一脸的为难神色,求助似的看向苏先生。 苏先生无知无觉:“背给我 听。” 面对不容抗拒的命令语气,程昭轻轻叹气,下定决心似的,低低道:“苏先生,我还没背好。” “那你刚刚在想什么?” “在想这字怎么这么难认。” “午休时间把诗词抄三遍。” 程昭苦着脸点头:“是,苏先生。” 宋煜有些同情地看她,诗词颇长,足足两页纸,半柱香的时间,只怕所有人都还没背下来吧,罢了,课后帮她抄两遍。 宋阑则悠闲得很,他手撑着脸颊,睡得极香。 呼吸声轻轻浅浅,伴随着春末的清新空气,像极了一幅细细描绘的美人画卷。 午休的时候,宋煜留下来,道:“我帮你抄吧。” 程昭点点头,脸上溢满喜色:“多谢宋三公子,对了,早上苏先生发的那两页纸,可以给我吗?” “要那个做什么?” 程昭眨眨眼:“不告诉你。” 宋煜从书匣子里拿出来递给她:“说起来,你别老发怔,苏先生最不喜发怔的学生,若是听不懂就在纸上写写画画或在书上做个记号,我讲给你听。” 程昭只觉得心里暖暖的,宋煜这样的男子,真的是很好啊。 向来厚脸皮的她软了声线:“我没发怔。” 往日她说话都是精神十足的,突然软下来平添几分娇柔,愈发衬得她面若桃花,宋煜忍不住想伸手捏捏她的脸,轻咳一声打断自己的妄想,道:“那你在想什么?” 原本不想说出去的,可是宋煜对她是真的好,她便晃晃手里的两张纸:“在想,苏先生的墨宝能卖多少钱呀?” 说起银钱的时候,她眼睛最亮。 宋煜先是一愣,后又反应过来,嘴角弯起:“那我想法子把二哥那份儿也偷过来,让你多卖点儿钱。” “嘿嘿,卖了给你分钱。” 第三十五章 铺垫 有宋煜帮忙,抄书的压力小了不少,她跟宋煜提起一件事:“你二哥的病,我暂时没办法,不过有一个设想,若是他身体强健,或许这病便能不治而愈。” 宋煜听得不甚明白,道:“可否再细讲一讲,我不大明白。” “有些人先天不足,生下来就多病,那是因为自身营卫弱,而有些人生下来便强健,从小到大也少有患病,这便是自身营卫强。我的设想是加强二公子的自身营卫,或许他的病能好转,不过我也有想过,这事若是不成怎么办,我会准备些药,以防万一。” 程昭说完见宋煜依旧担忧,便道:“你放心,万一宋阑因此丧命,我赔你们。” “倒不是要你赔,只是这事听起来似乎有些风险,我做不了二哥的主,还是要让他自己决定。”宋煜歉意地笑笑,“即便出了什么事,也没有让医者赔命的道理,大约是天命有时。” 他在笑着安慰程昭,可眼神分明是不安的。 二哥对他来说何其重要,他承担不了那个万一。 “这事我会抽空跟宋阑提。” “嗯。” 午后,程昭把新抄的诗词交了上去。 苏先生收下,继续上课,之后倒是没再难为她,一天的时间飞速而过,因着不用留下,程昭便吩咐惊蛰快些收拾了书匣子,赶在人流中出了书院。 天色尚明,程昭并未回府,而是去了金龙寺。 金龙寺香火旺盛,不过这天的人倒是不多,程昭随便拉了个小沙弥问起明通大师的事情。 “那位已经被住持赶走了,施主以后莫再提这个名字。” “那若是做法事,该找哪位大师呢?” “做法事自然是明达大师,不过他近来忙得很,不一定有时间的。” 明达大师,程昭想了想,递给他一两银子:“那麻烦小师傅帮我问问,明达大师怎样才有时间。” “明达大师做法事的排场大,需要的银钱也多,少说也得一百两才能请到明达大师的。” 书房里,程昭跪在程素素的牌位前,这牌位是她和钟嬷嬷从乡下带来的,一直供在书房,嬷嬷每日都上香。 她嘴里念念有词:“母亲,这次去金龙寺,在佛前听见了你的嘱托,女儿定不负你所托,给你请最好的大师做法事。” 请明达大师做法事这一百两自然不能由她来出,得哄着许志高出了,顺势把牌位送进祠堂,看他什么反应,这便是打打草,惊惊蛇。 回府的时候,晚饭已过,程昭去了流珠院,正好碰到清筠院的丫头跟在许志高身后,几人匆匆朝着清筠院去了。 看来清筠院儿又出事了? 曹秋柏正准备睡下,听见丫环帮程昭通禀,还是让她进来了。 “这么晚过来,是有什么事儿吗?”曹秋柏端坐铜镜前,衣香正帮她卸去钗环。 年近三十的女人,姿容依旧不俗,端庄与美艳并存,又能将家事料理得极好,这样的夫人,实在是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程昭礼了礼,这才开口道:“夫人,我瞧着锦儿的面色似乎不大对,是不是病了?” 听到提起锦儿,曹秋柏便上了心,转头看过来:“没有吧?锦儿身体最是康健,怎么会生病?” “她这几天不怎么开口说话,神情也总是恹恹的,提不起劲,我在乡下见过类似的症状,似乎是一种特殊的病,还挺难治的。” 做母亲的人总是格外谨慎些,曹秋柏也顾不得拆头发了,立刻便着人去请了大夫,同时又吩咐衣香去把许雨锦带过来。 许雨锦是被丫鬟婆子们背来的,并没有醒来,仍伏在婆子的肩上睡着,明黄的烛光下,小脸有些发白。 曹秋柏上前握住许雨锦的手,微冷,她用力搓了搓,许雨锦没有任何反应,见了这情况,她才有些诧异似的:“这孩子,竟困成这样?” 白露便上前解释道:“七小姐这两天时时喊困,便睡得早了些,刚刚衣香姐姐来叫,我和嬷嬷折腾了好一会儿都唤不醒七小姐,两人伺候着穿了好一会儿衣服都没醒。” “她白日里做什么去了?” “回夫人的话,七小姐晨起读书,在书院待上大半天,常打瞌睡,回府后就睡了,不曾做其他的事。” 由傍晚睡到晨起,这时间委实是太长了些,白日里读书还打瞌睡,锦儿之前从没这样过,曹秋柏心中不安。 正说着,丫环已经把大夫请了过来。 大夫听罢白露的形容,再一摸脉,立时便有了诊断:“这是嗜睡症。患者不分昼夜,时 时欲睡,唤之能醒,醒后复睡。” 程昭问道:“那病机呢?” “病机,气血两虚。” 程昭却不这么认为,这位大夫太想当然了,嗜睡症病机有三: 湿浊内盛,常见于体质肥胖之人; 气血两虚,常见于体质瘦弱或病c产后之人; 阳气不振,常见于年老或久病之人。 这位大夫摸脉时间短且随意,见锦儿是富家小姐,体质瘦弱,便说她是气血两虚。 若是他多把把脉,稍细致些,便能知道,锦儿一直都有隐藏的病根儿,这一次嗜睡也是因为久病未察,阳气不振引起的。 此外,锦儿四肢发冷,也是阳气不振的佐证。 曹秋柏开口:“那请大夫开方子吧。” 大夫开了方子被衣香送出去。 程昭看了眼躺在床上昏睡的许雨锦,本不想管她,可这次偏偏又用得着她,思量片刻,程昭还是走近了些,开口道:“夫人,锦儿毕竟年纪还小,我想着,为了保险起见,多请几位大夫过来为锦儿医治吧。” 她身上有很浓的香灰味,先前车夫来报过,程昭去了趟金龙寺。 曹秋柏看了眼大夫离开的方向,询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先头我提过,在乡下时见过这样的症状,也是嗜睡症,不过病机却不大一样,夫人也知道,吃什么药治什么病,锦儿年纪小,若是吃错了药,只怕是——” 她今晚实在怪异,可句句又说得在理,曹秋柏犹豫片刻,还是差人去请:“去请大夫,这绵州城内十几位大夫通通给我请过来。” 第三十六章 癫狂之症 十几位大夫到了府上,其中便有绵州的医界圣手崔巍大夫,有崔巍大夫在,谁还敢班门弄斧,纷纷让开位置。 年岁大些的大夫总是见过更多的人和事,诊脉也更加细致谨慎些,道:“七小姐这是阳气不振引发的嗜睡症。” 并不是多难的病,只是需要细心些。 崔巍大夫一开口,其他人便也省得再诊脉了,纷纷应和着,众口一词,皆是赞许崔巍大夫医术超绝。 “那烦请崔大夫看看这个方子。”曹秋柏把大夫先前开的方子递过去,“是不是不大对?” 崔巍大夫接过方子,看了两眼便蹙眉,语气不甚好:“这是治气血两虚用的十全大补汤,阳气不振应用附子理中汤,若是身体强健的人吃错了药,或许还能撑一撑,七小姐年岁小,体内有隐藏的病症,只怕是受不住折腾的。” 曹秋柏暗道好险,若是锦儿真出了什么事,她得伤心欲绝了,怒气上头,曹秋柏吩咐下面的人:“把先前那大夫给我关起来。” “夫人且听我说完,七小姐还有一种隐藏的病,潜伏于体内已久,若不是这次嗜睡症,我也无从发现。” “隐藏的病?” “脉象来看,七小姐应当是,”崔巍先生欲言又止,等到屏退了众人才继续道,“是阴阳失调的癫狂之症。” 这句话曹秋柏听懂了,当下就骂出了声:“你说我的锦儿是疯子?” “夫人莫恼,更莫急,七小姐的病症很轻,最多也不过是情绪易怒,如今发现了,吃几服药便好了,若是再晚几年,只怕就无力回天了。” 任崔巍说得再好,曹秋柏都没办法接受:“不可能,你一定是诊错了,锦儿怎么可能会这样?” 崔巍不愧是做了大夫多年的人,很懂得安抚人:“夫人,我之所以单独跟您说,就是为着七小姐的名声,这病可治,几服药便能好,您不必过分忧虑。” 他歇了歇又道:“若是您都乱了方寸,事情传出去了,或者叫下头的丫环看出了端倪,才是害了七小姐。” 一番话让曹秋柏迅速冷静下来,她回神:“崔大夫说得是。” “癫狂之症无外乎两种原因,一是七小姐受过一些刺激,二是家族里有得过癫狂之症的人,传了下来,若是前者,烦请夫人今后注意,七小姐不可受到惊吓刺激。” “我记得了。”曹秋柏点头,心里终归是有点儿不安。 她对锦儿从小便上心细致,又派了最体贴不过的白露在身边亲自照顾着,不曾受过什么惊吓。 那便只能是后者,这么些年,许家的那些亲朋她都是见过的,不曾听说过有人得了癫狂之症啊,反倒是她们曹家有个表亲生了个孩子,十岁上得了疯病,被送到庄子上取了。 表亲表亲,难道是那次? 曹秋柏又是一阵心虚,对崔大夫的态度也恭敬了不少:“崔大夫不但医者仁心,更重病家隐私,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了。” 两人商议完毕,再次回到房里。 程昭正坐在床前为许雨锦擦汗,听见脚步声才把许雨锦的手塞到被子里,站起来关切询问道:“七妹妹的病可还好?” “小姐放心,七小姐的病不算严重,开几服药吃几天便能痊愈。” 程昭抚着心口终于松了口气:“那就好。” “对了,衣香,你随崔大夫去药铺取药。” 这是曹秋柏和崔大夫商量好的,治癫狂之症的药方子开出来也是个祸患,去其他药铺抓药也有走漏风声的危险,索性省去了开方子的步骤,直接差人跟着崔大夫去药铺取药。 可靠又方便。 衣香应下跟着崔大夫出门去,曹秋柏揉揉发痛的眉心,愈发觉得疲倦,折腾了这么一晚上,她实在是心力交瘁,抬眼看见程昭还不走,绞着帕子有话要说似的,便问道:“阿昭,你还有什么事?” 程昭点头,看了眼周围的丫环们,道:“有些体己话想和夫人说一说。” 毕竟今晚的事情多亏了程昭,曹秋柏强忍着疲倦答应下来:“也好。” 屋内只剩两人,程昭说起今天下午的事:“夫人,下午从白竹书院出来,我去了趟金龙寺。” “哦?是吗?”曹秋柏装作不知,“去金龙寺做什么?” “这几天时常梦到我母亲,所以便去佛前祷告了一下,想着请个高僧做做法事。” 逝者已逝,做场法事也不是什么大事,曹秋柏的反应很淡:“为人子女,这倒也应当,不过府里最近出了不少事,法事还是在金龙寺办了吧,你说呢?” 程昭摇头:“我要说的不是这事。” 随后她压低了声音,继续道:“我在金龙寺听见了几句闲话,说是那明通大师的房里搜出了不少金银,其中最特别的就数一个紫色的竹节玉镯了。” “紫色的竹节玉镯,是紫竹姨娘那个?” “阿昭不知,阿昭只知道,今后做事得更加谨慎些,更得记得夫人爱我护我的恩情。” 听到这里,曹秋柏便理解了,程昭发觉锦儿的异样是巧合,她不信那位大夫的诊断则是因为怀疑紫竹,毕竟先前,那位大夫为许雨筠诊治,来来回回进出清筠院数次,少不得早被清筠院的人收买了。 说起来,他虽然错诊了,不过终归是给锦儿把过脉,最好还是除去吧。 曹秋柏喝了口水,眼底闪过片刻的杀意。 再抬眼,看向程昭的神情则更添欣赏,从来也没人教她,她自己竟能摸索出一些门道,机敏谨慎,还知道跟自己剖白,依附于自己的庇护之下。 曹秋柏拍拍她的手,态度亲切:“好了,时候不早了,快回去睡吧。” 程昭礼了礼告退,一出门惊蛰便给她披上斗篷,话里带着心疼:“今日在这里耽搁了这么久,回去还得抄书呢,得熬到什么时候啊。” “值得。”程昭嘴角的笑意很浓。 不但拉近了跟曹秋柏的关系,还有了意外之喜,她怎能不高兴。 流珠院这边的排场委实大了些,故而清筠院那边也知晓了。 紫竹正哄着许志高喝酒,闻言便有些吃味:“筠儿当时病得那样厉害,也只请了一个大夫,如今不过是小孩子家嗜睡了些,竟把全城的大夫都请来了,真是好大的排场。” 第三十七章 阴晴不定 许志高喝酒之后就爱拿架子:“待我明日好好训斥她一番。” 随后轻描淡写地略过这一句空话,问起来:“筠儿的病还没好吗?” “好了大半,不过筠儿身子弱,还是多养几天吧。” 提起许雨筠,紫竹便发愁,之前针对程昭的几桩事都出了岔子,许雨筠本来是装病,后来因为处处败给程昭,生生把自己气病了。 这两天恹恹地躺着,脑子昏沉之际,还做着攀上宋家的梦。 许志高点头,又喝了杯酒,继续道:“等她病好了,跟王家的亲事还是得提上日程,我听说王家那边似乎又多了个侍妾,长此以往下去,若是筠儿进门之前王家先有了庶长子,这可不大好。” 紫竹听得气闷,她也不愿筠儿同王家结亲,王子安色中饿鬼,前前后后已经十几个通房丫头了,可没办法,这绵州城里也就只有王子安勉强能匹配,其他的,要么没钱财,要么没家世。 “是。”她无奈片刻,也只能含着笑应下来。 喝过酒,许志高便在紫竹这里歇下了,曹秋柏那边忙着照顾许雨锦,两相安宁。 等到身边响起了鼾声,紫竹才睁开眼,望着红木架子床一侧的碧玉流苏坠子,默默思量:筠儿的年岁,实在是难以找到更好的人家,王家就王家吧,将就将就。 不过王子安身边的侍妾是必须得处置了的,得派人去打听打听那位侍妾是什么来头。 想定这些,紫竹才放下心来,睡了过去。 翌日晨起,程昭照例很早,先去了流珠院,门外的丫环拦住了她:“这个时辰,夫人还没起呢。” “那便罢了,苏先生叮嘱我每日都早去半个时辰,那我放课后再来瞧七妹妹。” 脸也刷过了,心意也送到了,程昭上了马车去书院。 苏先生照旧备了两首诗词,不过这次是要他们几个一道读一遍,书声琅琅,亭外青草叶上停留的露水都被震掉了大半,土地湿润润的,生机勃发。 读完一遍,苏先生再次点了程昭的名要她背诵。 程昭眨眨眼,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啊,先生怎么又考校自己,她面色为难:“先生,我还没背好。” “罢了,”苏先生长长地叹了口气,“今后你每日都把诗词抄三遍送上来。” 黄书意幸灾乐祸。 “是,先生。”程昭垂头丧气,严重怀疑先生没听懂自己一开始的话,更加怀疑先生是不是不太喜欢自己。 难道是收了书画被人指指点点的缘故? 午后的休息时间,程昭照旧窝在小亭子里抄书,有脚步声慢慢靠近,她含着笑意抬眼:“来帮我——” 目光对上的人是宋阑,后半截话被她咽回了肚子里,面上的笑意也略略收敛,转而变得规矩起来:“宋二公子,你近来身子可好?” 宋阑在她面前站定,腰间插着一柄折扇,折扇柄处挂了宝蓝色流苏扇坠,是程昭先前送去的礼物。 他居高临下,带着淡淡的轻蔑:“你在问我?” 虽然觉得这样对话的语气并不舒适,但是程昭还是忍下了,点头:“这里只有我们俩人,自然是问你。” 他阴阳怪气:“你是我的大夫,我身子好不好得由你来说,你倒是省事,反过来问我。” 程昭被他的话一噎,喉头更住,面色便带上两三分不悦,说话也带了火药味:“我医术不精,你若是不满意,大可以换一位大夫。” 宋阑半蹲下身,月白色裙裾拂过,带着清苦的药香,他神色不善,抬手捏住了她的下颌:“程昭,你是要蹬鼻子上脸?” 他将力道控制得很好,微痛又紧,程昭挣脱不开。 被迫使着,对上他的视线。 往日的宋阑慵懒,今日的他不知是发什么疯,眼底深沉,晦暗不明,像是一汪无垠深海,其中隐藏着凛冽杀意。 “你做什么?”程昭从牙关里挤出几个字,身子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我要你治,是你的荣幸,别拿一副伶牙俐齿来噎我,高兴的时候我忍一忍,不高兴的时候,我就扭断你的脖子。” 程昭闭紧了嘴,她大意了,她轻敌了。 久病之人多多少少都有病,宋阑更是。 程昭是个能伸能屈的性子,当下便道:“宋二公子,我知道错了,以后不会了。” 宋阑满意地放开手。 她眼眶发红,却没有泪意落下,心里升起无边恐惧,对有些人可以讲道理,譬如宋煜,对有些人可以玩心机,譬如许府诸人,而 对宋阑,她不知道怎么办。 高兴时可以幼稚到跟人抢秋千,不高兴时会捏着她的下颌威胁说要扭断脖子。 阴晴不定,是他的本色。 程昭咬唇让自己从恐惧中回神,试探着道:“宋二公子,那我,帮你把脉看看情况?” 她的模样小心翼翼,像是卑躬屈膝的奴才,宋阑仍不满意,他蹙了蹙眉,把程昭吓得一颤,像极了受惊的兔子,他觉得无趣,起身走了。 等到宋阑走远了,程昭才摸着自己的下颌,仍带着清苦的药香,其中多了恐惧的烙印。 下午的时候,宋阑没再上课,也没回宋府,去了听竹院对面的酒楼,他喝着酒,神态极冷,墨泉在一边劝道:“主子,您的身子不能喝酒的。” 宋阑懒得斜睨他,自顾自继续喝,眸光穿过窗户落进听竹院内。 听竹院原先是一处很雅致的院落,这时候再看,总觉得少了什么东西。 除了房屋和一丛翠竹,院子里干净又空荡,墙角的秋千没了,木架子也拆去了,摇椅也撤走了,只有程昭的那位嬷嬷在檐下绣帕子。 宋阑又猛灌了两口北疆的烧刀子,绵州的酒格外柔和,总带着一股子甜香,不像北方的酒,入口烧嗓子,从口腔一直辣到天灵盖。 “墨泉,先前在京城,凡是我露面的地方,总有女子前呼后拥,可如今在绵州,女子前呼后拥的,是三弟。” 墨泉疑惑:“主子,你不是最烦那些吗?在绵州这样清净,算是好事吧?” “主子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墨泉重新组织语言:“大约是京城的女子喜欢模样俊秀的,绵州的女子喜欢身强体壮的,主子不必担心,日后我们回了京城,照旧前呼后拥。” 第三十八章 局势 宋阑对墨泉的回答并不满意。 他只是好奇,为何程昭对着宋煜是时时含笑的,对他,却是沉了脸的。 前后的变化这样大,他下意识便来了火,忍不住出言威胁她,这样的事他做惯了,往日不觉得有什么,今日却总觉得有些过火,似乎是把她吓到了。 歉意上头,他吩咐道:“墨泉,给三小姐备一份礼送去。” 墨泉抬头,好奇道:“那要送什么礼呢?” 宋阑神色不耐:“你问我?” “不不不,”墨泉憨笑着解释,“我自言自语。” 说罢,他继续试探着自言自语:“不如送一个新秋千过去?我连夜给她安上,保准是一个大大的惊喜!” 宋阑:“” 这事程昭特意送信来叮嘱过,送一个秋千过去,她能气死。 见自家主子脸色沉如锅底,墨泉继续道:“不如送点金银过去,金银这东西人人都爱,处处都能用上。” 宋阑直接闭了闭眼,手下的人都是什么脑子,连送个礼都不会。 墨泉为难了,怎么送个礼这样难,左一个不满意右一个不满意,他索性随口胡诌:“要不这样,送个猫儿狗儿什么的过去,我尽量挑模样好些的。” 宋阑终于睁开眼,脸色稍稍好看,薄唇微动:“兔子。” 墨泉很意外:“啊?” “送只兔子过去。” 一下午的课长得过分,程昭连打十几个哈欠,苏先生视线移过来的时候,正看到她一脸困倦的模样,轻轻摇了摇头,有点子无奈。 放课后,程昭收了东西往外走,宋煜三两步追上来,道:“程昭,上宋府的船吧,我有话同你说。” “也好。” 宋府的船更大些,船工开船的技术也更好,船破开水波往前,站在上头如履平地。 程昭和他一道上了船,问道:“宋三公子是有事要说?” “嗯,今日二哥不知怎么了,突然回府去了,虽然知道墨泉会照顾好他,心里还是不安,想请你为他把脉看看情况,还有之前你提过的那种方法,我觉得可以跟他略微提一提,我会在边上帮你说话的。” 那种方法只是尝试,后果如何还不好说,万一出了什么事,只怕她会被当场扭断脖子。 晌午的事情她还记得,这时一想到去宋府见宋阑,她心里便打颤,抗拒道:“算了吧,宋阑的主,没人做得了,我且再研究研究其他方子吧。” 宋煜对她突然的态度变化感到疑惑,关切道:“你今日似乎情绪不大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的。”程昭摇头,虚弱地笑,“大约只是读书有些累了,我先回府了。” 程昭由惊蛰扶着,下了船又上了马车。 宋煜看着她的背影,始终觉得似乎发生过什么事情,不然怎么好好的改了主意,不过他也不再深究这些,吩咐船夫转了个方向,朝着宋府驶去。 宋府临水,由白竹书院乘船一炷香的时间便可到达。 宋阑正在书房跟人谈话,是京城递来的信儿,透过窗子看见踏入院中的宋煜,冲他招手道:“你也进来,稍听一听情况。” 宋煜点头,踏入书房,瞧见宋府的心腹。 京城正是夺嫡的风口,几位皇子年岁差不多,都在物色着岳家,其中最抢手的便是武西候凌家的嫡女凌琼华,武西候的儿子个个能征善战,长子凌彻时任彪威大将军,声名赫赫,唯有一个小女儿是娇养着长大的,养得金尊玉贵,算是京城里不可多得的妙人。 凌家家世最好,但也最受圣上忌惮。 几位皇子都想跟凌家结亲,又怕露了端倪,故而这段时间竟也一直没人去凌府走动过。 宋煜含笑道:“二哥,我似乎记得,那位凌小姐是倾心于你的。” 这其实是一场孽缘,在京郊的马球会上,那位凌小姐险些从高楼上坠下,宋阑拉了她一把而已,当时周围没什么人,宋阑也并不把这事放心上。 奈何凌小姐一见倾心,常想着法子参加集会一类,就是想多看宋阑几眼,甚至还求着武西候,说是要跟宋家结亲。 少女芳心动,是这世上最纯粹美好的事,但是于宋阑而言,却是一桩麻烦,因为几位皇子的视线也因此落在了他身上。 正好这时候,宋煜得了父亲的吩咐,要去绵州暂住两年,把跟程素素之女程昭的婚事给安排妥当,宋阑索性借着养病的借口一道跟来了。 离了京城,又是在绵州这样富商云集的地方,哪里还有人注 意他们,京城开始了新一轮的风起云涌,只不过这些,都同他们无关罢了。 宋阑面不改色:“我不认识她。” 好残忍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愈发显得冷淡。 宋煜都被这股冷气冻得一震,不知那位凌小姐听到了这话,该是怎样伤心欲绝。 这份可惜只持续了片刻,宋煜很快恢复冷静:“不过凌家势大,凌小姐若是跟皇子结亲,只怕会将凌家置于风口浪尖啊,肉虽然好吃,但难消化,甚至会把人给噎死。” 宋阑缓缓道:“那若是跟太子呢?” 宋煜眉头一跳:“太子是正统,名正言顺,娶武西候的女儿,任谁都挑不出错儿来。可是,凌家会让自己的掌上明珠做侧妃吗?” “那就腾个位置出来。” 太子妃曲茗香已经生下嫡长孙,就算曲茗香没了,太子妃的娘家曲家也会帮着太子,太子若是个狠得下心的,让曲茗香病死,转而娶了凌琼华,这样便有了两家的助力,大不了再娶一位曲家庶女做侧妃以示安抚。 只要做得缜密些,再瞒得严实些,这事并不难办。 宋煜被这可怕的想法狠狠惊到了:“倒也不必如此吧?二哥你是不是想得太阴暗了些?” 宋阑喝了口茶:“且走且看吧。” 那位心腹道:“还有件事,是家主让我来询问的,若是到时候宋府同时被几位皇子拉拢,该如何自处?” 宋煜眉头深锁,看向自家二哥。 宋阑则淡然得多,他冷哼:“宋家还站队?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宋府没女儿,只要他们夹着尾巴做人,任谁也逼不了他站队。” 第三十九章 小兔子 !g一 程昭跟许雨菀是前后脚回的府,两人在大门口碰上,便商量着一道去看七妹妹。 流珠院气氛活络又热闹,许雨锦正由人陪着踢毽子玩儿,出了一身的汗,曹秋柏在一边悠闲地坐着,看上去心情还好。 许雨菀软着声音撒娇道:“老远就听见笑声了,妹妹都在踢毽子了,看情况病是好了大半了?” 曹秋柏点头,染上喜色:“是啊,崔大夫妙手回春,一副药下去便好了不少,锦儿闲不住,我这才让她玩上一小会儿。” 程昭今天有些闷,故而没怎么开口,只是在一边温和地陪笑。 “说起来,这事还多亏了阿昭,她这孩子细心,发现锦儿情况不太对。” 许雨菀挽着程昭的手臂往前:“母亲既然觉得这事是三姐姐的功劳,那可不得赏罚分明,这次该怎么奖赏三姐姐呢?赏得薄了我可不答应!” 曹秋柏无奈地笑:“那阿昭想要些什么?” 程昭顺势便道:“是我母亲的法事,祠堂位置偏僻,又有单独的小门出入,这法事在祠堂办,低调又周到,或许更好些。” 在祠堂办,少不得要把牌位放进祠堂。 曹秋柏知晓许志高不愿,然而刚刚是自己主动询问程昭想要些什么的,这时候拒绝便显得格外尴尬,她只闷声不答。 许雨菀也看出些异样,在程昭和母亲之间两难着,只能闭口不言。 倒是许雨锦打破了沉默,她捏着手里的彩色毽子,把上面的毛一根一根拔下来:“母亲,她要什么就答应了吧,这样也就两清,省得她以后三番两次地再来找我挟恩图报。” 许雨菀为她辩解:“三姐姐才不是这样的人!” 曹秋柏这时候也思量得差不多了:“我这边吩咐账房给你一百两银子用于做法事,不过地点定在哪儿,还是要去问过你父亲的意思。” 这是把问题转移到了许志高身上,昨夜锦儿生病,许志高竟然在清筠院安坐并且睡下,曹秋柏心里多多少少也是有些怨怼的,今日遇到为难的事,索性让他去解决。 这两人的态度很分明,大约是许志高一直不愿意把程素素的牌位放进祠堂,曹秋柏也不敢贸贸然答应什么。 程昭点头:“应该的,不过父亲肯定会答应的,毕竟日后过定,都是要看过家谱的。” 众人又说了一会子话各自散去。 程昭只觉得累,晚饭也懒得吃了,躺在床上倒头就睡。 钟嬷嬷沾湿了帕子给她擦脸,又问起惊蛰:“小姐这是怎么了?怎么累成这样?” “回嬷嬷,小姐今日又被罚抄书了,晌午的时间全用在抄书上,饭都没吃几口,下午的时候又凝神听课,晚上还得把今日学的部分再誊抄两遍。” “可怜见的,读书就是这样吃苦的事。”钟嬷嬷格外心疼,但也没办法,众人皆知读书是好事,尤其是能做苏先生的学生,即便苦也得忍着受着。 一觉睡到暮色四合,程昭唤了惊蛰:“父亲回来了吗?” “回来了,刚刚在清筠院用罢晚饭。” “那就走一趟吧。” 程昭坐起身,换了身衣裳,又重新梳了梳头,这才朝清筠院过去。 若说流珠院是富贵雍容,那清筠院就是明艳别致,院子里的珍稀花木昂扬繁盛,程昭一路走一路看,不多时就到了屋内,许志高正在看紫竹唱戏。 这是紫竹从小学的把戏,唱腔身段,都是无可挑剔的。 忽然被人打断,许志高并不尽兴,看程昭的眼神便有些敷衍,想着快快把她打发走了继续听戏:“这时候过来,有什么事?” 程昭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坚定:“近日常梦到母亲,所以,我想在祠堂给母亲做一做法事。” 提起程素素,许志高的脸色微变,先是一怔,随即敛了眉:“这种事每年都是有定数的,何须你来操心?” “为人子女,我想尽一尽孝心。” “这事不妥,你下去吧。” 程昭站着没动,神色平静无波:“父亲要不再想想,不急于一时答复的。” 许志高恍惚觉得程昭刚刚看了自己一眼,意味深长,又仿佛没有,不过他才不在意这些,他是家主,是这偌大许家最厉害的掌权人,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紫竹对程素素的事知道不少,帮腔道:“过去十几年不曾见你尽孝心,如今回府了偏要大张旗鼓地折腾,自你回来之后,府里出了多少事,你如今难道还要逼迫你的父亲吗?” “既 如此,那女儿知道了,这事今后不再提。” 她难得好说话地退让。 “这就对了嘛。” 回了听竹院,程昭开始抄书,两遍得花上她一个时辰。 她一向不需要人伺候着, 夜深人静,灯火微明。 墨泉翻墙而入,怀里抱了只小巧的白兔子,兔子的眼睛通红,浑身毛发雪白绵密,云朵般柔软。 他轻手轻脚地把兔子放在墙角,随后便翻墙离开。 第二遍马上就要抄完,程昭突然听到院子里窸窸窣窣的,声响轻微,但又不像是风声,她犹豫了片刻,提灯出了屋子。 听竹院的院子有些空,低矮的草堆里,一只雪白的玩意儿格外显眼,时不时还抖动几下。 估摸着尺寸,应当是个小动物一类。 程昭走得愈发近了,灯笼照明,她看清了,这是一只小兔子,只有手掌那么大,似乎是饿极了,啃着她院子里的青草,已经啃秃了一小片。 程昭把灯笼放在一边,单手捧起小兔子观察,它的肚子鼓鼓囊囊,圆滚滚的。 “乖乖,你也吃太多了,不会撑死吧?”说着帮它揉肚子促进消化。 犹豫着,程昭仔细检查了自家院子里有没有狗洞一类,又看了看紧锁的院门,心里琢磨:这么个小兔子究竟是哪里来的? 院门关得紧,总不会是其他院里跑出来的,侧门倒是有小缝,不过这兔子总不能是从河对岸游过来的吧? 至于是不是宋阑送来的,那根本不可能! 宋阑那样的人,只跟大灰狼有关,跟小兔子半点不沾。 她估摸了半天,只能把这事归结于缘分二字。 把小兔子带进了屋子,一时间也不知道把它安顿在哪里,程昭只好腾出一个大箱子来,又铺了两件衣服,做了个暖暖和和的窝,在一边备了一小碗水,让小兔子舒舒服服住进去。 继续抄完第二遍,她收起纸笔,吹灯睡觉。!一ver 第四十章 我也该祭拜 隔天晨起,惊蛰进房来叫她,忽地看见屋子里大喇喇地放着一个打开的大箱子,一小团儿白雪球团在正中。 被狠狠可爱到了,惊蛰多摸了两把才叫醒自家小姐:“说起来,这小兔子是什么时候来的?昨晚睡觉前不是还没有呢吗?” 程昭随口瞎编:“门缝里钻进来的,在院子里窸窸窣窣地吃草,我瞧着可爱,索性就留下了。” “会不会是其他院子里丢的?” “应当不会吧,这府里,有人养兔子吗?” “据奴婢所知,好像没有。” “那就没有。”程昭任由惊蛰帮她穿衣服,仍在打哈欠,嘴里嘀咕道,“苏先生也忒狠了,每日都抄两遍,我的手都快断掉了。” “那日后奴婢学一学,替小姐抄书。” “我的好惊蛰,你也太乖了些。” “好了,时间不早了,我们得快些出门了。” 随便吃了几口早饭,程昭就上了马车。 照理说,今天的休沐日,本来不必上课的,可是苏先生的要求高些,休沐日也要他们上半天的课。 到了岸边,惊蛰扶着她下马车,程昭继续嘀咕:“我看啊,不是苏先生教得厉害,是苏先生花的时间长,每日比旁人多学半个时辰,再比旁人多抄两遍书,我不是才女,谁是才女。” “才女?” 身前传来一声低唤,带着淡淡揶揄,并不让人生厌,来自宋煜。 程昭回以微笑:“玩笑罢了,岂敢岂敢。” 宋煜今日穿一身玉白色暗纹锦袍,和晴好的天气相衬,越发俊秀,清风朗月,翩翩少年。 他身侧,是一张臭脸的宋阑。 大早上的,也不知道是早饭不好吃,还是上茅房不畅快,脸拉得跟马脸一样长,程昭怨念地盯着他看。 大约看得久了,宋阑似有所觉,视线转过来:“好看么?” 回答宋阑的问题,程昭带了两三分谨慎,诚恳道:“我看宋二公子的面色似乎不错,想来是这几天吃得好睡得也好,由衷地为你高兴。” “哼。”宋阑冷淡回应。 也是今天程昭到得比往日都要早些才发觉,他们是没有马车的,便问道:“你们是一路乘船来的,不用马车?” 宋煜轻轻点头:“是。” “那前几天早上在这边,也是为了等我?” 宋煜请她上了船,继续回答:“顺便,免得你抄书手疼。” “三公子宅心仁厚。” “宅心仁厚?还是头一次有人这样夸我。”宋煜眼角微扬,透着愉悦,他总觉得面前的这个女子是个妙人,无论是性子还是脾气,都是难得一见的可爱。 他们俩聊得欢畅,船内坐着的宋阑扇子扇得愈发频繁,仿佛燥热极了。 离对岸还有十几米远的时候,宋阑出了船篷,脚尖在船尾轻轻一点,直接越过水面飞到了对岸。 月白色的衣袂舞动,他的动作潇洒又好看,似谪仙般飘逸。 程昭不禁看呆了,虽然知道他可以飞越许府外面的河,翻墙到她的院子里,但是亲眼见到又是不一样的心情。 宋煜笑着夸奖:“二哥的身手颇好,若是身体再好些,他定然是这世上少有的英才。” “他那个性子,再有才也白搭。” 船到岸边,两人一道下了船往里走。 苏先生今日没准备诗词,而是出了个题目,要他们做文章。 这方面,程昭便薄弱很多,只能胡诌,幸而她一手字写得还算清秀,总算是整整齐齐凑完了一整篇,随后便在空白宣纸上写写画画,她想做一个兔笼子,给她的小兔子住。 这笼子得好看,得有小兔子撒欢的地方,得有吃饭喝水的地方,得有花花草草陪伴,程昭想了半天,画了个缩小版的听竹院出来。 又细化了一会儿,她颇为满意,打定主意,下午就去找个木匠,让他把这东西快些制作出来。 正在这时候,苏先生去而复返,程昭把这张纸压在宣纸堆儿的最下面,倒是没被发现。 苏先生见她没事做,便拿起她的文章看了片刻,随后叹息一声:“既然是休沐日,换本书来抄吧,中庸抄上两遍。” 程昭无奈点头。 一个上午的时间转瞬而过,出书院的时候,程昭邀请宋煜去许府:“我那多了只兔子,只是这东西也不知该怎么养才好,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我也不太清楚兔子该怎么养,不过,兴许见到了就,无师自 通?” 程昭被他的风趣逗得一乐,面上染了笑意,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宋煜呆了片刻,他还是头一次知道,程昭是有酒窝的,她以往的笑意浅淡,故而酒窝并不显露,这一次大约是笑得格外真诚,才有缘得见。 酒窝圆顿,似牛乳里多添一分桂花香蜜,香甜芬芳。 因为宋府是坐船来的,对岸并无多余的马车,只有程昭来时的一辆马车,所以宋煜暂时充当了她的车夫。 即便是坐在车夫的位置上,他也是极端正的,周身自有华泽流转,英俊不凡。 一直到了许府,门口的人瞧见宋煜,连忙出门来接。 早有耳朵快的去报了曹秋柏,曹秋柏执意留着宋煜吃午饭,午饭本是在各自院儿里吃的,曹秋柏这一张罗,宋煜和程昭只好在饭厅陪她吃了顿饭,这才回了听竹院。 小兔子很活跃,满院子地跑,身上沾了点儿泥,完全不影响它的可爱。 程昭低声吩咐:“惊蛰,拿帕子来,我给它擦擦。” 惊蛰掏了帕子,程昭擦了几下,小兔子立刻又是毛茸茸的一团雪白了。 正午日头大,在院中晒得慌,程昭索性请他进了屋子里坐,跟书房相接的那扇门没关,袅袅香烟从里面弥散出来,呛得程昭一咳。 她关上了通往书房的门,倒了杯水给宋煜:“三公子见谅。” 宋煜并不见怪,他只是好奇:“怎的在书房祭拜?” 程昭遮掩道:“哪里是祭拜,是嬷嬷在制香,她手艺欠佳,这才出了些岔子。” 制香和祭拜用的香可完全不是一个味道,宋煜见她不愿说,也不想多管,可细细一想,能让程昭祭拜的,左右不过是程家的几位。 程家于宋家有恩,按理,他也该拜一拜。 他扣着桌沿,轻声劝解:“程家于宋家是有大恩的,若里面是程家的长辈灵位,或许,我也该祭拜一下。” 他的声线偏低,掺杂了深沉情绪,仍有诚恳在里头。 第四十一章 牌位入祠堂 程昭抿了抿唇,喝完了面前一整杯茶:“看到了,你会难过的。” 算是一个好心的提醒。 宋煜听出了提醒,也知道她不再阻拦的意思,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随后才起身朝书房走了几步,推开门。 书房里空间不大,香烟袅袅,左侧是再便宜不过的乌木书桌书柜,上面倒是没有多少书,反而摆着不少药杵药罐等物,想来程昭平日做药就在这里。 右侧摆放着一张雕花的黄梨木案几,案几上供奉了灵位,上书:程昭之母程素素之灵位。 灵位前,供了几碟糕点,做得精致漂亮,香炉里的香正在慢慢燃尽,不断有香灰落下,似冬日霜雪簌簌。 宋煜缓慢地转头,看向程昭,语带惊诧:“怎么会是,你母亲的牌位?” 程昭默然。 宋煜继续道:“程家变许家,即便你祖父的灵位不能放在许家祠堂,至少,你母亲的可以,何至于要在小房间里偷偷祭拜?” 程昭看向他,神情满是无奈,随后,眼底的光,一点一点暗下去。 宋煜莫名来了火,他知道程昭是在自己到达绵州之前才被接回来的,他知道听竹院是许府最小的院落,他知道程昭受了不少委屈。 可这些都是家事,他一个外人不好插嘴。 但是独独这一桩,他没办法视而不见,他们宋家的恩人程素素,原来是被这样对待的。 灵位被放在小小的书房里,只有亲生女儿偷偷祭拜。 “我要见许志高。”他直呼其名,向来温和的宋煜难得流露出几分戾气。 程昭:“” 说罢这话,宋煜三两步出了屋子,又出了听竹院,他身手矫健,在这时候才完全显露出来,程昭吩咐小荷去追,小荷一出院门,连宋煜的人影子都看不见了。 “罢了,随他去吧。”程昭抱着兔子,眯眼看着侧门外的一汪春水。 奇异的窥探之感再次袭来,她抬头,对上酒楼的某个窗子,随后又很快移开,找时间得去那家酒楼瞧瞧,那间屋子是不是藏着什么人。 难得休沐半天,程昭不知该做点儿什么,嬷嬷见她闲着,便提议道:“做女红吧,原本想着我们大约没机会回绵州了,才让你学医术谋生,如今既然婚事有了着落,也该学学这些。” 程昭没忤逆她,低眉顺眼地应下。 最简单的绣帕子,嬷嬷一针一线地亲手教她,忙活了小半个下午,程昭终于在帕子上绣了条歪歪扭扭的鱼,嬷嬷看了一眼,虽然不够漂亮,但是总是她认真做的,夸道:“第一次做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很不容易。” 帕子绣得差不多了,许志高也回来了。 他是巡视铺子的路上“正巧”碰上宋煜的,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之后许志高就匆匆忙忙回府了,马不停蹄直奔听竹院。 程昭放下手里的绣活,起身行礼,语带敬爱:“父亲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咳,书房里供着你亡母的灵位吧,”许志高轻咳一声,收敛起一身的匆忙,道,“这几日我思来想去,你亡母的法事总归是得做一做的,就按你先前说的办。” 程昭愣了片刻,犹豫着问道:“父亲,府里做法事都有定数,贸贸然改变,不好吧?” “这事夫人也是同意的,有理有据,便可行。” 程昭轻轻叹息:“还是作罢吧,毕竟我已经去过金龙寺好几遭了,定了又退,这次再反悔,我实在没脸去了。” 许志高一噎,说不出话来。 先头拒绝一时爽,如今弥补火葬场。 他没办法,最后只能自己咽下苦果:“我亲自去,请最好的,一定把这场法事办得顺顺当当。” “既如此,女儿多谢父亲。”程昭礼了礼送他出去。 即便如此,许志高还是懒得踏入书房一步,程昭心头微冷。 隔天,明达大师便带着一众僧人上了门,先是把程素素的灵位由程昭的书房移到了祠堂,后头又在祠堂做了一场法事,端庄肃穆,看得出是上了心的。 程昭立在人群中,静静地看着,脸上的神色很淡。 程素素的牌位进祠堂只是个开始,等她查清了母亲的死因,这祠堂少不得要改天换地的。 想到这里,她嘴角勾起浅淡的弧度。 紫竹直勾勾地盯着程昭看,恍惚见她笑了,又仿佛没有,因为她笑起来的时候像极了程素素,不过程素素是菩萨模样,而程昭,白白净净的一个小姑娘,总让紫竹想到恶鬼。 法事后,祠堂 诸人渐渐散去,程昭跪在蒲团上,给程素素上香,嬷嬷也跪在一边抹眼泪。 上香之后,又拿了铜盆在面前烧黄纸,火光将她的面庞映得格外亮,尤其是一双眼,亮得惊人,其中却无甚温度。 程素素的牌位要靠宋家施压才能放入祠堂,多么可笑。 宋家尚且知道报恩,许志高却不知道。 这便是她的父亲,她身上居然流着这样一个人的血,真叫人恶心。 烧完黄纸,铜盆里只余下一堆黑色灰烬,祠堂渐渐暗下去。 嬷嬷的哭声还未止住。 程昭出祠堂的时候已经收敛好了情绪,眼眶发红,眼角垂泪,惊蛰扶着嬷嬷,三人一路回了听竹院去。 无论如何,目的达到了就好,程昭又花了小半天时间做了个扇坠,这次的扇坠同往常的样式不大一样,多了个指甲盖儿大的香包。 这次的事多亏了宋煜,故而她想略表感谢,算是一份微薄的心意。 想起上次送去的两份礼都被宋阑拿去用了,程昭忍不住叮嘱道:“惊蛰,把这个送去宋府,记住,是给宋三公子,最好能交到他手上。” 她的料想果然不错,这扇坠子送不到宋煜手上,又被宋阑中途拦截。 他理所当然:“三弟不爱用扇子,这扇坠子放着也是吃灰,他定然会转赠给我,不如现在直接就送到我手上吧。” 惊蛰诧异。 不等她反应过来,墨泉已经接过扇坠子递给自家主子。 惊蛰回去报信的时候很沮丧:“宋二公子怎么这样!强盗!简直是强盗!” “抢了便抢了吧,日后我再准备其他的,亲自送给他就是。” 第四十二章 破碎的妄想 王子安身边新来的侍妾名叫夏荷。 下头的人报上来的时候,紫竹正在许雨筠床前照顾着,闻言有些诧异:“听着颇俗气的名字,是哪家妓馆的姑娘?” “花茶庄上的丫环。” 光听名字她还没觉得什么,再提花茶庄,许雨筠才想起来,可不正是花朝节那日帮着陷害程昭的小丫环吗? 许雨筠把药碗摔在旁边的小几上,惊讶道:“竟是夏荷?” 褐色的药汁洒出来不少,房间里弥散着浓浓的药味。 见筠儿仿佛知道她的模样,紫竹便问道:“那个夏荷是什么情况,又是如何跟王公子搅合到一处的?” “这事儿还不是多亏了我的好哥哥?”许雨筠没好气儿道,“在花茶庄的时候陷害程昭,夏荷这丫头就是重要一环,也不知哥哥这差事是怎么办的,不但没害了程昭,反而让夏荷爬了床。” “这么说,夏荷知道你们陷害程昭的事?那她手里岂不是捏着你们的把柄?” 她言辞刻薄:“夏荷有什么把柄!一颗废物棋子罢了,就算她出去满世界嚷嚷,也得看有没有人信她的话!” 紫竹忧心忡忡:“枕边风吹多了,若是王公子信了呢?你和王公子的亲事,之后还怎么进行下去?” 她深知枕边风的厉害,十多年前,就是她锲而不舍地怂恿许志高去争抢去谋划,才有了如今这一番气象,不然,许志高永远是个小小赘婿,而她,也只能是个悲惨外室。 许雨筠仍不清醒,张口就是泼辣:“谁要跟夏荷那个贱婢伺候同一个男人!我才不要跟王家结亲!至于那个王子安王公子,若不是仗着家里有钱,他哪里配这样的好日子,只怕是给人提鞋都没人要!” 紫竹知晓她这几日身子好了不少,本想慢慢告诉她的,结果她脑子这样不清醒,又说出这样难听的话,忍不住捂了她的嘴,吩咐寒露:“把丫环们都打发出去,院子里别留人。” 众人退去,紫竹才松开手,冷眼看着许雨筠,语气严厉:“先前在花茶庄那件事,被宋三公子看穿了,他对你哥哥说了一番话。” 被这样的目光盯着,许雨筠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紫竹继续道:“三公子说得很有道理,但是难听了些,我觉着,你也该听一听。” 一番话毕。 许雨筠的脸又青又白,她死死咬着唇:“不可能,三公子才不是这样的人!他为人端正大方,风度翩翩,他不可能说这样的话。” “你觉得王公子粗鄙,那你有没有想过,宋三公子看你是如何?” 一样粗鄙。 许雨筠一直存着几分幻想,现在这幻想被母亲亲手戳破,她忍不住流下两行清泪,更咽道:“可是,我是真心悦爱他,再说,我处处都比程昭好,我的命也该比她更好。” 紫竹叹息,清筠心比天高,像是刚挺的竹,过刚易折,若是这道理现在不教给她,以后就得要别人来教,少不得吃苦头。 陪着她哭了一场,把心中的郁闷发散尽了,紫竹才继续开口:“你哥哥先前听了这话,又羞又恼,决定用心读书参加科考,那筠儿你呢,有什么打算?” 许雨筠想了片刻,摇头说不知。 她不是男子,不能科考,如今又到了议亲的年纪,哪里还有选择的余地,况且,她现在尚且沉浸在伤心里,暗骂宋煜势利眼。 这世上所有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她想趋利,宋煜还想避害呢。 总结下来,还是她太差劲了些,连宋煜的门第都够不上罢了。 “我的想法有两点,一是跟王家结亲,二是挑个书生。” “跟王家结亲,到时候嫁出去,你有许家做后盾,自己再好好经营,定能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这是紫竹的设想,她喜欢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 许雨筠完全不想提及王公子,她问起另一个:“挑个书生是什么意思?娘要我下嫁去受苦?” “苏先生教过的学生科考都极顺利,如今他手下不是还有一位书生吗?我们可以先定亲,等科考之后再完婚。” 这话指的是籍泾。 许雨筠半信半疑:“他真能考上吗?若他一次考不中我还得等着,虚度年华?” 籍泾他家境贫寒,为人又低调,各种诗词集会是从不参与的,所以名声并不响亮。 这话还是许承崇近来跟她提过一嘴,紫竹才知道:“苏先生不但免去了他的束脩,还贴心为他安排了食宿。你说,这样是为着什么?” 许雨筠面色犹豫。 紫竹见她有些心动,继续道:“无非是爱才之心,能得苏先生青眼,足可见籍泾前途光明。” “倘若科考不中,我们许家偌大家族,家财万贯,随意找个由头跟他退亲就是,一个没考上的贫寒学子,搅不起什么风浪。” 许雨筠并没有当即决定下来,留有余地:“待我看看合不合眼缘吧。” 若这籍泾是个真有才干的,一举考中,再加上许家扶持,日子不一定会比程昭过得差。 总算把许雨筠的情绪安抚下来,紫竹松快道:“跟王家的亲事我想想办法,劝劝你父亲,你不愿意,他总不能逼着你嫁的。” “我知道的,多谢阿娘为我筹谋。”许雨筠这才拿起刚刚的药碗,一饮而尽,恨恨道,“不过夏荷那个贱婢得处理掉,她居然背叛我们,这事一定不能善了!” 紫竹无奈点头,自家女儿,除了宠着,还能怎么办? 借着商议亲事的由头,王子安来许府走动过几次,前几次都因她称病没见到,如今好转了,王子安终于见到了人。 病后的许雨筠着一身桃粉色衣裙,衬得肤色愈发白皙,细眉轻蹙,别有一番风姿。 因着虚弱,她的声音也娇软,竭力掩去了眸中厌恶,语气略显平淡:“王公子,多谢你来探望。” 王子安只当她大病初愈,情绪不佳,好言好语道:“哪里的话,我们马上就要定亲了,来探望你是再应当不过的事。” “那便多谢王公子关心了。” 王子安刚想摸一摸美人的小手,紫竹便进来了,热情招呼道:“王公子,我近来听闻你身边多了个侍妾?” 第四十三章 窥探 提起侍妾,王子安面色略尴尬,他本以为这事瞒得极好,结果许家的人不但知道了,还当面问了出口。 他平静扯谎:“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紫竹笑得温和:“听说那位侍妾还是我们许府的人,花茶庄上头办差事的,差事不知道办得好不好,倒是办到王公子床上去了。” 为着夏荷的事情,王子安被家里骂了几百遍,如今到了许府,又是这一番待遇,显然这一桩事大家都不大看得惯。 王子安往日游离花丛之间,甜言蜜语学了个十足十,诚恳道:“这桩事实实在在是个误会,不是侍妾,只是个小丫头而已,花茶庄的时候帮我煮了碗醒酒汤喝,后头念着她心肠好,把她带到王家做个洒扫丫头罢了。” 他明摆着要把黑的说成白的。 许雨筠似笑非笑:“原来王公子会为了这样一件小事提拔一个丫头啊。” “你若是对王家任用丫头的事情不满意,我也可以即刻把她处理掉。” 这还没嫁进去呢,已经管起任用丫头的事儿了? 许雨筠被他气得一噎,脸上的笑意尽数收敛,扶了扶额角,道:“姨娘,我觉得身子不太舒适,先回房去了。” 寒露扶着自家小姐回房去了。 紫竹对这位王公子的态度依旧热情,却带了疏远:“多谢王公子来看望,贵府任用丫头自然不该我们管,只是这事传出去毕竟不好听,若是有意图跟王家结亲的,只怕是要望而却步了。” 说罢这话,紫竹便吩咐人送客。 王子安一时摸不透她话里的意思,是提点还是不满,亦或是,不打算跟王家结亲了,故而离开的时候是沉着脸的。 身边的小厮见他神情不快,询问道:“公子,这是怎么了?” “今日那许雨筠母女说话总是夹枪带棒的,说得好像我非跟她们结亲不可了,也不看看那许雨筠是庶女身份,我娶她一个庶女,她倒是挑拣上了?” 小厮回道:“说得是呢,许家和王家的姻亲是板上钉钉的事,若她不愿,那可还有五小姐和七小姐呢。,” “那五小姐也忒小了些,我还得等上好几年,到时候我跟夏荷的孩子都出来了。” “公子若是拿不定主意,还是回去同夫人商量商量吧?” “成吧。” 程昭知道王子安来府里探望,恍惚想起个东西来,在花茶庄的时候,她从王公子身上扯下一枚青玉玉佩来。 当时只是打算卖些银钱,后头不缺钱,渐渐把这事抛在脑后,现在想来,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她挖开青竹边儿上的泥土,终于把那块青玉玉佩找了出来,又在侧门外的河边洗了洗,透过日光细细一瞧,这玉佩果然是极好看的,成色漂亮,价值不菲。 程昭的小脸也映得愈发剔透莹白。 熟悉的窥视感再次袭来,依旧是来自对面的那间酒楼。 程昭眉眼一凛,领着惊蛰匆匆出了门,虽说酒楼就在听竹院的对岸,可是从许府正门绕出去,也要走上一炷香的时间。 一炷香后,她站在酒楼前,这座酒楼歇业有个小半年了,门上的封条完好,铁链锁了门,上面落了灰尘,一摸一手灰。 她判断,这正门似乎是许久没开过了。 绕过正门,程昭踩着惊蛰的肩膀从侧门处上了墙头,她爬得艰难,骑在墙头上看院内,一片荒芜,野草半人高,茂盛得几乎没有下脚之地。 她拿下腰间的驱虫药粉,往身上撒了些,又往脚尖处撒了不少,这才跳进后院。 杂草丛生,也意味着虫蚁众多,她走得快,只踮着脚,倒也顺利到了屋子里。 窗户纸也早被吹烂,窗框空荡荡的,倒是很方便阳光洒进来,亮堂得很。 大堂里堆叠着十几副座椅,处处破败积灰,她拾级而上去了二楼,从左往右数第二间,就是那里,已经接连好几次,感受到来自这里的视线和窥探。 她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紧张,从进来到现在,一个鞋印子都没看见过,这里完全没有人停留的痕迹。 她稳了稳呼吸,抬手推开房门,房内只一副桌椅,墙角一个陈旧的柜子,程昭左右打量着这间屋子,良久,才缓慢地踏进去,桌椅上的灰尘也是厚厚的。 真的没人在这里? 她心中疑惑,深深吸了口气,只嗅到了空气中浓烈的灰尘味。 “罢了,大约是我太多疑了。”她自言自语。 说罢这些,程昭便走了出去。 与此同时,隔壁房 间,宋阑镇定自若地喝酒,墨泉则紧紧贴着墙听那头的动静,直到听见程昭的自言自语才松了口气。 程昭打开后门,又原样关上,这才带着惊蛰回府。 惊蛰被她这幅神神叨叨的样子吓到了,不安地询问:“小姐,你究竟是怎么了?” “没什么,大约是最近处处都需要谨慎思量,我的精神有些紧绷,太敏感了。” 走时,程昭忍不住又往那里看了一眼,一炷香的时间,真的有人能做到布置好一切,不留破绽吗? 罢了,之后还得再打听打听,这酒楼是谁的产业。 墨泉坐在一尘不染的圆凳上,满脸钦佩地看着宋阑,忍不住感叹:“主子,你怎么会知道有今天这一遭?” 宋阑眼都没抬:“因为我是你主子。” 说话间他又在扇风,扇坠子随着动作缓缓而动,愈发飘逸,清雅的配色衬得宋阑的气质都柔和起来。 “不过主子最近是真的爱用扇坠子,每日都要换着用,也亏了三小姐送得多,不然都不好配颜色。” 宋阑手中折扇一顿,他盯着扇坠子上的小香包,不知这里面是什么香料,隔着一堵墙,不至于传到隔壁去吧? 墨泉这时候继续出声:“主子,每日在这里看三小姐也怪无趣的,这绵州都没什么好玩的地方,不像京城,处处好风光。” “边疆好玩,你去吗?” 边疆战乱不停,哪里是好玩,根本上是豁出命去的危险地方。 墨泉识趣闭嘴。 原来,宋阑极有先见之明,早早派人在走廊里砌了堵墙,把左一房间完全封闭起来,这样在程昭看来,去的是左二房间,其实她去的是左三房间。 第四十四章 书院一日游 却说那王子安离开许府之后,紫竹又忙着去哄许雨筠。 她性子娇气又蛮横,被夏荷的事恶心了一阵子,又被王子安噎了一嘴,回房之后便砸了两个青花瓷方瓶,碎瓷片遍地,鲜嫩的花枝也被摔得零落。 寒露无奈,生怕自家小姐又口不择言说出什么过激的话来,只得屏退了其他丫头,自己一片片地捡碎瓷片,免得伤到她。 随后而来的紫竹见房间这幅糟乱模样,额角突突地跳。 “做出那等腌臜事,还指望我嫁过去受这份气?”许雨筠气得冒烟,“娘,他那副嘴脸你也看到了,摆明了要维护着夏荷,说不定当时陷害程昭失败就是夏荷故意的,她企图借着那次机会飞上枝头呢!” 自家女儿这个性子,只能低嫁,倒不是因为别的,实在是她的脾气太差劲了些,不稳重,心里也没有成算,整日里只会娇娇地发脾气。 紫竹低哄道:“我会想法子处理夏荷,你且乖一些吧。” “夏荷如今在王家,我们的手哪里伸得进去?” “我自有办法,不然你以为我是凭借什么从外室混到了如今?手底下没有点真功夫,哪里能在多年的明争暗斗里活下来?” 话虽如此,但是经过前面接连几次失败,许雨筠还是有些犹疑:“不会又像对付程昭那样失手吧?” 紫竹瞥她一眼,眼底射出寒芒:“那是程昭运气好,又有宋家保着,夏荷不过一个低贱的丫环,若是连她我都没办法解决,这么些年算是白活了。” 隔天,许雨筠终于宣布病愈,一大早便随着程昭去书院。 院中尚有晨雾未散,许雨筠本就困顿,更来不及吃早饭,又困又饿的,由寒露搀着走了一路,也抱怨了一路:“怎么这个时辰出门去上课,你莫不是在诳我吧?” 程昭无奈地答:“二姐姐,苏先生叮嘱我早半个时辰去,但是其他先生没这么早上课,你可以慢悠悠吃个早饭再歇息一会儿,半个时辰之后跟菀儿一道出门。不然这个时候去了也是干等半个时辰。” 许雨筠不识好人心:“要你管。” 因为许雨筠忘了带书匣子,强行要她等了好一会子,所以今天到岸边比以往慢了一会儿,宋家的船倒是照例等在岸边,乌篷内空落落的,宋阑今日不在,只宋煜两手背在身后,面色柔和地看着水色。 程昭下了马车,唤了一声:“宋三公子。” 宋煜的眸光从清透碧波移到程昭身上,随后溢出浅浅笑意,由衷地夸赞道:“今日的衣裙格外好看。” 话里的宠溺意味明显。 程昭穿的是一件新做的水碧色衣裙,是竹记衣铺的手艺,裙摆上绣了一圈水波纹,外头一层薄纱,轻薄又好看,在清风里微动,可谓是将轻灵与飘逸做到了极致。 程昭笑着答他:“多谢三公子夸奖。” 两人之间的气氛熟稔又亲和,许雨筠吃味,但是经过之前的事情之后已经不敢再肖想他,跟在程昭后面上了船。 宋煜对她视而不见,继续跟程昭说着话:“今日似乎迟了些,是起晚了吗?还是忙着喂小兔子?” 程昭无奈低笑:“她们争着喂小兔子,所以都没人管我了。” “毕竟都是小丫头,总是贪新鲜的。” “可不是嘛。” 船靠岸,宋煜先下船,随后伸出手臂让她搭着上了岸,两人继续往书院里走,脚步加快:“稍稍走快些,大约还赶得上。” 后头的许雨筠提着裙摆上了岸,生了一肚子闷气。 待她穿过竹林进了书院大门,一转眼的功夫,已经看不见程昭和宋煜的身影。 苏先生上课的地方同样偏僻难寻,因他是个不爱被人打扰的性子,不然也不会单独辟一个院子出来授课。 许雨筠在书院里一阵乱走,碰见人便拦着问路,可学工们的嘴很严,一说是苏先生上课的地方,先把她打量了一遍:“你似乎不是苏先生的学生,所以,无可奉告。” 浪费了半个时辰的功夫,许雨筠最后只得原路返回去了普通学生上课的地方。 自从上次说定许家的孩子都要来上学之后,许雨筠还是头一回来,她的进度不大赶得上,性子又略骄傲,不肯问人的,还是许雨菀趁着空闲时候提醒了她几句。 晌午是休息时间,可以在书院里吃,不过得提前说好,也可以由各府里送来。 许雨筠来书院这事很突然,府里并没有为她准备饭菜送来,书院里也没有她的份例。 还是许雨菀好心地分她大半:“二姐姐,书院里的饭菜清淡,你大约吃 不惯,吃我的吧。” 许雨筠没心情吃饭,早上的一团气还堵在心头,她把一碗米饭搅得稀碎,这才想什么,询问许雨菀:“你和程昭关系这样好,她的事你都知道的吧?她上课那地方在哪儿?” 许雨菀摇头只说不知,又提醒道:“二姐姐,下午的课很久的,你还是吃一些,不然没力气的。” “我的事需要你来管?”她冷哼一声,说罢便提起裙摆跑了出去。 书院很大,许雨筠又是第一天来,对各处都不熟悉,只能胡乱转着,寄希望于自己运气好能找到正确的路。 找了好几圈,怎么都找不到,反而迷了路。 她这一次是赌气,所以跑出来的时候并没有记路,连原路返回都做不到。 还是许雨菀发觉她不见了,跟学监提了一句。 毕竟是许家的小姐,若是真丢了书院也担待不起,学监亲自带人找她,最后找到她的时候,发现她正在摘花,一小丛精心培植的珍稀兰花被她一采而光,编成了个花环。 学监的脸拉得很长,看在许家的份儿上才没有发火:“许二小姐,你在书院里肆意乱逛,误了上课的时辰,随意摘花,尤其是珍稀兰花,行为实在恶劣,念在你是第一天来书院,赔偿损失加抄书,再有下次,书院不会再收你。” “不就是银子嘛,我赔得起。” 学监懒得再忍,吩咐手边的学工:“你领她回去上课,顺道去一趟许府,把主事的人请过来。” 第四十五章 鬼兰 学工应声,领着这位许小姐回书亭,路上许雨筠还在走走停停,把花环戴在自己头上,问他:“这究竟是什么花?看着奇奇怪怪,又怪好看的。” 学工闷不做声,这花是倾尽一生也难得一见的珍品,这位小姐倒好,摘了花还理直气壮,连道歉都不会。 一小段路走了两炷香的功夫,许雨筠时不时停住脚步问他这是哪里,学工一一回答,直到把人送进了书亭,这才转身往书院外走。 他得去许府请人过来商谈赔偿事宜。 许雨筠这时候终于察觉了些什么,心里没底起来,赔钱是小事,若是这事声张出去,难免要损坏她的名声。 大约是意识到了事情的重要性,许雨筠犹豫了下还是叫住了这位学工,还是一贯的命令口吻:“到许府找紫竹姨娘,还有,这事莫要声张,今后若是闹起来,我拿你是问。” 学工定定看了她一眼,神情无奈,最后只能淡淡点头。 学工到了许府,一层层通报进去,消息最先到了曹秋柏的流珠院,她正端坐着核对账目,,一手拿账本,一手拿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闻言指派了衣香出去:“去查探查探,书院里出了什么事?” 衣香依言去了,片刻后即回:“那位学工嘴倒是很严,但是咱们府里的规矩摆在那儿,什么事儿都瞒不过夫人的法眼的。” 曹秋柏被她几句话哄得高兴起来,催促道:“得了,奉承好半天,直接说,什么事?” 衣香幸灾乐祸:“是二小姐,听闻她今早跟着三小姐去了书院,后头不知怎么了,迷路了,还把书院里的兰花给摘光了,似乎是有些贵,学工这是来找人赔钱的。” 曹秋柏语带嘲讽:“没脑子,紫竹那样伶俐一个人,竟生出这样蠢笨的一个女儿。这事儿,就让紫竹姨娘去解决,银子总要从自己身上出才知道疼。” “是。” 得了曹秋柏首肯,学工一路到了清筠院,见到了那位紫竹姨娘,他眼都不敢抬,只低声回话:“二小姐肆意闲逛,误了读书的时辰,又摘光了珍稀兰花,学监叫我请夫人过去。” 紫竹吩咐木香去取了几十两银子,递给他:“这银子是一点心意,就算做赔偿了。” 学工没接,恭敬道:“我是奉学监的命令来请人过去。” 紫竹无奈,只好叫人备了马车往白竹书院去。 等她们到书院的时候,正好碰上下学时的人潮。 碧水之上,条条小舟来来回回,有些挨得近的,甚至打闹闲聊起来,气氛热烈又欢快。 程昭乘着宋家的船过了河岸,跟宋煜告辞之后,上前跟紫竹姨娘说话:“姨娘今日怎么来书院了,是怕二姐姐待得不习惯特意来接吗?” 紫竹责怪她:“今早筠儿跟你一道来的书院,怎么她出了事你都不知?” 说罢这话又继续道:“你既然早来几天书院,就应该处处提点照顾她,还是说,你是故意陷害她,让她出丑?” 程昭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不知道,平白被她一通训诫。 看她的神情和语气,这事并不是什么好事,大约是许雨筠又闹出什么丢人的祸事来,要紫竹收拾烂摊子吧。 这事可与自己无关,程昭不惯她们母女这个臭毛病,笑着答:“苏先生教书的地方不大一样,是不许闲杂人等进去的,自踏进书院的大门,我就再没见过二姐姐,怎么会知道她出了事。” 一句话,把许雨筠归类为闲杂人等,又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紫竹气结:“你——” “姨娘,这里都是绵州城里的少爷小姐们,难保不会有人认出你,更难保不会有人把丑事传扬出去,您还是省一省教训我的口舌,装出一副敦厚温良的模样吧,免得丢了许家的脸。” 说罢这话,程昭上了马车回府。 紫竹只得咽下心中的气闷,找了条船进了白竹书院,到学监那里领人。 许雨筠正在抄书,抄的是书院的历史和规章,自白竹书院建立以来,发生过的经年的大事以及这些年归纳出的规矩,条条精炼,装订成指甲盖儿厚的那么一本书,抄十遍。 她抄得很潦草,一点儿都不工整,显然是在糊弄事儿,学监看得直皱眉,但也懒得再说什么,这些富贵人家的少爷小姐性子都有些娇贵,但是如这位许二小姐一般刁蛮任性的,还实在是少见。 一位妇人由人扶着,绕过月亮门走了进来,她穿一身山茶红色,眉眼潋滟,自有勾人风韵,若是做宠妾倒是尚可,做正头夫人便有些轻浮。 虽然觉得不大像,学监依旧拱手道:“这位 便是许府的夫人吧?” 一声夫人让紫竹心头熨帖无比,说话也不禁拿上了夫人的架子:“学监,筠儿犯的错我稍稍听了几句,她大病初愈,又是第一天来书院,难免做错了事,该赔偿的我们会赔偿,该挨罚的地方我们也认罚,还望学监多担待。” 学监表示理解:“开办书院,对学生自然是担待的,我找夫人过来是想商议商议赔偿的事情。” 紫竹点头:“应该的,那你看看,赔偿多少合适?” 学监轻叹:“那是苏先生辛苦培育的鬼兰,苏先生说了,他不要什么银钱赔偿,只要夫人寻回一模一样的鬼兰,在寻回兰花之前,二小姐还是在府里多待一阵子吧。” 这事若解决不了,便是得罪了苏先生,白竹书院就不收许雨筠了。 紫竹并不懂得什么兰花,她只知道,这世上没有银钱买不来的东西,她打包票:“我一定寻回一模一样的鬼兰来。” 她信誓旦旦,面色诚恳。 学监也就轻轻放过了:“时候不早了,既然事情已经说定,你们也快些回家去吧。” 紫竹忙不迭领着许雨筠一道回家,心里暗道学监宽和。 学监目送着她们母女俩离开,无奈地摇头低喃:“那鬼兰何其难得,哪怕运气奇佳,能碰上几株,每一株只怕都要上千上万两银子才能买来,这位二小姐,只怕再难回书院读书了。” 第四十六章 筹钱 回府的马车上,紫竹问起那鬼兰长什么模样,许雨筠从书匣子里掏出一串花环。 那花属实怪异得很,花型缥缈奇特,花色惨白,在风中摇摆的姿态仿若幽灵。 紫竹嫌弃道:“这样丑的花,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养的,看得人心底瘆得慌。” 许雨筠倒是挺喜欢,她把花环放回了书匣子,这才开口,埋怨道:“我本来是想跟着程昭一道去苏先生的课上看看,顺便能瞧瞧那籍泾长什么样子,可是程昭她只顾着跟宋公子说话,顷刻便把我甩开,这书院里的学工们也是,一个个神秘兮兮的,不肯帮我指路,不然我也不至于无趣到摘花。” 紫竹安慰道:“你想见那籍泾,方法有很多,没必要这样上赶着,等把鬼兰这事解决了,你照旧去上课,千万别再惹祸了。” 许雨筠点头,说着又伸出自己的手,忍不住撒娇:“娘,我刚刚抄了好多页,手都疼了,学监还说要抄十遍,等我抄完十遍手都断了!” “回去找几个丫环一起帮你抄,管她多少遍,总能交差的。” “嗯。” 回府后,紫竹差人暗中寻找鬼兰,派的还是上次去漳州打探程昭过往的那位虎四。 说来也怪,虎四去漳州一趟,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带回来,只说程昭是个地地道道的村姑,不曾上学塾,也不曾学礼仪,整日在屋里闷着而已。 正是这样,紫竹才想不通,程昭究竟是凭借什么才有了如今的胆色,次次都能化险为夷,今日在书院门外也敢对她出言不逊。 莫非程昭知道了什么,是冲着报仇来的? 后头想想这事当初做得极隐秘,虽说主意是她出的,可办事的一直是许志高,料想他不会把这事往外透出去,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虎四手脚快,人也伶俐,当天晚上便苦着脸回来了,道:“夫人,那鬼兰实实在在弄不到。” 紫竹暗骂他废物:“怎么会弄不到?不就是一株花而已?” “我找了绵州最有名的朱花匠打听,他说,鬼兰本就是世间罕见,尤其是人工培育的,更是少之又少,几万两银子都不一定买得到。” 朱花匠先前是在御花园里侍弄花草的,什么珍稀花木都见过,后来到了年纪出宫,在绵州开了间花植店,卖一些花草什么的,经他手的花木都长得格外好,再加上之前在宫里办过差的名头,生意倒是红火。 紫竹惊得差点没坐稳,被木香扶了一把才回神:“一株花而已,竟要几万两银子?” 许家虽说富庶,但曹秋柏管家严厉,账目也做得密不透风,紫竹这些年只攒下了几千两的体己银子,连一株鬼兰都买不起。 “况且,即便有鬼兰,那花大约也是要送去京城的,京城里的人花钱大方,他们也能赚得多一些。” 现在是又没钱,又没门路。 许雨筠一高兴编了个花环,殊不知,她这个花环价值万两,甚至搭上了自己的未来。 紫竹面色灰败,筠儿若是去书院的第一天便被退了回来,以后还有什么名声可言! 这鬼兰她一定得弄到! 紫竹咬牙:“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你好好问问那花匠,务必从他嘴里问出些法子来!” 虎四面色为难:“朱花匠倒是提了一嘴,夫人若是愿意,可以花上几百两银子雇他们去鬼兰可能生长的地方寻找野生鬼兰,找到了再花万两银子买下,只是能不能找到全看运气,还希望夫人心里有个准备。” 这是说,她得先扔出去几百里银子,拼一个运气了? 即便有这个运气,还得再花万两银子买下来? 紫竹冷笑,真是好厉害的生意头脑。 偏偏她这时候还没法子,向来稳得住情绪的紫竹这时候也忍不住摔了碗:“再去找其他卖花的店铺,打听打听有没有鬼兰的消息。” 虎四依言去了,又打听了两三日,一无所获。 其他人连鬼兰的名字都不曾听过,甚至反过来问虎四,那鬼兰长什么模样,价值几何。 虎四把情况如实报上去,紫竹无奈,只好拿了几百两银子给他:“就雇朱花匠他们,去找,赶快去找。” “是。” 花出去几百两,紫竹心疼得很,想想还要再筹一万两,她的脑袋就昏昏沉沉地疼。 偏偏这时候许雨筠又闹起来,缠着她道:“娘,那鬼兰什么时候才能弄到?” 她嫌无聊,姐妹们都在书院读书,她整日只能闷在屋子里,无趣得很,也想去读书了。 紫竹没了往日的好脾气 ,斥责她:“你一日日地闹,今天要我帮你处理夏荷,明天要我帮你收拾书院的烂摊子,你知不知道,鬼兰需要上万两银子才买得到,你想去读书,也得看书院收不收你!” 许雨筠这时候终于知道厉害,她怯怯地:“那,那怎么办呀?” “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听天由命吧。” “娘,你得帮我呀。” “那你最好乞求,卖掉你那些首饰能凑足了万两银子。”紫竹皮笑肉不笑。 绵州步入初夏。 树上有了蝉鸣,清风里也渐渐裹挟上了温热。 回府的马车上,许雨菀亲亲热热地跟程昭挤在一起:“听说是昨日,爹爹逮住了背着包袱出门去变卖首饰田地的木香,拷问一番才知道了这事的始末。” 程昭后知后觉才知道,原来许雨筠把苏先生的鬼兰给摘秃了,摘花的手法粗鲁,甚至有好几颗是连根拔起的,所以苏先生精心培育的鬼兰枯萎了大片。 紫竹姨娘为了让许雨筠重回书院,不惜变卖首饰衣裳筹钱。 程昭没什么神情:“做了什么事就得担什么后果。” 许雨菀很感慨:“虽说如此,可那鬼兰也太贵了,一万两银子,有那么多银子做什么不好呀,要买一株花。” “那后来呢?” “后来?父亲气呼呼地去了紫竹姨娘那里,本以为要责骂一顿,似乎并没有,反而在清筠院待了大半天,晚饭的时候让账房支了一万两银子给她,母亲为此跟父亲大吵了一架。” “犯错的明明是二姐姐和姨娘,父亲怎么反倒欺负母亲,我不太高兴。” 程昭轻言安慰了她几句,心里默默盘算,紫竹能让许志高支出一万两银子来给她,倒是本事不小。 第四十七章 占便宜 两人在路口分别,程昭下了马车,缓缓朝宋府去。 前几天宋阑没来书院,后头才知道,他又病了,这一次更严重些,躺在床上起不来,宋煜也告了假,时时照顾着,程昭应邀去宋府,为宋阑推拿活络筋骨。 她脑子里装着许多猜测。 按照程素素去世的时间来推算,当时离曹秋柏进门还有两年的时间,若说许志高有同谋,紫竹的嫌疑倒是更大一些,不过这些事过了太久了,她一无所知,嬷嬷又是个颇天真的性子,她得怎么样才能找到些实证呢? 有点愁人。 沉思间,已经到了宋府跟前,宋煜早在门口等,他着一件极淡的藤萝紫锦袍,眉宇间写满担忧,在看到程昭的片刻,眼神短暂地亮了亮。 “阿昭,真是麻烦你了,二哥的情况实在不大好,我也是听墨泉提起你推拿的手艺不错,这才想办法把你请了过来。” “这没什么的,”程昭把几页纸递过去,“对了,这是今日上课的内容,我记了下来,可能不够详尽准确,你当个乐子看看便罢。” 宋煜认真地接过,看了一眼,上面的字体娟秀清晰,显然用心写的,也多亏了她细致周到,宋煜感激道:“多谢你。” 这不是程昭第一次来宋府,她记性颇好,记得宋阑院子的位置。 宋煜把她送到听阑院的门口便止住脚步:“麻烦你照顾片刻,我去看一下晚饭好了没有,顺便催促他们把煎好的药送来。” 程昭领着惊蛰进了听阑院,后又在进入房间的时候顿了顿,道:“惊蛰,你还是候在外面吧。” 推拿最好是脱掉衣服,这样的场面看起来非常,有伤风化。 她一个人进了房间,宋阑躺在床上,似乎是睡着,墨泉站得笔直,候在一边,看程昭的眼神仿佛看到了亲人,热切含笑:“三小姐,你来了?主子等很久了。” 程昭点头,坐在床沿替他把了脉,这人还是原先那臭毛病,爱泡冰药浴,泡得太久掌握不好分寸,反而染了风寒,虽说吃了自己先前配制的药丸,但是身子仍然不太爽利。 她叹息一声询问道:“泡得太久了,你怎么都不管管他?” 墨泉噤声。 他其实有一箩筐的话想说,主子根本不是听话的人,做什么事都爱走极端,泡冰药浴要泡到自己嘴唇发白,喝烈酒要喝到自己头痛不止。 他一点儿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可是没办法,没人管得了他,宋煜对他的事都是不敢置喙半句的。 有墨泉帮忙,给宋阑脱掉上衣,又翻了个身,程昭才从屏风后面转过来,叮嘱道:“我给他推拿一下,你守着门窗,别让人闯进来,我日后也是要嫁人的,名声很重要。” 墨泉道是。 程昭随后便脱掉鞋子上了床,坐在他腿上,看到了他白得过分的脊背,上面有两道很深的疤,虽然早就愈合,看上去依旧触目惊心。 她眨眨眼,有些茫然,侍郎府的二公子怎么会受这样重的伤? 不过这并不是她该考虑的事情,程昭很快收回思绪,双手在他背上推拿起来。 泡冰药浴最显然的一点就是他浑身都僵硬,极冷而发汗,对于身体来说是极大的考验,一个不小心便会导致风寒,宋阑的身体弱,脊背更加僵硬,仿佛铁块。 程昭用了极大的力气一点一点揉开,累得气喘吁吁。 推拿一遍之后她停住,打算休息片刻再继续第二遍,可这时候,身下的人动了动,一个翻身把她压在身下,微红的眼盯着她,语气淡而灼热:“你在做什么?” 程昭愣怔了片刻,很快回神,语调急促,似是极力撇清关系:“帮你推拿啊。” 她的呼吸里带了甜香,落在他脸上,有些发痒。 宋阑的眸色暗了暗,眼底涌上一丝欲望,头缓缓低下去,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程昭恐惧地盯着他:“你,你干什么!” 宋阑的唇停留在她耳边,语调里带着极淡的笑意:“以后推拿可以,别占我便宜。” 说完这话,他松开程昭的手腕,坐直了身子,露出大片光一裸的胸膛,清瘦可见肌骨,白皙仿若灵玉,似乎一下子就将刚刚的轻佻收敛,看向她的目光带了几分打量。 片刻后才道:“这推拿的手艺你教给墨泉就是,今后不用你帮我推拿。” “知,知道了。”程昭仓皇起身,理好衣裙之后便出了房间。 宋阑其实早就醒了,从她进门的那一刻便一直清醒地,听着她说出口的话。 我日后也是要嫁人的,名声很重要。 这世上的女子都想嫁一位好夫婿,程昭也不例外,当然,这并没有什么错,可是他觉得心里发堵,她这样亲密地帮自己推拿,心里还想着要嫁给自己的三弟。 他深深地叹息一声,仰头躺在床上,盯着青绿色的帐子发怔。 墨泉兢兢业业守在门外,见程昭出来,询问道:“三小姐,这是推拿好了?” 程昭慌乱点头:“嗯。” 随后领着惊蛰匆忙离开。 墨泉高兴地进了屋子去观察自己主子的情况,他脸上有了血色,身体也没那么僵硬了,放松且舒适,看起来确实是比之前要好上不少。 “主子,三小姐怎么走得那样匆忙?” 宋阑情绪烦躁,斜睨他一眼:“滚。” “好嘞。”墨泉听命出去了,继续守在房门外。 在宋府耽搁了一阵,程昭回府的时间比往日又晚上几分。 听竹院里,丫环们正在摆弄小兔子,程昭原先画的兔笼子,木匠赶工做了出来,打磨又上漆,很是精致美观,小兔子钻在里面都不肯出来。 见她面色通红,嬷嬷关切道:“甜甜,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程昭掩饰情绪,说罢便躲回了房里,她坐在梳妆镜前,看着自己依旧通红的面颊,用扇子扇了许久,浑身的灼热才渐渐消退下去。 灼热褪去,脑子似乎也清醒不少,她后知后觉,占便宜,她帮宋阑推拿吃亏的是她好不好? 费了好半天的力气,连一句感谢都没有。 她胸腔里堵了一口浊气,怎么都挥之不去,也因此,愈发惧怕宋阑了,他会掐着自己的下颌出言威胁,他会压在自己身上出言挑衅。 面对这样一个宋阑,她怎么敢下手诊治? 第四十八章 嫁给他挺好的 隔天,宋阑去了书院。 他神色依旧苍白,嘴角微弯,带着不知名的愉悦,整个人都柔和不少。 程昭见了他,下意识躲了躲,可他们几个读书的时辰比旁人早半个时辰,岸边空空荡荡的,她无处可躲,宋煜挥手唤她:“阿昭,这边。” 程昭无奈,只好上了船。 宋煜盯着她衣角一小片兔毛:“兔子都到了掉毛的季节了?” “倒也不是,小兔子不知去哪儿蹭得一身灰,洗也洗不干净,丫环们只好把它的兔毛剪短了些,小兔子可生气得很呢,昨天发了疯地咬人,不识好人心。” 见她感慨万千,余光从船篷处扫过,宋煜便知道,她哪里是在说兔子,分明是在说人。 昨日推拿的时候,宋煜被宋阑支走了,墨泉似乎也在房门外等着,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宋煜只知道,她走得匆忙,都忘了跟自己告辞。 大约是两人吵了架。 宋煜声线微低:“每天听你提小兔子,我还真好奇,想去瞧瞧了。” 反观船篷下的宋阑,那人明明听到了她的话,却没什么反应,一心把玩着手里的折扇,目光悠远,越过水面望向更远处的水上市集。 他仿佛对昨日的冒犯,没有半分羞愧。 “其实那兔子也没那么好玩。”程昭闷闷的答。 说话间船已经靠了岸,程昭提着裙摆上了岸,又从宋煜手里接过书匣子,道:“多谢。” 与此同时,宋阑一跃上了岸,反而落在她前头,倒是没有先走,在原地停了停,等程昭和宋煜都下了船,三人才一道并肩前行。 程昭被两个男人簇拥在中间,提着书匣子的手臂略略酸痛。 宋煜道:“你昨日送来的东西很有用。” 程昭点头:“能帮上你就好。” 宋阑余光从他们两人身上略过,神情有了些裂痕,道:“什么好东西,给我瞧瞧?” 程昭敷衍他:“算不上好东西,宋二公子什么都不缺,志向也不在科考,还是别问这个了。” 她越捂着,宋阑就越好奇,抬眼盯着宋煜,眼底威胁之意明显,是要他来说。 宋煜只当没看见,加快了脚步,道:“书匣子实在是太重,我们还是快些进去吧。” 宋煜的书匣子是一般人的两倍大,因为里面装着两人份的笔墨纸砚,他每日里照顾着宋阑c帮他提东西,都是无怨无悔的。 今日,为了帮程昭出口小气,他也大着胆子不怎么理宋阑。 宋阑见状,气得冷笑:“你可真是我的好三弟。” 程昭不知是没听出来还是故意的,咕哝着补了一句:“三公子每日为你提书匣子,对你嘘寒问暖,自然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好得很。”宋阑摆出一张臭脸,一收折扇,步子加快,将两人甩在身后。 空气越发沉寂,程昭不确定地看了宋煜一眼,担忧道:“他不会为难你吧?” 宋煜神情爽朗:“大不了挨他一顿揍,没什么大不了的。” 程昭凝神多看了他几眼,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是一句语重心长的叮嘱:“那记得护着点脸,毕竟,你长得还,怪好看的。” 宋煜失笑,由心头升起一股愉悦。 放课的时候,对岸出了件事。 王子安被人拦住了去路,一个十七八的男人跪在他面前,男人穿着小厮的衣裳,本来不甚显眼,可他提了个花色艳丽的包袱,故而引得人多看了几眼。 “王公子,你,你不能这样啊,抢走我未过门的媳妇儿,我们已经有了夫妻之实了,你不能就这样把人抬进府里做侍妾啊!” 这话一出,众人的兴趣便有些浓。 王子安强抢民女的事已经司空见惯,不过他往日只是玩玩而已,不曾把人带进府里做侍妾的。 这还是头一次,把人带进府里做侍妾,那人还偏偏不是处子之身,可不叫人笑掉大牙了去? 王子安闻言,面色也是一阵难堪,最让一个男人感到气愤的,便是自以为找到了解语花,结果是个破鞋。 他扯着那小厮的衣领问道:“你胡说什么?” 小厮信誓旦旦:“王公子,我没有胡说,您若是不信,我可以跟夏荷当面对峙的。” 程昭上了岸,也想看个热闹,奈何众人围成了一圈,她也不好硬挤进去,只得在一边凝神细听,隐约听见了“夏荷”的名字。 “夏荷?这名字怎么这样熟悉?”她暗暗嘀咕着。 “似乎是花茶庄那里的丫环。” 耳边传来一声提醒,程昭这才想起来,夏荷可不正是花茶庄那个帮自己引路的丫环吗? 后来多亏了程昭机警,借机跑了,夏荷本是进去瞧瞧,反而被王子安一把拉上了床。 夏荷将错就错,既然爬了床就一不做二不休,跟了王公子。 有决心再加上几分手段,她倒还真混成侍妾了。 等到理清思绪,程昭对旁边的人道了句:“多谢。” “不用。” 她后知后觉刚刚回答自己的人是宋煜,只是他的声音偏冷,神情也紧绷着,似是不悦,跟往常的和煦难以重叠。 岸边停着一条乌篷小船,宋阑端坐在里头,慢悠悠地喝水,眸光落在水面上,似乎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并不感兴趣。 宋煜则跟着程昭站在人群边沿,他此刻手掌握拳,似是隐忍。 程昭问:“你不大高兴?” 宋煜答:“我刚刚似乎听见有人提了一句,王公子经常强抢民女。” 程昭点头,无奈道:“似乎是这样,不过他总能拿钱摆平,苦主收了钱,不好再告他,这事也就作罢了,世道如此,人又能如何?” 宋煜一向温和的眉眼忽的紧绷起来,话里透着正气:“既有不平,就该阻止。之前是强抢民女,这次是抢走别人的未婚妻子,他这样做,不对。” 说着,竟是要走上前去管一管这闲事。 程昭眼睛亮了亮,一下子觉得他的形象都高大起来。 宋煜这样的男子确实是世间少有的,他能体察人情,待人又温和细致,况且,家世和学问都是顶尖的。 好像,以后嫁给他也挺好的。 第四十九章 高下立判 这念头一出,就被程昭迅速打消,因为耳边响起了师父的叮嘱。 师父一向对她和颜悦色,只有在提到京城的时候会情绪激动,不断地重复一句话:千万不能去京城,那是这世上最危险最恐怖的地方,会吃人的。 还不等宋煜挤进人群,宋阑便开了口:“宋煜,回府。” 带着命令的语气,似铁器般冷硬,含着无尽的威慑力。 宋煜回身看了自家二哥一眼,阳光般温柔的面庞纠结起来:“二哥,等我管一管这件事。” 宋阑冷下脸,似是不满,道:“你打算怎么管?以什么身份插手?他们犯了哪条律法?你是衙门问案子的还是掌管律法条例的?” 他本来就白,冷脸的时候像极了冬日寒霜,一直要冷到人的心里去。 程昭旁观着,都觉得自己后背一阵发凉。 显然宋煜的承受能力更强一些,他只是哑口无言,握拳的手再度紧了紧,发出咔咔的声响。 良久,下定了决定似的,打算再争取一些,倔强道:“可是,” 不等他说完,宋阑再度打断了他的话,颀长的眼眸如电光劈射,警告之意明显:“宋煜,你别忘了,这次到绵州的来意。” 宋煜怔了怔,苦笑着看了程昭一眼,只得返身上了船。 他的背影不复往日的板正,透着无力和颓然。 宋阑依旧不悦,抬眸看着岸边的程昭,道:“悦小姐快些回去吧,有些热闹,不是那么好看的。” 程昭点头。 船工用长杆划破水面,船随之掉了个头,悠悠朝着宋府的方向去了。 两兄弟的事,程昭不好插嘴,但高下立判。 一个意欲上前,一个袖手旁观。 她默默地白了宋阑一眼,嘀咕道:“冷面无情。” 说罢这话就上了马车,却并未离开,而是叫车夫把马车朝人群那边靠了靠,那个小厮是花茶庄的,换言之就是府里的,这场热闹毕竟事关家里,她还是得上点心。 那位小厮从包袱里拿出不少东西来,都是些女子衣裳首饰之类,其中甚至混杂了一两件贴身衣物:“这些都是夏荷用过的物件,她后背上有颗豆大的痣。” 这样隐秘的事他都知道? 这话一出,王子安更信了几分,面色也愈发难看。 他扯着小厮直接上了马车,看样子是要领着他去府里找夏荷对峙去。 既然热闹都走了,众人也就渐渐散了,只开口闭口都是谈论这事罢了,看样子也是很期待后续的故事。 许雨菀被白家七小姐强拉着凑在人堆儿里,这才得以抽身,上了马车紧挨着程昭坐下,无奈叹息:“这位王公子委实不成样子,虽说我不大喜欢二姐姐,可一想到她要嫁给王公子这样的人,还是忍不住心疼她。” “既然心疼,那我们回府后去瞧瞧二姐姐吧。” 程昭抬起帷裳,吩咐候在外头的惊蛰,道:“今天买些糕点吧,就买二姐姐喜欢的芙蓉糕。” 糕点铺离这里不远,惊蛰小跑着去买了回来,马车这才启程回府。 初夏时节,园子里花团锦簇。 墙沿一片飘香藤开得正盛,水缸里的睡莲也粉嫩得恰到好处,还有大片大片的月季c牡丹,开满大半个院子,在夕阳下透着暖色。 漫步在花丛里,有种迷醉人心的惬意感。 鬼兰的事情已经顺利解决,故而许雨筠的日子松快无比,但整日里闷着,总是无趣的,她便找了个乐子,在许府花园子的池塘里钓鱼。 池塘里养的都是锦鲤,不许人吃的,故而她钓了放回去,放回去再钓。 程昭和许雨菀在远处看了一会子,缓缓靠近凉亭。 风吹帘动,亭子里处处透着温和的清凉。 许雨菀提着纸包放在桌上,含笑道:“二姐姐,我们今日特意买了芙蓉糕来,你尝一尝?” 许雨筠一回头看见她们俩,目光在程昭身上多留了片刻,露出一抹恨意,都怪程昭,她若是爽爽快快地带自己去书亭,早就见过籍泾了,哪里还有后面这一大摊子事。 不过经过此事,紫竹已经好好地教训过她,叮嘱千万不可与任何人起冲突,她也只好把一口怨气默默咽下去,答道:“多谢五妹妹,有心了。” 见她态度还算和善,许雨菀和程昭便在石凳上坐下来,许雨筠也顺势把手里的鱼竿递给一边的寒露,姐妹三人攀谈起来。 许雨菀嘴甜,跟她说笑了一阵子,话题不知怎的就移到了书院里去。 “五妹妹,你说书院的学生里,谁的学问最好?” 许雨菀咬着指头:“那大约是白家哥哥白修明,他小小年纪便在绵州扬名的,每次上课,也是最得先生青睐的。” 许雨菀跟白家七小姐白晴蕊关系好,日日听她夸赞自家哥哥,潜移默化之下,便把白修明当成了学问最好的人。 见五妹妹好半天没说到点儿上,许雨筠转而看向程昭,面含期待:“三妹妹,那你说,学院里,谁的学问最好?” 程昭略略思索,道:“大约是宋煜吧。” 宋煜为人端正,又有科考的目标,平日里上课极认真,课后似乎也在家苦读,不止一次得苏先生夸奖,说他的文章文采斐然,见解独到。 许雨筠兴致不高,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程昭见她一副失落模样,再结合刚刚一脸期待的神情,心里冒出一个奇异的猜想,她上次一大早跟着自己出门去书院,这一次又询问不停,难道是对苏先生的哪位学生起了兴趣? 宋煜她是认得的,宋阑那个身子和脾气大约也没人看得上,那么,难道是籍泾? 这样想着,程昭拿了块芙蓉糕,咬了一口,香甜顿时在口腔里弥散开来,其中夹杂着芙蓉花的清香。 程昭笑了笑,继续道:“对了,还有籍泾!” 这个名字一出,许雨筠的面色果然稍变了变,眼底微亮,嘴唇也微张,打算开口问下去,又觉得这样似乎太过直白,只得掩饰情绪,状若无意道:“似乎没怎么听过他,是不是啊,五妹妹?” 许雨菀无知无觉,点头应声:“嗯,确实没怎么听过,不过能做苏先生的学生,肯定不一般吧?” “那他人怎么样?” 第五十章 母凭子贵 程昭特意卖了关子,看向一边的木桶,里头有十几尾锦鲤活蹦乱跳:“二姐姐钓了这么多鱼啊,真厉害。” 许雨筠抓心挠肝地好奇,结果程昭却偏偏不回答,她只得压下好奇,和颜悦色地回答:“这里的鱼儿被人喂惯了,笨拙得很,有饵就上,三妹妹若是喜欢,自己试一试,也能钓上几桶的。” “还是不用了,我小时候最喜欢去村里的河里抓鱼,那时候,都是徒手抓的,鱼都精明得很,一有波动就跑,比的就是谁的手稳准狠。” 许雨菀格外崇拜地看着她:“三姐姐好厉害。” “这也不算什么,在什么地方,学什么东西而已。” 见她把话题越聊越偏,许雨筠按捺不住,又把话题拉了回来:“三妹妹,你还没说,那籍泾人到底怎么样呢?” 她问得太刻意,许雨菀都察觉了些:“二姐姐你怎么这么关心籍泾的事啊?” “这,这,”许雨筠抓耳挠腮想不出理由来,只能干巴巴说一句,“只是好奇而已。” 程昭帮她解围:“大约是大哥哥想知道籍泾是怎么拜到苏先生门下的,这才托二姐姐来打听吧。” “是,是这样,不过哥哥不想叫人知道,这才让我委婉打听着,你们可别出去乱说话。” 许雨菀应声:“自然不会。” 程昭亦点头,这才慢悠悠说起了籍泾。 籍泾特别有才华,家境不好的缘故,偏瘦弱一些,淡眉大眼,整个人显得清秀文弱,话不多,但他的性格是一等一的好,有问必答,有求必应,对谁都是友好的。 虽然得了苏先生帮助住在书院里,但是并不觉得理所应当,坚持要做学工,课前课后清扫书亭,偶尔也去厨房帮忙,什么都会,什么都做。 除了上课和做学工之外,其余时间都窝在房间里读书。 这么一听,倒是个很上进又实在的人。 许雨筠记下了,打算回清筠院之后把这话同紫竹说一说,让她帮着参谋参谋,籍泾这人究竟怎么样。 天色渐晚,三人各自回了院落。 听竹院内一片热闹,嬷嬷和小月围着小兔子的窝,手把手地喂着菜叶子,说说笑笑地攀谈着,连程昭回来都没察觉。 还是小月抬手摸身侧的菜叶子,摸到了程昭的裙摆,这才起身,冲程昭问好:“小姐,你回来了?我这就去准备晚饭!” 小月去了府里的厨房端饭菜,嬷嬷则含笑看着程昭,一指墙角,满脸期待道:“阿昭,你看那是什么?” 程昭这才发觉墙角的秋千再度架了起来,比原先更精致了,占地也更大。 “怎么突然又架起来了?” 嬷嬷笑得略有深意:“是宋家的人特意来装的,说是宋公子的一份心意。” “甜甜,你瞧瞧,宋公子多有心,以后有宋公子护着你,我倒也放心。” 程昭点头,但宋煜不知道她院里有秋千,更不知道她喜欢秋千的事啊,说起来,知道这事的,只有宋阑而已。 但见嬷嬷这样高兴,程昭也就不多说什么,只道:“明日去书院,我给他带份糕点吧。” “糕点好呀,嬷嬷亲手做。”说着,钟嬷嬷便急匆匆去了厨房。 院里一时间寂静下来,程昭顺手抱起窝里的小兔子。 完全不一样的手感,之前是恰到好处,如今是过分柔软厚实。 只十几天的功夫,小兔子被丫环们喂养得胖了一圈儿,程昭嘀咕道:“这也太可怕了,兔子还是小时候最可爱呢,一旦不可爱了就要被煮了吃掉了。” 惊蛰听了她这话无比惊恐:“小姐,你怎么可以吃掉小白!” “小白?” “就是兔子的名字啊,嬷嬷取的。” 嬷嬷取名字,还是一如既往地,直白。 先前在乡下,她们养了条狗,通体黄色,嬷嬷叫它“大黄”,如今养了只兔子,又叫“小白”。 “倒也不是我要把它煮了吃掉,你想一想,万一以后小白走丢了,若它长得可爱清瘦,旁人是不是会想着把它养起来,若它肥肥的,旁人是不是当即就把它给炖了?” 惊蛰听罢,觉得很有道理,点头:“那我们以后得控制控制,不能让它吃太多了。” 晚饭的时候,小晴和小荷回来了,她们脚步匆匆,进门后先灌了两碗水。 小晴道:“我一直在王家后门守着,直到刚刚才看见有位小厮模样的人被推了出来,他鼻青脸肿的,显然是被打了一顿,看上去怪可怜的。” “那他可有说些什么?” “倒是说了,不过都是些不堪入耳的词,就是气急败坏地骂人,骂的是王公子和夏荷。” “不论骂得多难听,你一一重复给我听。” 小晴拣了重点说着,到最后磕磕绊绊总算是有了点信息。 说的是那夏荷梨花带雨地说冤枉,后又以死证清白被人拦下,得了王子安的信任,反而叫人把这小厮打了一顿,又丢了出来。 末了,那小厮似乎无奈又苦恼,一副不知该怎么同人交差的神情。 程昭摇着扇子问道:“真的?” 小晴不太确定,只道:“从前我怕做错了事的时候就是那幅模样,但是旁人究竟是不是,我也不清楚的。” 程昭不禁多看了小晴几眼,面色赞许,小晴观察细致入微,说不定以后会有大用场。 小荷这时候又补了句:“当时小晴离得远,但是我刚好在一边的摊子上装模作样买东西,故而离得近些,隐约听到一句话,似乎是说什么贱人,怀了孩子之类。” “孩子都有了?”程昭声线拔高,这个发展她是万万没想到的。 这夏荷倒还真不是一般人,出了这种事不但能全身而退,还怀上了孩子,若是许雨筠嫁进去,少不得要跟夏荷打擂台,谁赢谁输还很难说呢。 或许这是一个突破口,到时候就以许雨筠做威胁,说不定能从紫竹嘴里撬出当年的真相。 不过程昭手下可用之人不多,小晴小荷频繁出府容易惹人怀疑,若是能有墨泉那样得力的手下便好了,身手好轻功也好,不但能保护自己,外出探听消息也方便。 当然,她也只是想想罢了。 墨泉那样好用的手下得从小培养,她根基太浅,银钱也不够多,即便遇到了那样的人,也是雇不起的。 第五十一章 初见籍泾 小厮被王家打了一顿赶出来之后,便去找了虎四。 虎四当下便进了许府,直奔清筠院,道:“姨娘,事情没办成,王公子似乎特别偏宠夏荷,被她几句话哄了回去。” 紫竹正在制香,闻言停下手里的活:“夏荷竟这样得他喜欢?” 虎四答道:“是,据小厮说,夏荷穿的衣料颇为华贵,满头珠翠环绕,行走间自有媚态,短短十几日功夫,已完全不像个丫环了,若不是他认得夏荷,差点以为那是王家的哪位姨娘了。” 他看了眼紫竹姨娘的反应,见她情绪尚且正常,故而补了句,“小厮说,夏荷的小腹微隆,可能,可能,是有了身孕。” 紫竹一不小心打翻了手边的茶盏。 青瓷的茶盏碎裂开来,上头的莲花花瓣瓣瓣分明,刺眼得紧。 从花朝节至今,也有两个多月了,若是那时有的,如今也是该显怀了。 夏荷倒是真真有手段,把王子安的心紧紧握在手里不说,还怀上了孩子。 她深呼吸压下不甘和气恼,转而无奈叹息,语带怨怪:“怪就怪在花茶庄的朱婆子身上,贪图那三瓜两枣的钱,竟然把夏荷的身契卖给了王家。” 朱婆子是曹秋柏娘家带来的老妈子,关系亲近无比,曹秋柏这才放心把花茶庄的一切交给她打理。 虎四连续三次没办好差事,心里直打鼓:“那夫人,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由着她去吧,没有身契,没有把柄,我们还真真是动不了夏荷了。”紫竹虽然有些恼火,不过却是下定了决心要拒绝许雨筠和王家的婚事。 夏荷那个妖精先人一步进了府,还早早有了身孕,她的筠儿可不能嫁进王家去受苦。 紫竹把更多的希望放在籍泾身上。 正巧许雨筠傍晚时分从程昭那里打听来些消息,迫不及待同紫竹说了。 紫竹听罢,心头稍安:“我本来也想过,苏先生都肯收他做学生,料想他的人品是一等一的,这下子一听,心里愈发有底气。” 正好借着夏荷这个由头把王家的婚事拒了,再慢慢想法子跟籍泾牵上线。 隔天一早,程昭提着满满一食盒的糕点上了马车,嬷嬷昨日备了材料,今早早早起来做了这些糕点,千叮咛万嘱咐要她送去给宋公子。 一上车,便见到马车里已经坐了个人,是许雨筠。 她今日特意装扮过,脸上一层薄薄的脂粉,细长的眉,微红的唇,鹅黄的衣裙,风格清丽典雅,又透着女儿家的娇俏。 程昭诧异道:“二姐姐,你这是,又打算随我去书院?” 许雨筠娓娓道来:“是这样,父亲替我跟苏先生求过情了,书院也答应叫我回去了,母亲让我特意跟苏先生道一句谢。” 程昭似笑非笑:“这是找到鬼兰了?” “还没有,不过朱花匠会继续寻找的,苏先生宽宏大量,仁善过人,我特意去谢一遭也是应该的。” 程昭没再多话,随她去了。 这一次,许雨筠是铆足了劲儿要好好表现,一路上规规矩矩,到了书院也只专注地跟在程昭身后。 苏先生一向来得比他们几个学生还要早,端坐在案几前看书。 程昭照规矩行礼,语气平静:“苏先生安好。” 苏先生眼都不抬,低低应声:“嗯,你也安好。” 程昭说罢便抬手从案几上拾起今日要背的诗词,往座位去,糕点在路上便交由宋煜提着,她学得聪明,只道是谢谢宋煜宋阑两人近日来的照料。 许雨筠倒是不急着行礼,余光在几个学生之间来回。 其余四位她都认得,故而第一排的籍泾便很好认,他穿着青色的院服,发髻高悬,缀一根白色丝带在脑后,看上去简洁又干净。 此刻他正垂头看着手里的诗词,只看得到轮廓是颇清秀的。 许雨筠略回神,这才冲着苏先生行礼,声线轻柔:“苏先生安好。” 倏然听见陌生的声线,苏先生抬了头,玉质一般白皙的面庞上带了淡淡疑惑,眼睛微眯,带了淡淡的不愉和打量:“你是?” 许雨筠脸上挤出热情的笑:“苏先生,我是许府的二小姐,今早是特意来感谢您。” 苏先生的疑惑散去,转而化为更重的不悦:“没必要感谢,你父亲已经代为谢过了,若是没有其他事,赶快离开吧。” 许雨筠余光仍在打量那边的籍泾。 籍泾格外呆,颇有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专注,这时候还不抬头,一心只落在背诵诗词 上头,不过,眼睫倒是很细密,蒲扇似的。 沉迷于此,故而许雨筠并未听清苏先生说了什么话。 苏先生见她愣怔,不悦的情绪更添几分:“许二小姐,你该走了。” 这一次,是更为明显的逐客令。 许雨筠面色发白,点头,但是又为难道:“苏先生,我不大认得路,可不可以请人送我出去?” 先前鬼兰被她摘了,原因就是迷路闲得慌,苏先生这一次可不敢再小瞧这位二小姐的破坏力,随手一指:“籍泾,你送她出去。” 籍泾闻言起身,应声道:“是,先生。” 是很清爽的声音,干脆利落,如三月春风,如初夏花响。 籍泾走出几步之后见她没动静,故而回头催促道:“二小姐,这边请。”他的瞳仁很干净,里面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像是同天地万物相融的一抹云彩。 “啊,嗯,嗯,好。” 籍泾跟宋煜是相似的类型,样貌端正,气度沉稳,除了,籍泾家境贫寒。 这一次见面,许雨筠对籍泾的态度已经完全不一样,这样的人是她喜欢的类型,若是他借助自己的家世,一朝乘风起,未来大约会很好吧。 总之,王子安那样的人跟他是没办法相比的。 前头领路的籍泾还沉浸在那两首诗词上,今日的诗词有些难,背起来也稍稍拗口,回去之后大约得加快些进度。 一直把许雨筠送到了书院大门那边,籍泾才道:“许小姐,到这里便是了,之后若是迷了路记得找学工询问,自己别乱跑了。” 鬼兰是他和苏先生一同打理的,苏先生心疼,籍泾也心疼。 许雨筠把这理解为关心,嘴角咧开了花:“多谢籍泾哥哥。” 第五十二章 第一个朋友 !g一 籍泾被这个称呼惊得慌了神,一张俊脸煞白,随即又通红,话都说不利索了:“二二小姐自重,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说完这话他便返身离开,脚步匆匆。 许雨筠见他这副模样,心情更加愉悦几分。 却说书亭那边,程昭见籍泾脚步匆匆面色潮红地回来,疑惑地观望了一阵,心里暗暗想道,二姐姐莫不是轻薄了籍泾? 先前明里暗里地打听,如今见了面娇娇怯怯,仿佛真动了心的模样。 啧,真没想到,许雨筠那样心比天高的人,竟真的会看上家境贫寒的籍泾。 她脑子里一直在琢磨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故而诗词又没背下来,苏先生点了她几句,继续罚抄。 休息时间,前座的黄书意转过头来看她,神色莫名,似乎是有什么话要说。 程昭也有样学样,回看她,眼底的疑惑之意更浓。 两人大眼瞪小眼,愣了片刻。 黄书意圆脸杏眼,两颊肉嘟嘟的,偏可爱一些,但是看程昭的目光却并不友好,便显得人有些凶,她微扬下颌,居高临下道:“你次次罚抄,次次背不下诗词,不觉得丢人吗?” 程昭仍旧打算藏拙,故而眨眨眼疑惑道:“我并非自小读书,比旁人慢些难道不应该吗?黄小姐文采斐然,出口成章,乃是天赋极佳的缘故,而我资质平平,也早早认清了这一点,没什么丢人不丢人的。” 本以为是针锋相对,结果得了程昭一顿好话,黄书意意外地脸有点红,说话也结巴了:“我,你,” 不等她说完,程昭又托着下巴诚恳道:“黄小姐有才女的名声在外头,我自然是非常仰慕的,能跟黄小姐做同窗,一道求学,是我三辈子才能修来的福分。” 说完,她格外真心地笑了笑,眼底溢满光彩。 她的声音很好听,如三月莺啼,态度也和和气气,黄书意被她的笑迷得晃了眼,很是受用地应声:“那,那就暂且允许你仰慕我吧。” 挺有趣的回答,程昭笑得愈发灿烂,继续道: “黄小姐,你今日用的口脂格外漂亮,在日头下闪着微光,可见你品味不俗。” “黄小姐,你的衣裙是竹记衣铺的吧?我先前在铺子里看过一两眼,昂贵无比,但是你穿上特别好看显气色。” “黄小姐” 一说起脂粉衣裙,黄书意的话便多了些,态度也不知不觉地软和下来,将嘲讽她的原意抛在脑后。 直到休息时间结束,苏先生重新回来上课,见黄书意恋恋不舍地转回身来坐正,他心带疑惑,这两人不是第一天开始便不大对付吗? 为此,他还特意每日罚程昭抄书,让她的处境略惨一些,这样黄书意便不会再难为程昭。 人一旦熟悉起来,便越聊越投缘。 只几天的功夫,黄书意和程昭好得形影不离了。 黄书意是个颇直率坦荡的性子,偶尔骄纵,对花朝节在花茶庄上的事业不吝重提。 “那时候第一次见到宋煜,确确实实觉得惊才绝艳。不过后来知道你们定了亲,我的心思也就淡了,我才不要跟人争抢,我要找一位一心一意待我的。” “会有的。” “不过你刚进书院那几天,我确确实实看你不太顺眼,就是心想,能跟那样好的人定亲,又能轻而易举拜在苏先生门下,怎么什么好事都叫你碰上了呢?” 程昭苦笑:“大约是我母亲在天之灵保佑我吧。” 其实她的人生没有那么顺利,前方有很多很多的事等着她去做,她承受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很多东西,这是沉重的压力。 黄书意见她情绪低落,以为是她想到了去世的母亲所以伤感,歪头哄她高兴:“那这份保佑也太厉害了,你母亲为你定的这门娃娃亲太神了。” “这从何说起?” “跟你们一起读书,见你整日整日和宋煜同进同出,便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份感情。” “啊?”程昭诧异,“我和他似乎没什么感情,虽说有婚约束缚着,不过如今也只是略好些的朋友罢了。” “才不是没什么感情!我父亲和母亲琴瑟和鸣,是绵州最叫人称道的一对恩爱夫妻,宋煜往日对你,就如同我父亲对我母亲,他很喜欢你的。” 程昭略略点头,心里却不抱任何期望。 她是个很记仇的人,许承崇谋划她坠入画舫,许雨筠谋划她在花茶庄差点失身,还有紫竹姨娘联合明通大师把她诬陷为灾祸的事,她都不 曾忘记,等到一定时候,她会出手报复的。 而报复的手段,只会更狠辣,甚至闹出人命。 宋煜这样好的人,大约没办法接受一个手染鲜血的妻子。 天高云淡,微风习习。 院子里的秋千轻晃,程昭正坐在上头搂着小白发怔,惊蛰匆匆忙忙地跑了进门,停在她面前,边喘息边道:“王公子被紫竹姨娘赶出了清筠院,怒火中烧,现在正在夫人的流珠院生闷气呢,非要家里给他个交待。” 程昭见她满头大汗,关切道:“且把汗擦擦,以后这种事慢慢来报,不急于一时的。” 惊蛰憨厚地笑,用帕子把脸胡乱一擦,继续道:“谢谢小姐关心,不过,那边的事,怎么办呀?夫人会给出什么交待呢?” “交待?紫竹姨娘敢这样闹,正是握住了王子安的把柄,打定了主意要拒婚。” 这是明摆着的事,她们母女俩连下家都找好了。 “这种事,我一个未婚的姑娘是不好去听的,等着六妹妹那边的消息吧,我们只管看好戏就是。” 却说流珠院那边,曹秋柏已经让衣香奉上第三盏茶了,派去请紫竹姨娘过来的丫环还没个音信,她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故而只能出言安抚。 “王公子稍安勿躁,这事还是等我把她叫来,一定让她给你个交待。” 王子安仍在气头上,他还是头一次被人赶出来,脸都丢尽了! “王许两家联姻的事早早就定下的,二小姐已经及笄,我本意是出于尊重,这才三番两次找紫竹姨娘商讨,可如今才发觉,姨娘就是姨娘,跟正头夫人没法比的,没涵养没风度,只会一味粗鲁赶人。” 许雨筠的事要过紫竹这一关,是许志高的意思。!一ver 第五十三章 看不成热闹 !g一 做母亲的,总会格外心疼女儿,要求事事亲力亲为。 曹秋柏同样作为母亲,是能理解这份关爱的,忍不住劝诫道:“王公子,无论如何,这是许家,你说话还是要客气一些,若是刚刚的话传出去,王许两家的亲事还怎么推进下去?” 王子安是被怒火烧了神志,被她一说才回过神来,连忙告饶:“小辈口无遮拦,希望夫人勿怪。” 紫竹姗姗来迟,却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领着朱婆子来的,她今日是打定了主意要打消跟王家的联姻,为着许家的脸面,倒是没有直接进去,而是托衣香把曹秋柏叫到偏厅说话。 当着朱婆子的面,紫竹把花茶庄的事说了开:“花朝节当日,夏荷那丫头趁着王公子醉酒,竟爬了床,后头不知怎的,又哄着王公子从朱婆子这儿买了夏荷的身契,如今夏荷已经在王家高高兴兴地做姨娘了。” 说罢,她绞着帕子一顿落泪,继而又道:“王公子从前有强抢民女的名声,后来终于收敛些,如今又有这样一个小妖精在府里,有谁家会把女儿嫁进去?那不是把人往火坑里推么?” 朱婆子是曹秋柏的人,这事若真论起来,是曹秋柏用人不周全。 曹秋柏头大如斗,一脚踹在朱婆子心窝子:“你狗胆包天了?敢私卖丫环身契?” 朱婆子以头磕地,磕得砰砰响,哭道:“夫人息怒,我这是,一时糊涂啊。” 曹秋柏冷笑,素日慈和的样貌难得凶厉起来,语气冰凉:“一时糊涂?你的一时糊涂毁了王许两家的情谊,你这条贱命偿得起吗?” “以后花茶庄的事也用不着你了,择日就把庄子上的账本什么的全部交给衣香,我再寻个新的管事来!” “念在你年纪大了,又跟了我许久,打十个板子赶出府去!” 处置了朱婆子,下一刻,曹秋柏便和颜悦色地哄着紫竹:“不过是一个姨娘罢了,没根基,又是那样的出身,搅不出什么风浪来的。联姻是两家的大事,家主一直都期待着这事,你如今贸贸然惹怒了王家,不是明智之举。” 惩罚只是做做样子,曹秋柏仍在和稀泥,往日这样圆滑可以合家安宁,但是今日,事关许雨筠一辈子的幸福,紫竹不肯退让,她皮笑肉不笑:“夫人,若这事换在五小姐身上,你还肯让她嫁过去吗?” “若是为了许家好,我自是舍得的,不过菀儿尚未及笄,并不合适。” 说来说去,还是不忍心罢了。 表面上的大义凛然,不过是自欺欺人。 紫竹坚定道:“总之,这事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跟王家的联姻可以继续,但是绝不能是我的筠儿。 夫人也别拿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搪塞我,我们能和平相处这么些年,无非就是互相握有把柄,跟王家这亲事,要么作罢,要么换人,您决定吧。” 两人手里都有把柄,双双揭发出来,只是两败俱伤,曹秋柏不能逼迫她,反而还得应着她。 换人,曹秋柏自然是舍不得自己的菀儿和锦儿的,程昭已经定了宋家,哪里还有人可用? 紫竹姨娘这是逼着自己将此事作罢啊。 曹秋柏的指节在桌上缓慢敲击着,极富韵律,思量片刻之后,她敛眉,极镇定道:“你打算如何是你的事,但是王公子今日找到我流珠院来了,你得把他解决掉,之后这件事我不会过问,你自去找家主商议。” 算是一种极富威严的退让。 婚嫁之事最是复杂,曹秋柏心知管不好一身骚,由着紫竹自去折腾,许雨筠嫁得好便是她命好,嫁不好便怪她亲娘,总之,这错处落不到她头上来。 抽身而退,互不打扰,是曹秋柏和紫竹和谐相处多年的第一要义。 紫竹得了满意的回答,面上终于有了笑意,只道:“多谢夫人成全。” 这边说罢,紫竹便派了个眼生的丫环去正厅见了王公子,道:“王公子,门外小厮来信,说是家中出了些事,似乎挺急的,您要不要回去看看?” 王家上上下下管理得井井有条,王子安往日是半点不插手的。 如今有急事找他,无非就是房里那点事,他想起来,这几日夏荷常说身体不适,一会儿孕吐一会儿头晕,这说的急事该不会就是夏荷出了什么事吧? 他心中是有夏荷的,关心则乱,人就坐不住了,匆匆告辞离开。 曹秋柏从偏厅出来,看他飞也似的离开,尚且疑惑:“你派人同他说了什么?” “随口胡诌家中有急事,王公子大约太顾家了,这才匆匆忙忙回去了。”紫竹 笑得神神秘秘,说完这话领着自己的人也出了流珠院。 紫竹的法子很简单,就是拖着。 婚事可以拖,但夏荷肚子里的孩子可拖不得,拖到王家着急,拖到王家放下身段恳求,到时候能获取更多的利益还让王家挑不出错儿来。 消息传回听竹院的时候,程昭已经在捏药丸了,小兔子在她脚边转来转去,像个小跟屁虫,无奈她只好把兔子提了出去,关上房门。 马上到了炎炎夏日,她打算做些防暑的药丸蜡封起来,到时候隔三差五让丫环们吃上几颗,整个夏天都不怕暑热之气了,顺便也可以送给墨泉一些,他整日整日神出鬼没随叫随到,最是容易中暑气的。 惊蛰依旧步履匆匆,小脸急得潮红,又纠结地挤成一团,叹息道:“小姐大约是等不到这场热闹了。” 隔着大开的窗子,程昭抬眼看过去:“怎么了?” “王公子急匆匆地回家去了,似乎是有什么要紧事。” 惊蛰的脸色颇为失落,显然是很期待这场热闹呢。 她思虑片刻,挑眉哄着惊蛰:“要不这样,过些日子,我让他们热闹热闹。” 惊蛰闻言,果然高兴不少,满怀期待地问:“那有多热闹?” “热闹到,全绵州都知道,够吗?” “啊?”惊蛰惊讶片刻,又发愁道,“那会不会太惊天动地了?万一影响小姐的名声怎么办?”!一ver 第五十四章 买铺子 !g一 “你放心,到时候只管看热闹就是。”程昭一边捏药丸一边笑得纯良无害。 程昭足足做了十瓶去暑丸,这名字是师父取的,说是藿香正气丸,由医典名方“藿香正气散”修改而来,效力更强,又便于食用。 两瓶给自己和嬷嬷,四瓶给四个丫环,剩下四瓶送人。 程昭挑了个休沐日去了宋府,先去宋煜院子里坐了一会儿,这才提起要找墨泉。 宋煜一边差人去叫了墨泉来一边同她开玩笑:“怎么突然要找墨泉?难道是他不小心惹到你了?” 在他面前,程昭的姿态很放松,语气也有些随意:“上次推拿的时候,觉得我次次来忒麻烦,也不大方便的,所以画了幅推拿图,打算教一教墨泉,以后宋二公子若是再遇到类似的情况,有墨泉在一边,也不怕什么了。” 宋煜点头,显然也是很赞同,看向程昭的眸光里带了浓浓的欣赏,她不但聪慧,做事也周到细致。 “说得有理,只是二哥久病,性子偏执些,一旦他认定的大夫,不会轻易更换的,只怕让墨泉代替你推拿这件事,二哥不会同意。” 程昭自信满满:“不会的,这个法子是二公子自己提的,我只是照做,他不会不同意的。” 片刻后,墨泉果然来了,却不是跟她学推拿,而是要请人去听阑院:“三小姐,主子似乎身体不大舒适,想请你过去看看。” “早上不是还好好的?”宋煜颇紧张,匆忙起身就要往听阑院去。 墨泉及时止住:“三少爷,主子向来最怕你担心,如今你一去,主子岂不是忧思更重?三小姐是医者,有她在就成,等主子好些了,我再来请你。” “那好吧。” 墨泉引着程昭去了听阑院,院子里不再光秃秃的,多了几丛花,在墙角兀自盛绽着,瑰丽烂漫。 只粗粗看了几眼,便进了宋阑的屋子,程昭注意到,屋里的东西全都换过了,之前是大片大片的乌木色,总让人觉得阴沉沉的,如今是清一色的红木家具,虽然陈设依旧简洁典雅,但总好过之前的死气沉沉。 今日宋阑并没躺着,而是坐在书桌前提笔写字,窗外三两许阳光散落,纸张半明半暗,划出利落的分界线,簇生的藤蔓由外墙延伸至他的窗口,攀爬着绘成卷曲曼妙的花纹。 宋阑本就生得一副冷白色的好皮囊,如今将这身皮囊敞开在阳光下,更添几分烂漫不凡,他的身姿挺拔端正,手上的笔飞舞不停,做得潜心而专注,似乎没有注意到屋里进了人。 程昭似被魅惑了心智,眸光忍不住落在他身上,心里暗叹:往日都觉得宋煜更俊秀些,其实,宋阑才是人间极品,能驾驭所有颜色,能驾驭所有风格,他像是玉石做的人,通透又浑然天成。 还是墨泉大着胆子唤他:“主子,三小姐来了。” 宋阑这才抬头,看见一身青衣的程昭,天气愈发热了,她穿青色显得爽快又干净,小脸白嫩嫩的,鼻尖微红,耳垂处缀着小巧的银色耳坠子,略朴素,但可爱。 尤其是,她的一双眼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瞧,一副被勾魂摄魄的入迷模样。 他看了片刻,复又垂眸,鸦羽般浓黑的长睫遮掩情绪,抬手去摸手边的折扇。 这时候程昭也已经回神,她注意到,宋阑折扇上的扇坠子又换了,上面有个指甲盖儿大小的香包,是他从惊蛰手里抢来的,强盗,她略略敛眉,露出一两分不悦。 宋阑注意到她的视线,问道:“怎么?三小姐也喜欢我这扇坠子?” 他明知故问。 但是之前宋阑的威严仍在,程昭打心里对他是有些惧怕的,很多话也就不好说,只能咕哝道:“只是看着有些眼熟。” 宋阑轻笑:“眼熟?那你是在哪儿眼熟的?” 她敷衍过去:“大约是在市集上见过吧。” 宋阑得寸进尺:“哦?那你肯定记得是哪个集市,什么位置,下次帮我买几个送来吧。” 程昭失语,那是她亲手做的,集市上哪里有卖? 宋阑就是故意的,故意说这话,好坑她多做几个送过来! 见她咬着唇半晌不答话,一副为难模样,宋阑又道:“不愿意?” “怎么会,就是那家的东西有点贵,我没什么银钱,所以——” “有多贵?” “一百两一个。” 一边的墨泉瞪圆了眼,一百两一个,三小姐你怎么不去抢啊? 宋阑倒是不缺银子,不过他也不傻,捻着这扇坠 子看了一会儿:“莫非这上头用的是金丝银线?若不是,我是不是可以去知州那里告一告这家铺子,漫天要价,扰乱市场?” “那二公子只管去告,只是以后,大约再也见不到这好的扇坠子了。” 眼看着两人针锋相对起来,墨泉一步一步往后缩,企图在他们吵起来之前退出这个是非之地。 还有一步就出了门槛,宋阑偏偏这时候唤了他:“墨泉,拿一千两银票来给三小姐。” 程昭闻言忍不住惊诧,他还真要花银子买啊。 实实在在的银票到手,程昭尚且没反应过来,轻飘飘几张纸,便是一千两银子,足够普通人花上一辈子了,她抬眼,对上宋阑的视线:“要十个扇坠子?” 宋阑正在喝茶,漫不经心地答:“随便吧,只要是那家铺子的,都成。” 说罢这事,两人才在桌前坐下来把脉。 素白的指腹停在他手腕处,微暖,窗外的阳光洒落进来,在红木桌上洒下瑰丽。 程昭顿了许久,发觉他的脉象正常,身体似乎并没有不适,故而问道:“宋二公子究竟是哪里不适?可以同我说一说。” 宋阑抬起眼,直直地看向她,眼底隐隐有潋滟颜色:“最近总是闲得慌,心里空落落的。” 程昭想起他上次提过的相思病,暗骂他没正行。 不过他这次倒是正经不少,继续道:“大约是心情郁结,墨泉说我该找点事情做一做,所以打算买个铺子来玩玩,有推荐的吗?” “买铺子?这种事我不太知道的。” 开铺子是一件颇复杂的事,程昭没学过这方面的东西,自然是帮不上忙的。 宋阑道:“许府位于绵州最繁华的地带,铺子买在许府附近或许不错。”!一ver 第五十五章 抢铺子 许府附近,程昭猛然想起听竹院对面那间酒楼,似乎一直荒废着,之前她派人去查过了,这间酒楼的前身是首饰铺子,可是不论是酒楼还是首饰铺子,要么客人出事,要么生意奇差,永远在赔钱。 后头似乎听风水先生说这地方风水不佳,无论做什么生意都毫无起色的。 因此,那里是贱卖的,只要二百两银子。 可即便是二百两银子,程昭也是没有的,但是今日宋阑给了她一千两,那她或许可以买下来,好好经营一番,说不定能盈利。 想定这件事,程昭略略高兴。 见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半晌没答话,宋阑的扇子在她眼前晃了晃,红梅映雪在她眼底映出烂漫:“说起来,我倒是看上一间铺子,那铺子就在安和桥边上,听竹院对面。” 那不正是她看中的那间酒楼吗? 程昭默不作声,心里却盘算着,今天从宋府离开之后就去把那铺子买下来。 宋阑有钱,她可没钱,她得先下手为强,让宋阑去买更好更贵的铺子! “既然宋二公子身体没什么大事,我便先出去了,还得教墨泉如何推拿呢。” 出了屋子,程昭没看到墨泉,唤了他一声,那人才从房顶一跃而下,裙袂飘逸,稳稳落地,看向程昭的眼神热情而友好:“三小姐,找我什么事?” “啊,是这样,之前宋二公子说了,要我教你推拿,以后也方便些,我画了个图,又写了详细的步骤,你先熟悉熟悉,等下次得了空,我再亲自教你。” 说罢,程昭便递过去一张推拿图。 墨泉回身看了眼自家主子,那人正在书桌前自顾自写信,对这事并不言语,似乎是没什么意见,这才敢伸手接,道:“那就听三小姐的话,我熟悉熟悉。” “对了,你送我出府吧,路上顺道叮嘱你几句。” 路上,程昭把四瓶藿香正气丸递了过去,道:“马上到了夏季,这是我做的药丸,去暑的,偶尔吃一粒,一整个夏天都不怕生病了。” 墨泉打心眼里把程昭当成是自己人,倒也毫不犹豫地接了:“谢谢三小姐关心。” 离开宋府,程昭便领着惊蛰匆匆忙忙去找了酒楼的主人。 兜里揣着银票,她心里便有底气,很顺利地花二百两买下了酒楼。 惊蛰之前候在院子里,并没进宋阑的屋子,故而并不知道程昭多了一千两,见她掏钱的手势干脆利落,不禁咋舌道:“小姐,你什么时候有这么多钱了?” “你家小姐我靠自己的手艺赚的。”程昭很得意,她做的扇坠子有人喜欢,还愿意拿一百两银子一个的价钱来买。 那她以后多做些扇坠子,把宋阑坑穷! 这一次拿了钥匙和地契,便可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酒楼。 一推门,惊蛰先被厚厚的灰尘呛得咳嗽起来,连忙退出去,倚着门框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小姐,这地方也太破旧了,花出去的钱会不会亏了啊?” 程昭自信满满:“亏钱?那不能够!” 她制作药丸的手艺可是一等一的,到时候雇一些人来经营店铺,她嘛,则抽空教几位丫环做些简单的药丸,如此一来,便能将铺子小小地经营起来。 等以后规模大了,许府的事情也解决了,她可以做更多的药,甚至开堂坐诊,成为绵州的一代名医。 想到未来,她就忍不住微笑,一点儿都不觉得这里破旧脏乱。 她指着酒楼正中间的一小块空地,开始规划:“到时候呢,这里要摆一张柜台,最好是红木的,看着才端庄气派,后头再摆一个药柜子,药材分门别类地摆好,最好再” “再什么?” 身后响起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质问声。 是宋阑。 他今日提了提,后又来了兴致,打算来瞧瞧,倒是没想到正好碰到程昭在这里大谈未来,听她那意思,似乎买下了这地方。 小丫头胆子不小,还真的敢先下手抢他看上的东西。 不过离开半个时辰的功夫,宋阑又换了身衣裳,锦袍通体黑色,上绣祥云暗纹,脚步稳健,只停在门口,隔着几丈虚空和尘土,蹙眉看着程昭:“所以你这是,打算买下这铺子送给我?” 程昭暗骂他不要脸! 但是又不能说出来,只能干笑着道:“这地方脏污,位置也不好,宋二公子若是愿意,我可以帮你找找这附近有没有更好的铺子。” 宋阑晃了晃折扇,眉眼锋利:“若是我就看中这铺子呢?” 他蛮不讲理 。 在自己的东西上头,程昭是分毫必争的,故而也不惯他这个臭毛病:“那不好意思了,这地方我先买下了,而且,暂时没有出手的想法。” 她巧笑嫣然,意思却很明显,不打算把这地方让给他。 宋阑一收折扇,似笑非笑:“多少钱都不好使?” 见他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程昭犹豫了片刻,若是能诳他几百两银子,是很赚的,可是这个铺子正对着她的听竹院,能瞧见她们的一举一动,这样卖给别人也实在不安全。 她答:“多少钱都不好使。” “那便罢了,我也不缺这三瓜两枣的银子,更不缺这个铺子,不过,你以后每月得给我送一回扇坠子。” “只要你出钱,扇坠子自然是能买得来的。” “程昭,你真当我不懂行情?一两一个我都嫌贵,我会买也只不过是因为经你的手,日后追责容易些,之前给了你一千两,足够你送我一辈子了。” 程昭心里落差很大。 原先说了一百两一个的,现在他直接改口定了一两一个的价格,还不是因为喜欢她的手艺,而是为了事后好追责,程昭的兴奋荡然无存,看宋阑也愈发怨念,只能点头:“知道了,以后每月给你送扇坠子。” 宋阑的眸底缀了笑意,被天光淬了一层极温和的晕泽,扇着扇子自顾自走了。 程昭又在酒楼里规划了一阵子,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了,这才锁好酒楼的大门,领着惊蛰匆匆回府。 所幸曹秋柏如今对她的管束并不严苛,得知她今日出门是去宋府,心里也是很满意的。 第五十六章 贿赂?体恤! 天色愈发深沉,浓稠如墨,一尊斜月高高挂,洒下稀薄银辉。 有三位身着黑裳的男子一跃上了酒楼二楼,飞窗而入。 正是宋阑的三位得力手下,墨泉为首,郑炉郑鼎随后。 郑炉是个干事实在的人,手里拿了把削铁如泥的宝剑,正在一点一点把之前建的那堵墙拆掉。 郑鼎和性子和墨泉类似,嘴里念念有词:“这儿成了三小姐的地盘也好,以后主子就没处喝酒了,身体也能稍好些,不过三小姐的师父到底会不会出现啊,这样干等着是不是拖延时间。” 墨泉瞪他一眼:“要你多话!” 一直专心干活的郑炉这时候也忍不住道:“只寄希望于木犀先生是不是还不够,要不继续巡访天下名医吧,这样也能有两重保险。” 郑鼎反驳他:“三公子从没放弃这一点,一时差人寻找呢,只是还无音信罢了。” 拆掉了多余的墙,三人又进了左二房间,这是宋阑常来的地方,收拾得干净又齐整,靠墙的酒柜里放了十几瓶北方陈酿。 透过窗子可直视听竹院内部。 程昭的屋子仍然亮着灯,她在书桌前伏案读书。 郑炉和郑鼎每晚都在这间房里观察着听竹院的情况,见程昭每日熬到深夜,也忍不住为她这份真诚打动:“说起来,三小姐为主子的病翻阅了这么久医书,实在是很上心的,若是她真研制出个方子来,到时候是用还是不用啊?” 不用吧,好像就是明摆着告诉她,我们不是冲你的医术,而是打算用你引出木犀先生。 用吧,心里又直打鼓,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纵使学过医术,真能治好这样复杂的病症吗? 墨泉从怀里掏出两瓶去暑丸递过去:“多吃点药,少说点话。” 青瓷的瓶子染上银辉,带着几分神秘。 郑鼎看着这瓶子,脸色苦下去:“这难道是,哑药?是不是主子嫌弃我们太多话了?” 墨泉点头:“不然呢?难道是补药?此刻吃下去,以后嘴巴只用来吃饭,也就够了。” 郑鼎靠着窗子哀嚎。 郑炉倒是面色坦然,他认得这瓶子,似乎是三小姐惯用的,笑道:“那我要不要去找主子告发你,私下收受三小姐的贿赂?” “贿赂?这是三小姐送的?”郑鼎后知后觉,抬手接过药瓶细细端详,怪不得觉得这瓶子熟悉呢。 墨泉嘴硬道:“什么叫贿赂?这是体恤我们,送一份药,你见谁家贿赂人是用药的?” “再说了,这要是贿赂,你们俩也参与了分赃,谁也说不清楚。” 三人又忙碌一番,将废弃已久的桌椅丢到了后院,又拿扫把把尘土清扫干净,一直干到天明才将将做完。 郑鼎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叹息道:“这种事还是应该多雇一些人一起做才行,我们三个折腾一晚上也就把这里打扫得能看而已。” 墨泉上上下下扫视了一圈,见没留什么破绽,这才道:“回府吧,主子有其他事情交给你们俩去做。” 隔天,因为不用去书院,程昭起得有些晚。 简单把自己收拾一番便去了流珠院拜见夫人,曹秋柏为人宽和,并不要求她们几个每日去请安,大家都过得松快又自在。 故而程昭忽然过来,曹秋柏还有些讶异,问道:“有什么事吗?”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只是昨夜忽然梦到了夏至,自从上次明通大师出事之后,似乎就没再见过她。” 上次的事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明通大师身上,故而没人注意夏至,她趁机躲了起来,晚上的时候偷了身契跑了,这事算起来又是一桩丑事,故而没声张。 曹秋柏有些心虚道:“我早早便找了人牙子把她发卖了,这时候不知道被转手卖了几遭,去哪儿做丫环了呢。”她说罢喝了口茶,抬眸继续问,“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毕竟主仆一场,还是不忍心见她过得太凄惨,家里常用的人牙子是哪个,我且去那里问一问,若是她还没被卖掉,我们还是收留她一下吧。” 曹秋柏看了程昭一眼,见她确实是心有慈悲的模样,道:“这事就不用你操心了,既然你都开口提了,我差衣香去一遭吧,等有信儿了再告诉你一声。” “我跟着衣香姐姐一起去吧。” “那好吧。” 衣香领命,带着程昭去了人牙子刘婆子所在的市场,那里的生存条件极严苛,样貌好些的或者会些技艺的丫环小厮会被摆在集市上任人挑选,样貌差些的则会被关在一个闷热的屋里里头,打包卖 。 程昭一路走来,见到这样的境况,忍不住直皱眉。 而惊蛰再次回到这里,骨子里便有一阵颤栗,她在这里挨过打,因为一直卖不出去。 她长得矮小瘦弱,人又皱巴巴的,不好看,打包卖都卖不出去,后头是因为许府里即将来一位小姐,丫环不够用,这才勉为其难把她领进了府。 惊蛰原本就是为程昭准备的丫环,瘦弱普通,没想到,跟着程昭这几个月,渐渐养得圆润一些,一张脸也总算周正起来。 余光注意到惊蛰的情绪不对,程昭停下脚步看向她:“怎么了?” “没什么。”惊蛰摇头,极力驱散这份恐惧,她现在遇到了这样好的小姐,脾气好,人也好,可是十辈子才能修来的福气呢。 程昭捏捏她的手:“若是不习惯这里,你就在街口等。” “我跟着小姐,什么都不怕的。” 三人到了刘婆子的摊子前,衣香熟门熟路道:“刘婆子。” 刘婆子本来正在懒洋洋地嗑瓜子,瓜子皮吐了一地,见到衣香连忙站起身,面色挤满奉承的笑,语气谄媚热情:“哎哟,这不是衣香姑娘吗?有什么吩咐?” 衣香冲她挤眉弄眼:“前些日发卖的那个丫头如今怎么样了?” 衣香的位置很靠前,程昭只能看到她的后脑勺。 刘婆子那可是人精,立刻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一拍大腿道:“你说那个丫头啊,早就卖了,贱卖的,谁让她犯了错呢。” 第五十七章 初露锋芒 衣香继续问道:“卖去哪里了?我们家小姐心软,念在主仆一场,还想问一问她好不好呢?” 刘婆子的眸光这才注意到衣香身后的程昭,瞧着眼生。 刘婆子常在许府走动,府里的小姐她都认得的,这位不认得的料想就是那位三小姐,她也不知许府上下对这位三小姐是什么态度,只能简单行礼,语气平和:“见过三小姐,不过这人卖都卖了,大约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程昭有些失落,不过依旧笑得温柔:“这样啊,那便算了。” 她一笑,跟明媚天光极为相称,整个人登时便有了华采。 刘婆子身后,足足二十来个人,男女分开,双手都拿麻绳捆了,无望地坐在地上,见到衣着华贵的人经过都要投来恳求的目光,他们原先都在看衣香,这下子全部移开目光看向程昭。 刘婆子刚刚冲着这位三小姐行礼了,冲着衣香只唤了句衣香姑娘,谁是主子谁是仆从很好分辨。 被这样殷切又渴望的眼神盯着,程昭便顺势问道:“这些人是——” 刘婆子见状,连忙介绍:“这一批是新来的,瞧瞧这模样和体态,身强体壮的,买回去看家护院多好啊。” “那你们会些什么?” 一问起这个,大家便争先恐后地开了口,最先说话的是一个很壮实的小伙子,小牛犊子似的,肩宽腰圆,肤色颇黑,他道:“小的原先在武馆待过一阵子,后头我们那边遭了灾,家里人都死光了,我卖身为奴换了买棺材的钱,安葬他们之后便到了这里,小姐可以叫我大黑。” 之前在武馆待过,料想是会些拳脚的,人看着也颇老实,程昭心里挺满意的,想着这样的人无论是在铺子里还是日后帮她办些事,大约都是很好用的。 后来众人七嘴八舌,程昭也听不分明,隐约是听见有个女声喊了一句会算账。 找个会算账的丫环倒也是很好的,她心里一番思量,估摸着铺子的情况,得买上四五个仆从才够用。 衣香见她仿佛有买仆从的意思,便劝道:“小姐,府里不缺人的,而且挑选仆从这事向来是夫人做主,你如今还是不好插手这些事的。” 刘婆子听了这话,脸一下子垮下去,很显然,这位三小姐说话是不顶用的,她自顾自地坐下来,继续嗑她的瓜子。 那些指望她把自己买走的仆从们也失望地垂下眼。 程昭深深看了衣香一眼,脸上依旧挂着笑:“说得也是,那我们回府吧。” 说来也怪,明明三小姐是和颜悦色的模样,衣香却感到后背一阵一阵发凉。 两人出府的时候是坐同一辆马车,离开的时候却不然,程昭上了马车,坐安稳之后吩咐惊蛰掀起车帘,冲着打算上车的衣香道:“我还打算去趟宋家,就不跟你一同回去了。” 衣香上车的动作生生止住,面色为难:“可,可这里离许府很远啊。” 程昭巧笑嫣然:“难不成你打算自己坐马车,让我这个三小姐走去宋府?” 衣香咬唇,依旧在挣扎:“可,可,三小姐你出门时没提过啊。” 程昭疑惑道:“我做什么,需要同你说吗?” 衣香沉默。 程昭便顺势问了惊蛰:“惊蛰,你觉得呢?” “小姐是主子,我们是丫环,自然是我们听小姐的吩咐,哪有小姐听丫环吩咐的道理?” 听罢这话,程昭颇满意地笑笑:“瞧,惊蛰进府没多久都知晓这个道理,但有人却不知晓,莫非是真把自己当主子了?” 衣香一张脸憋得通红。 “对了,今日这事,事关尊卑,若捅到夫人那里,受罚的人会是谁,衣香你心里大约也有点数,所以,管好自己的嘴。” 撇下这几句话,她们便驱车朝着宋府去。 马车在宋府门前停下,程昭下了马车,差人通报,不过片刻的功夫,宋煜便背着手出门,对着程昭一笑:“小厮说有新鲜事,究竟是什么新鲜事?” “在集市上瞧见了苏先生和籍泾,我们也去逛一逛吧。” “好。” 说罢又叮嘱车夫:“你不必在这里等候,只管回府就是,晚些时候,宋三公子会送我回府的。” 宋府附近虽然算不上格外繁华,但是闹中取静,算是正正好的地方,绕过两条巷子,便到了南斜街,她来时的路上瞧见苏先生和籍泾在南斜街的玲珑阁喝酒。 这时候,他们依旧在,桌上四五个小菜微冷,大都没怎么动,酒壶倒是摆了四五个,有两个显然已经空了,歪七扭八地躺在桌上。 苏先生似乎有些醉了,眸光都不甚清明,青白色的衣摆垂在身侧,有种随性洒脱的况味。 他对面的籍泾则清醒得很,坐得极端正,熟稔地给苏先生倒酒。 程昭只打算进去说句话就走,奈何苏先生酒性大发,拉着宋煜同坐,畅饮起来,他们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程昭在一边安坐,默默观察籍泾。 籍泾是很不引人注目的类型,温和得像一碗白开水,没有脾气,没有存在感,他的身影时时都是认真专注的,端着一只黑瓷的酒碗,喝了半天,酒的量丝毫不减。 她离得近,轻声问道:“苏先生不大高兴吗?” 籍泾抬眼看她,温煦的眼底带了疑惑:“为什么说他不高兴?” 程昭是医者,自然是看面色,苏先生面色微微发青,显然是心情郁结。 “神情会骗人,但身体不会。” 籍泾低眸,点头,很轻地嗯了一声。 他颇感激地看了眼宋煜,话却是对程昭说的:“但我不会喝酒,不能陪老师开怀畅饮,你们来得很及时。” 喝了一个时辰,苏先生醉了,宋煜也醉了,两人趴在桌子上安睡。 程昭愁容满面,她今日本打算拜托宋煜帮自己出面买几个仆从的,结果宋煜竟这样喝醉了,她无奈叹息,只能认命地去宋府找了小厮来把宋煜和苏先生抬回府里,籍泾在一边照顾着。 程昭看了籍泾几眼,在考虑他办事的可能性,虽然他是生面孔,但毕竟文弱些,容易露了破绽。 第五十八章 穷程昭 !g一 况且籍泾只是个潜心向学的普通人,还是莫要将他牵扯进此事了。 她思来想去,看向听阑院的方向,眉头紧锁,宋阑倒是个极合适的人选,但他太坑了,会不会帮自己办事可难说得很。 想是这么想,程昭还是厚着脸皮去了听阑院。 宋阑正在秋千上坐着,手里捧了本书在看,他身量大,坐在秋千上略显局促,却不失美感,像是画里走出的翩翩少年郎。 初夏的日头正正好,稀薄而温暖,落在身上暖融融的。 程昭扒着门看了他好一会儿,见他心情似乎还不错,这才进了院子,面上带着笑,话语轻快:“宋二公子,你今天气色格外好。” 宋阑抬眼看她,略带了疑惑,嘴动了动,却没说话。 程昭又道:“这身石青色很衬你,在我看来,书院里最俊秀的男子,你敢称第二,都没人敢称第一的。” 她难得这样嘴甜,面上的笑意很浓,眼底隐隐有星芒闪烁。 宋阑把书合上,放在花架上,随后起身,朝着程昭的方向走了过来。 程昭心里很是期待,他大约被自己哄得挺高兴吧?那麻烦他帮忙办一件小事应该也顺理成章吧? 宋阑并没在她身前停下,而是绕过了她,出了听阑院。 程昭愣在原地,看着宋阑脚步不停,隐约是要去宋煜的院子,那他,把自己当什么?刚刚说了两句好话,反而让她被宋阑完完全全地无视了。 程昭气得冒烟。 但是又只能小跑着追上去,面上仍带着笑:“宋二公子,你没听见我说话吗?是不是病情更严重了些,影响到耳朵了?” 宋阑这才侧头给了她个眼神:“你这是知道了,打算来感谢我?” 知道?知道什么? 程昭一头雾水,猜了好半天,也只能把事情理解为:宋阑自以为是他把铺子让给了自己,所以自己应当感谢他? 这时候有求于人,她也不好反驳什么,道:“感谢你是应当的,不过现在,有另一桩事需要你帮忙。” 宋阑挑眉:“说来听听。” 这就是有戏! 程昭看他的眼神更亮了几分,语气殷切:“就是我那个铺子想要开起来,总要找些人干活,所以想着买几个仆从,不过我身份不便,所以这事想拜托你。” 宋阑倚着墙,暗自琢磨,要他帮忙买仆从,程昭还真是胆大啊,就不怕自己插进去些眼线? 再一打量程昭,她显然是很兴奋的,耐心地等着自己的答复。 罢了,这也算是另一种信任,刚好趁这个机会把郑炉郑鼎安插进去。 想定这一点,宋阑略倨傲地点头:“可以,不过银子你须得自己出。” “那是自然的。”程昭连忙点头,把腰间的钱袋子递过去,“我这里头有七十两银子,若是还不够,你帮忙先垫上,我明日就还你。” 淡青色的钱袋子,染上了草药香,闻起来清新干净。 宋阑抬手接过,道:“好。” “在市集中段,有个人牙子叫刘婆子,身材浑圆,爱磕瓜子,你去她那里买个叫大黑的男人,他看上去颇强壮,应该是能看家护院的,再挑个会算账的,省个账房先生,另外再挑几个伶俐些的,男女不限,总之,我是很相信你的眼光的。” 程昭叮嘱了一大堆,宋阑难得耐心地听了,眼皮动了动,示意他知道了。 却没急着出门,而是坚持去看了宋煜。 程昭道:“等下我煮两碗解酒汤,他们会没事的。” “嗯。”宋阑应声,又抬手帮他把了脉,这才放心地离开。 显然,他是很在意这个弟弟的。 一直到了傍晚时分,夕阳西斜,天色被染上一层瑰丽,树影淡淡,风声轻轻,程昭坐在院中的秋千上耐心地等着他。 她坐得很随意,颇有些懒散的意味,头歪着靠在麻绳上,看着远处瑰丽的天色,眼底也染上了几分明丽。 宋阑悄无声息地进了院子,他似乎有些疲惫,面色发白。 “你回来了?”她的声音里含着喜悦和期待,立刻站起身来朝宋阑走过去,“怎么样?还顺利吗?” “嗯。” 她格外殷勤:“那你快坐下歇歇。” 宋阑在秋千上坐了,又接过她递过来的热水,喝了一口才道:“花了二百两银子,买了十个仆从。” “二百两?!”程昭的声线略略拔高,肉疼得紧 ,二百两,比她买铺子都要贵了,“现在买仆从要这么贵吗?” 宋阑的声线很平稳,反问她:“你不是说,相信我的眼光吗?” 程昭底气不足:“是挺相信的,这不是,我穷嘛。” “穷就努力赚钱,人我已经安排到你的铺子里去了,日后你就会发觉,我今日花出去这二百两,值千两万两。” 毕竟也是人的一番好意,程昭很领情:“多谢宋二公子了。” 说罢正事,程昭才注意到,自己的淡青色钱袋子被他随手别在腰间,莫名地有种相称之感。 “宋二公子,钱袋子还我吧,明天我把欠下的银子还你。” “什么钱袋子?” 程昭眨眨眼,虽然知道他不讲道理,但是现在不认账,要把她的钱袋子据为己有,实在是,很怪啊,之前的扇坠子好歹是新的,这个钱袋子是她用了好几年的,他也要抢? 宋阑知道她想歪了,解下钱袋子丢过去,纠正道:“这里头没钱了,所以只能叫空袋子。” 程昭:“” 从宋府出来,程昭直接去了铺子,进门一看,里面已经大变样了,杂物通通清理了出去,大厅干净又宽敞,后院的杂草也拔除干净,十个人被安顿着住在后院的空房里,正在收拾房间,见了她便行礼:“小姐好。” “你们认识我?” 大黑道:“我当然认得小姐,原先以为你不买仆从了,没想到后头来了位公子把我买下,还是为小姐做工,可见小姐有一副慈悲心肠。” 其他人也道:“那位公子说了,我们的主子是顶好看的女子,所以一眼便认出了您。” 一个两个倒是嘴甜,程昭道:“以后认真做事,我自然不会亏待你们,等攒够了二十两银子,可以从我这儿赎回自己的身契,仍可继续跟着我做事。” !一ver 第五十九章 好脾气的宋阑?不存在的。 一听这话,众人便有了盼头。 身契是顶重要的东西,等于是把仆从的身家性命都捏在手里,往往是低价买入,高价卖出,极难得才能碰上好心些的主家,肯让仆从赎回身契。 程昭二十两买入,二十两赎出,算是给了他们一口饭吃,又给了他们无尽的未来和希望。 十个人里,有七个男人三个女人,除了大黑之外,其他九个人程昭都没印象,应当不是刘婆子那里买来的。 其中有两个男人模样很端正,肤色很自然,身材也匀称有力,一看就是身体强健的类型,不像是吃过苦的仆从。 他们很相像,似乎是兄弟,程昭先点了他们,问道:“你们俩是什么来历,会些什么?” 两人的声线整齐划一。 “回小姐,我是郑炉。” “我是郑鼎。” “我们是亲兄弟,来自淮州。” “力气颇大,也会些拳脚功夫,不怕吃苦,什么脏话累活都干得来。” 两人一唱一和,默契十足。 程昭点头,道:“那你们从前是做什么的?” “从前在淮州开了个镖局,负责押镖送货,后头淮州附近来了一窝土匪,次次劫镖,镖局赔了很多钱,也就开不下去了,这才来绵州找活计。” “能开得起镖局,不至于卖身为奴吧?” “小姐误会了,我们兄弟二人是自由身,宋公子花了一百两银子,雇我们俩在这里为小姐做事一年。” 一年一百两,忒贵了,程昭肉疼得很,她在思索,这一百两能不能退回来。 岂料郑炉郑鼎二人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掏出一张契书:“小姐,这是宋公子给我们俩签的契书,若是小姐不愿用我们,一百两也是不退的。” 程昭:“” 她怎么感觉宋阑是故意的?这是算准了她会心疼钱吧? 当着众多人的面,她也不好说什么,笑意勉强:“有契书是好事,既然你们俩是重金请回来的,肯定是认字的吧,把每个人的名字c来历和手艺记下来写在纸上,等下交给我。” 做完这些,她去了酒楼的大厅。 既然要改做药铺,里面的格局和陈设都要重新规划过,程昭领着大黑量了大厅的尺寸,打算回去之后画几幅图纸,把这事交给郑炉郑鼎来办,先看看他们俩的本事。 这边将将量完尺寸,郑炉郑鼎就过来了,两张白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写得算不上多好,但是都能认得,程昭粗粗看了一眼,便觉得他这差事办得极好。 因为后头不但标注了手艺,还写了几个适合的差事,将每个人的用处发挥到最大。 她点头,看着郑炉郑鼎:“这里是你们十个今天下午清扫的吧,做得很好,这么大的地方,能清理成这个模样实属不易。” 郑炉郑鼎一时没接话。 倒是一边的大黑回答了她:“小姐,我们十个进来之前这里就已经打扫好了,可能是有旁的人吧,总之,不是我们。” 程昭看了眼沉默的郑炉郑鼎兄弟俩,面色沉下去,若是大黑不说出来,他们俩是不是打算把这份功劳冒领了去? 刚以为这两个人做得不错,结果就欺上瞒下,霸占功劳了? 郑炉郑鼎实在是很冤枉,这事是他们干的,可是又不能承认,如今被程昭这样的目光打量着,他们不得不低头:“小姐,这里确实是在我们过来之前就打扫好了,但是宋公子不让我们提。” 是宋阑? 也对,知道她买下这间铺子的,只有宋阑了。 这个理由还算可信,程昭不再计较什么,走的时候却是沉着脸的,显然不大高兴。 惊蛰好奇道:“小姐,这不是一切都顺顺利利的吗?你怎么不高兴了?” “我是真不知道,雇他们的是宋阑还是我,他们应该听我的话呀,怎么反倒听宋阑的话?” 惊蛰失笑:“小姐,无论听谁的话,都是为了铺子好呀,况且宋二公子能帮我们帮到这份上,已经是很难得很用心了,他身子不好,你都没注意到,他今日回到听阑院的时候脸色都比往常白了几分。” “有吗?”程昭有些心虚,她明明答应了帮宋阑治病的,可是竟然都没注意他脸色不对,思及此,终于生出一两分歉疚,态度也软和下来,“好吧,他今天确实是辛苦了,也没有搞什么幺蛾子,明日我准备个礼物送他吧。” 说着,程昭便顺道拐去了药铺,买了些药材,打算回去之后做个白药,这也是师父教给她的方子,做好之后放在 瓶子里可以用很久,用于治疗大出血c跌打损伤,虽然听起来很一般,但胜在效果奇佳,关键时候能救命的。 她身上值钱的东西不多,唯一有用的也就是一身医术和制作药丸的手艺了,这白药的方子很珍贵,师父是不许售卖的,程昭打算做一些送给宋阑,可见是用了心的。 隔天一早,程昭到书院比往日都要早些,静静地站在岸边等着,等了很久才见到宋府的船姗姗来迟。 船上坐了四个人,除了宋煜宋阑之外,还有苏先生和籍泾,看样子,他们俩昨日应当是住在宋府,乌篷小船一下子满了起来。 宋阑漫不经心地晃着折扇,看到程昭等在岸边,跟宋煜低声说了句什么,随后脚尖一点,整个人腾空而起,最后稳稳落地,停在程昭面前。 虽然先前见过一次,但那次看的是背影,这一次,宋阑的朝着她来的,程昭能够看清楚,晨雾里,他的眉眼染上了舒冷,却隐约透着一些期待。 携来一股冷香味,带着潮气,程昭抿了抿唇,觉得他这样,有点好看。 籍泾和苏先生都是头一次见这情景,忍不住露出惊艳之色。 宋府的船先送了他们三人去对岸,趁这功夫,程昭把银子从钱袋里倒出来,递过去给宋阑:“这是剩下的一百三十两银子。” 宋阑看了一眼:“嗯。” 她的手在空中等了半晌,宋阑除了一声敷衍的嗯,迟迟不伸手,程昭问道:“你怎么不接啊?” “钱庄借了你一百两银子,你还的时候仍旧还一百两?” 第六十章 藏书阁 程昭听懂了,他这是跟自己要利息。 昨日他帮忙跑了腿,又垫付了银子,要点利息也很正当。 程昭点头:“确实是应该的,那,利息怎么算?” “这些银子就当我跟你一道出资开了铺子,以后转了钱,每月分红就是。” 程昭愣住,他不要钱,而是要跟自己合开铺子,莫不是有什么其他的企图?难道是想以后光明正大地吃药不给钱?还是说 “你相信我可以赚到钱?”程昭按捺不住问出了口。 开铺子之前她心中确实存了几分忐忑,这份忐忑一直都在,只是她从没提过,而如今宋阑要出资和她一起开铺子,程昭心里慢慢有了些底气。 宋阑只是懒得接她的银子,但是看着程昭亮晶晶的一双眼,实话也就说不出口了,点头:“嗯,你可以。” 程昭忍不住蹦跶了一下,她的雀跃写在脸上。 “对了,还得谢谢你帮忙打扫了铺子,只是怎么都没提过?” 宋阑挑眉:“你昨天不是感谢过了吗?我以为你知道。” 程昭这才想起,昨日他问了句话:你这是知道了,打算来感谢我? 原来指的是打扫铺子的事,这么一想,他做的每件事都低调且周到,对自己也是尽心尽力地帮,虽然偶尔脾气差了点儿,但是瑕不掩瑜,他仍旧是个很好的人。 程昭对他的恐惧渐渐消散,转而化为信任和亲近。 两人的话说完,船已经靠了过来,船夫是宋府的人,恭敬道:“公子,三小姐,上船吧。” 白竹书院内树木葱郁挺立,颇有种世外桃源的宁静之感,晨间的风轻轻,混杂着苏先生略平和的声线,悠悠地传入耳中。 “今日不读书,要你们去处理一件事。” 黄书意好奇道:“处理事情?” “书院的藏书阁很久没整理了,今日便麻烦你们五个把里头的书搬出来晒晒,好好清理一番。” 苏先生落下这几句话便离开了。 剩下五个学生面面相觑,不知道苏先生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籍泾已经收好笔墨起身,站在亭子的朱红色木柱旁边,道:“大家收拾一番,跟我来。” 黄书意问他:“籍泾,苏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呀?整理藏书阁不是学工做的事吗?怎么要我们几个去做?” 籍泾答她:“藏书阁不许一般人随意进出的,每三年打扫一次,由苏先生负责,今年倒是不错,我们有五个人,大约花上七八天也就做完了。” “七八天?”黄书意愣住,“不就是晒晒书扫扫地吗?怎么就要七八天了?” 宋煜这时候也走了过来,猜测道:“书院三面环水,气候潮湿,藏书阁里的书大约会发霉,甚至被书虫啃咬,我们要做的晒书扫地只花小部分时间,大部分时间约莫是用来修复古籍吧?” 籍泾点头:“这是其一。” 身侧传来清凉的微风,来自宋阑的折扇,他眼皮微抬,语气很淡:“其实还有更糟糕的一件事。” 程昭疑惑道:“什么事呀?” “现在是六月,也就是绵州的梅雨季,接下来的十几天,阴雨连绵,只会比现在更加潮湿。” 砰 一边的黄书意一拍脑袋:“对哦,我们绵州确实是这样的,梅子成熟之际,短则下一个月的雨,长则两个月,这样的天气,书怎么可能晒得干?” 她的动静实在大,程昭有点心疼,悄声问她:“疼不疼啊,拍自己的头做什么?” 黄书意笑意明快爽朗,朝她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宋煜催促道:“今天还算是个晴天,我们抓紧时间先过去把书晒了吧。” 他们四个从没去过藏书阁,得由籍泾领路才能找到,书院里的路弯弯绕绕,籍泾走得格外熟练,足足绕了一大圈,这才到了书院后门,出了后门又走了好一阵子,便看见一座两层楼的竹制建筑。 籍泾介绍道:“这就是藏书阁了,这座小岛原先是一位避世的高人在住,藏书阁的前身就是高人的住所,后头整座小岛都被仇院长买了下来,又修建了书院,这才有了如今的白竹书院。” 籍泾不知是哪里来的钥匙,上前开了门,空气里霎时扬起一阵尘土。 里面有潮湿的霉气涌出,随后便是墨香,经久不息的浓厚墨香,很快将霉气压下去。 他们五人,除了籍泾以外,都是娇滴滴的少爷小姐,可是没有一个人露出嫌弃神色,全都乖乖地跟在籍泾身后走了进去。 藏书阁内格外通透,书柜书架占了大半个屋子,上面摆满了密密麻麻的古籍珍本,还有不少佛经在里头,可算得上是五花八门。 籍泾先前做过这事,更有经验些:“我们搬几张桌子出去,等下把书放在上头晒。” 宋煜道:“我二哥身体不好,等下我多做些事,让他在一边休息或者做些轻松的差事。” 两个男人轮流搬桌子,程昭和黄书意则把书架上的书抱出去,在桌上铺平,忙活了好一阵子,终于把一楼的藏书晒出去大半。 反观宋阑,真就在一边休息着。 晃着折扇绕着藏书阁逛了两圈,又趁他们四个忙着的时候上了藏书阁二楼,扫了几眼架上的书籍,本打算走,余光倒是扫见一本不同寻常的书。 因为那本书放在书架顶上,书架颇高,比宋阑还要高出一个头,他目之所及注意到了微翘的书角,这才踮脚看了看,书本上并无灰尘,仿佛不久前才被人翻动过,又特意藏在这里。 这个位置,倒确实容易被人忽视。 他想了想,伸出手把书拿了下来,仔细端详,这书各方面看上去都颇普通,除了一点,这是一本医书。 藏书阁里有佛经尚且可以解释,但是有医书又是什么意思? 籍泾说藏书阁不许人随意进出,那留下这本医书的人,又是怎样进出的? 他翻开医书,粗粗看了几眼,却看不大懂,这是一本医书古籍,用词晦涩难懂,其中的很多词语都是他从未听过的,他久病成医稍会一些皮毛而已,看这样的书还是太艰难了些。 第六十一章 楚大夫 思索片刻,他把医书收在身上,下了楼。 宋煜和籍泾正在书架前翻阅,以便捡出破损严重的书籍,程昭和黄书意爱干净,去了湖边洗脸洗手,两人洗着洗着闹了一阵子,衣裙微湿。 所幸日头好,跑动间荡起微风,衣裙也干得快。 程昭先走进来,看到破损的书籍堆了一箱子,小脸立刻垮下去,书籍破损了,就得他们一本一本重新抄录,程昭之前每日被苏先生罚抄书,日日都抄得手疼,心里对这件事很抗拒。 籍泾见她们回来,道:“接下来我们去二楼吧,二楼的走廊还算宽敞,也能晒些书。” 忙活了一整天,他们只是把书粗略地晒了晒,又捡出五十多本需要重新抄录的书籍,每人分了十本,约定这三天抽空抄完。 既是这样,便有三天不用来书院,只在家中抄书即可。 程昭抄书总归是有些经验,手上速度不慢,花了两天的时间就把书抄完了。 第三天,她便去了铺子。 郑炉郑鼎办事牢靠,已经按着画好的图纸在布置了,只是定做的药柜还没好,木匠那边需要些时日。 前两日贴出去的招工启事,如今也有了回应,程昭前前后后见了四五位坐堂大夫,无一例外地不满意,太差劲了,医术不精,根本就是半吊子。 坐堂大夫是药铺的灵魂,一定要找医术高明医德高超的人才行。 天色将暗,外面阴雨连绵,时不时有燥热的潮气涌进来。 程昭坐在桌前,指骨轻扣木桌,正发愁的时候,门前的招工启事忽然被人扯了下来,油纸伞随意地立在门边木柱上,随后便走进一位年约四十的中年男人。 他一身朴素黑袍,面容普通温和,是淹没在人群里都很难注意到的那一类人。 程昭抬眼看他,嗅到了一阵清淡的药香。 那人晃晃手里的招工启事,示意自己的来意,左右张望了片刻,才开口:“可以找个没人打扰的地方谈吗?” 程昭颇诧异,她今日穿得朴素些,先前几位见自己先是一阵不屑打量,语气居高临下,分明把她当成个打杂的小丫头,这一位倒是跟那些俗人不同。 “那就去楼上吧。” 程昭领着他上了楼,两人在房间里相对而坐。 足足谈了半个时辰,等到离开的时候,程昭才看到惊蛰等在楼梯口,很紧张地望着她,显然是担心了好一会儿。 “以后就麻烦楚大夫了。惊蛰,送楚大夫离开。” 惊蛰应声道是,颇惊异地看着这位楚大夫,能得到小姐的肯定,又相谈甚欢,看来这位楚大夫以后就是药铺的坐堂大夫了。 故而她对楚大夫恭敬起来,送他出了门,又目送着人走远些,这才折返回来,道:“小姐,我们该回去了,再不回去夫人那边也不好交待了。” “知道了。”程昭语气平和,面色上也看不出任何异样。 惊蛰心里暗暗嘀咕,可她怎么觉得,小姐似乎很高兴,特别高兴。 隔天一早,程昭拿着抄好的十本书去了书院,今天的书匣子格外重,宋煜帮她提上了船,程昭道谢后上了船,今日宋阑倒是没在乌篷里坐着,而是垂手站在船头,特意唤了她:“三小姐,有件事要请教你。” “有什么事要请教我啊?” “关于医书的事。” 程昭这才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纸,极单薄的一张纸,上面写了一个古方,因为是多年前的古籍,文字跟如今还是有些差异的,语句也晦涩难懂。 程昭看着看着,秀眉渐渐蹙起来:“这是哪里来的医书?太难认了。若是想看懂这些话的意思,大约得先学那个时候的字,这是个很艰难长久的过程。” 宋阑盯着她,道:“真的不认得?” 程昭无奈道:“我读书不多,能认得一般的字已经颇为不易,哪里会认识这种晦涩难懂的文字?” 见她确实诚恳,不似作假,宋阑才将心中的疑虑打消一些。 今日苏先生仍然不在,籍泾收齐了抄录的书籍,一一清点整理。 他看着无事可做的众人,无奈道:“原本还应当再多晒几天书的,奈何碰上梅雨季,这三天我们大约是无事可做了,你们若是有什么好的想法可以提。” 宋煜道:“不如早些上课吧,籍泾,你去跟苏先生提一提。” 籍泾摇头:“不行,苏先生的规矩不能破,你们还是想一想接下来三天要做些什么吧?” 黄书意看着连绵不停的雨,小脸垮得很:“这样的天气, 又热又闷又湿,什么都不想干。” 程昭倒是很想时时去药铺里待着,可她不好开口,只能沉默着。 倒是宋阑难得说话,他手里的折扇一收,遥遥一指,声线斯文平和,却又带了些不同寻常的意味:“既然无事可做,不如去我新开的酒楼捧个场吧?” 宋阑新开的酒楼名曰“添江楼”。 跟程昭的药铺一桥之隔,离得很近。 酒楼的排场很大,三层小楼,一楼散座,二楼单间,三楼则是上佳的观景台,宋阑领着他们直接上了三楼。 三楼四面相通,算是个大开间,里面摆了七八张桌子,中间由苏绣花鸟屏风相隔,珠帘在风中抖动,清泠动听。 程昭靠着窗子往外瞧,这里正对许府的红梅映,这个时节,红梅未开,院子里只有光秃秃的枝丫以及早就破败的旧屋,屋顶露了大洞,远远望去,似一张黑黢黢的大嘴,要将一切都吞吃掉。 红梅映,之前是接待过贵客的,那么从前的许家是怎么跟那样金贵的人物攀上关系的呢? 这许府里还有太多太多的谜团等着她揭开,其中,最紧要的就是紫竹的口供了,不能再拖延了,王府跟许府的婚事就是一个好机会,程昭深吸一口气,眼底有锋芒涌动。 “阿昭,你看那里。” 黄书意的呼唤打断了她的思绪。 程昭立刻收敛了锋芒,转而脸上带了笑,朝着另一个方向过去,顺着黄书意的目光往外看:“看什么呢?兴致这样高?” 第六十二章 下套 !g一 “我是让你看街上那个人,仿佛有些眼熟。” 黄书意说的是一位妇人,腹部微隆,珠翠满头,身后跟了四五个丫环,排场颇大,刚刚进了一家首饰铺子。 程昭只看了一眼便认了出来,忍不住笑道:“可不眼熟吗,先前有位小厮在书院外拦住了王公子讨要说法,为的就是这个女子,她原先是花茶庄的丫环,名叫夏荷。” 一提这事,大家都有印象。 众人等了片刻,这主仆一行人才慢悠悠地出来,夏荷仿佛买了不少东西,丫环们提了七八个匣子,恭敬地跟在身后。 夏荷的气质与以往截然不同,拿捏着做主子的那股劲儿,娇娇地抬手,支使着身边的丫环帮自己扇着风,嘴里还振振有词:“你们伺候的不是我,而是我肚子里这孩子,算是你们三辈子修来的福分。” 极为明显的小人得志嘴脸。 旁边的丫环大气都不敢喘,因为夏荷姨娘脾气颇差,动辄打骂,又巧舌如簧,次次都能哄得王子安高高兴兴,所以王子安一直向着她。 这时候伙计已经端了菜送上来,众人意兴阑珊,便拣了位置坐下来。 黄书意问起程昭:“你家二姐仿佛正跟王子安议亲,出了夏荷这事,这亲事是不是黄了?” “这是长辈们决定的事,我不大清楚的。” 宋阑晃着折扇,看着面前一脸平静的程昭,她正捏着面前的白瓷茶杯,笑意浅淡,极明媚的模样,可这笑意里,似乎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傍晚时分,书院放课,程昭等在书院对岸,见许雨菀出来便撑着伞含笑迎上去:“这几日读书辛苦。” 许雨筠随后也下了船,见程昭浑身干爽,神情闲适自在,酸溜溜道:“同样都是书院的学生,怎么这几日你这样闲?难道是苏先生不收你了?” “怎么会,苏先生要我们清理藏书阁,我们动作快,所以得了几天清闲而已,今日也是为了给籍泾送诗集才过来的。” “本来就不认得几个字,这下子天天清闲,更赶不上几位兄弟姐妹了,要我说,乡下来的就是乡下来的,再怎么改都改不了乡下人的懒散。” 程昭回击道:“二姐姐,我又是怎么惹你了?” 许雨筠一副委屈模样:“我只是说些实话罢了,你还真要跟我计较这些啊?” 许雨菀都听不下去:“二姐姐,先生不过是说了你几句,你心中郁闷,何必把气撒在三姐姐身上?” 这话一出,许雨筠神色略微尴尬:“你别乱说话!快些回去吧,在这里耽搁着,要别人看笑话吗?”说罢她一提裙摆,急匆匆就要上车。 程昭则拖长强调,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背影问道:“哦?先生是怎么说二姐姐的,我倒是好奇得很。” 许雨菀扯扯程昭的手臂上了马车:“三姐姐,你别跟她一般见识,二姐姐从小便是这个性子,处处都要人让着。今天阴雨连绵不停,天色又昏沉,二姐姐直接趴在桌上睡着了,先生都走到身边了,她还没醒,被责骂了一顿,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又被罚抄诗经,心情郁闷到了极致。” 程昭冷哼:“她睡着了被罚,何必把气撒在我身上,不过这事是小事,我懒得跟她计较。” 隔天便是休沐日,阴雨终于停了停,难得出了太阳,嬷嬷和丫环们连忙拿了被褥出来晒。 这些天小白也不能在院子里撒欢,可憋坏了,一大早直接在泥里滚了两遭,被惊蛰发现的时候,雪白的小毛球已经变成了小黑球,还偏要往人身上蹭。 程昭见了它这幅样子实在忍不住,亲自动手给它洗澡,拿木盆盛了河水,惊蛰控制住小兔子,程昭用木瓢一点一点地往小白身上淋,同时用帕子一点一点擦着,忙活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把小黑球洗干净。 郑炉从药铺后门出来打水,正看见洗兔子的程昭,隔着七八米宽的河岸,郑炉喊了句:“小姐安好。” 程昭看了他一眼,点头。 郑炉又道:“小姐这是洗兔子,打算吃吗?对了,药铺的生意还不错,小姐可以放心,那位楚大夫人真好,对我们都和和气气的。” 程昭把手里的水瓢砸了过去,她力气不大,水瓢无力地落在水里,顺水飘走。 郑炉自知犯了错,大气也不敢出了,木头桩子似的不知所措。 “你喊那么大声做什么?我又不聋!” 毕竟这是许府,万一附近有什么丫环小厮之类听见了,知道她私下开了间药铺,少不得要拿这事做文章,程昭之考虑到了近,但没考虑到郑炉缺心 眼,居然隔着河水跟她对话,还吼那么大声。 郑炉有点儿委屈:“可是,小姐你的声音更大。” 程昭面上无光,只能强调:“要你管,以后在铺子以外的地方,装作不认识我!” “知道了,小姐。”郑炉匆匆忙忙打了盆水,逃也是的回去了。 惊蛰有些不安,问道:“小姐,你是不是哪里不大舒服?” 往日的小姐都是再温和不过的人,何时发过这样大的脾气。 程昭想站,却根本站不起来,蹙着眉道:“惊蛰,我肚子疼,你扶我起来。” 惊蛰连忙放下兔子,伸手去掺了程昭起身:“怎么好好的肚子疼了呢,去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说着便将人扶了进去,嬷嬷见状,又是心疼又是担忧:“这是怎么了?洗个兔子怎么洗得脸色都发白了?甜甜,你哪里不舒服呀?” 程昭嘶了一声,倒吸一口冷气,这才从牙缝里挤出句话来:“我肚子疼。” “肚子疼?莫非是吃坏什么东西了?” 惊蛰摇头:“应当不会吧?小姐吃什么都是跟我分着吃的,若是吃坏了,那我怎么好好的?” 小月跟在后头,见程昭的衣裙上染了血,位置也颇尴尬,这才道:“小姐,小姐似乎是来葵水了。” 嬷嬷一瞧,果然是,一颗心这才放下去,道:“我们家甜甜成大姑娘了,好啊,好啊,我马上去准备月事带。” 程昭躺在床上,浑身难受得很,她只觉得心情异常烦躁,身子也难受,腹部一阵一阵地疼,心里暗暗想着,虽然师父早早便提过这事,但是真的经历了,还真的是很痛啊,痛得人发晕。 !一ver 第六十三章 事成 喝了姜汤,换了月事带,程昭终于好了不少,她坐在秋千上晃晃悠悠,眸光却一刻不停地盯着院子外头看,内心不断祈祷,希望今天的筹划能顺利一些。 飘香藤垂坠成一堵花墙,小兔子在她脚边蹭来蹭去地闹,程昭抱起小白,放在自己腿上,揉了几下雪白的皮毛,心情稍定。 难得的晴天,又正是休沐日,许雨筠当然闲不住,找了丫环帮自己抄书,她自个儿则去逛园子,越到夏日,花园子的花边越茂盛热烈,开得花团锦簇,分外喜人。 正在花丛中流连的时候,便来了个消息。 “府里来了位眼生的公子,那人是来找三小姐的,说是同窗,这次过来是还几本诗集。” 程昭的同窗,那不就是籍泾吗? 说起来,昨日程昭去书院就是为了给籍泾送诗集,今日籍泾来还,倒也很应当。 许雨筠正愁没法子见籍泾呢,这不,机会马上就来了,她心中窃喜,道:“走吧,去听竹院瞧瞧三妹妹。” 等她匆匆赶到听竹院,见院子里只有程昭坐在秋千上晃晃悠悠,并无旁的人,眼底的神采一下子暗下去,莫非籍泾已经走了? 程昭含笑道:“二姐姐这是来看我吗?” “顺便路过,所以进来看看罢了。” “二姐姐快进来坐呀,我这里有新做的芙蓉糕,你尝一尝?” 没见到人,许雨筠兴致缺缺,芙蓉糕也懒得吃,直接转身就走:“不必了,我院子里还有事,就不久留了。” 刚走出听竹院几步,后头来了位眼生的小厮禀报:“二小姐,有人在柴房那边等你。” “在柴房那边等我?是谁?” 小厮摇头:“不可说。” 为着避嫌,许雨筠本就只带了寒露,这下听小厮的话头,似乎是籍泾要约她见面,想来应当是上次的一面之缘留下了颇深刻的印象。 许雨筠应声:“知道了,前头带路吧。” 说罢主仆二人便跟着小厮往柴房那边去。 寒露见越走越偏僻,仿佛是红梅映附近,心里不安,劝说道:“小姐,要不我们不去了吧?” “不去?籍泾这次主动上门,还托了小厮约我,他肯定也是喜欢我的,见一次面这样不易,我得去。” 小厮领着许雨筠去的是一间偏僻又废弃的柴房,因为挨着红梅映,众人都嫌晦气,轻易无人去那里的。 寒露守在柴房门外,许雨筠则推门进去,柴房里还算干净,一个宽广的背影临墙而立,许雨筠想当然地以为这是籍泾,羞涩地唤了一句:“籍泾哥哥?你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那人慢慢转过身来。 许雨筠满脸羞怯地看过去,看到的并不是日思夜想的清秀容颜,而是油头粉面的王子安,正用猥琐淫邪的目光盯着她瞧:“二小姐,反正我们都要定亲了,你们一直拖着,也不是个办法。” “你想做什么?”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能做什么?”说话间,王子安越走越近,张开的双臂像是要把她捆住。 许雨筠慌了神,往后撤了几步要去开门,却发现怎么都打不开,房门似乎被人紧紧锁上了! 她猛烈锤门,声线慌乱又尖锐:“寒露!寒露!开门啊寒露!” 此刻的寒露早已被郑炉打晕丢在一边,哪里能回应许雨筠的话。 屋内燃着不知名的熏香,许雨筠只觉得心头渐渐生起一股灼热,而这股灼热让她不可抑制地,想要靠近面前的王子安。 王子安毕竟是男人,力气大,已经覆了上来。 她重重咬唇,努力唤回两分神志,依旧在求救:“救命!救命啊!” 这一次,声音里掺杂着恨意和凄厉。 王子安本就是流连花丛的一把好手,如今在这寂静偏僻的柴房,成事也很顺利。 颠鸾倒凤一番之后,许雨筠承受不住早早便昏了过去,王子安随意地帮她穿了衣裳,一把将人抱起,自柴房一直走到了流珠院。 一路上,至少碰到了十几个丫环,她们个个看得清楚,二小姐头发凌乱c衣衫不整。 曹秋柏正在看账单,忽而听见衣香急急通传,抬眼看去,王子安抱着衣衫不整的许雨筠走进来,她登时就慌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与二小姐情难自禁,已然有了肌肤之亲。”王子安说罢,从手心抽出一方染血的丝帕。 曹秋柏直接怔住,眼睛瞪得大大的:“王公子,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这是许府,女儿家的清白岂是你能随意 污蔑的?” 王子安并不恼,生米已然煮成熟饭,跟许府的亲事再难改变,他道:“先把人送去厢房休息吧。” 衣香领着两个丫环伺候着许雨筠躺下,见她身上一派欢好暧昧的痕迹,哪里还有不明白,只得出去在曹秋柏耳边低声报了。 曹秋柏将帕子揉成一团,从牙缝里挤出句话来:“去,差人将紫竹姨娘请过来,商量两家人接亲的日子。” 这个消息瞒不住,顷刻间传遍了许府。 紫竹那边刚刚收到消息,说是王子安抱着二小姐朝流珠院去了,只是这消息经过七八个丫头的嘴,早就含糊不清。 王子安抱着她的筠儿?怎么可能! 紫竹轻蔑地看了眼报信的丫环,故作镇定地捏起一颗梅子蜜饯,丢进嘴里:“说这种话的丫头,不是人蠢就是嘴坏,合该拔了舌头赶出府去!” 虽说她不信,可是眼皮不知怎么了,跳个不停,头也突突地疼。 这时候,衣香进了清筠院来唤:“姨娘,夫人请您过去流珠院说话。” 王子安抱着筠儿进了流珠院,流珠院差人来请她。 两件事正正联系上了,紫竹发狠似的咬了口梅子蜜饯,结果咬了自己的舌头,口腔内霎时便弥漫起浓浓血腥气,她神情激动,立刻便提着衣香凶神恶煞地问:“王公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夫人要我过去做什么?” 衣香无奈,只得老老实实说了:“二小姐身上,满是欢好的痕迹,还未定亲,已然跟王公子圆房了,夫人请姨娘过去商量接亲的日子呢。” 紫竹怒吼:“这不可能!” 第六十四章 死局 二小姐是紫竹姨娘的命门,出了这事,一屋子的丫环跪的跪,趴的趴,一个个瑟瑟发抖,大气也不敢出。 紫竹身边的木香连忙伸手抚着后背帮忙顺气,又劝慰道:“姨娘,如今生气恼火都是没用处的,该先查明了事情真相,再想想怎么解决才是。” “您是清筠院的主心骨,这时候,您万万不可乱了方寸呀。” 关心则乱,紫竹一时慌了神,被木香劝得清醒几分,这才道:“罢了,去流珠院。” 带着七八个丫环婆子,紫竹姨娘姗姗来迟,先去流珠院的厢房里看了眼沉睡的许雨筠,果真如衣香所说,满身红痕,她忍不住眼泪,话里带着怒意:“寒露那丫头呢?她是怎么照顾小姐的?” “回姨娘,一直都没见到寒露。” “不上心的丫头,要她照顾小姐,结果呢,出了这等子事,连个人影子都不见,真不知道是干什么吃的,回头见了那丫头好好地打一顿!” 紫竹骂了一通,心里稍稍舒畅,轻柔地唤着昏睡的许雨筠:“筠儿,醒一醒,筠儿,筠儿” 见许雨筠迟迟不醒,紫竹无奈:“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 她抬手倒了杯冷茶,往许雨筠脸上一泼。 许雨筠冷得一哆嗦,人也醒了过来,惊得睁大眼,下意识把双手抱在胸前:“不要,不要!” 俨然受了刺激和惊吓的模样。 紫竹把她揽在怀里:“筠儿,是母亲,你别害怕。” 见到母亲在面前,许雨筠终于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娘,我不愿意嫁给王子安,他家里还养着夏荷那个有孕的贱婢,又是那样的品行,我死也不要嫁。” “那你且说说,这事是怎么回事?” “是有人引着我去柴房的,后来,后来不知这么的,柴房的门怎么都打不开,所以王子安那个混账就,就把我”话没说完,她又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 紫竹抓住了重点:“这是个圈套?” 许雨筠哭闹道:“肯定是!是个眼生的小厮领着我过去的,我还记得那个小厮的样貌,肯定是有人害我的!” 紫竹当机立断:“把那小厮的模样说一说,最好是画下来,木香即刻便去找那个小厮,找到之后严刑拷打,把他的嘴撬开!” 曹秋柏那边也不好等太久,紫竹处理完这事便去了待客的花厅。 王子安衣襟整齐,面色从容,正在慢悠悠地喝茶,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他不怕许家反悔,反倒是许家怕他反悔,两家的处境掉了个个儿。 紫竹的一双眼似弓弩,尖锐带刺,若换作真正的弓弩,只怕如今已经将王子安射个对穿,他竟敢,竟敢欺负她的筠儿,简直无耻! 曹秋柏见了紫竹,终于松了口气,道:“姨娘来了,事情既然已经闹到了这个地步,且商议商议婚事吧,定下个日子来。” 紫竹摆手道:“这事不急,筠儿还未醒,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尚且不明,我们且问一问,王公子今日来府里做什么?” 王子安格外理直气壮,冷哼道:“做什么?今日有位小厮去王家特特请我过来的,进了许府又一路把我领到柴房里去,你该问一问,你家二小姐约我做什么?” “王公子,话不能乱说,你在许府做出这种事,我们还未追究你的责任,你反倒怪起我们的不是?” 王子安一反往日做小伏低的模样,话里话外带着威胁:“姨娘想问责,我也可以奉陪,今日之事已经发生,两家若是撕破脸,我的名声更难听一些是小事,只是贵府二小姐,只怕无颜面苟活于世了,姨娘若是个聪明人,现在就不该咄咄逼人地质问我,而是好言好语地商量婚事。” 紫竹咬唇,她何尝不知道,可她不甘心啊,筹谋那样久,最后竟出了这样的丑事,筠儿此时进了王家定然是要被人看不起的。 王子安得意洋洋地吃着糕点。 一个上风,一个下风,气氛僵持。 曹秋柏隔岸观火,见素日巧舌如簧的紫竹此刻噤声,便知道她没什么法子了,索性站出来和稀泥:“事已发生,女儿家的名节最要紧,这样吧,这几天就把亲事定下来,再差人挑个好日子,早早地把婚事办了。” 紫竹怒瞪她:“夫人,老爷说过,筠儿的婚事由我做主,您这时候掺和一脚,是不是不大好?” 当着外人的面下她这个正头夫人的面子,不知拉拢,反而树敌,曹秋柏暗道她蠢笨,不满道:“这事若是传到老爷耳朵里,会是什么章程?紫竹姨娘若是不满我的处置,那也行,要么去请老爷回来,要么,便让二小姐找根白绫上吊了事,你会 怎么选?” 此刻的紫竹孤立无援,因为许雨筠落入的,是一个死局,要么死,要么嫁。 紫竹只能嘴硬着拖延时间:“那就等老爷回来。” 这期间,木香拿了小厮的画像在府里上上下下地找,一无所获,管家刘三说府里没有长这副模样的小厮,其他丫环也都摇头说没见过。 找不到那位小厮,木香又领人去了柴房,这才把晕倒在一边的寒露叫醒,寒露什么都不知道,柴房里也干干净净不留痕迹,木香忙活了半个下午,人证物证全找不到。 这消息传到紫竹耳朵里,她心跳又是一窒,恶狠狠地怨怪道,王子安真是好大的本事啊,能把事情做得这样滴水不漏。 好不容易拖延到许志高匆匆赶回,他黑沉着脸,叱骂了紫竹一顿,后头也不过是顺着曹秋柏的意思办,让王家尽快下定,两家再选个日子成婚。 紫竹一哭二闹三上吊都改变不了,最后只能白着脸带着许雨筠回了清筠院去休养。 听竹院。 小晴垂手站在秋千边上,说得口干舌燥:“小姐,事情大约是这样了。” 程昭沉默地听完,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兔子柔软的皮毛,企图用这种方式来填补内心的不安。 那小厮是郑炉郑鼎装扮的,他们身手好,出入府中不必经过大门,由她这边的侧门越河而过便是,留不下任何把柄,这事办得还算圆满。 第六十五章 放长线钓大鱼 程昭心里隐隐有些难受,算计了许雨筠,算不算是毁了她的一生呢? 像是吃了一块噎人的糕点,上不去也下不来。 “好了,小晴,你去忙吧,我自己坐会儿。”程昭的声音发闷。 小晴只当是自家小姐被这事吓着了,放轻了脚步离开。 夏风无知无觉,仍旧轻柔地吹着,带起竹叶簌簌,带起纱帘轻晃,偶尔有竹叶落在她衣袖上,染上些微痒意,程昭的头垂得愈发低了,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在这时候,许雨菀来了听竹院,她穿一身天青色衣裙,眉眼间略带愁容,声线焦急又无奈:“三姐姐,出事了!” 程昭点头,声音低沉,带了惋惜:“我听说了,王公子抱着人大摇大摆地在府里走了一遭,上下都传遍了。” “怎会出这样的事呢?那王公子素日混账,如今,竟闹到了许府里头来,真是无法无天!”许雨菀将帕子揉成一团,颇为愤慨的模样。 “如今计较那些也没什么意义了,我们还是去看看她吧。” 两人一入清筠院,便感受到一股不同以往的凉意,院里繁茂的花朵被人一一剪去,只留下参差不齐的根茎,有种悲怆的凛冽之感。 屋子里也乱糟糟的,茶盏c脂粉盒子碎裂一地,茶香混杂着脂粉香,气息浓烈。 听见进了人,许雨筠抄起手边的锦囊c玉佩就往地上砸,一边砸一边尖叫:“我不是说了让你们都滚出去吗?滚啊!” 眼看着玉佩要摔在菀儿身上,程昭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这才堪堪躲开,雪白清透的玉佩,无丝毫瑕疵,至少值几百两银子,就这样摔得四分五裂。 本是抱着一片好心过来,结果菀儿差点受了伤,程昭有些恼火。 倒是许雨菀向来好脾气,这时候也不恼,温声细语道:“二姐姐,你别伤心,我们来看看你。” 许雨筠这才看清来人,她的脸色立刻拉下去,声线冷肃,带着无穷的嫉恨:“你们来做什么?看我的笑话吗?两个小贱人,给我滚!” 许雨菀朝她走过去,声线依旧轻柔亲近:“二姐姐,你别多想,大家都是姐妹,应该互相关心爱护的。” “你们走!我才不要看到一副假惺惺的模样,你们现在肯定在心里笑我吧,名声尽毁,还要嫁进王家,”许雨筠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剪子,停在自己喉间,“嫁给他,我还不如死了!” 说罢便一个用力,要把剪子往自己身上扎。 所幸许雨菀离得近,用手握住了剪子的末端,剪子划破了手也死死不松,程昭趁势按住了许雨筠,冲着外面喊道:“来人呐,来人呐,二姐姐要寻死了。” 四五个丫环跑进来把两人拉开,木香趁机把剪子收起来,仍心有余悸,若是小姐真出了什么事,姨娘只怕是要打杀了她,连忙感激道:“多谢三小姐c五小姐,若不是你们在,只怕二小姐真要想不开了。” 许雨菀不满道:“屋里怎么能没人看着呢?寒露那丫头呢?她是二姐姐最贴心的人,这时候怎么不在?” 木香的嘴唇动了动,有些艰难道:“小姐一直闹着,不让人待在屋里里,我们没法子,只能守在门外头。寒露看护小姐不力,被姨娘打了一顿,如今昏迷未醒,等后面醒过来还不知要怎么发落呢。” 如今的清筠院可真算是一团糟。 许雨菀也没辙,安抚几句便和程昭出了清筠院,喟叹道:“怎么好好的出了这样的事,按照二姐姐那个性子,不知得闹腾多久,罢了,明早我们再来看看她吧。” 翌日,程昭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因为昨日她迟迟睡不着,后头睡着了,迷迷糊糊间总觉得不大安稳。 虽然师父教过她很多谋略和心计,但那时候只是听故事似的耳边过,如今是她亲手安排了这样一桩事,总觉得心里不大安稳。 “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她这样安慰自己,“这才刚开始,放长线,钓大鱼,以后且有得看呢,不过许雨筠可不能这时候就早早地死了,她得活着,成为以后撬开紫竹嘴巴的钥匙。” 程昭去了趟清筠院,只一夜的功夫,许雨筠已经坐不起来了,她像是一滩软泥坠在床上,呼吸轻不可闻,一双眼肿得不成样子,眼角仍有湿润,却流不出更多的泪来。 她哭了一夜,伤心了一夜。 若是再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就一命归西了。 程昭在桌前坐下,理了理裙摆,又看了眼候在一边的木香,这才开口:“二小姐的情况似乎不太好,你差人请个大夫来吧,我在这里照顾二姐姐一会儿。” 木香依言去 了。 屋内只余她们两人,程昭注意到,房门外有丫环贴着墙根偷听,她只装作不知,凉凉道:“二姐姐,你还是该振作一些,若是亲事还没办,人先香消玉殒了,那可不大好了。” 许雨筠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咒我?” 安慰的话她听得多了,早就没了反应。 反而是程昭说的话阴阳怪气,能激起她些许斗志。 “我怎么会咒你呢?你可是我的好姐姐呀。”程昭喝了口水,笑得眉眼弯弯,话里却仿佛另有深意。 许雨筠直勾勾地盯着程昭看。 面前的这个人,生得貌美,跟宋府有婚约,又做了苏先生的学生,在府里的地位和待遇都是独一份的,可不正是春风得意? 反观自己,形容憔悴,面色枯槁,在书院被众人笑话,在家里被父亲叱骂,日后还要嫁给王子安那个油头粉面的好色之徒。 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世上的好处都被她一个人给占了? 许雨筠扶着床沿强撑着半坐起来,忍不住骂道:“呸,你不过是个乡下来的贱种,自你来了府里,没一件事顺心过,你身上的亲事,该是我的,苏先生那边的名额,该是我大哥哥的!” 她骂得激动,面色潮红,猛地呛咳了几下,吐出一口浊气,感觉身上爽利了不少。 程昭见状,道:“好了,浊气吐出来了,应该会舒服一些,好好休养吧,二姐姐,活着比什么都强,活着,你想要的一切才有可能争取到自己手上。” 许雨筠怔住,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程昭,同时,又忍不住想起她说的话来。 第六十六章 送一个大夫过去 不多时,木香请了大夫进来,见自家二小姐坐起身子,立刻过去扶住,小心翼翼道:“二小姐,我请了大夫来为你诊治。” “嗯。”许雨筠应声,难得主动伸出手腕让大夫把脉。 木香见状,惊得张大了嘴,昨日到今日,二小姐一直在哭闹,不吃不喝,更不愿看大夫,怎么跟三小姐待了一会子,便乖顺了这样多? 大夫为许雨筠把脉,道:“看脉象,小姐应当是郁气堵塞,刚刚把浊气吐了出来,所以身子爽利许多,我开个方子,调理休养就是。” 许雨筠道:“多谢大夫。” 这一日过后,许家和王家的亲事定下来,两个月后办。 时间有些仓促,故而许雨筠不再去书院,闭门不出,一心窝在院子里养病等着嫁人,紫竹则忙着为她准备嫁妆,清筠院难得安宁。 “小姐,籍泾公子又来了,说是去书院的日子再晚上几天。”小晴气喘吁吁地过来报信。 程昭喃喃道:“这已经是第二次推迟了,往日苏先生连休沐日都要上课,这一次怎么一拖再拖?莫不是苏先生出了什么事吧?” 与此同时,宋府也接到了籍泾的消息。 宋阑听罢,抬手让小厮下去,片刻后,墨泉从房顶一跃而下,道:“主子,苏先生身受重伤,今日才乘马车返回,等他治好伤将养好身子,大约还要小半月。” 宋阑晃着折扇:“苏白为了掩人耳目,是不会请大夫的。” 墨泉道:“苏先生再厉害,也只是个文人,身体大约是,撑不住的吧?” 宋阑拨弄了下扇坠子,道:“那我们给他送一个大夫过去。” 片刻后,宋府的马车停在了许府跟前。 小厮道:“我家三公子请三小姐出门去游玩一趟,马车都备好了,就在门外等着。” 一层层通禀进去,程昭收到信儿的时候曹秋柏已经差衣香过来催促了:“三小姐,夫人让您动作快些,可别让宋三公子等急了。” “知道了。”程昭自觉今日的衣着很妥当,也不多做什么准备,领着惊蛰出了门。 外头的马车果然是宋府惯用的式样,四角缀了宝蓝的流苏坠子,门帘是密织的白玉雪缎,微风吹拂间,门帘似碧波漾起涟漪,跟枣红的骏马混成一副色泽鲜亮的画。 程昭踩着车凳上了马车,一掀门帘才发觉里头不是空的,宋阑正安稳地坐着,双目闭合,一副从容模样。 “你,” 不等她说完,手腕处传来一阵强大的拉扯感,只片刻的功夫,程昭已然坐在他身侧,两人的距离颇近,几乎是腿贴着腿,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灼热。 程昭这个位置,正好能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白得略显病态的肤色,浓若羽翼的眼睫,极淡的唇,一张完美得让人挑不出毛病的好皮囊。 她压低了声音,道:“这是什么意思?” “别多问。” 外头的惊蛰似乎听到了什么,道:“小姐,你没事吧?” 程昭连忙应声:“没什么事,对了惊蛰,你跟车夫一道坐在外头吧,今日马车里有点子热,别闷坏了你。” “好嘞。” 马车慢悠悠地驶离,马车里头的两人却并不和谐。 程昭移开身子,跟他中间隔着一人的距离,不满地哼哼:“你打着宋煜的旗号约我游玩,如今又不让我多问?” 宋阑将折扇丢在她膝上,以比她更强势的语气道:“给我扇风。” 他穿着夏日的轻薄衣衫仍热得厉害,额角有汗,手也发红。 程昭知晓他的难受,捏起扇子打开,一下一下地帮他扇着风,嘴上仍在问:“你还没说,要带我去哪儿呢?我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家,哪里是能随随便便——” “等等,你,”宋阑是眸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面色的疑惑之色愈发浓重,“你跟如花似玉哪里沾得上半分干系?” 程昭被他一句话堵得气闷,咬牙切齿道:“宋阑,你一天不气我就浑身不舒服是不是?” 她气鼓鼓的模样最是可爱,宋阑嘴角微弯。 即便这时候,她仍然在给他扇风,因为恼火,手上的力度不自觉加大了些,帏裳都被吹起,集市上的热闹喧嚣霎时涌进来。 程昭嗅到了一股甜香,是栗子的香味,她眼睛放光,小时候在乡下,她最爱吃的就是栗子了,每年都要打上好多,不过如今是初夏,并不是栗子收获的时节,程昭很好奇,这时候的栗子是哪来的?又是什么滋味。 明明上一课咬牙切齿,下一刻眼睛却高兴得放光,宋阑还是头一次见到人飞速变脸,忍不住好奇地继续打量她。 程昭把扇子塞回他手里,两手抱在胸前,坐出一副高深模样,冷哼道:“你去给我买栗子,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原来这样高兴,是因为栗子? 宋阑知道,后头为苏先生治病还得靠她,买栗子也只是一桩简单的小事而已,所以颇爽快地答应下来,还亲自下车去买,一小包栗子用粗纸包了,送到了程昭手上。 不是糖炒栗子,而是蒸栗子。 干瘪丑陋,一点都不饱满,程昭眨眨眼,仿佛有些失落的模样。 宋阑安慰道:“摊贩说了,这是去年秋日的栗子,煮熟之后晒干封存,如今又拿出来蒸的,听着不大靠谱的样子,你还是别吃了。” 程昭不理他,拿起一颗塞进嘴里,味道绵密甘甜,比新鲜的栗子还要多一些醇厚风味,其中还夹杂着桂花香气,应当是和桂花一起蒸的,这份巧思实在难得。 她吃得很开心,同时暗暗把这方法记下,打算今年秋日也照葫芦画瓢,多封存一些栗子,这样一年四季都吃得到好吃的栗子。 等她吃完栗子,马车也差不多到了书院。 宋阑下了马车,惊蛰并不惊讶,她耳力好,坐在外头隐约听到里面说话,早早便知道宋二公子坐在里头。 程昭看着面前的书院,疑惑道:“怎么来这里?籍泾不是说了,往后推几日再来吗?” 宋阑不答她,直到两人上了一条小船,船工手持船篙,划破水面,渐渐朝着书院后方的水域过去。 第六十七章 包扎 绕了一大圈,终于见到一扇临水的小门,风吹雨打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木色,上头锈迹斑斑的铜门锁偶尔随风晃荡,声音沉闷潮润。 程昭和宋阑在此处上了岸,推门进去,便见花红柳绿,一派盎然。 很熟悉的院落风景,程昭回忆起,上一次她在书院里迷路,找到的便是这里,当时,苏先生为她带了路。 程昭回身看着宋阑,眼底的疑惑之色更浓:“你这是,来找苏先生?” “嗯。” “可苏先生不喜欢人打扰啊,而且——”而且之前,苏先生常常罚她抄书,大约也是不怎么喜欢她吧,这时候不请自来,这不是更加惹人不快么。 宋阑看清了她脸上的犹豫,直接握住她的手腕把人往屋里带,她的手腕细腻滑润,像是上好的白绸,隐隐带着一股甜香。 手腕处被紧实的力量包裹,仿佛也染上了一层灼热,程昭一张脸通红,道:“宋阑,你别碰我,男女授受不亲。” 宋阑并未放开手,话语简短却仿若有深意:“怕你跑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屋内,卧房的门虚掩着,宋阑用指节叩门,道:“苏先生,我和程昭来看望你。” 片刻后,籍泾来开了房门,他眼底尚有惊诧来不及遮掩,平和的眉眼里泄露出几分慌乱:“你们怎么忽然来了?苏先生还在休养,不想见客人。” 籍泾的身体挡着,两人也看不见卧房里头的情况,程昭嗅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 苏先生病了? 所以,宋阑带自己来这里为苏先生治病? 先前的疑惑一步步被解开,程昭更加好奇宋阑在想什么,他并不是热心的那一类人,怎么会好好地带自己来为苏先生治病呢? 宋阑道:“籍泾,你让开。” 籍泾在苏先生的事情上格外郑重严肃:“宋阑,这是苏先生的住所,你不能随意乱闯,这样是不敬师长。” 门口的争执传入房里,苏先生深深叹息,撑着身子坐起来:“籍泾,让他进来吧。” 宋阑带着程昭进了卧房,里面宽敞明亮,靠墙的多宝格里摆了小巧精致的香炉c砚台等物,书桌上铺了七八张工整的大字,墙上挂了古旧的水墨画,氤氲出几分阔远的高雅之意。 青白色的帐幔之下,苏先生靠软枕半坐着,一双眼颇有神采,正看向面前的两位学生,眸光在程昭的手腕处停留一瞬,很快移开。 只看面色,程昭便知晓苏先生受伤了,只是他的大半个身子都藏在朴素的衾被下,一时间也难以看出到底是哪里受了伤。 宋阑跟苏先生对视片刻,两人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籍泾倒了茶给苏先生喝,而后再次出声催促:“宋阑,很感谢你来看先生,既然看过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宋阑声线沉沉:“我是来送大夫的。” 苏先生硬撑着身子也不许籍泾去请大夫,如今宋阑自作主张带了大夫来,这不是存心要把苏先生气死吗? 籍泾提醒道:“宋阑,书院不许旁人进出,你应当知道。” 这时候,宋阑终于放开了程昭的手腕,将她往前推了推。 少女站得很直,手腕处隐隐发红,虽然从进来到现在还没开过口,但是她身上总有一种让人难以忽视的光华,要将人的目光吸引了去。 这个时候,籍泾也反应过来了,指着程昭半信半疑道:“你就是宋阑说的大夫?” 程昭点头,言辞不卑不亢:“是我。” 说罢这话,她坐在床前的小凳子上,看了眼苏先生,小心翼翼地问:“苏先生,那我可以为你把脉了吗?” “不必这样怕我,日后不会罚你抄书了。”苏先生说着,便把手臂伸了过来,显然是同意让她把脉的。 这话一出,程昭心下安稳,把脉的时候愈发沉静从容。 片刻后,她抬眼,对上苏先生的视线:“失血过多,应该是严重的外伤,脉象上看,情况不大好,隐隐有高热的迹象,你的伤口此刻大约已经化脓了,得刮去脓疮,重新包扎。” 籍泾不禁多看了程昭几眼,重新打量她,往日的程昭不显山不露水,瞧着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竟有这样的一手好医术?只凭把脉便知道苏先生的伤情。 苏先生脱掉了衣服,露出清瘦的脊背。 程昭一层层把布条拆下来,这才看清了伤处,是贯穿伤,看样子,应当是锋利的弓箭穿透了肩胛骨,伤得颇为严重。 因为没有清洗伤口,所以化脓了,黄色的液体里夹杂着血丝, 看上去狰狞可怖,瘆人得很。 “拿烈酒和滚水过来,再重新准备干净的布条,还有匕首。” 前面那些东西倒是都有,只是苏先生是文人,身上并未匕首一类的利器,宋阑动了动手里的扇子,从扇子底部抽出一柄小巧的匕首,光刃锋利,闪着寒光:“这个行吗?” 程昭点头:“很好。” 宋阑把匕首递给她,同时递过去的还有一瓶白药,是程昭亲自做了送给他的,如今,竟是用在苏先生身上。 接下来便是重新包扎了,这样血腥的场面宋阑是不愿见的,自觉出了卧房在外头等,籍泾则在一边帮程昭打下手。 清洗伤口的过程很疼,苏先生咬紧牙关,出了一额头的汗。 “接下来是刮肉,要比刚才痛百倍千倍。”程昭怕他受不住,从袖子里拿出一点迷香,这是她时刻准备在身上以防危险的,没想到这时候会用在苏先生身上。 用了迷香,苏先生的痛感减轻不少,程昭的手极稳,把化脓的地方一一刮去,后又撒上白药药粉,重新包扎过,做完这些,她出了一身的汗。 一边的籍泾看得牙酸,太厉害了,程昭可太厉害了,面不改色地刮肉包扎,简直比屠夫还要厉害。 包扎完,程昭又写了两张药方递过去:“一张是利于伤口恢复的,另一张是发热时以防万一的,照方子吃药,会好得快些,我以后每两日会过来换一次药,麻烦你好好照顾苏先生。” 迷香的效果过了大半,迷迷糊糊间,苏白只看到床前站着一位青衫女子,他心知这是程昭,但是很奇异的,面前的人拥有一副菩萨的面庞,悲悯照万物。 第六十八章 中毒 籍泾接过药方,真诚道谢:“多谢你。” 程昭摇摇头:“不用多谢,只是,还有一件不大好的事情,苏先生中毒了,若是那箭还在,麻烦你交给我,我得研究一番,做出解药。” 籍泾一着急声音便大了些:“中毒?不可能吧?你是不是弄错了?” 宋阑听见动静推门而入,苏先生也完全清醒,转头看过来。 一时间,房内的三个男人都盯着程昭,被这样的目光包围,程昭依旧平静,她相信自己的诊断,故而声线极稳:“这种毒颇为奇特,微不可察,若是积累深厚才发现,到时候无药可救,只能等死。” 宋阑把玩着扇坠子,漫不经心道:“程昭的医术很好,相信她的判断。” 苏先生也应声:“籍泾,把箭头给她。” 籍泾从多宝格里取下一个朴素的木匣子,打开盖子,这才递给程昭:“就是这个了。” 程昭看了眼,箭头锋锐无比,带有倒钩,上面还沾着干涸的血肉,她神色郑重地接过:“苏先生这几日先静养着吧,等我做出解药,立刻送来。” 做完这些,苏先生和宋阑单独在卧房里说话。 檐下阳光薄淡,程昭在此处驻足,静静看着籍泾给花草浇水,他时而弯着腰,时而蹲下身,对每一株花草都是仔仔细细的,查看叶片正反面,防止虫害。 见程昭无聊,籍泾招手叫她过来:“有没有兴趣听一听花草的故事?” 程昭歪头,好奇道:“花草有什么故事?” 谈及花草,他兴致极高,说话间神采飞扬:“就好比这株水仙,最初是一颗大蒜模样,在水里养着,逐渐生根发芽,历经大半年的时间才有了如今这番娇艳欲滴的好模样。” “再比如这棵兰花,看着仿佛不起眼,其实它是鬼兰,花形奇特,只是如今过了花期,看着同一般的花草无异。” 鬼兰,是上次许雨筠毁掉的那种花? 不知到了如今,她的那位二姐姐是不是还对籍泾有意思,若是大婚之日出点事,大约会很精彩吧,想到这里,她很轻地笑了下。 顺便问起:“籍泾,我家二姐姐要同王公子成婚了,到时候,你要不要去府里喝喜酒?” 籍泾手上动作不停,仍然细致地浇花:“我自知身份低微,同许二小姐和王公子都不熟悉,去凑这个热闹做什么?” “到时我们几个大约都会去王家道贺,你若是不去,不是太可惜了?” “程昭,你别取笑我了,我确实不太适合这种场合,到时候若是被人认出来,只会平白得几分嘲笑罢了。” 程昭看出他的坚定,也就不再多说,反正离大婚之日还有两月,有的是时间让他改变主意。 这时候,宋阑已经从卧房出来,他看着程昭和籍泾站在一处的身影,心头没由来地生出一股极淡的烦躁,捏紧了扇子,音色沉沉:“程昭,过来帮我扇风。” “好。”程昭提起裙摆,三两步便跑到他身边,很自然地接过扇子,帮他扇风。 她的动作一气呵成,又无比自然。 哐当! 籍泾手中的水瓢坠在木盆里,溅起大片水花,在日头下晃过一道七彩虹光。 他呆怔怔地站着,好半天回不过神来,程昭不是同宋煜有婚约吗?怎么同宋阑相处得如此亲近愉快? 注意到他的异样,程昭好心问道:“籍泾,你怎么了?是手疼吗?要不要我帮你看看?” 籍泾摇头:“没,没什么。” 宋阑往前走了一步,挡住程昭和籍泾的视线,微低头,对她低声道:“我们该走了,再待下去,会打扰苏先生休息的。” “行。” 两人依旧从小门上船,随后靠岸,上了马车。 车内仍残留着栗子的香浓,程昭大大方方地坐进去,随后一脸期待地看着宋阑上车坐定,心里不断琢磨着等下该说点什么话题,好顺理成章地引到求他帮忙这件事上去。 她的情绪大都写在脸上,宋阑看懂了,只装作不知,坐下之后便闭目养神。 程昭的一脸期待落了空,怎么肯甘心,她抬手在宋阑眼前晃了晃:“你醒醒呀?大白天的,闭什么眼呀?” 宋阑恍若未闻,也不回应她,坐得愈发端正。 程昭气鼓鼓的拨弄着他的扇子,治病也治了,扇风也扇了,这态度还不够好吗?没良心的宋阑,都不知道说一声感谢! “宋阑,你说话。”她扯着宋阑的手臂摇晃,声线里不自觉带了撒娇的意味。 宋阑体 弱,被她这一晃,衣衫凌乱不说,五脏六腑都在搅和,他生生忍住了,就是不睁眼,不给她反应。 他太清楚了,程昭每次一副狗腿子的巴结模样,必然是有事要他办。 正在这时候,马车一个急停,两人本就坐得不安稳,这下子纷纷朝前摔出去。 凌乱的马车内,程昭被他压在身下,脑后头发散乱,似流瀑飞旋,她的一双眼亮得惊人,饱满的唇瓣咬得很紧,不经意间总有媚态撩人。 程昭还挺感激他的,因为他反应极快,一手护着她的头,一手护着她的腰,撞击的力道全部被他的手臂承受,虽然他嘴坏,但是至少在这方面,他很够义气。 “小姐,你没事吧?” “主子,你没事吧?” 宋阑从她腰侧和后脑勺抽出自己的手,这才闷声答:“无事。” 程昭扯着他的衣角不放,也不忘敷衍着外头的惊蛰:“当然没事了,有宋公子在,我能出什么事儿啊。” 宋阑轻叹一声,自己先坐起来,后又一把将她拉起,终于侧头过来看着她,眼底满是无奈:“说吧,又让我帮你办什么事?” “嘿?”程昭诧异着,脸上的笑意却是掩饰不住,“你怎么知道我有事要你帮忙?” 折扇被她压弯,扇骨碎了两片,凄凉地落在地上。 宋阑倒是不心疼,声线慵懒随性:“那样殷勤,任谁都看得出你的心思。” “就是有事要你帮忙,两个月后我二姐姐嫁人,到时候我们同学几个一起去吧?籍泾很可能遇到刁难,你记得带着籍泾进去啊。” “可以。”宋阑答应得爽快,这只是一件小事罢了。 第六十九章 二姐成婚 原本还准备了更多的说辞来说服他,结果他这样爽快地答应,程昭轻快道:“那便多谢你啦。” “谢我?打算怎么谢我?” “就是嘴上谢谢啊,朋友不就是这样,你帮帮我,我帮帮你,今日我帮了你,以后你帮我,这不是应当的嘛。”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因为她帮到宋阑的地方确实很少。 这一次救苏白也是应该的,毕竟苏白是她的老师嘛。 宋阑移开眼,看向帏裳外的风景,说的话却是问程昭,语气有些不自然:“对了,你后背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 “你都把扇子压坏了。” 程昭这才注意到地上的扇子,她捡起来细看了看,果然,扇骨折了几根,好好的一把扇子就这样坏了,不过她的背真的没什么事,不疼不痒。 可我一点儿也不疼啊,刚刚摔下去也没什么感觉,扇子怎么会坏呢? 她琢磨不明白,余光便注意到他紧握着手,隐隐发红,若是她没受伤,那么受伤的,大约是他的手。 马车缓缓在许府门前停下,程昭又看了他的手一眼,忍不住道:“白药都用在苏先生身上了,晚些时候,我再做一些,让惊蛰送去给你。”说罢这话,她心里轻快不少,一跃便跳下了马车。 宋阑透过帏裳的缝隙看见她蹦蹦跳跳的身形,忍不住弯了弯唇,掌心似乎也没那么痛了。 马车重新启程,宋阑吩咐车夫:“对了,再去一遭集市,我打算买一份蒸栗子。” 箭头上的毒并不难解,程昭琢磨了两天便做出了解药。 解了毒,再加上好好休养,苏先生的伤一日一日地好起来,程昭也渐渐懂了苏先生的苦心,他不是故意磨搓自己,而是见黄书意对她颇有敌意,这才罚她抄书,这样,黄书意就不忍心再欺负她了。 后头见她和黄书意相处融洽,也就没再罚程昭抄书。 他们五个照旧上课,只是关系亲切了很多。 两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 绵州夏日长,明明已经立秋了,天气仍潮润炎热,蝉儿嘶鸣,树木葱郁,升腾的热气仿若蒸笼,要将人蒸熟。 这天正是王c许两家结亲的好日子,许雨菀和程昭结伴去了清筠院,清筠院上上下下都用红绸装点,远远看去,真是一团喜气。 作为姐妹,她们是来添妆的,程昭备的是一根累金丝嵌红宝石一鹭莲升金簪,看上去华贵端庄。 这样的添妆礼算是很用心了,许雨筠只轻飘飘看了一眼,冷冷道:“放着吧。” 许雨菀提醒道:“这根金簪好像是如意阁的手艺吧?看上去很贵重,三姐姐用心准备了多日,二姐姐肯定喜欢!” 如意阁的手艺?如意阁的首饰一个赛一个的贵,许雨筠往日还能买一两件,上一次为了鬼兰,她和紫竹姨娘的私房都花光了,已经好久没添如意阁的簪子了。 许雨筠将簪子拿在手里仔细端详,如意阁的首饰很有特色,她辨认了一番,确定这是如意阁的手艺,当下便爱不释手地把玩着。 许雨菀送的则普通很多,是一个金璎珞项圈,跟送程昭的见面礼一样。 有了对比,许雨筠更加喜欢这根金簪,当下便戴在了头上,对着镜子照了半晌,神色满意。 接亲的人很快到达,许雨筠上了花轿,程昭他们也坐马车过去,王家本就富贵,这一次成婚更是隆重,一整条巷子都张灯结彩,热闹更胜上元节。 进了王府,程昭便四处闲逛,很快在花园凉亭里找到宋阑他们,籍泾是跟着宋阑宋煜进来的,没人敢多问一句,宋煜陪着籍泾攀谈诗词文章,倒也并不至于手足无措地干坐着。 程昭脚步轻快地走近:“原来你们在这里。” 宋煜含笑看她,神情和煦温柔:“你来了,今日的衣裙很漂亮。” 程昭低头看自己的衣裙,她今日穿得很普通,只是往日的旧衣裳罢了,哪里来的很漂亮? 惊蛰憋着笑,小声道:“小姐,这大约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好啊,你这是学了几句诗词,就敢拿小姐我寻开心了?” “不敢了,不敢了。” 四人寒暄了一阵子,差不多也到了拜堂的时候,便一起朝正厅过去,他们到的时间正好,许雨筠正由人拿了红绸牵进来,她莲步款款,裙摆浮动。 程昭看着她头上的大红盖头微笑不语。 寒露的眼神止不住往这边看过来,她没想到,籍泾也会来王家观礼,若是自家小姐知道,真不知是什么心境。 这边拜完了堂,许雨筠由寒露扶着送入洞房,王子安则被一个匆匆而来的丫环请走,程昭看了眼方向,颇了然,是夏荷又作妖了,她仗着肚子里的孩子,要给许雨筠一个下马威呢。 这样很好,越乱越好。 夏荷那边得了王子安的甜言蜜语,高兴得不知天高地厚,趁着王子安在前头招呼宾客的功夫,领着丫环去了喜房。 安稳地坐在喜床上,许雨筠总觉得身边萦绕着一股芬芳,那香味清清淡淡很好闻,她闻着闻着,便觉得眼前的大红盖头颜色愈发深沉浓烈。 一边的寒露嘘寒问暖:“小姐,你累不累?饿不饿?” 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话,许雨筠却觉得心头一阵烦躁,一脚踢了过去:“叽叽喳喳吵得我脑仁疼,死丫头,还不闭嘴!” 寒露不知所措:“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我是小姐,打你你就得受着!” “小姐,姨娘特意说了,你以后不能再想籍公子了,今日他虽然来观礼,但是面上并无神情,显然是个凉薄之人,小姐还是安安稳稳地做王少夫人吧。” 籍泾来观礼了? 一想到这一点,许雨筠的心头更加灼热。 这时候,喜房的门被人推开,随后便见一双女子的金丝绣鞋缓缓踏入。 “哎哟,这不是我们许家高高在上的二小姐吗?” 夏荷娇娇的声音传入耳中,许雨筠登时便起了火。 许雨筠本就介意她的存在,奈何王家死活不同意处置了夏荷,甚至放话道:“二小姐若是不愿嫁,我们也不强求,只是那日的事情少不得宣扬出去,二小姐失了清白,我倒要看看,还有谁会娶你。” 第七十章 挑衅 她失了清白在先,除了嫁进王家也没别的法子,只能忍下这口气,可心里仍像是扎了根刺,拔不掉,难受得紧。 结果成婚当日,夏荷就敢闯喜房来找她,许雨筠哪里还沉得住气,当下就掀了自己的盖头:“夏荷,你只是个卑贱的侍妾,我是正头夫人,今日我不同你计较什么,识相就赶紧给我滚!” 夏荷毫不在意,抚着自己隆起的腹部,洋洋得意地讽刺道:“二小姐出身好,整日里高高在上,若不是失了清白,还真嫁不进王家。” 这是她的耻辱,没想到王子安连这个都同夏荷说,许雨筠气个半死,当下便忍不住扑上去要撕烂她的嘴。 寒露连忙上去拦,夏荷身后的丫环们也上前,不过她们可不是为了阻拦,而是趁乱要抓花许雨筠的脸,这是夏荷的意思,借着争执毁了许雨筠的脸,看她还有什么法子同自己相争! 丫环们乱成一团,夏荷机敏,知道护着自己的肚子和脸,毫发无伤。 反倒是许雨筠,被抓了好几道甲痕,脸上也出了血,白玉似的脸蛋上横空多了道血痕,难看得很。 寒露吓得惊呼,指着她的脸颊:“小姐,小姐,你的脸。” 许雨筠一照镜子,看自己的脸上多了道疤,气得摔了瓷花瓶,捏起一块碎瓷片就往夏荷身上划拉,她这一举动很突然,又用了力气,所以没人来得及拦,幸好是夏荷动作快,往后缩了缩身子,碎瓷片直直划在她腿上,衣料破了个大缝,小腿登时便流下血来,染红了里裤。 本就是怀孕的人,这下子受了惊吓,又受了伤,夏荷哪里还撑得住,直接昏了过去。 喜房里一阵喧闹,夏荷旁边的阿柳最是机灵,立刻去前院请王子安:“公子,许小姐伤了夏荷姨娘,见血了!情况怕是有些严重,您快去瞧瞧吧!” 王子安本就偏心夏荷,如今见她受了伤,哪里还忍得住,当下便给了许雨筠一巴掌:“刚嫁进来你就迫不及待耍威风了?你这个毒妇!” 许雨筠被打得偏过头去,头上金簪摔落在地,四分五裂,脸上火辣辣地疼。 她从小到大都没被人打过,刚嫁进来就挨了打,她怎么肯,扑上去跟王子安厮打起来:“好啊你,你竟然敢打我,全绵州都知道你是个出了名的草包,这些年强抢民女,奸淫掳掠,你做了多少龌龊事,嫁给你,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她言辞激烈,骂得格外难听,寒露赶紧上前捂住她的嘴,劝道:“小姐,您别说了!” “要你管!”许雨筠一脚把寒露踹开,继续骂道,“我是许府二小姐,配得上这绵州最好的儿郎,王子安,能娶到我你就偷着乐吧,现在居然还护着夏荷这个贱婢,日后我是这府里的少夫人,能有千百种法子弄死夏荷,你能拿我怎么办?” 王子安看着许雨筠脸上的血痕,听着她嘴里冒出的污言秽语,再也忍不住,死死掐住她的脖颈:“那你就去死吧,许雨筠,你这样的庶女,我看不上。” 手下的小厮丫环赶紧冲过来拦开,一些年长的婆子去请了夫人过来。 王夫人主持大局,念在成婚头一日的份上,不想把事情闹大,罚了许雨筠去跪祠堂,王子安则守在夏荷床边,寸步不离。 这一番热闹被装扮成小厮模样的郑炉郑鼎尽收眼底,转而便告诉了在凉亭里闲坐的程昭,程昭听罢,感激地冲他他们眨眨眼,道:“好了,接下来还有一桩事要麻烦你们。” “全听小姐吩咐。” 王家的祠堂偏僻,明明是炎炎夏日,屋内却冷飕飕的,周遭风声不止,似鬼哭狼嚎,白色窗幔翻飞不停,愈发显得阴气森森。 许雨筠穿着一身红嫁衣跪在蒲团上,满腹委屈无人说。 蒲团偏硬,只跪了一小会儿她的膝盖便生疼,仿佛被针扎过。 身上痛,心更痛。 她是许府秀丽端庄的二小姐,怎么如今竟成了这幅模样,所嫁非人,可怜受辱。 想着想着,她便呜呜地哭起来,哭声凄惨,奈何根本没人听,因为今日办喜事,各处当差的人都去前院吃喜酒去了,偌大祠堂空无一人。 正在这时候,四方的窗格外传来一句低唤:“筠妹妹。” 那声音柔肠百转,似带着蛊惑。 许雨筠停住了哭泣,看过去,半开的窗外,站着一个文弱的身影,青白朴素的衣衫,手里捏了本诗集,他的面庞掩映在竹帘后头,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许雨筠试探着:“籍泾哥哥?” “是我。” 万般愁绪无人说,许雨筠正烦闷伤心,这时候见了籍泾,哪里还忍得住,眼 泪落得更多更快,声音也软和起来:“籍泾哥哥,你怎么来了?” “今日你大婚,我,我想来看看你。” 许雨筠心里酸涩,先前寒露提了,说是籍泾也在一边观礼,她原本觉得没什么,可是如今挨了王子安的打,她对王家没了半点指望,总在想,若是早早跟籍泾在一处就好了。 许雨筠有钱,籍泾有才情,他们在一处,会过得很好,总之,胜过王子安这个草包混账p。 她面容悲戚:“籍泾哥哥,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透过竹帘,她隐约看见籍泾在点头。 她就知道,籍泾也是喜欢她的,这时候,她再也抑制不住,索性剖白心迹:“籍泾哥哥,我也喜欢你的,在书院见你那一次,我觉得你很好,模样端正,气质从容,你有读书人的风骨,又能做苏先生的学生,你很厉害。” “上次摘了书院的鬼兰也是为了你,我想找到你,可是不认得路,后来迷了路见到鬼兰,觉得这花真漂亮,摘了送给你就好了,可惜,一直没这个机会。” “籍泾哥哥,若是,若是我和离了,你还会不会要我?会不会一样喜欢我?” 籍泾又点了点头。 “籍泾哥哥,这,这太好了,你放心,我会很快解决这里的事,你等我,你等我。” 第七十一章 惨状 这边话音刚落,祠堂的门便被人一脚踹开。 王子安一脸怒容走了进来,他听见了,他全听见了,听见这个无耻的女人说着恋慕别的男人的话。 “你已经嫁给了我,居然还在妄想别的男人,你简直,不知廉耻!” 许雨筠慌了神,她暗地里贬损王子安是一回事,被他发现了那可又是另一回事,心一虚,人就瘫软下去,坐在了冰凉的地板上,一下子四肢百骸都染上冷意。 祠堂的风越发大了,白色的纱帘翻飞不停,似夜里的幽魂,透着冷寂阴森。 王子安眼中怒火熊熊,女子泼辣刁蛮还可以饶恕,但是她如今背着自己同别的男人偷情,这样的事传出去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在祠堂里快速走动,眼睛乱飘。 是在找那个奸夫,籍泾。 他听得很清楚,许雨筠一口一个籍泾哥哥地叫,言语里满是恋慕,而对他,则是一口一个草包。 她不愿嫁给自己,不但在成亲当天伤了夏荷,还在此处会男人。 王子安从来没有今天这般耻辱过,他压着一身的怒火,找遍了祠堂,却找不到那个奸夫,他一把提起许雨筠,愤怒的面容凑得很近,质问声里透着狠戾:“那个奸夫呢?” 许雨筠下意识往窗外看去,窗外夏意正浓,榕树稠密的枝叶遮天蔽日,籍泾原先站立的地方早已没了人影。 幸好他走得快,再蠢的人此刻都知道应该否认,故而她心里有了一丝底气:“你在乱说什么?我没有会男人,偌大祠堂只有我一人,你怕是听错了。” 王子安笑了,恶狠狠地笑了,叫他草包,还真把他当草包了? 他耳聪目明,一字一句听得清楚:“怎么,你的奸夫丢下你跑了,你以为我找不到他?不是籍泾吗?他一个文弱书生,你以为我奈何不得?” 许雨筠虽然担心,但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是人的求生本能,她咬唇,仍旧否认:“总之,就是没有。” “好啊,”王子安一松手,她整个人一滩软泥似的摔在祠堂的地板上,“这是你自找的。” 下一刻,王子安对着她拳打脚踢,嘴里骂声不断:“现在既已成了亲,你就别想着能离开王家,我要你再见不到籍泾,对了,许雨筠,你敢做出这种事,我便不会叫你好过,你每日都得来跪祠堂,做粗活,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许雨筠从小到大吃的苦都没有今日多,先是花了脸,再是跪祠堂,如今又是拳打脚踢,慢慢地,四肢身上全都是淤青,她的哭嚎声很大,但传不出去,这里是王家,不是许府,没人会像紫竹一般护着她。 许雨筠是被生生打昏过去的,昏过去之前,她的眼眶通红,眼里的泪仿佛流干了,从中幻化出更为凛冽的恨意,她心里想,程昭骗人,活着有什么好,活着比死了还要难受,心头的恶意涌上来,她怨怪一切,怨怪王子安和夏荷,怨怪程昭。 王子安听见没了动静,又狠踹了她一脚,踹得她翻了个身,喜服凌乱,头上的珠翠也缀得七零八落,再加上面上的血痕,一张脸愈发可憎。 面对这样一张脸,他生不出任何心疼和怜惜,反而厌憎又恼恨。 平心而论,娶许雨筠之前他还是蛮期待的,因她生得好看,身份也相匹配,只要不挡着他在外面寻花问柳,两人也是可以安然相处的。 可如今,哪里还有什么相处,她不配! 王子安走时还不忘啐她一口,又吩咐贴身的小厮木聪:“差人在这里看着她,不许请大夫,也不许给她吃喝。” 木聪知道他现在正在气头上,不敢触霉头,点头应下。 王子安出了祠堂,脚步飞快,一张脸阴沉无比,他差人去找籍泾,小厮们找了半晌,愣是没找见籍泾,反倒是门房的几个小子提供了点儿线索。 彼时,王子安正在夏荷房里,她昏迷未醒,一张小脸惨白,梦里都紧紧揪着被子,一副恐惧模样,显然是被许雨筠欺负狠了,正是因此,王子安对许雨筠的憎恶更深一层。 小厮道:“门房说,籍泾跟宋家两位公子在一起,他们看过拜堂就走了,说是要去玲珑阁喝酒。” 看样子,籍泾和宋阑宋煜关系匪浅,这个人一时间还动不得了。 王子安虽然心中烦躁,但是看在宋家的面子上,做事也不得不多了几分谨慎:“那就差人去玲珑阁问,问他们是何时到的那边,又是何时离开的?问到了回来报我。” 那三人依旧在玲珑阁畅饮,宋家两位公子身份尊贵,老板伙计悉心招呼着,不敢有半点儿怠慢,见王家差人来打听,也不敢隐瞒,如实说了。 能在王子安身边待这么多年,木聪也是有几分小机灵的,他道:“籍公子和两位宋公子看过拜堂就离开王府去了酒楼,如今还在酒楼里头喝酒呢,老板和伙计都作证,他们一步不曾离开过,按时间算,籍公子不可能出现在祠堂里。” 王子安咬牙:“我不可能听错!那个贱人口口声声唤着籍泾哥哥。” 木聪又道:“那当时少爷可有听见男人的声音?或者男人说了些什么?” 王子安细细回忆,这才道:“这么一想,仿佛确实没听见男人的声音。” “那便是了,或许是根本就没有男人,只是许二小姐在胡言乱语呢,少爷您当时不也是找遍了祠堂一无所获吗?” “难道就这样轻飘飘放过那个贱人?” “自然不能放过,许二小姐这样做确实伤了王家的面子,只要她在府里,还不是万事由您说了算?” 没有抓到实证,只凭几句话,也不能证明她偷人,最多是心里藏了别人,王子安仍旧愤恨:“水性杨花的女人,日后且有苦果子吃。” 床上的人手指动了动,唇角也不可抑制地弯了弯。 主仆二人的谈话全数落入夏荷耳中,她无比得意,真是想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啊,原本正愁不知道怎么击败许雨筠,这不,把柄立刻就送了上来。 第七十二章 喜欢 集市里上热闹无比,程昭怀里抱了两袋蒸栗子,惊蛰手里提了四五个纸包的糕点,一边的黄书意也不例外,她跟着程昭尝试了蒸栗子之后,立刻上了瘾,直接买了五包,打算回去给家里人尝尝。 两人一路吃吃逛逛,恰好碰见了从玲珑阁出来的三人。 暮色深沉,夕阳的余晖洒落,玲珑阁的招牌染上橙黄色泽,描金的大字龙飞凤舞,气势磅礴。 黄书意朝他们挥挥手,笑容明快爽朗:“真巧啊,在这里碰到你们。” 宋煜身上带着酒气,他面色微红,因为喝得不多,所以神志清晰,站得笔直端正,见到程昭的时候,眼睛短暂地亮了一下,闪过惊艳之色,嘴角笑意浓烈。 他的宝蓝色华服染上橙黄色,愈发贵不可言,像是书画里两袖生风的仙君。 籍泾眯眼笑着,他衣裳偏素色,简朴低调,见了她们俩礼貌点头:“是很巧。” 宋阑则懒散很多,眸光似有若无地略过两人,朝更远处的集市看去,这世上,仿佛没什么人值得他的目光停留。 程昭缓慢地吞嚼着怀里的栗子,香甜软糯的滋味弥漫。 宋煜道:“今日是十五,明湖上有画舫和焰火,既然这么巧碰到了,不如一道过去?” 今日是六月十五,难得的黄道吉日,亦是绵州每月一次的游湖日,晚间的明湖之上,画舫众多,灯火交相辉映,绵州最有名的舞姬会在湖中献舞。 “好呀!”黄书意应声,“我家大哥似乎也包了条画舫,到时候若是能碰上,也好认识认识。” “那就一道去吧。”程昭也应声,这样的热闹她还从没瞧过,颇有些向往。 几人一道朝着明湖去,天色愈发昏暗,湖边停了十几条画舫,檐下挂着六角花鸟灯笼和流苏铜铃,灯火明灭中混杂着铜铃声声,明湖顷刻便热闹起来。 宋阑熟门熟路从程昭怀里提了袋蒸栗子,他的指骨比女子的还要纤细修长,慢条斯理从纸袋里拿出一颗塞进嘴里。 栗子还带着温度,染上了她身上的浅淡药香,在夜风里氤氲出令人迷醉的芬芳。 程昭睁圆了眼看他,打算用谴责的目光让他醒悟。 你还要不要脸?抢我一个小姑娘的栗子,好意思吗? 宋阑又拿了一颗塞进嘴里,对她的不忿视而不见。 若是换作往日,她早上手抢回来,可今日当着宋煜他们几个的面,她生生忍住了,朝宋阑的方向靠了靠,咬牙切齿:“还给我。” “不。”他薄唇微动,极清浅的一个音节,无赖又坚定。 他们争执的时候,宋煜已经找好了画舫,付过银钱,请籍泾和黄书意先上了船,这才抬眼看向后方止步的程昭和宋阑。 两人离得很近,一个散漫不羁,一个噘着嘴生闷气,意外的和谐。 “阿昭,上船了。” 宋煜的声线柔和,穿过夜风落入耳中,多了几分缱绻意味。 程昭冲他挥挥手,笑容甜美:“好。”随后提起裙摆,三两步跑过去。 宋阑的唇线拉得很直,眸光忍不住落在奔跑的少女身上,她的裙摆在夜风里似轻蝶飞旋,小巧的绣花鞋,一步一步靠近宋煜,被他拉着手腕带上了画舫。 意外地,心头生出一股不知名的酸涩。 隐隐约约,随后愈发清晰。 “二哥,快来。” “嗯。”宋阑紧紧捏着手里的扇子,指骨发白,栗子的香甜仍在鼻尖萦绕,他却再也吃不下了。 上了画舫,程昭和黄书意站在船沿看向湖中心,湖心有座小岛,焰火从那里冉冉升起,在天际炸开,深沉的夜幕被彩色的火花照亮,惊人的美。 直到,画舫里传来争执声。 “别喝了!二哥,你的身子经不起这样折腾!” 说话的是宋煜,随后便是瓷盏碎裂的声响。 黄书意眨眨眼,悄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程昭咬唇,摇头:“我也不清楚。” 里头的争执声渐消,宋煜掀起竹帘走出画舫,面上一派气闷,他实实在在是拿二哥没办法,喝酒伤身,可二哥完全不在意自己的身体。 见到面露关切的程昭,宋煜的郁闷终于散去些:“我二哥他肆意惯了,不受人管束的,只偶尔听大夫的话,如今是你为他治病,或许你去劝,能有用些。” “那好吧。”程昭有些心虚地点头。 毕竟,答应了要帮他治病,可自己如今也没能找出法子,那么,她至少应当做到,阻止他的情况变 得更糟。 程昭掀起竹帘进了画舫,酒气入鼻,说不出的刺激,她抿了抿唇,先看了下宋阑的脸色,没什么神情的模样,应当心情还不错,所以她大着胆子开口:“宋阑?” 宋阑挑眉看过来,他的瞳色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将本身的俊美更放大了几分。 “我跟你说个故事。” 他捏着酒杯没有动作,显然是在听的。 “从前我们村子里有个男人,姓司,行九,然后有一天,来了位看面相算命的大师,他一见那个男人,便道,司九司九,死在酒上头,后来你猜怎么着?” “他真的是喝酒喝死的。”程昭的神情认真极了,“不过你跟他不一样,你的面相是天下顶好的面相,顺遂一生,安稳太平。” 画舫里静了片刻。 贴着窗沿偷听的黄书意一脸无奈,这种话,哄哄小孩子还成,用来哄宋阑,那不是找死吗? 宋阑盯着酒杯里澄澈的液体,似乎染上了醉意,心头的燥热升腾,他嘴唇极慢地动了动:“程昭,你当我是傻子吗?” 铺天盖地的冷意袭来,程昭说话都磕绊起来:“你别不信啊,我确实会看面相的,你的福气且在后头呢,你会娶这世上最好的姑娘为妻,还能生两个女儿,对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不喝酒,好好保重身体。” “程昭,”他捻着酒杯上的花纹,声线残忍,“你是什么东西,给我滚出去。” “我答应帮你治病的。” “就凭你?”他冷笑,“你那点三脚猫的医术,靠你治病,我早死了。” 第七十三章共赏星月 程昭死死咬着唇,面色发白,清亮有神的双眼里满是怒火。 她知道宋阑的喜怒无常,也可以忍受着他的脾气,病了那么多年的人,心情总是要比常人更加敏感脆弱,作为医者,她明白,也一直试图好好对待他。 直到今天—— 你那点三脚猫的医术,靠你治病,我早死了。 残忍而凛冽的话,像是一根锐利的刺,扎进她的心里。 她向来有脾气,只是往日里都忍着,如今被刺痛,她也不服输,道:“是你说要我治的,如今又嫌我医术差,也好,今后治病这事别再找我。” 说完这话,她起身出了画舫,长至腰间的墨发气鼓鼓地颤动着,背影决绝而固执。 宋阑生生将手心的酒杯捏碎,碎瓷割破了他的手,鲜红的血跟酒液混合,沿着桌角缓缓流下,他恍若未觉,只是心头的阴郁更重了一些。 湖心的画舫越聚越多,最为壮观的一艘画舫之上,舞姬千月着烟白色软绸,和着琴声起舞,四周环绕的莲灯栩栩如生,映得她面若桃花,腰肢细软。 程昭无心观赏,靠着船沿静默不语。 怒火散去,她的思路渐渐清晰,随后便想起之前的很多事情,宋阑的病很重,但是除了逼着她答应为他治病之后,再没催促过她。 只要承诺不要实现,图什么呢? 江风习习,吹散了她的发,吹不散这份疑惑,她抿着唇,百思不得其解。 宋煜不知是何时到她身侧的,只是笔直地站着,一言不发。 余光里满是程昭的低落,宋煜有点心疼,低声唤她:“阿昭。” 她微红着眼,侧头看向宋煜:“抱歉,我劝不住他,而且,我医术有限,治不好他。” “不用道歉,你本就没有义务要治好二哥的。”宋煜抬手,想拍拍她的肩,但又觉得于理不合,还是放下去了,继续道,“今天的事是我和二哥做得不对,还希望你不要见怪。” “嗯。”程昭闷声点头,仍是失落的。 她学了十年医术,引以为傲的医术,被人说成三脚猫,于她而言是一种颇严重的打击。 宋煜见她仍然闷闷不乐,从身后提出一个兔子灯来,在她眼前晃了晃:“送个兔儿灯给你,就当做是赔罪了,行不行呢?” 他的话语很温暖,配合上一张温文尔雅的面孔,叫人生不起气来。 程昭看着那个兔儿灯,终于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来:“是不是我提小白提得太多了,你才特意送我一个白色的兔儿灯?” “是呀,底下还写了你的名字呢。” 兔儿灯的底部有浅淡的墨痕,程昭两个字写得端正好看。 微黄的光芒透过兔儿灯洒落,照亮了灯壁上绘的花鸟图卷,处处精致,处处用心,皆是宋煜的手笔,程昭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眼底亮晶晶地:“多谢你。” 这是她来绵州之后第一次,收到这样用心的c亲手制作的礼物。 见她高兴起来,宋煜舒了口气,指着远处的灯火哄她:“绵州的焰火样式很多,听工匠说可以定做样式,抽空我们去瞧一瞧,说不定也可以做成小白的模样。” “那可不可以做成字的模样呢?”她思路开阔,若是能做成字的模样,到时间可以让绵州人都知道回春堂,不愁没有生意。 “这我得去问问了。” 他说起京城,那里是最繁盛富庶的地方,贵人聚集,宋煜不提那边的荣华,只提景观,冬日飞雪漫天,夏日蝉鸣不歇,还有京城的星月。 程昭歪头,头上的流苏银簪顺势而动,灵动无比,她明亮的双眼里略微疑惑:“绵州也有星月啊。” 宋煜解释道:“久安更靠近北方,北方多高山,若是攀上山顶,星月触手可及。” 从前的京城在程昭心里,是一个凶险无比的地方,如今的京城在程昭心里,有了名字,久安,长久安宁的久安,她开始有一点点喜欢久安了。 “而且——” 程昭问:“而且什么?” “没什么。”宋煜摇头,对着她微笑,宠溺之色愈发明显。 星月只是意象,想要今后都同你共赏星月,才是这番话的真正含义。 三日后回门。 许雨筠戴了面纱,因为脸上的血痕难消,王家请了最好的大夫为她诊治,可不知怎的,涂了药膏也没什么效果,她苦闷又无奈。 马车前行,王子安跟她之间隔了一人的距离,他挑起帏裳望向外 面的风景,连看都懒得看许雨筠一眼。 许雨筠垂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自那日祠堂挨打之后,王子安没再动她,只是将她锁在房里不许外出,直到今日。 出门前王子安还警告了她一番:“今日回门,陪你去已经是给足了面子,你若是在人前诉苦,那我们也就把脸面撕破,瞧瞧你自己做了什么好事?” 许雨筠自知理亏,也好应下。 在流珠院坐下,紫竹注意到许雨筠戴了面纱,忍不住关切道:“筠儿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受了什么委屈?”说话间看向王子安,面色不满。 当着众多姐妹的面,许雨筠怎么敢说出实情,只能找了个借口:“是昨日用饭的时候不小心吃了些花生,所以脸上起了红疹子。” 许雨筠吃不得花生,每次吃了花生便脸上起红疹,很久才消。 紫竹最清楚这事,点头道:“既是这样,姑爷府里以后还是不要出现花生了吧?以免筠儿误食。” 已然成亲了,况且许雨筠先前做出不少丑事,王子安哪里肯应声,反驳道:“她自己小心些便是,难道为了怕她误食,要上上下下都吃不到花生吗?” 紫竹不满道:“筠儿如今是你的妻,关心爱护她是你应当做的。” “我的妻若是对我忠贞,我自然会关心爱护。不过这些都是王家的家世,紫竹,姨娘,还是别插手了吧?” 姨娘二字咬得格外重,分明是给她难堪,紫竹还想再开口,被许雨筠扯了扯衣袖阻拦住。 懒得看他们针锋相对,曹秋柏道:“好了,时间也差不多了,还吃午饭了,饭厅里备了饭,我们过去吧。” 第七十四章 程昭的把柄 去往饭厅的路上,紫竹和许雨筠母女俩落在众人后头,嘀嘀咕咕了好一阵子。 饭厅里众人齐聚,唯独少了几个男丁,自从上次许承崇立志科考之后,许志高似乎也有了这份心思,把许承崇送去了京城,那里有最好的书院,还有宋煜的人打点照顾,至于两个小的,每日拘在院子里苦读,打算再过两年,一道送到京城去。 几位姐妹见许雨筠戴了面纱,少不得又是询问一番。 还是那一番吃错了花生的说辞。 吃不得花生?程昭眼底闪过一丝涟漪,这事她从前听师父说起过,叫做“过敏”,严重的时候甚至会丢了性命,不过当时并没有细说,看来之后得找师父仔细询问一番了。 许雨筠戴着面纱,不方便吃饭,只拿着筷子立在一侧为许志高和曹秋柏布菜。 因为联姻,王家和许家谈成了一笔生意,许志高人逢喜事,面上的笑意化不开,态度也温和:“筠儿有心了,这几日过得可好?” “回父亲,女儿过得很好,子安他——”许雨筠看了王子安一眼,见后者只顾吃饭,没有半分理她的意思,只好挤出勉强的笑意,“待我很好。” 许志高吃了口鱼,颇欣慰道:“那就好,子安是我一眼便相中的女婿,这门亲事也是顶好的,你以后可得收起骄纵的小脾气,相夫教子。” 曹秋柏又道:“毕竟刚成亲,你们以后要相互扶持,早日开花结果才好。” 不提还好,一提开花结果,许雨筠险些失态,因为夏荷那贱人腹中的孩儿已经五个月大了,如今又得了王夫人和王子安的庇护,许雨筠根本斗不过。 想起王子安出门前的威胁,许雨筠只能硬着头皮粉饰太平:“父亲,夫人,这些我都知道的。” 许雨菀看出些不对劲,肩膀碰了碰身侧的程昭,悄声道:“三姐姐,你觉不觉得他们,有些奇怪呀?” 程昭轻轻摇头,专心吃着面前的龙井虾仁。 许雨筠和王子安之间的裂隙已经出现,后头他们自己会闹掰的,自己只需要关键时候添一把柴就行,现在嘛,隔岸观火才是最好的选择。 岂料,她不找事,事情也自要找上她。 许雨筠突然把话题引到程昭身上,笑得纯良无害:“对了,三妹妹,前几日是十五,你是不是去乘着画舫去明湖上游玩了?” 这事程昭吩咐惊蛰同夫人提过,也不算是什么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事,故而她很坦然:“是有这么一回事,那日仿佛是二姐姐成亲的好日子,没想到你这样关心我,连我去了哪里都知晓?” “倒也不是,只是有人瞧见你举止似乎有些不妥,外头仿佛都传开了,你还不知道吗?” 程昭放下筷子,饶有兴趣地看过去:“我不曾听说啊,到底是怎样不妥,二姐姐说来听听?” 许雨筠讥诮道:“那日有人看见,你同宋家二公子互相喂食,啧啧,真是有伤风化。” 喂食这事,确实没有的,不过既然许雨筠振振有词,应当是有人看错了什么,程昭细细想来,也只有宋阑从她怀里抢栗子的时候,两人距离稍近些,引人误会。 这话一出,许志高和曹秋柏的脸色齐齐一变,曹秋柏还特意确认道:“是不是传错了?是宋家三公子吧?” “哪里会认错?他们兄弟俩一个相貌堂堂,一个灵秀俊美,全绵州的人都认得,这事的有趣之处就在于,三妹妹不安分,跟三公子有婚约,又跟二公子纠缠在一起。” 许志高这段时间忙碌着,好不容易得空跟家里人吃顿饭,好心情全被程昭毁了,他的脸沉如锅底,看向程昭的眸光里满是怒火:“你竟做出这样不知廉耻的事?” 程昭咬了咬唇:“父亲,这其中大约是误会。” 许雨筠继续添油加醋:“误会?三妹妹大约还不知道,这几日绵州都传开了,只是大家顾忌着许府的颜面,没有拿到明面上来说罢了。” 许雨菀为她鸣不平:“父亲,三姐姐说这是误会,你得听一听她怎么说呀,怎么能偏听偏信,一棒子把人打死呢?” 许雨筠拿出长姐的派头教训她:“菀妹妹,这事已然传遍了小半个绵州,我知道你素日同程昭交好,想偏帮她,可也不能罔顾事实啊。” 紫竹也帮腔道:“筠儿这孩子是为了家里着想才把这事说出来,若是等到消息传到了宋府去,到时候毁了许宋两家的交情就不好了。” 有宋府这份关系在,许志高近日做生意,旁人都得高看他一眼,更是少不了巴结。 为了公正,许志高还是吩咐管家刘三去查证了一下。 刘 三片刻后即回:“家主,我差人问了附近的几个乞丐,他们都知道此事,说是绵州都传遍了。” 事实摆在面前,许志高道:“程昭,晚些时候你自己去祠堂里待着,好好反省,最好祈祷这事不会影响许宋两家的关系,不然我把你这孽女逐出许府。” 这件事解释起来很复杂,少不得还要找宋阑来作证,可他们之前刚刚吵过一架,这时候程昭是绝不肯要宋阑来为她证明的。 跪祠堂这个惩罚并不重,程昭也就不再反驳:“知道了,父亲。” 见她不像往日那般强硬,紫竹心里暗自窃喜,不辩驳不解释,说明心里有鬼,程昭说不定早就跟宋阑勾搭上了,这事若是往深了查,肯定又是一个好把柄。 吃过午饭,许志高留了王子安在书房里下棋,许雨筠则跟着紫竹回了清筠院去休息。 祠堂里森冷,因为许志高没要求她罚跪,程昭上了几炷香之后便坐在蒲团上琢磨,那日游湖,不过是一时兴起,怎么就恰好被人看到她和宋阑的接触,又恰好传得众人皆知? 思前想后,程昭最后只想到一种可能,紫竹怕不是派人跟着她吧? 这样才能将她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还挑出错处,伺机散播,在许志高面前告状。 思及此,程昭便有一两分后怕,那紫竹不会发现回春堂的事情吧,若是师父的行迹由此暴露,她这个做徒弟的真真是要自责死了。 看来日后行事须得更加谨慎一些了。 第七十五章 重毒难医 天下渐渐暗下来,祠堂有些冷,惊蛰抱着一床薄被进来,道:“小姐,老爷没松口,今晚只怕要在这里过夜了。” “这也没什么,”程昭转头,看向程素素的牌位,“母亲在这里守着我呢,我才不怕。” 惊蛰又从怀里掏出一包蒸栗子来:“小姐,厨房那边没有老爷的吩咐,不会给我们送饭来的,今天就暂时吃一点蒸栗子吧。” 午饭还没怎么吃就被罚了跪祠堂,又饿了一个下午,程昭这时候见了食物两眼放光:“你这是特意出府去买了蒸栗子?” “哪有那么容易出府,是宋公子差人送来的,足足一箱子的干栗子,说是让嬷嬷每日蒸一些给小姐吃。” “那我以后可得好好谢谢宋煜。” “小姐,是宋阑公子。” 程昭的动作停了停,不可思议道:“怎么可能会是他?他前几天跟我吵了一大架呢!” “可是这栗子是集市上那家摊贩送来的,只有宋阑公子知道具体位置啊,宋煜公子根本不知道在哪儿。”惊蛰说得头头是道。 程昭摇摇头:“不说了,不管谁送的,不都是看在我跟宋煜定亲的份上吗?总之,我谢谢宋煜就行啦。” 翌日,程昭被曹秋柏放了出去,她提点道:“今后注意行为举止,不可逾矩。” 晚上,程昭从侧门出去,由郑炉带着越过河岸,到了回春堂后门。 月光下,她的眸色清亮,吩咐郑炉:“不必打扰其他人,等下我离开的时候你再原路送我回去便是。” “是,小姐。” 回春堂二楼的空房很多,原先是酒楼客房,如今开了药铺,程昭暂时没想好这些空房用来做什么,索性让楚大夫收拾了一间住下。 天色昏沉,楚大夫那间屋子的灯还亮着,程昭敲门之后进去。 卸去白日的装扮,楚大夫露出真容,赫然是一个容颜不俗的女子,肤若凝脂,眉目如画,神情从容。 程昭脸上溢出笑:“师父,还是你原本的样子好看。” 木犀抬眼看过来,声音亲切:“这么晚过来,有什么事?” “师父,徒弟有件事想问问你。是关于过敏的,许雨筠对花生过敏,我想着,或许可以在这上面做文章。” 木犀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白瓷的茶叶罐:“我知道你想用许雨筠来威胁紫竹,但是过敏是一件很复杂的事,若是控制不好花生用量,还没等你问出些什么,许雨筠已经过敏而死了。” 程昭点头。 木犀继续道:“我教你用医术和毒术,便是要你一手救人一手报仇,你不必思虑太多,只管放手去做就是。” “师父说得是。” 木犀慢悠悠地泡茶,晒干的桂花被滚水一冲,复又绽放开来,房间里升腾起一股浅淡的桂花香,随后,她推了一杯到程昭面前。 木犀人如其名,只爱桂花,喝茶也只泡桂花。 程昭喝了一口,细细品味:“很久没喝到了,还真有点想。” 哄着师父说了一会儿话,程昭才纠结着说明真正的来意:“师父,是这样,我有一个朋友,他得了一种怪病,年纪轻轻的,挺可怜的,要不,你抽空给他治治病?” “是谁?” “宋阑。” 之前吵架的话还在心头,不过宋阑对她确实是很不错的,帮了那么多次忙,这一次,她就帮宋阑在师父这里求求情,也算是一份报答。 木犀静静看着她,神色不明:“阿昭,三天前的晚上,宋阑来找过我。” 程昭险些捏不稳手里的茶杯:“他来找你做什么?” “他知道我是木犀,要我为他治病。” “可,他是怎么知道的?” “三月中旬,他去过木里村,跟那里的村民们买了我开过的药方,又找药铺查探了一番,之后,他便一直接近你,要你答应治好他,若你做不到,自然有我帮忙。” 三月中旬,大约是花朝节那次,她在药丸里加了桂花,这才引起了宋阑的注意,惹得他去了木里村查探。 程昭很自责:“是我泄露了师父的行迹。” “这也怪不了你,是他心思太缜密了,村民们都帮我瞒着,他依旧能找到破绽。既然已经泄露,为他治病即可,只是现在的难题是,他的病我也治不了,因为那是中毒,一种我闻所未闻c见所未见的毒。” 若是连师父都束手无策,那宋阑的病还能指望谁? 怪不得这几天在书院根本见不到宋阑,程昭本以为是自己把他气到了, 原来是因为,他失去了治愈的希望。 离开的时候程昭有些失神,郑炉背着她一跃过了河,在后门外停住:“小姐,你没事吧?” “没事的,郑炉,不过这几天你帮我办件事,我怀疑有人跟着我,麻烦你暗中把这个人揪出来。” 隔天,白竹书院。 六月中下旬的天气仍旧炎热,苏先生将上课的地点从书亭搬到了书屋里,还用了冰,细致又贴心。 午后下了一阵急雨,很快又停住,竹帘款款摆动,青翠竹林之后的远山颜色越发深沉浓厚,像是染上了一层墨画的雾霭。 程昭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宋煜一句:“这几天宋二公子怎么不来书院了?” 宋煜含笑道:“二哥说这几天想出门去散散心,他难得有这样的兴致,又有墨泉在身边保驾护航,我还是挺放心的。” 看他的神情很阔朗,应当是还不知道宋阑的病师父治不了的事。 程昭垂下眼,敛去情绪:“散散心确实很好。” 宋阑的病,是无能为力的事,程昭也只能心怀一份同情,渐渐将这事淡忘掉。 郑炉办事很牢靠,只两天的功夫,便把跟踪程昭的小厮徐七找了出来,不但摸清了身份名字,连家里的情况也查得一清二楚。 程昭颇诧异:“你还有这本事?” 郑炉老老实实地答:“从前我们镖局招镖师的时候,不但要查人身份,还要走访左邻右里,知晓其风评如何,押镖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事,得处处小心谨慎的。” 不仅如此,郑炉还教给她怎么分辨有人跟踪以及甩掉的办法。 “很不错。”程昭赞许点头,愈发觉得郑炉郑鼎这两个手下得力。 一眨眼又过了六七日,紫竹迟迟没抓到程昭跟宋阑进一步接触的把柄,心里便有些急了,提了徐七过来问:“他们没见面?” 徐七无奈:“这几日完全没看见宋二公子的身影,他们也不曾见面。” “真是白费功夫!”紫竹怨气冲冲,挥手把徐七打发下去。 第七十六章 意外收获 郑炉又跟了两日,发现徐七去了趟王家,从后门进去,待了很久才出来。 “王家?”程昭奇道,“徐七分明是许府的小厮,去王家做什么?若是紫竹吩咐他去给许雨筠送些东西,也该是光明正大地走正门啊。” “我轻功尚可,所以跟了进去,看着徐七仿佛是进了夏荷姨娘的院子。” 徐七跟夏荷又有什么关联? 谜团一个接一个,程昭毫无头绪,道:“这样吧,你找个隐蔽的地方,把徐七打晕了带过去,我们好问问他,究竟打算做什么。” 当夜,破庙。 废弃多年的破庙里很少有人来,残破的神像上落了灰和厚厚的蛛网,月色穿过两扇东倒西歪的门,照亮了破庙一隅。 徐七横躺在神像前,手脚用麻绳捆得紧紧,仍在昏迷。 程昭带了幕篱,从怀里掏出一小瓶腥臭的药汁,放在徐七鼻尖,不一会儿,徐七被呛醒,抬眼便是神像的一双眼,似是悲悯似是无情,在残破的庙宇里,在无边的夜色里,透着诡异。 “啊。”徐七尖叫一声,身子抖了几下,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脚都被捆住。 他四处张望,回头看见一个全身白衣的人,带着白色幕篱,分不清男女,那人手里拿了柄匕首,锋利无比,在月色下闪着银光。 是人,不是鬼。 可是人比鬼更可怕。 徐七连忙开口求饶:“贵人饶命,贵人饶命。小的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你,还请贵人宽恕,贵人要我做什么都行,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 程昭把玩着手里的匕首,脚尖动了动,踢开脚边的一个蒲团。 蒲团撞在木柱上,不结实的破庙抖了抖,扬起一阵灰尘,其中夹杂着一句阴狠的女声:“办事不力的蠢货,今天留不得你了。” 徐七半跪着,不停磕头:“姨娘饶命,姨娘饶命!这几日宋阑公子不在绵州呀,等过几日他回来了,定能抓到三小姐同他相会的证据。” 她和宋阑相会? 所以,紫竹打的是这个主意? 程昭心里一阵嫌弃,紫竹是不是脑子有什么问题啊? 怀疑她跟谁不好,偏要挑一个最不可能的宋阑? 徐七见面前这人半晌没吭声,眼珠子转了转,手指乱动,趁机偷偷摸摸解着身后的绳结。 程昭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一脚把人踹翻在地,声音阴沉,带着浓浓的威胁:“在我面前耍心眼?” 徐七连忙止住动作,面上写满惶恐不安,话语谄媚:“不敢不敢,小的哪敢啊。” “管你敢不敢,现在就去见阎王!到时候做了鬼可别报错了仇,记得找紫竹姨娘去报。”淬了寒芒的匕首朝着徐七的胸膛捅下去。 徐七尖叫出声:“夏至!你是夏至!”他急中生智,却又没有把握,吓得紧紧闭上了眼。 等了半晌,没有意料之中的疼痛,也没有鲜血喷溅的温热感,徐七这才大着胆子睁开眼,看向身前。 匕首在徐七胸前的位置堪堪停下,衣服被匕首划破,破了一个大洞,再往前一些,就会捅开他的皮肉。 一身白衣的女子背着月光,幕篱下的面庞隐在黑暗里,透着神秘嚣张,像是来自地狱的白无常,下一秒就要拿沉重的铁索把他带走。 徐七眼神发空,大口大口喘息,出了一身的冷汗,额角上也满是汗意,刚才,他离死亡,就差那么一点儿。 时隔多日,程昭万万没想到还能再听到夏至的名字,她本就是试探,没想到真有意外收获。 她观察着徐七的神情,他认真笃定,像是要抓紧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似作假。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隔着幕篱,徐七知道,那人正盯着自己,思忖他话里几分真几分假。 见有戏,徐七身子往后缩了缩,离匕首远些,这才开口:“夏至,你以为藏在王家就没人知道了吗?你今天敢杀了我,明天就有人把你的行踪放出去,紫竹姨娘和三小姐,哪一个会放过你?” “我不是夏至。” 徐七无比笃定:“别想骗过我!我白天刚在夏荷院子里见过你,晚上你就来杀我,除了你,还有谁?” 察觉到她的犹豫,徐七继续道:“别以为换了身衣裳我就认不出你!先前夏荷递了三小姐和宋阑互相喂食的消息给我,我还奇怪,现在想来,就是你在背后怂恿,想借紫竹姨娘的手对付三小姐,这世上除了你,还有谁憎恨三小姐至此?” 一个徐七,倒是把夏荷院子里的秘密牵扯出来。 程昭觉得今晚收获颇丰。 “我说这些,不过就是为了活命而已,你放过我,我努力把这事办成,把今晚这些话烂在肚子里,你既可以报了仇,又能安稳栖身,行不行?” 这个徐七倒是还有点脑子,先拿事实将人震慑住,又能分析利弊谋得活路。 演戏演全套,她犹豫片刻,收起匕首,沉声道:“今天饶你一命,不过记住,闭好你的嘴,不然我必杀你。” 做完这些,程昭稳步离开。 挺直的背影带着傲然与神秘,徐七定定看着,直到那人走出了破庙大门,他才大大地舒了一口气,瘫倒在地,太险了,太险了。 夏至就是一条毒蛇!最毒妇人心,这话真是没错。 程昭跟守在外面的郑炉会合,又吩咐他:“你仍旧跟着徐七,郑鼎则混进王家,盯着夏荷,对了,最好查查,夏荷和夏至又是什么关系。” 郑炉心不在焉地应下来,徐七和小姐刚刚的谈话他也听到了,主子不在绵州。 他和郑鼎明明是宋阑精心培养的暗卫,如今在程昭身边帮着做事,连主子不在绵州的事都是从旁人嘴里听说,有种本末倒置的感觉。 主子不会不要他们了吧? 思及此,郑炉忧心忡忡。 察觉到他的情绪,程昭不禁多看了他一眼:“郑炉,你怎么了?这事很难办吗?” “不是,小姐,这事我们会办好的。” 虽然郑炉回答了她,但是程昭总觉得他在说谎,担忧的神情做不了假,他在担心什么? 第七十七章 她们的关系 郑鼎那边很快有了消息,夏至确实在王家,现在改名换姓,成了夏荷身边的丫环阿碧,至于夏荷和夏至的关系,则很难查,因为仆从买卖,不但要过人牙子的手,还要过许府的手。 先前那个人牙子染病死了,死无对证,这事便只能从许府查起,看看采买丫环时谁经的手,再查询采买名录。 涉及许府,郑鼎不敢贸然行事,只能先报了程昭。 “这事如今是衣香在办,你抽空去她那里查探即可,不必有什么顾忌,若是发生什么意外,以自己的安全为重。” 得了程昭的首肯,郑鼎当夜便潜进许府,把采买名录拿了出来,上头记载,夏至原先就叫阿碧,后头得了夫人赐名才改作夏至。 阿碧阿碧,程昭默念着这个名字,牙婆不是说,夏至被卖去了绵州以外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吗? 回想起当日,她找曹秋柏询问夏至下落时,夫人仿佛有些惊慌心虚,是不是当初她擅自瞒下了夏至的行踪,后来夏至阴差阳错落入了王家? 防人之心不可无。 许府众人各怀鬼胎c各有图谋,程昭心里存了个心眼,想着以后还是应当多观察一下曹秋柏的言行举止,没得在阴沟里翻船。 秋高气爽,天气也渐渐凉快下来。 程昭也从单薄夏衫换成了秋衫,她最近喜欢青灰色,便在竹记订了两身,竹记衣铺常送些小礼品,有时候是帕子,有时候是香囊,这一次送的,却是扇坠子。 这扇坠子款式很特别,青竹雕的木牌和流苏坠子挂在一处,难得地好看。 程昭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想着回去之后或许可以做几个这样的扇坠子,到时候送给宋阑。 思绪在此处戛然而止,她脸上的笑意停住,宋阑已经半个多月没出现了,先前做的扇坠子已经塞满了匣子,至今都送不出去。 惊蛰见自家小姐突然沉了脸,关心道:“小姐,你怎么了?” “没什么,过两日就是书院里的大考了,大考之后又要比琴棋书画,有些发愁而已。” 大考是苏先生定的,出的是往年科考的题目,程昭的水平,也仅限于编一篇文章出来而已,黄书意则更厉害些,引经据典,侃侃而谈,至于籍泾和宋煜,两人以科考为目标,刻苦渊博。 惊蛰安慰她:“大考也没关系,小姐你能排第四呢,说出去也是很厉害的。” 程昭撇嘴:“那是因为我们只有四个人啊。” “黄小姐有才女的名声,籍泾和宋煜公子也不是泛泛之辈,小姐就算垫了底,也没人会笑话的。” 程昭脸上终于有了两分笑模样:“这句话听着还像点样,走,小姐请你吃酱肘子去!” 论吃食,玲珑阁做得最好,而论酱肘子,却是添江楼做得最好,不腥不臊,软嫩可口,价格是比其他地方贵了那么一点,但是添江楼的掌柜认得她,次次都打折,算下来,竟是比其他地方吃还便宜。 三楼临窗的八宝桌前,程昭和惊蛰每人捧着一个酱肘子,呼呼地啃。 惊蛰吃得很香,声音含糊道:“小姐,我们次次都来宋阑公子的酒楼里占便宜,是不是不太好呀?” 程昭比她吃得更香,反驳道:“有什么不好的?宋阑对我那么差劲,一次两次地斥责我欺负我,吃他一个肘子怎么了,再说,又不是白吃的,是掌柜的追着我要把银子还给我。” “也对,有便宜不占大笨蛋。” 主仆二人正说着,楼下的首饰店内出来一行人。 夏荷腹中的孩儿已经六个月有余,挺着这样大的肚子,仍大摇大摆地出来逛街,每次逛街必定来这家首饰铺子买上一两件,出手大方阔绰,可见日子过得很好。 程昭的目光在她身后的仆从里逡巡,终于找到了最末的阿碧,她梳着双丫髻,额前留了刘海儿,经过许府先前的几桩事,夏至被折腾去了大半条命,圆滚滚的脸颊凹陷不少,身形也比从前瘦削,颇有些形销骨立的姿态。 程昭微笑:“果然是夏至。” 她冲着窗外挥挥手,发号施令。 躲在暗处的郑鼎立时丢了一柄飞镖过去,飞镖正扎在阿碧的脚踝处,疼得她面色一紧,哎呦出声,一屁股坐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 “啊,有刺客。” “啊,是谁?” 阿柳护着夏荷,其他丫环婆子则惊慌大喊,又四处张望,路上一阵纷乱,巡逻的捕快到得很快,在四处搜寻了一下,没发现可疑的人。 夏荷站稳了身子,看到阿碧受了伤,脚踝处血流了一大片,染红了裤脚,立刻上 前关切道:“你没事吧?” 超出了主子对仆从的关心程度,更像是亲人之间的关爱。 阿碧摇摇头,面色发白:“疼得很,大约是走不了了。” “去找大夫,找最好的大夫!”夏荷吩咐丫环婆子,担心得快哭了,“快,嬷嬷背着阿碧,阿柳在一边护着,我们立刻去找大夫。” 这时候,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过了这座桥便是回春堂,听说这间新开的药铺风评很好。” 这个时候,离得近比什么都重要。 夏荷当机立断:“那就去回春堂。” 一行人呼呼啦啦很快去了回春堂,刚买的首饰匣子都差点忘在身后。 程昭看着她们翻过安和桥,这才闲闲地收回目光,面上的笑意更浓了些,呢喃道:“但愿师父有所发现吧。” 惊蛰仍在吃肘子,恍惚觉得自己听见了什么:“小姐,你刚刚说什么师父?” 程昭心虚片刻,惊蛰这丫头还真是耳力好,很快,她又有了主意,催促着惊蛰去回春堂:“好惊蛰,肘子我帮你包起来带回府里吃,你现在去回春堂,从后门进,最好别被人发现,偷听夏荷她们讲话,事无巨细,全都回来告诉我。” “是,小姐。”惊蛰放下肘子,拿帕子擦了擦手,匆匆跑走了。 偌大三楼只剩下程昭一人,她慢慢悠悠地吃着肘子,心道,这下子,夏荷她们总该露出些端倪来吧? 第七十八章 她们的关系 等到夏荷一行人离开,程昭才绕了绕路,从回春堂后门进去。 大堂之内,一身男装的木犀刚刚收起白药,见她掀起帘子进来,无奈道:“这种馊主意,也就你想得出来。” “我这不是没办法嘛,”程昭吐吐舌头,扯着师父的袖子撒娇,“那师父你快说,她们有没有露什么端倪?” “她们二人关系亲昵,超越了一般的主仆。”木犀斟酌了一下,继续道,“不过周围的丫环婆子对阿碧倒是态度平平,大约只把她当做一个得宠些的丫环吧。” 程昭摸着下巴琢磨:“这么说,她们俩关系不一般,但是又藏着关系。” 木犀收拾好药瓶,又在桌前坐下,看向程昭:“阿昭,其实不必这样麻烦。” “嗯?” “我先前教过你,有亲缘关系的人,皮相骨相多多少少会有些相似,你都忘了?” “我没忘,我只是记得一句话,凡事都有例外,譬如宋——”程昭连忙捂了嘴,改口道,“我是说,譬如我和许府里的几位姐妹,长得就不一样啊。” “穷人家和富足的商贾之家可不一样,穷人家,娶得起一个老婆已经是很艰难的事,因此,出身低微的丫环仆从,单凭面相即可看出亲缘关系。” 每次师父同她讲起一些知识,必定是在生活里见到了类似的事情,程昭满脸期待:“那师父肯定是看出了些什么吧?” 被程昭这副鬼灵精的样子气到,木犀敲了敲她的额头:“怎么这么大了,还是一副小孩子气的模样?” 程昭理直气壮地叉腰,眼底有蓬勃的光彩,熠熠生辉:“这不是有师父在嘛,我什么都不怕。” “好了,言归正传,她们是亲姐妹。” “真的?” “嗯,面相上只有一分相像,故而不太容易看出来,骨相却是完全一样的,我拿自己行医多年的经验保证,她们一定是亲姐妹,如假包换。” “师父,你太厉害了!”程昭忍不住跳起来,抱着师父摇摇晃晃。 木犀被她缠得没法子,抿唇笑起来:“真是拿你没办法。” 猜想得到了证实,程昭才恍然想起:“对了师父,惊蛰呢?” “你身边那个小丫头?我没看到。” “那我得去找找。”说罢这话,程昭风风火火去了后院。 大黑正在后院仓库里搬药材,他有一把子力气,秋日里还穿着夏装,仍热得满身是汗,见了程昭就憨厚地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齿:“小姐,有什么事?” “我见到我那个丫环了吗?” “她刚刚从后院进来,后头又出去了,提着裙摆急匆匆的,仿佛是去追人。” 程昭心道不好,莫不是惊蛰以为自己没听到什么关键的东西,这才大着胆子跟了上去,想多听一听吧? 她喊了一声:“郑炉郑鼎!” 话音刚落,郑鼎便从房顶一跃落了地,稳稳当当,扬起一阵细小的尘土,穿着粗布衣裳仍掩不住飘逸之姿,他拱手,态度恭敬:“小姐有什么吩咐?” “惊蛰不见了,可能是跟在夏荷她们后头,你去把人给我找回来。” “是,小姐。” 程昭眼睁睁看着天色由明变暗,心内也愈发不安,月色皎洁明亮,郑鼎这时候才一脸疲惫地回来,道:“小姐,郑炉一直暗中跟着惊蛰,惊蛰被王家的那个姨娘抓住了,关在柴房里。” “那你们救她呀。” “惊蛰不肯,她说夏至身上还有更多的秘密,她要帮小姐套出来。” “这个傻惊蛰!”程昭咬唇,心疼又生气。 这件事没有那么急,傻惊蛰非要将自己置于险境。 “小姐,我先送您回府吧,再晚,许府里可要怪罪了。” “那好吧。” 回了听竹院,程昭随口扯了个理由,暂时瞒住了惊蛰出事的消息。 小白又长大了一些,原先定做的兔子窝已经有些局促,程昭噘着嘴佯装生气:“嬷嬷,还有小月你们几个丫头,可别整日里喂小白吃东西了,看它,圆润成这样,抱都抱不动了。” 嬷嬷一笑,脸上的皱纹便更深了些,神色无奈:“甜甜整日整日在外奔忙,我知道读书辛苦,可还是忍不住想做点什么,有小白在,我心里也有些慰藉。” 嬷嬷这是寂寞了,她一生良善忠诚,年轻的时候照顾程素素,后头程家遭遇变故,又带着程昭去往乡下一住十多年,如今程昭要日日谋划,嬷嬷突然闲下来,有些空虚。 程昭牵 着嬷嬷进了房间:“嬷嬷似乎提过,在绵州是有家人的,要不,我帮您寻亲吧,这样能够家人团聚,嬷嬷可以常和亲人来往,也不会太孤单了。” “寻亲?”钟嬷嬷显然是很期待的,“不过现在寻亲会不会影响你的,我知道甜甜整日都要筹谋,我老婆子实在是没那个脑子帮上忙,只能靠你自己。” “不影响我,我只要嬷嬷高兴就行。” 夜色漫漫,程昭躺在床上,忽然发现了不对劲,郑炉既然一直跟着惊蛰,那郑鼎一路找过去得了消息便返回,为何会花了小半天的时间,以他的脚程,半个时辰足够了啊。 难道郑鼎还去做了一些别的事? 隔天一早,没了惊蛰叫她起床,程昭便睡得久了些,还是小月忽然想起来,敲响了程昭的房门:“小姐,快误了去书院的时辰了。” 被突然的敲门声吓得一个激灵,程昭急急忙忙穿好衣裳梳好头发,可时间已经晚了,她心道不好,先生大约又要罚她抄书了。 马车上,程昭神情恹恹的,担心着惊蛰的处境,也担心着等下见了苏先生,自己的处境。 赶到书屋里的时候,苏先生正在讲当朝大学士叶温茂的一篇文章,苏先生垂眸看着手上的宣纸,一句一句分析讲解。 程昭见状,放轻了脚步打算偷偷混进去坐下。 宋煜见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像极了偷吃的小动物,忍不住低笑。 苏先生一直没抬头,读完那几句,又讲解了一会儿才抬眼,见程昭装得一本正经的模样,微不可察地叹气。 第七十九章 你打我脸? 上午的课结束,中午有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 苏先生收拾着案几上的书本,唤了她一声:“程昭,你过来。” 等待自己的大约是一顿训斥,还有惩罚,程昭磨磨蹭蹭,迟迟不肯过去。 宋煜见状,走到程昭身边,神情关切:“走吧,我和你一起过去,若是先生要罚你,我为你求情,若是求不了情,那我就陪着你受罚。” 有了宋煜的安慰,程昭心里稍稍安定,冲他笑了下:“不用,迟了是我的错,苏先生又不是什么豺狼虎豹,还能吃了我不成。” 程昭走到苏先生面前站定,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在地捻着空气。 书屋里的人一一离开,宋煜仍站在原地,他侧身看着窗外,实则处处注意着程昭这边的情况。 “宋煜,快去吃午饭吧,下午就是大考,你该多多准备。”苏先生出声,支开了宋煜。 苏先生都指名道姓了,宋煜也不好再久留,给了程昭一个安心的眼神,走了出去。 外头的石子路上,黄书意正提着食盒,目光殷切地看向书屋内,显然是在等人,见宋煜出来,连忙问道:“程昭怎么样了?” “不知,苏先生似乎有话要同她说。” “嗯,那你先去吃午饭吧,我在这里等等她,对了,我家丫环刚刚来送饭的时候同我说,似乎看到了宋二公子,他的病可好些了?” 宋煜闻言有些诧异:“见到了二哥?” “对啊。难道你不知道他今天要来?” 宋煜当然不知道,宋阑最是随心所欲,上次游湖的第二天便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封简单的书信,如今回绵州更是没提前通知宋煜,明明是二哥,偏偏要他这个三弟处处操心。 “我先去找二哥了,你在这里陪着程昭。” 宋煜抛下一句话,脚步匆匆地离开。 黄书意看着他着急的身影,歪头嘀咕道:“这宋家两兄弟是怎么回事?难道还因为上次游湖时候的事僵持着?” 片刻后,程昭从书屋里走出来,小跑几步到黄书意跟前:“久等了,本来约好一起吃午饭的,这下子大约是不能了。” “苏先生罚你抄书了?” “不是,”程昭晃晃手里的钥匙,脸上的笑容有些苦涩,“苏先生说前几天有个学生去藏书阁那边找书,没关好门窗,里头进了不少灰尘,要我去清理一下。” “藏书阁可不小,你一个人怎么打扫得过来?我帮你吧。” 程昭推辞道:“既然是惩罚,怎么能让你帮我?若是让苏先生知道了,只怕更不高兴。好了,你快去吃午饭吧,我现在就得过去了。” 黄书意无奈撇嘴:“那好吧。” 片刻后,程昭已经站在藏书阁内,书架和书桌上积了一层薄灰,不少书被风吹得凌乱,程昭先是把书摆整齐,后又拿了抹布去湖边。 湖边水草丰茂,湖里的水清澈见底,湖面染上了金色的阳光,熠熠生辉,似织金的薄纱绸缎,初秋的天气微凉,水波轻轻浅浅,说不出的惬意舒爽。 先玩个水应该没关系吧? 这么想着,程昭脱了鞋袜,提起裙摆,小巧的玉足在水里挑逗着,荡起层层波纹。 直到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一步一步,渐渐朝她靠近。 知道她在藏书阁的只有黄书意,大约是她吃了午饭过来帮忙吧,这么想着,程昭脸上有了坏笑,弯下身子鞠了一捧湖水,等到脚步声近在耳边的时候,她突然回身,手心的湖水泼洒开来:“哎!” 湖水散成一层薄薄的水墙,水花四溅,剔透似琉璃,有一瞬的虹色显现。 她脸上的笑意明快耀眼,同午后的艳阳融为一色。 宋阑怔住,定定看着她的酒窝,心头一阵柔软,眼中忍不住有温柔流露。 见到来人是宋阑,她略略收敛神情,笑意清浅:“你回来了?” 她的双眼灵动无比,注视着人的时候像是带了吸引力的漩涡,一对视就忍不住沉沦。 “嗯,回来了。”宋阑答,很想把她的笑容永久留住,故而他忍不住抬手触及她的脸颊,戳了戳,脸颊略略凹陷,现出一个小小的酒窝。 这个动作让两个人同时愣住。 程昭的眼睛睁圆了,难以置信道:“你打我脸?” 宋阑还陷在不受控的漩涡里,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努力装出平静模样,下意识解释道:“刚刚你脸上有个脏东西。”他收回手,在空中掸了掸,“现在没了。” 程昭呼了口气,放松下来。 她小巧的鼻尖上落了汗,显然是很紧张的。 宋阑后知后觉才知道她问了句什么话,她觉得自己是要打人。 扪心自问,他帮了程昭多少事情,结果,她是这样想他的。 心头冒出了些许火气,宋阑缓慢而艰难地问道:“你觉得,我是那种,会打女人的人?” 程昭只觉得他的声线很沉,像是坠在浑浊的泥水里,带着足足的威慑力。 “你,”她咽了口口水,斟酌着用词,“你不像,但是——” 你有前科啊。 上次帮忙推拿,宋阑不是一下子就把她按在身下了吗?那是防备的姿势,若是他当时神志不清,只怕自己会被打成肉饼吧? 怪吓人的。 宋阑等着好半晌没见她的下文,看她一幅吞吞吐吐的样子,忍不住追问道:“但是什么?” 程昭连忙摇头:“没什么。”说罢便提着鞋子绕开他往外走。 宋阑抬手挡了,分外固执:“我想听。” 嘶,脚下一阵刺痛,大约是踩到了什么尖锐的东西,程昭痛得蹙眉:“你先让开。” “你先说。” 十多天不见,宋阑的固执到了一种无理的地步。 脚底的刺痛感愈发强烈,到了一种难以忍受的地步,程昭猛地抬眼,对上他的视线,破罐子破摔似的:“但是你武功好啊,你若是打我,我没有丝毫还手之力的,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对你总是得敬着远着的。” 宋阑:“” “比如现在,你拦着我,我根本跑不掉,只能拿一些软和的话哄着你,期待你良心发现,能放我走。” 把他说成恶霸一样,宋阑面色一白,让开了路。 程昭一瘸一拐地朝藏书阁里走过去。 宋阑有些懊恼,本来是想同她说几句话的,结果不知怎的,反而惹了她生气。 第八十章 病情严重 没走两步程昭便忍不住疼痛,只得停住脚步,抬起脚掌来看。 一根不短的木刺,已经扎进去三分深,旁边有血珠渗出,看样子得立刻处理,她无奈叹息一声,低喃道:“真倒霉。” 正要动作,程昭忽地被人一把抱起,抬眼便撞上一双冷清的眼。 是宋阑。 他久病的身体瘦得只剩骨头,硌得慌,程昭抵着他的胸膛挣扎了一下:“你放我下来。” 宋阑的眸光在她脸上一扫而过:“乖一点。”语气难得地温柔。 他的唇色极白,唇内侧被咬出桃粉色,似乎带着痛苦的隐忍,看着比往常都要憔悴几分。 是不是受伤了? 还是体内的顽疾又引发了其他的病症? 程昭不再乱动,顺从地任由他抱着。 初秋的风很轻,吹得她的裙摆轻晃,两人还是头一次靠得这样近,程昭能嗅到他身上的香气,那是一种雪松一样甘冽的气味,莫名地让人感到安心。 两人间的气氛渐渐平和下来,脚上的疼痛感也减轻了不少,她后知后觉,自己刚刚说的话好像,有点伤人。 宋阑把她放在藏书阁的桌子上,抬手去看她的脚掌。 嫩白到极致的一双脚,小巧又漂亮,在日光映射下显得圣洁高贵,掌心一根突兀的木刺破坏了这份和谐的美感,木刺周围有干涸的血珠,似剔透明丽的赤珍珠。 鼻腔有些痒,身上因为燥热似密密麻麻的针在扎,他的声线发沉:“我帮你拔掉。” “嗯。” 宋阑的眸色更深了些,动作轻柔地拔掉木刺,木刺扎得深些,拔掉之后就开始流血,他正打算从衣裳上扯一块布条,便见面前横了块手帕。 素白的颜色,只在边角处绣了个极小的甜字,还是同她往常的手艺一样简洁。 宋阑没多想,接过来帮她包扎好,吁了口气:“好了。” “多谢你。” 明明她刚刚出言伤人,但是宋阑不但没计较,反而挺仗义地帮了她。 这样想着,程昭觉得自己也该投桃报李,她穿好鞋袜,一跃跳下桌,在他面前站定,明亮澄澈的眼凑得很近,细细打量他。 被这样的目光看得不大自在,宋阑道:“这样看我做什么?” “你好像,身体不太好。” “” 医者本能让她忍不住开口关心:“我是说真的,你比往常虚弱了不少,是哪里不舒服吗?还是旧疾复发?” 为游湖时候的话后悔了无数次,如今她仍在关心自己,宋阑便顺势接话:“是不舒服,所以呢?” “那我”那我帮你看看。 想到游湖时候的对话,程昭及时住口,咬唇道:“那你去找大夫治一治吧,不然宋煜会担心的。” 所以这份关心,是因为他是宋煜的哥哥。 宋阑周身的气压低下来,唤了墨泉。 随叫随到的暗卫,总能在需要的时候出现,片刻后,墨泉推门进屋:“主子,有什么吩咐?” 宋阑憋了好半天,实在受不了屋内的尘土,忍不住咳了两声,用展开的折扇掩着鼻尖,吩咐道:“藏书阁就由你来清扫。”说罢这话便往屋外走。 程昭下意识摆手道:“不用不用,苏先生罚我清扫的,怎么能由墨泉代劳?” 墨泉一本正经解释道:“三小姐,主子也是被罚来清扫藏书阁的。” 宋阑的身影僵住,面色也更白了两分。 程昭的身影也僵了僵,墨泉是替宋阑清扫的,那她,在自作多情个什么劲儿。 隐去脸上的尴尬之色,程昭挤出笑来,招呼墨泉:“那我们一起清扫吧,宋阑身体不好,他歇着也好。” 这时候,宋阑已经走到了屋外,站在走廊下,鼻腔内的痒意散去,呼吸正常了几分,挥动着手里的折扇掀起凉风,驱赶身体里的燥热之意。 屋内只剩墨泉和程昭两人。 墨泉这小子大约是见宋阑不在,说话一句赛一句地直白:“三小姐,跟我一起清扫,你的笑比哭都勉强。” 饶是程昭同墨泉关系不错,这时候都想抽他,反正宋阑已经出去了,她放心地反怼回去:“那大约是因为,我这个人比较看脸。” 墨泉啧了一声:“三小姐,你这话太伤人。” “那又怎么样?”程昭冲他吐吐舌头,催促道,“快点,时间不多了,清扫完这里我还得参加大考呢。” 墨泉“好心”地安慰她:“这也没关 系,反正三小姐你一定是垫底,不过前四名都是惊才绝艳的人物,输给他们,外头的人也挑不出错儿来。” 程昭觉得这副论调格外熟悉。 仔细一想,可不嘛,正是她的好惊蛰说过的。 原来,在所有人眼里,她垫底都是应当的。 这样一想,程昭也就不挣扎了,索性躺平了:“那我要是不参加大考,是不是也不丢人?” “三小姐,你这种想法可要不得,苏先生会把你腿打折。” “苏先生才不是那样的人!”她格外笃定,“反倒是你家主子宋阑,有可能做出这种事。” 墨泉颇为紧张地看了眼屋外,三小姐这位祖宗,这样光明正大地说主子坏话,真不怕被打吗? “这样吧三小姐,我去二楼清扫,你在一楼清扫,等我做好了就下来找你,行不行?” “可以。”程昭说罢这话便出门,打算去湖边捡回刚刚带过去的抹布。 想到墨泉大约也没有工具可用,她将抹布一撕两半,随后上了楼,打算给墨泉送一块上去。 二楼极为安静,窗户紧闭,墨泉左手拿了一张写有字的白纸,右手在书架上不停翻找,他不是在清扫,而是在找东西,极为专注,所以没发现程昭上来。 “你在做什么?” 墨泉被她吓了一跳,将左手那张单薄的纸塞进怀里,神色如常地看过来:“三小姐,你怎么上来了?” “你在找什么东西?或许我可以帮忙。” “三小姐,你看错了,还是快些下去吧。” “是不是宋阑出了什么事情?” 她问到了关键处,墨泉忍不住轻叹:“主子的病愈发严重了,靠扇风已经难以缓解,他现在每时每刻都在忍受着针扎一样的痛苦。” 第八十一章 大考 怪不得,他刚刚神情隐忍,怪不得,在藏书阁里多呆了一会儿,他呼吸都滞涩起来。 细细想来,刚刚的一切异常都是因为,他的身体更差了些。 程昭忍不住开口:“可是他的情况不是一直很稳定吗?怎么会突然严重起来?” 说起这一点,墨泉极为无奈:“先前主子喝酒还有些分寸,自从游湖那日之后,他像变了个人,喝酒毫无节制,像是要醉死在梦里,哪里有人劝得动他。” 游湖那日,他先是同程昭吵了一架,后又去回春堂找了木犀,得知自己的病没办法治。 这样的打击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住的。 程昭站在他的角度想一想,只觉心中酸涩,轻叹道:“无论如何,得爱惜自己,才能等到机遇啊。” 墨泉苦着脸,心疼道:“等?主子等了十年,也忍受了十年的苦楚,我们找遍了京城的大夫,又来了绵州找传说中的神医,可是只等来了绝望啊。” 程昭咬着唇角,光是听着都让人心疼不已,那真正承受了十年痛楚的宋阑,该是怎样一番景象? 见她似有所感,墨泉语气卑微地恳求道:“三小姐,你若是把主子当朋友,平日里多劝劝他,哪怕他生气,也别同他计较,算是我墨泉求你。” 七尺男儿用这样的语气恳求她,墨泉的忠心可见一斑。 “我明白的。”程昭应声。 墨泉对着她拱手致谢,诚恳道:“既然我说的小姐都答应了,那小姐想知道的,我也会告诉你。只是三小姐记得帮我保守秘密。” “那是自然。” 墨泉把怀里那张纸掏了出来,给程昭看:“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只是帮主子找有这种文字的书籍而已。” 是宋阑先前给她看过的那种晦涩难懂的文字,只是这张纸上写的不是方子,而是药材介绍,一旁还画了药材的图画,以便理解。 先是古方,后是药材。 所以,宋阑这是得了一本古医书吗? 看罢,程昭把纸递了回去,道:“看不懂,好了,我下楼去了,不打扰你。等下我可能得先回书屋去参加大考,钥匙我就带走了,晚点你走的时候记得锁好门窗。” “多谢三小姐。”墨泉目送她下楼。 程昭把一楼的边边角角都擦了一遍,随后便出门朝着书屋那边跑过去。 大考刚刚开始,程昭坐下来,咬着笔杆子思索文章,今日出的题忒难,谈的是如何治理水患,她不大懂,只能凭借自己从前在漳州的经历来写。 木里村有条大河,从前每到雨季便会泛滥成灾。 所幸那里的县令算个好人,特意拓宽了河道,疏通了下游,又加高加固了桥梁,之后木里村再没受过洪灾,人们安居乐业,日子过得红火。 待她编了一篇出来,便见苏先生坐在案几前看书,眼眸低垂,只看得见细密的眼睫,清瘦文弱但不失风骨,苏先生浑身上下都洋溢着浓浓的书卷气,像是书本化作了人形,只让人觉得渊博。 其实,苏先生长得怪好看的,除了,老了点儿。 传闻里说,苏先生三十岁了,三十岁没成家,算是很罕见的,她咬着笔杆子开始琢磨,苏先生为什么没有成婚,大约是他志向高远,或者说是,不流于世俗。 她的目光不加掩饰,苏先生倏然抬头对上她打量的视线,竟一时被她看得红了脸,抬手轻咳一声:“程昭,认真一些。” 程昭眨眨眼,问道:“苏先生,我写完了,那我是不是能回家了?” 另外四个学生都在认真专注地打磨着自己的文章,只有程昭,次次都是这样漫不经心的态度。 苏先生叹息一声:“你且拿过来让我看看。” 待到看罢她的文章,苏先生的眼神变了变,带着几分欣赏,问道:“你怎么知道这许多?” “我瞎编的。” “”那几分欣赏消失殆尽,苏先生收下文章,“提前走不太行,你安稳坐着吧。” “那我能不能去藏书阁找几本书来看?” 欣赏之意又冒了头,苏先生觉得自己错怪了她,便多说了几句以示关切:“有这份上进的心是好的,你想看什么书?我帮你指点指点。” “今日清扫的时候,发现里面有十几本早些年的话本子,我想,长长见识,这样,等我哪天没钱了,还能靠写话本子谋生。” “”饶是苏先生好脾气,都被她气得扶额,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先是黄书意没绷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哈哈哈。” 宋煜和籍泾也摇头低笑,宋阑则神色如常,他知道,程昭确实能干得出这种事来。 严肃的大考被她扰得欢快几分。 程昭面色尴尬,又看了眼苏先生:“那苏先生,我现在过去了啊。” “去去去。”苏先生赶紧打发了她,若是不打发,其他四个且得笑一会儿,大考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去了。 再次来到藏书阁,墨泉还在,把这里的书上上下下全部翻找一遍何其艰难,他一个人的力量也只是把二楼找遍了而已,此刻人正在一楼找书。 见程昭去而复返,墨泉奇道:“三小姐,你怎么来了?是放弃大考了吗?” 她轻哼一声:“本小姐我文采斐然,已经写完了,闲着没事,打算过来找几本话本子看。” 墨泉的神情一言难尽。 “算了算了,看你可怜,先帮你找书吧。” 两个人找书,速度则翻了一倍,花了一个时辰把剩下的书籍翻阅了一遍,比对之后,有三本类似的古籍,有五本很旧的话本子。 两人各取所需,出了藏书阁。 这个时辰,大考也刚刚结束,程昭及时到了岸边,蹭了宋煜的船上了对岸,挥挥手道:“多谢多谢,明天再见。” 宋煜又是忍不住一笑,她实在是开朗,有时候又直白得可爱。 两天后。 郑炉带着受伤的惊蛰到回春堂,木犀看了眼伤处,道:“都是皮外伤,养些日子就能好,只是少不得要留些疤痕。” 将伤口一一包扎,随后程昭才赶到,见她浑身上下都是包扎的痕迹,心头怒火起:“怎么伤成这样?是夏至动手打的?” 惊蛰摇头:“小姐,受点伤没什么,但是她们的阴谋太可怕了,小姐你得小心!” 第八十二章 你的比较好喝 惊蛰这次的伤得养上段日子,故而这几天便换了小月跟在程昭左右。 小月年纪比其他几个稍大些,说话做事也更稳重细心。 程昭写了封信,用软蜡封口,交给小月,叮嘱道:“你出一趟府,名目是帮我买些胭脂水粉,实际上拿着这信去宋府,交给宋阑。” 小月点头应声,恭敬地双手接过信,揣在怀里。 程昭又递了块碎银子过去:“去吧,记得回来的时候随便买些糕点装装样子。” “是,小姐。” 小月拿到信之后立刻出了府,她先是去了一家绸缎铺子,待了一炷香的时间,后来又从绸缎铺子里出来,东张西望地观察片刻,这才朝着宋府去。 小月认真送了信,信到了宋阑手里。 信封上写了“宋公子亲启”五个大字,熟悉的字体,勉强称得上端正娟秀,再好却是没有了,这是程昭的字,宋阑嘴角不自觉弯起,拆开信一看。 上面洋洋洒洒一句话:今晚添江楼,吃饭喝酒。 要见面,还在他的添江楼?这是薅羊毛薅到了他宋阑身上? 他不在绵州时,程昭几乎日日都去添江楼吃饭,哄着掌柜的给她打折。 如今他在绵州了,程昭又忽然郑重来信,约他在添江楼吃饭,这不是摆明了要他掏钱吗? 前几日她说要写话本子赚钱,如今相见又约在添江楼省钱,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怎么缺钱缺成这样? 沉思片刻,还是不放心,宋阑唤了墨泉进来,道:“你抽空问一下郑炉,回春堂的经营情况如何?” 墨泉思量了片刻道:“回春堂有木犀先生坐镇,她医术了得,只来了几个月已声名远扬,隐隐要超过绵州医界圣手崔巍大夫呢。” 若换作往日,主子直接丢出一句“滚”。 可今日,主子依旧和颜悦色,话也多了些:“我让你去问,不是让你在我面前推测。” 墨泉的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试探着问:“主子,你是怕投在回春堂的银子亏了钱吗?” 宋阑瞪他一眼,又恢复了往日的不近人情,墨泉立刻噤声,一跃窜出了书房,直奔回春堂而去。 心里却在暗暗琢磨,主子也不是缺那几百两银子的人啊,怎么好好的关心起回春堂盈不盈利的事儿来了。 听竹院侧门外,黄昏洒下余晖,河面上染了橙金色,光秃秃的垂柳在里面搅动着,漾起层层波纹,程昭大喇喇地坐在河岸上,翻动着手里的话本子。 无论从前还是现在,里头讲的都是书生和小姐之间的情爱。 见一面便爱得难舍难分,由此生出一段缠绵悱恻c曲折坎坷的故事。 她琢磨了好半天,觉得这种东西实在是难写得很,要她来写的话,就是顺顺当当,两人顺理成章地在一处,才不要生出那样多的幺蛾子。 等到天色完全暗下去,程昭便换了身不起眼的灰蓝色衣裙,打算出门去赴约。 小月候在房门外,见她出来立刻起身,带着笑意,满脸的关切:“小姐,时间不早了,我伺候你安寝吧。” “不用,我还有些事,小月你早些睡吧。” 小月垂下眼应声:“是,小姐。” 说罢这话,程昭便出门去,今日她没让郑炉在侧门接应,而是走了府里的后门,后门的守卫不如正门森严,花些银子便能讨个方便。 跟许府的夜色寂寂不同,外头的街市上张灯结彩,日日都是这般热闹,绕过几个小摊子,程昭买了几样简单的吃食,这才去了添江楼。 地段好,加上口味奇佳,添江楼的生意红火,夜市也无比繁忙。 她上了三楼,这才发现格局变了变,三楼的屋顶空了一块,由此望出去,便可看到漫天星光闪烁,宋阑早坐在那边等,一身蓝裳,气质幽深高远。 他手边是青瓷的酒杯,唇角染了酒液,亮晶晶的,有种醉人的美丽。 她脱口而出便是夸赞:“你,穿蓝衣真好看。” 往日里,宋煜爱穿宝蓝色衣裳,宋阑便特意避开了蓝色,如今他换了蓝衣,别有一番风味,幽蓝夜空一样深邃,又仿若湖水一样通透,将他的俊美放大到了极致,显得有几分妖魅。 宋阑抬眸,颇爽快道:“吃什么,自己点。” 他眼底盛了碎芒,看上去兴致还不错,程昭也就顺势在他身边坐下,开门见山道:“是这样,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宋阑一挑眉:“又找我帮忙?” “这个忙很简单的,我们等下躲起来就是。” 宋阑拿起酒杯,正打算喝酒,程昭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宋阑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她答应墨泉要帮忙拦着他喝酒,可是宋阑好似很讨厌别人管束着他,游湖时候还把自己骂了一顿。 宋阑怔住,看向她:“怎么?你这是渴了?” “嗯,嗯,是啊,我渴了。”程昭只能应声。 宋阑把酒壶往她面前推了推:“这里有一壶,够你喝的。” “我,我就是觉得,你酒杯里的比较好喝。” 宋阑疑惑道:“程昭,你今天是不是吃错什么药了?” 她嘀咕着:“我是大夫,怎么会吃错药。” 两人挨得很近,宋阑听得清楚,他似笑非笑:“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抢我的酒?” “我真的是渴了。”她咬重了音节强调,说罢又忙不迭证明,就着宋阑的手把他酒杯里的酒喝光,“你看,渴得不得了,一口酒喝完了。” 宋阑看着空空如也的酒杯,只觉得嘴唇发烫。 这杯子,是他用过的,而刚刚,程昭也用了。 他低低说了句:“小无赖。” 随后又拿了个新酒杯,倒上酒,正要送入口,程昭故技重施拦住了他,然后就着他的手,一口喝光。 宋阑:“”我看你不是来请我吃饭的,是来让我生气的。 程昭有些心虚,不过她酒量不大好,酒意上来,那一点点心虚被完全抛在脑后,她双眼亮得惊人,盯着宋阑的手看,他的手可真白啊,细长又好看,捏着折扇的时候像个翩翩公子,握着酒杯的时候像是勾人的酒仙。 第八十三章 原来是只狐狸 见她半晌没有解释的意思,宋阑以为她知错了,拿起酒壶再度倒酒,这一次,为了以防万一,他先把酒杯递到她面前,问了句:“还渴吗?” 太辣了,从舌头一直辣到嗓子眼,全都滚烫滚烫的,程昭自小没喝过酒,倒是见过不少酒鬼烂醉如泥的模样,如今第一次喝酒,只觉得难喝,又想到醉后的狼狈模样,哪里还敢再喝。 她摇摇头:“不好喝。” 少女清亮的声线里混杂了几分娇嗔,跟往日似有不同,宋阑忍不住看她,她双腮发红,愈发衬得肌肤白嫩,吹弹可破,长睫下的一双眼通透美丽,正盯着桌上的肘子犹豫不决。 “吃吧,给你点的。” 得了他的话,程昭这才动了筷子。 宋阑抬手把酒送到嘴边,迟迟没喝,余光一直看着她吃肘子,怎么就吃得那样香。 吃着肘子,程昭突然有了主意,她抬头,先是移开他的酒杯,后又夹了块肘子递到他嘴边:“试试?很好吃的。” 鬼使神差地,宋阑张嘴吃了下去,肥而不腻,软软绵绵的,确实还不错。 程昭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明亮起来,得逞道:“哈哈,肘子不能跟酒一起吃,所以,你不能再喝酒了,会出事的。” 宋阑愣了下,看了看酒杯:“我怎么不知道?” “我是大夫,”她自信满满地拍着胸脯,嘴角弯起,“我说的,能有错吗?” 添江楼的掌柜在京城开了十几年酒楼,可从没提过这事。 把她今晚的异样行为全都联系在一起,宋阑想明白了,试探着问:“所以,你不是渴,是想拦着我喝酒?后头觉得酒不好喝,所以想了这么个馊主意?” 程昭一下子坐正,别开脸心虚道:“哪有,我说的是真的,肘子不能跟酒一起吃,反正你信我就对了。” 绕了这么大个弯儿,原来是为了这个。 虽然她在胡说八道,但是宋阑心情愉悦,也就顺着她的话,把酒壶和酒杯推到一边:“好,不喝了。” “真的?” “嗯。”宋阑轻哼一声,“听甜大夫的话。” 劝住了他,程昭则放心地继续吃肘子,吃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刚刚叫的是什么,甜大夫。 大约是嬷嬷叫她乳名的时候被宋阑听到了,还从没人这样叫过她,听起来怪怪的,程昭强调道:“以后叫我程大夫。” “好啊,甜大夫。” 程昭:“” “凭什么不让上去?” “就是啊,你们酒楼开着不就是招呼客人的吗?” 二楼忽然吵闹起来,通往三楼的楼梯处有专人把守着,拦住了紫竹一行人:“夫人,我们三楼不对外开放的,您若是吃饭喝酒,请在二楼雅间吧。” 紫竹差人查过添江楼的背景了,掌柜只是个普通人。 她态度嚣张:“雅间也是要去的,三楼也是要搜的。” 说罢这话她大手一挥,十几个小厮纷纷散开,去往二楼的各个雅间找人,紫竹身侧的婆子壮实,再加上人多,很快将把守楼梯的人制住。 “上楼。”紫竹领着木香上了楼,楼上没点灯,四周的窗子倒是开着,映入万家灯火。 借着天窗射进来的皎洁月光,木香用火折子点亮四周的灯,三楼的面积不大,也就一间卧房大小,一眼便可望尽,木香找遍了各个角落,甚至连桌子底下都检查过才道:“姨娘,这里好像没有人。” 桌上的饭菜还在,紫竹上前试了试温度:“不可能没人!他们一定是躲起来了。” 这时候,去二楼雅间的小厮们涌上来回话:“姨娘,二楼雅间都是正常吃饭喝酒的客人,没见到三小姐。” “叫人把这里围起来,掘地三尺也要把程昭给我找出来!” 木香劝道:“姨娘,这不合适吧?毕竟这里是别人家的酒楼啊。” “有什么不合适?程昭那个小贱人害我的筠儿,我要她身败名裂,更要她死!” 此刻的程昭正站在酒楼的房顶上,因为时间紧迫,宋阑揽着她的腰线,从天窗一跃而上,躲在了屋顶上,这倒是个绝佳的位置,比她打算藏在河里的计划要好很多。 添江楼的掌柜是宋阑从京城带来的忠仆,何时受过这样的气,连夜去报了官。 程昭看了眼楼下,酒楼门外也有人守着,看样子紫竹今天是势在必得,她脚抖了抖,差点没踩稳,宋阑及时捞了她一把,她一下子回身撞进宋阑怀里。 待到稳住了身形,她抬头,发觉出门前涂的口脂蹭 在他衣服上,幸好衣服是灰蓝色,没那样明显,她心虚地用衣袖蹭了蹭,又用指尖抠了抠。 宋阑的眸光一直在观察四处,时刻保持警戒,感受到胸膛处传来的痒意,他沉声问:“程昭,你在干什么?” “你衣服脏了,等今天这事解决了,我赔你一件吧。” 宋阑沉吟道:“我这身衣裳五百两。” “咳咳,”程昭猛地咽了口口水,不出意料地呛住了,“金子做的吗?五百两?怎么不去抢?” “京城的衣裳铺子就是这样抢钱的,日后你去了京城,自然会习惯的。” “我才不去京城。”她暗暗嘀咕。 “对了,今晚的事你打算怎么办?在房顶上躲一宿吗?” 她语气轻快愉悦,像只狡猾的小狐狸:“你们家掌柜的看上去温和,实际上是个受不得委屈的,此刻大约已经去报官了,官府的人很快就到,这事自然是由知州来解决啊。” “若知州看在宋家的面子上,并不难为她呢?” “今日之事,有多少百姓看见,知州若真徇私枉法,除非他这个官不想做了。况且,况且书意与我们几个是同窗,知州稍加询问便知道,宋煜和你是怎样为人,绝不会姑息了她。” 短短时日,她不但对掌柜的脾气秉性了如指掌,还能根据环境对知州的反应做出判断,可见心思细腻之处。 “我先前竟然没发现。” “嗯?” “你原来是只狐狸。” 程昭眯眼笑,对这个称呼并不反感,人活于世,保护自己是第一位,报仇是第二位,她不狡猾一点,会被别人生吞活剥的。 第八十四章 夜会情郎 许府,流珠院。 高大的银杏树遮天蔽日,明明清早才打扫过院子,到了晚间,金黄色的银杏叶片又落了一院。 衣香踩着叶片跑过小径,慌慌张张地冲进曹秋柏的屋子:“夫人,不好了!紫竹姨娘大闹添江楼,那边掌柜的报了官,如今官府的人正在添江楼查问缘由呢!” 曹秋柏刚刚卸去钗环打算安寝,乍一听这事,心头便是一阵烦躁:“好好的,她去酒楼闹什么事?” “听守门的说,紫竹姨娘出府时带了不少人,阵仗不小,似乎是要去抓奸。” “抓什么奸?” “说是——”衣香忽然收了声,吞吞吐吐,“三小姐她,夜会情郎。” “什么?”向来稳重的曹秋柏都忍不住叫出声,“程昭夜会情郎?是谁?” 衣香咬唇道:“奴婢也不知,只是府里上上下下已经传遍,三小姐趁夜出府,去向不明,八成是被紫竹姨娘抓了个正着。” 曹秋柏扶额,叹息了几声,让自己的思路渐渐平静下来:“紫竹虽然常耍手段,但是不会做蠢事,这事只怕不是空穴来风。” “夫人,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呀?我们要不要去通报老爷?” 曹秋柏摇头:“不能通报,他最重面子,往日程昭做错了事,他尚且要惩戒一番,如今是在外面的酒楼出了事,我得先去看看,如有可能,得拉程昭一把。” 衣香只得上前为她梳头:“夫人,我真是不明白,您这样护着三小姐是为着什么。” 衣香也不喜欢程昭,因为她明明是乡下来的丫头,粗鄙不堪,却活成这绵州最光鲜的女子,有一个好的投胎便可飞上枝头变凤凰,何其不公。 曹秋柏敷衍道:“我是府里的女主人,对每个孩子都应当尽到关心管教之责的。” 添江楼本就热闹,出了事,看热闹的人更多。 官府的人查问缘由,紫竹半晌都说不出来,她本以为今晚抓奸的事不会出差错,结果连程昭的影子都没见到,心里又急又气,偏偏官府的人不看许府的面子,对她不依不饶地盘问。 王掌柜坚决道:“我添江楼做的是小本买卖,可也不是好欺负的,今日报了官就是要给这无知妇人一个教训,请按律法判,让她吃几天牢饭长长记性也是好的。” 一位雅间的顾客探出头来:“是啊,我本来在雅间吃饭,她的手下贸贸然闯进去,坏了大爷的好兴致,赔钱!”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众人纷纷怪道,偶尔有污言秽语冒出。 王掌柜更是不依不饶,紫竹面色发青,抬手指着王掌柜的鼻子道:“老东西,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在绵州毫无根基,守着这么一家破酒楼,还真以为自己算碟子菜了?” “那你倒说说,你是谁呀?” “我是许府的,”她本想说姨娘,奈何姨娘这名头说出去总觉得矮别人一截,于是顿了顿,道,“夫人!” 木香也大声应和道:“这是我们许府的夫人!今日的事我们赔银子就是。” 曹秋柏正要踏进添江楼,听见木香这一声轻喝,顿时拉了脸,冷笑道:“夫人?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敢在外头打着我的旗号丢人现眼。” 衣香道:“那夫人,我们进去戳穿她们?” “戳穿?她不要脸我还要脸呢,我们且在外头观望观望吧。” 官差总是希望小事化了的,劝说着王掌柜收下赔偿的银子,将此事私了。 王掌柜甩袖,积累多年的威势一出来,便让不少人从心里生出惧怕,冷哼道:“我不要银子,我就要她付出些代价,让她知道这世上不是什么事都能用钱解决,我们添江楼也绝不是这种人撒野的地方!”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添江楼内引得一片叫好。 这时有个人端着一碟子什锦小炒从紫竹身边绕过去,她正在气头上,抢过这碟子菜就冲王掌柜泼过去:“老东西,你别后悔!” 滚烫的菜肴撒了王掌柜一身,有不少粘在衣服上,黏糊糊的,看着颇狼狈。 换作往日,王掌柜不屑于说出这样难听的话,可今日紫竹实在是蛮不讲理,也就不给她留颜面了:“这一位,大约不是许府的夫人,看这轻佻的衣着装扮,还有今日不懂分寸的行为,最多是个姨娘吧?” 宋阑在京城时产业全数由王掌柜打理,因而王掌柜看人的眼光极其毒辣,这话一出,可谓是打蛇打七寸,直击紫竹的痛处。 “你们别听他乱说!”紫竹的嚣张气焰熄下去不少,着急得把一袋银子丢过去,“这些银子赔给你,我得回府了 。” 宋阑和程昭两人早就由屋顶转到一楼后窗外,后窗临水,没有路,只几块青石做的阶梯延伸进水中,程昭就站在石阶上,扒着窗子听了好一会儿热闹。 王掌柜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宋阑有些忍不住:“我得帮王掌柜找回点场子来,你是在这里等着,还是回听竹院去?” “我自然是看着你帮王掌柜找场子,记得,不留情面啊。”她的笑意同粼粼水光混在一处,比海底明珠更亮,恍若水底钻出的鲛人,魅极美极。 宋阑一跃上了岸,绕到添江楼正门,晃着折扇进去,他气质不凡,穿蓝色锦袍时显得愈发贵气,周身笼了层月华,有种不同于世人的飘然。 他注意到了门外的曹秋柏,却没出声,走近添江楼大堂,道:“哟,这里怎么这样热闹?” 王掌柜一见主子来了,神态都恭敬起来,拱手道:“宋阑公子,您来了。” 宋阑? 风度翩翩,俊美不凡,又被掌柜的干干净净唤作宋阑,除了宋府的贵人,还能有谁? 官差们都是经人提点过的,谁能得罪,谁不能得罪,他们一清二楚,姿态比王掌柜更恭敬,拱手道:“宋公子。” 宋阑的眸光在人群里扫视片刻,最后定在紫竹身上。 紫竹心虚地低头装死,宋阑可是知道她身份的,在这么多人面前拆穿她,她哪里还有脸见人! “哟,这不是许府的姨娘吗?怎么在这里?” 第八十五章 跪下求我 他容颜清隽,气度沉稳,说话时一双眼藏着凛冽,像是冰做的利剑,无形中将人的心绪一点一点瓦解。 对上这样的视线,紫竹只感到芒刺在背,难受极了,又害怕极了。 她是没怎么见过宋阑的,只是听承崇和筠儿说过,宋阑是个病弱的公子,往日里不怎么说话,不仗势欺人,更不多管闲事,算是个低调又和善的人。 一个病弱的废物,再加上程昭那个乡下来的土丫头,两人敢在酒楼私会,紫竹自信满满,只要自己带足了人,今晚一定能成事。 也正是因此,她这才敢大着胆子来捉奸,结果没捉到人,反而碰到王掌柜这个硬茬报官,将自己陷于尴尬境地。 见她好半晌没做声,宋阑不耐道:“紫竹姨娘这是,不屑理我?” 他的嘴角弯起,带了浓浓的威胁之意,眼中仿佛有杀机涌现。 一个眼神便震慑得她瑟瑟发抖,紫竹后背出了一身汗,艰难抬头,对上宋阑玩味的视线,恭恭敬敬行礼:“宋二公子安好。” “我看这掌柜的一身脏污,颇有些狼狈,”宋阑微笑了下,关切道:“姨娘是不是被酒楼欺负了?” 他这是明知故问,如今的情况,但凡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吃亏的是掌柜。 紫竹结巴道:“没,没有。” “那是,你欺负酒楼了?” 紫竹哑口无言:“” “既然在酒楼闹事,就请官差依法查办,将人捆了带走吧。” 宋阑发了话,官差立刻动手,押着紫竹和木香就要往外走。 事情一旦闹到了官府去,丢脸的可是整个许家,曹秋柏这时候也坐不住了,走进酒楼,抬手拦住官差:“且慢,这事,是不是有点儿误会?” 她仪态端庄,身上的衣裙精致而不艳烈,正是最内敛的华贵,站在那里便有一种温暖且从容的力量。 她知道关窍在掌柜的身上,先是好声好气地同官差道:“我是许府的夫人,大晚上的,诸位办差事也辛苦,可否稍等等,待我再劝说劝说掌柜的,事情嘛,最好还是私了更好些,你们说呢?” 她的态度实在好,许府是绵州首富,在绵州也是有些地位的,官差看了宋阑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便应下:“那夫人快些,最好,也劝说劝说宋公子。” 见曹秋柏进来,宋阑得逞地低笑了一下,复又看向紫竹,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道:“你猜,若是许夫人知道你打着她的旗号在外面丢人现眼,她还会不会管你?” 紫竹的面色更白了几分,心里六神无主。 曹秋柏先是对着王掌柜弯腰致歉,态度诚恳无比:“掌柜衣裳脏了,肯定难受,先去换一身吧,今日的事是我们许府不对,待您换了衣裳出来我们再细谈。” 看客们的视线移过去,纷纷赞许道: “瞧瞧,这才是正头夫人的气度。” “是啊,一个仗势欺人,一个稳重知进退,高下立判嘛。” “有个妖精似的姨娘,还得帮着这惹事的姨娘收拾烂摊子,这许府的夫人还真是不容易。” 看客们的话很尖锐,也很难听,紫竹越听越恼火,惧怕和恼火混在一起,她的脑子浆糊一般,往日的精明全不见了。 趁着这功夫,木香扯扯紫竹姨娘的衣角,提醒道:“姨娘,三小姐和宋阑公子幽会,如今宋阑公子出现在这里,那想必,三小姐还在酒楼里。” 是啊,徐七一直偷偷跟着程昭的,亲眼看着她进了添江楼,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凭空消失? 抓不到她和宋阑的奸情,那就造一个奸情出来。 紫竹心里又有了主意,跟木香嘀嘀咕咕片刻,木香点头,挤着人群出去了。 趁着王掌柜换衣裳的空当儿,曹秋柏站在宋阑面前同他寒暄,大多说的是程昭,因为她听菀儿提过几次,程昭同宋家两位公子关系都很好,想要求情就得先套近乎,人的心软了,事儿也就好办了。 说到程昭,宋阑的态度确实软下来,但并不代表他会放过紫竹。 见宋阑面上有了笑模样,曹秋柏趁热打铁:“宋公子,今天的事儿,是我们许府的姨娘做得不对,但是若这事闹大了,闹得全绵州都知道,许府脸上无光,程昭多多少少也会受影响,您是贵人,若是肯帮忙劝说一二,今天这事肯定能平息下去。” “我若开口,未免有以势压人的嫌疑。” 宋阑这是婉拒。 “那——,宋公子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过,会尽 力照顾许府的面子。”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总不能也去大闹许府的铺子吧?曹秋柏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王掌柜换了衣裳出来,对上曹秋柏,态度缓和了不少,可想法还是很坚定:“王某不差那几个钱,只想让惹事的人知道厉害。” 曹秋柏一脸为难,她已经拉下脸来好声好气地求和了,结果王掌柜完全不给面子。 宋阑吩咐道:“王掌柜,这事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决的,不如这样,今日先打烊吧,受到惊扰的顾客可以不付饭钱,直接离去便是。” “是。”王掌柜应声。 半柱香的功夫,酒楼内的客人全数散去,一时安静下来。 没了围观的人,压力会减轻不少,曹秋柏松了口气,同时也意识到了什么:“莫非,这添江楼,是宋公子的产业?” 宋阑晃晃折扇,找了个椅子坐在,道:“正是呢。不过,今天的事,我很不高兴。” “”紫竹怔住,原本调查了添江楼没有靠山,可如今又是怎么回事,添江楼居然是宋阑的产业? 曹秋柏也为难起来,紫竹在这里闹事,那不是打宋府的脸吗? 他大发慈悲:“这样吧,让紫竹姨娘跪下求我,今日这事便算了。” “宋公子,这是不是不太合适?” “不合适?妾室如同奴婢,一个奴婢打着许府夫人的旗号大闹我添江楼,叩拜求饶换我的宽恕,有问题?” 提起紫竹冒充许府夫人的事,曹秋柏也一肚子气,这下子也懒得为她求情:“紫竹,还不快些?大闹宋公子的添江楼,你是打算住在牢里,还是磕头求饶?” 第八十六章 奸情 紫竹无法,她知晓,今日无论是谁来都救不了自己。 察言观色c能屈能伸是她做戏子时便知道的道理,她咬咬牙,扑通一声跪地,对着宋阑磕头:“紫竹做错了事,还请宋公子大人有大量,饶恕我。” 她跪得太轻易,宋阑面上没什么波澜,敷衍道:“那我且问问,你今日大闹,是为着什么?同王掌柜有仇?还是同我有仇?” 宋阑没说饶恕她,她也不敢起来,回答道:“程昭深夜单独出府,我担心,所以派人出来找她回去。” 听到程昭的消息,宋阑总算有了些反应:“哦?有这事?” “正是,有人瞧见她进了添江楼,我这才跟了进来。” 这时候,二楼忽然有了动静,是茶盏打翻的声响,噼里啪啦,在寂静的添江楼内格外清晰。 宋阑看了王掌柜一眼:“客人们不是都离开了吗?怎么还有人?” 王掌柜拱手道:“大约是伙计们疏忽了,我上去看看。” 片刻后,王掌柜提着一个男人下来,那人衣着普通,看样子像个小厮,神色慌慌张张,左看右看,随后瘫软地坐在地上。 曹秋柏倒是认出了他:“徐七?你怎么在这儿?” 徐七是外院的小厮,平常干些杂活儿,这两日管家刘三提了几次他的好话,曹秋柏便上了些心,打算提拔他到内院做事的。 他口不择言,慌张全写在脸上:“夫人,三小姐不在这儿,三小姐不在这儿。” 曹秋柏怪道:“你慌什么?” 木香这时候开口:“徐七,你是外院的人,这个时间不在府里睡觉,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所以,徐七不是紫竹带出府的?而是自己偷偷出来的? 徐七在这里,方才紫竹说程昭也在这里,难道,紫竹抓奸,抓的是徐七和程昭? 这个念头一出,曹秋柏赶紧按下,偷偷打量着宋阑的神情,他可不要发觉什么才好。 紫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喝问道:“如今夫人和宋公子都在这里,你还不快说实话!大晚上私自出府来添江楼做什么?” 曹秋柏心道不好,阻止紫竹:“夫人我还在这儿呢,哪有你说话的道理,住嘴!” 徐七面色发白,慌乱又犹豫,一滩烂泥似的坐在地上。 紫竹继续威胁道:“按照府里的规矩,你鬼鬼祟祟,是要挨三十大板的!” 三十大板是要死人的,徐七哪里还忍得住,磕头求饶:“夫人明鉴,是三小姐逼我的,她逼着小人入夜后来添江楼的雅间相会,小的没法子啊。” 目的达到,紫竹心里爽快极了,她观察着宋阑,想要从他脸上看出纠结为难的颜色。 徐七咬死和程昭相会,真正和程昭相会的宋阑该怎么做? 会不会承认今晚同程昭见面的是他自己? 要么是同小厮私通,要么是同未婚夫的哥哥私通,程昭的名声无论如何也保不住,紫竹已经能预想到后面的事,婚事取消,程昭会同她母亲程素素一样,什么都得不到,惨淡收场! 曹秋柏死死绞着手绢,一颗心揪得紧紧,紫竹的手段还真是毒辣,竟是真的过来抓奸,还正好碰上了宋阑在,这事该怎么瞒啊! 她只能干巴巴道:“宋公子,这事,或许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 宋阑似笑非笑地看着徐七,身姿愈发端正:“你说程昭同你私会,那她人在哪里?” 徐七机灵,早备好了说辞:“原本我们在雅间,后来添江楼里出了乱子,她踩着那颗大榕树从二楼逃走了。” 倒是编得周全。 “那她今日穿什么衣裳,梳什么发式,用什么香?” 这个,徐七今日跟着程昭,也是知道的,回答得一字不差。 一时间,竟是毫无破绽可言。 府里的下人传得有模有样,徐七又知道得这样清楚,这事八成是真的,曹秋柏心凉了半截,什么话都说不出了,她满脑子都在思索该怎么补救,却发现,这是一个死局。 见她愁眉不展,衣香劝道:“夫人,要不别管这事了,三小姐自己不争气,跟小厮幽会,难道还要拖累全家人吗?” 曹秋柏深深叹息,明明有宋府那样的好人家,程昭为何会看上一个小厮,还约人私会,她完完全全想不通,只能恨铁不成钢地生闷气。 宋阑的指骨在桌上轻轻敲击,思索片刻后道:“这事还是找到程昭,听她怎么说吧。” 任程昭如何狡辩都没用了,女儿家的名声何其重要。 紫竹得意地笑,笑着笑着膝盖处传来一阵痛意,若不是被程昭的事转移了注意力,她哪里跪得了这样久。 紫竹道:“宋公子,今日我来添江楼是为了找程昭,算是好意,酒楼的损失我来赔,以后也绝不敢再这样了,您看,我可以起来了吗?” “自然可以。”宋阑漫不经心。 事已至此,曹秋柏无奈道:“宋公子,程昭的事,我会管教,等明日,我抓到程昭,亲自带她登门认错。” 宋阑看了眼窗外:“我有个想法。” “程昭半夜出府,若是同宋煜在一起呢?” 曹秋柏倒吸一口凉气,这个想法,无疑再次为她燃起了希望之火。 毕竟,抓奸这事只是徐七的一面之词,若是程昭同宋煜在一起,徐七的谎话岂不是不攻自破? 紫竹却丝毫不慌,即便程昭不是直接回府,而是找到宋煜,难得他会配合她说谎吗? 男人最受不了的,就是女人的背叛。 宋煜只怕会更加气恼,甚至恨她入骨吧? 宋阑确定窗外的人听到了,继续道:“不如,你们随我去找一找宋煜。” 送走了侯在外面的官差,宋阑和曹秋柏紫竹一行人上了街。 通往宋府的路有两条,一条繁华但是稍远些,一条偏僻但是稍近些。 宋阑领着她们穿过热闹的夜市,路过玲珑阁,正要往宋府过去,忽然被叫住:“二哥!” 是宋煜,他从玲珑阁二楼探出头来,面带笑意地唤他:“二哥,你怎么跟许府的夫人在一处呀?” 宋阑回答:“程昭走丢了,她们想去宋府找一找。” 第八十七章 暗暗喜欢 宋煜的神情有点尴尬,目光收回,看了眼自己身后的位置,轻声询问:“要不,还是别让夫人担心了吧?” 下一秒,程昭也从二楼探出头来,她头发梳得整齐又简单,灰蓝色衣裙被昏黄的灯火映得别有一番意境,微笑时周身染了光,整个人便显得有些空灵。 直到此刻,见她同宋煜在一处,曹秋柏的一颗心才定下来。 紫竹咬牙切齿,怎么会?她竟还真的找到了宋煜。 程昭见紫竹一脸吃瘪的神情,心里颇有些畅快,挥挥手道:“夫人,让你担心了,我这就下来。” 片刻后,两人自酒楼出来,程昭步履活泼在前,宋煜步伐稳重在后,宝蓝色锦袍与灰蓝色衣裙映在一处,有种说不出的融洽和谐,任谁看都觉得这是一对璧人。 宋煜看了眼紫竹身后一大堆丫鬟婆子还有小厮,便知道今晚的事情不小,不然不会这样大张旗鼓。 他对曹秋柏拱了拱手,不疾不徐地开口:“夫人,今晚是我与程昭相约游玩,说好不带仆从的,没想到,让您担心了。” 他这样彬彬有礼,曹秋柏态度自然也好,温和地笑道:“哪里的话,你们既有婚约,日后便是夫妻,相约游玩是应该的,下次同我说一声便是,省得家里担心。” 提起夫妻,程昭只能尴尬地笑,宋煜也不好意思地别开眼。 紫竹看不得他们郎情妾意的好模样,偏生要挑事:“徐七那小子,还说之前同程昭私会,想来他肯定是撒谎,程昭这两个时辰,一直同宋公子在一处吧?” 她根本不信,宋煜愿意顶着绿帽子帮程昭圆谎。 宋煜听出了话里的挑拨,他看了眼程昭,她确实是刚刚才出现在宋府门外的,匆匆忙忙拉着他便上了玲珑阁二楼,要他帮忙。 所以,先前是出了些事? 程昭仍维持着面色从容的姿态,朝着他轻轻眨眨眼,带了些许恳求。 犹豫了片刻,宋煜才开口:“虽然有点儿难以启齿,但是今晚我确实一直同程昭在一处的,我们谨守规矩,只是正常吃饭喝酒罢了。” 他竟然,他竟然真的,也帮着程昭。 程昭这死丫头真是好大的本事! “宋公子不会是记错了吧?”紫竹还不死心。 宋煜看出紫竹对程昭的敌意,了然道:“姨娘一再质问,是什么意思?是想说我在撒谎,进而污蔑程昭的清白?都是一家人,何必苦苦相逼,姨娘又存着怎样的心思?其心可诛啊。” 宋阑尚且知道留些面子,宋煜则直接点出紫竹的卑鄙。 紫竹恨得牙痒痒,只是事已至此,她再也没了别的法子给程昭泼脏水,只能赔着笑解释:“宋公子误会了,怎么会呢,实在是徐七那小子巧舌如簧,差点把我们都骗过去了。” 宋煜目光幽深,面色也紧绷着,显然对紫竹的说辞并不满意。 见事实明了,宋阑道:“许夫人,今晚的事关系到程昭的名声,希望府里还是从严处置得好,若是涉及宋家,我们少不得会自己解决。” “那是自然,宋阑公子放心,我明白的。”曹秋柏连忙应声。 曹秋柏狠狠剜了紫竹一眼,复又收敛怒意,含笑对着宋煜,态度恭敬道:“好了,既然程昭在宋煜公子这儿,我也就放心了,你们继续吃饭,晚些时候回府就是。” 曹秋柏领着紫竹快步离开。 在添江楼费了那样多口舌,比不过宋煜的一句话。 宋阑眼底的光芒,一点点暗下去,仿佛又回到了游湖那日。 程昭同宋煜在一处,做什么都是名正言顺的,而程昭同自己在一处,会被误会,会被抓奸。 刚刚在添江楼,他数次想说出来,程昭没有同徐七幽会,而是同自己在一处,可他不能,只要是与宋煜之外的男人在一处,都会损害她的名声。 他忽然有些泄气,又感到庆幸,庆幸自己这副身子撑不了多少时日,暗暗喜欢着她也就罢了,他没有未来,自然也生不出同宋煜争抢她的心思。 今晚的事总算落下帷幕,程昭深呼一口气,整个人都松快下来。 宋煜却一反往常的柔和,提着她的手腕生怕她跑了,板着脸,声音又忍不住温柔,本来是质问,说出口反倒有些轻飘飘的,没什么威力:“说吧,今晚是怎么回事?” 他是在吃醋,但是他一向正直又固执,程昭没察觉,只当他是要刨根问底,故而大大咧咧,抬眼看了看一边的宋阑,招呼他:“来都来了,我们三个上楼吃饭去!边吃边说!” 宋阑自青玉腰带下抽出扇子,扇坠 子晃了晃,他慢悠悠地展开扇子,用力地扇了几下,将浑身的灼热赶走,这才冷静下来,装作漫不经心道:“我有点儿累了,就先回府了。” 说罢这话,他轻轻点头,转身便朝着宋府回去。 他行事向来叫人捉摸不透,宋煜也不多心,远远叮嘱道:“那二哥好好休息,记得吃药。” 宋阑挥了挥扇子表示知道了,没再回头。 夜风里,宋阑的身影越来越远,程昭也跟着宋煜再度上了玲珑阁二楼。 看着满桌的饭菜,程昭忽然没了胃口,她简单地同宋煜说了今晚的事:“其实我今晚是打算好好为宋阑把一把脉的,只是后来紫竹姨娘带了一大队人大张旗鼓地搜人,本就是晚上,我和宋阑共处一室确实并不合适,所以就躲了起来。 后来,有个小厮说是同我在此处幽会,要枉我身上泼脏水,我没法子,只能来寻你,为我证明。” 宋煜思绪敏锐:“既然是把脉治病,白日里你来宋府便是,何必晚上相约在添江楼,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 程昭面色犹豫,沉默了很久。 宋煜也不催促她,道:“你若是不想说,我也就不问了,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喜欢二哥,若是喜欢,大可以直说,我不会仗着婚约逼迫你什么。” “喜欢宋阑?”程昭一双眼瞪得浑圆,“什么呀,我喜欢他做什么!” 第八十八章 还有后手 先是紫竹怀疑她跟宋阑有奸情,如今宋煜又这样问。 程昭不太明白,怎么一个两个都以为她和宋阑有关系? 她反应这样强烈,不似作假,宋煜心里便有些不确定了,隐约觉得她和二哥之间是不同的,但是又说不出哪里不同,或许只是他多想了。 “我二哥是很好的,久安的很多姑娘都喜欢他。” 往日在京城,他和二哥站在一处,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二哥身上,二哥容颜绝世,二哥才名远扬,大大小小的集会宴会,都会给二哥送请柬。 也正是因此,宋煜打心眼里,觉得自己二哥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 若是没有婚约约束,程昭大约也会喜欢二哥吧。 程昭不大明白他为什么忽然低落下来,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拉回他的注意力,这才纠结道:“其实宋阑公子的病情更严重了些,但是他一直瞒着,所以才只让我私下里为他诊脉。” “私下诊脉?”听到这里,宋煜猛地抬头,全身都紧绷起来,“二哥的病情为什么会忽然严重起来?” “前些日他好长时间没出现,我也不清楚他去了哪里,只知道自从他回来之后,发热的症状更严重,身体也更弱,现在看来,他的时间,还剩两三年。” 这是实话,程昭今日抢他酒的时候趁机把了脉,宋阑的情况实在是很差。 宋煜明显慌了,明明先前在久安的时候,太医说他还有十年的时间,怎么一下子变成了两三年? 他的眼眶一下子发红,求救似的看向程昭:“那你有没有办法?无论什么要求都可以,只要能救他。” 程昭无奈摇头:“对不起。” 宋煜整个人都灰败下去。 程昭忍不住拍拍他的肩,轻声安慰道:“还有时间,你也别太灰心了。” “嗯。”宋煜低头,肩膀都弱下去。 沉默地陪着他坐了一会儿,宋煜道:“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我确实该回去了,你不必送我,我身边有两个好手时时保护。” “还有,这事他不许我往外说的,你最好也装作不知道,不然,他会生气的,万一到时候再不肯接受治疗,情况只会更糟糕。” 回府之后,程昭先去了流珠院,已是深夜,流珠院大门紧闭,门前跪了两个人,紫竹和木香一前一后,跪在门外,神情隐忍痛苦,显然已经跪了挺久。 曹秋柏今晚被她气狠了,回来之后什么都没说,只把徐七关在院子里,打算明天一早把人绑了送到许志高面前去。 紫竹自知这次的事情闹得不小,打算先在流珠院前跪上一夜,隔天再装病演一出苦肉计,这是她惯用的伎俩,百试百灵。 程昭走到紫竹面前,叫了一声:“哎,这不是紫竹姨娘吗?好好的,怎么跪在这里?” 紫竹抬头看向程昭,她面上带着得意的笑,格外刺眼。 “哼,程昭,你以为你能永远有今天的好运气吗?” 程昭认真地思索了一下:“有我母亲为我定下的好亲事,不用像二姐姐似的嫁一个草包,我会一直好运下去的。对了,有句话不知紫竹姨娘知不知道,” 提起筠儿的婚事,紫竹恶狠狠地盯着她,像一条阴狠的毒蛇:“我没兴趣知道!” “我偏要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她的话音很轻,其中含着无尽冷意。 她的脸颊有浅浅的酒窝,笑得甜美,紫竹却觉得,下一刻,她身后会窜出一个恶鬼,将人吞吃干净。 “程昭,程昭,你等着瞧。” “姨娘,我会好好等着的,等着,你被许府扫地出门的那一天,等着,你悲惨而死的那一天。” 隔天一早,程昭刚醒,惊蛰便道:“小姐,昨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紫竹姨娘在流珠院跪了一夜,今早晕倒了,已经被送回清筠院休息了。” “嗯。” 惊蛰见自家小姐这样平静,奇道:“小姐你都不好奇发生了什么吗?” “好奇啊,但我不能过去。” 人都是会同情弱者的,紫竹用了苦肉计,先入为主会让人心疼可怜,程昭这时候过去,只会被和稀泥的许志高逼着原谅紫竹。 她也称病,不过去,这事让曹秋柏看着办! “好惊蛰,你代我去一趟流珠院,就说我惊惧过度,今早病得起不来,对了,说完就走,别久留,还得让所有人知道,你接下来要去一趟宋府,之后嘛,你就去集市逛一圈再回府便是。” 惊蛰点头道是,又看了眼小月 的房间,奇怪道:“往日小月姐姐起得最早了,今天不知怎么了,这个时辰了还没动静。” 程昭很宽容:“大约是困了吧?她昨日照顾我,颇为辛苦,多休息也应该的。” 等到惊蛰走了,程昭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冷下去,她推门进了小月的房间,床上的人还在昏睡,呼吸沉沉。 中了她特制的迷药,睡个一天一夜也是应当的。 程昭自言自语:“你藏得倒是很好,若不是这次惊蛰受伤,我还真难以发现。” 小月睡容恬静。 程昭又道:“嬷嬷很喜欢你,我不想让她伤心,所以,我会再给你一次机会。” 她这几天差人帮钟嬷嬷寻亲,结果发现,嬷嬷的亲人全部没了音信。 也正是因此,程昭对小月有了一丝恻隐。 说完这些,程昭从袖子里拿出解药喂给她,回了自己的卧房,躺下装病。 半个时辰后,许雨菀来了,进来便直奔卧房,关切道:“听说三姐姐病了?如今怎么样了?” “还好。”程昭面色苍白地从床榻上起身。 许雨菀见了担心不已:“怎么病得这样重?有没有找大夫过来?” “菀儿,我想知道,紫竹姨娘怎么样了?” 许雨菀的动作顿了顿,躲避道:“三姐姐,你先别管这个,养身体要紧。” 看她的反应,应当是罚得不重,程昭叹口气:“你说吧,我想听。” “紫竹姨娘她,有喜了。” 程昭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不可能!” “今早大夫治病时诊断出来的,绵州医界圣手崔巍大夫亲口说的,哪里会有假?” 第八十九章 不做人事 程昭自认跟师父学艺的时候,看过的孕妇没有上千也有几百,已然练出观面相而知其是否有身孕的本事。 紫竹分明是体内寒气深重,极难怀孕的那一类人,况且昨日程昭也看了紫竹的面相,她并未怀孕。 见程昭咬着嘴唇久久不说话,许雨菀只当她是委屈极了,拍着她的背安抚道:“三姐姐,你别生气,母亲说了,你受了委屈,今后每月月银给你添上一倍,你若是有什么想要的衣裙首饰也尽管提。” 不罚她,所以就只能来补偿我。 很好,真的是很好,这补偿她收下了,但是紫竹敢拿身孕来欺上瞒下,也别怪她拆穿。 程昭轻轻笑了下,苍白的小脸上一派虚弱,显得楚楚可怜:“五妹妹,劳烦你去请个大夫来,对了,不要崔大夫,要那位绵州城里最得人赞扬的楚大夫。” “哪位楚大夫?”许雨菀整日里除了去书院读书就是窝在屋子里,小小年纪便有个娴静守礼的好名声在外头,自然不知道绵州医界新出现的楚大夫。 程昭缓缓开口:“新开几个月的回春堂里有位楚大夫,不少人都说,楚大夫比崔大夫的医术更加高超,甚至有起死回生的手艺,你稍稍打听一下便知道。” 许雨菀应声,当下便差了谷雨去请楚大夫。 楚大夫很快到了许府,为程昭把脉,又开了药方。 这期间,曹秋柏和许志高也抽空来了一趟,曹秋柏维持着面上和平,说了些安慰的话,让她宽心。 许志高则数落她:“女儿家大晚上独自出门,只会叫人觉得太随便,即便是见宋公子,日后也应当光明正大。” 分明是紫竹心怀不轨,许志高反倒怪她不该出门。 担着父亲的名,不做一点儿人事。 程昭气得没理他。 见她半晌没应声,许志高脸色沉了沉,觉得自己的威严受到了侵犯:“即便是病了,该有的规矩也应当守,父亲同你说话,你这是什么态度?” 程昭捂着心口猛咳了一阵,差点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小脸异样地白,病容也愈发憔悴。 曹秋柏劝说道:“老爷,她毕竟受了委屈,又病得这样严重。” 见她楚楚可怜的病容,许志高嘴唇动了动,也不好再说她什么了,只道:“好好养病吧。” 钟嬷嬷将人送了出去,返身进了程昭的卧房,脸上满是郁闷:“小姐病得这样厉害,他怎能这样?连一句关心的话都不会说。” “嬷嬷,他是什么样的人,不是早就清楚的事吗?你又何必为这种人生气。” 程昭看得很开,许志高是她的父亲,但不配做她的父亲。 若是日后可以,她要彻彻底底同他断绝关系c划清界限才好。 程昭病了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书院去,当天下午放课后,黄书意便来了许府看望她。 她带了今日的课业笔记,还有黄家厨房里做的点心,诚意满满,进屋时却发现程昭不在床榻上躺着,被子掀开,房间里不见人影,她扫视一周,奇怪道:“你家小姐呢?” 惊蛰眨眨眼,指了指相连的书房:“我刚刚一直在门外守着,小姐大约在书房里吧,黄小姐先坐,稍等一等。” “不用,我直接进去就是。” 相熟的人相处起来,总是更加随意些。 黄书意推门而入,见到程昭坐在古旧的书桌前,手里脏兮兮的,正拿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一个一个搓成小团子,她的侧颜被斜射入的夕阳点亮,烂漫生辉,完全不像一个生病的人。 黄书意靠着书房的门,不敢置信道:“你这是没病还是已经好了?” 程昭回身冲她笑,手上动作仍然不停,说得诚恳:“我病得可严重了,不过后来吃了楚大夫的药,立刻就能下地了,你说厉害不厉害?” 见她眉眼有神,说话也中气十足,黄书意多少也猜出点什么,摇头道:“我不信,你这个人,最是损招百出,今日不会是装病吧?” 提起这个,程昭可就不乐意了,反驳道:“什么叫损招百出啊?往日里我在书院可是循规蹈矩的。”说着拿手里的黑团子往她脸上蹭。 黄书意边躲边说:“循规蹈矩?你上课画兔笼子,画苏先生的画像,还写很乱七八糟的话,若说学堂里最不安生的,你敢称第二,都没人敢称第一的。” 程昭拉长了腔调,无奈摇头:“人啊,真是不能太熟悉,我的那点子事你全知道,如今居然还在要我家丫环面前拆穿我。” 惊蛰捂嘴偷笑。 黄书意又道:“瞧瞧,你家 丫环比我更清楚你是什么性子,如今正笑话你呢!”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你先来帮我做药丸。” 黄书意应下来,学着她的动作把小团子搓圆:“我竟不知道,你还会做药丸?” “我不仅是会,我还擅长,这点子药丸若是拿出去卖,得卖上一两银子。” “这样厉害?”黄书意看她的眼神更不同了些。 有她帮忙,药丸很快做好。 屏退了左右,房里只剩她们两人说话,程昭认真地看着她:“书意,这一次有个大忙要你帮。” 黄书意吃着蒸栗子点头:“你说。” 两人嘀嘀咕咕了一阵子,黄书意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这时候,一盘蒸栗子被她吃了个光。 见她喜欢吃,程昭吩咐惊蛰再去端了一盘来。 黄书意纳闷道:“你这蒸栗子是哪里买的?自从那次买过之后,我差人去了集市好几趟,怎么都找不到那就卖蒸栗子的了。” 程昭老实回答:“这是宋阑送的,他大约是把那家小摊子全买了下来。你若是喜欢,等下多带一下回去。” “啧,”黄书意惊讶了一下,“没想到宋阑还会道歉?” 程昭:“他有什么可跟我道歉的?” “画舫上啊,他说话那么难听,你就不生气?” 画舫上—— 程昭猛然想到,瞪了黄书意一眼:“好呀你,书意你居然偷听!” 黄书意心虚地笑,哄着她告饶:“没没没,那可不是偷听!我那是担心你!” 两人闹成一团。 第九十章 助攻墨泉 等到黄书意打算离开时,天色已经暗下来。 程昭把做的那点药丸全都送给了她,叮嘱道:“这是调养身体的药丸,你一年前落了水,有点小小的病根,一天一颗,等把这瓶药吃完,保证你身体康健!” 黄书意接过药丸,尚在愣怔:“你怎么知道我一年前落了水啊?” 程昭扬了下巴,得意道:“你既然先前偷听了我和宋阑的话,自然也就知道,我会点医术的。” 黄书意接过药瓶,嘀咕道:“不是三脚猫吗?” 程昭恍惚想到了什么,忽然醒悟过来:“三脚猫?你不会信了他的话,真以为我的医术是三脚猫功夫吧?” 黄书意揽着她的手臂轻晃,尴尬地笑着转开话题:“对了,许府为你告了三天假,你明日可要去书院?若是要去,我差人同苏先生说一声。” 卖惨嘛,当然要卖到底,程昭摇头道:“不必,三天就三天。” “不过今日你没去书院实在有些可惜,苏先生夸了你呢,说你大考表现不错。” 程昭眼睛亮了亮,扯住她的手,忍不住多问了两句:“那我是第几名啊?” “第五。” “第五有什么好夸的?” “苏先生说,往日你写的那些文章,只能称作是垫底,如今这篇文章,才称得上是第五。” “这么一听,我仿佛还应当谢谢苏先生?” “可不是嘛!苏先生这样一说,籍泾他们笑了好一会儿,不过我不一样,我把你当知交好友的,” 程昭抱了抱她,心里稍稍感动:“还是你好,你都不笑我。” 黄书意理直气壮,眨了眨眼,显得俏皮:“我笑得更大声一些,苏先生说我这样很好,关系亲近,所以笑得无惧无畏。” “”程昭立刻跟她分开,面颊气鼓鼓的,佯装生气又嫌弃道,“回去吧,回去吧。” 两位小姐闹来闹气,疯狂变脸。 后头的惊蛰再也忍不住,扶着墙无声地笑,差点笑岔气。 入夜,树影孤高,月色寂寥。 程昭本来打算看会儿书,被钟嬷嬷强行按着睡下,嘴里念念有词地叮嘱:“你瞧瞧,整天整天地熬夜,睡得那样晚,身子都吃不消了,可不就病了?” 她叹口气:“嬷嬷,我没事,不看书我睡不着。” “那你就闭目养神,总能睡着!” 从小到大都这样,每次她一生病,嬷嬷总要挑出几个坏毛病催着她改掉。 程昭只能退让:“知道了,嬷嬷。” 房间里吹了灯,一时间寂静下来。 她躺了好一会儿都睡不着,估摸着嬷嬷她们已经睡了,便起身打算点一盏小小的灯,找本书来看。 还没等她动作,房间之外已经来了人,黑色的身影先是停在她的窗外,被月光投在窗户纸上,分外清晰。 那人似乎是把耳朵凑近听了听响动,后来才一步一步朝房门那边走过去。 脚步极轻,没发出任何响动。 程昭屏住了呼吸,光脚下了床,从桌上抄起一个趁手的烛台,蹑手蹑脚地藏在门后。 夜半时分房间里来了人,多多少少会对名声有影响,她打算先把人打昏过去,再把人绑起来,找郑炉郑鼎帮忙解决掉。 将情形在脑海里一遍一遍地演练过,程昭信心很足。 那人很快撬开了房门,缓步走进来,黑夜里,他的身形高大无比,黑色劲装在月华下闪着微光,身侧银鞘宝剑精致华美。 程昭完全顾不得观察他的衣着装饰,看准了他朝床榻看的时机,抄着烛台砸在他脑后。 脑后挨了一下,墨泉闷哼一声,随后两眼一黑,倒了下去。 程昭先是站在原地等了片刻,又踹了踹他,确定他昏倒了,这才找了绳子把他捆了,全程都小心谨慎,生怕这个人会忽然醒过来。 做完这些,她心底的紧张情绪才散去一些,拿火折子点了灯,照亮了男人的面庞。 “墨泉?”她差点尖叫出声。 墨泉这小子大半夜的擅闯她房间做什么? 墨泉这小子武功好,人也还不赖,这么些天相处下来,程昭把他当朋友的。 尤其是昨夜,她站在临水的石板上,还是墨泉提着她一路飞奔,将她送到了宋煜身边去,这才能度过昨夜的难关。 这么想着,她把墨泉扶起来,让他后背靠墙坐着,这才倒了杯冷茶将人泼醒。 墨泉睁开眼,便见一阵昏黄烛火下 ,程昭披着外衣,正在打量自己。 他手动了动,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被绑在了身后,下意识开口:“三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程昭指了指自己,略微恼火道:“你好意思问我?墨泉,你大半夜闯我房间,又是什么意思?” “我,我,”墨泉我了好半天都没说出个所以然。 程昭再次抄起灯盏,谨慎地盯着他:“不是吧?你真打算半夜来非礼我?” 墨泉料想,那个灯盏大约就是刚刚砸晕自己的罪魁祸首,他后颈发疼,赶忙恳求道:“三小姐,你别,你抄着这个,我实在是害怕。” “你害怕?”程昭完全不信,“你的身手,还怕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姐?” 墨泉扁嘴,三小姐跟手无缚鸡之力没有一丁点关系,太狠了,出手稳准狠,把他这个暗卫制得服服帖帖。 墨泉老老实实说明来意:“三小姐,我今天来是有事要听你说。” “那你说来听听?” “主子吃不得亏,紫竹姨娘大闹添江楼,主子打算取她狗命。” 程昭有点儿郁闷,她还打算从紫竹嘴里问出她们暗害母亲的证据呢,宋阑这时候插手,她还怎么查? “他不是说紫竹下跪求饶这事儿就完了吗?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说话不算话!” 墨泉心里嘀咕道:“主子这不是找个由头帮你报仇嘛。” “不行!你告诉他,别乱动许府里的人!” 墨泉:“” 程昭拍拍他的肩表示欣慰:“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居然还知道提前来给我报个信儿,总算是没有看错你。” 墨泉无奈地笑:“其实,我过来报信是有事相求。” “求什么?” “求你,把这本医书给译出来。” 第九十一章 螭族文字 墨泉伸了伸下巴,示意她从自己怀里掏,程昭也不客气,扯着外面露出的书卷边角一拉,掏出一本医书。 这是一本簇新的医书,边角的书页整齐干净,墨迹带着淡淡清香,纸张纯白无暇,显然是新誊抄的。 翻开一看,扑面而来的熟悉感,正是宋阑先前让她看过的那种晦涩难懂的文字,之前帮着墨泉在藏书阁找书,她也知道一点,这是螭族文字。 想要把这本书译出来,少不得要学螭族文字,她在学业方面向来懒散,连本国的学问都没学明白,还去学古老的螭族文字,那不是自讨苦吃吗? 她只看了几眼便觉得眼睛疼,天书一般,立刻把书合上,嫌弃似的捏在手里,轻晃了晃,盯着墨泉:“你坑我。” 墨泉很冤枉,想发誓证明自己的诚意,却发现双手还被绑着,只能低声细语地诚恳道:“怎么会呢,三小姐,我这是帮你啊。” 程昭来了兴趣:“那你倒是说说,怎么算是帮我?” 墨泉循循善诱:“三小姐本就有医术傍身,若是再掌握了这螭族医术,会是怎样一番景象?恐怕这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会螭族医术的人来,到时候,三小姐无论去了哪里,都要被旁人奉若上宾。” 古螭族是南边的神秘部落,拥有独特的文字c医术c甚至还涉及蛊术,奇异玄妙,早在几百年前便没了音信。 有人说,螭族是进了深山之内隐居,又有人说,是被当时的朝廷暗中派人灭了族。 金玉无罪,怀璧其罪,她若学了螭族文字,虽说医术会大涨,但是难保不会被人当成螭族后人,到时只怕有数不尽的祸患缠身,她很清醒,故而拒绝得果断。 若是换了旁人,或许会听进墨泉的话,被巨大的利益迷了眼。 但程昭并没有成为当世名医那样大的理想,她只想着把母亲程素素的仇报了,然后打理好府里的家业,安稳富足一生。 故而她面色平静,晃了晃手里的医书:“就这?” 没想到这一点完全打动不了她,墨泉再次强调:“三小姐,这是多少大夫求之不得的机缘啊。” “那你找别的大夫去。”她把医书塞回墨泉怀里,又指着他警告道,“现在我把绳子给你解开,你自己离开,以后别再大半夜地过来了,知道吗?” 墨泉失落地点头。 程昭给他松开绳子,又道:“对了,记得告诉宋阑,让他别乱动许府里的人。” 墨泉应声:“三小姐,我记住了。”说罢他一个腾跃上了侧门的院墙,裙摆被夜风吹得烈烈作响,回头看了眼执灯站在房门外的程昭,无奈叹了口气,后又越过河岸离开了许府。 隔天,晨光熹微,天边刚泛起鱼肚白,程昭就被钟嬷嬷唤醒,她沉着脸,显然有点儿生气:“甜甜,昨日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啊?”程昭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 钟嬷嬷帮她回忆:“你昨日是不是答应我,不再熬夜看书了?” “我没看啊。”程昭委委屈屈。 “没看?这是什么?就放在你枕边!”钟嬷嬷晃着手里的书,气得快要冒烟,这孩子实在是不省心,白日里四处闲逛,晚上熬夜看书,身子哪里吃得消? 程昭终于彻底清醒过来,看清了嬷嬷手里拿的那本书。 可真眼熟,不正是她昨日从墨泉怀里掏出来那本吗? 她气得冒烟:“我这不是,我我没看。” 钟嬷嬷质问道:“没看?那是这书自己长了腿跑到你枕头边儿的?” “”她可真是太冤枉了! “这一次我不跟你计较,下一次不许了,至少生病的这几天,不许熬夜看书,明白吗?” 程昭弱弱点头,心里却气得咬牙,死墨泉,居然杀了个回马枪,趁她睡着了把医书摆在了自己枕边,以为这样做她就会帮忙翻译这本医书了?那不能够! 这么想着,她生闷气似的,把书卷了卷,丢到了床底。 午后,宋煜特意来探望,带了大包小包的补品礼物,钟嬷嬷亲自领着他进屋,态度热情亲和:“宋公子,你能来看小姐,实在是有心。” 宋煜彬彬有礼:“嬷嬷哪里的话,来看望程昭是应当的。” 秋意渐凉,日头温暖而不刺眼,轻飘飘地洒落,照得整间屋子都亮堂堂的,偶尔有秋风吹进来,清爽又惬意,算是一年里最舒适不过的时候。 程昭早穿好了素色衣裙,请他在桌前坐下,抬手倒了茶:“今日怎么会过来?学院不是不许无故外出的吗?” “说是来见你,苏先生就答 应了。” 程昭有些了然,苏先生大约是记着上次为他治伤解毒的情分,这才开了个口子。 少女的面颊白嫩嫩的,似剥了壳的鸡蛋,挑不出任何瑕疵,不施脂粉的模样真称得上一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她眉眼和煦,带着清淡的笑意,生动又美好。 早先墨泉报来消息,许府没有处置紫竹姨娘,轻飘飘地把这事放过,他以为程昭会郁闷会生气,如今看来,她仿佛自己开解了自己。 宋煜有点儿心疼:“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同我说。”我会护着你。 程昭神情坦然:“就是生了点小病,难道也要去麻烦你吗?”她语气俏皮,“难道你是大夫?” “你若是需要我成为大夫,我也可以去学些医术。” 他这句话说得实在真诚,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宠溺又温柔。 程昭忍不住面颊发烫,别开脸道:“开玩笑而已,你还顺着我开玩笑,嬷嬷若是知道了,肯定要数落我。” “嬷嬷看上去很慈和的模样,还会数落你?” “当然会了,小时候常说我像个皮猴,上房揭瓦,下水摸鱼” 宋煜见她说起小时候眉飞色舞的模样实在可爱,忍不住微微垂头低笑。 跟宋煜一起说话总是轻松又愉快,半个时辰的时候转瞬即逝。 宋煜起身告辞,他本来就是花了中午的休息时间过来的,自然还得赶回书院去读书。 程昭目送他离开,又想起什么似的叮嘱道:“对了,告诉他们几个,不必来看我了,生个小病而已,过两日我就去书院了。” 第九十二章 杀心 午后,宋煜来看望程昭的事传到了曹秋柏耳朵里,衣香仔仔细细地禀报:“宋煜公子来时和去时脸上一直带着笑,心情愉悦,仿佛还不知道紫竹姨娘的事。” 曹秋柏怪道:“这一次程昭倒是安静,换作往日,她肯定要大闹一番,如今是改了性子?” 衣香忍不住嘀咕道:“姨娘有了身孕,夫人都束手无策,三小姐还能有什么法子?要我看,她也没什么大本事嘛。” 曹秋柏瞄了衣香一眼,话里带了厉色:“能紧紧抓住宋煜的心,这就是最大的本事,任谁都比不上。” 衣香噤声,只能点头应和。 “对了,你去厨房盯着,做些补品亲自给给程昭送去。” “是,夫人。” 衣香炖好补品,拿托盘端了朝听竹院去。 还没进院子,便听见里头传出谈话的声响来。 “嬷嬷,紫竹姨娘有了身孕,我们该送些什么东西过去?” 是程昭的声音,明明受了委屈,居然还想着给紫竹姨娘送礼去? 钟嬷嬷道:“跪了一晚上,任谁都受不了,更别说有身子的人了,幸而崔大夫妙手,为她保住了孩子,肯定吃了不少苦头,我们该送些补品过去。” “宋煜刚刚送了燕窝过来,你去炖一些,我们等下送过去吧。” 三小姐这是要同紫竹姨娘示好? 衣香一时间想不明白,正好这时候小月从厨房回来,见了她道:“衣香姐姐。” 衣香把托盘递给她:“这是我们家夫人心疼三小姐,特意吩咐我做的补品,我那边还有些事要做,你帮忙送进去吧。” 衣香说罢便走,根本不停留。 她回去报信儿,添油加醋了几句道:“三小姐根本就是一棵墙头草,昨日刚刚受了委屈指望着夫人为她做主,今日便要上赶着巴结有了身孕的姨娘!” 曹秋柏眼皮都没抬:“老爷希望一家和气,她这时候去探望紫竹,才算是聪明。” 衣香泄了气,无论三小姐做什么,夫人都觉得她做得好,真让人琢磨不透。 曹秋柏喝了口茶,面上的笑意更明朗些,程昭千好万好,正是最好的踏脚石。 自从程昭来了,紫竹处处吃瘪,许雨筠也如愿嫁去了王家,成为家族繁盛的纽带。 瞧,铺路的是程昭和许雨筠,日后享受好日子的是她的两儿两女,程昭顺带着还把姨娘给收拾了,她这个继母做得可算是舒坦无比。 清筠院那边的丫环婆子们见了程昭过来俱是一惊:“三小姐敢在这时候过来,还真是胆大。” 紫竹正躺在床榻上,吃着青玉葡萄,见了程昭进来,抬手拂了下身边的矮木椅,得意地笑:“这不是三小姐吗?快来坐。” 程昭站得很直,吩咐身边的小月把补品放下,这才道:“姨娘,我就不坐了,今天过来,是替久不能回家的二姐姐来看看你。” 提起筠儿,紫竹就恨得牙痒。 筠儿失去清白那一日,籍泾来过许府,也正是因此,筠儿才会去了那间柴房。 虽然她没有证据,但是直觉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程昭的手笔,她是回来报仇的,为程素素报仇,为程家上上下下报仇。 “那可真是多谢你了。”紫竹咬牙切齿。 程昭眯着眼笑,端的是纯良无害的好模样:“姨娘真是好福气,这个时候有了身孕,不知道二姐姐会不会也有这样的好福气。” 程昭这话算是踩到了痛脚,筠儿上次回来还同自己哭诉过,王子安根本不碰她,又哪里来的身孕? “这事不劳你费心,程昭,你先管好自己。”紫竹眼底有冷冽锋芒。 “对了,姨娘,有件事我一直没提过,我会些医术,妇人有没有身孕,我一眼就看得出。” 紫竹身躯一震,眼底现出片刻慌乱。 “不过姨娘也别担心,你假装有身孕的事我暂时不会说出去,毕竟这种事,还是由父亲亲自发现比较好,越期待,失望的时候才会越痛恨,你说呢?” 程昭字字句句都透着笃定。 紫竹知道这时候自己千万不能露怯,目光锐利地逼视她:“你再胡说下去,我先把你的所作所为告到你父亲那里去。” 程昭有点无奈:“姨娘怎么不相信我呢?先前明争暗斗,姨娘一次都没赢过,如今还不知道厉害吗?” 她这是挑衅! 紫竹骂道:“你有什么可厉害的?说来说去不过是借了宋府的势力,沾了宋府的光!” 她用一种 同情又可怜的目光盯着紫竹:“我若是真借了宋府的势力,姨娘此刻早已是一具尸首。” 若不是她昨日拦住,紫竹都不一定能见到今天的太阳。 丢下这番话,程昭扬长而去。 紫竹不可遏制地发抖,是啊,宋府那样的势力,让她下跪求饶都易如反掌,悄无声息杀了她又有什么难。 她知道了,她一定是知道了十多年前的事。 紫竹起了杀心,她不打算再绕着弯子跟她斗了。 斗不过,那就杀。 为筠儿报仇,也为自己报仇。 她眼底燃起了火焰,那是一种狠毒的疯狂的火焰,像是要将一切燃烧殆尽。 因为如今的她已经没有底牌了,假身孕是她最后的依仗,而这份倚仗还被程昭看破。 她看着跟在程昭身后的小月,计上心头,随后叫过木香耳语一番。 木香咬唇:“姨娘,这样做的后果,我们承担不起。” “若是不做,我先把你卖去青楼!” 木香无奈点头。 虎四门路广,很快买到了迷香,木香趁着去厨房的功夫把迷香交给小月:“你知道该怎么做。” 小月神色为难,她已经背叛过程昭一次了,这次若是再做这种事,她良心难安。 来听竹院这些日子,她很快喜欢上这里,钟嬷嬷嘴硬心软,待她如同亲女儿,三小姐为人和善,从不难为她们这些做丫环的。 这样的日子,是梦里才会有的,平和安宁,像是一家人。 她把药瓶塞进袖口,迟迟下不了决心。 木香又催了两次,给出了最后通牒:“三日后,若是这次不成,你的身契会落到玉欢楼的妈妈手上。” 第九十三章 迷途知返的小月 小月只能点头。 因程昭告了三天假,落下了不少东西,放课后苏先生要她留一留。 放课的浪潮之后,整座书院霎时空旷下来,有风从竹林间吹入,带着竹叶的清香,叫人心旷神怡。 少女坐在书案前,手懒懒地撑着圆钝流畅的下巴,一头墨发被风吹得轻晃,头上的百蝶流苏发簪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而飞。 一边的苏先生一句一句分析她写的文章:“筑堤防水患,振廪粒民饥。这一句写的很好,你当时怎么想?” 程昭没做声,她的心思还放在许府里,前两日特意去挑衅紫竹,引得她起了杀心,这一步走得仿佛有些危险,但是她又不得不这样做。 许志高那种人,最是利欲熏心,添江楼的事,假装怀孕的事,都不足以给紫竹判死刑,她得让许志高知道,紫竹要做的,是害死程昭,毁掉许府向上爬的希望。 见她心不在焉,苏先生忍不住敲了敲她的额角:“程昭,认真一些。” 程昭坐得更加端正。 苏先生重复了一遍问题,垂头看向她。 程昭下意识回答:“这一句是从我师,我们村里的秀才嘴里听来的,当时村子里发了大水,庄家作物被淹得彻底,他随口一说,我也就记住了。” 苏先生有些犹疑地看着她,这样的诗句简洁明了,直切要害,若只是随口一说,那此人可算颇有文采。 “那位秀才后来怎么样?” 见苏先生还要刨根问底,程昭摇头,平静扯谎:“不知道,我当时还小,跟嬷嬷相依为命,存活尚且艰难,哪里会在意秀才老爷过得怎么样。” 提起她的过往,苏先生便不好再问下去,只道:“你的文章就说到这里,接下来,我把这几日新学的内容讲给你听。” 因为只需要教她一个人,苏先生讲的比往常要细致不少,也更加通俗易懂,程昭很快理解,忽然觉得读书也没有那么难嘛。 补了两个时辰,等到天色昏暗下来,苏先生才放她回家。 回到听竹院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一轮明月分外皎洁,稀疏的星星在夜空里闪烁。 小月把热好的饭菜送过来,面上含笑:“小姐,今日有肘子呢,惊蛰说你爱吃,特意让厨房留了两个。” 小月把菜肴一一摆到桌上,摆完之后抬头,对上程昭打量的目光,不太自然地移开:“小姐快些吃吧。” 她的歉疚暴露无遗,处处是破绽。 程昭似乎懂了些什么:“我确实爱吃,不过也吃不了两个啊,另一个肘子就赏给你了。” 小月咬唇应声,有些紧张似的:“谢谢小姐赏赐。” 程昭夹起一小块肘子,余光看向她,如愿看到了她脸上的紧张。 竹筷夹着肉,一点点靠近程昭的唇,小月一刻不停地看着,一颗心快要提到了嗓子眼里,垂在身侧的手指捏得紧紧,几乎要将衣角揉烂。 有点拙劣的迷药,一嗅便知道。 程昭并没有吃下去,而是停下筷子:“我先去趟书房。” 书房里装着不少常备的药粉药丸,程昭找了一颗薄荷丸含在舌尖下,又从一边的书架上抽了本话本子,闲庭信步走了出去,冲着小月不好意思笑一笑:“找本书看,别告诉嬷嬷。” 小月点头表示知道,随后垂手继续候在一边,她的牙关紧紧咬着,矛盾和纠结似一根绳子,在她心里不断地扭来扭去,越捆越紧。 程昭再次夹起那一块肘子,慢悠悠往嘴里送。 这时候,小月忽然抬手拦住她的动作:“小姐,肘子凉了就不好吃了,要不我再去热热吧。” 不知不觉,小月已经出了一额头的汗,后背也汗如雨下,她的手都在忍不住发抖。 往日里明明藏得那样好,今日却破绽百出。 程昭装作无知无觉,犹豫了下才道:“也好。” 小月端着下了药的肘子飞也似的跑走了。 屋内寂静一片,程昭翻看着手里的话本子,心思却并不在这上头,指尖划拉着桌布,发出缓慢而滞涩的声响,思索该怎么处置小月。 虽有错,但知晓改悔,况且,嬷嬷实在喜欢她,当成亲女儿似的。 嬷嬷对自己也是很好的,可是嬷嬷心里总藏着一份主子和奴婢的尊卑,对程昭再好,也不是亲女儿那种亲密无间的感觉。 没有了亲人,有小月陪着,嬷嬷或许能好很多。 正纠结的时候,小月又慌慌张张跑回来了,眼睛红红的,兔子一般,腾地在 她面前跪下,声线发颤:“小姐,你罚我吧,刚刚热菜的路上,我不小心把肘子洒了。” “小事而已。”程昭摆摆手,很宽容道,“我今日也没那么想吃肘子,吃点青菜也很好。” 程昭越温和,小月就越愧疚,三小姐这样好的人,凭什么要被紫竹姨娘暗害? 两三日的矛盾和纠结,在这一刻消失不见。 嬷嬷和小姐对她这样好,她实实在在下不了手,不就是死吗?死又有何妨! 她抬头,下定了决心,选择说出实情:“小姐,其实肘子是我故意洒了的,因为那里面,有迷药。” 程昭收回手指,将桌布扯平整,粉嫩的嘴唇动了动:“是谁下的药?” 小月惨然一笑,小脸发白,语气无奈又痛苦:“是我,小姐,我的身契在姨娘手里头,打从你一进府,我就被姨娘送了过来,意在监视小姐。” 她很轻的喟叹一声:“为什么告诉我?” “因为小姐待我太好了,若是害你,我心难安。”小月不住磕头,她很用力,青砖被她砸得砰砰响,“小姐,我对不住你,先前给紫竹姨娘报过几次信,添江楼的事,也是我透了风声。” 程昭的声线偏冷:“那你可知,说了是什么后果?” 小月眼底有泪光闪烁,额头已经破了个血窟窿,染红了一块青砖:“奴婢知道,夏至就是前车之鉴,不过三小姐不必脏了手,我会自己去夫人那里说清楚,是死是活,全凭夫人发落。” 至此,程昭忍不住生出恻隐,罢了,拉她一把吧。 第九十四章 墨泉解围 程昭起身,把她拉起来。 小月仓皇抬头,见小姐面色沉静又从容,没有愤怒,更没有丝毫惊诧,平静得像深夜的湖面,她心里一惊,小姐难道是,早有预料? 她的手温暖有力,握着小月的时候,莫名地让人感受到安全与信赖。 程昭先是看了眼她额头上的伤口,颇有些心疼地嘶了一声:“你也太傻了些,这样用力磕头,破相了可怎么办?”话里的关切之意不加掩饰。 小月眼眶湿润,都这个时候了,小姐竟然还心疼她,愧疚感也更深了几分:“小姐,我真对不起你的好。” “我先帮你上药。”程昭说罢便进了书房,从里面拿了伤药出来,洒在她伤处止血。 药粉洒上去,温温热热的,感觉特别舒服,而且,味道也很好闻,香香的。 处理过伤口,程昭再度看向她,神情无比严肃:“你还有机会将功补过,紫竹姨娘今晚有什么谋划?” 将功补过?小月这时候完完全全相信程昭,老老实实回答。 饭后,程昭昏昏沉沉地上了床榻,不多时便睡了过去。 钟嬷嬷进来,见她今日睡得安稳又踏实,心里满意,想着这孩子总算听话些,把她的叮嘱听了进去,笑着给程昭掖好被角,也就出去了。 夜色寂寂,今夜的听竹院格外安静,月色微凉似水,墙角一丛青竹投下藻荇似的阴影,秋千在风里轻晃,一切都是静谧安详。 小月见众人都睡去,穿了衣裳蹑手蹑脚出了屋子,先是去了钟嬷嬷房里,点了一根迷香,又去了惊蛰和两个小丫头眼里,点好迷香,做完这些,她便守在程昭房门外,目光一直盯着侧门处看。 秋风很凉,小月提前备了件外裳披在身上,一直到了子时。 侧门处传来七八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侧门外,随手,那些人架了木梯,很快翻过院墙进了听竹院。 清一色的夜行衣,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具,让人忍不住生出畏惧。 小月瑟缩了下身子,大着胆子走上去:“迷药已经下了,小姐睡得很熟,你们尽快动手。” 为首的男人点头表示知道,他后面有个矮个子男人多看了小月一眼,目光危险,带了杀意。 矮个子男人正要抬刀,被为首的男人拦住:“你现在砍了她,万一招来了府里的小厮呢?” “可留着她不是个祸患吗?” “她是自己人,别废话了,我们今天是来杀小姐的,直接往里走。” 听竹院不大,小月指了方向之后便缩在一边。 一行黑衣人进了程昭的屋子,直奔床榻而去,透过青色薄纱幔帐,隐约看见床上有个身形。 为首的当机立断,一刀砍下去。 没有意料之中的血液喷溅,他只觉得刀轻飘飘的,仿佛砍到了什么极柔软的东西。 幔帐被人扯开,他一把掀开被子,这才发现床上根本没人。 外面忽然亮起了火光,随后便有脚步声传进来。 “遭了,中计了!”为首的人大喊。 可他们一出房门,便见院子里站了三个壮实无比的男人,为首的正是墨泉,后头是郑炉郑鼎。 程昭则从墨泉身后慢悠悠地踱步走出来,声音愉悦轻快:“你们是要找我吗?” 为首的黑衣人当机立断:“他们人少,我们拼一拼,速战速决,从侧门离开。” “人少?”墨泉冷哼一声,“我一个人就足以对付你们这帮饭桶。” 墨泉持剑出击,在众多黑衣人之间辗转腾挪,不出片刻,他剑上便沾满了鲜血。 所有的黑衣人都受了伤,或许是脚,或许是腿,再难逃离。 程昭见状,伸出大拇指夸他:“墨泉,你真厉害!” 郑炉郑鼎早备好了绳子,将他们一一捆了,又往嘴里塞了布条。 墨泉收下她的夸奖,道:“这都小事儿,不过三小姐你主动让我深夜来听竹院帮你,这不算是违背承诺吧?” “当然不算。”程昭摆摆手,“不但要谢谢你,还要麻烦你,帮我做个见证。” 小月已经去流珠院请人了,相信曹秋柏很快就到。 曹秋柏深夜被吵醒,正在气头上,又听见小月在房门外喊着有人刺杀三小姐! 她当下也顾不得什么,推门出去:“情况如何?” “幸好有宋公子的护卫暗中保护,不然我们小姐哪有命在!夫人快过去看看吧!” 曹秋柏穿好衣裳,匆匆朝那边赶 ,听竹院内灯火通明,院中跪了七八个黑衣人,墨泉和郑炉郑鼎则站着,见了曹秋柏进来,不卑不亢拱手道:“见过许夫人。” “这是,宋阑公子身边的侍卫?”曹秋柏对他有几分印象。 墨泉很为她考虑,撤了个谎:“我是宋府侍卫,自从前几日三小姐受了冤枉,我家三公子便暗中派我保护左右。” “有心了。”曹秋柏道谢,“不过我得审问一番,才好处置这些人。” 墨泉道:“应该的,许夫人若是需要,小人也可以代劳,小人祖上是衙狱里当差的,严刑逼供的手段不少。” 宋府的人都出现在这里了,显然是对前几日没处置紫竹的事情不满意,曹秋柏这时候也乐得顺水推舟:“既然如此,那这事便由你来代劳吧。” 墨泉先给为首的人松了绑:“那就从你开始。”他扯着男人的两手臂往后掰。 “啊——”男人痛苦哀嚎。 这种是最基本的手段,用疼痛瓦解人的意志。 曹秋柏不想看这过程,拉着程昭往屋里去:“你没事吧?让我看看受伤没?” 程昭带着她看了自己的床榻,被子和枕头一团糟,明显是被人砍破之后翻乱的。 曹秋柏用手帕捂唇,面色难看至极,她不敢想,若是这刀真砍在程昭身上可怎么是好! 许家飞黄腾达的梦想会即刻破灭! 墨泉循循善诱:“其实你们嘴硬着没有半点好处,今夜小姐并未受伤,到了官府也只是关一年而已,可若是严刑逼供之后才交代,下辈子就在牢里过吧,还有你们的家人,也会全部受到我们的报复。” 第九十五章 严刑逼供 这群黑衣人往日里黑暗里来,黑暗里去,杀人如麻,今日被抓,笃定他们会报官,只要伙伴们守口如瓶,抵死不认,再加上那位小姐没受伤,没有杀人的证据,坐牢也关不了多久。 墨泉继续用力,男人的两只手臂几乎要被掰断,疼得叫出声,但始终没招供。 心存侥幸,所以沉默,自以为什么都不说便定不了罪。 墨泉松了手,冷冷看着他,倒是挺能忍,若不是三小姐叮嘱留活口,这人哪有命活到此刻。 顾及这里是听竹院,墨泉有很多逼供的手段不好叫人看去,便思忖着要不要将这群人带回府去,不过一旦把人带回去,这事就瞒不过宋煜公子,与三小姐找他暗中帮忙的初衷背道而驰。 这三人是多年培养出的默契,一见墨泉的纠结神情,郑炉郑鼎立刻明白他在忧心什么。 郑鼎出主意道:“不如这样吧,我们把人送去官府。” “也好。”墨泉跨过台阶走到房门口,唤道:“三小姐,这些人嘴硬,问不出东西来,这样吧,我们三人把他们送去官府,这事交由官府处理,你看行不行?” 程昭下意识要拒绝,曹秋柏倒是先应声:“也好,麻烦你们了。” 交给官府来办,是最公正也最稳妥的法子。 一根绳子将黑衣人们串成一列,郑炉在前,郑鼎在后,墨泉在侧,扯着这些人出了府。 夜晚的街道空旷寂静,郑炉道:“先前知道一处破庙,我们把人带去那里审问吧。” 荒废已久的庙里处处阴森,厚厚的蛛网缠绕着石像,看不出原先的悲悯模样,屋顶上悬挂的布条破破烂烂,在夜风吹拂下似幽灵疾行。 郑鼎声线森森,似长着獠牙的兽:“总得让他们见见血,才知道厉害。” 矮个子男人听了这话一阵瑟缩,没去官府,而是来了破庙,这是打算用私刑,他缓缓地门口移,企图制造出些声响引来附近的人。 郑炉观察细致,立刻注意到他的异样,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一手捂着矮个子黑衣人的嘴,另一只手把匕首悄无声息地扎入他的心口。 中的是要害,他很快没了呼吸,匕首还留在他的心口,他瘫倒在地上,两只眼映着月光,睁得大大的,满是诧异,似乎一点儿都不相信自己会这样轻易死去。 有人死去,对剩下的人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证明面前的三个人不是好糊弄的,身着黑裳的这个刚刚以一敌十把他们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另两个虽然未曾出手,但是下刀稳准狠,比他们这些杀手强上千百倍不止。 这一次,是碰上了硬茬。 郑鼎锤了郑炉一下,不太愉悦道:“不是说了我来吗?你怎么还抢了先?” 郑炉嫌弃他:“你来?等你一刀一刀把人身上的肉剔尽,天都亮了。” “我最近好久没练了,手生了,今天得练练。”郑鼎说罢,目光在剩余几个黑衣人里辗转,再玩味不过的目光,仿佛他们是一群等待屠宰的羔羊。 死亡已经足够让人感到惧怕,极致痛苦的死亡更是。 黑衣人们被捆得紧紧,嘴巴里也塞满了布条防止求救。 这样的情况下,他们绝望无比,身子抖如糠筛,眼神惊恐到了极致,因为面前这三个人根本没打算把他们送去官府,而是要暗中处理。 人群里,有个人面庞稚嫩,显然只有十六七岁,没什么经验的缘故,怔怔地看着矮个子男人的尸体,害怕得几乎哭出来,看来,这群人里,他的恐惧最深,郑鼎颇为满意,上前把他扯出来:“我觉得他挺好的。” 他刚被拉出来,整个人都瘫软在地上,坐都坐不稳,眼底满是恳求,嗯嗯啊啊着,仿佛有话要说。 郑炉把他嘴上的布条扯开,男人直接开口求饶:“求你们饶命,我说,什么都说。” 他很机灵:“雇我们的人藏得很好,只有老大跟他见过面,几位大爷可以问我们老大,若是你们懒得问,那大爷们说是谁就是谁,我们作证。” 见他什么都说了,其他人也没了硬抗下去的心思,纷纷开口交待,首领最后也没法子,说了实话:“是一个小厮,长得很端正,经赌场的黑老七介绍来的,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眼角有颗痣,看上去很精明。” “同我们说了实话还不够,还要同官府说。” “好汉们,今日那位小姐并没受伤,你们想问的我也都说了,求你们就此放过我们。”首领不想同官府说,说了就得坐牢,傻子才会那样做。 墨泉冷冷道:“这事必须过官府那一关,要么坐牢,要么现在死,你们自己选。” 郑鼎不耐烦道:“跟他们废什么话,做杀手的哪个不是罪大恶极,死在我们手里不冤枉。不过他们死前,能帮我练手,也算是没白活。” 郑鼎手里捏着一柄剔骨小刀,流苏的坠子,鲜红明艳,配合上他冷淡嗜血的神情,只叫人胆寒。 首当其冲的便是这位首领,郑鼎先从他的手臂开始,一点一点划开,这样的死法比一刀毙命更加残忍,一旦开始便不死不休。 暗红色的血液温热,顺着他的手臂流下,很快沾湿了地面,眼看着皮肉被割开无异于一场凌迟。 “我们去!我们去!” 刀子只有划在自己身上才知道疼,首领这时候退让已经晚了,郑鼎一刀一刀将他的左手臂拆掉,后又从肩头处一刀砍断。 他的惨叫被布条堵住,眼底一片猩红,这样的痛苦,他再也不想承受。 墨泉面不改色:“罢了,就到这里吧,算是给他们个教训。” 郑炉又道:“你们的面容我已经记下,若是到了官府那边没有老实说话,我会一一找到你们的家人,后果,便是如刚刚一般,一刀一刀地将人活剐。” 他们三人说着残忍的话,面色却平静到了极致,眸底冷意横生,仿佛三个杀戮傀儡。 首领这时候哪里还敢不听话,只得咬牙应声:“我们去官府,什么都不敢隐瞒,一定老老实实招供。” 第九十六章 紫竹危 天一亮,衙门的人一开门,便见七八个黑衣人等在官府门外,算是自首。 昨夜墨泉三人的恐吓很到位,他们竹筒倒豆子似的什么都说了,知州顺着黑老七查到了虎四,虎四嘴硬什么都不说,被关进了牢里。 消息传到许府的时候,许志高气得直奔清筠院,一把捏着紫竹的脖子质问:“你居然要杀程昭?” 紫竹摇头:“老爷,我什么都不知道,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许志高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神情阴鸷,“你有多歹毒我很清楚,不过这份歹毒,不应该用在程昭身上。” 那可是他们许家青云直上的踏脚石啊,杀了程昭,许家未来只能窝在绵州这个小地方,还可能惹怒宋家为她报仇,紫竹这样做简直是要许家万劫不复! 这时候,许志高哪里还顾得住她有没有身孕,直接把她一脚踹翻在地,又补了几巴掌。 紫竹整齐的发髻被打得散乱,模样看上去极为狼狈,她仍在狡辩:“这事不是我做的啊,老爷,我冤枉啊。” “冤枉?人证物证俱全,你以为虎四不把你招出来我就不知道了?虎四是你一手培养的心腹,这事不是你的授意还能是谁?” 许志高终于清醒了一回,或者说,他从来都是清醒的,只是装聋作哑,不愿主持公道罢了。 如今紫竹意图杀程昭,触犯了许家的利益,许志高才出面解决。 先前紫竹怎么算计程昭他都可以装聋作哑,这一次她动了杀心,触碰了许志高的底线,许志高开始思索,紫竹还有必要活着吗? 紫竹和宋家比起来,微不足道。 况且,紫竹现在太不安分,当年的事她又知道不少,一层层利益分析下来,许志高看紫竹的目光便格外冷漠。 这样的人,是一条毒蛇,迟早有一天要害了全家人。 “你搬到花茶庄去吧。”许志高打定了主意,先把她挪到山上的庄子里去,等她生产的时候动点手脚,活着下点药,让她没得悄无声息。 “老爷,你不能这么对我!”紫竹爬过来扯住他的衣角,“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帮你做了那么多事,你不能这样对我!” 曹秋柏听人说这边出了事,匆匆赶来,见到了紫竹的狼狈模样,这种情况,她没有贸贸然出声,只记得昨夜里程昭在她耳边说的话,紫竹姨娘没有身孕。 所以,她以身孕躲避惩罚,又暗害程昭。 紫竹太自私,只顾一己好恶,不顾许家大局。 曹秋柏关切道:“我看姨娘摔得有些狠了,不知腹中的孩儿如何了,我已经让衣香去请大夫,希望孩儿无事。” 她不求情,也不火上浇油,只做一个端庄娴雅的当家主母。 有了曹秋柏在一旁做对比,许志高对紫竹更是厌烦至极,挥手道:“无论她腹中孩儿如何,今日就把她送去花茶庄,我不愿再见她。” “是,谨遵老爷吩咐。”曹秋柏应声。 许志高正要甩袖而去,被曹秋柏拦住,道:“老爷今日气恼,不如等大夫来了,顺道帮你开一副治疗心情郁结的方子,省得伤了身子。” 许志高惜命,闻言也应下。 下一刻,大夫已经到了,来的是回春堂的楚大夫,他衣衫素净,提着一个小小的行医箱,步步沉稳。 楚大夫刚要为紫竹姨娘把脉,她躲开手:“大夫还是先为老爷把脉吧。” 曹秋柏没什么意见:“也好,那大夫等下再为姨娘把脉,她怀有身孕,最需要仔细着。” 楚大夫又看了眼紫竹,犹疑道:“有身孕?” “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这位姨娘并没有身孕,而且,看她的面色,应当是寒气侵体,这种情况已经持续数年,根本不可能怀有身孕。” 曹秋柏惊呼:“这是真的?” 见自己假孕的事被人拆穿,紫竹按捺不住,指着楚大夫骂:“庸医!老爷!这是庸医,赶紧把他赶出去!” 这时候的许志高半信半疑,毕竟,府里已经十多年没有新生儿了,对紫竹腹中的孩儿,他还是存了一两分欢喜的:“大夫是不是看错了?” 楚大夫说得平静:“老爷若是不信,可以请更多大夫来看,小人拿自己救人的这一双手来担保,若是诊断出错,老爷只管砍了我的手。” 紫竹哭嚎道:“别信他!老爷,你别信他!崔大夫亲手诊断的,哪里会有错,老爷您得相信绵州第一神医崔大夫的话呀!” 衣香这时候正好进来:“夫人,崔大夫不见了,崔家药铺 也早就关了,我请不到崔大夫,这才请了楚大夫过来。” 崔大夫跑了,不是心虚是什么? 再度看向紫竹,许志高眼底是浓浓的失望。 她任性,一次又一次地陷害程昭,她狠毒,雇人杀程昭,可是如今,紫竹欺骗了自己。 许志高难以接受这个现实,他的姨娘,把他当成傻子耍着玩儿,他仰天大笑,神情有些癫狂,指着紫竹:“好啊,你,很好,紫竹,跟了我这么多年,你做什么我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一次,你把我当傻子玩,你真的是很好。” 曹秋柏见状,派衣香送楚大夫出去。 屋内一时间只剩下许志高和紫竹两人,紫竹知晓,如今的情况,不下猛药是不行了,她泪眼朦胧看着许志高:“老爷,我这都是,太爱你了,老爷,你忘了吗?我们当年处理了程素素那贱人才有了如今的好日子啊。” 她不提还好,一提,许志高眼底是浓浓忌惮。 紫竹已经疯了,她什么都做得出来,留着这样一个祸患在,迟早会把当年的事情捅出来,闹一个鱼死网破,这一刻,他起了杀心。 他抬手提了紫竹的衣领,一下一下往墙上撞。 妇人的力气小,紫竹为了保持身材,更是瘦弱,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只能尖叫出声:“木香——,救,救救,” 她的声音来不及传得更远,许志高抢过她手里的帕子,紧紧塞住她的嘴巴:“你知道得太多了,你已经疯了,你得死。紫竹,你过了这么多年的好日子,也够了,我这就送你下地狱。” 第九十七章 紫竹失忆 紫竹竭力想要挣扎,可她的手太短,力气也太弱小,根本阻止不了许志高的行为,猩红的眼底满是绝望,她心头陡然生出无尽恨意,从前只是恨程昭,现在,是恨毒了许家所有人。 置身事外的曹秋柏,心狠手辣的许志高,碍事的程昭 一张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在她面前浮现,无一例外,都带了落井下石的狞笑,这是紫竹濒死前看到的画面,她在心里发了毒誓,若有来世,她不会再心软,一定要把这些人全部杀尽。 —— 花茶庄建在山上,有些偏僻,胜在地势高耸,秋日里开满了野菊,山下浅溪缓缓,颇有些世外桃源的宁静意味。 马车咕噜噜地往前行,停在花茶庄门外。 惊蛰扶着程昭下了马车,朝庄子里看了一眼,怯怯的:“小姐,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不必,来都来了,我们去看看紫竹姨娘。” 因着每年的花朝节都在花茶庄里办,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精致的,只是大半年没打理,有些灰蒙蒙的,程昭踏进去,庄子上的嬷嬷很殷勤地领着她到了紫竹房外:“小姐,姨娘不记事了,有时胡言乱语,有时行为无状,您可得小心些。” “我知道,你去忙吧。” 房门推开,散落一阵灰尘,程昭停了停才进去。 屋里宽敞,却空荡荡的,只一张简单的床榻和桌椅,桌上不少灰尘,显然挺久没擦了,这里的丫环婆子知道紫竹失势,对她很怠慢。 今日天色暗,乌云密布的,仿佛要下雨,床榻遮蔽了窗外落进的天色,只依稀看得见墙角一团黑影,紫竹姨娘缩在墙角,像一只刺猬。 程昭噙着笑意,嘴角的酒窝很明显:“姨娘,你可还记得那日你是怎样死里逃生的?” 紫竹仿佛没听见似的,一动不动。 她叹息道:“是我救了你呢,若不是我差人去王家通风报信,二姐姐怎么会刚好赶到?你瞧,我对你多好。” 紫竹的身子仿佛抖了下,又仿佛没有。 程昭朝她走过去,一步一步,停在她身前半蹲下,眼底盛着温和的笑意:“姨娘,我来帮你看看伤口。”说着她扶着紫竹的下巴微微上抬,借着微薄的光亮,看清了她脖子上的伤口。 一大片淤青,指印仍看得清楚,众人都知晓发生了什么,但是无人敢提,老爷打小妾,是理所当然的事。 真是下了狠手啊,好一个许志高。 这样想着,程昭便抬眼对上紫竹的目光,想看出些破绽来。 紫竹的一双眼睛生得很好看,丹凤眼,唱戏的时候是个名角儿,后来跟了许志高,一日日地养在后宅,养出些富贵逼人的气质。 而此刻,这双好看的眼睛有些空,呆怔怔的,没有神采。 仿佛真的不记事了,连她也认不得了。 程昭抬手覆在她手腕处把脉,脉象上实在看不出什么问题,这样一番试探下来,没寻到丝毫破绽,她有点儿不甘心。 当年的真相早已被湮没,只能从活人的嘴里查问出来,紫竹是最好的选择。 再等等吧,或许过段日子她会露出破绽,又或许,失去记忆也只是暂时的。 从花茶庄出来,程昭的情绪不太好,沉默地上了马车,车内舒适,惊蛰小声道:“小姐,我们要不要去一趟宋家?” 她疑惑道:“去宋家做什么?” “你梳妆台上摆了一箩筐的扇坠子啦。” “” 是宋阑说的,要从她这里买扇坠子,这些日子陆陆续续地做,攒了不少,她倒是一直把这话抛在脑后,既然惊蛰提起来,程昭便道:“也好。” 两人回府取了东西,便冲着宋府去。 明明已经是凉爽秋日,宋阑屋里仍用了冰,程昭走进去的时候忍不住一哆嗦,随即又表示理解,他的情况越发严重,用冰也正常。 “宋阑,这是你买的扇坠子。” 她走上前,忍不住去看他的脸色,似是用了冰,没了往日的烦躁,看上去还算舒适畅快,这么想着,她稍稍放心。 宋阑看了几眼,满满一匣子有十多个扇坠子,用的都是素净颜色,个个样式不同,显然是用了心的,他微笑着道:“正好我要回京城了,你送来这些,刚好够用。” 这个消息有些突然,程昭诧异道:“回京城?” “是啊,既然这里没人治得好我,我还是回京城吧,那里人多地广,最是繁盛,说不定会有神医出现。” 这是很应该的,程昭心里清楚,她很轻地笑 了下:“也对,你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在京城找到名医,治好的。” 送完扇坠子,程昭便不多留,匆匆离开。 墨泉从房顶上落下来,道:“这时候回去,是不是太早了些?” 他冷哼:“既然命不久矣,早些回去不是正好吗?反正,想要我死的人,多得是。” 这时候,男人眼底再没了往日的淡漠,延伸出一种病态的狂热。 出了宋府大门,程昭正好撞上了失魂落魄的宋煜,他这些日常在玲珑阁呆坐着,派出去的人一波一波地传回来消息,始终找不到那位传说中的木犀先生。 他很着急,但又无能为力。 程昭也不知怎么了,自从听了宋阑要回京城的消息之后,一颗心乱糟糟的,觉得自己没用,觉得有些遗憾,很多种情绪杂糅在一处,只剩下难过。 这两人都没认真看路,撞到了一处去。 程昭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才回神看了眼面前的宋煜,他唇色发白,面庞上覆满愁绪,显然是把自己折磨得不轻,若不是程昭清醒着,差点以为宋阑和宋煜掉了个个儿。 “嗯,程昭,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看望宋阑公子,顺道帮他把把脉。” “那你随我去趟玲珑阁吧,有事情同你商议。” 玲珑阁的雅间之内,宋煜难得低声下气:“程昭,我有个不情之请,你究竟是不是木犀先生的徒弟?” 他忽然这样问,程昭温吞地沉默。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求你,若是有法子找到木犀先生,我二哥或许还有医治的可能。” 程昭摇头:“对不起。” 第九十八章 初冬的雪 宋阑回京城的日子定在半月后的十一月十五,那时候正是初冬。 不过他瞒得很好,每日照常去书院,不同的是,他不再同往日一般漫不经心,整日里都捧着兵书在看。 程昭偶尔瞥见过一眼,只一眼,她便认出,这本书不是什么兵书,而是毒经,她从小背到大,哪里会不认得。 所以,他是在自学毒经吗? 因为木犀都做不到帮他解毒,所以他开始尝试着自学,自救。 这样一想,程昭忽然觉得他是很想活着的,既然那样想活着,之前又去了哪里,受了一身内伤,使得自己病情愈发严重? 不过这些她也只是暗暗琢磨着,绝不会直接问出口的,因为她自觉,同宋阑还没有熟悉到那种地步。 况且,他半月后就走了,或许此生不会再见,这些话,问与不问,说与不说,都是无关紧要罢了。 这么想着,她便回想起墨泉送来的那本螭族古籍来,螭族擅毒,那本书上会不会有解毒的法子? 放课后,宋煜私下找了程昭,明明不久前才拒绝了他的恳求,宋煜却并不怪罪她,对她还是往常一样体贴周到。 她看过太多为利益变脸的人,宋煜对她始终如一的关心和友好,这份气度还是很让人敬佩的。 他打算给宋阑办一个生辰宴,宋阑的生辰在十一月十一,还有十天的时间准备。 “自然是可以,不过生辰宴这事我实在没操办过,书意见过不少世面,或许可以从她那里得一些建议。” 宋煜好奇道:“那你的生辰是怎么过的?” “我的生辰在初春时节,算是踏青的好时候,嬷嬷和师和我会去山上敬香祈福,然后挑个景致好的地方坐下来,吃吃喝喝而已。” 从前在京城,生辰宴总是隆重些,备了宴席,请了戏班子,一大家子人聚在一处,无非就是说说话,听听戏,二哥对那些没什么兴趣,常常躺在后院的树上躲清闲。 如今程昭这样一说,宋煜便打算照葫芦画瓢,办一场轻松愉快的生辰宴,只请几位同窗和苏先生,一是过生辰,二算是送行。 转眼便到了生辰前一日,宋煜给籍泾c黄书意还有苏先生发了请柬。 知道宋阑要走这个消息,苏先生和几位同窗多多少少有些不舍,其中,最舍不得他的,竟然是籍泾,籍泾向来少言,同他们几个游湖之后话才渐渐多起来,这一次,破天荒地拉着宋阑在书屋外说了不少话。 黄书意跟程昭躲在草丛后面偷看,因为离得远,只能看见他们两人的动作,仿佛有些亲近。 籍泾很难得地冲他笑了笑,黄书意差点惊呼出声:“我可从没见过籍泾笑,明明跟我们差不多大,总要装出一副老成稳重的样子。” 程昭点头,清理着脚边的杂草,敷衍道:“大约宋阑对于他,确实不太一样吧。” “也对,”黄书意说了半句突然停住,转头看向她,声音压得极低,“阿昭,你在做什么?” “我在拔草啊。” “那你知不知道,你拔的是面前的草,没了遮掩,他们会发现我们的。” 程昭裹了裹披风:“好像,他们已经发现了” 黄书意转头看去,宋阑和籍泾已经朝这边走过来,道:“你们的话音有些大,所以,我们听得清清楚楚。” 黄书意:“我们没有偷听。” “对,”程昭帮她作证,抬手晃了晃手里的枯草,“我们是自告奋勇来帮苏先生清理园子的。” 宋阑:“” 隔天一早,绵州久违地下了雪。 雪花一点一点很轻很慢,跟京城的雪没法比,但是程昭还是头一次见雪,故而莫名地雀跃,没等惊蛰帮她穿好披风就窜了出去,在院子里蹦蹦跳跳。 宋阑坐在添江楼之上,看着那个一身白衣灵动欢脱的身影,莫名觉得心软,好像有点满,又有点空。 “嬷嬷。你看,绵州也会下雪的。”程昭格外惊喜。 嬷嬷看着漫天纷扬的雪花,久违地想起十多年前的一桩事来,那时的木犀,还是个小姑娘,着一身素衫薄裙,腰间缀满叮叮咚咚的小铃铛,一跑动便有悦耳的铃音响起。 每次一听见这声响,她便知道,木犀又来找自家小姐程素素了。 “好了,木犀,你怎么又上树了?”程素素穿得厚实,站在树下仰望着她。 木犀这时候已经爬到了银杏树的顶上,她含笑道:“你知道树顶有什么吗?” “什么?” “有这世上最好看的 男儿郎。” 从银杏树顶,可看到红梅映,里面住着一位权势滔天的翩翩少年郎,少年生得好看,唇红齿白,似画里的人物,让人不敢逼视。 同样的,他的身份也是这天下少有,多少人都攀不上的。 至少,来历不明,普普通通的木犀,攀不上他。 谁都不知道木犀是哪里来的,她很奇异,明明是一张中原人的脸,欢快奔放的性子像极了胡人,却又不大一样。 用程素素的话来说,她像是山间的鹿,林间的风。 这个形容,莫名地贴切。 后来,少年郎带走了木犀,说是要带她去京城,要娶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一年后,木犀回来了,她再次出现那日,绵州开始下雪,连绵不绝,几乎要把树枝压弯,城郊还有几家农宅被积雪压塌。 绵州罕见那样大的雪,有人称之为天罚,当时不知是谁,把这事跟木犀联系到了一处,群情激奋的民众差点把木犀烧死。 还是小姐为她出面,才保下了木犀一命。 从此之后,木犀不再是山间的鹿,林间的风,她成了一块木讷的石头。 见嬷嬷陷入回忆,久久未说话,程昭也不扰她,在秋千上坐下来,慢悠悠地晃着,裙摆在雪中轻舞,她不知为何,忽然抬头看向添江楼所在的位置。 只是凭着直觉看过去而已,三楼的窗子开着,屋顶已经积了一层薄雪,似白玉做的瓦片,细细密密地罩着,她看了看,又收回目光。 既然宋阑要走了,那以后,她大约也不会再去添江楼了。 第九十九章 乱花渐欲迷人眼 惊蛰抱着兔毛的芙蓉斗篷追出来,候在她身边:“小姐,时间不早了,我们还得出门去取生辰礼物呢。” 生辰礼物。 “也对,我们去取。”程昭任由她帮自己穿好斗篷,两人一道去了朱花匠那里。 如今已是初冬,朱花匠的花园子里却仿若春日,百花齐齐绽放,程昭还是头一次看见这幅盛景,忍不住看直了眼。 惊蛰对朱花匠说明来意:“是取十日前定下的花,许府三小姐定的,是腊梅。” 朱花匠提了一丛明黄的腊梅出来,这腊梅形状好,花苞欲开未开,恰到好处地明丽,一下子将冰天雪地的素白色点亮:“这便是新摘的腊梅了,回去之后小姐拿水温养着,还能再开几天。” “若是能放一月就好了。”她轻叹。 从绵州到京城须得一月,她希望送宋阑些花,有花色点缀着,回久安这一路心情大约能好些,心情愉悦对身体也是有益的。 朱花匠闻言道:“小姐若是想,自然有能放一月的法子。” 凡做生意的,总是绞尽脑汁劝说着顾客花银子,她不禁笑道:“难道朱花匠是打算劝我买几盆花回去养着吗?” 买几盆花可就不同了,冬日花草难活,不但得专门请个花匠,还得时时留心照看着,宋阑才没有那么耐心。 朱花匠态度恭敬,笑眯眯地:“小姐说笑了,我说的是干花,花朵没了水,自然不会枯萎,插在空花瓶里用做装饰,可以用上好几年。” “那我要一些。” 得了一束新鲜腊梅,还有一束白粉色的蔷薇干花,程昭高高兴兴地朝宋府去。 今日的生辰宴是宋煜一手操办的,晌午先在宋府里头吃饭喝酒,程昭到的时候不晚,只是籍泾他们来得更早些,正在檐下赏雪。 黄书意今日着一身蓝黛方领对襟袄裙,裙摆处绣了几朵芙蓉花,气质简约温婉,她见了程昭便兴冲冲地挥手,唤道:“阿昭,快来。” 听了这个声音,本在花厅屋顶上安坐的宋阑顺势看过去,少女着一身素白色交领琵琶袖短袄配织金妆花马面,线条勾勒的孔雀振翅欲飞,片片翎羽摇曳倾城。 她眉眼处皆带着笑,小跑着,素色发带在雪中轻扬,怀里的一捧腊梅色泽明黄浓烈,像冬雪里的一个小太阳,耀眼又温暖。 一晃眼,小太阳被瓦片遮住,再看不清。 宋阑收回目光,悄无声息从侧面下了屋顶,站在假山后面继续看向那边。 这时候,程昭已经跑到了檐下,她呼出的热气在冷风里凝结成一小团雾气,腊梅花苞轻颤,惊蛰提着一篮子蔷薇花跟在后头,轻轻为她拂去肩上雪花。 “苏先生。”程昭先对苏先生行了礼。 苏先生道:“今日是宋府宴请,不是在书院,你不必行师生之礼。” “那不行,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苏先生愕然片刻,终身为父,这可不敢当。 黄书意忍不住掩面而笑:“阿昭,你还真是,语出惊人。” 程昭只得无奈补救道,“总之,苏先生悉心教导我们,行礼是应该的,不可废。” 她一来,气氛霎时活络起来,宋煜跟籍泾在外头作诗,苏先生做评判,黄书意则拉着程昭进了花厅,递了个汤婆子给她:“快来暖暖手,对了,你备的礼物呢?” 程昭左右看了几眼才道:“说起来,怎么不见宋阑?” “大约等下就来了吧。”黄书意不在意道,“我见你并没带礼物盒子,难道打算送他一束腊梅和一束蔷薇?” “你说得对,但是又不大对,我这些花可不一般。”她宝贝似的把腊梅放在桌上,一枝一枝理出来,看到折断的花苞就细心挑走。 黄书意抬手拨弄了一下,只觉得这是再普通不过的腊梅花而已,一不名贵,二不能吃,只能图个观赏而已,似乎没人拿这样的东西作生辰礼物的。 她顿了顿,浅笑了下,意有所指:“有什么不一般?要我看,心意倒是不一般。” 程昭没从话里听出什么不对,找了花瓶,认真地把腊梅一枝一枝插进去,等她做完这些,差不多也到了吃饭的时候。 众人从花厅移去饭厅,宋阑早早便坐在饭厅里等,他着一身月白色松枝云纹圆领大襟长衫,银冠束发,丰神俊朗,此刻正坐在圆凳上,神态悠闲地望着窗外雪色。 初冬时节,对如今的他来说算是最好的时候,折扇都不必扇了,只需穿件夏裳,便可通身凉爽惬意。 程昭一时怔住,黄书意也同样。 因为 这样的宋阑,真的称得上一声谪仙。 往日里宋煜同她说,宋阑是京城里女子最想嫁的男子头名,她还不信,如今才发觉,宋阑只是把自己的光芒都收敛起来,直到这时候,才尽数释放于人前。 黄书意忍不住夸道:“宋阑公子,你还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 乱花渐欲迷人眼,是这样用的? 籍泾的长睫动了动,深深看了黄书意一眼,见她眼中倾慕之色明显,神色不禁晦暗下来。 先是程昭说什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再是黄书意说什么乱花渐欲迷人眼,苏先生接连受了两次打击,深感教育的失败,忍不住问道:“书意,你的诗文明明是极好的,怎么今日说话也同程昭一般胡言乱语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黄书意说着便躲在程昭身后,显然是要把责任推在她身上。 程昭摸摸脑袋,冲苏先生尴尬地笑了下:“其实,还挺贴切的,苏先生,你不这样觉得吗?” 苏先生手边若是有本书,此刻已经落在了程昭脑袋上。 她很机灵地看向宋煜,眨眨眼,面带恳求:“什么时候开饭啊,我饿了。” 宋煜也乐得为她解围,宠溺应声:“马上就好,苏先生,来,您先请坐。” 籍泾也帮她们说话:“是啊,她们定然是知道的,只是今日生辰宴,说着玩儿罢了。” 两位好学生把苏先生请到饭桌上坐下,两个小姑娘也跟在后面一同过去,黄书意飞快在程昭耳边嘀咕一声:“宋煜对你还真好。” 程昭瞪她一眼:“这事怪谁?” “怪宋阑。” 第一百章 玩雪 宴席是宋煜备的,厨子来自京城,做得一手极好的鱼汤,鱼汤奶白鲜香毫无腥气,程昭喝着鱼汤听他们说起诗词文章。 她对诗词文章没兴趣,故而听着听着便神游天外,想起今晚要去明湖的光景。 明湖本来只有每月十五才会燃放焰火,准备歌舞,因为宋煜特意出面,十一月的焰火夜便多办一次,十一和十五各一次,这样既让他们几个得了清净又不影响百姓们游玩。 到时候乘着画舫过去,湖心小岛上还有玉欢楼的头牌千月姑娘献舞,上一次没看成,半路即回,这一次大约可以看个痛快。 宋煜一边同籍泾他们说话一边夹了块鸽子肉给程昭,这个动作一点儿都不影响他,熟练得像做过千百次。 程昭也不挑剔,碗里有东西就吃着,鸽子肉很嫩,汁水饱满。 等她意识过来抬眼的时候,便对上宋阑的目光,宋阑坐在她正对面,唇线拉得有些直,整个人都显得舒冷高贵,充满了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圣洁之感。 他眸色深深,说不出什么意味。 程昭冲他露出一个疑惑的神情,宋阑没什么反应,抬手捏起手边的酒杯,朝她的方向伸了伸,是个敬酒的姿势,程昭瞪了他一眼,轻轻摇头,示意不能喝酒。 宋阑神色未变,手停了停,终归还是放下了。 正好黄书意这时候扯扯她的袖子,程昭顺势移开目光看向她:“怎么了?” 黄书意在她耳边轻声道:“你们眉来眼去做什么?” “我们哪有眉来眼去。” “可你耳朵红了。” 程昭抬手一摸,她的耳朵滚烫滚烫,大约是很红的。 “是我刚刚来的路上耳朵太冷了,这时候才热起来。” 合情合理的解释,黄书意不再纠结这个问题,扁着嘴,失望道:“好无聊啊,不是生辰宴吗,我以为会很轻松愉快的,他们居然还谈论诗词。” “你可是绵州才女,你都这样说,我还要不要活了?” “什么才女啊,被逼着读个十年书,你也能成才女,”黄书意捏捏她的手,眼睛发亮,“要不我们出去玩雪吧?” 程昭也正觉得无趣,两人一拍即合。 “苏先生,我们吃饱了,先出去逛逛消食。” “去吧。” 两个小姑娘手牵着手走了,苏先生看她们亲近的身影很是欣慰。 程昭对宋府的各个院落还算熟悉,最后选在花厅前的空地上,因为这里离得近,院子里还有几株红梅,看上去很有些雅致。 大约互砸雪球这事是人的本能,总之,是黄书意先动的手。 程昭半蹲着团雪球的时候,已经被黄书意砸了三个了,不过黄书意很有点良心,砸的是她的衣裳,发髻倒是仍然整齐。 程昭端起一团玉枕一样大的雪球,朝她丢过去。 雪球还没到她身前,已经落在地上碎成一地,黄书意忍不住指着她大笑:“阿昭,你好可爱,笨得可爱。” 程昭不曾玩过雪,对自己的力气也没什么把握。 不过她很有气势地瞪回去,又团了一个鸡蛋大的雪球丢过去,这一次,总算是砸到了她的脚尖。 黄书意明快地笑:“好啊你,学得很快嘛,我们今天就,一决胜负!” 程昭又团了两个,一手一个,冲她喊道:“我乃华山派第二十三代传人程昭是也,你是谁,速速报上名来,待我用手中的鸳鸯剑刺中你的腰,叫你知道什么才是厉害!” 黄书意还真被她这一大段话唬住了,半信半疑,圆圆的眼睛晶亮晶亮的,里面藏着些崇拜和向往:“你会武?还是什么华山派传人?” “看招!”程昭左右手齐发,丢出两个雪球,黄书意下意识躲了躲,不过并没躲开,两个雪球准准地落在黄书意的腰侧。 见砸中了,她满意一笑:“嘿嘿,我厉害吧?” 砸得这样准,黄书意几乎要被她唬住:“问你呢,你真的是华山派传人?” 程昭摸着脑袋,不好意思道:“是从话本子里看来的,侠客不都那么说吧,说得越长越有气势,要不,你也试试?” “好啊你,居然是假的!” 嘴上这样说,行动上,黄书意也有样学样,团了一个蹴鞠大小的雪球,冲着她喊道:“我乃岳山派第八千二百三十四代传人黄书意是也,吃我一招流星锤。” 说罢这话,她抱着雪球冲过来,本来是很有气势的一招近攻,结果不小心滑了一跤,跟程昭撞在一起,两人双双倒地。 雪球被她压扁,程昭一时间只觉得腰腹处冰凉冰凉,连忙爬起来,又把她拉起来问道:“没事吧?有没有哪里受伤?” “没事。”黄书意毫不在意地拍拍身上的雪。 程昭看着雪地中的一抹鲜红,惊讶道:“你都流血了,真的没受伤吗?快跟我进屋子,帮你把把脉。” “真的不用。”黄书意一张脸通红,“那是女儿家的事情,我大约得换身衣裳了。” 程昭立刻明白了,进屋里拿了斗篷给她披上,道:“那你稍等等,我差人去附近的衣料铺子给你买身衣裳来。” 话音刚落,一个小丫环已经捧了两套衣服进来,皆是上好的女子衣裙,簇新的,带着浅浅的花香:“小姐,这是宋府早先准备下的,你们玩雪衣服肯定要湿,快些换上吧。” “多谢。” 两人换了衣裳,程昭帮她把脉:“你身子还算强健,不过今日既然来了葵水,怎么还敢玩雪,等下肯定要腹痛了。” 黄书意不太在乎:“你放心,我每次来葵水都没什么感觉的,这次肯定也一样。” 谁料,这话,一语成谶。 下午要去金龙寺上香,绵州水路四通八达,坐船即可到金龙寺山脚下,宋府备了船,一行人坐在里头,炉子上温着酒,小几上备了糕点和糖炒栗子。 籍泾和宋煜在一边下棋,苏先生在船舱外欣赏水色,宋阑抬手拿了个干净的碟子,剥了炒栗子放在里头。 程昭离得近,时不时从他碟子里抓两颗剥好的吃,剥栗子是很好吃的,跟蒸栗子一样好吃,她从碟子里抓了不说,还伸手从小几下面递给对面的黄书意。 第一百零一章 再见明通 到后来,两人更猖狂些,直接明目张胆地从他碟子里拿。 明明宋阑一直在剥,碟子却越来越空,宋阑剥得手都发红,用余光看她:“你还有没有点儿良心?” 他的瞳仁是浓厚的黑,似一团墨,眼睫长而细密,一双眼精致好看,盯着人瞧的时候总觉得深情。 程昭觉得自己偷吃他剥好的栗子确实有点不太厚道,默默缩回了手:“” 他眼睛轻眨了下,唇角微勾:“给我吃一颗。” 看上去心情不错,这是许她拿的意思? 程昭拿了一颗放在他手心,评判道:“新鲜栗子确实比蒸栗子好吃太多,宋阑,你剥栗子的手艺真好。” “你吃栗子的本事,也很好。” “” 他的嘴唇是偏浅的淡粉色,吃下栗子后细嚼慢咽,满口生香,说不出的优雅和风度翩翩,直到喉结滑了一下,他顿住,神情不太自然,仿佛有些僵硬。 这是噎到了,程昭贴心地憋着笑推了杯茶水放在他面前。 他泰然自若地喝了,没好气道:“察言观色的本事,更好。” 对面的黄书意垂着眼光明正大听他们说话,笑得身子抖个不停。 说话间,船已经行到金龙寺山脚下,今日来上香本是早早就定好的,奈何下了大雪,道路不太好走,不过为求心诚,众人很默契地拾级而上。 石阶早先便清扫过,如今又积了雪,走上去便有些滑,程昭和黄书意互相搀扶着,走得很慢,宋阑他们更在两人之后,以防她们滑倒从石阶上滚下去。 宋阑注意到,她的绣花鞋也是杏色,鞋尖上缀了颗小小的珍珠,珠光温润,衬不起她的活泼。 踏进金龙寺,入眼便是通向大殿的硕大院落,院子正中设了半人高的大香炉,此刻正燃着手指粗的高香,香烟袅袅,叫人的心瞬时静了下来。 再往前,便是大殿,房檐下有一案几,案几上摆了圆形签筒,供往来的香客求签,案几前坐了位穿茶褐色僧袍的僧人,正在默默念经。 苏先生同僧人攀谈了几句,招呼他们过去:“既然来了,便各求一签吧。” “也好。”黄书意最先应声,她抬起签筒晃了晃,里头掉出一根签子来。 这边正在解签,程昭忽然看到小门处有人影一闪而过,带着些许鬼祟之意,程昭觉得极眼熟,她细想想,像极了招摇撞骗的明通。 可明通不是早就被金龙寺赶出去了吗? 她想不大通,打算跟上去看看,便道:“我去后院逛逛。” 黄书意看向她:“阿昭,你不求签了?” “我没什么可求的。”她说罢便穿过小门去了后院。 后院的路很简单,一条笔直廊道,一侧是紧挨着大殿的院墙,一侧是数个小院儿,供来往香客暂住。 她没急着跟上去,而是藏在院落边的窄隙处,见那人直直出了后门,又把后门虚掩上。 程昭这时候才轻手轻脚到了后门处,透过门缝往外看,出了后门便是后山,后山落了雪,漫山遍野的雪色,踩在上头嘎吱嘎吱响。 这时候只怕是没办法继续跟了,雪地里走路总容易出声响。 所幸他没走太远,在离后门十几米远处的老松树前停住,学了两声鸟叫,随后便有一身灰蓝短打的男人从树上跃下,那人手里握着剑,瞧着像是会功夫的。 两人窃窃私语了一会儿,他原路返回。 程昭看清了他的一张脸,更加确定这人是明通无疑,心道,明通犯了这样大的事,金龙寺仍留着他,只怕这金龙寺也不干净。 她快走了几步打算拐进一个院落暂时躲藏一下。 可是后院通向后门的路笔直,没什么遮掩物,最近的一个院落也要不近的距离,没等她藏起来,身后的明通便发现了她,远远地叫道:“施主,这位女施主。” 明通恨她入骨,刚刚又被她窥见了些秘密,这时候若是见面,自己只怕不好脱身了。 程昭装没听见,加快了脚步,甚至小跑起来。 明通仍在叫她,同时快步赶了上来:“女施主留步!” 程昭只好用帕子掩面,垂着头闷声问:“什么事?” 明通细细端详她,眼中有怀疑之色:“女施主仿佛有些面熟,只是,为何用帕子掩面?” 程昭找了个借口:“我面目丑陋,平日里不愿见人的。” 明通却不愿意就此放过她,这个女人离得这样近,只怕是看到了些什么,他得杀人灭口。 今日下雪,来金龙寺的人很少,后院空空荡荡的,他便有些肆无忌惮,很强硬地用力捏住她的手腕往后门处拉,程昭看准时机,一脚朝他踹过去,岂料明通早有防备,另一只手捏住她的脚腕,将人制住。 程昭失去平衡,后背摔在墙上,由脊背到四肢百骸,泛起细细密密的疼痛,她的手无力垂下,掩面的帕子也随之而落。 明通看清了她这张脸,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后笑容阴毒起来:“好啊,许府的三小姐,你居然送上门来。” 明明该是慈悲的僧人,偏偏做出这一副狠辣神情来,愈发人憎鬼厌,他抬手扯着程昭往后门去,嘴里念道:“你害了我的好名声,这一次,我让你再也开不了口。” 程昭咬唇,可是她的力气完全抵不过明通,刚刚撞在墙上,后背疼得发麻,根本提不起挣扎的力气。 她只能虚弱开口:“亏得我当初慈悲,留了你一条命。” 明通冷哼:“慈悲?你害得我成了如今这幅境况,穷困潦倒,若不是我哥哥在中间打点着,我早已是丧家之犬,三小姐,你狠毒,你更该死!” 她脚步慢吞吞的,拖延着时间:“你哥哥是谁?” 明通得意道:“告诉你也无妨,明达就是我亲哥哥,这金龙寺里他说了算,他想护着我,这绵州便没人动得了我。” “明达?哪里有兄弟俩一同出家的?况且你们俩一点儿都不像。” “关你什么事,你只要知道,这绵州,还没人奈何得了我们兄弟俩就够了。”极张狂的语气,像极了洋洋得意的狗。 第一百零二章 遇险 莫非他们还有更硬的靠山?会不会跟那着灰蓝短打的男人有关系? 在她琢磨的功夫里,明通已经拉着她到了后门处,门外便是后山,地势高耸,他打算随意把这女子往山下一推,叫她死无葬身之地。 程昭手上稍稍恢复了些力气,用指尖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努力让自己更加清醒,嘴上同他周旋道:“明通,你无非图银子,我可以给你千两万两,你若是不信,尽管给许府去书信,让他们拿钱赎人,哪怕是十万两银子,他们也会给的。” 当日紫竹托他陷害程昭,也不过付了几百两银子而已,如今程昭一开口便是千两万两十万两,明通眼睛亮了亮,有些心动。 许府家财万贯,肯定不缺银子,这位三小姐举足轻重,值个千两万两也不是假话。 见他犹豫,程昭便知这话说到了他心里,明通贪财,这是他的弱点。 程昭的手悄无声息捻住袖口藏的药粉,这是她随身常备的迷药,危机时候可以拖延下时间。 明通计较一番之后,抬手从她发间拔了只发钗:“三小姐,你今日,必须得死,晚间的时候我会拿这发钗给许府送信,要他们送一万两银子,我不但要钱,还要你死。” 既贪婪又狠毒,他的杀心不减。 “我身上还有银子!”程昭看了眼自己腰间的荷包,神色惊慌又害怕,“真的,我这里有几百两,你先拿着,我们打个商量。” 几百两对他来说也是诱惑,明通低头去解她腰间荷包。 就是这个时候!程昭挥手撒出一把药粉,同时掩住自己口鼻,明通对她并无防备,吸了不少迷药药粉进去,缓缓躺在地上。 这是她特制的药粉,药性很强,哪怕只吸入一点儿都得晕上一炷香时间,而一炷香的时间用来逃命,足够了。 “呼——”程昭沉沉地松了口气,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可她放松得太早了,老松树上射出三枚银针,直直地冲着程昭的方向过来。 那人居然没走! 这样歹毒的手段,没有任何武功底子的程昭完全来不及反应,眼看着银针就要落在她身上,凭空飞出一柄折扇,将三枚银针尽数格挡开,随后,宋阑似轻燕一般一跃而出。 程昭吓得一屁股坐下去,压得昏迷的明通一个咯噔。 后山虽然地势复杂,树木稀疏,但是宋阑轻功极好,竭力追赶应当是能追上的,他回头看了眼受惊的程昭,还是停住了,原路返回去在她面前半蹲下来,声线难得地温和:“还好吗?” 深情又温柔的神色,很大地安抚到她。 程昭摇摇头,明明眼底的惊慌之色还未褪去,却笑着道:“当然没事了,你好厉害。” 往日只知道他轻功好,今日才知道,他武功也很好,再加上这身华贵无双的装扮,真真是俊美无双,叫上苍都为之惊叹。 宋阑用扇子挑起银针观察了下,神色微变:“这针有毒,显然那人用心险恶,你怎么会掺和进这种事里?” 这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如实说了:“这位明通是个招摇撞骗的大师,我与他有些恩怨,故而刚刚见到他便跟了过来。刚好看到他与逃走的那人说了些话,仿佛有所图谋,不过我不够机灵,被他发现了。” “下次机灵点,记得喊——”宋阑顿了顿,“喊救命。” “知道了,今天真的多亏你了,救命之恩,记在心里。” “那我们回去吧。” 程昭被他扶着站起来,却不急着走,冷眼看着昏迷的明通,他既已起了杀心,那自己也没必要仁慈,程昭收回自己的发钗,把银针扎进他心口,随后一脚将人踹下了山。 山势险峻,明通骨碌碌往下滚过去,中了毒再加上坠下山崖,明通死定了。 宋阑见她行事这样果断,甚至有些狠毒,目光久久没有移开。 程昭并不在意这样的目光,冲他道:“你若是觉得我狠毒,可以把这事告诉宋煜的,毕竟,宋煜公子那样好的人,我确实配不上。” 她说话的时候轻快又随意,双眸明亮,坦然地承认自己的狠毒。 宋阑移开视线:“你们的事,我不会管。” “那就最好了。”她微笑点头,转身去了金龙寺大殿。 宋阑跟在她身后,道:“解签的那位僧人还在,你要不要去求一签?” 程昭挑眉:“你信这个?” 宋阑反问道:“你不信?” “我信,但我的一生大约是可以预见的,在绵州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没什么轰轰烈烈, 所以,求不求,不都一个样吗?” 在绵州,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她的想法是不是太简单了些? 宋阑想了想,还是提醒她:“宋府凶险,你到了京城才会知道,记得机灵一些,别把小命丢了,不过宋煜会尽力护着你,无论如何,希望你们安好。” 程昭点头:“多谢你关心。”不过,退婚的日子大约不远了。 两人回了大殿,金铸的佛像神情悲悯,黄书意正闭着眼跪在蒲团前,姣好的侧脸在袅袅烟气里显得雾蒙蒙的,如梦似幻。 拜完了佛,黄书意拉着她念叨:“阿昭,刚刚那个大师说我的签是上上签,顶好的命格,说我未来的夫君是新科状元!” 程昭:“”那不就是籍泾吗? 每年的新科状元都是个顶个的抢手,京城里多少富贵人家的小姐争着抢着,若是能轮到远在绵州的黄书意,大约是这位新科状元跟黄书意早早便相识。 黄书意尚且沉浸在欢喜中,程昭也陪着她高兴,只道:“也对,以我们书意的才华,若是扮作男子去参加科考,只怕你都能得状元之名呢。” “这倒是有些夸张了,我知晓女子不能科考,往日琴棋书画练得更多些,文章尚可是真,想考取功名还是太差了些。” 程昭刮她鼻尖,笑道:“你还真打算去考啊?” 拜过神佛,又歇歇脚,已经过去了小半天,下山之后依旧坐船,直接朝着明湖的湖心小岛去,距离不算近,需要半个时辰的功夫。 第一百零三章 湖心岛偷袭 到达湖心岛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岛上建了高台,沿着石阶而上便可见到最好的风光。 高台四周垂下彩色丝带,上面写满了各色祝语,十几盏六角灯笼皆是宋煜亲手制作,绘了十二个月的花卉,可谓用心,灯笼纸用的是透光的明纸,映得这里亮堂如同白昼,若不是知晓,真要以为此处是天上宫阙了。 高台之外,随处可见萤火,星星点点地缀着,比天上繁星还要热闹十倍。 远远地,一艘画舫自远处而来,画舫上灯火明亮,在漫漫夜色里极为显眼,船首站着一位妙龄女子,不必说,自然是玉欢楼的头牌千月姑娘。 渐渐地,更近一些,便能看到千月穿着长袖的粉红纱衣,纱质透光,衬得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发亮,手臂处的披帛亦是薄纱制成,更添层次,韵味十足。 伴随着悠悠琴音,她柔软而纤细的腰肢扭动着,指尖则变幻出各种优美的形状,时而像花时而似燕,千娇百媚,美艳而勾人。 千月是雅妓,卖艺不卖身的,如今这幅模样,未免有些,太过露骨。 黄书意先前见过千月跳舞,素日都穿得很规矩,今日却大有不同,便蹙眉嘀咕道:“明明是来献舞的,穿成这个样子,倒像是来勾引人的。” 程昭的注意点更清奇些:“这样冷的天气,冻坏了可怎么办,等年纪大了,腿脚都会受影响的。” 说话间,画舫越来越近,靠在岸边。 船内涌出四个舞女,跟在千月身后下了船,朝着高台这边走过来,她们之后,还有一队乐师,怀里抱着各种乐器。 离得越近,便越看得出衣着露骨,千月眼中含着丝丝媚态,一颦一笑皆是风情。 宋阑唇线拉得很直,看向宋煜,意思很明显,这就是你准备的惊喜? 宋煜不太自在,又有点无奈,今晚这阵仗他也是没想到的,他付了足足的银子,要她们办得别出心裁,不是要她们来这里卖弄风情。 苏先生轻咳一声,酝酿了片刻才开口:“要不,让她们回去吧。” 闻言,千月扑通一声跪下来,梨花带雨地询问道:“各位少爷小姐,不知我们哪里做得不对,惹得你们发怒?” 美人垂泪,最叫人心软,再加上天气寒凉,她衣着单薄,正是一朵美丽易碎的娇花。 千月一跪,后头的几位舞女还有乐师呼呼啦啦也都跪了下去。 “你们没什么不对,只是我们忽然有事。”宋煜找了个借口,他向来温润如玉,说话时轻声细语,带着一种天然的抚慰,“你们原路返回就是,只当今日是跳过了,银子我早付过了,不会要回来。” 千月咬唇,配上眼底的一汪泪意,愈发显得楚楚可怜,她看了眼身后的众人,仰头看向宋煜,为难道:“可是我们练习了好多天,若是不跳,楼主会说我们躲懒,一文钱都不会分给我们的。”话里带了浓浓的恳求。 这些人讨生活不容易,宋煜怜贫惜弱,一时间倒真是没法拒绝了。 宋煜轻轻叹气,不好再难为她们:“那你们跳吧。” 乐声起,千月她们跳的是自己编的新舞蹈,还未取名,不过看着倒是很有意思,飘带与舞蹈相融合,显得格外飘逸,恍若九天仙女下凡尘。 苏先生侧头看着周围的萤火,宋煜则看着彩带上的祝词,籍泾垂头默念着什么,宋阑坐得散漫,眸光仿佛落在舞女身上,又仿佛没有,淡得叫人难以分辨。 倒是程昭和黄书意没什么所谓,都是女子,她们看得更加坦荡些,黄书意注意到了籍泾的口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低声跟程昭道:“你猜猜籍泾在念叨什么?” 程昭挑眉:“什么?”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黄书意只觉得他有趣,明明正当少年,有时候却比苏先生还要古板老成。 千月注意到,几位少爷根本不看他,这里拢共六个人,四男二女,只有那两个小姑娘偶尔会看上几眼,又低语着什么,仿佛并不在意。 她跳舞多年,头一次感到挫败。 这样想着,便借着转圈的舞步靠近最前面的一位公子,他眸如点漆,银冠熠熠,是这几位少爷里最受人瞩目的,飘带从他眼前拂过,携来一阵淡香。 宋阑眸色一凛,面上带了凶光。 千月自认生得美艳,往日里,多少男人花重金欲看她一眼而不得,这还是头一遭,被男人这样瞪着。 被他的眼神吓得一惊,千月随着乐声后撤了几步,动作僵直一瞬,很快调整过来,心里却是一直惴惴不安着。 香味虽浅淡,程昭还是闻到了些许,她看向千 月,登时便带了鄙夷,因为这香里掺了极少量的催情粉,并不会有多大的后果,但是这份用心便显得有些龌龊。 至少,辜负了她雅妓之名。 一曲终了,千月躬身行礼,朱唇轻启:“诸位少爷,千月备了薄酒,是玉欢楼独有的桂枝香,还请赏脸尝一尝。” 玉欢楼的桂枝香有价无市,似乎是楼主亲手酿酒,每年只拿十瓶出来卖,每瓶五十两,今年春日里拿出来那十瓶早就被一抢而空,有家酒铺把桂枝香奉为镇店之宝,卖一千两银子。 五十两转手卖一千两,绵州城里没有这样的傻子去买,只等着明年春日的那次新酒了。 这酒确实难得,千月拿了酒壶正要一一为他们倒酒,宋煜摆手:“舞也跳完了,你们先回去吧。” “公子慢用。”千月面上的笑意略微黯淡,仪态万方地行了礼,缓缓退了下去,背影纤瘦优美,叫人回味无穷。 平地里生出一阵清脆的铜铃声,在寂静夜色里格外响亮。 下一刻,便有破空之声响起。 宋阑一边格挡开那支箭,一边急急喊道:“先躲到酒桌下面!记得保护好自己!” 程昭她们刚在桌下躲好,便有数以百计的箭冲着高台之上而来,细细密密如漫天墨雨,带着破空之声落进来,或扎在木柱之上,或撞在石板地上被弹开。 每一箭,都带了十足的力气,若不是宋阑喊得早,她们此刻只怕已经受了伤。 第一百零四章 刺杀 宋阑没躲,用手中折扇将周身箭雨全数格挡开来。 他的折扇制作巧妙,扇面是用特殊的蚕丝制成,柔韧有余,扇骨是由精钢打造,坚固无比,末端又磨得锋利,正是刀枪不入但又杀人无形的好武器。 见他们遇险,一直暗中保护的墨泉也出现了,他用手中长剑一起格挡开箭雨,低声道:“主子,我护送你离开!” 借着箭的走势,宋阑的目光锁定了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头,若今日只有他一人,直接一跃上船离开湖心岛便是,可今日还有苏先生和几位同窗在,他得把那些人彻底解决,才能带他们安然离开。 这样想定,他便吩咐道:“墨泉!你在这里保护他们,绝不能叫他们受伤,若有机会,先带他们上船,送他们离开。” “主子,不能丢下你。”墨泉不同意,上次主子遇袭受了严重内伤,情况急剧恶化,若这次再受伤,他这个暗卫实在是无颜面苟活了。 宋阑声线沉沉,不悦地警告:“做暗卫最紧要的一条,听吩咐行事。” 墨泉知道他强硬,只能无奈应声:“我明白了。” 安顿好这边,宋阑便下了高台,一路朝着小山头那边过去,他轻功极佳,在萤火之间穿梭,很快便到了小山头之上,借着皎洁月色,他看清了人数,大约有二十人,黑布蒙面,皆是一身灰蓝短打,在夜里颇为隐蔽,正源源不断地张弓搭剑对着高台处射去。 二十人,应当没问题。 他折扇脱手而出,自人群里转过一圈,再度回到他手中时,扇子上已沾了血,血迹覆盖了墨迹,画上红梅被染得看不清了,带着浓浓的血液的腥气。 这一下,死了三个人,也引开了这些人的注意,他们停下手中弓箭,转而换了大刀直接冲着宋阑砍了过来。 宋阑神色轻快,冲身而上,跟人打斗起来。 花了一炷香时间,二十余人全部被他杀死,他原路返回,发现高台上已经空空如也,大约是已经被墨泉护送着上船离开。 远处的明湖之上,并肩行着两艘画舫,一艘是玉欢楼千月她们用的,另一艘是宋府的。 他稍稍放心,缓缓朝着岸边去,等着墨泉之后返身回来接他。 只等了片刻,墨泉便划着一艘简陋的小船过来:“主子,几位公子小姐都没什么事,我跟玉欢楼的千月姑娘借了条小船。” 这是墨泉的关心,宋阑懂得,知晓他们几个安全,一颗心放下来,心平气和地应声:“嗯。” 主仆二人撑着小船,朝对岸去。 宋阑背手立在船头,总觉得眼皮一直跳,仿佛有什么坏事要发生。 湖心岛的偷袭来得蹊跷,他总觉得这些人是冲着自己来的。 这时的画舫之上,情况危急,两艘画舫并肩而行本是为了借船,因此,两艘画舫也就不好隔得太远。 这样的距离却让他们着了道。 玉欢楼的那艘画舫上出现十几个拿着砍刀的蒙面人,一跃便上了宋府的画舫。 今日为了清净,带的仆从不多,船上顿时乱起来,小丫环们吓得尖叫,一阵乱跑,那些蒙面人下手又狠辣,一刀一个。 听到尖叫声,程昭立刻拉着黄书意问道:“你可会水?” “会是会,不过我只能游一小会儿,很快就会没力气。” 这时,离岸边的距离不算太远,程昭当机立断:“那我们跳下去,扒着船底,坚持坚持,或许能等到机会。” “可是籍泾他们呢?” “他们几个在绵州多年,大约也是会水的。”程昭这样安慰她,同时也安慰自己。 她的能力实在有限,救不了太多人,能护住黄书意都很艰难了。 程昭一手提了个空的木桶,一手牵着黄书意,果断跳下了船,冬日里湖水冰凉刺骨,冻得人头都发昏,程昭适应了片刻,右手仍紧紧拉着黄书意,两人身子轻,一边靠着木桶,一边扒着船底,倒也能保持平衡。 黄书意牙齿打颤:“这也太冷了。” 她今日来了葵水,突然进到冰水里,自然有些承受不住,程昭有些自责,但是除此之外又想不到别的办法,只能温声安慰她:“我们一定会平安的,到时候我亲自给你治病,保准儿叫你身体健健康康的,没有一丝病痛。” 黄书意虚弱地笑,她已经感觉到了小腹处下坠似的胀痛,为了不叫程昭担心,她咬牙撑着,开玩笑道:“那到时候我可不付银子给你。” 程昭扶着她的手,声线轻柔:“不收你的银子。” 画舫上偶尔抛下几具丫环的尸体, 血液霎时混迹在黑沉沉的湖水中,情况有些渗人。 玉欢楼的画舫早已经驶离,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程昭还记得,隔着画舫,千月同他们说话时的轻快模样,她们,不是见死不救,而是这次谋杀的重要一环。 她记得清楚,铜铃声来自石阶上,当时,千月她们正在石阶上往下走。 这便是千月发出的信号。 铜铃声响起之后,便有人放箭,这时候,唯一会武的宋阑不得不过去解决放箭的人。 放箭的人只是诱饵而已,真正的杀招藏在玉欢楼的画舫上,十几个拿着武器的人制服他们这些文弱的公子小姐,太容易了。 泡得久了,程昭也觉得冷得受不住了,手指僵硬,渐渐有些无力,她从头上取下发簪,重重扎进船底,借着发簪才能继续保持平衡。 终于,画舫靠岸。 宋煜他们还活着,只是被绳索捆住了,被他们推推搡搡带下了船。 头顶传来了一声呼喊:“老大,有个女人在船底躲着,这样冷的水,亏她受得住!” 程昭咬唇:“不好,我们被发现了。” 黄书意道:“不,是我被发现了。” 船底是圆弧形,他们只看到了外侧的黄书意,没看到扒着船底的程昭。 黄书意游了几下,到了岸边,声音都在打颤:“我是知州之女,你们要什么,尽管可以说。” 那些人抬手拉了她上去,照旧把她也捆了,跟宋煜他们三个一起带上了马车。 第一百零五章 唯一的生辰快乐 程昭亲眼看着,心里有万般不忍,也只能憋住不言,她得小心些,才能找到救兵过来。 马车远去,附近安静下来,为着谨慎,程昭又等了片刻,这才上了岸,浸满冰水的衣裳沉而重,她试了很久才站起来,抖个不停。 墨泉功夫好,如今肯定已经接到了宋阑,事到如今,只有找到他们,一起商量救人的办法。 她想起,今日画舫上备了焰火,还未来得及放,她上了画舫,先找了件干燥暖和的斗篷披上,又找出焰火点燃。 焰火在夜空里炸开,显眼美丽。 这时候,宋阑已经离岸不远,看着这绚丽焰火,本能地察觉到不对劲,先前准备了焰火,宋煜说了要亲自放给自己看的,如今还没见到面,怎么就先放了? 墨泉划得更快了些,片刻即靠了岸。 程昭怕那些人去而复返,放过焰火后就躲在暗处,见到他们俩才出来。 她的衣裙鞋袜全部湿透,走过的地方全部留下湿哒哒的脚印,虽然斗篷暖和蓬松,但是整个身子都忍不住在轻轻发颤,声线也无力:“我们遇到了危险,玉欢楼的那艘画舫上——” 不等她说完,宋阑的脸已经沉下去:“你衣裳怎么湿了?” 程昭把斗篷拢得更严实些:“稍后再说这事,宋煜他们被一伙贼人捆了,由马车带走了,他们是朝西北方向过去的,你快想想办法。” “我知道了,墨泉,你先去打听消息,对了,记得叫上另外两个手下。” 墨泉依言离开,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宋阑道:“他去追查,很快会有消息,你先跟我回府,去换身衣裳。” 程昭任由他领着回了宋府,洗了个热水澡,又换回原先那身素白短袄配织金马面裙,这才出了屋子,看向等在檐下的宋阑:“他们将人捆了,肯定是有所图,宋阑,我们得快些,快些找到他们。” 她眼中写满担忧和心疼,大约是为着宋煜。 宋阑不轻不淡道:“我知道,墨泉手段了得,不过今天已经很晚了,你先回府。” 从一见面开始,他就一直冷着一张脸,如今又视她为麻烦,程昭的声音便有些闷闷的:“他们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怎么可能独善其身?宋阑,我不会添麻烦,我有自保的手段。” 宋阑没应声,面色发沉,似乎是烦躁,又似乎是不耐。 程昭知道这时候他是唯一的救星,好声好气地商量着:“要不这样,我时时刻刻跟着你,寸步不离,见到危险就跑,绝不拖累你,行不行?” 她的眼睛生得很好看,圆润有神,说话的时候总是亮晶晶地盯着人瞧。 丫环的声音打破了宁静:“小姐,公子吩咐熬了姜汤,您喝一碗去去寒吧。” 闻言,程昭看了眼小丫环,接过药碗:“好,多谢你。” 姜汤有点儿烫,她一勺一勺喝着,样子很乖巧,浓浓的姜香味弥散,初冬的夜晚仿佛都因此温暖两分。 一碗姜汤下肚,身体由内而外地暖和起来,她面颊红扑扑的,再度盯着他瞧,小心翼翼的,手指扯了扯他的衣角:“行不行?” 她呼出的热气化作烟雾,一小团,依旧是可爱的。 宋阑无法,只能应声:“跟好我。” 说罢这话,他进了屋子,见程昭还在门外,翘首看着夜幕,便道:“不是说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吗?” 程昭回头看他,解释道:“可那是在外面的时候呀,现在我在府里很安全。” “那你回府吧。”他神色微冷。 “我寸步不离!”她急急忙忙进了屋子,顺道掩了房门。 宋阑靠着炭炉子,程昭也只好跟着靠着炭炉子,暖洋洋的,从头到脚都暖和极了。 她想了想,忽然发现什么似的:“你冷啊?” 宋阑瞪她一眼,责怪她一点儿都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 程昭误会更深了些,捂了自己的嘴,笑呵呵的:“我什么都没说。” 她为宋阑高兴,他知道冷了,说明身体有好转。 这样想着,她便犹豫着要不要再帮他把个脉,虽然他还有四天就走了,不过只要在这里一天,她做这些都很应当,毕竟大家都是同窗,更是好友。 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手看,目光露骨,宋阑唇线拉直,将手背在身后。 果然,下一刻她就开了口:“宋阑,我帮你把个脉,行不行?” “不必了。”宋阑无意识地抽出折扇轻晃起来。 “你的扇子!” “” 他的扇子上沾满血迹,正是一柄残忍无比的血扇。 “这么多血,你一定杀了不少人吧!” 她的话里满是惊讶,定然是觉得自己残忍,宋阑的心有些冷,面上的神情更冷:“二十。” “你真厉害。” “” “枉我解决明通时还怕你告状,现在看来,比起我,你有过之而无不及啊。”居然带着赞赏的意味。 “多谢你的夸奖。”他应对自如。 墨泉那边需要些时间,等待的时候里,程昭和宋阑一起吃了晚饭,她抱着插满腊梅的花瓶递到他怀里:“生辰快乐!这是送你的生辰礼物,朱花匠培育的腊梅,颜色同普通腊梅一样,但是都是重瓣的,这样,可以福寿绵长。” 她的笑意比腊梅更晃眼,亮晶晶的,一直要落到人的心里去。 “多谢。”宋阑接过花瓶,腊梅的清香落了一怀,可是他啊,不可能福寿绵长了。 墨泉回来时,还带了另两个人,郑炉和郑鼎,他们找了绵州城里的乞丐,根据乞丐所言,知晓那些人是朝着金龙寺的后山去的。 他们是要去金龙寺! 程昭立刻将那些人跟明通联系起来,只怕她下午撞见的情形便是他们谋划的一环,她下意识看向宋阑。 显然,宋阑也想到了这一点,看向程昭。 两人的目光对上,顷刻便知晓对方的猜想,程昭补充道:“那位明通有个哥哥,叫明达,明达大师常做法事,名声颇好,他似乎在金龙寺很有地位,这么多人住进金龙寺,一定会过他那一关。” 宋阑道:“那我们就去金龙寺。” 第一百零六章 下药 当夜,宋阑便领着程昭去金龙寺。 他们俩敲开了金龙寺的门,开门的是一位小沙弥,摸着脑袋问道:“两位夜半敲门,有什么事吗?” 宋阑道:“我们是从玟州私奔过来的,夜半天寒地冻,想在这里借宿一晚。” 小沙弥面色为难:“这,” 程昭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来之前不是说好是兄妹吗? 宋阑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本来是打算进城之后找客栈的,实在是内子冻得太厉害了,不得已才叨扰贵地。” 他的手很烫,隔着衣袖传到程昭手里,令人安心。 程昭咳了两声,犹豫着道:“要不还是算了?这位师父似乎不大愿意。” 宋阑眉头紧锁,语气里带着浓浓担忧:“我们或许可以忍一忍,但是你腹中孩儿怎么忍?若是因此失了一条人命可怎么好?” “”程昭重重地反捏回去,兄妹变夫妻,现在还要说什么孩子? 小沙弥毕竟是吃斋念佛的,有一颗慈悲之心:“那好吧,你们住进来可以,明天一早就走。” “多谢小师父。”程昭笑着道谢,她笑起来格外甜,小沙弥赶忙移开眼。 小沙弥带着她们去了后院最偏僻的一个小院子,里面只一间屋子,还算干净:“这里最是宁静,你们好好休息。” 说罢这话,他便离开。 程昭连忙甩开他的手,瞪道:“你怎么——” “那我问你,若是兄妹,我们今日还能进来吗?” “”按小沙弥那副为难模样,只怕是不太可能,他是顾惜未出生的孩子,才将人放了进来,“那你也得——”先跟我商量商量啊。 “顺势而为,随时应变,我做得有什么不对?” “” 程昭说不过他,也就懒得说了,只道:“既然都进来了,下一步做什么?” “下一步,里应外合。” 宋阑特意带了两个包袱,里面装着厨房新做的烤鸡,又在院子里用火一烤,香味顿时散了出去。 院子外,有人慢慢接近,宋阑眼神示意她, 程昭明白他的意思,搓着手,一脸期待道:“快好了吗?好香啊。” “快好了,”宋阑应声,又看向她,“不过,不给你吃!” “为什么不给我吃?”她气得轻轻锤他。 “那你说句好话来听听,夫君就给你吃。” “我才不!” “那你就吃不到了,”宋阑说着还把烤鸡凑到她面前,香味扑鼻,“好香啊,真的不吃吗?” “我想吃,你最好了,肯定会给我吃的对不对?” “那你该叫我什么?” “叫什么?” “该叫夫君,虽说我们是私奔出来的,不过已经有了孩子,该叫夫君和娘子的。” 程昭咬牙切齿,瞪他。 宋阑余光看了眼院门的方向,提醒她认真一点,。 迫于形势,程昭只好磕磕绊绊道:“夫夫君。” 说完便忍不住红了脸。 这时候,院门被人一脚踹开,灰蓝短打的粗鲁汉子走进来,他长相有些凶,声音也粗:“你们是谁?” 宋阑做出惊慌模样:“我们是私奔来的,在寺里借助一晚。” “这烤鸡,给我们了。” 宋阑立刻拒绝:“这不行,我和娘子还没吃饭呢。” 娘子,从他嘴里说出来,竟也意外地顺口。 “给不给?”男人一拳砸在墙上,墙体晃了晃,扑簌簌落了一层灰。 他力气很大,是要以强凌弱。 程昭躲着宋阑身后瑟缩着,宋阑的面色也发白,声音颤抖着道:“给。” 他大手伸过来,抢走了热腾腾的烤鸡,余光又注意到旁边的包袱里还有几个油纸包,抬手翻了翻,见是腊肉和干粮,一把提走了。 “这是我们全部的口粮!”宋阑刚开口,被男人一瞪,霎时噤声。 程昭低声道:“我们的孩子大约要挨饿了。” 男人得了吃的还不够,看向宋阑身后的程昭:“你,抬起头来。” 程昭咬唇,又惊又怕地抬头。 她生得好看,易容之后仍然清秀,男人起了心思:“你跟我走,伺候伺候我们几个。” “这绝对不行!”宋阑挡在她身前,坚定无比。 “管你行不行!”男人 抬手就来抓程昭的领子。 “就是不行!”宋阑几乎要动手。 程昭也无比紧张,这样下去,只怕计划有变,她咬咬唇,刚打算答应。 门外有个人出了声:“好了,拿了吃的还不够吗?” 这个男人藏得很深,程昭一直没看见他。 听见这个声音,抢食物的男人立刻停了手,不再抓程昭,带着东西走了。 等到院门再次关上,程昭扶在他肩头呜呜地哭起来:“怎么办啊,那个人好可怕,我们要不要走啊?” 宋阑抱着她安抚:“没事没事,即便是豁出命,我都会保护你。” “我们还是走吧?” “你有了身孕,这样的大冷天再走来走去,只怕孩子会保不住,这样吧,我们明天一早就走,行不行?” “嗯。”她的哭声慢慢止住。 宋阑帮她擦干眼泪,低声道:“你倒是演得好。” “这不是你使眼色了吗?我当然得好好配合着。”她笑了笑,“好了,我们静等吧。” 一炷香后,宋阑独自去了他们院里,院里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吃下了那些食物,昏睡过去。 金龙寺的饭菜没有荤腥,他们哪里受得了,从宋阑手里抢了烤鸡和腊肉,一群人美美地吃了一顿,他们自然没有想到,食物里加了足足的迷药,足以让他们昏睡一夜。 确认过情况,宋阑便把关在柴房的宋煜等人救了出来,这时候,等在后山的暗卫们正好接应。 墨泉带了一队人进去,将昏睡的刺客们全部捆了起来。 “快来救救书意!”籍泾急坏了,“她落了水,浑身都湿着,后头发起了烧,如今已经昏了过去。” 书意这是着了凉,这次的情况极为凶险,她只怕很难熬过去。 “先送她上马车,去宋府,路上我先帮她换了衣裳再说。” 籍泾点头,跟车夫一道坐在马车外,心急如焚地等消息。 程昭脱去自己的外裳给她换上,又用斗篷把她裹起来,双手不断地搓出热度,一点点地让书意暖和起来,不过这些用处很小,还是要等回到宋府才行。 第一百零七章 黄书意重病 马车疾行,很快便到了宋府。 抓药,煎药,喂药,程昭和籍泾照顾了她一夜,黄书意终于在隔天早上缓缓醒来,声线沙哑痛苦:“疼,好疼。” 被声音吵醒,程昭立刻走过去:“书意,你觉得怎么样?” 黄书意尚且虚弱着,嘴唇发白,面上没有丝毫血色,腹部疼得太狠了,眼泪不自觉地往下落,声音柔软低弱,叫人心疼:“疼,腹部好疼。” 籍泾虽然担心,但是男女有别,他也不好查看腹部,只能催促道:“程昭,快帮她看看,这是怎么了。” “”程昭站着,没有动,头一点一点低下去,声音发闷,“对不起,籍泾,你能不能先出去一下,让我跟书意单独说说话?” 见她神情凝重,籍泾退出了房间。“自然可以。” 朝阳透过窗纸落进来,一室温暖明亮。 黄书意忍着痛意看向她,眸光复杂,不知是什么意味,或许是期待,又或许是害怕,程昭这样凝重,要说的自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被她直勾勾地看着,程昭只觉得遍体生寒:“书意,因为你先前来了葵水,又在冰凉的湖水里泡了那样久,寒气侵体,胞宫受损最为严重。” 黄书意嘴张了张,什么都说不出来。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拉你下水。我已经准备了调养的方子,会用尽所有方法帮你调养经血,温养胞宫,但是能恢复到什么程度,我没法担保。” 屋内一时寂静下来,气氛僵滞住,甚至笼罩了一层隐隐的绝望。 过了很久,黄书意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所以,我以后,很可能没办法生孩子了,是不是?” 程昭紧紧咬唇,沉重点头,她的一双手不停地绞着衣角,似是只有这样,才能冲淡些愧疚。 黄书意忍住眼泪,竭力保持平静:“阿昭,你先出去吧,我想静一静。” 程昭依言出去,顺道带上了房门。 她倚着檐下的朱红圆柱,内心无比自责,昨夜是她被那些人的残忍吓破了胆,带着书意跳入水中避祸。 这个时代,大多数女子都是要嫁人c相夫教子的,若是没了生育能力,书意以后该如何在夫家立足,她不只是害了书意的身子,更是害了书意的一辈子。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红了眼眶,她居然,因为自己的愚蠢,害了好友的一生。 宋府门外,马车渐渐停住。 宋阑下了马车,深深地看了眼车内被捆住手脚的两人,隐约有杀意晃过。 他吩咐墨泉:“把明达和花奴带下去,仔细看管着,用尽所有手段,让他们开口。”他神色阴厉,显然这一次是真的动了气。 京城里有不少人看他不顺眼,不只一次来绵州找他的麻烦,宋阑一一应付过去也就罢了,可是今日,他们差点伤了自己的同窗好友。 分明已经定下了回久安的日子,他们竟然还如此按捺不住。 “这一次,我要他们背后的主子,付出代价。” 黄书意她们暂时安顿在宋府的客院——蔷薇院,冬日里蔷薇是不开花的,只一丛又一丛的蔷薇树,绿油油的,只待明年春夏。 宋阑回府之后直奔蔷薇院,院子里僻静,连丫环小厮都无,显得空荡荡的,昨日的积雪已经化尽,仿佛不曾存在过。 他一眼便看到程昭立在檐下,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的身影很落寞,肩膀颓得仿佛没有丝毫力气。 一个那样温暖明亮的人,短短一夜的时间就黯淡下去。 “程昭。”他叫了一声,缓缓朝着程昭的方向靠近。 听见他的声音,程昭总算有了几分神采,小跑两步冲他跑过去,两人在绿油油的蔷薇丛里相遇,一个神色疲惫,一个神情颓废。 “没受伤吧?不是说他们都中了迷药昏睡吗?怎么回来得这样晚?” “他们自然是很好捉,不过明达很谨慎,躲了起来,翻遍了整个金龙寺才把他捉出来。” 见他无事,程昭稍稍放心,咬牙道:“宋阑,我求你,一定要从他们嘴里问出来,究竟图什么?又是谁指使?” 先是射箭突袭,分明是下了杀手的,后来在画舫上又捉他们几个做活口,究竟是什么目的,图些什么? 她恨极了这些人,也恨极了自己。 这所有的一切加起来,才导致了如今书意的境况。 意识到她情绪不对,宋阑抬手,想摸摸她的头安抚一下,伸出手之后又后悔,只能指了指她的头顶:“你的发髻有些乱了。” 程昭敷衍地扒拉了下自己的发髻,依旧兴致缺缺。 她的低落太明显,宋阑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书意病得严重,有些自责。” “不必自责,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你提议藏在船底虽然艰难了些,不过做得很对,若是他们再残忍些,你和黄书意不一定有命在。” “终归有我的责任。” “程昭,我们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你须得知道,发生这种事,怪的不是你,而是那些杀手,他们卑鄙残忍,你做的一切,都很正确。” 程昭咬唇,显然还是难过的。 宋阑神情发苦:“若论责任,责任该在我,若不过我的生辰就好了。” “怎么可以这样!”她眼底燃起小小的火焰,“生辰是为了纪念你出生的那一日,是这世上最好的日子,这事跟你半点关系都没有。” 你出生的那一日,是这世上最好的日子。 从没人这样对他说过,因为他的出生是一场羞耻的意外,是不能被任何人知晓的丑事,母亲常常指着他辱骂,喊的是“贱种”。 贱种,贱种又何妨?贱种照样可以搅弄风云! “你是福泽深厚的人,这事,要怪只能怪那些坏人,绝怪不到你头上的。”她的手捏成小小的拳头,用话语守卫着十一月十一这个日子。 宋阑眼底盈出细碎的光,他是很感激程昭的,来绵州这大半年,她带给他的温暖和尊重比前半生都要多得多。 “你说的有道理,所以——”他终归还是没忍住,摸了摸她圆鼓鼓的发髻,“这事责任也不在你,程昭,你今后该活得坦荡而自在,记得吗?” 所以,他说了这么多,都是为了安慰自己,明白了他的苦心,程昭便勇敢对上他的视线:“我记住了,宋阑,多谢你的开导。” 第一百零八章 离别时要笑着 因为出了事,苏先生特意允许十二这日休息,黄书意则由黄府的人接了过去,安心养病一段日子。 隔天便是十三,程昭还是照例去上课,她的前座是黄书意,往日那个人总是打扮得漂亮又可爱,只是如今,座位上空空如也,程昭心里不是滋味。 这样昏昏沉沉上了两日的课,转眼便到了十五,这天是宋阑离开绵州的日子,时辰定在下午。 书院仍要上课,程昭抱着手炉进了书屋,发觉里头更空了些,黄书意在家里养病,宋阑今日离开,宋煜告了假陪着收拾行李,偌大书屋,竟然只有她和籍泾两人。 籍泾埋头读书,很是认真的模样,见她进来,点头算是问好。 程昭在位子上坐下来,想着下午的时候同苏先生提一提,出去一趟送一送宋阑,她在脑子里反反复复想着送别时该说的话,千言万语,最后大约也只能化作一个笑吧。 眼看着到了宋阑离开的时辰,苏先生仍在讲课,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 程昭有些按捺不住,站起身道:“苏先生,马上就到宋阑离开绵州的时辰了,我们三个一起去送一送吧。” 苏先生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严厉:“程昭,坐下,继续听我讲完。” “那苏先生快些,不然我们会赶不上的。” “读书要紧,你们别去了,专心一点。” 籍泾鲜少反驳苏先生的话,这一次也忍不住问道:“苏先生,我们是不是该去送一送宋阑?毕竟是同窗,若是送别都不去,岂不叫人寒心?” 难得听到籍泾开口劝说,苏先生总是心软的,他也想去送,可是宋阑先前叮嘱过,一定要拦着程昭,故而他的面色沉下去,语重心长道:“籍泾,你日后是要科考的,学业为重,你应当清楚。” 程昭格外坚持,甚至开始钻空子:“那苏先生,我不用科考,我可以去吗?” “”苏先生看了她一眼,终归还是说了重话来压住她,“程昭,你次次小考大考都是最后一名,有什么资格要求我放你离开。” 程昭的眼睫抖了抖,显然没想到苏先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苏先生向来严格却不刻薄,今日说出这样的话,籍泾都没料到:“先生,不能这样说程昭!” 苏先生也觉得这话有些重,有几分后悔,但是不这样狠,她怎么会安心待着,难道自己要辜负宋阑离开前的最后一项嘱托吗? 他压下心头的悔意,坚决道:“话或许有些重,但是理还是这么个理,程昭,罚你今日抄书,哪里都不许去。” 程昭抬头,眼底隐隐有了泪光:“苏先生,我只知道,今日若是不去,你,我,籍泾都会后悔一辈子。” 因为宋阑中的毒很深很深,目前根本没有解毒之法,而且,很可能,以后也找不到解毒的方法,若是这一次不见,两三年后,只怕这世上,再无宋阑。 “总之,苏先生,我今日非去不可。”说罢这话,她便跑了出去。 她往日里虽然懒散,但是面上总是温顺的,如今这样坚决地忤逆他。 籍泾眼巴巴看着苏先生,苏先生叹息一声,闭了闭眼,挥手道:“还不快去,把她追回来。” “追回去?” “快去啊!” 拦不住程昭,自然也没必要拦籍泾了,苏先生索性选择了放水。 籍泾也只好匆匆跑了出去,离开书院须乘船,这个时候没有船工,程昭自己寻了条小船,打算直接划船去宋府。 这时候,籍泾跑了出来,三两下上了船:“我们一起去!” 程昭惊讶道:“你,你不是向来沉闷固执,从不忤逆苏先生吗?” 籍泾不好意思地笑一笑,脸色微红:“苏先生派我来追你回去,我就说,没追上。” 他头一次做这事,倒也很机灵。 “”程昭冲他竖了个大拇指,“你今天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两人一起划船,倒是很快到了宋府门前。 因为回久安走的是陆路,宋府门前前前后后停了两辆马车并十几匹骏马,马车精致而不豪华,车帘子用的是宝青色如意纹,被风卷起,送出一阵花香,十几匹高头大马上坐着精神奕奕的护卫,墨泉为首,他腰背挺得很直,目光在四周逡巡,很警觉的模样。 程昭跌跌撞撞下了船便问道:“墨泉,宋阑公子在哪儿呢?” 墨泉见到程昭过来,有些意外:“三小姐,今日书院不是上课吗?你怎么来了?” “我自然是来送送他啊,他人呢?” “主子还在里面花厅跟三公子说话,三小姐这时候进去,应当能正好碰上。” 他们话音刚落,宋阑和宋煜便一道出了大门,两人都是芝兰玉树的好样貌,不过自从宋阑悉心打扮之后,他的光华便格外耀眼,身边的宋煜几乎都看不见了。 见到程昭,宋煜面上便挂了笑:“阿昭,你倒是来晚了。” 本来已经到了离开的时辰,可是宋煜总想着要等一等程昭和籍泾,这才推迟了片刻,倒是真的等来了他们俩。 她笑着答:“是晚了些,幸好赶上了。” 随后又看向宋阑,问道:“生辰那日我还带了一篮蔷薇花过来,是赠与你的临别礼物,我记得是放在花厅了,后来也一直忘了同你说,你可有带上?那是干花,不会枯萎,摆着可以心情愉悦。” 宋阑点头,他自然带上了,不但带上了蔷薇花,还带上了腊梅,全都在马车里摆着。 “那就好。”她笑着站到一边去。 籍泾又跟宋阑说了几句话,无非就是约定两年后科考在京城见面,他的未来无限光明,对宋阑和宋煜也是真心当做至交好友。 说完话,宋阑便上了马车,坐定。 明明这几天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心也平静,可是,仿佛一见到她,心又纷乱起来,生出浓厚的不舍。 静了片刻,他掀起马车侧面的帏裳,复又看了她一眼:“既然是送我,怎么这样高兴?” “因为师父说,离别时要笑着,才会再见啊。” 第一百零九章 愿望 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弯弯,像个小月牙,映着一泓浅水,波光粼粼。 再见面? 她如今才十三,等到及笄之后嫁到宋家,大约得三年之后了,到时候,他在不在人世都不好说。 这次一见,大约是永别。 宋阑的气质高华,发间银冠玉簪衬得他愈发华贵无双,美中不足的是,今日天阴,映得人神情晦暗,不知是不是错觉,程昭只觉得今日的他褪去了往日的亲近,转而变得孤傲偏僻,像是山巅雄鹰,可望而不可即了。 他敛着唇久久没说话,便显得有些凶,山雨欲来。 程昭猜测他大约是觉得笑着很不尊重她,便收敛笑意,真诚地看着他,解释道:“我是很相信的,如果你觉得不高兴,我不笑就是了。” “无妨。” 虽然有些话不该问,更不该说,宋阑还是提了:“你可有什么愿望吗?” 宋煜长身玉立,一派端方的好模样,面上仍含着无懈可击的温和笑意,背在身后的手却忍不住动了动,握成拳头。 他从二哥的话里面听出一些不同寻常的关心。 所幸程昭的回答很自然坦荡:“再让我为你把脉,可以吗?” 宋煜的心稍稍放下,无论有没有关心,二哥是有分寸的人,程昭亦是,况且,今日二哥就要离开了,他的手忽然松了,眼中的笑意更真心了两分。 听了她的回答,宋阑眼神凝重:“这个愿望很珍贵,你确定要用在把脉上?” 她点头,没什么犹豫:“确定,本来就说好了要帮你治病,是我不够厉害,走前帮你把脉也算是有始有终。” 宋阑伸出手搭在车窗上,程昭认真地为他把脉,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才移开,她的神情没什么变化,只温和叮嘱道:“记得好好照顾身体,不然宋煜会担心的。” 一举一动都彬彬有礼,叫人挑不出毛病。 “好。”他收回手臂,复又看向宋煜,笑意浅浅,“三弟,我走了,等到了京城给你来信。” “二哥一路小心。” 目送着马车驶离,三人站在原地皆是神色黯然。 程昭记得他的脉象,记得他的痛苦,一点一滴,清清楚楚。 这是她头一次感到无能为力,而对方不是什么陌生人,是她的朋友。 平地起了一阵冷风,程昭下意识缩了缩身子,把斗篷裹得更紧些,敛去面上的黯然,嘀咕道:“好冷啊。” 宋煜收回目光,转向他们:“既然人已经走了,你们要不要进来坐坐?前几日捉的那两个人已经审出来了,毕竟这件事大家都受了惊吓,还是应当同你们提一提。” 程昭和籍泾便一道随他进去,喝杯热茶,顺道听听这事的来龙去脉。 金龙寺原先的住持暴毙而亡,擅做法事的明达威望很高,顺其自然地接手了金龙寺,又把先前被赶出去的明通接了回来,兄弟二人一手把持着金龙寺,只要出钱,什么事都敢干。 这一次就是收钱办事,帮那些杀手提供临时住所。 花奴是那群杀手的首领,也是那晚在寺里抢程昭他们食物时出声阻拦的那个人,程昭当时没看清他的样貌,只知道他的声音有些空,瓮声瓮气。 说到这里,宋煜住了口。 见宋煜好半天没说到重点,她忍不住追根问底:“可是,你还是没说清楚,花奴究竟是什么人,图些什么?” “他们是冲着我二哥来的。”宋煜饮了一杯茶,有些尴尬地轻叹,“二哥在京城是有名的翩翩公子,思慕他的女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其中自然有仗着家世出此下策的,不过这事关乎大家族的颜面,不便多说。” “”这样的事,还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啊。 这事到了此处,籍泾是不好再往下问了,程昭却觉得不然:“既是思慕,为何放箭?就不怕伤到宋阑?” “二哥身手奇佳,自然是不会受伤的。” 宋煜又详细解释了一番,放箭是打算杀死他们几个,好神不知鬼不觉地捉走宋阑。 岂料宋阑将湖心岛上的杀手全部解决,他们几个安然无恙地乘船离开,便有另一队人上船绑了他们,用以交换,让宋阑束手就擒。 虽然说得通,但是,她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相。 程昭直勾勾地盯着他看,想从他脸上看出破绽。 宋煜被她看得面色发烫,轻咳一声:“这事因宋家而起,你们受了委屈,宋府会尽力补偿,我们已经出钱在郊外单独建了个书屋,地方宽敞,到时候可以在那里 读书c射箭c骑马c弹琴等,这事苏先生也是同意的。” “这是意外,怪不得谁,”籍泾起身拱手道:“既是好友,同患难也很应当,不必如此破费的。” 程昭不置可否,这事苏先生和宋家已经定下,他们若阻拦,反而让宋家难堪。 宋煜又劝说了籍泾几句,程昭默默听着,心思总落在外头,这样冷的天,赶路应当是很辛苦的吧? 一盏茶喝完,身子渐渐暖和起来,程昭起身告辞:“我们得回去了。” 籍泾应声:“说得是,出来有些久了。” 贸然闯出来一时爽,跟苏先生认错火葬场。 待他们俩回了书院,早有学官在岸边等,微笑着道:“苏先生说今日的课到此为止,你们回去吧。” 籍泾跟学官相熟,问道:“学官,苏先生说话的时候情绪怎么样?是不是很不高兴?” 学官本是管理学生的人,不必回答这个问题,但是籍泾是苏先生的得意门生,学官待他始终不同些,仔细想了想,认真回答:“他的神情挺正常的,只是说完之后就乘船走了,说是朱花匠那里得了野生的鬼兰,他匆匆过去了。” 鬼兰,先前许雨筠闯了祸,紫竹花了钱托朱花匠四处搜寻鬼兰,可鬼兰哪里是一时半会儿寻得来的,最后还是许府赔了一万两银子收场。 如今苏先生等到了鬼兰,心情应该不错。 有了这话,程昭便放心回家了,籍泾则犹豫了下,去黄府探望黄书意。 第一百一十章 不知情为何物 黄通达这个知州是实实在在靠着科举考来的,当时京城里有黄家的一位故人做到了内阁大臣,算是有点小权力,特意为他选了绵州这个地方,富庶安宁又远离朝廷纷争。 这么些年,黄通达兢兢业业,靠着俸禄和生意铺子,黄府从一个小院子逐渐变成如今气派敞阔的三进大宅院,庄严有余,华美不足,便是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要做一位好官。 面对这位素有公正之名的知州,籍泾是很尊敬的,他在黄府侧门处犹豫了很久,终于叩门。 一身黑布衣的门房开了门,只露出一条窄缝,定定打量着面前的这位年轻人。 他身上的长衣朴素,洗得几乎发白,倒是模样颇端正,是个极清秀的书生。 穷书生而已,门房轻蔑地想着,说话便没有太客气:“你是谁啊?” 即便是对着门房,籍泾也认真拱手,语气从容温和:“我是白竹书院的学生,黄小姐的同窗,这次是受人之托来看望她。” “看望?”门房见他两手空空,挥挥手,嫌弃道,“去去去,什么人呀,哪有空着手来探望的,撒谎也不装个样子。” 籍泾有些无奈,他家境贫寒,在书院里做学工也只够束脩和食宿而已,身上根本没有余钱。 若是进不去,东西送到也可以,他从怀里掏了掏。 门房总算有了两分兴味,抬手去接,暗道他识相。 岂料,他掏出的不是银子,而是几张纸,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小字,郑重地交到门房手里:“我带了这两日的课业来,你帮我转交吧。” 门房将几张纸散在风里,不耐烦地直接关了门,嘀咕道:“什么东西。”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在遍地富庶的绵州可谓不假,籍泾先前总是在书院里,很少外出,后头跟宋阑他们几个一起出门闲逛,也不觉得有什么。 这一次独自来看望黄书意才知道,原来面对黄家的门房,他会被这样对待。 那么日后,若是面对黄知州,又该是怎样的场景? 会不会比今日难堪百倍千倍? 他一张一张把地上的白纸捡起,按序摆得整齐,最后收回怀里,无奈地笑了笑,心里却生出更多的坚定,他得通过科考证明自己,证明自己有能力,心悦于她。 除了门房,谁都不知道今天籍泾来过,更不知道,这简单的一幕今后会在少年人心里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成为“头悬梁锥刺股”里的锥。 —— 程昭回府之后,把宋阑的脉象仔仔细细记在脉案上,从春日到冬日,这一场治不好的病,永远地成为了过去,到此为止。 她颇有些遗憾,把小册子放在自己枕头下,以便时时提醒自己,有这样一个人,似灿烂的焰火,在她的生命里绽开过,他丰神俊朗的姿态永久地留在心底。 侧门外的小桥差不多好了,是很简单的独木桥,十几米长的树干将两岸连接,木头不太粗,每次只可容一人通过。 程昭走这个很稳当,因为村子的小河没钱造桥,就是搭了个独木桥,她走得多了,熟悉无比。 穿过小桥,她去了回春堂,师父正在大堂接诊,大黑在后头仓库搬货,程昭看了几眼,没见到郑炉郑鼎,便道:“他们两兄弟去哪儿了?” 大黑诧异道:“他们不是出去替小姐办事了吗?” 没有啊,今日书院有课,程昭没什么事吩咐他们俩办,若说有,那也是十多天前叫郑炉在花茶庄盯着紫竹姨娘罢了,郑鼎总该是无事的。 她没有戳破,只笑着道:“是这样,瞧我,都给忘了。” 大黑继续搬货去了,程昭站在门后等了片刻,见病人离开才缓缓走过去,冲着木犀甜甜地笑:“这些日子辛苦师父了,晚上我带大家去酒楼吃饭吧。” 木犀抬眼看她,十三岁的小姑娘,衣着鲜亮,似春日的花朵,可是眼睛却是晦暗的。 像是墙上的画龙,没有睛。 她轻叹一声:“阿昭,你是不是,心里有点儿难受?” 程昭点头:“要说难受,确实是有一点,大约是害怕吧。” “害怕什么?” 她说得认真:“今日苏先生不许我去送宋阑,但是我不顾反对直接走了,现在想想,走的时候干脆利落,明天大约得被罚抄书,不知又要抄多少遍了。” 她心里堵得慌,但是思来想去,无非也就是为着这件事而已。 木犀无奈摇头,是她多虑了,程昭还太小,不知情为何物。 也罢,不知便不知。 “抄书便 抄书吧,你那一手字,多练练总是好的。”木犀移开话题,递过去一个手炉,“现在时间差不多,我们关门,说吧,去哪家酒楼?” “再等等吧,有两个人还没回来。”她心头有个猜测,一个很大胆又无理的猜测。 半个时辰后,郑炉和郑鼎才回来,两人风尘仆仆,清瘦的面庞饮了风霜,肤色是冰凉的通红,眼底还有藏不住的落寞和惆怅。 一进后门,抬眼便看到等在檐下的程昭,她乌发红唇,雪肤贝齿,整个人躲在玉白色斗篷的毛边里,红梅映雪,愈发衬得一张脸小巧精致。 “小,小姐,你怎么来了?”郑炉先结巴起来。 他知晓书院今日有课,才敢撒谎小姐有事吩咐他们办,借此出城去送主子一程,可是如今,小姐出现在这里,面上一副了然神色,他心里有些慌乱。 “你们随我来。”程昭领着他们一路上了二楼,找了间空屋子坐下,她的脸色微冷,带着震慑人心的威严,“我今日确实有事要你们去办。” 郑鼎拱手道:“小姐尽管吩咐。” “有一位朋友今日离开。” 郑炉紧张地看着她。 “你们去,帮我杀了他。” 这话一出,郑炉郑鼎齐齐变了脸色,主子特意让他们留下照顾三小姐,结果三小姐居然要他们杀了主子! 看见他们的反应,程昭便知晓,自己的猜测对了,面前这两个人,是宋阑的暗卫。 见他们不应声,程昭继续道:“你们应该知道他是谁吧?” 第一百一十一章 还你暗卫 她唇齿微动,慢悠悠地念出了那个名字:“他叫宋阑。” 往日里并不曾有什么,今日念出他的名字,心头陡然生出一股滚烫,像是刚烧红的碳,烫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灼烧。 暗卫怎么可以杀主子?! 郑炉差点跳起来,冷静了下才委婉拒绝:“小姐,我们以前是押镖的镖师,学的是护送东西,不是杀人。” 暗卫一生只认一人为主,三小姐的命令越不过宋阑的命。 “不听我的吩咐,那就走吧,我这里留不得你们,天大地大,去哪里都好。”她捧紧了手炉,里面的碳已经冷透,没有带给她丝毫温暖,反而在吸走她的温暖。 郑炉不明白:“小姐,您和宋公子分明是好友,何必要杀他?” 她淡笑着给出了结果:“你们俩,走吧。” 她说到做到,吩咐大黑收拾了他们的行李,将两人推出了回春堂。 隔着一扇朱门,程昭滚烫的五脏六腑,一点一点平静下来,她揉揉眉心,暗道,这个选择,应当是对的吧? 她不是第一次怀疑郑炉郑鼎的身份。 先前宋阑离开绵州,回来的那一日,他们俩不知所踪 前些日墨泉和郑炉郑鼎帮自己解决紫竹姨娘派来的杀手,他们三人之间有一种难言的默契。 今日宋阑离开绵州,他们俩再次不知所踪。 这样多的巧合撞在一起,便指向一个极简单的事实,郑炉郑鼎是宋阑的暗卫,甚至算是个中好手,足以与墨泉匹敌。 她在绵州没太大的危险,倒不如把暗卫还给他。 毕竟,有那样疯狂的女子想要把他抢回去做夫君,多两个暗卫保护着,总是好的。 望着紧闭的朱门,郑炉怒从心头起,主子把他们俩留在绵州,留给程昭使唤,足可见用心良苦,可她呢?开口居然是要他们去杀主子! 他抬手拎起包袱,狠狠往地上摔,包袱里传来瓷瓶碎裂的声响,先前她送的白药洒了一地。 还有几块碎银子骨碌碌滚了出来。 一旁的郑鼎始终没说话,弯腰捡起了碎银子,在袍角蹭了蹭,除去灰尘,重新交还到郑炉手中:“走吧。” “去哪儿!”郑炉郁闷至极,便忍不住责怪郑鼎,“说起来,刚刚三小姐都那样说话了,你都没个反应,亏我们还是亲兄弟!” “三小姐的吩咐我们做不到,自然是该走的。”郑鼎将包袱背在身上,面无表情地扯着他离开。 包袱里的碎银子足够买两匹马,若是此刻出城去追赶,大约天黑时候就能追上主子。 临上马的时候,郑炉犹豫着:“我们真要走啊?主子的吩咐怎么办?” 郑鼎冷着脸提了他一把,帮他上了马:“再啰嗦下去,你就在这里待着。” “”明明是哥哥,却活成了弟弟的郑炉感到十分委屈。 不过事已至此,也只能先去找主子一趟了。 宋阑坐的是马车,速度自然不及快马,入夜时分,郑炉郑鼎便到了宋阑下榻的客栈,两个暗卫守在客栈外,另有两名暗卫守在屋顶,墨泉则守在宋阑房门外,时刻警戒着。 见了他们,墨泉疑惑道:“不是让你们留在绵州吗?” 郑炉刚要开口,被郑鼎扯了一把落到他身后,郑鼎还是一贯的冷面:“我们会向主子解释。” 他们叩门后得了回应才进屋。 屋子简洁,陈设更是简单,窗边摆了一瓶明黄腊梅,桌上放了一篮粉嫩蔷薇,显得格外温馨。 这样冷的天,宋阑仍穿着一袭春衫,矜贵清雅的白色交领长袍,上面绣满细密的金色梅花,因为身体燥热,他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小块分明的锁骨。 他的眉浓而黑,眼睫长而密,有种眉目如画的生动,嘴唇是清透的白,像一弯银月,美丽到极致便带了冷冷的死气,一时间有些虚幻起来,分不清究竟是人,还是山间精怪化了形。 他晃了晃扇子,无情地望向来人。 两兄弟连忙跪地,郑炉怀着满腹委屈开口:“主子,我们真是没法子啊,三小姐今日不知是怎么了,要我们来杀主子,我们不肯,三小姐就把我们俩赶了出来。” 宋阑挑了挑眉,苍白的唇因为牙齿咬过而有了两三分短暂的血色。 他的目光又移向一边的郑鼎,意味不明:“你也是这么觉得?” 郑鼎有点儿心虚,强撑着镇定道:“这是事实。” 宋阑不置可否,暗暗捏紧了手心的扇子,旋即,扇子翻飞,带着凶凛之意 ,直直冲着郑鼎去。 主子的武力远远在他们这些暗卫之上,抬手便可置人于死地,郑鼎眼底到底有一丝惊惶,身子却未曾躲闪,身为暗卫,主子要他死,他便不能活。 一边的郑炉心提到了嗓子眼,偏偏不能出手阻拦,只能无奈地闭上眼。 扇子从郑鼎耳侧削下一缕发,随后重重钉在对面的墙上。 算是虚惊一场。 他出手即是狠辣,语气加重了些,愈发幽深阴冷:“我再问一遍。” 这算是再给他一次机会,郑鼎不敢再隐瞒,道:“主子慧眼如炬,三小姐已经看出了我们俩的身份,是要把我们二人打发回主子身边,我知晓三小姐的意思,心里存了私心,故而顺水推舟,来寻主子。” 听罢他的话,郑炉恍然大悟:“所以,三小姐不是要我们来杀主子,只是要把我们赶回主子身边?” 没人应他,此刻的郑鼎惴惴不安,他存着私心,打心眼里觉得帮着三小姐做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没什么意义,只有跟着主子才能做谋定天下的大事。 宋阑垂下眼,他的皮肤冷白,睫毛却黑得分明,黑白相映,一双眼便显出几分阴郁,大有山雨欲来的暴戾。 主子每每这样,总有人要遭殃。 郑鼎做好了觉悟,哪怕挨上几十鞭也好,只要能留在主子身边就好。 余光划过桌上的蔷薇花,他嘴角有了极淡的笑意,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段,竟然真的能将花的盛放之意留住。 他有气无力道:“出去吧。” 郑鼎放了心,主子这是打算留下他们了,连忙拱手谢恩,拉着郑炉离开。 第一百一十二章 “高兴” 房间里格外冷寂,宋阑开了窗子,冷风呼呼灌入,砸在脸上,他恍若未觉。 腊梅从十一日开到了十五日,已经有四五朵花在渐渐枯萎,明黄转而变为枯黄,他抬手将枯萎的花瓣扯去,散在风里。 站了很久很久,他轻轻地笑了下:“连我留下的人,都不愿意用吗?”笑里带着无尽的苍凉与无奈,只有皎皎明月看得到。 赶了一下午的路,郑炉郑鼎两兄弟早就饿了,临时吩咐厨房做了些吃的,送到房间里。 热馒头和葱炒猪肉,郑炉吃得很香,一边吃一边问:“你早就看出三小姐的意思了,怎么不跟我说啊?” 郑鼎没理他。 “我是你哥,长兄如父,我问话,你该答。” 郑鼎放下筷子,掀了掀眼皮,不耐道:“跟你说了,然后呢?” 郑炉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然后?然后我们肯定得拆穿三小姐,在她身边守着她护着她呀,这是主子的吩咐啊。” “”郑鼎给了他个白痴的眼神。 拆穿之后呢,两人究竟是走还是留?承不承认暗卫的身份?无论怎么做都不合适。 倒不如顺水推舟,回到主子的身边。 至少通过这件事,郑鼎觉得三小姐还算个聪明人,她逼着他们兄弟两人去杀宋阑,杀或不杀,两人都是要来到宋阑身边的,这是她归还手下的方式,干脆利落。 虽然比不上郑鼎的聪慧,但郑炉有另一套为人处世的方法:“二弟,你也别觉得我死板,我只是觉得,既然做了主子的暗卫,凡事自然要以他为重,而且,三小姐人挺好的。” “我们若是普通奴仆,跟着三小姐自然是好,可我们是暗卫,刀山血海里闯出来的人,你真愿意跟着三小姐蹉跎一生?” “你太要强了。” 要强?人活着,自然得要强些,不然怎么熬过这漫漫人生路。 —— 回春堂一切收拾妥当,程昭带着师父和大黑他们五个男人朝玲珑阁去。 当时托宋阑帮她买了十个人,七男三女。 郑炉郑鼎是宋阑的暗卫,今日刚刚放他们去跟着原来的主子。 三个丫头,其中两个送去花茶庄看着紫竹,还有一个送到许府里当差。 五个男人在药铺里忙前忙后,倒也绰绰有余,只是程昭总还是想着,要再放两个小厮到许府里去,最好是能混到许志高身边,知晓他每日忙些什么。 小厮的人选很难,得找个识字的,会算账的,记忆力好的,又得是不易被收买的,如此才能把许志高那边的事一一查探清楚,抓到他的把柄。 看来过些日子还是得去牙婆那里再找一找。 正琢磨着这些,便听见大黑问她:“小姐,我们旁边就是添江楼,怎么大老远地要去玲珑阁吃饭?” 她顿了顿才道:“添江楼的饭菜是京城口味,你们大约吃不惯。” 木犀补充道:“其实在哪儿吃都不打紧,重要的是,今夜明湖之上有歌舞和焰火,玲珑阁离得近,吃饭的时候我们可以顺道看看。” 说起明湖之上的歌舞和焰火,他们几个自然是很有兴趣的。 “听说今夜献舞的不是玉欢楼的千月姑娘,而是另一家桐花舞坊的青鸟姑娘。” “不但如此,玉欢楼被查封了,遣散了所有的舞姬,此后绵州再也没了千月姑娘,更没了桂枝香。” “有家酒铺把桂枝香作为镇店之宝,原先卖一千两,如今卖五千两,似乎还卖出去了。” 玉欢楼这件事不是秘密,绵州上下传得沸沸扬扬。 程昭心中猜测,大约是因为宋阑生辰那日的意外,宋家暗中解决了玉欢楼,只是不知那日的桂枝香,还在不在,若是在,大约可以卖上几千两银子。 说话间,一行人便也到了玲珑阁,程昭要了个雅间,又让他们自己点菜。 伙计先上了酒,绵州最常见的酒便是绵绵意,酒如其名,度数很低,口感滑润,其中又带着浓厚果香,喝下去软绵绵的。 程昭尝了一口,觉得很不错,跟大黑他们干了几杯,后又站在窗边朝明湖看去。 今日的明湖比往日更加热闹,每一艘画舫都在放焰火,焰火不歇,漫天流星。 原来,桐花舞坊此前处处被玉欢楼压着,生意平平不说,每月十五都要被玉欢楼楼主羞辱一番,如今终于轮到了桐花舞坊献舞,坊主便花了大价钱,租了数艘画舫,不停燃放焰火,为青鸟造势,笃定要造出一个超越千月的青鸟。 这番盛景尽收眼底 ,回春堂的五位伙计也忍不住凑到窗前,看花了眼。 木犀眼底映着焰火,噙着笑道:“往日里倒是来过,不过只是在岸边看一看,如今在高处,竟不知是这般美不胜收。” “若是喜欢,以后常带你们来就是。”说话间,程昭又为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她的酒量一般,喝了四五杯,脸颊便发红,倚着木犀道:“今日可真高兴啊,明湖焰火夜,人间别离时。” 大黑见小姐倚着楚大夫,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惊得嘴巴能塞下个鸡蛋,左右张望了下,发觉其他人还在专心地看着明湖风光,自己也融入进去,对楚大夫和程昭的事只装作不知。 木犀拨开她的碎发:“高兴?高兴个屁。” 程昭立刻坐直了身子,面上带着得意的笑,活像抓住了小辫子:“你又骂脏话,小时候我跟村里孩子吵架骂脏话,你每次都——”罚我吃酸李子。 不等她这话说完,木犀已经捂了她的嘴,低声道:“我现在是楚大夫。” 程昭眨着眼睛点头,木犀这才放开手。 “哦哦,对,楚大夫。”她一拍木犀的肩,“楚大夫啊,多谢你这些天扶持着回春堂,妙手回春,医者仁心,在世菩萨,说的就是你了!” 木犀差点被她拍得一屁股坐地上去,无奈道:“小姐,你醉了,我送你回府。” 木犀留下一锭银子给大黑:“你们再吃一会儿,我先送小姐回府。”说罢,她背着程昭走了出去。 明明小时候还没一筐萝卜重,如今竟也压得木犀腰疼。 她侧过脸,看着程昭沉睡的侧脸,道:“素素,我有时在想,当初是不是该听你的,风风光光杀回久安,而不是躲去漳州。” 第一百一十三章 菀儿的真面目 程昭没有回应,酒意上头,她睡得有些沉。 良久,木犀道:“嗯,那就等等,等我们阿昭解决了许志高那个龟儿子。” 她背着程昭过了独木桥,又敲开了侧门,惊蛰帮忙扶着程昭进了屋子,赶忙对楚大夫道谢:“楚大夫,真是麻烦您了。” “不必。” 楚大夫离开得很快,他如今是一身男装,最好还是不要被人发现进过听竹院。 待她走后,拐角处才闪过一个女子身影,鬼鬼祟祟,穿过红梅映的侧门进了府中,直奔许雨菀房里。 谷雨低声禀报:“小姐,程昭是由一个男人背着送回来的,走的是独木桥和侧门,低调隐蔽,没人瞧见。” “是宋煜公子?” “天色昏暗,看不清模样,不过,”谷雨仔细回忆了下,“应该不是宋煜公子,因为身量不对,宋煜公子高大,那人要矮一些,衣着也普通,应当是个家境贫寒的。” 荧荧灯火下,许雨菀攥紧了手里的棋子,眉目有些阴沉:“不知检点。” “谁说不是呢,先前同宋阑公子关系亲近,如今宋阑公子刚走,又有别的男人将她送了回来。” 谷雨也忿忿不平,论相貌,论才情,自家小姐许雨菀都是数一数二的,也是最堪匹配宋煜的。 只可惜,有婚约的是程昭和宋煜。 “有把柄也是好事。”一转眼,许雨菀已经换了神情,挂着一贯纯真无害的笑意,“三姐姐是我的好姐姐,我们自然得帮她保守好秘密。” 谷雨点头退下。 隔天一早,程昭照例要早早出门去书院,恰好跟许雨菀碰上,她近日越发文静秀雅,身上洋溢着一股浓浓的书卷气。 “三姐姐。”她叫得亲热,声音快乐得像一只小鸟。 程昭看向她的时候便不自觉带了微笑和宠溺:“菀儿,这样早就打算出门吗?” “要去流珠院用早饭,正好碰到了三姐姐,要不要一起去吃呀?” “不用了,时候不早了,我得去书院。”程昭好声好气地回她,“不过晚膳可以一起吃,我差人去外面酒楼买些好菜回来,你可愿意赏脸过来?” “自然愿意!” 两人话别而过。 到书屋的时候,宋煜和籍泾已经各自入座,两人面前各放着一摞书,半人高,神色颇有些无奈。 她下意识出声:“这是怎么了?” 籍泾开口道:“今日还是老规矩,去藏书阁。” “前些日不是刚整理过吗?” “我们昨日犯了错。” 所以,这是惩罚?倒也不算重。 程昭的神情还算愉快,她一挥手:“那我们走吧。” 籍泾点头:“那我们帮你送过去,这些书都要你誊抄一遍,记得好好写,写不完不许出来。” 她眨眨眼,听出了不对劲:“什么叫帮我?什么叫写不完不许出来?” “学监刚刚来替苏先生传话,说是让你在藏书阁内关禁闭,把宋煜今日还回来的书全部誊抄一遍才可以出来,小惩大诫。” 两摞书加起来一人高,真打算让她抄完啊? “我,你,他”程昭一时间惊得语塞。 “抱歉阿昭,我不知道会这样。”宋煜很后悔,这些书是二哥从藏书阁借走的,今日由他来归还。 若是他今日少还一些就好了,或者过几天再还,这样程昭也能少吃些苦。 程昭摆摆手:“没事,这怎么可以怪你。” 这时候,籍泾将一摞书抱起:“程昭你不必担心,昨日是我和你一起违反了苏先生的命令,稍后我会找苏先生解释,跟你一道去藏书阁抄书。” “不用了,有这功夫,你还是多读些书吧。” “这是诚信问题,犯了错,就该罚,况且,两个人抄书总比一个人要快很多,难道你想在藏书阁内住半月?” “那好吧。” 宋煜和籍泾帮她把书送到了藏书阁,程昭则自带了一套笔墨纸砚。 在藏书阁内坐定,程昭心里嘀咕,昨日还以为不用受罚了,没想到这次的惩罚比以往都重。 她很快驱散杂七杂八的思绪,专心誊抄起来。 这些书上都是螭族文字,没有一个汉文,看上去跟天书似的,程昭得一个字一个字地照着画。 画了七八页她便疲累起来,比起抄书,抄天书要难上十倍百倍。 这时候,籍泾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书 匣子:“苏先生同意了,不过只许我抄一日,明日起我就得去郊外的新书屋帮忙。” “嗯。”她闷闷应声。 说完话,籍泾在另一张桌子前坐下,专心誊抄起来。 一上午的时间一晃而过,书院里有学工送来了饭菜,程昭打算暂时休息一下,顺道去看了看籍泾的进度,他已经抄完一本了。 程昭拿起来翻了翻,见他字体工整,全然不像是第一次写螭族文字,状若无意地问:“这些字长得奇形怪状,跟画儿似的,见都没见过,可是看你的字迹,倒像是之前学过?” “怎么会,”籍泾笑道,“学画画都是由临摹起步,临摹多了,自然有些经验,随便找一幅画放在我面前,我都能仿出五六分相像。模仿一些文字,更是不在话下。” 这么一说,程昭倒是明白了,她轻叹:“这字看久了还怪有趣的,要是能认得就好了。” 籍泾仿佛知道些什么,语气颇为慎重:“你想学这种文字?” “嗯。”她不好意思地摸着头道,“你们也都知道,我诗书不通,文章更是一塌糊涂,虽然每日都有苏先生亲自教导,但是毫无长进,说出去还是挺丢人的。” “不必这样说自己,你的医术,你的性格,都是很好很珍贵的。”籍泾神情认真。 “所以我在想,这些书里会不会有医书啊?书里记载的医治之法跟我们的医治之法是一样的吗?若是学了更多的医术,我会不会更厉害一些?” 谈起医术的时候,她眼底满是光彩,籍泾便鼓励她:“你若是想学这种文字,就去跟苏先生提一提,最好再送些花草过去,他大约是会同意的。” 听他的口气,似乎苏先生认得这种文字,甚至籍泾也耳濡目染知道一些。 螭族文字如今已经牵连到了宋阑,苏先生和籍泾三个人了,这真的是巧合吗? 第一百一十四章 许雨筠的处境 足足抄了一日,程昭才抄完半本书,而籍泾抄完了两本。 她数了数,还剩下六十三本,按照她抄书的速度来算,大约得四个月。 一想到这里,她差点昏过去,伏在桌前唉声叹气:“这可怎么办呀,四个月,我真真是要把手都写断了啊。” 籍泾也有些同情她,这么多书,又全都是不认得的字,难度确实大,还有半月就是腊月了,腊月和正月这两个月是不上课的,程昭只怕要在家里受两个月抄书之苦了。 “这只是刚开始,等过几天写得熟练了,速度会快起来的,两个月就能写完。” “” 程昭带了本书回府,打算晚上熬夜把剩下的半本抄完。 晚饭时候,惊蛰从添江楼买了饭菜回来,喜滋滋地:“小姐,按您的吩咐,买的都是招牌菜,红烧肘子,佛跳墙,素炒什锦,龙井虾仁还有鱼头豆腐汤,另加一碟子桃花酥。” 菜已备齐,程昭吩咐小月去把五小姐请过来。 屋子里烧了地龙,暖和和的,惊蛰一边摆盘一边忍不住微笑,看着有点反常。 程昭问道:“不过是让你买些酒菜,怎么高兴成这样?” “小姐,王掌柜说了,他们酒楼再开一个月就关门了,所以这几天,凡是去店里吃喝的客人,都送鱼汤和糕点,算是对顾客的回报。” 惊蛰这是为白得的鱼汤和糕点高兴。 真是心思简单的丫头啊,程昭倒了杯热水递给她:“握着暖暖手,我且问你,添江楼为何忽然要关门了?” “说是宋阑公子走了,他便也没了坚持的意义,打算回老家去颐养天年了。” “王掌柜正是壮年,不至于回老家颐养天年啊?” 程昭对这位王掌柜的印象很好,说话做事圆滑周到,上上下下打点得妥妥帖帖,只几个月的时间,添江楼的名声差点越过了十多年的玲珑阁,足可见他本事不小。 惊蛰钦佩又羡慕:“是啊,王掌柜才三十多岁,又是做账房先生出身,开过各种铺子,实在是厉害,大约是前半生赚的钱够花,这才有底气不做工,安安稳稳地回老家过日子。” “账房先生?” “嗯,等饭菜的功夫,王掌柜便和我说了不少往事,说是他年轻时候做了七八年账房,脑子灵,记账快又准,这功夫留到了如今,酒楼的账目他扫一眼便心中有数。” 若是用来监视许志高,王掌柜倒是个极好的人选。 不对,王掌柜这样好用的手下,宋阑居然没带走,难道也是跟郑炉郑鼎一样,留着给自己用? 还没等她琢磨清楚这些事,小月已经把许雨菀请来了。 程昭出了房门去迎她:“五妹妹,说了一起吃晚饭的,也不知你喜欢吃些什么,便买了几道酒楼的招牌菜,你看看,合不合胃口。” “三姐姐喜欢的,我必定也喜欢。”许雨菀笑着上前拉住她的手,姐妹两人携手进了屋子。 一桌丰盛,许雨菀心中便有数,这次吃饭不是为了吃饭,而是有事要说。 程昭帮她夹了颗虾仁:“五妹妹,我们也有好些日子没见过二姐姐了,过两天书院休沐,我们一起去王家看一看?” 许雨菀笑着应声:“自然可以,都是自家姐妹,应该的。” 吃过晚饭,程昭去了嬷嬷屋里看了看小白,小白这些天都恹恹的,不怎么动,她用指尖逗了逗小白,小白也没什么反应。 “嬷嬷,小白这是怎么了?” “这是有小兔子了。” “”明明之前还是那么大点儿,现在已经快要做母亲了,程昭心里有些怪怪的,“我见村里的姑婆们生孩子都痛得大叫,为什么还要生呢?” “生孩子是传宗接代的事,是应当做的事,没有为什么。” 程昭忽然想起她启蒙的时候,总是对什么都好奇,随便指着什么东西就问嬷嬷,这个为什么是这样的?那个为什么是那样的? 嬷嬷读书不多,只能闷闷地憋出一句:这些东西本来就是这样的。 她似懂非懂地点头,心里无比清楚,这不是她要的答案。 后来,师父给了她答案,说来很神奇,师父比村里最年长的老人还要博学,对任何事情都是信手拈来。 唯有对生孩子这件事,师父说过一个很奇怪的回答:“大约是她们,心甘情愿吧。” 隔天一早,程昭先带着惊蛰去了趟朱花匠那里,挑了两盆花打算给苏先生送去。 苏先生收了她的花:“多谢你为书院的美丽做出了 一丝贡献。” “”程昭想说的话噎在嗓子眼,只能笑着点头,“应该的。” 此后程昭一连三四日都送花过来,银子花了不少,苏先生还是没有丝毫心软的意思。 这时到了休沐日,程昭和许雨菀早早便约好去王家,两人穿戴打扮一番一道出了门。 王家富丽,程昭一路走一路看,发现越靠近许雨筠的屋子越冷清寒酸,可见,二姐姐的日子过得不怎么好。 路过一处假山,隐约能听到有人在议论。 “少夫人是姨娘所出,姨娘如今疯癫了,少爷哪里会碰她,还怕生出一个傻子来呢。” “管她有没有孩子,夏荷姨娘的孩子快要落地了,大夫说她的肚子尖,生的一定是男孩儿!” “以后这王家还是夏荷姨娘说了算,我们平日里多去那里走动走动,说不定能到姨娘手底下伺候呢。” “谁说不是呢,姨娘那里连哑巴丫环都容得下,我们去了自然也是一片光明。” 许雨菀轻咳一声,假山后的议论声立刻止住。 待到两人进了许雨筠的院子才发现,里里外外竟没什么丫环。 还是寒露出来倒水看见了她们俩,叫了一声:“三小姐五小姐,你们怎么来了?” 许雨菀一派真诚:“我们来看看二姐姐。” 程昭则冷漠许多,看了眼周遭,冷声道:“枯草都长成这样了也没人来收拾一下吗?这院子里的丫环都死哪儿了?” 话音刚落,外头进来四五个丫头,没好气道:“我们不过是出去了片刻,小姐说话这样难听做什么?” 第一百一十五章 挖坑给她踩 听声音,正是在外头假山嘀咕议论的那几个丫头。 “差事办得难看,还嫌我说话难听?”她气势强硬。 人向来是欺软怕硬的,见来了个硬茬,丫头们也不敢再嘴硬,全都悄无声息地垂下头去。 唯有最前头一个粉衣丫环,长得有几分姿色,仍大着胆子回话:“您是许家的小姐,我们自然是惹不起的,不过王家的丫头自然有王夫人来教训,王夫人明辨是非,定然能给我们一个公道。” 许雨菀见状,忍不住也要为程昭说话:“你这是怪我们仗势欺人了?”不过她的腔调温温柔柔,没有丝毫威势。 “奴婢不敢。”粉衣丫环轻哼一声,高傲地别过脸,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气焰嚣张,又一口一个王夫人来压她。 程昭不禁多看了她几眼,她生得好看,脸蛋圆润饱满,嘴唇微翘,便显得有些泼辣,不像是刚进府的小丫头,倒是跟之前的夏至有些像,在当家主母身边待久了,自然而然染上了一种骄矜气势。 程昭打量她片刻,轻轻地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青柳。” “青柳,你先前是不是在王夫人那里当差?” 提起这个,青柳扬了扬下颌,更加得意:“是啊,我娘是王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嬷嬷,我自小便是在夫人跟前儿长大的。” “真是好福气。”程昭夸了一句,不再跟她计较,拉着许雨菀往屋子里去,“走吧,我们进去。” 见程昭败下阵来,青柳的态度更得意了些,冲着后头的一帮小丫环扬了扬下巴,看,许府的小姐都奈何我不得。 许雨筠这两日病了,正恹恹地躺在床上,听见外头的动静,还以为程昭要帮她出出气,结果也是个色厉内苒的家伙,她失望地垂下眼,恨程昭没用。 程昭和许雨菀进了屋子,寒露忙活着倒茶,看她们的目光里带了感激,如今的境况,紫竹姨娘疯了,老爷和夫人不闻不问,只有三小姐和五小姐还记得姐妹情分,特意来王家看望。 许雨菀坐在许雨筠床边,握住她的手关切道:“二姐姐这是病了吗?有没有请大夫过来?” “不需要你们假惺惺!”许雨筠把她的手推开,面上带着生人勿进的疏远。 她一向骄傲,偏偏最狼狈的模样被她们两个看见,心里自然有气。 许雨菀神情有些尴尬,咬着唇,小心翼翼地:“二姐姐,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还是说你身体不舒服,所以心情不好?” 她冷言冷语:“你们如今过来,不就是看我笑话吗?” “怎么会!我们是亲姐妹,自然希望你好好的。”许雨菀急急忙忙表明态度。 “是啊,二姐姐,我们今日过来,千真万确是来看望你的。”程昭也温声细语对许雨筠道。 紫竹已经疯癫了,如今唯有许雨筠的处境有可能唤醒她,甚至撬开她的嘴,程昭打算做一次尝试。 见她们真诚客气,许雨筠的脸色总算好看几分,语气依旧懒懒的:“你们能帮我什么?能改变我如今的处境吗?能救我离开王家吗?” 许雨菀言辞恳切:“我去求求父亲母亲,或许他们有法子。” “我这里的境况他们早就知道,至今都没派人来问一句,你真以为你去求,就有用吗?” 许雨筠很灰心,父亲只在乎利益,曹秋柏是嫡母,对她只做到面子上的照拂,自从紫竹被送去花茶庄,已经很久没有人关心过她了。 她自小在紫竹的庇护之下娇养着长大,衣裙首饰,胭脂水粉,什么都不缺,想要的事也都能做到,前十几年,她以为事事都是顺心的。 可如今,不过短短一年,她嫁了人,尝遍了人情冷暖,还被青柳那丫头欺负,真是耻辱窝囊到了极点。 程昭轻轻开了口:“求人不成,那就求己。” 她话里带着深意,许雨筠和许雨菀都下意识地看向她:“你有办法?” “二姐姐受了委屈,主要还是没抓住王少爷和王夫人的心。王夫人是你婆母,也是这府里当家主母,当务之急是哄好她。至于王少爷,则是夫妻间的事,二姐姐不如好好想想,该怎么修补夫妻感情。” “这些我自然知道,”许雨筠不满地追问道,“我就是想知道,该怎么做?” 程昭吐出两个字:“身孕。” 身孕?王子安根本不来她这里,如何有身孕? 许雨筠还想再问,程昭已经拉着许雨菀出了屋子。 青柳正坐在檐下嗑瓜子,闲适又自在。 程昭深深看了她一眼,冲她招招手,青柳果然跟了出来。 程昭递了一锭银子过去,语重心长:“青柳你从前是伺候夫人的,应当也知道,人有东山再起的一日,我家二姐姐毕竟是王少爷的正妻,你不敬着供着也就罢了,还是不要惹着了,日后处境换一换,你尚有后路。” 看在银子的份上,青柳这一次没再顶嘴,点了点头,算是应下。 而此刻的屋内,许雨筠正在低喃:“身孕,身孕,我到哪里去有身孕?” 寒露忽然道:“小姐,或许,身孕指的是夏荷姨娘?” 处理掉夏荷,这事许雨筠想过很多次,可是夏荷谨慎小心,里里外外把院子守得密不透风,出入时身边总跟着七八个丫环婆子,她无从下手啊。 “若是母亲在就好了。”许雨筠眼神有些黯然,往日里母亲总会用尽一切手段护着她的。 寒露便提议道:“要不,我们去找木香姐姐?她毕竟跟了姨娘多年,这种事肯定有办法。” “也好。” 紫竹姨娘被送去了花茶庄,木香仍留在府里,安排去了厨房。 趁着回府探望的时候,许雨筠把木香要了过来,说是身边缺个妥帖的人,曹秋柏没反对,任由她领走了。 木香的到来,无疑给许雨筠带来了希望,她做事沉稳,几下就把青柳那群丫头管得服服帖帖。 许雨筠把她当成心腹,主动商量起除去夏荷腹中孩子的事来。 “她处处谨慎小心,不过,唯独对少爷是千依百顺,那我们就只能从少爷身上下手。”木香见多识广,很快有了主意。 第一百一十六章 谋杀亲夫 程昭已经抄书七八天了,花儿也送了七八天了。 这天午后,她正闷头琢磨,嘀咕道:“籍泾说的送花这法子一点儿用都没有啊。” 话音刚落,苏先生就进来了。 他披着单薄的斗篷,带进一阵寒霜,眉眼淡淡的,却有一种要把人看透的犀利。 程昭一下子坐得端正起来,笑着道:“苏先生,你怎么来了?” “你送了那么多天花,还算有用。” 他这是,听见了自己的嘀咕? “说吧,想求我什么?” 程昭一时间有些心虚,因为螭族文字早早被列为禁书,她犹豫着要不要委婉些。 “求,求你教我这个,”她吞吞吐吐地指着手里的书。 苏先生低头,眉目幽深地看着那本书,道:“教这个?” “嗯。”她缓慢地点头,“不过苏先生要是觉得不合适,不教也行。” 见她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苏先生垂下眼,对上她的视线:“告诉我,为什么要学这个?” “因为这样抄太慢了,而且,我觉得自己在做无用功。” “苏先生,抄书其实相当于把书细细读了一遍,我若是能知道这些文字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就算是读了这么多书?” “而且,苏先生您常说,我不求上进,如今我打算上进上进,那您能不能帮帮我?” 她说了这么多话,苏先生的面容并没有软和下来,认真道:“程昭,等到年后,我们就搬去郊外了,到时候有琴棋书画,射箭,算数等很多东西可选,我劝你,还是不要学这个了。” “那好吧。”她闷声应下。 苏先生以为她就此放弃,稍稍安心,可是下一秒,程昭再次开口:“那苏先生能不能把这些书借我,我自己研究。” 她执迷不悟。 苏先生严肃拒绝:“程昭,这世上有些禁忌是不能触碰的,碰了就是劫难,你可明白?” 他罕见这样严肃的时候,像是风雨欲来的天幕,阴沉沉,乌坠坠,仿佛要把人压死。 她眨了眨眼,有些困惑,可是籍泾说了,苏先生会答应的啊,怎么苏先生现在的反应这样激烈? “以后别再提这事,这些书你也不必抄了,寻些佛经抄吧,静静心。”苏先生把这些书抱起来丟进了墙角的大箱子里,又重重上了锁。 再说下去苏先生只怕真的会生气,她只能应声:“嗯。” 王家出了事。 王子安死了,王夫人封锁府中,请来了最好的大夫和仵作,发誓要找出凶手。 大夫验毒,仵作验尸,很快便有了结果,是王子安腰间的那块青玉玉佩上染了毒。 王子安把玩玉佩,再加上手上有细小伤口,毒素入体,人很快就咽了气。 青玉玉佩是许雨筠送去的,嫌疑一下子就落到了她身上。 许雨筠毕竟是许家人,这事不好家里解决,王夫人直接带着尸体和人证去了知州那里。 人证物证都在,许雨筠却抵死不认,黄知州不喜欢严刑逼供,再加上这事牵连王家和许家,都是绵州首屈一指的富商之家,两家的面子都得看,最后只能择日再审。 消息传到许家的时候,许雨筠已经被关进牢里。 许志高自然是不敢相信的:“怎么会这样?” “这,这不可能吧?”曹秋柏也惊诧,许雨筠虽然性子娇纵,但是谋杀亲夫这事,确实不像是她能做出来的。 这事关乎两家的情谊,又关乎名声,若是有一个谋杀亲夫的姐姐,程昭和许雨菀许雨锦的婚事都得受影响。 “绝不能认罪!无论这事是不是她做的,都不能是她做的。”许志高斩钉截铁道。 曹秋柏满脸忧愁:“死的是王家独子,王夫人哪里肯放过筠儿,这事难啊。” 许志高何尝不知,他总得试一试。 两人厚着脸皮去王家拜访,还没进门就被一盆水泼了出来:“许老爷许夫人还是请回吧,我们家夫人说了,一命抵一命,她定要那小贱人陪葬!” “这事肯定有误会,还请你们去通禀一声,” 不等他说完,里头便有人砸了鸡蛋出来,许志高用袖子挡了,衣角仍沾上了黏黏糊糊的液体,他一阵恶心,只得先离开。 许志高为此事奔走了两日无果,只能唉声叹气。 曹秋柏则理智许多,她劝道:“不如这样吧,我们把紫竹和许雨筠逐出家谱,此后她们二人与许府毫无关系,这样,许家 的名声还有救。” “你看着办吧。”他仍是一个仁慈的父亲形象。 绵州城里这几日街头巷尾说的都是这件事,不出意料地,自然也传到了花茶庄。 那边给程昭来了信儿,说是紫竹几次三番偷偷溜走,被人抓了回来,又闹着要回府去,口口声声说着自己的疯病好了。 程昭嘴角勾起一丝笑,瞧,疯病还是有法子治好的,用许雨筠的命就可以。 入夜之后,程昭独自去了花茶庄,她常给这里的人送银钱,故而她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程昭随意进出。 此时已经是十一月下旬,月色很淡,山间的风声呼呼,一阵又一阵地响个不停,像是吃人的猛兽。 程昭进了紫竹的屋子,屋里寒酸,也冷,紫竹白天的时候闹了大半天出了一身汗,又挨了冻,一冷一热,身子受不住,可不就病倒了,如今正昏沉着,面色苍白,看上去很有几分可怜。 程昭把屋子里的灯一一点亮,七八盏灯一一点上,屋子里霎时亮堂起来。 紫竹被晃得睁开眼,看到了面前的女人,她一张小脸莹白,带着温柔的笑意,看人的时候总有太阳般的光辉射出,颊边酒窝深深,像极了程素素。 “程素素?”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程素素?你来找我索命了?” 程昭没开口,定定地看着她,紫竹越害怕,就越代表她知道些什么。 她的神情由笑意转为阴冷,本就冷冰冰的屋子一下子变得更冷,这时候,窗子忽然被风吹开,屋内的灯灭了大半,只剩下墙角的一盏灯摇摇欲坠。 紫竹被这突然的变故吓了一跳,尖叫出声:“啊!” 第一百一十七章 求她救人 夜色中,她白得极为显眼,周身带着寒意,隐隐透出残忍和压迫,像是索命的白无常。 紫竹蜷着身子,一点一点往后退,恐惧又绝望地冲她喊:“害死你的是许志高,跟我没关系啊。” “你哪里脱得了干系。” 程昭压低了嗓音,声音被呜咽的冷风打碎,丝丝缕缕,愈发阴森可怖。 紫竹本来就烧糊涂了,又被眼前的人一吓,出了一身的冷汗,身子不断地打颤,只一个劲儿摇头:“跟我没关系,跟我没关系,要找去找许志高。” 她的脸上满是泪痕,头发也全乱了,如今这幅恐惧到了极致的神情,倒真有两分疯癫模样。 往日里高高在上的紫竹姨娘,如今也不过是一个做了坏事心难安的悲惨妇人。 程昭喃喃道:“都要找的,你们,一个都逃不掉。” 这句话,像是一句冷酷的诅咒,在紫竹的耳边回荡不停,她本就生了病,这时候惊吓过度,再也承受不住,直接昏了过去。 程昭离开的时候已是深夜,她吩咐门口守着的两个丫头:“明日不必看得太紧,她若是想走,就让她走。” “是,小姐。” 这两个丫头原先在回春堂做工,后来才被送到庄子里,受了她不少恩惠,老实又忠心。 —— 翌日,程昭早早睁开了眼,因为时间尚早,院子里仍然灰蒙蒙的,安宁又静谧。 她披了件单薄的衣裳出了房门,坐在院中的秋千上晃啊晃,晨间的风总有些冷意,落在身上湿乎乎的,她望向远处的山巅,一点点看朝阳升起。 冬日的太阳仿佛只是个简单的点缀,阳光落在身上也带不来丝毫暖意。 她眼下有淡淡青黑,是一宿没睡的缘故,期待又害怕着,程素素死亡的真相。 吃过早饭,她差了小月去前头留意着情况,自个儿则窝在屋里抄佛经,惊蛰在一边伺候着,奇怪道:“小姐前些日抄的不是那些天书吗?怎么今日是佛经了?” 她淡淡回答:“佛经有佛经的好处,晚些时候能用上。” “是给二小姐?” 在惊蛰的认知里,二小姐这次必死无疑。 “是给我母亲。” 程昭早慧,对于母亲一词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不过嬷嬷常说,她和母亲的眉眼很像,有时候照着镜子,仿佛也能想象到那是怎样一个温柔的女人。 “那我也为夫人抄一本佛经!”惊蛰诚恳道。 程昭面上带了些笑意:“好惊蛰,你有心了。” 小月提着裙子一路小跑进来,气喘吁吁道:“小姐,紫竹姨娘来了,正在大门外闹呢,夫人差了小厮出去捉她,不过她机灵,早跑没影了。” “嗯。”程昭面色平和,手上动作不停,照旧抄着佛经,“你继续去前头看着,若是紫竹被抓住了随时来报我。” 曹秋柏是个很谨慎的人,素来护着自己的贤名,如今对紫竹最多只是驱赶,不会下死手。 紫竹救女心切,不会轻易被抓住,反而会想尽一切办法求人。 她在等,等紫竹亲自上门,求她救人。 快到晌午的时候,侧门被敲响,咚咚咚,咚咚咚,一声比一声急促。 惊蛰去开了门,看见外面站了个女乞丐,她身上的衣裳脏兮兮的,汗臭味混合着霉味,她忍不住退后一步,嫌弃道:“去别处讨钱,这里是许府,哪里是你能随便来的地方。” 那乞丐撩起自己的乱发,露出一张晦暗的脸,哑着声音道:“我是紫竹,来找程昭。” 惊蛰细细一瞧,果然是紫竹不假,她惊讶道:“紫竹姨娘?!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话音里忍不住染了幸灾乐祸的快意。 往日里紫竹一次次地陷害欺负程昭,如今她落魄了,上门来求,惊蛰肯定要刁难刁难她。 紫竹忍受着屈辱,沉着脸道:“我要见你家小姐。” “那你总得说清楚是什么事呀?难道我家小姐是什么阿猫阿狗想见就能见的吗?” 阿猫阿狗?紫竹抬眼,恶狠狠地瞪着她。 “你看什么看?还不说,来找我们小姐做什么?” 紫竹受了不少窝囊气,可如今是为着筠儿的命,她不得不拉下脸,说出来意:“来求程昭,救救筠儿。” “她犯的可是谋杀亲夫的罪,我们小姐管不了。”惊蛰说着就要关门,“你走吧,别再来了。” 紫竹没法子,用身子抵着门:“你去禀报你家小姐,我这里 有她想要的东西。” 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惊蛰关不上门,只能低喊了句晦气,朝程昭房间去,走了两步又回头盯着她:“先在这儿等着,不许乱动!” 片刻后,程昭缓步走出,她着一身青色衣裙,面庞干净柔和,看见紫竹的狼狈模样也没什么变化,直到站在那人面前,甚至还点头问了声好:“紫竹姨娘,别来无恙。” 比起刚刚惊蛰出言折辱,程昭给予了她基本的尊重。 这是她被关到花茶庄之后第一次感受到尊重,很难得,但是更加辛酸,世上所有人都是欺软怕硬,趋炎附势,只有被她害过无数次的程昭依旧如此。 “看样子,你过得很好。”紫竹不太甘心,她的每次算计都被程昭化解,最后一次,甚至葬送了自己的未来。 “托您的福。”她彬彬有礼。 紫竹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她的态度越轻快,越让紫竹感受到挫败。 好像她做过的一切事情都是毫无意义的小打小闹,程昭四两拨千斤地解决,而她自己则落到了这般田地。 像是罪有应得。 紫竹想起了昨夜见到的程素素,一定是她化作厉鬼,一直在程昭身边守护着她,不然,她怎么会有这样好的运气? 一想到这里,紫竹的一颗心七上八下地不安着,连求她帮忙的话也迟迟难以说出口了。 程昭见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倒也耐心等着。 倒是惊蛰这丫头憋不住了,嘀咕道:“小姐,她没什么话好说,我们何必站在这里吹冷风?我现在就打发她走吧。” 说罢,她作势要去关门。 第一百一十八章 心存侥幸 紫竹连忙阻止,语气卑微地在她面前低了头:“不论从前发生过些什么,程昭,我如今求你,帮我救救筠儿。” 程昭沉静自持,只有眼睛动了动,长睫似蝶翼翩跹,透着疏离的美,饱满的唇瓣微张,吐出一句不近人情的话来:“拿什么来换呢?” 平心而论,紫竹来找她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 这时候,紫竹也顾不得什么恩怨了,她和筠儿活下去才是最紧要的:“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的,都会给你。” “你随我进屋里吧。” 屋里暖和,紫竹进屋之后舒适地轻叹一声,长久压抑的心情也放松下来。 程昭安坐着,一双明眸停在她身上:“你身上的东西我都不大稀罕,唯独一件,我要程素素死亡的真相。” “她是病死的。产后虚弱,身子没养好,很快就病死了。” 程昭眯眼,神情危险:“你把我当傻子?” “我怎么敢。”紫竹心里藏着侥幸,若说了实话,她和程昭之间岂不是有深仇大恨,到时候程昭怎么可能帮她救筠儿。 如今紫竹走投无路,程昭懒得跟她兜圈子,直接说明了利害:“我要一个真相,无论真相如何,我会放过许雨筠,所以,紫竹,别想在我面前耍花样,你耽搁得越久,许雨筠就离死更近一分。” “我说了实话,程昭,你不能无凭无据地猜测,还把罪责怪在我头上,或许,你该去问问许志高。” 程昭神色发冷,喝了口水,唤了惊蛰进来:“送紫竹姨娘出去吧。” 这是不打算谈下去了。 紫竹看出了她的意思,复又诚恳地强调:“这事真的跟我没关系。” “没关系?没关系你会害怕到雇人杀我?没关系你会处处刁难我?紫竹,你还是不要仗着自己有几分手段就把别人当傻子了。”她冷笑着嘲讽道,“我以为你在花茶庄那些日子脑子还算清楚,现在看来,是我高估了你。” 她们之间结怨颇深,紫竹如今居然还在幻想着粉饰太平? “”紫竹仍然犹豫。 惊蛰扯着她起身,推推搡搡把她推出了侧门,重重地关上门。 冬日里冷,紫竹身上的衣裳根本不够御寒,她两手抱在胸前,靠着墙壁取暖,细细琢磨着程昭的话。 那样信誓旦旦,莫非是真抓住了什么把柄? 只怕是证据不足,这才逼着想听她亲口说出来。 她小心翼翼地过了独木桥,朝着官府那边过去,重审许雨筠就在今日午后,时间差不多了,她得过去看看。 不到黄河心不死,便是紫竹如今的状况,她心里仍存着侥幸,觉得许志高会出面救许雨筠,毕竟,那是他第一个女儿,刚出生那两年,许志高日日抱着,陪筠儿玩耍,如今,他应该也不至于太过绝情吧? 她到的时候,黄知州已经升堂了,门外挤了一大群看热闹的百姓,一个个对着堂上的许雨筠指指点点。 “真是最毒妇人心啊,谋杀亲夫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谁说不是呢,死的是王家独苗,王家怎么可能善罢甘休,一命抵一命吧,只是这小娘子才十几岁,如花似玉一样的年纪,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你们不知道,听说她嫁过去之前已经破了身子,这叫什么,这叫不检点不自爱,有这样的下场也活该!” 明明是绵州首富许家的二小姐,如今沦落为阶下囚,还要被来往的百姓指指点点说三道四,紫竹听得愤恨咬牙,但是她现在冲进去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混在人群里看着,期待着许志高来救筠儿。 “堂下许雨筠,本官问你,你是不是用毒谋杀了王子安?” “冤枉,我实在是冤枉!”许雨筠哭得泪都干了,“大人,我怎会害自己的夫君啊!这是要杀头的罪名,难道我不要命了吗?” “当铺的人作证,是你身边的丫环寒露买走了玉佩,药铺的人作证,是你身边的丫环木香买了断肠草做毒药,王家的丫环青柳作证,是你亲手给王子安戴上了玉佩,人证物证俱在,你还不认?” “是木香,是木香,是她买错了药,我本意是想买些媚药来,拉近夫妻感情,可我万万没想到,木香买来的是毒药啊,知州大人明鉴,我冤枉。” 黄知州脸色很难看:“木香已经死了,你是抱着死无对证的想法,要把事情都推在她身上吗?” “死了?”许雨筠跌坐在地。 “木香只是一个普通丫环,她换你的药做什么?倒是你院子里的青柳等一众丫环作证,你每日咒骂王子安,显然是恨 毒了他,你的嫌疑最大!” 许雨筠哭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人证物证俱全,若是犯人仍然不肯认罪,少不得要用刑了,只是她毕竟姓许,黄知州有了片刻犹豫。 王夫人上前,她一身白衣,正在为王子安办丧事,看向许雨筠的目光淬了毒,恨不得亲手杀了她:“你这贱人,敢害我儿,我必要你陪葬!” 说罢便跪地看向黄知州:“黄大人,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这毒妇害了我儿,恳请您秉公执法!今天必须给我们王家一个交代!” 王夫人一等再等,等到了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看着这事拖下去了,她要许雨筠这贱人为她的儿子陪葬。 事情拖到现在已经是看在许府的面子上了,今日若没个结果,只怕要遭人议论。 黄知州便道:“犯人许雨筠谋杀亲夫证据确凿——” 没等他说完,许家来了人,紫竹一眼便认出,那是许志高身边的得力小厮,她心中一喜,筠儿有救了。 那位小厮冲着黄知州磕了个头:“知州,犯妇许雨筠早被逐出家谱,从此不是许家人,她做的事跟许家没有半分干系,还请知州明察。” 紫竹险些没站稳,他不是来救筠儿的,是来撇清干系的。 好一个许志高,竟然如此绝情。 紫竹气得吐血,她这些日子过得不好,身子也亏空了,时不时手脚无力,如今竟是直接吐出一口血。 第一百一十九章 吐血是命不久矣的征兆。 紫竹怔怔地看着自己掌心的血迹,旋即大笑起来,她的笑声狂浪,像是什么都不在乎了。 她的行为怪异,笑声更加渗人,似鬼哭狼嚎,周围的人渐渐绕开了她,形成一小块真空地带。 堂上的人也被这诡异的笑声引得看过去。 虽然衣衫破旧,但是许雨筠仍然认出了那是自己的母亲,像是要竭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手脚并用朝着外面爬,不顾一切地大喊道:“阿娘,救我!” 没爬两步便被官差拦住,重新按在地上:“老实点。” 许雨筠已经好几天没梳头了,头上长满了虱子,身上的衣裳虽然完好,却沾了不少尘土,晚上还被蟑螂老鼠爬过,脏兮兮的。 母女两人,同样的狼狈。 紫竹满眼泪痕地看向许雨筠,那是她最疼爱的女儿,她如何不心疼。 只是如今的处境,完全没办法救她。 “阿娘,我没有杀人,你告诉他们,我没有杀人啊!”许雨筠凄厉呐喊,“阿娘,你看看筠儿,你救救筠儿啊!” 既然许家放弃了许雨筠,那也不需要再顾虑什么,黄知州继续道:“犯人许雨筠谋杀亲夫证据确凿,按本朝律例,以命相抵,判秋后处斩。” 话音落,许雨筠绝望地看着门外,因为紫竹走了,飞也似的跑走了。 她的父亲,把她逐出家谱,她的阿娘,不管她,也不救她。 许雨筠又急又气,一口气提不起来,瘫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王夫人深呼一口气,缓缓站了起来,这件事总算是尘埃落定,大仇得报,她心里畅快。 只是离秋后问斩还有大半年的时间,难免便宜了这贱人,她恨不得许雨筠即刻死去。 她冷眼看着昏倒的许雨筠,在她身上狠踹了一脚。 这一脚突如其来,官差来不及阻拦,黄知州也没有出声责怪,也就由着她去了。 许雨筠被押进死牢,王夫人还悉心“打点”了一番,保准叫她这大半年生不如死。 外头更冷了些,冬日里连一丝太阳也无。 惊蛰等得不耐烦了,问道:“小姐,嬷嬷她们出门也快回来了,若是紫竹姨娘不过来,或者来晚了,怎么办呀?” “稍安勿躁。”程昭继续抄书静心,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乱,她得保证十二分的冷静。 听竹院的门再次被敲响,这一次的敲门声急促又响亮。 惊蛰不耐烦地开了门,看清面前的紫竹:“你又来干——” 不等她说完,紫竹已经将人推开,跌跌撞撞地冲进了程昭的房里。 惊蛰连忙关了门,不悦地喊道:“哎,你怎么这样!” 紫竹没了刚刚的趾高气扬,她面色灰败,跪在程昭面前,磕着头恳求道:“程昭,救救筠儿,只要你能救她,我什么都愿意做。” 程昭停下手里的佛经,或许是因为佛经度化,她的冷酷里带了一丝悲悯:“你知道我要什么。” 紫竹不敢隐瞒,老实道:“我说,我说实话,当初是我提议在程素素的饮食里做手脚,许志高同意了,他收买了大夫,收买了厨房的丫环,每次在她的吃食里加一点点,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程素素便消瘦下去,大夫只说是产后虚亏,不会引起怀疑。” 程昭咬唇,她用了很大的力气,唇角流出了血,浓烈的腥气溢满口腔,她觉得一颗心难过得快要死掉了。 面上竭力保持着镇定:“那我祖父呢?” 这事紫竹也知道,杀掉程素素之后,许志高的欲望越来越大,萌生了处理程老爷子的想法。 “他,年纪大了,接受不了丧女之痛,很快病倒了,本来好好调养还是能好的,许志高仿着他的笔迹留下遗书,做出自杀的假象。自杀这事传出去毕竟不好听,族人们得了许志高的钱,便说他是病死的。” 紫竹心知自己要死了,故而无惧无畏,把真相一一说了出来。 程昭越听越心寒,她自小对祖父和母亲没什么印象,然而血脉相连,知晓他们真正的死因之后,她的心底钝痛,像是被没开刃的刀子慢慢磨着,鲜血淋漓。 许志高动的手,紫竹也逃不了干系,一个是凶手,一个是帮凶。 “好得很。”她咬牙切齿,眼眶忍不住通红。 紫竹抬头看她,眼底有不惧一切的勇气:“你要的,我给了,我要的呢?” 她算好了一切,早有安排:“我会找个死刑犯把她换出来,只是今后,她只怕要隐姓埋名地 活着了。” 紫竹得寸进尺:“给她足够的钱,给她安身立命的地方。还有承崇,让他安心科考,以后家产,也有他的一份儿。” 程昭冷淡道:“凭什么呢?” 紫竹重重磕头,额头都磕破了,她破釜沉舟:“当年的事有证据,我会去官府自首,将事情一一解释清楚,所以,照顾好筠儿,我会让你满意,满意地看到许志高伏法。” 这是一个很大的诱惑。 程昭犹豫着,她一边迫切地想要结束许家的这些污糟事,一边又没想好,曹秋柏和菀儿她们,该何去何从。 紫竹猛地咳了一声,咳出一口鲜血,程昭的裙摆霎时染上血迹,似一朵绮丽浓稠的花。 “你怎么了?”程昭半蹲下身,帮她把脉。 把脉的结果让她大惊失色,紫竹的身子已经不成了,命不久矣。 程昭先前几次去花茶庄,见她面色苍白,只当是受了下头的人虐待,原来她有隐疾,在花茶庄受了几个月的苦,一下子爆发出来,危及性命。 怪不得她这样坚决地磕头求自己,原来是打算用自己的命,换儿女一生平安。 程昭知道,这件事拖不得,若是紫竹死了,她没办法再把真相大白于天下。 “好,你去自首。”她下定了决心,到时候许志高出了事,偌大家业,她跟曹秋柏平分就是。 “多谢程小姐。”这是紫竹头一次这么叫她。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最后,还是姓程的赢了。 程素素生了个好女儿,又为她安排了一桩好亲事。 说罢这话,紫竹头也不回地离开。 第一百二十章 家产 紫竹走了侧门进官府,这是程昭的吩咐。 黄知州认得她,又按照她的要求屏退众人,单独听她说话。 紫竹一五一十地说出真相,谋害程素素,谋杀程老爷子,一件件往事被翻出来。 黄知州越听越心惊。 这是家丑,黄知州秘密审这个案子,不许人围观。 紫竹说得振振有词,又拿出了不少证据,当初的那个大夫和丫环早就寻不见人影,紫竹保留了毒害程素素的药方和许志高仿造的程老爷子的遗书。 黄知州心存疑虑:“为什么来自首?” 紫竹字字泣血:“几个月前,许志高差点掐死我,如今,筠儿遭难,他撇清关系,何其绝情!我的筠儿出事了,我要他一起陪葬!” 这事非同小可,牵涉到绵州首富许家,黄知州一时间下不了决心。 绵州富庶,若是许家倒下,要有多少商铺关门,又要有多少百姓失业,到时候绵州的商界势必有一场腥风血雨。 他是知州,最怕绵州不安宁。 正在犹豫的时候,仇斛仇老来了,仇老德高望重,任绵州知州多年,得百姓爱戴,更得黄知州尊敬。 黄知州把仇老请到屋里说话:“是什么风把您老吹来了?” “是程昭和宋煜那孩子请我过来的。” 是为着紫竹的事情,黄知州心里有数,他很为难:“许家财富力强,不能贸贸然处置。” “我知晓你忧心些什么,不过有件事,我得告诉你,十多年前,我任知州时,京城有位贵人来绵州游玩,住在程家。” “贵人?哪位贵人?” 仇老没明说,只道:“最贵的那位贵人,万人之上。” 黄知州心里一个咯噔,原来程家还有这份机缘。 仇老继续道:“若不提那一位,如今还有宋家,程素素对宋家有恩,宋煜的态度很明显,若是此事黄知州无法处置,他可以帮程昭写一份诉状,递到京城去,到时宋家会鼎力支持。” 黄知州这时候,丝毫没有犹豫了,他打算想一个稳妥的法子,悄无声息地把许志高给办了。 说到此处,仇老点到为止:“余下的事情,还望知州办好,办得圆满。” 送走了仇老,黄知州继续审问紫竹,拿到了她手上的供词和证据,画押入狱。 一连三天,黄知州都没睡好,他从没遇到过这样棘手的问题,不能贸贸然抓了许志高,影响绵州商贸繁荣,又不能不抓,会得罪贵人。 这期间,程昭在游说王掌柜。 他正当壮年,又有经验,等许志高伏法之后,偌大局面要有人操持,程昭自认没这个能力,故而低三下四地求了王掌柜两日,终于求得他心软,答应下来。 有了王掌柜,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当夜,王掌柜派出手边暗卫,悄无声息地捆了许志高送到了黄知州府中。 黄知州见状,先是愣住,后头反应过来,怒喝道:“你是谁?怎可在绵州地界贸然抓人?” 王掌柜掏出一块令牌:“荣小王爷令下,黄知州若是两日之内不解决这事,荣小王爷会把人带去久安,亲自处置。” 荣小王爷,可算是京城最神秘的人。 他常年戴银面具,据说,从没人见过他的真容。 这事,居然还跟荣小王爷有关系? 黄知州说出顾虑:“许志高倒下,绵州不知要有多少商铺遭殃,我是绵州知州,不能如此草率动手。” “你尽可放心。” 多方施压,黄知州无奈道:“既然如此,下官会将这事处理好。” 事已至此,多方插手施压,黄知州便知晓,这一次,无论许志高认不认罪,他都得死。 许志高被秘密押进死牢,一日日地折磨, 十二月,天气愈发冷了,程昭整日窝在院子里抄书,门都不出。 许志高失踪了,曹秋柏派了很多人出去寻找,已经五天没有任何消息了。 许雨菀觉得眼皮突突地跳,时时刻刻陪在母亲身边:“母亲,你说父亲究竟是去哪儿了?” 曹秋柏心中不安,但又说不出为什么不安,偌大一个活人不知所踪,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去哪儿不重要,重要的是家业。”曹秋柏很清醒,家里产业众多,如今是由许志高的亲信在管理,不过肯定不能长久,她得让自己的亲信接手一些产业,防患于未然。 无论许志高发生什么事,偌大产业必须牢牢把握在自己手里 。 那位亲信叫胡旻,是曹秋柏从曹家借过来的,为着安稳,她把契书也一并拿了过来,捏着他的身家性命,牢牢将人把在手里。 有曹秋柏插手,只十余天的时间,胡旻便接手了十几家铺子。 另外的几十家铺子则由王掌柜接管,曹秋柏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因为各种印章契书都落在了王掌柜手里。 “这怎么可能!”曹秋柏不信,“哪里横空多出来一位王掌柜!” 胡旻无奈道:“许家的大部分田产铺子都从官府过了明路,归程昭小姐所有。” 曹秋柏咬牙:“这不公平!我去找知州评评理!” 见事情安定下来,黄知州这个时候跟曹秋柏说了实话。 许志高杀妻杀岳丈谋夺程家财产,如今事情真相大白,判归还所有家产给程家后人,也就是程昭。 曹秋柏几乎咬碎一口银牙:“怎么可以!我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心力!” 黄知州道:“你的嫁妆,仍然归你,程昭小姐心善,留了十几家铺子给你,算是很有情有义啦。对了,那座宅子,是程府,你择日带着子女搬出去吧。” “知州,这不可以!我们家为绵州繁荣坐了多少事,你不能就这么——” “好了!”黄知州不耐烦,丢出一份文契,“案子已经查明,田产地契该如何分配也一目了然,你,别再胡搅蛮缠了。” 曹秋柏捏着一纸文契,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楚,她得带着她的嫁妆离开程府,多么可笑! 出了官府,她带了人,气势汹汹地找上听竹院,程昭正在院子里荡秋千。 曹秋柏气急败坏:“好谋划啊,程昭,你真是好谋划!” 程昭转过头来,冷冷地看着她:“是啊,我终于为死去的亡灵讨回了公道。” 第一百二十一章 油盐不进的程昭 直到这时候,曹秋柏才察觉到不对劲。 程昭在意的是报仇,而她在意的是家产,两人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但是这正反应了一件事,许志高入狱跟程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然她怎么会说大仇得报这样的话。 仿佛抓住了关窍,曹秋柏恍然:“是你,是你害得他入狱?” “夫人慎言,”程昭似笑非笑,仍是一副恭顺模样,“是黄知州明察秋毫,我只是一介女子,怎么有那样大的本事?” “可你刚刚明明——” 看在许雨菀的面子上,程昭对她,仍然保留了几分尊重:“夫人,与其在这里掰扯这些,不如赶紧去收拾了东西离开程府,您觉得呢?” 曹秋柏面色一紧。 听黄知州的口风,许志高大约是回不来了。 做了这么多年夫妻,曹秋柏也清楚,许志高靠不住,他今日能轻易弃了紫竹和许雨筠,明日也能这样对待她和菀儿锦儿。 倒也不必费心在许志高身上,她一心只想要家产,只要拿捏住程昭的把柄就是。 理顺了思路,曹秋柏心里便有了主意,挥手驱散身后的一众丫环婆子。 偌大听竹院,便只剩她们两人,周遭静得很,只有水声潺潺。 她脸上带着讨好的笑:“阿昭,你别多想,我刚刚是着急了才那样说话,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我不怪夫人。” 气氛稍稍缓和,曹秋柏缓缓朝着程昭走过去,没了刚刚的强硬,苦口婆心道:“程昭,如今我们有共同的秘密,正该是一体啊,我虽然是继母,不过我会把你当成亲生女儿来疼爱的,再说了,家事复杂繁琐,你一个小姑娘哪里管得过来?” 她打算将程家的家产和曹家的嫁妆混为一体,再从中捞取好处,慢慢图谋。 程昭神色未变:“夫人,我还是那句话,三天时间,你若是不搬走,我会请知州帮忙,送你们离开。” “程昭,你已经有了宋家那门顶好的亲事,何苦要亲手毁了它呢?” 提起亲事,程昭总算有了几分波动,不过并不是惧怕,而是嘲讽的薄笑:“我何时说要毁亲了?” 她仍是一副为你好的温和嘴脸:“若你有一个杀人犯的父亲,宋家怎么可能会要你,黄知州答应帮你瞒着,旁人可不一定。” 拿亲事来威胁? 程昭心底冷哼一声,不甚在意:“若是瞒不住也就罢了,反正这事,宋煜是知道的。” 宋煜知道? 她莫不是在炸自己?曹秋柏仔仔细细地观察她的神情,无奈,看不出丝毫破绽。 “即便宋煜知道,婚事毕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宋家老爷夫人终归是会介意的,阿昭,你还是要三思啊。”她绵里藏针,字字敲打。 程昭眸底温度很淡:“夫人,若你不在意小五和小七的名声,这事尽管往外说,大不了鱼死网破。” 是啊,许志高杀妻夺财的事情一旦传开来,程昭的名声保不住,菀儿和锦儿的名声也保不住。 曹秋柏疏忽了,复又看向程昭,面前的少女从始至终都是镇定自若的,反倒是自己,几次险些失态。 她轻敌了,或者说,程昭藏得太好。 没了威胁的筹码,曹秋柏只能软和着声音,退而求其次地拉下脸恳求:“你说得有理,不过这一大家子人,个个都要吃饭,偌大家业,分我一半,不过分吧?” “夫人,我给你留了十几间铺子,够你们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曹秋柏不太高兴,十几间铺子才哪儿到哪儿啊,难道要她们一辈子节衣缩食地过吗? “从你进府,我自认对你不薄啊,阿昭,老话说得好,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总归要顾及与菀儿的姐妹情分,是不是?” 程昭清醒理智,这个时候,她是万万不能让步的,软弱了一次,曹秋柏会死缠烂打,要得更多。 她神情坚决冷漠:“正是顾及了,才有这十几间铺子,若是不顾及,夫人什么都带不走。” 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曹秋柏没了法子,脸上忍不住溢出愠怒之色:“你这孩子,真是白费我一番苦心。” 废了一番口舌,什么都没得到,曹秋柏气呼呼地回了流珠院,扶额沉思。 千年的狐狸斗不过一只小狼崽子,她深感耻辱。 黄知州已经给了分配家产的文契,情况对她们很不利,若想得到更多,只能是程昭拱手相让。 三天的时间,该怎么让程昭 改变主意? 她苦思无果。 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情,许雨锦仍在院里无忧无虑地踢毽子。 许雨菀路过,见她这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气得夺了毽子,把人斥骂了一顿。 许雨菀很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许雨锦偏偏还要顶嘴:“五姐你也没厉害到哪里去!过几天还不是得灰溜溜地搬走?” 这话专往心窝子戳,许雨菀气急,直接给了她一巴掌。 姐妹俩闹了争执,去了曹秋柏面前分辨,这事一听就知道谁对谁错,曹秋柏罚了许雨菀去祠堂跪着。 衣香怯怯地提醒:“夫人,里面的牌位撤了大半,只剩下姓程的了。” “那就去门外跪着。”曹秋柏更加心烦意乱。 许雨菀在流珠院门外跪了一下午,跪得人都发昏,直到天黑才被谷雨送回了房间。 夜晚,房里熏了花香,混合着温热的水汽,芳香四溢。 许雨菀洗了个热水澡驱散周身寒意,谷雨细心地帮她的膝盖揉红花油。 “嘶,轻点。”许雨菀痛呼出声。 “小姐,何必如此呢?”谷雨很心疼,跪了一下午,挨冻不说,白嫩嫩的肌肤上也满是乌青。 许雨菀眼里有光芒溢出:“值得。” 谷雨只能把动作放得更轻一些,一点一点将淤青揉开,做完这些,许雨菀疼得出了一身汗。 她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的容貌,自言自语:“分明不差啊。” 可是为什么宋煜公子不曾多看一眼。 夜凉如水,程昭早早躺下。 将睡未睡之际,她想起了床底下有什么东西,翻找片刻,掏出一本满是灰尘的书。 这是她手上唯一一本用螭族文字写的书,还是一本医书。 第一百二十二章 许雨菀留下 隔天一早,许雨菀来了听竹院。 程昭仍在抄佛经,闻言停下动作,差惊蛰把人请进了屋里。 面对许雨菀,程昭始终是有两分不忍心的,菀儿算是这个家里唯一对她不错的人。 若是许雨菀提出请求,她未必不会心软。 两人坐定,许雨菀丝毫不提那些事,只一个劲儿地问她好不好,这几日在做什么。 亲切地拉了几句家常,程昭的防备心稍减,认真答她:“在抄佛经,是苏先生的意思,嫌我一手字写得太差。” 许雨菀眯眼笑着:“三姐姐的字我见过,分明是很好看的,哪里会差?” “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抄就抄吧,等开了春,可以用来为我母亲做法事。” 程昭的生辰在初春三月,母亲的忌日是在四月。 提到这个,许雨菀的笑意收敛,真诚道:“那我也抄一些佛经,表示心意。” 这边说罢,许雨菀又道:“三姐姐,十二月和正月不必去书院,我总觉得无趣了些,我们要不要出去逛逛?” “你昨日在冷风里跪了那样久,今日进门都是由谷雨扶着,不必为了哄我高兴,爱惜自己的身体要紧。” 许雨菀的眼眶一下子通红,声音低弱:“三姐姐,你知道了?” “嗯。姐妹间小打小闹,何必罚得这样重。” “才不是小打小闹,母亲居然说三姐姐坏话!”许雨菀替她抱不平,“我顶了几句嘴,母亲恼羞成怒才罚了我。” 原来是这样,程昭心下了然。 昨日曹秋柏气急,又见菀儿帮程昭说话,自然罚得狠心。 程昭到底有几分感动,轻叹着:“其实你没必要为了我跟夫人顶嘴。” “总之,公道自在人心,父亲对不住程家,我们于你而言,是杀母仇人的妻女,三姐姐无论如何做,都很应当。” 许雨菀的话很真诚,是完完全全站在程昭的角度考虑事情,体谅了她的难过与纠结。 向来冷静自持的程昭此刻也忍不住流露出一丝脆弱。 “三姐姐,你放心,我会劝说母亲离开,绝对不多要一针一线,该是你的东西,全都是你的。” 昨日的曹秋柏贪婪,今日的许雨菀贴心。 程昭对她态度愈发亲切:“那些铺子都是我看在你的面子上送的,菀儿不必再说。” 许雨菀坚决不收,甚至当晚去求了曹秋柏,得了禁足的惩罚。 听了这个消息,程昭有点惋惜,许雨菀太固执,便显得格格不入,到时候她们举家搬走了,她该怎么跟其余几个兄弟姐妹相处。 三日的时间很快就到,曹秋柏带着嫁妆和几个儿女一起搬走。 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曹秋柏买的新宅子在宋家旁边。 听到这个消息,程昭只是冷冷一笑,住得近,很多坏话慢慢地就能传过去。 曹秋柏大约是想把程昭说得一无是处,毁掉她和宋煜的婚事吧。 曹秋柏一走,带走了不少丫环小厮,偌大程府空了下来。 王掌柜在牙婆那里买的新丫环随后就到,身契全数交到程昭手里。 她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大门处的“许府”换下来,换上了“程府”。 小厮攀着梯子上去,程昭站在底下看着,不知不觉眼睛发热,一边的钟嬷嬷更是直接哭了出来。 “太好了甜甜,我们程府又回来了。” “是啊。”程昭用了大半年的时间,终于把程府讨了回来。 换掉匾额,接下来就是里里外外清扫一番。 程昭特意叮嘱:“尤其是许志高的住处,直接拆掉,再找风水先生来瞧瞧,重新规划修建。” 她嫌脏,更嫌晦气。 “至于流珠院,仔细清扫之后先空置着吧。” 正在这时候,惊蛰匆匆忙忙来禀报:“小姐,五小姐还没走。” “怎么会?” 许雨菀被禁足了,曹秋柏走的时候没有带上她,反而将她锁在房里,恶狠狠道:“吃里扒外的东西!你那么向着程昭,索性跟她一起住好了?还要我这个母亲做什么?要这些兄弟姐妹做什么?” 许雨菀哭得喘不上气,满脸泪痕,可怜兮兮:“母亲,母亲她,她怎么能这样?铺子还没还给你,她怎么这样贪婪绝情?” “好了,我差人送你回去,记得好好哄哄夫人。” “我不回去!”许雨菀难得硬气,“母亲她不明是非,我不要跟着她了 ,三姐姐,我在这里陪着你。” 程昭思量片刻道:“虽然我也很想让你留下来,可是这样不妥,你会被人说闲话的。” “我不怕人说闲话,”许雨菀跪下来,“三姐姐,我想跟着你,只有我在你身边,母亲才会顾忌一些,不再生出其他心思。” 她真诚正直,又无惧无畏。 程昭这时候再也没办法拒绝她,只能点头:“那你放心,只管在程府住下,还是你原来的那个院子。” “多谢姐姐。”许雨菀微笑起来。 府里这两日忙着清扫,程昭和嬷嬷四处指点着,忙碌得很。 宋煜知晓她忙,特意带了烤红薯来。 红薯烤得软嫩香甜,程昭吃得很开心,她眯眼笑着,脸颊边的酒窝浅浅:“多谢你的帮忙。” “不用谢,若不是你告诉我,我还不知道恩人原来是被——” 见她的笑意黯淡下去,宋煜连忙住了口:“你别多想,我只是说,我们是好友,是同窗,日后还会是夫——” “三姐姐,你看我带了什么过来!”许雨菀巧笑倩兮,她本就生得温柔可人,说话时声音又软又甜,叫人忍不住欢喜。 “我猜是栗子糕吧?” “正是呢。”许雨菀从食盒里拿出一碟子栗子糕,摆在她面前,“是菀儿亲手做的,姐姐可要好好尝尝。” 栗子糕香甜,她心思也巧,知道程昭院子里养了兔子,就把糕点做成了兔子模样,有的站着,有的趴着,看上去憨态可掬,可爱极了。 宋煜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许雨菀适时道:“宋煜公子也尝一尝,这是姐姐最爱吃的点心了,你一定喜欢。” 宋煜闻言,抬手拿了一块在掌心,细细端详,真有几分爱不释手的意思。 第一百二十三章 宋煜这段日子朝程府跑得勤了些,次次都带了礼物带给程昭,十次有八次碰到许雨菀在。 “宋煜哥哥和三姐姐的感情真好。”许雨菀嘴甜,又是一派小女孩的纯真模样。 宋煜嘴角微弯,不自觉把她当成了妹妹,礼物也多给她带了一份。 程昭没心思在意这些,她正学着管家,先把库房里的东西清算一遍,再把账本从头到脚算一遍,她昏昏沉沉,满脑子都是入账多少银子,花出去多少银子。 王掌柜照例巡视铺子回来,见她这样子,免不了提醒督促:“小姐,如今府里人少,做账也简单,等处理完这些账本,还有各家商铺的经营情况和账本要看。” “我知道的,王掌柜。” 程昭从不敢小看王掌柜,若不是他在,她未必能接下家里偌大产业。 而王掌柜不会永远在她身边,追根究底,她还是要自己慢慢学着管理铺子,培养几个得力的手下,比如惊蛰和小月她们。 腊月初八有吃粥的习俗,嬷嬷按照程素素的习惯,在粥里加了些龙眼肉,可以安心凝神,府里上上下下都分得了粥。 程昭亲自提了粥筒去回春堂,分发给大黑他们。 木犀吃着粥,发觉里面多了些龙眼肉,动作顿住,怔了很久才抬眼看她:“怎么好好想起来加这个了?” “嬷嬷的主意,说是我母亲爱吃,今早我特意去她牌位前供奉了一碗,算是略表孝心。” “好,好。”只片刻的功夫,木犀眼底有了泪意,她垂下眼,闷声喝完粥。 等她再抬眼时,眼底的泪意已经散去,不过眼角的微红还是暴露了些情绪。 “师父,你怎么了?” “阿昭,等过了你的生辰,我就要离开绵州了。” 这个消息很突然,程昭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笑容都僵在脸上:“师父,你是不是,逗我玩呢?” “许志高的事情已经了了,你以后的日子会安稳宁静。”木犀很珍惜地摸了摸她的发,“我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不能永远陪着你的。” “师父要去哪里?去做什么?我也可以帮你的。” 木犀轻轻摇头:“你帮不了我。” 程昭咬唇沉默,她想到了师父常说的一句话,京城是吃人的地方,绝对不能去的。 可是师父,为什么又要去呢? 回春堂又来了病人,程昭不得不让开,恰在此刻,小晴匆匆忙忙从楼上下来,惊慌道:“小姐,她醒了。” “我去看看吧。” 身上的衣裳都换过了,周遭的一切都是干净整洁的,窗户明亮,有光透进来,许雨筠睁大眼看着这陌生的一切,久久回不过神来。 这是死了?地府竟然是这个模样? 程昭推门进去,许雨筠受惊似的蜷缩了下身子,等到看清了眼前的人,她的神情复杂难言:“程昭?” “是我。” 即便再木讷,许雨筠此刻也反应过来此刻的现实,这不是牢里,刚刚照顾自己的是程昭的丫环,所以,是程昭救了自己? “怎么会是你?”许雨筠难以接受,父亲放弃了她,母亲也放弃了她,万般灰心的时候,程昭出现了。 为什么,偏偏是她? 程昭没时间跟她兜圈子:“是紫竹求我救了你,从今以后你不再是许雨筠,我会给你些钱,自己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地过吧。” “我阿娘呢?” 程昭知道她性子娇纵,知道得多了总没什么好处,便瞒着:“她得了病,把自己的私房钱分了三份,一份给我求我救你,剩下两份给你们兄妹,然后自己找了个地方等死。” “不可能!阿娘怎么会得病?!”许雨筠不信,“一定是你害了她!” 程昭用一种看白痴的目光看向她:“信不信是你的事,钱我会差人送来,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兄长呢?” 许家分崩离析,许承崇拿了银子走了,不知去向。 许雨筠声音发颤:“你是不是忘了告诉他,我离开了监牢?” “你是杀人罪犯,许承崇不愿跟你待在一处,为自己徒增风险。”程昭的话有些残忍,“你的年岁不小了,该学着独当一面了,天大地大,为自己找一条出路吧。” 好不容易离开了监牢,许雨筠发觉,她依旧是被所有人抛弃的那一个,只是现在的处境稍好一些,不用死罢了。 程昭不再多留,起身就要离开。 下一秒,许雨 筠出言威胁:“你既然把我救了出来,就该照顾我一辈子。” 程昭止住脚步,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你救了我,用的肯定是见不得人的手段,你若是不管我,我会拆穿你。” 真是理直气壮的威胁。 程昭差点被她气笑:“那我若是此刻杀了你呢?” “你不会,你不敢。”她大着胆子回答,却忍不住把被子裹得更严实些。 程昭冷冷地盯着她:“许雨筠,我能把你救出来,自然也能把你送回去,你若是自己找死,我也不拦着。” 许雨筠愣住,她不敢去告发,好不容易离了监牢,傻子才会再进去。 她的威胁显得拙劣无比。 换句话来说,许雨筠的脑子根本不足以跟人争斗算计。 不过,她成功地气到了程昭。 出了房间,程昭气得想打人。 许家一个两个都是什么奇葩种,贪婪无止境,真是随了许志高那副不择手段无情无义的丑恶嘴脸! 许雨筠在回春堂休养了两日,拿了银钱提着包袱,匆匆离开。 程昭每日忙碌着,时间过得格外快,转眼到了十二月十五。 宋阑来了信。 信有两封,一封是给宋煜,一封是给籍泾。 给宋煜的那一封里写的是问候,说的是他如期抵达京城久安,两地以后可以用飞鸽传信。 给籍泾那一封,宋煜原样送到了籍泾手里。 书院冬日里更加安静,学工和学官们各回各家,偌大书院,只有苏先生和籍泾两人。 籍泾得了信,拆开之后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说是给籍泾的,实际上是让他代为转达几句话。 第一百二十四章 议论 看完了信,籍泾抽空去了趟程府。 许府变程府,全绵州都看在眼里,这些天茶坊酒肆里议论的全是这件事。 年长的人知道许府的前身就是程府,便有了猜测,无非就是那样的戏码,赘婿谋夺家业,被程氏一脉的人再度抢了回来。 “这其中肯定有什么丑事,隐而不发。” “这偌大家业,真就落到三小姐手里头?” “本就是程家的家业,鸠占鹊巢,享乐那么多年还不够吗?” “可三小姐也是许家的血脉,无论如何也应当善待继母和兄弟姐妹啊。” “是啊,三小姐这一颗心也确实太狠了些,只要家业,不顾亲情。” 越传越广,不少人都指责程昭不守孝道,残忍冷漠。 如今程昭最被人诟病的一点就是没好好对待曹秋柏她们。 这个时代,孝字大过天。 程昭听得了外面的传闻,忍不住拧眉:“我没好好对待她们?” “小姐,是这样,夫人搬出去之后,遣散了大半家奴,衣着打扮也很是朴素,所以,外头就有了风言风语。” 三人成虎,有时候,谣言也是能杀人的。 程昭不敢小觑,吩咐道:“找几个嘴皮子利索的人,把陈年往事散出去一些,对了,再找几个人,去曹秋柏那些铺子里闹一闹事,就说是我说的,铺子里的东西一律便宜五成。” 惊蛰应声,兴冲冲去办了。 籍泾这时候上门来寻程昭。 他是稀客,程昭连忙把他请进屋里,吩咐人上茶。 往日里,人多的时候还好,如今房里只有她们两人,籍泾便有些腼腆。 程昭倒是格外坦荡:“你怎么来了?是不是书院里出了什么事?” “书院里很好,只是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程昭静静看着他,耐心等待下文。 “宋阑差人送了不少珍贵药材来,一半给你,一半给黄书意,上次他生辰的事情,你们受了惊吓,这是他的一点心意。”籍泾说完,掏出一张药材单子递过去,“这是单子,至于药材,他直接送去了回春堂。” 程昭接过来,很薄的一张纸,上面带有淡淡的梅香,写满了各种珍贵药材。 她了然,怪不得今早大黑来禀报,说是有人送来了不少好东西。 可问起是谁,大黑又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只憨笑着道:“楚大夫仿佛知道,面色如常地收下了东西。” 师父向来不是个爱占人便宜的人,程昭只当是师父的哪位知交故人送的,现在想来,居然是宋阑。 程昭丝毫不矫情:“既然如此,我收下了。” 因为她在里面看到了不少补品,对黄书意的情况很有好处。 见她收下,籍泾松了口气,道:“那你看看,黄小姐她用得上哪些,早些给她送过去吧。” “嗯,我记得的。” —— 程昭的主意奏了效。 很快,茶坊酒肆里又变了风口,起因是有人说出了当年往事。 “许志高入赘是在十五年前,可许家大少爷如今是什么年岁,可见,入赘之前便在外面养了人。” “后来程小姐生产后不足一月便去世,随后程老爷子也死了,家业全数落入许志高之手。” 绵州鲜少有这么有趣的事儿,看客们铆足了劲儿,想法千奇百怪,竟真的有人猜出了真相。 “那赘婿品行不端,瞒着外室的事情还要入赘,可见是个心机深沉的,程家父女死得实在是蹊跷。” 风向一转,可怜程昭的人霎时多了起来。 “若程小姐和程老爷子还在,那位三小姐肯定是锦衣玉食养大的,何至于在乡下做了十三年村姑?” 与此同时,曹秋柏的那间米面铺子也出了事。 吉祥粮铺算是绵州最大的一家粮铺了,每月利润近千两银子。 程府贴了通告,手下最大的粮铺里的米面粮食全部便宜五成,大家按需购买。 便宜五成是什么概念?基本等于天上掉馅饼。 去吉祥粮铺买粮食的人源源不断,可在最后付账的时候出了矛盾。 顾客很不满意:“你们不是说了一律便宜五成吗?” 伙计疑惑道:“客官是不是弄错了?吉祥粮铺从没说过这种话啊?” “程府亲自贴出来的,白纸黑字,难道你们想赖账?” 前头一出事,后面源源 不断排队的人着急起来:“怎么回事儿啊这是?快点买,后边还等着呢!” “他们吉祥粮铺不认账!跟我要的是原价!” 这话一出还了得? 天大的便宜没了,排队买米的人都闹翻了天,其中不乏性子强硬的,提着伙计道:“把你们掌柜的请出来,把你们背后的程家小姐也请出来!” 伙计没法子,只得一一去找人。 胡旻见群情激奋,事情没那么容易了结,只能宣称:“这间粮铺不是程府的产业,如今在曹秋柏名下,算是许府的产业。” “这么大的粮铺,那位三小姐居然舍得给继母?” “这间粮铺每月进账千两银子,她那位继母如今粗布麻衣,这不是摆明了恶心人吗?” “我听说,不止这一间铺子,三小姐人好,给了十几家铺子呢,不说大富大贵吧,至少衣食无忧,哪里会过得那样寒酸?” 绵州城里从不缺风言风语,如今的情况,对程昭更有利。 转眼便是年关,程昭在嬷嬷的帮衬下,已经能把家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了。 宋阑给的那些药材有不少能用,程昭和师父研究了四五个方子,一一把药抓好,送去了黄家。 所幸黄书意收了,程昭心里稍安。 自从上次的事之后,程昭没再见过黄书意,这样的滋味其实不大好受,她宁愿书意说点什么,责怪她甚至讨厌她都可以。 可是黄书意什么都没说,只闭门不出地养病。 宋煜这是头一次在绵州过年,他的家人都在京城,一个人过年未免有些孤单。 程许雨菀提了两次,程昭觉得颇有道理,索性打扫出一个院子来给他住。 宋煜倒也很领情,住进来之后,大多数时间都在房里读书,偶尔出来透透风就去看看程昭。 两人是不一样的忙,一个奔着科考,一个操持家业。 总之,在宋煜的心里,觉得两人是很般配的。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不能说的名字 年夜饭很丰盛,大鱼大肉,五谷丰登,还有她爱吃的栗子,不过饭桌上只有三个人,到底还是少了些热闹。 她邀请师父来,师父不愿见生人,拒绝了。 她请嬷嬷上桌吃饭,嬷嬷说要有规矩,也拒绝了。 这是头一次,陪伴她长大的两个亲人没有和她一起吃年夜饭。 许雨菀甜笑着说吉祥话,又谈起胭脂水粉,宋煜则贴心地为她夹菜。 程昭有些低落,她眼底带着寂寥的笑,一点一点地吃着宋煜夹给她的菜,配合着许雨菀说首饰衣裳。 无论如何,许雨菀待她是亲切的,像是亲姐妹,宋煜待她也是很好的,好得挑不出错儿。 但是程昭打从心底开心不起来,她想不明白。 吃过饭是要守岁的,程昭往日里熬夜惯了,便坐着抄佛经,宋煜见她认真虔诚,也在一边陪着提笔。 宋煜的字很好看,用苏先生的话来说,有风骨,程昭停下来看他的字,见他写的是自己的名字,很简单的两个字,程昭,被他写出了温柔的意味。 字能传情,眉眼也能,写完她的名字,宋煜便侧头过去,眼底带着含蓄的欢喜,一点点洇成大片流淌的星河:“写得不太好,希望你别嫌弃,不过,我还是更适合画画。” 她忍不住躲开这样的目光,转而道:“写得很好的,不过,画画也很好,我想要梅花。” “这有什么难?”宋煜当即换了新纸,洋洋洒洒,绘出一纸红梅。 红梅映雪,冬日盛景。 程昭看着看着,脸上溢出笑,因为画上不只有红梅,还有她,是宋阑生辰那日的她,一身素色衣裙,手里团了两个雪球,眉眼笑得明快热烈。 许雨菀冷眼看着,他们俩坐在一处,总有种岁月静好的气质,仿佛再也插不进第三个人。 许雨菀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淡,这些天相处下来,她心里越发清楚,宋煜是很喜欢程昭的,对自己好,偶尔带礼物,也全是看在程昭的面子上。 反之,程昭对他很平淡,平淡似水,最多算得上相敬如宾。 可她不明白,为什么? 按照两家的家世来说,应该是程昭一心巴结着宋家,对宋煜嘘寒问暖才对啊? 她心里又嫉又恨,偏偏得隐藏住,最后只能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撒娇道:“三姐姐,我有点儿困了,就先偷懒回去睡了。” 程昭抬眼看她,笑里带了宠溺:“去吧。” 许雨菀一走,气氛更加松弛轻快。 片刻后,宋煜朗声道:“画好了。” 墨痕渐渐干了,程昭认真收下了他的画,打算抽空裱起来挂在房里。 “今日时间还早,不如我们喝点酒吧?” 程昭知道宋煜是喜欢喝酒的,刚刚收了他的画,这时候也不好拒绝,便应下来:“好。” 丫环送进来的是去岁的杏花酿,酒味醇厚,他们俩不断碰杯,说着一些细碎的小事情。 “阿昭,等郊外书屋修好了,我们可以弹琴画画,我还能教你射箭骑马。” “阿昭,我在书屋外扎了个秋千,到时候你坐在上面,我站在你身后推你。” “阿昭,我忽然觉得宋府住得有些太远了,若是紧挨着程府就好了。” “阿昭,二哥走那日,说他承认了自己的浅薄,我猜,他一定是觉得你很好,我们很般配。” 程昭一直眯眼笑着,什么都不说,像一个耐心到极致的倾听者。 说来也怪,程昭平日里都是喝几杯就停下的,今日却有点上瘾,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到双腮酡红,呼吸间酒气喷薄,迷迷糊糊地,她看见面前的人俯身过来,一点一点靠近她。 她一时间没做出反应。 因为恍惚间,面前的人变了模样,是那个恶劣又冷漠的人,即便是俯身亲过来也带着侵占的力道。 是惊蛰推门而入打断了他们,冷风灌入,程昭冷得一哆嗦,神色清明起来,往后缩了下,躲开这个亲吻。 亲吻不成,宋煜乖乖坐好,又倒了杯酒灌下去,神色有些郁闷。 惊蛰尴尬得面色通红,却没有离开,在门口站着,如履薄冰。 程昭则因为酒意,并不觉得尴尬,反而有些坦荡地问:“惊蛰,怎么了?” “小姐,时候不早了,我扶你回房吧。” 程昭应声:“也好。” 回听竹院的路上,程昭跌跌撞撞站不稳,惊蛰铆足了劲儿才扛着她保持平衡,嘀咕道:“小姐,你怎么跟宋 煜公子,做那种事啊?” 程昭没听清她嘀咕什么,一心看着屋顶,她总觉得,银冠束发的那人会坐在屋顶上,一脸漠然地看过来。 夜间的屋顶黑漆漆的,天上没有一丝月色。 她仰着脖子的动作太明显,惊蛰怪道:“小姐,你别仰着头,会向后栽下去的。” 程昭不听,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屋顶,看啊看,竟然真的看到一个身形,很熟悉的身形,宽肩窄腰,衣衫清瘦,那人手里握着半圆形的扇子,扇柄处挂着奇形怪状的扇坠子。 再简单不过的剪影,似乎在她脑海深处描摹过无数次,不然,怎么会如此清晰? 程昭的心不受控制地灼热起来,烫得仿佛要将这寒冷冬日融化掉。 她抬手指过去,语气兴奋,眼底光芒亮如星辰:“惊蛰你看,那里,” 惊蛰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只看到了屋脊上排列的小兽,她安慰道:“只是些屋脊兽而已,小姐你不必害怕。” 她语气笃定:“不是屋脊兽,那是,那是,”说着说着,她眼眶有些红,吞吞吐吐起来。 见她说得有模有样,惊蛰都害怕起来,眯眼细细地看:“是什么?小姐,这大半夜的,你别吓唬我啊。” 是那个人,是宋煜的哥哥,他叫什么来着? 程昭想不起来。 或者说,她记得,却万万不敢说出口。 最后,她只咕哝了一句:“没什么。” 有点垂头丧气的样子。 惊蛰以为是自己打断了小姐和宋煜公子亲热的缘故,便心虚地不再多问。 不过因为程昭的那些话,惊蛰一路上时不时抬头看向屋顶,生怕有什么奇怪的人或事,所幸,一直等到回了听竹院,也没什么怪事发生。 第一百二十六章 退亲 惊蛰小心翼翼地帮她脱了衣裳,擦了身子,盖好被子。 夜色更浓了些,侧门以外,河水在灯笼映照下,波光粼粼,水上架起的独木桥已然换成了小石桥,此刻,正有人立在小桥上。 男人的身形比十一月时更瘦了些,这样冷的冬日,他手里的折扇晃个不停,不知热的究竟是身体,还是那颗心。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飞入了听竹院。 院中干净雅致,并不荒芜,秋千上又加了很多东西,乱七八糟的流苏和香囊,还有干花编织的花绳,秋千的软垫上头绣了青松长柏,针脚仍是拙劣的。 不必说,这肯定是程昭的手艺。 他忍不住一笑,随后坐在秋千上,目光却始终落在她房间的窗子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仍是没忍住,进了程昭的屋子。 屋里弥散着浓浓的药香,闻之便觉精神一振。 他看着床上熟睡的人,忽而想起刚刚在屋顶时看到的画面,一男一女,两人的身形相接,那是一个亲吻。 原来,他走了一个半月,两人已经这样亲密。 他的笑意略略收敛,正打算走的时候,听见她咕哝了一句:“兔子。” 兔子? 是他送的那只吗?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朝向里侧,又念了一句:“吃掉!” 宋阑无语极了。 睡梦里,她居然想的是吃兔子。 罢了,吃就吃了吧,反正也没什么可做念想的。 他神情黯淡下来,正欲往外走,又听她念了一句:“宋阑。” 他差点儿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又怕她是醒了,发现自己在闺房里,一时间竟然不太敢回头看她。 等了很久,没听见什么响动,他慢慢回头看过去,发现她在哭。 眼泪顺着皮肤落进了枕头里。 “浅薄。” 关于浅薄这个词语,是宋阑临走之前最大的体会。 宋家需要一大笔银子,这才承认了跟程昭的婚事,所有人都想好了,把程昭娶进宋家,当个摆件儿养着。 宋阑的想法则更狠毒一些,让人悄无声息地病死,宋煜可以续弦,找有力的岳家做靠山。 可宋煜是个死脑筋,他以为有了婚约就该好好对待,相亲相爱,情深意长。 现在看来,倒是宋阑浅薄了。 程昭这样的人,该有世上最好的姻缘。 宋阑没再停留,出了屋子,飞身而出。 这一次,他是真真正正要回京城久安了。 他骑了快马,很快出了城,郑炉郑鼎在城外接应,主仆三人一路迎着冷风,越走越快。 隔天一早,程昭醒来之后只觉得头疼,疼得仿佛要炸开。 嬷嬷早备了醒酒汤,浓浓的一碗端进来:“快些喝了,等下要跟宋公子去街上逛呢。” 宋煜说京城那边,初一这一日要出门和至交好友喝酒吃饭,女子则要买些新衣裳首饰,一年都能富贵美丽。 许雨菀昨夜提了好几次竹记衣铺,程昭想,今日索性去竹记衣铺把衣裳首饰都置办齐了,省得以后三天两头地要去逛街。 喝过醒酒汤,又穿戴好,她去了宋煜住的玉锦院,玉锦院内寂静一片。 房门虚掩着,程昭推门进去,见许雨菀正坐在他床边照顾着。 认真地用帕子为他擦汗,又耐心地吹凉手边的醒酒汤。 神情温柔耐心到了极致。 纵使程昭反应再迟钝,也看出些不同的意思来,这样悉心地照顾一个男人,菀儿应该喜欢他吧? 程昭忽然想起了先前的很多细节,比如她偶尔会突然微笑,比如她将宋煜的礼物珍而重之。 原来,是这样。 那么,她坚持留下来,有几分是为了程昭,有几分是为了宋煜? 她敛眉,面上的笑意也渐渐消失不见,唤了一句:“菀儿。” 许雨菀慌乱了一瞬,连忙放下手里的汤碗,手足无措地站起来:“三姐姐。” “你辛苦了,这种事还是让宋煜公子的人做吧,你跟我来。”她语气严厉。 许雨菀便觉得心中忐忑起来。 这是她思虑一夜想出的法子,不知有没有效果呢? 程昭带她回了她自己的院子,这里里里外外都是从小伺候许雨菀长大的旧奴,不怕乱说话。 关了房门,程昭静立着:“你那 是做什么?” 许雨菀咬紧了唇瓣:“我,我只是想照顾一下宋公子。” “我也喝醉了,怎么不见你照顾我?” 许雨菀垂头,有些歉疚:“我错了,三姐姐,我只是想看看他,绝没有跟你抢的意思。” 程昭沉默着,她本打算过了十五跟宋煜提退婚的事情,如今许雨菀的心思暴露出来,她是不是该提早说退婚的事呢? 可是,即便她和宋煜退婚了,这事就轮得上许雨菀了吗? 到时候,她是否要出手帮忙? 这些问题,不是一时半刻想得清楚的,程昭拂袖离开。 许雨菀留在房里,愣愣地。 宋煜又睡了半个时辰才醒,醒来之后喝了醒酒汤便去找程昭,他脸上含笑:“我起晚了,不过我们现在出门还来得及。” “可以。” 两人共乘一辆马车,车内宽大,程昭离他很远,神情微冷。 “你这是怎么了?” “宋煜,商贾人家配不上你们宋家的,是不是?” “” “你承认多年前的娃娃亲,是你们宋家有担当,可我心里清楚,这是高攀。” “不是高攀!”他有些激动,“定下娃娃亲的时候,是我高攀你,如今,处境换了换,但绝不是你高攀我,是两家相互扶持,才有了今日。” 面对他真诚的话语,程昭静了静,道:“是这样,是我改了主意,不愿意同宋家结亲,我希望退亲,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些补偿。” “为什么?”宋煜不明白,明明前一晚还好好的,今日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之前,我需要和宋家的这门亲事为我撑腰,如今,我不需要了,所以,打算退亲,这样,对你我都好。”她冷静而理智,毕竟是早就在心里酝酿过无数遍的话。 “可我的感情不可以退!”宋煜神色坚定,“我喜欢你,是认真想同你在一起,不是什么门第可以决定的。” 第一百二十七章 快刀斩乱麻 程昭端坐着,久久没动作,眼底到底还是闪过层层波澜。 宋煜是真正的君子,从相识那一刻开始,无条件地帮着她,护着她。 这个世道,趋炎附势,趋利避害,只有他,认真地践行着娃娃亲的承诺,竭尽全力要给她遮风避雨。 偶尔有那么一两次,程昭也想过,若是嫁给宋煜,应当会有很好很好的一生。 不过昨夜里酒醉之后,她把宋煜当做了宋阑,那个亲吻近在眼前的时候,她明白了,自己喜欢的,大约是宋阑吧。 一点儿都不体贴,一点儿都不温柔,甚至只有两三年光阴的宋阑。 明晰了自己的心意,她无法欺骗宋煜,更加无法欺骗自己。 是以,今早,她得知许雨菀恋慕宋煜,心头竟难得轻快了一两分。 宋煜值得更好的,她得早些放手,尽力感谢,尽力弥补。 为了许雨菀,为了自己,更为了宋煜。 快刀斩乱麻地说清楚。 她眼底晃过很多情绪,快得宋煜看不清,他朝她伸出手,试图抓住什么,言语依旧温柔:“程昭,你别多想,若是担心宋家那边的想法,我可以去解决,若是担心旁的什么,我也可以去处理,无论什么原因,总能克服的。” 她避而不答,认真地分析利弊:“从前,我母亲给了你们生活下去的银子,又给了你父亲上京科考的盘缠,作为交换,你与我定下婚约。” “如今,时移世易,我借着这份婚约收回了程府的家业,婚约就此取消,两家各不相欠,对你我都好,是不是?”她心虚着不敢抬眼。 “不是。”宋煜摇头,“不是这样的。” 他委屈得像是被人抛弃的物件,迷茫又无力。 这一场由娃娃亲开始的感情,怎么会结束得这样迅速又突然? 宋煜神情低落,他畅想过的未来,跟程昭的未来,难道就这样不复存在了? 向来风光霁月的宋煜罕见这样的神情,程昭觉得歉疚:“程府只有银子还算多,你若是同意退婚,我会赔偿万两银子。” 这话一出,宋煜的心凉透。 不但退婚,还要拿钱打发。 他看得出,程昭是真诚的,可是这话依旧刺耳,不亚于剜心。 两人间的气氛越发凝重滞涩,今日是不宜再逛下去了,程昭吩咐道:“车夫,打道回府。” 马车转了个方向,宋煜忽而道:“程昭,今天这事我不同意,这事是白纸黑字写好的,文书尚且在宋家保存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不得违背。” 他竟然这样坚持,近乎强硬。 “违背的人是我,所有后果我一力承担,世人的骂名,宋家的损失,我会尽力补偿。” 宋煜再也难以在马车上待下去了,这个窄小的空间让他感到喘不过来气,更让他疑惑。 他叫停了马车,对着程昭道:“这件事毕竟不是小事,我们各自再好好考虑几天吧,至少,等过了十五再说。” 说罢,他跳下了马车。 马车并不等他,咕噜噜走远了。 宋煜站在原地,看着车篷下坠的流苏一晃一晃,车内的人始终没有探出头来看他一眼。 他不打算放弃,他要自己找出原因,究竟是什么,让程昭一夜之间改了主意? 宋煜搬回了宋府。 许雨菀知道消息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看向贴身丫环谷雨:“真的?” “可不是。”谷雨不解道,“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偏要在这样的好日子搬走,以后小姐可怎么同宋公子亲近啊。” 许雨菀追问道:“那他心情如何?面色如何?” “奴婢也不能凑得太近,只在远处看了几眼,宋公子身边的书童和小厮搬了两个大箱子,似乎是不打算回来住的意思了。” 看来是程昭和宋煜两人有了争执。 许雨菀心中暗喜,感情是太脆弱的东西,只需要一点点阻碍,便能分崩离析。 瞧,程昭和宋煜不就是? 如此安静了七八日,程府和宋府都没什么往来,许雨菀也不好太张扬,偶尔回了许家一趟,就是曹秋柏新买的那个,紧挨着宋府的宅子。 许雨菀全程心不在焉,她的眸光想要翻越一堵厚厚的院墙,进到隔壁宋府,她想看看,如今的宋煜是什么样子的。 程昭知道血浓于水,她也没打算许雨菀在程府住下之后,跟曹秋柏彻底割裂,见她回去看望曹秋柏,便嘱咐了一句:“若是想,可以 住两日,毕竟那是你的亲人。” 许雨菀自然是应下。 曹秋柏先前留下了一本烂账,粗粗一算有近万两银子不知去向,程昭思索了几天,还是丢在一边,罢了,银子给了就给了,她别再生事就行。 解决了账本的事,便要学着接手一家家铺子,程昭让惊蛰和小月一齐在旁边学着。 小月做事细致沉稳,惊蛰则更加敏锐机灵,王掌柜考教一番,觉得她们俩很不错,教得格外用心。 天黑之际,籍泾再次来拜访。 籍泾往日里是不爱走动的,尤其是天黑的时候。 程昭虽然不解,还是请他进来坐下。 籍泾坐了好半天,难以启齿。 程昭喝了两杯茶,见他还没有开口的意思,心里便嘀咕了两句,难道他被人非礼了? 惊蛰这丫头嘴快,憋不住叽叽喳喳:“籍公子,让你说句话怎么这么难呢?” 话一出口,籍泾的面色发白。 程昭低声斥责:“惊蛰,谁让你乱说话了!快给籍泾赔不是。” 惊蛰给他赔不是。 籍泾连连摆手:“不用不用,确实是我,还没想好怎么提这事。” 程昭似乎懂了什么,打发惊蛰出去,笑着道:“若是没想好,你再多想想,不妨事的。” 见屋里没人,籍泾终于放松几分,小心翼翼地看向程昭:“这事同你说其实也不大公平,只是我实在不知道该去找谁了。” “你说一说,我听一听,或许能给你出个主意。” “你家二姐姐在书院里。” 程昭的手一抖,茶杯里的水滚烫,浇了她一身,烫得她一个机灵。 “没事吧?” 程昭摇头,目光幽深难测:“你是说,许雨筠?” 第一百二十八章 被缠上的籍泾 籍泾无奈点头。 书院里冷清,只有籍泾和苏先生两人住着。 籍泾每日烧饭做菜,厨房只有他一个人进进出出,里面的馒头饭蔬有多少他都清楚。 不知是从哪一日开始,厨房里的饭菜莫名其妙地少了。 起初,籍泾以为是苏先生饿了吃掉的,后来日日都少很多,他起了疑,问了苏先生几次。 苏先生说他没吃。 冬日里冷,苏先生几乎不出门,一门心思窝在房里读书,若不是有籍泾按时送饭,苏先生一天吃一顿都是可以的。 出了怪事,籍泾就留了个心眼,直到,在厨房里抓到了偷吃的那人。 她穿着一身普通的衣裙,不知是几天没洗过澡了,身上有种油腻腻的气味。 一张脸瘦弱,还算清秀。 她抱着两个馒头就想跑,籍泾堵住了厨房的门,温声教训她:“这里是书院,你不可以偷东西的。” 许雨筠怀里的馒头是冷的,又好几天没洗过澡,终于忍不住委屈地哭出声。 她哭声不小,所幸厨房离苏先生的院子有段距离,不至于惊动苏先生。 他无奈妥协:“拿了就拿了,不计较了,以后别再来书院里偷东西吃了。” 书院里的粮食不多了,要撑着他们俩一直吃到开春的。 那人更咽着道:“你不记得我了?” 听这个人的口气,自己似乎认得? 他凝视着许雨筠,仿佛是有些眼熟的,后头才回忆起什么,试探道:“你是,王少夫人?” 被他发现,许雨筠有些胆怯,亲哥哥都避之不及,那籍泾呢,会不会去告发她? 心里怀着恋慕,做事总是无脑些,许雨筠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冲他解释:“我没有害王子安,官府抓错人了。” 被判了秋后问斩还能出来,可见有人保护她。 籍泾一时间没想好该不该信她的话,总之,她是不能留在这里的。 思虑片刻,他道:“你走吧。” “你不告发我?”许雨筠有点儿惊讶。 “我不多管闲事。” 许雨筠却因为他这份善意想入非非,偷了厨房是食物他不生气,也不告发,可见他对她是很好的。 许雨筠又死皮赖脸住了两天,越住越舒坦,索性要赖在书院不走了。 她是逃犯,籍泾不敢收留更不愿收留,万一被人发现,会害了整座书院。 籍泾好言相劝了两日,反而被她出言威胁,实在没法子,这才来找了程昭。 籍泾一脸忧愁:“我知晓该找她的父母兄长,可是如今,她的父母兄长都不知所踪,我同许夫人又不相识,不好贸贸然上门拜访,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呀。” 从话里听,许雨筠似乎很信任籍泾,信任便会产生依赖,瞧着是要靠着籍泾过一辈子了。 可是籍泾这人不大开窍,至今没意识到这回事。 程昭忽然有些同情他,遇上许雨筠这种脑子缺根筋又恩将仇报的人,确实是很难处理的。 而且,上次许雨筠走前,把她的小荷小晴打骂一顿,手臂上的痕迹至今都未消。 本以为她离开了绵州,这仇要不了了之了,如今她闹到书院去了,那小荷小晴这仇少不得要报一报。 程昭慢悠悠开口:“这事儿倒也简单。” “你有法子?”籍泾眼底满是期待。 她露出一个笑:“她如今身份尴尬,最好还是用一些特殊手段。” 不知是不是错觉,籍泾觉得她,有点狡猾,像只狐狸。 程昭说让她准备两日,籍泾只需要暂时稳住许雨筠,他答应下来。 说完许雨筠的事情,籍泾便起身告辞,他走了几步,回身问道:“你这些天可有去看看黄书意?她的病怎么样了?开春,可以去书院吗?” 月色朦胧,程昭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 籍泾又补了句:“这是苏先生要我问的,你也知道,他深居简出,这种事只能吩咐我来。” “我明白。不过”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里有一抹一晃而过的歉疚,“我不太知道书意的近况,大约这次的病确实有些凶猛吧。” “这样那你有时间还是去看看她吧,毕竟都是同窗。”籍泾说完这一句,匆匆走了,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我去过,书意不见我啊。 她无奈地笑笑,嘴边呼出的热气凝成一团轻雾。 两日后,程昭带了大包小包去了书院,她声势浩大,不少人看见了,嘀咕议论。 程昭不以为然,看望恩师是多正常的事啊? 她送了衣物粮食过去,还有不少杂七杂八的玩意儿,扇坠子香囊以及靠垫等。 苏先生粗粗看了一眼,有点嫌弃:“你带这些来,书院里放不下。” 他喜欢书画,那叫文雅。 程昭送的东西浮华,叫浪费钱财。 程昭置若罔闻,把东西一一拿出来,她挑的东西大多是素色,看上去还算清新雅致。 她拿了东西往他桌上摆,多了些摆件看上去并不突兀,倒是很相宜,苏先生眼底的嫌弃慢慢转化为浅浅笑意。 程昭知道他肯定会喜欢,她上次过来治病,特意记住了这里的布局,挑摆件的时候又是千挑万选,可谓用心。 把苏先生这里布置好,她又去了籍泾的屋子。 籍泾是没有院子的,住在十多米外的小屋子里,左边是柴房,右边是厨房,用了布帘子隔开,这样冬日里不必在屋里生火,靠着厨房的热气暖暖和和。 他这里有点儿寒酸,程昭帮忙收拾了小半天,总算看上去好了不少。 程昭冲籍泾眨眨眼,从箱子里提出几块木头来。 木头是空心的,很轻,做成了人偶模样,程昭把四肢拼起来,又给木偶穿上衣服,藏在了籍泾床底下。 做完这些,她拍拍手,脸上露出一个坏笑。 入夜,程昭渡水过河,跟籍泾汇合,他手里提着木偶,程昭则备着长长的竹竿。 万事俱备,程昭用小石子砸许雨筠的房门。 足足砸了七八颗小石子,许雨筠才慢悠悠来开门,睁眼便看到面前四五米远处立着一个人,血盆大口,脸上的胭脂散乱,头发也乱蓬蓬的,遮住了眉眼。 她哪里受过这种惊吓,当即尖叫出声,立刻关上了房门,反锁住,惊魂未定地把自己裹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第一百二十九章 处理许雨筠 籍泾见她吓得不轻,犹豫道:“要不算了?” 程昭微笑着答:“当然可以,只是下半辈子,你是摆脱不了她了。” “还是继续吧。” 吓唬她只是第一步,第二步是让她知道绵州不欢迎她,程昭答应了紫竹不伤害许雨筠,但不代表可以容忍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蹦跶。 “明日我会找人过来接她,到时候,你记得准备好。” 籍泾点头,走时终归还是有两分不落忍。 高高在上的二小姐如今成了这副任人欺凌的可怜模样,他有些不是滋味,同时又在想,世事变迁总是不由人意,那他,能够在那人出嫁前考取功名,足以匹配吗? 许雨筠受了惊吓,拿着木棍死死地盯着房门,坚持了一整夜,直到太阳升起,外面有了光亮才慢慢睡过去。 不过她没睡多久就被籍泾敲门叫起来,他神情不大自然,道:“前几天买的菜和肉吃光了,我要上街去买,你要不要一起?” 此刻的许雨筠见他如同天神,忙不迭点头:“好。” 她出来得匆忙,包袱里还有两套简单的衣服,胭脂水粉什么的都没有,她迫不及待想上街买点装点自己。 籍泾提醒她:“那你戴个面纱吧。” “好。” 她忍不住跟籍泾提起昨夜闹鬼的事情,籍泾敷衍道:“大约是你做了噩梦,书院里最是清净安宁,怎么会有鬼呢?” “不是做梦。” “梦分两种,一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二是对未来的预测,总之,你别多想了,昨夜我睡得很安稳,不曾听见什么怪声音的。” 籍泾划着一条小船去到对岸,又领着她去市集逛,临近上元节,街市上早早便挂满了各色灯笼,白日里灯笼映着天光,清透而美丽。 籍泾是认真买粮食的,买了三斤米,又买了两斤肉和一些蔬菜,全放在身后的背篓里。 做完这些,他对许雨筠道:“你想吃点什么,或者,想买点什么其他的东西?” 许雨筠笑了下:“我想买些胭脂水粉。” 籍泾局促几分:“我可能买不起。” “没关系,我有一点钱。” 往日里,许雨筠都是在上好的铺子里挑,如今没太多银子,她只好在路边的小摊子上挑选,她选得认真,嗅嗅闻闻,仔细辨认。 籍泾抬头看向不远处的酒楼二楼,很轻地点了下头。 许雨筠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一盒胭脂和口脂,花了五十文,她从没用过这样便宜的东西,心里直打鼓。 虽然身上有几千两银子,但是她不敢拿出来,总想着为自己留条后路。 买完这些,许雨筠回头看籍泾,他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不过模样依旧是很清秀温柔的,她笑一笑,冲他道:“买好了,我们回去吧?” “嗯。”他敷衍着应了一声,眼神略微闪躲,“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打算?自然是要跟着你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做你的妻子。”她知道,籍泾有才干,以后定是能考中的,到时候,她就是状元夫人。 这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无论如何都要抓紧的。 籍泾无语片刻:“我不喜欢你,你还是自寻出路吧。” 她死缠烂打:“不可以,我一定要跟着你的。” 籍泾艰难地呼吸了一下,道:“胭脂买好了,那就陪我去旁边那条街去帮苏先生买些宣纸吧。” “好啊。” 两人穿过一条窄巷,侧面冲出两个大汉,一个手刀把她打晕,再用麻袋套头,直接把许雨筠捆了起来,迅速扛走了。 籍泾眼看着他们离开,无奈叹息,他已经给过了最后的机会,接下来的事,就麻烦程昭了。 许雨筠再次醒过来,是在一间柴房,她四下观察片刻,又谨慎地摸了摸肚兜里藏的银票,见银票还在,总算是稍稍放心。 柴房的窗子是封死的,她试探着推门,门从外面锁上了。 这一下,惊动了外面守着的人,片刻后,房门打开,走进来一位浓妆艳抹的妇人,她头戴红花,妆容绮丽,衣裳露骨,正是百花楼的妈妈,笑今朝。 笑今朝细细打量她,估摸着能卖多少钱,许雨筠却被吓个半死,因为她昨晚上见了鬼,那鬼跟面前的妇人有五分像。 她尖叫出声:“别过来,别过来!” “鬼,有鬼,有鬼!”许雨筠哭个不停。 笑今朝蹙眉:“居然是个傻子?枉我昨日做梦,今日会 赚大钱,没想到来了个一般货色,脑子还有毛病。” 做梦?许雨筠这时候真的分不清,昨夜看到的画面,究竟是真实还是梦境。 或许,如籍泾所说,那是一种预知未来的梦境? 笑今朝嫌弃道:“来人啊,把她给我绑起来,疯子最难招架,千万别让她乱动伤人了。” 房门大开,明亮天光射入,门外进来两个打手,用麻绳紧紧捆住她。 这是大白天,不会有鬼,许雨筠神思清明几分,情绪也渐渐镇定下来,哭声减弱。 其中一个打手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又回忆了片刻,道:“这个女人怎么这样眼熟?” 许雨筠止住哭声,身子一抖。 另一个打手道:“仿佛有些像许家小姐。” “哪里是许家小姐,分明是谋杀亲夫的王少夫人,当时审问的时候,咱俩还在外头看热闹呢,你忘了?” 许雨筠一个咯噔,怎么这样倒霉,偏偏被认了出来? “若是我们送去官府,是不是能换些赏钱?” 许雨筠一颗心跌到谷底,难道她刚从牢里出来,又要被送回牢里去吗? 另一个人打断他:“笨蛋,那个女人关在牢里呢,我们送个人过去,不是打官府的脸吗?” 听了两个打手的话,笑今朝抿了抿唇,狐疑道:“真这么像?那岂不是卖不出好价钱,反倒会给咱们带来祸患?” 她思虑片刻,又问了句:“是雏儿吗?” 许雨筠面色发白。 笑今朝见状,心里有了数:“你这种情况,在我们百花楼还真是下等啊。” 她看许雨筠的神色愈发冷冽,像看一件破败的物件。 第一百三十章 三人行 百花楼? 是王子安经常寻欢作乐的地方,是妓院,是青楼。 许雨筠后知后觉自己的处境,她慌乱地开口:“不少人都说我和王少夫人长得像,不过王少夫人早被关进监牢,哪有那么容易出来,我只是个可怜人罢了。” 笑今朝点头:“倒也可信,不过你的姿色只能算下等,又容易被认成王少夫人,这事始终算个祸患,还是转卖到屏州去吧。” 转卖到屏州? 许雨筠怎么肯,她咬牙:“我求你,只要放我自由,我会借到钱给你。” 笑今朝根本不管她,自顾自出了房间,重新把门锁上,叮嘱两个打手:“看好她,今晚就送去屏州,屏州的黑水镇上有个刘员外,你们记得,务必把人交到刘员外手上。” “是。” 入夜,许雨筠被带上了马车,马车内一个打手看着她,马车外一个打手驾车。 赶路无聊,两个打手说了会闲话。 “刚刚出城时候,仿佛看见告示上写了通缉王少夫人,难道她真的跑了?” “谁知道呢,跑了就跑了呗,全城通缉,她如今只怕都不在城里了。” “要我说,反正这个女人跟王少夫人长得像,不如我们把她交上去,还能得五十两银子呢,王员外只出了二十两,怎么想怎么亏啊。” “五十两,二十两,这么一算,倒真是很划算。” 许雨筠听到这里,已经焦躁起来,她呜呜着,示意自己有话要说。 打手犹豫了下,心想反正这时候是深夜,路上没什么人,即便她呼救也不怕什么,便扯掉了她嘴里塞的布条:“什么事?” “我在城外藏了银子,你们若是答应放了我,我把银子都给你们。” 男人嗤笑了一声:“有银子怎么这个时候才说,你怕不是诳我们吧?” “怎会有假?城外在修建一座书院,那里的大树下,埋着一百两银子,你们只管去取。” 一百两对于家境贫寒的打手来说,算是一大笔银子了,他们动了心,在外头嘀咕了一阵子,商定了个方案出来,决定把马车分开,一个人骑马去取银子,另一个人在这里看着许雨筠临时等待。 正月的夜冷得很,许雨筠缩在马车里,试探道:“我想去方便一下。” 打手不太耐烦:“快点。” “你得帮我解开绳子,不然我怎么方便” 她毕竟只是个弱女子,打手并不放在心上,帮她解开了绳子,见她隐在枯黄的草丛里,也就不好意思再看。 前后一小会儿的功夫,许雨筠撒腿就跑,跑出了几十米开外,打手在后面紧追。 追了一炷香的功夫,两人都只觉得疲累,打手忽然摔了一跤,仿佛摔得有些重,很久没有爬起来,许雨筠不敢掉以轻心,发疯似的往前跑。 绵州处处都在通缉她,她知道,不能回绵州了。 很快,她走回了官道,朝着屏州去,屏州离得近,明天一早大约就能走到,刚好进城安顿下来。 夜晚的官道寂静,不过并不是只有许雨筠一人,还有另外一行人,他们同样乘马车,正好跟许雨筠撞上。 车上下来三个人,两男一女。 那位女子容貌不俗,不过看上去不像汉人,她的肤色偏黑,身上带了不少银饰,叮叮当当的,在夜色里极分明。 另外两个男子则壮实很多,一高一矮,肤色也是黝黑黝黑。 许雨筠下意识绕开,可那三人没打算放她走。 高一些的男人一把把她扯过来,按到身前,这样的姿势,几乎是把她搂在怀里了。 许雨筠害怕极了,这些人比刚刚那两个打手还要危险。 女子笑嘻嘻地喊了句:“阿哥,你们去车上,我在外面驾车。” 有些生涩的汉话,许雨筠大致能听懂,她用力挣扎:“你们放了我,我可以给银子!” 男人根本不管她,扯着她上了马车。 “田妹,我们驾车吧。”矮一些的男人道。 马车继续在官道上走,车内一男一女动作激烈,时不时有喘息呻吟声流出。 叫田妹的女子捂嘴笑:“阿哥还真是喜欢汉人女子,不过我觉得倒是很一般,不太好看,至少,比不上我们族里的女子。” 瓦力点头:“是,田妹最好看。” 马车内传出一声惊呼:“这么多钱?” 田妹高声问道:“怎么了阿哥?” “发财了,哈哈哈哈。”车内 的隆力哈哈大笑,把银票收好放在坐垫下,继续伏在女人身上驰骋。 此刻的许雨筠不挣扎也不反抗,乖顺极了,任由他动作。 若是细细观察,可以看到她眼底僵滞,仿佛一个痴傻儿童。 颠鸾倒凤了好一会儿,隆力收拾了一番,这才叫田妹进来,他晃着手里的银票,满是得意:“你瞧,这是多少钱?” 他不认得汉文,只有田妹认得几个,田妹看了眼,忍不住眼底放光:“这是五千两,足够我们一辈子吃喝不愁了!” 隆力很满意地看向许雨筠:“这个女人很好,是我们的福星。” 田妹看了许雨筠一眼,无奈道:“阿哥,你怎么又给人家下蛊?” “不下蛊她怎么听我的嘛。” “她看上去很弱,受不了怎么办?出事怎么办?” “不会的,我们一直控制住她不就好了?反正我挺喜欢她的,她一来,我们什么都不缺了。” 先前都是隆力赶车,田妹和瓦力在车里厮混,如今他也有了伴儿,这才叫圆满。 天亮,三人进了绵州,找了客栈住下,隆力留在客栈里看着许雨筠,田妹和瓦力去买衣裳和干粮。 有了银子,他们花钱很大方,换了衣裳和装扮,立刻不一样起来。 “瓦力哥,我喜欢这里,我们多住几天。” 瓦力宠溺地抱了抱她:“你放心,我在这里有事要做的,可以住久一点。” 田妹高兴地转了两圈,又买了不少胭脂水粉,蹦蹦跳跳回了客栈。 瓦力则在外面打听消息,他的汉话说得比田妹还要好,几乎听不出口音。 得知宋家二公子早已离开,宋家三公子还在这里,瓦力笑了下,心想,这趟总算没白来。 第一百三十一章 巧遇 转眼到了上元节。 许雨菀早早换好了衣裙,上身是竹记衣铺新出的藕色竖领对襟纱衫配上花瓣形云肩,下身则是桃花百褶裙,这一身粉粉嫩嫩,衬得她艳若桃花,眸若春水。 谷雨看直了眼,夸道:“小姐,这身衣裳果真很好看。” “是啊,花了几百两呢。” 许雨菀转了个圈,格外满意,抬眸问道:“请帖送去了吗?” “去了,一大早就差人送去了宋府,到时候宋煜公子一定移不开眼。” 许雨菀心里窃喜,今日程昭忙得很,她下手早,提前以程府的名义送了请帖过去,宋煜一定会应约,到时候一见面,谅他也不好丢下自己不管。 她觉得自己的盘算很圆满,有些迫不及待,刚过晌午就出了门去约定的地方等候。 程昭一心算着商铺的入账出账,恍然抬头一看,外头天都黑了,她揉了揉发困的眉心,又喝了一盏浓茶,起身去宋府找宋煜。 这是给出结果的日子,她很期待宋煜答应退婚。 上元节的夜,算得上是一年中最热闹的,街上各色灯笼摇曳,杂技c马戏遍地,桐花舞坊则在门前搭建了高台,青鸟姑娘在台上跳舞,一时间吸引了不少人聚集观看。 程昭抄了近路,路过桐花舞坊只是匆匆看了一眼,朝着宋府过去。 宋府今日特意装点过,门前装了十几盏灯笼,全部做成动物形状,憨态可掬,正中一盏是兔儿灯,上面不知涂了什么东西,光华熠熠,看上去极亮眼。 而且,这只兔儿灯很像她养的小兔子,程昭不禁多看了几眼,面含笑意。 守门的人都认得她,恭敬道:“程小姐,公子他出去了。” 她下意识问道:“去哪里了?何时回来?” “属下不知。” 程昭点头,回身折返。 惊蛰忿忿不平:“小姐,今日是上元节,按理说,宋公子应该来陪你啊。” 上元节,该陪着心悦的人过。 听了她的话,程昭忽而高兴了两分,这样的日子宋煜不在,大约是陪着哪位女子吧,他能及时抽身,算是一桩好事,退婚的事情大约会顺利不少。 这样一想,她便提起几分欢喜,握住惊蛰的手:“今日上元节,我的好惊蛰陪我逛逛,可以吗?” 惊蛰只当她是伤心过了头强颜欢笑,忙不迭点头:“当然可以了。” 街上热闹,程昭脚步轻快在人群里穿梭,时不时回头招呼惊蛰快一些。 桐花舞坊前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宽大的街道在此处堵塞,整条街的人流都缓慢起来。 程昭踮着脚看台上的青鸟姑娘跳舞,心里暗暗评判,媚而不妖,舞姿有力,倘若振翅欲飞的轻蝶,青鸟姑娘能站在如今这个位置确实是有真本事的。 逛了一会儿,程昭肚子直打鼓,她今天算账算了一天,晚饭都没来得及吃。 惊蛰贴心问道:“小姐,你要不要吃点什么,奴婢去买?” “要一个烧饼吧。” 烧饼摊子近,省得惊蛰跑得太远。 “好嘞。”惊蛰应声,艰难地穿过人群去买烧饼。 这时候,程昭前面挤过来两个个头颇高的男人,似两座大山,把她的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她不想招惹是非,只能换了个位置,踩在一边的草垛上看。 站得高,看得便远。 她恍惚看到人群里闪过一个人影,像极了许雨筠,所幸这里拥挤,行人走得也缓慢,她仔仔细细地寻,竟然寻到了,许雨筠不是一个人,她被一个男人牵着,男人正跟另外一男一女笑着说话。 跟三个陌生人?还是在绵州? 程昭正打算细看,一身黑衣的瓦力朝她看过来,带着谨慎。 男人的眸底有暗潮涌动,像是涤洗过千百遍的黑曜石,嘴角轻勾,只让人觉得残忍又狠戾。 程昭只得装着坦荡模样,目光很自然地移开。 瓦力见她毫不心虚,便也放下防备,带着人继续向前,很快离开了这段拥堵的路。 惊蛰买了烧饼回来,热腾腾的,递给她:“小姐,加了芝麻的,可香了。” “嗯。”程昭啃了一口,心中不大安稳。 她也没心思看歌舞了,朝前走了一段路,进了百花楼后门,今日的百花楼生意格外好,笑今朝在前头招待客人,几乎都抽不出时间。 程昭又等了片刻,见笑今朝还没来,索性自己去了前头亲自找人。 惊蛰连忙挡 住她:“小姐,我们不能在这种地方露面,对名声不好。” “无妨,”她以手帕遮面,大步去了前厅。 前厅丝竹声不绝于耳,酒气浓烈扑鼻,程昭扫视一圈没找到笑今朝,便随手提了个姑娘问道:“笑今朝在哪儿?” 那姑娘娇笑着:“哎哟,姑娘怎么来我们百花楼了?” “快说!”她眉目一凛,不怒自威。 那姑娘不再调笑她,抬手一指:“二楼拐角的那间房,妈妈就在里面。” 程昭快步上了楼梯,推开二楼拐角的那间房门,房内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女的是笑今朝,男的,程昭也认识。 是宋煜。 上元节,他居然在百花楼。 宋煜敦厚守礼,不像是会来这种地方的人。 不过这都是刻板印象罢了,程昭不会用自己的标准衡量他人,她没什么波动,低声道歉:“打扰了。” 虽然她戴了面纱,宋煜还是凭借一双清明的眼和独特的声音认出了程昭,神情慌乱一瞬,下意识解释:“阿昭,我不是,” 程昭一把扯住笑今朝的手腕,把她拉得站起身,又对宋煜道一句:“对不住,先借用她一炷香时间,很快还给你。” 她带着笑今朝去了后院,问道:“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拿钱办事,事情都过去好几天了,小姑娘还来找她,多半是找茬。 笑今朝本以为避而不见就好了,结果她居然还找到了房里,打扰了自己跟贵人说话,笑今朝觉得她无礼至极,不耐烦地敷衍道:“自然是很顺利。” “送她离开的那两个手下呢,我要亲自问他们。” 她拿腔捏调:“我说三小姐,你既然信不过我们,何必要让我们帮你办事呢?” 第一百三十二章 把心捧给你 程昭从袖口掏出一颗药塞进她嘴里,又在她喉头一点。 她手快,动作一气呵成,根本没给笑今朝反应的时间。 药丸顺着嗓子滑落,已经进了肚子,笑今朝难以置信地瞪她:“你喂我吃了什么?” “那两个打手呢,我要亲自问他们。” 笑今朝在百花楼横行多年,怎么肯受一个小丫头片子胁迫,她怒喝:“来人,把她给我按住!” 后院里有十几个打手,个个孔武有力。 程昭环视一圈:“我看谁敢?” “有何不敢?” “百花楼的房契地契都在我手里,还有你笑今朝的身契,也在我手里,我倒要看看,这里究竟是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 分明是个尚有稚气的少女,爆发出的威势却比笑今朝还要强十倍。 百花楼是许志高暗中置办的产业,隐藏得很深,王掌柜心细如发,发现了各家商铺的总账对不上,调查了一月,再加上许志高亲信的只言片语,找到了百花楼。 至于百花楼的账本和房契地契,全部藏在书房的暗格里,也被王掌柜找了出来,全数交到程昭手里。 这话一出口,笑今朝便没了刚刚的猖狂张扬。 百花楼只听许志高的吩咐,那些契书也全都在许志高手里。 许志高不知所踪,许府变成了程府,百花楼迟迟没等来新主子,笑今朝心里暗笑,大约是许志高出了什么意外,来不及把百花楼的事情交待下去。 没人知道就意味着无限自由,她早把自己当成了百花楼唯一的东家。 如今程昭一开口,笑今朝的笑容几乎维持不住,她的身契捏在别人手里,这偌大百花楼也只是由她暂时打理。 当久了老鸨,忘了东家。 她得意忘形了。 程昭继续敲打她:“同样的话我不想再说第三遍。” 笑今朝咬牙,吩咐道:“还不快去把周大周二叫来!” 说罢,她恭敬地请程昭进了自己的屋子,房里装饰得浓艳绮丽,粉色的绸带和床幔十分惹眼,桌上铺着绣满了海棠的流苏绸缎。 程昭没再多看,这里华丽得她眼睛疼。 她端坐着慢悠悠地喝茶,笑今朝则恭敬站在她身侧,没了往日张扬,只剩下顺从。 周大周二进来,看见这幅情景,心里直打鼓。 笑今朝轻咳了声,威严质问:“你们护送的那个女子怎么样了?” 周大周二对视了一眼,道:“送到了屏州的一个村子里,那里有个老妈子看着她,照顾她,不会有事的。” 程昭放下茶杯:“哪个村子,现在就带我过去,看看她。” “这,”周大周二吞吞吐吐起来,“那地方远,小姐过去是不是太麻烦了?” “马上去备车。”她话语坚决。 周大周二求救似的看向笑今朝,笑今朝仿佛也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若是事情办得妥当,这两个人慌什么? 笑今朝吃了药丸,又被人捏住了把柄,自顾不暇,哪里有闲心帮手下说话,她别开脸,不看他们俩。 周大周二见状,只得垂头丧气地老实交待:“那个女子跑了。” 他们把那夜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程昭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这样看来,她在市集上看见那个,必是许雨筠无疑了。 “好啊,真好啊,人跑了,你们欺上瞒下到今日?”笑今朝大声斥责他们,她急着把自己摘干净。 周大周二磕头求饶:“我们不是刻意隐瞒,只是怕事情没办好受罚,还请您和小姐高抬贵手,饶了我们吧。” 笑今朝知道手下犯了错,这时候也只能哄着程昭:“小姐,这事他们俩确实办砸了,您要杀要剐,都行。” “罢了,你们先下去吧。” 程昭轻轻叹息,虽然她对许雨筠没有一丝善意,但是答应了紫竹要好好照顾她,如今照顾成这副样子,程昭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亏心。 她失魂落魄出了百花楼,留下惴惴不安的笑今朝。 宋煜正等在后门外,他一身雪色圆领长袍,玉色网巾束发,明亮灯火下,眉眼愈发澄澈温柔,似一泓池水,抬眸时嘴角微翘,勾出愉悦的弧度。 “阿昭。” 程昭听见他的呼唤才抬头:“嗯?” 他的声音如雪山融水,叮咚纯净:“我今日来这里,是想询问一下,如何抓住心爱女子的心。” 原来,是这样。 “所以,退婚的事情我考虑过了,我不愿意,我还想,再试一试。” 程昭咬唇:“试什么?” 他神情真挚:“或许你还不太了解我,我们相处得再多些,大约你会喜欢上我吧?科考方面我也会很用心,若是考中,会让父亲帮忙,把我安排到绵州来。” 真诚又固执的人。 他把一颗心都捧到了程昭面前。 程昭别开脸,她觉得自己配不上这样好的人。 宋煜笑吟吟地,继续道:“今日是上元节,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说罢,他牵起程昭的手腕,脚步稳健地往外走。 程昭脚步微顿。 宋煜回头,眼底笑意稍减:“阿昭,上元节是很好的日子,所以,可以不要拒绝我吗?” 这样的他,有点可怜。 程昭心软了,被他拉着上了马车,马车走的路很熟悉,是通向宋府。 在宋府门口下了马车,宋煜用长杆取下那盏兔儿灯递给她:“送你。” 程昭很喜欢这个灯,顺势接下了。 宋煜带着她继续往里,宋府里里外外挂满了灯盏,比街市上还要繁复美丽,每一盏灯罩上都画了花纹,有各色动物,还有各种花树,无一例外,每一盏上,都写了她的名字。 这是宋煜的习惯。 他亲力亲为,真诚用心。 程昭眼睛有点酸。 一路沿着花灯指引,最后到了一处凉亭。 凉亭四周挂了纱帐,凉亭里备了小炉子和一些食材。 宋煜请她坐下,道:“久安的上元节有吃浮元子的习惯,我做给你吃。” 黑芝麻粉和猪油c糖混合揉成馅儿,外面用糯米粉搓成圆球,再放进锅里煮。 他大约是第一次做,破了好几个,盛出来放在一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稍等等,我会做得很好的。” 程昭把那碗浮元子挪过来,含笑道:“你本来就做得很好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讳莫如深的宋煜 从前在村子里,看着村民们辛辛苦苦种地,一年得那么点粮食。 她便知道,一蔬一饭来之不易,要好好珍惜。 而且这东西只是煮破了,又不是脏了坏了不能吃了。 她用勺子盛起一颗,吹了吹,咬了一口,是很软糯香甜的,一直甜到了心坎儿里。 “特别好吃。”她笑吟吟道。 宋煜这样的贵公子,从来不必做饭,如今他能亲手做这个,已然是很难得。 得了她的赞赏,宋煜心情愉悦:“你喜欢就好。” 宋煜又做了些浮元子,煮好之后坐在她对面慢腾腾地吃着。 宋煜吃东西很斯文,薄唇微动,温柔到了极致。 外面燃起了焰火,照亮了寂静的暗蓝夜空。 上一次见到这样的焰火,还是在两个月前,宋阑的生辰那一日。 在船上,他们几人被杀手挟持,宋煜无丝毫还手之力。 按理说,宋阑有一身好武艺,兄弟俩相处得久了,宋煜多多少少能学会一些皮毛,至少足以自保吧? 存着一两分疑惑,她问道:“宋煜,你似乎不会武?” “确实,”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一点儿都不会,往日里身边都有人保护着,也就没想过学那些,后来长大了,想学也迟了,索性就算了。” 浮元子有点甜腻过头,她倒了杯茶漫不经心地喝着:“可你二哥武艺高强,你没同他学几招?防身自保也是好的。” 见她提起二哥,宋煜的心微微提起,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的神色,见没什么波动,仿佛至少再普通不过的闲聊。 “二哥从小就在外面静养,前两年才回府,又一直病着,轻易不许人去打扰的。” 原来是这样。 “不过他那个病,究竟是怎么来的?” “从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就身怀有疾,只是一开始没什么病症显现,随着年岁增长,情况愈发严重。” 程昭回忆起嬷嬷提过的往事:“定下娃娃亲时,你似乎是三岁,家里也没这位二哥。” “是,定亲之后,我们举家搬迁至京城,两年后,父亲高中,成了状元,就是在那一年,二哥来了,他分明比我大几个月,却瘦弱得像一只猫,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他生了病,常年忍受痛苦和煎熬。” 受了十年病痛煎熬,如今又只剩下两三年的日子可活,宋阑的一生,算是坎坷到了极点。 程昭的心情又沉重了两分,宋阑这个人属实不知爱惜自己,原本还有十余年的寿命,出去半月,身受重伤,生生把十多年变成了两三年。 她忍不住问出了口:“上一次,他离开绵州出去了半月,究竟是去哪儿了?” 提起这个,宋煜讳莫如深,神色微冷:“阿昭,你提二哥,有点太多了。” 他鲜少有这样的神情,记忆里,宋煜是时时含笑的,似和煦春风。 程昭一时间分辨不出,是这个问题触及了什么不能说的秘密,还是宋煜有些吃醋。 “抱歉。”程昭垂下眼,专心吃东西。 宋煜存了一两分气,但是面对她低落的神情,又有些寂寥。 程昭似乎变了,变了很多,从前的她活泼爱笑,眼底时时溢满碎芒,似盈盈水波。 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沉静娴雅,整日里都在算账c管家c理事c抄佛经,她逐渐成熟,将身上的轻快洒脱褪去。 这样是很好的,适合娶回家做妻子。 可是这样的程昭,总让他觉得缺失了什么,像是看不到太阳的向日葵,耷拉着脑袋,迷茫无措。 晚饭没吃,烧饼也没吃几口,程昭胃口大得吃完了一整碗浮元子。 宋煜见她这也捧场,还要再煮,她摆摆手:“吃不下了,宋煜,今天谢谢你的招待。” 上元节在有些凝滞的气氛里结束,程昭走时带上了兔儿灯,对他再三道谢。 宋煜还要送她,被她坚定回绝:“宋煜,我们已经两次不欢而散了,今夜,还是让我静一静吧。” 惊蛰早在百花楼的时候就被她打发回府,故而回去的路上,没有马车,没有丫环,只有她独自一人。 程昭轻轻甩着袖子,鼻尖微冷,她认得路,一步一步走得格外慢。 回府的时候,正好在大门口碰见了一脸灰败的许雨菀,她刚下马车,脸色难看到了极点,身边的谷雨正要去扶,被她用力甩开,自顾自走进了大门。 程昭等了片刻才过去,随口问起门口的守卫 :“五小姐是何时出府的?” “回小姐,五小姐她刚过晌午就出门了,刚刚才回府。” 程昭点头,回了听竹院,院子里热闹,欢笑声不断,原来是小白生了崽,四只小兔子,眼睛都没睁开,团在一处睡得很香。 生产时嬷嬷一直在旁边看着,小白生得很顺利,又吃得饱饱的,状况很好。 程昭也凑过去看了几眼,道:“果然是很好的,不过可不能再多了,我们院子里的草都要被啃光了。” 可不是,自从小白来了之后,院子里的草就没长起来过,每每长出个嫩芽就被小白吃掉了,如今又多了四个小的,以后吃得更多。 这话一出口,惊蛰她们都笑起来。 “好了好了,时间不早了,都去睡吧。”嬷嬷驱散了众人,单独拉着程昭说话。 嬷嬷的屋子很小,胜在干净整洁,她抬手摸上程昭的脸,心疼道:“我的甜甜都瘦了,瘦了一圈儿。” “哪有?”她笑着靠在嬷嬷怀里。 “阿昭,我是个脑子简单的,不会斗来斗去那一套,只知道逼着你报仇,如今有了这样一番景象,你肯定受了不少委屈,吃了不少苦。” 程昭抿唇:“嬷嬷做得很好了,若不是您,我哪里能活到今日呢。” “阿昭,程府回来了,也安定了,那你是否能告诉我,当年的事情,是不是同我怀疑的那般?” 许志高和紫竹伏法的事都是暗中进行的,并未对外宣告,程昭也一直瞒着嬷嬷,怕她知道了真相难以接受。 只是这些天外头处处风言风语,多多少少也传到了嬷嬷耳朵里。 嬷嬷纵然没什么心机,听多了总是会有所怀疑的,憋了这么多天,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程昭点头:“是许志高和紫竹害了程家人。” 她说得简短,企图将残忍揭过。 嬷嬷还要再问,程昭却不肯说了,只道:“母亲和祖父已经离世多年,再提起来也只是徒惹伤心,嬷嬷,你只管好好地过日子,我们一定要活得很好,他们在天之灵才会安息啊。” 第一百三十四章 觊觎 程昭找了几个小乞丐四处闲逛,很快找到了跟许雨筠一起的那三人下榻的客栈。 知道了他们的住所,程昭按兵不动,依旧让小乞丐在那条街佯装乞讨,实则盯着他们。 他们倒是安稳,整日里吃吃逛逛,看不出丝毫异样。 程昭没有贸然出手,她从那位黑衣男子眼底看出了不一般的睿智精明,像极了一条蛰伏已久的毒蛇。 乡下蛇多,程昭随师父上山采药时偶尔会碰到,毒蛇眼底透着不顾一切的阴冷和疯狂,在嗅到死亡气息的时候会使尽一切手段同归于尽。 她怕,一动手,许雨筠会没命。 自从上元节之后,许雨菀一连几天闷闷不乐,一直窝在房间里不知盘算着什么。 宋煜照旧来看望程昭,他送来一只白玉芙蓉簪,笑得毫无芥蒂:“阿昭,城外的书院建得差不多了,我已经给苏先生和籍泾递了信儿,约好要去看看,你要不要一起去?” 程昭应声:“也好。” 两人刚打算出门,便碰上了闻讯赶来的许雨菀,她眼底带着热情的希冀,脆生生地喊了一句:“宋煜哥哥。” 宋煜的神情骤然冷下去,看都不看她,拉着程昭往外走。 许雨菀又小跑了几步追上来,喊道:“宋煜哥哥,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他敷衍道:“无事,我跟程昭要出去逛逛。” “我可以一起去吗?” “不可以。”他冷漠得近乎绝情。 许雨菀意味不明地看了程昭一眼,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宋煜对她的态度忽然变得这样冷淡,若真找原因,大约是程昭说了什么挑拨离间的话。 程昭也一头雾水,在马车上问他:“五妹妹惹到你了?” 今日他送礼物,只备了一份,对许雨菀的态度,也很明显带着疏远。 “上元节那日,她送了帖子约我见面。”宋煜不太高兴,“用的是程小姐的名义。” “” “觊觎姐姐的未婚夫婿,未免有些不知礼数。” 程昭默了默,想说点什么。 宋煜又道:“近日白家的庄子上挖出了温泉,她约我去的便是那个地方,若不是我意识到不对劲,提前问了问里面是谁,真要闯进去,十张嘴都说不清楚。” 程昭的嘴彻底张不开了。 许雨菀这是在玩火,她自以为摸清了宋煜的脾性,殊不知,向来温和的人生气起来最是可怕。 因为这件事,宋煜很烦她,再联想之前她装得一派天真的模样,心中更加恶寒,劝道:“阿昭,她应该回自己的家。” 这件事确实理亏,程昭应声:“我会给你一个交待。” 马车很快出了城,城外有大片竹林,竹林深处建了两层占地颇大的精致小楼。 穿过竹门,入眼便是大片空地,左侧设了草靶,可以练习箭术,右侧则设了木桩,可以练拳。 再往里走,便是书屋,宽敞明亮,屋内设了两个大书架,上面摆了不少珍稀古籍,可以随时翻阅,苏先生和籍泾正站在书架前看书,认真专注。 “苏先生好。”程昭向他问好。 苏先生回头,清秀的面庞上有个淡笑:“我知晓你府里发生了不少事情,抄书不急于一时一刻,你慢慢抄就是。” “多谢老师体谅。” 这里修建得处处精细,程昭越看越惊讶,只觉得周全到了极致,不但有吃饭的饭堂,还有睡觉的屋舍,若有意外,足够他们几个安睡。 待她逛了一圈回到书屋,宋煜和苏先生他们已经给这里取好了名字,叫悠然馆。 程昭犹豫着道:“苏先生,书意她,十日后会来吗?” 这个问题,籍泾同样很关心,一双眼落在苏先生身上,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希冀。 苏先生摇头:“黄家没递消息来,不过,我明日会去一趟,问一问情况。” 程昭顺水推舟:“籍泾也一同去吧,见了同窗,或许能勾起几分好友情谊,她大约能好得快些。” “也好。” 离二月还有十天,程昭光是看百花楼的账本就花去了五天。 百花楼的账本不一般,有好几位富商都是长期赊账的,这是商人之间的人情往来。 是以百花楼开了十多年,赔多赚少。 总账倒是对上了,但是跟许志高出手大方的表现却是不大匹配的,他书房里那些摆件个个价值连城,还有之前为了程昭读书的事,随手便是一幅珍稀古画。 肯定还有其他的账本,记录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比如回扣和贿赂,很可能涉及绵州辖区内的几个县令。 她揉着眉心,愈发觉得家业复杂。 王掌柜见她能想到这一点,很是欣慰:“小姐很有天分,是管家的一把好手。” 程昭却忧心:“这种事情迟早会招致祸患,正好趁我接手家业这段时间,把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全部砍掉,还得麻烦王掌柜多提点。” 她不喜百花楼,更看不惯笑今朝,百花楼里私下拐卖人口,逼良为娼,每一桩每一件都让她觉得恶心。 王掌柜觉得她太过刚烈。 水至清则无鱼,这个世道浑浊,贿赂是一种必然手段,有人有钱好办事,处处都能走得通。 不过王掌柜没说出口,只是恭敬应声:“是,小姐。” 自上元节后,许雨菀已经十天没见宋煜了,又有五天被程昭拒而不见。 宋煜恼火大约是为着上元节的事,程昭恼火,她思来想去,大约是因为这件事泄露。 五天的冷落,足以让她心慌,许雨菀按捺不住,跪在程昭房门前,高声道:“三姐姐,菀儿错了。” 半个时辰后程昭才开门,笑得毫无芥蒂:“五妹妹,你这是怎么了?” 许雨菀膝盖都冻得站不直,被谷雨搀扶着进了屋子,她泪水涟涟:“三姐姐,菀儿错了,不该喜欢宋煜哥哥,你别生菀儿的气,我发誓,以后绝不再见宋煜哥哥。” 程昭很冷静,纤细的指骨轻叩桌面:“先前是想看看他,如今就成了,喜欢他?” 许雨菀一下子更住,为何她从程昭的话里听出了恼火? 她安慰自己,不会的,程昭一门心思地对她好,只要她说几句软话,程昭很快就能被哄好。 第一百三十五章 交待 她握住程昭的手,言语凄切:“三姐姐,你实在是误会我了,我从没想同姐姐争什么。” 从想见他,到喜欢他,再是争他。 许雨菀字字句句说着误会,实则在步步紧逼。 程昭的一双眼生得很美,尤其擅长遮掩情绪,她掩去失望,轻叹了一声,眸底划过不忍,道:“既然你说了这是误会,我自然不会深究。” 三言两语便哄好了程昭,许雨菀有些诧异,难不成上元节那日的事情她并不知情? 她小口小口地咬着栗子糕,像只可爱的小动物,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道:“那三姐姐这几日都不见我,是不是妹妹还有旁的事情做错了?” 这副可怜又小心的模样,任谁看了都忍不住心疼爱护她。 “旁的事?”程昭一脸茫然,“除了那日清晨你照顾宋煜之外,还有其他事?” “没有没有。”许雨菀连忙摆手,“姐姐是知道我的,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还会有旁的事。” “确实。” 许雨菀一颗心稳稳当当地落在了肚子里,这才有闲情喝起程昭这边的茶。 自从许府变程府,家里最好的东西全都是先由着她挑,剩下的,才会送到许雨菀那边。 就好比桌上的明前龙井,还有碟子里的栗子糕,都是程昭独一份儿的。 许雨菀偶尔也会升起嫉妒之意,不过见到母亲带着几个兄弟妹妹过的日子,心里又稍稍平衡。 “不过——” 刚刚放松下去的一颗心被程昭重新提了起来,许雨菀下意识看向她:“不过什么?” “不过宋煜说,要你给他个交待,我不大明白,究竟是什么交待?” 上元节那日的事,程昭或许没发现,但是接到帖子的宋煜一定是发现了的,因为庄子上的护卫告诉她,宋煜公子来过,没进去就走了。 她一直没摸准宋煜的心意,故而观望了几天。 许雨菀眼波盈盈:“大约是那日清晨照顾宋煜哥哥的事被他知晓了吧,姐姐放心,我会给他一个交待。” 程昭没起疑心:“嗯,宋煜是个坦荡大方的人,必定不会责怪于你,说不定是感激你。” 从程昭这里离开,许雨菀忍不住找谷雨商量:“你说宋煜哥哥那日究竟是什么意思?” 谷雨跟她久了,也学了几分机灵:“不如先从三小姐这里说起。三小姐那日一直窝在房里,直到天黑才出门去,后头有人在集市见她,身边只有惊蛰跟着,回来时也是孤身一人,无人相送,可见,她不是同宋公子在一处。 再从宋公子那头说起,他那日得了帖子,看在三小姐的名头上应邀,到了门前却折返,想必是有什么事情,可见,三小姐在他眼里并非多么重要。” “不对,宋煜哥哥没进庄子,大约是知道里面是我。”许雨菀没放过这个细节,因为从上元节之后,宋煜对她的态度颇为冷淡。 谷雨轻叹:“真是可惜了小姐的好计策,若是宋公子进去,少不得要为小姐这份心意动容,哪里还会误会小姐?” 许雨菀从白七小姐那里讨了个人情,借用了温泉庄,又雇人在温泉旁边移植了珍稀花木,上元节那日正是鲜花开得最美时。 她穿上了最好看的衣裳,打算趁着良辰美景拉近距离。 这样好的筹谋,可惜阴差阳错,宋煜察觉是她,为了避嫌离开了。 “不可惜,上元节这样的日子,宋公子和三姐姐并不在一处,各有各的事要忙,可见他们貌合神离。知道了他们貌合神离,这个收获可谓不小。”许雨菀的笑意越来越浓,用帕子捂着嘴才忍住没笑出声。 她是个很能屈能伸的小姑娘,理清了前因后果,当下便做了决定,去宋府找宋煜。 说起来,这还是她头一次来宋府,宋府占地跟旁边的许府差不多大,但是里面的格局却不甚相同,宋府原先只住了宋阑和宋煜两位主子,所以只有四个院子用以住人,其余的,全都修成了花园,假山奇石,小桥流水,处处别致不凡。 许雨菀越看越觉得美丽,她垂眼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裙,上元节那日没派上用场,但愿今日可以解开误会。 宋煜在花厅见了她,神色微冷,带着疏离。 少女一身桃粉色衣衫,妆容清淡雅致,年纪小的缘故显得格外纯净动人,偏神情又怯怯的:“煜哥哥,我是来赔罪的。” 她声音很小,像只幼猫,透出两分天真可爱来。 人靠衣装马靠鞍,衣着打扮总是能给人最直观的印象,宋煜的态度软和了两分,也说 不出太难听的话:“你说吧。” 许雨菀察觉宋煜眼底的坚冰隐隐有融化的迹象,继续道:“我不该借着姐姐的名义请你赴约。更不该,在温泉附近种满珍稀鲜花,劳民伤财。” “种鲜花?” “是啊,白家挖出了温泉,有的温泉水温高,有的水温低,水温高的那种珍贵无比,白家便围了起来,修建房舍,供人租赁游玩,水温低的那种,做不了什么事,便借我玩一玩,我想着,冬日里鲜花难活,种在温泉边,能叫三姐姐和煜哥哥看一眼也好。不过三姐姐忙着看账本,没时间,我便只能独自在那里等煜哥哥。” 所以,她只是种了鲜花邀请自己一观? 若真是如此,倒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思及此,宋煜不免有几分羞惭。 他脸上的疏远褪去,只余下温和:“既如此,便没什么好赔不是的,你的心意很好,只是以后,不必再这样费心,小姑娘家,还是娇养着比较好。” 她眯眼笑起来,雪颈窝在柔软的白狐毛中,愈发显得机灵可爱:“我记住了,谢谢煜哥哥关心。” 许雨菀很会说话,嘴也甜,同他细细碎碎说了不少程昭的事:“我三姐姐喜欢吃甜食,煜哥哥可以送些干果糖糕,我三姐姐肯定很高兴。有了煜哥哥做姐夫,以后就有两个人疼我了。” 她神情天真,字字句句都是循规蹈矩的。 宋家是三个儿子,宋煜没有妹妹,如今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个妹妹似乎也是很好的。 第一百三十六章 可以强求吗 二月初,风仍是冷的,程昭一早便起来梳洗打扮。 思忖着黄书意今日有可能会去,程昭特意吩咐厨房做一份当归羊肉汤,炖得软烂入味,作为午膳送去悠然馆。 做罢这些,她才出了门,门外停了一辆马车,看上去有些陌生,似乎不是她常坐的那辆,车夫她也不认得。 宝蓝色流苏在风里轻晃,车帘抬起,宋煜含笑看向她,声线平稳沉静:“阿昭。” 程昭冲他轻轻点头:“是怕我不记路,特意等我一起去悠然馆吗?” 宋煜下了车:“怎么会,悠然馆有些远,我想着日日同你一起过去,一是有个照应,二是省些车马。” 说罢,他抬手扶着她上了马车:“好了,该走了。” 这时候再让程府的手下备车只怕会来不及,程昭只得上了他的车,两人各坐一侧,视线相对。 马车刚要启程,立刻又停住。 红马嘶鸣一声,显然是被人逼停,程昭掀开帏裳,看向外面。 拦车的是一个有些陌生的面孔,程昭隐约记得在哪里见过,不等她细想,宋煜已经下了马车,跟着那人往前走了几步,压低了声音说话。 说了几句话之后,宋煜沉着脸上了马车,他连笑容都难以维系,眉眼间写满担忧。 “怎么了?” “宋府要为二哥相看适龄女子了,这是打算,找个人,最后再照顾他两年,最好,留个后。” 程昭手心攥紧,声音都飘乎起来:“这事,倒勉强算一桩好事吧。” 宋阑的情况算不上好,若是有个细心的女子时时在身边照顾着,大约会好不少。 “原先京城里有不少女子恋慕他,找一位德才兼备的夫人倒也不难,只是,二哥没隐瞒他还有三年可活的消息,这下子,全京城没一个女子敢去宋家拜访了。” 于情,宋煜希望有个人照顾二哥,于理,一个妙龄女子嫁进宋府后半辈子辛苦守寡,实在算是残忍。 “派出无数杀手c偷袭也要绑走他的那位姑娘,她呢?她也不愿吗?” 宋煜心中悲凉,根本不存在那样一个姑娘,那些杀手是二哥的死对头派来的。 他没法说破,只能无奈摇头。 程昭努力挤出个笑,拍拍他的肩:“你也别担心了,姻缘这事,最是强求不来,你二哥人还不错,再耐心等等,或许会等来一场缘分呢。” “那我们呢?是有缘还是无缘,可以强求吗?” 程昭不太清楚,原先因为醉酒露出一角的心意似乎随着宋阑打算定亲这个消息,重新覆上了一层纱。 良久,她道:“宋煜,我还没想好。” 至少不是一味地拒绝了,宋煜的心情因她的态度轻快两分。 去悠然馆要经过一大片竹林,中间的小道是新修的,平整笔直,两侧竹叶声簌簌。 空气里混合了另一辆车的车轮声,这个日子,这个时辰,会出现在这条小路上的,十有八九是黄书意。 程昭忍不住探头出去看,果然瞧见了熟悉的黄家车夫,她眯眼笑起来,跟宋煜道:“书意来了。” 两辆马车最终在悠然馆门前同时停下,黄书意由小婵扶下来,这么两个多月没见,她的肌肤又白了不少,似玉兰花瓣,娇嫩透亮,眸光拂过程昭和宋煜时,略略停顿,点头算是问好。 这已经是很好的画面了,程昭心里激动。 下一秒,黄书意朝他们走了几步,对程昭道:“放课后,去我家喝茶,可以吗?” 见她这副毫无芥蒂的模样,程昭几乎要落泪:“自然可以。” 午膳两人一起吃的,黄书意慢吞吞喝着当归羊肉汤,神情仿佛有几分凝重。 程昭则沉浸在喜悦里,并不曾发觉她的异样。 勉强装出来的原谅和真正的原谅是不一样的,程昭感觉得出,两人间的气场是温暖的。 “书意,你这两个月在做什么呀?” “闷在屋子里,只能整日做女工,反倒让我提起几分读书的兴味,诗词精进了不少。” 更衬得上才女之名,程昭为她高兴。 黄书意也给她盛了碗汤推过去:“你也喝一点,两个月不见,怎么瘦成了这幅样子!” 有点凶,里面的关心却丝毫不少。 “你的诗词精进了,我自然也有精进的手艺。”她拖腔带调,故意卖关子。 黄书意仔细看她:“难不成,是做饭的手艺?” “” 程昭在做饭这件事上,确实没什么天分,所以她早早就放弃了。 “是算术。” “算术?”黄书意佩服地看她几眼,“你终于有一门拿得出手的手艺了。” “可不是,这是我看了无数账本才得来的长进,你瞧,我都瘦成这样了,你以后是不是该每天给我送汤喝?” “你耍无赖。” “这怎么叫耍无赖呢,我这是礼尚往来,喝了我的当归羊肉汤,承包我明年夏日的绿豆汤,不过分吧?” 明年夏天 黄书意的笑意顿了一下,才道:“等到明年夏天做什么,这个月,日日给你送排骨汤,行不行?” “当然可以。”她爽朗地笑。 下午上课时,多了一门算术,程昭听了一会儿便神游天外。 为什么提起明年夏日,书意会露出那样的神情,有点惭愧的,无奈的神情。 可书意又没做过对不起自己的事,难不成夏日有什么不太好的日子?比如亲人的忌日之类? 她得差人查查,若有,她得陪在她身边安慰的。 放课后,程昭上了黄家的马车。 黄书意请她在花厅喝茶,片刻后,黄书意离开,黄知州进来。 所以今日真正要见她的,是黄知州。 程昭起身行礼:“知州,您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今日请你来,是因为紫竹快死了,想见你最后一面。” 紫竹的最后一面见与不见,意义不大,程昭不太想去。 看出了她的抗拒,黄知州又道:“还有许志高,他关了数日,似乎有些疯癫的迹象,你可以趁机去看看他。 若是,若是无其他事,他和紫竹一道死了,也就罢了。” 许志高,实在是很有必要去见一见的,程昭点头:“多谢知州。” 第一百三十七章 最后一面 监牢里艰苦,程昭走来这一路,处处都有人低声哭嚎。 她被狱卒带到了最里层的一间牢房,这间牢房很小,几乎算作囚野兽的笼子。 墙角小小孔洞透出天光,许志高正躺在稻草铺的石榻上,他面朝墙壁,程昭一时看不清他的面容。 狱卒敲了几下铁栅栏,喊道:“喂,起来了,有人来看你。” 被关一个多月,总算有人来看望,许志高一下子翻身起来,朝那边看过去。 门外站着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子,一身雪色软绸衬得她肌肤赛雪,夕阳余晖越过小小的窗子,正好落在她身上,她周身澄澈,萦绕着淡淡光泽,像是不染俗世的仙子。 程素素? 许志高揉了揉眼,再看便发觉,不是程素素,是他的好女儿程昭。 他眼底燃起希望的火焰:“阿昭,你是来救父亲的吗?” 程昭捂嘴后退了一步,惊讶道:“父亲怎么会在这里?” “你不是为我来的?” 程昭摇头:“不知,我是被人拉到这里来的,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一双眼干净极了,像清透的琉璃珠子。 牢狱里消息滞塞,许志高本就是半夜被人绑了送进来的,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如今过了一月,他仍存着希望,希望有人发现他是被关在这里。 如今,程昭来了,她是这肮脏监牢里唯一的光彩,许志高本能地想要抓紧她,或者说,抓紧这个自救的机会。 “无论如何,阿昭,你得救救父亲啊。”许志高扑过来,朝她伸手,像是要紧紧握住什么。 程昭没接他的手,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眸光意味不明,她手里还捧着一小纸包的糕点,糕点香甜,是牢狱里见都见不到的。 许志高还在空气里虚抓,程昭意识到了什么,把糕点往前递了递:“父亲是要这个?” 许志高一把抓过,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牢狱里的饭菜都是馊的,他整日吃不饱穿不暖,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吃过这样精致好吃的点心了。 四五块糕点,一口一个,只够他垫肚子而已。 程昭眯眼看他的吃相,心头生出几分鄙夷。 他的指甲很长了,里面藏满了污垢,看起来灰蒙蒙的,他的长发亦是散乱不堪,有酸臭气飘出,身上的衣服就更是了,破破烂烂,冬日里只能勉强御寒,还有一双脚,上面满是冻疮,黑乎乎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像极了乞丐,却又不及乞丐,乞丐至少还有自由。 先前富贵无边的许志高,竟然也有这一日。 或许,在入赘程家之前,他过的本就是这样的日子。 程昭心里隐隐透出快意,偏偏要装出怜悯担忧的神情:“父亲,我该怎么救你呢?” “这里是牢狱,他们抓错人了,他们抓错人了,你找黄知州去,就说我们许家愿意做任何事,只能能让我出去。” 她羽睫翩跹,仿佛问的是再普通不过的问题:“那父亲,我想问一问,当年,程府为何变成了许府,我母亲祖父的牌位又为何不能进祠堂?” 许志高死死盯着她,企图从她脸上看出些异样。 少女沉静从容,面上无悲无喜,他什么都看不出。 于是又想,程昭再厉害,也只是一个十四岁的丫头而已,又在乡下长大,能学会些什么。 他轻视女人,轻视程素素,如今又轻视程素素的女儿,程昭。 “这事,是我那个农妇母亲数次上门逼迫,她说入赘对不住许家列祖列宗,后来素素死了,程老爷子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为了不叫我为难,便将家业交予我,特意允许我改程府为许府。” 许志高还是一贯的说辞,将他自己摘得干净。 程昭眯眼笑了下:“原来是这样,父亲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一定会救父亲出来的。” 有了她这话,许志高放下心来,眼底有了光亮:“阿昭是家里最出息的女儿,你放心,等你嫁人的时候,我会备上一份最丰厚的嫁妆。” “多谢父亲。” 他轻快地坐下来,后背倚着墙,眸光慈爱地看向程昭。 瞧,程素素帮他一步登天,过上了好日子,即便是死了,她的女儿也能帮到自己,程素素还真是他命里的福星啊。 此刻的他已经在想着出去之后的日子,面上有了满足的笑。 程昭爱极了给人希望的感觉,趁心怀希望的时候踩上一脚,比杀了他还要痛苦。 她喃喃:“可惜女儿有心无力。” 许志高猛然抬头:“什么意思?” “父亲真以为抓错了人?这里是监牢,若非有铁证,谁敢贸然抓人?” “什么铁证?” “父亲对紫竹似乎不大好,许雨筠出事时,父亲也没出手,所以,紫竹说了些事,还拿出了陈年的证据。” 紫竹,是紫竹? 许志高不是没有这个猜测,可是紫竹已经疯了,又被关在花茶庄里,怎么会有机会出来? 许志高慌乱起来:“那你,知道什么?” “我?我自然是信父亲的话,父亲说什么我就信什么,不过世人相信紫竹,我要如何赢过世人,赢过律法,救父亲出去呢?” 许志高卑微地扯着她的裙角,恳求道:“阿昭,你也说了,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你一定不能见死不救的,是不是?” 程昭仍然笑着,嘴角的笑意却残忍阴刻:“那你,给我母亲下毒的时候,下手杀我祖父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们也是你的亲人?” 她知道,她全都知道了! 许志高惊得后退,片刻后,求生的欲望战胜了恐惧,他仍然嘴硬:“这都是假的,这都是假的,阿昭,我是你父亲,你不能不管我啊!” 程昭拍去衣裙上的尘土,冷漠道:“父亲,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刚刚那糕点,里头有毒,亦是紫竹姨娘吩咐我送来的,您若是有什么遗言,可以同我交待交待。” 糕点有毒? 许志高抠着喉咙,企图把东西吐出来,可他太饿了,什么都吐不出来,反而呕出一口鲜血,染红了一片发霉的稻草。 “真的有毒,”许志高神情疯狂,“程昭,你居然弑父,你会身败名裂!” 第一百三十八章 许志高之死 她笑意清浅:“我不会身败名裂,我这是为母报仇。” 既然活不了,许志高便没什么顾忌,他眼神怨毒:“程昭,你不知道那个贱妇死得有多痛苦吧,她啊,满心欢喜地抱着你在怀里哄,然后喝下了最后一碗汤药。” 紫竹说得笼统,程昭心里只有淡淡的伤感,如今许志高说得细致,程昭隐约能想象到,一个刚做了母亲的温柔女人,含笑把女儿抱在怀里轻声哄着,满怀着对未来的期望,喝下了有毒的汤药。 她眼睛发酸,眼泪不知何时已经溢满眼眶。 见她落泪,许志高有了报复的快感,他几乎疯癫,程昭敢下毒害他,那他就是要拿话刺激她,不顾一切地刺激她,让她痛苦! 如愿见到程昭的恼怒,许志高继续道:“对了,那药是在夜里发作的,发作时很痛苦,五脏六腑被火灼烧一般,再加上她之前中了毒,四肢百骸没了知觉,嗓子也说不出话,没办法喊人,也没办法自救,一点一点等着自己死去。” 程昭的指甲嵌入肉里,眼泪再也忍不住滚滚而落。 许志高仍在逼问:“你说,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程昭?你若是看到那一幕就好了,你真不知道,程素素有多蠢,她难道真的以为我爱她?还是说,她觉得有钱就能得到一切?” 程昭一拳砸在墙上,咬牙切齿:“许志高,你杀妻夺产,你卑鄙无耻!” 许志高继续回忆:“不止如此,我还杀了程老爷子,他嘛,一个老匹夫,整日里高高在上,见程素素一死,他就悲痛欲绝,你是不知道,他躺在床上的虚弱模样真是窝囊到了极点,仿佛一条老狗。 杀他嘛,就简单多了,用绳子勒紧,稍一用力,那个老匹夫就没了气,他辛劳一生,最后还不是为我做了嫁衣?” 程昭低吼出声:“许志高,你没有心!” 许志高越说越上瘾,他大笑着看面前的程昭,似毒蛇吐信:“还有你,在处理了程家人之后,我也该处理了你,而不是念在你身上流着我的血脉而放你一马。我真后悔,若是当时掐死你就好了,何必送去什么乡下。” 她攀着栅栏,隔空踢了几脚:“许志高,你真让我恶心,我没有你这样的父亲。” 死前能发泄一番,许志高很得意:“程素素只有你这一个女儿,而我,有三儿三女,程昭,你迟早有一天会被我的儿女所杀!” 他声音怨毒,在牢房上空回响,似恒久的诅咒。 程昭的眼泪似绵绵不绝的流水,她无声地呜咽着,渐渐靠墙滑坐下去。 许志高比她想象中还要狠毒无耻,他是一匹恩将仇报的恶狼,是一只唯利是图的狐狸。 藏在暗处的黄知州轻叹一声,拍拍她的肩:“程小姐节哀。” 听见了另一种声音,许志高下意识问了句:“谁?” 黄知州慢慢走近,让他看个清楚:“许老爷,你刚刚已经认罪,放心,我会尽早给你个痛快。” 尽早给个痛快? 他明明已经中毒了,哪里还需要黄知州动手? 许志高后知后觉地抚上胸口,这才发觉没有丝毫不适,而且除了吐了第一口血之外,仿佛再没吐过血,他反应过来:“你们诈我?” 程昭慢慢擦干眼泪,解释道:“黄知州公正正直,虽然根据紫竹提供的证据将你囚禁,但是始终没下死手,如今你亲口承认了罪行,再没什么需要犹豫的了。” “可我刚刚明明吐血了——” 程昭低笑了声:“你或许不知道,我在乡下学了十年医术,做一点小手段让你吐口血,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她鼻尖通红,却未见丝毫懦弱恐惧。 许志高绝望地指着他们:“你,你们,居然算计我?” 程昭冲着身侧的黄知州行礼,恭敬稳重道:“一直以来,麻烦黄大人了,不如,今夜就处理了吧。” 黄知州舒了口气,点头:“各方证据都有了,犯人也已经认罪,他今夜会在这里,畏罪自杀。” 他们俩自顾自决定了许志高的结局。 狱卒拿了麻绳进去,勒住许志高的脖颈。 程昭随后也跟了进去,在他耳边说了句话:“夫人生了两胎龙凤胎,龙凤胎是多难得的事啊,还连续两胎,十有八九是祖上有龙凤胎的先例,父亲不如想想,你的三儿三女里,究竟有几个,是你的孩子?” 曹家祖上是没有龙凤胎先例的,倒是曹秋柏有位表兄,名唤白松,自小同曹秋柏关系亲近,白家,世世代代都有龙凤胎。 怪不得,怪不得 原来曹秋柏那贱人,早早就背叛了自己,许志高没了挣扎的心思,不等绳索收紧,他先一步撞在一边的墙上,鲜血顺着墙壁汩汩流下。 黄知州移开了眼,他也是头一次做这种事,不太适应面前这残忍的血腥。 不过许志高已经认了罪,他心里倒是没有丝毫不安,只觉得程小姐实在是个很厉害的女子。 因为她眼都不眨地看着许志高的尸体,面上无一丝神情,惊慌c害怕,仿佛天生都不属于她。 十几岁的年纪,能坦然面对鲜血与死亡的,凤毛麟角啊。 加上宋家和荣小王爷为她保驾护航,她的成就,绝不止步于绵州。 黄知州无声无息地离开,他近来要做的事情很多,春日里就要升官去京城了,得在三月之前把绵州的一切事宜处理好。 程昭则多等了片刻,直到确认过许志高死得彻底,这才脚步轻快离开了这里。 黄知州回府后,黄书意第一时间就去了书房,她伸出手:“父亲,把令牌给我,那本就不是我们该得的东西。” 黄知州没理她。 黄书意又走了几步,凑到他身边,语气坚决:“父亲,那是旁人送我的,你不能擅自拿去用!” 黄知州停下手中笔墨,神情认真至极:“书意,我已经用了,没有反悔的可能了。你知道的,过了三月我们就升官去京城了。” “所以,升官不是因为父亲你功绩卓著,而是因为那一枚令牌?父亲,你向来正直廉洁,怎么可以这样?” 第一百三十九章 许老夫人 “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别多管。” 黄书意言辞激动:“父亲,你做错了!” 向来宠爱女儿的黄知州皱起眉头,面色阴沉道:“书意!你是想禁足吗?还是打算让我关你关到三月?” 黄书意咬唇,三月底就要离开绵州,若她被关起来,连最后的时间都不能有了。 她重重跺脚,无奈跑回了房间。 宋阑寄来的信就放在桌上,一眼便看得到。 黄书意再次翻开,信里字句简短,是为了十一月十五那日的意外赔罪,令牌是随信一起寄来的,令牌代表一个心愿,任何力所能及的心愿。 可令牌和书信偶然间被父亲看到,强行拿走。 黄书意今日回府才发觉令牌不见了,去讨要的时候已经晚了,令牌成了父亲升官去京城的筹码,她后悔莫及。 那晚落水的事是个意外,凭什么怪朋友呢? 宋阑把一切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并加以补偿,无非是让她不要责怪程昭。 即便没有这封信和令牌,她也是打算开春同程昭和好的。 升官去京城,保留了她和程昭的友情,却也让她们天各一方,这究竟算失还是得呢? 若是早早便同程昭和好就好了,哪里会有后面这么多事,黄书意后悔不迭。 两日后,绵州城内传遍了一件事。 官府贴出了告示,讲明了当年程家一脉的死因,街头巷尾,皆是叱骂许志高这个赘婿贪心不足,狠辣无情。 官府请了许夫人曹秋柏去领人,说是领人,其实是领尸首,紫竹是病死的,许志高是畏罪自杀。 这种事太丢人,曹秋柏迟迟没露面,最后是由程昭出面,身后跟着两人的尸首,绕过街巷送去了曹秋柏的住所门外。 全城的百姓都看着这一幕,他们没人指责程昭,她是受害者,她是可怜人,反倒是不少人都在指责曹秋柏。 “享受荣华富贵的时候是一家人,如今领个尸首都不肯。” “是啊,亏得许老爷有三子三女,可如今瞧瞧,除了程小姐,其他子女在哪里?简直是不孝!” 程昭就等在府门外,看热闹的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宋煜抱着斗篷挤进人群,细心温柔地为她披在肩上,低喃道:“为何要这样做呢?这种事闹开来,对你的名声也有影响。” 父亲杀了母亲,程昭今后嫁进宋家时只怕会千难万难。 可程昭不在乎这一点,她要的是一个真相和公道,如今有了,她就要让真相大白于天下,什么名声c婚嫁,对她来说通通不重要。 等了两炷香时间,曹秋柏终于没法子再闭门不理,只差了管家刘三来接,把尸体推进去算完事。 做完这事,程昭看向围观的人,声音沉厚道:“烦请各位做个见证,此后,程家和许家再无半分瓜葛,若许家人找我帮忙,我会毫不留情地把人驱赶出去!” 至此,算是彻底跟曹秋柏一干人划清了界限。 许雨菀仍住在程府,知道这事之后,她心中暗恨,程昭此番作为不是把许家人的面子踩在地上吗? 尤其是她,姓许却偏偏住在程府,里外不是人。 外头有不少风言风语冲着她来,连带着书院里交好的几位小姐妹也对她冷淡下来。 可不能白吃这个闷亏,她抽空回了趟许府,提议把许老夫人接过来。 许老夫人有两个儿子,一个是许志高,另一个许志城。 许志高接手程家家业之后,许志城和许老夫人鸡犬升天,在屏州置办房舍田地,又娶了一户好人家的女儿,日子过得舒坦圆满。 曹秋柏很烦这位许老夫人,因她泼辣粗鄙,对任何事都指指点点,因此有什么事也想不起这位讨人厌的老夫人来。 老夫人倒是很喜欢许雨菀,次次对许雨菀都是和和气气的,要什么给什么,从无二话。 听了许雨菀的提议,曹秋柏眼睛一亮:“是啊,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许老夫人最是不讲道理,她若是知道自己的儿子栽在程昭手里,偌大家业也被她抢走,肯定要闹一闹,事情有趣起来了。” “那我现在就写信,母亲你早些把信送去,让祖母来,好好磨搓一下我的这个三姐姐。我就不信宋煜哥哥见到她狼狈的模样,还会喜欢她。我呢,就能趁此机会,跟宋煜哥哥好好相处一番。” “我家菀儿真是机灵,怪不得当初劝我离开程家,原来是有如此筹谋啊。” 许雨菀勾唇甜笑:“三姐姐吃软不吃硬,你若是死活不 搬,惹恼了她,只怕会鸡飞蛋打,而我,趁机站在她那边,卖惨留下,如此,才能徐徐渐进,到时候,和宋煜哥哥的姻缘,还有家业,都是我的。” 母女俩商议了一番,很快把信送了出去。 屏州离得不远,只一天的路程,不过许志城家里事多,耽搁了几天,故而许老夫人七天后才到。 按照信中所说,许老夫人直接去敲了程府的门,死皮赖脸要住进去。 她一脸横肉凶相,面容呈现浓浓老态,偏偏又画了很浓的妆,衣着华美艳丽,看上去仿佛吃人的老妖怪。 守门的人拦住她,什么也问不出来,最后请出了小月姑娘。 程昭在悠然馆读书,府里大小事务都由小月和钟嬷嬷来操办。 小月先是打量她一番,问道:“你是谁呀?” 许老夫人一把抓住小月的手腕,朝她脸上重重啐了一口:“呸,小贱人,你就是程昭吧,居然害你父亲!我是你祖母,还不快把我请进去。” 小月何时见过这样粗鲁的妇人,她用帕子擦去脸上的浓痰,又喊着让门口的守卫把她拉开。 纵然是小月这样的好脾气,这时候也忍不住动怒,不客气道:“老夫人还是快走吧,这里是程府,您若是要找许府,去路边随便拉个人问问,说不定还能赶得上头七。” “小贱人,你,”许老夫人还要再骂,被守卫推搡出去。 许老夫人是个再现实不过的人,许志高死都死了,赶不赶得上头七不重要,治一治程昭这丫头,把钱抢回来才是正事。 这样一想,她坐在地上,哭嚎起来:“来瞧瞧啊,来看看啊,这小贱人连她祖母都不认了!居然把我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长辈堵在门外,这天寒地冻的,是要活活冻死我呀!” 她嗓门大,声音尖锐,似公鸡打鸣。 人总是同情弱者的,她这一喊,引了不少人过来看热闹。 第一百四十章 来者不善 小月在程府也有几年了,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却从没见过这样粗鄙不堪的人,因为她不讲道理,只是撒泼打滚地闹。 先前小姐说过,同许家人划清界限,小月想了想,吩咐道:“锁好门,不许她进来。” 说罢,又派了小荷去悠然馆告诉程昭一声,免得她回来时毫无防备。 听罢小荷的话,程昭安静地垂下眼,许老夫人来得挺巧,许志高失踪的时候没来过,死了之后也没来,如今头七都快过了,不想着祭拜,反倒跑到程府闹事。 她抬眼露出一个笑:“小荷,你且回府里,时时刻刻帮我盯着。” 小荷应声离开。 放课后,黄书意约着程昭一道回去,两人同乘一辆马车。 黄书意握着她的手,颇有几分伤感:“阿昭,三月底我就要离开绵州了。” 程昭本来在安心想事情,闻言抬头:“为何离开?” “父亲升官去京城,我们全家都要跟着去的。” 程昭吃惊片刻,随后又释然,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他们五个师从苏先生,先是宋阑离开,又是黄书意离开。 再过几个月,籍泾和宋煜便要上京参加科考。 若是考中,大约又要做官,不大可能再回绵州。 在一起的日子越来越少,或许,今后再也见不到了。 黄书意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她闷闷不乐。 程昭安慰道:“黄知州升官是好事,正好你也快及笄了,京城王公贵族众多,你会有很好的姻缘。” 黄书意点头,她也安慰程昭:“阿昭,等上两三年,到时候你嫁了宋煜,我们会在京城相见,到时候还是能一起聚会喝酒的。” 见她兴致勃勃想着未来,程昭也不打破,只含糊道:“希望如此吧。” 说话间,马车在程府门外停下,程昭下了马车跟黄书意挥手再见。 她扫视四周,没看到许老夫人,心头划过一丝疑惑。 小荷出来迎接,扶着她往里走,低声道:“五小姐把许老夫人请进府里了,她把自己的房间让给老夫人住,自己则住了厢房。” 程昭很轻地嗯了一声:“你继续盯着那边,有什么动作立刻来报我。” 晚饭时候,许雨菀扶着许老夫人来了饭厅。 许雨菀着一身彩蝶芙蓉裙,边走边哄得老夫人哈哈大笑,说不出的温情和谐。 一进饭厅,许雨菀便收敛了笑意,带了几分小心翼翼,走到程昭面前,软声道:“三姐姐,祖母是来送父亲一程的,按理说,该住在许府,不过我母亲那里房舍不足,只能安排着在程府暂住几天。” 她腔调软糯,娓娓道来。 程昭没搭腔,继续吃着云腿。 许雨菀尴尬一瞬,继续道:“这毕竟是我们的祖母,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啊,三姐姐,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同意祖母住几天吧。” 程昭抬眼看她,嘴角缓缓地提了提,露出一个极敷衍的笑:“听说行李已经搬进来了?住哪间房你也安排好了?” 她阴阳怪气,许雨菀心里没底。 她急忙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见祖母行李多,在大门外等着辛苦,又容易遭人议论,害得三姐姐被那起子小人编排,这才请她进来稍坐休息。” “三姐姐若是不愿意,晚饭后我便送祖母离开。”她眼眶发红,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 若是坚决拒之门外也就罢了。 可是许雨菀把人请了进来,程昭若是这时候把人赶了出去,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后戳她的脊梁骨。 有理也要变成没理。 许雨菀可真是她的好妹妹呀。 程昭轻叹,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温柔地用帕子给她擦眼泪,不忍道:“既然你有这份孝心,住下就住下吧。” 这是同意了,许雨菀破涕为笑,招呼着许老夫人:“祖母快来坐,我们一起吃晚膳。” 许老夫人面色沉沉,从看程昭的第一眼起就觉得心里堵得慌,太像了,真的太像了。 看人时那种含笑c眼底却毫无笑意的模样,跟从前的程素素一模一样。 她牢记着许雨菀的叮嘱,今日得温和一些,先住下来,之后再慢慢用长辈的身份磨搓她,好趁机多搜罗些金银。 一顿饭吃得还算融洽,许老夫人偶尔几句冷言冷语,都被许雨菀圆过去。 饭后程昭照例去查了账,吩咐账房:“这个月的月例已经发了,不许任何人再支银子,还有仓库里的东西 ,若想动过,先去问我。” 老太太来者不善,她不得不防。 听竹院内静谧,气氛也和谐,程昭去看了小兔子,亏得嬷嬷悉心照顾,它们长得很快,如今已经有手掌那么大了,软乎乎的。 程昭抱着小兔子,温柔地抚摸着,问起许老夫人的事情。 关于这位许老夫人,钟嬷嬷印象深刻,娘家姓陈,是个地道的农妇,村里人都叫她陈氏,这人性子泼辣乖张,不分青红皂白就骂人,下手更是恶毒。 许志高入赘程府之后,陈氏来过许多次,前几次是来打秋风的,把屋子里值钱的杯盘碗碟一扫而空,连床上的锦被都不放过。 程素素不好拆穿她,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结果下一次,她变本加厉,盗取了程素素的七八样首饰。 这一次,程素素发现得早,劝说她交出来,可陈氏一口咬定是程素素送她的,不是她偷的,逼着程素素花了五十两银子把首饰买回去才作罢。 贪心是没有止境的,陈氏越来越过分,前前后后从程府盗取了一千两银子贴补给二儿子许志城。 程老爷子出面,不许陈氏再来,程府才终于得了安宁。 提起陈氏,钟嬷嬷的眉头就没舒展过,又忿忿道:“若只是贪财也就罢了,她还害命,活活掐死一个小丫头,把人丟进了枯井里,真是造孽啊。” 杀人,是许家一脉相承的很辣,程昭一点儿不奇怪。 她眯了眯眼,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陈氏敢送上门来,她也不介意跟她斗一斗。 钟嬷嬷见程昭的神情越来越冷,劝道:“阿昭,无论如何,别为那样的人脏了手,你母亲希望你可以干干净净地活着。” 她放下小兔子,淡淡地笑:“我记得了,嬷嬷。” 第一百四十一章 筹谋的第一步 隔天一早,程昭刚出听竹院的门,便见陈氏站在这里,她一身暗红色罗裙,妆容依旧厚重浓艳,鼻孔朝天,拿捏着长辈的身份:“你要去哪儿?” 程昭轻轻看了她一眼,平稳道:“去书院。” 她说话粗鲁:“放屁!”随着这句话一起出来的,还有无数唾沫星子。 程昭往后退了一步,抬手捂了鼻子,认真劝道:“若是要放屁,便离人远些,会遭人嫌弃。” “你,”陈氏气得抬手指她,骂道,“不肖子孙!” 程昭绕过她,继续往外走。 陈氏上前拦住,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既是去书院,便和菀儿一起去。” 陈氏力气很大,程昭只觉得手腕处传来一阵疼痛,她拧眉:“你放开我。” “不放!” 惊蛰上前帮忙,可是陈氏的手如同铁钳,握得格外紧,她根本掰不开,只能解释道:“小姐和五小姐不顺路,五小姐去的是白竹书院旧址,我们家小姐去的是白竹书院新址悠然馆。” “那就让菀儿也去悠然馆!”陈氏态度蛮横,一副不答应就不放她走的模样。 惊蛰忿忿不平:“你这是刁难!” 程昭眸底划过一丝涟漪,道:“苏先生先前说了,不再收学生,菀儿过去,可能会被拒之门外。” 陈氏更加用力,几乎要把她的骨头捏碎:“你能去,菀儿凭什么不能?” “我当时能去,是因为送了一幅价值连城的书画,若你也备一份厚礼,我便亲自去找苏先生求情。”程昭的一双眼剔透,带着几分薄凉和无情。 陈氏得寸进尺:“凭什么我们出银子,你是她姐姐,理应你出这份钱!” 此刻,许雨菀姗姗来迟,她着一身水蓝色软绸袄裙,腰肢纤细,姿态娴雅乖巧,裙摆间挂了同色绸带,飘逸雅致,脸上带着甜甜的笑:“三姐姐早,祖母早。” 她作势抱住陈氏的手臂,亲切道:“祖母,你怎么来这里了,我们该去吃早饭了。” 陈氏这才放开程昭的手腕,程昭低头看了眼,手腕全红了,留下一道重重的血痕,她心头火起,抿唇咬牙。 面对许雨菀,陈氏的态度柔和了千百倍,宠溺道:“菀儿,我们在说你去读书的事情,姐妹俩理当一起,程昭已经答应了,以后,你们一道去书院新址读书。” 许雨菀惊喜地轻跳了下:“真的吗?我可以和三姐姐一起去读书?” 圆润讨喜的小脸上写满喜悦,她一双眼亮晶晶地看向程昭,又行了个礼:“多谢三姐姐。” 惊蛰撇撇嘴,还是没忍住:“小姐没答应,苏先生规矩多,哪里是三言两语就能定下来的。” “啊?”许雨菀惊讶了片刻,面上难掩失落,“这样啊” 程昭敷衍道:“我今日会同苏先生提一提,看看他怎么说。” 陈氏在一边嘀咕道:“这里家大业大,哪里有办不到的事情?” 程昭不动声色地回击:“有再多银子,我那死去的娘亲也回不来了,若是可以,哪怕她只是给我托个梦也好啊,”说罢她阖眼露出一个冷笑,“不给我托梦也成,去找一找旧日的仇人,更好。” 陈氏面色发白,她当年可没少折腾程素素。 再狠毒的人,也会害怕鬼神。 “菀儿,我们去吃早膳。”她拉着许雨菀匆匆离开。 在悠然馆待了一天,放课后,程昭单独去找了苏先生。 面对苏先生,程昭始终带着尊重和敬畏,她的双手在身前交叠辗转,犹豫着开口:“苏先生,若是要您再收一位学生,可以吗?” 苏先生正摆弄着院中的花草,闻言转头看她,眸光微凉:“能让你帮忙开口的,是住在程府的那一位五小姐?” 程昭轻轻点头。 苏先生自嘲道:“若是人人都可以做我的学生,那我这个名头,可真是不值钱。” 她继续道:“苏先生不愿意也很应当,只是,我想求您帮个忙。” 程昭说了自己的请求,苏先生深深地看了她几眼,大半年的时间,他亲眼见证着一个活泼爱笑的女子成了如今这般慎重沉稳的模样。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看程昭的目光更加幽深几分,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人。 是宋阑离开前的叮嘱,托他对程昭加以照拂。 最后,他点头:“可以,但尽快。” 说服了苏先生,程昭心满意足地离开。 悠然馆门外,宋煜的车驾仍等在那里,这些天,宋煜日 日和她同来同往,十分贴心。 程昭上了马车坐好,宋煜捧着油纸包着的栗子糕递过来:“快放课时差人去买的,没想到你有事情,如今有点冷了,你尝一尝。” “嗯。”她微笑,慢吞吞地吃着栗子糕。 宋煜很喜欢看她,因为她生得很纯净,安静的时候像一池宁静的水,长长的睫毛配上乌黑的瞳仁,让人忍不住深陷其中。 她吃东西的时候格外乖巧,珍惜而认真,像是做一件无比郑重的事。 也正是因此,宋煜很喜欢买吃食给她,看到她享受的神情,心里会涌出小小的喜悦和成就感。 宋煜把手炉塞到她怀里,语气轻快道:“今日找苏先生有什么事?” 程昭喝了口茶将栗子糕冲下去:“今早,陈氏在听竹院门外堵我,要我劝说苏先生收下许雨菀。”说罢,她抬眼去看宋煜的态度。 宋煜很关心她,程府的情况多少也知道一些,陈氏是许志高的母亲,属实不应该住在程府,不但住下了还得寸进尺地提要求。 涉及程府,他带了几分慎重,想了想才道:“这确实有点强人所难。” “所以,你觉得我应当怎么办?”她用的是商量的口吻。 宋煜答:“如今科考在即,苏先生讲的内容愈发高深复杂,她不适合来。” 说得很官方,倒是不出错儿,程昭默默在心里估量。 紧接着,宋煜又道:“这事由你出面拒绝容易被记恨,不如我陪你回去,我来跟她们说清楚。” 程昭抬眸看他,他实在是个坦荡又贴心的人,处处做得得体周到,连这样细小的事情都考虑得周全。 她道:“多谢。” “阿昭,你不必谢我,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的。” 第一百四十二章 筹谋的第二步 这一次,宋煜送她回去之后没有离开,而是在程府待了会儿。 晚膳时候,见桌上多了一位男子,陈氏忍不住打量他。 他生得一表人才,华贵不凡,看举止,仿佛跟程昭格外亲近。 陈氏便知道,这位是菀儿提过的宋家公子。 宋家毕竟是做官的,平头百姓惹不起,陈氏没在他面前放肆。 许雨菀特意吩咐厨房多做了两个菜,热情招呼他:“煜哥哥,你尝尝这个火腿,是祖母带来的特产,很好吃的。” “多谢。”宋煜应声,却没去夹火腿,而是夹了肘子给程昭。 见此情景,许雨菀掐着手心。 宋煜抬头,见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怨恨。 他对许雨菀本就是爱屋及乌,如今见她露出这样的神情,对她的和善又淡了不少。 陈氏没沉住气,问程昭:“菀儿读书的事怎么样了?” 宋煜出言拒绝:“这事不太方便。” 若换了程昭说话,陈氏必定骂她个狗血淋头,可是宋煜一开口,气氛便不一样。 陈氏问道:“怎么个不方便?” 解决这种麻烦事,他的语气依旧是温和的:“苏先生教书跟一般人不太一样,若来了新人,只怕跟不上进度,而且苏先生精力有限,教不了太多人。” 陈氏嘀咕:“不过是一个教书的先生罢了,拿什么架子。” 宋煜很敬重苏先生,见她这样贬低苏先生,很是恼火。 许雨菀低声委委屈屈道:“我会努力赶上的,不会拖后腿。” 陈氏也道:“是啊,菀儿聪慧乖巧,应当是没问题的。” 宋煜没搭腔。 陈氏不好说宋公子什么,转头低斥程昭:“程昭,是不是你根本没上心?故意拿话来敷衍我们?菀儿可是你的亲妹妹,你怎能如此?” 程昭一心吃饭,突然被陈氏斥责,她放下碗筷,正欲说话。 反倒是宋煜先沉了脸:“我想,我说的应该是人话。” 陈氏白了脸,许雨菀也白了脸。 他又道:“若是听不懂人话,那就找个人帮你解释解释,还有,客人是不能在主人面前指手画脚的,有些人自称长辈,也该掂量掂量有没有那个资格称为长辈。” 陈氏是个暴脾气,一点就着,刚要骂人,被许雨菀扯住。 她瑟瑟发抖,一副可怜又自责的模样:“煜哥哥,你别误会,这事都是我的错,我不去就是了,你们别生气。” 气氛安静下来,程昭道:“好了,不说这事了,吃饭吧。” 几人才渐渐动了筷。 晚膳里有一道肘子,程昭爱吃,陈氏昨日便看了出来,不能明着责骂程昭,便暗中给她添堵,特意用筷子将这肘子翻翻拣拣,看上去破碎不堪。 程昭唇线拉直,不太高兴,终归也没说什么。 一顿饭算是不欢而散,饭后程昭送他出去:“你罕见这样生气的时候。” 宋煜回想了下,他一生中大约只有三次这样过,一次是小时候二哥被人欺负,一次是花朝节为程昭斥责许雨筠,还有一次,便是今日。 他温柔道:“是不是吓到你了?” “没有。”程昭轻轻摇头,“人总是要有些脾气的,你刚刚站出来说话的时候,很有魅力。” 本来还在为陈氏的事情生气,但是听她这样一说,宋煜一点儿都不气了,他摸摸程昭的发,道:“若是需要,我可以帮你把她们赶走。” 程昭注意到,他说的是她们,所以意思是他看穿了许雨菀? 她道:“我可以应付的。” 送走了宋煜,程昭去找了许雨菀,她正把自己锁在屋子里生闷气。 程昭劝道:“五妹妹,你先别难过。” 许雨菀摇头,还是一副善良懂事的说辞:“妹妹不敢,只是今天一大早听见祖母说起,心里才存了妄想,既然苏先生为难,确实是不好强求的。” 程昭道:“苏先生是个性子冷淡的人,规矩也严,虽然我劝了很久,他还是拒绝了。” 许雨菀红着眼睛点头:“我知道三姐姐尽力了。” 程昭继续道:“当初我能成为苏先生的学生,全是因为给仇老送去了一副价值万两的书画。” 这是府里上下都知道的事情,许雨菀可惜道:“可这世上哪里还有第二幅价值万两的书画?” “苏先生性子固执,不肯轻易收学生,但仇老不一样,他德高望重,又管理 书院,只要他同意,还怕苏先生不收你吗?” 许雨菀听着听着,再次燃起了希望:“真的有用吗?” 程昭神情认真诚挚:“我特意跟籍泾打听过了,书院里的建筑有不少年头了,好几处开始漏雨,仇老想翻新重建一下,若是这时候能捐一笔银子给书院,不正是解了燃眉之急吗?” 她娓娓道来,再加上无比真诚的眼神,很自然地将人蛊惑。 许雨菀已经信了四五分,急切道:“要多少银子?” “当时送了价值万两的书画,这一次,总不能低于两千两。” “两千两?”许雨菀觉得太贵了,她为难道,“三姐姐,我没有这么多钱,不如你先借我。” 想空手套白狼?程昭心里冷笑,面上还是若无其事:“这是小事,我去找王掌柜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支两千两银子来。” 一转眼两三天过去,这事没了后续,许雨菀按捺不住找程昭问起:“三姐姐,两千两银子的事怎么样了?” 程昭轻叹:“王掌柜不同意,两千两银子只怕是拿不出来了。” 许雨菀诧异:“王掌柜只是个奴才,你哪里需要听他的话?” 王掌柜就在不远处,他听了这话,快步走过来:“奴才?我是你哪门子奴才?” 背后说人是非被抓住,许雨菀霎时噤声。 王掌柜又道:“你姓许,却赖在程府,可有做出什么贡献? 肩不能挑手不能扛,每月还花着府里的银子。 而我,是用自己的脑子赚银子,小姐每月付给我三百两银子,我能创造上万两的收益。 还有,我不是卖身为奴,是正经的良民百姓,若真要论起来,比你这个商贾出身还要高贵些。” 许雨菀被他骂得小脸青白,偏偏自己不占理,回不了嘴。 程昭沉了脸:“王掌柜,你别说了。” 王掌柜又道:“要我不说也可以,许小姐不是要捐两千两给书院吗?她若是自己筹钱捐了我立马低头认错,若是就此放弃,只能说她一早便是冲着程府的钱来的!”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两千两 程昭厉声喝止:“王掌柜,退下!” 王掌柜拱手道:“小姐,我字字句句皆是肺腑之言,还请小姐不要被人蒙蔽,且看她究竟是不是要真心去书院吧。” “你的话太多了。”程昭的面色已经完全冷下去。 王掌柜见状,终于退了几步离开。 临近三月,一旁的桃树上偷偷涌出了嫩绿的芽叶,树下的两人相对着,一时无话。 许雨菀忍不住在心里咒骂王掌柜,他那一番话分明是在挑拨程昭和她的关系,若她不自己筹银子捐给书院,岂不是坐实了贪图家业的罪名? 她心里不安,偷偷看程昭。 程昭垂眼深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很显然,王掌柜的话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至少,如今的程昭,起了几分疑心。 许雨菀掐着手心,计划正在逐步进行中,她绝不能半途而废,两千两,用心筹措一番应当还是能拿出来的。 想定这些,许雨菀握着程昭的手,诚恳道:“三姐姐,既然王掌柜不许你支银子,那妹妹我自己再想想办法吧。我不贪图什么的,我只希望,任何事情都不要损害我们的姐妹情分才是。” 程昭的眼底终于多了一抹笑意:“我就知道五妹妹是真心待我的。” 许雨菀却笑不出来,两千两银子,得到哪里去弄啊? 她垂着头,颇有些忧愁地走了。 傍晚,许雨菀抽空去了趟许府,跟曹秋柏商议两千两银子的事情。 “两千两?”曹秋柏差点没端稳手上的茶盏,她惊疑道,“莫不是你被诓骗了吧?” “哪里会被诓骗?苏先生规矩多,我若想拜他为师,只能像当初的程昭一样,给仇老封一份厚礼。” 曹秋柏记得当时的事,许志高拿了一副古画送给了仇老,为此心疼了好几天,若不是有宋家这份姻亲关系在,他不一定舍得的。 如今,菀儿想拜在苏先生门下,花些银子确实很应当。 “只是,这两千两,属实太贵了些。”曹秋柏很肉疼。 从前是花着程家的钱,如今是花着自己的嫁妆,即便程昭让了十几间铺子给她,其中只有两间盈利,其他的,大多都是小铺子,赚不了几个钱。 她无心管理,索性把几个小铺子卖掉了,如今手上只有一家米面铺子还有绸缎铺子,每月也不过赚几百两银子而已。 这一要要的便是四个月的营收,能拿得出来,但是心疼得很,曹秋柏仍然犹豫。 许雨菀劝道:“母亲,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如今书院和悠然馆相隔很远,我连宋煜哥哥的面都见不到,若是我拜了苏先生为师,岂不是能日日同他见面,到时候也好培养感情,取程昭而代之。” 看着女儿信心满满的模样,曹秋柏想到了紫竹,紫竹也算是个人物,在程昭手底下没讨得一丝好处,她犹疑道:“若是不成呢?” “母亲,”许雨菀略略气恼,“你怎么长他人志气?女儿筹谋已久,如今又有祖母帮忙,怎么可能会输?” 说起陈氏,倒是提醒了曹秋柏,她思量片刻:“你若是真有筹谋,不如从你祖母身上要银子。” 许雨菀疑惑道:“祖母来得匆忙,哪里会带那么多银子?” 曹秋柏自信满满:“我同她打了多年交道,自认还算了解她,陈氏性子要强,许家二郎的夫人又是个软柿子,全家的银钱只怕都在陈氏手里,她无论去哪里都要带着的。” “可两千两,祖母会给我吗?” 曹秋柏帮她出主意:“你从她那里哄出两千两,让她以后找程昭去还,不就好了吗?” 母女俩又嘀嘀咕咕了一阵子。 “母亲,你真厉害。”许雨菀得了指点,心满意足地回了程府。 夜里,谷雨手里捏着银票,提着裙摆兴冲冲地往许雨菀房里跑,忍不住喊道:“小姐,小姐,发财了。” 正房和厢房离得不远,这些动静自然落入了陈氏耳朵里,她推开窗看了一眼,见谷雨进屋之后,小心翼翼地关上门窗,面上是掩不住喜色。 发财了?难不成菀儿有什么发财的好门路? 陈氏爱财如命,当下便去了许雨菀屋外偷听着。 谷雨情绪激动:“小姐,您瞧,三个月前出了二百两银子,如今变成了六百两!足足翻了三倍!” 许雨菀接过银票,点了点,声音里带了遮掩不住的喜悦:“三姐姐真的没有骗我,什么都不用做,三个月赚了四百两,若是按照这样下去,我的嫁妆该有多丰厚啊。” “不但如此,小姐的嫁妆还是亲自赚回来的,意义大不一样呢!” “那我们这一次投一千两银子,三个月后就有三千两银子进账了。” 三个月的时间,银子翻三番,陈氏很心动。 她当下就按捺不住,推门进去:“菀儿,你在做什么呀?” 许雨菀见她进来,笑嘻嘻地请她坐下,又把房门关紧:“祖母,菀儿没做什么。” 陈氏一眼便看见桌上摆的银票,六张一百两银票挨个排开,看上去真是美妙极了,她急切道:“你这孩子,还瞒着祖母?” 许雨菀为难道:“我没想瞒着祖母的,只是三姐姐不愿意旁人知道。” “那你还不快跟我说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这样,程府在绵州有两家钱庄,存钱进去,会得一些利息,本来存一百两三个月最多只能得十两银子,三姐姐为着照顾我,特意给了我最高的利息。” 陈氏不解道:“钱庄我是知道的,不过为什么存钱会得这样多的银子?” “是这样,若我存几百两,他也存几百两,几十个人加起来可不就是几万两?用这几万两做生意,三个月大约能收回成本并盈利,若是有多余的钱还可以放印子钱,赚来的钱充作利息分发给我们,可不就赚钱了吗?”许雨菀尽量为她解释得通俗易懂些。 “而且,三姐姐说了,哪怕出了事情,得不了利息,我投进去多少钱,她还给我多少钱。有三姐姐保证,我觉得这买卖是很划算的。” 陈氏大约也听懂了,反正这生意是稳赚不赔的,若是出了事,她只管找程昭要钱就是了,还怕那小贱人跑了吗? 她打定了主意,也想把手头的银子翻几番,便冲着许雨菀道:“这事听着倒是颇靠谱,若是祖母也想试一试,该怎么做?” 许雨菀咬着指甲,犹豫又为难:“这,只怕不好。” 第一百四十五章 路遇意外 休沐日结束后,程昭和许雨菀一大早便乘马车去悠然馆。 宋煜的马车早等在外面,他掀起车帘,看向程昭:“阿昭,你过来,我有话要说。” 这个男人生得相貌堂堂,宝蓝色将他的贵气衬托到了极致,若春日朝阳般耀眼坦荡。 许雨菀看得愣神。 程昭余光注意到她的神情,平和道:“你先上车,待我说完了话,再去找你。” 许雨菀虽然不情不愿,但是总不能恬不知耻地往宋煜的马车上凑,她姿态娴雅地上了程府的马车,透过掀起的帏裳看着前头那辆宝蓝马车,心里嘀咕,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程昭上车后坐定,见他满心欢喜,手里珍而重之地捧着什么东西,疑惑道:“什么事?” “这是今早熬的红枣粥,你喝一点。” 精致的褐色小盅里是热腾腾的红枣粥,她道:“我吃过早饭了。” “有陈氏在,你哪顿饭吃得高兴?”宋煜一副了然神情,因为程昭近日越来越瘦,瘦得,让人心疼。 这倒是实话,陈氏一天不闹事就不得安生的,早饭晚饭总要叱骂程昭几句,或者把程昭爱吃的菜全都挪到自己面前。 程昭不愿意跟她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往往也就沉默着忍受过去。 当然,这样退让的后果就是,程昭每顿饭吃得很少。 被他看穿,程昭轻叹:“毕竟是长辈,我也不愿意整日里闹来闹去,能忍则忍罢了。” “若不想忍,我可以帮你解决。” 程昭移开话题:“事情若是说完了,我就先下车了。” 宋煜掀起帏裳对惊蛰道:“你去吩咐另一辆马车,现在就朝悠然馆去,我和程昭还有很多话要说,今日要同乘一车。” 惊蛰应声道是。 程府的马车和宋府的马车一前一后,渐渐拉开了距离。 他盛情难却,程昭只得接过红枣粥喝着,道:“再有小半年便是绵州举办的秋试,你可要参加?” 宋煜之前是京城太学学子,有这个生徒身份,不必经过秋试,明年春日直接到京城应试便可。 而籍泾不同,他是地地道道的绵州人,得先过了秋试,明年春天再上京参加春试。 总而言之,明年春日都会在京城相见就是了。 她恍然,几位同窗,一个个都是要去京城的,那自己,要孤零零留在绵州吗? 和宋煜的关系,会有一个确定的未来吗? 宋煜答:“既然如今在绵州,应当按照章程参加。” 程昭点头,看向他:“既然有目标,便用心些,不必为我这边操心,我都能应付的。” 她言外之意是让宋煜别插手陈氏的事。 谁料,宋煜反而笑了下。 宋家大哥宋峥已经娶了妻,大嫂嫂出自书香门第,是个很温柔的女子,她时时规劝着大哥读书专心些,大哥不负众望,果然考中,在家中奉为一段佳话。 如今程昭这样说,是不是同大嫂嫂一般,存着关心和规劝之意? 见他忽然笑了,程昭疑惑道:“怎么了?我哪里说错了吗?” “没有,你说得很有道理。” 去悠然馆要经过一大片竹林,程府的车驾脚程快,早已看不见踪影,宋府的车驾行得缓慢却稳当,在顾及程昭正在喝粥。 她喝了大半,便觉得有些饱,把小盅放下,又催促车夫:“稍稍快些,不可迟到。” “是,小姐。” 片刻后,车夫不但没有加速,反而停了下来,隔着车帘道:“少爷,小姐,前头有几个人挡住了去路。” 惊蛰补充道:“是一男一女,女子躺在地上,男子抱着她,不知是怎么了?” 宋煜掀起车帘看了一眼,程昭也看到一丝衣角,那人穿着灰布的衣袍,朴素,但是崭新,仿佛是第一次穿的新衣裳。 这里毕竟偏僻,男人见面前有马车,走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是哪家的车驾?我家娘子突发急症,烦请您借车驾一用,载我们去找个大夫。” 宋煜看了眼程昭,他知晓,程昭懂医理。 程昭冲他点头,下了马车,道:“同是女子,我或许可以帮她先看看。” 男人的神情闪过一丝不自然,不过也没拒绝。 程昭总觉得,这个男人的眼睛很熟悉,她没多想,半蹲下身子帮女人把脉,她看到了女人脖颈处的痕迹,那是戴了人皮面具才会有的。 戴人皮面具,是 为了遮掩面容和身份。 把脉的结果很正常,面前的女人没病,所以,他们俩有问题。 程昭保持冷静,站起身,冲着男人轻轻摇头:“她心口疼,不是女儿家常有的病痛,我把脉也看不出什么,想来还是要找大夫的。” 男人的神情松快了两分,继续道:“可以借你们的车驾一用吗?” “自然可以。”宋煜很乐意帮别人,作势要下马车。 男人下意识去扶宋煜。 程昭喊了句:“等等!” 男人的眼神似电光,谨慎地看了程昭一眼,面带忌惮。 她想起来了,这个男人的眼神,像阴狠的毒蛇,是他,跟许雨筠在一处的那三个人之一,似乎是叫瓦力。 她先前吩咐乞丐们去盯着,他们一行人两天出一次门,每次都是瓦力和田妹两人一起出去。 想来,这二人便是了。 不过他们拦下宋煜的车驾,又是图什么? 程昭一时间想不通,但是万分谨慎。 无论他们图什么,他们只有两个人,周身又不曾携带武器,至多不过是用毒罢了,程昭不怕,她心里很清楚,只要避免宋煜和他们接触即可。 她拖延时间:“我的香囊还在车上,你帮我找找。” 宋煜果然回身去车上寻找香囊,程昭边发牢骚边朝马车那边走:“找到了没啊,那位姑娘的伤可等不得。” 宋煜有点儿急:“阿昭,我找不到香囊。” “没事,找不到就算了,救命要紧,你先下来吧。” 程昭和瓦力分别站在马匹的两侧,瓦力伸手要扶他,程昭伸手要牵他,宋煜理所当然地从程昭那边下了马车,转头对瓦力道:“马车借你们,车夫也借你们,赶快去找大夫吧。” 瓦力有些恼,这法子分明该是万无一失的,却被这女子给搅和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中蛊 程昭牵着宋煜的手,几乎是绕着瓦力和田妹走,她走得快,催促道:“快些,不然我们要被先生责罚了。” 她的手温热,似柔软的棉花,身上还有清淡的香气传过来,宋煜一时失神,这么久以来,他们罕见这样亲密。 他下意识地回握住程昭的手,笑着点头:“好。” 手掌被完全包裹的感觉还是有些奇怪,程昭忍住挣扎的冲动。 路过田妹身边时,田妹忽然呕了一下,吐出一口鲜血,宋煜下意识低下身子去看她:“你没事吧?” 程昭的力气怎么敌得过宋煜的力气,一时间竟然没拉住他。 田妹面上有一个得意的笑,一掌就要拍在他心口,程昭下意识将他扯开,自己却因为惯性摔下去,生生受了这一掌。 并不是很疼,但是仿佛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涌进了心口。 程昭全身都没了力气,摔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宋煜这时候意识到不对劲,他们原来是刺客,他大喊一声:“来人!” 四周竹林之中飞出七八名身着黑甲的暗卫,朝着瓦力和田妹杀过去。 那两人早有准备,挥手扬出一阵白色粉尘,模糊了视线。 伴随着车夫的惊呼,马儿的嘶鸣,马车失控一般朝着竹林深处疾行,这样大的响动,暗卫们下意识顺着声音追过去。 宋煜把程昭捞在怀里,满是自责:“阿昭,你怎么了?” 惊蛰也跪在一边哭道:“小姐,小姐” 程昭久久未醒,所幸这里离悠然馆不远,惊蛰去借了马车,送程昭去了回春堂。 木犀为她把脉,把脉时眉头紧紧皱着,舒展不开。 宋煜看得焦急,忍不住询问:“楚大夫,她究竟是怎么了?” 木犀道:“我煎一副药,她喝下应该就能醒了。”更多的话,她没说出口。 程昭是在黄昏时分醒的,她睁开眼,最先看到宋煜满是担忧的神情,他心有余悸:“可算醒了,若你因我出了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才好。” 程昭认出这里是回春堂,她放了心,虚弱地笑了下:“没事,回春堂的楚大夫妙手回春,有她在,我怎么可能会出事呢。” 宋煜回头去感谢楚大夫。 程昭则抚着心口,那种微凉的感觉仍在,像是胸口压了一块冰,时时处处提醒着她。 派出去的几个暗卫没追到人,因为马车上只有车夫,那两人趁着视线模糊的时候躲进了竹林,再难追上。 宋煜坚持送她回府,让她好好休息几天,程昭应下,同时跟他借了四个暗卫,宋煜还打算在程家亲自照顾她,程昭拒绝了好半天,差惊蛰送他离开。 四个暗卫身手虽然不及墨泉他们,但是比一般人要强太多了。 程昭吩咐他们:“去客栈,看看那四个人还在不在,若是在,将人抓回来,门外的小乞丐会给你们指认。” 小兔子又长大了些,雪白可爱,程昭摸了两把,等到了师父从侧门进来。 木犀的神情很严肃,她捏着程昭的手腕:“伤你那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程昭摇头:“不知,他们行为诡异,似乎是冲着宋煜来的。” 木犀瞪她,眼底隐隐有怒火燃烧:“既然是冲着宋煜,你为什么帮他挡?” “你以为自己很厉害?还是以为我很厉害?” “程昭,你十四了,怎么做事还如此莽撞?” “”程昭不敢应声,师父有这样大的反应,多半是她的情况有些棘手。 木犀数落了她好半天,重重叹息一声:“你啊你,本来我打算过些日子就走的,你闹这一出,我怎么走得安心?” 程昭咬唇:“师父,你说吧,我究竟是怎么了?” 木犀语气沉沉:“这是蛊。” “蛊?”程昭学医学毒,唯独不曾学蛊,蛊神秘莫测,谁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 随着螭族人的灭亡,蛊术多年未见天日,早就失传了。 所以,他们跟螭族人有关系? 程昭为这个猜测感到恐惧,藏书阁里有不少螭族文献,如今绵州城里又出现了螭族蛊术,一切种种,皆指向那个早已灭亡的种族。 “那师父,我是不是很严重?” 木犀无奈道:“我暂时用药压制住了你体内的蛊,不过,这持续不了太长时间,我们还是得寻找解决的方法。”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而是一个坏到极致的坏消息。 这意味着她和宋阑 一样,得的是不治之症。 木犀走后,程昭将自己锁在屋子里,她把那本螭族文献翻来翻去,却什么都看不懂,她心道,若是抓不到那几个人,只怕她不得不求着苏先生学螭族文字,借此才能看懂螭族文献,寻找解蛊之法。 一个时辰后,暗卫空手而归,后头跟着那位小乞丐。 小乞丐一直监视着他们,其中一男一女一大早轻装简从出了门,似乎是逛街去。 后来,另一个男人带着许雨筠出门,带了包袱似乎是要离开。 小乞丐知道只凭自己拦不住,急中生智,指着那位姑娘大喊:“这是官府捉拿的犯人,赏金一百两!大家快来抓住她!” 听见有赏钱,众人一拥而上,把许雨筠抓住,送去了官府,如今还扣着呢,只是那个男人趁机逃跑了。 程昭咬唇,他们是筹谋已久,瓦力和田妹得手后便跑了,隆力本打算带着许雨筠也离开,被小乞丐搅和了。 人都跑了,再找只怕就难了。 程昭没办法,只能先去官府看许雨筠。 黄知州的脸色很难看,他问道:“程小姐,这是怎么回事?王少夫人为何会出现在绵州地界?还被人送到了官府来?如今要赏银的人正在前头等着呢,你说我是给还是不给?” 给了,便是承认许雨筠越狱的事实,他这个知州还要不要面子了? 不给,那人四处张扬怎么办!官府若是失了威信,今后如何处事? 程昭接受了他的责怪,道:“就说是狱卒受了紫竹的贿赂,您只要做个样子把狱卒处置掉就好了。这一百两银子,程府来出。” “如今也只能这样了。”黄知州叹息。 程昭带走了许雨筠,把她安顿在花茶庄,又派了几个好手在周围看着。 第一百四十七章 吃醋 同时,她暗中托了乞丐们注意着城中来往的生人。 她总觉得,那三人还会回来的。 处理完这些事,天色已经暗下来,程昭回了府,许雨菀和陈氏正在吃晚饭,显然,没有要等她的意思。 程昭在饭桌上坐下,盛了碗粥来喝。 许雨菀见她面色红润,不像是生病的样子:“三姐姐,你的病好些了吗?” 程昭答她:“只是挨了一掌昏过去罢了,没什么大事。” “宋煜哥公子帮你告了假呢,苏先生也说了,许你休息两天。” “嗯。”程昭搅和着手里的粥,迟迟没喝。 灯火下,她的眉眼低垂,很显然是不太高兴的。 一边的陈氏看不惯她这副模样,骂道:“你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做给谁看?” 程昭今天本就心烦意乱,骤然被她骂了一句,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语气嚣张至极:“做给你看,怎么,不爱看吗?” 陈氏习惯了她逆来顺受,忽然顶了嘴,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抬手指着她:“你你” “不爱看,就离开程府啊。” 陈氏还没占够便宜,自然是不肯离开的,她蛮横道:“我是你祖母,你合该养着我!我不走!” “祖母?我祖母早死了,你若是也想死一死,我不介意。” “逆女,简直反了天了!你这个逆女,连祖母都不认了!” “需要我提醒你吗?许志高是赘婿,还是个杀人犯,你是杀人犯的母亲,是要被人用菜叶子和臭鸡蛋砸脑袋的!” 陈氏被她气得直喘粗气,抬手拿起手边的瓷碗砸过去。 瓷碗里盛了温热的鱼汤,鱼汤浇了程昭一身,有点烫。 她皮肤细嫩,顷刻便烫红了一片。 鱼汤又添了几分怒火,程昭疾言厉色:“来人啊,把陈氏给我请出去,若她不走,你们就把她丢出去!” 许雨菀见事情不好收场,这才过来劝阻:“三姐姐,这么晚了,府里大动干戈总是容易招人议论,这事确实是祖母不对,不如这样,你们先各自回房,待我劝劝祖母,让她明日向你道歉,你看行不行?” 让陈氏道歉? 程昭冷笑一声:“我要她现在就认错。” 不知是不是错觉,许雨菀从程昭眼中看出了一丝厌恶。 陈氏蛮横多年,怎么可能向一个小丫头认错,她冷哼一声:“你再厉害,我也永远是你的长辈,程昭,别想着赶走我,更别想激怒我!” 两人谁都不退让。 惊蛰这时候已经带了七八个小厮进来,指着陈氏道:“就是她,小姐说了,把她赶出去!” 七八个男人力气不小,很轻易架着陈氏出去,院子里仍回荡着陈氏的叫骂。 许雨菀面色发白,程昭往日都是很和气有礼的,今日这样强硬确实是很少见。 她一时间便有些怀疑,自己的计划还能如期进行吗? 赶走了陈氏,程昭也没再多待,回了听竹院。 这样大冷的天,陈氏没有傻到赖在程府门前不走,转头去了许府。 曹秋柏那边没理由拒绝她,只得请她进来,又安排了间房让她住下。 陈氏前脚住下,后脚许雨菀便回来了,神情有些匆忙。 曹秋柏拉着她问道:“这是怎么了?陈氏怎么不住程府了?” 许雨菀也想不明白:“陈氏嘴上不干净,常骂骂咧咧几句,往日里三姐姐都不计较什么的,今晚不知怎么了,忽然生了气。看我的眼神也不太对劲了,不像往常一样宠溺温柔。” “会不会是她发现了什么?” “不可能啊,我做事小心,慢慢筹谋,就连谷雨都不清楚我到底打算做什么的。” 曹秋柏道:“那得看今日发生了些什么?你且说来听听。” 许雨菀一一说了。 曹秋柏从中琢磨出些不太寻常的意思来:“保不准是吃醋了。” “不可能,三姐姐似乎没那么喜欢宋煜公子。” 曹秋柏道:“感情这事哪有那么绝对,只说今日宋煜忙前忙后地照顾她,再加上两人每日同乘马车去读书,没感情也培养出感情来了。” 许雨菀咬唇,她细细回忆,仿佛就是从她提了宋煜开始,程昭就不高兴了,粥也没喝,待她也冷淡。 陈氏这时候骂程昭,可不正是撞上了,被发作着骂了一通吗? 原来,陈氏是替自己背了锅啊。 许雨菀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心下不安起来。 宋煜本就喜欢程昭,如今程昭也喜欢上了宋煜,两情相悦,她想横插一脚只怕就难了。 许雨菀打定主意:“我得先回去试探试探,若真是这样,只怕得想个法子了。” 曹秋柏点头:“早做筹谋总是好的,不过,陈氏怎么办?” 一看到陈氏,曹秋柏就头大如斗。 她太难伺候了,挑三拣四,手脚也不干净,如今府里的丫环小厮不多,哪里还抽得出人去照顾她! 陈氏刚花出去两千两银子,只怕还等着三个月后拿利息呢,短时间内是送不走了。 许雨菀道:“先让她住几天吧,等我摸清了程昭的心思再做打算,总之,不会麻烦母亲太久的。” 回到程府时,府里已经熄了灯火,许雨菀脚步缓慢,走过分叉路时,犹豫了下,还是去了程昭的听竹院。 程昭向来晚睡,正在翻书的时候,听见外头有动静,开门一看,见是许雨菀,便把人请了进来。 “三姐姐,我来看你。”她嘴甜,笑起来又讨喜,说了一箩筐的趣事哄程昭高兴。 程昭陪着她笑,笑意不达眼底。 嬷嬷知晓她没吃晚饭,亲自去厨房煮了甜粥给她。 她喝饱了粥,又跟许雨菀说了一会儿话,很快就困倦起来。 人昏昏欲睡时,算是防备最薄弱的时候,更容易看出真实的情绪。 许雨菀见时机差不多,便道:“我刚刚回了趟许府,是去劝劝祖母,她性子倔,你别见怪。” “无妨。” “待我再劝劝,毕竟都是一家人,还是要和和气气才好。” 程昭用手撑着下巴,打了几个哈欠。 “对了,我碰到宋煜公子了。” 宋煜是个很规矩的人,睡得早,晚上也不怎么出门。 程昭睁开眼,眼底的困倦散去大半:“他可有说什么?” 许雨菀一直观察着她的神情,一听宋煜的名字,程昭从昏昏欲睡变成精神奕奕,显然是很在乎这个人的。 第一百四十八章 她急了 许雨菀心中警铃大作。 她敷衍着道:“宋煜公子没看到我,这么晚了,也不知他出门做什么去。” “原来是这样。”程昭的神情又松快下来,笑着道,“既然没什么事,妹妹就快去睡吧,说了这么久,我都困了。” 许雨菀应声离开。 接下来的几天,谷雨常在府里溜达,找了赶车的车夫和早上守门的守卫打听消息。 “小姐,那车夫说,三小姐已经好些天没坐过府里的马车了,因为宋公子日日都来接送。”谷雨的声音越来越低。 宋煜接送她的事情许雨菀知道,不过没想到竟然是每天。 一天两天还情有可原,若每天都如此,可见两人的关系进展飞快。 许雨菀嫉妒得红了眼:“守卫那边怎么说?” “守卫那边说宋公子每日都会亲自扶着她上车下车,有时候风吹起车帘,能看到他们俩在互相喂食。”谷雨看了眼自家小姐的神情,忍不住缩了缩身子。 许雨菀很恼火,这几日程昭生病不必去悠然馆,宋煜每天一大早就来程府看她,看过后也不等许雨菀,直接就走,无情到了极致。 她偶尔鼓起勇气主动提出来:“宋煜哥哥,我们一道去书院吧。” 宋煜愣了一下,想了想才道:“差点忘了,现在你也在悠然馆读书了。” 这也不怪他忘记,因为许雨菀跟他们不在一间书屋。 苏先生从书院抽调了一位老师过来,专门教许雨菀,又在悠然馆里收拾出一间书屋供她使用。 不同的书屋,不同的老师,上的课也不一样,完全没有交集。 他的忽视刺激了许雨菀,她的笑意几乎维持不住:“没关系,煜哥哥现在知道也不晚,我们一起去悠然馆吧,别迟到了。” “嗯。”宋煜应声。 马车一前一后,许雨菀吩咐车夫快一些,追上了他的马车,她掀起帷裳,唤道:“煜哥哥,有几句不太懂的诗文,可以请教你吗?” 宋煜答:“教你那一位顾先生,诗文很好,你可以请教他。” 许雨菀不放弃:“顾先生有点严厉,我还是喜欢请教煜哥哥。” “我没时间。”宋煜答得干脆,“秋闱近在眼前,我不想分心在没意义的事情上。” 没意义的事?许雨菀几乎要咬碎一口雪齿,她将手里的帕子绞来绞去,绞得自己手指通红。 一车之隔的宋煜则轻笑着垂头,回忆起前两日的程昭来。 那是她受伤后的第二天早上,宋煜去看她,当时,她正坐在书桌前看账本,少女的侧颜姣好,眼睫很长,姿态认真虔诚。 宋煜嗔怪道:“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 程昭转头看向他,黑眸清亮纯净,暖声道:“休息得很好,除了,有一点不太高兴。” 他有点紧张,眼睛微微睁圆:“为什么不高兴?是我哪里做得不对?” 她很直白:“你对菀儿好,我会不高兴。” 宋煜便想到了大哥和大嫂的又一桩趣事,当时大嫂的娘家小妹到宋府小住。 那位小妹芳华正好,生得亭亭玉立,为人处世又周到细致,因此很得府里上下喜欢。 那一日,府里办了诗会,宋煜请了太学的七八位同窗好友来府里,当时大哥二哥也在。 那位小妹无意撞见,在树下驻足偷看了一会儿,然后,芳心萌动。 原来,她看上了苏家大郎,这事情不知是怎么传的,传着传着变成她看上了宋家大郎。 大嫂为此生了几天闷气,跟大哥吵了好几架,但是又别别扭扭不说原因。 后来还是那位小妹找大嫂旁敲侧击地打听苏家大郎,事情才明了。 大哥每次提起这事总是笑呵呵的:“那是娴儿在吃醋呢。往日里我对哪个丫环温和些,她都要吃一吃醋,这次为着小妹的事情,可不是快要醋死了!” 所以,程昭一定是在吃醋。 宋煜不觉得她小气,反而有点儿高兴,他们刚刚牵过手,如今阿昭又因为他吃醋,这是不是意味着,阿昭也喜欢他? 他毫不犹豫地应声:“那我就只对你好,行不行?” 程昭先是愣了下,后来才点头:“嗯。” 因为记着她的话,宋煜对许雨菀的态度便愈发冷淡,几乎把她当做陌生人了。 许雨菀不死心,又说了好多话,都被宋煜一一敷衍过去。 马车很快到了悠然馆,许雨菀闷闷不乐,宋煜对她的态度 一日赛一日地冷淡,程昭对她也是。 如今她还能住在程府,若是日后程昭像赶走陈氏一样把她赶走,这事可怎么办啊? 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不安。 这种情况又持续了两天,程昭好得彻底,又开始跟宋煜一道去书院。 许雨菀仍然像个局外人,哪怕是放课后,程昭找苏先生说话,宋煜在车上等着的功夫,宁愿看书也不愿跟她说话,许雨菀欲哭无泪。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程昭才出来,她面有喜色,许雨菀好奇道:“三姐姐,怎么这样高兴?” 程昭笑呵呵地:“苏先生答应,以后每日放课后,帮我补一个小时的课。”说完,她冲着等在一边的宋煜眨眨眼,露出几分俏皮。 宋煜揉揉她的发,笑意似春风和煦,将冬日的冷意驱尽。 许雨菀捏紧了手心,她这几日也去找过苏先生套近乎,大意是自己想跟着他们一起读书,赶不上不要紧,自己可以慢慢学。 苏先生只是看了她一眼:“赶不上必然要麻烦我课后帮你补习,我没有这个时间。” 凭什么,程昭可以,她就不行? 一个两个都这样,宋煜是这样,苏先生也是这样,黄书意还是这样。 他们个个待程昭亲切友好,对自己却疏远冷漠。 许雨菀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宋煜扶着程昭上了马车,他的笑很晃眼,带着真心的倾慕和欢喜。 她闭上眼,几乎要把唇瓣咬出血,若是没有程昭,就好了啊。 她还是高高在上的许家三小姐,生活美满,衣食无缺。 宋府的马车载着那一对人渐渐远离,许雨菀再次睁眼,眼底已然有了杀意。 她不能等了,得用些手段,处理掉程昭。 当夜,她便去了趟许府,找曹秋柏嘀嘀咕咕了好一阵子,两人敲定了方法,着手实施。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上钩 三月中旬是程昭的生辰,宋煜他们几个商量着要好好帮她办一场生日宴,提前准备了起来。 黄书意最上心,一点一点地跟宋煜沟通着细节。 “桃花杏花梨花都要,凡是春日里有的花,最好都准备着,还有花灯和百蝶衣,都要请手艺最好的师傅来做,不吝惜银钱。” 宋煜劝道:“太过铺张,似乎不太好。” 黄书意很坚持:“阿昭会理解的,你别担心。” 这是临走前帮她过的最后一个生日,黄书意想竭力做到最好。 “好吧。”宋煜知晓她们俩关系亲近,只得妥协。 悠然馆内,桃李盛开,一片盎然春意。 书屋内书声琅琅,程昭慢慢地念着一种全然陌生的文字,分明是极好学的模样,可这副模样无端地让人感受到危险。 无尽的危险。 苏先生立在她身前,神情严肃凝重。 他答应教程昭螭族文字,可是才几日的功夫,他就有点后悔了,因为程昭不是玩玩闹闹,她是认真的,认真地想要学会这些,认真地借走了藏书阁所有相关的书籍。 她在玩火。 苏先生这一次却没办法阻止她,反而还得救她。 记忆拉回几天前,程昭课后留下,等到四下无人时,扑通一声跪在苏先生面前,她仰着头看苏先生,笑得有些无奈:“这下子,无论您愿不愿意教,我都得学螭族文字了。” 苏先生往后退了两步,几乎要拂袖离开,他罕见愠怒:“程昭,你莫要找死,有些东西是禁忌,触碰不得的。” “苏先生,我中蛊了。”她轻描淡写。 少女的袖口挽起,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此刻上面多了一条蜈蚣一般的黑痕,乌黑丑陋,歪歪扭扭。 她仍含着笑,出口忍不住叹息:“我得想法子救自己啊。” 这是毒蛊。 要么看着她因为毒蛊而死,要么就教她,让她自己寻找解毒之法。 此刻,苏先生所有的严厉和拒绝都没了作用,他只能感叹命途无常,或许从这些书初次被她发现的时候,就注定了如今的局面。 他只能应下来。 程昭给他磕了个头:“先生,我会很认真地学,保证不给您添麻烦。” 从悠然馆回来的路上,程昭满脑子都是那些奇文异字,偶尔从袖口里掏出一张标满痕迹的纸,无声地念着,可算是很用功了。 马车停住,惊蛰提醒道:“小姐,到了。” 程昭把纸塞进袖口,掀起车帘下了马车,抬眼便看到大门处有人在等,是许雨菀,她一身明黄色春装,头上发髻灵巧动人。 她热情地迎上来,挽着程昭的手:“三姐姐,快进来,我有事要同你说。” “说吧。” “二叔的二儿子许瑞丰要成亲了,请我们去喝喜酒呢。” 程昭挑眉道:“我们?” “是啊,那毕竟是我们的堂哥呢,该去还是得去的,母亲打算带着府里的兄弟姐妹都去呢,特意让我也来请你。” 程昭婉拒道:“我最近忙得很,只怕是去不了了。” 许雨菀为难道:“不去的话,怕是不太好,全家人都到了,三姐姐你不去,难免会惹人议论。” 程昭没应声,尚在考虑。 “姐姐,你就和我们一起去嘛,好不好嘛?”许雨菀晃着她的手臂撒娇。 许雨菀向来还算有分寸,今日难得撒娇求她。 程昭犹豫着:“容我想想吧。” 待到回了听竹院,她召出暗卫,指着左手边两个:“你们两人去屏州一趟,帮我查查,屏州许家许瑞丰是何时定下的婚约,查得仔细些。” 另两个暗卫这几日一直盯着许府,也有所发现。 所有的消息加在一处,程昭便了然,许雨菀打的原来是这个主意。 她坐在秋千上,眯眼一笑,虽然计划仓促了些,不过许雨菀终归还是上钩了。 她拉开袖子,看着手腕上的痕迹,叹息道,若是没有这毒蛊,她会用更加稳妥长远的谋划,可是如今,她没有太多时间周旋,只能刺激许雨菀,让她生出嫉妒,愤恨,然后提前下手。 这之后,许雨菀又找了程昭两次,皆是劝说她一道去屏州,程昭终于松了口:“去便去吧。” 成亲的日子定在三月初十,因屏州离得近,所以她们定下三月初七出发去屏州。 程昭随便收拾了些衣裳首饰,又准备了几瓶药 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随着许府的车驾出了城。 程府的马车走在最后面,原本是程昭和许雨菀同乘一车,许雨菀借口有话跟曹秋柏说,转而上了许府的马车。 马车从绵州到屏州,需要一天时间,路上走的是平坦的官道。 走到一半,转而又走了小路,小路两侧是深山密林,虽然早知道有这一遭,但程昭还是下意识捏紧了手。 变故就是在这时发生的,两侧的密林中窜出十多个持刀的土匪,朝着一行人冲过来。 空气中遍布着女眷们的惊呼。 程昭看不清前面是什么情况,她只知道,有三个土匪冲着她的马车过来,先是一刀把程府的车夫砍死,再跳上了马车,调转马头,长鞭在马屁股上狠狠一抽,马车颠簸着离开。 程昭坐在车内,尖叫了一声,又往墙上一撞,随后靠着车壁,装作昏迷。 很快,有人掀起车帘进来,见她昏迷着,嘀咕道:“这丫头怎么昏过去了?” “大约是胆子小,被吓得吧?哈哈哈,娇小姐就是这般不中用。” “你们还别说,这女人长得真好看,怪不得有人花重金要我们毁她的清白。” 马车很快上了山,土匪们见她昏迷,又一副瘦弱模样,连绑都懒得绑,直接把她丟进了一间屋子,在门外上了锁。 她等了一会儿才睁开眼,透过窗子,院中有十多个大汉,正围着火堆喝酒。 “今夜就是我们三当家的新婚之夜,听说那个小姐家里很有钱,等生米煮成熟饭,我们以后是不是就有花不尽的银子了?” 那位三当家生得威武有力,正大碗大碗地喝酒,面上满是得意之色:“自然是有花不尽的银子了。” 第一百五十章 下毒 “她啊,是绵州首富家的女儿,有了她在,我们山寨这辈子都衣食无忧了!” “是啊是啊,多亏了送消息的人,不然我们哪里有这样好的机缘?” 外面仍在大声议论,里面的程昭则从袖子里掏出药瓶,那是上好的迷药,一点儿便足以让人昏睡一天。 她洒了些药在茶壶里,随后安静等着。 暗卫很快赶到,从窗户翻进来:“小姐,我们现在就带你离开。” 程昭把毒药递给他们:“把这些药下到厨房的饭菜里,对了,井里也洒一些。” 暗卫们没把她当成主子,商贾之女,又有一个杀人犯的父亲,她这种情况若是在京城,那便是声名狼藉。 暗卫对主子的吩咐言听计从,但是他们没把程昭当成主子,所以下意识反驳:“我们都来救你了,为何还要下药?” 程昭摇头:“我不走。” 这四个是宋煜的暗卫,他们的第一任务是保护宋煜,这几天不能守在宋煜身边,还得忙里忙外帮程昭做事,见她如今深陷险境仍在任性,几乎失去了耐心。 “小姐,你未免太任性了些。” 心生不满,差事会做不好,程昭冲他们礼了礼:“劳烦你们今夜帮我做完这事,之后,我不会再麻烦你们。”她彬彬有礼。 她任性,但是又格外礼貌,暗卫们面面相觑,只得应下:“那好。” 混进厨房不是难事,下药更是简单,暗卫们做完这些便下了山。 程昭仍坐在屋内,她知晓,今晚这一遭很冒险,可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她得一击毙命。 那位三当家喝得醉醺醺的才进来,进来便看到程昭坐在桌前,她端着茶盏喝水,姿态优雅到了极致。 这样锦衣玉食供养出的女子,一举一动都是画卷,土匪从没见过,一时间看直了眼。 程昭发现了他,抬眼看过去:“喝水吗?” 她的眼似一泓秋水,一笑便有星星点点的光芒散出来。 三当家一时间怔住,只知道点头。 程昭便把手里的杯子递给他:“那就喝吧。” 杯子温热,杯壁还留有口脂,是她喝过的水。 三当家心里发痒,到底存了几分怀疑,寻常女子被抓,总是哭哭啼啼,闹来闹去,这个女人倒是不一样。 他接过杯子却没喝,道:“你是不是在杯子里下了药?” 程昭看他一眼:“我刚刚喝过。” 三当家又道:“可你很镇定。” “因为我想和你谈条件啊。”她说话格外坦荡。 三当家眼中的防备稍减。 进了土匪窝儿哪里还有全须全尾出去的道理?她居然试图跟土匪讲道理! 天真! “你拿什么谈条件?” 她道:“拿我的命。你们想要我家的银子,是不是?若是我死了,官府会奉命剿灭你们,你们一文钱都得不到,还会遭遇灭顶之灾。” 三当家不怕这一点,送消息给他们的人说了,事成之后,会送来五千两银子,至于剿灭他们,更不可能。 屏州的知州是个酒囊饭袋,花钱就能收买。 她果然天真,三当家嘴角一勾,放心地喝下了这杯茶。 他一步一步朝程昭逼近,把她扑倒在床铺上,低头去亲吻她。 程昭用双手把他挡开,心里默数了五下,三当家头一歪,睡了过去。 她重重地呼了口气,把人从身上推开,又吹熄了烛火。 一整夜,程昭都窝在墙角,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剪刀。 外面的人顾及三当家喝醉了酒等到日上三竿才来叫人:“三当家,三当家!” 程昭站起身,道:“他还睡着,你若是不怕挨骂,便进来叫醒他吧。” 那人果真进来,叫醒了三当家:“三当家,快起来了,外头来人了,我们这场戏还得演完不是?” 三当家拍拍脑袋起来,他有些记不得昨夜发生什么了,似乎跟她亲热了,又似乎没有。 但是时间紧迫,他也顾不得这些,直接出了屋子。 山寨外,许雨菀为首,身后是二三十个家丁,道:“快把我姐姐交出来!” “交不了!昨夜那位小姐已经跟我们三当家洞房了!” “就是!就是!” 有人起哄,三当家也不好否认,点头算是默许:“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哪有还给你们的道理?” 许雨 菀泫然欲泣,难以置信地指着他们:“你们,你们居然” “呜呜呜,”她哭了一会儿,道,“无论发生了什么,我们愿意拿银子赎人。” 三当家摆摆手:“不换!” “好汉,有事好商量,那是我亲姐姐,我今日一定给赎她回去的,你大约不知道,我们家跟官府沾亲带故,此事若是隐瞒下来私了,便不惊动官府。” 两方又讨价还价了一阵,最后定下用五千两把人赎回去。 三当家回了屋子,提着程昭道:“你家里有人来赎了。” 程昭回头,目光微冷:“你和她做了什么交易?” “你胡说什么?” “是要钱还是要命?” 三当家怎么可能被一个小丫头唬住,他道:“关你什么事,要你滚你就滚!” 程昭眯眼笑了下:“请佛容易送佛难,不信,看看你的心口?” 三当家下意识扯开自己的衣裳看了下,以心脏为中心,有黑色的毒素蔓延开来,他惊慌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笑:“昨夜我趁你昏睡,下了点毒,三天毒发。” “你放屁,”三当家一把揪住她的领口,气得想把她捏碎,“这是什么毒?解药在哪儿?” “听我的话,我就给你解毒。” “臭娘们儿,敢阴老子。”他重重把程昭丢在地上。 衣袖上浮,露出她的手腕。 程昭依旧噙着笑意,把手腕给他看:“谁还不是中毒的人呢,不过我能活三年,你却只能活三天,让你们整个山寨的人给我陪葬,好得很。” 她是个疯子,三当家后知后觉,枉他觉得她天真,真是识人未清! 静了片刻,他反应过来:“什么整个山寨?” “我在你们的厨房和水井里下了毒,如今,大约山寨里所有人都中了毒吧?不如,你去看看其他人的心口,是不是也有这样的痕迹?” 第一百五十一章 交易 三当家出了屋子,院子外面有几个年纪大的老人在做杂事,他边走边看,看了七八个人,每个人胸口都有相同的痕迹,竟然是真的,一夜之间,山寨里所有人都中了毒。 她这是要拿所有人的性命跟他做交易。 既然是山寨的三当家,哪有向一个小姑娘服软的道理! 他又去了厨房一遭,细细检查一番,不少蔬菜上还留有未洗净的药粉,面粉和米里也有被人下药的痕迹。 这个女子竟能做到这样的地步,真是好厉害的心计! 他拿了两个馒头,打算逼迫程昭吃下,把她跟山寨的人绑在同一艘船上,借此让她交出解药。 待他再次回到房里的时候,程昭正坐在桌前,分外镇定地把玩着一只老鼠,山上的老鼠养得肥大,足有手掌那么大,如今正啃着桌角,几乎要把一张黄花梨的好桌子给啃废。 即便是三当家这样杀人如麻的土匪,见到这样的老鼠也忍不住心肝一颤。 土匪杀人,但不折磨人。 这只老鼠断了尾巴,没了四肢,又瞎了眼,只知道张着嘴,喂什么都吃。 程昭冲他伸手,饶有兴致地邀请:“来,瞧瞧,昨夜我一夜未眠,用剪子逮到了这只老鼠,挺好看的,是不是?” 剪子? 三当家这才注意到,桌子正中,插了一把剪子,上面正是老鼠的断尾。 昨夜还觉得她是个美人,今早却只觉得她仿若蛇蝎。 她什么都不怕,打从被掳上山寨时,她就没害怕过,下毒,抓老鼠,她什么都敢,什么都会,这哪里是娇小姐能做到的事? 见他不答,程昭换了副神情,笑眯眯地:“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一笑,比刚刚还要可怕几分。 三当家深呼口气:“季三。”他捏紧了手里的馒头,思量着要怎样让她乖乖把馒头吃下。 他不服输,他仍想继续博弈。 程昭看明白了,顺着他的想法做:“季三,我看你手里拿了馒头,我的老鼠刚好饿了,要不要借我一点,好让我,喂饱它?” 三当家给了她小半个馒头,程昭咬了一口,把剩余的喂给老鼠吃下,刚刚还啃着桌角的老鼠,顷刻便毙命。 她把老鼠放下,叹息道:“季三,别做无谓挣扎,你们比我更怕死。现在,我们可以谈条件了吗?” 季三愣住,她看透了自己的计划,主动吃下馒头,无惧无畏,她不怕死。 女子手腕处的黑痕刺眼可怖,她的面庞偏偏又白皙漂亮,眼底带着自信的轻笑。 向来杀人如麻的季三知晓,自己败了,论身手,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打倒她,论计谋和胆识,他远远不如面前的女子。 他低头:“你想让我怎么做?” “你们做了什么交易?” 季三老老实实回答。 片刻后,季三出了房间,去见许雨菀。 许雨菀仍在山寨大门外面等,她志在必得,哪怕等得久些也没关系,见季三没把人带出来,疑惑道:“去了这样久,人呢?” 季三右手紧握成拳:“她说,不想离开山寨。” “不想离开?怎么可能?”许雨菀瞪圆了眼睛,她不信。 难道程昭失了清白后心灰意冷,真的想做个压寨夫人? 她要的可不是程昭做压寨夫人,那样程府的银子全都归土匪山贼,她要的,是程昭死,程家没了人,全部家产才能落在自己手里。 她的脸上带了几分严肃,坚持道:“收了我的银子,你就得把人交给我。” 她身后的家丁冯宁给季三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按照计划办事,不要节外生枝。 季三无奈摊手:“她死活不走,难道我硬把她带出来吗?有本事你自己去劝。” 许雨菀咬牙,这里毕竟是土匪窝,打点得再好,她也不敢单枪匹马进去的。 见她犹豫,季三帮忙出主意:“你若是怕有去无回,不如我交换做人质,反正如今,我算是你姐夫,大家都是一家人,没什么可见外的。” 许雨菀应下,她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劝着程昭跟自己走的,半路上,找个地方把她处理掉,这叫失贞自杀,程昭声名狼藉,又没了命。 家丁们暂时制住季三,许雨菀带了会些功夫的冯宁进去。 推开房门,许雨菀换上一副泪水涟涟的模样,凄切唤她:“三姐姐,菀儿来救你了。” 房内燃着香,程昭戴着面纱躺在床上,闻言抬头,脸上 仍有泪痕,见冯宁也要进来,程昭情绪激动:“出去,让男人出去!” 许雨菀没办法,只能吩咐冯宁在外面守着,房内一时只剩下她们姐妹两人。 许雨菀拍着她的背柔声哄着:“三姐姐,菀儿在这里,你别害怕。菀儿是来救你的。” 程昭的激动情绪渐渐平复,更咽道:“菀儿来了,可我,走不了了。” 她一夜没睡,眼角隐隐青黑,疲态明显,双眼因为哭泣变得通红又浮肿,头发也乱蓬蓬的,许雨菀看着这样狼狈的程昭,心头无比畅快。 如今的程昭,再没了往日高高在上的模样,更没资格跟自己争宋煜哥哥。 她忍住得意,装出一副真诚细心的关切模样:“三姐姐,我带人来赎你了,我们回家。” 程昭颓然地摇头:“回什么家,再没有回家的必要了。” 许雨菀上前握住她的手:“有必要的,我们可以把此事瞒住,至少,如今宋煜哥哥还不知道这事。” 听见宋煜的名字,程昭总算打起了几分精神,捏着许雨菀的手腕:“宋煜还不知道?” 许雨菀点头:“出了这样大的事,我自然是不敢声张的,只带了二叔府里的家丁过来,他们都是签了死契的,不会透漏一个字。” 这话,无疑唤醒了程昭的希望。 她振作几分,道:“那我跟你回去。” 见哄好了她,许雨菀温婉一笑,拉着她的手:“那我们现在就走吧。” 程昭起身,下了床:“好啊,待我换身衣裳。” “换衣裳?”许雨菀不明其意,都这时候了,程昭还有心思换衣裳? 下一秒,她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第一百五十二章 程昭换上她的衣服,又梳了个同样的发髻,从箱子里取出早早备好的人皮面具戴上,伪装成许雨菀。 做完这些,她用木棍在床铺上重重敲了一下。 冯宁听见声音闯进来:“小姐,发生了什么事?” 程昭顶着许雨菀的脸,泰然自若,吩咐道:“姐姐有些困了,你背着她,我们走。” 冯宁听命照做,见床上那女子戴着面纱,安静地躺着,也就没多想,背着她出来,跟在小姐身后,出了山寨的门。 两方换过人质,互相告辞。 程昭扮成许雨菀,带着人下山,到半山腰时,背着“程昭”的冯宁停住脚步,道:“五小姐,按照夫人的吩咐,这里挺合适的,旁边就是悬崖,我们把她丢下去,到时候就说,她是跳崖自尽。” “接下来的事,你们知道怎么做吧?” 冯宁是曹秋柏的心腹,做事干净利索,这次的计划他全都知晓:“知道,程小姐跳崖自尽,全怪这伙土匪,到时候我们会去宋家报信,宋家会出手剿匪,如此,这事便再圆满不过。” 程昭看了他一眼,点头。 冯宁缓步走到崖边,把背上的女子放下,然后,丢了下去。 风吹开了面纱,许雨菀的真容露了出来,可这时候已经晚了,冯宁来不及拉住她,眼睁睁看着许雨菀坠落下去。 冯宁认得许雨菀,也认得程昭,两位小姐分明长得不一样,可是,为什么? 他谨慎地看着面前站得笔直秀丽的女子,道:“为什么会有两个小姐?你究竟是谁?” 程昭笑了一声,揭下人皮面具:“我是谁?我自然是程昭。” 家丁们大惊失色,完了,办错事了,杀了五小姐,该死的程昭仍然活着,这样回去可怎么交差? 冯宁眼中起了杀意,大喝道:“杀了她,给小姐报仇。” 家丁们一步步靠近她,程昭后撤几步,冲着身后的山林喊道:“还不快出来!难道你们真想被官府剿了匪?一网打尽?” 季三带着二十余人冲出来,他眼中仍有异色,原先他还不相信程昭的话,如今,事情已经分明,若是不听程昭的谋划,他们整个山寨都要被杀光! 季三带的人都是精锐,手里又有武器,家丁们不乏身手好的,但是跟真正杀人如麻的土匪比起来,还是相差太多。 面对横生的变故,冯宁愣了神,难以置信道:“怎么会?你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因为我厉害啊。”程昭得意洋洋,“你们那点小伎俩,真以为我看不破?” 季三虽然看她这副模样不太爽,但是不得不承认,她的谋划很高明。 刚刚偷偷跟在他们一行人后面,季三亲耳听到,他们打算杀人栽赃,再剿匪,真是好毒的心计! 今早,季三把谋划全盘说出:“冯宁说,你家财万贯,只要抢了你上山,占了身子,毁了清白,之后再由许家假意赎你下山,到时候,你会对许家感恩戴德,亲如一家,之后,他们会在城内散播我们俩的关系,到时候再由许夫人做主,将你许配给我,到时候山寨会有花不尽的钱财。” 程昭听罢,居然大笑起来。 季三不明所以:“有什么可笑的?” 她笑得拍大腿:“你居然信了?” 季三回答:“捉你这事是我们共同的计谋,算是捏住了对方的把柄,而且,事成之后,程家钱财对半分,大家都有利可图。” “若是他们反悔了,你能如何?” “” “到官府告他们?还是说,用土匪的办法,把钱抢回来?” 到官府告他们,官府怎么可能会信土匪山贼? 季三嘴硬道:“自然是抢回来。” “你们山寨有多少人?若是她在你们出手之前便抢先跟官府通了气剿匪呢?” “不可能!”季三很笃定,“屏州知州是个贪官,只要有钱,什么事都能办,到时候我们孝敬点银子,他不会剿匪的。” “既然是贪官,谁给的钱多,就听谁的,你们能给几百两,几千两?许家可以给几万两,你觉得,谁的胜算比较大?” 季三额上有了汗。 “若我是许家,先哄着你们抓了人,再假意花钱赎回,趁机杀害,到时候,所有人都会把这账算在你们身上,给那位贪官送点钱,把你们一网打尽,之后,家产钱财,都是许家的了。” “你,你乱说,这是挑拨!” “挑拨?”程昭继续冷笑,“你心里已经有了判断, 若是能独占,谁愿意跟人平分?季三,你太天真了!” 季三几乎站不稳。 不得不承认,她说的话句句在理,而且,很有可能就是事实。 他贪图钱财,所以没看清后面的陷阱。 这时候,他对许家的信任已经将至冰点,程昭趁机道:“那现在要不要听听我的主意?” 季三谨慎地盯着她:“我怎么知道你不会跟他们一样狡猾?” 她将手背在身后,姿态得意:“你们现在中了我的毒,除了听我的话,还有别的选择吗?” “”季三没办法反驳。 他们山寨如今是腹背受敌,在外有可能受到许家的暗算,在内,又中了她的毒。 如今,不赌也得赌了。 季三道:“听你的!” 山间风声烈烈,程昭的一头墨发在身后激荡,她眼神凛冽,如同战神:“季三,是时候了,先报了你们的仇,再谈我们的下一步交易。” 季三点头,一声令下,数十个手提砍刀的大汉冲了过去,砍杀一片。 家丁们没有武器,几乎是被宰杀,那位冯宁倒是好手,同时抵挡两人,可耐不住人越来越多,渐渐也就乏力,他见不无路可退,索性一跃而下,跳下了山崖。 程昭问季三:“这悬崖有多高?” 季三回答:“若是一般人,自然是活不了,若是会些功夫的人,那就说不定了。” “那就派几个人下去找,我要他死。”程昭行事狠辣。 季三拧眉:“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要打要杀的?” 她神色凝重:“若我不反抗,今日死的人会是我,若不杀尽,来日,死的还会是我。”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下山 季三忽然有些理解她为何这样诡计多端了。 唯有这样,才能在别人的加害中活下来。 他吩咐了七八个人下山去寻冯宁,转头看向程昭:“现在,该说说我们接下来的交易了。” 旷野寂静,偶然有风吹过,程昭远远望着悬崖对面的春色,半晌没答话。 季三觉得她奇怪,不就是普通的花啊树啊,有什么好看的。 程昭记起去年,她来时便是这样好的春日,只是今年的春日,实在是有些晚了。 她垂眸收敛情绪,再抬眼已经是一派洒脱旷意:“给我一匹快马,我还你解药。” “就这样?” 程昭好整以暇地看他:“不然还想怎么样?” “若是你下山之后联合官府剿灭我们呢?” 她格外坦荡:“你和我无冤无仇,反而有合作的交情在,相比之下,你更应该担心许家。” “是啊,许家小姐死了,许家哪里会放过我们。”季三仰头望天,一时间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了。 “与其叹息,不如找出一条明路来。” “什么明路?” “要么足够强大,强大到无人可以剿灭,要么就接受招安,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季三差人牵来了马,程昭一跃而上,动作利落干脆,她冲着季三扬手,丢过去一个白瓷瓶:“这是解药,加到水里,让他们喝下就好了。” 随后,她一扬马鞭,下山去了。 季三怔怔看着她英姿飒爽的背影,心头难得生出一丝绮丽。 这样的女子世间少有,今后会有怎样的人同她相配呢? 程昭一路骑马回了绵州,她没有贸贸然回程府,而是先寻了家客栈休息,找小乞丐过来问话。 曹秋柏用心险恶,程昭被土匪抓去的消息今早就散播开来,宋煜从官府借了人上山,此刻已经在路上了。 程昭吩咐小乞丐去找来王掌柜。 王掌柜正在程府里急得团团转,主子临走前特意嘱咐了,不但要帮程小姐保下家业,还要护她平安。 如今出了这种事,他心中忐忑,生怕主子提着刀来砍他,怪他办事不力。 犹豫着,还是用飞鸽给京城那边去了信。 刚去了信,便有小乞丐来找,王掌柜惊得心里一个咯噔,主子不会还在乞丐里头安插了人吧? 小乞丐黑白分明的眼看着他,吞吞吐吐道:“程小姐找你。” 王掌柜不信,小乞丐抓耳挠腮地解释了好一会儿,终于领着他过去。 客栈房间里,程昭正在吃饭,从昨夜到今日,她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还要跟季三分析利弊,她只觉得头痛。 按照季三这脑子,他们山寨能一直存在,还真是个奇迹。 王掌柜进去的时候,便看到程昭狼吞虎咽,他退了一步,关上门,擦了擦眼睛,再次进去。 没错,这是他们家小姐。 虽然吃相不太文雅,衣裳也太过花哨,但是这张脸,确确实实是她。 王掌柜几乎要落泪:“小姐,你没事就好,外面都说你被土匪抢上了山,你这是怎么回来的?” 程昭嚼完嘴里的鸭腿,才道:“王掌柜,你帮我做件事。” 两人在房里说了好一会儿话。 王掌柜听罢,先回家飞鸽传信,两封信相隔时间不长,主子应该能保持冷静吧? 传过信,王掌柜点了十多个小厮,安了四个暗卫进去,凑足了二十人,领着他们浩浩荡荡去了屏州。 客栈外,悄然来了两个暗卫,这是王掌柜今天刚调派来的,往日他怕被小姐发现,不敢派人跟着,这一次,他是再不敢松懈了。 屏州许家。 两日后就是许家二郎成亲的日子,许府里并没过分布置,只许家二郎的院子里张灯结彩。 说是成亲,其实是纳妾。 陈氏向来挑剔,心比天高,觉得自家孙儿配公主也应当,这一次匆忙,娶的是屏州一家小门小户的女儿,这样的女子只配做妾。 陈氏觉得委屈,若不是为了配合曹秋柏她们的计划,哪里需要委屈她家孙儿匆忙纳妾。 曹秋柏在屋内来来回回踱步:“菀儿怎么还没回来?” 陈氏磕着瓜子不耐烦道:“你怕什么?屏州山上那伙土匪最是废物,往日里只收些过路钱,知州都懒得剿灭他们,难道你还怕他们反悔不成?” 曹秋柏懒得同她争吵,生硬地解释道:“菀 儿毕竟是个姑娘家,去土匪窝里我不放心。” “你这个当娘的也是,菀儿说要去,你就答应?简直不知所谓!” 平白无故被陈氏指责,曹秋柏忍不住回嘴:“我们这样筹谋是为了什么?还不都是为了给老爷报仇?母亲你倒好,不出力倒在这里说风凉话。” 陈氏啪地把瓜子全丢在她脸上:“没出力?谁说我没出力?我的好孙儿不得不纳个妾,不然怎么把程昭那小贱人骗过来?” 曹秋柏拂开瓜子:“你做什么?” “我做什么?我是你婆母,我做什么你都得受着!” 陈氏的固执劲儿又犯了,眼看着就要上来挠人,曹秋柏恼火道:“别再胡搅蛮缠了!我带人去看看。” 曹秋柏刚出门,便碰上了来势汹汹的王掌柜。 王掌柜做了多年的生意,气质精明干练,这时候带着二十个好手过来,他走在最前头,竟也有一种令人胆寒的震慑之感。 天色渐暗,王掌柜大步走向曹秋柏,面上带着友好的笑意:“许夫人,我有话同你说。” 曹秋柏知道,程昭很倚重这位王掌柜,他的话几乎等于程昭的话,事成之后若是想接过程府产业,少不得要过王掌柜这一手,她不想横生枝节,所以对王掌柜还算客气:“可以。” 王掌柜冲她拱手道:“听说昨日车驾前往屏州时遇上了山匪,我们是特意赶来帮忙的,夫人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程昭出事的消息早早便散播出去了,他们这样镇定? 压下不解,曹秋柏圆滑道:“我能有什么吩咐啊?先前已经派了一批人去山匪那里赎程昭回来,你们若是担心,也上山去吧,说不定能碰上被救回来的程昭呢。” 第一百五十四章 人为财死 王掌柜似笑非笑:“女子若是被抓进了那种地方,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提起这个,他浑身都透露着嫌弃。 曹秋柏掩唇藏住惊讶,听王掌柜这话,似乎是不打算救程昭了,不过也是,知晓程昭出事,他们没有第一时间上山救人,反而来这里寻她,足以说明很多问题。 曹秋柏维持着慈母形象:“话不能这样说,毕竟是一条人命。” 王掌柜不满道:“即便是赎回来了,大约也是自尽,夫人何必费这个功夫?不如我们来谈谈,程家的那些铺子该怎么处置?” 说到这里,曹秋柏才明白王掌柜的意思,他是想,分一杯羹。 也是,帮程昭那个小贱人管理偌大家业,银子流水一样从手上过,却都不是自己的,任谁都会生出贪婪之心。 曹秋柏却不乐意,王掌柜再厉害,也是个外人,是个下人,凭什么分家产? 他拿走一些,自己可以得到的就少一些,那不是从她手里抢钱吗? 她继续装模作样:“王掌柜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如今程昭生死未卜,我们还是先想法子找到她吧?” 王掌柜听出了她的拒绝之意,面色阴沉:“既然如此,夫人也就别怪我了。” 他突然变脸,带来了无尽的压迫感。 曹秋柏居然对面前的男人生出几分恐惧,她的直觉向来很准,若是不问清楚,只怕后头会不可收场。 她咬唇:“你什么意思?” “程昭小姐来屏州这事是五小姐劝说了好几天才答应的,许府说会带很多护卫,程府便没准备,可结果呢?遇上了山匪! 怎么就这样巧,程府没带护卫,小姐就出了事? 既然碰到了山匪,又为何只有程昭小姐被劫走,其他人都安然无恙? 事情说出去,夫人便有最大嫌疑!” 这么多细节,他都知道。 曹秋柏略慌乱,她抓紧了裙边,反驳道:“那又如何?这都只是你的猜测!” 王掌柜大笑几声:“猜测?夫人可听过一句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若是买通几个人做人证,再伪造些物证,到时候不断攀咬你,把程昭被劫走的事情全怪在你头上。 你声名狼藉不说,这银子,也是一丁点儿都得不到。” “你敢。”曹秋柏被他的无耻震惊,“你凭什么敢这样做?” 王掌柜捏住了她的软肋:“就凭我是石头,夫人是美玉,石头无所畏惧,美玉却畏手畏脚。 我孤家寡人,什么都敢做,夫人却不同,夫人有子女,需要银钱,更需要名声。” 王掌柜步步紧逼,曹秋柏无力招架。 她毕竟是女子,做事不如男子那般无所顾忌,只能叹息着退让:“你想怎么办?” 王掌柜抚了抚胡须,志在必得:“趁着如今程昭还没回来,我们先回府里把商铺银钱分清楚然后转移出去。 到时候,程昭受不了屈辱自尽,我会拿出一份小姐的遗书,把家产都留给夫人您。” 他的手段算不得高明,但是有效。 曹秋柏完全被绕了进去,道:“那好,我们现在回去。” 王掌柜把带来的二十余人分成两队,十六人上山去探听消息,顺便处理程昭,其余四人则跟在马车左右护卫他们回绵州。 车夫驭马走得很快,马车上铺了厚厚的毯子,还算稳当。 天黑的时候,马车到了程府,府里的小厮大多被王掌柜支去山上了,故而府里守卫薄弱。 王掌柜带着曹秋柏进了许志高的书房,那里改做了账房,堆满了账本,旁边就是仓库,仓库里有不少奇珍异宝。 时隔几月,曹秋柏再度回到这里,感慨良多。 她摸着多宝格上的件件珍宝,眼底泛出精光:“你打算怎么分?” 曹秋柏打算得很好,王掌柜这次分走了多少,她改日就雇佣几个强盗从他手里抢走多少。 想从她手里抠走银子,那不能够! 王掌柜亦是精明,他把账本递给曹秋柏:“自然不能太贪心,我要一万两,其余的,我全都不要。” 曹秋柏接过账本,上面记录了许府里的所有产业。 银子十三万两,各种奇珍异宝价值二百万两,还有几十家铺子。 她已经做好了王掌柜狮子大开口的顺便,结果他只要一万两? 曹秋柏狐疑道:“只是这样?” 王掌柜笑眯眯道:“古玩玉器 不好携带,还得找地方出手。 店铺开在绵州,继续开下去费心费力,卖出去也要费一番周折。 我这个人比较实在,要钱,拿钱走人,从此再不出现在绵州,凭我的聪明才智,可以用一万两赚到十倍百倍的银子。” 曹秋柏暗道他机灵,拿了钱就走,断绝后患,倒是省了很多事。 “可以,一万两就一万两。”她答应下来。 “夫人爽快!”王掌柜大笑,“说起来我还真要谢谢夫人,若不是你出手处理掉程昭,我还真不知道何时才能拥有一万两。” 曹秋柏得意道:“王掌柜你也不赖,进退有度,是个聪明人,给程昭当手下,实在是屈才了啊。” “既然夫人答应了,我们也算是合作愉快,有件事我要提醒夫人您,山匪那边记得处理,别留后患。”王掌柜揣好银子。 曹秋柏哼道:“这事我早就思虑周全,那帮山匪根本就是乌合之众,哪里能跟我斗!他们心甘情愿地被我利用,帮忙毁了程昭,事后,会被官府剿灭,不留活口!” 王掌柜拍手称赞:“夫人真是好谋划!对了,仓库里的珍宝全都记在这本册子上,夫人可要去清点一下?” “那是自然。”曹秋柏接过珍宝册,格外珍惜地摸了一把。 库房里的宝贝个个价值连城,曹秋柏原先都舍不得用,后来许志高出事,这些东西都被程昭霸占,她再喜欢也没办法。 如今,这些东西还是回到了她手上。 曹秋柏笑得嘴都合不拢,提了盏灯去一扇屏风相隔的库房。 屏风后站着几个人,曹秋柏吓了一跳,尖叫出声:“这里怎么有人?” 王掌柜拾起灯笼,帮她照明:“许夫人看看,这都是谁?”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一网打尽 曹秋柏一看,惊得三魂去了七魄,所幸有屏风撑着,她才没一屁股摔在地上。 因为站在这里的,是一身桃粉衣裙的程昭,衣着鲜亮,发髻整齐,看样子没吃什么苦头。 她面色沉静,双眸清亮有神,正对上曹秋柏的目光,随后笑了下,这一笑,格外瘆人,仿佛风雨欲来。 曹秋柏抖了下身子,再看向她身侧锦衣华服的宋煜,他头戴玉冠,眉眼温润,一副风光霁月的好模样,有他在,仿佛周围的空气都清新了些。 宋煜往前走了一步,将程昭护在身后,毫无芥蒂c感情甚笃的模样。 再往后,还有一身常服的黄知州,他神情威严,一直靠着珍宝架,审视般地看向曹秋柏,似乎在琢磨,该判她个什么罪名合适。 曹秋柏大惊,怎么可能?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程昭不是被山匪抓上山了吗?按时间来算,如今应该已经被冯宁他们赎回来在半路杀死了。 至于宋煜,他收到消息带人上山,应该刚好能接到哭得肝肠寸断的菀儿,英雄救美把她带回家,如今怎么会跟程昭在一处,看样子两人的感情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还有黄知州,今时今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陪着两个小孩子胡闹? 惊讶过后便是慌乱,她想到自己刚刚跟王掌柜的谈话,霎时方寸大乱。 自己联合山匪谋害程昭的事,他们都听到了? 她下意识看向一边的王掌柜,两人密谋分家产,可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必要时,将王掌柜推出去也不是不可以。 岂料王掌柜丝毫不慌,笑吟吟地回看她,眼底带了得意之色。 她很快就反应过来,王掌柜从来就没有背叛程昭,他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引蛇出洞,而自己就是那条呆头蛇。 程昭摸了一把手边的金银玉器,饶有兴致地看着曹秋柏:“许夫人想要这些?” 曹秋柏梗着脖子:“你乱说什么?我可从没这样说过。” 宋煜露出无比嫌恶的神情,冷冷地提醒她:“我们刚刚都听见了,许夫人,你未免太过恶毒了。” 曹秋柏神情凝重,她在心里迅速盘算形势,宋煜最多算是家世好,并没有直接插手凶杀案的资格,在场几人,她最需要忌惮的,是黄知州。 黄知州性子还算正直,做事讲求证据,人证物证缺一不可,极少做严刑逼供之事。 参与这件事的手下,全都是签了死契的,嘴严得很。 她打定了主意,只要抵死不认,谁也奈何不得她。 曹秋柏嘴硬道:“我刚刚只是假意逢迎王掌柜罢了,做不得什么数,无凭无据,你们不能诬陷我。” 王掌柜冲着黄知州一拱手:“黄大人,不知可不可以把这人交给程府处置?晚些时候,我们会把人证物证一一奉上。” “呵,”曹秋柏轻嘁一声,轻蔑道,“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宋煜都不敢这样跟黄大人提要求,你在这里插什么嘴?” 程昭也诧异,她记得没叮嘱王掌柜这样做啊? 她知晓王掌柜这话僭越,扯了扯宋煜的衣角,宋煜会意,求情道:“黄大人见谅,王掌柜这话无意冒犯。” 黄大人一直沉着脸,闻言轻笑了下:“今日这事确实恶劣,你们府里查清楚之后,把人证物证一并提交吧,对了,三月底我就要去京城赴任了,记得赶早。” 他居然答应了? 上次因为许雨筠的事情,黄知州有些恼火,今日她本打算私下解决不再惊动黄大人的,谁料宋煜和黄大人一起来了,肯定是他特意去请了黄大人。 很多事,能不脏手最好别脏手,程昭很感激宋煜考虑周到,冲他眨眨眼。 黄大人说罢便离开,宋煜亲自送他。 曹秋柏则心凉到了极点,黄大人这是把自己交给程昭处置?落在这丫头手里,再加上王掌柜伪造证据的做派,她还有什么活路? 她似一滩烂泥坐在地板上,眼底没了求生的希冀。 王掌柜自觉地守在门口,心里琢磨着,自己这件事算办得极好吧?小姐应该不会怪罪什么,主子那边应当也能安稳交差了。 房里一时便只剩下程昭和曹秋柏。 没了其他人在场,曹秋柏撕开假面,愤恨咬牙,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是怎么逃出来的?” 程昭点亮了屋内所有的灯笼,随后半蹲下来,冷静看她:“我自然有我的法子,明日你便知道了。” “你打算如何?” 说实话,程昭一直没想好 该如何处置曹秋柏,从前紫竹几次针对自己,曹秋柏帮忙说了几次好话,虽然她的目的并不单纯,但程昭是记这个情的。 “若这次事了,你今后大约还会这样对付我吧?”程昭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曹秋柏别开脸,她当然会,争斗一旦开启,哪里还有停手的一天? 程昭知道答案,但是她下不了决心,哪怕是冯宁把许雨菀丢下山崖的时候,她心里重重地一个咯噔。 “曹秋柏,你好自为之吧。”说完这话,她起身出了房间。 曹秋柏被软禁在程府里,王掌柜亲自派人看着她。 隔天一早,程昭吃罢早饭,正窝在账房里看账本,有人敲门来报信:“五小姐没了,在大屏山的崖底发现了尸首,看样子应该是摔死的,惨不忍睹,如今尸首已经送到许府门外了。” 程昭点头:“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她闭了闭眼,脑海中晃过当时的画面,冯宁那样干脆地把许雨菀丢下了山崖,眼底甚至带着得意的笑。 这算不算是自作自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虽然很畅快,但程昭高兴不起来。 一是后怕,若自己跟季三的谈判输了,若季三直接把自己交了出去,她的下场便是死。 二则是寒心,她很希望有个姐妹的,长久以来,她一直把许雨菀当成妹妹来宠着,谁料,最后竟是这样的结局。 屏风后,用绸布绑在圆柱上的曹秋柏已经是泪水涟涟,她嘴里塞了布条,想说话也说不出,只能痛哭着,为她死去的女儿默哀。 第一百五十六章 惊喜 既然消息都来了,程昭也就不算账了,她丢下笔,领着惊蛰出门去。 今日她兴致格外好,先在集市上逛了两圈,又去茶馆听了会子说书,又到玲珑阁吃了顿饭,这才乘马车慢慢悠悠出了城,去寻苏先生。 茶馆和玲珑阁这等地方,消息最是灵通,程昭安然无恙的消息很快传开来。 与此同时,许家五小姐死在山寨附近的消息也不胫而走。 两相对比,谁才是真正被掳走的人,格外分明。 程昭在悠然馆待了一整个下午,又学了不少螭族文字,临走时,苏先生道:“你府里事多,若是忙着可以先不来,像今日一般,有空再来便是。” 程昭感激道:“也就这一两日,我能应付得来,不会影响读书的。” 待她回府,屏州那边已经来了人,来的是陈氏和许志城,他们俩门神一样杵在程府门外,已经闹了大半个时辰。 无赖是陈氏一贯的手段,许志城将这份无赖学了个十成十,他身材浑圆,眼底冒着精光,看到程昭的时候立刻便冲上去作势要扯住她的袖子。 程昭反手抓住他的手臂向下一扯,许志城鬼哭狼嚎起来。 这是脱臼了,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手臂,关节处又传来钻心的疼痛,他怒号:“你这丫头,居然对你二叔下手!” 陈氏见状,也冲上来帮忙,她的手似铁钳,死死抓住程昭的手腕,仿佛要直接把她从马车里拉扯下来。 程昭被她拉得几乎站不稳:“你看我袖子里是什么?” 袖子里无非是银子,陈氏贪财,下意识看过去,程昭则趁机扬出一阵痒痒粉,一旦沾染了痒痒粉,至少要痒上个时辰。 陈氏痒得受不住,只能放开程昭,在自己身上挠来挠去。 解决了他们俩,程昭大步走上程府的台阶,她道:“无论他们怎么闹,都别放进来。” 走了两步,她又回身:“对了,叫个账房先生来,他们说了什么话,一字一句都给我记下来。” 程府门外渐渐又响起了叫骂,难听又刺耳。 王掌柜既然接下了搜集证据的差事,一整日便都忙着这事,他把曹秋柏身边的亲信全捉了过来,严刑拷问,哪怕是签了死契的人,也是有弱点的。 同样是死,死法也有千百种,暗卫用的手段只会更残忍。 总之,一天的功夫,替曹秋柏办事的人基本都拷问了个遍。王掌柜成功拿到了人证和物证,连夜送去了黄家。 目送着王掌柜出门,程昭很感慨,想不到宋煜的面子这么大,不但能护着她,甚至已经能护着她身边的王掌柜了。 她的眸光忽然闪过屋顶,刚刚,那里是不是有两个人? 这种做派,倒是很像传说中的暗卫。 程昭心里嘀咕,原先从宋煜那里借来的暗卫似乎很看不上她,吩咐他们办个事总是磨磨唧唧的。 这两个大约是他另外挑的,脾气会更好些。 恰好她也想找机会感谢宋煜一番,感谢这事嘛,总要投其所好,程昭不好直接去问他本人,索性问他的暗卫:“房顶上那两位,下来说话呗?” 她熟门熟路,两个暗卫犹豫了下,倒真的一跃而下:“小姐有什么吩咐?” 这两人倒是生面孔,程昭也不疑心什么,直接问道:“既然有人让你们来保护我,那是不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是自然。” “那你们说说,你们主子最喜欢什么?” 两个暗卫面面相觑,说话都磕巴起来:“小姐问什么?” “你们主子喜欢什么?” 暗卫犹豫了好半天,又嘀咕了一阵子,最后给了一个答案:“焰火,主子最喜欢焰火。” “焰火啊”程昭一想,焰火确实很招人喜欢,说起来,也有好些天没去过明湖了,过几天就是十五,她可以邀请宋煜一起去,和他一起看一场焰火。 她只问了一个问题,暗卫稀里糊涂地退下去,藏在房顶上嘀咕:“三小姐这是打算给主子个惊喜?” “主子远在京城,收到这惊喜已经是三个月后,能有什么意思?” “听三小姐的口气,似乎是打算送焰火。” “主子才送来三大箱焰火,三小姐莫不是打算再原样送回去吧?” 两个人嘀嘀咕咕了好半天,后来把这事告诉了王掌柜。 王掌柜收到了飞鸽传书愁眉苦脸,信里说,连三小姐都保护不好,让他自己找块豆腐撞死。 两个暗卫的话无疑给王掌 柜带来了希望,他笑得合不拢嘴:“好啊,好啊。” 他把三小姐要准备惊喜的事写下来,飞鸽传书送了出去。 隔天,陈氏和许志城还在程府门外闹,昨日他们只是说各种难听话,今日则开始给程昭泼脏水,诋毁她的名声了。 程昭没搭理,依旧让账房先生把他们的话一句一句记下来,算账嘛,要一句一句算才好。 程昭在悠然馆门外碰到了许承源,这位是许雨菀的同胎哥哥,早在程家和许家分家的时候就被曹秋柏送去了秦州读书,这一次,倒是及时回来了。 许承源格外爱护许雨菀,这一次,他总觉得心下不安,日夜兼程花了两天才回来,一回来看到的便是妹妹血肉模糊的尸身。 那样爱美又温柔的一个小姑娘,死相居然凄惨至此,他几乎要疯癫。 许承源横挡在车前,逼停了马车,看向程昭的眼底带了深刻的恨意:“程昭,一切都是你,对不对?” 程昭下了马车,绕过他,朝悠然馆里走。 “小姐小心!” 听得后面一声惊呼,惊蛰替她挡了一刀,刀划在手臂上,所幸伤口不深。 两侧飞出的暗卫将许承源手里的匕首踢掉,制住他,问道:“小姐,这个人怎么处置?” 程昭捡起匕首,在他手臂上划一刀,又用力踹了他一脚,踹得那人跪下去,恶狠狠道:“你妹妹是怎么死的?就如同今日你跟我,你砍我一刀,我没事,我还你一刀,你却受不住。” “许承源,你莫要再挑战我的底线,不然,我会杀尽你们!”她说罢,把匕首丢在一边。 第一百五十七章 挑拨 暗卫撤去,许承源没有第一时间起身,他半跪在地上,眼底的愤恨更浓了些,凭什么,凭什么她来了,整个许家就散了? 父亲没了,母亲失踪,如今妹妹也没了。 许承源怪自己回来得晚,更怪程昭狠毒,今日所有的一切都是程昭造成的,他必要她付出代价。 程昭懒得去管他怎么想,时间不早了,她若是再不进去,今日便要迟到。 待她回身,看到的便是愣住的宋煜。 显然,他是听见响动出来找程昭的,恰好看见了全部经过。 他脸上全没了往日的温和笑意,明亮的双眸里甚至带了淡淡的难过。 许承源起了挑拨之心,大喊:“看看你的未婚妻,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喊打喊杀,将许家害得家破人亡,你还要娶她吗?” 诅咒般的话语在耳边回响,宋煜的唇线拉直,目光晦暗地看向她:“放过他吧。” 放过他?宋煜究竟是哪只眼睛看到自己没有放过他? 程昭从他的语气中读出了失望。 她没作声,握着惊蛰的手往里走,从他身侧经过,未曾停留。 程昭向苏先生借了些治外伤的药,一点一点给惊蛰敷上,又用了洁白的丝帕帮她包扎好,她做得认真,却并不高兴。 惊蛰咬唇道:“小姐,你别担心,我等下去找宋公子解释,是那个人先动的手,我们只不过是还手罢了。” 程昭抬眸一笑,摸摸她的脑袋:“我的傻惊蛰,你在想些什么?这几天好好养伤,知道吗?” 惊蛰点头应声。 程昭继续上课,她一整天都说说笑笑,情绪再正常不过,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曹秋柏移交到了黄知州手上,许承源不知是哪里得来的消息,竟然真的查到了,他花钱将人保了出来,连夜让曹秋柏举家搬迁去了秦州。 程昭知道消息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曹秋柏一家人连夜乘船走的,只剩下许承源留在许府,为许雨菀操办丧事。 与此同时,黄知州那边避而不见。 王掌柜猜测道:“大约是有更大的官压下来,黄大人权衡之后才这样做的。” “也罢,走了便走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程昭的心底甚至轻快了几分,他们及时离开,争端止于此,她也不必再勾心斗角防贼似的提心吊胆。 许府和宋府紧挨着,许承源操办丧事很低调,只请了宋煜。 两家离得近,也算是邻居,许雨菀又同他相熟,人都走了,宋煜便带着几分哀伤和同情前去吊唁。 去时正好赶上封棺,不知被谁撞了一下,宋煜跌在了棺材边儿上,许雨菀残破的躯体就在眼前,她的面庞碎裂,摔得扁平,往日里细嫩白皙的双手如今亦是血肉模糊。 宋煜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忍不住惊呼一声退开。 许承源扯着他的领口控诉道:“我妹妹是活活摔死的,造成这一切的都是程昭,分明是她被掳上山失了清白,我妹妹好心好意花银子去赎她,她倒好,反手将我妹妹推下山崖。 如今倒好了,外面都说,我妹妹失了清白自杀,她倒是干干净净,仍然能整日跟你进进出出,做她的富贵美梦。” 宋煜:“” 他那日带人上山,山寨早已人去楼空。 后来收到王掌柜递来的消息,匆匆赶回程府,见程昭完好无损地站在他面前,宋煜松了一大口气,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关于这背后的许多事,他不问,程昭也没说。 如今被许承源挑破,宋煜更加不敢深想。 程昭真的能从穷凶极恶的山匪手下活着出来吗?前去赎回她的许雨菀又是被谁推下山的呢? 见他垂眸深思,许承源继续道:“她一来,安宁多年的许家散了,全都姓了程。” 宋煜帮她说话:“这本就是程家的东西。” 身着白袍的许承源红着一双眼嘶哑怒号:“即便是又如何?父辈的仇凭什么祸及子女?二姐姐死了,五妹妹也死了,紫竹姨娘也没了,一年之内,许家死了多少人,宋煜,你真打算娶这样一个女人进宋家吗?你就不怕,你的父母兄弟也如我的父母兄弟一般? “这不是真相!”他低吼。 “不是真相?那你说,真相是什么?程昭有告诉过你吗?她究竟把你当成什么?一个工具,还是一个高枝?你也甘愿被她踩着向上吗?” 宋煜知晓这其中带了挑拨的意味,可是他不得不承认,挑拨是有效的,至少,他每每想到 许雨菀的死相,都觉得心头一阵寒凉。 更刺中痛处的,是程昭的隐瞒,她对自己,总是隐瞒了七八分。 他不问,她也从不说,两人中间总是隔着一层。 一连几天,宋煜跟程昭的交集屈指可数。 转眼到了三月十五,惊蛰一整日都笑嘻嘻的,仿佛有什么好事要发生。 直到放课后,程昭坐进了马车里,惊蛰才神秘兮兮地提醒她:“小姐,前几日你叮嘱的画舫和焰火都准备好了,我们这就出发吗?” 程昭:“”差点忘了。 这是她特意为了感谢宋煜的细心而备的画舫和焰火,只是如今,两人已经有几天没说过话了。 “宋公子还在里头收拾东西呢,我这就去邀请他。” 惊蛰高高兴兴进去,苦着脸出来,宋公子拒绝了,用读书为由拒绝了。 他甚至有些微恼火,低斥道:“五小姐尸骨未寒,如今便要在画舫上取乐,是不是不太妥当?” 惊蛰无话可以辩驳,死者为重,她确实疏忽了。 程昭看出惊蛰的不高兴,哄着她:“苦着脸做什么?他不赴约就罢了,画舫已经租了,带我的好惊蛰去画舫上逛一逛,可好?” 惊蛰点点头,思及宋公子的话,犹豫了下:“五小姐的丧事才过了几天,我们要不” 程昭面上了然,她的笑意很淡:“所以,宋煜是用这个理由拒绝了?” 惊蛰垂着头,不敢说话了。 “倒也很应当,”程昭轻声念着,“画舫上备了些花灯,你陪我一同去放吧。” 最后,程昭还是去了画舫,她立在船头,用长杆放了七八盏莲花灯下去,低喃:“愿你安息。” 第一百五十八章 碎纸 船头设了案几和蒲团,案几上摆了一盏兔儿灯照明,兔儿灯栩栩如生,光芒洒落,照亮了女子温柔的侧脸,她不太高兴,所以面上没什么笑意,一双眼乌黑,显得寂寥而悠远。 夜风吹起女子的衣摆,霎时便有檀香四散开来。 惊蛰从船里抱了两壶酒出来,招呼她:“小姐,我们来喝酒吧。” “也好。”程昭接过酒壶,正要倒酒,便看见酒壶上贴了一张红纸,上面写着三个大字“桂枝香”。 这不是玉欢门的招牌酒吗?自玉欢门倒闭之后,市场上再难得见,算是有价无市的珍品,不但得有门路,还得有银子才能喝到。 这样一小壶,卖上几百两银子也不为过。 程昭眼神微顿,问惊蛰:“这酒是哪里来的?” “画舫酒窖里的,我随便拿的。”惊蛰无知无觉,上次去湖心岛,惊蛰没随行,也正是因此才逃过一劫,她不曾见过桂枝香,更不知桂枝香的价值。 “那这画舫是跟谁租的?” 惊蛰眨了眨眼,伸出大拇指,敬佩道:“不愧是小姐,这都能看出来。画舫是王掌柜备的,具体是谁的嘛,我也不清楚,不过王掌柜说了,船上的东西随便用,哪怕把船烧了也没什么关系。” 她说话的时候,程昭已经在倒酒了。 肉桂可入药,有散寒止痛,温通经脉的功效,这桂枝香算得上是一味药酒,果香混杂着浓浓的酒香,在春夜里席卷开来,夜空都变得缱绻几分。 明月高悬,夜风舒冷。 程昭一连喝了两杯,扬手跟惊蛰碰杯:“来啊,我的好惊蛰,我们一起喝。” 惊蛰自知酒量不行,等下还得照顾小姐,只浅浅地碰了一下,酒味香醇,发甜,更像果汁。 远处停了七八艘画舫,琴声悠远,青鸟姑娘在船头起舞,程昭跌跌撞撞靠着桅杆,静静地看着。 惊蛰去拿了披风出来,给程昭披上,这才发觉她哭了,哭得很轻,无声无息,眼泪顺着面颊缓缓流下,很快被风吹散开来。 船下的七八盏莲花灯漫无目的地绕着画舫打转,其中有几盏已经熄灭。 惊蛰有些无措:“小姐,你是在为五小姐难过吗?” 程昭没应声,拿起整壶桂枝香往嘴里灌。 青鸟姑娘跳了很久,程昭也喝了很久,喝到后来,她毫无记忆。 唯有惊蛰记得,自家小姐眼泪流个不停,后头流干了,便喃喃道:“桂枝香,原来是这个味道啊。” 夜深了,惊蛰带着她回府,又伺候着睡下。 小姐实在是个嘴巴很紧的人,梦话都说得很少,醉话更是少之又少。 喝多了也很乖巧,只是安然地睡着。 她不提五小姐,更不提宋公子,像是把一切事情都藏在心里。 正是这副模样才最叫人心疼,自从小姐来到许家之后,处处都在被人欺负诬陷,她一次次反击回去,才有了如今的安宁日子。 唯一的姐妹许雨菀,对小姐也不是真心的,偷偷恋慕着宋公子,又谋算着她的家产。 光是想一想这些,惊蛰都快哭了,她嘀咕,这事要放在自己身上,早死八百回了,也就是小姐厉害又命大,才能活到如今。 这样好的小姐,宋公子怎么舍得不理她呢? 思及此,她忿忿不平起来,暗暗骂了宋公子几句。 嬷嬷轻手轻脚进来,看了程昭几眼,轻声问惊蛰:“甜甜这是怎么了?” 惊蛰撇嘴:“本来是要约宋公子去游湖的,可是宋公子拒绝了,还说我们不顾五小姐下葬不久,只知享乐,没有良心。若不是为了他,谁会费心准备这些?” 嬷嬷是过来人,暗笑她孩子气:“这事确实不太妥当,宋公子应当也不是故意的,年轻人嘛,有误会很正常,说开就好了,明天你劝劝她。” 惊蛰闷闷点头,算是应下来。 隔天一早,程昭被叫起来喝了两大碗醒酒汤,仍然觉得脑仁疼。 她昏昏沉沉上了马车到悠然馆,直到坐在座位上,黄书意兴致勃勃地转头过来跟她商量:“过两日就是你的生辰了,我们怎么过?” 程昭抬起无神的双眼:“我的生辰?” “对啊,不就是两天后吗?” “这样啊。”她迷迷糊糊。 黄书意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这是怎么了?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程昭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道:“过得简单些吧,我只想跟你们几个吃吃喝喝。” 黄书意露出意料之内的了然神情,果然,程昭这样的性子,想铺张浪费都浪费不了。 “算了,我会帮你准备好的,你只管放心享受就是。” 程昭点头:“嗯。多谢你为我操持。” 这时候,苏先生正好夹着书进来,黄书意赶紧转回身去。 宋煜隔着正中的竹帘看向右手边的程昭,她自始至终没偏过头,再也不像往日一般偶尔冲他笑容明丽地眨眨眼。 他们之间的关系好不容易近了几分,又降至冰点。 程昭这几日格外专注地学螭族文字,偶尔上课时偷偷看书,苏先生也充耳不闻,他知晓程昭的天赋不在读书一途,她速记的能力很强,医术也很好,但愿能在这条路上走得远些。 午饭时候,惊蛰劝她:“小姐,昨夜嬷嬷说,有误会要说开来才好,不然两人赌气,会影响感情的。” 程昭没应声,只是猜测出部分真相,宋煜已经受不了,若他知道了事实,大约只会觉得自己狠毒吧。 他太干净,自己手上已经沾过血,两个人是没有未来的。 前些日子因为感动生出的几分绮思,经过这几天的冷战已经彻底消失无踪了。 也正是因此,她察觉出,由感动生出的感情,终归会由不信任来打破。 她不信宋煜会毫无芥蒂地接受真实的她,选择了隐瞒,宋煜亦害怕真实的她跟想象中不同,两人谁都不敢迈出一步将窗户纸捅破,便如这几日一般僵持着。 这是性格带来的差异,以后只会愈发明显。 她们的感情,脆弱得仿佛一张纸,一揉就碎。 她和宋煜,没可能了。 她这几日在思考一个契机说出来,或许,生辰那日便是个好时候吧。 第一百五十九章 狗咬狗 许雨菀已经下葬五天了,程昭抽空去许雨菀墓前走了一趟。 她一直都很爱美丽,总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如今入了土,墓前摆了四五种花,还有各种精致的点心,几乎算作一个小花园。 看得出,许承源是真的很疼爱这个同胞妹妹。 程昭从食盒里拿出一碟栗子糕,低声道:“来看看你,大约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了。” 随后,她在墓前找了块石头坐下来,细细回想。 初见时,许雨菀的神情里便带了几分不屑,面上笑得再甜美,也掩不去眸中的轻视。 后来,程昭自以为两人相处得很好,常常一起去书院,又一起吃饭,恍然间,她真以为自己有了个妹妹。 直到——许家败亡之后,许雨菀抛弃一切留在府里,即便关系再亲近,超越了跟母亲跟亲姐妹,还是显得格外虚假刻意。 随后,许雨菀露出了狐狸尾巴,一步一步筹谋着夺家产。 寒心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程昭的反击只会更加狠毒,这一年,她学到了太多太多。 回府时,远远便听到陈氏和许志城的叫骂仍然不休。 他们是打定了主意要从程昭这里抠出赔偿的银子来。 程昭去账房先生那里看了几眼,很好,骂人的话基本能装订成一本书了,她把那一沓写满脏话的纸拿过来,随便翻了翻,从里面找出些蛛丝马迹。 前几日,他们还在狮子大开口,振振有词地要程昭分家业给许家二叔,见好几天过去,她无动于衷,这几天提得最多的便是“还我两千两银子”。 两千两?倒是有些耳熟。 程昭提了谷雨过来问话:“陈氏总说我欠她两千两是怎么回事?” 曹秋柏离开绵州时没找到谷雨,索性不管她,任由她自生自灭了。 谷雨机灵,早早躲了起来,一看到自己,任谁都会想到许雨菀,她去了秦州只怕也只是个死,偷偷溜回程府收拾了包袱想跑,被王掌柜带人拿住。 一连几天被锁在许雨菀的屋子里,有吃有喝,倒也不曾受过苛待。 如今忽然被提了出来问话,谷雨格外忐忑,待到看见完好无损的程昭,忍不住瑟缩起来。 因她那日是亲眼看着山匪将她带走的,本以为她再难逃出生天,可如今许雨菀的尸骨已经下葬,而这位还好好地站在面前,简直不可思议。 程昭指骨扣着桌面,不耐道:“我没时间等你编谎言。” 她不怒自威,谷雨瑟缩着回话:“小姐为了去悠然馆,便找老夫人哄了两千两银子,说是投银子在程府的钱庄里,有两倍利,投一千两能得三千两,老夫人便拿了两千两银子出来。” 程昭的手顿了下,本以为当时那两千两是从曹秋柏手里抠出来的银子,没想到,许雨菀竟把主意打到了陈氏身上。 还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她缓缓勾唇,道:“那当时可有立什么字据?” 谷雨摇头:“没有的,老夫人很信五小姐,又自信到时候出了问题能从您身上要回来,所以没有立字据。” 这两千两,其实是个局。 当时那两千两转交给籍泾之后,隔天又交还给了程昭,而苏先生则安排了一位老师在悠然馆内暂住,单独教授许雨菀,造成了苏先生收下许雨菀做学生的假象。 如此,两千两银子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入了程昭手里。 反正许家人和陈氏从程家抠搜走不少银子,让他们吐出两千两也很应当。 思及此,程昭便有了主意,陈氏贪财,如今许承源还留在绵州蠢蠢欲动不知在谋划些什么,让他们狗咬狗,或许会更精彩。 她看了眼地上趴跪着的谷雨,悠悠道:“你如今无家可归,帮我办一件事,我放你走。” 谷雨忙不迭磕头。 隔天,陈氏和许志城又在外面闹腾,经过几天的坚持不懈,他们如今的装备愈发齐全,在外面备了辆马车,车内有水和点心,累了就换了个人闹,渴了就上车歇歇。 程昭照旧出门,上马车时被陈氏扯住衣袖,她姿态稍稍放低一些:“程昭,别的钱我也不要,你欠我那两千两总该还给我吧?” 程昭握住她的手腕,无情道:“什么两千两?我程府家财万贯,何时欠过你银子?倒是你,从前在程府偷偷摸摸顺走了不知多少钱,若说还,也该是你还我程家,而不是我还你。” 陈氏难得忍气吞声地跟她讲道理:“是菀儿说的,投钱在你的钱庄里,会有收益,我现在不要收益了,只想要回我的 两千两。” 程昭垂眸,她发皱的双手和未曾修剪的长指甲将自己的衣裳都抓脏了,忍不住嫌弃地拧眉:“没有这回事,你被她骗了。” 陈氏还要再说,许志城已经在给她打眼色:“娘,你小心,这丫头邪门得很,上次轻轻一动我就脱臼了。” 陈氏不情不愿地放开,脱臼很痛,上次儿子鬼哭狼嚎,她年纪大了,可吃不了这种苦。 程昭上了马车,很快驶离这里。 她走得干脆利落,不留一丝犹豫。 许志城则犹疑道:“娘,你是不是真被小五那丫头给骗了?” 陈氏坚决摆手:“不可能,菀儿怎么会骗我!”陈氏自认对小五不薄,其他儿孙或许会骗她,但是小五绝不会。 “可是看程昭这态度,显然是不在乎我们这样闹,我们是不是得想想其他法子?” 许志城有哥哥罩着,又有陈氏护着,不缺银子,家里的事也不用他操心,这么些年,身子虚空不说,人也变得好吃懒做,这么闹了几天他早疲惫不堪。 陈氏深以为然:“是得想想其他法子了,程昭这小贱人不承认,那我们就找到谷雨那丫头,有她作证,我看看到时候程昭怎么赖账!” 长子没了,曹秋柏又逃去了秦州,许家算是失去了靠山,所以陈氏对这两千两银子格外执着,非要到手不可。 他们想找人,又不想出钱,便去找了许承源。 反正如今程昭是大家共同的敌人。 许承源将许府那座宅子腾出来,打算卖掉换些银钱,同时他住进了客栈,防止被陈氏他们吸血。 提起这位祖母,许承源很嫌弃,她总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偷偷摸摸,手脚也不干净,更重要的,是蠢笨。 许承源知晓母亲跟陈氏合作之后,差点气死:“那种人最不可靠,把她当个工具都嫌硌手,日后出什么事,她第一步就是把你给卖了!” 第一百六十章 生辰 曹秋柏很委屈:“这是菀儿想的法子,我只是照做罢了。” 提起菀儿,许承源没话说了,他扶额:“母亲你先带着锦儿去秦州跟承南会合,我们在那里置办了些房产和田地,也能安稳度日的。” 许承源已在绵州住了五天了,他打算再多留一阵子,因为手下打听消息回来说,宋煜之前每日都到程府门口接送程昭一起去悠然馆的,如今已经四五天没去了。 按照时间算一算,可不正是自从那日葬礼之后? 他的挑拨生效了。 同为男子,许承源自认很了解宋煜这样的人,他出身好,自然不曾受过什么挫折,遇到程昭这样心狠手辣,手上沾了人血的女人总是要犹豫几分的。 正得意的时候,陈氏和许志城找了过来:“承源,你可得帮帮祖母,程昭那小妮子欠了我两千两银子,你帮我讨回来。” 许承源不太耐烦:“有字据吗?” 陈氏摇头,她不认字,最多只认识银票上的几个字,能分清百和千而已,若要立字据,她可就是两眼一抹黑了。 许志城还有两分小聪明:“这事的中间人是菀儿,听说当时是把钱存在程家的钱庄里,能得两倍利,我们出了两千两,菀儿出了一千两,这银子肯定是一起要嘛。” 许承源才看不上那一千两银子,冷哼一声:“没有字据,拿什么去要?” 如今的他,并不想跟程昭正面撞上。 这里是绵州,她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斗是斗不过的,先离家她和宋煜才是正事。 “那你帮我找到谷雨。”陈氏咄咄逼人,“不然,我就告你个不孝之名。” 谷雨是菀儿的贴身奴婢,许承源最近也在找,他想从谷雨口中了解,菀儿这些天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犹豫片刻松了口:“我会帮你们找,但能不能找得到就不一定了。” 程昭的生辰在三月十七。 黄书意把生日宴办在远郊白家的庄子上,庄子上不但有温泉,还备了新鲜花木,布置得美轮美奂。 温泉将男子和女子分开,中间隔了两座假山和一丛翠竹,四周又以屏风遮挡,可以算是极为私密,若是想谈话,大声呼喊,那边也听得到。 程昭被黄书意拉着进了水里,雾气蒸腾,如入仙境,水是温热的,一脚踏进去,身子霎时滚烫起来。 黄书意显然很享受,熨帖地半坐进去,兴致勃勃地问她:“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程昭点头微笑:“挺好的。” 黄书意早看出她这几日心情沉重,不似往日欢快,便一个劲儿地找话题哄她高兴:“我听说白家靠这里,一个冬日足足赚了上千两银子呢。” “说起来,你们花茶庄离这里也不远,说不定也有温泉呢。” “阿昭,你看,这是我亲手做的糕点,你最爱吃的,栗子糕,尝一尝?” 黄书意说了一箩筐话,程昭无奈被她催着吃下糕点,栗子糕做得很可口,还热腾腾的,能嚼到一整颗栗子。 她终于眯了眯眼,露出一个真心的笑来。 黄书意心情稍稍松快,嘀咕道:“今日分明是你的生辰,怎么这样不高兴?” 程昭使坏拨乱她额间碎发:“大约是想到快要跟你分开,所以不太舍得吧。” “说起来,你跟宋煜似乎好几天没说过话了。” “有吗?”程昭诧异道,“我们偶尔也有打招呼啊,看上去应该挺正常的啊。” 两人虽然偶尔问好,但是都板着脸,连陌生人都不如,其他人都看在眼里,唯独他们俩以为自己瞒得很好罢了。 “你们这是怎么了?” 程昭垂眸:“总有吵架的时候嘛,小事而已,你不必担心。” 她移开话题:“对了,你们哪天走?” “二十。” “那岂不是三天后?” “是啊,绵州离京城那样远,路上得花去几个月,父亲说,接手绵州的安大人已经到了,我们早些走,能在秋日前赶到京城。” 程昭端了杯酒敬她:“希望你一路平安。” 黄书意轻轻撞她:“今天是你的生辰,又不是为我送行,祝我做什么?” “既然是我的生辰,那是不是应该听我的?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总有一套说辞。”黄书意笑着跟她喝了酒。 泡了大半个时辰,程昭实在受不住上岸去了,她换了身碧色衣裙,坐在岸边跟黄书意说话。 “说起来, 我这次去京城,应该能见到宋阑,你可有什么消息要我代为转达?” 程昭捏紧了手里的酒杯,不自觉道:“我跟他有什么好说的。” 黄书意眨眨眼:“毕竟是同窗一场,籍泾和苏先生他们可都有信让我带。” 程昭便抿唇:“没什么好带的。” 黄书意忽然想到什么,捂着嘴惊讶道:“你和宋煜不会就是因为这个才闹别扭吧?” 程昭摇头:“你在想什么?宋阑都离开三个多月了,有什么可闹别扭的。” 黄书意咬唇,犹豫了半晌,凑近程昭,低声道:“其实,我一直以为,你跟宋阑更合适些。” 她的话音很小,男子那边不可能听到。 纵然如此,程昭还是一惊,看着黄书意:“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正因为清楚,我才不得不说。”黄书意面上带了几分难堪,“我父亲能升官去京城,是托了宋阑的关系,他派人送来一个信物,代表一个要求,说是补偿我冬日落水的事。” “可我知道,那事怪不得任何人,他只是怕我因此怪你,才把所以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程昭吞了口栗子糕,她吞得太快,糕点黏糊糊的,将她的嗓子眼糊住,什么都说不出。 黄书意仍在低声说话:“我没想用那个信物的,可是父亲发现了,他自作主张拿走了,换来一个升官去京城的机会,阿昭,这是我们家欠你的。” 程昭灌了两口酒,将糕点咽下去,她道:“没有谁欠谁,落水这事是你受了苦,我和宋阑都该补偿你的。” 黄书意觉得说出来舒服很多,毕竟,朋友是不该瞒着朋友的。 程昭不知不觉又喝了好几口酒等她发现的时候,已经是半醉了,所幸惊蛰很有先见之明,备了解酒汤喂她喝。 第一百六十一章 退亲 程昭躺了一小会儿,随后清醒过来。 这时候到了午饭时间,午饭要由他们几个自己来做,不必说,这也是黄书意想出来的主意,可是四个人里,黄书意和宋煜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少爷,只有程昭和籍泾会做饭。 黄书意便提议道:“那两人一组咯,我和籍泾做三个菜,你和宋煜做三个菜,看谁做得更好吃些。” 说罢她就拉着籍泾去了另一个灶头。 程昭看了下食材,在心中拟定了三个菜,便开始洗蔬菜。 宋煜在一边站着,似乎有些无措,终归也没说什么,伸手和她在同一个盆里洗着菜。 两人的手不可避免地碰触,程昭便道:“等下你烧火,其他事都有我来做。” 她打算做个鸡汤馄饨,炒个野菜,再做一道清蒸鱼。 鱼是鲜活的,她麻利地杀了鱼,刮了鱼鳞,鱼的血是鲜红的,泛着腥气,身侧的宋煜往后躲了下,他向来是享受做出来的美食,不曾在厨房里待过,更不曾见过杀鱼。 程昭只当做没看到,她把鱼摆在盘子里,抹了盐,摆了姜片,上热锅蒸一炷香时间。 等待的时间里,她开始准备馄饨,麻利地把肉剁碎,又加了些佐料进去搅匀,捏起馄饨来,她做得娴熟而认真,捏好的馄饨个个精致饱满。 这时候,鱼差不多也好了,摆上葱丝,泼上热油,香味四溢。 把鱼端出来放在一边,她把馄饨下了锅,煮馄饨用的是厨房备的鸡汤,格外鲜,程昭稍稍调味,把馄饨盛出来,分成四碗。 最后就是炒野菜了,油烧热后,加花椒和姜片炒出香味,加蘑菇煸炒后倒入鸡汤,焖煮几分钟,这样能把香气激发出来,再加入野菜蒜片翻炒出锅。 做三道菜,只花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可以算是很快了。 黄书意和籍泾那边也不慢,他们做的是栗子炒鸡,糯米藕还有清炒虾仁,外加黄书意自己做的栗子糕。 程昭看得出,他们俩是考虑到自己喜欢吃栗子,四道菜有一半都跟栗子有关。 黄书意道:“看起来,还是你们比较快。” 程昭道:“你们数量取胜啊。” 四人坐在桌前吃饭,黄书意吃了口馄饨,馄饨鲜嫩,调味略甜,很符合绵州人的口味,她一口一口停不下来,夸奖道:“没想到你做得这样好!” “喜欢的话,我”这碗也给你。 程昭的话还没说完,籍泾已经把自己那碗推到了黄书意面前,他没开口,但是意思很明显。 程昭便识趣地笑了下,道:“还不快吃,籍泾都让给你了。” 黄书意冲着程昭撒娇:“谁要他让啦,反正我们阿昭在这里,随时都能做给我吃。” “好,想吃什么都做给你。” 话虽这么说,黄书意还是收下了籍泾的好意,从他碗里盛了一半到自己碗里,把另一半推回去:“一起吃呀。” 籍泾睫毛动了下,唇角微勾。 宋煜则闷声吃饭,他今日很沉默,偶尔会静静观察程昭,她穿一身碧色衣裙,对襟长衫上面绣了兰草和水仙,三裥裙上缀了珍珠,淡雅美好。 吃过饭,黄书意又招呼着她们几个去山下的溪水边玩。 溪水清澈见底,黄书意不想弄脏衣裙,便坐在岸边钓鱼,籍泾也在一边陪着,程昭则被宋煜拉到了一边。 天高云淡,春风习习,程昭站在桃花树下,抬眼看着他。 少女的双眸清澈,羽睫亦纤长浓密,总让人觉得温柔,宋煜靠近一步,几乎将她圈在怀里:“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一件事,阿昭,你究竟爱不爱我呢?” 他的神情略略忧郁,深情而易碎。 程昭道:“这个答案你知道的,还是换个问题吧。” 他眸光微敛:“那你可以说一说,你被山匪抓去之后,都发生了些什么吗?” 她忽而笑了下,是有些自嘲的笑:“你想知道,是怀疑我失了清白,还是怀疑我杀了许雨菀呢?” 宋煜半晌没回答出。 程昭毫不介意,她道:“大约是两者都有吧,不过没关系,你想知道,那我就说。” 待她说完,宋煜的面色便格外难看。 “你若是不信,可以去查证,当时我备的那个面具随手丢在山上了,还有季三,你若是细细拷问他,应该也能知道,当然了,还有冯宁,他坠崖后没死,不知跑哪里去了,能不能找到,就看你的本事了。” 她经历了那样艰难的时刻,而自己如今怀着恶意的 揣度询问她。 一想到这一点,宋煜便觉得心脏一阵抽痛:“你别说了。” “我还没说完呢,”她继续笑,“我知晓你是个很善良的人,对一切事都怀揣善意,你觉得,凡是都该以和为贵,以德报怨,是不是?” 宋煜眨了下眼,他确实这样想。 程昭继续道:“可惜我不是这样想,从这方面来说,我们有太大的差异。” 宋煜本能地感到她话里的不对劲,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两人完全割裂开来。 事实上,程昭也是这样做的,她毫无芥蒂:“宋煜,我知道你没有恶意,我也知道你只是想问个清楚,这没什么。 只是,对于年初那时候退亲的事,我的意见依然是,打算退亲的。” 他慌了,语气都急促起来:“不是说了再试一试吗?为什么?” “因为,我不爱你啊。”她说话时总是喜欢微笑着,很多时候,微笑能安慰人的情绪,无论是对方还是自己。 宋煜觉得眼睛有些酸:“是因为这次的事情吗?” “有很多很多原因,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希望我们俩被娃娃亲所束缚。定下娃娃亲时,我还在母亲腹中,而你也只有两岁,你不必有什么负担,更不必觉得该对我好。” “可我,就想对你好啊。” 宋煜有自己的骄傲和赤诚,他会认真表达自己的心意,却不会说求你留下这种话。 “所以,我们算是两清吧?”她看了眼自己的袖子,替他挡了那个毒蛊倒也很好,至少,如今说出这种话,她心里没什么负罪感。 “程昭,是不是因为,你喜欢二哥?” 程昭愣住,后背有一阵凉意席卷,她道:“为什么这样问?” 第一百六十二章 焰火 “因为,没人会不喜欢二哥。”宋煜笑得有些凄凉。 二哥是荣小王爷,是除了当今圣上之外最尊贵的男子,又生得倜傥不凡,全京城的女子做梦都想嫁给他的。 “” 程昭推开他,保持着几步的距离,道:“退亲的事说简单也简单,你送信回去,让伯父把娃娃亲的文书烧了便是了。宋煜,此后,我们便只是简单的同窗了。” 她单方面宣布了两人的结果,宋煜神情苦涩。 他从来不喜欢强迫别人做什么,他尊重程昭,只是觉得意难平。 接下来的时间,宋煜更加沉默,程昭则轻快几分,她走得远些,脱了鞋袜下水,不一会儿就抓了七八条鱼,比黄书意钓得还要快。 又趁黄书意不注意,把鱼都放进她的木桶里。 籍泾看在眼里,很自然地帮忙保守了秘密。 后来,程昭靠在她身边,吃光了一碟子栗子糕。 钓了小半个下午,之后四人一道回程府,马车上,惊蛰神秘兮兮:“今晚府上备了惊喜呢。” 程昭问:“什么惊喜?” 惊蛰道:“这种事怎么能提前说?” 黄书意也道:“既然是惊喜,怎么能提前问呢?” 程昭被她们一人一句质问得乖乖闭嘴,她闲着无事,掀起帏裳看向窗外,街景繁华,沿街叫卖的小贩个个面上带笑。 黄书意奇道:“他们怎么这样高兴?” 程昭解释道:“这条街是程府的,先前街道两侧的摊位费收得很高,如今我把摊位费降低了一半,他们能赚到更多的钱,自然开心了。” “可是这样,程府赚到的钱不就少了吗?” “我查过很久以前的老账了,我祖父在时,也是收很低的租金,如此,百姓们才能渐渐富裕起来,有好日子过。” 为了让百姓过得更好,能舍弃自己的利益,黄书意有点佩服她。 而另一辆马车上,籍泾第十次看向身侧沉着脸的宋煜,忐忑道:“宋兄,你身体可还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宋煜摇头:“没有。” 他在想离开绵州的事,既然程昭执意要退婚,那自己留在绵州也没什么意义,或许回京城的事该提上日程了。 这样一来,黄书意也走了,他也走了,偌大绵州就只剩下籍泾和程昭了。 他想了想,道:“若是我也离开绵州,麻烦你帮忙照顾一下程昭。” 他忽然说起离别,籍泾愣了下,才道:“你也要走?是打算回京去准备明年的春闱吗?” “还没定下,不过,总归是要回去的。”他有些哀伤。 初次受了情伤的人,没有中途离场,而是坚持着为程昭过完生辰,这份心性,可以算是难得了。 籍泾认真回答:“我们几个是同窗,无论什么时候,都该互相照应的。” 他的话算是极大的安慰,宋煜点了下头。 马车到了程府停下,下车时,没听见陈氏和许志城的叫骂,程昭还有点儿不习惯,她轻轻摇头,看来自己是这阵子被骂出阴影了。 只大半天的功夫,程府变了样,处处张灯结彩,堪比上元节的街市了。 这样大的阵仗,必然是王掌柜和嬷嬷一起商量着才能做到的,程昭下意识去寻,只见到抱着兔子的嬷嬷,她面上带着温和慈爱的笑:“我的甜甜,生辰安康。” 兔子长得极快,几个月的功夫,已经两个手掌大了,一身雪白,毛光水滑的,黄书意摸着都爱不释手了,她道:“你这兔子养得真好,可爱极了。” “随便养着玩罢了,你若是喜欢,送你两只。” 黄书意摇头:“还是不要了,人家是整整齐齐一家人,干嘛要分开,我这一趟走,天高路远的,说不定会害得它们死在路上,还是你好好养着吧。” 宋煜和籍泾进来得晚些,钟嬷嬷见状迎上去,热情招呼宋煜。 她还不知道退亲的事,程昭一直瞒着她。 宋煜了然,很自然地应了几句,程昭则趁机把嬷嬷支开,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嬷嬷是自己最重要的人,她真诚善良,知道了会受不了的。 太阳落山,府内的灯一盏盏亮起,流光溢彩,分外热烈。 忽而,天空绽开一朵焰火,花瓣处有七八种颜色,照亮了小片夜空。 看方向,似乎是红梅映。 那地方毕竟藏着些秘密,程昭也就没带着他们过去,而是站在院子里仰头看,足足一百朵焰火 ,放了半个时辰。 程昭脖子都酸了,黄书意也是,她嘀咕道:“你们家是不是也太有钱了?生辰要放一百朵焰火?还是最贵的七彩焰火!要知道,每月十五,明湖之上放的也只是十朵五彩焰火罢了。” 程昭对焰火不太清楚,道:“七彩和五彩?” 黄书意解释道:“对啊,颜色越多越难做,往日里的五彩焰火已经算是珍贵,七彩焰火则要从京城购买,远远地运送过来呢。” 前两年,她母亲生辰时,父亲也想要准备七彩焰火,但是价格高昂,极难购买,也就作罢了。 京城购买,那大约是宋煜吧。 思及此,她又觉得心虚起来,宋煜这样用心地准备,她却要在这样的日子里把话挑开,可见她有多残忍。 罢了,晚些时候让王掌柜送银子过去吧。 看过焰火,也就差不多散了,程昭吩咐惊蛰送她们出去。 房间里已经堆了些贺礼,程昭看了几眼,唤小月过来:“怎么有这样多,都是谁送来的?” 小月道:“按照小姐的吩咐,只收同窗好友的礼物,不过,后头王掌柜又带了些过来,大约是他们的心意吧。” 王掌柜和几个手下的心意,倒是有心了。 程昭坐下来,一件一件地拆开。 第一件是一对小巧的瓷瓶,瓷瓶上的花纹画得略生涩,字倒是写得很好,程昭认出,这是黄书意的字,瓷瓶底部写了吉祥话,生辰快乐。 所以,这是她亲自做的瓷瓶。 程昭忍不住把玩着,看着看着便觉得眼睛酸涩,算起来,黄书意算是她在绵州唯一的好友了,只是两天后就要分别,总让人觉得难过。 第一百六十三章 送别黄书意 把小瓷瓶珍而重之地摆在桌上,程昭又打开下一件贺礼。 这一件贺礼是冰糖玛瑙手钏,纹带美丽,整体呈明快的粉色,透明度好,透过它隐约可见灯火,更难得的是,它周身无一丝裂纹杂质。 她看了几眼,心中有数,几位好友里送得起这种珍宝的,大约只有宋煜吧。 她合上盖子,放到一边。 再是籍泾的礼物,他送的是一幅丹青,画的是几位同窗一起上课的情景,画上六人,苏先生端方,黄书意娴雅,宋煜认真,宋阑则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眸光轻飘,仿佛是落在埋头苦思的程昭身上,又仿佛没有。 她看了很久,同样让人收了起来。 看过三位同窗的礼物,桌上还有七八件,她便差人把王掌柜请了过来,问道:“这些都是谁送的?” 王掌柜一摸脑袋,认真回忆片刻,极认真道:“哎哟,看我这个脑子,不记得了。” 程昭:“” 她无奈,只好道:“那你可知道七彩焰火价值几何?” 说起这个,王掌柜还真知道:“在京城时还算便宜,十两一朵,但是运到各地花费不同,要再贵些。” “那你算算一百朵要花多少银子,从账房领了银子给宋煜送过去吧。” 王掌柜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奇怪,像是惊讶,又像是疑惑,最后吞吞吐吐问出一句:“小姐你不心疼钱?” 程昭了然,因她素日里可以算是无欲无求的那一类人,衣裳首饰足有几个月没添置了,吃食也是尽量简单,可以说是非常简朴了。 她道:“往日里我虽然不大手大脚,但是该还的人情还是该还。” 王掌柜又高深莫测地道了句:“要不算了吧?” “王掌柜你不必心疼钱,我做的事,自有我的道理。” 王掌柜依言退下,他心里嘀咕,小姐是真不知道这焰火是二公子送来的啊?不过二公子要他保密,他也不敢多说些什么,这样费心备的一份礼,平白算在了三公子身上。 所以,这就是传说中的捡漏吧。 隔天,王掌柜去账房支了银子,还真去了宋府一趟,原本只是走个过场的,后来不知为何,宋煜亲自出门来拦住他,把人请了进去说话。 宋煜昨夜一夜未眠,因为那焰火。 七彩焰火来自京城,绵州没有卖的,若是想要,得提前几月差人去买,来回几个月,有钱又如此有心的,自己算一个,可这事不是他做的。 想破了脑袋,便只有最不可能的一个可能,是二哥,为她备了这样一份盛大的,礼物。 说起来也怪,人在局中时,很多事情看不分明,当抓到一个重点,便注意到不少细枝末节。 以往,二哥和程昭仿佛有不少单独相处的时候。 还有王掌柜,他先前是在二哥的添江楼里做掌柜,后来二哥回京,王掌柜留了下来,继续操持添江楼,等到程府和许府分家,他去了程府做家仆,帮着程昭将家业妥妥帖帖地接过来。 算得上是在最艰难的时候,帮了程昭一把。 他唤出暗卫:“去帮我查查程府那位王掌柜。” 暗卫面面相觑,道:“主子,查不了。” “为何查不了?” “王掌柜的身手比我们还要好,程府周围又多了暗卫,我们若是过去,只怕王掌柜会先发现我们。” 程府是哪里来的暗卫? 程昭自然不可能有,那便只能是旁人给的,纵观绵州上下,只有他和二哥带了暗卫过来。 王掌柜大约是二哥留给程昭的人。 恰巧隔天,宋煜打算出门时便碰到了来走个过场的王掌柜,他将人请进来,试探道:“王掌柜,二哥近来可好?” 王掌柜的身份要瞒着程昭,却不必瞒着宋煜,他答:“主子很好。” 他抑制不住苦笑起来。 王掌柜被他突然的变故吓了一跳,关心道:“三公子,你没事吧?” 宋煜摇头:“没事,王掌柜,你回去吧。” 三月二十,是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 程昭去送黄书意,黄家的人不多,因为黄知州并未纳妾,只一位夫人,育有一子一女,黄家长子大约也是秉承家训,只有一位性子柔婉的妻子。 人少,故而行囊也少,一艘船便绰绰有余。 程昭备了个食盒递过去:“这是我做的一些点心,你路上吃吧。” 黄书意接过,下意识要打开看一看,程昭便道:“等船出 发再打开,不然,只怕还没上船,你便把东西吃光了。” 黄书意不疑有他,把食盒递给一边的小丫鬟,笑了下:“也对。” “伯父这样做也是为了你好,绵州实在没什么好人家,去京城,或许能寻一门好亲事。” 黄书意面色微红:“你说什么呢?” “或者,等一个状元郎,也可以。” “你再说这些我就不理你了。” 两人言归正传,程昭又嘱咐了她不少事情:“我这里是一些防身的药,白瓷瓶的是迷药,青瓷瓶的是毒药,你拿着,万一有什么情况可以用上。 还有,我备了些常用的药,若是晕船可以吃这个,若是风寒可以吃这个,我都做了标记还写了服用方法。 总之,一路小心。” 她考虑得细心周到,黄书意抱了抱她,随后上了船。 大船慢慢驶离,黄书意冲着岸边摆手,眼底有泪意涌现,程昭则笑着跟她挥手。 离别时要笑着,她一直觉得,离再见那天不会远的。 籍泾来得有些晚,他匆匆跑来,冲着船那边大声呼喊:“一路顺风!” 他喊得很大,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青衫儒袍被风吹得鼓胀起来,他的眼睛却亮得很。 那头的黄书意显然是听到了,挥手的幅度更大了些,但毕竟是女子,做不出大喊大叫的动作,显得更为含蓄。 船越走越远,逐渐成了一个小黑点,几乎看不见,籍泾才回头,见程昭愣愣地望着他,仿佛早已将他的心思看透。 程昭道:“别担心,我备了很多常用的药,保准她平平安安到京城。” 籍泾:“” “还有,我偷偷塞了些银子给她,她也缺不了吃喝,现在,可以放心了?” 籍泾已经别开脸,道:“作为同窗,不得不说,你做得很周到。” 第一百六十四章 雪中送炭 而此刻船上,黄书意打开食盒,端出里面的一碟子糕点,便看到食盒内还躺着一个牛皮信封,她打开,看了一眼差点叫出声。 里面是一千两银票。 黄知州是个颇固执的人,身在绵州这等富庶之地,随便哪家富商给个孝敬便是千儿八百两银子,但他分文不收。 是以在绵州这么多年,他的全副身家也只有多年的俸禄和长子经商赚来的一些银子,零零散散不过几百两而已。 一千两,足够在京城那样寸土寸金的地方买座很好的大宅子了。 黄书意腾地站起身:“我们得还给她。” 牛皮信封被打翻,里头悄无声息又飘出一封信来,是程昭的字迹,话语简短:留着以备不时之需,权当我借你的,日后还我便是。 她湿着眼低喃:“怎么这样。” 黄书意把这事告诉了母亲,黄夫人拍拍她的手,感叹道:“这位程小姐倒是个很热心的人。” 初去京城,最重要的便是宅子,还有其他人情世故要打点,这一千两算是雪中送炭。 —— 折腾了好几日,许承源倒还真找到了谷雨。 谷雨躲在一家临时租赁的民居里。 民居临水,常年潮湿又无人修补,墙壁都有些斑驳,屋顶年久失修,每逢下雨都要漏一地的雨水。 许承源到的时候,谷雨正用木盆木桶接雨水,看样子有些凄惨。 他漫不经心地丢给她一锭银子:“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他最先问的便是那两千两,谷雨哆哆嗦嗦:“那两千两是小姐她——” 见她好半天欲言又止,许承源面色阴沉:“是什么?你老老实实说。” 谷雨咬着唇瓣:“半个月前,许二老爷来过程府一趟,他跟小姐单独在房里坐了一会儿,等他走后,我进屋里看小姐,见她头发凌乱,神情也有些愣怔,仿佛受了什么刺激。 之后,小姐便说欠老夫人两千两银子,说是从她那里借了钱要投在程府的钱庄里。 奴婢始终觉得这事奇怪,程府的王掌柜是个很呆板的人,平日里多领些银子花都不许的,更何况投钱在钱庄里赚利息呢。” 许承源大约也听出一层意思,是二叔逼了菀儿,至于究竟是用什么法子逼迫的,总归是下作。 他格外记仇,这两千两是子虚乌有的,陈氏和许二叔欺负菀儿,威胁菀儿,真是胆大妄为! 他们如今还敢来找自己帮忙,是不是认定菀儿死了,再无人知道真相? 一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心头的暴怒,恨不得将陈氏和许志城杀之而后快! 男子的手攥得格外紧,一拳打碎了脆弱的墙壁。 谷雨吓得一个激灵。 他冷静了片刻,收敛了怒意,又问了山匪的事情。 这事是小姐跟夫人商量的,谷雨知道的只是些皮毛,她道:“程昭被掳走的第二天,小姐便带了二十个护卫上山拿钱去赎,我看见,她特意带了一个叫冯宁的家仆,因那冯宁会些功夫,算是个颇厉害的人物。” “冯宁?”许承源念着这个名字,觉得有点熟悉。 当日死去的小厮全都是签了死契的,三四天过去一直没人收拾,几乎都臭了,还是许承源出面一一清点的,这样一想,他便知道,冯宁还没死。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事便尤为异样。 见过谷雨,许承源便打算离开,谷雨扯着他的衣角恳求:“四少爷,你能不能,给我口饭吃?” 许承源嫌恶地看她一眼:“每每见到你,我总会想起菀儿,你还是趁早走吧,不杀你已是我足够仁慈了。” 谷雨无力地松开了手,一直等到没了许承源的影子,怦怦跳的一颗心才安稳下来。 她怕死,暴怒的四少爷算是家中最可怕的人,刚刚,她有好几次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不过还好四少爷仁慈。 做完这些,谷雨趁着人不注意,去了集市上的一家绸缎铺子送消息。 程昭等在试衣间,垂眸听着,听到她说许承源仁慈时,程昭忍不住笑了下。 “仁慈?你大约错看了他,我为你选的那户民居虽然破,但是周围一户人家家里出了个捕快,你若是出了事,只怕很快就会找到许承源,他不想图惹是非罢了。” 谷雨后背出了一身汗,看来她那几次不是错觉,四少爷是真的起过杀心。 她跪在程昭脚边:“小姐,你救救我,给我一条活路。” 程昭怜悯地看她一眼:“你想 要怎样的活路,是为你安排个差事?还是为你安排个新身份,再给你些银子?” “我选第二条路。” 程昭道:“我知道了,三天后,我的人会送准备好一切送你出城。” “多谢小姐多谢小姐。”谷雨忙不迭磕头。 程昭慢悠悠从绸缎铺子的后门离开。 陈氏和许志城大约有许承源来收拾,她乐得看戏。 处理完这些事,程昭总算是得了空,继续抄佛经,因为四月中旬就是程素素的忌日了。 大仇得报,她这个做女儿的总算可以坦坦荡荡地祭奠自己的母亲。 悠然馆只剩三人,另两个都是要科考的好苗子,程昭便光明正大地在课上看魑文古籍。 晚上抄佛经,白日里学魑文,程昭过得无比充实。 等到四月中旬的时候,她已经能大约看懂一本书了。 先把藏书阁里的那些魑文古书翻阅了一遍,发觉这些书讲的都是历史,极为难懂,她头大如斗。 后又看了枕边的那本书,这本书更像是一本志怪传说,类似于山海经的那种,她终于有了几分兴味。 直到——这本书被苏先生看到。 苏先生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很怪异,不顾籍泾和宋煜还在,直接抽走她手里的书:“这是哪里来的?” 程昭支吾着,一时半会儿说不出来,这是墨泉偷偷塞给她的。 “说呀?”苏先生的语气格外严厉。 程昭咬唇:“这不过是一本志怪传说罢了,我也不知道是哪里翻出来的。” 苏先生毫不客气地收走:“这本书你看不懂的,我先拿走了。” 程昭仍在发懵,一本志怪书而已,何以让他有这样大的反应? 第一百六十五章 有身孕 五天后,程昭听说许志城死了,失足落水死的。 她抬了抬眼,道:“那许承源呢?” 王掌柜恭敬答话:“他于两日前离开,按时间来算,他没有嫌疑。” 程昭点了下头,这样的处理手段倒是很符合许承源阴沉干脆的性子,她继续道:“王掌柜,关于铺子的事情,还麻烦您多提点提点小月。” “是。” 小月机灵,在算账这方面还算有天分,程昭打算培养她做女掌柜。 至于惊蛰,是很忠心的,管理府中杂事倒是尚可,管理铺子则欠缺了些,这几日也跟着嬷嬷在学料理家事。 小荷和小晴如今倒是在她身边伺候得多一些,这两个丫头性子活泼,整天叽叽喳喳的,跟两只百灵鸟似的。 “小姐,你试试这个,刚出锅的。” “小姐,你吃我这个,我做得比她好看。” 程昭一时间也不知是福还是祸,只无奈扶额,然后吃她们做出来的奇怪糕点。 结果是,味道一言难尽,程昭勒令她们俩再不许靠近厨房。 当程昭以为狗咬狗事情结束之后,陈氏倒是又来了,她这一次是拖着许志城的棺材上了门,门外的守卫拦下了棺材,没拦陈氏。 陈氏终于进了程府的大门,连忙挤出眼泪,哭哭啼啼道:“程昭啊,你二叔死在绵州,你不能不管啊。” 彼时,程昭正坐在流珠院里种花,闻言静静看了她一眼:“他的儿子是死光了吗?” 她这句话很不吉利,陈氏差点被她气个半死:“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程昭给刚栽的小花苗浇了点水:“那你如今说的又是什么话?” “他是你二叔,丧葬费总该你出吧?” 程昭疑惑地看了眼身边的钟嬷嬷,问道:“嬷嬷,有死了人,让侄女儿出丧葬费的道理吗?” 钟嬷嬷恨陈氏已久,这时候自然是义正严词:“许志高是入赘,如同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许家事,我们程府,一律不必管的。” 陈氏正要不屑开口。 程昭作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啊?原来是这样啊?那如今,陈氏怎么来找我要丧葬费?” 钟嬷嬷继续道:“这种事都是直系后代操办,她今日厚着脸皮来要,大约是许家的后代都死光了吧。” 程昭漫不经心地在盆里洗了手,怜悯轻叹:“真是可怜啊。” 她的神情介于戏谑和哀伤之间,像是挑衅,又像是幸灾乐祸,陈氏气得指着她:“你,你,你,” 一连三个你都没说完,陈氏气上心头,一屁股坐在地上,翻了白眼,倒在她刚栽的小花苗上,压弯了一片。 程昭有些心疼。 得,这么大半天白干了。 陈氏没有任何动静,程昭见她不像装的,便上前为她把脉。 她年纪大了,本就脾气极差,动不动发火,最近几个月在绵州受了不少气,今天翻白眼便是中风的前兆。 无论她中风还是死,程昭总不想跟她扯上干系的。 “来人啊,去请回春堂的楚大夫来。” 木犀提着医药箱匆匆赶来,见状便道:“你这是又惹了什么祸?” 程昭答:“没什么,她死了儿子伤心过度,请你来瞧瞧。” 木犀知晓这位陈氏,有个疯妇的名声,来程府找事不是一次两次了,连脉都懒得把了,直接问程昭:“要我出去之后怎么说?” “就说她死了儿子伤心过度,所以昏倒了。”程昭笑了下,“反正这是事实。” 程昭备了车马和人手,一路护送陈氏和许志城的棺材回屏州去,屏州那位许夫人是个性子软弱的,许家的几个儿子也养得自私懒惰,唯有一个三儿子还能拿得出手,接下了家里的重担。 护送的人叮嘱道:“老太太伤心过度,你们记得好生照顾。” 后来陈氏一醒,跳起来臭骂程昭好一顿,叫上自己的儿孙还要去程府闹。 长孙和次孙忙于享乐,实实在在是两个软蛋,根本不应声,倒是许老三被撺掇得有些心动。 许夫人读过些书,明事理:“不能去,你大伯杀了人,程家没有找我们报仇已经算是很好了,我们何苦还要上门去找事?” 她在儿子面前说话总还是有点儿用的。 许老三暂时也就歇了心思,不料这话恰巧被陈氏听到,她当下便拿了鸡毛掸子要打许夫人。 追着人绕着花厅转了两三圈,后头赌坊来了人要账,原来是 许家长孙这几日偷偷去堵了,欠了两千两。 这消息,又是一个晴天霹雳,短短时间,没了四千两,程昭那死丫头又油盐不进,陈氏气得一激动,又摔在地上翻了白眼。 这次是真真中风了,口歪眼斜,躺在地上,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许府连忙请了大夫帮她诊治,不过这世上医术奇佳的大夫又能有几位呢,找来的大夫只道:“拿汤药养着,再有人时时刻刻照顾着,还能活个十年,只是这中风,确实是好不了了,得一直在床上躺着了。” 许夫人被她欺负多年,见她中风之后再没了欺负自己的本事,连那个色胚死鬼丈夫也死了,顿时觉得日子光明起来。 她渐渐又拿回了管家的权利,行事变得越发干练,跟许老三母子同心,倒是将许家好好地支撑下去。 这是后话,此后不提。 转眼已是四月,程昭正窝在房里研究螭族古籍的时候,花茶庄那边传来了消息,说是许雨筠腹部微隆,似乎是有了身孕。 程昭惊得把手里的书都丢了。 有了身孕? 她去了趟回春堂,备了一份安胎药,又备了一份滑胎药。 准备好这些,她亲自去了花茶庄。 春日里的花茶庄风景甚好,漫山桃花开遍,处处透着烟霞一般的粉嫩,来时踩着花瓣,足底都沾了一路芬芳。 许雨筠跟当初的紫竹待遇也不一样,她被两个丫环好生伺候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衣裳虽然算不上华贵,可总是干净的。 此刻,许雨筠正站在窗前向外看,院中也种了树,是梨树,有不少花瓣落进房里,一吹便是一阵簌簌,纷纷扬扬似下雪一般。 第一百六十六章 权利 她的戾气驱散了不少,或许是怀孕的缘故,甚至显得有几分温和。 总之,跟最初的许雨筠相比,算是脱胎换骨。 程昭敲了下桌面,许雨筠回头,见是她,神色也并没有什么变化,眉眼间甚至带了点儿欢迎的笑意:“你来了?” “嗯。”程昭垂下眼喝茶,偷偷打量着她的腹部。 还没显怀,应当月份不大,她的心微微沉下去,大约不是王子安的。 她忽然有些后悔,早知道当时抽空见她一面,多问一问也好,不至于像如今这般两眼一抹黑。 “你怎么样?” “你不是差人将我照顾得很好吗?程昭,我最近常常觉得自己多愁善感,仿佛都不像自己了,你说,是不是因为,我要做母亲了?” 程昭一时更住,那两个小丫头说,许雨筠应该没发现啊,怎么如今反倒是她先开了口。 她含糊道:“你在说什么啊?” 见程昭这个反应,许雨筠便有些紧张,她靠着程昭坐下来,道:“应该是怀孕了,我有感觉的。” “” “我想要这个孩子。” “”程昭终于有点儿忍不住,“可是看月份,他不是王子安的。” “不是才好,王子安那个混账,不配做我孩子的父亲。” “是隆力的?” 许雨筠惊了一下:“你怎么知道他叫隆力?” “因为跟他同行的另两个人给宋煜下了毒,几乎要害死他。” 下蛊这种事毕竟骇人听闻,程昭便改了改口。 “我替他挡了,所以如今中毒的是我,至今没找到解毒之法。” 既然伤害了宋煜和程昭,留下这孩子的可能便低了些,许雨筠迅速做了取舍,扯着程昭的衣袖恳求道:“我不会再跟他有瓜葛,我只要这个孩子。” 许雨筠明明什么都知道,但仍想留下这个孩子,程昭觉得她有点儿疯狂。 程昭想着自己身上的毒蛊,一时间没应声。 她耐不住说了一连串的恳求:“你既然好好地养着我,大约不会伤害我的,是不是? 我们先前无论有什么恩怨,你都只找我,别算在我孩子的头上,行不行? 祸不及子女,他还没出生,跟你无仇无怨,你若是想报仇,我帮你找隆力,可以吗?” 孩子还没出生,许雨筠已经开始为他打算。 为母则刚,连脑子都灵光了。 程昭继续提醒她:“可是之后呢,孩子若是读书,若是做生意,若是科考呢?查起父母生平,你该如何做?” 许雨筠嗫嚅道:“他不必科考,只要健康平安,哪怕做点小生意,能养活自己就够了。” 有了孩子才知道,飞黄腾达不重要,健康平安才重要。 程昭头大如斗,她竟然真打算留下这个孩子。 “你再多想想,我过两日再来看你。” 程昭长吁短叹地下了山,许雨筠在世人眼里本就是个死人,若是想要有孩子,她得为她安排个新的身份,得给孩子安排一个名正言顺的父亲。 她去了回春堂,躺在看诊间面朝墙壁叹气不停。 楚大夫亲眼见着四五个病人吓得脸色发白,连忙安抚道:“无事无事,那是个受了点伤的姑娘,伤口有些痛罢了,不影响你们的,不必担心。” 待到处理完手边的病人,木犀端了碗甜汤给她:“你这又是做什么?” 程昭说了许雨筠的事,黯然道:“她就那么想要那个孩子?以后好好成家,还会有孩子的啊?” 木犀抬手打她:“你说的什么狗屁话!” 师父很少打她,这一次虽然打得轻,终归是异样,程昭坐起身子看她:“怎么了?” “要不要生孩子,是女人的权利,她想要,你就不能逼着她不要,她不想要,你就不能逼着她要,明白吗?” 程昭嘀咕:“可那个男人来历不明,很有可能给她们带来祸患啊。” 木犀意味深长:“你刚刚也说了,在知晓一切危险的情况下,她仍然坚持,所以,成全她吧,其他事,你或许可以任性,但这件事,不能。” 程昭便道:“这又是你们那里的规矩吗?” “是啊,我们那里,女子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可以不嫁人,可以生很多孩子,也可以不生孩子,全看自己想不想。” “你们那里真好。” 程昭默默备了最好的安胎药,还有一大堆 补品。 两日后再去,程昭很明显觉得她瘦了,问起丫环,丫环说她这两日总是忧愁着,她一想,大约是自己前两日的态度吓到了她。 她提着糕点和补品进去:“我来看你了。” 许雨筠果然颤了颤,眼眶湿湿地看向她:“不要夺走我的孩子,行不行?” 程昭向她道歉:“这件事是我的错,你的孩子会平安出生的。” “真的?” “嗯,至于你以后的去处,若你想住在这里,可以一辈子住着,我会养着你,衣食无缺,若你想离开绵州,我打算把你安排在漳州的木里村,我从小在那里长大,那里的里正是个很好的人,会照顾你,不受别人欺负。” 许雨筠咬着唇。 程昭只当她在想如何抉择,没想到她考虑了半晌,问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对我这样好啊?” 程昭道:“我不是什么好人,只是紫竹答应帮我拆穿许志高的真面目,我答应帮她照顾你们而已。” “原来,是母亲护着我”她喃喃,回想起那时候,她跪在堂上大声恳求着,绝望地看着母亲离开,原来,她从没有放弃自己 母亲,确实是个颇伟大的词。 紫竹不是一个好人,但是一个好母亲。 “紫竹和许志高害了我母亲,许志高畏罪自杀,紫竹病死牢中,这仇便算是了了。 先前的新仇旧恨从此勾销,今后再不提,你安心养胎。” —— 苏先生收走她的书已经十天了,程昭倒也没放在心上,她找的是医书又不是志怪小说,收了便收了。 就在她差点将这事忘掉的时候,苏先生来程府寻她了,他难得穿了一身墨色衣衫,衬得气质愈发稳重,比往常更多了几分压迫感。 程昭亲自出去请他进来:“苏先生今日怎么来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解蛊的方法 苏白这些天总是愁眉不展,今天更是,眉形几乎拧成波浪。 程昭发觉了事情的严重性,紧张道:“苏先生,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 等到房里的丫环都出去,苏白才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崭新,显然是新缝制的。 是那本志怪古籍的译文,她脸上渐渐有了笑:“原来苏先生是帮我翻译这本书去啦?” “你先打开看看。”他眉间愁绪未减。 程昭翻开书,看了几页才发现不同,这完全不是一本志怪古籍了,而是一本医书。 确切地说,是一本讲蛊术的书。 其中自然有提到毒蛊,将众多毒虫密闭于容器中,让它们当中的一个把其余的都吃掉,然后,把活着的虫子喂养给蛊虫。 喂养十次,便有了毒蛊。 若是喂养百次,那便是毒上加毒。 显然,从程昭手腕处的痕迹来看,这只毒蛊大约是喂养过上百次,若不是拿药压制着,程昭只怕活不到现在。 治疗这种毒蛊的方法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 那就是在自己身体里种初生的白蛊,悉心用精血养着,这叫本命蛊。 本命蛊会慢慢将毒蛊吞吃融化,这样,不出三个月,毒蛊就解了。 程昭吃惊道:“苏先生,你是怎么弄到这样一本书的?” “那本志怪古籍是用密文写的,破解之后便是这本书。” 密文,苏先生连这个都知道,程昭不禁觉得他又厉害了些。 她越翻越激动,道:“那我这算是找到了解毒之法,只要我在自己体内种白蛊,我的毒蛊就能解了。” 苏白的面色却并不轻松,他苦笑:“白蛊哪里有那样容易得?” “我可以多找找嘛,五湖四海,总会有的。” 苏白无奈,这世上若是还有人能找到白蛊,大约就只有他了,可偏偏,那个地方对于自己来说实在算是个噩梦,他一点儿都不想提起。 这十天,他更多的是在跟自己的思想和意愿做斗争。 “在螭族隐居的部落里,才能找到,若是没有螭族人领着,没人进得去部落。” 程昭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很快又落下去。 “程昭,我知道在哪里,我可以给你地图,给你信物,但是我不会陪你回去。” 程昭:“?” 知道密文,尚且可以说是因为学识渊博,但是连地图和信物都有,仿佛有点不对劲。 还有,回去?苏先生对螭族部落竟然用的是“回去”二字。 难不成,他是螭族人? 这个念头一出来,程昭便觉得可怕,不过,苏先生帮她至此,程昭已经足够感激,也就不多问。 “多谢苏先生悉心帮我,帮到这里已经足够了。” 苏白自怀中掏出一张白纸和一个玉佩:“这上面画了地图,以防万一,我用了特殊的墨水,沾水才可显现,切记,这地图绝不能让旁人看到。 那地方极度排外,只能由你一个人去找,找到之后给他们看这枚玉佩,剩下的,就看你的造化了。” 程昭郑重接过。 这玉佩很特别,通体黑色,上面绘制了一只形容怪异的大虫子,她只是看了几眼便觉得可怖,将玉佩翻了个面握在手里,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通体冰凉,仿佛手里捧了一把雪。 她只拿了一会儿便有些握不住,把东西放在桌上。 苏白说罢这事又叮嘱了几句,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程昭,路上记得把这本书看完。” “我记得了。”她站起身,深深朝苏先生鞠了一躬,“多谢苏先生照顾,阿昭给您添麻烦了。” 苏先生走后,程昭开始准备东西,先是托师父帮自己做了几个人皮面具,让身量跟自己差不多的小晴扮演她。 铺子和家里有王掌柜和嬷嬷操持着,她也很放心。 这样准备了两天,一天夜里,程昭穿一身男子衣衫驾马离开了绵州。 没等她走多远便见到身后跟了人来,清一色短匕长剑挂在腰间,是暗卫的制式,暗卫再厉害,也跑不过马,本来是不能露面的,不过为了保护她安全也顾不得那么多,驾马跟了上来。 程昭停下马,疑惑看着他们:“我和宋煜已经没有关系了,你们也没有必要保护我。” “我们不是宋煜公子的人。” 程昭:“可你们在程府的房顶待了挺久了,怎么可能不是宋煜的人?” 他们没说 话。 程昭:“我有事要办,你们不许跟着。” 两个暗卫面面相觑,为难道:“小姐,这不行” 程昭瞪他们:“那你们主子是谁?我跟他说。” 绕回了死胡同,他们不说主子是谁,又不听程昭的话,意思就是非跟着不可。 程昭没再坚持,她心里打定主意,等找客栈住下时,给他们下点迷药便是了。 她手里的迷药效力很强,两个暗卫对她也没有防备,故而很轻易晕了过去,程昭则趁此机会走陆路,又改水路,折腾了三四遭,终于再也见不到那两个暗卫。 宋煜知道她离开的事情是在三天后,程昭一连三天没来悠然馆,他时不时会盯着程昭的座位那边发怔,一怔便是好一会儿。 苏先生不知道他们俩已经决定退婚的事,只当他是得了相思病,一针见血道:“宋煜,你心不静。” 宋煜有些抱歉,忘却一份感情并不容易,这也是他至今还没离开绵州的原因。 放课后,他去了程府拜访,王掌柜没瞒他:“小姐说有事要办,三天前就离开绵州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或许几个月,或许一年,或许更久,或许,再也回不来。” 宋煜有点敏感,忍不住厉声道:“怎么可能回不来?” 王掌柜很理智地提醒他:“三公子,京城那边已经来了好几封信催你回去了。” 自从许志高杀妻夺产的消息传回去之后,宋家就不太赞成这门亲事了,他们肯认这桩娃娃亲全是看在嫁妆丰厚的份儿上,程昭有一个杀人犯的父亲,名声毁了大半,嫁个普通人尚可,嫁给宋煜是万万不能的。 她会害宋家被全京城笑死的。 是宋阑一直从中周旋,再加上宋煜无比坚持的态度才一拖再拖。 后头程昭主动答应退亲,又什么都不要,宋家喜不自胜,早把写有婚约的文书拿出来烧掉,一场往年的娃娃亲就此不复存在。 到如今,宋府已经飞鸽传书来了四五封信,都是催宋煜回去的。 第一百六十八章 程昭回来了! 宋煜不愿意走:“若她有事需要帮忙呢?” 这时候,有一位女子自房内缓缓走出,她看上去约莫二十多岁,风华正茂的年纪,肌肤牛奶一般吹弹可破,尤其是一双眼,时时透着睿智的光芒:“你们已经退亲了,阿昭那个性子,即便有事,也不愿让你帮忙的。” 宋煜总觉得这人不似凡人:“你是谁?” “我是程昭的师父,受人之托,带你回京城去,若你不愿,我会用药。” 宋煜是被木犀一路看着回京城的,宋煜的暗卫得了命令,一路护送着,一行人倒是分外和谐。 木犀三十岁了,在她眼里,宋煜和程昭一样,还算是孩子罢了,不过宋煜的性子倒是很好,因为他谨守规矩,不喜欢用一些损招儿。 一行人走的是水路,只花了两个月便到了京城,宋阑亲自来接的,他先跟戴着面具的木犀道了谢,这才领着自家垂头丧气的三弟回府。 宋府全家上下高兴不迭。 —— 隔年的春日,正是举子们赶考的时候。 与此同时,消失一年的程昭也回了绵州,她脚步轻快,沿着听竹院侧门的小桥过了河,叩响了门。 来开门的是嬷嬷,她仍住在听竹院的耳房里,开门看见面前的少女,恍然有些不敢认了,因她变化实在是大,身子抽条一般高了许多,出落得亭亭玉立,盈盈地笑着,眼底似有轻薄的雾气,只站在那里,便是这世上最美的一幅画。 若不是嬷嬷养了她十多年,清晰地记得她的五官,还真认不出了。 “嬷嬷,我回来了。”她张开口,给嬷嬷一个拥抱,笑嘻嘻道,“你是不是很想念我?” 一个拥抱把钟嬷嬷的眼泪催了下来,她轻轻地捶少女的背,又舍不得用力,怪道:“你这孩子,走的时候说几天就回来,结果根本是在骗我!” “好了,我错了嘛。”她帮嬷嬷擦干眼泪,这时候,惊蛰和小荷小晴也闻讯赶来了。 一年的时间,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了变化。 惊蛰吃得脸圆了些,看起来喜气洋洋,格外有福气。 小晴和小荷除了长高一些,没什么变化,仍是老样子,整日里叽叽喳喳的,府里总是因为她们俩的存在而热热闹闹。 她左看右看没见小月,便问了一句:“小月呢?” “小姐,您是不知道,小月姐姐可厉害了!她如今是绵州城里最有名的一位女掌柜了。” “是啊是啊,先前有几家铺子见小月姐姐是个女子,吵着闹着不跟咱们程府一起做生意,后来小月姐姐找了别家合作,赚了好多好多银子,狠狠打了那些人的脸呢!” 听着小荷小晴两人说话,程昭忍不住笑:“这样厉害?那你们想不想也跟你小月姐姐一样?” 两个小丫头连连摆手:“这可不行,我们俩还是高高兴兴地伺候小姐吧,做生意那事可太难了,我们做不来的。” 程昭本来想即刻出门去见苏先生的,惊蛰知道她的性子,劝住了:“苏先生陪着籍泾公子上京赶考去了,宋煜公子在小姐你走后,被木犀姑娘押着回京城了。” 这样一来,她在绵州还真是有点可怜,连一位好友都见不着。 她苦笑:“那就只有我的好惊蛰陪着我啦。” 午膳时候,王掌柜和小月匆匆赶回,他们是特意回来拜见程昭的。 小月长得细瘦高挑,眉目亦沉稳了不少,做起事来有模有样,她见了程昭也是忍不住落泪,道:“小姐,您可回来了。” 这一年里,小月算是见过了毕生都难得见过的东西。 原来女子不是只能在府里做丫环c伺候人,还可以在外面经商c交易,这一切都是程昭给她的机会,小月本就把程昭当做恩人,这时候对她更加信服依赖。 程昭笑了下:“哭什么,回来不是好事吗?一个个的,是不是就想让我给你们擦眼泪?” 话虽这样说,她还是拿了帕子给小月擦了眼泪。 王掌柜则显得冷静很多,他平平顺顺地叙述着一年里商铺的情况,府里的情况,最后又等到单独的时候,跟程昭说了下许雨筠的情况。 许雨筠生了个女儿,取名叫许暖,如今已经三个月大了,母女俩一直乖乖地住在花茶庄上,从没闹出过什么事端。 程昭抽空去看了她们一趟,那个女孩儿还小,程昭瞧着她的五官大多都随了许雨筠,以后大约会很漂亮。 许雨筠则吃惊地盯着程昭看,眼珠子都移不开:“你怎么变得这样好看?” 程昭摸了摸鼻子: “咳,这个,我也不知道。” 其实是本命蛊的作用,会自觉地吸收掉她体内的杂质,她的皮肤很自然地越来越白,面容也无形中变得越发美丽动人。 回来这一路,她扮成了男子,又在脸上涂了锅灰伪装,不知少了多少麻烦。 许雨筠移开眼,话里隐隐带了酸涩:“人跟人还真是不一样,你总是处处都好。” 程昭道:“你以后也会很好的。” 不过许雨筠并没有惆怅太久,她的目光很快被女儿吸引过去,逗得她咯咯笑,自己脸上也挂着温柔的笑。 “这里毕竟有些清苦,你若是愿意,可以回程府去住。” 许雨筠拒绝了:“去程府住,旁人总会把我和你联系起来,平白地给你添麻烦,我在这里很好,等孩子再大点,我们再找个法子谋生。” 程昭回府之后,懒散了很久,这样悠闲的日子,实在是很美妙啊,她整日里吃吃喝喝,终于把绵州吃了个遍。 惊蛰也很羡慕,因为小姐每日都吃很多,但是很奇怪地,一点儿肉都不长,不像她,多吃一点儿,脸就圆滚滚的,真是令人羡慕啊。 当然,逛遍了绵州的后果就是,全绵州都知道程昭有一张倾城绝世的脸,传得她如同仙女一般,每日围在程府门外等着她出门的人将路都堵死了。 为此,王知州特意找她提了提意见:“程小姐,你每次出门都妨碍街道通畅了。” 程昭连忙道歉,姿态真诚:“真对不住,以后我翻墙出门。” 王知州:“” 第一百六十九章 去京城了! 程昭说到做到,接下来几天果然是翻墙出门,因着她每天翻的墙不一定是哪一堵,后来便有了人专门雇了小乞丐在墙根底下守着,程昭一露面便大喊着将人招呼过来。 程昭正挂在墙头上打算往下跳的时候,外面已经挤了几十个人,翘首看着她。 “这位程小姐还真是国色天香啊,也不知是怎么长的。” “谁说不是呢,分明一年之前还觉得她平平无奇,谁知道一年的时间,她忽然就变了。” “去去去,程小姐美,程小姐飒,程小姐绵州一枝花。” 程昭往后退了退,沿着梯子原路返回:“太荒唐了,我程昭也有因为容貌而烦恼的一天。” 见程小姐退了回去,外面又是一阵混乱。 程昭本以为这就过去了,谁知这之后的几天,每日都有几个狂热的人上门提亲,全都被嬷嬷出面打发走。 嬷嬷还笑呵呵地:“说起来,阿昭如今也算是及笄了,原先我还担心亲事不好定,现在倒是一点儿都不担心了。” 这样一折腾,程昭没了出门的欲望,甚至想换个地方生活。 如此过了一个月,她愁得快要闷死,惊蛰便道:“小姐不如去京城吧,那里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而且,京城美女如云,在那里,大约不会有人这般缠着小姐了。” 程昭认真想了想,去京城或许不错,毕竟她的几位好友如今都在那里,算算日子,或许还能赶上籍泾和宋煜他们金榜题名呢。 这样一想,她有点儿心动。 不过若是在京城碰见了师父她大约会生气吧? 她犹豫了七八天,没下定决心。 这时候,王掌柜收到了京城的飞鸽传信,宋阑病倒了,如今正躺在床上将养着,情况严重。 王掌柜几乎捏不稳书信,主子病了,那他还要在这里守着程昭小姐吗? 毕竟宋阑才是真正的主子,王掌柜心里是很想回去的,陪着王掌柜一同在这里的几名暗卫也是这样想,过去的这一年,绵州很太平,程昭又一直在外。 他们空有一身武艺在此蹉跎岁月,如今主子出事,若是还不回去,只怕真是要后悔一生了。 “王掌柜,我们必须得回去了。难道真要连主子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吗?” “王掌柜,这事你若是不愿意说,那我去跟程小姐说。” “反正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回去的。” 几个暗卫在此刻达成了一致,王掌柜也这样想,他深深叹口气,下了决断:“好,我去找小姐辞行,哪怕是违背主子的命令,我们也得离开这里,去京城。” 王掌柜忽然向她辞行,程昭属实没想到,见他眉宇间是浓浓的担忧,程昭关切道:“这是怎么了?家里亲人出了什么事吗?” 王掌柜不好明说,只道:“家里一切都好,当初我帮小姐接下偌大家业,如今程府已经安定,我也该离开了。” 程昭一看便知他在撒谎,温和道:“若有什么难处可以尽管跟我说的,王掌柜你帮了我那样多,你提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的。” “我希望,小姐同意我离开。” 程昭抿了下唇,点头:“好。” 王掌柜松了口气。 程昭总觉得右眼皮在跳,她试探道:“是宋阑召你们回去吗?” 一年的时间,足够她琢磨很多事,譬如那两个追着她出城的暗卫,再比如,出现得恰到好处的王掌柜。 若不是宋煜,那他们大约是宋阑的人。 刚松的一口气立刻又提了起来,王掌柜见她看破,也就不再否认,讷讷道:“不是主子召我们回去,是他病倒了,您也知道,他那个病,若是这一次不见,还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再见到。” “应该的,王掌柜快些去准备吧。” 送走王掌柜,程昭重重咬了下唇,她的唇很薄,立刻便流了血,她的血液是鲜红色,衬得唇瓣愈发娇嫩美丽。 心头的不安越发强烈起来,王掌柜的那句话就响在耳边。 若是这一次不见,还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再见到。 王掌柜迅速处理完手边的事,于两天后带人上了船,水路快,若是全速,大约一个多月也就到了,船快开时,程昭出现了,她带着惊蛰小荷小晴三个丫环麻利地上了船,又吩咐人把两个大箱子抬上船。 她们动作快,丝毫不拖沓。 王掌柜看得目瞪口呆,终归也没让她下去。 若是同去,仍算是听主子的吩咐,时时守在程小姐身边。 是个两全其美的结果。 做完这些,程昭才冲王掌柜歉意一笑:“抱歉,耽误了点儿时间,不过也不晚,我们快些出发吧。” 虽然不是第一次坐船,但是王掌柜为了快些到达京城,买的是最贵的船,租的也是最好的船工,比普通的船速度要快一倍。 虽然特意备了治晕船的药,可她低估了船速,也高估了暗卫们的承受能力,那么点药根本不够一大群人来分,还得紧着船工先吃。 程昭和几个丫环吐得昏天黑地,王掌柜和暗卫们也不例外。 于是,每日都能看到,船沿边围了一圈人,头昏脑涨地吐个不停。 惊蛰今天已经吐了十次了,程昭让她闻薄荷膏都没了效果,等到把胃里的食物吐尽,惊蛰一屁股坐在甲板上,勉强露出一个笑来:“小姐,我是真没想到,过去一年长的一点肉会通过这种方法没掉。” 小荷小晴也吐,不过吐完还有精力叽叽喳喳了,船上因为她们几个倒是气氛松快。 每隔几天,船会找途径的某个城镇暂停几个时辰,补给食物和干净水源,程昭则趁这个时候去了趟药铺,买了不少草药。 她买药时大手一挥,把一家铺子的存活几乎都搬空。 暗卫们任劳任怨地帮她搬着药材,因为,做治晕船的药比什么都强! 她带着丫环和暗卫们一起做药,药丸需要时间,前两天先熬药喝下去对付着,等药丸做好了,随时吃一粒就好。 解决了晕船的问题,大家的精神面貌都不一样了,一个个站在船前看风景,也有了心情做吃的。 惊蛰煮了拿手的粥,王掌柜则带人烤了肉。 露天的船头上,十多个人席地而坐,喝粥吃肉,王掌柜笑道:“多亏了小姐跟来,不然等我们到了京城,非得去了半条命不可。” 第一百七十章 重逢 “不必谢我,王掌柜帮了我那么多,暗卫们为我在绵州待了一年,是我谢你们才对,不过现在的情况不好喝酒,我们就以粥代酒,干一碗如何?” 她说话爽朗,这些天又一点儿不矫情,帮了不少忙,暗卫们对她的印象好了太多太多。 最先应声的是那个叫天芒的暗卫:“好,我们干碗。” 其他人也纷纷应声:“干碗!” 平阔的水面上,有笑声在回响。 后来的半个月,大家都适应了,船的速度便又快了些。 最终,只花了二十五天,从绵州到了京城。 王掌柜下了船,想着先送程昭她们到客栈安顿下来再说,程昭拒绝了,催促他:“一路上都归心似箭的,这个时候还耽搁什么,快去吧。” 最后,天芒留下来护送她们去客栈安顿,其他人则跟着王掌柜先回府。 久安繁华,街巷处处热闹,程昭她们看得眼花缭乱,几个丫环爱吃,程昭便选了家紧邻酒楼的客栈住下,两间上房,程昭和惊蛰一间,另两人一间。 在船上是没有那样好的条件可以洗澡的,算起来,离上次洗澡已经是七八天前了,是在途径的那个城镇停了两个时辰,随便洗了洗。 程昭立刻跟客栈要了热水沐浴,洗完才觉得整个人活了过来。 三个人伺候着她穿衣裳。 惊蛰:“小姐,我们什么时候去找黄小姐啊?” 小荷:“小姐,我们什么时候去宋府看望宋阑公子啊?” 小晴:“小姐,我们什么时候去吃好吃的啊?” 程昭:“你们每人一个问题,我先回答谁的?” 这时候,客栈伙计来敲门:“小姐,饭菜好了,是在房里吃,还是在大堂吃?” 惊蛰看了眼自家小姐这张脸,果断道:“房里吃!” 刚下船时灰头土脸,一洗澡,她家小姐又是一副红颜祸水的模样,她们刚来,还是低调些为好。 程昭失笑,轻轻摇头。 吃过饭菜,四个人在客栈休息了整整一天才缓过来,入夜,久安甚是繁华,程昭带了面纱出去逛,没有去太远的地方,就在这条街附近。 小丫头们总是喜欢新鲜玩意儿,一上街便活力满满: “小姐,这个糕点好好吃啊,居然是豆腐味!” “小姐,这个面人真好看,是不是很像嬷嬷?” “小姐,你看那边,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老虎形状的风筝。” “那不是老虎,是虎斑猫!” 程昭听着她们说话,一路买了糖葫芦,糖画,面人,每个人的手里都提得满满的。 夜市满载而归,等回客栈时,便见里面已经有人在等。 程昭先看到的是一个长身玉立的背影,他的左手背在身后,大拇指和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似乎有几分紧张。 她试探着叫了一声:“宋煜?” 待他回身,果然是宋煜,一年未见,他比往常更自如了些,看向她时仍是一贯的温柔:“听王掌柜说你来了久安,想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旧友重逢,她终归是有几分高兴的:“挺好的,刚刚还带几个小丫头去逛了夜市呢,热闹又漂亮,久安的繁华,真是绵州望尘莫及的。” “你喜欢就好。” 隔着面纱,她的一双眼便成了最闪亮的星星,宋煜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明明一年过去了,仅凭一双眼便能勾起往日对她所有的欢喜。 “怎么戴了面纱?” 她俏皮眨了下眼:“女子在外总是诸多不便,为了避免麻烦就戴着了。” 他了然点头,体贴道:“今天有点晚了,你先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再来找你。” 程昭忍不住问道:“宋阑他,怎么样了?听说,他,他,” 宋煜笑得毫无芥蒂:“二哥目前还好,你若是想,明日可以去宋府探望。” “好,那就多谢你。” 宋煜依旧端方,出了客栈,他的冷静自持终归还是有了一丝裂隙,嘴角笑意苦涩:“原来,时间并不是那样万能的东西,至少,做不到遗忘。” 隔天一早,她难得早起,又备了几份礼,提着去了宋府。 宋府门外守卫森严,她不好说自己是程昭,只会让宋家忌惮她死缠烂打,便道:“宋煜公子从我们铺子里买了些东西,我们是来送货的,劳烦您去请宋公子一趟。” 大约是宋府太大,宋煜好半晌才出来,领着她去了偏院:“二 哥喜欢安静,住在这里平日里不会有人打扰,你放心进去吧。” 听见动静,王掌柜已经迎出来,见了程昭,立刻将人请进去,边走边道:“程小姐,主子的情况确实不大好,等下若是见了他,可以多说些话,让他稍稍高兴些。” 程昭点头。 房里昏暗,用烛火照明,四周的窗户都拿木板钉上,一丝光也透不进来,她渐渐走近,看清了床上的人,他仍是一贯地虚弱病瘦,满头青丝散在枕边,身若游魂,气若游丝。 程昭忽然有些难过,轻轻唤了一声:“宋阑。” 床上的人本在闭目养神,听见声音才睁开眼,他很快认出程昭,轻笑了一下:“程大小姐终于舍得来京城了?” 还是以往的阴阳怪气,程昭却懒得跟他生气。 她下意识去碰他的手,想要为他把脉,谁知他缩得很快,一下子把手藏进被子里,这是一个有点孩子气的动作。 她疑惑道:“怎么了?还不许人把脉了?” “男女授受不亲。” 男女授受不亲,这话放在旁人身上尚可,放在他身上却是实实在在的假话。 程昭只当是一年多过去,刚见面还有些生分,便打算跟他说会儿话再提把脉的事。 窗户封死,总是格外压抑,她忍不住道:“你的病似乎不必封窗,怎么把自己这里弄得跟个囚笼似的?” 宋阑也回敬道:“你的脸似乎不必遮挡,怎么把自己弄得跟个绝色美女似的?” 这张嘴,无论什么时候都在这副鬼样子。 程昭干脆利落地扯下面纱,冲他挑眉:“我敢揭面纱,你敢开窗吗?” 他嘴角扯了下:“还是一如既往地笨,笨得慌。” 第一百七十一章 准备后事? 程昭:“”草率了。 宋阑看着她,眼底总还是有些惊艳的,一双盈盈水眸,再是挺巧的鼻,红润的唇,本就出挑的五官组合在一起,造就了一番绝色。 连宋阑看到自己都呆了呆,程昭不禁有些得意,她扬眉:“那你说,我算不算是个绝色美女?” 宋阑嗤笑:“你当然算。” 程昭觉得他话里有话。 果然,片刻后他道:“你若是算,那这世上的人都算是绝色了。” 程昭气得瞪他:“宋阑,你怎么还是这样?” “哪样?” “嘴上不饶人!” 分明是叙旧,结果两人却吵了起来,见她气得脸颊通红,宋阑忍不住笑起来,笑声细碎,随后牵扯了全身,他忍不住猛咳起来,咳出一口血在床沿。 程昭愣住,所有的神情在此刻都通通消失,她抬手去摸他嘴角的血:“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宋阑哄她:“这都是假的。” 程昭怎么可能会信,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腥气,这分明是真血,她仍要抬手去帮他把脉,宋阑迅速抽走,声音虚弱:“别把脉了,行不行?” 她咬着唇,满心的不愿意,为什么,他为什么会这样,之前不是说了还有两三年吗?如今才多了过了多久啊,满打满算也只有一年三个月而已,他为什么会严重至此啊? 她心存侥幸:“万一呢,万一我可以救你呢。” 宋阑仍是拒绝:“木犀都治不好的病,你应当也” “谁说我不成!”她语气很冲,不是因为宋阑说自己不如师父,而是连他自己都失去了希望,“只要我让我把脉,我保证把你治好,行不行?” 如今的她身怀本命蛊,能做到很多很多从前做不到的事情。 宋阑显然没想到她会真的生气,用手肘撑着身子稍稍靠近她,声音清润地低哄道:“我说错了,你很厉害的,不是三脚猫,只是,我的病太严重了,这世上没人治得好罢了。” 说罢,他又虚弱地咳了咳。 程昭觉得眼睛有点酸,因他这副模样只会让人想到四个字,强弩之末。 这时候,王掌柜敲门进来,道:“小姐,时间差不多了,主子如今的情况需要静养,我送您回去。” 程昭无法,只得离开。 宋煜仍等在院门外,他立在墙下的阴凉处,周身便显得有些黯淡。 程昭这才注意到,他穿了一身玉白色圆领长袍,衣摆上绣了兰草纹样,不似宝蓝色那般富丽,更趋于简洁的雅致,眉眼间虽带了淡淡的忧愁,却藏不住少年人的朝气。 跟屋内病入膏肓的宋阑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 一个灿若朝霞,一个沉似暮色。 见她出来,脸上却没了面纱,宋煜便愣了下,从昨日到今日,她在自己面前一直是戴着面纱的,见了二哥一会儿,便摘下了。 程昭毫无所觉地冲他挥手告辞:“我先回去了,改日再过来看你们。” 宋煜走了几步上前:“王管事,你在里面照顾哥哥吧,我送她出去。” 出府时,宋煜又换了一条路走,今日太阳大,他挑的是一条略阴凉的小路,头顶有繁茂的树荫遮蔽,空气里弥散着茉莉花的馥郁芬芳。 宋府的宅子跟程府的风格有些相像,文人总是偏于雅致风物,出府的路上经过两个小亭子,只不过这亭子很不一般,里面备了书架和桌椅,很显然,不是用来悠闲小憩,而是用来读书。 程昭也只是随意看了几眼,提不起太大兴趣,她心里为宋阑的病遗憾着。 两人一路都没怎么说话,眼看着快到了门口,程昭停住脚步,扯了扯他的衣袖,问道:“他的情况究竟怎么样?大夫是怎么说的,如今喝的是什么药?” 一连串的问题问出来,再加上她一脸担忧的神情,宋煜笑意微收。 程昭只当他也在担心宋阑,静静等着他的回答。 宋煜答:“其实,我们都不知道,他不愿叫人担心,大夫把脉时不让其他人在房里待着,也不许大夫事后同任何人提起,所以,就连父亲母亲都是不清楚的。” 她心里嘀咕:怎么这样儿戏? 宋煜又补了句:“宫中的太医倒是说了一句,让我们准备后事。” 那便是离死不远了。 隔天,程昭又去宋府看望,她跟客栈借了个小炉子,自己煮了点粥,又在里头加了少量的迷药。 只要宋阑喝下,就能暂时昏睡半柱香,这个时间,足够她把 脉了。 计划很完美,只是这一次,她在门外等了很久,出来的不是宋煜,而是宋夫人,她着丁香色对襟窄袖衣,内束围裙,发髻端庄,一眼便瞧见外头的程昭,面色先沉了几分。 她脚步匆匆走到程昭面前:“你就是程昭?那个商贾之女?” 程昭摸上自己的面纱,有点儿想不通她究竟是怎么认得自己的。 见她不答,宋夫人已经认定她是,冷笑一声道:“你有那样一个父亲,已是声名狼藉,难道还想嫁到我们宋家来?” 程昭摇头。 宋夫人继续道:“那你如今是什么意思?不但来了京城,还特意在我们宋府门外等着,是擎等着人来说闲话吗?” 若是换了平日,程昭肯定是要回嘴的,但是今日她有事要办,便生生忍下了,道:“夫人放心,我不是来寻宋煜公子的,在绵州时,我与宋阑公子有同窗的情分在,听说他不好,特意来看望,夫人若是不信,大可以差人跟着我。” 来寻宋阑?宋夫人稍稍放心,宋阑毕竟是宋老爷从外头领回来的,就连宋夫人都不知道他的来历,只当是外面哪个贫民女子生的,宋夫人这些年对宋阑不冷不热,生分得很。 宋夫人虽然放心,却没松口:“哪怕是来寻宋阑,也不合适。” 程昭:“他病得严重,朋友探望或许会让他稍稍好些。” 宋夫人心里冷笑,宋阑好不好与她何干,反正后事都备好了,只等着他死了。 程昭耐着性子跟她说话:“昨日我答应了他要来,这事不好贸贸然失约的。” 第一百七十二章 惊喜 宋夫人看重宋煜,又轻视她,很坚定地拒绝:“不行。” 她绝不许程昭和宋煜有任何接触的机会,更不愿让宋家和程家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 程昭费了不少口舌,又憋着一股气到现在,已经算是极限。 她捏紧了手帕,尽量笑得温良:“夫人若是不许我以昔日同窗的身份进去,那我便只能以宋府未来的少夫人身份进去了。” 刚刚还温声细语,如今又笑里藏刀,宋夫人见她短短时间换了副面孔,惊道:“你什么意思?” 程昭依旧笑得甜美,声线也轻柔:“你宋家重名声,我却将名声看得很轻,夫人今日若不许我进去见宋阑,我便将程府和宋府的娃娃亲公之于众。” 宋夫人一脸的难以置信:“你威胁我?” 这么多年,她还从没受人威胁过。 程昭看了下四周,喊道:“大家快来看啊,” 路上有几位行人,闻言顿时朝这里看过来。 宋夫人慌得以团扇遮面,咬牙切齿道:“你真是,不知羞耻!” 行人见她没再继续说话,复又收回目光。 程昭则笑眯眯地看向宋夫人:“那夫人,现在,我可以进去看望宋阑了吗?” 宋夫人无奈,只得咬牙让开,吩咐自己身边的大丫鬟跟上去盯着她。 程昭记得路,直直朝着宋阑的院落去,她健步如飞,身后的几个丫环几乎跟不上。 还是同昨日一样,丫环在院门外等,王掌事在房门外等,程昭提着食盒进屋,今日倒是很巧,宋阑醒着,他这个样子也做不了什么,只能看看书而已。 不同的是,他今日束了发,看起来利落不少,而且,手里拿的是一个话本。 宋阑跟话本联系起来,有一种诡异的契合感。 就像当初,他坐在自己那个可爱的小秋千上,仍然显得俊美。 她把粥从食盒里拿出来,粥尚且温着,喝起来应该温度正好,她笑吟吟道:“宋阑,我给你煮了粥,你喝吧。” 宋阑看她,因她今日又戴着这个面纱,总有种神秘兮兮的意味,让人忍不住想揭开,看看下面藏的是何等绝色。 见他愣着,程昭把碗递到他面前,又说了一遍:“喝粥。” “我不饿。” “那你也得吃。”她坚持,眸中流出得意之色,“本小姐熬的粥,值千两万两,你不喝也得喝。” 宋阑笑了下:“哪里就值千两万两了?程大小姐这是抢钱吗?” 她眨眨眼,似是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抢钱?我可不需要,我家底丰厚,我绵州首富,我容颜绝色,这世上有谁娶了我,那可真是占了大便宜。” 说完,粥碗又朝他那边推了推,几乎凑在嘴边:“你喝。” 她今天脾气怪好的,人也殷勤。 宋阑把话本丢到一边,好整以暇地看她:“下了药了?想迷晕我?然后偷着把脉?” 程昭:“”你是不是有读心术? 见她没答,宋阑挑眉:“真让我猜中了?” 她问:“那你喝不喝?” “不了吧?”是商量的口吻。 她扯下面纱,凑近了些:“喝不喝?” 两人的距离此刻已经近到了极致,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少女的馨香不断地涌入鼻尖,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宋阑咬了下内唇,喉头亦滑动了一下,这才回答:“不喝了吧?” 程昭笑了下。 她笑时眼睫会撞到一处,扬起一阵微不可查的轻风,这风里亦带着甜香。 她笑时脸颊处也会出现淡淡的酒窝,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戳一戳。 事实上,宋阑也伸手去戳了,很软,很好戳。 即便是这样,她面上的笑意仍然不减,眸子里盛满了星芒一般的灼灼光华,似要将整间屋子都映亮。 宋阑有些看不明白她,若是往日里,他百般拒绝,只怕程昭早就发火跟他吵起来,如今倒好,居然还笑了下 还笑得这么好看 没等他琢磨明白,程昭便声音爽朗道:“你不喝那我喝啊。” 松快至极的语气,仿佛没有丝毫芥蒂。 然后,宋阑就眼睁睁看着她就着碗喝了一大口,两颊都撑得圆鼓鼓的,像只金鱼,随后一点一点咽下去,她喝得又快又急,嘴唇都被沾湿,带着盈盈水泽。 他心里有点疑惑,难道没下药? 下一秒,程昭的 面庞在他眼前迅速放大,有什么软软的东西贴上了他的唇。 !!! 宋阑有生以来第一次,傻了。 他有一身的好武艺,也有一肚子的筹谋,可是他从没有尝试过,一个亲吻。 绵软得仿佛云朵,还带着一股浓浓的花香,像是雨水润泽大地,像是花香晕染轻风。 当然,还有甜,极致的甜。 或许是粥,或许是她。 宋阑用尽所有的理智都难以抽离,因为她伸手了,粥碗被放在一边,她的双手绕在他脑后,固定了他的头,又加深了,这个亲吻。 然后,他就晕了过去。 程昭发觉自己手臂上传来的重量,把他放平在床上躺好,轻笑了下:“粥里自然也下了药,不过,我嘴上也有,专门用来治你。” 她身怀本命蛊,迷药和普通的毒药之类,对她是无效的。 当然,这事宋阑不知道,所以才能进行得顺利。 他晕过去,程昭自然能安稳把脉。 她自认医术不差,一把脉便能看得出,他的毒依旧严重,但还没有严重到这个地步,至少,还有一两年的时间,不是宋煜说的那样,病入膏肓,准备后事。 得知了这个事实,她心情稍稍放松。 又从手里拿出一根金针,扎破了他的指尖,取了几滴血在小瓷瓶里细心收好,然后就是坐在床边,慢慢等他醒过来了。 等他醒的这期间,程昭在窗边站了站,木板钉得很实,纵横交错格外丑,她打量着,住在这种屋子里,不病死,先活活闷死才行。 眼看着超过半炷香时间了,他还没醒。 程昭想着,或许是唇上的药量没控制好,又或许因为病重,便又多等了等。 一炷香时间过去了,程昭终于忍不住在他床前坐下来,疑惑地把着脉,嘀咕道:“难得我的迷药太厉害了?可是方子分明没改过啊” 第一百七十三章 很有种的程昭 下一秒,她的手腕被人反手抓住,随着一阵天旋地转,程昭被宋阑抵在墙上。 男人的气息铺天盖地涌过来,程昭没挣扎,她不会武功,在宋阑面前完全没有挣扎的必要。 况且,她察觉得到,宋阑没想伤她。 这套动作行云流水,倒是看不出半分虚弱模样,宋阑的神情似是无奈:“已经偷着给我把脉了?” 她眨了下眼:“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 他泄气一般坐在床边,苦笑道:“你还真是厉害,为了给我把脉连这种手段都用得出,不在意自己的名节了?” 她微微笑着:“名节跟性命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 说到底,得知他没事,程昭很松了口气的。 宋阑却不安,这事本来隐蔽,如今她既然发现了,便很可能有危险找上门,与其让她一知半解露了破绽,不如让她清楚些。 不过一时之间他也没想好从何说起,索性让她自己问:“所以,你有什么要问的?” 她轻轻摇头:“没什么可问的。” 宋阑装病自有他的用意,而她,只要知道他平安就好。 宋阑:“”场面还真是尬住了。 两人都好一会儿没说话,程昭把他往外推了推,道:“你抱了这么久,够了吗?” 说是抵着,但是宋阑并不是掐脖子揪衣领,而是两手穿过她的手臂下方抵住墙,这个动作,不说倒还好,一说,还真的是很像抱着。 况且如今又是夏季,这样的动作,很热。 “”宋阑抽出手,脸上飞快闪过一丝不自然。 锦被已经被他们俩折腾得乱七八糟,上面的褶皱密如波浪,带着几分旖旎。 程昭这才在床上坐实,她舒了口气散热,然后手脚并用下了床,整理好身上的衣裙,掩去面颊的滚烫,道:“总之,知道你很好,我很开心的。” 所以,这是关心。 说不动容是假的,宋阑仍顾忌着她和宋煜的婚约,却又忍不住问:“若我真的只有一个多月可活,你打算怎么办呢?” 其实昨夜她想了很多很多种可能。 最好的结果,最坏的结果,她都有设想。 若是只有一个月的时间,用本命蛊救他都来不及,那她想到的,竟然是,冲喜。 这还真是一件很神奇的事,她自小受师父教导,知道鬼神都是假的,冲喜这种旧俗也是假的,可是那一刻,她想到的唯一办法竟然是她完全不信的办法。 若是用相信的办法治不好你,那试试不相信的办法也可以。 反正今天的结果对她来说很好了,程昭也就大大方方回答:“若你只有一个多月,那我就嫁给你冲喜吧,不过倒是不会陪你殉葬。” 先是亲吻,再是冲喜。 她似乎一步一步在朝自己靠近,可是这份靠近,是因为什么呢?同情?可怜?或许出于她医者的本分? “为了救人,你什么都能做,是不是?” “为了救你,我什么都能做。”她认真道,然后圆润的水眸不好意思地眨了下,“宋阑,我好像,有点儿喜欢你。” “”他愣住了。 她眸底有灼灼光华,带着少女独有的羞涩和期待:“因为喜欢你,想试一试你是不是也喜欢我,所以才用了那样的方法,事实上,你也有一点儿喜欢我对不对?” 宋阑从没见过这样直白的女生,往日里,不少姑娘追着他跑,但是都含蓄委婉,没有一个像她一样坦坦荡荡地说,我好像有点儿喜欢你。 似乎这句话,天生就该是男人先说。 “我是个短命的人,残余的时间不多。”他眼神晦暗,“喜欢我,是一件不会有结果的事情。” 程昭弯腰,揪着他的衣领,有点儿凶巴巴的:“谁要问你短不短命啊?若是短命,那我帮你治,保你长命百岁。我现在是在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宋阑再次更住,今天的程昭特别有种,让他,大开眼界。 今天的宋阑也让程昭大开眼界,往日里阴阳怪气的宋阑似乎被镇住了,不知是不是错觉,从他脸上竟看出了些许,羞涩。 她拍拍宋阑的肩安慰道:“若是答不出也没关系,我们以后好好相处几年,自然会有感情的,不过你得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至于你的病,就包在我身上,行不行?” 她的笑格外自信,宋阑真的放松下来:“之前不是说自己治不了吗,怎么如今又能治了?” “自然是有奇遇啊,不过暂时 不能告诉你。” 这么一转眼已经半个时辰过去,对于孤男寡女之间来说,两人单独待的时间足够久了,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先等不住了,隔着房门催促道:“程小姐,您还是快些离开吧,这一次许你进来,已经是我们家夫人格外开恩了。” 这里毕竟是宋家,程昭只得提着食盒先走,回头冲他道:“这几日我还得去看看其他几位同窗,可能要过两天才能来探望你了。” 宋阑点头,仍躺在床上装出“虚弱”的样子。 待程昭走后,他翻了个身,侧头向里,喜悦再也掩饰不住,一双桃花眼里有星芒潋滟。 她居然真的,喜欢自己。 比起自己,跟宋煜在一起似乎是更好的选择,他们有名正言顺的婚约,相处的时间又久,他脾气也格外好,身体也不差。 这样的情况下,她居然会喜欢自己,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王掌事则敲门进来,禀报道:“主子,今天居然是夫人身边的丫环跟程小姐一起过来,而且我看朝露对待小姐并不怎么尊敬,反倒像是监视着,我们要不要派人去保护着小姐?” 宋阑收敛了笑意:“可以,但是只能用从绵州带回来的那些暗卫,其余人,不能动。” “是。” “对了,宋煜和程昭是不是有一份娃娃亲的文书?” 王掌事答:“是这样,这份文书似乎在夫人手里,不过也只是听她说的,旁人从没见过。” 宋阑道:“我要那份文书。” 王掌事:“这事属下会想法子办的。” 第一百七十四章 叙旧 程昭到京城的消息并未宣扬开来,故而黄书意和籍泾c苏先生他们几个还不知道。 见宋阑那边无事,隔天程昭便去了黄府拜访。 听见外面来了位程小姐,黄书意忙不迭跑出来迎,见果然是程昭,便高兴道:“你可来了,我还以为你会跟苏先生和籍泾他们一道来京城呢,害我白期待了好几个月。” “好事不怕晚嘛。” “也对,你是贵客,来得多晚都不怕,我们一定好好招待。”说着便把她请进院子里。 黄知州如今是正五品朝奉大夫,黄府里最好的地方便是那个花园子,里面有几尾养得极好的锦鲤,个头因个赛一个地大。 都说这里的锦鲤是通人性的,喂得多了,还会一跃而出溅起水花,凡是看到的人无不啧啧称奇。 黄书意第一件事自然就是带程昭去看锦鲤。 程昭吓了一跳:“这也太大了,乍一看还有些吓人呢。” “谁说不是呢,父亲本想把它们移走的,后来也不知是谁把消息传出去的,全京城都知道我们府里这些锦鲤,便有不少人上门来拜访,如此一来,母亲倒是结交了不少夫人,我们也不至于在这偌大京城里两眼一抹黑了。” “这么说,这锦鲤确实帮了你们大忙。”程昭又朝池子里看了眼,鲤鱼正停在水面之下,嘴巴一张一合,似是讨食,又像是在说一些高深莫测的话。 “是呀,自从我们家举家搬迁来之后,事事都还算顺遂,家里人对这锦鲤也就格外好些,养了这一年,眼睁睁看着它们又大了一圈。” 两人看了会儿鱼,便在凉亭里坐下来,四面都挂了竹帘,偶尔有风吹过,带着潮润,让人觉得通体舒适。 丫环上了茶和栗子糕,程昭慢悠悠吃着:“你做栗子糕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黄书意捂嘴笑:“因为不好吃的都喂给我侄儿了。” 黄书意的侄儿如今四岁,生得白净可爱,今日去学堂了,所以不在府里。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题便落在如今的科考上,虽然还没出榜,但是先前京城里有几篇流传甚广的文章,很得人赏识,大家都说,这一次的榜首,非此人莫属。 程昭随口问道:“那人是谁呀?” 黄书意笑了下:“是个化名,白竹居士,其他人都不知道是谁,但我一看便认出了苏先生的字,再加上这个化名正好跟我们白竹书院对上,便更加确信了。” 若是做官,出身必要查得清清楚楚,苏先生岂不是,有点危险? 程昭镇定地喝茶,继续问道:“苏先生这一次应该没有参加科考吧?” “当然没有,苏先生性子低调,怎么可能会去参加,不过以他的才华,若是一辈子都只做个教书先生,未免有些可惜。” “人各有志,教书育人未必不如入朝为官,你瞧,苏先生教过的学生,基本都参加科考了,若是这次籍泾和宋煜考中,那苏先生便是教出四位国之栋梁,这样一想,是不是觉得好很多?” 黄书意点头:“也对。” 旁边的一位丫环巧叶给程昭添了茶,笑道:“程小姐,您来得可巧,还有五日就要放榜了呢,到时候榜下捉婿,可以看个热闹。” “榜下捉婿?” “是啊,能考中的都不是凡人,若有那才貌双绝的,要被人围个里三层外三层呢。” 程昭一点儿都不想看热闹,因为这样的场面让她想起在绵州时的自己,连出个门都不得安生。 黄书意见她打了个哆嗦,担心道:“这样热的天,你居然打冷战,是不是病了?” 倒是一边的惊蛰嘴快:“大约是这样的场面让我家小姐想到了被一堆人堵在门口的情形。” 黄书意来了兴趣:“这又是怎么回事?” “还不是这张脸惹的祸。”程昭无奈道。 从进门到现在,她一直戴着面纱,黄书意以为她脸受伤了才一直没问,谁能想到,居然是因为太好看了! 黄书意不信:“一年前不是好好的吗?难得容颜还能重塑?” 程昭好心劝她:“要不还是别看了。” “不行,我可是你的闺中密友,谁都可以不看,唯独我不能不看。”黄书意大手一挥,“放心,我在京城也是见过些世面的。” 程昭摘下了面纱,凉亭里忽然间有了光辉,像是外头的天光一下子冲了进来,要将所有昏暗都逼退。 她抿了下唇,见黄书意愣住的模样,犹豫道:“要不我还是戴上吧。” 黄书意:“”竟然是 真的,小姐妹一年之间从凡人变成了仙女,怎么破? 见她久久不回神,程昭戴好面纱,轻咳一声:“醒醒,口水流出来了。” 黄书意果真抬手去擦口水,然后,擦了个寂寞,她怒极,质问坏蛋程昭:“你你你,居然用美色杀人!” 程昭无辜摊手:“是你自己坚持要看的。” 巧叶也忍不住夸道:“小姐五官分明没什么变化,但就是美得脱俗,不似凡人。” 这是所有人的感觉,能够一眼认出她就是程昭,但又觉得这份美丽似乎刻印在心里,让人自然而然地感叹,欣赏,甚至爱慕。 黄书意冲她伸手,严肃道:“交出来。” 程昭:“?” “交出美丽的秘密,帮帮你的好姐妹。” 程昭拍来她的手,随口道:“哪有什么秘密,你若是想漂亮,我给你几个药方,护发的,护肤的,还有滋补的,保你比如今好看一倍。” 黄书意从她这里得了药方,心情大好:“待我试了,若是有效,你便拿着方子去卖钱,最好开个女子药铺,这样一来,女子看病方便,也能保养容颜。” “这倒是个好办法。”程昭这一次打算在京城久住,若是可以开一间女子药铺,不但有了落脚之地,还能帮到不少女子,为她们提供方便,确实是个很好的生意,不过 师父也在,若是知道她这个做徒弟的不但来了京城还打算久居,会是什么反应。 她试探着问黄书意:“你在京城可有听过一个叫木犀的女大夫?” “木犀?”黄书意仔细回想,“没有这样的女大夫,倒是有这样一位妃子,因她叫木犀,所以封号桂妃,听起来跟贵妃似的,似乎是一年前才册封的,如今已经封妃了,很得圣宠。” 第一百七十五章 变脸大法 程昭惊得咬了下唇角。 时间c名字倒是都对上了,而且如今的皇上十多年前还是王爷的时候,曾在绵州程家住过几天,就住在红梅映,按说,师父同他应当也是认识的。 这么多年,师父从不曾提起感情之事,更没有嫁人的意思,大约是心里藏着一个人。 她还真没想到,这个人居然是天下最尊贵的男人。 虽然大部分都能对得上,但是程昭仍然心有疑虑,按照师父那个颇淡泊的性子,真的会入宫为妃吗? 她那样痛恨京城,把这里形容成刀山火海一般可怖的地方,转眼间却又入了宫门,这与她整个人的性格都是相违背的。 程昭一时之间还真没法子判断,这位桂妃是不是师父。 程昭追问道:“那你可知道那位女子长什么模样?” 黄书意摇头:“我哪里有进宫的机会?自然是没见过的,不过,我想她应该是很漂亮的。” 从黄家出来,程昭心情略沉重。 连带着,这一夜都没怎么睡好,她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该确定下这件事,而当时木犀是同宋煜一起来京城的,他最有可能知道桂妃是不是木犀。 早上的时候,程昭吃罢早饭上了马车,忽然道:“我们先去宋家。” 惊蛰为难道:“可上次去宋家的时候,已经惹恼了宋夫人,这一次,我们是无论如何也进不去了。” “那也得想法子,我有事情要问他。” 这一次程昭在宋家附近的一间酒楼里等,她拜托暗卫天芒进去找宋煜。 天芒是王掌事留在程昭身边保护的暗卫,天芒信服她,故而很忠心:“是,小姐。” 一炷香后,宋煜自宋府出来,直直奔着酒楼而来。 窗子大开着,放眼望去可见远处青山,偶尔有风吹起珠帘,叮咚作响,程昭点了糕点和茶水,静静候着。 宋煜敲门听了她应答后才进来,只见她穿一身天青色交领大襟短袄配玉白色襕裙,这是京城最时兴的穿法,再配上温婉的发髻还有湖水般平静的双眸,有种年少老成的庄重感。 她今日难得摘了面纱,露出姣好的容颜,抬眸冲着他微笑:“你来了,这次打扰你,实在是有事要问,希望你见谅。” 早料想到的原因,宋煜没什么波澜:“既是同窗,又是好友,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吧。” 程昭便不再客套,直入主题道:“去岁,木犀跟你一同上京,她如今在哪儿?过得怎么样?” 宋煜眼睛闪了下:“我不知道。” 他向来是个不怎么会说谎的人,程昭看出来,也就不再勉强:“若不知道就算了,今日只当我没来过。不过,还是很感谢你的。” 说罢她便起身要走。 两人说的话实在简短,宋煜忍不住叫住她:“程昭,你就没什么话要同我说吗?” 她回头,疑惑道:“我这不是一直在同你说话吗?” 宋煜无奈道:“前两日,你问的是二哥好不好,今日问的又是木犀如何,程昭,我们也是至交好友,你为何不问问我如何?” 程昭歉意道:“是我疏忽了,作为朋友,确实应该关心你一下。” “如今你衣食无缺,最期待的大约是这件事,”她顿了顿,认真道,“愿你金榜题名。” “多谢。”宋煜挤出一个笑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程昭总觉得他的笑容无奈至极。 程昭点了下头,这一次是真的走了。 若是从宋煜这里问不出,便得另找法子确认,最好是能进宫去见一面,可程昭只是商贾之女,大约是没法子进皇宫的。 这一桩事便暂时放在心上,等着以后有机会再解决了。 从酒楼离开,程昭便打算去拜访苏先生和籍泾。 昨日黄书意说,他们在城南买了个小院子,两人住着,很是安宁,程昭特意要了住址,今日驾车过去。 惊蛰掀起帷裳多看了一会儿,正好见到宋煜出来,他也上了马车,却不是回府,而是跟在程昭的马车后头。 见她看得这样有兴味,小荷便道:“惊蛰姐姐,你在看什么?” 惊蛰道:“也不知是顺路还是什么,宋煜公子的马车就在我们后面呢,你说,他会不会也要去拜访苏先生他们呀?” “应该不会吧?” 三个丫头齐齐看着程昭。 程昭则垂眸,显然没认真听她们说话。 忽而被注视着,她道:“怎么了?” 惊蛰指指后面:“宋煜公子,好像跟我们顺路呢。” 小荷道:“我们要不要请宋煜公子上来,一道也能做个伴儿。” 小晴道:“是啊,一起说说话儿也好。” “哦。”程昭闷闷地应了一声,道,“你们以后只把他跟籍泾一般看待就是,不必太过在意。” 惊蛰犹豫着:“这不好吧?走之前,嬷嬷特意叮嘱我们要对宋煜公子恭敬一点呢,毕竟是未来的姑爷。” 见她们一口一个姑爷,程昭忍不住道:“他不是未来的姑爷,早在一年前,我跟他就说好要退亲了,只是这么久以来一直没说出口罢了。今后,我和他只是同窗好友,再无别的。” 惊蛰下意识骂道:“他怎么是这种人!没有担当!” 小荷和小晴也是同样的反应,为她打抱不平:“是啊,宋煜公子怎么能这样对待咱们家小姐,两年前分明说得好好的,说什么婚约作数,又一直住在绵州,对咱们小姐嘘寒问暖,日日来接送,怎么一转眼就要退亲!” 程昭:“退亲是我提的。” 主要是,听她们说宋煜不好,实在是对他不公平。 本以为三个丫头要吃惊一会儿,结果 惊蛰夸奖道:“小姐,你好勇敢。” 小荷小晴也立刻改了口:“是啊,小姐肯定有自己的打算,无论退不退亲,我们都支持的。” 程昭:“” 虽然知道这几个丫头忠心,可忠心得似乎也太没有原则了 马车很快到了苏先生住的小院子里,只可惜她来得不巧,这里门窗紧闭,显然是有事出去了,程昭便在马车上坐着等。 宋煜也没下马车,坐在马车上静等着。 第一百七十六章 宋煜失踪 奈何等了小半个时辰,程昭还没等到他们回来。 程昭便留了封书信塞进门缝,转道打算回客栈。 经过宋煜的马车时,特意停了停,隔着马车侧面的帘子道:“我先回去了。” 宋煜没应声。 她便也不强求什么,吩咐车夫驾车离开。 惊蛰道:“宋煜公子是不是睡着了?按他的性子,肯定会好好打招呼的。” 这话落入程昭耳中,她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下了马车,只见宋煜马车外面的车夫定定地坐着,虽然睁着眼,却一动不动。 程昭碰了他一下,那人便扑通一声倒下去,露出后背一把小小的匕首,显然已经死透了。 “不好。” 她掀起车帘,马车里早就空空如也。 来京城才几天,骤然碰见这种情形,程昭心里总是有几分害怕的,她逼着自己镇定下来,看了下四周,没发现什么异样。 城南不似城北繁华,附近来往的人也少。 过去的那半个时辰里,她也不曾听见什么异常的响动,就连在周围潜伏的暗卫天芒都没发觉丝毫异样,这事还真是,见了鬼了。 她毕竟刚来京城,无权无势,找人这事宜早不宜迟,程昭当机立断:“天芒,你先去宋府给王掌事递消息,叫宋府的人出面寻找宋煜。” 天芒听命去了。 程昭则吩咐车夫带着惊蛰她们几个丫头回客栈,程昭则留在这里,她看了看墙头,小跑几步一跳攀上了墙头,然后进了小院子里。 这家小院子很有苏先生的风格,陈设简单到了极致,正中一张石桌,上面摆了棋盘。 程昭寻了个梯子出来,爬在墙头上观察外头的情况。 王掌事做事很细致,得了天芒暗中报信,便打着宋阑想见见宋煜的旗号去寻宋煜,得知他不在府里之后,又派了人出去寻,一路到了城南的小宅子外。 车夫已死,宋煜下落不明。 这消息一传回宋府便掀起了轩然大波,因为宋煜参加了科考,宋老爷考校过宋煜的才学,又看了他不少文章,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很可能考中的。 这可是光耀门楣的好事,宋煜偏偏在放榜的前几日失踪了,他们怎能不及,立刻便派人出去寻。 马车停在院门外,嫌疑最大的自然就是苏白和籍泾,奈何他们俩今日一直在郊外的半山亭参加诗会,大门紧闭着,宋府的人只能漫无目的地在全城搜寻。 因着宋煜失踪的事,苏先生和籍泾半路从诗会回来,开门之后见院中多了位如烟如雾的女子。 苏白知道本命蛊会令人容貌略略改变,所以很快认出了她,随后便有喜悦染上眼角眉梢:“程昭,你如今竟然这样好。” 程昭笑着答:“苏先生和籍泾也很好呀。” 苏白便感叹:“我们几个因缘际会,如今都在京城了。” 确实,从前在绵州时,哪里想得到,时间的浪潮会将他们一个个全部卷到这里来。 籍泾还是一副老实相:“我去泡茶。” 苏白则看着她露出的一小节细嫩如脆藕的手腕,如今上头光滑平整,仿佛从不曾存在过如毒蝎一般的黑痕:“蛊毒全都解了,你确实是有缘之人。” 程昭有些不好意思道:“只是,那块玉佩却是要不回来了。” 苏白一点儿都不介意,面上反而闪过一丝轻快:“无妨,那样的东西没了便没了。” 这时候,籍泾已经泡了茶过来:“你怎么是翻墙进来的,还吓了我们一跳呢。” 程昭便说起宋煜失踪的事情来,苏白思虑了片刻,道:“今日诗会邀请了不少今年的举子,自然也邀请了宋煜的,按理说,他应当知道我们不在家,怎么会随你而来?” 程昭也陷入沉思。 籍泾嘀咕道:“这事,会不会跟瑞国公府的二小姐有关系?” 瑞国公府的那位二小姐穆兰很中意宋煜,早早便放出话来,若是宋煜考中,她必要抢宋煜来做夫婿。 听口气便知道那位二小姐是个嚣张跋扈的性子。 这话若是由旁人说出来必定是被人笑话,可那位二小姐是当今太后的外甥女儿,她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也是因此,自科考之后,宋煜便很少出府,各类诗会文集全都不参与。 倒也没人说他清高,只道他在避祸。 籍泾也是撞见过穆兰纠缠宋煜的,说是强取豪夺也不为过,因此印象格外深刻些。 “这又怎么说?” 籍泾 面色发红:“我上次同宋兄在酒楼吃饭,后来小二送进来一壶酒,宋兄喝了几口,我那日头有些痛,便没喝,后来见宋兄愈发难受,我就问了一句,那竟然是,竟然是那种药后来穆小姐就带人进来了,直接要把我拖出去,我那时候也实在是没办法了,只得掀翻了桌子,又打翻了烛台,差点起了火,引来了人围观,这才趁机扶着宋兄把他送回去。” 程昭:“”这位穆小姐的手段跟先前意图绑架宋阑的那一位可算是平分秋色了。 苏白轻叹:“这便是如今的朝廷,权势大便可欺上瞒下欺男霸女,权势微末便只能任人宰割。” 程昭并不知道朝廷如何,她所见的,只有黄知州和王知州,黄黄知州自是不必说,公正严明,若说有破例的时候,那也是为着程府的事。 她心里仍是很敬重黄知州的。 籍泾叹道:“按说宋兄已经好多天没出府了,今天也不知是为着什么才出府,竟就遇上了这种事。” 程昭讷讷答:“今日是我请宋煜出来相见的,同他在宋府附近的酒楼说了几句话。” 这么说来,她跟这事脱不了关系。 几个人这样一分析,竟还真得出了一个小小的可能,说不定真是穆兰做的。 程昭面色发白:“我不知有这么一位穆兰姑娘,实在是对他不起。” 苏白安慰道:“这事怪不得你,即便没有你,还有旁人,怪就怪在,说完话后,宋煜为何不走,而是要跟着你。” 程昭倒是想到了一个可能。 宋煜想以娃娃亲为借口,让程昭帮他挡一挡穆兰,可这样一来,刚到京城的程昭便有了危险。 但这个可能很快被否决,因为宋煜不是这样的人。 第一百七十七章 巧得心甘情愿 喝过茶,程昭便告辞。 苏先生亲自送了送她,眸光里有挣扎之色一闪而过。 宋阑的状况很不好,若说普天之下有人能救他,大约只有程昭了。 两个都是自己的学生,苏先生同样格外重视,若是他开口求程昭帮忙救宋阑,或许会有用,但是同样,也会成为逼迫程昭的一道枷锁。 强人所难,是苏白最讨厌的事情。 程昭注意到了,很轻地笑了下,只装作什么都不知,声音爽朗清脆,似泉水叮咚:“苏先生,学生改日再来看你。” 说罢,她脚步轻快地离开。 最终,苏先生没有叫住程昭,也什么都没说。 京城的夜从来都是繁华热闹,程昭在一路灯火中回了客栈。 她心里盘算着要买个宅子,倒也不需要多大,最好是能许她安安静静休养。 再有就是本命蛊,她垂头看着掌心一颗红痣,忍不住轻轻摸了摸:“若是把你炼成万毒不侵之蛊,不知你会不会怪我。” 红痣之下的小虫子似有所觉,缓慢动了动。 程昭轻声哄着它:“左不过是我们一起吃点苦罢了,早就定下的事情,如今也该着手实施了。” 过去的一年里,她确实按照地图找到了螭族遗留部落,他们一开始并不接受程昭这个外人,后来看在玉佩的份上,分了她一间茅草屋居住,又给了她一只小小的白蛊,那是一只比指甲盖儿还要小的虫子,长得像没有壳的小蜗牛,通体软嫩白皙。 程昭学过些螭族文字,也听得懂他们说的话,他们要她自生自灭。 白蛊入体是一件很凶险的事,虫子虽小,但是威力却不小,若是没有熟知白蛊的长辈在一边看着,一个不小心掌握不好,很容易被它吞吃掉,变成一副空空如也的躯壳。 程昭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读那本书,用自己的鲜血养了它一个月,后来才尝试着把白蛊种在身体里。 她很小心,也谨慎,先是用银针封住了左手手腕的大部分经脉,这样白蛊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左手,即便它不受控制,程昭也可以立即将经脉紧紧封锁,最多废掉一只手而已。 做好这些,她才让白蛊从她的左手指尖进入,十指连心,那是一个异常疼痛的过程,她几乎要晕过去,咬着一截筷子忍了两个时辰,白蛊在她左手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掌心,不再乱爬。 这算是小小的成功。 之后的时间,她逐渐用这种方法,控制着白蛊转遍了全身,由此,白蛊入体才算是成功。 部落里不少人都等着看她死去,很奇异的是,她居然成功了,族长看着她掌心的粉红圆痣,大为惊异:“你是如何做到的?” 程昭苦笑:“运气而已,将死之人,自然得竭力去试。” 她自然不能把手里那本蛊书说出来,再加上那本书是苏先生用汉文翻译出来的的,他们不认识汉文,也就不多想什么,只当是她运气格外好些。 族长看她的目光仍有忌惮:“既然白蛊顺利入体,剩下的便是磨合了,且走且看吧。” 住了这么些天,程昭看得很明白,这里的人不会帮她,反而可能带来威胁,她便不再久留,而是主动告辞。 部落里的人蒙着她的眼送她出了深山密林,因为他们知道,磨合的过程亦是风险重重,白蛊会因为任何一点细小的原因失控。 养蛊这件事,好处多多,自然也伴随着巨大的风险,每年都有几位螭族后人因蛊反噬而死。 没有长辈庇佑,她活不长久。 从这里离开,程昭便打算直接回绵州,路上宿在客栈,磨合的过程确实无比痛苦,因白蛊要走遍四肢百骸,这时候不得有丝毫防备,这种情形换谁来都觉得可怕。 程昭只得放下银针,照着书上的话照做,她竭力不去抵抗,而是相信着,盲目地相信着这一只小小的虫子。 似乎是用对了法子,这一次,一开始仍是痛苦,后来渐入佳境,一点儿都不痛苦,四肢百骸都有一种舒适之感,微暖,柔软。 空闲的时候,程昭便盯着掌心嘀嘀咕咕,她声音好听,说话又格外温柔些,白蛊次次都舒坦地窝着,不曾失控过。 足足一年,她才跟白蛊融合得心意相通,将体内毒蛊尽数除去,这样,才算是拥有了一只完整的本命蛊,也正是因此,她的蛊虫染上了一丝浅淡黑色。 此后,一般的迷药对她毫无用处,哪怕是喝酒都很难喝醉。 待她回到客栈,几个丫环还没睡,眼巴巴地等着她回来,见了她便笑嘻嘻地:“小姐,刚刚王掌柜来过 了,说是给我们租了个宅子,让我们先住着。” 有自己的宅子住,总是比在客栈要自在很多。 程昭应声:“既然备了,那我们先住进去吧。” 程昭进了房间,惊蛰也跟进去,程昭愣了愣,想到惊蛰这几天一直跟自己睡一间房,如今她有事要办,便道:“惊蛰,你另去开一间房,我这两日有事要办,晚上不必过来伺候。” 惊蛰乖巧应声。 屋内灯火迷蒙,程昭从箱底拿出油纸包着的一本蛊书,若是这世上有为宋阑解毒的方法,那便只能是这本书上记载的,万毒不侵之蛊了。 她细细看着方法,这事已经不是第一次觉得巧,再看仍是觉得巧得像是刻意的安排,她的本命蛊生长时吞噬了极其霸道的毒蛊,算是打了个极扎实的底子,如今只要寻遍百种毒虫,再一一吞噬,便可炼成。 巧得像是,打瞌睡便有人来送枕头。 巧就巧在,她是个大夫,一年多以前认识得了重病的宋阑,甚至,有点喜欢上了他。 巧就巧在,她中了危及性命的毒蛊,非得炼制本命蛊不可。 巧就巧在,苏先生正好为她提供了地图和玉佩,她又运气极好地养成了本命蛊。 巧就巧在,本命蛊吞噬了毒蛊,打了个再好不过的底子,换句话来说,她的身体即便是放在螭族部落里,也是万里挑一地适合炼制万毒不侵之蛊。 如此算来,大约得花上一年时间,待她炼成,宋阑到时候大约正是病重。 她不愿见宋阑有事,所以心甘情愿。 第一百七十八章 程昭是个小霸王 隔天,几个丫环便雇了车要从客栈搬到宅子去。 宅子坐落在城南,格外僻静,宅子分两进,后院里有一株大榕树,遮天蔽日,挡去了大半阳光,阴凉舒适。 程昭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安静住下来,给每个丫头分了间房,也给天芒留了一间。 天芒依旧藏在房顶上,暗中保护着,他注意到,隔壁那户人家竟然是 下午的时候,隔壁陆陆续续掉了东西过来,先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后又是一只制作精巧的木鸽子,再是一张轻飘飘的纸。 惊蛰把这些东西一一呈上来,道:“隔壁这家人也真奇怪,丢了东西也不过来找,难道是等着我们过去送吗?” 程昭漫不经心道:“那你便去送一趟吧。” 惊蛰看了看纸上的字,夸道:“这一手字倒是写得极好,” 程昭便也多看了一眼,肆意洒脱,颇有一种大漠飞鹰的自由之感。 虽然同在绵州时有些差别,但程昭依稀认出,那是宋阑的字迹,她出了房间,抬眸看向院墙的另一端,难不成,住在隔壁的,是宋阑? 他那个性子,倒是极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程昭便差惊蛰取了梯子来,沿着院墙爬上去,正好看到在树上小憩的宋阑。 他今日难得没装病,一身素色衣衫,懒懒散散地靠在大树的枝干上,修长的眉目放松着,正看着正上方,似是看天,又似是在看树顶那个鸟窝。 程昭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他极分明的下颌线,连接着修长的脖颈,突出的喉结分外显眼,他似乎从头到脚,从上到下,没有一处不好看,没有一处不完美。 天际蔚蓝一片,层云漫卷,她晃晃手里的风筝和纸,嫣然一笑:“这东西,可是公子掉的?” 宋阑转头看她,面前的少女裙摆翩跹,两只脚无意识地轻晃,一双珠玉般的绣鞋显得利落雅致,最吸引人的当属她的笑,本就是倾城颜色,一笑便让悠长夏日都清爽起来。 “我道这东西去哪儿了,原来是被小姐拾了去。”说罢,他面上亦有了个淡笑。 忽而,他失去了平衡,愣愣从树上坠落,程昭很为他捏了把汗:“小心!” 那人身手极好,哪里需要她提醒,下一刻,他借力踩了一脚粗壮的树身,改了方向直奔墙头上的程昭而来,脚步清浅,正落在她身侧。 白玉锦靴上绣满了暗色花纹,他就落在程昭身侧立得笔直,随后又向下略坠,跟她并排而坐,腰间折扇上挂的一串流苏坠子晃个不停,恰似程昭的一颗心。 她眨了下眼,仍觉得刚刚的片刻仿若一场幻境。 惊蛰在墙下守着,忽然见小姐身边多了个人,喊道:“你是谁!离我们家小姐远些!” 宋阑略拧眉,他并不希望除程昭以外的人知道他的境况,程昭亦明了,便吩咐惊蛰:“惊蛰,你去屋里帮我备些糕点,今日只当什么都不曾见过。” 所幸惊蛰听话,乖乖地去了。 宋阑便一把揽着她的腰将人带到了隔壁院里的树上,这是惊蛰她们看不到的位置。 绿树荫浓,有微风经过,席卷来一阵夏日的清新,她的衣摆轻晃,眼睫也轻轻摇曳着,宋阑看她看得很大胆,又直白,像是要透过眼神看透她一颗赤诚的心。 程昭自认性子还算坦荡,不知怎的,被他这样灼热的目光看着,忍不住面色发红:“你在看什么?” 宋阑眼角眉梢皆放松,语气却拉得悠长散漫:“我只是在想,分明一年多未见,你居然会说喜”欢我。 程昭连忙拦住他的话,耳朵红得快要滴血:“我不曾说什么,你别多想了。” 她向来是坦坦荡荡的,何时这样羞涩过,看见这样的她,宋阑便觉得格外新鲜:“既然贪图我,为何不早点来找我?” “我没有贪图你。” “可我生得好看,武功又好,而且你喜欢我,这不是贪图是什么?” 程昭觉得他有点儿不要脸,不过她敢承认:“好吧,算是我贪图你。” 成功听到了想听的话,宋阑嘴角微勾,面色亦无比柔和。 程昭却没他那般高兴,因为两人之间一直都是她在说,而宋阑却很少说。 她继续道:“但你是个胆小鬼啊,在绵州时什么都不敢说,后来回了京城又小气到连封信都不敢写,宋阑,你可知道,若我再笨一点,若我没那么勇敢,可能,如今我就不会在这里了。” 相比之下,宋阑是不如程昭勇敢的。 这也是思想的不同,程昭由师父教养长大 ,知道感情应当是顺从本心的,想要什么就大胆去追求。 她不介意跟宋煜的娃娃亲,她只在意自己喜欢谁。 而宋阑则不能不顾宋煜的想法,在偌大宋府,唯有宋煜对他极好,将他当成兄长,包容他的一切脾气。 宋阑没法反驳,他歉意道:“是我对不起你。” “不必抱歉,”程昭垂头道,“你对我很好的,把添江楼给了我,把王掌柜和暗卫给了我,还送了我一百朵焰火,宋阑,若不是这些,我差点儿都以为,你不喜欢我。” 这些事情本来隐秘,是在船上的时候,大家喝多了,程昭从王掌事嘴里问出来的。 船上都是自己人,程昭亦融入其中,酒意入喉,王掌事便忍不住帮宋阑可惜:“主子这个人就是嘴硬心软,分明对小姐是最好不过,偏偏什么都不说,特意差人从京城运了焰火过来,功劳都差点算在了三公子身上” 程昭从王掌事的只言片语中挖掘了更多关于宋阑的琐碎小事,比如他曾送来很多药材,比如他曾差人去黄知州那边敲打过,再比如,他曾在某一夜,回来过。 宋阑声线有些沉,带着轻轻的叹息:“程昭,我不知如何喜欢一个人,而且这个人还跟我三弟定了亲,我瞻前顾后,是因为这副身子,没几年光阴的我,凭什么喜欢你呢。” 她很霸道:“凭我喜欢你,你就得喜欢我,宋阑,往日里你不讲道理,以后我不讲道理,若是接受了我的喜欢,一辈子都不能变的。” 第一百七十九章 我也很喜欢你 !g一 算起来,这已经是她第二次主动了。 无论是在过去还是现在,她从来都赤诚灼热,他就是再凉薄,也不能拒绝她了。 她的眼睛很亮,里面承载着万千星光,宋阑忍不住抬手去摸了摸,道:“嗯,我也很喜欢你的,甜甜。” 他话音缱绻,不同于以往的散漫,反而有几分郑重。 叫乳名也太过亲昵了,程昭耳根子一红:“谁让你这么叫了” 宋阑便道:“那我叫你什么呢,同旁人一样,叫你阿昭吗?” 他于自己而言是不同的,称谓自然也该不同些,程昭想了下,也没什么好的想法,只得妥协道:“那好吧,不过,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可以这么叫。” “那甜甜,”他薄而淡的唇微微张合,小心地询问着她的意见,“你想嫁我吗?” 程昭如今十五了,算是刚及笄,这个年纪定亲倒是很正常,但她还不想太快,便道:“喜欢和成亲是两码事,我们还要经历一些磨合,确认合适了才能成亲,你明白吗?” 宋阑从话里听出了另一层意思,那便是磨合得不好,觉得不合适,大约就要分开。 这种可能他不想听到,也就不多问,只道:“明白,而且,我尊重你的想法。” 既然程昭勇敢地朝他走了过来,那他,自然也不能退缩。 只是,他只有一年的欢愉了,便趁着这残存的一年,竭力照顾好她,至于婚嫁,还是再斟酌斟酌,他不想让程昭做小寡妇,他想让她做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 程昭冲他伸出手:“那我们击掌,算是达成共识。” 宋阑顺着她,伸出手击掌,后又凑在她耳边道:“那我,现在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吗?” 程昭:“什么意思?” 宋阑低头,吻在她唇角,一触及离。 所以,他是要还上次的那个亲吻,真是个记仇的人! 男子的吻和女子的吻是不一样的,上一次她主动亲吻是带着忐忑,这一次宋阑主动,便有一种铺天盖地的安心之感,带着撩人的灼热,像是从唇角点了火,逐渐蔓延至全身。 原先只是耳根子红,这下子她脸红心跳,脑子也不怎么好使了,只知道怔怔地看着他。 这幅愣怔的神情愈发衬得人秀美可爱,宋阑抬手抚上她的面颊:“其实,很早就想这样做了,只是,一直都不怎么敢,总觉得轻薄了你,如今,有点儿忍不住。” 他的指尖灼热,是中毒的缘故,程昭握住他的手,忍了忍才习惯,道:“可我那是形势所迫,你这是而且,我们” 这话一出口,她便觉察到宋阑的眸光愈发幽深,看她的时候又多了几分侵占性:“那你给我些迷药,我来故技重施?” 她咬了下唇角,扯开话题:“还没问,宋煜可有下落了?” 宋阑反握住她的手,略略用了力,答道:“我派了些暗卫出去寻,不过,京城太大了,大海捞针,从来都需要时间。” 程昭想到了籍泾说的那位穆小姐,不过宋阑肯定也有考虑过这一点,她便没再提醒,只道:“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不然惊蛰要担心的。” 宋阑:“那好吧。” 之后,宋阑在墙边架了座梯子,方便程昭自己爬墙过来看望他。 因他如今是打着在外面养病的旗号,往日里偶尔有宋府的丫环来来往往,大多是送补品,程昭大多数时候得躲着这些人,白日里便很少去探望他,反倒是晚上去得多一点。 夜色沉沉,程昭照旧翻过墙头,熟门熟路到他房间。 灯光华照,熏香浓浓,宋阑着一身灰蓝色寝衣,手里把玩着一柄小小的匕首,那匕首上缀了颗硕大的红宝石,通体带了凛冽锋芒,转动间有寒光闪烁。 程昭轻咳一声,晃晃手里的栗子糕:“我来瞧瞧公子,公子可要吃栗子糕?” 宋阑收了匕首,放在枕边,道:“吃啊,不知你是不是舍得?” 程昭便走近些,在他床边坐下:“那你多吃点。” 宋阑没动,他佯装虚弱:“我病了,程大小姐能不能喂我?” 程昭摇头:“要说喂,也该是你喂我啊。” 宋阑无法,牙齿咬了糕点边沿,然后缓缓靠近她,是打算用这种嘴对嘴的方法,喂她吃栗子糕。 程昭见状想躲,奈何被他揽着肩,又听见他用气音道:“故技重施。” 程昭一直以为“故技重施”那件事过去了,谁知他记仇得很,非得还回 来不可,还是用这样幼稚的方法。 她装模作样小小地咬了一口,道:“宋阑,你收敛一点,不然,我就不理你了。” 虽然嘴上威胁着,可她嘴上还是吃了,宋阑心里满足,也很听她的话,立刻收敛起来,眯眼笑道:“很甜。” “?很甜?”程昭疑惑道,“我特意叮嘱了惊蛰少加些糖的,因你正在病中,不宜吃得太甜腻。” 宋阑不语,只一个劲儿笑,他极少笑得这样肆意,胸膛都在抖。 程昭不信邪,又拿了一块栗子糕尝了尝,分明是微甜的,恰到好处的软糯,她抬眸看着宋阑,有点可怜他:“你是不是太久没吃甜的了,还是往日里喝的那些药太苦了?” 宋阑点她的眉心,语气宠溺:“真是笨得很。” 程昭眨了眨眼,仍是不明白。 “最甜的甜甜就在我身边啊。”他的嗓音软到了极致,像是一汪被人搅动的水。 程昭被他这句话哄得略高兴但是又忍不住嘀咕道:“真肉麻。” 吃完栗子糕,程昭便打算走了,她道:“明日便放榜了,我约了书意跟苏先生他们一起去看,你可有什么想吃的?我回来给你带。” 宋阑道:“我想吃添江楼的肘子了。” 添江楼如今还开着,是程昭的坚持,或许她心底深处是期待着,宋阑有一天会回绵州。 不过,倒是她听到宋阑重病的消息按捺不住先来了京城。 程昭:“这个有点儿难,换个别的成不成?” 宋阑便道:“那就一碗面吧,甜甜,我想让你煮给我吃,行不行?” !一ver 第一百八十章 宋煜的下落 “行。”程昭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隔天,程昭一大早便约着黄书意跟苏先生和籍泾出门去看榜。 一条街人头攒动,他们好不容易走到了榜前,在上面细细搜寻,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宋煜的名字,他是头名。 毕竟宋煜苦读数年,即便是去绵州一年多也不曾荒废,在京城时他是太学头名,在白竹书院时他是书院头名,如今科考,家世加上才学,他属头名倒也当之无愧。 接着,又找到了籍泾的名字,第一十八名。 一十八名,已经很不容易。 苏先生面带喜色:“籍泾,你做得很好。” 籍泾感激道:“还要多谢老师栽培。” 远远地,街上传来喧闹,程昭看见了一辆马车,马车华贵,通体宽敞,在这条街上举步维艰。 接着,便有十几个护卫模样的人驱赶路人帮那辆马车开道:“让开,还不快让开点。” 籍泾脸色变了变:“那个车驾,似乎是穆小姐的。” 黄书意在京城也偶尔听过穆小姐的事,她把程昭往边上拉了拉:“阿昭,这位穆小姐可是万万惹不得,你最好别同她碰上。” 马车一路开道,停在榜前,有丫环下车看榜,惊呼道:“咱们家姑爷是头名呢!” 穆兰激动地掀起车帘:“当真?” 透过车帘,程昭看到了坐在车内的宋煜,他的手藏在身后,大约是被人捆住了,嘴里也塞了布条,什么都说不出。 显然,黄书意也看见了,她下意识捏紧了手心:“怎么可能,宋煜不是失踪了吗?怎么会跟穆兰小姐在一起?” 程昭低声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不是失踪,是穆小姐劫走的?” 黄书意显然难以理解:“天子脚下,怎可做这样的事?她就一点儿都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吗?” 程昭看了眼周围,喊道:“哎呀,我身边的丫环不见了,天芒,天芒!” 隐在人群中暗暗保护她的天芒很快到她身侧:“怎么了小姐?” “宋煜在穆小姐的马车里面,你跟上去,看清楚她们把宋煜藏在哪里,然后给宋阑报个信儿。” 天芒亦吃惊,三公子竟然真的被穆小姐劫走了,宋府一直没有证据不敢贸贸然找上门,如今亲眼看到了,必不能再错过这个机会。 穆兰看过榜,面上满是喜色:“宋煜,你果然是头名,这下父亲一定会同意我们的亲事。” 宋煜嘴里塞着布条说不出话,只冷着脸没看她。 察觉到他的冷淡,穆兰也不难过,只笑道:“这世上凡是我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宋煜,你不会还惦记着那个商贾之女吧?” 宋煜终于有了反应,是愤怒,他瞪着穆兰,眼底有鄙夷也有恨意。 马车调头出了街巷,直接回了瑞国公府。 穆兰身边的丫环绿蘅见改了道,怪道:“小姐,我们不回庄子上了吗?” 穆兰自信满满:“先前是没放榜,如今放了榜,我宋煜哥哥是头名,父亲哪里还会反对,今夜我便和宋煜哥哥共度良辰。” 绿蘅怔怔点头,嘀咕道:“小姐,这是不是对名声不太好?” 她毫不在意:“名声算什么,得到才最重要。” 直到马车停在瑞国公府门外,穆兰才扯出他嘴里的布条。 宋煜向来温文尔雅,如今也忍不住道:“穆小姐真以为得到是那样容易的事?我是今次科考的头名,亦是侍郎府的少爷,若我被穆小姐活活逼死,你当真觉得今上会放过穆家?我的至交好友荣小王爷会放过穆家?” 穆兰不屑道:“死哪里是那样容易的事,今上不会动我瑞国公府,至于荣小王爷,只是个戴面具的丑鬼罢了,几乎不露面,自然也不会为你得罪瑞国公府,宋煜,你乖一点,我们两家结秦晋之好,不然,闹得难看,对谁都没好处。” 穆兰被他几句话气得没了心情,再次堵了他的嘴,差马夫将人送到自己院里去。 籍泾本来想着,若是考中,便请他们吃饭喝酒,如今碰到宋煜的事,大家都没了心思,索性各自分开。 黄书意握着程昭的手,嘀咕道:“若不是亲眼所见,我还真想不到,那位穆小姐如此无法无天。” “是啊,我是没想到,宋煜和宋阑两兄弟都碰上了这样的女子。” 黄书意奇道:“宋阑也碰到过?什么时候?” 程昭便道:“那年冬日他的生辰,突然出现了一批刺客,听说就是恋慕宋阑的女子做的,似乎是打算活捉他囚禁起来。 ” 黄书意笑道:“什么呀,哪里有人会那样大胆,还派人去绵州抓人,哪怕是公主都不敢这样做的。” 程昭奇道:“可穆兰小姐就这样做了啊。” “因为这是京城,京城之内,比的就是权势地位,做了可以说没做。但是,把一个京城之外的人掳回来,又说没做,这事没人相信,更没法遮掩。” 程昭咬了下唇,所以那时候,她的直觉应该是对的,那些人是冲着宋阑来的,目的是要他的命。 如今宋阑装作病重,焉知不是为了避祸。 难怪一年过去,他越发纤瘦,难怪一年过去,他忧思深重。 想通了这些,她忽而觉得宋阑有点可怜,她跟黄书意告辞,小跑着回了家。 做吃食对她来说是小菜一碟,程昭做了馄饨,又做了面,满满两碗,小心翼翼地翻墙送到了隔壁。 白日里她几乎不过来的,忽然见了她,宋阑尚且担忧:“是不是担心三弟的安危?天芒来报过信儿了,我已经差王掌事亲自带人去救了,应当很快就能救出来。” “作为同窗,自然是担心宋煜的,”程昭端出馄饨和面,“但是如今,我更担心你,今日有没有好好吃饭?” 昨夜刚答应的,今日她就做了,还做得这样好,宋阑有点高兴,刚刚生出的淡淡醋意也消失不见:“有吃饭的,只是,觉得饭菜很一般,吃得很无趣。” 程昭把勺子擦干净递给他:“那你试试我做的,若是喜欢,以后常做给你吃。” 宋阑这才注意到,她手心有一颗小小的痣,红得发黑,他握住她的手腕看了几眼:“怎么忽然长了颗手心痣?” 第一百八十一章 听甜大夫的话 程昭笑着应答:“我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有的,不过手心痣代表运势强劲,做官会升官,经商会发财,总而言之,顺心如意,无烦无忧。” 宋阑嗯了一声,又抬手在她掌心痣的地方摸了摸,那是一个小小的凸起,带着温度。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从中感受到了一丝奇异。 程昭咯咯笑着:“宋阑,好痒,你怎么连我的手都要摸半天!” 说罢,她耸耸鼻子收回手,催促着他:“快尝尝我的手艺,书意他们都说很好吃的。” 宋阑被她哄过去,果然认真地吃面,汤鲜味美,面弹滑筋道,他眼底渐渐有惊艳之色浮现:“做得很好吃。” 程昭用手撑着脸,低低地笑:“你喜欢就好。” 他很认真地吃了一整碗面和一整碗馄饨,程昭都怕他撑着,他笑吟吟地:“你做的,就是这世上最好吃的东西,一点儿都不能浪费。” 往日他总是冷言多些,甜言则少之又少。 短短几天,他说的甜言蜜语仿佛比以往多了几倍。 宋阑吃饱了,便在屋里走动,他脚步极缓,程昭便自己倒了茶来喝,茶水有些冷了,微涩,她喝得喉头滞涩:“宋阑,一直都忘了问,你这一年过得可好?” 宋阑开了窗,窗外的风圈进几片花瓣,他道:“自然是很好的,只是没想到你会来,如今便觉得,是最好的时候了。” 见了风,呼吸都顺畅几分,他忍不住咳了咳。 程昭上前几步拍着他的背,这一拍便察觉到不对,因他穿着极单薄的灰蓝寝衣,背上的伤痕摸起来格外明显,密密麻麻,像是交织的线。 他又受伤了,受的伤比以往加起来还要多,都成了粗粝的疤痕。 程昭问起他的情况:“如今还在泡冰水澡吗?” 宋阑犹豫了下:“嗯,比以往更久了些。” 毒让他灼热,他便拿冰水来压制着,冰火相接,久而久之,他的身体一日日在垮掉,程昭想着能做一点是一点:“等下再把你最近用的方子给我看看,我瞧瞧有没有需要改良的地方。” “也好。” 程昭便道:“我帮你推拿一下吧。” 他轻笑着:“这次我又没落水,不用劳烦你推拿。” 程昭坚持道:“要不要推拿不是你说了算,是甜大夫说了算。” 甜大夫,紫竹在添江楼捉奸那次,他似乎就这么叫过,当时,他就喜欢她,故而心里装着小小的私心,或许他对她有独一无二的称谓,两人的关系便能近些。 宋阑对甜大夫很轻易地妥协:“好,你说了算。”他的声线偏暖,总带着温柔宠溺。 或许还掺杂着似有若无的不安,程昭没有察觉。 不过他刚吃完,不适合推拿,程昭便先回了隔壁,约定睡前翻墙过来帮他推拿,这样推拿之后他便可以安睡。 回府之后,药铺那边也刚好送了毒液过来,是从毒蛇体内刚取出的,存在竹筒里,带着温度,她把毒液倒在碗里,用筷子蘸了一点,缓缓送入脚踝处刚切出的创口。 万毒不侵哪有那般容易,是一次又一次地拿命来试,程昭谨慎,每次的用量都很少,又备了解毒的汤药,若是本命蛊能将其分解吞噬,从而有了抗毒性,自然是最好,若是不行,她便只能用汤药解毒,一遍又一遍地再次尝试。 这时候,她便无比庆幸自己是个大夫了。 大夫总有很多自保的手段,比寻常人炼蛊要安全很多,不过危险依旧是随时存在的。 这条蛇是小蛇,毒性不算强,用量又很少,本命蛊很快吸收掉,程昭摸着掌心红痣,心里嘀咕道:若是这样慢,一年的时间,能够她炼成吗? 傍晚时分,王掌事带了宋煜回来,他没受什么伤,只有手腕处被绸布捆着留下了淡淡的红痕,只消一两天便完全看不出痕迹。 被绑走几天,他心情难免郁郁,不愿回宋家,坚持要跟着王掌事来二哥这里。 宋阑见他满脸灰败,关切道:“这几日可有受苦?” 宋煜摇了摇头:“不曾受苦,今日救得还算及时,那穆家小姐没来得及拿我怎么样,若是再晚些”他苦笑,“大约我就真的羞愤自尽了吧?” 见他失魂落魄,宋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叮嘱道:“以后我会派几个暗卫跟着你,这一次,别再任性地把暗卫赶走了。” 宋煜无声点头。 他赶走暗卫是因为偶然听见他们议论程昭,他们说程昭任性,又说程昭狠毒。 那几个暗卫是侍郎府培养的护 卫,在绵州时一直跟在宋煜左右,还曾借给程昭几天,便是在山匪那里帮程昭下毒的那几个。 他们从来都看不起程昭商贾之女的身份,对她的尊重更是时有时无,这一次见程昭上门,心里的鄙夷更多些,便忍不住发了牢骚。 宋煜自然生气,立刻把他们遣走了,正是在这个空当儿,出府后才会被穆兰掳走。 宋阑安排道:“我派王掌事回府报信,你在这里休息一晚,明日一早便回府去,阿煜,你是科考头名,还要准备殿试,记得上些心。” 程昭趴在墙头,亲眼看着兄长教导弟弟,总还是有些新鲜,因她自小便没有兄弟姐妹,对这种长兄长姐的威严便有些向往。 不过她这个性子,对弟妹大约是凶不起来的,只会宠得没边儿。 宋阑早早便发现了窝在墙头的程昭,匆忙叮嘱了两句,打发宋煜去隔壁院子睡。 月色明皎,夏日的夜晚温热舒的,藤萝的幽香顺着夜风扑在面颊,程昭眼睁睁见着那人卷着一身藤萝香而来,停在她面前,道:“怎么在这里偷看?” 月华落在他身上,淬了一层淡淡的银光,面前的人不是谪仙,又胜似谪仙。 从第一面开始,程昭就觉得他好看,后来磕磕绊绊过了一年,又分开了一年,按理说,他们之间该有生疏的,可那分开的一年像是不曾存在过。 时间像是从前年的十一月十五快进到了重逢的今夏。 她眯眼笑着:“因为,约好了要推拿啊,我怎么可能会失约?” 宋阑虽然不知她在笑什么,心情却无端地陪着她一起松快起来:“那你是自己下去还是我带你下去?”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不太安心 程昭想了想:“那还是你带我下去吧,甜大夫的推拿也不是白享受的,是不是?” 宋阑揽着她的腰线,将人带了下来,稳稳落地。 程昭则眼都不眨地看着他,无论是看多少遍,程昭依旧觉得他好看。 两人并肩进了屋子,宋阑听见院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他下意识朝院门外望了一眼,这种动静暗卫肯定能第一时间发现,他们没有动是因为,那人是宋煜。 宋阑眼底的笑淡了两分,罢了,他知道便知道。 总之,如今的宋阑,不会再退让半步,不然,岂不是太对不起程昭。 等到亲眼看着他们俩进了房间,宋煜才无力地垂下手,怪不得二哥忽然要搬出来养病,原来是,为了跟程昭在一起。 可宋煜想不通,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变得这般亲密的,程昭分明才来了京城几天,跟他见面也唯有两次而已。 屋内,宋阑已经脱去了外衫,程昭跪在床上,看清了他的后背,如白日里猜想的一样,密密麻麻,新伤覆着旧伤,创口深深,像是起伏的沟壑。 她慢慢抚摸着,心一点一点开始发疼,他分明是平平安安回来养病的,又不是去边关打仗,何以有这样多的伤痕。 她的手指很软,带着灼热的温度,一点一点拂过他的伤疤,像是一场温柔的酷刑,他拒绝推拿就是怕这一点,他的伤疤太丑,他怕程昭嫌弃。 可是没想到,伤疤会惹得她哭。 她带了哭腔:“宋阑,能不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弄的?你不是宋府二公子吗,只需要躺在府里安心养病,怎么会伤成这样?” 印象中,她从来都是机灵又顽强的,哪里有这样软弱的时候。 宋阑温声哄着:“这只是个意外,你看,我不是没什么大事吗?体内的毒也渐渐控制住了。” 这话倒是不假,程昭摸得出脉,他的毒渐渐控制住了,大约是用了珍贵的雪莲,可雪莲是这世间少之又少的宝物,够他用多久。 虽然心知肚明,可程昭不愿泄他的气,应和着道:“是啊,你以后得对自己更好一些,宋阑,我已经在准备解毒之法了,明年的今天,我一定会为你治疗。” 这句话,她已经说了好几遍。 宋阑就是不信,也生出几分相信来:“甜大夫厉害,那我就等着了,若是治好了,我就以身相许,行不行?” 以身相许?算是很直白的话了。 程昭轻轻锤他:“好了,不许贫嘴了,我要开始推拿了。” 说罢,她慢慢帮他推拿起来,有本命蛊在,她的力气增长不少,推拿起来也更加得心应手。 宋阑由衷感叹,程昭是很能干的,她做饭也很好吃,推拿也很厉害,是这世上少有的好大夫,若是她在身边,会将自己照顾得井井有条。 更重要的是,只要她在,他就高兴。 长久以来寒冷交替而紧绷的肌肉渐渐被她揉开,全身似乎都舒适起来,背上不知涂了什么东西,凉嗖嗖的,很好的驱散了他的热意。 他问:“你用了什么?” “用了点薄荷油,你不是常常觉得热吗?我特意做的,用来帮你推拿再合适不过。平日里若是热,可以涂一些薄荷露,也是我做的。”她邀功似的,讨好的语气像个小姑娘。 宋阑便抿着唇笑,笑意里终归掺了苦涩。 她对自己太好了,可就是太好了,宋阑心里总有几分虚,怕这些像是假的,怕她是在哄骗自己。 一年未见,她可以勇敢,她可以喜欢,但是中间没有丝毫的过渡时间,这一切便假得像是一场梦,宋阑很怕这是一场梦。 不曾吃过甜的人可以一直吃苦,但是吃过甜,就再也吃不了苦了。 带着这种不太安心的幸福感,宋阑渐渐睡过去,程昭推拿了半个时辰,见他睡着了,知道大约是没法清洗了,便用干净的布条包裹住,待过了一炷香时间,又用湿帕子帮他擦干背,盖好被子。 做完这些,她腰酸背痛,伏在床边看着他,眼睛有点湿漉漉的:“宋阑,从前在绵州是你待我好,今后,我待你百倍千倍地好,行不行?” 他睡着了,自然没有应答。 她又道:“你要再坚持坚持,至少,等到我可以救你那天啊。” 做完这些,程昭才轻手轻脚离开,院内守着的王掌事目送她翻墙回了隔壁,他离得远,偶尔能听清一两句话,推拿,薄荷油,在照顾宋阑这方面,她总是细致周到。 隔天一早,宋阑醒来时天已经大亮。 他抬眸看了眼明 亮的天光,觉得有些久违,自从病后,他已有很多个夜晚睡不好,可今天不一样,他不但一觉睡到大天亮,还觉得身子轻快。 “王掌事。” “哎。”王掌事听见呼唤赶忙进来,“主子有什么吩咐。” “去备早饭。” “啊?”王掌事愣了片刻,随即大喜,“好好好,主子吃什么都有,我立刻着人去准备!” 早饭是馄饨,厨娘包的,宋阑吃着,总觉得差了点意思,他兴致缺缺地吃了一半便放下碗筷:“宋煜已经回去了吗?” “嗯,一大早走的,说是回去陪老爷夫人吃饭。” 宋阑看了眼王掌事,吩咐道:“半月后,为宋阑办一场丧事,到时候,你们全都得改头换面,记住,这事务必做得妥帖。” 王掌事应声道是。 他从匣子里摸出一副银质面具,缓缓戴上:“都这么久了,荣小王爷也该露个面了。” 夏日风光正好,宋府亦是一派喜气洋洋,宋夫人最高兴,因宋煜考中了头名,这是宋府的荣耀,之后还有跟瑞国公府的亲事,她心里满意得很,恨不得立刻定下,赶紧摆脱了程昭。 宋煜却一点儿都不高兴,吃饭都没个笑脸。 宋夫人问起他这几日去哪儿了,宋煜只道:“其实是那日跟荣小王爷去郊外的庄子上游玩了几天,他那人最是肆意,喝酒喝多了便忘了事,我当他来府里知会过了,也就没多想。” 这自然是遮掩的说辞,到时候宋阑会帮他圆谎保全名声。 第一百八十三章 见闻楼 程昭正在准备吃食的时候,王掌事已经过来通知她:“小姐,今日主子有事,大约天黑才会回来,您今日且好好休息。” 程昭点了下头,忍不住关切道:“他身边可有足够的暗卫护着?他体内的毒越发重了,千万不能再受伤。” “有墨泉和郑炉郑鼎贴身护着,不会有事。” 程昭稍稍放心,他们三个人,论武艺实在是挑不出毛病,大约能护好宋阑吧。 程昭最近几天在琢磨着相看铺子,拿着久安的地图看了好半天,也没想定个主意。 因她要开的,是一间很不一般的铺子,选址便显得尤为重要,这事自然还是王掌事更了解些。 程昭便趁机问了他几句。 王掌事细细询问了她开店的目标顾客以及需求,立刻便有了想法:“若是女子药铺,这地方最好定在朱雀大街上,那里来往的女眷最多。” 这地方程昭也知道一点,紧邻朱雀南门,算得上是京城里最繁华的一条街道,自然,价钱也是同它的位置一样不凡。 不过,程府不缺银子。 “恰好今日无事,我且去朱雀街上逛一逛,看看有没有对外租赁的铺子吧。” 王掌事正好也无事,便陪着她一起去,路上又说了不少话,程昭大多是在问宋阑的病情,不过王掌事跟她同时来京城的,知道的也并不比她多。 程昭便跳过这个话题不谈,旁敲侧击着询问京城里有没有打听消息的地方。 王掌事在京城多年,也多少知道一些:“小姐若是打听消息,可以去见闻楼,不过见闻楼能力有限,若是见闻楼查不到,小姐可以吩咐我。” 程昭笑了一下:“还是不麻烦你了,宋阑的病本就不好,他若是知道了难免要操心。” 王掌事陪着她在朱雀街逛了一圈儿,朱雀街上并没有向外租的铺子,因这条街生意好,铺子也格外抢手,程昭若是想租便得差人注意着,等有人转让她再买入。 “小姐放心,我有个相识的人,专做铺子租赁买卖的中间人,他那里消息最灵通,我叫他留意着,一旦有可心的铺子,必定为您留着。” 程昭愣愣地望着朱雀门,心里思量,若是桂妃娘娘出宫,有没有可能走这道门呢。 见她久久不答,王掌事又说了一遍。 程昭这才回神,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嗯,那是自然,有劳王掌事了。” 这之后,程昭又托王掌事带自己去了趟见闻楼。 见闻楼的生意做得广,对每个人的隐私也保护得极好,进见闻楼须得戴幕篱遮掩面容,随后便有人将其领进房里,将所求之事写在纸上由侍者送出去,随后在房内等候。 若这桩生意可接,便会有人进来详谈,若是不可接,便会有人送来一壶滚水。 程昭将所求之事写了上去,她戴了面纱,又戴了幕篱,双重保护,确认身份万无一失,这才静静坐在房内等候。 她足足等了一炷香时间,等得几乎快要没了耐性,这时候房门才被推开,来人亦遮掩了面容,道:“客人所问之事,我现在便能告知你,但是想要见到他,却必得由我们见闻楼从中牵线,只是这价格” 谈价格,那便是能办,程昭问道:“你开个价。” “一百两,七日后,客人凭信物来此,自然有人带您去见他。” 程昭很爽快,给了他一小锭金子,顺利从他手里换得了一个木牌。 从见闻楼出来,惊蛰和王掌事已经在马车上等,程昭的面色很沉静,看不出悲喜。 王掌事也不多问,护着她回了宅子。 晚间的时候,宋阑回来了,程昭过去看他,她提着炖了两个时辰的鸡汤,面上带笑。 宋阑给她带了一根如意玉簪,是整块青玉雕刻而成,玲珑剔透,映着荧荧火光,美得雅致:“偶然看见的,觉得很衬你。” 程昭伸手要去接。 宋阑有点紧张:“我给你戴上,行不行?” 程昭愣了下,点头:“当然可以啊。”她没多想,只觉得大约跟晨起梳妆时候,惊蛰给自己戴差不多。 可是他真正上了手,程昭便察觉到不对劲。 铺天盖地的气息环绕着她,那是属于宋阑的,清苦味混杂着薄荷油残余的气味,自然,最重要的是他独有的清新甘冽,像是雪山之上,有什么在渐渐融化。 莫名地,她的心跳得很快。 宋阑显然是做这事不太熟练,选了两个位置,戴得很松,几乎要滑落下去,幸好他及时接住,再次笨拙地尝试着。 程昭便抬手去寻他的手:“我教你。” 程昭捏着玉簪,宋阑的手则包裹着她的手,宋阑的身体时时都是灼热的,连指尖也不例外,像个小火苗,程昭的指尖则显得冰冷,冷热相接,程昭指尖一顿。 “怎么了?” 两人罕见有这样的触碰,一时间都出了汗,程昭指了指发髻的一端:“戴在这里会稳当些。” 于是,在程昭的帮助下,宋阑重新试了下。 这一次,青玉如意簪终于稳稳地戴在头上,她的发柔顺而浓黑,像是上好的锦缎,配着青玉有种难以言说的韵味,像是云雾,又似远山,他忍不住摸着她的发感叹:“真好看。” 程昭应声:“是你的眼光好,来,喝汤了。”她的尾音总是略略上挑,带着轻快。 宋阑缓缓坐下来,面上有疲惫之色,鸡汤很香甜,他喝了几口便有些喝不下,心里装着朝堂的事,更装着程昭的事。 王掌事说,她有事要办,第一想到的却是见闻楼,而不是找自己帮忙。 她似乎,并不信任他,也不想麻烦他。 程昭,真的喜欢他吗? 宋阑已经不止一次地想过这个问题,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因为一想到她不喜欢他这个选项,脑子就开始发疼,疼得什么都做不了,像个废人。 程昭也盛了碗鸡汤在他身边喝着,笑嘻嘻道:“喝完我帮你推拿一下,早点睡,把身子养好些。” 推拿的过程,宋阑再次睡了过去,程昭依旧跟昨天一样,等了一会儿,又用帕子帮他擦洗干净。 第一百八十五章 是王爷! 宋阑见她一副壕气冲天的样子,忍不住摇头,我堂堂荣小王爷,做一个侍卫,是不是太大材小用了点儿。 她说罢又犹豫了下:“就是不知道到时候,你乐意不乐意,入个赘?” 这时候,她刚巧看到宋阑摇头,以为他不乐意,便咬着手指琢磨:“也对,毕竟你是侍郎府公子,入赘给我还是有点儿不合适。” 宋阑俯下身凑近,亲了亲她的面颊:“入赘只怕是不成,你倒是可以考虑考虑,做我的王妃。” “也成,”程昭应下来,随即又发现了什么不对,“王妃?” 她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看了宋阑几眼,有点琢磨不透,难不成,宋阑假死之后要做一个王爷? 这也太危险了吧?那可是王爷?是说顶替就能顶替的吗? 她也顾不得计较刚刚那个面颊吻,紧紧捏着他的手指:“顶替王爷,是大罪吧?” 成了王爷,她好像就没办法嫁给他了,若是侍郎府公子娶一个商贾之女,最多被人笑话笑话,若是王爷娶一个商贾之女,会被天下人骂吧? 而且王爷这一类人,总是王妃侧妃侍妾一大堆,她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哪里受得了这个。 见她脸色越来越差,几乎要哭出来,宋阑不明所以:“怎么了?” “王爷不好!”她咕哝道,“当了王爷,以后你还怎么娶我。” 先是吃醋,后是撒娇,宋阑看着她这副可爱样儿,忍不住心痒痒的。 宋阑拿手蹭她鼻尖儿:“都已经想到我娶你这一步了?先前不是还说了,要先处着吗?” 程昭微红着眼瞪他:“谁让你瞒着我没说自己要顶替王爷啊,王爷多抢手,那我可不得把你紧紧抓住。” “哦,”他装着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你是图我的身份啊,” 程昭气得锤他:“你本来就长得这么好看,如今只是侍郎府公子便有人念念不忘,你若顶替了王爷,那得招来多少姑娘跟我抢啊。” 宋阑心满意足地从她嘴里听了一耳朵好听话,将人揽在怀里温声哄着:“无论我是谁,总是要跟你在一起的,再没有旁人。” 程昭仍在担心:“若是你假装王爷被人发现了可怎么是好,那是死罪吧?” 宋阑用手指玩着她的头发,话音温柔又懒散:“那或许,我原本就是王爷,装作侍郎府公子,图个好玩?” 他仍是一副慵懒模样,周身的矜贵之气却掩饰不住。 程昭抬头看了他好一会儿,眼睛眨了又眨,像是要把他里里外外看个遍:“你真的是王爷?” 宋阑挑眉,做出个很不在意的模样:“那还有假?你真当王爷是谁想冒充就能冒充的?” 程昭虽然不敢相信,但也渐渐回过味儿来,怪不得宋阑和宋煜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原来他们根本就不是兄弟。 其实这种事,稍加想想便能察觉一些,宋阑身边能人辈出,墨泉郑炉郑鼎个个办事细致缜密,还有王掌事这样妥帖的人。 同时,程昭也生出了更多的想法。 原本还想不通他背后的伤痕都是哪儿来的,有什么人会针对一个侍郎府公子。 若他是王爷,那这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她抬手捂着唇,很有些挣扎,毕竟这事不小,接受也需要时间。 宋阑眨眨眼,露出一个颇有些端肃的笑来:“看着不像吗?” 这样子倒是有几分威严了,不过本身的俊美还是将威严迅速盖下,他太年轻,皮囊又出众,很快就将人的注意力全引到这张脸上。 程昭有点儿为难:“像还是像的,只是,有点儿突然。” 宋阑给她倒了杯茶:“瞧你吓得,无论我是谁,我都是宋阑,是在绵州时那个宋阑。” 程昭捧着热茶杯,闷闷地点头。 宋阑见她小鸡啄米的样子,又忍不住在她下巴挠了挠:“以后若是有什么事情,可以找我,毕竟我也算个王爷,这世上的事,我基本都能办到。” 程昭眼睛动了动,又摇摇头:“我现在没什么要你帮忙的,等以后有了再说。” 七天的时间很快过去,程昭握着小木牌去了见闻楼。 见闻楼的人见了牌子,又在册子上查了一会儿,引着她上了后院的马车,车夫载着她去往郊外。 程昭今日是独身来的,她心里忐忑,但先前听王掌事说见闻楼很靠谱,风评亦极好,压下心中的不安,任由车夫带着她出城。 车夫在山下停住:“这位客人,你要寻的人就在这院子里,这笔买卖 到此就算成了,客人若是还有别的事,欢迎再来见闻楼。” 程昭略一点头。 车夫上了马车离开。 待到人离开,程昭在有心思打量面前的小院子,坐落在村庄的边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院子格外大,种了不少花草。 大片大片的夹竹桃和曼陀罗,这两样可都是有毒的,除此之外,还有断肠草,天仙子等毒草。 程昭唤了几声:“洛大夫。” 屋内走出一位白须老人,鹤发童颜,行动间又稳重矫健,他眯眼看了眼面前的女子,见她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道:“小姐有什么事?” “我是通过见闻楼找到先生这里的,来找您,自然是买毒。” 洛大夫摆摆手:“不卖不卖,你走吧。” 程昭:“我话都没说完,为何不卖?” “买毒药却不买解药,可见你存了害人之心,但无救人之慈悲。我不跟你这样的人打交道。” 程昭笑了一声:“那先生研制出毒药,又是为了什么?是存着害人之心,还是存了救人之慈悲?” 洛大夫道:“我研制出来,那是我的天分,我从未害过人,反而会为人解毒,自然是救人之慈悲。” 程昭便道:“既然先生存了救人之慈悲,那我如今忙着救命,故而买毒,以毒攻毒,先生可以卖我了吗?还是说,先生要见死不救?” “你,你这是诡辩!” 程昭拍拍篱笆:“洛大夫还是放我进去细谈吧,行吗?” “不行,你走。”洛大夫显然很固执,他第一眼看不上的人,便不会再同人做生意。 程昭有点儿无奈,见闻楼坑就坑在这一点,只送自己来了洛大夫这里,对洛大夫的习性只字不提。 第一百八十六章 洛大夫 程昭见他生气,只能暂时作罢。 一连三天,程昭日日都去一趟,但显然,三顾茅庐这法子在洛大夫身上没有丝毫效果。 第四天的时候,她带了一瓶毒药过去:“先生既然天分颇高,那不如我们就来比比,你出一种毒药,我来研制出解药,我出一种毒药,你来研制出解药,如何?” 洛大夫也是有个京城毒王的名声在外头的,忽然听见她这样说,心里哪里服气,当下便答应:“比就比,若你输了,以后别再来烦我。” 程昭自信一笑:“那若是先生输了,无论我买什么,您都得卖给我。” 这一次,程昭终于进了他的院子。 院内有四间房,一间是卧房,一间是厨房,这两间紧挨着,显得局促简陋。 另两间则高大宽敞,是药房和暗房,有些花草生于阴凉,在暗处更易生长。 这位洛大夫还真不愧毒王的名声。 洛大夫直接把她领进了药房,药房内有两张药桌,上面摆了密密麻麻的药瓶,还有不少程昭不曾见过的器具,大约都是用来制毒的。 “就在这里吧,我们先交换毒药。” 程昭把早早备好的药瓶拿出来递过去:“我这毒取之于自然,并未经过处理,毒性只怕有些剧烈,不入口c不见血便无事,还请洛大夫小心。” 见她还算仁厚,洛大夫则从柜子深处的瓶瓶罐罐里挑了一瓶出来,那是他多年前偶然得到的一种蛇毒,那蛇有碗口那么粗,毒性剧烈。 他道:“这是一种极罕见的蛇毒。” 程昭神情有些古怪,因为蛇毒这种毒性极难保存,她便直接问了出来:“不知洛大夫用的是何种方式保存蛇毒,蛇毒极易变质,须得无空气又低温干燥的环境,但我看洛大夫似乎并没有做特殊的处理。” 洛大夫很自信道:“这是我的秘密,总之,你放心用就是。” 程昭哦了一声,又问道:“那若是我没做出解药,洛大夫也没做出解药,打成平手,又该如何呢?” “平手自然平手,无事发生咯。” 程昭笑了下:“我本以为前辈要让一让我呢。” 洛大夫毫不在意:“我们俩是平等的,为何要让你?让你才是看不起你,我从不看轻任何一个人。” 两人交换了毒药,便各自在一张大桌上研究。 程昭自信满满,因她准备的是河豚毒,河豚毒这种毒很特别,从古至今,从没人研制出解药,师父也曾说过,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能研制出河豚毒的解药。 所以,程昭的赢面很大,她慢悠悠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看。 半个时辰后,洛大夫那边传来一声叹息:“这是河豚毒,是不是?” 程昭点头:“是。” 洛大夫无奈地笑:“你这小丫头,居然算计我。” 程昭没否认。 洛大夫又道:“可你怎知,我给你这蛇毒就有解药?若是有,我还考你作甚?” 两个鬼精鬼精的人互相算计而已。 得了毒药,制出解药,哪里是那样简单的事情。 少则几月,多则几年。 程昭自然知道,她没赢,但也不会输。 因为如今最常用的解毒手段并不是以解药克化毒药,而是让患者吐出毒药或者采取手段防止毒药深入。 可见,研制解药之艰难。 程昭这时候才拆开盛满毒液的瓶子,在手臂上割了个小小的口子,取了一滴毒液往伤口送去。 洛大夫伸手拦住她:“你疯了?” 程昭笑了下:“先生,我还没输,我在研制解药,若毒进了我体内,我没事,是不是可以说,我的血就是解药?” 她戴着面纱,洛大夫只看得清她的一双眼,坚定从容,似深沉星海,蕴含着无尽的力量。 “你这是胡闹!”洛大夫加重语气,“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程昭摇头:“我没有开玩笑,赢对我来说很重要,我需要毒,上百种毒,而您这里有。” 程昭坚持着,把毒液送入伤口。 洛大夫叹息,这丫头根本就是在找死!偏偏还要在他眼皮子底下死,这不是给他添堵吗?! 本命蛊跟毒液抗争的过程是很痛苦的,程昭几乎坐不稳,额上满是汗水。 洛大夫只得把解蛇毒的几味药煎上,又备了草药要给她敷,程昭拒绝了:“洛大夫,我想赢,您若是继续阻拦,那便是耍赖。” “耍赖就耍 赖!我认输了,成不成?丫头你要什么毒我都卖!” 程昭露出个虚弱的笑来:“多谢您。不过,草药真的不必了,你我都知道,没多大用处。” 半个时辰后,药熬好了,洛大夫端过来给她喝,程昭站起来转了一圈儿:“洛大夫我没事了,现在,可以说我的血是解药,您这次是真的输了。” 洛大夫细细给她把脉,毒果然解了,不仅如此,她的脉搏强有力,完全不像中过毒的样子。 “太神奇了,这太神奇了,难得你是万毒不侵之体?” 程昭摇头:“才不是,因为我小时候被几种毒蛇咬过,我们家也算是个偏远的医毒之家,家父喂了我不少解毒的天材地宝,此后我便不怕蛇咬了,刚刚听说你这是蛇毒,我才敢控制着用量斗胆试一试。” 她这套谎话编得很圆满,洛大夫便认定她是个对毒感兴趣的小丫头而已。 忽略这些,程昭便问了下洛大夫这里有多少种毒,得知他这里有一百二十种,程昭心里窃喜,若是把洛大夫这里的毒都试一遍,大约进度会快不少,三个月时间,她便能炼成万毒不侵之蛊。 程昭又同他说起一些极罕见的毒来,她将宋阑的症状说了一两样,洛大夫很快便提出来:“你是问那位侍郎府公子吗?” 程昭嗯了一下,反正所有人都知道宋阑病入膏肓,她装成一个对毒很有兴趣的小姑娘就是了:“那位公子的病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依我来看,不是病,而是毒,您觉得?” 洛大夫也道:“那确实是毒,听症状就知道极其复杂,应当是多种毒药按照特殊比例调配而成,要治,只怕得喝万毒不侵之体的血。” 从洛大夫这里出来,她忍不住摸了摸掌心的本命蛊,叹道:“你果真是很厉害的。” 第一百八十七章 假死 解决了毒药来源的问题,程昭心里稍稍松快,一连小半个月都在认真照顾着宋阑。 虽然推拿和补品不能让他的情况好转,但是不得不说,宋阑有了精神,身子也轻快起来,他出门也愈发频繁,白天几乎都见不到他的踪影。 他是王爷,自有不少事等着处理。 程昭表示理解,她最近也租到了可心的铺子,便每日去铺子里走一趟看看情况,又招了不少女工教她们推拿按摩。 她敲定主意,一楼作为药铺,特意为女眷治病;二楼则分隔成十多个小房间,提供推拿按摩服务。 各忙各的,程昭只有夜间才会去他那里,偶尔,程昭会从他房里见到一个银质面具。 是荣小王爷的面具,宋阑任由她把玩着,眉宇间有掩不住的忧愁。 “怎么了?” 宋阑道:“算算日子,到了假死的时候。” 程昭点了下头:“那你便准备着,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事情尽管提。” 宋阑认真地看着她:“假死之后我就得住在王府了,不能再住在这里了。” 所以他是在愁这个? 程昭正好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了然道:“那也没关系,我们定期见面就是了。” 宋阑发愁的不只是这一件事,还有另一件事,关于程昭的身份,她有许志高那样一个恶名在外的父亲,以后两人的婚事只怕会无比艰难。 不过宋阑没提,他觉得这事应该是他想办法去解决的。 因为她已经足够勇敢,勇敢到不在意他命不久矣,勇敢到不在意谁先说出口,那一个小小的许志高,自然不能成为他们俩之间的拦路虎。 这期间,举行了殿试,宋煜跟籍泾赫然在列。 宋煜是宋家的嫡子,又文采斐然,自然是其中最受瞩目的一个,毫不意外地,宋煜成了新科状元,榜眼和探花亦是出自官宦人家。 籍泾并不失落,如今科举被世家大族把持着,他能被赐进士出身,已经可以做官了,只要勤勉,以后会有稳定且光明的未来。 只是,黄家不知道会不会介意这一点 新科状元宋煜被钦点入翰林院修史书,后头会慢慢提拔。 新科状元打马游街的时候,程昭正在铺子里打点,出门去看了一眼,他一身状元吉服,眉宇间带着淡淡喜色,温润不凡。 宋煜显然也看到了她,轻轻点头示意,继续看着前路。 程昭为他高兴,但是又有点儿不安,总觉得,如今的平和只是开端,后面,会有无尽的纷争袭来。 三日后,宋家二公子因病去世。 兄长去世,做弟弟的服丧三月便是,尤其宋煜是嫡子,宋阑是庶兄,哪怕不服丧旁人也挑不出毛病来。 宋煜却坚持要服丧一年,宋夫人被他气个半死,吵了起来:“你可是新科状元,荒废一年,跟你同期的进士们岂不是都骑到你头上去了?” 宋煜很坚持:“母亲不必担心,这事父亲也是同意的。” 这一年,会是夺嫡最激烈的时候,宋煜打算服丧躲过去。 自从桂妃进宫之后,三皇子的母妃梅妃失了宠,皇后亦是闷在宫里从不露面,偌大后宫,成了桂妃一人的天下。 最近就有流言四起,将桂妃称为妖妃。 宋煜却知道,这位桂妃是程昭的师父,是当初跟自己一道来京城的女子,她含着满腔的恨意而来,为的不是争权夺利,而是报仇。 如今的烈帝如此宠爱桂妃,他沉浸在爱情里,还能有多少时间呢? 宋煜看得分明,却不想掺和,他怀着一腔报国热忱,最后选择了蛰伏,父亲也是同意的。 宋阑下葬时,程昭在街上看,她跟着送葬的队伍走了一段路,内心涌出了一丝很淡的悲伤,她在想,若是她失败了,她会不会死在宋阑前头? 不过很快她就将这一点不安抹去,转而暗示自己:程昭,你一定得成功,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在稀稀拉拉的人群中,程昭看见了一身白衣的凌小姐,武西侯凌家跟宋家没有亲,故而凌小姐没穿丧服,而是挑了一件素净到了极致的雪色衣裙。 她正用帕子擦眼泪,一双眼哭得肿了起来。 身边的丫环赶紧给她套上幕篱,扶着她劝道:“小姐,今日我们就不该出府,若是让三皇子知道了,难免又要生气。” 梅妃前两日跟陛下提了提三皇子叶扶的亲事,当时桂妃也在,难得帮忙说了句话:“三皇子年纪也不小了,太子都已经儿女双全了,三皇子也没个着 落,陛下确实该上些心。” 烈帝听进了桂妃的话,转头看向梅妃:“你可有合适的人选?” 梅妃委婉道:“扶儿喜欢性子文静的,我挑了几个人选。” 她说了三四个名字,其中两个年纪偏小,刚及笄,另外两个,一个泼辣,一个文静,文静的那个,自然就是凌琼华。 说是四个人选,其实拿得出手的,只有武西侯独女。 这意图实在是再明显不过,梅妃还想说话,烈帝已经反驳了她:“武西侯独女就算了,我打算把她许配给荣王。” 荣王指的自然是荣小王爷,他是当今陛下的幼弟,并未继位之可能,故而武西侯这份姻亲关系落在他身上,才最稳妥安全。 梅妃眼波微收,忍住心头的苦涩。 不但没把人给劝到手,反倒推给了荣小王爷,这还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正在这时候,桂妃悠悠说了句:“臣妾倒是觉得,这事还是该听听凌小姐的意思。” 凌琼华将宋阑视作救命恩人的事,不算什么大秘密,耳聪目明的,自然看得出凌小姐心悦宋阑,故而这么久以来也没人逼迫,如今宋阑死了,自然有人上门争抢。 桂妃却提出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意见,让凌琼华自己做主。 梅妃捏着手心,暗道桂妃这是找死,帝王家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赐婚就是一句话的事儿,管你愿不愿意,只能受着。 桂妃如今却驳了烈帝的面子,要凌琼华自己做主婚事,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第一百八十八章 女子药铺 烈帝拧着眉,手掌紧紧捏着宝座上的龙头,半晌没说话。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危险又压抑的气息,梅妃咬着唇角,时刻保持着清醒,若陛下生气,她便立刻跪下,将自己摘干净。” 反观桂妃,则悠闲得很,她玩着自己手腕处的白玉镯子,颇有几分漫不经心。 良久,烈帝的手松了松,放轻了力道极温柔地落在桂妃手上:“那便听你的。” 桂妃露出一个淡笑,夸赞道:“陛下英明。” 风平浪静。 陛下居然真的同意了这样儿戏的建议,让凌琼华做主自己的婚事。 梅妃很诧异,不过这样总比直接将凌琼华许配给荣小王爷强些,至少,只要三皇子叶扶争取争取,还有机会。 同时,她心里也生出了小小的嫉妒。 入宫不过一年,桂妃的风头盖过了所有人,梅妃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候,她羡慕却不嫉妒,她嫉妒的是,陛下爱桂妃。 面待桂妃的时候,他总是揣着几分疼惜和几分小心,像是对待一个易碎的珍宝。 反观桂妃,则像一个清冷的c置身事外的假人。 她看不透陛下和桂妃的关系,也不敢贸贸然掺和,只维持着长久的和平。 凌琼华擦干眼泪,没好气道:“他又不是我什么人,生什么气?难道还真以为我要嫁他?” 丫环怯怯地:“小姐,宋二公子已经死了,您总要向前看的呀,旁人都说,三皇子是您最好的归宿了。” 凌琼华继续擦眼泪,声音却冷:“你若是再提,以后便不要在我跟前伺候了。” 丫环立刻噤声,什么都不敢说了。 下葬之前,凌琼华已经去宋家祭拜过一次,下葬时,她又远远看着,叹道:“若活着没机会,那死了会不会” “不会。” 凌琼华朝身后看去,宋煜不知是何时到她身边的,他神情安静而悲伤,带着一种天然的执拗:“活着还能祭拜他,死了才是什么都没有了。” 凌琼华跟宋煜也是认得的,她喜欢宋阑的事情,宋煜也清楚。 她并不避讳:“只能祭拜,不就是什么都没有吗?” 宋煜道:“人活一世,不是只为了一个人,你有父母兄弟,你有大好的青春年华,或许,你以后还会爱上旁人,活着,总是有无尽的希望和可能。” 他在开解她,凌琼华点了下头算是感激,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听进去。 宋煜又补了句:“当初宋阑救你,不就是不想看着你出事吗?难道你想让他死不瞑目?” 凌琼华精神一震,后来她在自己院子里设了个灵位,一直认真地祭拜着。 一转眼,离宋阑过世已有一个月了,程昭的铺子万事俱备,挑了个良辰吉日开张。 她的药铺名字言简意赅:女子药铺。 里里外外都是女工,连大夫都是女子,专为女子诊脉看病,外面又立了一块木牌写清情况。 人食五谷杂粮,难免有病痛,女子体弱,便更易得病,很快,便有女子上门来。 是一位妇人,衣着讲究却不过分华贵,她见里里外外都是女子,稍稍放了心,由丫环陪着进了里间,程昭戴着面纱坐在桌前,冲她笑了下:“夫人请坐。” 顾夫人道:“你为何戴着面纱?” 程昭答她:“戴面纱是我的习惯。” “既是看诊,何不大大方方?” 看样子,这位夫人有点固执,程昭看了她一眼,想了想,这毕竟是今天第一桩生意,若跟人起了冲突,只怕以后的生意都不好做。 她摘下了面纱。 那夫人和丫环都是一声惊呼,因为面前的女子实在是惊艳。 程昭道:“请夫人说一下自己的病症,我再为您把脉。” 顾夫人似有点儿难以启齿,后头是她身边的丫环说的:“我们夫人自从两年前小产之后,一直没再有身孕,所以想请你看看。” 程昭点头,为她把脉,这是因为肝郁气滞血瘀所以难以受孕。 并不是什么很难的病,程昭开出了药方:“先吃着逍遥散,疏肝理气,活血化瘀。七日后来复诊。” 顾夫人显然有些急切:“那什么时候能好?” “这是个调理的过程,最短也需要半年。” 一天下来,药铺零零星星迎来了三位病人,当然,来捧场的还有黄书意,她带着两位好友一起过来,去二楼体验了下推拿按摩,对此赞不绝口。 走时 ,悦糖心送了她们护发的药包:“将这些放在水里煮沸放凉后洗头,可以让头发柔顺油亮,你们可以试试。” 两位小姐高高兴兴地走了,黄书意则留下来陪她说了会儿话。 话里提到了议亲的事情,黄书意比程昭要大一岁,如今十六了,确实也该议亲了。 程昭想到了籍泾,试探了一句:“那议亲是你的主意还是黄大人和黄夫人的主意?” 黄书意无奈地笑了下:“哪里有我出主意的份儿?父亲的意思是在这次的进士里面挑一挑,选个家世中等的。” “进士挺好的,你可以留心一下,若是有喜欢的,跟黄大人提一提,他应当会放在心上的。” 黄书意有点儿茫然:“其实我没怎么想过议亲的,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姑娘,谁知道就忽然要议亲嫁人了呢?这一年过得都没什么感觉,睁眼总觉得还在白竹书院读书。” 程昭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想法,长大实在是一件很艰难的事啊。 黄书意靠着她:“阿昭,若你是我,你会怎么做啊?” “你没有喜欢的人,也没想过议亲的事若我是你,”程昭认真想了下,“大约会跟宋煜提一提,让他帮忙留意留意进士里可托付的人,毕竟,男人看男人,总能看得清楚分明。” “所以还是要我嫁啊”黄书意垂头丧气,“虽然我也知道该嫁,可听你说,还是有点儿难过。” 程昭有点儿无奈,程家只余她一人了,没有父母长辈逼迫,程昭是自由的,可以大胆地跟自己喜欢的人一起,晚一点也不怕。 可黄家偌大家族,父母兄长都在,若黄书意执意不嫁,连累的是黄家的名声。 程昭不会贸然给她灌输所谓自由,反而会将人困顿住。 第一百八十九章 苏白的小包子 惊蛰端了杯牛乳茶过来打破寂静:“黄小姐喝茶。” 茶叶跟牛奶混合,再加一点蜂蜜,带着浓郁的香气,黄书意喝了几口,指尖摩挲着温暖的杯壁,缓缓道:“其实这事也怪不得谁,是顺其自然的,我只是,有点儿害怕。” 程昭问道:“怕什么?” “怕所托非人,怕受苦一生。还有就是,怕难以一生一世一双人。” 一生一世一双人,大约是所有女子的愿景吧。 程昭认真道:“会有那样一个人的,用全副心思去爱,用漫漫人生去证明,一生一世唯一人。” 见她神情笃定,黄书意只当她是在说宋煜,打趣道:“那不如你去帮我跟宋煜提一提,让他为我留心着?” “我跟宋煜退婚了,所以这事,得你自己去跟他说,我去说不太合适。” “退婚了?”黄书意有点诧异,“是宋煜考上了,所以抛弃你?” 程昭真是为宋煜感到冤枉,似乎提到退亲大家都以为是他的错,而真正退亲的自己总是被放在受害者的位置上。 “早在绵州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没那么喜欢他,我要的那个人,必得是我全心全意喜欢的,也得全心全意爱着我的。所以这事,可以怪我固执,也可以怪我跟他没有缘分,总之,怪不到宋煜,宋煜是很好的,他值得这世上最好的。” 黄书意眨眨眼,有些艰难地消化着这个消息。 差不多到了关门的时候,程昭送走了黄书意,又叮嘱惊蛰她们几个把铺子里里外外收拾一番,自己则骑马出了城。 距离上一次去洛大夫那里已经过去了一月,程昭买来的二十种毒药已经用完,她得继续买些来。 等买完回城时,天色已经黑透,程昭提着药匣子下了马,惊蛰出来迎接,一脸神秘兮兮道:“小姐,你回来了!家里来了位客人,你猜猜是谁?” 程昭在京城认得的人不多,左不过是绵州的几位。 “是苏先生吗?” “是,又不只是。” “那便是苏先生和籍泾了。” 倒是一边的小晴憋不住,抢先道:“才不是,是苏先生和一个小包子!两人长得跟父子似的!” 程昭:“” 她把药匣子递给惊蛰,吩咐她送到房里去,大步朝正厅走去。 苏先生正端坐着喝茶,手边的一个小包子大约三岁,脸颊圆滚滚的,粉嫩可爱,正怯怯地站着,不怎么敢动。 程昭笑着唤了声:“苏先生,您找我有事儿?” 苏白闻言朝她看过来,端肃地点了下头:“有件事要拜托你。” “您说。” “这孩子劳烦你照顾几个月,待我为他找个好人家,再把他送走。” 这话说得,好像这个小包子是个麻烦。 程昭下意识看了眼那孩子的神情,疑惑,惶然,还有浓重的不安,小手紧紧抓着苏先生的袖子,小小的唇都在轻颤。 三岁,能听懂很多事情了,当着孩子的面儿说着要怎么处理他,终归有些不合适。 不过程昭也没什么立场评判什么,照顾一个孩子算是小事,她点头应下来:“好。” 见程昭答应,苏白也没旁的话可说,直接起身要走。 那小包子抓住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很轻的恳求:“阿爹,别不要我。” 程昭:“”还真是父子啊 苏先生算是个洁身自好的典范,在绵州时从不曾听说他身边有哪位女子,如今在京城又极为低调,骤然冒出个三岁大的儿子,还真是,叫人难以相信 苏白看了他一眼,面色仍然是平和的:“我不是你阿爹,你既然没了爹娘,我会为你寻一个好人家,你先跟着这位姐姐住几个月。”苏先生教书时便是这样的语气和神态。 一个叫着阿爹,一个用对学生的态度对儿子。 程昭糊涂了,这究竟是不是父子啊。 苏白一点点掰开小包子的手,道:“跟着阿昭姐姐要乖一点。” 小包子努力地眨了几下眼,只看到苏白脚步匆匆地走了。 程昭看着小包子眼里蓄满泪,偏偏又不敢哭,委屈又难过的样子实在是很让人心疼。 她差人拿了糕点和牛乳来,吃喝总是能很快拉近距离,小包子很快便一口一个姐姐地叫着。 程昭用帕子给他擦干眼泪,问了几句话,小包子倒也如实说了,他叫苏小满,三岁之前一直跟着阿娘过,前几日阿娘把他送到了苏白那里,说这是他的阿爹, 此后便不知所踪。 小包子对苏先生的依赖全是因为阿爹这个身份,不过阿爹不怎么喜欢他,待他总是淡淡的,如今,更是把他送给了面前这个戴面纱的姐姐。 晚膳上桌,都是京城这边的特色菜,程昭道:“吃饭吧。” 小包子嗯了一声,见周围一大帮丫环,垂着脸还有些拘谨。 程昭见状,让丫环们先下去,偌大饭厅只余他们两人,程昭摘了面纱吃饭,偶尔给他夹菜。 小包子的脸腾地红了,小声道:“姐姐,你真好看。” 程昭:“你也好看。” 一顿饭,小包子只顾着偷看她了,程昭无奈:“你若是现在不好好吃饭,等下饿了是没有糕点吃的,自己想好哦。” 小包子这才埋头吃饭,圆滚滚的脸颊一动一动,程昭很想伸手戳一戳,总觉得手感会很好。 吃完后,惊蛰领他去了新收拾出来的厢房。 小包子回头,水汪汪的一双眼看着程昭:“我想让这个姐姐送我去。” 程昭无奈,只得亲自送他去厢房,小包子倒是很乖,盖好被子躺在床上,问道:“姐姐可以给我讲故事吗?” 程昭在讲故事这件事上实在是没什么天分,这也怪不得她,从她会说话开始,师父便一点点引导着她背医书,学医术,几乎没讲过什么睡前故事。 她摇摇头:“我不会讲,不过你若是想听,我明日准备准备,讲给你听。” 小包子认真点头,闭着眼很快睡着。 这毕竟是小包子在这里的头一夜,程昭差小荷守着他,又吩咐下去,明日找个随从给小包子。 安排好这些,程昭才回了房。 烛火下,白瓷瓶泛着温润的光华,程昭捡了一种毒草混杂而成的毒药,缓缓送进伤口,疼痛伴随着剧烈的痛苦,她咬紧牙关,忍住痛意,瘫倒在床上。 第一百九十章 黄书意的骄傲 她手里紧紧攥着解药瓶子,却始终忍着没有服下。 一直到了半夜,程昭才从痛苦中回神,这个时候也不好叫人来伺候,她随便用冷水冲洗了下身体,等再次挨到床的时候已经是困倦不堪,再也支撑不住直接睡了过去。 就这么过了四五日,宋阑趁夜间过来的时候,正好看见程昭送小包子回房,他停在屋顶,不由得挑眉多看了几眼。 待两人进了房间,宋阑便候在门外等。 本以为程昭会很快出来,结果屋内传来少女轻柔的声线,是在讲故事,她的嗓音温柔起来格外甜,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 宋阑忍不住透过门缝往里看。 她穿一身青白色的衣裙,坐在床沿,漫不经心地靠着,手里把玩着腰间的坠子。 小包子的呼吸渐渐沉稳,宋阑推门进去,惊得程昭一下子站起来,待看见他,又松快下来,用眼神问他:你怎么来了? 宋阑则更直接,握住她的手腕将人拉了出去,道:“自然是想见你才过来。” 她左右看了几眼才道:“那去我房间吧。” 程昭的房内总有药味,她便拿檀香的气味压着,宋阑进去之后,先是四下扫视一番,这才挑了个绣墩来坐:“这些天有点忙,你别怪我。” “没什么可怪的,宋阑,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会等你。” 宋阑便认真地看着她:“那你有什么想做的,或者有什么我帮得上的?” 或许是因为喜欢,程昭察觉到他话里带着别的意味,是不安,宋阑这样的人,为何会有不安的情绪? “那不是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我,只是我总觉得,我们之间像是隔着一层。” 这么说,程昭还非得想出件事来麻烦麻烦他了。 她想了下,倒真有这么一件事他能帮上忙:“我想让你帮我找个人,那个人你也认识的,是我的师父,木犀先生。” 宋阑略一顿:“木犀?” 看他的反应,显然是知道什么的。 程昭追问道:“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 “她如今是皇上的妃子,就是最得宠的那位桂妃。” 程昭并不意外,重重推测皆表明,桂妃很有可能就是师父,从宋阑这里确认过,她反而放心了,既然是受宠的妃子,那师父应当过得不错吧? “我能见见她吗?” “你若是想,我自然会竭力安排。” 说定这事,宋阑又问了一句小包子的事,程昭如实说了,道:“只是帮忙养几个月而已,倒也不算什么。这孩子乖巧又可爱,很让人心疼。” 宋阑不置可否,他叮嘱道:“照顾好自己。” 说罢,他便飞身离开。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一晃眼,又是一个月,女子药铺的生意越来越好,天气愈发燥热难耐,程昭备了酸梅汤和牛乳茶,酸梅汤是免费提供的,牛乳茶则需要五文钱,购买的人络绎不绝。 程昭有时候一晃神差点都以为自己开的是酒楼不是药铺。 顾夫人又复诊了两次,改了两次方子之后稳定下来,后面只需要好好将养着。 本该是很好的一天,黄书意却并不好,她有点生气,细致的眉眼间带了恼火:“籍泾怎么是这样的人!” 程昭正在捣药,闻言停下手里的活,颇有几分紧张:“怎么了?”难道是籍泾表明心迹了? “先前不是说了要托人在进士里留心一下嘛,我也不好去托宋煜,最后便跟籍泾提了提,他那个人木讷得很,在书院时就呆呆的,托他办个事又推三阻四! 后来他总算是点头了,如今一个月过去了,也没有一点儿消息,我差了丫环去问,他才恍然发现自己把这事给忘了。” 程昭:“”我好像知道原因。 见程昭半天没应声,黄书意便拉着她的手腕道:“你说是不是?” 作为姐妹,面对这种事自然是要同仇敌忾的,但是对方是籍泾,籍泾似乎又喜欢黄书意,程昭还真没法应声,只讷讷道:“或许有什么误会吧?” “他根本就不是真心要帮我嘛!” 程昭犹豫着,试探了一句:“让他去留心着,也都只是点头之交而已,能看得出什么人品,不如找个知根知底的靠谱,再说了,我们的同窗里不就有考上进士的吗,或许,可以尝试一下?” 黄书意觉得程昭疯了:“你居然让我和宋煜?” 程昭:“”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怎么可以!且不说你跟宋煜有过婚约,我贸贸然横插一杠,我们的友情还要不要了?再说了,宋煜可是新科状元,又是侍郎府嫡子,宋家是万万看不上我们家的。” 程昭忽然开始同情籍泾。 或许他暗示了几次,黄书意全都没听懂。 程昭继续捣药,装作漫不经心:“除了宋煜,不是还有一个吗?” 黄书意气得差点要敲她:“我跟籍泾?那就更不可能了,比宋煜还要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黄书意忆起往事,带了几分挫败:“你不知道,在你和宋煜宋阑来之前,苏先生那里就只有我跟籍泾两个人,不夸张地说,同窗半年,他一句话都没跟我说过。” 在绵州,黄书意算是众女子里最亮眼的一个,她有文采,有家世,有骄傲,但是在白竹书院,第一次受了挫。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书生,将她当成了空气,足有半年之久。 “若是你们不来,大约我跟籍泾,到死都不会说一句话吧。” 如今到了京城,跟众多官家小姐比起来,黄书意算是很普通的一个,她可以找个人定亲成亲,但这个人绝不会是籍泾。 因为,这是黄书意仅存的骄傲。 她可以在别人面前示弱,却绝不会在籍泾面前示弱。 程昭抱了抱她:“那就再等等,总能遇到好的,至于籍泾那边,我再去催催。” “不用了,”黄书意别过脸,有些固执道,“他不会认真对待我,那我以后也不会再求他,阿昭,婚事我已经全权交给父亲做主,不是进士也没关系。” 程昭道:“黄大人心有成算,等到今年科考结束后才提起亲事,自然是要为你选一位进士的。书意,你不必妄自菲薄,你会遇到很好的人。” 第一百九十一章 端午的拥抱 在京城遇到许雨锦是程昭从未想过的事情,可事实就这样发生了,不但遇见了,她还得为许雨锦诊脉治病。 一年过去,许雨锦出落得亭亭玉立,收敛了小时候的脾气,转而变得温顺不少。 因她戴着面纱,许雨锦倒是没有认出她,只道:“我最近睡得不太好,你帮我看看,这是怎么了?” 程昭点了下头,抬手为她把脉。 从脉象来看,她的情形并不严重,治疗的方法便也趋于保守,程昭道:“是水土不服的缘故,这也不是什么大病,我建议小姐食补加足浴,再配合药枕,三管齐下,很快就会有成效。” 食补吃的是养心安神的食物,如桑椹c龙眼肉c大枣c银耳c木耳c百合c莲子c牛奶c蜂蜜等,均有助于睡眠。 足浴则是将远志c红花c枣仁c磁石c龙骨c桃仁等药材配比,水煎两次,待温度适宜时将双足浸于药液中,使药液浸过足面。每晚睡前一次,每次浸泡两炷香。 药枕则更简单了,将白菊花晒干捣碎,装入枕芯,夜间枕着安睡即可。 她的方法自然又平和,不必吃苦涩的汤药,要的价钱也不贵,许雨锦颇为满意,吩咐丫环拿了药又付了银子,这便离开了。 程昭起身,吩咐天芒跟上去,查清楚她住在哪里,身边有什么人。 天芒应声道是,赶忙跟了上去。 许雨锦到了京城,意味着曹秋柏和许承源他们很可能也在京城,莫非,许承源也参加了科考? 许承源还小,读书的年头更是短,这次的进士名单里似乎也没有他,那他们千里迢迢从秦州来京城,又是为着什么? 程昭琢磨不透,甚至有点儿坐立不安起来。 因为许承源心中始终存着一份恨意,他像是毒蛇,无比记仇,一定会找机会为许雨菀报仇的。 天芒去了一整天,晚上才回府,他道:“我一路跟着许小姐,一直到了许府,那宅子位置很好,紧挨着曲府,地方也宽敞精致,瞧着不便宜。 后来我又潜进去看了下,除了许夫人和许家七小姐之外,四公子许承源和六公子许承南都在,看样子似乎在这里住了不短的时间了。” “紧挨着曲府?”程昭犹疑道,“可是太子妃的娘家,当朝副相所在的曲家?” 天芒点头。 当初,曹秋柏移交给黄知州,是万万逃不了的,后来许承源出面拿钱赎人,才让曹秋柏逃过一劫,当时她便怀疑许承源背后有人,如今在京城碰上,更是要查个清楚了。 程昭神情凝重:“那麻烦你继续盯着,看看许承源究竟是和谁来往?” 天芒是个负责又可靠的人,再加上信服她,做事自然是尽心尽力的。 做完这些,程昭继续哄着小包子睡觉,小包子这几天白天跟她到药铺里乖乖看书,晚上也认真吃饭,即便是很想出去玩也忍着不说。 程昭想着,过两日抽出一天的空来,带着小包子去街上逛一逛才好。 恰好过几天便是端午,程昭跟小包子约定好,端午的时候带他上街逛一逛,小包子高兴不迭,一连几天都神采奕奕。 转眼到了端午,今日女子药铺没开门,程昭睡得便久了些,待她醒来后穿戴一番,便看见小包子规规矩矩坐在花厅等,身边还立着一位戴银质面具的男子。 男子长身玉立,身姿挺拔,一身玄色衣袍,显得有几分高深,脸上的面具简洁,只遮住了眼周,却掩不住他俊美的面部线条。 程昭一眼便认出这是宋阑,她面上溢出笑:“你怎么来了?” “今日是端午,晚上要进宫去参加夜宴,白日里便想过来找你。” 程昭点头:“难为你有心。” 说罢,宋阑垂头在她面颊上落下一吻,轻似飞羽。 对于他的亲近,程昭颇为习惯,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但是今天当着孩子的面儿,她忍不住脸红了,嘀咕道:“小包子还在呢。” 一边的小包子看愣了,随后扁着嘴,很委屈的模样。 程昭便道:“小满这是怎么了?” 苏小满带着哭腔:“刚刚他说,若是姐姐愿意让他亲,姐姐今天就跟他一起过,不带小满出门了。” 程昭抬眸,瞪了宋阑一眼,他居然会幼稚到逗一个小娃娃? 不过想起以前,他幼稚得连自己的秋千都要抢过去,这种事倒也不是做不出来。 程昭摸了摸小包子的发包:“那你也亲亲姐姐,姐姐今天就跟你一起过。” 小包子咬着手指:“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 小包子正要亲她脸颊的时候,程昭被人腾空抱起,宋阑沉着脸:“我们认识了两年,才到如今这地步,你刚认识他几天,就这样?” 程昭:“你跟个孩子计较什么?” “三岁了,不小了,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身中奇毒了。” 程昭:“”好像是宋阑更可怜一点。 她想了想,耐心地叮嘱小包子在花厅稍等,又派了惊蛰陪着,自己则拉着宋阑的手往房里走, 很近的一段路,程昭走得飞快,像是在生气。 宋阑在反思,自己是不是太霸道了些,竟然会跟一个小孩子计较。 等到关上门,房门将阳光与昏暗隔绝,宋阑刚想说点什么,程昭已经抱住他。 宋阑本以为她要发脾气,结果却是一个拥抱,他也抬手回抱住她,从心尖上涌出一丝甜蜜来。 这算是一个颇难得的拥抱,因为程昭嘴上敢主动,身体上却是不敢的,而宋阑顾忌着她的想法,也一直没这样过。 两人的身高差了半个头,程昭把头埋在他胸前,轻声道:“那你,是不是很疼啊?” 她刚刚听到的时候,觉得心疼极了。 “疼的,”为了让她别太担心,宋阑漫不经心地答,“不过忍忍也就过去了,没那么难捱。” 程昭更心疼了,她道:“那以后我对你好,成不成?” “你已经对我很好了。” “那就再好一点,宋阑,我想把过去十多年的苦全都给你补回来。” 分明字字句句都是平实的,可宋阑却觉得珍贵无比,比什么甜言蜜语都要好听。 宋阑垂头在她发间轻吻了下:“我其实从没觉得苦,我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有数不尽的荣华,已经比太多人都幸运了,不过,最幸运的是,认识了你。” 第一百九十二章 勇敢的原因 一炷香之后,程昭脸颊通红,她戴了面纱,任由宋阑牵着出去。 小包子在花厅等得几乎要睡着,见他们出来,跳下凳子,黑亮的眼睛看着程昭:“姐姐,不亲也没关系,只要我们今天能去街上逛逛就行。” 小包子说话还带了几分奶声奶气,偏偏又装出极懂事的样子。 程昭点头:“答应了你,自然要带你出门去逛的。而且,你可以亲姐姐的脸哦。” 小包子看了宋阑一眼,犹豫道:“这位哥哥会答应吗?” “当然会啦。” 小包子这才小心翼翼地亲了下程昭的脸,亲完又不好意思地捂着眼睛,嘴角弯弯。 三人总算是收拾停当,一起出门去。 程昭给惊蛰她们几个丫头也放了假,许她们自己去街上逛,看上什么只管买,小姐出银子,几个丫头高高兴兴地出门去了。 不过他们倒也奇怪,程昭戴了面纱,宋阑戴了面具,小包子也不知是从哪儿翻了块面纱出来,装模作样地给自己戴上。 一行三人皆遮掩了容貌,走在路上难免引人注意。 被人看得多了,程昭便找了家胭脂铺子在脸上画了些红点,也装模作样给小包子画了点,这样两个人就不用再戴面纱,逛起来更肆意些。 时值端午,最热闹的地方自然是水边,数十条龙舟蓄势待发,程昭他们到的时候正巧碰上赛龙舟开始,随着一声令下,数条龙舟一涌而出。 小包子个头小,看不到,被宋阑抱着,连连拍手叫好。 程昭则慢吞吞地吃着桂花糖,她向来对赛龙舟这些没什么兴趣,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偶尔会看看四周有没有其他卖吃食的小摊子。 这一看,倒是看见一副很不一般的场面,黄书意正站在桥上,她身旁有一位文质彬彬的公子,瞧着仪态不凡,两人偶尔说话,黄书意会含蓄地笑一下。 这难道是黄大人为书意选中的进士? 不过她也只是看一看罢了,并不多说什么,姻缘这事,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显然宋阑不是这样以为,他看着黄书意同旁人在一处,便道:“那把籍泾置于何地?” 原来他也看出来了啊 程昭小声道:“这种事,若是男子不说出口,难道等着女子说吗?你是以为这世上的女子都如我一般吗?” 在这件事上,宋阑终归理亏两分,他叹息道:“若我身体康健,我一定会强求你的,有些人,错过了一次,会后悔一生的。” 程昭道:“若他真觉得重要,就该努力争取,他都不急着表明心迹,我们急着打抱不平,是不是太滑稽了些?” 她更愿意站在黄书意的角度多想想,一个骄傲的女子,是决不允许自己在人前示弱的,尤其是籍泾那种曾经让她感受到挫败的人。 若籍泾真有心,他紧追不舍,自然会有解开疙瘩的一天。 这时候,赛龙舟已经出了结果,人群里响起了欢呼声,宋阑一手抱着小包子,一手牵着程昭越过人群往外走,最后在一个僻静的茶馆里坐下来。 宋阑给她倒茶:“那你呢,你为何这样勇敢?” 程昭自然不能说是因为炼制本命蛊的时候,数次经历生死,在半生半死之间,人总会看到一生中最珍贵的画面,她之所见,皆是宋阑。 这样,他会担心。 程昭想了下,道:“你走后一个多月,便是过年,那一夜,我喝多了酒,被惊蛰搀扶着回房,我望着屋顶,觉得屋顶是你,我望着宋煜,差点将他认成了你,最后,我望着自己的心,一颗心也全是你。 大约,是因为这样,所以才勇敢吧。” 那一夜,宋阑就在程府的屋顶上。 他本该在回京城的路上,结果走了半个月,又忍不住折返,他想着,若是再待久一点就好了,为何非要在十一月离开,不等过了年再走。 可人的贪心是不会满足的,过了年,又期盼着上元节,过了上元节,又期盼着她的生辰。 盼了又盼无穷尽。 他良久才道:“你没有认错,那一夜,我在屋顶上。” 程昭手一抖,几乎打翻了茶杯,她用抹布擦着撒出来的茶水:“那为什么没露面?” “因为,我在窗外,看见你和宋煜的影子,仿佛是在亲吻。”宋阑苦笑了下,“我想,你们有婚约,宋煜有健康的身体,我有什么呢?” “我跟他什么都没有的,”程昭道,“而且不是这样算的,喜欢跟有什么无关。” “我也是如今才明白 这个道理,总觉得亏欠了你,更亏欠了他。” 她道:“没有亏欠,宋阑,我都还清了。” “哪里还得清呢?” “就是还清了!我们不欠任何人什么,你以后也别在我面前提宋煜了,对我们三个人都不好。” 宋阑察觉到什么:“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我就是不想让你觉得亏欠别人,感情是无罪的。” 恰好小包子这时候吃糕点噎着了,程昭赶紧喂水拍背,帮忙顺下去。 在关于宋煜的问题上,程昭一味地避而不谈,宋阑则想彻底切断她和宋煜之间的瓜葛,两人还没达成一致,只能暂时按下。 时间不多,他们也没再逛,一起回了府。 回府之后,程昭又得继续忙,她一边看着药铺的账本,一边哄着腿边的小包子。 宋阑越发觉得刺眼,这小孩子太黏程昭了,就好比今日,他是特意抽空来的,结果处处都要带着小包子,小包子吃东西上街一直都得看着,不能分心。 他觉得今日过得实在是很不满意,跟程昭两个人独处的时间几乎没有。 这样不太甘心地想着,他便有了个想法:“这一次端午夜宴,你可要陪我进宫?” 进宫自然是为着见师父,可宋阑一整天都没提在,这时候才忽然提起,显得有些突兀,程昭有点儿不安:“怎么这么突然?” “端午夜宴人多眼杂,不一定有你们说话的机会,原本想选个更好的日子,可是见你药铺和照顾小孩子两头忙,以后大约是不好抽出空来。” 第一百九十三章 见桂妃 这么一听,倒是颇有道理。 程昭想了下,答应了:“那便今日吧,总之见面这事是宜早不宜迟的。” 定下来之后,宋阑便带着她回了王府。 因程昭这张脸实在是惹眼,她便用脂粉掩盖了下,跟着师父,虽说易容的本事没学到,但稍稍改换一下眉形和妆容也不是难事。 总之,经过一番折腾,程昭的脸看上去朴实了很多,再加上丫环都是梳普通的双丫髻,做事也是低眉顺眼的,倒也看不出什么破绽来。 准备得差不多,程昭便上了宋阑的马车。 马车一路行驶,经过宫门时停了停,侍卫本想检查,墨泉早掏出牌子来,语气威严:“荣王进宫,还需要你们检查?” 侍卫连忙让开道路。 程昭不由得看了宋阑一眼:“你这个身份,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宋阑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折扇上的扇坠子:“那是自然,不厉害,怎么带你进去。” 程昭:“可你之前从没提过,害得我以为,你过得不太好。” “过得好不好和地位高不高,没有一点儿关系。”宋阑递了糕点给她,“先吃一点垫垫肚子,夜宴大约会很晚,你没机会吃东西的。” “好。” 程昭吃下第三块糕点的时候,马车停住,从这扇门再往里就不能坐马车了,得靠自己走进去。 宋阑着一身玄色蟒袍显得沉稳,腰间玉带莹润透亮,更衬得他清仪不凡。 程昭则着普通的藕色丫环衣裙,恭敬地跟在身后,这毕竟是宫禁之内,她也不敢随意张望,只垂头看着脚下方正的砖石。 余光注意到,宋阑一直紧紧捏着扇柄,玩着那个扇坠子,她忽然想起来,这扇坠子好像是她亲手做的,乱七八糟送了一匣子,他倒是一直认真地用着。 足足走了一炷香时间,才到了夜宴所在。 他们来得早,故而宴厅里没什么人,皇上也没露面,只有一众侍女内监在侧,见了这位荣王,连忙过来伺候:“王爷,您今日来早了,先坐着歇歇。” 荣王点了下头:“不必,我想先在周围逛逛。” 出了宴厅就是花园,此刻正是傍晚,夕阳余晖悠然洒下,盛放的荼蘼上染了金辉,而程昭的一双眼不曾落在花上,全落在宋阑身上,他的玄色蟒袍本就是用金丝织就,加之夕阳,则更加熠熠生辉。 程昭忽然想起从前的一句话:我还以为,你这是把一座金山穿在身上了呢。 如今的情况倒是格外应景,但她却一点儿不想说,因为宋阑的气度和风华,足以将金玉之类的贵重压下去,他是那种,将金山穿在身上都显得格外相宜的人。 见身侧的人久久未动,宋阑回身道:“怎么了?就那么急着想见她?” “自然是想的,不过,”她笑了下,“现在的画面也很珍贵。” 宋阑引着她继续往花园深处走,在一池莲花后,看见了熟悉的人,是师父,她往日穿得素净,如今做了妃子,衣裳件件浓稠艳丽,娇艳欲滴却失了灵魂。 程昭不敢做太大的反应,生生忍着,一直到走到身侧,才隔着一丛荷叶莲花冲船上的人行礼:“拜见桂妃娘娘。” 桂妃听见声音立刻转头看过来,先是看到戴面具的荣王,再看向他身后那个小丫环。 医者善观察,声音加身形还有经过掩饰的面容,桂妃顷刻便认出程昭,她死死掐着手心,面上挂了一丝极淡的笑,吩咐身边的侍女:“就在此处上岸吧。” 此处是个凉亭,桂妃由侍女扶着上了岸,跟荣王寒暄了一两句。 更多时候,桂妃的余光落在程昭身上,她暗道这孩子不懂事,可她这个师父又好到哪里去了呢,师徒二人,都是飞蛾扑火罢了。 聊了一会儿,话题便转到夜宴上去。 桂妃吩咐身边的侍女:“去取我珍藏的佳酿来,夜宴的时候陛下要喝的。” 丫环应声离开,凉亭内只剩三人,程昭正欲开口,被宋阑拦住,他起身道:“今夏的荷花开得极好,不知可否借桂妃娘娘的船一用,让我的丫环帮忙去摘一些来?” 桂妃轻轻点头,算是应下。 船还停靠着,程昭上了船,在花丛之间采花,她虽然不明白,但是也不多说,她是百分之百相信宋阑的,他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采花之后,宋阑便带着程昭离开,看方向似乎是回宴厅。 她怀里抱着一捧荷花,或盛绽或含苞欲放,粉嫩荷花同宽大荷叶相映,相得益彰地美好。 等 到走出一段距离,宋阑才道:“刚刚有人暗中盯着,所以,你们不方便说话。晚点再找机会吧。” 所以,藏在暗处的人,是在盯着桂妃? 桂妃的日子,是否真那么好过? 在花园里耽搁了一会儿,再次回到宴厅时,人已经到得差不多了。 夜宴来的不只是皇亲国戚,还有诸位臣子及家眷。 程昭规规矩矩跟在宋阑身后,找了瓶子把荷花插进去,放在一边。 宋阑的座位很靠前,尊崇又高贵,也正是因此,程昭的头垂得愈发低了。 内监清清嗓子:“皇上驾到,贵妃娘娘到——”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落在来路,此刻万籁俱寂,一身龙袍的烈帝牵着身着芙蓉红裙的桂妃缓缓走来,明黄与殷红,说不出的恩爱般配。 可“恩爱”“般配”这两个词对帝王来说何其幼稚,程昭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 夜宴其实有些无聊,之后,程昭的大部分注意力都落在桂妃身上,她化了极浓的妆容,再配上华贵无边的芙蓉红裙,一颦一笑都似勾人的妖精。 可程昭跟她相处了十多年,看得出,师父并不高兴,一点儿都不高兴。 大臣们觥筹交错,歌姬舞姬卖力地表演。 桂妃唇角噙着笑,眼底却无丝毫温度,她一杯又一杯地喝酒,大方而酣畅。 很快,桂妃借着不胜酒力退了下去,宋阑给程昭使了个眼色,程昭也默默退下去,托先前的福,程昭对附近的路了解得七七八八,很快找到正欲回宫的桂妃。 “桂妃娘娘。”她低唤了一声。 桂妃也回头,看向她:“这不是我宫里的雀儿嘛,正好,你扶着我回宫。” 第一百九十四章 我很有钱 发间的钗环轻晃,桂妃任由程昭扶着,斜斜地倚着她的肩,声音有些低弱:“你来了。” “嗯。”程昭讷讷地,不知该从何说起。 “来都来了,也不能把你赶回去。”桂妃笑了下,似是喃喃自语,“该说你听话还是不听话呢,又或者是,你太像你母亲了,她让我杀回来,而你,则是性格使然,主动要来。” 程昭嗅到她身上浓浓的香气,有点儿不习惯:“师父。” 她颓然无力:“别这样叫我,我不配做你的师父了,从我进宫起,我连自己都配不上了。” “你别这样。”程昭努力扶着她,走到拐角时,问道,“走哪边是回宫的路?” “左。”桂妃又道,“那你,如今有什么打算呢?” 程昭眨了下眼:“我办了女子药铺,以后大约会闯出点名声来,再往后,就是成亲了。” 她对自己的要求向来简单,这时候便愈发纯粹,她想帮到很多的人,最想帮的,自然是宋阑,那是她放在心尖上,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护着的c最珍贵的人。 桂妃直起身子:“多谢你送我回来,前面就是我住的宫殿了,不留你坐了。” 程昭见她脚步踉跄,还有点担心,不过很快,有好几个侍女出来扶着她,满脸的关心忧愁:“娘娘,您怎么喝得这样多啊。” “不碍事。”桂妃摆摆手,“我还可以。” 程昭这才稍稍放心,缓慢地折返回去。 这一次见面,没有想象中的挨骂或者争执,程昭所见,皆是师父的痛楚,她不快乐,但仍要将自己囚在这宫宇里。 程昭望着四四方方的夜空,陡然生出一种无比难过的情绪来。 回来之后她垂头站在宋阑身后,一动不动,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这时候,梅妃主动叫了凌琼华上前来见,夸道:“听闻武西侯独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如今日为我们抚琴一曲?” 凌琼华脸色微变,笑意勉强道:“臣女自然乐意之至。” 早有宫人备了案几和上好的琴,凌琼华一步一步走过去坐下,她总觉得有一道目光如影随形,待朝那个方向看过去,正好对上三皇子叶扶似笑非笑的眼神。 他眼底有势在必得的得意。 凌琼华很不喜欢三皇子,因她觉得这样的人冷漠,三皇子眼底只有权钱,他眼底没有生命,更无敬畏。 几年前,凌琼华还是个没怎么出过门的小姑娘,她自小体弱,只在家里教养着,后来大一些,去参加了马球会,谁知那边的栏杆断了,她尖叫一声,几乎要坠下去,所幸紧紧抓住了一边的扶手,大喊救命。 当时三皇子也在附近,他正在折磨一只兔子,听见凌琼华这边的动静,他平静地看了一眼,没动。 还是宋阑忽然出现把她拉了上来。 等凌琼华回神的时候,三皇子已经不见了,只有他曾待过的地方留下一片狼藉,兔子的血肉全部被踩碎,雪白的皮毛上沾满了血迹,残忍无比。 凌琼华收回目光,神情凝重地拨弄琴弦。 琴声流泻,在场的人各有心思。 曲家跟凌家,一文一武,曲家嫡女是太子妃,凌家嫡女自然也配得上最好的。 梅妃意图为三皇子叶扶求娶凌琼华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在座的明眼人都看得出。 太子叶晟心中叹息,他已有太子妃,拉拢凌家的难度确实很大,若是能得到凌家的支持,那可是添了一大助力。 叶扶实在是个心狠手辣的人,若他即位,自己和妻儿只怕难以活命,为此,哪怕是拼尽一切,太子也得将这个位置牢牢抓住。 在心中谋划过一圈,叶晟再看凌琼华时,目光便有些复杂。 自己是不能跟凌家联姻了,反倒期待她性子刚烈些,被三皇子逼急了自尽也不是不可能,如此一来,三皇子和武西侯结了仇,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自然,这只是一个简单的想法而已。 一曲毕,烈帝夸了两句,随后离开,因桂妃今夜身体不适走得早,梅妃得了机会连忙上去陪着。 皇上一走,气氛顿时放松下来。 宋阑见时间差不多了,也起身告辞,程昭连忙跟上。 一路有宫灯照明,程昭跟着他走了一炷香,上了马车,这才得以放松地转了下脖子,轻叹:“当个丫环还真不容易。” 宋阑抬手落在她后颈处,程昭只觉得一阵温热,是那种源源不断的温热,缓解了疲累。 她微笑:“这是内功吗?” “嗯。”宋阑另一只手拨弄着荷花。 “很舒服的。”程昭说完,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今天很感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让我见她,更谢你,护着我。” 这时候,程昭的肚子忽然叫了一声,有些不合时宜,她尴尬地红了脸,讷讷道:“夜宴确实还挺久的,我都饿了呢。” “饿了就带你吃饭去。” 恰好这时候马车已经出了宫门,宋阑吩咐墨泉去飞云楼,飞云楼算是京城里最贵的一家酒楼了,程昭来了这么久,一次都没去过。 程家虽然家财万贯,但也不是用来烧的。 飞云楼楼如其名,足有七八层高,直入云端。 程昭看着层层灯火,尚在震惊的时候,宋阑已经拉着她进去:“想不想去最高一层看看?” 她愣愣点头。 飞云楼的楼梯也很奇特,一圈又一圈盘在楼外,程昭一路走一路惊叹,京城的繁华尽收眼底,是整体而方正的,家家户户灯火盈盈,似星罗棋布的棋盘。 高楼为了稳定,越往上,房间的面积就越小,最顶层只有一间房,四面都有窗,房内陈设华美精致,两人站定朝远处看,有种凌驾一切的震撼。 程昭侧头看着身边的人:“飞云楼,是你的吗?” 宋阑挑了下眉,嘴角勾出一个满意的笑:“你连这都知道?” “只是猜测而已。” 因为宋阑似乎很喜欢酒楼,在绵州待了一年开了添江楼,处处都精致,菜色亦是上佳,那么飞云楼作为京城最负盛名的酒楼,大约也跟他有关吧? 没想到随口一问,还真是。 经营飞云楼,大约能赚很多钱吧? 她道:“那你,是不是很有钱?” “嗯哼。”宋阑随意地闷哼一声。 “比程府还要有钱,很多很多倍?” 宋阑看出她的挫败,低笑着哄她:“那倒也没有,应该差不多吧。” “那你还真是,好厉害啊,”她想起了自己之前说的大话,我很有钱,跟宋阑比起来,她的有钱大约不值一提吧。 第一百九十五章 飞来横祸 “不过呢,飞云楼不是我一个人的,” “那,难道还有皇上一份?” 宋阑点点她的额头:“再想一想。” 程昭实在想不出来,摇摇头:“想不出来了。” “添江楼是你的,飞云楼也有你的一半,所以,”宋阑低头,下巴贴着她的额头,“甜大夫,你可不能逃走了,不然,我的一半家当都被你卷走了。” 是她的? 程昭抬头:“你不必给我这些的。” 宋阑在她额上亲了下:“本来就打算全给你的,你这是在嫌弃我的东西?” “我当然不会。” 她一点儿都不嫌弃,她很喜欢,宋阑的所有东西她都喜欢。 伴随着风铃的轻响,伙计送了饭菜上来,摆了满满当当一桌子,宋阑早摘下了面具,左手闲闲地撑着下巴看她吃饭,程昭确实饿了,一口一口吃得香甜。 偶尔,宋阑会用帕子给她擦嘴,神情温柔到了极致,像是要将人融化。 温柔确实挺好的,但是程昭被他盯着,总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嘀咕了句:“其实,我觉得你从前阴阳怪气的时候,还挺好的。” 他挑眉,恍然道:“原来你喜欢那个样子啊,倒也不是不行,” 程昭总觉得他憋着坏,下一秒,便被他扯到身边,呼吸扑在耳边:“甜大夫觉得今天的服务还满意吗?” “马马虎虎吧。” “可我觉得,”他拉长了腔调,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带着明晃晃的勾引,“还不够呢。” 程昭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不然她为什么会下意识地亲上去。 像是在柔软的云被里翻滚,又像是在树上翘着脚荡漾,总之,就连夏夜的风都变得没那么燥热了。 等两人回府时,时间已经有点儿晚了,程昭依依不舍地冲他挥手,等人走了才忍不住回房,对着镜子摩挲着自己的唇瓣,总觉得,这是一件甜蜜到了极点的事情。 惊蛰来敲门提醒道:“小姐,小包子已经睡了,您也早些睡吧。” 程昭慌忙应声:“好。” 隔天,程昭一到药铺便见外面围了一大圈人。 她在外围隐隐约约听到什么“医死了人”。 程昭本能地感觉到不对,这时候人群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句:“那位大夫就在这里呢!” 很快,程昭被人挤了进去,药铺门口停着一具女尸,用破席子裹着,一边哭得瘫倒在地的男人大约是她的丈夫,一身破布烂衫,看着颇为可怜。 还不等程昭查看,早有人在骂: “庸医!还说开什么女子药铺!分明是害人!” “就是,她整天戴着面纱神神秘秘的,我看分明是想害人又不想被人见到真容。” 程昭右手掩住口鼻,左手打开席子,死者她倒是真认识,前两日在药铺看过病的,是咳疾,咳疾本是小病,怕就怕喉咙堵塞,导致窒息而死。 程昭为她开药后又说了不少注意事项,结果今天,她却死了。 看样子,似乎刚死没多久,大约一个时辰的样子,程昭面色凝重,她起身道:“报官吧。” 群情激奋的时候,她说什么都没用,不如报官,这事由官府来审,对谁都好。 “我已经报官了!”那位男子哭得肝肠寸断,道,“官府的人马上就来,我要你,为我娘子偿命!” 程昭没理他,沉浸在伤心中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若是在药铺门口跟人起了冲突,难免会影响以后的声誉,她默默忍下。 片刻后,官府的人倒是来了,来的却不是京兆尹,而是大理寺。 程昭觉得奇怪,大理寺职权重大,只有极其重大的案件才会移交到大理寺去,如今这一桩小小的麻烦,怎么会劳烦大理寺? 她看了眼隐在人群之后的天芒,示意他去找宋阑。 天芒点了下头。 程昭乖乖跟着大理寺的人走了,主审的是大理寺少卿,名唤楚野,楚野看上去颇为年轻,又有些眼熟,程昭细想了下,终于想起来,这位是殿试的探花郎。 当时打马游街,程昭看到了状元宋煜,也看了几眼另外两人。 楚野家里是做官的,不过不是什么大官,听闻他早早就拜曲副相为师,也正是因着这层关系,他才能做到大理寺少卿。 死者丈夫名唤胡三,跪在地上哭着喊:“求大人帮我主持公道。” 楚野看向程昭,见她还带着面纱,下意识不悦道:“堂下何人?为何不跪? 又为何遮掩面容装神弄鬼?” 程昭道:“民女无罪,跪是跪大人您,而不是因罪而跪。”说罢,她屈膝而跪。 “至于面纱,当朝律例上似乎并未提及戴面纱会犯什么罪,所以,我不愿摘下,还望大人谅解。” “不摘面纱,我怎么确认你是不是嫌犯?”楚野咄咄逼人。 程昭忍了忍,她扯下面纱,神色不耐。 她的面容实在是惹眼,堂上不少人都看过来,心里暗暗感叹。 楚野没忘记正事,叫了仵作去验尸,这边则询问着胡三妻子去药铺看病的经过,程昭一五一十说了,又道:“我用药向来保守温和,药方无论拿给谁看都是挑不出毛病的。 请大人明察。” 楚野不由得看她,这女子倒是不慌不忙,瞧着镇定得很。 胡三则说起病人回家之后的事情:“我们靠卖包子馒头为生,因着昨日是端午,一直忙碌,所以她一直没时间喝药,今早终于抽出空来喝了药,后来就不对劲了,说是呼吸困难,还没等我把她送到药铺,她就死了。” 等问完经过,仵作那边也有了结果,是中毒而死。 胡三立刻道:“肯定是她,是她的药害得我婆娘出了事!那药有问题,那药一定有问题!” 程昭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楚野道:“那你们熬药的药渣还在吗?” “在,在的,小的还没来得及收拾,就在家中的厨房里。” 楚野差人去拿物证,程昭依旧冷静,她看向楚野,心里在问,他身后,究竟是谁? 为什么要出手对付程昭一个普通医女呢? 自然,这个问题没人回答她,她打算先看完他们准备的所有证据,再从中找到破绽,一一解决,再不济,她有这世上最无赖的手段,以身试毒。 第一百九十六章 宋阑解围 药渣和药包很快带回来,同时来的,还有一位大夫,大夫捻着药渣细细端详,反推出了药方,恍然道:“这药里多了一味夹竹桃,看样子,是将夹竹桃的根茎叶分别切碎放进去的,跟其他药材混在一处。” 同时,药包里也发现了大量夹竹桃,大夫抚须道:“夹竹桃中毒会导致人上吐下泻,呼吸困难,这药里夹竹桃的用量太多,会让人死得更快。” “她用夹竹桃害死了我婆娘!” 楚野道:“如今人证物证确凿,你还有什么话说?” 程昭道:“我药铺里的每一份药方都是一式两份,一份存档,一份给病人,至于抓药,有两个女工负责,互相监督又互相帮助,保证万无一失。 最重要的一点,我害一个普通女人做什么?” 楚野却不管,反正证据已经完整了,他让程昭在认罪书上签字画押,程昭自然不肯,她盯着楚野:“你竟是这样做官的吗?” 早有人按着程昭要逼她签字画押。 宋阑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折扇翻飞,把制住程昭的人打开,银质面具下的一双眼冷似冰霜:“楚大人这是做什么?” 见了荣王,楚野赶忙行礼。 宋阑冷声道:“我既是王爷,受你的跪拜之礼也是使得的,所以,重来。” 楚野只得认栽磕头。 “重来。” 楚野足足磕了七八个头,宋阑才支着下巴勉强满意道:“马马虎虎吧。” 楚野心里愤恨,面上却仍端着尊敬:“荣王今日大驾光临,可是有什么事?” 宋阑悠悠闲闲道:“我刚找到一个还不错的大夫,楚大人就要逼供画押让人入狱。你说,这事巧不巧?” 这大夫指的自然就是堂下的程昭了,楚野看了她一眼,神情难测,一个小小的医女居然会跟荣王扯上关系,这么说来,倒是要慎重对待了。 他恭敬道:“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 “误会?”宋阑笑了两声,“所以你的意思是说,这位医女无罪了?” 楚野不想放过程昭,又不敢惹荣王,只得小心翼翼:“这事还未查明,要不荣王再等等?” “等等?”宋阑来了兴趣,他晃着手里的折扇,挑了个位置坐,“我就坐在这里等,正好也瞧瞧,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是怎么办案的。” 楚野的笑比哭都难看。 “楚大人不必担心,若你差事做得好,之后我便跟皇兄提一提你的好话。” 楚野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审案:“医女可认罪?” 程昭昂首道:“不认,这事跟我没有关系。” 胡三一直偷瞄着程昭,显然是被她的容颜吸引,那人的面目贪婪而淫邪,宋阑觉得刺眼,道:“医女还是戴着面纱顺眼些。” 程昭老老实实道:“楚大人不许戴,说是无法确定身份。” 宋阑简短地“哦”了一声,似笑非笑:“那我是不是也该摘下面具,让楚大人确认下身份?” 楚野只得道:“自然不必,医女也可以戴上面纱了。” 程昭戴上面纱,觉得呼吸都顺畅几分,她给宋阑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楚野继续问:“可药渣里确实多了一味夹竹桃。不是你还能是谁?” 程昭道:“我开的药方里没有夹竹桃,我女子药铺里也没有这一味药,夹竹桃究竟是哪里来的,民女也不知。” 楚野道:“来人,去女子药铺搜查一番。对了,再去她的住所搜查一番。” 住所,她的住所有好几种毒药,万一找到,实在是不好解释,程昭眼神微顿,求助似的看向宋阑。 宋阑开口问了一句:“楚大人这里有茶点吗?” “自然是有的。” “那你备一点送上来,对了,再送盘瓜子来,这案子虽简单,不过看楚大人这般认真的态度,大约要查上一整天,未免无聊,先给我准备好吃食。” 这是嫌他查案太慢? 楚野犹豫着:“那依荣王之见,这事该如何查?” “查胡三,向邻居打听他为人如何,再去他常去的地方探问查看,当然,更重要的,是查夹竹桃的来源。” 楚野:“还不快按荣王说的去办!” 荣王是铁了心要护着这位医女,楚野今日骑虎难下,无论如何都得找出证据来证明医女无罪,还得妥妥帖帖地送走。 做大理寺少卿才几日,没想到惹上这样一个人物。 一想到这些,他就无比烦躁。 半个时辰过去,官差最先带来的是胡三的邻居,三位大婶,粗布包头,说起胡三便是叹气。 “他粗暴不堪,小梅那姑娘嫁给他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每日早出晚归卖馒头包子,赚来的钱全被他拿去赌,时不时还挨打。” “谁说不是呢,家里的柴米油盐全是小梅里里外外张罗,他倒好,每日几乎住在赌坊,偶尔有钱还去堂子里鬼混。” 程昭拧眉看着胡三:“小梅来看病时,我也注意到了,她手臂上全是淤青,看来,你没少打人啊。” 胡三知道情形对自己不利,吼道:“她是我婆娘,两口子吵吵闹闹怎么了,关你们什么事啊? 再说了,我们感情好不好,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下毒害了她,如今在这里充什么好人?” 这时候,官差又带了赌坊的人过来:“胡三原先欠了二十两银子,昨日忽然还清了。我们还纳闷,问他哪里来的银子,他神神秘秘不肯说。” 胡三正心虚,忽然灵机一动道:“那银子是我拾来的,不行吗?拾来的自然就是我的,我想怎么花都是我的事。” “拾来的?那装银子的荷包呢?总不能路边放着一锭银子,等着你拾吧?” 情况对胡三愈发不利,他结巴起来:“我,我,” 这时候,药铺的伙计到了,他指着胡三:“是他,就是他,昨日去我们药铺里买了夹竹桃,我记得真真的,当时还特意提醒他有毒来着。” “你胡说!我没去买过夹竹桃。那夹竹桃分明是有人给我的!” 这句话一出口,胡三已经完全露了馅。 楚野质问道:“这么说,是有人给你夹竹桃和银钱,让你给医女泼脏水?” 胡三摇头:“没,没有,不是的,我说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