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十九首》 正文 卷首·春晓 春和日丽, 满地落英。 他在桃林中绘着残枝。褐色枝头仅剩的那片粉瓣,宣纸上才临描了三分,被猝然而至的一阵风,扫落无踪。 弱水三千,平淡无奇的那一片,何以寻觅? 她一袭淡绿宫装,莲步轻轻,手捧一条坠着金丝绦的黄绢,走到他的身后:“圣旨到了。” 纸 “岳王的意思,是要悔婚了?”田将军瞪着铜铃般的眼,将手中的墨梅白瓷碗扔到了她的脚下。 故意的,她深知。 他的眉微微蹙起,望向她的目光,有心疼,有关切,还有少许歉意。 循着他的目光,田将军瞪圆的眼,愤怒得似要撑破眼眶:就是眼前这个女人——一个身份卑微的宫女,浅粉宫装,垂鬟分肖髻,肩头垂着细细的燕尾——却要夺去他女儿的夫婿。 “岳王与小女的婚约,乃是先皇所定,难道你要抗旨吗?” “我已上奏皇兄,请旨退婚。田将军还是早日为令爱另择良婿吧。” “先皇c先皇”田将军还欲据理力争,却被他冷峻的脸色气得钢牙紧锁,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安静的偏殿,只有田将军愤愤的粗声喘息。 他沉思良久,终于开口:“本王还有事处置,恕难相陪。小高,送客。” 立在玉白宫柱旁的清瘦少年,拱手领命:“是。” 田将军大步流星,脚步声尚不算远。他已经忍不住喃喃抱怨:“嗓门那么大,吵死人了。” 她俯身,纤手伸向碎瓷片,声音冷静平淡:“圣旨不是驳了你的请愿吗?你总不能违抗两代国君的旨意吧?” “母妃仙逝后的这五年来,是你一直陪在我身边,朝夕相伴,冷暖共勉。我说过,绝不负你,怎可食言?” 他反问着,已经行到眼前,将她扶起,仔细低查看了她捧着碎瓷片的手。 饱满的天庭,轻轻抵向她的额头,温暖的鼻息,如春风拂面。 “这世间,只有你,无论受什么委屈,遇什么难堪,眸中都只有善意,口中从无恶言。” “那么,我就永远陪在你身边。” “岁岁年年,此情不变。”他唇角含笑,转身将文案密层中的圣旨取出,劈手撕得稀烂。 “那可是”她忧心忡忡。 “一张纸,罢了。” 砚 春雷阵阵,窗外的雨声将他惊醒。 卧榻之上,只剩枕中江离的浓浓馥香,她不见了。银钩卷红帐,芳踪无觅,只是微启的窗前,遗落着一团白绢。 “二更,北极楼一见。田玉禅。” 她只身赴约,去见那个征战沙场的铿锵女将? 他喜静,内宫鲜有侍从,只得提一盏宫灯,撑开油纸伞。伞面上墨兰浴雨,更显风姿素雅。 笔直的白玉石桥,远远地通向高耸的七层北极楼。 冷风习习,雨珠渐密。她开启雕花窗,背对着田玉婵凌厉的目光。 “你深夜约我来,所为何事?”田玉婵和父亲一样沉不住气。 “岳王已经下定决心,要抗旨悔婚了。” “这我知道。我父亲已经上奏弹劾他了。” “你怎么想?” “被当今王爷退婚,我今后恐怕就无人可嫁了。” 她笑,从来只有善意的眼中,竟然满是嘲弄的目光。 “那不如,到感业寺去做尼姑算了。” 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将军之女,早已怒气冲天,即刻拔剑骂道:“贱人!妖女!我今天就取你狗命,省得劳烦圣上降旨,将你凌迟!” “圣上,”她笑得更得意,“田家拥兵自重,圣上早就想把你们满门抄斩了!” “贱人!”田玉婵厉声骂着,挥剑砍来。 她懒懒躲开,在小小的六角阁楼中与之周旋。 他推门而至,护在她身前,沉声下令:“住手,如若伤她半分,我绝不饶你!” 田玉婵早已红了眼,剑指眉心,向他冲去。 他轻松躲过这飞来一剑,却稳稳中了背后沉重一击。他跌坠,落水声,怎敌那震天雷鸣。他淹没,谁望见暗夜水波? “你c你c你杀了王爷?!” 她眼含热泪,嘴角却扬着冷笑:“是你杀了他,然后畏罪自刎,以身殉情。” 比夜色还黑暗的水潭,仿佛是一块盛满墨汁的巨大石砚,断送了她全部的依恋,埋葬了他所有的柔情。 笔 “南有乔木,南有乔木,南,南有乔木” 磕磕绊绊,背不出《诗经·汉广》一篇,他被面色威严的父皇,狠狠地打了十多手板。 “南有乔木,我看你是朽木!朽木!”龙颜大怒,拂袖而去。 圣驾渐远,他注视着颤颤发抖的红肿手掌,强忍的泪,泄流满面。三弟炜远踮着脚,举起一双白白胖胖的小手,小心翼翼摩擦着他的脸颊,拭去了少许泪水。 记忆里,那双小手,是那么柔软,那么温暖,就像他第一个皇子的小爪。 “皇兄,皇兄,你别看,闭上眼,就不疼了。” 稚嫩的声音试着安慰。 他却不敢闭眼,因为闭上眼,就能看到岳王那张满是血污的脸。 从梦魇中惊醒,他仍旧伏在堆放奏折的龙案。 “我也不想手足相残,我也不想的,炜远,炜远” 喃喃自语时,察觉到了她的存在,他的脸上一扫方才的恍惚崩溃,换上满是怨恨的冷笑:“父皇留给了我一把人人称羡的龙椅,却给了他富可敌国的河朔三镇,范阳c承德c魏博如果再让他娶了田将军的女儿,这小小的帝位,岂不是唾手可得?!” 小小的皇位,小小的手他握紧了拳,粗钝的指尖刺痛了掌心,那么坚硬,那么冰冷。 她微提罗裙,双膝跪地:“岳王已死,田家满门抄斩,圣上该下旨让我带静儿走了。” “该?”他脸色阴郁,冷哼了一声。 “求皇上降旨。”她慌忙双手拜伏,额头碰地。 金簪歪斜,步摇刺面。 “不管怎样,你要记住,当年是你求着我,非要代替静儿去监视岳王的。” 他的话似有深意。她却不敢多问半句,只是垂首唯唯:“是,月离记得。” 他心满意足地笑了笑,终于拿起了狼毫笔。 墨 碧空如洗,江波浩渺。风陵渡口,千帆穿行。 身量修长的女子,一袭猩红斗篷,款款走到她身后。 玉指掀开兜帽,露出一张清丽的面容:“姐姐。” 她回身,仔细打量着日思夜想的妹妹,瞬间惊呆。 “静儿,你c你” 望着妹妹斗篷下隆起的腹部,她又是吃惊,又是心痛。 “姐姐,我不想离开了。我怀了皇上的孩子,也许,也许是个皇子呢。” 静儿怯怯地说着,目光纯真清澈。 “静儿,”她的脸色变得冷峻,声音变得平静,“你要知道,他已经拥有三个皇子了。而且为了保护自己的皇位,他刚刚铲除了自己的弟弟。” 静儿怯怯的脸庞,渐渐蒙上一层凝重。 当晚明月高悬时,她送静儿离开。 抽出紧紧相挽的手臂,静儿突然牵住了她的衣角,哽咽道:“姐姐,这一别,我是不是永远都见不到你了?” 她无心掩饰,泪闪眼角:“杀他的那一刻,我原本以为,我能够活下去的。” 小高在桃林等她。 这少年挺直了瘦高的身子,怀中抱着岳王钦赐的宝剑。 她莲步轻移动,手握一副画轴,走到落满尘埃的画桌前。 那张古朴雅致的楠木桌,曾是他的最爱,用最柔软的丝帕擦拭,用最清澈的泉水清洗。 精心呵护,就如待她那般用情。 “岳王府邸已经被清空,我只拿了这幅《春晓残风图》,就留给你做个念想吧。” 她铺陈画卷。他抽出长剑。 “少废话,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风吟剑鸣,双影缠斗。她轻松落地,他挣扎难起。 拄剑而立,唳 鸣含恨,刺破云霄,他再次携一团杀气,闪电般劈面而来。 她挥舞流云飞袖,却猛然收手,瞬间背转身形。 剑刃穿心而过,剑尖沾着一滴殷红鲜血。 朱墨坠落。 宣纸上的血色由深变浅,补全了残缺的七分桃瓣。 春晓 春眠不觉晓, 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 花落知多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江雪 冰锁孤舟,他还在等。 期年之约,不见倩影。 江岸的春,桃红柳绿。江岸的夏,鸣蝉凫鸭。江岸的秋,枫燃云纱。 而今,满江飞雪,琉璃世界。 苍穹茫茫,山野皑皑,伊人的身影,恍若眼前。 春·盗剑 藏剑阁 的机关被触动,铁笼罩下,囚禁了一抹窈窕黑影。 他的父亲,灵剑山庄庄主下令放了她。 次日子夜,她又来盗剑,竹刺穿肩,蹒跚步伐后,血迹斑斑。 修养半月,她仍旧来盗剑,误吸了毒烟,伏在门槛,奄奄一息。 他躬下身,从袖中取出解药,递过去。 她幽深的双眸,望向他平静的心底,荡起一片涟漪。白皙的纤指, 抓住他的手臂,指尖深陷入他的肌肤。 “借我灵犀剑,报仇之后,必定还你。” 她,是魔教之后。 一家十三口,惨死于叛徒之手,只因错信了中山之狼。新教主抓了她最小的妹妹,襁褓之中的幼儿,昭告江湖,要她以命相换。 限期最后一日,她乔装打扮,混入人群,亲眼看着妹妹被丢入油锅。惨叫戛然而止,酷刑结束,人群散去,她把双手藏进袖中,杂乱肮脏的地面上,隐隐散发着血腥之气。 夏·借剑 月如钩,落在她莹白的肩头。 她的面容如三月桃花,她的肌肤如二月梨瓣,她的双眸却如正月寒冰。 及腰长发,是薛涛笺上的挥毫泼墨,新染唇色,是探出雪枝的一点梅红。他痴痴望了很久,猛然醒悟,扭转头颈,将自己的青衫扔给了她。 她披上轻薄的衣衫,仍旧立在窗前,剪水双眸凝望着他。 月如钩,渐渐西沉。 “你怎么还不走?”他避而不见的脸上,有些恼怒。 “借我灵犀剑,我所有的一切都属于你。” “你去报仇就是送死,死人还能给我什么?” 她的唇在颤抖,齿间咬出几个字:“我不会死,绝对不会。” 只为这个诺言,只穿了贴身丝袍,他跳下床榻,一边走向门口,一边道:“随我回灵剑山庄,每夜三更来取剑,五更还剑,练成灵犀剑法之前,我绝不会让你去送死。” 推开门,画舫之外,一江清辉。 秋·习剑 手中的灵犀,能感受到她锥心蚀骨的恨。 剑指之处,江潮遮天蔽月,剑鸣之时,十里虎啸龙吟。 声渐悄,潮水退去。他青衫湿透,荡一叶孤舟,如约出现在她眼前。 五更将至,月华昏黄。她疲惫,却如蝶穿花,轻盈落在舟中。他憔悴,竟衣带渐宽,瘦削的手递她一壶清酒。 云淡风轻,不露声色,正如当初,他赠送解药,奉送灵犀。 “你怎么打算?”他轻描淡写,似乎漠不关情。 “先召集旧部,直捣黄龙,以后肃清教徒――”她咬唇闭口,这样的宏图远景,不过是纸上谈兵。 默然对坐,无言对酌。 拿回灵犀时,他终于开口:“再练些时日吧,灵犀的威力,远不止如此。” 五个月来,她第一次安心睡去,蜷在他的臂弯。 晚霞如锦,她懒懒地睁开眼。 他长长的睫毛,轻轻捏动,竟是那样柔软。 冬·换剑 初雪悄然入夜。 藏剑阁的大门敞开着,他身披紫貂斗篷,长身而立,将灵犀奉上。 接过剑的那一刹那,她脸上的笑突然僵住,心仿佛被一颗巨石砸中。但是望着他深深凝望的双眸,清澈如水的目光,她努力挤出了一丝笑意,道:“万一我回不来,你怎么跟父亲交代?” 他低眉,嘴角一丝苦笑。 她一手抱剑,一手帮他拂落了肩头的雪瓣,轻咬银牙,转身离去。 他坐在了高大的楠木门槛上,斜倚着坚硬的门框,望着她飘然而去的身影。 灵剑山庄外,雪满月桥。她迎面走向了两鬓斑白的蓑衣老者,目光含恨:“你为何换了我的剑?” “灵犀,本就不属于你。”老庄主的声音也是那么风轻云淡,“如果你报仇成功,江湖上的名门正派,就会找到理由围攻我们山庄,如果你报仇失败,魔教教主也会因为我们给你灵犀,而将整个山庄夷为平地。你,希望他怎么死?” 她目光中的凌厉突然冰释。 明知前方是一条死路,她仍旧抱紧了怀中的赝品,步履沉重而坚毅,与老者擦肩而过。 ”我,希望他活着。”她的声音湮灭在月桥的雪雾中。 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春晓(修正) 春和日丽, 满地落英。 他在桃林中绘着残枝。褐色枝头仅剩的那片粉瓣,宣纸上才临描了三分,被猝然而至的一阵风,扫落无踪。 弱水三千,平淡无奇的那一片,何以寻觅? 她一袭淡绿宫装,莲步轻轻,手捧一条坠着金丝绦的黄绢,走到他的身后:“圣旨到了。” 纸· “岳王的意思,是要悔婚了?”田将军瞪着铜铃般的眼,将手中的墨梅白瓷碗扔到了她的脚下。 故意的,她深知。 他的眉微微蹙起,望向她的目光,有心疼,有关切,还有少许歉意。 循着他的目光,田将军瞪圆的眼,愤怒得似要撑破眼眶:就是眼前这个女人——一个身份卑微的宫女,浅粉宫装,垂鬟分肖髻,肩头垂着细细的燕尾——却要夺去他女儿的夫婿。 “岳王与小女的婚约,乃是先皇所定,难道你要抗旨吗?” “我已上奏皇兄,请旨退婚。田将军还是早日为令爱另择良婿吧。” “先皇c先皇”田将军还欲据理力争,却被他冷峻的脸色气得钢牙紧锁,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安静的偏殿,只有田将军愤愤的粗声喘息。 他沉思良久,终于开口:“本王还有事处置,恕难相陪。小高,送客。” 立在玉白宫柱旁的清瘦少年,拱手领命:“是。” 田将军大步流星,脚步声尚不算远。他已经忍不住喃喃抱怨:“嗓门那么大,吵死人了。” 她俯身,纤手伸向碎瓷片,声音冷静平淡:“圣旨不是驳了你的请愿吗?你总不能违抗两代国君的旨意吧?” “母妃仙逝后的这五年来,是你一直陪在我身边,朝夕相伴,冷暖共勉。我说过,绝不负你,怎可食言?” 他反问着,已经行到眼前,将她扶起,仔细低查看了她捧着碎瓷片的手。 饱满的天庭,轻轻抵向她的额头,温暖的鼻息,如春风拂面。 “这世间,只有你,无论受什么委屈,遇什么难堪,眸中都只有善意,口中从无恶言。” “那么,我就永远陪在你身边。” “岁岁年年,此情不变。”他唇角含笑,转身将文案密层中的圣旨取出,劈手撕得稀烂。 “那可是”她忧心忡忡。 “一张纸,罢了。” 砚 春雷阵阵,窗外的雨声将他惊醒。 卧榻之上,只剩枕中江离的浓浓馥香,她不见了。银钩卷红帐,芳踪无觅,只是微启的窗前,遗落着一团白绢。 “二更,北极楼一见。田玉禅。” 她只身赴约,去见那个征战沙场的铿锵女将? 他喜静,内宫鲜有侍从,只得提一盏宫灯,撑开油纸伞。伞面上墨兰浴雨,更显风姿素雅。 笔直的白玉石桥,远远地通向高耸的七层北极楼。 冷风习习,雨珠渐密。她开启雕花窗,背对着田玉婵凌厉的目光。 “你深夜约我来,所为何事?”田玉婵和父亲一样沉不住气。 “岳王已经下定决心,要抗旨悔婚了。” “这我知道。我父亲已经上奏弹劾他了。” “你怎么想?” “被当今王爷退婚,我今后恐怕就无人可嫁了。” 她笑,从来只有善意的眼中,竟然满是嘲弄的目光。 “那不如,到感业寺去做尼姑算了。” 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将军之女,早已怒气冲天,即刻拔剑骂道:“贱人!妖女!我今天就取你狗命,省得劳烦圣上降旨,将你凌迟!” “圣上,”她笑得更得意,“田家拥兵自重,圣上早就想把你们满门抄斩了!” “贱人!”田玉婵厉声骂着,挥剑砍来。 她懒懒躲开,在小小的六角阁楼中与之周旋。 他推门而至,护在她身前,沉声下令:“住手,如若伤她半分,我绝不饶你!” 田玉婵早已红了眼,剑指眉心,向他冲去。 他轻松躲过这飞来一剑,却稳稳中了背后沉重一击。他跌坠,落水声,怎敌那震天雷鸣。他淹没,谁望见暗夜水波? “你c你c你杀了王爷?!” 她眼含热泪,嘴角却扬着冷笑:“是你杀了他,然后畏罪自刎,以身殉情。” 比夜色还黑暗的水潭,仿佛是一块盛满墨汁的巨大石砚,断送了她全部的依恋,埋葬了他所有的柔情。 笔 “南有乔木,南有乔木,南,南有乔木” 磕磕绊绊,背不出《诗经·汉广》一篇,他被面色威严的父皇,狠狠地打了十多手板。 “南有乔木,我看你是朽木!朽木!”龙颜大怒,拂袖而去。 圣驾渐远,他注视着颤颤发抖的红肿手掌,强忍的泪,泄流满面。三弟炜远踮着脚,举起一双白白胖胖的小手,小心翼翼摩擦着他的脸颊,拭去了少许泪水。 记忆里,那双小手,是那么柔软,那么温暖,就像他第一个皇子的小爪。 “皇兄,皇兄,你别看,闭上眼,就不疼了。” 稚嫩的声音试着安慰。 他却不敢闭眼,因为闭上眼,就能看到岳王那张满是血污的脸。 从梦魇中惊醒,他仍旧伏在堆放奏折的龙案。 “我也不想手足相残,我也不想的,炜远,炜远” 喃喃自语时,察觉到了她的存在,他的脸上一扫方才的恍惚崩溃,换上满是怨恨的冷笑:“父皇留给了我一把人人称羡的龙椅,却给了他富可敌国的河朔三镇,范阳c承德c魏博如果再让他娶了田将军的女儿,这小小的帝位,岂不是唾手可得?!” 小小的皇位,小小的手他握紧了拳,粗钝的指尖刺痛了掌心,那么坚硬,那么冰冷。 她微提罗裙,双膝跪地:“岳王已死,田家满门抄斩,圣上该下旨让我带静儿走了。” “该?”他脸色阴郁,冷哼了一声。 “求皇上降旨。”她慌忙双手拜伏,额头碰地。 金簪歪斜,步摇刺面。 “不管怎样,你要记住,当年是你求着我,非要代替静儿去监视岳王的。” 他的话似有深意。她却不敢多问半句,只是垂首唯唯:“是,月离记得。” 他心满意足地笑了笑,终于拿起了狼毫笔。 墨 碧空如洗,江波浩渺。风陵渡口,千帆穿行。 身量修长的女子,一袭猩红斗篷,款款走到她身后。 玉指掀开兜帽,露出一张清丽的面容:“姐姐。” 她回身,仔细打量着日思夜想的妹妹,瞬间惊呆。 “静儿,你c你” 望着妹妹斗篷下隆起的腹部,她又是吃惊,又是心痛。 “姐姐,我不想离开了。我怀了皇上的孩子,也许,也许是个皇子呢。” 静儿怯怯地说着,目光纯真清澈。 “静儿,”她的脸色变得冷峻,声音变得平静,“你要知道,他已经拥有三个皇子了。而且为了保护自己的皇位,他刚刚铲除了自己的弟弟。” 静儿怯怯的脸庞,渐渐蒙上一层凝重。 当晚明月高悬时,她送静儿离开。 抽出紧紧相挽的手臂,静儿突然牵住了她的衣角,哽咽道:“姐姐,这一别,我是不是永远都见不到你了?” 她无心掩饰,泪闪眼角:“杀他的那一刻,我原本以为,我能够活下去的。” 小高在桃林等她。 这少年挺直了瘦高的身子,怀中抱着岳王钦赐的宝剑。 她莲步轻移动,手握一副画轴,走到落满尘埃的画桌前。 那张古朴雅致的楠木桌,曾是他的最爱,用最柔软的丝帕擦拭,用最清澈的泉水清洗。 精心呵护,就如待她那般用情。 “岳王府邸已经被清空,我只拿了这幅《春晓残风图》,就留给你做个念想吧。” 她铺陈画卷。他抽出长剑。 “少废话,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风吟剑鸣,双影缠斗。她轻松落地,他挣扎难起。 拄剑而立,唳 鸣含恨,刺破云霄,他再次携一团杀气,闪电般劈面而来。 她挥舞流云飞袖,却猛然收手,瞬间背转身形。 剑刃穿心而过,剑尖沾着一滴殷红鲜血。 朱墨坠落。 宣纸上的血色由深变浅,补全了残缺的七分桃瓣。 春晓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无题 (上) 一 仲春时节,风暖花深。 他头戴一顶黑纱儒巾,身着一件梨花白的交领襕衫,一副清俊儒雅的少年书生模样,又一次陪着家慈,去拜望姑母。 萧府历来轻文尚武。酒宴上,姑丈多饮了几杯,便开始粗声大气。他谦恭肃敬,忍到萧将军终于伏在酒桌上沉酣而睡。 侍从们忙乱着,将主人抬去内室休息。他闲来无事,信步走到花园,目光循着双双彩翼望去:红墙黛瓦下,绿浪起伏间,牡丹争艳,朵朵芳华绝代,芍药含苞,丛丛娇颜可待。 正在斟词酌句,沉吟未决时,假山那边传来几声呼唤:“陆家哥哥,陆家哥哥!” 假山前的一丛洛阳红,迎风摇曳。石洞内的一张桃花面,巧笑嫣然。 这位表妹出生时,舅父正夜读北魏《李波小妹歌》:“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裙逐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叠霜,妇女尚如此,男儿安可逢?”于是,就给自己的长女起名雍容。 “陆家哥哥,你可算来了。”她娇声脆喃,怨言痴怜。 “阿容,你,在这里等我很久了吗?” 她神秘兮兮地四下探看了片刻,扯了他的衣角,细细道来:“前几日,我带妹妹们在园中蹴鞠,一不小心把那劳什子踢到了墙外,着小厮出去查看,说是掉进了荷花潭。后来,丫鬟出门买了新的,却都不如上次舅父带来的样式新鲜。” 他边听边颔首,思绪飘荡,仿佛看到了一群香汗淋漓的少女,在廊前细草上蹴鞠踢球,嬉笑追逐。 “我想着” 她突地低声,从袖中拿出了一条包着几钱碎银的绣帕,放到了他的手心。 “劳烦陆家哥哥代我们寻寻,还要以前那种流苏狮子球,若有新鲜好玩的,也一并买它个。” 流苏狮子球,要买好的,最近也要去百里外的北安城。 他略略一想,收下绣帕,展眉笑道:“除了流苏狮子球,你还要些什么点心干果或是些好玩的?” 圆圆的俏脸,小巧的鼻尖,一双黛眸在杏眼中溜溜直转,她唇角的笑意愈发娇憨。 八宝斑斓酥c糯米菱粉糕c回转竹蜻蜓c新出的灯谜文戏集当晚回到家中,他已记不甚清楚,阿容掰着指头念的那许许多多到底都有些什么。 次日晨饭后,他便借口拜会故友,辞别父母,领了贴身小厮,一骡一马远赴北安城。 二 两日奔波劳碌,看过十里荠麦青圃,踏过几片板桥白霜,穿过几条宝马雕车路。 归来拜望姑母,几封束礼奉上后,他送上了阿容要的许多物事。 “阿容这丫头,竟日胡闹。” 姑母的责备声中带着爱怜,遣丫鬟去唤了雍容。 雍容带了三个小妹,一行四人,叽叽喳喳地涌进花厅来,见了他带来的流苏狮子球c竹蜻蜓c八宝酥更是乐不可支,一时间笑闹起来。 这个说:“粉糕闻着香。” 那个道:“这狮子球比原先那个更精巧。” 四小姐年纪最小,却甚喜读书,径直去翻了那几本新出的灯谜文戏集。 姑母见她们又闹又乱,向他摇头笑道:“不成规矩,不成规矩,要是在咱们陆家,哪里容得她们这般?怕是早挨了奶妈们一顿臭骂了。” 他微笑无语,眼角扫到四妹妹胡翻乱看的两只手,心中酝起少许不安。 终于,四小姐还是拎出了那一方绣帕,细细地认了认上面的蝇头小楷,道:“这不是大姐姐的帕子吗?几时谢了这许多字?” 花厅忽静,他愕然无语,垂了头,暗自跌足。 四妹只有七岁,却天资聪颖,认得不少字,又素喜显摆学问,便将那一帕子上的字,朗声读了起来。 才只一句,他已羞红了秀面,抬脚欲走,碍于姑母面上,怎能逾礼? “掌中纹银轻三两,绣帕含香值万钱。琴瑟悠扬博一笑,中秋月落画堂前。流光窗外又辗转,山侧幽潭共两湾。 花厅里,静了片刻,突地爆出一阵哄笑,少女弯腰的弯腰,扶桌的扶桌,抱在一处笑出了泪光。 姑母欲绷住脸,叫停喧闹,却被四个女儿引得支持不住,也是掩了口低声笑。 他无地自容,头垂得更低,双耳也已红透, 四妹妹倒不甚懂,只是当文戏猜测,望了望雍容,道:“绣帕含香值万钱,阿容的帕子哪里就值得这么多钱?中秋月落画堂前,我猜是大姐姐的脸,山侧幽潭共两泉,也该是阿容的眼” “四丫头,你少胡说!”雍容不再笑,白皙的脸庞泛起少许红晕,低眉扫了他一眼,扭转身子,跑出了花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无题(中) 三 自从那日母亲将他唤至面前,仔细盘问了半晌后,他便深居简出,避在书房一味苦读。 纵使哪一日出得门来,在廊前檐下碰见人说悄悄话,他的脚步躲得比窃窃私语者还要着急,心里总怕别人议论自己。 春尽柳色深,他终于出门,同几个相知前往荷花潭品茶论诗画。几个青衫磊落,身姿洒脱的青年子弟,一路谈笑风生。老柳挺拔,装点着暂新翠枝,大道蜿蜒,依傍着才染粉墙。途径姑丈家的院墙之外,熟悉的娇嗔笑语,隐隐可闻。 登楼品茶时,额头上已经出了细细的汗,取出腰间汗巾,他又记起了当日四妹紧紧追在身后,非要还他绣帕的尴尬。 龙井有清香,彩墨有浓馥,荷潭中,和风嬉闹,莲叶顾自摇曳,宣纸上,细毫游弋,绿浪不觉田田。他却无心描柳绘云,只是工工整整写楷书:花开潭镜照红妆,花谢蝶影舞离伤。芙蓉水畔柳登楼,牡丹园中谁倚窗? 好友读他诗文,不觉戏言:“陆生这诗文,句句相思啊。” 他摇头苦笑,搪塞道:“哪里,哪里,只是胡诌句子罢了。” 茶香沁人,舌尖却是微微苦涩。楼台虽高,放眼望不清院内秋千。家中的小厮急匆匆地跑了来,手舞足蹈,说是家里来了报喜的,恩师举荐了他的文章,宗师点他入了府学。 一片赞溢声中,他辞别众友,返回家中。 父亲近来多病,原本愁苦的脸上变得满是红光,打赏了信差,又当面教导了他几句。母亲出来相见,无限欣喜地打点了他去学府的行囊束礼,末了却突然提道:“如今入了学,亲事也该定了。” 父亲颔首,笑道:“那就择个吉日,把婚书送到萧妹婿家去吧。” 他愕然望向母亲,换得慈爱一笑。 寻媒纳彩之事,皆有父母操持,他只是打点了行囊,赶赴州府谢宗师,进学受业。 倏忽已到七月,秋闱将至,他踌躇满志,却接到了父亲病重的家信。拜辞学里,他回到家中,衣不解带,侍奉汤药。 然而,天不悯孝,就在那个阴雨绵绵的凉秋,父亲溘然长逝。 四 三年守制。 家中凡事由母亲操持,一家人守业治田,虽然略有减损,却不似嗜酒如命的姑丈家那般日显没落。 返回府学销假之前,母亲决定让他先行成婚。 他一身喜服,挂红催马,五更迎亲。 她锦绣罗衣,上轿踏毡,三拜成礼。 相宾撒五谷,喜娘铺床帐。他偷眼看去,多年未见,凤冠霞帔的雍容,浓妆淡抹的模样竟有些陌生了。 他只管呆呆地看,雍容早低垂了娇颜,只留两弯柳叶眉。喜娘送上晚饭,两人对坐,却谁都不肯动箸。 他鼓足胆气,握住她她一双柔夷,自己的手却止不住颤抖。她猛然抽回羊脂般的手,抬袖掩口,一个响亮的喷嚏打得又笑又羞。 相视而笑,她清甜的声音仍是当初那般悦耳动听。 晨曦初照,他留一张素纸,放在梳妆台上,自己悄悄去了书房。 雍容要早起拜婆母,随即也穿衣梳妆。陪嫁丫鬟巧儿也识得字,刚要伸手去拿那纸,被她劈手夺去。 “你且先去拿洗脸水。” 雍容羞红了面庞,打发了丫鬟,才敢看他所写: 昨宵听私语,今晨看朱颜。 菱花羞比艳,未见黛山短。 雍容长舒一口气,浅浅一笑,早已猜到谜底,便懒懒地拿了菱花铜镜,将之压在了纸上,思量片刻,却又取了文房四宝,在纸上写道:“妄自读书十年,下笔斯文羞赧。一意攀书山,向来工笔少练。不惭,不惭,却嫌妾眉太短。” 早读已毕,回房看雍容梳妆,读了续句,他嘴角含笑,开启妆奁,取了小巧石墨,一手轻抬她暖玉般的下颌,一手为她描上了两道秀丽远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无题(下) 五 返回学府,他秋闱入榜,成为举人,明年二月便要入京会试。母亲更是严命督学,到了年底才准他回家。 说起进京事体,雍容满心羡慕:“阿爹常常跟我们提起,他中武举之时,在京城所见的繁华热闹。” 他取笑道:“只是路途遥远,若不然我便带你去逛逛。” “不远不远,快马加鞭,不过是四五日的行程。”雍容竟也知道许多。 他继续取笑,目光狡黠:“那你就收拾了衣服鞋袜,妆奁绣篮随我去吧。” 雍容原本红光满面的脸,变得阴云昏暗,低下头,拿起了针线,继续纳缝皂底青靴。 原是秋千架上的无忧无虑,如今变成了嫁做人妇的孤寂凄凉。望着她眸中的落寞,他倍感心疼,不再取笑,起身去了书房。 出了元宵,母亲便与他收拾行囊,让他早些入京投栈。他穿上了雍容做的新衣新靴,拜辞岳父岳母,亲朋好友,带了一个小厮,离家远行。 深夜时分,他独自折返,敲开了角门,假称忘带了试帖,吩咐困倦的守门老叟不必去打扰母亲。 小莺如约守在院门,只等到月中风冷,正要回房添衣,恰好听到了他的敲门声。他悄悄入院进房,唤醒了熟睡的雍容。 “使不得,使不得。”得知他的诡计,雍容吓白了脸。 “那我走了,你可别后悔。”他一脸肃然地起身,转过了脸。 “哎——你容我再想想”雍容突然叫住了他。 他暗自窃笑,却仍旧不肯回身看她。 雍容咬咬银牙,翻身起床,一边穿衣一边道:“回来后,婆母要杀要剐,我都认了。” 他这才回身,将她裹入披风,劝慰道:“我娘仁慈得很,哪里会伤你分毫,要真怪罪下来,凡事还有我呢。” 月色清明,前路杳杳。心中半是欣喜,半是忐忑,他雇下一辆马车,将自己的娇妻“拐”去了京师。 六 会试不利,皇榜无名,他铩羽而归。 婆母暗淡的目光中带着失望,尤其是看她的眼神,更是日渐冰凉。 为了让母亲宽心,他更加发奋读书,比往日更加用功,五更起床,三更回房,却不曾想,身体愈发羸弱,三年间,大病两场。 好友来探望,都劝他好生静养,约了他病愈攀山远行。 婆母难得面带笑容,晚饭后将她留住,唤了一个媳妇子,吩咐了几句,媳妇子离开,婆母端坐。 她不知所谓,只得默然陪坐。良久,才听到婆母说:“你进门三年,一无所出,如今也该请个大夫诊诊脉,寻个药方了。” 她低下头,泪珠落到罗裙上,两手铰着绣帕,不敢言语一声。 良药苦口,她每日饮三副浓汤,衣衫上也透出隐隐药香。初秋风渐凉,他病愈之后,身子更觉消瘦,常常立在窗前,目光茫然地望着绿叶镶黄。 “洛山之上,有个送子观音庙,不若你随我去拜拜吧。” 他憔悴的脸上,难得浮现了笑意。 她明知不可,仍旧携了药草,坐着一顶素轿,随他攀山进庙,深夜跪在泥塑神像之前,冷风侵体着了凉。 返回家中,婆母已是气黄了面容,责备她只顾贪玩,少妇家不该随意出门,怒气冲昏了头,竟说出了休妻的话来。 她如雷雨浇头,跪在门首。他陪在身侧,也长跪不起。 婆母气恼休,黄昏时才回转心意,携了两人的手,入房痛哭。他仍旧苦学,书房中有她红袖添香,茶饭上有她精心烹调,家事上有她安置操劳。 冬去春来,他入京会试,终于高中,选官派任,地方富庶,却是远在千里江南。衣锦回乡,却看到家中甚是忙乱。 原来,他考场奋笔疾书之时,婆母微恙,雍容带病侍奉左右,少眠失休,几日后,竟然下红小产。 他亲自煎药喂服,盘桓几日,任期将至,却只得弃她于病榻之上。 行装满车,拜辞母亲后,他立在院中,望着她的房门,无语凝噎,不敢进去辞别,更不愿移步离家。 母亲只得劝慰他一番,将他推出了院门,推向了那一路风尘仆仆,推向了那一片水秀山明。 寻公馆,拜上司,忙了十朝半月,方才得闲,不想接了家书,其中竟有雍容一封。 满心忧虑,终于在眉间舒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无题(终) 江南蕉雨,敲窗不止,难眠之夜,他总是披衣下榻,点灯研磨,给母亲,给雍容写下一封封家书长信。 雍容自称静养渐愈,却迟迟不肯让他接去随任。母亲自知难以隐瞒,于信中告知他雍容身子时好时坏,恐怕日后再难生产。 而后,雍容的信中,多有劝他娶妾之意。他不肯轻负,只劝她宽心静养,时常派人带了江南稀奇物产送去家中。 到任两载,他勤政爱民,清廉无犯。那一日,他送友离任,于江涛之上,饮酒赠歌。邻船之中,传来几声悲音,琵琶曲调,大珠小珠激起一江愁波,银乍破泄出满天凄雨。 众人邀那琵琶女相见,方知她是商贾之女,早年父亲贩货至此,为排遣寂寞,娶了她母亲为妾。如今小女初笈,父亲却病逝在他遥远的故乡。 母女二人无依无靠,只得半遮容面,抱一把旧琵琶,于江川之上献曲谋生。 同僚们为二人感慨心酸,因知道他年近三十尚无子嗣,夫人多病不能来相伴左右,便劝他收作妾室。 他犹豫再三,终肯传信表明纳妾之意。 雁书回传,一字一句读来,都是她满心的宽慰,满纸的喜悦。 一年之后,他任期将满,长子初生,传信回家,说是回京述职时途径家乡,必能少叙天伦。 回京之前,他又接到了雍容一封书信。被剪去一块边角的笺纸上,是她的字谜: 非辣非酸,非苦非甜。 我心化泥,君心擎天。 题目简单,他嘴角含笑,眼角泪落,批下一个“憾”字。远隔天涯,他仍能感受到:她的寂寥,她的苦楚,无一人可以替她排解分毫。 然而,归期日近,他却越发觉得那剪去边角的信纸,除却表征“缺憾”之意,似乎还别有隐情。 八 两月之前。 榻上的她,安静娴雅,比往日更显沉默寡言,曾艳比桃花的秀脸,仿佛被病魇吸去了血色般,只剩了笺纸的苍白。萤虫振翅的力道,都比她的呼吸更有精气。 日落西山,晚霞斑斓,如当年盛开的牡丹,让她眸中的华光重燃。 十多天来,她第一次不用人搀扶,自己端坐了起来。兽炉焚香,玉兔镇纸,她挽袖提笔,写下了一生之“憾”。 抬袖掩口终归是慢了些,轻声咳出的血有一滴落到了信纸的边角。 眼前飞蛾无数,玉山倾倒再难扶。醒来时,婆母紧握着她的手老泪纵横,哭声绝望:“阿容,是为娘的对不起你。” 她含愧摇头,目光掠过药枕,直直地望着桌案上的信纸,口中直念:“剪去,剪去,剪去,剪去” 她声音轻若蚊语,丫鬟听不清晰。婆母亲自走到桌案前,拿起一旁针线筐中的剪刀,将信纸沾血的一角,小心翼翼地剪了去。 那滴血,将永远不会出现在他眼前,一如他的阿容。 听到冷铁斩断纸丝的声音,她眼中最后的华光,落到了窗外那只青衣翠鸟突然挥动的翅膀上。 一只青鸟盘旋在云山之外,清点着远游返乡的行人。 《无题》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妖 金陵。中秋。 一船醉仙笙歌,一湖清明月色。 摇摇荡荡的两层龙头画舫,穿花过柳,摇荡着水面的清波,摇荡着皇后娘娘眸子里温柔可人的眼波。 贴身侍女双手奉上一盏桂花酒,小声讨好自己的主子:“圣上和娘娘今夜真是鸾凤和鸣啊。” 皇后一手接过金杯,一手掩了唇边得意笑容,转过莲花玉面,眸中洋洋自傲瞬间融入了柔柔月色。 景泰蓝的流云护甲举至齐眉处,金杯中的玉酿又奉给了她的主子。 龙袍上的蜿蜒金丝反射着耀眼的光芒,这迎风而立的皇帝,面貌面貌生的怎样并不重要,他是天子呀,就算长一副猪头猴腮,屁股底下是龙椅,九州之内,谁能比拟? 算了,还是满足你的好奇心吧。 这皇帝,眉长,却显淡了些;鼻秀,小山腮间伸展;一口白齿,却因为换乳牙时贪吃梅子,有几颗长得略略出了军列;两叶曲线分明的唇,镇日爱饮甘茶,细纹中竟能品出幽幽甜丝。 你也想尝尝吗? 哦,等等,还没说那眼睛呢!两点秀目,深眸中紧张地燃烧着一片火光。火蛇渐渐变成了火凤凰,红彤彤双翅冲天,怎么挣扎也飞不动。 困锁凤脚的牢笼,正是他宠妃的居所——宸风殿。 “皇c皇后你看,爱妃c爱c爱妃走水了。” 忘了告诉你,这皇帝一着急就口吃。 不必说了,今晚的旖旎团圆,就要变成喧天救火。龙船如箭,御驾回銮,众人慌慌张张随君上岸。 “好端端的,非要在宫中点一千盏花灯,怎能不出事?”皇后的口吻,半含酸楚,半含愠怒。 要你管! 她宫中的上千盏“一点红”,都已经化为灰烬,但是她还有石榴裙,红得比龙袍金丝更耀眼。 青石路旁,火树银花,还点着雕菱花的宫灯,雕牡丹的宫灯,雕芙蓉的宫灯,各色花型,让人迷乱。 借着眼角心头这点子乱,她一头撞到暖暖的龙绣服上,娇柔哭道:“皇上啊,宸风殿着火了,今晚我睡哪儿呀?” “你你睡在朕的寝殿吧。”皇帝揽着一条水蛇腰,瞬间迷惑了心性。 她笑,朱唇比石榴裙更艳,眉梢比凤凰尾还翘。 “妖妃” 皇后斜望湖光,苦莲子般一颗一颗咬碎在嘴角的字,她只认作恭维。 魔 母后深夜召见,将他从寝殿温柔乡中“请”出来,只为三件事。 第一件事,杀人。 “哀家的密探回报,梁王私造武器,征兵谋反之事,证据确凿。如今,为保全我们母子的身家性命,务必是要先发制人。哀家已经遣人征召李将军从边关撤兵,前来剿贼救驾,三日内便可铲平梁国。” 端坐凤椅的老妇,雍容华贵的衣衫下,包裹着苍白肥硕的身躯,鎏金牡丹簪,盘卷着苍白油光的银发,那眉,弯如蝎尾,那齿,利若蛇牙。 “多谢母后运筹帷幄,儿臣又要坐享其成了。” 他唯唯。 “懿旨终归只是哀家妇人之见,有了皇上的圣旨和玉印,昭告天下,平叛梁王,此事方能名正言顺啊。” “母后所言极是,儿臣这就去写诏书。”他痛快地答应着,心中冷笑。 若不是你当初一条毒计,诬陷梁王母妃镇魇先帝,害她凌迟处死,梁王又怎么会朝朝暮暮都筹划谋逆? 第二件事,杀人。 “皇上且慢,还有一事。” 太后唤住他,狭长凤目更显阴沉,道:“据密探来报,梁王还勾结了京中逆臣,想要里应外合,覆我朝纲。” “是吗?这逆臣是谁?”他惶恐。 “应该就是你那妖妃的父亲,柱国将军郑瞿。” “郑将军是两朝肱骨,此事还容儿臣拿到铁证,治他的罪才能服众。” “皇上呀,你心肠还是太软。” 梁王深谋远虑,京中内应,岂会只有郑瞿一人?他笑得更温顺,眼中云烟缭绕。 往事历历在目,在过继到她膝下之前,他终日惶惶难终,彻夜心惊胆战,有段时间,连饭都不敢吃,只百遍清洗了梅子,不管酸甜,塞入口中充饥。 第三件事,还是杀人。 “斩草要除根,你那妖妃郑萝,如果不舍得砍头,舍不得凌迟,也舍不得鸩毒,那就赐她一条白绫,留个全尸吧。” 莲花漏浅,露重夜浓,更显得天清月明。 雕窗大开,霜华满殿,龙榻上,银钩卷了绣帷。她娇躯半掩,枕着一弯雪臂,清澈如山泉的双眼,望向玉盘。 “怎么不安歇?”他自行卸下玉冠,解开锦袍。 “这深宫内院,阴气太重,你走了,我一个人有点怕。窗外的广寒宫虽远,看得见,去不了,却好歹住着个多情的神仙。” 他钻入 “别怕什么妖魔鬼怪,这世间,就数人心最坏。” 鬼 昨宵窗外,幽白魂魄般,冉冉飘过窗外的孔明灯,一共七盏。 暗语是:孔明七盏,辉园西南。 她攀上假山,转入石洞。耀眼日辉,穿过梳子般的假山石眼,扭曲得影影绰绰,光怪陆离。 一壮一瘦,两条黑影,肃然长立。 她盈盈拜上,哦,不拱手拜上:“属下来了,将军有事吩咐?” 两条黑影,转过身形。壮硕的那位,揭下蒙面黑纱,豹眼鹰鼻,刀唇如削:“梁王现已起兵,剑指京师,不日便可荣登大典,你要多加留意,决不能让邪毒妖后和那木偶皇帝逃走,实在等不到攻城之日的话,就提前下手。” “这是梁王的意思?”她眼底藏着少许忧虑。 “梁王旨意,必要手刃妖后,在我看来,死后鞭尸,也可以解恨。” 留一洞透骨冰冷,壮硕黑影,鬼魅般消失不见。 消瘦身形,嘴角的笑狡黠非常:“好一个郑萝妖妃啊。” “周冠,你想死吗?”她瞪圆了眼,怒目而视。 “我认错。”狡黠换作油滑,“从小就这么凶,当心惹恼了我,这次不帮你金蝉脱壳哦。” “闭嘴,快滚。” 她话虽狠绝,语气却轻柔。 一洞日影斑驳,他身形不见,曾经站立处,遗留着小小一团丝绢,树叶般大小,柳絮般轻柔。 她躬身,素襟流泻牡丹花,长袖坠落风卷云。 “五更火满门,轿马喧如市。” 读罢,她暗自怨骂:“天杀的,非要早朝起事吗?又害我睡不了懒觉。” 梁王谋反不假,但是他的盟友,他的马前卒,却是驻军距离京城不足两百里的赵王。 区区两百里,军帐前,马蹄的烟尘还没有落下;城楼下,先锋的铁锤就已然高举。 云幕遮天,那幽冥般的苍穹,不知哪里被利剑捅开个窟窿,向人间灌了一夜的雨。 五鼓鸡鸣,东方红霞舞动着绮丽裙裾,长街上一列车轿如流动的火龙。 同病相怜,枯草惜微雨,君王晨起,众臣早朝。 怪 宫门尚远,水没马蹄的石板长街,两侧楼台黑奎奎地夹立着。 嗖!嗖!嗖! 万箭齐发,宁可错杀无辜一百,绝不会放过郑瞿一个。 柱国大将军,十年沙场,百战未死。而今,赤手空拳,怎撑得到半柱草香成灰? 官服千疮百洞,血河万溪一统。 青靴底,沾着几百人不同的血,腥的c臭的c浓的c淡的 御前侍卫送来的木匣里,一颗人头,豹眼圆睁,死不瞑目。 太后满意地笑了。 身形消瘦的周冠,剑速惊人,早已放倒了一百守将,让城门大开,而后放马迎上白衣孝服的梁王,献上了最后一封御笔书信。 与梁王勾结最深的京中反叛,不是郑瞿,而是当今圣上! 叛军入城,于民,秋毫无犯;于官,安抚亡眷;于深宫梁王直冲慈安殿。 朱门沉重,绣帘深陷。老妇人金杯玉盏,想要饮鸩自尽。 “想得美!”他掀翻桌几,利剑砍落了她的云髻。 夕照割透宫门帘纱,琥珀霞光中,银发飘洒,苍老的面容,沟壑歹毒,斑纹丑陋,等待她的,将是求的复仇。 然而,新帝登基,旧主何在? 乌衣巷中,墙角里野草芬芳,陋门内花灯绽放。老板李生青年俊朗,却精打细算,出入皆有明账,老板娘周氏面嫩心宽,纵然大步流星,来往分文不让。 左邻右舍,深以为怪,后来连那儒雅的书院先生,来买花灯时,也忍不住嘲笑: 那哥儿,你姿容英俊潇洒,怎么说起话来,如此粗俗市侩? 那姐儿,你面貌闭月羞花,怎么做起事来,这般霸道泼辣? 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北青萝(上) 上穿一件点绣着零星桃花的鹅黄短衫,下系着一条内镶着流云白纱的水蓝罗裙,我跨坐在朱红木栏上,倚着柱,晃着腿,嗑着瓜子,看楼下的热闹。 芝麻街头的杂耍班子和芝麻街尾的卖唱戏团打起来了:扮老生的壮汉与胸口碎大石的胖子头抵着头,手掐着肩,咬牙切齿;扮丑的小个子和戏猴的矮冬瓜棍子砸棍子,脚绊着腿,横眉竖眼;杂耍师父和戏班老板都是君子动口不动手的人,一个敲着锣,一个打着鼓,一套词三本书地对骂,面红耳赤。 众人只道两家争地盘,看热闹不嫌事儿多,却没发觉钱褡里轻了,腰包下漏了。 几个七八岁的孩子,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手脚还挺利索。 对面茶楼上,几个轻薄子弟向我挤眉弄眼,噘圆了嘴吹那黄莺儿的娇声。 我把瓜子皮掺在好瓜子里,拿张草纸包了,一把扔到对面茶桌,转身“咯噔咯噔”跑下木梯,进了内堂小间。 这里边更是热闹:赵夫人拿马鞭子把小姨娘打了个痛快,勒令她当着一众丫鬟婆子的面,写下悔书,手指沾了细皮嫩肉渗出来的血,画押认罪,然后指天起誓:从此不再作威作福,只一心一意当牛做马。 她敢不发誓吗? 被捉奸在床,要么浸猪笼,要么认命贱。 这群人走后,圆桌上是六张百两银票。男人呐,千万别惹悍妻,管你多少血汗挣来的银子,她扔下的时候,连响声都懒得听。 床榻上,雪白薄衫的“奸夫”,悠哉悠哉地穿了青缎鞋,披上蜀绣袍,走到红漆圆桌边,自斟了一杯酒,苍白的手指,修长,好看。 我扫了一眼自己那十片染了凤仙花的指甲,心中的妒意稍减了三分。 男人仰颈,倾酒入喉,优雅如白鹤追云。 我心中的妒意,又从脚底升起。 男人呼出一口气,心情畅快,动作轻柔,然后再次垂头,拿青花瓷壶斟酒。颓废的模样,恰像是匹目光忧郁,寻觅仙草的神鹿。 我心中的妒意,已经填满丹田。 三千青丝,两湾松泉,举世无双自成双的唇,起身鸿雁翩翩,将笑梨涡浅浅,这货色,美得连醉春楼的花魁都嫉妒。更何况我这样一个姿色平常的女子。 月菱姐,莲步轻轻,走进房间,款款坐在桌前。 他放下酒杯,拿起两张银票,单手递给了她。 想到还有我的份,急忙走上前,站在月菱姐旁边。 他仍旧取了两张,递给我。 “长得貌比潘安,应该去选驸马才对,怎么能一直干这样的勾当?” 月菱姐圆圆的脸,两腮微胖,目光柔和的眼,就连嘲笑时也面带善意。 他低眉,嘴角闪过一丝抽搐的笑,继而似笑非笑,道:“如若公主相貌丑陋,我岂不是要吃亏了?天南地北,海角天涯,终究有一天能遇到国色天香的女子。” 月菱姐笑着舒了一口气,淡淡地道:“天南地北,我以后不能陪你们去了,我,要嫁人了,嫁一个普通人,你们不必认识。以后就在这明水镇,用我的积蓄做本钱,开一个茶楼,就跟对面那家一样。” 我一愣,突然觉得这屋子里好静好静。 他似乎早已料到,目光,笑颜,都波澜不惊。继而,他拿出自己的一张银票,又从我手中拽走一张,凑齐了二百两,梨涡动人,向月菱姐道:“既然要分道扬镳,只能祝你们白头偕老,百年好合了。” 说完,他整理衣衫,玉带束腰,取了薄薄的行囊,闲步凌波,潇洒出门而去。 我恋恋不舍地望着月菱姐,对这突如其来的离别,不知所措。 “去吧,去吧。” 月菱姐满面歉意,向我摇摇手。 我只好飞跑出门,追到街头,在人群里寻他的背影。c 他,很容易找: 白衣束冠,高挑修长,三千青丝,飞流直下。 我的妒意,已经流泻在眼角眉梢,脚下与他保持着距离,不近不远地跟着。在千帆渡口,他雇了船等我,顺流而下,黄昏时到了杜娟山。 杜鹃山,是埋葬师父的所在。我的师父,也就是他的父亲。 他们父子令人嫉妒的绝世容颜,跟他行囊中那只描金铁笛一样,属于家传。风神俊朗,蜜语甜言,筹划了无数风流勾当,虚应了多少郎情妾意,单单都只为钱——金珠银锭,玉环玛瑙,古董纸票。 他们一身行头,动辄百金千贯。而我,在师父去世前,终年也就几件粗布衣裳。后来师父痨症病重,吐血吐到脸色焦黄,不知道是酒痨还是色痨,在榻上躺了两个月,一命呜呼了。从那以后,每次成了一笔买卖,他都分我钱,买绫罗绸缎,胭脂水粉 我独自拔那坟头的草。他取出铁笛戏弄宫商。 冷冰冰的坟头,让我想起了师父冷冰冰的脸,从小到大,多次想要卖掉我呢。 我便不再拔草,抱膝坐在树下,看余辉斜照,众鸟归巢。 夕照凉,他的笛声更凉,声声入耳,是从未听过的,抽刀断水的决绝。 “你,什么时候也跟我分道扬镳呢?” 我盯住他,淡淡地问。 他收起了铁笛,眼里是一百个不满意,梨涡歪歪,笑也不正经:“你要是长得国色天香,我倒用不着跟你分道扬镳了。只可惜啊,这辈子,我注定是走遍天涯路,众里寻她千百度。” 句句嫌我丑,懒得接他话,别过头,点数那些才露微光的星星。 “莫尔,我要离开一段时日,你自己保重。” 我顿时回头。 “不是要分道扬镳,只是安排一些事情,去去就回的。” 我从未听过这样的柔声细语,肚子里半信半疑,望着他悠然远去。 那背影,在笔直高耸的林木间,仍显修长。那锦衣,让缭绕霞霭失色,自惭形秽地一缕缕烟消云散。 二 七夕乞巧。 我喝了一小碗剪芽汤,半空着个肚子,在细水河边灯花桥畔大柳树下踱步,等卓世英。 卓世英,是杜鹃山下,渔鹭县的一个捕头。 师父在县有一座小宅院,多时未回来,木门上都结了蛛网。但是,这并非最惹人厌的,到了晚上洗澡时,我才知道这破旧的房子,已经被一群夜贼选做了脏窝。 群贼来时,我人在浴桶里,躲之不及。 卓世英大刀劈门,领一队捕快,擒了贼,起了赃,询问左邻右舍,确认了那是我的家宅。 从那以后,他便是我家常客。他不嫌弃我抛头露面,不嫌弃我来历不明,不嫌弃我样貌平凡。 对岸步履匆匆,卓世英来了,双手捧着一方食盒。 我知道,食盒里装的定是那油炸的巧果儿,金灿灿的色,方正正的形,芝麻香,冰糖甜。 正要迎过桥去,手臂被人紧紧攥住。 端额方过松砚,长眉扬似凤尾,粉唇羞煞桃花,他,回来了。 “我是她师兄,天色晚了,有事改天再聊吧。”他鹤立云端般,吐气如兰,辞了卓世英。 我的脚被浓香勾住,手臂被他攥得生疼,心中又馋又妒,目光黏着卓世英的食盒。 卓世英识趣地把香甜诱人的巧果儿连同食盒递给了我。 “谢了,明天见。” 随他沿河岸走了几步,我已经食指大动,取了一块巧果儿,道:“哎,你离开快一个月了呢。” “幸好只是一个月,要是十个月,你们还不把孩子都养出来了。” 我嘴里塞满了油腻腻,甜酥酥的巧果儿,懒得跟他吵。 回到小宅,他点了油灯,环顾四壁后,脚步翎羽般落在门口,道:“收拾行李吧,今晚我们住客栈。” “放着好好的宅子,住什么客栈?” 他回身,长袖如虹,油灯被扫落到了床帐上。 火星引燃窗纸之时,我弃了食盒,背着包裹,跑出了木门。眼前幽深洞穴般的小巷,突然间,犬吠,屋亮,小儿哭。 客栈的床柔软舒服,我却无心睡眠,半梦半醒之间,有人走到我的房门前,从门缝里塞了一张纸片进来。 天色大亮,湖光苍茫,松枝又硬又凉,我伸了十七八个懒腰,守株待兔,终于等到了牵马来饮水的他。 “要去京城,为什么不带我同去?” “你” 他邪魅一笑。 我预料绝非好事,后脊梁涌起一股寒流,继而是肩头。目光偷落,一条探出细舌的青蛇缓缓游玩到了我的脖颈。 我半张着口,圆瞪着眼睛,向他求救。 “不用怕,没毒。”他的话如一阵轻风。 顶不了鸟用的轻风。 “在客栈等我消息,到时候你再去京城,记住,只要你一个人。” 他抬腿就走,理鞍上马,牵辔挥鞭 留我一个人,木头般绑在盘根错节的柏树枝上,一动不动,等着那蛇滑到胸前,溜至腰间,悠闲地漫过膝盖c小腿,停在绣花粉缎鞋面,缠吊着,半打瞌睡,半打秋千。 我一直等到腿麻脚酸,终究剪刀石头布十三局,输了左手去冒险,小心伺候着,挑下绣花鞋,忍痛割爱,扔去老远,这才跳下柏枝。 骂骂咧咧,回到三里外的客栈,我失了一只鞋,罗裙下白袜变黑的脚,深深浅浅。 八月初三,他找人传书,知会我前往京城。 卓世英吓我,说京郊问神坡的十家客栈,八家是扒手聚集c漫天要价的黑店,而另外两家,是阎王殿。 “没事,我向来胆大。” “真不要我陪你去?” 卓世英,你天真可爱,身处官衙,怎么能去帮我做骗人的勾当? 我女扮男装,混在一队贩货入京的商队里。岂料天时不巧,淫雨霏霏,前路难行,最终一队人都只能滞留在京郊问神坡。 身为一个押货赶车的伙计,我只得在搭着草棚的后院中,照管着货物,和衣而睡。 三更半夜,贼盗来偷。 两三个黑影从马厩里摸出来,掀开毡布,每辆车上各搬去了一袋东西。我面朝柴房,头靠着车轮,闭目养神,只装什么也不知。看管旁边那辆车的老兄比我更能装,贼人刚走,他震天响的呼噜就停了片刻,口中嘟囔着骂了几句,而后就在草铺里倒头大睡。 一个黑影子,比客栈老板娘怀中的猫大些,比厨房外的看门狗更小些,沿着墙角,向我爬了过来。 小东西掀开毡布,就往货车上爬。 我睁开眼睛,正想抓住它露在外面的一只脚。几个粗莽大汉,提着灯笼,大步流星,走进了院子。 假寐的仍然在装,真睡的翻了个身,我伸手扯了扯毡布,盖住了一只虎头缎面鞋。 次日一早,伙计们都去前院吃早饭。我买了几个热腾腾的烧饼,悄悄地折回后院,咳了一声,把一个烧饼塞进了脏兮兮的毡布下。 毡布里动了动,一只白嫩嫩的小手先探了出来,之后是一颗垂髫的孩子头。 三四岁的样子,却生得唇红齿白,粉腮丝绸般滑亮,大眼睛长睫毛,眉梢英气勃发。 我看的有些呆住,而后欣喜若狂:这世间,总算有比他更秀色可餐的男子了。 “唉,你是谁家娃娃呀?”我说着,手已经忍不住去捏他桃腮。 那小儿歪头一躲,奶声奶气地说:“本官乃三品京兆伊,被人拐带至此,你若能送我回府,必有厚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北青萝(中) 三 晨雾漫漫,京师的巍峨城楼遥遥在望。 昨夜喂饱的马,如今已套上了辕,我一边赶车,一边照着那三岁的儿童。他只管睡得香甜,却常常伸出肉嘟嘟的小手。 我扯了毡布,给他盖了又盖,心中不停嘀咕:这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小小年纪,扯这样的大谎! 三品京兆尹?就算中华自古神童多,孔融四岁让梨,曹冲七岁称象,甘罗十二拜相 可你一个三岁奶娃子 腰间有人拉我的衣裳,后颈染上一片清凉。 “姑娘,到了永定门,你放我下来就行,管事的城门吏认得我。” 我回头盯他一眼,不服气道:“你这小娃娃,这里哪有姑娘?” “你不是个姑娘,为何把染了凤仙花的手指甲,藏在袖筒里?一早吃烧饼时,我都看见了。” 他眨眨眼,一张雨后桃花脸钻回了毡布里。 我又惊又忿,到了永定城门下,窥见他睡得依旧香甜,便也不叫醒他,一径拉了他进城。 到了卸货的悬壶居,东家要清点一袋袋药草,我才将他叫醒,趁着人多马乱,悄悄溜到了街上。 “本官不是吩咐了你吗?在永定门就把我放下。” 三岁娃娃白嫩嫩的手还揉着惺忪睡眼,口中的哈欠却带着官腔。 我蹲下身子,凤仙花的指甲点向他的小巧鼻尖,义正言辞地劝他道:“我们已经回到京城,你就不用再骗我了,说吧,你家到底在哪个胡同,哪个院子?” 那孩子竟然叹了口气,歪着脑袋,摇起头来。 “莫儿!” 身后唤我的人竟是卓世英。 “我还是放心不下,提前到悬壶居来等你。” 他虽是脱了捕快衣服,平常打扮,腰间仍旧挂着一弯长刀。 京兆尹大人似乎有点害怕,拉了我的手,躲在身后。 “这孩子是谁呀?” 我撇撇嘴,嘲笑道:“迷了路的,问他家在哪里,还不肯说。” 卓世英和气地笑了笑,弯下身道:“你别怕,我是一个捕头,如果真是迷了路,我送你回家。” “你是哪个府衙的捕头呢?” “哦”卓世英有些难为情,“我不是京城里的捕头,但以前,也曾在京当过差。” “你在京城当过差?”我对卓世英竟毫不了解。 卓世英低了眉,闪烁其词:“多年以前的事了,不足为提。” “本官乃三品京兆尹,姓柳,名召远,家住翰林大街京兆府衙。” 我噗呲一声,只管笑个不住。 卓世英愣了一楞,却又皱了眉头,沉思片刻,道:“难道你就是京师神童,柳相爷的十二公子?” “如假包换。” 三岁娃娃口齿更硬,举手投足间,越显气度不凡。 卓世英望了一眼着呆呆无语的我,笑道:“那我们就送大人回府吧。” 三岁娃娃却摆摆手,一本正经道:“且慢,本官先要小解。” 我们只好伺候着,送他到一家高门宽匾的客店。却不曾想,那店主竟然也认得这位三岁大官,打躬作揖,迎他入室。 卓世英谦恭询问,细细打探,才从在座饮酒的人,七嘴八舌中得知了这位三岁京官的来历。 京兆尹一职本是他长兄柳敏担任,但是长兄体弱多病,一日发放京中事宜时,竟咳嗽不止。这三岁小弟常伴其左右,当时便顺着长兄所言,将诸事吩咐给功曹参军,寅卯分明,丝毫不乱。 京中人传为佳话,天子召见,他竟也对答如流。圣颜大悦,钦点了他三品京兆尹,与兄长共事。 跨过客店高高的门槛,身后落下一片声的“大人慢走”,踏上相府高高的门阶,眼前吵起一叠声的“小官人回来了”。 京兆府中,早已急得鸡飞狗跳,一众丫鬟婆子夫人小姐,也顾不得避嫌,都迎到穿堂厦下,又哭又笑,将那三岁娃娃团团围住。 卓世英护送他回去,自然调任回京,成为天子脚下,长安县中一名衣着鲜亮的捕头。 我一心要去城北的青萝山,多日讨辞。京兆尹那小人儿却强留我在府中,他家中的女眷也甚是古怪,先是丫鬟c媳妇c后来及至几个面生的老嬷嬷都喜欢送我新衣,还要亲自替我更换。 我不明所以,扮了小厮,偷跑出门,一路打听着,辗转到了青萝山。 午后,秋阳仍艳,几个头顶点了香疤的僧人,自清溪竹桥担了水,沿狭长石阶,低头攀山,汗透青衣时才回到山端古刹。 我随众僧上了山,进庙。古刹地方小,寻了没多久,便看到他,素衣玉冠,在蒲团上盘腿而栖,和一个白胡子老僧参禅。 “莫儿,你来了。” 他淡淡一笑,佛堂中,仿佛升起一缕缕游丝般昙花的香气。 拜辞老僧,他领我出了庙门,从袖中取出一个光色暗淡的金镯子:镶珠钳玉,两寸多宽,却是半新不旧,难入法眼。 “你回去,把这个镯子交给柳大人,以后不必找我了。” 我愕然傻站着。他只管将镯子塞到我手中。 我满腹疑云,诸多问题鱼贯而出:“你,你怎么知道我住在相府?就算要给那三岁京兆尹送礼,这小镯子也太破了吧?” “还有,”我越说越气,“要和我分道扬镳,直说好了,为什么还要我跑到这京城里,过水攀山,腿都累断了,就为了听你说这些胡言乱语?真是莫名其妙!” 我忿忿,扔了金镯子在他脚下,转身下山。 他捡起金镯,赶下来,拦在我面前:“莫儿,你只管按我说的去做。” 绝世的颜,仔细瞧了,玉雕的下巴上竟然短短地生出来绒绒青须。巴不得他快些长一脸胡子,被那三岁孩子比下去,我心里喜得清甜,腿脚却累得发酸,摆架子道:“要我听你的,也行,你把我背下山。” 我以为,他会冷笑一声转身离开,我以为,他会嫌弃我重如九华石山,我以为,他会把我扔到竹桥下的溪水中。 但是,他没有。 他的肩,比我想象的要宽,要软,衣领上,没有脂粉俗香,只有细汗绵绵。 翠山渐高,绿水渐近,他一步一步,把我背到竹桥对岸,京兆尹大人的面前。 爱咳嗽的京兆尹,不是没断奶的那一个。 “咳,咳咳把她交给我吧,咳,咳咳咳。” 京兆尹大人绣帕掩口,断断续续地说。 我的耳朵紧挨着他的耳朵,听得一清二楚。 “好。” 面对着一众威风凛凛的官兵,他温雅如玉,欣然允诺。 我却迷迷糊糊感觉到,自己被卷入了一桩买卖,一桩永世不再相见,永世不能回头的买卖。 他果然没有回头。 我眼中的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出眼眶,一滴滴扑落在他肩头,钻透青衣,消失无影。 从他背上跳下,我跃下竹桥,沿着泠泠秋水,亡命飞逃。 四 我一路打听,寻到了卓世英的住处。 毗邻运河的一排排低檐房屋,比临晚青灰色的天更觉暗淡的墙面c石板路,巷子不深,房小更显道路宽。 我叩门,应声的是一个拐杖的白发老者,卓世英的舅舅。 “姑娘,你找谁?”老者身材不高,但挺直了腰板,并无佝偻之形。 “请问,这里是卓捕头的居所吗?我叫莫儿,是从渔鹭县来的。” “渔鹭县来的?”老者红堂堂的面庞上是好客的愉悦笑容。 卓世英尚未从府衙回来,老者留我一起等他,其间,向我倾诉了许多:“过几天就是八月十五放河灯的时候了,世英很忙啊。” 卓世英的舅母去世多年,无儿无女的老者守着京中的房屋,幸好有个懂事的外甥相伴。 我陪在落寞的老者身边,捧着一杯他沏的清茶,好奇地打探:“世英早年也在京城当差,怎么后来调去渔鹭县了呢?” “我们世英,空有一身本领,却不会拍马逢迎,小门小户的,也没什么礼物进献上司,放外任的时候,就先被选上了。” 我叹口气。老人的眼中却又亮起光彩。 “小姑娘你来京来的也巧,这八月十五放河灯,正是满城火树银花,热闹非凡的时候。可惜,世英身为捕头,就要彻夜巡城,辛苦一晚了。” 老者说着,又有担忧地嘱咐我:“不过,你们这些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出门可要小心了。 我以为老者年高糊涂,爱吓唬人,笑道:“怕什么,还能有妖怪吃了我” 老者摇着头,语重心长道:“边关无战事,百姓就只道天下太平,怎知道堂堂京师,天子脚下,也是藏污纳垢。哪年放河灯,不被拐子掳走几个妇女孩童?就连那清河王府,十多年前也丢了个郡主,一连三个月,挨家挨户地搜查,只要后颈有胎记的女童,都要送到王府查验,闹的一整年都人心惶惶。” 后颈的胎记? 我的心,仿佛离开了胸膛,身体里猛然变得空荡荡,捧着热茶的手,十指冰凉。 觉察到我脸色有异,老者皱起的眉突然舒展,朗声笑道:“我老头子年纪大了,尽说些胡话,吓到你了吧?” 不知何时,我已经步履蹒跚,身处巷中。 东方升腾起的浓墨正缓缓流入青色的帷幔,天地间一片灰暗。 撞撞跌跌跑到巷口,迎面走来的是腰挂朴刀的卓世英。 “莫儿,你怎么找来的?相府住得还习惯吗?” “卓捕头。” 我用第一次见面的陌生称谓唤他。 “莫儿,你” “你曾在京中当差,是不是早就知道清河王府丢失的郡主,后颈有个胎记?” 他默然无语,低了头。 “我现在孤身一人,只能求你帮忙,带个信,去给我师兄。” 他缓缓抬起头,浓眉下,一双被夜色浸成灰色的眼,望向我。 “你师兄,他姓甚名谁,住在何处?” 我苦笑。 他姓甚名谁?跟师父一样,他有太多姓名:有时候他是胡公子,有时候他的陈玉郎,有时候他是沈琴师,有时候他是梁掌柜 而我所知的,不过是个师兄。 “也许,他人在京兆府,也许,他人在青萝山,至于模样,你见过的。” “那一张脸,没有人能轻易淡忘。” 卓世英的眉目间,是春叶离青枝的伤,残红看蝶舞的羡。 八月初十,月已半满。 我想不到他会来的那样快:急促的呼唤,来自于三拱石桥下,一条小小的乌篷船。 “莫儿,来不及了,快跳下来!” 他抱住我,在摇摇晃晃的船板上,四目相对,眼中早已物是人非。 卓世英领了一队捕快,搜寻两岸,继而是河中舟船。 正如多年前那样,我们再一次齐头并肩,躲在狭窄的底舱里,避过了官兵的搜查。 我不去看他的脸,不去妒他的脸,不去想他的脸。 船近通州,他买下了小舟,打发了船夫后,便点起一盏防风青花瓷油灯,随波漂流。 “十五年前,京中放河灯,四处火树银花。我父亲原本只是想勒索几百两赎金,次日返京打探消息,才知道自己掳走的是清河王府的郡主。他只好带着我们,远离京师,亡命天涯。” “这些年,他为什么不丢弃我?” “他想过,可是,良心难过。” 他也有良心? 我记得! 七岁那年,荒郊晨风里,他跪在枯草丛中,对着匆匆欲逃的懦弱背影,一字一顿地道:“莫儿还这么小,丢在这里,就是死路一条。带她走,否则,我就报官,到时候腰斩砍头,阿爹你自己选。” 我还记得 十二岁那年,蝉鸣深夜时,他目青腮肿,嘴角的血滴落在雪白的衣衫前,双臂撑在门框,向院中咬牙切齿地说:“滚远一点!这里,是莫儿的房间。外面的青楼妓馆多的是,你有的是银子去眠花宿柳!” “莫儿,我们父子,欠你太多。”他说。 “所以这次我费尽心力,就是为了让你回京,回到尊贵的王府。”他说。 “莫儿,这镯子是你当年所戴,你好好收着。”他说。 我终于回过神来,劈手夺过,将那镶金嵌玉的信物扔进了河水中。 “莫儿!” 他惊愕地看了我片刻,慌忙跃入冰冷的河水中。 他在水中挣扎翻找,找到一身污草缠绕。 我在船上抱膝而笑,笑到两颊热泪滚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北青萝(下) 三十年后,中秋。 蒲团上,是入定的老僧。 身着崭新青衫的小和尚,在门口探头探脑,只等到不耐烦,才跳入门内,撒娇道:“师父,师父,咱们去放河灯吧。” “好,好。”我答应着,放下佛珠,随他出门,下山。 青萝山,沿阶而下,但见一轮满月遥挂青天,银辉弥漫却无影无形,遍山绿藤渐黄,满坡细草半枯。 “师父,你看这溪水正流向西山。” 小和尚年方六岁,至今仍分不清四面八方。 我笑,虽未临水照镜,却自知慈眉善目:“小和尚,你又忘了,这溪水是自西往东流淌的。” “往东?”小和尚鼓着腮帮,指指西方,又指指东方。 百川东到海,何日复西归? 我望着一溪漂流的河灯,眼中的光影,渐远渐乱渐无穷。 三十年前,我买了一盏红莲河灯,同她点燃,小心翼翼地放入河水中。 “我们走吧,离开京城。” 她总是这样没礼貌,从来都不唤我一声“师兄”。 “莫儿,你是清河王府的郡主,认祖归宗后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我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却被她盈an圆圆眼眶的泪噎了回去。 我说的话,她到底哪个字听不懂?对她来说,这世间还有比生身父母,比当朝郡主的尊荣更重要的事物? 她只是望着我,泪珠滚下白皙如玉的脸庞:“告诉我,这只是个骗局,好吗?事成之后,你会到后门接我,就像两年前” 她本欲在唇瓣挤出的一丝笑容,被河岸上前来迎接的队伍吓得瞬间藏匿了踪影。 那曾是陪伴我十五年的笑,世间最天真的笑,三分迷迷糊糊的小坏,七分痴痴傻傻的期待。 一队内侍,衣冠楚楚;两列宫娥,裙衫锦绣;后面跟着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锦衣华服的老监,双手都戴着玉扳指,深深一躬,拜在她面前。 “今日八月十五,团圆佳节,正是郡主认祖归宗的好时候。王爷和王妃都在府中等待,望公主早些登上车驾,随老奴回去。” 老监絮絮叨叨。我从怀中拿出已经洗擦干净的金镯,放到了她冰凉的手里。 “莫儿”我还想再劝解几句。 “就是那个人,拐走了郡主,快些将他拿下!” 河岸上高喊的是那个捕头,卓世英带了一队人马,匆匆赶到,拿了铁锁来捉我。 “放他走!放他走!” 她突然跪在了老监的面前,将那奴才吓得本就粉白的脸面更没了人色。 “拐走我的人,多年前就已经死了。他是我师兄,你们放他走!” 我看不到她的眼泪,却听得到她的哭声。 “放他走,放他走!” 她苦苦哀求。 老监跪在她面前,将她扶起,道:“既然是郡主吩咐,咱家就放他走。卓捕头,放人,快放人!折煞老奴了!” “牵一匹马来!还要出城的令牌!” 十五年来,呆傻可爱的莫儿,竟是那么清醒细心。 她送我跨上马鞍,脸上的泪已然用袖子擦干,大大咧咧的她,从不用手帕。 “你走吧,天涯海角,还有个绝色佳人在等你呢。” “莫儿”我最后一次唤她。 “走吧。”她转过头,不再看我。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莫儿想要的是什么。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我自觉欠她,费尽心机,还她尊荣地位,还她富贵身家,还她与我再无瓜葛的后半生,到头来,更加欠她。 她狠狠地拍了马臀,一骑飞出。 回首百尺外,是茕茕独立的她,紧闭明眸,泪织粉颊。 郡主还朝。 郡主出嫁。 郡主病逝。 青萝山下,一溪碧水,青萝山上,一碗清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登鹳雀楼(二) 一年前,野风林。 日上三竿,仍旧睡在树屋上的她,被林中两个人的脚步声扰了清梦。说是清梦,却不过是化身云雁,故地重游,她飞过东海,飞过陇西,飞过秦淮,飞过乌兰木通。 飞得那么累,却没有脚可以落地。 来人身影尚远,脚步声c铁索撞击声却已经飘来。既然醒了,何不就仔细听听? 粗犷的声音道:“杨千户,小人实在是冤枉的。朝廷的军饷,借我十个狗胆,也是不敢劫的呀!” 沉静的声音道:“别以为你杀了所有帮手,就可以瞒天过海。” “杨千户!我六臂毒狼虽然声名狼藉,但是我敢指天发毒誓,要是那批饷银是我劫的,就五马分尸,不得好死!” 长刀出鞘,一道铁戟穿沙声。 她心中一惊,从树屋上悄然飘落,黑衣混入树影。 “葛毒狼,如果回到镇抚司你还不老实招供,我保证你一定会被五马分尸,不得好死。你下手虽然又快又毒,但是终究上了的钻地龙的当,闭气假死的他,受刑之后把你的名字说的一清二楚。” “杨千户”身缠铁索的六臂毒狼双膝落地,几乎要哭出声来。 “哼!”身影挺拔的锦衣卫冷笑着收刀入鞘。 绣春刀,才收了一半,六臂毒狼就突然跳起,不知何时,他已经偷偷将身上的铁索解开。 六臂毒狼,肩是武器,肘是武器,腕是武器,爪也是武器。铁钩一般的指尖滑过肩头的鱼尾,留下了三个血孔。 色彩明艳的妆花罗绣服,淌下三道血污。此时,锦衣卫的额头冷汗直流:运功逼毒,坐以待毙,是死路一条,拔刀迎战,毒血攻心,也是死路一条。 六臂毒狼的身后,却突然多出一个苗条身影。 赤手空拳的女子,长袖如刀,玉掌如箭。 六臂毒狼连退十步,厉声喝道:“你是何人,敢坏我的好事?” 等到他周身穴道被点住,缚腰铁索勒得肉骨皆疼,让人一脚踹入六尺坑中时,终于知道了坏他好事的人是谁。 “难道,你你就是江湖上闻名已久,喜欢活埋对手的“长平白姑娘”?” “你觉得呢?” “白,白姑娘,我劫的这批红货,珍珠翠玉,有两车之多,你若放了我,我们五五分成。” 她不答,掌风凛冽,继续向坑中填土。 “要不然,”他咬着牙哀求说,“三七分也行。那些军饷就藏在京郊问神坡的土地庙中,姑娘真心想要,分成还可以商量。” 她收了掌风,邪魅一笑:“你看我的头,像一只大象吗?” 被她问得呆住,头顶着一层黄土,六臂毒狼结结巴巴地答道:“白姑娘,你c你的头,不c不像一只大象。” “既然不像一只大象,我要两车珠宝干什么?一根木簪不就够了?” 背靠树干,正在运功逼毒的锦衣卫,听了这话,竟也忍不住笑出声,抬眼细看,那一身黑衣的女子,斜插木簪,淡扫蛾眉,却也是云鬓动人,姿容绝丽。 而六臂毒狼已经气得流下两行热泪,恨不得挣脱铁索来个自我了断,但是周身被点了穴道,只能等死。 杨仲朋终于将毒血逼出了体内,而六臂毒狼已经被埋到只剩一颗头。 在树下盘膝而坐,脸色苍白的锦衣卫,略感好奇地问:“你为什么喜欢埋活人?” “死人不过是一团臭肉,我要是去埋他们,跟街头捡马粪倒夜香的有什么分别?” “可是,活埋杀人不是太慢了吗?” “不慢,就不会怕,不怕怎么会说实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也见识了这位六臂毒狼对我多大方,价值几十万两的红货,他竟然肯三七分呢!如果是你,肯分我多少?” “我?”他哂笑,“那些珠宝是朝廷送往朝鲜的军饷,我怎能送你分毫?” “哼,”她笑得甚是冷傲,“如果我现在就给你挖个坑,你给我多少?二八分成,还是一九?” 他不觉胆战心惊,思量片刻,仍旧凝着两道刀削浓眉,义正言辞道:“就算活埋我,我不会给你分毫!” 她恨恨地劈来一掌,似乎是要将他脑袋砍开花,却又在他端方的额前收了手,这世间,怎么会有这种耿直到令人生厌的男子? 她转身就走,留下一句“小气鬼”,片刻间,便消失无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登鹳雀楼(三 四) 三 一处幽静小巧的茶庭,周围植着几株青蒿,纤纤碧玉自成妆。 她坐在圆形石桌前,斟了一杯茶,盯着那袅袅水雾,直到清香的水雾散尽,热茶变凉,才握住小杯 ,抿了几口。 “二姐!”身着百花襦裙的梅霜,白缎绣鞋,步如云雀。 她头都没有抬,挥一挥水墨纱袖,将飘至膝上的绿叶扫落在丝履下之。 梅霜忍下这口闲气,笑容更加明艳:“二姐,刚才一群白鸽飞过院子,小妹技艺不佳,却也用石子击落了几只 她又斟了一杯茶,懒懒地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梅霜。 “鸽子脚上绑着一条绢布,这密密麻麻的字虽然看不懂,但肯定是封信吧,不知道这信是给谁的?” “看不懂?”她冷笑道,“也许是倭寇文字吧。你想知道写了什么,写给谁的,可以去问小西如安那个色鬼啊。他一直都对你念念不忘,这点忙应该会帮。” 梅霜再也忍不过她的嘲弄,揉碎了手中的绢布,弃在石板路上。 她悠悠然握住小杯,笑着抿了一口冷茶。 兵不厌诈。那些密密麻麻的线条,根本不是什么日本字,而是发给名护屋渔港的密信。 夜凉如水,林深如穴,石星手下的四个兵卒,抬来了一条沾满血污的白布袋。 她当着众人的面,一脚将那沉重的口袋,踹入了六尺浅坑。兵卒们只顾惊叹于她力道之大,却没人注意到她的足尖曾碰到扎口。 兵卒们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渐渐走远。 林中宁静,只闻虫鸣,她居高临下,明眸如星,语声若铃:“你要是能爬出这坑,我就放你走。若是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 她冷静的声音突变低沉:“那我就给你个痛快,黄泉路上送你一程。” 坑中,毫无动静。 抽出腰间的银丝软鞭,她似乎就要下手。 沾满血污的白布袋突然爆裂,他,圆瞪着血红的眼,站在坑中。 但这样一番挣扎,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再想要跃上草地,竟比登天还难。 她伸出手,将踉踉跄跄的他拉到身旁。 他收回粗糙脏污的手,努力弯起嘴角,笑容苦涩,目光如灼:“如今,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吗?” 她避开他的凝视,抬眼望向月钩,道:“往东走,小路旁拴着一匹黑马,沿途向北走,如果你的同僚收到飞鸽传书,就会在渔港等你。” 密林中,突然响起了梅霜的得意笑声:“哼,哼,哼。二姐,我的怀疑果然不错。” 他浓眉紧锁。她却毫不吃惊,对渐渐走出的苗条倩影,平静地侧目冷盯,道:“你那么聪明,难道就不知道这一路上,我脚步飞快,就是为了引你紧紧跟着,却没有时间回去报信么?” 梅霜娇俏的脸,瞬间惨白,哀求道:“二姐,我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什么都不会说的,只有死人。” “二姐” 她冷哼一声,又说:“我还有一条路给你——远走高飞。义父自作聪明,伪造降书,冒功请赏,可是一旦天机泄漏,他必定要株连九族,你我二人还是早点与他撇清关系为好。” “是,二姐。我,我这就走。” 梅霜的身影,立刻钻入了幽深林径。 “你也该走了。” 她说着,丢下他,自己朝着梅霜离去的方向走了。 四 六个月前。鹳雀楼。 彤云密布,风雪将至。背上的包袱里,一把细剑,一把宽刀,她缓步走入一楼,赏名画,品诗词的是一群白衣人。 雪岭门下,二十六弟子。大姐青蝮上次任务失败,就是死于他们手下。 她缓步登上二楼。满墙歌功颂德,赞扬大明盛世的书画前,是一群青衣人。 翠云山上,十三门徒。七日前,刺杀他们的师父,费了她不少功夫。 她卸下背上的包袱,抱在胸前,攀上三楼的脚步更加沉重。眺望万里冰封黄河的商贾文人,寥寥无几。 她临窗而坐,点了一壶雨前龙井。青衣飒飒,白衣潇潇,楼上的人越来越多,却越来越静。几个游玩的商贾和拽文的骚客,早已吓得变色离去, 雪岭门弟子和翠云山门徒一群人看似远远坐着,却早已围成了半圆形的阵势。朱漆大窗,看似是一条绝佳的逃生路,屋檐上,早已经暗施埋伏。 她不慌不忙,慢里斯条地将包袱慢慢打开,正要抽出宝剑,却看到一条挺拔的身影,鹤氅锦衣,大步流星,向她走来。 周围杀机重重,他却装作若无其事,拱手道:“上次相救,还不曾谢过。今日幸得再会,就请姑娘一顿酒菜吧。” 她冷冷拒绝:“今天本姑娘有事,改日再说吧。” “若要如此,那敢问姑娘芳名,下榻何处?” 她拔剑,寒光凛冽。 “别在这里啰嗦了,我还有事。” 说完,她的眼中突然闪过一道寒光,比冬月剑刃更冷的寒光。在那群青衣人和白衣人中,突然出现了一个黑衣人,比她的黑衣更黑。 那人的手中,拿着一个铜制圆筒——五毒梨花针。 她的剑法,快如闪电,狠如蛇信。她的刀法,长刃断梁,短匕削羽。她的鞭法,起是龙摆尾,落是鬼缠身。 唯独暗器之道,她曾受到大姐青蝮的多次嘲笑。向来惯埋活人的她,在师姐死后,第一次破例,亲手将之埋葬。 那次破例,并不是为什么手足情深,而是要确认一下,这世界上唯一知道她弱点的人确确实实死掉了。 而当今武林,最可怕的暗器就是这黑衣人手中的五毒梨花针。 一声怒吼,有人从屋檐跳下,破窗而入。青衣迷眼,白衣炫目,她得意一笑,这混乱之中,哪里会有五毒梨花针的用武之地? 绣春刀,脱鞘而出。 他与她并肩而战。风雪突至,满楼银花落地之后却化作了朵朵血痕。一河冰寂,一山剑气呼啸而出震裂了苍穹中密布的云层。 黑衣人不见了踪影。他还在与最后两名白衣人缠斗,她却已经转身下楼。 她把一两茶钱,敲在了掌柜的桌上。浑身哆嗦的掌柜,缓缓爬上柜台,道:“多多谢姑娘。” 她走到门外,他追至身后。 “姑娘,你的手受伤了吗?” 她低下头,才发觉手腕上的伤口,在刚才的打斗中裂开了,殷红的血流,沿着玉手滴滴淌下。 “我这里有上好的金疮药,你敷上吧。” “不必了,这伤口用什么药都不会治好。” “为什么?”他不解地皱起眉头。 她不再答言,任由他牵起她的手,细心包扎。 为什么? 沈惟敬手下的三个义女,大姐青蝮,只管杀人。三妹梅霜,是个色饵。 而她,在大姐任务失败之前,只管炼丹。 义父道骨仙风,乌发童颜,外人都道他常年服食丹药。却又有谁知道沈大人炼丹,从来不用什么黄金c硫磺c朱砂或汞水,却是用灵芝c人参c紫河车和处子血。 如霜皓腕上那道疤痕,每年都要在原处割开两次,供义父炼丹。 不过,炼丹房,却紧挨着练功房。 门缝中偷偷望去,可以将义父的一招一式都看得清清楚楚。 薄雪覆盖的路上,他揶揄道:“你武功如此高强,竟然也会受伤。” 热气氤氲的客栈楼下,他安慰道:“你安心休息,有什么事的话,我就住在隔壁。” 巍峨耸立的城楼前,他掏出令牌,为她叫开了城门,叹声道:“就算要趁夜离开,也总该添一件衣裳吧。” 他解下氅衣,披在她肩头,叮嘱道:“将来再有人找你麻烦,就报上我的名号,我杨仲朋虽然不才,却幸而有个当锦衣卫指挥使的哥哥。” 她告诉自己,不要回头,不该回头,却终究被城门关闭时吱吱呀呀的嘈杂声,扰乱了心性,回首一瞥处,是他满心期待终得回应的笑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登鹳雀楼(五) 五 银月如钩。 “白二姐!” 正欲追入幽林的她,被这声奇怪的呼唤绊住脚步,转身回头,又气又笑,问:“你刚才叫我什么?” 他一本正经,言之灼灼:“白c二c姐。你不肯告诉我名字,我只能自己猜测了,六臂毒狼管你叫白姑娘,刚才的女子管你叫二姐,合起来就是‘白二姐’了。” 这般恶俗的名号,将她气得再也笑不出来,恨恨地道:“杨仲朋,下次见你,我一定割掉你的舌头。” “下次?下次我们在何处见?” 她又气又急,道:“你再不走,下次我们就在奈何桥上见!” 欲言又止,他终于步履蹒跚地走了。 她却徘徊在原地:身处倭国,又背叛了义父,她该何去何从? 月上中空。她也不知道自己守在那土坑前面多久了,抬脚欲行,却听到了林中响起了奇怪的动静。 似风,又不是风。难道梅霜那个不知死活的丫头,又回来了? 林静如空山幽谷,影影绰绰的光影中,掠出木丛的来人,缁衣广袖,白面长须,一双丹凤眼投出两道凌厉精光。 “你做了什么?杨仲朋呢?” 欺瞒能有何益?狡辩也是徒劳。她干脆高高扬起了下巴,道:“义父,你耳聪目明,难道看不到这坑是空的?既然这坑是空的,人呢,自然是跑了。” 一片绿叶从他眼前飘过,阴暗的树影已经浸透白面,向来笑得诡诈的唇,张合之间,字字怨毒:“本来今晚石大人点了你陪侍,我心疼你,就劝他换了梅霜。可是这丫头却不见了踪影,我追踪至此,没想到鸾儿,你太让义父失望了。” 她不觉冷笑:“点我陪侍,石大人是活腻了吧?” “鸾儿,事到如今,就算是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义父也要拿你正法了。” 她缓缓眨了一下眼睛,明眸迎上沈惟敬歹毒的目光,挑衅道:“义父,你一把年纪,该歇歇了。这三尺黄土下,冬暖夏凉,是个好去处。” “贱丫头!”他怒不可遏。 他捏紧的双拳猛然崩开,掌心运起一股灼热的内力。双掌相合,内力被压缩成一颗燃烧的火球, 她也缓缓提起玉手,双掌相合处,竟也有一颗赤红的火球。 出掌之际,他的心头闪过一丝疑虑:镜子般与他做出同样的招式,这丫头到底是虚张声势,还是真的偷学了绝焰神功? 两颗撞到一处的冲天焰火般,他们双掌相击,刹那间,地动树摇,绿叶伴着金星,飘洒如雨。震颤的身子被弹回,她乌带飘飘,悠然落地,眉目间,是志在必得的杀气。 这世间,有谁能受得了他这一掌? 那个在炼丹房里做药引子,看炉火的贱丫头! 这个酷爱活埋敌人的下属,虽然比不上长平之战坑杀四十万赵卒的白起狠毒,却比他其他两个义女都心高气傲,精怪难测。 当初,她刺杀雪岭门门主和翠云山道长,都未失手,让他感到骄傲和欣喜,以为找到了代替青蝮的杀手。如今,这桩桩血案,屡次得手,却只让他感觉到冰心刺骨的寒意。 “鸾儿。”他的口气突然软了下来,“那个杨仲朋,到底给你灌了什么汤?你以前不是这样待义父的,究竟发生了什么?” 直视着长髯飘飘,道骨仙风却蛇蝎心肠的义父,她冷笑,抛出一个令他胆战心惊的问题:“大姐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谎言越无耻,他就越镇定:“蝮儿,那是出师不利” “出师不利?”她忿然打断道,“难道不是因为义父和雪岭门新门主做了交易吗?让他杀了大姐,在老门主面前邀功,以此接任雪岭门新门主。而作为交换条件,他会把雪岭门的千年雪莲,送给义父你炼丹入药。后来,你又派我去刺杀老门主,那一路畅通无阻,分明就是有人里应外合!” “你,是怎么知道的?” “虽然对门主之位垂涎已久,但是交出千年雪莲,他还是十分心疼呢。” “林昌豪,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帮他登上门主之位,他竟然敢出卖我!” 然而,与其继续跟这贱丫头缠斗,倒不如回去差人快马堵截杨仲朋那个祸根,如果让他逃回大明国境,自己的性命不就 思量至此,他怒骂了一句: “贱丫头!你要是有胆量,就跟我来!”,之后,缁衣黑影便如鬼魅般遁入了茂密林中。 “义父,你老人家一路当心,别闪了腰!”她遥遥相望,狠狠地嘲笑道。 脸上仍荡漾着骄傲的笑,内伤颇重的身子却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倾倒在凝满露水的草茵上。 六 一年后。鹳雀楼。 身着百花襦裙,脚穿白缎绣鞋的女子,细腰妖娆,步伐轻柔,一步步走来,仿佛在云端翩翩起舞。 游人的目光凝聚在女子的身上,她的目光却游弋在窗前,投射入到朱梯,渐渐失去耐性的目光由柔和变作尖锐,继而凌厉。 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她回过头,惊讶地望着面前的人。 凤头金钗绾一对双刀髻,粉面朱唇,耳钳明珠,一袭笼烟淡紫轻纱,整个人就如一片晚霞湖光般摄人心魄。 “二姐?”梅霜几乎认不出来这位向来只穿黑衣的女子了。 她似笑非笑,拉着梅霜坐在一方楠木桌前。 梅霜上下打量着她,却突然冷笑道:“当初义父真应该让我们交换一下,我去炼丹,你去做色饵。” 目光射向梅霜笑里藏刀的脸,她冷若冰霜地问:“你约我来这里,到底所为何事?” 梅霜笑而不语,拿起茶壶,一边斟茶一边道:“二姐,义父的事已经败露,现在你我二人都是朝廷钦犯,就连江湖上也出了悬红” “那你还不赶紧找个狐狸窝藏起来?” “有时候,除了藏,还有更好的办法。” 她盯着梅霜脸上得意的笑容,一字一顿问道:“你出卖了我,对吗?” “这也不能全怪我,二姐,人不为己”梅霜悠然地娇声道,仿佛自己做的理所应当。 “你把我出卖给了什么人?”她饶有兴趣地打断道。 梅霜将茶杯端到唇畔,轻轻嗅了嗅茶香,微微转头,向临窗观河的人群瞟了一眼。 窗前,一个黑衣人转过身来,那张普通到一眨眼就会忘记的脸上,满是贪婪的笑。 她的手顿觉冰凉,不觉捧起了眼前的茶杯。 黑衣人举起了铜制圆筒,厉声吼道:“不想死的,就赶快滚!” 游人惊慌无措地向楼梯奔去。梅霜将茶杯放在桌前,悠然起身,还未及挪步,一片丹蔻就已深陷入脖颈间脉搏最强地方。 “从小到大,你总是那么蠢。” 她说着,已经轻松地扯过梅霜的身体,挡在了自己前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登鹳雀楼(六) 六 一年后。鹳雀楼。 身着百花襦裙,脚穿白缎绣鞋的女子,细腰妖娆,步伐轻柔,一步步走来,仿佛在云端翩翩起舞。 游人的目光凝聚在女子的身上,她的目光却游弋在窗前,投射入到朱梯,渐渐失去耐性的目光由柔和变作尖锐,继而凌厉。 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她回过头,惊讶地望着面前的人。 凤头金钗绾一对双刀髻,粉面朱唇,耳钳明珠,一袭笼烟淡紫轻纱,整个人就如一片晚霞湖光般摄人心魄。 “二姐?”梅霜几乎认不出来这位向来只穿黑衣的女子了。 她似笑非笑,拉着梅霜坐在一方楠木桌前。 梅霜上下打量着她,却突然冷笑道:“当初义父真应该让我们交换一下,我去炼丹,你去做色饵。” 目光射向梅霜笑里藏刀的脸,她冷若冰霜地问:“你约我来这里,到底所为何事?” 梅霜笑而不语,拿起茶壶,一边斟茶一边道:“二姐,义父的事已经败露,现在你我二人都是朝廷钦犯,就连江湖上也出了悬红” “那你还不赶紧找个狐狸窝藏起来?” “有时候,除了藏,还有更好的办法。” 她盯着梅霜脸上得意的笑容,一字一顿问道:“你出卖了我,对吗?” “这也不能全怪我,二姐,人不为己”梅霜悠然地娇声道,仿佛自己做的理所应当。 “你把我出卖给了什么人?”她饶有兴趣地打断道。 梅霜将茶杯端到唇畔,轻轻嗅了嗅茶香,微微转头,向临窗观河的人群瞟了一眼。 窗前,一个黑衣人转过身来,那张普通到一眨眼就会忘记的脸上,满是贪婪的笑。 “这个人告诉我,他要为自己的哥哥六臂毒狼报仇。”梅霜将茶杯放回了桌上。 她的手顿觉冰凉,不觉捧起了眼前的茶杯。 黑衣人举起了铜制圆筒,厉声吼道:“不想死的,就赶快滚!” 游人惊慌无措地向楼梯奔去。梅霜悠然起身,还未及挪步,一片丹蔻就已深陷入脖颈间脉搏最强的地方。 “从小到大,你总是那么蠢。” 她说着,已经轻松地扯过梅霜的身体,挡在了自己前面。 “上次有雪岭门和翠云峰的人在,所以我投鼠忌器,没有使出五毒梨花针。这次,我送你们两姐妹一起下地狱!” 黑衣人冷笑着说完,梅霜的脸已然惨白。 “二姐,你放开我好不好?你一个人跟他斗,胜算很小的,我们两个人打他一个,或许还有活路!”梅霜哀求道。 梅霜这丫头,能相信吗? 思虑的时间已经没有了,黑衣人的手按下机关的那一瞬,她滑下手臂,揽着梅霜的肩,一起飞身而起。 春日的梨瓣,一阵风吹落一层花。 针筒的小孔,一处机鞘发射一阵毒针。排开阵势的毒针,仿佛行军打仗一般,时而浑水摸鱼,时而声东击西,时而十面埋伏。 左避右闪,额头渗出细汗,她感觉自己比梅霜还要力不从心。 长鞭卷落一片针网,却不想黄雀在后,六根毒针,闪耀着金色的光芒,齐头并肩扑面而来。 “铛!”的一声,鱼肚白的弯刀猝然闪过眼前,六根毒针被劈落在地,纤细的身子弯如月钩。 这样强的力道 “杨”来不及唤出他的名字,又一波毒针以“无中生有”的阵势向他们攻来。 挥刀如疾风电光,却还趁空向后推了她三次。 她却一次又一次冲上去,直到金针满地,空气中都隐隐散发着各种毒液的臭味。 黑衣人的脸上满是恐惧之色,纵身跃向窗外。然而,就在他的身影消失的那一瞬间,又有十多根金针爆射入窗内。 他挺拔的身影,直直地向她撞来,立刻将她护在了墙角。 近乎贴面相视,瞧见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她忙问:“你怎么样?难道中了毒针?” 他舒展眉头,退了一步,看着自己留着血的手掌,微笑道:“手疼罢了。” 瞧着墙上拍出的一片掌印和他故作轻松的笑颜,她只觉心疼不已。 逃过一劫的梅霜,此时也是香汗淋漓,满脸涨红,望了一眼楼梯,恳求道:“二姐,我发誓,我再也不会背叛你了,你让我走吧。” “走?”她夺过他手中的绣春刀,向梅霜追去。 “放过她吧,你们好歹姐妹一场。” 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停下脚步,揶揄了这个多管闲事的男子一句:“怎么?看到这么娇滴滴的美人,你发起怜香惜玉的善心了?” 借此机会,梅霜慌忙遁去。 他凝望着一袭紫衫,身姿窈窕的她,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我是有婚约的人,除了青梅竹马的表妹,其他女子,就算是天姿国色,在我眼中也都只是过眼云烟。” 她的心底,突然荡起一阵酸楚。 他,已然有了婚约? 其实,就算他没有婚约,又能怎样?一个朝廷钦犯,对锦衣卫千户大人,只有退避三舍的份罢了。 可是,杨仲朋,谁问你有没有婚约了?为什么自己突然提起来? 他低了眉,藏住眼中深深的忧郁,道:“镇抚司已经收到你身在蒲州的消息,我提前赶来,就是为了通知你先走。” 她却移不动脚步,凝望着一直不肯抬眼看自己的他,沉默地等待着,等待着。良久,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我的名字,叫白鸾。” 他微微抬起额头,目光游离,冷漠地催促道:“快走吧,楼下有一匹千里马。以后,隐姓埋名,不要再涉足江湖了。” 原来,与他而言,她的名字,已经不再重要。 她慢慢走下第一道楼梯,期待着听到他挽留的声音,或者只是叫一下她的名字也好。 她快步走下第二道楼梯,脑海浮现出与他所有的交集:耿直的回绝c夜色中华美的飞鱼服c期待的凝望c遍体鳞伤的憔悴面容 倚窗而坐,他小心翼翼地拔出了藏在腰带金线中的一根毒针。刚才,他用生平最快的速度,挡在了她的身前。 她,安然无恙。 他,剧毒攻心。 唇越来越干,胸膛中燃着熊熊火焰,周身经脉血气沸腾,而眺望窗外的模糊视线里:黄河赴海,白日依山,一骑红尘远去,那抹淡紫也安全地投入了一片绿林的怀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蜀道难 (一) 壁立如削,奇峰迭起,枯松倒悬,新草盘生,树丛间几缕寒烟,静息细闻,鸟鸣兽动似在呼应着林涛。 白石谷,就隐藏在这连绵起伏的蜀山群中,莹白的石山,墨绿的藤蔓,青碧的深潭,幽雅素淡,神笔难画。然而,就在这景色秀美的山谷入口处,聚集了九只涎水直流的饿狼。十八点森寒绿光,盯在谷口那一堆缀满补丁的襁褓上,恨不得立刻就将襁褓中婴孩的骨头渣都嚼碎。 襁褓中的婴儿在熟睡时被弃之荒野,犹在苦乐不知的梦中。 九只狼已经饥肠辘辘,却还在犹豫,它们好像在等待什么,踟蹰良久,最强壮的头狼率先向襁褓扑去。短短三丈之距,原本毫无障碍,中途却凭空生出一把长满锯齿的利剑。头狼的脑袋被剑刃剖成了两半,剩下的八只狼纷纷向后退缩。 白袍宽大,身形半掩,面容似弱冠少年的龙川,一袭银白丝发垂至腰间,眉目间是山中之王的威严。原本怯阵欲逃的八匹狼却突然折回,阵脚整齐,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狼阵之后,佝身立着一个披着灰袍的老者,手扶木杖,病怏怏的脸上,双眸却翠绿如蓝。 剑眉轻轻一挑,金黄色的眸子里有些许讥诮之意,龙川向它们冷笑道:”白石谷的一草一木,都归我所有,你们先破了规矩,就别怪我痛下杀手。” 灰袍老者凄然一笑,悲声道:”自三百年前起,你那虎妖父亲与青鸾仙子相恋,养出你这半妖半仙的小畜牲,我狼族就再无宁日,如今的狼石谷已经变成了狼尸谷,你还拿这些破规矩来搪塞,想让我善罢甘休吗?” 梅鬓婆婆膝下,刚出生不久的孙儿被灰狼老妖诱骗到狼石谷,遭群狼撕咬惨死的情形犹在眼前。龙川不屑地说:”梅鬓婆婆所言不虚,你果然是厚颜无耻,鬼话连篇都不会脸红。” 灰袍老者知道伪装已被识破,索性扔了木杖,径直扑向襁褓。灰色影子掠过眼前,龙川惊诧之间回身出剑,灰袍被斩断成两截,却不见了狼妖身影,脊背上有一只冰冷的爪子轻轻拂过。 两只狼爪攀在他的双肩,一口白森森的狼牙贪婪地凝望着他的强健的脖颈,回头赴死,而或垂死一搏?风声息止,水流歇断。襁褓中的婴儿,仰望的视线里,原本俊逸挺拔的少年突然变成了毛色纯白,威武凶猛的灵兽。狼牙撕下了几撮虎毛,狼身被甩到了三丈之外的石壁上,颓然滑落。 “回狼石谷养伤吧,我不杀你。”嘶吼猛虎又变回了白袍少年。 灰袍老者巍巍颤颤地扶着石壁站起身来,抹掉嘴角的血,讥笑道:”你留下这孩子,难道要自己养大不成?” 少年解下白袍,将婴儿裹起,抱在怀中,望着那双琉璃般的清透眸子,笑道:“把这小东西养大,应该是件很好玩的事情。” (二) 蜀中有螭心草,状若顽石,三百年开花一次,以泪服之,妖精可以点化成仙,亡者可得魂归魄返。 水云峰顶鹿鸣洞中,梅鬓婆婆年复一年地对蜀山的小妖们讲这个传说。虽然不相信这拙石开花的故事,龙川还是面带微笑,耐心地聆听着,十五年来,幸赖梅鬓婆婆伸出援手,悉心照料,才使得青萦从襁褓中的婴儿长成了今日亭亭玉立的少女。 因为青萦,这十五年似乎比过去的几百年都漫长:看着她蹒跚学步,听着她呀呀学语,为了医治她的轻伤小病,翻山越岭四处寻药尝草,为了方便她的来往出行,伐木砌石修筑天梯栈道。 她明白自己是人,只有短短几十年寿命的那天,沉思片刻,却没心没肺地笑了:”这样多好啊,有生之年,我每天都可以见到龙川。” 那些傻话,他一笑置之,如今想想,竟觉心酸,因为他这次来水云峰,就是要把青萦托付给梅鬓婆婆,让她从此留在鹿鸣洞中。 长长的乌发和紫蓝色的衣裙一起垂落到膝弯,容颜娇俏的青萦和年长她几百岁的小蛇妖c小鹿精们在洞口嬉戏玩乐。梅鬓婆婆知晓了龙川的来意后,和蔼地问他:”为何突然把青萦送到我这里来?” “她她长大了,再留在我那里不妥当。”龙川含糊其辞。 宛若飞云的发髻缠在鹿角上,端庄娴静的梅鬓婆婆微微一笑,追问道:”我听说,前两日你进了兰溪谷,那是青鸟仙尊的清修之所,你是如何进去的?” 龙川知道瞒她不过,面色微红,便将自己的奇遇娓娓道来。数日前,龙川在兰溪谷外拜祭父母,巧遇灵鹊仙子,得她引荐,入谷拜访了蜀民敬重膜拜的青鸟仙尊。青鸟仙尊的道行修为固然令人敬慕,然而,兰溪谷拜会,真正印刻在龙川心里的,却是在兰溪上凌波起舞的灵鹊仙子。飞霞般的碧裙翠带,动人心魄的舞姿,将龙川的眸子紧紧锁住。 “若得螭心草,可抵得上三百年修为,助你早登仙界。”梅鬓婆婆一脸憧憬,轻声道。 三 半山绝壁,凌空修筑着一间木屋,窗外瀑水倾泻,榻上寤寐思服。一轮玉盘渐渐西斜,潜入窗内的月影轻抚着龙川俊逸的脸庞。 困意初至,木屋的门却被敲响了,龙川一惊,跳下床榻,满心疑惑地开了门。 门外,并非他朝思暮想的仙子,龙川自嘲地苦笑了一下,堂堂仙子怎会青睐他这个修行未满的虎妖? “青萦,你怎么回来了?”他一边问一边打量着她。 发丝凌乱,双眸楚楚,蓝衣沾露,赤脚红肿。 从白石谷到水云峰,他可以牵着她的手御风而行,片刻即到。但是从水云峰返回小屋,要走过崎岖山道,坎坷石路,回旋天梯,看她这幅模样,难道是赤着双足,乘月而归? 清透双眸泪光盈盈,她咬咬嘴唇,恳求道:”龙川,我是偷偷跑回来的,我不想住在梅鬓婆婆的鹿鸣洞。让我留在这里,别赶我走,好吗?” 龙川以为她是住的不习惯,笑着安慰道:”可是,梅鬓婆婆一直待你很好啊” 两行清泪,流下粉颊,青萦哽咽道:”龙川,求求你,不要这么早就赶我走。你说过人生不过百年,我已经十五岁了,几十年后我就会死,再也不能陪在你身边了。” 这一片情痴,龙川无法硬下心肠拒之于千里之外。次日,瀑布的另一侧又凌空建起一间木屋,此后他便和她隔水相望,比邻而居。 青萦同往昔一样快乐,孩子气中又添了几分古怪:常常跑到凌空栈道上追逐那西沉的落日,还时常对着捡来的一块丑陋的锥形石头说话。追问她时,她就信誓旦旦地告诉龙川,自己从水云峰跑回来的那天夜里,踩到了这块石头,而这块拙石竟然叫了一声“好疼哟”。 时光如两扇小窗之间的流水,无可挽留地匆匆而逝。 (四) 金黄夕照黯淡成橘红的霞光,将青萦扶栏遥望的身影描绘得愈发凄凉。两年来,龙川总是四处云游,动辄两三个月不闻行踪,冬雪消融,夏花凋零,四季美景统统都错过又如何?二十四个月于他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纤细消瘦的身影久久伫立,直到最后一缕余晖缩进了遥远的山坳中。思念无果,期盼落空,两颗清澈的泪珠流下脸颊,青萦转过身背对着绛紫晚霞,向冷清的木屋走去。 “他回来了。”木讷而无奈的声音突然响起。 青萦愣了一下,止住脚步,左右探看着,四下无人,谁在说话? “他回来了。”那个奇怪的声音变得有些不耐烦。 青萦低下头,看到手中那块拙石上两滴泪水渐渐化作了叶片的形状。装聋作哑两年,它怎么又肯开口了? “是你在说话”青萦正想追问那块拙石,却听到了一阵风嘶鸟鸣,瀑水仿佛也变得活泼起来,珍珠飞溅,白浪如蝶。 背剑御风,白袍萧萧,金黄的眸子半掩在微微凌乱的如雪发丝间。青萦凝望着他飘落在石栈上的身影,呆立良久才展露笑颜,朝他飞奔而去。 是的,他回来了,白石谷的主人。 浅浅的拥抱,龙川抚着她如锦缎一般的乌发,上下打量了她一圈,淡淡地笑道:”青萦,许久不见,你都长成一个小美人了。” 是啊,许久不见了,龙川。她本想笑语嫣然撒娇胡闹,却忍不住清泪两行纷纷如雨。 倍感心疼,他握紧了青萦的手,音略带苦涩:”青萦,帮我准备玉璧铜尊,我要去拜祭父母。” “今天,不是他们的忌日啊。”青萦疑惑地说。 龙川沉默着低下头,俊逸的面容有些憔悴,那双金黄色的眸子隐隐带着悲伤。 兰溪谷,鹤飞鹭舞,玉璧沉溪。龙川闭目静息,在心中暗问:父亲母亲,你们妖仙相恋而遭天谴,后悔过吗? 兰溪谷的门,是碧绿溪流上的一团团彩云,明明薄如轻纱,一点即透,却如同一道万丈深渊,将妖仙两界隔绝分明。 秋星乍现,孤独的身影回到了白石谷。已被暮色染成灰白的石壁半空,瀑水之侧的小屋里微微透着朦胧灯火 “青萦,我回来了!” 龙川推门进去,却发现屋内空空如也。他推开小窗,就看到瀑水的另一侧,半掩于紫藤萝的窗台上,青萦纤手捧着俏脸,笑颜逐开,宛如一朵缓缓盛开的幽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节妇吟 ——谢谢贝里席大人的灵感。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 日 溶溶日影,斜依翠山,目之所及,一河血色霞波。 总角小厮拉了拉她的裙角,脆声道:“阿嬷,阿嬷,看我的珠子,变红了呢。” 紫衣银发的老妇,收回遥看的视线,慈眉一笑,苍老的面容,宛若一朵依稀可辨的潋滟夏莲。 小厮的项间,是金色丝线络着的夜明珠,八月青梅的大小。 “是哦,变红了呢。” 苍白纤细的指尖,描绣嫁衣上的凤尾般,小心翼翼拂过那颗晶莹剔透的夜明珠。 指尖拂过,才被挡住的斜晖又将它紧裹。 流泻欲滴的朱色,一如当年,浸透他素白衣衫的血。 月······30年前 溶溶月雾,碎雪般洒落,画舫之上,湖光绿裳两相照 。 “阿萝,李景隆已经答应,即刻打开金川门投降。燕王荣登大典后,方氏一族不久便要被清剿,你,离开他吧。” 他,眼角眉梢,已饱经风霜。 开启手中的那一方锦盒,是两颗可拟月华的夜明珠,并头睡卧,八月青梅的大小。 他,对自己说的话,始终未曾忘过。 “贱人!你竟敢背着我” 飞腿踹破舱门的,是吊眉环眼,薄唇如刀的金吾卫,铁戟刺破银光,直指她的心窝。 锦盒坠落,夜明珠碎了一颗。 挡在身前的他,指点沙场,横扫千军的臂膀,素白衣衫上,涌起一片片殷红波浪。 泪如明珠,猝然剪断了穿线的银丝,纷乱的剑影中,是愈挫愈勇的他,渐渐苍白的脸庞。 烟如长蛇,遥遥可见奉天殿的火光,江山易主,清风如故。 星······又3年前 溶溶星河,点点颗颗,如将落之雨,欲润泽脚下的千里荒漠。 马汗淋蒸,车厢外的他只顾挥鞭。车厢内,昏睡的她身穿石榴红嫁衣,唇染凤仙红胭脂。 沙丘的暗影蜿蜒起伏,不见尽头,何方,是容身的天涯? 马鸣风嘶,追兵渐至。 “崔放,你这忘恩负义的畜生!” 她的父亲,他的主公。 “崔放,你这贼胆包天的恶徒!” 她的新夫,他的肉中刺。 凛冽的剑,终究败在沉重的铁戟之下。 饮下睡茶的她,药劲未消,撞撞跌跌,摔在马蹄前:“阿爹,放弟只是一时糊涂,求你放他一条生路。” 金吾卫恼羞成怒,留下了他一条命,挥挥手,卫兵群起而下,拳脚相加,百般辱骂,犹如殴打一条褴褛野狗。 邪风四起,他眼中的血雾里,云阴星暗黄尘舞,一袭红影碎成沙。 云再10年前 溶溶云裳,玉空蓝媚。八月青梅,静垂枝头,一池金鲤悠然摆尾。 菊朵未成,饮罢一碗棠梨煎雪,总角小厮攀上青梅树。 残荷犹艳,理罢两瓣云团垂髻,淡眉小妹挽来白竹篮。 三丈楼阁小窗微启,黑白子你来我往,一局手谈正翻云覆雨。 “金大人,阿萝与我家青远同岁吧?” 斟酌进退间,处于上风的方帝师突然抛出此问。 “阿萝” “阿萝的生辰八字,我已找人看过了,和我们青远十分契合。”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转眼间,化作一纸龙飞凤舞的墨痕。 金鲤拍水,秋蝶欲睡,夕照渐落。 “阿萝,你最怕黑是不是?将来我会给你找来很多夜明珠,放在你枕边,以后你就不用怕了。” 仰面接过他手中的青梅,她笑意甜甜,如日光,眉眼弯弯,如月钩,腮色彤彤,如云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