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冠之下》 序章 灰烬 ,最快更新君冠之下最新章节! 昨天下了一整夜的雨。 弗兰克背靠在石墙上,阴冷潮湿的空气仿佛一条择人而噬的蟒蛇,将他紧紧缠绕,即使特意加厚的长袍也阻挡不住它的侵袭,反而像是成了某种用来贮藏的容器,把寒冷牢固地囚禁在他四周。 不过贮藏的不是食物,而是他的肉体。 弗兰克不无嘲讽地笑了笑,呼出一口白气,冻僵的右手迟缓地伸进长袍内侧细心缝制的口袋里,颤巍巍地掏出最后一根辛拉,左手一翻,点着了它。 袅袅烟气挤出了满腔的浊气,又随机形成了新的浊气。弗兰克打量着粗糙翻卷的植物茎叶和若隐若现的火星,眼神呆滞地看着围绕在他眼前的雾气,分不清哪一团是自己倾泻而出的苦闷、那一团是自然对他的回应。他想,反正都一样难闻。 辛拉传说是自由之神最初的名字,他又狠狠吸了一口手中物,不禁对为这酷似香烟的东西命名的人心生怜悯,他敢打赌,那一定是全天下最不自由的人。 毕竟,只有最不自由的人才会想着怎么从虚幻中不劳而获的得到自由,就像那些端坐在君领王座上的君上们,那些恨不得将正义与荣耀纹刻在全身上下每个角落的贵族们。 他侧过脸,窄小的窗口不知不觉溜进了一丝微弱的光,光不大,却将地上那些不太整齐的石块一一从阴影中解脱出来,它们看上去完全不像是几天前才仓促铺就的新石,斑驳得倒似饱经沧桑的老者,每条皱纹里都犹如裹挟着历时悠久所积攒出的智慧和沉稳。 第一缕光是太阳给人间的信号,很快,越来越多的光潮水般涌了进来,这次,它再也不单单来自他身旁的窗口,而是来自四面八方、来自他视线所能触及的每一个角落。 很好,现在我们不仅被敌人包围了,还被阳光给包围了,弗兰克在心里开着没什么笑点的玩笑,不幸的是,他连自己都难以逗笑,于是他转过头,今天第一次扫视起那些随着光明而来的东西。 虽然,随着光明而来的东西大多不太光明。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只穿了件轻薄的单衣,棕黑色的熊皮大衣包着某样东西,放在他的膝盖上,男人的视线片刻不离大衣,只有当几截苍白的手指或者只剩一小段的左腿隐隐露出的时候,他才稍稍动弹一下,轻扯毛衣将一切都再度遮住,只是阳光进来,他倔强的伪装慢慢变得漏洞百出。 不过男人显然不会在意这些,他自顾自地用他仿佛灌满流沙的喉咙哼着同一首小曲。 人是熟悉的人,曲子也是熟悉的曲子,弗兰克跟着哼了一遍,感受到灵魂被一点点从身体里抽离,他马上停下,强迫自己将视线拉到了男人的身旁。 那里是厅内的一角,四男二女,六个全身装备轻甲的年轻人坐在一起,他们胸前有着不同的纹饰,有的是凶猛的血狮,有的是冷峻的猎鹰,还有的事洁白高雅的云纹鹿,平常格格不入的它们此刻却异样的和谐,如同本就该这样搭配。 他们围出一个不算很大的圆圈,圆圈的中间,靠左放着一些残缺的板甲,无一例外都沾着干涸的血渍,靠右的则是一堆几乎辨认不出来的肢体,有的是手,有的是腿,有的则是缺了上半身或下半身的尸体,难捱的臭味肆无忌惮地从中四散看来。 在他们的身下,象征着生命源流的鲜红早就变成了一滩褐色的污垢,一部分顽强地黏着在石头和缝隙里,另一部分则攀上了这群骑士们的铠甲,与那些他们曾憎恨的人的血液混为一体。 年轻人们低头向远古的诸神祷告,愿他们的灵魂栖息于神灵的殿堂,得到永远的安宁和生前从未享受过的荣光。 弗兰克的目光透过了他们的身体,只是默默凝视着那些曾经鲜活的身体,回忆着他们消失在他眼前的样子,喉头泛起一阵微甜的腥味。 在那堆积起来的残肢断臂上,他看到了那些他们所信仰的诸神,看到了他们嬉笑着,抬抬手就将他们名为人类的旧玩具,轻而易举地拆成再也拼装不回去的零件。 弗兰克没有为他们祷告,匆促地将视线移向更近的地方。 那里是一小堆横七竖八的小孩子,他们躺在一起,大人们花纹不同的鹿皮厚衣层层叠叠盖在他们身上,他们呼呼大睡,睡在最外侧的男孩子大概是盖的较少,被冻着了,忽然在梦里大叫了几声妈妈,身旁的女孩子被他吵醒,大概是踢了他一脚,男孩于是自然地翻了个身,拉扯着身上仅有的一件微薄鹿皮衣,又睡着了。 几天前,随着那身妈妈而来的应该是越来越多的哭声,弗兰克揉着发麻的大腿,站了起来,心想,这群孩子大概已经非常清楚,再怎么哭都换不回一个熟悉而温暖的拥抱,甚至可能失去更多。 他掐掉了辛拉,站起来,踩灭最后一点火星,走了过去,把自己的长袍脱了下来,轻柔地搭在男孩的身上,然后仔细地感受了一会从四面八方吹进来的寒风,才低下头,继续开始没有完成的扫视。 在孩子们的身旁,是三个倚墙而眠的中年男人,他们胡子拉碴、脸色暗黄,共用着一条厚实的鹿袍。他们的脑袋没有靠在石墙上,而是完全悬空着,一会坠下,一会又不知在什么力量的作用下顽强地抬起,然后一次又一次握住他们身旁铭刻着群山花纹的木杖。 他们是真正的英雄,只是生错了地方和时代。弗兰克摸了摸左手边只剩半根的木杖,遍布杖身的红莲让他想起那些与他们共同研讨的时光,难以遏制的悔恨感再次在他的大脑里弥漫开来。 握住力量的人才能握住未来,这是他曾经教授他们魔法的时候说的话,现在无疑成了绝佳的讽刺,每个字都在嘲笑他这个没有认真去抓紧力量的人。 这个世界从来不眷顾弱者,从来不会。弗兰克咽下满口的苦涩,半蹲下来,目光最终久久停留在不远处的少女脸上。 那应该是一张从不曾被任何东西击败的脸。而现在,疲倦在眉眼间挥之不去,哀伤依附在紧抿的嘴唇上,化作兰蒂斯草一样的苍白,它的主人则蜷缩在墙角,凝结的血渍将她素来清爽干净的金发换了种颜色,她手上反复清洗过的血污依旧根深蒂固。弗兰克伸出手,帮她把太匆忙没有扎进马尾里的碎发拨到耳后。 “弗兰克...斯温...”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少女发出恍惚的梦呓,双手忽然抬起,抓住弗兰克正准备抽回的手,声音忽然变得急促,“求你了,救救他们!救救他们!求你了,求你...” “乖,乖,没事的,我会救你们的,放心吧,没事的,没事的。”弗兰克抚摸着少女的头发,强忍着颤抖,柔声安慰着。他突然有了些恼怒,在他的记忆里,她本来从不会说出求这个字。 “求求你,求求你,爸爸,妈妈,求求你,别走,求......”少女还在不断央求着,过了一会,声音终于渐渐减弱,手一松,滑了下来,却还是不依不饶地拽住了弗兰克的手指。 这双手缝补了太多的伤口,这双手的主人已经累了,弗兰克忽然意识到,没有人能够与生俱来的顽强不屈,人都是怕死的,不过只是有的人怕自己死,而有的人怕别人死,仅此而已。 忽然,窗外传来几声女子高亢的尖叫,划破了清晨最后一丝宁静,人们陆陆续续醒来,彼此之间靠的更近,每个人的视线都有意无意地避开声音传来的那扇窗台。 那个尖叫的人大抵是那群小孩里谁的母亲,又或者是骑士们失踪的伙伴,当然,也可能是中年人们的伴侣,不过无论是哪一种,此时此刻,都已经不太重要了。 雨后的阳光格外明媚,久违的金色透过窗棂,洒出一方通畅的天地,迎日鸟扑扇着翅膀,叽叽喳喳地在树上乱叫,昨天才攀上石墙的长生藤好像又伸展了不少,蜷缩出几分不可言状的妩媚。 “弗兰克。”有人在叫他,声音很熟悉。 一点一点从少女的手中抽出手指,缓缓将她的手放进盖住她身子的灰袍中,弗兰克站了起来,转过头,一个高大的青年正在看着他,他的脸上被阳光划出一道明显的分界线,左眼亮如赤炎,右眼暗如静流。 弗兰克冲青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还没从梦中醒来的少女,又指了指不远处无人的地方。 黑眉点点头,往他指的地方走去,每一步都悄无声息,泛着金属光泽的腿甲似乎于他而言没有任何重量。弗兰克将自己的木杖放到少女的身旁,然后起身跟了过去。 “黑眉,有什么事么?” “没什么事,只是看到你醒了,想过来跟你说几句话。” “正好,我也有些话想和你说。” 黑眉没有问他想对他说什么,眼睛飘向身旁的窗台,看着远方的天空。两人陷入了沉默。 “对了,黑眉,你那里还有没有辛拉。” “你知道的,我并不崇尚自由,我的大人。” 真是标准的推辞,弗兰克撇撇嘴,他早已习惯山域这种历史悠久而又无比独特的拒绝方式。 “没有人不崇尚自由,不抽辛拉就不抽,你们真是自欺欺人。”尽管已经习惯,但这并不妨碍弗兰克非议两句。 “你还真是老样子,”黑眉转过头,“以前我总觉得你和领主的差距太大,现在看来,是我错了,老领主是对的。” “卡尔?那个老头子就喜欢在背后骂我,他是不是又说我胆大妄为、胡作非为、为所欲为?” “不,他说你比他更适合当领主,”黑眉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一抹僵硬的微笑,“我觉得也是。” “难得他和你都说了我句好话,”弗兰克靠着墙,坐了下来,冲着望过来的几个孩子笑了笑,“可惜你们都说错了。” “你在自责么?” “自责,你觉得我还有脸去用自责这么好听的词么?”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黑眉叹了口气,“可是,弗兰克,如果没有这座地堡,我们早就死了。” “那不过也就是再多活几分钟而已!”弗兰克极力想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在黑眉面前,他只能做到拼命压低声音,“这种东西根本挡不住他们,我从一开始就估计错了,我适合当领主?哈哈,我倒是觉得我更适合当死神!” “可是这并不是你的错,我们每个人都轻视了他们,从梅丽尔消失的那一天,我们就应该注意到我们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力量,而事实上,只有你一个人察觉到了危险,修建了这座地堡,如果没有你,我们现在一个人也活不了......” “别说了!”弗兰克低吼了一声,引来不少人的目光,沉睡的少女睫毛抖了抖,似乎快要醒来,他马上醒悟到自己的失态,向看过来的人致以微笑,示意他们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然后他转过头,小声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别说了。” 黑眉不置可否地重新把视线投往天空,那里没有一片云朵,犹如被蓝浆浸染,和他第一次在君领看到的绸缎一样,只是看着便足以平息一切心中波澜。 “斯温去了多久了?”良久,弗兰克突然开口问道。 “四天了。” “你还记得我们上次去君领么,那个臭小子盯着那个什么烂香街移不动腿,晚上要不是戒严了,他肯定瞒着我们偷偷溜出去了,现在我居然放他去君领,他肯定把我那点家当给在女人肚子上败光了,哈哈哈。” “不会的,”异常的多话、太过豪放的笑声,黑眉挑了挑他黝黑浓密的眉毛,赤红的双瞳与他的领主那双同样火红的双眼碰在一起,“你的弟弟是个靠谱的人,我想这一点你是最了解的。” “你太高看他了,”弗兰克轻巧地移开视线,“他是个聪明人。” 明明是和外表完全不同的愚人。黑眉将这句话咽进胃里,忽然窗外传来了人说话的声音,用得是一种陌生而熟悉的语言,他听不懂,但这并不妨碍他捏紧腰旁的长剑。 “他们来了。”领主走到窗前,喃喃说道。 本就没什么人讲话的地堡内一瞬间陷入了更深的沉寂,就像一场猛然被揭开大幕的哑剧,人们依偎在一起,眼神里带有太多复杂的东西。 沉睡的少女突然坐了起来,睡意朦胧的眼睛在很短的时间内就重新找到了焦距,定格在她的领主不停颤抖的嘴唇和摇曳不定的瞳孔上。 他如血的眼眸里倒映着他正在目睹的东西,少女看不清那是什么,但她能感觉到那必定是无比可怕的东西,甚至能够让她在那件事后,又一次看到弗兰克如此动摇的神情。 忍着双腿渐渐加剧的麻痹感,她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于是,越过湿漉漉的窗台,她看到了他眼中的“风景”,如果那能够称之为风景的话。 她恍惚地跌倒在地,尾椎骨处的痛楚犹如隔了一层纱般模糊,但大脑里的那副画面是清晰地,清晰到她可以大致判断出那根立起来的木头是长在森林的哪块区域,清晰到她仿佛触摸到树皮上黏糊糊的液体,清晰到她似乎闻到了一股恶臭和参杂在其中云纹熏香的微酸味。 她清楚得知道,她和某个人对视了,虽然那个人只剩一个寒碜的头颅和万年不变的贱笑。那个人被微风吹得左右晃动,看起来,就像他还在歪着头戏谑地和他们打趣一样。 窗外,男人们大声讲着声调奇怪的语言,然后爆发出一阵接一阵疯狂的笑声,震得刚刚消停下来的迎日鸟们惊慌四散、振翅高飞。 “黑眉,我错了,”弗兰克一动不动,注视着那个头颅左脸上的金色文字,喃喃说道,“我的弟弟真蠢。” “他是个英雄,领主大人。”握住剑柄的手已经毫无血色,黑眉沉声回应。 似乎觉得还不够,越来越多的木棍被立了起来,绑在上面的人头摇摇晃晃,偶尔碰撞在一起,与地堡内苟延残喘的人们沉默地对视。 没有哭嚎,没有崩溃,更没有尖叫,活着的人们避开了死者的凝视,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 此时,弗兰克反而没有再去看木棍,三门铭刻着无比复杂铭文的大炮占据了他所有的视野。他知道它们的名字——辛拉,也是他所知双方唯一共同信仰的神灵。 一切都结束了,他甚至懒得再去回忆第一次看到这东西的震撼,以及它打破魔法定律、摧枯拉朽的威力,它们清晰无比的记录在乔治大叔失去左腿的身体和他只剩一截手臂的妻子之上。 “弗兰克,”少女呼唤着他,每一字都念得无比轻柔,“你害怕么?” 害怕么?弗兰克没有和她对视,而是低头看向绣在右胸上朱红的纹路——老领主卡尔过世前要他在每一件需要示人的衣服上纹上,老人说,那是一把等待砸下的铁锤。 害怕么?他扪心自问,却只听到了这把铁锤的轰鸣,那是先民用火与锤头锻造出生命的声音,那也是他们能在几天内建成这座地堡的原因。 炮上的铭文越来越亮,形成一团蓝白色的活火,在耀眼的阳光下同样夺目。 时间已经不多了,弗兰克抬起头,直视少女柔和的目光,回以自己的答案,“丹莉丝,吾心即铁锤。” 他转过身,所有人的视线汇聚在他的身上。 “我的领民们,现在是最后一刻了,”他挺直脊梁,目光扫过他们每一个人的脸庞,“山域之王将重山与铁锤赠与我们,先民们用铁锤将荒地筑起高墙,父辈们用铁锤在烈火中将贫瘠锤成富足,现在该我们了。” 他顿了顿,指向窗外,继续说道:“他们杀害了我们的亲人、爱人、同伴,然后挂在木棍上,让他们看着我们,他们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将我们杀死,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 “因为他们也在害怕,他们也在畏惧着未来!”弗兰克提高了音量,“他们想要击碎我们的尊严,好让他们的同伴觉得我们是一群懦夫!他们想要毁灭我们的意志,好让他们放心大胆地屠杀更多无辜的人!他们要让我们亲手放下手中的武器,然后跪在地上求饶!他们以为可以让我们丢弃先民们在血与火传承给我们的铁锤!” “一群痴心妄想的白痴!” “领民们,可还记得白熊矿里的烈火?领民们,可还记得卡尔河流动的声音?”弗兰克扯起自己衣服上的花纹,让声音回档在每一个角落,“领民们,可还记得这个图案的意义?” “愿铁锤永存吾心。”有人轻声念出。 “愿铁锤永存吾心。”更多人一字一顿将它念出。 “愿铁锤永存吾心。”声音最终汇成一条汹涌的洪流。 窗外的蓝白色光芒变得刺眼,犹如第二个太阳。 “愿铁锤永存吾心。” 弗兰克也将自己的声音投入汪洋之中,然后猛然单膝跪地,伸出紧握成拳头的手,用尽全力,轰然锤向地面。 一声微不足道的闷响。 骑士们站了起来,大人们站了起来,小孩们站了起来,没了左腿的乔治大叔也扶着墙站了起来,每个人都站了起来,然后和他一样,单膝跪地,一齐锤击地面,重现这山域最古老的献礼。 此刻,肉与石头交汇在一起,恍惚间却发出了金属交错的铿锵之音,弗兰克觉得这绝不是什么幻觉。 那是无数代的领民们面对命运的不屈之音,那是勇敢之人对自己的灵魂最真挚的回答。 这一幕,他似曾相识。 最后,弗兰克对身旁的少女笑了笑,然后将她的回应的笑容深深刻在记忆和灵魂里。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这不断靠近的磅礴魔力可以将他们的所有化成灰烬。 然后随着风,他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归来 ,最快更新君冠之下最新章节! 弗兰克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窗台明亮如火,几只一身黑的报晚鸟驻足其上,发出刺耳的鸣叫。 一股热风吹动半开的窗帘,带来蒸腾的水汽和不散的酷热,半黑半白的石英钟在墙上一丝不苟地走着秒,时间已近晌午。 他翻了个身,从床上坐起。屋外传来纷杂的说话声,听起来很近又似乎很远。 这是哪里?我又是谁?他环顾四周,诸多疑问涌上心头。 这时,门口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不,说是敲门声太过低估,倒更近似击鼓声,隐隐还夹杂着女子的抽泣。 思索被打断,他本能地想要站起来去开锁,一道蓝白色的光线却穿过了门,沿着门锁划了个半圆。 真是一种新奇有效的开门方式,不过是一次性的。他胡思乱想着。 “弗兰克,弗兰克!”锁头刚一落地,门就被用力推开,一个金发少女冲了进来,声音仓皇无措,惊走了那几只迟迟不肯离开的报晚鸟,“卡尔,卡尔爹他,他快不行了!” 弗兰克呆滞地看着她青玉一般的眼睛,因为闷热而溢出的汗水仿佛都停滞在这一刻。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脸,不过却从笑脸变成了哭脸。 “弗兰克,别发呆了!卡尔爹说他想最后看你一眼!”泪水不断从少女的脸颊落在地上,她竭力忍着哭腔,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弗兰克的手,一股脑地往外冲。 卡尔那个老头子快不行了?不对,他不是早就死了么,怎么会又不行了?难道说领中还有和卡尔同名同姓的人?可是丹莉丝叫他卡尔爷...... 任由丹莉丝拽着他向前走,直到卡尔的那座造型独特的品字形小屋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弗兰克的脑中还是一团浆糊,四散的记忆就像一串散落的珍珠。 “弗兰克,你终于来了!”留着大背头的大汉在小屋门口来回踱着步,见到弗兰克,马上大步流星地迎了过来,“快进去吧,领主说他想要单独见见你。” “乔治大叔...”弗兰克喃喃念出他的名字,颤抖地伸出手,碰了碰他因为长期挖矿而满是肌肉的粗壮手臂,又扫了一眼他还没有来得及清洗、布满灰尘的皮制短裤,头脑更加混乱。 “我知道你很难过,弗兰克,我们也很难过,”看着失神落魄的弗兰克,乔治自成年后再没有流过泪的眼睛也有些泛红,他装作揉眼睛,悄悄揉去抑制不住地眼泪,然后用力拍了拍弗兰克的肩膀,安慰道,“但是我们现在所能做的只有实现老人最后的愿望,这样领主他,他才能毫无顾忌地投入祖先们的怀抱。” 老人最后的愿望?祖先的怀抱?该死,为什么这些话这么熟悉?到底是在哪里,在哪里...... 弗兰克被乔治推进小屋,一边发着呆,一边轻车熟路地穿过满地杂物的客厅,重重踏上楼梯的第一节台阶。 他一步一步地向上,木制的台阶上每一处磨损都仿佛故人。他想,他应该还记得更多的东西。 比如说,踏上最后一节台阶,老旧的木头会发出一声吱呀的最强音,然后躺在床上的老头子会像在宣誓一样,中气十足地对他大声说道—— “挺起你的腰板,年轻人。” “别废话了,老头子。”他一如既往地说出这句话,语气差到让他自己都难以适应,眼泪却差点夺眶而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一条细微的线将散落一地的珍珠串在一起,弗兰克眼底的迷雾一扫而进,他终于看清了房间一角的那张床上,那个最后几天的地堡里,在他梦中反复出现的老人。 “你个没教养的东西!”平常卡尔总会没有好气地这样说,但是弗兰克知道,今天并不一样。 “弗兰克,我快要死了。”他比以往还要直截了当,似乎他的死并不是什么需要刻意回避的话题。 “我知道,”他走到他的床边,和曾经做出一样的回答“人都是要死的,我知道。” “很好,”卡尔脸上的皱纹挤到一起,形成一个意义不明的微笑,“很好,我的孩子。” 他的呼吸时快时慢,气若游丝。弗兰克低下了头,尽管这已经是第二次,他还是难以承认这样的事实——卡尔快要死了, “弗兰克,你知道这个花纹的意思么?”老人并没有看出他复杂的情绪,而是和弗兰克记忆中一样,颤巍巍地抬起手,指向墙壁,问道。 “吾心即铁锤。”这是他曾经没有回答上来的问题,看着老人吃力的样子,这一次,他不打算再让他失望。 “对,对,对!”老人欣慰地看着他,半坐了起来,一口气连说了三个对,“很好,我的孩子。” 弗兰克赶紧扶住了他的背,第一次感觉到原来他的身体已经在漫长的岁月中被打磨地如此单薄而轻盈,里面似乎只承载着他的灵魂。他已为了这里付出了太多,而他身前最后的喜悦却来自于自己回答了一个简单到人尽皆知的问题。 “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你了,弗兰克,咳咳,拿着这个。”卡尔解下脖颈上的青玉,递给他,“从现在起,我将重山领交给你了。” 弗兰克凝视着青玉,没有接过,在地堡里的无数个日夜,他曾无数次抚摸那些形似山脉的刻纹,在心里向眼前的老人寻找着答案,没有想到,有一天,他真的能向他问出那个问题。 “卡尔爷,”他一直想这么叫他,“我,我真的适合当领主么?” “没有谁天生适合当领主,我的孩子,”卡尔伸出手,抚摸弗兰克的头发,声音前所未有的温和,“其实,我也一直觉得自己不适合当领主。” “怎么会,卡尔爷你......” “我做得很好,领中每个人都尊敬我?”老人冲他温柔地笑了笑,“弗兰克,我本以为这话最不可能从你口中说出来。” “......对不起。” “孩子,你不需要向我道歉,”卡尔收回抚摸他头发的手,放在他的手上,“是我应该向你致谢,然后,对你道歉。” 弗兰克愣住了,他的曾经可以说劣迹斑斑,遍寻记忆都没有发现一条可以让老人致谢或者道歉的地方。 “孩子,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把你当成你父母给我的警示,”老人继续说道,“他们一刻不停地通过你告诉我。他们说,卡尔,你这个老不死的,不要松懈,不要忘记。” “我爸妈?” “孩子,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你和斯温。” “关于我爸妈的事?” “对,”老人缓慢地点点头,“你爸妈,查尔弗和梅兰没有失踪,他们就在你们出生后不久,就已经去世了。” 对于父母的逝世,弗兰克其实早有察觉,并没有感到多大的意外,事实上,只有他的傻弟弟斯温还对失踪的说法深信不疑。 “而他们的去世,是我的过失,不,不只是过失,就是我亲手把他们害死的。”老人说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这是一段他不知道的过去。弗兰克没有说话,等着老人接着说下去。 “当时我刚当上领主,遇上了虫灾,村里正准备收获的粮食和牲口全部被吃掉了,甚至还有梅丽尔的父母,也被......”卡尔顿了顿,“我的魔法造诣并不高,只能向当时的山域之王慈溪请求援助,但是他迟迟没有回应,这个时候,你们的父母找到我,说要去分界山脚猎杀云纹母鹿。” 云纹鹿的鹿皮是领民们制作衣物材料的主要来源,其中母鹿的皮毛因为云纹更繁复,受到山领不少贵族的喜爱,所以被捕杀得更多,在几代重山领领主的反复围猎之下,它们差点全部灭绝,之后的几代领主吸取教训,开始对捕杀云纹鹿提出限制,而禁止大规模猎杀母鹿则是限制中最重要的一条规则。 “饥荒越来越严重,你乔治大叔的父亲,就是在那时饿死的,”卡尔睁开眼睛,眼底满是波澜,“当时我想着与其死在饥荒下,杀几头母鹿也不至于会让他们彻底消失,于是,我放他们进入了森林深处。” “其实是他们偷跑进去的吧。”弗兰克总觉得这样的事有些似曾相识,突然插话道。 “都是一样的,”卡尔不置可否,“后来,我不放心,也跟着他们进了森林,在分界山的水源处,母鹿群比我们想象得都要多,你的父母很快就杀了十来只,我们正准备离开的时候.....” “遇上了兽群?”弗兰克察觉到卡尔的呼吸太过急促,赶紧提问打断了他的话。 卡尔喘了两口气,脸上的暮色更沉。“没有。事实上,兽群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和我们一样的东西。” 和我们一样的东西。弗兰克悚然而惊,一时忘了呼吸,他万万没有想到,原来有些事情早在这个时候就有了预兆,只是自己没有抓住它而已。 “山鬼。”他小声念出他们的名字。 “哈哈,山鬼,不,他们是人类,和我们一样的人类,”卡尔完全陷入了回忆,“不过,他们有一种比鬼还可怕的武器,就是因为它,就是因为它!我,咳咳,我......” 老人剧烈地咳嗽起来,五官扭曲在一起。弗兰克赶紧轻拍老人的后背,柔声说道:“卡尔爷,别说了,别说了,我去给你倒点水。” “不!”出乎他的意料,卡尔干瘦的手有力的抓住了他的衣服,将他起身的动作制住,“孩子,我没有时间了。” 弗兰克毫不怀疑,故事的终结就是卡尔生命的终结,他就要再次看着他在这个世界最亲的老人重归尘土。但是最终,在老人哀求的眼神下,他还是点了点头。 毕竟这是那个一辈子都不求人的老顽固,他安慰自己。 老人看到他点头,松了口气,放开了手。“那是一种和礼炮很像的武器,上面画满了各种各样的魔纹,他们将那种武器正对着我们,我隐隐约约看到了其中一个是攻击性的魔纹,叫他们躲开。” “但是,来不及了,”卡尔叹息,“那种武器威力不是很大,但是释放魔法的速度太快了,你的父亲还没有反应过来,心脏就已经被......你的母亲愤怒地向他们冲去,也......只有我一个人,靠着魔法,苟且偷生。” “卡尔爷,你确定那种武器速度很快么?而且威力也不大?”弗兰克倒是没有什么悲伤的情绪,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卡尔描述的武器所吸引。那和他记忆中的并不一样。 “没错,事实上,它看起来比礼炮要小上不少,释放的魔法也只是简单的聚合光束,但是速度却比光束魔法要快上太多,”卡尔爷说着,忽然笑了,“弗兰克,果然我没有看错,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适合当领主。” “不,我只是......”我只是在后悔和后怕而已。弗兰克看着老人欣慰的笑容,后半句话被咽了回去。 “你只是在害怕而已?”老人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我的孩子,那个时候我也在害怕,时至今日,我仍旧在害怕,在害怕死亡,在害怕无法在那样的武器前保护好我珍爱的所有,我闭上眼,满目都是那些光。咳咳,所以,我才感谢你,弗兰克,你就是我的镜子。” “卡尔爷,我比所有人都清楚,我不聪明、不勇敢、为所欲为、甚至连努力都不怎么努力,总是在给你和大家添麻烦,以我的能力根本不可能守护好大家,卡尔爷,你真的觉得,觉得我适合当领主么?”弗兰克低着头,靠在老人身上,一直憋在心里的话再也挡不住,情不自禁地从嘴里流泻而出。 “弗兰克,别低着头,挺直腰杆,看着我,”卡尔将青玉塞进他的手里,并用他苍老的手将弗兰克的手紧紧包住,声音突然大了起来,“没有人天生适合当领主,但我相信你可以成为一个超过我的领主,记住,不管发生了什么,我永远相信你,弗兰克,如果你迷失了方向,这块青玉就等于我,我愿意在任何时候当你的那面镜子。” 没有眼泪,比悲伤复杂太多倍的情绪在他胸中来回冲荡。弗兰克抬起头,直起腰,用力握住老人的手,将每道皱纹铭刻在手掌里,然后郑重地点点头。 “我记住了,一辈子都不会忘。” “哈哈,好,我的领主大人。” 这是卡尔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 一阵强风扫过卡尔的床前,他感觉到某种无以言状的东西脱离了老人不堪重负的肉体,驶往遥远苍穹的边际。 直到弗兰克走出房间,他也没有记起何时看见卡尔的眼睛合上,以至于他还在怀疑老人只不过是笑着睡了过去。 他仰起头,在最后的余晖里,抱住丹莉丝,放声哭泣,一如当年的自己。 君冠历五九六年,重山领卡尔去世之日。 他,回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章 星桥 ,最快更新君冠之下最新章节! 心不在焉地掬起一捧清水,凉意在手掌上散开又很快随着水流逝。丹莉丝无声叹了口气,双手撑在木桶的两侧。格外璀璨的新月下,她从层层漾起的波纹里看见了一张脸,一张黯淡无光又憔悴虚弱的脸,总被夸赞成青玉的双眸一片浑浊,被几道明显的泪痕包围着,就像一出悲剧里唯一的喜剧,不讨喜又可悲。 卡尔爹走了。她摇了摇头,舀起一捧水,胡乱拍打在脸上,放任四散的水流进眼里带来辛辣。不要骗自己了,卡尔爹已经死了。 “丹莉丝,在这里干嘛,这么晚了你还不睡么?”有人在她的身后打了个哈欠,说道。 “没事,没事,我就是...嗯,就是弗兰克说他渴了,我给他打点水。”丹莉丝慌忙擦了擦脸,笑着转过身,“你还说我,斯温,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这不是天气太热了么,我睡了一下就被热醒了,想着打点水回去冲个凉,”睡眼朦胧的斯温扯扯他满是汗水的淡蓝色短袖,这件苏珊大婶去年给他做的衣服已经有些跟不上这个半大男孩的成长,看上去更像件贴身背心。他努了努嘴,说道:“那家伙怎么不自己来,一个大男人就知道哭,还让你来打水,真是废!真不知道你到底喜欢他哪一点。” 就知道哭,是呀,就知道哭。丹莉丝冲他笑了笑,转过身,看着唯一亮着灯的品字楼,她偷偷拭去眼眶的湿润,说道:“我还希望他多哭一会,卡,卡尔爹去世他应该是我们中最难过的人。” “最难过的人是你吧,”斯温走到他的身边,她能听见他脑后的马尾在他衣服上摩擦发出的窸窣声,“别以为你瞒着我我就不知道,丹莉丝,卡尔爷就是你的爷爷吧,本来领主是你的,可是你为了能让他......” “不是的!”丹莉丝回过头,斯温就在他的面前,她在他眼里又隐隐看到了自己那张惨淡的脸。沉默了一会,她轻声继续说道:“不是的,斯温,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但是不是这样的。” “你真的以为我会信么,我上次亲耳听到你喊他爷爷!”红色的瞳孔里仿佛燃烧着烈火,斯温刻意压低的声音依旧不算小,“你肯定不会告诉那家伙这件事,但是我不相信他一点都察觉不出来你和卡尔爷之间的关系,丹莉丝,你难道不了解他么?他不适合......” “斯温。”丹莉丝打断了他,平静的说道,“我不允许你这样说你的哥哥。” “哥哥,呵呵,你还记得小时候那件事么,那家伙根本就是个......” “他不是。”她再次打断他,转身就走,察觉到他想要追上来,回头冲他摇了摇头,“不要跟过来了,还有,你搞错了,斯温,既然你不想我瞒着你,那我告诉你,他不是我的爷爷,而是你的爷爷。” “什......?!” “你听到的那次是我第一次叫他爷爷,也是唯一一次,”丹莉丝笑了笑,径直离去,声音却还在斯温耳畔回响,“我一直希望我可以一直那么叫下去,但是,斯温,火眼睛的地方是生不出我这样的异类的。” 寂静袭来,她的背影渐渐远去,斯温在井前站了一会,看着少女忘记拿走的水桶。“骗子,不是说要给他打水么?” 然后,他挤出一抹难看的笑容,突然给了自己一巴掌,跪下来,伏在水桶上失声痛哭。 丹莉丝没有看到这些,她走得很快,总感觉背后有什么东西在追逐着自己。那可能是卡尔的亡魂,也可能是她的脸,连她自己都不能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 我骗了他,弗兰克其实早就睡了。丹莉丝想着,不小心将卡尔的木门推出了难听的吱呀声。她吓了一跳,忽然想起来自己忘了把那桶水提回来,心里更加沮丧。 我真是个没用的人,什么事情都办不好,却又想要做好所有的事情。 “你还没有睡么?”摇曳的烛火中,消瘦的少年端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似乎早就从梦中苏醒。听到声响,他偏过头,小声问道。 “你醒了?”卡尔爹已经死了,听不见他们的话,丹莉丝的却把声音压得更低,“怎么不多睡会,明天你还要送葬。” “我梦里想起来你会睡不着,所以我就被吓起来了。”弗兰克站起来,脸上挂着的微笑与他沙哑的嗓音格格不入,“果然,我的直觉还是很不错的,你的确睡不着。” “不是睡不着,我只是看你睡了,所以在帮你守夜而已。”她又说了一个谎言,情绪更加低沉。 “啊~啊~,你看你,又在逞强了。”出乎他的意料,一向迟钝的弗兰克瞬间看穿了她的谎言,并且从背后推着她走出房间,“走吧,带你出去潇洒一下。” “你说什么呢,卡尔爹他还.....” “他已经死了,丹莉丝,这里剩下的只是一具来安慰生者的容器。”弗兰克牵起她的手,小跑了起来,沉重的话题在他口中轻如浮萍,这点倒是和之前一样,“我带你去个地方,我们去那里给真正的卡尔守夜。” “喂,等...呼呼,别跑这么快,等一下,喂!” “呼呼,少说点话,好好调整呼吸,你就当做是我们平常在夜跑。”弗兰克一刻不停地迈动双腿,也在剧烈地喘着气。 “你还好意思说我,呼呼,你看你还不是,呼,你还不是,咳咳。”丹莉丝踉跄地跟着他的脚步,没好气地说着,突然被呛到,胸口撕裂般的疼痛让她不由停了下来,“咳咳,你到这里来,咳,到这里来干嘛,这里不是禁,咳,禁地么?” “都说了别说话了,来,抓紧了,我们必须快一点了!”在狭长的山道上,弗兰克回过头,拍了拍她的后背,然后蹲下来,突然把她背了起来,往山上奔跑,“呼,现在我才是领主,禁地不禁地还不是,咳,还不是我说了算,哈哈哈哈。” “你干嘛,咳咳,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丹莉丝又羞又恼,连连拍打着他不宽的背,“你今天怎么了呀,咳咳,是不是早上吃错药了!” “冲啊啊啊啊!”弗兰克犹如没有听到他的话,不仅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反而变本加厉,扬起头大叫了一嗓子,一节一节台阶上顿时变成了两节两节上。 “啊啊啊!!!”剧烈的颠簸让她心神不宁,不由自主地发出尖叫。 为什么他能这么开心呢?丹莉丝放弃了抵抗,干脆趴在了他的肩上。看着瀑布一样从他下巴滴落的汗珠,她不禁想,为什么他和卡尔爹一样,总能把死亡看得这么卑微呢? 他带我上山干嘛?学着那些骑士小说里那样看星空么? “呼呼呼,”过了很久,少年终于停住,将她放下来,手指向天空,气喘吁吁地说道:“到了,你看,那就是我想给你看得东西。” 果然是看星空么,大概又是逝去的人化作流星坠落这种故事吧。丹莉丝想着,忍住失望的神情,顺着他的手指抬头看去,愣在了原地。 那里是辽阔到让人顿时自惭渺小的黑幕,点缀在这张苍穹之幕上的是无穷无尽的繁星,它们星罗密布着。那里没有流星,但是有着别的东西——一条从这座山的上空延绵向她从未见过的另一边的五彩星河。 “丹莉丝,卡尔就在那上面走着。”弗兰克一屁股睡倒在地,指着星河的手却迟迟没有放下,“那老头肯定在从上面打量着我们,然后气得直戳他那根拐杖,哈哈哈。” “那到底是什么?”绚烂的星河盈满映在她的眼里,丹莉丝失神问道。 “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肯定会出现在这里。”弗兰克语气里带着莫名的怀念,“如果非要说的话,我认为那是一道桥。” “桥......” “对,就是桥,一座引导灵魂的桥。” “那它会通向哪里?”丹莉丝躺在他的身旁,不自禁问道。问完才发现自己在问一个没有意义也没有答案的问题。 “它会通向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通向我们最后都要到达的地方。”弗兰克似乎并没有觉得着毫无意义,认真地回答了她。 “真的么?” “如果你相信的话,那就是真的。” “那你相信么?相信在那道桥的上面,他在看着我们。” “我相信,”弗兰克顿了顿,“我没有一刻停止过去相信。” “你觉得卡尔在那上面会冷么?” “不会的,那么多星星都在闪着呢。” “那,那卡尔会不会,会不会很寂寞?”泪水不争气地再次滑落,她明明发誓再也不会流泪。 “不会的,还有很多灵魂在陪着他呢。” “那上面,还有没有他喜欢的绮木?” “应该没有吧,”弗兰克侧过脸,轻柔地说道:“所以就要你来送给他了。” “那,那,那,”丹莉丝再也说不出一句连贯的话,低声呜咽,“卡尔为什么,为什么不再多陪,陪陪我们。” “因为他累了呀,他已经太累了,他想要休息了。” “呜呜,可是,可是,呜呜,”她不断抹着眼泪,但是又有新的眼泪涌出,“可是我好想他,好想他,真的,真的好想他......” “我也很想他,但是,我们不能再想他了。”弗兰克握住她的手,说道。 丹莉丝没有回话,她仰着头,放声大哭,整个世界好像都在回应着她。那片无垠的星空和手里的温度似乎包容了一切,不管是她的脆弱还是羞愧,都成了漫天繁星中最不起眼的一颗。 “贼老天!老子又回来了!”弗兰克突然嘶哑着吼出莫名其妙的话。“臭老头!一切都交给我了,你快滚吧!” “来呀,跟着我一起吼。”他与她对视。 “吼什么?” “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不知为何,丹莉丝发现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大。 “啊啊啊啊!”弗兰克长大了口,放声长吟,哈哈大笑,“你看,就像这样,什么都行!” 如果什么都行的话,到底用什么话才能说出自己所有的想法?如果什么都行的话,到底应该说什么才不会让自己后悔? 算了,不管了。 “卡尔爹,我想你了!!!” “我在这里!你如果还在桥上的话!一定要看着我!!!” “累的话就告诉我们呀!不然我们怎么帮你分担啊啊啊!” “卡尔爹!我不想只能在一边哭了!我想要变得更坚强!我想要成为你这样的人!”无谓的羞耻与尊严神奇地消失不见,她忘乎所以地向天空诉说着所有。 “老家伙,听到没?!我们不需要你照顾了!在桥上走路小心点!别再摔下来受苦了!” “从此以后,我不会让任何一个人伤害重山领!我会做到你没有做到的事!” “我不会再输了!!!!” 仿佛真的听到了他们的话,星河没有流动,映在星空的色彩却渐渐从他们的头顶向天际退去。 “真的就像有人在天上走一样...”丹莉丝痴痴地说道。 “是呀,那个老顽固终于舍得走了,”弗兰克目光追随着星空之桥,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假如刚刚有人围观我们的话,肯定会以为这是两个被恶魔附体的傻蛋。” “你才是傻蛋呢。”她踢了弗兰克一脚。 “居然敢踢我,来决斗吧。”弗兰克左腿一摆,回了她一脚。 “幼不幼稚,六岁玩这个,现在还玩这个,”丹莉丝又踢了回去,“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明明你小时候比我喜欢多了,斯温都被你给......” “你怎么又提那件事!” “哎哟,大姐你轻点,踢骨折了我明天还怎么做仪式。” “叫谁大姐呢?” “啊,我错了,别踢了,我错了还不成,你是小可爱还...哎哟~” 少男少女在月下嬉闹着,笑声回荡在树林间、天地里,并在最后伴着光彩远去。 远处,不知是风吹还是虫鸣,几丛草动了动,发出细微的响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章 送葬 ,最快更新君冠之下最新章节! 卡尔的葬礼来了很多人,不止领城中万人空巷,临近的玉矿领和群溪领也派来了表示哀悼的使者。数以千计的人们挤在南门两侧,不发一声,面对着路中心低头抽泣。 弗兰克用板车拖着盖了一层白布的卡尔,在路中央徐徐前行。斯温和丹莉丝走在老人的两侧,分别抱着老人的法击杖和最珍爱的书本,一一向围观的人们低头致意。 或许是因为卡尔为人们所作出的贡献,也或许是因为他是第一个选择在分界山上沐浴火焰、化为灰烬的人,毫无疑问,他的葬礼是重山领有记录以来最为盛大的葬礼。 当然,卡尔不会看见这一幕,看见了他大概也不会开心或欣慰,弗兰克想。他很清楚那个不喜欢热闹和喧嚣的老人。 可惜,他的葬礼注定是热闹和喧嚣的。弗兰克叹了口气,他已经听到身后的大地在隐隐轰鸣,并且越来越响,不用仔细去听就能辨别出那是蹄铁亲吻地面所发出的声音。 悲伤的领民们显然也听到了这阵异响,纷纷抬起头,望向弗兰克一行人的身后。弗兰克却没有回头,事实上,他的记忆早已帮他勾勒出了来者的模样——三匹黑色的骏马,两个披着轻甲的骑士,还有一个穿着淡黄色长袍、手持法击杖,目光锐利的年轻人。 他转过头,熟悉的暗紫君王冠第一时间映入眼帘,证明了来者的身份——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类人敢在胸前绣上这样的图案。 “这是重山领领主卡尔?”年轻人利落地翻身下马,对着板车挑了挑眉,问道。 “是的,大人。”弗兰克制住表情不忿的斯温,答道。 “要叫尊上,一群没礼貌的山里人,”年轻人身后的骑士冷声冲弗兰克说道,“这位是从君领而来的尊上。” “君领?我的天呀!” “原来君领的人长这样,我还以为他们身上全部挂满了玉做的首饰。” “是呀,这么普通,你不觉得他和我们领主穿的都差不多。” “你傻呀,看看那个家徽,那是王族才有的家徽,听说都是用金线绣出来的,一点说不定就能买下我们这里所有东西,你还以为君领的人都和我们一样俗气。” “啊,王族!王族为什么要来我们这种小地方?” “不管怎么样,你看他刚刚对卡尔爷那种态度,王族有什么了不起的,还说我们是什么山里人,他们更没有礼貌!” “嘘!你是想死么?这可是王族,不是卡尔爷,就算山领的贵族都能随便杀我们这些平民,你不要找死!” “快别说话了,那个亮闪闪的看过来了!” 亮闪闪得正是刚刚说话的骑士,他瞪了一眼喧闹的人群,大声喝道:“安静!见到王族,怎么还不行礼?!” “行礼,对了,怎么行礼来着,吉尔,你不是懂好多的么,快告诉我们呀!” “这个,这个,我只会一般的贵族礼呀,我怎么知道怎么对王族行礼。” “怎么见个王族还要行礼,君领的人真是麻烦。” “呵呵,不然别人怎么显示自己是有钱人呢?” “哎呀,都别说了!把君领来的人惹生气了怎么办?你们负得了这个责任么!” “卡利斯,我看你这个老家伙就是欺软怕硬,王族怎么了?我们做错了什么事,他们又帮了我们什么,我们为什么非要给他行礼?” “就是,一群贵族,有什么了不起的!” “可是......” “别人又不会给你饭吃,你还这样维护他们?卡利斯,怪不得你的儿子会背叛我们。”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 人们继续自顾自地交头接耳着,迟迟没有如骑士们期望地一样行礼。两人的脸色越来越差,气急之下,右手慢慢搭在了腰间的剑柄上,怒喝一声,蓄势待发。 丹莉丝赶忙扯了扯弗兰克的衣角,示意他说些什么。弗兰克明白她的意思,却只是轻轻摇摇头,一言不发地继续和眼前的年轻人静静对视。 “够了,我不是来这里看一群人行礼的,”果然和记忆中一样,年轻人皱了皱眉头,冲骑士们挥了挥手,然后转头看着弗兰克问道,“你就是这里的新领主?” “是的。”这一次,弗兰克甚至没有加上任何尊称。 “你!”骑士们心有不甘,又作势想要拔剑,年轻人却再次示意他们放手。 “既然你是新领主,”年轻人竖起一根手指,“我不为难你,你只要做一件事就行。” “什么事?”弗兰克明知故问。 “把那块布掀开。”年轻人指着卡尔身上的白布,说道。 “死者理应得到尊重,”弗兰克走到板车后,挡住他指向卡尔的手指,“我想在君领也是这样的。” “这和死亡无关,君上给我的命令是确认重山领领主的死,”年轻人向前迈出一步,和他面对面,“并非悼念。” “他的确死了,我亲眼看着他闭上眼睛,”弗兰克语气坚定,“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可以为我作证。” “但我没有亲眼所见。” “即使他没有死,一个老人又能做什么呢?”弗兰克不无嘲讽地笑了笑,“我比你更想他活着。” “我不关心你的想法,”年轻人无所谓地耸耸肩,“我的任务就是确认他真的死了,而掀开这块布,是最快的方法。” “是么?”弗兰克压低声音,“可是作为三王子,这样侮辱一个死者似乎不太符合你的身份。” 年轻人微不可查地捏紧了手中的法击杖,沉默了一会,突然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弗兰克,弗兰克.山锤。” “山锤,真是古老的姓氏,”年轻人笑了笑,“你应该知道我的名字,我叫古兰.星冠。” “你的姓氏同样古老,”弗兰克顿了顿,神色不变地加上一句,“但是看起来,它并非永远冠在王族之上。” 名为古兰的年轻人第一次露出了严肃的神情,不过只在一瞬,他又恢复了原样。“河流也并非永远只有干流,这很正常。” “我也觉得很正常,”弗兰克顿了顿,“可是很多人都觉得支流又是新的一条河。” “我不懂你的意思,但那一点也不重要,”古兰摇了摇头,面色一正,“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不让我看么?” “可以,我可以让你看,”弗兰克突然做出了超乎所有人想象的回答,斯温甚至在惊愕间本能地踢了他一脚,他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笑着继续说道:“我们马上去分界山为领主举行葬礼,如果你愿意跟来的话,在葬礼的时候我会掀开它,然后你就可以如愿以偿。” “大胆!”骑士们终于拔出了剑,“居然让三王子殿下参加一个山里人的葬礼,你是在侮辱......” “我才是皇子!”古兰转过头,呵斥道,“把剑收回去!” “是...”骑士们无精打采地回道,悻悻收回了剑。 弗兰克根本没将这些骑士放在眼里,继续说道:“这是我唯一能接受的方法,希望三王子殿下能够理解。” “叫我古兰就足够了,”皇子接着说道,“我不介意参加葬礼,但你需要一个足够让我妥协的理由。” “不如这样吧,”他在让我给他找个台阶,弗兰克在心里笑了笑,一切都在按他的计划进行。他从丹莉丝手中拿过卡尔的法击杖,继续说道:“古兰殿下,我们来蓝白对决,你赢了,我就现在自己掀开,如果你输了,你就作为来自君领的哀悼人,在分界山上,为我的领主卡尔献上一捧山花,如何?” 古兰愣了一下,上一刻还无精打采的骑士们此时对视了一眼,突然噗嗤一声大笑了出来,嘲讽之意溢于言表。谁都知道,这位君领的三王子素来以魔法技巧著称,甚至他的第一个称号——新法者,就是因为他在魔法上所作出的杰出贡献而取得。 这是一场不可能输的对决,骑士们不再沮丧,他们已经做好了看着这个嚣张的领主被无情碾压的准备。 “你确定?”古兰回过神来,倒是没有丝毫犹豫地用左手压低法击杖,将杖尖正对弗兰克,点亮了杖上的魔纹,“那我们就一击定胜负吧。” “正合我意。”弗兰克示意斯温将板车拉开后,后退到百米外,同样压低法击杖,点亮了杖上的魔纹。 这是蓝白对决最为传统的开场礼。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呀?我以前看到卡尔爷好像也可以把那根叫什么法什么的棍子给点的这么亮。” “我刚刚听到了一点,好像是叫什么蓝白对决,弗兰克那个混小子居然还会这种贵族玩意儿?” “你乱讲什么呢,什么混小子,以后他就是我们的新领主了,没看到要不是为了保护卡尔,他怎么可能非要和这个狗屁王族搞这个什么蓝白决斗?” “那不是他自己提议的么,哼,还不是半大小子想要表现一下自己,我可是听说君领的三王子魔法特别厉害。” “你就会瞎听别人说,听说听说,你怎么不自己说呢?再怎么厉害还不是个人,我看着弗兰克这孩子长大的,他肯定能行。” “弗兰克真的赢得了他么?”丹莉丝紧张的来回看着两人,裙子的下摆都被抓出了褶皱,“我很少看见过他用魔法。” “估计赢不了,对面毕竟是君领来的,”斯温想起昨晚的事,忍住心里的不屑,但是还是悲观地说道,“不过放心,还有我,我可比他们这群魔法师厉害多了。” “嗯。”丹莉丝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眼里全是弗兰克杖尖刺眼的蓝光。“我觉得他一定能赢。” 她的气色看起来比昨天好了许多,斯温想着。他松开拳头,一丝苦涩泛上心头。 弗兰克没有看到这一幕,他整个人被包裹在蓝白色的火焰中,只听得到周围魔力涌来的声音。他将要做的事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难上一些,饶是他前世特意对魔法文字做了不少研究,也让他不由有些紧张。 而他的对面,古兰同样把自己包裹在一团蓝白色的火焰里,法击杖在他手里不停翻飞,魔力在引导下如同一条飞舞的绸带,紧紧纠缠在一起。 正在所有人都开始有些迷惑的时候,几乎在同时,两团蓝白色的火焰里射出两道相对而行的蓝色光束,它们在空中擦肩而过,溅起火花,然后一齐冲进两团火焰之中,仿佛石沉大海。 一分钟,两分钟,两人相对而立,火焰还在燃烧。 “乔治,到底是谁赢了呀?” “看不出来,莫非是平局?” “我看这个王族的三王子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呀,和弗兰克用的魔法都是一样的,不就是魔法箭么?” “懂什么叫高手过招么,我看他们肯定只是试探一下。” “不是一局定输赢么,还试探什么。” “等一下,你们看,好像他们出来了!” “你赢了,”古兰收回了火焰,拂去残留的荧光,“我答应你的要求。” “承让。”弗兰克也收回火焰,说道。 看到这一幕,人群中陡然爆发出一阵喝彩,骑士们差点握不住手里的剑。 “太好了!”丹莉丝激动地摇晃起一旁的斯温,“太好了!你看,弗兰克赢了!” 斯温看着她光彩四溢的眼睛,尽力弯起嘴角,说道:“是呀,太好了。” “嗯,太好了!”她松开手,转过头,露出了他久违的笑容。 太好了,你笑了。斯温低下头,把憋在喉咙眼的话塞进了胃里。 “你的魔法很厉害,”古兰在骑士呆愣的目光下,走到弗兰克身边,“我甚至开始怀疑你到底来自何方。” “我来自重山领,尊上,”弗兰克走到斯温和丹莉丝身旁,继续拉动板车,“你不用担心。”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古兰小声地自言自语,跟着弗兰克走出了南门。 远处是成片的树木,铺张成一道天然的长城。早有背着弓箭的猎人在沿路等待,从粗布缝成的大袋子里掏出各色各样的动物皮毛,盖在老人的身上。 分界山还远,跟随的人却越来越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章 神在 ,最快更新君冠之下最新章节! 自亚尔利斯出发,日月已交替数十次,铁壁山脉终于出现在比里拉的眼前。和书上描写的一样,主峰高耸如云,诸多次峰则是在它脚下匍匐称臣的护卫,它们连在一起,蜿蜒千里,气势惊人,远远胜过他见过的任何山脉。 难怪王都那群软骨头的吟游诗人独给它起了“铁壁”这样阳刚的名字。比里拉在第三次峰的山脚仰头张望,敬畏油然而生——贵族们孜孜不倦挑战攀登的洪峰在它面前就像一只丑陋不堪的侏儒。 翻过这道“铁壁”,这是将军交于他的第一个任务。 比里拉取下背后的行囊,在这面几乎接近平直的山壁前,他开始庆幸詹姆的啰嗦让他没有忘记准备好登山道具,不然他就真的只能望山兴叹了。 要知道,作为无位骑士,他的时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更何况,他还是将军所看好的人。 “真是不知道该高兴还是伤心。”比里拉一边将登山镐用力插入泥土,一边自言自语。虽然晚上登山要安全不少,但是一想起将军催促的眼神他就觉得心中一紧,再也等不下去。 初始的部分较为平缓,身体还能紧贴山体来稍微休息一下,以比里拉的体力,很轻松就来到了半山腰。从半山腰开始,眼前的山壁就仿佛忽然变成了一面镜子,纵使表面依旧粗糙,坡度却大得惊人,比利亚甚至不敢回头。 咸湿的汗液从额头滑落,尽管睫毛干扰了一下,仍旧不能阻挡它们的前进。直到酸辣的感觉不断袭来,比里拉才意识到自己的现状——活脱脱一只落汤鸡。 他又抬头看了看,山顶没有看到,只看到流云快要抵达这边的天空,于是他赶紧小心翼翼地松开左手,从腰间的小口袋里摸出一颗黑色的石头,将它用嘴咬住,然后又掏出一小截花纹繁复的空心木头,将木头一端特意安装的尖刺插进面前的山壁,舌头用力把黑色的石头塞进中空里。快速地重新抓住登山镐,比利亚双臂同时向上用力,脚借着山壁一蹬,将自己整个人甩到了木头所在的平面上。 “开!”趁着重力还没有让他下落,他赶紧大喝一声。 声音刚落,强光一闪,一道朱红色的平台飞快地沿着山壁伸展开,赶在他即将坠落前将他平稳接住。 火鸟社那些人终于没有再坑他。比里拉揉了揉酸胀的肩膀,心疼地看着山壁上残存下来的尖刺,那是他满腔信心最大的凭依。东西确实很好,可是真他妈贵,他在心里暗骂。 过多的水分流失带走了他大量的能量,埋头攀爬的时候还好,现在一停下来,疲惫和虚弱就从每个关节涌汹而来,他开始后悔主动挑战这个最难的任务了。将军对他给予了太多的期望,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脸面反悔了。 再说,比起将军想要完成的事,这些痛苦都不算什么。 令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是,“火鸟平台”支撑的时间比他预想的还要短上不少,要不是比里拉胡思乱想的时候因为长年训练的本能没有放开登山镐,猝不及防下,现在的他应该已经成了块没有脸的肉饼。 饶是如此,这样的惊吓也让素来镇定的他几乎吓掉了半条魂。 原来作用时间不定的意思是刚开始就要结束,比里拉朝那根木头吐了口唾沫,他觉得自己真傻,那帮混蛋果然还是被做成烤火鸡比较好。 尽管满肚子都是怒火,比里拉的理智还是占据上风。反正谩骂也不会让那群拿着金币的杂碎当场去世,倒是他再不快点往上爬说不定真要暴毙当场。 “以后再找你们算账。”他对着尖刺最后说了句场面话,便不再回头,马上抓紧登山镐,马不停蹄地向上攀登。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刚刚看到的流云终于飘到了他期望的方向,天阴了。 没有了骄阳的侵扰,比里拉的动作肉眼可见地加快,骇人的青筋遍布在他虬劲的双臂上,犹如一颗盘根错节的老树不断向苍穹探出它坚韧的枝丫。 一下,两下,三下.....一百二十一下,他在心里为自己记着数。 直到力气耗尽,每一块肌肉都竭力哀嚎,伴随着冲出云层的太阳,他终于如愿以偿来到了山顶。 “呼,呼,咳咳,呼。”比里拉瘫倒在山巅平缓的土地上,剧烈地喘息着。自从成为将军的“夜鹰”后,他已经好久没有尝试过这样艰难的挑战了。 成为“夜鹰”之后,他是不是太惜命了,比里拉不由地想。将军了解他的能力,同意他接受这样的任务,是不是在提醒他,不拼命的话,在大人物的眼中,他还是个不入流的小人物而已。 也可能连人都不算。 想起诺斯特家的看门狗,他莫名生起一股力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不快点完成将军的任务,别说比那只傻狗吃得好,成为那只傻狗的下午茶甜点倒是更有可能。 “这边原来也是森林,”单手横在眉毛上遮住晃眼的阳光,他向下张望,入眼的一切让他既惊喜又忧虑,“这边居然还有山道。” 难以想象,在一侧如此陡峭的山崖后的另一侧却非常平缓,相比于身后的森林,这边的更像毛发旺盛的年轻人,树木完全没有砍伐的痕迹,杂乱而茂密地生长着,隐隐可以看见一条山道弯弯曲曲通向他所在的山顶。 看来这边确实和将军所说的一样,居住着不少的人类。比里拉走到山道上,抓起一把土,先捏了捏,然后又闻了闻,最后皱着眉头,拍掉了手上的泥土。 不是刚修的,但是也不像修了很久,将军当初真的是在这里遇到那群人的么?难道正是因为将军的出现,那群人才修建了这个?可是既然这么轻易就能上山,为什么不直接翻越过去?还是说有人已经翻越过来了,只是我们不知道?难道他们也在王国有...... 疑问丛生,比里拉不敢继续想下去。不安让他没有继续选择走山道,而是敏捷地钻进了一旁的树林里,借着树的阴影往前探索。 脚下没有发出一丝声音,阴暗的环境让他非常安心。相比于在老埋地学到的其他本领,死伤率一度最高的潜行科正是他最为得心应手的。 陌生的鸟叫,陌生的虫鸣,还有各种陌生的植物。远看还好,深入其中,比里拉才真切感觉到自己确实来到了月群山后——一个在王国大多数人眼中都颇为神秘的世界。 当然,他不在大多数人之列。 没走多久,忽然口袋里有东西震了震,比里拉马上卧倒在地。感觉到震动变得更强,他瞳孔一缩,眼底写满了兴奋。 没有错,绝对没有错,女神在上,那个东西就在这里! 去他妈的贵族,去他妈的无位其实,只要有这个东西的话,只要有这个东西的话...... 心脏跳得比爬上山的那刻还要快,比里拉勉强压抑住兴奋,小心翼翼地向四周移动,鼻息却越来越沉重。 天呀,天呀,女神大人在上,居然这么大,如果能够全部挖出来的话,女神在上,不,就算只是挖出其中一点点就够了! 还没等他再感叹一会,一道微微沙哑的声音突然从不远处传来,“分界山就在前面。”与此同时传来的则是纷乱的脚步声,粗略估计就有不下百人。 糟了,大意了,怪不得走了这么久没感觉到什么野兽! 先听到说话声再听到脚步声,这对于潜行的人来说简直不下于自杀。比里拉从没想过自己会犯这样的错误,更糟糕的是,他所在的地方离山路相当近,他甚至能够隐隐约约看到领头的人。 真是见鬼了!他在心里咒骂一声,赶紧往里挪动,回到较深的阴影,微微抬头从草丛的缝隙观察山道。 “好的。”声音越来越近。 两个穿着长袍的男人首先从他眼前经过,看上去都是年轻人,其中一个微微佝偻着腰,似乎在拖动着什么。他们的长袍一黄一黑,胸前都绣着图案,拖东西的年轻人身上的看起来是一把造型古旧的锤子,看上去非常粗糙。在比里拉的印象里,这样的锤子起码是他祖父那个年代的产物。 另一个年轻人的身上的图案则格外精致,看上去像是皇冠,但是又和王国的皇冠不同,它是黑紫色的,上面镶嵌的是某种圆润的物体,数量远比他见过的国王皇冠上的钻石要多。 又是两个贵族。比里拉撇撇,只有贵族才喜欢把家徽无时无刻地亮出来,仿佛没有看到家徽就证明他的家族已然灭亡。 等一下,皇冠......在这个国家难道谁都可以用皇冠? 比里拉悄无声息地半蹲起来,借着这些人随性队伍的嘈杂,快速地又来到了这群人前面,目光直指绣了皇冠的年轻人,记忆的某一处突然苏醒。 “这些都是对面的王族,”身形伟岸的将军眯起眼睛,“记清楚,如果你能见到,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是的,他知道应该怎么做。 喉咙无比干涩,比里拉的手已经溜进了腰包,掏出了一只半空心的木头,将不空心的一侧对着年轻人,然后又摸出两颗黑色的小石头,紧紧捏在手上。 毫无疑问,对面的正是王族,高高在上的王族,象征着最高尊严和权利的王族,一直以来他只能仰视的王族。此时此刻,他将要杀死一个贵族,他相信,不管在山这面,还是山那面,这都是最大逆不道的恶行。 比里拉用力把一颗黑石按进木头。 “你们就是一群自私自利恶魔,难道你们不知道么?你们这是在践踏我们所有人的努力!”众议会的人在冲他咆哮,透过琉璃落地窗的光照在他们身上,如此高洁。 “孩子,不要将战争带到人间,神在看着你们。”慈祥的老人穿着白衣,在抚摸着他的头呢喃,宛如真正的天神。 但是,那又如何呢? 他的嘴角泛起一抹冷笑,手没有丝毫颤抖,塞进第二颗黑石。 赤红色的光凝成尖细的一束,突兀地从木头的前端迸发出来,犹如满弓放出的箭矢,又犹如从天而降的流星,笔直地冲年轻人而去。 比里拉盯着那道光,仿佛看到而来它穿过年轻人心脏的瞬间,带出的血划破了他所见的腐朽的一切。 和他想象中一样,年轻人手中的法击杖亮起了荧光,比里拉却已经开始为他的无知哀叹。 果然,年轻人杖间蓝白色的火焰还没有开始燃烧,那道光却在刹那间就来到了他的胸前。 再见了,比里拉在心中向这位从未见过面的王族道别。 “叮!” 下一刻,他的笑容就凝固在脸上。 明明那个年轻人都认命地闭上了眼睛,无往不利的“利刃”却偏偏在即将碰到他时被一道蓝白色的屏障弹开,射到一边的地上。 是谁?! 他还没有从震惊中走出,那个身穿黑袍的年轻人不知何时放下了板车,拿起了法击杖,杖尖不偏不倚地朝他所在的地方射出一束蓝光,速度比他刚刚发射的那道还要快上一些。 不可能,这群贵族怎么可能...... 没有来得及将手中的木头销毁,蓝光甚至快过了他的本能,一眨眼间就在他眼里消失得无隐无踪。 打歪了么? 劫后余生的欣喜没有如期而至,痛楚来得很慢也很短暂。他恍然大悟,并不是对方打歪了,而是他的后脑勺没有长眼睛。 最后的画面,他看到了一片红色的花海,最中间却是一朵洁白的玫瑰。 头带黑色薄纱的少女蹲在地上,抱着灰熊玩偶的小女孩在她身边。小女孩将白玫瑰采了下来,插进少女如晴空般蔚蓝的长发里。 少女回过头,似乎看见了远处的他,而他却看不到她的眼睛。他明明记得那里应该有比她的长发更加透明的蓝色。 哦,对了,他忽然想起来,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比里拉向她跑过去,少女却离他越来越远,抱着灰熊的小女孩突然哭了出来。 然后,一切都消失了。 不管是花海还是玫瑰,少女还是小女孩,梦想还是倔强,将军或是无位骑士,一切都消失了,干净到他甚至觉得世界本来就应该是这种一无所有的样子。 “孩子,不要将战争带到人间,神在看着你们。” “去他妈的神。” 这是他最后的念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章 将死 ,最快更新君冠之下最新章节! 赠给死者的叙事诗辞藻朴实,内容格外冗长。嘴唇象征性地张合,古兰发起了呆,手不自觉地滑过君王冠上最璀璨的明珠。他清晰地记得,那道绚烂的红光在不久前还直指着这里。 君领的岁月里他经历了不少浮沉,贵族们尔虞我诈、骑士们争锋相对、投机者们煽风点火,他本以为他早就变得足够强,死亡却悄无声息地站在他的面前,嘲笑他不知天高的自尊。 “愿卡尔相伴群山、锤音不眠。” 这句话的声音异常洪亮,在群山间回荡,古兰回过神,听出这是古老的家族们在悼念叙事诗中惯用的结尾,大概和王族的星灵不散、君王永冠同出一源。 瘦削的新领主沉默地向板车上的老人低下头,众人跟着他,一起向白布下的躯体献上无声的哀悼。古兰用眼神示意两个不情不愿的骑士跟着行礼,自己也深深垂首。 “请尊上为亡者献上花束。”年轻的领主抬起头,转身对他说道。 青玉眼眸的少女一声不吭地走到他的面前,扎成一束的金发在灼眼的阳光下却显得黯淡无光。她将花缓缓递到他的胸前,脸上的泪痕和下唇渗出的鲜血像极了战士的伤疤。 古兰用双手接过淡紫色的花束,认出那是重山领随处可见的野花。 “谢谢。”他轻声向她答谢。 “希望您能将绮木放在他的右耳边,”少女憔悴地笑了笑,“谢谢你。” 绮木应该就是这种花的名字。古兰点了点头,即使不是作为悼念的代表而是身为贵族的一员,他也不能拒绝这样的举手之劳。 “请诸位送与卡尔最后一眼。”年轻的领主掀开白布,沙哑的嗓音难掩疲惫。 古兰半跪下来,直视老人爬满皱纹的脸。这个人比画像上还要老上几分,能象征生命的所有东西都在这具干瘦老迈的身上消失殆尽。他想,父亲说得对,时光不会偏袒任何一个人。 如少女的要求,他恭敬地将花束捧过头顶,然后缓缓放在老人的右耳边,最后避开老人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收回手,重叠平放于胸前。 “愿领主卡尔相伴群山、锤音不眠。”他朗声说道。 “愿卡尔相伴群山、锤音不眠。”众人的目光交汇于老人,一齐吟咏,啜泣声不绝于耳。 古兰站起来,退回方才的位置,突然想起了在祖父葬礼上父亲摸着头对他说的话:“评价一个人需要看他的葬礼,如果有人为了他真心流泪,至少证明他的一生并未虚度。” 我的葬礼上会有人为我流泪么? 这不是他第一次考虑这样的问题,今天却比往日更加缠人。他那两个风华绝代的哥哥肯定会不情不愿地来参加葬礼,然后象征性地送上一朵冥花了事。大姐苏斯大概会装模作样地流两滴泪,不过绝对不会有损她精致的妆面。二姐说不定还会在他的尸体前和大姐吵上一架——围绕她们几百年都没“讨论”出结果的谁更虚伪。 父亲呢?想到这,他低头看着脚下轻薄泛光的皮鞋,仿佛看到了君领大街小巷里人们向他投来的目光,不由露出了一丝苦笑。 幸好还有小妹,她肯定会为他流泪。想起那张总是对自己没什么好脸色、总是被自己惹生气的脸,古兰好像还能从小拇指感受到她皮肤的触感。 一团火焰升起,中断了他的思绪。 薪柴噼里啪啦作响,老人的身躯似乎也随着大火扭曲,然后一点点被吞噬干净,在腾腾而上的黑烟中直升天际。纵使知道老领主选择了这样的葬礼,亲自见又是另一回首,古兰有些难以释怀,在他记忆里,只有罪孽深重之人才会这样送别人间。 或许这样的葬礼也不错,消失得干干净净还不会占据生者的位置,大哥和二哥看到了说不定都会被惊掉下巴。古兰想象自己化成灰烬,看着他们吃惊的场景,不知为何想要放声大笑。 “古兰,回君领的路途遥远,今晚就在这里休息吧。”葬礼已经彻底结束了,年轻的领主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道。 “对不起,刚刚有些走神了。”古兰回忆刚刚的喜悦,自觉失礼,尴尬地笑了笑,“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当然愿意。” “尊上,这里......”消停了一会的骑士又想说话。 “我觉得这里挺好的,”古兰打断了他,“如果你们想要回去的话,就先回去吧。” “君上的命令是让我们护卫你的安全,我们肯定不会离开。可是尊上,恕我直言,刚刚发生的事情......”另一个骑士还不死心,继续劝道。 “我没有死,这就足够了。”古兰再次打断,与弗兰克对视了一眼,“至于刚才的事,我相信弗兰克领主肯定能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 “让你受惊了,”弗兰克微微鞠躬,“那人的尸体已经被运到地下室了,如果尊上愿意的话,可以和我一同前往。” “哦?”古兰注意到弗兰克冲他眨了眨左眼,“我正好想看一看是什么人敢谋害王族。” “好的,请跟我来。” 下山远比上山轻松,也远比上山时安静。两位骑士脸色阴郁,古兰想着自己的心事,弗兰克似乎也没兴致搭话。一行人沉默地走了一会,领城很快出现在他们眼前。 穿过南门,古兰将自己从庞杂的思考中抽出,仔细打量起他来时仅仅粗略一观的重山领。虽然不管从规模还是繁华上看,这座边陲的小领地都远远无法与君领相比,但四周那厚重古朴的城墙看上去却丝毫不逊君领人津津乐道的叹息墙,配上人们脸上挥之不去的哀伤与肃穆,竟有些非同寻常的庄严和神圣。 “它有名字么?”古兰对身旁的弗兰克问道。 “没有名字,如果你真的想要称呼它的话,叫它重山之墙就行了。”年轻的领主似乎早就注意到了他观察的焦点,不急不慢地为他解答。 “重山之墙么...”古兰默念了一遍这个无比直白的名字,赞叹道:“弗兰克,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艺术品。” 年轻的领主没有回话,莫名的对着城墙呆了一会,然后摇了摇头。 “怎么了?”他不禁问道。 “没什么,不用在意,”弗兰克往左转了个弯,“只是突然想到一句话。” “嗯?” “再怎么雄伟的城墙都会毁于不求进取的心。”年轻的领主低声念到,然后笑着偏过头,对他解释道:“这是刚刚那个老头最爱说的话。” 再怎么雄伟的城墙都会毁于不求进取的心。古兰默念了一遍,想起了小妹也说过差不多的话。大概我真的是个不求进取的人吧,他在心里苦笑了一声,真心实意地对弗兰克说道。“他是一位让人尊敬的智者。” “可能吧。”弗兰克不置可否,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 真是个让人猜不透的家伙。古兰不再多问,专心地研究起路旁尽然有序的房屋和行人的衣着。 “到了。”弗兰克忽然驻足,站在一座两层楼的小屋前,说道。 小屋不同于这里其他的房子——它们大多和君领周边小村庄的房子一样,色调灰暗、千篇一律,小屋就像是一块方块意外砸中了一个长方体,然后无缝地拼接在一起。 君领的贵族这几年一直崇尚标新立异,即便如此,在古兰的眼中,他们那些拿金币铸就的创意还不如这个材质粗糙、奇形怪状的小屋。 “你们两个去街上随便逛逛吧,记住,不准欺负这里的平民。”古兰回头说道。 “尊上,里面说不定会有危险,我们还是......” “不会有危险的,”他动了动手中的法击杖,“如果真的有什么危险,你们在这里也起不了什么用处。” “君上命令我们的就是寸步不离地保护你,尊上,你总不能违抗君上的命令吧!”骑士终于红了脸,突然发作。 “君......”古兰眉头一皱,正欲训斥,弗兰克却向他摇了摇手。 “既然两位有职责在身,那就不要为难他们了,”弗兰克推开门,做个了请的手势,“一起进来看看吧。” 古兰诧异地看向年轻的领主,收到的还是只有一双从始至终就波澜不起的红眸。叹了口气,他点了点头,率先走了进去。 骑士们莫名其妙地对视了一眼,跟着踏入门扉。 门在他们身后关上,发出了异常沉闷地撞击声。 “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古兰再也顾不上讲究贵族处变不惊地风貌,愣愣地盯着瘫倒在地上的两人,“他们没有死吧?” “死了。”年轻的领主背对着窗台,漫不经心地说着,西沉的落日映在他还未拂去荧光的杖上,如同染血。 他愕然,一时找不出妥当的言语。 “逗你玩的。”弗兰克突然笑了,指着房间的一角说道:“帮把手,把他们抬到那个角落去。” 今天到底怎么了,怎么总发生这种奇怪的事?古兰一边下意识地帮他抬起其中一个骑士,一边怀疑自己可能身处梦中。 “呼,这两个人真重。”年轻的领主拍了拍手,揉了揉腰,“好了,我们去地下室吧。” “等一下,”古兰叫住了他,“他们真的没死吧?” “放心吧,我下手很有分寸,”弗兰克耸耸肩,丝毫没有不久前才杀了一个人的自觉,“再说你刚刚搬的时候难道没有摸摸看他们还有没有心跳。” “额......” “好了,这都是些小事,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聊,”弗兰克走到放满书的书架旁,取下最上层的一本书,把另一只手伸到空出的间隙里,“你听了以后肯定就不会对这些事感兴趣了。” 书架的对面,地板向两边张开,一道石阶出现在古兰的视线里。 他曾在父亲的讲述里听说过这种密道,在他的房间里也有类似的机关。毫无疑问的事,它们都属于那些盛极一时的贵族。而现在,他却在这样的边陲小领见到了它。 “这是新建的?”古兰走到台阶前,观察着上面的印痕,心里其实有了答案。 “它一直在这里。”弗兰克说道,“据卡尔说,这个地下室存在的年岁几乎等同于重山领的岁数。” “嗯。”和他想的一样。 “走吧。”弗兰克将法击杖点亮到发出较为明亮的萤火,踩上了第一节石阶。 石阶凹凸不平,间距也差异很大,古兰留心数了数,一共24阶,比他房间的密道要少11阶,算得上深了。 直到他到达平地,预料中难闻的腐臭都没有迎面而来。 “你真的将尸体放在这里了么?”他疑惑地问道。 “当然,”弗兰克离开他的身边,分别向几个方向探出法击杖,“这个人才刚死不久,不会有臭味的。” 亏他还自诩和其他贵族不同,古兰羞愧难当,在黑暗里红了脸。下一瞬间,整个地下室突然亮了起来,先是一片蓝白色,然后慢慢变成烛火的红色。 这是一个偏窄小的空间,四周没有修饰,都是石头和泥土。紧闭双眼的男人躺在正中间,额头的血看起来早就干了,凝成一块。 “就是他?”古兰眯着眼,方才的窘迫尽皆被沉重取代。 “是的,”弗兰克蹲在那个男人身前,用手轻轻摩挲着他深褐色的上衣,“你应该亲自过来摸摸看。” 款式不过最简单的短袖,材质却柔软似绸缎,布线整齐得仿佛训练有素的军队,一些贵族的衣服都不过于此。“山那边的人?”这是他第一个念头。 “很有可能。” “这种技艺......弗兰克,这件衣服我能不能带走?”不妙的猜想在古兰心中滋生。直觉告诉他,这件东西必须让父亲看到。 “我并不能决定它的去处,”弗兰克站起来,俯视着他,“等我说完,决定它去留的人是你自己。” “那好,你快说。”古兰已经急不可耐,甚至让他忘了一开始让他不安的东西。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像只巨兽般朝他步步逼近,而这件衣服就是它吐出的第一口喘息。 “你马上就要死了。”弗兰克忽然开口,说得轻快。 “什么?”古兰抬起头,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说,古兰.星冠阁下,”年轻领主第一次完整读出他的名字,眼里满是戏谑,“你马上就要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章 守护 ,最快更新君冠之下最新章节! 深夜了,白日人流如织的山道已经空空荡荡,难得的缕缕凉风轻摇繁茂的绿叶,绮木在月光下默默绽放,平常喧杂的虫鸣反而更显得此刻无与伦比的安宁。 不过,黑眉的心并不安宁。满腔的焦躁和羞愧化作了亟待挥霍的力气,使得他踩在台阶上的每一步都响声动天,仿佛和这山道结怨已久。 他不适合当一个守护骑士,而梅丽尔无疑是最有天赋的猎人。黑眉有些自暴自弃地想着。 紧贴后背的大剑冰凉入骨,让他又回忆起了那道速度骇人的红光,一想到三皇子差点死在重山领,他就如坠冰窖。难以想象,王族会怎样雷霆暴怒,刚刚上任的好友又将接受怎样的惩罚,而这一切,他这个守护骑士本可以制止。 只要再最后搜查一遍,再搜查的仔细一点!无尽的悔恨如野草疯长,黑眉忽然升起了一个冲动——在这个四下无人的地方取下剑,给自己一刀,逃脱这如影随形的羞愧和悔恨。 旋即他就放弃了。死是很简单的事,借由死来逃避才是无法被原谅的羞耻。最起码,活着的话,他还有机会挽回,不然他也不用特意在晚上来爬山了。 “黑色的圆形石子,黑色的圆形石子,黑色的......”走到白天遇袭的地方,他走进林中,从怀中掏出一块光石,轻敲三下点亮了它,然后不停默念着弗兰克让他留心寻找的东西,在地上摸索着,忽然,风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可...皇子...其他人...杀。” “...住...骑士...” 黑眉很快就辨别出了这是人的声音,听上去只有两人,而且离自己的距离不算太远,大概不到三百步。不过这种声音他从未听过,发音和语调也迥异于山域中人,倒是和那两个骑士有点像,应该都是外来者,或者说和三皇子一样来自君领。 莫非这两人也是和早上那个人一样,都是来刺杀三皇子的? 两人还在说话,显然是还没发现他。黑眉心中生疑,然后又是一喜,随即悄悄地往声音传来的位置靠近。 还有比这更好的将功补过的机会么? “你说我们什么时候出手比较好,这个地方的鬼天气我实在受不了了,真亏前几天那两个傻蛋还有力气山上叫来叫去,我只想快点搞定了回去吃冰瓜。”一个粗旷的声音说着,刻意压低的声线听起来却格外大大咧咧。 出手?听起来真的像是来刺杀皇子的人。 “嘘,小声点!你现在跟那两个傻蛋没什么区别,就不能不要每天都抱怨这抱怨那么,完不成这件破事,我们就都不用回去了!”另一个声音沉稳不少,但似乎被同伴逼急了,听起来有些歇斯底里。 “这荒山野岭得破地方哪里有人来,也不知道三皇子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非要住在这种地方,呵呵,他受苦不要紧,我们还要跟着受苦。” “你少说点好不好!我刚刚就好像听到有人在登山的声音。” 两人说到这,忽然顿了顿,似乎都在侧耳倾听。黑眉吓得马上屏住了呼吸,正在细碎挪动的脚步僵在原地,丝毫不敢动弹。 “哪里有声音了?”啪的一响,黑眉猜测是巴掌打在肉上的声音,“总在那里大惊小怪的,吓死老子了,呵呵,怪不得主人当你是条狗的,胆子这么小。” “你!” “我怎么了,嗯?我怎么了?我说错了什么么?我还觉得你连一条狗都当不好呢!哈哈哈。” “你他妈!”另一个人显然气急,说话已经带了点颤音,“我好歹是狗,你呢?你他妈还好意思说我,主人就没有把你当成活的东西来看,你他妈就是个垃圾!” 两人越吵越凶,再也不节制音量,黑眉提起的心彻底放下,两步并作一步,向他们越靠越近,隐隐已经看清他们的身影。 两人都身穿黑色的兜帽,他不禁想起了好友之前给他讲的关于刺客的传说。不过那里面的刺客都穿着显眼的白色兜帽,果然传说只能当故事听听。 就在黑眉全神贯注地打量着他们,左手准备抽出背后长剑的时候,高昂的争执突然被低沉的叹息取代。“无聊,都不让我们多玩一下。”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时,一股劲风迎向他的面门。 糟糕,上当了! 黑眉本能地偏过身,险之又险地躲开突然的袭击,侧头的瞬间才看清那不过是一块寻常的石子。 就在这时,背后突然传来男人戏谑地低吟。“小子,跟你爸爸我多学学。” 他来不及细想,猛然扭腰,脸上绘着奇怪金色文字的男人出现在他的身侧,而男人右手闪着寒光的短匕划破他单薄的上衣,几乎贴着他的肌肤而过,快得在空气里留下一道月牙状的光弧。 恶寒覆盖全身,黑眉飞快取下剑,左腿微弓,右脚一蹬,横剑往男人荡去。 “不错。”男人的长脸上露出奇怪的微笑,脚下敏捷地向后移动了两步,闪开了他仓促间的一剑。 “不过太笨拙了。”又是身后,另一个声音响起,他能感到尖锐的刀锋在靠近自己的背心。 果然如此。 早有预料的黑眉右脚再次一蹬,往前一扑,整个人以左脚为支点往后扭身,手中留有余力的大剑借着惯性往回甩出。 “叮!”一声让人牙酸的脆响,脸上同样绘着奇特金文的光头男子双臂在身前交成十字,脚跟部分陷进了土里,显然是硬生生用匕首挡住了这一击。 “啧!”身后的长脸男人重重咋舌,黑眉能感觉到他又在准备向自己发起了进攻。 左边,还是右边? 男人的气息漂浮不定,黑眉皱了皱眉头,谨慎地选择往没人的方向退了两步,回剑护在身前,看向两人。 “你们是什么人?”冷汗终于涌出,他开口向两人问道,偷偷平复过急的呼吸。 “当然是你爸爸了!”长脸笑着又骂了一句。两人看起来根本没有打算给他恢复的时间,从左右两方攻了上来。 和他平常接触到的大开大合的剑法不同,两人的招式都颇为诡异,看上去直来直去的却往往声东击西,看起来鬼鬼祟祟地最后反而平实无奇,最奇怪的是,他们似乎都没有特意刺向他的要害,而是针对他的手脚下功夫,仿佛砍到就是胜利。 他们没有杀心?还是说是想用这样的方法加快我体力的下降?黑眉的眼睛扫过长脸男冰冷的眼眸,吃力地躲开对方突然向他心脏快速刺出的三刀,很快否定了心中不切实际的猜测,也让他有了新的想法。 那还是他第一次跟随父亲护送卡尔爷,他们一行人在途中遇到了强盗,虽然他们实力都不高,但是一个护卫就是因为被对方的头领在手臂上划了一个小口,最后中了剧毒,哀嚎了很久。最后还是父亲了结了他的痛苦。 想到这,黑眉有了些忌惮,出剑越来越保守,注意力几乎全部集中在防守上,大剑就在身前几寸左挡右拆,一退再退。不久,这种高强度的被动挨打就让他感觉呼吸急促,手中的剑挥动起来再不似开始那么轻松,身体也越来越沉重。 对面的两人似乎不害怕他还有其他帮手,不急不慢地互相交替着攻击,他们手中的匕首就像两只饥不择食地毒蛇,耐心地寻觅着他任意一个破绽,然后狠狠咬下致命的一口。 不行,不能这么拖下去了! 黑眉再次摆剑碰开两人的合击,理智和不断升温的热血都在催促他做出改变。但是每当他想要进攻,光头就会突然向他的眼睛丢出一道暗器,有时是石子有时却是飞镖,让黑眉不得不再次回剑设防。一来二去,他终于察觉到自己正在陷入两人联手设计出的泥沼之中。 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但是不挣扎,还是会越陷越深。 “你倒是挺顽强的。”上撩刺被黑眉的侧斩挡开,一直沉默无言的光头男突然后退了一步,开口说道。 “确实挺顽强的,小子,”长脸男人也跟着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如果我们早几年相遇的话,不,即使只是早上几个月见到你,我都要好好和你多喝上几杯。” “没事的,你们到地下了,我会请你们喝酒的。”黑眉吐出一口浊气,冷冷地说道。 “小子,你是山域人,应该听说过一句话吧。”长脸男人神色如常地说着,黑眉的余光注意到他没有握匕首的左手悄悄背到了身后。 “什么话?”他保持着冰冷的语气,捏剑的手却紧了紧。 “自大的人就像克比草,”长脸男人突然甩动黑眉一直注意的左手,“生在兰蒂斯丛中就觉得自己出类拔萃。” 黑眉早就憋足了劲力,但是长脸男人的左手实际上却空无一物,反而是右手的匕首被飞掷过来,化作一道寒芒。 虽然被摆了一道,但毕竟还没有被骗出剑,他仅仅微微偏剑就将它挡开。事实上,即使他再比现在累上一倍,他都不觉得自己会挡不住这样的攻击。 这就是能够让这两个经验丰富的好手特意停下来废话来准备的事情?这就是他们最后的底牌? 嗯?等一下,两个人?! 黑眉瞳孔微缩,不知何时,在他左侧的光头男已经消失无踪,倒是身后忽然传来了类似弓箭脱弦的爆裂音,让他背上的寒毛根根立起。 大意了,看来只能用那个了。 生死之间,他忘记了呼吸,再也顾不上心中的顾虑,蓝白色的火焰由他的手掌根部而起,一瞬之间便覆盖满他的大剑,并在上面形成山川与河流的图案。 疲惫荡然无存,他赶紧绷紧小臂,弯曲手肘,然后用力翻动手腕,将大剑至下而上挥到身后。 金戈相撞,巨大的力量竟然推得他往前走了半步。 还好接住了,不然就死定了。 没等他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见到同伴一击未果的长脸男人已经乘机欺到黑眉的身前,他的手掌里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把匕首,刀锋径直划向黑眉的脖颈。 “等一下,他是.....”光头男人看着黑眉剑上的火焰,慌忙想要提醒。 但是长脸男人实在太快了,黑眉拼命向后下腰,那道匕首还是在他的喉头留下了一道浅痕,与此同时,他的大剑神奇地转了回来,在长脸男惊愕的神情中将他拦腰截断。 “守护骑士。”光头男人的声音姗姗来迟,看着变成红色喷泉的同伴,他不自禁打了个寒掺,转身就要逃走。 可惜黑眉并没有打算给他这个机会,刚处理完长脸,他的手臂紧接着就大幅后张,借着身体回正的力气将包裹在蓝白色火焰里的大剑像掷标枪一样朝天空投了出去。 黑眉注视着迅速下落的大剑,想起梅丽尔最爱的流星,突兀地笑了笑。 他也是个能手工造流星的男人了。 光头感觉到了危险,回头想要用匕首挡住大剑,男人却没有想到,那把坚韧无比的匕首却在接触到大剑的一瞬间就和刚刚的长脸男人一样,被轻而易举地切为两段,然后剑尖毫无阻拦地刺进他的胸膛,直穿他的心脏,最后从他的背后飞出,插在不远处的土里。 剑上蓝火消散,光头倒在地上,身体最后不甘地抽搐了两下,随后就彻底陷入了永眠。 还是太轻敌了,明明早点用出来就好了。 剧烈地眩晕感潮水般冲刷着他神经,黑眉苦笑着摸了摸受伤的脖子,没有想到这样浅浅一道血痕竟然成了杀死他最有力的武器。 果然我不适合当一个守护骑士。他闭上眼,父亲临死前的那双眼睛仿佛还在注视着他,里面写满了太多他永远不懂的情绪。 对不起。 他终于有勇气直视那双眼睛。 在陷入黑暗的前一刻,他感觉泥土前所未有的柔软,青草传来难以想象的香甜。 真糟,这味道怎么这么像梅丽尔?她怎么会来这里? 辛拉在上,希望死了之后她不要在我的坟前数落我,不,她肯定会放声大笑。 不过,能死在她的怀里,还算不错。 黑眉松开了紧握成拳的手,任由意识被放逐于虚空之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