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宠》 第二章 宜嫁娶 章涣涣将绣纹关在外面,不听她的解释。婚没有逃掉,与自己朝夕相处十余年的人心里居然还不是向着自己的。 不过等她冷静之后,半思索半怄气也只能认了,毕竟绣纹一开始就是由周光宁带进章家的。 章涣涣抓起放在桌子上的信,里面只简单说了两句“平安”、“勿念”之类的话,撕成指甲大小的碎片。绣纹站在门口,低低的声音传进来:“小姐,您该休息了,还要早起。”声音平静如常,仿佛之前的事情已经彻底翻页了。 章涣涣穿着鞋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想着自己该怎么办,直躺到章安氏领着仆人和喜娘进来,绣纹则跟在后面。 “这地上都是什么,来人,快把这些纸屑扫出去。乖乖,快起来了。”章安氏高兴地拉起章涣涣,见她脸色发白,眼圈乌青,一夜未睡的憔悴模样。 “怎么这幅样子,没精打采的。绣纹,你是怎么回事,明明知道今天是个大日子,还不留在房里好好照应着。以后你可是要在侯公府里照料涣涣的,这点小事若是做不好,我怎么能放心。” 章涣涣看了绣纹老实认错的模样,突然说:“我不要带绣纹嫁去陈家。” 此话一出,所有的人都愣住了,章安氏:“这又是为了什么,你不要想一出就是一出,哪有不带陪嫁丫鬟的,更何况,你自己不也不愿意离了绣纹么。” 章涣涣重新躺回去,态度虽然消极,但异常坚决:“我不要她。” 章安氏以为她只是使小性子,佯装骂绣纹:“你到底做了什么惹涣涣生气了,快点过来道歉赔罪,不然小姐出阁可就不带你了。”最后一句话,章安氏的声音里还带着调解的笑意,根本就没把这事当真。 章涣涣没说话,只是推开欲往她身上套衣服的手,一副不答应就这么耗下去的模样。章安氏疑惑地看向绣纹,没想到绣纹“砰”的一声跪下了,“小姐,求您千万别丢下我。”言辞恳切,却不曾说自己做错了。 章安氏继续劝:“是了,绣纹这么懂事的丫头,能做错什么事,即便真的犯了错,你看在她这么多年忠贞贴心照顾你的份上,就宽厚地原谅她吧。毕竟今天还是你的好日子,生气了可就不好看了。” 章涣涣的脸颊被章安氏捏起轻轻扯了两下,若是没听到“忠贞”两字,她也不至于血冲进头顶。就连母亲也当是她在闹脾气,言语间的偏向让章涣涣的态度更加强硬,“我说了不带她就是不带,不然就不嫁了。” 章安氏这才当真,不用想也知道此刻顺利地将章涣涣送出门才是最要紧的,便顺着她的意思说:“好好好,不带她,咱们不带上她,今天一切都是你说了算。绣纹,没看见小姐正生着气么,你快点出去。” 章涣涣极不喜欢她母亲这种哄小孩子的语调,倒显得她无理取闹。一只手忽然放在章涣涣的手臂上,她看向绣纹。绣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哀求她:“小姐,不要……” 章涣涣心里一阵难过,两人朝夕相处十余年,她为什么就不能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如果不能的话,还不如让她去找周光宁。 章安氏让人把绣纹拉起来,“快出去快出去,这个时候就不要惹她了。” 经过这个小小的波折,依旧没有影响章安氏一分快乐。章涣涣在她手中被摆弄着,一句话也不说,让做什么便做什么。 等喜服首饰将人打扮地光鲜亮丽之后,章安氏越看越喜欢,紧紧地握住女儿的手,换上语重心长的语气说:“母亲知道你还在为了昨天的事情不高兴,你父亲也不该用那种语气说话。但是,那镇北侯真真是良婿的好人选,我与你父亲为你考虑了好久才定下来的。我的身体不好,趁着现在眼明耳顺脑袋也不糊涂,赶紧把你的人生大事解决了,知道你以后有人照料有人能依靠,我才好放心。” 章安氏身体常年孱弱,时好时坏,章涣涣听不得这话,低低说了声:“母亲,您放心,我以后肯定好好的。” 至于那个陈牧南好不好,那就说不准了。 九月初九,宜嫁娶。 吉时一到,侯公府迎亲的人将新嫁娘扶上轿,在一片喜气洋洋的乐声中,章涣涣听到了章安氏的哭声,她赶紧让喜娘去劝。没想到喜娘竟然高兴地说:“姑娘出阁,母女对哭,亲戚陪哭,这都是哭嫁的规矩,是好事,吉利。” 章涣涣此刻已经坐进轿子中了,大声说:“这是什么规矩,嫁个人还要一家老少都陪着哭?管它吉不吉利的,反正我就听不得母亲哭,她若是背过气了,哭得病倒了怎么办?” 乐声稍停,加上章涣涣声音响亮,不仅轿子外的喜娘听得一清二楚,就连正在擦眼泪的章安氏都听到了,反而哭得更响了,“我的乖乖呀——” 章涣涣不好自己下轿子去安慰,就想着父亲赶紧说两句话,不要让母亲再哭了。结果,没等到章潜潮说话,反而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沉稳耐心,不疾不徐。人声吵杂,章涣涣没听到他到底说了什么,不过母亲的哭声逐渐低下去了。 章涣涣坐在轿子中,沉重的金冠勒住她的额头,高高地撑起盖头。喜娘跟在轿子附近,一路上听着吹吹打打,极其热闹,然而她坐在四四方方的轿子之中,便将这些热闹隔绝开,更显得她的不甘心,身子随着轿子的晃动摇摆着,首饰叮叮作响。 喜娘背着她越过火盆后,将红绸的一端塞在她手中,简直就是被那绸子牵着走一般。章涣涣低头只能看到脚前短短的一截距离,不知绸子的另一头,陈牧南是副什么模样。 陈牧南父母早逝,近亲只有一个舅舅高颂,官居同平章事,正是向章家提亲的那位,此刻坐在家长主座上,与陈汀州两夫妻的灵位一起,受了两个新人的一拜。 拜完堂之后,章涣涣被送到新房,从她跨进陈府时,未曾听到陈牧南一句话。 喜娘与从章家跟来的宋妈喂了点东西给章涣涣后,就去忙别的了。章涣涣挑起盖头,见喜娘铺了一匹白绸在床上,问:“这是在做什么?” “我的姑娘咧,这个盖头除了姑爷挑开之外,你可不能乱动。”宋妈抓住她的手。 喜娘的笑声尖利难听,“等一会我们把新娘子该知道的都教给姑娘,您也就不会再问了。” 章涣涣晃晃头,“您别这么笑,像是要吃小孩的老姑婆似的。” “到时候可是有人要吃姑娘的。” 章涣涣刚想问这话什么意思,就听到宋妈在训喜娘:“老虔婆嘴上没把,别拿这些污言碎语教坏我们姑娘。” 章涣涣便知道不是什么好话,也不问了。 宋妈铺好床之后,扶着章涣涣坐在床沿了,摆正她的脚,“姑娘,你这么坐着,等姑爷来,知道么。你们喝了合卺酒之后,就该歇息了——” 章涣涣打断宋妈的话:“喝多少?” “什么多少?” 章涣涣认真地问:“合卺酒要喝多少,每人是要喝一两呢还是二两,还是要把所有的酒都喝完?” “一杯,一杯,只要喝一杯就成了。” “哦。” “然后姑娘就该给姑爷更衣准备休息了。” “我给他更衣?他堂堂侯爷难道就没有近身伺候的丫鬟或小厮么?” 宋妈无奈地说:“姑娘,别闹,您还学不学了?” 章涣涣正等着她这句话,立刻说:“不学,你们出去,我不听了。” “姑娘,不学你怎么知道该如何伺候姑爷?” 章涣涣腾空的两只脚前后踢动摇晃,“那便不伺候,你们也教不出什么好东西来,快点出去,不然我就掀了盖头,然后自己把合卺酒全喝了。” 宋妈无奈,只好与喜娘出去了。章涣涣听到房门打开再关上的声音后,立刻掀了盖头扔在床上。室内一片喜庆的红色,早就有人铺了一桌子酒食,桌上一对龙凤烛燃着,红色的烛油汪在灯芯下面。 章涣涣躺在绣着龙凤呈祥的被褥上,将沉重的金冠解下,头发铺散了一床。她手里捏着凤尾金簪,簪子四寸余长,簪头越来越细,她握在手中,如握着一把匕首,手藏在枕下,闭上眼睛不去看一室虚无的喜庆。 章涣涣再次睁开眼睛时,注意到室外已经彻底暗下来,她看向龙凤烛,想知道已烧去了多少过去了多长时间,却见一个人侧对自己坐着,烛光映照之下,一片暖黄色的光投在他肩膀上,勾勒出安静的侧脸。 四周静悄悄的没任何声音,章涣涣以为自己是在梦中,坐起来揉揉眼睛后再看过去——确实是一个大活人没错,身上还穿着红艳艳的喜服。章涣涣这才反应过来,随后惊觉手中一直攥着的簪子不见了,两手按在被褥上寻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章 高枝 陈牧南自斟自酌,看着章涣涣手忙脚乱地翻找了片刻之后,才从桌面上捏起一件东西,问:“可是在找这个?” 这声音不疾不徐,章涣涣听着有些耳熟,再看向陈牧南手中,正是光彩夺目的凤尾簪子,“你还我!” 陈牧南反手一旋,簪子在他修长的指上转了几圈,缀着金珠的凤尾晃动发出一阵“叮叮”的声响。他站起来之后,章涣涣才觉得这人有多高大,想着自己对父母说的“武夫”,简直一语成谶。 见陈牧南缓步靠近,章涣涣拥着被子,长发披了满肩,“你不要过来。” 陈牧南停下脚步,两人距离一丈多远。陈牧南的口气平平淡淡,“虽然这是我第一次娶亲没有经验,但是也知道别人娶媳妇都是新娘子蒙着盖头,在新房中乖乖巧巧地等着丈夫来掀盖头喝合卺酒,你这是哪里的规矩,张牙舞爪地先自己睡下了,睡醒了又不让丈夫近身。” “我……这就是我的规矩,”章涣涣见他刚抬步,“说了不要过来。” 陈牧南手里转着簪子,真心实意地问:“我不过去,怎么睡觉?” “去别处睡。” 手中飞旋的簪子顿时停下落在陈牧南的掌心,他看向章涣涣,“新婚之夜就赶着新郎官去别处睡觉,我要去问问是不是你章家独有的规矩。” 章涣涣见他转身要走,想到如果他去问了宋妈,那宋妈肯定是要跟母亲告状的,到时候母亲哭哭啼啼地跑来嘘寒问暖,她可受不了,连忙喊:“别走,你回来。” 陈牧南依言靠近她半步,又被章涣涣叫停,“站住,不要过来。” 陈牧南被她反反复复的态度弄得没有半分脾气,挑眉问:“你到底想让我怎样?” 章涣涣伸手随便往地上一划,“你此刻站着的地方就很合适,就站在那里不要动。” “站多久?” 章涣涣答不出来,陈牧南直接抬脚跨过了她划出的界限。章涣涣往后退了退,手指碰到一处硬物,见是自己摘下的金冠,下意识抱在怀中。陈牧南站在床边,俯身看着她。烛光被陈牧南高大的身形挡在背后,章涣涣只能看到一张隐藏在昏暗之中的脸,唯一清晰的就是两只明亮的眼睛。 陈牧南朝着章涣涣伸出手,她连忙用怀中的金冠去挡,陈牧南轻轻一提,就把金冠夺走,往塌上一扔。章涣涣两手空空,迫不及待地想抓点东西防身——凤尾金簪安安稳稳地停落在她的手中。 “哎?”章涣涣握紧簪子,看向陈牧南。 没想到陈牧南伸手一推,就将章涣涣拨拉到床里面去了,与金冠滚到一处。章涣涣紧握簪子爬起来时,陈牧南已翻身躺下了,两手互握搭在腹部。 “你,你睡在这里?” 陈牧南没有搭理她,闭上了眼睛,独留下章涣涣跪坐在喜床内侧,不知如何是好。 她看看手中的簪子,又看看陈牧南闭目安睡的脸,弄不明白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章涣涣睡得并不安稳,天刚破晓,便睁开了沉重的眼睛,虽然浑身觉得疲惫,但实在睡不着。 龙凤烛燃了一夜,烛泪堆出小山的模样,章涣涣小心地看了眼身边的陈牧南,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免得惊醒了他。这人居然整夜维持着一个动作,直挺挺地躺着,看着简直吓人。微亮的天色透进来,欢快的鸟鸣在不时打破外面的静谧。 章涣涣坐起来,见簪子落在枕头旁边,抓在手中,想着事已至此该怎么办,嫁也嫁掉了,只怕在拿到一纸休书前也恢复不了自由身,不过陈牧南常年在带兵,听父亲多次提过邻国的淖布是如何的狼子野心,战事频起,陈汀州就是死在了关外,他若是运气不好,说不定也就走了他父亲的老路—— 章涣涣用力摇摇头,长发抽在自己脸上有些疼:这样想着实不厚道,陈汀州虽然私德有亏,但是赫赫战功不得不让人佩服,陈牧南现在好歹是自己的丈夫,他如果有了三长两短,自己岂不就成小寡妇,再说他也没有强人所难,这么想太坏了。章涣涣伸出手拍在嘴唇上,“刻薄,刻薄。” 最该恨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周光宁,坏了自己的逃婚计划,还把绣纹拉到他那边去了。 章涣涣一手托着脸颊,一手抓住簪尾用簪头轻轻戳着自己的脸颊,毫无顾忌地打量着陈牧南。这是她第一次认真看陈牧南的长相,五官端正,浓眉深眼,悬胆高鼻——章涣涣忽然注意到他左眉眉尾处有一线断隔,她凑过去,这才发现一道伤痕从额头往下穿过眉尾,划进鬓角。 伤痕颜色发白,看起来有些年头,除了断眉比较清晰之外,乍看根本见不到这道伤。虽然白玉微瑕,但章涣涣忍不住庆幸这张脸幸好没有被毁容了,不然就太可惜了—— 可惜?章涣涣猛地坐直了,她可惜什么,现在不是可惜断眉的时候,自己嫁进陈家失了自由,怎么就没有人对自己说可惜,反而还一副她攀了高枝的恭喜模样。 章涣涣又忍不住看向自己的高枝,心里不知为何想到周光宁的那句“嫁给镇北侯绝对委屈不了你”。她闭上眼睛再次甩甩头,想要将这些乱糟糟的念头甩得远远的。她睁开眼睛,发现她的高枝——陈牧南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章涣涣被吓了一跳,手腕一抖,一直抵住脸颊的簪子往眼睛的位置划去。 章涣涣根本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见眼前飞起一片红云,紧接着手腕落进温热的掌心,随着一股力道,她的手不由自主张开,簪子落在自己的腿上。 章涣涣低头看看簪子,又看了看陈牧南,发现他左臂侧压在枕上,右手——右手还握住自己的手。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章涣涣先开口,“放手。” 陈牧南松开手,重新躺了回去,令人尴尬的沉默凝结在章涣涣头顶,她看向陈牧南,发现他又闭上了眼睛——这人怎么回事? “哎——你睡着了吗?” 陈牧南的睫毛动了动,但是并没有睁开。章涣涣继续喊:“哎,我知道你没睡着。” 陈牧南:“我不叫哎。” “哎,哎,哎哎哎——陈牧南!” 陈牧南终于睁开了眼睛,“原来还是知道名字的,我差点以为你连嫁到哪里都不清楚,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只想谢谢你刚才拦住了那一下,免得我同你一样破了相。” “你把这叫做道谢?” 章涣涣不置可否,陈牧南翻身侧对着她,左手支在头侧,右手拇指按在断眉处,“原来你一直在看这个。” 章涣涣这才知道自己的偷看早就被抓住了,“我只不过想看看你长得什么样子而已,难道你就不想认真看看我的样子?高大人出面提亲的时候,怕是你连我这号人都不知道。” 陈牧南打量了章涣涣一眼,随后仰躺,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床帐,用行动证明自己并不想看。章涣涣几乎气绝倒地,“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看我不顺眼?你看我不顺眼为什么还娶……” 章涣涣的语气忽然一变,竟然高兴起来。她立刻挨近陈牧南,像是要将他不喜欢的这张脸尽量贴得更近,果然,陈牧南尽量避开,疑惑地看着她,等着她说话。 章涣涣两只手肘撑在腿上,手捧着脸颊开心地说:“如今都娶进门了,现在看不顺眼是不是已经晚了些啦……你以前肯定也没见过我,提亲的时候也是由高家人出面,如今才以意识到不喜欢我这张脸,晚啦,晚啦。我要听母亲的,你呢,要听你舅舅的,”章涣涣一边说,一边并拢手指轻拍脸颊,“这样一想,大家也算是同命相连,就更不应该为难彼此了。” 陈牧南依旧不理她,章涣涣不管这些,继续说,“不过也不是不能补救的,你写封休书就好了,然后去娶你看得顺眼的,你舅舅总不能又逼你娶个自己不喜欢的。” 陈牧南听到“休书”两字,眼神复杂地盯着章涣涣,“你想让我休了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章 荷花池 章涣涣不知陈牧南的震惊从何而来,这主意又不是只有她一人能落到好处。 “按我朝律例,女子若是休夫,还要先挨上三十大板以示决心,所以,还是你休了我比较省事。” “我不想省这个事。” 章涣涣见陈牧南油盐不进的模样,告诉自己一定要耐心,要循循善诱,要——“你连看都不想看我一眼,休了我正是如了你的意,哎,你就休了我,大家各得自由,你也不用听你舅舅的了,我也不用听我母亲的了,谁也不吃亏。” 陈牧南看向章涣涣,认真地说:“只怕拿到了休书才是如了你的意。” 章涣涣忙不迭点头,直白承认了,“我们都如意。” 陈牧南继续盯着床帐,“我不想如这种意。” 两人“如了半天意”,章涣涣用手指戳戳他,“我这主意多好,你到底哪一点不满意,哎,哎,你倒是说话呀——” 陈牧南试着拨开章涣涣的手,没成功,“什么人新婚夜就想着讨要休书的。” 章涣涣继续戳他,“那你过两天写也成,我现在不着急。” 陈牧南抓住章涣涣的手,微微用力,直接就把人拽到了身上。章涣涣趴在陈牧南怀中,怔怔地看着他的脸,陈牧南先移开了视线。 果然——章涣涣之前还为了这个发现高兴,而现在则有些不甘,她长得不至于丑若无盐,怎么陈牧南连看都不想看一眼。 “你看我一眼,我脸上没疤没记,看一下又伤不了你的眼睛。”章涣涣昂着脸凑近陈牧南,“不想看就快快写休书,保证你以后都见不着了。” 陈牧南推开章涣涣,翻身下床想要避开,章涣涣扯了他的衣袖,“不要走。” 陈牧南作为习武之人,手上有准头,手臂轻轻一挥,扇开了章涣涣。但是章涣涣却来不及反应,身子一歪,眼看要跌下床,陈牧南伸手将人环住,章涣涣挂在他手臂间,脸下就是床榻,摔下去肯定就把脸拍扁了,她紧张地说:“你不要松开我。” 陈牧南没回答,手臂稳若磐石拖住章涣涣,哪怕敲门声骤响,也没有惊动他。 “侯爷,夫人,该起身了为老爷、夫人上香了。”门外传来一个精神抖擞的男声。 章涣涣半边身子探在床外,一手撑在陈牧南的手臂上,一手扯住他的袖子,除此之外,连一个可借力的点都没有。而陈牧南除了稳稳地托住她之外,也没有别的动作。 若不是知道陈牧南是不喜欢自己,章涣涣简直就要以为这人是害羞的没法动弹了。 “侯爷,夫人——”这次换了一个女声响起,章涣涣听出是宋妈的声音,抬头应了一声,“起了起了,这就起了。”她在章家赖床赖成毛病,旁人也知道听到她这么说不要当真,最好是再多给她一点时间。不过这里不是章家,而是侯公府,她话音刚落地,房门就被推开了,几个人刚进来,就看见两人姿势奇怪地纠缠在一起。 房内的人与门外的人,面面相觑。 宋妈最先反映过来,垂着眼睛说句“什么都没看见”后连忙关上了门。 陈牧南这个时候才终于伸出另一只手,扣住章涣涣的腰肢将人提到床上。章涣涣见他掀开被褥,宋妈与喜娘铺的白绸被压在下面,陈牧南看了章涣涣一眼,然后从靴子中抽出一把匕首,锃亮的银色利刃看起来锋利无比。章涣涣叫起来,“你要做什么?” 陈牧南的拇指抵住刃尖,微微用力指腹沁出血珠子,手指一蹭,撕开了皮肉,血立刻沾在刃上。 “嘶——”章涣涣看着就觉得疼,偏过视线不去看陈牧南在做什么,“你不要想着告状,这是你自己弄伤的,不是我……” 陈牧南没出声,将匕首插回去靴子中,扬声对门外的人说:“进来。” 门先闪开了一道细缝,外面的人先往里看了一眼,然后才大大方方地推开门,几个人依次进来,章涣涣认识的只有宋妈。为首的一个五十多岁,个头不高,眼睛明亮,是陈府的管家陈贵,他身后跟着四个丫鬟,两个年纪略轻,两个略大。 章涣涣见宋妈偷偷抓起染上一抹红的绸布,她疑惑地看向陈牧南,却见他正在听陈贵说话,眼观鼻,鼻观心,根本没往章涣涣的方向瞥一眼,不过章涣涣却觉得他耳朵似乎有些红了。她再看向宋妈,那方白绸已不见了踪迹。宋妈探究的视线依次划过章涣涣与陈牧南身上未曾脱下过的喜服,然后直接冲着章涣涣摇摇头,眼神中全是不满。 虽然有些弄不明白情况,但是章涣涣明显能猜到,陈牧南手上的那道血口子,可能是白划了。 公婆早逝,章涣涣不用奉茶,跟了陈牧南去给先姑嫜上香。侯公府自然比章家体面阔绰,分成前后两院,后院绿荫之中另藏着一个小院落,居中堂屋内供奉着陈氏考妣牌位,两边另有厢房,颇有点独门独院的意思。 院子没有安门,迎面对着一池子荷花,眼下已过了荷花盛开的时节,只有荷叶与莲蓬倚着柔韧的长杆随风摇曳,搅皱了一池清波。 荷叶清淡的香味夹着水腥气萦绕鼻端,章涣涣只觉得难闻恶心,头疼如裂,她突然走不动了,一手按住额头,一手挥动胡乱抓了一气,脱口竟然喊出绣纹的名字。 一只手抓住章涣涣手腕,她便不动了,紧紧闭着眼睛,听宋妈在身边说:“绣纹不在这里,姑娘是不是不舒服。” 章涣涣任由宋妈抓住自己,含糊不清地说:“那个荷花池子,那股气味……” “姑娘,你忍一下,一会咱们就回去了。” 章涣涣知道不忍耐是不行的,只不过她随时都想蹲下去,将头埋在膝盖上,不再去闻那股气味。口鼻前被一片柔软的布料捂住,章涣涣抬起眼皮,这才发现一直扶着自己的人不是宋妈,而是陈牧南,一手撑住手肘,一手托着一方帕子帮忙掩住自己的半张脸。 那些发腥的水气立刻就闻不到了,章涣涣看着陈牧南,用力喘了口气,却闻到另一股发咸的铁锈之味,她垂眼看,陈牧南的拇指指腹上一道已经凝结的血色伤口—— 宋妈接过陈牧南手中的帕子,“我们小姐闻不得荷花荷叶的味儿,侯爷莫担心,一会就好了。小姐,您忍一忍,一会就好。” 陈牧南却说:“不舒服就是不舒服,让她强忍着又好不了,还更加遭罪,这种没用的话,以后少说。” 宋妈是章安氏的陪嫁丫鬟,原本在章家也是说一不二的角色,只不过因为章涣涣不愿意带绣纹,便让她先跟过来照顾一段时日。宋妈一来年纪大了,二来又不是陈府的佣人,因此连陈管家对她说话也是客客气气,此刻挨了训,面上看不出什么,反而干脆地认了错,“侯爷教训的是,万事确实得以我们姑娘为重。” 章涣涣一抽手才意识道自己的手臂还被陈牧南攥在掌心,她略动了动,陈牧南便松开了手,章涣涣自己捂住了帕子。 一行人进了院子堂屋,章涣涣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先姑嫜的牌位正对着外面的荷花池。这是章涣涣第一次离陈汀州这人如此之近,哪怕只是灵位。她幼年时候就听说了陈老郡公的种种传闻,时间一久,如今人们也忘记了他的功绩,只留下一则供人茶余饭后闲聊的流言。 章涣涣偷偷看了陈牧南一眼,不知陈汀州的传闻有没有影响到他。她在心中提醒自己,无论如何,陈汀州好歹要做自己一段时候的公公,以后还是尊敬些好,至少不要直呼姓名了。 陈老郡公啊老郡公,您若是在天有灵,就赶紧托梦让你儿子休了我吧,况且,我作为您的儿媳妇,您只怕也看不顺眼吧,你儿子看起来也是不想娶我的,全是他那个舅舅安排的,大家若是一拍两散最好。您当初要是能管住了自己的眼睛多好,哪里会有今天这么多的麻烦,我那婆婆也不会早逝,以至于唯一儿子的人生大事都要受旁人的钳制,您这就是对不起自家孩子,所以快快显灵,让陈牧南心想所成…… 旁人见她双手捏着线香举过头顶,闭目默念,便没有打扰她。等她将线香插香炉之中后,听到陈贵说了句“老爷和老妇人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侯爷和夫人的”。章涣涣忍不住看了陈牧南一眼,然后点点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章 他可以 上香祭拜之后,陈牧南去军营。陈贵调了两个贴身丫鬟来照顾章涣涣,并且抱来了厚厚的几摞账本给她。 “这是什么?” 陈贵说话时,脸上连个笑容也没有,“回夫人,这是府上所有产业的账本。” “我认得账本那两个字,我问的是,把这些东西抱到我面前是要做什么?” “这些自然是要交给当家主母来打理的。”陈贵从腰间取下一挂钥匙,“这是各个门与库房的钥匙,侯爷走之前嘱咐老奴要交给夫人。” 当家主母?章涣涣差点就用手指戳着鼻尖问陈贵:你是在说我吗? “我不——”她的后背突然被宋妈拧了一把,疼得立刻睁大了眼睛坐直了,话也没说全。宋妈笑着说:“我们小姐未出阁之前,就帮着老夫人分担料理家事了,侯公府家大业大,但小姐只要想做,不用多长时间,肯定就得心应手了。” 章涣涣知道这个时候自己最好就别说话了,眼睁睁看着陈贵将半人高的账本分作三摞摆在自己面前,如三座高山。 “夫人,这是几处田产历年收的租子,那是商铺的账本,这是府内各处的开支……” 章涣涣没去看账本,等陈贵走了之后,才问宋妈:“新娘子第二天就要做这么多事么?我为什么非要干这些事不可,我又不喜欢,在家是不得不做,母亲身体不好受不得操劳,若不是为了她,谁会管这么枯燥的账本。” 宋妈先遣了身边的丫鬟,然后才说:“老郡公夫妇早逝,小姐你头上没有公婆要侍奉,事情已经少了许多。等小姐你手上握住了侯公府的经济大脉,就是名正言顺的当家主母了。既然侯爷一早就放了权,你赶紧抓紧了才是正经事。” 宋妈又提醒她:“嫁出去之后不比在家里,小姐你说话时务必要小心,不可大大咧咧的。” 章涣涣知道宋妈现在是在代替母亲说这话,只能不住地点头。宋妈见章涣涣乖乖巧巧的,像是被金子砸中一般高兴,小声地说:“后院里来不少工匠,听闻侯爷下了命令,要把荷花池填平了,陈管家劝没劝住,现在心里只怕正不舒服呢。” 填平荷花池?章涣涣看向宋妈。 宋妈冲她点点头,继续说:“据府上的人说,陈老夫人嗜爱荷花,当初建那小院时就没有留门,全是侯爷特意这么安排的,让堂屋和大门口正对着荷花池,以侍奉老夫人,让她在天之灵能时时赏荷。” 章涣涣张口就问:“既然如此,那他为什么要派人填平了?” 宋妈便用一种“你说呢”的眼神瞅着她。 章涣涣捂住脸,听宋妈继续说:“老夫人和老爷确实没有挑错人,这种事情都能依着姑娘,连第二天也把账本钥匙都交出来了,这可是真金白银的真心实意,比只会嘴上说说的好多了。小姐你这么聪明,回头肯定能把整个侯公府治理的井井有条。” 章涣涣拎着那一串沉重的钥匙,不是太相信宋妈的话,“这样不行,宋妈,你去告诉陈管家,让那些人停下来,我总觉得这名头有些重了,如果真是因为我填了老郡公夫人——” 宋妈盯了章涣涣一眼,她立马改口,“填了我那婆婆的最爱的荷花池,那我离落下不敬公婆的罪名也记不远了。再说了,婆婆的在天之灵忽然发现自己喜爱的荷花池子没了,万一托梦来找我算账怎么办。” “这是侯爷的心意——” “我不敢收,快去。” 宋妈派了个小丫鬟去传话,自己留下来守着章涣涣看账本。 半个时辰后,章涣涣趴在一堆账本之中,“我再也不要相信你了,听你夸一句聪明,就要做牛做马,宋妈,你比母亲还要厉害。” 宋妈看了眼沙漏,问小丫鬟:“侯爷回来吗,午饭平时都是在什么时候用?” 一个年龄在十五岁上下的小丫头嗓音清亮地回答:“宋妈妈,侯爷经常不在家,午饭就等着夫人发话了。” 章涣涣看着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夫人,奴婢叫翠玉,奴婢的娘亲是府里的厨娘,早早地就为夫人备好了午膳。” 章涣涣对宋妈说:“我饿了,我不要再看了。” “那就先吃饭,然后小睡片刻——” 章涣涣高兴地直点头,“对,没错,这个安排我喜欢。” “——然后继续看。” 章涣涣刚垮下脸,宋妈:“等后天回门,跟夫人说起小姐您在侯公府内如此得心应手,夫人肯定能放心下来了。” 章涣涣冲宋妈露出一个面具似的假笑,然后猛然绷紧了脸,“你总拿这些话捧我,不信了不信了。” 宋妈为章涣涣卷了袖子,正洗手时,陈贵进来,“夫人,侯爷传了话回来,暂留军营,没办回来同您一起用饭了,请您先——” 正说着,翠玉及另一个人捧着托盘进来,在陈贵没什么神情的视线中铺了半桌子,热气腾腾,香气四溢。陈贵剩下的话也不用说下去了。 章涣涣除了笑之外,也给不出别的反应了。 宋妈瞄见桌上有一道蒸鱼,连忙让人端下去。翠玉说:“宋妈妈,这正是吃鲥鱼的时候,苦笋鲥鱼乡味美,我娘亲特意为夫人准备的。” 章涣涣往桌面上看了一眼,那鱼肥美新鲜,鱼头鱼身完完整整,她压下反胃的感觉,笑着对翠玉说:“你帮我谢谢你娘亲,只可惜我没这个口福不吃鱼,不管是什么鱼,我都是不吃的。” 翠玉端下去的时候,宋妈说:“以后桌子上不要有这些菜色,翠玉,劳烦提醒厨房一句。” 翠玉惊道:“难道以后桌子上就不准有鱼类的菜了吗?那万一侯爷他想吃怎么办?” 章涣涣想让宋妈不要为了这件事争执,她以后和陈牧南同桌吃饭不知道能有几回,先管住了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再说,没想到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陈贵开口了,异常平静却肯定地说:“侯爷他可以不想吃。” 章涣涣没办法理解陈贵的话,就装没听见。听说陈汀州夫妻过世之后,陈府诺大的家业,都是靠这位陈管家打理,自然也包括照顾年纪稍小的陈牧南,想来他说话也是有分量的。 章涣涣被那条鱼影响了食欲,吃了几口便放下了,揉着眼睛说要休息。翠玉蹲下为她脱鞋的时候,章涣涣看着她的头顶问:“你多大了?” 翠玉抬起头,满月似的脸上扬起笑容,“十五了。” 章涣涣想着当初周光宁把绣纹带到章家的时候,绣纹好像才十二、三岁,比这个翠玉还年幼,而自己也就八、九岁。 她躺下,现在想这些已没用,说不定回门的时候就已见不到绣纹了,她应该奔到周光宁身边去了。 宋妈说话算话,让小睡一会就是一会,叫醒章涣涣继续看账本,陈贵也在,若有不会的,直接就问了,也正是因为他在,章涣涣连一句抱怨也不能有,必须要端正态度。 晚膳时依旧只有章涣涣一个人,她看看陈贵,想着自己应该主动问一问,“侯爷什么时候回来?” “侯爷没派人送信回来。” 章涣涣又一人自在地用了晚饭。 等二天,她依旧是一人,宋妈反倒坐不住了,“侯爷为什么整整两天没有回府,到底是因为公事还是私事。小姐,你怎么能一点都不着急,明天一大早就要回门了,若是侯爷再不回来,那我们还要不要回去了?” “别急别急,你昨天还夸陈牧南呢,想想你说过的那些好话。” 闻言,宋妈不仅更着急,而且对章涣涣的不慌不忙颇为痛心。章涣涣心想宋妈一把年纪了,心态怎么忽然变得激流猛进似的,一点比不上在家里陪着母亲茹素念佛时那般平和。想到这里,章涣涣拉住宋妈的手,宋妈以为她想说什么,认真地等着,没想到却听她说:“你要心静啊,心静!” 那语调,分明就是学着她母亲,宋妈的心情更不能平静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章 回门 回门那天早上,章涣涣从起床后就见着宋妈的脾气徘徊在坏与更坏之间。 “陈牧南如果今天不能陪我回门,肯定会派人先说一声的,既然他没说,肯定还是按计划。你不要着急,急也急不来的。” “我的祖宗,我如何不急,侯爷如果不回来,我们这可怎么办?不回的话,老夫人肯定担心,独自回去吧,哪有姑爷不陪着让新娘子一个人回娘家的道理,还不如直接告诉别人侯公府对这门亲事不满意。实在不行,咱们只能往后拖了,有些地方是第五天才回门,说出去好歹有个理由免得被人嚼舌根。” 章涣涣叹了口气,无论做什么,都要想着有双眼睛在看着,有双耳朵在听着,无论何事都要瞻前顾后,甚至为了面子,里子都可以先不要。 翠玉小跑进来,高兴地说:“夫人,您都收拾好了?侯爷已经在外面等着您和宋妈妈了。” 章涣涣看向宋妈,“看吧,”随后问翠玉,“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是刚刚,骑着马带着一队人回来。” 章涣涣走到门口,见陈贵站在马车旁边,一个兵卒打扮的人牵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陈牧南摸了摸马的鼻子。漆黑的剑眉下,眼睛熠熠生辉,鼻子在上唇投下锐利的阴影,浅色的袍子内掩着半片深色的胸甲。 “夫人。”陈贵的声音打断章涣涣的注视,她连忙跨出去,翠玉扶着她,“夫人小心,地上尘土比较多。” 章涣涣看见青石板上虽然清扫了一遍,但是砖缝中塞满了黄褐色的泥土。翠玉回答:“这是为了填后院的荷花池运进来的干土。” “我不是让停下了么。” “夫人您这就该问侯爷了。” 陈牧南见章涣涣出来,边走近边解释,“因为公事在军营中停留了两天,忙完立刻回来,幸好没误了大事。” 章涣涣点点头,宋妈见她反应不合格,只能笑着补充:“侯爷辛苦了,小姐这两天一直惦记着侯爷。” 陈牧南露出一个半信不疑不愿细究的笑容,朝章涣涣伸出手,将人送上马车。 章涣涣坐在马车之中,依靠在宋妈肩上。陈牧南骑马在前带路,她听着马蹄与车轮交错的声响,恍然记起自己忘了问荷花池一事。 马车停下,车帘撩开,陈牧南的手伸过来,章涣涣犹豫着将右手搭上去,左手按在他肩上,陈牧南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腰,将人扶下马车。 章涣涣听到他嘟呐一句,“手这么凉。” 她心中一动,垂下眼睛没说一句话。 章府的佣人早就在门口候着。章府自然比不上侯公府气派。廊下院子的石板间冒出来嫩绿的杂草,花木茂盛,却因无人打理而显得杂乱无章。 章潜潮见着女儿,倒是没有多少欢喜,连与陈牧南说话也是冷冷淡淡的。他第一句话是:“对于你提出的军备改制,符正平一系百般阻扰,如果不把兵部那几位拉拢过来,下次再在今上面前提起来,更没人敢附和了。” 陈牧南看了章涣涣一眼,“符正平主和喊了这么多年,我早料到他不会同意改制的。” 章涣涣听到两人的话,才意识到陈牧南这两天肯定遇上了不少事情,说不定他在朝堂上见老岳丈的次数,肯定比私下中的见面的要多得多。 他们提到的符正平位居首相,门生众多。章涣涣早就知道父亲与他素来不和。她忍不住哼了一声,“朝廷中除了符正平的亲信之外,恐怕也不剩多少人了。” 章潜潮看了女儿一眼,章涣涣立刻问:“母亲呢?” 章潜潮:“她有些不舒服,你去后面看她。” 章涣涣听了这话,不顾他们谈的“军改”一事,与宋妈去看母亲。她没想到一进房间,先看见了绣纹,绣纹脸上露出一个笑容,章涣涣直接问:“你怎么在这里?” 绣纹脸上的笑容立刻被打散了,“老夫人有些不舒服,宋妈不在,老爷让我来照顾夫人。” 章涣涣:“正好反过来了。” 宋妈最先见到了章安氏,章涣涣听到她叫了一嗓子“夫人呐”,心里一颤悠,越过绣纹跑了进去。章安氏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青黄,花白的头发包在布巾里,根本就不是他们轻飘飘地一句“不舒服”。 宋妈拉着章安氏的手:“这是怎么了?” “母亲。”章涣涣趴在床边,从宋妈手里抢过母亲的手,右臂挽住胳膊,左手轻轻按在单薄松弛的手背上。章安氏消瘦的腕子上挂着一串棕红光润的佛珠,随便一甩,佛珠就能从她腕子上飞出去。 章安氏睁开眼睛,看见章涣涣,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乖乖,你回来了。” 与章涣涣眼角略上扬的杏仁眼不同,章安氏的眼睛眼尾往下走,在她平静无波的脸上,显得一股愁苦无奈,而又带些悲天悯人的意味。她慢吞吞地说,“今个就是你回门的日子啊,我倒是觉得过去了太长时间了。” 章涣涣愧疚不已,伏在她身上,“母亲,你怎么了,我不要离开你,你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章安氏朝几乎肝胆俱碎的宋妈使了一个眼色,然后又朝绣纹的方向瞥了瞥。宋妈一愣,立刻反应过来,继续哀伤地抽泣。 章涣涣没看见这些小动作,难过的说:“母亲,我不走了,我要留下照顾您。” “少说糊话,”章安氏略来了点精神,然后长叹一口气,“你这一出嫁,我心里啊,空落落的,小宋也不在,更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章涣涣连忙说:“那就让宋妈回来照顾你。” 章安氏继续唉声叹气,“那哪行啊,你嫁出去,身边连个知心可靠的人都没有,我怎么能放下心呢。只有小宋,跟了我这么长时间,我最放心,她还能帮我管管你。” 宋妈适时开口:“夫人,奴婢一定不辜负您的所托,一定照顾好小姐。” “母亲,我能照顾好自己,侯公府上又不缺人,我今天就带了一个小丫头回来,特别机灵贴心,她就很好了。母亲不用担心这些,现在最要紧的是你的健康,我看着家里也只有宋妈照顾你才能让我放心。” “侯公府的人是侯公府的,不作数。”章安氏想了想,忽然看向绣纹,“我知道宝贝女儿担心我,那咱们各退一步吧,小宋呢,就留在我身边,你呢,把绣纹带走,有那丫头在,我稍微能放点心了。” 章涣涣微微一愣,没立刻回答,章安氏马上抬手捂住自己的心口,一叠声地嚷着,“算了算了,绣纹那丫头还是太年轻了,哪里比得上小宋稳重,就这样了,乖乖你听话,也别害怕,母亲肯定能活到抱外孙的时候。” 章涣涣飞快地说:“绣纹很好,绣纹很好,母亲你就留下宋妈照顾你,不然我就不回去了。” 章安氏捂住心口的手再次握住章涣涣的手,“既然你这么坚持,那就这样办吧,你带着绣纹去侯公府,小宋就留在家里,等我身体好些之后,还是可以让她再进侯公府的。” “不要,宋妈以后绝对不会离开你半步的。” 宋妈:“小姐说得对。” 绣纹始终低着头站在旁边,一声不吭。 章安氏似乎解决了堵在心口的一件大事,就连呼吸也顺畅了许多了,看了女儿一眼,问:“你与侯爷,相处地如何?” 章涣涣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说了一句:“一切尚好。” 章安氏看向宋妈,宋妈立刻报告:“小姐与姑爷,现在谁看谁都有点不好意思,加上姑爷忙,倒是有一大半时间见不着对方,不过啊夫人,姑爷为了咱们小姐,连后院给老郡公夫人造的荷花池都给填平了,这心意,没得说了。” 章涣涣这边还心有余悸,生怕自己猛然间就成了没娘的孩子,那边章安氏居然立马撇开了女儿,拉住宋妈的手,“快来快来,跟我细细说一说。” 章涣涣见此,堵在喉间的一口气没咽下去,抿着唇打了个嗝,绣纹拍了拍她的后背,小声地对她说:“老夫人真的没事,小姐您不要担心。” 这话让章安氏听到了,居然当没听见一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章 休书 回章府的时候,章涣涣的身边还是宋妈和翠玉,从章府出去后,已变成了翠玉和绣纹。陈牧南见她身边换了一个人,眉头都没皱一下。章涣涣恋恋不舍,章安氏与章潜潮亲自把人送上马车才作罢。 章涣涣与翠玉坐在一起,依靠在她暖烘烘的肩上,问绣纹:“你认真同我说实话,母亲的身体情况到底如何?” “夫人这两天只是有些茶饭不思,其余一切都好。” “可是见她脸色那么差,她这几日有没有糊涂的时候?” 绣纹看了翠玉一眼,然后摇摇头。 “现在是为了顾及母亲的健康才带你去侯公府,如果你不愿意去,或者有别的地方要去——”章涣涣说这话时,绣纹一直专注地盯着她,“那你,来去自由。” 绣纹恭敬地说:“小姐去哪奴婢去哪,只有小姐您不愿意带奴婢的,就没有奴婢愿不愿意跟小姐去的地方。” 翠玉奇怪地看着两人,没敢吭声。章涣涣想对绣纹说“不信”,最后只咬咬嘴唇,挑起帘子,露出半张脸向外探视。她听到车后的位置传来陈牧南的声音,“找我?” 章涣涣略偏过头,半张脸枕在手臂上,等陈牧南策马靠近后,低声说:“哎——侯爷,”她做出恭恭敬敬的模样,“那荷花池既然是为了敬奉先姑嫜的,一想到因为我惊扰了他们的在天之灵,我实在不安。” 陈牧南拍拍坐骑的脖颈,不以为意,“我自有别的安排,你不用往心里去。总不能在你要住上几十年的地方,放个不喜欢的东西。” 章涣涣手一滑,脸偏了偏,牙齿差点咬到腮上的软肉——几十年?!这话一出,还让她如何开口讨要休书? 陈牧南却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了不得的话。前方传来喧杂的声音,他飞快地看了一眼,单手紧握缰绳,俯身对章涣涣说:“我们要先停一下,你不要出来。” 她点点头,陈牧南将勾起的帘子放下,手指擦过章涣涣的手背。她捧着自己的手坐回翠玉身边,张口想说什么,却听到一个熟悉的男声——“陈将军这是从哪儿来?” 章涣涣下意识看向绣纹,听那声音居然是周光宁。绣纹始终低垂着头,好似除了章涣涣之外,没人能叫得动她。章涣涣竖起耳朵贴在车帘上,陈牧南似乎并不喜欢碰上周光宁,虽然有问就有答,然而半句能说清楚的,绝对不会说完一整句。 “今日是你成亲以来的第几天了,该是镇北侯夫人回门的时候了对不对,恭喜恭喜,这车内的人,想必就是新夫人了吧。” “是内子,不过她害羞不便见外人。” 这话无非是句客套,偏偏周光宁嗤笑出声,“她,害羞?陈将军莫非是娶错了人?章老太傅家可只有一个打小就与害羞两字无缘的独女,我不知道她现在好不好意思见我这个外人,但是小时候可是经常见着她被章老太傅追着打。” 章涣涣气结,多少年前的旧事还要被他翻出来嘲笑。她想偷偷地看一眼,听到陈牧南平静地说:“殿下与内子想必相识较早,幼时调皮烂漫都是天性,人常说女大十八变,加上男女有别,只怕殿下并不了解此时的内子。” 章涣涣没想到陈牧南居然嘴皮这么利索,她半天没听到周光宁的回话,等了片刻,才听到一阵笑声,“好,好一个男女有别,我记下了。关于谷阳屏广一事,我先祝陈将军马到成功。自从谭小将军交了大印,朝中武将唯有陈将军最为年轻英勇,必定旗开得胜。” 章涣涣觉得周光宁夸人的时候,都带着一股讽刺的味道,或许是她从小听得多,根本不相信他有真心实意夸人的时候。听着马蹄声依次越过马车。她拉开帘子向外望一眼,只看到银白色的衣衫,枣红色的马背一闪而过。章涣涣没有偏头追过去看,而是注意到了陈牧南的眼神。她一时有些心虚,只说出一句:“他小时候也没少挨罚。” 陈牧南并不关心当朝太子读书时挨了多少罚,反倒多看了章涣涣两眼。章涣涣感受到气氛不如之前轻松,便缩回马车内。 翠玉兴奋地问:“夫人,您小时候就认识太子了么?” “嗯。”她不请不愿地回了一声。 “那太子是位什么样的人,厉害吗,威严吗,长胡子吗。”翠玉刚才有机会却不敢看,现在问个没完。 章涣涣脱口而出:“是个骗子。” 说罢,在翠玉疑惑的眼神中,章涣涣昂着下巴瞪着绣纹,仿佛在说:我就这么说了,你能怎么办? 绣纹一副没听到的模样。 马车停下后,翠玉与绣纹立刻钻出去掀开帘子。绣纹朝章涣涣伸出手,然而陈牧南却走过来,示意绣纹退到一边,他一手撑住车帘,一手伸向车内。 章涣涣看着陈牧南的手,稳稳当当停住不带一丝抖动,腕子上裹着一块嵌着甲片的护腕。她把手犹犹豫豫放上去,陈牧南立刻就握紧,却没有别的动作,章涣涣扶住那只手自己走出去,下了马车。 有个问题,困扰了她许久了,陈牧南既然在眼前,便直接问:“刚刚周——太子提到谷阳,谭将军,是什么意思?” 谷阳州位于晋都城北方,与巨潼州同为大晋最北面的两州,同时肩负着抵御淖布骑兵的重任。从大晋建朝开始,陈家一直常驻谷阳的屏广城,而巨潼州这几年则是由谭家领兵驻守。章涣涣听闻谭小将军至少提前了三、四十年解甲归田,不知巨潼现在是何人驻守。 陈牧南沉默片刻,章涣涣立刻想到每当自己针砭时事时父亲的眼神,便说:“我不是一定要知道的,只是想问一问,难道今上让你去屏广?” 陈牧南没立即回答,等进了房间只余下他们两人之后才说:“淖布几支骑兵长期袭扰边关军屯,皇上让我领兵驻扎到明年秋后,现在只因守亲期未过,破例准许携带家眷随军。” 章涣涣朝四周看看,甚至还看了桌子门窗,最后指着自己的鼻尖,“这个家眷,莫非指的就是我?” 陈牧南以眼神肯定,章涣涣立刻叫起来,“我不去。” “若是圣旨下来了,难道想抗旨?” 章涣涣心想也是,便说:“那你现在就写了休书,让我好回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章 随军 陈牧南自然没让章涣涣得偿所愿,给了个重沉沉的眼神让她自己体会便离开了。 章涣涣一想到屏广城那三个字,头先疼起来。她看见绣纹,便想到了周光宁,越发生气,以至于对绣纹也冷淡起来,凡事都找翠玉,完全当绣纹不存在。 翠玉年纪再轻再没眼力劲,也意识到了不对,害的小姑娘跟着战战兢兢的,唯恐自己也倒霉。 天色暗下来之后,翠玉捧着灯盏说:“夫人,该歇息了。” 章涣涣料到自己居然看账本看得入迷,站起来伸伸懒腰,问:“侯爷呢?” 翠玉说:“侯爷傍晚去了军营,一直没有回来。” 章涣涣不知他是真忙,还是不想见自己总跟在身后讨要休书。绣纹让翠玉去打水,水刚端来,又让她去将桌子收拾了,自己反而围在章涣涣转悠。 章涣涣虽然看出来了,但并没有说什么,晚上留下一人贴身伺候,章涣涣看了看翠玉,最后还是让绣纹留下了。绣纹一直绷着的脸,这才显得高兴一点,至于翠玉,早就不想掺和进这些奇诡的气氛中了,做完绣纹让她做的事立刻跑了。 绣纹为章涣涣盖上被子,然后铺了褥子在一臂多宽的脚塌躺下。 章涣涣脸颊压在手掌之上,盯着桌上留的一盏豆子般大小跳动的灯光,想着白日里对绣纹的迁怒,不免有些后悔,周光宁于她,到底是活命的恩情,至于自己,小时候好像还没少欺负绣纹。不信任了便该远离,若是留在身边,至少不该让彼此更加难过。 章涣涣仿佛自言自语,“我希望我们离开晋都之后可以去系中州,你说小时候遭了洪水,家人都没了,但是也许还能找到一些亲戚。我也一直想去系中的桂坞。” 大晋有两条重要河流,清江与沛河,皆自遥远的北方起源,一路蜿蜒向南,穿过大晋八州中的六个州城,两水在系中州交汇,春汛或夏季暴雨期间深受水患之苦,每年数以万计的系中灾民流离失所。 绣纹当年小小年纪,背井离乡,幸好遇上了周光宁,不然早暴尸城外。 至于桂坞,位于系中州西南,一个因出美人而全晋闻名的小地方,晋都城内不少大臣王公的内眷的祖籍便是桂坞,章涣涣对那地方心仪已久。 绣纹没有说话,但是章涣涣知道她没有睡着。她继续说:“我们会见识到与晋都城内不同的生活,没人安排我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想去看看桂坞那里烟雨朦胧下的拱桥,想尝尝掬起一把就能灌入口的泉水,有人告诉我那水是甜的,我还想看与我年纪一般大的女子撑着伞,穿过帘子一样的绿柳枝绦。” 她声音中的憧憬慢慢被失望和无措代替,“谁能想到,没有和你去成桂坞,反而要跟陈牧南去那全是戈壁荒草的屏广城喝风沙了。” 等了一会,章涣涣才听到绣纹的声音,像是贴着床沿爬进耳中一样。“夫人其实并没有生病,她只是担心小姐一人在侯公府,没有说话的人,寂寞难过。” “我知道,不然的话宋妈早该哭晕过去了……我前十几年倒是不寂寞,不过眼神也不太好使,竟然看不清你到底心里向着谁。” 章涣涣说完,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绣纹从脚塌上爬起来,半跪着,一只手搭在被子上,“奴婢只有小姐一个主子。夫人身体不好,经不得事,老爷又固执,到时候闹起来小姐您反倒要遭罪,我唯有去找太子,既能劝住您,又免了别的麻烦。” 章涣涣反问:“你从一开始就觉得我的想法可笑,为什么你们比我自己还能笃定什么是对我好呢。我到现在还是想去桂坞,而你,与周光宁,父亲一样,就是不信我能照料好自己。” 绣纹不语,章涣涣翻过身,感觉绣纹的手在被子上搭了许久。 章涣涣还想着怎么把自己从谷阳之行中救出来,圣旨已经下来了。她听闻是个老太监来传旨,任陈贵怎么请,就是不愿去同陈牧南一起领旨。 她不知道陈牧南怎么糊弄过去的,等了一炷香的时候,他才出现。章涣涣见他脸上的表情,依旧不死心,“我不想去,不想,陈牧南,你该不是就想带着我去屏广吃些苦头之后,才打算休了我?我听说那地方,白天能热死,晚上能冻死,那边的人生的又黑又壮,连女子的气力都十分巨大。” 陈牧南此时已能做到听“休书”或者相关字眼完全不动声色了。他问:“为何不去接旨,今上在圣旨中特意提到了你。” “我不想见宫中的人。” “你没露面,倒是让我有机会听了一件旧闻,原来太子在跟着泰岳学习时,皇上就想着把你们定下来。” 章涣涣立刻又是摆手又摇头,“假的,全是假的,当年我们才多大一点,我也根本没见过皇上,他也不过是一时起意,很快就忘了这事了。我宁愿剃了头发去庵里当姑子,也不会嫁给周光宁。” 陈牧南听她这么说,居然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想来我应该比那位要好些,至少你这一头长发还安然无恙。” 章涣涣心想:那是你不知道我是被谁堵回来的。 圣旨已下,消息也传了出去,章家得了信之后,章安氏连病也不装了,赶到侯公府一把抱住女儿痛哭,顺便大骂章潜潮误事,天天上朝结果连女儿被流放到北边都不知道,哪有女眷随军的说法,况且又是那种蛮荒之地。 章涣涣在陈牧南面前有多么要死要活,在章安氏面前就有多冷静。“母亲,这是皇上的旨意,父亲做不了决定,你迁怒他又没用。放心,我不是去开荒牧羊,吃不了多少苦的,顶多就是担心水土不服。” 这些话对章安氏没用,像是母女两人以后都见不着面似的,“你才成亲多久,早知道会是这样,这门亲还不如不结了,让我唯一的心肝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受罪,我这是造了什么孽,陈牧南难道还真想带着你去那种地方受苦不成?” 之前还是欢欢喜喜的“侯爷”、“姑爷”,这才几天,就变成了“陈牧南”。章涣涣摇摇头,瞥见的某人的身影从门外一闪而过,不知道他听了多少,连忙对章安氏说:“不要造口业,佛祖都听着呢,嘘——不要哭了,快一些的话明年秋天就能回来了,母亲你就不能开开心心地送我出远门么。” 章安氏继续哭:“你根本就没出过远门,今年过年都见不着你了。” 章涣涣无奈:“母亲,当初你把我嫁出去的时候,就该知道我不能像在家里一样,时常守在你身边了。” 章安氏哭得更伤心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章 冷 章涣涣不会骑马,一路上只能与绣纹缩在马车内,越往北天气越冷,连白惨惨的阳光也不见得有多少温度。 本来想多带几人路上照料,但路途遥远,人越多行程越慢,加上翠玉的娘——王厨娘听说女儿有可能要跟侯爷、夫人一起去屏广之后,章涣涣就觉得菜饭变得比往日里更咸了,不知道王厨娘背地里落了多少眼泪。章涣涣便打消了主意,只带绣纹一人,至于别的,一切等到了屏广之后再说。她偏偏不相信了,屏广那地方再偏僻,难道还找不出几个手脚麻利头脑机灵的人。 路况时好时遭,平稳一些的时候,章涣涣勉强还能在铺得过厚的褥子上睡着,若是遇上崎岖些的路,每时每刻都有可能把五脏六腑颠得吐出来。纵然马车内部极尽舒适,但对于章涣涣来说,根本比不上一条满是山石的小路厉害。 车子停下来,章涣涣立刻把头伸出去,结果被冷冽的北风刮得脸颊刺疼。一行人在路人行了十余天,陈牧南让副将徐超带着大部先走,他亲自领着百余人的小队护着马车在后,现在想来大部队可能已到了屏广。 “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几乎每一次停车,每一次,章涣涣都会问这个问题。 陈牧南单手紧紧握住缰绳,马在车子旁边原地转了几圈,“照这个速度,不用四天,我们就能到了。” 章涣涣趴在窗子上,想着光是在路上就花了半个月,忍着喉咙上涌的酸气说:“皇上说是看着守亲期未过才让我随你一起去屏广。守亲期一般也就一个月,让我现在掉头,回到晋都的时候,正好,守亲期间就过去了,也不算是抗旨了,我要回去。” 除了不停地问“还有多久能到”之外,“我要回去”是章涣涣说的另一句最频繁的话。陈牧南递给她水囊,“温的。” 章涣涣摆手:“我不敢喝,怕一会要吐出来。” 她说得实在可怜,陈牧南望了一眼天色,铅色的浓云被风推着一波一波地往北方的天空滚动,细密的雪粒簌簌落下。 “昨天下了冻雨,前方的路不好走,已经有人去探路了。看这天,如果骤降暴雪的话,我们就要在此扎营了。你下车来动一动。” 章涣涣还是摇头,“外面太冷了。” 晋都的九月到处一片绿意,而这里则已是严冬。章涣涣只探出一个脑袋在车外,用帘子围住脖子四周,不让冷风裹着细细的雪粒钻进车里。她见陈牧南身上虽然裹着大氅,但是眉头与头发上粘着白盐般的雪粒,握着缰绳的手指有些发紫,想到自己也不是唯一受罪的,便将双臂伸出小小的车窗,朝陈牧南伸出手。 陈牧南不知何意。 “手,把你的手给我。” 陈牧南这才朝她递去一只手。章涣涣两手立刻裹住他的手,冰冰凉凉的没一点温度。章涣涣冷得“嘶”了一声,陈牧南想抽走,章涣涣越发往自己这边拽了拽。陈牧南骑在马上,维持着朝章涣涣的方向微微倾身的姿势。 “太凉了,你肯定很冷,胸甲上都结了一层白霜,你快上车来暖和一下。”她歪头显摆似地说,“我们车里有小暖炉,我还可以让绣纹给你沏杯热茶喝。” 陈牧南一路上虽然未进过马车,但里面有什么,没有什么他全知道,毕竟就是他一早在出发前就让人尽量将马车安置宽敞舒适一些。章涣涣原本在车内焐得滚烫的脸颊早被北风带走了所有的温度,就连手也是。陈牧南抽出自己的手,“那么多兄弟都在外面挨风受冻,这还不算什么,你快进去。” 章涣涣夹袄的袖子上已布了一层雪粒。她朝四周看了一眼,以马车为中心,百余人十人一组,分散在四周,虽然看不明白,但肯定不是随便站到一堆的。 她退进车子里,热气立刻腾在脸上。她看着马车中间立着一个青铜炉子,烧得赤红的精炭被拢到一堆,旁边放着一只裹着暖套的高嘴壶。她扭头再次把脑袋伸出去,本想闭眼先将陈牧南喊过来,没想到陈牧南一直立在车边未动,一只手握住抓着缰绳的那只手的手背。 他略一愣神,见章涣涣又钻出来,问:“何事?” 章涣涣见他右手握左手的模样,以为是冻得受不了,小声嘟囔一句:“强撑着受罪。”她一伸手,“水囊给我。” 陈牧南将挂在腰间的水囊递给她,章涣涣没有喝,而是重新钻回了车内。她拔开塞子,没有冒一丁点热气,亏陈牧南还敢说是温的,只怕他现在喝凉的都觉得是温水。 章涣涣将水囊的水倒掉,然后自己捧着空水囊,让绣纹举着高嘴壶,把里面的热水倒进水囊中。灌满之后拧上塞子,饱胀的水囊变得热乎乎的。章涣涣递到车外:“呐。” 陈牧南接过去时,章涣涣又看了一眼他的发红的手指。陈牧南眼睛一亮,摸摸水囊,冲章涣涣一笑。 章涣涣心想冻成这样,你笑成春风都没用。她“啪”甩上帘子,觉得自己的手也快冻得发僵了。她将手伸进毛茸茸的袖筒之中,暖和舒服,可是给陈牧南的话他就不能抓缰绳持剑。她左思右想,忽然扔了袖筒,从既可作床,又可当塌的架子下拉出绣纹的簸箩,里面是些针线布头一类的东西。绣纹问:“小姐,您想补什么东西,让我来。” 章涣涣摇摇头,看看里面的东西,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她将一块帕子铺在自己的腿上,再将手按在帕子上,迎着小暖炉,能看到火光透过帕子,印出一只手的形状。章涣涣将帕子裹在手上,又薄又轻。她随手一甩,帕子轻飘飘落进簸箩里。 她困扰地捏着自己的手指,银粉色底子上绣着黛色百福花纹的袄袖略长,稍微盖住了手背。章涣涣将手往袖子里缩了缩,然后动了动手指,除了拇指活动不甚方便外,其余四指抓握取物照旧灵活。 “绣纹,绣纹——”章涣涣朝她伸出手摆动着,迫不及待地说:“帮我把这只袖子拆下来。” 绣纹疑惑地看着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章 好东西 章涣涣此刻的模样有些可笑,右臂的夹袄袖子已经被拆了下来,肩膀处重新缝了一圈,免得棉花跑出来。她手中举着那只被拆下来的袖子,将手伸进去。 还是如袖子差不多,直通通的一截,只不过一头用牛筋绕了一圈,略带弹力,套在手腕上不至于被甩出去,另一头没有任何变化,侧面开了一道口子,拇指能顺畅伸出来。 章涣涣自幼读书尚可,女红,勉强及格,弄出这么一个奇奇怪怪的东西,连她都觉得自豪。她问绣纹:“怎么样?” 绣纹歪头看了一会,勉强评价道:“看样子很方便。” 章涣涣只做出了一只,两手换来换去地套进去,“我想也是,既暖和又方便。” 她伸头出去,这是才发现外面已经黑透了。雪越下越大,刚才还只是沙沙沙的雪粒,此刻已变成了鹅毛大雪。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天是乌的,地是白的,远处尖锐的银色山峰拉长了这种黑白界限,不管不顾地刺进天空。 章涣涣没看到陈牧南,四周已搭了帐篷,看雪落的厚度,已经有一阵子了。她在车内只顾捣鼓自己的新玩意,根本没注意到外面的动静。 每个帐篷前有一人守值,另有几人围着暂时的营地巡营。章涣涣小声地喊了两句:“陈牧南,陈牧南——” 一颗黑漆漆的脑袋突然从马车前边探出来,吓了章涣涣一跳,她听到绣纹在车里问:“姑娘,怎么了?” “没事,被黑炭吓了一跳。” 将章涣涣吓住的是车夫,不足二十岁,大圆脸盘更显得年龄小,就是长得黑,太黑了,除了按在雪地里,否则都看不清五官。他嘿嘿一笑,问:“夫人,怎么了?” “侯爷呢?” “将军现在应该在附近的帐篷里”车夫向四周看了一眼,似乎并不能确定是哪个帐篷,“之前去探路的人一直没回来,将军可能是想派人去找找看。” 说完情况,车夫提高嗓门喊了一声,“将军,夫人找您,将军。” 章涣涣捂住耳朵,“你就不能去找人么,非要这么喊?” 车夫委屈地说:“将军不准让我离开马车半步的,除非有人接替。” “好了好了,我又没骂你。” 章涣涣见离自己较近的帐篷从弯腰走出一人,她立刻高兴地喊:“陈牧南,快来,陈牧南,给你一个好东西。” 陈牧南裹着风雪,在地上留下一排坚定的脚印。他走到马车前,见章涣涣这么开心,自己眉眼间也带了一些笑意,“什么好东西?” “你伸出手。”章涣涣此刻又只露出了个脑袋。 陈牧南依言伸出左手,章涣涣低头,看到他的右手扶在挂在腰间的剑柄上。她努努嘴,“我要那只手。” 陈牧南抬起右手,左手不仅没放下,反而将章涣涣头顶上的一层雪花轻轻掸掉,然后张开手掌罩在她头顶。 章涣涣两条手臂伸出来,模样有些可笑,右臂缺少的夹袄袖子反而拿在她手中。 “你这是——” 风吹起章涣涣右臂袖子,露出半截手腕,她冷得抖了抖,飞快将袖子套在陈牧南的右手上,略系紧了牛筋,同时将他的拇指从开口处抓出来。陈牧南的手只有半截手指露出外面,连护腕一起包了进去。 章涣涣拍拍陈牧南的手,“怎么样?你试一试拔剑,如果好用,我现在就去拆另一只袖子。” 这短短的一段时间,她自己的手已冻得发青,牙齿略微打颤。她连忙把手和肩膀缩回车中。陈牧南怔怔地看着手上的东西,实在不知道该叫它什么好,颜色可笑,模样奇怪——明显就是一只袖子,一只装手的袖子。 章涣涣见陈牧南半天没吭声,以为是嫌弃自己的女红,虽然没有之前那么高兴,但也并不生气,只是说:“你这样太冷了,手指都快冻掉了,这东西虽然不好看,但稍微能保暖护住你的手,你不喜欢那我另一只袖子就不用拆了,我再想别的办法——” “很好,很好看。”陈牧南的笑容越来越盛。章涣涣反而觉得他是在骗自己,毕竟,一身玄色之中,莫名其妙出现一抹银粉色,确实不太搭。她怀疑地的哼了哼。 “是真的好看。”陈牧南的语气更加肯定,晃了晃手腕,袖子稳稳地裹住他的手,“桃花的颜色,好看。” 章涣涣重新高兴起来,满意地点点头,“那我就去拆另一只袖子啦。” 她抬头往上看了看,陈牧南的左手一直护着她头顶的一方小小天地。她冲陈牧南一笑,“快去帐篷中避雪。” 章涣涣钻回车中的时候,绣纹已经把小剪刀准备好了。章涣涣觉得这是一路上最精神的一天,从出了晋都城后,整个人简直像是去了半条命,连躺着也痛苦,现在好歹能做有意义的事情了。 她这么说给绣纹听,绣纹点头,“恩,有意义。”语气中还有点别的东西。章涣涣此时正高兴,用拆下来的袖子打在她身上,“哼,阴阳怪调,拖出去用雪埋了。” 绣纹帮她拆下袖子之后便去照料暖炉,上面煨着一罐汤面。章涣涣手里拿着剪刀,刚打算将牛筋扎上,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马蹄声之外似乎还有敲击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碰到马车轴上,只不过响了几声便消失了。 章涣涣不在意地说:“可能是之前探路的人回来了,前面的路一定更难走了,简直不敢想后面几天该怎么熬过去,简直生不如死——” “小姐,不要说沮丧晦气的话,容易招来霉运。” “你就是跟母亲时间太久了,越来越像是位女居士了,我才不——” “信”字没来得及说出口,马车忽然在某物的撞击之下向一侧倾斜,车内的各种东西到处乱滚。章涣涣叫了一声,将差点被暖炉砸到身上的绣纹拉到身边。 马车没有翻倒,车轮猛地落地,车内的人和东西往上弹了一下。章涣涣隐隐约约听到陈牧南的喊声,她不顾绣纹的劝阻,掀开车帘,发现“不准离开马车半步”的黑炭此刻不见踪影。几处帐篷被烧,火光冲天,无数人缠斗在一起,破刀飞箭之声不绝于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 遇袭 章涣涣看见马车上插了几只沾满了油脂烧着正旺的箭矢。车前的四匹马早解了辔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原地就只剩这节不能移动的车身。章涣涣拉着绣纹跳下马车,不知该往哪里跑,张口大喊“陈牧南”。一只手忽然抓过来,章涣涣手中还攥着剪刀,迎上去欲扎穿对方的手掌,但见着熟悉的护腕,硬生生收回力气。 陈牧南见到剪刀时已经避开锋芒,反手抓住章涣涣的手腕,将人拉近推到自己身后护住,一气呵成。章涣涣背后靠着马车,身前是陈牧南,一手被陈牧南抓着,一手抓住绣纹,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不能松手。 “怎么回事?” “一会再解释,这是淖布的骑兵,无论如何你都不要离开我。”陈牧南的声音随着马匹的嘶吼一块传进章涣涣耳中,她点点头,但一想背对着自己的陈牧南看不见,便大声地回应:“我听你的。” 对方偷袭的人数众多。有三人围到陈牧南身边,章涣涣听到他说:“你们两个冲出去,找前哨,找徐超。”陈牧南回头看了一眼,视线反而落在了绣纹脸上,然后就是章涣涣与她紧紧握在一起的手上。他略作停顿,然后一把将绣纹从章涣涣手中扯出来,推给剩下的一人,“你带着她上马。” “小姐。”绣纹似乎并不想跟那人走,却被硬生生拽走。章涣涣心里一阵恐慌,不敢让绣纹离开自己眼前,她刚想追,还没松开陈牧南的手,先被他抱进怀里。章涣涣被他一只手臂就托了起来,“绣纹,你让人把绣纹带到哪里去。” 陈牧南吹了一声口哨,他那匹红马从边角里斜刺出来跑近。陈牧南将章涣涣抱上马。“我不会骑马。”章涣涣抓住马鞍转头冲陈牧南大叫,却看见一个头上带着皮帽的男人趋马冲过来,手里举着一把几乎等身高的砍刀。 章涣涣:“啊——陈牧南,你后面,后面……” 陈牧南刚回头,那人已到了近前,挥舞着砍刀划了半圈,章涣涣只听到陈牧南喊了一声“低头,趴下”,立刻趴在马背上,脸紧紧的贴在马颈一侧。那马仿佛也听懂了陈牧南的话,低头嘴挨在雪地上,仿佛吃草一般。 就在章涣涣疑惑陈牧南究竟是在冲自己还是他的马下令时,耳边传来“呼啦”一声,那把沉铁大砍刀从她头顶飞了过去。陈牧南此刻已正面迎了上去,却没有直接攻击那人,而是压低下盘双手持剑横扫出去,将对方的马前腿斩断。那马立刻跪在地上,扑腾起一阵大雪。持刀人摔倒在地,刚一回头,陈牧南的剑已经劈下,直朝对方的脖子而去,随着一声“嘎吱”钝响,持刀人的头颅带着皮帽飞出去一丈多远,腔子的血呲溅在泥泞的雪地上。 章涣涣一直趴在马上,那人的脑袋飞出去的时候,章涣涣看到了他大睁的眼睛,独留下身子跪蹲着,被嘶鸣挣扎的马一撞,这才直挺挺地倒下,而倒下的方向偏偏正对着章涣涣,血溅到了裙子和鞋子上,章涣涣直接吐了出来。 她听到陈牧南说了句:“抓紧了”,然后一直还算听话的马忽然扬蹄往前跑去。章涣涣双手紧紧抓住马颈上的鬓毛,双脚踩不住马鐙,只能夹紧马腹。她一边大喊陈牧南,一边回头看,却见陈牧南被几人围在当中。那马并不疾跑,就带着她在周围绕圈,避开众人。 章涣涣狼狈的趴在马上,发誓若能劫后余生,她一定要学会骑马,一定要!她听到一阵尖锐的哨音,立刻知道是陈牧南。一直在兜圈子的马忽然来了精神,循着声音跑过去。章涣涣迎着风雪看见陈牧南已经解决那几人,几具尸体卧在雪中,满眼一片血红。 章涣涣听到身后传来密集的马蹄声,转动僵硬的脖子小心翼翼往后看,然而后面的情景差点让她跌下马,数不清的有多少人,骑着马举着火把冲过来,火光将那些面孔映照得如同恶鬼。章涣涣转过头,看向此刻唯一能让她觉得安全的人。陈牧南看了一眼来敌,又吹了一声口哨,马驮着章涣涣并没有减速,而是直直地朝着陈牧南冲过去。 章涣涣忍不住叫起来:“停下来,停。” 眼看就要撞到一起时,陈牧南忽然往旁边一侧身,避开马头的撞击,同时伸出左臂,抓住马嚼子外的一道横杆,脚下一蹬,借着马往前冲的力飞跨上马背。陈牧南两手抓住缰绳,将章涣涣围在两臂中间。 “驾!” 章涣涣刚才还觉得飞快,此刻风雪打在脸上已是剥皮般的刺疼了。有陈牧南在,她已敢稍微直起身子,身后的马蹄声穷追不舍。她的后背紧紧贴着陈牧南的胸膛,天地之间,茫茫四野,她的性命全要指望着身后的这个人。不知为何,背后的陈牧南忽然往前冲了一下,撞在她背后,章涣涣正欲往后看,陈牧南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不要回头。” 章涣涣立刻不看了,陈牧南继续说:“此处是平地,没什么遮挡物,再坚持片刻,到山涧之后至少能找处隐蔽的地方躲上一阵子。” 章涣涣浑身发抖,一声“嗯”在喉咙间吞吐半天,也没能清楚地说出来。地上一片白茫茫,她已经分不清的东南西北。马的速度逐渐慢下来,陷进雪中。章涣涣始终记着陈牧南的话,不要回头。 她忽然感觉一晃,幸好陈牧南搂住了她,将人紧紧按在怀里。她惊魂未定,看到正前方的雪塌陷了一大片。陈牧南拉紧缰绳,马头一转,绕着深坑慢慢前行。 “这山涧里的河川,有些冬季会断流,有些被冰块巨石冲刷出来的的河道则常年不被冻住。现在天黑暴雪,我们稍后只能弃马。” 章涣涣终于说出一声“嗯”了,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已经听不到背后的马蹄声了。她高兴地说:“我们甩掉他们了吗,听不到马蹄声了。” “没有,这里雪厚松软,马蹄声本来就低,加上他们不敢冒然快追。” 章涣涣还没来得及失望,陈牧南的下句话就让她感到了绝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 不要怕 “你认真听我说,一会我会找一处安全的地方,你老实躲好,除非知道是我,或者徐超带兵来找,你再出来,知道吗。” “你不要离开我。” 陈牧南收紧手臂,将章涣涣搂得更紧。 “你不要害怕,淖布的主要目标是我,你只要好好藏着就没事。前方不能骑马,我又受了伤,在……” “你哪里受伤了?严不严重?”章涣涣想要回头,却被陈牧南钳在怀里不得动弹。 “只是小伤,我没事。你先认真听我说,在这么多人围堵之下,我没有十全的把握带你冲出去,这是目前最稳妥的方法。” “可你怎么办?他们那么多人不就要去追你了么,你还受了伤。” “我自有办法,现在最要紧的就是你。原本就不该将你带来,一路上吃亏受罪,还遇上这种危险。” 章涣涣感觉陈牧南声音渐轻,“你不要这么想,这种事情谁也猜不到的,只要你别离开我,我一人是不行的。” 陈牧南的背后逐渐压在章涣涣背后,越来越沉,她两条只裹着单薄袖子的手臂搂住陈牧南挨在自己身侧的手臂。前方的路越来越窄,一侧是嶙峋凸起的崖石,一侧是不可见底的深谷。雪下要么是碎石要么是坚冰,马蹄几次打滑,险象环生。 陈牧南勒紧缰绳,红马停下,在原地重重踏步喘气。 陈牧南下马之后,将章涣涣抱下来,她朝后看去,雪地上除了马蹄印之外,星星点点的血迹蔓延了一路。章涣涣僵硬的手指抓住陈牧南,“你到底哪里受伤了,快让我看了一看。” “你到底哪里受伤了?”章涣涣摸摸他的胸甲。陈牧南侧身靠在崖壁上,一手拄着剑,他低头见章涣涣冻得青紫的双手,突然从地上抽出剑,剑尖带起一串雪,竟然反手挥剑往自己背后削去。章涣涣惊叫一声,剑光闪过,一枚黑色的箭尾落在雪上,压出一道深坑,悄无声息。 章涣涣这才去看陈牧南的背后,后心上中了一箭,剩下的半截穿过大氅扎在皮肉里,鲜血透进黑色的大氅中,一些顺着箭杆往下滴,落到雪上。章涣涣想到之前陈牧南忽然往前撞了一下,极有可能就是那时候受的伤,他居然忍到现在。 “帮我把大氅解下来。” 章涣涣的手已不停使唤,费了半天劲才解开带子,并小心地穿过断箭。她问:“下一步该怎么办,我应不应该把箭□□?” “别管它。”陈牧南展开大氅裹住章涣涣。随后,他摸了摸身边的红马,“你走吧,前边的路可就没办法让你回头了。蹄下有些准头,不要踩进深坑里,见着淖布的人,一定要躲开。” 红马的前蹄在地上踏了几下,陈牧南扶着马鞍一拽,那马跟着他的力道转了半圈。他往马臀上拍了一下,红马没动,脖子靠在山石上蹭了几下。陈牧南手上用了点劲,红马这才跳起来,沿着来时的路飞奔。 红马拐过山岩消失不见,陈牧南回头看向章涣涣。章涣涣正盯着红马离开的方向,猛然对上陈牧南的眼神,连忙摇头,“你不要这么看着我,你是赶不走我的。” 陈牧南一手拄着剑,一手拉住章涣涣,“我们继续往前走。” 章涣涣这才放心的拉住他的手,肯定地说:“无论什么情况,我们都要在一起。” 两人彼此依靠着,借着雪光往前走,章涣涣回头看了一下,地面重新被新雪覆了一层,几点火光时明时灭,却越来越近。章涣涣只希望雪更大一些,快点将血迹遮干净。 “这里为什么会出现淖布的骑兵,明明离屏广离边境还那么远。难道淖布的骑兵已经深入到了大晋?” 陈牧南没回答,反而说:“之前去探路的人应该就是落到了他们手中,他们换了衣服先靠近冲散了马匹,这么多人在此伏击,明显是有备而来。” “等着屏广那边人来救的话,最快多长时间?” “不用等屏广,只要前哨草栅城收到了消息,就会有人带兵来救了,最快,一天能到……”陈牧南用手中的剑是戳着岩壁下方,“这地方缝隙深坑极多,雪如此之厚,肯定能找到一处便于躲藏的地方。” 章涣涣害怕的根本不敢去想着害怕,只要陈牧南不提两人分开的话,他说什么章涣涣就听什么。前方的路果然如陈牧南说的那般越来越窄,积雪也越来越厚,半条腿陷进雪中,要费更多的力气才能□□。章涣涣担心陈牧南会跌进深谷中,自己便要走在外面。 陈牧南见她如此小心,此刻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下面谷中是急流,常年不会结冰封冻,如果真摔了下去,至少不会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但之后撞到哪里,就不好说了。” 章涣涣将陈牧南往内侧挤了挤,“这些东西,等我们平平安安到了屏广之后你再说给我听。” 陈牧南闷笑一声,肩膀撞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碰到伤处,疼的一时没握住剑,失手落在雪中。章涣涣连忙蹲下,打算帮他捡起来。然而手在明明砸出一道印记的雪堆里摸了半天,却没有找到剑。 她站起来,往那处的雪堆上踢了几脚,没想到雪竟然轰然塌陷了下去,吓了她一跳。崖壁下方出现一个黑漆漆的窟窿。狭长的一道略有两臂长,窄的地方只能通过一只手,而较宽处,勉强够陈牧南躺下滑过去,洞口布满冻得硬邦邦的枯草,草茎交错像张网撑住了厚厚的积雪。陈牧南的剑就是掉进了这里面。章涣涣往里面看了一眼,看不清到底有多少深。陈牧南摸了一块石头扔进去,侧耳皱眉听了一下,“不高,里面还有积雪,而且足够隐蔽。” 章涣涣往后看了一眼,风雪使那些人的火把显得晦暗,但是能看出大致的距离,“如果雪盖上了脚印,他们又找不到这条路的话,我们就安全了。” 陈牧南的手扣住章涣涣的肩膀,将人自己转到面前,“无论听到什么动静,千万要安静。” 章涣涣点点头,在陈牧南专注地眼神中说:“我知道,你先跳下去,我把附近的痕迹扫——” 陈牧南拢紧章涣涣肩上的大氅,指腹轻轻蹭过她的下巴。章涣涣只听到他说了一句“不要怕,会没事的”,随后竟然被陈牧南一脚绊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三章 爬啊爬 陈牧南那一脚扫过章涣涣的小腿,她没站稳立刻往后倒去,双脚正对着洞口的方向,陈牧南没任由她倒下去,而是从背后抱住,加上章涣涣身上裹着的大氅,她居然像是一根木头直挺挺躺在陈牧南怀中。 陈牧南托着她往前一送,章涣涣的双腿已伸入洞中,她顿时明白了,奋力想要挣开,然后大氅却裹住了她的手臂,“不要,陈牧南,你答应不会离开我的。” 然而,她只感觉陈牧南的双臂略收紧一下,然后便松开了。章涣涣压在大氅上,借着之前落进洞中的积雪一下子就滑到了底部。 她爬起来,洞底铺了一层雪,她摔得不至于太惨,但是后背被乱石硌得生疼。她抬头朝着自己落下的方向看去,只能看见一片模糊的银白色,见不到陈牧南。 黑漆漆的四周,章涣涣只能看到间或有一抹白色,其余一切什么也看不清楚,她听到头顶发出“簌簌簌”的声响,感觉自己被关进了一个小小的衣箱之中。她声音颤抖,却不敢太大声免得引来旁人,“陈牧南,陈牧南,求求你了,不要这样,你答应过我的,这里好黑,我真的很害怕,陈牧南……” 章涣涣抓紧大氅站在原地,不敢乱动,生怕惊扰到躲藏在黑暗中的鬼物,或者别的东西。后来,连头顶“簌簌簌”的声音都消失了,章涣涣的身边,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 “陈牧南,陈牧南……”章涣涣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双腿站得发麻,左脚贴着右脚轻轻往退后蹭出了小半步,脚心处踩到一件东西上,发出“咔哒”的声响。她试探着多踩了几脚,每一步的步伐都小小的,每次会发出不同的“咔哒”的声音。 章涣涣忽然意识到脚下是什么,攥着大氅原地蹲下,摸索着抓住脚下的东西——陈牧南的那把剑。 她蹲下抱住剑,这冷冰冰的东西给了她些许勇气,让她能思考下一步怎么办。陈牧南这么做,无非就是把他自己当鱼饵,他如果落入淖布人的手中,命十有八九是保不住了。他活不成,自己在这鬼地方也活不长久,能不能等到援军根本说不准。 如果自己脱险,而陈牧南有什么三长两短,那她下堂妻也做不成了,得当小寡妇了。想当初没嫁之前,还对父亲提到死在异乡的陈老夫人——她这是什么乌鸦嘴,一语成谶,以后再也不说母亲或者绣纹可笑了,说什么来什么。 可是她又能帮陈牧南做什么,打又打不过,跑也跑不快,如果陈牧南一个人的话——陈牧南一个人更不行了,她此刻好歹要比重伤的人强一些,刚才看陈牧南的模样简直快走不动道了,遇上淖布人根本没半点反抗之力。如果他出事,那她岂不就要作为遗孀扛起责任照料那一大家子了?陈牧南这人虽然不喜欢自己,但在侯公府也没受过任何亏待,他甚至连一匹马都想救。 章涣涣抱紧剑,剑柄压在脸颊上。况且,陈牧南的兵器还在自己手中,他空着手怎么和人打。 章涣涣抬头,那团银白色的出口大约有半丈高。她深吸口气,拍拍自己的脸颊:一日夫妻百日恩,守亲期还未过完,现在各自飞未免太早了些。她站起来,将陈牧南的剑用裙摆的丝绦拴在腰上,然后迎着那团银白色爬去。 看不清楚,只能靠手摸索,唯一幸运的就是洞口与洞底并不是竖起来的直上直下,而是略有点坡度。石块锋利,又冰又潮,她才往前爬出一臂远的距离,手上已被扎了几下。原本冰凉的手已很疼,遇上别的疼之后,眼泪直接就飞出来了。 章涣涣一边往上爬,一边嘀咕,“陈牧南,你给我等着,竟然敢踢我下来,等我爬上去的时候,我也要把你踢下来,还要拿雪埋了你。” 她向洞口望去,想要看一眼自己距离成功还有多远,结果一抬头,脚上反而撑不住劲,人像是一条鱼滴溜滴溜一滑滑到底。 章涣涣茫然地望着洞口片刻,然后猛地把头撞到手臂上,直骂自己蠢。她脱下往下坠的沉重大氅,先试着动动脚,鞋尖在岩石上踢了几下,找到一处正好能将半只脚卡进去的缝隙,然后才伸手继续往上爬。 “当年老郡公就是战死在屏广,老夫人也是死在了谷阳而不是晋都,总不能让他们侯公府一家老少全捐躯在了谷阳——谷阳这地方是不是只克陈家人……如果我命不该绝,父亲肯定要夸我有勇有谋识大局,如果我命不好,那做了鬼也不能放过周光宁,如果不是他拦着我,早跑到桂坞了,也就不会嫁给陈牧南,不嫁给……”她哼哧哼哧喘了几口气,抓住一块凸起的石头,继续给自己鼓劲,“不嫁给陈牧南,就不用跟着他来这鬼地方,不来这鬼地方,那……” “那就不知道现在会是谁去找他了。” 章涣涣心里记着之前的教训,越靠近洞口越谨慎,如果脚没踩稳,就绝不伸手,手没有抓牢,也绝不会抬步。等她碰到洞口的雪时,强忍下激动,手臂插在雪中,希望能抓住一块稳固的东西。可是摸了半天,除了雪还是雪,手指越来越僵硬。她想了想,试着抓住洞口的枯草,尽量一手抓得越多越好。 她拽了拽,发现还算结实,一手插进雪中,一手抓住草茎,奋力把自己撑出洞口,结果却忘了腰上拴着的剑,“咣当”一声卡在洞口。之前往上冲的力量太大,被这么一挡,像是有只手拽住了她的脚,被拖回来洞中往下出溜。 “不能再重新爬一遍。”章涣涣心一横咬牙将两只手插进石缝中间。碎石卡进指甲中,撕扯皮肉带来的剧痛让她闷哼一声,不敢叫出来,两手很快变得滑腻,她不敢想那么多,只告诉自己“一鼓作气”,脚上找到了落力的地方,再次往上爬。 这次她放聪明了,上半身探出洞口后,先摸着剑横过来穿过洞口,然后才扑在雪上爬出去。 章涣涣躺在雪地上,想笑,又想哭,最后只是爬起来,将血淋淋的手插入雪中蹭了两下。洞口的雪应该是陈牧南特意堵上的。风雪越来越烈,地上的痕迹已经看不见,只有满眼满世界的白茫茫。她看着后方排成一行朝这边前进的火光,向前跑去。 陈牧南只会往前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四章 浮冰 “陈牧南,陈牧南,你到底在哪里?”章涣涣顶着暴风雪向前,两臂紧紧怀抱在胸前。 想想四季如春的桂坞,哪怕是想一想有小暖炉的马车——章涣涣的思绪忍不住飘到绣纹身上,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有没有脱困。她此刻只顾闷头往前冲,脚下被绊了一跤摔倒在雪上。 浑身每一块骨头都在疼,此刻引颈一刀反而才像是解脱。她挣扎着爬起来,两只手在雪上摸索着,然而却抓住了一块布料。章涣涣立刻扯住那角衣衫,将上面的雪扫掉,渐渐露出人形的轮廓。章涣涣手忙脚乱地拂掉陈牧南脸上的雪,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脉搏,她手指僵如石头,什么都摸不出来,耳朵贴在他颈侧,屏住呼吸才感受到皮肤下的小小跃动。她意识到人还活着,瞬间松了一口气,然后狠狠地捶了他一下。 章涣涣试着推了推他,纹丝不动,身下的雪染红了一大片。她一把摸到后背,手上湿漉漉的混着冰碴,两人的血混在一起。见他近在咫尺的嘴唇发青,这样下去,失血或者冻僵,至少有一个就能杀了他,都不用那些人追上来补刀了。 “你怎么能把我一个人扔到那种地方。等你醒来我再找你算账。刚才你是怎把我踢进去的,一会我加倍奉还给你。”章涣涣拖住陈牧南,朝她好不容易爬出来的洞口而去。然而刚拐过面前挡住的一块巨大落石,就见后面的人已经追了上来,章涣涣只听到一阵叽里呱啦的声音,十几人像是发现猎物的细犬冲上来。 章涣涣用力一拉陈牧南,反而摔倒在他身上,她原本跑得就不快,又不能扔下陈牧南不管。不知从来哪来的勇气,松开陈牧南,抓了他的剑挡在两人身前,“别过来!” 那些人往后退了两步,而后又上前三步。道路狭窄,那些人不能一拥而上,几个人举着火把从章涣涣脸前划过,刺鼻的油脂味呛进喉咙,同时却忍不住想感受一些温度,她现在冷到全身一敲,就会碎成无数块。 章涣涣笨拙地拔出长剑,喊:“陈牧南,陈牧南,现在不是睡的时候,我们就要死啦……” 一个浑身重甲的人上前,章涣涣举剑就刺,剑却卡在锁子甲中,章涣涣欲拔,对方的兵器是一柄黑乌乌的铁斧,他用斧子往剑上一敲,陈牧南的剑顿时断做两段,剑尖部分飞进深谷中。 章涣涣没多想,直接将手中半截剑柄朝他脸上砸去,对方轻易避开。那些人根本没把章涣涣当一回事,指着斜插在雪上的剑柄哈哈大笑。一人上前抓住章涣涣的脚,在雪地上拖出一道深深的痕迹。她尖叫着踢开那人的手,往后退在陈牧南身边。 持斧人说了几句,先指指陈牧南,然后又指了指章涣涣,她虽然听不懂,但是知道那些人不怀好意。那持斧的人明显是带头的,她看了陈牧南一眼,将刚才爬出山洞时用于捆着剑的丝绦系在他手腕上。 刚才抓了章涣涣一把的人再次伸出手,扯住人拽到身边,章涣涣不从,又是踢又是咬,两只手抓住陈牧南不放。那人急了,掐住章涣涣的脖子一掌扇到脸上,章涣涣耳中嗡嗡作响,两眼发黑,凉凉的血流到嘴里。待能看清楚时,发现持斧的男人踢了一脚陈牧南,见他毫无反应,便弯腰揪住陈牧南的衣领。 章涣涣等得就是这个时候,她的手摸进陈牧南的靴子中,抽出匕首猛地往那人眼上扎去。谁也没想到她手上还会有兵器,更没人会防备像她一巴掌就能没扇晕的弱女子。章涣涣一击即中,匕首插在那人的左眼中。 持斧人一手捂住眼睛,鲜血涌出指缝,咆哮着甩起巨斧往章涣涣头上砸去。章涣涣松了匕首之后,立刻将沉重的陈牧南往深谷的方向推去。她刚刚扑开,斧子就砸在了她的脚印上,雪泥碎石四处迸溅。 后面的人想挤上前拿住章涣涣,却被疼痛狂躁的持斧人拖累,他挥着斧子一气乱砸,其余人反而不敢靠近免得被波及。章涣涣趁机抱紧陈牧南,用力一滚翻下深谷。 ——下面谷中是急流,常年不会结冰封冻,如果真摔了下去,至少不会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 哪怕是死,也强过落到这些人手中。 章涣涣将头埋在陈牧南怀中,两人掉进冰水之中后,立刻被卷进汹涌的激流中往下游冲去。虽然如陈牧南所说的没有封冻住,但是水中带着大量夹着泥土石头的冰块,章涣涣落水时,右臂正好砸到一块冰上,还没来及抓住浮冰,与她拴在一起的陈牧南已经沉底,拖着她往下坠。 章涣涣潜入水中,刚抓住陈牧南,两人被便另一股水流冲散,幸好她提前将两人绑在一处。不过照这种流速,她与陈牧南被冲散是迟早的事。 章涣涣刚将陈牧南拉出水面,迎面冲进来一块巨大的冰块。她往水下躲,却不知道一整块冰会有大半是在水下。那冰狠狠将她撞到一边去,后背撞到另一块冰上。此刻她已经没了力气,身体也不像是自己的了。即便这样,她还是没有放开陈牧南。 水流卷着两人往前横冲直撞,靠近河岸的浮冰比河中央更多,章涣涣亲眼看见一块几乎有马车那般大的冰被水流拍碎在岸边。一个急浪打在她脸上,人被压进水中灌了几口,章涣涣窜出水面后,发现陈牧南居然不见了,丝绦另一头在水里乱旋。她一颗心沉到水底,“陈牧南,咳,陈牧南——” 前方河一侧上方横着一棵树,树干倒向河中几乎平贴水面,而树根依旧扎进河岸上。章涣涣见树干处拦着几块浮冰,而浮冰旁边,竟然是陈牧南。 章涣涣奋力朝树干游过去,河面很宽,如果她被水流卷走,那再想游回树旁绝不可能。况且他们可以借着这棵树上岸,不然迟早要被冰块砸死在这河里。 章涣涣随着水流打着旋,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游到树干的那一侧。眼看要错过去,她没时间多想,直接挥出右手与掉光叶子的树枝撞到一起。树冠部分的树枝早被水流和浮冰撞的支离破碎,有些折断的枝杈比狼铣还要可怕。 章涣涣虽然被拦住,但是一只拇指粗的断枝插进手臂,她喊了一声,伸出左手抓住较粗的一根枝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五章 撑住 章涣涣抵住树干,不时有浮冰撞过来,大的击碎小的。她朝着陈牧南的方向看过去,只能见到一片衣袍。陈牧南完全是运气好,夹在几块浮冰的缝隙中,不然现在就是一个不能躲避的靶子,迟早会被浮冰碾在树干上。 龟裂的树皮间藏着卷曲湿滑的苔藓,两个人才能合围丈量的树干抱也抱不住,抓也抓不牢,迎着水流这一侧还有被浮冰劈头盖脸砸下来的危险,略微安全的只有绕到树干的另一侧,或者是从水下靠近陈牧南,不过无论哪一种,被水流冲走的危险同样也高了许多。 夹袄中吸饱了水,压在身上直往下沉,章涣涣解下盘扣脱下半片夹袄,她浑身僵硬手指不听使唤,此刻全靠着心中提起的一股气以及骂着周光宁才能支撑柱她不要放弃。 “——从小就坑我,八岁关我进小黑箱子,咳咳,十岁骗我去尼姑庵,吃了整整半年的素,没长高全是怪你,现在连我嫁不嫁人都管上了,我落到这份田地一切和你脱不了关系,以后就是做了鬼也不要放过你,我天天蹲在东宫正则楼檐脊上扔石子砸你,咳咳咳……” 被拆了袖子的夹袄露出大窟窿,一袖挂在如腿粗的枝杈上,一袖还套在臂弯里,这样一来倒是可以让章涣涣暂时离开树干而不用担心被冲走。她潜入水下,朝着陈牧南的方向尽量靠近一些。她还记着爬洞口的教训,小心再小心,将手臂从夹袄中抽出,抓住长襟一角继续向前,直到被股拉力往后拽了一下,章涣涣回头,看见裙子上的丝绦如乱麻缠着断枝上,试着拉扯几下,反而缠得更紧,不知要花多久才能解开。 —— “周光宁你混蛋,一直坑我害我,祝你一辈子只能住在东宫,以后直接跳过你传位给你儿子,气死你,混蛋周光宁,周光宁混蛋。” 章涣涣被拴在断枝上,只能返回,手臂挂在夹袄里去扯那一团乱麻。手上的伤口已不再流血,被水泡得肿胀发白。她实在捋不清楚,只能从腰间解下扔了,暗暗希望后面不需要有用上绳子的时候。她早已经将陈牧南的大氅扔了,剑折了,夹袄——也是要丢下的,身上的东西原来越少。 章涣涣照着之前的想法,扶着树干缓缓向着陈牧南的方向移动,身子同时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她自己还浑然不觉,甚至没看到水面离嘴唇、鼻子、眼睛越来越近,直到水流没过头顶灌进了几口水后,她才猛地窜出来扑腾几下。 陈牧南始终在距她半丈远之外,中间的距离尚未缩短一寸,眼见浮冰越堆越多,他真被卡在当中的话,到时候怎么把人拉出来,又是一个困难。然而这些都比不了眼下,章涣涣怕是自己也快撑不下去了。 在水中待了这么久,浑身没有一处还热着的地方,冻僵沉底是早晚的事情,她再怎么骂周光宁也改变不了这一点。眼下她与陈牧南两个人唯有自己还算清醒并且能动弹,她如果不顶事了,自己的命先不说,陈牧南怕是也要死在一块,这责任就太大了。 章涣涣只能下决心拼了,从水中钻到迎向浮冰的那一面,咬牙松开抓住夹袄的手,此刻她只能依靠树干和浮冰不让自己被激流卷走。她上半身露出水面,湿淋淋的衣服贴在皮肉上,肩膀靠在冰上,若不快点移开,人便与冰冻到了一起。衣服结了冰,硬邦邦地撞在冰上,甚至能听到“咔嚓咔嚓”折断的声响。 章涣涣只顾朝着陈牧南的方向移动,没注意一块状如扁平砧架的浮冰撞过来,等到冲到面前时,她慌忙伸出左手去够正前方混着枯枝落叶小丘似的浮冰,抓住冻在浮冰中露出的一截枯枝后,章涣涣用力一拉,身体蹭过坚硬嶙峋的冰面向前滑去。 “啊——”尖叫喊出一半便硬生生截断在喉咙中,寒冷的空气灌进胸腔里,不知哪一处更疼,直接在聚集到太阳穴炸开了。章涣涣整个身体虽然滑了出去避开了浮冰,但一条右臂被撞个正着,挤在两块冰中间。砧架浮冰被撞碎,声音咯吱滋啦,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骨头的声响,裂成了无数被水流卷走。 章涣涣疼得一口气卡在喉间,吐不出咽不下,将保持一个姿势不动的右臂拖到胸前放着,水流将血迹冲淡,不断渗着红的伤口皮肉错开,狰狞地露出里面的白色。她不敢再看,反而直接哭了出来,边咳边喊娘亲、父亲、周光宁。 那些人远在晋都,自然不知道她此刻正在受什么罪。她又喊那个明明近在咫尺可怎么也抓不到的人,然而只能看到陈牧南的衣袍在水里晃了几晃。她怕是真撑不下去了,浑身又疼又冷,不是淹死在水里,就是冻死在水里,后面也许还有淖布的人会追上来,到时候死的花样就更多了。陈家先祖的在天之灵难道就没一个庇佑子孙的么,肯定是因为填了荷花池子,婆婆居然连亲儿子也不庇护了,自己家里的也是,母亲的祈福茹素更是没一点用……还要怪父亲,这名字起得也不好,涣涣涣涣,他是怕女儿缺水会旱死么,一下子给了这么多水补过头了…… 章涣涣满脑子全是些帮不上忙的碎碎念,她抽抽搭搭地哭了几声后被咳嗽打断了,好不容易止住咳意,章涣涣闷声闷气地对自己说了一句:“全都指望不上了,还是要靠自己。” 她将右臂伸进衣襟内贴身揣着,左手扶住小丘浮冰继续向前。只要能越过这段距离,她就能抓住陈牧南了,至于后面该怎么办,她现在还没有想好。 陈牧南终于越来越近,章涣涣已经能透过冰缝看见他的脸,白里泛着青色,一动不动。她心中立刻升起一种恐惧,如果陈牧南死了怎么办? “陈牧南,陈牧南——”她喊了几声,陈牧南果然没动,他被几块巨卡在中间,不过随着水流推动,那空余的位置越来越小,已经开始推挤着陈牧南。 “你们侯公府的当家主母真不是那么容易当的,先是有我那婆婆殷鉴不远,我呢,这才听你们侯公府的人叫了几句当家主母,就这么鞠躬尽瘁了。”涌浪湍急一波一波拍在章涣涣肩膀上,有几次甚至盖在她头顶,待钻出水面后,满耳全是浪涛奔涌的咆哮声。 终于接近之后,章涣涣顶着水流潜入水中,寻了一个浮冰之间的缺角,伸长手臂抓住了陈牧南的衣角,拽了几下没有拽动,憋不住气冒出水面时一块浮冰挤过来,章涣涣虽然能躲开,但是陈牧南却避不了,几块浮冰动了位置,陈牧南的处境更糟。 章涣涣无法,再次潜入水中,绕过浮冰从底部游上去,浮冰之间空隙虽有,但是在水底相互交错,一截伸出来的腰一般粗的冰柱挡在前方,章涣涣翻身背对着水底,朝着冰柱上泛白裂纹最多的地方踢去。冰柱被踢开之后,起起伏伏很快就漂远了。章涣涣差点也被水流冲走。 她游进缝隙之中,抓住了陈牧南的衣摆后立刻往上冲,等钻出水面后,已经与陈牧南紧紧贴在一处。章涣涣先摸陈牧南的脉搏,不过她自己的手都已木了,摸不出来什么,着急之余看到他的胸膛还有起伏,这才松了一口气。 陈牧南半边身子卡在缝隙之中,难怪之前章涣涣一直拽不动。她只能晃着陈牧南的肩膀:“醒醒,不要昏了,陈牧南,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把我们两个弄出去了,我们快要被冻成冰柱了。” 陈牧南没动静,随着浮冰晃动,章涣涣感觉越来越挤,脸贴在陈牧南的胸甲上。她透过冰隙,见一座略像船型的巨大浮冰在水面上起起伏伏,撞开挡在它前方的一切东西直冲过来。莫说是正围在他们旁边的几块冰会被撞的粉碎,就连这棵树能不能保住也要另说。 章涣涣慌张起来,盯着那块在眼前越来越显得巨大的冰船,伸手捶着陈牧南:“醒醒,陈牧南,我们要死了,陈牧南!” 陈牧南没任何反应,章涣涣干脆单手抱住他,蹬在冰上奋力拉扯,眼见冰船愈近,陈牧南还是纹丝不动。章涣涣低头看了眼水面,咬着嘴唇抱紧陈牧南闭上眼睛。 撞击到来的一瞬间,冰船挤开一切前进,章涣涣随着剧烈晃动的浮冰移动,她抱住陈牧南试着往水下潜,没想到之前卡住陈牧南的浮冰已经松动,然而用力过猛,反而潜得过深遇上了一股暗流。震耳欲聋的声响在水中震开,冰块纷纷落尽水中,然后是“咯——砰——”的巨响,章涣涣抬头朝树干看了一眼,果然已被折断。撞击之后树干只余下靠近河岸树根的小半截,大量的浮冰汹涌而下。 她用力抓住陈牧南,两人随着水流旋转没有任何反抗的力道。章涣涣的眼睛只能盯住朝着后背而来的冰块,却看不见自己的,被砸中后背的一瞬间,她的额头被往前推着用力往陈牧南胸甲上一磕,顿时眼前发黑,手再也抓不住陈牧南,任由水流将人带走。 做了鬼也要飘到正则楼,让周光宁下半辈子永无宁日……章涣涣昏昏沉沉地想,撞进一片坚中带韧的—— 她试着睁开眼睛却失败了,只能放任在自己被什么东西钳制住腰不得动弹:她已经拼尽了全力,事到如此,唯有怪先祖不庇佑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六章 生死之交 章涣涣觉得自己依旧是在冰凉的水中漂漂浮浮。 睁开眼睛先看见灰白色的嶙峋怪石,耳边是毕毕剥剥的声响,人尚未完全清醒,一张脸先探过来,两双眼睛黏在一处,章涣涣转动着脑筋,花了点时间才意识到是陈牧南,嘟囔了一句:“都到了阎王殿里还没有跟你分开……” “恐怕是这样了。”陈牧南摸摸她的额头,“你哪里觉得不舒服?” “没有——” “嗯?” “没有一处是舒服的,疼,浑身疼,甚至连眼睛也在疼。”章涣涣只不过是多说了两句话,喉咙立刻火烧火燎,陈牧南用一块像是河蚌的壳盛来一汪浅水。她看了一眼,清水在银白色泛着珠光的壳中晃动,水中有一些比针眼细小的气泡,眼见这些东西往嘴边凑,章涣涣躲了躲,问:“这是什么?” “雪化成的水。” “我不要,那里面还漂着东西。”章涣涣在冰河中不知灌进了多少冷水,现在不是那种生死攸关的时候,小姐脾气立刻挑时候蹿出头了。她咳嗽几声,震得全身骨头快散架一般。陈牧南随她的意思,放下蚌壳盘腿坐在章涣涣身边。他脸色中终于有了点血色,不再像是之前掉了半条命的吓人模样。 章涣涣问:“你的箭伤怎么样了?” 陈牧南往火堆中扔了两块碎木,轻描淡写地说:“没事。” 章涣涣想到自己的手臂,歪头去看,右臂与几根树枝捆在一起,若不是知道这是自己的胳膊,章涣涣还以为是一捆柴火。她试着抬了抬,没抬起来,后知后觉地问陈牧南:“我的手是不是断了?” 陈牧南避重就轻:“你现在先不要动它,等我们回到草栅之后,就会有大夫了。” 章涣涣觉得整条手臂有些发烫,她猜想可能是因为疼糊涂了,也许只是已经干燥的衣服被火烤的暖烘烘的。她嫌距火堆太近,陈牧南见她不安分地乱动,问她想做什么。 “我觉得这火,咳咳,烤得有些热了,想离它远一点点,你帮帮我。”章涣涣朝陈牧南伸出能动弹的左手,她自己却被手上或深或浅、或长或短的伤口惊住了。 陈牧南没有帮她,“你现在在发热,感觉到的冷热不准。” 章涣涣心想她的感觉可不是这么说的,但她相信陈牧南,嘴上依旧不肯安静下来,“可是我的右手也在发痒发烫,肯定是你找来的木头不好。” 面对这种吹毛求疵,陈牧南并没有为自己辩解。章涣涣脑袋昏沉不清,见他像是挨了一脚似的,也没精神再挑刺,反而安慰他:“现在确实没办法讲究精致,我就不要求那么多了,咳咳咳。我们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你就高兴一点,不要再黑着脸了。” 章涣涣说话的时候间或咳嗽几声,陈牧南注意到后,再次看向那个比手掌还要大上一圈的蚌壳。章涣涣只当做没看见,问他:“草栅或者屏广的人什么时候能找来?” 跳跃的火光照着陈牧南的脸上,表情隐晦不明。章涣涣便不再问了,她朝四周看了一眼,小小的洞穴之内还算干净,入口被冰块积雪挡住,既避免风雪灌进来,又护住了洞内的一点热气。 章涣涣模糊记得自己在水中时,陈牧南抓住了自己,剩下的她没有任何印象。她忍不住问:“我们现在是在哪,淖布的人会找来吗?”只要一想到那个手持巨斧如铁塔般的人,她便忍不住打寒战。 “在下游处,带你上岸之后我尽快找了这么一处能避风雪的地方。淖布和草栅两边的人谁先到,只能看我们的运气了。” 听到“运气”两字,章涣涣忍不住想到了之前自己的碎碎念,“我记得你——我的婆婆当年也是在谷阳出的意外,对不对?” 陈牧南没料到她会忽然提及这个话题,坦然道:“比我们现在距离屏广还要近上许多的地方,已经过了草栅。当时母亲正高兴很快就能见到父亲,没想到会遇上淖布的骑兵。” “可我听说的是山匪。” “他们虽作山匪的打扮,但是之间说的话却是淖布语,从急袭的方式也能看出身份。淖布的骑兵常年骚扰边关,有些甚至会深入到屏广以南。母亲遇上意外之后,今上怒斥父亲守关不利,让淖布的骑兵闯入关内,随后削了爵等,并且不让父亲回晋都安葬母亲,直至将关内的游兵散勇追剿干净。” 章涣涣没想到陈老郡公居然这么倒霉,妻子过世还要在屏广那地方守着。她记起陈老夫人过世不久,她刚被周光宁糊弄进了尼姑庵里吃素,等饿得满脸菜色回章家后,各种传言绘声绘色地已传遍了全城。那年她是十岁,陈牧南应该是十五岁,好像过了两三年,陈老郡公也跟着故去了。 章涣涣不知道自己怎么记得这么多事情,可能是听到父亲与母亲提起,她顺便就记下了。 她看向陈牧南:“那时候你呢,你在哪里?” “与母亲在一起,父亲从盛安三年起就一直长驻屏广没回过晋都,母亲与他分开整整八年,便向皇太后请了懿旨去边关探亲。” 这里面章涣涣也是知道一些的,周光宁的生母容昭皇后过世得早,章涣涣还没出生的时候她已驾鹤西去,之后宫内后位空了多年,只有一位文皇贵妃协助皇太后处理后宫事宜——至于这位文皇贵妃,娘家姓符,父亲官居首相,正是符正平的长女。 章涣涣听到陈牧南说自己跟着去了,忍不住睁大眼睛:“那你也在场,你怎么——” “本来没打算带上我,我是混在侍卫之中跟去着的。但我们过廉口时,廉口在草栅与屏广之间,若是骑马只要半日就能到屏广。见屏广已近,母亲自然高兴,然后就是淖布的那些人……母亲直接喊我,让我去找父亲,她一早就知道我跟着她,只不过没有说透。” 章涣涣听到这几乎不敢喘气,更不敢多说话,毕竟这件事的结局在晋都城内传了十多年。 “我自然不愿意,混战之中,我迎面挨了一刀,被压在马下,”陈牧南握住拳头,拇指按在断眉处,平静地说,“清醒后只见遍野尸首,我没办法将那几十名侍卫掩埋,只能带母亲去了屏广。父亲将母亲暂时葬在屏广,后来他过世我才将二老迁回晋都。” 陈牧南谈及旧事,眼睛望向火堆不见悲喜。这些话在章涣涣听起来却极震撼,毕竟往日的那些传言里,没人会说一位女子是怎么去宫里讨要懿旨,就是为了去见千里外八年未见的丈夫,也不会提及那妻子是倒在距丈夫半日路程外,更没有人会说起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是怎样带着母亲的遗体去见他的父亲。 想到这里,章涣涣不由得难过起来,人总说丧明之痛是人间最痛的一种,但是孩子失去了父母,那不仅仅痛,还有苦。 之前章涣涣只能想着怎么活,眼下有陈牧南陪在身边,反而开始后怕,万一真死在了那人的斧下,死在冰河中该怎么办。她微微挨近陈牧南,低声说:“我想回家,我怕我们真的就死在这里了。那个拿着斧子的人——” 陈牧南:“什么斧子?” 章涣涣这才想起,还没有告诉陈牧南自己是怎么救了他的命。她的脾气上来了一些,“先别管斧子锤子的,我们之间还有旧账没算,你把我踢进一个深坑里,这事难道你已经忘记了?” 不等陈牧南解释,她将唯一能活动的左手伸到他眼皮底下,“你看看我的手,你看看我这双不沾阳春水的手,为了从那个黑黢黢的坑洞里爬出来,你看看我的手!” 五片原本莹白透着粉的指甲此刻布满乌紫,小指的指甲崩掉半片,另有两片裂了,陈牧南盯着她的手,没有说话,估计是无话可说。章涣涣飞快地就把手收回来了,莫说是给陈牧南看,就连她自己也不想多看一眼,不然那粉色的皮肉一阵阵的刺疼。 “你的那个大氅拖我后腿就算了,连你的那柄剑,我好不容易爬上来,好不容易的,结果就因为那柄剑卡在洞口又跌回去了,还要接着爬。不过——”她略得意,“我还是爬出来了。” 她一歪头,随即又变得沮丧,“但是你的那柄剑被那个使一把大斧头人劈断了——” “那个人是不——” “我还把你的匕首弄没了。”章涣涣当时脑袋里一股冲劲和血气,此刻一想到自己做了什么,手上就如有未洗干净粘腻温热的鲜血一样。她为了确定,忍不住朝着自己的手看了一眼,“我把你的那把匕首扎进那人的眼睛里了,他肯定,肯定是瞎了。” 陈牧南大吃一惊之余,显得有些后怕,问章涣涣:“你见到的那个使斧子的是不是极高极壮一人,黑脸有须。” “你知道他?” “他是淖布南院王乌卓尔部下的一员武将,叫安阿田,父亲以前提过他,擅用一柄巨大的玄铁板斧。” 看陈牧南皱眉的样子,章涣涣就猜这是一个很厉害又有地位的人,但如果是的话,“那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谷阳,还是这么靠南的地方?” 陈牧南没做回答,甚至连一个猜测也没有对章涣涣说,而是让她将从坑洞中爬出来之后所有的事情仔仔细细地告诉他。 章涣涣说了几句便累了,喉咙沙哑,只能屈服指着架在几根枯枝上的蚌壳,陈牧南立刻会意,撑起她,将壳边轻轻挨到她嘴唇,“小心锋利。” 章涣涣嫌弃地抿了一口,却发现温暖微甜,她将蚌壳内的水一饮而尽,然后看着眼巴巴地看着陈牧南。 陈牧南走到洞口,蚌壳在洞口顶部的积雪上一舀,然后拿到火堆前。章涣涣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越躺越不舒服,挣扎着坐起来后,发现周围全是碎石,只有自己躺的这一片被清理夯平了。 章涣涣看着陈牧南,有感而发:“我们现在是过了命的交情。” 陈牧南手腕一抖,两根树枝撑住的是蚌壳差点翻进火堆里。章涣涣听到他的声音中带了点笑意,“如果不是你把我从山道上带走,只怕我现在的脑袋就要悬在安阿田的马上被带到淖布去了。” “那如果不是你,我此刻也许已经冻实在一大块冰中在河里乱漂。”这样一说,两人走到这一步太不容易,连死劫也躲过去几回了,章涣涣继续说,“我们虽没有做夫妻的缘分,但现在也是生死之交了,你记住你还欠我一份休书,以后千万要写给我。” 雪水在蚌壳内翻滚冒着泡泡,陈牧南捏住一角,将之前支撑架在火上的两根树枝扔进火中。他端着蚌壳凑到章涣涣嘴边,喝完之后,陈牧南问她:“还喝不喝了?” 章涣涣摇头,提醒道:“记住,休书。” 陈牧南添了一些柴后,对章涣涣说:“睡吧。” “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陈牧南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子,一弹指石子“嗖”地穿在洞口的雪中,留下一个小窟窿。陈牧南看了一眼,“天已经亮了。” 章涣涣被陈牧南刚才那一手吸引住了目光,忘记自己要坚持什么了,忍着一旦动起来就带动全身的疼痛,不住地小声“哎哟——哎哟——”慢慢地躺回去。 闭上眼睛前,她对陈牧南认真地说:“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把我一个人扔在洞里。” “我再也不会那么做。”陈牧南保证道,随后托起章涣涣的脖颈枕在自己腿上。章涣涣有些不好意思,但是眼下最要紧的是这一点点的舒适,只好拿“大家好歹是有婚书的名义夫妻,不算逾越”来安慰自己。 章涣涣睡睡醒醒,洞中只有火光,不见外面黑夜白昼,唯一的安慰就是每次醒来,都能看到陈牧南还在身边,立刻安心下来,然后又在疼痛之中睡过去了。 章涣涣有一次倒是因为右臂的疼痛醒来的,满头大汗,迷迷糊糊之间,听到陈牧南说:“忍一忍就过去了。” 她想说自己一直在忍着这些疼痛,又想对陈牧南说,你之前说过忍是没用的,不好的,现在又说这话……可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嗯”了一声昏过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七章 乌鸦嘴 章涣涣再次醒来时,一瞬间以为之前与陈牧南待在暖和的山洞之中,听他谈及旧事,蚌壳化雪水只是在梦中,而她不过还是在冰河中浮沉。 可是冷风吹过,干爽的头发扑在脸颊上,她才意识到周围并没有一滴水。章涣涣睁开沉重的眼皮,顿时被满目耀眼的白刺得立刻闭上眼睛。她缩成一团起起伏伏并不是因为随着流水,而是章涣涣被陈牧南背在身后,跟着他迈出的每一步微微晃动。雪还在下,她身上裹着陈牧南的衣袍,虽不比山洞内温暖,但还能忍受,但陈牧南看着就有些单薄了。 不知他已经走了多久,章涣涣枕在他的肩膀上,见他额头布了一层细汗,茫然地问:“我们去哪里?” 她眯着眼睛,虽然明知道不该觉得热,可浑身在发烫。陈牧南偏过脸看向她,两人挨得极近,章涣涣的鼻尖贴在陈牧南略有青色髭须的冰凉脸颊上。一片雪花落在陈牧南耳边的头发上,章涣涣甚至能看清楚细微的雪粒是如何聚集成雪花的形状。 章涣涣想:真奇怪,明明额头上在出汗,可脸却这么冰。她恍然想起就在不久之前,她坐在马车里,趴在车窗上,陈牧南立在车外,张开手为自己挡住一片风雪。那时候,最让她烦心的也仅仅是什么时候才能到屏广,不想再在马车中颠簸而已。现在她宁愿有一辆马车能载着自己,哪怕从山上颠下来她也能忍受。 章涣涣吹掉那片雪花,“你冷不冷,你把衣袍穿上,我不冷。” 陈牧南眨眨眼睛,飞快地转过头直视前方,章涣涣又问了一遍:“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驻营地。” 章涣涣“哦”了一声,隐隐感觉不对,只不过脑袋稠成一团浆糊,一时想不出究竟哪里不对劲,等闭目晕晕沉沉琢磨了片刻才理清楚,她再次睁开眼睛,“我们难道不应该在那个小山洞里等着草栅的人来救吗?” 她向四周看了一眼,皑白世界之中,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或者连自己也不算,只有陈牧南在踽踽独行。 “等不及了,他们最先会到我们扎营的地方,然后才会扩大范围去找。我们直接到驻营地的话会省不少时间。” “可为什么要省时间?我们等得了呀,只要不被淖布的人发现,我们一定能等到救兵。”章涣涣不明白陈牧南口中的“等不及”是什么意思,“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陈牧南抬起两臂将她往上托了托,“你自己走反而更慢,不要乱动。” 章涣涣左臂勾住陈牧南的脖子,手插在他的衣襟内,至于右手——她□□一声,陈牧南立刻问怎么了。她的右手上还捆着粗糙的夹板挂在脖子上。整个右臂藏在衣袍内,章涣涣看不到,只不过肿胀烧灼般的疼痛遍布整条右臂。 “疼,右手疼。” 陈牧南步伐快了一些,“右手伤口已经感染,若不尽快到草栅让大夫处理,等到溃痈之时……” 章涣涣听陈牧南说得很厉害,反问:“那会怎么样?” “若是到了那一步,右臂可能会保不住。” “保不住……我要没了右手?你放我下来,你快放我下来,我要看我的手。” 陈牧南没有理会她,两臂勾住章涣涣的膝弯,闷头向前走。章涣涣见他置若罔闻,松开左手捶打着他的后背,陈牧南闷哼一声,身子微微往前一倾,但很快站直了,每一脚踩进几乎没膝的雪中。 章涣涣咳得几乎要将五脏六腑吐出来,当她伏在陈牧南的背上喘息时,陈牧南的声音沿着他的脊背传到耳中,“别看,相信我,一定能保住你的右手。” 章涣涣没说话,若是没了右手,怕她以后连吃饭都要绣纹一勺一勺,一箸一箸的喂了,想到绣纹,她到现在是生死未卜。章涣涣感觉脸上有些凉,以为是自己哭了,可随后才发现是陈牧南的后背上忽然濡湿了一块。她微微撑起头看着那处深色的污迹,同时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章涣涣这才明白刚才那几下正打在了陈牧南的箭伤处。她心中升起一股愧疚,陈牧南一直在照顾自己,见右手不好了,也是他冒着迷路、冻死、被淖布人发现的种种危险,背着自己踏进了风雪之中。不知道他这样已经走了多远多久。 陈牧南不是不知孰轻孰重的人…… 章涣涣再次用左臂环住陈牧南的脖子,“太危险了,哪怕没有遇上追兵,这种地方迷了向也是死路一条。陈牧南,我知道你想救我这只手,但是也不能为了一只手反而赔上我们两个人的性命。” 说出这种话让章涣涣很是难过,好像下一刻就要砍了右手祭天似的,可她又知道唯有这样才是最安全的,两人历尽千辛万苦才活下来,不能毁在一时冲动的决定上。 “别担心,现在只要想着你的右手就行了,”陈牧南安慰她,“你若是没了右手,丑先不说,以后再也碰不了女红了,那我另一只护手的红袖子不就没了着落么。” 章涣涣破涕而笑,“碰不了女红才不算是坏事,”随后又嗫嚅道:“可是遇上追兵——” “没有可是,我们会没事的。” 章涣涣不再说话,小心避开陈牧南的伤处,趴在他的背上。 章涣涣不知陈牧南到底花了多长时间才将自己从下游的某个山洞里背到驻扎的营地。大雪将一切痕迹掩埋,唯有车顶烧掉的马车还伫立着,陈牧南放下章涣涣,将马车一侧轮轴卸下后,车身立刻歪倒,陈牧南站在只剩一轮的这面一踢,马车翻过去,上面的积雪掉下,露出烧得发黑车身。 陈牧南将章涣涣牵到后面,这处角落勉强可避风雪。 “你坐下这里,我去找些衣服和干粮。” 章涣涣回头看了一眼,陈牧南并没有走远。她抱膝坐着,疼痛始终没有停过的右臂被陈牧南包了起来。章涣涣忍不住想要解开看一看,然而刚解开一点包扎,露出肿胀得将皮肤撑得发亮的红紫手指,她立刻草草重新包起来,手臂是什么样子她已经不想看了。 陈牧南回来时,章涣涣抱着右臂,仰起脸冲他一笑。陈牧南将一块黑色的毛毡盖在她身上,然后将找到的水囊和干粮放在旁边。章涣涣见他重新为自己找了一把剑悬在腰间。 陈牧南再次离开后,章涣涣百无聊赖,见前方积雪略凸起一块,她披着毛毡凑过去,希望是从马车中掉落的东西,左手插入雪中很快就摸到了那个东西,僵硬弯曲,但是中间又有些扎手。章涣涣摸不出是什么东西,觉得左手就是没有右手好用,如果是右手去摸,说不定已经猜出是什么东西了。 她抓住那个东西拽了拽,没拽动,猜想是个大件,干脆拨开了上面的厚雪—— 章涣涣眨眨眼睛,待认出自己刚才抓着拖拽了半天的是什么之后,猛地坐倒在地,边叫边后往退,直到背后抵住马车,依旧用力往后挤,两只脚不停地乱踢乱蹬。 “怎么了?”陈牧南猛地出现在章涣涣面前,右手立刻放到了剑柄上,反而吓地她又叫了一声。 章涣涣看清来人,第一时间就躲在他身边去,可是刚朝陈牧南伸出左手,见手上和袖子上沾着雪,她顿时冷静下来,指着前方的雪地。 陈牧南循着她的手指低头,雪中露出一只五指曲起,抓着石块的灰黑色的手。他没多言,用剑柄推了一层雪将那手埋起来,随后离去了。 那只手虽然被盖住了,但是已经深深地刻在章涣涣的脑海里,尤其是想到那不仅仅是一只手,而是一个人,这附近的厚雪之下,不知还掩埋了多少具僵硬的尸体——知道和见到,见到与摸到,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正当她想跑出去时,陈牧南回来了,手中拖着几块搭帐篷的油毡,他将这些东西罩在马车上,顶上车窗的位置帘子被烧掉,正好落下一束光。章涣涣看看左手,狠狠地在毛毡上将雪水擦掉,甚至蹭裂了几道已经开始结痂的伤口。 她听到外面传来“簌簌”的动静,张口小声喊陈牧南。陈牧南的声音离她很近,“我在,不要出来,我把外面清理一下。” 陈牧南的这个清理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章涣涣吃了点干粮,喝了几口水,甚至蜷缩着睡了一觉,他依旧还在外面清理。章涣涣掀开油毡时才想起外面有什么,不过手于想法动起来,面前的积雪至少被清掉了一半,之前无论躺在这里的是谁,此刻已不见。 章涣涣听到一阵动静,倚靠着马车看过去,被眼前的情景惊住了。 离马车较远的地方,躺着几排尸体,对章涣涣来说虽然有些惊骇,但是见陈牧南将自己人的尸首从雪中带出来,并以他们各自的衣物覆面,又有股说不过出来的伤心。她迅速看了一遍,没有发现绣纹,虽然觉得对不住其余已死去的人,但还是要庆幸绣纹不在这之中。她注意到一只手,保持张开掌心向上的姿势,就是一开始将她吓住的那位,石块从他手中抽走,那只手就这么孤零零地朝着天。 章涣涣见他的衣服较眼熟,踉踉跄跄走过去,轻轻揭开面上蒙的一块油毡,“不准离开马车半步”的黑炭圆乎乎黑脸此刻变成了青灰色,脖子和胸前布满了血污。 陈牧南拿过她手中的油毡重新覆在黑炭脸上,“他脖子上中了一箭,发不出声音,跌下马车后还朝着车身爬了一段距离,手里抓住一块石头不知要做什么。” 章涣涣站不住,揪住陈牧南的袖子一点一点蹲在黑炭身边,眼泪扑簌扑簌直往下掉,“他用石块敲了车轮,我根本没在意。” “淖布骑兵来势凶猛,你那时什么都做不了。” 章涣涣头昏脑胀,被陈牧南拉起来时差点摔倒。陈牧南抱起她,章涣涣越过他的肩膀,透过雾蒙蒙的眼看见远处银装素裹的层叠山峦,如碑林一般。 陈牧南将章涣涣放在毛毡上,“左手伸出来。” 章涣涣伸手,陈牧南解开手上包扎,捏了捏她肿胀的手指,一捏一个坑,许久没复原,问:“感觉如何?” 章涣涣蹙眉说了句“疼”,并不看自己的手。等陈牧南重新包扎之后,她推开陈牧南的手臂,陈牧南微微一愣,随即张开手臂,放任章涣涣伏在自己膝上。 章涣涣说:“如果我倒霉死在了谷阳,我是说如果,绝不是咒自己……你千万不要先通知父母亲,而是要告诉周光宁,让他处理。母亲被急病一冲头脑便不清醒了,父亲他……父亲他其实拿那样的母亲根本没办法。” 她没听到回应,抬眼去看陈牧南,不过车内没有生火,油毡缝隙透出的光太过微弱,看不清陈牧南的表情。等了片刻,才听到陈牧南说:“哪怕他身为东宫未来能执掌大晋,这事恐怕也轮不到他来处理。” 章涣涣不明白陈牧南对周光宁的不满从哪来的,但是只想夸他“眼明心亮”。她正准备说“那交给你处理”,陈牧南忽然将手按在她的肩膀上,猛地绷紧身体,转头面向北方。 章涣涣虽然疑惑,但伏在陈牧南膝上老实不动。四周一片寂静,除了风声之外,一阵低如远鼓的马蹄声也融进这寂静之中。 马蹄声?章涣涣盯着陈牧南,眼中的惊恐之色一览无余——她这是一张什么嘴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八章 别走 章涣涣下意识抓住陈牧南的衣袖。他竖起食指放在唇上做出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握着剑站起来。章涣涣没松手,并直冲他摇头。陈牧南想了想,俯身对她说:“我出去看一眼,若是情况不对,我们夺了一匹马便跑,绝不会单枪匹马冲上去的。” 多数时候高烧会将章涣涣的头脑搅得一团浆糊,此刻却异常的清醒,“你若是打算抢马的话,那结果还不是要与他们厮打到一处?” “那不抢,趁机偷一匹如何?” 章涣涣仿佛已看见陈牧南被乌泱泱的几百人围困住的场面,她紧紧抓住不放手,“不可不可,他们有那么多人,你一人怎么打得过,还不如躲开。” 陈牧南倒是对章涣涣这个主意点头了,“没错。” 章涣涣闻言,立刻放下他的袖子,没想到陈牧南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腕,认真地说:“听那声音人数众多,但现在还没靠近,你往东走的话有一片茅草荡,你躲在那里,但也不要离得太远,草栅的人随时可能会来,免得你与他们错过去。” 这回轮到章涣涣不愿意了,“你又想撇下我?陈牧南你这是什么坏习惯,怎么总想着撇下发妻?” “你先不要慌,”陈牧南捧着章涣涣的脸颊,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两条腿无论如何也跑不过四条腿,现在尚且不知到底是淖布还是我们的人,若真是淖布,他们见着外面弟兄们的尸首,自然知道有人来过,若是找不着,难免拿着那些人的尸首泄愤或取乐。你安全躲着,我引开他们夺了一匹马就去找你,这样我们也能更快地到草栅去医你的手。” 章涣涣一听这些人如此嗜血疯狂,更不愿意了,固执地说:“先别管这只手了,你不要同我说这么多,我只知道打不过就要跑的道理。要走一起走,要留一块留,你若再把我撇下——我既然能爬得出深坑,肯定也能穿过你说得茅草荡摸回来。”她固执地在陈牧南的手中摆晃着脑袋,“如果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可不要做小寡妇……独臂小寡妇更是万万不行的。” 陈牧南看着章涣涣,似乎在琢磨她的话。马蹄声渐响,除此之外另有别的声音,似乎是吆喝极与哨音。这些动静在章涣涣听起来更加可怕,脑海中直接浮现出一副万鬼爬出炼狱的场景。 陈牧南侧耳听了一阵,表情却稍显放松,放开捧着章涣涣脸颊的两只手说:“是草栅的人到了,你留在这里,我出去看一看。” 章涣涣反而将他的一只手抱在怀中不让他走,并且怒道:“我帮不上忙没用我承认,但你不能说我笨,这种话三岁小孩都不会相信。” 陈牧南无法,一面说“那你同我一起去看”,一边想要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外面马蹄声不知为何停了——原本轰轰隆隆震撼天地的动静戛然而止,仿佛一瞬间重新跌回万丈炼狱之中,连个回响也没有,只余下北风呜咽的低吟。章涣涣愈发抱紧陈牧南的手,而陈牧南则往后退,试着将手抽出来。 “你先放手。” “你不要去。” 两人拉扯之间,油毡忽然掀开,章涣涣看过去:幽蓝夜色之中一个男人挡在出口,通脸赤红,五官模糊不清,露出一口森森白牙,泛着青色的手中握着一杆长槊,矛尖正往下滴着血。 “来的不是时候。”低沉的声音从他喉咙深处钻出来,在章涣涣听来,有如恶鬼吃人嚼着骨头的咯咯之声。 爬……从炼狱爬出来了。“鬼!”章涣涣的咳嗽堵在两肋之间,一口气没提上来,眼前一黑低头磕在怀中抱住的陈牧南的手臂上。 章涣涣觉得手臂有些疼,试着动了动,却听到有个陌生的声音,冷酷地说:“按住她。” 然后章涣涣就被按住了。这怎么能让她不反抗?恶鬼若是敢吃自己,跑不掉也要崩掉他几颗牙。章涣涣乱踢一通,也不知道有没有踢中。 “要不然就捆上。” “别碰她,我来。” ——竟然还有鬼抢着吃她?她可是在庵子里吃过半年素的人,至今会背……会背……她会背哪一部典籍来着……第二五品观音经,时悉不敢害,疾走无边方,不敢害不敢害……难道是因为自己的心不诚,那也总该见着母亲心诚的份上放自己一马。 人被两只手抓住,“嘘——没事,没事,你继续睡。”章涣涣不信这个声音,疼得她挣扎了一阵,尤其是右臂最严重,分明就是从那里开始吃起来了。 “别,别吃,娘亲——”章涣涣叫起来,睁开看到陈牧南的脸。 章涣涣盯着陈牧南,尚未清醒,直到身体摇晃两下,她这才意识到人是躺在马车里,张口问:“你为什么进来了,你不是说自己不进马车的吗?” 陈牧南先往旁边看了一眼,然后才回答章涣涣:“外面实在太冷了。” “那我让绣纹给你沏杯热茶,我们还有小暖炉——”她猛地闭上了嘴,往四周看了一眼,并不是之前她待了半个月的那一辆,它已被烧得只留下半个架子。这一辆既小又旧,还有一股怪怪的味道,但是她终于能安生躺下了。 “我们去哪?来的真的是草栅的救兵?” “这就是去往草栅,你先睡觉,睡醒了就该到了。” “那个人——”章涣涣想起自己两眼一抹黑之前看到的,立刻抓住陈牧南,“我之前见的那个人,极吓人的那个,刚刚害得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有恶鬼要把我生吞活剥了。那个犹如恶鬼一般的人……浑身血污……”她说话颠三倒四,最后只能向陈牧南求证,“我是病糊涂了还是眼花了,当时是不是真有那么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他是谁……” 章涣涣还没等到陈牧南的解释,先听到车外传来的模糊低笑声,她注意到陈牧南朝着那个方向瞥了一眼,这才肯定自己没听错,便问:“外面是谁?” 陈牧南若无其事地说:“只不过是一个车夫。” 马车有些颠簸,陈牧南冲着那位置命令道:“车子行得稳一些。” 章涣涣看着车帘的位置,从缝隙中好像见着外面坐了一个白衣人在驾车。她继续问陈牧南:“那个血淋淋的人是谁?我到底有没有看错?还是自己吓的自己?” “草栅的救兵在来的途中遇上了一队淖布骑兵,领兵的带人将那二十余骑追袭斩杀殆尽,你见着的时候,血淋淋确实不太好看。” 章涣涣想到那人可怖的模样,岂止是“不太好看”,不过庆幸“如恶鬼吓人”这种话没让对方听到。她此刻知道对方的身份后,又开始觉得丢脸,居然被自己人吓晕了,由着别人将自己搬来搬去。 “那绣纹呢,有没有找到她了?” “我已经派多人去找了,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 章涣涣有些不安,不敢乱想任何不好的和私情。她感觉躺着并不舒服,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反而忘记右手受了重伤,试着用靠右手撑起自己时立刻反应过来,却发现根本不痛——何止是不痛了,分明就是任何感觉都没有了。 章涣涣歪头看见右臂上罩着一个通体蒙着白纱,以木条为支架的细长方盒,从她的肩膀开始,整条右臂全被罩在这个架子之下。章涣涣试着动动手指,可肩膀以下完全感知不到任何一丝的存在或者是疼痛。她现在倒是希望右臂能疼一疼了。 “你们把我的手砍了?我要看我的右手,你把这上面的东西拿开。” 陈牧南:“你先忍一忍,这是为了保护伤口免得感染,你的右手还好好的,有我在,没人敢砍它。你若是不老实养伤,那就不好说了。” “我只想看一看,一点感觉也没有。”章涣涣试着抬起手臂。 “大夫用了药,不然你会一直觉得疼,我对你说过感染溃痈很厉害,你要听着大夫的话。” 章涣涣无奈,只能认了。好不容易受了一次重伤居然没在家里等着全家上上下下众星拱月。她哀伤地看了陈牧南一眼。 陈牧南以为她是为了手的事情难过,尽量安慰她:“你的手会没事的,留下的疤也呢个想办法祛除……” 章涣涣更加难过了,“我本来一直没想过伤疤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醒我?你走,你走开,给我换一个说话能让人开心的人来,你走,我要绣纹。” 随着章涣涣的抱怨,车外又响起来了闷笑声,陈牧南权当听不见,无论原本接下来还想说什么,此刻都憋下不说了,沉默地坐在章涣涣身边守着那个白纱盒子。 章涣涣见他这幅安若磐石的模样,只好说:“到草栅的时候记得叫醒我。” 陈牧南看了她一眼,章涣涣当他听到了,便闭上了眼睛,却没意识到这样容易让陈牧南钻了空子——毕竟没答应下来。 真等到她下次醒来的时候,根本不是到了草栅,而是已住了进来,章涣涣睁开眼睛就看到了陌生的床帐。对于是怎么躺在这张床上的,她没有任何印象。章涣涣怀疑那位自己尚未谋面的大夫不仅给手臂用了药,有些还给自己下了药,不然被陈牧南搬来搬去的,居然一点感觉也没有。 身下是温暖的被褥,然而章涣涣依旧有种在马车中颠簸摇晃的感觉,她闭着眼睛任由脑袋在枕上转来转去。 “夫人,你在做什么?” 章涣涣没理会,那个清脆的声音又问了一遍,并且听起来近了许多。她这才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穿着有些奇怪,脖子和手腕上挂着几串小彩石穿成的镯子、项链,头发编成一股乌黑油亮的辫子盘在头顶,发间插着几根艳丽的羽毛,大约是谷阳这边人的风俗打扮。 小姑娘有些黑,笑起来后衬得牙齿就更白了。章涣涣问:“你是谁?” “我叫满珠,将军让我离来照顾夫人。”她说话带着一些口音,但是能听得懂。 章涣涣狐疑地打量着她,“你多大了?” 小姑娘颇自豪地说:“虚岁十二。” 虚岁十二周岁才十一,章涣涣看着这个小丫头,尽量不往陈牧南是不是想故意为难自己这方面想。她问:“将军呢?” “将军说他要去找裴大人。”满珠回答之后,就坐在章涣涣脚边的位置,认真地看着她。 章涣涣试着说:“那你能不能把将军找来?” “能是能,可是将军让我一步不离地陪着夫人。” 这个任务看起来对她是难了些,章涣涣给她出了主意,“那你去外面找一个人,让他去找将军,然后你再回来陪着我。” 满珠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蹦下床是腕子、脖子上的小石头当当作响。章涣涣看着她像匹小马跑出去,大声喊人。章涣涣侧头看了一眼室内,东西不多,地上摆着火盆,墙壁上挂着毡布,只有桌子凳子几件简单的家具。 单扇木门上钉了一面彩色的毯子,章涣涣正仔细分辨上面的花纹时,那个叫满珠的小丫头推开门又跑回来了,几步冲到近前,蹦上床盘腿坐在章涣涣身,捧着脸低头看着她。 章涣涣正疑虑她在看什么时,听到满珠说:“夫人,你的头发真长啊。” 章涣涣立刻夸赞回去:“你的头发又黑又亮。” 满珠继续说:“夫人,你的眼睛好漂亮。” 章涣涣:“你的牙齿又齐又白。” 两人将对方从头到脚吹捧了一遍后陈牧南才出现,他应该没意识到满珠盘腿坐在章涣涣身边有哪里不对劲之处,只是提醒她:“仔细她的手。” 章涣涣让满珠出去之后,立刻对陈牧南说:“我才不要一个比我小十岁的小丫头来照顾我。” ——有了这事,她反而忘记了找陈牧南算没有叫醒自己的旧账。 “她哪里做得不对你直接说她就是了。” “她才十来岁,她能做什么,什么都不该她去做才是。这里难道还找不出一个利索可靠的大人吗,非要让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做这些,像只小猴子似的。” 陈牧南朝着挂着毯子的木门看了一眼,然后用种只要身边的章涣涣能听到就足够的音量说:“草栅这里虽有前哨之名,但主要负责养马以供屏广的骑兵之需。两年前淖布突袭草栅,抢走马五百八十九匹,杀害牧民六百一十三口,当时草栅这地方固定总人数也就千余口,伤亡过半。” 章涣涣瞪着陈牧南,他继续说:“满珠被她父亲藏在草料中才躲过一劫。那丫头两年来以照料马匹维生。她既然能养活得了自己,照顾得了马,肯定也能照料好你,在没有找回绣纹之前,你就先留下她。” 章涣涣欲言又止,最后只能说出一句:“我是人,不要拿我和马相比。” 陈牧南见“说通”了章涣涣,脸上稍微露出一个笑容,语气也比之前轻松一些:“你如果真不想要满珠,那我就只能给你找一个浑身马粪味的婆子了。” 章涣涣:“你好歹也是位侯爷,怎么就如此鄙俗。” 陈牧南喊满珠进来,小丫头低着头站在门旁边没靠近,两只手背着身后,脚上穿了一双很旧的红色小靴子,脚尖不时地踢在地上,浑身不老实地扭动着。 章涣涣猜想可能是自己刚才的声音太大让满珠听到了,顿时后悔,虽然不想留一个小孩子在身边,但是也不愿伤害到她的感情。 “满珠,你过来。”陈牧南温和地冲她招招手。 满珠别别扭扭地蹭过来,陈牧南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递给她。满珠打开后是几块麦芽糖,陈牧南说:“这是奖励你的。” 满珠抿着嘴唇不好意思地说:“我什么都没做,只是看着夫人在睡觉。” “我让你看着夫人的手不要乱动,你做得很好。” 章涣涣问道:“陈牧南,我的糖呢,我也认真听你的安排了。” 陈牧南没有理会她的打趣,反倒是满珠捧着纸包把自己的糖果递了过来。 章涣涣看看她,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睛:谁会不要脸的抢一个小孩子的糖吃,绣纹你快回来。 陈牧南只坐了片刻就离开,章涣涣觉得他的态度不太对,虽然说不清楚,但是就不对,好似有些冷淡。 满珠将糖重新包起来塞进荷包中,然后盘腿坐在床上。章涣涣忍不住说:“把腿放下去,幸好绣纹不在这里,不然她连你的头发都要重新梳一遍。” 满珠听话的把腿放下,继续玩手腕上的石子,每一颗有莲子大小,“绣纹是谁?” “绣纹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你衣服穿的不对,她会说你,吃饭时你如果说话乱瞄,她也会说你,你笑得太大声了,她还是会说你。你见着她要叫姐姐。” “听起来她就像是姐姐一样管得很多。”满珠拨着石子,停了片刻后又问:“那周光宁又是谁?夫人你说梦话的时候喊了好几声这人的名字。” 听到周光宁的名字从别人嘴里吐出来的感觉很奇怪,大约是很少敢直呼他的名字。 “他不是谁,我是不是在喊,就是做鬼了也不放过周光宁?” 满珠摇摇头,“夫人喊的是别走。” 章涣涣不相信,怀疑地皱着眉,喊“让我走”或者“你给我走”还差不多。 满珠:“我听得清清楚楚,夫人喊了娘亲,然后又喊了周光宁别走,喊了好几声,将军也听见了。” 章涣涣连忙问:“此外我还喊了什么?” 满珠想了想,鼓着脸颊摇摇头,“没啦。” 章涣涣松了一口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九章 赤叮虫 章涣涣之后整整两天没再见过陈牧南,身边连一个能陪着说话的人也没有——满珠不算,她和小孩子没什么好聊的。右手传来一丝丝发麻发热刺拉拉的感觉,从受伤后手臂由陈牧南包扎之后,章涣涣根本没再见过自己的手臂,不知道伤口已愈合到了什么程度。也许似乎草栅这个地方比较好,也许就是大夫厉害,从到了草栅之后,右臂只是偶尔会有这种发麻或者刺刺的感觉,然后并且刺骨的疼痛。白纱盒子换了一个稍微大些的,章涣涣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要把原本的木头支架换成沉铁的,自己仅凭一只左手根本推不动,满室一股熏人中带着腥气的药味,而据曼满珠说,每次换药,都是在章涣涣睡过去之后。 章涣涣让满珠将白纱盒子拿起来,这小丫头虽然有力气拿得动,偏偏不听她的,“将军说除了换药之外,不能动夫人的胳膊。” “这是我的胳膊。” “这是将军给我的任务。” 章涣涣无奈地盯着床帐,此刻她身边若是有尚未婚配的女子——满珠不算,章涣涣一定会告诉她们,女子不宜远嫁,不然孤苦伶仃的,身边还没一个贴心人,事事不如意,这日子真是没法活了。 “你不帮我,那我就自己来。”章涣涣的左手刚伸过去还没有碰到,就被满珠用蛮力将左手按住了。 章涣涣叫起来:“松开松开,快松开,我不碰了。” 满珠放开她的左手后,章涣涣看着已经发红的手背,“你一个小丫头力气怎么这么大?” “力气不大怎么干活,晚上给马喂夜草,都是几百斤几百斤的添料。” 章涣涣见满珠提起来并无任何自怨自艾,便没多说什么。她想了想,换了个法子,可怜兮兮地说:“满珠你听话,只让我看一眼,看又不会看得少块肉,它更不会被我看得不好意思愈合了。” “将军说不能动,那就是一下都不能动的意思。” “我们没动啊,手就在这里,你只要把盒子拿开,动得不是手,我只是看一眼。” 见满珠还是不愿意,章涣涣故作生气地说:“陈牧南的意思是——” “夫人你怎么还直呼将军的名字?” 章涣涣小声嘀咕:“你就是陈牧南的小狗腿,怎么这么偏向他?” 满珠耳尖问“小狗腿”是什么意思,就是小狗吗。章涣涣脱口而出,“那意思是说你十分敬重将军,将军说什么你就相信什么,将军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满珠点点头,“我就是将军的小狗腿。” 看她高兴的样子,章涣涣一瞬间觉得自己的良心快要坏掉了,可是——糊弄可爱的小孩子实在太有趣,尤其是这么无聊的时候,再这么直挺挺地躺下去,人都快反常了。章涣涣继续一本正经地胡说:“你看,将军是让你照顾我对不对,我要喝水你就要帮我倒水,我冷了你就应该帮我添被子烧火盆,对不对?” 看满珠点头之后,她继续说:“那我想看一看自己的手,那你是不是就要帮我掀开让我看一眼?” 满珠的小脸纠结成一团,“那我去问问将军。” “不能去。”章涣涣连忙喊住她,“将军正在忙,为了这点小事打扰他实在不好,更何况,如果我们两个连这点小事都弄不明白,将军一定会觉得我们都是笨蛋了。” 这话明显说对了,满珠脸上狐疑的表情顿时变了,她认可地点点头,然后不用章涣涣再多费口舌,直接就抱起了白纱盒子。 章涣涣的脸上挂着胜利的笑容——她看向手臂,却被手臂上趴着的两条扁平的虫子惊住了。章涣涣下意识就想甩掉,可随即意识到这怪异的东西应该是有人——十有八九就是陈牧南,故意放置于此的。 满珠也被虫子吓住了,章涣涣让她快去找陈牧南,她才反应过来,抱着白纱盒子喊着“夫人被虫子咬了”撒腿就跑,以至于章涣涣的话根本没机会说出口:走之前你先把盒子再次罩上,我看着也会害怕的。 章涣涣将头转向左侧,两汪眼珠却忍不住往右边瞥,眼眶都瞪疼了。 那两只虫子,通体黑红两色,大的有成人一只手那么长,胭脂红的底子上布着几块黑色的花斑,小的只有大的一半长,黑色的底子上缀着胭脂红的花斑,形状扁扁的,两头圆圆的,看起来像是——章涣涣眨眨眼,虫子模样分明就像是绣纹缝的绣花鞋垫。 章涣涣一旦觉得它们太像鞋垫之后,根本就不害怕了,转过头来大大方方地盯着它们看。手臂靠近肩膀的地方扎着一排银针,每当那两只鞋垫爬到银针附近时,就会主动调头。两只光滑柔软的身体覆在一直没有愈合迹象的伤口上,爬动时扁平的身体如水波一般起伏。 章涣涣忍不住伸出左手,打算摸一摸他们时,听着外面的动静,立刻将头转向另一边去了。 陈牧南大步跨进来,将拎在手中的白纱盒子第一时间罩在章涣涣的手臂上。跟在他后面的满珠见章涣涣纹丝不动的模样,惊慌地问:“将军,夫人怎么了,会不会是中毒?这是什么虫子?要去请裴大人吗?” 陈牧南:“不用害怕,这就是裴瑜治病救人用的。” 满珠听到他这样说,顿时冷静下来。章涣涣心生不满,一个是知道自己没事,一个是只听另一个的话,自己装晕也装不下去了,只好慢慢睁开眼睛,转头看向陈牧南:“这到底是什么?” “它们名叫赤叮虫,治疗感染溃痈时将它们放在伤处后,它们便能清理伤口溃痈,免于截肢之苦。两只虫等伤口好了之后就会取下来,我明白用这种怪异的虫子治疗比较匪夷所思,但这是最不受罪的一个办法,银针封住手臂,也不用担心两只爬到别处。况且有这个特制的盒子挡住,你连见都不用见着它们。” 章涣涣想了想,问:“那之前在来这里的马车上,这两个东西就已经在我的手上了对不对?难怪你到草栅时也没有叫醒我,也难怪我从来没有见过换药这些事。”她生气之余,又有些疑惑,不明白陈牧南到底是为了什么才瞒着自己的。 “你在我身上放这种东西时,就没想到要告诉我一声吗?难道你以为我会因为看着惊悚奇怪就拒绝?” 章涣涣打算先从陈牧南擅作主张说起,然后引出他关着自己如同犯人连门也不能出——章涣涣到现在还不知道草栅这地方是什么模样,最后还要控诉他将自己扔在这种地方发霉。她准备了一堆的话,现在就差一个机会就能滔滔不绝了。 偏偏陈牧南不配合,没有二话直接认了错,“我确实不应该没有向你提及一句就自作主张。” 对于陈牧南这种真诚的态度,章涣涣一点儿也不高兴,在这几天之中,除了陈牧南之外,唯一见过的人就是满珠,聊天的话,满珠知道的她不懂,自己会的满珠没听说过,至于陈牧南,从将满珠带给自己后,便很少出现,章涣涣本以为他是忙,然而却听满珠说,每次晚上换药的时候,他会让满珠先离开,一个人会待很久。 人在无聊的时候便容易想东想西,前几日章涣涣满脑子猜测绣纹到底会在哪里,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她,除此之外顺便琢磨一下陈牧南这几日为何不来看望陪伴自己,说好的过了命的交情,不能说没就没了。此刻,章涣涣因为这两只长得像鞋垫一般的虫子,又开始琢磨陈牧南到底为什么要自作主张了——主要是他并不像是这种人。 章涣涣始终开心不起来,没见到陈牧南的时候希望他出现陪自己说说话,现在人在面前,许多话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仿佛脱离了那个时刻会出现危险的恶劣环境之后,两人的距离反而远了。章涣涣偷偷看了陈牧南一眼,暗自疑惑为什么会这种感受。不过,她还是希望自己与陈牧南之间,能够保持没遇袭之前那种和气和谐的相处气氛——章涣涣双眼微微睁大,问陈牧南:“你实话告诉我,我的这手以后还能不能捏着针线了,毕竟我还欠你一只护手的袖子。” 陈牧南眼中终于带了点笑意,正想开口,满珠的脑袋从门后探出来:“将军,裴大人来了。” 那一抹笑容转瞬即逝,若不是看得清楚,章涣涣还以为眼花了。 “让他进来。”随后陈牧南对章涣涣解释,“这两只赤叮虫就是裴瑜的,他原本在屏广任书佐,为了军马我将他调到了草栅,也幸好如此才没有耽误了你的手。” 章涣涣盯着门的方向,先是一只很好看的手出现在满珠头顶,曲起食指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随后爽朗的男声响起,“你这丫头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敲门的规矩。” 白色袍子从门后闪出,一位高瘦的英俊男子出现在章涣涣眼中。 “将军,夫人。”他朝着两人一拱手,自有一番风姿。章涣涣盯着他的脸看得出神了,恰逢陈牧南站起来,正好挡住她的视线。章涣涣不甘心,微微抬起下巴,继续盯着这个叫裴瑜的男人看,却恰好与他的视线撞到一处。 裴瑜冲章涣涣一笑,“夫人,请恕在下失礼,在下需要看看您的手臂。” 章涣涣对着那张笑脸很干脆地点头。陈牧南站在两人之间,他将白纱盒子拿起递给满珠,随后抬手用手掌遮住章涣涣的双眼。 章涣涣此刻根本不再害怕那两只虫子,而且这么一挡,她也看不到裴瑜了。章涣涣用左手推推陈牧南的手背,低声说:“我不害怕。” 可是蒙在眼睛上的手根本没有移开,章涣涣总不能直接说“我要看裴瑜”,只好不停地眨着眼睛,睫毛扫过陈牧南的掌心。他的手微微一松,章涣涣以为能仔细研究裴瑜时,掌心重新覆上她的双眼。 不知裴瑜对她的右臂做了什么,反正章涣涣没有任何感觉,她也不害怕,毕竟有陈牧南在身边。等到章涣涣听到裴瑜说话的时候,陈牧南的手维持不动。 “只要再等两、三天,到时候就可以将赤叮虫拔除了。之后夫人只需多静养一段时日就能恢复了。” 章涣涣听到“静养”二字后尤为痛苦,她再次戳了戳陈牧南的手背,“还静养?咳咳咳,我到底要在这个简朴的小房子里住多久?” 陈牧南收回手后,章涣涣立刻看向裴瑜,听他说:“赤叮虫拔除之后,夫人到时候就不用整日躺在房中了。在下注意到一点,夫人您最近是否经常咳嗽?” “是有一些。” “那天落入冰河之后开始的。” “夫人说话的时候经常咳嗽。” 章涣涣、陈牧南、满珠三个人一同回答。 “将军放心,属下有一个方子,治邪寒入体导致的多咳十分有效。” 章涣涣:“多谢裴大夫。” 满珠说:“是裴大人,不是裴大夫。” “在下不才,医术上只是学了一点皮毛,若是夫人不嫌弃,在下从今天开始就为夫人熬药送药。” “多谢,不过不好麻烦裴大人,这种小事交给满珠就行了。” “若是能为夫人奉上一点绵薄之力,那就是在下的荣幸。况且,夫人这几日如果能将身体调养的好一些的话,倒时候拔除赤叮虫也会容易一些。” 章涣涣觉得这裴瑜真是不错,模样俊雅,说话又好听,还懂医术,至于他说的什么拔除赤叮虫,听起来好像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裴瑜离开后,章涣涣仰头盯着帐子说:“这位裴大人温文儒雅,倒不像是位武官,言谈风趣,医术也厉害,真是位很不错的人。” 陈牧南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正在交待满珠一些琐事,其中之一便是如果有拿不定主意的事,就去找他,不要听信糊弄之语。 章涣涣不满:“我那是在教她,让她的小脑瓜更灵活些,不然老实得连拐弯都不会,那怎么能行。” 不等陈牧南说话,满珠开口了:“我阿爹说人最重要的品质就是老实。” “你就是在帮着陈牧南说话而已。” “夫人你又直呼将军的名字了。我是将军的小狗腿,当然要帮着将军说话。” 陈牧南之前不理会他们的你一言我一语,此刻不解地看着两人:“小狗腿?” 章涣涣心中暗这回要露馅了,果不其然,满珠高高兴兴地向陈牧南解释:“夫人说那就是很尊敬很崇拜一个人的意思。” 陈牧南并没有直接告诉满珠那词的意思,反而用了别的理由先将她调开,然后才用一种“正等着解释”的目光注视着章涣涣。 章涣涣心虚地转过视线,等陈牧南靠近之后,她连忙伸出根手指,“我只说了一回,就那么一回,还是随口开玩笑让她听去了,况且,她本来时时刻刻都向着你。” 陈牧南继续盯着她看,章涣涣愈发心虚,避开视线说:“我知道错了,我会向满珠赔不是的。” 陈牧南这才轻轻颔首,一句话没说,直接就达到了他的目的。他将满珠叫进来,低声对她说:“夫人有话对你说。”然后他就出去了,根本没有多留下一双耳朵。 章涣涣看着满珠好奇天真的脸,一面怪自己惹事,一面想着怎么陈牧南仅仅是用那种“不认同”的眼神盯着,自己就立刻心虚了。 “满珠,之前我说的那个小狗腿,其实并不全是指崇拜、唯一人马首是瞻的意思。” “夫人,什么叫马首是瞻?” 章涣涣便开始向她解释这词的意思,这比解释另一个更容易说出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章 不信 满珠自从知道“小狗腿”不是一个好词之后,看章涣涣的眼神就开始不对了。她现在每听章涣涣的任何一句话,倒要先花上三句话的时间想一想章涣涣是不是又在骗人了——连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也不愿意相信理会自己了,这是有多么凄惨! 满珠将手腕的一串石子解开,一颗一颗的在抛着玩,章涣涣喊她:“你还生气么?小孩子生气容易长不高,你看我便是小时候总是气冲冲的,所以才没有长高。” 满珠看看章涣涣,又想了想,最后摇摇头:“我不信。” 这是她最近说的最频繁的三个字:“每年春天人们会到城郊放风筝,三丈多长竹节风格如一条直线往上窜上天空。” “我不信。” “卖糖的小贩除了麦芽糖之外,还能用糖稀画出小人小动物。” “我不信。” “南方的水果……” “不信!” ——章涣涣只能说这是自己应得的。 满珠的腰上挂着一把只有章涣涣一手大小的月牙形弯刀。满珠慢慢地将刀抽出来,把银色的弧形刀刃在她手上挂着的石头上磨了几下。章涣涣不知道是这里的小姑娘平日里都这么别处不同,无事喜欢磨个刀挥舞两下,不像晋都城内的小姑娘平时的活动也就绣花缝衣,或者只是满珠今日在自己面前忽然就喜欢上了这个活动。 满珠多看了几遍刀刃,然后插回刀鞘将弯刀重新别在腰带上,小牛皮的刀鞘上缠着彩色的丝线,磨损严重,骨头制成的刀柄很短,小孩子的手正好能够握满,上面刻着一些简单的花纹。章涣涣之前就看到满珠带着它,只不过没想到小姑娘身上这么可爱的物件居然是一把弯刀。 章涣涣想到了一个好话题,对满珠说:“你知道陈牧——将军将匕首藏在哪里么?” 这话果然吸引住了满珠的注意力,章涣涣暗暗叹了一口气,小孩子,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一览无余。她故作惊讶地说:“你根本就猜不到,将军将他的匕首藏在靴子之中。” 满珠眨眨眼睛,看她的表情似乎不明白这哪里值得惊讶。不过章涣涣既然已经开口了,若是戛然而止反而显得自己更不会聊天,她继续说:“那虽然只是一把普通的匕首,但是在关键时刻却救了我与将军一命。” 满珠的注意力果然再次被吸引住了,章涣涣往下说:“当时我与将军正被淖布的骑兵穷追不舍。那些人十分卑鄙,竟然在将军背后放冷箭。”这话得到了满珠的附和,她学着说“卑鄙。” “将军受伤后,那些人追了上来,将我与将军围坐一团,当时天地变色,狂风大作,飘雪千里……” 满珠忍不住追问:“你跟将军后来怎么样了?” “为首的一人壮如铁塔,使的兵器是一把玄铁大板斧,名叫安阿田,是淖布大院的手下……”章涣涣忘记这个安阿田是东西南北哪个院大王的手下了,她刚打算跳过去,却听到满珠提醒,“是南院王乌卓尔的手下,这些年就是他经常来骚扰边关。” “对,就是那个乌卓尔大王的手下,安阿田异常高大,眼看他要对将军下毒手之时,我知道将军靴子中藏着一把匕首,便突然抽出来,趁着那个安阿田没有防备,一匕首扎在他脸上。”章涣涣原本想说“扎在眼上”,但是毕竟是将给小孩子听的,“扎眼”听着就比“扎脸”显得残暴。章涣涣抬起左手做了一个扎刺的动作,满珠忙问:“那安阿田他死了么。” 章涣涣摇摇头,“可惜没有扎到要害,但是我与将军趁这敌军慌乱之际逃出生天。” 满珠再次抽出她的小弯刀,银色刀刃一划后,她对章涣涣说:“如果是我要刺,我就只朝安阿田的喉咙下手。” 章涣涣听她这么冷静地说起如何杀死一个人,有些目瞪口呆。不过满珠很快就把弯刀收起来,虽然因安阿田还活着而感到失望,但片刻之后又高兴起来,对章涣涣说:“夫人你真是太厉害了,不过安阿田还活着的话,那我就有机会杀了她的。” 章涣涣倒是没觉得自己厉害,她能扎安阿田那种人一匕首,最大的原因是对方对自己掉以轻心。反而是说出这种话的满珠好像更厉害一些。章涣涣注意到陈牧南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边,卓有兴趣的看着这一幕。 满珠跑出去后,陈牧南抱着手臂倚靠在门边,朝着满珠跑掉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笑着对章涣涣说:“你差点就把满珠最想做的事情给抢走了。” 章涣涣:“扎安阿田一刀?” “两年前带头袭击草栅的人正是安阿田,血亲之仇满珠自然想报。” 章涣涣这才明白为什么一个孩子会知道“南院王”这些。章涣涣不知这样对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意味什么,可是满珠也不像是被仇恨和愤怒浸泡长大的孩子。 陈牧南:“我给你带了一个人来。” 章涣涣微微一愣,随后眼睛放出光来。陈牧南将房门推至最大,绣纹出现在章涣涣眼前。她眨眨眼睛,悬着多日的心彻底放下了。 绣纹小步跑到章涣涣身边,盯着她欲言又止。章涣涣朝她伸出左手,立刻就被握住了。绣纹颤声说:“幸好小姐您没事。” “幸好你也没事。” 绣纹见她左手上罩着的东西,问是什么。章涣涣不想吓到她,只简单说手臂受伤了。她看着绣纹:“你到底去了哪里?” 绣纹说起那日自己被带走之后,因为身后有追兵堵截,那人带着她取道去了廉口,廉口得了消息后分成三路,两路去通知了屏广与草栅,另一路快马加鞭赶到驻营地。绣纹在廉口待了几日后,那带着她跑出来的人独自去了屏广。当时绣纹已经听说章涣涣在草栅,四处找人帮忙将自己带到草栅,幸好陈牧南派出的人到了。将她带到了这里。 章涣涣看向陈牧南,发现他不知何时就已离开。绣纹坚持要看她的右臂,章涣涣见此刻只有她们两人,便让示意她抬开白纱盒子。绣纹两手托起盒子,略费力地将其搬开,却被那两只虫子惊得手一送,盒子落在被褥上发出一声闷响。 章涣涣让她别慌,然后将自己知道的那一点点信息一股脑都告诉她了。 临了,多说了一句,“你不在我身边,幸好陈牧南是可以依靠的,别说是让这两只鞋垫虫放在手上,就是让我吞下去我也相信他不会害我。”她歪着头,“这真是奇怪,才认识他一个月怎么就这么相信他了。” 绣纹坐在章涣涣身边,看她的右臂一眼,便难受地将头扭到另一边,稍后转回来再看,然后再次调开视线,反反复复。最后章涣涣看不下去了,让她快将盒子罩上。 绣纹眼眶红了,“就不该来谷阳,小姐你不知道廉口那地方,黄沙扑面,人咋外面站上片刻,就像是沙堆里捞出来的。屏广在廉口更北处,只怕更艰苦。小姐,要不要奴婢代笔写封家书给老爷老夫人,先报平安,然后再让老爷想办法将您接回去。” 章涣涣心想现在说这话也晚了,她还想说“不该成这个亲的”,她拍拍绣纹的手臂,“好啦别哭了,只是受了点伤也算是行了大运了,若是我死了,你还不得哭瞎了。”章涣涣摇摇头,“过不了两天,镇北侯遇袭的消息就该传到晋都了,你写的信送回去,到时候父母见不是我的笔迹,肯定又会多想,他们知道我们还活着就行了。” 两人正低声说这话,满珠捧着一只大木盆进来,她看看绣纹,然后又看看章涣涣,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章涣涣说:“绣纹,这是当地的小姑娘满珠,这几天一直多亏了她的照顾。” 绣纹大约也是吃惊对方的年纪,不过并没有说什么,而是认真向满珠道了谢,并不像是对小孩子那般敷衍。 章涣涣对满珠说:“这就是那位绣纹姐姐。” 满珠“哦”了一声,慢慢将盛着大半盆热水的木盆放下,然后撒腿跑了。章涣涣对她这幅来如风去如雷的动静已经习以为常,还帮着满珠向绣纹解释:“才十一岁,年纪虽小,虽然活泼好动,但确实是可靠的好孩子。” 绣纹用热水帮章涣涣擦洗之后,把调得馥郁芬芳的面脂涂在她的手上和脸上。章涣涣到北方之后,最受不了的就是干燥的空气,吹一封,脸颊通红刺痛,皮都快要被吹裂了。 章涣涣看了看自己的手,忽然想到一件事,凑到绣纹耳边与她说悄悄话。绣纹挑眉看着她,章涣涣立刻肯定地朝她点头,“你见了他就知道了,他今日应该会出现。” 章涣涣说的人当然就是见着了就舍不得将眼睛挪开的裴瑜。如她所说,绣纹到草栅的当天,就见到了依言前来送药的裴瑜。章涣涣挨在绣纹耳边说:“你看是不是,你看嘛。” 绣纹上千接过药碗之后,并没有直接给章涣涣喝下,碗内棕褐色药汁还冒着白汽,绣纹将其放在桌上。裴瑜因此多看了绣纹两眼,应该知道她是哪位。 章涣涣冲绣纹使眼色的时候,挤眉弄眼的正好被扶她坐起来的陈牧南抓个正着。章涣涣许久没有坐起来,陈牧南刚松开手,整个人出溜出溜又滑进了被褥里。陈牧南只好坐在她身后让她依靠住,右臂的肿胀已经消得查不多了,露出桡骨的那处几乎贯穿整只前臂的伤口,以及被断枝扎了半穿的两处重伤,经过这么多天完全没有愈合的痕迹,伤口咧着,只不过不再流血。那两只赤叮虫比上次看时好像大了一圈,也更厚了一些,始终趴在伤口上,光滑的边缘上晃出一层层花边。 陈牧南一手环在章涣涣的腰上,一手从下方托起她的右臂。裴瑜从肩膀下的那一排银针中直接抽出一根,章涣涣见此,眉头连皱也没皱一下,根本无任何感觉,反倒绣纹看得疼,用力闭了一下眼睛。 裴瑜捏着银针扎进大的那只赤叮虫身上。它立刻扭动起来,等裴瑜将银针拔出之后,它缩小到只有原来一半大小,安安静静地趴着。裴瑜莹白的手指中捏着银色细如毫发的长针,上面什么都没有,这应该就是他想要见到的,对陈牧南说:“明日就把将这两只赤叮虫拔除掉。” 章涣涣歪着头盯着那根银针看——即便看的不是银针但也是那个方向,直到陈牧南将她放下,头枕在枕头上时,她才转开视线,去看陈牧南,好像他今天出奇的安静,没听到他说什么话。 房中只剩下她与绣纹时,绣纹一边喂药,一边对章涣涣说:“小姐,您在侯爷面前克制一些,像您那样大大咧咧去打量别的男子,实在不妥。” 章涣涣一勺一勺的喝着,脸因为清苦的药皱成一团,她挤着眼说:“陈牧南才不会注意这些……那个裴瑜呀……” 章涣涣提起裴瑜时候,语气中是全是赞叹,就连拧在一起的脸也因为想到裴瑜舒展开。 绣纹明白她说得是什么,同样忍不住赞同地点点头。 在这种夏天烈日冬天暴雪的地方,年复一年的风吹日晒,连满珠那么俊的小孩子儿脸都被风吹皲了。裴瑜到底是如何维持住干净白皙简直如白玉般的一张脸。 章涣涣与绣纹商量:“他既然是大夫,说不定有什么养颜圣方,这一定要打听清楚,不然等明年回晋都之时,这张脸只怕是要被晒糊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一章 你也走 裴瑜进来的时候,脱下罩在外面的灰色大氅,他今日穿了一件银灰色的衫子,整个人如林中的一株雪松。章涣涣此刻正惦记着他的“美颜圣方”,不由得对着裴瑜的风姿赞叹出声。直到陈牧南一个眼神飘过来,她这才收敛一些。 满珠不断地从外面端来滚烫的热水,并有两把炊壶放在大暖炉上烧着。裴瑜将一个黑色的筒状布放到桌上,排开之后里面是十几把形状各异银光闪闪的小刀,另外还有一些章涣涣认不出来的小物件。 她看到这些头皮有些发麻,就连一直没什么感觉的右臂似乎也意识到不好,开始疼起来了。裴瑜见她这副害怕瑟缩的模样,笑着安慰她:“夫人您请放心,这些不全是用在你身上的,主要还是为了拔除赤叮虫。” 章涣涣听到他这样说之后稍微觉得安心一些,给了裴瑜一个笑容,说:“我相信裴大人的医术。” 裴瑜听了她这话,反而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笑容。他喊来满珠,另交待她去办一些事,章涣涣看着裴瑜的手,心想他也是武官,为何那双手上几乎就没看见一片茧子?哪怕不用舞刀弄枪,每日握着笔杆也会有痕迹。想到这里,章涣涣看了一眼身边的陈牧南手上的伤疤。 陈牧南注意到她的眼神,微微挑眉,仿佛在问她需要什么。他那副表情,使整张脸、甚至连那条断眉都显得生动起来。章涣涣顿时就觉得男子身上有几道疤不仅没有影响,反而更添气概,不过对章涣涣来说却是不行的,她才不要被晒糊了脸。 绣纹将白纱盒子移开,不过才过了一夜,那两只赤叮虫居然大了许多,鼓鼓胀胀的如同水泡一般,此刻根本看不出有任何鞋垫的影子了。 章涣涣这时候才觉得它们的样子有些可怖,他们身上的黑斑已变得很小,通体以红色为主,将身体撑的有些透明。章涣涣之前还以为那红色是它们原本的体色,现在才明白那是血的眼色。绣纹见她脸色发白,连忙说:“小姐,不要看他们,您不要看。” 章涣涣头脑发晕,从赤叮虫身上移开视线,到处乱看,最后又转到了裴瑜身上。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想必伤口痊愈之后那几道伤疤恐怕也是消不了的……裴瑜的手指节修长分明,肤色莹白,这是一双好看的手,这双手此刻正端着一碗棕色的汤药,章涣涣被一双手扶起来,茫然地喝下了之后才问裴瑜:“这是什么?” 裴瑜“夫人喝下之后才问,无论是什么,怕是也已经晚了。” 章涣涣只当他是在开玩笑,脸上扯出一个笑容后也不再去追问了。可是她觉得脑袋越来越重,昏昏沉沉,旁边的床铺也显得越来越近。两只赤叮虫挂在手臂上,像是在长了奇怪的东西。章涣涣想要抬起右臂,却没任何感觉。她低声对着右手臂说:“到时候只要你还是这样,不疼不痛的,最好。” 一片黑色的袍子在章涣涣眼前晃呀晃,她困难地抬起沉重的头,看见陈牧南的脸,看起来是十分严肃。章涣涣忍不住对他说:“你应该多笑一笑,看看裴大人,见着他的笑容,就……觉得……如沐春风。” 章涣涣的话越说越慢,声音却是不低,在场几个人都听到了,但是除了满珠好奇地看了一眼,却被脸上带着奇怪笑容的裴瑜叫到了旁边外,就连绣纹也没有靠近章涣涣。陈牧南听到她这样说,脸色更黑了,不过依然揽住她的肩膀,将她轻轻放在床上。 章涣涣脑袋里还有好多词没用,便继续夸——当然还是在夸裴瑜,“明明长居北方,可是裴大人,为什么看着就像是南方的翠玉,温——润啊。” 陈牧南依旧不理她。 章涣涣脑袋在枕头上晃来晃去,陈牧南伸出两根手指按在她的额头上,她像是被人定住了一样,顿时不动了,两只眼睛向上盯着陈牧南的手指。 章涣涣老实了片刻后,又想出了“温和俊雅”这个词,这么贴切,当然要说出来让大家听一听了。 她便说了…… “裴大人,裴大人你到底用了什么驻颜方子,能不能分一些给姐妹……”章涣涣猛地抿上嘴唇,她好像说错了什么,她继续说,“这里水土不好,不好,不养人。” 裴瑜笑出来,绣纹问他:“你到底给小姐喝了什么?” 裴瑜说:“总之也不全是只会让人胡说的药。” 陈牧南终于开口了,“裴瑜祖上三代是谷阳人,北得不能再北的北方人,他与南方任何州界无关。” 裴瑜打断他:“倒不是完全无关,我这点医术就是在最南边的下河州学来的。” 陈牧南不顾他的插话,继续说:“其次,这位裴大人不光俊雅温和,而且武功卓绝,当日我们在驻营地时,裴大人在赶来救人的途中,顺便将淖布二十余骑斩杀殆尽。” 陈牧南微微凑近章涣涣,提醒她:“裴大人出场精绝,你应该现在还记得。” 驻营地?章涣涣瞪大了眼睛,脑袋里一个血红色的人影闪过,顿时清醒一些,说话却更加的磕磕巴巴:“就是那个,那日我见到的如恶鬼般,那模样的人就是裴大人?” 陈牧南说完之后,连个头也懒得点了,章涣涣不置信的看向裴瑜,根本就没有从他身上见到那晚血腥恶鬼般的一丝丝影子。章涣涣失望地看着裴瑜,“无瑕啊,无瑕……养颜……”最后竟然快哽咽的说不出话来了。 满珠先搬来了许多热水,然后又搬来了更多的凉水,简直要准备养鱼一般。裴瑜手中握着一把极尖锐的小刀,刀身狭长如柳叶,薄如蝉翼。人笑着对章涣涣说:“夫人,您最好将头转向另一边去,接下来的场面您最好就别看了。” 此刻章涣涣只想将刚才说的什么“温润如玉”,“温和俊雅”全都收回来,裴瑜拿着一把利刃冲自己微笑的时候,跟那些全都不沾边了。章涣涣寒毛直竖,小声的问:“这,到底痛不痛?” 裴瑜一脸的真诚,仿佛全世界只有他最了解,也只有他不会骗章涣涣,“痛自然是会有一点痛的,但是痛过一阵子后就过去了。” 章涣涣听到他这么说,稍微安心一些,可还没来得及对他说:“那我相信你”,裴瑜脸上的微笑像是被暴风雪扫过一般,脸上只余下坚定和认真,他对陈牧南说:“将军,请你按好了。” 按什么?章涣涣不解,这时一双手已经缠在了她的肩头,陈牧南一手环住章涣涣的肩膀,一手搂住她的腰,将人固定在自己怀中。满珠则按住了章涣涣的右臂手腕,却没有人让绣纹去做什么。裴瑜的尖刀碰上了赤叮虫里较小的那只——虽然它现在的体型也完全不小了。 章涣涣哪怕到了现在还没有一点危机感,脑中只有刚刚裴瑜说过“痛自然是会有一点痛的,但是痛过一阵子后就过去了”。 “啊——” 等到这凄厉的尖叫声在室内炸起的时候,章涣涣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能叫得这么惨。 这哪里是一点痛,那分明就是扒了皮之后再挫骨扬灰的痛,右臂这段时间内消失的疼痛似乎一直在积累着,就等着今天爆发了。 这一波疼痛稍微过去一些,章涣涣深深喘了几口气后摇头大喊:“不行的,不行是真的不行,太痛了!” 她转头要看,然而脸却被陈牧南的一只手挡住。裴瑜又做了什么,那股仿佛扒了头皮般的疼痛,再次让章涣涣惨叫起来。 绣纹此刻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急得团团乱转。对于这种疼章涣涣实在受不了,她先求裴瑜,“不除了,不除了,真的太疼了,撑不下去的,啊——” 裴瑜只管手中的刀。章涣涣睁开眼睛就能看到陈牧南,脸色黑成一团看不清楚,章涣涣随后才意识到自己早疼的哭了出来。 有这种疼痛在,她还不如让人直接把这手臂剁了去更干脆,也没有这么多的痛。章涣涣突然抬起左手环住陈牧南的后颈,“不要了,太疼了,陈牧南,你快让他住手。” 陈牧南没有说话,只是收拢手臂更紧地搂住了章涣涣。 裴瑜这时候说:“每只赤叮虫有二十八只脚,每一只脚都扎进皮肉深处,我现在需要先将每一只脚剔出来。” 章涣涣第一时间想的是它们为什么要长那么多脚,但是随后而来的又是碾压般的疼痛,这感觉就像是她在冰河之中浑身泡的发冰,而后又有几块浮冰碾压至碎末。章涣涣脸上汗水泪水流了一脸,她的左手用力抓住陈牧南的后颈,指甲扣进到皮肉之中。陈牧南双臂用力,然而护住她脸颊的手却极力轻柔。 满珠的力量虽然大到一人就能压得住章涣涣的右臂,但是在章涣涣的惨叫声中渐渐听不下去了。她手上力道一松,章涣涣立刻挣脱出来,裴瑜手中的刀差点扎进她的手臂上,幸好陈牧南一把握住她的上臂,满珠连忙两手抱住章涣涣的手腕,压了回去。 章涣涣没有挣脱,开始不依不饶的胡乱踢着腿,“你到底给我喝的是什么?为什么一点用都没有?还是这么疼,我不想疼……陈牧南,我疼,我好疼……” 章涣涣听不到陈牧南的回应,只有固若磐石的手臂搂着她。章涣涣开始喊绣纹,喊娘亲。那疼痛扯着她的每一寸,简直让人快要发疯。 章涣涣胡乱喊着:“砍了这只手,你们砍了这只手……” 她这样已经开始吓住了满珠,裴瑜呵斥了她一句:“按住了!” 绣纹带着哭腔问能不能先停一停,让她缓一缓。裴瑜手里握着刀,“赤叮虫本来就是寄生之虫,寄生时会扎根在宿主的血肉之中,寄生中没有任何反应,无痛无觉,然而要拔除时则会疼痛得难以忍受。若不是治溃痈免得最后须砍下感受的手臂才能保命,也不会用这种熬人的方法。赤叮虫的二十八只脚其实是一种如蛛丝般的粘液,必须尽快剔出,留下伤口中则会感染,停下的时间太长,虫子重新吐出粘液钻进去,前功尽弃。” 绣纹:“就连你也说是难以忍受,那我们小姐如何忍受得了?就没什么药,或者别的东西,不要让她再疼了。” “忍得了这一时就能保住一只手,绣纹姑娘,这一点你倒是要学学将军,知道什么才是对人好。” 绣纹微微一愣,看向裴瑜。裴瑜手里拿着刀,居然还能跟她说这么多话,此刻似乎能感受到绣纹的视线,不过一直低着头认真对付手中的赤叮虫。 陈牧南默不吭声,两人的话他也许听到了,也许没有,总之此刻与他无关,眼下只要做好一件事,那便是紧紧搂住章涣涣,绝不放手。 章涣涣喊声渐渐低了下去,每次裴瑜动刀剔出一只脚的时候,陈牧南搂紧抽搐的她。 哪里是痛过一阵后就过去了,分明就是痛过一阵后就死过去了。 裴瑜将小的那只赤叮虫从章涣涣的手臂上摘除下来之后,立刻将那只胡乱扭动的肥硕的虫子扔进冷水之中。 而赤叮虫被拔除的一时间,从伤口中涌出鲜血,裴瑜先在伤口处敷上药粉,然后将那一处伤口包扎住。 浸在冷水中的赤叮虫胖鼓鼓的躯体剧烈扭动,不断的渗出殷红的血迹,将整盆冷水染成了深粉色。裴瑜见水染红了,夹起在冷水慢慢的缩小再缩小的虫子扔进了另一盆水中,直至换了几次水后,盆内的水变成了浅粉色,赤叮虫也缩成手指大小,裴瑜将水中的那只捞起来,塞进一只银色的圆桶内封上了盖子。 解决了一只,还另有一只几乎与章涣涣的手臂差不多宽的巨大虫子,贴在溅了一些血迹的手臂上笨拙地扭动。 章涣涣此刻几乎是进气少出气多,她冲着陈牧南直摇头。 “现在已成功了一半,此刻你必须要忍下去。” “疼。”章涣涣此刻只能说出这一个字。她的左手松开,从陈牧南的肩上垂下来,不再看向陈牧南,而是去找绣纹。 章涣涣对她说,“太疼了,我不要了,我宁愿它就长在我手上了,也不要再受这个罪了,简直就像是被扒了二十八次的皮,凌迟了二十八次。” 绣纹咬着嘴唇,裴瑜说:“这东西留在人身上只会越养越大,到时候它吸足了血,到时候夫人你的命也保不住了。” 章涣涣还没想到为了保住右手治疗溃痈,竟然会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不知道是疼的太过于厉害,还是裴瑜给她喝下的药的缘故,章涣涣的脑袋此刻昏昏沉沉,想着什么便往外面说什么,“不管了,就是被吸干血也好过疼死,陈牧南,你让他走。” 陈牧南的脖子上有一道血线,从后颈出流到前边,细细的一道。裴瑜指着脖子示意,他抬手抹了一下,并没有在意。 “这是我的命,我不想被活活疼死了,陈牧南,你根本不知道有多疼,你也走。” 陈牧南对章涣涣的指责并没有任何反驳,绣纹说:“侯爷,小姐说这些话都是无心的。” 章涣涣抓绣纹,不知哪来的气力,竟然挣脱了陈牧南撞到绣纹身上,她紧紧抓住绣纹,问裴瑜等人说:“我不要你们,都走,都走。” 绣纹拉住章涣涣的左手,正不知该怎么办时,陈牧南忽然抱起章涣涣将两人分开,“绣纹,出去!” “我要绣纹。”章涣涣朝着绣纹伸出手。陈牧南将她的右手按在自己的手臂上,不让她乱动。 绣纹朝着章涣涣靠近却裴瑜拦下。 陈牧南的声音中已经带上峻厉的命令意味:“你留在这里没半点用处,哭哭啼啼的帮不上忙,还引得她跟着你一起哭闹,快出去,否则让人将你拖出去。” 满珠被吓住了躲到一边。 裴瑜低声对绣纹说:“他也急了,眼下最好照着他的话去做,你家小姐会没事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