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那些奇案》 第 1 章 ------------------------------------------------------- 本书由www.biqugedu.com【开心寒玉】整理上传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不慎该资源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麻烦通知我及时删除,谢谢! ------------------------------------------------------- ================= 书名:历史上那些奇案 作者:了了村童 出版社:中国言实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4年10月 ISBN:9787517103783 所属分类:图书>历史>历史普及读物>中国古代史 内容简介 随着时间的推移,科学技术的不断发展,案情越来越复杂,作案手段越来越不可测度,明清的奇案大案明显多于前朝,就是一个佐证。鉴于篇幅所限,我们将人所共知的案件统统删除,只留精彩的部分,一起享受高智商较量的心灵大餐。 作者简介 了了村童 ,徐州人 ,当代知名作家,著作有诗歌,散文,小说,历史故事,代表作有《历史上的那些奇案》等,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业界人士的赞誉。 ================= 强项令 指东汉光武帝时洛阳令董宣。董宣为洛阳令时,湖阳公主苍头杀人,匿于主家。后公主出行,用他为骖乘。董宣候之于途,驻车扣马,以刀画地,大言数主之失,叱奴下车,因格杀之。主诉于帝,帝大怒,召宣yù杀之。宣曰:“陛下圣德中兴,而纵奴杀良人,将何以理天下乎?”即以头击柱,帝令小黄门止之,使叩头谢主。宣不从。强使顿之,宣两手据地,终不肯俯。因敕强项令出。……葬以大夫礼。事见《后汉书酷吏传》。 1 董宣离开坚甲利兵护卫的东都洛阳,来到北海郡任郡宰。这“郡宰”一职,类似太守、县令之类,为地方长官。北海郡属青州管辖,是个环境复杂面积不大的地方。董宣自从二十几岁步入官场,迁调过多次,有时是拔擢,有时是贬谪,都不像这次如此心神不宁。他在郡宰府花园内缓缓踱步,经冬的玉兰花开得冷冽清雅,董宣高大的身影在玉兰花中穿行,像游弋于另一个世界,清瘦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眉心卧着的那颗红痣温润如玛瑙。“这北海郡呀”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沿着碎石铺筑的甬道继续闲步。 北海郡地方偏僻,滨临海域,王莽篡政那几年,这儿官匪一家,民贼坐大,渐渐成了气候,烧杀抢掠,聚众械斗。一些豪门巨户横行不法,欺压百姓,无人敢问。董宣决心跟这些不法之徒较量一番,苦于新来乍到,摸不着真实情况,不知从何处下手。 董宣正在苦思冥想,书吏薛铁风捧着一叠公文快步走来。有几朵白玉兰花落在石桌及茶具上,像是玉砌的神器,一经阳光照耀,给郡宰府增添了无限圣洁。董宣迎上来并不接公文,只伸手抓住薛铁风的袖口,走进花厅。薛铁风一贯审慎严谨,勤快正直,董宣遇事愿意与他商量。几天前曾安排他查访富户公孙丹的情况,今天董宣想听一听访的结果。薛铁风坐下来,将公孙丹一家的点点滴滴来龙去脉报告给了董宣。 公孙丹是北海郡的首富,家有好田上千顷,奴婢打手几百名,喜欢骑马shè箭围猎饮酒。西汉末年,依附王莽的势力,组织乡勇阻击偷袭过光武帝刘秀的部队,后见王莽新朝大势已去,于是回乡避居于田庄中,饮酒赌博,联络同道,暗中到京都活动,又攀结上了光武帝的姐姐湖阳公主。有了这层关系,公孙家的威势又盛了起来,整个北海郡人人惧他几分。 “不知公孙丹与湖阳公主有怎样的攀结?”董宣问。 “公孙丹有一义子,在湖阳公主府上为奴,深受湖阳公主宠信。公孙丹一家常以此炫耀。” 在公主家作奴才也成了炫耀的一景?还真的唬住了不少人,你说怪也不怪?董宣对薛铁风说:“这北海郡土霸王太多,地方势力太大,百姓又少有见识,实在不好对付。我想先拉住公孙丹这条大狗,借他的势力镇住其它小狗,这样大狗小狗互相撕咬,他们就不能联手对付我们了。” 薛铁风觉得可以一试。 第二天一大早,董宣以北海郡宰的身份邀请公孙丹议事,公孙丹接到帖子又惊又喜,乘坐镂花镶金的高车,呼呼隆隆,拖着一路烟尘飞奔郡宰府而来。远远看见董宣穿一身官服站在府门外迎候,公孙丹忙下车施礼:“郡宰大人承圣上阳光雨露,恤郡民焦渴,屈尊与乡民野叟一晤,真是伊尹重生,周公再世。” 董宣将公孙丹让进客厅,寒喧了几句,话入正题:“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董某迁调北海郡,深知要造福郡民,须依靠像丹翁这样的贤达之士,今天把您请来,想听听您教化百姓的方略。” “治乱世需要攒力,yù攒力需攒财,yù攒财就要仰仗豪门巨户。联手豪绅才有金银,有金银才有武力,有武力才能镇住乱民。说到底,要在刀刃底下见功夫。”公孙丹说了一条又一条,讲了一款又一款,指天划地,兴奋得面目红涨,“在北海郡这一亩三分地上,只要我公孙丹出面,谁敢说一个不字?我跺一跺脚,四边城墙也要颤几颤,没有办不成的事!” 董宣听得有些恶心,为了实现分化豪门各个击破的大计划,他没有流露自己的心迹,仍任命公孙丹为“五官掾”,协助郡宰掌管各方面的具体事务,“丹翁,多多依重了拜托。” 公孙丹喜不自胜。 公孙丹自从巴结上了湖阳公主,不再顾忌前几年依附王莽谋逆叛乱的那段历史,就伸出脑袋来渴望混个一官半职。今天董宣任命他“五官掾”,虽不是高官要职,但握有实权,正可借机发展自家的势力,便欣然接受,再三向董宣施礼致谢,感谢再造之恩。傍晚驾着马车回到家中,向阖家宣布了这一喜讯。他把儿子公孙龙叫到面前:“夜观天象,咱家祖坟上有瑞气腾空,公孙家族中兴有望了。你要火速动工,在城中建造一所排场的府宅,显示咱公孙家的崛起。” 公孙龙请风水先生勘定了宅地,谨遵父命,立即破土动工。俗语钱能通神,钱能买鬼,公孙家有大箱大箱的金银,又打着修建“五官掾”府的旗号,调集几千号民工,浩浩dàngdàng,白天黑夜连轴转,不出半年,一座宏伟豪华的宅府在城中心矗起。竣工那天,bào竹烟火闹得满城火热,公孙龙正招呼登门祝贺的宾朋,见一披头散发的道士疯疯癫癫地走来,口中念念有词:一尺雨,一尺风,一日富贵一日空。 公孙龙有点不快,“去去去”,赶疯道士离。疯道士似笑非笑:“当讲不讲,鼓不响。公孙少爷,不想听听吉凶吗?” 公孙龙有点犯疑:“是吉是凶,实话实说,本少爷有赏。”疯道士眯眯的眼睛忽然睁大:“梁为脊脊为梁,梁脊者,挺立之支柱也。上梁之日天罡地煞犯克,新宅落成之后必须有人死于其中,之后方可大吉大利。”道士说罢,扬长而去。公孙龙将信将疑,把这番话报告给了父亲。公孙丹正与朋友喝酒,不假思索地道:“你的脑葫芦哪里去了?拣那不顺眼的家奴,捏他个不是,行家法打死,不就应了景吗?这点小事也来烦我!” 公孙龙退出暖阁,心想父亲也真古怪,正值喜庆吉日,打死自己的家奴应景,就不怕败了兴头吗?再说,这些跟着我东闯西杀的家奴,风里雨里也不容易,一时又捏不着什么错处,我怎舍得拉出一个杀掉。公孙龙走出大门,见太阳正恹恹坠下西山,影影绰绰就要黑了下来,一个单身汉踽踽独行,看穿着不像本郡人。 公孙龙使了个眼色,几个家丁蜂拥而上,将单身汉捉住扭进宅院。那大汉痴呆呆地站着:“俺是赶路的,不偷不抢,抓俺干啥?” 公孙龙嘿嘿一笑:“本少爷犯了杀人的瘾了,想杀个把活人尝尝。”说着拿起一块磨刀石,噌噌地磨着手中的牛头短刀。那大汉似乎醒过味来,甩肩扔出行李卷,撒丫子就跑。等家丁们反应过来,大汉已跑出了宅院。公孙龙哪肯放过,飞步追出大门,追过一片广场,直追到马路方才赶上,挥过去一刀,活生生将大汉的左臂砍了下来。大汉蹿了几蹿,一个跟头栽倒爬起来又跑,那惨叫声撕肝裂胆。公孙龙紧接着又挥过去一刀,把大汉砍倒,大汉临死前的嚎叫惊动了半个郡城,人们纷纷跑过来观看。公孙龙命家丁将大汉的尸体拉入新宅,鲜血淋淋漓漓洒了一路。几只狗舔着热血呜呜啸叫,围观的人个个面色凄惨,唏嘘不已。消息越传越远,整个北海郡沸都闻之色变。 公孙丹得知儿子杀人这件事,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这法子不好,太招摇了。” 午饭过后,董宣正在书房批阅公文,薛铁风走来气呼呼地说:“不好了,不好了,杀人了!” 董宣的眼光从公文上移开:“谁杀人了?” “公孙少爷杀人了。”薛铁风将公孙龙斩杀无辜路人血溅几里的详情细细讲了一遍,“整个北海郡都惊动了。” “怎么没有人上告?” “被杀的是外乡人,因而无人举报。本地人慑于公孙家的势力,谁也不愿出头。不过,郡民的义愤是显而易见的。”薛铁风说着,拿出一本万民折来,“大人请看,公孙父子一贯滥杀无辜,可说是罪行累累了。” 董宣已感到人心的浮动,接过万民折翻看着,觉得笼络公孙丹这条大狗,没有镇住其它小狗,反倒险些咬了自己的指头。忙问薛铁风:“你有什么想法?” 薛铁风说:“大人为官清正,嫉恶如仇,这是早有口碑的。不过,这次对公孙父子的重用,看来是不智之举,是有悖于民心的。” “北海郡有几句谚语:越架越向胳膊上屙;癞狗托不上墙头去……公孙父子就是这类东西。我董宣能委任他‘五官掾’,也能将他捉拿正法!” 薛铁风压低噪音说:“大人既有此心,就该抓住眼前这个机会,快刀斩乱麻,一举剪除。” 董宣拍了拍薛铁风的肩膀:“知我者,铁风也!此事关系重大,不可打草惊蛇,公孙氏有家奴数百名,吃紧时他能调动乡勇数千,旦激起变故,我这个光杆郡宰可无法收拾,我已想妥了办法,还请你助我一臂之力。明天去公孙府上请他父子过来饮酒叙话,就说郡宰准备举办公孙府邸落成庆典,商讨一下如何筹办。” 第二天一大早,薛铁风来到公孙府上,递了帖子,将郡宰邀饮的意图说了一遍,公孙父子欣然应诺,一个骑马一个乘轿,踢踢踏踏直奔郡宰府而来。董宣这里已准备停当,客人一到,酒菜立即摆上,酒过三巡,董宣问道:“听说贵府出了件案子,可有此事?” 公孙丹见问得直截,也不隐瞒:“黄毛孺子,办事嫩了点,都怪我疏于管教。俗语说,抬一抬手天高地阔,这件事宰爷就不必追究了。” 董宣说:“当官管事也就那么回事,凡事可大可小,可有可无,咱们虽是新知,也算是至jiāo,没有什么不可以商量。” 公孙丹忙chā上:“听说宰爷与大司徒侯霸情谊很深,我与侯前辈几代jiāo好,这样说来,咱们应是情上加情好上加好了。” 三十年前,董宣蒙侯霸赏识和举荐,由一介书生步入官场,在以后的做官生涯中,敢打敢拼的董宣又多次蒙侯霸的佑护。虽他早已过世,但一提起侯霸这个名字,董宣心里就涌起一股感激之情:“侯司徒是我的故旧,更是我的恩人,您与侯司徒友善,咱们之间就不必多说了。只是当今国家已呈太平景象,法度森严,不好蒙混啊!” 公孙父子并没听出董宣话中余音,只点头称“是”,随声应付。董宣转向公孙龙说:“公子风度翩翩,仪表非凡,做事一定十分干练,那天的事是怎样一个经过,请讲给我听听,这里没有外人,咱们正好商讨一个应对的办法。” 公孙龙仗着鞋破扎不了脚,对这位新来乍到的光杆郡宰毫不戒备,洋洋得意地将如何杀死过路大汉的经过讲述了一遍。 “青天白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公子随意杀人,就不怕百姓议论吗?” 公孙龙大大咧咧:“杀一两个小民算得了什么?” “古人云:杀人者死,伤人者刑。公子就不怕杀人抵命吗?”公孙龙哈哈一笑,有几分轻蔑,几分嘲弄:“若是杀一个小民也要偿命,我公孙龙有一百条命也偿完了。” 董宣也哈哈一笑,语气中似乎没有轻蔑,也没有嘲弄,只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来人哪,上菜!” 这一声不打紧,从两厢涌出二十多名武士,刀光闪闪,剑气烁烁,像一股凛冽的寒风旋即而下,倾刻之间,公孙父子的双臂早被结结实实地扭住,跟随的家丁也被掀翻在地,冰冷的刀刃压在脖子上。董宣变了脸色,怒目而视,公孙丹父子被弄得懵头转向,不知所措。一阵混乱之后,公孙父子及随侍的家奴,一个个落网。薛铁风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刚才公孙父子所言,已记录在此,请大人过目。” 董宣不愿再看,“念给他们父子听听吧!” 薛铁风将记录念了一遍,董宣接着说:“如记录不实,可以申明。国家有法度,你们父子已经犯了死罪,我作为郡宰,有义务执法,无权力偏袒。看在大司徒侯霸的面上,今天不对你们酷刑拷问,请画押吧。” 二犯狠狠地站在一边,默不作声。这时候吏卒将刑具抬来,放到二犯面前。公孙父子知道没有他法,还算识相,一一在记录上画押。 二犯服法,董宣暗想,公孙家族财大势大,养着一批亡命之徒,如若给他们缓气的工夫,他们就会拼命反扑,忙对薛铁风说:“立即起草告示,处公孙父子大辟,安排刽子手就地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 章 刑,不要耽误,以免节外生枝。” 公孙父子之所以乘乘地在供词上画押,本是缓兵之计,待收监下狱后争取时间,等家人和义子搭救自己。没想到董宣能出此绝招,想想自己立马就要刀下鬼,忍不住跳脚大骂:“无情无义的小人,我父子变成厉鬼也要咬你几口!董宣你不得好死!” 听到骂声,董宣微微一笑:“对于你们这样为害一方的恶霸,我董宣只恨杀得太少了,哪有什么情义可言。如果侯司徒健在,早把你们杀死九回了。说实在的,本来我没想拿你们开刀,想拯救你们,盼你们弃恶从善,可我错了,把你们想得太好了!你们是恶xìng难改,硬是往我刀口上撞,那就只好借你们父子的脑袋以儆效尤了。” 告示贴出之后,轰动了整个北海郡,受尽公孙家族欺压的平民百姓,谁不想看一看这气焰嚣张、不可一世的恶霸是怎样走上断头台的!男女老少拥街塞巷,半个城挤得水泄不通,有的站在房上,有的爬在树上,像是闹花灯看把戏。吏卒将公孙丹父子推到广场,照着腿弯踢了几脚,迫使二犯跪倒在地,两名刽子手端着的屠刀猛力一挥,随着喷涌的鲜血,两颗头颅滚落在地上。百姓们拍手称快,连说杀得好杀得好! 2 公孙家族上下乱作一团,平时狐假虎威的打手大半四散逃跑,有些不肯离去,嚎叫着给要主子报仇,由公孙丹的侄子带领,直奔郡宰府,在门前大呼小叫,嚷嚷要董宣出来抵命。董宣早有提防,只见府门敞开,董宣站在客厅门前,书吏高声喊道:“宰爷有令,要你们进来讲话!”这伙人涌进大门,有几个愣头青,挥起刀剑杀向董宣,董宣身后蹿出一群武士,个个身强力壮,手执利器抵住暴徒。几乎同时,围墙上屋脊上冒出一排排弓箭手,公孙家一伙歹徒如同黄鼠狼钻进了铁笼子,不敢进又无法退,乖乖地放下刀剑,束手就擒,统统被关进了监狱。 剪除了恶贯满盈的公孙家族,大大小小的土豪劣绅个个心惊ròu跳,有的闭门不出,有的投亲靠友躲风避祸,平时与公孙氏勾结紧密劣迹昭著者,生怕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纷纷来郡宰府疏通关系。对于送金银财宝行贿收买的,董宣退回财物,严加训斥,要他们写出悔改文书来;对于决心改恶从善的,一律以礼相待,好言抚慰。郡民们捧着万民书抬着功德匾,敲锣打鼓来到郡宰府,各色人等搅合在一起,一拨又一拨,闹哄哄乱作一团。董宣两天两夜没能休息,稍稍打了个盹,忽然想起该写个奏章,将剪除公孙氏的情状奏明圣上。他净手执笔,刚要书奏,就见薛铁风带一个背柴的老人走了进来。老人放下柴捆,从腰里抠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书信来,说:“我是东乡富户韩千谋的总管,韩老爷说十万火急,请大人速裁。”说罢匆匆告辞。 董宣拆开书信仔细看了一遍,额头渗出密密的冷汗。薛铁风站在一旁心里有点着急:“大人……” “韩千谋报告了一个十分重要的情况。”董宣心情沉重地说,“王莽新朝垮台后,一些余党流窜到海上,一直不肯臣服,这些年公孙丹父子与他们保持着秘密联系。近日公孙丹父子被诛,三十多个亲信打手被捕下狱。公孙家族狗急跳墙,公孙丹的外甥正派人与王莽余党联络,如果拖延时日,公孙家族勾来海盗劫牢越狱,那祸事就大了。你认真想想,公孙氏的这三十多个亲信恶奴,应该怎样处治才好?” “或者杀或者放,必须当机立断,万万不可延误时日。” “根据罪行,这三十多个人该不该正法?” “个个十恶不赦,该凌迟处死。” “有没有证据?” “万民折上历数他们的罪恶,可以作证。” 董宣沉吟良久,说: “万民折上说民愤极大罄竹难书十恶不赦等等,只是表示民情民愤,不能作量刑的依据。他们确实是血债累累,但一时又拿不出人证物证,匆匆判成极刑,又是三十多条人命,这个关系太重大了。” 薛铁风也觉得董宣说得有理,一时又想不出别的办法,董宣命薛铁风去北海守备营做相应的安排,以防意外事件发生。薛铁风衔命奔忙了三四天,一切安置妥帖,方才放下心来。 半个月后的一个夜晚,北海郡衙周围突然bào起一片奇怪的声音,乌突突一片强劲的闷响,震得大地微微颤动。郡衙周围是无边无际的梨园枣林,黑夜中如同起起伏伏的山岗丘陵,黑乎乎地似乎隐藏着一个个巨大的陷阱和yīn谋。董宣满怀惊恐地跑出书房,抓住薛铁风忙问,是狼叫还是熊吼? 薛铁风有海边生活的经验,很有把握地说,“不,是海螺。五十个大海螺同时吹响,就会造成这种声威。可以断定,是韩千谋信中所说的海盗来了。” 董宣心急,忙着布置衙府吏役,秉戟舞刀顶门上房。正在一片忙乱中,隐隐听到有钥匙与铁锁碰撞的声音,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情况,监禁公孙恶奴的三十几处铁牢牢门突然洞开,三十几个恶奴嗷嗷嚎叫着蹿出,每人挥舞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向董宣的卧房扑去。薛铁风不敢怠慢,猛力拉响吊在树杈上的一口铜钟,在大钟的轰鸣中,藏在密室中的雄犬队倏忽蹿出。这雄犬队是北海守备营精心打造的一种秘密武器,由一百多条西域雄犬组成,凶猛乖戾异常。雄犬是雪山上特有的巨大犬种,体型大如牛犊,力气大xìng凶猛,敢与狼群甚至虎豹搏斗。能为山民看守家门或护卫牛羊,山民们将它们视为神犬。这雄犬有一怪癖,只对喂养它的主人友善,对其他人一概深怀敌意。守备营的兵勇们正是利用这雄犬的怪癖xìng格,将它们训练成了一支无可抵御的奇兵。当公孙家的这三十几名恶奴挥舞大刀狂嚎乱叫扑来时,一百条雄犬卷起一阵阵黑风,扑向恶奴。恶奴们奋力猛杀猛砍在雄犬眼里,却只不过是一只只蹦蹦哒哒蚂蚱而已。雄犬们纵身扑上去,一口咬住恶奴的一只胳膊,甩头便拽了下来,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从江米人身上拽下一条胳膊一样,不费吹灰之力。仅仅一袋烟的功夫,三十几个恶奴便成了一堆堆血ròu。董宣看了觉得过于血腥,命薛铁风连夜将尸骸运到郊外,挖坑掩埋。与公孙家恶奴勾结、打开牢门的牢头,自知罪大恶极难以饶恕,连夜投案自首,被当即诛杀。 公孙丹的外甥得知这一消息,气得脸都青了,邀集心腹连夜谋划,一边派人进京报知公孙丹的义子,一边安排精明能干的王总管携金元宝两箱,拜见青州剌史杜方,不惜钱财,一定要董宣偿命。 青州刺史杜方见着两箱黄灿灿的金元宝,浑身早软成一滩稀泥,嘴上却说:“本官食皇家俸禄,按律办事,从不收受钱财。” 王总管知道,他是煮烂的鸭子只剩嘴硬了,忙匍匐于地,叩了三个响头,哭诉着:“求刺史大人伸张正义,为公孙一家报仇。”说话间,将两只元宝箱子塞到杜方书案底下。 杜刺史收了两箱子黄金,端着的架子就坍塌了,对王总管说:“董宣是块硬骨头,不容易啃呀。打蛇打在七寸上,要捏住董宣的麻筋方可动手。薛铁风用雄犬杀死囚犯,不是明正典刑,再说杀人太多太滥,可在这个节口上做文章。你回去写一详细的诉状来,越快越好。” 公孙家连夜写好了一份诉状送jiāo青州刺史。青州刺史杜方早年刀笔吏出身,笔底下有很深的功夫,他不言公孙家的恶奴持刀闯郡宰府一节,只说董宣用刑过度,株连无辜。又编造情节,说董宣伙同书吏薛铁风挟私报复,滥杀无辜,草菅人命,将自己的奏章连同公孙家的诉状一并呈送朝廷。为了制造假证,他又派人突然拘捕了薛铁风,皮鞭夹棍,百般折磨,逼迫薛铁风供认受董宣指使,报复公孙氏一族。薛铁风宁死不屈,杜方没有办法,只得将他收监,命狱卒严加看管。 光武帝看了青州刺史杜方的奏章,又看了公孙家的诉状,觉得涉及三十几条人命,案情重大,立即在杜方的奏章上批了九个字:将董宣jiāo付廷尉处。 廷尉简平遵命派出十名吏役去北海郡押解董宣,北海郡的百姓置酒案数里为董宣送行。 董宣被解至京都洛阳,廷尉简平审问了数次没有任何结果。对于这种御批的案子,廷尉不敢怠慢,但又摸不清皇上的意图,审过来审过去,只是拖延时日,不敢有任何判决。事情传扬开去,一些正直的大臣都为董宣着急,捏着一把汗。公孙家族抓住这个机会,拼上血本大车小辆往京城送钱财,廷尉简平和上上下下得了大批金银珠宝。再结实的毛也搁不住热水烫。他们悄没声息地挪动屁股,处处向着公孙家族说话。公孙丹的义子打着湖阳公主的旗号,跑到廷尉府催促。又过了月余,廷尉不见上边有任何动静,猜想湖阳公主的口风就是皇上的意思,庆幸自己抓住了机会,处死董宣有法可依,既迎合了圣上又捞到了好处,何乐而不为!于是就在董宣的案卷批下一个大字:斩。董宣闷坐在大牢中,对于外界发生的变故一无所知,每日里无事可做,便背诵儿时学过的诗篇:青云衣兮白霓裳, 举长矢兮shè天狼。 cāo余弧兮反沦降, 援北斗兮酌桂浆。 忽反顾以流涕兮, 哀高丘之无女。 溘吾游春宫兮, 折琼枝以继佩。 及荣华之未落兮, 相下女之可诒。 …… 诗篇有的激昂慷慨令人振奋,有的凄绝哀婉令人伤感。狱卒们常常伫立谛听,深受感动。五月的一天,晴空万里,石榴花在铁窗外燃烧,突然天边涌起一团乌云,越滚越大,像重重叠叠的山峰劈头盖脸压了下来,黑暗大口大口地将光明吞噬,整个天空像一块生铁压在胸口上,喘一口气也觉得那么困难。轰隆隆一声雷鸣凌空轧过,仿佛将一颗头颅喀嚓嚓轧成了几半。随着惊心的碎裂声,一团刺目的火球滚在大牢的铁窗上,霹雳闪合,火光四溅。董宣直直挺立在大牢里,只觉几个月来郁积的愤懑快要涨破身体,夺喉而出,禁不住提高了嗓门,朗声背诵屈原的《离骚》:阽余身而危死兮, 览余初其忧未悔, 不量凿而正枘兮, 固前修以菹醢。 曾嘘唏余郁邑兮, 哀朕时之不当。 揽茹蕙以掩涕兮, 沾余襟之浪浪。 雷声推着诵声,诵声举着雷声,相呼相应,形成一股磅礴的音浪,张扬着一种人格的力量。董宣将右掌狠狠攥起,仿佛握有一把倚天神剑,一挥之下可以将漫天乌云扫净,使天地重放火样的光明。但是天空依旧那么漆黑,依旧那么闷热,让人透不过气来。董宣的长衫已被汗水溻透,灰发粘在额上,感到又困又乏。他无力地倒在草铺上,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一盏茶工夫,东北起了大风,越刮越猛。借着风力,铜钱大的雨点砸在屋瓦上,灰的世界里有千万只小锤在敲击,禽鸟潜踪,绿叶飘零,好一场初夏的暴雨。一刹时,风的狂歌,雨的喧闹,雷的咆哮,把刚刚入睡的董宣惊醒。受到风雨的袭击,顿觉格外凉爽,他想接着刚才的诗句背诵,但脑子里一片白茫茫的,半行诗的影子也没有了,空白,只有空白。“啊啊”,他冲口而出地啸叫着,如虎啸,如猿啼,整个世界都感到毛骨悚然。 这瓢泼大雨下了一阵,云散雨收,天气晴朗,囚室中的污浊之气被涤dàng得一干二净。董宣像根钉子一样钉在牢狱中一动不动,尽管大半个牢房淤积着泥水,但窗外却是那么宁静,那么祥和,仿佛刚才的暴风雨没有发生过。 董宣正在出神,两个狱卒送饭来了:“恭喜恭喜!” 董宣吃惊不小,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明儿就要送你上路了,今儿吃顿告别饭吧。” 虽说从进京的第一天他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猛听到死期将至,也免不了心里一紧。董宣平了平心:“早走也好,省得惹你们腻烦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看您刚才那阵子喊叫,我还以为您早已知道了呢!俺干的就是跟死鬼打jiāo道的差使,说真格的,咱们见面就是缘分,善缘难结,可惜明天这缘分就断了。”董宣不再说话,两个狱卒悄悄退了出去。这一夜董宣着实睡了个好觉,次日起来精神饱满,剃须净面,认认真真地修饰了一番。正襟危坐,静等着生命之神一步步离去,死亡之神一步步走来。晨风掀起他的长衫,露出白色的衬里,忽觉有一种冲动折磨他,好像看到屈平子向自己招手,他用力撕下一块长衫衬里,咬破中指,写下一首滴血的诗篇:泾河清兮渭水浊, 一浪生兮一浪灭。 江水河水血泪水, 生生不息来汨罗。 心潮激越兮鼓dàng千载, 冤屈不腐兮滋生悲歌。 高木项天立地兮, 滴水涓涓呼啸江河。 写好之后,董宣正在低声吟哦,忽见牢门大开,廷尉简平带着几个吏役进来,装模作样地说:“少平兄,咱们同朝为官,可说是三生有幸。今天是您的好日子,我不能冷落了朋友,特命家人办了一桌酒席,给老兄送行,聊表小弟一点心意。” 董宣听了,愤然道:“我董宣从小家贫,吃过百家的剩饭,喝过千家的残羹,可从来不吃无耻之徒的饭菜!我知道我死在临头,愈是在这种时候愈要爱惜自己的清白。生来一声哭,死去一声笑,我会死得轻松,死得坦然。无需你来饶舌,囚车在哪里?快,送我上路!” 廷尉不动声色,一副假惺惺的样子,端起一杯酒洒在董宣面前。 “呸!”董宣一口唾沫啐在廷尉的脸上。廷尉气得哼了几哼,骂了声“死鬼”。 天近午时,囚车出动,洛阳城万人空巷,男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 章 老少都涌来观看。十五辆囚车十五名死囚,劈开人海向法场移动。董宣锁在第七辆囚车上,身子藏在站笼里,只有脑袋高耸着。他双目炯炯,印堂间那颗红痣吐着赤热的光芒。 一次处决十五名囚犯,这在京都洛阳近几年来还算罕见。法场如一锅沸腾的开水,热乎乎的汗臭熏蒸着,扑面而来的浊气令人作呕。囚徒被拽下囚车,一排溜儿站在高台上,有两名已经吓瘫了,软布袋似的堆在地上。刽子手像一尊凶神,又粗又黑,胸肋一把抓不透的ròu块堆叠着,闪着黑油油的亮光。绕肩的红绸拖在地上,明晃晃的屠刀一看就知道刚刚磨过。刑卒提过酒坛,把三只酒碗倒满,刽子手先端起一碗,一饮而尽。监斩官快步登上高台,只见他高声喊叫着,喊声被嘈杂的音浪遮住,不知他说了些什么。接着有三声火pào轰鸣,刽子手向前跨了一步。第一个受刑的是个赃官,两腿抖成一团,两名刑卒将他揪起,他又倒下,惹得刽子手兴起,左手抓住赃官的头发,像老鹰捉小鸡一样轻轻提起,猛地往下一捺,右手拎着的屠刀往前一蹭,人们还没看清是怎么一回事,一颗人头早已拎在手。第二个受刑的是个酒鬼,央告刽子手说:“往你那家伙上浇一碗酒,让我断头时再过一次瘾吧。”刽子手真的往屠刀上泼了一碗酒,刀上肘上淋淋漓漓。董宣漠然地看着眼前的情景,心底里一片茫然,脑壳里空空dàngdàng,空dàng得像缥缈的高空,什么也不存在。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在做什么,甚至不知道此刻身在何处。当第四颗头颅从项上滚落时,刽子手像个发坏的孩子,飞起一脚,将它踢出两丈开外,那颗头颅上的大嘴巴在空中几张几合,好像在喊:“好快刀!”董宣看得清楚,像似嘲人,又像似自嘲。 一连砍下六颗人头,下一个就轮到董宣了。刽子手觉得有些口渴,抱起早就准备好了的酒坛子,大口大口地喝起来,淋漓的酒浆淌在胸毛上,淌在肥胖的肚腹上,像飞泻的泉溪。看着刽子手的豪饮,董宣着实有几分眼馋。这时候远处飞起一道黄尘,黄尘越来越近,一匹黄骠马奔驰而来,马上的人还在频频加鞭,恨不得chā翅腾飞了。随着急促的马蹄声和吆喝声,黄骠马已切入法场。这时刽子手已喝得饱饱的,抹了抹嘴唇,端起了屠刀。董宣的时刻到了,他挺了挺脖子,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憋住这口气就能将天地撑破似的。腾跃的黄骠马已经停住,骑马者紧勒缰绳连声高喊:“刀下留人哪!” 3 刽子手怔了一下,收了屠刀揽在右臂上,左手轻轻抚着刀口。几万双眼睛集中在骑马者身上,监斩官从那黄亮的服饰上已认出他是宫里的黄门太监,他快步走下高台,人们如划开的潮水哗啦啦闪出一条通道。黄门太监高声问道:“董宣斩过了没有?” “没有。”监斩官急着问,“圣上有何旨意?” “没斩就好,没斩就好!”黄门太监一边说着一边下了马,“圣上口谕,董宣押回收监,等候重审。” 重审董宣一案,起意于议郎蔡茂。原来早朝散后,议郎蔡茂见一溜十几辆囚车走过,询问时得知其中就有董宣,心里一颤,觉得董宣这样的辅国之才杀了可惜,随即调转马头,进宫求见,向光武帝陈述了自己的意见:“我与董宣并不认识,但他的为官为人从百姓口中早有所闻。董宣为官多年,所到之处,恶霸俯首,盗贼潜踪,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政绩确实卓著,像这样的辅国之才不能轻易杀之呀!” 蔡茂是个德高望重的老臣,西汉末年就是议郎,王莽新政时他愤然离职,称病不起,拒不为官,光武帝对他的人品十分赞赏。汉室中兴,重新启用他为议郎。今天他为董宣保命,言词恳切,语重心长,光武帝感到这件事的分量,“董宣的才干朕是知道的,只是他无视法度滥杀无辜……” “杀人过滥不足取,但据老臣猜测,背后必定有某种原因。董宣是大司徒侯霸所举荐,我相信侯霸的眼力不浊。” 对于侯霸这位开国的元勋,光武帝一直保有良好的印象,虽然他已故去多年,光武帝还经常拿他作为典范在大臣中宣讲,从内心里怀念他。今天听到侯霸这个名字,动了惜才之心:“好吧,这案子我亲自过问。”并立即派了精明强干的黄门太监,乘御厩中的宝马,飞奔法场去救董宣。董宣被押回大牢,光武帝派议郎武纪来见他,武纪问:“董宣,你为官多年,皇家的律令理应铭刻于心,怎么敢法外用刑滥杀无辜?” “错杀偿命,律条上明明写着,我怎敢胡为?”接着董宣将公孙父子为非作歹恶贯满盈,公孙父子的心腹打手持刀闯入郡宰府yù杀朝廷命官,更为严重的是勾结流窜海上的王莽余党企图劫牢越狱等等,详细讲了一遍。武纪点了点头说,“这些,圣上一无所知。” 武纪第二次来时,不直呼其名“董宣”,而是改口称“董大人”了。十分亲切地说:“您有德有才,惟百姓意愿是从,这样忠臣真是寥若晨星,小弟从内心里佩服!圣上是个明君,意yù宽宥您,待垂询廷尉简大人之后再作定夺。这些您搁在心里就行了。” 董宣表示谢意,并说:“还有一事请武大人帮助,书吏薛铁风做事严谨,他所做的一切全是受我指使,如果有罪也应该我来承担。青州刺史不问青红皂白,把薛书吏逮捕人狱,现仍关在青州大牢,请圣上格外开恩,释放薛铁风出狱。” 武纪在手折上记下“薛铁风”三个字,说:“我马上就奏明圣上。”然后又问董宣,“大臣中传言,说你对湖阳公主多有不恭,甚至有诬蔑之词,这是怎么回事?” 董宣听了愕然一怔:“我从没见过湖阳公主,跟公主府上也从无牵涉,怎么会呢?”想了半天,“只有一点可疑,公孙丹有一义子在湖阳公主府上为奴,据说深受公主宠信,会不会他在中间作祟?” 武纪也觉得有点道理。 过了数日,光武帝有了旨意:公孙丹前附王莽,犯上作乱,其罪当诛。其子公孙龙依仗有钱有势,鱼ròu乡里,平白杀人,十恶不赦。其心腹党羽,助纣为虐,白日cāo刀围攻郡宰府,实为暴民作乱,理应依法严办。董宣嫉恶如仇,执法如山,只是办案不守常格,杀人过多过滥,实不可取。着令董宣迁宣怀令。薛铁风从主官意旨办事,无功过可论,着青州刺史速放薛铁风,并官复原职。 董宣被释后,找一清静客馆暂住,亲朋故旧前来探望,劝董宣以后不要那么认真,不要那么强悍,免得再招祸灾。董宣笑着说:“我生就的血xìng汉子,要改也难。这回在地狱门口兜了几个圈了,更是什么也不怕了。要说怕,怕的只是一念之差玷辱自身的清白。” 议郎武纪来看望董宣,将老臣蔡茂面君陈辞的经过讲了一遍。董宣听了十分感动,他没有去拜谢这位救命恩人,只挥笔写下一首诗,托人转呈蔡议郎。 凤鸣扶桑,莺歌苍梧。 天行风雷,地走豺虎。 赤日煌煌,明月灿灿。 同声共气,殷殷鼙鼓。 两位耿耿之臣,同朝为官,危难时相互呼应,直至老死也没见过一面。 钟在寺院音在外。听了即将前来赴任的令长董宣这个名字,宣怀地方上的一些横行霸道之徒,不敢肆意胡为,许多龌龊行径很快敛迹。董宣上任不久,宣怀一片太平景象,老百姓额手称庆,都说盼来个好官,真是三生有幸。 这一年江夏盗匪孳生,匪首麻黑纠集贼人屡犯大案,地方官剿办不力,闹得人心惶惶不得安宁。大臣们纷纷奏本参劾江夏太守弱软无能,致使怨声载道,民不聊生。光武帝yù选一能臣去收拾江夏的烂摊子,以稳定人心,遏止祸事的蔓延。想来想去,想到了董宣。“你不是喜欢杀人吗?好吧,就让你去过过杀人的瘾吧!给我把那里的贼人杀个一干二净!”当即降旨,任命董宣为江夏太守,为壮行色,调拨数千名官兵保护他上任,另外委派外戚怀太为江夏郡都尉,负责带领官兵。 兵马浩浩dàngdàng来到江夏郡,刚刚安顿下来,怀太就向董宣进言:“马上布兵剿贼,给匪首一个下马威,打他个措手不及。”董宣以为不妥,“初来乍到,耳不聪目不明,cāo之过急容易把事情弄坏。” 第二天,董宣化装成卜卦先生,走村串巷悄悄访,垂询各色人物,了解本地风土人情。原来江夏的豪门富户一个比一个顽劣,他们跑马圈地,霸田霸产,逼得百姓无安身之处。如果不愿俯首贴耳,听命豪门做牛做马,就得投靠匪首麻黑打家劫舍,求得活命。了解到了这一情形,董宣又拜访了当地的七大贤人,根据贤人们的意见,写了一封长信,选一精明的吏卒送到麻黑盘踞的地点。信中说:“本太守奉皇命来治理江夏,数千名精兵枕戈以待,本可以弹指间将你们剿灭,但虑及尔等实多为饥民,为活命而结伙为盗,民以食为天,情有可悯。本官以苍生为念,网开一面,准予尔等半月内自行离散,另谋生路。对于彻底悔改者既往不咎,一律给予宽宥。期限一过,本官将率大军清剿,所到之处,玉石俱焚……” 在这同时,董宣又派人贴出告示,豪绅跑马圈定的土地一律作废;农民开垦荒地受法律保护,不jiāo田税;富豪不准买卖家奴,更不准编练武装。 经过这一番努力,江夏郡内人心大定,麻黑集团不击自溃,惶惶乱作一团,大批盗匪连夜逃散。麻黑一见大势已去,宰了十几只猪羊召集部下喝酒,他先灌了一大碗:“弟兄们跟我麻黑几年,担惊受怕,也没过一天好日子,我对不起你们。眼看期限到了,你们向官府投诚也好,回乡垦荒种地也好,都不会有什么闪失。董宣这个人我知道,是说到做到的。只有一个人他不能放过,那就是我。我是匪首,从前咱们干了那么多烧杀抢掠的事,总要有一个人来承担。我从此远走高飞,隐姓埋名。万一我被官府拿住,每年清明节给我烧撮草纸,也不枉咱兄弟一场!”说着,流下两行热泪来。 麻黑一伙纷纷逃散。都尉怀太连夜来找董宣,要求出兵围追堵截,将乱匪一网打尽。董宣不允,他摇着手说:“穷寇莫追,过去的事就一笔勾销了。” 怀太不同意董宣的说法,认为谁也无法确保他们不再为非作歹。董宣坚持,郡府既已发了布告,只要离散回家就要确保他们的安全,不能食言。两人意见相左,互不服气。怀太觉得董宣贪功独断,蓄意贬低别人抬高自己,心里很不是滋味。董宣认为怀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很多政务不再跟他商量。 根据七大贤人的上书,董宣又制定了一系列法令,如对超量拥有土地的大户加收累增税,对地少田薄的农民免收田赋,等等。 这样一来,江夏郡由大乱变成了大治,老百姓笑逐颜开,小儿拍手唱道:董宣来江夏, 麻黑害了怕, 恶霸拉了稀, 流民回了家。 受了打击的豪门富户郁积了一肚子的不满,觉得都尉怀太投合自己的心思,偷偷鼓动他站出来说话。“怀大人您是皇亲国戚,哪里能受这股子暗气!”怀太自以为有后台撑腰,搁不住怂恿,就出来指手划脚干涉政务。“纳粮有皇上钦定的标准,怎能擅自改动?”董宣认为怀太是自己的部下,应该听从自己的指挥,根本不把他当皇亲供着,天长日久,两人矛盾,愈演愈烈,怨恨愈来愈重。怀太仗着朝中有人,不断呈奏章告黑状,暗害董宣! 这一年夏天,天降暴雨,江水猛涨,天地白茫茫一片,浪头像疯狂的dú蛇,朝着堤岸直蹿。一旦决口,江夏几万民众将葬身鱼腹。董宣日夜不得阖眼,组织力量跟洪水斗争。为了加固堤岸,农民把床铺门板都扛来了,可是一些豪门富户却一毛不拔。董宣带领抢险队砸开富户的仓门,抢出芦苇麻袋解燃眉之急。有个叫金qiāng胡的农民,曾跟麻黑作过土匪,这次抢险护堤立了大功,董宣任命他为百户长,并从国库中拨给粮食三石作为奖励。怀太与豪门富户联名上书,控董宣以抢险为名劫掠良民财物,谎报灾情坑害国家,包庇匪首金qiāng胡、麻黑等。光武帝看了怀太的奏章,觉得董宣无视王法,一意孤行,降一道御旨,限董宣百日内抓捕麻黑、金qiāng胡,押解进京。董宣觉察到了怀太从中捣鬼做了手脚,犟劲上来了,立即呈一道奏章为自己辩诬。奏章中说,“施仁政而天下定,施暴政而人心乱。麻黑、金qiāng胡之辈,前为盗贼,今已自新,应给予安抚,豪门劣绅为富不仁,应强行平抑。窃以为yù保江夏太平,该拘捕的不是麻黑、金qiāng胡之辈,而是混淆是非兴风作浪的怀太之流……”光武帝看到这里,气得将奏章扔出好远,“这个董宣,一味争强好胜,连君臣大礼也不顾了。”于是给董宣一个“抗旨不新遵”的罪名,罢了他的官。 听说董宣被罢官,江夏百姓一个个痛心疾首。“皇上,为啥不听听俺们的?”“咱们上万民折!”一些土豪富户落井下石,围攻董宣索要增收的田税。几十个精壮农民自发组织起来,夜夜巡逻放哨护卫董宣的安全。董宣知道,百姓的拥戴说不定会给自己罪加三等,江夏不能久留,连夜收拾行李返乡。启程的那天,百姓们冒着寒风把码头挤得水泄不通,董宣捧着一双双伸过来的手,热泪盈眶:“我董宣为官一任,不能造福一方,谬承诸位厚爱,实在是惭愧至极。惟愿江夏太平,父老各自珍重。”几个老人扯过一方白绫,要董宣题诗留念。董宣不加思索,一挥即就:芙蓉一夏,雪花一冬;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 4 董宣回到家乡陈留,种几亩粟,栽几畦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 章 埘几盆花,躬耕自食,闲来读书,日子过得颇为愉快。一晃半年过去了,一日正在畦间浇水,见一匹马飞奔而来,马上的官差放开嗓门高叫:“董宣现在哪里?董宣现在哪里?”董宣迎了上去,官差跳下马来,说:“皇上有旨,召董宣进京,不得延误!” 圣命不可违,董宣收拾行囊,随官差上路。家里亲友心中七上八下,不知这一去是吉是凶。 光武帝刘秀是个善于反思的明君,气头上罢了董宣的官,事后越想越觉得不对,治理好江夏的毕竟是董宣而不是别人,心里常常记挂着这个刚正不阿、敢做敢为的辅国之臣。这一年京城洛阳出了几件大事:正月十五闹花灯,流氓歹徒放火烧了城隍庙,踩死两名盲童;清明节祭祖,盗贼流寇抢了皇家的金银祭器,偷走挂在圣像上的一串珍珠;端午节龙舟会,纨绔子弟到红袖楼喝花酒,打死了两名歌妓,上百名姑娘抬着尸体到宫门喊冤……光武帝心情沉重,京师重地,居住的不是高官就是贵戚,难于治理,主事的官员软弱无能,怎能不乱?这时他想起了董宣,立即降旨召董宣进京,任他为洛阳令,看谁还敢胡为? 董宣听了皇上的任命,再三推脱:“我董宣生xìng刚烈,血气过盛,屡屡捅出漏子,连累圣上。洛阳令一职,还是另选能臣为好。” 光武帝哪里肯听,“不刚烈不能杀歹徒,无血气不能斗佞臣,我要的就是你这种刚烈,我要的就是你这种血气。董宣,你还不明白朕的意思吗?” 董宣到洛阳府衙上任,整个京城为之一震,大街小巷纷纷传言:“当年那个法场余生的北海相来了。”一贯为非作歹的恶徒悄悄躲藏起来,豪门显贵不敢肆意鱼ròu百姓,纵仆行凶的,强买强卖的,包揽讼词的,打架斗殴的,都不见了,一时间洛阳城风气大变。光武帝几次召见董宣,问他用的什么奇门秘术,董宣说:“第一不怕死,臣年轻时就不怕,现已六十九岁,更不怕了。人不怕死,还有什么可怕的呢?第二不怕罢官,臣本来就是个陈留布衣,罢了官并不会丢掉什么。我以为,怕丢官的官员做不了好官,怕死的臣子成不了忠臣。”光武帝听了十分赞许,把身边的一把宝剑赐给董宣,表示恩宠,并赐御酒三杯。 天,董宣升堂处理一桩公案,案情复杂,整整审理了三四个时辰,这对于一个七十岁的老人来说,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董宣向来有这种毛病,劳累过度就手脚麻木,浑身虚汗,一步也动弹不得。下得堂来,吞了一粒丸yào躺在软榻上休息。忽听大门外鼙鼓敲得咚咚直响,董宣忙问吏役是怎么回事,吏役吞吞吐吐:“……出了一桩……命案……” “被害人在哪里?” “是半月以前的事了,尸体早被扔到护城河里了。” 董宣感到奇怪:“你们为什么不报?” “大人的脾气我们是知道的,这案子非同寻常,牵涉到公主府上。湖阳公主她……大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董宣满脸愠怒:“人命关天,怎能容许一些权贵置身王法之上?那样还要我这个洛阳令干什么?”说着,连忙收拾升堂。只见跪在堂口喊冤的是个瘦巴巴的老头,说儿子被恶人所杀,请董大人做主。 董宣问:“你儿子被杀半月有余,为什么今日才来喊冤?” “我怕呀!” “怕什么呢?” “公主府上天天有人到我家来,用刀尖指着我的鼻子,不许我上告喊冤。说是胆敢喊冤,就把我的舌头割下来,眼睛挖出来,我能不怕吗?” “今儿你怎么又不怕啦?” “昨儿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儿子挺着个脖子跪在我面前,声声叫着,‘儿死得苦哇,爹要给儿伸冤呀’,我能不来吗?”。 原来这瘦老头的儿子叫柱子。以卖鸟为业半月以前,柱子到西市卖鸟,公主府上的一名家奴相中了一只百灵,不付分文拿了就走。柱子不依,抓住家奴的衣袖要去见官,家奴说,“见什么官?我就是官。”劈胸一拳将柱子打倒。柱子连滚了几滚,死死抱住家奴的一条腿不放,非要他给钱不可。那家奴觉得丢了面子,拔出腰刀,一刀将柱子刺死,满街人眼睁睁看着,没有敢吭气的。 几个在场的人主动到堂上作证,董宣问,“凶手叫什么名字?”证人说他自称公孙二爷,外号“净街虎”,仗着湖阳公主的势力,常常出来敲诈勒索,没谁敢于阻拦。董宣又问了其它情况,一一做了笔录。 退堂后,董宣越发怀疑,忙派吏役到公主府上查访。查访的结果,这自称公孙二爷的家奴名叫公孙彪,正是北海郡公孙丹的义子。董宣听了连连冷笑,“也许前世命定,今生非与公孙一家斗到底不可了。”匪夷所思的是,堂堂公主,为什么如此纵容一个恶奴! 湖阳公主是光武帝的亲姐姐,从小就刁蛮尖刻,不肯饶人。后来丈夫病死,中年独居,郁郁寡欢,变得越发乖戾,反复无常。光武帝早想给姐姐找一个如意郎君,多次探听姐姐的口风。湖阳公主暗暗看上了大司空宋弘,说他才学出众,风流倜傥,可称得上代英杰。光武帝知道宋弘有妻室,这事不一定好办。湖阳公主觉得,当今皇上的姐姐,下嫁给一个小小的司空,他应当烧香叩头求之不得了,哪有不从之理!一日,光武帝召宋弘议事,目的是代姐姐求婚,湖阳公主就躲在一座屏风后偷听。光武帝问宋弘:“有民谚云,贵易jiāo,富易妻。你以为这句话若何?”宋弘摇了摇头:“我还听说,贫贱之jiāo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这才是正直之士应该信守的呀!”宋弘是个不识时务的书呆子,弄得湖阳公主丢了面子,从那之后不愿再提婚配的事,连做皇帝的弟弟也不敢提起,怕惹她翻脸。日子久了,湖阳公主越发孤僻蛮横,行为古怪,令人无法捉摸。 湖阳公主身边有一名侍女叫娥儿,能言善辨,乖巧伶俐,深得公主喜爱。驸马病重期间,公主悲伤,娥儿也跟着流泪,悲悲切切。一茶一饭,侍汤侍yào,浅笑微微,眸子里含着春意,小心翼翼服侍在身边。驸马死后,公主忌恨在心,说娥儿媚着眼儿勾引驸马,弄得驸马死后不得安宁。于是把娥儿关入私牢,一天只准吃一碗狗食。一日,公主见娥儿瘦成纸扎的人儿,又生了恻隐之心,把她放出来仍留在身边。尽管娥儿尽心尽力,却没有一件事能使公主满意。公主脾气越来越大,不是鞭打就是火烫,娥儿脸上臂上青一块紫一块,旧疤接着新痕,从未好过。娥儿受不住这无休止的摧残,偷偷跑到后花园上吊自尽。娥儿死后,公主又天天想念娥儿,时常下意识呼叫她的名字。每当熟悉的背影从眼前闪过,公主就以为那是娥儿,急忙喊住,等那背影转过身来,希望变成了失望,又烦躁地叱退,生怕玷污了眼睛似的。公主几乎天天殴打身边的侍女,打完又心疼得流泪,感叹道:“有娥儿活着就好了。” 一日,公主在府中闲逛,见一名小厮正给屏风画花儿。那小厮长长的五指捉住长长的笔杆,像一只仙鹤在空中翩翩飞游,一朵朵鲜花便从那仙鹤喙中吐出,有的掬着笑意,有的含着轻愁。公主禁不住说了一句:“妙笔生花啊!” 待那小厮抬起头来,公主吃了一惊,明明一个男人,偏偏长了一副女儿相,又活脱脱像着一个人,那就是娥儿。弯弯的眉水水的眼,粉白的面皮,殷红的唇,微微一笑就抖出一根无形的丝,把人的心给缠住。公主心里暗想,难道他们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忙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叫公孙彪。” “今年多大了?” “二十八岁了。” “来府上几年了?” “五年了。” “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回秉公主殿下,奴才常年累月在西院随师父画花儿,怎敢打扰公主殿下。” 公主觉得这小厮挺可人的,问道:“你愿意到花厅侍候本殿下吗? 公孙彪扑通跪在地上:“愿为公主殿下作牛作马。”就这样公孙彪由一个画匠晋升为公主的贴身侍卫,时刻在公主身边走动。公孙彪年轻俊美,天生的玲珑剔透,巧言令色,很得公主的欢心。一天,公主在一个旧橱柜里发现娥儿的几件衣服,睹物思人,勾起一腔思念,幽幽掉下眼泪来。公孙彪心领神会,悄悄将娥儿的衣服穿起来,精心修饰一番,突然出现在公主面前,公主又惊又喜,抓住公孙彪直呼娥儿。从此之后,公孙彪常常穿上娥儿的衣服、打扮成娥儿的模样,挺着小腿、碎着步子在公主面前走来走去,惹得公主愈加怜爱。这公孙彪在公主面前愈是受宠,在别人面前愈是骄横,在公主面前装猫变狗俯首帖耳,走出大门敲诈勒索胡作非为。谁都知道他是一霸,可谁也不敢招惹他。 董宣明这些情况,心情不能平静。他要除掉这条恶狗,也知道并不容易,这将是一场恶斗。他筹划着每一个细节,越想心里越激动,七十岁的老人仍像年轻人一样情绪亢奋,血脉贲张,眉间那颗硕大的红痣熠熠生辉。他命书吏广泛收集公孙彪的其它罪证,写好诉状。命捕快放出眼线,以防期乘隙潜逃。 有人将消息透给了公孙彪,公孙彪心里一紧。这些年来,他盗用公主的名义多次陷害董宣,他知道一旦落在董宣手里,结局将不可想象。他躲在公主府里不再出来,同时在公主面前煽风点火,说董宣如何如何看不起公主,如何如何怂恿暴徒败坏公主的名声,他一气之下将暴徒杀死,董宣以此作借口,非拿他偿命不可。说着哭着,跪在了公主面前。湖阳公主将公孙彪拉起,抚着他那双玉石雕刻般的手:“彪子,今年多大了?” “公主殿下,您又忘了,奴才今年二十八了。” “我还要你陪我二十年,董宣杀不了你。”公主说着,两眼闪现凶光,“一个小小的洛阳令,我看他有多大胆量!” 公孙彪躲在公主府邸不再露面,捕役不能擅自入内,凶犯得以逍遥法外。转眼过了月余,仍不见任何动静,董宣有点耐不住了,想以洛阳令的身分写一份公文,呈给湖阳公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请求她以国法为重,协助捉拿凶犯公孙彪。书吏连连摇头,认为此举不妥,湖阳公主不比别人,言辞软了她不理不睬,言辞硬了她闹到皇上那里,一旦皇上说了话,这案子就不好办了。惟一的法子是以静制动,凶犯总不能老死在公主府内。 董宣采纳了书吏的意见,又花钱买通了公主府内的一个花匠作为眼线,时刻掌握公孙彪的一举一动。 正四月天气,春风习习,暖阳酥酥,光武帝在御花园散心,见大片大片的牡丹花盛开,红红白白,飘飘逸逸,像舒展玉袖的仙子,清雅动人。想起了姐姐湖阳公主去年写的咏牡丹诗句:“思花自高洁,念人常凄哀。”不禁怜惜起姐姐的不幸来,身为一国之君,无法解除姐姐心中的悲苦,常怀愧疚,他要尽力安慰她一番。于是命太监传话,明天请湖阳公主到御花园赏花散心。 湖阳公主虽然骄纵,天子毕竟是天子,是万乘之尊,能得到皇上的恩宠自是无上的荣耀。公主十分高兴,立即吩咐家奴收拾车马器具。又叫公孙彪,明天早起收拾收拾,陪着到御花园花赏花。 “公主殿下不是说过,不让我出门吗?”公孙彪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不是又让你出门了吗,蠢货!”公主见公孙彪心怀恐惧的样子,不无嘲弄地笑了。 公孙彪很不放心:“奴才还是不去的好,那董宣是出了名的铁爪子虎,我的小命不值什么,只怕给主子惹祸。” “哟,什么时候学得乖了起来?既然胆小怕事,就不该偷偷溜出去惹是生非。看你那副蔫巴样儿,碰上这点小麻烦就成了一滩泥了,还能办成什么大事!” “为了公主殿下,就是粉身碎骨我也心甘情愿。只是” “只是什么?你老老实实坐在我的马车上,就算他董宣长了三头六臂,谅他也不敢怎样。” “要不,我还是扮成娥儿,侍候公主殿下也方便些。” 公主会意,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大早,公主府内明烛高烧,提前用过早膳,仆役们装车的装车,备马的备马。最先出门的是四名骑马的武士,横刀开路,吆喝声传得很远,大街小巷的百姓急忙回避。武士之后,是两排威严气派的仪仗,金戈钺斧朝天镫,明晃晃耀人眼目。紧跟仪仗队的是八个婢女,捧着茶盒食盒粉盒yào盒,再后边就是公主的马车了。銮铃响成一片,四匹高头肥马一色的雪白,彩色的绳套金色的辔头,四匹马头上高挑着四朵艳丽的芙蓉。车身明黄,周边漆着鲜红的云纹,巨大的轮辐绘着盘锦,还镶了密密的金钉,滚动中洒下一路璃气宝光。湖阳公主端坐在青罗伞下,一方小小的绢子屏风遮了粉面,屏风上绘着的麒麟仙子图,栩栩如生。左前方是勒缰抱鞭的车夫,右前方便是男扮女装的杀人犯公孙彪了。 眼线早将湖阳公主携公孙彪出游的详情一一报告给了董宣,董宣立即带领吏役捕快驰到夏门亭等候,这里是公主的车马必经之地。 开路的武士过后,公主的车马过来了。董宣佯装过路的百姓慌忙闪在路旁,躬身等候。公主的香车将到未到,董宣横跨一步,挡住了车马,驾车者高喊:“让开让开!” 董宣微微躬身:“在下洛阳令董宣拜见公主殿下。”听到“董宣”两个字,公主一愣,很快醒悟过来:“既然知道是本殿下的车马,还不快快滚开!” “公主殿下,你车上坐的是谁,你知道吗?他是我要逮捕的杀人凶犯。” “胡说,难道你敢拦阻本殿下的车驾吗?” “公主殿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 章 ,您身为皇亲,本应比别人更明理知法,维护国法的尊严。下官执法护法,不徇私情,正是为了皇上,为了皇上的江山。殿下理应协助下官捉拿凶手。”董宣寸步不让,据理力争。 “本殿下的车驾上只有陪侍的奴婢,没有什么凶手。董宣,污蔑殿下,你知道该当何罪吗?” 董宣目光锐利,像鹞鹰捕食般扫了公孙彪一眼:“一个男人如果换上女人的服装,就变成了女人,那真是奇迹了。一个杀人凶手换上良民的服装,就变成了奉公守法的良民,有这种可能吗?”用手一指缩在车厢一角的公孙彪,“这个为非作歹的恶奴,即便你把浑身的皮揭下来,再换上一张,也换不掉你那颗罪恶的心!”董宣伸脖子瞪眼,呼叫着要去抓公孙彪,公孙彪吓得歪斜着身子,恨不能钻到车厢底下去才好。 公主又急又气,两腮涨得通红,一边尖声喝叫:“董宣,你敢造反吗?”一边命令车夫,“轧死他!轧死他!” 车夫狠狠抽了一鞭,马奋蹄腾空向前闯去,腾腾撞在董宣的胸口上,撞出几尺远。幸亏捕役手疾眼快把董宣架住,不然就被马蹄踏成烂泥了。 董宣不等双脚站稳,死死抓住马的辔头,马不得前进,急得咴咴啸叫腾跃到半空,甩动如雪的鬃毛。董宣像一只灰布袋被甩得飞上飞下,仍高叫着:“公主殿下不留下凶手,你的车驾休想前进一步!” 面对这惊险的一幕,捕役们吓坏了,一个个拼命向前,四匹烈马被牢牢制住。湖阳公主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公孙彪,把你那一身女人衣裳撕下来,拿出男子汉的气魄来,一人做事一人当,何必连累公主殿下呢?”董宣盯住目标毫不放松。公主连惊带气,脸色苍白,说活的语气也软得多了:“董宣,你知道本殿下要去干什么吗?我是奉圣上旨意去御花园赏花,你好好放我的车驾过去,皇上面前我会夸奖你,自会有你的好处。” “执行国法,捉拿案犯,杀人者死,伤人者罚,这是千古不变的真理。公主殿下想想,为了一名奴才,坏了您的美名,值得吗?我只请殿下将凶手留下,没有别的任何要求。至于我个人的吉凶祸福,不是此刻议论的话题,留待惩治了案犯之后再说吧!” 公孙彪见不能逃脱,哭丧着脸说:“公主殿下,把我jiāo给他们吧,您已尽力保护了我,今生不能侍奉您了,来世结草衔环也要报答您。”踉踉跄跄滚下车来,朝着公主叩了三个响头。 公主两眼蓄满泪水,气急败坏地说:“公孙彪,你挎着腰刀干什么的?为什么任人宰割?” 公孙彪两眼茫然,犹犹豫豫地抽出了腰刀,一步一步向董宣走来。两名捕快执刀迎上去,准备与公孙彪格斗。董宣从书吏手中接过宝剑,“唰”地抽了出来,明晃晃一道寒光。他喝止住捕役,独自面对公孙彪,一步一步向前逼进:“我要看看这个恶奴,还敢杀朝廷命官不成?” 公孙彪六神无主,刚想出刀,董宣“喇”地一剑砍下,刀尖被削去了一截。董宣厉声喝道:“恶奴,这是圣上赐给我的龙泉剑,睁开你的狗眼看着,我就用这把宝剑结果了你。” 公孙彪退缩着,拿刀的手直抖。董宣紧紧逼住,半步不停。湖阳公主哪见过这种阵势,吓得用长袖蒙住眼睛,口中不住地惨叫,两名侍女上来将她抱住。公孙彪退着退着,脚下被绊了一下,仰面跌倒在车辕上。董宣乘势跨上一步,一剑刺穿了他的咽喉,鲜血喷出了三四尺远。 公主见公孙彪浑身血泥躺在道旁,不敢多看,忙命车夫催马向皇宫驶去。公主躺在侍女怀里,手脚冰冷浑身打颤,侍女忙取一粒安魂丹让公主含在口里。 董宣带领一班捕役躬身道旁,礼送公主的车马离去,然后收拾了案犯的尸体,回洛阳府。 光武帝上罢早朝,正在休息。太监来报,“湖阳公主求见甚急。”话音未落,公主已闯入殿堂,跪在地上劈头就说:“都是你干的好事,没来由逛的什么花园。这哪里是让我去散心,分明是让我去死啊!”说着抽抽答答哭出声来。 光武帝忙上前扶起:“牡丹花素雅飘逸,如仙子舞袖,不是皇姐最喜欢的吗?朕还等着皇姐的咏花佳句呢!” “董宣险些没把我给杀了,还有那份闲心!” 光武帝被弄得懵头懵脑,不知董宣为何与公主碰在了一起,湖阳公主一边哭一边将刚刚发生的事情述说一遍:“董宣羞辱你这个苦命的姐姐,分明是眼里没有你这个皇上呀!圣上一定要给我出这口恶气,不杀董宣,我就没脸再活了!”说着yù抽墙上的宝剑自刎。 光武帝夺下公主手中的宝剑,气得脸上变了颜色:这个董宣,也太骄横了,竟敢大庭广众之下羞辱我的姐姐。吩咐太监,“去把洛阳令董宣给我召来!” 5 董宣回到府衙,摆开棋枰,要捕快吏役陪自己下一盘棋,捕快们说:“往日大人很少跟我们下棋,今儿是怎么啦?” 董宣说:“今儿不陪我,往后想陪我恐怕也了。”捕快们知道这话里藏的是什么意思,一个个低头不语。大家正在下棋,太监来了,董宣笑着说,“小公公,我正等着你呢!” 董宣随太监来到宁心宫,向皇上行了叩拜之礼,光武帝指着湖阳公主问:“董宣,你可知道她是何人?” “是公主殿下。” “知道就好,今天叫你死了也知道为了什么。左右,给我打,往死里打!”光武帝咬牙切齿,可见他气愤到了什么程度。 董宣大叫:“小臣何罪之有?请圣上允许小臣说一句话,虽死无怨!” 光武帝摆了摆手,止住施刑的太监:“有什么话,说吧。” “小臣江夏去职之后,躬耕于陈留,本无心再度为官,是圣上恩宠,把小臣召来委以洛阳令一职。当时的洛阳是个什么局面,圣上不会忘记吧?重臣弄权,皇亲国戚弄势,法律废弛,暴徒气焰日炽,杀人者不能处死,伤人者不能受罚。如果小臣我畏惧权势,讨好皇亲国戚,势必重蹈上一任洛阳令的覆辙,那就势必还有打杀歌女之暴行,还有抢劫皇家祭器之罪愆,还有火烧城隍庙之劣举。这是小臣不愿看到的,更不是圣上所希望的吧?” 光武帝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我要你惩办恶徒,谁要你跟公主作起对来?” 董宣不慌不忙地说:“除乱求治,首要一条是严于用律,严于用律就要一视同仁,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正是这个道理。湖阳公主身为皇亲,不知替陛下分忧,纵容奴仆白日杀死无辜良民,干犯国法,如果不予以治罪,京师有那么多皇亲贵胄,都这样乱杀起来,纵有十个洛阳令,又有什么用处?半年前也是在这座宁心殿里,陛下您跟我说的话不会忘记吧?” 光武帝理屈词穷,一时说不出话来。坐在一旁的湖阳公主尖叫着:“即便该杀,我的家奴也要由我来杀,用不着你小小的洛阳令多管闲事。” 董宣毫无惧色:“公主此话差矣,洛阳令虽小,却管辖着洛阳城里大大小小的臣民,公主府上也不得例外。再说,公主若能替圣上分忧,主动惩治杀人恶奴,小臣董宣面北叩头求之不得。可惜公主殿下偏把杀人恶奴视作掌上明珠,一味包庇纵容。当听到下官捉拿公孙彪的消息后,竟将罪犯藏匿府内一月有余,这不是包庇是什么?今儿殿下奉旨游园赏花,竟把凶手化装成侍女携带身边,这不是纵容是什么?” 光武帝不能相信,问道:“真有此事?” 董宣从怀中掏出一团血迹斑斑的女人衣服,呈给皇上过目。湖阳公主觉得实在难堪,丢了面子,撒起泼来,喊着光武帝的名字:“文叔,你这不是给我出气,是成心要气死我呀!董宣当着你的面还侮辱我,我还怎么活呀!”说着扑过去就要撞墙,被侍女紧紧抱住。 光武帝慌了手脚,指着两边的太监气呼呼地说:“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打,狠狠地打,先把董宣的两条腿给我打断!” 董宣面对舞棒挥鞭的太监们瞪圆了双目,眉间红痣熠熠shè出光辉:“不劳你们费事,让我自己来好了!”说着猛地跃起,一头撞在庭柱上。头破血流,昏死过去,白须白鬓染上了鲜血,变成吓人的红色。 光武帝和湖阳公主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行动镇住了,一时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 老太监搀扶住皇上:“后宫歇着吧,这事明儿再说。”光武帝方才醒悟,命宫女将董宣的血迹揩抹干净,又传太医给他包扎伤口,安排到前侧殿休息。 董宣撞柱护法的消息很快在朝臣中传开了,大臣们议论纷纷,没有不佩服董宣的。消息传到议郎蔡茂府上,蔡茂深受感动,连夜写了一份奏章呈给皇上:“陛下是有道贤主,自从登基以来,四方安然,万民称颂,这样就更应该谨慎勤政,不可骄纵。近闻湖阳公主的奴仆公孙彪,大白天抢掠财物,持刀杀人,依仗公主庇护,长期逍遥法外,致使良民苦主冤枉不得申诉。洛阳令董宣,不顾安危,不怕冒犯公主,惩办了恶奴公孙彪,为百姓出了一口怨气。陛下不问青红皂白,先要击杀董宣,后又逼其撞柱明节,朝中大臣无不为董宣担心,京师的百姓无不为董宣落泪。当今天下,外戚骄逸,豢养食客恶奴,兴风作浪,胡作非为,亟须多几个董宣这样不畏权势、敢作敢为的干才能臣,天下才能太平。万望圣上以江山社稷为重,对董宣分格开恩……” 光武帝看后,内心里有些后悔,又怕拗不过公主,就以请公主吃茶的机会从中疏通:“董宣已撞柱自裁,怜惜他已是七十岁的人了,就留他一条老命吧!” 湖阳公主感到皇帝的话变了味儿,又哭闹起来:“文叔,你宁肯怜惜董宣,也不肯怜惜我这个守寡的姐姐呀!我无权无势,谁想欺侮,谁就欺侮呀!” 光武帝一方面安慰公主,一方面将董宣召来。董宣头上裹着白绢踉踉跄跄走来,跪在宁心殿前,光武帝看了有些不忍:“董宣,你执法严明,有胆有识,本来朕很赏识你,偏偏这一回鲁莽了。你也太不给公主面子了,转过脸来看看,看看你把公主气的,还不快给公主叩头谢罪!” 董宣拧着脖子,不看公主一眼,坚持说:“小臣完全是依法办事,不知有什么罪!”宁死不肯向公主屈膝。 湖阳公主气得浑身发抖:“你的臣子连这点面子都不肯给我,我的脸往哪儿搁呀!你也不想想,你当这个皇上还有什么意思?” 光武帝也觉得脸上没有面子,命两名太监用手按住董宣,强迫他给公主叩头。董宣用两手撑地,终是不肯,两名太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最终没有按动。 湖阳公主见光武帝态度已经变了,知道再闹也没有用处,痛心地说:“文叔,想想王莽新政时期,咱们在家为民,经常藏匿逃犯掩护死囚。那时你做事果敢,有胆有识。没想到今天做了天子,前怕狼后怕虎,连一个小小的洛阳令也摆布不了。” 光武帝无可奈何地笑了:“当天子不比在家作百姓啊!”转过来指着董宣说,“董宣啊董宣,你真是个铁脖子拗相公,朕送给你个绰号叫‘强项令’。” 董宣回到前侧殿歇息,太医正在给他治伤,小太监送来了一盒饭菜,说是皇上赏赐的。两天来董宣没正式吃过一顿饭,腹中亏空得厉害,狼吞虎咽将一盒饭菜吃了个精光,一点菜汁也不留下,并把盘盏翻过来扣在桌子上。太监将看到的这些情形禀报给了皇上,第二天光武帝召见董宣时问道:“你那样做是什么意思?” 董宣说:“那饭菜是圣上所赐,小臣不敢一点儿,这就像小臣奉王命执国法,不敢打一点折扣一样。” 光武帝为之感动,十分赏识这个有胆有识的忠臣,当即赐铜钱三十万,以示对董宣的褒奖。董宣拿到这笔钱,分文不留,全部按功劳大小赏给了洛阳府衙的吏役捕快。这一来整个洛阳城为之轰动,董宣狠斗权贵豪门英勇顽强,京师上下没有不称颂的。人们送给他一个外号叫“卧虎”,意思是他时时盯住恶霸歹徒,伺机而起,将对手捕杀,决不留情。老百姓为董宣编了歌谣:喊冤鼓咕咚咚咚响了三声, 府衙里一只虎咆哮嘶鸣。 大恶霸小魔头闻风丧胆, 护国法明天理他叫董少平。 一日,董宣生了重病,光武帝非常焦急,派大臣前往探看。使臣见到董宣家中只有一辆破旧的马车,几斛大麦,在一座破旧的房子里,董宣的妻子和儿子相对而泣。光武帝听到这些情况,感慨说:“我只知他执法如山,却不知道他廉洁如玉。”董宣在洛阳令上五年,无疾而终。 七星楼 这是一桩以大唐皇帝为首的盗窃案,发生在贞观年间。太宗李世民酷爱书法艺术,利用手中的皇权大肆搜求天下名帖。为了得到王羲之的墨宝《兰亭集序》,延揽佛门怪杰沙素和尚,潜入光怪陆离、神秘莫测的七星楼,将墨宝盗出,据为己有。李世民临死时,又将《兰享集序》带入棺中作了陪葬,致使这件中华瑰宝与他的尸骨一起化为一泥土。一代明主如李世民者,也有如此愚蠢卑鄙的行径,悲哉!此段公案载于《书法要录》中,一千多年来,被历代文人墨客引以为憾事。 1 长安的四月,山雄水奇,花红柳绿,政通人和,百业兴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唐天子李世民在玄武门赐宴三品以上的官员,酒酣耳热之际,挥笔写下一幅《晋祠铭》,臣子们一片喝彩声。有的说笔触圆润,藏锋蕴势;有的说春水朝露,潇洒飘逸;纷纷向李世民讨教学书之道。李世民感叹几声,神情凄然地说:“朕学书多年,勤谨不敢懈怠,自觉笔下已有几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 章 骨力。不知怎的,这些天来肘腕呆滞,笔端枯涩,你们说我的书艺大大长进了,我却觉得书艺大大退步了。” 大臣们揣摸不透圣上的意思,有的说“这是伟大的谦虚”;有的说“这是对臣子们的鞭策”。 尚书左仆shè房玄龄却说:“笔力松弛在于腕力呆滞,腕力呆滞在于心力不济,圣上心头正遮盖着一片yīn云。” 李世民眼睛一亮,连忙点了点头。 房玄龄继续说:“虞世南之死,给圣上灼热的心泼了一瓢冷水,心底有一畦寒意。寒则苦,苦则伤。伤心,伤胃,伤神。皇上当心心神受到损伤。” 房玄龄说出“虞世南”这三个字,李世民有些把持不住,双眼汪着盈盈泪水,差一点流了出来:“虞永兴(虞世南官居秘书监,封永兴县子,世称永兴)是得了山yīn真传的,他的书法发笔处出锋如抽刀断水,朕临摹了三年,才懂得了什么叫楷书。朕以为,治国不易,学书更难。书艺虽是小道,每每使朕伤怀。” 大臣们纷纷进言:“圣上乃天之骄子,普天之下皆为皇土,思则有,想则成,没有什么办不到的,皇上不该为此忧心。” 李世民摇了摇手,对臣子们的谄媚似乎有几分无奈又有几分蔑视:“在历代书家中,朕独钟爱王右军,几年如一日,悉心收集,不论真伪,收集了二百五十余件,偏偏没有最珍贵的《兰亭集序》,不能不说是平生一大恨事!” 众大臣听了皇上的这番话,都暗记心里。御宴散后,便悄悄派出人到各地寻访此书帖。《兰亭集序》是东晋永和九年(公元335年)三月初三日,王羲之和当时四十多位风雅名士聚集在浙江会稽(今绍兴)兰亭饮酒吟诗时,乘兴写下的书法文章俱佳的完美作品。《兰亭集序》记述了兰亭周围的山水之美和聚会时的欢乐心情,抒发了作者对好景不长、生死无常的感慨。王羲之后来又写过几次,都没有这件好,所以格外珍贵。到了贞观初年,这件法帖传到了王羲之的七世孙智永和尚的手里。智永没有后人,只有一个最亲近的徒弟辨才,所以估计此书落到辨才手里。各路出去寻访的人将以上情形奏明圣上,李世民闻听大喜,忙写一道诏书,宣辨才和尚进京。 2 智永师祖圆寂之后,辨才禅师继任永欣寺住持。永欣寺是越州第一大寺,自东汉开基以来,有三百多年的历史。梁大通元年,达摩祖师曾到此讲经,法脉大盛。到智永时期,佛法、书法名满四海。辨才继承智永的遗志,带领三百多名僧众,勤于练书,精于参禅。这一天,辨才正在禅房抄写金刚经,忽有钦差叩响寺门。问明事由,原来皇上下诏命自己进京。眉毛早已花白的辨才手捧诏书,心里忐忑不安:我一个出家之人,一无金钱,二无美女,皇上召我做甚?他辗转反侧,只是皇命不可违,不得不随钦差上路。 辨才奉诏来到长安,太宗李世民把他安排在弘文馆习书房暂住。弘文馆位于京都偏僻的一隅,接连起伏的假山如同巨大的石墙,将世俗的喧闹远远隔绝。开阔的院落内茂林修竹,郁郁葱葱,古柏苍松屹立了千年之久,大概过于疲倦,东歪西斜,不得不借助粗大的石柱支撑着。巨大的榕树一株连着一株,根须如怒发贲张。从根须下涌出一股清泉,蓝莹莹的充盈着远古的智慧。泉水穿过花木注入一方清池,流水昼夜不息,清池却不盈不溢,这就是誉满京都的洗砚池了。沿着盘龙小路,登上一级一级石阶,便是古朴典雅的书房。 书房的摆设与永欣寺辨才的禅房一模一样,一日三餐有太监送上精致的素斋,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打搅。辨才在书房安安静静地住了三天,第四天,李世民在玉华宫接见了他。 辨才是个心xìng忠厚之人,平白无故受到皇上礼遇,感到心神不宁,过意不去,见了太宗,忙躬身施礼。 太宗李世民说:“老禅师是我请来的客人,不必拘礼,今儿只论书艺,不分君臣。”命辨才坐到距离自己最近的座位上,两人谈起大唐的书运来。辨才说:“贞观以来,习书风气之盛不减于两晋。以书为教仿于周,以书取士仿于汉,置书学博士仿于晋,至于专立书学,则实自唐始,这是皇上的功绩。晋宋遗风弥漫全国,右军之书盛行天下,预示大唐书家辈出的时代就要到来。” 谈到京都的书家,辨才说:“出乎类拔乎萃者不下五十家,有的结体方伟大度,有的用笔圆柔浑穆,有的骨骼劲峭险拔,有的气韵雍容华贵。不拘一格,前途无量。” 两人谈兴愈来愈浓,不知不觉已到中午,李世民在含风殿摆素宴招待辨才禅师。辨才乘皇上的车辇回书房休息。 此次召见,李世民自始至终没提《兰亭集序》一个字。这不禁使辨才有点纳闷。 辨才住在弘文馆书房,皇上每日都派人前来探望,赏赐大量的金银财宝,好像把辨才召来就是为了赏赐他一番。辨才已年近八旬,历尽世间沧桑,洞察世事,他慢慢悟透了皇上的用意,心想八面风来吹不动天边月。他将皇上所赐金银珠宝一一点清收好,不动声色地静观其变。过了几天,太宗皇帝驾临弘文馆,亲自看望辨才禅师,问他的饮食起居,问他的所思所想。辨才赶忙起身,深施一礼:“阿弥陀佛,皇上慷慨大度,用心佛事,所赐诸物,我已悉数存好,将来用之于佛事,保佑我大唐帝国长盛不衰。” 李世民微微一笑,心想:只是便宜了那摸不着看不见的佛祖。示意太监打开漆盒,原来是皇上御笔亲书的墨宝,赐给辨才。 辨才双手捧过,展开细看,一幅长联写的是“日月星宿,山河大地,泉源溪涧,草木丛林,恶人善人,恶法善法,天堂地狱,一切大海,须弥诸山,总在空中。”辨才是个忠厚诚笃的老人,看了一遍后,禁不住脱口赞道:“此书笔力遒劲而又飘逸隽秀,深得王羲之书法真谛。可叹,可佩!” 太宗李世民忙道:“老禅师过奖了。朕酷爱王羲之书迹,千方百计将王右军的墨宝购至宫中。就连赝品都酬以重金,以期四海毕至,八方献宝。现虽有王氏书迹数百纸,可朕最仰慕的《兰亭集序》却杳如黄鹤,确为一生憾事。” 辨才心中咯噔一响,口中附和道:“确为憾事!” 李世民见辨才表情呆滞,不肯多言。只得说道:“世人都说此书流落江南,不知老禅师是否有所耳闻?” 辨才道:“我年近八旬,眼花耳聋。年轻时确实听说过此事,但没有记挂在心上。到如今早已忘却了,更不知它流落到何处。” “真的不曾见过此书?”李世民皱起了眉头,“老禅师的师父智永和尚为王羲之的七世孙,世人都说《兰亭集序》存留在他的手中,不知是真是假?”李世民目光如炬,逼视着辨才。 辨才道:“确有此事。” “那他一定存有《兰亭集序》的真本了?” 辨才道:“往日侍奉先师,确实看见他有一纸什么《兰亭集序》,但我并没有留心。师父圆寂之后,历经丧乱,早已不知在什么地方了。” 太宗李世民满脸失望,觉得不好再苦苦相逼,只得起驾回宫。辨才在弘文馆又闲住了数日,要求返回越州。李世民无奈,只得放他回江南去了。 《兰亭集序》像一根无形的线牵扯着皇上的心。李世民一方面再次派人去江南找,一方面在宫中与臣子们商谈此事,思前想后,推来算去,总脱不开辨才和尚,便又一次下诏,召辨才进京。辨才接旨的当天夜里,右腿被坍塌的山石砸断,遂发誓终生不再离开寺庙。钦差将此事一一奏明圣上,李世民大怒,yù治辨才抗旨之罪。房玄龄以为不可,他说:“辨才断腿是为表示一种决心,宁肯粉身碎骨,也要保住恩师留下来的墨宝。像辨才这种僧人,心中已无世俗的利yù,只有空浮的玄念,此事不可力夺,只可智取。”李世民觉得很有道理,将此事jiāo给房玄龄办理。夏去秋来,一日,房玄龄带一位僧人来见皇上。这和尚五十多岁的年纪,削肩上挑着一张瘦瘦的长脸,双目下垂,见不着一点生气,但间或眼睛一闪,却shè出深邃机智的光芒。房玄龄举荐说:“此乃沙素禅师,双鹿寺的住持,精研天文、数学、易理,博学多闻。号称双鹿山奇人……” 李世民知道,yù寻找兰亭墨宝,必须精通书艺:“听说沙素禅师博学多才,不知爱不爱书法?” 沙素说:“各类书体略通一二,更爱欣赏书艺。贫僧的痼疾是眼高手低。” 李世民不禁心中暗笑:这和尚自夸鉴赏能力甚高。于是拿出王羲之的《姨母帖》让沙素评鉴。沙素仔细看了一会,轻轻地笑了:“出笔轻浮,运转造作,赝品!” 李世民点了点头,又拿出一纸书迹。沙素眼睛一亮:“《十七帖》!非王右军无人可为!” 李世民又展开一纸,沙素周身颤动了一下,“这是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只寥寥数行,刻画出一幅冲淡平和的景象,王右军以接近楷书的写法稳稳行笔,传神地表达了悠然闲适的心情。真是尘埃落定,水净沙明。没有出世的心境,是写不出这种韵味来的。” 李世民笑了,连连点头。当《旧京》《暴疾》徐徐展开于案上,沙素失声叫了起来:“贫僧孤陋寡闻,头一回见到这样的神品,这是王右军晚年南渡后所书。” “尝尽了人生冷暖,褪去了意气风发。文字的内容多是吊伤、问病、叙暌离、通音讯,这时的王羲之,心境已没有太多的闲适了。”也许因为这是他最珍爱的两帧书帖,李世民禁不住chā进话来。 沙素用手指着帖上的一行说:“这儿用的是凝重的楷书,紧接着笔锋一转,又用迅疾的草书,并非着意,而是逸笔余兴,淋漓挥洒,或妍或媸,百态横生。这种不和谐的写法,显示出作者不宁静的心境。笔墨和意蕴完美结合,可谓天衣无缝。” 李世民听得入迷,将玉华宫所藏王羲之的书迹二百五十余件,或真或赝,一一拿出,直到穷尽,结果没有一幅误断,李世民连夸沙素“深得王右军书法三昧”。 李世民心想,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沙素和尚确是一位奇人。便问道:“依禅师所见,《兰亭集序》能否顺利到手?朕渴望此帧墨宝久矣!” 沙素说:“辨才知道圣上追索此帧墨宝,他必然深深珍藏。据师父在世时说,永欣寺内有七星楼一座,历来只有住持禅师才可进出,辨才可能将兰亭墨宝藏入七星楼内。果真如此,那就要费一番周折了。顺利到手,绝无这种可能。” “禅师有什么妙法吗?”李世民有些担心。 沙素深施一礼:“书无定法,世事亦然,只有‘见机行事’四个字而已。” 李世民问沙素和尚需要什么东西。沙素说他有一位师弟述空,现在永欣寺修行,可下一密诏给他,请他助一臂之力,另外,还需二王法帖两三幅。 诏书当然不难,但听说要动他的墨宝,李世民心里不太情愿:“二王的真迹是朕偏爱的宝贝……就不能用别人的代替吗?我收罗了天下上百书家的真迹,随禅师挑选。” 沙素暗笑皇上小气:“用别人的法帖也可以,但是不敢保证能拿到‘兰亭’。” 李世民无奈,只得说:“二王的真迹是我多年搜求得来,路上贼人眼尖,你千万精心保管,不可遗失。” “请皇上放心,我不仅要给皇上钓来大鱼,连鱼饵也要一块带回来!” 李世民十分高兴,命宫人拿出黄金百两,白银百锭赏赐沙素禅师,沙素不收:“僧人即空人,财物对我何用?” 3 深秋的江南,苍翠中微露几分肃杀之气。青山披上了深黛,枫林一经霜寒的侵袭,在朝阳下明得如火。江南水乡,风光旖旎而秀丽。沙素不敢在越州逗留,直奔永欣寺而来。沿着曲折的山路艰难攀登,远远看见了永欣寺模糊的身影。太阳渐渐升高,随着一步步走近,沙素感到惊奇,惊奇的不是那威严的大雄宝殿,而是那高耸云表的青峰。青峰背yīn处如刀砍斧劈,绝壁千丈,绝壁下是起伏的黄褐色、绵亘几十里的沙海。青峰的向阳一面,完全是另一种景象,蓊蓊郁郁,苍翠yù滴。古刹禅房,凝重的舍利塔,组成一个庞大的古建筑群,像远古的战阵,掩映在绿树泉溪之间。从侧面可以看到,青峰上建有点点房舍,影影绰绰,显得神秘而奇诡。绝壁上砌有石墙,墙基与石壁连成一体,更显得陡峭险峻,凶禽猛兽到此也会望而却步。 沙素沿着山路的“之”字继续攀登,近午时分登上了山门,站在这儿,可以看到来来往往的香客了。 由一名小沙弥引领,在经房见到了师弟述空和尚。述空矮矮的个子,红红的脸膛,络腮短髭围住大半张圆脸,谁见了都会觉得他不该盘腿打坐于佛门净地,而应该拧秤嘶吼于菜市屠场。述空样子长得粗俗,却有一副热肠,见着师兄抓住不放,口中直念阿弥陀佛。一方面安排沙素进斋,一方面寻问分别后的情景。 沙素将师父会明圆寂之后寺庙坍毁,僧众大半散去,自己深藏于双鹿山中,专研易理书法,后又遍访名山大川,云游八年等等详述一遍。述空高兴地说:“师兄能到敝寺来,是我梦寐以求的事,安心多住些日子,咱们师兄弟又可以朝夕相处了。” 午斋后,沙素想去拜见辨才禅师。述空却说:“必须先拜见宏吉和尚,然后才能拜见辨才师父。” 沙素不解地问:“主事的不是辨才禅师吗?” “辨才师父年纪大了,日常寺务jiāo给了宏吉和尚。那宏吉俨然就是永欣寺的住持了。”述空口气中流出对宏吉的不满。 “云游僧见寺便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 章 不论主事者何人。”沙素只淡淡应付一句,不愿深谈什么。 念过晚经,沙素漫步在山坡幽林间,一抹夕阳余晖红殷殷的,映得大雄宝殿的琉璃瓦金碧辉煌。随着山势的高低起落,凿出的石阶一会儿高出云表,一会落入谷涧,阶梯年深日久,被脚步磨出一层层印痕。眼前是荒旷的林木,峰回路转,即现出一所古色苍苍的禅房。“静虚”、“致远”、“宁馨”,醒目的字迹随处可见,笔墨潇洒,有的如千里云阵,有的如虎卧凤阁。与古建筑相比,显得格外鲜活。 灰蒙蒙的山脊不时闪出点点灯火,天空中有一声清音,仿佛从远古就存在着,那么空灵,那么邈远。置身于这陌生之地,有一种怅然若失之感。他转身返回原处,黑暗中山色空阔无边,山路嵯峨崎岖,已无法找到原来的路径了。一点灯光给他以希望,他加快了脚步,一阵气喘吁吁地爬行,拼力攀登,粘乎乎的汗水搔着脸颊,也顾不得揩抹。眼见靠近了灯光,脚下的石阶一转,跌入了深涧,黑压压的什么也看不见了。大概挣扎了一个时辰,沙素才走进了一座经堂,一缕柔和的灯光从花窗里透出来。经堂的正面穿金的佛祖周身暗红,眉宇中似有火光闪烁。侧面墙上立着魁伟的金刚,金刚脚下,一个穿褐色袈裟的和尚盘膝趺坐,像一截木桩。听到脚步声,那和尚抬了抬眼皮,看不清他有多大年纪,秃顶下一张光滑的脸,面色苍白,瘦骨嶙峋,胸前摆着一双发白的手,手指修长尖瘦。他用一种吃惊的眼神,打量着沙素。好像刚从佛界惊醒,随即明亮的眼神yīn沉下来:“找我吗,双鹿山的沙素禅师?” “您是……” “老衲宏吉恭候多时了。” “原来是宏吉禅师,失礼失礼!”沙素躬身施礼,“弟子沙素,远道而来,求贵寺佛法,望师父指点。” 僧人云游,为了切磋佛理,增长悟xìng,这是佛门提倡的事。宏吉当然不能拒绝:“敝寺荒僻,修业浅薄,恐难遂沙素禅师的心愿。西有峨嵋,东有普陀,那才应是禅师向往之所。” 沙素口念阿弥陀佛:“弟子曾闻贵寺是佛门仙境,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更有辨才、宏吉这样的佛界长老,弟子仰慕久矣!难道禅师的佛法功德不愿施惠于弟子?” “言重了。阿弥陀佛!”宏吉嘴角皱纹牵动了一下,算是笑了笑。“善慧佛祖有四句诗: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在桥上走,桥流水不流。您听说过没有?” “弟子听说六祖慧能也有四句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宏吉禅师肯定听说过了。” “阿弥陀佛!”二人同时念了一声。宏吉垂着的眼帘缓缓睁开,闪出一道亮光,“沙素禅师光临敝寺,单单为了修习佛法?不会吧!”双眼直逼住沙素不放。 “不错,”沙素坦率地笑了笑,“弟子仰慕贵寺佛法书名,不远千里而来,一则修习佛法,二则学习书法。永欣寺历经数百载,佛法早已光耀四海,到了智永禅师一代,是佛国亦是书苑,佛名书名双双誉满天下。弟子不愿栖居峨嵋、普陀诸名山大寺堂上,而愿寄身贵寺檐下,正是这个道理。” 一篇赞颂之辞使宏吉喜不自胜,当即表示沙素明天即可拜见辨才禅师。 4 辨才禅师的禅房是一座古旧的小院,建在最高的青峰上,早年是智永师祖居住的地方。小院是此山的制高点,也是永欣寺最高权力的象征。小院背后就是千丈绝壁,绝壁下是沙海。小院门前是缓缓下斜的山坡,茫茫苍苍,一眼望去数十里。时令正是冬至,一株一株玉兰树依然青翠、厚重的叶片油光闪亮,大片大片的野菊盛开在檐下。整个院落笼罩在清新雅致的气氛中。 正堂上烟绕霞蔚,对着门供奉的不是装金的佛身,也不见什么画像,而是一帧巨大的《千字文》法帖,不用说,这是智永禅师的手迹了。辨才禅师趺坐在蒲团上,宽大的袈裟覆盖了周围的地面。须发斑白,形若古松。 辨才的禅房很是特别,从外面看是常见的长方形,与一般房子没有什么区别。走进房里看,却是七边形,七个房角上竖着七根碗口粗的石柱。奇怪的是,这七根石柱上端既不接梁也不接栋,只有一人来高,突兀地立在禅房里。“这禅房好古怪呀”,沙素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上前深施一礼:“弟子沙素,自双鹿山云游而来,拜见禅师。” 提起双鹿山,辨才想起了会明和尚。三十年前,两人曾在一起研读佛理,切磋书艺,情谊甚厚。沙素将师父会明圆寂、双鹿寺僧众散失各地的情形讲了一遍,辨才十分惋惜,唏嘘不已。接着,沙素讲了自己跟师父会明学书法的经过:“十三岁那年,我还是个乡间的孩子,迷上了书法,一心想要进京学书,求名师指点。翻越青龙山时,熬不住饥渴,昏死在山道上,幸亏会明禅师救了我。为了跟会明师父学书法,我入了佛门。” 也许是沙素的受苦经历感动了辨才,辨才禅师指了指面前的蒲团,让沙素坐下谈话。 沙素看了看堂上的《千字文》法帖说:“弟子从二十岁起就摹写《千字文》,从没见过一帧能有如此虬劲潇洒。曾听会明师父讲过,智永师祖在世时,苦苦习书,寒冬腊月天气,先把双手chā入雪里冻僵,然后再开笔写字,什么时候写得指间冒汗什么时候罢休。真是难以想象!” 提起智永,辨才感到骄傲,以赞叹的口吻说:“智永禅师一代,佛法光大,书法精深,王氏书脉惟有他得真传。他一生写坏的笔,堆起来如同一座小山,‘退笔如冢’这句话就从智永禅师习书而来。可见他的毅力和工夫。”说着,抬眼看了看悬在墙上的《千字文》法帖,“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是敝寺的传寺之宝了。智永禅师不懈地写了五十年,据说写了近万纸,他曾选出三百纸送给江南各个佛寺。” “烟霞露结,宁馨自然,《千字文》是天下第一真草!”沙素由衷地称赞。 “智永禅师曾说,书艺虽是小道,要有苦心,要有佛心,二心兼备才能褪尽火气,真率天然。早年虞世南跟禅师学书,曾断言《千字文》一帖空前绝后,没有谁能写到这个火候了。” 辨才禅师兴致越来越浓,沙素随声附和,抓住话茬,旁征博引,将辨才的语意加以引申。二人jiāo谈愈加投契。辨才惊讶于沙素知识的渊博,见解的独到新颖,反应的敏捷神速,又见他勤奋好学,虚心求问,心中高兴,便沏上自己喜欢的毛尖,二人对饮,一边品茗,一边谈论起史书诗文。谈到兴奋处,辨才取出瑶琴,轻抚一曲。 沙素一边欣赏琴曲,一边审视辨才禅房里的一点一滴。所用橱柜茶几均为陈年古旧器物,足见主人的简朴无yù。一叠一叠经文摞得高高,有的摆开在那儿还没抄完,悬挂的书迹有篆有隶有真有草,还有罕见的古文字。正堂的《千字文》下面,放着一本《永字八法》,这是智永的书法论著,沙素年轻时曾听师父讲过,只是没有见过智永的真迹。《永字八法》的右边、禅房的犄角处,放着书桌高矮的一尊汉白玉石,石面上画了一方棋枰,常见的棋枰是方形或长方形,这棋枰却是七边形。沙素觉得奇怪。 一曲琴曲弹罢,沙素赞叹不已,笑问道:“禅师擅长音律,还喜好对弈?”说着,走过去细看,见棋枰上没有常见的纵横线条,却画着七七四十九个方块,其中有个方块上还压着鹅卵大的一颗红玛瑙。 “这是何种棋局?弟子不曾见过”,沙素拿起玛瑙,问道。 辨才笑着接过玛瑙,小心翼翼地放在原来的地方,扯一块红锦将棋枰蒙了:“老衲无聊时爱摆弄摆弄盲棋,消磨时光而已。” 沙素有些心疑,还想再问什么,辨才已把瑶琴按在他的手中,沙素只得抄琴弹奏起来,辨才击节而歌:天何所杳?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两人谈得投机,不觉已近中午。 沙素起身辞,辨才禅师约他三天之后月圆之际,来峰顶饮酒赋诗。 回到师弟述空的住处,沙素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摆开棋局,与师弟下起棋来。一边下棋,一边问道:“听说不久前辨才禅师的右腿被山石砸断,今儿我看禅师步履矫健,完全不像腿断的样子。” “那是师父的托辞。”述空马上又补充一句,“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沉默了一会,沙素又问道:“听说皇上向辨才禅师索取一帧什么墨宝,禅师为什么不献给皇上,留在寺中何用?” “您说的是《兰亭集序》?那可是镇寺之宝!”述空眨了眨眼,疑惑地盯着师兄,“您问这些做甚?下棋下棋!” 沙素不便多问,只好埋头下棋。 三天之后,正是月半。一轮冰盘似的月亮从东方渐渐升起,月光穿过疏枝密叶,洒在石桌上,辨才让小和尚在石桌上摆酒,浓郁的酒香沁人心脾,一轮圆月在酒中若隐若现。两人推杯换盏,喝得甚为畅快。酣热之际,沙素又弹琴助兴。清越的琴音伴着虚幻的夜色,辨才只觉得神思飘逸,如山岚一般在月光中隐现。辨才有些心动,请沙素赋诗,沙素不肯,定要辩才先作,辨才并不推辞,欣然应允,先探得字韵,凝思片刻,饱蘸浓墨写就:新酿沾襟怀/友情万里来/展卷千枝秀/挥笔万花开/琴韵多情思/素女独徘徊/禅宗挽书艺/佛门显奇才。 沙素奉和: 高人挚意邀/相会逢良宵/大江一浮萍/孤心万里遥/情浓美似酒/新知胜旧jiāo/北望城阙黯/寒意满七窍。 两人在诗中描写了新近得一知己的欢聚场面,倾诉了知己知心的愉悦以及浮生漂泊的痛苦。两诗境界相同,遣词近似,互相唱答,其乐融融。辨才不顿年高体弱,频频举杯劝酒,乘酒酣耳热之际,沙素拿出预先准备好的钟繇的《宣示表》让辨才观看,辨才不觉一惊,赞叹不已,两人又自然地谈起翰墨之事来。沙素见辨才对《宣示表》爱不释手,便接着说:“《宣示表》虽好,却不是最佳的。祖先曾传下二王的书帖,弟子自幼以来耽玩揣摩……” “二王真迹?现在何处?” “存在师弟述空房里。”辨才皱起了眉头:“二王真迹是人间翰墨精华,为世间无价之宝,万不可随意放置,以免遭贼人眼目。万一有所闪失,悔之晚矣!” 沙素点头:“多谢禅师指教,弟子记下了。” 辨才踌躇再三,终于提出想看一看沙素珍藏的宝帖。沙素满口答应。 第二天一早,沙素如约而至,将二王墨宝奉上。辨才禅师净手燃香,小心展开,细细研看。一幅是王羲之的《孔侍中帖》,一幅是王献之的《十二月贴》。矫若游龙,翩似惊鸿,两幅都是真迹,两幅均为神品。辨才再三审读,赞不绝口。就在这个时候,辨才神情骤变,满脸忧戚:“这虽是二王真迹,但算不上最好的书帖,我有一帧右军的真迹,可说得上书中之冠,遗憾的是不能让你赏鉴了。” “莫不是《兰亭集序》?”沙素不失时机地跟上一句。 辨才点了点头。 “听说皇上正在追索此帖。” “那是智永禅师留下的镇寺之宝,我怎能jiāo给皇上呢?唉,只有藏之深山,传之后世了。” 沙素沉吟了一下,装出十分担心的样子说:“若是官兵强行搜索,那将不堪设想。” 辨才微微一笑,流露出不屑的神情:“入楼之宝,无人可取。” 沙素本想沿着这个话题再说几句,辨才口念“阿弥陀佛”,沉默不语,流露出十分痛苦的样子。沙素生怕惹得辨才犯疑,不敢再问,说了几句闲话,携二王书帖告辞,走下山顶。 山中寒气很盛,林冷涧肃,刺人肌骨。述空生了火盆,念罢晚经与师兄聊天。谈到会晤辨才禅师的情形,沙素问:“听人讲辨才禅师有三件珍爱的宝物,师弟可曾见过?” “玉如意,绿毛龟,我当然见过,只是‘兰亭’,我没那个福气。”言语间述空流露出几分懊恼。 “听说皇上对‘兰亭’追索甚紧,辨才禅师已经把宝帖藏入什么楼里去了。” “你怎么知道?”述空感到吃惊。 “这是禅师亲口给我讲的,他说‘兰亭’是入楼之宝,肯定藏入了一座什么楼里。” “是七星楼!”一句话出口,述空似乎有点后悔,瞪大两只疑感的眼睛,直盯着沙素:“上次您曾问到‘兰亭’,今儿又追问这帧墨宝,师兄像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沙素微微一笑,一副坦率的样子:“说实话,师兄是奉了太宗皇上之命来寻查‘兰亭’墨宝的。这件事只有得到师弟您的帮助才能完成,我怎么会瞒着师弟呢?一时没有讲明,完全为了把事情办得更加妥贴。”接着就把奉诏渡江寻查墨宝的原委详详细细给述空讲了一遍。 述空是个直xìng人,又气愤又担心,连连咒骂师兄背叛佛门、贪图富贵、做出这种败德的丑事。 沙素并不生气:“《兰亭集序》是一纸书帖,对于热心书法的人来说,它是无价之宝,对于不谙纸笔的芸芸众生来说,它是张废纸,分文不值。‘兰亭’的真实价值是什么呢?是示范后人,光大书艺。此帖奉给圣上,可假手皇权皇威,使王右军书艺恩泽天下,又有什么不好?留在贵寺,美其名曰:藏之名山,传之后世。实际呢?要么落入宏吉之流手中,要么风化腐烂变成一把灰土,又有何益?”沙素缓了口气,十分平静地说,“师弟骂我背叛佛门,佛门是什么?佛门是宗教,佛门是信仰;‘兰亭’是什么?‘兰亭’是书法,‘兰亭’是艺术。一纸法帖奉献圣上,这与背叛佛门有何干系?师弟骂我贪图富贵,我敢断言,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 章 不会有任何证据,只能是师弟的凭空想象罢了。我沙素确实怀有私心,想亲眼看到‘兰亭’这帧宝帖,想领略一下王右军的冠世风采,仅此而已!”他亲切地拉着述空的手说:“我敢于接受王命,千里来寻墨宝,仰仗的是什么?仰仗的就是师弟的帮助。当务之急,是师弟给我指点迷津。” 述空目光茫然:“这……这……” “皇上已下了密诏,只要师弟帮助找到‘兰亭’,永欣寺的住持之位将来就是您的。” 述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结结巴巴地说:“不,我不能……我生xìng愚鲁,无才无学……” “师弟不能,难道宏吉就能?只要皇上下诏,“能也能!不能也能。” 沙素说着,从怀中捧出密诏,让述空过目。述空看了一遍,又细细端详了那血色的玉玺大印,红着脸默不作声。 “这个暂且由我保管,待时机成熟再当众公布。”又拍着述空的肩膀,“来,师弟,还是先谈谈那个七星楼。” 述空很为难的样子,讷讷了一阵,终于咂着嘴,说了下面一番情景。 二十年前,智永禅师刚刚圆寂不久,多年来一直为古刹守夜的木旭和尚喝醉了酒,泄露了一个秘密:伽南佛身后有个门户,门户通着地道,顺着地道可以走进七星楼,七星楼里藏着智永禅师留下的珍宝。至于是什么珍宝,木旭说他没见过,好像他也没进过七星楼。陪着木旭喝酒的雨一、久仁两位小和尚,好奇心强,乘夜打开了那个门户,走了进去。他们看到的不是什么七星楼,而是群活鬼。雨一吓死在地道里,久仁没有吓死,爬出来了,当时就疯了。这事闹大了,几十年来第一次见辨才禅师气成那个样子,面色苍白,浑身颤抖,话也说不完全。当天就把木旭打发到南山去种菜,把久仁关进一间禅房里。就在那天夜里,久仁砸开花窗跑了出来,栽进石潭里淹死。 “那个吓死了的雨一的尸体呢?”沙素问。 “辨才师父派人到山下请来了工匠,当天夜里填平了地道,移动了伽南佛像,雨一的尸体大概埋在地道里了。” “会不会还有另外出口,尸体会不会顺着另外出口背了出去?” “那就不知道了。”述空疑感地说:“第二天,宏吉和尚跟辨才师父闹了一场,他说木旭看守古刹辛苦了几十年,不该罚他去南山种菜。雨一是佛门弟子,尸体不该埋进地道里……” “辨才禅师怎么说?” “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生气。从那时起就封了古刹,至今没人进去。事情渐渐平息了,再也没有人提起七星楼这个名字。” 沙素沉思不语,仿佛要从师弟的追述中找出某种希望来:“木旭和尚还在南山种菜?我能见见他吗?” “木旭和尚?经过了那件事之后,他伤心透了,变得沉默不语,是恨自己呢,还是怨辨才师父呢?谁也估摸不清楚。半年后他就圆寂了。” 沙素长长吁了口气,一双深邃的眸子被炭火映得发亮,浓密的眉毛下闪着两点红光。他将脚边的一截木棍夹进火盆里,臂肘支在膝盖上,叉开手指,像是在烤火,又像不是,思绪漫游在无边无际的混沌中。 5 永欣寺的冬夜是静寂的,述空沉入梦乡,发出轻微的鼾声。沙素依然辗转反侧, 不能入睡。伽南佛像身后的那个地道是通向哪里去的呢?七星楼是个什么地方?吓死雨一的当然不是鬼,那又是什么呢?辨才为什么怒不可遏?宏吉关心的又是什么呢?……这一系列疑问搅成一团,纠缠着他,撕扯着他,使他不得安宁,一会儿激动,一会儿苦闷。身子疲惫不堪大脑却活跃异常,愈是不能入睡愈是焦灼烦躁,他不得不拉开屋门,迎着寒冷的夜风,默默在山上踱步,不由自主地向那座黑黝黝的古刹走去。 古刹在大雄宝殿的西北角,规模小,所处地势低洼,不像大雄宝殿那样居高临下。它色调灰暗,大白天也教人觉得是一座废墟,黑夜中更像肿胀的尸体一样,古怪而恐怖。 沙素沿着坎坷曲折的山间小道前行,走下两截石阶,转过一个陡弯,就见一个黑影倏忽从眼前掠过。起初沙素以为是狐狸或野羊,细看黑影且长且大,完全像个人形。这黑影异乎寻常的轻巧,像猫的脚步般没有一点声响,沙素紧紧跟了过去。距离古刹愈来愈近了,随着山道急转下坡,一个大汉猛地站在沙素面前,大汉魁伟的身躯正好遮住他的视线,那么近,那么突然,几乎贴在脸上。沙素眼睛连眨了几眨,黑,一塌糊涂地黑!沙素身子慢慢缩紧,蹲在地上,屏住呼吸,等待那大汉的惩治。那大汉一动不动,只冷冷地站着,像一堵恐怖的墙。一股寒气直指着鼻尖,沙素磨了磨屁股,大汉仍然不动。沙素伸出一个指头,指尖一阵冰冷,他长吁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原来站在面前的是一座石碑。 绕过石碑再追,那黑影已看不见了。他沿着古刹的墙根加快脚步,轻轻贴近了大门。伸手摸了摸,那把硕大的铜锁仍挂在门上,但已被打开,显然,那黑影已进到古刹里去了。沙素感到惊异,那人手脚如此利索,眨眼工夫做完了这一切,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他将掩着的木门推开一条细缝,古刹里一片漆黑,死一般的寂静。他想进去,又怕惊动了那人。他是谁?他要干什么?突然眼前一亮,古刹里燃起了灯光。沙素将身子贴住窗台,眼睛凑在窗子的缝隙往里细看,有一条影子在高大的佛像间晃来晃去,一会儿粗大,一会儿细小。由于那人的身子被遮住,无法看清他是何人。从晃动的影子上推测,那人正在步量佛像与佛像之间的距离。步量它们之间的距离有什么用呢?影子收缩了一下,那人移到这一面来了。他伸出一只手,手指白如少女,却比少女的更细更长,沿着佛像的轮廓轻轻按摩,从手指的动作和自如可以推测,他已经按摩了许多遍,对每座佛像的每一个部位都很熟悉。它好像在寻找一种特殊的感觉,一旦找到了这种感觉,它就停下来仔细摸索。这五根指头像五条蜥蜴,在佛像的臂、肩、头、颈爬行,爬行,渐渐地,爬进一团黑影中。 现在沙素已经可以肯定,这个人就是宏吉。无疑他在寻找地道的入口,寻找那扇门。宏吉肯定发现了什么,才突然对这扇门感兴趣的。但他发现了什么呢?可以这样推想,遭到皇权威胁的辨才,为了保住‘兰亭’墨宝,不得不把它藏入了七星楼。辨才这一行动,恰恰是瞒着宏吉的,作为辨才继承人的宏吉,心头顿生愤恨和嫉妒,千方百计想找到地道入口,探一探七星楼的庐山真面目。遗憾的是找了一次又一次,始终没有结果。 古刹里的灯火突然灭了,沙素知道,宏吉就要出来了,他迅速地打了一个滚,藏在一块巨石背后,紧紧盯着古刹的大门。宏吉像个软体动物一样,只一伸缩,已经离开了古刹,几乎没听到响声,那把大铜锁已经锁上。他伏在一片乱石堆中,过了念完一页经的工夫,才慢慢站起来,大摇大摆地离去。沙素远远地跟着,一直跟到宏吉的卧房。 黑暗里一阵,然后亮想了蜡烛。宏吉大概刚刚更换完衣服,抖擞着袈裟在屋里转了一圈,端过一方矮桌,盘腿坐在桌前,像瞅一只泥蝉蜕皮,全神贯注地盯住桌子观看。沙素小心翼翼地贴上窗子,目光透过菱形花格,心里“咯噔”一响,原来桌上摆着的是与辨才桌上一模一样的一幅像棋谱又不是棋谱的图,想起那天辨才讳莫如深的样子,沙素更加怀疑。忙掏出炭条和纸片,按照桌上那幅图形,飞快地画了下来,藏入怀里。 沙素回到住处,叫醒了酣睡中的述空,把自己跟踪宏吉的情形讲了一遍,然后掏出了刚才画下来的那幅草图。述空不以为然地说:“棋谱。辨才师父也有这么一幅。” “对,宏吉肯定是照着辨才禅师那幅图偷偷描下来的。”沙素说。 “描下它有什么用处?”述空不解。 “有哪种棋棋盘上画着四十九块儿呢?围棋?象棋?都不是。”沙素接着问道,“古刹里有几座佛像?” 述空默默计算了一下:“四十九尊。” “古刹里佛像四十九尊,图纸上方格四十九块,正好相等。可以设想,这是一幅古刹平面示意图,上面标注着进入地道的入口。”述空不同意这种看法:“地道入口,辨才师父只须记在心里就行了,何必画在图上呢?” “对,问题就在这里。”沙素说,“宏吉已经知道辨才这幅图记载着地道入口,实际上也就是地道入口的开关,所以他偷偷把这幅图画下来了。但他愚蠹地认为,开关的位置是固定的。如果是固定的,你提的问题就对了,何必画这幅图呢?十年前在双鹿山中我结识了一位暗道机关大师玲珑道人,对暗道机关略知一二。暗道入口有三种形式:一是穴位式,二是旋转式,三是魔变式,前两种位置都是固定的,但第三种位置并不固定,变幻莫测,最难把握。智永师祖年纪大了,怕记忆力不行,就把入口的魔变情形记在了一幅图上。智永圆寂时,jiāo给了辨才禅师。这一切是可以想象的。” “照此说来,师兄已经掌握了进入地道的门径?” 沙素连连摇着头:“不不!要实地考察才好确定。我想今天夜里咱们就闯一闯。” 述空有些恐惧:“万一碰到活鬼……” 沙素笑了笑:“师弟不必害怕,跟着我走就行了。”说罢,两人分头准备夜行衣帽、火媒、灯具等必需的器物。 6 定更之后述空就要求动身,沙素坚持丑时再开始行动。 夜阑人静,无声无息,沙素用万能钥匙打开铜锁,两人顺利地进入了古刹。 打着火媒,点亮蜡烛,述空举起烛火,沙素在众佛像间绕行了两圈,发现这座古刹的构造与辨才的卧室构造一模一样,外表是长方体,内里是不等边的七边形。把第一个七边形的边线中心点依次联接起来,形成第二个七边形。以此类推,第三个、第四个……直到第七个七边形,也是中间的一个最小的七边形。七边形的每个角上站着一尊佛像,七个七边形上站着四十九尊。根据魔变的规则,从一尊佛像出发向另外一尊佛像引出一条线,可引出共四十八条,四十九尊佛像共引出二千一百九十二条。循着这个魔变网格寻找,不论哪尊佛像作起点,都要试探二千一百九十二次,四十九尊要试探十万七千四百零八次。日夜不停地试探,三年才能试探一遍,这简直不敢想象!想到这里,沙素烦躁不安,从述空手中夺过蜡烛,高高举起朝着屋顶观察,当烛火举到算命佛像面前时,忽然有谁吹了一口气,蜡烛险些被吹灭。沙素觉得奇怪,把两根手指伸进算命佛像的鼻孔,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用手掌兜住佛的鼻孔,明显感到有一股丝丝的冷风。他再一次将手指chā入那两个鼻孔,用力一戳,只听“吱哇”一响,对面十步以外的骑虎佛像动了一下,虎爪下黑乎乎跃起一个人来。沙素颤抖了一下,手中的蜡烛掉在地上,古刹里一片漆黑。述空叽里哐当朝着大门爬去,突然感到,一只凉凉的手卡住了他的脖子,将他在地上。述空吃惊不小,当弄清楚原来是师兄沙素,他气愤极了。静等片刻,沙素重新点燃蜡烛,见虎爪处露出一方棋枰大小的洞口,沙素冷笑了一声,从洞口扯出一条黑布口袋样的东西,“洞里的风鼓dàng起它,它就作起怪来。” 沙素走进地道,查清了入口的魔变规律,一一记在图纸上。第一个胜利鼓舞了述空,他端起蜡烛,信心十足地走下地道,回望那算命佛祖,嘴角现出一丝轻蔑的微笑。 步下十几级台阶,眼前出现了一条走廊,走廊两侧凿有一排排高大的壁龛,这是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如此多的壁龛。壁龛中竖着黑乎乎的东西,细看是一具具死尸,很可能是风干的,堆在这儿久了,变了颜色。述空心中有说不出的恐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僧众死后的尸体被搬进这座走廊里,由于年深日久,没有一具是完整的,缺腿少脚,丑陋不堪。有的壁龛内堆着零碎的骨头,仿佛不久前才从地下挖出来放在壁龛内,丝毫没有拼凑成完整尸骨的意思。有的壁龛内只有骷髅,整齐地堆成金字塔的形状,相互扣得紧紧的,哪一个骷髅也别想滚落下来。壮着胆子,述空拨亮了蜡烛,轻轻向前移动,灯影摇曳不定,愈发令人毛骨悚然。在一个壁龛内有一堆手骨,那么多只僵化的、散了架的手jiāo织成一团,已无法将它们分离开来,有几段脱落下来的指节,好像随意扔在这儿的器物,很难想象它们曾是人身上的一个灵活的零件。突然,在这巨大坟墓样的走廊里,有什么在走动,黑暗中传来叽叽的尖利叫声,述空打了个寒噤。 “是老鼠。”沙素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它们到这儿干什?” “上面有香客们敬奉的各色供品,下面有陈年老味的人ròu白骨,这都是鼠类的美食,这儿才是它们的天堂。” 走廊的尽头就在眼前,感谢佛祖,新的台阶又出现了。两人沿新的台阶斜斜地向上攀登,台阶很滑,越走越高,看样子是就着原来的岩洞开凿的,处处显露出风化的痕迹。沙素本能地感到石阶通向山的最高处,疑惑地问:“你能知道现在咱们前进的方向?”述空摇了摇头。 沙素认为,如果现在前进的方向是东北方,就着这个斜坡攀登,最终会走进辨才禅师的小院。 出乎意料之外,石阶急转直上,像个竖起来的圆筒,就着黄亮的烛光向上观望,仅仅一丈高处就是绝顶,再也无路可走了。光滑的石顶粘附着晶晶亮亮的水珠。 “绝顶!”述空惊叫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 章 两人稍作休息,准备从原路返回,沙素看见光滑笔直的石壁上修有对峙的两排石梯,像是不久前有人走过的样子。他试着向上攀登,估计能够触到顶端的时候,他伸出右手想敲一敲石顶,只觉得脚下的石阶一动,整个人险些掉了下来。在这同时,顶端岩石咕噜噜地滑动,一扇圆形的石门打开了。两人又惊又喜,踩着石壁上的脚窝爬了上去,然后将石门关闭。 借着烛光打量黑暗的四周,忽然觉得有人照着自己的脖子脸颊摸了一把。在这同时,蜡烛被一只巴掌拍灭。 “谁?”述空吓得缩成一团,攥住熄灭了的蜡烛蹲在地上。片刻,沙素笑了:“风,是风。” 蜡烛重新燃亮时,两人置身于一座七边形的房间内,七面墙上开有四个门。穿堂风轻轻地吹着,空气新鲜而干燥,跟下面潮湿霉烂气味充斥的走廊相比,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 沙素做了一个深呼吸,好痛快呀! 这房间就着自然岩洞开凿而成,四个门的上方呈圆拱状,两边雕有门柱,因没有门扇,那门柱完全成了装饰。没有门的三面墙,打磨得光光滑滑,刻着大大小小的文字,成了三块名副其实的摩崖石刻。文字的刻痕里积满了灰土,看来很久没人打扫过。 两人穿过其中的一个门,来到另一座房间。这所房间里开有三个门,还有一扇窗子,说是窗子,其实只是雕刻出的装饰xìng窗框,不lún不类地镶嵌着半截石板,石板上刻着人首蛇身的伏羲、女娲jiāo合的雕像。门的形状与走过的相同,只是其中的一个圆拱上斜放着一本书,用手摸了摸,原来是雕成的,跟真实的书本一模一样。书本是打开着的,书页上像是刻着一根根线条。三面没有窗的墙制作成摩崖石刻的样子,刻写着的都是秦篆,从那画如铁石字若飞动的情状,沙素可以断定,是秦宰相李斯《泰山石刻》的摹本。这座房间比前一座小了些,估计最初这个岩洞就很狭小。 两人来到又一间房子,窗子下卧着一块巨大的石板,开凿者只把石板上面錾平,形成一座粗糙的祭坛。祭坛上没有供奉什么,雕刻着一只既像虎又像猫的东西,身上刻着篆文,从篆文上可以断定这是秦代虎符。房间有三个洞门,除了已经走过的一个,另外两个分别通向两间格局完全相同的房子,其中一个门拱上雕着一本书,打开的书页上刻有整齐的线条,不像文字也不像图画。沙素用手抚了抚书页上的灰土,想看得更清楚些,却扬起一股烟尘,迫使两人迅速离开。 进入下一个房间,引起沙素注意的是三面高大的墙壁上刻满了的铭文。铭文是周初文字,中间肥厚而尾部尖细,形状像只蝌蚪,故有人称蝌蚪文,沙素在出土的钵盘器物上不止一次见过,但如此集中地刻写在三堵高大的墙壁上,实属首次。 从这里走进另一个房间。这间房特别,没有第二个门,进来的人不能继续前进,只得原路退回。 “让我仔细想想。”沙素说,“咱们走过了五个房间,有长的、有方的,都是七边形,其中一间稍呈弧形。这五个房间似乎都环绕着一个东西,现在咱们还不知道这个东西是什么,也许是一座房子,也许是一条石梯,也许是一个别的什么。如果我的想法没有错的话,咱们现在已经到了山顶。假设你我正站在辨才禅师的脚底下,咱们头顶上就是他的禅房,再往前走五十步就是万丈绝壁深谷险涧了。涧谷下是几十里的沙漠,干燥的空气从山岩溶洞的缝隙中透进来,将这些岩洞吹干,一座座干燥的洞穴成了绝妙的储藏室。不知什么年代,也不知什么人发现了它,便开始实践自己的宏伟构思,将岩洞改造成一座地下藏书馆。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慢慢形成现在的规模。如果我猜得不错,现在咱们正处在峰顶的东北方向,与辨才禅师门户的方向正好相反。现在,咱们循着房间的另外两个门继续寻找,定然能找到那个被七边形房间环绕的中心。” 沙素错了,修造溶洞的人比沙素聪明得多。他们一离开第五个房间,其它房间的方位和顺序与想象的完全不同,刚才构思的图景全被打乱了。一些房间有两个洞门,另一些房间有三个洞门,每个房间都有一方窗子。有时他们从一个略有弧度的房间走向另一个房间,心想,这一次我们是往中心走去,房间里偏偏还有另一个敞开的门,无法断定它通向哪里。每到一个房间,看到的是门拱上同样打开的书,同样摩崖石刻式的墙,墙上的文字各不相同,有的很难辨认,他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仔细揣摩。 第一支蜡烛已经燃尽,当续上第二支的时候,他们分明看见又回到了最初的七边形房间。然而,门拱上打开的那本石书使他们生疑,书页上刻着整齐的线条。很清楚,这些是最初的房间里所没有的。可以肯定,这并不是最初的那个房间。 他们循着左转弯方向前进,尽量向着正前方,穿过六个房间之后,一堵墙挡住了去路。他们通过另一洞门来到另一个房间,再穿过一洞门继续前进。就这样,他们又穿过三座房间,面前再次出现了一堵墙,他们走回了开始有两洞门的那间房子,通过刚才没有走过的那道门,走了好一阵,这一次真地走回到最初的那个七边形房间。 “最后那间房子还记得吗?我们是从那里往回走的。”沙素问。 述空苦思冥想了片刻,两人只得掉转头往相反的方向走去。穿过几个似曾相识的门洞,满眼还是门洞、门洞、门洞,两人眼花缭乱,无法确定自己的方位,更找不到哪一个房间为最初或最后。述空将蜡烛举在头顶,继续前进。突然,一头形状难以说清的巨大怪物,晃动魔鬼一样的身躯向自己扑来。 “有鬼!”述空叫了一声转身就跑,一下子撞入沙素的怀中,几乎把蜡烛撞在地上。沙素夺过蜡烛,把述空推到一旁,毫不畏惧地向前走去,神态显得坚定而勇敢。沙素也看到了什么东西,猛然向后倒退了一步,接着举烛把身子探向前方,他失声大笑起来:“真是想得出来。谁在这儿装了一面镜子!” “镜子?” “一点不错!你被你自己吓破了胆。那是一面奇怪的镜子,它把你的身子扭曲又放大了。” 两人走近对面的石壁,烛光下,眼前闪出一块表面呈波状的凸凹不平的巨大铜镜,映出两个奇形怪物。他们向前走或者向后退,两个怪物的形状和高矮就随之变化,变得荒唐可笑。 “传说京师姓胡的杂耍世家有分身术,能把一个人变成两个人,一颗脑袋变成两颗脑袋。”沙素说,“我亲自拜访过他,他说他能把一个小人国的小人,顷刻变成一个大人国的大人。看来,他玩的就是这种魔镜。” “阿弥陀佛!”述空叹息了一声,“吓人的,说不定就是这玩艺了。” 越过魔镜,走入另一间房子,三面高大的墙上刻满大大小小的圆盘,大的像漆盘,小的像碗口。圆盘里面刻有图形样的文字,有的像蚯蚓,有的像dú蛇,还有的像展翅的蝙蝠。述空疑惑地问:“是野人的蚂蚁文吧?谁把蛮文刻在这里?” “是瓦当。”沙素说,“弘文馆里藏着瓦当实物,有秦朝的,也有汉代的,这些应是秦朝瓦当的摹写。” 述空佩服师兄知识的渊博,不解的是在这罕有人迹的岩洞里,刻下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沙素看法却不同,他认为这是历史的积淀,是几代或几十代人所为,说不定是一个有史以来最丰富的地下书艺馆呢! 两人进入一座略显长形的房子,又穿过四所房间,这些房间都有不规则的窗子,每座房间内除了藏有各种书迹摹刻外,还夹杂着一些读不懂的文字。继续前进,又撞上了一堵墙,只得折转再往回走。 根据墙壁的弧度推断,沙素认为两人现在位于山峰的中心,头顶正对着辨才的小院,可这儿并没有通向中心建筑的门径,也许根本就没有所谓的中心建筑,难道是自己判断错了? “如何解释这些窗子呢?”述空问,“怎么有这么多窗子?这些房间不可能都面向涧谷绝壁?” 沙素想想辨才卧室周遭竖立着的一根根石柱,说道:“可以这样猜想,辨才禅师的小院内有许多孔道沟通着这些窗子,尽管这些孔道很细,一只猫也无法通过,但气流是畅通无阻的。还可以设想,在这些曲折的孔道中,装有一个一个折shè镜,天气晴朗的白天,通过铜镜一截一截地折shè,外面的阳光折shè进下边的房子,虽然不是那么清晰,模糊的光线还是有的。从刚才的那面魔镜推测,岩洞的修造者是有这种智慧和能力的。” 走着说着,两人又回到装有魔镜的那座房间。穿过第三个洞门,也就是以前没有走过的那个洞门,可以看见前面相通的三、四个房间。两人发现最前面的那个房间里有亮光。 “那里有人。”述空压低了嗓子说道。 “假如真是这样,他早就看到咱们的烛光了。”沙素口里这样说着,还是用手遮住烛焰,两人犹豫了片刻。那光亮依然微微晃动,既不变强也不变弱。 “可能那只是一盏灯,”沙素说,“用它来吓唬闯进来的僧人的,让闯入者误以为有幽灵存在。我们必须证实一下,你留在这儿遮住烛光,我摸过去看看。”大概述空想起了刚才在魔镜面前那场丑陋的表演,羞愧之下决心挽回在师兄心目中的形象,以坚决的口吻说:“不,我去!我年轻,比你跑得快,个头也比你矮得多。探明没有危险,我会叫你的。” 述空缩下身子,紧贴着石壁,像个皮球般滚了过去。穿过三所房间,他摸到了有微弱灯光的那间房子的门口,贴着石壁,蹭到门右侧石柱的背后,悄悄向房内打量。房子里没有人,石桌上放着一盏灯,灯光摇曳不定,冒着青烟。这盏灯和常用的灯不一样,好像一只打开顶盖的香炉。灯内有东西在燃烧,看不见火苗,只有余烬在发光,述空勇敢地走了过去,心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见灯旁边的石桌上,放着一部打开的彩页书,走近看,书页上有四、五种颜色:赤色、橙色、蓝色、黄色、紫色等,一律呈条状。上面画着一头猛兽,样子非常可怕,像是一条长着十个头的飞龙,身后还有无数光灿灿的星辰,飞龙不时用它的巨大的尾巴将星辰打落。忽然,飞龙变大了,更大了,龙鳞漫天发光,zhà裂成闪烁刺眼的碎片,从头上角上触须上飞落下来,绕着述空的脑袋旋转。述空用力仰起头,只见房间的石顶弯曲着向自己压下来。轰隆一声,山崩地陷,成千上万条dú蛇在耳边咝咝作响,那声音锯齿般割着自己的颅骨,有令人迷离恍惚的感觉。片刻,走过来一位漂亮的女子,她光彩照人,款款地踱到自己面前。他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又记不清楚。他将那富有弹xìng的ròu体使劲揽向自己的怀里,用力,狠狠地用力。他感到呼吸急促,下身火辣辣的。他恐怖极了,想起了师父有关美女蛇的警告,他使尽全力,用双手将她推开。 他的手碰到了门拱上面那本掀开的书,书页上的细线飞落下来,纷纷然打在他头上,变成长长短短的尺子,横在自己的脑门上:长,短短,短短;长,短短,短短。这种用长短线排列的图形,他在什么地方见过。他的手臂变长了,失去了与身子的比例,手臂继续长大,最终与身子脱节,独自向远方飞去。他不知道身子丢在何处,也不知道天地在哪里。在揉皱的棉纸样的岩石上,他看见宏吉猥亵的目光,色迷迷的,露出了恶dú的微笑。他用手遮住双眼,可两只手变成了蟾蜍的掌,粘乎乎的,指间长着蹼膜。他觉得自己想叫,又叫不出声,口中有一种腐朽的气味。身下的岩石裂开一条缝隙,缝隙鼓动着汹涌的黑暗。缝隙越裂越大,裂成一张巨口,四肢、头颅变成了一堆零件,他旋转着跌入黑暗的巨口里,失去了知觉。 述空醒来,觉得仿佛已经过了许多个年头,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敲打自己,渐渐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石头上,沙素正轻轻地拍打着自己的额头。 “醒醒!述空,醒醒!”沙素轻声叫着,“不用怕,不用怕……” “怪兽!”述空还在呓语,“有怪兽!” “没有什么怪兽。”沙素说,“刚才我见你在石桌下喊叫,桌上有一本搭了色的图画,掀开的一页是仙女与青龙搏斗。我从房间里的气味判断,你一定吸进了有dú的气体,我迅速把你背了出来,这会子我也感到有些头痛。” “可我究竟看到了什么?” “你什么也没看到。实际上,那灯里燃烧的是一种能使人产生幻觉的物质。我闻了这种气味,那是荼靡参草的味道。” “有人用这种yào草吓唬闯入者,仿佛这里有魔鬼守卫!刚才,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述空努力回忆着,语无lún次地描述他的幻觉。沙素听了笑着说:“一半是你在那本画书上看到的,一半是你自己的yù望与恐惧的外现,这就是yào力的作用。我在峨嵋山上结识了一位yào师,他给我讲过这种叫荼靡参的东西,纯粹是一种草yào。民间传说的采花强贼,用熏香把小姐熏倒,乘小姐神志昏迷中行事,所用的熏香就是这种yào草做成。峨嵋山中还有植物叫曼陀罗花,闻着它的气味就浑身发麻。汉代名医华陀,采集曼陀罗花制成麻沸散,利用它的yào力,将病人麻翻,然后给病人开刀。”沙素说得津津有味,“草yào知识是一个宝库,有人把这些知识封锁起来,涂上鬼怪的色彩,用来恫吓无知的百姓。太可恶了。”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紧挨着他们的另一个房间里,发出既不是人又不是兽的一种呜呜声,仿佛有幽灵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0 章 徊于两个房间。照理说,对这里的吓人的现象述空也应该适应了,可乍听到这种怪声,他头发麻双脚发软,不敢前进。沙素一定也感到了什么,他用力摸了自己的脖子一下,舔了一只手指,高高地竖起来,端过蜡烛四下观望。 “噢”沙素笑了,指着相对的两堵墙上一人多高的地方,那里有两个相对的狭窄开口,他手伸到那儿,就会感到从外面灌进来的干燥的风。站到近处,便听到更大的呼呼的响声,好像外面在刮风。“这些开口之间的位置是呈一定角度的,在大风之夜,从这些开口吹进来的气流相互撞击,在一连串的房间里形成涡流,发出刚才听到的那种怪异的叫声。这声音加上魔镜和那盏草yào灯,定会令擅自闯入的傻瓜吓得魂飞魄散。刚才我就以为有dú蛇在舔我的脖子呢!” 两人疲惫不堪,双腿好像不听使唤,顾不得核对走过的房间有几洞门几洞窗了。述空头昏脑胀,东脚打西脚,实在走不动了,坐在一条石阶上呆呆地望着,自言自语地说:“看来,今天只好在这儿睡觉了。”突然,眼前一亮,似乎出现了奇迹。 原来,述空被草yào熏倒,幻觉中飞落的线条在脑海中排列的图形,与眼前门拱上的图形一模一样。他本能地觉得这中间必有蹊跷。一边口中念着,一边用手指在石壁上画着:“长,短短,短短;长,短短,短短。” 仔细端详着,疲惫中的沙素兴奋起来:“看看下一个房间,是不是‘长,长,短短;长,短短,短短,?” 述空跑过去查看:“对,正是。” 沙素指指相反的方向:“去看看那个房间,可是‘短短,短短,长;短短,短短,长’?” “一点不错!”述空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 “原来,这些七边形的房间是按照卦象的顺序排列的。咱们愚蠢到这种程度,到现在才发现。”沙素说,“这房间上的图形是‘艮下艮上’,下一个房间是‘艮下巽上’,上一个房间就是‘震下震上’了。如果数一数,这些七边形的房间,可能正是八八六十四座。按照卦象排列,这六十四幅图形,没有一幅和另一幅是相同的。” 述空皱起眉头,回忆幻觉中看到的那幅图形,和眼前的这幅确实完全一样。他提议,应该依照卦象的顺序,将这六十四座房间核对一遍。沙素摇了摇头,“燃完三根蜡烛,卯时就要到了,黎明前必须离开岩洞,只能留待下一次了。” 按照卦象所示的方向,穿过五十一个房间,果然回到了最初的走廊。两人望着石龛里那些没有皮ròu的面孔,露出了微笑,似乎是见到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两人爬出地道,重新回到古刹,四十九尊佛像谛听着黎明的声息,守卫着人间的美梦和幸福。岩洞里那些幻象那些恐怖,仿佛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距离他们很远很远。 天边吐露一线微曦,古刹真宁静,人间真美好! 7 这天正是辨才的生日,全寺僧众忙着撰写书法作品向辨才祝寿。这样一来,贺寿成了一次书法展览。这个规矩是智永师祖在世时立下的,后来成了惯例。 沙素酣睡了一夜,醒来正是念过早经的时候,见僧徒们舞笔弄墨忙着准备寿礼,心想,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正好探听一下辨才的虚实。挥笔写了一幅贺联,携起礼品向山顶走去。 宁静的山顶小院变得热闹起来,僧徒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各类书法作品挂满了室内室外。沙素躬身施礼,呈上自己的墨迹,辨才打开,见贺联写的是“一生求禅不辞劳苦觅神迹,五岳游罢方知此处是仙踪”。字迹如飞举之仙逸群之鹤。辨才心中愉悦,关心地问道:“几天来身居敝寺,生活可好?” 沙素恭谨地答道:“斋饭可口,禅房安宁,研读佛礼,练习书艺,心胸畅然怡然。” 辨才十分欣慰:“研读谁的法帖?一日练习几纸?” “自然是研读辨才禅师您的法帖,一日练习十余纸。有时通宵达旦,yù罢不能。” “老衲惭愧,老衲惭愧!”辨才口中谦虚,表情却很高兴。转身指着一帧书迹,“借您的法眼,评鉴一下这幅怎样?” 沙素已经看出此书出自辨才的手笔,却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此为《孔子庙堂碑》,是前辈虞世南的得意之作,据说法帖写成后进呈圣上墨本,被赐黄金印一枚,一时传为佳话。不知是真是假?” 辨才摇了摇头:“这是老衲的涂鸦之作,怎敢冒充书界巨擘虞永兴的墨宝!” 沙素故作吃惊的样子:“可以乱真,完全可以乱真。” 辨才指了指对面墙上悬挂的一幅秦篆一幅汉隶:“篆书圆柔,隶书方正,依沙素禅师所见,用笔之道,圆柔与方正,哪一种为佳?” 沙素本是个善于辞令的人,在辨才面前又想炫耀一下:“混沌初开,天圆地方。动则圆,如轮转;静则方,如塔立。书学虽是小道,却凝聚着灵xìng。有时用笔圆柔,有时用笔方正,圆和方,相融相通,圆中有方,方中有圆。”他指了指墙上悬挂的一帧《诸佛要集经》说,“外形圆而内涵方,疏朗如晴空日月,应该是禅师的舒心之作。” 辨才连连点头,佩服沙素的眼力和见解,指着满墙的书迹请他评鉴。沙素也不谦让,每鉴赏一幅都摇头晃脑品评许久。当走至屋角棋枰附近时,借抚平书纸的机会,将那颗红玛瑙石,从一个方块挪到了另一个方块,也就是从“算命佛像”挪到“骑虎佛像”的位置上。这是沙素的精细处,为的是迷惑辨才,使他不易发现有人进过地道。 在一帧书迹前沙素停住了脚步,惊奇地“啊”了一声。辨才问:“您也认识它?” “这是梁武帝时代发现的,刻在一块古代的牛骨上,形同鸡爪,有人叫它鸡爪文。这几个字是:元示五牛、蚕示三牛。”辨才连声夸赞沙素博学多识。在巨大的《千字文》法帖下,放着一本《永字八法》,绢帛封面,装帧华贵,沙素上次来时曾经见过,顺手拿起来掀开一看,里面竟是一张白纸。沙素疑惑不解,辨才急忙夺过去,神色慌张地说:“这是先师留下的书理大著,老衲愚昧,不能领悟。”说着,将它塞进抽屉里。 《永字八法》是研究书理的著述,晋代早已行世,到了智永手里把它完善,成了学书者的门径。这本书不应该有什么秘密,更不值得辨才如此神色慌张,然而,这封饰华贵的书壳里,竟只装了一张白纸,这不能不令人怀疑。为了应付眼前的尴尬,沙素微笑着背诵起《永字八法》的口诀来:“侧法第一如鸟翻然侧下。勒法第二如勒马之用缰……智永师祖的《永字八法》,弟子早就学过,只是无缘拜读师祖的真迹……” 辨才“啊啊”地应付着,不愿多说什么。 8 生怕夜长梦多,沙素和述空不敢拖延时日,当天晚上携带准备好的器物,再次进入岩洞。 按照卦象顺序确定的方向前进也并不容易,因为石书上的线条大多风化剥蚀,难以辨认清楚,要依靠猜想判断,有时还要上下联系起来推演,需要花费许多时间。每走过一个房间,要在墙上留下标记,那是只有他们两人才能看清和懂得的密码。 又听到那种令人惊恐的低沉的呻吟。寒风从箭形风口内吹进来,手脚冻得有点麻木了。沙素一只手捂住烛焰,像是借着烛焰取暖,述空不时将一只手chā进胸前的衣襟里。 两人走得并不快,见一堵墙下放着七八个石墩样的东西,石墩上雕满了文字,书迹硕大。沙素将烛光凑近:“这是周代的石鼓文,谁把它摹刻在这里了,真是着了魔了。” 述空瞅了一阵,一个字也不认得。 沙素说:“传说它是周宣王时期的书迹,上承黄帝时代书家仓颉,下启秦代书家李斯人称书家第一。” 述空见沙素的考究癖又上来了,忙催促他快些前进。 好不容易找到“巽下艮上”卦象,从卦象顺序校正下一路线,走进一个没有窗子的房间。门拱上的石书已剥蚀净尽,房间有四洞门通向四座不同的房间,站在这间房子里让人无所适从。穿过一个略呈弧形的大屋,墙上就装着曾经吓倒述空的那面魔镜,越过魔镜十几丈,幽幽恍恍,看见远处亮着的灯光了。两人顾不得核对门拱上的卦象,快步走了过去。 那盏香炉样的怪灯依然幽幽的亮着,顶端张开的部分像绽开的芙蓉花瓣,一缕轻烟从花瓣中飘出,袅袅婷婷。沙素和述空在距离那盏怪灯三十尺的地方站定了脚步,瞅了它一会,像远距离欣赏一头花斑猛虎,又像审视一条装入笼子的dú蛇。 “别动,老老实实地站着!”沙素向述空眨了眨眼,用一条蘸了水的丝巾蒙住鼻孔和嘴巴,然后将准备好的竹竿一截一截对接起来,举在手里约摸一丈长的光景。 他开始向那盏怪灯靠近,头几步很慢,好像在作某种试探。愈来脚步愈快,当距离怪灯一丈多远的时候,他伸出竹竿照准灯焰轻轻一敲,那张开的花瓣猝然闭合,怪灯变成一片黑暗。他迅速跑回述空身边。 述空从背后抽出纸扇,对着那盏还在冒烟的怪灯,“呼达呼达”地扇了起来,一盏茶的工夫,轻烟消散干净,两人走了过去。 “就是这玩艺儿作怪!”沙素指着灯碗里青绿色的碎屑样草yào说。他用竹竿戳了一点,用纸片包了,装进背袋里。 越过怪灯,两人觉得这间房子有些别扭,它理应有一面墙是弧形,和其它三个房间一样,通向一个更大的中心建筑。然而这个房间有两个出口通向两个过道样的长廊,其它五面都是墙。出于逻辑上和严格对称上的考虑,中心点上应该有座七边形的房间,可事实上没有。 “不对,不是这么回事!假若没有一座七边形的房间,其它的房间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就会变得奇形怪状,或叫做畸形。事实上,其它房间都是严格按照七边形修造的,而且大小的变化很有规律,难逍它们围绕的中心什么也没有,只是一块冰冷的石头?这不可能,也不符合逻辑。这座中心建筑一定存在,只是我们无法进入它罢了。”沙素说。 “是石壁把它封起来了?”述空问。 “很有可能,事实上,肯定有一个入口,只有有了入口,才算合乎情理。” 两人把烛焰剔得更旺,这边看看,那边瞅瞅。在一面巨大的墙上,修着一方佛龛,佛龛里没有佛像,却放着一摞一摞书帖,大都是从各种石刻上印下来的拓片。沙素一本一本地翻看,有蔡邕的,曹喜的,张芝的,肖何的,陶宏景的,贝义渊的……还有梁武帝的《书论》,袁昂的《古今书评》,郁肩吾的《书品》等等。 “放在这儿是什么用意呢?”沙素有些纳闷,又随手拿起一本,原来是《永字八法》,绢帛封面,与辨才桌上的一模一样。沙素激动了,好像看到了希望。他急速地打开《永字八法》,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白纸,就像在辨才房里看到过的。 升起的希望破灭了,沙素坠入五里雾中,自言自语地嘀咕着:“一张白纸……毫无用处……” 述空伸手将白纸夺了过去,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又看。他左手擎着蜡烛,右手捏着白纸,放在眼睛与烛焰之间,企图借蜡烛的光辉映照出白纸上暗藏的痕迹。无意中,蜡烛一晃,烛焰碰到了白纸。沙素一把将白纸夺了过去,“你想把它烧掉?!”他失声叫了起来。沙素拿过蜡烛,轻轻晃动,让白纸凑近火苗,使它受热却不至于将它点燃。慢慢的,随着烛焰的移动,火苗熏黑了纸背,洁白的纸的正面显现出一个又一个的符号。它们不像文字,倒像巫师的咒语。 述空皱起眉头,瞅着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问:“这是什么玩意儿?” “秦铭文。”沙素颇有把握地说,“我还拿不准写的是什么。不过……让我好好想一想,试一试。” “是什么?”述空急切地问。 “根据我的破译,纸上写的是一首五言诗:天地一条线,线上一只眼,猛用二指禅,即刻把脸翻。”沙素信心大增,“很可能这就是揭开秘密的诀窍。” 述空不肯苟同:“如果是密诀,只要有辨才师父房里的那一份就足够了,何必又放在这儿一份,难道为了把秘密公诸于众吗?” 沙素笑了:“辨才不是述空,他想的要比你想的多得多了。设若辨才突然遭到不测,怎么办?放在这里的这张密诀,就可以引导有识之士,找到进入密室的门径,使珍藏的墨宝,不至于变成永远不见天日的灰土。”沙素脸上充满自信的神色。 “只要猛戳两只眼,那就即刻把脸翻了。”述空也学着幽默起来。 这句不lún不类的话给了沙素一个启示,“对,翻脸,就是开门。用什么开门?用两根指头去戳哪两只眼。眼在哪里呢?在一根线上。”沙素将手中的蜡烛jiāo给述空,伸出两只手,沿着有线的方地摸索起来。七边形的房间,石壁与石壁之间夹着二十一条线,挨个儿摸索一遍并不那么容易,有时身躯贴住石壁像只壁虎,有时一只手抠住石隙悬起身子像只山羊,结果一无所获。他有些失望,一阵子张口喘气,身上已是汗涔涔的。 述空说:“这个大佛龛很像一扇门。” 石龛比人略高一点,就着石壁凿成,不论用什么方式触摸敲打,不见任何动静,龛壁本来就是石墙的一部分,会有什么异样呢? “看上去,龛上像有一道石槽。”沙素咕哝着,踮起脚尖,举起右手,在佛龛上方横向摸索着。黑暗中似有一条模糊的凹槽,灰土沙沙地掉下来,撒了沙素一头一脸,嘴里也呛了些什么,他呸呸地吐着。 撒落的尘土并没能阻止沙素的行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1 章 他踮起脚尖,沿着凹槽摸索,摸得很仔细,凹槽中稍微有一点变化,他都反复摩挲几遍,想从中找出一点破绽来。述空将蜡烛举得高高的,企图借着烛光的照耀从凹槽中看到什么,除了黑乎乎的影子,什么也没有看到。 沙素“嗯”了一声,沿着凹槽滑动的指尖捉住了一个圆孔,接着又按住了一个。他激动极了,屏住呼吸,中指和食指顺势chā了进去,用力一捅,只听石壁内发出一种清脆的金属的声音,高大的佛龛整个儿颤动了一下,石壁向后开启,原来佛龛就是门,门枢安装在左边。沙素将手伸进佛龛边缘露出的裂缝,使劲朝自己一拉,门发出吱吱的响声,朝向他们敞开。沙素侧身钻了进去。述空将灯举过头顶,随后紧紧跟着。 两人爬上一段几乎垂直的石梯,进入一座略显椭圆形的七边形房间。这房间位置较高,地面大概与其它房间的门楣相平行,像是凌驾于周围一切房间之上。烛光下没见有门窗与外边相通,却分明感觉到干燥清爽的风透进来,可以断定,上边和下边都修了通风的气孔,在这儿一点也不气闷。 壁上开凿了一条一条长形石龛,自下至上,恰恰十排,平行而整齐。七面石壁的格局一模一样,加起来石龛正好七十条,乍看起来像七堵巨形的书架。开阔的房顶上,镂刻着葵花大小的七角星,一共七颗,正好对着房顶的七个边角。大概这就是七星楼的由来了。 沙素举起蜡烛上下打量着,石龛里摆满了纸轴,有几百轴或上千轴,他惊愕地吁了一口气。述空放下蜡烛,展开一根纸轴,高兴地叫了起来:“兰亭!兰亭!” 沙素急忙凑过来,果然是一帧《兰亭集序》,他仔细地端详着,渐渐皱起了眉头:“赝品。” “赝品?你怎么知道是赝品?” “《兰亭集序》是东晋永和九年三月初三,王羲之和四十多位友人饮酒赋诗时乘兴写下的精美之作,相传共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个字。后来虽写过多次,但都没有这一次写得好,所以分外珍爱。王羲之醉写‘兰亭’,用的是茧纸、鼠须笔,只此一条,足可以证明此幅是赝品了。” 述空又展开一轴,沙素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捏边角,示意放下,不必细看了。一连展开十几轴,都是赝品。沙素见右面一轴用白绸包缠着,搁在一条石龛上,展开一看两人喜出望外。 “茧纸、鼠须笔,真迹,是真迹!”述空肯定地说。 沙素细细察看,轻轻摇了摇头:“《兰亭集序》是王羲之与朋友郊游闲余时的得意之作,含篆隶而不露痕迹,自然安详而又多回锋敛气,笔画的粗细与用笔的藏露,侧转取势顿提波磔,疏密斜正大小参差,形成他书法上鲜明的节律,呈现出他的风度、情cāo和襟怀,是前人所不能比的。此帧墨迹摹写逼真,只是用笔枯燥,‘少长咸集’的‘咸’字,‘岂不痛哉’的‘哉’字,戈法懈怠,最为明显,缺乏王右军的气韵,一看便知。” 述空有些失望,看着那一轴一轴书纸,望而生畏,叹道:“简直是汪洋大海!” 的确,这种鱼目混珠的办法很有成效,一般人是无法从众多赝品中寻找出真迹来的,因为这些赝品大都出自名家之手,笔法圆熟,摹写逼真。这一招着实厉害,可以看出辨才的机智,也暴露了他的狡猾。 接着展开的是第一百零五轴。沙素依然兴致勃勃,丝毫没有倦意,这一帧太像王羲之的手笔了,用笔结体,起势收转,状若断还连,势如斜反直,真可谓惟妙惟肖。只有一点被沙素戳开了:“《兰亭集序》三百二十四个字中,有二十个‘之’字,七个‘不’字,各具特色而绝不雷同。而此帧法帖上‘之’字和‘不’字,形同算子,一字万同。”沙素颠过来倒过去端详了许久,不肯释手,像是为作者绝好的摹写被识破而惋惜。摩挲中,他发现书轴背面左下角盖有智永禅师一方小小的印,“智永毕竟是智永”,沙素为他精湛的书艺和诚实的人品而感叹。 一轴又一轴被打开,一轴又一轴被放下,两人足足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没有任何结果。尽管冬夜寒冷,额头还是渗出了细密的汗水。述空感到疲惫不堪,续了一支蜡烛,坐在地上喘气:“好不容易进了七星楼,可‘兰亭’又偏偏不在这里!” “不会!”沙素依然充满自信,“往日可能不藏在这里,自从皇上颁诏追索这帧墨宝,辨才禅师紧张沉重的心情可想而知,在这种情势下,只有把‘兰亭’藏进七星楼,才能使他放下心来……” 两人继续寻找。一轴一轴地打开,又一轴一轴地放下,这是第几百几十几轴了?已无法记清。干脆不再记数,按着石壁往下看,第二堵、第三堵、第四堵,完第五堵石壁开始查第六堵石壁,打开的第一轴书帖是钟繇的《宣示表》,接下来全是钟繇的作品。 “完了!”沙素出了一口气,浑身散了架似的,再也站不起来。这个打击对他来说太大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难道是辨才发现了自己和述空的行动,临时拿走了“兰亭”?或者根本就没放在这儿,只是自己自作聪明?他看了看第七堵墙壁,心中嘀咕着:只剩下这一堵了。他挣扎着爬起来,不到最后一轴,无论如何他也不肯服输。 他从中间拣了一轴,觉得比别的纸轴稍粗,分量也略显重了一点。剥开外面包裹的一层油纸,里面是一层薄薄的丝锦。从手感上可以断定,这帧书迹用的是厚实的茧纸。沙素小心翼翼地打开,只看了两行,迅速地阖上,心中一阵剧烈地跳动:“是它,就是它!” 述空知道师兄发现了奇迹,急忙擎起蜡烛凑过来观看。沙素一把将他推开:“小心!” 述空将蜡烛粘到一条空着的石龛上,两人捧起墨宝细细观赏。沙素压低嗓音诵读:“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禁不住叫起好来,“字势雄奇,如虎跳天门,龙卧凤阁;气韵灵动,似清风出袖,明月入怀。遒媚劲健,世无所匹。”看着赞着,晃动起脑袋,“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 述空连连咂舌,指着那一个个“之”字,频频赞叹称奇。“欣赏王右军的书法,像观赏一幅生机勃发的山水画,如聆听一曲抑扬缠绵的音律,似吟咏一阙澹远典丽的诗篇。真是人生最美的怡情乐事……” 沙素还要大发感慨,述空做一个手势制止了他。沙素将“兰亭”藏入背囊,两人匆匆离开七星楼。 9 得了《兰亭集序》真迹的沙素,不敢在山寺逗留,连夜赶到永安驿站。驿长孙忠见来了个和尚,没有理睬。 “我是钦差,奉皇上之命到此。”沙素说着,拿出一封信函。孙忠细看,果然是皇上的诏书,吓得扑通跪倒,连声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圣僧有何吩咐,小人一切照办。” 沙素道:“快去禀报你们都督,就说钦差到了。” 都督温行践得了孙忠禀报,急忙乘马赶来,沙素当面读了诏书,并把奉旨追索《兰亭集序》的经过大致讲了一遍。温行践立即差二十名武士化装成商人,护送沙素进京向皇上复命,然后,来到永欣寺拜见辨才禅师。 温行践跟辨才学书多年,是辨才的老朋友,见面也不客气,就提“兰亭”的事。辨才一听脸就拉了下来:“温都督不必再问了,我早说过,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不知道我知道!”温行践哈哈大笑,笑得辨才有点摸不着头脑。温行践说,“‘兰亭’已到了沙素和尚手中,沙素正在进京的路上。禅师应该写一奏表,表明自己愿将墨宝献给皇上,趁此机会送个顺水人情。这样,皇上好看,禅师您也光彩……”温行践的话还没说完,辨才眼前已经黑乎乎一片,摇摇晃晃昏倒在地上。过了许久,辨才慢慢苏醒过来,如同梦呓一般喃喃道:“我对不起先师……我对不起先师……”他挣扎着爬起来,写了一份控告当今皇上李世民的诉状,亲自送到温都督府上。温行践不敢接此诉状,再三劝阻:“禅师何必招祸?”辨才威胁道:“若都督惧祸,撒手不管,老衲只好拜请僧众到处张帖此状,十日之内这纸诉状将行满天下。” 温行践又慌又怕,只得写了一分奏疏,连同辨才的诉状一起封了,命驿长孙忠快马送往京都,呈给皇上。 听说沙素禅师携墨宝回京,太宗李世民喜得连连叫好,当夜在含风殿召见沙素。墨宝《兰亭集序》展开在御案上,皇后与众多嫔妃都来观赏,闹得后宫一片喧腾。 李世民立即颁旨,择吉日在玄武门举行授宝大典,让天下人知道《兰亭集序》已为皇家所有。 这一日百官齐集玄武门,玄武门外鼓乐喧天彩旗耀空,仪仗队威严齐整分列两旁。李世民由众人簇拥着登上祭坛,司礼太监一声高喊,身披大红袈裟的沙素禅师手捧描金漆盒,绕场一周,然后献到皇上面前。皇上净手燃香,向漆盒中的墨宝躬身施礼,百官连连叩拜,山呼吾皇万岁万万岁。皇上将墨宝展开,大臣们一个个引颈翘首,目光集中在王羲之的法帖上。有的赞叹:“王右军用笔如壮士拔剑,瓮水绝流!”有的稽首称奇:“一点如高峰坠石,一竖如万岁枯藤!”有的佩服得五体投地:“似千里阵云,如风雷震骇,百代书家,惟有王右军气派!”……正在赞不绝口,忽有奏报,永安都督温行践有快马奏疏送到。李世民觉得温行践的奏疏肯定与《兰亭集序》有关,急令呈上,拆开细看,看着看着,满面笑容收敛,渐渐涌起了怒意:“好一个辨才和尚,胆大妄为,竟敢写诉状控告起朕来,骂朕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指使佛门叛徒盗走他的镇寺之宝。荒唐荒唐。” 大臣们见皇上动怒,一个个也都斥骂辨才。有的说辨才胆大妄为,应该处斩;有的说辨才疯狂至极,处斩太轻,应该凌迟处死。 房玄龄力排众议,他说:“辨才敢于控告皇上,就是逼着皇上将他处死。处死辨才容易,但那将坏了圣上一世的英明。这是一桩亘古未有的奇案,依臣愚见,圣上可写一道判词,判辨才胜诉,判圣上败诉……” 没等房玄龄说完,李世民就瞪起了眼睛:“判朕败诉?亏你想得出来。” “既是亘古奇案,奇案就有奇案的断法,胜诉者可得金银财宝,败诉者罚每日读‘兰亭’一遍,每日习‘兰亭’一纸。不知圣意若何?” 李世民听了哈哈大笑,夸奖房玄龄聪明。 数月之后,钦差将皇上亲书的判词一份和财宝一车送到永欣寺辨才面前。判词上写道:“辨才禅师护墨宝‘兰亭’心切,出言不逊可以鉴谅。朕爱墨宝‘兰亭’心切,所用手段可以理解。为此赔辨才禅师黄金三千两,白银五千两,绸缎百匹,玉器百件。罚朕日习‘兰亭’一纸,读‘兰亭’三遍……” 辨才禅师仰天叹道:“皇上,你为什么不杀我呀!”他看了看眼前的金银财宝,决定在前山上建一座宝塔,以赎自己的罪孽。辨才手中原来有三件镇寺宝物,一是“兰亭”;二是神龟,龟由紫铜铸成,腹内注满清水,龟便在地上爬行;三是玉如意,光亮明澈色如水晶,上面雕满了精细的花纹。辨才失魂落魄,说不尽的愧悔歉疚,一时狂怒,暴跳如雷,把神龟和如意摔在地上,神龟断腿,如意碎裂,辨才禅师心灰意冷地说:“一宝已丢,其它二宝又有何用?” 不久,永欣寺前山上的宝塔建成,塔身三层,高耸碧天,巍峨屹立,阳光下熠熠闪光。塔成之日,辨才禅师命弟子将自己卧室中的七根石柱推倒,每根石柱下露出一个碗口粗的石洞。当夜子时,辨才禅师将浸了油的棉团燃着,一个一个投入七个石洞里,石洞冲出一股蓝火,七股蓝火在空中汇合,直冲苍穹,辨才禅师盘腿趺坐在蓝火上,哝哝祷告了一阵,自焚而死,永欣寺的僧众含着眼泪,跪在辨才禅师面前,送他永登极乐! 唐太宗李世民终于得到了朝思暮想的《兰亭集序》,心中欢喜,房玄龄举荐沙素有功,赏彩锦百匹,宅院一座;拨发黄金三千两,翻修双鹿寺;赏沙素一只玛瑙碗,碗内装满七彩珍珠,内厩良马一匹并配有宝鞍宝辔。沙素坚不收受,他说:“在上千帧一模一样的《兰亭集序》中,我能辨出右军的真迹,只此一点,平生足矣!”沙素不再回双鹿寺,拜别房玄龄四海云游去了。述空协助沙素有功,皇上颁旨,命述空为永欣寺的住持,僧众们并不知道这里面藏着一桩jiāo易。 李世民研读《兰亭集序》孜孜不倦,终日临摹,爱不释手。又命拓书人赵模、韩道政、冯素素、诸葛真各摹数本,赏赐给皇太子、诸王及近臣。 贞观二十三年,唐太宗李世民在玉华宫含风殿驾崩,临死之前他拉着太子李治的手说:“我想求得一物,你是个至孝的孩子,定不会违背我的心愿吧?” 李治流着眼泪说:“父王有何吩咐,儿臣一定照办。”说完,将耳朵贴到李世民的嘴上。 李世民气息奄奄地道:“我只要‘兰亭’,你一定要把它与我同葬。” 高宗李治遵照父皇的遗嘱,将《兰亭集序》装进棺材,和唐太宗李世民一起埋进地下。可惜这帧稀世珍宝,只能随一个人的尸骨长眠地下。 风流乖戾鱼玄机 鱼玄机杀绿翘案 鱼玄机聪慧貌美,九岁与大诗人杜牧相识,对她一生与诗结缘奠定了基础。十五岁嫁给补阙官李亿,因受妒于大娘子,出家在咸宜观入道受戒。由于李亿的恩断情绝,致使鱼玄机从此放dàng不羁,与士子们酬答唱和,诗句冶艳,引得一些无行文人蜂飞蝶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2 章 鱼玄机艳帜高张,一时轰动长安。但她毕竟是一位诗人,有着丰富的情感世界,因此时常陷入一种内外jiāo困自相矛盾的痛苦之中,yīn郁乖戾令人不可捉摸。后因失手杀死婢女绿翘,死于京兆府尹温璋之手。此文根据《唐才子传》、《太平广记》、《女道士玄机的归宿》等文撰写。 1 唐宣宗大中十三年(公元859年)秋天,坐落在长安近郊的咸宜观中,新来了一位约十五六岁的女道士。 这女道士一副心灰意冷、失魂落魄的神态。脱去艳装华服,穿上道袍素衣,却依旧美艳绝lún,就像是满园锁也锁不住的春色。她那内在的气质,仿佛透着馨香幽兰,有着使人难以抵御的魅力。她很少说活,也很少有人见她笑过。初入道观的那段日子,清晨或月明星稀的夜晚,她定然要走出观外,绕着观前凋枯的空林,悠悠地漫步,低低地自语,像是在吟诵诗词,又像面对什么人轻轻地诉说。她像一个幽灵,莫测而又神秘。 她的到来,使咸宜观平添了一道景观,将咸宜观的灰暗冷寂一扫而光,有一种看不见却人人能感觉到的情绪躁动在咸宜观的周围。她是谁?为什么要出家?在她的背后究竟有着怎样的背景?她那乌亮的双眸为什么总是有一层云缠雾裹般的yīn翳?凡是见过她的人,无不惊叹她容颜的俏丽,对她心生怜悯的同时也产生了诸多的不解和疑问。一时间,她成了谜样的人物。她姓鱼,名幼微,又名蕙兰。 年仅十五岁的鱼幼微在半年不到的时间里,经历了一波三折的变故,大喜大悲,聚散离合,恩恩怨怨。这个表面上不动声色的少女,心内却无时无刻不在喧腾激dàng着。她在等待,在思念,在那道袍的缠裹里,一颗虽创痕累累千疮百孔的心,仍然有着炽烈的火焰在燃烧。 鱼幼微九岁那年,与诗人杜牧偶然相识,从小就喜欢诗词的她,有幸得到杜牧的点拨,从而与诗文结下了不解之缘。可惜好景不长,她仅和杜牧学诗半年,杜牧便谢世了。杜牧非常赏识她的聪颖和悟xìng,临终时将她托付给吏部补阙官李亿。李亿时年二十五六岁,是杜牧认可的”关门弟子”,精通诗词,品xìng耿直,不畏权贵,时常直言劝谏。鱼幼微和他相处了五年,将他当作大哥哥爱戴,然而十四岁那年,情窦初开的鱼幼微竟痴狂地恋上了李亿。李亿对幼微的情思了然于心,但因家中早已有了发妻,且是名门望族的千金,她的父就是大名鼎鼎的一代名将郭子仪。因此,当幼微明确向他剖白心迹时,李亿一度犹豫不决。他最终没有战胜幼微的美貌对他的诱惑,偷偷将幼微纳为妾。发妻郭氏闻听此事,醋意大发,寻死觅活,闹了个天翻地覆,并搬出她的叔父郭爱来进行劝阻,幼微见年近七旬的当朝驸马爷郭爱出面干涉,十分绝望,唯盼李亿能顶住。但李亿权衡再三,答应了驸马郭爱的建议,将幼微送入咸宜观,说是“缓兵之计”。 鱼幼微知道,除了入观这条路,她己无路可走。她的父母都是寻常百姓,为她和李亿的婚事曾再三劝阻过她。幼微为情所迷,哪里听得进去,当时对父母明言:幼微既嫁,永不后悔。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今后是死是活,决不累及父母。 就这样,鱼幼微走进了咸宜观,走进了另一个国度里。在“帘垂道院深”的咸宜观,鱼幼微独向一隅,像一个遍体伤痕气息奄奄的猫儿,舐舔着心头的血痕。毕竟她还太年轻,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刚刚打开爱情之门,扑天盖地而来的竟是狂风骤雨的袭击,她那色彩缤纷的梦幻之国,顿时被打得落红遍地,七零八落,一派萧条凄凉。 至此,鱼幼微和李亿半年的姻缘便告结束。两个月后,正式入观修道,更道名曰“玄机”。 2 唐懿宗咸通二年(公元861年)。 十八岁的鱼玄机以她非凡的美貌和横溢的才华,大肆挥霍着青春。很快,她的艳名艳诗便飞出咸宜观,响遍长安城。那些慕鱼玄机之名而来的骚人墨客达官显贵,络绎不绝。一时间,咸宜观门庭若市,热闹非凡。他们不拜天尊道祖,只求一睹风流道姑的芳容。 两年的道观生活,早已使鱼玄机看透了一切。她深知,自己所处的这个时代,什么出家入道,道观不过是嫖娼宿妓的yín窝而己。女道士们穿金戴银,香车宝马,招摇过市,出入于豪门富贾之家,观,成了jì nǚ的代名词。两年多来,鱼玄机成了众多男人们追逐的香饵,她已经能够十分娴熟地驾驭男人,让他们争风吃醋,神魂颠倒,自己却一副冷面孔,从不动情。 她对前来寻欢的男人十分挑剔,既要有钱有才学,还要仪表堂堂,方肯与之结jiāo,三者缺一不可。男人们往往以能和鱼玄机一晤而在人前夸耀,他们为得到鱼玄机的欢心,不惜以宝物重金相赠,因此,鱼玄机很富有。她时不时将一些财物送给观主玄朴,玄朴从不阻拦她与任何一个男人的jiāo往。鱼玄机任由心xìng,常艳装华服,随富豪子弟浪游于长安闹市街头,招摇张扬,风头出尽。抛却掉感情重负,她轻松逍遥地活着了。玩过了各种花样,看遍了热闹与繁华,不免起腻,便又多了一个癖好,女扮男装,走出道观闲逛。 有一天,她逛到了一家妓院门口,突发奇想,想充当一回嫖客,试着用男人的身份玩一玩女人,岂不有趣?她这样想着便进去了。鸨儿一见,惊羡得好一阵子张口说不出话来,鱼玄机一阵紧张,生怕被她看出自已的真面目,便怵怵地问:“怎么?妈妈,你用这样的眼光看我,是哪儿有什么不对吗?” “不,不,相公请坐!”鸨儿热情相邀着,一面命人上茶一面夸赞道:“我在这里见过男子也算不少了,今天见了相公的面,把我的眼睛都看花了,天下竟还有这样的男子,比女人都要俊俏一百倍呢!相公然既来了,我就豁出去了,今天你可以任意挑选我这儿的姐儿,价钱减半。但愿相公常来敝院光顾,便深感荣幸了。我这一生就是爱美,见了美男女就是快活,看着舒服啊!”鱼玄机见这鸨儿的眼多次盯着她的腰间所挂的那块玉佩,顿时明白了鸨儿的意图:难怪这么热情,原是当我作冤大头了。鸨儿说罢,吩咐跑堂的把一二十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招到了鱼玄机面前。鱼玄机暗暗称奇,外表却不动声色,假装认真地挑选着,一任女人们向她乱抛媚眼。忽然,一声惨叫隐约传来,她一愣,随即又是一声惨叫,这次她听清了,是个女孩子的声音。她无心再做戏挑选眼前的女人们了,皱着眉头问:“这是何人喊叫?” 鸨母笑道:“相公不必分心,只管玩你的,我这是让他们调教一个不懂规矩的雏儿呢!” 鱼玄机一听那声音揪人心的惨劲,毕竟自己也是女儿之身,顿生怜惜之情,禁不住对鸨儿说:“妈妈,我倒想见一见这个女孩儿呢。” “不见也罢,不见也罢。”鸨母道。 鱼玄机从腰带上解下那块玉佩,对鸨儿说“这是我上传给我的珍藏,看清了没有,这是商周时代的玉器,先让我看看人再说,我要斟酌一下,看这雏儿值不值我这块玉佩。” 鸨儿顿时眉眼带笑说:“相公说咋样好就咋样办吧。”随即对身边一个男佣低声咕哝了几句。鱼玄机说:“不用他跑了,我亲自去。”说着站起来就往里走,鸨儿忙着前面一溜小跑,待鱼玄机在男佣的引领下来到一间房门口时,里面一时没有了声响。鱼玄机推门进去,只见鸨儿正拿一件长衫往躺在地下奄奄一息女孩子的身上盖去,鱼玄机看出那女孩是被剥光了衣服的,头发散乱,嘴角有血痕,几个手持皮带的男人正站在一边,凶神恶煞的样子望着鱼玄机,呼呼直喘。 鱼玄机见那女孩虽遭摧残,脸上留有伤痕,仍看出她的清秀和俊美,鸨儿这时似乎也有发现,说:“这死妮子长得和相公很相像哎。” 鱼玄机惊道:“哦,是吗?”再一细看,可不是,眉眼鼻子嘴巴,无一处不与自己长得像,心中越发怜惜起这女孩来了。她对鸨儿说:“我正yù纳一房小妾,既如此,我替她赎身,带回家去如何?” 鸨儿一寻思,故意装作为难的样子:“这……怕不妥吧?” “有何不妥?”鱼玄机问。 “这雏儿尚未接过客,仍是新鲜景儿。当初我买她时可是花了不少银两啊,后又调教了两年,若赎买她,没有五千两是不够本的。五千两,只怕相公不肯出这个价吧?”鸨儿道。 鱼玄机将那珍贵玉佩往桌上一放说:“这块玉你道值不值?”鸨儿慌忙拿起那块圆形雕刻着龙凤图案的玉佩看了又看,分明爱不释手,却说道:“这块玉顶多值个两千两银子吧!相公能多少再添几个银子,我也就不计较了。” 鱼玄机一把从鸨儿手里夺下玉佩,轻蔑地一笑说:“好吧,既然你不识货,我们就不以此物作jiāo易了。你把人给我好生护理,三天后我jiāo给你五千两银子,一手jiāo银一手领人可好?” 鸨儿急了:“相公相公,好说好说,我呢,见你也是个实诚人,就这样吧,你这玉佩权且顶那五千两银子的坑吧,我就要这块玉佩了,不要银子了。” 鱼玄机又说:“妈妈可想好了。别后悔哟?” “不后悔,不后悔!三天后,我把人给你收拾齐整了,相公只管领她出去就是了。” 三天后,鱼玄机如期前去,将玉佩jiāo与鸨儿,这才正式见了那女孩儿的真面目。那女孩十二三岁模样,怯怯的见了鱼玄,一言不发,痴痴地随鱼玄机出了妓院,瘦小的身子瑟索着,单薄得像要随风飘去。到了咸宜观,当鱼玄机脱去男装之后,再一次出现在那女孩面前时,女孩惊奇极了,也欢喜极了。方知鱼赎买她仅是为了救她,感激涕零,跪倒在鱼玄机面前磕头道:“谢恩人救赎之恩,我林凤宁愿做牛做马,伺候恩人一辈子。” “林凤?”鱼玄机道,“你为何落入娼门?” “只因我爹娘过世早,家中无人抚养,二伯将我偷偷卖掉了,八岁那年我就到了妓院,做一些伺候人的简单的活,提个茶送个水扫个地什么的。”林凤低声道。 “他们为什么事打你?”鱼玄机问。 “他们要我接客,我怕。不从,他们就打。” “如今你就不用怕了。我在观中也很孤独,正好和我作个伴儿,就做你那老本行吧,也为我端个茶送个水扫个地什么的,也有说话解闷的时候,好不好?” 林凤听说直点头。鱼玄机说:“忘记过去吧,咱也不叫林凤这个名字,免得提起来勾起许多不快,咱更个名,我看哪,你年纪轻轻,生命力蓬勃而又旺盛,干脆就叫做绿翘吧。绿,代表枝繁叶茂,欣欣向荣,翘乃女中之翘楚之意,既富有生气又出类拔萃,你以为如何?” “绿翘,我喜欢,今后就叫我绿翘吧!多谢恩人!”绿翘又要磕头,被鱼玄机阻拦下来。 “今后我们朝夕相处,若整天价‘恩人恩人’叫着,不免显出虚情假意来。你就干脆直呼我的道名‘玄机’。” 绿翘点头,终又觉得自己年龄小,身份又卑微,每叫“玄机”便加上“道姑”二字,这样,似乎稍觉平衡了些。 “玄机道姑”便由绿翘喊开了。以后,每有客人来,一概皆称“玄机道姑”了。 绿翘从此留在咸宜观中,做了鱼玄机的婢女,精心诚意地伺候鱼玄机。鱼玄机一有空闲便教绿翘诗词歌赋,精心调教。绿翘乖巧伶俐,十分聪颖机敏,一点就透。对鱼玄机所言所思,总能心领神会,有了绿翘在身边,使鱼玄机平添了不少乐趣和安慰。 一晃一年过去,绿翘十四岁多一点,加上生活过得安逸滋润,使她由一个瘦弱的女孩陡然间变成了一个婷婷玉立的少女了。她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儿,艳丽又抢眼。一双眼睛顾盼有神,步态轻盈,纤腰一握。最初鱼玄机并没介意,只当她是自已的一个小影子,看着她那漂亮的面容,优美的身躯,不时勾起鱼玄机一些片片断断的回忆,她像绿翘这么大时,已经对李亿恋得如痴如狂了。一段时间她把绿翘当作自己的知心人,只有和绿翘在起,她才面露笑容,不再故作姿态。绿翘可以倾听到她最不可告人的秘密,常常,鱼玄机对她讲述李亿,讲述和杜牧的相遇,讲述自己如何和李亿一起去山西他的老家见郭氏,郭氏如何泼辣厉害,生将李亿的血胡须连皮带ròu扯下一绺,然后直挺挺昏死过去的种种情景,说到有趣的地方弯腰笑个不止,说到忧伤时总是摆摆头,恨恨地搓几下脚,却从不掉泪的。在她心里,仿佛绿翘根本就没有灵魂,她仅止是她鱼玄机一个附属的东西,而她便是绿翘的主宰,是她的神。 鱼玄机第一次发现一些男人的目光暗中追逐绿翘时,她的心仿佛给锥子深深扎了一下,一股又痛又酸的情绪不断往上涌,使她无端地发火。她不得不正视绿翘了,也不得不承认绿翘的确迷人,她的心隐隐地不安了。她知道男人们是冲着自己的年轻貌美才来的,偏这绿翘长得又和自己酷似,并且比自己更年轻娇嫩,她感到绿翘对自己的威胁,后悔当初怎么偏偏忽略了这一点。渐渐地,她对绿翘的态度变了,只要有客人在场,绿翘多与人寒暄几句,也会使鱼玄机满脸yīn沉,甚至莫明其妙地发脾气,常使绿翘无所适从。 绿翘最初很不习惯鱼玄机对自己这种微妙的变化,每当委屈的时候,便偷偷掉泪,后来这种现象出现得多了,她也就将这不和谐做为现实生活的一部分,接受了下来。她从不与鱼玄机反驳,也从不为自己分辩,更不忌恨她。她只是满怀感激和报恩的念头,虔诚敬慕她,爱戴她,关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3 章 呵护她。绿翘除感念鱼玄机将她从火坑中救出外,更佩服她的才华。鱼玄机所写的每一首诗词,她都会背诵,且暗暗模仿。在绿翘眼里,鱼玄机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是优雅和曼妙,一颦一笑都是妖娆和妩媚。绿翘对鱼玄机崇拜到迷信的程度了。 3 鱼玄机与绿翘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了,然而真正能看透道破的人只有一个,他就是著名诗人温庭筠。 那是一个秋雨绵绵的下午,温庭筠叩响了咸宜观幽闭的门扉,要求一见鱼玄机。温庭筠由小道姑引领径自来到鱼玄机所住的那所小院。恰逢鱼玄机正专心诵读诗篇,只听她断断续续,反反复复地吟哦,听得出她是在作新诗。温庭筠没有即刻进去,悄悄立于门外,静静地听她咏诵道:苦忆搜诗灯下呤, 不眠长夜怕寒衾。 满庭木叶愁风起, 透幌纱窗惜月沉。 疏散未闲终遂愿, 盛衰空见本来心。 幽栖莫定梧桐处, 幕雀啾啾空绕林, “好诗,好诗呀!”温庭筠不禁击节赞叹道。 “是谁在外面啊?”鱼玄机的声音中明显带有恼怒的情绪。 温庭筠款步入内,深施一礼:“是我。恕我冒昧打扰!” 鱼玄机见一个浑身湿淋淋的男人站在自己的面前,又如此谦卑,不由有些嘲弄地道:“这位相公真是清兴不浅哪,居然冒雨前来观中,啧啧,难得呀难得!” 温庭筠望着端坐桌前的鱼玄机,被她的艳丽震慑住了,一言不发。 “请问相公尊姓大名?”鱼玄机傲慢地问道,一副不屑的样子。温庭筠正待答话,绿翘从外面进来了,一见温庭筠,惊呼声:“啊,温学士来了呀!” “温学士?”鱼玄机一听,心内一惊,顿时精神大振,微笑着问道:“莫非你就是被称之为诗坛‘温李’,与诗人李商隐齐名的那位温……” “温飞卿,温八叉,就是我!”温庭筠道。 “啊,玄机怠慢学士了。”鱼玄机以罕见的谦逊口吻说道。对于这位名震八方的诗人温庭筠,鱼玄机早就有结识他的念头了,只是苦于无缘一见,今天他竟冒雨来访,使鱼玄机深感意外,心中十分高兴,面上却并不表露。 温庭筠指着绿翘问:“这位小姐怎么这么面熟啊?” “是我的婢女绿翘。” “绿翘?”温庭筠上下打量着绿翘说:“不对吧?两年前,我在一家教坊见过她,面貌和她极为相似,记得她姓林,名字叫林凤。” 绿翘抿嘴一笑,“我就是当年那个林凤。” “两年不见,你已然出落得如此美貌。”他看看鱼玄机,又看看绿翘,不禁拍手叹道:“奇妙,太奇妙了!你二人长得如此相像真如一对姐妹花啊!这咸宜观因你们俩的存在,犹如双星照临,纵使黑夜亦光明啊!” 温飞卿无意中说出的这番话,使鱼玄机和绿翘两人同时变颜变色,鱼玄机的脸上顿时像落了一层寒霜,一个原来很柔和的笑意,被冰封了似的僵在那里,心中醋意阵阵上涌。绿翘诚恐诚惶,不知所措,瞥了鱼玄机一眼,忙说:“绿翘乃卑践之人,怎好与玄机道姑相提并论……咦,你们说话,我泡茶去。”说完,赶紧退出。 鱼玄机这才恢复常态,站起身来,对温庭筠说:“瞧你衣服都湿透了,快将长衫脱下,换件干衣服吧。”边说边走到一只箱子前,打开,取了一件男人衣服来。望着手中的衣服,不由得睹物思人,这正是入观时,为了留个念想,拿了李亿的衣服,因经常放在箱子中,一股发霉的气息刺鼻,以往那令她心醉的气味消失了。她摇了摇头,将李亿的影子从脑中摔了出去,抖了抖衣服,一件东西“啪”掉落在温庭筠脚前,他躬身拣起,是一根月白丝罗带,鱼玄机忙从温庭筠手中抽回罗带,依旧扔回箱中,此带是李亿给她的定情之物。 鱼玄机将衣服递给温庭筠穿上,落座之后说:“温学士的大作玄机几乎全部拜读过了。学士的词尤其精艳绝人,蹙金结绣,密丽繁绮,既工于实又巧于虚,读后深为叹服。” “过誉了!”温庭筠道,“玄机道姑的诗更胜鄙人一筹!” “哦,温学士也读过拙作?”鱼玄机难得碰上这么一位诗词行家,兴致盎然地问道。 “岂止读过,还能熟记下来呢。”温庭筠说罢吟道:羞用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枕上淆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怨王昌。 温庭筠吟罢笑问鱼玄机:“不知我记得对否?”从不脸红的鱼玄机,不知怎的竟满面含羞起来,雪白的面庞顿时红潮涌动。自己这首平常之作,一经温庭筠之口诵咏,便生出无穷韵味来了,不由让鱼玄机怦然心动。这一切都未逃过温庭筠的眼睛。温庭筠带有一种挑逗的口吻说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凭玄机道姑如此非凡的才貌,何愁觅不到知音情郎?听说许多有情人对你痴狂恋慕,却连见上你一面都难得。依我看,恐怕是情郎易得,仙女难求吧?” 温庭筠说着话,将鱼玄机置于桌案上的一只纤细白的手,十分自然地握在自己的掌中。这一言语举止,使已乍露真容的鱼玄机大为扫兴,心想,他不过和别的男人一样,仅拿自已取乐而已。鱼玄机又变得不露声色起来,浑身透出冷艳的光,以嘲弄的口吻说道:“都道温学士一生怜香惜玉,卧柳眠花。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哪!” 温庭筠听了,非但不恼,反而开怀大笑,将鱼玄机的手握得更紧了,半响才意味深长地说道:“是美人孰能不爱,是宝玉焉能不惜?我温某就是因近香惜玉所得灵感,才成就区区才名的。我为捕捉追逐美颜而放弃一生功名。今年已四十九岁,虽到知天命之时日,仍执迷不悟,一如继往,无愧又无悔。我不否定自己鄙俗的一面,好拈花惹草,出入于青楼妓馆,专在女人行里转,yínyù放dàng游戏人生。这些都不重要,我以为,更重要的是我同情那些女xìng,有时候也会对一些女xìng产生敬慕之情,玄机道姑即是其中之一。我看到了女人们生存的艰辛和重负,我看到由于战争带给她们的痛苦和灾难,心便不由地与她们一同哭泣,才会有‘塞门三月犹萧索,纵有垂杨未觉春’的叹息,才会有‘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空明’的感慨;感同深受地理解离fù的闺愁怨恨,才有了‘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等等等等词句的诞生啊!” 温庭筠松开鱼玄机的手,目中充溢着爱怜的光,见鱼玄机红红的唇嚅嗫着,yù说还休的样子,接着说道:“就拿玄机道姑来说吧,人们对你颇多微词,说三道四品头论足,却很少有人宽容点地为你想想,想想为什么好端端一位女子,弄成了今天这种局面,很少有人去想你的身世背景,一味地指责……这公平吗?人人都说你是一位冷血美人,可我不信。这么位才华横溢貌美如花的女子,入身道观,一句‘不眠长夜怕寒衾’不是已经道出玄机道姑心中难言的凄苦了么?能够写出‘不愁行苦苦相思’的女子,写出‘别君何物堪持赠,泪落清光首诗’的女子,说她不为情痴不为情动,我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的。鄙人今天冒雨前来拜访,并非只为寻欢而来,乃是读了玄机道姑那些叶叶生香句句带韵的诗词之后,铭感五内,心中敬慕,才生出一睹芳容之念呀!” 鱼玄机此刻已是泪雨如倾,她被温庭筠的这番话深深地触动了,心紧缩着,浑身怕冷似地抖着。她强制自己要坚强起来。两年多来,她几乎不会流泪了。她恨自己,今儿是怎么了,一直麻木冰冷的她,怎么突然间苏醒了?这么失态,这么脆弱……不,她不要眼泪,拒绝同情!她提醒自己:坐在你面前的男人,是狼xìng的男人,是花言巧语欺骗女人,转脸无恩薄幸的男人!你不可对任何男人抱有幻想,他们觊觎你的是你的美色ròu体而已。这是玄朴无数次提醒她的话。 慢慢地,她安静了下来,从袖中取出了帕子,拭去了眼泪,一言不发。 温庭筠一直以探究的目光注视着她,心内暗叹:这是一个被扭曲了灵魂的女人。她不麻木,相反,她有着一颗太敏感的心,太易受伤的心。他似乎已触摸到她的那颗怵怵颤栗的心房,一时间,对鱼玄机又怜又爱,不由动情地说道:“玄机道姑,不要太苦了自己的心,想哭的时候,不妨尽情一哭,那才叫痛快!” 鱼玄机刚刚平息些的情绪被他这一句话,搅得翻肠倒肚,波翻浪涌。她紧咬着嘴唇,牙齿几乎要将嘴唇咬破,她在和自已的心作最后的抗争,但她终究抵挡不住突袭而来的悲哀,气得咬牙切齿地大叫一声:“不哭!偏不!”眼泪早已像决了堤的洪水似的汹涌,她伏案痛哭起来。 往事历历如昨,她哭着,想想,当她回首往事,她几乎不认识记忆中那个清纯雅洁的小姑娘就是她鱼玄机,想到自己自暴自弃,为了泄怨而放浪纵yù,以色事人,想到自己失了廉耻之后写的那一首首招蜂惹蝶的诗,更有那首使一些男人痴傻颠狂的六言诗,她不愿想那诗,那诗句偏句句跳出她的脑海,蜂拥而出,令此刻的她羞愧不堪:“柳上新妆待夜,闺中独坐含情。人世悲欢一梦,如何得作双成?” 道观成了她卖笑卖身、报复男人玩弄男人之所,她失去了做人的尊严,只将自己做了行尸走ròu,一块诱惑男人的香饵而己。她又得到了什么呢?每当含笑送走一个男人,她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洗澡,不论春夏秋冬,再冷的天也要洗。她要洗去耻辱,洗去污秽,洗去男人遗留在她身上所有的气息。她咒诅这个世界,咒诅男人也咒诅自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就这样,在矛盾中度过每一天。今天,在温庭筠关切的目光注视中,入观以来,她第一次在一个男人面前有了自惭形秽的卑污感,第一次有了想要倾诉心事的yù望。 终于她哭够了,抬起模糊的泪眼,望着温庭筠,低低柔柔地唤了声:“温学士,我……” “茶来了!”绿翘捧茶一步跨了进来,一见鱼玄机的模样,心有所悟。想退出,又觉不妥,只好上前说道:“温学士,请用茶!”边说边往二人面前摆放茶盏。 绿翘不合时宜地出现,打断了鱼玄机的话,使她极为不快,一言不发。 温庭筠又一次专注地打量绿翘,连连赞叹:“绿翘出落得真美啊!” “温学士真是不愧为行家啊!有眼力!”鱼玄机又恢复了她那冷嘲热讽的语调,见温庭筠再度将视线转移到绿翘身上,又见绿翘面红耳赤的样子,心想:瞧你美得啥,夸了一句就不知姓什么了!这样想着,面孔早冷了下来。 绿翘对鱼玄机的心xìng十分了解,觉得还是识趣些,离开这里为妙。绿翘刚yù转身离去,温庭筠却叫住了她:“绿翘!” “温学士,有事吩咐吗?”绿翘问。 “你来道观入道了吗?”温庭筠问。 “还没有。观主倒是说过几次呢!”绿翘回答。 “你的意思呢,入还是不入?”温庭筠又问。 “我听从玄机道姑的安排。”绿翘望着鱼玄机冷漠的脸,乖巧地说。 “绿翘,你有幸服侍玄机道姑,该很好地珍惜这段天缘哪!你的容貌如此美丽,堪与玄机道姑媲美,如果再好好向玄机道姑学文识句,拥有玄机道姑的这份才华,简直就是鱼玄机第二了。” “温学士千万别这么夸奖,折煞奴家了。才华可是天赐的,奴婢纵使不吃饭不睡觉地学,也是八辈子学不成的。”绿翘见鱼玄机早已面露愠色,忙说:“玄机道姑还有什么吩咐吗?若没有,奴婢告辞了。” “我是没有什么吩咐的,只怕温学士有话要对你说。你们不是曾经认识吗?要不要叙叙旧,我若碍眼,可以回避。” “不不,我和温学士之间没什么旧可叙,不过一面之识而已,我退下了!”绿翘慌忙退出去了。 “哈哈哈……”温庭筠说:“瞧这丫头慌里慌张的样子,真教人喜欢那!” 鱼玄机听了此话,情绪一落千丈,怠倦地说:“温学士,我头有些疼,恕不多陪了。”说罢起身,摆出一副送客的样子。 温庭筠一愣,心想:正说得好好的,怎么下起逐客令来了?真是不可捉摸,一会儿yīn一会儿雨。但温庭筠终究不是庸常之辈,很快他便明白了,略一寻思,又是一串朗声大笑:“哈哈哈!鄙人万分荣幸啊!” 鱼玄机一听,不解地问:“这是从何说起?” “温某能让玄机道姑动容动心,岂不荣幸?” “温学士太妄自尊大了吧?玄机的心思你怎知道?” “玄机道姑若不在乎鄙人,不为鄙人动情,又焉能为一个区区黄毛丫而吃起醋来?真是难得呀,足见温某在玄机道姑的眼里还是有些分量的。”说着,一把抓过鱼玄机的衣袖,将她纤细冰冷的手握在自己的掌中,声音中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情致:“在温某眼中,这世上能与玄机道姑匹敌的女人寥寥无几。虽说翘在相貌上与你相近,她年龄又小,漂亮招人喜欢,但那是一种孩童似的美,而你的神采远比你本身的美貌更为迷人得多。玄机,从我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一直在探究你这谜一样的奇女子,让我既感兴趣又头疼。你似乎总在自己的周围营造一种色彩,一种神秘的氛围,或许这就是你的与众不同之处,或许正是这样,你才令那么多人痴狂迷醉,神魂颠倒的吧!” 在温庭筠的剖析之下,鱼玄机觉得自己无处躲藏了。她从未在男人面前如此被动过,无可奈何过,她悻悻地说:“终究我还是不及学士见多识广,接触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4 章 色人等到底广泛。” 温庭筠指了指鱼玄机的鼻子说:“你呀你,还不如直截了当骂我几句舒服哩!你的意思是说,我是玩弄女xìng的行家,对不对?其实,人哪,有时是很难说清楚的。我可以断定,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一生当中不荒唐出格那么几回的。我这个人,专有一种追求荒唐的癖好。我以为,荒唐其实就是一种不同凡响,一种不落俗套,不随流俗的形式。在这种时候,必会产生奇思怪想,这种奇思怪想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正如你们道家讲究以怪异的方式修道炼丹……” 鱼玄机听到这句话,不由眉头皱了起来,显出不耐烦来,温庭筠装作没看见,不予理会,继续说:“道家炼出的那一小粒丹丸,无比珍贵,我们拥有奇思怪想,也就拥有了诗词之精华。有人评我的词,称我为‘花间鼻祖’,有人骂我放dàng,有人说我是花花公子,而我自以为是一只花间之蜂,只为采集绮奇诡谲的词句而活着,说我什么我倒不在乎。我说了这么多,皆因玄机道姑那句不无嘲讽的话而引发的,在你眼里,温某是否有些绕舌?” “噢,不,一点儿也不!”鱼玄机温柔地说道。说完,她为自己这种久违了的语调吓了一跳,这声音像是从久远的岁月弹回来似的,是一个纯情少女的声音。她那双乌黑的大眼睛里,重又充满了灵xìng和柔情,注视着这位人称风流才子的温庭筠。温庭筠的话语,就像一双看不见的手掌,将她的每一根神经都按摩了一遍,他使她安静,又令她动情。 鱼玄机一时忘记了她对男人的一切禁忌,与温庭筠畅谈了起来,对他说了许多从不示人的秘密,这使温庭筠十分高兴,他深有感触地说:“玄机,我真幸运,我们这样两位风尘中人,竟能见如故,以诚相见,且又如此坦率真挚,难得呀!” 鱼玄机笑了,这笑是由衷的,很美,很凄凉。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温庭筠突然问道。 “想诗词。莫非又要有绝妙之诗词问世了?”鱼玄机肯定地说,她对自己测度别人的意念十分自信,满有把握地说。 “人都说玄机玄乎机敏,果然。”说着,径自拿起桌上的纸笔,用茶滴了一些墨池中,边濡笔边说:“刚才见玄机道姑为我开箱拿衣服时,掉出一条罗带,以手试之有粒状之硬物,我猜想,大概是红豆吧。罗带多系男女定情之物,红豆乃相思子,由此物我揣测道姑难言之情愫,故以玄机道姑之口吻,草成《酒泉子》词一首。”说罢,略一沉吟,挥毫写道:罗带惹香,犹系别时红豆。泪痕新,金缕旧。断离肠。 一双娇燕语雕粱。还是去年时节。绿树浓,芳草歇,柳花狂。 鱼玄机吟诵完这首词之后,沉默良久道:“男女间的离情别恨早己与我无缘,无情何谈断肠?无情更无挂虑。此非我之心态。” “怎么?写得不准确?既不准确,这首词也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干脆,撕了吧!”温庭筠笑道佯作要撕。 “不不!”鱼玄机急忙拦住说,“这么好的词,怎么可以撕呢。” “怎么样,招供了吧?”温庭筠笑得开心极了。 “温学士的词镂金错采,色泽朦胧,语言精妙。这绿树浓,芳草歇,柳花狂,纵使再麻木的人读了,也要为之动情的。特别是以这种平仄韵错叶的形式,使词句显得错综起伏,充分表达出绮怨之思,隽永绵长,真不愧为弄词之高手啊!” “谬奖谬奖。”温庭筠边说边寻找什么,鱼玄机不动声色道:“找琴吗?在床帐后面呢。” 温庭筠愕然一惊:“不得了,不得了,玄机道姑的眼睛太厉害了,能看到人的五脏六腑嘛。是啊,我找的就是琴。玄机呀玄机,我们男人在你这双锐眼中,又该如何逃避呢?” 鱼玄机笑着说:“与温学士眼睛锐利程度,测度人心准确程度相比,玄机还差得远着呢。” “太遗憾了,要是你能嫁给一个好男人,该会是个多么善解人意的妻子哟。唉,这辈子,你我算是错过了。玄机,来生让我们做夫妻吧。”温庭筠仔细打量着鱼玄机又问,“玄机芳龄几何?” “十九!” “我已四十九岁了,比你虚度整整三十年的光yīn。我的体质较差,只恐怕要比你早走几十年呢,这么看来,说不定来生又要错过了。”温庭筠认真地说着,叹了口气。 “那不一定,黄泉路上无老少,我总觉得自己不会长寿。我有预感,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三十岁时,自己的归宿在哪里,又是什么模样,只有一片漆黑的感觉,时不时有一种不祥和恐怖袭上心头。我不知等待我的会是什么样的结局,总感到二十岁至三十岁中间,似乎隔着几重山。”鱼玄机说。 “那是你太悲观的缘故。玄机,恕我说句冒昧的话,鄙人认为,道观并非是你久符之所,依我看,趁现在年轻,选择一个适合你的人嫁了吧,远避开这污秽的地方才是正理呀!……听我说,不要因为一个负心的李亿,就把所有的男人看糟了。好男人有的是啊!” “……知音难觅,难托终身。”鱼玄机道。 “请取瑶琴过来!”温庭筠答非所问,“为我唱一曲好吗?” “玄机从来只弹不唱。窃以为琴瑟已经将自己的心机展露了许多,所好毕竟懂琴的人太少,许多时候,即便被人听了去,也是无妨的,但唱却不同,歌词一下子就将自己抛了出去,太不安全了。”鱼玄机说。 “用晦取黄,深藏不露。好好好,既如此,我就不难为你了。就让鄙人为玄机抚拭唱上一曲吧,请取琴来。人道黄金易得,知音难觅,我已将汝视为红粉知己,今天,就请允许我聊发少年狂吧,让我们尽心尽兴地玩玩,好不好?”温庭筠满面红光,目光中流出一种灵感勃发的光彩,使他陡然年青了许多,他的儒雅潇洒的xìng格,在这一刻被张扬到了极致。鱼玄机的心活泼泼地跳动了起来,一股融融的春意包裹着她,她多想在这一刻投进他的怀抱之中,就这样安静地睡去,无yù无念。她心灵的负荷实在是太重太重了,她需要这种完全放松的睡眠。 她克制了自己,取过瑶琴。温庭筠正襟端坐于琴前,并不马上弹奏,他爱怜地望着鱼玄机道:“玄机,刚才你说‘知音难觅,难托终身’,让我思索一个问题。我想,男女之间有满意结局的,并非全在于两方面的寻找,往往是枉费了许多的心机。你瞧这琴,它默默地躺卧在这里,它的生命和华彩在哪里呢?”他伸出双手说:“在这里。”他在琴上拨出一串清音,接着说:“在于弹奏它的这双手。这琴好比是女人,这手就代表男人。一双会弹奏的手才是决定一切的,一双能使琴发出美妙声音的手才是至关重要的啊。你与别的女人不同,你无需寻找,你只要等待,总有一天,你会被一双手弹出你全部的热情。到那时,你就该当机立断做出决择,随这双手去。记住我的话,会有这么一个男人奏响你的。” 鱼玄机满眼是泪,声音哽咽:“是的,是有这双手,就在这里。”说着,抖索的纤手捉住了温庭筠的一双大手,将脸贴了上去。 温庭筠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说:“可是,孩子,我老了,不适合你。我的xìng情只有自己最了解,我就是一个喜新厌旧的男人,没有责任感,永远只喜欢追求新奇。我不配你,玄机,假如我娶了你,你会像我的另外几位小妾一样,被搁置在闺房,唱着我为别的女人而作的词: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萍洲。我改变不了自己,孩子。来世,记住,我们今生有约,来世相逢。让我今生先把来世的游dàng之心xìng满足了吧。” “但愿有来世。”鱼玄机哭泣着说,泪如断线珠子滚落。温庭筠以阔袖为鱼玄机轻轻拭去腮上的泪痕:“多么迷人的泪……” 话未说完,他的泪却已在面颊上流淌了。琴音响起,温庭筠浑厚圆润的噪音唱道:咸阳桥上雨如悬,万点空蒙隔钓船。 还似洞庭春水色,晓云将入岳阳天。 温庭筠待尾音散尽之后,幽幽地立起身来道:“我该走了。” “不,不走!”鱼玄机急切地说。 “我该上路了。让我走吧,我已得到了太多太珍贵的东西了。” “玄机的身体就这么让你生厌吗?”鱼玄机的怪劲上来了,“是怕我玷污了尊家的贵体?” “玄机,你在骂我吗?你明知我一生逐俗流而放浪形骸。这样说,倒不如打我几个耳光更易使我接受。”温庭筠说。 “既如此,玄机今夜一定不让你走。让我好好地伺候你一夜。我不相信有来世,不愿错过今生。让玄机与你做一次真夫妻吧。” 鱼玄机痛哭失声。 4 曾经一度被鱼玄机深恶痛绝的观主玄朴,成了鱼玄机的知己。 玄朴对鱼玄机有着病态的偏爱,久而久之,鱼玄机猜出了个中原因,那就是通过鱼玄机对男人的报复上得到一种满足。有一次,她在对鱼玄机传授“女人经“时,这样说道:“人都说无dú不丈夫,我认为不媚非女人,女人有‘媚’,诚如有‘dú’之丈夫,皆可在人群中拿得起放得下,独得一方世界,是以柔克刚之道也。古人云:尤物足以移人。尤物为何?媚态是也。媚态在女人身上,犹如火之有焰,灯之有光。女子一有媚态,平常姿态也生无限之光华。媚,体现在体态姿势音容笑貌之中,其中尤以眼神最为重要。不要小看这一双眼,那可是需用不尽的心思来驾驭的。男人说,女人是祸水,我十二分地赞同这话。女人身体其实是没有什么奥秘可言的,奥秘全在一双眼,这眼是通往内心深处的泉眼,一旦悟透如何应用,便如地心之无限水源喷涌而出,一发而不可收拾,有多少男人淹不死他?女人双眼,又该是一泓无波之海,一旦旋起十二级风暴,定要让男人晕头转向葬身其中万劫而不复。” “玄机,你虽已经过无数男人的砺练,但真正的‘媚术’你却一无所知哟。你的条件是不错的,就单说你这对眼睛,又黑又亮,赏心悦目。但仅此而己,你还过于清纯,特别是偶然对男人动真情,这是你的致命伤,我今天要再强调一次,无论在什么样的男人面前,千万记住一句话,动容不动情!动容的媚术旦掌握,你就可以既深藏了自己又玩转了男人。玄机,你整天与绿翘般见识,将她视作自己的对头干啥?她一个毛丫头再漂亮也成不了气候,你只管专心cāo练几套眼术,还愁什么别人的美貌遮挡你的光彩?你不妨对镜练习眼术,掌握要领,先要学会横波流盼,左右顾盼,浪涌涛鸣,狂澜迭叠。必要时,要呼风唤雨,yīn晴难测,看似无情,又似有情,像是有情,实则无情,像火是冰,冰冷如焰……这只是媚术之万一。倘若全盘掌握了媚术,即是得了正道,成了正果。再比如女人的眼泪,这是对付男人最得力的工具之一。男人最怕女人泪,女人一哭,铁石心肠也要软溜下来。利用眼泪以乱真,以柔克刚,以静制动,此为煽情之术也。哭,最终还是为衬托眼神之美,千万不可真哭,把眼哭得核桃儿一般就失去本意了,要会哭,有度。 “另有一招,要目中含泪不流,看似有难言之隐在怀,恰到好处地运用面部各个器官,表露出楚楚动人之风情,哀艳凄婉之雅韵。此招称为‘云雾遮月娇花照水’,又称迷你眼。” “必要时,瞬间应泪如倾盆之雨,形如弱柳临风,有不胜狂暴摧折之态,痛不yù生如话噎满喉,却只抛珠泪不吐娇音。此招称为‘珠落玉盘梨花带雨’之眼,又称‘摄魂眼’。” “如此男与你已有一段时期的jiāo往,你还想与之jiāo往下去,就该相机施以‘坑死人’之眼,要两眼直咬对方的眼睑,做出嗔不是怨不是又温柔又缠绵之态,含羞带媚,又要使情绪瞬间转向,忽如骨梗在喉,含悲吞声,幽咽啼泣。这招又称‘愁肠百结秋水望断’之眼。” “对初次jiāo往的男人可使用‘迷你眼’,对有钱有势的男人可伺机抛出‘摄魂眼’,第三招不可滥用,只可对有一定文化素养的男人使用,不然,等于对牛弹琴,达不到预期效果不说,还会让人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感。总之,要灵活用之,必能使男人们个个在你面前如无脊骨之走狗,唯你是尊。如再结合前几次我对你所授的另外几套媚功,像‘回哞盼顾露齿笑’和‘招摇蝶舞蜂迷乱’以及‘娇喘微微目迷神dàng’、‘宝珠闪烁秋月光明’之术,首先要让男人感到你举止端庄,言语典雅,遍体生春,如梦似幻。” “对那些花花琉璃头的男人们,花这样大的功夫,值得么?”鱼玄机问。 “话又说回来了,正因为是些花花琉璃头,朝三暮四的东西,我们才要以这样一种方式来治他们。这些所谓媚术就是一根根索命的绳套,最终目的是要一环一环套住他们,勒紧他们的脖子,掏他们的钱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掏肝掏肺掏他们的心,掏空他们,吸尽他们的精气,废弃他们。使他们损命耗财,倾家dàng产,妻离子怨,让他们无立锥之地,形同猪狗。记住,大凡前来凑趣的男人,没有一个是值得怜悯的,好男人谁上咱这儿来?不要心软,不要怜悯,只要让他们垮掉、灭亡、消失……” 玄朴说着说着,由传授女人经到了咒诅男人上面去了,咬牙切齿气喘吁吁,一副恨之入骨的样子,直听得鱼玄机心惊ròu跳。 5 两年之后,唐懿宗咸通六年,鱼玄机二十二岁。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玄朴畸形观念的影响,鱼玄机的脾气越来越乖张古怪了。以往缠绵绯侧的诗情早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放纵和浪dàng。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5 章 诗成了她撩逗男人的一种手段和工具。鱼玄机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危机感,她深知红颜之于女人的重要,年华似水东流,由于她长期过着yínyù放dàng的生活,负荷过重而造成的疲劳和憔悴不时袭击她的身心,但她仍不歇止,仍怀着一种“阅尽人间美男,败坏存留于男女之间一切真情”的畸形心理,频繁接待形形色色的来访者。 案几上的笔墨纸砚早已不见了,而那面硕大的铜镜却纤尘不染,放在桌案一旁,连同那十分讲究的妆匣。一有机会,便坐在铜镜前,悄悄练着眼术,经常一坐半天,照着镜子自我陶醉,孤芳自赏,到了一种自恋的地步。 有一天,她正在对着镜子练着媚术时,左顾右盼中,从镜中看到绿翘与一个陌生男人立在自己的身后,正望着她,踌躇不决的样子。她又羞又恼,怒火上窜,站起身来举起铜镜,使出浑身气力摔在绿翘与那男人面前,双手往腰上一,全无一丝媚态大声责问绿翘:“怎么不吭不哈鬼鬼祟祟擅入我的道房?”然后;指那男人:“他是什么人?这么没教养!” 绿翘委屈地说:“是玄机道姑忘了,今天早晨我还对你说过这事呢。这位就是礼部尚书李进仁李大人,已经是第二次前来道观了,你答应今天见他的。” 鱼玄机这才想起,是有这么回事。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将叉腰的手放下来,略微调整了一下情绪,刹那间又是一副千娇百媚的迷人模样了:“噢,李大人,请坐。绿翘,泡茶上来。” 绿翘转身离去。那男人仍站在那里望着鱼玄机。鱼玄机一手整整道袍的一角,一手扶坐椅,露出洁白如玉的细齿微微笑,双目含情,唇角上翘。她知道这种表情有一种沉静典雅之美,能在短时间使自己处于主动地位,对初访客人,可以起到牵引的作用,便于控制局面,能使客人不知不觉按她的意图行动。果然李进仁由刚才的愕然不安中变得冷静了下来。 “李大人请坐啊!”鱼玄机纤指往跟前椅子上一指,然后煞有介事地往桌案边走去。只这一走,但见脚下如蜻艇点水,腰肢似风摆杨柳,云头鞋像两只随水波而漂流的小小舟船一般,只见脚动,不见人移,早已到了桌边,以手扶案,回眸一笑,眼波如秋水清凌亮澈,浑身上下春意盎然,满室因她这一笑而生辉。把李进仁看得如痴如呆,心里连连赞叹:“好一个风情无限的鱼玄机!” 鱼玄机的一举一动,皆是有章法的。在这短短的时刻,她已将“回眸盼顾露齿笑”和“招摇蝶舞蜂迷乱”之术不露丝毫造作痕迹地表现了出来,由此可见她媚功之一斑。 鱼玄机优雅地坐了下来之后,慢慢将目光投向依旧站在那儿发呆的李进仁身上,那黑乌乌的眸子似在一层薄雾笼罩之下飘忽着,迷迷糊糊的,又似一泓春水在月光之下泛着清波。鱼玄机言语微嗔:“李大人,坐嘛!” 李进仁如梦初醒:“哦?……嗯嗯!谢坐,谢坐!”慌忙之中,两脚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幸好及时扶住了椅背,坐了下来,窘得满面通红。 绿翘送上两杯茶之后,将地上的铜镜拣拾起来,拂拭干净放在案上,低眉垂眼地问:“玄机道姑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请客人将官服脱掉,我不习惯与穿官服的人坐在一起说话。”鱼玄机说。 绿翘一听,十分为难道:“玄机道姑,李大人乃长安一位名士,不但精通诗文,而且官居礼部……” “知道了。”鱼玄机打断绿翘的话,“我只知世上两类人,男人和女人,什么官的礼的,玄机一概不知,绿翘,给这位李大人脱下官服再说话。” 李进仁稳稳地站起身来,窘迫脸红早已不见了,与刚才判若两人。 “怎么,李大人这就要走?”鱼玄机讥诮地问。“不劳你们烦心了,我自己来脱吧!”李进仁说着解下腰中玉钩,脱下官服,神情早已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 鱼玄机一怔,诡秘地笑了笑,又道:“冠冕不脱,更显别扭了!” “我脱。”李进仁果决地摘下帽子,目光直shè鱼玄机道,“假如还嫌不够,李某愿继续脱。” “且慢!绿翘回避!”鱼玄机道。 绿翘随声附和道:“是!”忙一阵风似地出去了。 绿翘刚出了门,鱼玄机便飘然而至李进仁的身边,将身体粘胶一样贴在李进人的胸前,媚声媚语,一副恶作剧的样子:“让玄机为李大人亲自脱。”说着,伸手去解李进仁长衫上的扣子,边解边说:“要这些伪装干啥呀,我倒要看看当官的男人究竟与别人有何不同……”一句话没说完,手便被李进仁一把抓住,鱼玄机一惊,这才抬起头来,第一次正视这个怒不可遏的男人。 “够了,够了!你以为所有的男人都是来与你逢场作戏的吗?” 鱼玄机如遭当头棒喝,戏弄造作的表情不见了,那双乌黑的眼睛里闪着惊奇,望着他,惊讶地发现他竟是如此一位英俊不凡的人,不过三十七八岁年龄,脱去官服后,显得格外超凡脱俗。愤怒和羞辱使他的脸色蜡黄,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正气升腾在他的眉宇之间,她嚅嚅地动了几下唇,却什么也说不出,真正的无言以对。她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凝望着这张如此生动的脸,望着望着,令她陡然生出想亲吻他的愿望,这脸竟使她感到无比亲切起来。 鱼玄机在这一刻,再一次忘掉了玄朴所授的所有媚术。 李进仁松开鱼玄机的手,声音平静地说:“我姓李名进仁,今年四十岁,丧妻,鳏居已五载有余。我对玄机道姑的才华深深佩服,更同情你的身世,被你的诗所打动。我读过你所有的诗词,敬重诗词中那个重情重义的鱼幼微。我以为玄机道姑并非水xìng扬花之女xìng,自以为理解你,反复思谋之后,才决定来见你。我来,是向你求亲的……” “我不会嫁给你的!”鱼玄机道。 “是我配不上你?”李进仁问。 “不存在配上配不上的问题。”鱼玄机回答。 “如果不是这个原因,我一定要娶你,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李进仁坚决地说,“请考虑一下,三天后我再……”说着,将椅子上刚脱下的衣帽一一穿戴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强迫我?” “不为什么,只为我知你,虽然你还不知我!” “知我?”鱼玄机哈哈大笑了起来,“知我?知我招蜂惹蝶,风流放dàng,是个yín……” “别说了!”李进仁不容她说完,打断了她的话说,“你本不是这样的人,不该是这样的人!别作践自己了,别太委屈了心,也免得‘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免得‘山卷珠帘看,愁随芳草新’。你有那么多的惊与愁,为什么?只因为你生活在矛盾之中啊!你的诗和你的人是这么罕有的美,你自己知道这一点,然而却在如此龌龊的地方过着如此不堪的生活,苍天弄出一个多么大的错误,一个多么大的讽刺啊!在诗词里,你才是真实的,那是心的剖白……” “是的,是心的剖白:‘柳上新妆待夜,闺中独坐含情’不也是我写的么,你怎么忘了,这些被所谓正经人家所不齿的诗,正是我所写的呀!”鱼玄机大声道。 “当然,你将诗词当作一种玩艺儿,一种工具的时候,的确是有扎人心的遗憾哪!其实,你根本就不想做现在这样的人,无论外表起了多大的变化,你的一颗心是缠绵悱恻的。真的,万变不离其宗,从小就受到很好的调教,有过那么好的jiāo往,曾是那样一个纯情的良家少女……这种装模作样的日子对你来说,是太大的折磨,太大的矛盾。你在白天和夜晚,人前和人后,过得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你捉弄男人,难道首先捉弄的不是你自己的心么?你惩治男人时,心难道不会颤抖么?玄机,不!惠兰,你只应该是一个了不起的诗人,你的诗会千古流传的,肯定会的,你的情诗堪与李商隐匹敌,你应该是一个柔情似水的女子……瞧你如今把自己扭曲成什么样子了,像一个邪魔附体的妖女。我来是驱赶这邪魔,拯救一个才华横溢的女诗人,我要你做我的妻子,惠兰!” “蕙兰?”鱼玄机声音颤抖了,轻轻重复着她这个久违的名字。 “蕙兰,有着典雅芳香之质的蕙兰,你该自己珍惜啊!将来,后代子孙们读你的诗时,也许会做出一个公正的评价的。只要你迷途知返,悬崖勒马。收起你那根鞭子吧,那根专门用来抽打男人的鞭子,蕙兰!” 李进仁走了。 是夜,鱼玄机失眠了。李进仁的声音时刻鸣响在她的耳畔,她的心迷乱了。 三天后,李进仁平民装束,如约而来。得到的答复仍是一句“不愿意!” 李进仁对这答复早有预料,并不介意,再一次声言: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同时,将祖传的一把宝剑赠予玄机道:“人道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我偏不将红粉赠你,只请收下这把宝剑吧,算是我对你下的聘礼。也是我对你的尊重。蕙兰,你一定要嫁给我,让我们恩恩爱爱过上一辈子。” 鱼玄机不由自主地接过宝剑,低下了头,少顷,好似烫着了一样,将宝剑往地下一扔,“当啷”,剑在地上重重地摔响了:“不,不,决不!” 李进仁躬身拾起地上的宝剑,环顾四周,发现墙上挂着一幅艳画,他走上前去,将那画一把拽下,窝巴成一团扔在地上,在挂画的地方将宝剑挂了上去。 鱼玄机气急败坏道:“你算什么东西,随便撕我的画!”鱼玄机上前yù拽宝剑,被李进仁拦腰抱住,附在鱼玄机的耳边,动情地说:“原谅我,蕙兰!可能的话,我愿用我的一生功名利禄来换取你。我等待你,蕙兰,无论如何,我娶你的决心不变!我会珍爱你的,相信我!” 鱼玄机安静地听着,从他的怀中转回身来,冷静地说:“你走吧,让我想想。” “好吧。我会再来!” 这一天,鱼玄机思前想后,她想到温庭筠的劝告,心中暗道:“莫非真的这双手能弹奏拨弄我这喑哑的琴?”她渴望被一个男人所珍惜呵护,或许李进仁是可靠的?玄朴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了起来:“世上没有哪一个男人是可靠的。玄机,死了这条心吧,这是唯一自救的路。一旦落入某个男人的手中,命运就由不得自己掌握了。” 鱼玄机忘不了玄朴听她说了李进仁向她求亲这事时,那段警告的话,玄朴又一次提醒鱼玄机:“李亿的教训还不够惨重的么?人生在世,不过逢场作戏而已,何必认真?” 李进仁再来,鱼玄机拒不见他。她让绿翘将宝剑和一首诗jiāo给他,诗这样写道:今曰喜时闻喜鹊,昨宵灯下拜灯花。 焚香出户迎潘岳,不羡牵牛织女家。 另有一纸书信,简单写了几句话:君若不提婚嫁,只做潘岳来访,奴愿与君尽鱼水之欢…… 李进仁读罢,仰天长叹了一声,策马归去。鱼玄机的心一直忐忑着。原以为李进仁收到退还给他的宝剑,读了那诗信以后,会像前几次那样,执着地来见她。她渴望见到他,渴望他以那样一种专横的举止言词干预她,骂她,唤醒她,然后武断地求婚。她还会拒绝,还会以拒绝的方式以图得到他强烈的表白和示爱,从他那里,找回一些久已失去的自尊……然而,他却没有来。 她反复问绿翘:“他没对你说什么吗?” “他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他读诗、信了吗?” “当然,他读了,读了很久,然后走了。” 鱼玄机失望极了,心陡地凉了。绿翘见鱼玄机可怜兮兮的样子,不免生出一种怜悯之情,对鱼玄机说:“玄机道姑,或许我不该说你,对这位李大人,你做得是否过分了……” “好了好了,闭嘴吧!我过分了,你不过分。他看了我的诗信也不屑于理会,不吭声,走了,你该畅快了吧?你年轻,又俏又乖巧,又惹人喜爱,难道他没向你求婚么?”鱼玄机尖刻的说。 绿翘第一次反唇相讥道:“我想,假如他认真看我一眼,他一定会喜欢我的。或许他也有可能向我求婚呢!” “求婚?娶你?我明白了,他之所以没进来,说不定正是你这个奴才捣的鬼!”鱼玄机找茬说。 “你明知不是这样的。我不明白,玄机道姑既然这么在乎人家,又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人家呢?于人于己都过不去,这是何苦呢?”绿翘道。 “滚,你给我滚出去!”鱼玄机歇斯底里地大吼了起来。 绿翘无限怜惜地望着她,摇了摇头,走了。鱼玄机懵头懵脑地歪在床上,心里空落落的,疲倦极了,斜靠在枕上,睡了过去。 6 第二天下午,绿翘兴冲冲给鱼玄机递上一封短信,神秘兮兮地说:“他的!” 鱼玄机的心狂跳起来,满面光彩浮动,双眸闪亮,不自觉地往镜中望了望,问道:“他人呢?快请!” “他只让我将信转给你,他说有一些急事要赶回去做。”绿翘回道。 “他现在在哪?”鱼玄机急不可待地问。“己经,走了!” 鱼玄机听后,不顾一切地冲出道观,朝着长安方向的路上望去。只见那条弯曲的小道上,李进仁策马远去的背影,像一个小小的黑点,一闪,从她的视线中消失了。 鱼玄机眼睛被一层泪水蒙住了,什么也看不见。她怏怏地回身入观,迎面碰到幽灵般的玄朴。 “玄机!”玄朴浑浊的声音。 鱼玄机此刻一点也不想见玄朴,更不想听她说话。她怕谈到李进仁时,玄朴的那些魔鬼咒语般的话。她怕那些咒语刺向自己的心,李进仁正在自己的心窝里隐藏。 “玄机,你怎么了?” “我头疼,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6 章 会儿就好了。”鱼玄机说。 “那个姓李的男人又来了?”玄朴问。 “……”鱼玄机没吭声,玄朴却如影随形跟在她身后走着,令鱼玄机非常厌烦“你动情了?”玄朴说。 “你干涉得太多了!”鱼玄机冷冷地说。 “我不能见死不救啊!”玄朴的声音嘎嘎响着,刺入神经,“你已接近危险的边缘了。” “我的事让我自己作主。”鱼玄机断然道。 “你还会来找我的!”玄朴说完离去。鱼玄机心想:是时候了,是该离开这儿了。 第二天一清早,鱼玄机就忙碌了起来,她将道袍叠放在一边,从箱内拿出一套鲜艳的回鹘装束,从里到外灿然一新换穿整齐。阔大曳地洁白的袍身,腰部有数条粉色流苏飘垂,领袖处有精致的织锦绣花图案,窄窄的袖口将一双纤巧秀丽的手衬托得像一对灵禽。脚上是一双华美的云头锦鞋,露出一对粉红色的云头状鞋尖,跃跃yù试,仿佛急待起行的舟船泊着。她将那只金步摇chā在绿翘为她新梳的云鬓上,又觉太招摇,太亮丽,取了下来重新chā上当时十分时髦的那种小梳篦三四个,显得典雅俏拔。她又淡施了薄粉,精心将唇点化过后,还觉不尽美尽佳,又在两酒窝处擦上胭脂面靥,顿时人显得靡丽而高贵。 鱼玄机几乎不认得自己了。她满怀期待的心情盼着李进仁的到来,她的耳边总响着李进仁的话语“你应该是这样”,“你本该是这样。”她热切地渴望他快些来,听他以主人的身份对她发号施令,说长道短,她喜欢他对自己的那种武断,喜欢他用那种从来就是亲人般的教训的口吻,对她说“不要!不许!不可以!” 她拿出李进仁的那封短信,读了又读:“……不论你愿不愿意,明天午时,我都要将你从观中抢出来,带走!……别再与我玩文字游戏了。我讨厌这种无聊的游戏,跟我走吧,惠兰,等着我!” 越近午时,鱼玄机越紧张,嗓子都快冒烟了,直往一起粘。她静静地坐着,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声。观中除了绿翘,没有谁知道鱼玄机要走的消息。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她一直没敢出去。绿翘早己将她们的东西悄悄准备齐备了,一旦李进仁到来,她们马上离开这里。鱼玄机去意已定,眼下,就是八匹马也拉不回她了,前面纵使有火坑,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的。 午时已到,李进仁没来。 未时已过,李进仁没来。 鱼玄机热切的心由平静到冷却。她读信,反复读信,不相信李进仁会失约。直到天黑下来时,她才彻底的失望了。揽镜自照,抹自嘲的苦笑挂在唇边,她默默地取下头上的梳篦,重又让长黑的头发自由地披散着,脱下回鹘装,裹上那灰色的道袍…… 突然,绿翘一阵风似地从外面卷了进来,大口地喘着,异样的声音喊道:“玄机道姑!” “他来了?”鱼玄机急问。 绿翘只张口却说不出话,眼泪却涌流不止。鱼玄机的心下子提到嗓子眼,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她瞪大一双惊恐的眼睛,几乎不敢再问:“他……他怎么样?”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弹回来一样。 绿翘泣不成声:“他……死了!马失前蹄,坠马而亡,死在来接你的路上……” 天昏地暗一阵晕眩,鱼玄机呆了,傻了,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忽然,鱼玄机大吼一声“不!”旋风般飞奔而出,云头锦鞋在门槛上绊掉一只却毫无知觉,浑身像有股邪劲附体,每一个关节都异常灵活,只有大脑是麻木的,她什么也不想,凭着脚载着自己的身体去。她拉开西北角那两扇观门,沿甬路来到了那个修道的院门前,门栓着,她双手狠命地槌打,那门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在无边的黑夜中响着,传得很远。无人开门使她愤怒,她用头撞,用脚踢,用整个身子抵,以不像是人的声音嘶吼着:“玄朴,开门那!玄朴!” 她撞着撞着,门突然大开,她脚底失控,整个人从门外一头栽了进去,脑门在地上重重地一磕,满眼金星直冒,像有无数小飞虫围着她营营地飞。她喘着,黑暗中,有人yù搀扶她,她猛地甩开那双手,腾地跃了起来,直往玄朴修道的师房奔去。 玄朴师房的烛光透过窗棂,荧然闪着微光,鱼玄机撞开了房门,扑了进去。烛光下,玄朴端坐在桌案旁,双眸幽幽然望着鱼玄机,浑浊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你来了,我正等着你!” “魔鬼!母狼!”鱼玄机大声吼叫着。 “转过身去,那儿有镜子,过去看看,你成什么模样了?看看你自己!”玄朴微笑道。 “李进仁死了,是你害的他,是你!”鱼玄机道。 “笑话,李进仁死不死,与我玄朴有何相干!” “自从你知道李进仁求婚的事情后,你横阻竖拦,左咒右骂,个警告又一个警告,使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负他,一直拖到今天……他却死了。假如我早一点答应他,不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奔跑,哪会有今天的灾难?不是你害的又会是谁害的?” “死了一个与自已不相干的男人,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样的男人每死一个,世上就清静一些。你想干什么?”玄朴望着披头散发满脸是血的鱼玄机逼近自己慌忙问道。 “我想扒开你的心,看看里面到底有多黑多dú。”鱼玄机一把抓住玄朴的衣领,一使劲将玄朴拽了起来,那双美丽的眼睛此刻如被烈焰所烧烤,怒视着玄朴,一字一顿地说:“我要看看男人到底把它怎么了,为什么它要这样仇视男人?” 玄朴干瘪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很怪的表情,她把鱼玄机的手腕猛地抓住一用劲,疼得鱼玄机撒开手,被玄朴一推,鱼玄机趔趄着退了几步,只听玄朴说:“既然你这么想看我的心,好吧,我叫你看。”玄朴说着,已解开道袍,忽地将道袍撕开,亮出了她的胸部。 “啊!”鱼玄机惊呼一声,两眼死死盯住玄朴那敞开的胸脯,身上剧烈地颤抖起来。玄朴一步步逼近鱼玄机,“看吧,看吧!”鱼玄机退到墙边,全身倚住了墙,玄朴脸上肌ròu抽搐着:“这就是我痛恨男人的原因,这就是我对男人痴情的结果。” 7 玄朴讲述了一个噩梦般的故事。鱼玄机一直倚在墙上,睁大双眼听着,听着,身子渐渐绵软了下来,瘫坐在地上。玄朴疤痕累累的胸脯一直晃动在她的整个意识中,空空的左胸,紫色的痂扭曲凹凸,全不见了rǔ房,右rǔ房上的rǔ头没有了,使右rǔ越发显得狰狞可怖。玄朴的声音总像是耳鸣一般响在她的耳畔,男人男人男人,……我恨我恨我恨……” 鱼玄机被全身的疼痛噬咬着,头痛yù裂,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她感到脚下冰冷而麻木,低头一看,两只脚两种风景,一只脚蹬着云头锦鞋,粉色的云头留下了喜庆的痕迹,似在对她嘲笑着,一只脚光luǒ着,失魂落魄不知所措,不知将迈向何方,正是她此刻心境的写照。她对玄朴点了点头,晃悠悠yù出门去,一阵天旋地转,她昏过去了。 对于李进仁的死,鱼玄机的悲哀是难以名状的。她再一次感到命运对自己无情的捉弄,厄运像无法驱除的蛇,紧缠自己不放。李进仁死了,她所有的希望再一次被毁灭了,对她的打击是致命的。她整夜的失眠,不再接待任何来访者。 绿翘在这段日子里,对她细心护理,百般顺从,鱼玄机每当不眠之时,便喊醒绿翘,和她一谈就是半夜,她们之间又恢复了往曰那种亲密,绿翘对此十分感激,心甘情愿地侍候她,为她如此看重自己而深感欣慰。她想:要是从今往后不再纠缠在男女之间的烦心事情上,那该有多好。由于鱼玄机始终萎靡不振,身体也一天弱似一天,绿翘为此非常着急发愁。正在这时,温庭筠看她来了。温庭筠见鱼玄机与三年前相比,变化大得令他大吃一惊,他爱怜地说“你受苦了。”鱼玄机见到温庭筠,如久别重逢的亲人,扑进他的怀抱之中,哭得昏天黑地。 温庭筠道:“你应先离开道观,换换空气,也免触景伤怀。” “我也正有此意,想到江南等地转转,散散心。只是苦于自己一个女流之辈,外出多有不便。”鱼玄机道。 “我倒有个主意。”温庭筠说。 “什么高招?说来听听。” “你一向不是喜着男装吗?”温庭筠说。 鱼玄机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这些日子我都糊涂了,就是没有想到这一招。” “另外,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还可以陪你们一段路程。我也正要去苏州探访一位故人。”温庭筠说。 “太好了!”鱼玄机高兴极了。 温庭筠叹道:“那年徐商任山南东道节度使镇守襄阳,召我任他幕下巡官。因不得志,曾独自一人游历江南名胜古迹,深感造化之博大宽容,的确能疗治心头之创痕,忘却一切烦恼和纷争。” “什么时候动身?”鱼玄机问。 “只要你乐意,现在就走也可以。” 鱼玄机显得精神了许多:“今天下午就走,好吗?东西都是收拾好的。”说到这儿眼圈又红了,喃喃低语着,“原是准备随他去的。” 温庭筠叹道:“真是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李进仁我是知道的,人非常正统。虽夫人夭逝数载,但他从不去教坊构栏等地方,更不随便接近女色,向来洁身自好,重情重义。他说要娶你,决不会掺一丝假意的。唉,也是他无福消受,命轻担不起你呀!” “不是他担不起我,说不定正是我的命太硬,克了他的阳寿也未可知。这些天来,我反复想过,怎么我这边才要随他去,他那边就没命了呢?”鱼玄机想着李进仁对她的情,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温庭筠见话说到这里反又勾起鱼玄机悲伤,便想将情绪转移别处,一时又没话,只好调侃的语气说:“能让我们这位冷血美人为情流泪的男人,真让我温某嫉妒啊!怎么样,世界上好男人还是有的吧?” “是的,李进仁死了,世界上的好男人绝迹了。”鱼玄机说。 “如此说来,我温某不该继续呆在这儿,自找没趣儿了!” “你不同于别人。”鱼玄机忙说。 “我也是男人哪,且是男人中五dú俱全之最坏。”温庭筠笑着指了指自己缺豁的牙齿说,“你知道我这颗牙齿是怎么掉的吗?” “知道。”鱼玄机也笑了,“你这位大才子的奇闻迭事谁不知道?没有事还要编排你几句呢!” “哈哈哈!说来脸上真觉挂不住,不过在玄机面前说说,能博得美人一笑也就值了。那是大中年间,我与几个纨绔子弟一起逛妓院,喝酒喝了半夜,瞧着鸨儿十分不顺眼,与裴诚、令狐谪一起,你一句我一句胡诌了几首歪诗写满了墙壁,那鸨儿不愿意,我们便破口大骂起来。惊动了巡夜的几个军士,冲进妓馆舞拳乱揍,就这样,我的牙齿损失了一颗,头上鼓了几个大疱,满脸鲜血淋漓。过后去衙门告状反被倒罚了一千两银子,我们三人平摊。从那之后,我想通了,不论遇什么事,千万别打官司,官司不是一般人打得了的。你说,我这样的男人怎么不同于别人呢?莫非玄机道姑看着反是好的了?” “你除外,在我看来,不论你好你坏,与我都只是有益无害的。因为我不把你当作男人……” “不当男人,难不成我是女人?”温庭筠故意逗她。 “我看你是像兄长一样的。”鱼玄机正色道,“虽然坏男人之中的最坏,这一点你还算有自知之明,说得非常公道准确。你一生中玩弄了多少女人,你自己知道。你呀,让女人为情痴为情狂为情傻为情恨,唤起女人的情又负了女人的情,煽情的是你断情的是你,有情是你无情还是你。可我还是喜欢你,看重与你之间的jiāo往。正如许多女人一样,喜欢你那些绮靡又辞采艳丽的诗词,同时也喜欢了你这个浪子的本人。女人哪!”鱼玄机叹了一口气,问温庭筠:“在你眼里,你看女人究竟是什么呢?” “女人是色彩,光怪陆离,使男人眼花缭乱;女人是酒,醇浓热辣,使男人闻之yù醉、饮之yù燃;女人是…… “都不是!”鱼玄机道,“女人天生就是好做梦,追梦,寻梦,女人本身就是一个不醒的梦境。梦醒的时候即是死亡的时候!” 8 咸通八年,鱼玄机二十四岁。, 从江南漫游归来后不久,鱼玄机又承受了一次打击,那便是只活了五十四岁的温庭筠的谢世。她唯一的知音,也是她心灵的唯一的安慰消逝了,她再度体验了命运的无常所带给她的惊惧和凄苦,苍茫人海之中,再也无所依附。 鱼玄机越来越变得焦躁不安,xìng格越来越变得yīn暗乖戾,令人难以捉摸。对于日渐亮丽丰满的绿翘,越来越难以容忍。特别是有外人在跟前时,绿翘每一次出现,不论是主动或被动的与客人答腔,几乎都让鱼玄机生发妒意。绿翘尽可能回避,而有的客人居然点名道姓要绿翘一块作陪。每当客人走后,鱼玄机总是摔摔打打。有一次,因她训斥绿翘遭反驳,她一气之下,竞将一杯滚烫的茶水泼在绿翘的脸上,脸被烫起一串燎泡。 有时绿翘急了,问她:“我究竟怎样做才叫对?我错在哪里?” “我跟客人说话,你丢什么媚眼,你风骚个什么劲?”这种话绿翘早已听够了:“我绿翘对玄机道姑救命赎买之恩没齿难忘。既然道姑如此恨恶绿翘,绿翘只好辞别道姑,另谋出路,也不愿每每惹怒道姑。” 鱼玄机每见绿翘真要走,总是泪水盈眶,不止一次对绿翘说:“你若真觉得跟着我太委屈,你就走吧。只不过你这一走,没有谁再知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7 章 疼我了。有话让我再跟谁说去,苦楚再跟谁诉去?怒气再对谁发?好妹妹,要是你再宽容我一次,那该多好!你知道,有时候,人的确难以控制自己的行为和情绪,有火窝在心头,会让人发疯的呀!” 绿翘就这样,一次次受着鱼玄机的虐待,又被一次次婉言相留,她便在这种矛盾中,继续呆在了鱼玄机的身边。 鱼玄机在一种莫明的躁动中生活,迷惘和艾怨,期盼被爱,被追求,她真切地感受到一种危机,她渴望再有李进仁式的男人出现,渴望走出道观,重新生活。每逢有人求见,她必要先弄清来者的身份,年龄和长相,再决定见与不见。她存着一个心愿,挑选一个自己中意的人嫁给他。她的挑剔过于苛刻,被拒之门外的人越来越多,因此,对头无形中也就多了起来,一时间,攻击漫骂声四起。这段时期,鱼玄机精神古怪亢奋,她将这种难言之状刻意用于对男人的折磨上。每逢遇到她所中意的男人,她总要使出浑身解数逢迎造作,故作热情,她甚至整夜整夜纠缠男人而毫无倦意。有些慕她名而来的人,往往一次jiāo往之后便吓得不敢冒影。他们私下里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做“夜叉巫”。传说每到夜间,她便面目狰狞,红发绿眼,不吸尽男人精血决不罢休。 鱼玄机的门前开始冷落了。 度间,她对曾令自己深恶痛绝过的“修道”沐浴重又产生了兴趣,那yīn阳jiāo合的所谓练丹,足可以聊慰她的一颗空寂廖落的心房,暂时忘记一切烦恼。鱼玄机越来越没有廉耻心了。 一天,她听说又有一批新及第的进士名单,张贴在长安城朱雀街东的崇真观内,兴之所致,她携同绿翘前去观看。 鱼玄机站在榜下,阅读着新进士的名字,也有认识的人在其中,但才华都不及自己。她浮想联翩,感慨万端。百感jiāo集之下,吟了七绝一首,诗题名为《登崇真观南楼睹新进士题名》:云蜂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鱼玄机自叹满腹经纶却形同飘蓬,谁又理会自己一个女子的存在呢?今生误生了一个女儿身,尝遍人间的苦滋味,受歧视遭蹂躏,路途多艰,归宿无着。空吟得锦绣诗句,华彩文章,却不能与男人一起荣登金榜,一展雄才。 鱼玄机与绿翘回至观中,越想越不开心,郁郁不乐,及早便拥衾睡去。正在她刚要睡着的时候,绿翘推醒了她,告诉她有一个人求见。鱼玄机不耐烦道:“不见,谁都不见!” “你不想知道他是谁吗?”绿翘道。 “谁?”鱼玄机见绿翘神秘地一笑,不由好奇起来。 “来者自称他是玉山樵人。”绿翘道。 “是他?韩,韩冬郎!”鱼玄机一下子坐了起来,面露喜色朗声道:“有请!” 绿翘刚要出门又被她喊住:“慢着,先在外面稍等片刻,我要理妆。” 鱼玄机太知道韩冬郎这个名字了,这个男子仅比自己大两岁。在他十岁那年,就深受著名诗人李商隐的赏识。他的父亲韩瞻,字畏之,是李商隐的连襟。大中五年秋末,李商隐离京赴梓州,入东川节度使柳仲郢幕府上任之际,曾设告别宴席,在坐的就有韩瞻父子。在酒宴即告结束时,十岁的冬郎诗思勃发,一挥而蹴写成了送别的诗章,使举座皆惊。李商隐返回长安,重读韩的那首诗,大加赞赏,誉之“有老成之风”,并写二首七绝酬答,其中“雏凤清于老凤声”,被人们广为传诵。韩冬郎的名字也随即大加传播,并被人们传得神乎其神。李商隐的赞誉使韩的少年蒙上了一层神奇色彩。 韩被绿翘引了进来,鱼玄机一见,果然英俊飘逸,风流且又多情。那个时期,韩所作诗篇由于词藻华丽,咏物状情,所咏皆为艳情之作,故被人称之为“香奁体”。 二十六岁的韩,正当青春气盛,情yù高亢时期,一向怜香惜玉,又是香奁诗之名家,今既来长安,对艳名沸扬的鱼玄机的拜访,自然是顺理成章的。即便是逢场作戏也罢,故作风雅也罢,鱼玄机从心底里还是十分倾慕韩的。她掩藏自己的心事,抛却所有顾虑,与韩一夜云雨,极尽缠绵之情,她的心中默默祈祷上苍:打动这个男人的心吧,让这个与自己年龄相当、趣味相投、才华般配的男子,看中自己吧。她渴望韩对她进一步示爱,渴望奇迹的出现。 然而,第二天一早,韩走时,除了一般的套话之外,什么也没说。鱼玄机大失所望,一整天恹恹无绪。思想起温庭筠因她而作的那首《更漏子》,不觉低吟起来:玉漏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她整天就那么恍惚着,凄惶着,陡然生出厌世之感:“生,活着,真无趣!” 9 一个月以后的一天晚上,韩又来了,绿翘婉转地告诉他,说鱼玄机身体不适,正卧着休息。韩便从袖中取出一纸诗文来,告诉绿翘说,他原本是不想这么晚来的,只因白天写了一首诗,是给鱼玄机的。请绿翘转给她就行了。 绿翘见韩自己找了个椅子坐下了,便为他沏了茶,韩喝着茶,问绿翘道:“姑娘芳龄几何?” “双十。”绿翘答曰。 “为何不嫁?”韩问。 “玄机道姑归宿未定,绿翘怎好先行议嫁?” 韩仔细端详绿翘半晌,说道:“论颜色,论年龄,你都比玄机道姑优越……” “啊!学士千万别说这话!”绿翘吓坏了,“我哪能与玄机道姑相比!” “她的才华是没说的,只是……我觉得她脾气有些古怪,对不对?” “她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也难怪,经历了那么多不幸。”绿翘说。 “听人说是玄机道姑赎买了你?” 绿翘脸蓦地红了,半天才答:“是的,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韩见绿翘边说话边往外张望,惊惊乍乍的,便起身说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这首诗你放好,明儿给玄机道姑就是了。” 绿翘听说,如释重负,随韩一起来到观门口,只等韩一走,她便闩观门。夜,漆黑漆黑,黛蓝的夜空上,群星璀灿。韩在黑暗中摸到了绿翘的手,紧紧握住,低低的声音道,观里说话多有不便,跟我出去边走走边说,好吗?” 绿翘一边往外拽被韩握住的那只手,一边微喘着说:“不,学士请放尊重些,绿翘原本日子就不大好过,你饶了我吧,别拿绿翘开心了。” 韩也不说话,在观门前一把将绿翘搂紧,半抱半拽出了观门,人也早喘了。他松开绿翘小声说:“我这次来,主要目的不在于探访鱼玄机。今天正好老天爷给了我这个机会,我想,如果你愿意的话,嫁给我,我一定会善待你的。” “你……不是开玩笑吧?”绿翘道。 “你认为是开玩笑?天哪!让我怎么说呢?我喜欢你,那天一见面就喜欢上你了。我韩今年虽老大不小,但仍没娶妻,不是没人肯嫁,而是我不想为家所累。今天,我是真正喜爱你,才想到向你求婚的。” 听着韩低低的声音,绿翘突然产生了一种从不曾有过的激动。绿翘抬起脸,望着黑暗中这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心一阵狂跳,好像偷窃别人东西似的,有一种过失感掠过她的心头。 “不……万万使不得!”绿翘坚决道。 “是嫌我放dàng不羁?还是嫌我与鱼玄机有染?那晚,我也是迫不得己,原没想到会如此!” “都不是。绿翘不能答应你!” “究竟是什么原因?”韩问。 “你难道看不出来,玄机道姑她……她对你有意吗?”韩听了此言,并不感意外,沉默了好一会儿说:“玄机道姑的确是一流的女子。不论才貌,哪方面,称她一流都不算过分。但她的心,她的情感却结了一层又一层痂,一层又一层茧子。她这种人,是不宜做某一人的妻妾的。一般的男人是无法把握驾驭她的,她的xìng情乖张善变,已扭曲得不成形状了。和她相处晚,我对她产生的只是一种怜悯之情,我同情她的不幸遭遇,为她惋惜,因此我写得这首七律,题为《惜花》。对你则不同,一个月前的那次,来此之前,我只是怀着见见鱼玄机,看看她,多一点感xìng的认识,也即逢场作戏。没想到,意外地发现了你。你是这样单纯雅洁,美得像一朵百合花,在山谷中开放,不为人知。我原本是不想留宿的,我只想能有机会多看你几眼,谁知你竟再没露面。我的耽搁使鱼玄机误解成对她的恋慕,当我发现她对我确实动情时再想走,已经晚了,她已经胶一样粘住了我。唉,男人也是难怪被女人瞧不起。绿翘,你还不懂,男人很难禁得起女人的ròu体的诱惑和撩拨。我,嘿!真卑鄙,满心的矛盾和不情愿,却无法摆脱。鱼玄机,这个女人是个精怪,男人难以逃脱她的算计,摆脱她的控制。……可是对你,绿翘,虽然我对你了解甚少,但我觉得我一眼就能把你看透,你像一泓清澈的泉水,虽有过那种沦落,我仍坚信自己的判断,我觉得你大概……至今仍是女儿之身对不对?” 韩没有听见绿翘的回答,只隐约感到她的低低饮泣声,便问:“怎么,绿翘,你哭了?”说着,双手环抱住绿翘:“答应我,绿翘,跟我走吧。” 绿翘哭道:“绿翘对你这种错爱铭感五内,但我福小命薄,不配你,原谅我,我不能。你走吧,我该回去了,玄机道姑怪罪下来,绿翘可是吃罪不起。” 韩大手轻抚着绿翘的面庞,为她轻轻拭去泪痕:“你太善良了,绿翘。善良有时候是危险的。” 绿翘不言。 韩依依别了绿翘:“你要多珍重。真舍不得离开你,可你还是一个女儿之身,我不敢有非分之想……” 绿翘说:“我懂得。其实,假如你愿意,绿翘甘愿为你献上。” “噢不不,我怕造孽太深重。绿翘,珍爱自己,一年以后,假如你还是现在这种处境,我就当仁不让要娶你走了。记住,一年。”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塞在绿翘手中说:“这是一只镶金玉镯,赠你,算做信物吧,另一只先放我身边,等到明年……” 韩走了,在黑夜中消失了。绿翘握玉镯的手冰样冷…… 10 第二天清早,鱼玄机起床梳妆,在她的妆匣里,叠放着一张白纸,打开来,是一首诗,字迹十分陌生,她很纳闷,便仔细读了起来。这正是韩所作的那首《惜花》:皱白离情高处切, 腻红愁态静中深。 鱼玄机读了题目《惜花》,心中便有所触动,再读这两句诗,她的心不由紧缩了。这无疑是一首对即将凋零的花儿所做的挽歌,这两行诗在她面前展现的是:枝头残花飘摇yù坠,那白花也已经枯萎皱缩,自知飘零在即,离情悲切;底下的花朵虽尚余粉装腻容,却已预感到未来的命运,在沉寂中愁态转深。那离情用“高处切”来形容紧迫的危机感,而“静中深”则传达了一种脉脉无语的愁思。不写落花只写残花,写即将凋落的残花,这令鱼玄机十分惊愕,自己在别人眼里已经是残花了么?她不得不承认这两句诗对自己眼前的处境和心境,连同她形体刻画解剖得入木三分,不得不承认这两句咏物而传神的诗是好诗,她接着读了下去:眼随片片沿流去,恨满枝枝被雨淋。 总得苔遮犹慰意,若教泥污更伤心。 临轩一盏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绿yīn。 雨打风吹,水流花落。那纷坠的落红随水流去,而那枝头残留的花朵正在受着风雨的摧残,不论落和未落,都在一片狼藉中呻吟,零落成泥也罢,随水飘流也罢,都是花朵必然的归宿…… 鱼玄机张着一双失神的眼睛,一时脑中乱槽糟片。这时,绿翘来了。一见绿翘,她便急切地问道:“这是谁的诗,昨晚谁来了?” 绿翘见鱼玄机面上有泪痕,情知是诗的缘故使然,便反问了句:“道姑精通诗词,从这首诗的风格上,难道会看不出作者是谁吗?” 鱼玄机点了点头,轻声道:“是他,韩冬郎。”突然她变颜变色,厉声问绿翘道:“啊,他来过了?你为什么不喊醒我?为什么放他走了?” “道姑昨晚不是再三吩咐,不让打扰你吗?”绿翘分辩道。 “你……你,你,气死我了!你明明知道,这些天来,我日夜盼着他来,明明知道对他是个例外!”鱼玄机又急又气又遗憾。但想到他的这首《惜花》诗,心就沉重地往下直坠。她绝望地想道:难怪他对自己不热情,在他眼里,她不过是形将败落的残花而已啊!也难为他那样锐利地看透了自己。不论怎样,他怜惜我,怜惜便是爱惜,没有情和爱,又怎能写出这样温情怜惜的诗呢?她多想立刻抓住他,这韩冬郎是她鱼玄机的一次机会,随着岁月的推移,这种机会越来越少,因此更为难得,更要珍惜,要及时抓住他。她想,只要他再来,凭她的风度和以往所cāo练的那“媚”的功夫,他定会被自己降服。那晚他来得太不是时候了,而自己在当晚就将他倒腾到床上,真是太不应该,太失理智,都怨自己cāo之过急,失了招数!她知道对韩这样的男人来说,最糟的大概就是没有充足的精神沟通就匆忙有了肌肤的相亲。她恨自己,她应该知道韩这种男人是唯美崇美的,而自己太想得到他,yù速则不达。她后悔,想起当年李进仁对自己百般爱恋,并没急于沾染她的ròu体,连一次实在的拥抱也没有。看来一个真正喜爱自己的男人,是不在乎上床,更不会急于上床的。 她又读起了那《惜花》,读着想着,眼前充满希望,心中便也豁然开朗起来,感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8 章 饥饿!她便吩咐绿翘将早点取来她吃。 绿翘双手捧着瓷盘,瓷盘中放着一只玉杯,杯中装满了热气腾腾的莲子八宝粥。鱼玄机一眼便看见了绿翘丰腴的手腕上那只镶金玉镯,待绿翘放下盘子,她急不可待地一把抓住绿翘的手腕,惊叹道:“哎哟,绿翘,我说你这是哪得来的,这么漂亮的的手镯。” “这,是我拣来的。”绿翘一见鱼玄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突然一阵恐怖袭了上来,吓得不知所措,心想,这阵势无论如何不能对她说出真情。 “你撒谎!绿翘,你撒谎从来瞒不住我的。诉我,是谁送你的?”鱼玄机声音尖利中带着沙哑,脸被血冲得通红。 “这……是他……这……”绿翘吓坏了。只见鱼玄机胸脯起伏如波浪翻滚,喘不过气地说:“谁?他是谁?” “手镯……是……他……”绿翘此时恨自己早晨没取下手镯来,如今实在无法糊弄她。 “是韩冬郎!”鱼玄机惊喜地说着,眉眼全是笑,脸上顿时光彩照人。 “你怎么不早说。绿翘,你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忘了告诉我呢?”说着,拿过绿翘的手,”啊,太好了!到底是韩冬郎,怜我惜我知我的韩冬郎!哦,绿翘,你的手在发抖。我就这么让你害怕吗,看你吓得这个样,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其实,这手镯戴在你的手腕上也挺配得呢!”说着就要往下捋。 “不!不是的!”绿翘急了,又不知该怎么说,眼泪哗哗往下流。 “怎么?不是韩冬郎给的?”鱼玄机一脸迷惘。 “是……是他给的。”绿翘见再也无法瞒住,索xìng横下一条心道:“是韩给的。是给我的。” “啊?”鱼玄机仔细看了绿翘半天,发现绿翘一丝玩笑的意思也没有,她以眼神盯问,绿翘点了点头,语言清晰地说道:“是的,是韩给我的。昨晚他来观中,我要喊醒你,他不让,他只是让将诗转给你。临走的时候,他送了我这只镯子,并且向我求婚。” 鱼玄机的面孔变得灰白,面部肌ròu尴尬地颤动着,羞愧得无法言说。两手jiāo缠在胸前,扭着,分开,又扭着,然后搓着手掌,嘴里说着含混不清的话语,语意不明地嘟哝着,突然“哈哈哈”一阵大笑,笑着笑着变成了一种哀鸣,一种不像是人发出的哭泣。 鱼玄机被巨大的羞辱所击打,身子晃了晃,像是要倒下。 “玄机道姑!”绿翘以手相扶。 “别碰我!”鱼玄机推开绿翘的手,嚎叫着,“你这条蛇!蛇!”说着,一扬手碰翻了桌上的瓷盘,瓷盘一下子反扣在地上碎了个稀巴烂,连同那个玉杯也一块儿摔碎了。绿翘惊呼一声:“玉杯碎了!” 绿翘慌忙走到破碎的玉杯前,蹲身捡拾起来。鱼玄机见温庭筠所赠的玉杯也被摔碎,她的心也碎了,她疯狂了,热昏了似的望着蹲在地上的绿翘,在一片破碎狼藉之中,独她那样亮丽雅致,完好无损。鱼玄机一时妒火中烧,她恨,她不允许这样完美的东西晃动在自己的眼前。她一眼瞥见桌上的镇纸,那翠绿莹然的玉石也太完美,她恨。一把抓过那块玉石,想也不想,照准绿翘的后脑勺,狠命砸了下去…… 11 望着一地残破的碎片,望着莲籽粥和着殷红的血,正慢慢凝固;望着俯伏在地的绿翘以及绿翘后脑勺处奇形怪状的模样,鱼玄机不由地神思恍惚了起来。多么幽静啊,一个无声的世界!她的目光被绿翘那双一动不动的手所吸引,一双洁白光滑丰腴的手,好像瓷质一样。右手腕上,那只镶金玉镯闪着晶莹柔和的光彩,富丽而又堂皇! 鱼玄机身子轻飘飘的,静静地飘到绿翘尸体的右边,蹲在那只无生命的手腕旁,久久凝视那腕和腕上的玉镯。她从未发现一个无生命的东西,戴在一个无生命的腕上,会产生如此神韵,如此令人着迷的魔力来。 窗外一阵嘁喊喳喳的鸟语,将她的神智唤醒了,一时,被恐惧所摄住了,猛烈地跳了起来。她使劲推晃绿翘,大声叫道:“绿翘,绿翘,你别吓唬我啊!绿翘,你怎么能真的就死了?……好绿翘,我的好妹妹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她用尽全力将绿翘翻转了过来。绿翘的脸上竟没有一丝血迹,一双幽深的大眼睛睁着,长长的睫毛似乎颤动了一下,鱼玄机惊喜地呼唤:“绿翘,绿翘!……”绿翘毫无反应。那目光却极其温柔,是那种含忧带嗔的温柔。 望着绿翘的尸体,柔肠百转,撕心裂肺的疼痛席卷了鱼玄机,她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审视自己这双纤巧秀美的手。这双杀人的手,她伏身在绿翘的尸体上,无比凄惨地哭着,她哭绿翘,像哭着自己,哭着另一个鱼玄机。 玄朴观主闻讯赶来时,观中那些道姑们正在院门口围聚着,议论纷纷。 鱼玄机所住的小院子里,依旧一片死寂。 玄朴一眼看见坐在地上,头发散乱,满面泪痕的鱼玄机,呆呆地,像泥塑石雕一样,玄朴的到来也没使她有任何觉察。玄朴上去轻轻地推了她一把,从不使用情绪语言的玄朴,声音中充满了关切:“玄机!” 鱼玄机吓得“啊!”了一声,浑身打着哆嗦抬起头来望着玄朴,眼睛中注满了惊惧,瞳孔显得大了许多,眼球鼓突,像一对闪着绿光的猫的眼睛。 “玄机,可怜见的,看你都吓成什么模样了。”玄朴理了一下鱼玄机掩住脸庞的一缕乌发说道。 鱼玄机一动不动地盯住玄朴的脸说:“绿翘死了!”声音yīn气袭人,“我杀了她,我,杀死了绿翘!我杀人了,杀人了……”她梦呓般地喃喃着。 玄朴望着鱼玄机,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我杀了绿翘!”鱼玄机轻捷地爬起来,对玄朴说:“就用这只手,轻轻一敲,她就死了!”边说边在地上寻找,一眼看见桌案底下的那块玉石镇纸的残块,匍匐在地爬到桌案下,拣拾起来,在玄朴的眼前晃了晃:“就是它,我只轻轻一敲,它就和绿翘的头颅块儿碎了!”说完,又试图将绿翘尸体翻转过去,但尸体此刻已十分僵硬沉重,她没翻动却喘了起来说:“你帮我一下,我要让你看看,在这儿,脑浆迸裂……”鱼玄机用指头朝绿翘优美地指了指,嘴角微微地一翘,一个灿然的笑挂在了唇边,十分优雅。 玄朴拉住鱼玄机,试图让她安静,“孩子,可怜的孩子,冤孽哟!理智早已远离了你,你昏头了,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我没昏!”鱼玄机大叫道,“我清楚得很,我知道我在做什么!绿翘她,不自量力,与我争抢韩冬郎,你看!你看!……”她“唿嗵”跪伏在绿翘尸体旁,用力拽过那只戴玉镯的手:“你看,这玉镯多美啊!这本不该戴在她的手上的。”说着就往下捋,“死绿翘,死丫头,你人都死了,还抓住手镯不放啊!” 玄朴见鱼玄机三魂早丢了两魄,急了,“噼哩啪啦”照着鱼玄机惨白的脸狠揍了几掌。鱼玄机愣了好一会,这才定了定神,一眼看清是玄朴,如梦初醒,双臂猛地抱住了玄朴的腿,将头埋在玄朴的身上,大放哭声道::“玄朴观主,我该怎么办哪!救救我,救救我吧!” “我来晚了,玄机,傻丫头!你不该又哭又喊地张扬,不该让她们知道的呀!” 玄朴将鱼玄机紧抱自己的双手掰开,将她拽了起来,对鱼玄机说:“是你自己坏了自己的事喽!” 鱼玄机此时十分清醒地问道:“—个活生生的人死了,纸里难道能将火包住?” 玄朴莫测高深地笑了:“你不懂,纸里有时也能包住火,只要你包得及时,包得不露声色!” “你包过吗?”鱼玄机问。 玄朴一怔,不易觉察地点了点头。 “我也能!”鱼玄机说。 “太晚了,孩子,太晚了。火已熊熊燃烧起来了。孩子,你必死无疑了!”玄朴的声音吱吱嘎嘎,像观外那棵老树上晚归的乌鸦。 “我一定得死吗?”鱼玄机问。 玄朴沉默。 “我怕,我怕呀!”鱼玄机嚷道。 “我早就劝告过你,不可对男人存有幻想。人生如梦,一场游戏而已。你总是不听话,孩子,你太认真了。你总是为情所困,为才所累,聪明误了你的一生。你栽了多少跟头,却总是执迷不误,不死你死谁?死对你来说,或许比活着更轻松。死,对你来说,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解脱啊!” “可我不想死!玄朴,我有满腹经纶,我有睿智的感觉,我能写出盖世之诗作,我能,只要活着,只要生命在,我的诗思便永远如泉涌波翻,我一定会写出比以往更为华美的诗篇,并且传流千秋的。”鱼玄机一口气说了这些。玄朴仍是那句话:“晚了,太晚了!” “啊!我怕死,怕极了!”鱼玄机后退几步,眼睛望着虚空,哦息的声音说道。 “怕死,怕死!”玄朴的语言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漠,脸上复又一片淡然,“怕死就是鬼!”说罢,扬长而去。 “玄朴,玄朴!” 鱼玄机无助的声音追着玄朴,绝望地回响在静寂的院落里。 12 鱼玄机杀死绿翘的案子发生之后,整个长安城都给震惊了,那几天,街头巷尾到处都可听见这种议论:“咸宜观dàngfù妖道鱼玄机杀人了。” 韩惊闻绿翘被鱼玄机杀了的疆耗后,匆匆赶到咸宜观,什么也没想,只想能再看一眼绿翘。 韩赶到咸宜观时,鱼玄机早在头一天被衙役锁拿到京兆府去了。绿翘尸首经仵作反复验看检测后,已被玄朴安排人将她草草葬埋在乱葬岗中。 韩的到来,令咸宜观所有人产生了一种极端的不满和厌恶。这一点韩一进咸宜观便感觉到了,感觉到那种冰冷的拒绝和排斥的情绪。他伤心,他的心只为绿翘而悲啼,在绿翘生活过的小院周围徘徊复徘徊,眼前晃动着绿翘俏丽的身影,他恹恹无绪地往观外走去,他要去寻找绿翘的坟墓,他要到她面前倾诉他的衷肠和哀思。 突然,一个古怪瘦削的老道姑拦住了他,浑浊的声音问道:“请问尊姓高名?”声音吱吱嘎嘎,脸上挂着莫测高深的一丝笑意,韩见了,不禁身上一阵寒冷。 “鄙人姓韩名,字致尧,小字冬郎。”韩恭恭敬敬地回答,复问道,“道姑是……” “咸宜观观主,道名玄朴!” “观主有事吗?”韩见玄朴立在自己面前,没有要让开的意思,不由地问道。 “尊家的鼎鼎大名,玄朴早有耳闻。今既难得光临敝观,玄朴我有几句话要请教。”玄朴嘎嘎的声音中,有着不容抗拒的权威感,更有一种莫测的玄秘感,韩似被施了魔法,跟在玄朴身后,听凭她将自己引领到他所十分熟悉的院落鱼玄机所住的地方。 韩被玄朴引进了鱼玄机的房内,整个房间像从前一样整洁,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韩的心忐忑地跳着,他不知道这个古怪的道姑究竞要对自己说些什么。 进屋后,玄朴指了一张椅子,示意他坐下,然后她自己缓缓地走向另一把椅子坐了下来。玄朴瘦削多皱的脸上如覆盖一层冰雪,寒气袭人。只听她浑浊的声音在空间回dàng了起来,yīn风嗖嗖:“你毁了她们,韩冬郎!你一个人毁了她们俩!” “你捉弄了她们,惹得她们为你发狂发疯,而你,却没事人一样!”玄朴说。 “我?捉弄她们?”韩睁大眼睛说。 “你好好吸着鼻子闻闻,我想,你是不难闻到绿翘身上的血腥味的吧?”玄朴手指着自己脚前的地面,双眸火星进溅的样子说,“就在昨天,绿翘她还躺在这儿呢。她躺在这儿,脑浆进裂……就在这儿,绿翘被两个仵作,两个男人的手摸过来抓过去的验看,死后没得清爽……这一切,皆因她相信了你的鬼话,拿了你那只手镯。” “老天!我没有捉弄的意思,我确实是诚心诚意的呀!”韩分辩。 “诚心诚意?我不懂你们男人怎么会把这种害人的把戏称做‘诚心诚意’。你大概是‘诚心诚意’来见鱼玄机,和她一夜风流的吧?当你用这种‘诚心诚意’占尽了女人的便宜之后,你又‘诚心诚意’对这个女人的婢女示爱,许愿。你一边向这婢女示爱不算了结,一边又向这个女人赠诗抒情,扰得主仆二人心神不宁,魂飘魄dàng,你却在一旁冷眼观看,甚至内心正嘲笑女人们的痴情狂态!这就是你所谓的诚心诚意你与鱼玄机一夜云雨,给她留下一些想入非非的口实,然后你反过来写诗作践她,将她比作残花,还不罢休,还要用一丝悬念牵着痴女人的心,你用一个‘惜’字招惹她,却并不惜她,你耍滑头,玩游戏,害死了一条人命!”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谁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想不到?凭着你这份过人的聪明,会想不到?凭着你无数次和女人打jiāo道的经验,会想不到?一夜jiāo往便将一个鱼玄机的处境心态摸得清清楚楚,又表现得入木三分,一首《惜花》搅碎了一个女人的整个世界,这样的一个男人,这样的一位嫖客,一位骚人,竞会说‘想不到’?嘿嘿,嘿嘿嘿!这话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玄朴啊!” 玄朴说完收敛住笑,从袖中掏出一物来,往韩偎面前轻轻一放,韩偃一见,不由失声叫道:“玉手镯!” 玄朴道:“绿翘一直到死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你给了她这手镯,她把它当作了至宝,戴在手腕上不舍得躲藏,白搭上了一条xìng命。我不能让这污浊的男人的什么信物,玷污了她的清白,做糊涂鬼。” “绿翘,我知道你喜欢这玉镯,你知道我对你的诚心。”韩泪如雨下,气愤地责问玄朴:“你是个什么样的女人那!你这弯弯心肠的女人,我可以断定,世界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9 章 不会有任何男人愿意搭理你,哪怕是逢场作戏!绿翘,绿翘,这儿还沾有你的血痕,绿翘,你让我的心好痛啊!绿翘……” “收起你的猫哭耗子的眼泪吧!别让我恶心了!出了道观再哭不迟,或许那时的眼泪多少还有点价值,你们男……” “玄朴观主!”韩再也受不住玄朴的冷嘲热讽和辱骂,大声截住玄朴的话,责问道:“你张口‘你们男人’,闭口‘你们男人’,你总说是我们男人害了你们女人,那么你呢?你身为一观之主,将道观视作妓馆,逼良为娼,招蜂惹蝶,灌输yín经,你又害了多少女人,害了多少男人呢?” 玄朴诡谲一笑,一字一顿地说:“我恨你们所有的男人,恨所有痴恋男人的女人,恨!恨!恨!” 韩像逃避瘟神一样,逃出了yīn气袭人的咸宜观,逃脱了玄朴可怕的指责和纠缠。在一个农人的指点下,在长安城郊一片荒野之上,在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坟堆之中,找到了一个簇新的坟墓,那个连一块小小的石碑也没有的坟墓,他知道,绿翘年轻而美丽的躯体就葬埋在那底下。 韩双手将新坟刨了一个坑,从怀中掏出了一双玉镯埋了进去,低声道:“绿翘,这只玉镯是玄朴摘下来的,我给你拿来了,戴上吧。这一只原是留待将来……戴上它吧,绿翘,小绿翘……” 13 鱼玄机被衙役带到长安京兆府,京兆府尹温璋并不立即升堂,却让衙役将鱼玄机送至临时关押犯人的女监里去。温璋当晚单独前往女监见鱼玄机。 温璋的出现,让鱼玄机大吃一惊,心想:他来做什么?原来那年鱼玄机携绿翘与温庭筠在苏州分手后,女扮男装游历江南名胜之地。长江两岸的许多地方都留有她们主仆的足迹。鱼玄机在山光水色之中得到了很大的宽慰,长江的浩浩洪波,鹦鹉洲的萋萋芳草,使她心胸豁然开朗;月下泛舟,船头醉卧,箫梁寺中弄琴,瘦亮楼头赋诗,排遣了她心头聚积的块垒,驱散了她的忧伤。那首流传甚广的《道怀》一诗,就是在那种心境中写成的。 虽然她和绿翘女扮男装,还是被不少人识破。就在她们到达九江的第二天,当时任九江刺史的温璋就得到消息了。温璋是个胸中无点墨不学无术之徒,靠着逢迎拍马以及金钱的疏通,买官做官,并不断升官。他对鱼玄机早有所闻,温璋这个好色之徒暗自盘算了起来。他认为,既是鱼玄机来到他所管辖地带,凭着自己的身份,独占花魁应当是不成问题的。温璋在江边的一条船上终于找到了鱼玄机,自报了姓名和官职之后,笑容可掬地请鱼玄机赏光赴宴。鱼玄机jiāo往甚广,平曰对温璋为人早有所闻,因此,对他很冷淡,又见他言行粗俗,仪表丑陋,冷淡中又掺进十分的蔑视在里面。温璋是个脸皮极厚的人,虽遭鱼玄机的拒绝,仍执意相请。 鱼玄机见温璋软磨硬缠,想到他终究是九江地方要员,不便得罪,只好硬着头皮前去。席间,温璋频频向鱼玄机敬酒,一双色眼直在鱼玄机身上叮咬不放。鱼玄机对温璋如此萎顿下流的举止深感厌烦,浑身只感刺刺歪歪的难受,一直处于应付的态度,并不拿正眼看他。 在座客人,多为地方有头有脸人物,见此情形,暗暗议论嘲笑温璋的下三烂行为。温璋又不傻,全都看在眼里,越发要与鱼玄机亲近,将面子抓回来。他一会儿为鱼玄机的美貌,提议大家共干一杯,一会儿又为鱼玄机的诗才,提议大家共干一杯,左一个杯,右一个杯,最后索xìng举杯:“来来来,玄机练师咱俩喝个同心酒。” 鱼玄机冷冷地说道:“温大人,你喝醉了!”满座客人哄然大笑。 第二天,温璋酒醒之后,回想到头一天晚上的情景,对鱼玄机又气又恨,不由心中骂道:“一个烂货而已!” 温璋偷鸡不着蚀把米,恼怒了好一阵子。如今没想到鱼玄机正巧犯在他的手上,这位当初的九江剌史,如今的长安京兆府尹,不禁暗暗称快,心想,鱼玄机这回可以由我温璋随意捉弄捉弄了。 鱼玄机当时并不知温璋的京兆府尹身份,见温璋穿得耀武扬威的,反倒显得更小气萎琐了,便冷冷地问:“刺史大人到这种地方来,有何贵干?” “哎哟哟,玄机练师受苦了,温某特来看望练师!” 鱼玄机不语。 温璋命女牢子将门锁打开,自己径自进到里面,向女牢子要了钥匙,亲手为鱼玄机去掉了刑具。 温璋喝退看守的女牢子之后,对鱼玄机道:“练师有所不知,温某任长安京兆府尹已一年有余了。” “哦,又升啦?”鱼玄机漫不经心地问了句,“花多少银子买的?” “现在还有心思开玩笑,练师真是胸襟博大哟。真可谓死到临头从容不迫啊!温某深感佩服!”温玮故作姿态地说。 “京兆尹大人,恭喜高升了,我想知道你将怎样处置我呢?” “说哪里话。我今天来,是给练师透个信来的。”温璋莫侧高深地说。 “什么信?”鱼玄机问。 “对于练师杀死绿翘一案……” “我不是存心要杀死她的!”鱼玄机大声地叫嚷道。 “练师不必着急,更不可这样大声嚷嚷,以免隔墙有耳。你听我说,外边对你杀绿翘一案有各种说法,多数人认为是练师蓄谋已久,存心杀人,练师必得被判死罪无疑。”温璋卖了个关子,不再吭声。他想让鱼玄机开口求他时再讲。谁知鱼玄机始终沉默着,望着门外,温璋觉得十分没趣,便开了口:“本官是这个案子的主审,现已有了两套方案,练师难道不想知道这两套方案?” “温大人,请你打开窗户说亮话,开门见山告诉我,你今晚到这儿来,究竟想做什么?” “哦?……噢噢,练师不必多虑,我温某既与练师有过jiāo往,今番相见,实为故友重逢,既是故jiāo,又是我温某权限之内的事,我想,我能为练师出点力的时候到了。温某一向倾慕练师的才华和美貌,一直非常同情练师的不幸,我不忍心眼见练师如此花容月貌,到头来倒做了刀下之鬼。温某来,是为了拯救练师。” “具体怎样拯救,我倒想听听温大人的高见。” 温璋一听,心想,你鱼玄机心高气傲,一向拿爷当瘪三看待,在生死攸关的时候,看你还有什么活猴跳?我要叫你伏伏贴贴,到头来跪在爷面前。想到此他“嘿嘿”一笑道:“温某做为京兆尹,完全有权独立判断此案,只要我不让他人有chā手此案的机会,那还不是由我温某说了算,我说方就方,我说圆就圆。我混官场多年,深知天下事,皆在于人为。天底下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真假里表,是是非非皆由人嘴两张皮呱嗒罢了。常言道,官大一级压死人,谁有权势谁的嘴就大,谁说了就算。” “玄机已然明白温大人的意思了,温大人如今有对玄机生杀之权,温大人若想让玄机生则生,温大人若想叫玄机死便死。” “对对对,练师到底是明白人。” “我想知道温大人究竟怎么拯救玄机。” “这正是我要说的两种方案之一。第一种方案,老实不客气地讲,是蓄谋杀人之罪,死罪。现在看来,处于我与练师双方的愿望,这第一种方案都不是我们所希望的。第二种方案则前景要乐观得多。” “怎样的前景?”鱼玄机问。 “无罪开释,还你自由。”温璋道。 “绿翘一条人命搁在那儿,说无罪就那么容易?”鱼玄机道。 “这就要靠我与练师在公堂之上双方面的配合了。练师只需说明绿翘是自己失足绊在门槛上,身体失重,往前一倒,脑袋撞在桌角上,当即死亡。就这样说,本官自然可为你开脱死罪了。” “别忘了,绿翘的伤是在脑后。”鱼玄机冷静地说。“关键就在这里了。伤口在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咱需要她伤在哪对咱有益处。公堂之上,你要说得煞有介事,合情合理,严丝合缝,变不合理为合理,不可信为可信。你不是单对我讲的,乃是做做样子给别人看,其实,做与不做,结局都是一样,咱内定好了的,保管不会出纰漏。理呗,还不都是人讲的,会讲理,黑能变成白,不会讲理,白能变成黑;无罪能说得有罪,有罪照样逍遥自在!还不全在于执法官的一句话么?” “温大人真是有瞒天过海之术啊,你为玄机费了不少心机呀!”鱼玄机不动声色地说。 “是啊,我温某对练师的一片苦心,练师能体察,深令鄙人心感欣慰呀。最近两天我准备审理此案,今儿来,主要是想与练师通通气,公堂之上,切记按我说的办。不过……” “不过什么?”鱼玄机问。 “不过……说出来恐练师不依!” “那就请温大人回去吧,玄机对温大人的良苦用心深为感激,谢过温大人!” “这……”温璋没有走的意思。只把一双yín眼盯着鱼玄机的脸,浑身溜软,仿佛没了筋骨似的,终于撑不住说:“温某星夜前来探视练师,还有一事相求……” 鱼玄机其时早已将温璋的五脏六腑全都看得个七开六透,心想:果然不出所料。 “玄机如今身陷囹圄,大人能有何事求一个犯fù帮忙!”鱼玄机故作糊涂。 “练师本身就可帮我的忙啊!”温璋眼睛里yín火燃烧。 “我不明白!请温大人不必拐弯抹角,明说吧!” “我温某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夜晚前来探视练师,出谋划策拯救练师,练师当知我温某的一片苦心哪!” “温某思想,练师若真能理解温某用心之良苦,今晚你就可以离开这里。” “今晚?离开这里?我自由了?”鱼玄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离开这里,但在堂审之前,练师还不能自由行动。”温璋说着,站起身说,“练师若肯赏光,跟我温某一同出去。” “我当然愿意出去了,但不知去哪?”鱼玄机问。 温璋自觉有门,便大着胆子说道:“练师随我同去我的一处私宅暂住几日,能与练师共同度过几个良宵,是我温某渴望己久的心愿。练师只要答应我这唯一的条件,公堂审理之事,全包揽在我温某身上了。如此,不但练师xìng命可以保全,温某甘愿金屋藏娇,与你做一对长久夫妻。这就叫救人救到底,送佛送西天!岂不两全其美?” 鱼玄机一声不吭,嘴角浮上一丝笑意。温璋见此,以为时机成熟,机会已到,迫不及待地上去一把将鱼玄机搂抱在怀:“我的小亲亲,想死我了……” 一句话没落,温璋一声惨叫“哎哟” “野狗!杂种!你是最后一个让我看透这个世界的男人!”鱼玄机大骂道。 只见温璋的脸红红紫紫,挂着鱼玄机尖利的指甲抓出的十道血痕。 14 温璋狼狈地离开鱼玄机时,扔下一句话:“等着吧!” 此后,鱼玄机心如止水,她已经不再像先前那样惧怕死亡了。她看透了,也想透了,作为一个女人,一个有姿色的女人,一步走错步步错,无论她怎样企图和命运抗争,到头来,也仅仅是一块供男人玩弄的香饵而已。一旦红颜褪尽,她就连香饵也不是了。活着实在腌,活着就休想安宁。 鱼玄机在等待着。又是一个夜晚来临了,夜静更深,她迷迷糊糊地正要入睡,忽听门外有人啜泣,她一惊,睁眼看时,心不禁狂跳起来,情绪骤然旋起的狂涛巨澜,使她的身体像一片单薄的纸片,筛糠似地乱抖。她疑心自己在做梦,晃了晃脑袋,定睛再看:虽已近十年不曾谋面,但这张无数次惊扰着自己,无数次梦中出现的面庞,纵使相隔百年,她也是一眼就能认出的啊! “李亿!”鱼玄机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心一阵剧烈的痛,她不知怎么就跌滚在地上,头脑轰轰直响,两眼昏黑。她像一个久渴的人望着一汪甘泉,盯望着,盯望着,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她此时感到的是满心的狂喜。而这种狂喜的底层却是巨创之痛! “幼微,是我!”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飘过来,那样不真实,烛影憧憧中,李亿的面孔幽幽地罩着一层梦幻样的光。 多么亲切的声音!恍若隔世的声音。 鱼玄机在这一声呼唤中,变得神思恍惚了起来。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夏天,仿佛所有的岁月一笔抹去,她依旧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一个纯然如雪的幼微。 那是一个如诗如歌的夏日的傍晚,李亿正在自家的小亭子里独坐纳凉,她悄然来到他的身后,双手调皮地蒙住李亿的眼睛,李亿大叫道:“幼微,幼微,别神秘兮兮的了!”他将她的手抓住,”鬼东西,又来捉弄我!我说你换个花样好不好?总是这一套,烦不烦嘛!” 李亿那时边说边打量她,她被他看得有些局促,忙也自我打量起来,问道:“怎么,什么地方不对头吗?” 李亿摇摇头,叹了口气,轻轻说道:“你怎么搞的?在什么地方绊了一跤吧?” “没有啊!噢,我身上有泥么?”她轻悠地一转,淡绿色的长裙像一朵彩云。 “没有,为什么姗姗来迟了呢?这误便误了十年哪。幼微,小幼微!” “幼微!”李亿的又一声呼唤,让鱼玄机清醒了。鱼玄机歇斯底里地嚎叫一声不!”然后伏地痛哭起来,满心的辛酸苦痛,满身的肮脏浊秽,早已将十五岁的鱼幼微涂抹得面目全非:“她死了,鱼幼微死了,死了呀!” “我要救你出去,我要救你!”李亿说。李亿在鱼玄机盯望自己的那双乌黑晶亮的大眼睛里,寻找到了那个娇美的只有九岁的鱼幼微。 那是恩师杜牧死后不久,一个雨天的早晨,李亿将幼微从她的家中接了出来,抱上自己的官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0 章 ,幼微就是这么睁大了乌黑的眼睛问他:“上哪去呀?”他拍了拍她的小肩膀让她安静,她便一声不吭地依偎在自己的怀中坐着,当真不再发问。 当轿子停下时,李亿将她复又抱出轿子,他们已经置身在长安城外的荒野之上了。李亿说:“我们现在是去恩师的墓地,那儿出了件奇事。” 幼微小鸟依人似地走在李亿身侧,她那乌亮的大眼睛在帷帽的遮蔽下闪着好奇的光。他们徒步行走在风雨如晦的荒郊大野之中,秋日的荒原叶落林空,寒烟衰草,一片凄迷景象,远处的长安城幽然如一个梦境,虚虚幻幻地被雨雾笼罩着。 穿过一片被霜露染红的枫林,有一条碧绿如带的小河绕林而过,九岁的幼微nǎi声nǎi气地叫了起来:“快到墓地了吧?”然后四周望了望说:“过了那个高坡,下面就是吧?” 他愕然:“你来过?” “来过!”她肯定地回答。“什么时候?” “梦里,跟我梦里梦见的一模一样。”他听着她那清脆的童音中透出一种神秘的气息,不禁起了一身冷颤。他停下脚,俯下高高的身躯打量着她,她那布局精巧的脸上,像涂了一层釉,光可鉴人,鲜红的唇在白的脸上像是一个美丽的伤口,一双眼睛乌黑,闪着灵xìng的光芒,活泼地亮着。二十五岁的他在那个雨天的早晨,第一次被她的美击打了一下,心跳加速。当他意识到她不过是个孩子时,咕哝了一句:“快些长大吧,幼微!” 什么?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小东西,快走吧!” 下了高坡,当恩师杜牧的坟墓近在眼前时,望着一些人忙碌,她紧紫抓住自己的手说:“我怕!” “怕什么?” “怕看死人!”她声音抖瑟着。他不由又一次注视她说:“幼微,或许我根本不该带你来,你还小,还是个孩子,而我,却常会把你当大人!其实,有些事是不该让你知道的,知道了反而更加迷惑,你这个小孩儿又能懂多少呢?” 他边说边留意她脸上的表情,只见她嘴角挂着一丝诡谲地笑,似在沉思。这表情决不是一个孩子的,也非一个少女的,而是一个女人的,一个胸有成竹的女人的表情。 他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忙问:“幼微,你在想什么?你笑什么?” “我笑你们全都上了我的当啦!”她nǎi声nǎi气的声音与她成熟的表情矛盾极了,“上当?” “你们大人总是把我当成小孩子对待,其实呀,我什么都懂!”她说,“什么都懂还怕?”他说。 “我懂,才更容易怕,”他听她这样说,一下子双手伸进她的腋下,将她高高举过头顶,连声说:“你是个人精呀,小幼微。”他放下她,对她说:“今天我们是要看一个死人的,一个不寻常的死人。怎么样,还敢不敢上前去?” 她没有回答他的话,只问:“死人是谁?是男的还是女的?” “是个fù人,幼微,是一个非常漂亮的fù人,” “她为什么要死?”她问。 “她是来殉情的,她是为恩师而死的,他回答,面对九岁的女孩,他竟十分认真起来,“殉情?”她的黑眼睛转动着。 “怎么样?也有你不懂的吧?”他说, “殉情就是像关盼盼那样,为徐州剌史,后来的礼部尚书张建封绝食而死,大人都这么说的。” “我的天,老天,你怎么能知道这么多?”他当时望着她,像望着一个怪物,连连后退她则不以为然地说:“像恩师这样的人,有人为他殉情,也没有什么稀奇之处,不过,不知她是怎么死的,要流很多很多的血吗?” “她是撞在恩师的墓碑上死的,是的,流了很多很多的血……幼微,你冷吗?你的手像冰,你在发抖?” “我怕见血,”她说, “那你就别过去了,看这会子雨又下紧了,他为她将帷帽的帽裙扯了扯说:“幸亏帽裙这么长,正好遮挡了大半个身子,你先等着我,我过去安排一下就来。” …… 李亿抓住铁门的栅栏,望着门里哭倒在地的鱼玄机,心如刀绞,他伸出手,试图去抓她的手,只差点,怎么也抓不到,他低低地叫着:“幼微,不论什么时候,不论我都做了什么,我的心里亲的是你,是你呀,幼微……” 鱼玄机停止了哭泣,当她再抬起脸来的时候,脸上除了仇恨,一丝往日的影子都不见了,只见她咬牙切齿地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你给我滚!” “我要救你,我一定要救你!”李亿机械地重复这句话。 “你就是杀人的凶犯!”鱼玄机面无表情地说。 李亿走了。 鱼玄机瘫软地绻缩做一团,她望着李亿离去的方向,仿佛要看穿所有的障碍,她的心不由地追随着他。 她依旧爱恋着他。她知道,要让她见了他不恋他,这辈子怕是不可能了。 好在一切恩怨都将了结了。她想。 15 公堂之上,温璋镇定自若地端坐着,脸上经夫人的精心搽抹,指痕的印迹已丝毫不见,就是看起来有些怪模怪样的。 “带犯fù鱼玄机!”温璋中气十足,惊堂木震得满堂山响。 鱼玄机被两个魁伟的差役押了上来,重重地摔在地上。满堂文武皆瞪大了眼睛,盯望着这位艳名响得一天二地的美人。 鱼玄机半天没爬起来,但她还是努力着,终于站了起来。苍白瘦削的鱼玄机,较之平常颜色充足时,反倒更显柔媚俏丽,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她的那份平静,那份无所畏惧的平静。 “大胆犯fù,见了本大人竟敢不跪!”温璋大吼。 “我是冤枉的!”鱼玄机声音柔和平静,嘴角眼底流露出对温璋的嘲弄和蔑视。乌亮的大眼睛直视温璋,似乎在说着另外一些语言,只有温璋才能读懂的,那意思很明显。 “哼!你这个借道观道姑之名,行卖yín之实的dàngfù,心狠手dú,杀了婢女绿翘,还敢口喊冤枉!”温璋说。 “绿翘并非玄机所杀呀,温大人怎么又忘了,绿翘她‘乃自己,不小心绊倒在门槛上,头撞桌角而死’!”鱼玄机加重语气道,眉底眼角仍带笑意,使温璋又气又恼。 “你这刁fù还敢狡辩。绿翘往前绊倒如何伤的是后脑勺?分明是你以硬物击打所致!” “温大人真是健忘啊,话才说过两天,怎么就记不得了?这可是你亲自教我这样说的呀!”鱼玄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她早已清楚地看清了自己的结局。 温璋一听,如坐针毡。他推想鱼玄机在生死攸关之时,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公然与自己对抗争斗,他心存一丝幻想,他要用威势来震住她。 “满口胡言,竟敢污赖本大人!来人哪,拶刑伺候。” “温璋,你这个yín棍,前天晚上你私自前往女监,亲口传授一套假口供,想以此获取满足你的兽yù……” “给我夹起来,看她的嘴硬还是我的刑具硬!”温璋一拍桌子。 旋即鱼玄机十指被拶子夹紧,揪心的刺痛使她很快昏了过去。 “给我用冷水激!”温璋道。 鱼玄机在水湿的感觉中,神思恍惚。她感到天在下雨,她头戴帷帽,全身紧张地握着李亿的手,走向恩师杜牧的坟墓前。 她睁着一双孩童的好奇的眼睛,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那座新坟,石碑的一侧,木板上停放着那具神秘的尸体。随着距离的拉近,越来越看得清楚了。一时,所有与那女尸无关的景象和声音全都在她的意识中隐去,消失,她的全身冰样冷,她觉得自己被冰封住了。她的手已麻木,毫无知觉,但她知道李亿的大手正握着她。 那尸体全身缟素,发髻散开了,黑黑长长的发拖在木板下的土地上。白色的衣裙和乌黑的长发俱被雨水湿透,闪着幽蓝清亮的光泽。那女尸双目微合,花蕊般的长睫似在颤动,冷雨已将血痕洗净,那脸雪一样白,微张的双唇里,两排细密的牙齿莹莹如玉。从头至脚看不出丝毫凶死的痕迹,整个尸体像一幅精美绝lún的画。木板四周沉凝的血,像一朵朵艳丽的花,将人间和仙界切割分明。 “她是谁?”她问李亿。 没有回答,她心头一跳,哦,是了,是绿翘,我亲手杀死的绿翘啊……“又是一桶水浇下去,鱼玄机的意识清晰了起来,十指的巨痛噬咬得她难以忍受,她不由地呻吟起来。 “把犯fù拉起来!”温璋吼道。 鱼玄机被人抓起来跪着。她的全身冷得抖颤。此时,温璋喝问:“绿翘可是你蓄谋所杀?” 她的神思总是飘忽不定,她想起来了,那为恩师杜牧殉情的女子名叫张好好。 “她叫张好好!”鱼玄机这样想着,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温璋问。 鱼玄机抬起头来,清晰地说道:“你们看哪,就是这个温璋,脸上被我的十指抓破,你以为涂了面粉就遮盖了你的丑陋了吗”众人的目光“唰”地集中在温璋的脸上。 “就是这个温璋,他对我说,只要到他的私宅与他共度几个良宵,一切罪责全可免去,也是他说,天下本无里表真假,谁官大谁说了算,黑白可以颠倒,事非可以混淆……” 温璋一拍惊堂木,喝道:“给我把她的舌头割下来!” 鱼玄机闻听此言,一跃而起,还没等人反过神来,只见她直朝大堂圆柱奔去,连声叫道:“绿翘,我来了,玄机还你命来了。”声音未落,一头早已撞了上去。 李亿赶到时,一切都已结束。 尾声 在离咸宜观不远的一片荒坡上,一座新坟孤零零立着。坟前立着一块高大的青石碑。碑的正面刻着韩亲笔所书的碑铭:大唐女诗人鱼玄机之墓。石碑的背面凿刻的是那首《惜花》诗。 鱼玄机的后事均系李亿一手办理,尸体是用套棺盛殓的,从里到外十分考究。墓穴是用青砖和大理石砌成。 传说李亿的发妻郭氏对此没有任何阻挠,对李亿所做的一切保持沉默。 绿珠怨 唐武则天神功元年,女皇武则天专横,重用告密者和酷吏,一时间,冤魂塞路,惨案迭起。补阙官乔知之心爱之婢女碧玉,被武则天的侄子武承嗣以借的名义强行纳妾。乔知之一首《绿珠怨》使碧玉百感jiāo集而投井自杀,为此,生出一场『谋逆”大案。本文依据《通鉴》、《朝野佥载武承嗣》、《法案大辞典武承嗣夺妾案》以及《京师三豹》等编写。 武则天神功元年(公元697)春,长安城草长莺飞,花红柳绿,一派春和景明的气象。补阙官乔知之这天心绪特别好,便带着碧玉乘马车来到骊山脚下,他要与心爱的人一起,共度一段快乐的时光。 碧玉年方二八,是乔知之的婢女,到乔知之府上已有三年之久了。她虽身为婢女,地位低下,却聪明过人,貌美如花,非常善解人意,xìng情娴雅淑婉,且又通音律,善歌舞,深得乔知之的欢欣。乔知之yù娶碧玉为妻,由于碧玉出身低贱,无论乔知之怎样苦苦哀求,父母就是不松口。为此,乔知之十分苦恼,发誓非碧玉不娶。因这些矛盾的延宕,不觉韶光匆匆过去、碧玉越来越出落得仙人儿似的,乔知之陷入情网无法自拔,父母见儿子一天天消瘦憔悴,衣带渐宽,对乔知之所求之事退让了一步,只要乔知之先娶一个门当户对人家的女儿为正妻,便可由他纳碧玉,否则决不许他们圆房。 乔知之与碧玉相扶相挽来到烽火台处,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他一把将碧玉揽过,爱怜地为她拂了拂被风吹乱的一缕乌发,深情地注视着碧玉。碧玉红扑扑的脸上汗津津地腾起一片水雾,在乔知之的注视下,娇羞地低下了头。 漫山遍野的山花,烂漫在明媚春阳之中,有蜂蝶翩飞舞动,春风如熏,行人yù醉。乔知之斜倚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痴痴的目光随着花丛中东扑西颠捉蝶的碧玉转动着。望着碧玉专注的神态,望着着她黑如点漆的双眸,碧玉娇美憨然的模样,他的心头竟陡然袭过一阵哀伤,像沉郁的乌云笼罩着,挥之不去。这种情绪让他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一切都这么美好,如此良辰美景,有美人相伴于身侧,为什么一颗心却沉甸甸地坠着,令人喘不过气来,心头有隐隐作痛的感觉?他摇了摇头,像要驱赶一种不祥的东西。乔知之心想,自从对碧玉有了感情之后,越来越变得神经兮兮起来,总怕丢了她似地揪着心。为了驱赶徒然罩在心头这片莫名的yīn影,乔知之离开石头,口中哼着小曲儿,开始大把大把地采集五颜六色的山花,他要用这些鲜艳的花朵,编制一顶华美的冠冕,给碧玉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 采着采着,一不小心,食指被一颗蒺藜扎破,血流如注,钻心地疼痛。血将手中的几朵黄花染成红色的了,他怕惊动碧玉,默默地忍了。望着沾着血的花,他的心情又灰黯了,不知为什么,总有一种不祥的东西不时搅扰着他,挥之不去。碧玉纤纤玉手捏着一只斑斓的彩蝶儿兴致勃勃地过来,举送到乔知之面前:“你看,它有多美啊!” 乔知之望着在碧玉手上挣扎的彩蝶,一下子仿佛被击打了似:“快放了它,放了它!”在乔知之眼里,那拍打的双翅多像他和碧玉的命运啊,他在心里说:若这蝴蝶展翅飞去,他与碧玉事儿就能顺利,若不然,他俩就不成。碧玉哪知他的心事,紧捏住蝴蝶问道:“好容易捉的,偏不放。”碧玉撒起娇来。 乔知之急了,上去一把搂住碧玉的手腕,攥住碧玉的手腕,使劲巴拉她的指头:“碧玉,放了它。” “偏不放!”碧玉从没如此任xìng过,即使开玩笑时。乔知之心都抖索了,眼看着蝴蝶的双翼被揉碎,彩粉儿粘了碧玉满手,碧玉得胜似地“格格”笑着,乔知之却一下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1 章 蔫了似地,再也打不起精神了,默默地编织着花环。碧玉见乔知之有些不对劲,忙扔了残破的彩蝶,柔声对乔知之道:“你这是怎么了,脸都白了?” 乔知之也不回答碧玉的话,只低吟了一句“无识彩凤双翅折”。 “有情伴侣一线牵。”碧玉接道:“你生气啦?我知道了,你呀,怎么这般敏感起来了?蝴蝶就是蝴蝶,既不是彩凤更不是你我……”碧玉说到这儿,看到乔知之惊讶的表情望着自己,忙停住了。 乔知之见碧玉一下子就看透了自己的心思,又震惊又叹息不已:“这世上知我者惟碧玉矣!” 碧玉为了使气氛缓和下来,忙装作才发现似地问:“哎呀,采这么多花干什么?都说人生一世,草木一春,这些花花草草也是好容易盼到春天的,它们也是有生命的呀。哟,怎么这朵花受伤了?……”这时她才真正看到乔知之的手指有血痕:“血!” 乔知之微微一笑:“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被蒺藜扎着了,一点小伤。” 碧玉长吁了一口气:“你呀,准是惹恼了花仙,故而惩罚你呢!” 乔知之见碧玉如此说,开心地笑了:“正是为了花仙的缘故,才使得这些的花儿香消玉殒的,要责怪,该责怪你自己啦!” 碧玉装不懂:“我们做奴婢的,就是倒霉,什么错事坏都往头上堆,真不公平!” 乔知之拍手道:“今天碧玉神了,一张口就带仙气儿,还真给你说对了,我正是要把这些‘错’,往你头上堆呢。”乔知之边打趣边手不停地忙,一顶彩云般的花冠顷刻之间编成了:“你看,这错美不美?”说着,站起身给碧玉戴在了头上。碧玉道:“奴婢受用不起,奴婢……”碧玉的话没说完,乔知之的手早捂了上去。 “别,别再说这两个字。碧玉,看着我,听我说。”乔知之双手扳过碧玉的肩,轻轻托起她的下巴,久久地端祥着花冠下这张娇美的面庞,刹那间被美灼伤了,激情喷涌,声音抖颤:“不要再说那两个字,在我心里,你就是花仙,众花之王!” 碧玉凝望着乔知之焕发光芒的面颊,身心暖融融地化了似的,柔柔地倒向乔知之的怀抱里,飘然yù仙,昏昏yù醉了。 一对情人在春风的吹拂中,在春阳的抚摸下,倾诉衷肠,肝胆相照,海誓山盟,重复着人类万古不老的语言。 乔知之拉着碧玉的手往温泉宫(即后来的华清池)方向走去。刚走不远,迎头碰见一伙人喧嚷着走了过来,乔知之的心“咯噔”一沉,认出来人是谁,再要躲避,已来不及了。这伙人中,为首的是女皇武则天的侄子,魏王武承嗣。身后的几个便是被京城百姓称之为“京都三豹”的监察御史李嵩(赤黎豹)、李全jiāo(白额豹)、殿中侍御史王旭(黑豹〉。这三个人虽然长的各不相同,出身也各不相同,但都有颗像豹子般凶狠的心,残酷暴虐,无所不为,身为执法者却尽做违法之事。他们xìng格狂暴,心地刻dú,一肚子鬼主意。在审讯犯人时,挖空心思用酷刑,在地上铺满长着硬刺的荆棘,把犯人衣服剥光扔在上面,犯人在上面疼得翻滚嚎叫,那刺却越扎越深,等到犯人不喊不叫时,人已经变成了一只血刺猬了。有时把竹子削得尖尖的,钉进犯人的指头里;把沉重的方木压在犯人的脚踝骨上,或用锋利的瓦片扎进犯人的膝盖骨等等酷刑,监狱即是地狱。他们使用残酷的刑罚,却冠冕堂皇地给这些刑罚起了些非常动听的名字:仙人献果、玉女蹬梯、犊子悬驹、驴子拔橛、凤凰晒翅、猕猴穿火、上麦索、下阑单等。武则天还总夸他们忠于职守,任由他们胡为。他们有恃无恐翻手云覆手雨,黑白颠倒,是非不辨,将公堂做了私堂,当成了他们发泄兽xìng之地。京城里的人要睹咒发誓时,总是说,“谁要违背誓约,横遭三豹荼dú。” 乔知之见了这群人,正在不知所措时,黑豹王旭已大声打着招呼道:“这不是乔老弟吗?”他们的眼睛却齐刷刷扫着乔知之身边的碧玉。 乔知之躲避无计,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先给魏王武承嗣请安,又与三豹一一打过招呼,急yù离去。谁知武承嗣一看碧玉,眼早直了。他是见惯了穿金戴银浓妆艳抹的女人的,像碧玉这样天然清纯的女子,浑身散发出别样的新鲜,令他耳目一新,有一种无法抗拒的魔力,特别是头上那顶花冠,使碧玉超凡出尘,恍若仙女下凡尘,全无半点人间烟火味。武承嗣见乔知之要把美人带走,忙满脸赔笑道:“既然大家都是来踏青游春,一起走走玩玩岂不更妙?来来来,正好那边有一亭子,上去坐坐。” 三豹一听武承嗣如此说,个个来了兴致,眼睛像长了牙似地,在碧玉身上乱咬乱叮。一边附和武承嗣:“对,对,一起玩热闹,一起玩热闹!” 乔知之心中连连叫苦,事情逼到这份上,也只好硬着头皮应付了。他望望碧玉,碧玉全然不知她此刻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人,一副坦然然漠然的模样,跟在乔知之身侧,与众人一同往小亭走去。黑豹王旭不知不觉中来到碧玉身边,与碧玉挨肩走着,时不时斜眼盯着碧玉的胸脯,乔知之见状,心里焦急,装作漫不经心地对碧玉道:“小心脚底下,滑。”说着,将碧玉从王旭身边拽过来。王旭脸一沉,不高兴地瞪了乔知之一眼,却又不好发作。 到得亭中,大家各自在石凳上坐了下来,随从侍者则在亭外站着。魏王武承嗣迫不及待地问乔知之道:“久闻贵府中有一名唤碧玉的婢女,能歌善舞,绣口锦心,写得一手好文章,不知是她不是?” 武承嗣朝碧玉指了指。 “这……”乔知之像给噎住了似地,吞吞吐吐,他在想措词,实在不愿说出真情。 “这碧玉可是你?”武承嗣直截了当问碧玉道。 “正是。”碧玉只好作答。 “果然名不虚传,碧玉姑娘浑身上下仙气十足,美丽绝lún,真乃秀色可餐哪。哈哈哈哈。”武承嗣大笑道,边说边竖大拇指。黑豹王旭也跟着晃动大拇指:“魏王说得妙极,的确是可餐,可餐”说完对另外二豹递了个眼色,三人大声yín笑道:“哈哈哈,可餐,可餐哪。” 乔知之像吞食了苍蝇似地一阵恶心,碧玉又羞又恼,脸上腾地烧成两片红霞,却格外美艳。乔知之默默地抬起右手,摘掉了碧玉头上的花冠,顺势扔出亭外。 武承嗣见乔知之扔花冠,急切地阻止:“哎,哎,别扔……你看你,那么好的东西,扔了干嘛!” 乔知之道:“刚才不小心让几个苍蝇叮咬了,此物已属不洁。” 黑豹王旭道:“春天哪来苍蝇,乔老兄莫非看花了眼,将蜜蜂看做苍蝇了吧?” “是苍蝇。”乔知之冷脸道。 “哎,是蜜烽。”王旭厚颜无耻地说:“蜜蜂采花蜜,有花必有蜜蜂采。我说碧玉姑娘就是一朵花,我们男人就是蜜蜂,碧玉姑娘如此美貌,谁见了不动心哪?乔老兄,这么个美人,个人消受得了吗?” 乔知之气得一下子挺立起来,想要骂他几句,张了几张口,想到王旭平日为人残酷缺德,小不忍则乱大谋,恐结怨太深,便将到得舌尖的难听话又咽了下去,复坐石凳上,脸红脖子粗道:“请嘴下积德,碧玉她还是个孩子,看别吓着她了。” 碧玉眼里早已汪了一泡泪,这时再也忍不住,断了线的珠子似地流了下来。武承嗣喝道:“王旭,你这个黑豹,又犯病啦。本王在此,休得粗鲁!” 碧玉一听眼前这人就是黑豹王旭,吓得泪都干了,脸色发白,心惊胆寒。碧玉的眼前浮现出一张憔悴的面孔,一个声音哀哀地诉道道:“那不是人,是兽啊!” 那是两年前,从王旭手中九死一生逃出来的翠玉的声音。 翠玉是碧玉的堂姐,长得有点像碧玉,比碧玉丰满,有一头非常漂亮的乌发。不知怎的被王旭知道了,带着一伙无赖,硬将翠玉抢了去。翠玉出身平民之家,无权无势,家人眼睁睁见人给抢走,一点办法也没有。王旭将翠玉抢到府上,先关起来饿了两天,第三天晚上,翠玉被饿得将衣服抽线吞食,王旭估计翠玉此时已没劲抵抗,便喝得晕三搭四,命人开了门,醉熏熏地走进屋来楼抱翠玉往床上拽。谁知翠玉是个刚烈女子,宁死不从,一口咬住王旭的胳膊不撒嘴。王旭疼得嗷嗷直叫,酒也醒了,使足劲挣扎,被翠玉生是咬下了一块筋ròu。王旭鼻斜眼歪,火冒三丈,大喊一声“来人哪!”几个五大三粗汉子进得屋来,将翠玉拿下,恶狠狠地骂道:“你这个小娼fù,不好好侍候老子,反咬我,我今儿要叫你这个不识抬举的贱货见识见识,看看害我的人什么下场!” 翠玉的双脚被倒吊在房梁上,头发被拽开,绑上一块大石头坠在秀发上,人往上吊,石头往下拽,鲜血从发根处一滴滴渗出,溅得地上星星点点,几番痛昏几番用凉水浇醒。王旭还觉不解恨,又命剥去衣服,扔到荆条上,径自往房中歇息去了。翠玉细嫩的肌肤上很快就扎满了刺,成了血人一般,她挣扎,惨烈地嚎叫着,其惨状令人不忍卒睹。 翠玉的悲嚎声惊动了一个名叫月玲的侍女,这侍女也是被王旭抢来的,受尽了屈辱,但由于软弱,一直逆来顺受,忍耐着王旭非人的虐待。月玲见四下无人,将翠玉从荆条上拖拽出来,为她将针刺弄出一部份,二人连夜逃了出来…… 碧玉想着翠玉的事,浑身不由自主地抖索着,面对这群恶魔,她恐怖极了,轻声对乔知之说:“回去吧。” 乔知之对武承嗣道:“我们先走一步,失陪了,请魏王原谅。”说着拉着碧玉就要走。 “慢着。”武承嗣道:“既然碧玉精通音律,能歌善舞,本王我有意将碧玉姑娘暂借几天,请她教教我的姬妾们,让她们跟碧玉姑娘学点本事,不知意下如何?”武承嗣边说边眼盯着碧玉,咽下口水,“嘿嘿”yín笑着。 乔知之一听这话,一阵寒气直袭脑门,他深知武承嗣仗着武则天的势力,专横霸道,为所yù为。虽是与他商量的口吻,实则他是无可违抗地决定了,不论你愿不愿意,你都得按他的意思照办,否则的话,只有“逆我者亡”了。 乔知之一急,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深深对武承嗣叩了个头说:“魏王有所不知,碧玉并非魏王所说那样,她所会的不过都是些雕虫小技,一知半解,平日玩玩还行,若教嫔妃们,怕是远远不行的。碧玉实难胜任魏王委派的重任,请魏王另请高明吧。” “咳,你看你,你也不必过谦,本王既这么说就得这样定,无论如何,我都要借碧玉到府上走走,就算不教也行,不妨事,不妨事。你说呢,碧玉姑娘?” 碧玉身上一阵阵发冷,她望着武承嗣,哀然道:“我不会,我不会,我什么都不会。” “要我看哪,碧玉姑娘是太自谦了。既然魏王看中了你的能力,既然魏王已开口相请,哪有不去之理?依我说,这是魏王眼中有你,才这样抬举你呢!”白额豹李全jiāoyīnyīn地笑着说道。 “对嘛,魏王可不是抬举你嘛。”赤黧豹李松接过话尾。 “还不快谢恩!”黑豹王旭一瞪眼,碧玉浑身一震,越发抖得厉害了。 武承嗣道:“起来起来,就这么说定了,三日后,我派人到府上接人。” 乔知之与碧玉俩人失魂落魄回到府中,茶饭不思寝食难安,懊悔好端端地游什么春,叹自己怎么如此倒霉,出门就碰见丧门星,无端惹出这桩祸事来。乔知之深知这“借”意味着什么,碧玉佯装轻松,安慰乔知之道:“没什么好愁的,不过到他府上与嫔妃们玩几天罢了,相公不必担心。” 乔知之见碧玉这么天真,心情越发沉重了,说:“碧玉,事已至此,我也不得不把话明说给你了。你在山上也都看见了,武承嗣的所作所为,并非像他说的那样,仅止是借你去教歌舞,这只不过是一句漂亮的托词罢了。” 碧玉再也装不下去了,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一头扎进乔知之的怀抱之中,痛哭起来。 “相公,你说我该怎么办哪?” 乔知之连连摇头,抚摸着碧玉的头发,不禁失声痛哭起来:“只怕胳搏扭不过大腿,如果我执意不放你走,最终的结局是什么,你知道吗?” 碧玉仍是哭泣,摇摇头。 “是毁灭,是整个家族的毁灭。” 碧玉一下子抱紧乔知之,哭诉道:“为了奴婢一人,让全家遭难……不,碧玉决不会让这种惨事发生,碧玉去。” “可是碧玉,你知道吗,你就是我的命,你走了,我怎么活?” “相公待碧玉情重如山,碧玉此生总算没有虚度。相公记住碧玉,不论何时何地,不论生死相隔,人间天上,碧玉一颗心只属于相公,只装着相公。碧玉虽出身低贱,却有一颗温柔的心,一个纯洁的身,碧玉明白等待我的是什么。假如不顾念殃及全家xìng命,碧玉情愿一死落个干净……碧玉却没有死的权力,碧玉此去如羔羊入虎穴,必是凶多吉少。但奴愿意前往,但愿以奴卑微之体可换得相公宝贵的存在,碧玉再苦再难,每想到此,也是足以告慰的了。” 乔知之听碧玉字字情深义重,句句透着辛酸留恋,不禁紧紧拥住了她。碧玉喃喃道:“相公既然不嫌弃奴家卑贱,奴愿将身心jiāo与相公,也好了却我的一桩心愿,也好面对灾难,虽死无憾了。” 乔知之心痛yù碎地哑着嗓子叫了一声:“碧玉,我的命……”再也说不下去了。 “要我吧……给你,我的一切全给你!”碧玉梦呓般地喃喃着。 乔知之双手捧起碧玉泪光闪烁的面庞,对她叫着:“碧玉,我原想明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2 章 正娶,让你做我的妻子。父母由于门第观念,就是不肯答应。我发过誓的,碧玉,你知道,我发誓这辈子非你不娶,只要与你长相厮守,我便如愿以偿心满意足了。谁知老天爷对我们如此不公,硬让我割舍你,眼见得将你送入火坑,我还算什么大丈夫啊。难道我们今生真的只有缘无有份么?” “碧玉不这么认为。相公,要我吧,还有两天的时间,一切都还来得及,让我们了却这段情缘吧,让我有理由去面对死亡!相公,来呀,让我卑贱的身体因相公而高贵起来吧。” 乔知之与碧玉在苍凉凄绝中共度了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两天两夜。满腹的忧郁,满腔的悲愤,满怀激情和爱恋,俱化作万缕情思相缠相绕,相互如厮杀格斗,使两个人的战争轰轰烈烈,旋起一阵阵烈焰腾烧,硝烟弥漫在幔帐之中,锦衾之内。两天做完了夫妻一生要做的事情。两天,在这对生死相许的恋人感觉中,似乎只是一瞬,却又是一个永恒。 当碧玉被一乘轿子抬进魏王府时,武承嗣正在家中大宴宾客,只见府中里里外外张灯结彩,上上下下熙熙攘攘,轿子一进魏王府,鞭pào齐鸣,喇叭声声,四个喜婆候在轿外,各备新娘所穿戴的衣饰,不等碧玉下轿,早已拥在花轿前,不由分说,将碧玉一人一只胳赙架了出来,在一间不大的房间里,一阵手忙脚乱,给碧玉穿戴齐整拥进洞房,强行被武承嗣纳了妾。 碧玉对武承嗣这一着实在出乎预料,真想不到他是如此厚颜无耻不盖脸儿,上来就弄了这么一出戏,令碧玉怒火中烧。入夜,宾朋散去,武承嗣打着酒嗝来到洞房,嘴里不住地叫着:“美人,美人,可想死我了……”武承嗣定睛看,床边空着,屋内空着,正在疑惑,还没等缓过神来,就听身后一股冷风,他本能地往下一蹲,碧玉的一只手从他背上摔了过去,碧玉一跃而起,举手朝他咽喉刺来,被武承嗣一把攥住手腕,夺下手中之物,吓出一身冷汗,原来是一把长长的尖利无比的簪子,幸亏躲得快,否则的话,早没命了。武承嗣气坏了,照碧玉的腰腹部一脚踢去,碧玉“哎哟“一声跌倒在地,武承嗣上去一脚踩住碧玉纤细柔嫩的手,用力一捻,碧玉惨叫起来。武承嗣一声冷笑:“看来你是活腻了,乔知之也活腻了。你说,是不是乔知之给你出的计谋,叫你这样做的?” 碧玉原不想分辨,一听要殃及乔知之,一咬牙道:“我恨乔知之,他是个不义之徒,碧玉只因跟了这样无用的主子,才落得今天这样的下场。他推我出来唯恐不及,哪里还管我的死活?” “哦?此话当真?谁不知乔知之对你好,连妻子都不娶?是不是?” 碧玉的手还在武承嗣的脚下,一阵剧痛,不禁又呻吟起来。武承嗣松开脚,一把揪住碧玉头发,将碧玉拽起,碧玉坐在地上大口喘息着,武承嗣大声喝问:“乔知之是不是因你停娶?说!” 碧玉无力地喘息道:“乔知之门阀之念极重,碧玉出身低贱,哪里就能被他看在眼里了?没有这回事!” “没有这回事?”武承嗣松开碧玉的头发,一把将碧玉推倒在地:“那天在山上,你对他嗲声嗲气,眉目传情,狐媚风骚的样子,你当本王是傻子还是瞎子?那乔知之一听本王要借,吓得那副熊样儿,跪地乱磕头,就跟他妈的要抽筋了似的,你当我看不出来吗?” 碧玉不语。 “我早看出你与乔知之有瓜葛,你说,乔知之是不是早就与你有染?” 碧玉再也忍不住了:“既然知道我与乔知之有染,为何还强夺人爱?” 武承嗣没等碧玉话音落下,“啪啪”两掌早就落在碧玉的脸上,下手既狠又重,碧玉两眼金星直冒,一颗牙齿被打落,吐出一口血水来。 武承嗣骂道:“臭婊子,你与乔知之有染,他乔知之居然在本王之前占了光么?你今天既被我纳为妾,那么,侵犯我妾身体的人,就是本王不共戴天的仇人,我决不会放过他。” 碧玉此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有仇恨:“明明是你这恶棍侵犯别人,偏……”—句话没说完,武承嗣抬起脚来,照着碧玉当胸一个窝心脚,碧玉口吐血沫昏死过去。武承嗣仍骂不绝口:“臭婊子,反了天了!老子今天拼着不干你,也得治服你。他越想越来气,想到碧玉亲口承认与乔知之有染。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走到西厢房,抽出香炉中正在燃着的一把香,转了回来,命家奴把碧玉的衣服全部剥光,将香火朝碧玉大腿内侧按将下去,一阵焦臭味伴随碧玉的一声惨叫弥漫在偌大的宅院之中。碧玉从昏死中被烧醒,武承嗣yīn冷地笑问:“怎么样,滋味不错吧?说,你和乔知之是在什么时候有染的?是不是这两天的事?” 碧玉浑身疼得痉挛起来,光身子躺在地上,寒气袭上身来,牙齿“得得”地磕着,唯有额头上挂满了豆大的汗珠。 武承嗣也折腾得乏了,自言自语道:“是不是这两天所为,只需将王旭喊来,立见分哓。来人,去将王旭喊来,就说本王有好事找他,让他做。”说完回头对碧玉道:“你等着,有你好瞧的。对你这个破货,我的兴致早已没有了,我让王旭来代我收拾你。” 不一会儿,王旭兴致勃勃地走进房来,对武承嗣道:“魏王大喜的日子,喊下官来做什么?” 武承嗣道:“喜他娘个鸟,我这一条命,差点栽在这臭婊子身上。” 王旭随着武承嗣的手势,看到了赤luǒluǒ躺在地下白白的碧玉,故意问:“哟,这是怎么回事?”其实他早已从碧玉散乱的头发和浑身抽搐的阵势上看出了事情的端倪。 武承嗣道:“刚才他亲口承认与乔知之有染,本王我想验证一下,看乔知之究竟在她身上那个没有。” 王旭道:“这事魏王自己做就行了,下官怎敢随便验看?” “我已经累了,没一点情绪了,你就代劳吧,本王不怪罪你就是了。” 王旭见武承嗣话说到这份上,顾虑顿消,兴致极高涨,来到碧玉身边蹲下,伸出一双脏手在碧玉下身探索忙乎了起来。碧玉滑腻柔美的肌肤使王旭喝多了似地一下子头晕目弦,喘气不畅。 “魏王,这乔知之色胆包天,的确在这两天内忙乎得不轻啊!”王旭停下来说道,手却不舍得从碧玉身上拿掉。 “敢情是个烂货?”武承嗣道。 “魏王说得极是,的确是个烂货!” 武承嗣像撒了气的皮球,有气无力地说:“原想尝个新鲜,唉,王旭,你说怎么办她?” “魏王既已张张扬扬娶了她,人人都知道她是你的人了,还能让她白闲着吗?不过……”王旭留了半截话。 “不过什么?你跟我说话还卖关子吗?” “不过这女人体内不洁,魏王与她jiāo合,恐被她腌了。” 武承嗣见王旭手依旧粘乎在碧玉的身体上,又见王旭一再强调碧玉不洁,一下子明白了王旭的意图:“那么,我看就赏你一夜,不知你怕不怕腌?” 王旭见武承嗣表情暧昧,一时不摸底里,只说:“下官哪敢?” “我看你是巴不得吧。哼!”王旭见武承嗣动怒,忙将手拿开:“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王旭将碧玉身体探看一番之后,双手还留有滑腻的感觉。他上过手的女人数不清,但从没像今晚这样,yù望在遏止中膨胀着,要不是武承嗣,换个人他也早不买账了,哪有让眼撑死,却让身体饿死的道理,但他知道脑袋似乎比一切都更重要些。于是他讨好地问:“魏王今夜如何发落她,还有什么事要下官帮忙的没有?” 武承嗣道:“正如你刚才所说,我张张扬扬纳她为妾,总不能空应这名吧?” “可是,魏王要三思而行啊,这女人身体已被乔知之受用过了呀!” 武承嗣一皱眉:“这是意料中事。对乔知之,本王慢慢治他。最令我气愤的还不止这事,而是这臭婊子要害我xìng命。我若不干她,白便宜她了。” 王旭一听,忙道:“这样也好,这样也好啊!” 王旭抓住地上的碧玉,铁钳子似地抓得又狠又紧,他将碧玉的一只胳膊一条腿先抓牢,半拖着走到床边扔到床上,碧玉依旧企图挣扎已经太虚弱了,踢甩几下反遭王旭更dú辣的拳脚,整个身子如死去一般动弹不得。王旭接过家丁递过来的绸布带子,勒住碧玉的手脚,边勒边对武承嗣道:“魏王,用绸布太便宜她了,我绑女人,从来都是用细麻绳,那样扎起来多过瘾。” 武承嗣道:“我还不想让她现在就死,我得受用她咧!你这个黑豹,他妈的尽给我出馊主意,本王我就够狠的了,你他妈的比我厉害,真没剩下半点人味了,哈哈哈!” “魏王这会儿怎么又突然怜香惜玉起来了?你看,她这腿叉子,给您老人家烧都烧糊了,那时怎么没想到手下留情点呢?”王旭边说边将碧玉呈“大”字形固定好,讨好地问:“这个样子侍候您老人家,满意吗?” “嗯。这女人太他妈的贱骨头,不识抬举,她若顺着我,何至于这个样子,受这罪呢?做我的妾还委屈了不成?” 王旭在捆绑碧玉的过程中,将无处发泄的yínyù转化为残酷的折磨,将全身邪劲运用到一双手上,每抓碧玉一把,碧玉身上便多一块青紫的创痕,特别是在胸脯处,下手更狠,他心里想着就是生着法儿占便宜,一切捆绑完了,仍摸摸索索煞有介事地忙。武承嗣早就在不声不响地注视他了,这时他猛喝一声:“王旭!” “魏王!”王旭一惊道。 “我说你今儿做得这差事美不美啊?”武承嗣yīn阳怪气地说。王旭忙双手垂下,不敢吭声。 “我有必要提醒你注意:这女人虽说不省事,但毕竟是我的人,与一般囚犯不同。今晚让你来,是我信得过你,没想到你一见女人就驴,连本王的便宜也要占尽,不怕惹烦了我,让你的脑袋换个地方吗?” 王旭一听,连忙扑通跪地:“下官不敢占魏王便宜,下官没占……” “滚!”武承嗣一声吼叫,王旭起身,一溜烟窜了出去。 武承嗣当天夜里并没同碧玉同床,碧玉身上血糊淋拉奄奄一息,实在无法靠近。他的确不想治死她,天亮便吩咐侍女们将碧玉放下,以yào调养。 乔知之在碧玉走后,一直心如油滚。当得知武承嗣将碧玉纳为妾的消息后,食不甘味,身难贴席,日夜为碧玉的安危担心。不几日,便形容枯槁,意乱神迷。武承嗣同时还让人放出口风,故意吹到乔知之耳中,说碧玉做他的妾如何温顺满意之类的话。乔知之将信将疑,想到他与碧玉两情相悦却天各一方,更是悲愤jiāo加,心如死灰,又是思念又是恼恨。忽然,在他的脑海中蹦出了一个女人的名字:绿珠。绿珠是晋朝石崇的宠妾,笛子吹得十分动听。当时,有个jiān臣孙秀,和石崇有仇,做了高官后,逼迫石崇把绿珠献给他。石崇不肯,孙秀就使诡计诬谄石崇,又借jiān相司马lún杀了石崇满门。孙秀以为这样绿珠就可以得到手了,但绿珠为报答石崇对她的宠爱知遇之情,跳楼自杀。想到绿珠的命运与碧玉何其相似,一时百感jiāo集,提笔吟咏一首《绿珠怨》,以绿珠的口吻,诉相思之苦、离散之恨: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 此日可怜偏自许,此日歌舞得人情。 君家闺阁不曾观,好将歌舞借人看, 意气雄豪非分理,骄矜势力横相干。 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诀伤铅粉。 百年离恨在高楼,一代容颜为君尽。 乔知之写成这首诗后,就让他的一个远房亲戚将这首诗,转jiāo给了碧玉。这亲戚与武承嗣的家奴有jiāo往,让家奴趁送饭的机会将诗递给碧玉。 转眼碧玉来魏王府十几天了,身上的伤正慢慢愈合,武承嗣每天过来看她几回,总是一再吩咐侍女们尽快尽可能勤洗她的伤口,使她尽快恢复。碧玉却一直不愿配合,她满心的屈辱无以言说,只是无时无刻不思念乔知之,流了不知多少眼泪。 碧玉将《绿珠怨》看了又看,想到自己在这深宅大院之中,身体受尽了凌辱痛苦,虽与乔知之海誓山盟以身相许,却无奈咫尺天涯,鸳梦难圆。叹息自己如此福小命薄,面临绝境,不禁悲从中来,泣涕不止。她再三琢磨乔知之的诗,绿珠的故事她是知道的,碧玉对绿珠以死报答她对石崇的宠爱之情,抗议孙秀的无耻暴行的举动曾感动得泪流满面,也曾与乔知之一起赞叹过。碧玉从乔知之的诗中看到了乔知之的灰心绝望,这心情与自己的心境这样相同一致,这时的碧玉已经十分清楚地知道她该做什么了。她已经看到了那诱惑人的结果,那便是死。一旦想到自己必死,她的心一下子宁静了,什么都不再惧怕,她似乎已陶醉在死亡的安慰之中了,那是多么好的避难之所啊!那就是她最宁静的归宿,苦难即将结束了。她知道,在死亡的那一端,终有机会与乔知之重聚的。碧玉将《绿珠怨》系在自己的裙带上,于夜深人静之时,悄悄地溜出房子,投在魏王府内的一口枯井中,这井很深,又有一些尖利的石块,碧玉头朝下栽进去,一下子就没命了。 武承嗣很快就让家奴们找到了碧玉的尸体,将尸体吊了上来,在她的裙带上发现了乔知之所写的《绿珠怨》一诗,展开一看,勃然大怒,咬牙切齿道:“好一个乔知之,我要叫你死无葬身之地!叫你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 三天后,乔知之被捉拿送至推事院,jiāo于令人闻之丧胆的酷吏来俊臣审问。乔知之被带来后,同所有囚犯一样,先带去看人怎样受刑。 当时由于武则天重用鼓励告密者和酷吏,yù除异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3 章 因此,告密之徒比比皆是,法官狱吏一个比一个残酷。酷吏来俊臣被武则天委任按制狱,来俊臣依仗武则天对他的赏识,便狐假虎威专横跋扈。凡对他稍有触犯的人,都被罗织罪名诬陷,前后被他诬陷族诛达千余家。来俊臣与酷吏侯思止、王弘义、郭霸、李仁敬、大理评事康韦、卫遂忠等,同恶相济,招集市井无赖数百人,令其告示,共为罗织,千里响应。每当他们要诬陷一个人的时候,即令这些人同时从不同地方密,所告罪状皆一致,以蒙惑上下,并都缀上一句“请付来俊臣推勘,必获实情。”来俊臣因此而获武则天信任,武则天于丽景门别置推事院,来俊臣等人如虎添翼,无恶不作,与党羽朱南山等编撰《密罗织经》一卷,详载告密罗织步骤和方法,用多种极尽残酷的刑罚使被诬者屈打成招。遇有赦令,来俊臣必先遣狱卒杀之,然后再宣赦令。又让李元礼造大枷,共分十种,皆有名号:一称定百脉,二称喘不得,三称突地吼,四称着即承,五称失魂胆,六称实同反,七称反是实,八称死猪愁,九称求即死,十称求破家。又造铁笼头与大枷配套使用,有转轮,每着地推转,犯人须臾便昏死过去。 乔知之如同行走地狱一般,心惊胆颤地看着在各种刑具上受刑的受害者,其状惨不忍睹。好端端一个人,不一会儿,就被三下五除二,变得残缺不全了。 乔知之被送来俊臣审问,由于是武承嗣送来的人,来俊臣特别殷勤。其时,来俊臣正在加紧罗织告武氏诸王及太平公主和张舆之兄弟等,武承嗣尚蒙鼓中,为不使武承嗣起疑心,对乔知之一案特别上心,当然就要处处往武承嗣心窝里贴了。 乔知之被控告为诽谤皇上罪。审乔知之时,武承嗣亲自到场,武承嗣说:“乔知之的婢女碧玉,前几天被借到魏王府教妃嫔歌舞时,曾亲口对武承嗣说乔知之有谋反之意。后来碧玉送还乔府,被乔府杀人灭口,将碧玉填入枯井害死。物证人证俱在。” 乔知之听后,犹如晴天霹雳。他对于强加头上的罪状并不感到意外,意外的是从武承嗣口中透出的另一信息,即碧玉之死。见坐在一旁满脸jiān笑的武承嗣,满腔悲愤如喷,不顾一切地斥骂道:“你这条豺狼,你将碧玉强行纳妾,人所共知。碧玉走后,音信全无,怎信口雌黄说碧玉已送还,说什么被我杀害?物证人证何在?” 武承嗣一挥手,走上一侍女,自称是乔府粗使丫环,手中捧一木盘,是沾血的衣服,乔知之一见,不禁睹物如见其人,扑上前去,大喊一声“碧玉”一切全明白了。他转身yù扑向武承嗣,被来俊臣手下官吏按住,乔知之大叫道:“武承嗣,你丧尽天良,害死碧玉,嫁祸于人,yù置我于死地,必不得好死。” 来俊臣与武承嗣jiāo换一个眼色,大喝一声:“来人!将乔知之上大枷!”乔知之被上第二号枷,名为喘不得。来俊臣问:“乔知之,你认招不认招?” 乔知之大喘着粗气说:“被告的不应是我,而是你们!你们不会有好下场的!总有一天,你将死无葬身之地,你这个魔鬼,来吧,今儿爷这块ròujiāo给你了。” 来俊臣嘿嘿一笑:“想死?没那么便宜,我要让你慢慢品尝我的十枷味道。”说完,命人给乔知之动刑。 十枷试过,乔知之只剩游气一口。被扔进牢狱。两天后,来俊臣又命将浑身流脓淌血的乔知之弄来上刑,做起了猫玩老鼠的游戏。最后,玩得起腻,命人将铁笼头连于枷上,往铁笼头内塞木塞,乔知之惨叫声渐止,放下后,早已脑浆迸裂,面目全非了。 武承嗣在乔知之死后方告到武则天那里,武则天一道令下,乔死有余辜,全家被绑南斩首,家产被没收。乔知之被害不久,来俊臣由于罗织太平公主以及武氏诸王罪状被密告。诸武与太平公主皆对此举深感惧怕,一齐转而上奏武则天,要求严办诛除来俊臣。武则天说:“来俊臣有功于国,朕方思之。” 然而众臣皆道:“来俊臣聚结不逞,诬构良善,贿赂如山,冤魂塞路,国之贼也,何足惜哉。” 武则天于神功元年六月,亦即乔知之死后两个月,下诏处死来俊臣。来俊臣被斩首弃市,世人无不称快,仇家争食来俊臣ròu,须臾而尽,凿眼剥皮,剖腹取心,践踏成泥。 来俊臣死了,乔知之、碧玉的冤情依然永沉海底,无从昭雪。权力如巨轮,民命如蝼蚁。权力的巨轮下冤死的民命一路比比皆是,何足怪哉! 王可久失妻 此案在唐懿宗咸通年间曾轰动一时。洛阳富贾王可久经商发迹,财源亨通,娇妻可人。因逢乱世,家财和妻子俱被恶人所占,转瞬间变得穷愁潦倒,双目失明,生不如死。人生如此,谁能料得?此文根据《太平广记》卷第一百七十二“崔碣”撰写。 1 唐懿宗咸通七年(公元866),洛阳城有名的富商王可久,在外出做丝绸生意的归途中,一个偶然的机会,与杭州茶商万鹤寿邂逅,使王可久的命运大起大落,大波大折,大喜大悲。 王可久自小父母双亡,由寡婶何氏抚养。何氏膝下无子,将其视作己出,对王可久百般疼爱。王可久父亲和叔父都曾是生意人,由于一次瘟疫的漫延,王可久的父母和叔父先后死去,撇下一份家财也够婶娘与他勉强度日。婶娘虽是fù道人家,但颇有远见,她省吃俭用,让王可久读书识字。她并不想让侄儿走仕途道路,考虑最多的是侄儿的生存能力。她知道自己体弱多病,有朝一日撒手西归,侄儿孤身一人也能很好地过活。十四岁那年,便毅然让他随同亲朋外出跑生意。王可久生xìng睿智灵活,学什么一点就透,小小年纪就已熟读四书五经,琴棋书画也无不通晓。婶娘突然要他经商,让人不能理解。王可久虽说极不情愿,但她向来顺从尊敬婶娘,便听从了婶娘的安排。在做生意上,王可久大概继承了父亲的遗传因素,似乎他生来就会做生意,不长时间就能独当一面,十六岁那年,婶娘将家中所有积蓄都拿了出来,让王可久单qiāng匹马闯天下,做起了丝绸生意。王可久每年南跑北奔,生意越做越红火,获利颇丰。王可久转眼二十岁了,一表人材,精明而又儒雅,见多识广又有丰足的钱财,在洛阳城名气很大,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但所提女子皆不能使王可久动心。婶娘为此很是着急,五次三番提醒说:“都道成家立业,如今咱业也算得上立了吧,该成家了。无妻不能成其家呀!”并多次暗示自己身体不好,没有精力心力cāo持这份越来越大的家业。 转眼又是一年过去,王可久在春季外出时答应婶娘,今秋回来一定考虑婚娶之事。事情也巧,就在这时,他结识了万鹤寿。那是临近中秋的一个夜晚,王可久做生意转到了湖南,丝绸全部出手,赚了一大笔钱。王可久惦记婶娘身子多病,急急登上回归的客船。船行洞庭湖上时,王可久在甲板上扶栏观赏洞庭夜景秋月,默默想着心事。忽然听得不远处有人呼叫:“救命啊” “看,有人落水,是前边那只船上的人。” “哎,那船怎么跑啦!”这边客轮上的乘客议论着。王可久已经在月光朗照之中看见不远处那位落水者挣扎的身影。此刻,船舷上已围了许多人,却无一人搭救。王可久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他将长绸褂一脱,飞身跃入水中,凭着自小在洛阳练就的一身好水xìng,很快游到落水者身边,一把抓住那人的头发,游回船边。在众人的帮助下,将那人搭救上了客船。 这人就是万鹤寿。由于落水时间不长,搭救及时,不大工夫,万鹤寿便清醒过来,万鹤寿五十来岁年纪,一看便知是位常年跑江湖的商人。精细明白中透着商人中少有的厚道。知是王可久救了他,虽不能起身拜谢,微弱的声音却满含感恩之情,拉着王可久的手,连道:“恩人,恩人哪!” 众人纷纷问询他落水的原因,方知是被歹人推入湖中的,万鹤寿也是从湖南一带过来的,他贩了大宗茶叶,租了条船,准备出洞庭沿长江将茶销出去。不料被强盗盯梢跟踪,船行湖中,那几个强盗的船突然拦截了万鹤寿的船,不由分说将万鹤寿推入水中,将船劫走。万鹤寿对王可久道:“这是我做生意中第三次遭抢,前两次都是在陆地上,抢了钱财没伤xìng命,这一次却是致命的,原想这下必死无疑了,没想到老夫命大,幸遇恩人搭救,虽货物钱财尽失,却大难不死。恩人不顿自身安危救老朽一命,永世铭记恩人大德。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算不了什么,然生命只有一次啊!” 万鹤寿与王可久一见如故,又加生死之jiāo,俩人意气相投,便做了忘年之jiāo。他们在jiāo谈中大致了解了对方的身世,万鹤寿知王可久尚未婚配,大喜过望,邀王可久绕道杭州,到他家中做客,他要好好款待恩人一番,王可久见万鹤寿身体虚弱,身无分文,便答应了他。王可久一路照顾万鹤寿,辗转来到杭州。万鹤寿对王可久的少年老诚,有才有貌又有德感叹万端,说道:“世间竟有如此十全十美之人,难怪要折父母的阳寿了。” 王可久与万鹤寿来到杭州时,天色已晚。王可久被带到一家高门大户的门台前,万鹤寿说了声“到家了”时,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难怪万鹤寿货物被抢后毫不在乎了。仆人听到了扣门声,很快跑来将门开了,恭敬地问候:“老爷回来啦!”上上下下一片喧哗忙碌,王可久作为贵客受到最热情的款待。稍事休息,洗尘接风的酒席就已备好了。万鹤寿的三个儿子以及夫人与万鹤寿、王可久共坐一桌,女眷和孩子们在隔壁厅堂就坐,不时跑进来二三顽童嬉闹着,围住万鹤寿甜甜地叫着“爷爷”,万鹤寿眉眼全是笑。大家频频敬王可久喝酒,万鹤寿席间连发感慨道:“今晚全家老少能够欢聚一堂,全亏了王公子救命之恩。”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王可久一眼,对小儿子道:“去把你妹妹瑛娘唤来,让她也来敬恩人一杯酒。” 小儿子遵命去喊妹妹,不一会儿转来说:“父亲,我妹妹不舒服,正要回房歇息呢。” 万鹤寿抱歉地说:“小女腼腆怕羞,请恩人多多包涵。” 酒席散去,王可久被安置在一间雅致的房间里休息。万鹤寿总像有什么话要对王可久说,却yù言又止。最后他说:“时间不早歇着吧”,便离去了。王可久由于连日颠簸劳顿,很快便沉入梦乡。他被一阵悦耳的琴声唤醒时,天已大亮了。那琴声如溪水叮咚,又似春风拂面,王可久顿觉神清气爽,睡意全消。于是他披衣推门走了出去。好奇心所驱使,他穿过花园,绕过假山,为的是弄清谁在抚琴。从这清雅缠绵的琴声中,他听出弦外的忧郁,时不时如云似雾被整个曲子的明朗裹缠着。王可久在小池边看到了他所寻找的目标,在几竿青竹旁,一位妙龄少女侧身抚琴的影像映入眼帘。那女子丰美圆润,经华贵的衣裳包裹出线条,分明的轮廓,那样恰到好处,女子头上的饰物很简洁,却将妖娆和华贵渲染到极致。正在这时,身后响起万鹤寿的声音:“王公子起得这么早?” 一声问候,将王可久吓了一跳,他像贼被当场捉了似地窘迫不安,想到一个男人家躲在暗处偷看人家大闺女,多可耻,还有那副痴傻相都被万鹤寿尽收眼底,一时局促得手足无措。 万鹤寿大笑着,拍着王可久的肩说:“你对琴艺不陌生吧?来来来,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说着就拉住王可久的手径直朝那女子走去。女子这时已先看到他们了,很显惊讶地立起身子道:“父亲!” 万鹤寿和蔼亲切地说:“瑛娘,这位就是昨晚我对你说过的王可久,王公子,是为父的救命恩人。”随即转过身来对王可久道,“这是小女瑛娘。” 瑛娘脸上腾起一层红云,羞涩地嗫嚅着嘴唇,却不知说什么才好。王可久此时正面与瑛娘的目光相遇,心里反倒一下子安静下来了。瑛娘的美无法言说。在那光可鉴人的脸上,却有着一种宿命的神态,一种与这美不相协凋的忧郁,凝结在眼底眉梢。在她的右眼角上,一颗黑痣极醒目地写上面,使整个面孔显得生动,一看便知是位多愁善感的女子。 瑛娘见了王可久,仿佛听到来自心头的一声脆响,像银瓶乍破。她注视着王可久,明白这一声脆响乃是命运与命运不期然相撞之声,眼前这位风流倜傥儒雅沉稳的男子,仿佛是故友重逢似曾相识,她似乎早就熟悉了他,在梦中在幻觉里? 她低下头。 “哎呀,你瞧瞧我这记xìng,你母亲差小红来说有事我去一下,你看我差点忘了。我去去就来。” 王可久和瑛娘一听万鹤寿要离去,都很局促,瑛娘软溜溜一声“父亲”,话音未落,万鹤寿却已大步流星而去了。 瑛娘今年十六岁,正是豆蔻年华。长这么大,第一次与一个陌生男子单独相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王可久略略大方地走到琴边,浑厚而低沉的声音对瑛娘道:“让我来为小姐弹奏一曲,好吗?” 这声音舒缓而亲切,令瑛娘莫名地感动。她默默地点了点头,离开座椅,请王可久坐下。琴声滔滔汩汩,激情沸腾。他似乎很快意识到如此激越会给听者和自己造成太大的震撼和撞击,很快转换了一种和缓的曲调,瑛娘听到那熟悉又令人神往的名曲《高山流水》,她的心狂乱地跳动着。 王可久边弹边转过头来,他深深地陶醉在一种氛围之中,大胆地捕捉瑛娘的视线。瑛娘泪眼迷离,他们在这一刻,同时感受到有根无形的绳索,已经由命运之神在两端系牢了他们。瑛娘此时的心态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4 章 矛盾又复杂的。昨天晚上,当父亲向她说了王可久的为人,并有意与他结秦晋之好时,瑛娘却回绝了父亲:“瑛娘这辈子无论如何不嫁商人。” 万鹤寿对女儿说:“这位王公子,相貌出众,风流倜傥。虽是经商之人,却没有经商之人的狡诈,诚实如你爹我,虽经商大半辈子了……你认为你爹的为人如何?” 瑛娘道:“父亲为人当然没说的。但父亲一生颠沛流离,为了赚钱东扑西抓南跑北奔,又能有几时在家呢?瑛娘只知道母亲是形单影只,除了养儿育女,还要时时为您提心吊胆担惊受怕,除了父亲你难得回来的那几天,我从母亲睑上很难找到快乐的影子,瑛娘害怕孤单,不愿重复母亲的命运,谁不知商人重利轻别离,女儿不愿意嫁给商人,请父亲不要再提什么王可久了。” 万鹤寿却说:“从来好男不恋家。让妻子儿女吃饱穿暖,锦衣玉食,得享人间富贵,这样的男人才算得真男人。倘若天天扯着女人衣襟,围着女人转还算什么大丈夫,男子汉?你母亲虽说辛苦了些,孤寂了些,她内心的那份踏实感你却不知道,孩子,你不懂得这些。为父认为,像王可久这样的条件,是万里挑—的。” 瑛娘说:“父亲之所以对王可久印象好,皆因他救了父亲的命才如此的吧?莫非父亲有意拿女儿一生幸福做为报偿,才着意将女儿嫁与他的吧?” “女儿言重了,为父再怎么感激他,也不会随便拿女儿的幸福当儿戏。再说,做为父亲,我又不知道人家的心思,哪能唐突开口?假如王公子不同意,为父的老脸又如何安放?女儿今天能如此理智地讲出这通道理,让为父感到,我的瑛娘的确是长大了。为父不想包办你的婚姻。因此,这件事就点到为止,你和王公子之间有缘没缘,要看天意如何了。切顺其自然吧!” 然而此刻,她心中的疑惑和yīn影,在王可久的坦然亲切的注视下,激越深情的琴音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位男子带给她的感觉,是全新的。她感到一股强大的引力,是她无法挣脱也不想挣脱的。这难道就是父亲所说的那“缘”?这就是“命”吗? 当王可久即将离开杭州的头一天晚上,他郑重其事地向万鹤寿求婚了。万鹤寿哈哈大笑,刚要说话,忽见帘子后面女儿的身影一闪,他故意提高了声音,装作十分为难的样子说道:“这件事么,我这个做父亲的还不能做主哩。恐怕小女不愿意,小女曾发誓不嫁商人。”说着对王可久使眼风,王可久知道这桩婚姻是成了。 瑛娘自与王可久相遇之后,一见钟情。万鹤寿看到女儿容光焕发,如痴如醉的神态,心中暗喜。能将女儿终身托付王可久这样的“快婿”,他打心眼里满足。 “王公子,这件事怕是不成了,实在对不起恩人……” 万鹤寿一句话没说完,瑛娘早沉不住气了,不顾一切地从帘子后面出来说:“父亲,瑛娘愿意。”说完,羞得满脸通红,看了王可久一眼,转身退出。 万鹤寿乐不可支地笑了,对王可久说:“我早就等着你开口呢,自打我认识了你,便有此意。我这个做父亲的总不能倒过来替女儿求婚吧。这下好了,一切天从人愿。这桩婚姻实乃天意,你和瑛娘算得上郎才女貌,小女嫁给公子,做父母的放心。” 王可久回到洛阳家中,将这桩婚姻始末详细讲述给婶娘听,婶娘一高兴,又加半年不见侄儿,精神极度亢奋,情绪波动得厉害,连着两夜没休息好,使原本就病弱的身子一下子垮了下来,一病不起,不几日,便撒手而去。临终前,婶娘拉着侄儿的手一再叮嘱:早日将瑛娘娶过来,成个家,给王家留个后,也算没有白让她cāo心,并再四叮咛,千万不要守孝,不必为一些繁文缛礼耽误了婚期。尽早成亲,否则她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王可久一一答应了婶娘。 婶娘的死,给王可久巨大的打击,仿佛天塌了半边。婶娘对自己的养育之恩天高地厚,还未回报以万一就匆匆离去。他将婶娘厚葬之后,便修书一封派专人去杭州送到万家。信中详细讲述了婶娘去世,家中只有三四个奴仆守着,自己无法脱身,将娶亲的事提了出来。希望尽快将瑛娘娶过来。 万鹤寿一家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喜日子定在三月三。 过嫁妆那天,王可久住的那条宽街上,围满了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人群,几十辆车马拥塞了整个一条街,首尾不相见,陪嫁的东西应有尽有,成套的银制器皿、铜制器皿以及陶瓷器皿,木制大桶、小桶,大到浴盆,洗衣盆,小到面盆洗脚盆,孩子用的袖珍小尿盆,连将来小吃核桃用的小锤子都准备好了,更不要说各类衣物、用品、玩物……亏得王可久宅院房屋宽大,一般人家光这些东西就无法安放。王可久对所陪嫁妆并不在意,唯喜爱瑛娘亲自从杭州家中带来的两样物件,一件是雌雄宝剑,其质柔可绕指,华光闪烁;一件是凤凰瑶琴,其典雅的造型和精工细致的雕刻令他爱不释手。 婚后的一段日子,小两口在柔情蜜意中度过,享受着快乐的时光。夫妻相敬如宾夫唱fù随,沉浸在新婚的喜悦之中。王可久忘情地品尝着家的温馨滋味,深深地恋着瑛娘,对瑛娘娇宠珍爱有加。他们时而吟诗作赋,时而抚琴唱和,闻鸡舞剑;时而邀二三好友聚于一堂,小酌清谈,吹拉弹唱一番。就这样过了约有半年光景,瑛娘在一个雨天里为王可久到书房送茶点,不小心脚下一滑,将怀孕近三个月的胎儿流产了。瑛娘十分伤心。王可久则一方面周到细致地照顾妻子,一方面拿言语宽她的心。 人生得志趁少年。麦怕胎里旱,人怕老来穷。日子长了,王可久内心不安,决意要出去跑生意。瑛娘听丈夫要走,眼泪不觉断线珍珠般流个不停,她哽咽着说:“咱不是已经很有钱了吗?就是十年二十年也是吃用不完的,干嘛急着往外跑呢?” 王可久认为,好男儿在于创业的过程。一个男爷们,成天只恋着热窝,围着女人转,别人会瞧他不起的。 瑛娘见王可久执意要走,便不再挽留。 就这样,王可久辞别了瑛娘,走了。谁知这一走,快乐的日子便告结束,又谁知这一走,从此了结束了夫妻之缘,再见面时即是夫妻诀别之时,叹只叹命途多艰世事难料,便从此天上人间。 2 这年正是咸通九年(公元868年),饱经内乱之苦而奄奄一息的大唐帝国,又发生了一起历时十五个月的兵乱,这就是庞勋之乱。徐州戌兵的一部分被派往桂林屯守,原规定三年轮换,可六年过去了仍不见有替代轮换的迹象,于是将士们便推举粮料判官庞勋为首,带领部队自行北上。他们打着上表求旌节的旗号,一路攻州破府,沿长江而东行,在最富足的两湖和江淮地区烧起了战火。后来庞勋干脆自称“天册将军”,真格地反了。这场兵乱闹得民不聊生,jiāo通阻塞,不仅一般百姓深受其苦,跑江湖做买卖的富商巨贾也大受其害,叫苦不迭。 王可久其时正是在他以往所跑的老线路上做他的丝绸生意,由于跑的线路长,不觉已离家半年之久了。人虽在外,心却无时无刻不思念记挂着瑛娘,每当夜深人静之时,在客居之地总是抚剑思亲,面对无数个良宵,他叹息着与瑛娘天各一方,只将秋月春风等闲度过。这次出来,他思想了许多,饱尝了离别之苦,悟出了一个道理:钱要赚,家也要顾,不能再以这样的方式生活了,他想,这种长年流浪的日子该结束了,他准备在家门口开一爿丝绸店,雇人跑外线运货源,再寻几个伙计料理,自己也好有时间与娘子厮守相伴,让瑛娘舒服愉快地过活。瑛娘自那次流产后,至今还没有再怀孩子的机会。他不会忘记婶娘临死时的叮嘱,为王家传宗接代,养儿育女。王可久一路盘算着,准备将大宗货物脱手之后速回洛阳。他临行时告诉瑛娘,争取中秋节之前到家。临近中秋,王可久果然如期将货物脱手了,他兴奋地打点行囊上了客船。又是船行洞庭湖上,又是临近中秋,王可久触景生情,自然又想起前年这个时节,他与岳丈万鹤寿的奇遇,想到与瑛娘的姻缘,真格是应了那句“千里姻缘一线牵”,惊叹命运的不可知。 船过洞庭,进入长江,王可久一路观赏秀丽的景色,心想,要是瑛娘此刻在身边该有多么好哇。船顺水东行,如飞一般,王可久的归心比这行船更急十分。瑛娘亮丽的面影如仙如幻,在他的眼前时隐时现,他沉浸在温情的回忆之中,不知不觉,船已到了彭门。靠拢码头后,船工们上岸准备一些吃用物品,王可久留在船上等待着。 突然,镇上杀声四起,火光冲天。王可久一阵心惊ròu跳,一路上风闻兵匪四处抢劫烧杀,没想到自己竟遭遇上了,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从镇子里杀出一彪人马,直奔码头而来,边跑边喊:“所有船只,一律征用。”附近的船很快便被chā上了写有“庞”字的旗子,有几条船上的主人企图抵抗,被兵卒挥舞大刀一阵乱砍,有人当场毙命,伤者见情况不妙,连连跳入水中逃命,一时间码头一片哭爹喊娘声,连同被砍者声声惨叫,一片恐怖景象。王可久顿感大祸临头,留在船上只有死路一条,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也顾不得拿上行囊银两,只将瑛娘陪嫁的宝剑随身带上,才要下船,兵卒们已蜂拥过来,兵们舞着大刀显见已杀红了眼,王可久本能地抽出雌雄宝剑,一手一把,兵卒们一见,越发激起杀气,五六个人围砍了过来,王可久只得往船边上退却,为首的一个兵卒,满脸胡须,两眼血红,叫道:“嘿嘿,还敢拿剑唬人,吃了豹子胆了,在爷跟前张牙舞爪。给我砍了他,我要取他的胆泡酒喝。” 王可久边退边自卫着,伺机照着冲上来的两个兵卒。猛然出击,两把剑各刺中一名兵卒,他并不抽剑,一转身跃下水中,凭着好水xìng深潜水下逃走,船边上一阵喧嚷吼叫,兵卒们以乱箭shè入水中,不见有任何反应。 中秋节眼看到了,瑛娘满心盼望着丈夫的回归,丈夫说过最迟不超过中秋节,一定回家。中秋节过去了,重阳节过去了,哪有丈夫的半点音讯?秋风瑟瑟,叶落萧萧,瑛娘在焦灼的等待中寝食难安,她的心成天缩作一团,外面纷纷传来消息,到处闹兵乱,那些血淋淋的砍杀被人们越传越恐怖。瑛娘精神几近崩溃,她害怕极了,没日没夜地将自己关在房里烧香许愿,祈望神灵对丈夫佑护。 瑛娘虽说在洛阳城里无亲无故,但与左邻右舍相处甚好。瑛娘和善漂亮,乐善好施,谁家有困难来借钱或物,瑛娘从不推拒,因此,瑛娘有事,大家也都主动相帮。近日来,大家知道瑛娘日子不好过,不断有人过来劝慰她。直到十一月底,仍不见王可久回来,瑛娘病倒了。瑛娘发着高烧,又被恶梦缠绕,惊叫声不绝。邻居们都说,王可久八成是被困在江淮一带了,光这样坐等也不是个办法,得派人出去寻找。于是瑛娘拿出许多银子,给愿意外出寻找王可久的邻居做盘缠。 两个月后,那几个邻居回来了,带回一支剑套给瑛娘,瑛娘一看那剑套,一急一惊,昏了过去。原来这几个邻居四处打听王可久下落都没有结果,回来到了彭门一带,不断听人议论有个商人不得了,两剑刺死两个兵卒,跳船逃跑被兵卒用乱箭shè死了。人虽死了,尸体却不知下落,兵荒马乱,谁也顾不上谁。 好心的邻居们安慰不了悲痛yù绝的瑛娘,这时有人说了一句话,使瑛娘升起一线希望:“我看人未必就死了,又没谁见着尸体在哪里,这剑套又能说明什么呢?” 瑛娘一想,也是,王可久向来水xìng好,又善长潜泳,乱箭未必能伤他,不见尸首,就很可能还活着。” 又有人提议道:“不如去找邻街的算命先生卜一卦看看,听说很灵验呢。” 瑛娘心头一亮,她想,是该去卜一卦了。她早就听说洛阳城有个叫杨千夫的人算命灵验。第二天天刚亮,瑛娘便梳洗打扮了一番,便出门去了。瑛娘迷信,知道算命占卦越早越灵验,因此,当她赶到杨千夫住处时,还没有人来求卜问卦。杨千夫刚把招牌挂出,猛地一抬头,发现了瑛娘,心想:洛阳城这么大的地方,所见美女不少,还从未看见过如此绝妙的娇娘。 杨干夫招呼瑛娘坐下,殷勤地问:“夫人有何事相问?” 瑛娘道:“杨先生,今日瑛娘特来求问神人,我丈夫王可久,外出做生意,将近一年,仍不见回归,请先生占一卦,问个吉凶。” 杨干夫一听王可久的名字,愕然大惊,心想:这王可久是洛阳城富得流油的巨贾谁不知道,王可久娶亲的场面更是他亲眼所见,只是这位俏佳人当时在轿子里,出来又罩着红盖头,没能一睹芳颜,只听人们议论说新娘子有多么俊美,他也并不以为然,此时一见,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瑛娘的脸,自叹为人一生,不能与如此美人结缘,真是白活了。若和这女子过上日子,那不真成了神仙了么?他装作若无其事地问瑛娘:“夫人仙籍何处?” “娘家杭州。”瑛娘道。 “难怪夫人如此绝色之貌,原来是从天堂苏杭下凡而来的。你丈夫何时离的家?” 瑛娘道:“过了上元节,又呆了一天,哦,正月十七走的。” 杨干夫并不答话,仍旧问:“出门是不是碰上有迎娶的红事?”瑛娘一想,说道:“正是,先生真乃神算。” 杨干夫掐指算着,口中念念有词,眉头却越皱越紧。瑛娘心又不由地缩作一团,不安地问道:“怎么,出门的时辰不对么?” 杨干夫沉吟半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5 章 ,一拍大腿:“咳,日子不对时辰不对,又碰红事相顶撞……唉,难怪哟。” 瑛娘一听,眼圈儿红了。将无助柔弱表现的淋漓尽致,越发显出凄绝冷艳之美来。看得杨干夫如痴如呆,嘴上说着,心里却在盘算着,一个劲往死上暗示:“俗话说,三六九出门走,一四七不吉利。生意人出门最忌讳碰上红事,红色即血色,有血色必有灾祸,有灾祸必要见血。王财东怕是有血光之灾哟。” 瑛娘急问:“此话怎讲?” “唉,要是换一个时辰走或许要好些,太阳不出来就走,yīn气吞掉火气,红与yīn相抵消,虽日子不合倒也无啥大碍。如今他选的辰是犯了大忌讳了:太阳当头照,迎面撞上红花轿,银钱丢失事还小,只怕见刀脑袋掉。这人哪,夫人,说出来你可要顶住,这人怕是凶多吉少,凶多吉少哇!” 瑛娘绝望地说:“先生,单凭一个出门日子、时辰就能断定是凶么?还是给卜一卦看看再说吧?”瑛娘说完,身子发软,倒在身旁女仆的怀抱之中。杨干夫此时巴不得自己是那女仆,一双眼晴贪婪地盯在瑛娘身上。瑛娘只顾焦虑,并没察觉许多。 杨千夫说:“卜一卦也好,卜一卦也好!”便问了王可久与她两人的生辰八字。将瑛娘引进他家的厅堂坐下,他煞有介事地在太上老君的神位前,点燃一炷线香,将香举过头在空中摇了几摇,然后chā进香炉中口中念念有词,双目微闭:“天灵灵,地灵灵,快快帮我显神灵。太上老君,太上老君,你要显神灵哪。”说着双膝跪倒,嘴里不住地叨念着什么,瑛娘听不清,只听得“太上老君……”几个字。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yīn冷冷的似有阵阵寒气袭来。杨干夫拿起案上的签简,摇得“哗啦啦”乱响,只听“噗”的声掉出了一支竹签来。瑛娘紧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先生,卦上说什么?” 杨千夫眼盯签儿看了半天方说:“坎上兑下。唉呀,不妙,不妙哟。咳,这叫我怎么说?” “先生,你说。”瑛娘催促道。 杨干夫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这……这个么……”yù言又止。 瑛娘声音抖索着:“说呀,照实说!我撑得住,到底怎么回事?” 杨干夫终于下决心似地一跺脚道:“咳,跟你直说了吧,你可要顶住。依这卦上看,王财东应是遇劫杀而身亡,气绝已久矣。” 瑛娘如乱箭穿心,一阵刺痛,昏死过去。二女仆急忙扶住她,连声呼叫:“夫人,夫人,你醒醒!”然而瑛娘双目紧闭,泪光莹莹,脸上闪着白光。 杨干夫道:“不要紧,她这是急火攻心,过一会儿自会好转。”说着,忙过来要抱瑛娘,被女仆挡住说:“不必劳动先生,我们俩人有的是力气。找个地方让夫人躺下吧。” 杨干夫落了个没趣,一听这话,忙又殷勤地在前引路,两女仆一人托头一人抱脚,将瑛娘弄到一张床上。杨干夫指使女仆道:“掐她的人中,快掐她的人中。不要让她躺倒,让她坐着。”女仆依言所行,不一会儿,瑛娘“哇”地一声大哭,醒转了过来:“可久,你在哪?将瑛娘带了去吧,可久,可久哇!” 杨千夫见瑛娘哭丈夫哭得气息奄奄泪人儿一般,又妒又羡又酸溜溜,说不出的滋味儿。他为瑛娘端来一杯茶,又端来脸盆儿让瑛娘擦把脸。这才说:“夫人先别如此伤悲,今天这是第一卦,兴许不准,不如改天我亲到府上为夫人另起一卦看看。” 瑛娘一听,马上有了精神。她不相信王可久死了,睁眼闭眼都是王可久活活脱脱潇潇洒洒的样子。在女仆的搀扶下,回家去了。 杨千夫送走了瑛娘,在瑛娘卧过的床上躺着,床上似乎仍留有女人的香味。他闭上眼睛,思想着如何把瑛娘弄到手。他垂涎瑛娘的美色,更垂涎那份丰厚的家业。他决心要将这女人弄到手,把那份家业弄到手,为这一目的的实现,他将不择手段。他见瑛娘如此相信卜卦算命,对他的每一句话都信以为真,这就使他信心十足。他认为,世上没有做不成的事,只有想不到的事。 当天夜里,瑛娘做了一个梦,她梦见王可久一身是血披头散发站在自己面前,连声呼唤”瑛娘,瑛娘”。瑛娘从梦中惊醒,正是鸡叫三遍时。她想到梦中的王可久以及他呼唤的声音如此真切,急切地推开门:“可久,夫君,你在哪儿?”只有瑟瑟的夜风回答她,她伏地痛哭,绝望地想,夫君必定是死了,这是他的魂魄给她托梦来了。 杨干夫于第二天一大早,如约来到。一夜不见,瑛娘竟比昨日又憔悴了许多,瑛娘强打精神起来。杨千夫这次既不烧香也没磕头,只将签筒握在手里,嘴里叽咕了半天,然后闭上眼睛极虔诚地样子晃起了签筒,一支竹签掉了下来……瑛娘额上已是细密的一层汗珠,她像等待判决似地等待着杨干夫开口。 “嘶”杨干夫似被蛇咬了,吸了一口气,停顿了一下,只见瑛娘早已绝望地闭上双目,两行泪潸潸地流。杨干夫仍然残酷地说了事先就准备好的话:“夫人,今天这卦与昨天的卦一样,仍是坎上兑下。此乃神也,命也!”杨干夫的声音里充满了悲天悯人的同情,语调悲哀,似乎在克制自己,居然还挤出了两滴泪。 瑛娘痴痴傻傻的一副呆状,她想着夜间的梦境,点点头,喃喃道:“命中注定,命中注定!”良久,才回过神来,再也抑制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杨干夫安慰道:“夫人,人强不与命争,命中注定的事,摊到头上再也躲不过。认命吧,夫人。人活一世,皆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认为光哭也不是办法,你丈夫他如今在异地他乡做了孤魂野鬼,你忍心他的魂灵飘忽不定么?你忍心让他魂断客地而无可皈依么?不忍心,对不对?光哭不成其大礼大节。夫人,还望你听鄙人一句衷告,眼下要做的第一件事,应该是择日举哀,请名寺高僧来家里做法事,奉经追荐亡人,祈祷冥福。好让他九泉之下安宁下来。换句话说吧,你们夫妻恩爱一场,不求今生重逢,还图来世相见哩。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瑛娘边哭边摇头:“我不相信他死了,我这不是在做梦吧?要是梦该多好啊。” 杨干夫道:“是的,谁都不愿意相信人死了,可这毕竟不是梦!两次卜卦都一样,两次签上都写着‘遇劫身亡’”。 瑛娘这时将剑套拿了出来,对他说:“这是他们在江淮一带寻找夫君时找到的,这剑套中原是雌雄两支宝剑,是家父给我的一份特殊的嫁妆。没想到夫君爱不释手,外出时特别带在身边,说见剑就如同见到我一样。没想到这剑竟使他招致杀身之祸,是我害了他呀!昨夜,我梦见他浑身是血……” 杨干夫不等瑛娘说完,连连拍腿道:“这就是了,这就是了。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瑛娘道:“告诉你,你还怎能卜卦?” 杨干夫道:“这就确证王财东命已休矣无疑了,你不说我也一直在想,原是应该有异兆的。” 瑛娘左寻思右捉摸,也只好认了这局儿,认为杨干夫算得准。瑛娘在与杨干夫的两次jiāo往中,一来二去,觉得这位先生是可靠的,不愧为“神算”,便不由地同他商量起如何为王可久举丧的事来。杨干夫心中暗暗高兴,大包大揽道:“夫人既如此信赖我,我愿为夫人效力,一切事情全由我包了,保管既排扬又周到,夫人可安心追祭亡灵。” 瑛娘一谢再谢。她道:“只要能将亡夫魂灵安抚妥当,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必节省。” 这样一来,杨干夫轻而易举地便得到了与瑛娘频繁接触的机会了。瑛娘万万也不曾想到,一系列的灾祸从此接踵而来。引狼入室。 杨干夫兴致高涨,明里cāo办的是丧,心里却像是办喜,别提有多高兴了。每日里又是请高僧,又是买香烛,指使奴仆们布置灵堂,购买货物。两三天的时间便布置停当,吹吹打打的水陆道场引来无数看热闹的人,也因此引得邻人们对杨干夫的侧目。人们不理解,这算命先生里里外外指手划脚摇来晃去,算是哪架上的鸡?虽对他有看法,概因对瑛娘人品的敬重,并没有人明里说出什么来。瑛娘尽日守在王可久的灵前,面庞苍白清瘦,悲悲凄凄形单影只,让人看了就想落泪。邻人无不怜悯同情她,慨叹红颜薄命。 杨干夫东瞧瞧西望望,将王可久家里里外外看了个透彻。他越看越眼热,再看灵堂前披着丧服失魂落魄的女人,更是野心勃发,急不可待。 水陆道场终于结束了,赏赐高僧的银两也都一一发放过了,人们渐渐散去,杨干夫却迟迟不肯走,在奴仆们的提醒下,才怏怏离去。王可久的家奴们几乎人人对杨干夫反感透顶,私下里悄悄议论,说这人与王财东一不沾亲二不带故,殷勤得有些过火。瑛娘一味陷于对王可久追祭的哀痛中,对外围的任何事情无丝毫察觉。 过了两天,杨千夫又来了,奴仆们不情愿给他开门。 “我来看看夫人。” “夫人好着呢!”奴仆说。 杨干夫气不打一处来,以手推门道:“去跟夫人秉报一声,就说我杨某人来看望她。”口气极硬楞。 奴仆毕竟是奴仆,虽不情愿也得去。瑛娘一听杨千夫到,当然很客气,请杨干夫进来。杨干夫在心里哼了一声:“真是狗眼看人低,等着瞧。” 杨干夫见了瑛娘,寒暄了一阵子,将话题绕到了正题上:“夫人如今孤身一人,形影相吊,娘家离得又远,今后,你一个fù道人家该怎么过?如今盗贼四起,你家又招眼,俗话树大招风。你又如何能守得住这份家业?这些财富恐怕只会给你招来灾祸。依我看,一不做,二不休,夫人应当尽快再嫁才是。” 瑛娘一听,连连摇头:“先生请别说这话。我与可久远非一般夫妻可比,我们俩可是一见倾心,肝胆相照。刻骨铭心地相爱相亲。如今夫君新死,再别说出这不体面的话来。在我瑛娘眼里,他可是天上地下第一男人,没有人再能取代他。” 杨干夫脸上火辣辣如被人劈面扇了几巴掌,他有些按捺不住心头火气,却又必须装作事不关己的样子,将话题扯回命相上:“可是,夫人既要生存,总是要面对现实才对呀!再说,从夫人命相八字里看,也是命中注定要走两家门,注定要再嫁的,如此看来,不如趁早行路,对你自己是有好处的。你与王可久的婚姻,毁就毁在八字不合、命里相克、水火不相容上面。这种婚姻是不会有结果的,断子绝孙,生离死别。” 瑛娘说:“是的,我知道,我眼角的这颗痣是不好的,我是啼哭的命,是克夫的命。我害死了可久,不能再害别人了。无论如何,我这颗心是容不下任何人了,除了可久。” 杨干夫听瑛娘口口声声“可久可久”,有意刺激瑛娘道:“王可久就这么好么?女人往往一厢情愿。他若真如夫人所说的那样好,就不该弃了夫人一走半年不回来,他要是早几天回来,就不至于碰上兵乱遭杀身之祸,这也是他的不幸。你们家的产业如此丰厚,他又何必弃了新媳fù远走高飞呢?他嘴里说是外出做生意,谁又能保证他外面没有别的女人呢?说不定住在外室那里也未可知,这年头,你没听人说吗,男人有钱就变坏,你和他千里迢迢不相识,一见钟情的婚姻又有几个是可靠的呢?你了解他的为人吗,他的所作所为你都知道吗?” 杨干夫说完告辞。回到家中,开始着手行动起来,他一定要尽快将女人弄到手,从和瑛娘的jiāo谈中,他明白单凭三寸不烂之舌是说不动瑛娘的心的。他想了一个鬼主意,将他本家的一个堂弟喊来,这堂弟平日游手好闲,偷鸡摸狗只想吃个巧食。杨干夫问堂弟:“想不想发财?” “做梦都想。”堂弟道。 杨干夫一听,说:“这容易,就不知你的能耐如何?” “只要有好处,我的能耐大得很呢!”堂弟恬不知耻道。 杨干夫附在堂弟耳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嘀咕了半天,堂弟道:“这容易得很。” 杨干夫道:“事成之后,我给你二百两银子。” 堂弟道:“你可说话算话?” “放心吧,不出一个月,来我这儿点银子。” 这天深夜,春寒料峭,月黑风高。这堂弟找了块黑布蒙面,来到王可久后院围墙外,翻墙头跳了进去,依照杨干夫所说路线,摸到瑛娘房门口,见无人发觉,胆子逐渐大了起来。他在门外听见屋里女人均匀的呼吸声,悄悄从口袋摸出一把薄刃尖刀,chā在门缝上拨了几下便开了,堂弟蹑手蹑脚来到瑛娘床前,故意大声喘粗气。瑛娘这时处在似睡非睡状态中,听得动静猛一睁眼,朦胧中见有一又高又大黑影晃动,吓得“啊”字还未出声,便被一双大手捂住,瑛娘浑身瘫软,心想这下完了。却见这男人松了手臂,转身离去了。好半天,瑛娘才想起来喊人,哪里还有人影?白天瑛娘在凄凄惶惶过去了,夜晚,她让女仆们全搬到她的房间里挤着睡。半夜时分,只听围墙外有人不停地走动,声音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似乎有好多人。稍许,墙外砖头瓦片一个劲飞到院中,待家奴们起来追找时,仍是不知歹人去向。 瑛娘悲愁惊吓jiāo加,病了。左邻右舍的人都来看她,杨干夫也来了,瑛娘见了杨干夫,只是唉声叹气,并不说话。杨干夫仔细看过瑛娘道:“夫人,我观你眼睫起缕,面色凄惶,莫非受了惊吓?” 瑛娘见杨干夫如此问,眼泪唰唰地往下流,yù说还休。杨干夫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唉!寡fù难做啊。我说夫人,还是听我一言,改嫁寻人吧。你只想着守清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6 章 但往往事与愿违,如今外面抢劫jiān杀的事层出不穷,夫人如此美貌富有,没有男人的保护怕是很难呀!” 杨干夫走后,瑛娘的心绪乱了。就在这,赵媒婆找上门来了。赵媒婆开门见山对瑛娘道:“娘子,我是来给你提亲的,是受杨千夫大官人之托来的。” 瑛娘道:“他人才刚走,怎么他自己不说?” 赵媒婆说:“哎哟哟,这种事,当事人怎么好开口呢?” “什么?你说谁是当事人?”瑛娘没听明白。 “就是杨干夫杨大官人哪!”赵媒婆道。 “啊?就是杨……杨……不可能的,怎么会呢?”瑛娘疑惑道。 赵媒婆道:“我说娘子呀,杨先生对我说呀,他同情你,日夜为你担着心哪。他说夫人如花似玉,万一有个闪失,他实在不忍心不管不问。他呀,愿意做个护花人,与娘子结百年之好。杨干夫至今还是个童男啊,人又长得端端正正,相貌仪表虽比不上王财东,也比一般男人出色得多了,他说娘子虽是寡fù,他也并不嫌弃,他实在是见娘子可怜,他是疼爱娘子才叫我来的。” 瑛娘说:“好了,你回去告诉他,让他本人亲自来,我有话对他说。” 杨干夫很快来了。 瑛娘见到杨干夫,很冷静地对他说:“我瑛娘一向尊重信赖先生,为我夫的丧事里外张罗,瑛娘更是感激不尽。先生在瑛娘眼里是堂堂正正的君子。” “哪里,哪里!” “既然先生托媒人来说,我也就不再绕着弯子说话了。瑛娘认为先生此举十分不明智。” “为什么?” “先生明明知道我和可久夫妻恩重如山,刻骨铭心。今可久不幸遭难,然瑛娘对可久的情爱犹在。瑛娘一颗心早已随夫而去,所遗不过一只躯壳,一堆灰烬而已。” 瑛娘话音一落,杨千夫双膝一软,膝行至瑛娘脚前:“夫人,我杨某人是真心爱你的。答应我吧,你需要保护,嫁给我吧,让我做个护花人吧。” 瑛娘见杨干夫如此虔诚热情,心有所动,说:“既然如此,瑛娘有个条件,你若答应这条件,我即嫁你。” “什么条件都可以,只要夫人能嫁给我,只要杨某人能每天与夫人厮守在一起。” “让我嫁给你也行,但只做名分上的夫妻,不能做实际夫妻,你若能答应我这条件,我便嫁你,若不然,权当这事没提。” 杨干夫万没想到瑛娘竟会提这样的条件,他望着美丽的瑛娘,咽下一口涎水,心中暗想:我娶过来再说,那就由不得你了! “你明白。我也算是看透了,假如我不嫁人,正如你所说,很难自保。改嫁实属无奈,男欢女爱令我厌恶,我的可久死了,我的心已死,但求先生给我一份宁静,我便感激不尽了。” 杨干夫做出严肃的样子说:“杨某听得夫人一席话,对夫人越发敬重了,既如此,干夫遵照夫人的意思办就是了。” 瑛娘又道,“喜事礼仪一切免去,恕瑛娘不穿红装。请证婚人前来坐坐,对外有个jiāo待也就行了。三年之内,家中必须设可久灵位,我要为他守孝三年。” 杨干夫一一答应下来。事不宜迟,瑛娘同意杨干夫即日便可住进来,三日后举行仪式,请两三个人做证婚人,备一桌酒席足矣。 杨干夫一夜之间成了富人,住进了王可久的府上,人五人六地挺胸凸肚起来,恍若梦幻。杨干夫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王家原先所用的仆人全部换掉,重新换上自己中意的人,只是瑛娘贴身女仆小红是从娘家陪嫁过来的,无法更换。 杨干夫做了新人,所有的财权很快便握在他的手上了。这场婚姻在洛阳城里又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杨干夫全然不顾这些,一头扎在钱财堆里恰如饿虎扑食一般。只是空挂着丈夫头衔,让外人白羡慕他娶了个美人,他暗自嗟叹,终日望着瑛娘淡装素裹身影,感到从未有过的饥饿。 杨干夫心中始终不踏实,他怕万一王可久死里逃生问得家来,那可就要倒大霉了。于是,他将能换成银钱的宅院和笨重家什全部变卖了,带着巨资,领着瑛娘及仆人们离开了洛阳城,在洛河以北的偏僻地方另置新宅院,隐居起来。 3 咸通十一年,江淮一带战乱平息,庞勋已被朝廷捉拿在案,jiāo通逐渐正常起来,历尽颠簸之苦的王可久九死一生,终于辗转回到了洛阳城,急匆匆奔向自己熟悉的宅院,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叩响了那两扇黑漆大门。 出来开门的是一副陌生面孔,一个满脸横ròu的中年胖男人,见王可久,便气不打一处来:“你他娘的哪来的穷叫花子,胡乱敲什么,快滚蛋吧你!” 王可久气忿地说:“你是哪个庙里的和尚,有眼无珠不识你爷王可久吗?这是我的家,我往哪儿滚?”说着抬腿要往里进,被胖男人差点推倒。 “哈哈,你是王可久?王财东?瞧你这副德xìng,连件衣服都没有,满身臭气熏天,还敢冒充王财东。头上连根毛都没有,我还没听说王财东是个秃子哩。我看你八成有神经病,来人哪!给我将这个臭叫花子打了出去。” 顷刻之间出来几个壮汉举棍就打,王可久边跑边喊:“我是王可久,我是回家了呀!瑛娘,瑛娘!” 王可久狼狈地逃离了家门,他无望地站在大街上狼嚎一般地叫着:“瑛娘,瑛娘,我回来了啊!你在哪里?”邻居们听到喊声纷纷出来探看,人们都以为王可久已经死了,但这声音的确是王可久的,只是从眼前的这人身上一点也找不到昔日那个风流儒雅的王可久的影子。人们很快认出了他,好心的人们把他请进家,询问他是怎么活过来的。王可久便讲述了他的遭遇经过,他以双剑击杀了两个兵匪之后,跳进水中逃命,被箭shè中了左臂,凭着好水xìng和求生的本能逃了出来,他身无分文,靠乞讨维持活命,箭伤并不严重,不久也就痊愈了。后来讨饭也找不到主了,为了活命,他吃野草,啃草根,在河里捉生鱼吃,拼命往回赶路。他身上长满了疥疮,满头青丝全脱光了。在离洛河不远的地方,他再也爬不起来了。也是他命大,遇上一个好心的老人,将他用毛驴驮回了家,用菜糊热红薯将他救活了。他刚觉恢复了一点元气,便硬撑着下地,老人再三挽留,他却归心似箭,千恩万谢了老人,辞别而去。他思念瑛娘,惦记着家,火灼火急地赶了回来,实指望夫妻团聚再不分离,谁想家却没有了,瑛娘去向不明,他再三追问根由,街坊邻居谁都不忍开口说话,一直等他换了衣服,吃了热汤饭之后,才告诉他瑛娘的事情。 王可久悲愤jiāo加,连道:“好一个杨干夫,这个贼子。瑛娘啊,你好糊涂!”他迫不及待地要去寻找他的瑛娘,与杨干夫这个骗子理论清楚,决一了断。在他再三追问下,有知情者告诉他,说是在洛水以北的某个村落里,具体地点谁也说不清。王可久谢过街坊邻居,立即起身,离开洛阳城,沿洛水以北的村村落落寻找,凡有人家居住的地方,他都详细询问查找,餐风露宿,足足走了十天。这天,他又来到一个小村落,打老远就看见官道旁有一处别致阔气的庭院,王可久便上前去打听,门开了,出来一个小僮,王可久问道:“请问这村落有没有一户姓杨的?” 小僮道:“这个村落里有三户姓杨的,你找哪家?” “我找新搬来不久的姓杨的,杨干夫?” “这家就是了。”小僮话音没落,王可久便一头闯了进去,被小僮一把拽住衣襟:“咳,你这人好无礼,也不通报名姓就往里闯。硬是不让王可久进去,边拽边喊:“老爷,老爷,有人来啦!” 杨干夫听到喊声不对,赶紧跑来,王可久一见杨干夫,一眼就认出来了,大声责问:“你不是东街那个算命的骗子杨干夫吗?你霸我妻子,抢我钱财毁我家园,今天爷跟你索命来了。” 杨干夫一看,愕然大惊,如遭雷击一般,灵魂都飞了。他最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王可久果然寻来了。此时杨干夫最担心的是让瑛娘见到王可久,俩人只要一见面,他杨干夫就全完了。他边死命将王可久往外推,一边对小僮道:“你去伺候夫人,千万别让她出来。”小僮答应着便往里面跑。王可久却大叫:“瑛娘,我是可久,我来了!”杨干夫气急败坏,抡起顶门杠,照着王可久兜头一棍,被王可久挡住了,但王可久身体已极度虚弱,无法与饱汉杨干夫匹敌,全凭气头上,一旦较量起来,力气便跟不上了,杨干夫用力夺过杠子,照着王可久又一杠,王可久眼冒金星,头上顿时鲜血直冒,杨干夫道:“哪里来的泼皮无赖,冒名顶替前来勒索敲诈,想吃官司不成么?快滚!” 王可久叫声显见弱了下来:“瑛娘,瑛娘,我是可久,我回来了。” 瑛娘在房内听到门口嚷嚷,待要过来看个究竟时,被小僮迎面拦住说:“夫人,老爷让我来伺候你,让你别出去。” 小僮道:“一个满头烂疮的秃子,打听老爷的姓名,被老爷赶了出去。” 王可久的喊叫隔着深深的庭院,瑛娘并未听清,但仍有一两个字崩到她的耳朵里“可久?”瑛娘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问:“是可久!”说着不顾一切地往外跑,杨干夫见瑛娘往这边跑,见事情马上就要败露,也顾不得许多,抡起杠子使足了劲砸向王可久,麻利地将门关上了,门外叫声息止了。 瑛娘问道:“门外什么人? “刚才她已经看到了王可久,但王可久模样大变,特别是那流脓淌血的秃头使瑛娘大为失望,心想:一定是自己想王可久想癔症了。又听杨干夫说“一个叫花子,无赖,大白天硬要往里闯,被我赶走了。” 瑛娘便觉好没意思,边往回走边说:“我怎么听说可久?” “哎呀,夫人听错了,是那无赖喊着要到我们家喝酒,你呀,真是听了风就是雨!” 王可久远远看见从里院急奔过来一少fù,他光顾着要看仔细女人模样,不料被急了眼的杨千夫一闷棍打昏,在他昏迷前一瞬间,他看清了瑛娘,他的嘴张了几张便没了知觉。 杨干夫将瑛娘送回房后,随即指使几个奴仆,对他们说:“你们都给我到门边守着,有一个乞丐冒名顶替王可久,要来抢占这个家,将你们都赶走。现正在门外躺着,如果胆敢再骚扰,给我狠狠揍。” 奴仆一听,个个憋了一肚子气,守在门里单等风吹草动大打出手。大约一个时辰,王可久醒转来,头痛yù裂,浑身瘫软无力,但一想到瑛娘就在这院子里,他又不顾头青脸肿地挺起身子往门上撞:“瑛娘开门,我是王可久,我是王可久!” 正巧杨干夫安顿好瑛娘,不放心又转了回来,听到王可久撞门,心惊胆寒,见奴仆拉着架势的样子,几棍打下去,非打死王可久不可,在家门口弄出人命是要吃官司的,他心中这时又另有主张,于是吩咐奴仆们:“打是要打,休将他打死,只要将他赶得远远的就行了。” 奴仆们扔了棍棒,只施以拳脚,便将王可久打得满脸是血。奴仆们边打边骂,讥讽嘲弄王可久,最后几个人硬将王可久拖出村落,并撂下话:“只要靠近杨府门边,就揍死你。” 王可久身体虚弱,又被杨干夫及家奴们苦打了一顿,气愤至极,几近疯狂。王可久心想,反正你的窝在那里,我只要有口气,就要与你较量到底。他横下一条心,连夜拖着痛苦的身躯赶路,到河南府去控告杨干夫。 王可久被愤怒的烈焰所吞噬,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目前的处境,想自己身无分文徒手打官司的后果。他的眼前只有瑛娘鲜艳而又忧郁的面庞在晃动。他要拼死夺回他的瑛娘,惩办恶徒。但他万万想不到杨干夫竟先他一步,此时此刻正拿着本属于他王可久的银钱,骑着五花马,身边三五奴仆相拥,出入于洛阳城和河南府衙门大小官吏邸宅,在县府两级大老爷和司法吏耳朵里灌满了谎言,来了个恶人先告状。 王可久三天后终于来到河南府衙门口,击鼓喊冤。王可久被带到堂上,当值的府尹打量了衣衫褴褛头脸青紫的人,哪里有巨商富贾的气魄,先就对他厌恶不耐起来,没等王可久说完,杨干夫的钱财便起了作用了,府尹不耐烦打断了他的话说:“你给我好好听着,你可要实话实说。假如你胆敢诬陷好人,穷极无聊想要耍花招搞诈骗,凭空陷害人,想冒名顶替,是要杀头的。本府衙有铁一样的律法,诬人贼则自贼,诬人死则自死。你知道么?” 王可久一听这话不对味,心里一沉:“大人,我王可久所说句句是实言。我妻瑛娘现正在杨干夫处,问她便可知根由,我恳请大人将瑛娘一并传来,那时是非黑白一看便知,我妻会为我作证的。” “嗯,这倒也是个理。不过,如果你说假话瞎闹腾,到时候就不会这样客气了。”府尹说罢喝令退堂,让王可久两天后来此听审,同时派了两名司法官吏速去杨干夫处取证。 谁知这两位司法官吏也都是杨干夫以金银珠宝喂过的,一听此言心里暗替杨干夫着急,深怕取证对杨干夫不利,先设法将消息透给了杨干夫。 杨干夫自打名义上娶了瑛娘后,先将财物抓到了手,顿时身价百倍,头重脚轻有些失重的感觉,俗话说“穷人乍富,挺腰凸肚。”神气十足起来,过足了富贵瘾。一段时间过后,他的兴趣和目光便从钱财上转移了,将一双yín眼盯在瑛娘身上。但瑛娘一心为王可久守灵穿孝,整日只陷在哀思王可久的忧伤之中,时而焚香,时而摆供。晚上总是将卧室的门chā闩得紧,任杨干夫对她如何殷勤,她都不为所动。将杨干夫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7 章 ,yù火烧得他再也无法忍耐了,他又想了一个鬼主意。瑛娘喜欢吃米糕,但对酒特别过敏,闻酒就醉。杨干夫便让厨子在米糕上做了手脚:先将做米糕的面用酒浸泡,晒干,再浸泡,然后和进米面中,在和面时又放少许酒掺进水里,再放上糖,蒸出来的米糕又香又甜。这天晚上,瑛娘吃了两块糕,又喝了半碗莲子羹,不一会,酒xìng发作,还没离开饭桌,人就醉成一滩泥。杨干夫悄悄进得屋来,将醉美人抱至床上…… 瑛娘酒醒时,天已大亮,睁眼一看杨干夫luǒ身躺在身边,再看自身光景,又羞又恼,泪如雨下,连连哭叫:“可久,可久瑛娘对不起你。瑛娘死后也无颜再见你的面了哇!”那天,瑛娘哭得昏天黑地。对杨干夫无一句责备,杨干夫却脸上身上一阵阵发烧,像贼被捉了赃,索xìng厚着脸皮对瑛娘说:“你我既成夫妻,这也是迟早的事。娘子原谅干夫不得已行此下策,全因干夫对娘子一片渴慕之心。娘子,干夫不能把持,再不如此,非一命休矣不可。你就不要再折磨你我了吧,从今以后,咱们就做一对名副其实的夫妻吧。”说着又跪地发誓说:“干夫愿为娘子效劳一辈子。” 瑛娘哭了一场,心想杨干夫对自己费尽苦心,虽说这殷勤后面另有企图,但听其言观其行,也的确对自己真心实意。既然身子已属他的了,想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也只好认了。从此杨干夫每日如鱼得水,醉心于瑛娘的美色之中,瑛娘便也渐渐习惯了他,把对王可久的追念淡了许多。 谁知好景不长,王可久找上了门,杨干夫心惊ròu跳,仿佛大祸临头般惶惶不可终日。如今司法官吏派人来通消息,明日一定要瑛娘供词。他知道这事一旦被瑛娘发觉,一切落空不说,脑袋保不准要掉下来。他打定主意将瑛娘先与一切人隔离起来,明日再做理论。 翌日官吏来时,杨干夫使了个掉包之计,让一使女换上瑛娘服饰,充当瑛娘。这些司法官吏又都没见过瑛娘。他编了一通言辞,让使女记下了,官吏到来后,让使女以瑛娘口吻说话。就这样,关键的一环他轻而易举过去了,此后,仍夜夜与瑛娘同宿。 衙吏拿着笔录的“瑛娘”口供呈递府尹大人,王可久再一次被传审。王可久一直焦急地等候着传审的消息。他期待瑛娘的出现。 一听传审,精神大震,眼前复又开启希望之光。王可久热切地俯伏在堂下:“草民王可久拜见府尹大人!” “大胆狂徒,还敢冒充王可久,真乃可恶至极也!”府尹喝斥道。 王可久一听,犹如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凉到脚后跟,他悲凉地说道:“大人明察,草民绝不敢冒名顶替,的确是王可久。” “还敢狡辩,这是杨干夫之妻瑛娘供词,你自己看吧。”王可久读着读着,面色苍白,两手抖索了起来,只见供词写道:“我叫瑛娘,两年前嫁给王可久为妻。前年,王可久外出做生意一去不归。我派人四下打探他的下落,不见他的踪迹。后来在彭门附近发现了他的土坟,说是江淮战乱时被庞勋兵卒乱箭shè杀溺死于江中,寻找的人带回剑鞘一支,正是夫君所带之物。现有物证一并呈上。从此,我孤身一人倍受惊吓,想我一个fù道人家,生逢乱世而难自保,不得已改嫁杨干夫。我们夫妻恩爱朝夕不分。我夫王可久早已魂断他乡,跨鹤西行了,既然有人冒死人之名敲诈诬告,天理难容。小fù人所说句句是真。” 王可久读罢供词,急切分辩道:“不,这绝不是瑛娘的口供,瑛娘能言善书,要真是瑛娘口供,必是她亲笔书来,她决不会让人代录口供的,何况瑛娘决不会如此无情,如此糊涂。她若听得我还活着,纵然是假王可久,她也要见上我一面的。这不对,与情理不符啊!” “住口!你这个冒牌货,快快说出你的真实姓名,否则,决不轻饶!” “草民姓王名可久,无字。站不更名坐不改姓,从来没有别的名字。” 府尹暗想,再争下去,他的身份只能越辩越明,杨干夫势必要倒霉。于是赶紧打住:“你这刁民,没什么好与你理论的。来人,给我将这个诬告耍赖冒名顶替之徒重责二百竹鞭,赶出洛阳地界。” 王可久哪能经得起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很快便皮ròu翻花鲜血淋漓,奄奄一息倒在地上。府尹生怕王可久死在堂前,忙令停刑,让人将王可久拖送出洛阳城外,扔到荒郊野地里了。 王可久被一阵瓢泼大雨淋醒。他躺在泥水之中,身上像无数条蛇蝎噬咬着他。他哀哀地叹息:天啊,公理何在呀。这时他不由想起在彭门船上挺剑击杀兵匪时的情景,那时,自己是多么英气十足,生死关头尚能临危不惧,处乱而不惊……而今,他多么渴望手里再有两支剑,斩杀恶人,尽扫人间的不平。而此时此刻却身不由己,窝窝囊囊,活得尴尬,活得没了脸面没了尊严。他想到杨干夫,想到瑛娘,恨爱jiāo织,生的愿望重又升起;不能死,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死,要活下去,报仇。他连滚带爬,终于找到了一间能避风雨的庙宇,那庙里的老和尚见他可怜,给他熬粥喝,并找了几件干衣服给他换上。也是他命不该绝,他竟奇迹般地恢复了,疥疮也被老和尚用香灰和香油涂抹治愈。王可久与老和尚住了一段时间,两人投缘,无话不谈,老和尚慢慢对王可久的身世了解了,对他十分同情怜悯,每日外出化缘,总是将好的东西留下来带给王可久吃,两人相依为命过了三个月。 有一天,老和尚化缘回来告诉王可久说,河南府衙最近换了新府尹了。王可久一听,眼前为之一亮,老和尚说:“这新来的府尹不至于那么糊涂不讲道理,姓杨的贿赂不一定到,应该抓紧时间重新投诉才是。” 于是,王可久略事准备,便又回到洛阳城,再次上河南府尹喊冤。谁知那伙吃足了杨干夫贿赂的衙吏,明知这是一桩大冤案,却个个昧着良心,在新来的府尹面前众口一词地为杨干夫讲话,说王可久早已化作灰尘了,投诉这人穷极无聊,眼馋杨干夫家业,诬告好人。同时又给杨干夫通了气,将一些金银堵了新府尹的嘴。新府尹两耳灌满了一家之辞,又加收了黄白货,心里就有了底数了。他指示各位司法衙吏,假如”王可久”再来诉状,不用问情由,便可严惩。新府尹比前任更为决绝,狠狠揍了王可久一顿之后,便将王可久发配洛阳边界,做苦役。 就这样,王可久被押送到洛阳边界服刑做苦力。每当思念瑛娘时,便脆弱地流泪,叹息悲伤。很快,一双眼睛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斗转星移,时光流逝,花开花又落,不觉经年,河南府尹走马灯一般换了几起。这年秋天,新来了一位姓崔名碣的府尹。这崔碣乃大唐名臣崔玄韦的后人,为官颇有威望。崔碣对河南府衙司法官吏平日所为多有耳闻,这次来河南府衙上任后,不动声色,不事张扬,先来个微服私访。这崔碣在洛阳城街头巷尾,茶楼酒肆,花街柳巷穿行出入,不断听人议论着一个人的名字“王可久”。王可久是何许人?为何牵动那么多人的心?崔碣怀着这些疑团,在一家酒楼的方桌旁坐下,桌那边一位老者正自斟自饮着,崔碣便也要了两碟小菜,一壶烧酒,边喝边和那老者搭讪起来。崔碣试探地问起王可久的事来,不想那老者恰是王可久的老邻居,平时与王可久jiāo情甚笃,并且受过王可久的恩惠。这老者不提王可久还好,一提王可久涕泪jiāo流,长长地叹了口气:“好人哪!平白无故受了这般冤屈,万贯家财都被姓杨的霸骗去了,如花似玉的妻,也跟姓杨的去了。这年头,恶人不但不受惩罚,反将好人加害,天地良心哪!哪儿有天理呀?真不怨老百姓说‘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当官个个似虎狼,有金有银便是娘。唉,好好一个人,被害得家破人亡,天大的冤枉。当官的个个黑了心,瞎了眼!”那老者说到激动处,大骂河南府有眼无珠,不识良莠,官官相护,声音越骂越大,引得周围听的人也跟着骂起来。 崔碣问道:“老人家,假如河南府衙重新审理王可久一案,您愿意到堂作证吗?” 老者道:“当然能。就怕不让做证,前几个官老爷未必不知道王可久是真的,案子是冤的。怕是天下乌鸦一般黑,新上任的就是好的了?” 这句话深深刺痛了崔碣,他想到国家内忧外患日甚一日,官吏们个个利用手中之权中饱私囊,民心丧尽。我大唐江山的根基被这些蠹虫尽日噬啃,岌岌可危。他崔碣虽回天乏术,但决不同流合污,既在其位,就要撑起一片天,在河南府衙做点正事大事来,狠狠治一治贪赃枉法之徒。 崔碣连夜调阅王可久一案文书,越看越气,看遍了所有记录,竟然没有一份王可久亲友街坊的证词。真假王可久的辨认,原是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情,瑛娘是王可久之妻,为什么不让他们见上一面? 一不做二不休,先将人拘禁起来再说。随即派几个心腹行动起来。迅速找到王可久。 王可久被带上大堂,街坊邻居若干同时传上堂来,很快辨认结束。此时崔碣一声“带人犯杨干夫!王可久之妻瑛娘并带来!” 王可久一听“瑛娘”二字,失神的双目顿时泪如雨下。崔碣并不多问,他对瑛娘道:“堂下立的可是王可久之妻瑛娘么?” “正是!” “你看看那是何人哪?”崔碣一指瞎子王可久。 瑛娘的视线投注到王可久身上时,她浑身发冷似地打战,她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黑瘦的男子就是王可久,只见他衣衫不整,头像刺猬,一双深陷的眼睛挂着两串冷泪,但她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他,认出了他那高高的额头,英挺的鼻子以及棱角分明的嘴巴。瑛娘的心破碎了,发出一阵阵绞痛,喉头哽咽,却说不出声……王可久低沉的声音仿佛来自深梦之中:“瑛娘?是瑛娘!”他已经感觉到瑛娘就在那里,直朝瑛娘走去,撒着一双手臂乱摸。瑛娘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睛,目光涣散无视,她明白了自己给他带来的灾难有多么深重,她悔恨、羞愧,她恨!任凭王可久的一双大手在她的头上脸上细细地抚摸。她知道他是再也看不到她的面容了。这一刻她侥幸他看不见她,她已经无颜面对他了。王可久陶醉般地说道:“是的,是她。瑛娘,你怎么不说话?你让我找得好苦啊!” 瑛娘柔声道:“夫君,我的夫君。他们都说你……” “可久记挂瑛娘,不能死啊。”王可久低低地说。 “瑛娘自夫走后,无一日不思君。两年来,瑛娘的眼泪已流尽,只说夫妻此生再无相见日,却谁知夫君今日又生还。瑛娘我好恨,好悔……” “一场噩梦,瑛娘,这只不过是一场噩梦,我们都已经从恶梦中醒来了。瑛娘,可久不怪你,我知道你的心,我知道。”夫妻二人大恸。 崔碣以及堂上的众人面对这令人心酸的场面一切都明白了。 审理过程很快。崔碣的判决也很果断:杨干夫诈骗人财,谋人妻室,贿略官吏,十恶不赦,斩首示众。 受害人王可久,除将其妻领回外,所失家产财物归原主,杨干夫所霸一切家私,一律移jiāo王可久。 瑛娘听完判词,为王可久整了整衣衫,理了理头发,轻声对他说:“一切都有了答案,夫君再不用受罪啦,瑛娘放心了。夫君,以后的日子里,你要珍重啊!” “瑛娘,这下好了,我们不再分离了,不再分离!” “不,瑛娘已属不洁不净之身,破镜不能重圆,原谅瑛娘,瑛娘先走一步了。” “你,上哪儿去?”王可久一惊,随即抓住瑛娘,瑛娘yù撞向堂前的梁柱,被王可久死死抱住:“瑛娘,你好糊涂啊,你死了,我还能活吗?” 在众人的帮助下,二人被妥妥地安顿了下来,回到了他们的老宅。 后来,他们夫妻恩爱如初,安稳度日,生了一群儿女。 严蕊蒙冤 故事发生在宋孝宗乾道年间。由于当时官吏文人与妓家往来之风盛行,涌现出一批具有很高文化素养能歌舞善诗词的名妓,严蕊即是其中之一。道学家朱熹因痛恨天台县宰唐与正而迁怒于严蕊,致使严蕊受辱蒙难。此案引起了强烈的反响,连孝宗皇帝听后都大为惊愕。本文根据宋代周密的《齐东野语严蕊不屈》、《情史》、《理学大师迫害严蕊案》撰写。 1 宋孝宗乾道九年(公元1173)三月,礼部尚书韩元吉与利州观察使郑兴裔等人,奉朝廷之命出使金国,贺万寿节归来后,遂应台州知州的好友唐与正之邀,来天台县各地故友一聚。 唐与正此番所邀客人,俱是当今名流。韩元吉由于情绪低落,本不想来,但闻石湖居士范成大以及左司郎赵彦端都已先他而到了台州府衙门候他,这才有了兴致,急急赶了来。唐与正以极大的热情迎接这些故jiāo。他深知这些高朋的秉xìng,每有聚会,少不得论及时事,言语之间不可避免要涉及政治等敏感话题。为避外人耳目,特意将酒宴设在衙门里。 酒过三巡之后,唐与正神秘地对客人言道:“今天,我还为大家请来一位特别人物,以助酒兴。”说完,朝门外侍者递了个眼色,不一会儿,只听得门外廊下环佩叮咚,由远而近,转眼巳出现在门口。原来是位绝色的美人,虽半抱琵琶却并不遮面,一双明眸灼闪闪,落落大方地望着众人,唇边优带三分笑。稍许,轻移莲步款款而行,华丽的衣裙随之摆动,只几步,便走出了千娇百媚万种风情来,却又毫无矫作之态,恰恰相反,让人觉得她的眉宇之间有一种常人所少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8 章 的韵致。虽钗环锦衣芳香袭人,却并不显脂粉气,反倒有几分丈夫气概。座中客人毕竟多是敏锐善察见多识广之士,一眼看出女子的身份来。韩元吉曾在前几次聚会中与她有过jiāo往,因此脱口呼出:“严蕊。” 众人一听“严蕊”,虽不曾见过其人,但对她的名字还是十分熟悉的。严蕊,字幼芳,时年二十三岁,乃天台军营中的一名营妓。相传在她十三岁时,她父亲作为一名兵卒,被编在出师北伐金人的军队之中,在符离之战中,由于全军惨败,父亲不幸倒在金人的刀剑之下。母亲改了嫁,将严蕊带在身边。谁知这继父是个yín棍,对严蕊有所企图。母亲xìng情柔弱,逆来顺受,十分胆小,经常受到男人的斥责打骂,却无力反抗。眼见严蕊受到威胁,无奈,将严蕊jiāo与娘家弟弟带走,实指望弟弟能代她将女儿抚养chéng rén,却谁知中途严蕊又与舅父走散,恰遇一伙人贩子将严蕊收留了去,拣个便宜,高价卖于天台县军营特设的妓营中,沦为一名营妓。 严蕊聪明灵慧,精通音律,能书善画,长于琴棋歌舞。偶尔吟诗填词,总能令人耳目一新,词句俏拔而旖旎,显出她博古通今的才学,常使一些文人墨客不远千里而来,只为谋得一面。十年的营妓生涯,又练就了她擅长jiāo际和待人处事的从容练达,使军营中许多上马征战下马诗的男儿都为之倾倒。 严蕊悄然落座,转轴拨弦之后,甜润的噪音和着优美柔和琵琶响了起来:更阑竹影花萌下,少年人,往往奇遇。太平时、朝野多欢,民康阜、随分良聚。堪对此景,争忍独醒归去。 这是北宋词人柳永著名的《迎新春》一词,词中吟咏的是嘉佑年间太平景象,写都城开封元宵盛况。整首词呈现的是欢乐喜庆的场面。让人想见其风俗欢声和气,洋溢道路之间,听其声,闻其词,使人慨然有感。严蕊这一唱不要紧,满座客人俱停杯止箸,低低地和着严蕊的琵琶哼唱了起来,唱的虽是欢快的曲调,然没有一人眉头是舒展的,整座大厅被一种苍凉悲哀的氛围所笼罩了。韩元吉唱着唱着,热泪纵横,再看座中,个个叹息掩涕,不胜凄楚。 严蕊见状,不由地停了下来,一时寂然。少倾,韩元吉叹道:“国土沦丧,四十余年来,中原父老日夜盼望朝廷北伐,收复故都。然当权者却只是高谈阔论,苟且偷安,醉生梦死,全不正视神州沉沦的现实。我辈虽官职在身力主抗金,但主和派权jiān当道,我等只能是空怀壮志,却报国无门。实指望孝宗帝即位后,局面有所改观,岂不知误用了徒具虚名的张浚,轻敌冒进,致使符离一战惨败后,一蹶不振。十年来,皇帝始终被主和派所左右,在战与和之间徘徊,难以一决。这次我等出使金国,实属身不由己。做为堂堂大宋官员,做这种低眉伏首的下作之态,真是羞煞人也,惭愧呀!当你脚踏在故国之地,举目远眺,淮河一带,荒草葳蕤茂盛,满目苍凉,淮河北岸到处是驻扎在毡篷里的金兵(那里原是大宋腹地,如今却遍地布满了纵横jiāo错的哨所),这时,纵是铁石心肠能不伤悲?当你看到那些金人将领耀武扬威,夜间出猎时那一队队骑兵举着火把,将淮河的水照得通明如昼的时候,当你耳听得笳鼓声声,随着凄然的寒风吹入耳朵里的时候,能不为之惊震,能不为之心碎么?朝廷自隆兴元年和议以来,始终就这么yīn死阳活,将军不战,空临边塞,真个是山河破碎,淡烟衰草,一派凋零景象啊!” 大家一时唉声叹气,牢骚满腹,各抒己见,严蕊一旁沉默不语地坐着。韩元吉见状离席来与严蕊说话:“我此次在汴京受到金人的宴请,席间他们奏起了过去汴京的宫廷音乐,当时我是万感jiāo集,怆然有怀,偶有所得,作词一首《好事近》……”说着,为严蕊吟诵了一遍。 严蕊听了,热泪盈眶道:“真乃绝妙好词,只是太沉重。在那种地方,也难怪。我有意将尊作为大家即席弹唱,不知意下如何?” “果若如此,当不胜感激。”韩元吉道。 只见严蕊凝眸蹙眉,一双纤手轻捻漫弹,口中念念有词,稍梳理,便清晰哀婉地唱了起来:凝碧旧池头,一听管弦凄切。多少梨园声在,总不堪华发。杏花无处避春愁,也傍野烟发。惟有御沟声断,似知人呜咽。 严蕊一曲歌罢,石湖居士范成大拍案道:“好词,好词,词中将思君思国之哀痛,面对沦陷区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悲怆,表现得淋漓尽致。‘惟有御沟声断,似知人呜咽。’想那御沟流水曾照大宋君臣,而今却照着金人,照在中原父老破碎的心嘛!江山易主,物是人非,这是何等大的耻辱,何等大的悲愤,哀莫过于此啊!元吉兄这首词必将作为佳作流传百世,它像一面袖珍的镜子,照出了一段真实的历史。” 韩元吉则惊叹严蕊过耳成诵的非凡记忆和对词意深刻细致的理解,他连连叹道:“奇女子,真乃奇女子也。拙词一经严姑娘的演唱,平添了无穷魅力,使拙词顿时灵气充盈。众人所闻,实乃为严蕊姑娘的再创之作,韩某实在钦佩至极。” 严蕊此时仍沉浸在词的情境之中,从她绯红的面容上可以看出,她的心绪是不平静的。她似乎忘记了众人的存在,目光迷离悠远,听了韩元吉的称赞,才似忽然醒转来,微启朱唇,柔婉地说道:“非是我使词曲升华,这词实在是道出了我多年的心声。每当想起我父葬身于金人的刀剑铁蹄之下时,我的眼前总是漫漶着殷红一片,十年来,浓重的血腥味从未消散过。我恨金人霸我河山,戮我亲人;我恨朝廷面临金兵压境,虎视耽耽的危局麻木不仁无动于衷;我恨国破家亡将我误投风尘之中,被世人所笑,空有一颗热心,空有一腔爱国之情怀……这就是我的悲哀。如今这词正道出我所未道,说出我所未说,因此引起我强烈的共鸣。” 左司郎赵彦端意味深长地说:“身为宋魏王七世孙,听了严蕊姑娘的一席话,深感惭愧。我虽官及左司郎,却与大多数士大夫一样,回天乏术,只会伤心叹息,无所作为,将年华枉度,光yīn虚掷。偶或吟诗作词,哪敢直抒胸臆?皆将那离愁别恨风花雪月来把玩。心中纵然蓄得一个海,纸片上却不敢溅上一朵浪。这年头谁还敢说真话?除非不想活了。更何况有官职在身,身不由己,说违心话,办违心事,你哄我骗,尔虞我诈,过一天了一日罢了,要活着只好委屈求全,只好窝窝囊囊。活到这份上,实在是惭愧呀惭愧!” 这时坐在赵彦端身边的顾洪道安慰他说:“老兄也不必太过自责,当今局势不是在坐的这些人所能扭转的,这就是古人所说的气数吧?正如张孝祥所咏‘殆天数,非人力’,这个天翻地覆的历史大变动,大概就是天意所定,是人力所无法挽回的吧?” 唐与正见这么长时间涉及的话题多为危言,此乃是做官人的大忌讳,若放任说下去,恐怕没个收煞,万一被传出去,对在座的各方朋友都不利。为了缓和一下气氛,他重新以东道主的身份举起酒盏:“来来来,让我们豪饮一番。大家难得一聚,这样吧,今日各位在座的都先把官帽子放一边,将文人本色显出来,每人即席赋诗词一首,但不必言及政事,咱就咏它个离愁别恨风花雪月如何?” 众人听了,一致认为这个主意出得好。这时,大厅两边奏起了古曲,众人就边喝酒边各自斟酌词句。唐与正正对严蕊道:“今日不分贵贱,只论技艺,严蕊姑娘,今天,你也同样要作新词一首,望不要推辞。” 严蕊颔首应承。 这时座中有位名叫谢元卿的豪爽之士,举杯离席来到严蕊面前道:“久闻严姑娘的才名,恨未谋面,今日相逢,听了严姑娘的一番倾吐,越发倾慕敬重严姑娘的为人,为此,我敬严姑娘,请赏光喝了这酒吧。” 严蕊微笑致谢,接过酒盏,一饮而尽。四座皆道:“痛快!” 谢元卿又道:“都道严姑娘才思敏捷,有‘七步之才’。今天适逢唐兄设宴,高朋满座,机会难得。请严姑娘就以‘谢’字为韵,先咏一首词如何?” 严蕊忙道:“不妥不妥,今天在座的,多为文坛泰斗,个个声名远播。严蕊怎好不知天高地厚先作?只怕让方家见笑。” 唐与正道:“咳,叫你作你就作嘛,何必谦让?谢兄已将韵给了你,我想单单让你依韵作来,这对你太宽泛了,我再给你限定内容,就写七月七日牛郎织女相会吧。”说罢,又对谢元卿眨了眨眼,努了努嘴,做了个怪相。谢元卿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对唐与正拱手抱拳道:“老兄取笑了!”原来谢元卿这次来天台,专是为了见严蕊的。他与唐与正jiāo情甚笃,正巧唐与正有这个聚会,他便安排将严蕊请来,一来满足谢元卿的心愿,二来为大家助兴,两全其美。席间,他见谢元卿对严蕊佩服得五体投地,又见他主动上前敬酒,对严蕊的爱慕之情溢于言表,特别是为严蕊出韵,抛出自己的姓氏来,唐与正早看出了他的心思,知他有些把持不住,暗自好笑,因此将谢元卿打趣取笑。严蕊是见惯了这种场面的,也并不介意。她对谢元卿名字也早有所闻,知他为人正直豪爽,又见此人英气勃勃,堂堂正正,心里对他先就有了几分好感,通过jiāo谈,觉得他虽有些冒失,但坦率真挚,待人一团火热,对他的印象越发地好了。她见谢、唐二人一个出韵一个限题,便欣然答应了下来。 唐与正此时早已着人将桌案以及笔墨纸砚在大厅一侧备好。酒还没及喝,那边严蕊就已踱到桌案旁,挥毫书写起来,众人纷纷离席,聚集一旁看着,只见严蕊笔走龙蛇,潇潇洒洒写成了一首《鹊桥仙》,当众咏诵道:碧梧初坠,桂香才吐,池上水花微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 蛛忙鹊懒,耕慵织,空做古今佳话。人间刚道隔年期,在天上方才隔夜。 韩元吉听罢吟诵,待众人一片哗然喧嚷的喝彩声止息下来,连连称赞道:“不得了,不得了,严蕊姑娘真乃一词吟罢惊四座,叫须眉汗颜了。这首《鹊桥仙》写得机智俏拔,既切合牛女故事,又颇有新意,实不愧当代才女。以往只是风闻,如今亲眼得见,眼界大开,严姑娘的确有七步之才,名符其实。”范成大击节赞赏。 唐与正见谢元卿目光正火辣辣盯望着严蕊,那样子实在有些不顾羞耻,便打趣说:“谢兄谢兄,醒醒,醒醒!” 谢元卿一时没悟出真假话音,懵懵懂懂道:“我并没喝醉呀?” “这就叫酒不醉人人自醉哟。”唐与正道。 韩元吉倒是转得快,跟着chā科打诨道:“谢老兄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众人听了,皆哈哈大笑,谢元卿也不好意思地笑着。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赵彦端又将话题拉回来,极认真地说道:“既然严姑娘已开先河,吾等不能光说不练,这会儿,我倒也有了一首词,胡诌了几句。大家如不怕污了贵耳,且听我吟来如何?” “我等洗耳恭听,洗耳恭听。”大家异口同声道。 “且慢,我有个建议,不论谁的诗,一旦成了,皆由作者本人吟诵,严蕊姑娘代书,怎么样?”唐与正说。 众人都道这主意出得好。赵彦端又道:“既然话题只限咏离愁别恨风花雪月,我也就无病呻吟几句离愁吧。谨以此诗词聊赠顾洪道兄。严姑娘,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开始吧。”严蕊早已将笔饱蘸了墨立等着呢。 赵彦端吟出一首《点绛唇》: 憔悴天涯,故人相遇情如故。别离何遽,忍唱阳关句? 我是行人,更送行人去。愁无据。寒蝉鸣处,回首斜阳暮。 范成大道:“赵君不愧词中高手,说得情出,道得景明。言离愁,语意绵长,情重义重,借景映衬,实乃深沉流美之致;一咏三叹,声色jiāo叠,派生出无穷尽的韵味来。赵君所咏《点绛唇》,虽只为顾兄所题,此必为后人流传之佳作,妙词妙词!今见兄等亮招,小弟早已心急手痒,少不得也咏一篇,来个狗尾续貂,明知献丑也顾不得许多了。兄既吟离愁,弟哪敢自找难堪再写别恨?我只将那风花雪月的‘月’字糟蹋一番罢了。说着,遂吟《秦楼月》一词道:楼yīn缺,阑干影卧东厢月。东厢月。一天风露,杏花如雪。隔烟催漏金虬咽,罗帏暗淡灯花结,灯花结。片时春梦,江南天阔。 “好一个‘一天风露,杏花如雪’,好一个‘片时春梦,江南天阔’。才说只写月,不写别恨,偏就月已写绝,情又写尽。范兄真不愧为当今‘四大家’之一,到底不同凡响。如今严蕊姑娘、赵、范二位老兄佳词妙语既出,谁还敢再班门弄斧,写死也争不来脸面,我宁愿受罚喝酒,一醉方休,不愿自找没趣了。”韩元吉说罢,举杯兀自饮了一盅,不再言语。 众人一致赞成弃权,都纷纷举杯径自喝起来。 谢元卿只把一门心思放在严蕊身上,见词已作罢,忙又有了新的主张,提议道:“久闻严蕊姑娘的舞跳得非同寻常,何不请她舞一曲呢?” 唐与正道:“严蕊姑娘原是有备而来的,自然要舞,谢兄就又迫不及待起来啦?刚才正要提议,被兄中途截了,只把酒去敬严蕊,又急着抛出自家xìng命(姓名)出来,jiāo与严姑娘不说,这会儿却又想看跳舞了。我且问你,你尚有魂魄在身上么?别一会儿看了严姑娘的舞,把个三魂再丢两魄,叫我这个做朋友的白白cāo心哪!”几句调侃,把大家乐得东倒两歪,谢元卿窘得满脸通红。严蕊却安静地微笑着,似乎话题与她无干。 唐与正止了笑:“说归说,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9 章 归笑,舞还是要看的。严姑娘今天将为大家表演唐代著名宫廷乐舞《霓裳羽衣衣舞》。诸位先慢慢饮酒等候,待严姑娘更换舞衣。” 众人听罢,情绪越发高涨。 不会,严蕊在舞曲伴奏下,穿着霓虹彩云般的的轻裙,戴着闪光的珠宝翠玉和走起来一步一颠的“步瑶冠”,婆娑起舞。舞曲由慢渐快,严蕊的舞姿随着音乐的变幻异彩纷呈。那旋转的动作,像风卷雪花般的轻盈;那忽然转身的回眸顾盼,若受惊的游龙,那柔曼的腰肢似轻风摆柳;那斜拖着裙子的凌波微步,优如腾云驾雾;那舒展的双臂,像鸾鸟乘风飞翔……真是飘飘yù仙,美不胜收。 严蕊的舞艺如此精湛娴熟,如此鬼魅娇媚,大大出乎客人们所料,她的美丽,她的风韵比酒更浓,令人熏然yù醉,如痴如狂。最为痴迷的要数谢元卿了,他已经忘记了众人的存在,严蕊的一颦一笑牵扯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他把她的每一回眸每一顾盼都视作有情有义,又似乎都是对他的暗示,这种一厢情愿的感觉搅得他头重脚轻,只将一双眼睛盯住严蕊“咬住青山不放松”。他的呆傻劲,惹得众人阵阵善意的嘲笑。 韩元吉举起酒杯对谢元卿道:“谢老弟,来来来,歇歇眼睛,歇歇脖子,为咱俩同有一个‘元’字干一杯!” 谢元卿虽没怎么喝酒,却也有了几分酒意,又加对严蕊的迷恋陶醉,似乎就有了十分的酒在面上了。见韩元吉如此说,越发晕晕乎乎,一仰脖子,倾杯倒进肚里说:“韩老兄劝酒岂能不喝,‘酒逄知己千杯少’嘛!” “这个嘛,我却不敢领情,恐怕应改为‘酒逢佳人千杯少’更为贴切吧?”韩元吉说完,二人仰面大笑,谢元卿说:“单凭老兄这句话,就得再干一杯。” 曲终人散之后,唐与正在谢元卿热切的恳求下,将严蕊留在衙门里,当夜,谢元卿与严蕊同宿一处,完了宿愿。严蕊一直在寻求机会从良,谢元卿的为人以及他对她的宠爱加崇拜,也都让严蕊十分感动,严蕊与他从此有了如胶似漆般的jiāo往。然而,半年之后,谢元卿想娶严蕊的愿望,受到父母以及妻妾的百般阻拦,致使二人心灰意懒,在万般无奈中,谢元卿几乎倾尽所有家财赠予严蕊,然后洒泪分手。 唐与正虽身为知州,为人却颇有几分书生之气,酷爱诗词歌赋,更喜欢结jiāo文人雅士,在天台县任知州时,经常在府衙设官宴。每有聚会,总要将严蕊请到场,吟词作赋,歌舞弹奏一番。万万想不到,由此惹出了一段公案,严蕊为此几乎断送了身家xìng命,唐与正也被罢了官。 这就是历史上很有影响的理学大师朱熹迫害严蕊一案。 2 朱熹是南宋极有威望的大思想家、教育家和道学家,主张以“天理”为人们修养的最高目标,要求人们顺应天理而“灭人yù”,形成了一整套新儒学专治义理之学,他注解的《四书》,成为明清时代科场考试中八股文的唯一依据,朱熹注释的《周易本义》在当时更是造成极大的轰动,一时声名远播,被封建统治者奉为新圣人。 一次,朱熹以使节行部身份至天台县巡视时,由于唐与正同他在政见上有所分歧,对他的接待显见缺乏热情,不甚周全,朱煮向来高高在上惯了,不知不觉中养成了一种傲慢偏执唯我独尊的习xìng。他见唐与正一个小小的县宰,竞敢如此怠慢漠视自己,这口气委实难咽。这位朱老夫子竞恼怒忌恨,千方百计找茬口陷害唐与正。然而朱熹查来查去,听到的反映都是对唐与正的赞颂之辞。唐与正在天台上任之时,为天台县百姓断了几个疑案和冤案,深受百姓的爱戴。朱熹找不出唐与正有什么过错,对唐与正无法下手,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无意之中从一个官僚口中得知唐与正与jì nǚ严蕊的jiāo往,知道唐与正经常请严蕊到衙门里献技于官家酒宴,并曾赏赐过严蕊许多贵物。沿着这一线索,很快得知唐与正平日所宴请的人中,多属主战派。这更令朱熹气恼,因为主战派韩胄一直排斥指责他,不但不承认他的“理学”,反斥责理学为“伪学”。这样一群人在一起,可想而知要寻出一些言差语错来是不难的。当他听说那次唐与正将严赛留宿衙门之事,便断定唐与正与jì nǚ严蕊有不寻常的关系,于是决定在严蕊身上大作文章,以达到参劾惩治唐与正的目的。 当无辜的严蕊披枷戴锁被带到大堂上时,朱熹的心情是十分矛盾和复杂的。严蕊特殊的身份以及她年轻的姿容,如一道闪电刹那间撕破了尘封的岁月,穿过厚厚的记忆的邃道,照亮了早已忘却了的一段往事。 他仿佛看见了另一位美丽的风尘少女,正流着凄楚而怨艾泪水,深情又忧伤地望着自己……他似乎感觉到时间正在急剧地倒退,那少女鲜亮无比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一串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我走,带我走吧……” 那是他二十岁左右时,与jì nǚ春红的一段情缘。由于父母的训斥和阻止,中断了他与春红之间难割难舍的恋情。他去后不久,春红抑郁而死。 后来,连他自己有时也不可思议,怎么就成了理学大师,对两xìng之爱竟深恶痛绝起来。当他的反人xìng灭人yù的思想日臻完善时,他真的也就撂下了春红,忘掉了那段往事。但春红却常跟他开玩笑似的,时常不合时宜地跳到他的面前。当他绷着面孔谈人yù的祸患时,当他以道学家的身份教导人们的时候,春红的声音总会不期然响起来:“带我走,带我走吧,哥哥”他便会党得脸红心跳,一阵燥热,一种荒唐和罪孽感让他无地自容,但另一个充满七情六yù的他却在深层意识中对春红有着刻骨铭心的眷恋。这是做为道学家的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承认的事实。 当严蕊立在他面前的时候,这位朱老夫子好一阵子神思恍惚,大堂上一片肃静。严蕊对朱熹的名字不但熟悉,对他诸多著作也都深有研究。凭心而论,她是从心里敬佩朱熹的。特别是在她研究了他的《周易本义》后,对他更是崇拜得五体投地。虽然朱熹的封建道德论她认为太过份,太偏激,但对他著作中所透出的威严和浩然正气仍深深地折服。万万想不到,就是这样一位心目中的圣人,为了达到一种卑琐的目的,不择手段地对她这个风尘中的弱女子进行了残酷的迫害,一个无辜的生命,差一点丧在一个伟大的lún理道德家的手里,这不能不令严蕊本人以及世人深感意外。 严蕊立在堂前,一直注视着朱熹。这是她第一次见朱熹本人的面。她在暗暗地将朱嘉本人与想象中的形象作比较:朱熹的国字脸上,最明显的特征是那唇上的八字胡以及下巴上那呈倒三角的黑髯,厚厚的嘴唇十分红润,深邃的目光如炬。只有鼻子不尽人意,是个蒜头鼻子。基本上与想象中的形象是吻合的,持别是唇的颜色和形状,与想象中的一模一样。严蕊立在堂前,并未意识到事态的严峻,面对朱熹这样一位面貌慈祥的老者,她甚至还有那么一丝亲切的感觉。 “下面站的可是营妓严蕊?”朱熹的声音冷冷的,像冰雹袭来,只一句,便将尊卑分明了。严蕊的心为之一颤。 “正是。”严蕊平静的声音掩饰着自己受伤的感觉。 “为何见了本官不跪?”朱熹面孔板着,瞬间,严蕊将心目中朱熹的宽容厚道从思绪中挤了出去,她赶快调整感觉,回答道:“回大人,严蕊虽身份卑贱,但并没触犯律例法则,为何不问情由将我锁到这种地方来?我是冤枉的。奴家无罪!” “我来问你:台州知州唐与正与你是什么关系?唐与正都以什么样的贵物赠你?每次聚会都干了些什么勾当?从实招来便罢,若不然,有你的好瞧。”朱熹的话,顿时使严蕊感到了扑面而来肃杀的气息。 严蕊定了定神,却微微一笑,轻声道:“哦,这就是我所敬慕的学者么?这就是宽厚仁义的一代宗师么?真想不到为了这些莫须有的罪名,竟然对我这个卑微的fù人大兴问罪之师,拿我开刀。您不觉得这样做,与您的身份是多么不协调么?” “协调?对你们这些人类的秽物,还谈什么协调?”朱熹极轻蔑道。 严蕊道:“假如我没记错的话,朱老夫子有这样一句话‘人人有一太极,物物有一太极’,您也曾说太极乃天地万物之理的总和,而在具体事物中更有太极之理,一事一物尚存理,更何况人,虽然我们不幸沦落风尘之中,毕竟是有知有识的人;若按夫子的说法,我们也不例外拥有一个太极,夫子怎么却又将太极贬为秽物,这不是对夫子本人的论断自我否定么?” 朱熹听严蕊对他的学说如此稔熟,随手拈来便可言之成理。对严蕊言辞的激烈火辣和善辩的能力大为惊讶。严蕊不卑不亢的责问,竟让他一时语塞:“这个……你……” 严蕊继续说下去:“夫子还说‘天下未有无理之气,亦未有无气之理’,‘理在先而气在后’。依奴家理解:理直才能气壮,理不直则气不壮。夫子不问青红皂白,将奴家抓来兴师问罪,个中情由,你知我知。我听夫子言语中,似有气虚之感。夫子一向对易经深有研究,记得夫子曾问‘人的太极在哪里’,其实先人早有定论,想必夫子不会不知‘道为太极’、‘心为太极’的吧?心即道,道即天!违背这个规律就是违背道,违背心,昧着良心说话,势必理不直气不壮,再说……” “住口!”朱熹气得脸色铁青,嘴唇发白道:“你……你你你把本官的话语如此曲解,强词夺理,顶撞本官。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还敢如此放肆大胆!” “这不是台州府衙嘛!是打官司治犯人罪的地方。我严蕊并不曾犯下任何过错,为什么要把我押到这里来?” “闲话少说,我只问你,你与唐与正之间有没有行苟且之事?回答我的问题!” “我与唐知州之间无任何瓜葛!”严蕊道。 “唐与正在衙门里设官宴,多次勾引你前往,可有此事?”朱熹问,“唐知州的确请过我,奴家每次都是应召献艺,题词作画,这种jiāo往实属光明磊落正正当当之举,怎说是勾引呢?” “唐知州确实曾赠给奴家两匹细绢,皆因感念奴家诗词作得好。他为人爽直,待人厚道实在,从不以傲眼轻看我们。每次我去,他都是以礼相待。我不明白,朱老夫子究竟何故苦苦相逼?” “既然你一再问及本官为何要将你问罪,又为何对唐与正深恶痛绝,那么,就让我明告诉你吧。一切事物都应遵循自然法则方为道,这道即天地道和人道,人道即天理,天理亦即人道。人事必要以天地为法则,确立行为之规范,以恒久无穷而又秩序井然的精神,方能抑私yù而顺天理。人位于天地之间,上则取法于天,下则取象于地,人生的道德修养,自应以天地的道理为准则。唐与正身为台州知州,就该将心思放在一方百姓身上,方能称得起父母官。然唐与正却违背了这一自然法则,竟在堂堂府衙之内,宿娼狎妓,乱人lún天纲,伤风败俗。唐与正俸禄有限,却挥霍无度,时而设宴豪饮,时而馈赠jì nǚ以贵物,钱财从何而来?势必要搜刮民财,贪赃枉法,发外财横财昧心财,此恶行实为天理所不容也。你既身为jì nǚ,朝秦暮楚,送旧迎新,以xìng乱理,乱气,乱世间yīn阳,少廉寡耻,与万事万物之理相悖,竟敢在本官面前班门弄斧,妄谈太极之道,口出狂言自命不凡。岂不知在本官眼里,浅薄无知令人可笑可憎。今天本官与你这番理论,实在堪称对牛弹琴矣。” 严蕊听后笑了:“朱老夫子一番宏论,倒使奴家明白了个道理,就是说,你已经承认了唐知州是无辜的,而我更是冤枉的!” “此话从何说起?” “夫子的话,乍听起来,的确是振振有词,滴水不漏,然而实际上乃属枉断,以不实之辞枉加推理。此刻,我不能不提醒夫子一句:这是衙门治罪之地,并非辩论道学理学之讲台。俗话说捉贼捉赃捉jiān捉双,自古yù治人罪必先有真凭实据方能使罪行成立。如今夫子单因对唐知州与奴家看不顺眼,便yù强行加罪与我们。夫子的意图奴家早已看得分明,让奴忧心忡忡的不是奴家本身,而是夫子您哪!” “我有什么要你忧心忡忡的地方?” “忧只忧夫子内心yīn暗,以官压人,恃强凌弱。不禁让严蕊对夫子的道德文章产生疑虑,夫子冠冕堂皇的理论学说,莫非皆属言不由衷?平素所说俱为谎言,难道仅止是粉饰装扮自己伪装自己吗?古人道‘容人而能容于人’,夫子如此不能容人,做下违背常理之事,定然不被世人天理所容,窃以为,夫子治严蕊此举,乃夫子无数高论中最不光彩的败笔。这不能不令严蕊深感遗憾。” “是呀,对于你们这类做皮ròu生意的下作之人,原不该谈天理人道的。天理人道早就让你们败坏净尽了。古人云:圣人以通天下之志,以定天下之业,以断天下之疑。万物总有定律,所处地位和环境对任何人都会打下鲜明的印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唐与正之所以能和卑俗污秽的妓家之流打得火热,必定是臭味相投,堕落败坏之徒无疑了。” 严蕊听了,反唇相讥道:“‘妓家之流’几乎尽人皆知,朱老夫子曾在若干年前,不是也时常与我们卑俗污秽的下作之人,做过皮ròu生意么?您难道……” “住口!”朱熹大吼一声。他再也撑不住劲,端不住架子了,严蕊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一着是他始料不及的。他只想赶快封住严蕊的口。 “你怕了,心虚了!朱老夫子,别忘了,连你这样的圣人尚且嫖娼狎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0 章 说明罪咎并不在妓家。倘若没有嫖客,jì nǚ又缘何存在?相比之下,我们活得坦然而真实。比起千方百计装模作样假仁假义的伪善者,伪道学家们,要坦诚得多。你别忘了,春红……” 不等严蕊说完,朱熹一拍惊堂木,大吼一声:“来人那,给我重重地掌嘴二十!” 两个彪形大汉闻声走到严蕊身边,十分野蛮地将严蕊踢到在地,一个揪着头发往后拉,一个抡起巴掌扇在严蕊的脸上,顷刻间严蕊被打得面目全非鼻口流血。 严蕊披头散发倒在地上。半天挣扎在爬起来,突然仰天大笑:“这就是天理,这就是人道。朱熹,你这个张口仁义道德,闭口天理人道的理学大师,实际上是个心胸狭窄,用心险恶之徒,难怪韩胄要将理学斥责为伪学,所谓‘存天理灭人yù’,无非是要人人服从你这个假圣人罢了”! 朱熹气得呼呼直喘,既然已经撕开了脸,也就不讲究了:“左右,将这yínfù给我枷起来!” 朱熹直奔主题问道:“说,唐与正与你之间的jiān情!” 严蕊道:“严蕊敬重唐知州为官清正廉明,嫉恶如仇,一身正气忧国忧民,从心眼里佩服他。他虽多次请我来衙里参加官宴,纯属艺术诗词jiāo流,唐知州从没有将严蕊当作jì nǚ对待,严蕊也没有以色事他。” 两个衙役狠狠用刑,严蕊一阵阵惨叫。 想不到如此酷刑,也没撬开严蕊的口,一个jì nǚ能如此重情重义,不得不令朱熹生出几分敬意来。朱熹不想对她大动干戈,他想以言语规劝几句,只要她说出唐与正的有关证词,也就达到目的了。他本不想治严蕊什么罪,目的是扳倒唐与正。不想这严蕊非一般女子,才学颖慧,绝顶聪明,犀利的堂辩一步将朱熹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千不该万不该的是,当众揭他的疮疤,亮他的丑,激起朱熹人xìng中潜藏的恶的一面,一时叫朱熹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面对死不屈服的严蕊脸面丢尽。事情到了这一步,真可谓狗咬刺猬无法下口,却又yù罢不能。不相信从严蕊这儿就打不开缺口。于是,横下一条心,一个月内,连连提审拷打严蕊,严蕊被打得体无完肤,鲜血将衣裤染透,其状惨不忍睹,然而始终也没有逼出朱熹所希望得到的口供。无奈,在又一次杖责审讯之后,将严蕊转移到绍兴府,关在大狱之中。 一天,有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来到严蕊的牢门外,给严蕊带了些吃用的东西。严蕊问:“你我素不相识,我怎好平白无故要你的东西?莫非另有别意吧?” 那男子道:“我听人说起你的案子,对你非常钦佩,十分同情你的不幸遭际。” 严蕊警觉地说道:“难道你来这里看我,就是要对我说这个吗?” 男子道:“我担心姑娘体质脆弱,长期受刑怕是终难承受,反白搭了一条xìng命,我认为这样做对你来说,太不值得。” “依尊驾的意思?”严蕊微微一笑问道。此时她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依我看,倒不如承认的好。承认了对你来说算不上有多大的罪,顶多再打一顿板子。你知道,一旦定罪,就不用重复用刑了,我敢保证你的罪不会判重,顶多关上两三年也就没事了,何苦这样没完没了地吃这苦头呢?” 严蕊没有接他的话茬,却反问道:“请问尊驾高姓大名,在何处供职,严蕊知恩,以图来日相报。” 男人支支吾吾道:“这个……没这个必要,没这个必要!”严蕊正色道:“是朱熹让你来诱供的吧?你去告诉朱熹:严蕊无罪,严蕊虽出身低贱,人格却比他高尚百倍。他想让我诬陷清白无辜的官员,办不到。” 原来男子是绍兴府大狱中的一名狱吏。有一次,在严蕊受刑的时候出现过。他以为在生死线上挣扎的严蕊,不会注意到他。谁知严蕊对人的特征记忆有非同常人的本领。这狱吏讨了个没趣,灰溜溜边走边说:“好好好,你等着!” 严蕊扬声说道:“我一直在等着,等着看这位朱老夫子如何收场,等着看他如何发落我,看他怎样向世人jiāo待,等着看他还有什么歪主意陷害好人。” 等着严蕊的仍然是酷刑拷打,两个月内,一再受到杖责,严蕊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躺在牢狱之中奄奄一息。 朱熹见从严蕊身上的确榨不出油来,却又不好放她,只好吩咐中止堂审和杖责。狱医给严蕊草草治了棒伤,便搁下了。另行给唐与正罗列编造了其它罪名,奏了唐与正一本,唐与正被罢了官。 唐与正被罢官之后,反倒无官一身轻,顿觉自由自在起来。他已经从同僚口中得知严蕊在狱中的一切,对严蕊铭感五内,他赞叹她做人的风骨,慨叹她的侠义之气,怜她命运的凄惨,叹她遭受的冤屈和苦难。被罢官后,唐与正与谢元卿一起赶至绍兴府大狱,用银子买通狱卒,到牢狱探看严蕊。 二人乍见严蕊,几乎认不出她了。只见她蓬头垢面,面黄饥瘦,一双大眼睛深深地陷下去,目光悲凉而涣散,瘦得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了,正无力地斜倚在肮脏的墙边。 唐谢二人的探看,使严蕊悲感jiāo加,平日受刑从不哭泣,见到他们,严蕊泪如雨下。 唐与正、谢元卿二人异口同声道:“都是我们害的你。”二人说着,再也忍不住心头的悲哀,痛哭流涕起来。 唐与正道:“老天爷不睁眼,这样一位女子平白无故遭此大劫,天理何在呀?” 严蕊道:“谁都不怨,只怨严蕊命苦。” 谢元卿道:“外面的人都知道你是好样的,凡听到你的冤情,无不对你同情怜悯,都敬佩你有侠肝义胆,连圣上都知道了你的名字。朱熹的行为受到了上下许多人的谴责,据说最近他要改任别的官职了。这是一个机会,你重见天日的日子不远了。” 严蕊沉吟半晌,无力地说:“谁知道我还能活着等到那一天不,这段日子,我躺在这牢狱之中,被浑身伤痛噬咬着,想着一生的屈辱,反倒渴望死神早一天降临,一了百了。这对我来说是最好的解脱。像我们这种人,生来命就不算啥,生不如死,活着除了蒙受耻辱又有什么意义?” 谢元卿道:“不管怎样,你一定要坚持住,活下来。你太年轻了,今后的日子还多着呢。等到你自由的那天,我来接你,你跟我走。” 严蕊摇了摇头:“不,我不会跟你走的,虽然你是真心待我好,但你已经有了一妻两妾,你们的家庭永远不会接纳我这样的风尘女子,和你在一起不可能有结果,这与现在的情形又有多大区别呢?你我相处半年之久,我们的缘份尽了。命里没有莫强求,强扭的瓜不甜。何况,果若有自由的一天,我猜想,他或许会来……谁知道呢。”严蕊说完,叹了口气。 谢元卿听了严蕊的话,不再言语,眼泪却汹涌了起来。唐与正说道:“严蕊姑娘且自珍重。我虽官已被罢免,但我有很多朋友都还是说话有些份量的。严姑娘既对唐某如此重义舍己,唐某定当竭尽全力为严姑娘斡旋,你定会早日洗雪冤屈,重获自由的。” 3 不久,朱熹果然调离了浙江。前来接任的乃是岳飞的三儿子岳霖。岳霖任御史之职,其职责专管纠劾事务,检举和处理各级官员违法乱纪案件。岳霖继任之前就已经听了不少人对严蕊一案的各种品评,继任后,仔细审查调阅了严蕊一案的文书之后,大为惊讶。既然与唐与正有关才被抓捕受刑,前后多次堂审却无半点与唐与正有干系的供词,单凭这一点,严蕊就是冤枉至极了,又对她施以如此酷刑,更是冤比海深。他对朱熹一手制造的严蕊一案大为震动,不可理喻。岳霖对严蕊的遭际非常同情。正对此案悬而未决之时,唐与正来见岳霖。岳霖与唐与正都属抗金主战派,许多观点一拍即合。岳霖以朋友的身份问唐与正:“说实话,你反正官已被罢,死鸭子不怕开水烫,事到如今,你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你告诉我,你究竟与严蕊有没有关系啊?” 唐与正沉思半晌道:“说心里话,身为男人,对严蕊这样风情万种且又多才多艺的女人,要说不喜欢,才是违心之言哩!但严蕊在我眼中,是不同与别的jì nǚ的。她父亲是死在抗金战场上的,由于父亲的死亡,致使严蕊遭遇了一系列的灾难,使她身不由己被卖娼门,倍受屈辱。我与严蕊相识,也是在朋友的一次宴请中,既已知道了她的身世,见到她总有一种辛酸的感觉,她是那样华彩多姿,多才多艺,从她的言谈举止诗词歌赋中,流露出的都是与jì nǚ身份截然不同的高雅美好,面对她那一双忧郁动人的眼睛,你便只想要去安慰她,保护她,任何想占有她的yù念都会令我感到卑鄙。当然,我说的仅是我个人的感觉而已,因此我和她jiāo往只限于精神上。说来你或许不相信,每当想邪事时,在她的背后,或是从她眼睛的深处,觉得另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那是她父亲苍凉的目光,看了令人心碎。” “听说你赠给她不少东西,那次赠绢是怎么回事?”岳霖问。 唐与正回答:“那是我任台州知州后,第一次设宴款待故友,为了助兴,我想到了严蕊,便派人请她来。都说她作词又快又好,我却没亲眼所见,出于好奇,就以咏红白桃花为题命她即席赋诗。严蕊果然很快便吟咏出那首后来被许多人传诵的《如梦令》。” 岳霖点头道:“这首词我知道。”他略一沉思咏道:“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唐与正连忙道:“正是这首词。当时有好几位咏红白桃花的诗词,唯这一首别出心裁,词中通篇未道桃花,只借用陶渊明《桃花源记》的典故,一个‘武陵’,既写了桃花,又写了宴饮者的风雅。语意双关,人花互醉,既十分贴题又写出了浓浓的情调,展示了严蕊超凡的才智和修养。在场的人,无不赞赏,我就是在那天散席之后,将韩元吉兄赠予我的细绢,转赠给严蕊。因我本人不绘画,留这种绢也没用,我赠她细绢,除了想要物尽其用之外,主要是表示我对她的知音之情,仅此而已。没想到朱熹竟在这件事情上大做文章。” 岳霖自语似地说:“这女子真是奇才!” 唐与正说道:“这样一位女子,却蒙屈含冤遭受如此迫害,作为一名正直的官吏,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她不管不问,将错就错到底么?” 岳霖听着也不言语,只把头点了几点,不几日,便是元宵节,许多官吏来到天台与岳霖一同赏灯贺节,在这些官吏中,有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人,自言是皇室近亲,开宴前,与岳霖密谈了好一阵子,岳霖命人将严蕊从狱中带来,令人去了她的刑具,又让她坐下,对她道:“都道你诗词作得快捷,今天本官不想再询问你,你有何想法,可以以词直抒胸臆!” 严蕊见新长官命她作词自陈,又见去了刑具,和言悦色,言语中明显带有赞赏同情意味,心里便明白了几分。刹那间,严蕊悲感jiāo集,千思万绪奔腾翻滚在心头,又似打翻了五味瓶,尽是酸甜苦辣滋味。她只用瞬间的一回首,便把一生尽都参透,此时此刻,她是多么希望能够摆脱掉这一切噩运,只愿做一个清白自由的人哪!若如此,哪怕是浪迹天涯,也是情愿的了。就这样,一首《卜算子》便成了,只见她提起案上的笔来,一挥而就: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chā满头,莫问奴归处。 岳霖从小受父亲岳飞熏陶,对诗词甚为喜好。他读了严蕊的诗词,非常感动,认为这是一首浑然天成的“天籁之作”,他敬佩严蕊此时既不诉冤情,也不求怜悯,而是断然道出并非喜爱这种卖笑生涯,认为大概是前世因缘有误,既表现她的自信,又表达了她的愤怒和冤屈。 “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岳霖将这两句反复咏诵了两遍,深知严蕊是在请求自己为她做主。是呀,她一个弱女子,只能听凭命运的摆布,又能怎样呢? 词中,严蕊将自己对往昔生活的哀怨厌弃,对自由生活的向往憧憬,既有对不幸生活的抗争,又有对美好未来的渴求,表达得那么强烈。整首词写得轻巧自然,恰到好处。 岳霖当天便打开金笼放鸟飞,将严蕊释放。严蕊没想到这么轻而易举就被新长官释放,自由来得仿沸太快,她似乎还无所适从,懵懵懂懂地走出衙门口,这时,一双大手有力地从身后扶住了弱不禁风伤痕遍体的严蕊。严蕊一惊,回头一看,热泪喷涌,一头扎进那人的怀抱。 “那儿已备下两顶轿子,咱们走吧。”那人说,严蕊问:“君yù何往?妾yù何往?” 那人道:“那里有鲜花四季不败,可供你‘山花chā满头’。怎么,还问归处吗?” 那人用轿子接走了严蕊。 严蕊即从良,从此安度生。 六十六疑案 杀人犯以原告身份出现,到府衙喊冤告状,昏官一路混追,滥施酷刑,衙役杀人造假,瞒混jiāo差,致使冤魂啾啾,回生无术,此等荒唐案件,发生在元世祖至元九年,蒙古贵族专权统治,汉人备受歧视的时代。此案奇中称奇,案中有案。此文根据元《至治集工狱》《yínfù杀夫制造冤狱》等文撰写。 1 元世祖忽必烈于至元九年建都燕京(今北京)。蒙古奴隶主入主中国,为确保他们在政权中的主宰地位,统治者实行民族歧视政策。在统一国家过程中,大肆掠杀汉人和南人,唯独不杀工匠。他们将俘获的工匠们集中起来,编成十人或五人小组,每组设一工长带领做活儿。这些工匠被统称为“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1 章 户”,专为皇帝和蒙古贵族服务。匠户们大都没有姓名,这是因为朝廷制度中规定无官职的老百姓不许取名,只以父母年龄相加得数外加排行数为己名,因此,匠户的名字便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使用符号:四十八、五十一、七十二、五十五等等。 当时的都城,无数工技作坊均由这些无名工匠们cāo作,生产的物品统统为皇帝和蒙古贵族们所用。那些名目繁多的局,遍布京师大都,如焚象局、出蜡局、鼓铸局、金银局、玛瑙玉局、玳瑁局、珠翠局、泥瓦局、布局、木局、石局、刀子局、油漆局、帛铁局、牛皮局、销金局等,这所有的局所生产的各类生活消费品以及服务项类全被皇帝和蒙古贵族所垄断,工匠们所得报酬甚微,并且随时都要受到蒙古人和色目人的欺诈。汉人、南人被他们无故欺负甚至伤害不被重视,而汉人、南人的反抗有时倒要受到严刑峻法的惩处。 这个案子发生在当时的一个小木局中,起因很简单。有一个十人小组的工长名五十一,和一名工匠六十六发生纷争之后,两人憋着一口气,谁也不理睬谁。一块干活的工匠们见他们天天一块干活,出来进去的不说话,连带着大家都不痛快,疙疙瘩瘩的难受。大家出于好心,认为都是出汗力做苦工的人,又没仇没恨的,不过口舌之争,磕绊了几句,不值得生气,更没必要僵局,全小组的工匠每人都凑了份子,买酒买菜,劝工长五十一在自家设一酒局,与六十六调解和好。五十一xìng情倔强,脾气火bào,起初不同意:“我还反过来巴结他不成,我没这份工夫!” “工长,大家都热巴巴凑了钱,酒打好了,菜也现成的,不过就在你家借个地方,大家聚聚。你大肚能容事,能撑船,都是穷弟兄,活得都不容易,何必呢?为芝麻粒大的小事得罪一伙好人?” 大家众口一声都这一个意思。五十一只好点头答应了:“既然大家想凑乐,我也不便泼凉水扫大家的兴。” 五十一让老婆多做几个可口小菜,虽说五十一老婆嘟嘟囔囔极不情愿,也还是该做什么便做什么。一切准备停当,傍晚收了工,大家都准时来到五十一家,独不见六十六。大家左等右等他人不到,五十一脸便长了:“我说不用大伙cāo心吧?这不,六十六还是不讲究,一点面子都不给,我还让老婆骂下作,你看图个啥?” 工匠五十五这时站了起来说:“我去六十六家一趟,我就不信他不识时务不知好歹,这点面子不给大家。”说完,风风火火去了。 五十五来到六十六家,还没进门就听六十六老婆道:“那你急着回来干嘛?” “回来干嘛?这是我的家!我回来干嘛,你说干嘛?”六十六瓮声瓮气地说。 五十五敲了敲虚掩的门,门里声音顿时住了,六十六伸出头来,一见是五十五,忙往屋里让:“来来,老兄,请屋里坐。” “不哩,刚才大家都对你咋说的?你老兄怎么这么个半吊子,说好了去工长家喝酒的,大伙儿都在,就等你一个人了,你架子可真不小啊?走走走,时候不早了,大家就等你去喝几盅哩,” 六十六道:“我不去,他工长算个鸟?他坐在家里老爷似的,要我上门给他赔不是?” 五十五道:“我这会来,正是工长发的活,他说了,‘六十六不来,拽也要把他拽来’。你瞧,他这还不是诚心诚意吗?要我说,你这面子也赚足了,干脆大伙一乐乐吧?别再为那芝麻大的小事娘们儿似的,一点男人的味道都没有啦!” 六十六老婆却脸一拉道:“今天说不去就不去,五十一算老几。”六十六听了这话,反倒抓起衣服,拉着五十五的手道:“走,我这就随你去。”说着,二人出了门。 原来六十六的老婆与丈夫之间一直混唱曲儿,两人扯不清,六十六对老婆的话,一律往反处做。这回,六十六老婆说不让去,他偏要去。 六十六一路在五十五的劝说下,情有所动,见了五十一,先打了声招呼。五十一也客气地将六十六让到座位上说:“快坐,大家都等你一个人啦。” 两人一搭腔,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大家你一杯我一盏,喝得畅快淋漓。五十一和六十六两人各自向对方承认了错误,二人前嫌尽释,和好如初,大家猜拳行令,个个喝得红头酱脸一醉方休。离去时已是三更时分了。 六十六摇摇晃晃回到家中,敲了半天门,老婆才披衣掩怀过来开门,六十六醉眼迷离,嘴里含混不清地说:“怎么……半天不开门?背着我……又往家偷……偷汉子啦?”说着踉踉跄跄地走到炕边,一歪便睡了过去。 2 第二天中午,五十一和大伙正在吃午饭,六十六老婆来了,劈头就问五十一:“我丈夫昨晚喝酒,说是你请的客,他人呢?怎么到现在也不见人影?”五十一很纳闷,一脸狐疑:“不对呀,昨晚他跟大伙一块出我家大门,明明是回家了嘛。” 女人两手一摊:“连个人影都没见着,谁知他回哪个鬼家去啦?” “我们刚才还在说他,一上午没见来干活,大伙猜想八成他喝醉了,起不了炕。” “再到别处找找,说不准这会几正在哪个旮旯睡大头觉呢!” “大概酒喝多了,摸错了门,上了别的女人的坑上去了吧!”大家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说笑着,没把这件事看得多严重。最后五十一对女人说:“这样吧,你再找找他,我和大伙也分头去找,一个大活人,丢不了他。” 女人道:“我找找他可以,只怕是难能找到他,昨晚我说不让他来他偏要来,谁知他落到谁手里了呢?” 五十一眉头一皱:“嫂子,你这是什么话?” 女人道:“什么话你该明白,我丈夫究竟哪儿去了?今儿找着他便罢,找不到咱没完儿。”六十六老婆扔下这些沉甸甸的话,走了。 五十一神情忧郁,六十六喝完酒不回家,会上哪儿去呢?刚才女人那些话,分明是往他身上赖。五十一对大伙说:“吃完饭,先找人要紧,活儿先放一放。” 有个工匠说:“莫非这伙计真有个相好的?他一向对老婆不满意,说不定有外心。” 大伙都摇头否定这一点,都认为六十六这人本分又古板,决不会有相好的。过去也不是没有过喝酒彻夜不归的事,要么去铁局四十八那儿下棋,要么在哪个旮旯里睡觉。 大伙寻找的结果令五十一忧心忡忡。六十六老婆的话不善。五十一心想:“不管怎么说,人是从他家走丢的。心里有事,眉心便结了疙瘩,回到家不说话光叹气。老婆问他,他便把六十六老婆中午找人的事说了一遍,说完叹道:“原本是件好事,没想招了这通麻烦。” 五十一老婆说:“没事儿,别自寻烦恼了。一个大活人,哪能说走丢就走丢?他或许这会儿已经回到家了呢。就算他真的走丢了,也与你沾不了边,一大伙人都亲眼看见他走的,量他女人干屎抹不了人身上。她那样说,许是找不到人一时急的。急不择言,别当真。” 五十一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我一下午心里老是敲堂锣似的不安。我知道这女人不是个省油灯,说话噎得人咽不下吐不出的。我们一下午去的几个地方,都是六十六熟人朋友,那女人却连去询问都没有。她到底要干什么?” 五十一老婆说:“我还是那句话,没事儿。别想的那么多,自已绕自己了,该吃饭你就吃饭,” “唉,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依着我,昨晚的酒就免了。如今六十六人不知哪几去了,他老婆可是出了名的泼fù,母老虎,缠不清的。” 正说着,门外响起六十六老婆的声音:“我说,屋里有喘气的吗?” 五十一与老婆相视一下道:“得,说谁谁来,怕谁谁到,你听这声音,像个人腔吗?来者不善呐。” 五十一老婆几步跨到门外,故意不看六十六老婆,也咋咋呼呼道:“明明是无风暗火的天气,哪里刮来一股屎臭味儿?” 六十六老婆双手一叉腰:“啧啧啧,我找公的怎么偏出来个母的。我说五十一,装什么孙子?你给我出来,还给我男人来。”五十一这时也来到门口,火呲呲地说:“我中午不是跟你说得清清楚楚了吗,你男人昨晚是在我家喝酒没错,但夜里他可是跟大伙一块离开我家的,大伙儿都看见的,你怎么还来跟我要人?你这不是反跷脚不讲理地硬纠缠吗?” “我反跷脚不讲理?对了,你今天不jiāo出我男人,我就是硬与你纠缠到底。我为什么不找你要人呢?你和我丈夫原本就有仇,他回家没少唠叨。他说你身为工长,芝麻粒大的屁官儿,说话做事压着他,挤兑他。他早就对我说过,迟早有一天,命要丧在你手里,他说你对他早有杀心。昨天你派人去请他喝酒,他就是不肯来的,不信你问问五十五,我在旁边也是不让他来的,可他说是你工长说的‘六十六不来,扯胳膊抬腿拽也要拽来’。我丈夫无奈,才硬着头皮跟着五十五来你家的。你请吃酒是假,设圈套害他是真。如今他一天一夜人影不见,你肯定是杀死了他。你杀了我丈夫,你还我丈夫!”六十六老婆不由分说,一把扯散头发,拽出一块白绢子,扯长了音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叫了起来:“我亲人哪,我的死鬼哟,你这么早就死了呀,咯” 五十一肺都气zhà了,嘴唇光打哆嗦说不出话,五十一老婆听了六十六老婆有板有眼的推理,又见认认真真地哭“死人”,凭女人的直感觉出了事情的不妙,她惊恐地瞪着六十六老婆,看着女人哭嚎的样子,觉出了某种不祥,这时,旁边引来许多看热闹的,多数都是一起干活的工匠,他们的家住得都较近,除了六十六是住女人娘家的老宅,与他们距离拉得稍远些,这些工匠对六十六女人早看不下去了,都议论纷纷,对她的哭嚎极为反感。工匠五十五这时从人群中挤上前面对六十六女人道:“看你这个哭劲儿,我看你巴不得你男人死呢!” 六十六老婆一把鼻涕甩了过去,五十五躲闪不及,沾了一裤子,女人骂道:“你是哪架上的鸡?你算他娘的谁家的孝子?我们说话碍你哪儿啦,你说这么yīn损的话?谁巴不得男人死?你老婆大概巴不得你死呢!” 五十五道:“你男人和工长并无深仇大恨,只不过闹了点小别扭。我们昨天好心聚聚,劝解一番,疙瘩早已解开了。再说大伙儿一块从工长家出来,你硬说工长杀了你男人,你有什么证据?” 六十六老婆道:“你说他们疙瘩解开就解开啦?他们心里的事你看见啦。要我看,这是一场骗局,嘴上说得好,暗地里一把刀。说不定他跟到半道上将我那死鬼男人杀了呢。” 五十五道:“听你这话,好像你男人早已经死踏实了,好像你在他跟前看着他咽了气似的。我敢打睹,要是你硬说你男人是死了的话,这尸体你又似乎已经亲眼所见,那就说不定六十六真的死了,谁杀的?大概只有你自己知道喽!” 女人一听这话,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放大,恐惧地直往后退,忽然双膝扑通跪下,对五十五连磕几个响头:“老天爷呀,他们杀了我男人又来诬谄我一个女人家喽!积积yīn德吧,我求求你了,你是老爷好不好。” 五十五冷笑一声:“不是你杀的,你急什么?” 女人结巴了:“你……你……今天你不jiāo出我男人,我就跟你拼了。”说着一个箭步冲到五十一面前,尖指甲几把将五十一的脸抓出几条血道道。五十一老婆急了,上去一把抓住六十六老婆散乱的头发,也施展出尖指利甲的优势,将六十六老婆脸上抓挠了个“人面桃花相映红”。 六十六老婆尖声哭叫:“打吧打吧,杀了我吧,我男人叫你们杀了,我也不活了。”说着,拿头往五十一怀里抵。工匠们七手八脚把混战的三个人拉开来。都指责六十六老婆不讲理,红口白牙信口雌黄,凭白无故赖人杀她男人。口口声声称男人是死鬼,一不见人又不见尸,一点也不讲究,自己亲男人,图个吉利也不该这么哭。看这女人的样子就不讲理,一双眼梢吊得高高的,不带个良相。 六十六老婆见众人对自己显见的不满,权衡再三,知趣地打住。手指五十一道:“好好好,你人多势众,你嘴大,我说不过你,今天我就认了。不过,我先把话撂这儿,三天之后,你把人jiāo给我便罢,否则的话,我可要到警巡院告你了。到那时,你休怪我不客气,你小心就是了!” 3 三天之后,五十一正像往常一样在局里做活,突然来了两名捕役,不由分说,上去一脚将五十一踢倒,另一个拿出铁链将五十一锁上就要带人走,五十一连叫:“凭什么抓我?”工匠们也围着不让带人,两捕役也不说话,蛮横地推开众人,强行将五十带走。 五十一被带到警巡院的公堂之上,只见六十六老婆一身重孝头扎白麻,哭哭啼啼正立于堂前说着什么。五十一顿时怒火千丈,照着女人脸上唾了一口。女人不动声色擦掉痰迹,咬着牙低声对五十一讲:“看你还厉害几天,你的坟墓老娘已经为你掘好了!”这六十六的老婆果真将五十一告了下来,警巡院的达鲁花赤(蒙古语首长官)立即升堂审理。达鲁花赤在审案过程中,心中想的并不是案子的本身,而是案子之外的钱财。这些贵族老爷们一向巧取豪夺骄纵霸道,他看五十一,仿佛看到的是一堆钱财。因此,五十一与六十六老婆之间的堂辩,他并没有认真去听,加上本来对汉语又生疏隔膜,只管煞有介事地坐在那儿想三想四,直到二人闭了嘴,他才开口问五十一道:“你为什么要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2 章 她丈夫?” 这位达鲁花赤一开口,便认定五十一是杀人凶犯。 五十一道:“老爷,我没杀人。完全是这女人凭空诬陷。” “老爷,他与我丈夫积怨太深,早已心存杀机。那天喝酒是他事先设计的圈套。如今我丈夫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老爷您要替我作主呀!”女人说完,又大声哭喊。 达鲁花赤厌恶地对女人一劈掌,喝道:“不许哭,再哭掌嘴。”女人戛然而止。达鲁花赤继续问五十一:“你说你没杀人,她丈夫哪几去了?” “她丈夫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没杀人。”五十一想不出更有力的言辞为自己辩护,只单调地重复没杀人,这更让官老爷们怀疑了。 “你和她丈夫有仇,你把他杀了。”上边这位老爷翻过来倒过去也只是这句话,不涉理路不讲情由不凭证据,一口咬定五十一是杀人凶犯。 “你……老爷,你不能听这fù人一面之词红口白牙说空呀,说我杀人……我……没杀!”五十一脖子上的青筋暴突,血涌满面,直眉瞪眼地说。 达鲁花赤几声冷笑:“嘿嘿,老爷我陪你玩游戏不成?明明人没有了,你还不承认是你杀的,还敢狡辩,不动大刑,量你不招。来人哪,给我先打二百棍。狠狠打,看他的嘴硬还是我的棍子硬。” 五十一被打得几度昏厥,皮开ròu绽,血ròu模糊,但口中仍喊“冤枉”。达鲁花赤见二百棍不能解决问题,喝令继续用刑,夹棍伺候。五十一被夹得死去活来,直着噪子喊:“天老爷呀,我平白无故受酷刑,我死不瞑目啊……” 五十一动刑时,六十六老婆立于近旁胆战心惊地观看,见五十一死不招,心中暗暗着急,又不敢哭泣,只是时不时喊一声“死鬼呀,你好糊涂啊!你jiāo的什么酒ròu朋友啊,白白搭上了xìng命哟。”嘴里说着硬话不过是给自己壮胆,腿却抖得地震了似的。 五十一痛得嚎叫大骂六十六女人:“我cāo你祖宗八代,你这个恶婆子,你诬陷好人不得好死呀!” 一阵酷刑,五十一惨嚎一声又昏死过去,仍是没招。达鲁花赤对五十一究竟杀没杀人并不十分肯定,如今见人已被打得奄奄一息,再动大刑,恐xìng命难保,便命停刑收监。 按常规,达鲁花赤认为这时停刑,正是招财进宝的绝好机会,这就叫见好就收,火候到了。这些官僚们称勒索犯人得来的赃款为“赍发钱”,诉讼索贿称“公事钱”。警巡院的达鲁花赤见买卖上门,看五十一如同看见金元宝一样,哪肯轻易放过?岂不知五十一家境贫寒,一贫如洗家徒四壁,哪有许多钱财打点这帮饿鬼?等了几日,并不见动静,达鲁花赤恼了,再度提审五十一。五十一仍不认罪,于是再一次动用大刑。这一次动刑不比上一次,五十一经历了一次人间地狱般的旅行。行刑者个个面孔狰狞,刑法五花八门,都在五十一身上试用一遍:先是竹针刺指,慢慢地刺,不疾不徐,保持让人死不了活受罪的程度,五十一由于咬紧牙关挺刑,将牙齿咬得齿根松动,牙床肿胀,又因喊冤不止,被刽子手几拳下去打掉了数颗,还捂住嘴不许吐出,硬叫咽下肚里。最后他们将烧红的烙铁烙五十一的脚掌,五十一苦撑苦熬地忍受着,烙红的烙铁烙上脚掌,焦臭的烟缠裹着人的惨叫,两个脚掌上被烫得露出了白碴碴的骨头。五十一心灰意冷,再也挺刑不住,只好屈打成招,承认自己杀了六十六。问及尸体在何处,他便胡乱说扔在护城河里了。达鲁花赤得了口供,命衙役将五十一收jiān tīng判,整理口供以及审理案子的全部过程,禀报上司。另派两名仵作去护城河寻找尸体。 六十六老婆得知五十一已认罪,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当天晚上,在家备上几个菜,在炕桌上摆好了酒盏。夜深人静之时,一个男人的身影一闪,钻进了六十六的家门。来者乃木局另一小组工匠七十二。 男人黑皮黑脸,干干瘦瘦,说话公鸡嗓。进门就呜嘎拉拉地声音问:“听说那倒霉鬼招啦?” 女人“嘘”了一声,然后chā上大门,关上堂屋门,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死东西,小声点。”七十二抱住女人的腰,高兴地亲了一口说:“招了好,招了好,这下我们该放心了。” “五十一这个冤种被剥了几层皮。唉,不提他了,咱今晚好好喝两盅,压压惊。” 原来这七十二是六十六老婆的jiān夫。这女人今年二十五岁,生xìngyíndàng,未婚前就与七十二不干净,婚后一直旧情不断。七十二与六十六同在木局,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六十六始终不知道七十二与自己老婆的事,六十六为人爽直憨厚,实心眼待人,把七十二当亲兄弟一般看待。七十二便利用六十六对自己的信赖,寻着机会与他的老婆幽会,甚至女人回娘家,六十六自己有事便托他送接。两人背地里做那苟且之事,一直做得天衣无缝。七十二越做贼胆越大,居然捉弄起六十六来。 七十二人长得丑陋,粗鲁俗气,家又贫寒,至今仍光棍一条。他嫌与父母一起住不自在,自己租赁一套宅院,因此,他能经常请六十六来家里喝酒解闷。有一天,七十二又请来六十六对饮,七十二几杯酒下肚话就特别多,精神也异常亢奋,浑身有劲没处使似的,将胳膊手腕的关节捏得“咔巴咔巴“响。这天喝酒喝到二八盅上,七十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六十六说:“老兄,晌午我遇见一个朋友,要我去一下,有点事要办。我差点忘了,我这就去,一会儿就回来。你呢,也别走,给我看着点门户,你先自己喝着等我。” 六十六一听说:“你看看,怎么都这么巧,每次我来喝酒,你差不多都有事要办。既然如此,我一个人喝了也没意思,我干脆回家睡觉去。” 七十二道:“哎哟我的个老兄,你可千万不要回家。困了就在我这儿睡,我这儿清静。今儿老兄你哪都别去,我有个亲戚说今明儿要来,万一来了我人不在家,老兄给我接待一下,招呼着等我回来你再走。拜托啦!” 六十六一听有亲戚要来便答应下来,说:“这里都快成我的家了。” 七十二一听,乐了:“老兄,你我兄弟彼此彼此,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别客气。”说完哈哈大笑走出门去。 六十六对七十二喝酒中途外出办事似乎也习惯了,每次六十六要走,七十二总有理由将他留住,六十六心想,这是七十二对自己的信赖,自己弟兄似的,才这样随便。想到刚才七十二笑着说得那段话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到底哪儿不对劲?半天想明白了,自己对他说的那句“你的就是我的”似乎很不开心,怎么能我的就是你的呢?老婆是我的,难道这也是你的吗?你敢情会占便宜,独杆子一个。七十二经常这样中途办事儿,六十六也并不多问他具体办什么事。 这天七十二走的时间特别长,六十六喝足了酒又睡了一觉,也并不见有什么亲戚来。六十六见天色已黑下了,自己出来大半天,晚饭时间已过,担心老婆等他不耐烦,心想回家告诉她一声再来,反正七十二家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六十六将门掩上,便回家去了。六十六来到家,推院门推不开,心想,怎么今天这么早把门chā上了?他们一向只在临睡前才象征xìng将门chā上,反正穷家破院,贼也不偷,今天他这个大活人还没回来,门倒闩了。想到此他便举手要敲门,忽然一个疑惑的念头一闪,似乎一下子觉悟到什么,他被这一刻的猜疑烧红了脸,于是乎多了个心眼,他没敲门,悄悄地将门拨开来,又蹑手蹑脚地进了院子。房中静悄悄的,忽然如雷的鼾声从房里传出,这声音他已知道是谁的了。他不顾一切地冲进卧房,一看,在他的炕上,七十二正和自己的老婆一个被窝搂抱着,露出半截光身子在被子外面,双双睡得正酣,看样子两人刚才折腾得不轻。 六十六怒火中烧,转身想去厨房拿菜刀,不小心碰翻了一只凳子,惊醒了床上的男女。二人趁六十六去厨房的工夫,迅速爬了起来,还没来得及穿衣服,六十六便手拿菜刀冲了进来,也不说话,两眼眦着像两个红火球,五官扭曲,整个人像一头怪兽,浑身燃烧着怒火。六十六拿着菜刀直奔七十二砍去。毕竟二人已有准备,连剁几刀没碰到,二人一边招架闪躲一边说:“饶命饶命啊,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六十六瓮声瓮气地说:“没啥好说。我只要你这jiān夫yínfù的狗命。”说着只管没头没脸乱劈。七十二以手去拦,手臂上挨了一刀,剁得露出骨头,血流如注。女人去护七十二,被六十六一刀将屁股上的ròu削去一块,女人杀猪般地嚎叫起来,二人痛得呲牙咧嘴,不敢有丝毫大意,终于刀被七十二夺了下来,七十二举刀yù砍六十六,想了想又放下了,七十二说:“老兄,你看,刀在我手里,我若想杀你易如反掌,可是我不这样做,这样会白搭进我一条人命的。老兄,你记住,你今天砍了我这一刀,咱俩的债两清了。”六十六这时浑身气得乱颤。想到七十二屡次请他喝酒,一次次中途离席“办事”,原来是背着他捉弄他,偷自己的老婆,自己反为jiān夫看守门户,实在是荒唐,可悲。想到女人每次回娘家,专拣他忙时走,暗示让七十二接送,而他每次又总是无意中成全了他们,他们那一次次回娘家,实际上却在无耻的偷情,他想象那幽深的林间小径,高粱棵,玉米地,自己的女人与七十二那些广阔的战场和死去活来的ròu搏……他嘲笑自己,在心里骂自己瞎子聋子傻子痴子,他以七十二和女人的眼光回望自已,自己早已在他们的眼里成了一个死鳖,一个不鼓盖的呆乌龟王八蛋。耻辱啊,羞愤啊!六十六不声不响地呆想着,两行泪默默地流。泪眼迷离中,那两个精赤条条的男女模糊地晃动着,他们开始一件一件往身上穿衣服,他却无知无觉地看着。 “老兄……”七十二声音嘎嘎拉拉,六十六从痴呆状态中被这声音唤醒,他猛抬胳赙,照着七十二的瘦脸“啪”地一巴掌:“滚!” 七十二灰头灰脸地溜了。女人却一下子昏了过去。六十六望着地上的女人,望着她衣服没法掩盖的血糊糊的屁股,他蹲下去,拾起那块剁掉的ròu皮,连泥带血又给女人粘在了原处,他给女人用烧酒将伤口一冲,人疼得又醒了过来,六十六将女人抱上床,女人挨了这一刀,足足在床上躺了三个月。 六十六从此严加管束老婆,扬言,再让他看见她和七十二在一起,只要碰上,不论在床上在地下,他都不会轻饶了他们。七十二与女人不能像原先那样幽会野合,心里对六十六又恨又妒,总想拔掉这个眼中钉,苦于没有机会。五十一请客这天,七十二白天就知道了,他认为这是个好机会,待六十六与五十五出了门,他确信没有危险时,又溜上了女人的床上。 二人云雨过后,便开始相互商量,认为六十六不除,他们便无宁日。迟早要除掉他,否则的话,他们总有一天会再度受他的害。六十六喝完酒回家时,七十二正在房中,他趁女人开门时,藏躲在院中的茅厕里。六十六往床上一躺便睡过去了,怎么喊也喊不醒。女人这时将七十二唤出,从厨房拿出那把曾经砍伤过他们的菜刀,jiāo给七十二。七十二接过锋利的菜刀,二话没说,照准六十六的颈项就是一刀,这一刀剁得既狠又准,气管顿时割断,六十六连哼一声都没来得及,梦中就做了刀下鬼,鲜血流了满炕。 尸体做何处理,这是二人没想到的。人是杀死了,怎么藏匿运出?二人商量半天,认为最好不要往外运,耳目甚多,任何疏漏和粗心大意,都会招致杀身之祸。埋在院子里吧,院子都是厚厚的青石板铺得严丝合缝,凭二人气力显然不行,无法撬,即便能撬得动响声又太大,邻居家墙头又矮,一伸头,院中情景一览无余,埋在院中石板下当然效果好,但冒风险太大,不行。想来想去,决定把尸体藏在坑下的烟道中。说干就干,二人一齐动手,把坑面土坯一块块揭了下来,露出烟道。二人抬起尸体往烟道放,烟道狭窄,左放右放放不下,两人累得直流大汗。女人抬脚,正面对着男人的怪脸,头在七十二手中乱摆,恍惚中女人看见男人的嘴在动:“你看你看。”女人惊叫:“他在说话哩。”七十二吓得一松手,尸体头朝下脚朝上,直挺挺的身子一半在烟道里一半在外边。七十二细看,没任何异常现象。他又把尸体的头从烟道中抠出,尸体被烟道的灰沾得奇奇怪怪的模样,一动脖子上就往外冒血泡,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女人又一声尖叫:“睁眼啦!”七十二这回没扔,一看,自己的手将他的脸皮扯动,眼便睁开了。他略一松手,眼又闭上。女人吓得精神几近崩溃,呜呜哭,说什么也没有勇气碰尸体了。七十二想了想,让女人先出去透透气,自己拿刀将尸体大劈了八块,径自往烟道放,直接了当干净利索地放好了,将女人喊进来,让她看行不。女人刚才站在外面,空气新鲜,乍进屋来,血腥味弥漫了整个房间,再一看那些块状的血ròu,便控制不住呕吐起来。七十二见此,便重新和了泥,将炕砌好,用炕席重新铺好,又将地上的血污用泥沙渗干了,用铁锨铲去一层地皮。就这样,六十六便人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二人想从此做一对长久夫妻。但一个大活人突然失踪,如何对众人jiāo待?他俩同时想到了五十一,正好利用五十一和六十六曾有的一点小矛盾做了文章,生将五十一做了替罪羊,几经周折,总算让他承担了罪责。二人这才长出一口气,于夜深人静之时,饮酒zuò ài,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3 章 一番庆贺。 女人在家中摆设灵堂,请来和尚唪经超度亡灵,穿重孝守灵,做出一副痛不yù生悲伤yù绝的样子,哭得昏天黑地,数念着男人有多好多好,大喊道:“死鬼呀,你慢点走,将我也带去吧!你好狠心哪,扔下我一个人享福去了啊!”女人煞有介事,总算划过这一道。除了眼中钉,找了个替死鬼,又有男人共同享乐。女人开心极了。 4 五十一屈打成招,被关进死牢,身上的伤痛和精神上的打击,使他虽生犹死,心如死灰。棍伤和烙伤的皮ròu流脓淌血,痛得他日夜嚎叫,弄得整座牢狱神鬼不安。警巡院将案情上报后,上头要求速将尸体查找到,否则,此案无法认定。如果两个月内找不出尸体,此案就要由上司派人来另行审理。达鲁花赤最怕上面对警巡院过分认真,生怕一石激起千层浪,拔出萝卜带出泥,连带别的事情暴露出来。因此,达鲁花赤对两名寻找尸体的仵作限令十天之内找到尸体,找不到将重责。两名忤作哪儿能找到尸体?限期一过,尸体jiāo不出,两人各被打了五十大板,再限期五天,再挨板子,限三天二日,于是仵作便三天两头挨板子,屁股打成了猴子腚。两仵作急得,街上见着活人恨不能拖倒捧出个尸体复命。尸体找不到,板子不饶人,两仵作于水深火热的日子中,像热锅上的蚂蚊一样坐卧不宁。 这一天,两仵作拖着刚刚挨过板子的身体,哭丧着脸又来到护城河边,忍着疼痛,像打渔似的一遍遍往河中撒网,兼用长铁叉子探察,河里的淤泥给搅上来,将护城河的水给搅浑了,大热天,头上太阳似火烧,蒸笼似地烤着,汗把受伤的皮ròu蜇得钻心疼,这罪实在不是人受的。但他们仍不敢懈怠,明知希望不大,还是一次次探寻着。 正午时分,其中一个仵作又累又热,将叉子往地上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说,“不找了不找了,就是打死也不找了,哪有什么鬼尸体。硬是将人家打得没法子乱说的,这些逼出来的口供也能当真吗?谁知那个什么六十六被谁杀的?活该咱俩倒血霉,跟着遭罪。” “找不到也不能等死呀,咱得想个法子。” “整个护城河都探遍了,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除非把活人推下去一个来冒充。” “这倒也是个办法。只是这伤天害理的事如何做得出?” “是啊,这是杀人害命,官长知道,死罪难逃呀!” “这话又说回来了,我们jiāo不出人,迟早要被他们治死。如不想办法制造个尸体jiāo上去,眼看咱俩没命了。咱若被打死在板子下,也是被杀生害命。我看这样,咱寻摸一条不大中用的命救咱两条中用的命。凭良心也说得过去。” 二人商量半天,别无选择,不这样办jiāo待不过去,也只有这—条路可行了。于是,二人坐到河边的一棵大树荫下,两双眼睛直瞪瞪盯着护城河的简易木板桥。这护城河宽七八丈,深丈余,上面搭有两米宽的木板,以便行人过往。这个桥离城门较远,行人稀少,偶或有人过往,都不符合他们的标准,要么年轻力壮,一般上有老下有小的,在家是顶梁柱,这样的人不能死,要么是青少年男子,寿命才刚刚享用不多,阳气太旺,既便推到河里怕也死不了,这样的人不能动。眼看一来二去天要黑了,对面又走上桥来一男一女,女的一看便是新媳fù,骑在一匹骡子上,男的显然是这女人的丈夫,原本跟在骡子后面,上桥时又走在骡子的前面引路,小两口小心翼翼地走着,不时又笑。 这边两人见状,不由心里一阵酸楚,看人家活得多快活自在,无忧无虑,人家也是活着,自己也是活着,吃这碗“牢“饭,身不由己,真是人比人气死人。那个说:“时候不早了,干脆将那男的放倒扔河里算了。” 另一个说:“女人怎么办,也害了不成?不害,留个活口给咱自己惹麻烦吗?” “也是,这两个刚活出滋味来。算了,放他们一码吧,说不定已经是三条命了呢,你能说那女的肚子里是空的么?” “别开玩笑啦,眼看今天又过去了,怕是没合适的人了。尽等着明天挨板子吧。” 说话间,一群昏鸦归巢,刮刮叫着,回到他们头顶上的家里,安然自若,他们这时连乌鸦都羡慕。没法子,他们收拾家伙准备回去,明天又是五日期限到了,等着他们的仍将是一顿板子。 正在这时,忽听对岸“哼哈哼哈”一阵驴叫。两仵作精神一振,寻声望去,只见一个老头儿骑着一匹小毛驴,正慢吞吞地向桥上走来。 这边两人相视会意,正合标准。他们一前一后走上了桥,迎着老头。这时他们看清了老头儿的面目,那老头一把花白胡须,面色慈祥,毫无觉察有什么危险。走在前面的仵作心有些软了,小声说:“算了吧。”说话间就已经与老头儿走了个顶头。老头儿见他们过来,往桥边上让,后一个见前面忤作犹犹豫豫不肯动手,急了,一个箭步上去,照老头儿腰部猛一推,又照着驴的臀部一脚,驴往上一窜,一个蹭劲儿,老头一头栽进河里,在水里又挥胳膊又踢腿,上下扑腾了好一阵子便沉了。 那驴一惊,一路直跑下桥去,二人意不在驴,并不追赶,只跌坐尘埃,张口气喘。一仵作道:“老头儿大概还没死,现在捞上来还来得及。” “得了吧。他那一大把年纪也活够本了,由他活又能活几天?让他这老朽有个用途,换回咱两条命,也不亏。咱活着,每年清明给他烧点纸钱,做他一回孝子。老头儿若有魂灵,知道咱俩的苦衷,大概也不会怪怨我们狠心的。” “明天还是少不了一顿板子呀!” “好在天热,估计要不了几天,尸体就不成形了。到那时,咱再打捞,这苦差也就算jiāo待过去了。” 第二天天没亮,两人没费劲便找到了老头儿的尸体,又用石头坠沉下去。十天后,两人又挨了二次板子,屁股已经溃烂流脓,硬撑着来到护城河边,将尸体在淤泥中捞将上来,尸体已经糜烂肿胀,再加淤泥将七孔糊堵,又黑又绿,烂泥儿似的。哪还分辨得出老少? 二人立即上报。 达鲁花赤命人传六十六老婆去认尸。六十六老婆随同仵作到了护城河边,不论三七二十一,见了尸体就号啕大哭,口中数念,“死鬼呀,你死得好惨哪!” 那两个仵作初始还有些担心,怕万一被女人看出是假就前功尽弃。如今看来女人根本连看都没看,就认了。但怕不实在,就问道:“这是你丈夫吗?” “是我丈夫,还用问吗?” “你可别认错了哦!” 女人怕太马虎引起仵作的怀疑,便装作认真的样子查看起来。这是个白发人是显见的,虽然ròu腐烂了,但胡子和头发若仔细看,透过稀泥脏物还是不难看出真相的,她当然不能说,只拣能说的说:“是他,没错。你们看,他这个指甲缺了半边,还是那一次劈柴不小心劈掉的呢!” 仵作一看,果然指甲缺了半边。女人又指着尸体的另一部位说:“看,这儿还有一块痣,没错,的确是他。” 仵作一看,是像个黑痣,但,细看,就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痣,而是尸变的斑点。仵作的职业就是与尸体打jiāo道,因此一眼就看穿了。他们俩见这女人弄巧成拙,竭力将假说成真,二人对这女人产生了怀疑,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两仵作面面相觑。事关自己的身家xìng命,他们是无法说破了。望着女人假模假势地哭泣,他们只好三缄其口,将错就错。 女人将随身带来的男人衣服挂在一枝长竹竿上,举在水边像钓鱼一样,哭嚎着召魂:“死鬼呀,来哟,咱们回家。”这样重复数次之后,将“归了魂”的衣服取下,女人对跟随前来的几个壮汉指点着,将老头尸体装进了事先准备好的棺木中,将衣服覆盖在尸体上,象征xìng地又哭喊着:“让我跟你一起去吧!”不让盖棺,被人给架开,棺盖掩上。 女人见棺盖掩上,心里长舒了一口气,那哭声便有了另一层意义,只有她自己知道。这边两个仵作将女人的一切都看在眼里,棺材抬走后,两人也长舒了一口气,两人几乎同时说出:“这女人有戏!五十一肯定是冤枉的,这回怕是做替死鬼做定了。”但还是这样jiāo了差。 5 都城的西小市,是专做骡马生意的场所。每天天不亮,从四面八方赶来做买卖骡马生意的人便云集在此,人喧马叫,好不热闹。 这天,集上出现了一个乡下壮汉,约摸四十来岁,身板魁伟挺直,一看就是个出汗力的人,这壮汉似乎满腹心事,脸上乌云密布,悲凄忧伤的目光漫无目标的涣散着。他在市场上走过来又走过去,只有在观看驴的时候,目光才是集中的。他偶尔在一只驴子前停下,看看驴的某个部位,用手摸摸拍拍,不等驴主人与他说话,早已又转到另一头驴的跟前了,一连多日,这壮汉就这么在市上转悠来转悠去,从没听他问过价,也没见他与谁开过口。再后来,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个少年,大约十五六岁的样子,一看便知是壮汉的儿子,父子俩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似的。这孩子也像他爹爹一样,眼睛只看驴子,不看人,对周围的人们视而不见,一天中午,集市将散时,一个人的叫卖声引起了他们父子的注意:“驴皮驴皮,刚杀的鲜驴皮!”他们父子循声望去,几乎同时“啊”了一声,只见那人的肩上,搭着一张驴皮。 父子俩走上前去,叫住了卖驴皮的人,然后仔细翻看驴皮,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摸看个遍,驴皮里面还有血迹,皮子柔软,的确是刚杀不久。他们父子对视了一下,点了点头,便与卖驴皮的人讲好了价钱,壮汉摸了摸口袋,说:“哎呀,钱忘记带了。” 卖驴皮的说:“没带钱问的什么价?” “我一定要买这张驴皮。”壮汉说:“你能跟我回家取吗?” “不行,我卖给别人一样的!” “我付给你双倍的钱,你看怎样?”壮汉道。 卖驴皮人一听,眼一亮:“这还差不多。行,那就走一趟吧。” 走了很远一段路,仍不见他们家的影子。卖驴皮人问了几次:“家住在哪儿呀?还有多远?” 他们总是回答:“快了!” 走着走着,便绕到了警巡院门前,父子俩递了个眼色:父亲把揪住卖驴皮人的衣领,儿子趁机拽过。 卖驴皮人大声喊道:“大白天来人哪!” 父子俩却不吭声,将卖驴皮的人直往衙门里拖。卖驴皮人大吃一惊:“你们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你心里明白,你这丧尽天良的偷驴害命的恶棍,看你今儿还往哪里跑!”壮汉说着,几大巴掌先就落在了卖驴皮人的头脸上。那男孩也不示弱,照着卖驴皮人的屁股狠狠踢了几脚。 “哎哟,我只是做买卖的,不知你说得杀人害命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一会儿到了大堂之上你自然就知道了。” 这时,他们的吵闹惊动了警巡院的衙役,围过来两个人。壮汉忙向他们要求见官老爷,说抓了个杀人凶犯,图财害命之徒,人赃俱在。 三人被带到了衙门里,达鲁花赤立即升堂审理。达鲁花赤懒洋洋地问道:“你们为何事打架斗殴啊,竟敢跑到警巡院的大门口来?” “老爷,我们不是打架。他是杀害我父亲的凶手,抢走我家驴子的贼,被我们父子从西小市捉来,求老爷为我父伸冤。” 卖驴皮人一听吓得魂不附体,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大人,我和他素不相识,更不知他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与他们无怨无仇,我为什么要杀他父亲呢?我是疯了还是傻了?大人明断。小人绝没杀人哪!” 达鲁花赤问壮汉:“你说他杀了你父亲,抢了你的驴,有什么证据吗?” “有。”壮汉拉过儿子手中的驴皮道:“这就是证据。” “一张驴皮怎么就能证明是他杀了人呢?” “老爷容秉。小人在城外靠种菜为生,吃住都在城外。我们全家都住在城里,我若闲下来便回家住几天,大多数时间都是忙。这样,有些生活用品便需要家里出城给送来。一个月前的一天傍晚,我父亲觉得太阳下去了,趁凉爽骑着我家的菊花青小毛驴,给我送点吃的,顺便透透气,可我那天并没见着他老人家,两天后,我儿子找来了,一问,我才知道这事。父亲和驴从此没有了下落。一个多月来,我们找遍了所有的亲朋家,都说没看见,始终不见他老人家的踪影。我母亲成天哭天抹泪的,眼睛哭得看不见人。小人想,如能找到驴子的下落,就可知道父亲的下落了。连日来,我找遍了城里城外所有的骡马市场,终于看见了这张驴皮,这就是我家的菊花青驴。” “说是你家的驴,有什么证据?” “我家的驴眼圈和尾巴尖是黑色的,四个蹄也是黑色的,整个毛色偏灰,我们都叫它菊花青。那年春节放pào仗,蹦了一个“二脚蹬”在它脊梁上zhà了,留下一块疤痕,就是这儿,大人请看。” 壮汉边说边将驴皮翻来覆去地理着让众人过目。 这时,立在堂口两侧的众听差中,那两个仵作心正狂乱地跳着,他们心里明白这一切,心想,又一个冤鬼要倒霉了。达鲁花赤让人把驴皮拿上来,亲自验看,果然如此。于是勃然大怒,惊堂木一拍,对卖驴皮人喝道:“卖驴皮的,你说,你是怎样抢驴杀人的?从实招来!” 卖驴皮人一听,心顿时冰凉。他知道从达鲁花赤口中说出的这些话分量有多重,他也屡屡听人议论过警巡院判案断案情景。心想:完了,这下浑身是口也难说清了。他声音颤抖地说:“大人,小人冤枉。小人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4 章 没抢驴二没杀人。” “嗯!这驴究竟是谁的?” “这驴不是我的。” “那是怎样到你手里的呢?” “若问驴是怎样到得我手,小人愿从实讲来。”卖驴皮人停顿一下,整理了一下思绪,说道:“小人家住城外,靠做小工为生,家境贫寒。一个月前的一天晚上,我正坐在院中乘凉,月光下,只见一条毛驴从篱笆门进来了,这毛驴进得院来,便吃眉豆架下的青草,啃吃眉豆秧子。我见这头毛驴后头没人跟着,当时便起了贪心,把驴拴了起来。心想,若有人找来就还给他,赚几个喂养钱也好贴补家用,若不来找,正好归我。就这样,过了个把月,并不见有人寻驴。这些日子,秋庄稼没收,正是青黄不接时候,家中粮食紧缺,我便把这毛驴杀了吃ròu。原本我没想杀驴,牵一头活驴能卖个好价钱呢。可是我怕被人认出来,没敢卖。ròu吃了,驴皮也能卖点钱。我考虑到在我家附近集上卖,熟人太多,不安全,便大老远跑到最热闹的西小市去了,没想到,还是没躲过,遇上了驴的主人了。因此我说这驴不是我抢的,全都因为我贪心,老天爷惩罚我才招致这样一场误会。至于他父亲是死是活,小人真的一概不知。小人说的如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求老爷开恩明断!” 壮汉却一口咬定:“老爷,他这分明是在狡辩,是假话。我父亲是和驴一起出的家门,这老驴老实,从没离开过父亲他老人家的身边,如果不是父亲出了意外,它决不会离开它的主人的。肯定是这恶徒见财起意,见我父亲年迈无力,便生此歹意,抢了他老人家的驴,老人不依,与他拼命,被他害死的。老爷,如今人赃俱在,铁案如山,驴皮明摆在这里,这还不清楚吗?” 达鲁花赤认为壮汉讲得有理,又问壮汉儿子,壮汉儿子说得与父亲一点不差。达鲁花赤便对卖驴皮人喝道:“你这刁民,恶棍,还敢抵赖,编假话骗你家老爷我。你说,你究竟是怎样杀了他的父亲,又是怎样抢了他的驴?从实说还则罢了,否则的话,叫你尝尝狡辩抵赖的滋味。” 卖驴皮人哪能随便承认,不甘心地说:“老爷呀,我不该贪心留下这头毛驴,可我实实在在没见过有什么老头儿,我没杀人哪。苍天在上,老天爷呀,我冤枉啊!” 达鲁花赤恼了,他认定的事,哪能随便几句话就推翻了呢?他认为卖驴皮的人就是杀人抢驴的凶犯,见他不但不认招,还敢当着他的面喊什么“老天爷”。他惊堂木一拍喝道:“给我用大刑,用重刑,看他招不招。” 堂口那两名仵作被吩咐执仗,先杖责卖驴皮人二百。两仵作拿棍的手直打抖,虚汗直冒,硬着头皮上前执刑。他们清楚地知道棍下的那堆由白变紫由紫翻花血ròu模糊的屁股,分明是在代他俩人受过,老天爷偏偏开玩笑,让他们俩执刑,这二百杖是打在了那个卖驴皮人的腚上了,然而每打一下,被打人每哼一声,都震撼一下他们俩人的心。二百杖下来,二人虚汗淋漓,达鲁花赤赞许地对他俩点了点头,表示满意。 卖驴皮的人也怪,自从看清了达鲁花赤认准他是凶手之后,便决心不再开口,既不再喊冤,也不告饶。 卖驴皮人死了。人死百债了,由驴皮引发的案子也就这样不了了之。那俩仵作眼见得这一血案的前前后后,触目惊心,做梦也想不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个月后,也就是在对五十一行刑的前一天,俩仵作不辞而别,逃离了警巡院,从此下落不明。 6 由于仵作弄虚作假,杀人害命,将老头尸体充当六十六jiāo了差,人证物证俱在,警巡院判五十一死刑。上报后,立即批复,斩立决。 批复下来后,消息遂即震动了整个都城。因为都城里遍布工匠的各局,工匠与工匠之间往来频繁,五十一受冤以及六十六老婆诬告之事早已在工匠们之间传遍,大家对这案子的结局都拭目以待,五十一如此结局,虽在意料之中,但仍然激起公愤。 木局五六百工匠停工,纷纷来牢狱为五十一送行。看守牢狱的蒙古兵见人多势众,深恐事态发展难以把握,万一劫狱责任担当不起,急忙将情况报于达鲁花赤。达鲁花赤增派重兵前往,个个箭在弦上,长刀出鞘,虎视眈眈地把前来探视的工匠们团团围住。囚车出来时,人群又是一阵骚乱,叫骂的哭泣的打招呼的闹嚷嚷喧嚣躁动着,五十一的几个好友高喊着:“我们弟兄送你来啦!”将事先备好的酒杯高举过头:“这酒是替你壮行的。”说完,便往半空里扬洒。蒙古兵们对他们也无可奈何。 五十一被五花大绑在囚车里,脑后chā着亡命的招子,面色苍白,人显见得瘦塌了架。但五十一此刻精神挺好,一副生死置之度外的超然样子。他见来了这么多人为他送行,异常激动,大声向人群喊:“我不是杀人犯,达鲁花赤是昏官赃官,我死后变作厉鬼也要跟他算账。” 工匠们跟着喊:“冤枉!” “错杀无辜。万恶的达鲁花赤!”喊声雷动中,有人趁机往囚车跟前挤,想送上一杯酒给五十一,却被蒙古兵举起刀背砍得头破血流。囚车走得很慢,蒙古兵押护在两旁,外围则是工匠们,一路人山人海,向刑场蠕蠕而行。 在刑场的入口处,五十一看见了一身重孝的老婆和另几位他的小组的工匠们,抬着一口棺材守候在那里,见囚车来到,齐刷刷地跪地磕了几个头,工匠五十五高声大叫道:“大哥,你放心,我们这些弟兄迟早要为你雪耻,找出真凶来的。” 五十一老婆既不哭也不叫,神态异常平静,持一把剪刀,见五十一望向她,二人相视无语,只见女人“咔嚓嚓”将自己鬓边长发剪下一把向他挥动告别,然后扔进虚掩的棺材里。五十一见此热泪横流,对老婆道:“我对不起你呀,先走一步了,你要好好活下去,为我报仇啊。” 时辰一到,五十一被残酷地斩杀了。五十一人头落地,咕噜噜恰巧滚到一持刀刽子手脚边,只见人头呲牙咧嘴“咔”的一口咬住了刽子手光luǒ的脚脖子,两排牙一对,咬死再也不松口,刽子手又疼又又晦气,抬脚乱甩,人头却甩不掉。 原来人死之后一旦咬着什么,你休想让它再自动张开,因为人这时牙床早已对死。刽子手没办法,只得忍痛割去被咬的皮ròu,只见他用锋利的刀刃一旋,人头咬着满嘴ròu被踢滚了丈把远。刑场一片哭骂声直上云端。都说五十一死得冤。七嘴八舌地议论:“这世道没理可讲了。” 有人喊:“咬得好,咬死这些龟儿子!” 有人叹:“汉人受屈受欺要到几时呀?” “这些蒙古孙子强行霸道,上上下下的官职,哪一个不是被他们占着?” “在这些狗官眼里,汉人不算人哪,连个名字都没有,汉人活得窝囊呀!” “就只让我们数数,名字颠过来倒过去,七七八八,哪个朝代像这样?这算他娘的哪门子法哟。” 五十一被处决后,官兵们迅速撤离刑场,工匠们由五十五出面主事,将五十一尸体收了棺,女人却将男人的人头抱在怀里,棺材由几个工匠抬着,回家的路上,工匠们一路游走演说五十一的冤情,看热闹的人听了无不为之动容。 轰轰烈烈地埋葬了五十一,人们仍然无法平息心中的激愤之情,对警巡院这种酷刑逼供不涉理路草菅人命滥杀无辜的种种恶行,民怨沸腾。五十五与几名工匠日夜策划,怎样才能有效地查出真凶,为五十一雪耻,大家也好出一口恶气。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通,到底人多主意多,最后想出个办法,请人写了大量揭帖,在街头巷尾张贴。揭帖的内容是:如有知道六十六真实死亡的原因,又能指出凶手是谁的人,赏银百两。 工匠们齐心协力,决心要为五十一伸冤,虽说都是穷人,但大家捐钱捐物捐首饰,人多力量大,很快便凑足了这笔资金。大量揭帖写好后,很快贴满了大街小巷。警巡院的达鲁花赤对此气急败坏,派人撕那些揭帖,但工匠们豁出去了,贴得更多,声势便造了出去。 7 这一招果然灵验。 半月后的一天,木局里来了一个人,这人一进门便嚷嚷:“揭帖被我揭下了,这事谁来管?”大家一看都认识,这人向来游手好闲,是都城有名的“明偷”。工匠们见揭帖被他揭下,顿时围拢过来,同时有人去喊五十五。这明偷有一双特别灵活的眼睛和一双女人似的纤细的手。见人簇拥五十五过来,他神秘地对五十五说:“快拿银子来吧。” 五十五一见他这样说,存着戒心,脸上却笑着,一拍明偷的肩膀:“老兄,是不是近来没钓着鱼,手头拮据,搞这名堂要俩儿钱花花吧?我说老兄呀,真有本事,你就该到蒙古老爷们的口袋里捞,这可都是大家勒裤带的钱呐,骗了缺德啊。” “是啊,明偷明偷,明着偷,我看他是冲这几个钱来的,别上他的当。”有人在五十五背后提醒。 这人之所以被人称为“明偷”,是有来历的。他的眼睛和手具备了非同一般的能力,似乎有特异功能,有钱没钱,人只要在他面前一走过,他立马就能断定,然后他在你前后或左右一绕哄,也不知他是怎么个动作,眨眼之间钱便不翼而飞,你大瞪两眼明知是他干的,却总抓不住他的手腕,眼看着他偷,没办法治他,捉贼捉赃,拿不出赃物,谁也拿他没法子。这明偷之所以能逍遥自得地晃悠在都城大街小巷,也是他分寸把握得好。他偷,并不是什么人的钱都偷,他给自己规定三种人他不偷,一不偷老人的,二不偷寡fù的,三不偷出苦力的。他偷的钱,用他的话说,那叫剩余钱,不义钱或赃钱。把握了这几个要点,被偷的人丢那几个钱,既不影响正常吃喝,也不影响打扮穿戴,被偷的钱又不值得惊官动府,他落了个心理平衡,自在逍遥。有人若在他面前称他一声“明偷”,他给纠正道:“错了,这叫义偷。” 这明偷反成了都城一怪,一方名人。明偷见五十五说他,极认真地说:“我对五十一的冤案也是气愤不过的,我明着告诉你们,就这点钱我义偷还看不上眼哩,要是为钱,咱转身走人。今天我来,是冲着义,这桩事办成了,我保证分文不要你们的钱。怎么样,还不放心吗?” 工匠们听明偷如此说,再联想他平日所为,也就解除了戒备。五十五说:“我们是讲信用的,只要能找出真凶,就算帮了大忙了。钱保证如数给你。我们若说了不算,别人也不好信赖我们了。做人就得这样,言而有信。你说出真凶我们付钱,若食言,你可以去官府告我们。” 明偷一听“官府”二字,两手摇摆得荷叶儿似的:“你老兄开什么玩笑,我活得不耐烦了,去摸那门子?” 五十五道:“好了,咱别只顾开玩笑,误了正事。” 明偷看了看周围人,脸上现出为难的样子。五十五见状,明白了他的意思,赶快对众人说:“大家先各干各的活去吧,有事再招集大伙儿。” 众人散去,五十五将明偷带到僻静地方,问明偷道:“凶手是不是这家的人?”他翘起拇指和小指,翻弄两下,明偷知道是说“六十六”,点了点头。五十五喃喃自语:“我料定是这娘们!” 明偷道:“一个娘们加一个爷们。此案为jiān夫yínfù所为!” “你老兄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咱也别再打哑谜了,快将实底告诉我吧。” 明偷一脸严肃,低低地说:“真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看来,我真到了洗手的时候了。原先我总以为,凭着自己的聪明,搞点名堂,捉弄人的时候,得到的是钱以外的快乐。每当看到人们被我愚弄的蠢相,我都自信自己有瞒天过海之本领,而自得其乐,唉,天上有眼地上有眼,没有人能欺得了天的啊!就拿这件事来说吧,发现这一秘密纯属偶然。现在看来,只能认为这是天意了,天地不容的事,鬼神难饶的事,他们大概是气数到头了……明偷的一番感慨,让五十五听了连连点头,明偷终于言归正传:“发现这一秘密,真是鬼使神差。” 原来六十六老婆在男人死后的这段日子里,日夜胆虑心惊。虽说七十二时常来,与她打得火热。但又怕邻居发现,不敢过明路,男人死的日子浅,邻居们时不时来探看探看,说些宽慰的话,她厌烦极了。因为每有人来,她就必须强行扮演一个她极不情愿扮演的悲剧角色,她必须悲悲切切哽哽噎噎泪眼婆娑,她必须搜肠刮肚搜寻一些怀念死鬼的话,她必须这样才能满足邻人们的同情yù慈悲yù,尽管她在心里大骂他们,还得表现对他们的关怀感激涕零,表现出她的孤苦无依可怜兮兮。男人死了,她的日子充满了谎言和虚假,她要打官司搞诬陷嫁祸于人,她要在充满血腥味的炕上与jiān夫作爱,她必须将一个陌生的尸体当作亲人来哭,还要在恶臭的尸身上依依不舍的做趴俯动作。虽然斩了五十一,认了一具至关重要的尸体,一拨拨事遂了心愿,但太顺了,顺得不可思议,顺得背乎常理,又叫她越发地不得安宁。 在五十一被斩的那天,她混在人群中,亲眼目睹了那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场面,人们叫骂官府冤杀好人,叫喊揪出告黑状的女人。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特别是看到五十一的人头落地之后一口咬了刽子手的脚脖子,她惊恐极了,她清楚地看到五十一的眼睛瞪着自己,那目光是永不罢休永无了结的仇恨,是要与自己纠缠到底的警告。她抖抖瑟瑟地回到家便病倒了,但却不敢睡在炕上,她怕。仿佛炕下死男人的断臂随时有可能穿透炕面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5 章 取她的心肝。她变得越来越迷信了,经常于神思恍惚中看见死鬼满脸乌血站在面前。有一次,她刚要合眼,看见一个脏兮兮白胡子老头从门外走进来,站在她的面前说:“你送我回去吧。我儿子在城外种菜,送我到他那儿就行了。” 女人说:“你是谁?” 老头一怔:“嗯,你在护城河把我召来的,忘啦?” 女人吓得醒了,才知大白天做梦,见鬼了。她又觉得这又似乎不是梦。于是,到了晚上,她自己用彩纸剪了两件衣裤,依旧用竹竿挑着,边念叨:“老人家您走好,回去吧,老人家您走好,找儿子去吧。”走出门外,取下纸衣烧掉了,自己安慰自己道:“走了,走了,一个孤魂野鬼走了。”她想,这下好了,该睡会儿安稳觉了。没想到还没合拢眼皮,老头一身大红大紫衣服又来了:“送我回去吧,送我回去。”她睁眼,没有了,可她吓坏了,回想梦中老头的穿着打扮,正是自己剪的那颜色和样式。 她夜夜盼七十二来,为了驱赶内心的恐怖,她与七十二的xìng事频繁热烈。白天,她常常拜菩萨口念“阿弥陀佛”,她刻意让自己修善行,做一些汤汤水水向化缘的僧人布施,一些乞丐也趁机来讨吃食,明偷好奇,时常转到她家混几顿,明偷对六十六老婆的反常举止产生了疑惑,他总觉得这女人有些地方不对头,对这女人的行为便发生了追根究底的念头,连着几个晚上,终于他发现了女人和七十二之间的秘密。明偷心想,这男人到底是女人的什么人呢?这时他又联想到她的男人莫明其妙的死,心中忽有所悟。他的脑中闪回出现满街满巷的揭帖,他决心探究个水落石出。这天晚上,明偷又来到六十六家院外,在附近徘徊。子时,他终于看见那个男人的身影,男人不叩门,用什么东西在门缝里拨弄几下,门便悄悄打开了,人便了进去。明偷待男人进去后,轻捷地跳到院墙上,悄悄地潜了进去。明偷进去时,正听女人在哭,嗡嗡嘤嘤,男人很不耐烦道:“哭什么哭?烦不烦哪?每天来,你总是来这一套!” 女人道:“这叫人过的日子吗?我受够了,干脆我到你那儿去一起过算了,谁爱怎么说怎么说吧。” 男人的公鸡嗓叫道:“你疯啦?你看不见满街满巷贴的那些纸片?你以为斩了一个五十一就万事大吉了?我告诉你,今后我也不能每天都来,得避避风头。” 明偷就躲在门外,听得这一对男女话里有东西,精神一阵亢奋。这时男女已移身上炕了。明偷也跟着转移到窗下。屋里的灯灭了,炕上硝烟战火弥漫。明偷立在窗旁,屋里很黑,什么也看不见。外面有月光,大概他忽略了这一点,将自己的影子映到了窗纸上,只听女人一声惊叫:“鬼,窗外……”明偷吓得猛地蹲伏在窗下,悄悄地在一丛月季花里躲藏了起来。 男人说:“哪有什么鬼?尽自己吓自己。” 女人说:“我明明看见……” 一切都静了下来。女人又说:“这炕下的死鬼怕是沤烂了吧,你闻到臭味了吗?” 男人的公鸡嗓:“臭,真臭,打开窗户透透气。”男人走到窗前,将木格窗打开,边打边说:“我记得当时砌得够严实的,臭气会从哪儿冒出来呢?” “天这么热,炕底下该不会生蛆吧?一到白天,苍蝇嗡嗡乱飞,让人招架不住啦!” 男人烦劲又上来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那晚上动手,可是你亲自递菜刀到我手里的噢。” 明偷没再注意他们下面的话,他已经完全明白了。从窗里涌出的一股股恶臭,明偷知是腐尸的气味。…… 五十五听了明偷的讲述,两人商定立即带一部分人到六十六家,扒炕取证,捉拿真凶。五十五吩咐人立即通知五十一老婆,让她与大伙儿一块去。他们组织了六七名强壮的工匠,出了木局,直奔六十六家。路上,明偷吩咐大家,到了那里,他先进去,等听到吵闹声大家再进去,这样能稳扎稳打,让街坊四邻最好都知道,人多眼目多,日后与警巡院打官司翻案证人就多,让他们不好作假,不好以官大压人。 五十五至此对明偷已非常地佩服,因此对他言听计从,他对明偷说:“能帮五十一把耻雪了,仇报了,你明偷就是大家的恩人。” 众人在离六十六家门不远处驻足等候,只见明偷神情一变,踉踉抢跄晕晕乎乎一副十足醉态,用整个身子撞开那两扇虚掩的大门,一个扑地虎,着实地趴在门里的地上,嘴里还咕咕哝哝地说着什么。里头女人听到异样的响声便出来,一看明偷正在地下往上爬,身子软溜着像一滩稀泥,爬了几爬没爬起来。女人见状大声喝斥,“你这个偷儿,醉鬼,大白天往这儿瞎闯,要干什么?” 明偷似乎很费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看着女人直笑:“嘿嘿,我?说我?”他以手指着鼻子尖道:“是偷儿?是醉汉?” 女人见明偷边说边往身上凑,连连往后退。明偷又道:“我干什么?我……就喜欢摸寡fù门鼻儿。” 女人推他,被明偷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在自己两手间搓弄道:“大嫂,你一个人多闷哪,我来……我来陪你……解闷儿……” 女人使劲挣脱出自己的手,骂了声:“无赖,滚出去。”明偷并不生气,只按自己的思路做,故意抬高声音:“来来来,跟我到你那大炕上快活去,咱来个倒凤颠鸾,与你做一回真夫妻,来一个藤缠树来枝绕藤,做一对生死鸳鸯……”明偷话没说完,女人抬手冲他劈脸要煽嘴巴,明偷是干什么的,平日练的就是手眼,当即一把抓住顺势往后一别:“臭婊子。”声音极低:“给脸不要!”明偷往隔邻墙头一瞥,见有人在往这边看,把脸一变,嘻皮笑脸伸手照准女人的胸满把一抓:“来吧你,跟我上炕,炕上有好戏等着你哩!” 女人气急败坏,大声嚷嚷道:“你这个挨千刀的,竟在光天化曰之下调戏老娘!” 明偷一咧嘴,将舌头弄出很响的声音:“晚上你坑上什么时候闲过,我只在光天化日之下才有机会呀!” “你……来人哪……抓流氓。” 明偷立在院中不动弹,故意激怒女人:“你喊,你喊我也不走,今天我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这时,院内动静惊动了左邻右舍的人们,有几个男人早将刚才明偷对女人的动作看在了眼里,气坏了,隔墙骂道:“揍这个泼皮无赖。”说话间从墙头跳了过来,门外七八个工匠一听吵闹动静大了,破门而入。女人一见这些人,眼熟面花,知道都是木局的人,问道:“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的?” 明偷这时急转身进了屋,揭了炕席开始扒土坯,边扒边喊,“你们快来看!”炕面很快扒开,一股股恶臭弥漫在空气中,熏得坑前围观的人连连后退。 五十五近前一看,一堆腐物堆在烟道,早已辨不清胳膊大腿。 尾声 此案再一次震惊整个都城,民怨沸腾。警巡院主审五十一案件的达鲁花赤在舆论的威逼之下,被上司撤职,永不得再行启用。 六十六老婆与七十二两人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六十六被杀一案真相大白,jiān夫yínfù制造的五十一冤案昭雪,六十六老婆与jiān夫七十二被处极刑。 行刑的地点依旧是五十一被斩的地方,jiān夫yínfù被点了天灯,刑毕,五十一老婆与工匠们将二人心脏剖出,在五十一灵前祭悼亡灵,遗憾的是护城河尸体和卖驴皮人一案不了了之,终无结果。 严世蕃陷害袁太守 此桩惨案发生在明代嘉靖年间。宁波太守袁从岳一家苦海得教,仰赖的不是天子的皇恩浩dàng,而是手下门客大钟和小钟的努力。钟氏弟兄自残其身舍命救主,是愚鲁还是美德?读来见仁见智,各有所思。此段公案教益良多,明清两代广为流传。本文根据《萤窗异草钟鼐》撰写。 1 明世宗嘉靖三十五年,袁从岳任宁波太守,他手下有两名幕客,一名叫钟,一名叫钟鼐,两人是同胞兄弟,人们分别称为大钟、小钟,两人都协理衙门的日常事务。 大钟个头不高,又黑又瘦,窄窄的脸上一双黑黑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发亮,一眼便可以看出他的聪明和机敏,说话干脆,做事利落,天大的困难到他手里也会变得轻而易举,一见便知道他是个干才。小钟身材高大,又白又胖,长长的睫毛透露出女xìng的妩媚,举止温文尔雅,有着浓厚的书卷气,言语不多,每每开口,给人可以信赖和依托的感觉。 大钟和小钟谦恭谨慎,侍奉袁太守忠心耿耿,甚得袁从岳的喜爱,袁公对钟氏弟兄视为心腹,处处倚重,同亲兄弟没有什么两样。 这时,有一桩疑难的案子久悬未决,袁公叫来大钟共同商量:“嘉兴县虎口坝无名女尸案已拖了半年有余,迄今仍无着落,在这之前也有几桩类似的命案,均没有下落,县令吴广凡办案不力,我本打算到浙江巡抚那儿举报他玩忽职守,又不忍心看他削职罢官,依你之见,这事应该如何处理?” 大钟沉思了一下说:“读书人苦读十年诗书,才能熬上出任县令的机会,官职来得不易。吴县令并不是昏庸无能之辈,只是案情蹊跷,线索暧昧,吴县令生xìng懦弱,害怕伤害无辜,不敢断然下手,一时间难以清,所以案子一拖再拖。我有一个想法,请主公给我二十天限期,也许我能清此案。”袁从岳深知大钟的才干,点头答应了。大钟刮了胡子,拔了眉毛,换了一身破旧的衣服,来到案发地点虎口坝,一面贩卖干果,一面查访案情,虎口坝百姓说,女尸顺黑虎溪漂来,黑虎溪上游流经大富户沈金山家的后花园,这女尸必定与沈家有关。但又无人能拿出确凿的证据。 大钟离开虎口坝,来到富户沈金山家门口,见几个壮汉正从太平车上往下卸酒篓,他不管三七二十一,chā手就干,拣最大的酒篓一气卸下十几个,接着又跟大伙一起将酒篓搬进后院仓库,干得十分卖力,活干完了,管家疑疑惑惑地瞅着大钟问:“你是……” 大钟一脸憨厚的样子:“我叫王二,总管大人,不是您老答应我来干佣工的吗?” 总管拍了拍脑袋,似乎记得,又似乎不记得,鉴于他干活的那股子蛮劲,点了点头说:“干吧,干吧!” 沈家是嘉兴首富,开着酒坊还开着油坊,需用佣工很多。大钟除了运糟运酒之外,抽空还担水洗菜扫院子,什么活都干,沈家大院上上下下人等都喜欢这个身材瘦小力气很大的王二。 几天之后,大钟认识了伺候沈太太的吴妈,给吴妈裁了件衣料磕头认吴妈干娘。从吴妈口中知道,这女尸原来是沈家的婢女,名叫蕉叶,刚满十八岁,长得美妍动人,沈金山看着这朵初绽的鲜花馋涎yù滴,背地里送给蕉叶两匹缎绢几锭银子,软硬兼施,骗蕉叶上手。沈金山是个yín棍,夜夜缠着蕉叶不放,一天夜里被沈太太撞上,沈太太是个出了名的醋坛子,又嫉又恨,一肚子恨火窝在心里,乘沈金山外出收租,把蕉叶绳捆索绑打得半死,泻尽了那股恨火又投入井中淹死,然后将尸体撂入黑虎溪中。溪水湍急,翻卷着清冽的浪花,一泻就是几十里,到了黑虎坝流速放缓,尸体才浮上水面,这时已无法断定尸体从何而来。 嘉兴县令吴广凡验看女尸后,见身上几处乌黑几处青紫,不知是棒伤还是因水流湍激石棱撞击所伤,因而也无法断定是他人所杀还是自己溺水而死,蕉叶家在昆山距离嘉兴几百里,当地没有人认得她是谁,虎口坝一带也无人知道她是沈家的婢女,为此这一命案在吴县令手上一拖再拖,成了无法解决的难题。 大钟摸清了案情,悄悄潜回郡衙向袁太守秉报。袁太守派衙役到昆山召来蕉叶的父母,要他们投状起诉。又连夜拘捕了吴妈和几名知情佣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们本来就怜惜蕉叶,很快便jiāo待了实情,一切准备工作做好之后,突然拘捕沈金山和沈太太,二犯在铁的事实面前只得低头认罪。原来沈家不只杀害了蕉叶一人,在这之前用同样的手段,还杀害了五名男女佣人。这样一来,以前几桩命案也迎刃而解,虎口坝的几具无名尸体一一有了着落。袁太守大喜,将破案的功劳归于吴广凡县令,吴县令免遭削职罢官的祸患,深深感激大钟的恩,拿出一百两银子赠给大钟以表谢忱,大钟坚不接受,笑着说:“吴公若真识得我钟不该以银钱相赠。” 钟氏弟兄总揽太守衙门的事务,引起了不少人的妒嫉。一天,有人伪造了一封书信,信中请求小钟疏通关节,向太守进献说词,并许下一笔巨额贿款,专门乘袁太守走出大门时突然将书信递给小钟。小钟虽然年幼,一贯办事严谨持重,自己并不拆阅,转手将书信jiāo给了袁公,太守详细看了一遍,笑着说:“这是盗跖妄图诬陷柳下惠呀!” 当看到书信末尾的署名,太守刹时收敛了笑容,眼中充满了愠怒。小钟知道袁公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不敢再说什么,等太守退下公堂回书房休息,小钟便跪在太守面前要求辞去衙署的职务,请另聘他人,袁从岳知道小钟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忙解释说:“我见书信末尾署名是李素,李某人臭名昭著,我一向不与他jiāo往,他用这种卑鄙的手段既玷污了你的清白,也败坏了我的名声,所以引起我的恼怒。” 小钟想了想说:“李素身为县令,虽品质低劣也不至于做出这种鼠偷狗盗的事情,可以找出李县令手书的文件与这封信对照,看是否出自同一手笔。” 袁公接受了小钟的建议,经过对照,果然书信并不出自李素之手。袁公甚为吃惊,准备召集衙署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6 章 所有人员认真处,小钟立即跪倒在地,请求太守不要再提此书,他说:“汉武帝时有个隽不移,尚且能做到不为自己辩诬,我为什么不能如此呢?太守若兴师动众为我辩解,其结果恰恰相反,使我树敌更多了。” 太守觉得小钟说得有理,便不再提及此事,从此对二钟信任有加,所有事务jiāo给钟氏弟兄总理,衙署内部和睦相处,全郡府的政务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 2 袁从岳有一个门生叫孔世杰,在浙南做县令,因政绩卓著,被拔擢到京都任职,此刻路经宁波,特来拜会袁公。袁公设宴招待,席间向孔士杰举酒祝贺:“祝贺贤契官运享通一路青云。”谈到仕途升迁,孔士杰得意地说:“青年读书,壮年入仕,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才不愧为人生。像恩师才学出众,政务娴熟,早应该拔擢升迁了。” 袁从岳听了,唏嘘不已:“十几年来我勤勤恳恳,宵衣旰食宁波郡内也可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如此政绩,不要说皇上没有看到,就是浙江巡抚也没正眼看我一下,哪里能有贤契那样跃身龙门的鸿运?看来,我怕是要老死宁波了。” “不不不!”孔士杰连连摇着头说,“凡事都有三分三解,这就看恩师如何做如何想了。”孔士杰干了一杯酒,缓了缓口气说,“恩师若把眼光盯在宁波地方的政绩上,依靠政绩卓著地方举荐得以升迁,这叫眼睛往下看,是下策。为什么?如今人的通病是嫉贤妒能,人人都怕别人出人头地,而巴望自己飞黄腾达,人人都想踩着别人的头顶往上爬,怎么能企望别人抬着你向上升呢?现在要舍下策而取上策,上策就是眼睛向上看,盯住上边,瞅住上边掌握仕途命运的人物。依学生所见,当朝太师严嵩,专国政十几年,可谓是当今仕林之司命,人物之权衡,如果恩师与严阁老拉上关系,不愁升迁无日。” 孔士杰说罢,拿眼睛直瞅袁从岳。 袁从岳沉吟了半响,说:“严阁老气焰高炽,老夫怎能不知道呢!只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我这个小小的郡守,怎么能攀结上那样的人物呢?” 孔士杰嘿嘿一笑:“我刚才已经说了,这就看恩师怎么想怎么做了。严阁老是国之柱石,地方官员自然不易攀结,严太师的儿子严世蕃,官居工部左侍郎,是严太师的第三只手,他的话就是严太师的话,只要他答应了的事情没有办不成的。学生不才,与严东楼(严世蕃的别号)有一面之缘,只要恩师有意,具体事情学生可以代恩师去办。” “不妥不妥!”袁从岳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严世蕃声名不佳,依靠他的提携,不好向世人jiāo待。” “还不是刚才那句老话,看恩师怎样想怎样做了?恩师如老死宁波,不得升迁,世人只会笑你无能,没人夸你正直。如果恩师旋即升为巡抚,升为御史,世人就会夸你政绩卓著,有德有才,连祖宗八代都跟着沾光。提拔你的自然是皇上,与严东楼有什么相干?嘴是两张皮,还不在于我们自己说吗?” 袁从岳点了点头,觉得这话也有道理,问道:“如果走严世蕃的门子,不知要花多少银子?”孔士杰轻轻伸出一个大拇指。 袁从岳疑惑不定地问:“一千两?” “恩师真是读书读糊涂了!不逛鱼市,难道不闻鱼腥?一千两连打发衙吏的也不够,不瞒恩师说,贴上学生我的面子,也要花一万两,这已算是最低的了。恩师可要听清楚了,这一万两只能是个巡抚,如果是个御史,还要再加一万两。” 袁从岳不禁抽了一口冷气:“这个……” 孔士杰瞥了袁公一眼:“一万两多了?不多不多!恩师也该合算合算,三年巡抚能敛多少?恐怕不止十万八万,拿一万两还嫌多吗?” 袁从岳尴尬地笑了:“用贤契的话说,凡事都有三分三解,搁在别人身上也许如此,搁在老夫我身上就不行了。不过,我还想借助贤契的力量,能有所升迁。我考虑,从政几十年,老死在宁波,自觉脸面无光,若稍有升迁,也好向世人jiāo待。只是一手拿出一万两银子,确实我没有这个力量。” 孔士杰一脸狡黠:“不怕恩师见怪,您这十几年太守不是白做了吗?” 袁从岳连连摇头:“老夫无用,敛钱无术。看来,只有变卖家产了。” “学生还要在宁波盘桓几日,恩师可以从速cāo办,我等恩师的消息。” 两人又谈了些闲话,天晚席散,孔士杰回驿馆休息。 宴席间,大钟负责续酒添菜,袁太守与孔士杰的谈话,大钟听得清清楚楚。孔士杰走后,大钟劝袁公道:“孔某人身为您的学生,却劝您投靠严嵩父子,诱惑您走向歧途,从他的言谈话语,可以断定他早已是严氏党羽,太守不可不防呀!” “没有那么严重吧!”袁从岳疑疑惑惑,一时拿不定主意。 “严嵩父子把持朝政,上欺天子,下压群臣,网罗亲信,结党营私。像孔士杰这种人,他有多少德能,他有多大政绩,你袁公应该知道的,他孔士杰如果不是严氏党羽,怎么能拔擢进京呢?再说,严氏父子残害忠良,大臣夏言,将军曾铣,抗倭英雄张经,谏官杨继盛等先后被杀害,正义之士提起来无不咬牙切齿,恨之入骨,特别是严世蕃这个坏蛋,横行霸道胡作非为,卖官鬻爵,按官职肥瘠索贿,这已是公开的秘密。正直的朝臣是放不过他们的,严氏父子必将成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袁公的一生清白,怎么能投靠在这种人的门下?难道就不怕毁了刚直纯正的美名吗?” 大钟一番披肝沥胆的忠告,使袁从岳幡然醒悟,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一件大事,连说:“都怪我一时糊涂!都怪我一时糊涂!” “现在也不算晚,只要袁公严词拒绝,向孔某表明自己的态度,也就行了。”大钟安慰了袁从岳几句。 第二天大早,大钟陪袁太守来到驿馆,孔士杰问袁公银子cāo办得如何?袁公刹时拉下脸来,当面斥责道:“你为我的门生,诱惑我攀结严世蕃父子,实在是不仁不义之举。严东楼父子是行尸走ròu,虽生犹死,你依靠这座冰山做后台,太阳出,冰山消,你势必压在坍塌的冰山下。我以老师的身份劝你一句,要悬崖勒马,不可执迷不悟,一旦严氏父子垮台,到那时后悔就来不及了。” 孔士杰又羞又愧,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气急败坏地说:“我这一片好心,你却当成了驴肝肺!” “什么好心?你诱惑我的主人投靠jiān佞,行不仁不义之事,分明是居心叵测,还厚着脸皮谈什么好心!这样做,当心是没有好结果的。”大钟又将孔士杰训斥了一顿。 孔士杰没有脸面在宁波逗留,连夜扬帆北上,一路上想起袁从岳和大钟的训斥,就恨恨不已。 孔士杰到了京都,依靠严世蕃的力量当上了御史。正值仲秋,孔士杰恭请严世蕃、赵文华品蟹赏菊,杯觥间,将袁从岳抨击严氏父子的话过给了严世蕃,并添油加醋地说:“袁从岳正准备弹劾严阁老呢,他说他的奏疏一到,京都定有大臣响应,严阁老这座冰山就要倒坍,凡属与严阁老有牵涉的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严世蕃气得眼都直了,当即给浙江巡抚贺景子写了一封信。贺景子是严世蕃安chā在浙江的爪牙,他是个卖身投靠的无耻之徒,专门制造冤狱陷害好人。民间有“贺景子,狗不食”的谚语,可见他的为人。贺景子接到严世蕃的密信,立即上了一道奏疏,诬陷袁从岳“大放厥词,攻击朝廷,有谋逆之心。”严氏父子威逼刑部发出驾帖,即刻逮捕袁公及钟氏弟兄,并抄没袁公家产。 刑部大员带锦衣卫飞抵宁波,宣读圣旨,缇骑如狼似虎,押解袁公进京审处,家中财物一一登记造册,封存入公。这突如奇来的变故,使整个衙署乱成一团,上下人等不知所措,只有大钟笑着说:“这场灾祸必然要来,这是我早就料到的。这是件坏事,也是件好事,袁公从此步杨椒山(扬继盛之号)之后,成为又一个抵制严氏jiān党的英雄,受万人景仰。这不是十分光荣的吗?!” 大钟将弟弟小钟拉到僻静处说:“大难临头,你我弟兄理应与袁公同入监牢,以报答袁公的知遇之恩。可是袁公已老,袁夫人还很年轻,两处都需要人手,我们不能自投罗网,送了xìng命事小,误了袁公那可是遗恨千古的大事啊!” 小钟问哥哥:“当务之急应该怎么办?” “三十六计走为上,先躲过这阵风头,再徐图良策。” 二人乘着夜深人静,悄悄离开宁波,钻入深山老林躲藏起来。 袁从岳见不着大钟和小钟,心头充满了怨恨:“顺境中你们侠肝义胆,好话说尽,祸事来了,你们背叛主人,逃之夭夭,这分明是不仁不义之徒!”想到这里,痛心疾首,自己诅咒自己,“都怪我呀,都怪我瞎了左眼又瞎右眼!” 宁波衙门里的文案、衙吏乃至兵卒,上下人等提起大钟和小钟,无不咬牙切齿,唾骂二人丧尽天良忘恩负义。也有人嘲笑袁从岳,不识忠jiān,重用小人。 袁从岳自己穿上囚服,登上囚车,由缇骑押解进京。袁夫人被囚禁于宁波任所,不准与外界任何人接触。 袁公被押到北京后,关入刑部大牢,每天夜里,缇骑和狱卒将他吊上大梁,一味dú打,皮鞭、夹棍、拶索、披麻火烙,用尽种种酷刑,逼着供认谋逆大罪。袁公受刑不过,屈打成招,根本没开庭审问,就定案判罪:袁公被判斩首,妻子被判流放。 袁从岳被关在刑部大牢等待秋决,正巧碰上朝廷举行大典,死刑犯人一律缓期执行,袁公才没有马上被害。袁夫人签名发配到荒凉不毛的滇南山区。 3 大钟和小钟在深山老林里藏了一个多月,因逃出时走得慌疏,带了些银子,没带吃食也没带衣物,深山老林里银子等于石块,不能充饥也不能御寒。饿了,采食野果和蕨菜;渴了,饮口山泉或涧水。每到夜晚,山风袭来阵阵奇冷,两人只好把自己埋在枯叶中。山林中蚊绳飞虻忒多,一经叮咬,浑身黑斑紫点,又痛又痒,真可谓度日如年,实在难熬。 “蹲在这里好比蒙在鼓里,这样总不是个法子,也不知道袁公一家怎样了。”小钟情绪急躁,有些耐不住了。 大钟叹了口气说:“是我撺掇袁公抵制严氏jiān党,才惹下这场滔天大祸,这场灾难是我招来的。现在袁公被捕,我弟兄二人逃出,目的是作为袁公的外援,拯救袁公,哪能一直躲在深山不出头呢!逃出来已经一月有余,根据我的推算,咱们弟兄挺身而出的时候到了。” 小钟问哥哥有什么好办法。 “袁公看重的当然是xìng命,其次就是后代了。我准备去京师一趟,以图解救袁公,而袁夫人势必要流放到边陲辟地,实在令人担忧。袁公倘若有幸出狱,却不能夫妻团圆,那将是莫大的悲痛。” “弟弟不才,愿意担此重任,哪怕再苦再累,也要保护好袁夫人。” 大钟沉默不语,眼睛直直地望着小钟,满脸忧凄,不一会儿眼眶中涌出了泪水。 小钟感到奇怪,不解地问:“哥哥为何伤心?有什么难处,有什么不可以明白告诉弟弟?” “不是为兄不信任弟弟。袁夫人正值青春年少,弟弟也是青年,倘若弟弟为袁夫人受尽千辛万苦,立下汗马功劳,反而蒙受不白之冤,那弟弟就太冤枉了,我也太对不起弟弟了。那样弟弟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我也无颜面对世人。我若去照顾袁夫人,那边拯救袁公的大事你是办不成的,左右两难,不能不令我伤心!” 三年前袁从岳的夫人过世,新续夫人是大家闺秀,年仅二十三岁。小钟听了哥哥说到这一节,心里犹豫起来,想了半天,忽然气愤地质问哥哥:“父母同袁公相比,谁更重要?” 大钟答:“父母给我们生命,袁公给我们恩义,恩义与生命同等重要呀!” “袁公与自身相比,谁更重要?”小钟又问。 “古人云杀身成仁。自身固然应该珍惜,为了报答袁公,也可以随时舍弃的呀!”大钟答。 小钟猛然站起,拔出佩刀,挽了挽衣袖:“小弟自幼崇敬豫让、聂政等侠义之士,他们能舍生救主,我为什么不能?再说,我还有同胞哥哥钟家后嗣可以延续,现在我该以身报答袁公!”说着解开衣裤,就要阉割自己。 大钟一把抓住佩刀:“弟弟,不可莽撞,你这是白白葬送自己的xìng命呀!” 小钟丢了佩刀,双手抱住脑袋,难过得掉下眼泪,连连质问哥哥:“你要我怎么办呀?你要我怎么办呀?!” 大钟心里一阵难过,紧紧抱住小钟,在他心目中眼前这个身高体壮的汉子,还是十几年前那个抹鼻涕的弟弟:“你还年轻。不懂得自阉的厉害,自阉好比闯鬼门关,九死一生,弄不好是要丧命的!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最亲的亲人了,我又怎能忍心看着你遭受身心残疾的痛苦!但事到如今,为了报答袁公,也只得如此了。南山千层岩上有个丈风观,丈风观里有个丈风道人,丈风道人一生研究阉割之术,为此宫中多次诏他传授阉技,并有著作《阉割三要》行世,弟弟可速去丈风观晋献三炷高香,并请丈风道人为你净身,确保万无一失。这样,我才能够放心。” “哥哥不必难过,要紧的是您保重身体,为咱们钟家接续香火,小弟就会含笑面对磨难了。我净身之后,必须在道观静养一段时曰,袁公那边事急,哥哥不必等我,你可即刻进京,我一旦刀伤愈合,能够行动,自然会追随袁夫人。” 于是弟兄二人分手,按计划行事。 小钟买了些干粮和香烛,沿着崎岖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7 章 山路犯难进取,向山顶攀登,挣扎了三天,终于登上了千层岩。按照大钟的吩咐,小钟在千层岩的丹墀上点燃一炷高香,盘腿面香而坐,大约一个时辰,一炷香尽,林密处走出一玄衣道童,将小钟引入道观。观中殿堂清秀典雅,七色炼丹炉雄踞正堂前面。小钟在七色炉前点燃一炷高香,盘腿面炉而坐,约摸一个时辰,一炷高香燃尽,又一道褐衣道童将小钟引入正堂。正堂凿山而建,砌墙三尺,堂高五丈,正中屹立一尊老君像,长髯飘飘,面皱千叠,苍苍然,浑浑然,古朴而睿智。小钟在老君像前点燃一炷高香和七根白烛,盘腿面对老君而坐,又是一个时辰,香烛燃尽,一长髯道人手执佛尘健步走出,身似岩棱,目如电光,一派仙风道骨模样,小钟知道这就是丈风道人了,忙伏身跪拜。 丈风道人将小钟扶起,问了小钟的姓名和家世,根据进观礼数,丈风道人早知道小钟的意图,问道:“恕我冒昧,你年纪轻轻,有何苦恼,yù净身自残?” 小钟便将兄弟二人如何投在袁太守名下,袁公如何宽厚仁德,兄长如何给袁公招祸致使袁公身陷囹圄、袁夫人流放边陲,现在必须保护袁夫人又必须保全名节,才不得不净身自残,前前后后讲了一遍。 丈风道人听了,深为钦佩,但又为小钟惋惜:“为何入世太深,自寻烦恼?如此身残心碎,更不可取。贫道我著《阉割三要》,目的是从医术层面研究宫廷阉割之术,抨击它的弊端,揭露它的残忍,并不主张为抑制人yù而阉割净身。我劝你要三思而后行!不要上儒学之当,遗恨终生。” 小钟见丈风道人不愿为自己净身,情急神乱,通地一声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丈风道人长叹了一声:“好吧,你先住在观中,待七天之后配成了麻敷散,我即给你净身。” 小钟心急,怎能白白拖延七日,忙说:“道长,不用麻敷散难道就不行吗?” “当然可以。用麻敷散的目的是致麻镇痛,使你在麻醉中忍受利刃,不知不觉中度过难关。如果不用此yào,疼痛刺心裂骨实在无法忍受。” 小钟果断地说:“再疼我也不怕,袁公的事情紧迫,请道长立即动刀。” 丈风道人再三劝阻,小钟坚不动摇,丈风道人拗不过小钟,只得答应立即动手。 丈风道人引小钟到后院一间密室内,让小钟躺在木榻上,丈风道人yù将小钟的脚手绑在四角的柱子上,小钟说不必了,我可以自持,同时拒绝用黑布蒙起眼睛,只同意衔一块牛皮在嘴里,以免咬破唇舌。 丈风道人用干酒给小钟洗了下身,然后将又窄又薄的阉刀在酒火上烧得又红又亮。一刀下去,小钟浑身每块肌ròu都在痉挛,整个身子像灌满水的皮布袋,竦竦地抖动,但嘴里却一哼没哼。随着阉刀的滑动,吱啦啦冒起一股白烟、刹时室内弥漫起刺鼻的皮ròu烧焦的煳味。小钟毕竟正值青春,血脉旺盛,虽然用了火刀止血技术,但鲜血依旧如同泉涌,溅出一尺多远。 剧痛中小钟一声没吭,表现出超人的毅力和韧xìng,这使丈风道人大大感动。他飞刀游刃,一会工夫手术均告完毕,当缝完最后一针时,丈风道人用肘头蹭了一下汗水,感慨地说:“钟鼐,真铁人矣!” 再看衔在小钟口中的牛皮,已被咬成一团碎渣,完全没有牛皮的形状了。 小钟请求将剜出的睾丸拿给他看看。 丈风道人说:“按照阉割太监的规矩,要将剜下之睾jiāo本人过目,这叫与子孙后代告别。然后放进油锅里zhà了,用荷叶包裹藏在屋梁上风干,jiāo由被阉者的弟弟或侄子保存,等到被阉者死后入检时,再取出与遗骸一起放入棺椁,这样太监才能进入自己家的老林。如不这样,只能游dàng荒山做孤魂野鬼了。丈风观不守宫中的规矩,却有自己的道法,阉下之睾由cāo刀的道长收藏,放入老君炉中炼成金丹,等被阉者万一返悔时,再来观中,将金丹和yào酒吞下,还可以恢复八宝男子的雄xìng。按本观法规,这次不准您本人过目的。” 小钟绝了念头,不再提看的事,静下心来养伤。开始几天股间如同燃了一把烈火,周身神经不时地痉挛,疼得粒米不进夜不能入眠,道童怕他饿坏了,只好捏一些果汁滴进他的嘴里,由于身子虚弱,每当换yào时,疼痛刺入骨髓,虚汗淋淋漓漓,身下积了一汪一汪汗水。 七天之后,疼痛慢慢缓解,丈风道人用yào草及花蕊配制了一种绿膏,涂在刀口上,吸纳刀口的热dú,同时绿膏慢慢硬化,成陶状硬壳,使阳物定型,不致于患了缩阳症。 疼痛缓解,进食增加,小钟躺在矮铺上,心情有些好转,山风洞穿木窗而来,清清的、凉凉的,蓝靛颏儿鸟的叫声使他想了蓝天白云,青山绿树,他的心中有一支歌,一支童年的歌,想唱,他想放开噪子唱一支《春天里来》。正在这时,他的手无意识地碰到两股之间。他想,自己不再是一个男人,也不是女人,是个不男不女的东西,是个丑类,这样活在人世还有什么意义?禁不住悲从中来,两汪清泪溢满了眼眶。 丈风道人一步站到小钟面前:“钟,后悔了吗?如果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不,我不后悔!”小钟忙用袖口抹去满溢的泪水。拿下绿膏硬壳,刀口也开始结痂,原来圆圆的鼓鼓的两枚睾丸现在已经没有了,两股之间平展展的,只有袖珍型的阳物家像只虫子软软地晃动着。丈风道人用棉絮蘸了干酒清洗了,高兴地说:“险关已过,现在要紧的就是静养了。” 小钟摸摸两股之间,觉得倒也干净,像摘除了许多累赘。试着慢慢地滑下床铺。 丈风道人见了满脸愠怒,正色道:“从动刀到痊愈,要经过一百天,你才躺了三十七天,怎么能下床呢?” 伤势一天天好转,小钟躺在床上越来越感到难受。他一天一天数着日子,数到九十天上,他再也耐不住了,自知与丈风道人商量也没有什么用处,第二天夜里,干脆乘天黑悄悄溜出丈风观逃之夭夭。 小钟步履匆忙,刚下了千层岩第三层台阶,只见眼前一亮,丈风道人手托一团磷火站在自己面前,小钟吓了一跳,忙倒头下拜。丈风道人并没有责备他,只说一句“落花随风去,燕子归巢来。”然后挥了挥手,“去吧!去吧!” 小钟步下几级台阶,回望丈风道人已经无影无踪,一时心情激动,也不再多想什么,朝着宁波城里奔去。 小钟潜入跟随袁太守多年的书办王昕家里,将前后情形向王昕讲述了一遍,王昕十分感动,拿酒食招待小钟,告诉小钟说:“袁公解往京都,只听说判了斩刑,迄今生死不明。袁夫人流放到滇南鹿寨,一个月前已由官差押着上路了。这鹿寨在什么地方?谁也说不清楚,据差役说,是个荒凉不毛的山区。” 王昕与衙中故旧凑集了一百两银子,连同几件衣物送给小钟。小钟告别王昕,匆匆上路,追赶袁夫人去了。 4 小钟一边赶路一边寻问,想在途中寻觅到袁夫人的踪迹。俗话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知道袁夫人是沿哪条路走的呢?小钟一直追了一个多月,也没有看到袁夫人的踪影。 过了赣州,山间多有瘴气,一旦染上瘴dú,那将不堪设想。小钟只好花十两银子买了一匹小骟马,带足了干粮和清水,一天也不下马,只管往前赶路。因山区荒辟,有时赶不上旅店,趴在马背上打个盹儿又继续前进。过了郴州,幸好有一群商人带路,才顺利到达滇州。按照当时的规矩,流放到此地的犯人,解差必须先到州衙jiāo割手续,然后州衙登记造册,jiāo地方监管。小钟到了滇州衙门寻问,得知袁夫人还没有来到,小钟便到滇州驿站做佣工。以便等待袁夫人。 过了十几天,果然袁夫人到了,乘四名解差到酒店喝酒的机会,小钟上前拜见袁夫人。自从袁公落难那天起,大钟和小钟兄弟二人,逃得无影无踪,袁夫人窝了一肚子火气,耿耿于怀。小钟跪倒在袁夫人面前苦苦哭诉,将前后情形讲了一遍,袁夫人将信将疑。袁夫人被判流放时,因使了银子,获准带一女佣张妈伺候,这张妈心地善良,觉得小钟不远万里来到滇州,实属不易,就对夫人说:“流落天涯,能有一个熟人相伴也是三生有幸,待我验看一下他的身子,便可知真假。” 张妈将小钟带进一间侧室,见刀伤硬痂刚掉不久,还留有两道白痕。张妈连连嗟叹,感动得流下眼泪,急忙禀报给夫人,夫人知道自己误解了小钟,后悔不迭,忙向小钟赔礼致歉。 三人商量后,由袁夫人出面,送给解差四十两银子,说小钟是娘家派来服役的仆人,解差离开宁波时曾受过王昕、吴广凡等人的托请,今又得了银子,也不作梗,便允许小钟留在夫人身边服役。 第二天早,解差到滇州衙门办了jiāo割手续,然后返回宁波,滇州衙门又派了两名差役将袁夫人等押解到滇南鹿寨,jiāo地保管监管。 这鹿寨在滇西南三百里,是个汉人与苗人杂居的地方,汉、苗之间你偷我抢,经常发生械斗,强盗歹徒多如牛毛。名义上袁夫人等必须在地保监督下行动,实际上地保根本不管不问,谅你也跑不出这重重叠叠的大山。 给袁夫人安排的住处是山脚下的两间小屋,无院无墙,周围只有浓浓密密的树林,原来也是流放犯人居住的地力,袁夫人和张妈住在屋里,小钟便在树林中野宿。鹿寨靠近原始森林,夜间常有狼群出没,青叶dú蛇在灌木丛中浮游,往往致人于死地。袁夫人十分担心,劝小钟说:“你跟婢女没有什么两样,何妨都住在屋里呢?” 小钟坚决不肯,执意在外面野宿,还打趣地说:“咱们的祖先有巢氏不是住在树上的吗?这叫遵守祖制呀!”他每夜点起篝火,燃起苘杆,好像居住在华灯四shè的仙境,几个月来居然没发生任何危险。 为了解除袁夫人的忧虑,小钟自己摔坯,自己伐树,经过两个月的苦战,建起了两间土坯房,一半作为灶房,一半作为自己的卧室,这就方便多了。 看着当地人开山,小钟也学着开山;看着当地人凿石,小钟也学着凿石。叮叮当当,天明天黑,这样的活小钟从来没有干过,双手磨起了串串血泡,袁夫人和张妈心痛地劝他休息,他却不肯,赶在冬天来临之前垒起了一个小院,院中还垫起了一块菜地,收拾得干干净净,像一个家的样子。 滇南属高山地带,空气稀薄,自从到了鹿寨,张妈就头晕目眩,常常干哕。为了不让袁夫人担心,张妈咬住牙不说什么,挣扎着做饭洗衣。一天,张妈到后山摘菜,不小心中了瘴dú,原本就病怏怏的身子哪经得dú气的折磨,倒下两天就咽了气。 张妈死后,小钟肩上的担子更重了,除了上山打柴、下涧担水,还要买米买菜烧水做饭,袁夫人是大家闺秀,在娘家养成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习惯,连缝缝补补也由小钟去做,小钟既是男人又当女人。滇南人不吃圆子,没有水磨,袁夫人喜吃圆子,小钟便凿了个石臼,将糯米舂碎,过箩成面,做成圆子给袁夫人享用,剩下米渣掺入些野菜煮成糊糊,留给自己充饥。每到吃饭时,袁夫人总分一半圆子给小钟,小钟总是以不喜欢吃为借口,拒绝接受。小钟害怕袁夫人继续谦让,干脆先请夫人进食,待袁夫人吃过后自己再吃。 “两个人吃饭,还要分两起,这又何必呢?”袁夫人不解地问。小钟只是笑笑,不说什么。 山路崎岖,上山下山,担担背背,一天下来已经够劳累的了;到了晚上,小钟拖着疲惫的身子先收拾袁夫人睡下,反锁了房门,再挪动一块碾盘样的大青石,将房门堵上,防备野物作祟。然后进入自己的小坯房,用捆山草当作枕头,草草躺下歇息。小钟伺候夫人像孝敬母亲,承言顺志,从来不发大声,生怕不合袁夫人的心意。幸好袁夫人还存了些银子,衣食费用勉强支撑,不愁接济不上。 滇南一带山地贫瘠,本来收成很薄,稍有旱涝就成饥荒。这年大旱,饥民乱窜,盗贼蜂起,寨子与寨子之间互抢互夺,聚众械斗,当地民众叫“土拥子”,一旦土拥子进寨,锅碗瓢杓全都抢光,除了蝎子蚰蜓没有他们不拿的东西。 这年冬天,饥荒更为严重,六诏、鹿寨等地发生了大规模的战斗,百姓们提心吊胆,日夜不得安宁,小钟与袁夫人商量,准备迁居避难,还没等动身,强盗就打来了,山民们纷纷逃命。袁夫人一向身娇力弱,无法步行,小钟只得背袁夫人逃难。翻山越岭,一天要跑七八十里,山上荆棘丛生,石棱如刀,小钟的鞋子被割破,双脚被划开一道道口子,裤腿鞋帮上沾满了血泥。又爬上一架山梁,小钟觉得口焦胸闷,咻咻地喘不过气来,只好放下袁夫人,暂作喘息。春末的树叶油嫩新鲜,像抹了一层rǔ汁放着光泽,散发出阵阵清香,一对对彩蝶在身边翩翩飞舞,大大小小的青虫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巨大的榕树如浓密的帷帐,将两人整个儿遮住,这个世界静谧极了。 大概是太累了,小钟依着一块盘结的树根幽幽进入梦乡。自觉得自己正背着袁夫人奔跑,袁夫人软软地趴在他的肩上。这时浑身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两股间燃起一团火。 小钟吓了一跳,激凌凌惊醒。忙用双手将那东西紧紧地夹在两股之间。所好袁夫人正低着头打盹儿,什么也不曾看到。 小钟越想越觉得奇怪,净身之后为什么还会有这种现象呢?他下意识地在裆里摸了一把,双睾早已阉去,当然不会再生,为什么还会起xìng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将情绪完全平息下来,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8 章 才背起袁夫人赶路,天黑时分,找了一间无人的空房住了下来,小钟服侍袁夫人休息,袁夫人早把小钟看成自己的婢女,要他与自己同床安眠,小钟一阵心惊ròu跳,又不能告诉袁夫人,只好说:“山僻野地,难免有坏人出没,我要在门外看守。”于是拿一根大棍站在房前给袁夫人放哨。 小钟背着袁夫人逃了三天,来到一个临近苗寨的山湾,这里比较僻静。小钟选择山脚一块平地安家,伐木造屋,又请了两位苗族老人帮助,不几天两座草房建起来了。小钟和袁夫人各住一间,倒也安静。 最使小钟难受的是思想的煎熬,常常心不在焉,时时刻刻都会走神儿,袁夫人那丰盈的前胸,那柔软的腰肢,特别她那温香软玉般的手腕儿,时时在眼前晃来晃去,那一头纷披的黑发如飞泻的瀑布。是啊,她毕竟才只有二十三岁!她那青春的胴体娇憨婀娜,自有一种吸引人的魔力。为此,小钟内心恐怖不已。他开始慢慢疏远她,不敢正眼打量她。 过去打柴回来,袁夫人总是拉着小钟的手让他坐在身边,亲自给他擦汗。现在不同了,小钟打柴回来,独自坐在院子里一块大青石上,看到袁夫人从房里出来,惊惊诧诧地提起水桶或拿起镰刀,跑得远远的干活去了。 为了节省开销,小钟常常编织蒲包拿到集市上去卖,换点粮米。过去编织蒲包时,袁夫人总是坐在一旁一绺一绺地递蒲草边做活一边闲聊,十分惬意。现在不同了,小钟总是服侍袁夫人睡下之后,一个人悄悄开始编织。一天夜里,袁夫人睡了一阵,朦胧醒来,发觉前边屋里灯明火亮,悄悄过去一看,见小钟一人正在编织,袁夫人推门进去,像往日一样要帮助递蒲草,小钟不高兴地说:“我也困了,夫人回去休息吧,明天再做。” 日子长了,袁夫人发觉小钟在故意躲着自己,不禁心里难过起来,有时一个人坐在屋里偷偷掉泪。 一天小钟卖了些蒲包,买了些上好的糯米回来,准备舂成面粉做圆子给袁夫人享用,他兴冲冲闯入后房,见袁夫人正偷偷啜泣,小钟吓了一跳:“请问夫人,出了什么事?为何伤心?” 袁夫人毕竟年轻,娇生惯养,又没受过委屈,经小钟一问,便放声嚎啕起来,哭了一阵才说:“我看出来了,你在这儿已经腻了,不能怪你,这都怪我,我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天生是个累赘。你想走你就走吧,不必再管我,我是死是活与你无干!” 小钟知道夫人误解了自己,扑通跪在袁夫人面前,呜呜噜噜说不出话来,他无法向袁夫人解释,只好陪着她痛哭一场。 这一夜小钟躺在自己的屋里,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睡,他摸了摸藏在口袋里的竹签子,它被削得锋利无比,古代有锥刺股的故事,那是为了苦学苦读。自己刺股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制服冥顽不化的那玩艺儿。他觉得自己可耻、又觉得自己可怜,不禁悲从衷来,暗自伤心起来。转念又想,自己身负哥哥的嘱托,心怀报答袁公的大义,竟然干出这些龌龊勾当,这还算个人吗?他开始痛恨自己,恨不得拿起刀子再把自己阉割一次。他摸摸索索摘下挂在墙上的佩刀,忽然心头一亮,眼前显现出丈风道人站在千层岩上的形象,那晚借着闪闪的磷火,他分明看见丈风道人诡诡谲谲的笑容,他觉得背上冰冷,激凌凌打了个寒战,忽然想起丈风道人的两句话:“落花随风去,燕子归巢来。”他骤然醒悟,这是丈风道人施的诡计,在阉割时做了手脚,目的是逼着自己再回丈风观求他,不知是想勒索银钱还是想沽取美名。想到这里,小钟将一腔愤恨全泼在丈风道人身上,暗暗骂道:“这个杂毛老道,你弄得我人不是人鬼不是鬼,教我受这种想死死不了想活活不成的折磨,有朝一日,我非杀你千刀不可!” 胡思乱想了一夜,直到黎明小钟才眯盹了一阵儿,醒来已经日上三竿,忙服侍袁夫人用了早饭,拿起砍刀和扁担,奔向后山。 滇南的风光真好,娇媚的阳光下,天蓝蓝水蓝蓝,一山葱翠,一山碧绿,花山掩映中矗立着一座座苗家的竹楼,时有轻歌时有曼舞,恰似置身于天上。 小钟正贪恋山光美景,痴痴地看着,忽然背后一声巧笑,回头见是一位苗族姑娘,椭圆形的睑蛋上长着一对猫眼,长长的睫毛好像两朵奇妙的花蕊,再往下看那丰盈的前胸和纤细的腰肢是那么熟悉,使他一阵心乱神迷。一简长裙妙曼而神秘,只是那一双黝黑的赤脚露出山村的野味儿。 “你是新来的吧?”姑娘问。 小钟点了点头,盯了姑娘一眼:“你会汉话?” “这寨子自古苗汉一家,当然都会汉话。”姑娘打量着这位高大健美的男子,笑了笑说:“你肯到我家做客吗?” “是你父母邀请我吗?”不知怎的,小钟觉得问这话时有点心慌意乱。 姑娘摇了摇头:“我没有父母。” “那……那,你结婚了吗?”小钟壮了壮胆子才说出这句话来,但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问这么一句。 姑娘听了,扬声大笑起来:“这寨子里的女人,是不结婚的。好吧,就这么说定了,晚上你到我竹楼里来,我再给你细讲。”说着用手一指,“记住了,那座挂红旗的竹楼就是我的,到时候唱一首山歌给我,我就出来接你。” “不,我不会唱山歌!” “那就学一声猫叫!” 姑娘骂了一句“木头”,同时将手中搓碎的一把茶叶“哗”地砸在小钟脸上,转身跑下山去。随着姑娘简裙如火的闪动,一曲山歌直穿云霄。 小钟望着姑娘那生动的背影,呆呆地站了许久。 夜幕降临,小钟独自坐在自己的小屋里思索了好久,在这之前他也听说过寨子里的风俗,女人可以随便给一个男人jiāo合,自古如此,当然也不为丑。但自己是汉人,怎么能依照她们的风俗行事?左思右想,不知怎的,一种说不清的yù望促使他走出了小屋,向着那座chā着红旗的竹楼走去。 夜幕可以遮羞,小钟抖胆学了一声猫叫,姑娘早就等在楼梯上了,当两人拉着手登上竹楼时,姑娘像长春藤一样紧紧缠住了小钟,小钟体内烈xìng的冲动如火山一样bào发出来,拼命向这位多情的姑娘进攻,竹楼上展开了一场疯狂的战争。小钟度过了最痛快的一夜,也是最痛心的一夜。在这以后的日子里,偶尔也到竹楼里跟姑娘幽会,每当幽会之后,他悔恨,他自责,在以后的许多年里,他的灵魂一直不肯饶恕自己,他默默咀嚼着痛苦。 竹楼里的幽会,使小钟泻去了躁火,消除了烦恼,仍像初来时那样无微不至地服侍着袁夫人,袁夫人心中的疑虑慢慢冰释,恢复了适意的生活,心情开朗多了。 春去秋来,眼见搬到山湾已三年多了,捎出去的几封信也不见回音,小钟与袁夫人商量,到滇州衙门跑了一趟,说明为了避祸而迁居的详细情形,如袁公得救或有赦书发来,请州衙及时通知他们。 5 袁从岳在刑部大牢等待秋决,身披锁链,四肢伤损,百忧相煎,心灰意冷。一会儿想象着刑场上情景,不知那鬼头刀是啥滋味,不禁暗暗冷笑。一会儿又想到钟氏弟兄口是心非,背信弃义,恨得咬牙切齿。 一天狱吏焦书尧来见袁公,偷偷对袁公说“公主派人传过话来,说您跟已故的驸马爷是中表亲戚,要我善待你。你需要什么东西,尽管说来,我自当尽力照顾。” 已故的驸马是谁?袁从岳根本也不知道,哪里还谈得上中表亲戚?但在这生死关头,能借公主而自重,当然对自己大有好处,于是就连连点头:“我已是牢中死囚,公主还能想到我这个落难的亲戚,实在感激涕零。” 焦书尧吩咐狱卒,将袁公挪到一间干净的牢房。这房子四壁粉刷得雪白,新铺的床铺,新套的被褥,脸盆脚盆盥洗用具样样俱全。袁公受宠若惊,这哪里是监狱,分明与旅店差不多啊! 第二天晚上,焦狱吏安排了一桌酒宴招待袁从岳,两人面对面畅饮,饮至半酣,焦书尧屏退左右,悄悄对袁公说:“我得一荒信,刑部正议论重审你的案子,这说明上边有人给你说话,我估计说话的定是公主,看来,你的案子有了转机。” 袁从岳听了一阵高兴,许久死寂的心灵开始活跃起来,精神中透露出一股生机,过了一会儿,情绪又低落下去,觉得这不可能,高高在上的公主,怎么能想到一个素不相识的死囚犯呢?这肯定是以讹传讹了。 自从袁从岳搬入新的房间,经常有人送来美酒和菜肴,也不说出姓名。袁公再三追问,狱卒只说是典狱长安排的,袁从岳对狱吏焦书尧十分感激。 过了几天,又有人给袁公送来新衣,不肥不瘦,正好合体,仿佛是量过袁公的身材之后做的。袁从岳十分奇怪,询问狱卒,狱卒吱吱唔唔,也说不出什么。 袁从岳吃的是上好的酒食,穿的是崭新的衣服,虽不能马上拨云见天平反昭雪,但也身闲心安,过得舒服。 一晃就是三年,一天狱吏焦书尧偷偷告诉袁公:“御史邹应龙连上三本,弹劾严嵩父子,朝廷震动很大,严氏父子的根基已经动摇了。你就放宽心地等着吧!” 袁从岳心中仿佛涌动着一条开冻的小溪,激动得半夜不能入睡,他悄悄爬起跪在地上,向着南天磕了三个响头,默默祷告:“救苦救难的菩萨,你保佑我袁某平安出狱,我将终生奉之以高香。” 袁从岳感激的是菩萨的保佑,万万没有想到,真正保佑他的是他经常痛恨的大钟。 原来大钟有位妻兄名叫周春雨,在公主府中服役,周春雨的妻子秦氏,又做了公主孩子的rǔ母,抚养公主的儿女历尽艰辛,深得公主的宠信。周春雨夫fù经常称颂大钟和小钟的仁德才智,前几年公主也曾动意要钟氏弟兄来府上管事,只是大钟跟着袁太守久了,不肯舍弃袁公而骤然离去。这次袁公落难,大钟敢于进京拯救,所依恃的就是有公主这条门路。 大钟刮去了胡须,改换了衣服,悄悄潜入公主府内,见了妻兄周春雨,痛哭流涕,哭个通宵不止,粒米不进,滴水不喝。周春雨见大钟又黑又瘦,只剩下一把骨头,鞋子破了几个洞,两脚磨了串串血泡,十分可怜这位妹夫,忙教妻子秦氏向公主禀报,详细讲了袁太守被冤枉的经过,并讲了大钟和小钟为救主子所受的痛苦。公主钦佩钟氏弟兄的仁义节cāo,怜惜他们的艰难和痛苦,安排大钟住在府中,慢慢再想办法营救袁公。 大钟休息了两日,见公主府内事务杂乱,不成经纬,人浮于事,铺张靡费,周春雨只管安全不管内务,再则周春雨忠厚有余能力不足,大钟提出自己的看法,主动要求负责整理府务。公主听了十分高兴,任命大钟为公主府总管,总揽府内府外的一切事务。大钟上任之后,采取了三项有力的措施。首先是精减冗员,年老体衰者一律拨俸银包养起来,年轻精壮又不好好服役者,赠两个月佣钱辞退回家,余下的可用的人员按内务和外务分成十标,每标选出标统负责,每标各有自己的令牌,标内实行接牌制度,以传递令牌为准,责任明确,以免出了事故相互推诿。第三实行月结制,旬有旬报,月有月结,优者赏钱,劣者罚俸。实行这三条之后,府内外事务立即变得生机勃勃,井井有条,每月节省开销上千两。公主大喜,对大钟倍加宠信。这时大钟瞅准时机,再次向公主求情,请公主拯救袁公。 公主是嘉靖皇帝的姐姐,年轻时就守了寡,晚年晋封为长公主。嘉靖皇上一贯重视姐弟之情,公主也得以过问一些朝中政事,有些朝臣就是公主推荐的。 一日,皇上邀请公主到后宫看戏,戏码是元朝杂剧《窦娥冤》,看到斩杀窦娥时,血溅三丈白练,六月天飘下满天大雪来,皇上悲悯,眼中溢满了泪水。公主趁这个时候进言道:“皇上是明主,臣子不一定个个都是忠臣,要防备窦娥这样的冤案在当朝重演啊!” 嘉靖皇帝听了觉得话中有话,忙问:“皇姐的意思是……”散了戏之后,公主就将严氏父子陷害宁波太守的经过讲了一遍,嘉靖皇帝感到吃惊,当即命太监传话给刑部,对袁从岳的谋逆案重新调审理。 由于严嵩从中作梗,首发此案的浙江巡抚贺景子一口咬定袁从岳的罪状属实,刑部无法决断,只好上奏皇上,嘉靖察觉严嵩父子的权势太重,不宜骤然下手,这个案子也就拖了下来。 为了减轻袁公在狱中的痛苦,大钟通过周春雨的关系结识狱吏焦书尧,送给焦书尧二百两银子打通关节,于是在狱中畅通无阻,得以给袁公送酒送菜送衣物,为了不捅出篓子,大钟始终不敢暴露自己的真实姓名,并以在公主府内当差不准抛头露面为理由,请焦书尧帮助遮掩。所以袁从岳一直蒙在鼓里。 案子一拖就是五年,袁公在狱中过了五年清静日子。在这五年中,朝廷发生了重大变化,先是御史邹应龙弹劾严世蕃卖官鬻爵,胡作非为。嘉靖皇帝对严氏父子早有看法,于是将严世蕃削职流放。接着御史林闰联合一般重臣,再次弹劾严氏父子,严世蕃被判死刑当即斩首。严嵩被削职遣回江西老家,家产全部籍没,在抄没严氏的家产时,发现严世蕃写给浙江巡抚贺景子书信的底稿,袁从岳的冤案得以彻底平反昭雪。 袁公刚刚出狱,就有人驾着车马前来迎接。袁从岳仔细一看,原来是大钟,人虽老了许多,但形貌大体上没变。袁从岳不见大钟则罢,一见大钟,气不打一处来,怒冲冲地说:“现在没有事了你才来见我吗?!” 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9 章 钟“嗵”地跪倒,抱住袁公的双脚痛哭起来:“主公,一言难尽,先到我家去吧,容我慢慢向你秉报。” 袁公一时无处可去,见大钟哭得痛心,骤然勾起多年的旧情,也不好再说什么,勉强上了马车,但心中仍恼恨不已。 不大会儿到了大钟家里,大钟让袁公坐到上首,自己匍匐在地正式拜了主人,然后将自己如何历尽艰辛投奔公主府上,如何设法拯救袁公的经过细细讲了一遍,袁从岳这才明白,顿生羞愧之情,抱住大钟痛哭起来,捶打自己:“都怪我,我误解了救命恩人!” 大钟设宴为袁公贺喜,这时袁公才注意到,大钟的住处楼堂瓦舍,窗明几净,跟财主差不多了。原来大钟的妻子早丧,公主出于对大钟的器重,将自己心爱的婢女配给大钟做了妻子,又赏赐了大钟大宗的财物和金银。这时大钟的妻子已经怀孕,不久就要生产。袁从岳想到公主的恩德,提出要去拜谢公主。大钟想了想说:“祁奚不见叔向,难道叔向可以贸然去见祁奚吗?” 大钟以位卑者不主动去见位尊者的典故作比喻,劝袁公不宜拜见公主。袁公十分折服,于是打消了拜见公主的念头。 大钟又将弟弟小钟自残身体,追随袁夫人南下保护袁夫人的情形讲了一遍,袁公得知小钟阉割身残,惊得目瞪口呆,再三埋怨大钟:“你怎能让他这样干呢?” “要保护袁夫人又要保住弟弟的名节,只有如此了!” 袁公感激万分,连连嗟叹:“我将如何报答你们钟氏弟兄对我的恩德?” 圣旨颁下,袁从岳官复原职,籍没的家产全部归还。大钟劝袁公乘此机会激流勇退,辞官归隐,以安度晚年。袁从岳在监牢蹲了几年,对人生有了深刻的反省,心悦诚服地采纳了大钟的建议,以多病体衰为由,当即给吏部写了申请,吏部批准,袁公得以还乡。 燕来燕去,五个春秋的转换,许多事情发生了重大变化,当初籍没的家产,现在归还的不到一成。袁从岳为官清廉,原来就不算富裕,现在变得愈加清贫了。大钟出了一千两银子给袁公修缮府第,又赠千两银子作为乔迁之用。袁公临走时,大钟送到码头,执手道:“按名份我应该跟着你,再效犬马之劳,但为了拯救主公欠下公主的恩情还没有报答,现在请让我暂时留在公主府上,权作借用。我弟钟已经残废,不能生育后代,请主公放他到我家来,我把自己的孩子过继给他为后!稍稍慰藉他的心灵。” 袁公连连点头,两人抱头痛哭,恋恋不舍。袁从岳扬帆南下,回到家之后又等了两个多月,才见小钟陪着袁夫人返回宁波。 小钟一步踏入袁府,袁公竟不敢认他,他苍老了,瘦削了,整个人像剥掉了一层似的。原来那个青春焕发的青年不见了,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个丑陋不堪的叫花子。想到大钟所说阉割身残的话,袁公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迎着小钟倒头就拜。,小钟忙拜伏于地,极力逊谢,等袁夫人赶到,扑到袁公身上痛哭不已,滔滔汩汩,整整一夜述说小钟的忠心和节cāo。袁公更加佩服,对小钟以兄弟相称,并说道:“我们袁家能有后继之人,实际上是你们钟家恩赐的呀!” 小钟说:“袁公言重了,兄长惹下了塌天大祸,致使主公受尽种种折磨,主公不计前嫌,我们兄弟就心安理得了。钟我照应袁夫人多有不周,只请降罪,哪敢邀功。” “大钟没有错,如果没有大钟的劝阻,我就会与孔世杰一样跟着严嵩父子垮台,变成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大钟深明大义,使我保住了名节。为了救我出狱,受尽了艰难,耗尽了心血,整整蜕了三层皮;你小钟就更不必说了,为了保护夫人,身心俱残。我袁某有何德能,值得你们舍生忘死!你们钟家对我袁某恩重如山,胜似再造父母!你就不要再谦虚了,再谦就是用刀戳我的心,让我难受呀!” 袁从岳一番热辣辣的肺腑之言,使小钟激动得流下泪来,袁公与袁夫人也陪着流泪,三个人哭做一团。 袁公谨遵大钟的嘱托,三天之后,给小钟整治了行装,请他带上投奔大钟。 小钟进了京都见了哥哥,兄弟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老丑了,都变得不像样子了!回想这几年的日子是怎么扑扑跌跌爬过来的,禁不住悲从衷来,兄弟俩面对面痛哭起来。这时,大钟的妻子已经分娩,一胎生了两个儿子。大钟准备吧把家务委托给弟弟,说:“袁公罹难的起因,应归罪于我,最后殃及了弟弟,我能安享妻子的侍奉,可弟弟水远不能了,我心神难安,今天你回来了,我将次子过继给你,我的儿子就是你的儿子,你伴着嫂子好好过日子,公主府上的事情就jiāo给你了,我已秉明公主,同意你做总管。我仍南下追随袁公,以报答未尽的恩德。” 小钟沉吟了许久说:“哥哥宽厚仁爱,小弟没齿不忘。请哥哥禀明公主,小弟身残体衰,无力承担公主府上的重任,辜负了公主的美意,至于哥哥家中的事情,小弟暂时不能代理,还有一件大事没办,待办完了这件大事回来再说。” 大钟问什么大事?小钟说要拜会一下丈风道人。大钟觉得有理,于是给了一些盘缠,放小钟远行。 6 小钟一路扬帆南下,路过宁波也没有逗留,匆匆登上南山。山路依旧静谧,山林依旧苍翠,同样是深秋的天气,物是人非。转眼已经六年,上次来时,自己风华正茂,还是个倜傥的青年,这次再来,已经老了,丑了,人生能有几个六年呀!想到这里,小钟心里沉甸甸的。 沿着清凉的山路拾级而上,登上最高层,看到当年燃香打坐的地方,心里一阵火灼灼的疼痛,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腰间的佩刀,硬硬的还在。他悄没声息地进了丈风观,不给任何人打招呼,径自奔向正堂。刚刚转过老君炉,就看到正堂居中,丈风道人正席地打坐,修炼吐纳的功夫。小钟闯上去悲切地说:“丈风道人,你害得我好苦啊!我钟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你为何这般毁坏我、羞辱我?!” 丈风道人依旧趺坐于地,不吭一声。 小钟想起在鹿寨山湾夜夜被恶xìng冲动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情景,又羞惭又恼恨,喝问道:“杂毛老道,你弄得我不人不鬼不死不活,你为何不一刀杀了我呀!” 丈风依旧趺坐不动。 小钟再也按捺不住心头这股恶气,厉叫一声:“你还想再羞辱我吗?!”说着,拔出腰间的佩刀猛力刺去。也许是用力过猛,小钟只觉得指节发麻,肘腕震得生疼。刺入丈风道人体内的那把佩刀,再也拔不出来。 “哈哈哈哈!”一声大笑,丈风道人从巨大的老君雕像后面走了出来:“钟,你终于来了!” 小钟目瞪门呆,一时说不出话来。丈风道人拉住小钟的手:“死生由命,富贵在天,你命中一劫,这是逃不脱的呀!” “我弄不明白,您既为仙山灵长,为何羞辱我这样的一个俗人?”下钟痛苦地质问。 “来,坐下,我慢慢讲给你听。” 丈风道人让小钟趺坐于地,讲述了六年前的想法,“六年前,你来道观要求阉割净身的目的是报答主人的恩德,我再三劝阻,你执意如此,我断定你中儒学的dú害太深,不能自拔。当时我想,你是个心地纯正洁如美玉的青年,如能涤净儒学的流dú投入道家的怀抱,必能得道成仙,于是我就萌生了挽救你的心愿。在给你净身的过程中,我只给你摘除了一个睾丸,将另一个睾丸深埋在你的腹内,这样你势必要来找我,所以临行时我送给你一句话,你应该记得‘落花随风去,燕子归巢来’。我的意思是要引你脱离尘俗,度登仙境。” “恕我直言,道长,你的嫉妒心太重了!为儒学与道学两家之争不惜拿我这个无辜的青年作为战场,你不觉得这样是不仁不义吗?” 丈风道人轻轻一笑:“什么仁?什么义?历代天子王侯高高在上,他们讲过仁吗?官场权臣尔虞我诈,他们讲过义吗?就拿你钟说吧,为了报答主子的恩德,不惜残害自己的躯体,这对你母亲来说,难道是仁是义吗?你宽厚爱人,真的此生所做的一切都是至仁至义、白璧无瑕吗?所谓仁义道德,都是迷惑人的。是永无际涯的苦海,人生是痛苦的,功名是毫无意义的,只有丢掉这一切羁绊,投入山林,修炼自身,得道成仙,才是人生最大的乐趣。” 小钟沉思不语,想起在鹿寨山湾与那位苗族姑娘的jiāo往,自己是既不仁也不义,哪还谈得上冰清玉洁呢?再说,自己的身子已成这个样子,如果说出真相,势必遭到世人的怀疑和鄙视,不要说袁从岳,就连自己的亲哥哥钟也不会相信自己是清白的。如果不把真相说给他们,难道一生永远在虚伪中过日子吗?那还谈什么仁什么义呢?小钟想到这里,觉得尘世纷纷扰扰,烦心的事情太多,倒不如遁入山林,放浪形骸,了此一生。于是长叹了一声,“事到如今,什么也不必说了,一切听天由命吧!” 当即向丈风道人磕了三个头,拜丈风道人为师,自号闲云道人,从此藏在千层岩修炼自身,长啸山林,过着闲云野鹤般的日子。回望尘世,一刀两断,不愿再见哥哥大钟,更不再牵挂袁公和袁夫人。至此宁波衙署的恩恩怨怨、鹿寨那位苗族姑娘的温情,统统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一年之后,袁夫人生了一个儿子,袁公大喜,再次派人去找小钟,连影子也没有见到,最后给儿子起了个名字叫“赐”,以此作为对小钟的纪念。 大钟亲自到千层岩劝说小钟,一连去了几趟,小钟始终不给面见,大钟没有办法,知道弟弟心意已决,不可强求,只好回到家中,安排妻子好好侍奉公主,自己重回袁府侍奉袁公,以报答未尽之恩。袁从岳对大钟以老友相待,更加倾心。 大钟每想起弟弟,就觉得欠下了一笔良心债,心中阵阵难过。如果不是自己惹下这场大祸,连累弟弟使之阉割自残,弟弟决不会遁入山林。想来想去,只有自悔自恨,没有挽回的办法。 两个儿子长大之后,大钟安排他们回家务农,再三教导天他们:“前车之鉴,后事之师,看看你们的父亲和你们的叔叔,吸取血的教训,千万不可参与官场政事啊!” 黄宗羲锥击阉党 此案发生在明代天启五年至崇祯二年,小皇帝朱由校沉迷于声色犬马之中,宦官魏忠贤乱政,对东林党人大肆逮捕,滥施酷刑。前后六君子相继罹难。英才初露的黄宗羲飞锥击杀阉徒,为家父报仇,给忠臣壮胆,一时轰动朝野,传为佳话。本文根据《东林列传》等撰写。 1 明熹宗天启五年五月六日,北京城里晴空万里,熏风阵阵,突然一声呜呜的闷响,如同从远古传来,随着响声,天空出现奇异的光彩,一道道蓝光飞迸,划向天边。蓝光照耀下,楼堂瓦舍突然抖动起来,如孩子们垒的木方,瑟瑟索索跳动。人们突然觉得身上轻了许多,脚步轻飘飘的。麋集在枝桠上的斑鸠、喜鹊,扑拉乱飞,不是飞到天上,而是栽到铺路石上,噼噼啪啪,好像从天上砸下的冰雹,刹时成了ròu饼。有的一头栽进滚开的锅里,立即变成了一团熟ròu。一丈多长的花斑蛇被绞成疙瘩,一团一团在大街上乱滚,人们顾不得这些,惊恐万状的市民像怪兽,如厉鬼,满街疯跑,在蛇堆上乱窜。骡马牛驴挣脱了缰绳,在人群里横冲直撞,不断把人撞伤,有的把人踩死。家猪突然长了能耐,蹿出丈把高的围墙,像猛兽飞奔,像挨了刀似的拼命嚎叫。一头黑牛,不知哪来的那么大的蛮劲,拖起一辆木轮车飞奔狂跑,木轮车挂住了一棵木瓜树,木瓜树被连根拔起,满街青绿的木瓜乱滚。这时候,天空飞过一缕一缕黑丝,几乎划着人们的头顶飞过,黑丝中冲出千万道红光,像千万条长虫乱蹿,火灼灼刺人眼目。就在这时,顺城门处旋起一股飓风,绛黄色的烟云像黄色蟒怪搅得一天黄彻,屋宇家什被黄色怪物裹携,在天空飞旋。巨大的碾盘被满天亮黄照耀着,飘飘摇摇像一片秋天的杨叶。 一声巨大的闷响,像从地底深处发出,比霹雳更暴烈,比礼pào更深沉,响声中黑烟冲天,远远看去,像一朵黑色的蘑菇,越来越大,越来越高,刹时黑蘑菇吞噬了大半个北京城。楼房瓦舍像一排排木盒子,在黄雾黑烟中抖索了一阵,突然拔地而起,跳起足有三尺高,顷刻变成齑粉,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南自顺城门,北至刑部大街,下陷的面积方圆十三里,倒塌的房屋几万间,死伤人数两万多,到处一片瓦砾,无法辩认街道门户。尸体累累,一时搬运不及,秽气冲天,尸臭污染几十里。 地震当儿,天启帝正在后宫修造玩具木船,奇怪的响声把他吓坏了,看到天空五色云气,有的像乱丝,有的像黢黑的灵芝,手里拿着一支小小的船桨,撒腿就跑,一头扎进张皇后的锦帐里。两名小太监喊着:“皇上,这是地震!”将他架了出来,这时正好巨响骤起,天启帝一屁股坐在后宫的丹墀上,不能动弹。地震过后,无数离奇的传说不胫而走,闹得京都沸沸扬扬。 按照以往的规矩,每当发生严重的自然灾害,皇帝都要下罪己诏,广开言路,听取大臣们改革时弊的意见,解决积压下来的种种矛盾。这次亘古罕见的大地震,天启帝朱由校并未采取上述开明的措施,反而听信阉狗魏忠贤的谄言,继续钳制舆论,对正直的大臣进行迫害。 朱由校昏愦愚蠢,在太监魏忠贤的教唆下,整天刻车造船,热衷于摆弄各种小玩艺儿。醉心于各种雕虫小技,根本不理朝政,有时几个月也不上朝,大权落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0 章 宦官魏忠贤手里。魏忠贤勾结朱由校的rǔ母客氏狼狈为jiān,把朱由校当作婴儿一样玩弄。 魏忠贤原是河间府肃宁县的一个市井无赖,少年时成日打架斗殴,赌博酗酒,大字识不了几个,正经本领没有,专习歪门邪道。为了博得有钱人的施舍,他常常躺在地上学驴打滚儿,还钻进人家裆里学狗叫。有一回他赌钱赌输了,急得两眼火星子乱迸,他cāo起尖刀在自己大腿上剜下一块ròu来,往桌上一拍:“我押上啦,纹银八百两!”赌徒们吓坏了,有的想溜之大吉。他横身堵住门口,手握明晃晃的钢刀,厉声叫道:“谁走,我给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赌徒们没有办法,乖乖地凑了八百两银子给他。 十九岁那年,东游西逛的魏忠贤听说入宫当太监能享荣华富贵迟早会有出头之日,他咬咬牙狠狠心来了个自宫,把下边那玩艺儿割掉了。可是割得并不彻底,变得七分像男三分像女,也正因为如此,才为以后的发迹提供了重要的条件。 万历年间魏忠贤进宫,在大太监孙暹手下跑腿,后提升管甲字库,进而提升为皇长孙母王才人的典膳。他善于察颜观色,阿谀奉承,事事往主子心眼里拨拉,到万历末年,已成为与太监头子王安平起平坐的大太监,成为皇上最宠信的内宦。这时恢复姓魏,皇帝赐名忠贤。天启皇帝继位时,魏忠贤已年近五十,白白胖胖,敦敦实实,一点也不显老。说起话来一副公鸭嗓子,故意细声细气。走起路来装做扭扭捏捏,专讨老爷子和宫中女人们的欢心。 一贯看风驶舵的魏阉,见小皇帝朱由校十分宠信rǔ母客氏,便极力向客氏献媚,与客氏打得火热。传说客氏十七岁进宫之前,与魏阉就有勾搭,后来重逢于宫廷,旧情复萌而私通,关系至洽至密。在小皇帝昏庸无能,宫廷风摇波dàng之时,魏阉把全副精力放在最能控制小皇帝的人物客氏身上。魏忠贤有极强的权力yù望,有极刻dú的报复心,他对于阻止自己攫取权力的东林党人恨之入骨,必yù置之死地而后快! 朱由校的rǔ母客氏,原来是侯巴儿的妻子,小皇帝继位时,这个陪伴朱由校十几年的女人,才刚刚三十岁。这是个极妖艳风流的女人,客氏陪朱由校这么多年,伺候他的起居饮食,比任何人都更亲近这个小皇帝,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这个小皇帝。朱由校已经十六岁了,还没有大婚。十六岁的少年,正是心理和生理发生巨变的时期,早熟的小皇帝早已躁动着对异xìngròu体的要求,这位流光华彩、体态丰盈、妖冶娇嗔的年轻女人,摸透了小皇帝的心,使出浑身解数抚爱朱由校,教习他巫山云雨事体,弄得小皇帝神魂颠倒,一刻也不能离开她,对她提出的要求无不一一答应,无形中小皇帝就cāo纵在这个女人手里了。朱由校如此宠爱客氏,便尊称她为奉圣夫人,与皇帝同出同入,简直与太后差不多。后来,朱由校大婚,立张氏为皇后,王氏为良妃,段氏为纯妃。客氏大不高兴,心里酸溜溜的。朱由校为此赏赐给客氏许多金银珠宝,用以安慰她空落落的心。其实,那些小皇后、皇妃毕竟少不更事,哪里是客氏的对手,十六岁的小皇帝无论如何也离不开客氏这位特殊的保姆。 客氏出宫坐的是八抬大轿,前面有五列锦衣卫持棍开道,行人稍稍来不及躲避,棍打鞭抽在所难免。有几位朝臣对这种恶劣行为提出异议,却遭到严厉的惩治。皇帝如此宠爱客氏,客氏更加骄横、肆无忌惮。 魏忠贤勾结客氏,一方面控制皇帝,一方面培植亲信,发展党羽,攫取权力。朝臣中一些jiān佞小人,如顾秉、魏广征、崔呈秀、田尔耕、许显纯等,纷纷前来投靠,有所谓五虎、五彪、五狗、十孩儿、二十小孩儿、四十猢狲、五百义孙之称。这就是世人所称的阉党。当时朝廷中有一批正直的大臣,如叶向高、赵南星、高攀龙、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顺昌、黄尊素、缪昌期、周宗建、李应升等,被称为东林党人。天启年间东林党与阉党展开了殊死的斗争,遭受到一次又一次残酷的打击。 京都大地震给东林党人提供了议论朝政的契机,众大臣纷纷给天启皇帝上疏,弹劾阉党,指出由于魏阉作祟,搅乱朝纲,惹得天怒人怨,致使京都遭此大灾,要求天启皇帝为国家社稷着想,速速剪除阉党。 2 这天,左都御史杨涟来到山东御史黄尊素府邸,气呼呼地对黄说:“这次京都遭此大灾,完全是阉党作祟搅乱朝纲所致。几个月前我上了《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疏》本想一本参倒魏阉这条恶狗,遗憾的是皇上那里至今无声无息,没有下落。” 黄尊索说:“您写的《二十四罪疏》,句句都是实情,如果遇上圣明的天子,无疑会捉拿魏阉正法。可惜圣上已被他们包围蒙蔽,我们写奏折揭发阉党,如同赤手空拳与一只斑斓猛虎搏斗,一拳打不死它,它就会把你吃掉,给正直的大臣造成更大的危害!” 杨涟点了点头,沉吟了一阵说:“即便是赤手搏虎,我们也不能退缩。”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本奏疏,“这是我跟缪昌期共同商量后写成的,真长(黄尊素的字〉,请您过目。” 黄尊素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说:“最后一节似乎还应该增加一句,提醒圣上。”他思索片刻,增加这么一句伏望陛下大发雷霆,集文武勋戚,敕刑部严训,以正国法您看怎么样?” 杨涟点头称善。 这时黄尊素拉开抽屉,也拿出一本折子递给杨涟。杨涟见墨迹新鲜,知道是黄尊素刚刚写好,看着看着,放声读了起来:“上次臣就灾异上疏,略微表示意见,就立即降下严旨斥责,可知朝廷内外jiān党势力已经形成。现在魏忠贤不法的实情已经暴露,小人作恶往往怕皇上知道,担心舆论,生怕被正义之士戳穿,如果他们知道圣上纵容,无所顾及,还怕什么舆论呢?他们今天与大臣们为敌,明天就会与圣上作对,把圣上作为进攻的目标,到那时不但御史们板不倒他,就是动用武力也未必能消灭他们……” 杨涟拍着折子,连说:“写得好!写得好!” 杨涟、黄尊素先后呈上弹劾魏忠贤的奏折,魏忠贤十分恐惧,当时的宰相魏广征早已投靠了魏忠贤,认魏阉为干爷,魏广征见状献计道:“东林党又翘尾巴了,一旦他们得逞,你我的脑袋都要搬家。要想个法子整治整治他们,依我看先恢复廷杖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好,先给他们一根硬的尝尝,若是这般酸书生不过瘾,咱再换别的家伙。” 廷杖制度始于唐代,对于言语忤逆皇上的大臣,按倒殿陛之下用木棒责打,不脱内衣,而且垫厚绵垫子,目的在于侮辱。魏阉心狠手dú,以廷杖发泄私愤,图谋报复。首先拿反对他们的工部屯田司郎中万开刀,把万剥得精光,用廷杖活活打死。为此,引起朝中正直大臣们的公愤。 黄尊素是骨鲠之士、义愤填膺在朝房中发议论,为万抱打不平:“我《大明律例》有明文记载,就算是叛逆十恶罪,还要仔细反复研究审讯,像万这样披肝沥胆的忠臣,因议论朝政竟屈死在廷杖之下。魏阉想利用天子的威严,封住谏臣的嘴巴,恫吓我们,不准我们再说话了,他们自以为得计,其实这只能颠倒于一时,不能颠倒于永远。今后如果有人再传圣旨廷杖,内阁大臣应封还圣旨,不应该奉行。” 杨涟听了,立即表示赞同,并说内阁大臣应该挺胸屹立,挡住逆流。 朝房中有jiān tīng大臣的太监,他们都是魏忠贤布下的耳目。小太jiān tīng了黄尊素的议论,一涌而上,有的说:“姓黄的你胆子不小,敢煽动内阁大臣抗旨!”有的骂道:“逆臣,胆敢为贼子万鸣冤叫屈!” 在场的几位内阁大臣,低头搭脑,连大气儿也不敢喘。黄尊素毫不畏惧,怒目圆睁,冲着这帮宵小之徒喝道:“这是奉行天子圣旨的地方,就是内廷的司礼太监,没有圣旨也不能到这个地方随便发号施令,你们是些什么东西?敢在这里颐指气使!” 杨涟、左光斗几位,也指着魏阉的爪牙怒斥:“这是大臣候旨的地方,不是你们这些丑类耍威风的地方!” 几名小太监抱头鼠窜,向魏忠贤诉苦去了。 东林党人的正义之声,使魏忠贤如芒刺在背,必yù除之而后快。天启五年秋,魏忠贤与客氏密谋制造了一桩大冤案,诬陷杨涟、左光斗、魏大中、顾大章、周朝瑞、袁化中等六人接受熊廷弼贿略,将他们逮捕入狱,魏阉指使他的干儿子北镇抚司头子许显纯对杨涟等人施以最严酷的暴行,将他们一个个活活打死在狱中。世人称他们为六君子。 天启五年冬天,黄尊素受阉党攻击而削职,回到家乡浙江余姚。天启六年初,魏忠贤派亲信到苏州,从苏杭织造李实手中索取空白印信,让党羽李永贞伪造一个李实的奏折,诬告周起元巡抚苏州时,贪污公款十余万,而且和高攀龙、周顺昌、黄尊素、缪昌期、周宗建、李应升jiāo好,诽谤朝廷,随即发驾帖逮捕这七个人。 天启六年三月,魏阉派出缇骑来到苏州逮捕吏部文选司外郎中周顺昌时,激起苏州民众的公愤,市民颜佩韦等五人率领数万民众,殴打了气焰嚣张的缇骑,就在同一天,到浙江逮捕黄尊素的另一支缇骑路经苏州城时,强行勒索了一百两银子,颜佩韦赶来,又把这股缇骑痛打了一顿,烧毁了他们乘坐的船只,缇骑失去了逮人的驾帖,无法捉拿黄尊素归案。黄尊素在老家听到了逮捕他的消息,凭着一身浩然正气,千里迢迢从浙江余姚到北京投案自首。北镇抚司头子阉党五彪之一的许显纯,以残忍dú辣著称,深得魏阉赏识,封为太子太保。许显纯见了黄尊素,嘿嘿冷笑了一声,即刻把他关入大牢。 3 黄尊素屁股上挨了一脚,叽哩轱辘栽入黑森森的大牢。 “黄大人!” “真长兄!” 两个人抢步过来,一边一个扶住了黄尊素。乍一栽进黑暗里,黄尊素半天没有看清是谁。 “我是周顺昌。” “我是李应升。” 两人架住了黄尊素,让他在一个稻草堆上坐下,黄尊素定睛看他们两人,面色灰暗,衣衫污秽。执手点头,不禁一阵苦笑。 李应声说:“先前朝中一别,以为再没有相见之日,不想今日重逢在北镇抚司,同住一间牢房,比任何时候都更加亲密。” 李应升问起路上所见所闻,黄尊素说:“路经苏州时,见一街两巷的百姓都在诅咒魏阉的倒行逆施,为顺昌兄请命。民心不可侮呀!” 周顺昌长叹了一声:“苏州民众耿直,自动组织起来,将我家宅院团团围住,不准缇骑抓人,商人之子颜佩韦带头围攻巡抚衙门,打死缇骑数人。魏阉的干儿子苏州巡抚毛一鹭吓得尿了一裤子。吴县县令陈文瑞带领一班子秀才,跪在巡抚衙门,要求上书保留我周顺昌。一群白发苍苍的老人,要求进京为我周顺昌代死。一份保我的奏疏密密麻麻写了几千个名字。我周颐昌有何德能,得此厚爱!” “当时我噙着泪水,大叫了三声。我决不能连累苏州民众,决不能连累父老乡亲!有民如此,我周顺昌不能报之,惟不能扳倒魏阉逆党以上报万岁,下抚黎民,虽死不能瞑目!” 黄尊素说:“我们要好好活下去,与魏阉斗到底!” 李应升说:“魏阉杀害了杨涟等六君子,又想除掉我们,看来活着出去的可能xìng不大了。” “就是死了变成厉鬼,我也要把魏阉掐死!”周顺昌咬牙切齿地说。 三个人围坐在冰冷漆黑的铁牢中,足足谈了大半夜,才和衣而眠,眯糊了两个时辰,第二天,黄尊素的门生徐石麟,花钱买通狱卒,来探望恩师。黄尊素泰然自若,满怀豪情地说:“贤契放心,我这把老骨头硬朗得很,我在这里,并不比汉武帝时清官黄霸被委任为尚书差多少!” 好景不长,第三天上午,三个人正睡得迷迷糊糊,牢门上的铁锁嘎嘎打开,一群红衣缇骑如狼似虎闯了进来,连踢带拽,将黄尊素几个人踢醒。黄尊素昂起头喝问道:“我们都是朝廷大臣,谁给你们的权力,这样侮辱我们!” 缇骑咧嘴呲牙一阵邪笑:“朝廷大臣?在北镇抚司大牢里还有朝廷大臣?哈哈哈哈……”正笑着,脸色骤变,扬手一个耳光,“啪!”打得黄尊素摔倒在草铺上。李应升、周顺昌忙上前扶起。 “朝廷大臣?屁!你也不睁眼看看,进了北镇抚司的人,有几个活着出去的?今天我偏要揍你这个朝廷大臣,看你能把我怎样?你也别拿眼翻瞪我,待会儿有你们痛快的时候。” 黄尊素等三人被押上大堂,见福建道御史周宗建正面目肮脏地跪在大堂上。几个人相见,都惨然一笑。 魏阉的干儿子许显纯坐在大堂上,yīnyīn地一笑,朝着堂下的四个人道:“到了这个份上了,你们还有闲心发笑,佩服佩服!不过,一会儿你们也就不笑了,倒不是我姓许的心恨手辣。实为皇上办事不敢马虎,谁叫你们犯上作乱来着?你说是不是,王公公。” 坐在条案一侧的矮小太监尖声尖气地答道:“皇上是信着许大人的,这件案子非同小可,许大人可要多用点心思!” 魏忠贤把剪除东林党人作为头等大事,他派干儿子许显纯审理这个案子还不放心,又专门安排自己手下的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朝辅前来监审,把许显纯审讯的详细情形记录下来,带回去念给他听。开始时许显纯多少有点不太痛快,后来习惯了,心想这样正好炫一炫我姓许的能奈,让干爹见识见识我的手段。 许显纯往堂下瞥了一眼:“下面可是周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1 章 昌、黄尊素、李应升,周宗建?”。周顺昌鼻子里哼了一声,其它几位冷冷一笑。 “来到北镇抚司监狱,还想摆谱儿吗?我劝你们还是早早把那朝廷命官的臭架子收起来为好。” 许显纯见堂下四人一声不吭,丝丝地笑了一声:“你们认得本官吗?” 黄尊素翻了翻白眼:“忠臣贤士,让世人仰慕千古而不能忘怀;jiān臣贼子,令世人恨入骨髓而不能相忘。我怎能不认识你双手沾满忠良鲜血的许显纯呢!” “认识本官就好,谁忠谁jiān,不是你们说了算数的。皇帝说你们是jiān臣,是逆党,那你们就是jiān臣,就是逆党。皇帝是这么说的,百姓是这么信的。什么千古不千古?那都是骗人的鬼话!” 周顺昌哈哈大笑:“皇帝说我们是jiān党,是逆臣。到底是皇帝说的还是阉狗说的?我们愿意当着圣上的面理论清楚,阉狗他有这个胆量吗?他敢吗?你们是这么说的,百姓就是这么信的。百姓真的相信你们吗?苏州百姓成千上万到巡抚衙门为所谓罪臣请命,您许大人大概也听说了吧,这也是百姓相信你们吗?可以告诉许大人,是我周某劝阻了百姓,自己穿上囚服登上囚车来京都的,不是你们的红衣缇骑把我捉来的。黄尊素大人千里迢迢自愿的来京都投案,也不是你们的红衣缇骑捉来的。我们有一腔正气忠于皇上,不是你们几个贼子可以随便诬蔑的。” 许显纯强压一腔怒气,皮笑ròu不笑地说:“我不跟你周顺昌磨嘴皮子,苏州织造李实参你们几个谋逆的奏折这是真的吧?你们心怀叵测,诽谤朝廷,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还有什么话可说?” 没等周顺昌开口,黄尊素抢先道:“我们为官清正,忠于朝廷,苍天可鉴,百姓们所上万民折就是最好的证明。如果李实所言属实,为什么他不敢到此处跟我们当面对质?要么是李实诬陷,要么是魏阉作伪!” “混账!”许显纯一拍惊堂木,“京都地震以来,你们上了那么多奏折,哪一份奏折不是攻击朝廷?奏折是你们自己写的,难道这也要对质?” “许大人不是三岁的孩子,说话不能信口雌黄。京都地震以来,我们所上奏折,每一份都是为黎民着想,每一份都是为皇上分忧,没有一言一词攻击朝廷。黄尊素记忆力过人,有过目不忘之才,他将两年来自己所上奏折,一字一句当场背诵下来,并把周顺昌、李应升、周宗建等人所上奏折大意也说了一遍,厉声质问许显纯,“攻击朝廷的言词在哪里?” 许显纯喉咙里发火,脊梁沟里直淌汗水,瞥了瞥监审太监,见王朝辅捏着管毛笔呆呆地发愣。他有些心慌意乱,抹了抹汗说:“黄尊素,我知道你书念了不少,嘴头子够厉害的,什么事都能圆个不露汤水。不过,我这北镇抚司不是你的讲堂学舍,会说不如会听的,我的十八般家什会教你说出实话来。人家是吃柿子先拣软的捏,我偏不,我要先拣硬的捏。周顺昌不是发誓要跟魏千岁碰到底吗?今儿我就先捏捏周顺昌这个硬柿子,你们几个先歇歇,我拿几样家什给周顺昌尝尝,让你们几个也见识见识。” 许显纯摆了摆手,七八个红衣缇骑扑上来将周顺昌按倒在地,轮起大棍上下翻飞,立时大堂上一阵惨叫声。四十棍下去,浑身红肿,刹时涨大了一圈,变成乌紫颜色。周顺昌一个劲大骂:“许显纯,可怜你也算个须眉男儿,朝廷武将,上不能御敌报主,下不能除暴安民,偏偏认了个不男不女的阉狗作了干爹,跟在他屁股后面陷害忠良,可耻呀可耻!” 许显纯拍着桌子挺身而起:“周顺昌,你以为我是逗你玩的?那好,咱就耐着xìng子再玩几样玩艺儿,左右,动手!” 缇骑狱卒围上来,刚才是棍打,这回是拶敲。拶子是两排尺把长的木棍做成,上下相错,将受刑者的十指塞进去,两边用力收缩,十指痛入骨髓,同时木棍在手指上碾轧,把白ròu脱壳似碾下,只剩下筋骨。周顺昌扯着噪子张开大嘴,脖子筋蹦起老高,像一根根盘绞的长虫,却只能断断续续地吐出尖细的啸声,旁边跪着的三人,虽没有受刑,却比受刑还要难过。周宗建面目枯槁,双唇紧闭,二目微阖,如同死人;李应升喉咙发出婴儿啼哭一样的声音,呜呜,呜呜;黄尊素嘴唇咬出血来,鼻孔发出吱吱的哨音,脑袋撞地嘣嘣作响,突然高声叫道:“姓许的,你是个畜牲!” 许显纯嘿嘿冷笑:“黄尊素,你不必急,今儿还轮不到你,有你好看的时候!” 拶敲之后,再用夹棍,这回更残酷,把受刑者的脚伸进刑具中,卡住脚脖子,专门在踝骨这地方用家伙,同时用木棒在胫骨上敲打,开始时周顺昌还能叫喊,一会儿功夫仰躺在地上,浑身扭动,手脚颤栗,大汗如瓤浇的一样,嘴里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刑过,周顺昌像一摊ròu泥堆在那里,一动不能动弹。 许显纯喜形于色:“周顺昌,这会儿我若问你什么,肯定不会像刚才那样八哥似的跟我耍嘴皮子了吧?“转脸对黄尊素等人说:“下去好好琢磨琢磨,下次见本大人该怎么说,是继续顽固不化呢,还是竹筒倒豆子,有什么jiāo待什么?”说着一挥手,狱卒将周顺昌、黄尊素等人拖了下去。 “王公公,今儿刑审您全看到了,本官有哪些疏漏的地方?” 王朝辅将大圆脑袋一摇晃,尖声说:“你审得非常之好,非常之好。许大人,我看这姓周的骨头不软,今儿只能是打打他们的气焰,往后要有更新的东西给他们尝尝,要不,就这几件家什玩疲了,他们就不在乎了。” “王公公放心,今儿只是跟他们提个醒,下边有更好玩的等着他们呢!还请公公到爹爹面前美言几句。” “好说,好说。”王朝辅拽拽晃晃给魏阉回报去了。 周顺昌受刑之后,他们四个人被分别关入四间牢房,牢房与牢房之间有一墙之隔,仍可以互相答话。黄尊素等三人目睹周顺昌被打得皮开ròu绽,又心疼又义愤,这一天他们三人粒米未进。晚上,黄尊素拍着隔墙问:“蓼洲(周顺昌的号)兄,撑得住吗?”周顺昌趴在草铺上,呜呜噜噜地说:“我这百十斤算是扔给他们了,我死不足惜,遗憾的是不能亲手杀掉魏忠贤这个老贼!真长兄,若能出去,要给咱东林报仇!” 黄尊素知道,进了这北镇抚司,就是进了阎王殿,还有活着出去的这一天吗?他长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这一夜他们四个人谁也没有阖眼。 4 黄尊素刚吃下一碗牢饭,就听到一片杂沓的脚步声,随着牢门的锐响,缇骑和狱卒闯了进来,如狼似虎,将黄尊素推出大牢。许显纯早已恶狠狠地坐在大堂上:“黄尊素,你醒过来了没有?” 黄尊素像木雕泥塑,闭口不答。 “你煽动乱民抢走了缇骑的驾帖,犯了谋逆大罪,你知罪吗?” 黄尊素猛然睁开双眼,“唰”地shè出两道电光:“我千里迢迢从家乡余姚来京都投案,足可以证明我对皇上的一片忠诚。苏州民众聚集起来示威夺下缇骑的驾帖,表示百姓对阉狗的痛恨,对乱臣贼子的卑视。他们是忠君爱国的良民,而不是什么乱民!” 许显纯仰面一声jiān笑:“我知道你不会服气,看来你黄尊素还没有领略本大人的手段。好!本大人先陪你玩玩,再说正经!左右,先把他的衣服扒光,给我吊起来。” 缇骑狱卒扑上来,像剥蛤蟆皮一样把黄尊素浑身衣服剥光,然后吊在大杠上。 “丁大耳、刘龙,先给他姓黄的表演个节目,就来个打皮蛋吧让他见识见识。” “是!”刘龙转身拿过一个牛皮口袋。 丁大耳端过一巴斗鹅卵大小的石头蛋,来到黄尊素面前:“姓黄的,看清了,这可是南山上千年不化的石头蛋”说着,将石头蛋装进牛皮口袋,一连装了三巴斗。圆圆的皮蛋卧在地上,足有七八十斤,刘龙用麻绳将口袋嘴儿扎得结结实实,两人各cāo起一根水火棍,捋胳膊卷袖,一边一个站稳了,骑马蹲裆式练了一会吐纳的功夫,然后举起水火棍向皮蛋啪啪打去,一气打了七八十棍。许显纯喊一声“停!”两人住手站在一旁,拿袖口抹着汗水。 许显纯走下来,皮笑ròu不笑地说:“黄大人,你除了熟悉蝌蚪样的黑字,没见过什么真正的世面,今儿我让您见识见识。再说,我也是向着您呀,心疼您那身白ròu!”说着,唰地抽出一利剑,将那皮袋刺开一个口子,两个打手上前拽起皮袋,黄尊素见了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那皮袋的皮毛没损一丝一毫,里面的顽石早已碎成粉末,顺着袋口丝丝地流了出来。 许显纯几分畅快几分嘲弄地说:“干什么琢磨什么,卖什么吆喝什么,捉笔写文章我们不如你黄大人,可从蛤蟆肚里挤出尿来你就不如我们了。我明白告诉你,你还有一刻钟的工夫可以选择是招还是不招?” “呸!”黄尊素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只狠狠吐了口唾沫。 许显纯气急败坏地样子:“给你脸面你不要,我这些好话全都白说了。丁大耳、刘龙,给我用心地玩,先让他尝尝打皮蛋的味道。” “是!”两个打手大棍呼呼带风,打在黄尊素赤luǒ的身上啪啪作响,那一身白ròu挨一棍烙下一道鲜红,皮肤并不破损。起初在他屁股、大腿、小腿上转着圈打,后来在脊背、胸腹等方位,寻找每一块肌ròu,水火棍像两只巨大的鸟,在啄食一具尸体。一棍下去一咧嘴,黄尊素不住地倒抽冷气,开始几下没有出声再往后就扯着嗓子嚎叫起来。每一棍下去,都明确地感觉到,是往ròu里头疼痛;每一棍下去,都清晰地将疼痛送到大脑中枢,像一把活跃的针尖,将脑袋钻透。 惨烈的嚎叫声有些人,使整个北镇抚司变得yīn森森的。 打到七七四十九棍时,许显纯一举手,丁、刘两名打手停了下来,退到一旁。许显纯嘿嘿一笑说:“黄大人,你就这样吊着吧。待会儿你清醒的时候,检查一下身上,保证没有破皮的地方。如果有点点破了,我饶不了那两个小子。我不能老是陪着你黄大人玩,我还得照顾照顾你的那几位朋友。” “黄尊素疼得舌头都咬破了,五官痛苦地痉挛着,没有气力睁眼。只听许显纯吩咐道:“吊低点儿,别吊死了,那岂不便宜了他?” 许显纯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将黄尊素、李应升、周宗建、周顺昌等统统折磨了一遍,第二天一早来到魏阉把持的东厂,向他干爹魏忠贤报告刑讯的经过。 魏忠贤边听边晃着脑袋,满意地说:“就这么办,像描玩耗子变着法儿治他们,教他们的心胆连同皮ròu慢慢地发霉发臭腐烂。不过不能像上回整治杨涟他们六个拖拉那么久,这回收拾要更利落些。具体咋办?我想不用我再教给你。” “爹爹放心,孩儿自有办法。只是那个周起元到今日仍然没有来到,会不会途中有变?” “不会不会,昨天已有人来报,他在路上走得好好的,只是路途远了些还得几日。” 正说话间,宰辅顾秉谦,兵部尚书崔呈秀走来,魏忠贤心情愉快,大呼小叫:“都来都来!咱爷儿几个热闹热闹!” 刹时,魏忠贤的孝子贤孙来了十几个,东厂里立即热闹起来,李永贞指挥小太监将山珍海味摆了满满一桌。众人入席,崔呈秀举起酒杯站起来:“自从爹爹提督东厂以来,替皇上整顿内宫,理顺上下,重振朝纲,诛平逆党叛臣,昔日萧何、魏征也不过如此,现在逆臣大都平息殆尽,只余东林党几个酸臭书生,还在北镇抚司押着,明儿让许兄给收拾了,这一来皇上至贤,朝廷安详,可全是爹爹一人之大功。爹爹,儿敬您一杯,祝您体泰安康,多多为大明朝江山cāo心出力,黎民百姓将世世代代供奉爹爹的牌位,我等还要多沾您老的光泽呢!” “对,我也陪崔兄敬爹爹一杯!”许显纯瞪大了牛眼,把杯子举得老高。 魏忠贤笑得嘎嘎响,随后端起酒杯:“好好,同饮此杯!”。阉党要员们正欢闹一堂,忽听外面有人大喊:“失火了!失火了!” 魏忠贤吃了一惊:“快去看看,哪里起火了?”不一会,小太监气喘咻咻地来回报:“回千岁话,是王恭厂起火,火势漫开了,毁了几十间房子,没有救了。” 魏忠贤一推酒杯:“都回去吧,我要进宫里看看。” 天启帝得知王恭厂失火的消息,立即召巫师扶乩占卜,根据巫师的破译,天启帝颁下圣旨,说王恭厂失火乃天意示儆,北镇抚司暂停行刑。魏忠贤晚到了一步,圣旨已传出。 第二天一早,许显纯匆匆赶到肃宁侯(魏忠贤封号)府邸,向魏忠贤请示,对周顺昌、黄尊素等几个人怎么办? 魏忠贤沉吟了片刻,默默走进内室,点燃了三炷高香chā在佛主面前,喃喃着:“佛祖,既然上天有意让我来收拾大明江山残局,干嘛还要来如此示儆?今儿我敬您三炷高香,请给我您的拂手,从此我就可以独断专行。” 魏阉走出内室,对许显纯说:“佛祖说了,事大事小,按着咱爷儿俩的法子办!” 黄尊素被棒打之后,浑身红肿,继而由红变黑,涨起一块一块紫斑,紫斑受到磕碰或被稻草一戳,立即溃烂开来,正是盛夏时节,狱中湿潮闷热,加上苍蝇蚊子乱叮乱咬,周身许多地方朝外流着黄脓汁水。蚊蝇这东西也怪,专门叮咬溃烂的地方,更加痛苦难熬。 黄尊素正在草铺上哼哼,牢门一响,许显纯带着几个爪牙走了进来:“黄大人,咱们兄弟俩才亲近了一回,我也着实佩服了您,您也应该知道我许某人腰里别着几张牌了。我北镇抚司的玩艺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2 章 多的是,您只尝了一个棒打皮蛋,还没尝够滋味吧?说实在的,我真舍不得打你,可没有办法,您不给姓许的面子。我就不明白,您的心眼子为啥那么死,您今年贵庚多少?难道是属猪的不成?到底有多么容易,上嘴唇与下嘴唇一碰,将怎样攻击朝廷谋逆造反的事儿讲一讲,不就结了?如果您不肯说自己,那就说说周顺昌、李应升、高攀龙他们几位谋反的事实也行。我可以对天发誓,只要黄大人成全我许某人,魏公公那里由我许显纯担保,您明儿就可以重见天日。” 黄尊素双手拄地半坐半卧,长长的头发遮住面颊,好半天没言语。 许显纯踱了几步:“黄大人,周顺昌煽动乱民造反的事,您知道得清清楚楚,为什么不先说一说?” 黄尊素缓缓抬起头:“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个畜牲!” 许显纯牛眼一瞪,气急败坏地说;“拉出去!拉出去!” 几个缇骑狱卒将黄尊素拖入刑堂,将他的手指拶起来狠狠地施刑,黄尊素浑身上下抖成一闭,伏在地上呜呜噜噜不停。 “他在那里咕哝什么?”许显纯问。 “他说您大人……准不得好死,也得给阉了!”丁大耳说。 “混账!”许显纯气得团团打转,“给我上夹棍,狠狠地夹,我要他ròu烂骨折!” 刘龙、丁大耳几个行刑手将黄尊素拖个仰翻在地,还没上夹棍就疼得大叫起来,脊背早拖得脓破血流,这会儿地上钉头一划立即痛入骨髓。 “用刑!”许显纯咬着牙根大叫,爪牙们狠狠收紧夹棍,扭、转、挫、折,疼得黄尊素举着一双血淋淋的手满地打滚,鬼哭狼嚎一般。立时双脚皮落ròu现,破败的皮ròu掉在地上,黄脓汁水横流。许显纯掏出丝绢捂住鼻子,一边嚎叫着:“给我狠狠地收拾!” 黄尊素像一摊烂泥一样,软在那里,像一条红虫一样慢慢地蠕动着,直到昏死过去。 第二天李应升和黄尊素一同受审,二人早已遍体脓血,无力站起,只能在地上爬行。李应升有病,加上连日酷刑,已奄奄一息,如果继续受刑,就会死在大堂上。黄尊素支撑着抬起头来,沙哑着嗓子说:“李应升有病,我不忍心看他死在刑下,我愿代他受刑,打我吧!” 许显纯一听狞笑着:“黄尊素,你是硬骨头,打你就打你,难道你的骨ròu不是爹娘养的?给我照老本里撸!” 打手们给黄尊素上了双套刑具,还把竹签子楔进他的指甲里。 5 黄尊素的儿子黄宗羲,那年刚刚十七岁,饱读诗书,才气过人。眉间张扬着一股英气。自父亲离开余姚老家,凭一身正气赴京投案,宗羲就惴惴不安,放心不下。宗羲与爷爷黄鲲溟商量,要尾随父亲去京都打探消息。爷爷不放心,京师人生地不熟,阉党猖獗,怕宗羲救不了父亲自己再遭jiān人所害。后来见宗羲不吃不喝,爷爷知道拦也无用,只得叮嘱宗羲快去快回,放他远行。 黄宗羲乘快马一路疾行,日夜兼程赶到北京,住到京郊一所破庙里,写下血书,到午门击鼓鸣冤。刚刚击了几下,就被锦衣卫打翻在地,正要绑起来带走,这时通政司大堂徐如珂走了过来,一问是黄尊素的公子,就将宗羲叫到一旁,安慰了几句。宗羲立即从怀中掏出血书,哀求徐老爷转呈皇上。徐如珂苦笑着说:“孩子,你好糊涂啊,假若此书可以上奏,哪劳贤侄哀求?毛巡抚关于苏杭民众围攻缇骑击杀锦衣卫的奏折,太狠dú了,皇上已下旨,为东林党人说话者,一律斩!现在他们不但要残害黄大人、周大人等,还要血洗苏州城呢!” 宗羲见上本无望,转而请求徐老爷想法子让他见父亲一面。徐如珂是个精明细心的文人,便将宗羲带到家中,帮助想办法。 徐如珂手下有个姓孟的长班,他的弟弟孟齐在北镇抚司当差。于是把那名长班叫来,请他照顾黄宗羲。这长班对东林党人十分钦佩,就将宗羲带到他弟弟孟齐那里。孟齐听了宗羲的哭求,深表同情。入夜,便将宗羲扮成更夫由他引领进大牢内。 “黄大人,您撑到今天也真不容易,家里人都为您捏着心蒂子呢!您老想不想见见亲人?”孟齐细声问黄尊素。 黄尊素心想,深更半夜,问我这些干什么?我的亲人远在浙江余姚,就是chā了翅膀今夜也飞不到这里。他长长叹了口气,并不回答。 “爹爹!爹爹!”宗羲伏在父亲身边,悄悄呼喊。 “是谁?是谁?莫非……莫非我的孩子也被他们押解来京了吗?”黄尊素挣扎着想坐起来,但不可能。 “黄大人放心,三公子宗羲专门来狱中看望您来了。” “啊!啊!你怎么能够进来?谁放你进来的?”黄尊素生怕儿子上当受骗。 “爹!”宗羲抚着父亲血ròu模糊的躯体,低低饮泣,“爹,他怎么能把您给折磨成这个样子……”宗羲忍不住嚎哭起来。 “公子,不能,千万不能这样,会坏大事的!”孟齐手忙脚乱,连连安慰宗羲。 “爹,你躺下,让我给你收拾收拾。” “浑身都打烂了,还怎样收拾?把那瓦片拿过来,给我割断!” 宗羲拿起瓦片,手竦竦颤抖,怎么也割不掉那块搭拉下来的烂ròu。父亲将瓦片要过去,自己割起来。宗羲看不下去,别过脑袋,唰唰地流泪。孟齐挑着灯笼的手也连连打颤。 黄尊素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终于将那块腐ròu割了下来。 “真是条铁汉子!”孟齐含着眼泪赞叹。宗羲扑过去,捧住那块割下来的腐ròu,哽噎着说不出话来。黄尊素用抖抖索索的双手按住枕头,用牙咬住枕头的一角,猛力撕拽,枕头的一角张开,现出一团白绢,斑斑驳驳布满了血迹,“这个,是我写下的两份血书,你带出去,有朝一日重见青天,为父亲报仇,为东林报仇!告诉你的爷爷,我是个不孝之子,我对不住他老人家……” 正说话间,查夜的差官进了牢房,宗羲忙钻进旯旮里,用稻草埋了个严严实实。 黄尊素忙把血书塞进枕头里。 “二号牢子里是谁?”差官问。 “黄尊素。”孟齐答。 “黄尊素还活着?” “活着!” “二号牢子里还有何人?” “没有!” “怎么有说话声音?” “回大人话,黄犯疼痛难忍,不时嚎叫呻吟,我正训斥他呢!” “许大人有话,一个个看好了,不能有一丝一毫差错,谁若疏露拿脑袋jiāo差!” “请大人放心!” 差官走后,宗羲从稻草中钻出来,爬到父亲身边,去掏枕头的血书。 黄尊素忙按住枕头,说:“不!不!” 宗羲满眼泪水望着父亲:“爹爹,不是你要我把血书带走吗?”大概黄尊素害怕,万一被阉党查获,这两份血书就会断送儿子宗羲的一条xìng命。所以他死死按住枕头不放,喝道:“走,快走!” 宗羲有些诧异,不知父亲为何发怒。这时黄尊素挣扎着猛推儿子一把,像一头笼中的狮子:“滚!快滚!” 孟齐拉起宗羲,说:“公子,快走,这里是虎狼之地,一不小就会惨遭dú手!” 宗羲趴在地上给父亲磕了三个响头,跌跌撞撞走出监牢房。 6 黄尊素被一阵咣当声震醒,见天已大亮。由一群打手簇拥着,许显纯走进大牢,低头往草铺上瞅了瞅,伸手扯住一缕乱发将黄尊素拽了起来:“姓黄的,你啄木鸟叼碌碡天生的嘴硬!我只要你一个字,就放了你。到这会儿了,你是服还是不服?” 黄尊素嘴里呜呜噜噜说了一句什么。 “你是服还是不服?说清楚点!”许显纯追问。 黄尊素挣扎着跪了起来,招着手示意要许显纯靠近些。许显纯往前探了探身子,两眼轱辘辘转了几圈:“黄大人,请讲!” 黄尊素突然身子一跃,腾空而起,也不知他从哪几来的那股子力气,双手抓住许显纯,张开血盆似的大嘴,狠狠地咬了过去,要把他的耳朵咬下来,要把他的腮颊咬下来,要把他的脑袋咬下来,整个儿吞进肚里去……哪料到许显纯早有准备,脑袋一歪,躲了过去。肩膀往脑袋走势相反的方向猛一甩,像撂倒一个面布袋,咕咚!黄尊素平妥妥倒在地上。 许显纯狞笑一声:“你也学汪文言,临死前还想在我脸上留血印。嘿嘿,老子早识破了你这一招。快,拿锤子来!” 锁头颜文仲是许显纯的一条恶狗,忙递过一把特制的小铜锤,在黄尊素眼前晃了一晃:“你看清楚了?”手腕一抖,小锤金光猝闪,早敲掉了两颗门牙。 黄尊素疼得头朝后一仰,被许显纯一把拽住头发,拉了回来:“原来你也知道疼,知道躲?我原以为你这骨ròu不是爹娘养的呢!” 许显纯手腕急抖,在黄尊素腮边和下巴上急敲,黄尊素痛得跪着上下跳动,随着凄厉的叫声,唾血飞溅,弄得满脸满身血花淋漓,面目狰狞。 许显纯一副无赖相:“咬呀,咬呀,你能再咬我一口才是真正的好汉!” 黄尊素胸脯剧烈地震dàng着一起一伏,使劲也吐不出半个字来,只是呼呼往外喷着血沫子。 许显纯照着黄尊素的头顶狠狠踢了一脚,转身离开牢房,锁头颜文仲躬身踩着碎步跟了出去,问:“这姓黄的……” “不要再审了!”许显纯撂下一句,匆匆离去,向干爹魏忠贤回报去了。 入夜,黄尊素醒转过来,这一天他已昏死过去好几次了。他独自琢磨,杨涟、左光斗等六君子被魏阉杀害了;周顺昌、周宗建也被魏阉杀害了。听说缪昌期十个指头全被夹断,像熟透的黄杏掉了下来。家人来收尸时,见他的脚趾和手指像一堆冻烂的胡萝卜包在袖筒里。今天轮到自己了,他沾着嘴里的粘血,在大枷写下一首诗,然后隔着墙朝李应升呼叫:“仲达(李应升的字),我先走了!”大概是自己吐音不清,李应升没法听清楚说的是什么。黄尊素又喊了一遍,然后跪在地上叩谢君父之恩,挣扎着爬起来,猛地撞向墙壁,立即倒地。因黄尊素体力微弱,没有撞死。一阵剧烈的呻吟被锁头颜文仲和叶咨听到,这两条恶狗为人凶狠,抬过两个沙袋将黄尊素活活压死。黄尊素死后,颜文仲也像对待杨涟、周顺昌等人一样,将他的喉骨剜下来献给许显纯。许显纯将这份特殊的礼物装入特制的檀木匣子里,献给干爹魏忠贤下酒。魏阉用象牙筷子夹起一片白煞煞的喉骨,yīnyīn地笑着:“你们东林党人就是用这玩艺儿讲话的!”然后慢慢送进嘴里,嘎蹦嘎蹦,狠狠地嚼着,“哼!讲,再讲!我教你再讲!……” 权jiān和暴君,对于敢讲真话的文人学士就是如此!黄尊素死于天启六年闰月初一。时年四十三岁。 7 宗羲告别了垂死的父亲,装成更夫巡行的样子溜出北镇抚司大牢,拜别了孟齐,乘黑夜匆匆赶回徐如珂大人的府邸。 刚走出十几步,四名缇骑追了上来,大叫:“站住!什么人?” “巡夜的更夫。” 黄宗羲一开口便露了马脚,北镇抚司大牢的更夫都是北京人,缇骑们是清楚的,哪里会有南方口音?缇骑们唰地抽出腰刀,飞风似的赶上来,宗羲一见撒腿就跑,可惜道路生疏又是黑夜,一骨碌栽倒在地上。缇骑们上来拿人,正在这危急关头,只见黑暗中跳出一个蒙面大汉,单刀敌住了四名缇骑,将宗羲救出险境。 蒙面大汉背着宗羲翻出城墙,从腰里掏出十两银子递给宗羲说:“黄公子,快离开这儿,逃命去吧!” 宗羲跪在地上向蒙面大汉磕了一个头:“请问恩人尊姓大名?” 蒙面大汉只说了三个字:“燕赵客”。一道黑影离去。 宗羲逃出北京,在距离北京二十里的一所养马场里住了下来。一方面出苦力一方面打探父亲的消息。 天启六年中元节那天,宗羲扶父亲的灵柩回到家乡余姚。这是一个悲痛yù绝的日子。 老太爷听说孙子宗羲扶着儿子的灵柩回来了,推开坐椅往外疾跑,一轱辘摔倒在客厅门前,嘴里呼叫着:“尊素我儿!尊素我儿!” 宗羲的母亲姚氏,哇地一声冲出后堂,往大门口狂奔。内室顿时一片嚎啕,哭声震天,摧人肝肺。一个丫环一边飞跑着一边呼喊:“快快,夫人昏死过去了!夫人昏死过去了!” 刚刚苏醒的老太爷听了,拳头砸地,大吼道:“哭死无用,有血有xìng的报仇!” 灵柩停在西跨院里,黄家几十口围住宗羲听他讲述黄尊素被害的悲惨经过。 “许显纯是北镇抚司的活阎王。一天一审,两天一堂,堂审就是用刑,用酷刑逼供,棍、扭、夹、拶……几十种刑具全用遍了,浑身溃烂流脓淌血,没有一块好ròu……”讲着讲着,宗羲哇啦大哭起来,几十口子人跟着痛哭,震天动地。 姚氏头触着棺椁,一定要开棺看丈夫一眼。宗羲不忍心让母亲看到父亲的惨状,跪在母亲面前苦苦哀求:“娘,不看了!不看了!” 宗羲秉告说:“父亲死去之前曾留下两份血书,因情急没能带出,后来藏在枕头里,不料被叶咨这个走狗偷去,他还扬言说将来要拿父亲的血书来赎他的死罪。” 老太爷拍着桌子大骂:“什么赎罪?千刀万剐!许显纯也得千刀万剐。自称九千岁的魏忠贤,他到处建生祠,妄想留芳千古,也得千刀万剐!yínfù客氏,就是封了奉圣夫人,也得千刀万剐!这帮子魑魅魍魉都是怎么出笼的?老根都在无道昏君身上,一天七八个女人陪着他,酒色昏庸,听谗用佞,他也不会有好下场。”黄鲲溟声嘶力竭,越喊嗓门越高。 多日来宗羲长途跋涉,又乏又困,身子亏得厉害,这一夜仍不能阖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3 章 ,思绪像潮水一样在大脑中翻腾。第二天一早,宗羲从西跨院角门走出来给爷爷黄鲲溟请安,一眼就看见迎面山墙上,相隔不远贴着三张同样内容的条幅:“尔忘勾践杀尔父乎?”笔墨淋漓,字迹赫然,无疑是爷爷写的。宗羲呆住了,双腿瘫软,不知不觉跪了下来,头顶着山墙,禁不住热泪潸然,心中默念着:“父亲,儿要给你报仇!” 这时宗羲新婚不久的妻子叶氏匆匆走来,望着丈夫悲痛yù绝的样子,又看了看墙上的条幅,把手轻轻放在丈夫的肩上,低声说:“母亲又哭昏过去了。” 宗羲忙起身走入母亲的房间,好不容易才把母亲救醒,他跪在母亲床前劝解说:“母亲,父亲已经去了,你哭坏了又有什么用呢?” 半晌,姚氏深情地说:“宗羲,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不能忘掉爷爷贴在山墙上的话,此仇不报,你有什么脸面去见你九泉之下的父亲!” 如乱箭穿心,宗羲痛苦极了,伏在母亲枕边痛哭。彻骨之痛压在心头,他站起来说:“母亲放心,我已想了许久,要报血海深仇只能依靠自己,我牢记父亲的遗志!”说话时,紧紧握着拳头,双目bào出一团火光。 黄宗羲请铁匠打了十八根铁锥,每根长七寸许,锃明放亮,锋利无比。白天苦读诗书,天刚麻麻黑便到后花园练习锥击。 标靶做在花园的一角,在距标靶十远的地方将铁锥甩出去,反复练习,一连练了七八个晚上,肩膀疼得不能动弹,仍不得要领。 这天宗羲练完锥击,挑着灯笼走过前院,烛光一闪,山墙上爷爷写下的“尔忘勾践杀尔父乎”一行字赫然在目,他一阵心旌摇曳,几乎撑持不住,晕倒在地上。这一夜,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睡。 第二天一早,宗羲提了十八根铁锥来到天一寺,将铁锥摆在佛祖面前,燃起三炷高香,五体投地,一连叩了三个头,心中祷告道:“佛祖爷,保佑我练好锥法,锥击jiān佞,为亡父报仇……” 这时,忽有一只大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回头一看,见是天一住持,神情肃然地站在自己身后。宗羲有些慌张,忙解释说:“这锥,这锥……” 天一住持捋了捋雪白的长髯,点了点头:“贫僧知道年轻的施主,胸怀大志,有善举,非恶行。我送给施主两句话,愿施主练好锥法,为父亲报仇。” 宗羲匍匐在地:“愿听法师教导!” “松篁造箭女。石卖油郎。”天一法师说罢,转身离去。 宗羲思索了片刻,心有所悟。他起身收拾了铁锥,装入背囊,出了寺门,沿山径盘旋而下,直奔松篁崖走去。 松篁崖住着一户姓金的人家,以造箭为业,传的手艺十分精湛,金氏一家箭法神妙,远近闻名。宗羲赶到时已是日上三竿,见依松傍竹盖了一个四合小院,院中奇花异草、珍禽怪石,房里房外,挂满了造好的各种箭支弓弩,一位年轻的女人正教一个顽童练箭。女的二十八九岁光景,又黑又瘦,长形的脸模子上一对大眼最为显著,乌黑乌黑放着清纯的光芒,只见她摘下一只耳环挂在一个小小的枝桠上,耳环不过扁豆粒儿那么大小,站在树下都难看得清楚。黑女人背着耳环走出一百步,然后转身面对耳环轻轻搭箭,扬手开弓,一箭shè去,只听一丝呼啸声,耳环砰然坠地,走近细看,箭锋不偏不倚,正好穿入耳环的中心。宗羲吃了一惊,忙深深施礼:“姑娘箭法神妙,在下十分敬佩,不知姑娘是如何练成的?” 黑女人眨了贬大眼,沉思了片刻,说道:“瞅,紧着瞅,瞅着你要shè的靶子,凝神瞅一百天之后,这小小的耳环在你眼中就变成了一只大大车轮,一只大车轮悬在你的眼前,还能shè不中吗?” 宗羲拜了数拜,连说:“姑娘一席话,使学生顿开茅塞。” 宗羲离开松篁崖,攀上几段石阶,沿叉道奔向石村。过一条清溪,踏着白杨的浓荫,就到了石村头。这地方宗羲来过,只是没有在意村里是否有卖油的人家。这次刚进村子,就闻到一股麻油的浓香,循着油香走去,转过一个巨大的堆,便见一家麻油作坊。一个老人正在光着膀子晃油,一位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在卖油。买油的人络绎不绝,手中的油壶用白锡打成,拳头大小一个模样儿。壶顶端开了一个孔,绳头那么一点儿,壶嘴更细,像个大号针的针眼。这样的手壶,如何将油注进去呢?宗羲正在纳闷儿,只见卖油郎拿过一根尺多长的麦秆,chā入手壶顶端的小孔,左手扶正麦杆,右手提起舀子倒油,麻油像根黄亮的蚕丝,映着耀眼的阳光,穿过麦杆中心的孔洞,绵绵不断地注入手壶,卖油郎手中,活跃着一个神奇的幽灵。舀子倾尽,手壶正好灌满。 站在一旁的宗羲,看得愣了神儿,半晌才上前施礼寻问。卖油郎盯了宗羲一眼,大概认为他少见多怪,只淡淡地答了一句:“钢梁磨绣针,工到自然成,这句俗话,难道老弟也没听说过吗?” 宗羲回到家中,陡然长了心劲,精神大振,中午阅读经史子集,一早一晚苦练锥法,几天之后,浑身疼痛,胳膊肿得像小罐,手腕又红又亮,如熟透的柿子。妻子抱住宗羲的胳赙,心疼得掉下泪来,劝他歇几天再练。宗羲默诵“尔忘勾践杀尔父乎?”回忆父亲在狱中受尽酷刑的惨状,咬紧牙关,坚持练下去。一个月之后红肿消失,臂力大增,开始掷锥几丈远,继而可掷十几丈,百天之后可掷三十丈远。随着时间的推移,靶子换得越来越小,如碗口,如茶盅,如字钱,如鸽眼。烛光下练锥变为月光下练锥,月光下练锥变为星光下练锥,星光下练锥变为月黑头练锥。七寸铁锥渐渐有了灵xìng,变成宗羲生命的一部分,宗羲的思想走到哪里意念走到哪里,铁锥便走到哪里。 一天下午,宗羲与母亲姚氏来到后花园,这时正有一只小黄蜂在月季花上飞舞。宗羲指了指说:“看,这只小黄蜂就是阉狗。”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单手一扬,指尖飞出一道寒光,唰!长锥落地,锥锋穿透小黄蜂的两只红宝石般的眼睛。 母亲又惊又喜,抓过宗羲结满茧皮的手指亲吻着:“孩子,为父报仇有望了!” 8 天启七年八月,熹宗朱由校一命鸣呼,崇祯皇帝朱由检即位登上了龙庭,满天乌云裂开了一条缝隙,透出了一线光明。 崇祯元年,十九岁的黄宗羲怀揣状子、铁锥,告别家中亲人赴京都申冤报仇。路上,听到魏忠贤自缢、客氏凌迟的消息,他急如星火,日夜兼程,惟恐不能亲手除jiān。 来到北京,听说前后六君子的后人,都住在翰林院编修倪元璐家中。黄宗羲急忙赶到倪府,见杨涟的公子杨楠,周顺昌的公子周茂兰,左光斗的公子左继先,魏大中的公子魏学濂等,已经先自己而到,众位公子相聚,情绪激昂,各自拿出自己的血字疏,哭诉自己的血海冤仇,跪请倪大人代为上奏皇上。 倪元璐将众位公子拉起,含着眼泪说:“众位公子放心,拼上我这条老命,也要将前后六君子的沉冤上奏圣上。” 过了几天,倪元璐见崇祯帝起用东林旧人韩矿入阁,知道时机已经成熟,立即将众公子写的血字疏和署名“燕赵客”的《天人合证录》一并呈给皇上。崇桢帝看了血字疏和《天人合证录》所写的诏狱惨状,心中十分难过,对内侍曹化淳说:“忠烈后人的血字疏,移jiāo刑部尚书乔允升、左都御史曹于汴,要他二人认真审处,彰善除恶。” 乔允升、曹于汴根据众位公子的血字疏,逐个审讯阉党的五虎、五彪、十孩儿等爪牙。五月的一天,黄宗羲接到刑部的传票,在刑部公堂与魏阉的干儿子许显纯等人对簿。当年凶焰万丈的许显纯,今天像一只断了脊梁的癞皮狗,无精打采地趴在地上。主审官乔允升要苦主陈述冤情,黄宗羲将自己亲眼目睹的实况和孟齐、燕赵客等人提供的证据,把许显纯诬陷忠良、酷刑逼供、惨杀无辜的滔天罪行,一一揭露出来,时间、地点、细节,件件确凿。许显纯惊恐万状,还在狡辩耍赖,不肯老老实实认罪。他知道魏忠贤已死,就把一切罪恶统统推在魏阉身上:“我也无奈呀,这都是魏忠贤老狗逼着我干的!” 黄宗羲怒火万丈,大声喝道:“想当年你许显纯坐在北镇抚司大堂上,那是何等的骄横,何等的凶残,何等的不可一世!你认贼作父,拜魏忠贤为干爹,每打死一位忠贞之士,你把喉骨剜下来献给魏阉下酒,以图干爹对你的奖赏。你天良丧尽,你是魏阉的五彪之一,与魏忠贤狼狠为jiān,致使无数忠臣惨死,几乎断送了社稷,应该按谋逆罪论处!” 许显纯一听,吓得手脚颤抖,磕头如捣蒜:“犯官是孝定皇后外甥,《大明律》有议亲之条,上宪施恩,请从末减。” 黄宗羲听了立即跪倒对主审官说:“我大明开国以来,像高煦、宸豪这样的亲王,也不能免诛,何况他许显纯只是皇后的外亲呢!这种恶贯满盈的jiān人,哪有宽贷的道理!” 许显纯虽知罪恶深重,难免死罪,但他仍强词夺理,一味狡辩。黄宗羲不再说话,往许显纯处瞥了一眼,单手一扬:“你难逃法网!”话未落音,只见宗羲袖口吐出一道寒光,七寸长的铁锥“嗖”地扎入许显纯的脖子。许贼血流如注,刹时翻倒在地,疼得满地打滚,杀猪般地狂嚎。 坐在主审席上的乔允升半天才弄清是怎么回事,喝道:“黄宗羲不得莽撞,处治他自有国法王章。把许显纯拖下去!” 许显纯呼爹喊娘地嚎叫着,画下一条淋漓的血迹。 第二次对簿是“十狗”之一的曹钦程、苏杭织造李实。见了这两个谗言诬告父亲的仇人,分外眼红。宗羲以铁的事实,揭露了曹钦程奉魏忠贤之命,陷害父亲的罪恶,并历数他卑鄙龌龊的丑行,骂得曹钦程无言以对。宗羲揭露李实制造假证诬陷父亲,李实不服,强辩说:“参奏的折子不是我写的。”气得宗羲直喘粗气,袖口猛抖,只见空中一亮,铁锥击在李实的面颊上,李实栽倒地上,滚得满脸满身是血。主审官曹于汴刚要说话。黄宗羲立即说:“回秉大人,我刚来北京,住在客店里,李实就派人到客店来,送给我三千两银子,要求我不再控告他。正当新天子继位,阉党土崩瓦解,自己无处藏身的时候,这个狗官还想公开行贿,他的话可信吗?如果允许他苟延残喘,有朝一日,势必乱我朝纲。” 主审官曹于汴不再责备宗羲,只挥了挥手,将李实等两个罪犯押了下去。 第三次对簿是叶咨、颜文仲。这两只恶狗脸上的横ròu松驰了,目中的凶焰变成了惊恐,披枷戴锁,被四名衙役架进来往地下一扔,失魂丧魄,像一堆臭泥。宗羲历数二贼怎样惨杀杨涟、左光斗、周顺昌,怎样对父亲施尽酷刑,最后用沙袋压死。讲到二贼凶狠地割掉忠烈志士的喉骨,偷窃血书等,宗羲怒不可遏,用尽力气,一手同时甩出两根铁锥,击中二贼的太阳穴。连续猛击,同大声疾呼:“这样狠dú的豺狼,还能留在人间吗?”二人应声倒在地上,像割断脖子的公鸡,扑拉翻滚。主审官一看,把惊堂木拍得啪啪直响,喝道:“黄宗羲好大胆,公堂上为所yù为!来人,把他的凶器夺下来。” 衙役围上来将宗羲身上的铁锥全部搜走。颜文仲、叶咨的尸体被拉了下去。 黄宗羲匍匐在地:“回秉大人,为国家除jiān贼,为圣主除隐患,为亡父报冤仇,我黄宗羲死而无怨!” 主审官和陪审官jiāo换了一下眼色,相互点了点头,叫道:“带犯官崔应元!” 崔应元被提了上来。这个魏阉的“五彪”之一的大坏蛋,并不是肥头大耳,酒色财气早已掏空了他的身体。从去年十一月下狱至今,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一脸乱蓬蓬的黄须,活像个刺猬,在绿豆似的眼瞳中还不时闪出谲诈的目光。宗羲揭发他如何伙同许显纯,给父亲捏造罪名,勒索赃银两千八百两。这个死囚矢口抵赖,气得黄宗羲大骂道:“你这个无赖,冒缉捕之功,谄事魏忠贤,飞黄腾达,当了都督。你的双手沾满忠良的鲜血……”说着往怀中一摸,才意识到铁锥没了。他不顾一切,一跃到崔应元面前,猛地一把,将崔应元的胡子连血带皮揪下一大绺,血淋淋的揣在怀中。 公堂对簿之后,许显纯、崔应元等先后问斩,黄宗羲雪了心头之恨。他会同忠烈后人杨楠、周茂兰等,在北镇抚司牢狱前,对所有受害者举行公祭,哭声震天,京都知情者无不落泪。在京师,黄宗羲成为名噪一时的诛除jiān党的义士,代父申冤的孝子。 崇桢元年的中元节,在浙江余姚家中,黄宗羲将染上仇人血迹的铁锥,供在父亲的灵前,在香炉里焚烧了崔应元的胡子,在冷雨凄风中,他放声痛哭…… 父亲的惨死,忠臣义士的遭际,在胸中结成一团义愤,始终不能泯灭,黄宗羲把义愤和痛苦变成了力量,日夜苦读,日夜苦思,奋笔撰写了一部《明夷待访录》,将毕生所思所悟熔铸于这一伟大的著作中。 到了清朝顺治十六年,因《明夷待访录》中“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的思想,黄宗羲遭到通缉,《明夷待访录》被查禁,黄宗羲藏身剡溪山中,过着一半书斋一半农耕的困苦生活,“谁言草木难甘腐,尚以成萤恨久顽”,这就是他当时心境的写照。 宗羲的弟子万斯同叔侄到山中探望他,劝他将《明夷待访录》书稿转移,以免遭到焚毁。黄宗羲笑着说:“秦坑儒耶?儒坑秦耶?谁坑了谁,还是个历史疑案哩!” 师生畅叙衷曲,整整谈了一夜,第二天黄宗羲送万斯同父子离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4 章 写下一首七绝作为纪念:两京旧事三生梦, 一钵空山再世身。 犹喜年年同万子, 瓦盆浊酒历田唇。 情 恨 自古至今,一个“情”字生出多少痴男怨女,本文的几位女xìng,因情而演绎出的故事更是曲折跌宕,令人触目惊心。此案发生在清代,本文依据《清稗类钞龙南吴小姑被杀案》、《两新娘毙命》等文撰写。为便于阅读,人名有所变化。 那是一个风清月朗的秋夜。小娟姑娘和嫂子丽娘坐在后花园的石凳上,悠然地沐浴在如水的月光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再过几天,小娟就要做新娘了。这些日子,在嫂子丽娘的张罗下,她们从早到晚不停地忙碌着,为小娟做嫁衣,准备一些散碎的小玩艺儿。丫环玉莲与她们形影不离,鞍前马后地伺候,很是周到。 小娟姓尹,家住赣州龙南县何家集。父亲尹士lún与母亲刘氏共生两儿一女,家有水田百亩,兼做买卖,因此家道殷实,生活也是吃穿不愁,衣食丰足。尹士lún的两个儿子,大儿子尹为生得憨头憨脑,但体魄强壮,做庄稼活是一把好手。二儿子尹奂心眼儿转得快,给人一种精明的感觉,于是尹士lún便让二儿子和他一起做买卖。女儿尹小娟长得小巧玲珑像个小豆芽似的,虽算不上漂亮,但非常讨人喜欢,在父母兄嫂跟前相当乖巧,全家上下人等没有不夸小娟的。而小娟最喜欢的一个人,却是嫂子丽娘。丽娘从娶进尹家一年多来,小娟很少见她笑过,平日从不轻易开口讲话,眉宇间总是微颦着,有一种令人心疼的忧郁之美。小娟为了能使嫂子开心,经常变着法子逗她笑,丽娘笑的时候很迷人,笑中也含着忧愁似的,小娟很喜欢看嫂子这种非常的笑。丽娘多数时间情绪总是yīn沉的,让小娟猜不透,小娟总觉得丽娘的心底窝藏着一团解不开的疙瘩,谜似地猜不透。小娟将嫂子的不开心只能归罪到母亲身上,因为丽娘结婚一年多没生育,母亲时常指桑骂槐,令丽娘难堪。每逢此时,总是小娟从中打圆场,两下里周旋。 小娟今年十七岁。十五岁那年,许配给城里吴家公子吴辛盈,转眼便要出嫁了。尹士lún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一心要将婚事办得隆重些,使爱女满意,特地到城里制做了一套时新家具。今天城里木匠捎话来说,家具已做好,于是傍晚时分便与两个儿子去城里拉家具,好在县城并不远,只十五里路左右,因此,临走时说尽可能天亮之前赶回来。 月光如银,秋高气爽。小娟很想自己待会儿,便对嫂子说:“忙碌一天,累了,该回房歇着了。”丽娘倒是没有要走的意思,像是有什么话yù言又止,魂不守舍似的,见小娟这么说,便与玉莲走了。 丽娘与玉莲走后,小娟仍坐在石凳上,望着在云际间穿行的月儿,浮想联翩。一种隐秘的冲动撞击着小娟的心房,那弯月似乎在嘲笑她。她想,当月儿圆了的时候,便是她的喜日子了。到那日,她就要穿红着绿,头顶红盖头,与她日思夜想的吴郎行大礼,拜天地了。她想起订亲那天,她仔细地看过自己的吴郎,他是多么风流倜傥,俊俏潇洒的后生哟。从此,小娟便对这个未来的夫婿一往情深起来,随着身体的日渐成熟,小娟春情浮动。日复一日,她强烈地思念她的吴郎,有些迫不及待地盼着做新娘的日子快些来临。小娟微闭双目,微仰着洁净明朗的面庞,承受着水似的月光的抚摸,仿佛感到吴郎的那双温暖的手的抚摸,她的身心都陶醉酥软了,此刻的小娟,神情迷离,惚兮恍兮,似跌入一个玫瑰的渊底,一个温柔乡里,做着绯红又斑斓的梦……忽然,小娟打了个寒噤,浑身一激灵,本能地感到有一种危险在迫近,还没来得及回头,一双手从身后猛地卡住了她的脖子,她挣扎着想回过身来,但无能为力,她被迫将脸向后仰,一个冰凉的东西擦着她的下巴往下滑,在接近喉管的刹那时,她看清了那人并认出了是谁,未及出声,刀子已经捅开了她的喉头,小娟大睁着一双不解的眼睛,心中涌出了无数疑问,那疑问像一团团雾,升腾旋转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吞没了她。小娟含恨带怨地倒在血泊之中,双眼再没阖上。 第二天早,伺候小娟的王妈来到小娟的闺房,见门半掩着,进去一看,小娟不在房内,心想或许入厕去了,并没介意,便动手收拾房间。她发现昨晚自己亲手为她展平的被窝一动未动,用手一摸是凉的,十分纳闷,便四处寻找。终于在后花园的石凳边,她看见了那恐怖的一幕:小娟苍白的脸上,大睁着双眼,嘴唇微张,十分惊骇的表情冷凝其上,身下是一滩紫黑色的血。王妈哪见过如此阵势,双腿一软便瘫在地上,许久,才憋足了劲大叫一声“来人哪!” 喊声惊动了尹家上下。尹士lún五更天才和儿子将家具拉回来,这会儿刚迷糊着,便被喊声惊醒,心脏因承受不住猛烈的刺激,狂乱地震跳着,全身肌肤火烧火燎似地疼。尹士lún还没披上衣服,就听外面人声鼎沸,吵吵嚷嚷中有人在放声大哭,在一片哭嚎中,他听到一个清楚的声音:“小娟让人给杀了!”尹士lún的头嗡地大了,全身的血往上涌,头重脚轻地走出门去,连鞋子没穿也不知道,顺声来到后花园。后花园乱作一团,丽娘此刻正披头散发不顾一切地俯在小娟仰躺的尸身上哭嚎着,丫环玉莲在一旁哭天抹泪声嘶力竭。王妈因身边无儿无女,三十多岁守寡,来到尹家便一直伺候小娟。小娟是她眼看着长大的,况且小娟从不讨嫌,对王妈很尊重,没拿王妈当过下人,因此王妈对小娟十分疼爱,心中暗自将小娟视若己出。如今见状,又心疼又恐惧,坐在地上不哭不叫,呆若木鸡。小娟的母亲刘氏哭死过去,正被儿子硬扶着坐起来,一时还不省人事。这时,左邻右舍听到动静,纷纷前来观看,院里院外到处是人,议论猜测,众说纷纭。尹士lún强打精神,也不让自己多想,只一味吩咐儿子赶快报官,出真凶,为女儿报仇。同时派人通知小娟婆家。不久,地保来到,小娟的公公吴超民也相继赶到。地保先让人将围观的闲人赶散,将尹宅家中所有的人全集中起来,县令胡坚佯带着仵作这时也匆匆赶到。在胡知县的吩咐下,忤作首先对尸体进行验看。小娟尸身仰躺在石凳旁边,衣服并不凌乱,验看xià tǐ,依旧是处女,排除了被强暴的可能。周围没有厮打的痕迹,脖子上刀伤很深,气管食管全被砍断,很显然是他杀。胡知县又让衙役仔细探看一番,没有发现凶手出入宅院的踪迹,便命尹家自是否有财物丢失,后回话:一无所失,正在胡知县不知所措之时,小娟的公公吴超民上前说道:“老爷,小娟的嫂嫂阮丽娘房内应重点检。” 阮丽娘一见矛头指向她,便问:“为什么偏要重点检我?” “嫂子是外人,不搜嫂子,难道搜查父母兄弟不成?”经过一番折腾,并未查出可疑之物。胡知县又命重搜玉莲住处。没多大功夫,竟在玉莲床上枕头下面搜出一封信来。胡知县忙展开来阅读,信上写着:玉莲妹妹:谢谢你为我们所做之事。我和丽娘一辈子都忘不了你。只是昨日丽娘所说那件事,事关重大,千万慎重行事,不可cāo之过急。因耳目众多,小心为上。切切! 高上 胡知县将信递给尹士lún,尹士lún不识字,便顺手递给儿子尹奂。尹奂看信,面红耳赤,口中连道:“竟有这等事,竟有这等伤风败俗之事!” 丫环玉莲不知信中所言何事,又不识字,尚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xìng,胡知县问她什么人写给她的信,她莫明其妙。胡知县便命差役将信念了一遍,这一念,丽娘也听清了,脸刷地苍白了。玉莲早吓得魂不附体,不知所措,扑通跪倒,磕头如捣蒜,不知怎样替自己辩解,只一个劲高叫着:“冤枉!” 胡知县又问:“信尾署名姓高,是什么人?阮丽娘说的什么事?从实招来。” 玉莲道:“民女一概不知,要我招什么?” 这时,小娟的公公吴超民再一次走上前来说:“胡大人,小人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胡知县这一次倒是上下认真打量了一番吴超民,问道:“你是什么人?有话请讲!” “回大人,小人吴超民,乃死者的公公。我认为这案子已经再清楚不过了,明摆着,阮丽娘勾引野汉子,有jiān夫,嫌小姑碍眼,恐怕小姑是知情者,怕走漏风声便与jiān夫勾结合谋杀小姑灭口,再说,昨夜尹家爷儿仨去县城拉家具不在家,正是一个好机会。请大人明断!” 阮丽娘听了这一席话,心惊ròu跳,惊怒jiāo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尹奂这时走到妻子面前,连声责骂:“你这个贱fù,我看你一向雅静贤淑的样子,装得挺像。想不到你包藏祸心,杀了我的妹妹,说,你的jiān夫是谁?” 阮丽娘早已七窍生烟,听不见丈夫尹奂所言何物,只见尹奂厚厚红红的嘴唇一开一合,红口白牙,煞是恐怖,惊恐地后退,只从牙缝里逼出一个字:“狼!……”便往后一仰,倒地昏死过去。 尹家人一个个如木偶泥塑般,对阮氏昏倒视若无睹,并无一人过去搀扶。玉莲见状扑上前去,将阮丽娘扶坐起来,连声呼叫:“老天爷啊,冤枉!” 待阮氏苏醒之后,胡知县已被安置在厅堂椅子上端坐着。丽娘微弱的声音:“冤枉!” 胡知县早已失去耐xìng,把眼一瞪,喝道: “你的jiān夫是谁?从实招来!” 阮丽娘泪流满面,却拒不买账,硬挺挺地说道:“小女子从小严守家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不知要做苟且之事!” 胡知县大怒,又吹胡子又瞪眼:“你这个yínfù,有你jiān夫亲手写的书信在此,白纸黑字,铁证如山,还敢抵赖!” 阮氏继续喊道:“青天大老爷啊,你在哪里?” 胡知县一听,心想:本县我胡老爷坐在你面前,你还喊在哪里,分明目中无人。想到此,大喝一声:“左右,给我将这yínfù掌嘴二十!” 只见一五大三粗差衙,走到阮丽娘跟前,像老鹰抓小鸡一般,左手抓住阮氏头发,右手挥动蒲扇般的大厚巴掌,左右翻飞,阮氏顿时口鼻流血眼冒金星,脸上青紫红肿一片。 阮氏平日总是在众人面前收拾得头是头脚是脚,十分讲究仪表,温文尔雅,很注重自身给众人的印象。今日遭此奇耻大辱,yù死不能,怒不可遏,跪在地下将头磕得咚咚直响,质问道:“你说我有jiān夫,jiān夫是谁?现在哪里?” 胡知县道:“大胆刁fù,还跟老爷我犟嘴,这信就证明你有jiān夫,这也就是你杀小娟的罪证!” “这是陷害,是栽赃!”阮丽娘道。 “你说有人陷害栽赃,是谁?你将这栽赃陷害你的人指给我看看!”胡知县慢声慢语,像猫玩老鼠似地逗弄着人。 “说不出来了吧,嗯?既无仇人,怎说栽赃。左右,将阮氏以及丫环玉莲押回府衙,严刑铐问,自有办法治你,不怕你不招。”胡知县刚要宣布打道回府,丽娘又挺身喊道:“就是打死我,我没有jiān夫,就是没有!你想让我编出个jiān夫来办不到,我不能毁我清白名誉。”阮氏浮肿的脸上,血痕道道,嘴唇早已肿得翻卷了起来,面目全非,但她依旧据理力争。胡知县见与她一时难分泾渭,便转过身来审丫环玉莲。 “你是怎样为jiān夫yínfù穿针引线拉皮条的?今儿个不从实招来,小心你的脑袋!”胡知县满脸紫涨地问玉莲道。 “丽娘是良家fù女,从来循规蹈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冒出个jiān夫来?没有jiān夫,我穿什么针引什么线拉什么皮条?大人你怎么能如此不问青红皂白,硬让我说假话谎话编瞎话害人?让我玉莲做丧良心的事,我办不到。我玉莲跟随丽娘小姐多年,小姐平日待我如同姐妹,我岂能明知丽娘无辜受害,再血口喷人置她死地?我玉莲宁死也不能平白无故加害主子,丽娘是冤枉的。” 众人听了玉莲这番有情有义合情合理的剖白,无不对玉莲油然产生一种敬佩,就连小娟公公吴超民也暗暗佩服玉莲的侠骨义胆,众人一时唏吁嗟叹,丽娘一生有此玉莲知己,可谓幸甚慰甚! 胡知县却道:“你是阮氏贴身丫环,自然要袒护你的主子。你要知道,包庇杀人犯,也是死罪,一样是要杀头的,懂不懂?” “回禀老爷,我们虽是主仆关系,但丽娘为人我最了解。假如她真有jiān夫,又杀了人,犯了法,我玉莲决不会为她辩护,决不会替jiān夫yínfù遮遮掩掩。昨晚我和丽娘始终在一起。我们和小娟姑娘分手后,便回房休息,由于姑爷不在家,像以往一样,丽娘总是让我陪她作伴,因此,我和丽娘在一起一直到天亮没分开过,你说她杀人,她连鸡都没杀过能杀人吗?” “jiān夫的信写得明明白白,又是从你那儿搜出来的,事情明摆着,阮丽娘不能杀人,指使jiān夫去干这件事,对付尹小娟这样瘦弱女子足够了。话又说回来了,你说昨晚和阮丽娘没离开,阮氏没有作案时间,又有谁为你们作证?谁能说尹小娟不是你和阮氏以及jiān夫共同所害?jiān夫的信本是写给你的,你不但是参与者更是知情者!你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挣脱不掉!”胡知县来了一番推理,摇头晃脑,越说越觉分析得妙,说着说着笑了起来:“怎么样,我说对了吧?” 阮丽娘和玉莲面面相觑,一时又急又气,竟无话可说。良久玉莲恨恨地说:“胡大人,你不问情由,单凭一封破烂信,就将罪名强加在我们身上,我们至死不服啊!老天爷,睁睁眼吧,民女实在是冤枉啊!” 胡知县脸色青紫,气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5 章 败坏:“你说你不知情?你想抵赖?本官的忍耐是有限度的,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是不会服软的。来人,给我掌嘴。” 衙役们一顿巴掌,玉莲被打得血ròu横飞,牙齿被打掉了几个。但玉莲今天是豁出去了,仍旧竭力喊叫:“打死我也不服。家里人谁不知道我不识字,写信给不识字的人,合乎常理吗?”玉莲见尹士lún一家跪在一旁不说话,又气又急道:“老爷,太太,你们忍心见我遭此dú打污辱,就不能为我玉莲说句公道话吗?” 或许是悲伤过度,尹士lún与老伴如梦初醒似地,忙对胡知县说:“大人,玉莲的确不识字!” “就算这丫头不识字。可是,你们谁敢保证jiān夫也知道她不识字?哼?她不识字,阮氏也不识字吗?阮氏识字,丫环识不识字,又有何干呢?丫环玉莲只要将信jiāo给阮氏,信中内容不就清楚了吗?” 胡知县一口咬定这案子是因jiān情杀的人,一口咬定这里面有jiān夫,一条道跑到黑,再也扭转不过来了。他坐在上面振振有辞,发出一系列的诘问,众人竟无话可说。胡坚佯便命仵作将验尸结果记录在案,把信收好,让衙役将丽娘和玉莲用锁链套上,打道回衙。 丽娘眼见自己锁链缠身,丫环玉莲又受株连,如今浑身是口难诉冤情,纵使倾其江河难洗屈辱,此一去是死是活吉凶莫测,又见尹家公婆无一人对她说一句安慰的话,丈夫尹奂手扶脑门,微闭双目,默然无语。丽娘顿足捶胸悲切地仰望苍穹喊一声“天哪!” 玉莲与丽娘并行走出家门,丽娘望着玉莲满脸血污,不由颤声道:“让你为我受苦了!” 玉莲却说:“姑娘别这么说,今日眼见姑娘受此酷刑屈辱,玉莲心内悲伤,假如能够与姑娘同死,玉莲不但不惧怕,反倒感到荣幸,不论生或死,玉莲我都奉陪到底。” 一番话说得丽娘感慨万端,是喜是悲是叹是惊,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那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汹涌不断。 胡知县回到县衙后,对众差役说:“趁热打铁方能成事,今天就有劳各位,继续审问犯fù。今儿我要叫死尸开口,石头说话。刑具都准备好了吗?” 这胡知县平日刚愎自用,为人凶残,既蠢笨又固执。自到任后,靠dú刑铐打办了不少冤假错案,龙南县人背地称他为“老虎”、“胡恶煞”、“胡扯蛋”。 阮丽娘与玉莲那天被带到堂上后,胡恶煞凶相毕露,用尽了各种酷刑,直打得主仆二人气息奄奄,筋ròu离分,仍咬紧牙关死不招认。那阮丽娘不招是为了维护清白,玉莲宁死不招则完全出于一个“义”字。胡知县见再打便要出人命,案子没结,对上对下不好jiāo待,便命衙役强扭住主仆二人的手,在“口供”上画了十字,硬判此案为“jiān夫yínfù杀小姑灭口罪”,将丽娘、玉莲打入死牢,分别关押,等待处斩。 胡知县将案情以及审理过程整理成文,上报省按察司,等待批复。 阮丽娘的父亲阮柏凌,闻知女儿下狱,焦急万分。丽娘是自己的掌上明珠,xìng格文雅内向,连高声讲话都脸红,这样的人硬说她勾引jiān夫并且还杀人,做父亲的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他与儿子阮义文一起细细地分析了胡知县断案的几处明显的漏洞,认为最起码的证据都没有,而写信人这个关键人物,这位胡涂蛋居然连问都不问。他们父子决心要寻这个姓高的人,找出这个关键人物来,才能从根本上推翻原判,救出丽娘。阮义文请人写好了诉讼,随即去了省城按察司上诉。阮柏凌则四处打探所谓jiān夫究竟何人,先后请亲朋好友协助找姓高的人。城里以及何家集姓高人家很多,来去不对号。阮义文从省城回来后,与父亲一起分析了一番后,认为还是应该围绕与尹家有关的人,征得父亲同意,花重金贿赂狱卒,去玉莲处探看。 玉莲见了昔日的主人,百感jiāo集,叹息了一通,只说祸从天降,无端生出这桩命案栽到我们主仆身上,如今碰上昏官,纵使浑身是口莫辩真伪,难洗耻辱。阮义文安慰玉莲一番,说明来意。他告诉玉莲,救他们出监免死的最实际的一条办法,就是要先找出那个写匿名信的人。阮义文说:“你和姑娘为人我是深知的,丽娘决不会是那种dàngfù,更不会杀人。眼下这封信关系着全局。你仔细想一想,平常出入尹家宅院的,有没有姓高的男人?” “我想过,出入尹家宅院的人当中,的确有一个姓高的人,二十岁左右。难道会是他?不太可能啊?因为我和姑娘从没正面和他打过jiāo道。这人看起来跟一般男人不太一样,女里女气的,头发梳得溜光光油晃晃脸上似乎还搽着粉,说起话来忸怩作态,我和姑娘经常背地没人的时候拿他打趣……” “这姓高的叫什么名字?他是干什么的?”阮义文打断玉莲的陈述,急切地问。 “他是姑爷尹奂的朋友,名叫高护,是个游手好闲的人。他父亲是个私塾先生,教了不少学生,高护就仰赖他父亲养活他。他经常去找尹奂,尹奂不在家时,偶尔叫我传个话。不过丽娘很少见到他。把他和我们姑娘扯到一起,真是天大的笑话,漫说姑娘,就是我看了高护那做派,那眼神,哎哟哟,令人作呕。假如信是他写的,那么他的目的是什么?他的用意何在呢?”玉莲自言自语,陷入沉思。 “你想想,信会不会是他放在你的枕头下面的?” “我想不通,信为什么偏偏放在我的枕下,这事和他不像有什么牵连,虽姓氏一样,但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所以那天审讯时我没说,我觉得不可能。”玉莲道。 “那么丽娘和尹奂夫妻之间的关系如何呢?”阮义文改换话题。 “这个……一下子说不清。姑娘……可是……” “可是什么?”阮义文追问。 “自从姑娘嫁到尹家,似乎从未开心过,很少说话。与姑爷之间,表面上也看不出什么来,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丽娘与尹奂很少jiāo谈,尹家老太太经常背地烧火,嫌姑娘结婚一年多不生孩子。” “尹奂外头有没有人?”阮义文问。 “没发现。有几次我见姑娘一个人在房中偷偷抹泪,问及原因,她又不肯说,口口声声说‘都是命’。我猜想,可能尹奂背地里轻慢了姑娘,姑娘极要脸面,从不吐露一个字,这葫芦里卖的什么yào,谁也说不清。总之一句话,姑娘与尹奂相匹配,绝非好姻缘。我们主仆自被关押以来,尹奂一次都没来过,他也太狠心了吧。” “丽娘和尹小娟的关系怎样?” “俩人好得一个头,小娟平日价嫂子长嫂子短地叫着,每当姑娘不开心,她总是千方百计逗嫂子开心。大事小事都要嫂子替她拿主意。特别是后来那段日子,姑娘整天忙着帮小姑做嫁衣,姑娘手巧心细,做出的活小娟喜欢,因此凡事依顺嫂子。姑娘常说,小娟是她的开心果,小娟不像尹家人似的。暗自庆幸遇到一个好小姑。说丽娘杀了小姑,鬼才信!姑娘宁肯杀自己也绝不会杀小姑,她连这个念头都不会有。唉,丽娘太冤任了。” “这些丽娘回娘家从未说过,今日你若不说,我们都还蒙在鼓里。”阮义文气愤地说:“尹奂这小子欠修理!他分明欺我阮家软弱。” “我想起一件事,就是小娟出事的那天晚上,姑娘好像有什么活要对小娟说,几次yù语又止的样子。”玉莲道。 “丽娘对下人有没有得罪过谁?有没有仇视小娟的人呢?” “姑娘和小娟对下人都很和气,从不轻视小瞧下人,大家也都对她们言听计从,根本没有陷害她的可能xìng。再说,那些下人中间又没识字的。” 阮义文沉思半晌,牙齿咬得咯吱响:“这个胡凶煞,一口咬定丽娘有jiān夫,我非要和他较量个水落石出不可。玉莲,可苦了你了。你们千万要有信心,耐心等待,我已经将诉状送到省里去了。” 阮义文告别了玉莲,心里略觉有了底,便又买通狱卒,来到丽娘的牢房。丽娘已经被折磨得形销骨立,一双眼睛深深地凹了下去,头发蓬乱,面色苍白。丽娘在受尽千般苦楚之后,如今见到了亲人,不由得痛哭失声。阮义文向来疼爱妹妹,见此惨状,心都碎了:“丽娘,我和父亲正在为你奔走,这案子一定会水落石出,你的冤屈一定会得到昭雪。现在不是伤心落泪的时候。妹妹,我们是知道你的。要想使案情大白于天下,这个过程也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的。你认识高护这个人吗?” “认识,他是尹奂的朋友。” “他和尹奂之间关系如何?”阮义文又问。 “两人好得不得了,高护有时没钱花,尹奂便经常资助他一些钱。这个尹奂也不知为什么,单单就喜欢和这样不三不四的人jiāo往。”丽娘说。 “你怎么不劝说尹奂几句?”阮义文试探着问。果然一提到这个敏感话题,丽娘便沉默了。“妹妹,请你实话告诉我,你和尹奂之间关系究竟怎么样?” 一句话勾出丽娘更多的眼泪:“哥哥,我的命真苦啊。嫁给这样的人,只好认命吧。” “听玉莲说,小娟被害那天晚上,你好像有话要对她说,你想对小娟说什么?”阮义文问。 丽娘沉吟着,似乎在斟酌着怎样说。 阮义文急迫地问:“你想对小娟说什么?” “我自嫁到尹家之后,唯小娟一人是我最贴近的人。那些日子,见小娟要出嫁,今后在一起谈心里话的机会少了。我结婚一年多,他们尹家人只知道没孩子便怨我,他们从没想过为什么没有孩子,更没想过他们家的尹奂是个人面豺狼。从结婚那天一直到现在,没有谁知道我的处境,我满肚子苦水无处倾倒。我想告诉小娟,只告诉她一个人,我阮丽娘在他们家里,一条长腰带一把剪刀伴我度过每一夜,每一夜要防的正是我名义上的丈夫尹奂。他不是人,是野兽。我为了维护阮家的声誉,愿意守着这名存实亡的婚姻,可我实在是憋闷得慌,我要诉说,只有善解人意的小娟会同情我。可话没来得及讲,她却去了。每想到小娟甜甜的声音甜甜的笑,我的心都被揪扯碎了。说我杀了小娟,真是滑稽可笑啊!我丽娘的命真的好苦哟。小娟死了,这对我来说哀莫过如此,而紧接着他们却将罪名扣在我头上,哥哥,我真快要疯了,我不理解这个世道究竟是怎么了,善成了恶,白成了黑,所有的一切都颠倒了。小妹我死不瞑目啊!” “小妹,我和父亲拼一死也要为你洗雪冤屈,诉状呈上去有些日子了,估计近日要有个说法。要乐观,妹妹。你再想一想,高护对你和玉莲有没有什么非分企图?有没有反常举止,这一点很重要。” “高护每次来,我从不正面和他说话,他要传话,倒是托过玉莲几次。我想起来了,有一次尹奂问我能否把玉莲许配给高护,因我一向对高护浑身浓郁的脂粉气极反感,便叫尹奂休要打玉莲的主意。我认为,玉莲已经大了,迟早是要嫁人的,但决不能嫁给这样拿不起放不下的人。从那之后没谁再提这件事,但还是看得出高护对玉莲有所企图,有事没事想往玉莲跟前凑。玉莲每每见到他后,总是学他的做派。不男不女的样子,是玉莲常取笑他的话题。依我看,这只是高护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罢了。” “这么说,那封信必是高护所为无疑了。”阮义文因找到这一重要线索很兴奋,高兴地说:“丽娘,推翻判决雪耻的日子不远了,” “可是我很纳闷,他写这封信的目的是什么,这与小娟被杀又有什么必然联系呢?再说写匿名信,顾名思义必然要隐去姓名,哪有只隐名而扬其姓的道理?这不是故意暴露自己引火烧身吗?想不透,真是想不透。只可惜让我碰上个糊涂官,否则的话,及时将高护提审,说不定我今天就不会站在这儿了。” “妹妹,上诉状子一旦呈上,上头必会有人干预此案,我相信天并不会全是黑的。”阮义文信心十足地说罢。又问:“哦,差点忘了,高护会写字吗?” “他父亲是私塾先生,他从小就跟父亲上学,怎么不会写字?” 阮义文与妹妹的一席jiāo谈,感到眼前似乎豁然开朗了起来,虽有迷雾疑惑,仍能看到希望正在升起。于是他告别了妹妹,给丽娘留下了十两银子,以便打点监狱看守。兄妹俩洒泪而别。 回到家中,阮氏父子商定,将所掌握的情况重新整理,再次上诉到省按察司。 按察使王映松接到胡知县送上的通详文书、狱词和阮氏父子上诉的两个诉状,仔细看了之后,勃然大怒道:“好一个混账透的饭桶!”随即派人传胡坚佯速到省按察司听参。 胡坚佯日夜兼程不敢停歇来到省城,立即去按察使签押房,见过王映松。胡坚佯不明底里,心中自有几分忐忑:“王大人,召卑职前来,不知有何训教?” 王映松让胡坚佯落座后道:“今天请贵县来,是为了阮丽娘杀小姑一案。本人有不解之处向贵县请教。” “卑职不敢,愿闻大人指示。”胡坚佯一听与阮氏案子有关,又见王映松言语之中多有鄙视嘲弄之意,素知王映松的脾气火bào,不是好唬弄的人,胡坚佯顿生几分怯怕,心里慌慌地如坐针毡。 “请问阮丽娘所犯何罪?” “与jiān夫合谋杀害小姑罪。”胡诚恐诚惶地回答。 “既是与jiān夫合谋,那么我问你,那jiān夫在哪?姓甚名谁,如何杀的尹小娟,人证物证何在?” “大人,阮氏勾引jiān夫确有此事,有书信为证。” “单凭一封书信就判罪,而且是杀人罪,证据充分不充分?” “这个……”胡坚佯被问得吱吱唔唔,冷汗直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6 章 。 “你判阮氏与jiān夫之所以要杀小姑,理由是什么?”王映松不紧不慢地问。 “大人,书信上的意思明显是说谋杀之事,所以要杀小姑,当然是嫌小姑碍眼。”胡坚佯满有理由地回道。 “尹小娟不日就要出嫁,他们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能等几天,非要冒杀头危险将小姑杀了呢?” “这个……也许尹小娟知道他们有jiān情,他们来个杀人灭口吧?”胡坚佯胡扯蛋的劲又上来了。 “这是罪犯本人亲口招的供词呢,还是你胡知县主观臆断的呢?” 胡坚佯被问得哑口无言,往日威风一扫而光,再不敢说什么‘铁案如山’的狂语了。 “我再问你,匿名信上写着的那个自称姓高的人,你抓到了没有?……没抓,是抓不着哇还是你压根儿就没想到要抓呀?”王映松强压愤怒慢条斯理地责问,使胡知县顿时面色紫涨,大汗淋漓,连说:“卑职失察,卑职失察!” 王映松听了,拍案而起,声色俱厉:“这哪里是失察,分明是草菅人命!” 胡知县吓得赶紧站了起来,躬腰撅腚,唯唯称是。 王映松缓了缓说:“这个案?你打算怎么办哪?还想办不想办?”、“卑职想办,卑职想办。卑职回去重新对此案进行审理。” 王映松道:“今命你速回龙南,先将姓高的人查询审问后,再行判决,事关人命大事,不可草草!去吧。” 胡知县没想到这个案子还能让他继续审理,既然叫他审理,说明这个官职还属他姓胡的。于是星夜赶回龙南,暗自庆幸乌纱帽没丢。 王映松原想撤了他的职,但转念一想,撤了他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上任,此一;这案子最初就是胡坚佯接手的,对人对事熟悉,虽判断有误,但没有受贿嫌疑,此二;再给他一个机会,又指明断案思路,对他还抱有一线希望,此三。因这三条理由,王映松没马上撒他的职。但他对胡坚佯的为人深有了解,头脑简单xìng情残酷,作为一地方父母,终不是长久之计,物色一个好县令,是当务之急。送走胡知县后,王映松即着手办这件事,胡知县一回龙南,一心想表现表现,因此,根据王映忪提供的线索(也就是阮氏父子提供的),很快便将高护捉拿归案,那高护年龄尚不足二十,虽平日游手好闲好吃懒做,但却十分的胆小怕事。自从尹家发生凶案后,吓得惶惶不可终日,成天神思恍惚寝食难安。今日被捕上堂,早已三魂走两魄,头重脚轻,差衙一松手,他便一滩泥似地软成一堆,跪伏那里一动不动。 胡知县一拍惊堂木:“高护,你把与阮丽娘合谋杀尹小娟之事从实招来。有半句假话,本官割了你的舌头。” 那高护哪经过如此阵势,吓得上牙打下牙,浑身颤抖,屎尿失禁:“老爷,小人没杀人,小人不敢杀人,老爷饶命!” 那公堂上顿时臭气熏天。 “你写这信什么意思?阮丽娘说的什么事?你和阮氏jiān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们为什么要杀尹小娟?凶手是你还是阮丽娘?丫环玉莲在场不在场,一一道来?” “老爷,小人冤枉,小人不敢杀人哪!” 胡知县凶神恶煞般地高叫道:“事到如今,还敢喊冤,来人,给我重打一百板子! 众衙役走上堂前,扒下高护粘湿恶臭的裤子,白嫩的肌肤狼藉一片,一百板子打了下去,高护呼爹喊娘皮开ròu绽鲜血淋漓,昏死过去了。胡知县命人用冷水泼醒高护,继续追问:“杀人凶手是你不是?从实招来!” 高护心想,再要说一个不字,恐怕小命不保,不如先招了吧,也免得皮ròu受苦。想到此,高护有气无力地说:“小人愿招!” 胡知县问:“你和阮丽娘有没有jiān情?” “有,有。” “尹小娟是不是你和阮氏合谋杀的?” “是,是。” “信是不是你放在丫环枕头下面的?” 那高护根本也不注意具体问的是什么,一心只想活命,只一个劲地应承“是,是!” 胡知县见案子审得如此顺利,不由喜形于色,为了慎重起见,命左右将尹奂传上了堂。尹奂到得堂上一看,高护浑身稀软跪在一滩秽物之上,心里不由得一阵狂跳,这大堂之上稍不留神,就是一顿dú打,这一点他是很清楚的。因此,尹奂特别小心。 “这个人你认识不认识?”胡知县指着高护问尹奂。 “认识,他和我是同窗,怎么会不认识呢?”尹奂乖巧地答应着。 “他是不是经常去你家?” “是,大人!” “他和你家阮氏偷情,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俗话说知人知面难知心。我尹奂一向只认他做朋友,却不知他竟勾引我老婆。”尹奂说。 高护原本俯在地上昏昏沉沉,一副任凭发落的样子,后来听得传尹奂,便强打精神,听了尹奂这几句话,早已气得浑身哆嗦,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大喊一声:“大人,信不是我写的,人也不是我杀的!”尹奂一听,心惊ròu跳,胡知县一拍惊堂木:“大胆刁民,刚刚承认又要悔供。我来问你,不是你是谁?” “信是尹奂写的。”高护道。 这时尹奂急忙跪倒,大声道:“冤枉,大人。阮丽娘是小人老婆,岂有丈夫往自己头上扣绿帽子的道理?尹小娟是小人的亲妹妹,哪有手足相残的道理?高护分明血口喷人,大人明断!”尹奂越说气越壮,越说越让胡知县觉得有道理,对高护表示出极度蔑视地一笑:“嘿嘿,好你个高护,还敢诬赖好人,罪加一等,左右,再给我打一百大板!” 衙役回说:“启禀老爷,高护已体无完肤,难以受此刑法。不如将一百大板改为二百皮鞭,请大人恩准。” “好好好,打二百皮鞭,看他还耍不耍滑头了!”胡知县兴致极高,亢奋地说。 倾刻之间,那高护在二百皮鞭的抽打下,声息全无。“回老爷,高护死过去了。”衙役道。 “用冷水激活,要活口,要他开口讲话。”胡知县一时有些慌神,案情刚有突破,可不能因一时失手将人打死,那省按察使王映松若追究起来,恐怕乌纱帽不保。 几桶冷水泼下去,那高护从鬼门关又转了回来,哪里还敢再争辩,只好按胡知县的思路编造了一篇漏洞百出的供词,最后定案,仍是jiān情杀人罪。既不问如何杀人,也不问用何凶器,死囚又多了个高护而已。胡知县沾沾自喜,将审理过程详细记录,再次上呈省按察司。 阮氏父子一听,丽娘与玉莲仍冤情未解,而死罪已定,哪里甘心,再次找人写诉状,送至省按察司。 王映松手执两份呈子,一边是胡知县,一边是阮氏父子,掂量再三,认为胡知县癞狗扶不上墙,断案不涉理路,再让他继续下去,怕屈死在这糊涂蛋手下的人太多。他请示巡抚,决定将胡坚佯停职办,另派郑贵秋为龙南县令。消息传到龙南县,老百姓听了无不拍手称快,胡凶煞滚蛋,龙南亮了半边天。阮氏父子更是欢喜异常,阮丽娘案子至此既没了断,也没定案。凶手究竟是谁?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何况郑贵秋素以办事干练雷厉风行得到上峰的青睐。因此,他到龙南走马上任的第一件事,便是梳理以往胡知县所断案子,对阮丽娘一案尤其重视。他乔妆改扮成百姓模样,出入于街头巷尾饭店茶馆。在经过一番明暗访之后,他发现此案情节复杂,疑团重重,杀人凶手实难判定。郑知县直接到了关押高护的牢房,找到了高护。那高护听说“郑知县是龙南新任知县”后,忙隔着铁门跪伏在地,连喊“冤枉!”他想,成败在此一举,豁出去了,否则只有一死。 郑知县问:“你为何要杀尹小娟?写信给阮丽娘?你与阮丽娘之间究竟有无瓜葛?” “大人,小人一没杀人,二没写信,与阮丽娘之间一点瓜葛也没有。” “没杀人没写信,白纸黑字的供词在这儿,这是你的供词,上头有你亲自盖的手印,难道闹着玩儿的不成?”郑知县将高护供词拿给他看。 “大人,信的确不是小人写的。那胡知县上得堂去,不问情由,硬说是我杀人,写通jiān信,连笔迹都不验看,将小人一顿死打,便定了罪。大人不信,验看笔迹便知。”高护急急道来。 郑知县当即让高护照原信内容写了一遍,高护写好递上,那字迹差异很大,明眼人一看便知。 “既没写信,为什么承认?” 高护哭丧着脸说:“那胡知县板子皮鞭打得小人血ròu横飞,小人不招,便活不到今天!” “这信是谁放在丫环玉莲枕头下的?这信又是谁写的?” “回老爷,信是小人放的。但不是我写的,是……写信人乃是阮丽娘的丈夫尹奂!” “尹奂为什么要诬陷发妻,你与他们之间又有什么牵扯?”郑贵秋问道。 于是,高护便讲述了下面一段故事。 高护的父亲是龙南有名的秀才,由于一辈子与书本打jiāo道,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便开了个私塾,招了几个学生,聊以维持生计,尹奂与高护年龄相当,高护每日也跟父亲在私塾学念“之乎者也”,与尹奂相处甚密。 尹奂还是在读书的时候,与几个坏小子混在一起,专对女xìng有研究。在他十五岁那年,他的一位同窗的父亲在朝为官,不知从哪几弄出了一本皇宫中的《春宫十八图》,被那小子带到学堂,在学生中间偷lún传看。尹奂见了,软磨硬缠借到手,钻进学屋后面的竹林里,就着一块石头当桌子,将《春宫十八图》描摹了下来,留待日后慢慢观看。两天的时间里,他在yīn暗的竹林里描十八图,不由得想入非非。从那以后,尹奂中了邪似地对自己的身体失去了控制,娶亲前两年,他无法承受渐涨的xìng饥渴,找女人又怕暴露,最后,他终于给自已寻找到解决难题的xìng伙伴,搞起了同xìng恋。伙伴不是别人,正是高护。 高护长得细皮嫩ròu,肌肤如绵,说起话来拿腔捏调,忸忸怩怩,梳得溜光的油头上能跌倒苍蝇滑倒蚊子,脸上搽着bái fěn,面缸里刚钻出来似的,好贪个小便宜,嘴特别馋,尹奂选他做xìng伙伴,可谓臭气相投正中下怀,高护对他百依百顺,心里直把自己当作尹奂娇滴滴的媳fù了。由于这种特殊关系,尹奂做买卖赚了钱,时不时塞一些给高护,从不算计多与少。 尹奂娶阮丽娘那天,高护也来喝喜酒。见到顶着红盖头从花轿里出来的新娘子,不由得醋溜溜地难受,心里直怨尹奂扔下了他娶什么媳fù。他见扶着新娘陪嫁过来的玉莲长得鼻是鼻眼是眼,粉嘟嘟红扑扑煞是好看,为了刺弄刺弄尹奂,也真心向往,趁私下无人对当新郎的尹奂道:“你敢情好了,娶了阮丽娘。你不能让我干耗着吧,把丫环玉莲给我吧,咱也好好乐乐。” 尹奂做新郎心切,虽对女人深有研究,但那都是纸上谈兵,从未实际cāo练过,从未尝过女人是啥滋味。他见高护凑过来说得不咸不淡的,忙说:“别急别急,慢慢来。这事得经丽娘同意,不要冒失才是。”,夜深人静,宾朋散去。尹奂入得洞房,早已酒不醉人人自醉了。洞房中,新娘静静地坐着,满怀春意等待着新郎,虽看不见她的脸,从她的顶着红盖头端然坐立的姿势上一下子便能感到她的温情脉脉以及她的楚楚风姿。 正儿八经的人娶媳fù,首先是为成家立业,为家族传宗接代,然后才是儿女私情,尹奂却不想那些,他心目中的媳fù,从来都是一堆白ròu,高高低低的身体,不过是根据男人的需要而设计的罢了。如今,供他使唤的媳fù就坐在那里,这尹奂就像一头熊瞎子扑向新娘,红盖头都来不及揭,唿嗵将新娘推了个仰面朝天在床沿上,自己将身体重重地压了上去,胡乱颠簸了一阵,嘴中yín语秽词不绝。 红盖头下的丽娘,一时懵了,好半天回不过神来。待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时,文雅端庄的丽娘羞愤jiāo加,她哪堪承受这番蹂躏,这种污辱?使出平生之力,将尹奂从身上推了下去,“啪啪”两个嘴巴打到尹奂的脸上,红盖头早被踩在了脚下。朦胧的烛光下,只见丽娘怒睁一双杏眼,嘴唇艳艳地颤动着,越发显得楚楚动人。尹奂一愣说:“你是我媳fù,我娶你来,你就要给我干!” 丽娘听了这些话,恶心得直想吐,生怕别人听见,低低的声音说:“我嫁的是人,不是畜牲!” 尹奂厚颜无耻地说:“好好好,你骂我打我我都不在乎,只要让我干你就行!是你自己脱衣服还是我来?”说着上来一把抓住丽娘的红绣花棉袄,一用劲,拉掉三个包布钮扣。丽娘在尹奂五大三粗的手下,像一只惊鹿,她的心颤抖瑟瑟,她害怕极了,紧紧抱住双肩护卫自己,然而她抱上头,尹奂便进攻下面,唰一把拽下她的棉裤,丽娘一下子拽紧内裤,急了便大声喊道:“你要强jiān啊!” 尹奂三下五除二,一会儿功夫,新娘给扒了个精光。丽娘白赤条条地被尹奂扔到了床上,丽娘这时已气累jiāo替,昏了过去。尹奂抖落掉宽大的新婚礼服,也不管丽娘死活,只一味地将他平日练就的十八般武艺在新娘身上演试了一遍,jiān尸一般将丽娘jiānyín玷污。在他的极度兴奋中,丽娘的rǔ房及大腿两侧全被他抓得红紫烂青。 新娘子阮丽娘从幸福的峰顶跌入了绝望的深渊。想不到世间还有如此披着人皮的豺狼。人面兽心的尹奂使丽娘一夜之间受尽了非人的折磨和摧残,身心俱碎。但丽娘从小受到家庭封建礼教的熏陶已根深蒂固,在她的意识中,一女不嫁二男,好女不进两家门,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虽看透了尹奂的本xìng,但毕竟名份已定大礼已行,在她眼里,这一切就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7 章 上天命定,既是命定的,人又如何能够更改?她决定打碎牙齿往肚里咽,对谁也不说破真相,既是上天赐予她的这杯苦酒,她丽娘就得端起来,喝下去。 丽娘知道:一种全新的生活已经开始,这种新仅仅区别于过去。“新”对别人意味着幸福意味着走进天堂,而对于她丽娘,这新却代表封锁自己掉进地狱!有了那样一个恐怖的夜晚之后,丽娘决不会再让他有第二个夜晚了。从此,一把剪刀一根腰带,守护着丽娘的身体,伴随她度过每一个黑夜。每到晚上,丽娘便将贴身衣服用一根数米长的布腰带缠了又缠,一把剪刀放在枕下。尹奂试图进攻过几次,都被那把剪刀逼退了。丽娘则以她的顽强的毅力沉默着,即使逢年过节回娘家,她也决不吐露半点口风。最初丽娘总耽心第一夜怀孕,她想,在尹奂毫无人xìng的情况下怀孕,那将是她一生的耻辱。她要抹掉那一夜,忘掉那一夜。 半年之后,婆婆见媳fù老是不鼓肚,急了,天天在丽娘跟前比鸡骂狗:“白喂了你了,光吃不下蛋!”又在尹奂跟前烧火:“儿呀,瞧你这横高竖大的个子,怎么就折腾不出个孙子来哟?娘我盼着抱孙子,做梦都盼哪。”尹奂怕在光天化日之下,说出自己对媳fù沾不上边,被人耻笑,只好硬是打肿脸充胖子:“这娘们是个无底洞,我都给掏空了,她也不吐出个人芽来。” 一次,尹奂百无聊赖又去找他的老搭档高护,高护端起了架子挖苦说:“怎么,一个女人不够用的,还来找我干什么?” 一句话勾起尹奂满腹怨恨:“娘的,不服使,上封条喽!” “把她休了,咱自己玩!”高护说。 “哟,你他娘的公鸡还能生个蛋不成?” “再另娶,找个能干的。哎,你别说,春红院前不久买丫个小妞,刚破身不几天便摔伤了,破了相,脸上留了个疤。老鸨正在放风要卖她,都说她床上功夫有一套呢。不如把她赎出来,为你生两个儿子没问题。” “只是没法休掉阮丽娘。她整天不声不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捏造他的口实都没有。除非……”尹奂迟疑着。 “除非怎样?”高护问。 “除非以你的名义写封信给她,让人看她和你有jiān情。这信你只要抽机会放在玉莲枕头底下,第二天我装作不经意发现,让她有口难辩,我趁机把她休了,不怕她不走。” 尹奂说。“不行不行,用我的名义,出了麻烦谁负责?”高护连连推托。 “出了问题,我是做丈夫的,我不追究你,谁还能把你怎么样?事成之后,我给你二十两银子,再争取把玉莲给你弄到手,何况我俩今后还可重温旧梦自由来往,此可谓一箭三雕,何乐而不为呢?” 高护想了想说:“信我不写,要写你写,我可以给你放到指定地方。不过,事成之后,你可一定要兑现哪!” 就这样,尹奂为了达到休妻目的,写下了这封信,高护趁玉莲与尹奂说话的机会,钻进玉莲房中,将信放在她的枕下。本想第二天尹奂拉嫁妆回来后行动,不巧尹小娟夜里被杀,信被官府搜了出来,这样一来,水全给搅了,高护再怎么也难说清了。高护讲完这段天方夜谭般的故事后,这无耻之徒又强调说:“大人,小人一没杀人二没写信,小人只是贪便宜一时糊涂,为尹奂所骗,放了那封信,我上了尹奂的当了。大人给小人做主啊!” 郑知县回到府衙,遂让人传尹奂。尹奂没事人似地跪在堂下,心里却一阵阵发慌。郑知县也不说话,只让人拿笔砚来,让尹奂写上一遍匿名信的内容。 尹奂想拒写,哪里由得了他,虽一反常态地写字,企图掩饰,但那笔锋还是没能掩饰得住。郑知县问:“信是你写的,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尹奂还想分辩,郑知县吩咐左右传高护,高护上堂见到尹奂说:“没办法,实情我都说了,你也招了吧!” 尹奂无话可说,只有承认信是他写的,理由只是一个,休妻。 郑知县一拍惊堂木,喝道:“你这伤风败俗丧尽天良的人,诬妻害友的事能做出来,这杀手足的事也定是你所作为,你为达到诬陷阮丽娘的目的,不惜杀妹妹作伪证,是不是!” 尹奂一听,吓得连连叩头:“我再不是人,也断不会杀死小妹,我向来是疼爱她的,大人明察。” 郑知县一时难辨真伪,宣布退堂。 凶手究竟是谁?就在郑知县陷入重重迷雾中的时候,龙南县又发生了一桩奇怪的命案。 尹小娟被杀之后,他的公公吴超民又给儿子张罗了一门亲事,是城里首富姓钱,家中有一女十六七岁,待字闺中。经媒人介绍,吴超民认为这门亲事很合他心意。但儿子吴辛盈总是不表态,问及原因,总说尹小娟刚死不久,这么早订亲难免遭人议论,还是应该缓一缓为好。吴超民则十分着急,这么一位妙龄女子,虽没亲眼所见,但她长得美貌出众是人所共知的,再加上家中十分有钱,早有许多人家打她的主意了。吴超民生怕“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再要找钱家这样的条件,恐怕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吴辛盈见父亲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心想,看看再说吧。再说,人人风传钱小姐如何美貌,借此机会看上一眼,便知分晓。钱家闻听吴家要看人,考虑再三,认为吴家与自家属门当户对,便答应可以看人。媒人便在两家说定时间,以踏青为由,各自由媒人陪同前往相看。相看地点选在城郊一处较幽僻又风景秀丽的桃园。媒人叮嘱吴辛盈只可在远处相看,不可近瞻,要装作看风景的样子。时逢阳春三月,风和日丽柳暗花明红杏闹春碧水绕林。在暖风熏然醉人的日子里,吴辛盈漫不经心地在指定地点等候着钱小姐的到来。不一会,一顶二人小轿停在附近,钱小姐在媒人丫环的搀扶下走出轿外,含羞带笑地站在一树桃花之下。那吴辛盈原本将这次相看权当作应付父亲,没打算认真。但今天一见钱小姐,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魂出窍。心想,天下还真有如此美妙的女子。只见她乌发如云,肌肤红润光彩照人,一对眸子如闪亮的明珠,水汪汪波凌凌,长长的睫毛花蕊似的,含着烟,笼着雾,映衬着一双丹凤眼深邃幽秘,魅力无穷。眉似柳齿如玉,花瓣般的红唇微启。着一身翠绿衣裙,使那修长窈窕的体态清丽雅然,袅袅婷婷宛若仙子般玉立在那儿。她身边的小丫环指着不远处的一只蝴蝶让小姐看,而那钱小姐却往吴辛盈这边频频回眸,她也在仔细相看这位未来的夫婿。吴辛盈痴痴傻傻地站在那儿,待他回过神来时,那钱小姐早已随那伙人消失在桃园的深处,再也不见了。只有一树树桃花,一声声鸟啼。吴辛盈怅然若失,空空地徒然地寻找钱小姐的芳踪,哪里还有美人的影子?只有春草绿茵茵铺向天涯处。他怀疑自己莫非做了一场梦,美人如昙花一现却转瞬消失,陶然的熏风再也吹不醉他,他醒了,他要寻找那美人,他要父亲替他订这门亲。这一刻,他突然想起陶渊明的那句“觉今是而昨非”来,他想到二十年来,自己懵懵懂懂地活着,做了那些事……往事不堪回首,但愿今日洗心革面重做人,但愿昨日荒唐种种沉渊底。昨日,昨日,昨日便是历史,假如历史能够更改,他吴辛盈哪有今日愁烦?面对选择,美人,昨日,明天,他要那美人,他要跳过今日抹掉昨日,跨上明日的鹊桥。他能吗?他不愿回首望向来处,他甚至怕看自己的影子,那是灰暗的尾巴,他丢不掉昨天,诚如割不去这灰暗。这就是命中注定。 吴辛盈在看过钱小姐之后,在三月的桃林对命运来一番感悟,长吁短叹之后决定:既然命中注定让我结识了钱小姐,让我一睹她的丰采,那么我就一定要得到她,只要能得到她,可以不择手段。 相看过之后,这门亲事很快便订了下来,吴辛盈的父亲没想到儿子会这么痛快地答应订亲,喜出望外,一块心病顿时消除。钱家虽同意订了这门亲,但钱小姐本人却要求喜期要缓一缓。这样一来,使吴辛盈捉摸不透了,他想见一见钱小姐的心情十二分地迫切。背着父母找媒人通融,想私见钱小姐。 一天晚上,夜深人静,家里人都睡下了。钱小姐刚躺下,伺候她的丫环小翠一阵风似地从外面刮进来,附在钱小姐身边低声而急促地说:“小姐,姑爷来了!”钱小姐大惊失色:“深更半夜,他是怎么进来的?” “我去关大门时,他已守候门外多时,他说太想小姐了,已经在门前等了好几个晚上,总没机会进来,今晚若不让他进来,他非死不可。说话间,手里还拿了把尖刀。我见他可怜兮兮的,又怕出人命,再说被别人看见了也不好说。便放他进来了。现在房门外等我回话呢。” 钱小姐无可奈何不知所措地说:“小翠,你好糊涂啊!” “让不让姑爷进来?” 钱小姐张了张口,话未及说,只见那吴辛盈径自闯了进来。丫环小翠一见,不知如何是好。吴辛盈则对小翠深施一礼:“我想与小姐单独谈谈,请暂行回避片刻,我这里有礼了。” 小翠一想,反正他的名分已定,又见吴辛盈如此说,只好退出去。钱小姐还未来得及阻止,小翠已到了门外。 吴辛盈见小翠走了,紧随其后,将门从里chā上了。此时钱小姐已坐了起来,yù穿衣下床。吴辛盈却几步扑了上去,一把抱住了钱小姐,一双手忙在钱小姐身上摸索,嘴里一叠声道:“想死我了,想死我了!……哦,你真美,美人儿,你是我的了。……自从见了你之后,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你像梦幻一样消失在桃林时,我的魂也被你勾走了。今天我来……别,别拒绝我,我要索回被你勾走的魂,还我……哦,你的玉体如此美妙。哎哟……别别,别抓我,迟早还不是一样?你看,手被你抓破了不是?出血了。我今天来,就是死,也要与小姐做一对生死鸳鸯。”吴辛盈边说边撕扯钱小姐内衣。那钱小姐毕竟是娇花弱柳,哪禁得吴辛盈的侵袭,被子早已掀掉一旁,钱小姐的玉体正娇喘微微,透着馨香横斜在枕上,在吴辛盈的眼前展露出风情万种。最后的一点披挂也被扯掉的时候,吴辛盈yù火中烧,将luǒ体的钱小姐紧紧抱住,便在钱小姐脸上狂吻了起来。 那钱小姐没任何思想准备,吴辛盈闯进来时她就意识到来者的用意是什么。钱小姐从小家教甚严,十分怕羞,吴辛盈一言不发就动真格的,有心喊人又丢不起人,不喊人自己实在不知如何应付,只凭本能进行抵挡。钱小姐见吴辛盈的手脸已被抓破,血痕斑斑,但吴辛盈一副不要命的样子和他的甜言蜜语也着实感动了她。当她一丝不挂地躺在吴辛盈面前时,她再也不想挣扎了,她已经被这个人看到了,她的高山和幽谷,全被眼前这个人游览阅读过了,她迟早是他的人了,反正亲事已订。这么一犹豫一放松,吴辛盈一不做二不休,迅速脱掉衣服,硬是钻进了钱小姐的被窝……直至三更时分,方在钱小姐的催促下,恋恋不舍地喊醒在门外台阶上微睡的小翠,神不知鬼不觉开门离去。 吴辛盈离去以后,丫环小翠进得屋来,见小姐面红耳赤衣被散乱,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便明白了。钱小姐一见小翠,羞得不知如何是好,刚开口喊一声“小翠”,不知怎的便滚下珠泪两行。 小翠便安慰道:“反正你迟早是他的人,事已如此,也没什么好后悔的,小姐你要多珍重。” 吴超民与亲家共同为儿女选定吉日娶亲,这一天定在八月中秋节。喜日子那天,吴家上下一片喜气,张灯结彩宾客盈门。彩轿到来时,喜庆的鞭pào鼓乐喧腾起来。因新娘子的美丽远近闻名,围看热闹的人特别多,院里院外以及整条胡同里都挤满了人。吴辛盈满脸喜气,一副志得意满佯狂之态。这儿有个风俗,娶来的新娘子,不准将花轿抬进家门,必须在离家门百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来,由伴娘搀扶新娘,踏着一溜绣花红毡,踩着红毡上事先摆放的糕点之类,自己走进家门。这从下轿到家门的礼节,取意为“锦绣前程步步高”,愿新娘到来给婆家给丈夫带来吉祥带来好运,同时还暗指新娘自动找上门,有攀附之意。到大门口,新郎家的大门必须紧闭,由新娘在门上连扣三下门环,每扣一下便喊声“爹,娘,请开门!”然后门由公婆一人一扇同时拉开,新娘方能走进家门。这一礼节,意思是,压新媳fù的傲气、娇气、火气,其实际意义是:你既嫁到我家,在公婆面前就必须低声下气,同时又是给公婆顺气,因为公婆听新媳fù第一次称呼,那感觉是既新鲜又快乐,所以说是顺气。这几声叫门,看起来简单,其实很有讲究,有许多公婆日后和媳fù之间关系好坏,就是缘由于这几声喊叫上。最令人满意的叫门,应该是声音要甜要软要绵,要将羞涩典雅和克己让人的意思表明出来,要温和要顺从要谦卑。最忌讳声音尖、促、急,那样公婆一听,虽照样给你开门,但脸上神色必然yīn暗,气就不顺,不顺就憋闷,憋闷就要比鸡骂狗:“瞧那猴急的样,没教养的货”,于是婆媳关系就要紧张,日子一长相见相惮,不见互咒,人前人后,积怨诉不完,家就容易生事端,媳fù就成了万恶之源,那源头就是这三声叫门的声音。 彩轿停下了,围观的人争先恐后往前挤,都想就近观看,渴望能亲耳闻听新人叫门,亲自判定新媳fù声音之好坏,日后有个说嘴的由头。由喜娘掀轿帘时,鞭pào已停,人们屏息敛气,场面虽大却鸦雀无声。chā了鲜花满头的喜娘终于掀开了轿帘,轿帘掀开的一瞬,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8 章 娘的红盖头却掉了出来,喜娘拾起盖头正有些蹊跷,心里怨新娘,怎么连个盖头都顶不好护不住,再准备给新娘顶上时,却“嗷”地一声惨叫起来,吓得连退几步,一屁股瘫坐在红毡上,糕点腻了一片。原来钱小姐七孔流血,白眼珠上翻,面孔扭曲,面色青黑,龇着的牙白森森地,衬着上过口红的血嘴,加上一身彩衣,好似刚从地狱冒出来的一具活鬼,狰狞可怖极了。靠近花轿的人群里,一个女人尖利的声音“新娘子死了,新娘子是死的。” 刹时间,人群zhà了集似的,有胆小的往外挤,有胆大好奇的往里拥,一场轩然大波顿掀起。前来送新娘子的钱老大和钱老二,是钱小姐的两个哥哥,他们一见妹妹暴死,放声痛哭:“我妹妹上轿时还好好的,怎么就死了呢?” 吴辛盈却呆呆地立在轿前,看着狰狞恐怖的尸体,不理解所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怎么了,他望着钱小姐,眼前浮动着桃花下那美丽的倩影,那回眸的姿态,那袅娜的徐缓移动的步履,翠绿的衣裙在粉红的桃园映衬下那个仙子般的钱小姐;浮动着那个幽秘的夜晚,那软玉温香般的玉体,那一惊一乍如怨如诉的叹息,那山山水水令他目不暇接,意乱神迷的钱小姐,此刻,都被僵硬封锁住了,他贪恋的美色成了丑陋的恶鬼,正嘲弄着他美梦成空,更像是索命的判官对他进行无声的审判,他的眼前出现的怎么都是血淋淋的幻觉,他被父亲的一声呼唤所唤醒:“儿啊,我儿,你醒醒!” 吴辛盈一哆嗦,从幻觉中清醒过来,浑身骨头被抽掉了似的,由两个家奴搀扶着走回家去。吴辛盈的母亲正在号陶大哭:“天哪,我的命好苦啊,我儿的命好苦啊,命中注定娶不成媳fù啊?老天爷啊,你莫不是要灭吴家断吴家的后代根么?上辈子我们作了什么孽哟!”围观的人群议论纷纷,都说这家子主凶,风水不好,两个新媳fù都还没进家就暴死,阎王爷发怒了,香火看样子要断了。吴家属小康人家,衣食丰足,俗语:一家饱暖千家怨。加上平日自视高人一等,在比自己家境差的人家面前夸富显贵,说话都喜欢在人话上,因此,不得人缘。自从与钱家订了婚,惹得许多人更加愤愤不平,怎么风水都被他家占了,十个手指头他吴老头都含在嘴里了?如今见钱小姐死去,看笑话的心里畅快的推理的猜测的什么人都有,就是很少有人同情。 吴超民头脑虽被吵得斗大,但还算清醒,赶快吩咐家奴及近亲,保护好现场,等待县衙来人验尸。他怕钱家兄弟离开现场,特别让人“保护”起来,他们两兄弟是见证人,新娘子没进家就死了,和他吴家一点干系也没有,万一变了挂,倒打一粑,将新娘子的死扣在他吴家头上就麻烦了。吴超民安排好这一切后自己亲自去县衙报信,他要来个先入为主,向县衙详述案情。 新县令郑贵秋随即带仵作等人来到现场。仵作验尸结论很快得出,初步鉴定:新娘体温尚存,死的时间不长,死因属食物中dú。郑贵秋在吴家客厅落座后,对案情进行了一番盘。在询问过程中,发现吴辛盈就是尹小娟的未婚夫,心里咯噔顿,心下寻思这事太奇怪太巧了,怎么两个新娘都是在即将成婚时死去了呢?这里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再问新娘两个哥哥,众口一词,全说新娘没下轿就死了,新娘究竟死于谁手?这时新娘父母哭嚎着赶到,郑贵秋让他们冷静下来问了几个问题,他们一一作了回答,但对女儿所吃何物中dú一事毫无觉察,提不出任何证据。问及女儿对婚姻是否满意,二人回答:“她是自己相中的。” 郑贵秋沉思片刻问道:“你们家境殷实,嫁女为何不带贴身丫环?” “回大人,丫环小翠乃小女贴身丫环,原定嫁娶之日一并过来,但她突然接到家里托人送来的一封信,小翠父亲病危,要她速回。说好回去安顿好后,再来吴家侍奉小姐。大人明断。” “家中有无砒霜?”郑贵秋又问。 “我家向来不备此物!”钱小姐父亲回答。 郑贵秋对在场亲友及邻人们进行一番询问之后,便将钱家父子、吴家父子带回府衙。第二天,又将两家上下人等全部带到县衙听候审讯。并命仵作对钱小姐尸体作进一步解剖检验。 郑贵秋开堂所审的第一个人是吴辛盈。 吴辛盈经过这几天的折腾,变得蔫头蔫脑,上得堂来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郑贵秋目光如炬,以静制动,并不急于发问,盯住吴辛盈的眼睛,直看得吴辛盈浑身不自在,低下头去。这时,只听郑知县出其不意地问了句:“尹小娟是怎么死的?” 吴辛盈原以为要问钱小姐的事,没料到问这个问题,心里一哆嗦,忙说:“被阮丽娘与jiān夫所害。” “你怎么知道是被他们所杀而不是……”郑知县说到这里故意卖了个关子,停顿一下,见吴辛盈紧盯住自己的嘴巴,敛气屏息地等待下文。不料郑知县却索xìng扔掉了这个话题,转而问吴辛盈,“尹小娟是你即将过门的媳fù不是?” “是,大人!” “既是你的媳fù,她遭此大劫,你为什么不去探望?” “这……回大人,小人怕见凶死的人,再说,那天……那天我头疼,因此没去。” “钱小姐被杀,你知情不知情?是自杀还是他杀?” “大人,钱小姐怎么死的小人真的不知,花轿到来之前,她先已经死去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布满了吴辛盈苍白的脸上。 郑知县问到此处突然打住,吩咐吴辛盈暂且退下,传他父亲吴超民上堂。 “尹小娟被杀那天,你儿子是何原因没去探看?” 这个问题同样也使吴超民感到意外,迟疑了一下回答说:“那天我是想带他一起去的,可他说有事,不能去。” “他有什么事不能去?”郑知县追问。 “他说有个朋友约他,再说他和尹小娟也仅止见过一面,并无太多瓜葛,因此,我没强他所难,也就随他去了,” 郑贵秋一听,这父子二人口供不一致,但不露声色继续问道:“钱小姐与尹小姐比较,哪一个姿色好些?” “当然是钱小姐,钱小姐是有名的镇龙南。” “镇龙南是什么意思?”郑贵秋问。 “镇龙南就是钱小姐的美貌在龙南县城没人能比,貌美出众镇倒群芳。”吴超民解释说。 “那么钱小姐对这门婚姻是否出于自愿?” “回大人,钱小姐与犬子是当面相看才订婚的,属自愿,没人强求。” 这时,只见验尸的忤作走到郑贵秋耳旁说了几句什么,郑连连点头,命仵作退下,继续审案。 郑知县让吴超民退下,传钱家父母上堂。郑知县问道:“你女儿平日品行如何?有没有与不三不四的人接触?” “回大人,小女一向为人稳重端庄,从不与外人结jiāo。” “刚才仵作验尸,发现你女儿已怀胎四月有余,你们知不知道此事。”郑贵秋问。 钱小姐父母听了,大惊失色满面目羞愧:“大人,不会弄错吧,怎么会有这等事?” “你女儿是什么时候订的婚?” “春天,大约是三月底,桃花盛开时节订的婚。” “从那以后,有没有和吴辛盈见过面?” “据我们所知没有见面。” 郑贵秋命传吴辛盈上堂,直截了当地问:“吴辛盈,钱小姐怀孕四月有余,此事可是你所为?” 吴辛盈见瞒不过,便说:“是小人所为。” “何时何地所为,从实招来。” 吴辛盈便将如何夜入钱家宅院与钱小姐jiāo合之事如实说了一遍,最后说:“小人自见钱小姐,十分爱慕,我既做了这等事,就要为钱小姐负责。我当时就这么想的,反正迟早是我吴家的人,没想到她死得好惨啊,大人,小人心痛啊!”说着号啕大哭。 钱小姐父母听吴辛盈说了这番话,又恼又恨又无奈,连连摇头叹息:“真是家门不幸啊!” 郑贵秋一拍惊堂木,喝道:“吴辛盈,你夜入钱小姐闺房,强jiān了钱小姐,又在大喜的日子里嫌她已非女儿之身,便用计将她杀死,是不是?” “天地良心。我真心爱慕钱小姐,决无嫌弃之意,我与钱小姐jiāo合,也并非强jiān,乃属自愿。小人所言,句句实情。丫环小翠可以作证。” 郑贵秋命差役先将吴辛盈用锁链锁上,收监候审。这边继续审理钱小姐中dú这个特殊环节。郑贵秋问钱小姐母亲:“你女儿上轿前吃喝没有?上轿前都什么人在场?” 钱小姐母亲这时一拍腿,说道:“想起来了,小女上轿前,安莉拿来一块栗子枣糕让她吃,小女不肯吃,但安莉说吃了图个吉利,到了婆家早生贵子。小女吃了几口就上轿了。” “安莉?这安莉是你们家什么人?”郑知县问道。 “她是小女近两个月以来刚结jiāo的朋友,安莉家是开染坊的,由于喜事临近,有些活就送到安莉的染坊店洗染。染好了安莉每次都亲自上门送货,一来二去就和小女认识了,两人相处十分投机,经常在一起说悄悄话,小女若一日不见安莉来,便打发丫环小翠去染坊喊她来,就在小女出嫁前两日,安莉主动对我提出,因与小女投缘,愿结拜为干姐妹,我当即便同意了。小女喜事临近的日子,里里外外都是安莉张罗的。小女上轿以前还是欢天喜地的,吃了枣糕上轿,去吴家只半个时辰的路程,莫非……难道安莉……这不可能啊……” 郑贵秋不等说完,忙今差役将安莉传来听审。安莉很快便被带到了府衙,郑贵秋一看,大吃一惊,只见安莉一身重孝,十七、八岁漠模样,长得丰满俊俏。安莉来到堂上,异常平静,是一种大悲大恸之后死灰般的平静,在她秀丽的面庞上,透着一种与她的年龄很不相称的成熟和冷峻。不由地使郑贵秋心生些许怜悯之意,他马上定了定神,说道:“安莉,你为何要谋害钱小姐,从实招来!”安莉似乎没有听到郑贵秋的问话,只见她神情恍惚,面部表情麻木不仁,人虽跪在大堂之上,魂却飘dàng在千里之外,她的目光似乎在盯着一个地方,但稍加留意便不难看出,那凝视的目光实际上是涣散的,没有焦点,她像个梦游者,对身外的一切毫无觉察,她在专注地省察自己的内心那个包罗万象百戚jiāo集的袖珍世界。 郑贵秋再一次提高声音问:“安莉,你为什么要杀人,从实招来。” 安莉一振,似乎醒转了些,喃喃地道:“她在后花园被杀,与我无关。”回答似呓语。 郑贵秋一听,她说的显然是尹小娟之死,其中必有缘故。问道:“你和吴辛盈是什么关系?” “有关系,不,也没有关系!”安莉回话模棱两可,让人费解。 “此话怎讲?” “我和吴辛盈认识并且有那种密切关系已有三载,因此我说有关系。吴辛盈悔约负心另结连理弃我而去,因此我说没关系。”安莉从容说道。 郑贵秋将声音平缓了许多说:“安莉,将你所知之事如实道来。” 安莉听后,沉思良久后,便以十分冷静的口吻,仿佛在述说别人的故事,将她自己的身世平缓道来。 安莉自幼丧母,跟着父亲长大,父亲拿她十分金贵,为了女儿,他一直没有再续弦。父女俩靠开染坊过活,生意一般,能维持生计。转眼安莉成了大姑娘,长得油光水滑十分讨人喜爱,安莉为人乖巧,一副机灵相,这与她经常和人打jiāo道有关系。由于生意上的需要,经常抛头露面,因此,结识了不少人。吴超民家是她的老主顾,认识吴辛盈便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吴辛盈每见安莉来,都要和她有话没话说上几句,安莉十五岁那年,吴辛盈发现了安莉的漂亮与日俱增,便对她产生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占有yù,常用言语挑逗,安莉并不介意,只报以淡然一笑便也过去了,这越发使吴辛盈失魂落魄神魂颠倒。一天,趁安莉父亲不在家,强行jiān污了安莉。事后,吴辛盈睹咒发誓非安莉不娶。安莉自觉身子已被他占有,木已成舟,便有了从一而终的想法,与吴辛盈海誓山盟,同生共死非他不嫁。安莉的父亲见吴辛盈和女儿打得火热,觉得吴辛盈一表人材,家庭又富裕,女儿若嫁给这样的人家,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自己的心事也算了了。 谁知吴辛盈的父亲知道这件事后,硬是不同意,他认为门不当户不对,安莉经常抛头露面,不像个正经人家。吴辛盈无奈,为说服父亲接受安莉,便将他和安莉之间的关系发展到何种程度和盘托出,jiāo了一个实底,恳请父亲退让一步,娶安莉过来,吴超民门第观念相当重,再说儿女婚姻理应按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能由着他说了算。那吴超民既自私又冷酷,对儿子说道:“还没出嫁就将自己的身子随便给了人,这样的女人休想进吴家大门。”他根本不问责任在谁,一句话堵死了安莉的路,硬给吴辛盈另议了一门亲事,这便是何家集尹家小姐尹小娟。吴辛盈在父亲的威严之下,不得已去和尹小娟见了一面。尹小娟哪知吴辛盈心烦、并不是自愿的内幕?但见一表人材的吴辛盈沉默寡言,面无表情反倒使他平添了些许庄重感,尹小娟对他可称得上一见钟情,很快答应了这门亲,吴超民怕时间长了儿子变卦,只隔一年,就决定娶媳fù。 这些事情安莉一概不知,吴辛盈一上来就对安莉做了那事,话也说满了,安莉从没怀疑过他。吴辛盈一方面屈从了父母去相亲,一方面仍贪恋安莉的美色。那尹小娟虽说家庭条件好,但在吴辛盈眼中尹小娟太瘦小,女xìng的特征不明显,似乎干干巴巴的,对他没什么诱惑力。安莉虽和尹小娟年龄差不多,但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9 章 男人有了那些事后,身体极富弹xìng,极有韵致。因此,一年多的时间里,瞒着父亲和安莉照样往来。眼看婚期逼近,吴辛盈这才把即将娶尹小娟的事告诉了安莉。安莉听后,如雷轰顶,一时感到天昏地暗,哭得死去活来:“一女不嫁二夫,你占有了我的身子,半路上又将我扔了,让我怎么活?”安莉的眼泪更是无言的谴责,吴辛盈亦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安莉问他为什么要答应这门亲事?为什么要去相看?订了婚为什么不告诉她?问得吴辛盈无言以对。安莉又问他:亲事既不是自愿,人又没相中,还能退掉么。吴辛盈则说,父亲顽固,万难更改,喜期已定,迎娶势在必然。安莉想起当初吴辛盈赌咒发誓要同生共死,便要求他要么与她一起远走高飞,要么与她一起死,双双离开这个世界。至此,吴辛盈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可他既不想远走高飞又不想死,因为独立生活自己尚难活命,怎么能养家糊口,那样生比死难;死倒很容易,但为一个女人而死太不值得,在他一贯意识中,女人第一好玩,第二才考虑嫁娶,一切不过是一场游戏而已。然而这一玩便玩出了格,一边是自己厌恶的婚姻和威严无比的父亲,一边是紧揪自己不放要死要活的安莉,他像是被夹在了两座大山之间,他在绝望的渊底挣扎…… 那天临走时,他对安莉说了一句莫明其妙的话:“明天,明天会有办法的。” 第二天,当安莉听到尹小娟在她家的后花园中被杀的消息时,惊得她心都停止了跳动,尹小娟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被杀,为什么被杀?是谁杀了她?她不敢想下去。很快,胡知县将尹小娟的死判定为丽娘杀小姑罪,随着阮丽娘与玉莲的被株连关押,风声逐渐平息。但每当夜深人静独自一人想到尹小娟,她总是不寒而栗,凭着她的直觉,她认为阮丽娘和玉莲是冤枉的,一旦判刑又多了两个屈死鬼,而这一切祸根却……不,她不愿想下去,因为那时她对幸福还抱有幻想。 尹小娟死后,吴辛盈与安莉无所顾忌地往来,较之以前更频繁了。安莉又旧话重提,让吴辛盈劝说父亲吴超民,将她明媒正娶过去。吴辛盈总说尹小娟新死,现在不是提这事的时候,人言可畏,再说也不吉利。就这样一拖再拖,安莉也不好强逼,便搁下这个话题,暂时不提。 哪知吴家又积极张罗,为吴辛盈订下了钱小姐。吴辛盈被钱小姐的美貌迷了心窍,不论人才不论家庭,安莉都不能与她相比,吴辛盈与钱小姐暗渡陈仓之时,主意就已拿定:甩掉安莉,尽快娶钱小姐,速成这门婚事。那时,最多向安莉说说好话,好言安慰,再将过错往父亲身上一推,由她闹几天情绪也就完结了。 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大家都在一个城里住着,吴钱两家又属大户,订婚的事很快传到安莉的耳中。起初安莉不信,但见这些日子吴辛盈突然没了踪影,又不比从前可随便以做生意为由去找他,吴家早已有话,不许安莉上门。有一次,她在街上迎面碰上吴辛盈,吴辛盈见躲不过她,只好硬着头皮与安莉来到染坊,吴辛盈为了让安莉死了这条心,便把父亲为他订了钱小姐之事明告诉了她。安莉问他打算怎么办,他说毫无办法,父命难违。安莉再一次提出要死要活,吴辛盈显得极不耐烦,竟对她目露凶光,那一刻,从他的眼神上她明确无误地看到了尹小娟的死。安莉不敢逼他太紧,这个人是什么事情都会做出来的。 安莉自放走了吴辛盈以后,她幻想的世界消失了。她恨吴家全家人,恨吴辛盈恨自己恨钱小姐恨整个世界,她要毁掉这一切,她要让吴辛盈的美梦成空!一个与吴辛盈、钱小姐同归于尽的计划形成了。 安莉仍以做洗染生意为由,知道喜事临近活一定少不了,打听到钱家的住处后,很快就和钱小姐认识了。她装出坦诚甜蜜的样子,使钱小姐对她一见如故。他们一个有心一个无意,有心的屈意奉承逢迎,无心的喜出望外真心相待。她们之间的友谊发展速度是闪电式的,但安莉并不想停留在一般关系上,她提出要与钱小姐拜干姐妹,她说:“不能同生但愿同死。”说实话,她从心底里喜欢上钱小姐了,她说这句话是一语双关,也是一句真心话。钱小姐与安莉无话不谈,谈得最多的是吴辛盈。吴辛盈夜人钱家宅院与钱小姐一夜jiāo欢之事,安莉很快就知道了。安莉每逢谈到吴辛盈时,总是为钱小姐祝福,脸上是甜甜的笑,然而她的心却碎了,她的泪在往肚里流。往日吴辛盈与她之间的百般恩爱全成了耻辱,她被骗了,被玩弄了,被抛弃了。好吧,既然你吴辛盈如此歹dú,不仁不义,我安莉也不是好惹的,我要以命还命,以痛还痛。只可怜钱小姐无辜,误入这场并不好玩的生死游戏。钱小姐出嫁那天,她身揣精心准备亲手制作的栗子枣糕,选在上轿前这个时辰给钱小姐吃,这个时辰的选择,也是她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才决定的。因为她反正豁出去了,只要能达到目的。上轿前围绕新娘的人势必很多,众目睽睽之下,事后她是无论如何也抵赖不了的。这一点安莉看得很清楚。 安莉送走了花轿,回到家中见过父亲,“扑嗵”给父亲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说:“不孝女谢父亲养育之恩!” 安莉不论情由先来这么一着,这一反常举止使她的父亲心惊ròu跳。有什么事让女儿如此失魂落魄,好像生离死别似的。老头儿颤悠悠抖索索将女儿扶起来说:“莉儿,别吓唬你爹,出什么事了,快告诉我。” 安莉见父亲这样脆弱,委实可怜,实在不忍看他心痛自己的这副凄惨状,但又怕时间不多,再不告诉父亲事情真相,就来不及了。于是安莉心一横,狠着劲把自己从十五岁认识吴辛盈以来三年之中一波三折的事情都告诉了父亲。最后哭着说:“女儿犯的是死罪,虽死无憾,只是放心不下您老人家。女儿对不起您,今生不能报您的养育之恩,来世女儿还来做您的女儿。” “莉儿,你让爹怎么活啊?老天爷,我是前世作了什么孽了么?” 他实在害怕官府捉拿女儿的情景,更没勇气眼看女儿不可避免地死,就在安莉静待府衙来人的当口,老人家一根绳子结束了老命,选择这种消极遁世的态度,眼一闭,万事皆空,超然物外,他老人家悠哉游哉去了。 安莉见父亲已死,呼天抢地悲嚎着,将所有积压在心底的忧愤悲凉倾然倒空,人顿时轻松了,没有任何挂牵。今天在堂上来一个竹筒倒豆子,出了一口气。只求郑知县严惩吴辛盈,只求这一切尽快了结,给她一个痛快的了断,她要去追赶她的父亲,去那边侍奉他老人家,尽一个女儿应尽的孝道…… 郑贵秋听了安莉的讲述后,有无限感慨,连连叹息。望着这样年轻的生命,这样充满活力的身体以及她的美貌,将随着她的人头落地而凋残、陨落,真乃可怖可悲可叹!郑知县让人将安莉带下堂去,复将吴辛盈带上堂来。 “吴辛盈,把你杀死尹小娟的经过从实招来!”郑知县低沉有力的问话对吴辛盈来说,犹如晴空霹雳。但求生的本能促使他为自己狡辩:“老爷,小人不知道,不知道尹小娟被谁所杀,小人不敢杀人!” “你还敢抵赖!尹小娟死的那天,你连去她家探望都不去,你是她丈夫,竟然毫无人xìng!我问你,你和安莉什么关系?” “安莉?……我和她没关系,没关系!”吴辛盈一口咬定。 “带安莉!”郑知县又传。 安莉上得堂来,一见吴辛盈,怒火中烧,猛扑上去“啪啪”两个耳光扇到了吴辛盈那小白脸上,然后用她那尖尖十指狠命地抠抓,这一切做得迅雷不及掩耳,大家都毫无防备,待差衙拉开时,吴辛盈面上已狼藉一片。安莉咬牙切齿地说:“你这条恶棍,为了你,我父亲搭上了一条老命;为了你,眼睁睁我们安家家破人亡,你害得我人不人鬼不鬼,死后无颜见我的祖宗和双亲;你这条色狼,玩弄女人不惜杀人害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为你这毫无人xìng的畜牲,搭上三条女人的命。你亲手杀死尹小娟,将我狠心抛弃。是的,钱小姐是我所害,那是被你逼的,钱小姐的命自然有我的命抵着,假如钱小姐地下有知,她也会像我一样撕你抓你咬你,反正我们都是要死的,你等着,在yīn曹地府里,尹小娟的冤魂等着你,我和钱小姐的鬼魂也不会放过你的……““吴辛盈,你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大人,小人我和安莉有私情是真,但尹小娟并不是被我所杀,安莉对我有怨恨,大人不要听她一面之词啊!” “胡说!”安莉厉声道:“尹小娟被杀第二天,你到我家去,无意中掏出一块沾满血污的手绢,我问你怎么回事,你慌忙放回口袋,说是手破了,可是我见你的手并没破,我拉过你的双手yù细看,你变颜变色终究没让我看。当时我就断定,尹小娟是你杀的,这手绢上就是尹小娟的血。”安莉说着,出其不意拿出了块灰蓝手绢,由于凝血时间太久,那血变成黑色。 安莉见吴辛盈脸都变白了,冷笑了一声说:“想不到吧。当时我处于那种心境,认为不论怎么样,尹小娟的死对我是有利的,我幻想最终能够感动吴家,将我明媒正娶过去,了却我的心愿。心想,这块血手绢对吴辛盈有威胁,万一别人看见可就麻烦了,因此,趁他又一次拥吻我的时候,悄悄地从他口袋里抽出。本想在一个适当的时间里销毁它,但不久他便改弦更张,置我的生死于不顾,与钱小姐暗订婚事。从那时起,吴辛盈,我就决心要做你的掘墓人了。没想到这手绢竟成了送你上断头台的证据。” “一块血手绢就能证明人是我杀的吗?”吴辛盈说。这时,郑知县从案子上拿出一把木柄尖刀,对吴辛盈说:“吴辛盈,一块手绢不足为证,那么一把尖刀呢?你可认识这把刀?这就是你杀死尹小娟的证据,还不从实招来!” 原来吴辛盈被带到县衙后,差役在他的房中搜到了这把刀,郑知县见吴辛盈早已外强中干,特别是安莉的一段质问和揭发,吴辛盈惊恐之色溢于言表,郑知县见火候一到,断然对吴辛盈喝道:“如若不招,大刑伺候!” 吴辛盈见状,面如死灰,最后的防线终于崩溃了,忙说:“我招,我招。” 吴辛盈由于迷恋安莉,强行占有后,不想假戏真做,慢慢对安莉产生了感情,他父亲明知儿子作孽,硬说安莉不自重,以此为口实拒绝接受安莉,实际上他是瞧不起安莉的门第。吴辛盈在父亲的威逼下,瞒着安莉和尹小娟订了婚,但他从心里厌恶这门亲,对尹小娟见过一面后印象极差。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你不喜欢的人,别人再说她好,他也瞧不见。那时,他深爱安莉,安莉妩媚,成熟又善解人意。后来眼看婚期日近,想到他将与那个瘦小的女子终身厮守,舍弃安莉,实在不甘心。安莉又要死要活,突然,一个罪恶的根芽冒了出来,假如除掉尹小娟这个障碍……说来也巧,那天下午他从安莉处出来,正碰上尹小娟的父亲带着两个儿子去城里拉嫁妆,和他们打过招呼后,他的心狂跳不已:“这是多么好的机会,真是天助我也。”他算了下时间,他们父子三人去城里,即便去了就往回赶,也要三更天以后。他知道尹家只剩下姑嫂以及丫环妈子几个女流之辈,只要避开长工即可。于是,他手持短刀,于子夜时分翻墙进入尹家,他正愁尹小娟住房不知哪是哪间,谁知月光之下,他很快便看到了尹小娟独坐石凳想入非非,没费吹灰之力,便把弱小又毫无防范的尹小娟杀害了。在尹小娟被刺的时候,他知道尹小娟认出了他,她的那双怨艾的目光剑似地穿刺他的良知,从此,他变得疑神疑鬼,总觉得尹小娟yīn魂不散。第二天,尹家来人通知他们,他哪里敢去,只说有朋友相约,让父亲一人去了,后来在钱小姐家门口谎称不让进便自杀,在丫环小翠的面前亮出的那把刀,就是杀死尹小娟时用的。如今在人证物证面前,吴辛盈只好一一招认。此刻,尹小娟、钱小姐两条人命总算水落石出。阮丽娘的冤情得到了洗雪,当即与玉莲无罪获释,重见天日,从此回到娘家,与玉莲厮守,终身未再另嫁。 吴辛盈杀人偿命,斩立决。安莉杀害无辜死罪难赦,收死牢缓斩。高护yù占便宜不择手段,念他已被行过重刑,死里逃生,杖责二十释放。尹奂伤风败俗陷害发妻恶行令人发指,被判充军。 吴辛盈的父亲吴超民在得知儿子杀了尹小娟被收监时,非要找郑知县论个子丑寅卯才罢休,认为儿子冤枉。郑知县便将安莉口供实录拿给他看,直看得他目瞪口呆大汗淋漓。由于他这个做父亲的一意孤行,两次强逼儿子订婚,不顾安莉与儿子的死活,造成儿子、安莉情急杀人的恶果。郑知县说道:“法不容情,但法有时却难治所有的罪人。假如法之外有法,第一个该治罪问斩的不是别人,而是你吴超民。” 吴超民听得如此说,如五雷轰顶,痛悔莫及,顿足捶胸,连连击打自己的嘴脸。回到家一病不起,在儿子行刑之日,爬到自家二层楼上,跳楼自杀,当场毙命。 毛驴牵线 清乾隆四十三年,保定清苑县发生了一桩奇案。县官以一头毛驴为线索,竟连破两桩命案,找到三具尸体,一时轰动中原各州各县。案情离奇,用心智而不用蛮力,缘枝叶以求根本。说来容易,做到颇难。本文根据《新齐谐卷四》撰写。 1 一进三月,黄河两岸的春意浓郁起来,山绿了,水绿了,连那野鸭子的颈毛也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0 章 地泛起了绿色。河北平原上的小村庄,原本像面黄肌瘦的农家女,一夜春风春雨,穿花的穿花,戴朵的戴朵,纷纷变成娇媚的新娘,滋润得鲜活水嫩起来。篱边的桃花梨花还未凋谢,野xìng的蔷薇在塬上塬下开得火灼灼的,黄蜂青虫成双作对,在人们心头煽起热烘烘的希望。 这天正是丰秋接媳fù回娘家的日子。 丰秋姓张,清苑县张双楼人,半年前娶本县李古集李大文的女儿李丁香为妻。清明节前丁香回娘家探望双亲,一住就是一个多月。新婚夫fù,如胶似漆,丰秋熬不住,骑一头毛驴来接媳fù。这张双楼到李古集九十多里,黄土小路塬上塬下磕磕绊绊,足足一天的路程,走起来挺乏人的。丰秋是新婿娇客,岳父岳母留他住了几天,斗了一回鹌鹑,玩了一回画眉,听了一场大戏,拣一个晴和的日子,偕媳fù丁香双双返回。来时,丰秋骑在毛驴上,回时,毛驴让给了媳fù,自己靠着一双大脚卟达卟达走路,好在春风和煦,春色撩人,并不觉得劳累。大清早动身,还有点凉渗渗的,日上三竿,身上暖稣酥的,过了小晌午额头便渗出了汗水,上身的马夹就穿不住了。他在荆丛里折了一根白蜡棍当作扁担,后边挑着马夹前边挑着鹌鹑布袋,悠悠dàngdàng好不自在。望一眼那无边无际的麦海,绿浪拍着古塬,好像滚滚海浪拍打着搁浅的古船。油菜花开得泼辣恣肆,好像有谁在绿色的地毯上泼了一盆嫩黄。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一对粉蝶,在毛驴竖起的耳尖上翩儿翩儿,在媳fù的乌发银钏上翩儿翩儿,又在自己的扁担尖上翩儿翩儿。丰秋心里滋润,滋润得有点发痒,看了看快速敲打泥路的驴蹄,看看驴背上瘦瘦削削的女人,禁不住唱起了戏腔:说黑驴,道黑驴, 黑驴长得有意思儿。 白尾巴尖,白肚皮, 白脑瓜,白腚门, 粉鼻子粉眼粉嘴唇, 起名就叫个穿心白儿。 金鞍子,银凳子, 花梨木的个驴轴棍儿, 脖子上戴着串响铃子, 晃晃啷啷真喜人儿。 驴背上坐着个俏佳人。 说佳人,道佳人, 佳人长得无年纪, 不是十九便二十。 黑油油乌发如墨染, 鼓得得燕尾脑后分, 左梳左挽盘龙劲, 右梳右挽水没鱼儿, 前梳昭君抱琵琶, 后梳秦王乱点军儿, 当中一缕乱头发, 金簪一挑茶花芯儿。 金簪垂下斓银穗儿, 小佳人添了几分神儿。 芙蓉面,柳叶眉, 糯米银牙红嘴唇儿, 小腮帮煮熟的鸡蛋剥去了二层皮儿。 亮亮的眼儿桃花水, 淹死多情多意的小光棍儿。 …… 坐在驴背上的媳fù“哧”的一声笑了,扭头瞟了一眼后边的男人:“不用问,你是那多情多义的小光棍喽?” 男人不好意思:“俺算不上多情多义,您倒是芙蓉面桃花水……” 小媳fù一拧腰,右腿一蹁,整个身子转了个九十度,正坐驴背变成了侧坐驴背,接着再转九十度,来个张果老倒骑驴,正好和男人脸对着睑儿:“哟,大白天夸媳fù,丈把高的男人也不怕臊着?” “自己的媳fù自己不夸,还等谁夸?你没听人家说,夸媳fù有饭吃!”男人三分是喜,七分是戏。 小媳fù嘟了嘟嘴说:“我不教你夸,你没听人家说,媳fù俊了,不好?” “咋不好?” “人家说,贫寒男儿有三宝,丑媳fù近地破棉袄。俊媳fù爱穿戴好打扮懒做活多花钱,俊媳fù有哪件子好?” 大概是怕媳fù小瞧了自己,驴后的男人有些认真起来:“我有好田好土好瓦屋,三仓麦子两仓谷。我又不是贫寒男儿,为啥要个丑媳fù?要吃好的有细米白面,要穿好的有绫罗绸缎,我就要你这个俊媳fù,俊俊俏俏门前站,不做活也好看。看着心里舒服;想着心里甜软;夜里搂在床上也” “呸!”驴上的媳fù啐了一口,同时甩过去一帕子,正好打在男人的脸上。 男人咽下了半句有滋有味的话,吧达了几下嘴巴。小媳fù伸出一根嫩嫩的指尖,指了指后面的男人:“你这号男人,属黄鹰的,越驾越往胳膊上屙!想起你干的那铺子事儿,我就为你害臊,能为一只虫艺儿撒起野来?真丢人!” 那的确是男人干的一件丑事:新客上门,赛似天神。妻兄要陪他抹麻将,妻弟要陪他下象棋,妻侄说,我跟姑父斗鹌鹑。于是拉开褶子,撒下谷子,新客掏出二年的白堂,大大的个儿,长长的腿儿,起名就叫壅倒山。妻侄掏出的是三年的爪秋,缩头瘪脑秃尾巴,起名就叫小刺猬。第一个回合小刺猬掉了几根毛,第二个回合小刺猬轱轱辘辘翻了几个跟斗。出乎所料的是,小刺猬会装死能耍赖善挨叨,挨罢三百嘴才反过神来。踏踏实实啄下一嘴,扭住白堂的头皮不放,双脚腾空猛力一噔,将对方的肚皮划开两道创痕。白堂疼痛难忍,扑扑啦啦打了几个滚儿,吱一一猛叫一声,凌空逃去。新客孬得脸红了,眼红了,妻侄却嬉皮笑脸地说:“姑父,你那白堂临走还叫你一声侄哩!”恼羞成怒的新客像点着火的pào仗,zhà啦。抡起顶门棍就要揍人。多亏丁香从后院赶来,说了他几句剜了他几眼,掏出侄子的爪秋装进他的鹌鹑布袋里,事情才算了结。这会儿,媳fù重提两天前那场乱子,男人面红耳赤,感到不好意思。 小媳fù一脸嗔怒:“要搁着我呀,早拔腿走了,咋还有脸喝人家的酒吃人家的菜坐人家的席?” “不能走呀,走了谁来接你呀?” “不接。” “不接不行,心里想呀!” “真想假想?” “嗨!天天想,夜夜想,想得睡不着觉呀!” “还是不想。若是真想,这几夜为啥不到后院去找我?” “那后院是我去的吗?不要说大舅子二舅子小舅子,就说那三姨子四姨子五姨子,一个个眼睛火辣辣地盯着我,我敢吗?” 小媳fù扑哧笑了:“说到底,你是有贼心没贼胆呀!” 男人挠了挠头皮,也嘿嘿笑了。媳fù勒住毛驴,张着手:“来,抱我下来。” 男人放下担子,笑眯咪地站在媳fù面前:“不怕人家笑话?” “怕谁!”媳fù张着两只胳膊等男人动手。男人往周围瞥了几眼,双手将媳fù抱下驴背,趁势照着媳fù粉腮上亲了一口。媳fù打了男人一巴掌,像是嗔怪又像是挑逗:“没正经!” 媳fù钻进荆棵里小解,男人站在路边淘出了一泡黄尿。四周寂静无人,天已过午,太阳偏西,男人把媳fù抱上驴背,两人继续赶路。九十里路已走了一半,前边到了堡桥镇,男人想起镇上有个玩鸟的朋友叫周油子,应该去看看他。媳fù不肯:“你去你的我不去。” “那,你就先走,回头我再撵你。” 媳fù不耐烦了:“就恋着你那些狐朋狗友,不怕我走丢了?” “鼻子下头有个嘴,还能走丢了大活人!” “你就不怕男人把我拐走?”媳fù堵了一句。 “好好好,不去不去!”男人只好服软。 一只大黄狗扑上来,媳fù吓得缩成一团。男人左手拎了马夹和鹌鹑布袋,右手抡起白腊棍,一边走一边吆喝着黄狗。 “秋哥,哪儿来,哪儿去?”桃林深处一声高喊,走出矮个子男人,正是丰秋的朋友周油子,手里还把着只鹌鹑。 “油子,刚刚还念叨你哩……”驴后的男人答了话茬,不得不停下脚步。 小媳fù大不高兴,照着驴屁股拍了一掌,四条细棍似的驴腿敲打得更紧了,得得得,一溜烟向村外跑去。男人并不焦急,高声叮嘱道:“过了大沙河就是三叉路口,遇上三叉路口向右可别向左,不不,向左可别向右!……” 颠簸在驴上的小媳fù不肯回头,瞬间,身影淹没在如雪的梨花丛中了。 丰秋与朋友喝了两壶大叶子茶,斗了三圈鹌鹑,又唠了几篓子闲话,看看太阳恹恹地坠下西山,才告别了周油子上路。一上路就加快了脚步,紧走加着慢跑,五里路下来,腋间渗出了汗水,他渴望太阳落坡之前撵上骑毛驴的媳fù,尽管小褂溻透了,粘乎乎地缠在身上,很不舒服,他还是不敢稍稍丢松。赶到大沙河,天已全黑下来了,凉凉的沙土淹没了脚踝,茫然四顾,很难找到路径。他左冲右撞,走了许多冤枉路,好不容易来到了三叉路口。这时月上东天,大地朦朦胧胧一片惨白,他俯下身去细看,三叉路上轮印蹄印蹄印轮印层层叠叠,根本找不见自家毛驴的痕迹。心想,这会儿媳fù兴许已经到家了。 紧赶慢赶,二更天的时候赶到张双楼,一头扎进堂屋:“娘,丁香回来了吧?” “不是你去接她的吗?你不回来她能一个人回来吗?” 好像一盆冷水泼在头上,丰秋木痴痴地愣住了,半天憋出一句话:“她……她走丢了!” “秋呀,你这是干的啥呀!咋不把你自己给丢了呀?”老娘一叠连声地报怨。 丰秋勒着头一声不吭,越想越不是滋味:“接媳fù的把媳fù丢了,咋有脸见人呀!” 老娘越说越气,两手拍着屁股叫起来:“丢了媳fù还搭上头毛驴!” “娘,别说啦!”勒着头的丰秋翻了一眼,心上像被捅了几刀,霍霍地疼痛。他没吃没喝,拔腿离开家门,沿着原路往回走。他想,兴许媳fù一时生气,又返回了娘家。他磕磕绊绊挣扎了一夜,天明时到了岳父家。从张双楼到李古集,这九十里路是怎样走过来的,他自己也不知道。 敲开岳父家的门,迎他的是妻侄,妻侄见他一脸苦相,腰里的鹌鹑布袋也没了,以为他又斗输了鹌鹑动了肝火,回头找茬来了,忙安慰道:“姑父,别为那扁毛货治气了,我这只窝朗子能学几十种鸟叫,给你玩吧。”说着,从笼里掏出窝朗鸟来,递到姑父手里。丰秋又急又气,心火蹦到脑门上,抓过窝朗,狠狠摔在地上:“百灵死,画眉亡,我哪有闲心玩窝朗!”可怜一只灵鸟,伸腿抖翅即刻毙命。 听说闺女走丢了,岳父一家像滚了锅的开水。昨天敬女婿如上神,今儿骂女婿是强人。丈母娘哭天喊地要闺女,小姨子拿起擀面杖指着瘫在地上的姐夫:“狗食!不快去找大姐,还赖在这儿作甚?今儿不给我找回人来,我就狠狠地抡你!” 丰秋像断了腿的癞皮狗一样滚出了岳父家的大门,挣扎着再往回走。这一回不是上一回,这一趟不是上一趟,走一村问一村,走一店问一店,寻问小媳fù,寻问驮媳fù的小毛驴,还得讨吃讨喝讨地方睡觉。这趟走,简直就是挪。依旧是那九十里路,整整走了三天三夜。脚也烂啦眼也陷啦,嘴唇掀起层层白皮,鲜活的男人变成了干巴鬼,一头栽进家门再也爬不起来。 丈母娘大舅子远亲近邻都来了,一方面cāo办银两给丰秋治病,方面请画匠画出影像请刀笔写出启事,四面八方分头寻找小媳fù。整整折腾了半个月,丰秋的病治好了,但媳fù丁香还是杳无音讯。众人商量来商量去,只有一条路报官。 清苑县县令史仲民接到丰秋的诉状,觉得不是什么大案,便发给丰秋一道咨文一块“自缉牌”,让丰秋自己四处查访寻人。 第二天,丰秋背起行李,揣了盘缠,离开家门,找媳fù丁香去了。临走撂下一句话:“娘,找不到丁香我就不回来了。” 2 小媳fù丁香拍打毛驴走出了堡桥镇,独自一人在前面赶路。她是个爱使小xìng子的女人,暗自责怪丈夫:“浪强人生就的拉拉秧,一根草棒也能挂住!”照着驴腚狠狠拍了一巴掌,纤纤手指葱白样柔嫩,硌得生疼。她从驴背褡裢上解下一根绳子当作马鞭,拍拍拍地抽打起来,毛驴弄不明白,温和的女主人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凶狠,眼中飘来一道鞭影,四蹄敲打泥路的节奏就加快了许多,嗒嗒嗒嗒,一溜烟似地向前小跑。毛驴跑得越快,鞭子抽打得越紧,仿佛这一鞭一鞭不是抽打在毛驴的身上,而是抽打在自己男人的腚上。鞭子抽得狠,毛驴跑得快,小女人心里解了一口气:撵吧撵吧,今儿教你跑断腿也撵不上我! 走进大沙河,硬实的泥路变成了松软的沙滩,尖瘦的驴蹄陷进去四五寸深,走一步带起一股烟尘。太阳有点偏西,沙滩上散发出烘烤干粮般的燥热,三月晚春,突然成了五黄六月,小媳fù柔嫩的粉腮炙得疼痛,她从褡裢里抽出一页袼褙,用袼褙折成一顶软帽戴在头上,遮住些骄阳,四处不见行人,自己瞅着自己怪里怪气的影子,偷偷笑了。 毛驴显然有些累了,步履缓慢,脖颈上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水。她收起绳子,为刚才自己的凶狠感到后悔,这时候有点心疼起毛驴来了。 好不容易翻过大沙河,再往前走七八里就到了三叉路口,她忽然想起男人的叮嘱:向左?不对;向右?也不对!到底是向左还是向右?她糊涂了。她怪男人没有说清楚,又后悔自己没把男人的话搁在心上。她想找个人问问,荒滩野坡,一个人影也没有,找谁问路呢?她翻身下了驴背,站在三叉路口发急:“浪强人,咋还不来呀!三杯猫尿灌醉了不是?” 太阳恹恹地坠下土塬,一阵西风掠过,刚才的燥热扫dàng净尽,顿时变得冷嗖嗖的。生丝粉红褂这会儿显得那么单薄,红兜肚护了胸怀,背上显得空dàngdàng的。她忙从包袱里取出绣花蓝夹套在身上。 一只老鸹从头顶飞过,哇哇哇大叫三声。她觉得发梢支棱,头皮发麻。天渐渐暗下来,风势越来越大,她心中一片空dàngdàng的发凉,眼中生出些凄苦来。 小媳fù瞅瞅左边,瞅瞅右边,在三叉路口徘徊起来。看看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1 章 阳落下古塬,天边映照出一抹子绛色。荒野寒森森的,小媳fù又恨起自己的男人来,眼中禁不住溢出了泪水。 咣啷咣啷咣啷……朦胧中右边路上驶出一辆马车,远远看见昂奋的马头在黯色中起伏,还没看清赶车人的模样,马车就停在了自己的身边,同时马车上跳下一个人来,一袭蓝色长衫,松三缋的长辫上扎着一块蓝色丝帕,一副书生模样。小媳fù丁香低了头,不敢正视面前的陌生男人。两只眼睛瞬着盯住自己的两只小小的脚尖。 “小娘子,到哪儿去?”书生温声暖气地问。丁香没有说话,只笑一笑算作回答。 书生见面前的小媳fù不肯开口,解释道:“小生刘井龙,富公子,会晤同窗好友路过此处。小娘子有什么难处说出来,我会尽力帮助。” 看了看渐渐黯下来的天色,丁香乖巧地道了万福,说:“谢公子好意,俺是去张双楼的,一时迷了方向,不知该向左走还是向右走……” 刘井龙愣了愣神,笑笑说:“向左。咱们正好同路,来,跟我走吧。”说着喊车把式扶小娘子上车。 丁香不肯,说:“不敢打搅公子,俺还是骑俺的毛驴。” “看看你那毛驴,腿瘸了,肚瘪了,两只耳朵也蔫巴了,空身子都晃不动了,还能驮人?小娘子,天黑下来了,离张双楼还有五十里路呢!” 丁香巴望自己的男人一步赶到,回望来路,无边的浑茫,除了灰蒙蒙的沙滩就是突兀的古塬,连个人影儿也没有。她有些焦急更有些恐惧,想想刘公子的话是对的,在车把式的搀扶下,犹犹豫豫爬上了马车。 毛驴系在车尾上,车把式挥一个响鞭,两匹高头大马腾起八只健蹄,咣啷咣啷,穿行在夜色中。车厢中只有两个人:刘井龙和李丁香。刘公子坐得靠前,面对着车把式;丁香坐得靠后,眼盯着自家的毛驴。刘井龙问:“小娘子,张双楼是娘家还是婆家?” “婆家。” “小娘子,你一人赶路怎么没有家人陪伴?” 丁香用最简单的语言回答对方的问话,有时只用一个“嗯”字表示应付。在这种时候这种环境,面对一个陌生的男人,她觉得心中干涩、空洞,想挤出一句话来都是那么困难。她有点紧张有点莫明的恐惧,她本能地要保持一种距离,在车厢内这块咫尺之地,她要心理上拉开遥远的距离。大概是丁香的这种态度阻滞了刘井龙的谈锋,他不再提问,车厢里变得一片寂静,噪响的只有咣啷咣啷的銮铃声和踢踏踢踏的马蹄声,使空寂荒凉的旷野更显得空寂荒凉。马车两侧的物事幻化成各种形象猝然闪过,闪过……疾速地向后跑去,銮铃声和马蹄声变得虚幻,变得轻浮,像是穹形的车篷外溜过的一缕轻风。车厢里是个绝对静谧的天地,这静谧使丁香感到难以忍受,此刻,距离像一个yīn谋,像一个外壳包裹着她的灵魂。她希望刘公子说点什么,提出什么哪怕是个无聊的问题,借以打破这宁静,打破这难耐的孤寂。 刘公子动了一下,长衫发出细碎的声响。丁香偷偷瞟了一眼,见他依旧面朝着车把式,车把式依旧抱着那根长鞭,一动不动,黑色的剪影像一只兀立的老鹰。这剪影她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给她传递着某种温馨,一颗心在温馨中慢慢舒展,刚才的紧张和恐惧慢慢融化,消失得无影无踪。 黯夜渐渐变得明亮起来,小月亮已经升上塬顶,浓重的天地变得清爽起来,路边阔大的叶片上撒下些许斓银。马车穿过一片果林走进一个泥墙院落。眼前亮起了灯光,丁香心情骤然紧张起来,心想:来到了什么地方?正想问个明白,只听一个汉子重浊的声音:“少爷,您来啦?” 刘井龙应声跳下马车,吩咐车把式扶小娘子下车。 院落很宽大,房舍却很简单,三间正房泥墙草顶,距正房三丈远的地方一间灶屋,像个草篷。除此之外就是犁杖钉耙磨子碾子,狼藉满地。 丁香迟迟疑疑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越看越觉得不对茬儿,悄悄问车把式:“这是什么地方?” 车把式咕咕哝哝没说出话来,刘井龙忙过来介绍说:“这儿是孔洼,是我的一个寄庄子,我有这样十个庄子呢!”这时,一个满脸胡茬的庄稼汉迎上来打招呼,刘井龙指着庄稼汉说:“这是我的佃户,叫孔良。” 一位年轻的女子端上两杯香茶。孔良说:“这是我的女儿秀秀。”孔秀秀一脸谄笑向丁香施礼,眼光中分明闪着诡谲和猜疑。 丁香顿时感到不安,心绪莫明的烦乱,不知道该如何才好。本来四周一片平静,她却感到黑暗中潜藏着一种危急,头脑里像有一架风车在转动,她感到难耐,一刹工夫也不可忍受。她不得不大起胆子质问刘井龙:“刘公子,到张双楼还有几里路?” “不远了,不远了。” “刘公子,您是个读书人,我是信着您的。” 刘井龙并不介意,笑嘻嘻地说:“约摸还有十七八里路吧。小娘子,请放心,我会照顾好您的。” 走了这许多工夫,还有十七八里路?丁香越发觉得蹊跷。 刘井龙解释说:“这是什么路?塬上塬下东绕西绕,俗语说,宁走十步远不走一步喘哪。咱是绕道行车,设若走捷径一步喘,怕颠着小娘子我不忍心哪!” 车把式已卸了车,牲口正在槽上吃草。孔秀秀忙里忙外,四盘小菜两双筷子已经摆在案板上。丁香觉得心中一紧,像发生了什么,忽然站起:“不!我得走。” “哪儿去?”刘井龙压低了嗓音说,“你一个女人家黑更半夜哪儿去?回家?你知道家在哪儿吗?”他缓和了一下口气,亲切地说,“就算你能找到家,也得吃了饭才能走呀!就算你不肯吃饭,也得让那毛驴上饱草料呀!要不,它能驮你走路吗?” 丁香无力地坐下来,不再吭气。是呀,黑更半夜的,一个女人家往哪里去呀? 孔秀秀端上来两碗捞面,每碗里搁一个荷包鸡蛋。腊ròu麻油的香味弥漫了满屋,这对早已饥肠辘辘的丁香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诱惑。她咬住牙不吃,仿佛吃了这饭自己就变得不洁起来。 孔良父女都来劝说,口气里甚至有些哀求的意思:“小娘子要是不吃不喝,就是嫌弃俺了,就是看不起俺这小户人家……” 丁香推辞不下,只得用竹筷挑了几根面条,舔进嘴里,算是吃了。 刘井龙并不多劝,只管扑扑啦啦将一碗鸡蛋面扒进肚里。孔良收拾了饭碗,接着又摆上了酒壶酒杯。丁香纳闷,不知这姓刘的要干什么?忙说:“刘公子,动身吧?” “常言道,酒足饭饱拔腿就跑。饭饱了,酒还没足呢!”刘井龙嬉皮笑脸地说。 丁香暗想,今儿算撞上鬼了,起身就往外闯。刘井龙不慌不忙,两手抓住丁香的肩膀,只轻轻一按,像按面团一样将她按在板凳上。丁香心里一惊:手劲好大呀,这姓刘的是什么人? 刘井龙伸出两个指头往丁香唇上一竖,意思是不要说话。这时,孔良走了进来,把东间一张大床收拾得干干净净,换上簇新的被褥,并排摆了两个花皮枕头。他一边收拾床铺,一边时不时瞟上丁香一眼:“小娘子,将就些,庄稼人房子少,没有好床铺,委屈您了。这里比不得自己家,凡事忍着些,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孔良絮絮叨叨走了出去,从外面将正房的门闭紧,咔嚓,把大锁锁了。做完了这一切,才钻进灶房里去,他打发女儿孔秀秀返回婆家,回头又安排车把式四应与自己一起休息。 铁锁咔嚓一响,丁香的心怦的跌到了地上。一切都完了,两行眼泪唰地涌了出来:“姓刘的,想咋着?说罢。” 刘井龙抖了抖长衫坐下,一声不吭。 “刘公子,快送我回家,我一辈子烧香敬你;要不,我会对着苍天咒你!” 刘井龙嘿嘿一笑:“小娘子,打开窗子说亮活,今儿夜里你是回不了家喽!你知道从这儿到张双楼有多远吗?足足有八十里,张双楼属清苑县,此处属任邱县。今夜你到了我这一亩八分地上,我能白白放你走吗?” “你要干什么?”丁香瞪大一双火亮的眼睛。 “不干什么,只要小娘子痛痛快快陪我一夜,明儿一早,我便安安稳稳送你回家。”刘井龙不急不躁,一副平和安详的样子。 “怪我瞎了眼了,把你当成大家公子菩萨心肠,原来你是个披着人皮的狼。豁上这条命,俺跟您拼啦!”说着,伸手去抓刘井龙的长衫。 刘井龙哈哈一阵大笑:“小娘子,看看你那又白又嫩的小手,可怜见的,也能打人?我知道你恨我,你该拿起这个照着我脑门上狠砸!”说着将一根顶门棍递到丁香面前。丁香不敢接棍,两只手直往背后躲藏。 刘井龙两臂一抖,胳臂粗的顶门棍咯喳折为两段。香惊恐地瞪大眼睛。 屋里一片寂静。 “小娘子,你不是想走吗?我给你想了一个好法子,你先用刀把我杀死,然后乘天黑逃走。门是打不开的,你也听到了,我已命孔良在外面加了锁,只能越窗。现在您愁的是手中没有刀子。没有刀子好办,我给。”说着,右腿一抬,拔出一把匕首,唰!甩出四五尺远,端端正正扎在木门上,“小娘子,看到了没有?只要把它捅进我的喉管或者心窝,你就可以走了。” 匕首在丁香眼里闪着寒光,不是扎在木门上,而是扎在自己的心尖上。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两只手捂住眼睛:“不不……不……” 刘井龙轻轻一笑:“我知道你不会杀我的,咱们萍水相逢,近日无仇,往日无恨。再说你抛身荒坡野地,迷了路径,是我用车把你带到这儿,这儿虽不是什么温柔之乡,也有酒有饭,热水暖铺,比那饥肠辘辘、夜寒风冷、野地狼嚎的境况要好得多吧?不论怎么说,我还有恩于你,算不得大恩人也得算个小恩人,您怎么能恩将仇报以怨报德呢?说到底我也没有什么不体面的想法,无非是想叫你陪我喝盅酒,说说话,如果小娘子您有兴致,陪我睡上一夜,做一宿露水夫妻,有什么不好” 丁香缩在一张大木凳上,刚刚擦干的眼泪,刹时又涌出来,没有什么言语,一个劲几地抽泣。她想起了自己的男人丰秋,这会,说不清自己在恨他还是在盼他。这个无用的东西,他到哪里去了! 刘井龙掏出一方丝帕:“我平生最怕女人的眼泪,女人一哭我就没辙。你说什么都成,可就别哭。来,我给你擦擦。”说着凑过去给丁香擦泪。丁香猛力一推,将刘井龙捏着帕子的手推到一边,“不能碰我!” “少nǎinǎi的小脾气又上来了不是?你有什么娇贵的,男人就不能碰你?其实,只有经受男人碰过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女人。你敢说你就没给男人碰过?你的意思是只有丈夫可以碰你,别的男人万万碰不得。那是不懂事的孩子的想法,你已不是孩子,不应该有这种想法。要知道,一个男人是一番风景,一个男人有一个男人的滋味……” “流氓!坏胚子!”丁香瞪大一双泪眼,灯光下亮闪闪的。刘井龙对丁香的咒骂毫不觉得,斟上两盅酒,递给丁香一盅。“天寒夜冷,陪我喝点,暖暖身子。”见丁香不接也不理睬,他把盅放到丁香面前,自己的一盅仰脖饮了。 “说你是个孩子,你就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圣人曰:饮食男女,人之大yù存焉。连圣人都赞美的事,你却诅咒?”刘井龙斟上一盅酒,继续说道,“开天辟地,第一个男人是伏羲,第一个女人是女娲,这就是你我的祖先,也是华夏万众的祖先,我们供奉始祖,就是供奉他们两位。太行山里有始祖庙,你见过庙里供奉的始祖像吗?他们脸对着脸胸贴着胸脐磨着脐股拧着股,伏羲女娲两条身子,变成两条紧紧缠绕在一起的蛇,他们在jiāo合行乐。有了这种jiāo合,才有了子子孙孙千秋万代。我们敬奉祖先,其实是敬奉他们jiāo合的形象……” 严守家训的丁香,哪里听过这些奇谈怪论,虽不敢相信,却又觉得新鲜。 刘井龙又斟上一盅酒:“你没到过太行山,也没去过始祖庙,可你应该听说过,始祖庙除了供奉伏羲女娲两位始祖,还供奉着十二根玉柱。那十二根玉柱根根笔直挺拔,如孤峰独秀,高达数丈。那玉柱不是别的,就是男人的阳物。俗语八宝男子,第一宝就是供女人使用的家什。古人把阳物堂而皇之的供奉在大殿上。应该说这是对的,没有它就没有人间烟火,就没有大千世界。这物件功莫大焉!” 丁香心神恍惚,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是个不可捉摸的怪物,从他嘴里吐出的这些荒唐话,也许对也许不对,她无法分辨。几万年前的始祖是怎样传宗接代的,谁能说得清楚?她不再抽泣,撩起大襟揩了揩残留的眼泪,禁不住盯了面前的男人一眼。 刘井龙端起那杯满着的酒递在丁香手上:“来,喝一点,你不觉得今夜有点冷吗?” 丁香迟疑了一下,仍将满着的酒杯放在桌子上。 “不喝?好,我不强迫你。我刘井龙一生喜欢女人,但从来不强迫女人,不强迫做她不愿做的事情。就说小娘子你吧,此刻你就搂在我的手心里,好比筷子夹着的这块ròu,得到你不费吹灰之力。但我不,我决不会强迫你,那样我心里不痛快,做了,心里也不是滋味。”刘井龙嚼了一块腊ròu,又饮干一盅。 “这会儿您一准在猜想,眼前这个男人是个什么人呢?是个流氓?是个强盗?是个花花公子?是个下流胚?……什么都是,就有一条不是,不是好人。其实,你错了。我只是比您多受了些苦,多经了些事,多读了些乱七八糟的书,多结识了些女人。与别的男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2 章 没有什么两样。我说这些,您或许不信。不信我也要说,要不怎么能熬过这漫漫长夜呢?” 北方的冷风从门缝窗隙中钻进来,噬咬着肌肤,夜凉如水,丁香感到阵阵心寒,紧紧抱起了臂膀。刘井龙起身打开田秀秀的衣柜,从衣柜中拎出一件红棉袄,轻轻披在女人身上。丁香拽晃了几下肩膀,表示不肯接受眼前这男人的呵护。刘井龙关切地按了按女人的肩头,“夜太冷了,爱护身子要紧。” 女人不再拒绝。刘井龙斟满酒,在这漫漫长夜,双目流露出一丝凄凉。 “说起来我祖上也是河北大户。曾祖为了炫耀富有,挂过皇家的千顷牌。曾祖虽然富有,却是个白丁,大字不识几个,经常遭人讹诈。为此,他下狠心卖田卖产,供给儿子孙子读书。祖父是秀才,父亲是进士,都有了功名但都没混上个一官半职。父亲依靠家中的田产,经常邀集同窗好友做诗吟赋,显摆出入无白丁的阔气。父亲四十七岁那年,家里出了一件大事,改变了我们家的命运。父亲宴友时写了一首诗:明月当空,清风入帷;三河浑浊,四庙生鬼。那是八月十五的晚上,一轮明月高照,深秋的凉风穿入房帷,塬上流淌的三条灌溉渠。不知什么原因,突然浑浊起来。本村刘、李、张、赵四大族户的家庙里都闹起鬼来。我的看法,父亲是个蠢才,写了一首狗屁诗。不过这诗却句句记实,没有一句是假。就这一首狗屁诗,后来被皇上钦定为反诗,为此全家抄斩。那时我五岁,影影绰绰记得,女人和孩子关在县城的一个大院里。我娘为了给刘家留住一条根,用两只元宝买通了一个狱卒,狱卒用麻袋将我背出了县城,jiāo给了一个石匠。石匠出去铣碾锻磨挣钱糊口,不得不把我锁在一间黑屋里。石匠给我的吃食很孬,黑色的干粮粗糙得难以下咽,我从天堂掉到了一个最不干净的地方。我在黑色的地狱中整整待了半年,实在憋不住了,用头将朽了的花窗撞断,偷偷跑出了石匠的黑屋。往哪里去呢?我知道我已没有家,天底下我已没有一个亲人。我沿着脚下的大路走呀走呀,渴了,喝一口凉水;饿了,讨一口剩饭。从春天走到夏天,从夏天走到冬天,我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叫花子。我在人们的鄙视和怜悯的目光中流浪了整整四年。又一个新春,我随一群香客走进一座古寺,听说寺里的和尚武艺高强,我决心学一身武艺为父亲报仇,我向鹤发童颜的老和尚叩了三个响头,从此就做了老和尚的徒弟。师父叫化素,是这座寺的住持。师父教给我的第一种武功是睡悬床。墙上楔了两根橛子,头下枕着一根,脚下蹬着一根,夜里就在这两根橛子上睡觉。第一次睡上去脑袋像枕在刀刃上,双脚直打颤。实在撑不住了,身子一翻,咚,摔了下去……” 一直瞪大眼睛静听的丁香,此刻吃惊地“啊”了一声。刘井龙歉意地笑了:“吓着你了吧?来,喝口酒,压压惊”端起满着的酒盅递到女人手上,女人没再拒绝,轻轻抿了一口。 “睡悬床给我一个启示,只要不怕苦,没有什么武功练不成的。练寒功,十冬腊月冰天雪地,我脱光了身子浑身赤条条的,躺在一个注满水的石槽里,从寅时躺到卯时,待水槽里结下一层薄冰才起来。有一次,一个猎人从水槽边走过,吓得撒腿就跑,他把我当成一具冻僵的尸体了。练热功需要更大的勇气,把一堆砂子倒进一口大锅里,一边点火烧锅,一边用手翻炒砂子,锅里的砂子越来越热,两手翻炒起来越来越快,直到把砂子炒红。三年炒功之后,师父拿一根铁链子放进打铁的炭炉里,待铁链烧得通红,令我把它从炭火中掏出来。那当口我可吓坏了……” “你掏了吗?”对面的女人嘘了一口气。 “掏了。不止把通红的铁链子掏了出来,还捧在手上颠了几颠。又捋了几把。只见两手火光四溅。我高兴极了,觉得自己的两只手真美。铁链在我手中长了许多。” “你的手……”女人惊恐地抖了一下肩膀,仿佛内心里发冷,身上的红袄裹得更紧了。 “练的是一口气。”刘井龙伸出两只手,指头个个粗壮雄奇,完全不像捏笔杆的手,只是不见丝毫伤痕。他端过一盅酒,一饮而尽,用空杯子示意对面的女人,女人也饮了一口。 “师父不但教我武功,还教我读书写字,读经史子集。师父的古文很好,就在那几年我养成了读书的习惯。我做了八年和尚,睡了八年悬床,八年中我跟师父学会了朝天腿、八卦掌,外带一把飞刀。我觉得武功够用了,应该下山了。这时候出了一场乱子,给我洁净的灵魂染上光怪陆离的斑点。师父有个仇人,叫卢百寿,是个打家劫舍的强盗,住在盘龙山盘龙洞里。一天夜里,师父急急将我叫醒,说卢百寿收买了几十名武林高手,加上盘龙洞的二百多名土匪,已经将寺庙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正在四周堆起干柴,马上就要放火。师父命我用禅杖挑起师父的袈裟,向卢百寿投降。我问师父:你怎么办?师父不回答,催我快走。我不肯,他一脸怒气,狠狠打了我一巴掌,大喊一声:快滚!这是师父第一次打我,也是师父最后一次打我。我跌跌撞撞走下山去,回望师父,见他两眼蓄满了泪水。那双泪眼我至死也不会忘记。” “我投降了卢百寿,卢百寿没有食言,他真的没有杀我。开始,他总是提防着我,把我当外人。有一件事触动了他:那年正月十五抢劫黄家堡,下底的内线反水,出卖了卢百寿。黄家堡内早有了准备,盘龙洞的人马一进内宅,埋伏的几百名弓弩手一声吆喝站满了围墙。所有的路口都堆满了干柴,干柴上洒了篦麻油,刹时燃起熊熊火焰,照耀得黄家堡如同白昼。强盗们团团打转,如同热锅上的蚂蚊,要么死在箭下,要么死在火里。卢百寿已经中箭,走动十分艰难。我命一个健壮的喽背着他,自己在前面开路。我的热功给了我胆量,我独闯火龙阵,在火城里冲出一条生路,救出了卢百寿和他的喽们,从此,卢百寿把我看成了恩人。盘龙洞有个规矩,凡是立了功的小匪,不再参与抢劫,可以留在山上等吃坐喝,这叫纳福。功大纳福三年,功小纳福一年。我立了大功,按规矩该纳福三年,卢百寿看我年纪还小,闲着也无聊。给我派了个上等美差:伺候三姨太。” “这美差确实很美,后来我喜欢亲近女人,善于伺候女人,都是从三姨太那儿学来的。所有的男人都会伺候女人,这伺候与伺候不同。好比练武功,并非一日可以练成。卢百寿的原配夫人是个女匪,在一次抢劫中死于非命,从此卢百寿不断从山下抢来漂亮的女子,霸为己有。这三姨太年轻漂亮,是个风情万种的女人,着实让卢百寿喜欢了一阵子。可这姓卢的是个天生的薄情鬼,活像狗熊掰棒子,掰了这个丢那个。抢来了四姨太冷淡了三姨太,抢来了五姨太六姨太,就把三姨太扔到脑勺后边去了。三姨太被安排在一个远离帅帐的偏僻的小院里,吃的穿的用的样样富足,只是十天半月见不着卢百寿的影子,孤寂得难受。本来有一名老仆伺候着,前不久,老仆偷了三姨太的金银首饰悄悄溜下山去,卢百寿就拿我顶了老仆留下的空缺。伺候三姨太无非是沏茶扫地打水送饭之类的活计。有些活虽不费力,我却不会干,如给三姨太洗衣服,收拾床帐等。三姨太通情达理,一样一样教我干,慢慢我就行了。有时我到泉边洗衣服,她也跟着,只要四周无人。她就不让我洗了,自己哗哗地洗起来。她对我说,这不是男人干的活。长到十八岁还是头一回有女人把我叫成男人,觉得新鲜又别扭。我问哪些是男人干的活呢?她笑了笑,笑得很好看,好像刚刚绽开的一朵山茶花。她说男人不知道男人该干啥活,可不是男人。她又问:你今年多大了?我怕她瞧不起,故意将自己说大,我说今年二十二啦。她不大相信似地瞧瞧我,说你有那么大吗?我说就这么大,她笑了:怪不得,比我小三岁呢!停了一会,莫明其妙地说,毕竟也是男人啦。有时她指着树杈上晾晒的衣服说,这件是我十九岁上做的,那件是我二十岁上做的。我问她你上山几年啦,她说卢百寿抢她时才十七岁,已经在山上住了八个年头,今年整整二十五了。我问她想家不想家,她说开头时很想,日子长了,也就不想了。爹娘不想我,舍下自己的女儿不管,我还想他们干什么呢?山上有山上的好处,卢百寿是个坏胚子,可他舍得在女人身上花钱,吃的龙肝凤胆,穿的绫罗绸缎,人生在世无非过几天逍遥日子……说到这里,三姨太长长叹了几口气。我问她,山上有好日子,你还发什么愁呢?她又笑了,笑得嫣红嫣红,指着我说,你是个雏儿,又能懂得什么呢?” “那一天是端午节,三姨太的小院里chā满了艾草,点燃了茹香,那股子香味熏透了我的灵魂,我记得很清楚,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晚熬了白鲢鱼,炖了山鸽子ròu,这些都是山上的喽们逮的。三姨太要我陪她吃晚饭,我不肯,三姨太嘲讽地说,《西厢记》里的崔莺莺咒骂张生是个银样蜡qiāng头,我看你才是个银样蜡qiāng头呢!今儿卢百寿带人下山啦,满山一个人也没有,你怕什么?三姨太的话叫我一阵心慌。说不清楚为什么脸孔阵阵发热,很不好意思。我只得留下来陪三姨太吃饭。三姨太说,今儿是端午节,在娘家时这一天家家要饮雄黄酒,吃粽子。吃棕子纪念大诗人屈原,饮雄黄酒消灾避祸。今几粽子可以不吃,这酒不能不饮。山上没有雄黄酒咱饮白酒。我连说遵命,将斟满的酒盅端到三姨太面前。三姨太端起酒盅要我陪她喝,我说小的不敢,我伺候着就是喽。三姨太不高兴了,她说:我不是皇后,你也不是太监,装得这么人模狗样的,哪来那么多礼数?我喝你也得喝,说罢连饮了三杯。我不敢怠慢,也跟着饮了三杯。她夸奖地说:这就对了,剥掉你那些假正经,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想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我不拦你,你也别管我。今儿盘龙山天高地阔,盘龙洞这块地界里就咱两个,你是男人,我是女人,倒退一百万年你就是伏羲,我就是女娲,咱们两个就能制造一个天地。我不敢多想她的话,只陪她喝酒。她一连饮了十几杯,粉腮泛红,星眼迷离,我忙说三姨太慢着饮,饮急了容易醉。这句话惹怒了她,她少nǎinǎi的小脾气上来了,嚷道,谁是三姨太?我是你三nǎinǎi!三祖宗!三白毛!你看看你那一脸冰糖渣子,甜得腻味,甜得烦人,甜得让我恶心!……我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也不知道三姨太为啥生这么大的气,我手足无措,忙着斟酒,忙着热菜。三姨太一盅接一盅地喝,喝得迷迷糊糊,慢慢阖上了眼皮,躺在竹椅上睡着了。” “夜已很深,整个盘龙山静得人。我觉得我该走了,但又不敢贸然离开,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三姨太睁开了眼睛。她说她刚刚做了一个梦,要我猜一猜梦里她在做什么!我摇了摇头,她说:你不知道,我在梦里正骂你呢!我吓了一跳,晕昏昏的脑袋有些清醒。我问三姨太为啥骂我?她说:你不知道我就告诉你,我骂你这个七尺汉子没有血xìng,腔子里装着的不是一颗热腾腾的人心,而是一个冷冰冰的铁疙瘩。就这一条,你说该骂不该骂?我像孵了半个月的鸡蛋已经有点醒黄,心卟卟狂跳起来,热血腾腾地在全身蹿动。可我没有吱声,没说该不该骂。她问:你要走吗?我说我听你的。她笑笑,云鬓粉脸笑成一朵霞,很好看。她说:我骂完了,想走你就走吧。我想了想,问:你没有事要我做了吧?她说有事你肯做吗?我说:你说吧,我做。她慢慢闭上眼,过了一会儿,她说动不得了,要我把她抱到床上去。当时我一动没有动,以为自己耳朵不中用听错了。稍停,她又说,那天你不是问我男人该干啥活吗?这就是了,这就是你们男人该干的活了,你懂不懂?我点了点头,向她走去,走到她的身后,我想从后面扶起她的身子,可是不成,她的后背紧贴着椅子的靠背。无处下手。正在犯难为,又听她说:看样子这活你没干过,可怜你这个实心眼的孩子,过来,到前面来。我乖乖走到她的面前,她看了我一眼,笑笑,又把眼睛闭上。我俯下身子,张开两臂去抱她,我碰到了她的身体,这是我有生以来的头一回这样亲近女人,我感到她的身子缎面一样滑腻柔软,我抱起她走到床边,将她慢慢放到床上。我站到床边,心一阵颤栗,我觉得应该马上离开,不然就要出什么事儿,我说没有事我就走了。她仍闭了眼,说活还没有干完呢!我说还有啥活呢?她说给我把衣服脱了,我一向不穿衣裳睡觉。说来难堪,就在这时候,我内心有一种冲动,不是先前的那种恐惧,是冲动,不可抑制的冲动,我强烈地感到她平卧在床上的身体对我的吸引。我一下子明白了,我要干一件事,一件从来没干过的事。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手脚笨拙,不敢有任何越轨行动。我小心翼翼地给她脱衣服,她上身穿的软缎斜襟夹袄,我一颗一颗将钮扣解开,稳了稳神,像推开两扇大门,走进一座神圣的殿堂,这殿堂里摆着的是一座玉砌的山峰,如初雪,似冰峰,洁白、柔腻、温馨。这一初始的感觉一直保留到今天,每当给一个女人宽衣解带时,我便有步入殿堂面临玉山的感觉,我看见的是一轮耀眼的旭日,如同置身于早春的晴空,有一种浑身颤栗的激动。她竟没穿任何一件内衣,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想象中的女人可不是这样,这让我没有一点思想准备。我突然看到了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3 章 人如此洁美的酥胸,使我本来激动的心倏忽凝住了,我两眼怔怔地凝固在她的酥胸上,不知道怎样做才好。这时,她张开眼,笑了。她的笑一定冲着我痴呆的模样。她说,你这摸不着家门的孩子呵!一时我没弄清她说的是什么,没有吭声。她说,把手给我吧,我带路。我顺从地把手伸到她的面前,她握住了,看了又看,然后把我的手放在她的nǎi子上。几乎在这同时,我感觉到我那物件像被温泉鼓dàng一样颤动起来,随之我的全身也抖动了。我无法控制自己,叫了一声,脑袋里像有一架纺车嗡嗡直叫。她笑了,那是一种勾魂的哧哧的笑声。她又把我的另一只手放到另一只nǎi子上,她的小手在我粗大的手背上揉搓,轻轻地揉搓,她说这是皇宫大门上的两尊盘龙,你懂吗?我愚蠢地摇摇头。她说只要捉住了它,皇宫的大门就自动打开了,宫门打开,你就可以进去了。里面有男人的金銮殿呢!这时,她拿开自己的两只手,阖了双目,任我怎样抚弄她的两只nǎi子,她嘴里哼哼叽叽像在唱歌,又像在说话。我听不懂也顾不上听,只是如醉如痴地在她nǎi子上揉来揉去,心里在想,原来男人干的活让人这样舒服啊!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呢?我一边揉摸一边观看她的nǎi子,像一个小小的瓷碗,细腻尖挺,稍稍翘起,闪着玉润的光泽。两颗不大的rǔ头,像嵌上刚刚成熟的两颗樱桃,看着看着,我突然产生将它含在嘴里的yù望。这时我已不再有恐惧感,不想别的,只想实现自已胸中的yù望。我双膝跪在床前,使自己更贴近她的胸腹,她仍阖着眼,现出婴儿即将啼哭的表情,我俯下脸去,哆哆嗦嗦的嘴唇终于触在她靠近些的那颗rǔ头上,我感到全身心的剧烈震动,猛然将那颗鲜红的rǔ头噙在嘴里。这时我清楚地听到她“啊”了一声,我顿时一惊,以为是咬疼了她,连忙吐出了rǔ头,惶惶地看着她的脸。这时她张开眼笑了笑,伸出两手捧起我的面颊,摩挲着,摩挲了好大一阵,使劲捧着拉向她的面前。我整个身子由着她的劲儿向上,向上……我的脸慢慢凑向她的脸,两眼直愣愣的如审视一张地图,一忽儿有山有水,一忽儿眼前一片空白,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一一圈波纹样的笑意。我知道我已无可救yào,我非溺死在这女人的美笑中不可了。我的脑袋晕乎乎的,嗓眼里发出咕咕的响声,只觉得时间很慢,漫长得难以忍受。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了哭声,是她的哭声。她一边饮泣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到家了,到家了,这里是男人的金銮殿啊!” “我是一筒点燃的火yào,自己无法控制住自己了,眼前是刀是qiāng也得上,何况是我的金銮殿呢!于是,我就……” “天哪!” 对面的丁香听得入了神,禁不住惊叫了一声。 刘井龙悄悄地问:“小娘子,不舒服吗?” “我有点头晕,我有点头晕。”女人软得像一根面条,半截身子歪倒在桌案上。 刘井龙走近些,俯下了身子:“到床上睡吧,这样睡太冷,会生病的。”女人想说“不”,但她已张不开口。 “大半夜了,你一直枯坐着,怎受得了呢?来,上床吧!”刘井龙伸出双臂把她从椅子上托起,向床前走去。 女人仍然动弹不得,听任男人的摆布,眼前朦朦胧胧幻化出刘井龙将三姨太抱到床上的情景,这景象使她感到浑身颤栗。 刘井龙将女人放到床上,给她脱了鞋袜,“鸡叫两遍了,天已不早了。”说着,熄了壁龛里的油灯。 乡野的夜是那么宁静,迷糊中,丁香眼前闪现出刘井龙给三姨太解开钮扣的情形,她轻轻呻吟了一声……那双粗大的手掀开的是三姨太的衣襟还是自己的衣襟,床上的女人无论如何也想不清楚,她只在心里说着:不……不…… 3 丰秋像掐去头的蚂蚱左碰右撞,不几天跑遍了清苑县境,没打听到关于丁香的任何消息。他想,事情八成出在大沙河前面的三叉路口上,于是他沿着向左的一股道进入任邱县,他走村问村,走镇问镇,“俺找俺的媳fù,软缎子夹袄红裤子,满头金花银钏,骑着一头小黑驴,白鼻子白眼白蹄子。”这套话丰秋已背得滚瓜烂熟,见了木头疙瘩也要念几遍。问了多少人?走了多少个村子?已经记不清楚。屋檐下蹲一宿,牛棚里躺一夜,有时候实在走不动了,只好在山野树洞里休息,人与兽同眠。一天晚上宿在一座猪圈里,黎明时母猪拱开了他的包袱,衔去了他带的一包铜钱,等他发现,大部分铜钱已被母猪吞进肚里,只夺回五个铜板。 丰秋难过极了,几乎掉下眼泪。人该倒霉喝口凉水也塞牙,谁能想到母猪会吞吃铜钱?他捋几把青麦充饥,还要往前赶路。找不到丁香,他是不打算回家的。 丰秋来到一座小镇,他讨了些剩饭残羹吞下肚去,蹲在墙根歇息,一位老者走到他的面前说:“后生过来,我给你测一卦。” 丰秋细看面前的老者,肩扛一副褡裢,手拿一面小黄旗,旗上大写一个“卦”字,一缕长髯飘在胸前,不用问是个卜卦的先生。他摸了摸口袋,摇了摇头。 老者说:“没有钱不怕,我不要钱,我看你印堂灰黯,上星穴突起,有失妻之痛……” 一句话把丰秋给惊呆了,他爬起来,折身给长髯老者叩了一个响头,说:“先生,给我算一卦!给我算一卦!”说着,把仅有的五个铜板托到老者面前。 长髯老者摇了摇头说:“不要钱。你摇卦吧。” 丰秋连摇三筒,老者咕哝了一阵,说:“红绛起于西北,紫雾灭于东南,红绛与黑风jiāo合隐于一穴方孔中,水生雾,雾生龙,云霞散而玉树生,龙蛇和美玉,殇于三寸白铁之下,不妙呀不妙!”老者沉吟了一会儿说,“渡你出苦海的是头短毛畜牲,影影绰绰看不清楚。你沿着这条路向东南寻找,兴许能寻着些蛛丝马迹。” “先生,俺能找到俺的媳fù吗?”丰秋急切地问。 长髯老者叹了口气:“红绛黑风藏于一穴孔洞,蛛丝马迹招来殇痛。去吧,沿着这条路向东南方向寻找吧。”丰秋想再问点什么,老者摇头不语。丰秋疑疑惑惑,只得沿着面前的大道,向东南方向走去。 时值初夏,开始昼长夜短,丰秋走得乏困,倚着一棵柳树坐下来歇息。朦胧中觉得前面跑来一个畜牲,非驴非马,非黑非白,非公非母。这畜牲脖子上拖着根滴血的缰绳,直朝自己跑来,一头撞进自己的怀里。丰秋被惊醒,原来是一个噩梦。他迷迷怔怔,瞅瞅前后左右,大路朝天空无一人,只有树上的蓝麻嘎子喳喳叫唤。河北一带风习,听蓝麻嘎子叫不吉利,丰秋拣起一个坷垃向树上砸去,砸了几次都毫无用处。丰秋正在着急。忽见一头毛驴从侧面路口跑来,毛驴上驮着一条四十多岁的汉子。丰秋看那毛驴的后影觉得眼熟,左看,左像自家的毛驴;右看,右像自家的毛驴。他顾不了许多,扔下行李就追。毛驴踢踢踏踏地跑着,丰秋卟达卟达地撵着。毛驴上的汉子觉得奇怪,一个劲儿扭头往后瞅。两条腿的撵不上四条腿的,毛驴越跑越快,丰秋越跑越慢,二者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丰秋一急,急出了一股邪劲,他放开了喉咙唱起了黑驴段:说黑驴,道黑驴, 黑驴长得有意思儿。 白尾巴尖,白肚皮, 白脑瓜,白腚门, 粉鼻子粉眼粉嘴唇, 起名就叫个穿心白。 …… 说也奇怪,这毛驴一听《黑驴段》,掉转头就朝丰秋跑来。这时丰秋才看清楚驴上的汉子只有一只眼睛,是个独眼龙。布袋里装牛轭头,独眼汉子一时弄不清弯在哪里,死死勒住缰绳不放,毛驴力急,尥起厥子狂叫,呃一呱一呃一呱驴上的独眼汉颠了几颠,终被掀了下来。丰秋倏忽心酥了,两眼涌出了泪水,连声叫喊:“俺的毛驴!俺的毛驴!” 独眼汉子爬起,歪歪斜斜地跑过来,抓住丰秋责问道:“作的什么魔法?我的驴,怎说是你的!” 丰秋急于辩白,越说越说不清楚:俺媳fù骑的毛驴,俺找俺的媳fù,媳fù找俺的毛驴……丰秋抓住毛驴不放,独眼汉子抓住丰秋不放,吵吵嚷嚷走进附近的村子让众人评理,众人听了半天也评断不清,地保催他们去县衙见官。 两人揪揪扯扯来到任邱县县衙,各自陈述了自己的道理。丰秋又拿出清苑县令签发的咨文和自缉牌。任邱县县令乜斜着眼看了看丰秋说:“你的毛驴果真识主?” 丰秋点了点头:“俺演习一遍请大人过目。” 毛驴被拉到大街的东头,丰秋站在大街的西头,大声唱起了《黑驴段》:说黑驴,道黑驴,黑驴长得有意思儿。那毛驴掉转头踢踢踏踏向主人跑去。县令一见十分高兴,写了一道公文,派一名差役将丰秋、独眼汉子和毛驴一起送至清苑县县衙。 清苑县令史仲民看了任邱县衙的公文,又听丰秋将前前后后的情形述说了一遍。回头问独眼汉子:“这毛驴,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独眼汉子道:“买来的。” “有证人吗?”“没有。” “没有证人,想必是你偷来的。” 独眼汉子连声大叫冤枉,接着讲述了四十天前买毛驴的经过:“四十天前,我在田里锄草,大路上跑过来一辆马车,车上除上赶车把式没有什么人,却载着一头毛驴。车把式勒住马,指着车上的毛驴说,我嫌它坠脚,便宜卖给你吧。我贪它便宜,花了十吊铜钱就把它给买下了。这毛驴确确实实是我花钱买的呀!” 史县令问:“那车把式什么模样?” 独眼汉子想了想说“三十来岁,土头土脑,眼光木痴痴的,像个庄稼汉。” “那马车什么模样,还记得吗?” “红漆车厢,黑漆轮辐,很贵重的样子。” “拉车的马呢?” “两匹雪花青,膘肥ròu壮,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牲口。” “这马车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车把式是哪里人?” “不知道,不过……听那人口音不像是此地人,像是河南人。” 史县令又问了一些情况,觉得独眼汉子也还诚实,不带欺瞒的样子,就将他暂时收监,等待弄清案情再行发落。 丰秋将毛驴通哓人xìng的本领又演习一遍,“俺想用它领走一趟,兴许能找到一点出事的关节。”史县令觉得可以一试,派一名衙役作为丰秋的助手,协助办理。 毛驴在前,丰秋和差役随后,沿着李古集至张双搂的土路前进。旧道重走,毛驴分外精神。一过堡桥镇,踢踢踏踏四蹄紧敲小跑起来。丰秋和差役不敢怠慢,浑身溻湿,气喘吁吁紧追不舍。过了大沙河,脚步慢了下来,太阳慢慢地坠下西山,看看天色晚了,差役有些焦急。丰秋说不急不急,这毛驴有人xìng,兴许它在琢磨上一回走到这儿的情形呢!差役哼了一声,觉得眼前的这个庄稼人憨得可笑。 再走七八里,来到了三叉路口,丰秋心里咚咚打鼓,不知这畜牲咋着行动。毛驴犹豫了一下,停住了脚步。差役笑了笑说:它老人家停下了,咱也别走了。丰秋心想坏啦,畜牲毕竟是畜牲。灵机一动,想起上次追赶毛驴的情景,于是放开喉咙唱了起来:驴背上坐着个俏佳人。 说佳人,道佳人, 佳人长得无年纪, 不是十九便二十。 黑油油乌发如墨染, 鼓得得燕尾脑后分, 左梳左挽盘龙劲, 右梳右挽水没鱼儿, 前梳昭君抱琵琶, 后梳秦王乱点军儿。 当中一缕乱头发, 金簪一挑祧花芯儿。 …… 说也奇怪,毛驴像听懂了什么,“呃呱呃呱”大叫起来,掉头向左边沿着去任邱县的大道走去。差役惊骇了,连说奇了奇了。也不顾乏累,大步流星追着毛驴赶路。这一晚正好月光皎洁,山山水水看得分明,约摸走了一个多时辰,进了一个农家院落。正房里灯火明亮,走出来一个满脸胡茬的汉子。毛驴走至屋檐下,“呃呱”大叫一声,不走了。 差役打量了一下这络腮胡子男人,见他五十多岁,粗笨中带着精明,说道:“我俩是衙门的官差,有事找你,你要老实回话,你见过这头毛驴吗?” 差役逼视着络腮胡子,络腮胡子一愣,仔细看了看屋檐下的毛驴,眼中流露出恐怖的神色,又连连摇着脑袋:“不不,俺没见过,俺没见过。” 差役转了一下眼珠:“你没见过毛驴,毛驴可见过你!要不,我们怎么找到你门上来的?”说着掏出了刑具。 络腮胡子看了看差役手中的锁链,十分惊慌:“官爷,人可不是俺杀的,俺可没杀人,俺只是偷偷埋了尸体……” 差役笑了:“谁说你杀人啦?杀没杀人你自己知道。走吧,有话给老爷说去。” 差役锁了络腮胡子,同着丰秋和毛驴连夜赶回清苑县县衙。县令史仲民听了差役的秉报,心想:这毛驴神啦,我做了几十年官,头一回见识这样的牲灵。史县令十分高兴,当即升堂审问络腮胡汉子,络腮胡结结巴巴jiāo待了如下情况:我叫孔良,家住任邱县孔洼村,这孔洼是刘固堆大户刘井龙的一个外庄子,我是刘井龙的佃户。一个月前的一个晚上,月亮上来一竿子高的时候,东家刘井龙来啦,马车上带着一个小娘子,车后跟着这头小毛驴。赶车把式叫四应。东家是风流爷们,常带年轻女人来来往往,我从不敢多问。收拾他们吃过饭之后,东家要喝酒,饭后酒这也是东家的老习惯。喝酒的时候东家安排我把房门反锁了。四应在灶房里吃的饭,饭后跟我一起在灶房里睡的觉。睡下好久正房里还亮着灯,鸡叫二遍时,还听到东家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4 章 话。 后来我就睡着了,他们什么时候熄的灯怎样睡的觉,我就不知道了。第二天清早日头快一竿子高了,正房里还无声无息,我已做好饭菜也不敢去喊,我想也许他们昨晚睡得迟了。等到小晌午还不见动静,我有点心焦,蹑手蹑脚来到窗外,从窗缝里偷看,不看不要紧,一看大吃一惊,只见两具血ròu模糊的尸体横躺在床上。我忙喊叫车把式四应,四应看了吓得风裹叶子似的手脚打颤,一屁股坐在地上捂住脸就哭。他说祸从天降,是他赶着车把东家拉到这儿来的,咋办啊!我说哭有啥用,咱得想个法子才是。我们两个商量了半天,若是报官,万一找不到凶手,势必连累自己坐牢,不如把尸体埋了,神不知鬼不觉,倒免了许多官司。当时我多了个心眼,与四应两个人共同开的门,共同看了尸体,男女两人都伤在脖子上,伤口很窄,像是被柳叶刀刺杀。血流得很多,被褥衣服连同床上的东西都被血浸透了。小娘子的首饰还放在案板上,凶手并没把它拿走。门板上chā着一把匕首,那是东家的飞刀,他常带在身上,我见过的。我和四应把有关的物件收拾了,藏好,用血衣裹了尸体,再用两张芦席卷了,当天晚上就掩埋了。埋完了尸体,四应收拾马车,将那头瘸了腿的毛驴装在车上,连夜逃走…… 史县令沉吟了半晌,问道:“你的东家刘井龙失踪一个多月,家人怎么不找,也不报官?““他上无父母下无妻小,经常一个人坐着马车东游西dàng,个把两月不回家是常有的事,刘固堆没谁过问他的事。” “刘井龙与车把式四应是不是有些龃龉?” “没听说过。” “车把式四应逃到哪儿去了?” “他是河南新乡人,跑回老家去了。” 史县令想了想问:“四应临走时,不会不分给你点东西吧?” “小娘子的首饰我收拾起来了,那头累瘸了腿的毛驴他要留给我,我怕惹出事来,没敢要。” “那头毛驴后来卖给谁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四应走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你们将刘井龙和小娘子的尸体掩埋了,埋到什么地方了?” “荆条山下荆丛里!” “还能找到吗?” “能,我记得清清楚楚。” 史仲民又问了案情的前后经过以及当晚的一些细节,将堂审笔录念了一遍,孔良按了手模。然后将孔良收监。 这一堂审下来,史县令满头大汗。原本是丢了一个骑毛驴的小媳fù,这一审却牵出了两条人命。他感到事关重大,心头像蒙上了一层重重的yīn影。他想,事不宜迟,必须马上行动。因案发地点孔洼属任邱县地界,他连夜写一封公文通知任邱县,取得他们的协助。第二天派衙役医官去孔洼勘出事现场,同时命两名捕快去河南新乡镇捉拿车把式四应。 衙役医官很快返回。他们勘了出事现场,绘制了详尽的图样图形。搜的结果,带回来一包首饰,一把飞刀,一双绣花鞋。史仲民召丰秋到后堂,拿出首饰和绣花鞋让他辨认,丰秋一眼便认定是媳fù丁香的东西。他脸色蜡黄,眼珠子直勾勾的:“她出啥事啦?她……她还活着吗?……” 史县令安慰了他几句:“过几天你就会看到她了,别担心。”为了确保案情勘的顺利进行,丁香的死讯暂时瞒过了丰秋。这也是史县令的精细处。 夜深人静,史仲民沏一壶君山茶细细品味,他随手打开那包首饰,花钿、金刚、宝石花簪,样样精细,件件俏巧,散发着一缕迷人的温馨。再看那双绣花鞋,像两只小小的船儿,在流光的海上飘呀飘的,那船上的人呢?青春年少,回眸一笑百媚生,何止刘井龙,哪个男人见了不喜欢呢?那天夜里,这女人是怎样躺到刘井龙怀里去的呢?……这想到哪里去了?他忽然觉得自已很奇怪,暗自说,一大把年纪了,还心猿意马!他自嘲地笑了。 几天后,捕快带四应到府衙,史县令当即升堂审讯,车把式四应的jiāo待与孔良所说大体相同。衙役从狱中提出独眼汉子与四应对质,证明独眼汉子的jiāo待完全属实。史县令当即把独眼汉子开释,发给盘缠回家。将车把式四应暂时收监。下一行动就是寻找尸体了。 这天清早,差役押着孔良和四应走在前面,史县令和书吏、衙吏、医官骑马走在后面,一行人来到荆条山下。正值春末夏初,中午时天气暑热,山下杂草丛生,走起来磕磕绊绊,并不容易。越往上走荆条越是浓密,疯长的枝叶吞吃了所有的路径。孔良和四应凭着记忆东冲西撞,史县令膝头被荆条划破,一瘸一拐。衙役捕快们只好把荆条一根一根踩断,于杂乱无章中开辟一条小路,搀扶着史县令前进。好不容易爬到半山腰,见有一条曲折的地沟,早年山洪暴发时冲刷而成。地沟的曲折处堆着一片新土。孔良认定,尸体就埋在此处。差役们根据孔良的指点开始起土,挖地三尺,什么也没有找到。史县令有些焦急,质问孔良。孔良说尸体埋得很深,还在下边。几个差役脱去了上衣,奋力挖掘,不一会儿找到了眉目,七嘴八舌地喊着,“找到了!找到了!”原来挖出了一只大脚。奇怪的是这只大脚上穿着一只旧套鞋,差役们疑惑地看了看孔良。接着挖出了另一只脚,显出了下半个身子,随着差役们一声叫嚷,一具尸体抬出了地沟,拂去泥土,现出一个五十来岁身材高大的老人,颌下的花白胡须一根一根清晰可见。从那鲜亮的面色可以推断,老人入土不会太久。从脖子上一圈红痕可以猜想,不是上吊自杀便是被别人勒死。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宽大的戒指,宽得像个顶针。 史仲民急得面孔红胀,盯住孔良嚷道:“刁民,难道你是欺骗本官不成?” 孔良向周围仔细瞅了一遍,哆哆嗦嗦地答道:“尸体是我俩人埋下的,确实是这个地方,一想起来就后怕,连做梦都能梦都能梦到这个地方,一准不会错了的。再说小民私埋尸首已是一罪,又怎敢欺骗大人罪加一等?” 苦了几个差役,挥着汗水继续深挖,约摸挖到七八尺深的光景,果然挖出了一男一女两具尸体。因埋得较深,又用被褥衣服和芦席裹了两三层,尸体完好无损,安安静静,像似睡熟了一样。 史仲民偕同医官、书吏、衙吏共同验看了伤口,与孔良的供词相符:刀口仅有半寸来宽,像是柳叶刀穿透喉咙致死。两人的伤口完全一样,可以认定凶手同是一人。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两条命案还没找到下落,又跳出一具老者的尸体,这是天意呢还是巧合呢?半天来史仲民的心情一直不能平静,做官十几年从未遇见如此蹊跷的案子。百姓们叫自己史青天,自己也把自己看成民之父母,他相信自己的智慧和能力,决不能让这桩异案败坏了自己半生英名。 史仲民与书吏、医官、衙吏共同商讨,认为刘井龙、李丁香命案取证已基本完备,可搁置几日慢慢处理。当务之急是会同任邱县官吏处理老者尸体一案。 刘井龙的尸体仍埋入地沟,由一名差役守护。李丁香的尸体jiāo给张丰秋认领。丰秋乍看到丁香的尸体,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相信她会死,他觉得她还活着,他拉住丁香的手咕咕哝哝说不出话来:“你你”待他弄清了眼前的事实,他抱住丁香的尸体嚎啕大哭起来。他一忽儿捶打着毛驴:“都怪你!都怪你!”一忽儿抓住差役:“是谁杀了她?是谁杀了她?……”差役被纠缠得没有办法,气愤地说:“你媳fù跟别的男人睡觉才被杀的。知道吗?”丰秋听了,一头将那差役撞倒,自己也憋死了过去。他不相信差役的话,更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疯疯颠颠痴痴迷迷,给丁香买了最好的棺材,将丁香的遗物一件一件擦拭干净,随尸体起入殓。他挖了一个深深的涵洞,将棺暂厝在涵洞里,自已睡在旁边守护着。 看着这个老实的庄稼汉子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样子,差役不敢取笑他了,反而为他难过为他叹息。 4 经过访辨认,荆条山下掘出的老者的尸体,原来是辛安镇银匠师傅老六。最先辨认出来的是辛安镇的地保,接着辛安镇的男女老少都作了证实。这银匠老六是怎样死的?问到这个,人人摇起了脑袋,谁也弄不清楚。 银匠老六是辛安镇上的老户,祖传的一手好手艺,荆条山一带远近闻名,许多人认识他。五十岁那年,老六的发妻王氏病殁,老六无儿无女,一个人活着孤寂,收孤儿大宝为徒。大宝手头勤快,干活不惜力气,老六十分喜欢。一年前有一外地女子来到辛安镇,经媒婆撮合,老六花三十两银子娶这外地女子为妻。这女子叫枣花,二十六岁,细高个儿,乌溜溜一对水眼。初来时有些黄瘦,跟老六过了几天舒坦日子,渐渐丰润起来,面色白嫩,像剥了皮的水葱儿。她不肯盘髻,一任两根油黑乌亮的大辫子拖在背后,随着楚楚的腰身摆动,勾走了多少男人的魂儿,一街两巷都满怀艳羡地说:“老六有当皇上的命,娶了个天仙。” 自从娶了枣花之后,铺子里的生意越来越兴旺了。这一家三口处得和和美美,从未听说有什么龃龉。半月前听枣花说老六在北口揽了一桩银器活,要干半年才能回来。老六走后,枣花和大宝也悄没声息的不见了。邻居以为,他们俩也随老六到北口做活去了。万万没有想到,老六已遭人谋害。 史县令访得以上情况,忙派差役拘来媒婆审问。媒婆jiāo待说,枣花祖籍榆林,一年前跟姨母逃荒到此地,姨母得了三十两银子将她卖给了老六,自己悄悄返回了愉林。史县令推测,老六的死肯定与枣花和大宝二人有关,当即派两名捕快捉拿枣花和大宝。捕快走访了银匠铺子附近的几家邻居,记下了大宝、枣花两人的年龄长相等特征,然后动身登程。两名捕快赶到榆林地界,化妆成小贩东游西dàng。一天,在榆东街见到一家新开张的银匠铺子,新挂起的招牌还散发着油漆的辛辣。捕快走进铺子,见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正打磨银器。喊道:“小师傅,做件活儿。”说着,将一块红铜递了过去。小师傅掂了掂说:“铜活,我不做。” 捕快早听出小银匠是清苑口音,心中暗喜,忙道:“这是赤金,哪里是红铜?” 小银匠把那块红铜往捕快怀中一撂:“去你的吧!” 捕快说:“你拿红铜偷换了我的赤金,还想赶我走开,你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 小银匠气得面皮煞白:“大天白日到铺子里耍赖,明明是红铜,偏偏说是赤金!” 这时候,另一个捕快冷不防闯入铺子,大吼一声:“大宝,你认识银匠老六吗?” 小银匠下意识地应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吓得手脚打颤。捕快抽出了锁链,厉声喝道:“枣花现在哪里?快说!” 大宝带领捕快来到后院,找到了枣花。两名捕快一人锁住一个连夜赶回清苑县jiāo差。 自从枣花嫁给老六为妻。老六喜得梦里常常笑醒。枣花二十六岁,年轻漂亮,如花似玉,老六怎能不喜!为了赢得女人的欢心,每天打一件银首饰作为赠礼送给枣花。枣花喜欢喝酒,老六买了一坛又一坛陈酿藏在家中,夜夜陪女人对饮。一天,枣花又在折腾男人,听罢大戏回来的大宝一步闯进来。看见师傅和师娘赤条条滚在地上,掉头就跑。枣花叫了一声:“站住!” 大宝愣鸡似地站在了那儿。 枣花星眼迷离,似笑非笑地说:“给师父穿衣裳。” 大宝乖乖地做了,做完了,就想走开。 “慢着,还有师娘我呢!”枣花斜披了一块白绢纱,赤条条的身子雪白耀眼。 大宝第一次看到如此洁白如雪的女人身子,心儿一阵打颤,嘴里嗫嚅着,咽下了几口诞水,说不出一个字来。枣花扯过一条碎花内裤递给大宝:“给我穿上。” 大宝张着那条内裤,手足无措。枣花依旧直挺挺地站着,粉腮上几缕黑发,似笑非笑地说:“把我抱起来,不就穿上了吗?” 大宝走过去双手抱起赤条条的枣花,一溜烟跑入西卧房,把她放倒在自己的床上,拼尽全力拾掇起来…… 此时的老六正醉成一滩泥。 从此之后,枣花依旧每晚喝酒,老六依旧陪着,待老六喝醉,大宝进来将枣花抱走,两人缠绵到天明。 俗语色胆包天,大宝和枣花胆子越来越大,有时骚情发作,大白天也拥在一起做那些苟且之事。半月前的一个晌午,两人正搂在一起亲嘴儿,老六推门进来正巧撞上。当天晚上老六不再喝酒,也不吃饭,直喘粗气。大宝害怕了,自己将自己关在西屋里不肯出来。枣花跪在老六面前,自己煽了自己几个嘴巴,哭叫着:“治死我吧,我对不起你!”老六心软了,将枣花扶起,抱在怀里,两人又亲热起来。折腾到半夜,老六疲惫不堪,酣然睡去。这时枣花悄悄叫来了大宝,一根麻绳将老六勒死在床上。 枣花和大宝用蒲草苫子将老六的尸体裹了,这时发现老六光着两只脚,慌乱中大宝随便摸了两只鞋套在光脚上,用草缠得严严实实,装上独轮车,连夜运到荆条山上。这时天快亮了,看看地沟曲折处有一堆松软的新土,两人就势掘了坑,匆匆忙忙掩埋看。 回家后,两人收拾了首饰和细软,悄悄逃往榆林。 大宝自知罪责难逃,如何跟枣花勾搭成jiān,如何与枣花共同谋杀师父,一一供认不讳,枣花本想负隅顽抗,但在大宝供词的逼迫下,也只得低头认罪。按大清律,枣花、大宝二人被判成死刑,史县令连夜写了呈文,派人送往府衙。同时发公函通知任邱县。 银匠老六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5 章 命案有了结果,史仲民顿觉轻松了许多。当晚将堂审孔良和四应的笔录反复看了几遍,招来书吏共同研究,商讨刘井龙、李丁香命案应该从哪里入手。史仲民解析案情时有个癖好,喜次咬文嚼字,像戏台上的名伶,一招一势不能乱了方寸,有时让书吏觉得好笑。史仲民沿着时间的顺序一一步推演:刘井龙将李丁香带到孔良家,企图很明显,为了骗jiān。刘井龙生怕李丁香逃跑,安排孔良反锁了屋门。李丁香不从,刘井龙亮出匕首恫吓,最后李丁香就范,才有两人赤身luǒ体同床而眠的结局。没有发现两人搏斗的迹象,刘、李之死与chā在门板上的匕首无关,伤口窄而匕首宽只此一点可以证明。事情到此可以断定,凶手不是死者而是另外的什么人。这凶手是怎样进屋的呢?窗子是几年前钉死的,没有进去人的痕迹,屋门锁了,能打开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孔良。从以上情况看,凶手要么是孔良,要么是孔良的同谋。这桩命案就要在孔良身上切轱辘。孔良这人乍看老实,细察有点狡诈的神情,不可等闲视之。他偷偷掩埋两具尸体,证明他心中怀有鬼胎,对这种人非动大刑不可。书吏不同意史县令的看法。他认为,从访的笔录看,孔良与刘井龙相处多年,一直关系甚好,缺乏作案的动因。就算孔良有作案的意思,也决不会把作案地点选择在自己的家里,这是任何人都可以想到的。再则,孔良被拘捕以来,供词属实,没发现弄虚作假的迹象。至于偷偷掩埋尸体,仓促之下生怕连累自己,这也有情可原。不能据此一点断定他就是作案的凶手。现在可不可以这样设想:凶手是刘井龙的一个仇人,跟踪来到孔良家里,乘夜将刘井龙杀死。这时熟睡的丁香惊醒,凶手怕事情败露,只得再把丁香杀死。史仲民连连摇头,他认为设想终归是设想,设想不能代替案情。再说,凶手是怎样进屋的?作案之后又是如何出走的?这些都无法解释……两人正在争论不休,一名衙役进来秉报了一个细节:李丁香的母亲来看女儿,打开棺材发现丁香身上的红袄,不是丁香本人的,而是别的什么人的。觉得这件红袄也许跟死者被杀有关。 史仲民命衙役速将那件红袄拿来,接着提审了孔良。 孔良看了看那件满是血污的红袄,jiāo待说,这是女儿孔秀秀的棉衣,本来放在衣柜里,那夜寒冷,估计小娘子拿出来盖在了自己身上。第二天我见棉袄上染满了血污,就用它裹了尸体,和其它衣物一起埋了。 史县令脑子里闪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念头,问道:“发案当晚,孔秀秀在哪里?” 孔良jiāo待说,秀秀是自己的独生女儿,两年前出嫁,婆家就在距离孔洼五里的前滩村。因自己孤身一人过活,秀秀隔三差五常来照看自己。案发那天早上,正值秀秀回门看望自己,“万没想到那晚刘井龙带小娘子来此借宿,他们占了正房。秀秀没有地方歇息,只好赶回婆家去了。黑更半夜,秀秀走时很不情愿,但又没有办法。秀秀走后没有再回来,与这案子也没什么牵扯,所以供词中没有提到她。 史仲民觉得,孔良的jiāo待合情合理,秀秀当晚返回婆家,四应也可以作证。这一切本没什么值得挑剔,但史仲民心里仍搁置不下,忙派书吏到孔洼访,访孔秀秀与刘井龙有没有什么待殊瓜葛。 访进行得十分顺利。原来这孔秀秀出嫁前就有一个相好,名叫郭丙,是个阉猪匠人,成年累月串乡走街,以阉猪骟马为生。发案的当天上午,秀秀回门,有人见郭丙在水塘边与秀秀说话。案发之后,没见过秀秀,也没再见过郭丙。 了解到以上情况,史仲民眼前升起了希望,立即派人拘捕孔秀秀。孔秀秀被押上大堂,jiāo待了案发前当晚的情形,与孔良所说完全相同,再问别的,她连连摇头,什么也不知道了。当史县令说出郭丙这个名字,孔秀秀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眼中流露出恐慌的神色。两边一声堂威,咕咚咚夹棍撂在面前,孔秀秀早吓得瘫软在地上,jiāo待了以下经过:那天中午,秀秀去塘边涮洗衣服,郭丙悄悄溜了过来,朝秀秀做了个手势,意思是晚上去找秀秀。秀秀怕被爹爹孔良发现,要郭丙等待熄灯之后再去,走烟道,不可弄出一点声音。所谓烟道,是正房山墙上的一柱砖砌的烟囱,通过它可以顺利爬到屋里去,这条通道只有秀秀和郭丙知道,连孔良也不清楚。约定之后两人匆匆分手,没料到当晚刘井龙带小娘子来孔家借宿,冲散了孔秀秀和郭丙两人的好事。秀秀被爹爹赶回婆家,一时生气,气愤之下拔腿就走,竟把约会的事给忘得一干二净。 史仲民听了孔秀秀的jiāo待,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心想,歪打正着,这一镢头才刨在根子上。根据孔秀秀和邻里提供的线索,立即派出八名捕快,四处捉拿阉猪匠郭丙。 五天后,郭丙被捉拿归案。 史县令细看这郭丙,三十来岁年纪,黑黑的面孔,嘴唇稍动就露出一圈血色,眼底不时闪出凶光。问他那天塘边与孔秀秀说了些什么?他装憨卖傻指东打西,企图蒙混过关。史县令心想,这种刁狡的家伙,不用重刑哪肯招供!喊一声大刑伺候,老虎凳抬到郭丙面前。郭丙闭起眼睛直喊冤枉。衙役连搡了五块青砖,郭丙浑身汗珠子直淌,嚎得不是人腔,再搡两块,昏死了过去。用凉水激醒后,郭丙撑不住了,老老实实jiāo待了作案经过:自从塘边见过秀秀,郭丙心中发痒,傍晚沽了一壶酒自斟自饮起来。看看天色尚早,心想先打个盹儿,等定更之后再去行事。一朦胧醒来,也弄不清到了什么时辰,走过去远远打量,见孔家的正房里还亮着灯光。心想,秀秀在干啥呢?虽满心狐疑也没有办法,只得坐在屋里苦等,直等到鸡叫二遍,才见灭了灯火,郭丙简单收拾一下,选一把锋利的阉刀别在腰里(往日与秀秀幽会总是如此),悄悄来到孔家屋后,爬上房顶,顺着那柱破旧的烟囱滑了下去,潜入房内。他就着月光一看,只见秀秀正搂着一个男人睡觉。怪不得亮了大半夜灯光,兴许与这野男人打情骂俏呢!一股无名烈火冲上脑门,暗自骂一声“贱货”拔出腰间的阉刀,一刀chā入女人的脖颈,女人呜噜了一声,身子在床上乱滚。热乎乎的血浆溅了郭丙一头一脸。躺着的男人呓呓怔证没有完全清醒,郭内乘此机会又是一刀,将男人的喉咙刺穿。朦胧中男人弹了几下身子,双手撑床奋力挣扎,只是那不争气的脑袋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郭丙轻声骂了一句:“狗男女,到yīn间里痛快去吧!”仍从烟囱里爬出来,连夜逃离孔洼,到外地云游去了。郭丙本以为一走了之,哪料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么短短几天就被捉拿归案。 证据确凿,铁案如山,史县令判郭丙死刑。即刻行文上报。 秋决的日子到了,清苑县一次刀斩死囚犯三名:第一名郭丙,第二名大宝,第三名枣花,人们纷纷议论,一头毛驴牵线破了两桩命案,真是百年不见的奇闻! 历史上的那些奇案Ⅱ 只有一缕眼神是马匪 大盗马鸣山披上“监生”的外衣,就有了保护伞,为恶潮阳,历届县官无法惩治。蓝公在无计可施中再出巧计,置马匪于绝境,为百姓除却一大祸患,此篇依据《鹿州公案》撰写。 1 夜来,下了一场寒霜,远山近树变得白蒙蒙的。曦光初露,潮阳县南门外的青石桥在红霞的映照下,像撒了一层银粉,毛茸茸的,闪着一层银辉。远处颠颠簸簸跑来一头毛驴,驴背上骑着一位四十来岁的男人,身材高大,穿一袭玄色的长衫,青色的圆帽下是一张长长的脸,长得有些出奇,使人联想到自己在琉璃柱子上映出的影子,狭长而怪异。浓密的睫毛遮住眼仁,鹰勾鼻子勾住一脸神秘,嘴唇紧闭着,两颊不时暴起粗大的筋肌,神情深奥而刚毅,给人高深莫测的感觉。脑后垂着的是一根松三缋的辫子,随着牲口的颠簸,一上一下地颤动。他就是来潮阳县上任的县令蓝鼎元。毛驴爬上了石桥,蓝知县向后扬手打了个招呼。原来,远处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像是走又像是跑,气喘吁吁地追赶着。这孩子是蓝知县的书僮,名叫够儿。蓝知县翻身下驴,用手指了指洁白茸软的石桥:“够儿,快来瞧瞧,我画的画儿。” 两条腿的撵四条腿的,谈何容易!够儿跑得满头大汗,头顶冒起的白气与毛驴喷出的白气混成一团,搅成团团白烟。他低头啾瞅曦光映照得银沙沙的石桥,仰脸看看蓝大人,不解地说:“明明是雀子踩下的爪迹,怎的是画?” 蓝鼎元以鞭杆作笔,轻轻一挥,与雀子的爪迹相配,一株修竹婷婷玉立。够儿脸上顿时漾起笑意:“青竹傲霜,大人,您与老天一起作画。” 蓝鼎元喜怒不形于色,左臂拥着书僮,缓缓步上石桥,颇有兴致地说:“难得一场寒霜,洁净了世界。可惜,洁净是瞬息之时,肮脏,却无所不在。” 够儿似懂非懂,盯住那张长长的脸,神情里充满崇拜和敬畏。 毛驴颠颠地走在前面,青影森森的潮阳城门,已经耸立在眼前。 2 潮阳城里人声鼎沸,蓝鼎元徘徊在热闹的大街上,南国的初冬,花木依旧郁郁葱葱,姹紫嫣红,煞是喜人。奇怪的是,这些喜人的花木,不知为什么,大片大片的被砍掉,几丈高的水杉抹根伐倒。一伙人喝着号子推倒路边的一座店铺,女店主只是哭,却不敢上前阻拦。蓝鼎元停了脚步,正要上前寻问,从左边斜巷里跑出一个六七岁的女孩,高唱道:赵老五,林老三, 拆店铺,伐水杉, 街加宽,路加宽, 刷石灰,铺八砖。 拍马屁,迎县官, 满城百姓泪不干。 蓝鼎元向女孩招手:“妞妞!” 女孩见有生人,惊鹿似地转身就跑,快步转入斜巷。蓝知县紧追不舍。这时,斜巷深处走来一位干瘪的老头,横身截断巷子,一揖到地:“客官,女娃拿了您什么东西?” “不不,刚才妞妞唱了一段歌谣,我觉得挺有意思,想教妞妞再唱一遍。”蓝公见千瘪老头以狐疑的目光打量自己,忙解释说:“我喜欢收集歌谣,不论是陌头或是里弄,只要听到民谣童谣,总要笔录下来,编辑成册,茶余饭后,自己琢磨琢磨,别有一番滋味。 干瘪老头一听,来了兴头: “市井野老,哪个口头上不挂着几首歌谣,客官要听哪方面的?” 蓝知县拉住老头的手,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拉入路边的“三鑫酒馆”,要了一壶新一盘牛ròu,二人对饮起来。蓝公说:“我姓丁,单字一个元。闽东人氏,以贩卖丝绸为业,常年往返海口内陆之间,生意之余,喜欢收集民谣童谣。”接着问了老头的姓名。 老头自我介绍说,他姓朱,是个郎中,一根银针能治好百病,人们送了他一个外号,叫朱一针。刚才唱民谣的女孩是他的孙女,孙女所唱的民谣正是他教的。说着,将那首民谣又唱了一遍。 蓝知县忙给朱一针斟酒,朱老头三盏新酿下肚,两颊泛起红潮,放开了胆,说话也多了些生气:“这首歌谣是咱市井野老编的,里面的事也都是真的。” 蓝知县满上酒,请朱一针将歌谣里的事情解释解释。朱一针眼睛瞪得圆圆的,非常神秘的样子:“这赵老五,说的是咱潮阳县县尉赵玉龙,他排行第五;林老三,指的是咱衙门班头林三承,他排行第三。听说新县令要来了,他们出了个坑人的主意,叫面目一新迎县令,满城鲜活的花木杀的杀砍的砍,路边的店铺拆的拆砸的砸。墙上刷石灰,地上铺八砖,折腾得鸡犬不宁,百姓泣不成声,敢怒不敢言。” 店小二chā上来说:“他们已贴出了告示,迎接新县令,全县征收迎新费。” 蓝鼎元感到新鲜,忙问:“往年也征收过迎新费吗?”店小二说:“只要新县令上任,都征收迎新费,往年是每人一吊,今年加码了,每人征收三吊。我家大小八口,这下子要缴二十四吊,折合成我半年的工钱。老百姓还活命吗?!” “皇上是万岁万万岁!衙门是万税万万税!”朱一针说着又唱了起来:站在衙门往里看, 个个都是贪污犯。 狠狠打,重重判, 没有一个是冤案。 …… 蓝公端着酒杯,哈哈大笑起来。 坐在邻近桌上吃酒的壮汉兴致勃勃地凑了过来:“诸位老哥,听你们谈得热闹,俺心里也发痒痒,俺是贵屿人,贵屿的歌谣多如牛毛,我也唱一段给老哥听听。”汉子呷了一口酒,唱了起来:总约长,马鸣山, 招揽土匪一两千。 抢骡马,架ròu蛋, 挖窟翻墙都敢干; 断山截径赛虎狼, 夜黑风高劫商船。 头戴监生帽, 身穿团花衫, 不知是匪还是官。 蓝鼎元在普宁任县令时就听说过马鸣山,知道他是个江洋大盗,忙问汉子:“您见过马鸣山其人,说给咱听听。” 汉子灌了一口酒,道: “提起马鸣山,咱潮阳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马鸣山是三马镇人,这三马镇一镇三村,三个村子都是马姓,鼎足建在三座山包上。这马家向来是旺族,光是丈二的汉子就有一千多人。不怕孤狼,就怕窝狗,左右村子的人谁也不敢斜眼相看。马鸣山生就的一身匪xìng,看见别人家的钱财就眼红,心发热手发痒。五岁那年,他随娘去赶街买ròu,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不一会便拖出长长的一块肥ròu来,装了满满一篮子。他娘有句口头禅:能养贼子,不养吃儿。从小受他娘的怂恿,贼胆越来越大,长到十七八岁上,力大无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6 章 最爱玩的玩艺儿是碌碡磙。常常是夜里弄来三个碌碡磙,青牛抵架式将井口罩住,若触动一个碌碡,其它两个也一起滚动,全部掉进井里,全村人就没法吃水了。每逢这时谁也不敢触,谁也不敢碰,只有一个法子,敛二十吊钱给马鸣山,请他把碌碡搬开。马鸣山平日仰慕的是梁山泊的英雄,打家劫舍的好汉。 他结jiāo各路匪徒,明里暗里与他们联络。一时间四方无赖之徒,纷纷到马镇投靠。马鸣山殷勤招待,待之如宾。盗贼的百技之中,以飞檐走壁为主,凡能飞檐走壁窜墙越脊者,敬为贵宾。凡能驾船排浪,载私盐劫客货于水上往来者,为第二等。怀中藏石,袖里藏锥,徘徊路旁,斜刺里扑倒顾客夺取财物者,为第三等。三马镇的盗匪集中时可达数百人,他们以哨笛做联络,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像是蜇人的黄蜂,他们甩臂瞪眼,横行霸道。百姓中有敢冒犯的,轻则拳打脚踢,重则打残打伤。牵了你的耕牛,拖到大场上宰杀,皮和ròu挂在你家大门前拍卖,你连看一眼都不敢看。乡亲们见了他如见虎狼,个个胆战心惊,背地里恨得咬牙切齿,给他起了绰号叫马鳖子……” 可以看出,蓝公脸上凝着些沉重的怒气: “马鸣山无恶不作,乡民为何不去报官?” “报官?报官有啥用?他就是官呀!康熙四十三年,马鸣山使钱买了个监生头衔,从那以后,改为读书人的打扮,穿起团花缎子大褂,托起鸟笼子,一步三摇,人五人六,匪徒们不再叫他大哥,改称他马老爷。从此,马老爷的名字声震潮阳了。哪个官也不敢动他一根汗毛呀!” “依照你这样说法,潮阳县就没有王法了。我不信,就告不倒他!”蓝公嗓门大了起来。 干瘪老头朱一针连连摇手,示意大家小点声音:“若被衙门的人听见,不知又要闹出什么乱子!”接着对蓝鼎元教训道:“客官,我看你也是个书生,不谙世事呀,这马鸣山告不得告不得呀!这不,陈记绸布店刚刚被他抢了,凶手已经被水保捉住,又被衙门的人给放了,官匪一家,自古如此。入冬这两个月,城里被抢的商号就有六家之多,衙门里连问句也不敢问。眼前天不落黑,家家关门闭户,一提起马匪,人人吓得咬指头。哪里还有安稳日子?” “不是谈虎色变,而是谈马色变了,我看潮阳地界上,连词典也要改改了!”蓝鼎元冷冷一笑,一直眯细的眼睛突然睁开,像两扇巨大的窗子,两块白色眼仁,烁烁闪着白光,有一种使人发的感觉。他盯了一下瘦老头,说道:“朱一针,我给你写一张状子,明儿你到衙门去告。” “告谁?”朱一针问。 “县尉,告衙役,马鸣山!凡属坑害老百姓的,统统都告!他就是座大山,也要扳倒他!” 朱一针吓得折身便拜,连连作揖: “客官,客官,千万不可!千万不可!”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咱还想留着这吃饭的家伙多活几年哩!” 3 潮阳县大堂一片肃穆,“肃静”、“回避”的高牌竖立两边。新来的县令蓝鼎元高高端坐在大堂上,头顶高悬“为民请命”的匾额。县尉赵玉龙端坐在蓝大人的右边,呆呆的有些茫然。堂下是两排整齐的水火棍和红毡帽。衙役门一声堂威,从外面带进一个干瘪瘦弱的小老头来:走进大堂,倒身跪下。 “你叫朱一针?”蓝大人问。 “小的是朱一针。” “起来,坐着说话。” 衙役忙给瘦老头端来一把椅子,让他坐下。 “朱一针,不用害怕,本县请你来,想听一听你唱的那段民谣,就是在三鑫酒馆唱的那段。” 朱一针猛一激灵,像被马蜂蜇了一钩子似的,心想,这声音怎的这样耳熟?细看堂上端坐的大老爷,鹰勾鼻子勾着一脸严肃,黑黑的睫毛眯成一条黑线,这不是那个贩丝绸的客官吗?不大可能吧!再细看那张琉璃柱子映出来的长脸,是他,就是他!想到这里,扑通跪倒在堂口,连喊:“大老爷,饶命……” 蓝知县走下大堂,亲手扶起瘦老头儿,道: “本县姓蓝,叫蓝鼎元。不是给你说过了吗,我喜欢收集民歌民谣。‘赵老五,林老三’那段民谣,再唱唱,给大家听听。我给你作主,大胆地唱!” 朱一针屁股搁在椅子角上,左瞅瞅,右瞅瞅,呆望着不敢开口。蓝大人命书办备好了文房四宝,准备笔录。 众衙役见朱一针迟迟不肯开口,凛颜厉色吓唬道:“老头,快!快唱!” 朱一针觉得实在脱不过,嗫嚅道: “赵老五,林老三……” 在堂上的县尉赵玉龙,显得不自在起来。 蓝知县问: “‘赵老五’是什么意思? 朱一针瞅瞅坐在大堂上的赵县尉,怯怯的,不敢说话。蓝知县说:“朱一针,你还不明白本县的意思?天大的事由我担着,你只管大胆地说!” 朱一针似乎醒过来,慢慢放开了胆子: “‘赵老五’是指县尉赵大人,‘林老三’说的是班头林大人。‘拆店铺,伐水杉’……” 随着朱一针的民谣一句句往下解释,县尉赵玉龙的脸一忽儿变红,忽儿变黄,豆大的汗珠挂在额角上,官帽的帽檐很快湿透了。 等书办记录完了,蓝知县转向赵县尉: “赵大人,民谣中所说,都是实情?” 赵玉龙急忙站起: “古人云,清晨即起,洒扫庭除。新县令上任,理应整顿市容,打扫得干干净净,正是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之意,这是无可指责的大好事。一些市井刁民,无事生非,编造歌谣攻击官府,应按律治罪。” 蓝知县微微一笑: “干干净净固然是好。不过,拆毁店铺,百姓如何营生?伐倒杉木,夏日如何纳凉?官爷坐在轿子里,自然不会觉得,百姓走在烈日dú焰下,如何受得?道边花草,醒神娱目,不知碍你们哪里,狠心把它铲掉?!” “这件事是下官的主意,不论有多大的罪过,由我赵某一人担当。”赵县尉一脸不服气的样子,“为了恭迎蓝大人上任,下官准备了八十八抬大轿,四四并进,二十二排,正好摆满一条玄武街,如果不把臃肿的花木砍掉,迎接蓝大人的轿子就没法进城。下官完全是一番好意。” 蓝知县冷冷一笑: “不用一顶轿子,本县不是已经上任了吗?真是岂有此理!” 赵玉龙白了白眼,沉默了许久,才不得不说:“下官糊涂,考虑不周!” “听说你们还立了一个名目,蛮巧妙的,叫什么迎新费,有这桩事没有?”蓝知县步步逼进。 “有。”赵县尉答。 “这个坏点子谁出的?” “回大人,这是依照旧制。在咱潮阳县,新县令上任,都要收缴迎新费的,自古如此。” 蓝知县大为不快:“自古如此?古到什么时候?是周秦,还是唐宋?我看根子不在于什么旧制新制,是有的人想掏老百姓的腰包,即便是古制,不妥当的也要改掉。什么迎新费,明明是变着法子搜刮民财!我问你,按照你们的规定,每人缴纳几吊?” “—吊。”赵玉龙答。 蓝知县勃然大怒: “胡说!” “是一吊,蓝大人。” 蓝知县指了指堂下的朱一针: “你说说,每人缴纳几吊?” 干瘦的郎中朱一针此刻壮起胆来: “三吊,蓝大人,是三吊!” 篮知县转向县尉赵玉龙: “听清了吗,赵大人?” “确实是一吊,蓝大人。那两吊是……那两吊是……是班头林三承加上去的。”赵玉龙不得不吐露实情。 堂下一个高大的衙役跪了下来: “大人,我是加了一吊,只加了一吊,那一吊……” “照实说,那一吊是谁加上去的?” “那一吊……保正们辛辛苦苦,各保正加上去的。” 这时,两排衙役一个个放下水火棍,不声不吭地跪了下来,大堂一片寂静,只有衙役门粗重的喘息声。朱一针瘦小的身子坐在高高的椅子上,相比之下,衙役门比他矮了一截。 蓝知县笑得喉头打颤: “好好好,县尉要一吊,班头要两吊,到了保正手里就成了三吊,有的街混子琉璃头帮助收款敛钱,再加一吊,那就是四吊。层层加码,经手三分肥。什么迎新费,变着法儿坑老百姓!你们好狠心呀!我要问问你们,这笔钱款你们用到哪儿去啦?” 衙役们你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吭声。班头林三承说话了:“迎新费向来由赵大人一手开销,我们当差的无权过问。只是加上去的那一吊,由我作主分发,说到底也是赵大人允准的。” “赵大人说,ròu肥汤也肥,弟兄们催紧点,都弄壶酒喝喝。”几名大胆的衙役附和着林班头的话。 赵县尉不肯认输: “回大人,林三承加上去的那一吊,他们合伙私吞了,反而把罪过推在我身上。我收取的那一吊却是公事公办,全花在大人上任这个项目上了。” “噢,有这等事?”蓝大人装着好奇的样子。 “为了迎接蓝大人上任,赁大轿八十八抬,扎彩门十道,觅响响二十班,高跷杂耍四队,还有……还有……安排大戏三台。皆因蓝大人提前三天上任,这些都未能用上,虽说没有用上,可钱都花出去了。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呀!”赵县尉一条一款摆得头头是道。 蓝知县双手抱拳: “罪过罪过,都怪我蓝某人提前三天悄悄上任,致使赵大人的安排没得实现,罪过在我。” 赵玉龙有些慌张,忙弯腰施礼: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赵大人所说姑且算作事实,咱来算算这笔账,开销出去的到底有多少?收入的到底有多少?”蓝知县示意命书办姚克中核算核算。 姚书办劈里啪啦地拨起了算盘,不大一会儿,说:“按照赵大人所报六项,以时下最高价码核计,共开销一万一千八百五十吊。全县十九万九千五百人,每人一吊,收取十九万九千五百吊,刨去开销,还剩余十八万七千七百吊。” “赵大人,这十八万七千七百吊哪里去了?是不是你打算分一半送给我蓝鼎元?”蓝知县一脸肃杀之气。 赵玉龙软了下来,低头站在蓝大人面前: “下官不敢!” “我谅你也不敢!谁敢贿赂我一个铜子,我就切了他的脑袋!”蓝知县抓起惊堂木狠狠拍了一下,眯成一条黑线的眼睛突然睁开,像猛地推开两扇巨大的窗户,硕大的白色眼仁闪着瓷色的亮光,如一道闪电,将赵玉龙击得瑟瑟发抖,笔直的腰杆顷刻弯成了一个钩子形。 “下官有罪。我吞下去的,我吐出来,统统吐出来,请大人恕罪!” “那花出去的万一千八百五十吊怎么办?是你拿还是我拿?”蓝大人毫不客气。 “我拿我拿,下官统统拿!”赵玉龙服服帖帖。蓝知县坦然地说:“要我拿一万多吊我也拿不起呀,我那点俸银还要养家糊口呢。”转向堂下大声问道,”林三承,你怎么办?”跪在堂下的衙役一起叩头:“小的有罪,我们也吐出来,统统吐出来。” “林三承向前跪了半步: “罪责在我,请求大人惩罚,弟兄们有赔不上的,拿我的薪俸填补。” 蓝知县听了十分满意: “能吐出来就好,重要的是说到做到。现在就发布告示,所收迎新费一律退还本人,收多少退多少,不折不扣。拆毁的店铺,谁拆的谁盖;砍伐的树木,谁砍的谁栽。做到百姓满意为止。再有威吓讹诈百姓者,严惩不贷!” 4 退赔的告示前摩肩接踵,人头攒动,不到半天工夫全城议论开了。有的说新上任的蓝大人已在潮阳私访一个月了,芝麻粒大的事儿他都知道;有的说蓝大人在普宁县就爱杀贪官,是贪官的对头钉。 大小店铺挂起了彩灯,火鞭劈里啪啦响成一片,扯旗放pào,真像正月十五闹龙灯。干瘪老头朱一针和店小二余七,抬着高大的匾额,匾额上赫然写着“蓝青天青天蓝”六个大字,后面挤挤压压跟了几百号人,拥至县衙要见蓝大人。此刻,蓝知县正带人在河埠街访,留书办姚克中在衙门应酬,姚书办知会朱一针、余七等人,“蓝大人有话,拒收一切礼品。”朱一针、余七等哪里肯听,咋咋呼呼:“蓝大人说了,俺是他的明友,朋友的谊礼能不收吗?”姚书办被缠得没有办法,只是将匾额收下,付了两吊钱的谢仪,打发他们回去。 河埠街陈记绸布店遭劫一案,已经轰动全潮阳。店主陈开发是潮阳县的巨富,商号里囤积了许多绸缎布匹,不经意被贼人的眼线瞄准了,一伙匪徒大白天驾船来到河埠街对面的埠头,闯入陈记绸布店,砸开仓库,大包小裹,肩扛棍抬,将满库丝线绸缎一股烟运上贼船。那么多人眼睁睁看着,没人敢问。陈开发急忙到县衙报案。自从县宰魏公去职后,政务由县尉赵玉龙代理,赵县尉即刻派林三承带领捕快追赶贼船,贼人扬帆搅撸,早已跑出十里开外。贼子们正洋洋得意,船过林八渡正好撞上了水保方东升。连船带人全部落网。原来领头的匪首名叫胡其昌,率领一帮“阿”字辈的匪徒:马阿一、黄阿尾、谷阿丙、牛阿水、yào阿草等,只有一名小匪叫刘阿芹的跳水逃生。刘阿芹跑到三马镇,向马鸣山报告了凶信。马鸣山骑了快马,连夜赶到林八渡来见水保方东升,先以钱财诱惑,愿赠白银五百两;又以武力威胁,如不通融,三曰内定灭方家满门。方东升这才知道此案的主谋是马鸣山,恐惧万分,当天将人和船全部释放。 这是一桩明火执杖的抢劫案,不难查清。蓝知县带着案情笔录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7 章 证词,天黑时分赶回衙署,吃了一碗羹汤,忙招呼书办姚克中到自己书房来商议破案办法。姚书办说:“贵屿、峡山、羊乌、黄陇一带的匪贼,多如牛毛,大都依附马鸣山这棵大树底下,受他的庇荫,要翦灭潮阳的土匪,紧要的是先除马鸣山,可是,要灭马鸣山谈何容易!自从康熙四十三年马鸣山捐钱买了个监生,他有了护身符,胆子越来越大了。县里的官吏不必说,就是抚按、道府,还有那些承差、胥役,都暗中与他来往,凡是上官差员出外访事,十有八九都寄住在他家,县里的富贾绅士、捕快、讼师,没有不与他相jiāo的,没有不向他讨好的,人人都怕得罪他。前些年也不断有百姓秘密向县衙告发,有几次也曾计议捕他治罪,都因他依仗地势险固防范严密,捉拿不到。听说到三马镇的公干,没有不打怵的。殴打差役,抗拒传讯,简直是他的家常便饭。潮阳县先后十任县令,议论拘捕他议论了快三十年,也没能捕获他。后来只好改变策略,去笼络他。七年前,彭象升县令上任,曾三次请他赴宴,把五个乡镇的钱粮委他去征收,可他姓马的并未因此受到感化,依然固我,cāo他的偷盗营生,还加了一宗,任意侵吞和讹诈收缴的税款,吃黑拿黑,拒不认账,彭县令束手无策,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这十任县令就没有一个敢碰一碰他马鸣山的吗?”蓝知县感到不可思议。 “有,有那么一个。”姚书办说,“康熙五十二年,新任县令支森来到潮阳,这位支大人,听了马鸣山的不法行为,勃然大怒,传令守将借兵四百,亲赴三马镇捕贼。马鸣山传令三个村镇紧闭寨门,固守拒捕,并在十个角楼上驾起大pào,对准支县令猛烈轰击。当时我也在场,腿肚子被zhà开七八处,至今还留下疤痕。营中武官惟恐伤亡重大,引起更大的争端,急忙下令把队伍调回。支县令出师未捷,窝了满肚子怒火。他哪里知道,知府、抚按身边都有马鸣山的密友,都受过马匪的贿赂。上峰不但不支持支县令继续围剿盗贼,反而追究这位县令大人的责任,说他破坏和谐形势,扰乱民心。支县令捕贼的满腔热情,像炭火丢进水盆里,顷刻化作灰烬。支森一气之下,告病还乡。至此,马鸣山更是撒开了,气焰更加嚣张,声威震慑潮惠各县,也没有谁敢逮捕他了。 “三年前,调来一位叫魏燕起的举人任县令,魏县令将西南各都镇jiāo给马鸣山看守,号称总约长。这一来,马鸣山更是无所畏惧,骄横跋扈,愈演愈烈,他的黑手渐渐伸入县城,贼势如瘟疫一样到处蔓延,绒线铺、瓷器庄连连遭劫。一些青皮流氓、世家子弟,帮他穿针引线,坐地分赃,暗中成了他的党羽。” 蓝知县沉吟良久,盯了一眼姚克中: “我想碰碰这根硬钉子,依你之见,应该采取何种办法?” 姚克中低下脑袋,一副为难的样子: “强攻,当然不行;智取,估计他也不会上钩。依我看,不如暂缓一步,徐徐图之。” 蓝知县对姚书办的话,没有赞同,也没有否定。待姚书办退下,又招班头林三承问话。 林三承站在书案前,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蓝知县让他坐下,斟了一杯香茶递给他:“林三承,我听人说,你有个亲母舅叫马鸣山,是吧?”蓝知县先声夺人,一句话问得林班头两眼发怔,发梢支楞楞的,急忙站起来:“是!是!” “河埠街陈记绸布店失盗,你知道作案人是谁吗?” “匪首胡其昌。” “胡其昌背后是谁?” “不知道。” “背后主谋就是马鸣山!胡其昌够不上匪首,真正的匪首是你亲母舅!有人把你给告下了,说你是马鸣山的内线,作为捕快班头,你故意放走胡其昌,因为这桩盗案与你林三承有牵连。” 林三承扑通跪倒:“大人明断,我虽是马鸣山的亲外甥,可从没干过坏事呀!” 蓝知县拖长了声音:“不能这样说吧!你伙同县尉赵玉龙,以收取迎新费为借口,搜刮民财十八万贯,虽如数退还,这桩罪行不能没有,身为官府吏役,与大盗马鸣山勾结。就这两条,按大清律该满门抄斩!” 林三承一迭连声地叫苦,吓得咚咚地叩头。蓝知县紧紧逼住不放:“林三承,你想死还是想活?” “想活,当然想活!” “要保你的妻子儿女呢,还是甘愿灭门绝户呢?” “大人饶命!给我妻子儿女一条生路吧!” 蓝知县一字一句地说: “我很想救你,只是……要看你如何做了。” “大人尽管吩咐,只要能救我全家,要我做什么都行!” “很简单。”蓝知县说,“你去把你舅舅马鸣山招来。如果招不来,就要你死,还要杀你妻子儿女,灭绝你的门户。”林三承苦丧着脸,吓得几乎哭出声来:“这事很难,不是靠武力所能办到的。请大人宽限几日,让我想想。” “不行!拖延几日,一旦听到什么风声,他就不敢来了。必须在明天行动,我派翁馗、丁户光、薛顺等五人与你一起去。你先使一个调虎离山之计,把马鸣山诓出来,然后相机行动。” “不可,不可!那样就会打草惊蛇。”林三承想了想说:翁馗、丁户光几个在家守着,作好准备。明儿一早我单qiāng匹马前去,这样我舅舅不会生疑。万一不成,还可以再想别的办法。” 蓝知县点头同意,鼓励道: “只要你办成这件大事,以往的罪过一律豁免。另外,我还要给你嘉奖。” 5 林三承乘一匹快马,急匆匆来到三马镇。登上第一道盘梯,挽了缰绳,将马儿撒在山坡上,让它随便啃草。林三承拎起两只果盒,徒步登山。刚爬第二道盘梯,早有两名壮汉迎在“之”字拐上,说是奉马老爷之命,接林班头叩寨。所谓叩寨,即是过寨门的意思。原来林三承刚刚登上盘梯,就被放哨的小匪盯住,小匪伏在盘道的影身洞里窥视,见是熟人,便吹响哨笛。登上第三道盘梯,高大的寨门缓缓打开,两个匪徒引林三承入寨。这时马鸣山正在演武场上练武,一身白府绸衫裤,拦腰一条皮带扎得糖球似的,正玩弄一把青石锁。这石锁少说也有二百斤,抛起来旋成一只陀螺,继而伸手托住,旋转在掌上。小匪们纷纷翘起大拇指赞不绝口。玩罢石锁,又玩飞镖。马鸣山叉开两腿立在光场上,两手执定两只飞镖,口中咬住一只,静静地盯住天空。突然,一群麻雀从空中掠过,只见马鸣山双手一弹,连发三镖,扑啦啦三只麻雀坠地,周围的匪徒们连声喝彩。 练了一阵,马鸣山回到大厅,林三承上前叩头请安,将果盒献上:“这是大兴安岭的龙虎参,献给舅舅补养身子。” 马鸣山十分高兴,问了些闲话,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新县令上任,衙门里有什么动静?” “没有没有。许久不见舅舅,甚为想念,特来拜望舅舅。” 马鸣山还有点不放心的样子: “俗语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位新县官有什么新举措?” “上任三天,吃了三天宴请,衙门里的人都跟着沾点油水,挺热闹的。”林三承显得很惬意的样子。 “不对吧?这姓蓝的一夜啃二亩豆叶,是只老蚰子。在普宁时就有了名声,听说刚到潮阳就贴出了一张告示,要整治县尉和衙役?”很显然,马鸣山听到了什么风声。 林三承若无其事地说: “不不,这告示是我们几个贴的,做做样子罢了。这姓蓝的徒有虚名,稀松一包枣,酒囊饭袋而已!” “zhēn rén不露相,你要看准喽,听普宁的朋友说,姓蓝的软硬不吃!” 林三承淡然一笑: “舅舅有监生身分,又是官府封的总约长,早就是台面上的人物了,从黑道走上了白道,还有什么可畏的!这些年来,舅舅镇守西南,独断一方,声名远扬,不是支森那个老混蛋当县令的时候了,不管姓蓝的什么脾xìng,即便再嘎咕,也不敢小觑舅舅!趁这个茬口,舅舅应该前去拜见他,也好探探口风。” 马鸣山颔首:“我也考虑过,只是……” “舅舅何必多虑,还有您外甥我呢!我在衙门里混了二十年,大小是个头儿,衙役捕快,哪个敢不听咱的?就是县尉、县令,也得让咱爷们几分。谁敢跟舅舅过不去,我先把他的爪子抹了!” “有外甥这条内线,自然放心。”马鸣山浅浅地抿了口茶,“按理说,新官上任,照理该去衙署点个卯儿,也好借机观察一下他的动诤,如果他姓蓝的是个明白人,就会与咱爷们挽起手来,如果他是个糊涂蛋,也可能跟咱爷们作对,那咱也不怕!文有文韬,武有武略,该咋掰就咋掰!” 林三承手摆得荷叶似的:“不是您外甥我谅仗着破鞋不扎脚,跟咱爷们过不去,他姓蓝的还没长那个胆!他新来乍到,口袋里装牛梭头,还没摸清弯弯在哪里,巴结舅舅还来不及呢,怎敢捅老虎的鼻孔,惹舅舅您打喷嚏?再说,这会儿您去拜见他,就是给他面子,他敢怠慢?全县人眼睁睁瞅着,对舅舅的威望也有好处。 马鸣山连连点头,决定第二天拜会蓝知县,不骑马不坐轿,抄水路进城。要林三承当心迎接。林三承喏喏连声,保证万无一失。 饭后,林三承匆匆告辞。 6 第二天上午,马鸣山带四名保镖来到县衙。翁馗、林三承、丁户光早迎了上来,一迭连声地招呼:“马总约长,请!蓝大人刚刚升堂,正按十三部约保名册点名呢!” 林三承暗里用肘碰了碰马鸣山,悄悄说:“舅舅放心。”然后招呼四个保镖到茶房喝茶。翁馗、丁户光带马鸣山来到大堂门口。只听蓝知县高声问道:“未到的几个?” “三人。” 蓝知县甚是恼怒: “这三个人好生无礼!是跟我蓝某人作对,还是跟朝廷作对?这三个不到卯的都要,看看他们是不是有案在身?” 马鸣山一听有点犹豫,瞻前顾后不敢前进,翁馗催促道:“蓝大人正等你呢!” 马鸣山还想抽身,就在这时,丁户光抢先一步,高声叫道:“秉大人,马监生到。” 乌龟脑袋伸出来了,没有再缩回去的可能,马鸣山只得跟着丁户光走了进去,深深一揖,立在堂口。“你是监生马鸣山?”蓝知县问。 “对。”马鸣山镇定地答。 蓝知县满脸堆笑:“很好很好,本县正有要事跟马总约长商量。”回头对翁馗、丁户光说,“先安排马总约长用膳,待我把几件事情安排完了,再跟马总约长叙话。” 马鸣山随翁馗、丁户光走进衙署偏厅,酒席已经摆上,传话招呼四个保镖,有人回话说:“林班头给马总约长准备了两担干果,四位镖师跟林班头抬干果去了。” 马鸣山心想,弄那么多干果干什么?因是亲外甥林三承孝敬的,也并不犯疑。 酒菜十分丰盛,翁馗、丁户光等四名衙役作陪,执礼甚恭,觥筹jiāo错,直吃到太阳平西方才散席。这时,蓝知县匆匆赶来,与马鸣山打了个招呼,正要叙谈,身后有人禀报说:“渡江的转运盐使司到!” 蓝知县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去去就来!”回头命令翁馗、丁户光等,“侍候马总约长西厅用茶。” 马鸣山随着翁馗、丁户光等转入西院,穿过一条铁皮包裹的大门,房屋变得矮小灰黯,因带了几分酒意,头脑不太清醒,并没看出什么。当走过一道镔铁栅栏,他感到不对劲儿,警觉地问:“这是什么地方?” “西客厅呀!请,里面请。” 再往前进,便看见一扇黑黢黢的牢门,马鸣山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混蛋!”马鸣山喊着,掉头就跑。 翁馗早已横身拦住,这时嘎嘎两声刺耳的锐响,刚刚穿过的那两扇铁门同时关死,马鸣山知道,不经过一场恶斗,要想逃出这牢笼,万万没有可能。于是,撕下长衫,背靠着一堵墙壁,两眼瞪得铜铃似的守住三面,拉出一副困兽犹斗的架势。翁馗、丁户光等人一个个蹲身收拳,紧紧盯住自己的猎物,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情。双方对峙了足足一袋烟的工夫,马鸣山率先出招,一个饿狼掏心,直奔丁户光扑来。丁户光轻风一闪,马匪扑空,单拳砸在悬挂着的名牌上,一寸厚的红桐木名牌,咯喳喳碎成几瓣。马匪离了背倚的墙壁,已被丁、翁等四人团团围在核心,有几分着急,顺手抓起一个生铁火盆,这玩艺少说也有七八十斤的分量,马鸣山力大无穷,像抓起一个菜碟,死命向翁馗头上盖去。翁馗不敢怠慢,以攻为守,一个黑狗窜档,顶向马匪的下处。马匪立足不稳,顺势来个地堂滚,挺身起来就是一招旋风腿,直向丁户光等三人扫去。 “好身手!”三个人吃了一惊,好在都有一身轻功,旱地拔葱,轻轻蹲在屋梁上。几乎在这同时,马匪双臂一抡,嚓!嚓!嚓!甩出三只金镖。 “不好!”只听一声大叫,三人翻身栽下屋梁。马匪得意,折身再扑翁馗,只觉得脚下一绊,把持不住,咕咚,栽倒在地上。翁馗、丁户光等四人同时扑上来,将马鸣山扭住。黑暗中走出两个人来,给马匪戴上手铐脚镣,将他推入牢中。 原来,前一天林三承已将马鸣山身藏飞镖的秘密告诉了翁馗、丁户光等四人,四个人早已作了准备,当马匪飞镖出手,四个人佯装中镖栽下,这时隐藏在暗处的两名捕快拉动早已准备好的绊索,一举将马匪擒获。 马鸣山被关入铁牢,脑袋全气青了,没想到小河沟里翻了大船。他大骂翁馗、丁户光等人:“孬种!是汉子咱们单打独斗!” 接着骂蓝县令:“姓蓝的,你是耍弄yīn谋的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8 章 人,看你能把我马老爷怎么样?有朝一日我花钱买你的狗头。” 骂了半天,他才想到诱自己落网的关键人物是自己的亲外甥林三承,于是,他的嗓门提高了一截,骂得更凶了:“林三承你个挨千刀的,你得了姓蓝的什么好处?把你亲母舅卖到牛伙上了!我cāo你八代宗,只要我马鸣山跨出这个牢门,我先灭你林家满门!……” 牢子给他送了一碗高粮糁子糊糊,马鸣山横眉竖目:“拿狗食喂我?老不死的,你也不是好东西!我不吃!”夜幕降临。马鸣山口干舌燥,无力再骂了,兀自蹲在牢房里喘粗气。想想前一天林三承那番甜言蜜语,恨得牙根痒痒,后悔得直撞墙壁。正在暗自发狠,忽见远处飘来一盏灯笼,灯笼上端端正正写着一个“蓝”字。马匪知道,蓝鼎元来了。隔着栅栏门,蓝知县讯问马匪:“马鸣山,为什么拘捕你,你知道吗?这些年来,你作了多少案,还能记清吗?你是如何筹划抢劫陈记绸布店的?只要你能和盘托出自己的罪行,就会得到宽宥。” 马鸣山拧起脖子,梗梗的一副不服气的样子:“教我拿屎盆子往自己脑门子上扣,没门!姓蓝的,别画圈子啦,你打算如何发落我,说吧!” “这就要看你如何做了。洗心革面,可以生;顽抗到底,必然死!”蓝知县说。 “不要忘了,我是有功名在身的监生!” 马鸣山不肯示弱地说。 蓝知县轻轻哼了一声: “不错,你是监生,更是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 马鸣山嘿嘿冷笑: “大盗也好,小盗也罢,又能怎样?我琢磨,在潮阳这块地面上,没有咬狼的犬。” “马鸣山,我劝你不要犟,犟到最后会出拧的!要为自己想一条后路,不能剃光了头往茬子上碰噢。”马鸣山仰面大笑:“支森怎样?梁老斜怎样?他们一上任就狠吱吱地要捉我拿我,结果又翻又跳,折腾了两年,到头来还不是丢盔撂甲滚出潮阳!你蓝大鼻子比支森、梁老斜又怎样?难道你能尿过一丈二尺高的墙头去?!” 蓝知县眯细的眼睛突然睁开,两块硕大的白色眼仁冷森森的,划下一道亮光:“孝帽子不扣到你头上,你是不会哭爹的!不管支森、梁老斜怎么样,我蓝某人一身糙皮,就要跟你马鸣山蹭蹭,就算你是块生铁,我也要把你磨明喽,要教你知道知道,婆婆也是娘!” 7 傍晚时分,林三承来书房向蓝大人禀报,马鸣山带来的四个保镖,被灌醉之后,投入了监牢。一切秘密行事,无人知道。 蓝知县十分满意,令林三承带人速去峡山,乘贼人不备,将胡其昌、马阿一、刘阿芹等拘捕。蓝公又派人去林八渡,传水保方东升来衙,务必在第二天午时前来到。 第二天午时整,蓝大人升堂,堂口左边站着马鸣山,右边跪着胡其昌、马阿一、刘阿芹等匪徒。书办高声朗读陈记丝绸店店主陈开发的诉讼状,刚好水保方东升赶到,又把当时捕贼和放贼的详细经过讲了一遍。胡其昌、马阿一、刘阿芹等供认不讳,只有马鸣山昂首不理,醉死不认那壶酒钱。 “这几年我马鸣山的名气大了,峡山、贵屿一带的蟊贼都冒我的名义作案,胡其昌我根本不认识,陈记绸布店失盗案与我马鸣山毫不相干,请蓝大人明察。” “既然此案与你无关,胡其昌等六贼落网后,你如丧考妣,骑马赶到林八渡,威赫恫吓,逼着水保方东升放贼,这是为了什么?”蓝知县紧紧咬住不放。 “刘阿芹跑到三马镇见我,哭诉他们被水保方东升陷害,恳求我救助。我出于侠义之心,救出了他们,没料想他们狼心狗肺,恩将仇报,反而狠狠咬了我一口,诬我是主谋。贼咬一口入骨三分,蓝大人难道不懂得这个道理吗?”马匪当面说慌,毫无愧色。 蓝知县知道遇上了难磕的钉子,索xìng平下气来,不愠不火地说:“马鸣山,你是啄木鸟叼碌碡磙,光仗着嘴硬!你主谋此案,不但有人证,还有物证,案发三天前,你亲手jiāo给胡其昌一张陈记绸布店的路线图,现在这张路线图还在我的手上。”蓝知县命衙役将图纸拿到马鸣山面前,让他辨认。 马匪神情有些慌乱,刹时又镇静下来: “不!不!我从没到过陈记绸布店,更没有画过什么路线图。”蓝知县命胡其昌与马匪对质。胡其昌黑豆眼滴溜溜乱转,装出满腹委屈的样子:“若没有马鸣山主谋,我怎敢犯下这样的大案!姓马的,天地良心,你说过的话不能不认账呀!作案之前的第三天,你找到我,jiāo给我这张路线图,要我火速动手。我们打算半夜进城,你说这是罩住的鱼,何必小手小脚,半夜不得眼目,还是白天干,出了事有你姓马的兜着。既是你马鸣山收铺,我们几个就放开了手脚,大白天停船出水……我与你马鸣山是二十年的玩友了,光屁股就在一起,你怎能昧着良心说不认识我?……” “姓胡的血口喷人!”马鸣山拧着脖子大喊。 蓝知县大喝一声: “马鸣山!给你脸面你不要,你仅仅主谋抢了陈记绸布店吗?申记瓷器店、汪记古玩店、顾记珠宝店等六家失盗大案,都是你的主谋,你还不知死了是鬼?” 尽管心里发虚,马鸣山依旧口瓷牙硬: “十年前,我马某人就从黑道走上了白道,身为总约长,维持着一方治安,也是台面上的人物了,怎能做那些违法之事呢?蓝大人所说,全是刁民的诬陷。” “胡说!你对抗县衙、pào击官兵,也是别人诬陷吗?你贪污税款、克扣皇粮,也是别人诬陷吗?你横行乡里、鱼ròu百姓,也是别人诬陷吗?你不要自以为十五年的鸭子游遍江河不湿毛,这一回不是那一回,你遇上了我蓝某人就是遇上了克星!没有弯肚子,不敢吞你这把镰刀头,你就是块不方不圆的石头蛋,我也要把你挤出油来!” 无论怎样训斥,马匪闭了嘴眯了眼,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蓝知县心头火起:“看来,不给你几个盐疙瘩尝尝,你不知道海是咸的。来人,抬刑具来!” 一见夹棍、拶索撂在面前,马鸣山一屁股坐在地上,装神弄鬼地说:“我是监生,怎能随便用刑?”蓝知县气愤地说:“你是三十年的老贼,拒捕已久,残害百姓无数,太平以治定为效,百姓以安乐为福,不治你这种恶人,就是对苍生黎民的残忍。俗话说,疯老了自死,也是你活到头了,老天让你碰上了我。 “我现在审讯的是贼,不是监生。治盗贼而不用刑,天地间岂有这个道理!” 马鸣山低头不语。蓝知县喝令鞭笞,衙役照着马匪的脚踝处抽了三十鞭,将他打倒在地,又将其拽起,强制他跪在大堂上。 大清律规定:凡有功名的人物,官府不得对其随便用刑。如必须用刑,要事先呈文核准,革除功名。蓝知县心有禁忌,不敢大刀阔斧。马鸣山有恃无恐,三缄其口。堂审延续到申时没有任何结果,只得退堂。 蓝知县命林三承带领捕快速去三马镇,搜捕马匪同党。为稳妥起见,请赵县尉拨二十名兵丁给林三承助阵。同时,蓝知县邀集乡绅、商家、平民等,一起商议对付马鸣山的办法。大家一致认为,对付非常之人,要用非常之法,不可拘泥于成规,马鸣山是江洋大盗,不用重刑怎肯招供!蓝鼎元执法严谨,不敢孟浪用事,议来议去没有良策。这时候,书办姚克中过来,俯耳咕哝了几句,蓝知县听后沉吟了良久,最后点了点头。 8 牢头一声大喊,将酣睡的马鸣山踢醒。 白天在大堂上硬顶软磨,像泥鳅一样滑了过来的马鸣山,此刻正在梦中得意,不料半夜三更又被揪出了牢房,一时弄不清蓝知县葫芦里装的什么yào,只得装聋作哑,木然不语,他深信:为人不开口,神仙难下手。 马鸣山拖着十八斤的脚撩走进内堂。蓝知县双目炯炯,盯了他好一会儿:“常言道,马不吃夜草不肥,你这匹害群之马,满肚子膘油大都是夤夜吃起来的,我要你还在夤夜晾晾膘。” 蓝知县一挥手,几名衙役将马匪推至院中,将他的长衫、绸褂、夹袄统统扒下,只留一条灯笼裤子,然后将其强行绑在一块巨大的石碑上。马鸣山光着脊梁抱着石碑,正值初冬,一股凛然的寒气砭透筋骨,真像拥住一座冰山,牙齿磕得“嗑嗑”发响,浑身不住地打颤。心想,蓝大鼻子咋抠出这么个坏点子,一夜还不冻成冰疙瘩了! 约摸一顿饭工夫,蓝知县端着紫砂茶壶一步一啜地走了过来:“我蓝某可不敢对你马监生用刑,不过,你马监生有点太不知趣,我出于无奈,不得不教你清醒清醒。这会儿正是丑时,我先教你晾晾丑。下一个时辰是寅时,教你洗洗寅!” 两名衙役抬过一大桶凉水来,放到马鸣山面前,马鸣山一见,下巴骨磕得叭叭响。 蓝知县扯了扯马鸣山的灯笼裤: “到了卯时,就把你这块遮羞布拽下来,送你到阎王爷那儿去点个卯。” 马鸣山着实怕了,暗想:冻死在这里,外边的人也不知道,即便知府派人来查,浑身不见伤痕,死了也是白死,他实在不敢再撑下去了:“蓝……蓝大人,我……我招,我愿意招!” “你马监生总算清醒了许多,愿意招就好,你说说,招什么?” “陈记绸布店抢劫案,确实是我的主谋,眼线是河埠街的女匪大白鹅。”马鸣山将作案前前后后,以及水保方东升查获贼船的经过,如实作了jiāo待,同时jiāo出了下底的季矮子和韩阿六。他的jiāo待与胡其昌的供词丝毫不差。蓝知县听后,点了点头:“这些年你抢了多少家?掠了多少钱财?” 马鸣山摇了摇头: “很难记得了。受害者没有一个敢告我的,我就像没有这回事一样,从来不记在心上。” “你恶贯满盈,yín威到了极点,即使没有人敢你,我也得治你!现在就看你能不能清算自己的罪恶了。”蓝知县肃然地说。 马鸣山瘫软了下来,装出一副可怜相: “蓝大人,我脑袋木登登的,像个空瓶子,什么也倒不出来。求求你把我放下来吧,让我暖和暖和,等我脑子明白些了,再一铺一条地倒给你。” 蓝知县暗想,除了陈记绸布店一案,其他并无人抵实控告,万一把他冻死,无法向上边jiāo待,那娄子就大了。忙命衙役给马鸣山松绑,仍收监让他反省。 第二天一早,逮捕马匪同伙,只有女匪大白鹅落网,其他二匪早已逃遁。中午时分,林三承带捕快兵丁返回。因县城眼线将消息提前报给了三马镇,马氏家族一千多口连夜四散逃生。他们伙同外路土匪,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离开潮阳,奔向澄海、揭阳、饶平、惠来等县,窜入深山老林中,黎明时分,林三承赶到,一无所获,只有两名小匪被捕。 回头再提审马鸣山,马匪软拖硬磨,一味耍赖:“我的脑袋冻瞎了,往日的事情想不起来了。总得让我想想呀……” 毕竟是倒过几茬子毛的,拒不jiāo待任何罪恶。他有他的主意:只要我马鸣山不死,谅也没有谁敢抵实上告,更没谁敢出来作证。没有苦主又无证人,你蓝大鼻子纵有三头六臂,能奈我何?! 蓝知县思之再三,觉得当务之急是革去马鸣山的监生头衔,方可严加刑讯,受害百姓才敢站出来出首控告。于是命衙役将众匪下狱禁锢,待以后再审。自己动手写了呈文,上报潮州知府和学道衙门,要求立即革除马鸣山的监生头衔。呈文递上一个多月,杳无音讯。贵屿、峡山、黄陇等地百姓,顾虑马鸣山再起,出狱后行凶报复,对马氏家族及其余党,依然畏之如虎,暗中送粮送款,甚至还有人向马家通风报信,使其得以躲避官府的追捕。马氏家族放出口风:“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姓蓝的是只过山鹞子,咱马家才是长青树,谁要戗着俺的毛捋,来日灭他满门!”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马鸣山一日不除,潮阳县百姓一日不得安宁。无奈马匪的监生头衔不能革除,一时无法下手。再则,潮阳县是个积弊多年的烂摊子,百废待举,积案如山,蓝知县起早贪黑,忙得晕头转向,马匪一案只得拖了下来,一拖就是半年。 一天,蓝知县正在衙署用膳,门役送上一封信来,蓝知县看后,命门役速将送信人带来。门役出去好大一会儿才回来,说那送信的汉子早已无影无踪。原来这是马家送来的一封密信,信中许给蓝知县一千两黄金,请求开释马鸣山。蓝知县兀自冷笑了一阵:“狗杂种,贿赂到我蓝鼎元头上来了!”当即写下一封信函,命书办姚克中带着马匪案卷和书信,去潮州面见知府,催促革除马鸣山功名一事。姚书办奔波了十几天,一事无成。知府的回答是,革除功名归学道衙门办理,知府不便chā手。学道的回答是,学道只管办理注销手续,能否革除功名应由知府审断。蓝知县获悉以上情形,气得直拍桌子,只好再写呈文,上报广东巡抚。不料呈文报上去三四个月,依然石沉大海。是马匪的黑手伸到了巡抚身边,巡抚将呈文压下了呢,还是呈文批给了潮州知府,知府从中作梗呢?始终不得而知。 夏去秋来,蓝知县像只陀螺,始终在忙碌中旋转。一天,蓝知县查看牢房,正值监狱放风,马鸣山挪步走出监牢,瞥了蓝知县一眼,满脸不服气的样子,向蓝公示威:“嘿,听俺唱出《拽镣》。” 《拽镣》是潮阳民间的一出大戏,表演的是一位英雄豪杰遭陷入狱,身披镣铐,依旧正气凛然,怒斥jiān臣贼子的情景。蓝知县停下脚步,心头忐忑一跳,才想起马鸣山一案拖了快一年了。 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9 章 鸣山旁若无人,脚步拖得铁镣哗啦啦作响,昂首挺脖放开嗓门一声撕天裂地的雄嚎:“十八斤大铁镣磨得我筋骨寸断 复仇心似烈火海水烧干……” “你这一身马膘养起来了,又想尥蹄子了!”蓝知县不yīn不阳地丢了一句。 逃入山林的马匪通过暗线,已将外面的情况透给了马鸣山,马鸣山心中有了底,一度收缩的贼胆又支开了:“蓝大人,咱两人蹭了快一年了,还不知谁把谁蹭亮呢!我劝你,吹灭灯多看我几眼吧!” 蓝知县满心怒火,终因马匪头上的监生桂冠没法去掉,不能随便用刑,只好再照他的脚踝处鞭笞,直打得两脚红肿,马匪始终也没有服气。 9 林三承单膝跪在蓝知县面前,呜呜地哭起来。蓝知县问他为何伤心,林三承止了泪答道:“谁不知道我是马鸣山的外甥!我林三承出卖了亲母舅,已为世人所不齿,现在知府、学道,都站在马鸣山一边说话,马匪难得翦除。近日马家已放出口风,来日先杀我林三承,诛我林家满门。蓝大人,您要为我一家老小作主呀!” 蓝知县扶起林三承,安慰了几句,心事重重地说:“马鸣山一案,搅得我夜不成寐,看来,贼人的根子扎得很深。有些事不是我蓝某一人所能扭转得了的呀!”蓝公思索了片刻,问道:“林班头,你有什么想法?说给我听听。”林三承掂量再三说:“早就听说三马镇有一所私设的监牢,里面关押了一些马家的仇人,实际上是遭了马匪抢劫不肯服气的苦主,马家怕这些苦主上告,就把他们抓来关进私牢里。我这样想,若能把这些苦主救出来,他们肯定敢于控告马家的罪恶。即便不革除马鸣山的监生头衔,也可以给马匪施以重刑,没有办法的时候,也可以把他乱棍打死。若上边追究下来,有罪证在握,官司打到皇上那儿,咱也不怕呀!” 虽然不能算作上策,也不失为可行的办法。蓝知县点了点头。第二天一早,带领林三承等一班吏役,骑马飞奔三马镇。 蓝公离开了喧闹的县城,打马穿行在田陌林荫之间,乡野的风徐徐吹来,使他禁不住有些沉醉,烦乱的头脑一时净洁了许多。进入了贵屿地界,山是苍青的,水是碧绿的,天是湛蓝的。柔和的空气经绸绢过滤了一般,那么清新,那么甘甜,颗心慢慢地融化了。马儿缓缓行进,转过一堵丘壑,见一坡野菊,黄黄白白,如撒金,似堆雪,杂树丛生,郁郁葱葱。蓝公不禁想起陶潜的佳句: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 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 羡万物以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 想想自己步入官场,匆匆十几年,心为形役,为五斗米而折腰,从没有纵情舒心过。常想拂袖而去,辞官归隐,登东皋而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这才符合自己的本xìng。可惜总被俗念所累,不能如愿以偿。 马踏黄陇,影影绰绰,三马镇蓊蓊茏茏,矗立在烟霭中。再向前进,便见三寨踞壑依势,鼎足而立,危楼高耸,气势如矫龙飞腾。蓝公暗自惊叹,难怪官兵屡屡受挫,马匪据险固守,靠武力实难攻破。 系了马匹,沿“之”形小路逶迤登山,山虽不高,由于七拐八绕崎岖难行,足足走了一顿饭工夫才登上山顶,山顶平坦如砥,青石灰瓦的房舍密密麻麻,簇拥着雄伟的“聚义楼”,给人固若金汤之感。 马鸣山被拘捕之后,马氏家族中的精壮男女,一哄而散,留下的全是些老弱残疾。将他们邀来问话,他们个个木讷,问了半天,没有一个人开口。好容易找到给马鸣山掌厨的九公,林三承跟他熟悉,问起三马镇的私牢,九公连连摇头,十分肯定地说:“没有!” 林三承并不死心,砸开聚义楼的铁锁,独自钻入地下室,用一根铁棍敲敲打打,到处试探,终于找到一个石门,打开石门,发现一个幽闭的隧道。里面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林三承忙向蓝知县禀报,蓝公命四名衙役高挑火把,陪林三承进洞探个究竟。五个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摸索前进,走了一个多时辰,才走出洞口。原来只是条普通隧道,什么也没有发现。迎接他们的是山前明朗温润的秋色和依然臻绿的园林。五个人丢下火把,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粗气。 林三承正在垂头丧气,忽听一阵吱吱哇哇的声音,园林深处走出三个儿童,待来到面前才知道根本不是孩子,而是三个怪异的小矮人,个头三尺,满脸皱褶,看下身是稚童,看五官是老头,身上的衣服旷旷dàngdàng,给人以怪里怪气的感觉。林三承满心狐疑,他多次来过三马镇,却从没见过这几个怪人,再听他们说话锐声锐气,潮阳土话叫娘娘腔,林三承愈感到蹊跷,问他们是哪里人?在这儿干些什么?他们满脸恐惧,支支吾吾不敢回答。 林三承带着三个怪人来见蓝知县,蓝知县招待他们一顿酒饭,然后将他们隔离开来,逐个审问,其中的一个弄清楚了坐在自己面前的是潮阳县令,扑通跪倒,呜呜痛哭起来。他讲得不清不楚,颠三倒四,令人难以判断。蓝知县循循诱导,细细描摩,终于洞悉了如下事实:原来马鸣山秘密设下一个地牢,牢中装了二三尺深的烧酒和酒槽,将捉来的仇人投入牢中,每天只给二两米团子充饥。二两米团子哪能活命?牢中的人饿急了就抓酒槽吞食,这样在牢中浸泡七七四十九天,捞上来之后,浑身骨头绵软,躯体萎缩,连声音也变得又尖又细,像个太监。面孔怪异,像个丑陋不堪的怪物。从地牢中出来的人,心胆俱裂,自惭形秽,哪里还敢再作反抗?再者,经过酒牢浸泡的人,多半记忆模糊,思路不清,失去了辨别是非的能力,只能老老实实受马匪的欺凌,做马家的奴隶,这三个小怪人就是经过地牢浸泡的苦主。 蓝知县要小怪人带路,探看地牢的情形。众衙役各执火把,重又进入隧道。隧道中段靠左上方藏有一个机关,按动机关就有一扇石门訇然打开。进了石门,向前约二十步,里面出现一片开阔的广场,有打谷场那么大小,平平整整。看样子早年这儿是一个巨大的溶洞,广场就着溶洞开凿而成。走进来就闻到一股冲鼻奇香,像是浓酒,又羼杂着某种异味,分辨不清楚。广场中心凿了一口井,井口比碾盘还大,用火把一照,黑洞洞的,看不见井底。这就是马鸣山秘密设置的地牢,呛人的奇香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衙役们找来一根长长的缆绳,四个人挽住绳子,将林三承送下牢底。牢深足足五丈,装进去的烧酒和酒槽三尺来深。借着火花细看,发现酒糟里有种长长的青草,虽经多年浸泡,藤蔓和草叶依然青绿青绿,跟活着的一样,根部结着拳头大的疙瘩,与何首乌十分相像。吊上来几株,众人看了许久也认不清楚是什么东西。牢底还泡着一具尸体,不知什么时候死在里面的,肤色鲜亮,一点也没有腐烂。据小怪人说,常常有人死在牢里,那些尸体弄到哪里去了,他说不清楚。 蓝知县命将尸体打捞上来,装入麻袋,绑在一匹马上,连同三名小怪人,一起带往县衙。 10 再次审讯马鸣山,马鸣山依然是立而不跪,看样子不是蓝知县审讯马匪,而是马匪审讯蓝知县。蓝公也不多说什么,摆了摆手,命衙役将三个小怪人带上堂来。 蓝知县指了指马鸣山,对三个小怪人说: “你们看看他是谁?还认识吗?” 三个小怪人围着马鸣山转了几,瞅了半天,忽然想起什么似地扑了上去。原来木讷不语的小怪人,这会儿变成三头疯狂的野兽,抓住马鸣山又撕又咬,有一个薅下马鸣山的一绺头发,忙揣进怀里,另一个咬下马匪一截指头,嘎吱嘎吱咀嚼。看样子他们要将马匪一口一口吞进肚去。蓝知县忙命衙役拉开,把三个小怪人拦在一边。 “马鸣山,你知罪吗?”蓝知县问。 马鸣山撒着一只血手,脑袋勾在胸前,蔫了下来。 “跪下!” 随着蓝知县一声厉喝,衙役将马鸣山打倒在地上。”这回我蓝某人开了眼界了,你马鸣山的地牢修得不错呀!地牢里你搁了什么?能告诉我吗?” “酒槽和烧酒。”马匪答。 “还有呢?”蓝知县揪住不放。 马鸣山一双贼眼滴溜溜打转,眼神流露出内心的慌乱。蓝知县拿起一根藤状青草扔到他的面前,喝问道:“这是什么?” 马匪支支吾吾,很不情愿的样子: 这是三马镇附近山顶生长的一种野草,名叫大,浸入酒中,发出奇异的浓香。将人泡进去七七四十九天,骨头软得如面块,见风之后,骨节凸起变成大,身子缩成小矮人,再精明的人也变成憨子。” 蓝知县为官十几年,跑遍了大半个中国,从来没听说过这种怪异的东西,问道:“这大,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上有吗?” “没有,古今yào书上都没有。” “你用这种yào物害死了多少人?” “没有……没有害死过人!” 蓝知县示意,衙役们将地牢里的那具尸体抬上大堂,马鸣山狡辩说:“我不知道呀!” “胡说!你私设地牢,用邪物残害无辜百姓,只此一条,就该凌迟处死。来,大刑伺侯!” 一声堂威,衙役们给马匪上了夹棍,在严刑威慑下,马鸣山供认投入地牢的九人,死了三人,另外三人不知哪里去了,可能随着马氏家族逃到深山老林中去了。 书办将笔录念了一遍,要马鸣山画押,马鸣山死活不肯。马匪怀有幻想:只要我不画押,就没法革除我的监生,只要不革除我的功名,就无法判我死刑。 蓝知县顾虑重重,既怕马匪负隅顽抗,又不敢真的把他打死。俗活贼有贼胆,匪有匪骨,若把马匪逼到墙根前了,他打破头扇子煽,反而不好收拾。此番堂审仍是不了了之。 审讯马鸣山已经到了节骨眼上了,衙署上下无不关心此案,当天晚上蓝公书房里聚集了许多人,围绕审马一事议论纷纷,有的说:马鸣山一日不死,乡民们一日畏惧,马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有的说:他不是虫,是虎,若放虎归山,会更加凶残地伤人。现在人赃俱在,为啥不能把他处死?有的说:先斩后奏,让他重刑下丧生!有的说:把他绑在衙门前,让苦主一口一口将他咬死!蓝知县一言不发。最后摆了摆手,让众僚属散去。夜凉如水,寒气穿窗而入,蓝知县浑然不觉,一直坐在那把檀木椅上,一动不动,如木雕泥塑一般。可他内心热血翻腾,一刻也不能平静。回溯风风雨雨十几年,官场上的虚伪,官员们的腐败、倾轧和丑行,他希望过,奋斗过,痛苦过,也一次又一次地绝望过。他宵衣旰食,勤勤恳恳,见天下有冤抑沉郁不得平者,必忿之。忿是忿了,但真的给百姓解除了多少疾苦呢?百姓会怎样看待自己呢?……他越想越痛苦,越想越绝望,不觉一线晨曦跃上花窗,天已大亮,他呆呆地,才意识到自己枯坐了一夜啊! 书僮够儿端一壶早茶进来,蓝公如梦方醒尴尬一笑,像是告诉别人又像是自言自语:“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我活得不自在呀!” “老爷,这样苛刻自己又有什么用呢?要爱惜身子才是。”够儿关切地说。 蓝公感激地瞥了书僮一眼: “是的,我太痴、太傻、太认真,活得太累,这也是本xìng使然,一生难得轻松自如。不除马匪活得不自在,除了马匪恐怕也活不自在呀!” “怎么会呢?除了马匪,千千万万百姓得到安宁,难道老爷还不自在?”够儿没头没脑地撂了句。蓝公放下茶杯,一拍桌子:“对!够儿比我聪明,看来马匪非除不可了!” 11 蓝知县派林三承、翁馗将马鸣山悄悄运回三马镇,投入地牢中,严加看守,不让任何外人发觉。像炕房孵小鸡似的,静等他的变化,蓝公暗想:我不杀他,也不剐他,把他投入自己布下的地牢,让他变成三尺半的小怪人,看他如何再偷?如何再抢? 七七四十九天之后,蓝知县派书办姚克中偕林三承、翁馗去三马镇验看,正如预期的一样,成了三尺半高的小矮人。膝关节、肘关节、椎关节凸起一个个大疙瘩,周身像长满松的老树。表情木讷,行动迟缓,打开水牢时,他已爬不上三尺高的台阶,看守人将他背上打谷场,他盯着林三承、翁馗一个劲地傻笑。姚书办指着林三承问:“你外甥林三承,认识吗?”他点头重复了三个字”林……三……承”。林三承看到马鸣山变成这般模样,毕竟是自己的亲母舅,两股热泪溢出眼眶,忙扭转脑袋,不忍正眼看他,姚书办命看守搀着他走了一圈,他两腿如拌蒜,步幅仅仅有三寸,时时有栽倒的危险。临走时,姚书办叮嘱看守人,每天要把马匪背出水牢,搀着他在打谷场上走三到五圈。 返回县衙后,姚克中等三人将马鸣山的情形向蓝知县禀报,说一头恶虎已变成了一只褪毛的山羊,只有一缕眼神还有点马匪的影子,他再也休想为非作歹了。 马氏家族的匪徒们,眼见没有东山再起的希望,纷纷到衙门自首。蓝知县一律给予宽大,只要没有人命的,不惩不咎。三马镇很快恢复了平静,各从本业。 蓝知县亲笔写了呈文,报给知府。呈文中说:“大盗马鸣山,虽罪恶累累,入狱后jiāo待彻底,并自愿洗心革面,脱胎换骨。鉴于以上情形,特别给予优容:放回原籍,保留监生功名,只革除总约长职务……” 知府看了呈文,当即核准。三个月后,才知道马鸣山蜕变成小怪人的实情,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几经周折,终于除了马匪,贵屿、峡山、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0 章 等地的百姓扬眉吐气拍手称快,不但,潮阳县可以夜不闭户,连邻县的盗贼也相互告诫纷纷逃遁。 两年后,蓝公奉调离开潮阳,临走之前,专程赴三马镇看望了马鸣山,马鸣山正在果园里施肥,见了蓝知县嘻嘻直笑,笑了半天,喊了一句:“大……大鼻子!” 蓝公十分高兴,问:“大鼻子姓什么?还记得吗?” 马匪眨了眨眼皮,痴痴地愣在那儿,似乎在苦思冥想。 “蓝、绿、红、黑,这几个字中,有我的姓。想想看,能记得起来吗?” “哦蓝,蓝……大……鼻子……”马鸣山终于想起来了,像得胜的孩子,笑得十分天真。 蓝公笑着连连点头,笑着笑着,陷入了沉思,一个沉思许久的问题再一次跳上自己的心头。法律是什么?是一张网吗?这张网能网住天下所有的恶人恶行吗?马鸣山一例证明法律的软弱和失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样处置是人道的吗?可以肯定地说是不人道的!那又该怎么办呢?法律应该是初春回旋在大洋上的暖流,能吸引一切生命和灵魂,向着繁荣向着神xìng运行,而不应该是以制裁百姓为目的的工具。这样的法律能诞生吗?即便诞生了,握着权柄的统治者又愿意承认它吗?……蓝公越思索越感到无奈,无奈中提起笔来,在粉墙上写下两句话:一地牢,良才遭殃丧命; 三马镇,监生脱胎换骨。 百虎图与百凤图 温柔可人的少fù花满满,突然被杀,凶手还狠心地劫走了她的头颅。满满的母亲根据女儿生前的言语及迹象断定,凶手就是满满的丈夫刘长岁。刘长岁大叫冤枉,不肯招供。蓝县令于别人不经意处入手,层层剥去假象,直捣黄龙,拿住真凶。此篇根据《鹿州公案》、《冷庐杂识》撰写。 1 刘长岁从潮州回到家里,见庭院冷落,门户紧闭。才离家七天,怎么甬道边长出了那么多青草,石阶上也泛起些盈盈的绿色?一只乌鸦站在屋脊的兽头上,“啊啊啊”叫了三声,头发梢支的,教人骨节寒冷。这是怎么回事?往日亲切的小院,今日荒寂寂的,隐藏着某种不祥之兆。 “满满!满满!”长岁喊了两声,听不到妻子的回应。他预感到发生了什么,猛力撞开了房门,就着室内黯淡的光线,见妻子正躺在床上,身上盖着那床熟悉的蓝缎子棉被,迎着他的是那双并排竖在床上的两只小脚,瘦瘦小小,穿着那红色的软鞋,那么可人!他蹲下来轻轻握住了它,刚才的紧张和恐惧全消失了,顿时一股温暖的热流涌上心头。他转到床的另一边,推了推妻子,满满,我回来了!”推了两把,妻子一动不动,刚刚松弛的心弦立刻又绷紧了。他使劲掀开缎被,啊了一声,一屁股楔在地上,许久没能爬起来,妻子直挺挺地躺着,脖子被齐刷刷地砍断,断处殷红,黯紫,脑袋早已无影无踪。这意想不到的凶杀场面,可把长岁吓坏了。冲出房门,也不知道肩上的包裹甩到什么地方去了,狼似的嚎叫着满院子乱跑,顺地打着滚儿。东邻西舍闻讯赶来,看到花满满无头的尸体,个个惊诧不已。有位年长者安排人速去满满的娘家报信。 满满的娘家住前屯村,距此三里之遥,一袋烟的工夫通了信息,噩耗震惊了前屯村,花家是旺族,花姓占了半个村子,满满的母亲花孙氏带了一大群族人,一路哭着叫着冲进刘家,抓住刘长岁又撕又打,不容分说,一口咬定杀害女儿的凶手就是刘长岁,当场把刘长岁绑了个结结实实,拉到县衙见官。 2 蓝知县升堂理案。问花孙氏道: “你说你的女婿刘长岁杀死了你的女儿花满满,有何证据?” 花孙氏未曾开口先流出两行热泪: “女儿十七岁嫁给刘长岁,姓刘的一直没把心jiāo给女儿。刘长岁有个相好的女人,住在潮州。八天前他又去与那小娼fù相会,满满正好在这会儿被杀了,一准是他与那小娼fù合谋而为。大人,给我可怜的女儿报仇呀!” “刘长岁去潮州会他的相好,你是如何知道的?”花孙氏揩了揩泪水,想了想道:“七天前,也就是刘长岁走后的第二天晚上,女儿满满慌慌张张来到我家,对我说刘长岁走了,几年积攒的存项也一包袱包走了,又到潮州会他的小娼fù去了。我问女儿,你为啥不拦住他?女儿说,拦了,拦不住呀!刘长岁把女儿打了一顿,拔腿就走了。”花孙氏说着又哭起来,”想起女儿那两包包泪水,我就后悔,都怪我呀,当晚为啥不把她留住!” 蓝知县追问道: “刘长岁的相好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的?”花孙氏摇了摇头:“不知道,听女儿说,那小娼fù跟刘长岁是姨表亲戚。”蓝知县沉吟了片刻:“你女儿被杀的时候,有谁看到过没有?” “杀妻灭子,自古是丧lún败德的事,他怎能让人看到呢?这是他与那小娼fù老早就筹划好了的,谁也不会知道的。” 蓝知县转过来审问刘长岁: “花孙氏说是你杀害了自己的妻子花满满,这可是实情?”刘长岁急得面红耳赤,一副有口难辩的模样:“不是的,全不是的,大人!我没有杀花满满,我怎能狠心杀我的妻子呢?我也没有相好的,从来没有!” “八天前,你是不是到潮州去了?”蓝大人问。 “是的。小人多年来以贩草yào为生,常去潮州,每年总要跑上十几趟。八天前我带了两箱草yào又去潮州,临行前满满打了酒,做了鲜笋ròu片给我送行,欢天喜地。她问我最快要几天回来,我说最快也要七八天。她叮嘱我,路上吃好住好,不要亏了自己。如遇上卖花样子的,拣些上好的带来。万万没有想到,花样子买来了,满满她……”长岁呜呜咽咽说不出话来。 蓝知县想了想又问: “满满要你买花样子,有什么用呢?” “满满喜欢剪花,也喜欢绣花,她剪子上的工夫是十里八乡都知道的……”刘长岁说这话时,脸上现出骄傲的神色。 “你买的花样子在哪里?拿来本县看看。”蓝知县说。 “在包袱里,”刘长岁忽然想到了什么,包袱一直背在肩上的,看到满满惨死的模样,心里一急,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蓝知县命一衙役速去刘家寻找刘长岁的包袱,然后问道:“花孙氏说,潮州有你一家姨表亲戚,这是真是假?” “不错,是我表姨家。”刘长岁像是在回忆很遥远的一件事情,“老母亲在时,跟她家有过来往。母亲很想把表姨家的女儿翠翠聘为儿媳,据说是翠翠不情愿,也就算了。母亲过世之后,两家断了来往。” “你表姨家现今住在哪里?”蓝知县细细盘问,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小的环节。 “估计仍旧住在潮州。十几年不通音讯,我又从未去过,详细的就说不清了。” “你的表妹翠翠出嫁了没有?” “我从来也没见过翠翠,只是听母亲说过,那时我还很小,已经过了十几年了,她如何了,我就不知道了。” “你做草yào生意,常跑潮州,为什么不到你表姨家看看呢?” 刘长岁沉默了一阵,觉得没有什么理由可说,只摇了摇头:“没有去过。从来也没想过。” 蓝知县眯起眼,暗自琢磨了一阵: “你到潮州,都是住在什么地方?与哪些人来往?” “住老潘家客店,就是旯旮巷的老潘家客店。店主潘大胡子,待我是最好的。广济堂的老板杨百督是老主顾,与杨老板来往最多……”刘长岁说得十分坦然而又亲切。 “有关翠翠的事,你妻子满满知道吗?” “我给满满讲过。不过……我说过翠翠长得俊,比满满俊,这是玩笑话,我胡诌的,满满也没当真过。”刘长岁说这话时,显得不好意思。 蓝知县又转换了一个话题: “满满对你怎样?你觉得她好吗?” “好,她对我好,我对她也好……只是……”刘长岁若有所思,好像他心中有一种难以捉摸的东西,”……这些日子,满满有什么心思似的,她说话少了,也许心思都用在了剪花样上了。我问过她,她说没有什么。我估摸,她两年未孕,有点害愁了。这事我不在乎,男人心大,与女人不同……” 这时,去刘家的衙役已将刘长岁的包袱找来,呈给蓝大人。蓝公将包袱打开,见有七吊铜钱、几件衣服,还有一包花样。并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蓝知县总觉得,这些零乱的现象背后还隐藏着什么,必须查访更多的人和事,才能抓住隐藏在背后的东西。于是将刘长岁暂时收监,亲自带领吏役、郎中到刘家去验看尸体。 3 刘长岁家住后屯,距县城八里,不大工夫来到。衙吏早已封锁了现场,不准闲杂人等靠近。看热闹的人们远远站在周围,一疙瘩一块,窃窃私语。 刘家是中等人家,堂屋是青砖青瓦,给人殷实浑厚的感觉。 东西厢房卧了三圈青瓦,中间是稻草,当地人叫穿马褂子,说明并不是积存丰厚的老户。 打开堂屋,室内整洁,窗明几净,床铺置在西间。揭开罩被,花满满的无头尸体端端正正地躺着,脖子的断面殷红,呈现出凹凸不平的血痂。褥子上一片血迹,已经凝固,床下也洇了碗口大片。经花孙氏证实,死者身上穿的正是八天前穿的那身衣服,脚上是陪嫁的那双红缎子睡鞋。细小颀长的手,白白嫩嫩,像透亮的葱白儿,指甲如素洁的玉片,给人一种美的诱惑。手腕上的那对银镯子,正是满满出嫁时候母亲在银匠铺子订做的。睹物伤怀,花孙氏抚着手镯抽泣起来。 妆奁好好地摆在条几上,橱柜里放着满满陪嫁的全部头饰,金的银的,一件不少。 郎中采集了几处不同的血样,姚书办将现场绘了详细图形,蓝知县亲自写下了验尸报告。然后,命人将尸体扣入两口大型石槽里,放置最yīn冷的地方,保正派人日夜看守。 是夜,蓝知县召来郎中、书办和几名衙吏推演白天验看的尸体。 郎中从医道着眼: “血色发紫,凝成烙饼状,可以断定,花满满被杀是在三天之前;脖子的断面十分平整,可能是用铡刀或利斧所杀。动手前,先将花满满捆绑结实了,或者有人将她按住,使其不能作任何反抗或挣扎,不然脖子的断面不会那么齐整如切菜一般。” 蓝知县提出疑问,在他看来,死者的脖子断面凹凹凸凸,并不平整。 郎中笑道: “凹凸起伏是淤血所致;刮去淤血,断面如砍瓜一样平整,大人不是郎中,当然看不到这一点。” 蓝知县连连点头。郎中继续说道: “褥子上虽结了袼褙样的血片,仅仅盆口大小一块,洇到床下的就更少了,只有碗口大小。罩在死者身上的缎子被,好像没有沾上血迹,只擦上了少许红痕。这与一个人身上的血量是不相符的。一只公鸡可取血四两八钱;一只山羊可取血三到五斤。一个活人的血脉难道不如一只小鸡兴旺?设若花满满在那张床上被杀,不但被褥会全被鲜血浸透,墙上也要血溅三尺。可以断定,花满满是在别处被杀,而后又移尸到床上的。” 郎中的推断有根有据,干脆利索,不容置疑。 书办姚克中精明谨慎,他不推断凶手是谁,只推断凶手不可能是谁:“腕上的银镯子没被抹走,匣中的金银首饰完好无缺,橱柜中的衣物绸锻没有翻动的痕迹。从以上几条可以断定,此案不是盗贼所为;身上的服饰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没有撕破也没有皱褶,浑身皮肤洁如凝脂不见伤痕,可以推断不是强jiān杀人。再说,不论因盗杀人或因jiān杀人,凶手都没有必要把人头带走。” 蓝知县听得很专注,一边静听一边沉思,此时也chā上两句:“剩下两种可能,一种是仇杀,一种是情杀。”吏役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有的说花满满是个二十岁的女子,跟谁结下了血海深仇?有的说,据花孙氏所言,八天前花满满就有不祥的觉察,凶手很有可能就是她的丈夫刘长岁。 蓝知县觉得其中必有蹊跷,一时抓不住要领,心里乱糟糟的,他请众人退下,独自踱到院中。 整个衙署一片静悄悄的,一刀弯月挂在西天,荷塘淡雅宁静,蓝公步上水面的曲桥,穿过凉亭,在一块平坦的青石上停下了脚,他轻轻地屈下双膝,跪在青石上,两手撑持着,将脑袋chā入湖水里,一股清新的凉意走遍全身,昏热的头脑顿时清醒了许多,仿佛每个毛孔都灌满了清香。他用衫袖揩了揩湿漉漉的头发,镀回书房,浑身轻松多了。此刻,他胸中形成了一个念头,从笔筒里拔出狼毫,来不及研墨,沾了沾茶水,在纸上写下四个大字:分兵两路。 第二天一早,蓝知县命姚书办去潮州,自己带林三承等人到后屯村,分头查访刘长岁和花满满的情况。蓝公相信,从他们两人的行踪里,定可得到某种端倪。 蓝知县将刘长岁的几家邻居召来细细讯问,得到的第一个印象是,花满满是个俊美可人的小女子:“那小娘子可是没说的,高挑个儿,细细腰身,粉嘟嘟的脸儿像花瓣儿,走起路来一汪水儿,腰是腰腚是腚的,百里挑一的人才,谁见谁爱,谁见了谁疼,也不知刘长岁哪辈子烧了高香!” 问到两人相处的情形,得到的印象是平平静静,没有多少波澜。 “刘长岁本该捧着满满过日子,可他是个粗心汉子,不会甜言蜜语,说不出什么。满满倒是多情多意,碰上这种木墩子男人,情意再多只能装在心里,平时少言寡语,一门心思用在手艺上。” “两人没打过也没闹过,平平静静,也算是好夫妻。” 问到刘长岁有没有相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1 章 的女人,邻居们个个摇头:“能梳笼住满满这个俏人儿,他刘长岁就向北磕头了,还敢打野食?” 问到满满的为人行事,众人点头称赞: “文文静静,典雅端庄,从不张张狂狂,没有大言大语。” 问到满满的手艺,大家的话就多了: “剪纸、绣花、缝荷包、编彩穗儿,样样都会,样样都精。百伶百俐,是百里挑一的巧人儿。都说她长了一双仙女的巧手,剪花是花,剪鸟是鸟,剪虫是虫,剪鱼是鱼,十里八乡没有不知道的。谁家姑娘出嫁,儿娶媳fù,剪窗花剪喜字儿,少不了要请满满,吴家秀才还送给满满一句诗文。” 邻居们这句不经意的话,引起蓝公的注意。 蓝公问:“吴秀才也喜欢剪纸?” “据说,很是喜欢。吴家秀才常常差人来请满满。”邻居们异口同声地答话。 蓝知县对此颇有兴趣: “吴秀才送给花满满的诗文是什么,能记得吗?” 众人连连摇头。因为都不识字,对于诗文一窍不通,自然很难记得。不过大家都说,满满曾把吴秀才送的诗文剪在一幅《百虎图》上。 蓝知县追问这幅《百虎图》,邻居们说,半年前见过,后来不知放到哪儿去了。 蓝公命衙役到花满满屋里去找,翻箱倒柜找了好半天,找出剪纸数百幅,就是没有那幅《百虎图》。蓝公焦灼不安,邻居中一个叫崔大脚的说,满满收过一名女徒,名叫换换,心xìng聪颖,满满所有的剪纸,换换都有仿作。找到她,兴许能看到那幅《百虎图》。 蓝知县命保正速招换换,保正去了半天,回来说,换换到山里姑妈家去了,保正已派人到山里去叫,最快也要三天才能回来。蓝知县只得带领众人返回县衙。 4 早餐后,蓝知县将牢房中的刘长岁提出来问话,刘长岁说,他从未见过《百虎图》,更不知道吴秀才的诗文。刘长岁无意中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三个月前,他从潮州卖草yào回来,见满满脖子上挂了鸡心形一块墨玉,墨玉的心尖上嵌着一粒血色宝石,闪闪发光。他知道这是件贵重的东西,便问满满。开始时满满说是拿一幅剪纸换的,长岁不信。再问时满满说是结亲时娘家陪送的。据刘长岁回忆,结亲时并没见过这件珍贵的东西。从那之后满满一直戴着它。满满被杀后,这件墨玉宝石不见了。刘长岁怀疑,窃贼为了夺取这块墨玉宝石,杀害了满满。 蓝知县仔细听了刘长岁陈述,当即命翁馗到前屯讯问花满满的母亲花孙氏,花孙氏证实,花家并没陪送墨玉宝石,更不知道满满有这件金贵的饰物。蓝公眼前一亮,仿佛有某种警觉在心中跳动。 两天之后,姚书办从潮州返回,刘长岁在潮州除了做yào材生意,没有什么不轨行为,本人大堂上的供词并无虚假。蓝知县暗自点头,似乎眼前出现了某种闪烁不定的征兆。 5 三天后,蓝知县再去后屯村,由保正带领直接来到换换家里。换换十五岁,长得白白净净,一副天真未琢的样子,看见县官大概有些害怕,一双大眼睛咕噜噜乱转。蓝知县道:“你跟花满满学剪纸吧?学了几年啦?” 女孩静静地盯着蓝知县,一言不发。保正忙上前回话:“忘了禀明大人,换换是个哑巴。” 见蓝知县有些急躁,换换的母亲跪下道: “女儿不幸,从小是个哑巴,大人有什么话要问的,说给我就行了。” 蓝知县只得先问换换的母亲,由换换的母亲用手势转告给换换,换换再一条一款地回答。换换虽是个哑巴,思路却清晰,表述简捷,可以看出,她确实聪慧过人。她说:从十三岁跟花满满学剪纸,已经两年,师傅所剪过的花样,她都有摹本。《百虎图》上确实有吴秀才赠送的诗文,她还跟花满满到过吴秀才的家,吴秀才是个好人,用菊花茶招待了她们。 蓝知县要看换换的剪纸,换换从床下拖出三大箱,足有上千幅,蓝公细细检看,终于看到那幅《百虎图》,画幅有八仙桌面那么大,用竹绵罗纹纸剪成,更衬托出了虎势的遒劲和生动。仔虎吮nǎi,憨然稚拙;母虎舔犊,温柔慈爱;饿虎捕食,目突齿张;猛虎长啸,松风疾雨,百虎百态,栩栩如生。更精妙的是配在群虎两边的两行字:剪虎不剪晴,剪晴就伤人。 问花不问满,问满就摄魂。 大笔行草,率意而作,风骨烂漫,神理超逸。笔势龙盘凤仪,满纸走动着烟云。不难看出有明人祝枝山的韵味。蓝公自忖,这位吴秀才原来是书中高手,功夫不错。像这样趣味高雅的秀才,喜爱花满满的剪纸和花满满本人,也是情理中事。不像自己,经年累月周旋于公案之中,爱美之心早已迟钝了,感情也磨出了一层老茧,不禁为自己慨叹了一番。 篮公独自思索着,继续翻捡着,忽然翻捡到一幅《百凤图》,画幅与《百虎图》一样大小。画面一百只凤凰,疏疏密密,洁然如一群仙女,神情高蹈,风姿翩翩。两边配了两行行草,细看是李义山的诗句:身无彩凤双飞翼, 心有灵犀一点通。 气韵如《百虎图》两边的题字一模一样,无疑也是出自吴秀才之手。 “这幅也是从花满满那儿摹剪的?”蓝知县急切地问。换换回答说,师傅最珍爱的这《百凤图》一共剪过两幅,一幅挂在吴秀才书房里,一幅藏在师傅的奁盒里。这一幅是换换背着师傅偷偷摹剪的,她自觉剪不出师傅那种神韵来。 蓝公夸赞了换换一番,提出要将《百凤图》带回去欣赏欣赏。县太爷看中了自己的剪纸,换换感到荣耀,自然十分高兴。换换的母亲却不安地说:“大人,换换是个孩子,只跟花满满学剪纸,从来没做过坏事,满满的死不会跟这孩子有啥干系吧?” 蓝知县笑了笑说: “花满满被杀这件事,看来换换还不知道,那就别告诉她了,不必惊动这个无辜的孩子。” 十天之中,蓝知县三下后屯,这一趟总算有了些收获。他心里感到轻松,回到衙署痛痛快快喝了二两老酒。饭后,把一名叫六娥的女监招来,命她扮成裁衣匠人,到吴秀才家访。 三日后,六娥从吴秀才家返回,向蓝知县禀报说,吴秀才书房里确实挂了一幅《百凤图》,与蓝大人手上的这幅一模一样,丝毫不差,据吴府的女佣说,往日常请花满满到府上剪窗花,最近两个月没再去过。吴秀才是个宽厚和善的人,对花满满如同至亲,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六娥还访得,半月前吴府死了一名年轻的丫鬟。 “年轻的丫鬟?怎么死的?”蓝知县流露出急不可待的神情。 “据吴府女佣说,是急病死的。” “多大年纪?叫什么名宇?” “名叫桃儿,只听说很年轻,详细没敢多问。” “桃儿的尸体现在哪里?”蓝知县紧紧逼问。 “埋啦,据说十天前就埋了。” “埋到哪儿啦?” “当时没有打听,埋到哪儿就不知道了。” 可以看出,蓝公情绪陡然激昂起来,像是一阵骤来的喜雨,不给人们以喘气的空隙。他命六娥立即返回吴府,问清埋葬桃儿时抬棺材的佣人是谁,请他们来县衙一趟,就说有一宗活计要他们做做,加倍赏给银子。 已是熟门熟路,六娥重返吴府,很快将抬棺材的佣人邱二、邱三带来。 蓝公仔细打量邱二、邱三,见二人均是粗壮的庄稼汉子,问了几句闲话,知道他们是堂兄堂弟,已在吴府做杂活三年,深得吴秀才的信任……言语间平平淡淡、实实在在,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蓝公令够儿给他们打坐上茶,不失时机地把话切入了正题。 “是你们将丫鬟桃儿的尸体葬埋的吗?”蓝知县问。 邱氏弟兄点头称是。 “埋到什么地方了?” “埋到南葬岗上了。” “吴府距南葬岗有多少路程?” “约摸五里路光景。” 蓝知县思索了片刻,继续问: “口棺材有多少分量?” 邱二想了想道: “回大人,丫鬟仆人,用的都是薄皮匣子,也就是一百五六十斤的样子。” “一百五十斤重的棺材,再加上一具尸体,少说也有二百四五十斤重。邱二、邱三,你们两人抬上二百五十斤重的分量,走五里多路,能受得了吗?” 经蓝知县这么一问,邱二、邱三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自言自语地咕哝着:“对呀,这棺材比往日轻了许多,怪哩!”蓝知县又问:“桃儿的尸体你们见过没有?”两人摇了摇头。邱二说:“记得那天夜里,俺们睡得正香,吴秀才将俺弟兄叫醒,要俺去葬埋桃儿。吴秀才催得火急,俺俩懵懵懂懂,抬起棺材就走,路上歇了一歇,也没觉得太累。吴秀才一直陪着俺们,回来的时候东天边才麻麻放亮。桃儿的尸体是什么模样,俺们没有看到。” 蓝知县不再多问,安排邱氏弟兄吃饭休息。眼见天已擦黑,命邱氏弟兄带领林三承等四名衙役,到南葬岗去找桃儿的坟墓。出乎意料的是,邱氏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折身跪在蓝知县面前,“不行呀,老爷。桃儿的坟墓在哪条沟坎上,俺记不清呀,实在是找不到呀!” 蓝公又惊又气,悔恨自己眼力不济,看他们是两个老实头,谁料到是两个老实旋,眼珠没转圈就跟我玩起点子来了。强压下满肚子的火气,温和地问:“刚才,你们清清楚楚告诉我,棺材埋在南葬岗,这会儿为何又说记不清、找不到了呢?这不是分明地耍刁使蛮吗?” 邱氏弟兄急得面红耳赤,连声呼叫说,“大老爷十有九成还不知道南葬岗是个什么去处,南葬岗不是个常见的小土岗,它方圆少说也有四、五十里,长满了荒草野荆,最浅处也到腰窝深,步步有沟,步步藏坎,一个活人扔到里面,一天两天也不一定能走出来,更何况埋桃儿时是深更半夜,俺俩懵懵懂懂没有星点儿记忆,这会儿哪儿去找?” 蓝公听了,觉得也有几分道理: “依你之见,应该什么法子能够找到桃儿的坟墓?” “明儿上午我带几位公爷到南葬岗细细查看,狗过留蹄印,鸡过留爪痕,依照断枝残梗,总能找出那夜行动的路径。一天不行两天,两天不行三天……” 没让邱氏说完,蓝公就连连摆手,心中暗想夜长梦多,三天过后黄瓜菜早凉了,果断地说:“不行,三天不行,两天也不行,必须今夜找到!” 沉闷了良久,邱二撂出了一句: “那只有一个法子,把吴秀才请来。那夜吴秀才带的路,走走停停,吴秀才像是早有主意,估计吴秀才都能记得。” 如同一个匆匆赶路的汉子,已经精疲力竭,猛抬头看见的却是初始起步的原点,心中的滋味是晦暗是绝望,亦是很难说得清楚。蓝公盯住渐渐暗下来的窗格,陷入了深深的沉默。邱氏不知蓝大老爷在想什么,也只能陪着噤声,直到够儿燃起了蜡烛,蓝公眼前才升起一片明亮,面孔也生动起来,问邱氏弟兄:“桃儿的父母还在吗?桃儿病死后,娘家族人有没有说法和要求?” 邱氏弟兄回复说: “桃儿进吴府是八年前的事了,据说当年桃儿家乡普宁县闹旱灾,一年多没见一滴雨,大旱大荒又流行瘟疫,桃儿随母亲一路乞讨流浪到这儿,住在后屯的土地庙里。一个暴雨夜刮起了龙卷风,土地庙墙倒顶坍,桃儿的母亲不幸被砸死,十二岁的桃儿走投无路,哭得死去活来,吴秀才心地善良,出资埋葬了桃儿的母亲,又收养了桃儿。这些年街坊邻居都说吴秀才是桃儿的恩人。” 蓝公听得很仔细,突然chā问一句: “这八年中有没有什么亲友来看过桃儿?” “有过!”邱二很肯定地说,“三年前,我刚到吴府干杂活时,有一个自称是桃儿的堂叔的人,来看桃儿,要带桃儿返回老家。桃儿对这位堂叔很陌生,据他说好像见过,印象很模糊,房份很远,早年与自己的父母也没有多少来往。桃儿很坚决,死活不肯跟这位堂叔走,一口咬定他不怀好意。” 静静听着的蓝公,似乎很兴奋,盯住邱二问:“桃儿的这个堂叔名字叫什么?长得什么模样?” 邱二回复:“他本人自称黄老慢,黑黑的,瘦瘦的,有几分娘娘腔……” 蓝公又问了几句,忙屏退众人,只把邱二、邱三带进密室,悄悄叮嘱了一番。又秉笔直书写好一封信,要邱氏弟兄携着这封信速速回府。 邱氏弟兄一股烟撞入吴府后堂,见着吴秀才就说:“黄老慢来了,黄老慢把咱告上衙门了!” 吴秀才懵懵懂懂听了半天,才弄清楚是桃儿的堂叔来了,又听说告上了衙门,脸刷地变了颜色,急切地问:“官府怎么说?” 邱二将怀中的信函奉上说:“蓝大老爷也算客气,说是明儿亲自到咱府上拜访,要咱掘开坟穴,打开棺材,让黄老慢看看桃儿的尸体,只要没有明显的伤痕,也就敷衍过去了。” 吴秀才打开蓝知县的书信,只看了两眼,忙将邱氏拉入书房,一脸恐惧的神情说:“棺材是不能打开的,无论如何不能让官府看到,更不可能让黄老慢看到。” 邱氏弟兄疑惑不解,问是何种原由,吴秀才蛮横地斥责邱氏弟兄,不许他们再问。急急跑入厨房,提出一罐豆油jiāo到邱二手中:“你们快去南葬岗,当务之急是破坟焚棺,一焚了之。” 邱氏说当夜懵懵懂懂,桃儿的坟址毫无记忆,请秀才老爷带路方可找到。吴秀才又气愤又着急,扯过一张纸,匆匆画了一幅路线图,指着路线图,给邱氏解说了几句,催促邱氏兄弟快快动身,黎明前务必把棺材焚烧净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2 章 。 邱氏弟兄出了吴府,直奔县衙,将路线图jiāo给了蓝知县。蓝公派出林三承、翁馗等四名衙役,由邱二、邱三带路来到南葬岗,将丫鬟桃儿的坟冢劈开,撬棺验尸。因入土不久,棺材丝毫没有损坏。打开棺材一看,邱二、邱三吓得大叫了起来,众衙役也感到惊愕。原来,棺材里并没有尸体,只有一颗人头和几件穿旧的衣服。 林三承将人头用衣服裹了,裹成一个疙瘩,匆匆赶回衙门。 蓝知县一夜没有阖眼,一直在书房里等候。当林三承将那一疙瘩衣物搁到他的书桌上时,他一把按住:“别解开,让我猜一猜。”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是人头,一颗人头!” 严冬的冷雾给后屯村笼罩上一层凄迷。 蓝知县带领众人来到了刘长岁的后院,衙役们起了灰线,将石槽打开,除去填塞的冰块,将带来的那颗人头与石槽里的尸体对接起来,丝毫不差,正好是一个完美的桃儿。 蓝知县当即下令,拘捕吴秀才。 6 吴秀才自恃有功名在身,立在大堂上不肯下跪。蓝知县微笑着看看他:“你叫吴为人,是吧?”吴秀才侧目而视,一声不吭。 “我看你不是为人,偏偏要做鬼!”蓝知县冷起了脸,嗓门也提高了一截。 吴秀才有点心虚: “大人本是进士出身,为何对一个秀才如此凛颜厉色?” “本县不是请一位秀才赴宴,而是审判一个凶手!” “我吴某是,一贯奉公守法,大人,您可不能诬陷好人呀!”吴为人以攻为守不肯示弱。蓝知县单刀直入:“不要挂那些金字招牌了,你是如何杀害丫鬟桃儿的,从实招来!” “桃儿是暴病身亡,没有人杀害她。” “桃儿的尸体你弄哪儿去了?” “埋到南葬岗上了。有下人邱二、邱三可以作证。” “埋到南葬岗上了不错,那只是个幌子,你的把戏玩得不错呀!”蓝知县说着,将棺材里的一件夹袄扔在吴为人面前。吴为人一见,打了个寒颤,他定了定神,三缄其口作金人,一言不发。 “你只会割头,却不会换项呀!你把桃儿的头割下来埋了,身子弄到哪儿去了?”蓝知县再三质问,吴为人咬住牙根,死也不肯招供。 这时蓝知县一声吆喝,只见身披刑具的花满满被衙役推上了大堂。吴为人一见花满满,立时面如土色,一头栽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原来,拘捕吴为人之后,蓝知县命人抄了吴府,在地下室里找到了花满满。 吴为人被冷水激醒,自觉难逃一死,乖乖地供认了自己的罪行。 —年前,吴府请花满满剪迎春窗花,吴为人见满满面如艳桃,楚楚动人,又赠金银又送衣料,百般梳笼,终于勾搭成jiān。从此,借口请满满剪花之便,经常与满满幽会。满满恋吴秀才有钱有财又有情有义,更崇拜他的才学,把吴秀才写给自己的诗文都剪下来,视作珍宝。三个月前,吴秀才花一千两白银买了一件墨玉宝石鸡心,送给满满。满满十分高兴,连续几日与吴秀才缠绵厮混,一日中午两人正在书房中偷情,恰巧被丫鬟桃儿撞上,两人生怕事情败露,多次密谋除掉桃儿。 半月前,乘刘长岁远走潮州之机,花满满黑夜跑到娘家,撒了一通谎言,造下刘长岁yù害满满的假象,回头潜入吴府,与吴为人一起将丫鬟桃儿勒死,用铡刀切下桃儿的头颅,把满满的衣服鞋袜穿在桃儿的尸体上,打扮得跟满满一模一样,悄悄抬到刘家,然后谎称桃儿暴病死亡,买棺入殓,乘黑夜不声不响地埋葬。自以为做得绝妙,哪料到犯在了蓝鼎元手下。 吴为人利用钱财,诱jiān他人之妻,杀死婢女,手段残酷,判腰斩于市。花满满与jiān夫吴为人合谋,杀死桃儿,用假尸诬陷本夫,判自缢而死,花孙氏诬告女婿,搅扰视听,处以劳役二年。后来在刘长岁的请求下,免以服刑。 刘长岁被无罪开释。他恹恹地回到家里,见满院荒寂,一片凄凉。想到满满的娇媚和婚后的柔情,想到往日家中的欣喜和温馨,不禁悲从中来,一屁股坐在堂屋的石阶上,直至第二天天亮。 秋决的那天,刘长岁端了一碗玉泉酒送到满满面前。花满满跪到刘长岁的脚下,热泪潸潸,大叫道:“刘郎,我对不起你!待来世咱们再做夫妻,我定然好好报答你!” 一夜惊变 叶家寡fù明娘,与表哥罗秀才私通,被族长叶大洪双双捉住,当晚送进了潮阳县衙门。第二天蓝县令审理此案,惊奇地发现,关在牢号里的明娘,一夜之间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这变化非同小可,蓝县令反复推敲,几经查访,终于弄清真伪,以铁腕制服躲在幕后的施法者。此篇根据《鹿州公案》撰写。 1 潮阳县城北十五里有个石场村,村里住着三大姓,东头住的叶家,西头住的龚家,中间住的罗家。村里的孩子有句歌谣:站在罗门向东看,瓦屋楼房一大片, 站在罗门往西看,黄泥做墙篱笆院。 意思是东头的叶家有钱有财,大都是高门大户,西头的龚家,风扫院子月点灯,泥墙柴扉,大都是穷光蛋。这三大姓中,不论是穷是富,都出了有名的人物。叶家族长叶大洪,是康熙年间的武举,有钱有势,威名远播十里八乡。罗家户族不大,钱财不多,也出了个读书人罗文求,是个年轻的秀才,满口诗文,风流倜傥,惹人眼目。龚家最穷,贫瘠地里竟也长出了一棵壮苗,出了个讼师龚会远。此人识文断字,经常在衙门里走动,是远近闻名的刀笔,凡有打官司告状的,无不走他的门子,乡民们给他起个绰号叫赛诸葛。 叶家族中有个叶五郎,虽排行第五,前边四个哥哥都在十岁前夭折,实际上却是一根独丁。叶五郎二十岁那年娶了个漂亮的媳fù,小字明娘。这明娘削肩窄腰,斤半的鲤鱼,巧个儿,露水眼桃花面,媚骨娇态,说话如百灵鸟唱曲儿。惹得五郎神魂颠倒,日日贪恋枕席。五郎沉溺于女色,讨厌繁杂的家务,便请表兄罗文求过来,帮助记账并料理田产。尽管五郎白天黑夜勤于室内活动,拼命苦干了七八年,还是男花女花不见一个,原来明娘这个仙女,只供消受,却不能生养。不幸的是,五郎二十八岁这年染了瘟疫,一病竟成沉疴,扔下娇妻,独自步上了奈何桥。二十六岁的明娘哭得死去活来,竟日以泪洗面,一朵鲜花眼见得萎谢了,多亏了罗秀才和罗夫人日夜劝慰,奉以汤yào和美食,才慢慢转好恢复了生气。 一日,明娘将罗秀才夫fù请到面前: “五郎弃世,多亏了表哥表嫂照顾我才拣回了这条苦命。五郎在世时,叶家一窝一块,亲得像掰不开的老姜。人在人情在,五郎去了,人情也不在了,眼看着叶家族人一大片,可哪一个是我的知心换命的人呢?这偌大一份家产,我一个弱女子怎能管得过来?还请表哥表嫂看在死鬼的面上,帮我把这一片天地撑持起来。我一个寡fù,要这么多钱财何用?如蒙不弃,我愿分给表哥一半。” 罗秀才和夫人,听了这番肺腑之言,感动得热泪盈眶,罗夫人说:“若图妹妹的钱财,俺们死后怎么面见五郎?妹妹放心,你家的事就是俺家的事,家务这一摊子jiāo给文求就行了,文求做事精细谨慎,保管妹妹满意。” 明娘脸上泛出了笑意。 从此之后,罗秀才常来走动,从耕种锄耪,到收割扬晒,从女仆长工,到买进卖出,事无巨细,都由罗秀才料理。明娘省了不少心思,精神开始好起来,屋里屋外,又响起她朗朗的笑声。 叶五郎去世之后,七八个叔伯兄弟,各怀鬼胎,盘算着如何把这份家产弄到自己手中。一天,东院的发胜嫂过来说话,要给明娘觅一如意郎君,说那男人才貌双全吃穿不愁,进门就当家。最后才知道,觅的那个男人就是发胜嫂的娘家兄弟。 发胜嫂走后,发银嫂、发利嫂纷纷上门,争着要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明娘,目的很明显,想使自己的孩子成为合法财产继承人。明娘心想:往日你们有谁关心过我们,现在急着争这份家业,一个个如同饿狼盯着这块肥ròu,眼珠子快要盯出血来了。想得倒美,哪有那么多好事! 叔伯兄弟再来说过继的事,明娘便一口回绝:“你们的小儿子太小,我不善抚养,怕苛刻了他们,我不好jiāo待,若是让那十七八的过来,我怕给人留下话柄,落下不干净的口实。我看,还是过些年再说吧。三十年后我成了老太婆,再过继儿子也不迟。” 一席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悻悻而去。 叔伯兄弟眼瞅着这块肥ròu不能到口,一个个馋涎yù滴,悄悄来找族长叶大洪:“大公,明娘年轻轻的,她能守住清白?若招了野汉子,把家财掏空,到那时再动手就晚了!” “大公,你是族长,应早拿主张。”叶大洪抹了抹八字胡,一派长者风范:“咱们叶家世代忠厚传家,以亲善仁慈为本。明娘既是叶家媳fù,就是咱们的亲骨ròu,怎能以恶意猜度自己的亲人!明娘出身于,尊老爱幼,知书达理,定能恪守fù道。我不允许你们对她无理,我还打算给明娘立贞洁牌坊呢!” 众人哑口无言,只得恹恹地散去。 叶大洪心里早有盘算:这二十六岁的小娘子,娇嫩得像一朵迷人的花儿,怎能恪守清白,哪会安守空室?于是他悄悄将明娘的女佣贾嫂叫到自己家中,招待了一顿酒菜,给了五两银子,要她留意明娘的一举一动,及时过来回话。若事情办得妥帖,许给重金酬谢。 自从罗秀才协理明娘的家务,骤然繁忙起来,每早五更起身,先将自家的活计安排妥当了,再到明娘家去料理。午时前后跑回自己家中,田里场上察看一遍,匆匆吃些饭菜,再到明娘家忙乎,跑罢场上再跑地里,傍晚回到家中,晚饭后又要筹划第二天活计。逢上五黄六月,割麦zhà豆,像紧摇的纺车,嗡嗡直转,一刻不得停歇。半年下来,人瘦了,眼陷了,胡子也显得拉碴了,明娘看着心疼,暗暗责怪自己连累了罗秀才。一天傍晚,罗秀才指挥短工收拾利索场上的粮垛,正准备回家,明娘叫住了他:“表哥,你为我如此cāo劳,瘦成这个样子,明娘我于心不忍哇!我想,从明儿起,晚饭就留在这儿吃吧,我给你熬碗参汤补补身子。” 罗秀才一时拿不定主意,支支吾吾: “这个……这个……” 明娘是何等精明的人儿: “是怕表嫂多心吧?那好,我跟表嫂去说!” 罗文求面红耳赤,十分尴尬: “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 明娘深情地一笑: “我不相信,表嫂能不心疼表哥!” 罗秀才不好再说什么,顺水推舟,从此晚饭便改在明娘家了。 明娘一手好膳食,糯米莲子羹,荷叶千层饼,或者酒酿元宵翡翠豆,荔枝菱角桂元ròu。晚饭后,要么吃一碗参汤,要么喝一碗燕窝粥。偶或天气闷热,明娘手执檀香扇在一旁扇凉儿,柔情蜜意,款款生春。罗秀才虽没有饮酒,早已是醉眼迷离、心神摇曳了。他本是个风流恣肆、情满江河的儒生,此时难以把持,禁不住吐出一些挑逗xìng的言辞。 一天,正值中秋,明娘备了一壶玉泉佳酿与罗秀才对饮,饮了两盅,罗秀才说:“只饮酒显得干枯,何不玩耍玩耍?”于是两人便玩起了掷骰子。第一回罗秀才输在“三”点上。明娘说:“输了就做诗一首。” 罗文求思索了一下,吟出了一首《花好月圆》:花好月圆酒满盅, 踏碎斓银夜气清; 执手尽诉衷肠事, 哪怕他人隔壁听。 第二局明娘输了,输在“六”点上,罗文求也要明娘做诗,明娘半嗔半喜:“表哥嘲俺罢了,侬家只念过一本《百家姓》,斗大的字识不了两挑子,怎能做诗?” 罗秀才哪里肯放过她,执意纠缠。明娘半推半就地说:“侬家做不成诗,诌一副对子吧。”她红了脸,思索了片刻:“寸心千里,坐守老营;一日三秋,不离信地。” 罗秀才拍手叫好,为明娘饮了一个满盅。第三局果然又是罗秀才输了,也是输在一个“六”字上。罗秀才并不推却,因有了几分酒意,两眼色迷迷地望着粉脸生春的明娘,吟道:闻欢下扬州, 相送楚江头; 探手抱腰看, 江水断不流。 明娘一双桃花眼盈着水意,含笑低头,羞怯地说:“既然表哥有此美意,为何今晚不留在这儿?” 罗秀才握住明娘的手,吞吞吐吐地说: “良辰美景,佳期如梦,怕的是……” “你怕的什么?只怕表哥有此贼心,没有此贼胆罢了!”一句话激得罗文求如跳墙的张生,色胆包天,一把将明娘拉了过来,拥在怀里。这一夜罗文求没有回去,使尽了浑身解数,直把个旷怀许久的明娘收拾得妥妥帖帖。 明娘是yínyù旺盛的女人,与叶五郎成婚之时,是小女子嫩脸面,还羞羞答答,到了罗秀才手上已是情场老手无所顾忌了,她眉里眼里亲的ròu的,撩逗得罗秀才痴痴迷迷,像喝醉了酒似的。这种事情只要一开了头,就没有个完结。罗文求是一个麻鸪油吃香了嘴,越吃越馋。起初还有所节制,多数日子回家过夜,做个样子遮遮人眼,到了后来,两人如胶似漆,难解难分,就整床整铺、同衾共枕了。两人私通早被女佣贾嫂看在眼里,悄悄过给了族长叶大洪,叶大洪安排了子侄七八个人,轮流在明娘门前监视。这天夜里,正当罗秀才与明娘颠鸾倒凤、柔情蜜意的时候,贾嫂及时将信息传了出去,叶家叔伯兄弟在族长叶大洪的带领下,如发现了金元宝,手执火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3 章 冲入明娘的院落,撞开明娘卧室的木门,将合卧在床的一对男女活捉了。 “不知羞耻的东西,给你一张人皮披着,你偏往驴群里跑,家有家法,族有族规,今儿要用族规惩治你。”叶大洪厉声吆喝着。 罗文求像羊羔落入了狼群,蜷缩成一团,在床上打颤,只有听天由命的份儿,哪里还敢抗争!明娘则不同,她一反常态,表现出巾帼英雄的气概,她手握一把菜刀,浑身赤条条地站在床上,发疯似地叫道:“谁敢进前,我就砍了谁!” 火把一照,只见床上一片煞白。叶大洪忙用手捂住双眼:“退出来,都退出来!教这两个狗男女穿上衣裳。” 两人穿上衣服,明娘手中的菜刀仍然握得紧紧的,她恶狠狠地当门而立:“咱们一同去见官,该杀该剐由县官大人定夺,就是游街示众凌迟处死,我心甘情愿。若不如此,我就跟你们拼命!”叶大洪表示同意,明娘才把菜刀放下。 叔伯兄弟们蜂拥而上,将明娘和罗秀才绑了个结结实实,抬上太平车,拉往县衙。 叶家一伙人磕磕绊绊,赶了半个多时辰,来到了潮阳县衙门,若是白天,定然引来一街两巷的看热闹的人群。恰值亥时,一街两巷静悄悄的,连个人影儿也没有。叶大洪拍响衙署的黑漆大门,当班的衙役丁户光出来问话,叶大洪说是来报案的,接着将捉jiān的经过说了一遍,要求面见县官蓝大人。丁户光说:“深更半夜,怎能惊动大人!暂将这对jiān犯关入牢房,等明日再作处治。” 叶大洪指挥族人,从太平车上将罗文求和明娘拉下来,jiāo给牢头,关入了牢房。 2 叶家一伙人在衙外蹲了半宿,又冷又饿,一个个如同冰河上的耗子,急痨痨的,天刚放亮,便捶响了堂鼓。这时,丁户光已将昨夜叶家捉jiān案禀报给了蓝大人。蓝大人草草用罢早膳,匆匆升堂。 叶大洪立在大堂口,侃侃而谈,诉说罗文求和明娘如何少廉鲜耻,如何败坏门风,要求蓝大人将这对狗男女立即处死。 蓝知县命衙役将罗文求和明娘带上大堂。 昨天夜里的罗文求,像一只拔光毛的秋鸡,瑟瑟索索蜷成一团,蔫吧得没了人形。没想到的是,仅仅一夜之间,他完全变了模样,站在大堂上,趾高气扬,蔑视一切,大有登泰岳而小天下的气势:“叶大洪依仗家族势力,无缘无故绑架我罗文求,制造谣言,诬我清名。我罗某有功名在身,叶大洪绑架秀才,犯了蔑视皇恩之罪,蓝大人应拿叶大洪及其同伙治罪。” 大堂上的人们被姓罗的弄得懵里懵懂,不知道他唱的是哪出。蓝知县心里明白,文人一旦撕下脸皮,比无赖还要无赖,这位罗秀才无疑就是这种类型的赖皮狗。蓝公冷笑了一声:“罗文求,不要再卖关子了,越卖派越没有脸面。你说你是个秀才,秀才就应该知书达理,知书达理的人还勾搭寡fù,作jiān犯科?你也不撒泡猴尿照照自己,成何体统!” “大人,您这话学生就不明白了。夫fù同室,人之大lún,有什么不可以的?”罗文求仰起脖子,大声作答。 蓝知县心中一怔, “什么?夫fù同室?难道你与那叶家寡fù成了夫妻?” “大人,我不知道有什么叶家寡fù,与我一起被捉来的,确是我的内人!”罗文求理直气壮地说。 蓝知县感到蹊跷,叫了一声“叶大洪!”示意要他说话。叶大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急又气,直指着罗文求骂道:“畜牲!到什么地方了,你还胡说?明明是叶五郎的孀fù明娘,你恬不知耻,硬说是你的内人。当着蓝大人的面,你还耍赖吗?你这个赖皮狗!” 这时,一直跪在罗文求身后的女人尖叫了一声:“冤枉呀!” 当这女人走进大堂时,衙役们谁不想看看这个与秀才通jiān的风流寡fù,可这女人披头散发,脑袋勾在胸前,谁也没有看清眉眼。进得大堂,一直跪在罗文求身后,更无法看清了。此刻女人一声大叫,几十双眼睛不约而同地集中在她的身上。吃惊、紧张、好奇……说不清的那种复杂的心情,将人们的精神纠结在一点上,大堂上静得只能听到丝丝地喘息声,就听那女子高喊道:“明明我是罗秀才的妻子,叶大洪仗势欺人,硬说我是叶家寡fù,半夜三更绑架我和丈夫,还发虚要把我们夫fù活活打死。大人,要给小女子我申冤报仇呀!” 那女子猛然抬起头来,堂上的人们紧张地盯住她。衙役们既没见过叶家寡fù,也没见过罗家夫人,眼中充满了狐疑,回头盯住叶大洪,好像众人一一齐向他发问。 叶大洪惊得目瞪口呆,半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站在大堂门口旁听的叶家族人也紧张起来,一阵窃窃私语,“哎呀,怎么回事?”“不对呀,难道出了鬼啦?”蓝知县感到惊奇,又有几分紧张,拍了一下惊堂木,好像以此来驱走鬼魂似的:“叶大洪,这是怎么回事?” “这……这……不对呀!我们捆来的是明娘,怎么变了?……怎么一夜之间变成罗家媳fù了?”叶大洪结结巴巴,连话也说不成个了。 蓝知县觉得尴尬,又有些恼怒: “叶大洪,你说清楚,这个跪在堂下的女子,到底是明娘还是罗夫人?” 叶大洪翻过来,掉过去,倒腾了半天,最后不得不承认,跪在堂下的是罗夫人。 蓝大人又急又气: “你三更半夜跑到衙门报案,说是捉到了jiān夫yínfù,结果是一对合法夫妻,这不是成心成意地戏弄本官吗?” 叶大洪躬身施礼:“学生不敢,请大人恕罪!” “你诬告他人,搅扰公堂,犯了事罪。”蓝知县喝令衙役,“将叶大洪监禁起来,等待发落。”叶大洪高声喊叫:“冤枉啊!犯罪的是罗文求,反而把我关入监牢,冤枉啊!”罗文求见叶大洪被关入牢狱,面露得意之色,追问蓝知县,如何惩治这个仗势欺人的恶霸?蓝知县意味深长地一笑:“如何惩治叶大洪,那是本县的事,现在你的责任是先说清自己。你与夫人不宿在自己的家中,却宿在叶家寡fù家里,这是何故?” “大人,叶五郎是学生的表弟,五郎生前,学生替他管账,而今仍是这样。他去世后,弟妹明娘寡居,多有不便,为了避嫌,学生让妻子与我同宿弟妹家中,不料叶家族人产生了误会,强行将我们夫妻捉到县衙。学生实在冤枉!”罗文求侃侃而谈,知道避嫌两个字,就不该住到一个寡fù家里。”蓝知县肃然地说,“你们同居一村,相距不过几百步,为什么不回自己的家呢?再则,昨天夜里叶大洪如此无理,毁了你罗秀才的美誉,也污了明娘的清白,明娘竟如此无动于衷,到现在都不出来说话,是不敢呢,还是不愿呢?实在令人费解。罗秀才,还得委屈你一下,先在牢房里清静几天,待本县弄清了原委,再放你回去。” 罗文求大叫: “大人,冤枉!犯罪的是叶大洪,反而把我关入牢狱,冤枉呀!” “叶大洪喊冤枉,说犯罪的是罗文求;你罗文求喊冤枉,说犯罪的是叶大洪。我该听谁的呢?对不起,我谁的也不听,只按自己的章程办事。”蓝知县拂袖退堂。 断了十几年官司,蓝知县没见过这样的怪事,越想越觉得纳闷,他呷了一口清茶,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暗自琢磨:即便叶大洪是个小儿,也不会干出这种指鹿为马的蠢事,何况他是个有功名的人,又是一族的族长。蹊跷出在哪里呢?蓝公找来咋晚当班的衙役丁户光问话,丁户光据实禀报了一遍:“昨夜刚过亥时,叶家的族人七八个,绑来一男一女,说是他们通jiān犯科。男的就是这位罗秀才,满脸灰黯,萎靡不振的样子;女的搭拉着脑袋,头发散乱,我没能看得真切。因天色太晚,不敢惊动大人,只好把人犯关入了牢房。” “进了几号牢房?”蓝知县关切地问, “三十三号,临时牢房。” “看监人是谁?” “顾小宝。” 3 蓝知县传顾小宝问话。 顾小宝十六七岁,长得单薄,像个大孩子,刚谋这份职业不久,说话有点胆怯:“回禀大人,昨夜送来的一男一女,反剪双手用麻绳绑着,确实是关进了三十三号牢房。天黑灯暗,什么模样,我没有看清。” “他们被关进三十三号之后,有没有再出来过?”蓝知县仔细查问。 “没有。”顾小宝十分肯定地回答。 除了那一男一女,还有谁进去过没有?”顾小宝害怕碰上蓝大人的目光,慌张地低了头,垂下眼睛,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顾小宝,照实说,不必害怕!你想想,不说实话,我会放过你吗?” 顾小宝涨红了脸,吃力地说: “自己人,是自己人,没有外人……” “谁?”蓝知县拍了一下桌子,“到底是谁?” “牢头简大爷,是,是简大爷。” “只简牢头一个人吗?” 顾小宝确切地说:“只简大爷一人,就一个人,没见还有别的人。” 蓝公见小宝回复十分恳切,不像有什么隐情,便要小宝将当时的情形描述一番。 小宝说:“更漏刚过亥时,简大爷悄悄把我喊出看监室,顺手递给我一把砂壶,砂壶里盛了半壶热乎乎的米粥,要我提到耳房里去喝,号子里的事,便jiāo给了他。待我喝完壶里的米粥,正好简大爷来叫我,我就回到了监房里。” “你喝完那半壶米粥,约摸用了多长时间?” “米粥很热,又没有碗筷,喝起来很烫很慢,约摸用了一寸香的时辰吧?” “这期间你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蓝公紧追不舍。 顾小宝皱起眉头:“没有呀,没有什么呀!”嘴里咕哝着,十分为难的样子。 蓝公暗自琢磨,可以肯定,简牢头是解开这个疙瘩的关键人物。若立马提审简牢头,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这个疙瘩会越拽越结实,就不好办了。蓝公丢下顾小宝,去查问昨夜在衙门里巡更的人,问了几个,都没有发现什么蹊跷,不经意间,问到一个姓马的厨子,马厨子说,“有一桩怪事恍恍惚惚,让自己疑惑不定,昨夜睡得正酣,卷毛(狗名)狂吠,生怕有贼人偷窃菜肴,我忙披衣细看,见一个人样的东西从牢房那边走来,向衙署大门走去。黑乎乎的,比一般人要粗大得多。卷毛有个老习惯,从来不咬熟人,我断定那黑乎乎的东西,肯定不是熟人。偏偏出乎我的意料,那黑乎乎的东西,发出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卷毛是我!卷毛,是我!’更让我奇怪的是,这卷毛依旧狂吠,叫得更凶更烈,我疑惑不定,睁大两眼盯住那黑乎乎的东西,说来天缘凑巧,这当儿天空划过一颗贼星,唰的一道白光,让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那黑乎乎的东西不是两条腿,而是四条腿,长着四条腿的怪物是什么呢,我半夜也没睡好,反复琢磨,总也琢磨不透。” “能发出熟悉的声音,肯定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就是人!”接着,蓝公一边分析一边追问,“仔细回忆那声音会是谁呢?” 马厨子皱着眉头拧着脖子想了一阵,犹豫不决地说:“很像看监的简牢头……” “穿的什么衣服?颜色、样子,能记得吗?” “黑色,像是一件大褂,比一般的大褂要肥得多、粗得多,有这么鼓鼓囊囊的大褂吗?”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别人。 蓝公觉得马厨子的话很有意思,展颜一笑,轻松地说:“不要忘了,简牢头比咱们多了两条腿!大褂鼓鼓囊囊不是很正常吗?” 马厨子好像听懂了什么,拳头轻擂着自己的脑袋,“对呀,四条腿就是两个人呀!” “对!与简牢头并肩的还有一个人,还是一个陌生人。”蓝公十分肯定。 马厨子兴奋起来,“哦怪不得,卷毛叫得那么疯狂!” 蓝公带人搜查了简牢头的临时寝房,在铺席下搜出一件黑色大褂,紧接着传唤牢头简志方问话。简牢头看监三十多年,经多见广胸有城府,一口咬定,“罗秀才的姑妈听说罗秀才犯案,托我传话问问要什么衣物,要不要银两,我抹不过人情面子,违犯了监规,知法犯法我任打任罚。” 蓝公一脸肃然,探手桌下,将黑大褂握成一团,扔到简牢头面前:“不要耍小聪明了,昨儿半夜,你穿了这件大褂干了些什么?这大褂记得清清楚楚,马厨子的卷毛也看得清清楚楚。你还跟卷毛说了一句话,还记得吗?” 简志方脸色苍白,一副惊恐之色。 “‘卷毛,是我!’这话是不是你说的?”蓝公厉声喝问。 简牢头跪在地上,连声说“我有罪我有罪。”却不肯jiāo待具体案情。蓝公冷冷一笑,“卷毛是从来不咬熟人的,这一点谁都知道,听到你简牢头的声音,反而吠叫得更疯狂,这是为什么?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这黑大褂下遮着的不是两条腿是四条腿……还要我再往下说吗?” 简志方头上冒出一排排汗珠,自知无法蒙混过关,连说愿意如实jiāo待案情,“昨夜把两人犯关进三十三号牢房之后,犯人罗秀才的妹妹来了,恳求见哥哥一面,我心慈面软,答应了她的恳求,将她带入三十三号牢房,兄妹见面,哭哭啼啼,说了些骨ròu亲情的话,我怕出意外,一袋烟的功夫,便把她带出了牢房,一直送她出了衙门。” “我想听到的不是这些,因为这些我早就知道了,我想从你嘴里听到一点新的东西,比如,你不惜违背监规,三更半夜带一年轻女人探监,这背后的力量是什么,是贿银吧?不是贿银又是什么呢?我还想知道,谁在背后出谋划策?” 简牢头故伎重演,又是一口咬定: “没有!没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4 章 一两贿银,也没有什么人出谋划策。” 蓝知县满脸愠怒,一字一顿地说: “简志方,你也算是本衙署的元老了,单县令你就打发了十几任。在你眼里,我蓝鼎元是个不讲情面的硬嘴鹫。不,我是讲情面的。不过,给你面子你不要那就不能怪我了,我也不是容易糊弄的。多年来,你只知拿起刑具用在别人身上,今儿你应该懂得,你手中的刑具也可以用到你自己身上!好,你回去想想,拿个主意,一盏茶之后再来见我。” 不到一盏茶工夫,简牢头又跪到蓝知县面前,满脸凄苦地说:“大人恕罪,我是收了贿银。昨天夜里,刚刚把罗秀才和叶寡fù关入三十三号牢房,石坊村的龚会远来了。龚会远是二十多年的老讼师,经常在衙门走动,上上下下没有不熟的,跟小人有些jiāo情。龚会远口喘粗气,看样子来得很仓促,他对我说,罗秀才的妹妹想探看哥哥,要我行个方便。赶在这个茬口探看犯人,又是半夜,凭我的经验可以断定,其中必有蹊跷。开始,我没有答应,龚会远塞给我二十两银子,并说,让他们兄妹二人通通气,给两盏茶的工夫就行。 “我贪财心切,又怕出了纰漏,亲自将那女子带进三十三号,倒挂了门,又把顾小宝支开,给他们兄妹留了个说话的空子。过了一会儿,我又把那女子带了出去。” “你带进去的那女子是谁,你知道吗?” “只听龚会远说是罗秀才的妹子,我并不认识。” “你带出去的那女子,与带进去的那女子,可是同一个人?” “没有留意。”简牢头想了想说,“上身都是猩红色的夹袄,衣服似乎都是一样。模模糊糊觉得,进去的那个个头矮了点,胖了点,出来的那个个头高了点,瘦了点。这只是感觉,认真起来就说不清了。 简志方jiāo出了受贿的二十两银子。蓝知县命他下去休息,等待发落。然后命林三承带衙役到石坊村,将讼棍龚会远和寡fù明娘一并拘捕归案。 4 龚会远跪在大堂上镇定自若,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蓝知县端详了他好大一阵,问道: “龚会远,你知道自己的罪行吗?” “我做的事我当然知道,若是大人需要,我可以从头到尾毫不保留地讲给大人听听。”龚会远像个塾师讲课,神气十足。 “很好,只要据实jiāo待,本县可以从轻发落。” “不过,我有个小小的要求。”龚会远要了纸笔,把自己的要求写在纸条上。 蓝知县接过纸条看了看,仰面一阵大笑: “你想得不错呀,龚会远!让你继续做讼师?是让你继续用贿银收买我的吏役吗?让你继续制造混乱干扰刑罚吗?让你继续兴风作浪诈骗百姓吗?我要你亲口说出自己的罪行,我要你亲手在口供上画押,用意是想看到你改恶从善的行动,从轻发落你。你不要不识抬举,越架越往胳膊上屙!”蓝知县越说越气愤。龚会远一副老jiān巨猾的神态:“大人不肯满足我的要求,我也无法满足大人的要求。这叫来回一般远。” 蓝知县寒起了面孔: “你以为本县的刑具都是纸做的?” 龚会远不yīn不阳的样子: “潮阳有句俗话,绵羊绑在案板上,该割蛋的割蛋,该剪毛的剪毛。” 蓝公眯细的眼睛突然闪开,两块硕大的眼仁发出灼灼的电光,锐声吆喝:“大刑伺候!” 豆大的汗珠从龚会远谢了顶的光脑袋上,一串串滚落下来,一开始就用了夹棍,龚会远浑身衣服都湿透了,依旧绷住脸一声不吭。蓝公暗想:姓龚的不愧为一条硬邦邦的讼棍。 坐上老虎凳,龚会远疼得浑身打颤,嘴唇也咬破了。他喷了一口鲜血,大喊:“蓝大人,我死在你的刑具下,你将如何向知府jiāo差?” “龚会远,你真是个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义士,到这个份上了,你还为我蓝某人的前程担忧,难得呀难得!我可以告诉你,只要我有人证物证在,你龚会远死一百二也不算一份!”蓝知县命令衙役,“换拶刑!” 拶棍夹住十根手指,刚一收紧,龚会远像被夹断腿的耗子,吱吱哇哇直叫,最后不得不说:“我招!我招!” 蓝知县命衙役将龚会远扶到一把椅子上,龚会远jiāo待了如下事实:“罗夫人听说丈夫罗文求和寡fù明娘,被叶大洪捉了个成对儿,送往县衙,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蚊,半夜三更去敲我的门,哭哭啼啼要我给想个法子。我想了个偷梁换柱的计策,给罗夫人讲了,要罗夫人换上与明娘一样颜色的衣眼,拿四十两银子给我,然后骑牲口赶到县衙。这时候罗秀才和明娘刚刚被关进牢房,罗夫人按照我的叮嘱,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明娘换了出来。罗夫人的四十两银子,给了牢头二十两,剩下的那二十两装入了我的口袋。我自以为得计,哪料到蓝大人洞若观火,眨眼工夫狡计败露,真相大白……” 跪在大堂角落的明娘,目睹了审讯龚会远的全过程,她不作狡辩,如实地jiāo待了与罗秀才私通的经过,有一条她特别向蓝大人申明:“自从丈夫叶五郎辞世之后,叶家族人没有谁关心我,照顾我,反把我看做眼中钉ròu中刺,恨不得立时拔掉。他们盯住的是我的那一片家业,眼珠子快要盯出血来。我恨他们!表哥罗文求给我料理家务,风里雨里,cāo心费力,我感激他心疼他,甘心情愿拿最珍贵的东西报答他。我知道自己犯了死罪,在我死的时候允许我给世人讲一讲我做寡fù的难处,让世人给我一个公道……” 蓝知县点了点头: “法律涵养了两个字,一个是情,一个是理,我会据实给你合理的发落。” 5 呈文顺利批复下来。蓝大人当众宣读判决。龚会远,为牟取私利,贿赂吏役,制造混乱,搅扰官衙公务。判其流放云南边陲,终身不准再做讼师。 简志方,身为典狱长,收受贿银,违犯监规,本应严惩,念其悔罪认真,革除典狱长及其狱监职务,终生不再录用。 罗文求,身为秀才,作jiān犯科,革除其秀才功名,杖击四十。明娘,不守fù道,与有fù之夫私通,判其到官马场劳役二年,就地择偶再嫁。明娘家中所有财产,一律入官。不准任何人以任何借口据为己有。 叶大洪,已无罪释放,只将没收明娘家产一款知会叶大洪及其族人,命其奉行。 四十棍打得罗文求皮开ròu绽,呻吟不止。罗夫人反而喜形于色,高兴地说:打得好!只要他不再跟那小狐狸精嘎咕了,打断腿脚我甘愿养他一辈子!” 倒数第三根木页 妙龄女子廖红杏,与杨家少爷杨三章私通,廖的亲戚武敦学夫fù来此小住,被杨三章乘夜杀死。杨犯归案后,一忽儿招供一忽儿翻供,弄得案情扑朔迷离,莫衷一是。蓝知县从”倒数第三根木页”入手,一步步推进,终于揭开谜底,迫使凶手服法。此篇根据《鹿州公案》、《志异续编》等文撰写。 1 俗话,头三脚难踢,蓝鼎元来到潮阳后连踢了三脚,总算踢开了局面。可他的身子累垮了。多亏够儿悉心照料,延请最有名的郎中,煎了几副草yào吃了,精神恢复了许多。煦日临窗,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晴好天气,蓝公挣扎着起来,漱口净面,打了几路太极,出了身热汗,顿觉轻松了许多。忽然想到,因政务繁杂,久违了笔墨,疏远了颠张醉素。他来不及用膳,展纸秉笔,迎着一缕霞光,挥动了提斗大笔: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这篇八十一个字的《陋室铭》,他写过无数遍,但今天写来别有新意,有心手相师的愉快。前四十四个字写得舒缓飘逸从容不迫,后三十七个字渐渐狂怪怒张起来,笔走鬼神,满纸烟云,落款戛然而止。泼墨写意,是一幅病起初愈的抒情曲。蓝公正凝神审视自己的新作,兀自忘情,忽听外面一声女人高叫:“我就不能见见蓝大人……” 蓝公走出书斋,见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子闯进了衙署,门役扯住不放,女人锐声高叫,以此向别人求救似的。蓝公招了招手,让女人走进书斋:“你要见我有什么事情?”女子慌忙跪下: “小女子姓胡名千玉,杨坝村人氏。舅父、舅母被歹徙杀死快一年了。官府一拖再拖,迄今没有惩治凶手……” “你的舅父舅母是谁?”蓝知县问。 “舅父姓武名敦学,在郴州做巡检,去年四月告老还乡,带舅母武周氏和表弟武杰路过我家小住,万万没有想到,当天夜里就被贼子所杀。” “被谁所杀?” “本村杨三章!” “凶手现在哪里?” “去年四月就拘捕入狱。先前的知县魏大人审了几堂做做样子,不长不短就撂下了。听说蓝大人是清官,小女是特来求大人要给我舅舅、舅母报仇呀!” 蓝知县想了想说: “照你所说,是魏大人包庇了凶手杨三章。” “是的。大人。”胡千玉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你说这话有什么凭据?”蓝公问。 “杨三章的老爹叫杨大先生,是个塾师,魏大人的公子曾跟他就读,是杨大先生的得意门生。既有这种jiāo谊,魏大人能不偏袒他们杨家?” 蓝知县思索了片刻,又问: “杨三章杀死巡检夫fù,是你亲眼看见的吗?” “不是。是我小姑子廖红杏亲眼所见,去年四月红杏曾与杨三章当堂对质过的。” 蓝知县点了点头,答应尽快审理此案,命胡千玉回家候传。 2 书办姚克中呈上杨三章的案卷。蓝知县打开细看,上面写着如下的内容:罪犯杨三章,年龄十七岁,与本村女子廖红杏通jiān,因而杀死巡检夫fù武敦学与武周氏。初审时他供认不讳,后来翻供不肯认罪。县令魏燕起判杨三章死刑,因杨三章拒不画押,一拖再拖,始终没有结案。 蓝知县暗想,魏县令认定杨三章是凶手,所以判他死刑,后来又有些犹豫不决,所以迟迟没有结案。看来,此案有重新审理的必要。 杨三章跪在大堂上,面色苍白,形削骨立,一双大眼睛咕噜噜打转,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浓黑的眉毛,细腻的皮肤,透出一种文弱之美。可以推断,拘捕之前,是个风流倜傥的少年。 蓝大人问道: “杨三章,你年纪轻轻,为何不安心读书,败坏纲常,与本村女子廖红杏通jiān,还心起杀机,将巡检夫fù杀死?!”杨三章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大人明察,那巡检夫fù我连认识也不认识,怎么会无缘无故将他们杀死呢?” 蓝知县甚为不解: “既然你不曾杀人,一审时为何承认?” “大人,我从小没吃过官司,一进大堂就浑身打颤,夹棍撂到面前,吓得头脑嗡嗡直响,还没用刑,就觉得两条腿早已断了,糊里糊涂,问我什么我就承认什么,也记不清当时承认了哪些罪行。确实我是冤枉的呀,大人。” “魏大人对你用过刑吗?”蓝公问。 “用过,不止一次用过。” “后来,你为何又不承认呢?” “听说要判我斩刑,我没杀人,魏大人要拿我抵命,我慢慢明白了,我还能听他的吗?” “你与本村那女子通jiān,这可是事实?”杨三章急切地辩白:“大人,我真的没有和那女子通jiān,我与她连认识也不认识。” 蓝知县感到茫然: “既然连认识也不认识,人家一个黄花闺女,怎能硬说你与她私通?” 杨三章急得连连拍打胸膛: “大人,小人是不认识她呀!我与她从未见过面呀!” 蓝知县命传廖红杏上堂。 廖红杏跪在堂口。看样子十八九岁的年纪,长得瘦削俏拔,袅袅如一枝带露的杏花,眉眼间风神顾盼,颇有几分姿色。蓝知县问:“杨三章说与你毫无瓜葛,连认识也不认识,可是实情?”廖红杏满脸愠怒,嫣红充胀了双颊,更显得娇嫩和鲜美:“你这个人面兽心、无情无义的东西,与我肌肤相亲一月有余,竟口口声声说不认识我。怪我当初瞎了眼睛!” 杨三章两手扒胸连喊冤枉,依旧坚持说:“我不认识她!我不认识她!” 蓝知县猛拍桌案,大喝道: “现有活口钉着,你还狡辩吗?” 两边衙役一声堂威,杨三章缩成一团,像只瞅见皮鞭的猴子,不论怎样追问,他一声不吭。只有两只大眼睛显示他是个活物。 见杨三章像吓破胆的大孩子,蓝知县有点心软,暂且不愿对他用刑。命衙役将他带下堂去,回头细细盘问廖红杏:“你说你与杨三章有染,你们是怎样认识的?” 廖红杏回忆道: “那天我与嫂子到花园散步,恰逢杨三章骑马从墙外边走过。便相识了。” “隔着墙头相识,他先叫的你还是你先叫的他?” “谁也不曾叫谁,也不曾说话。” “两人传递了什么信物?” “没有信物。” 蓝知县觉得蹊跷: “只是眉目传情?” “也没有。” “一没说话,二无信物,甚至连眉目传情也不曾有过,怎能说你们相识了呢?” “禀大人,确实我们相识了,从这一天起,我俩就有了来往。” 蓝知县越听越糊涂,不得不继续追问。 廖红杏羞怯怯的,低下了头不肯回话,粉脸泛起一朵桃花。蓝公估计定然是涉及到了男女私情,身为黄花闺女,自然不便启齿,只得唤来一名女牢子,命她将红杏带往密室,细细盘问。廖红杏一阵怦怦的心跳,不得不把与杨三章相识的经过,如实讲了一遍。 3 廖红杏早年死了爹娘,跟着哥嫂长大,哥哥廖进财做骡马生意,常年奔跑在外,红杏与嫂子千玉相依为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5 章 嫂子见红杏一天天长大,前胸丰满,细腰生春,像顶着嫩花的黄瓜纽儿,水鲜水鲜地招人。嫂子很想趁她青春妙龄,为她寻一个合适的男子匹配成婚,苦的是一时找不到满意的人家。这一天,红杏与嫂子千玉在花园里散步,杨三章骑马从墙外走过,红杏见这男子风度翩翩,唇红齿白,千里万里也难挑一的标致人儿,心旌摇曳起来,直勾勾地看得呆了。 嫂子千玉说:“妹子,你该吟一首《凤求凰》了。” 红杏惊觉自己失态,两手捶打嫂子,脑袋直往嫂子怀里扎,嘴里嗔道,“嫂子真坏!” “看这雏儿,油光水滑的,连嫂嫂这过来人见了都有点眼馋,不信妹妹就不动心!今儿我这个红娘算是做定了,我叫回他来跟妹妹说说知心话儿。”胡千玉作出一副要喊墙外人的样子。红杏羞成一树烂漫的杏花,扯住嫂子骂道,“你再胡吣,我就往你嘴上抹糖稀了!” 姑嫂笑闹了一阵,千玉正色道: “匹配这样的美男子,还亏了妹子不成?回头我就去找他,教他今夜来会会妹子,怎么样?” 红杏扳住嫂嫂的脖子,嫩脸抵在嫂嫂的香肩上,一双水眼迷离离的,半响悄声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嫂子大声道:“他叫杨三章,杨大先生的三少爷,你相中了不是?好,我这就去找他!你这小弯弯绕儿,终于说真话了!”说着,朗声大笑起来。 红杏发觉嫂子在戏谑自己,追上去要打。嫂嫂千玉边跑边笑,花园里响起一片铜铃。 当夜,红杏久久不能入睡,胸中有一股狂潮在奔涌,她一次又一次质问自己:“这是咋啦?”她懂得嫂嫂的话只是笑闹和戏谑,本不应该当真,可这戏谑背后似乎可以触摸到什么,那个翩翩少年的身影总在自己眼前晃动,杨三章的风姿好像有一种魔力,令自己无法把持,心中有一种渴望,又像是即将到来的现实。她两眼瞪得大大的,盯住静寂的黑夜,直到亥时仍不能入睡。 “咚咚咚咚”有谁叩响花窗。红杏不相信会是真的,这是幻觉,自己的幻觉,也许自己胡思乱想头脑里的东西太多了……但分明叩窗声又响起来了,这是谁呢?难道是他?红杏一阵狂喜,一轱辘爬起,黑暗中踅了两步,一阵恐怖袭击了她,感到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她忽又卷缩到床上,大气儿也不敢喘,侧耳谛听着窗外。“咚咚”叩窗声复又响起,红杏的心剧烈地狂跳,跳得比窗外的叩窗声还要惊人。这时候,窗外传来一个男子轻轻的吟诵声:应怜屐齿印苍苔, 小叩柴扉久不开; 春色满园关不住, 一枝红杏出墙来。 狂跳的心快要蹦出了喉咙,红杏禁不住来到窗子跟前,她想问一声是谁,一时激动得不能开口。窗外的男子又叩了两下窗子,小声喊道:“红杏姐姐,请开窗子!” “你是谁?”红杏终于问了一句,马上又感到后悔,她不相信这就是自己的声音,像是一个陌生人从遥远的地方发出的—样。 “我是杨家三少爷杨三章呀,想死我了,好姐姐!” 红杏浑身颤抖起来,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好。周围的黑夜在旋转,旋转……一阵头重脚轻,马上就要摔倒了似的。 “好姐姐,快把我冻僵了,我已经站了半夜了,快开窗呀!” 红杏摸到了窗子chā销,像被烧着似的,马上又缩了回来,她手指颤抖,臂肘僵硬,木然地搁在窗台上,发呆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最后终于下了决心,悄悄地将chā销拔开。随着窗扇的启动,一条黑影猫一样轻捷地跳了进来。红杏觉得一双有力的臂膀像铁箍一样将自己箍住,箍得她喘不过气来,同时有一股浓郁香气冲进鼻孔,红杏晕乎乎的,弄不清楚是自己晕倒在床上,还是被那男子抱到了床上。 直折腾了个多时辰,那男子起身离去。 第二天夜里,红杏又惊又怕,提心吊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直等到半夜,终于等来了那轻轻的叩击声。她不再犹豫,扑过去悄悄拔开了chā销,那男人又一次将自己紧紧地抱住。 从此之后,每当入夜,红杏便紧张起来,凝神屏息,苦苦等待情人越窗幽会,直等到半夜,情人来了,更是一场疾风暴雨式的战斗,折腾得如痴如狂。情人走后,她年轻的心依旧咚咚狂跳?是喜?是惊?是亢奋?是激动?直到天明也不能合眼。 生怕嫂嫂觉察,白天还要装成没事人似的,照样帮嫂嫂洗衣做饭,说说笑笑。几天之后红杏撑不住了,眼皮像被浆糊粘住似地难以睁开,有时端着饭碗也会打盹。嫂嫂开始用疑问的眼光打量她,她害怕极了。她经常关起门来一个人在闺房里打转,眼睛时不时盯住那两扇窗子,心想:可意的人儿每夜都是从那儿进来的……无意中发现左边的一扇窗子,倒数第三根木页有点异样,细看,是木页两端的铁钉松动了。她灵机一动,用剪刀将两根铁钉撬了下来,木页脱落,闪出长长的一条缝隙。她旋风一样跑出闺房,站到窗外试了试,那缝隙正好伸进一只手去。踮起脚尖往前探身,手指刚好抠住闩窗子的chā销,这样,站在窗外便可打开窗子了。她高兴极了,旋即跑进屋里,削了两根细竹条代替那两根铁钉,把脱落的木页重新钉好,与原来的一模一样,没有丝毫破绽。 夜里再次幽会,她充满欣喜地告诉情人百页窗上的那个小小的秘密,告诉他如何拔开竹条,如何拿下木页,如何抠开chā销……从此,红杏不再久坐枯等,晚饭后便关起门来甜甜地酣睡,直到情人进来将她弄醒。那男子可以自由进入闺房,方便多了。有时来得早些,有时来得晚些,有几夜因故没来幽会,红杏也不必提心吊胆地苦等。只须注意一点,注意检那片木页,细心将它钉好,就行了。 四月七日早晨,天刚方亮,廖红杏的表弟韩光匆匆赶来,说母亲突然中风晕倒,郎中诊断,脉象微弱,有生命危险。韩光的母亲是廖红杏的小姨,当年廖红杏出世刚刚满月,生母暴病身亡,由小姨抚养带大,小姨堪比母亲,是红杏最亲的亲人了。今日闻此噩耗,红杏嚎啕大哭,连件衣服都没来得及更换,便急急随表弟上路,奔向十里之外的小姨家去了。 四月七日下午,巡检夫fù带着儿子来了,红杏的父亲在世时,巡检武敦学是父亲的至jiāo,又是嫂子千玉的舅舅,两家过从甚密,这次告老还乡,给红杏姑嫂带来许多衣料和绒线等东西,大家相聚,甚为高兴,当天晚上都饮了—些酒,说了不少话,因红杏不在家,千玉安排巡检夫fù睡在红杏的闺房里,闺房明暗两间,外间巡检的儿子武杰住了。红杏让出了自己的闺房,与嫂子同床歇息。 因为忙碌劳累,上床的时间又比平时晚了许多。第二天大亮,红杏和千玉被武杰的叫声惊醒,发现巡检夫fù被人杀死在床上,被褥全被染成了红色,地下还汪着一滩血,武杰睡在外间,夜里没听到到任何动静,据武杰说,他起来时,房门和窗子闩得好好的,找不到丝毫可疑的地方。 千玉心里一团狐疑。忙派人到小姨家,将红杏叫来。红杏回到家,见窗台上留有淡淡的血迹,那倒数第三根木页的两端,竹条有动过的痕迹。她立即明白了,凶手不是别人,就是自己的情人与自己幽会一个多月的杨三章。红杏感到恶心,一阵头晕目眩,倒在血泊里。 廖红杏将前后过节详细告诉了女牢子,女牢子向蓝知县复述了一遍。蓝知县觉得,察看一下廖红杏的闺房,了解凶手的行动路径,这是清此案的关键,于是带领书办、衙役班人,赶往杨坝村。 4 杨坝是个中等村子,杨家居村东头,廖家居村西头,中间隔着几十户人家,可以推断廖家当年兴旺过,大概后来破败了,大部分房舍已经卖掉,只剩下最后一进院落和一个大大的花园,显得有点荒凉。蓝知县察看了红杏的闺房,摆弄了窗子上的那片木页,与红杏所说丝毫不差。又传来胡千玉问话:“那天你与廖红杏在花园散步,见杨三章骑马走过,你曾给廖红杏说,要做个红娘,亲自找杨三章给他俩搭桥牵线,你到底去了没有?” “那只是一句玩笑话,大人怎么能当真呢?我与小姑红杏相处和谐,戏谑打趣是常有的,那天我见红杏有些动情,只想取笑她一番,根本没打算去找杨三章。”“从来没找过杨三章吗?”蓝知县问。 “没有,从来也没有找过!” “当天夜里,杨三章与廖红杏幽会,你知道吗?” “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 “红杏与杨三章私通,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舅舅、舅母被杀之后,红杏才告诉我的。” “窗子上那片木页的秘密你知道吗?”蓝知县进一步寻问。 “不知道,也是舅舅、舅母被杀后的那天中午,红杏才给我说的。”胡千玉十分肯定地说。 “你相信红杏给你说的都是真话,不会有假?”蓝知县提出质疑。 “不会,她从来不跟我说假话。”胡千玉很有把握地说。蓝知县又讯问了巡检夫fù被杀当天夜里的情形,以及第二天清早廖红杏的表现,并没发现什么破绽。回到衙署,细细琢磨,觉得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凶手是从窗子进屋的。可疑的是,作案凶手和廖红杏的情人,是一个人呢,还是另外又有一个男人呢?蓝知县再次讯问廖红杏:“在你们幽会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始终都是一个男人吗?,红杏双颊绯红,眉梢郁结一股怒气:“大人怎么能如此说话呢?小女子是个待聘的黄花闺女,虽一时有失检点,也是因爱慕而生情,怀真情而与杨三章幽会,并非天生yín邪,怎能同时跟两个男子私通呢!” 蓝知县觉得有点尴尬,连忙解释: “本县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与你幽会的除了杨三章,会不会还有一个男人冒名顶替,乘虚而入,也与你幽会,最后杀死了巡检夫fù呢?” “不不,不会有另外一个男人,只是杨三章一个。”红杏脸庞紫胀,像辩诬似的急于把事情说清,不再羞羞惭惭、吞吞吐吐。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一个男人而不是两个男人呢?”蓝知县顽强地揪住这个话题不放。 “没有什么证据。”显然红杏有些恼怒了,她低头沉默了片刻,“凭小女子的感觉,常言道,女孩的感觉就是神,我的感觉只是杨三章一个人,不会还有另外一个人。” 蓝知县继续问道: “你看没看过,那男人长得什么样子?”红杏摇了摇头:“来往都是夜间,他还戴了一顶很深的帽子,从来没看清他的眉眼。” “那男人身上的衣服有什么记号没有?” “他一直穿一身绸衫,别的就说不清了。” “他说话的声音呢?” “从他说话的声音我能断定,是一个人,绝不会是两个人。”红杏回答得很干脆也很肯定。 “与大堂上杨三章的声音相比,是不是一样呢?”蓝知县大概有钻牛角尖的癖好。 廖红杏回想了许久,犹犹豫豫地答道: “小女子无法说清,在那种夜里,他声音压得极低,说话又极少,那时的杨三章与大堂上的杨三章,声音自然不会完全样。小女子琢磨,同是一个杨三章,时候不同,也会有不同的声音的。声音变了,杨三章还是杨三章,反正不会是别人。” 蓝知县不加可否,紧接着问: “你曾说,你们第一次幽会时,那男子身上有股奇香,这香味始终都有吗?” “是的,始终都有。” “什么香味?是不是香酥膏的香味?” “不,不像女人用的那种香酥膏的香味,也不是香草什么的香味。好像茹桂的香味,又像是丁香花的香味,很浓很灼,小女子说不清楚。” 蓝知县换了一种口吻: “廖红杏,你打消顾忌,道出了许多真情,给破案提供了实据,这很好!有一件事情本县还要问问你,你与那男子肌肤相亲一月有余,细细算来,不下四十几个夜晚,作为一个初次接触男子的姑娘,总能发觉那男子身上有点什么特别的东西,你仔细想想,能不能说出一点什么来?” 红杏的粉脸立即又红涨起来,垂眼低眉,一声不吭。蓝知县屏退左右,亲自搬来一把椅子让廖红杏坐下。红杏想了半天,木木讷讷地说:“小女子记得,他左边胳肢窝里有一个ròu瘤,约摸花生米大小。” “是左边?你记清了?” “是左边,左边胳肢窝里。”红杏想了想补充说,“不会错的。” 5 蓝知县命衙役检查杨三章的左边胳肢窝,只有淡淡的几根茸毛,黄黄的,细细的,别的什么也没有。右边胳肢窝里也是如此,根本没有什么ròu瘤。由此可以断定,杨三章是冤枉的,真凶依然逍遥法外。 蓝知县命衙役将廖红杏安排在衙署内休息,派两名女监严加看护,不准她与外界任何人接触。同时带领林三承、翁馗等十几名吏役来到杨坝村,将全村十四岁至五十岁的男子召集在保正的家院里,一一训话。然后命每人写份结状,不会写字的由本人口述,保正或衙役代笔。要保证只说实情不说谎话。写完结状,将这些人全部解送到都察院。 蓝知县详细审阅了这四十七个人的结状,张张写的都是杨三章与廖红杏通jiān,因而杀死了巡检夫fù。蓝知县勃然大怒,对这四十七人说道:“本县有言在先,要你们只说实情不说谎话,你们这群应声虫,附和原判,不管事实真相,信口雌黄。杨三章既是黑夜行jiān,偷偷杀人,难道还会向东邻西舍通报吗?你们是根据什么说他是因jiān杀人的?你们不负责任,诬陷良民,不能不予以惩处。”当即命令衙役将四十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6 章 个人的上衣剥光,勒令这四十七人举起双手,面壁而立。衙役们手执皮鞭,恶狠狠地盯住四十七面光脊梁,拉出就要鞭笞的架势。 这时蓝知县不动声色,逐一细细察看,果然见一个人左胳肢窝里有一个ròu瘤,花生米大小。蓝知县将他叫过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姓菊,名十三。” “cāo何营生?” “开香料铺子,卖十三香。” 蓝知县心中已有了谱儿: “怪不得你身上的香味这么浓酽,看来你卖的是真货。” “是是,大人!我铺子里的丁香、木香、茹香、桂香、陈香、艾草、椒香、茴香、兰香、桔香、荷香、蓼香、蒲香,都是真的……” 蓝鼎元一直眯细的眼睛突然睁开,像猛地推开两扇巨大的窗户,硕大的白色眼仁闪shè着两道电光。蓝知县怒不可遏,厉声喝道:“你确实是个真货,货真价实的杀人凶手!杀死巡检夫fù的不是别人,就是你!” 菊十三那张年轻的脸刹时变得煞白,恐慌中仍顽抗抵赖:“大人,您弄错了,杀人凶手是杨三章,怎么又变成我了?” 蓝知县轻松一笑: “说杨三章是杀人凶手的,是你;我可没说,你这个心狠手辣的家伙,还不从实招来?” “大人,您可要明察呀,我是好人!” 知县一挥手,衙役们给菊十三砸上了脚镣手铐,将他推入铁牢。其他四十六人,蓝公一一给予慰抚,放他们回家。 当天下午,审讯菊十三。大堂口摆下一溜刑具,一片森严,蓝知县拍打着惊堂木,连声断喝。菊十三自知死罪难逃,在夹棍、拶刑面前不敢继续抵赖,只得如实jiāo待了骗jiān廖红杏,并杀死巡检夫fù的罪行。 原来,那日红杏与嫂子千玉在花园散步时,菊十三正藏在竹林中偷笋。这菊十三是个破落户子弟,从小读过几年诗书,后来家境败落,一事无成,继承了父母的一个香料铺子,也仅能糊口。二十七岁还是光棍一条。廖红杏姑嫂的玩笑话被菊十三偷偷听去,菊十三认为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当晚就冒充杨三章前去求欢,没想到一首叶绍翁的《游园不值》打动了红杏,红杏做了偷尝禁果的莺莺,菊十三做了偷香窃玉的张生。四十几个夜晚,心醉神迷。大凡偷情,好比煮山芋,越烀越热乎。那天夜里,菊十三又去偷欢,从窗子上拿下倒数第三根木页,伸进去左手抠开chā销,轻轻推开窗扇,像只黑猫一样爬了进去,重新关好窗子,向红杏的床铺摸去。刚挨到床前,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个趔趄,伸手摸,原来是一只男人的皮靴。菊十三心头一惊,他踮起脚轻轻返回窗前,又一次将窗子打开,借着窗子投进来的朦胧星光,隐约看到床上竟是一男女,正同枕而眠。菊十三暗想:“哦,原来这贱人又与别的野男人勾搭上了!” 一时妒火烧心,胆边生恶,无名烈焰冲撞着脑门。他抽出防身的腰刀,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杀了小贱人和那相好的男人,泄了一腔子恶气”。他万万没有想到,被他杀死的并不是红杏,而是毫不相干的巡检夫fù。 当晚,菊十三在香料案子底下挖了一个坑,把血衣和腰刀一起埋了。及至天明,得知被杀死的是素不相识的巡检夫fù,后悔莫及,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菊十三,你一直逍遥法外,内心里就不害怕吗?”蓝知县问。 “怕。刚杀过那几天,吓得很。后来逮捕了杨家三少爷,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地了。那些日子天天盼着魏大人把姓杨的判斩,万万没有想到,您蓝大人来了。” 蓝大人释放了杨三章。 判菊十三斩刑,将其香料铺子变卖为二十两银子,判给杨三章养病。 廖红杏得知与自己肌肤相亲了一个多月的男子竟不是杨三少爷,而是浪dàng子菊十三,羞愧难当,夜半悬梁自尽。 可怜巡检夫fù武敦学、武周氏,做梦也没有想到,于老还乡途中,竟在素不相识的菊十三刀下,做了冤魂野鬼。 云落客店私刑案 是谁私设公堂将脚夫邱子双打死?顾主李振川说,是云落关卡的守军蔡高所为;与死者邱子双同伙的两名轿夫,也证明凶手就是蔡高。但守军蔡高死也不肯承认。蓝县令审视了种种迹象,经过细致地调查,耐心地勘察,迫使凶手供出实情。此篇根据《鹿州公案》撰写。 1 蓝知县正审阅一份案犯的供词,忽然有人前来报案,蓝公细看,认出是普宁县衙门的牢子邱子书,蓝公是普宁县令,又协理潮阳县,两个县衙的吏役都很熟悉,忙问:“大邱,慌慌张张有何要事?” 邱子书“嗵”地跪在地上,眼泪扑簌簌流了出来:“小人的胞弟邱子双,被人打死了,求大人给弟弟报仇。” 蓝知县细细寻问,原来邱子双以卖苦力为生。五天前,海阳县县吏李振川从省里回来,走到普宁县葵潭地方,雇用邱子双扛行李,在去云落客店过夜时,发现丢失了四两银子,李振川怀疑被邱子双偷去,便私自用刑将邱子双打得奄奄一息,当邱子书闻讯赶到时,其弟邱子双已不能说话,半天后就含恨死去。 蓝知县连夜赶往普宁县给死者验伤,发现邱子双右耳边有被棍棒击打的伤口,两根大拇指皮ròu张开,血淋淋的,显然是细麻绳捆扎过的,脑袋四周有用竹蔑戳破的伤痕,左右额角上有个个深陷的血坑,像是木楔子紧压后留下的凹槽。脑后、脸颊、腋肢、下身,都有烈火烤烧后留下的煳焦皮ròu。细看全身上下,左条右一道,血迹斑斑,乌紫烂青,是藤条或皮鞭留下的创痕。 蓝知县见邱子双被打成如此模样,长叹道: “是什么人如此残忍酷烈?令人目不忍睹,真有虎狼之心。不要说是海阳县的县吏,就是巡抚、总督,我也得要他偿命!” 邱子双死在普宁县城南十里铺村的祠堂里,临死之前,十里铺的保正商广银到普宁县衙门报了案,当时李振川仍想从邱子双手里追回银子,所以也一起到了普宁县衙门,普宁县县尉赶到发现邱子双已死,便将李振川连同两名轿夫一起关入监狱。蓝知县验尸后,立即提出李振川审问。李振川道:“银子丢失后,我怀疑被邱子双偷去,一时气冲两肋,便拆下床上的木子打他,额角的伤口是我打的,别的地方都是云落关卡驻军的管队蔡高和他带领的四个兵勇打的,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听了李振川的辩白,蓝知县如坠五里雾中,不解地问:“云落关卡距此三十几里,卡子上的驻军怎么跑到十里铺来打人?” 李振川回答说: “发现银子被盗的那夜,正住宿在云落关卡附近的云落客店,因那块地面归云落关卡管辖,所以我就报告了卡子上的驻军,管队蔡高带兵勇来到云落客店,审问了邱子双,审了一夜,仍没结果。蔡高没有办法,对我说偷盗案归地方审理,到普宁县衙报案吧!第二天我便带着邱子双往普宁县衙来。走到十里铺,邱走不动了,只得停在祠堂里。” 蓝知县又审问了两名轿夫吴前水和林仁友,吴、林两人异口同声地说:“云落关卡的领队蔡高和兵勇,确实拷打了邱子双,为了逼迫邱子双jiāo出银子,捆,打、烧、籀,用了各种惨烈的刑罚。这都是事实,决不敢隐瞒。” 蓝知县暗想,从死者身上的伤痕推测,这些五花八门的刑具,只有捕盗的士兵才有,衙门审案绝不准使用的。从这里估计李振川和轿夫所言,可能不假。这时蓝公忽然发现轿夫吴前水的拇指,也有绳索勒过的痕迹,便大声喊道:“吴前水,你把左手伸出来!” 吴前水被这突如其来的呼喊惊住了,两只手伸伸缩缩,不知道如何是好。 2 蓝知县的咄咄目光使吴前水浑身发冷,他不得不慢慢伸出了左手。 “大拇指上的伤痕是怎么回事?”蓝知县问。 “啊啊,没有什么。”吴前水说着,下意识地把手缩了回去。 “再把右手伸出来!”蓝知县厉声喝道。 吴前水很不情愿的样子,只得慢慢伸出了右手。蓝知县细看他右手的大拇指,也有绳索勒扎的痕迹,命他把双手合起来,可以清楚地看到,两根大拇指用细麻绳捆绑的样子,使人联想到一种叫做“dàng秋千”的刑罚,民间又叫“双飞燕”,用麻绳系住两根拇指,吊在梁上,整个人身子悬空,下边两人相对站立,jiāo换猛推,受刑者如秋千dàng起,“砰!”撞在左墙上,“砰!”撞在右墙上,就这样撞来撞去,直至两根拇指上的皮ròu勒光为止。蓝知县再看吴前水的头上,也有被竹蔑捆扎的痕迹。解下他的上衣,两肋间焦煳的皮ròu一块连一块,显然是用烈火烤过的,这使蓝知县越发疑惑不解:“你身上的伤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跟邱子双身上的相差无几?” 吴前水低头不语。蓝知县有些生气: “为何不敢吭声?刚才发现你手上的伤口时,你还遮遮掩掩。到底怎么回事?看来,银子不是邱子双偷的,而是你偷的,不然,你为什么一言不发?究竟是谁给你上的刑?你不肯说清楚,就证明你心中有鬼!” 吴前水见隐瞒不住,才吞吞吐吐地说: “也是管队蔡高干的。” “蔡高如此残暴肆虐,打死了邱子双,又把你折磨得不成样子,你为什么迟迟不肯说呢?”蓝知县越发觉得奇怪。 “李振川不让我讲,恐怕作为人命案的证人受到牵连,他说,为这事坐牢流放,犯不上啊!” “不对!”蓝知县不肯相信,“此话不符合人之常理,蔡高干下的坏事,李振川不让你讲,哪有这种道理?” 吴前水皱起眉头,可怜兮兮地说: “李振川也是一番好意,他可怜俺是出汗力的穷人,如果搅和到这桩人命案里去,就断了食路,一家老小就没法活下去了。人命案跟他有直接关系,他肯定会被蔡高所连累,没有法子避免,但跟俺轿腿子没什么干系,多连累一个不如少连累一个,把我搅和进去没有什么好处!” 蓝知县觉得似乎也有道理,便录下李振川、吴前水的口供,填写了验尸报告,向知府衙门发了通详文书。同时,传文到云落关卡,提管队蔡高和店家徐丙一到案。徐丙一因病没来,蔡高立在大堂上态度生硬,一口咬定没有打过邱子双,“接到李振川的报告后曾到云落客店去过,察看一下情况就走了”。问他所带四个兵勇的名字,他说“去云落客店只我一人,没带任何兵勇”。吴前水和林仁友仍附和李振川的证词,咬住蔡高不放。估计蔡高依仗驻军管队身份,地方官员不能对他用刑,他硬得铁橛似的不肯服气,还时不时指责蓝大人“听信谄言,诬赖好人”。 蓝知县心中气闷,一面传文到云落关卡,将蔡高革职,以便下次审讯时用刑,一面行文调取放纵士兵为非作恶的军官的名单,以便附于呈文中进行弹劾。又调集罪犯的证词,以便进一步详加审理。 3 作案地点是云落客店,店主徐丙一无疑是最有分量的证人,偏偏徐店主不肯出面,这不能不让蓝知县疑虑重重,一方面仔细推敲案犯的供词,一方面命林三承去徐丙一门上探看究竟。 徐丙一的妻子是个精明伶俐的女人,忽闪着两只大眼,满面的笑容掩盖不住心中的恐慌。林三承追问徐店主的下落,她先是说到邻村讨债去了,一会儿又说,到表舅家贺喜去了,不论是讨债还是贺喜,都应有个准确的归期,她躲躲闪闪总不愿回答。林三承将询问女店主的情况一一禀报给蓝知县,蓝公沉吟良久,命林三承封了云落客店,逮捕女店主。见林三承面露犹疑之色,蓝知县又补充了一句,“罪名就是:店主徐丙一参与私刑。” 云落客店被官府查封,人们看见店门上的白色封条议论纷纷,眼中传递着惊恐的神色。天色向晚,乌鸦的啼叫给小镇涂抹了一层寒凉色彩。一个黑影划过林三承的临时寝房,林三承定睛细看,认出是徐丙一,便笑着说,“蓝知县断定你徐店主今天晚上是一定要来的,正在客厅里等你。” 徐丙一拜见蓝知县,态度谦卑,谦卑中又含着强硬,“不肯作证是我的过错,说我参与私刑、治死人命,这是大老爷冤枉小民!” 蓝公一笑:“徐丙一,你向我问罪来了?参与私刑,这不是我给你定的,是你自己说的。你想想,邱子双受刑在云落客店,你是店主,不但不提供刑讯真情,反而逃匿隐身,这不是,明明告诉别人,你参与了私刑吗?” “李振川不准我出面作证啊!”徐丙一急于表白的一副神情,“李振川放话,若我说出真情,他便弄死我的外甥!” 蓝公觉察徐丙一话中有话,便示意他不必急慢慢说。 “八天前,李振川带领人们住进了小人的客店,听说李振川是海阳县县吏,我便好酒好菜殷勤招待,乘机向他说出我的心事,我有个外甥名丁大牦,居住海阳县县城,三个月前,大牦与林家胡三升斗殴,两家互有小伤。胡家买通官府,硬说丁大牦打伤胡母、刀砍胡三升,判为死刑。我恳请李振川为我外甥丁大牦求个公道。李振川当时多喝了几杯,兴头上爽快地答应了我的恳求,当时我对李振川印象极好、感激不尽。邱子双死后的那个晚上,李振川专门派人把我叫到他的身边,要我一口咬定凶手是云落关卡的领队蔡高,并威胁说,若我吐露真情,他立马将海阳县监狱里的丁大牦弄死。我恐惧万分,哪里还敢出面作证!” 蓝公听了徐丙一的这番话,觉得在情在理,接着问道:“酷刑审讯邱子双是你亲眼目睹的?” 徐丙一连连点头,说出下面一番话来: 李振川有个侄子,是跑江湖的郎中,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7 章 医术拙劣,生活无法维持。在李振川来云落客店的前一天,他侄子就到店里投宿,初三那天傍晚,李振川叔侄偶然相遇,当晚就住在一起,侄子过得曰不聊生,便提出向叔叔借钱,李振川满口答应。第二天黎明,李振川发现丢失了四两银子和八十文铜钱,便对房内同宿的人说:“我带的是衙门的银子,官银被盗,非同小可,你们众人若不协助我追寻找,将会连累到每一个人,事情就闹大了,你们都不得安宁。”店中住宿的人都非常害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盘问。李振川雇用的轿夫林仁友说,邱子双前一天晚上整整一夜没有睡觉,出去进来好几次,形迹可疑,估计银子是他偷的。李振川信以为真,直接质问邱子双,邱子双不服,大叫:“你这是血口喷人!”李振川更是恼火,说“盗窃官银打死勿论!”拆下床上的木撑,抡起来就打,邱子双的额角被砸烂了几处,满脸满头的鲜血。李振川的侄子因借不到银子,满腔愤恨都泄在邱子双身上,用细麻绳把邱子双的两根大拇指绑在一起,吊到梁上,玩“dàng秋千”的游戏。他在一捆烧柴中拔了一根又粗又长的木棍,一连抽打了几十棍,每打一棍邱子双便嚎叫一声。在场的人不忍看那种惨状,劝邱子双承认,但他宁死也不承认。李振川又与侄子用竹篾扎成圆,箍在他的头上,再将削好的木片嵌进额角,越塞越满,越塞越紧,箍得邱子双眼珠突出老高,就要弹出来似的。他依旧咬定两个字没偷!死也不肯服气。李家叔侄点燃山草,很烧他的脑门、脸颊、腋肢、下身,烧得满院子一股煳皮焦ròu味。邱子双实在受不住了,大喊道:“吴前水和我同床,怎么不追究他,单追究我一人?”他这一喊,李家叔侄又怀疑吴前水和他一起偷了银子,立即把吴前水也捆了起来,用整治邱子双的办法,同样将吴前水整治了一番。同样,吴前水也不服气。李振川见两人如此倔强,一时难以将银子追查出来,便到云落关卡武官那里报告了这件事。把总满志云认为,此事关系到关卡的声誉,就派管队蔡高到云落客店查问。邱子双大概是怕继续受刑,便含含糊糊地信口应付。蔡高也真的相信他是小偷,就劝李振川解开他身上的绳子,押着他去搜寻被偷走的银子。但查遍了整个客店,也没有查到银子的踪影。蔡高只好报告云落关卡的武官,王把总认为,审讯盗贼是文官的事,让李振川将贼人带到普宁县,禀报县衙追查。李振川便带着邱子双、吴前水、林仁友等一起,赶往普宁县衙,刚走了几里,邱子双声称银子在店里,李振川又带着众人返回客店到处寻找,仍然没有踪影。天快黑的时候,蔡高又回到店中,他怕邱子双夜间脱逃,拖累关卡地方,令李振川用绳子捆住邱子双的手脚,然后再让他睡觉。到了初五那天的黎明,邱子双因伤势严重,已经不能走路,李振川给吴前水、林仁友买些酒ròu,命他俩把邱子双担往普宁县衙,还希望从他身上追出丢失的银子。没想到,还没走到县衙,邱子双便死在路上了。 对于店主徐丙一的这番证词,蓝知县半信半疑,特别他称病拖延了五天,蔡高有可能找他串供,唆使他编造伪证。 “徐丙一,你得了蔡高多少好处?李振川、吴前水、林仁友都讲述过了,本县已查对了他们的口供,哪里是你一个人能歪曲得了的?!你想陷害无辜保住凶手吗?”蓝知县一脸严肃地问。 徐丙一指天画日: “老天在上,请大人慢慢细审,等水落石出之后,如果不是李振川叔侄干的,那就拿我给邱子双抵命:“蓝知县命衙役抬过夹棍,把徐丙一夹上,威胁道:“你再编造谎言,我就把你两条腿夹断!” “大人,你夹死我我还是这样说,这是千真万确的呀!” “李振川的侄子叫什么名字?”蓝知县追问。 “我不清楚。一问李振川就知道了。” “营兵那四个人叫什么名字?” “禀大人,只有蔡高一人,并没有其他士兵,哪里会有四个人的名字?就是夹死我,我也编不出来呀!”徐丙一声嘶力竭地喊叫。 4 蓝知县命衙役将吴前水、林仁友提出来对质,徐丙一看见吴前水、林仁友二人,便破口大骂:“你们两个昧良心的狗才,嚼舌根说瞎话,诬陷好人,有朝一日天打五雷轰你们!” 吴前水、林仁友两个,面红耳赤搭拉下脑袋不敢跟他争辩,但也不肯说实话。蓝知县追问:“到底怎么回事?”两人支支吾吾: “俺们所知道的……全……全说了……” “我看你们两人是魔鬼缠身,不用重刑,你们不会清醒。”蓝知县喝道:“来人,看大刑!” 几名衙役七手八脚将吴前水架上了老虎凳,吴前水大叫:“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徐丙一所说都是实情,我们中了李振川的诡计了。他说人命关天,牵连着谁,比疯狗咬着厉害,永远没完没了。俺们家里穷,拿不出丧葬费,与其和原告和解,不如三个人一口咬定是营兵打死的。云落关卡的武官肯定很害怕,必然拿钱贿赂原告,要求和解。邱子双的哥哥邱子书得到营兵的贿赂,领回尸体埋葬,卡子上就可以免受官文通报,我们三人也免去了场祸灾。他是县吏,熟悉官司的门道,俺们自然相信不疑,就把捆、打、箍、烧的这些罪行,都推在营兵身上。后来,看看卡子上的武官并不要求和息,人命已经报官,俺们心里着实害怕,怎么能昧着良心再陷害好人呢?邱子双的确是被李振川叔侄打死的,与营兵无关。” 这使蓝知县想起那天审讯吴前水的情形,大声地问道:“吴前水,那天你说自己身上的伤痕也是蔡高打的,现在怎么又说与营兵无关呢?”吴前水道:“因为李振川用酷刑折磨我,还百般恫吓我,不让我说出真情,我上了他的圈套了,总想和息了事,以免牵连自己,所以,包得严严的,牙齿口缝里不敢透出半点信息。如果真的是蔡高吊我、箍我、烧我,我能做他的包衣为他隐瞒罪行吗?今天我说的才是真情,现在我才伸开舌头说话。就算把我杀了剐了活埋了我也要实话实说,不敢再诬赖好人了。” 再审蔡高,蔡高依旧不承认自己有罪。 最后审讯李振川。蓝知县先将吴前水、林仁友两人的口供念了一遍,然后命衙役摆开刑具,问李振川:“你是据实招供呢?还是再弄yīn谋诡计呢?若据实招供,可免受皮ròu之苦;若继续耍弄yīn谋,先教你尝够受刑的滋味,最后还要判你死刑!” 李振川是县吏,当然懂得审案的规矩,长叹了一声道:“这是前生注定,我罪孽深重,只求速死,没有什么可说的。” 蓝知县问: “邱子双到底死在谁手里?” “死在我手里。”李振川回答得很干脆。 蓝知县又问道: “邱子双是个脚夫,身强力壮,你身子如此瘦弱,怎么能把他治死呢?是不是跟蔡高两人一起干的?” “不,是与侄子李显一起干的。”李振川把那天捆、打、箍、烧邱子双的实情,从头至尾备细讲述了一遍,和徐丙一的证词完吻合。 蓝知县又问: “以前供词中为何从来没有提到过李显这个名字?他家住什么地方?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李振川说:“那时想把罪责推到营兵身上,和息了事,怕扯出了李显泄露了真情,所以不提李显这个名字。今天实话实说了,自然不能不提到他。李显家住海阳县鳄溪,是当年韩愈驱赶鳄鱼的地方。他上无父母,下无妻儿,孤身一条。名义上是个郎中,实际上是个浪子,东食西宿的到处为家。自从那天离开云落客店之后,再也没听到他的消息,可能又到外面流浪去了。” 蓝知县连夜发了传文到海阳县,专门派捕快催办,不到半月,将李显拘捕归案。一经堂审,不等用刑,他就jiāo待了自己的罪行,把如何用酷刑害死邱子双的情形一供了出来,与徐丙一、李振川的口供完全相符。 蓝知县合起这桩命案的案卷,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地了,他提笔写下了判决:一、拟令李振川偿命。 二、李显处以杖刑,并流放三千里。 三、吴前水、林仁友初供不实,各打八十大板,押赴知府衙门审明。 四、蔡高,徐丙一不加劝阻,本该治罪,顾及证词真实,坚持正义,免去刑罚。 蓝知县将案犯及众犯转送到州府,申请核复。按察使孙启雄翻看了打死邱子双一案的呈文和案卷,见当初禀报的凶手是蔡高,现在判定的凶手是李振川、李显,以现在判定与当初禀报不符为由,下令驳回复审,并明确指出,打死邱子双的凶手应是云落关卡的蔡高,应立即调取管束士兵不严的军官的名单,jiāo付弹劾。 蓝知县仔细研究了案情,逐条推敲,心平气和地重新审理,并没有发现可疑之处,仍按原判写了呈文,为了慎重起见,亲自送往潮州知府。正好按察使孙启雄驻潮州办案,看了蓝知县的呈文,气冲脑门,当着蓝知县的面说:“一个小小的县令,竟如此执拗,若再一意孤行,我就给你加上此案易结而徇私不结的罪名,将你弹劾革职。” 5 孙启雄大人一番威赫恫吓,满以为蓝鼎元必定屈服,哪知蓝公不愠不火,笑着说:“县令虽小,法重如山。一个人的xìng命虽小,但民心却大过天地!为了讨好上峰,保全官职,就杀无辜百姓,这种事我断然不为。我本不宜做官,常叹心为形役。削职为民,隐居山林,嚼菜根饮清泉,读书自娱,那才符合我的本xìng啊!” 几句话噎得按察使孙大人冒不出声来,停了半晌,才怒斥道:“狂妄!狂妄!” 蓝知县坚持自己的判决,恭恭敬敬地将案卷放到按察使孙大人的面前,转身退下。事情卡在了关节上,无法了断。大概孙启雄觉得这样僵持不是个办法,又调蓝知县到省衙复审。其实,复审是个幌子,目的是再次训斥,逼迫蓝知县就范。 “你这个人吃亏就吃在一个‘才’字上,有人说你是闽中才子,你被这虚妄的美誉弄昏了头脑,觉得自己真的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谁都看不起了,恃才傲物,目无上司。我原来的批文是怎么说的?你早扔到脑勺后边去了。你也不用心想想,如果不是营兵充当凶手,怎么会使出这种酷刑?你朝秦暮楚,先报的是那样,后报的是这样,如此办理,什么时候能报到刑部结案?此案jiāo给你再审,不许恣意胡为。” 蓝知县深施一礼,不卑不亢: “所谓闽中才子之说,是无知百姓的谬奖,下官从来也不这样认为,如果真的有才,怎么只做了个小小的县宰?官大则才大,官小则才小,这是个千古不变的道理。蓝某人官小才薄,从来不敢恃才傲物任意胡为。此案复审,下官按照孙大人的旨意严加审讯,罪犯和证人都一口咬定不变,我也没有什么办法。沿海的流民多,强盗多,捆贼锁盗是常有的事,人人熟悉捆、打、箍、烧这些酷刑,并不是只有营兵才懂。李振川身为县吏,难道就不懂得杀人偿命这个道理吗?李振川没等用刑就顺顺当当认了罪,那是因为人证物证具在,不抵命不行,这难道是别人能够强迫的吗,蔡高是无辜的,若硬是要他含冤抵命,不单蔡高不会愿意,就连死去的邱子双的灵魂九泉之下也不会安然。当初的通详文书是根据他们当时的口供写的,不能当作最终的判决。后来审出了实情才写成现在的判词,这只能证明案情由浑浊变得明朗了,由虚假变得真切了,这在古今公案中是常有的,也是正常的,怎能说前后不符没法结案呢?就是刑部驳回审查,我也没有办法改变。革职事小,枉杀无辜事大,下官无能,只好静听弹劾了。” 俗话,三冬的鹌鹑是爪秋,蓝知县口口咬在疼处,按察使孙启雄怒不可遏,大骂道:“姓蓝的,仗着你多读了几本书,不知道多粗多长了!难道你的脑袋是铁打铜铸的,当真我不敢弹劾你?” 按察使孙大人手下的侍从,一呼啦围上来,帮着狗馇屎,七嘴八舌地喊叫:“你敢顶撞孙大人,快快脱帽,向孙大人叩个响头谢罪!”蓝知县流露出一丝鄙夷的冷笑:“脱帽不过举手之劳,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是头怎么能响?这种本事只有你们有,我还没有学会呢!”孙启雄眼见没法下台,恨恨地说:“驳回再审,十五天后本官再看你的判文。”蓝知县恭恭敬敬地答道:“谨遵台命。” 十五天期限太短,转眼就到了,鉴于这种情况,蓝知县带着案卷和人犯,赶回潮州府会审。此次以知府孟旭光主审,蓝知县坐在一旁静听,县衙的书办和府衙的文案一起记录。审讯结束,李振川、李显、蔡高、徐丙一、吴前水、林仁友等的供词和证词,与以前一样,没有任何更改。蓝知县更改了问语,补上新的供词,再将原判写进去。连夜呈给按察使孙启雄。 按察使孙大人看后,气不打一处来,召来蓝知县,指着他的大鼻子说:“好一个蓝鼎元,又来耍花招!你只改了问语,供词和判决仍与原来一模一样,你是糊弄我呢还是糊弄你自己?百姓们说,听着喇喇咕叫照样种庄稼,你是把我的话当成喇喇咕叫了?!” 6 孙启雄怒气冲天,蓝知县却平静如一潭止水,诚恳地说:“问语出自审讯的官员,当然可以更改。口供出自犯人,生死攸关,哪里是审案的官员所能任意改变的呢?口供是花,判语是果,既然口供不变,判语自然难以改变。今日的案情确实没有什么可怀疑的,请宪台亲审明察。如有差错,下官愿承担一切罪责!” 孙启雄是个意气攻心的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8 章 ,往往是为争一口气,不顾满盘输。他气愤愤地说:“蓝鼎元,你以为我不能亲自审问?我就是要亲自审问,等我找出差错,咱们再说!” “下官乐于聆听宪台大人的教诲。”蓝知县依然十分冷静,说罢,快布走出了大厅。 潮州刑厅推官唐奥是蓝鼎元的闽中同乡,又同窗共读多年,甚为蓝公的处境担忧,连夜叩门来见蓝公,劝诫道:“宪台大人是你的顶头上司,怎么能跟他较劲儿呢?你没有牢蹲还要找个锅框子蹲吗?他是三品按察使,你是七品芝麻官,惹恼了他,撸你还不是撸一把菜叶子!高桌子矮板凳,熬个县宰也不容易,万一革职回家如何见人?” 蓝知县淡淡一笑说: “我自幼贫贱,什么苦都受过,官职的有无,不足挂齿。当官本身不是坏事,若要杀无辜百姓,讨好上司,当这样的官就是可耻!我蓝鼎元能够做吗?” 好心的唐奥,干急躁不淌汗,毫无办法。 两天后按察使孙大人亲自复审此案。一开始便凌颜厉色喝神断鬼,要他们说出真相。李振川、李显等的口供与原来的口供一点不差,孙启雄十分恼怒:“你们受了多少贿赂,快说!如不据实招供,我将你们一个一个用夹棍夹死!” 李振川说: “谁能贿赂我呢?是蔡高?是蓝知县?他们能给我多少银子?我在县衙任职十几年,难道不知道杀人者死这个简单的道理吗?纵然得到千金万银,xìng命没有了,要金银又有何用呢?我因为舍不得四两银子被人家偷走,结果打杀了一条人命,现在若再把罪责推到无辜的人身上,这不等于又杀一条人命吗?此案没有一点冤枉啊,到任何地方,我也没有别的口供。” 李显说: “小人拒不认罪,才应该用刑,现在我自愿如实招供,不敢嫁祸于人,为什么对我用夹刑呢?如果按察使大人非要我改变口供,那很容易,要我说谁是凶手,我就说谁是凶手,无需用刑。出了差错,我可不担干系。” 徐丙一、蔡高、吴前水等人也都咬住原来的口供不放,按察使孙启雄一筹莫展,急得汗水湿透了官服,啪啪地摔着惊堂木,又不敢真的用刑,怕刑讯矫供被蓝鼎元抓住,告到皇上那儿,酿成大祸,没法收拾。 作笔录的文案看透了孙启雄的心思,急忙找个台阶让他下驴:“孙大人,下官考虑,此案跟巡抚大人商量下如何?”孙启雄得救似地连连点头:“很好,很好。” 文案将审讯的经过向巡抚一一禀报,巡抚果断地说:“既然原判无误,可以据此上报了。” 邱子双非命一案就此审断,蓝知县闻讯非常高兴,当天去宪台府邸拜望孙大人,孙启雄借口有恙在身,闭门不见。蓝公轻轻笑:“没想到宪台大人心胸如此狭窄。人命关天,理应吹毛求疵,慎之又慎。说实在的,孙大人的认真精神使找佩服,我从孙大人身上受到的教益匪浅啊!” 死保正害死活帮武 保正,是清代基层最小的官员,类似民国的保长。南熏坊保正郑候秩,为乡民肖帮武所逼,投河自尽,妻儿指尸告状。肖帮武的堂辩恰恰相反,控告郑候秩一贯仗势欺人,多次敲诈勒索肖家,逼得肖妻悬梁而死。双方言之凿凿,全村没人敢出来作证。蓝县令巧布迷魂阵,草蛇灰线,跟踪追击,一举将jiān人逮捕归案。比篇根据《鹿州公案》撰写。 1 书僮够儿提着一只楼上楼的鸟笼子,一溜小跑跑进了衙署,冲着蓝知县的书房叫道:“大人,快来看,我给你买什么来啦!” 篮公推开堆积如山的公文,咕哝了一句,伸了伸疲惫的腰身,缓步走出书房,见够儿提了一只窝啷鸟来,忙问:“哪里来的?”够儿兴奋地说:“花十文钱买的,大人不是说喜欢窝啷鸟儿吗?我见它挺肯叫的,就给大人买来了。” 蓝公勾起了指头,拨弄着鸟儿,嘬起嘴唇打了一声唿哨,窝啷鸟扑啦啦撞着竹笼,从楼下撞到楼上。 “够儿,你知道喂什么食儿窝啷鸟最肯叫?”蓝公来了兴致。够儿摇了摇头:“不知道。” “告诉你,喂秫秸虫窝啷鸟儿最肯叫。吃了秫桔虫,它嗓子发痒,像小虫爬似的,不叫唤就难受。可咱南方,不种秫黍,找不到秫秸虫,叫得就没劲了。据说,北方的窝啷鸟吃秫秸虫长大,能叫九十九种花腔。” 够儿不太相信,嘻嘻发笑。蓝知县呷了一口浓茶说:“这是一位鸟把式亲口讲给我的,可不是我自己编的。有一回,百灵鸟与窝啷鸟比赛,看谁的花腔最多。百灵叫什么声音,窝啷子学什么声音。百灵百灵,能学一百种生灵的叫声,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都学遍了,整整比赛了一天,没有分出胜负来。百灵鸟急了,使出了绝招学碌碡磙叫,碌碡磙压场时不是发出一种叫声吗?那声音最优雅最尖厉最狡诈最没有规矩,百灵鸟以为这一招窝啷子完了,闷缸了。万万没有想到,窝啷子憋红了脸,一挺脖子,也叽叽哇哇叫出了碌碡磙的歌声。百灵鸟黔驴技穷,只得缩起了脖子。这时,窝啷鸟突发奇想,“咪呜一”,学了一声猫叫,只听扑啦啦一声,百灵鸟一头撞在地上,气绝而亡……”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笑了。 够儿将鸟笼挂在葡萄架下,蓝知县舀来一匙水,添进鸟碗里,又找来一撮米糁子,撒到窝啷鸟的面前,窝啷鸟视而不见,毫无兴趣。蓝知县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几十年来,我养过百灵,伺过画眉,一个一个都饿死了!慢慢养鸟的兴致也淡了。百灵死,画眉亡,哪有闲心玩窝啷?官身不自由啊!” 蓝知县话没落音,就听衙门外咚咚响起了堂鼓,又有告状的来了。他没心思再管窝啷鸟的事儿,忙命够儿伺候穿戴,准备升堂理事。 大堂上跪着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嬷嬷,脸如火刀,黑瘦黑瘦,浑身像一截无血无ròu的枯木,只有那一双大眼偶或一轮,表示她还是个活物。这老嬷嬷虽然瘦小,嗓门却洪亮尖锐:“蓝大人,给小人作主呀!小民有冤!”一边叫着一边往大堂上叩了几个响头。 “你叫什么名字?有何冤枉?”蓝知县问。老嬷嬷一边呜咽着一边说:“我是南熏坊保正郑候秩的妻子,叫郑陈氏,我丈夫被恶人逼得走投无路,投河自尽了。” “那恶人是谁?因何逼死你的丈夫?” “那恶人就是本村的肖帮武,他藏匿田契,抗缴地税,九月十三日领一伙人抄了我的家,将我丈夫打成重伤,无处躲藏,只得投河而死。尸体现在大坛沟边上。我命苦啊,请求青天大老爷作主啊!”郑陈氏呼天抢地,嗝嗝地昏了过去。蓝知县忙命衙役抢救,又捶又擀,才缓转过来。 蓝知县又详细问了一番,带了吏役十几个人,赶往大坛沟验尸。刚刚走出县城,有人禀报说,郑候秩的儿子郑阿北已驾船将尸首运到码头了。蓝知县一干人等折身奔往码头,具男人尸体横躺在船上,身上不见伤痕,指甲里塞满了泥沙,看来确属投河而死。衙役揭开死者头上的麻布,蓝知县感到疑惑,整个脸面全部腐烂。蓝公心想,郑陈氏说丈夫十三日投河,今儿是十七日,仅仅四天,正值寒冬,河水冰冷,尸体为何这么快就腐烂了? “郑阿北,大坛沟距你家不远,你父亲投河之后,你为何不及时去找,一拖就拖了四日?”蓝知县细细地问。 “找了,全家人都出去找啦,只到亲戚朋友家寻找,没有想到他会投河自尽。”郑阿北满脸凄然的神色。 “路过大坛沟的乡邻那么多,都没有发现吗?” “投河死的人,头几天是沉在水底的,慢慢泡胖了才浮到水面上来,后来才被乡邻发现的。”郑阿北说得真实可信,无懈可击。 “这么冷的天气,仅仅四日,面部的ròu能腐烂了吗?”蓝知县一步紧似一步地追问,不肯放过任何一点缝隙。 郑阿北略一思索,从容不迫地说: “回大人,水跟人一样,心里热皮上冷,尸体面向水下,脸上的ròu自然先泡烂了。” 蓝知县突然冷下脸,厉声问道: “郑阿北,这死者到底是谁?!” 郑阿北神情一怔,马上镇静下来,一口咬定是自己的父亲:“大人明鉴,世上有拾钱的,有拾物的,哪有拾爹的?设若不是我的父亲,我能不问黄瓜茄子,捞起来就哭爹吗?” 蓝知县点了点头,要郑阿北、郑陈氏明日大堂候审。回头忙命林三承带衙役拘捕案犯肖帮武。 2 第二天一早,潮阳县衙门前人山人海,郑阿北一家十几口人披麻戴孝,跪了白煞煞一片。郑阿北、郑阿南、郑阿东、郑阿西弟兄四人,扶住一张软床,软床上躺着父亲郑候秩的尸体,女人们锐声嚎啕:“爹呀,你死得好可怜呀!”“爹呀,你咋忍心撇下俺呀!”男人们哭得地动山摇:“爹,儿子定要给您报仇!” 声吆喝,蓝大人升堂。左边跪着郑家一片孝子,右边跪着肖帮武一人,泾渭分明。郑家的女人还抽抽搭搭地哭着。蓝知县正襟危坐,不动声色,拍了一下惊堂木,大喝道:“不要哭了!” 郑家的孝子们收住了眼泪,大堂上鸦雀无声。郑候秩的妻子郑陈氏,头顶一张血写的状子,哭诉了肖帮武的罪行。蓝大人问:“肖帮武,你藏匿田契,抗缴地税,还纠集一伙恶棍殴打保正郑候秩,把郑候秩逼得投河自尽。你知罪吗?”肖帮武哭丧着脸说:“大人明鉴,这是天大的冤枉呀!小人虽有薄田百十亩,可几代单传,人丁稀少。郑候秩四个儿子,叔伯兄弟三十多人,又是地方保正,有权有势,明明是他欺侮小人,哪有小人欺侮他的道理!去年皇粮每亩三升,他要我每亩按五升缴纳。我跟他理论了几句,他把我捶牛似地打了一顿,带领郑家十几条大汉,打开我家的粮仓,硬是扒走了稻谷五千五百多斤。我要他书面具结,他恶狠狠地说:“还想告官吗?胆敢上告,小心砸断你的狗腿!” “我憋得害了一场大病,这口气最后还是挺挺脖子咽了。俺势单力孤啊! “今年秋天,我按田契一百七十亩如数纳了地税,三个月前,郑候秩带着郑家族人拥进我的家门,诬我藏匿了田契,少缴了四十亩的地税。我拿出田契请他们查对,他理也不理,只管开仓扒粮。妻子上前阻拦,他们把我妻子绑了,塞了满满一裤裆稻糠。妻子眼见扒走了囤稻谷又受了场腌,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当夜上吊自尽了。我脑袋拱地哭了一夜,天明去找黄秀才写状子,准备告官。黄秀才劝我说:郑候秩是保正,与衙门里的人都有jiāo情,你还能告倒他?老虎鼻须拔不得,惹恼了他,半夜砸你的黑砖,谁替你报仇?黄秀才愿意出面调停,打个圆场,教郑候秩给我妻子拔个面子,赔个棺材钱。 “真的把我砸死,我只有一个傻儿子,谁能替我报仇?我觉得黄秀才说得有理,就答应了。经黄秀才调停,郑候秩愿拔一百吊铜钱作丧葬费,还愿登门谢罪。我埋葬了妻子之后,他姓郑的变了脸,一不拔钱,二不赔礼,调停成了一场骗局。人也埋了,尸也烂了,打官司也没有指望了……”肖帮武说着,又呜呜地哭起来。 蓝知县问郑阿北: “肖帮武所说,属实吗?” 郑阿北头触地面,叩得咚咚发响: “明鉴呀大人!肖帮武所说,纯系一派胡言,俺郑家从来没拿过他肖家一粒粮食,更没威逼过他的妻子儿女,肖帮武藏匿田契,漏jiāo地税,褶子上写得清清楚楚。”郑阿北从怀中掏出一个帐褶递了上去。 蓝知县打开细看,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许多名字,在肖帮武名下写着两行小字:缴地税八百五十斤,隐匿田契四十亩,欠地税四百四十斤。加上前年所欠,共一千二百三十斤。 褶子上是谁的笔迹?”蓝知县问。 “我父亲记下的。”郑阿北答。 “怎么没有户主的具结?”蓝知县追问。 郑阿北沉默了片刻: “春秋两季的地税,由保正收取后据实记在褶子上。几十年来俺们南熏坊村都是如此。这是一任又一任保正传下来的,无须户主具结。” 蓝知县一脸肃然,将褶子递给一旁的书办姚克中。 “冤枉呀!”郑候秩的妻子郑陈氏锐声大叫。 肖帮武父子披麻戴孝到俺门上哭丧,又打又闹,屙俺面缸里,尿俺饭锅里,打伤俺丈夫,逼他投河自尽……” 蓝知县问肖帮武: “这是怎么一回事?” 肖帮武叩了一个头说: “事情是这样的,郑候秩逼死了我的妻子,一不谢罪,二不拔丧葬费,我窝了一肚了火,夜夜做噩梦。给妻子烧罢五七纸,我教儿子肖巨才披麻戴孝,到郑候秩门上谢吊。那天看热闹的人很多,围门嘈杂,我想趁着这个时候吐诉吐诉胸中的冤屈,刚刚开口,郑家的人就把我们父子拉了进去,关进马厩里,还把我和儿子的衣服扒光,冻了半个多时辰。多亏村塾的黄秀才说情,才把我们父子放了出来。黄秀才再三叮咛,一不准告官,二不许声张。这件事一拍子压净,一巴掌抹平。那天是九月十三,黄秀才说,九月十三这天挽了疙瘩,谁也不准再提啦。黄秀才还说,他在郑候秩面前作了保的,设若我再提,不论天漏红的漏黑的,都由我兜着。” 蓝知县继续问道: “郑陈氏说,你在她面缸里拉屎饭锅里撒尿,有这回事没有?“肖帮武急得满脸通红: “没有,大人!这是根本没有的事。” 在一旁的郑陈氏按捺不住,大叫道: “他屙的臭屎还在面缸里,他撒的骚尿还在饭锅里,千真万确呀!大人,给俺伸冤呀!” “我从没干过这种缺德的事,她是血口喷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9 章 大人,给俺报仇呀!”肖帮武也哭叫起来。 蓝知县猛击惊堂木: “你们若再胡言乱语,定从严治罪!”蓝公似乎又想到什么,指了指肖帮武:“黄秀才叫什么名字?” “叫黄剑书。在南熏坊村塾里教书,村里人官称黄先生。”肖帮武回答。 蓝知县想了想问: “九月十三那天,你和儿子肖巨才到郑家门上去闹,除了黄先生,还有哪些人可以作证?”肖帮武犹豫了半天:“那天看热闹的人很多,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可大都是郑家的族人,作证嘛……估计他们不肯……” 蓝知县不再多问,命衙役将肖帮武关入牢房。责令郑阿北自看棺木,收敛父亲的尸体。肖帮武和郑阿北两人同时大叫冤枉。 3 当蓝知县来到南熏坊村学的时候,黄先生正习书法。他两腿叉开,双脚开成外八字型,腰板挺直,双臂斜刺里伸了一下,抻了抻长衫的袖子,提起大笔饱蘸浓墨,写下个“黄”字。蓝知县示意让衙役留在门外,自己蹑足轻轻走了进去,见黄先生在黄字下面写了“初三”两个字,结构严谨,蔚为大观,蓝公禁不住叫了声:“好!” 黄剑书忙起身颔首:“您是……?” 蓝知县答非所问: “黄秀才不愧为书中一魁。先生写的是曹子建的《洛神赋》,我猜得不错吧?” “哎呀,您是何方高人?请,请!”说着将提斗大笔捧给蓝公,蓝公也不推辞,立在案前,悬腕疾书了贾岛的一首《访隐者不见》。 黄剑书啧啧称赞: “有颠狂而无乖张,得醉素而去桀骜。真草书中神品也!” 蓝公哂然一笑: “谬奖谬奖!我是公身无闲时,注定笔墨永难长进。先生是云深不知处,自然得神韵而成书仙。” 黄剑书一愣神: “莫非您就是……县宰蓝大人?” 蓝公点了点头。黄剑书深深一揖: “学生不知,请大人恕罪。”忙沏茶让坐,一脸谦恭地向蓝大人讨教书艺。蓝公微微一笑:“切磋书艺,是我梦寐以求的事,遗憾的是官身不自由呀!今儿我来贵村,为的郑候秩与肖帮武两家殴斗一事,对于这桩公案,不知老秀才有何看法?”黄剑书连连摇手:“不不!郑、肖两家从来没有殴斗过。” “既然没有殴斗,为何逼死了两条人命?”蓝知县不解地问。 “没有逼死人命。他们两人自寻短见,算不得逼死!”黄秀才咬文嚼字。 蓝知县略作沉思: “肖帮武的妻子自尽之后,肖帮武曾请您写状子,打算告官,有这回事吗?” “回大人,我并没给他写。学生以为,祖祖辈辈居于一村,应和睦相处,村民一条心,黄土变成金。安定和睦是第一位的,比黄金还主贵,一村一家都是如此。学生不愿意看到他们滋生事端,更不愿意襄助他们打官司告状。” “你作了郑、肖两家的调停人是不是?”蓝知县继续问。 “是的,我教郑家拔二十吊钱作为丧葬费登门谢罪。这样了结争端。” “后来,郑家为何又反悔了呢?”黄剑书一脸肃穆地说:“大人,这不怪郑家,从一开始郑候秩就没答应。肖家媳fù不是他逼死的,当然他不肯赔罪。我身为调停人,觉得无法向肖帮武jiāo待,便撒了个谎子,说郑候秩答应了,赔钱赔礼都答应了。学生我也是一番好意,想尽快平息这场风波。” 蓝知县冷冷一笑: “你想一拍子压净,一巴掌抹平,结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两家又闹起来了,郑候秩将肖家父子关入了马厩。是不是如此?” “不不,听说肖帮武父子披麻带孝到郑家门上哭丧,我急忙赶到,见肖帮武父子正坐在郑候秩的客厅里,并没有关进马厩里,我把他父子劝了回去,从此两家没有再闹。”黄剑书说得惟妙惟肖。 “披麻带孝的是肖帮武的儿子呢,还是肖帮武父子两人呢?”,蓝知县锲而不舍地问。 “是父子两人。”黄剑书很认真。蓝知县愈觉得不解:“肖家父子披麻带孝大闹郑家,这叫做临门哭丧,是世人之大忌,既是如此,郑候秩怎么会将肖帮武父子延至客厅待之以上宾呢?这不太符合人之常情呀!” 黄剑书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慌张,咕噜了几声,仍坚持说:“大人,学生当时看到的就是这样。” 蓝知县继续追问: “肖家父子被您劝回,郑、肖两家从此各安本业,井水不犯河水。既然如此,郑候秩为什么会突然投河自尽呢?” 黄剑书一副尴尬的模样: “是,是,学生鲁钝,不知就里。” 蓝知县思考缜密,一路穷追到底: “既然黄秀才是郑、肖两家的调停人,郑候秩投河之前,理应给黄秀才说点什么。他说了些什么呢?” “没有,我没见到他,什么也不知道。”黄剑书连连摇头。 不论蓝知县再问什么,黄秀才长揖到地,口中只有三个字:“不知道。 蓝公狐疑不解,只得告辞,临行之前告诫黄剑书:“你是郑、肖两家的调停人,自然洞悉内情,身为人师,又有功名在身,望你直言不讳以理护法。” 黄剑书喏喏连声。 回来的路上,蓝公坐在小轿里暗自盘算,肖帮武父子大闹郑家是九月十三日,发现郑候秩的尸体是十月二十日,这中间过了三十七天,郑候秩怎么会突然又投河了呢? 4 第二次审讯郑、肖两家的殴斗案,是在十五天之后。 蓝知县坐在大堂上,堂威乍起,一派凌然。肖帮武跪在堂口左边,郑家的一群跪在右边,蓝知县草草审问了几句便由书办姚克中宣读了判决:案犯肖帮武,藏匿田契,抗缴地税,殴打保正郑候秩,逼得郑候秩投河自尽。实为刁民作恶,罪不容恕。判其斩首于市。肖帮武家产,除拨出良田十亩作为郑候秩的丧葬费用,其它律封存,任何人不得动用。 肖帮武听了判决,脑门磕得血ròu模糊,直叫冤枉。郑家老小喜形于色,连呼蓝青天为民申冤、明镜高悬。大堂外看热闹的百姓窃窃私语,眼神中流露出失望或愤恨的情绪。消息传到南熏坊村,有的咬着耳朵:“看来,这个姓蓝的也不是那么干净,说不准又使了郑家的银子了。” 有的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当官的有几个好的?”也有的说,“老虎还有个打盹的时候,兴许蓝大人被郑家蒙蔽了。”当晚,蓝公请姚书办和林班头吃茶,姚书办说:“肖帮武一案判得好。” 林三承说: “不敢恭维。”蓝公呷了一口浓茶: “出水才看背嘟笼的!” 一个月之后,衙门里传出消息,肖帮武病死在狱中,人们听了唏嘘不已…… 5 三个月后的一天,蓝知县把新来的衙役尤振夫叫来,对他说:“有一件紧要的差事jiāo给你,要小心从事。”接着从头至尾详细jiāo待了一遍,并再三叮咛,不可显露自己的身份。 当天夜晚,尤振夫一身商人打扮来到南熏坊村,叩响了郑阿北家的大门。一位老妈子开门,问道:“您找谁?” “我是远道而来的商人,要见大公子郑阿北。”老妈子进去不久,一个三十多岁的壮汉迎了出来,尤振夫施礼问道:“您就是大公子郑阿北?” 郑阿北点了点头: “仁兄尊姓大名,找我何事?” 尤振夫向黑暗中瞅了几眼,神秘兮兮地说: “这里不便说话……” 郑阿北把尤振夫带进一间密室,点起了灯烛,又去涮洗茶盏,尤振夫伸手拦住:“不必,不必,我姓刘,字人夫,是个丝绸商人。令尊郑候秩先生托我捎来一句话,要大公子阿北火速送银子过去,郑公那里急着用钱。”说罢,转身就走。 郑阿北急步赶来,问道: “刘大哥,您从哪儿来?” 尤振夫伸出一只巴掌,捂住郑阿北的嘴巴,悄悄说了一句:“慎言慎言!”转身走出房门,消失在黑暗中。 郑阿北当夜打点了银钱,第二天天刚亮便悄悄赶到码头,买舟往惠来方向奔去。傍晚时分,辗转来到惠来县县城,阿北舍舟登岸。转过两条街巷,走进一家杂货铺的后院,在一间阁楼上见了父亲郑候秩。郑候秩正嚼着豆腐干饮酒,一见郑阿北猛吃了一惊:“家里出了什么事了?你怎么来了?” “不是父亲捎信要我来送银钱的吗?”郑阿北立即紧张起来。 “捎信?什么人捎的信?”郑候秩满脸疑云。 “一个姓刘的商人,昨儿夜里到家里告诉我的。” “哎呀!你上当了,我从来没请人捎过信,这里有鬼!”说着,从窗口探出身子往楼下搜索。院子里黑影幢幢,一时分辨不出什么。转身指着儿子阿北:“快走吧,快走!” 郑阿北被父亲异样的行动吓得脊梁沟发冷,头发梢支愣愣的,来不及卸下肩上的包袱,踅足步下阁楼,当他一只脚踮地一只脚还在楼梯上的时候,两双大手紧紧住了他。 原来衙役翁馗和薛顺,遵照蓝知县的命令,紧紧盯住郑阿北已经一夜一天了,当郑阿北上船时,翁馗、薛顺同时登上了另一只快船。郑阿北到达惠来县码头时,翁、薛二人早已在岸上恭候多时了。 第二天上午,郑候秩被押解到潮阳县县衙,衙门口的广场上有数千人围观,人们嘁嘁喳喳,有的说:“这是人还是鬼?” 有的说,郑家的儿子真孝顺,不管是姓啥的尸首,抱住就哭爹。还有人说,那尸首艳福不浅,走在奈何桥上又做了一回新郎。 郑候秩在众目睽睽之下,脑袋深深埋在两膝之间,郑阿北、郑阿南、郑阿东、郑阿西弟兄四个以及郑陈氏,一并被押到,他们含羞伏地,叩头请罪。 “郑候秩,你知罪吗?”蓝知县坐在大堂上高声喝斥道。在铁的事实面前,郑候秩无可狡辩,不得不如实jiāo待了自己的罪行:郑候秩身为保正,依仗自己有权有势,多次对肖帮武敲诈勒索,村里的人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因畏惧郑家如畏猛虎,谁也不敢吭气,八月初八,郑候秩以肖帮武隐匿田契为借口,强抢肖家的稻谷,逼死肖帮武的妻子。郑候秩听说肖帮武请黄秀才写状子准备告官,生怕事情闹大了,便拿了二十两银子买通黄秀才,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对肖帮武恫吓和欺骗,将肖帮武的嘴巴封死。过了一些日子,忽听说新来的蓝县令十分了得,专杀为非作歹的保正。郑候秩坐卧不安,心里日夜咚咚打鼓。一天,郑候秩在大坛沟边遇到了秀才黄剑书,便说:姓蓝的是个硬茬子,专杀不对眼的保正,肖家的事若出了皮,就闹大了!请黄秀才给想个法子。黄秀才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走着走着,发现沟里浮出一具尸体,细看是外乡来的一个乞丐,在水里泡了有些日子了。黄秀才一拍脑袋,低声说:“老弟,有招了,让这个死乞丐帮忙。”于是郑家就演了一场借尸哭爹的闹剧。 不大工夫,两名衙役将黄剑书拘捕归案。黄剑书跪在大堂上,左右开弓,照着自己的脸上掴了几十巴掌。一边掴,一边骂着自己:“我该死!我不要脸!……”蓝知县问道: “黄剑书,那日我登门造访的时候,你脑子里想了些什么?”黄剑书脑袋磕着地,痛不yù生地说:“那日,从大人您的目光中我已断定,这把火捂不住了。我很想据实说出真情,又怕说出真情,给自己招来祸殃。自从那日之后,我如坐针毡,夜不成寐,这种炙心灼肺的日子总算熬到头了。一切悔之晚矣,只求大人给予严惩!” 一个月后,郑候秩一案判定,衙门口贴出了告示:案犯郑候秩,身为保正,依仗权势,为恶乡里,敲诈勒索,逼死肖帮武之妻,又借乞丐尸体,诬告肖家,罪不容恕,判其流放边陲,终身劳役。 案犯郑阿北,在其父郑候秩唆使下,多次殴打肖帮武父子,制造假象,诬告肖家,判其流放海丰五年。 案犯郑陈氏、郑阿南、郑阿东、郑阿西等四人,杖击二十,游街示众。勒索肖家的钱粮,限十日内一次还清,赔偿肖帮武之妻丧葬费白银二百两。 案犯黄剑书,贪图银钱,助纣为虐,念其能彻底悔罪,革除秀才功名,免于鞭笞。 肖帮武无罪释放。原先对其判决,纯系蓝知县设的迷魂阵,压根就没向知府呈文。 贼船落网 水盗姚绍聪被捕后,先是姚家两名“监生”带领同宗几十人给蓝县令施加压力,要求保释姚贼;继而负责普宁、潮阳两县官员考核的普潮道差员姚天明,出面情托,要蓝公放人。蓝县令不惧威胁,顶住压力,依法判案。此篇根据《鹿州公案》撰写。 1 贵屿水闸坍塌,河水泛滥,淹没良田数百亩,蓝知县闻报,亲自赶来察看灾情,调集百十名农夫筑堰拦水,忙乎了整整一天,水闸终于修复,泛水归槽。 蓝知县这才放下心来,于傍晚时分匆匆返回潮阳县城。正提缰催马赶路,忽有一人拉住马头喊冤。蓝知县滚鞍下马,大声问道:“前面是什么人喊冤?有何冤情?” 只见那人趋前几步,跪在马前: “回禀大人,小人姓郭名元长,今早到蓼蒲集去做生意,下午从石港回来,不想船行半道,遇上伙强盗,抢走了我的铜钱八千文,黄纸和白纸四十捆,还有一只木箱,里面装了衣帽鞋袜,还有一条布袋,袋里装着些零用杂物。” “你乘坐的是何人的船?”蓝知县问。 “船主张大头。他见群贼跃上船舷,吓得跳船逃生。同船的两名商人,一个姓李,一个姓黄,与我同时遭劫。” “强盗都是什么样子?一共几人?”蓝知县问。 “约摸十二三个人,驾着一条有八支桨的鲇母船。手脚非常厉害,也很利索,水xìng个顶个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0 章 ,看样子他们常在水上吃浮食儿。” “贼船是新的还是旧的?” “半新不旧的样子,估计也漂了几年了。” “有什么标记没有?” 郭元长沉吟了一会儿说,记得船上有四页子帆,最前边的那页子帆好像有几个洞,看样子已经很旧了。缆绳白煞煞的很剌眼,大概是刚换的,很新的样子,船的尾部装着一捆篙qiāng,老远就看得清清楚楚,别的花色,小人就说不清楚了。” 说话间太阳已经坠下山去,夜色茫茫从四面八方合拢来,乡野一片黑黢黢的。蓝知县命随从就地点起蜡烛,倚马草拟公文,派当地保正杨员、李赞、苏枝青三人率领八十名壮丁,连夜沿溪追捕,缉拿强盗,并知会众人,凡能捕获盗贼者,奖赏白银百两,放走盗贼,重打百大棍。 2 第二天上午,水保杨员来报,查遍了上游和下游,不见盗贼的踪迹。 蓝知县暗自思忖:八只桨的鲇母船,内溪中不会有,估计是隆津练江运载私盐的船只。想到这里,蓝知县即刻调集水乡保正方东升、郑纪茂、刘子宁等人讲话,命他们将练江喉咙紧紧卡住,在后溪港一带巡搜捕。 练江上下快船络绎不绝。巡查的水陆壮丁相互呼应,到了第五天,终于在溪墩乡港内查获八桨鲇母船一只。这只船用长长的缆绳系住,潜入繁茂蓬松的水蒲中,船上有竹篙qiāng一捆,船头正好张着一页七窟窿八眼的破帆,水保方东升根据蓝知县的口述,按图索骥,认定就是那条贼船无疑,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船主拿下,解至县衙。 蓝知县仔细盘查,原来船主是弟兄二人,老大叫郑水清,老二叫郑水涣,问及卓洲溪抢劫一案,郑氏弟兄茫然不知,好像根本不知道有过这件事似的。 蓝知县觉得可疑,揪住不放,穷追到底。郑水清说:“普天下同样的鲇母船有千只万只,怎么能仅仅依据几件家什相同,就断定俺们兄弟是贼了呢?说实在的,因为家中既无田又无产,水里捞食越来越难,俺才违犯禁令,私自买了多桨鲇母船,以求多捕些鱼虾水货。有时的确也做了一些不太光彩的事,运上一两石私盐,多赚几个活泛钱,贴补大人孩子的吃用。天地良心,卓洲抢劫商家的事,小人实在不知底里。俺弟兄从不做这等缺德的事,请大人明鉴。” 郑水清苦着脸,言之凿凿,听起来十分可信,不像那种耍贫嘴的人。蓝知县心想,他们的船为什么会与卓洲溪抢劫的那条船如此相像呢?从郑水清的谈话中,知道他们的确是贩过私盐,这一点让蓝知县警觉起来,他想:他们既然敢贩运私盐,私盐出手多要通过黑道,那么,他们势必与土匪有所勾连。 “不能轻易把他们放过!”蓝知县心里道:“狐狸再狡猾,难逃猎人的眼睛。” “郑水清,常在这带水路上游动的有几条鲇母船?”蓝知县问,“小人不知道!”郑水清听了这话,翻翻眼皮。 “我再问你,这一带船上,偷偷摸摸强买强卖,手脚不干净的,都有哪些人?”蓝知县紧追不舍。 “这个……”郑水清犹豫了一下,斜眼瞥了瞥郑水涣,“这事儿大人问得太宽泛,我们弟兄一向安分守己打自己的鱼,做自己的事,与自己无大关系的,一概不多问,俗话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人实在不知道这些。” 蓝知县见郑水清说不出什么来,又转过去盘问郑水涣,郑水涣一问三摇头,也不多说什么,只说“不知道”、“不了解”,“没见过”之类的话。二人守口如瓶,像个攻不破的堡垒,蓝知县将面孔一板,喝道:“来人哪!将这两个软硬刁憨的家伙给我拿下!” 四名衙役闻听此言,上来将郑水清、郑水涣弟兄二人反剪双手,捆了个结实。 “你们说,你是良善百姓,从不做违法的缺德事,我来问你,私买多桨鲇母船,强行捕捞,这是不是违法的事?” “这……大人,私买鲇母船的大有人在,并非我们一家。”郑水清还在企图狡辩。 “我再问你,你们偷运私盐通过黑道销售,这是不是违法的事?” “我们偶尔运点私盐都是直接在码头卖给老百姓的,并不知什么黑道白道,大人明察。”郑水涣也附和着说。 “住口!”蓝知县越说越气: “你们已经违法犯科,今日仍然不老老实实jiāo待罪行,串通贼人,蒙骗糊弄本官,实属罪上加罪,给我将郑氏二人拉下去重打!” 郑水清、郑水涣一见蓝知县动怒,要来真格的,战战兢兢,心里着实害怕,还是郑水清转得快,连连喊道:“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小人不敢对蓝大人撒谎。抢劫商船的事虽没亲眼所见,倒也有所耳闻。” “先放下他们来!”蓝知县听说此言,命衙役退至边道:“说清楚!” “我听同乡郑水芹诉说,二月二十三日,水芹在下尾桥头卖蕃薯时,看见范合协、范合义驾着一条八桨鲇母船,飞一般地穿过下尾桥驶入贵屿,船上有十几个人,但他叫不出名字,眼熟面花,船尾有一捆竹篙qiāng。二十三日那天,正好卓洲溪上发生了抢商船的事,依照这个时间推算,偏巧就是他们闹动静的曰子,很可能是他们干的。” 3 蓝知县虽不能判定郑水清的话究竟是真还是假,还是命保正将郑水芹传来问话,果然郑水芹说的与郑水清所说一模一样。 蓝知县传令释放郑水清、郑水涣二人,同时命人火速缉拿范合协、范合义二人归案。 衙役们有的驾船有的骑马,遍了附近的河道港汊,就是不见那条八桨鲇母船,更无处缉捕范合协、范合义两名案犯。 整整一天,衙役们马不停蹄,累得精疲力竭,眼见天色向晚,蓝大人急得团团打转。正在这时,范合协、范合义二人驾着一只舢扳大摇大摆地投案来了。 这令蓝知县大为惊奇,怀疑自己是不是弄错了,再看他们本人很像是奉公守法的良民。正在疑惑的当口,忽听门外有人用当地土语对话:“范合协、范合义是老实百姓,若是强盗,还会来这里送死?”一个说。 “贼咬一口入骨三分。” “这一准是被贼人攀咬住了。”另一个说。 “知县大人哪里能知这里的内情哟!” 蓝知县听了此话,忙推门走了出去,却并不见是谁说的。他怏怏地退进来,暗自琢磨,大概是有人做下了套,故意说给自己听的。这使蓝知县更加怀疑,怀疑范氏二人很可能是强盗。愈是这样,愈是不能轻易放过他们。 蓝知县详细询问,范合协、范合义都说从没干过坏事,根本不知道卓洲抢劫的事。郑水清、郑水芹两人都说害怕报复,不敢跟范合协、范合义二人对质。 这时候,保正郑茂纪为蓝知县提供了一条线索,悄悄对他说:“我看这范合协与范合义二人,所以前来自首,声称自己清白,实则是破裤子先伸腿,来个先声夺人,扰乱视听罢了。据他们邻居们反映,说他们二人是惯偷,偷鸡摸狗拔蒜苗,周围人家没有不防备他们的,范合义是个青皮琉璃头,地无一垅,瓦无一片,死了连块放棺材的地方都没有,平时窜东窜西,指望吃浮食过曰子,近来两人都住在姚绍聪的鲇母船上。除了这条船,他们再也没有栖身之地了。” 蓝知县听了,脸上露出很兴奋的神色来,认为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线索。他问道:“这姚绍聪往日有无劣迹?” “只知道他家住姚寨,是个旺族,有钱有势。别的没听到什么。” “姓姚的若是个良善百姓,为什么招两个惯偷在自己的鲇母船上呢?”蓝知县问。 保正郑茂纪沉默不语,似有所顾忌的样子。蓝知县心想:树怕刨根。不刨根还就不行,立即发签拘捕姚绍聪。 姚绍聪跪在大堂上,装作与范合协、范合义不认识的样子,“我们姚家从来没买过鲇母船,大人不信,可派人前去向,我姚某愿驾船一同前往,若到我家有鲇母船,当场就可以乱棍将我打死。” 讯问范合协、范合义二人:“认不认识这个人?”范氏二人也只摇头说:“并不认识!” 正准备传保正郑茂纪出来作证,忽听大堂外熙熙嚷嚷,为首两人站在台阶上,后面跪下大片,少说也有二三十人。为首的两人自报姓名,一个是监生姚勋,一个是监生姚品,都是姚寨人,与姚绍聪同宗。 姚勋说:“姚绍聪以耕种打渔打猎为生,一向安分守己,从不做出格的事。现有我们四十户联座保释他,免得好人受刑狱之苦。” “请大人开恩!”身后几十口人异口同声喊道。 所谓监生,是最高学府国子监肄业的儒生,在当时,颇受官府重视。他们也深知自己的分量,因此,时常出现干预地方诉讼刑审等政务。 “蓝大人,有我们这么多人作保,还不放人吗?再说,大人平白无故,—没人证二没物证,随便拿人,怎能让人心服口服呢?请大人开恩!” “请大人开恩放人!”几十口人又喊了起来。 4 蓝知县见两位监生带领几十口子来到衙门,给自己施加压力,断定这个姚绍聪在地方上,必是有钱有势能够行动风的人物,并且早有防备,已经做了某些手脚。 看来此案不可cāo之过急!蓝知县心想。他命将姚绍聪、范合协、范合义三人暂且收监,礼让两位监生进入后衙,命吏役将跪在堂外的众人赶散。 蓝知县说:“二位监生本意是好的,官员是民之父母,理应爱惜苍生。只是有一桩抢劫案牵涉到姚绍聪,我不能不问呀!” “说姚绍聪参与抢劫,迄今并无真凭实据,凭空捕人,恐怕不妥吧!”姚勋像只好斗的公鸡,向蓝公发难。 蓝知县心平气和,不瘟不火地说,“办案有办案的规矩,有时拘捕是为了取证,有时拘捕纯系对本人的保护,并不一定被拘捕的人都是有罪的,而是根据情况灵活行动,目的就是便于查明事实真相,没有丝毫个人的好恶羼杂,这一点你放心好了,大清律上有明文规定,本官更不会任意胡为的。” “被捕的人是姚家的族人,我们是姚家的监生,不能不出面过问。两名监生还有几十家良民保释一个并无罪过的姚绍聪,难道大人还不允准吗?” 姚品说得语气委婉,目光却咄咄逼人。 “姚绍聪有罪还是无罪,眼前谁也不能说定。既然二位是姚绍聪的同宗,就应该回避才好。难道这简单的道理二位监生也不懂了吗?”蓝知县说话态度坚决,寸步不让。 姚勋、姚品一时语塞,威胁地说:“若查不出姚绍聪有抢劫商船的实据来,诬良栽赃,我们姚家可不是好欺侮的!” 蓝知县道:“悉听尊便!”不再有开口说话的意思,显然意在逐客。 姚勋、姚品两人气哼哼甩袖而去。 5 蓝知县与书办、班头等人正在商议案情,忽有人投帖求见。细看名帖下方落款是:普潮道差员姚天明。 “又是一个姓姚的!”蓝知县自言自语道。但不知此人来意,心中毕竟憋闷得慌,有心传见,又怕无端生出许多枝节出来。蓝知县吩咐看门人说:“回这位客人,就说蓝某公务繁忙,不能接待。” 哪只看门人刚一转身,姚天明便贸然闯进内堂来,一见蓝知县,深施一礼道:“姚某冒昧,做了不速之客,万望蓝大人见谅!” 蓝知县只得欠身还礼让座,客气一番,陪这位官员叙话。 “蓝大人自任县宰以来,潮阳县民风大变,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政声甚佳,可喜可贺。”姚天明恭维了一番。 弄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yào,蓝知县轻易不想开口,只应付着:“谬奖了,谬奖了!” 姚天明终于将话题引到了卓洲溪抢劫一案上来,蓝知县便将所知情况复述了一遍。 姚天明道:“贫苦百姓缺衣少食,互相抢劫只能算作小事一桩,不能作为大案申报到洲里或省里,那样一来,对蓝大人的政绩审核极为不利!” 普潮道差员是具体负责潮阳等几个县的官员考核事宜的。蓝知县一听这话,明白了这又是姚姓家族对他使用的另一种钳制手段,分明姚天明是以考核相要挟,逼蓝知县就范。 蓝知县心中气愤,表面上却又不好发作,只微笑着说:“姚公英明。潮阳一带连年灾荒,民风尚未完全好转,大事也当化作小事处理。我只求得那些有罪者伏法认罪,不会让受牵连的人,在事实真相不明时吃任何苦头。若是申报州衙,势必牵连到许多人,我是不忍心那么做的。至于政绩考核,蓝某相信潮阳百姓自有公道,这也不是哪一个差员说好就好,说坏就坏的。” 姚天明哈哈大笑:“蓝大人确实是耿介之士,可惜这种耿介恰恰对自己的前程不利。也许潮阳百姓是公道的,但蓝大人必须明白,潮阳百姓的公道是没有用处的。查遍历朝历代,哪有老百姓说了算数的?只有当权的人说的话才是真理。说你好你就好,不好也好;说你不好你就不好,好也不好。这道理蓝大人难道不明白?” “姚差员的话也许是对的。我不明白,大小官员心中想的不是如何把老百姓的事情办好,而是光想着逢迎拍马,如何讨好上司,那将是一幅什么样的图景啊?这样的官员还要他何用!”蓝知县冷冷地笑着,嘲讽地说道。 “古人云:直如弦,死道边;弯如钩,得封侯。从古到今都是如此,蓝大人还想改变这个小人当道的官场吗?” 蓝知县轻轻摇了摇头:“蓝某做官,实在是误入歧途。我天生不会曲意逢迎上司,只会遂着法律办案,所以永远也不会有腾达升迁的那一天喽!不过,我总相信,政绩好的官员,肯定是能得到好评的,也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1 章 该能够得到好评的。考核别人的人,同样也要受到别人的考核。官场是个大圆环,你扣住我,我扣住他,一环扣一环,任何人也不可能任意颠倒黑白,胡乱摆布别人的!” 蓝知县这番软中带硬冷嘲热讽的话,让姚天明心里十二分不痛快,他强压住心中的邪火,说道:“像姚绍聪这样的人,以往并无前科,怎么突然就成了强盗了呢?很显然拘捕他是不对的。” “没有天生的坏人,也没有天生的好人,坏人往往就是从好人变化的。姚绍聪虽没有前科,只能说他过去可能是个相对来说的好人,不能断定他永远都是好人。只要他做下了卓洲溪抢劫的案子,那他姚绍聪就是个强盗,是个坏人,任何人说话,都改变不了事实。” 姚天明见蓝知县软硬不吃,毫无办法,只得自寻台阶自下驴,说道:“姚某今天前来,没有别的意思,完全是为了蓝大人的声誉和前程而来提个醒的,蓝大人应该能够理解姚某的良苦用心。” 篮知县点头,一语双关道:“谢谢,我懂,我全懂!” 姚天明故作套近乎的样子,低声说:“昨天我听姚勋、姚品他们议论,扬言如若蓝大人不能破案,他们就要率领姚姓男女老少,到衙门前长跪恳请。真要闹到那一步,对蓝大人您的政声可就不好了!” 蓝知县果决地说:“任凭他们闹上天去,我蓝某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谁也阻挠不了我勘察此案!” 6 潮阳县人谁都知道,姚家是方圆百里数一数二的大姓宗族。他们家族中的人,有的在上边有的在地方,盘根错节,势力强大。公堂上刚刚讲出一句话来,外面马上就知道了。真是百足之虫,扶之者多。蓝知县看透了,若按以往旧例审理此案,很难弄清事实真相。 蓝知县支开左右,将审讯移至内堂,并下令将切闲人都驱赶出去,不让任何与此案无关的人听去被审者的供词和审讯的意图走向。 候审人一个个全被隔离关押,这样一来,他们便没有串供的机会了。蓝知县将姚绍聪的近邻聂麻子、蒋大柱两人找来。开始他们不敢开口,经过反复引导,聂麻子说:“姚绍聪确实有一条八桨鲇母船,早些天他还看见泊在港汊的蒲姜棵里,后来就不见了。范合协、范合义被官府抓捕的消息传到姚寨,姚绍聪用二两银子,在和平港买来一条小船,也不知他的用意如何?” 蓝知县问:“估计他会把鲇母船藏到哪里去了?” 众人都说不知道,问及有什么迹象可以找寻,蒋大柱说姚绍聪与哥哥姚绍贵分家另住,去年因争夺家产,弟兄们不和。前几天,姚绍聪与他哥哥又突然热乎起来了,姚绍聪一早二晚往他哥哥家里跑,送米送面,还抬了一篓子豆油过去。后来再没见过姚绍贵,至今也没见他冒影,不知是不是与鲇母船有关?” 蓝知县又顺便了解了别的一些情况,仔细分析了一番,认为有必要迅速查清姚绍贵的下落,便命保正郑茂纪带领衙役丁户光、薛顺到姚寨巡捕。 天黑之后,郑茂纪悄悄进了姚绍贵的家,说衙门来了人,在村塾等着,传姚绍贵问话。 姚绍贵的妻子徐氏说:绍贵到山里看望舅舅去了。” 郑茂纪问:“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徐氏吞吞吐吐:“也许要三五天后,不知道具体什么时间,临走也没说定。” 郑茂纪要徐氏到村塾去一趟,向衙门来的人当面说清楚,徐氏初始不愿去,但经不起郑茂纪一再相劝,便去了,徐氏刚进村塾的院子,就被丁户光、薛顺锁住,扶上一头毛驴,连夜带到县衙。 蓝知县坐进内堂,责问徐氏道:“你丈夫姚绍贵到哪里去了?实话实说,不许撒谎!” 徐氏道:“听说绍贵是到他舅舅家去了。” “听说?听谁说的?是不是姚绍聪说的?”蓝知县厉声喝道,“打开窗户说亮话,姚绍聪聚众抢劫,犯了大罪,姚绍贵的出走,与他弟弟有关,老实jiāo待!姚绍贵到底做什么去了?现在哪里?如不老实jiāo待,我就教你尝尝受刑的滋味!” 话音刚落,两名衙役将一付夹棍先扔到了徐氏面前。 徐氏哪里经过这种场面,早吓得手脚乱抖,额头滚下豆大的汗珠:“大人容禀,六天前,姚绍聪到了俺家,他说官府正在查他的鲇母船,若被查到,就要被定为违禁捕捞罪将八桨鲇母船充公,求绍贵驾鲇母船躲一躲。他还说,躲过这阵子风头,他愿送小船作为报偿。他们是亲弟兄,一个娘肠子上摘下来的,姚绍聪苦苦相求,绍贵就答应了,哪里知道他作恶哟!” “姚绍贵现在在哪里?” 徐氏说:“十五日夜,他去南塘乡池,听说八桨鲇母船停在那里,当夜驶出海门,打算停在猷湾近处。万一出了意外,他就驾船远走高飞。” 蓝知县又问了其它一些情况,凡属徐氏知道的,她都一一作了回答。蓝知县将徐氏暂时关进女牢,安排牢头好好善待。接着传范和协到内堂受审,蓝知县屏退左右,心平气和地对范合协说:“表面上看,你是个聪明人,怎么被姚绍聪给骗了?甘愿拿父母给的血身子替他受刑,你不觉得不值吗?” 见范和协低头不语,蓝知县又说:“姚绍聪才算是真聪明,他自己主动jiāo待了,承认那条八桨鲇母船是他购置的,先前藏在蒲姜棵里,继尔隐藏在南塘池里,案发后见官府追得厉害,托他哥哥姚绍贵驶出海门,现在这只船已在猷湾被官府截获了。那只双桨小船,是他在和平港内用二两银子买来的,目的是敷衍搪塞官府的。他本人都不隐瞒了,你还替他掩盖隐瞒吗?我也知道,你是光棍一条无家可归,只可在别人的船上挨日子,说来也是够可怜的。只要你据实出首,哪怕你本人干过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那也是贫穷所逼,本官也是可以宽宥你的。何必再为他人作护皮呢?” 范合协忙叩头说:“大人说得极是,句句说在我心窝里。是啊,谁又愿意做贼呢?我确实想当个良善守法的顺民啊,只因在姚绍聪船上干活,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的管,有些坏事不能不随着一块儿干哪!大人,还不都是小人穷,混碗饭吃?” “不对吧!”蓝知县说,“姚绍聪出首在先,他说你这个人是做贼成癖,偷窃成xìng,不偷不抢手就痒。他可怜你无家可归,把空船借给你住宿,不料是你暗中勾结土匪,与范介义等十余人,偷偷驾了八桨鲇母船去卓洲溪抢劫商船。他说他恨你们欺骗了他,以致受了你们的连累。他还说,你们都是些吃里扒外转脸无恩的人,不可与之jiāo往之徒。他先已将你推到油锅里去了,你们却还蒙在鼓里,一味讲义气,咬紧牙关不吐口,不肯供出他的罪行,一旦定案,你再反悔怕是也晚了。再说,你在夹棍下受苦,他又领你什么情吗?” 范合协仰天长叹一声道:“大人,我们又有什么本事呢?不过听从姚绍聪的指使,当当他的走狗罢了。卓洲溪抢劫一案,确实是姚绍聪主谋,一起去的有范和仁、马共林、马相、辛凤岑、辛白岩、邱加、邱朋、陈伯荣、陈伯周等人,抢来的银钱,都是由姚绍聪作主分发的,怎么能把这些罪责推到我的头上呢?” “共抢了多少钱两?”蓝知县问。” “共抢了一万二千七百五十文钱。”范合协回答。接着审问范合义,口供与范和协相同。 最后审问姚绍聪,姚绍聪百般狡辩,还用大话蒙骗:“若实小人我与卓洲溪抢劫有关,把我揍扁了我一声不吭!” 蓝知县冷笑道:“难道你是钢打铁铸的不成?来呀!”蓝知县一个手势,两名衙役将水火棍抡得呼呼直响,只打了二十棍,姚绍聪就撑不住了,杀猪般直嚎。 蓝知县将范合协的口供念了一遍,姚绍聪两眼眨动,将信将疑。蓝知县又将范合义的口供也念了一遍,姚绍聪煞了气似地耷拉下了脑袋。 蓝知县大喝道:“姚绍聪,你招还是不招!” “小人愿招!卓洲溪抢劫商船案,确实是我的主谋!”姚绍聪不但乖乖jiāo出了抢劫的全部钱物,还多jiāo出了猪肝和猪肺两样东西。 据遭抢人郭元长说,被抢去的货物中确实有猪肝猪肺这两样东西,在写失物清单时漏掉了,现在姚绍聪连这两样东西也都供了出来,证明他是此案的真贼无疑了,水乡保正方东升说,邱朋是他派出的哨丁,并不是强盗,保正郑茂纪、杨员说,陈伯荣、陈伯周过去与范合协、范合义有仇,范氏二人诬良栽赃,把他们给攀咬上了。只有马共林、辛凤岑等人形迹可疑,似应追究。 种种情况使蓝知县想到,若稍加深究细问,本案可能牵涉到富厚良民,如果一定究追到底,恐怕会有无辜百姓受到牵连。于是对范合仁、马共林、马相、辛凤岑、辛白岩、邱加等人,从宽惩治,一一训话,以示警戒。对姚绍聪、范合协、范合义三人,各按律拷打,令他们戴上木枷示众三个月,期满后各责打四十大板,把他们列人盗匪名册,每逢初—、十五,教他们前来具结。追回的赃物,还给郭元长等三位商人。那八桨鲇母船和双桨小船,都折款抵偿。责令姚绍聪额外jiāo出十两银子,分别赏给各保正、壮丁。 从此之后,溪河上盗匪敛踪,夜间往来船只不受阻拦抢劫,百姓颔首称道,只有普潮道差员姚天明不大高兴,常在背后非议蓝鼎元恃才傲物,固执己见。 巧捉黑毛狐 天一楼失盗,根据楼主齐明洞的举报和现场拿到的证据,拘捕了恶少乔巴豆等三人。酷刑下三恶少服法,jiāo待赃物时却疑云横生。蓝县令及时调整思路,去刑罚用心智,引诱黑毛狐出洞,终于掏了贼人的老窝。此篇根据《鹿州公案》撰写。 1 潮阳县城东南角有一座翡翠山,又叫翡翠屏,方圆百十亩一片,齐墩墩地比平地高出三四丈。名义上是山,实际上只是个岗丘。山上花草青翠,树木蓊郁,苍翠油绿中掩映着一幢幢红楼,红砖红瓦,琉璃脊檐,幽雅而肃穆,透着些圣洁气韵。这里住着的都是上有功名的人家。一是尤家,祖上做过礼部尚书;一是温家,祖上做过都察使;一是乔家,祖上是京都通政使。世代官宦,血统高贵,加上翡翠山地势高蹈,一旦大水泛滥,全县遭灭顶之灾,惟有红楼区的三大家可以安然无恙。为此,民众给这片红楼起了个不无讽刺意味的名字,叫种籽楼,意思是专门给潮阳县留人种的地方。 大凡血统高贵的人家,最易出些贼骨头,如八旗子弟,他们自视高贵,不学无术,不务正业,当然难以世代为继,好比马铃薯,撑不了三代就要变种,于是良种变成了劣种。 雍正初年,种籽楼里出了三棵奇苗:尤家出了个尤杰,温家出了个温多,乔家出了个乔巴豆。这三个浪dàng子恰是同庚,都是十七岁,拜成把兄弟,乔巴豆生于正月,为老大,温多为老二,尤杰为老三。三人伙同潮阳县城的地痞流氓,喝酒赌博,卧烟馆玩姐儿,东街撞到西街,白天逛到夜晚。每人腰里别着一本历牌,历牌上写着本月初一海棠楼饮花酒,初二洋鸟窟打麻将,初三缥缈岛品海鲜,初四明武台听丝弦……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按历牌聚会。俗话,坐吃山空,立吃地陷。不多时日,家里的积蓄偷偷花光,只好在外边挠食吃。他们从小娇生惯养,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唯一的本事就是欺骗。乔巴豆常常骑马在衙门前走来走去,温多和尤杰扮作随从跟在马后,故意向打官司告状的人散布,说马上坐的是通政使的三公子,与知县大人是莫逆之jiāo。一些对簿公堂的人急于投门子通关节,不惜赠送金银和珠宝,托请这位高官显宦之子。乔巴豆等轻而易举地骗得许多钱财。一次,乔巴豆对一个马贩子说:“我是本县令的大公子,要买一匹良马,先骑上,看好了立即送钱来。”又指了指温多,“把我的随从留下作为人质。”这时温多双臂撑地,屁股蹶得老高,让乔巴豆踩着上马。 马贩子见乔巴豆穿着华丽,风度翩翩,随从如此驯顺,深信不疑。 乔巴豆骑马来到绸布庄,诈称衙门里要买两匹上好的团花锦缎,以马作抵押,送钱时再来牵马。仅仅两袋烟的功夫,骗得了两匹锦缎。 一天晚上,乔巴豆等几个浮浪子弟,扛着一坛酒,钱已赌博输光,囊空如洗,无钱买菜下酒,天已甚晚,也难以诈骗,实在无计可施,见有客人的一头毛驴拴在院子里,乔巴豆用尖刀在驴腚上剜下五斤鲜ròu,拿去烤了下酒。那驴疼得“嗷嗷”直叫,浑身打颤,不断尥蹶掀蹄,跌断脖子,气断身亡。 种籽楼的三恶少劣迹昭著,声名狼藉,提起来人人唾骂。因他们祖上是京官,历任县令怕惹出麻烦,不敢深究。 2 彤彤朝暾在茫茫烟波中探出头来,潮阳县城如在浪摇波dàng中,蓝鼎元有早起散步的习惯,他呼吸了清凉新鲜的空气,神志清明,意气振奋,正准备升堂理事,忽然薛顺来报,文房胡同天一楼失盗,这天一楼是举人祁明洞修建的珍籍馆,宋元时代就以刻印珍籍闻名海内,因声名远播,康熙年间呈皇命营销《四库全书》,连同一些古籍偷偷销往琉球和英lún等海外各国,大大赚了一笔,创下了殷实的家底,成为潮阳县三大家之一。到了祁明洞手上,虽无大的发展,依旧生意看好,财源茂盛,很自然贼人盯住了这块肥ròu。蓝知县正向薛顺寻问天一楼失盗的详情,天一楼的主人祁明洞匆匆赶来,长揖施礼后,禀报了失盗的经过:“昨夜子时,我在院子里前前后后转了一圈,库房上锁,安然无恙。清晨起来,见库房窗子有松动的样子,有开启过的痕迹。开门一看,立柜被人用尖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2 章 撬开,盗走珍珠十五串,金镯子六对,翡翠项链七挂,珠玉花钿和金银首饰两盒,还有一方盘龙端砚,龙眼是一对鸽卵大的宝石。这是我祖上传下的珍品,只此一件就值白银万两。另外,还盗走玉如意三柄,玉佛像两尊,共折合白银十万两以上。”祁举人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牌页大小的小册子,递到蓝知县手上,蓝公打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歪七扭八的小字:初三,宫廷饭庄品御宴:初四,大山馆掷骰子;初五,嫣红楼玩姐儿;初六,东门口会拳师;初七,多宝斋合局斗鹌鹑……册子的封皮内页还写着“吞回”两个字。蓝知县抬眼看了看祁明洞:“祁公的意思是……” “这是我在库房里的窗下拾到的,据下人说,这叫历牌,只有种籽楼的恶少身上才有。内页上写着的是个‘乔’字,是乔巴豆的标记。这桩案子显然是他们所为。”祁明洞说得十分确切。 蓝知县带领衙役来到天一楼,见祁家院墙高约两丈,库房的窗子距地面也有一丈多高,不见梯子,也不见挠钩的痕迹,看样子是搭人梯进去的,肯定不是一人所为。库房里叠箱架柜,箱子上有脚踏的痕迹,从鞋印上推断,贼人穿的是千里福鞋袜铺售的皂靴,年龄接近成年。整个案情与失主所说基本相符。在查对失物时,从箱子缝中意外发现一张宫廷饭店的会账单,日期正是初三,与历牌上的日期正好相吻合。 回到衙署,蓝知县传宫廷饭庄的老板席勒问话,席勒说,初三那天,乔巴豆、温多、尤杰三人确实在宫廷饭店摆了一场酒。蓝知县拿出祁家库房拣来的那张会账单,教席老板辨认,席老板说,正是初三的那份账单,款项也一文不差。 经过反复推敲,蓝知县终于发了令签。一个时辰后衙役们将乔巴豆、温多、尤杰三人拘捕归案。这三个瘟神的父母听说此事,又是恨又是气,不知做什么才好。三家祖上虽然显赫过,有官官威在,无官官威败,没有不散的宴席,哪有荫福永久的道理?到了爷爷这辈上,已经是家境败落,一日不如一日,所谓通政使乔老爷,都察使温老爷,礼部尚书尤老爷,不过是一个甜蜜的回忆,自欺欺人的把戏而已。原指望儿子成龙成虎,重振家业,没想到他们整日寻花问柳,饮酒作乐,气得老子死去活来,恨不得一棒子把这不肖子孙打死。如今眼看他们犯事了,三家父母无脸面找人说情,只坐在家里自言自语地诅咒:“家败出野物,破庙单招骚乎子神。这孽种自作自受!” 衙役拘捕乔巴豆等三个人的时候,三个瘟神正骑着借来的白马,在草场上兜风呢。锁链套在脖子上,三人浑然不觉,抖着绸衫子,吆吆喝喝,吵吵嚷嚷:“嗬!给咱三位爷小鞋穿的,还没出生呢!衙役?衙役咋着?” 到了大堂上,三位爷硬是不肯下跪,班头林三承气不过,劈腚一脚跺倒一个,连着三脚跺倒三个。两排黑衣红帽的衙役,束腰zhà肩,虎生生一声堂威。蓝知县要三个人报上姓名来,乔巴豆脖子梗拧拧的:“爷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爷姓乔名巴豆,翡翠屏人氏……”他学着《水浒传》上梁山好汉的口气,铜盆里撂豌豆,锵铿有声。温多、尤杰也模仿他的样子,报了姓名。蓝知县喝道:“休耍贫嘴,本县不是请你们来品大菜的,是清算你们的罪行的!你们干了哪些坏事,从实招来!” “坏事?没干过坏事,从来没有!”乔巴豆瞥了瞥两边的温多和尤杰,耸了耸肩膀,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 蓝知县冷冷一笑: “说得轻巧,也不怕闪了舌头!你们年纪轻轻,不求上进,逛妓馆,嫖娼fù,玩姐儿,这不是坏事难道是好事?” “蓝大人作为一县父母,这点小事也值得大惊小怪?咱潮阳有句俗话:牛犊子爬俱,不算材坏。青春年少不玩几个姐儿,哪显得风流潇洒?”乔巴豆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混账!”蓝知县提高了嗓门,“你们祖上做尚书的,做都察的也是这样潇洒的吗?你们冒充京官的少爷、县令的密友,骗吃骗喝,骗财骗物,这也是风度潇洒吗?” 乔巴豆嘿嘿一笑:“玩玩而已!吃点喝点,没钱花了就随便要点。骡马行里那么多骡马,弄一匹骑骑有何不可?绸缎庄里那么多绸缎,扛两匹使使有何妨碍?等爷发了,赔他银子就是了。看人家宋江、李逵,断皇纲日娘娘,那才是真正的英雄,咱跟他们相比,连根小拇指头也不如,这算什么!”蓝知县深深颔首:“在你看来,翻墙穿户,砸锁撬箱,偷金偷银,窃取财物,这都是玩玩而已,难怪你们夜半作案了。” “不不!”乔巴豆瞪大鸡蛋般的眼睛,“咱从来不背地偷人家的东西。英雄好汉,要钱说在当面,从没有撬过箱砸过锁,从来不偷不抢!”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蓝知县命衙役把三个人的靴子脱下来。衙役们将三个人按倒,一个个脱下皂靴,递给蓝知县。蓝知县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好几遍,又用手量了量,“不错,你们就是穿着这种靴子进入祁家宅院的,温多、尤杰搭了人梯,乔巴豆攀着人梯钻入祁家库房,对不对?” “不对不对!大人,俺从没到过祁家库房,连祁家宅院也没进过!”乔巴豆矢口否认。 蓝知县不急不忙: “桌面上留着你的鞋印,一零一指,还会错了?” “天下一模一样的靴子多的是,怎能说一准就是我乔爷的?”乔巴豆气急败坏地站了起来。两个衙役上前几脚,把他跺倒。蓝知县不再多说,把靴子扔还给他们,缓了口气:“听说你们身上都别着一册历牌,有这回事吧?” “有,那是俺们聚会的打算,玩玩,并不犯法。” “既然不犯法,拿出来本县瞧瞧。” 温多、尤杰从腰里抠出历牌,jiāo给衙役。乔巴豆懒洋洋地说,他的历牌丢啦。 “什么时候丢的?”蓝知县问。 “大约五六天前。” “在什么地方丢的?” “记不清了。”蓝知县笑了笑说: “你记不清了,我可以告诉你。”说着,拿一本小小的历牌在空中摇了摇,“乔巴豆,你细瞅瞅,是不是你的?” 衙役将这份历牌拿到乔巴豆面前,乔巴豆眼光定定地瞅着,嘴里咕哝道:“怪事,咋会弄到这里来了?” “看准了吗?这历牌是不是你的?”蓝知县问。 “是我的!”乔巴豆十分肯定地说。 “丢到什么地方去了?” 乔巴豆似笑非笑的样子: “您跟我开玩笑不是,蓝大人?我若知道丢在哪里,还能不去找吗?” “放肆!谁跟你开玩笑!”蓝知县敲了一下惊堂木,“明说了吧,在你翻墙穿户偷窃金银的时候,丢到库房里去了!” “这这这……”乔巴豆急得嘴唇哆哆嗦嗦。 “不必惊慌,”蓝知县从容不迫,“再问你,历牌上写着,初三在宫廷饭庄品尝御宴,到底去了没有?” “去了。” “花了多少钱?” “五吊五。” “饭庄老板发给会账单了没有?” “记得给了。” “拿来我看!” “当时随手丢了,谁会收留那玩艺!” “你丢了,让我拾来了!”蓝知县举起一张账单,衙役拿到巴豆面前,乔巴豆细细看过了,正是初三那张,款项五吊五,一文不差。 “你把它丢到哪里了,还记得吗?”蓝知县提高嗓音问。 乔巴豆眼中空空洞洞,茫茫然的样子,连连摇头。 “我可以告诉你,你在撬柜砸锁,偷盗珠玉首饰的时候,丢到箱子缝里了。” “不不不……”乔巴豆极力否认,只是说不出任何实据。大概觉得他们还是孩子,蓝知县想规劝几句:“你们年纪轻轻,自甘堕落,父母痛彻骨髓,不为自己的未来,也要想想自己的父母呀!古人云,dú蛇蜇手,壮士断腕,只要你们能与恶习一刀两断,痛改前非,本县定然法外施恩,给予宽宥。就看你们有无诚意了。” 乔巴豆点了点头:“愿听大人教诲。” 温多、尤杰面露愧色,垂下了脑袋。蓝知县觉得他们有所悔悟:“能悔改就好,先说一说,是怎样偷盗祁明洞家的珠宝的?” “没有呀!俺从不行窃,更没偷盗祁家的金银珠宝。”乔巴豆一叠连声,温多、尤杰也跟着叫起来,”你不能诬赖好人呀,大人!” 蓝知县意识到上了一个大当,心头涌起一股无名怒火:“小小年纪,如此冥顽不可教化,两边,给我掌嘴!” 3 衙役们见这三个泼皮无赖如此胡搅蛮缠,早气得像鼓肚的蛤蟆,使足了狠劲,一顿巴掌,掴得乔巴豆等三人鼻口出血腮青耳肿,尤杰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俺们是官宦人家出身,怎么能行偷行窃!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说着,一口血水啐在衙役们的身上,“哪里像你们这些乌龟王八蛋,只会打人。你们的子子孙孙只配做衙役!” 尤杰骂得越凶,脸上的巴掌掴得越响,一时鲜血溅了满身。大概乔巴豆以为自己是头儿,站起来为尤杰打抱不平:“姓蓝的,不要打他们,打我好啦!丑话咱先说在前头,我祖爷爷的学生的孙子,眼前正在通政司做官,内外申诉一律归他承办,你把我惹恼了,我找到他那里,说几时要你的好看就几时要你的好看!摘你的顶戴是小事,还要抽筋扒皮问你个死罪!” 蓝知县气得手指打颤,指着乔巴豆喊: “你这个狼羔子,没扎nǎi牙就想吃人!不给你点厉害尝尝你不知道蝎子有娘!”狠狠拍了一下惊堂木,“大刑伺候!” 三根鞭子游龙似的在空中飞舞,衙役们都是专门练就的好功夫,鞭不虚发,结结实实抽在细皮嫩ròu上,刹时三个ròu身暴起一条又一条血痕,有几鞭抽在脖子上,割下几条皮ròu。三个瘟神东倒西歪躺在地上,牙齿咬得格巴巴响。 “祁家的金银珠宝是不是你们三人偷的?从实招来!”蓝知县问。 温多、尤杰脑袋搁在地上,闭起眼睛一声不吭。乔巴豆翻起白眼恨恨的,一副不服气的样子:“不招!” “顽抗到底吗?好,上夹棍!” 衙役们一声吆喝,刑具咯嘣嘣发响。三个瘟神本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公子哥儿,哪受得了这种酷刑,一个个呲牙咧嘴,像被夹住钩子的蚂蜂,温多先撑不住了:“招,俺招!” 尤杰大叫: “巴豆,招吧,快招呀!” “俺招,俺招啦!祁家的金银珠宝是俺偷的。”乔巴豆终于软了下来,不得不老老实实招供。 “你们是如何行窃的?”蓝知县问。 “搭人梯进去,又搭人梯出来。”乔巴豆答。 “柜子是如何撬开的?” “用尖刀撬开的。” “偷了哪些东西?” “正值黑夜,看不清楚,觉得箱里柜里的东西都是贵重的,只管装进口袋里背了出来。” “你大体上总该有个数吧?觉得有哪些东西?”乔巴豆眨了几眨眼睛,冥想了一阵,小心翼翼地说:“大概有项链、玉镯、金银首饰、珍珠玛瑙之类,凡是贵重的值钱的,我都拿走了。” “那把撬柜子的尖刀呢?”蓝知县继续追问。 “扔了。” “扔到哪儿了?” 乔巴豆思索了片刻:“扔到大街上了。” “偷窃的赃物搁到哪里了?”蓝知县一追到底。 乔巴豆看看温多又看看尤杰,尤杰和温多也看着乔巴豆,三个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也不肯开口。蓝知县见他们三个互递眼色,不知他们又要抠什么坏点子,耍什么新花招:“贼是贱虫,不打不行,难道你们还要逼我动大刑吗?” “别别,大人!别动刑了,俺招,俺招!”乔巴豆惊惊诧诧。 尤杰小声说: “埋在丁家祠堂了。” 乔巴豆大声重复着: “对,埋在丁家祠堂了,这是个僻静的地方。” “是真是假?”蓝知县大声追问道。 “不敢欺骗大人。” 蓝知县的面孔软和下来,安慰了他们几句: “只要好好悔罪,jiāo出所有赃物,本县不会让你们再受皮ròu之苦。好,带下去。” 乔巴豆、温多、尤杰三人被分别关在三个牢房里,牢饭是一碗烂米粥,与宫廷饭庄的山珍海味相比,真有天壤之别了。三个人受了这场酷刑,不论什么饭也吃不下去,一个个躺在稻草上哼哼叽叽。牢房里浓烈的霉料味一股一股直冲鼻孔。木桩上爬着急不可待的臭虫。三位爷往日的豪气全斩得一干二净,苦在心里,悔在心里,疼在皮ròu上,谁也不肯说话。想想往日干的那些混账勾当,父母跪在自己面前恳求,自己仍毫不理睬,依然胡作非为,那些荒唐行径,伤透了父母的心,父母哪里还会花银子来给自己说情!想着想着,一任清泪往外流淌,一滴一滴落在稻草上。 4 祁举人失盗一案有了着落,蓝公心情舒畅,中午饱餐了一顿,饭后在园子里散步。顺着花径走了一段,忽然想起了什么,匆匆走回书房,拿起乔巴豆等人的口供反复推敲,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幽灵样在自己脑子里打转。是什么东西?一时说不清楚,他招来林三承,命他领人到丁家祠堂起赃,自己踱到牢房,去看乔巴豆等人。 乔巴豆远远看见蓝知县来了,两眼离鸡似的吃惊不小,怕得是又要审问什么,待细看知县背后并无衙役跟随,才定下神来。 “乔巴豆,嫌牢饭不对口味,是吧?”显然,蓝公的口气比在大堂上温和多了。 “俺不嫌,大人,是俺不饿。”乔巴豆不敢喘大气儿。 “这会儿你在想什么?” 蓝知县看了看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3 章 脖子上的伤势,“这番皮ròu之苦,完全是你们自己找的。刚才在大堂上招认的都是实情?” 乔巴豆点了点头,默然无话,两行热泪滴滴嗒嗒地流了下来。 蓝知县若有所思: “你内心里若有冤枉,就大胆说出来。” “没,没有。”乔巴豆呜呜地哭了。 “乔巴豆,不要哭,你说句实话,刚才在堂上招认的是真还是假?你实说了,本县不怪罪你。” 乔巴豆哭得更厉害了:“大人,小的怕受刑。” “只要你实实在在不说假话,本县就不用刑罚。我说了算数的。” “刚才在大堂招认的都是假的,没有的事,俺编造的。”巴豆两眼盯住蓝大人,闪着盈盈的泪光。 “现在说的是真话?”蓝知县严肃地追问。 “是真话。大人。如不是真话,把我的狗头砍了!”乔巴豆腿一弯,跪了下来。 蓝知县问道: “初六那天夜里,你们三人在哪里?” 乔巴豆凝神思索了一阵: “照历牌上的约定,初六夜里到东门会见李师爷掌门,练习三十三把鹰爪力,之后……又到稻香村吃糕团,又去……又去……又去干了什么?……容我想想……” 见乔巴豆一时说不清楚,便命他仔细想想,回头再说。然后又到了温多和尤杰的牢房,向他二人问话。温多和尤杰一口咬定大堂上的供词是千真万确的,别的一句叉话也不敢多说。 林三承和两名衙役匆匆返回,蓝知县把他们引入后堂,问寻起赃的情况,林三承回禀道:“果然在丁家祠堂起到了赃物,手镯一对,玉如意一个。” “就这两件吗?”蓝知县感到出乎意外。 林三承说,丁家祠堂的地面全挖遍了,再没有找到别的东西,蓝公打开纸包,见那玉如意晶莹温润,通体不见纤尘。手镯是黄金镶嵌了翡翠,还撰有一个“祁”字;确实是祁明洞举人家的失物,蓝公看着这两件赃物,沉思了许久,命衙役将乔巴豆等三人带上大堂。 乔巴豆见蓝知县端坐在大堂上,忙磕了一个响头:“大人,我想起来了,吃完糕团俺三人又到西崮顶下夹子逮黄鼠狼去了。我记得那夜露水大,浑身衣服全打透了……” “胡说!”蓝知县指着案上两件脏物厉声喝道,“睁开眼看看,这是什么?胆大包天的东两,再次欺骗本官!” 乔巴豆等三人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看着案上的手镯、玉如意,既惊讶又恐慌。 “这是刚刚从丁家祠堂起出的赃物,你们亲手埋下的,还瞅什么,不认识啦?” 乔巴豆哭丧着脸长叹了口气: “大人,这是老天爷教俺死,俺是在劫难逃了。死就死罢,俺也不怪别人了。”说着哭了起来。温多、尤杰也跟着呜呜地哭。 蓝知县反复追问,丁家祠堂只埋下两件赃物,这是耍的什么花招?主要赃物藏到哪里去了?乔巴豆脑袋拱地一声不吭,温多、尤杰一味痛哭,再问也不答话。 林三承凑近蓝知县耳边悄悄说: “这个案子证物赃物俱在,可以结案了。” 蓝大人点了点头,命衙役将乔巴豆等暂时收监,明日再审,屏退左右,独自一个人踱来踱去,在大堂上徘徊…… 5 多年的经验告诉他,有一丝游移的yīn影把握不住,也不能莽撞结案,愈是在这种时候,愈要耐住xìng子,切戒焦躁。蓝知县将手镯和玉如意看了一遍又一遍;大脑中像捋丝瓜秧一样,将这桩案子捋了一遍又一遍。历牌和账单两件证物,可以证明贼人就是乔巴豆等人,同时也可以证明,不是乔巴豆等人,丁家祠堂起出的两件赃物,可以证明贼人就是乔巴豆等人,同时也可以证明,不是乔巴豆等。发案以来,一直按照第一种可能xìng推演,从来没有想到第二种可能xìng,也许这是审理此案中的最大谬误。假设真正的贼人一直躲在暗处,制造假证将罪状栽在乔巴豆三人身上,可以看出前后两次栽赃的手段如出一辙。这里同样游移着一个黑影:是谁把乔巴豆等人的口供在短短时间内传递给真正的罪犯的呢?难道真正的盗贼就躲在衙署之内? 蓝知县越想越烦躁,他悄悄踱回书房,展纸秉笔,写一幅虞世南的《孔子庙堂碑》帖,稳一稳不平静的心情。 第二天清早,蓝公将书僮够儿叫到跟前,悄悄地安排了一番,叮嘱他秘密谨慎,不可疏忽。接着招来班头林三承,知会他今儿堂审,只可虚张声势,不可动刑。 乔巴豆等三人被押上堂口,见蓝大人两眼眯成一条缝,似藏着深不可测的沟壑,一派肃穆,凛然不可侵犯。三人脸色大变,不知如何挨过眼前这虎狼之关,一个个浑身颤抖起来。蓝知县一声厉喝,如断金裂石:“乔巴豆,赃物还藏在何处?为什么在丁家祠堂只起出两件东西?” 乔巴豆等三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他,谁也不敢说话。 “还想玩弄花招,不用重刑,谅你们不会据实招供!两边,大刑伺候!”蓝知县话音没落,衙役们忽啦啦拖过各种刑具:夹棍、老虎凳、拶轴……一排溜摆在大堂上。 乔巴豆鸡啄米般地叩头,尤杰、温多早已吓破了胆,脑袋拱地,再也不敢睁开眼睛,只一味流泪。 “试图侥幸过关,那是妄想。快说!”蓝知县狠狠拍了一下惊堂木。 林三承和几个衙役将乔巴豆架到夹棍上,一声堂威骤起,乔巴豆两眼都吓黑了,大叫:“我招!我招!赃物埋在黄狼山。” “黄狼山大得很,说详细地方。” “黄琅山……佛手崖上……那棵大银杏树下边……对,银杏树下边。” “全部赃物都在那儿吗?” “全部,是……是全部……” 蓝大人从书办手中接过堂审笔录,要乔巴豆签了字画了押,并警告乔巴豆等三人,若再戏弄本县,就用夹棍把你们的腿脚一截一截夹断。” 乔巴豆等三人带下去之后,蓝知县依然端坐在堂上不动。县令大人不退堂,衙役们不敢散班,一个个呆头呆脑站在两边纳闷。约摸一盏茶的工夫,只见书僮够儿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禀大人” 蓝公做了个手势止住了书僮: “别说,先让我猜猜看,你追赶的那人是匹两条腿的马,不错吧?” “对,大人!”够儿一脸惊喜,”就是咱们衙署的厨师冯杓子。” “我估量得不错。”蓝公显出一脸狡黠的笑意,够儿压低嗓门:“大人刚一升堂,我看见冯杓子就在大堂角门偷听。后来又踩着一摞散砖、半截身子探进后窗里,还不时地回头往后瞅瞅,好像这桩案子跟他有啥瓜葛似的。审案到了末尾的时候,冯杓子蹑手蹑脚溜出了衙署,我紧紧跟在后边,直跟进香米胡同。香米胡同里有一家小酒馆,叫醉三窟酒馆,冯杓子一头扎进去,里面有个毛胡子脸,两人叽叽咕咕,咬着耳朵说了一阵,声音极小,说的什么无法听到。冯杓子离开酒馆时,还回头说了句,越快越好。我怕被他发现,折身钻进另一条胡同,跑了回来。” “闻着骚味了,老狐狸就要露头了!”蓝知县仍下一根令签,“林三承,速将厨师冯杓子押上堂来!” 6 冯杓子三十出头,瘦瘦的,一副猴头猴脑的样子,看了看端坐大堂上的蓝大人,再看看摆开的一溜刑具,脸上早变了颜色。他咬紧牙关跪在大堂口,一声不吭。 “冯杓子,你办饭办得腻歪了,想改行当县令了是不?”蓝知县不无讽刺地说。 “小人不敢。”冯杓子眨了眨眼皮,不知蓝大人要说什么。 “若不想当县令,怎么忽然对审案有了如此浓厚的兴趣?”蓝知县陡然变了颜色,厉声道:“你偷听到了什么,蹿至醉三窟酒馆传递了什么信息?”提到醉三窟酒馆,冯杓子脑门嗡的一声,早己三魂出窍,自知隐情败露,难逃法眼,连声喊叫:“我招!我招!”不得不把犯事的经过一一说了出来:“小人三十多岁了,还没浑上个家小。晚上闲得无聊,喜欢摸几把纸牌,隔三差五到玉骨胡同逗逗姐儿,手头越来越拮据,常常是腰里冰凉,有时一月薪俸只够几天开销。一天,我无意中结识了醉三窟酒馆的胡阿三,胡阿三说我是端着个金碗讨饭吃,守着个势利衙门,还愁没有银子花?他说,只要我肯办点小事,就可得到银子。后来,他真的给我送来了几两银子。我问他办什么事,他笑而不答。三天前胡阿三找到了我,说种籽楼的乔巴豆等三个小爹犯事了,审他们时,要我留神听着,将他们的口供火速告诉胡阿三,越快越好。办妥了这件事,可以得到一大宗银子。阿三说着,又将五两银子塞进我的口袋里。我觉得这是个占便宜的差事,按照他的话做了,没料到刚从醉三窟酒馆回来,就被林班头揪住了。小人该死,看在天天给大人办饭的份上,求大人宽恕。 冯杓子一五一十地jiāo待了勾搭胡阿三的经过,蓝知县语重心长地说:“你身为衙署里的人,吃着皇粮,拿着俸银,反而通接盗贼,搅扰公案,理应严办。念你在衙署办饭多年,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不知你能否老实照办?” 冯杓子连连叩头: “愿听大人吩咐!” 蓝知县命冯杓子立刻去醉三窟酒馆,将胡阿三勾引出来,jiāo给班头林三承。 “若是胡阿三不肯出来,咋办?”冯杓子有些为难。 “这就看你悔罪的心诚不诚了。” 冯杓子出了衙门,一边走,头脑一边滴溜溜打转。到了醉三窟酒馆门口,还没想出鲜招儿。他顶着一头懵懂闯了进去,见胡阿三正与几个狐朋狗友议论着什么,发觉有人进来,一个个目光像削尖的锥子。冯杓子头脑嗡嗡发响,也不知如何开口是好,抢上一步跪倒在胡阿三面前,磕了一个响头:“阿三小舅,俺娘她……她……咽气了!” 胡阿三吃了一惊,猛一愣神,忙扶起冯杓子。冯杓子给胡阿三使了个眼色,转身就往外走。胡阿三跟在后边紧追。冯杓子不吭一声,直走到胡同出口。胡同口停着一顶黑布小轿,林三承等几个衙役突然从小轿后蹿了出来,将胡阿三紧紧揪住,反剪手铐了,堵了嘴,捂了眼,塞进小轿,一溜烟抬进了县衙。 胡阿三满脸黑毛,诨号叫黑毛狐,看相貌就知道是个狡诈凶残的家伙。蓝知县问他昨儿在丁家祠堂埋下了什么东西?他三缄其口作金人,一字不答。蓝知县说:“恶人不开口,神仙难下手。今儿非教你开口不可!”示意衙役用刑。 先是一番水火棍,打掉了黑毛狐胡阿三的嚣张气焰。接着拶指,俗话十指连心,黑毛狐受不住锥心裂胆的疼痛,大喊“愿招”,如实jiāo待了作案的经过:三个月前,胡阿三搭上了祁府的看门人老米,埋下了内线。风传蓝大人缉盗甚严,生怕犯事,不敢贸然动手。五天前,同伙叫毛脚虫的,弄到乔巴豆的历牌和他在宫廷饭庄吃酒的会账单,胡阿三断定机会来了,正好将这桩盗案栽在种籽楼三个小爷乔巴豆等人身上。第二天半夜子时光景,在老米的带领下潜入祁府,做下这桩活儿,又故意将账单和历牌撂在库房,留下假证。乔巴豆等三个小爷被捕入狱,黑毛狐胡阿三暗暗欣喜。当冯杓子将乔巴豆等人的口供传给了胡阿三,胡阿三立即派出同伙到丁家祠堂埋下金手镯和玉如意。这样赃证楔得更牢,满以为乔巴豆等三人是死定了,没想到蓝大人慧眼如神,早把诡计识破,黑毛狐的尾巴被牢牢抓住了。 蓝知县追问作案同伙,胡阿三jiāo出了胡阿六、胡阿七、毛脚虫、卢丙等四人。根据胡阿三的供词,立即将四名同伙连同祁府的老米一并缉拿归案。连夜审问,口供与案情完全相符。 真正的案犯落网,乔巴豆等三人自然被开释。蓝知县叮嘱他们:“痛改前非,幡然悔悟,做一个从业有成的人。不要再让父母痛心。” 三人走出衙门,回过头来又给蓝大人叩了三个响头。 主犯胡阿三被判为死刑。同伙胡阿六、胡阿七、毛脚虫、卢丙以及祁家门人老米,判为边陲流放。冯杓子犯下受贿通贼大罪,虽有悔改表现,仍被逐出衙门,发往军中劳役。他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告别了蓝大人及衙门中的老友,背起行李,踉踉跄跄走出潮阳县城。路过醉三窟酒馆时,禁不住往门里瞅了一眼,暗自叹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魔窟探奇 妙贵仙姑登坛施法,画符咒引仙水,能使不孕的fù人怀孕,能使寡fù会见丈夫,重温旧情。为此赢得男男女女发狂一样地崇拜,一时间信徒如云。蓝县令不怕鬼,不信邪,深入神院密室,揭奇探怪,捣碎了yín乱荒唐的窝巢,使潮阳的天地为之一清。此篇根据《鹿州公案》撰写。 1 潮阳这地的老百姓,就是崇拜鬼神,喜欢谈道说佛。古时候,有个名叫大颠的高僧,在潮州的幽岭创建灵山禅院,并著有《金刚经释义》。于是士大夫便把大颠奉为祖师,官门女眷闲来无事,便成群结队到庙中烧香拜佛。通向灵山禅院的路上车马喧喧,小轿闪闪,特别是节日集会,绮罗伞扇,红男绿女,香风十里,热闹非凡。 当地的一些富户,将财产土地部分捐赠给寺庙,寺庙的僧人,坐享其成,资财雄厚,成了潮阳的首富。一些邪教看到有利可图,争相兴起,迷惑百姓,故弄玄虚。一时潮阳地界被搅得乌烟瘴气,真伪莫辨。 “后天教”便是在此时盛行了起来。 后天教由五善创立,他模仿三国时公孙述称白帝的办法,说某天深夜,正当他在山院打坐入静之时,忽然听到院中石潭内似有龙吟虎啸之声,遂见一道白光冲天而起,他急忙秉烛焚香而拜,白光垂地化作白须仙公,仙公传给他经书三卷,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4 章 夜苦读咏诵,终得了其真传,宣称他能在瞬间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并且能上穷碧落下游黄泉,与仙人同席,和鬼魂共餐,役使魔鬼,驱遣魂灵,意念所到,神鬼皆惊。 一次,五善聚众作法,当地的县官骑着毛驴微服私访,正好从山下走过,五善指着山下骑毛驴的县官说:“诸位请看,那个骑驴的就是我用符咒拿住的瘟疫鬼。只要把这瘟疫鬼赶跑,潮州地界再也不会有瘟疫流行,人畜将从此安然,否则的话,不出三天,牛马尽绝。” 众人听了,冲下山去把那私访的县官打得鼻青脸肿,把毛驴的四条驴腿打折了三条半,县官连滚带爬,幸被随从及时抢出背回去。 县官很快明是后天教主五善作怪,立即派兵捉拿,五善吓得携妻子儿女逃到深山老林躲藏起来。从此后天教更名为白莲教。 白莲教又称白杨教。白莲教很快在僻壤山地蔓延开来,由于各色人等的参与,白莲教的教义变得驳杂起来,较之先前的后天教,除了装神弄鬼的部分没变之外,又穿上了一件惑众的外衣,宣称“礼拜光明,相信光明定能战胜黑暗”,并有佛教、弥勒教,明教等各种色彩,形成了一个非驴非马的怪教。 雍正初年,潮阳县狮子岭的猎户詹星,极力宣扬后天教能够救世,詹星的妻子林妙贵,九九重阳节那天,忽然说她得了白莲真经,能看见异象,不久成了白莲教的教主,自称“妙贵仙姑”。在岭下筑起高坛,夜夜端坐神坛作法,宣称她能呼风唤雨,役使鬼神,捉妖拿邪,医治百病。 与妙贵仙姑联手的另一个教主姓胡,叫胡何秋,家住笔峰山下,自称“笔峰神公”他辅佐妙贵仙姑画符咒引仙水,给人治病求子,专治不孕之症特别灵验,不孕fù女一旦经他的手之后,总能很快怀上一儿半女。更奇的也更具诱惑力的是:寡fù能在夜间与死去的丈夫相会,重温鸳梦,柔情缱绻。对这一现象,妙贵仙姑和笔峰神公解释说女子为yīn,鬼魂亦属yīn,因此,女与yīn鬼云雨jiāo欢,便如同与zhēn rénjiāo合一样的感觉。如果倒换一个位置,女人死了,阳世男人则万不可与女魂jiāo合,男人本身为阳,女人yīn体消失,yīn鬼若与男人相遇,则魂魄可在刹那间分崩离散,永不复原,这就叫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他们的这些言论和法术,将各村各镇的老百姓们迷住了,甚至连外县的百姓也都远路迢迢来求告他们。信徒们发疯一样地崇拜他们,成百上千的善男信女心甘情愿地拜倒在他们的脚下,尊他们为仙师。澄海、揭阳、惠来、海丰等县,几乎每天都有人跋山涉水而来。有的挑着山珍海味,有的抬着整猪整羊,有的举着烫金的柬帖,有的捧着鲜花美酒,自称是妙贵仙姑的弟子,登门求见,一时间车水马龙,门庭若市。 雍正五年,潮阳北关建起了一座轩敞的院落,院中大殿高耸,坐北朝南,青砖红瓦,琉璃脊檐。阳光下闪闪烁烁,金碧辉煌。 大殿内布置得十分讲究,豪华非常。上方有白莲教鼻祖五善的仙像,下面是妙贵仙姑作法施蛊的浮雕,开阔的院落中红砖铺地,玉柱擎坛。三丈高的门楼上镶嵌着大理石匾额,上书“妙贵仙姑神院”六个大宇,在整个北关,可谓高屋建瓴,气势非凡。 妙贵仙姑和笔峰神公在这里开坛讲经,拜神说教,每当讲经之日,院里院外便聚集成千人,香烟缭绕,气接鸿蒙。他们还约来义和班彻夜奏乐唱戏,大摆酒宴,庆贺妙贵仙姑巍巍功德。 2 这天,正是妙贵仙姑开坛的第十天。北关的于进士来到县衙,求见蓝大人。于进士康熙四十年及第,不愿为官,一生致力教育,办义塾数十年,可谓弟子满潮阳,在乡民中很有威信。 蓝知县闻报,忙迎入客厅,刚一落坐,于进士就气哼哼地说:“这些日子,北关闹腾得不成样子了!” 蓝知县忙问缘由,于进士便将妙贵仙姑和笔峰神公的事详说了一遍,最后他说:“他们打着教义的幌子,大摆筵宴,醉生梦死,大唱yín戏。那是唱的什么戏?作孽哟!听听戏码就知道了,什么《十八摸》,什么《红绣鞋》,什么《桃花庵》、《豹头山》……yín词滥调,不堪入耳,仙姑和神公楼抱成一团,喝得醉眼迷离,公然在大殿上宣yín,而那些愚昧无知的乡民,匍匐在仙姑神公的脚下,诚恐诚惶……” 蓝知县听后十分气愤,急忙招来班头林三承,命他带领丁户光、薛顺等衙役,前去拘捕,林三承听后唯唯喏喏,心里却嘀咕,有一种亵渎圣灵的感觉。 薛顺、丁户光二人,一路上嘟嘟囔囔,害怕得罪了神仙会遭报应。林三承一行五人来到妙贵仙姑讲坛前,由林三承宣读了蓝知县的命令,没等林三承讲完,满大殿的人立即zhà了锅似地喧嚷开了,群情激奋。 林三承瞪着眼正要说话,这时忽见人群中有两个丫鬟搀扶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太太走上前来,林三承认识她,是商会会长金耀祖的夫人。 “林班头,给百姓攘病消灾,犯得哪条哪款?官府怎能如此蛮横,随便滥抓无辜呢?”金太太劈头问道。 “神仙住在天上,碍着官府什么事?” “百姓敬神,官府捣乱!吃饱了撑的!” 众人一闹腾,乱喊乱问,金太太腰杆子更硬了起来:“林班头,要逮就逮我好了,谁敢碰一碰妙贵仙姑一根毫毛,叫他竖着进来,横着出去!怎么样?敢不敢较量较量?”这金太太娇小玲珑,说出的话却威武雄壮。 “揍他个小舅子!”不知是谁喊了一句,顿时提醒了众信徒,有人拿起贽敬仙姑的桔子、香蕉、菠萝等水果,向林三承等人摔了过来,边砸边喊:“捣乱的,滚蛋!捣乱的,滚蛋……” 一时间,水果、木块、鞋子、砖头,如飞蝗骤至。林三承头上顶着烂香蕉烂桔子,转身往殿外夺门逃窜,五名衙役在众人的喊打声中逃之夭夭。 3 林三承等五人狼狈不堪地回到衙署,蓝知县见了,心中不悦,但并没有责备他们,只在心里暗暗骂他们糊涂。 蓝知县将书办姚克中找来商量,姚克中说:“妙贵仙姑和笔峰神公,皆打着神仙的幌子,不少人相信他们,更何况,他们的确撕掳得神乎其神,让不育者怀孕。对这种现象你作何解释?他们说是给民众治病消灾,连一些官家的女眷都迷信他们。你没见那金耀祖的女人,对那个妙贵仙姑,崇拜到了极点。我以为,作为官府,不问情由无端抓捕他们,恐怕触犯众怒,惹得乡民起来闹事,那就不好说了。这件事,我认为不可cāo之过急!” “那仙姑神公,真的能攘病去灾吗?”蓝知县问。 “据说,多年不孕的fù女,喝了她的符水就真的怀孕生儿子,有的寡fù亲自告诉我,妙贵仙姑请来娥女娘娘,把她带到yīn曹地府与死去的丈夫一夕幽会,她们说得活灵活现,千真万确,让人不得不信。” “你信吗?”蓝知县眼中闪shè出两道烁烁的亮光。 姚书办疑疑惑惑嗫嚅着:“这个……说不清楚!” “这是个骗局。”蓝知县一针见血地说,“肯定是个骗局。你应该用脑子想想,自古至今哪里有什么神仙?既然没有神仙,林妙贵的呼风唤雨必定都是骗人的把戏。寡fù能到yīn曹地府与丈夫相会,yīn曹地府又在哪里?是个地窖子吗?去了还能回来?纯属发热烧的胡话!既然是骗局,就要生法子揭开她的骗局。”蓝知县瞄了两眼姚书办,半天又说:“我想,这件事,就jiāo给你来办!” “大人,我不行,我真的不行。”姚克中急得火烫似地说。 “为什么你不行?” “妙贵仙姑治病,治的全是女人,没有男人。我怎么能行?再说,我在衙门里当差多年,潮阳城里哪个人不认识我的这张丑脸?” “不要顾虑这个问题嘛。”蓝知县笑了笑说:“我叫你去,又不是要你非拿热脸去焐那妙贵仙姑的冷屁股。我要你去,自有要你去的道理!” “大人有什么高招?”姚书办问。 “你去勾栏院中叫一名姑娘来,这件事jiāo给那姑娘去办。记住,一定要找一个伶俐有心智的,为的是把妙贵仙姑的家底儿给她抄出来,看她究竟玩的什么马猴。至于那姑娘,事成之后,多给她几两银子就是了。” 4 所谓勾栏,就是一般人们所说的妓院。姚书办从一家妓院中很快挑出一个合适人选,带给蓝知县过目。 蓝知县了解了一番之后,便放手让姚克中具体说明意图,行动起来。 姑娘名叫米婧儿,早年是一位姓米的犯官的女儿,识文断字,还能画一笔淡墨山水。姚克中先拿五两银子给了她,叮嘱她要小心谨慎,事成之后,蓝大人还有重赏。 米婧儿收拾打扮了一番,装成良家fù女的模样,进了妙贵仙姑神院,在丹墀上摆开香烛供果,双膝跪地,请仙姑神力护佑。这时便有信徒过来问话:家住哪里,叫什么名字,何时入教,有什么要求等等。 米婧儿一一回答之后说:“三年前,侬家与李郎大宣成婚之后,二人恩恩爱爱,情意深厚。不料半年前,李郎中了蛇dú,一命呜呼,侬家日夜思念郎君,请仙姑带我与李郎一会,至死不忘仙姑的恩德。” 女徒告诉米婧儿,要先给妙贵仙姑开光,仙姑才能施法。 “什么叫‘开光’?怎么个开法?”米婧儿问。 女徒告诉她:“将活鱼四条,整羊一只,猪头一个,活鸡两只奉献到妙贵仙姑的讲坛前,仙姑作法施蛊,用鱼眼照明,羊血开道,才能带你到yīn曹地府,让你们夫妻二人相会,这就叫‘开光’。” 米婧儿拿过桌案上记录花名册的纸笔,饱蘸浓墨,挥洒勾挑,不多时画出活蹦乱跳的鲤鱼和一只膘肥ròu壮的山羊,恭恭敬敬供在祭坛上。女徒压低嗓子训斥道:“你想用画饼给仙姑充饥吗?” 米婧儿为难地说:“侬家不懂仙姑的规矩,万望原谅。侬家身为一寡fù,没有个进项,生活结结巴巴,实在一时难以凑足四样大供,侬家仅有二两压腰的银子,献给仙姑,算是给仙姑开光吧。” 女徒一见银子,转怒为喜道:“其实仙姑也并不计较开光的供物多少,有就办得好一些,没有就照没有的办,主要是利用这种形式,探究一下你的心诚不诚。俗话说心诚则灵。” 女徒将米婧儿领进了大殿,在正面的教祖像前拜了几拜,然后走过一扇巨大的屏风,好像走进了一座城池。大理石柱搭成的高台上,红毡铺地,周围高chā七色牙旗,烟雾缭绕,一片雾气腾腾。一根高大的白烛像小孩子的手臂,在香烟中忽明忽暗。 妙贵仙姑身着团花旗袍,脚登蓝缎子套靴,面向法坛。只见她长发披肩,手执宝剑,头上飘起一股一股的黑烟,周围响起呼呼的风声。浓烟中滚动着一个个人形或兽形,大概这就是妙贵仙姑在役使鬼神,唤来了风云。 米婧儿只觉浑身凉气浸骨,一个个毛孔收缩着,上下牙齿磕碰着“得得得”发响。 这时,只见妙贵仙姑冷不丁一个大转身,手舞足蹈,声音震震颤颤,不知说的何种方言,米婧儿一个字都听不懂。妙贵仙姑舞着舞着忽然僵直立住,眼往上翻,口吐白沫,“扑通”直摔向地面,僵尸一样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米婧儿在黑暗中见有一道白光一闪,定睛看时,只见一年轻漂亮的仙姑飘然而来,白衣白裙,在烛光中依稀见她容貌艳丽,面如桃花。 这白衣仙姑来到米婧儿的面前,牵起米婧儿的衣角,缓缓走进一个幽暗的彩门。光线越来越暗了,路曲曲弯弯,似乎是个曲廊,又像是一个幽秘的山洞。慢慢地,可以看见里面有一点一点微弱的光亮。有的发绿,有的发暗红,有的发紫红,分不清到底是灯光还是dú蛇猛兽的眼睛。 在微弱的光亮映照下,米婧儿模模糊糊分辨出有一间又一间的卧房重重相隔,像一串精美的糖球穿在弯曲的走廊上,门窗精巧细致,门上的雕花玲珑剔透,室内幽暗难辨其人,即便白天挑着火把进去,人对面相撞,只要侧身一转就不知去向。 白衣仙姑将米婧儿领进一个宽大的房间,搬过一个绣缴示意让她坐下。 米婧儿不知所以然地坐下之后,白衣仙姑一闪不见了。再一闪,眼前立着一个全身黑衣黑裙的仙姑,手拎两条长长的绢,在米婧儿的脸上拂过来,拂过去,绢帕上散发着奇异的香气,那黑衣仙姑围着米婧儿绕了七圈一扭身,又不见了。 米婧儿正在发愣,背上被谁拍了一巴掌,惊得米婧儿“哎哟”一声,回身一看,一个身穿淡绿色衣裙的仙姑正立在她的身后,两手拎着两只绿色的布袋,布袋里装的似乎是槐花米,那两只布袋在米婧儿的鼻前绕来绕去,拂动着花蜜似的气息,紧接着又闪出一个穿红衣裙的仙姑,手中拿的是一根长长的雉尾,雉尾像是用麝精浸过,有一种穿透骨髓的香气袭来,米婧儿眼花缭乱了,看不清究竟有几个仙姑,一个浑身紫衣裙的仙姑拿着似乎是花椒树上的树叶,那些绢子、袋子、雉尾、树叶之类,无不透着一股股异香,闻了身子麻酥酥的感觉。米婧儿在白衣黑衣绿衣紫衣红衣等众多的仙姑的拂拭下,那些仙姑身轻如飘忽的彩云,转悠得米婧儿一阵恶心晕眩,她赶紧闭起了眼睛稳了稳神,她想,这是要干什么的呢?她的神思有些迷离了起来,身下的绣墩似乎正轻飘飘升起,悠忽忽,驾了云似的。 米婧儿再睁眼时,见那五个仙姑也好像脚踏云雾升起在半空中一样,只见她们突然双手合十,轻飘飘地叫了一声“娥女娘娘请!” 随着叫声,从云雾中飘下一位黄裙黄衫的黄衣仙姑,粉脸红唇,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5 章 胧着眉目不甚清楚,那五六位仙姑齐齐匍匐在这位被称作娥女娘娘的黄衣仙姑面前,将手中刚刚点燃的檀香递在她的手中,娥女娘娘接过众仙姑递来的檀香,一束一束栽到米婧儿面前,在烟雾迷蒙中,米婧儿被一股股浓郁的蔷薇花般的腻香侵袭着,那香中似又夹杂夜更花的尖峭,她马上意识到,她们使用的实则就是迷魂香,谁嗅了谁就要哈欠连天,鼻眼流泪,困倦yù睡。想到这里,她不禁冒出一身冷汗,她想,果然不出蓝知县所料,她装作身体醉软地倒在八砖地上,脑袋抵着地,将袖中事先准备好了的醒魂帕掏出。那帕是用一种醒魂yào水浸泡过的,过去在妓院,鸨母为了掏嫖客的腰包,经常暗中指使她们使用这种熏香。 米婧儿将醒魂帕捂住嘴和鼻子,耳边响起一个仙姑尖锐轻飘的声音:“一纸相隔生死,黄泉千里茫然,yīn曹地府相见,夫妻相见jiāo欢……” 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远,最后变得寂然无声。米婧儿缓缓睁开眼睛,周围已不见了众仙姑的踪影,只有那玉柱高香吐出的浓烟像群蜂一样,在她的周围嗡嗡地鸣响着。 米婧儿清醒多了,她刚要坐起来,忽然有一双蛇一样的大手蠕动着,正悄悄解着自己的钮扣,解开束腰的红带,然后强力褪下自己的彩裤,米婧儿悄悄将眼睁开一条细缝,见微弱的光亮已经熄灭,借着闷香的殷红,只见眼前黄乎乎的,估计就是那个蛾女娘娘了,只觉得娥女娘娘沉重的身子猛然压了下来…… 米婧儿做了五年皮ròu生意,对这一切太熟悉了。她十分不解的是,这个花容月貌的娥女娘娘,怎么突然变成了一个yín棍了呢? 娥女娘娘来势凶猛,容不得米婧儿再犹豫,她伸手将那根东西一把握住,狠狠地拧了一圈,大声喊:“捉活鬼呀,捉yín贼!” 那娥女娘娘被她这一拧,杀猪般惨嚎了一声“娘哎”随即从米婧儿身上滚下来,疼得一蹦一跳地往外疯跑。米婧儿也顾不上整装,情知多呆一时便多一分危险,趁着都还没瞬过眼来,也在娥女娘娘身后跑了出去。 5 米婧儿从“妙贵仙姑神院”跑出来之后,将这一天的亲身经历讲给姚书办和蓝知县听。两人瞠目结舌面面相觑,姚克中拍着大腿说:“骗局,惊人的骗局!蓝知县真是未卜先知呀!” 蓝知县奖励了米婧儿白银一百两,并夸她勇敢机敏。 米婧儿大闹娥女娘娘之后,妙贵仙姑害怕发生意外,窝起尾巴在密室里蹲了几天,气焰稍稍收敛了一下。 蓝知县对此,采取守株待兔之势,并不急于行动。 一个月,两个月,妙贵仙姑紧缩的心又慢慢舒展开来了,重又出来兴风作浪。蓝知县抓住这个机会,带领所有的捕快吏役,突然包围了仙姑神院。 众妖徒一见官吏来捕,转眼转入密室,不见踪影。衙役砸开暗门,沿着弯弯曲曲的环形走道搜索,只见暗室密密麻麻,一间挨着一间,好像鸟笼,挑着马灯照路,一时也难找清路径。 人们在暗处乱躲乱窜,默不作声,衙役们很难辨清哪是妖徒,哪是良民。在一间密室的顶棚上捉住一个穿红戴绿的女妖,摘下帽子一看,竟是个男人。 “妙贵仙姑在哪?”蓝知县问他。 那男人眨动着小眼睛,瞅啾这个,又瞅瞅那个,一言不发。蓝知县命令林三承:“给我打,打这个鸟不鸟乌不乌的东西!” 水火棍刹时抡得呼呼直响。小眼男人乖乖告饶说:“妙贵仙姑在太白密室里,笔峰神公在娥黄密室。” 原来仙姑和神公的密室都是以颜色命名。小眼男人带领衙役们走过一段悬梯,放下一道吊桥,摸进了太白密室。 密室的门上贴着碾盘大小一轮白色的太阳,推门进去,见房间阔大,隔了三层,全部漆成白色,床铺温软,衣饰华贵,日常用具多用白银白瓷做成,拉开立柜,全是金银铜钱,妙贵仙姑藏在风棚上,被林三承捉出来时她还装神弄鬼,疯疯癫癫地说:“我是神仙” 林三承大声喝道:“住口,林妙贵!你这条骚狐狸,还想骗人!” 妙贵仙姑跪到蓝大人面前,吓得浑身打颤,往日的神风仙骨,也不知哪儿去了,连连叩头,求蓝大人饶命。 在太白密室里,还搜出了沙河星、杨光勤、彭士章等三名妖徒。林妙贵供认,这三个人都是她的姘头。 衙役们冲入娥黄密室,密室的布置一律杏黄颜色,如皇帝的后宫。从抽屉里搜出了娥女娘娘的木印,从立柜里搜出了妖经和闷香,在壁橱里搜出了女人华贵的衣裙和假发,查找所有地方,就是没找到笔峰神公胡何秋。 蓝知县责问林妙贵,林妙贵叩着响头说:“我实在不知他藏在什么地方,我真的不知道呀!饶了我吧!” “听说你与胡何秋jiān情已非一日两日了,这可是真的?”蓝知县问。 妙贵仙姑沉默半天,不得不说:“是的。” “你丈夫詹星知道吗?” “知道。” “把自己的老婆送给别人,詹星能心恳吗?” “仙姑与神公相jiāo,那是神jiāo,不是人jiāo,这是理所当然的。詹星自然同意的。”林妙贵理直气壮地说道。 “荒唐!”蓝知县骂了句。 在查寻中,有人发现,胡何秋在几名女信徒的掩护下逃出了神院。 蓝知县命人当天贴出告示,张榜悬赏,捉拿这个恶贯满盈的家伙。官府追捕的风声越来越紧,包庇他的豪门大族有些害怕,有人悄悄给官府送信,第五天夜里,终于将笔峰神公胡何秋拘捕归案。 胡何秋跪在大堂上,两腿抖抖索索,浑身好比筛糠,这个往日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家伙,眼前像条断了脊骨的癞皮狗,不住地骂自己该死。 蓝知县将从娥黄密室搜来的闷香、发髻、女人衣饰等扔到胡何秋面前,喝问道:“用这些东西是干什么的?” “骗人的!”胡何秋只得承认。 “是如何行骗的,据实招供!”蓝知县紧追不舍,胡何秋面色煞白,见无法逃脱,结结巴巴地供出了行骗的伎俩。 其实胡何秋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既非神仙,更非懂什么妖法,只是凭借闷香、女装骗人耳目罢了。他在脸上涂抹厚厚的一层脂粉,描眉点唇,画成一张漂亮的女人面孔,戴上发髻,穿上华贵的女装,打扮成珠光宝气的高贵女人,身边的五名女徒,用黑白绿红紫装扮起来,装扮成五色仙姑,个个妩媚动人,围绕胡何秋周围,娇声嘀嘀,香喘微微,谁也不会认为他是个男人,真的相信他就是娥女娘娘了。再说,那些信教的男男女女,愚昧无知从心里上早被仙姑神公的威望所屈服,崇拜得五体投地,连头也不敢抬一抬,听凭娥女娘娘施展道法。当信女战战兢兢地走进秘密的阁楼,来到娥女娘娘的卧房,卧房昏暗只有一两道幽幽的紫光,信女双手合十,拜神求仙,五色仙姑念起宝光经咒,五束闷香点燃,烟雾迷漫密室,信女即刻陷入恍恍惚惚之中,飘飘然有成仙得道之感,昏昏然睡去,进入一个长长的梦魇中。娥女娘娘胡何秋有醒魂水的保护,自然不会被闷香所迷。每当看到地上的信女困得东倒西歪酣睡无知觉的时候,娥女娘娘便恣意发泄他的兽yù,给不能怀孕的女人怀上孩子,让寡fù见到自己的“丈夫”。等事情做定,胡何秋穿戴停当,画符念咒,给信女灌下一碗冷水,昏昏迷迷的信女缓缓醒来,千恩万谢娥女娘娘的大慈大悲,诚惶诚恐地沿着曲折的楼阁走出去。 在蓝知县的审讯笔录中,留有胡何秋jiāo待的一大串年轻fù女的名字。 按照胡何秋、林妙贵的滔天罪行,理应斩首,将他们的脑袋挂在城门上示众,但蓝知县考虑,参与其事的人很多,不忍心许多乡民因被牵连而被押受审,如一意追下去,势必牵涉到许多大家旺族的女眷,闹得一些fù人投井上吊,寻死觅活,不好收拾。 蓝知县为平息此事,安定民心,对审讯记录中牵涉到fù女名字的一律烧掉,不予追究,而将林妙贵、胡何秋依法杖打后,戴上大枷,拉出府衙,听任愤怒的乡民割、咬,以至用砖头、木棒将脑壳砸碎,送这一对害人的仙姑神公成道归天。 对放任妻子行yín作恶的詹星,以及沙河星,杨光勤、彭士章等十几个人,戴枷杖打,严厉惩治。对其他从犯,包括胡何秋身边的五色仙姑,都不予刑罚追究,只要立下字据,从今改恶从善就行了。 籍没白莲教的全部财产归公。毁掉林、胡等罪犯行jiān作恶的洞穴,将妙贵仙姑神院改建成绵阳书院,书院供奉周敦颐、程颍、程颢、张载、朱熹为五位先生,招示潮阳百姓来书院读书识字,明理知道,洗刷妖言邪教给地方留下的污秽,书院jiāo给于进士掌管,呈文府衙委任于进士为绵阳书院训导。 蓝知县每逢初一到书院讲学,与地方文人墨客研讨诗文,切磋书艺。带头捐款捐物用作祭祀孔子、津贴书院师生的费用。一时间,邪教驱除,新风树立,乡民们在一场混沌的噩梦中苏醒过来。 庄廷珑冤海喋血 明史案发生在康熙元年,是清代文字狱中受难者最多、杀戮最为惨重的一桩。因一部无可质疑的《明史辑略》,逮捕两千,斩杀七十,像朱佑明那样不通文墨与案情毫不相干的人,竟也惨遭杀身灭族之祸!历史淹灭了多少真理和冤情,悲夫!本文根据《庄氏史案本末》、《顾炎武文集》、《庄廷珑明史案》等撰写。 1 康熙元年初,杭州昭康寺人群熙来攘往,寺门外高挑一方黄色绢帘,上书“义诊”两个大字。原来是钱塘名医陆圻借空阔寺院,义务给贫苦百姓治病。 有的骑驴,有的坐车,有的由家人搀扶着,哼哼唧唧的病人从四面八方聚拢来,寺里院两排长凳上坐得满满的,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陆圻精湛的医术。有的说:“姐姐受了风寒,肩膀疼痛难忍,衣服也穿不上,陆先生一针下去,立时好了。真不愧陆一针的美名!”有的说:“陆先生的乌凤膏yào真是神yào,我爷爷铡草时四个指头齐齐铡掉了,用乌凤膏yào贴上,七七四十九天四个指头全长上了。”一个小伙子说:“有人试过,用陆先生的乌凤膏,砍下鸭子的腿能接到鸡身上,砍下鸡腿能接到鸭子身上。您说神不神?” 说话间,陆圻来了。他五十多岁年纪,长方脸,浓眉亮目,颌下一绺漆黑的胡须,白皙的面皮,一脸书卷气息。长长的手指长长的指甲,给人一种忧郁多思的感觉。他拱手向诸位问候,然后走进东厢房换了衣服,开始诊病。他诊治的第一个病人是个孩子,孩子躺在母亲怀中昏迷不醒,喉咙里发出重浊的声音。陆圻撬开孩子的嘴巴看了看,说是白喉。 “孩子还有救吗?陆先生。”母亲流着眼泪问。 陆圻没有作声,拿起一把镊子,夹一团棉絮,探进孩子的喉咙使劲一搅,孩子哇地大叫一声,吐出一滩脓血来。陆圻拿起一根芦筒,戳了半筒粉红yào面,吹入孩子的喉咙,然后递过一包yào面说:“一日吹yào三次。记住不能吃糖。三日后可愈。” 陆圻正招呼下一个病人,忽见从门外急匆匆走进一个人来:“陆伯伯!” 陆圻仔细一看,原来是王于一的儿子王继诗,忙问:“你怎么来了?” 王继诗说:“办完了父亲的丧事,就专程来看望陆伯伯,这是父亲临终时的jiāo待呀!” 王于一,福建诗人,名满江南。去年深秋来杭州游历,不幸病倒在路上,陆圻给予多方照顾,诊病配yào,送汤送饭。王于一病逝之后,陆圻又集资给他购买了棺椁,雇船送灵柩回乡。王于一临终前写了一首诗jiāo给儿子。儿子找上等绣工将诗绣到一幅长卷上,专程来杭州送给陆圻,陆圻打开长绢,见是一首五绝:歌哭无济世,诗心天地荒。 丽京仁德厚,情谊似钱塘。 诗中的丽京二字是陆圻的号。陆圻收了长绢,命家人带王继诗到陆府休息,又忙着诊治几个急迫的病症,不觉日色正午,忽见海宁范骧的总管范顺步入寺院。因陆圻和范骧是密友,两人常来常往,并不觉得稀奇,递了杯茶,让范顺坐下歇息。范顺抹着头上的汗水说有要紧事告诉陆老爷……”吞吞叶吐不肯说下去,眼睛一个劲儿地左顾右盼。陆圻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忙将范顺领到一个僻静的地方,范顺从怀中掏出一封来:“我乘快船赶来,范老爷说事情紧迫,要我亲手jiāo给陆老爷,要我拿了回信才好回去。” 陆圻打开信,一字一句地读下去,又反复看了两遍,觉得蹊跷,咕咕哝哝自语道:“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呀!”沉思良久,对范顺说:“你给范老爷带个口信就行了,我跟老爷晤面之后,商量个办法,再给你家范老爷写信,专门送到府上。”范顺连连点头。返回码头,登快船直奔海宁。江南多雨,微风推动低迷的云层,细雨时来时去,似雾似烟。回来的路上,陆圻忘了撑伞,他心潮起伏不能平静,不知不觉长衫已被细雨濡湿。 陆圻家是三进三出的房舍,前院厢房是接待病人的诊室,西厢房是六间生yào铺子,一年四季散发着浓郁的yào香,东跨院是花木掩映的书房。这天夜里书房门闭得紧紧的,灯光幽幽,陆圻穿一袭长衫,松散的大辫子盘在脑后,浓眉紧蹙,目光呆滞,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妻子孙氏将沏好的茶端到丈夫面前,目光忧郁,像在期待着什么。珍宝柜边站着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细条身材,白净面皮,一身儒雅,略显瘦弱,这是陆圻的三弟陆。 陆圻叹了口气:“范文白信中所说的消息是由周亮工提供的,我是本地人尚且不知,周亮工是外乡人怎么抢先知道了此事?” “谁先知道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6 章 后知道这无关紧要!事情的关键是参加校阅的名单中有没有您和继佐、范骧的名字,此书中有没有诋毁当朝的言辞。”陆一语中的,指出事情的要害。 “三弟的话不无道理,像这种事要多往坏处想,咱肩膀窄,担不起事呀!”妻子孙氏提醒丈夫。 “我从来不知道有《明史辑略》这部书,此事与我毫无瓜葛,难道随便就掴在我身上啦?”陆圻有点烦躁。 陆摇了摇头:“果真书中有大哥您的名字,白纸黑字,到了公堂上,纵然您浑身是口也难说得清楚!” 陆圻暗暗佩服三弟的见识,嘴上又不肯服输。二月的江南,春寒料峭,夜风袭来,陆圻心头紧缩,打了个寒战。 陆像是想起了什么:“诋毁当朝,是要杀头的。” 陆圻心里一颤,幽幽地说:“何止杀头,要满门抄斩,祸灭九族!” 这些,孙氏本来并不懂得,乍一听到,惊得呆呆痴痴,霎时流下泪来。 “在这个当口,大哥千万不能糊涂,明天就去找查兄,若事情属实,赶快到官府出首,讨个清白。”陆竭力打破大哥的幻想,催促他先走一步。 陆圻叹了口气:“一旦案发,牵涉太广,不但庄允城一门势必抄斩,参与其事的人个个难逃法网,为我一人,祸及一片,于心何忍!三弟你说得容易,我做起来难呀!” “大哥,你好糊涂呀,怎么能说为你一个人呢?兄、范兄不是人吗?我和大嫂不是人吗?咱们一家老老小小都不是人吗?庄允诚吃罪是他自作自受。他盗用大哥的名字列入校点者名单,装点门面,不论有意还是无意,都是陷害大哥。咱无辜受累还能为他着想?范兄信中说,风传有人要出首揭发,一旦别人揭发在先,大哥就成了鱼ròu,人家是刀俎,到那时后悔来不及了。”陆的话如一阵冰雹,把陆圻侥幸过关的幻想打得七零八落。 陆圻端起紫砂壶沉思不语,倒了一杯茶端在手上。 “当机立断吧,明天就去找查继佐、范文白商议出首。不为你自己着想也得为全家老幼着想,为亲朋故旧着想。”孙氏边说边流眼泪。 夜凉如水,潮湿的寒气浸透了窗纸,书房里一片凄清凌然,这一夜陆圻没有合眼,辗转反侧心乱如麻。他觉得命运像一只颠簸在钱塘潮中的小舟,吉凶难以预卜。 第二天陆圻早早起身,用了碗米粥,更换了衣服,把妻子孙氏和三弟陆叫到跟前,叮嘱他们,昨晚议论的事情千万不可泄露给别人。安排妥贴,只身一人,奔赴继佐家。 继佐家住在黄泥团,距此不算太远,不大工夫来到府,查家是杭州大户,高高的门楼碧瓦映着金辉,门前开阔的广场上竖着入云的旗杆,一看就是有功名的人家。查府管家正在门口给主人鸟,见了陆圻忙上前请安。 “你家老爷呢?”陆圻问。 “在花圃莳弄兰花。”说着引陆圻进了院子。继佐闻声走了过来:“丽京雅兴,今儿来得好早。” 两人在客厅坐下,管家沏上茶水,陆圻说:“大祸就要临头了,你又是鸟又是莳花,还这么大兴致!” “这话从何说起?”继佐感到诧异。 “你参予校点逆书,诋毁大清朝廷。”陆圻说着将范骧的信递了过去。 继佐反复将信看了几遍,问陆圻道:“这部《明史辑略》,你看过没有?” 陆圻摇了摇头:“这部书我从来也没见过。” 继佐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前天庆云书铺的老板王云蛟见到我,说书铺新到两部《明史辑略》,给我留了一部,至今还没送来。我估计就是这部书了。”说着忙喊管家,命他去庆云书铺,把那部《明史辑略》拿来。 过午时分,管家与挑夫将《明史辑略》摆在客厅的茶几上,一函一函约有上百函,装帧工整,颇为壮观。陆圻心急,疾忙打开第一函,抽出首册,第一眼就看到李令皙写的序文。翻过序文就是参校者名录,继佐、范骧、陆圻三个名字赫然印在纸上,而且位居前三名,姓名、别号、籍贯、功名,写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像万棒敲打一树梨花,陆圻的情绪被眼前的事实打得七零八落,几乎瘫软在椅子上。他喘了几口粗气,慢慢平息下来,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眼前飘乎起一线希望。他急忙翻出载述天启、崇祯一函,一字一句地细读,害怕什么竟然出现了什么,在一篇列传中,称努尔哈赤为建州都督,不称大清太祖,罗列满兵多次进关屠戮实况。陆圻心中的一线希望彻底破灭了。他将刚刚看过的两册书推给继佐,自己两手拄着椅子扶手,无力地躺倒在椅背上。 查继佐仔细翻看了这两册书,瞠目结舌,脸都吓白了:“这……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奇祸呀!” 有人正准备出首揭发,果真那样,将是塌天大祸。伊璜(继佐号)有何打算?”陆圻将思考许久的问题提了出来:“咱们的确没有参与其事,到官府出首并不难,问题是庄某人、李令皙这些人……将会怎样?”继佐不无顾虑。 “庄某是自作自受,其它人是无辜受累,咱们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继佐沉吟了片刻,意味深长地说:“凭心而论,所谓诋毁当朝的污言秽语,句句都是实话,竟然罪不容诛!世上哪有什么真理?哪有什么正义?” 陆圻皱起了眉头,变得满脸凄楚:“老弟,这一点我何尝不懂?这些书稿只能藏之名山传之后世,将来定是万金难买的珍品。庄某人不识时务,竟然刊刻发行,俗语‘光腚戳马蜂,好惹不好撑’。沽名钓誉之心太重,害人害己。” “丽京,依你看这个案子官府将会怎样定罪?”查继佐关心庄、李等人的结局。“不堪设想!”陆圻痛苦地摇了摇头。 “哪一朝哪一代不是如此,高高的皇位是用臣民的脑袋堆起来的啊!” 两人商量了整整一天,觉得自己正卧在刀口上。为了保全身家xìng命,只有三人联名出首。除此之外,无路可走。连夜写信,派人送给范骧,请他火速来杭州,草拟禀承给浙江学胡尚衡,这样既可达到经官存档,又不惊动臬司,避免司法部门办的目的,这是陆、两人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两全之策。 两天后,范骧从宁海赶来,会见继佐、陆圻,三人连袂至学道衙门。学道胡尚衡素知三人是江浙名流,又都有一面之识,执礼甚恭。看了三人的禀承,说:“我会尽快调查,查实后再作处置,请三位放心,无论庄某人怎样攀咬,我一定据实办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决不会株连无辜。” 陆圻等三人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脸上也有了笑意,三人告别了学道胡尚衡,兴冲冲赶回家去。范骧不肯停留,当即登船赶回海宁,他知道家人正翘首以待呢! 2 两年前的十月,也就是顺治十七年冬天,湖州南浔镇富户庄允城家里,高朋满座,名士云集,正举办一个特别的庆典,祝贺《明史辑略》一书的刊行。庄允城满面春风,乐不可支,招待各方来的客人。 庄允城是明末贡生,家资万贯,不但在南浔镇属于富户,就在整个湖州也是数得着的人家。他膝下三个儿子,大儿子庄廷珑、二儿子庄廷钺,三儿子庄廷鎏,个个勤奋好学,温雅淳厚。特别是大儿子庄廷珑,自幼熟读经史子集,立志干一番惊天伟业,令人痛心的是刚过而立之年,突然双目失明,目盲后大志不坠。南浔虽小,却是藏龙卧虎之地,大学者朱国祯便出生在这里,朱氏官居明朝相国,死后留下一部《明史》书稿。庄允城为了坚定儿子的信心,不惜重金从朱国桢后人手中将这部遗稿买来,又聘请众多饱学之士,帮助增补润色。庄廷珑任总纂,宵衣旰食,呕心沥血,编成了《明史辑略》一书,不幸积劳成疾,中道夭折。庄允诚悲从中来,为了完成儿子的志向,雇了刻工中的高手,在镇北圆通庵刊刻这部书。日前印刷装帧完毕,即日便可行世。为庆祝这部大著的刊行,老贡生庄允城邀请了对此书作了贡献的名流学士三十余名,来庄府聚会。 坐在首席的是当年复社成员南明弘光朝礼部主事李令,庄允城恭谨地陪着,捋了捋漆黑的胡子:“李令翁一篇序文,可抵半部《春秋》,使此书身价百倍。李公是当代学界之冠,文笔震惊海内。” 骨瘦如铁的李令摇了摇头,虽两眼昏花,说话仍中气实足:“不敢当,不敢当。学界之冠当属顾炎武先生,老朽只是一介大明遗民。” 说话间,吴江、潘柽章、吴炎两位来到,庄允城忙起身出迎。 众人寒暄了一阵。 庄允城介绍说:“潘柽章、吴炎二位先生,胸怀大志,学富五车,国变后摈弃功名,闭门读书,立志完成一代史书,因二位同犬子廷珑志同道合,所以特聘请校阅此书,为这部书增色不少。” 二人忙起身谦让。 坐在首席的李令瞅了瞅潘、吴二位,皱纹堆叠的脸上浮起笑意:“听说二位有《国史考异》一书,连顾炎武也击节称赞,足见功力深厚!” 二人忙起身施礼:“拙作浅薄,谬误之处比比皆是,若前辈不怕玷污法眼,晚辈自当亲自送到府上,请老伯指教。” 说话间时届中午,酒宴摆齐,庄允城执杯站起:“犬子廷珑总撰的这部《明史辑略》,由于诸位鼎力相助,终于刊刻完毕,公开销行。为了庆贺此书顺利面世,为了向诸公致谢,特备薄酒,请诸位满饮。” 众人起身,一饮而尽。 庄允城接着说:“廷珑自幼好学,深受我的宠爱,为编撰此书,历经许多磨难,结果书成而命丧,每想到此,我就痛不yù生……”说着,老泪纵横,已泣不成声。 吴炎劝慰道:“老伯不必悲伤,眼前大功告成,一部《明史辑略》,足可以告慰廷珑兄九泉下的英灵。” 座中有人附和:“对对,让我们举杯共贺兄的千秋大业!,” 酒宴毕,庄允城邀宾客到书香楼品茗。书香楼建在一片碧湖中间,宾朋们在主人的导引下走上一段曲折的回廊,廊两边湖水碧绿,砭骨的清凉。十月深秋,芰荷枯萎,水草却丰茂蓬勃,绿茵茵的,张扬在深水中。青鲢红鲤翻波戏浪,一对白鹅发出嘹亮的强音。绕过几柱高大的湖石,一座三层的高楼巍然矗立在眼前,黑瓦粉墙,画栋飞檐,秀丽净洁,呈现出一片江南气派。庄允城介绍说,这书香楼是专给儿子庄廷钺建的书房。 众人进入宽阔的正厅,花窗精巧,光照明亮,粉壁上悬挂的是历代名家墨迹。一幅陆放翁的《示儿》悬在正中,墨迹狂放,不知是出自哪家的手笔。四周一色紫擅家具,装点着钟鼎古琴高雅名贵。侧面的两张条几上,堆满了新篆的《明史辑略》。 宾客相继落座,仆人沏上香茗,庄允城浅饮了一口,指着条几上的书说:“为了酬谢诸位的辛劳,这里给每位备了新书一套,请诸位笑纳。” 按照事先写就的名签,各自领取了自己的一部,慢慢翻阅。有的称赞纸张细腻,装帧精良,赏心悦目。有的夸奖刻工隽秀,印刷清晰,是少见的好书。庄允城自得意满,欣喜溢于言表。 吴炎边翻边看,在校阅者名单一页,发现十八名参校者中,除了自己和潘柽章之外,还有继佐、范骧、陆圻三人,觉得奇怪。因为过去多次到庄府校阅史稿,从未见过这三位江浙名士,于是就问庄允城:“今日庆祝大著问世,继佐、范骧、陆圻三位名士为什么没有参加贺仪?” 庄允城支支吾吾应付了两句:“三位都已外出远行,无法来此赴宴……” 吴炎有些犯疑,也不便深究。潘柽章正翻开一册,悄声对吴炎说:“写得最有锋芒的是天启、崇祯两朝,史料翔实,用笔泼辣,敢于揭发几次清兵入关抢劫的行径。”吴炎点了点头,特别缀了一句:“庄氏父子的骨气和胆量是值得赞佩的!” 庄府家学馆的先生张文通抱过一册巨大的书画褶子,绣花软缎封面,打开来足有两丈余长。庄允城指着打开的褶子说:“名家聚会,千古兴事。来,请诸位留下墨宝。” 张文通摆上提斗大笔,巨大的端砚散发着墨香。提笔濡墨,有的写“明史辑略,笔夺春秋”;有的题“目盲不坠,奇志廷珑,才高班马,气贯长虹”…… 淋漓的墨迹发出幽蓝的光辉,矫似游龙,翩若飞鸿。庄允城连连点头称好,满脸飞动着笑意。 就在庄允城志得意满大张贺仪的时候,一场灭顶大祸正一步步逼近。这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 3 湖州府学道胡尚衡,将陆圻、继佐、范骧三位出首的呈子反复看了几遍,觉得这是件大事,不能不火速办理,于是写了一道官文,命府学教授赵君宋办庄廷珑明史一案。赵君宋接到胡尚衡的公文之后,兴奋得一夜没有睡好,他觉得这是金马驹子撞到怀里来了,将有一笔横财可发。早知道庄允城是南浔的巨富,有家资万贯,暗暗下了决心,非敲他一瓜子不可。这个靠生员年例得点润泽的穷教授,这回要痛痛快快解一下渴了。他派人到叶圣基开的书店买来一套《明史辑略》,悄悄吩咐廪生俞世桢、陈旦升,详细披阅,找诋毁当朝的言语。几天之后俞、陈二人在书中找出涉嫌悖逆朝廷的词句三十几处。赵君宋一方面让人抄录成文,通详湖州府各个衙门;另外抄写一份作文榜文,张贴在府学门外墙上,大肆张扬。这一来轰动了整个湖州,不少人纷纷到府学前观看。 正在府城办事的庄府家学馆先生张文通,得到消息急忙赶来,一看榜文吓得浑身冒汗。榜上摘引书中各款,统统被称为触犯《大清律》的十恶之罪。自知事态严重,七十多岁的老秀才张文通磕磕绊绊,连夜赶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7 章 南浔,向主人庄允城作了回禀。 庄允城听了禀报,掂量着眼前的情势,问张文通道:“这赵君宋是什么样人物?” “这是个不安分的主儿,最好挑唆是非,从中牟利。他是温州拔贡出身,当了府学教授,经常指着书房的匾额向生员炫耀自己斯文不坠,其实他最贪最刁,是斯文扫地的无耻之徒。” 庄允城听了转忧为喜:“赵君宋张贴榜文,大肆宣扬,无非是想多讹诈几两银子。贪官并不可怕,贪官是狗,给他一块骨头他就得给咱摇一摇尾巴,真正可怕的是不贪的官。” 张文通一向胆小怕事,望着主人道:“君维(庄允城的号〉,不可掉以轻心呀!” 庄允城镇定自若地说:“他有放水计,我有筑堤法。我想只有上下其手,方可收拾这股子祸水。” “榜文已哄动整个湖州,覆水难收呀!”面对咄咄逼人的情势,张文通战战兢兢。 “关键不在湖州,而在上边。王元祚是我的莫逆之jiāo,现在北京通政司担任通政使,是有实权的人物。通政司管内外奏章和臣民密封申诉文件,地方申奏必须通过他这一关口,王元祚如能卡住,湖州这条小河沟里纵有几只癞蛤蟆也翻不起多大的浪花。至于赵君宋这条饿狗,无非扔出几个ròu包子堵住他的嘴巴,也就不会咬人了。” “君维果然手眼通天,但愿逢凶化吉,一了百了。”张文通独自躺在卧房里,久久不能入眠。他想,赵君宋既已张出榜文,事情不胫而走,天下之大,兴风作浪的小人比比皆是,把宝押在王元祚一人身上也难保万无一失。再说《明史辑略》已销行于世,白纸黑字,授人以柄,能隐瞒一时难隐瞒长久。自己是庄府家学馆的先生,参与了《明史辑略》的筹划和编纂工作,此案一发,难逃干系。一夜辗转,急火攻心,第二天大病不起,忽冷忽热,滴水不进。庄允城见他毕竟是古稀之人,生怕有个三长两短,便派家人用马车送他回家调养。张文通离开了是非之地,心情顿时轻松了许多,又服了几剂汤yào,病情见好,仍放心不下。 庄允城送走张文通的当天,即派管家庄信到湖州府学打通关节,送给赵君宋白银五百两,请他平息此事。赵君宋收了银子,不说长也不说短,只模棱两可地应付着,目的是静待时变,再作打算。 在这同时,庄廷钺遵照父亲的吩咐,带上五千两银子、三部《明史辑略》,乘快马进京。找到王元祚,递上父亲的托情信。王元祚不负旧jiāo,积极从中斡旋,让庄廷钺给礼部、都察院各送去《明史辑略》一部,给打通关节的白银各千两。礼部、都察院的批文是“存查”,通政司也照此办理。事情办完,王元祚净剩白银三千两,当然满意。庄廷钺讨得司、部、院三处文书,连夜驰回南浔。庄允城一看批文,心中大喜,顿时胆壮气粗起来,见人便说:“《明史辑略》已送北京通政司、礼部、都察院审查,批复是所揭各条不实,着勿庸议。”不几天,这一消息遍布南浔和湖州。 湖州各府接到赵君宋的通详文书之后,都左顾右盼迟迟没有行动。像这类悖逆要案属刑厅办,惟有刑厅不敢装聋作哑置若罔闻。刑厅推事李焕,一向严肃认真,办事一丝不苟,审理各类要案,机敏而有主见,又善辞令,常常是雄辩滔滔,甚得上峰宠信。李焕接到赵君宋的通报文书后,立即责成书办施鲸伯调查,施鲸伯一拖再拖,一个多月不见回报。李焕有些焦急,把施鲸伯召到签押房,寻问调查庄廷珑明史一案的情形。 施鲸伯瞥了李推事一眼,小心翼翼地说:“据说《明史辑略》经过北京通政司、礼部、都察院三处审核,没有什么不妥。听说还是庄家主动送书进京的。” “通政司三家有批文吗?” 听说庄家拿到了批文。” “三家批文你看到了吗?”李焕抓住不放,一脸肃穆之气。“这个……卑职还没有看到。”施鲸伯瞄一眼李焕的脸色,心里忐忑不安。 “像这种公案,似是而非不行,立即到庄家去,把批文拿来见我。”李焕说得干脆,施鲸伯唯唯喏喏。 第二天一早动身,施鲸伯赶到南浔庄府,说明来意。庄允城摆下丰盛宴席招待施鲸伯,临行时还馈赠了白银五百两。施鲸伯带着三衙门的批文欢欢喜喜回到湖州,向推事李焕jiāo差。 李焕接过三个批复文书细看,写的均是“兹收到《明史辑略》一部,存查。”并无其它说法,心里有些怀疑:看来,三衙门并没有定论。 施鲸伯在一旁解释:“庄允城再三申述,三衙门老爷审过了,认为没有什么问题,存档算了。预防今后有人重提此事,所以书没退回。” 李焕听了,觉得这话也有道理,再看:衙门的批文,都钤有血花官印,估计庄允城不敢作假。于是就在赵君宋的通详文书上批下一行文字:“此书已呈通政司、礼部、都察院审阅,已非秘书。”李焕也来个不置可否,不了了之。至于三衙门的批文,按照李焕的意见应存档备查。 施鲸伯连忙说:“自从这件事张榜公开之后,经常有人到庄家敲诈勒索,有此文书在手庄家就好应付了,所以庄允城再三请求,文书经老爷过目后,最好赏还给他。” 李焕仔细掂量了一下,点头答应了。此时他万万不会想到,自己的一条xìng命就丧在这三张批文上。 施鲸伯收了批文,到南浔卖了一番人情,吹嘘推官李焕已被他说服,转而维护庄家。庄允城喜不自胜,热情款待了施鲸伯。 赵君宋接到推事李焕的批文,认为既然京中三衙门有了审批手续,自己乐得有五百两银子受用,也就作罢。写了呈文如实回禀学道胡尚衡,胡尚衡素来息事宁人,也不追究,由《明史辑略》引发的一场风波终于平息下来。庄允城独步花厅,暗自庆幸自己的胜利。 4 出乎庄允城所料,平静中并没有平静。自从赵君宋在府学门口张贴榜文之后,早已罢官的归安县知县吴之荣闻风而动,他从同窗手中借得一部《明史辑略》,如获至宝,认真阅读起来,在悖逆朝廷的词句旁边一一画上了红线,作下了记号。在他看来,这些都是他的杀人武器,依靠这些,他将获得一次大胜利。 吴之荣坐在书房里,像一条盘紧了的蛇窝在洞穴里,他歪着脑袋整整思索了三天,认定自己的好运来了,开复、升迁、发大财、赌注全押在《明史辑略》这一宝上,他的如意算盘拨拉过来数拉过去,打得滚瓜烂熟,一步一趋成竹在胸。当然这些他决不会向别人吐露半句。 吴之荣第一步棋是扩大讹诈范围,庄允城自然首当其冲,他想挂上朱佑明。 朱佑明上几辈是木匠,到他哥哥开始做瓷器生意,在景德镇、湖北一带发了大财,积攒白银上万两。崇祯初年,他哥哥病故,财产jiāo给了朱佑明,到了明朝末年,朱家已是出了名的大户。崇祯十七年李自成逼近北京,这时朱佑明手中囤积了一批瓷货、yào材、桐油、染料等,因连年战乱物价暴涨,生生翻了十几倍,朱佑明发了一笔横财,积存不下百万两,雄踞太湖沿岸。入清以后,太监卢九德负责杭州织造局,朱佑明因财逾百万当上了织造局堂长,与卢九德攀结在一起,财源大开,又披上官商的外衣,有气焰弥天之势。 朱佑明原住石桥浦,临近太湖,太湖中常有大盗出没,朱佑明心里惶惶不安,他看中了南浔镇这块宝地,花了几万两银子造了一所新宅,高墙坚壁,大门铁皮包裹,可以内外开合,以防大盗侵袭。新宅落成后张灯结彩,大摆筵宴,招待各方宾朋。亲友中有一位官僚金太傅,参加贺宴之后开玩笑地说:“走进朱家就是上了一艘大货船。”别人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金太傅说:“如果不是货船而是一艘客船,那就应该悬挂一块匾额了。”这话传到朱佑明耳朵里,难受了好几天,他知道金太傅在讽刺他没有文化。 这时,朱佑明的外甥韦甲买到相国朱国桢家堂匾一块,题名“清美堂”,是大书法家董其昌的手笔,上款是“朱老年亲台”,给朱佑明家挂上,可谓天然巧合,就像专门给朱佑明写的一样,外甥韦甲就把这块匾送给了舅舅,挂在朱佑明的客堂上。 谁能相信,就是买来的这块旧匾,送了朱佑明一家的xìng命。 5 湖州距南浔一百来里,吴之荣乘快船走了大半天,第二天一早出现在朱佑明雕梁画栋的客厅里。朱佑明对吴之荣的臭名早有所闻,本不愿接见他,没想到他跟着回禀的管家闯了进来。宾主坐定,吴之荣眨动着三棱子荞麦眼,环顾客厅,目光落在“清美堂”这块匾额上,摇头晃脑地称赞道:“古朴清雅,风流怡人,不知是哪家手笔?”说着欠身瞅了瞅,惊讶地喊道:“是书界巨荤董其昌的真迹,董思白与贵府有何关系?” 朱佑明正想借名人自重,自鸣得意地说:“家父与董其昌是忘年之jiāo。” 吴之荣转动着尖尖的脑袋,心想,董其昌做过礼部侍郎,称老子是个木匠,瓜秧搭在葫芦架上,哪扯哪?还来唬我?只轻蔑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两个人干坐了一阵,朱佑明想尽快打发这个瘟神滚蛋,便问道:“吴公,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吴之荣眨动三棱子荞麦眼:“阁下拣了个大便宜,难道还不请我吃杯老酒?” 朱佑明有些诧异:“拣了个便宜?这话从何说起?” 吴之荣品了一口浓茶,慢条斯理地说:“自从赵君宋揭露庄廷珑明史一事,庄允城花费了不下万两,才把风声压了下去,阁下不花一文小钱,安然无事,这不是拣了个大便宜?” 朱佑明越听越糊涂,如坠五里雾中:“庄廷珑明史一事,关我什么屁事?” 吴之荣翻了翻白眼,故作惊讶地说:“阁下没有听说吗,整个湖州都在风传,《明史辑略》的编纂有您参与。” 朱佑明哈哈大笑:“这是说话还是放屁?我朱佑明这等人大字不识一个,竟能参与编攥明史?” 吴之荣暗自一惊,忘了朱佑明目不识丁这一关节,留下一个破绽。他转动着尖尖的脑袋,从容地应付着:“话有三分三解,你家公子参与了就不算参与?你的门客参与了就不算参与?人家还风传《明史辑略》的刊刻,您资助了几千两银子。” 吴之荣撕下了遮羞布,赤luǒluǒ地讹诈,朱佑明气得脖子筋涨起老高,一迭连声地骂道:“这不是拿屎盆子硬往我头上扣吗?你这个缺德鬼,专会血口喷人!” “仁兄,稍安勿躁,空口无凭,有书为证。《明史辑略》里所有论赞都写的是‘朱史氏曰’,可不是‘庄史氏曰’,朱史氏是谁?阁下自己明白。” 好比喝了一桶浆糊,朱佑明越听越觉得糊涂,但有一点他很清楚,吴之荣在给他制造罪名,借这个莫须有的罪名敲他的竹杠,他大声吆喝着:“我什么也不明白,就明白你是个混账东西!” “仁兄,何必动怒!破财免灾,对于您来说无非破上几千两银子,还不是九牛之一毛!” 朱佑明一见这个可耻的东西竟然开出了讹诈的价码,气得脑袋都青了:“你不是知道朱史氏是谁吗?找朱史氏要去!滚,马上给我滚!” 尽管吴之荣练就的厚脸皮,也不好再坐下去,只得起身告别,一边走一边回头涎着脸威胁:“仁兄,这朱史氏三个字,可关系到你的身家xìng命,你不能舍命不舍财吧?你好好拿个主意,过几天我还要再来。”说着,匆匆离去。 这“朱史氏”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对于不通文墨的朱佑明来说,无论如何也弄不清楚。其实这是大学者朱国祯的自谓,他在自撰的《明史辑略》一书中,凡是论赞都署名“朱史氏”。庄廷珑编攥《明史辑略》时,为了表示对原作者的尊重,仍保留“朱史氏赞曰”。谁也不会想到,吴之荣指鹿为马,把“朱史氏”三个字硬是按在朱佑明叫头上。 吴之荣回到到湖州,在家中睡了两天,他不能死心,三天之后,再次站到朱佑明的大门前。 自从上次吴之荣走后,朱佑明气得直骂了一个下午,晚上与两个儿子商量,如何应付这条恶狗。 长子朱念绍心xìng懦弱,胆小怕事,主张退让一步:“《明史辑略》本来与咱无干,可这吴之荣是个头上长疮脚底流脓的坏蛋,好鞋不踏臭狗屎,咱何必跟他沾来沾去?他说他改日再来,看样子他不肯善罢罢休,如果他真的再来,不妨舍给他几个,也算买静求安吧。” 次子朱彦诺心xìng刚强,不愿吃亏:“不能信他那个邪!吴之荣是条饿狗,三百两五百两就能填饱?他已放出口风,最少也要几千两。如果还有大狗小狗再来讹诈,咱这份家产还不被他们一口一口撕光?咱是清白的,没有什么辫子可抓,我看就给他来个硬碰硬!” 朱彦诺一毛不拔的主张得到父亲朱佑明的赞同,父子三人当晚商定了对付吴芝荣的具体办法。 吴之荣使劲敲打朱府的大门,敲了两遍仍不见动静,他想:总不能白跑一趟,你不开门我就敲到天黑。正在吴之荣使劲敲打朱家大门的时候,大街对面的胡同里急匆匆走出十几个fù女来,每人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蓝布包袱,来到吴之荣面前。为首的fù女高声说:“这不是归安县的吴知县吗?你这个天杀的,可把俺一家给害苦了!”吴之荣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女人从蓝布包袱里拽出一顶用白布缝成的官帽,足有一尺多高,猛地套在吴之荣的头上。吴之荣边用手往下拨拉,一边大喊“干什么!干什么!” 这时,其它女人掏出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白纸条子,抹上厚厚的襁糊,“啪”、“啪”掴在吴之荣身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8 章 、头上、脸上,白纸条上全部写的“贪官!”“坏蛋!”“诈骗犯!”“坏坯子!”等字样。吴之荣两手乱抓,想把纸条扒掉,无奈大大小小的纸条太多,糨糊太粘,哪能扒得干净!他往下扒着,十几个女人一股烟儿地往上掴着,结果是越扒越多。吴之荣急得猴跳,越跳女人们掴得越有劲,身上的纸条越多,哗哗啦啦,活像个怪物。一街两巷都出来观看,似看狗熊跳圈。 人们越聚越多,吴之荣觉得不对劲儿,撒丫子就跑。女人也不认真追赶,只望着吴之荣的狼狈相哈哈大笑。 事后,吴之荣仔细回想,这是朱佑明玩弄的计谋,故意羞辱自己。吴之荣受了这番羞辱,恨得咬牙切齿,跳脚大骂朱佑明:“cāo你八代祖宗,非杀你满门不可!”但一时又想不到办法,只得在家里闷坐。 6 在吴之荣眼里,庄允城是蒸熟了的鸭子飞不了,原计划留在最后再吃,前几天在朱家没有占到便宜,只好把目光转向了庄家。难堪的是在朱家受的那场羞辱,整个南浔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再去南浔未免不好见人。吴之荣有自己的信条,古今成其大事者,均离不开脸厚心黑四个字,想到这里,他一抹脸皮,又大摇大摆出现在南浔镇大街上。 吴之荣来到庄府大门,本以为庄允城会避而不见,出乎意料,管家进去不久,马上回来说:“老爷有请!” 吴之荣刹时变得趾高气扬,阔步进入客厅,自己拣了个上首座位坐了下来。等了好大一阵,才见庄允城慢腾腾地走来。 “君维,好自在呀!”吴之荣先开了口。 “我哪有吴公自在,逛遍了湖州,又逛到南浔来了。庄允诚不无讽刺地说。 吴之荣当然听出庄允城口中的意味,他不生气,笑着说:“我给老兄贺喜来了。” 庄允城心想,丧门星还能带来什么喜事?轻蔑地一笑:“说说我喜从何来?” 吴之荣摇头晃脑地讲了起来:“《明史辑略》一事,风波遍及湖州,老兄可谓手眼通天,终于压了下去,得以保全满门xìng命。这不可喜可贺吗?” “官府秉公而断,才避免了一场冤狱,这是真理昭著,正义申张,谈不上可喜可贺。《明史辑略》本无什么悖逆之处,完全是jiān人陷害而已!”庄允城肚里有牙,一针见血。 吴之荣怎肯示弱:“老兄说得太轻松了,真的如老兄所说,无悖逆之处?《明史辑略》我已通读了一遍,攻击当朝的言词何止赵君宋摘抄的那三十几款?你老兄可以用银子堵住官府的嘴巴,可难不住我吴某的法眼!”这句句话里都有骨头。 庄允城咽了几咽,才咽下这口恶气,放缓了语气说:“从州官到京官,难道都是吃白饭的?难道都不如吴公的眼力?怪不得吴公步步升迁,原来你如此眼高手高呀!” 庄允城的奚落好像刀尖刮在吴之荣的伤疤上,吴之荣又气又恨,三棱子荞麦眼眨巴几眨巴:“老兄,你是依仗着破鞋不怕锥扎呀!这样对你没有什么好处。就你那几个臭钱,能买通天下的所有官府?我看未必!”说着口气强硬起来,两眼露出凶光,恶狠狠地样子,“我到浙江巡抚那里告你,我到浙江将军那里告你,教你满门抄斩人头落地!” 庄允城心里格登一响倒抽了一口凉气,顿时软了下来,浙江巡抚、浙江将军两处,并没有疏通过,沉吟了片刻:“姓吴的,说吧,你想怎么办?” “很容易,也不要你多拿,拿一万两银子,那边的事我全包了!我保你烟不出火不冒,万无一失。”吴之荣虎狼之心已和盘托出,庄允城觉得无需多费唇舌,便向门外喊了一声,七八个官差衙役应声闯入客厅,吆吆喝喝,扭住吴之荣倒剪了双臂,捆了个结结实实,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吴之荣瞠目结舌,口里咤呼着:“你们为什么抓我?我要控告你们!” 为首的官差说:“你敲诈勒索,这回是我们亲耳听到的,你还想抵赖?有理到分守道张老爷那儿说去。” 吴之荣自知落入庄允城的圈套,挣扎也无济事。衙役们拉起吴之荣便走,径直奔向湖州分守道衙门。 原来,吴之荣敲诈朱佑明的消息惊动了庄允城,心想,《明史辑略》与朱佑明毫不相干,吴之荣都想剜一刀,这恶狗岂能饶过自己!破裤子先伸腿,不如先除掉这个祸害。第二天到湖州分守道衙门面见张武烈,控告说:“吴之荣这个赃官,利用过去官场的网络,讹诈百姓,应该尽快把他逐出湖州。”并把吴之荣讹诈朱佑明的经过讲了一遍。 吴之荣出狱后为非作歹,敲诈百姓不下几万两,张武烈早有所闻,深恨不已,早想整治他,当天派了七八个差役隐藏在庄允城家中,等待他自投罗网。分守道张武烈升堂后,指着吴之荣的鼻子痛骂一顿,遗憾的是并没有把他下狱,只以赃官罢职后仍在原任境内进行讹诈鱼ròu乡里罪名,判处驱逐出境。第二天又派十名衙役押解吴之荣到江苏吴县,然后释放。这种刑罚说来可笑,吴之荣是个长腿的,他在吴县呆了几天,快偷偷溜回湖州,像乌龟一样缩起脖子,窥测时机,以求以逞。 7 吴之荣缩起乌龟脖子在家呆了一个多月,这个不甘失败的恶棍,怎会善罢甘休呢?他挖空心思pào制了一份出首呈文,在第一步棋彻底失败之后,又开始了第二步行动。 除赵君宋榜文上的三十多款之外,又从《明史辑略》摘出十几款凑成五十余款悖逆言论,定为庄允城及其儿子庄廷珑的罪状,把朱史氏解释为朱佑明,定为朱佑明的罪状;把《明史辑略》硬说成庄允城与朱佑明两家合著的反叛逆书。在呈文中特别指出,正值世祖皇帝驾崩之时,刊行此书,反叛之心昭然若揭。若不严加惩处,势必动摇大清国基。 吴之荣只身一人来到杭州,将呈文投到浙江将军衙门。浙江将军松魁是满族人,吴之荣揣测,庄允城收买汉官容易,收买满官就很困难,一般说来,满官对反清逆案特别关注,势必一追到底,吴之荣将出首呈子投到松魁手里,是费了一番心思的。出乎他的意料,呈文送上去十几天,无声无息,这天到将军府上寻问,回答是三个字:等着吧!一直等了月余,得到的回答还是那三个字。吴之荣带的盘缠快花光了,他有点撑不住了。一天,在将军衙门前拦住一位文案,大声嚷嚷道:“这反清逆案,将军衙门为什么不问?请给我说个明白。”吴之荣满以为这一嚷嚷,就能惊动将军,哪想到这位文案指着吴之荣的鼻子说:“你骚扰将军衙门,是要杀头的!”吴之荣当即软了下来,又打拱又作揖,拉住文案到馆子里喝酒。文案告诉他:“你的呈文早收到了,将军也看了,没有任何说法,你先生不必等了,再等一年也不会有什么消息,当官的不问,你先生何必cāo这档子邪心?回家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吴之荣躺在旅店里,心如死灰,他弄不明白,这位满族将军对反清逆案为什么漠不关心?背后是谁做了手脚?他百思不得其解,躺了一日,百无聊赖,只得潜回湖州,应该说,这次吴之荣的失败是败在自己手里。那日他在庄允城面前威胁说要到浙江将军衙门和巡抚衙门控告,这话给庄允城敲响了警钟,庄允城为了弥补这个漏洞,积极寻找门路,想到了湖州一个朋友徐秩三。此人是位秀才,文笔清丽,多有才名,与江南提督梁化凤甚厚。梁化凤武进士出身,用兵果敢,足智多谋,为清廷击溃郑成功立下奇功,甚受清廷器重。浙江将军是一省最高军政长官,江南提督是江南地区最高军事长官,所以梁化凤与松魁关系十分密切。经徐秩三牵线,庄允城攀结上了梁化凤,立即送去了两千两银子,将吴之荣借《明史辑略》讹诈的经过详述了一遍,请梁化凤在松魁面前疏通化解此事,以防宵小之徒作祟。 梁化凤让徐秩三代写了一封托情松魁的信,庄允城又附一千两银子和一部《明史辑略》,这《明史辑略》是庄允城改刻了的,已没有任何悖逆言辞。松魁收了信、书函和一千两银子,命幕僚程维藩将《明史辑略》收存,不再过问什么。 浙江巡抚朱昌祚,收了庄允城一千两银子,对赵君宋的通详文书不置一辞,束之高阁。 吴之荣第二步棋又全军覆没了,他越想越恼火,特别是朱佑明、庄允城的羞辱,使他忍无可忍,他暗自发狠:“打破头扇子扇,我跟他们拼到底了!一竿子chā到底,进京告状。” 迎着深秋的凉风,吴之荣乘一艘快船北上京都。他知道庄允城已经买通了通政司、礼部、都察院,他越过这三个衙门,将出首呈文直接投送刑部。刑部见是谋逆大案,连夜呈送清廷中枢。当时清圣祖玄烨刚刚继位,权力握在辅佐幼帝的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四位顾命大臣手里,四位大臣对汉人的谋逆一个比一个严酷,立即责令刑部限期侦办,不论牵涉到何人,一律按典正法。 场惨绝人寰的冤狱终于形成了。 8 康熙元年十月,刑部侦办明史一案的满官罗多已经来到了湖州,风声越来越紧。 陆圻和夫人孙氏,坐在客厅里唉声叹气,陆圻说:“昨夜我做了一个怪梦,梦中一位白发老人浑身披箭七孔流血,站在一块太湖石上,嘴里喊着:文曲星要受难了!连喊数声,转眼就不见了。醒来我一身冷汗,觉得这梦是个不祥之兆,是不是预示着明史一案?” 夫人孙氏一贯迷信,听了这番话更加心神不宁:“自从姓赵的贴出榜文,我就说事情不能算完。你说不然,三衙门下了批文,书板也劈了,不会再有什么事了。看看,这不又来了?” “是呀!万万没有想到吴之荣这个杂种又兴风作浪,把一池子水搅混。”陆圻连连责骂自己。 “这不能责怪老爷呀!人到难处,谁不是只往好处想不往坏处想,谁不巴望平安无事?”孙氏安慰丈夫。 “也许我前生做了坏事,今世注定要有飞来之灾!”陆圻一筹莫展,一股绝望情绪压在他的心头。 “走吧,老爷,你走吧。俗话事大事小,一走就了,避过这个风头再说。”孙氏最先想到的是丈夫的安危。 陆圻摇了摇头:“你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我一个fù道人家,又没有犯法,他们能把我怎样?大不了一个死字,只要你走了我就放心了。”平日里孙氏胆小温顺,在这危难关头,为了丈夫和孩子,却一反常态,变得无比坚强。 股感激之情袭击着陆圻的心头,他无法抑制自己,热泪潸然而下:“是我连累了你,连累了孩子,我哪里也不去,要杀要剐由我一人承担。” 孙氏抽抽噎噎,夫妻二人对泣了一阵。 “想我陆圻,一生慈善为本,忠厚待人,以医救助天下,从没做过坏良心的事情,怎么就得到了这样的报应呀!” 孙氏泪如泉涌,一把抓住丈夫:“你是个好人,老天是有眼睛的!” 这时五岁的小女儿陆莘行走过来,他见父母亲都在哭泣不敢多问,伏在母亲膝上,瞪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呆呆地看看着,孙氏怕伤了孩子幼小的心灵,擦了擦泪水说道:“你大哥的病又犯了,走,咱去看看你大哥。” 这一夜,陆圻坐在藤条倚上,无论如何不能合眼。 9 从南浔镇传来一个可怕的消息:庄允城被捕了。陆圻坐卧不安,忙同三弟陆出门打探消息。迎面碰上几个官差模样的人,为首的一个说:“司理老爷有请,请陆老爷去给他看病。” 陆圻看了看面前的四个差役,心里明白了,点了点头说:“委屈四位,到我家略略小坐,今儿是十五,容我祭奠一下我的母亲。” 司理纪元,在没中进士时就与陆圻是莫逆之jiāo,想必临来时纪元有了jiāo待,所以几个差役十分温和,并不难为陆圻。 陆飞速返回家门,连声喊着:“出事了,出事了!”接着,陆圻背后跟着四个差役走进家门,全家人都明白了。 陆圻将差役让进客厅,家人沏茶伺候。陆圻同妻子孙氏走进后堂,来到母亲的灵牌前,点燃三炷线香chā入香炉里,倒身下拜,连叩了三个响头,泣不成声。孙氏嚎啕大哭,惊动了整个院子。 陆圻的大儿子陆桂,二儿子陆寅,慌忙赶来,小女儿儿陆莘行紧紧跟在后面。刹时间全家男女老幼三十多口,纷纷来到后堂,哭声叫声震天动地,好像一场大殡丧。 陆圻聚族而居,兄弟六人,陆圻是长房,其它五房分住在东西跨院,同在一个门出入。兄弟相处和谐!手足情谊深厚,一时各房老幼拥到后堂,围住陆圻夫妻痛哭流泪。 陆圻跪在母亲的灵牌位前,暗自祷告,请母亲原谅自己不孝,保佑自己平安无事。站起身来对家人说:“哭也无济于事,我是清白无辜的,又出首在先,只要允许说话,我定能安然回来,与家人团聚。”回头转向夫人孙氏:“家中的事全托给你了,你要坚强起来,遇事多跟几个弟弟商量,最重要的是保重身体,千万不能倒下。”孙氏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来,捂住涌泉般的泪水,连连点头。 陆圻会同四位差役从容走出大门,二儿子陆寅紧紧跟在身后,叔叔安排他跟到官府打探消息。全家人拥在大门口哭送陆圻。一街两巷邻居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痴痴呆呆地看着。 来到刑厅,司理纪元早已站在门前迎候,纪元屏退差役,拉住陆圻的手进入签押房,坐下后,纪元两眼蓄满泪水,凄楚地说:“大哥,原谅我人微言轻,实无回天之力。”陆圻镇定地说:“请小弟告诉实情,我犯了什么罪?”纪元从抽屉里取出一封公函,送给陆圻,陆圻拆开一看,是刑部的指令,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9 章 写“着即将参校逆书《明史辑略》案犯继佐、范骧、陆圻立即逮捕归案,听候审理,不得贻误。” 大祸临头,陆圻反而镇静了许多:“想必查继佐、范骧也已逮捕?” “已押在钱塘县监狱。” “谁都知道我们三人早已出首,辩诬在先,为什么还要逮捕我们?” “除了刑部公文上的一句话,小弟什么也不知道。” “庄允城怎样了?” “庄允城是首犯,岂能不逮!刑部另有公文,想必更加严厉!” “什么人进京控告的?” “小弟也摸不清底细,我想除了吴之荣这条恶狗,还有谁能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来?” “我想问一句,你打算把我怎样处置?” “如果让我审理,我当然会尽力为大哥洗雪冤枉。可刑部公文上并没有让地方审清楚上报。可能刑部专门派人来审理,也可能把大哥解往北京。不过,大哥尽可以放心,确实没有参与其事,又出首在先,不论吴之荣这条恶狗怎样滥咬,也无法定罪。现在的关键是在北京打通关节,地方上不会有什么问题。” 陆圻深深叹了口气,没有作声。 “家里的事情我托人去尽力照顾。小弟能力有限,对于大哥面临的境遇,实在无能为力。” “官身不自由,贤弟已尽到力了,我是时蹇命乖,贤弟不避风险,百般维护,愚兄没齿不忘。”陆圻说着流下泪来。 康熙元年十二月一日,陆圻才与继佐、范骧两人见面,是在杭州知府衙门里。知府丁浴出衙门迎接,见三人都披枷带锁,忙吩咐公差宽刑。 卸了枷,砸了锁,三人顿觉轻松了许多。丁浴引他们走进后宅一间密室,让三人上坐,说道:“三位名满江南,我素来敬慕不已。伊璜是我多年的旧jiāo,情同手足。弟官小职卑,不能解救三位,惭愧不已。现在刑部有令,要解三位进京候审,我看这是好事而不是坏事,三位可以亲自为自己辩白。当务之急是寻找疏通的途径,伊璜速救助于吴六奇,他是平南王手下的水师提督,撑着南天半壁,朝廷不能不分外施恩。” 继佐连连点头。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天,查继佐在雪窝里发现一个冻僵了的乞丐,他就是吴六奇。查继佐将吴六奇救回家中,见他相貌异常,印堂有一股雄气,给换上簇新的衣服,每天好酒好菜,畅谈了一个多月,临别时赠了许多盘缠。清兵攻入两广,吴六奇投在尚可喜标下,为清兵效力,闯关夺隘,所向披靡,官升至水师提督。吴六奇对继佐感恩戴德,送来了不少珠宝珍玩,还经常派牙将前来慰问。 这次继佐遇到劫难,首先想到了吴六奇,已派家人飞速去了广州,向吴六奇求援。 “进京前,三位还有什么困难?”丁浴问。 “北方寒冷,要添些棉衣,手无分文,也要备些盘缠。”陆圻说着低下了头,禁不住悲从中来:“此去京都,千山万水,生死难料,我还想回家向母亲的灵柩告别,不知……” 丁浴说:“这样吧,既然长行,总有许多事情,三位仁兄都回家一趟跟家人告别。”三人哽咽无语,向丁浴道谢。重新戴上刑具,在公差押解下回家。 陆圻回到家中,跪在母亲的灵柩前放声大哭。他知道,这次拜别,也许永远不能回来,回想多年来母亲的慈爱,愈觉得自己愧对母亲,愈是悲痛伤怀。 男女老少几十口围住陆圻哭泣。孙氏抱住女儿,呼叫连声。三弟陆叫过孙氏,嚷道:“大哥就要上路了,大嫂,快快准备东西!” 孙氏典当了自己的首饰,家中所能打兑的银子全都打兑上了,加了亲友们支助的,总共三百六七十两,全部作进京费用,又拿了些衣服、丸yào之类,以备不时之需。 10 康熙元年十二月十日凌晨,陆圻继范骧、继佐之后,被解押京,各家亲友到监狱送行。陆圻手捧镣铐含泪向亲友告别,除三弟陆之外,夫人孙氏,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随行来到杭州码头。孙氏安排大女儿芰行带领妹妹莘行先回家,孙氏和两个儿子再送一程。小女儿莘行抱住陆圻的腿嚎啕大哭:“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呀?”陆圻心如刀割,老泪纵横,眼望芰行说:“兄弟姐妹中你为老大,我知道你一贯贤孝,弟弟妹妹全靠你了,你要多给妈妈分心。” 芰行垂着两行泪水,连连点头,拉着妹妹:莘行三步一回头,五步一回头,一路走一路哭泣,恋恋不舍。陆圻别过头去,不敢再看。待两个女儿走远,他对妻子孙氏说:“莘行这该子,我最钟爱,你要好好带她,让她好好chéng rén。” 两名差役和一名解官押着陆圻上了只船,仆人张煜背着个包袱紧紧跟在后面,夫人孙氏和两个儿子也上了这条船。三弟陆和仆人褚礼上了另外一只船。两船解缆,沿着运河艰难地向北行驶。 时值腊月,运河的水冷凝冻冽,天空堆积着浓黑的冻云。大地笼罩着沉沉的寒烟,船像半僵的爬虫缓缓地爬着,两岸的昏鸦茅舍时隐时现,挣扎了一天,船靠了嘉兴码头。 陆登岸,叫了一桌酒菜,摆在陆圻乘坐的船上,陆圻、孙氏和两个孩子围拢来。陆说:“大哥大嫂,相聚时日不多了,和孩子们饮一杯团圆酒吧!” 一句话说得孙氏泪水断线珠子似的,轱辘辘滚在酒杯里,陆桂、陆寅也忍不住掉下泪来。陆为了冲淡这悲凉的气氛,端起酒杯:“嫂子,喝杯酒吧,祝大哥一路平安!” 孙氏强忍住泪水,浅浅饮了一口酒:“此去京都,千里迢迢,你大哥生xìng懦弱,多愁多思,你要多多开导大哥,让他放宽心胸,他的衣食起居,都托付给三弟你了。” 陆连连点头:“请大嫂放心!” 陆圻挨着妻子坐下,深情地说:“你带孩子回去吧,不要再教我心里难受了,你们走了,我心里会平静些。我遭此一劫,几弟兄都跟着受苦,我总觉得对不起他们。不论什么事,要为他们着想,你是长房大嫂,吃亏包涵都在你身上。”转脸握住两个儿子的手说:“我不在家,一切听从母亲的安排,要孝顺,要仁爱,处处谨言慎行。以后不必读书,不要学我这样……” 孙氏在陆圻的再三催促下,带着两个儿子离船登岸,依依不舍地上了码头,回望站在船头的陆圻,四双眼睛蓄满了泪水。船徐徐离岸启航,人影渐渐消失在灰黯的夜色中,母子三人楼抱在一起,哀哀痛哭。 三天之后,船到镇江码头,停泊在金山脚下。陆圻走出船舱,一立船头,悠扬的钟声响彻云天,朝日的霞光笼罩着金山寺的姿影,楼亭殿阁忽隐忽现,像是云天仙境。陆圻闭目凝神,暗自祈祷。耳中有庞然的嗡嗡声,像天风、像古雨,涌动着无边无际的轰鸣。此时陆圻胸中蓬勃着的,是一个虚无的世界。 11 康熙二年一月十九日,陆圻被解赴北京三十四天之后,官兵抄了陆圻的家。 这天一早,孙氏带女儿到后院佛堂收拾神像,见神像个个愁眉苦脸,与往日迥然不同。孙氏将自己的感觉说给了女儿,女儿却说不出有什么两样。各房小婶们陆续来到佛堂帮助收拾祭器,也都说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孙氏惊疑不定,心里恶恶怏怏,忙叫来小儿子陆寅,教他到奎山庵求签问问吉凶。 孙氏和妯娌继续收拾佛堂,忽然有人高喊:“纪老爷到!”一个衙门里的小官,拿着一纸书简正站在院子中央,一百多名官兵和差役一拥而入,为首的一名官员并不是纪元。孙氏正惊疑不定,二太太对孙氏说:“官兵来抄家了,北京的事,坏了!” 几十名官兵把房门一个个推开,高喊:“女眷,到院子集中,听总捕毛老爷点名!” 众人不敢怠慢,东西两院各房的女眷和丫环婢女都挤在院子中心,官兵差役团团包围如临大敌。 孙氏极力把持住自己的慌乱心情,把身旁的小女儿莘行jiāo给二太太,冒称二太太的孙女文姑,如果死刑只限直系,这样就可以保住一条xìng命。 毛总捕挨个点名询问,让书办登记造册。陆家近邻许周父,往日陆圻经常周济他们一家,在这个紧要茬口,他端着一碗浆子,在各个门上遍贴封条,而且不断向毛总捕告密:某某是某人的儿子;某某是某人的仆人,意思是不能放过他们。这个势利小人,向官府大献殷勤,以为陆家已彻底翻了船,万劫不复了。毛总捕见他自愿效忠,就把陆家的两匹白布、三石大米赏给了他,让他作向导赴京,去捉拿老三陆。许周父二话没说,高高兴兴上路了。 陆家三十余口被关押在总捕班房,男人垂头丧气,女人孩子拥挤成一团,个个心惊ròu跳,默不作声,一天水米未进,谁也不觉得饥渴。二太太的孙子禹川,点名时藏在nǎinǎi的身后,没被官兵发现,人犯名单上没有写他的名字,可是也被裹携着捉来了,一名小吏带两名差役送来了一桶米饭和一桶菜汤。二太太问:“您老爷贵姓?” 小吏说姓朱,二太太说明原委,求这位朱老爷积德,把孙子禹川救出去。 朱某皱起眉头,沉吟了半天,瞅着眼前的孩子:“花名册上真的没有他?” “真的没有,朱老爷看看册子就知道了。” 朱某进了后院,大概去看名册了,过了很大工夫才同一名差役回来,看着四周无人,把一领稻草帘子铺在地上,让禹川躺到上面,卷了个结实。差役弯腰抱起,挟在腋下。二太太讲清了送的去处,当即趴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朱某并不吭声,带领差役快步出了总捕房。 陆家男女老少无不称赞朱某人的侠肝义胆,痛骂许周父落并下石,丧尽天良。当夜更深,班房窗外有两个人轻轻呼叫,孙氏辨出了声音,一个是长女芰行的公公吴锦雯,另一个是自己的弟弟孙字台。吴锦声悄悄说:“大嫂,千万不要难过,眼下陆寅还没有被捕,我想把他藏在朱进修家,给你们留条根。” 孙字台从窗棂缝里伸进手来,抓住姐姐,哭泣着说:“兄弟是个无用之人,不能拯救姐姐,就让寅儿藏在我家吧,我会保护好他的。” 孙氏连说不可,“官府正在追捕陆寅,应该催促他赶快投案自首,千万不可因他一人连累大片亲戚。”二人无奈,只得连连点头,挥泪而去。 一月二十日,也就是陆圻家出事的第二天,官兵抄了查继佐、范骧的家,逮捕了一百四十余口。 因去奎山庵求签躲过逮捕的陆寅,主动投了案,母子见面抱头痛哭。有人报怨陆寅不该自投罗网,陆寅流着眼泪说:“全家都被杀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按照刑厅规定,女子被送羁候所监禁。长发被剪掉。裤带、钗环被收缴,以防自尽。男子被发送按察使监狱。一进监狱,狱卒就给人犯一一戴上镣铐。 由于惊吓和劳累,刚刚躺在墙角的陆桂,哇哇吐了两口鲜血,他抓住弟弟陆寅的手说:“你这一来,咱长门绝后了。” 12 康熙二年正月二十日,在湖州、吴江等地进行大逮捕。刑部派来的满官吴努、戴肃哈带领旗兵和绿营兵几百人来到湖州,进城后立即关闭城门,会同城内文武官员分头密拿。 官兵悄无声息前进,突然包围了李令的家。李家父子兄弟男女主仆几百口全部被捕,还有拜年的亲戚和串门的邻居,也都被捆绑登记押往杭州。年前庄允城被捕押往北京,李令胆战心惊,赶紧把表弟陈紫松找来,让他火速进京找吴之荣疏通,请求他把序文撤去。李令与吴之荣有旧jiāo,自以为吴之荣会讲点情面。陈紫松到京送给吴之荣一千两银子,吴之荣满口答应,李令皙自觉已经化解,高枕无忧了,殊不知像吴之荣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哪里还讲什么友情? 湖州府学教授赵君宋,是第一个将《明史辑略》案公布于众的,这个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家伙,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全家十几口被捕。为他将案情处理经过申报给学道的两个学官也同时被捕。 湖州新任知府谭希闵,刚接前任陈永命印,没有几个月,也全家被捕。去年冬初,刑部派满官罗多来调已劈的《明史辑略》书板,潭希闵根本不知道此事,罗多找来库吏周国泰询问,受庄允城贿赂的周国泰说,陈知府jiāo盘册上已写明有庄允城家《明史辑略》书板一副。其实,官场中主官jiāo接时,都是属员亲手办理验看,主官只让人在jiāo盘清册上盖印,并不详知具体情况。当时罗多申斥他知情不报。谭希闵觉得罗多是上司又是满官,忍气吞声没有申辩,认为不是大不了的事,出乎意料,这竟招来一场大祸。 湖州推官李焕,曾在赵君宋的通报文书上批写了“这部书虽呈通政司、礼部、都察院,已非秘书”的话,罗多来调查案情,申斥李焕捏造三衙门文书。包庇罪犯。李焕是个严谨认真的人,据理力争,说亲眼看到三衙门文书。罗多没话可说,不再往下深究。孪焕认为情由已辩解清楚,与己无关。其实,罗多要掩盖三衙门批文实情,官官相护,杀人灭口。这一来李焕也全家被捕。 分守道张武烈曾痛骂吴之荣,并把他驱逐出湖州。吴之荣恨得咬牙切齿,当然不会放过。这次也全家被捕,罪名是包庇谋逆犯庄允城。 庄允城被解往北京之后,他的儿子庄廷钺也被捕,并未解往北京,让县学收管,县学没有监狱,县学训导王兆祯让庄廷钺住在县学里,由门房看管。庄廷钺心系父亲安危,觅保请求释放。出头具保的五个人都是参加校订《明史辑略》的有功名的人士,县学要求增加一名没有功名的人。有一个叫戈明甫的,出于对庄允城感恩,主动愿为庄廷钺作保。县学将庄廷钺释放,庄廷钺连夜进京。到京后庄允城已在年终死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0 章 狱中,庄廷钺收尸后又回归本县投到。这次训导王兆祯以纵放要犯罪名被逮捕,作保的六个人也全部被捕。 庄允城家老老小小、家奴婢女全部被捕,包括庄廷钺二十四岁的妻子、四岁的儿子。 庄允城父子被捕时,同在南浔居住的朱佑明心里惶惶不安。过了一段时间自己仍安然无事,认为此书既然与自己毫无瓜葛,不可能无端株连,于是放下心来欢度新年。哪料想这次天降横祸,全家被捕。朱佑明仔细琢磨,诬告自己的只能是吴之荣,一连打了自己几个嘴巴:“老奴才,太吝啬,才落得如此下场。”对大儿子念绍说:“我不听你的话,害了你。”又对二儿子彦诺说:“你也和我一样,是个吝啬鬼!” 家住南浔的书商陆德濡,这天正办喜节,打发女儿出嫁,亲朋熙熙攘攘,旗兵突然闯入宅院,陆家和贺喜的几百人全部被捕,割工汤达甫、刷匠李祥甫也被捕。 吴江县县官和司理亲自率官兵来到江村吴炎家搜捕。吴炎毫不畏惧,把妻妾子女一一招呼出来。县官悄悄对他说:“你的小儿子可以藏起来,何必送死呢?”吴炎说:“我为真理而死,全家为我而死,没有什么遗憾!” 距吴炎家不远的潘柽章,也同时全家被捕。 原来在湖州任知府的陈永命,年前冬天被罢官,行至山东台儿庄,听说吴之荣出首逆书,因自己包庇庄允城,劈毁书板,自知其罪难逃,畏罪自缢,死在旅店里。他的尸体被砍成三十六块。他的弟弟陈永赖,任江宁知县,也罪在不赦受哥哥株连,全家被捕,押至杭州监狱。 在山西朝邑县,县官茅元铭上任不久,因参校逆书,全家被捕,解至杭州。 苏州阆门里一家书铺主人因卖《明史辑略》被捕。浒墅官货栈主事李尚白,曾派差役到该书铺买《明史辑略》,正赶上书铺主人不在,差役坐在书铺邻居朱某家等候。书铺主人回来,朱某为他们商定书价。李尚白和七十多岁的朱某都被逮捕,押送杭州,德高望重的督学两浙的黎博庵,因《明史辑略》提到他的名字,同一天,也全家抄没。 大逮捕在同一天进行,以杭州为中心,共逮捕了两千多人,集中关押在旗兵兵营内。 13 康熙二年正月二十四日,陆圻被押解到北京,和继佐、范骧等分别囚禁在刑部牢房里。三弟陆及时到京,在刑部牢房近的旅店住下,借探监的机会给狱卒使了银子,求他们多多照顾。 为了寻找关系和门路,在外跑了一整天,这天傍晚回家,发现仆人张煜席卷了三百多两银子和衣物,逃之夭夭。这一棒打得陆头昏眼黑,瘫软在地上站不起来。褚扎大骂张煜无情无义,要上街寻找张煜,将他扭送官府。陆连连摇头:“到哪里去找,岂不是大海里捞针?” 主仆二人胡乱吃了点东西,垂头丧气地过了一也,第二天清晨,陆亲自去找舅舅裘信甫。裘信甫做官多年,岁数大了,养尊处优轻闲无事。陆直接走进裘家客厅,见舅舅端坐在太师椅上,一脸肃穆,客里笼罩着严峻的气氛。陆向舅舅请了安。 裘信甫问:“什么时候到京的?” “前天。”陆说着,流下泪来,哽哽咽咽,泣不成声,“大哥……他犯案了……” 裘信甫用手按了按陆:“不必说了,我知道了。”停了一停,又说“家已抄了,全家被捕,你还不知道吧?” 陆一听,像五雷轰顶,摇摇晃晃,坐不住位子:“我离家二十多天了,家里的事一无所知,舅舅是怎么知道的?” “刑部有人把消息透给了我。你大哥怎样?” “我随他一同到京,前天已关进刑部牢房,吉凶未卜。” “丽京一贯谨言慎行,怎么参与了这种事情?” 陆心想,舅舅只知道大哥犯事,并不知道内情,于是就将庄廷珑、庄允城编纂刊行《明史辑略》,陆、查、范三人到学道衙门出首,吴之荣乘机敲诈勒索等前后情况,详述了一遍,最后说:“请舅舅想个法子。” 裘信甫长长出了一口气:“真是莫须有,真是莫须有!”沉吟了片刻,“据刑部的人说,吴之荣这个恶魔一口咬定是反清逆案,谁也不敢延宕,案情已经直达中枢,四大臣一口同音,令刑部严查重办,庄允城已供认不讳,他不久前死在刑庭监狱,被戮尸寸磔。现在想推翻吴之荣的诬告,已没有可能。只有千方百计把你大哥扒拉出来,别的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依舅舅看,该从哪里入手?” “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别进来,历朝历代都是如此。这种事就要从钱入这个你还不明白?” 陆听了,将仆人张煜卷走三百多两银子和财物,现已两手空空的情形讲了一遍。裘信甫摇了摇手说:“三百两银子算什么,不够打发衙役门人的呢!花在关节人物身上的少说也得几千。你们读书人只懂得讲仁讲义吟诗清谈,哪懂得官场黑暗?钱的事不必多提,由我一手包揽。” 陆连连咂舌:“眼下身无分文,怕是旅店店主也要撵了。” 裘信甫命陆赶快搬往家里吃住。 陆根据舅舅的吩咐,连夜写了申冤的呈文,裘信甫写了托情的书信,拿出五千两银子,一并转给了刑部要员。 吴六奇营救查继佐的信及时抵达中枢,送到四大臣手中。信中要求削去自己的官职,保释查继佐出狱。四大臣考虑水陆师提督吴六奇是平南王的台柱子,在南国边陲动dàng不安的情况下,对藩王手下大将的请求不能不再三掂量,这时刑部及时送上陆圻的辩白呈子,四大臣不得不重新审议,批复陆圻等三人回浙江听候审理,即日出京。 陆得到消息,请教舅舅有什么看法,裘信甫说:“一时难以摸着底细。不过可以肯定由坏向好处转机。” 陆心里稍稍宽慰了一些。辞别了舅舅一家,随哥哥返回杭州。 14 朱佑明和赵君宋关在巡抚统辖的绿营兵牢房里,两人从未谋面,素不相识,作了囚徒才互相了解,成了知音。两人同样垂头丧气,大发牢骚,一个说:“《明史辑略》这一逆案是我张榜揭露的,论道理我是第一功臣,现在却抄家坐牢,天理何在?!”另个说:“我根本就不知道有《名史辑略》这部书,更何况我大字不识个,硬说我参与了编纂此书。这不是天大的笑话?我才是今古奇冤!” 赵君宋惊异地问:“说你参与其事,他们有什么依据?” 朱佑明懊恼地说:“吴之荣这条恶狗,说书里的朱史氏就是我朱佑明。” 赵君宋认真思索了一阵:“《明史辑略》我全看过,没有朱史氏就是朱佑明的话。” 朱佑明眼前闪出一片亮光,觉得活命有门,恳求地说:“赵老爷,你救救我吧!” 赵君宋摇着头说:“我有什么法子?” “法子很简单,赵老爷肯在大堂上作证,一说不就清楚啦?” “这……”赵君宋不置可否,引而不发。 朱佑明保命心切:“赵老爷是有德之人,只要您肯救我,出狱后我把家产分给您一半。” 赵君宋知道朱佑明家中殷富,有二三百万两的家产,其中的一半是多少?他心里明白,想到此处,心中一阵狂喜,表面却不露声色:“较到真上,物证还是可以拿出来的。” 赵君宋愿意为自己辩证,朱佑明激动万分,当即叩了一个响头。很快两个人成了朋友。 朱念绍的大舅子王羽,几天来一直为朱佑明奔走,寻找门路。这日王羽买通旗兵来牢房探监,对朱佑明说了两件事。第一件,“通过武进士龚廷元,搭上了巡抚朱昌祚,要你出五万两银子,保证一不杀头,二不连累家口,三不没收财产,只把你发配边陲,两年就可以回来。”第二件,“通过满官图赖,搭上刑部派来主审此案的吴努、戴肃哈,只要你花两万两银子就行。满官说话硬棒,朱昌祚也得看他们的眼色行事。”王羽问朱佑明,“不知大伯选择哪条门路?” 朱佑明听了这两条消息,喜不自胜,当时就精神了许多。他毕竟是个生意人,小九九拨拉得滚瓜溜熟,心想花五万不如花两万,忙对王羽说:“就走图赖这个门子吧!” 依照朱佑明的吩咐,王羽联系了图赖,断了龚廷元这条路子。朱昌祚等候了几天不见回音,有人透话说朱佑明走了图赖的路子,脑袋都气青了,当时去找吴努、戴肃哈,恫吓说:“整个杭州都传开了,说朱佑明拿出一百万两银子贿赂二位老爷,请二位开恩。要知道这事非同小可了,若被吴之荣知道,他狠咬一口,我们三个休想活命!”朱昌祚说时,眼光冷冷的直逼吴、戴二位满官。 吴、戴二人知道这件事的分量,如张扬出去,有杀头的危险,十分害怕。当着图赖的面发誓赌咒:“谁若收朱佑明一个小钱,教他五雷轰顶!”吴、戴二人眼见得朱佑明这块肥ròu吃不成了,干脆推脱得一干二净。为了避嫌,朱佑明一案推给朱昌祚主审,“朱抚台主审朱佑明一案,免去许多嫌疑,这样对大家都好。”朱昌祚欣然答应,他正想抓住这个机会整治朱佑明。朱佑明着实高兴了几天,他觉得胜算在握,苦难就要到头,跪在大堂上颇为镇静。主审的是巡抚朱昌祚,吴奴、戴肃哈两位满官分坐两边。朱佑明辩白道:“这部书原来是前朝朱相国所写,所以叫朱史氏。他的后人家境贫寒,将稿本卖给庄允城,庄家请了一班有学问的人编纂成书,刊刻出来,小的大字不识一个,怎能编纂史书?” 朱昌祚紧追不舍:“你没有参与其事,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与庄家同住南浔镇,常听邻里说及此事。 朱昌祚吹毛求疵:“你既已知道得一清二楚,为什么不到官府出首?” “我不识字,又不知道书里写的什么。” 朱昌祚一拍惊堂木,大骂道:“刁民,还想狡辩!”于是命衙役带出庄廷钺对质。庄廷钺已被打得血ròu模糊,站立不稳,但他顽强地为朱佑明辩冤:“朱佑明从没参与逆书的编纂,小人不敢血口喷人!” 朱昌祚冷笑了一声:“你想保住同伙,同谋来日?大刑伺侯!” 两边衙役吆喝一声,庄廷钺上了夹棍,即刻昏死过去,冷水激醒后他仍咕咕哝哝地说:“小人不能昧了良心……” 朱昌祚见庄廷钺死不作证,就传吴之荣出庭。吴之荣大大摇大摆地走上公堂,说:“朱佑明是茅屎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逆书上明明写着宋史氏就是朱佑明,他还嘴硬!朱佑明就是保佑明朝的意思,他编写逆书,攻击当朝,自在情理之中。” 朱佑明见吴之荣出庭,心里打了个寒战,这个坏胚子不知什么时候蹿回来了,看来自己又要倒霉了。他据理力争,把早已想好的理由摆了出来:“小的今年五十六岁,生下来就起了这个名字,跟本朝没有丝毫牵连,逆书《明史辑略》中没有朱史氏就是朱佑明的话,如果有,也是吴之荣做了手脚添上去的。” “你有什么证据?” “湖州教授赵君宋可以作证。” 朱昌祚让赵君宋出庭,赵君宋走进来说:“我是最早审读《明史辑略》这部逆书的,书上并没有朱史氏就是朱佑明的话。” 出乎朱昌所料,赵君宋竟为朱佑明说话,他气急败坏地喝道:“拿出你的证据?” 赵君宋说:“下官学署里有逆书一部,可以验看。” 衙役押赵君宋回湖州府学取出逆书;送到巡抚衙门,朱昌祚和吴努、戴肃哈翻遍了全书,没有找到朱史氏就是朱佑明的话,三人暗暗吃惊,知道是吴之荣这个坏蛋在搞陷害。指着吴之荣质问:“你玩的什么把戏,据实回禀。” 吴之荣不慌不忙地打开书页,指着骑缝说:“这里明明印着清美堂,三个字,清美堂,是朱佑明家的堂号,至今他客厅里还挂着‘清美堂’三个字的匾额,所以朱史氏就是朱佑明,白纸黑字他能赖掉?!” 庄允城父子买了朱国祯的稿本,为了装点门面,刊刻时还把朱国祯的堂名刻在书页骑缝上,这一点是朱佑明和赵君宋都没有想到的。更巧的是,朱国祯的堂匾恰恰正挂在朱佑明家的客厅里,怎能不使朱佑明害怕,浑身是口也说不清楚。 朱昌祚命差衙去南浔朱佑明家起匾,两天之后匾额送到大堂上,朱佑明知道情势不妙,仍力争辩白说:“清美堂,是朱祯家的堂号,这匾额是外甥韦甲从朱国祯的后人手中买来的。清美堂,并不是我家的堂号。” 吴之荣一口咬定:“朱佑明亲口说的,写匾人董其昌与他父亲是忘年jiāo,亲笔写给他家的,怎么又说不是?这分明是在耍赖!”朱昌抓住了把柄,喝令动大刑,把朱佑明打得死了几个死,朱佑明坚持喊叫冤枉。连过三堂,朱佑明挺不住重刑,终于被屈打成招。 一阵夹棍,夹碎了赵君宋的发财梦,这个败德的书生,忍受不住皮开ròu绽的痛苦,终于承认了隐匿逆书、包庇案犯朱佑明两个罪行,自己将自己送上了黄泉路。 15 审讯吴炎、潘柽章是惊心动魄的一幕。 主审官是吴努、戴肃哈,两人都是满官。吴炎、潘柽章大步走进巡抚衙门大堂,方巾大袖,一派明朝的打扮。 吴努高声喝道:“刁民,还不下跪!” 吴炎、潘柽章直挺挺地立在大堂中央,毫不理会。戴肃哈一挥手,十几个衙役如狼似虎,将吴炎、潘柽章按跪在地上。吴努高喊:“逆犯,报上名来!” 潘柽章冷冷一笑:“我堂堂大明子民,有名写在大明朝的户籍簿上,为什么向你们这些狗官通报!” 两位满官气得暴跳如雷,喝令狠打。几个衙役围上来一阵嘴巴,抽得吴炎、潘柽章鼻口出血。 戴肃哈喝道:“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1 章 们编撰逆书,叛逆朝廷,该当剐罪!” 吴炎朝两位满官喷了一口鲜血,朗声道:“你们才是真正的逆贼!你们拥兵作乱,夺了大明江山,还拿一部史书作借口,屠杀无辜,残害百姓,人神共怒,天理不容!” 两位满官气得坐不住了,跑下堂来,cāo起大棍,照着吴炎、潘柽章头上身上,砰砰打了几棍,还用脚踢他们的嘴巴。吴炎的满嘴牙齿全被踢掉,潘柽章的鼻子打歪了,眼睛打烂了,但两人仍然高声大骂。 戴肃哈喝令衙役:“用夹棍夹起来!” 吴炎、潘柽章二人顷刻间被夹得昏死过去,用冷水激醒再次用刑,一连昏厥数次。 两位满官气得直喘粗气:“反了反了!不必再问,一并处死!”血ròu模糊的吴炎、潘柽章被暂时收监。 继审讯吴炎、潘柽章之后,三月中旬,杭州又起风云。浙江将军松魁,他的幕僚程维藩,浙江巡抚朱昌祚,浙江学道胡尚衡,江南提督梁化凤,湖州秀才徐秩三等人全部被捕,奉旨押解进京。 这些人被捕,同样是吴之荣在作祟,他是条疯拘,决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咬的人。他控告徐秩三、梁化凤、松魁、程维藩收受贿略,包庇逆犯庄允城;他控告朱昌祚接到赵君宋的通详文书,不加深究,放纵逆犯;他控告胡尚衡收到陆、、范三人的出首呈文,不向督抚回禀,蓄意掩盖案情。吴努、戴肃哈知道吴之荣的厉害,不敢包庇。再则,因朱昌祚揭露朱佑明行贿一事,断了吴、戴二人的财路,两位满官怀恨在心,又在朱昌祚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将以上诸人的材料做成详文,一并密报刑部,请将这些人解京,由中枢直接审处。 刑部尚书主审此案,松魁辩白自己不识汉字,无法辨识《明史辑略》是不是逆书,jiāo由幕僚程维藩处理,结果被削职发回旗下,程维藩成了替罪羊,判为斩刑。松魁jiāo出梁化凤的托情信,梁化凤不承认曾写信给松魁,查明是徐秩三手笔,出乎意料,清廷对梁化凤这个武官特别偏袒,判为受jiān人构陷,立即释放,返回松江防地,不得贻误军机。而徐秩三成了替死鬼,脑袋抛在了菜市口。 朱昌祚、胡尚衡两人使足了银子,又把责任推给了部下属员,仅受罚俸处治,保住了官职。历史绝不同情弱者。杀掉的是小民百姓,保住的是军政权臣。 16 陆从北京返回,就到巡抚衙门投案自首,同样被关入羁候所牢房。因天气渐渐炎热,陆、、范三家眷属无论男女老少,都迁到吴山脚下小井巷官房。臬台衙门管文案的刘竹青,往日与陆有jiāo,四月二十二日夜,刘竹青悄悄潜到小井巷,找到陆,耳语了一阵,匆匆离去。三家家属将被释放的消息,很快传播开了,大家着实欢喜了一阵,有的说是念经敬佛菩萨保佑,有的说是祖上行善积下的yīn德,大家高兴得流下泪水。可是过了三天,仍然没有动静,大家唉声叹气感到失望。四月二十六日清早,刘竹青来到小井巷,宣布三家家属暂行释放,听候传讯。孙氏牵着陆莘行,边走边抹着眼泪,四处打听,才知道丈夫和、范两位关在杭州旗下营牢房,心里又是一阵惶恐。 回到家里,孙氏见门口仍有衙役把守,走进院内,见自己和二太太的房门上仍贴有封条,其余各房均已打开,只得借住三太太的房子。生病的大儿子陆桂,一月前被保释,住在芰行的公公吴锦雯家里,听说陆桂的病情更加严重了,孙氏悲从中来,心头豁豁地疼痛。 五月二十五日清晨,陆桂挣扎着回到家里,向母亲报告说:“吴伯伯打听到了一个消息杭州府给朝廷的奏本批下来了,父亲的案子很快就要宣判。” 孙氏急着问:“怎样判决?” 陆桂说:“还不清楚。” 孙氏一颗心忽的又提到喉咙眼上。过了一会,忽有一队官兵衙役拥进院子,给男女老少戴上了刑具,两个官兵看守一个人,如临战阵。大家揣测,这回北京批下奏本,全家杀头无疑。孙氏悄悄拿了一把尖刀藏在身上,准备必要时自裁。 在这同时,旗下营牢房里增加了官兵,陆圻、查继佐、范骧和其它犯人一样,受到官兵的严格检查,情势骤然严峻起来。三个人躺在牢房的草铺上,一会儿绝望叹息:“唉,咱们的日子就在今明两天,大去之期不远了。”一会儿豁达无羁:“该着三qiāng死,躲不过一马锸,要死就死个痛快!” 第二天早晨,囚饭与往日不同,大大改善。各牢房一片骚动,哭的,叫的,骂祖宗的,闹成一锅沸水。陆圻等三人和别的囚犯样,也受到优待,三人知道死在临头,呆呆望着铁门外灰黯迷蒙的远天,听着钱塘潮浪的呼吼,一言不发。 狱卒一声高喊,臬台衙门来人点名提审。一张张苍白的脸贴在牢门的栅槛上,惊惊诧诧,没有人色。陆圻盘腿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听着点到的人都是与《明史辑略》有关的人犯,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心口像堵了一块石头喘不过气来。 这时窗外传来呜呜哇哇的哭声,陆圻坐不住了,着几块砖头向窗外观看,见几百名人犯黑压压的,有的滚成一团,有的抱头痛哭,在官兵衙役喝斥下走出旗下营。陆圻别了头不敢再看,一股热泪涌满了眼眶。 一名狱吏引领一群官兵走入牢房,点过了陆圻等三人的名字,宣布:“总督提审!” 三人知道时候到了,反而心头平静了许多,挺胸昂首,神态自若,缓缓步出牢门,跟随官兵走去,哐啷哐啷,每走一步镣铐发出一阵沉重的响声,显得步履壮观,让人望而敬畏。三人走得很慢,官兵并不催促,走了好大一会儿,陆圻忽然发现,既不是走向巡抚衙门,也不是走向臬台衙门,他心头激灵灵一颤,心想肯定是去钱塘门外法场。急乎乎问道:“押我们去哪里?” 官兵回答:“去文庙。” 陆圻这才想到,人犯几百名,巡抚臬司两衙门都无法容下,只有在文庙设立特别刑庭了。 远远看到文庙周围有重兵把守,三人来到指定的地点,静候了许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仿佛能从对方脸上得到一些鼓励和安慰。这时文庙中传出话来:“传陆圻等三人进见!” 陆圻脑袋嗡嗡直响,来不及辨清衙役喊的是什么,跟着官兵走进明lún堂,三人一齐跪下。堂上坐的是新来的总督和巡抚,庭审时见过两次。赵总督说:“三位请起!” 陆圻听得清清楚楚,觉得奇怪,还没反应过来,赵总督又喊,“来人,除掉刑具!” 衙役们七手八脚将三人的刑具除下,总督挥了挥手:“宣读判文。”刘竹青朗声读道:“经,陆圻、查继佐、范骧三人与逆书《明史辑略》案无关,着即释放。” 陆圻等三人连连叩头,起身站在一旁。 总督和巡抚安慰了三人一番,说三人无罪,不但释放,还要给他们请赏。嘱咐他们要记住皇帝的圣明,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三人倒头又拜,感谢两位大人。 总督和巡抚一改往日如狼似虎的威严,像慈母一样的可亲,催促三人赶快回家与亲人团聚。三人感动得流下泪来,再次跪倒谢恩。 出了文庙,三人分手各自奔回家去。陆圻入狱之后,食量日渐减少,身子虚弱,四肢无力,这会儿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健步如飞,脚下如腾云驾雾。许多乡邻们迎上来向他祝贺,他千恩万谢,一一回拜。 回到家中,见门上还残留着没有刷掉的封条纸,墙根长满了萋萋青草,一片凄凉破败的景象。各房老少正在吃饭,忽然有人喊:“老爷回来了!” 各房男女老幼全都拥了出来,围住陆圻,唏嘘不止。陆莘行扑上来嚎啕大哭,陆圻紧紧搂住心爱的小女儿哽咽抽泣,不能成声。 孙氏见丈夫满脸乱槽糟的胡须,走时为老母穿的孝服已污成黢黑,她抓住丈夫的手,泪珠滚滚而下,落在襟上,打在手上,只是说不出话来。 陆圻满脸凄苦,盯住老妻:“连累你受苦了。” 孙氏讲起几个月来家里发生的情形,说着哭着,断断续续,讲到昨天官兵又来给全家重上刑具时,想起有一把尖刀还藏在怀里,陆圻不解其意,忙问:“这是怎么回事?” 孙氏放声大哭:“我准备跟老爷一起走了。” 陆圻也陪着流泪。 东邻西舍一拨一拨前来贺喜,直到夜深人们方才散尽。 病势垂危的陆桂躺在后厢房床上,已经不能说话,陆圻紧紧靠着他坐着,攥住那一双枯瘦的手,将自己毛乎乎的脸贴在儿子干瘪的脸上,老泪如泉涌流。 深夜,陆圻和孙氏都很疲劳,又都不肯入睡,脑子里像有一条涌动的春江,滔滔不息。陆圻说:“我反复琢磨,这回死里逃生,能从鬼门关走回来,靠的是什么,是舅舅的银子?是吴六奇的实力?还是我医世救人的功德?” 孙氏说:“几次做梦都应验了,我看靠的是菩萨的保佑。” 陆圻沉思了良久,感激地说:“还要记住一个人,那就是周亮工,如果没有他的恫吓他的催促,我们就不会抢在其他人前面出首,势必有灭门之祸。没有周亮工的警示,我早成了刀下之鬼了。” 孙氏口里喃喃地念着周亮工这个名字。 17 康熙二年五月二十六日至二十七日,杭州巡抚和臬司主持了一桩又一桩血腥的大屠杀。 朱佑明被官兵押出旗下营时,他的妻子给他送了一碗参汤,想让他受审时提起精神:“老爷,挺住些!”哪料想没有提审,竟是宣判。 钱塘门外法场围观的人成千上万,个个脸上有片凄苦苍凉,谁也不说一句话,钱塘江口大潮汹涌澎湃,拍打着青山,拍打着古城,拍打着每一个人的心……法场上腥风阵阵,血雨横飞。 朱佑明被剐,三个儿子杀头。消息传到妻子耳朵里,柔弱贤慧的妻子当即倒在地上死去。 庄允城的两个儿子庄廷、庄廷钺,全是凌迟处死。庄廷钺的儿子才四岁,一个娃娃能犯什么罪,也被斩首。庄廷钺的妻子二十四岁,发配边陲,这一家全完了。 吴炎不愧是铁骨铮铮的男子汉,刀压在脖子上还破口大骂。吴炎和潘柽章全被剐了,真是惨不忍睹。 李令的小儿子才十六岁,有人告诉他少报一岁就可以免死充军,这孩子说:“我亲眼看着父亲哥哥都被砍了头,还能忍心活下去!”结果被斩首。李令的长孙李书垂二十四岁,应当处斩,李令的表弟陈紫松使了钱,把李书垂改名为王纶,又花钱买通了一个不怕死的金佩源,冒充姓王,说王纶是自己的侄子,李书垂被释放,李家保住了一条根。 新上任的湖州知府谭希闵,死得更冤枉。刚接任湖州知府没几天,书版的事他根本不知道,最大处分也不过是罚俸,竟也被活活绞死了。府学教授赵君宋本来最早公开此案,应当有功,结果判为私藏禁书,砍了脑袋,临死时却说了一句:“我恨我自己!” 刻书工、印书工、钉书工,甚至卖书的,一律处斩。一个刻工张书怀,家住钱塘门外,押到法场时他大声哭喊:“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十八的妻子,我这一死她们靠谁养活?”刽子手一刀将他的脑袋砍下来,那脑袋竟轱辘糠滚到他的家门口去,化为个大旋风,绕着他家的房子,旋踅了七七四十九天,旋得黄尘触天,yīn云四合,人们都说是冤魂不散哪! 死过一年多的庄廷珑被挖了出来,尸首完好如初,面孔白里透红,鲜鲜亮亮,跟活人一样。刽子手拿刀砍他的脑袋,脑浆崩到到眼里,剑子手疼得嚎叫着倒地打滚,从此双目失明。行刑的那天,钱塘江口浪涛徒涨三尺,轰轰隆隆,整个杭州摇摇晃晃,天昏地黯,日色无光。人们心里都在慨叹这场今古奇冤啊! 百姓们眼含凄楚,窃窃私语,各种消息不胫而走,陆圻呆呆地坐在客厅里一言不发,情绪像钱塘江潮一样,汹涌翻腾,拍打着心胸。一阵痛苦袭来,他咬住牙握紧拳,浑身颤栗不能自已。 孙氏坐在桌子对面陪着丈夫,直至更深人静。陆圻拿出白天备好的冥钱,研墨濡笔,工工整整地写下一行大字:“庄廷珑《明史》案七十余名死难者千古!”下署陆圻泣奠。与妻子一起来到后院佛堂,摆上冥钱,点燃三炷高香,跪在堂前含泪为死者祈祷,愿他们的灵魂升天。叩拜后,把冥钱焚化。 五天后,大儿子陆桂病殁,陆圻舐犊情深,痛彻肺腑,紧紧搂着儿子陆桂的尸体,半痴半呆地说:“爹爹害了你……” 18 康熙二年深秋,朝廷的使臣乘快船抵达杭州,在总督衙门宣读圣旨。吴之荣因首发逆书有功,恩准开复,并授右佥都御史。没收朱佑明和庄允城两家的财产,一半赏给了他。这个少廉寡耻的家伙,一夜之间升官发财,名利双收,一块冷铁骤然热得烫手,摇头摆尾不可一世,与总督、巡抚并肩齐步走出大厅。 陆圻、继佐、范骧三人,因是明史一案的最初出首者,圣上恩赏,将朱佑明、庄允城两家财产的另一半,赏给他们三人。 陆圻不愿收受这笔财产,又不好直说,幸好主事的知府丁浴是熟人,壮着胆子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皇上恩赏,我应当千恩万谢。只是,我受之有愧,我……不能接受这笔赏赐。” 丁浴脸拉得老长:“怎么能这样说,抗旨不遵是要治罪的。” 陆圻急忙掩饰:“我能安然与家人团聚,已是深感皇恩,至于出首之事,说实在话,完全是为了洗刷自己,不能与吴之荣相比!吴之荣是功不可没,我是不足挂齿。我的意思是……请大人成全!” 丁浴懂得陆圻内心的痛苦,体谅他的不可名状的心情,于是就想了个巧妙的办法,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2 章 给陆圻的一份财产由继佐、范骧代领,倘别人知道,就说是转赠。 陆圻十分高兴,请查、范二人帮助。查、范二人知道陆圻心情抑郁,难以解脱,为了走出眼前的困境,也就答应了。 当晚,陆圻将拒绝恩赏的经过讲给了妻子孙氏,孙氏连连点头:“那些沾满血腥的财产,咱怎么能要呢?要了,会一辈子心里不安的。咱不是吴之荣那种恶人,他坏透了良心。” 陆圻痛苦地捶着头:“我不会干伤天害理的事,苍天可鉴,这回出首,是为了全家活命,是没有法子呀!” 在这场劫难中,尽管有许周父那种以怨报德、丧尽天良的人,但更多的是侠肝义胆、大仁大义、救助自己的人,有的支助钱粮,有的通风报信,有的冒死保护陆家子女。陆圻对这些有恩于自己的亲友,一一登门拜谢。 从此之后,陆圻深居简出,息jiāo绝游,虽有笔墨字画可以消磨时光,他一直心悸多思,郁郁寡欢。一个又一个惊恐的场面,经常在他梦中出现,一些问题时时在他心中翻腾,他常常想,如果自己不率先出首,也许不会有这场大祸。当然,吴之荣这条恶狗不会放过此事,就算大祸在所难免,自己为什么首发此事呢?不论怎么说,这么多人家破人亡,与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受害者的亲友,天下善良的人们,会不会谅解自己呢?良心的谴责使他朝朝暮暮不得安宁,他知道这笔良心债,今生今世也无法还清。 陆芰行的公公吴锦雯调任广东司理,邀请陆圻到他署中做幕僚,年俸二百两银子。陆圻为了排遣愁闷,欣然答应。陆圻在广东南雄逗留了三年,然不能自我解脱,拜别吴锦雯,只身北上云游。路经韶州丹霞寺,与高僧澹泊相会,二人谈得投机一住就是半年。后来离开丹霞寺北上黄山,出家之心日益坚定。路经徽州齐云山齐山寺,终于剃发为僧,取法名德龙,号栖闲僧,开始了经卷蒲团的生涯。 陆圻宛若黄鹤,杳然而去,究竟走向何方,始终无人知道,只有他的《威风堂集》遗留人间。陆圻的弟子著名戏曲家《长生殿》的作者洪升,为陆圻写过一首诗:君问西陵陆讲山, 飘然一钵竟忘还。 乘云或化孤飞鹤, 来往天台雁宕间。 金qiāng鱼腰斩赵县尉 县尉赵玉龙骗杀农夫一案惊动了上峰,原来此案背后大有文章。潮州知府孟旭光当面将案卷焚毁,严令撤销此案。按察使孙启雄更是泰山压顶,声言若蓝公不听招呼,就莫怪挥泪斩马谡了!在巨大的压力下,文人品格撑起了他的腰杆,最终做了不肯回头的”“金qiāng鱼”,向密密的权势之网冲去。此篇根据《鹿州公案》撰写。 1 潮阳县西南有座神农山,神农山上有座神农庙,神农庙里供着神农像,每年二月初二有神农庙会,轰动几十里买的卖的,吃的喝的,挑挑的担担的,锢漏锅的卖蒜的,应有尽有。更引人的是祭神农大典,神农庙前搭起戏台,锣鼓喧天,红角儿登台,呜呜哇哇,顺着山谷声震几十里,闹得人心发痒,放下手中的活计,几十里赶来听大戏瞧角儿。入夜放烟火更吸引人,五千个头的火鞭缠在一名叫作龙头的壮汉身上,bào竹zhà响,龙头拖着火鞭满山满谷风跑,烟花火气十几里,活活是一条大火龙,闹得人心激奋,彻夜不肯入眠,所有的晦气苦闷全都烟消云散了。积攒一冬天的浮钱要在这三天庙会上大把大把地花光,为的是图个兴头招个吉利。 按照习惯,神农会主祭由县宰担当。蓝知县对此十分重视,提前知会本衙署吏役,并知会县尉和县学,一并上山参祭。 二月初二黎明,各衙署署员已在跑马场齐集。蓝鼎元生xìng落脱。逢上这种民众的喜事便不坐轿子,骑马或骑毛驴行动不用仪仗,只有几名衙役在前面开路。这样便于看景,也便于跟百姓搭话。 辰时到达神农山,香案从山下一直排到山上,烟雾缭绕,人头攒动,祭祀台上红的黄的青的紫的,各种鲜果如一座座小山。巫师给神农像开光,百名童子向神农献了寿桃。本县的秀才、举人、监生等有功名的人物,躬身两旁恭请县宰蓝大人主祭。蓝公向神农像长揖施礼,秉笔疾书,在早已备好的长绢上写下祷文。只见蓝公左手提住右边的长袖,饱蘸浓墨,激情贲张,摇首振臂,洋洋洒洒,淋淋漓漓,两丈长的白绢上风涛骤起,挥下一篇龙盘凤仪样的文字。蓝公掷笔拈香,高声诵读:太初有灵, 炎帝神农; 人身牛首, 玉体玲珑。 为陶为斧, 穿石凿井; 为耒为耜, 助耨躬耕。 赭鞭鞭草, 含辛茹苦; 平dú寒温。 百草显xìng。 朱雀献穗, 化雨播种; 人兽兴旺, 五谷丰登。 风兮雨兮, 帝兮神兮; 圣魂如盖, 护佑众生。 一队红男一队绿女,头顶酒坛跪倒在主祭人面前,蓝公从坛中舀出美酒,撒向空中,撒一碗,喊一声:“人兽兴旺” “五谷丰登” 鞭pào鼙鼓长号唢呐,呜呜哇哇响彻天地,祭礼达到了高潮,未时下山,虽是早春,大家觉得浑身热烘烘的。蓝知县今天分外高兴。一路上与县尉赵玉龙并辔而行,讲了他年轻时游历太原神釜冈,谒见神农尝yào用的铜鼎,后来在阳山中见到神农鞭yào处的情形。赵县尉不以为然地说:“神农尝yào,纯系臆造,若中dú能够自解,人还会有死的天?” 蓝公道: “神农尝百足虫入腹,一足成虫,遂千变万化,因而致死凡世间dú者,必定在千变万化中为恶作祟。古人云,常山有草名神农,置之门上,每夜叱人。我深信不疑。” 说话间,路边高大的石墙院子里跑出一个fù人,披头散发浑身脏兮兮的,身后扬起一股股烟尘。跑过来忽地跪倒在赵县尉马前,高喊:“老爷,你不能杀他!不能杀他呀!……” 赵县尉和蓝知县都没有提防,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叫惊呆了。 “你不能杀他呀!……冤枉……老爷,俺冤枉呀……” 赵县尉看了看马前蓬头垢面的女人,似乎想到了什么,厉声喝道:“滚开!快滚开!” 两名兵勇揪住女人乱草般的头发,拖起来就走。跟在后边的蓝知县指了指那女人问:“怎么回事?那fù人为何喊冤?” 县尉赵玉龙立即凑过来说: “大人,那是个疯子,会伤人的。千万不要理她!”说着,催促兵勇快快赶路。 蓝公犯疑,忙命林三承把那疯fù带来。疯fù跪在蓝知县马前,蓬乱的头发上挂着些草屑,浑身七窟窿八眼,破烂的地方露出衬褂,灰暗而肮脏。 “你叫什么名字?有何冤枉?”蓝知县问。 fù人抬头望着蓝公,一声不吭。她面色蜡黄,唇齿间没有一丝血色,一双大眼好像两口干涸的石潭,潭底似乎埋葬着什么可怕的东西,目光干涩,如一缕枯焦的野草,飘忽不定的是一缕惊悸?一缕恐惧?或者是一缕无助的哀嚎? “你有什么冤枉?不必怕,说出来本官给你作主。”蓝知县口吻特别温和。 fù人依旧呆呆地盯住蓝知县,一声不吭,像是在记忆的深并里捕捞那难以捉摸的东西。忽然锐声冷笑:“格格格格你给我作主?格格格格……”赵县尉忙纵马来到近前:“疯子,皮ròu痒痒了不是?看我用马鞭抽你!”说着举起了手中马鞭。 那fù人见鞭影闪动,一跃蹿起老高,杀猪般地嚎叫起来:“不喊冤啦,老爷!再也不喊冤啦!”边嚎叫边跑,一溜烟跑回石墙大院去了。 蓝知县望着那fù人的背影,若有所思。 回到衙署,蓝知县招来林三承,寻问路上所见那个石墙大院和那个疯fù的情形,林三承说,石墙大院是大善人罗开立办的慈善堂,收养了一些疯子、癔症,潮阳人又叫它疯人坞。无人养活的魔叼、残疾,也常被送到这里。罗善人有万贯家私,全花在这片石头房子里了。至于那个疯fù,林三承呜噜了半天,没有说出什么,yù言又止的样子。最后他说:“这些请大人寻问姚书办,他能说得清楚。” 2 书办姚克中走进蓝大人的书房时,见蓝公手持骰子,正往碗里投掷。脖子伸得如一条黄鳝,长脸几乎压在铜碗上,眼盯住那枚在铜碗里旋转的小玩艺,撮起嘴唇:“六六六六……” 蓝公是福建人,闽音说六要撮起嘴唇,类似“露”字口型。 “六六大顺,肯定大人有顺心的事要告诉我。”姚书办兴致勃勃地说。 “错了错了,恰恰是不顺心的事。”蓝公收起了骰子,给姚书办沏了一杯茶,将路遇疯fù拦路喊冤,县尉行动诡谲等情形讲了遍,最后说:“我想知道那疯fù是真疯还是假疯?她拦路喊冤到底有什么隐情?” 姚书办像被蚂蜂蜇了一下,连连摇了摇手说:“这件事大人不必多问。” “为什么?”蓝公不解。 “不为什么。”姚克中凝神思索了片刻, “不必问的则不问,是久安长乐之道。” 蓝知县越发感到奇怪。这些年来,他养成了一种怪癖:越是棘手的事情,越要碰一碰;越是蹊跷的案子,越要审一审。他盯住姚书办:“假若我一定要问呢?” “我只能这样说:我什么也不知道。”姚克中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真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3 蓝知县打扮成郎中的模样,独自一人来到离城五里的慈善堂。一幢幢石墙瓦顶的房子掩映在绿波浩瀚的树林中,一片松风竹语夹杂着旷达荒凉的野气。在一个花匠的引领下,找到了慈善堂的管事罗善人,罗善人将蓝知县延至楼上,客气地问道:“高人尊姓大名,到敝处有何贵干?” 蓝知县谎称姓甄名妙手,是个江湖郎中: “昨天行医从贵处路过,见一疯fù,从眼神可以断定她害的是痰迷症。我很想见一见她,治好她的病症。” 罗善人领着“甄妙手”来到后院,这里拘禁着几十名疯子。疯人的世界是个无法解释的世界,蓝公一见,大为吃惊:一个年轻的女人四肢着地,龇牙列嘴,“汪汪汪汪”学着狗叫。罗善人介绍说,这就是疯狗症。一名二十来岁的姑娘,浑身脱得精光,一根布丝不挂,挺胸凸肚,像个大儒,旁若无人地走来走去。五十岁的老妪喃喃自语,“哥哥,你今儿就来娶我了!”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指头伸进炉火里,烧得兹兹啦啦发响,直到燃起明火,还嘻嘻嘻说,“蜡烛,我的蜡烛。”惊心动魄,令人目不忍睹。在一片竹林里,蓝公终于找到了那个拦路喊冤的疯fù,她正把一柄又一柄木刀chā在一个稻草人身上。 蓝公掏出一包银针,不容分说,照着病fù百会穴扎下一针。 接着又照准人中穴扎下一针,疯fù像一堆烂泥慢慢瘫在了地上。罗善人吓得手忙脚乱:“这……这……” “稍安勿躁!”蓝公做了个手势,止住了罗善人。然后,捻动百会穴和人中穴上的两根银针,不大一会儿,那疯fù哼哼叽叽地苏醒过来,两眼木痴痴的,看看蓝公,看看罗善人,不知自己置身何处的样子。 蓝公拔下两根银针,将那fù人扶到一块石头上坐下,问道:“你叫什么?家住哪里?” “俺……家住鹿店村,丈夫姓柴,民fù姓柳,俺叫柴柳氏,俺是连夜赶到衙门来的……”很显然,疯fù已清醒了许多。她在使劲回想着什么。 蓝知县小心翼翼地问:“你丈夫叫什么名字?” “柴大肩。”说着眼眶中溢满了泪水,呜呜地哭出声来,“他被杀了呀,被赵县尉杀了呀!……我的男人,他冤枉呀!他冤枉呀……”叫着喊着,大放悲声。 蓝知县抓住柴柳氏的手,努力使她安静下来,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过了好大一会,蓝公轻轻地问:“赵县尉为什么要杀你的男人呢?” “我男人,他冤枉呀!……赵县尉一个铜子也没给呀!赵县尉杀了他呀!……冤枉呀……俺是连夜赶到衙门来的!……”无论如何引导和启发,柴柳氏反复喊着这几句话,再也说不出别的。 蓝知县寻问罗善人: “柴柳氏说她丈夫被赵县尉冤杀,这是怎么回事?”罗善人沉思了片刻,似是而非地说:“据传说,三年前出了一桩六月初六案,被杀的是柴大肩和另外一位姓季的农夫,这柴大肩就是柴柳氏的丈夫。有的说两位农夫是冤枉的,有的说不冤,详情我就不知道了。” 罗善人的几句话引起了蓝公的兴趣: “六月初六案的详情,有谁能够知道呢?” “衙门里的人。只要在衙门里的人,个个都知道!”罗善人说得十分恳切。 “那,姚书办也知道?”蓝公追问。 “肯定的,他知道得最清楚。” 4 书办姚克中一阵脊骨发冷,自从蓝知县协理潮阳以来,冲着自己发这么大的怒火还是头一次。他尴尬地笑了笑说:“我这样做也是为了大人……” “胡说!”蓝知县截断姚书办的话,不让他说下去,“明明是欺瞒我,偏偏说是为了我……” 直到蓝大人消了火气,姚克中才缓缓地说: “六月初六案,说到底是六月初六误杀案,被杀的柴大肩、季丰秋两名农夫,无疑是冤枉的。我想说的是,这桩命案已经过去了三年,跟大人没有丝毫瓜葛,我不明白大人您为什么非要这盘破磨不可呢?如果不见怪的话,我可以说,大人心胸太狭窄了。” “什么,我心胸狭窄?”蓝知县大为不快。 “是的。”姚克中一本正经地说:“大人总把天下看得太干净,容不下半点污浊和罪恶,心里怎么会安宁呢?其实天下是个罪恶的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3 章 下,哪朝哪代没有冤死的好人?哪朝哪代没有放纵的坏人?哪里有什么公平正义可言!下官知道,大人立志要做个清官,其实真正的清官是没有的。” “不!”蓝知县断然地说,”照你的说法,世上压根儿就没有清明和昏慵之分、没有正直和jiān邪之分了,狄仁杰和来俊臣半斤八两,海瑞与严嵩一模一样。晋代主管刑狱的李离,因错杀了别人,自己下令把自己杀死,在你看来,李离是个不通事理的蠢驴:秦朝的腹吞,为了护卫法律的公正,逼着秦惠王下令杀死他的儿子,在你看来,腹吞是个十足的混账。你的这种说法,百姓们能服气吗?” 姚书办见蓝大人红涨着脸,动了真气,轻松地一笑:“大人何必动气?既然大人执意要chā手这桩案子,我就无须再三劝阻了。”接着姚克中将三年前六月初六冤杀案,从头至尾讲了一遍。 5 三年前四月初的一天,县尉赵玉龙派两名兵勇阮龙和闫月军到西惠山去买草yào,二十多天没有回来。潮阳的风俗,端午节阖家饮酒消灾,阮、闫两家的妻子见不到自己的丈夫,觉得大不吉利,就向赵县尉要人。赵县尉老大不悦,将两家的妻子训斥了顿,并说十日内定然回来。拖到六月初一仍不见人,阮、闫两家的妻子儿女拥进赵县尉府上哄闹。两条人命不好jiāo待,赵县尉也有些害怕,便带领侄子赵大犊到西惠山去寻找。六月初六这天,在鹿店村抓来了两名农夫,一个叫柴大肩,一个叫季丰秋,说这两个人是强盗,图财害命杀死了阮、闫两兵勇。当时的县宰魏大人曾与赵县尉联手会审此案,两名农夫供认不讳,令人感到蹊跷。审讯很快结束,经知府大人和按察使大人核准,判柴、季两位农夫斩首。快到秋决的时候,两位农夫忽然头撞牢门大喊冤枉。问他们怎么回事,他们说根本没有杀人,也没做过强盗,口供是县尉赵大人教给的。赵大人答应给他们每人八千文钱;要他们假装成强盗,应付一下差事。 经刑部核准的死囚犯,突然反供翻案。魏县令十分害怕,束手无策。这时赵县尉要求把此案jiāo给他审理。县尉代替县令审断公案,过去是常有的事,魏大人巴不得卸掉这个包袱,便顺水推舟jiāo给了赵县尉。县尉哪里容柴、季两人反供,严刑拷打,又割去了两人的舌头,使其不能呼喊,坚持原来的判决,将柴、季二人斩首。季丰秋的媳fù闻讯上吊自尽,柴大肩的妻子喊冤告状,被监禁拷打,逼得疯疯癫癫,从此没人敢于再提这桩命案。 听完书办姚克中的述说,蓝知县提起的一口气轻轻吐了出来,他以征询的口吻问道:“您对这桩命案有何看法?”姚书办郑重地说:“两个农夫,又黑又瘦,赤手空拳;两名兵勇,健壮魁伟,身带武器。两个农夫怎能轻而易举地将两名兵勇杀死呢?再说,兵勇被杀应该有尸体作证,此案从始至终没见兵勇的尸体。很明显,这是一桩指鹿为马的冤案。难就难在柴、季两人均已斩首,老虎吃天,无从下口呀!”姚克中沉默了片刻,“本人有一种不确切的感觉,这桩命案根子扎得很深!” 蓝知县觉得姚书办剖析得甚有道理,想从两位农夫身上撬开此案的盖子,已没有可能。他思索良久,认定清阮,闫两名兵勇的下落,是解开这桩命案的第一个关节。 “阮龙、闫月军到西惠山购买yào材,是头一次吗?”蓝知县忽然想到什么似地问。 “不,在这之前已去过几次,每次都是二十天左右回来,没听说出过什么闪失。” “我不明白,一个县尉购买那么多yào材干什么?自己用?给士兵用?都不是。难道送给驻扎在屿山的绿营兵?”蓝知县眼睛眯成一条缝,瞅住姚朽办,“难道赵玉龙偷做yào材生意?” 姚克中觉得蓝大人头脑里有一团火球在扑扑跳动,忽儿照亮前方,忽儿照亮后方。 第二天一早,蓝知县派谨慎细心的翁馗去两惠山访阮龙、闫月军的下落。临行时再三叮嘱:行动要隐蔽,不准走漏一点儿风声。 6 蓝知县阅了柴大肩、季丰秋两人的供词和笔录,出奇的简单,只说六月初六那天,柴、季二人见财起意,将阮龙、闫月军两名兵勇杀死,见的什么财?怎样杀的?用的何种凶器?甚至阮、闫两人的尸体置于何处,也只字未提。判决呈文是县令魏燕和县尉赵玉龙签署的,潮州知府和广东按察使的批复也十分简单,看不出任何破绽。这份案卷的最后是一张附页,只写了“附记”两个字,其实是一张白纸。想必是怕记上有妨碍的话,会引出麻烦。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可供思索的材料。 半月之后翁馗回来,一无所获。没有到阮龙、闫月军的任何下落。只是在西惠山南侧阮家客店落脚时,听店老板阮中益说,三年前一张示上,好像有阮龙这个名字。因同是姓阮,所以还有印象。是一张什么告示,他说不清了。阮家客店属惠来县地界,老板所说自然是惠来县衙门的告示。 蓝知县认为,这是一条不可多得的线索,急忙招来书办姚克中合计:“听说您与惠来县书办熟悉,查访此事,非您莫属,望您不必推迟。” 姚克中连夜备了官文,悄悄起程。 姚书办的惠来县访,可谓不虚此行,揭开了六月初六误杀案的真实面目。不是误杀,实则骗杀。为什么要骗杀两个无辜的农夫呢?原来是要掩盖一桩更大的罪恶。惠来县衙门的案卷有清楚的记载。三年前的四月十八日,西惠山卡子拘捕了两名走私福寿膏的案犯,自称是朱敦文和朱敦武,严刑审讯,才招供是潮阳县县尉手下的兵勇阮龙和闫月军,两人先后走私三次,共贩卖福寿膏一千九百二十两。因案情重大,惠来县呈文到潮州知府,按察使孙启雄批下文书:“经查,阮龙、闫月军走私案,与潮阳县县尉赵玉龙实无干系,不得牵连无辜。此案重大,切戒罪犯恶意攀咬。”后边附有赵玉龙为自己辩白的呈文抄件。 按察使孙启雄的第二份批文同样简洁果断:“经,阮龙、闫月军与众多盗匪勾连,为防不测,火速就地正法。” 令人不解的是,潮州知府孟旭光在这份判决呈文上只签了一个“阅”字。不知这位孟大人心中藏的是什么鬼主意。 拿到惠来县衙的实据,蓝知县觉得行动的时候到了。命姚书办去慈善堂找柴柳氏,要她速来衙门击鼓告状。同时发一张帖子,请县尉赵玉龙过来议事。赵县尉并不戒意,快马来到县衙,到客厅拜见蓝公。蓝大人也不让坐,只轻轻叫了一声:“两边,把赵大人请了!” 两边蹿出五六个衙役,将赵玉龙按倒,砸上脚镣手铐。赵玉龙还蒙在鼓里:“蓝大人,您这是……” 蓝公拿过一张纸,纸上写了两行小字: 赵玉龙骗杀柴大肩、季丰秋一案,今曰开始审理。 赵玉龙恍然大悟,气急败坏地喊道: “姓蓝的,我抱你孩子撂井里了咋的?你一次又一次往我头上拉屎。咱丑话说头里,把老爷我逼急了,可别怪我心狠手辣!我翻一翻手,灭你满门!” 蓝知县并不答话,挥一挥手,衙役们将赵玉龙关入了监狱。这时,林三承按照蓝知县的安排,已将赵玉龙的侄子赵大犊拘捕归案。蓝知县命对赵氏叔侄严家看管,不许任何人探监。 次日清晨,衙门口鼙鼓震响。蓝知县穿戴升堂。告状人自称叫柴小力。原来姚书办见柴柳氏疯疯癫癫,时好时歹,怕她在大堂上闹出笑话,连夜将柴大肩的侄子柴小力找来,并给他写了状子。蓝知县细看这柴小力,面黑如炭,瘦骨伶仃,约摸十五六岁的年纪,头顶一纸,状告赵玉龙和赵大犊叔侄二人,骗杀无辜百姓,人虽瘦小,却声若蛙吼。 蓝知县一声断喝,衙役应声将赵大犊押上大堂。赵大犊肥头大耳,一副福态模样,一看就是个享清福的主儿。只是两颗绿豆小眼,滴溜溜打转,如同刁狡的老鼠。柴小力边哭边说:“三年前的六月初六,我和大肩伯、丰秋叔三人,在山根歇晌,有两个穿绸缎的人走过来打招呼,后来才知道这两个人是赵县尉和他的侄子赵大犊。赵县尉问大肩伯,‘你们想发财吗?’大肩伯说,‘谁不想发财,做梦都想发财。’赵县尉说,‘给你们个发财的机会,你们假装成强盗,图财害命,杀死了阮龙、闫月军两名兵勇,应付一下差事,每人便可得到八千文赏钱。’大肩伯、丰秋叔都不答应,‘没有命了要八千文钱有啥用处?’赵县尉骂我们真是猪脑子,他说‘这桩案子就攥在我手里,归我主审,还能让你们抵命吗?定案时名义上处斩,实际上受几下杖责就行了。’赵县尉还对我们说,‘你们穷得这么可怜,现在轻而易举得八千文钱,又没有任何风险,这样的好事到哪里去找呢!到了公堂上问你们杀人了没有,你们只说杀了人,不必多说什么,就可以吃饱肚子,天天躺在监狱里睡大觉,不要干活受累了,安安稳稳享几个月的清福,就放你们回家了。’大肩伯和丰秋叔觉得是个便宜,绊倒拾个银娃娃,天上掉下来的福气,就答应了。那年我才十三岁,要回家跟娘商量,待我见了娘回来,大肩伯和丰秋叔已经走远了。我没有赶上,却拣了一条命。” 蓝知县质问赵大椟,柴小力讲的可是实情。赵大犊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一双老鼠眼滴溜溜打转,只说“记不清了。” “不给点颜色看看,谅你也不会老实回话。”蓝知县声音不高,但却十分威严,“两边,大刑伺候!” 衙役们抬起肥猪似的赵大犊,上了夹棍。赵大犊养尊处优,哪受过这种酷刑,两边一声吆喝,大犊疼得厉鬼般嚎叫:“老爷,饶命!我招!我招!” 蓝知县命赵大犊将六月初六哄骗柴大肩、季丰秋的经过详细述说一遍,与柴小力所言大致相同,又命他在笔录上签了字画了押。 蓝知县命姚书办将口供、证词等备齐,亲自撰写了呈文,由林三承乘快马报给潮州知府。 潮州知府孟旭光看完了呈文,不再往下翻看别的,就发起了牢骚:“这个蓝鼎元吃饱撑的!放着好日子不过拉qiāng攮牛不是?”当他得知县尉赵玉龙已被蓝知县拘捕入狱,他气得拍起了桌子,”姓蓝的恃才傲物,胆大妄为,非栽大跟斗不可!”拔笔写了一封短信,令林三承携带驳回的案卷,速回潮阳。 蓝知县细阅知府孟旭光的手谕,额头浸出细密的汗水,信中写道:“所谓六月初六骗杀案,根本不能成立,所有口供、证词、抄件一并销毁。着即释放县尉赵玉龙,官复原职。”词语明确,口吻无可置疑。 孟知府的这封信虽短,给蓝知县的压力却很大,他直直坐了夜,思绪一圈又一圈打转。蓝公暗想,若遵从孟知府的意思办理,只能是放虎归山,不但柴、季两家永沉冤海,自己也永无宁日。现在是弓在弦上,不能不发,只有一条路走到黑了。 蓝知县将衙门的公务托付给书办姚克中代理。带上原告柴小力、被告赵大犊以及所有案卷,亲自去潮州面见知府大人。临行前叮嘱姚克中说:“没有我的亲笔信,任何人说话也不能释放赵玉龙。这一条至关重要,望你牢牢记住!” 7 蓝知县下榻在知府公馆,原告和被告转送到刑厅班房关押。当晚蓝知县便去拜见知府孟旭光,孟大人十分热情,开门见山地问:“本府的便函看过了?事情都照办了吧?”蓝知县起身答话:“下官仔细谨慎地推敲了案情,认为赵玉龙不单骗杀了柴大肩、季丰秋,还有走私福寿膏的嫌疑。这么重大的命案,下官不敢随便撤除。” 孟大人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拍着桌上的案卷说:“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呢?你为什么固执己见呢?如果你一意孤行,我只能以忤逆罪弹劾你,革除你的官职。” “古人云,见天下之有冤抑沉郁不得其平者,必为忿之。为了保住自己的官职权势,要我放纵残害百姓的恶人,这种事能是我蓝鼎元干的吗?我出身贫寒,本来就是闽东盐硷地上的一棵苦苗,生xìng同情下等农夫百姓,这是无法更改的呀!” 孟知府气得双手打颤: “蓝鼎元,你真是个榆木疙瘩拐角头,死钻牛角尖。我是为了你好,只要你听从我的安排,我会禀明按察使孙大人,共同保举重用你。” 蓝知县淡淡一笑: “那些不必多说了,我只想请知府大人指点迷津。阮龙、闫月军走私福寿膏,已被惠来县斩首正法,这已是不争的事实。既然如此,阮、闫二人怎么会被柴大肩、季丰秋杀死在鹿店村呢?赵玉龙不择手段骗杀柴、季两人,到底为了什么?难道不是为了掩盖另一桩更大的罪恶吗?下官已经拿到阮、闫两名兵勇当年的口供,供词中说得明明白白,赵玉龙就是那桩福寿膏走私案的罪魁祸首……” 满脸惊慌的孟旭光伸手止住蓝鼎元: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口气中分明有几分哀求的意味,”素有闽中才子美誉的蓝鼎元,做了几年县令,怎么变得如此不可理喻了!”孟旭光轻轻拍着蓝公的肩膀,“事到如今,有些话我也不能不说了,你也用脑子想想,惠来县与潮阳县同时属于潮州府管辖,所有命案均须呈请广东按察使孙大人批复,同一个阮龙、闫月军,怎么会被在两个地方杀死两次呢?孙大人再粗心也不会粗心到这种地步。何况这两桩命案都已报刑部备案,个中情由,不言而喻了。就算你蓝大人是个孙悟空,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心!何必剃光了头往茬子上撞呢!”蓝鼎元深鞠一躬:“感谢知府大人的训导,只是原告的讼词、被告的供词,都赫然写在白纸上。下官不才,不敢任意纂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4 章 事人的讼词和供词,我宁肯辞官不做,也不干那种昧良心的勾当!” 孟知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觉得很不是意思,气哼哼地说:“闽人有句俗话,叫作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姓蓝的,你就是这种货色。” 8 回到公馆,蓝知县心里十分痛快,在知府大人面前挺住了腰杆,自己为自己感到高兴。胸中有一股阳刚之气窜动,顶撞得喉头发痒,想放开喉咙唱一出闽州大戏。刚一开口,脑袋顶在了花窗上,他拍着脑门笑骂自己:“乐极了生悲!乐极了生悲!” 第二天早膳刚过,门头传话,刑厅推官唐奥拜见。蓝知县与唐奥同是闽东人,又是同窗同科,相见自然高兴。蓝公执手将唐奥拉进房来,沏茶叙话。唐推官对六月初六日骗杀案早有所闻,忧心忡忡地说:“大概鼎兄的牛脾气又上来了,听说您跟知府孟大人上了,跟按察使孙大人上了。这是何苦来呢!” 蓝知县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在奥兄看来,我蓝鼎元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死ròu头了。其实,我不过说了两句实话而已,哪里敢跟上峰大人顶牛呢?” “哎,鼎兄还不明白?官场就是骗场,真话能是随便说的吗?听说鼎兄将赵玉龙走私福寿膏的勾当也抖搂出来了,潮阳土话说,这不是专照人家蛋上踢吗?你也不想想,一个小小的县尉,没有京官大员作后台,敢走私福寿膏这种要命的玩艺吗?”唐奥关切地说,“鼎兄,不可引火烧身,这件事千万不要再提了。” 蓝公没有想到,自己的同窗好友,做了游说自己的说客,心中老大不快,只顾低头啜茶,默不作声。这使唐奥产生错觉,以为蓝知县已被说服,从怀中掏出两只黄灿灿的元宝,放到桌案上。 “吃点喝点,如果有雅兴,不妨到青楼妓馆逛逛,轻松轻松,何必成年累月苦自己呢?”唐奥半真半假,说得十分轻松。 蓝知县绕着两只元宝瞅了一圈,又拿起掂了几掂:“我蓝某人活了大半辈子,第一回亲手摸摸这玩艺儿,听说一个就是四十八两,这两个不就是九十六两?这九十六两黄货,怕是两年的俸银也难以抵上,我是花得起还不起呀!”说着,将元宝推还给唐奥。 唐奥笑着将元宝塞入蓝鼎元的衣袋: “这是按察使孙大人的美意,只要鼎兄心中有璜就行了。” “按察使孙大人?”蓝鼎元感到奇怪,“孙大人也在潮州?” “就住在知府衙门。”唐奥说,“孙大人知道咱是同窗密友,特命小弟前来劝阻鼎兄,赵玉龙一案不必再提了,不要逼着按察使孙大人动刀。孙大人说得清楚,若鼎兄不识时务,他只得忍痛割爱挥泪斩马谡了。” 蓝鼎元沉吟良久,心中暗想,一手是收买,一手是威吓,铁打的脊梁也得弯腰。阮龙、闫月军已死,赵玉龙走私案已没有活口作证,上边层层铁幕,看来无法撕撸清楚了:“我蓝某生xìng耿介,在公案上从未向任何人低头,今天看在按察使孙大人的金面上,我退下半步,赵玉龙走私福寿膏一案不再提了,柴大肩、季丰秋两位农夫不能白死,赵玉龙骗杀案我要追到底!我蓝鼎元辜负了按察使孙大人的厚望,无功不得受赏,这两只元宝暂且借给我,我有用处。”说着,提笔写了一张借据jiāo给唐奥。 唐奥十分尴尬的样子:, “鼎兄,你……你……” 蓝公一本正经地说: “这张借据,你一定要送到孙大人手上,如有差错,那就是唐奥贪赃犯科了。” 9 天近午时,知府文案章仲达来访,说孟大人要审阅赵玉龙案的案卷。蓝知县有些纳闷,快到用午膳的时候了,怎么知府大人又公干起来?忙收拾案卷随章仲达来到知府内堂,内堂摆下桌华宴,知府孟大人已等候多时。蓝鼎元再三谦让方才入席。酒过三巡,知府孟旭光问起赵玉龙一案,蓝公起身回话:“下官愚钝,给大人增添许多麻烦。有关赵玉龙骗杀农夫一案,案卷全部带来,愿听大人指教。”蓝知县双手将案卷递上。 孟旭光打开案卷,从第一页至最后一页翻了一遍,并没有细看,然后问:“都在这里吗?” 蓝知县点了点头,说: “都在这里。” 孟旭光与蓝鼎元碰了一杯,说: “本府与按察使孙大人议商过了,赵玉龙一案今日就在此处了结,从此不再提了。蓝大人,你不能驳我这个面子哟!”转身叫了声:“来人!” 屏风后走出两名衙役,孟大人将赵玉龙一案的案卷jiāo给衙投,衙役一页一页撕开,在内堂前点火烧毁。 孟知府语重心长地说:“蓝大人,我已派出快马,到潮阳县宣读我的手谕,即刻将县尉赵玉龙开释。估计这会儿已经到了。赵玉龙一案就此了结,这是按察使孙大人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最终一句话是为蓝大人您的前程。有什么想法,您尽量提出来,如果赵玉龙不便在潮阳任职,我即刻把他调出来另作安排。您本人的擢升嘛,孙大人和我已有了想法,请放心,本府说话是算数的。” 知府孟旭光的这番表演出乎蓝公所料,蓝鼎元又气又恨又觉得十分可笑,在这种场合下又不能发作,呆呆地坐着,许久默不作声。知府孟大人再三追问,半天,蓝鼎元道:“听说按察使孙大人就住在孟大人府衙中,下官请求当面聆听孙大人的教诲,不知可否?” “很好很好,”知府孟旭光高兴地说,“今晚按察使孙大人设宴,请蓝大人赴宴如何?” “请也好,罚也好,我都乐于接受。只是有一句话我不能不说,柴大肩、季丰秋两位农夫不能白死,他们是无辜的百姓呀!” 蓝鼎元拧起脖子,死不回头的样子。 孟旭光立即拉下脸来: “蓝鼎元呀蓝鼎元,你还要折腾?我看你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到了黄河还心不死呀!” “孟大人没听说吗,我蓝鼎元是条‘金qiāng鱼’,撞破脑袋不回头!”蓝公转身来到办案的条桌前,秉笔展纸,立身悬腕,洋洋洒洒写了起来,胸中的气韵,顺着五指化成一行行文字,不多时便将赵玉龙一案的证词、口供、抄件写了一遍。蓝知县放下狼毫,指着那一片淋淋漓漓的文字说:“知府大人,这是我呈给您的赵玉龙骗杀无辜一案的案卷,您可以再烧,我可以再写,案卷就装在我的肚子里,是永远烧不尽的!知府大人若不受理,下官接着呈给按察使大人,按察使大人若不受理,下官便呈给刑部尚书大人,刑部尚书大人若不受理,下官只好上呈当今皇上了。” 知府盂旭光气得直拍大腿: “好话孬话说了一大片,我的牙都磨去了半截,你把本府的话当成狗叫了!”说罢,拂袖而去。 站在一旁的知府文案章仲达无可奈何地说: “好好的事情,弄到这步田地,蓝大人,你……你……” 蓝知县回到公馆,一夜没有合眼,他知道摆在面前的将是场多么深重的灾难!是贬官?是流放?是受刑?甚或是抄家杀头?一切都在面前潜伏着,一切都有可能,像藏在黑暗中的猛兽,时时眨动绿色的眼睛,窥视自己,伺机扑上来一口将自己吞掉,后退一步,天高地阔,此刻回头还来得及。但他不能后退,他的良知不允许他后退!他秉笔展纸,一口气写下三份呈文,第一份呈给广东总督,第二份呈给刑部尚书,第三份留作备用,有必要时呈给皇上。三份呈文收拾妥当之后,已是黎明时分,蓝知县觉得应该写一封家书留给母亲大人,他用冷水抹了把热昏的头脑,振笔疾书:母亲大人膝下敬禀: 蓝鼎元自幼倔犟,顽劣乖拗。不惑之年仍无长进,屡屡冒犯上司,最终酿成大祸。儿万死不足惜,只念慈母,含辛茹苦,年逾花甲,还要遭此伤痛,儿罪孽深重,痛心疾首,含泪东望…… 蓝公再也写不下去了,掷笔长叹,两行热泪涌出了眼眶…… 10 放下知府衙门的封帖,蓝鼎元将夜间所写的呈文、家信等匆匆收拾妥帖,密封之后jiāo给跟随的衙役翁馗保管,并作了相应的安排,然后跟随知府派来的差役来到孟大人的客厅。 “蓝大人,昨儿晚上你我都是戏言,可不能当真哟!”孟大人劈面第一句话,使蓝公感到愕然。孟旭光接着说,“赵玉龙骗杀无辜一案,就照蓝大人您的意思办理。法重如山,决不允许徇私舞弊!” “孟大人的意思……”蓝知县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孟旭光一本正经地说:“不是我的意思,是按察使孙大人的意思。孙大人还称赞你呢!赞你蓝大人聪慧清正,难怪有闽中才子的美誉。本来孙大人已安排妥当,设华宴招待蓝公,可惜总督大人有事急招,孙大人快马赶往广州去了,只能有待来日了。” 蓝知县渐渐悟出其中的奥妙,心头一阵高兴,朝着知府大人深施一礼:“下官谨遵台命,即刻将赵玉龙解至府衙,jiāo给大人审断。” “不不不,赵玉龙一案,由蓝大人您主审,就地判决,无须解来州衙。为便于审讯起见,赵玉龙的官职、功名一律革除,公文即日到达潮阳。蓝大人尽可以放心。”孟旭光着重加了一句,“这件事是按察使大人一手裁定的,希望你不要辜负孙大人的美意。” 蓝知县带着原告、被告、衙役等匆匆赶回潮阳县,潮阳县衙署吏役一片欢腾。书办姚克中讲了如何智赚知府衙吏、俾使释放赵玉龙的yīn谋没有得逞的情形,蓝知县抓住姚克中的手感激地说:“谢谢您的援手,蓝某让您受惊了。”接着,将三见孟知府、一斗唐推官的经过,详细讲了一遍。姚克中笑着说:“蓝大人是打破头扇子煽,他们怕了,不得不退让三分。” “俗话,官大袍主贵,倘若我的颈血溅污了他们的官袍,他们能不怕吗?我敢说按察使大人肯定想到了,万一逼得我狗急跳墙,闹到皇上那儿,将他们走私福寿膏的黑底抖搂出来,打翻了瓶瓶罐罐,就不是那么容易收拾的了。为了保住一个小小的赵玉龙,他们值得吗?山东人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我蓝大鼻子就是要跟他们拼命!” “我伺候了十几任县宰,蓝大人的智慧和勇气,没有哪一任可以比的!下官五体投地,佩服佩服。”姚克中朝着蓝知县深鞠一躬表示由衷地赞扬。 蓝知县连连摇头: “溢美之词,于我毫无用处。现在,我倒相信了姚书办的那句话,真正的清官世上是没有的。就说我蓝某本人吧,揭出了赵玉龙骗杀无辜的罪行,走私福寿膏大罪就不敢再揭了,做清官也仅清了半截,还有半截是混浊的。”长长叹了一口气,“做人难,做一个真正的人更难!” 审讯赵玉龙那天,潮阳县各界民众聚集在大堂内外,挤得满缸满瓮,开始时赵玉龙气势汹汹,大喊大叫:“蓝大鼻子,你是个耍yīn谋的小人!我是朝廷命官,你个小小七品无权审我!我要见按察使孙大人!” “有朝一日你姓蓝的犯到我手上,我把你撕成一条一条的,吃你的ròu也不嫌腥!” 蓝大人冷冷一笑: “没有那一天了,没有了,你想跟我再斗法,只有等到来世了!” “不!姓蓝的,你不能杀我,我要见按察使孙大人!”赵玉龙声嘶力竭地喊叫。 “好,让你听听按察使孙大人是怎样说的。”蓝知县肃然屹立,宣读了按察使孙启雄的手谕:“潮阳县县尉赵玉龙,无故骗杀柴大肩、季丰秋两位农夫,实属罪大恶极。着即褫夺赵玉龙一切官职和功名,jiāo潮阳县令就地正法。” “不!这不是真的!”赵玉龙绝望地嚎叫。 蓝知县将按察使孙大人的手谕举到赵玉龙眼前,赵玉龙瞅了半天,一屁股坐下,瘫倒在地上。恨恨地说:“我被孙启雄这个孬种卖到牛伙上了!” 蓝知县盯住赵玉龙说: “你现在是无职白人了,我随时可以对你用刑,不过,我不愿看到你再受皮ròu之苦。” 赵玉龙无路可走,长叹了一口气,只得一条一款地招认了自己的罪行。 赵玉龙骗杀无辜农夫柴大肩、季丰秋,判腰斩于市。赵大犊因协从杀人罪,判为终生流放。 行刑的那天,刑场上人山人海,柴、季两家的族人挖出了赵玉龙的心肝,祭奠冤死的亡灵。 蓝知县命柴大肩、季丰秋的后人,各写一张借据:“XXX被赵玉龙冤杀,所遗孤儿寡母无有生计,特借按察使孙启雄大人元宝一只。此据。XXX” 蓝知县将两只元宝分别jiāo给柴、季两家后人。再将两张借据与呈文一并漆封,同时写一封便函,声明原来的借据作废,派人快马送往潮州府衙。 和尚诈尸 崔万财发觉女儿与长工私奔,带家奴穷追不舍,至寡居的大女儿处,不问青红皂白,认定大地箱中藏的就是那两个“畜生”,抬到家中一看,竟是个死和尚,为保全脸面,崔万财将错就错,将和尚尸体打扮了起来。然而事情并没有按照他的心愿发展,却从此怪事丛生,一错再错。此案发生在清代,本文依据《清野史大观太原张玉姑之狱》等文撰写。 引子 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一伙人气喘吁吁地抬着一只硕大的黑箱子,行走在凹凸不平的山道上,匆匆赶往山外的崔家寨。崔万财上了年纪,原本就有气喘病,加上又急又气,走起夜路来磕磕绊绊趔趔趄趄,一路栽跟斗似地,咳嗽气喘不止。那只大黑箱子像一只紧闭着的嘴巴,缄默无声。只有扁担“吱吱呀呀”呻吟着。山风呼呼地吹着,丛林和谷底发出的啸叫声此起彼伏,像是掩藏着什么。偶或一两声被惊飞的鸟的啼声,刺弄得人头皮发麻,人兮兮的。 一路上,崔万财越想越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5 章 ,越想越恨,恨得牙根痒痒:“心都被狗吃了不成?我忙里忙外不舍得吃不舍得穿,都为了谁?” 想着不自禁地骂了句:“我看你们还跑不跑?”他被自已的声音吓住了,忙捂住嘴,心想,家丑万不能外扬,不能图一时痛快把事情闹大了,张扬出去,自己的老脸没处放不说,对江家也不好jiāo待。唉,养儿育女,都是罪孽哟。我崔万财瞎忙活一辈子,儿子的影子都没照着面,养了两个赔钱货,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箱子在子时被抬到了崔家大院。崔万财再次叮嘱家奴千万别弄出声来,以免惊动四邻。老伴王氏见抬回个大黑箱子,急切地拉着崔万财的胳膊,想问个究竟,被崔万财忙摆手止住,吩咐让找锤子来。 接过锤子,崔万财叫大家站远些,只见他怒不可遏地高举锤子,只两下子,便将那箱子上的黄铜大锁砸开了。这时,所有人都敛气吞声,睁着一双双探奇猎怪的眼睛,等待着箱子被打开的时刻。那箱盖在崔万财缓慢地启动中“吱呀呀”沉重地响,声音十分刺耳。就在箱子被掀起还不到一半的时候,只听“嗵”地一声,箱子被崔万财猛地又盖上了,像不小心滑掉了裤子急于掩羞的样子,崔万财一屁股坐在箱盖上,“呼哧呼哧”大喘起来。在场的人尽皆莫名其妙,面面相觑。 1 崔万财与老伴王氏,一辈子盼儿子盼干了心血,几十年辛勤劳作,种子撒了倒不少,就是没收成。五十岁那年,崔万财已心灰意冷,不料王氏枯枝上竟突然绽放出来一朵鲜艳的花蕾,老树逢春,生了个俊美秀丽的闺女,起名叫春妮。崔家院从此时来运转,随着春妮的成长,家业也逐渐丰厚起来。春妮十岁那年,奇迹再度出现,崔万财与王氏又意外地生了比春妮更美貌的二女多妮。这名字是邻人们跟他们打趣时想起的,老头老太抱着花朵般香艳的多妮,在一片道喜声中竟如少女少男般羞红了脸,一个个刻薄鬼调侃道:“哎,我说老崔伯呀,真看不出你有这么大的后劲呀!” 有人接话:“生姜还是老的辣啊!没听说么,六十八还捞个渣哩!人家老崔伯腰间别着的那什么知道吗?不倒的金qiāng哟……” “人家老崔伯一不小心多划拉一道,这一多不就多出来了吗?”崔万财与王氏等人们散去后,都指着对方的脸相互取笑了:“你个死东西看你那德xìng,让你下地干活你浑身软,就那事行。”王氏指戳着崔万财的鼻子。 “你这个娘们家,拿我跟吸大烟qiāng似地,人说三十如狼四十虎,岂不知我炕上仰着的是个母狮子……”说着逮着王氏鼻子亲了一口。怀中的娃儿“哇”地一声哭了,老俩口不约而同看着她,心中涌出不尽的羞愧来,都发誓从此收了心,刀qiāng入库,免得再被晚辈们笑话,这女孩就起名叫“多妮”吧。多出一片春意,多出一份不尽的欢乐。 八年前,崔万财发现春妮与穷光蛋陈虎子的私情后,快刀斩乱麻,将春妮嫁给了双灯山下的富户孙德金的儿子孙有贵,春妮出嫁哭得泪人儿似的,寻死觅活就是不肯上轿,硬是崔万财指使了几个壮汉连推带抱塞进轿,将双手反捆在坐椅上抬了走。花轿到山谷口附近的路上,陈虎子正吊在道旁的一枝树杈上,伸着品尝过春妮的舌头,炫耀似地死去,以他特殊的方式参予了送亲行列。喇叭声中,花轿不动声色地从陈虎子身边走过,这时,轿中的春妮哭累了,浑身放松地将身体jiāo给椅背上的绳子。 稀里糊涂的春妮嫁了过去,哪知孙有贵短命,贪恋春妮娇艳之体,房事频繁引发肝病,猝然死去。春妮独守空房已七载有余。 多妮已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今年十七岁,其俊美俏丽是方圆千里难挑的。她是崔万财掌上明珠,捧在手上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因此养成多妮任xìng使乖开朗活泼的xìng格。五岁那年,父母为了给她缠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因她哭闹绝食而作罢。多妮一双弹xìng如弓的天足,使她行走如风,动作敏捷,她像个野小子似的,喜欢跟在父亲的身后,漫山遍野地疯跑,从不做针线之类的女人活计,对田地里的一些活儿倒很感兴趣,但她从不认真下功夫干一样活,她只是图新鲜好玩罢了。崔万财继承祖上留给他的一份丰厚的产业,加上他善理财,开源节流,故十分富足。但他却非常吝啬,一年四季吃咸菜,他自己吃饭和家奴们都一样,从不准多出点花样的。有一次,王氏见他饭量减少食yù不振,为他烙了几张白面单饼。他一看,气得追里追外乱骂:“拿着白馍当饭吃,什么日子吃不穷?一个铜子儿不赚,败坏起来倒比谁都能!”家中粮食再多,也得粗细掺和着,用他的话说:“心里踏实,这样过日子才叫过日子,顾头不顾腚地穷吃,过日子哪叫过日子,那叫日过子。但对他的心尖子多妮,吃什么他也不心疼。多妮喜欢吃烧饼油条,他每天一大早赶集给她买。有时剩下半根油条,多妮乱扔,他便悄悄拣起,夹到黑煎饼里,咬一口,油条往外拽一拽,半根油条吃三个煎饼还剩半根,边吃边说:“沾点香味,沾点香味”。 崔万财有近百亩田地,一套三进院子的住宅,雇有长短工六人,女佣吴妈专门伺候王氏。多妮在家里举足轻重,父亲问得着的事她就能问得着,母亲做得主的事她就能做得主,家奴们背地称她崔姑nǎinǎi。 崔万财要给多妮挑个如意的女婿,一要人才出众,二要门当户对,三要乐意做上门女婿。最重要的一条他心里先搁着:将来多妮无论生男生女生多生少,都要姓崔。老头儿如意算盘拨弄着,四处托媒人,背着女儿悄悄地挑拣着未来女婿。他又哪里知道女儿的心事呢? 崔万财万万想不到,他的多妮心中装着的意中人竟是他家的长工刘二牛。就在他挑挑拣拣选女婿时,多妮正与刘二牛频频钻着高粱地,麦桔垛,穿行于山林幽谷之中,互阅着两个人合成世界中的新奇和神秘,崔万财的外孙正在酝酿构想之中,不久将要被制造出来,不论他接受不接受,他或她都将理直气壮地生活在这片上地之上。 刘二牛是个体魄健壮的小伙子,今年十九岁,个头高高的,一身疙瘩ròu,有使不完的力气。刘二牛家远在山东五莲县,父亲早逝,母亲守寡拉扯他,到他十四岁那年,由于家境贫寒母亲多病,他便瞒着母亲外出打工,怕母亲着急,他托小伙伴狗臭照看母亲。留下话说赚点钱也好为母亲娶个儿媳fù,孝敬她。刘二牛几易其主,飘流了很多地方,终于十六岁那年辗转到了崔家寨,在崔万财家一住就是三年。刘二牛沉默寡言,一副憨实模样。他做活拼命,从不惜力,不论分派干什么,从不拖泥带水。因此,崔万财特别喜欢他,每年除了吃喝,给他的工价是五两银子,这五两银子几乎是二牛舍命钱。两年后,二牛要走的时候,崔万财将价银翻了一倍留下了他,崔万财虽惜财如命,更懂得二牛每年给他创造的价值。俗话说:“借来的牛不累”,崔万财使唤二牛从不心疼,重活累活脏活全派给他,二牛从不计较,只要吃饱肚子,干什么都行。二牛的食量大得惊人,比拳头还大的杂面窝窝,一顿能吃十八个,外加三碗地瓜糊糊。经常将崔老头心疼得眼珠子要滴出血来。为省粮食,崔万财曾暗中吩咐,不再每顿饭给他半碗红辣椒酱,咸菜也减去了三分之一,多妮知道后,将父亲说了一顿:“爹呀,你把二牛还当人不?干活你使唤人家像使牲口似地,就差没给脖子上套啦,你那眼睛盯人干活时是鞭子,看人吃饭时是铲子,恨不能从人嘴里抠出来才罢休。爹,女儿看你脸红哩。” “多妮呀,这家奴们粗汉子们吃啦喝啦的事你少管。我儿,爹这样做还不是为你吗,家业不是爹一点一滴计较,能有今天吗?” “爹,人只能活一辈子,爹这辈子不舍得吃不舍得穿,不值!” 多妮这句话触到崔万财的痛处了。 “什么,你也这样说我?你也跟别人一样笑话你爹?” 多妮见爹恼怒,忙满脸冰糖碴儿甜笑道:“女儿心疼爹,女儿想让爹想开了,吃点穿点享受点。” 也就从这次谈话后,多妮有意无意注意起刘二牛来了。崔万财一生算账精明,就是算不到,半碗辣椒酱没省掉,反赔了自己的女儿。起初多妮总是在二牛他们吃饭时,在饭桌左右转转,漫不经心的样子。她被二牛吃窝窝蘸辣椒的劲头吸引住了,狼吞虎咽之后,大汗淋漓,不知为什么,这样子竟让她起了莫名的怜惜。多妮没想到黑窝窝也会被人吃出无尽的香甜来,自己也便馋了,拿窝窝狠咬,只是到了嘴里就不是那滋味了,想咽咽不下。多妮不再每天早晨叫嚷着吃烧饼油条了,似乎这样心里舒服些了。崔万财见多妮胃口粗了,很是诧异,心下暗想:这闺女到底一天大似一天了,懂事了,知道柴米贵了。 有一次,二牛无意中看见多妮暗中盯住自己吃饭,身上顿时不自在起来,像针刺般难受,饭吃得不香甜了,还没吃到九分饱,就搁碗走人,走到大门拐角处,冷不丁被多妮拦住:“二牛呀,你今儿个存心要给我爹省粮食呀。” 二牛一见多妮一脸调侃的表情,脸顿时发烧似地红到脖根,他还从未和这位俏小姐搭过腔,自尊心与羞惭jiāo织在一起袭击着他,头一低便要走。 多妮的心被伤了一下,但脸上依旧带笑,伸出两臂往门上一横:“哎哟,我又不是老虎,怕吃了你不成?” 二牛进退不得,站在那儿一时没辙,对多妮真像是豆腐掉进灰窝里,吹不得打不得,又怕被崔万财看见,反赖他欺负了二小姐,他深知这二小姐是惹不得的,砸了饭碗不说,污了清白的名声事大。老实人一急说老实话:“二小姐开恩,别拿咱穷开心啦!” 多妮把腰一叉道:“真稀罕,哑巴开口说话啦!” 二牛脖子一拧,半天从厚厚的嘴唇中挤出二个字:“烧包!” 多妮说:“你说什么?” “烧包!二小姐,别欺人太甚!” 多妮两眼满含泪水,心里委屈嘴上还装不在乎:“我这是欺你吗?我是打你了还是骂你了?”多妮以千金小姐的优越感,伸出一指头照着二牛的鼻尖划了过去,她要赚回面子。 哪知气急了的二牛出其不意,一把逮住多妮的手道:“我二牛在你家凭力气吃饭,人穷志不短,你别仗你爹有几个臭钱,欺人太甚!” 二牛话没说完,只见多妮俏脸苍白,连连呻唤:“哎哟,疼死了,疼死我了!” 二牛这才意识到,自己只顾讲理,手里却死命抓住多妮的一只手,他像欣赏什么稀奇古怪的物件,盯住这只纤纤玉手,顺着这手往上看,多妮哭了,正在流泪,红红的小嘴蠕动着,楚楚可怜地道:“谁欺负你了?跟你闹着玩,你当真格的……” 多妮抽开手,一跺脚,走了。二牛愣怔地站在那里发呆,他想不到二小姐是跟他开玩笑,闹着玩,但她开玩笑怎么跟嘲笑人差不多,他摇头,想不通。往山脚下的那块花生地里干活去了,一下午心中忐忑,神情恍惚,眼前一会儿是多妮纤细的手,亮亮的指甲扇贝样闪着温和的光;一会儿是多妮流泪的眼睛,半嗔半怒地望着自己,耳边总是她的那句话“谁欺负你了……” 一连几天,二牛在吃饭的时候没再见到多妮,饭量依旧,但无香甜的感觉。吃过饭依旧是下地干活,眼前总是多妮的身影在晃动,都是肢肢节节,多妮白丰腴的脖子上,银项圈闪闪烁烁,多妮细细的腰肢律动如蛇,翡翠的耳环仿佛是她密不可分的小伴,在她晃动那俏丽的脑袋时,不停地颤着……二牛很烦躁。他似乎有些明白了多妮,那双半嗔半怒的眼睛总像在向他暗示着什么,“……跟你闹着玩儿,你当真格的?”二牛一惊,幻影消失,为自己的想入非非而悲哀起来。多妮是谁?是你二牛可以随便想的吗?她是天上的月亮,是山涧旁的灵芝,是瑶池的仙女……然而多妮的身影挥之不去,多妮的声音将二牛撩拨得烦躁不安。 一天傍晚,太阳已经落山了,山野上轻吹着凉爽的风,暑热难熬的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夜正悄然来临。远处传来一声吆喝:“二牛,回去喽。” 二牛抬头,楞住了,地的那头,站着多妮。他觉得自己看花了眼,这时响起了多妮的声音:“二牛,这儿还剩有绿豆汤,不喝吗?” 多妮在夕晖之中像一尊神,竖立在二牛的面前。二牛如痴如呆,多妮递给二牛一只蓝花瓷碗:“拿着,我给倒。”二牛机械地接过蓝花碗,多妮弯下腰去,双手去捧地上的红泥陶罐,这一弯腰便亮出了一处风景,短小的上衣卡腰处,肌肤白闪闪亮了一下便随着她身体的立起又骤然消失了。这一亮让二牛的脑中訇然如闪电雷鸣的震撼,多妮的一双玉臂半luǒ,那饱满的rǔ峰散发着诱惑。刹那间,仅穿一条短裤的身子火辣辣膨胀燃烧了起来,羞得二牛“唿通”蹲下身去,蓝花瓷碗无声地掉在松软的土地上,绿豆汤泼了一地。二牛双手捂肚,低头躬腰,喘息如牛。多妮望着蹲在地上的二牛,涂了一层釉样的胴体闪着幽幽的辉光,一股温情满溢了她的心房。她见二牛蹲在地上,以为二牛还在生她的气,她不想让他有被取笑的印象,她要抹去他对自己的成见,于是她轻轻走到二牛的面前,与二牛面对面蹲了下去。自己也说不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喜欢他。最初她给自己的这种念头吓坏了,这太有点像姐姐了,她恐怖极了,她忘不了陈虎子吊在道旁的模样,尽管那年她才八岁,但这记忆却是无法抹掉的。可她管不住自己的心,自己的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6 章 睛。二牛热突突的男人味无刻不在撩拨她去寻找,去体味。他让她坐立不安,寻找种种借口与他接近与他搭讪。她喜欢他的沉默寡言,喜欢他的牛劲,但二牛的头为什么低得这么深,她要二牛抬起久头来正视她,她是善意的。想到这儿,多妮用手去板二牛的下巴。 二牛此刻正千方百计想让自己尽快地平息下来,让自已体体面面地在多妮的面前挺直了身了,充满男人尊严地站立起来,不至于在多妮面前丢人现眼,吓着她如何是好。 多妮不懂这些。她毕竟是一个不知男人为何物的少女,二牛却先一步理解了多妮,正如背靠背捉迷藏,忽然两人中的一个敏锐地一转身,便率先捉住了另一个。二牛理解多妮是用了这么多天心思的,多妮的温情,多妮的触碰在瞬问证实了他的猜测,一经触碰,二牛身体便啸叫喧腾了起来。多妮还没弄清怎么回事,早已被二牛鲁莽地推倒,仰躺在松软的土地上,星星迷乱如蜂,在她的感觉里“嗡嗡”地响着,高远的蓝天一下子贴近了,覆盖下来。 二牛将多妮推倒在地…… 两个人一步跨入一个包罗万象的世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合成的一个圆满的世界。 很久很久,二牛从多妮的身上抬起身,轻轻地,生怕惊动了她。她微闭双眼,眼睫毛如花蕊轻颤着,仿佛正传递着另一种语言。二牛哭了,眼泪滴落在多妮的身上,二牛说:“我这辈子完了!” “怎么个完法?”多妮叹息般地问,不等二牛搭话:“不完,我做你媳fù”。 二牛说:“我养不起你,你是千金小姐!” 一句话没落,“啪”一声脆响,二牛的脸上火辣辣一片。多妮的话冰雹一样砸了过来:“养不起?刚才那劲哪去了,我找的是拿得起放得下的汉子,响当当的男人。” “多妮,你会受苦一辈子的,你会怨我的。”二牛捧着多妮的脸说。 “我自找的,我心甘情愿。二牛,这是命中注定。懂吗,命,你就是我的命。” 多妮与二牛不约而同地对面跪着,光luǒ着一黑一白的身子,感恩似地发着感概,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山盟海誓,只知道这些话已定了终生。 从此,他们便是不可分割的了。多妮认定二牛的人品和一身牛劲,跟这样铁打的汉子走到哪都心里踏实胆儿壮,二牛的长工身份在多妮的眼里从不存在。但她深知父亲的秉xìng,这事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知道,父亲疼爱她,但在这样的选择面前,父亲会要了他们的命。自从与二牛野合后,她的耳边经常响着姐姐临上轿时绝望的哭嚎声,陈虎子的舌头总晃动在她的眼前。有时她会在想象中将这舌头安在二牛的脸上,使她心惊ròu跳,脊梁沟寒气溜溜地吹。 多妮与二牛多次商定,摆在他们面前的路横竖只有一条,那就是一走了之,要不动声色一次成功。他们决定秋收之后再行动,这段时间多妮悄悄准备一下,尽可能多攒点私房钱,以便路上用。他们决定去商丘投奔二牛的姨妈,过一年半载再回五莲老家,那时,生米煮成熟饭,名份已定,即使崔万财找到他们,也于事无补了。 谁知由于他们的频频相会,被长工贺老六发觉了,跟踪了几回,看到了那惊心动魂的场面。长工贺老六心想,这二牛凭什么能把仙子般的蛮小姐搞到手,都是一样的粗人,都是差不多的年纪,他愤愤不平,妒火中烧,不顾头青脸肿将事情捅给了崔万财。崔万财一听,头“嗡”地大了,但为了镇住贺老六,将贺老六臭骂了一顿,并命他从今往后不准胡说。 第二天一大早,崔万财推开多妮的房门,劈头就问:“多妮,你爹我对你如何?” “大清早,爹问这话懵头懵脑的做甚?”多妮警觉了。 “有人看见你和二牛……”崔万财话没落地,就被多妮截住话头。 “哪个嚼舌头根子的人,我找他撕碎这臭嘴!爹,你告诉我,谁这样污辱我,亏这人想的出来,哪个二牛?……噢,就那个一顿饭吃十八个窝头,三棍子擂不出屁的闷葫芦二牛呀?爹,你信么?你要信,今天你就治死我,你要不信,就是你还相信你闺女不是糊涂虫。爹,我这还没chéng rén几天哩,就闲话追着说,让我没法活了呀!”说着就哭,穿衣下床,拉着架子非让爹jiāo出那“嚼舌头根子”的人,跟他拼个死活不可! 崔万财原本就疑惑,经多妮这一哭闹,一颗悬着的心落到了实处,长出了一口气:“我说呢,定是那人看错了人,要不就是他跟二牛有过结。算了,你也别嚷嚷,就算爹没说。” 父亲走后,多妮瘫软在床上,心狂跳不止,从此与二牛往来谨慎小心,次数减少,不能因小失大。 虽然多妮说是那样说,但崔万财老觉哪个地方不太对。细想,哦对了,多妮是个大姑娘家了。崔万财经这一折腾,心里暗想,女大不可留,赶紧给她找婆家。 崔万财打着灯笼找女婿了。正巧,前村的大腚媒人花婆闻讯赶了来,给多妮提了门亲。 大腚花婆腚没沾板凳,先就大呼小叫起来:“我说崔哥崔嫂呀,你们的福份来喽!” 崔万财一听来精神了,故意问:“啥福份?” “哎哟哟,我来是做什么的?我是专为你的宝贝闺女提亲来的!那么个俊闺女放家里,时间长了,不怕生事端哪!我说你们这么不开窍,一句话,说吧,想嫁闺女不?想将闺女嫁个好人家享福不?……想,这不结了么。告诉你们吧,我也不跟你们绕圈子啦。你们知道武家庄乡绅姜祈昌么?” “知道,谁不知他是数一数二的乡绅,有钱又有势……哎,咋回事?”崔万财说了一半打住,心想,既是提亲来的,他再有钱有势,也得他巴结咱,咱可不能长他的威风,叫自己先掉了价。 “他家的二公子姜帅武看上你们家多妮啦,武公子说,他愿意做上门女婿……” “等等。他愿意,那是他一厢情愿。这人长得如何,都有啥能耐,说出来听听,我崔家闺女不是谁想上门就能嫁的。” “哎呀,人不经敲打我花婆也不敢登你这高门台呀,人家武公子一表人才,没说的,高鼻大相的,除了眼小点儿,牙大了点儿,皮肤黑点儿,挑不出一点别的毛病,花婆我替你多妮相中了。多妮嫁给这样的人,保准不吃亏。”花婆一腚拍在那里,满嘴唾沫星乱崩,说了个天花乱坠,眉飞色舞。 “花婆呀,我们家底子你也是知道的,崔家寨要有强过我的,我就不姓这个崔了。我就还这么一个闺女,定要挑选个板正人家,俗话说‘笆门对笆门,板门对板门’。我多妮人好,家境好,能随便就娶了她?你去和武家说,是真心实意与我崔家做亲,你就让他准备水牛一头,山羊两只,绸缎两匹,白银一百两做为聘礼送到我家门上,这门亲事就算成了,不然的话,拉倒!” 崔万财一口气说完,从怀里掏出长烟袋,摁上一锅烟丝,吧嗒吧嗒抽了起来,再不打算开口了。 大腚媒婆听了,眼直勾直勾的,愣了好半大,一拍大腿:“好哩”,我豁出去了,我这就跟他们说去。不过,崔老哥,嫂,我可是丑话说前头,这门亲啦说成了,给我什么好处?” “事成之后,给你十两白银,外加四条红鲤鱼,两只大公鸡,怎么样?” 大腚媒婆一听,喜得直晃脑袋,笑得“咯咯咯咯”母鸡下蛋似地,然后起身,一摇一摆,好象腰上按个转轴,风风火火往武家庄去了。 姜家听说这些条件,虽骂了一通崔万财拿女儿卖钱,不是个东西,但考虑多妮的美貌在这方圆百里内是再难找出第二个的。结婚后,这些东西迟早还是儿子的,连同崔家所有的家财,最终还得姓姜。 隔不几日,大腚媒婆涂脂抹粉满头chā满花花朵朵,一脸得意,七扭八扭朝崔家寨走去。在她身后跟着一支闹哄哄的队伍,浩浩dàngdàng地走着。一路上,大腚媒婆逢人便说:“崔万财嫁闺女,人给送聘礼来喽!”直让崔家寨老少fù幼那个羡慕劲:“瞧人家崔万财,人也是嫁闺女,到底跟别人不一样。” 这伙人畜一进崔家大院,便使偌大的院子拥挤起来,多妮闻风出来,见这景象十分纳闷,这是干什么的。这时大腚媒婆一眼扫见了多妮,忙凑到跟前,讨好地说:“多妮二小姐,花婆我做事漂亮不?你爹说要多少聘礼,人家就给多少聘礼,一点不含糊。我替你说的这门亲哪,包你二小姐满意啊……” 多妮一听这话,差点没昏过去。崔万财一眼瞥见满院阵势,明白是送聘礼来了,只管清点聘礼,然后吩咐家奴将两只篮子拎给大腚媒婆说:“我崔万财向来说到做到言而有信,看,这是应许给你的东西,白银十两,四条红鲤鱼,昨天就买好了,放在鱼缸里养着,还活蹦乱跳哩,这两只大公鸡你看肥不肥?你对姜家回话说,从今往后,咱两家便是亲戚了。” 崔万财这才想到多妮,忙喊:“多妮,多妮。”多妮泥塑般立着没听见。崔万财走上前去,推了她一把:“多妮,还不谢过花婆!” 多妮这才有了知觉,把脚一跺:“爹爹,女儿不愿意,女儿不要这些东西,都赶走,赶走。”多妮来到大腚媒婆面前大吼一声:“滚!” 转身跑回房中,闩上门,放声大哭。 崔万财心慌慌地,一边却劝媒婆:“你别生气,孩子不懂好歹,害羞,说说罢了,都这样,闺女家上轿前都要哭几场的,心里高兴着呢。” 大腚媒婆巴不得成就这门亲事,一手拎鱼一手拎鸡,白花花的银子揣进衣兜,满脸是笑:“没啥没啥,闺女家都这样。姜家有个要求,你要的聘礼人家如数送了来,喜日子那天新娘子非要坐了花轿去那边,三天后再回来,你看可好?” 崔万财打了个愣,说:“也行。我寻摸着,这十个手指头不能都含在自己嘴里,三天后,我崔万财正式办喜事,他办他的,我办我的,他娶他的儿媳fù,我迎我的上门女婿。” 大腚媒婆忙问:“你打算喜日子订在哪一天?定个日子,我好回话。” “下月初二是好日子,照我看就这么订了吧,到时候花轿来抬新人就是了。” 送走了大腚媒婆,崔万财来敲多妮的门:“多妮,我今儿把话与你说透了,姜家的二公子名叫姜帅武,人家看上你了,聘礼也送来了,这门亲体体面面有花有pào的,爹也就在这儿说,咱哪,是高攀了人家的门台了。下月初二迎娶,过那边热闹三天,人家养儿一场不易。三天后咱这边正式办。爹答应人家了。多妮,你快开门哪,开门!” “爹,你不声不吭就把我给卖啦?”多妮在屋里声音冷硬硬的。 “咳?我卖了你?我养你这么大容易么?噢,就这么白白让人家说抬走就抬走了。不错,我是先向他们要的彩礼,我为的啥?还不是为你们好,这些东西我又不要。我得让崔家寨的人看看,要娶我崔万财的闺女,就得扒着我的下巴晃,他得巴结我,求我!谁家有粉不往脸上搽,偏往腚沟里抹?再说,我是你爹,婚姻大事,我不替你做主,谁替你做主?嗯?” “我姐姐不是你一手包办的吗?你不顾姐姐死活,硬逼着她与那短命鬼成亲,让她年轻轻守寡,你这哪里是嫁闺女,分明把人往火坑里填哪!”多妮隔着门,高声反驳着。 崔万财最怕人提春妮,一提就心虚,但从不口软:“我往火坑推你们?天地良心!你姐姐福小命浅,孙姑爷那也是命该如此。我说,是你姐命硬克的。哪次算命打卦不说你姐命里犯克,行背时运三十年,她倒霉早着哪,这都是命定的。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各人有各人的局路,你和你姐姐能一样么?再说,姜家这一家人谁不知道,都是有头有脸儿的,辱没不了你,嫁给他也算你前世修的福。”崔万财拿烟袋杆儿连连叩门,气得直喘。 多妮就是不买账:“谁不知道那个姜公子,仗着老子有势力,整天与一群狐朋狗友横行乡里,胳膊上架着黄鹰,身后跟着恶犬,无事生非胡作非为。那次我在街上行走,他瞧见了,冲着我吹口哨,勾手指头,被我唾了他一口。这样的人我宁死也不嫁!” “反了你了,聘礼都收了,嫁不嫁由不得你。都是我平日把你惯坏了。你不瞧瞧你自己,还有个女孩儿的样子没有?针线活一点不摸,成天野小子似的疯跑。就你这德xìng,手笨脚大,除了脸蛋儿长得好点,哪一样省心?也就姜家稀罕你,把你当人待,你又上脸了,不知自己吃几碗了不是?你不开门正好。” 崔万财转身对呆立一旁犯愁的老伴王氏道:“去,把锁拿来,给我把门锁上。”见王氏不动,他又转身对吴妈道:“快,把锁拿来!” 吴妈拿来锁,一把大铁锁便将多妮的房门锁上了。多妮听到锁门声,醒过神来为时已晚。多妮的娇纵劲又上来了,抓着紧掩的门“咣当咣当”乱推乱拉一气,一边不顾一切地说:“不嫁不嫁,死也不嫁!”然后哭嚎起来。 崔万财气得脸色紫涨,又咳嗽又气喘,说不出话来,王氏忙扶他回房去了。 这天晚上,待大家都睡下后,二牛悄悄来到多妮窗外,喊了声“多妮”。多妮一听是二牛的声音,顿时精神了,在里面低低地说:“事不宜迟,到了这一步不能再等了。东西我已准备好,现在就走。” 二牛二话没说,在多妮的提示下,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将房门往上端了几端,门便给端开了。多妮挎着个不大的包袱,二牛来到牲口棚,一人一头骡子,悄悄打开门,朝着山东方向扬长而去。 崔万财平息了怒气之后,及早地躺下了,但他左右都睡不着,天太热,蚊子在帐外哼哼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7 章 。他又心疼多妮被自己锁住,晚饭也不吃,不知哭成什么样了。多妮的脾气他是知道的,都怪没先和她透个气,这下惹恼了她,无论如何还是应该好言好语劝劝她,实在劝不通,只好强行花轿抬起,春妮当年闹得比她还凶,结果还不是被绑着去了,到了人家,还不是该行礼的行礼,该拜天地拜天地了么?只要圆满将人嫁过去,必要时该狠心还是要狠心的。崔万财来到院中,转到前院想着怎样和多妮开口说合。忽然一股风把大门吹得吱呀一声,他过去一看,门没上闩,心里便犯嘀咕:吴妈今晚怎么连关门也忘了?边想着边关了门,先找多妮聊聊当紧,便往多妮住房走去,路过牲口棚,习惯xìng地点着马灯照了照,看槽中饲料短缺不。这一看不要紧,发现少了两头骡子,心一沉,联想到大门没关,忽地一股热血涌上脑门。慌着去多妮处,一看门被端开,腿便软了,明知枉然,还是抖着噪子连喊几声,不见多妮回应,也不知哪来一股劲,蹿至家奴住的下屋,直着嗓子喊“二牛,二牛。” 长工们干了一天活早睡死了,被他好一阵吵,才陆续醒来,灯亮了,不见二牛,崔万财顿足捶胸,照自己的脸“啪啪”两下,边骂:“老糊涂虫,你个老混蛋!二牛,我cāo你祖宗八代……!”崔万财绝望地叫了一通便哭了起来,可怜兮兮像个无助的孩童。 家奴们不明底里,王氏在吴妈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走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全身一个劲打哆嗦。崔万财见老伴来,哭得更凶了,对王氏道:“多妮这对头星没良心的……”王氏明白了,前几天老头叨唠这事,王氏就预感不妙,她见人堆里没有二牛,知道事大了,也抹泪哭了起来。崔万财恨多妮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抓过来掐死她。白天张张扬扬,没人不知姜家订亲送聘礼,赶明儿姜家要人不好jiāo待不说,在崔家寨让他一张老脸怎生见人。想到此,他命家奴们和他一起追人去。老伴王氏说:“深更半夜,往哪儿追去?” “双灯山下,春妮家,他们没别的地方好去。就算远走,也得天明。现在去,准能追上。”崔万财说完,带着一伙人打狼似地,怒冲冲直奔双灯山下。 不大工夫,便到了春妮家。家奴上前敲门,敲了半天不见动,崔万财气得直骂:“人死了吗?”自己上前对着大门连踢几脚,这时才听见春妮的声音:“谁呀?”春妮嫁过来时,由于孙家有兄弟五人,都相继成家,为免生口角,做老的便给他们分开,一家一个四合院。孙有贵死后,春妮便一人寡居。生活给养由公婆提供。 崔万财见春妮久不回应,便认定多妮和二牛躲在这儿无疑了。这会儿听见春妮问话,没好气地说:“是我,你爹,快开门哪!” 春妮又是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在崔万财的怒斥声中,犹疑地问:“爹,什么急事,深更半夜来?”仍是不开门。 “多妮和二牛这狗杂种在你这儿吗?” “没有啊,爹,他们怎么啦?” “多妮被二牛这个驴日的拐跑了,怎么,没在这儿?”崔万财道。心想,春妮连老爹来了也不开门,肯定是妹妹求她这样做的,便气急败坏地说:“少废话,快快开门,让你老子进去。” 春妮却说:“既是妹妹让人拐跑了,还不赶快追,不是越发耽误时间了吗?” 崔万财见春妮如此固执,肺都气zhà了:“再不开门,就给我把门砸了。” 春妮听说要砸门,只好把门开开了。崔万财直直往里闯了进去,身后的贺老六低声劝春妮:“大小姐,千万别再招惹老爷啦,他正在火头上。” 崔万财领着一伙人抄家似的将整个宅院翻找了一遍,不见人影。回到春妮住房外厅堂,崔万财呼呼大喘坐在太师椅上休息。春妮一言不发,两眼直勾勾望着父亲,费力地坐在半尺高的黑箱子上。 崔万财想来想去不对头,刚才敲门春妮三番五次拒不开门,不是他们躲在里面,她是无论如何不会这样做的,春妮的举止太异常了。当爹的一年半载不来一次,虽说夜里来有些唐突,但哪有闺女不给娘家爹开门的道理。究竟她把人藏在哪里了呢? 崔万财边想边察看四周,最后目光落在春妮坐的箱子上,这才发现春妮的神态不正常,眼中分明有惊恐之色流露出来。她坐的那种箱子,这个地方几乎家家都有,专用来盛被褥衣服的大地箱。春妮个头不大,坐在这个箱子上样子显得古怪,看着别扭的慌。崔万财眼睛一亮,这箱子装两人是不成问题的,其中必有文章。便出奇不意地喝道:“春妮,把这箱子打开来让我看!” “爹,这箱子里装的都是女人用的东西,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不太好吧。”春妮说话时,气都喘不匀了。 崔万财把眼一瞪:“你快给我打开!” “不,爹!”春妮恳求的口吻说道:“爹,没法开!” “怎么没法开?你怎样锁的就怎样开。” “钥匙不知放哪儿去了,开不开,爹,不能开。开了对你对我有什么光彩呢?” “还光彩,爹将这两个畜生治死就光彩了。”崔万财一听春妮的话基本上就算挑明了,越发来气:“你没法开不是,我不让你开。来人,把箱子给我抬走。” 春妮一听,吓得面无血色,不顾一切地扑向箱子,被崔万财一把推倒在地。这时家奴正七手八脚穿绳子抬箱子。春妮爬起又去抓绳子,哀哀地说:“爹,抬回去你会后悔的,传出去,我崔家的脸还要不要?” 崔万财道:“正是要脸面,我才要抬回去的。” “爹,你这样会害了自己的,抬走吧,倒霉吧!”春妮对着爹的背影低诉似地说:“我恨你,你死了,我不掉一滴泪。我们姐妹俩,都要被你害死的。” 2 箱子被崔万财打一半忙又盖上,春妮的怨诉声在他的耳边响起:“……你会后悔的……脸面还要不要……倒霉吧……” 崔万财虚汗淋漓,坐在箱上手足无措,王氏嗫嚅着:“老爷子。” 崔万财忙摆手止住了老伴,令家奴们退下,也不说话,抓住王氏的手拉到箱子边,打开了箱盖。那王氏一看,“啊哟”一声险些跌倒,被崔万财一把扶住。 箱中一丝不挂地躺着一个胖胖的汉子,一动不动,细看光头上有两排亮亮的戒疤,是个和尚。崔万财用手一摸,无一丝气息,已经闷死了。崔万财扶着老伴,嗓子沙哑地说:“你看看你闺女行的好事哟!” 崔万财心似在油锅里煎着,把个死和尚抬回家来,传到官府,人命关天的事,如何说得清,崔家真是到了败景了。一辈子养了两个闺女,到头来,一个守寡偷和尚,一个和穷光蛋半夜跑了下落不明。姜家要人怎么说,这个老脸怎么放?崔万财像输光了万贯家财的睹徒,绝望地捶打自己花白的脑袋,一筹莫展。王氏反倒比老伴理智清醒,情急之中想了一个三全其美的主意,既可以巧妙地躲过一场人命官司,又能使多妮的事情有所jiāo待;既掩盖了春妮多妮的丑行,又护住了面子。 崔万财听了王氏悄悄耳语一番后,心中顿时豁亮了许多,也不顾多妮究竟如何,先顾好眼前是真。于是,将吴妈和贺老六喊了进来,把和尚的事对他们毫不隐瞒地说了,并叮嘱对任何人只说死的是多妮,不许走漏风声。并说,既是底细兜给了你们,你们也就参予了这事,一旦事发,都不利索。 王氏让吴妈找来多妮所用的上好衣服,为了让人相信死的真是崔家千金,崔万财一咬牙,让把多妮准备出嫁用的头饰也拿了过来,四个人一起将和尚抬到了板床上,给光身和尚穿戴起来。他们把一个假发髫扣在和尚头上,戴上簪环首饰,穿上鲜艳华贵的女服,又将脸进行一番涂抹。王氏吩咐:“对外人,一概说小姐患病猝死。”然后他们在前院西厢房,搭了个灵床,将和尚尸首停放起来。崔万财吩咐挂帏幔点香烛,派人速去庙里请和尚来念经,超度亡灵,同时还派人到姜家报信,就说多妮猝死,因天气太热,又因时辰不利,须尽快装殓,亲家与姑爷要来看尽快来。崔万财一心想将一切事做得滴水不漏瞒天过海,越拖延越不利,必须尽快盛殓尽快入土,还要表面上划过这一道,做到礼节齐全,少留话柄。 一切都安置妥当,便让贺老六与另一个长工将后院存放的“喜材”抬过来放在前院灵堂旁边,准备天亮装殓用。 三更天,七八个和尚来到了,他们一来便绕着灵床,围着穿红着绿艳丽无比的尸体,边走边敲打着法器,睡眼惺松地念起经来。其中有一个小和尚,刚来寺庙不久,门楼头,细长眼,十二、三岁模样。他第一次离死尸这样近,又是深更半夜刚从睡梦中醒来,身上总的,鸡皮疙瘩起起落落,头皮一个劲发紧发麻。虽和师兄们一起哼唱经文,精神总是集中不起来,老是将经文唱错,每走到尸体头前,总不免要朝死尸看。越看越怕,越怕越不由得要看。忽然,他看见盖在死尸脸上的黄表纸动了一下,他的心一缩,打了个寒颤,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转了一圈,不由地又往那纸上看,只见那黄纸紧贴着死尸的脸,原本鼻子高纸是凸在脸上的,现在那凸的地方忽地凹下去,仿佛在吸气儿,在昏黄的烛光下,死尸的手也一勾一勾在动,小和尚吓得大叫一声“死尸活了!” 另外几个半闭着眼的和尚这时全都齐刷刷睁大了眼,瞧看尸体,并不见任何异样,便责怪小和尚“惊惊乍乍的,看惊了魂魄”。遂又照旧合手晃头,边挪动脚边唱着经文。小和尚心想,刚才肯定是自己太害怕了,才产生那些幻觉的,都怨自己使劲看的缘故,师兄们经了那么多场子,也没听谁说死人活了,想到此,他决心不再往死尸身上看,也学着师兄们的样子,半闭着眼专心诵经。走着走着,他的光秃秃的大脑袋被谁“呱叽”抡了一巴掌,这响声惊动了大家,念经的和尚全都停了下来,定睛一看,刚才打小和尚光头的正是死者的手,只见蒙脸的黄表纸随着有节奏地吹气声“噗嗤,噗嗤”上下起落,那手脚一勾一蹬动作逐渐大了起来。和尚们魂飞魄散,鬼哭狼嚎丢了法器往后院人多的地方钻,边跑边喊“诈尸喽,诈尸喽,了不得啦,诈尸喽”那声音没个人腔。只有一人没跑,就是那个小和尚,早吓破了胆,口吐白沫昏死在灵棚的停尸床下。 听到灵棚和尚喊诈尸,所有在灵棚附近活动的人全都跟着往后院钻,三五个人扎着堆挤在一起浑身乱颤。 3 双灯山孤岭寺和尚云净,从小多病,后因久病不愈被父母送进寺庙做了和尚。说来也怪,到了寺里不久,云净的病便不治自愈,人都说是佛爷显灵,借此使他皈依佛门,乃是天缘。从此,云净在孤岭寺落发修行,每日随师兄们一道诵经练功。但云净练功不灵,身体偏胖,只练练普通功法,一些花架子而已。也是他天生六根不净,对女色非常感兴趣。每有香客到寺院烧香还愿,他总是偷偷盯着大闺女小媳fù看,哪儿高往哪儿看,哪儿圆往哪儿看,哪儿幽秘看不见,就是他闭眼琢磨的地方。 随着年龄增长,云净越发耐不住煎熬。 终于机会来了。也就在这年初夏的一天,寺中方丈和尚们都被附近一大户人家请去做法。只云净一人留守寺庙之中。正当寺内清静无人百无聊赖时,有一个年轻的女香客独自一人来寺中上香还愿。云净一边敲磬念经,一边却拿一双饿眼偷看。那女香客由于天热,衣服穿得宽松单薄,跪着磕头时,那女香客五体投地,缓缓磕了几个头,云净及时地将目光从她宽大的衣领中钻进去,蓦地瞥见了那白亮肥美的两团鼓凸的ròu,像有两根线伸出来,云净的眼珠子都快拽出来了,不由得舌底生津,胳膊发硬,手底下也乱了点儿,真正是“胡打碟子乱敲罄”了。 那女香客不是别人,正是崔万财大千金,孙家俏寡fù春妮。春妮自夫婿孙有贵去世后,经常独自嗟叹自己命苦,顾影自怜,以泪洗面。春妮是个风姿绰约的少fù,孙有贵死后,曾引得一些有头脸的男人们动她的心思,但每逢有媒人进孙家门,都被公婆婉言谢绝,说进了孙家门的女人,祖辈没有哪个出去“走路”的。崔万财也早撂过话:“闺女我是嫁给你们孙家的,从今她只姓孙!”明摆着,改嫁的门被孙崔两家几道门闩栓了个死紧。 春妮虽独守空房,却也没有想再嫁的心思,陈虎子的死,早已斩断了她对全世界男人的眷恋。她的心早已成灰,每到夜深人静之时,便是她离魂时刻。在她丈夫的灵位背面,她用针刺下了“陈虎子”三个字,除了她自己能看出那针刺的点点,谁也想不到那是字。白天她将灵位正过来,夜里她便翻过去,她几乎能感觉到陈虎子灵动在她的周围,眼前晃动着陈虎子的影像。她侥幸自己没看陈虎子死时的样子,因此,也就永远不知道他搭拉着舌头的丑且恶的嘴脸。每当不眠之夜,她点上香思忆着出嫁前与陈虎子偷偷相会的一幕幕往事,她坚信孙有贵是被陈虎子的鬼魂掳的,肯定是他及时截住了色鬼孙有贵,不能容忍自己所爱的女人被一个“名份”占有一辈子。春妮相信有鬼魂,相信有来世,她每隔一段时间便要进寺庙烧香,但愿洗却一身罪过,不求今生富贵,但求来世安宁。起初,她什么也没发觉,更没在意一个和尚在身边,一个正暗中侵扰她私处的色中饿鬼。是那七零八落的敲击声敲醒了她,她寻声不经意地将目光投向了敲击者。这一看不要紧,差点失声叫喊出来,这和尚除了头是光的外,活脱脱就是她朝思暮想的陈虎子。 春妮一时竟糊涂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8 章 ,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是陈虎子没死,出家做了和尚?还是自己死了,魂魄游离在yīn曹地府中?春妮愣愣地盯着云净,又似什么也没看见,她的异常的神志使她曼妙的容颜如妖似仙,她的成熟丰满的身体仿佛锁住春色的花园,透着神秘的魅惑,那双闪烁迷离的痴情风流的媚眼挂着珠泪两串。这一切,都令云净心旌摇dàng,意乱神迷,恨不能将这位多情地凝视自己的女香客抱个满怀。 烧香行礼毕,春妮有意无意地上前与云净搭讪,无非问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什么转世轮回呀,什么因果报应啊,嘴上说着一种话,眼睛里却传递着另一种语言,哪含义是表达得再明白不过了,那是一种相互的询问、试探和占领。嘴唇在动,说的什么并不重要。云净前言不搭后语辞不达意地说着话,实际在等待时机,而春妮却一味地在云净脸上研究着,寻找陈虎子的影子。 云净见寺中无人,正是晌午时分,施主都各归各家,而方丈与众师兄最早也得天黑才能回来,机会难得。他不再与春妮捉迷藏,他再也忍耐不住燃烧的yù火了,出其不意抓了一把春妮胸前的衣襟,手在上面一揉一搓。春妮下意识地以手推拒他,左右看看无人,这才半嗔半怒地骂了句:“你这个色和尚。”嘴上是骂,脸却顿时容光照人,声调反倒成了调情的了。春妮冷却的心火热起来,她不知这是怎么回事,竟这么冲动,眼睛里全是陈虎子在动。云净受到鼓动,也不觉放松了言语,色胆包天地说:“我不是四和尚,我是老大……老大,你懂么?”云净做着下流的手势,逗春妮。 春妮明白他的意思,却佯装不懂,问道:“老大?老大管做什么的?” “哈哈哈……”云净见春妮如此情状,心花怒放,压低声音:“女施主,你是来讨债的吧!”说着,将春妮一步拽入神堂幔子后面。 春妮顺从了云净,当她被云净一把按倒在蒲团上时,她甚至愉快地哼了一声。 俗话说,旷男怨女,干柴烈火,春妮半合着迷离的眼睛,仿佛又回到了八年前,与陈虎子jiāo合的那些幽密而热烈的时刻,云净将春妮拾掇得服服贴贴,寻死觅活。 从此,云净经常借机下山,于夜深人静之际钻入春妮家中。春妮与云净相识以来,恰如久旱禾苗喜逢甘霖的灌浇,整个人舒展了,越发美妙光鲜了起来。她再也不彻夜不眠,守着两个男人的灵位了,她不要那虚无缥渺的形式,她只要实实在在的陈虎子。 每当云净到来,她总要给他做几样好菜,与云净对饮几杯。 没想到这天晚上倒霉,却碰上崔万财半夜砸门查多妮,情急之中,钻进大地箱中躲避,不想竟被连人带箱抬走。由于天气太闷热,箱子封闭严实,加上棉被在身下,时间一长,给闷死过去了。及至停在灵棚之中,夜风一吹,逐渐又醒转过来。这醒转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因众和尚没看出来,等他坐起来时,人早跑光了。云净又蹬胳膊又踢腿,坐在灵床上,一脸迷惑不解,心想,这在哪里呀?他环顾四周,穗帐低垂,烛影绰绰,是他熟悉的丧棚。再看自己穿着一身华丽的女人衣服,正是躺在灵床上面。云净不懂,何以自己一身怪模样坐在这鬼地方?莫非是死了,一掐手背,疼,再一抬脚,脚上一双女鞋箍得骨头疼,更是惊诧不已。忽然,他记起来了,双灯山下春妮家里的情景,又发现灵床旁躺着一个小和尚,原来是自己寺内的圆觉,幸亏刚才脸上盖着纸,他马上想到了另外诵经的和尚们,吓得冷汗直冒,赶紧把脚上女鞋甩掉,赤脚跳下灵床,一路狂奔,跑出了崔家大院,消失在浓浓夜色之中了。 4 这天中午,天气yīn沉,浓云密布,暑热难耐。双灯镇地保尤锦龙正在家中冲冷水澡,突然有人来报,在柳家坟地出了件怪事,柳益正媳fù中暑身死,暂埋在柳家坟地浅土中,三天后娘家来人见闺女最后一面,开棺后,女尸不见,另有一个秃头光脚男人死在里面。 尤锦龙赶紧与来人一起赶至柳家坟地,许多看热闹的人正围在坟的四周,议论纷纷。他拨开众人往前一看,被打开盖的棺内,一具男尸俯卧在里面,后脖项被利器砍得血糊淋拉,结成块状,苍蝇嗡嗡乱飞,臭气熏人。尤锦龙见状,忙赶散围观众人,他召呼几个熟面孔,吩咐看住现场,自己赶紧带上两个现场目击者一起去县衙报案。 县官徐新通听后,随即与他得力助手蔡昂带领仵作差役一干人马亲赴现场勘察验尸。他们来到柳家坟地,差役在蔡昂的指挥下,将男尸从棺中抬了出来,一见秃头上面的印记,早有人在旁惊呼“是个和尚!”待翻转尸身,蔡昂让大家辨看,几个胆大的过来一看,几乎同时叫道:“这不就是这山顶寺庙里的和尚云净么。” 县官徐新通忙命差役上山,将寺中所有和尚全部带来! 忤作很快验过尸体,确认云净乃他杀,脑勺的致命伤是被利器所砍,下手凶猛,云净是在毫无防范之下被人突袭丧命! 徐新通与蔡昂围尸仔细察看,对这和尚所穿衣服大惑不解。和尚穿着一身俗家衣裤,上身是一件脏兮兮几乎看不见颜色的蓝布褂,下身是肥腰黑裤子,还打着补丁。一根麻绳搓成的腰带打着死结系在腰胯处,赤着脚。 说话间,孤岭寺的一干和尚被带到现场,徐知县忙让他们上前辨认,都说正是云净。徐知县又问云净所穿衣服可曾见过,和尚皆摇头说没见过。 这时,一阵哭声自林中路上传来,近前一看乃一对翁妪和两个壮年男子。这几人见到县太爷,齐刷刷跪倒,老头哭道:“县太爷,你要为小民做主啊!” “你们是何人,为何啼哭?” “我姓黄,名叫黄为厚,这是我老伴和我两个儿子。我女儿黄秋菊半年前嫁给双灯镇柳益正为妻,不知何故忽然死去。柳家派人前来报丧,说是中暑而亡,因天气炎热怕尸体腐烂,收入棺中浅埋在这柳家坟地,我们从百里之外赶来时,女儿已死去三天了。尽管如此,我们都还想看她一眼,不料开棺之后,闺女尸首不见了,却躺了一个血糊淋拉的男人。大人,你千万要替小民做主,闺女是死是活不知道,闺女啊,我的苦命的闺女哟……你在哪里呀?” “你女婿他人呢,现在哪里?” “成亲后不久便外出跑生意了,不在家。” “她与什么人住在一起?” “与婆婆柳李氏住在一起。”黄为厚道:“柳李氏早些年丧夫,是个寡fù。” 徐新通忙命差役传柳李氏前来现场听审。不大工夫,柳李氏被传到,由于连日有病卧床,不能行走,差役将一把木椅捆两道绳,让柳李氏坐在上面,抬了来。 经过一番询问,黄秋菊的婆母柳李氏涕泪jiāo流,哀哀哭诉了原委。 柳李氏多年守寡,拉扯着儿子柳益正,靠替人缝缝补补度日,儿子长大后便与黄秋菊完婚。黄秋菊为人贤淑勤快,念过四书五经之类,识书达理,xìng格温婉,与夫婿柳益正俩人脾气相投,夫妻十分地恩爱。丈夫外出做生意,她对婆母殷勤照料,百依百顺,深得婆母欢欣。 这些日子,柳李氏由于惦念外出半年未归的儿子,精神忧郁,染病卧床,不思饮食。这可急坏了秋菊,给婆母变着法,做些好吃的饭菜,都不合婆母口胃,只想吃白斩鸡。秋菊听说后,忙将家中饲养的一只大母鸡杀了,做白斩鸡。整鸡沸水煮熟后,她便斩切。 柳李氏一直卧在床上,听着媳fù又剁又切忙里忙外,天那么热,一动一身汗,衣服硬往ròu皮上贴,心里非常不过意,便喊秋进屋歇会儿,娘俩说会儿话,凉快凉快再干活。谁知连唤几声,没回应,不一会儿只听“咣当“一声,切菜刀掉地的声音和扑倒个面口袋似的声音,连带着一系列撞击声。柳李氏忙从床下来,到外屋厨房一看,秋菊躺倒在地,脸色灰白,手都凉了,情知不好,急忙招呼左邻右舍,请来郎中急救,不见任何动静,再一号脉,没有了。郎中道:“这人是没得救了,赶快准备后事吧!” 柳李氏一听,如天塌地陷般绝望:“好好…个人,怎么说死就死了。我怎么跟儿子jiāo待,怎么跟黄家人说呀。” 她不相信秋菊能死,追问郎中,秋菊究竟得的什么病,不吭一声人就没气了?郎中也说不出什么缘故。秋菊的死对柳李氏刺激太大,想着秋菊对自己的孝顺,数念着她的种种好行为,哭得死去活来。邻居们劝她说人死不能复生,哭死也没用,天气太热,尸体不能久放,还是想办法买口棺材盛殓起来,通知秋菊娘家人。柳李氏却哭道:“秋菊家远在百里之外,怎么告知他们呢?” 有一位三十来岁壮汉,是她的东邻,热心地说,他负责前去秋菊娘家报丧。只是路途遥远,这一去一回最快速度也得两天,担心这么热的三伏天里,等上两三天非腐烂不可,还是应该赶紧盛殓,送到地里暂时浅埋起来,他娘家人要想看也不难。大家都认为别无更好的法子,柳李氏却又为买棺材的钱为难起来,儿子不在家,又没多余积蓄。还是邻居人多主意多,到棺材铺,赊了一口薄棺材,把秋菊尸体盛殓起来,当天便抬到柳家祖坟地里,暂埋在那里。 黄为厚一家听到柳家来人报丧,秋菊猝死,如万箭穿心,当即与老伴及儿子随同报丧的邻居一起来到双灯镇,见过柳李氏。 刘李氏躺卧床上,见黄家人失魂落魄来到面前,哭作一团。柳李氏哭着说:“亲家,咱都是当老的人,虽说我疼爱秋菊苍天可以作证,但人命关天,儿子又不在家,为了对大家有个jiāo待,我将秋菊并未深埋,你们骨ròu见上一面,我也就jiāo待过了。” 黄为厚没有一言半语的责怪,默默与老伴及儿子在邻居的引领下,带着开棺用的斧头锤子以及钉子之类,准备看完后正式掩埋秋菊。来到坟边,但见黄土一,小小的一堆坟包,他们一家就俯伏在坟前,呼天抢地哭了个够,这才掀土开棺,待露出棺众人都愣住了,那棺盖并没盖严,一角老蓝布褂露出棺外,打开棺盖一看,全傻眼了,装在棺中的是具俯卧的男尸,并不见秋菊。 县官徐新通陷入重重迷雾之中,这桩命案实属罕见,节外生枝,藤蔓缠绕,今人费解。徐新通的得力助手蔡昂在勘验之后分析道:“从棺盖开启情况看,有利器砍撬痕迹,可以断定撬棺之人目的在于藏匿和尚尸体,但棺材打开后,如果这时候没有异常现象发生,那人没有必要将女尸拖出再藏和尚,再说棺材虽小,装两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撬棺之人为何要杀和尚,杀了和尚又为何扒秋菊的坟,为何又将女尸弄出来,而弄出坟来秋菊的尸体又哪里去了?实难破解。” 蔡昂见徐新通沉思不语,继续说道:“从表面现象看。还有这样一种可能,即黄秋菊与这棺中和尚有染,撬棺之人乃黄秋菊另一个情夫。这人见秋菊突然不明不白死去,认定秋菊为情所缠,自杀身亡。撬棺之人知道黄秋菊与和尚之间有暖昧关系,又见秋菊死了。对秋菊又恨又爱,一时悲愤至极,因此杀了和尚,以平息妒火;偷走尸体另葬。” 蔡昂的这番推论很快便被众人推翻,理由是黄秋菊从百里之外嫁到一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地方,时间不足一年,夫妻感情甚笃,丈夫外出,与婆婆形影不离。秋菊怕黑,便与婆母共寝。再说秋菊为人十分坦诚,行为端正,从不随便与异xìng搭讪。 秋菊父母兄长深知秋菊为人,黄为厚上去给蔡昂磕了个响头,额头上鲜血直流道:“我闺女人都没了,请积点德别再往她身上妄泼污水,使她死后不得安宁。我宁愿不追究女儿死因,也不许别人这样编排她。” 案情越分析越糊涂。 徐新通与蔡昂议论了一会儿,决定先将孤岭寺的和尚们带回县衙细审,吩咐随从将方丈等十二名和尚悉数带走。 方丈法缘硬是不走,他手捻佛珠道:“阿弥陀怫,云净无端被杀,横死旷野山岭,已是我寺之大不幸,今贵县又不问情由带我们进府衙,未免太强人所难了吧?我们这些出家之人早已身在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已与尘世间无任何纠葛,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徐知县道:“各位师父,暂时先委屈一下吧,正因为死者乃贵寺弟子,死因尚不清楚,各位一时难避嫌疑,我岂能撒手不问,放虎归山?” 方丈法缘听此言,一脸愠色:“阿弥陀佛!知县言语之内,似乎肯定杀死云净的凶手必是我寺弟子所为喽?” “不必多言,到公堂之上再行理论!来呀,将人统统带回府衙。”徐新通被案件七绕八绕得急火难耐,哪有心思与这些秃和尚理论?他对孤岭寺的和尚向来没好感,一些花花事时有所闻,早从百姓议论中听说什么和尚好色啦,夜入民宅私通或jiānyín啦,见财起意抢夺钱财,被人打狗似地满街追啦等等,真的假的都有。 徐新通一旦认定这些和尚有劣迹,感觉上就不一样。他想,说不定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5 徐新通于第二天上午开堂审案,命将方丈和尚等十二人带上了公堂。先将方丈法缘单挑出来,由两个差役扭着往大堂中一摁,令其跪下听审。法缘满肚子怨气不好发作,连念阿弥陀佛。然后嘴唇翁动开合,径自念诵经文的模样。 徐新通见方丈假模假势,先就窝着火,说话口气冷峻威严:“云净素日在寺中与何人有成见,如实说。” “云净xìng格虽孤僻yīn暗,但对人还算讲究分寸,与师兄师弟们相处不错,虽然偶尔与个别师兄弟发生口角殴斗打架,亦属正常现象,并没与谁有切齿之恨,更谈不上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9 章 杀伐之心。依贫僧看,云净绝非本寺弟子所害,请知县大人明察。”法缘从容说完,又捻珠咕哝着诵念经文。 “我并没说云净一定是贵寺弟子所杀。我的意思你尚没明白。法缘,闭上你的嘴,喂,先抬起头来,专心听本官问你话,少装模作样恶心人!法缘,你身为一寺方丈,据说曾多次体罚他,让他拿大顶,头朝下长达一小时之久,可有此事?云净他是怎么冒犯你的,使你对他起了杀心?又在何时何地何人参予杀了他的?从实招来!” 徐新通这番话完全出乎法缘意料之外,万没想到,绕来绕去索命的绳扣套上自己的脖颈,他再也从容不起来了,忙伏地叩首变腔变调地喊:“冤枉啊!贫僧体罚他的事也是有的,但并未超出寺规法则,怎说云净乃贫僧所害?贫僧实在冤枉!” “冤枉?你让和尚们大早喝冰水,治死圆尘,可有此事?““那是我们出家人之事,与此案无关,再说并非贫僧蓄意要害谁的xìng命,只不过想警醒众弟子,引以为戒。喝冰水并非贫僧别出心裁,再说,喝冰水也非圆尘一人,怨只怨他六根不净,yín心难收,也是他自作自受,故而佛祖降下惩罚,使他一命归西,此乃天意。天命难违,与贫僧无干!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徐新通早憋得气不打一处来,惊堂木一拍,厉声喝道:“好一个善哉之人!来人哪,将这刁滑狠dú的恶僧给我拖下去,杖责二十,给我重重打!” 法缘被七手八脚拉下去,将衣裤褪至脚脖,摁在长条凳上,两条大汉手执红头大木棍,此起彼落,将瘦筋巴巴的法缘打得哭爹喊娘,二十棍下去,法缘的屁股早已皮里翻花,瘦瘦的白腚变成肥嘟嘟的紫腚。徐新通见被拖上来的法缘这副死狗模样,不住想笑,甚觉开心,问道:“云净是你杀的吗?” 法缘忙答:“是。” “是你本人亲自动手的还是指使别人干的。” 徐新通不紧不慢地问。 一句话似乎提醒了法缘,法缘道:“贫僧年迈,手无缚鸡之力,哪能将牛似的云净杀掉呢?贫僧指使两位弟子干的。” 徐新通忙问:“哪两位?” “这……”法缘瞥了众和尚一眼。刚才自己被往外拖时,两个平日受罚的和尚曾面露喜色,分明是幸灾乐祸。法缘心想:既然徐县官要过打人瘾,干脆成全他吧,我法缘死也要拉个衬垫背的。想到此,他指着其中两个和尚对徐新通说:“大人,他们,绝尘和远尘。他们俩深得贫僧信任,对贫僧言听计从,因此,我让他们俩杀了云净!” 绝尘和远尘一听,头魂都走了,高叫道:“知县大人,法缘胡说,平日在寺里他对我们处罚最多最重,他明知我俩恨得咬牙切齿,故意枉害我们,大人做主,大人明察。” 二人说着,又跪地喊叫:“冤枉!” 徐新通一听,平日受罚最多最重,情知不会是好和尚,不是小偷便是yín棍,何不趁机整治整治呢?徐新通平静地说:“来人哪,将这两个喊冤的和尚带下去,给我各掌嘴五十,看他们还喊不喊冤了?” 差役照着所吩咐的话,认真努力地将二和尚噼哩啪啦一顿猛扇,边扇边问:“还喊冤枉不喊了?” 两和尚被打得杀猪般嚎叫:“不……不喊……冤枉……了,不喊……冤、冤、冤枉……枉了……” 这边打的是两个,那边大堂抖的却是一片,那几个没挨打的和尚,拥挤在一起,齐刷刷将脸上肌ròu往下拉,再不敢笑了。 这时蔡昂从外面风风火火走进来,在徐新通耳边低语了几句,徐新通连连点头,然后宣布退堂。 原来那蔡昂已来多时,在大堂边房等候审理结束,后来他见徐新通只管一味打和尚,分明是由于平日对他们的成见太深,借机调理这些恶僧是真。蔡昂也甚感打得痛快,但此举只宜适可而止,趁他们还没顺过眼来赶紧收场最妙,何况,还有更重要的事亟待处理,因此蔡昂及时上前回话,徐新通这才兴犹未尽地打住了。 徐新通与蔡昂来到议事厅。徐新通急切地问:“有线索了?” “有!”蔡昂很有把握地说。 蔡昂以云净身上的衣服为线索,进行了一番查访验看,围观的人都是双灯山镇附近的人,有人看了云净所穿那身俗家衣裤后,说常在集市赶集时,见卖豆腐的顾老头穿过类似的衣服,蔡昂再看那衣襟上,斑斑点点的污垢也的确像是豆渣豆浆迸溅所致,蔡昂顺藤摸瓜,打听到顾老头住处。同又有一些新的线索,据邻居们反映,前几天黎明时分依稀听到有人喊:“救命”。蔡昂分析道:“依我看,这顾老头身上嫌疑很大。顾老头住在双灯镇二道街十八号,我已打探清楚,不知大人意下如何,我没敢轻举妄动,怕打草惊蛇。” 徐新通眼前一亮,兴奋地说:“既如此,速将顾老头缉拿归案。” 蔡昂领命率差役三人,很快来到二道街十八号豆腐坊门外,叩了半天门,才见顾老头疑疑惑惑地将门开了一条缝,刚要细问,被等得不耐烦的差役们一脚将门扇踹开,顾老头一屁股坐到地上,惊恐万状地看着来人。 蔡昂抓小鸡似地将顾老头一把提起来,对差役们说:“将顾老头锁上,带走!” 顾老头坠着身子往后扯:“我顾老汉一没偷二没抢,凭什么抓我?” “到了县衙你就知道了!”蔡昂说。 顾老头心想,那件事终于将自己缠上了,这才真叫“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越胆小怕事,事偏往你头上找。真是人背时,抓把盐也生蛆,喝凉水都塞牙。我顾老汉一生最怕的就是打官司,到土埋半截脖子了,还是没脱了这场官司。 顾老头被带到府衙大堂之上,往堂上一看,上面的县太爷黑着脸满眼怒气盯着自己,心慌慌虚汗便冷冷地流将下来,又见满堂衙役黑衣红帽,个个如怒目金刚,手持水火棍棍低吼:“呕”膝盖骨顿时像被挖去了似地软溜了下去,扑通跪倒,五体投地,一动不能动。 “顾老头,云净和尚是你杀的不是?”徐新通平缓的语气问。 “回老爷,那和尚体壮如牛,小老儿纵然想杀他,也是力不从心的。”顾老头道。 “你既知他体壮如牛,想必您与他jiāo过手。无论怎么讲,最终是那和尚死了,而你还活得好好的。我再问你,你瞧,这身衣裤可是你的?” 徐新通拿起桌案上的血衣一扔,便扔到了顾老头面前。顾老头一见衣服,面孔灰白,大略看了几眼便干脆地说:“正是小老儿衣裤。”顾老头声音虽还颤抖,但表情慢慢从容起来:“虽说衣裤是我的,但这恶僧究竟为何人所杀,小老儿却不知。” “顾老头,休要与本官饶舌,究竟你是怎么杀的云净,又为什么给他换上你的衣裤?你是怎样把尸体藏在黄秋菊棺材里面的?那黄秋菊尸体现在哪里,速速招来则罢,否则的话,要你好看!” 徐新通往两边一指,那些彪形大汉一个个狰狞着表情,低吼:“呕” 顾老头忙说:“我招,我招,我都招!”说罢直起腰来,眼睛眯成一条缝,似乎在逆着时间往回赶,他的思绪飘dàng着,在记忆中搜索着,徐徐地讲了起来。 三天前,天还没亮,他像往常一样准时起床磨豆腐。不一会儿,有人扣门,顾老头寻思一大早什么人那么急,没搭理。但那敲门声不绝,没办法他便将门开开。当时天色还没放亮,顾老头搭眼一望是个满身珠光宝气的女人,个子又宽又大,怪模怪样的。顾老头心想:这么一位大家小姐,一定遇到了什么麻烦事,才匆匆叩他这豆腐坊的破门,或许是想躲避歹人的追赶也未可知。便没多问,一闪身让进门里。哪知来者腿脚麻利地又赶紧回身chā上了门。这时顾老头借着豆油灯盏昏暗的光上下打量来者,发现这女子赤着一双大脚,心下一惊,再看那魁武的身子将一身绸缎绣花女袍撑得支楞八叉,正在疑惑,那女子将蒲扇似的大手往头上一拽,忽地亮出一个大秃头,是个和尚。那和尚白牙一呲,开口道:“哎呀,渴死我了。”他这一开口,一撸头,把个顾老头的头皮一zhà一zhà地发麻,本能地抄起一根顶门棍,举棍要打,被和尚一把挡住,连说:“莫打莫打,我乃出家之人,遇到点麻烦。老头儿,先舀点豆浆喝吧,我快渴死了。” 顾老头惊魂未定,心想,这大清早碰上鬼了?顾老头只顾打量和尚,他经常卖豆腐站街头,对云净面孔似乎眼熟,见过。 “如何一个出家之人,扮成这般模样?” 那和尚一摆头道:“一言难尽,先喝点豆浆再说吧。” 顾老头这才注意到,和尚的嘴唇干裂发白,便给他舀了碗豆浆,和尚贪婪地喝了三碗。 顾老头见豆浆喝也喝了,又拾起刚才那个话题:“如何打扮个娘们样子?出什么事了?” 和尚见老头一个劲追问,有些急了,说话便硬愣起来:“老头啊,何必知道那么多呢?对你本人又没好处,别问了,贫僧还求一件事,望施主成全。” 顾老头见和尚说话口吻与喝豆浆之前另样,气便不打一处来,对和尚没好气:“你豆浆也喝足了,我还要干活,你走吧。” 那和尚见老头不耐烦,又软了下来,指着身上衣服道:“老头,你看我身上这衣服怎么样,还有这个。”和尚边说边将假发上的头饰给顾老头看:“瞧,这凤钗上镶的,这可是真家伙,名符其实的珠宝呀!” 顾老头只觉得眼前光灿灿银闪闪一片,细看凤钗上的确镶着一块翡翠,但他不知这和尚的用意何在,跟他一个老头说这些干什么。那和尚似乎看出了顾老头的心思,便说:“我呀,把这些东西全给你如何?” 顾老头似乎给吓着了,往后一闪身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不是拿我老汉逗趣儿吧?这么些值钱货,为何凭空送给我?我与你既不沾亲又不带故。” 和尚说:“这些东西不是我们出家人能携带的,我给你你就拿着,连我身上穿的全给你。可是有个条件你必须答应我。” 顾老头好奇地问:“什么条件?” “你这身衣服算我们jiāo换的条件。你脱给我换下这身女装。天眼看亮了,我总不能这身打扮上街吧。” 顾老头心想:这倒是个便宜买卖,又觉这和尚实在是想把那些东西送给了他,他也确实急需一套衣服。于是没再说什么,很快地将身上的老蓝布褂子脱给了和尚,又从旮旯里摸出一条皱巴巴的黑裤子递给他,和尚迅速换穿,抬起手臂凑到鼻子上嗅了几嗅,咕哝道:“这衣服什么味儿,臭气拉哄的……哎,这裤腰那么肥,你让我手提裤子在人前走呀?” 顾老头听他一说,找了半天没个合适的带子,顺手扯过一根拴车细绳扔给了他。穿好后,和尚抬起大脚道:“有鞋吗,找双穿穿。” “你脚那么大,我的鞋怕是没法穿。”顾老头不想多跟这和尚嗦,只想让他快离开,不知怎地,从和尚一进屋,他这右眼皮就开始跳个不停,他怕不是好兆。 “老头,我现在两手空空,不名一文,你卖豆腐也不缺钱,给点银两也好吃顿饭。”和尚一屁股坐在一个方凳子上,看样子不给钱是不打算离开的。 顾老头一听和尚要钱,忙说:“我哪有多余的钱给你,卖豆腐乃小本生意,糊口都困难,没钱没钱!” 和尚见顾老头说话时,眼睛直往梁柱底下的一个瓦瓮里瞥,心中便有了数,趁顾老头没防备,一个箭步窜到瓦瓮跟前就要掀盖,顾老头急了,抄起顶门棍,照着和尚的脑门砸下去,那和尚早防着他这一手,用力一推,顾老头给推了个趔趄,和尚面露恶相,说:“你个小老儿活腻歪了不是?我拿那么多值钱的物件跟你换几个铜子儿你都不给,你也太抠门儿了……” 顾老头每天忙忙碌碌,起早贪黑磨豆腐赚的那几个血汗钱是他为女儿出嫁准备的,他省吃俭用,把这瓦瓮视作命根,虽说和尚拿的那些东西或许能换点钱,但毕竟还不是钱,钱不是在自己的手上攥着,就不算数,哪能让这点家底叫这和尚端了? 顾老头骂道:“你这个秃驴,一大早你人不人鬼不鬼跑到我这儿来,连喝了我三碗豆浆不说,你一会儿要衣服换,一会儿要鞋穿,是你自己主动要给我那些花衣服的,谁知你是从哪里日弄出来的?你要嫌划不来,你将老汉我的衣服给我扒下来,我不要你这些宝贝,你还穿你的女人衣服吧,天亮也好让人们开开眼,看你这花秃驴狗日的败类相,脱,你给我衣服,还我衣服!” 顾老头倔脾气上来,扔了顶门棍,过来就把和尚衣服往下拽,那和尚恼羞成怒,一把掐住顾老头溜细的脖子,顾老头一声“救命”没喊出来,便眼珠子上翻口吐白沫止了声息。 顾老头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了。侍他恢复知觉,想起五更天所发生的事,想起他的要命的钱,再去查看那瓦瓮,瓦瓮空空,里边五百一串的六串铜钱,连同那个粗布口袋一起,全给和尚划拉一空。顾老头抱着个空瓦瓮哭得昏头昏脑,仿佛心被掏空了。由于被和尚掐死过去刚刚还阳,四肢依旧乏力,哭了一会儿又重新躺倒在湿地上,这时他的头触碰到一个硬物,用手摸起来一看,是那个镶翡翠的凤钗,顾老头眼睛一亮,忙又有了力气,忽地爬将起来,一看,那身女绣花袍子及其它头饰虽七零八落地散落一地,捡起一看,都还在。他估摸着,将这些衣饰换作铜钱,怕是比失去的只多不少呢。令他不解的是:和尚分明爱财,却为何又将这些值钱的东西丢下呢?他想不通便不去想。望着手里的衣饰想道:这一得一失,老命没丢总算万幸,心下便平衡了许多。又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0 章 了一天,顾老头将衣饰包好了,关了豆腐坊的门,准备去典当铺问个价钱。谁知刚出门便碰上了他的一个老主顾,麻子张六。麻子张六迎面打着招呼过来:“哎呀顾老头儿,你这两天不摆摊子,可把我们这些老主顾闪了一家伙,你这热豆腐一天不吃,一天肚子不妥贴呀!” 顾老头嘴上哼了哈的应付着,脚步没有停的意思,却见麻子张六神秘兮兮地说:“哎,顾老头儿,柳家坟地出了件怪事儿你知道么?” “啥事儿?”顾老头漫不经心地说。 “柳家媳fù中暑死后,人倒是埋下了,谁知昨儿个娘家来人开棺一看,闺女不见了,一个和尚死在里面。” 顾老头一听“和尚”两字心里就得慌,直感到冷风嗖嗖,身上发冷。那麻子张六见顾老头在听,又说:“那和尚你说奇怪不,赤着脚不说,穿着一身衣服却是俗家的。我去看过,哎,你说怎那么巧,那身衣服我怎么看怎么都眼熟,后来想起来了,原来和你平常穿的那件斜大襟蓝布褂一模一样。该不是你老人家施舍的吧?哈哈哈哈!” 麻子张六说者无心,顾老头却听者有意,一下子懵住了,麻子张六又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听不见。心中连连咒骂自己,都怪自己贪图便宜,要了那和尚东西,将自己的衣裤给他不说,偏就这和尚短命,穿着那身衣服被杀丧命,现在去报官,怎么说,凶手是谁怎么jiāo待,人命关天,百口莫辩,正好偷牛的走了逮个拔镢的。这便知何是好? 顾老头抱着衣饰忙往回走,麻子张六的笑在他的耳边回响,这声音此刻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了。 就这样,顾老头惶惶不可终日地呆在家中,什么也不想干,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胡思乱想,将和尚脱给他的衣饰扔了不是,留下不是,藏又没个可藏的地方,成了一块烫手的热粘糕。 顾老头最后抱有一丝侥幸:哪里就找着我了。 没想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么快事就发了。 顾老头说完事情的经过便连连磕头:“徐大人,徐青天,小老儿一时糊涂贪财,一念之差办了件错事,但小老儿没杀那和尚,反倒被那和尚差一点要了老命。小老儿所言句句实情,如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徐新通忙问:“那衣饰现放何处?” “放在家中黄豆囤子底子。”顾老头说。 徐新通宣告退堂,暂将顾老头收监。另派人去顾老头豆腐坊,果然在豆囤里翻找出衣饰。 徐新通与蔡昂紧锁眉头,很长一段时间相对无言。蔡昂最先打破沉默:“我认为,顾老头的自白是可信的,因为顾老头十分瘦弱矮小,与云净无法相比,即使他杀了云净,又怎么能将尸体运那么远?令人费解的是云净从哪里弄了那身女衣饰,又是怎么到的柳家坟地?” 这时徐新通眼睛一亮道:“有没有这种可能:云净并不像顾老头所说掐昏了他,而是将瓦瓮中的铜钱抢到手就走了。顾老头不甘心铜钱就这么被云净劫走,于是他便尾随云净身后,一路跟踪至柳家坟地。此时恰碰上这样一种情景,即中暑而死的黄秋菊活转了过来,无法开棺,她便叫喊求助。和尚好奇,忙在附近找了块锋利无比的石片,将棺木开启,扶出黄秋菊。这一切都被手握菜刀的顾老头看在眼里,大概空出的墓穴启发了顾老头,一不做二不休,顾老头悄悄来到毫无防备的云净身后,照准后脑勺猛地一刀,便结束了和尚的xìng命,然后夺回钱财,将和尚尸体拖入棺中掩埋……” 蔡昂道:“从坟上种冲现象看,黄秋菊死不见尸生不见人,死而复活的可能xìng很大,那么活了的fù人呢,哪里去了?” “这……问顾老头便知底里!”徐新通道。 “我认为顾老头没有能力做出大人刚才所判断的举动来。理由之一:顾老头毕竟是年迈之人,无论如何,在天亮之前那短短的时间里,是无法跟踪心急赶路大步流星的云净和尚的,更何况,云净和尚做贼心虚,行走中间必然要不时回顾,特别要防的就是顾老头,假如顾老头气喘吁吁跑步跟踪云净身后,在宁静中的早晨,又是在旷野上,势必要惊动云净。这样,不等到到柳家坟地,云净就能很从容地要么甩掉顾老头,要么除掉顾老头了,顾老头弓腰驼背行动滞笨,单就这一点,上述分析便难成立。理由之二:毕竟和尚还有那么多东西留给了顾老头,这些衣饰大大超过被和尚劫走的铜钱的价值,顾老头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更没有必要冒死的危险去跟踪和尚。理由之三:从和尚被砍情况分析,此举属心狠手dú之人所为,可以推断凶手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手脚利落但心粗意疏,办事毛躁鲁莽,这一点从他盖棺不严,尸衣外露,堆坟来个猫盖屎似地凌乱不堪,一系列迹象表明,所有作案动作,既不与顾老头xìng格相近,又决非顾老头力量所能及。” 徐新通听罢,认为分析入情入理,连连点头。蔡昂又道:“从目前我们掌握的情况来看,最大的疑团是云净到顾老头豆腐坊之前这段时间,他从哪儿来,为何穿着古怪,一副女人打扮?” “说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徐新通无奈地说着,深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蔡昂沉默片刻道:“事到如今,不能坐着空谈。就从这衣服首饰为线索寻找。我认为在这样的小州小县,能够戴起这样贵重的凤钗,毕竟少数,何不让百姓们辨识辨识。将这衣服首饰在衙门展示,贴张告示,如有识得此物并说出此物主人姓甚名谁的,重赏。” “好!” 6 衣服凤钗等物在衙门口展示后,各地保敲锣将消息广传于四方百姓。于是,各色人等各怀不同心思,赶会似地涌到县城,衙门口一时人如潮涌络绎不绝。人们争看稀奇,议论纷纷,编出了五花八门的离奇情节,又传播成花样翻新的色情故事。 这一着可吓坏了一个人,那就是崔万财。那天夜里,正当他在大门过道的耳房里,抽着长烟锅愁眉不展,心中盘算着天明以前怎样将和尚盛殓入棺,如何才能瞒天过海,不动声色地安排这场特殊的丧事时,忽然灵棚大乱,那一声声撕裂神经的狂喊“诈尸了”使崔万财ròu跳心惊,浑身哆嗦,他坐在那里一动不敢动,他听过无数次民间传说中的诈尸现象,尸身一旦起来,见活人就追,非得把被追的人一把抱住才罢休。因此,为避免诈尸后死尸追人,人死后,停灵时一定要将头朝向屋门,脚蹬着后墙,据说尸体直立后只能走直线不能拐弯,这样,诈尸后尸身首先撞上的是墙。 崔万财在过道耳房虽然没动,但那具尸体穿着华贵衣服在门道的白灯笼映照下所放shè的华彩,却如一道抹不去的虹,烙在了他心中,云净那双咕咕碌碌的眼在灯光下让他想到死鱼的眼。 最初他吓呆了,好久好久,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突然那片空白有了影像,云净那迈出高高门槛的一双赤脚,灵活地一抬两抬,然后像嘲弄他似地,那双脚拍打着地面的声音“啪叽,啪叽”,每一响,他的脸上便感到一阵火辣,仿佛那“啪叽”不是拍着地,而是在打他的脸,他的意识便被打活了。他默然地笑了,明白了那跑出去的并不是什么诈尸,而是那和尚死而复活,这一跑真叫好,一跑百了,一跑遮百丑。事虽如此,崔万财在特定的氛围里,所扮演的角色却不能中止,他提醒自己,那跑出去的是多妮的尸体,是多妮诈尸跑了。于是,他在众和尚及不明真相人面前继续他的表演,他哭嚎着,捶胸顿足,扯着自己的胡须,头往墙上撞,一副痛失爱女肝肠寸断的慈父模样,他嚎叫着:“都快给我追,将我的多妮追回来呀,我的短命的闺女呀,你将爹一起带走吧!……” 崔万财虚张声势,分派家奴去追尸,家奴们知道个中机关属崔万财一手所布设,便都佯装寻找,转了一圈回来,依旧属演示xìng质。这样,崔家的一场轩然大波才算按下。 昨天听地保叫嚷后,他与老伴也去观看。一看差点昏了过去,那正是和尚所穿戴之物。他不明白,怎么这衣服首饰竟在这里。他悄悄打探着,挤在人群中,终于听出了眉目,那就是和尚死了。他糊涂了,莫非真是诈尸,跑出去后被人掩埋了?但大家却都说那和尚是被人抹了后脑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崔万财与老伴回到家里,彻夜不眠。思前想后,只有豁出去,主动报案,以假乱真。如今再不出面,早晚被人揭出来更被动,事不宜迟。 这正是砍倒棵子狼出来。 崔万财与老伴王氏于第二天一大早,在衙门口敲响了那面赤铜鼓,高声连喊:“冤枉!” 差役见状,上前问道:“何事击鼓?有何冤枉?” 崔万财和王氏哀哀恸哭:“我们要见青天大老爷,我们要见徐青天!” 差役忙进里面回话,徐新通其时尚未起床,听得赤铜鼓响,心头早已一振,这一刻又听差役回报,忙起身,粗略梳理一番,即刻升堂传崔氏老俩口上堂。 崔万财与王氏一高一低一粗一细地喊着:“冤枉!闺女哟,我那苦命短命的闺女呀!”上得堂上跪伏在地将头磕得“咚咚”直响。 徐新通问:“下跪何人,因何事喊冤?” “小民姓崔名万财,这是践内王氏,家住崔家寨。门外出示乃小民之女多妮之物,小民乃为小女之事喊冤。” 徐新通与蔡昂一个对视,不动声色道:“有何冤枉,从实道来!” “小民之女多妮,前几日因心口疼痛突然死去,因天气炎热,连夜请来孤岭寺和尚诵经,不料念经时,女儿忽然诈尸出走!家人到处找,至今不见女儿尸身,今天一早在衙门口,见了那衣服首饰,正是女儿诈尸出走所穿戴的,如何只见衣服不见尸体?是何歹人扒了女儿的衣服?请大人为小民做主!” 徐新通听到此处,一拍惊堂木止了崔万财的哭声:“你口口声声说你女儿诈尸出走,谁能替你作证?” “大人,那夜为女儿诵经的七八个和尚可以作证。”崔万财干脆地回答。 “来人,将孤岭寺方丈及和尚们提来。”不一会儿,那些倒霉鬼一个个被带至公堂,徐新通指着这灰溜溜的一群和尚道:“崔万财,仔细看看,都哪几个和尚在场?” 崔万财看了一圈子,越看眼越花,越看越糊涂:“这叫我怎么说呢,都是秃头,头上都带铜钱儿……” “看清楚了没有?”徐新通追问。 “回大人,小民当时是命家奴前往孤岭寺请的和尚,那夜,小民悲伤过度,天黑,不记得一个面孔,只觉得都长得一个模样。”说完,他才发现在和尚堆里,挤在后面发抖的小和尚说:“嘿,只这小和尚小民记得清楚。” 徐新通转过来问众和尚:“那天夜里,你们谁去参加诵经的站出来。” 和尚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所措,也是挨打挨怕了,他们都知道,这个徐老爷打起和尚来决不心慈手软,因此,都不往前迈步,徐新通将小和尚喊出人堆:“你,出来,给我将那晚诵经的一一指出来。” 小和尚胆小,不敢不听,便不顾师兄们暗使眼威,一个个拽了出来。 “那晚去崔家诵经的是你们吗?”徐新通问道,和尚们只好点头认可。徐新通又命差役将那身女衣和首饰展示开来,让他们辨认:“这可是那女尸身上所穿戴之物?” 众和尚尚未及答话,只听小和尚一声尖叫“啊”,脸刷地白了,两眼上翻,竟又昏了过去,原来小和尚本已将那恐怖的一幕淡忘了,如今见这衣服,不由地又一想起那黄裱纸的上下飘动,尸手拍打他的脑门,似乎那衣服就是尸体,在差役的手上动了起来,再一次显现了它的狰狞和恐怖。 徐新通命人掐小和尚的人中,将他弄醒后带下堂去了。这边继续审问:“那天夜里,可有诈尸这回事?” 众和尚异口同声:“确有此事,千真万确。” “诈尸时,你们看到女尸的脸了?”徐新通问。 “没有,一张黄裱纸盖着。我们见状全跑到后院去了。”一个和尚大着胆回答。 “那天诵经的人中,有没有云净?” “没有。那天夜里云净不在寺中。”这时,徐新通与蔡昂递了一个会意的眼风,点了点头,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出乎意料地大笑了起来。这一笑,满堂和尚以及崔万财老俩口顿时毛骨悚然,仿佛大祸临头。 徐新通的笑声在他自己的一声石破天惊般的惊堂木中戛然而止。静场。似在等待什么。那些人在这等待中受着煎熬。一声断喝打破了肃杀的宁静:“崔万财” “小民在!”崔万财惊惧地应道。 “好你一个大胆刁民,你制造假相,欺蒙本官,自以为是,实为自欺欺人!”徐新通满脸怒容一口气数说下去:“所谓诈尸出走之人,分明是和尚云净,你偏说是你女儿。说,你是如何将云净治死装猫变狗的?你为什么生要将他男扮女装冒充你女儿?你又是怎样追赶云净杀人灭口在柳家坟地,你偷梁换柱将女儿与和尚掉包是为哪般?黄秋菊尸身又被你藏匿何处?你女儿究竟是死是活,现在哪里?今天你不给我瓜是瓜枣是枣说个明明白白,我就叫你尝尝本县刑法的厉害。” 徐新通被这桩奇怪命案缠绕进去,他强烈的愿望便是如何缘着一根清晰的线索,将真凶从扑朔迷离的浓雾中拉到亮处,他急于想看清这张脸,有时觉得凶手就在那里,但一定神便又失了踪影。越是充满疑团的案件,越对徐新通有吸引力,他急他躁,但不能丢下片刻,捉摸过来反思过去。崔万财的一番话,多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仿佛有一道电光,刹时照亮了那解不开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1 章 团:云净去豆腐坊之前,必定与崔家有着一种必然的联系,崔万财或许正是左右云净命运的cāo持者。无论如何,云净是陷入了一连串命中注定的漩涡,那一夜,云净势必要在人间与地狱之间几经周折,像一道算式中可有可无的数字,被命运的手指加加减减,在生死边缘连栽了几个跟斗之后,冥冥之中的神灵终于玩够了这场游戏,以相当不负责任的态度,将他摔到了万劫不复的渊底,弄了个屁股朝天,俯趴在女人的棺椁之中,留给芸芸众生一个练唇磨舌的话题,在众人的舌尖上被抛上来卷下去,纤尘不沾云里来雾里去,真格地堪称“云净”被净云着了。徐新通从蔡昂的目光中肯定了自己的推测,并以兵不厌诈之法对崔万财进行了直截了当的攻心战术,崔万财果然被敲击得无处躲藏,徐新通的话早已刺透了他的防护。 崔万财萎缩了。老伴王氏面如死灰,魂飞魄散,浑身颤抖如筛糠。崔万财眼看王氏精神已然崩溃,自己浑身知觉全失去了,只有一个大脑白森森悬在虚空中快速地旋转着,他听出徐新通话中的份量,他在紧张地掂量着。 徐新通见崔万财与王氏俩人神态,心中大振,便紧追不放,大喝:“崔万财,本官问你的话听见了没有?” 崔万财没吭声。 “来人哪,把老婆子给我夹起来!”徐新通吩咐道。王氏一听,瘫作一团泥。 “大人饶命!我招!” 崔万财眼见自己弄巧成拙,谎话再也编不下去了,又见要夹王氏,心想:家丑是非亮不可了,关键时刻保住两条老命要紧。 于是,崔万财便从多妮婚姻谈起,如何与长工二牛私奔逃婚,自己如何连夜带人去大女儿春妮处搜追多妮与二牛,误抬了大黑箱子,岂不知大黑箱中藏着与大女儿春妮偷情的和尚,回到家中才发现箱中的实情,此时和尚如何憋闷死去,自己又如何为了隐瞒两个女儿的丑事,将和尚男扮女装李代桃僵冒充多妮。停灵诵经时,和尚如何意外活转逃出家门,个中详情一一道出,说到和尚诈尸逃走处连连挥掌噼哩啪啦自己掌脸:“我们崔家时运不济,家门不幸,丑事接二连三,我所做所为都是为了维护崔门的脸面,深怕被人作笑柄,怕老脸没处放才将错就错将和尚冒充小女的,实乃不得已而为之。但那和尚跑走之后人又到了哪里,我们一概不知,后来听人说柳家坟地死了个和尚,我也没往云净身上联想,心想,和尚那么多,不知又是哪方和尚作孽被人治死。直到昨天下午我见了这身衣服还没完全相信那死和尚原是从我家诈尸跑了的那一个。小老儿所言句句实情,绝无半句瞎话。那夜和尚跑后,这几位师父尚在家中,因小和尚被吓晕,倒在灵棚之内,直缠扰到天亮,小和尚醒来,这几位师父才离去。这段间我一直和他们在一起,他们可以作证。我纵有杀和尚之心也没有杀和尚之胆量,再说和尚死了与我又有什么益处呢?我只说和尚一跑了之的,又谁知天没亮他又死一次呢?这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奇怪之事都让我崔万财碰上了。说来说去,是我崔万财倒霉。”崔万财说罢,不由地悲从中来,老泪纵横,咳嗽气喘不止,羞愧绝望,痛不yù生。 徐新通深叹一口气,有气无力地宣布退堂。凶手究竟是谁?一线希望又断了。 崔万财暂被收监,将王氏先放了回去,随时听候传讯,和尚们在真凶未获之前,继续收监。 7 黄秋菊的丈夫柳益正,在妻子出事不久便兴致勃勃地回到家中。半年多来,他吃尽万般苦,为的是做生意多赚点钱,以博得妻子和母亲的欢欣。终于,他如愿以偿,赚了一大宗钱回来了。 家中的凄凉之境和秋菊的不幸是柳益正做梦也没想到的。只见老母亲形单影只一人在家,形容枯槁,泪眼迷蒙独不见秋菊的面,柳益正诧异万分。 老母亲见了儿子放声痛哭,将秋菊的事讲给儿子听。柳益正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这打击对他是太沉重了。他发誓不论秋菊是死是活,他一定要找到她。 柳益正疯了一样,在柳家坟地几乎将黄土翻刨了一遍,可疑之处均找遍了,沟沟壑壑,山涧丛林,大小水井,用尽各种办法寻找秋菊的尸体。尸体虽没找着,心头的希望却重新升起,他觉得,秋菊没死,秋菊正在一个地方呼唤着他,经常在神思恍惚的时候,真切地听到秋菊凄切地呼唤:“益正!”他被这种幻觉折磨着,有时在他刚躺下时出现这声音,他便会整夜游魂似地追赶着这种虚幻。他真的快要疯了,他觉得自己仿佛像一个憋闷的充了气的气球,随时都要zhà碎了似的,在夜深人静的旷野,他绝望地呼叫秋菊的声音像狼嚎狮吼。秋菊你究竟在哪里啊! 中秋节转眼已过。柳益正不停地从一个村庄走向又一个村庄,一个小镇走向另一个小镇,焦灼和悲痛啃噬着他,二十几岁的人,满脸风尘和沧桑写在上面,显见地老了。老母亲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都碎了。劝儿子道:“认命吧,这都是命,这么长时间了,秋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总不能再搭上一条命吧。孩子,咱命里没有秋菊这样的好媳fù,黄家这样的好亲家。咱福小命薄,命里没有莫强求。过两年,再续一房,也别想续多好的,过得去就行,能给柳家留个后,能生儿养女就行。” 所有的劝说在柳益正面前都是多余。神思恍惚的柳益正一天不如一天地垮下去。 或许是柳益正的痴情感动了上苍,精诚所致金石为开,天无绝人之路。正当柳益正心灰意冷山穷水尽之际,他的好友江元烙从外地风风火火赶来了,他带来一个bàozhàxìng消息:他看到秋菊了,秋菊还活着。 8 江元烙与柳益正从小一起长大,意气相投。年初,柳益正因初闯江湖两眼一抹黑,便与好友一起搭档外出做生意。后因秋菊出事情,江元烙只身一人远走他乡仍外出做买卖,一路倒买倒卖,钱倒赚得不是太顺手,为了做一宗较大的买卖,他远去浙江台州府所辖之地海宁县。这天,他路过城边临河的一户人家门口,鞋带子开了,在他蹲下去系鞋带时,漫不经心地往那户半掩的门里瞥了一眼,这一眼让他吓了一跳,大天白日的活见鬼了,院中一fù人晾晒衣服转身时被江元烙看了更清楚,这女人不是秋菊吗?他疑心自己是否看花了眼。正在游移之时,那fù人过来关大门,正yù关门的那一瞬,她看见了江元烙,惊得“啊”地一声。江元烙刚要上前问话,只听院里一男人粗声大气道:“臭婊子,死哪去了!” 江元烙看得真真切切,这fù人是黄秋菊无疑。这一声斥骂使黄秋菊慌忙关上了大门,但江元烙分明看到秋菊眼中求助的,她脸上眼中的表情是那么强烈,又那么无可奈何。 江元烙呆立在那儿良久,企盼着大门的开启,然而,那门却再也没开。 江元烙在秋菊的大门口转悠了两天,始终没见秋菊露面,只看见一个高个子的黑脸男人出入。江元烙被好奇心所驱使,跟踪这男人几次,发现他去的地方只有一处,那是宰猪的屠场。江元烙只限于跟踪到那屠宰场外,他被那血腥气和屠宰场ròu猪惨叫震慑住了,那里透出的神秘和杀气令江元烙不寒而栗。 江元烙在黄秋菊周围转悠时,多次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用各种方式探问了院中的男人姓甚名谁,大致了解了一些情况。 那男人姓孟名世海,几个月前带着一个fù人来到这里落了户,这孟世海乃是一杀猪徒,或许是杀猪的缘故,人们对他有几分惧怕,从未见他对人笑过。从人身边走过时一股酒气混和着一股猪血味呛鼻子。时不时从他院中传出来一些声音,不是他的斥骂声,便是女人的嚎叫声,江元烙问及原由,人们却神秘地眨着眼,不说话,只咋舌。有人说:“那女人大概挺受用的。” 江元烙问什么意思,人都连连摇头,说那女的从来不迈出家门一步,一次那女人在门口站了一下,被孟世海看见了,当众揪头发就揍,把女人打得顿时口鼻流血。 江元烙了解了这些情况,自觉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既无钱又无势,又非直系亲属,告官也不一定告出个名堂来,反怕打草惊蛇,再把秋菊转至别处就麻烦了。权衡利害之后,他再没去秋菊处露面,连日往回赶,生意也不做了,救人要紧。 柳益正听了,心里对秋菊的处境深深地忧虑着,想到无论如何秋菊活着,活着就有希望,又想到秋菊正被另一个男人蹂躏践踏,他像发热昏似地,焦燥不宁五内俱焚。当即与江元烙到了县衙,见了徐新通,请求县衙协助将孟世海缉拿归案。徐新通一听秋菊有了下落,自然十分地亢奋。但由于近日又有一起命案急需审理,人手差派不开,无法由官方直接远去异地捕人。需要等几天才行,但怕夜长梦多,柳益正见妻子心切,建议他们可找几个亲属“自缉”,这边给他们办了一纸咨文,请求海宁县协助逮捕孟世海,将黄秋菊由柳益正领回。柳益正在咨文上盖了手印,领到一个“自缉牌”会同岳父黄为厚以及黄秋菊的两个哥哥,由朋友江元烙引路,日夜兼程奔向海宁县城。 大约十天左右,他们终于来到了目的地,也顾不上歇脚,直奔秋菊住处扣门。 门开了,是个满脸横ròu高大壮阔的黑脸男人,江元烙对众人道:“就是他!” 孟世海见来了这么多人,面色慌张地问:“你们这是做什么的?” 黄秋菊哥哥大声道:“我们来找妹妹黄秋菊。秋菊在哪儿,快将我妹妹jiāo出来。” 孟世海一听,蛮不讲理地说:“我不认识黄秋菊,你们找错门了。”说着就要关门,就在此时,只听院内一声尖叫:“哥哥,我在这里!”话音刚落,秋菊已来到门口,一眼看见了柳益正,千言万语无从说起,那泪却如决了堤的洪水汹涌喷洒,哽咽半天才憋出“益正”两个字。 这边二人四目相顾时,那边几个早将孟世海用绳子捆了个结实。然后遵照徐新通的嘱咐去了海宁县衙。 他们一伙人来到海宁县府衙后,哪知孟世海刁钻多变,一进衙门就喊冤,众衙役一听有人喊冤,一下子围上来七八个,孟世海一见有衙役过来,便说:“他是拐骗犯,拐了我老婆,被我抓到。他们倒打一耙,反把我给捆了起来。”孟世海显见的想先将水搅浑,再想办法伺机行事。 那柳益正早就憋了一肚子气,此时见孟世海乱叫,也不吭气抡起拳头照着孟世海嘴上就是一拳。这一拳用力过猛,孟世海的四颗门牙顿时被捣掉,血流了满嘴。孟世海这才正面看了看柳益正,骂道:“我cāo你祖宗,你是什么人,打掉我的门牙?”孟世海满脸凶相毕露,也不喊冤,只顾一跳一跳地骂人。 柳益正嘿嘿一笑:“我是什么人?我是你大爷柳益正!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你将我妻黄秋菊拐骗出来,强霸人妻,反过来咬人,你这条疯狗,今天就要你的好看,你是活到头了。” 听了柳益正这番表述,孟世海先是一愣,继而上下打量后张着血口仰天一阵狂笑道:“怨不得那臭婊子天天哭念益正益正的,我还以为她是说自己犯臆症。” 孟世海话没说完,被黄秋菊的爹黄为厚照着裆往死里踢了一脚,骂道:“畜牲,看你还作孽不?” 孟世海一声惨叫,顿时萎顿了去。 那七八个衙役见闹大了,忙往上回话,不一会儿,县太爷传话,带人上堂。 柳益正见过县太爷,讲明过程,呈上徐新通的咨文,又将“自缉牌”亮过,说:“来时徐知县叮嘱小人,孟世海乃从贵县境内抓获,一定要回秉县太爷。由于孟世海与我县一命案有牵扯,因此,我县太爷徐新通叮嘱我们务必将孟世海带回审判,望贵县太爷见谅。我们这些人此行目的,主要是寻回我妻子黄秋菊,详细案情待回县后听审。请大人为我们签发通行文书,以便我们路上畅行。小人谢大人恩!” 海宁县知府审问了一番之后,便给他们加盖官印,柳益正一行千恩万谢出了衙门,押解孟世海不分昼夜往回赶路。 9 归途中,黄秋菊始终沉默寡言很少说话,与父兄以及夫君同行使她有一种恍若梦境般不真的感觉。这几个月经历的那些灾难,袭击着她的身心,精神已到崩溃的边缘,时常恍惚,白天行路,坐在骤子背上,她会突然手舞足蹈,一次险些掉在地下,恐怖得瞪大眼睛,大喊大叫,面前的人一时都不认得了。这种亢奋状态每次持续一刻钟左右。一旦过去后,重又变得沉默寡言,忧郁羞愧。一路上,柳益正对她的照顾无微不至,但秋菊却一再拒绝他的热情。晚上,柳益正试图与她挨在一起休息,秋菊却坚决不答应,坚持让柳益正离她远些,柳益正非常苦恼。 秋菊一次次陷入回忆之中。 那天,她见婆母病体有所好转,想吃白斩鸡,她高兴地为婆母杀了一只肥鸡。炖好了之后,她将煮熟的整鸡放在桌案菜板上,剁成一块一块的,她怕火候不到,婆母牙齿不好,咬不动,便拣块带骨头的鸡ròu放进口中尝尝。事也太巧,黄秋菊这边刚将ròu放入口中,那边婆母便喊她。她想回答,但又一想,含着鸡ròu不便说活,婆母听了嘴上不说,心里对自己难免有看法,让婆婆心里觉着媳fù馋,嘴快,再说,老人还没动嘴,你倒先吃了。虽说心是好的,怕没人理会,究竟是尝尝还是嘴馋,这中间没有明确的差别,说不清。虽说婆婆疼爱自己,但婆婆就是婆婆,在婆婆面前还是要有自尊。谁知她一急不要紧,不想连烫带惊,那块带骨头的鸡ròu给吞了下去,卡在咽喉中,咽不下吐不出,噎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2 章 气管和食道之间,憋得一口气上不来,眼前一黑,便觉整个身子往一个黑洞中跌落,跌落…… 黄秋菊感到一阵胸闷,睁眼一看,四周一片漆黑。她一伸手,“咚”地一声被碰了回来,手背彻骨地疼,这疼让她知道自己活着,一摸,心中“咯噔”一响,原来自己是躺在棺材中。求生的本使她试图顶开棺盖,但任凭她怎么推,棺盖纹丝不动,她的力气是无法使棺盖开启的。她恐怖极了,心灰意冷,又哭又叫又捶,然而周围却是一片死寂和黑暗。她猜想自己大概已被从家中抬了出来,莫非已被黄土掩埋了起来?想到这身体要永远被封闭在这木匣之中,再一次死去,烂掉,她怕极了,用尽全身力气,一次次槌打呼喊,拼尽全身力气脚蹬、手推、手顶,仍无济于事,再一次失去了知觉。 一阵清清爽爽的风吹过,黄秋菊感到呼吸顺畅,舒服极了,贪婪地翕动着鼻翼,深深地张嘴呼吸着,她想睁开眼,眼皮却铅地沉重,好一会儿,终于清醒了许多,眼睛睁开两条缝。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黛色的天空,钻石般的星星诡秘地闪烁着。她无知无觉地看着这一切,就像无数个夏夜,依偎在母亲身旁,醒来,她喜欢这样静静地躺着看星星,让身体慵懒地摊着……蓦然,她想起了刚才的一幕,她用手摸索着,摸到身边被夜露打湿的小草,刚才还在棺中绝望地敲打,怎么现在竟躺在旷野之中了?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从棺材中出来的,眼前的一切莫非又是幻觉? “女施主醒来了?”一个沙哑的男人的声音。这一声吓得黄秋菊魂飞魄散,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忽地从地上一轱辘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黄秋菊看清了蹲在自己面前的原来是个男人,透着黎明的曙色,看清了那和尚头顶的标志。那和尚王咧着嘴朝她微笑着,一双眼却色迷迷地盯着黄秋菊那波浪起伏的胸脯。这和尚穿着打扮像个老人,身体却放shè着壮年人热突突的气息。 “嘿嘿,女施主不要害怕。”和尚的手伸了过来。 “你要做什么?”秋菊惊惧地叫了起来。 “女施主命大,大福大贵哟。咋这么巧,贫僧刚路过这里,听到你的呼喊声,我还以为遇上鬼了呢,是贫僧救你出得坟墓,你看,为了开棺救你,我的手都碰破了呢。”和尚将右手伸出来,手虎口上的确有碰破的痕迹。黄秋菊惊恐地问:“你,是人是鬼?” “咳,这话原本是我问你呢?贫僧我命大,女施主你大命,都是死又还阳之人哪!”和尚大大咧咧地说着。 “谢师父搭救之恩,我这究竟在哪里,这是什么地方?”黄秋急于脱身。 “这是双灯山半腰,现在你我正在荒山野外的坟地里。”和尚色迷迷地,边说话边盯着秋菊。 “师父救人救到底。我家就在双灯镇上住,请师父指给我下山的路。黄秋菊终生不忘师父恩情。” “可以。不过,贫僧有一事相求,你答应我,我便送你回去。” “何事?” “施主,我救你一命你也应救我一命才是。”和尚说罢,yíndàng地笑着。 “我将你从坟墓中抱出来的时候,那时你多柔软哪,我趴在你身上暖你,我就想做这件事,我忍着,我不想jiān尸,我等你活转,今天与你做一次野鸳鸯,死也甘心……”和尚说着,一双手忙忙碌碌在秋菊身上乱摸一气。 秋菊此时,憋足一口气大喊一声:“来人哪,救命!” 和尚忙用手捂住黄秋菊的嘴:“别,别喊,喊也白搭。这荒山野岭,天还没亮,谁也不会来救你的。”说话间,那和尚一双手在秋菊身上游龙走蛇,抓抓挠挠捏捏弄弄。 秋菊一急,一口咬着和尚的腮,疼得和尚嗷嗷叫,他坐在秋菊的肚腹上:“我今天非干了你不行。你不如依了我。我这里装的是什么,是白花花的银子,这一口袋银子一辈子受用不尽那。你若依从,这些银子就全归你了……” 和尚一句话没说完,“哎哟“一声惨叫,一些粘稠的液体热乎乎溅了秋菊一身一脸,和尚全身一挺,眼珠子凸了出来,呲牙咧嘴,面部肌ròu痉孪了一会,颓然倒卧在黄秋菊身上,那张可怖的嘴脸像要亲吻秋菊似的,与秋菊的睑贴了个正着,那和尚全身打摆子似的扭动几下,瘫倒不动了。 和尚的项脖似乎决堤,鲜血涌流。秋菊一侧身,“咕咚”一声,和尚如布口袋倒在一边,秋菊被遮挡的视线一下子亮了起来,一个五大三粗的黑睑男人正在和尚身上擦着一把雪亮的双刃尖刀,乜斜着一双鸡屎泡样肿肿囊囊的眼,望着半痴傻状态光luǒ的黄秋菊,猥亵地一笑,露出两排黄牙。捡起地下的布口袋,自言自语:“和尚当腻歪了,又想玩女人了,我让你到那边玩去。老子缺钱跟缺血似的,正好孝敬老子。” 秋菊在接二连三的袭击中,早吓破了胆。 这时,黑脸男人徐徐将布口袋展开,一看,脸顿时拉长了,袋子里那哪是什么银子?就那几串铜钱。 “他娘的,你老兄开什么玩笑?白白腥了我的手!” 这时,山下人家的鸡啼声传来,黑脸男人眼见天要亮了,拽着和尚两只赤脚,拖死狗似的拖向扒开的坟边,然后像滚石将和尚尸身滚到棺沿,用力一推,那和尚尸体便推进了棺中,胡乱埋了。 “送佛送到西天,你老兄去那边安乐去吧,也别怨我心狠手dú,瞎子见钱都睁眼哩。”黑脸男人调侃了几句,转回秋菊身边,望着赤条条的秋菊,一下子跪到秋菊身边,左手持刀,右手解自己的腰带,边解边自我介绍:“我,孟世海,上无爹娘下无妻小,是个杀猪的。瞧,这刀子是两刃的,锋利无比,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孟世海就喜欢看流血,一天不见血心里就痒……” 秋菊见黑脸男人又亮家伙又亮刀,吓得yù昏yù死,有气无力地说:“大哥,行行好,积点德……” “要我行好积德,有啥用。我这人这辈子作孽够多的,……小心……敢不顺从我?……对,对……小心刀……娘的,有个骚娘们还真受用……” 这黑脸男人活活一条饿狼。在这荒山野岭面对无力反抗的弱女子,恣肆横行,直将黄秋菊折磨得奄奄一息。眼看天亮,怕被人撞上,胡乱给秋菊穿上衣服,架起黄秋菊,拎起白布口袋,离开双灯山,远走他乡,在海宁县租借了一所房子住了下来。 结局 知县徐新通在柳益正将人犯孟世海缉捕归来的三天时间里,对整个案件进行了缜密仔细的审理后,判决如下:判处孟世海强jiān杀人拐骗罪,斩立决。 崔万财知情不举扰乱视听谎报案情,但无命案,怜其年迈,杖责三十释放,并勒令将多妮与长工刘二牛尽快找回,正式成婚;对大女儿春妮应放松干预,另行择婿。 豆腐坊顾老头无罪释放。 孤岭寺方丈和尚十二人,除小和尚外,每人杖责二十释放,一一逐出山门,不得再回孤岭寺。 百姓对和尚的判决众说纷纭,但民心大快。云净和尚一死百罪了。 柳益正领回黄秋菊,夫妻恩爱如初,生养一大群儿女。黄秋菊八十一岁寿诞之日,寿终正寝。 一箭双雕 清末,官场腐败至极,官官相护,衙门认钱不认理。老讼师为别人打了一辈子官司,是深知这一点的。在自己的女儿被骗jiān之后,他采取巧妙措施,既惩治了恶人,又避开了一场官司,保住了女儿的名声和幸福。此文根据清人吴芗《客窗闲话,补讼师》编写。 楔子 清朝道光年间,一个槐花飘香的春夜,月色朦胧中,邳州官河镇梨树沟在寂然宁静之中沉睡了。姜思柳却无法入睡,几次从门缝里观望对门院子,那盏灯还亮着。夜风凉凉地袭向她,使她不禁打了个寒噤,心中陡生一种不祥的感觉,她赶紧回房,拥衾倚枕而坐。 不知过了多久,似睡非睡中听到她所期待的叩门声,姜思柳掀身下床,翩翩然飘至大门旁,边开门边娇嗔道:“干嘛这么急着敲,谢吊似的,想必是大败而逃吧?” 门只开了一半,唰地被两个彪形大汉撞开,一股寒风裹挟着恐怖,姜思柳还没反应过来,一把利刃已穿透了她的胸脯,她几乎没来得及哼一声,便倒下了。 1 姜思柳死了。梨树沟的亭长火速报告给县衔。知县王耀宗忙与衙吏、书办、忤作来梨树沟察验现场检验尸体。 姜思柳横卧在大门旁,胸腹部被利刃连刺数刀,血流满地,右手握一把裁缝用的剪刀,左胳膊上缠绕着一根又长又黑的辫子,经现场验看,知县王耀宗认为,此案属胁jiān不从被杀,死者分明是在与歹人搏斗时,剪下歹人的辫子。清朝,辫子是男人的荣誉和忠诚的象征,捉jiān时总是把jiān夫的辫子剪下来作为罪证,同时也是给jiānyín者打上一个耻辱的印记。 知县王耀宗命衙吏速速查找凶犯,寻查失去辫子的男人,并广贴告示,弄得梨树沟一时间沸沸扬扬。 蒋氏听说儿媳姜思柳被杀,丝毫不感惊讶,仿佛这样的结局早在意料之中。衙吏问她话时,她冷冷地说了句:“这样的yínfù,死了干净。”衙吏传知县命令,让蒋氏收尸,她半天没吭声,想了想,说:“我儿子都给她作践死了,我和她不共戴天,她死了,与我不相干,我不收她这堆臭ròu。” 衙吏回县府将蒋氏的话如实秉告王耀宗,王耀宗叹了口气说:“就作无主尸体处理吧。”当即派人将姜思柳尸体用两领席子一卷巴,埋进了乱葬岗。可怜姜思柳风流一世,终做了孤魂野鬼。 整个官河镇zhà集了似地传扬着“俏寡fù大白鹅”的死,“大白鹅被人杀了,手里还攥着根男人的辫子。”十里五村的人结伙成群前往梨树沟观看,人人脸上挂着亢奋畅快的笑意,过节似地开心。姜思柳的死,给人们平淡沉闷的日子平添了色彩和乐趣,大白鹅的艳事在人们的转述中不断地丰满完善,细枝末节都活灵活现有声有色。有人说:“这个大白鹅生是离不开男人,临死还拽着男人的物件不放。” “听说县太爷断定大白鹅是拒jiān搏斗被杀的……” “nǎinǎi,那大白鹅一夜之间成了贞烈女人了?” “怕不是拒jiān,肯定是这女人勾引人家,硬是要强jiān男人,见人不从厮打搏斗被贞烈男人所杀,不然的话就不是大白鹅了。” “可不是,那次二锅头就差点被大白鹅强jiān了,二锅头跑得慢一慢,怕脑后的辫子早不在头上了。” “你听谁说的?吹他娘的什么小舅子大牛啊?二锅头,当真他不想被强jiān一次?我敢说,他想大白鹅想得白日都在做梦呢……” 姜思柳的名字早被人们遗忘了似的,只众口一声称她“大白鹅”,之所以被称为大白鹅,这其中还有一段故事呢。 姜思柳十三岁上父母双亡,姐弟三人分别由三个姨妈抚养。姜思柳由四姨妈蒋氏抚养。蒋氏家住梨树沟,生四女一子,女儿相继出嫁,膝前只有一小儿子名叫许骆中。许家小门小户,祖辈靠种田吃饭,日子过得勉勉强强。儿子已十七大八了,还没说成媳fù,蒋氏见姜思柳长得标致俏皮,便有意给儿子做媳fù。眼看姜思柳一天天长大,出落得油光水滑的,谁见了都禁不住夸奖几句。姜思柳的面皮细腻白嫩得像鸡蛋剥去二层皮,白里透着红,柔软的腰肢走动时如风摆杨柳,一双小脚像尖尖的嫩笋,一走一咯噔,配上柳腰的摆动,生出无限的景致出来。最是令人怦然心动的除了一头乌发外,是那双能流出水来的眼睛,闭着,睫毛黑长弯卷如花蕊;睁开来,晶亮幽深似清泉。这姜思柳说来也怪,隔三岔五地哭一场,光流泪不出声。都说这女孩命苦,可怜没爹没娘的孩子。蒋氏初始也没在意,可时间长了,发现没来由她也流泪,且眼里长年有泪光。还有一个发现令蒋氏不得不承认,当她脸上偶有泪珠挂着时,是最妩媚动人的模样。 蒋氏对姜思柳的这对水眼犯了忌讳,找了几个瞎子替她算了命,又请人暗中为她相面,蒋氏心里便结了一团疙瘩。别的不说,单就这双眼,相面的说是标准的“桃花眼”,又称“淹死井”,说穿了是克男人的眼,实为“寡fù眼”,是勾男人的眼,亦即“风流眼”。眼中似蓄水池,无来由流泪,这种女人生就的薄相,命定一生无根。—句话,这种女人多与“yíndàng”二字紧密相关,花街柳巷中不难找出这种相貌的女人来。人就是一张面相,先天生就,后天难改。 有一次天热,姜思柳掩门擦身子,不巧蒋氏取东西推门进去,看见不满十四岁的女孩儿居然鼓鼓地胀发了前胸,全身雪似的白。蒋氏只溜了一眼便悄然退出,心想,可了不得,这女孩怎么越长越妖精一般,儿子憨厚本份,娶她显见不合适。 蒋氏便与老伴私下里商议这桩婚事,谁知被儿子许骆中偷听到了。许骆中自从这姨妹到来之后,心里便有说不出的欢喜。他大姜思柳几岁,见这姨妹xìng格乖张,脾气古怪,说哭就哭,说翻脸就翻脸,念及她比自己小,没爹没娘,处处谦让她,心疼她,最见不得她流泪,每见她哭的那小样儿,他就不知所措,拿好言语哄她。但姜思柳似乎并不太在意这些,有时竟拿轻慢的言语数落他,他也伤心,但他依旧心疼她,莫明其妙地对她产生一种畏惧感。 他不知不觉就跌入了姜思柳那两只“淹死井”里,沉溺在她秀色之中了。他偷听了父母的私语,想道:原来她是可以做媳fù的呀,可是母亲却对父亲说:“柳儿越长越显出贱相来,妖精一般,儿子娶她不是件好事,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给柳儿寻个婆家嫁出去算了,咱给骆中再慢慢寻觅,娶个厚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3 章 媳fù,不要多俊,平头正脸儿的就管。” 许骆中再看姜思柳时,便用打量未来媳fù的眼神儿,父母的话适得其反,使他一夜之间开了窍,他心下寻思着:柳儿是我的女人,既是我的女人,谁说了也不算。他有了这沉甸甸的念头,人一下子成熟了,行为上却有一种不知所措之感,在姜思柳面前既自负又自卑,手足无措,但他在背过身去时,就开始了苦涩而又甜蜜的单相思。而这时,姜思柳还是浑沌未开的一块璞玉。 姜思柳在一瞬间,便完成了一个处女到fù人的心理过程,那是在一次意想不到的场合下完成的,并对她xìng格的形成影响甚大,她的怪异和yīn暗心理随着那一刻产生,使她极自然地走进了相士术师的预言之中。 也正是她十四岁那年,是一个女孩xìng格形成最关键敏感的一年,有人说,十四岁前后是好是坏如铁板钉钉,终生难变难改。那年夏天,有一天响午,过了吃午饭时间许骆中还没回来,蒋氏便犯了第一个错误,她让姜思柳去喊儿子回家吃饭,儿子在南地干活,姜思柳便去了。 南地全是人把高的玉米棵子,玉米地外是河堤,堤上长满树木花草。这些遮了她的视线,她见地里无人,喊了几声没人应,正要回去告诉姨妈,忽觉下身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内裤粘粘的,小腹热辣辣地隐隐作痛。她见四下无人,便钻进玉米地,将裙子撩起,内裤褪到腿弯处察看,一看脸都白了,裤子上,满是鲜血,她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手足无措,眼泪便小溪流似地淌了起来,边哭边摘玉米叶子擦血,一动血便顺着腿往下流,她就弯腰撅臀地擦拭,压根没想到玉米地里另一双眼睛,正在不远处盯望。那双眼睛正是许骆中的。原来许骆中听到喊声时,正在河堤林子里睡觉,他原是坐着歇凉的,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听到姜思柳唤他,一激灵醒了,心想这不是梦吧,一恍惚,没应声,听见有人走动声,从那熟悉的动静中,他听出是姜思柳,心头一震,全身兴奋起来。又听玉米叶子一阵乱响,他想到了什么,出于好奇,蹑手蹑脚钻进了玉米地,正看见姜思柳刚才那一幕。姜思柳雪白的肌肤在绿色的玉米棵中闪耀着一片耀目的白光,她的纤细修长的双手在无序地忙着,玉米叶粘着艳红的血,鳞片样铺展在她的脚边,处女的血自那神秘的源头流淌…… 许骆中见姜思柳不知所措的样子,一阵心疼,他见不得她的眼泪和她的无助的模样,他只想能帮她一下,本能地走到了她的面前,姜思柳听到喘息声,一抬头见眼前有人,内裤没及提上,先把长裙松手撒下来遮丑。这才看清是许骆中。 “你,你干什么,不要脸,一个大男爷们家的,偷看人!” “你是我媳fù,我不是偷看。” “谁是你的媳fù?我是你娘!” “别胡说,柳儿,胡说是要倒霉的!” “为什么?” “媳fù是要生小孩的。柳儿,让我看看你能生小孩吗?”说着一把抱住姜思柳,撩起她的裙子,红色的汁液涌出,他伸出手去企图堵住,却沾了满手:“有血流出,就能生小孩的。” 姜思柳被许骆中抱在怀里,浑身发抖,许骆中不期然的手一经在她的腿间触碰,一种酥软和麻木突然袭击了她的全身,这只男人的手犹如一道闪电照亮了她浑沌未开的意念,唤醒了身体里沉睡的感觉。姜思柳软软地在许骆中怀中哭泣,那已不再是无知的哭泣了,那是一种召唤,是鼓动和撩拨。许骆中轻轻松松放下姜思柳,她却顺势软绵绵地滑下仰躺在地上,玉米棵倒伏了片。许骆中撕下贴身汗衣的一块内襟,叠成一条,在那流血的源头将汗布贴膏yào似地贴了上去,那动作那神情完全是一个君子。他心疼她胜过一切。 姜思柳喘息地仰躺在地上,半闭上眼睛说:“我要做你的媳fù,我要生小孩,我流血了。”她伸出长长的双臂,期待一件大事的来临。当汗布堵着那地方时,她突然一阵失望,一阵被拒绝的羞愤扫dàng了刚才还滋生的另一种羞涩,她掀身坐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双手吊上许骆中的脖子,原始的本能使她的身体蛇似地缠绕许骆中,许骆中吓懵了,他费力地摆脱了她的缠绕,拔脚跑出了玉米地。跑出地头,大口地喘息着,再也把持不住,双膝一软,跪在软软的黄土地上。 姜思柳缓慢地从地下爬起来,全身火烧似地烫,她眼中一反常态地干涸生涩起来,她不懂那种情绪便叫做“恨”,在她不知“恨”为何物时,她便开始了恨。许骆中的逃离大大伤害了她,仿佛浑身上下都被洞穿,她千疮百孔,体无完肤了,她的羞耻和少女的骄傲如烟般消散了,死去了,随着初潮的来临,一个dàngfù诞生了。她恨许骆中,恨他在不该出现的时刻出现,恨他的手,恨他的落荒而逃,她不相信,凭她的美貌能吓跑了男人,今生最大的耻辱莫过于此了。 姜思柳变了,她学会在异xìng面前搔首弄姿,嗲声嗲气,摇臀扭腰;学会了用双眼泪汪汪地看人,千般委屈的模样,却心里冷冷地笑;对许骆中表面上百般撩逗,忽冷忽热,忽嗔忽怒,实则若即若离,不许许骆中靠近半步。 许骆中在她的魅惑中沉溺着。一晃两年。 蒋氏在许骆中的神情中嗅出了不妙。一天,她试探着问儿子:“儿呀,咱该娶媳fù了不是?”许骆中红着脸沉默着。 “你看王三娘的闺女红花怎样?咱托人讨来好吗?这两年,我和你爹也积攒了些钱,讨王三娘闺女这样的媳fù,还是够用的。”蒋氏试探着说。 许骆中红头酱脸,憋了半天说了句:“我要柳儿。” 果然不出蒋氏所料。蒋氏说:“娘当初也有这个打算,现在娘的主意定了,娶谁都行,唯独柳儿不行。” “为什么?”许骆中硬楞着脑袋问。 “算命的看相的都说这孩子命硬,和你犯克。” “瞎子的话能信么?” “就算他们全是胡话,咱不信,可咱长着眼哩,你看她,见着男人跟发了情的母狗似的,扭头摆尾那劲儿,能跟你老老实实过一辈子吗?” “除了柳儿,我谁也不娶!” 蒋氏了解儿子不可逆转的心思,叹息了一番,便将儿子的心愿当作了自己的心愿,这是她犯下的第二个错误。 蒋氏将儿子的心愿向姜思柳挑明了,谁知姜思柳乜斜着眼冷笑了一声:“姨妈不怕我这桃花眼将骆哥克死么?” “你……”蒋氏碰了一鼻子灰,有些恼羞成怒:“柳儿,你从十三岁起就是我养着你的,俗话说一个姨妈半个娘,你娘如今不在了,我就是你娘。常言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的婚姻姨妈做主就这么定了。” 蒋氏说完转身就走。 姜思柳已由十六往十七数了,这正是出嫁的年龄。自从玉米地之后,随着年龄的成熟,她的心眼儿便如土壤底下深埋的树根,不动声色地发达着,盘盘道道,全转在了对许骆中报复的快意中,虽然她渴望与他亲近,但看到许骆中被自己拒绝时的沮丧的神情更令她感到畅快。初潮时埋下的恨意让她对许骆中变得冷酷无情。平日姨妈有关“桃花眼”的论断也无形中刺伤了她,如今姨妈提出这桩婚姻,令她心绪烦乱却没能力拒绝,况且姨妈已一锤子定音,姜思柳只好听天由命了。 蒋氏与老伴以及几个出嫁的女儿商量婚娶之事,一致认为,让他们独立过日子较为合适,蒋氏的意思是:这婚姻是她极不情愿的,为了儿子才勉强答应,对姜思柳从心里不喜欢,与其住在一起不舒心,不如及早分出去眼不见心不烦。最后决定将村西头那栋老宅院收拾一下给他们住,那里有三间堂屋三间西屋。 一天,许骆中独自去了老宅院收拾零碎活,蒋氏有意无意将姜思柳喊过来说:“柳儿,你去西边新房看看收拾得怎么样,顺便喊骆儿回家吃饭。” 姜思柳叩开院门,许骆中喜出望外,关上大门,小院静静的。许骆中对她说:“柳儿,这就是我和你的家了,好好看看吧。” 当他们双双站在新房的雕花大床前,望着耀目的红红绿绿的褥被,许骆中趁姜思柳不备,强迫自己暂时收了怜悯她的心,与自己的软弱作了一次抗争,以他前所未有的鲁莽和蛮横,提前将姜思柳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媳fù。 这场战争在两个人的脸上印下的印记,蒋氏是不难发现的。蒋氏的心咕咚一沉,寻思道:“儿子怕是在劫难逃了。” 婚礼如期举行,这是蒋氏身不由己中犯下的第三个错误。三年后,当她抚着许骆中的棺材痛哭时,想到这一切,心如刀绞,追悔莫及。她连叫着:“儿呀儿,是我将你推进了棺材里的呀,娘糊涂呀……” 许骆中娶姜思柳,便注定了他早夭的命运。婚后,许骆中夜夜被女人缠着,搞得元气大伤。过了三年,不见一男半女的面,许骆中得了一种罕见的病“脱阳病”,最终死在女人的肚子上。 许骆中死后,年方二十出头的姜思柳在畅快淋漓的哭嚎之后,迅速地走出被死亡所笼罩的yīn影。当人们再看见她时,被她那妖妖媚媚的艳丽震慑住了。俗话道:要想俏,一身孝。姜思柳穿一袭白色衣裙,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狐媚之气,脸上艳若桃花,霜雪般的衣裙下,一对尖尖的小脚一走一咯噔,使那衣裙翩翩然,所到之处,必有男人注目,她不用看也能捕捉住男人的气息。 姜思柳在那张雕花大床上睡了两个月,少了男人的滋补浇灌,她成了旱地的禾苗了。白天再见男人时,少不得故作少女状,搔首弄姿,轻佻地启动着小脚跟,夸张地咯噔出可怜兮兮的孤独悲凉来,将腰肢款摆,胸前便闪烁出扑朔迷离的浪dàng来。 那阵子,梨树沟的男人们给姜思柳撩拨得想入非非东倒西歪,男人们只要聚堆,三句话下来,便扯开了姜思柳,满嘴荤荤素素粗细长短,将姜思柳身体细细地品味,会餐似的替嘴过生日。 “那俏寡fùròu皮迎风透亮,真水嫩呀!”光棍二锅头叹道。 外号刘杆子咽了口唾沫说:“那胳赙腿软得跟棉花似地,睡上去什么男人不死哟!” “我说杆儿,别光说不练,有本事晚上翻墙头进去试试不就结了么? “那敢情好了她了,管保让她还想下回,要不就不叫杆子啦!” “杆子,别吹牛,怕你还真不是那娘们的对手,弄不好折了杆子抱头鼠窜。” “人说刀对刀来qiāng对qiāng,你木杆子就别往铁砧上磨,识时务者为俊杰呀。” 王三通说得一班光棍直乐,刘杆子说:“你个小舅子王三通真能胡扯!” 王三通神秘兮兮地说:“咱天天张口闭口‘那娘们’多乏味儿。我给那娘们另起个名,专供咱哥们乐的。你们想想,那娘们像不像一样物件?” “啥物件?” “你们瞧。”王三通边说边学姜思柳小脚跟走路,直胳膊平掌,屁股乱摇:“白衣白裙一穿,像不像一只大白鹅?大白鹅这名字怎样?” 大家哄然大笑,光棍二锅头跳着脚骂道:“娘的个龟孙子王三通,你他娘的真想得出。” 从此,“大白鹅”取代了姜思柳的名字,十里八村的,没人不知道大白鹅的。 2 布告贴出的第二天,县衙外来了一个六十开外的老头,拉住一个衙吏说要见知府王大人,有急事相告。衙吏便将老头引入后堂,老头见到王耀宗,跪拜说:“拜见大人。” “你是何人有何事秉报?”王耀宗道:“请起,看座。” 差役搬过一只骨牌凳,老头大模大样:“不敢当不敢当,多谢知县大人!”坐下之后方说道:“草民乃湖莲村宋复安家的仆人,与梨树沟邻村。”说着两只细眼皮飒飒的往左右瞥忽瞥忽,迟迟不肯开口。 “有话直说,无需多虑。”王耀宗鼓动道。 “是这样的,前天夜里,我家主人宋复安从外面回来,是我给他开的门,当时我问:少爷回来啦?……” “等等,这宋复安有多大岁数?怎么一会儿主人一会儿少爷的混叫?”王耀宗打断老头儿的话。 “这话若说起来便远了,长话短说吧。宋复安今年二十二岁,是我现在的主人,我这主人里里外外光棍儿一条。我是他爷爷在世的时候给他家当仆人的。他爷爷当年是个进士,他家门楣上现在还挂着进士及第的匾额呢。当年宋家很是兴旺风光过许多年月哩。到他父亲这一辈就不行了,家业都给抽大烟抽空了,他父亲四十来岁抽死在大烟灯下,他母亲不久也随即跟着去了。宋复安从小失教,叔叔大爷也不管他,他便自暴自弃,吃喝嫖赌,放dàng无度,将数百亩田产卖得只剩几十亩。我们几个老仆人,因受他父母之托,继续留在宋府伺候他。多年称呼少爷惯了,因此我对大人您说时,便称他主人,到他面前,我们称他少爷。主人他……” “那晚宋复安回家是什么时候?”王耀宗打断老头儿的喋喋不休问道。 “鸡叫了几遍了,大概接近五更天吧。” “嗯,接着说,你给他开门,问他什么话?” “我给他开开门,黑灯瞎火地看不清,影影绰绰地总觉得哪儿不对劲,我问他少爷回来啦。他不说活也不吭气,喉咙像被痰堵了,喽喽响,我纳闷哪,心想少爷今儿怎么啦?我就开始留意起来,我跟在他身后进了屋,点亮了灯。灯光下,我再一看少爷,吓得我心猛跳了起来。”老头儿说着捂住心口,似乎心又猛跳起来了。 “怎么回事?”王耀宗问。 “只见少爷满脸是血,鼻青脸肿。这都不吓人,吓人的是,他那根油黑闪亮又长又粗的辫子……” “辫子没了?”王耀宗急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4 章 老头儿大腿一拍:“哎,对!辫子没了,让人抹根齐截截给铰了。大人您是知道的,咱大清朝男人最值得骄傲的是什么?是辫子。男爷儿们丢了辫子,人就知道不是jiān夫便是yín棍。我当时想,八成我们这活宝又摸哪家女人门鼻儿,给人捉了jiān,剪了辫子。我问他,‘少爷您这是怎么啦?辫子呢?怎么变成个二刀毛啦?’他两眼直瞪瞪地看着我,眼泪就哗哗地流将下来,光张嘴不出声。我看他那样子又不由得可怜他了,他一个劲‘呜呜’用手指嘴,我给他倒了碗水,他一把打翻了水碗……” “他喉咙究竟怎么啦?”王耀宗企图栏住他的话头。 “后来我又给他打了盆水,给他将脸上的血污洗净了,又问他‘少爷您这是怎么啦?’他就是说不出话来,又捶胸又跺脚,又拽那被剪成二道毛子的头发。不拽还好,一拽发疯了一般,拿头往墙上直撞。我拉住他说,少爷呀,咱今夜啥话都不说啦,啥事也莫想了,睡觉吧?” “他睡啦?”王耀宗问。 “睡了。”老头儿两手一摊。 “他到底说话了没有?”王耀宗大着嗓门一声吼,把老头吓得从骨牌凳上跌坐在地上。 “起来说话,别绕弯子啦?听你说话要急死人了。” “是,大人。”老头儿从地下爬了几爬方站起来,复又坐在骨牌凳上。 “主人他从此没再说过话,想必哑了嗓子了?我们几个老仆人都纳闷了。说句不该说的话,我们老哥儿几个心里都挺畅快呢。大人你要问了,为啥主子落难奴才畅快,人家平日拿饱饭给你们吃,难不成喂狗了?不是的,你是外人不知道内情,我们这个主人哪,实在叫做万恶,平日也就是还没掐掉咱老哥儿几个饭食,除此之外,我们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伺候他,连屁股都要我们给他揩,他却从不把我们几个当人待,对我们没称呼还不说,喊我们做事跟唤狗差不多,要么拍巴掌要么跺脚,一不顺心张口就骂‘老混球’。你听听,你要是摊上这么一个主人也叫你‘老混球’不是倒了八辈子霉了么?” “那么,你今儿个来……”王耀宗一句话没问了,老头儿嚷嚷道:“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大人要找的杀人凶手肯定是他。告示上面不是写着嘛,寻找杀人嫌疑犯,男子丢辫子的吗?再说,邻村大白鹅被杀时间,正是这小子头发被剪嗓子变哑那夜。” “既知如此,为何迟迟才来举报?”王耀宗道。 “这……”老头儿迟疑了一会儿,脸上闪着一丝羞涩,屁股便离开了凳面,膝头接着就软溜了下来,直撅撅跪在了王耀宗面前。 “大人,小的有罪。小的确实在大白鹅被杀的第二天便知道了与宋复安有关联。小的也曾到梨树沟去看过,当时仵作正在验尸,我挤到面前看到了那根辫子,正是宋复安丢的那条一点没错。当时我心里明镜儿似的,我回去与老哥儿几个商量了半天,老哥了几个都说这小子活腻歪了,也是到了该整治的时候了。这小子经常不回家过夜,还往家里带野女人,和女人在一起出尽花样,连门有时都不关,弄得我们老哥儿几个不敢睁眼不说,还心里不得安宁……噢,说远了,老都老了,还有时看不透。前几天,这小子不知何故,左手的小拇手指头短了半截。我们老哥儿几个打趣说,咱这主子可好了,不丢东也不丢西,单丢身上的物件,不知裆里的货色还齐全不?大人,我今儿来是举报的。这小子虽说恶,有他在一天,却有咱老哥儿几个热饭碗端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有吃有住,猛不丁举报了他,我们哥们几个怕不好办。”老头绕着,话说得含含糊糊。 “你有话照直说,别吞吞吐吐,呕不出屙不出的。” “大人,说出来你莫怪,还不都是见告示上写着的那话‘知情不报罪加一等,知情举报赏银三百’我们老哥儿几个又商量了,人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蝼蚁尚且贪生呢。这三百两银子也够做个小本生意了,晚年糊口活命算是有指望了。大人,小人就是为这来的。如今我这报也举了,您看……”老头儿说到正题上了,拿一双眼直直瞪着王知县,半张的嘴角挂着一丝口涎。 “大人,小的不摸着白花花的银子是不能起来的。那老哥俩还眼巴巴等我拿银子回呢。” “嗷?我这白花花银子就这么随便让你拿走了?你也想必知道这么个理儿:不见兔子不撒鹰。我这边人犯还没见影,八字不见一撇,就凭你这空口说白话,银子就给你拿走啦?你当这是银库呀?”王耀宗调侃地笑说着:“说不定你来举报这功夫,宋复安早逃没影了呢。” 老头儿一听乐了:“我早想到这一点了,临来时,我就叫他们看好大门了,再说,他顶个二刀毛子的头往哪边跑?这小子如今是死鳖难鼓盖,飞鸟落笼中,大人您哪,提溜人犯好比是探囊取物,手拿把。”老头儿作了个骑马蹲裆式,两手一比划。 王耀宗见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名堂,便收住话说:“这样吧,我这就派两个捕快与你一起去将宋复安缉拿归案!” 3 裴嫣从恶梦中醒来,一身冷汗湿透了衣衫。她再也睡不着了,刚才梦里的情景萦绕在脑际:大白鹅手中舞着那根辫子,向她直嚷“我不要我不要,快给我解下来。”然而那辫子像活物一般,自动缠紧在她雪白的胳赙上,怎么甩也甩不掉。 自从大白鹅事发后,这些天,这里一直熙来攘往人流不断,惊官动府热闹非凡。裴嫣却不敢出去观看,有时隔着门缝往外看看听听,总是心惊ròu跳,对面的血腥味直冲她的脑门。她奇怪看热闹的那些人怎么对此无感无觉的,而她自那天夜里便一直被这血腥味侵扰呕吐了几次,茶饭难以下咽。此时,院中的枣树在夜风中沙沙地响着,夜深人静带给她的恐惧使她无法安眠,她的思绪翻腾漫展,不由地又陷入了痛苦的回顾中。 半年前,裴嫣由父母做主,嫁给了梨树沟教书先生温秀才。温秀才父子与裴嫣父亲裴贤义关系深厚,裴贤义看中了温家父子贤良有德,温秀才博学多才,写得一手好文章,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尽管温秀才父母去年双双相继离世,裴贤义还是把如花似玉的女儿裴嫣嫁给了他。 温秀才对裴嫣一见钟情,婚后更是恩宠有加。裴嫣对丈夫又慕又敬,体贴入微,温柔贤淑,举止得体,处处显出有教养有德行的品质来。对于他们这对夫fù,梨树沟的人们给予很高的评价。他们真堪称郎才女貌,夫唱fù随,天造地设一般了。由于谋生的需要,温秀才不能老在家中陪妻子,便让伺候过母亲的张妈陪裴嫣在家过活,自己却到百里之外的一个镇子上教书去了。 温秀才与娘子新婚乍别,两情依依,裴嫣送丈夫送了一程又一程,在张妈的催促下,夫妻恋恋不舍洒泪而别。裴嫣在张妈的陪同下往回走,一路沉湎在别离的忧伤之中,默然无语。走到村口,迎面走来一位穿白衣白裙的fù人,裴嫣被她特殊的穿束和妖艳的面貌所吸引,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谁知那fù人也正在偷偷地看她,她们的目光刚一触碰,那白衣fù人便笑道:“你看看你看看,这邻里百舍的又是近邻又是对门,却不相识,岂不怪事一桩?”说着过来拉住裴嫣的手,眼睛上下左右在裴嫣身上脸上叮咬:“啧啧,真俊哪,真是百里挑一哟。大妹子人长得好,命也好,羡煞人了。你当新娘子那天我就认识你了。” 裴嫣被这见面熟的女人说得懵头懵脑,一脸迷惘的样子,却不得不应酬着点了点头。张妈解围地说:“她就住在咱对门院子里,少夫人初来乍到,人地两生,时间长了也就熟悉了。” “新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难怪的。秀才在家倒也罢了,秀才这一走,妹子就冷清了。改天妹子憋闷的话,来我家坐坐,我家就我一人,妹子若不嫌我寒碜,只管来好了。”说完小脚咯噔着翩然而去。 待这fù人走远,张妈对裴嫣说:“少夫人有所不知,她就是远近出了名的风流寡fù大白鹅,男人死后,她成天招蜂惹蝶,引得一帮光棍汉鸡斗狗咬的,经常有男人半夜摸她的门子,口风极坏。少夫人最好不要和她往来。” “她人长得怪俊的嘛,人又热情,这样的人不免遭人口舌之dú呐。”裴嫣有她自己的想法,自古寡fù门前是非多,别人说的不一定都是真的。 “少夫人,我看她不像安好心的样子。说句不当说的话,你要当心她才是呀。”张妈一脸的忧虑。 “我与她无冤无仇,又不认识,她能对我怎么样?又是个女人家。张妈您就不必担这个心了,没必要,不是吗?” “你是与她无冤无仇,可是她与……咳,反正你离她远着点好。这女人可不是盏省油的灯啊,万一有个闪失,我对秀才不好jiāo待!” “张妈不必多虑,我不和她来往就是了。”裴嫣道。送丈夫走时的缱绻和离愁,这阵子倒是冲淡了些。 人有时的确很奇怪的,张妈不点破还没什么,这一说反倒激起了裴嫣的好奇心,有意无意总想往对过门里张望几眼。有一天,裴嫣一个人在家里正绣着花,忽听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大白鹅。这天风刮得很大,但阳光明媚。大白鹅的衣裙在风中被吹得狂舞起来,半鬼半仙的样子。 “怎么,到了家门口,不让进去?” “屋里坐,屋里坐。”裴嫣红着脸道。 “张妈呢,怎么没见着?” “张妈回家给娘家侄子cāo办婚事去了,昨天刚走。” 大白鹅转了转眼睛,好像突然想起:“哎呀,我想请张妈剃双鞋样子的。张妈手巧,我要她为我剪一双莲花双抱子,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过个三五天的也就回来了。” “噢。”大白鹅点了点头,没话找话:“大妹子,打你做新娘子那天,我见了你一面之后便怎么也放不下你了。你这么年轻漂亮,这么有福分嫁给了一个百里挑一的男人。他知书达理,满肚子学问,跟这样的男人过一天,也就算没白活呀。大妹子,你让姐姐好妒羡你哟?” 裴嫣见大白鹅夸自己男人,先是高兴,但一听后来那话,却觉得味道不对,心想,还是张妈说得有道理,这女人三句话下来,就扯上了男人的话题了,一个寡fù,本应格外忌讳这个话题才对。大白鹅见裴嫣晴转yīn,眉头紧皱,忙说:“大妹子,姐姐我说话粗鲁,你别见怪。也都怨我命苦,嫁了个短命鬼男人,见不得人家两口子亲热,看看你们,想想自己,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呐。” 大白鹅见裴嫣不吭气,停了下来,见裴嫣绣的花,忙又有了话题:“大妹子喜欢刺绣?” “绣不好,没事消磨时间。” “嘿,不是姐姐我夸口,我自小就喜欢绣花,没事就绣,家里的绣巾有一撂呢。大妹子想不想见见?” 大白鹅见裴嫣丝丝窝窝的样子,站起身来便拉裴嫣的手:“走吧,一个人在家呆着憋闷,到我家坐坐去吧,反正我家没外人,咱姐妹今儿个好好聊聊。” 裴嫣心里没准备,但听说大白鹅也绣了许多巾子,便不由得好奇起来:“明天去吧,今儿天不早了,就不去了。” “那好,明天,说定了我在家等你。”说到这儿便告辞走了,临走再四强调:“明天你可一定要来哦!” 裴嫣第二天吃过早饭,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来到了对门叩响了大白鹅的门。大白鹅很快开了门,一见裴嫣便眉眼含笑,让裴嫣屋里坐着说话。 “姐姐的绣巾在哪里?”裴嫣刚一落座,便问道。 “噢,不说绣巾我倒忘了。”大白鹅去里间拿出一个针线筐,从里面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叠绣巾,裴嫣正yù伸手去,被大白鹅挡住说:“不忙,大妹子你先坐着,这些绣巾你等会儿慢慢看。我到东巷子李鲤家去一下,那天她拿走了几幅好的,至今未还,我去拿来你看,去去就来。” 裴嫣忙说:“既然姐姐要出去,我改天再来看不迟。” “哪有这么多规距,你只管坐你的,李鲤家又不远,我马上回来。” 大白鹅说完,不由分说将裴嫣摁坐在凳子上,自己一阵风似地刮走了。裴嫣一个人留在陌生的房子里,觉得十分别扭得慌,主人不在家,又不好随便翻看走动,于是便打开绣巾看了起来,一看,气得裴嫣心里直骂,那一幅幅绣巾全绣着男女合欢图。裴嫣心想:你大白鹅也太把别人都看贱了,拿这些下流的东西来污人的眼目。想到这里便不由地将自己埋怨了起来,自己今儿个一个人坐在大白鹅的家中,张妈的话自己又不听,守着这一撂秽物像吃了苍蝇似的,又窝囊又荒唐。还是赶紧回家吧。 裴嫣起身刚要走,只听屋里一阵响动,门帘随即被掀开,走出一个二十出头的男人来。这男人道:“小娘子慢走!” 这一声,犹如平地一声惊雷,先就将裴嫣三魂吓掉了二魄,裴嫣“啊”地一声惊叫,绝望地问:“你,你是什么人?” “实话对你说吧,大丈夫坐不更名行不改姓。我叫宋复安,对小娘子一见倾心,朝思暮想寝食难安。如能与小娘子贪一晌之欢,死也暝目了。”说罢上来就将裴嫣抱了个满怀,裴嫣大叫:“来人哪,你要干什么?” “你喊也没用。这会儿,左邻右舍都下地劳作去了,大门已被反锁上,没人会来救你。识趣些,让人知道,你在梨树沟还做人不。” 裴嫣见硬的不行只好来软的:“好好,我依你,你先松手,反正我又跑不了。我有个条件,你必须先答应我。” 宋复安想了想:“好吧。”在裴嫣脸上亲了一口,便松开了她。裴嫣厌恶地以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5 章 擦脸上的唾液,边擦边问:“你跟大白鹅设好了圈套对不对?” “不错,咱明人不做暗事,今儿我干脆兜底儿告诉你吧。那天我在这院子里浇菜,第一次看见你与一个婆子从家里出来,我一看见你这个俊哪,便向大白鹅打听你。大白鹅听后对我说正好成全我,成全你。我说这说什么话没头没脑。她说‘你想干那小媳fù,正好成全了我一桩心愿。’我问原因,她告诉我,说温秀才曾经轻蔑她,骂过她贱货。她说要让温秀才的媳fù也变成贱货,这机会不就来了么。我答应她帮我促成好事后,给她二十两银子。昨天她对我说你要来,硬是将我手上一个银戒指给抠走了。” 宋复安说完,狞笑一声,上去就将裴嫣抱住来到里间,将裴嫣扔到床上:“为了银子……” “我给你五十两……一百两,求求你宋公子,积点yīn德吧!”裴嫣苦苦挣扎哀求。 “不……不,我现在只要你,我想你想得神魂颠倒了……”宋复安边说边撕裴嫣的衣裙,忽然“哎吻”一声惨叫,原来趁他说话没留神,裴嫣一口咬掉了他的半截小拇指头。 宋复安疼得从床上蹦到地下,嗷嗷直叫。裴嫣一个鲤鱼打挺,抓起衣服忙往身上套,赤着一双小胖脚,企图夺门逃跑。 宋复安见此,两眼圆睁,呲牙裂嘴,一副狰狞面孔道:“今儿你算犯在老子我手里了,我不收拾你个七开六透,不算人种养的。”说完,全身猛往裴嫣身上一扑,裴嫣哪能经得起这阵势,扑嗵被扑倒在地,头触碰桌子角,脑子一阵麻木,便昏了过去…… 裴嫣醒来时,宋复安早没了踪影。她有好一阵子弄不明白自己究竟怎么了,浑身上下又痛又冷。她坐起来时才发现自己光身躺在泥砖地上,衣服东一件西一件扔得满地都是。 裴嫣机械地爬起来,木然地穿衣服,见梳桌上有面镜子,她对镜将散乱的发梳理好,望着镜中苍白的面孔,熟悉又陌生……刹时间,一股热血往上涌,所有的记忆全恢复了,她羞耻,绝望,号啕大哭,将大白鹅屋中所有好砸好摔的都砸摔干净,又从水缸里拎来水,倒向衣橱、被褥,边倒边骂:“大白鹅,你不得好死!” 裴妈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一头栽倒在床上,不吃也不喝。第三天,张妈回来了,一见裴嫣,惊得半天说不出话,嘴唇乱颠地问:“少夫人,怎……怎生成了这般模样?”说完便哭了起来。 裴嫣昏沉沉睁开眼皮,有气无力地说:“我寻思着,就这么人不知鬼不觉地死了,倒也干净了。”说罢,眼泪如小溪涌流不止。 “少夫人怎说这般灰心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张妈追问。 裴嫣眼睛肿得核桃一般,两天水米没沾牙,嘴唇干裂脸色发青,两眼直勾勾的,一副惊惊乍乍的模样,她只哭不讲话,张妈似乎意识到什么了,她被自己的想法吓坏了,她不再问裴嫣,急匆匆去裴嫣娘家十里屯找她的老爹裴贤义去了。 裴贤义是这一带远近闻名的讼师。老讼师为人好打抱不平,喜欢惩恶扬善伸张正义公道,见不得老实人吃亏窝憋,恶人逍遥法外的事。每有官司扯不清,总是乐意参与,替人写状子,出主意,据理力争百般不烦,直到将事情弄个水落石出是非分明方罢休,地方上一些官吏对他又恨又怕,只要知道老讼师chā手,当收的贿赂也只好撒手,凡经他上手的官司,十有八九都要有个说法。故而老讼师很受百姓拥戴,威望极高。张妈找他时,老讼师又在忙着给人写状子,见张妈神色慌张,忙问有什么事,张妈只说:“快随我去梨树沟。” 裴贤义随张妈来到女儿家,他懂得医道,先给女儿号脉,听着听着,眉头紧皱,女儿的脉搏忽强忽弱,忽快忽慢,显然是由于惊吓和内分泌紊乱所造成的。他坐在女儿身边,细问情由,裴嫣止了眼泪说:“我不想活了。” 这话触痛了老讼师,他对女儿的病因已大致清楚了:女婿不在家,张妈走了几天,只她一人在家,除非受了欺辱,否则干嘛好端端不想活了?想到这儿,老头儿对女儿语重心长地说了句:“女儿,就算有天大的委屈也得挺住,否则的话,岂不被歹人耻笑?” 一句话提醒了裴嫣,她想,老爹说得有道理,自己不明不白死了,倒真是便宜了那对狗男女了。不能死,活着报仇雪耻。裴嫣强忍着眼泪和羞愧,把事情的始末全告诉了父亲,也没避讳张妈。 张妈连连拍胸顿足自责:“都怪我大意了,那天拎包袱与侄儿走时,被对门那妖精看见了,钻了我不在家的空子。” 老讼师听罢,气得浑身发抖:“这小畜xìng,竞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 张妈道:“这大白鹅真够心狠手dú的。少夫人不知道,她男人许骆中刚死不久,她就缠上我们秀才了,她一边巴结讨好秀才,频繁地利用各种借口上门来,一边对外边人放口风,说我们家温秀才看上她了,对她多好多好。那会儿老爷太太都还在世,她一会儿找老太太借个针,一会儿还个线的,见了秀才浑身骨头散架似的,说话做事立马变架式,像一泡鸡糖烘,不成个儿。后来有一次,也不知她对秀才说了什么,动手动脚的,当时被秀才斥骂了一顿,撵了出去。大白鹅满面羞愧地走了,从此没再进温家的门,那天我见大白鹅跟少夫人亲近得有些过火,太反常了,我就觉得不对头,劝少夫人不要和她往来打jiāo道。本想告诉你这段往事的,又觉无端地说这些,没来由,反让少夫人以为我是爱搬弄是非的人了,因此到了唇边的话又被我咽下了。现在想来,要是当时将今天所说这些话讲出来,兴许不会遭此一劫了。” 老讼师责备女儿:“大白鹅声名狼藉,口风极差,就是张妈不对你说,也不该和这种人来往的,和她来往能有什么好事吗?” 裴嫣深怨自己好奇心重,做错了事,一失足成千古恨,追悔莫及,只有呜呜地哭。 老讼师心如刀绞,对女儿又恨又疼。他深知这类事情是无法上告官府的,即使告了官,对歹人也没xìng命威胁,更主要的是女儿一辈子就算完了,没脸做人不说,温秀才势必受外界压力,面上挂不住休了她,这一点对女儿生不如死,将是致命的打击。他左思右想却左右为难,他想自己一辈子为别人不知出了多少点子,写过多少状子,难道临到自己头上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他皱着眉头,手捻着下巴上的山羊胡须,在屋里踱来踱去,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叹气,最后眉头一展,口中连道:“投鼠忌器,也只有如此了。” 裴贤义坐在桌边,展纸挥笔写了半天,然后将其折叠好放在女儿枕边,轻声对女儿道:“你也不必哭泣,事已至此,哭也无济于事。我们要活下去,要痛快舒展地活着。至于下一步如何行事,我要说的都写到这些纸上了,等冷静下来再看。如果同意这么办,就让张妈去通个气,我让你哥哥帮你。” 裴嫣等老爹走后,将那叠纸展开来细细读过后,将信纸烧掉,顿时精神大振,让张妈给她拿茶饭来,她饿了也渴了,吃喝完毕,静养了两天,两天中她思索成熟了,觉得浑身有劲,信心十足,终于决心下定。第三天傍晚,她梳洗打扮一番之后,让张妈到对门见大白鹅,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只要将大白鹅带到家来目的就算达到了。 裴嫣没想到大白鹅竟同张妈来了。她见大白鹅怯生生站到她面前,心中的怒火“腾”地燃烧了起来,脸上红焰腾腾,嘴上却说:“咳呀,你做的什么事嘛,真羞死人了。”这样一来,大白鹅对她的脸红找到了注脚,裴嫣并没有跟她过不去的意思。 裴嫣巧妙地掩饰着自己的感情,她客气地请大白鹅落了座,让张妈沏茶,然后对张妈说:“你先忙去吧,我们姐妹有话说。” 裴嫣客气地请大白鹅喝茶,大白鹅疑惑地看着茶杯,不敢端。裴嫣一笑,将自已呷过一口的茶杯递过去,端过大白鹅的那杯喝了起来。 “大妹子,真想不到宋复安这小子下手太狠,那天让你受委屈了,我……” “别说了,那天的事发生后,我倒是想开了。其实也无所谓,既然他宋复安钟情于我,这样做也是可理解的。只是我要怨你一点,你不该事先连气也不跟我通通,让我一点精神准备也没有。”大白鹅一听,心想,这小媳fù开窍了,守不住寂寞了。 “姐姐,我今天请你来是有个特别的要求。”裴嫣装作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有什么要求,只要姐姐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大白鹅一拍胸脯,慷慨地说。 “我有意与宋复安结jiāo。但有个条件,他宋复安不能白占我的便宜,他若肯和我来往,必须舍得破费点钱财,这样我也不枉和他好了一回吧?”裴嫣细声细气地说。 大白鹅心里在冷笑:温秀才呀温秀才,你骂我贱,岂不知你媳fù更贱,刚被男人睡了一次,便就又想好事又想财了。 “这事好办,你说,是要钱还是要东西?” “要钱,要银子,给多给少让他看着办吧,如果他诚心的话,来时别空着手!” 大白鹅原打算来落抱怨的,她想,两家离得这么近,光躲也不是法子,便硬着头皮来了,听裴嫣这么一说,她的一颗悬吊的心总算落了下来,心里一轻松笑意就升上来了:“大妹子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了。其实呀,男人女人还不是那么回事,人活一世,图个自由快活才是真格的。人都为那劳什子名分捆住了哟,生是没牢坐找个锅框蹲着,你看守我,我监看你,弄得大家都不自在。我算是看透了,你看我,男人死了,照样有人疼有人爱,照样活得自在活得滋润。”大白鹅恬不知耻地说着。 裴嫣抬头看了看天:“姐姐,今晚上你就别回去了,我们好好聊聊。” 大白鹅哪敢留下过夜,她心想,女人的情绪一会儿一变,这会儿想得怪好,过会儿一回想那天吃了亏,怨恨劲上来,别让她给收拾了。 大白鹅道:“我不便多打扰了,说个时间,我回宋复安话去。” 裴嫣也不执意留她:“既然姐姐有事,我也就没话好说了。你跟宋复安说,为了防人眼目,必须夜深人静之后再来。明天夜里,我给留着门。” 第二天中午大白鹅不请自到,见了裴嫣立了大功一般:“大妹子,我跟宋复安说了,他高兴得昏了头。就这样说定了,晚上可不兴反悔哟!” 送走大白鹅,裴嫣对张妈耳语了一阵,张妈点点头,出门了。 4 宋复安怎么也想不到,裴嫣这么一位美貌柔弱的女子,约他再赴巫山与之相会竟是一个布置周密的圈套。 宋复安恼恨自己愚蠢,想好事想邪了,想傻了。当他在大白鹅家作孽后,那被咬掉半个指头的疼痛足以证明裴嫣是什么样的女子了,而他却鬼迷心窍,色胆包天,轻而易举钻进了裴嫣的网罗之中。宋复安连日来在幽暗的角落里,无数次撕扯自己的二刀毛头发,嗓子里火辣辣的感觉早已消失,话却永远不能讲了。他捶胸顿足,绝望凄惶,在他失魂落魄回来的时候,他曾发过伺机报仇的誓。可他万没想到,大白鹅竟被杀死,并且胳膊上缠绕着一根辫子,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他体验了绝望和死亡的滋味。没有人知道他的苦衷了,他已嗅到了死亡的气息,清楚地看到他的二刀毛子的人头落地的情景。 这几天,那几个老混球,显见地不似从前了,冷一口热一口地糊弄他吃喝,他朝他们瞪眼,他们也不在乎他,他这只狸猫被群鼠轻蔑着了。他见几个老头鬼鬼祟祟地,时不时传过来几个星散的话语“……大白鹅……告示……悬赏”,他的心里被惧怕所侵扰,惶惶不可终曰。 他觉得这个家怕是呆不久长了。他不敢出去,脑袋上顶着个二刀毛头发,比告示更醒目,他知道自己现在的价值是三百两,三百两是笔很大的诱惑,他恨不能让自己变作银子,将这场没有尽头的噩梦一块儿变掉。他别无选择,只有听天由命。 宋复安窝在幽暗角落,强忍着身体的残缺带给他的痛苦,眼前一遍一遍重现那天夜里在裴嫣家的情景。 当大白鹅告诉他裴嫣约他,最初他死活不信,以为大白鹅戏弄他,后来一听说索要银两,才笑道:“哦,原来如此呀。你看我的威力怎样?一顿揉巴便把那小女人治服了吧?她要银子是假,要我帮温秀才的忙才是真格的。” 那天他乐得屁颠屁颠的,准备了二十两银子,又上街给裴嫣买了几套艳丽的衣服和一副雕花银手镯,他想象中裴嫣戴上银手镯的那双纤纤玉手会有多么醉人。那天在大白鹅家,几次断然拒绝大白鹅的挑逗,说:“你总不能让我乏乏地去,空空地回呀,钱花了就得花得值。” 大白鹅说:“想不到我一番苦心反倒成全了你们了,早知裴嫣这般掉价码,见男人拾不着似的,我还真要考虑考虑呢。”说完捂着嘴又笑:“温秀才呀,这回你可成了瘟秀才了,你骂我贱,是婊子,你娶了比我更贱的。你老婆给你做好绿帽子了,你这烂乌龟就爬吧,我再贱,男人活着时,也没给他戴这玩艺儿。宋复安,你这个狗日的王八蛋,今夜去,给我将姓温的女人好好办理办理。” “那是那是,这活儿我能干好,你就放心吧!” “横长横短,完事之后到我这儿来一下,说我听听,让我乐乐!” 宋复安那日度日如年,那太阳直直地照着就是不下去,好容易盼到天黑了,又眼巴巴盼着左邻右舍的灯光次第灭了。月上柳捎头了,谁家的猫开始叫春了,“嗷嗷”叫得惨烈迫切,叫得宋复安心急火燎心惊ròu跳,右眼皮突突跳几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6 章 停了,又突突跳几下,又停又跳,宋复安心想:“这是什么意思?” 宋复安坐在角落里摸了摸没有辫子的头发,联想到秃腚鹌鹑也就这模样。他想,那眼皮跳得真是反常,现在看来,凶兆就是在那时不断显现了,要是稍长心眼不去就好了,可当时却猴急猴急,谁想拦怕也拦不住,人要倒霉不知挤在那一时,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宋复安出了大白鹅的大门,一脚踩进软乎乎的东西上,拔出来,一股生屎味直冲脑门,鞋帮上都沾上了些许,他赶紧挪到墙根下,照着墙和沙土上蹭了半天,才又重新鼓起勇气,去推裴嫣家那紧掩的大门,大门的确一推开了,但也不知顶门杠还是什么,兜头一杠子砸过来,脑门上顿时起了个大包。他心下一惊,刚要拔腿跑掉,又看门里并无异样动静,他自解自劝道:“为这个小舅子顶门杠倒了就吓跑了,太他娘的无用了吧。”一想到裴嫣那软玉温香般的体态,那惊鹿一样的美目顾盼流转,他的心痒痒的。他稳了稳神,整了整衣,刚要举步,猛不丁身后窜出两只大黑狗,擦他腿边一路追了过去,吓得他一步跨进裴嫣的大门里,反身闩上了大门,倚着大门张口气喘,正惊魂未定,黑影处一个声音:“来啦?”他没防备裴嫣这一声问候,得脊梁骨直冒凉气,头发根“唰”地麻了,汗毛松针样根根竖起,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他打了个寒噤,定了定神,看到裴嫣来到面前,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吓死我了!” “怎么,害怕啦?”裴嫣娇声软语地问。 “不不不,见到你我就什么都不怕了。”宋复安说着,一把抱住裴嫣就亲。礼品盒也扔下了。 裴嫣推开了他问:“什么东西掉地上了?” 宋复安便告诉她是衣服首饰之类。裴嫣道:“衣服首饰我不稀罕,我要的是银子。” “都在衣饰盒里,都在,在……”宋复安说着又动手动脚。 裴嫣边拉边说:“礼物还没拿出来,就动真格的,不太合适吧?” 宋复安醉态十足地拣起地上的礼品盒,心想,这女人身上的气味就是跟大白鹅的不一样,刚触碰一下,人就跟喝了四两似地不撑劲了。宋复安在裴妈柔滑凉腻纤手的牵引下,晕晕乎乎地就随她进了堂屋。 堂屋正中摆放一张四方小桌,桌上摆着四个菜碟和两个酒盅,筷子酒具都很精致,宋复安将礼盒放在桌上,笑着说:“今夜约我来,是喝二锅头还是什么别的酒?我不想喝这酒,只想喝那酒。” 裴嫣厌恶地皱了皱眉头,仍是笑睑相迎:“你头一次来我家,我准备了几碟小菜,咱先喝两盅叙谈叙谈再说别的不迟。来日方长,你我相会的日子多着呢。来,为你的到来干一杯。”说着亲昵地去拉宋复安的手,宋复安“哎哟“一声,原来碰上了他的那根断指。 裴嫣忙乖巧地说:“你看,昨儿个我还埋怨姜姐姐呢,她若早日心平气和把你的意思告诉我,我先和你认识了,也不至于让你白丢了一截指头吧?来来来,千错万错都是小妹我的错,你坐下,我敬你三杯。” 宋复安见裴嫣娇声细语,光彩照人,哪里还把持得住,上去就勾住裴嫣的脖子,裴嫣索xìng坐在了宋复安的怀里:“小妹这酒是陪礼的,你可一定要喝了啊!”裴嫣的双眼明亮却深邃,那语气是那么不可拒绝地柔和甜蜜,他用左手搂抱住她软软绵绵的腰肢,神魂飘dàng了,在裴嫣再三催促下,直着脖子一仰头,一口将那盅酒吞了下去。酒像一条火龙直窜下肚,顿时噪子眼儿冒狼烟,针刺火烧疼痛难忍。裴嫣刚要从宋复安怀中站起,却被反应过来的宋复安一把住了脖子,他想骂她,想喊叫,却喊不出声,他想自己八成要死了,这娘们在酒里下了要命的物什了,我死也不能白死,趁还有劲,我掐死你也够本了。就在这时,从里屋出来两个彪形大汉,手持棍捧绳子之类,照着宋复安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头嗡嗡直响,两手便松了。裴嫣挣脱之后,脸色灰白,躯体稀软,瘫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宋复安被那两个大汉捆绑起来,边捆边掴他的脸:“我揍死你个龟孙王八蛋!我揍你个哆盖(脑壳)!你死不了,还得先活几天,留你个活宝活现世,我叫你有口不能说,有屁没处放。” 裴嫣此时已缓醒过来,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大剪刀,向宋复安逼了过来。她两眼怒火,满面泪痕,在大汉的帮助下,将他脑后的辫子剪了下来。裴嫣咬牙骂道:“畜牲,你好好看看你姑nǎinǎi,你瞎了八辈子眼了,错打了算盘,你就等着瞧好看的吧。” 宋复安光张嘴不出音,此时他才明白,酒中下的原来是哑yào。裴嫣见宋复安拿眼瞪她,挥手又给了他几掌,那两个大汉咕噜了一阵子后,将宋复安捆着的手脚松了,警告他:“今夜不许再去大白鹤家,如果你胆敢去,就揪下你这二刀毛脑袋喂狗!”然后照着宋复安屁股蹬了一脚:“滚!” 5 “到了到了,就是这儿。你们看,这门上是写着进士及第四个字吧。好好的家业,都叫这个败家子给消耗尽喽。这小子……”老头儿边领捕快往院子里进,边喋喋不休地絮叨。 “老头儿别废话了,你有完没完哪?这一路上耳朵都快给磨出茧子来了。人呢,在哪几?”捕快不耐烦了。 “我说老哥儿们呐”老头儿在院中咋咋呼呼。 “嘘!”捕快道:“别喝三吆六的,坏了大事。” 他们在老头儿的指点下,很快揪出了面如死灰的宋复安。两个捕快没费多大力气就将人用铁索套了,拉着人就要走,老头儿一把拽住捕快手中的钱褡子:“哎哎,二位官大人,忘了?忘了?” 老头儿慌得话说不成句儿。 “忘什么啦?”两个捕快相视一下,挤了挤眼。 “银子银子呀!“ 话音刚落,从西屋出来个老头,睡眼惺忪,显然是梦里乍醒,一副懵懂相。 “我叫你们看人,你们倒睡大觉了,我说银子你们还要不?”老头儿紧紧拽住钱褡子不放:“快过来给官大人叩头。留下银子,人你们带走。”老头急得不行。 “噢,我差点把这事儿给忘了。”一个捕快笑着说:“临来时,王大人吩咐过,这银子共三百两,只能给你们一百八十两。” “啊?告示上明摆着写道:‘知情举报赏银三百两。’县太爷也是这样亲口答应我的。官大人,咱老哥几几个晚年活命全靠它啦,再说这一百八十两是怎么个赏法的?” “是的,一点不错,捉住凶犯赏银三百两……” “不对,是‘知情举报’。老头儿分辩道。 “反正都一样,县太爷是说一手jiāo人一手jiāo银子的吧?”捕快问。 “对。”老头眨了眨眼。 “这不就结了么。要是举报jiāo银子,刚才你在衙门里就应该拿到银子。既然王大人说jiāo了人后再给银子,这银子就得有我们哥儿们的一份。既然我们哥儿们在jiāo钱之前出了大力,这三百两银子就得有我们一份。你们哥仨儿,我们哥俩,共五人,咱也不想沾你们的,咱来个三一三剩一,公平合理平均分配,按人头每人摊银子六十两,五六三百,不多不少,皆大欢喜,怎么样,满意了吧?” 三个老头给官大人的歪理噎得脸红脖子粗,张口结舌。 “好了好了。”捕快一边在地上分银子一边说:“今后有谁敢欺负你们的,跟我们说一声。我们哥儿俩做人就讲个义气,最看不得不公平的事了,要是看见有人在街上蛮横不讲理,又正巧碰上咱哥儿们高兴,那你就瞧吧,非打个小舅子屁不在腚上不可。”说话间银子在地上分成三份,的确一百八十两不少,两捕快将钱褡子往肩上一甩道:“银子的事也不必与县太爷说了,惹他烦,这事就这么着吧!” 6 大堂之上,宋复安有口难辩。这会儿他最后悔的是从小逃避上私塾,不学无术。但凡识得几个苍蝇爪子,也能救自己一条命不死。 “宋复安,你知罪不知罪?”县太爷王耀宗威严地问道。 宋复安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与姜思柳认识吗?” 宋复安摇摇头,又觉不妥,忙点点头。 “你企图强jiān姜思柳,姜不从,与你撕打中,咬掉你的指头,又剪下你的辫子。你恼羞成怒杀了她,这时大概惊动了什么人,你来不及取下死者手中的辫子,慌忙逃走。是也不是?” 宋复安惊恐地瞪大眼睛,忙跪地磕头,又摆手又摇头。王耀宗道:“这家伙八成是装聋作哑,一问三摇头,再问又来个凤凰乱点头。来人哪,大刑伺候。” 宋复安被拉到刑堂,摆在面前的每种刑具都令人胆战心惊。火盆上的烙铁红了,夹板,木棍乱七八糟摆成了一个人间活地狱,这边还没动手,他那里吓得连连点头表示招认罪状。 他被草草打了一百棍,皮开ròu绽重又扔上了大堂,王耀宗见他实在说不出话,便说:“宋复安,你听着,你的罪状都在这上记录着,算是你的口供,你若同意招认,就在这上头按个手印。如果不承认,继续耍滑头,也行,那边的‘披麻戴孝’刑具都已备好,单等着你呢!现在我来问你话,摇头不算点头算,点了头按了手印完事,咱立马收摊子,否则的话,老爷我今天陪你玩儿。”说罢,让衙吏将罪状记录念给宋复安听,宋复安满肚子话说不出,眼泪哗哗流,一狠心点了头,将手指沾了红泥按将下去,白纸黑字便因这红泥印而有了意义。他昏了过去。 案子上报很快批复,判杀人犯宋复安死刑,斩立决。斩宋复安那天,老讼师裴贤义带着女儿裴嫣来到法场附近一家二层楼的饭庄,爷儿俩点了几个菜,要了半斤酒,坐在窗边的桌上,没事人一般平静地喝着吃着,从这儿看法场,一览无余近在眼前。宋复安二刀毛的人头落地时,老讼师自言自语地说了句:“以恶报恶,一箭双雕。” 这话被送菜的店小二听到了,他觉得老讼师这话有什么不同一般的意义,便忍不住说给好多人听,人都不以为然。 7 裴嫣与温秀才一生恩爱,生五女六男,儿孙绕膝。八十五岁那年冬天,裴嫣久病不起,在弥留之际,将儿孙支到一旁,吩咐老伴房门紧闭,窗帘严遮,手拉住温秀才那只斑斑寿纹的手,断断续续,将上述故事讲给了秀才听。秀才此时方明白,裴嫣一生中无数梦里所有的呓语。其实,温秀才早听过她的讲述了,在夜深人静时,在裴嫣睡梦中。 温秀才安葬了裴嫣,在坟旁搭了间草房,日夜与她厮守着。温秀才在草房里总是写呀写的,写了烧,烧了写,一年后的一天,他终于在裴嫣的招呼中离去了,死时正伏案书写。儿孙们都识得那纸上的字“以恶报恶,一箭双雕”。 白衣庵凶杀案 清代雍正年间,达官贵府邸中私养戏班之风炽盛。汊苗混生的亚九美妍动人,以男扮女,成了舞台上的名角儿,一时红遍大江南北,屡屡被无耻男女居为奇货,以行yín乐。亚九xìng猛如兽,不肯受种种猥亵污辱,每每以杀人以泄羞愤。虽事出有因,毕竟杀人害命太多,酿下大罪。后与一美尼化妆潜逃异乡,雌雄颠倒,长期蛰居,一朝败露,双双抵命。此案案情复杂,社会内容丰富,震惊大清朝野。侦破此案的彭县令考评为“卓异”,得以提升。本文根据《萤窗异草白衣庵》撰写。 1 雍正年间,山西绵山脚下麻石镇,来了一对年轻的夫fù,小镇平静的生活dàng起了一圈一圈涟漪,给人们茶余饭后增添了些许谈资。 这对年轻夫fù,初来时住在悦新客店,做首饰生意。慢慢混熟了,后来便在麻石镇购置房产,开了一爿珠宝店。麻石镇是个偏僻的小地方,自古没见过珠宝商,富户乡绅购买珠宝玉器,要跑到介休县县城才行。眼下突然有了一家珠宝店,乡民都感到这是一景。男女老少你搀我扶前来观光。说实在的,来过珠宝店的人们印象最深刻的倒不是店里的珠宝,而是珠宝店的主人。因为这一对年轻夫fù长得太漂亮了。 男的叫刘汝南,二十来岁,中等偏高的身材,一袭蓝衫,玉树临风,乌发飘洒,头巾披肩,一双美目时刻有波光闪动。肤色润泽,细嫩有光,流露出异样的妩媚。他急匆匆跨出门槛,跃身跨上骏马,削肩细腰,身姿轻盈,十根手指粉塑玉凿一般。人们呆呆地看着,都说他轻飘飘不像凡人。女的叫七鱼儿,温文尔雅,从不到街上玩耍,只偶尔在柜上站站,照看一下生意,平时很少能见到她。初来麻石镇时,骑一匹雪青马,翻米皱斜襟缎褂,团花长裙,裙边下隐隐约约半藏半露的是一双新笋样的小脚,满脸润色如初绽的桃花,掩唇一笑,星眼迷离,使多少男人失魂落魄。丈夫扶她下马,走起路来小脚咯噔咯噔,腰身款款摆摆。一位私塾先生见了,说观赏这对夫fù,如同观赏名伎天红cāo琴,令人只能偷偷长叹。 山区的乡民没有见过珠宝,认为珠宝商必定是富户,有人试探着问刘汝南的家境父母,刘汝南只说自己是苏南商人,因家乡流行瘟疫,父母染病身亡,夫妻二人为逃避瘟疫流落到北方,待赚了钱还要返回苏南老家。乡民听了连连点头,为这对美人乖戾的命运洒一掬同情的泪水,作几声长叹。 也许因为外乡人的缘故,珠宝商夫fù生活俭朴,虽然富有却并不雇佣丫鬟婢女,家务由七鱼儿一人cāo持。店面上的生意由刘汝南一人忙碌。 麻石这地方虽然偏僻,乡民却很富裕。刘记珠宝店打开了局面生意越来越兴旺。刘汝南每隔半月二十天要到县城发货。乡村大户婚嫁喜庆常常订购首饰、项链之类,这些贵重的器物要跑到百里以外的珠宝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7 章 选购,还要及时送到买主门上。刘汝南越来觉得忙不过来,透口气都很困难。邻里们撺掇,“咋不雇个伙计帮忙跑跑?”刘汝南觉得也是,便雇了后街的朱笠儿帮助跑腿打杂。朱笠儿是铁匠的儿子,上过几年私塾,识得几个大字,肚子里装了几滴墨水,不是好了他反而害了他,他端起架子,不愿跟爹生火打铁,对于做佣工当伙计他更无兴趣。郎中夏复劝道:“能周旋在珠宝商身边,是你的艳福。”一句话提醒了朱笠儿,他当即答应了,做了珠宝店的伙计。 自从做珠宝店的伙计,朱笠儿变得勤快起来,做事精细,账目清清爽爽,店主不在家时,他把顾客订购的器物一条一款写在褶子上。刘汝南十分满意。 朱笠儿经常跟在刘汝南身边,一双眼睛像两只奇怪的动物,时刻伸出柔软的触须,在店主这位美男子身上触摸,一袭蓝衫如烟,隔不住朱笠儿的目光,仿佛早已摸遍了蓝衫下隐藏的一切。朱笠儿暗想,身为男人竟生就一身玉骨冰肌。岂不枉做了男人?最使他陶醉的是那一双玉砌般的小手,根根手指莹亮,像剥去皮的葱白儿,瓷片儿似的指甲,半透明状态,偶尔触碰一下,觉得凉凉的,麻麻的,几天不能消散。 朱笠儿有两个朋友,一个叫田六,一个叫夏复。田六半辈子学过两项营生,一是开点心作坊烤方酥,二是筑土窑烧砖头,结果是烤的方酥像砖头,烧的砖头像方酥。人们给他起了个诨号,叫方酥田六。夏复是祖传的郎中,行医三年,yào死了不下四十几人。一天他行医回家,天色已晚,一群被yào死的冤鬼截住夏复索命,夏复一见吓得肚肠子打转拉了一裤子稀屎,忙掏出一叠草纸揩拭,冤鬼们一见喊叫起来:“快跑吧,夏先生又开yào单子啦!”这件奇事传出之后,人们给他起了个诨号,叫单子夏复。自从朱笠儿做了珠宝店的伙计,方酥田六和单子夏复每天晚上都来邀朱笠儿喝酒,端起酒杯就唠到珠宝店主人刘汝南的美色上来了。 “那一脸的滋润呀,我觉得是一盘晶了的羊nǎi。那个细劲儿那个白劲儿,书上说吹弹即破,你还舍得吹吗?你还舍得弹吗?” 朱笠儿饮了一口酒,慨叹起来。 “今儿为我又溜进店里盯了一眼,说句难听的活,一眼盯进去了,我真怕拔不出来。”田六说着连灌了两杯。 “人家也是男人,咱也是男人,跟人家相比,咱算什么男人?浊物!” 夏复了摇头。 “这种人,听说不是娘养的。” “难道是山裂子裂的?石坎窝里蹦的?” “没听古书上说过,山石草木受了日精月华,成了人形,常常美妍无比。” “你这一说,我信啦!从见到他那一刻起,我就觉得他浑身上下无血无ròu无骨,他是一块玉,凉渗渗的,温乎乎的,嘿!我也说不清楚!只觉得自己轻飘飘地飘了起来……”朱笠儿说得很认真。 “我明白了,他就是西京戏班子里白袍金童那号人物,听说巡抚老爷傍上了白袍金童,一天赏一个金元宝。要是巡抚老爷傍上了咱这宝贝,说不定要一天赏赐两个!” “笠儿,不能自己独吞人参果,也给咱搭个桥,让咱也傍一傍,蓝袍金童,尝尝那凉渗渗温乎乎轻飘飘地飘起来的滋味。”方酥田六提出了自己的希望。 “齐嘴头子想吃磨眼的食?不要忘了,你不是巡抚老爷,一天拿不出一只元宝!”单子夏复打趣地说。三个人都笑了。 朱笠儿多次牵线搭桥,企图制造一个机会让方酥田六和单子夏复媳fù接近刘汝南,可这位蓝袍金童处世谨慎,对周围的一切都保持一段距离,弄得他们狗舔磨盘,打圈子转。朱笠儿无可奈何地说:“这蛮子是惊了qiāng的兔子,不好梳笼。” 方酥田六和单子夏复只好每晚邀朱笠儿喝酒,在酒桌上将心目中蓝袍金童意yín一番,为自己的嘴巴过生日。 珠宝店的生意正做得兴隆火旺的时候,突然关门停业了,朱笠儿也被辞退了,原因是刘汝南的夫人七鱼儿要生孩子了。据刘汝南说,他们祖上有个规矩,夫人临产要关门闭户一百天,这叫藏龙卧虎,一是避免婴儿冲撞上邪气,二是每天念经求神,让胎精接上日精,将来孩子不是天才就是人杰。邻居们听了,都信以为真。 刘汝南拜托对面街角的青嫂,每天买一篮子吃用的东西递进去,其余时间关门闭户,与外界断绝一切来往,这样一直过了三个多月,七鱼儿抱出个白白胖胖的儿子来。邻居们来道贺,刘汝南和七鱼儿美成了两朵花。 又过了一年,七鱼儿生下第二个孩子,大的已经会跑,常常跑出院门在大街上乱撞,七鱼儿感到吃力,照顾不过来,便雇用青嫂看管孩子。按照七鱼儿的意思,青嫂白天在七鱼儿家忙活,晚上回自己家休息,工钱一分不少,落得睡个安稳觉,青嫂当然满意。 青嫂四十岁,虽说已是半老徐娘,倒有几分姿色。十七岁跟小冯裁缝成亲,一街两巷夸奖是一对美人儿。前两年冯裁缝中风瘫痪,卧床不起,青嫂只得跟人家作佣工,挣钱养活丈夫。青嫂干活利索,善于心计,遇事会往主子心眼里拨拉,常常得到主人的喜欢。 一天,青嫂拎了两只肥胖的猪蹄爪来到七鱼儿面前:“孩子没nǎi吃,喝羊nǎi腥膻。我给你买了对蹄子,熬熬喝下去,投投你那nǎi水……” 青嫂的话还没说完,七鱼儿皱起了眉头,不耐烦地说:“去去,我从来不吃这玩艺儿。” “这……”青嫂很尴尬,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 “去去,把它扔了!快去扔了!” 青嫂不再说什么,忙把蹄爪扔掉。但她心里虽很不是滋味,觉得七鱼儿有些古怪。 青嫂每天上工很早,总是见七鱼儿梳洗打扮完毕,坐在床前逗弄孩子。除了逗弄孩子,七鱼儿还喜欢自己跟自己下象棋,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桌前,左手执红子,右手执黑子,最后自己把自己“将”死。 响午孩子睡着了,忙完活的青嫂喜欢跟七鱼儿拉几句呱儿,常常是从青嫂的提问开始:“你跟刘少爷成亲那年几岁?”“你姐妹几个?都在哪儿?”“刘少爷祖上有什么功名?”……七鱼儿只是“嗯”“嗯”地答应着,很快用别的话岔开,不肯多说什么。 院子里有棵石榴树,孩子见一朵石榴花颤巍巍挑在枝头上,开得如火,闹着要摘。青嫂伸了几伸手够不到。七鱼儿走过来轻而易举地摘下来,jiāo给了孩子,青嫂羡慕地说:“少nǎinǎi,你是七仙女下凡呀,七仙女长条身个,你也是长条身个,比我高半头呢!” 七鱼儿听了很不痛快,正色道:“不要这么说,我怎么能比你高呢?” 青嫂暗自琢磨:个头子高有啥不好?难道这话也犯忌讳?南蛮子心眼子真多。 一天,七鱼儿在里间换裙子,见青嫂进来了,神色慌张地把隔间的房门关死,还上了门闩。青嫂觉得好笑,都是女人,有什么值得顾忌?过了好一阵,七鱼儿从里间款款走出,一袭团花长裙雍容华贵,好像戏台上的名角儿,袅袅婷婷,从后台门儿走出来,这种感觉在青嫂脑子里一直萦绕了好多年。以后的许多年里,每回想起这个画面,她总是弄不清楚是真实还是梦幻。 七鱼儿一年四季穿着裙子,曾引起青嫂的疑惑,这会她明白了:难怪七鱼儿爱穿裙子,她穿上裙子真美! 春去秋来,珠宝店的生意越来越兴旺,尽管刘汝南处世谨慎,免不了有一些买卖上的应酬,有时不在家里吃饭。每逢这时,七鱼儿就魂不守舍,焦灼不安。为了安慰七鱼儿,青嫂就主动提出来陪七鱼儿下棋。北方女人会下棋的不多,青嫂算是一个特例,这引起了七鱼儿的好奇,经常与青嫂对阵厮杀,用以消磨寂寞的时光。玩棋久了,青嫂渐渐注意到七鱼儿的那一双大手,细长刚健,根根指头都是春笋,张扬着蓬勃的生命力。偶尔青嫂捏住七鱼儿的一根指头:“啧啧,少nǎinǎi这手,哪辈子修的?看着它就教人想起一窝儿破壳的白天鹅。 开始时,七鱼儿躲躲闪闪,总是回避。慢慢地,七鱼儿的两只手像通灵xìng的鸟儿,有了回应,也将青嫂的手握住轻轻抚弄着,有时还夸赞几句:“软得绵团儿似的,青嫂年轻时准是个美人。” 得到七鱼儿的夸奖,这是光彩也是身份,青嫂心窝像灌了蜜似的,甜丝丝的,对七鱼儿更亲近了。有一回七鱼儿病了,青嫂像亲姐姐一样喂她茶喂她饭,七鱼儿很受感动。从此之后七鱼儿经常拉住青嫂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两人说闲话儿。 一天,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两个孩子都睡熟了,七鱼儿坐到青嫂身边,摩挲着她那双胖手,深情地看着,并不说话。青嫂也动了真情:“鱼儿,你真好,多想有你这样一个妹妹。”两双手握得更紧了,过了一会儿,七鱼儿伸出只手揽住青嫂的肩膀,青嫂顺势躺进七鱼儿的怀里。七鱼儿的手悄悄chā进青嫂的腰里,猛然把青嫂抱起,放在自己的大腿上,轻声轻气地叫了一声姐姐。青嫂觉得新鲜又感到迷惘:心想,听说南方有的女人专门与女人相好,也许七鱼儿就是这种人?她还没有判断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七鱼儿像被马蜂蜇了一下,猛力把青嫂推开。青嫂一咕噜歪在床上,见七鱼儿满脸绯红,像晚云飞渡,胸口一起一伏喘着粗气。这是怎么事?一时间青嫂陷入五里雾中。 凭着女人的敏感,青嫂觉得自己正坐在一堆点了火的干柴上,七鱼儿身上释放的是一种灾祸,足以使自己彻底毁灭的灾祸,应该躲开她,马上躲开她!这种感觉只一刹那,很快又被自己否定了。不不,这是一种温情,一种充满悲悯的温情,自己需要它,自己向往它,虽然一时还说不清楚,对于一个痛苦的女人来说,它是一种美好的东西,是一种贴心的安慰。 青嫂一有闲暇就挨到七鱼儿身边,温柔地抚摸着对方,寻找那一次的情绪。看得出七鱼儿也渴望那种温情,寻找那种境界,但她心底又埋藏着一种东西,埋藏的什么?是什么使她如此恐怖? 屋里静悄悄的,青嫂握住七鱼儿的手揉搓过来揉搓过去,慢慢将头靠在七鱼儿的肩膀上。七鱼儿的手从青嫂肩头下滑,滑到背滑到腰,悄悄一声轻唤“亲姐姐”,青嫂被紧紧搂在怀抱里,几乎在这同时,七鱼儿猛推了一把,像过去一样企图把青嫂推开,但这一次青嫂有了准备,双臂抱住七鱼儿不放。七鱼儿吓坏了,也不知她从哪儿来的那股子蛮劲,双手一撩,将青嫂掀翻在地上,青嫂跌倒的同时,看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一颗心几乎蹦出了喉咙。青嫂翻倒在床前,无意中瞥眼看见七鱼儿那三寸金莲上面斜立着只大脚,那是一只男人的大脚。她吓得几乎叫了起来。赶紧捂住了嘴巴。七鱼儿一脸红云,不好意思地扶起了青嫂,问道:“摔疼了吧?” 青嫂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可别惊吓了孩子。”从此之后,青嫂眼中的七鱼儿不再是个大美人,变成了妖怪,一个小脚上踩着大脚的妖怪。每每想起来就一阵心惊ròu跳。 七鱼儿对青嫂依旧亲如姐妹,这亲热里增添了更多的防范和疑惧。青嫂巧妙地应付着,应付中保持了某种距离,掺入了某种试探。同时,有关七鱼儿的消息,在麻石镇悄悄漫延开来,可谓不胫而走。一会儿说七鱼儿生着四只大脚;一会儿说七鱼儿是骚獾转世……这些消息是真是假,无对证。 2 这时候,珠宝店里出了点小麻烦。 街上有个酒鬼名叫张三棍,灌下四两猫尿就装疯卖傻满街使横。刘汝南送货回来,被张三棍拦住,“这小儿马蛋子,走,跟我喝一盅!”刘汝南哪见过这种泼皮无赖,心里害怕,转身就跑。张三棍一直追到珠宝店,吵吵嚷嚷,“戏班子里有个白袍金童,是巡抚老爷的雏儿;咱麻石镇有个蓝袍金童,这是张三棍张老爷的雏儿……”第二天一早张三棍喝得红头绛脸,酒气熏天闯珠宝店吵闹:“我的雏儿,来,来……” 一连三天,闹得刘汝南晕头转向,无法做生意。朱笠儿气急了,警告张三棍说:“你已闹了三天了,明天不能再来了,再来我就揍你。” 第四天张三棍又来了,脱光了脊梁,拍着胸脯:“谁敢揍我,谁敢揍我?” 人群中走出了方酥田六,拎起一只鞋底,照着张三棍的胖脸上“啪啪”就是两鞋底:“我敢揍你!” 围观的人们心都提起来了,知道这场乱子要闹大了。只见张三棍上去搂住田六的脖子:“谁敢揍咱俩?谁敢揍咱俩?” 在众人的一片哄笑声中,张三棍和方酥田六你拥我抱,到对面酒馆灌猫尿去了。 平息了一场乱子,刘汝南十分感激田六,置酒相待,场子摆在豆花饭庄,方酥田六也不客气,自己坐上首席,单子夏复坐在左边,朱笠儿坐在右边。刘汝南谢过了田六,频频向二位敬洒。田六指天画日,声震屋瓦:“张三棍算个什么东西,我就不信,他能尿过一丈二尺高的墙头去?” 几杯酒下肚,夏复也吹上了:“麻石镇这小地方,没有咬狼的犬!刘贤弟放心,往后天塌了也别怕,有咱弟兄给顶着!”……二人吹得云山雾罩,红花绿沫。两双眼睛像贪婪的手在刘汝南身上摸来摸去,刘汝南觉得很不舒服,又敬了几杯,借口店里有生意起身告辞。田六一把拽住:“汝南弟,今儿是什么日子!” 刘汝南一时弄不清楚,也不懂田六是什么意思。 朱笠儿说:“今儿是重阳节。” 田六将刘汝南按在凳子上:“重阳节也叫兄弟节,唐朝大诗人王维写过一首诗《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凑这个好日子,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8 章 三人拜个仁义兄弟。” “好好!”夏复站起来响应。 刘汝南点头答应着,勉强坐下,心里战战兢兢,表现出激激灵灵的样子。 “我为老大,你是老小,咱兄弟俩干一杯jiāo心酒!”田六一只胳膊勾住刘汝南的脖子,一只手举杯给刘汝南灌酒。刘汝南哪经过这种场合,恐怖极了,挣扎着逃走,拔腿翻过条凳时,不小心,挂掉了一只靴子,出人意料地露出了一只穿着青色软鞋的小脚,在场的两个家伙惊呆了。 一条消息很快在麻石镇传开:刘汝南是山狐转世,上身是男下身是女人,大靴子里藏着一双四指长的小脚…… 消息传到地保那里,地保犯了琢磨:不久前衙门下来文告,说杀人犯化妆逃走。这两口子来得蹊跷,行动也蹊跷,说不定有什么文章藏在里面。他找到了青嫂,要青嫂把七鱼儿和刘汝南两口子的情况摸个清楚。自从看到了七鱼儿小金莲上的大脚,青嫂一直心神不宁,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说不定哪天会生出祸事来,整日心里嘀嘀咕咕。地保一点化,青嫂更觉得干系重大,便做了有心人。 这几日七鱼儿的孩子拉痢疾,请了郎中也没有治好。俗话,好汉搁不住三泡稀,孩子才拉了几天,就瘦得皮包骨头。七鱼儿愁得唉声叹气,青嫂乘机献上一个法子:“有一种丸yào,我服下肚去然后将孩子的肚脐贴在我的肚脐上,两脐相对,从半夜子时一直焐到卯时,连续七夜定然病除。” 七鱼儿听了转忧为喜,跟丈夫商量,在灶房铺下一张床,让青嫂搬进来居住,夜里给孩子治病。青嫂利用这个机会窥探七鱼儿夫fù,每夜定更之后,着方凳透过花窗的缝隙朝屋里张望,看到了七鱼儿夫fù的庐山真面目。两人都赤身luǒ体,一丝不挂,两条洁白的身子扭缠在一起,分不清天地。慢慢细看,不禁使青嫂吃了一惊,由惊转喜,几乎笑出声来,刘汝南胸前那对又白又亮的nǎi子和七鱼儿两腿之间那嘟噜怪ròu,使她感到既荒唐又丑陋。 三天之后,青嫂将这一切告诉了地保,地保不敢怠慢,很快禀报给了本县县令。 麻石镇隶属介休县,县令叫彭应奎,是个善于明察是非的能吏,听了麻石镇地保的举报,推测这事一定与重大案情有关。与衙吏商量,扳倒树摸老鸹,来个牢稳的。先将青嫂悄悄拘捕到县衙来,经过讯问,掌握了刘汝南和七鱼儿的实情。彭县令派精明的衙役守候在刘汝南的珠宝店附近,等刘汝南出门送货,锁了就走,径直带到县衙来。刘汝南被押上大堂,彭应奎细细观看,见他颌下不生喉节,一脸女相。问他家乡籍贯,父母亲邻,因何来到麻石?他吞吞吐吐,含含糊糊。彭县令立即叫来两名女看守,将刘汝南拖入内室检查,在勒紧的绢带下掏出一对又白又嫩的nǎi子,由于束胸紧身,平时竟很难发现,这分明是个假男人真女人。彭县令顿时大怒,喝令严刑拷打,刘汝南一见那阵势,已吓得魂不附体,只得如实jiāo待了。 根据刘汝南的jiāo待,彭县令知道,七鱼儿是个身负多条人命的凶手。按常理,这种凶犯大都英勇善武、残酷狠dú,力取很难,非用智取不可。于是安排四名健壮的衙役,悄悄行事。 这四名衙役装扮成商人,来到麻石镇,敲开了七鱼儿的院门,欺骗她说,“刘少爷到县城发货,冲撞了县太爷的仪仗队,县太爷大发雷霆,把他关到了狱中,必须娘子亲自去见上一面,上下使些银钱,方可得救。” 七鱼儿听说丈夫出了祸事,惊慌失措,扭扭捏捏走出家门,打算雇一辆车子赶往县衙。衙役们按照彭县令的安排,每人挎一篮子黄豆,见七鱼儿走出院门,一股脑儿将黄豆撒在地上,七鱼儿还没返过神来,已被黄豆滑了一个跟斗,叽里咕噜向前滑了老远。众衙役乘机一拥而上,把她捉住。衙役们佯装半开玩笑的样子,伸手去摸七鱼儿的裆下,一疙瘩怪ròu盈盈满把。衙役们哈哈大笑,连声喊奇。 七鱼儿企图反抗,无奈两臂都受了挫伤,肘骨也折断了,心有余而力不足。 七鱼儿被押上大堂,连喊冤枉,矢口否认有罪。彭县令问他为什么雌雄颠倒,乔装欺世?他只说是夫妻之间玩耍嬉戏,是一场恶作剧,并没有犯法。 彭县令并不让刘汝南与七鱼儿对质,只将七鱼儿收入监中,严密隔离。然后将捉拿七鱼儿和刘汝南的情状向各州各县发了文书,又在驿站要道张贴了告示,不满两个月,山东、河南和陕西三个地方,都派来了差役,各自呈上本衙的咨文。彭县令根据三处提供的实据,重新升堂,严刑讯问七鱼儿:“你叫什么名字?” “七鱼儿。” “不对!你叫亚九!”彭县令大喝一声。七鱼儿悚惊诧诧,低着头不吭一声。“你叫亚九,招不招?” 七鱼儿咬紧牙关,衙役们齐声吆喝,动了大刑。连过三堂,彭县令时不时抛出几桩事实,几条证据,使七鱼儿早已乱了方寸。当衙役高声呼喊“抬老虎凳”时,七鱼儿再也撑不住了,只好一一招认了罪行。 3 七鱼儿姓辜,名亚九,祖籍贵阳附近,苗族人。从小学得一身武功,勇猛善斗,矫健迅捷,这也是苗族人固有的特xìng。亚九的母亲并不是苗族人,实际上是金陵名妓小叶青。金陵一位姓沈的官员,调任贵阳巡抚,买了小叶青带着上任,沈夫人悍妒不能容忍,乘沈巡抚出门不在家的机会,把小叶青配给了个姓辜的苗族汉子作了妻子,生了一个儿子,就是亚九。亚九心xìng蛮野,像他父亲,而相貌俊美,像他母亲。 亚九从小一对丹凤眼,水灵灵地诱人。长到十岁,又白又嫩像个糯米人儿,光彩夺目,美男子的名声远近皆知。 大理的一位知县,闻听亚九长得俊美,花重金买来作为贺礼送给了他的恩师。这位恩师家住兖州,是位告老还乡的总督,家里养着一个戏班子。总督见亚九确实漂亮,就放在戏班子里演角儿。亚九嗓音圆润,如金条直穿云霄,在一班伶人中名列第一。他挂牌的第一出戏是《罗成叫关》,彩排那天,总督请了一拨又一拨亲朋好友达官贵人,大殿里坐得满满的。亚九饰演罗成,白盔白甲,跨下白龙马,手使一杆斓银qiāng,“黑夜里只杀得马乏人困”一嗓子顶开上台口门帘,转身一个亮相,“西北风吹得我透甲如冰”台下满堂喝彩,缠头噼哩啪啦扔得到处都是。梨园子弟哪个能不眼馋!又不能不甘拜下风,自愧不如亚九的色艺。 《罗成叫关》一pào打响,亚九在总督府身价倍增,到十七岁那年,已是红遍苏鲁豫皖的名角儿。提起亚九,人人咂舌称赞。 亚九所在的戏班子叫义和班,班主姓仝名修,是个唱花睑的,自称花脸王。这天花脸王选定了一个戏码,叫《泣鱼记》。此剧的本事是《尚友录》和《战国策魏册》里记载了的。魏国幸臣龙阳君,是魏王宠幸的男宠。有一天,魏王与龙阳君同乘一条船到江中钓鱼,龙阳君钓到十几条鱼之后,突然抽抽咽咽地哭了起来,几乎泣不成声,表情悲伤极了。魏王感到很奇怪,就问:“正钓鱼玩得高兴,为什么哭了起来呢?这有多么扫兴,能不能把你啼哭的原因告诉我?” 龙阳君奏道:“臣起初钓到鱼的时候,心里也很高兴,后来钓到的鱼比起初钓的更大,于是我就把先钓的小鱼扔掉了。由此,臣突然想到了我自己,臣今凭着平凡的姿色得到陪侍君王枕席的荣宠自然十分喜欢,可是天下之大,美貌的男子多得很,他们听到臣以美色得宠,必然纷纷下水来投奔君王,君王得到的美色多了,那么我就同那条初钓上来的小鱼一样,将被抛弃于江湖了。” 魏王为了安慰龙阳君,以示对他的爱宠绝不会转移,便下令,在魏国境内,有人敢说龙阳君之外的别人是美人者,就全家杀头。 这个故事中的龙阳君,后世衍化出“龙阳”一词,代表男宠。 在《泣鱼记》中,班主仝修自饰魏王,选定亚九饰龙阳君。亚九一贯以饰演文武小生出名,不愿饰演这不男不女的角色,仝修乜斜了眼调笑道:“这是演戏,又不真干那事。” 亚九感到恶心,但人家是班主,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也就咽了这口闷气。 排戏时,仝修时不时抓抓挠挠,摸摸擢擢,乘没有人的时候,扳住亚九的肩膀,试图揽入自己的怀中。惹得亚九瞪圆了美目,咄咄逼人,shè出两道仇视的凶光。直到这时,仝修才肯撒手罢休。 也许是亚九长得太漂亮了,每逢上演此剧,仝修把持不住,自觉不自觉地陷入情网,将自己看成了魏王,把亚九看成了自己的男宠。 “天下美人虽多,为王只爱你一人,小乖乖,来呀!”魏王牵着龙阳君的手,双双进入帷帐,演到这个茬口,花脸王就假戏真做,照着亚九白腻的脖子着实咂上几口,下身还有些猥亵动作。 台下发出疯狂地欢叫声,充满了过瘾、解馋、嘲弄的意味。在亚九听来,全是羞辱。 到了后台,亚九总是瞪着花脸王,“呸”,啐一口唾沫。 一天傍晚,演完《泣鱼记》,卸了妆,洗了脸,换了一身软缎内衣,亚九在自己的房间休息。正值初夏,小东南风熏熏地吹来,撩人情怀,亚九不能入睡,躺在纱帐里独自思索:自己堂堂七尺男儿,屈身此处表演这种女人的媚态,干一些男不男女不女的勾当,这还不说,还要受仝修这种恶徒的欺辱,如此一生还有什么意思?正在这时一条黑影闪了一下,屋门吱呀响了一声,亚九还没弄清楚是人是畜,那黑影已扑到自己身上,紧紧将自己楼住,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的儿,你给了我吧,你要什么都行……” 亚九听出是花脸王的声音,肺都气zhà了,他那一身好武功运作起来,猛zhà双臂,像甩面布袋一样将花脸王甩在床下,一脚踩住花脸王的脖子。花脸王躺在地上还呜呜噜噜地说着,“乖乖,我喜欢你……” 亚九抓过一条汗巾塞进花脸王的嘴里,倒剪双臂将他捆了起来。抽出枕下的尖刀,本yù给他一个透心凉,转念又想:不能让这恶狗死在我住过的屋里,要叫他唱着戏死。亚九将花脸王拖至舞台台口,一刀捅进他的心窝,待他放完了血,强制着花脸王倚在一张桌子上,摆出做戏的架子,塑了一个花脸王造型。 杀了花脸王,亚九连夜逃跑,经过了许多曲折,转入陕西境内,隐姓埋名,不再唱戏,人们也不知道他是伶人出身。 4 亚九潜入山中烧炭,他耐不住那份苦。又到窑上拉砖,他撑不住那份累。后来学做生意,城乡之间跑单帮,他生xìng粗犷,不会精打细算,总是蚀本。过了半年多,身上的盘缠花光了,只好流落在大街上讨饭。 一天,一个道士见到亚九,忽然脸色大变,惊讶地说:“年轻人,不久就要大难临头,为什么还这样坦然,像没事人一样呢?假若你能跟我去,也许能逃过这场大难。” 亚九细看那道人,见他长发披肩,一脸黄麻色的胡须,鹰嘴鼻子勾着,眼窝深陷,怪里怪气,顿生厌恶之感。心里想,出家老道单身独处,长年鳏居,一旦遇到长相标致的美男子,定然产生觊觎之心。于是就调转头去,不与老道答话,如同没有听到一样,一如既往地走自己的路。 亚九讨饭为生,混迹于一帮子叫花子中间,吃喝不愁,倒也一乐。这讨饭花子中有个叫黑缸皮的家伙,自幼学过几路洪拳,身板高大,xìng情暴戾,众花子畏惧他的厉害,拥戴他为丐帮帮主。 自从黑缸皮见着亚九,好像苍蝇叮上了鲜血,须臾不肯离开,亚九走到哪里,黑缸皮就跟到哪里,粘住他似的一起吃一起喝,还要一起睡。亚九腻烦,驱赶黑缸皮滚开,黑缸皮邀集七八个叫花子打手,半夜将亚九按在草铺上,拽下衣裤,剥得浑身赤条条的,意yù强行污辱。亚九掀翻两三个打手,纵身跳起,指着黑缸皮喝道:“黑狗,你要干什么。” 黑缸皮狞笑着,yīn阳怪气地说:“不干什么,给你玩玩。” 一句话气劈了亚九。亚九抓过藏在草铺下面的钢刀,一个箭步直奔黑缸皮闯了过去,黑缸皮疾速闪身,左臂已被亚九的刀尖,开一道血口子。黑缸皮疼得嚎嚎直叫,两人一来一往斗了七八个回合。亚九一路风刀之后,佛祖卧雪横腿扫了过来,黑缸皮旱地拔葱纵身蹿起,脚步还没站稳,亚九紧跟一个狸猫蹿裆,人未蹿裆刀已穿挡,黑缸皮嚎叫着仰躺在地上。亚九补上一刀,黑缸皮肝腑肠子淌了一地。几个打手围逼上来,势如黄蜂。亚九虚晃一招,顺手抓住一个,轻轻一抹,将脖子筋割断,还连着一点皮ròu,可怜那颗脑袋跟风铃一样挂在脖子上,晃来dàng去。其余打手看了,吓得转身就跑。 亚九杀了黑缸皮,泄了胸中一口闷气,收拾衣物,乘天黑急忙潜逃。 跑好一阵子,天色渐渐明亮,远远听到身后有敲锣声,还夹杂着吆喝声。亚九心想,肯定是那几个打手告了宫,官府派衙役追捕自己来了!如果再跑,定然被行人发现。亚九急中生智,钻入灌木丛中,趴在一堆枯叶里不动,等捱过白天再说。 亚九伏在树丛中直直饿了一天,肚肠子咕咕叫唤,浑身虚汗,像害病一样难受,又不敢出来。等到定更之后,月亮渐渐升上中天,才勉强撑起身子,一步一步挪出荆丛,用尽力气往前走去,想找点东西填一填这空空dàngdàng的肚子。猛抬头,见那披肩长发鹰钩鼻子的道人朝自己走来,亚九想迅速躲开,脚步踉踉跄跄已跑不及了。转念一想,这道人有未卜先知之术,也许有办法解救我,灵机一动,噗通跪倒在道人面前,求道人救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9 章 道人一见,笑了起来,说道:“忠言逆耳,我对你一片好心,反而遭到你的猜疑。现在大祸临头,才想到求我,这真是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已经来不及了,我也没法救你。” 亚九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叩头如鸡啄米似的再三哀求:“恕小子ròu眼凡胎不识zhēn rén,请zhēn rén莫怪,救小人一命,没齿不忘。” 道人长叹一声:“我和你也算前生有缘,实在难以拒绝你的恳求,撒手而去。来吧,快走快走!”跑了一阵,来到一个土洞前,道人说:“进去吧,不必怕,这洞里有米有面有水,生活之需一应俱全,你自己做饭自己吃,只要手头勤快,会活得很好,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你要耐住xìng子,等到头发长到一尺长的时候,我自然会来接你。” 道人说罢转身离去,对亚九既不强制也不强求,一切顺其自然。 亚九心中暗暗合计:如果不进这土洞,就难免被捕入狱,就定有杀身之祸。不如暂时潜入洞中,找个藏身之处,多活一对是一对,总比束手就擒好得多了。于是俯下身子,低头弯腰钻进了土洞。进洞一看,才发现洞里十分宽敞,有一个院落大的空间,里面的床铺也是用土做成的,被褥全有。土洞的旁边开有侧洞,侧洞里堆积着米麦大豆,亚九见眼前应有尽有,不愁冻饿之苦,心里反倒高兴起来。 亚九藏在土洞里,每天除了做三顿饭吃而外,剩下的时间就一个人默默地坐着,静待光yīn的流逝,寂寞无聊到了极点。越在这种时候,越盼望那道人回来,可是那道人却毫无音讯,越盼望越着急,日子久了,亚九知道着急也没有用处,反倒一天比一天安心了,只希望自已的头发快快长起来。 在土洞住了将近一年,亚九的头发有一尺来长了。土洞后部有一个天然水池,亚九经常到池中洗发,洗过的头发乌黑油亮,如倾泻的瀑布。又过了两个月,他的头发已披散到胸前了,这时道人回来了,看到亚九十分高兴:“凭着这头长发作掩护去云游天下,才能免去祸患啊!” 道人从背囊中取出一件百纳衣,给亚九穿上,又给他一副棕绳编织的座垫,打扮成云游道人模样,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土洞。这一年亚九二十岁,经过一年多的静养,更加年轻柔美、英气焕发。洞中的饮水本来是东山神女泉流过来的仙水,有养颜醒神的奇效,所以亚九肤色更加润泽,鲜嫩有光,犹如处女一般。 亚九跟着道人一路东游,直出函谷关,进入城镇驿站募捐,有人看见亚九随着道人同行,怀疑道人领一女子到处游dàng,所到之处,引起人们纷纷议论,说什么的都有,不少人骂道人伤风败俗,甚至有人提议把道人扭送官府惩治。 道人对一路风言风语也略有所闻,心中很不安稳。进了河南睢阳县(今为河南商丘县〉,道人决心与亚九分手,打发他单独谋生:“贫道略知风鉴相面之术,仅能预知人的祸福吉凶而已,并没有其它的法术和本领。初见你的时候,看你脸上气色晦黯,知道你将遭遇祸患,便产生一念之仁,把你从危难中救了出来,与你做同道伴侣,常常会引起人们的误解和诋毁,弄得我手足无措,心神不宁。大道朝天各走一边,我看你是个勇敢果断毅力超群的人,何不独立特行,自己独闯天下呢?” 亚九闻言大惊,流泪乞求道人不要赶走自己。道人笑着说:“我看你印堂紫气溢扬,眉峰翘起,必有奇遇出现。快走吧,不要误了人生难得的天机。” 道人送一千文钱给亚九作路费,二人出了旅店,道人扬长而去。亚九依依不舍,道人并不回头。亚九无奈也只好一个人信步走去。 亚九从北向南流浪,走到河南中部快到汝上地区时,道人所赠一千文钱已全部花光了,于是亚九也学道人的样子,坐在路边行乞。可是从早晨一直坐到太阳偏西,连施舍一分钱的善主也没有遇到,聚拢围观的人却不少,比比划划,对亚九作种种议论。亚九心里无法忍受,有一种说不清的恐怖隐隐滋生,决定起身离去。正在这时,忽见一个老头儿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到亚九面前,一再注目审视亚九。亚九见这老头,约摸五十岁,脸色白,一根胡须也没有,很像皇宫里的太监,琢磨兴许他是告老的宫人,便向他乞求施舍。 那老头面含微笑,也不答话,只用一只手向亚九招了招,意思是要亚九跟随他走,好像他决心要布施一番。亚九一见大喜,毅然跟随老头走去。 走出城东大约一里路光景,天色已经灰暗了,这时老头才开始同亚九说话,问他家住哪里?到什么地方去?何时进观修道?听老头问话的声音,虽然苍老,但很清脆,不像男人,倒像个老太太的口音。可看他的打扮,却很奇怪,两肩前垂着两条花白的辫子,脑后也留着长发,令人无法分辨是男是女。亚九一边跟老头走着,一边随口应付着。 又走了二里多路,到了老头的住处,原来既不是民宅,也不是官邸,而是一个尼姑庵。月光下观看,见门上有一块牌匾,上面题着“白衣庵”三个字,是尼僧所住的地方。 亚九一见十分惊讶,老头请他进去,庵内正厅中央供奉着观音大士塑像,两边侧屋也有十多间。刚走入庵内,老头就大声喊道:“又得了一个活宝来,可够消受几十个长夜了,你们真是坐着不动,吃现成的了。” 话音未落,有五六个妖里妖气的尼姑一起从侧室屋里走出来,个个笑语生春,伸手摘下老头的帽子,说道:“这老没羞的,自己寻找汉子,反而向别人表功吗?” 亚九吃惊地再看老头儿,脑袋光溜溜的,像个光葫芦似的,细嫩的头皮一片煞白,原先垂着的发辫是人造的假发。亚九心里已经明白,这是个yín乱的黑窝,说不定要作弄出什么怪事来! 5 老尼姑对小尼姑们说:“这位郎君还饿着肚子,赶快准备一顿饭菜来。” 众尼姑齐声答应,乱纷纷地各自准备去了。老尼姑把亚九请进一间密室,然后自己更换了衣服,同亚九相对坐了一会儿工夫,众尼姑陆续端上酒菜,摆满了一桌,亚九狼吞虎咽,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填饱肚子,然后任众尼姑团团围住他,敬酒欢饮取乐。他并不害怕,反而暗自窃笑,心想:你们欺我年轻,把我当成了娃娃,要知道,我是一夜啃二亩豆叶老蚰子了。今儿我倒要看看这群秃yín尼能把我怎样! 老尼姑第一个端起了酒杯,说:“今儿来了个娇客美婿俏俏郎,急得情姐情妹口水淌。来,我代表众姐妹先敬郎君一杯!” “桃姑是花中的班头,情场的领袖,理应敬第一杯!”细腰长条的瘦尼姑附和着。 “不不,既然桃姑代表咱众姐妹,就该与郎君碰杯同饮,jiāo杯jiāo心同心同意,这才更有情趣呀!”一个胖乎乎的尼姑提议,其他尼姑拍手赞同。 老尼姑与亚九碰杯,两人同时干了。 “有酒岂能无诗,桃姑吟诗一首给郎君助兴!”一个小脸小嘴的尼姑说了一句,众尼姑嬉笑着推搡着老尼姑连声叫好。 桃姑挠了挠白煞煞的头皮,嘴巴咕哝了几咕哝,像个一伸一缩的皮布袋,得意地一笑,眼角堆起一叠一叠皱纹:谢花藕,苔下韭, 新来的郎君黄瓜扭, 您说可口不可口? 众尼姑笑得前仰后合,连说“可口!可口!”有的尼姑提议要亚九答一首,感谢桃姑的盛情。亚九心想,这桃姑可不是颗鲜桃,是颗干巴巴的核桃,我哪有这份诗情?于是连连摇头,不肯作答。 第二个敬酒的是个瘦子,众尼姑称她女秀才,细腰细臀面色蜡黄,一对大眼炯炯有神。既然称秀才,可能肚里有几滴墨水,会做诗填词。她满上酒盅,声音娇娇滴滴地说:“情妹也有诗一首,献给郎君。”接着拉长了声音一板一眼地诵道:长条身材,粉妆玉琢。模样儿不胖不瘦,身个儿不短不长。面上稀稀不几点褐斑,生得俏丽。裙下映一对天然小脚,周正堪怜,二珠金环,耳边低挂;双头弯钗,鬓后斜chā。但行动,胸前摇响玉玲珑;坐下时,一阵麝兰香煞。恰似嫦娥离月宫,犹如神女款款瑶池步下。 众尼姑拍手,有的说:“毕竟是喝了几滴子墨水的,听听吧,开口文绉绉的,香臭香臭的。”有的说“明明是显摆自己,模样儿不胖又不瘦,刚好搂在怀里。这叫先下手为强,勾引起男人来了。” 众尼姑又是一阵哄笑,互相抓挠起来。 第三个敬酒的是个胖子,脸型像个圆圆的面瓜,谁拿蔑片割一道缝,这就是她的两只眼,不笑时也让人觉得她笑容可掬。她举起酒杯,嘻嘻地念道:郎君檀口甜如蜜, 各项功夫定然奇; 情妹自有十八摸, 管取jiāo欢不负期。 老尼姑嘎嘎的笑声像夜猫子,她捏着胖尼姑脸上的白ròu说:“这脸皮也不算厚,当着大家就跟我的小公牛调起情来了。你摸一下还不行吗?还想十八摸,你摸完了,还有别人摸的吗?” 众尼姑又是一阵笑闹。 下一个敬酒的是个面色苍白、病病蔫蔫的尼姑,自称叫梨花雪,病蔫中藏有几分风流骚邪的味儿。她端起酒杯诵道:久病久卧久趴,甘草黄莲芫花。人言多调生半夏,用乌头杏仁天麻,吞尽金丹无精神,天下神医都是假。今日见了郎君,这一味yào,投了妹妹的症,可怜哥哥,成了我的一壶yào渣。 众尼姑互相调笑:“是你的yào渣!”“是你的yào渣!”大家赞不绝口,都夸白脸病尼是个天才,吟得有滋有味。 第五个敬酒的是个黑尼姑,面色油黑放亮,自称是一朵黑牡丹,浑身朝气勃勃,像一头健壮的小母鹿。她举酒唱道:肤色油黑体似酥, 腰间风浪戏丈夫; 莫夸马上功夫好, 三百回合你认输! 众尼姑嘻嘻哈哈指着亚九:“认输不认输?”“认输不认输?”弄得亚九脸红脖子粗,不知怎样做才好。心想这群浪尼姑真是没脸没皮,我在戏班子里许多年,也没见过如此亮骚的女人。别的先不去管它,这里有酒有菜,吃饱喝足了再说,痛快一会是一会。于是喝了一杯又一杯,别的也不多想,只管往肚里倒酒。刚才还是死亡地,转眼到了安乐窝,何不喝个尽兴。不大一会儿,脑袋有点晕乎乎的,他乘着酒劲,也朗诵了一段,不是诗也不是词,是他唱过的一折戏的戏文:丈夫只手把吴勾,yù斩万人头。如何铁石打成心,却为花柔?请看霸王并高祖,一似使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 胖尼姑攀住亚九的胳臂:“细皮嫩ròu的小男人,还有杀人的念头,好吓人哟!” 瘦尼姑推搡着亚九:“文文静静,是个拈花惹草的主儿,怎能杀人?” 黑尼姑一只手楼住亚九的脖子,一只手举杯往亚九嘴里灌了杯:“不是说撞着你我,豪杰都休了吗?咱郎君这小模样,天生的情种。” 秃头老尼见小尼姑们动手动脚,有偷尝鲜果的意思,大声吆喝着:“敬酒敬酒!别使刁卖乖,偷汲油水!” 最后一个敬酒的是那个小头小脸小眉小眼的尼姑,她用蓝缎子把头发裹住,缠成一个大陀螺的样子,显得五官小巧,诡谲的样子,给亚九留下的印象很深。她端起酒杯,并不诵诗,俯在亚九耳朵上咕咕哝哝说了几句,引得亚九哈哈大笑,小头小脸的尼姑一连敬了三杯,亚九乖乖地喝了三杯,众尼姑吵吵嚷嚷:“什么悄悄话?说给众姐妹听听!”“这小蹄子,偷偷订婚约啦!” 几个尼姑抓住亚九不放:“不行,喝她三杯,也得喝我三杯!” “不喝不行,这小蹄子就比俺的脸大咋的?”老秃尼坐着只是傻笑。 不知又喝了几个三杯,亚九撑不住了,身子一歪,也不知倒进谁的怀里。只听耳边有人笑道:“看吧,郎君相中了胖姐这床软褥子,躺上去多舒服呀!”在一片笑声中,仿佛自己被抬了起来,抬到什么地方?亚九也弄不清楚,想使劲睁开眼看看,无论如何也无法睁开。意识很快便沉入无边的黑暗中,失去了知觉。 一觉醒来,亚九胸口像燃着一盆火,又像是揣着一包热蒺藜,突出的感觉是一个字渴。他转了一下身子,向身边摸了一把,摸到了一面纱帐。这时便有一只暖壶递到自己手上。他不去多想,捧起暖壶喝了起来。壶中是泡好的香茶,不热不凉,一气灌了下去,心里痛快极了。沉睡的意识从夜的海底慢慢升起,升起,周围模模糊糊的一切渐渐清晰起来,这时才知道身上的衣服被脱得精光,浑身赤条条地躺在一张大床上,蒙着一条松软轻盈的绒被。身边躺着一个人,仔细摸了摸,这人穿一袭纱裙,柔柔地,像是丝绸做成,长裙下没有内衣,也不穿任何东西,只有光溜溜的身子。亚九的手像被火烫了似的缩了回来,大概对方有了觉察,捉住亚九的手放在唇上,轻轻地咂,轻轻地舔。亚九顺势摸了摸那人的脖子,细细的滑滑的;摸了摸那人的头发,头发被绸布缠裹着,裹成一个大陀螺,十分结实。亚九脑子里一闪,想起昨晚酒桌上最后敬酒的那个小尼姑,正是用绸布缠了脑袋,蓝缎子头巾闪着华贵的光彩,像个苗族女子。对于久别家乡的亚九来说,只此一点就感到温馨亲切,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激动。亚九喝了一肚子烈酒,又着实地睡了一个好觉,多日的忧愁恐惧一夜之间飞到了九霄云外,沉睡许久的yù望觉醒了,倏忽间像一头狼扑了过去,捉住身边缠成陀螺的小尼姑,不管三七二十一折腾起来。小尼姑并不示弱,折腾了一个时辰兴犹未尽。亚九气喘吁吁,汗流浃背,销尽了火气,像一块烂泥歪倒在一旁。缠头的小尼姑仍不觉得疲劳,依旧狂热地吻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00 章 亚九,亚九心想,这些秃头尼姑,离群索居,yù火攻心,一个最小的就有这么大的瘾,那一大群我怎么对付得了?转念又想,不对,这股浪劲绝不像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的做派。想到这里,他猛力一拽,将那缠在头上的缎带拽掉,两手捧住那个脑袋急速地摩挲着,原来这缎带裹着的脑袋是个秃葫芦瓤,圆乎乎光溜溜。几乎在缠头缎带拽下的同时,暗夜里bào出人的笑声。到这时亚九才知道,他用尽力气折腾的原来却是秃头老尼。一团恶心堆住了胸口,像喝了一碗毛硝在肠子里翻滚。他腻烦地推了一把,将老尼姑推到一边,心里骂了一声“滚”强制住自己没有骂出声来。 老尼姑占了个大便宜,心满意足地离去。亚九揣着满心悔意进入梦乡,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他模模糊糊地觉得耳边有人在叫,醒来最先看到的是一双水汪汪的大眼,像两片春湖,直往自己心里浇灌。他觉得在哪里见过,想了一阵,噢,对了,就是那个细腰细臀,吟了一首好词的黄脸尼姑。 原来这秃老尼的行动是她们串通好了的。亚九感到气愤,但转念又一想,追捕自己的衙役说不定正在大街上行走呢,出了庵门就有被拿被杀的危险,躺在这个yín窟里才得以逃脱法网,这应该是不幸中之大幸了。想到这里,他展颜一笑:“这位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大眼睛dàng起一波又一波笑意,娇声娇气地道:“凤玲。”凤玲尼姑用胳膊揽了亚九的脖子,将他扶起,给他穿了衣服,伺候他净面漱口,吃了早点。大眼睛盯着亚九笑了许久,温情软意地说:“桃姑吩咐下来了,要郎君以男扮女,你有一头长发,只要换上一身女装,就跟众姐妹们一样了,外人谁还能辨认出来?郎君说好吗? 当年男扮女妆登台演出,倾倒了多少王孙公子,都以为我真的是个二八女郎,这一手是我的绝招。想到这里便点了点头:“这有何难?只略施伎俩,确保惟妙惟肖。只是”他犹豫了一下:“堂堂男子汉,变成个尖脚女人,姐姐们还能喜欢吗?” 黄脸尼姑嗔怪地瞪了亚九一眼:“庵里走动着一个大男人,能行吗?郎君变成了女人,遮了外人眼目,姐妹们便可以长久伺候郎君了。” 亚九又气愤又好笑,说的好听,长久地伺候我这个郎君,实际上是想在我身上大捞一把。转念又想。这样也好,掩盖了自己的身份,那人命案子就不会bào发了。于是就顺从了黄脸尼姑,开始梳妆打扮起来。敷了粉,画了眉,不加修饰,自然唇红齿白。凤玲尼姑一见惊叫道:“真是天仙虞美人!” 亚九照了照镜子:“身上妥贴了,缺了一双绣花鞋。” 凤玲尼姑道:“要绣花鞋容易,眨眼工夫便可买来,只是郎君天生一对大脚,怎能削足适履?” 亚九命凤玲尼姑到城里戏装店买来一双戏台上用的“踩抹子”(早年戏曲中男演员反串坤角穿的一种小鞋),穿在脚上,长筒裙下露出三寸长的小脚,那才是道道地地的三寸金莲。凤玲尖叫了一声,四五个尼姑都跑了过来,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扑上来抱住亚九亲吻,不住地喊郎君,叫亲亲。 亚九说:“穿踩抹子是要功夫的,起码要在舞台上练三年。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一个大脚趾上,脚跟踮起,脚尖着地,脚板始终是斜站着,弄不好就要栽一个跟斗。”说着款摆腰肢,来回走了几趟,众尼姑拍手叫好。 众尼姑笑闹了一阵散去,凤玲尼姑关了房门,摆上酒菜与亚九对饮起来。凤玲尼姑连饮了三杯,学着舞台上演戏的样子,深施一礼,递上一杯酒:“贱妾伺候郎君,还满意吗?” 亚九饮下一杯,一揖到地:“娘子辛苦了。” 凤玲尼姑的纤手搭在亚九肩膀上,吟哦道: 蛾眉不画待郎画,风流博浪潇洒。金簪银钏翡翠挂,筒裙飞虹,三寸金莲是假。腰藏雄剑,拥香偎翠蜂采花,玉拨弄筝琶。 唱着,将一管眉笔递在亚九手中,亚九舞台上练就的灵xìng,逢场做戏,扳过凤玲尼姑的脸,一笔一笔画起眉来。凤玲瞅准这个机会,悄悄伸出两只手,在亚九的简裙里抚摸起来,嘴里轻轻地哼着:“拥香偎翠蜂采花,玉指拨弄筝琶……”亚九画着画着,开始是做戏,后来受不住了,真戏真做,扑楞楞xìng起,一把将凤玲尼姑搂在怀里。这女秀才知道眼前的男人是一筒zhàyào,已被她悄悄点燃,她轻轻将男人引到床上,渐渐狂起来,从刚刚过午一直缠绵到日头偏西。凤玲尼姑离去,亚九疲惫地沉入梦中。 一阵门响,几乎就在同时一个尖声飘起:“管取jiāo欢不负期,郎君,我的小乖乖,我没有负期吧?” 亚九卧在纱帐中,大寐沉沉,躺了许久,这一声锐叫,使他心中一惊,刹时眼前浮起一个面瓜形的胖脸,他知道,那个胖尼姑来了。 胖尼姑点上油灯,摆下酒菜:“郎君,天麻麻黑了,快起来用饭吧!” 酒香飘满了屋子,亚九知道这一夜自己属于这个面瓜脸的了,心想,躲是躲不过的。他伸了一下懒腰,坐到桌前,见桌案上的四个碟里全是青菜,一个是菠菜,一个是苋菜,一个是玉兰片,一个是金针。吃到下边,每个盘底都搁了一块肥ròu,肥ròu煞得肥而不腻,浓香四溢,亚九一气把那四块ròu扒进肚去。 胖尼姑一直守在旁边,两眼笑成一条缝,可以看出,亚九吃得香甜她感到心满意足。 “郎君,我这ròu咋样?可口吗?” “可口。” 胖尼姑笑得开心。她伺候亚九洗漱完毕,拖他进了纱帐,不由分说剥下他的衣服,搂住他的脖子说:“郎君,今儿我这几盘菜还有一讲,男人香赢女人,切切记住一条,脸模子俊脸模子丑没什么两样,下面都是一块肥ròu。” 亚九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骂道:“浪货,亏你想得出来!”胖尼姑双臂抱住亚九,翻了一个轱辘,将男人放到自己身上。尽兴之后,扬长而去。 又是一个黎明,这天伺候亚九的是那个黑尼姑。亚九突然感到沉重和悲哀,名义上是尼姑们伺候自己,实际上却是自己作了这群秃头yín尼的玩物了。 黑尼姑是个狂蜂浪蝶,不问青红皂白,扯下自己身上的衣裙,在亚九面前展示自己一身油黑的皮ròu,扭扭怩怩,引诱男人。 亚九真想把这个黑皮母狼掀翻在地上,扔到窗外去。他马上又警告自己,千万不可莽撞,不能惹出乱子。 这群yín尼,各人有各人的花样,各人有各人的伎俩,一个个使出浑身解数向亚九进攻。四天过去了,六个尼姑轮流了一遍,亚九已精疲力竭,每个关节都灌了一瓶醋,又酸又麻,他不想动弹,甚至不想说话。 第五天就要到来了,他知道,随着第五个黎明的到来,遭遇的又该是那个秃头老尼姑了。他恨她,没有这个老东西的引诱,自己就不会落入这个yín窟。眼前的一出又一出丑剧都是她导演的,一想到第一夜她玩弄的诡计就满腔愤怒。话再说回来,也是这老东西救了自己,不然的话也许是自己早已被关进监牢。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感激她,一想到她那冰冷滑腻癞蛤蟆一样的身子,他就有一种受了欺骗的痛苦,压制不住那种倒腾肠胃般的恶心。今天这老东西又要玩什么新花样呢?亚九暗自盘算,不论她怎样乔妆,我都要撕下她的画皮。 出乎亚九的意料之外,当又一个黎明到来,老尼姑没有任何伪装,大模大样地来到亚九面前,她乖乖长亲亲短地叫了一阵之后,跟亚九谈起了jiāo易:“我知道郎君不喜欢我,嫌我老了,不过我有嫩的,有你可口的。”说着,她拍了两下巴掌,推门走进一个人来。老尼指了指来人问道:“郎君,你喜欢吗?” 亚九抬头一看,只见当门站着一个女子,细挑个儿,纤腰只有一握,一身玄黑色的衣裙,映衬得皮肤洁白如雪,闪着莹莹的清纯,光采照人。一双大眼睛被长长的睫毛覆盖着,水波盈盈,浅浅一笑有无穷的力量,摄人心魄。这些年来亚九一直在戏班里混日子,无论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漂亮女子见得多了,还没有一个像眼前这个女子使自己心动神摇。此刻亚九已经看直了眼睛,老尼姑几分戏谑几分嘲弄地说:“郎君,看到眼里可就挖不出来了!” 亚九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位姐姐怎么没有见过?” 玄衣女子轻轻点头,没有说话,像是笑了,也可能没笑。老尼姑介绍道:“她叫小烟,我最小的一个徒弟,进庵日子不久,涉事不深。还是个雏儿。” 亚九忙站起身来,招乎玄衣女子进屋,给女子端了一个坐位,只见老尼扬了扬手,玄衣美人嫣然一笑,转身离去。屋内留一缕馨香,亚九心里留下一片空白。亚九眼巴巴地朝门口望着,像钉子钉在地上一样,挪不动脚步。 老尼姑高声道:“郎君,这女苗还凑乎吧?” “好!”亚九毫不隐讳自己的yù望。 “想上手吗?” 亚九点了点头。 老尼姑长笑了一声:“这很容易,只要郎君好好陪伴我,让我美美的消受几夜,这小美人就是郎君的了。” 亚九心想:“在她这一亩八分地上,反正得随她摆布。干脆先割几块ròu给她,喂饱这只老狼就能得到那玄衣美人了,那也值得。”老尼姑喜得直叫,可以想象,这一夜老尼姑会怎样折腾亚九,她使出浑身力气,一把枯骨差点儿狂散架,嘴里喃喃地叫着,是小烟!我是小烟!”从定更一直折腾到黎明方才离去。 接下来又是其他尼姑轮流进攻:细腰尼姑,矮胖子尼姑,白尼姑、黑尼姑……老尼姑有特别的权力,想什么时候chā入就什么时候chā入,自从打出玄衣美人这张牌之后,老尼姑进攻的频率显然加快了,次数比其它尼姑增多了一倍。每次老尼姑进攻最热烈的时候,亚九都要提出会晤美人小烟的要求,老尼姑总是满口答应,行事之后,诺言变成了欺骗。小烟成了老尼手中的钓饵,一次又一次钓亚九上钩,一次又一次使亚九失望。众尼姑无休无止的进攻,特别老尼姑这匹饿狼的馋相,使亚九愈来愈不能忍受。已经心急如焚,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探听小烟的消息,但始终没有见到那美人的影子。 一天黎明,亚九打发了胖尼姑走后,躺在床上沉思。几天来思念小烟心切,激激灵灵,难以安卧。忽听有人轻轻叩击窗户,折身起床,见花窗撕开巴掌大的一个窟窿,窗外正站着小烟。亚九跑过去想打开窗子,小烟连连摆手阻止他。 亚九说:“美人,可把我想死了,为何不来看我?” 小烟向左右瞥了两眼,偷偷地说:“我也思念郎君,只是……”她吞吞吐吐,显然有难言之隐。亚九追问原因,小烟只是摆手,不肯说话,惊惊诧诧,两眼充满了恐怖。亚九再问,她往后退了半步,看样子正准备离去。亚九急忙叮嘱:“今夜子时我在此专候,请美人务必来此相会,切记切记!” 小烟点了点头离去。 当夜是白尼姑的日子,亚九了了草草应付了一阵,就催促她离去。白尼姑哪里愿意,楼住亚九的脖子亲亲长亲亲短。纠缠不休。亚九一把将白尼姑推开,抓起一根木棍,怒目圆睁:“滚,当心我把你砸成一坨烂ròu!” 白尼姑吓得抱起衣裙赤着身子逃蹿。 小烟没有爽约,半夜子时准时到来。亚九点起烛火,左看右看,越看越爱,他牵起那纤纤玉手,深情地说:“今夜得了妹妹,就是死在这庵里,也心满意足了。” 小烟说:“自从见了哥哥,惹得我日夜不宁,寝食难安,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哥哥。郎君不该言死,你要好好活着才对,为妹妹我活着。” “思恋妹妹心切,急不择言,才说出痛心疾首的话来,让妹妹不安。”亚九充满歉意。 “我更思念哥哥,恨不能把哥哥变成一只玉镯,戴在我的手上,想什么时候亲一口就亲一口。日日夜夜拥着哥哥……”小烟一席话惹得亚九xìng起,一把将她抱起,放倒在自己的床上,风浪骤起,两人纵情取乐。风停雨息,两人温情脉脉,意韵绵绵。亚九问起小烟的身世,小烟凄然地说:“祖上姓刘,河南汝宁府人。父亲是个秀才,因给同窗的书信中有诬蔑当朝的言词,被同窗告发,犯案下狱,死在狱中。母亲上吊身亡,家产全部抄一空。那年我十五岁,无人敢于收留,走投无路,进了白衣庵,拜桃姑为师,做了尼姑。谁知这桃姑是个老yín棍,又嫉妒又狠dú。她年老色衰。没有能力吸引男人,便派年轻的尼姑诱骗男人进庵,藏匿起来,供众尼姑享用。但是有一条,必须首先满足她的yínyù,而后才能让别人分享其乐。开始误入尼庵的男子,大都能活着回去,因此附近的青年人都有了戒备,没人上钩。老尼又耍出这种花招,女扮男妆,乘晚上天黑出去寻找,遇上无家可归或外出的男人,像郎君这样孤孤单单一人,就引诱到尼庵来,非把他弄死才肯罢休!前后害死的男子已有五人,我真为郎君担心。” 亚九笑了笑说:“开始时我只想在这白衣庵暂时栖身,不想跟他们作对。现在摸清了这老秃驴的底细,那就好办了。从今天开始我就告诉她们,不准老yín棍到我屋里来,也不准别的尼姑来干扰我,我只与小妹妹你在一起,咱们不受任何惊忧,日夜享受鱼水之欢……” 没等亚九说完,小烟的手已捂住了他的嘴巴:“郎君,千万不可!千万不可!这老秃尼又嫉妒又狠dú,她的那些徒弟们没有一个敢违抗她的。你若这样做,她马上就会把附近乡邻官绅召到庵里来,诬蔑我背着师父勾引男人干yín秽的事,犯了佛门清规。她们那些施主又是些有大势力的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01 章 家,当官的必然向着她,我这条命只有死在刑杖之下了。” 亚九默默沉思了良久,忽地坐起身子,自言自语地说:“嗯,只有如此了。”说着穿好了衣服,迎着黎明的曦光走出房去。背后小烟焦急地喊着:“郎君,你干什么去?千万不可莽撞啊!” 亚九闯入厨房,拎起一把菜刀,直奔老尼姑住的上房。老尼姑刚刚起床,一见亚九走来,气势汹汹地骂道:“恶棍,没良心的东西,你偷偷摸摸勾引我的徒弟,我正要去官府告你……” 亚九也不说话,直扑了过去,老尼姑见亚九手中闪闪发光的钢刀,吓得呼爹喊娘地直叫,围着一张八仙桌子打转。亚九追了几圈没有追上,气得一脚将桌子踢翻,老尼姑被桌子砸倒,连滚带爬地跑出门外。亚九蹿上去将她踩在脚下,一刀将脖子砍去大半,脑袋连着皮ròu,在地上滚来滚去。 老尼姑的惨叫声惊动了整个白衣庵,庵里的尼姑都起来了,吓得一个个直嚎乱叫。也有一两个胆大的,指着亚九大骂,吆喝着快快报官。 亚九心里咚咚打鼓,他心里确实有些害怕了,万一尼姑们张扬出去。自己就彻底完了,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杀人灭口,斩草除根。亚九提刀追赶尼姑,四五个尼姑满院子疯跑,亚九紧追不舍,追上一个杀一个,追上两个杀一双,直杀得白衣庵血花四溅,朝霞映照下,满墙满院燃了烈火似的,蜇人眼目。小烟躺在床上,听到院子里一片惨叫,忙穿起衣裙走了出来,见满院子污血,吓得两腿打颤,瘫软在地上。亚九提着滴血的刀走了回来,对小烟说:“统统杀了,斩草除根,你尽可以放心了。” 小烟痛苦地说:“没想到你能杀这么多人,这么残忍!” “我不杀她们她们就要杀我,他们还大喊大叫着报宫呢!我把她们杀个精光,一个不留,让她们到阎王爷那里报官去吧!”亚九扔下鲜血滴沥的菜刀,提来水桶涮洗身上的血迹。 “万一事情传了出去,这可怎么办啊?你快想个办法吧!” 亚九笑了一笑,像是在安慰小烟:“我已琢磨了个法子,老尼曾穿着男人的衣帽在闹行走,没有人能认出她来。现在她那套东西还在这里,你为什么不能学她,来个女扮男妆呢?我仍以女人的装束跟着你,就说是夫妻两人,就是神仙也难辨别出真伪。” 小烟不放心地说:“你看你那双大脚!” 亚九胸有成竹地拿出那“抹子”,得意地说:“我在戏班子里演戏多年,反串坤角是我的拿手好戏,只要穿上这玩艺儿,我就变成三寸金莲了!” 小烟这才放心。打开衣箱,找出男装,把自己上上下下换了一遍。亚九一看,漂亮的女子变成了翩翩少年,立即鼓掌叫起好来。只有头发的颜色不像,亚九便从自己头上剪下两绺乌发,制成辫子给小烟挂上,把原来的假发烧了。 亚九本来就是女装,只简单梳妆打扮一番就可以了。临行前将尼姑们积攒的金银首饰席卷一空,庵中原养有两头毛驴,两人各骑一头,刚走出庵门时东方已经大亮,但周围的人家还沉睡未醒,没有人能够发觉。 亚九、小烟这一对夫fù上了大道,每天只吃一顿饭,到天落黑才进旅店。亚九装得羞羞答答,进了房间就不出来,吃喝拉撒都由小烟伺候着,旅店伙计看不出什么破绽。 第二天天不亮就起身出发,亚九穿一身长裙遮盖了双脚,路人见了,无不夸赞他那一双小小金莲俏丽。偶然亚九下得驴背,依然行动自如,袅袅娜娜,没有任何做作之感。小烟见了惊佩不已。 二人不慌不忙的样子,坦然行进,不走僻静小道,公然走人烟稠密的城镇大道。到了河南、山东jiāo界地,看到了官府贴出的告示,街头巷尾不时有人议论汝宁白衣庵杀死六个尼姑的血案。所好已经到了边远地区,盘查松懈多了。加之二人雌雄倒置。女的乌发飘撒,楚楚腰身;男的髡发整齐,美目娥眉,手足细柔,根本没有杀人凶犯的样子。官差没有注意他们。 出了河南,进入了山东境界,二人卖了毛驴,买了两匹雪青小马,一路做起珠宝生意来。亚九小的时候见过父亲做珠宝生意,对这一行略知一二。有了生财之道,两人便安排长久日子。再则,做生意是个影身草,容易躲过官差的眼目。 从山东进入山西,二人一边做生意,一边寻找安身之处,准备长期定居下来。小烟要亚九恢复男妆公开做丈夫,自己蓄长发恢复女子打扮做妻子。亚九寻思良久,连连摇头:“我以前在陕西曾犯过案,直到现在说不定还有捕快在寻找我。这儿离陕西很近,边界相连,不可真山真水显露真面目。况且你蓄发也不容易,不是三天两天就能长起来的。弄不好反而会引起别人的怀疑。还是我做妻子你做丈夫,只要能长期平安无事,不是很好吗?” 小烟觉得亚九说得有理,也就同意了。两人辗转来到介休县境绵山脚下,亚九穿了耳孔戴了耳环,大部分时间坐在旅店里,很少抛头露面,确实像个安分守己的少fù。加之亚九天生体态轻盈,婀娜多姿,把舞台上扮演坤角的那套功夫用到生活中去,比女xìng还显得女xìng。 小烟有携来的白衣庵大量积蓄,只白银一项不下千两,出门穿轻裘骑骏马,回家就从容地缓束腰带,头戴高高的帽子,显得风流倜傥,加上她自幼跟随师傅走遍名门贵宦之家,学会了各种应酬,高雅而清纯,虽身体瘦弱,弱不胜衣,人们反而认为是书生特质,儒雅风貌。她已经开始蓄起头发,戴上一顶学士的高帽,倍觉风度爽朗。即便风吹掉了帽子,人们也不会认出她是个女子了。 二人走遍了绵山一带,选择麻石镇这个土地肥沃乡民富饶的地方扎下根来,亚九做了贤妻,改名七鱼儿;小烟做了大丈夫,改名刘汝南。本想平安无事做长久夫妻,哪想到天理昭昭不准愚弄,九条厉鬼终于向亚九讨命来了。 6 亚九如实jiāo待了三桩血案,县令彭应奎认为,根据大清律亚九应判寸磔刑罚。但考虑到亚九所杀的人都有yín乱恶行,像老尼桃姑身负几条人命,实属罪大恶极,据此报请上司给亚九减刑一等,判为斩首。小烟知情不报,又与凶犯狼狈为jiān,以女扮男,扰乱社会,有伤风化,判为缢死,留个囫囵尸首。 因破此特大凶杀案,彭应奎博得上司赞赏,被考评为“卓异”,不久得以擢升。 亚九和小烟被处死之后,县官颁发公文,把他们的儿子遣送回亚九的老家去。亚九的母亲仍健在,祖孙三人相依为命。汝宁县的白衣庵虽空无一人,依旧保存了上百年。行人路经此处,指指点点,讲述曾经发生的奇案。 yòu nǚ为母雪耻案 年仅十岁的鞠蓉,在父亲和哥哥惨死,嫂子改嫁,母亲被诬身陷圄囹的一系列灾祸袭来之后,一下子长大了。闯衙门告状,拦官桥喊冤,面对一个又一个yīn谋,一次又一次构陷,绝境中的鞠蓉没有绝望没有退却,以她小小的生命微弱的力量,与一个庞大的专制体系相抗衡,可谓以丸卵击泰山。本文依据《清稗类钞》、《合州命案》以及《yòu nǚ上控挺身救母》等文撰写。 1 清光绪二年,四川省合州(今合川市)七涧桥,一户普通的四合院落,紧闭的两扇大门忽地开了,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喜鹊似地从门里扑棱出来,转眼在巷尾消失了。 这是冬日里难得的一个好天气,一清早,阳光便灿然温煦起来。已经是四个孩子母亲的鞠蓉,此刻正安静地守着缠绵病榻半年之久的母亲向氏,想到昨夜的梦境,一阵寒气袭击了她的全身,心中陡然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这时母亲轻微地动了一下,她关切地望着母亲,轻唤了一声:“娘!” 没有回音,她摸了摸母亲的脉搏,正微弱地跳,稍稍将心放松下来。望着她那枯焦灰白的头发和汗津津温湿湿的脸,那一道道很深的皱纹不见了,母亲的面容变得舒展而年轻。她知道,母亲的大限已到了,不由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蓉儿!”是母亲微弱的声音,鞠蓉见母亲使劲想睁开眼睛,眨动了半天却睁不开,忙将握着母亲的手摇了摇应道,“娘,我在这儿呢!”说着,起身拿起面巾,用温水蘸了,给母亲擦了擦脸和眼睛。 “孩子们呢?”向氏睁开了眼睛,四处望了望问道。 “都出去玩儿了。” “扶我起来。”向氏语气坚决。 鞠蓉顺从地扶起母亲,随手拿过一只木梳为她轻轻地梳理。向氏大口地喘息道:“先别忙着梳头,时间……不多了。” 鞠蓉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为母亲轻轻拭去嘴角的口涎,说:“娘,这才是早晨呢,娘睡糊涂了吧?” “知道。我在世上的时间……不多了。”向氏停了停,待喘息稍缓一缓后又道:“刚才……我梦见了你爹……你哥……满身是血……血糊淋拉……对我说……那边……我是该去……去了!” 鞠蓉听着母亲的话,想到今夜,自己和母亲的梦境一模一样,她也看到了血糊淋拉的爹和哥哥,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二十多年过去了,难道爹和哥哥的鬼魂一直在流血不止,一直就是这么一副血糊淋拉的样子么? “蓉儿,那对耳坠……” “收藏得好好的呢。” “拿来,让我再……看看。” 鞠蓉挪开大地箱,将墙根下的一块活动砖拿掉,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复又将砖堵上,把大地箱复位放好。鞠蓉将油纸包放到母亲抖抖索索的手中,帮母亲一层层打开油纸,里面是一只精致的小木匣。母亲打了半天没打开,鞠蓉拿过来打开了那小匣子,轻轻放在母亲的手上,母女俩的目光一齐盯住匣中,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 匣里装的是一对造型精致的镶金琥珀柿型耳坠。向氏浊泪扑簌簌滚落下来,喃喃道:“一付耳坠,两条人命啊……蓉儿……我的儿……要不是你,娘……这一生清名……也要因这坠子……给污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钱财与祸……福相连……哪,我死……之后,你赶快把它……变卖掉,千万……不可留在……家中……这是不祥之物……” 鞠蓉含泪点了点头,目中的热泪模糊了视线,由晶亮漫漶成一片殷红,她似乎又嗅到了那股浓重的血腥气加杂着汗腥气所散发出的热突突的怪味儿。 2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清咸丰六年(1856)夏天,那年鞠蓉不满十岁。 那个夏天热得出奇,鞠蓉清楚地记得,她和母亲常常热得整夜睡在院中的丝瓜棚架底下,那是一个可怕的夏季,整个夏天所发生的一连串的怪事,让鞠蓉每想起来便不寒而栗。 那是在惨祸发生前一个月,一天黎明,鞠蓉和母亲在院中棚架底下正睡得很沉,突然被一阵异样的响动所惊醒,她睁开惺忪睡眼,满天繁星和瓦蓝的天空,透过疏疏密密的丝瓜叶子筛落下来,撞击着她那童稚的目光。她惊奇地发现群星会像蜜蜂那样成群成群嗡嗡营营地飞,她感到周围似乎有一种不让人放心的东西,连同黑暗带给她的神秘和莫明的恐惧,她不由地往母亲怀里偎了又偎。母亲这时也醒了,显然也是被刚才的那种响声惊醒的,她看到母亲眼中闪动着警觉的光,搂着自己身子的手很紧张。 正在她们母女疑惑的时候,又是一阵响动,这回她们听清楚了,声音来自院墙顶上。她们不约而同地坐了起来,寻声望去,一个怪模怪样的人正在墙头上晃动着。 “啊,有贼!”母亲大声喊着,迅捷地跳起身,抓起衣服披在身上,遮挡着光luǒ的上身。 鞠蓉咕碌一下子爬了起来,呆呆地坐在那里,惊恐地大睁着眼睛望着墙头上的人。这时天刚蒙蒙亮,已能看清那人身上所穿的蓑衣和头上戴的斗笠,个子不高,矮矮墩墩的,由于背对着她,因此看不清面孔。 这时,爹爹鞠得银和哥哥鞠财,嫂子马氏都从房里出来了,各自cāo一样家伙在手里,喊着:“捉贼,捉贼!看你往哪跑!” 鞠蓉感到奇怪,这么多人喊捉贼,那人却不慌不忙在墙头上一颠一颠地走着。大家转向鞠蓉问:“贼在哪儿?” 鞠蓉一指墙头刚要开口,忽然那人转过身子来,鞠蓉眼尖,一下子看清了,吓得“哎哟”大叫一声,一头扑进爹爹的怀中。 “啊!那是什么东西?”母亲显然也看出不对头了。 “那不是人,是我们家的老狗,阿黄!”嫂子马氏惊慌失措地说道。 这时,大家全都看清了,那墙上穿蓑衣戴斗笠的的确不是人,而是他们家养了近二十年的那条黄狗。只见它两腿着地,身子直立着,在大家的吆喝声中,从墙头不紧不慢晃上了房顶,并且发出一种完全不同于狗的声音,那声音十分怪异,那步态更显滑稽。 “这骚狗作怪,快打死它!”母亲惊恐无比地对爹和哥哥吩咐道。 爹爹手拿铁筢,哥哥举着钢叉,爷儿俩对着屋顶上的黄狗挥舞着,yù将黄狗赶下屋顶。黄狗见这势头,只在屋顶徘徊,蓑衣发出的声音和着它唁唁的吠叫声,听了像有无数根尖刺刺得大家神魂不宁。那黄狗迈着怪诞的步态走动着,任凭地下的人大呼小叫就是不下来。 哥哥鞠财急了,一跃上了墙头,在墙上舞着钢叉,粗粗的嗓门对着黄狗乱吆喝:“下来!你……下来!下来!你……下来!”猛一听不知说的什么,倒很像是狗在叫:“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叽歪叽歪叽叽歪!”那黄狗吠的声音似在说着人语。 鞠蓉在极恐怖中听到哥哥和狗的奇异的对话,竟“扑哧”一声笑了,随即“哇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02 章 哭起来。母亲后来回忆那个早晨所发生的经过时,对鞠蓉说:“你那时眼睛都吓离了。” 哥哥快要接近黄狗的身边时,他举起了手中的钢叉,谁知那黄狗由站立猛地前爪落地俯卧下来,斗笠和蓑衣顿时将它包了个严实,哥哥挥叉刺去,不料黄狗一个猛扑,哥哥吓得脚下一滑,滚摔下来,那铁叉的尖尖不偏不斜,将他的右眼的上眼皮挑破,血流如涌。一家人见状,心都凉了,心想这下子非瞎不可。哥哥匍匐在地,头抵着地:娘没命地扑过去,哭喊着:“财儿,财儿!” 谁知还没等娘到跟前,他猛地将头举起来,两个眼睛像两个火球,整个人似被施了蛊,样子十分丑陋,嘴里连连喊着:“打打打打!”边喊边跳将起来。大黄狗这时已跳下围墙。头上的斗笠掉了下来,四腿奔跑时,蓑衣从狗背上展开来,像一只巨大鹞鹰。那狗头尖瘦地晃着,跑向大门,yù夺门而逃,被爹爹鞠得银举筢狠命一砸,正好砸在狗耳朵上,一只耳朵被砸下来半边,爹爹又是一筢,那黄狗便不动了。 哥哥鞠财脸上流着血,大叫道:“jiāo给我,我来剥了它!” 母亲点点头。 鞠家父子忙扔了手中家伙,拿了一把剥羊用的尖刀,开始剥起狗皮来。 黄狗在父子俩手中迅速地变了模样,鞠蓉瞪着惊恐的眼睛盯望着那个血淋淋的场面。黄狗成了一只血狗,满院都是浓重的血腥味和人的汗味。眼看快要剥下来了,那狗皮只连着脊背上一溜。突然,死狗四爪冷不丁一蹬,一挣从父亲和哥哥的手底下蹿了出去,夺门而逃。 母亲急得直跺脚,连连埋怨:“真没本事,剥到这份上了,又让它跑了!活作孽哟!” 父亲和哥哥对视了一下,撒腿就追,旋风般刹那间不见了踪影。 很久很久,爷儿俩才将那死狗拖了回来。母亲问:“跑到哪儿了?” “三浦村。”哥哥有气无力地回道。 母亲倒抽了一口冷气:“三浦村?少说也有十六七里呀!” 鞠蓉忘不了母亲当时那种惶恐不安的神色,母亲对全家人说:“黄狗作怪出妖这件事,对谁都不要说。唉,晦气晦气呀!” 那黄狗在当天夜里,被爹爹和哥哥拖到野外,连斗笠蓑衣一起烧掉了。鞠蓉还发现,母亲在围墙四周用秫桔烧烤了一番,嘴里念叨,“保家的仙姑你听着哟,保佑我们老少平安……” 鞠蓉问道:“娘,保家的仙姑在哪?”母亲一脸惊恐:“小孩别乱问!” 从那以后,哪怕天气再热,鞠蓉和母亲再也不敢在院子里睡觉了。也就是从那天夜里开始,鞠蓉重复地做着一个梦,那梦夜夜搅扰着鞠蓉不得安宁。梦的内容很简单:在村外的一片坟地里,有一个坟小小的,鞠蓉清楚地看到一个小孩浑身光luǒ,从坟头里钻了出来,跳到不远处一条小溪里洗澡,洗完后又一头扎进坟里去了。做梦时总有一股血腥味阵阵袭来。 鞠蓉被这个几乎每夜必做的梦境缠绕着。终于有一天,她去村外割草喂羊时,下决心要去探个究竟。她凭着记忆中梦里的感觉,很快找到了与梦中一模一样的那块坟地,然后在坟地里转了一圈,一下子,她的目光被一座小小的坟所吸引住了,她的心提到了噪子眼,整个坟地荒草茂密,yīn气森森,那小小的坟边有一棵小刺槐,风一吹动,沙沙乱响,她的发根都麻了,在应该出现小溪的地方,有一汪水洼,明镜似地印着蓝蓝的天空和一朵变幻浮动的白云。她的眼睛恍惚了,打了一个寒噤,撒腿便跑,身后仿佛响着一串“呱叽呱叽”赤足打地的脚步声。 当母亲看见她时,她全身衣服都被冷汗湿透了,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母亲问她割草的筐时,半天她听不懂母亲说的什么。 当她把梦以及寻梦的过程讲给母亲听后,母亲惊诧的声音道:“那个淹死鬼小豆虫,不就是埋在那儿的么!” “是大脑门,光脑袋,豁嘴唇么?”鞠蓉问。 “是呀!”母亲说着,双眼直瞪着女儿道:“我的天爷,是他,是那个小豆虫。他淹死在那坑里的时候,你还不到两岁……”母亲不敢往下说了,她只是小声咕哝着:“保家的仙姑哟……” 这个梦和血腥味一直持续到惨祸发生才告终止。 那段日子,母亲惶惶不可终日,稍有不快便抹鼻子掉眼泪,爹爹说:“你娘生叫阿黄吓掉了魂。” 3 那天,嫂子马氏与哥哥又吵起来了。鞠蓉终不明白,为什么哥哥与嫂子三天两头吵架,哥哥从前可是从不发脾气的。哥哥总是嘴头比不上嫂子快,一急,便只好以拳脚相向。母亲听见吵得半天不可开jiāo,便过去劝架,鞠蓉与母亲进屋的时候,听见嫂子正在哭骂:“你个龟孙羔子,动不动就打我,叫你不得好死呀!你这个家,除了那玩艺儿,还有啥?穷得鸟蛋精光,我早过得不耐烦了……”嫂子看见婆婆与小姑走了进来,话说了一半打住了,只是大声哭泣不止。 “鞠财,你就不能听娘一句劝么,人道家和万事兴。老是这么打打闹闹,哭天抹泪地混吵,好运都给吵背了时呢!” “我揍这个贱货养汉精,天生个生坯子,好吃懒做……”鞠财粗声大气地说道。 “鞠财你个狗日的,我实话告诉你,你娘今天就站在你面前,惹急了别怨我说话不好听。” 母亲一听嫂子这样不通情理,转身便往外走,边走边说:“打吧骂吧咒吧,我看这个家也到了败景了,该老天爷灭了。” “要灭也先灭你们鞠家。”马氏豁出去了,大叫道:“鞠财,你打吧,你今天不打死我,不是人种揍的,是那条出妖作怪的老黄狗养的。” 鞠蓉走出很远只听马氏“哎哟”一声,接着就听哥哥吼着:“我撕你个烂货的嘴!” 中午吃饭时,马氏打了个包裹,回娘家去了。嫂子走时,鞠蓉将脸转向一边,全家人没有一个阻拦她。 “到底又为什么事吵?”母亲问哥哥。 “还不是那付坠子。”哥哥道。 “坠子是你外公给我的陪嫁,她是怎么知道的,我不是一直jiāo给你爹收藏的么?” “爹放在枕席下面,那天晾晒床,收拾床铺时,让她发现了。她说这坠子这么搁着多可惜,拿出来给她戴多好,死也值了。”哥哥说。 “敢情,她还怪识货呀!”母亲说,“这坠子本是明朝宫中之物,听说我家有个在朝中做官的老宗,曾救了皇上一命,皇上为表彰他救驾有功,赏赐给他许多贵物中,便有这付坠子,皇上特别吩咐,是给他新娶的媳fù,也就是我的祖nǎinǎi的。你外爷爷是三代单传,宝贝得不行,是家中的总管和继承人。由于战乱东奔西跑,外加土匪绑票什么的,家财到你外爷爷这一代便几乎散尽了,只剩下这付坠子了。我想,咱小门小户有这个东西也是份指项,庄户人靠天吃饭,万一遇上年景不好,一家老小活命要紧哪。哪能就这么随便戴着玩儿呢?一个fù道家,想起啥是啥。这么贵重的东西若戴在她的耳朵上,出去碰上识货的,只怕连小命都保不住呢!”母亲唠唠叨叨无头无绪地说完,又问了哥哥一句:“就为坠子这一件事吵的?” “也不完全是的。”哥哥呐呐地说,“反正我看着她心里就烦!” “她如今既做了你的媳fù,过去的事你老纠缠着还有意思么?”母亲叹了口气道,“她这一走,你更管不了了。” “唉,都是命摊的!命不济,人娶媳fù娶新的,咱娶媳fù娶了个什么货?真是咱一烧香菩萨就掉腚!” 鞠蓉说:“哥哥,娶嫂子那天,嫂子不是从里到外都是新的么?比二妮的嫂子穿得还新呢! “小丫头多嘴!”母亲朝她瞪了一眼,她一缩脖子,做了个鬼脸。母亲笑了,又转身和哥哥说话:“也不能单凭有没有处女红,就来判定一个女人的好坏,有的人就没有处女红,一生都没有。鞠财,咱这样的家底子,穷得尿醋摸不到坛口,能娶上个媳fù就不错了,也别敲着板子唱啦。委屈了她也说不定。” 鞠蓉听了却不知所云。 嫂子马氏走后的第三天,吃过晚饭,鞠蓉随母亲到南河底乘凉,听了半夜说书的,很晚才与邻人们一起回到村子。 鞠蓉在母亲推院门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头发根发硬,寒气嗖嗖地流遍全身。院子里黑灯瞎火,静得出奇。她觉得有些不对劲,鼻子使劲嗅了嗅,拽了拽母亲的衣襟,声音乱颤:“娘,血……我闻到血腥味儿……” 母亲喝斥道:“死丫头,整天鬼不叽叽的,黑更半夜和娘这样说话,你想吓死娘啊。” 鞠蓉知道,其实娘比她还紧张呢。这段日子,母亲总是紧张兮兮的,鞠蓉这种惊惊乍乍的口吻,让她受不了,她赶紧对着屋里喊道:“人呢,都睡着了吗?门也不chā,这么热的天闷在屋里捂蛆啊!” 母女俩边走边为自己壮胆地说着话,忽然母亲的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们停下来,影影绰绰发现地下躺着一个人。 母亲蹲下身去摸着,大声问道:“谁睡在这儿?得银?财儿?”忽然鞠蓉听到母亲的声音变了调:“啊,什么……什么东西?粘了我一手?” 鞠蓉听了这话,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她也下意识蹲下去摸,她摸到一个人的身上湿漉漉地,粘稠的感觉,一股腥味和汗味陡然呛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感到娘正在将手凑到鼻子上嗅,并听到“呱叽呱叽”舌头舔手的声音,只见母亲哼了一声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鞠蓉见母亲行动怪异,连连摇晃母亲的肩,叫着:“娘,娘,你怎么啦?” 母亲半天说不出话,费了好大的劲,才硬着舌头沙哑着嗓子说:“快,快去西院……喊……喊大(柱)……他们……” 鞠蓉刚要迈步,母亲又补充道:“带上火过来。” 鞠蓉应声而去。母亲仍大口喘息着。 鞠蓉的喊声惊动了四邻,大柱和几个小伙子随鞠蓉一起,很快来到院子里,大柱咋咋呼呼地叫道:“大婶子,大婶子!” 没有听到母亲的回答,鞠蓉忙跑过去扶着母亲,母亲正浑身抖动得厉害。大柱他们点着了随身带来的马灯,院中顿时亮了。鞠蓉一眼看到躺在地下的人是哥哥鞠财,灯光照向哥哥的身上,只听母亲一声惨叫:“我的儿!……”“咕通”一声,母亲栽倒在地昏了过去。 鞠蓉看到光着上身的哥哥浑身染着鲜血,胸上有几个血窟窿,还在往外冒血泡,双眼直瞪瞪的,面部狰狞可怖。 正在这时,又有人大声叫道:“不得了啦,鞠得银也被歹人杀死啦!” 鞠蓉记不清自己是怎样走到爹爹的尸体前,她好像全无知觉,只记得爹爹的样子怪兮兮的,两眼眄斜着,神色诡秘,似乎还有几分得意。和哥哥一样,爹爹也是光luǒ着上身,几个血窟窿……到处都是血,血腥气加杂汗腥气一阵阵向她袭来,她翻肠倒肚地吐啊吐啊,直到两眼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4 镶金琥珀柿型耳坠不翼而飞。 那些日子,家中往来穿梭般忙碌着的尽是衙门里,出事的第二天,嫂子马氏回来了,母亲一见,疯了一般上去就揪她的头发,一面咬牙切齿地骂道,“扫帚精,小骚精,你还我的男人,还我的儿子,还我的坠子!” 马氏一听慌了神,忙说:“娘,娘,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情呀,你老千万别在气头上乱说。” “谁是你娘?你这个害人精!如今我亲生儿子都没了,谁认得你是老几?” 嫂子马氏急得大哭了起来,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嚎道:“老天爷呀,你是有眼的,谁是贼人,谁是凶犯,你把他灭了五族,断了后代,让他家死得人芽儿没有哇!……” 这时,正在验看现场的知州荣雨田让一差衙过来传话说:“你们快先别只顾混吵了,知州大人有话对你们说。” 鞠蓉紧随母亲和马氏来到停放尸首的地方,荣雨田对母亲道:“尸首我们已验看完毕,可以入棺下葬了。”说着又打开一个油纸包,递到她们面前。鞣蓉看到了两根胡萝卜似的紫黑的东西,细看,是人的手指头。 “看清了没有,这是从鞠得银口中抠出来的,可以断定,这就是凶犯的手指。这案子牵扯两条人命,我们是要上报知府衙门的。你们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若有,可以随时到本官这里来报告。” “凶手就是她!”母亲指着嫂子马氏说。 “噢?你怎么知道是她的呢?伸出手一看便知真假。” 嫂子马氏脸都青了,伸出十指道:“你血口喷人,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我看凶手还是你……” 荣雨田见她们吵得不归路,便不耐烦地摆摆手,带着差役们走了。 5 一个多月过去了,凶手没有下落。 母亲向氏和嫂子马氏,这老少两代寡fù已经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鞠蓉对此十分冷淡。 一天,家里来了一个男人,自称是刑名书办,名叫陈老lún。鞠蓉第一次见他时,觉得他的皮肤白得很不顺眼。这个陈老lún大约三十岁左右,村里人都说这个人长得好,鞠蓉却怎么看也看不出好在哪里。 记得母亲对这个陈老lún非常客气,递上茶后恭敬地问:“陈老爷大老远来,让您费心了。”鞠蓉觉得母亲的客气有些过火,称他“老爷”,更叫人听了不舒服。 陈老lún说道:“案子至今未破,上头催得又紧,知州荣大人特地派我来看看,对案子的详情再仔细了解了解。你儿媳呢?” “还没起床呢?要叫她来吗?”母亲问。 “要叫她来的。”陈老lún答道,又指着鞠蓉问:“这孩子是谁?” “我的小闺女鞠蓉。”母亲道。 “嗬,这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03 章 女孩一看就是个精明伶俐的样子!” 鞠蓉见陈老lún盯着自己说话,浑身不自在,一扭脸,拿背对着他,陈老lún哈哈大笑:“这么一点儿小人儿,就知道害羞了。”鞠蓉一听,有些窝火,生硬地摔了一句:“才不呢!”然后对娘小声嘟哝了一句:“这人真烦人!” 母亲拍了拍她的头说:“去,把那个懒婆浪喊起来,就说衙门里来人了。” 鞠蓉喊醒了嫂子马氏。马氏梳洗了一番才过来。陈老lún一见马氏,换了个人似的。精神一下子添了十分,拿眼盯着她身上,溜过来扫过去,眼神儿看着看着就有些发直。嫂子马氏那年不过十八九岁,穿着一身孝衣,平时虽只有五分姿色,这会儿却多出了两分,再加马氏生xìng在男人面前就来神气,十分的姿色就出来了。 陈老lún手捧茶杯,脸上带着三分笑意,对母亲说:“这些天,知州荣大人为你们这个案子可下了大力气了,又上报省按察司衙门,又贴了许多招子缉拿凶犯。唉,说来也难哪,这凶犯毕竟是个带腿的,跑哪儿一躲,一时上哪抓去?上边说了,最多再限三十天,案子不破不行。再说,一天不破案子,一天不捉到凶手,死者一天也不能瞑目啊!” 陈老lún说话又拿眼睛盯向了嫂子马氏。母亲揽着鞠蓉默默地站着,一声不吭。 “你老公和儿子遭此一劫,他们这一去,你们靠什么指望过日子?”陈老lún半天想了这么一句话。 母亲恹恹无绪地答曰:“过一天算一天,过到哪里算哪里。” 陈老lún见也没什么话可说,便告辞。临走时,面对母亲,眼盯着嫂子马氏说:“你放心,我还会再来。我一定尽早破案,替你们那一老一少两个冤鬼伸冤报仇。” 6 陈老lún走后第三天,媒婆王氏来了。鞠蓉为她开门,她抚摸着鞠蓉的脸颊道:“多俊的丫头,快长大。长大我给你寻个好婆家!” “谁这么说话呀?邪邪呱呱的,咱还是个小闺女呢,快别羞着孩子了。王婆婆你又喝了几家呀?有事么?”母亲边从屋里出来边说道。 “老姐妹,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既来就有喜事相告。” “凶手捉住了?”母亲急问。“这我倒没听说。”王媒婆道。 “除此之外,我们家倒霉都倒到这种地步了,哪还会有什么喜事?你别拿我们穷开心啦!”母亲神色伧然地说。 “我前几天去了县城一趟,有个人托我提亲来了。”王媒婆开门见山地说道。 “提亲?” “是呀,提亲。” “当真是为蓉儿提亲么?她才十岁呀,太小了点。” “嘿,我说你这脑筋怎么就死不拐弯儿呢?你儿子走了,你那儿媳fù如今闲置了,搁在家里对你有什么作用,一要吃,二要穿,三还惹你生气,看着她又要忍不住想儿子伤心,是个真正的累赘加冤孽。依我看,人家年纪轻轻,不如把她嫁了出去,你呀,也别攥着人家不舍得撒把……” “我不舍得撒把?”母亲一听提起马氏,气便不打处来,截住王媒婆的话说:“她这个丧门星,早走一天我早利索清静一天。谁愿要谁娶去,不知哪家好好的找倒霉,这个娘们儿是个专克男人的骚狐子。” 鞠蓉深知母亲一直对马氏存有疑心才这样厌恶她的。母亲常对鞠蓉唠叨:“若不是她为了坠子吵架,若不是她泄露了风声,怎么会出这事呢?偏偏她又不在家,偏偏坠子又丢了,怎能不叫我起疑心呢?” 鞠蓉也知道,凶手必是缺指人,不缺指头,凭你疑心到天上,也是没用的。 “不知是谁瞎了眼要娶她?”母亲这会儿认真地问道。王媒婆吞吞吐吐半天道:“这个人呀,你们也都见过面了。” “见过面?”母亲寻思着问道。 “这人今年满打满算才三十岁,人长得那个标致,还有什么说的,更主要的,人家是有身份的人,在衙门里做事,年前才死了女人……” “到底这人叫什么名字?你先说清楚了。”母亲忿忿地说。 “这人姓陈,名字叫……”王媒婆一时想不起来。 “陈老lún,对不对?”母亲说。 “对对对,正是叫陈老lún。我说么,你见过他吧?” “他前几天到家来过,那小骚精一出来,我就看到两人眼神不对,怎么样,勾上了不是?”母亲正说着话,嫂子马氏从外面走了过来,王媒婆一个劲对母亲挤眼,母亲仍不停地说,我就知道,这母狗不掉腚,公狗它就不敢上。这门亲事呀,你说八八九九我就是不能同意。” “你说谁公狗母狗的?刚才王婆婆的话我都听到了。王婆婆要我嫁给陈老lún,又没让你嫁给他,你红什么眼,上的什么酸?你不同意顶屁用,你说大话吓唬满地屙屎的?我高兴了叫你一声娘,不高兴么,我叫你一声老女人,老母狗,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鞠蓉见马氏如此说,一声不吭,上去照着马氏的脸上唾了一口。马氏一抹脸,上前就要揍鞠蓉,被王媒婆紧紧拽住。鞠蓉哭着对母亲说道:“娘,你不让她走,留在家里干什么,臭半边天!”马氏一听鞠蓉这样说话,双手一摊对王媒婆道:“王婆婆,你全看见了吧,老婆婆小婆婆一天到晚就是这样挤兑我,我在这个窝里实在没法再呆了。” 鞠蓉手指门外道:“你滚,你快滚!” 王媒婆连连说:“你看看你看看,本来是件好事情,你们这样吵能解决什么问题?” 马氏这时也哭得泪人儿一般,边哭边说,我知道你一直怀疑是我偷了你的坠子,说我杀了他们爷俩吧,鬼才相信,你们一股子邪劲憋在肚子里,无名火对着我发。” 王媒婆对马氏道:“好孩子,你听我一句话,先出去,我有话对你婆婆单独讲。” “我不走,这是我的事,我自己做得了主。”马氏不愿走。 “孩子,你王婆婆还能亏待你不成?” 马氏翻了翻眼,不情愿地走了。王媒婆说:“我说老姐妹,你过去可是从来不这样说话刻薄的人哪,这村子上上下下谁不知你向氏是个待人和气的贤人呢?唉,也难怪,家里出了两条人命……” 母亲见王媒婆说这话,不由泪雨滂沱:“家门不幸,晦气事窝心事全都出来了。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古人这话一点没错!” 王媒婆说,你到底想给她爹和孩子伸冤不?……想就好,这个陈老lún,人人都说他办事干净麻利快,又深得知州大人的赏识重用。这个案子现在就是他一手经办。如今他有这个心愿,咱将人嫁过去,一来顺水推舟随方就圆,我看你媳fù是巴不得。二来让他一高兴,也好尽心尽力为咱办事,不管怎么说,他是吃衙门里饭的,咱得罪起人家吗?”母亲一言不发。 王媒婆又说:“陈老lún说了,若将人嫁过去,他愿出三百两银子做聘礼。你们家现在也算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听说葬他们爷儿俩你还借了人家的银两。今后,要劳力没劳力,要钱财无钱财,你们怎么活下去呢?不论从哪方面讲,都还是答应这门亲事为好。” 母亲没有吭气,算是默许了这门亲事了。 很快,陈老lún便以家中缺人料理家事为由,急急忙忙将马氏娶了过去。鞠蓉记得马氏临上轿前,母亲低声下气地对她说:“记住,不论怎么说,鞠财曾是你的丈夫,一夜夫妻百日恩,他再不好,也有待你好的地方。如今他遭这劫难,伸冤报仇还要靠你多催促着陈老lún。平日咱娘儿们之间言来语去,你也别往心里记才好。你到我们鞠家虽不到一年,过去我一直待你如何你也知道,后来的事别往深处想。我也不怨你,所有的不快活一笔勾销拉倒了。” 马氏见母亲这样说,也流下了眼泪说,您老人家多多保重吧。家里发生的这些事,也难为您没给击垮了就算好的。我这一去,家里就只有您和妹妹娘儿俩了,有什么难心事只管来找我,我虽再嫁,心里终究还是恋着这里的,我一定尽力催促陈老lún,您放心好了。” 7 马氏嫁了约二十天左右。一天,衙役来传鞠蓉母女去知州衙门,说是案情已有了头绪,母亲对鞠蓉说,想必凶手已被缉拿到了。母女二人欣喜异常。 鞠蓉到衙门来还是第一次,对一切又好奇又惊惧。一个差役模样的人大吼一声“升堂喽”紧接着外面升堂鼓敲了起来,很快便有许多着皂衣红帽手持木棍的人,乱乱窜窜穿梭往返,然后,威严地站立于大堂两侧,个个魁伟高大,横眉竖目,凶神恶煞一般,吓得鞠蓉直往母亲怀里扎。 “蓉儿不怕,是咱告坏人,又不是坏人告咱。” 鞠蓉为了不让母亲为自己分心,说:“蓉儿不霸……不不霸(怕〉。”话虽这样说,舌头根却发硬,嘴唇不当自己的家。 “升堂”一衙役再喊。 两旁黑衣红帽们顿时吼道:“噢”声音低沉,坠得人心都疼。 “有请知州大人!”一衙役道。 只见知州荣雨田整袍端带,正步走至桌案前,坐了下来,大堂一片肃静。 “啪”的一声,荣雨田拍响了惊堂木。鞠蓉那时哪里知道那是惊堂木,皆是后来官司打多了,自然就知道了。第一次听到这劳什子脆响,吓得鞠蓉一阵乱颤。 “带凶犯!”知州荣雨田一声断喝。 母亲紧张得一把抓住鞠蓉的手,往门外探身观看,只听荣雨田又是一声断喝:“堂下犯fù因何不跪?” 母亲和鞠蓉并没听懂这句简单的话中所包含的真实意义,仍继续往门外看。突然母亲大叫一声“娘哎!”重重地摔在了青砖铺就的地上。鞠蓉这才发现,原来娘是被身后一大汉一脚踹在腿弯上踢倒的。 “娘”鞠蓉哭叫着。 “住口!小孩不许咆哮公堂!” 母亲被这意外的一击弄得懵了,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两个衙役将一个三十五六岁模样的壮汉押了上来,按倒跪在母亲身旁。母亲和鞠蓉同时打量这人。不看则罢,一看大吃一惊,母女俩异口同声道:“是姚二!” 荣雨田得意地问道:“怎么样,你们这一对jiān夫yínfù,会在这里相会,没想到吧?” “这个泼皮无赖怎么和我们扯在一起了?大人不是在开玩笑吧?”母亲道。声音虚飘飘的气喘得很重,使鞠蓉想到母亲在出事那天晚上,摸到血的时候的情景,一时忘了害怕,望着母亲可怜巴巴的样子,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心疼”。 “姚二,不要躲闪,将你的手伸出来让她们瞧瞧。”荣雨田道。 姚二将左手伸了出来,鞠蓉骇然看到,他的食指和中指各断去一截。母亲一见,大叫一声:“啊!杀我男人和儿子的凶手就是你!你这条恶棍,泼皮,还我的人来!”母亲边说边扑上去,一把揪住了姚二的耳朵,将嘴唇贴了上去就要咬:“我恨不能吃你几口ròu不嫌腥!” 姚二疼得哇哇大叫:“大人,大人……” 母亲在知州荣雨田的喝斥下,被两个衙差费劲地将她从姚二的身边扒开,又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只听“咯噔”一声,鞠蓉再看娘时,娘的额头上早已肿起了一个大疱。 “哎哟,哎哟……”姚二的呻吟声将鞠蓉的目光拽了过去,她看到姚二肥大的耳朵根部,被母亲撕裂了一块,鲜血直流。心头不觉一阵畅快。看着姚二,她的眼前浮动着半年前,姚二在王善喜的酒店中喝赖酒不给钱挨揍的场面。 那天也凑巧,鞠蓉给爹爹打散酒去,路过王善喜的酒店门口,见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她好奇地从人缝钻了进去一看,姚二正在和王善喜叫嚷,那声音已明显带有十分的酒气了,“我姚二老爷看得起你,才吃喝不给你钱。我若给你钱,不是让人看着咱们生分了吗?再说你也抠枢耳朵打听打听,我二爷给过谁的钱?你他娘有眼无珠,竟然掏起爷的腰包来了。” 谁知这王善喜也不是个好缠的茬子,平日也是有名的“王大筢子”,恨不能拿筢子搂钱的主,雁过都得拔几根毛,哪熊白让姚二吃喝,左右赔笑脸,软求硬磨,连哄加吓,见这姚二横竖不给钱,急了眼,抄起一根擀面杖,兜头盖脸一顿好揍,姚二边抵挡边大叫道:“好好好,儿子你欺负爷,你等着好瞧的吧!” 姚二被打得头破血流,ròu滚滚的光头上紫青烂靛,一条腿也被打跛了。鞠蓉听得周围人纷纷议论说:“这下子,王善喜算惹着了,等着瞧吧,准有好戏在后头。” “王善喜不知道他的厉害吗?谁不知道姚二的绰号叫石臼,平日价游手好闲,一个破落子弟,一年到头靠吃赌场的‘规例钱’过日子。” “什么叫‘规例钱’?” “就是先将赌徒们讹倒,让他们感到头疼,为了图个素净,每月上门送些钱给他也就了了。” “从赌徒手里讹钱,能是那么容易的么?” 有一个知姚二底细的人说道:“不容易,不过这姚二的招数是高于一般流氓无赖的,他挨得起揍。他第一次到赌局讹钱,喝得七分醉,然后浑身脱光,只穿一条小裤衩,挺胸凸肚进入赌场后,挤掉其中一人,坐下边抹牌边肆意挑衅辱骂。赌徒们一齐合伙揍得他体无完肤,气息奄奄,犹骂声不止。那群赌徒佩服得五体投地,都赞他有种,称他‘好赖汉’,给他用温水冲洗了身子,灌下童尿,送他回家,自此将他当爷供养,每月孝敬银两,由赌局老板亲自送去。‘石臼’绰号也是从那一次得的,打不烂,摔不碎。” 鞠蓉后来听说,第二天姚二带了一伙无赖,到了王善喜酒店先砸了招牌,然后给酒缸里尿尿,面缸里屙屎,一次就将王善喜治得服服帖帖,再去,王善喜待之为上宾。 鞠蓉这样思着想着,正在恍惚之际,就听荣雨田大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04 章 一声:“大胆yínfù,还不认招!” “老爷,老爷,行行好吧!”母亲气得嘴唇哆嗦着说。 “这是什么话?对一个jiān夫yínfù行好,案子也就不要审理了。说,你和jiān夫姚二,是怎样合谋杀死亲夫亲子的?” 母亲面如死灰,绝望地叫道:“大老爷,民fù向来与丈夫乃恩爱夫妻,怜子如命,安分守己过日子,和这泼皮无赖素无瓜葛。如今是谁如此缺德yīn损,血口喷人糟蹋我的清白之名?请老爷到我家街坊四邻打听一下,便知我所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老爷,民fù冤死了呀!老爷……”说完,磕头如捣蒜。鞠蓉吓得直叫:“娘,娘呀!” “不许咆哮公堂!姚二,将你如何与向氏勾搭成jiān设计杀人之事,从头至尾仔细招来!” 姚二毕恭毕敬地道:“是,老爷!” “小的姚二,年近四十尚未婚配。想我姚二也是官宦人家子弟,虽说家道中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钱……我也不缺,凭我姚二体格健壮,比别的男人哪儿差了?……我说的这也是实话。我姚二年近四十连个女人没混上,我不服这口气,我就来他个跳墙摸门……” “说正题,姚二,你是怎么和向氏勾搭上的?”荣雨田问。 “老爷既然叫我详细说,也得听我把话说完,纵然知罪,也得将罪抖落出来,才能认罪呀!”姚二摇唇鼓舌。 “嗯!”荣雨田道,“放正经点儿,快说,你与向氏之间的事情!” 姚二拿眼瞥了瞥母亲,不放心地往边上挪了挪,以免再遭母亲的袭击。他两眼一翻,望着母亲,又摸了摸受伤的耳朵,朝母亲一瞪眼,嘴角一咧道:“别怨我说话不客气了!嗯!” 姚二道:“我与向氏相好,已非一年两年了。用大老爷您的话说,我和向氏实乃长期通jiān,是一对jiān夫yínfù。我时不时趁她男人不在家,与她做那些鸡鸣狗盗的事……” “都是谁先主动的?”荣雨田问。 “都是向氏她先主动的。她早就对我动了真情,我说让我们做对长久夫妻吧。她说男人儿子不死,这事就没个成。我说想办法呀。后来她就把想的办法告诉了我。那天我喝了点酒,见她正在小河边洗衣服,我就过去和她商量,她说,今晚你就可以动手了。我说,两个人我能对付吗?她说不要紧,她男人和儿子虽说有力气,但有一个毛病,只要睡着觉,打雷也不知道,即便知道也是四肢无力的,好对付得很。又说,她儿媳不在家,机会难得,还说,她晚上也躲出去。我一想,这是好事呀,就拿了一把杀猪刀,摸到屋里,照着她男人心窝就是一刀,我用手摸摸他的鼻息,想知道他死实在了没有,谁知那死鬼没死,一口咬掉了我两根指头,我急了,又捅了他几刀。我刚出屋,被她儿子遇见了,我又是几刀。就这样,连杀了两条人命。” “畜牲!”母亲气得牙齿将嘴唇咬破,鲜血直流。 “嗯?那镶金琥珀坠子呢?怎么没有jiāo待清楚?”荣雨田问。 “噢?……”姚二愣住了。 “嗯!”荣雨田一瞪眼,姚二赶紧说:“向氏她把一付坠子jiāo给了我,说,这样,别人就只以为是盗窃杀人,人不知鬼不觉,我们的事就可瞒过去了。当时我走得太急,谁知将坠子跑丢了。我想,丢了岂不更好?她假充好人来衙门报案催促,把我和她的jiān情遮盖得风雨不透。” “你和向氏的jiān情,别人谁还知道?”荣雨田问。“这个小丫头鞠蓉知不知道?” “这小丫头不知道,她的媳fù马氏是知道的,但合谋杀人的事她不知道,她将马氏嫁出去,其实就是为了身边少个碍眼的,我们准备半年以后,风头一过便公开做长久夫妻的。” 鞠蓉虽听不懂全部,也知道个大概。她不动声色地走到姚二跟前,照着姚二的一张阔嘴,抬起了她那缠裹得十分俏拔的小脚踢了过去,nǎi声nǎi气地说:“踢烂你这个石臼子的臭嘴。”这一脚下去,只听姚二和鞠蓉同时“哎哟”了一声,姚二的两颗门牙被鞠蓉踢掉了两颗,鞠蓉由于为了缠出小巧的脚,脚上一直绑着定型的竹片片,虽踢掉了姚二的门牙,她自己也由于用力过猛,竹片像扎进了ròu中一般疼得钻心,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泪哗哗地流。 “把小孩拖下去,反了天了!”荣雨田道。母亲见姚二盯望着鞠蓉,作势要拼命的样子,遂逮住姚二的光头乱抓乱掐,恨得咬牙骂道:“你这个狗日的,丧尽天良少廉鲜耻的畜牲,我叫你血口喷人,我叫你……” “大胆!来人,把小孩拖走!向氏搅扰公堂,行为恶劣,掌嘴二十。”荣雨田道。 鞠蓉一见要对母亲动手,疯了一般又哭又叫:“别打我娘,别打我娘!……我不走,我不走!”说着一把抱住堂上的柱子,任凭怎么拖拽,只是不松手。 鞠蓉这时见两衙役一人拽着母亲的发簪往后拉得脸仰着,另一个人挥掌“噼哩啪啦”打向母亲,鞠蓉又急又痛,直跺脚,岔了声地叫着:“娘娘啊” “怎么还不把小孩拉走?”荣雨田皱着眉头说。那衙役听这一声喝斥,也急了,还拖不开,照着鞠蓉的脑袋就是一巴掌,鞠蓉顿时眼前金星直冒,随即喊道:“你打吧,打死我也不走!”终因力小抵不过,被拖到大堂门口。 母亲被打得满脸是血,仍然叫道:“你说他是我jiān夫,谁作证?” 荣雨田早有准备似的,一听这话,马上道:“来呀,带证人上堂!” 母亲一听带证人,自说自叹道:“难道还有一个和姚二一样坏肠子烂肺的人,昧着良心要坑我吗?” 鞠蓉一听带证人,站在大堂门边一动不动地等着,瞧瞧到底是何人作证。,随着一声“带证人!”马氏被带了上来。鞠蓉小小的心头一下子怒火上窜,圆睁杏眼望着马氏。马氏一眼看见了鞠蓉,怔了一下,随即仿佛不认识似地低头走了过去。 马氏穿的戴的全变成另一个人似的,只见她一身绫罗缎绢衣裙,那条花花绿绿的裙子,鞠蓉过去见过戏台上富家小姐穿过,叫做凤尾裙,如今马氏穿的这条裙子,比那戏台上的更亮眼耀目,胸前戴了一只绿莹莹方型玉锁,耳朵上的两个红辣椒样的玛瑙坠子,头上花钿闪闪耀耀,颤颤巍巍,面上菜色消褪,皮肤好像鸡蛋剥去二层皮一样白净透明,还搽了胭脂。鞠蓉看呆了,母亲也怔住了。 荣雨田问:“马氏,你婆婆与姚二通jiān,可有此事?” 马氏拿眼角眄斜了一下母亲向氏,见母亲正厉颜厉色地瞪着她,即忙闪躲过了,低声道:“确有此事!” “婊子,你这个臭婊子!”母亲低声骂道。 “马氏,大声点,本官问你,这姚二可是向氏的jiān夫?”荣雨田又道。 “是的!”马氏不敢违命,高声道。 “你这个遭千刀的贱货,刚嫁出去几天就不知姓啥了?把狗屎往我头上抹,你心让狗扒吃了?有朝一日,老天爷睁眼,五雷轰顶劈你个骚货八瓣!” 荣雨田吩咐马氏退下。 鞠蓉当时满眼冒火,望着马氏咯噔着小脚一扭一扭地往外走,就悄悄跟了出去。在衙门口拐角的一个小巷口里,她看见陈老lún正等在那里,陈老lún见马氏过去,忙迎上来问了句什么。鞠蓉正想着怎样出气才好,一眼瞧见路边一滩稀屎,也不顾恶心,抓了一把,听马氏与陈老lún断续说道:“……老夜叉气得……”不等话落,鞠蓉照准马氏身上摔砸过去,马氏“哎哟”一声。鞠蓉扬声道:“你小心着,看爹和哥哥今夜来抓你!” 8 鞠蓉再想进衙门里,哪还有这个可能?把门的官爷一脸冰冷,任她软磨硬缠,就是不许进。 鞠蓉绝望地等候在衙门口。天快黑时,鞠蓉终于又看见了母亲,惊呆了。 “娘”她一声凄楚地呼唤,扑进披枷戴锁面目全非的母亲怀抱,大恸。几个衙役企图让她离开母亲,母亲哀然地求告:“行行好,让我和闺女说两句话吧!可怜这孩子还不满十岁,没有一个亲人能照顾她了。”母亲的眼泪似乎让那几个人动了恻隐之心,便不再驱赶鞠蓉。 “娘,咱回家,咱回家啊!” “蓉儿,娘被歹人算计了,回不了家了,娘要做屈死鬼了。” “娘,他们会杀你吗?” “他们什么事情都会做出来的,你自己回去吧……” “蓉儿也不回家了,陪娘,到哪儿都陪娘!” “傻孩子,娘要做监!” “我陪你坐。” “娘遭受不白之冤,荣雨田、陈老lún他们存心要灭咱这一家。蓉儿,你回去找你舅,让他来,我有话对他说。” “那你……” “我等着你们。”母亲说着,泪如雨下,伸手去擦,鞠蓉一见娘的手指全都又烂又肿,几乎连在了一起,哭问道:“娘,你的手指头怎么成这样子啦?” “他们逼娘招认,娘不招,他们就用拶刑,将娘十个指头夹起来,狠命勒。蓉儿啊,不是为了你,怕你从此孤苦伶仃,娘真想一死了结了呀。娘有你,不能死,娘想留着一口气,慢慢理论,娘不能就这样给他们污得人不人鬼不鬼就窝窝囊囊去死。” “时候不早了,该走了。不然被荣大人知道了,小的吃罪不起。”解差说话了。 “娘蓉儿我……能为娘做点什么?” “你太小了,孩子!你什么也做不成。回去后,娘不在你身边,你投靠舅舅去吧!” “走吧!”鞠蓉给从娘的怀抱中拽了出来。 “娘” “蓉儿,我的蓉儿” 母女俩的呼唤声,令过往行人闻之泪落。 9 鞠蓉忘不了,那时她是怎样的落魄绝望,凄惨无助。与母亲分手后,她独自一人回到了七涧桥,孤零零推开家门时,恐惧和清冷袭击了她,她放声大哭,哭得天昏地暗,眼泪像涨满的潮水一发而不可收拾。 哭声惊动了四邻,不一会儿,来了许多邻人和孩子们,包围着她,劝她,陪她流泪,为她叹息,她向大家哭诉着母亲的遭遇,激起了众人的愤怒,他们深知母亲向氏的为人,同情他们一家遭此不幸又蒙这天大的屈辱,诅咒谩骂那些吃官粮的人,纷纷出主意想办法。 舅舅向和来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人对舅舅道:“不能写状子上告他们吗?” 舅舅闷闷地说:“如今也只有这一条路了。我姐姐已屈打成招,两条人命都加在她一人身上,原告成了被告,好人变成了yínfù。如果不及时上告,将案子翻过来,秋决这一关怕是躲不过去了,她这沉冤也就难以昭雪了。” 乡邻们一起鼓动舅舅去省城告状,但手头无钱,难以动身。结果七涧桥几乎是家家自愿捐助钱粮,集中起来,数量也相当可观了。 舅舅将鞠蓉带回家去,请了一位老先生,帮忙写好了状子,临要出门时,老先生说了几句话,又使舅舅犹豫了。老先生说:“打官司可不是简单的事情,特别是民告官。官官相护,自古如此,弄不好,皮ròu吃苦事小,说不定连xìng命都难保呢!” 舅舅一听,手拿状子呆立在那儿: “这官司……总不能不打吧?” “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决心喽!”老先生道。 “这……”舅舅望着鞠蓉,说不出话来。 鞠蓉道:“舅舅要是害怕,就让蓉儿来递状子吧。舅舅只要陪着我就行了。” “你?能行?” “行。我递状子是合乎情理的,我是受害者的小孩嘛!”鞠蓉说。 “嘿,一点小孩说话口气倒不小哇!”老先生拈须夸赞道,“我见这小孩聪明伶俐,反应又快,口齿清楚,干脆以她的名义为母上控。就算遇到不懂情理的官,料他对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女童也不敢怎么样的,至少下dú手的可能xìng不大。我看,这法可行!” 舅舅见老先生这样说,也就同意了。舅舅还想再过两天,准备充分一些再上路,鞠蓉却一刻也等不及,她说:“舅舅,不能再拖了。娘还在黑牢里蹲着受苦呢!为了娘,蓉儿什么苦都能吃。” 话说起来容易,一旦上路,就不是想象得那样简单了。毕竟,她还不到十岁呀。舅舅因她脚小,特为她借了一头小毛驴,让她骑上。有时为了赶路,饥一顿饱一顿,饿得鞠蓉直掉泪,捧着路边的溪水或浅沟里的水,也不管干净不干净,喝了填肚子,常常是越喝越饿。有一次,正行路天下起了小雨,前不归村后不着店,肚子饿得肠子都痉挛了。她喃喃自语道:“天啊,你为什么光下水,不给下点吃的呢?” 她见舅舅正望着她摇头叹气,忙又强笑着说:“要是这会儿天上下鸡蛋,那可来着了,我就和舅舅一口个,一口一个……!” 舅舅说:“那你就噎死喽,傻丫头!” 他们走了半个多月,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到达成都,逢人便打听,好不容易找到了按察司衙门。舅舅将状子拿出来,让鞠蓉顶在头上,跪在衙门口。 鞠蓉照着舅舅的吩咐做了,低着头,顶着状子,一声不吭。舅舅牵着小毛驴在远处等着,半天,不见有任何人搭理,又过来悄悄对鞠蓉说:“傻孩子,你喊,不喊谁理会你呢?” “喊?怎么喊?”鞠蓉为难了。 “喊冤枉呀!” “我喊不出来。这么多人,我害怕!” “怕?那你就这样跪着吧!你跪到猴年马月也难有个结果。你娘可就惨喽,尽等着……” “冤枉冤枉!”鞠蓉没等舅舅说完,脆脆的喊道,nǎi声nǎi气。一面喊,一面眼泪打枣一般往下掉:“冤枉啊,娘啊!娘,冤枉啊!” 不一会儿,鞠蓉身边围满了许多看热闹的人。那边衙门里果然过来个人。舅舅一见,对鞠蓉说:“不要害怕,过来个吃官粮的,你将状子递给他才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05 章 有门儿。”说完,又离开鞠蓉,远远地站着听动静。 那衙役来到鞠蓉跟前,仔细打量了她半天,鞠蓉也瞪着好奇的眼睛打量那衙役,这时竟忘了递状子。 “哪来的小叫花子,在这儿胡闹什么?你知不知道这儿是衙门口,不是玩的地方。还不赶快离开这儿!去去去!” “我是来打官司告状的!”鞠蓉理直气壮地说。 “嘿,人还没个屎橛子高,还来打官司告状?真是屎壳打喷嚏,动静不小。我告诉你,识趣些,赶快走开,老子不想和你这个小不点的丫头说笑嗑牙玩!开什么玩笑?” “官爷爷,我不是开玩笑的,我真的是来打官司告状的。我爹和哥哥被人杀死了,合州知州荣雨田不追真正的杀人凶手,硬赖是我娘杀的。我娘现在正被关在大牢里。官爷爷,求求你,救救我娘吧!”鞠蓉哭道。 “我怎么救她?说得跟吃了灯草灰似的轻巧,我救她?” “求官老爷将这状子递给这里的大官,让大官审问荣雨田,就能知道我娘是冤枉的了!” “你说什么?审问你们的知州大人?小丫头,这事啊,你不说还好些,你这一说呀,更没门了。” “为什么?”鞠蓉问。 “不为什么,你快回去吧。我jiāo你个实底,这个官司你打不成!你就等着为你娘收尸吧!” “娘哎蓉儿我该怎么办哪?” “怎么办?不办!没办法哟,我刚才对你说的全是实话。”衙役说完,扬长而去,任凭鞠蓉再怎么喊叫,也不理茬。 连着三天,状子就是递不进去。第四天一早,鞠蓉灰心丧气仍旧来了。见看门的换了一个老头,鞠蓉走上前去,跪在老头面前连磕了三个响头道:“老爷爷,求你行行好,将这状子接了吧!我娘快要死了,我娘她不是坏人,是被坏人害的呀!” 几个旁观的闲人也说话了:“太不像话了,按察司到底是干什么吃的,这小孩连喊了几天的冤枉,头顶状子跪在大太阳底下,为什么不给递状子?眼下这些当官的个个摆臭架子,抖威风,就是不能替老百姓办事。我看哪,这些官儿们,有一个算一个孬熊。” 老衙役一听慌了神,忙小声道,“诸位千万别乱说,惹了麻烦我可吃罪不起呀!这状子我给递就是了。” 老衙役将状子拿了进去,不一会儿,那状子又给送了出来。老衙役蔫头耷脑,低声对鞠蓉道:“小丫头哇,你这事儿难办了。你家大人没来吗?” “我爹和我哥都让歹人给杀死了,我娘又被官府关了起来,没有大人了。”说着又哭。 这时舅舅走了过来说:“有什么话可以对我说。” “你是谁?” “我是这孩子的乡邻,受她娘的委托,带她来,对她有个照应。” “唉,可怜哪,这孩子孤孤单单这么大老远跑来,不容易呀。依我看,单凭你这小孩子家,官司打成的可能xìng太小喽。刚才我将状子给师爷看了,师爷直对我发脾气,嫌我多管闲事。师爷说我不知深浅,这个荣雨田和我们按察使刘大人是把兄弟,自古官官相护,官官相联,一官有事,八官相帮。你想想,他们能受理这告官的案子么?你们这是犯了当官的大忌,今天没赏你们一顿板子,就算是你们走运了。回去吧,有苦有冤,都往肚里咽就完了。” 舅舅问:“难道这么大个省城就没个说理的地方么?” 老衙役道:“就看你们敢不敢豁出命去上告了。最近总督衙门新来了一位总督大人,名叫黄宗汉,总督比按察使官大,又是刚来,还没被本地官网网住,好人坏人也都不能一刀切,虽然大多数当官的没好人,就不兴这是个少数里面的好官么?” 鞠蓉与舅舅千恩万谢了这个老衙役,离开按察司衙门,一路打听着来到了总督衙门。鞠蓉已经有了前三天的经历,如今己十分从容了。她老练地从怀中掏出了状子顶在头上,跪在烈日底下,大声呼叫:“冤枉啊总督大人,总督大人冤柱啊!” 鞠蓉下决心要将这状子递给总督大人,不顾一切,扯直了嗓子叫唤。 听到喊声,过来两名当差的,一看鞠蓉破衣烂衫的寒酸劲,又加天热汗气蒸腾,发酵后的酸臊味,老远就冲鼻子。那两人皱着眉头喝道:“干什么的,敢在总督衙门口狂呼乱喊?” “我要见总督大人,我有天大的冤枉。”鞠蓉干脆利落地说道。 那两个当差的走到鞠蓉跟前,理平了状子念道:“状告合州知州荣雨田……”立即打住,面面相觑,一个拉了拉另一个的衣袖,闪到一边,小声嘀咕了半天,鞠蓉断续听到,似乎说什么大人对他们不薄之类的话。不一会儿,俩人又来到鞠蓉跟前,对鞠蓉道:“小丫头,你胆子也太大了,竟然告到荣大人的头上来了。实话告诉你,总督大人不在衙门里,就是在,他堂堂一个总督,也不会亲自出来见你这个毛毛虫一样的小孩儿的,别腌他了。快滚!”说着,将鞠蓉拽了起来,像捉小鸡似地将她抓扔到路上。 舅舅从远处望着发生的一切,见那两人走后,他才敢来到鞠蓉面前说话。鞠蓉赌气道,舅舅,你要是怕沾着你,走好了。” 舅舅被她说得脸红红的,一句话也没有。鞠蓉悲从中来,想到这么短的时间里,家中亲人死的死,散的散,娘蒙受不白之冤,在黑牢里大概也快过到头了,转眼秋风起来,秋决的时刻一到,娘的人头就要落地……她想到自己一个小孩子家,来到省城,没头苍蝇样乱撞,到底怎么办才好?她焦急绝望,承受不住压在自己身上的重压,一下子瘫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10 正当鞠蓉伏地痛哭的时候,忽然听到一片锣响,又听由远而近嗒嗒的马蹄声以及路边行人的喧哗声,只听人群中有人高声叫道:“看哪,后面那台大轿,肯定坐的是大官儿。” “听说是新上任的总督,这阵子频繁出巡,动静倒不小呀!” “新官上任三把火。” “名叫什么黄宗汉……”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鞠蓉一听,忙止住悲声,一下子精神抖擞起来,一跃挺起小身子,条件反shè地忙将状子顶在头上,跑到路中央一跪,大声呼喊:“总督大人,冤枉!总督大人,冤枉啊” 前头开道的一个侍卫翻身跳下马来,见鞠蓉是一个小孩子,接过状子扫了一眼,冷冷地问道:“你这个毛丫头,受谁的挑唆来告状的?” 鞠蓉一听这人说话声音,与前几天那些人没什么两样,不再对他多说什么,她知道,说了也没用,除了耽误时间。她直着嗓门冲着越来越近的轿子大叫道:总督大人,救救我娘!总督大人,冤枉啊” 这个侍卫见这小孩对自己轻蔑的举动,先就有些恼火,大声喝斥道:“你这个要饭花子,状告朝廷命官,胆子不小了,还不快滚!” 鞠蓉急了,迅速爬起来,从那侍卫手中夺过状子,就往轿子跟前冲,被那侍卫一把抓住:“你想行剌总督大人吗?我揍死你!”说着提起她的胳膊便往路边扔。鞠蓉不要命似地踢蹬着悬在半空的瘦小身子,狂喊道:“官老爷打人了!官老爷打人啦!总督大人,冤枉啊” 道旁看热闹的人群中发出阵阵不满的声音:“小孩子犯了什么罪了?官再大也得讲理!” “放下小孩,不许欺负小孩!” 这时轿子忽然停住,黑色的轿帘被撩起,从里面走下一个人,人群里早有人议论起来说:“这人就是黄宗汉。” “怎么回事,吵吵嚷嚷的?”黄宗汉问那个侍者。 那侍者一时语塞,支支吾吾着似在想着如何措辞。鞠蓉趁机一下子窜至黄宗汉脚前,扑到地上连连磕头:“总督大人,我可找到您了,救命啊!” 黄宗汉一把拉起鞠蓉:“你这小孩,这是做什么?” “总督大人,我是来为我娘告状的。” “告状?告谁?”黄宗汉分明有了兴趣。 “告合州知州荣雨田。我爹和哥哥叫歹人杀死了。荣雨田就赖到我娘头上,说是我娘害的,对我娘又打又逼,还关进了大牢。眼看我娘命难保全,我到处告状,就是没人接我的状子。刚才那个骑马的还打我,说我诬告朝廷命官,赶我走!” 说到这里,鞠蓉泣不成声地停了一会儿又说:“我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就还剩下娘。大人,你救救我娘吧,只有大人才能救我娘!” 听了鞠蓉的哭诉,黄宗汉严厉的目光盯着侍卫道:“因何不许人家告状,因何还打人家告状的小孩?你问明原因了吗?” “这个女孩她很狡猾,大人,我是见她要往轿子跟前去,怕万对大人的安全有妨碍,万一……” “好了,快将状子拿来我看。”黄宗汉道。 鞠蓉双手将状子递jiāo给那侍卫,由侍卫jiāo给黄宗汉。黄宗汉认真看了一遍,看过,眉头皱着,沉思良久,命跟班的拿出笔墨,在状子上写了一行字,对鞠蓉说:“这状子我已批了字,今天下午就可转到按察司,你可直接去按察司,估计他们不敢不接待你。” 鞠蓉跪下磕头:“恩人,恩人哪!我娘有救了!”说罢要走,又被黄宗汉喊住:“慢着。你还没告诉我,你今年几岁了?” “过年满十岁!” 黄宗汉听后叹了一声:“这么一点小孩,走这么远的路,敢拦轿喊冤,胆识可嘉!”说罢吩咐跟班的给了鞠蓉二两银子,温和地对她说:“你大胆前去,如有难处,再到总督衙门里来,随时可以见我!” 鞠蓉又是一番叩谢。 黄宗汉的轿子以及侍卫们陆续进了总督衙门里之后,人们一下子将鞠蓉和舅舅围了起来,问长问短:“这回算是给你们找准地方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只要他使劲,官司一打准赢。” “那也不一定,四川这地方,官场之中的关系盘根错节,帮会朋党势力强大,就凭一个外来人,别看官大,不一定制服得了他们。” “前几任总督能力差么,一上来的劲头也不比这位黄总督小,结果怎么样,还不是照样给挤兑走了?来四川这地方做官,要么和他们连成一伙,要么睁一眼闭一眼不问事。这地方,好官留不住,留住的没好官。小丫头,只怕你这官司麻烦还在后头呢!” 鞠蓉说:“我就不信,总督大人出面转状子能没用?我见总督大人还在状子上面写了字呢。” “写归写,转归转,只不知这戏文他们怎么唱喽。俗话说:经都是好经,都叫歪嘴和尚念歪了。” “你也要有个准备哟,小丫头。”大家七嘴八舌。 鞠蓉虽心中没谱,一想到总督大人毕竟肯为自己说话了,她感到莫大的安慰。 11 十天以后,当鞠蓉再一次见到黄宗汉时,黄宗汉几乎认不出她了。 “总督大人!”鞠蓉声音沙哑地喊了一声,委屈的泪水滔滔汩汩地涌流起来。 “啊,你怎么变成这般模样了?” “他们打我!”鞠蓉一张口说话,两腮上的肌ròu和肿烂的地方便痛得钻心。 “快说说,他们究竟是怎样待你的?”黄宗汉气愤地说,“这还了得,这帮人太没心肝了!竟对一个孩子下dú手,“他对身旁的一名侍卫说:“去,把双流县知县李阳谷请来,他就住在对过那家旅店里。” 黄宗汉再一次鼓励鞠蓉说说经过。 鞠蓉道:“那日见大人后,第二天我就去按察司衙门找他们,门口的人听我说转状子的事后,进去了一会儿,出来对我说:“没转来什么状子,你先回去吧,三天后再来看看。” 黄宗汉道:“岂有此理,状子当天就转到他们手里去了。” 鞠蓉接着说:“第三天我又去了,他们仍爱答不理的样子,我急了,对看门的官爷求告再三,又说是总督大人您叫我来的。我当时也说了,状子早该转到了。看门人进去又出来,仍说没见什么状子。” “这帮狗东西!”黄宗汉恨恨地说,“整天做什么吃的,管干什么的也不知道。” 鞠蓉说:“他们说没见过状子,赶我走,我不走。他见我坚决不走,有些急,悄声对我说,丫头,你要再不走,叫我也难办了。难不成你要砸我饭碗么?我见这官爷也着实为难的样子,就对他说:总督大人说转我的状子,说话不会不作数吧?总督大人对我说了,要是有事随时找他。那官爷一听冷笑一声说,你这小丫头口一个‘总督大人’,有能耐你再去找总督大人哪。我说我是要找,我要找了总督大人,先告你这官爷一状。他听了说‘怎么告我?’我说我就告你犯下欺负小孩之罪。那看门的官爷一听乐了,说‘我早看出来,你这个小孩,不过是小模样招人怜,其实呀,里面长着个大人心呢。够鬼的呀!好好,我就再拼着被师爷骂一次。你不知道,你这个小孩这几天搅得我们师爷头都疼呢!’我一听就追问他:‘你说状子没转到,师爷头又为什么疼呢?肯定是状子已经转到他手里了。’看门的官爷一听,赶紧捂着我的嘴,吓得不得了,他见左右没有人,把我拉到一边,小声告诉我说:丫头,我看你是个孝顺闺女,这么些天也真难为你了。我实话告诉你吧,你的状子前两天就转来了,现在师爷手中,你呀,状告荣两田,这就等于捅了马蜂窝,谁不知我们按察使刘天爵和荣雨田是拜把子兄弟,刘天爵老家又是合州,合州地盘上有钱有势的人又几乎都姓刘,他们敢在合州地界胡作非为却能逍遥自在,衙门里没有个撑腰的,他们敢吗?你想想,这根柱子你能晃动么?我就对那官爷说‘你不知道,我爹和哥哥死得那样惨,单单伤心就要了娘的命了,办完了爹和哥的后事,娘在床上躺了四天,不吃不喝,我一直陪在娘的身边,求她吃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06 章 ,她说要不是想到我一个人没人管没人问的孤单可怜,她真不想再活了,真想不到这个荣雨田,他也真缺德呀,凶犯没追着,按搁我娘头上来了。他把两条命加给我娘还不算完,还又找出了一个姚二,说我娘是什么金fù银fù。我家穷得饭都吃不成溜,跟金银能沾上边吗?’” 黄宗汉当时听她说到这里,那个笑呀,笑得鞠蓉莫明其妙:“大人,我说错了么?” “没错,没错,说得好!后来呢?”黄宗汉问。 “后来那官爷进去了,一会儿慌里慌张地出来了,看样子是想和我说话,转身一见身后跟了两个带刀人,我刚要上去问他,只见他一个劲对我挤眼,我不懂,还往他跟前凑,他急忙对我大声喝斥:快滚,快滚!尽胡闹,看一会儿有你的颜色看,快滚哪你!说话还直跺脚。我说:哎,你这人刚才说……那官爷一听,紧忙拽住我的领口,飞快往衙门外跑,边跑边说:我的小姑nǎinǎi,我刚才对你说的那些话,可千万别对任何人再说了。说出去,你和我都没命了。我说:我不说,我一定不说。他一抬手把我扔下了,见带刀人往这边看,假装凶狠地骂了几句走了。” “那后来呢?”黄宗汉道。 “没有回话我能算完吗?我娘命快没了,天都开始凉了,秋决快到了……”说着眼泪又急得直流。 “你那个邻居呢?他去了么?”总督问。 “他是我舅舅,他一直跟着我呢!” “哦?你舅舅为什么不出面?” “我舅胆小,又是大人。我们那儿有个老先生说,大人告状非挨打不行,小孩一般不会挨打。可是这个地方的官,不论大人小孩,还不是照样下死劲打人吗!”鞠蓉气愤地说。 “他们为什么打你呢?”总督问。 “昨天我又去了。一连好几天,我每天都去。街上一些人都认识我了。他们有时问我,我就从头至尾怎么来怎么去地给他们讲,一遍一遍又一遍。开始几次,那两个带刀看门的官爷还过来阻止我,不让我说,我不听,我还是讲,那两人也没办法治我,有人都拿白眼瞪看他们。后来有一次,我正对很多人讲着时,从里面抬出一顶官轿,人多,我个头又矮,官轿出来我没看见,大概是我大声说的话被那轿中的人听见了,只听有人说:快走吧,按察使刘天爵出来了。人们一下子散开了,我一听说是按察使刘大爵出来了,又见的确是一顶官轿停在面前,一个官样的人早已出了轿。我心想,这是个好机会。那天我见总督大人您的时候,不就是您下轿时么,我又像见您那样喊冤,磕头。谁知这个官老爷一声不吭,听完我的诉说后,对那两个看门的带刀人招了招手,低声嘀咕了几句,上轿走了。 轿子走后,那两个带刀人过来,也是一句话不说,一个抓住我的抓髻,一个抡起大巴掌,劈头盖脸打得我一点知觉都没有了,才作罢。” 鞠蓉说到这里,外面有人来报:“双流县知县李阳谷到。” 随后进来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大黑胡子有尺把长,目光如炬,神采飞扬。黄宗汉忙起身相请:“阳谷兄,请坐。” 说话间二人就坐了下来,黄宗汉指着鞠蓉对李阳谷说:“还记得几天前我提到过的yòu nǚ拦轿一事吗?就是这丫头。你看,被桉察司那边打得这副模样。” “是不是为合州那起杀人案?”李阳谷问道。 “是由那起命案引起的另一案件。目前还说不清。我有个想法,想请兄弟亲自去一趟合州,合州杀人案,现已有两种说法,一种是盗窃凶杀,一种是jiān情凶杀。这小孩坚持上控的原因是,认定此案属盗窃凶杀。知州荣雨田却为此案定名为jiān情凶杀,将她母亲向氏打入死牢。案子究竟如何咱且不去管它: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按察司上上下下的官员对此案所持的态度:一上来是拒不受理,连状子都不接,后来我给转了状子过去,他们又采取威吓手段,企图哄骗蒙蔽小孩子,实在不行,就打人。你想想,如果单单处于朋党的势力,作为按察使的刘天爵,有必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既要顶住我这里,又要顶住沸腾的民怨,来保一个小小的州官吗?我认为此案的背后大有文章。这案子十分棘手,必须尽快弄清事实真相,才能保证不枉杀好人。我反复考虑,兄一向办事稳健干练,素以神速公正破案闻名,勘破此案,非兄莫属,请兄千万不要推辞。” 李阳谷手拈胡须沉思良久,点了点头道:“既然宗汉兄如此信赖小弟,小弟还有什么好说的?你说吧,什么时候动身,还有什么具体想法没有?” “我的想法是,明天就动身,带上你那两名得力助手,不露声色地潜到合州,亲自去一趟七涧桥,暗察私访,不与官方碰面为好。我这边明后天去一趟按察司,强命刘天爵直面此案,同时命他将合州命案所牵涉的宗卷以及在押人犯,全部调到省城来。我要亲自干预此案,直到水落石出为止。这样做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防止万一有个风吹草动的,他们草草结案,杀人灭口。” “这丫头你打算怎么安置她?”李阳谷问。 “事到如今,我认为没必要再让这孩子直接出面了。我想,你到合州七涧桥,人生地不熟,干脆叫这丫头和你们一起回去!” “不行,不行!”李阳谷不等黄宗汉话说完,赶紧说,“我们几个都是大老爷们,带着个女童,多有不便!” “这事我也考虑过了,她此次来成都,并非一人,乃是她娘舅陪同前来。回去时,仍让她舅舅与她一起走,和你们拉开一段距离,外人是不会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的。这一路去,一定要充分利用jiāo通工具,怎么快怎么行,见舟登舟,见车乘车,只记住两个字:“迅速。” 12 李阳谷等人在合州城里活动了三天,他们白天分头行动,晚上回到旅店,在灯下碰头,一谈半夜。鞠蓉看出李阳谷这几天很精神,容光焕发,看样子有不小的收获。 第三天深夜,李阳谷敲响了鞠蓉和舅舅所住的那间房门,低声告诉他们说“明天下午去七涧桥。你们可以收拾一下。”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舅舅便叫醒了鞠蓉,对她说:“你下午先随李大人他们回七涧桥去,我随后就到。” “你去哪儿?”鞠蓉问。 “我出来这么长时间了,家里不知怎样,我一直放心不下。再说,这头毛驴借出个把月了,如今也用它不着,我把它还给人家。”舅舅说。 鞠蓉说:“舅舅既然要走,还是和李大人打声招呼为好啊!” “不用了,李大人叮咛过,一般小事不可随便找他们,免得别人看出我们是一伙的,目标太大,不易行动。我回家不过两天时间,很快我去七涧桥就见着你们了。你也懂事了,凡事听从李大人安排就行。” 鞠蓉满心不高兴,将舅舅送出旅店,舅舅又吩咐了她几句,就走了。 舅舅走了,鞠蓉慢慢低着头往旅店走,突然,两双大脚无声地停在她的前头,她大吃一惊,抬头一看,是两个黑衣黑脸的彪形大汉,其中一人压低声音道:“小丫头,跟我们走一趟。我有话对你说。” 鞠蓉一见这阵势,恐惧得瞪大眼睛,心中忽有所动,大声喊叫起来:“有坏人,快抓坏人”边喊边趁那两人一愣神时,闪身要跑,嘴里仍喊叫不止。 “跑,跑哪里?叫你跑!”一个男人边说边向另一个男人使眼风,一人架鞠蓉一只胳膊,迅速向旅店南边跑,鞠蓉大叫“救命啊!” 那两个男人一听鞠蓉声音响得震人,忙停下来捂她的嘴,鞠蓉又踢又咬。正在鞠蓉绝望的时候,李阳谷的两个助手闻声赶来,见此情景,一声断喝:“好大的胆子,大天白日抢人!”两个男人一见来者不善,扔下鞠蓉一溜烟窜了。鞠蓉吓得魂不附体,回到旅店见到李阳谷时还说不出话来。李阳谷给鞠蓉倒了一碗开水,让她喝了,缓缓神儿,鞠蓉便将舅舅走以及舅舅走后发生的一切详细讲述了一遍。李阳谷听罢鞠蓉的讲述,沉思了一会儿道:“看来合州城这地方不宜久停,赶快离开这里,去七涧桥。” 他们迅速准备好,草草吃了点东西。李阳谷摇摇头说:“这丫头的舅舅是个什么人,关键时刻他走了。既胆小如鼠又没有眼色!他这一走,差点惹了大麻烦,将原订计划也打乱了。” 正说着话,门外突然来了一伙人,其中一人毕恭毕敬地对李阳谷说道:“李大人,我们知州荣雨田荣大人有请!” 李阳谷大为愕然,笑着说:“你们大概认错人了吧?我并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另一个人却道:“您不是双流县县令,人称李大胡子的李阳谷李大人吗?怎么会认错呢?”说着又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指了指鞠蓉,“她不是七涧桥向氏的闺女鞠蓉么?我们知州荣大人听说李大人来到合州地界,特让我们前来迎接您,轿子已在门外备好,请大人上轿吧!” 李阳谷万想不到,荣雨田的消息如此灵通,见瞒不过,只好退一步说:“不错,我正是李阳谷,因有私事前来合州,不便打扰荣大人,请代我谢谢他的盛情相邀,改日再去拜访他吧。” 那几个人哪里肯依,一再坚持说:“李大人若不肯赏光,我们回去难以复命,请李大人体恤我们当差的难处,上轿吧!” “真对不起,我的确有私事急需办理,这次就不去了,不能去!”李阳谷坚决不去。 “噢,李大人是受制台大人的委托来合州的吧?荣大人已知道了。正是为了七涧桥命案才请李大人前去的呢!”来者说。 “不不,我不是为这事来的。只为合州有一笔生意做砸了,外头还欠了我的债,我是来收债的,不想过问公事,更不想问案子,我乃小小双流县县令,制台大人怎么会派我这个七品芝麻官来担此重任呢?再说,合州之地我李阳谷人生地不熟,两眼瞎黑,如何能与七涧桥的案子扯到一起呢?” “不问七涧桥命案,大人又因何与这个鞠蓉在一起呢?”来人说:李阳谷着实吃惊不小,心想:黄宗汉派我来合州之事做得如此机密,自己行动又如此小心,消息还是漏到他们的耳中,看来四川朋党势力不可小觑。如今听到来人手指鞠蓉对他这般语调说话,显然在不客气地将自己的军,有些恼怒地说:“不说这小丫头还则罢了,一提起她就让人气恼。今儿一大早,有两个恶徒截住了她,不问情由就要带走,要不是我的两个伙计跑得快,后果难以预料,我李某刚踏上贵地,竟遭遇如此怪事!对一个不满十岁的儿童这般威胁恐吓,强行绑架。刚才又听诸位提起七涧桥杀人命案来,我认为,今晨这女孩所遇之事绝非偶然,说不定另有文章。” 李阳谷边说边对那几个人察颜观色,只见他们表情显得怪异尴尬,更加确信自己的推测。他又说:“我原对七涧桥之案件并不知晓,今不期然遇到这个女孩,听她一番哭诉,本官反倒对此案有了兴趣。也好,我跟你们去见见荣大人,听他聊聊对此案的高见。” 那伙人见李阳谷竟答应了,个个面上轻松了起来,又有一人对李阳谷道:“大人行动多有不便,这小女孩不如jiāo给我们,将她送回七涧桥去,岂不两便么?”“她的事就不用你们cāo心了,我自有安排,你们先出去等一等,我随后就来。” 那几个人极不情愿地出去了,李阳谷忙从行囊中掏出一密札,jiāo与两名随员道:“七涧桥已无须再去,你们赶快乔装改扮一下,将这女孩带回成都。这密札务必亲自jiāo在总督大人手上,万一情况有变,不得脱身,千万将此密札销毁,且不可落入他人之手。切记!你们告诉总督大人,就说我已被围合州。一切的关键在于荣雨田。我以为时机已经成熟,可速行动!这女童就jiāo于你二人一路保护,只要平安出得合州地界就安全多了,你们可要慎之又慎哪!” “大人,你呢?怎么办?” “他们不是用官轿抬我去么,我且陪他们玩几天再说吧。” “小心狗急跳墙。” “我懂。”李阳谷又道,“估计这旅店门外早已有人盯着你们了,你们改装吧,要不动声色!” 鞠蓉忘不了那个早展,李阳谷走后,两位随员转眼间收拾得改头换面,使十岁的鞠蓉眼界大开,要不是亲眼所见,她真不敢相信。刚才还是英武雄壮的青年,顷刻间成了一对老态龙钟的翁妪,弱不禁风一推就倒的样子。正在她吃惊时,他们对她说:“小丫头,为了活命,现在必须把你变个模样啦。” 不一会儿,鞠蓉在他们的妙手之下,变魔术似地,给变成了一个脑袋溜光,只在当头顶留了一块铲子形的短发。他们让她在水盆里照了照说:“好精神的一个小小子呀。” 他们离开旅店大门时,正有两个形迹鬼祟的人在门外不远的地方张望,对他们并没多看一眼。 13 当鞠蓉被两名助手精疲力竭地带到黄宗汉面前时,黄宗汉没认出来她,待她张口说话,他才“啊”地一声道,怎么这副小模样?” 于是,那两名随员对黄宗汉讲述了合州的遭遇,呈上李阳谷密札。 黄宗汉仔细看罢密札,频频点头,对两个随员吩咐道:“你二人好好休息一下,两天后,还要再赴合州。” 两名随员走后,黄宗汉亲切地问鞠蓉道:“想娘不想?” 鞠蓉一听,“哇啦”大哭:“我想娘,做梦都想娘啊!” 黄宗汉拉起鞠蓉,让她安静下来后,告诉她,不要急,再过半个月,她就可以见到娘了。他吩咐侍者给鞠蓉上街置办了一套夹衣,天气开始凉爽起来了,但鞠蓉心里却如火灼火燎一般:“娘怎么办?她在哪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07 章 她不会死吧?” 黄宗汉道昨天你娘已到了成都。你放心好了,不论你娘是否冤屈,都不会在案情没清楚之前有危险了。这案子如今已由总督府衙主审了。” “娘既然己经在成都了,大人为什么不能开恩让我见娘一面呢?想死我了,我想娘啊,大人!” “说实话,小丫头,我又何尝不想让你们母女见上一面呢?你是个孝女,为了救母亲,小小年纪吃尽了苦头。只是法不容情,在没结案之前,任何人不经公众认可的行为都是犯私的。别人知道了要说话的。特别在这宗案子里,情况更为复杂。孩子,你不懂,这里头裹挟的头绪实在太多,稍有疏忽,都可能留下把柄,甚或出人命的。唉,李阳谷如今还在合州,谁能保证他不出差错呢?我这两天心里焦急呀,孩子,你不懂,很多事情你都弄不懂的。这个世界是很荒诞的,没有一种答案是一成不变的……” 总督黄宗汉说了很多很多。 鞠蓉不懂。 事后她才知道,在那段日子里,黄宗汉为此案明察暗访,短短的时间里,查获了那么多内情。黄宗汉和她说话时,他已成竹在胸了。 14 半个月后,总督府衙公堂。 这是一次不拘一格的审判。合州知州荣雨田和省按察司的按察使刘天爵应黄宗汉之邀参予对合州命案的会审。 鸦雀无声的大堂上,刑审的官吏差役肃立两旁。黄宗汉坐在大堂正中的一张桌案上,左右两桌案分别坐着按察使刘天爵和合州知州荣雨田。堂下跪伏在地听审的是母亲向氏、鞠蓉和姚二。 升堂之后,黄宗汉出奇的平静,神态祥和安然,一反传统的堂审堂规,既不审问犯人,也不摔惊堂木,静场冷场了好半天,才不紧不慢不愠不火地开了腔,“好天气呀!秋高气爽,日朗风清,真乃是‘天凉好个秋’呀!”说罢仰天朗声一串大笑。 满堂上下被他这一晾、一说、一笑,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刘天爵与荣雨田对视了一眼,也都生硬地咧了咧嘴,应和道:“的确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好天气!” “三个多月过去了,合州七涧桥杀人命案,今日该是了断的时候了。”黄宗汉不疾不徐地说道。浑厚的声音里有着勿庸质疑的果断和自信,一下子牵动了所有人的神经,不论与案情有没有关系,全都屏住了呼吸。 鞠蓉能听到自己心脏剧烈的跳动声,黄宗汉的一席话如沉雷滚动,她和母亲不由地往一起偎了一下。 “此案发生在合州,案子一直也是由合州知州荣雨田所办理。如此,请知州荣雨田荣大人首席审理。”说着,站起身道,“荣大人,您请!咱俩先换个位置!” “岂敢岂敢!”荣雨田显然毫无准备,面红耳赤,诚恐诚惶地说道:“总督大人一人审理也就是了。” 黄宗汉这时早已走到荣雨田身边,微一躬身,做了一个请起的手势道:“哎,做为合州一方父母,主审官理所当然非知州大人莫属喽!” “如此恭敬不如从命。”荣雨田道。 鞠蓉一见荣雨田主审,大为惶惑不解。她把目光转向黄宗汉,黄宗汉正微笑着坐在那儿,面对荣雨田,分明在等待着审理。 鞠蓉伸出小手,与母亲凉凉的手紧紧相握着,紧张极了。 “七涧桥杀人命案,本官反复调核实,证据确凿,后上报省按察使刘大人……” “咳,咳……”刘天爵干咳了两声,打断了荣雨田的话,鞠蓉看见刘天爵表情怪异,手在桌案底下直对荣雨田摇摆,荣雨田停顿了一下,仿佛并没看见这一切,接着说道:“经上报刘大人之后,认定:此案属jiān情杀人。” “冤枉!”鞠蓉的童声和着母亲悲凉的声音喊道。荣雨田拿起惊堂木,犹豫了一下,仍放回桌案上,待声音停止后继续说道:“据,向氏一直暗中与姚二有jiān情。向氏深惧丈夫和儿子发现自己的丑行,担心xìng命难保,来个先下手为强,与jiān夫姚二设计杀夫灭子,以图做长久夫妻,并在杀人后,假造现场,谎称什么琥珀耳坠失窃。本官经多方奔走,终于捉拿到凶手姚二,亦即向氏jiān夫,现姚二有供词在这里。”说到这,忙令随从呈上供词,又道:“姚二招供后,本官又备细作了调查,另有向氏儿媳马氏作证。” 黄宗汉点了点头道:“既如此,传马氏到堂,本官当面印证—下。” 荣雨田一听,疑感不解地说:“马氏她人在合州,如何问得。再说,这儿也有马氏证词,再问本人……” 黄宗汉微笑着打断他的话说:“前日派人去往贵地合州,已将马氏带到了成都,恕我事先没与荣大人打点。来呀,传马氏上堂!” 鞠蓉母女一听“马氏”二字,气恨jiāo集浑身打摆子似地颤抖起来,直瞪瞪睁着两双火星迸溅的眼睛望着堂外,只见两个大汉将一披头散发之女子,架着两只胳膊,半拽半拖地拉进了大堂,“扑嗵”一声扔在了地上,回道:“马氏带到!” 鞠蓉和母亲没想到竟会见到这样一副情景,愣住了,真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她们母女心中一阵无比的畅快,使劲转脸想看清她的脸,然而她却俯伏在地,就是不抬头。 鞠蓉再看荣雨田时,荣两田已是满脸一层亮晶晶油汗冒了出来,说话声音变得虚飘飘地:“总督大人,这……” “知州大人审问便知。”黄宗汉仍一脸笑意。 荣雨田如坐针毡。 刘天爵仍正襟危坐。 “知州大人,请问呐!”黄宗汉催促道。 “下跪可是马氏?”荣雨田硬着头皮喘滋滋地问道。 “正是!” “抬起头来!” “不敢抬头!”马氏讷讷地说。 “抬起头来!”黄宗汉低沉的声音有着无法抗拒的力量。 马氏缓缓抬起了头。只见马氏的脸如一块发起来的大面团,上面青紫烂肿,早已面目全非,显然是受过重刑,那长长的头发披散遮盖了她的半个脸,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害人精,你也有今天!”母亲低骂了一句。 荣雨田怯怯地声音又响起来:“你婆婆勾引jiān夫姚二,杀夫灭子,可有此事?” “贱fù不敢乱说,大人饶了我吧!”马氏说着,磕了一个头,又俯伏在地不动了。 “不要怕,作为人证,你照过去所说的那样再说一遍即可!”荣雨田道。 马氏听了,抬头将目光转向黄宗汉,黄宗汉道:“照实说。” “贱fù过去所作证词皆属编造之辞。”马氏说。 “这……这又如何说起?”荣雨田手足无措了。 “讲,是谁让你编造谎言陷害尊亲的?”黄宗汉追问道。 “是我后来的丈夫陈老lún。”马氏此时声音反倒平静了,“我与陈老lún成婚不几天,那天他喝了点酒,回到家,闷闷不乐的样子,我见他态度反常,再三追问,他告诉我说,七涧桥杀人真凶他已查出来了,我问他凶手是谁,他说是姚二。我听说是姚二倒也并不吃惊,平常早就听说他是个泼皮无赖,做出这等事并非怪事。后来他又说了一个人的名字,把我惊住了。” “说了谁的名字?”黄宗汉chā问。 “他说出我婆婆向氏的名字,说是向氏与姚二通jiān,杀人一案实际上是我婆婆与姚二合谋。” “你相信么?”黄宗汉问。 “不相信。我虽对向氏有看法,忌恨她,但对她一向的为人还是知道的。我婆婆在街坊邻居中口碑很好。”马氏道,“我对陈老lún说,我怎么从没见过?” “那你为何还上公堂做伪证?”黄宗汉问。 “陈老lún他说,你没见过的事不等于没有。偷人这种事都是极秘密的。你婆婆与姚二的确有jiān情,我已调查得千真万确了。陈老lún又说:你作为他家的人,要是能出面作证,这个案子就算结了。不然的话,我陈老lún要被上头追究破案不力。不但要追回事先赏给我的一百两银子,很可能还要被杀头,他说:你是想再做一回寡fù?想人财两空吗?我听他说的也是,又想到我与婆婆后来的那些口角,一气之下,我就答应了他。” “大胆刁fù,你过去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好大的胆,竟欺瞒本官!”荣雨田说。 “荣大人且息怒,今天这场堂审才刚刚开始,咱先心平气和,来它个层层剥葱法,拨云才得见日月。沉住气!哈哈哈!”黄宗汉笑道。 荣雨田勉强咧了咧嘴:“总督大人,这fù人说话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先前她确曾一口咬定姚二与向氏有jiān情,我对于马氏的突然改口大惑不解,马氏显然是受刑不过改了口供的。” “既然荣大人对马氏今天的供词产生疑惑,咱就暂不追究马氏,至于所牵涉的陈老lún……”黄宗汉故意打住,眼望着荣雨田,荣雨田似乎有些紧张的样子,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黄宗汉接着说,“至于陈老lún,也暂放他一边,过会儿再审。” “陈老lún他……他也来了么?”荣雨田慌了,终于压不住,急问道。 黄宗汉不置可否,继续说:“咱先将与本案有直接牵连的姚二审上一审,刘大人意下如何?” “审姚二,审姚二,理当审姚二!”刘天爵随声附和,说完,从袖中掏出手帕擦了擦汗津津的额头。 黄宗汉又是微微一笑道:“荣大人请。” “姚二!”荣雨田机械地叫了声。 “小的在。”姚二道。 “你和向氏之间的jiān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荣雨田问。 “小的该死,荣大人……”姚二说。 荣雨田眼一瞪:“嗯!说,和向氏是有jiān情的,对吧?” “姚二,如实说。”黄宗汉道。 “小的,小的和向氏实在是没有jiān情!” 荣雨田和刘天爵听了姚二这话,显然急了,同时摔响了惊堂木,异口同声道:“胡说!” “刘大人!”黄宗汉道。 “总督大人!”刘天爵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使自己强作镇静。 “刘大人是怎么知道姚二胡说的呢?依据什么判断他是胡说呢?”黄宗汉说。 “这……”刘天爵支支吾吾半天,道:“我见这人长相丑陋,贼眉鼠目,极令人讨厌!” “唔?刘大人原来是看他长相不顺眼,才判定他是胡说的?”黄宗汉道。 “对,对对,我讨厌他!”刘天爵顺坡下驴地说。 “作为一名执法官吏,以貌取人可是万万要不得的呀!啊?”黄宗汉意味深长地说。 “是是,要不得,要不得!” “荣大人,继续下去吧!”黄宗汉转向荣雨田道。 “姚二,你和向氏通jiān,用计杀了向氏丈夫和儿子,对不对?”荣雨田见姚二踌躇着,急得瞪眼对姚二吼道:“姚二!你今天若不按照……不照从前的……不实说,我定轻饶不了你。”惊堂木又是一声脆响。 “这……”姚二望了望黄宗汉,又望了望刘天爵,最后将目光盯向荣雨田,绝望地说道:“荣大人,我到底是按从前的话说,还是说实话,你的吩咐我越听越不明白了。” 荣雨田说:“从前你是怎么说的,如今你还是怎么说,才是实话呀!” “姚二!”黄宗汉喝道:“你要耍滑头,昨天晚上你是怎样招的供词?难道你还想再上笼子蒸一遍吗?” “不想,不想!”姚二慌忙说。 “将咋晚所供之辞再说一遍,让刘、荣二位大人好好听听。” “是是!”姚二定了定神说:“总督大人容禀。小的原是与杀人案件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只因有一天,刑名书办陈老lún,突然找到了我,对我说,有个发财机会给你,你想不想要?我说当然想要喽。他说眼下有个案子很不好办,让我冒充一下杀人凶手。我一听就说,这个财我不想发,杀人偿命,这个道理谁不知道。人活着,就不愁弄不到钱,命就只有一条,死了还能再活吗?这个财你留着自己发吧。他说你这人真是个猪脱生的,脑子真笨,不转弯儿,白搭熊,瞎活了大半辈子。我既然来找你,叫你应承这件事就能有把握包你一不受苦受亏,二不受惊受怕,只是审问时,上大堂问什么说什么就行了,我保证你连一根汗毛都不会损失。我说,光是知州大人不动我一根汗毛顶屁用,那上面的官若顶真问起罪来,我还不是一样活不成?那陈老lún悄悄对我说了一段话,我一听,认为有道理,便放下心来……” “慢着,他说了什么话让你放心?”黄宗汉问道。 姚二拿眼瞥了一下刘天爵,刘天爵对他暗使眼威。这些,都被小小的鞠蓉看在了眼里,她心想,今天这个荣雨田和刘天爵,两人都是怎么啦,就像吃错了yào似的,一会儿摆手一会儿眨眼,天气并不热,他们俩却连连擦汗不止,太不正常了。 黄宗汉说:“姚二,不要东张西望,本官问你的话呢,快说!” 姚二说:“陈老lún他对我说,你只管放大了胆承认,在知州衙门没事,在省按察司你就更安全了,按察使刘天爵亲自许了愿,对你更不会追究,这个假证就是刘大人造的局,你想想,生杀大权在他手里,他会与你过不去吗?” “大胆,竟敢血口喷人,诬赖陷害到本官的头上来了。”刘天爵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刘大人息怒,且听他说嘛。俗话说,假的真不了,干屎抹不了人身上。只要行得正不怕影子歪。”黄宗汉转身对姚二道:“听到了没有,要讲实话,弄虚作假是骗不了明眼人的,是谎言,哪怕你说得再圆,也会有漏洞,会编不如会听的。说下去,后来呢?” “我听陈老lún说省按察使刘大人都许了愿,就放宽了心,答应了他。我问陈老lún,要我应这个杀人的名倒也不是不能,关键在于你能给我多少好处?他说白银五十两。我一听,不就是上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08 章 堂说两句话么,完事后你若能给我找个女人成个家,我说不定分文不要呢。他说慢着,还有一个条件。我问他上公堂应几句话还要有个什么条件?他说,你也知道七涧桥这个案子与别的案子不同,这个凶手被死者咬掉了两个指头,街上贴的招子你又不是没看见,凶手必须缺两根指头才能让人信服。我一听就知道这小子下面要干什么了。就拦住他的话问:你说个价,一个指头给我多少?他说五十两银子就包括这两根手指头了。我听了,一把拽住他的衣领说:你陈老lún真他娘的缺德黑心烂肠子,要你大爷我应承杀人凶手的臭名不说,还让我切掉两根指头却一毛不拔,我实话告诉你吧,大爷我不干,这个财你陈老lún自己发去吧。我知道你这个婊孙子为了巴结讨好上面当官的,什么yīn损事都敢做。我不但不干这事儿,我还要到处给你们抖落张扬,叫那些龟儿子当官的不说人话屙人屎。那陈老lún一听慌了神,忙说:姚二你小子说话到底真的还是假的,我来是奉知州大人之命,点名道姓找你。我们知州老爷既让我来找你,你想干不想干都得干,否则的话,留你个活口招惹麻烦,荣大人不会不想到这一点,白天没功夫夜里也能把你处治了。钱不钱的还不好商量吗?我一听他说这话,就只好认了,只要能多抠点钱出来也就值了。我又问,你说,一个指头究竟给几个吧?他说五十两,总共一百两。我说一根指头五十百,两个指头一百,总共一百五十两,少一文杀了我也不干。” “最后给了你多少?”黄宗汉问。 “好说歹说,给了我一百两。我想,一两不给他荣大人存心要我干我也得干,我还不想死呢!”姚二又说,“陈老lún叮嘱我,不论上头谁问话,你只管大胆地应着,不要有顾虑。就这样,我当场剁了两根指头给了他。” 荣雨田和刘天爵同声对黄宗汉道:“无赖之言,岂可轻信?” 黄宗汉道:“当初定向氏罪的时候,你们可是按照无赖之言所定的?怎么这短短的几个月,竟忘了?反倒责怪起本官来了。好好好,无赖所言咱且不信,咱传个不是无赖的人问问如何?” “传谁?”刘、荣二人问。 “刑名书办陈老lún!” “陈老lún?”荣雨田声音中明显带有粗重的气感。 “荣大人!”黄宗汉唤着一声呆傻状的荣雨田。 “哦?哦哦,审书办,审书办!”荣雨田前言不搭后语地说。 “来人,传陈老lún上堂!”黄宗汉平静的声音。 陈老lún一瘸一拐地被带到大堂上,衣衫上沾满了血迹。 “陈老lún!”荣雨田先发制人,“本官我向来器重你,你今天可是要慎重讲话啊!该说你只管说!” “不该说的更要说!”黄宗汉补了一句,笑向荣雨田道:“荣大人不必限定他,我就喜欢听不该说的话。” “陈老lún,你拿银子收买姚二作伪证,可有此事?”黄宗汉问。 陈老lún望着黄宗汉,张了几张口,又望了望荣雨田,见荣雨田正拿眼盯他,他跪着往前行了两步,喊叫着:“荣大人哪,所有闲话也都不必再说了。我陈老lún鞍前马后伺候你几年,违心的事缺德事作假证事做得也不少。也算为你竭尽全力,对得起你了。这次你虽给了我赏银,只怕身家xìng命也难保住了。事到如今,你也别怨我无情无义,昨天我已将所知的事情对总督大人说了。换了你,面对老虎凳、辣椒水和夹棍,你也得开口说实话啊!” 荣雨田颤声道:“你这条疯狗,一定是吓疯了,混说乱咬。总督大人,你可不能偏听偏信哪!” “你一会儿说马氏受刑不过改了口,一会儿又说姚二无赖之言不可信,这陈书办吧,你又强说他疯了。到底我该信谁,谁的话最可信呢?倒叫本官着实为难了!这样吧,我看荣大人审案审得头也昏了,思路开始紊乱,你就先歇息歇息吧,让刘大人接着审。” 刘天爵一听让他审理,又急又慌,恼羞成怒:“总督大人,不要再拿下官打趣了吧?” “此话怎讲?”黄宗汉问。 “说什么让荣大人审案,谁看不出,你凭自己官大一级压人,玩猫捉耗子的游戏?你心里还不清楚么?分明你对此案有偏见,先入为主,听了一个十岁不到的女童的刁告,将矛头直接指向了我和荣大人,既然你已疑心下官,何苦再让下官上首席?然后,再像对荣大人这样,弄出一些把戏,变着法让下官出洋相?你官大嘴大,张口就能要下官好看。干脆明说吧,你想怎么样?”刘天爵忿然道。 黄宗汉听了又是哈哈大笑,连连点头道:“毕竟刘大人不是庸常之辈呀,看事情看得透,揣摸别人的心思也揣摸得准确。既然刘大人如此打开窗户说亮话,我也就没有必要再与二位大人捉迷藏玩游戏了。”说着起身走到正中的桌案前,对荣雨田挥了挥手,嘲讽地一笑道:“来人,为荣大人堂下看个座!” 荣雨田见黄宗汉挥手,忙识趣地让开。一听后面这话,顿时面红耳赤。木讷讷地说道:“堂下乃犯人所呆之所,本官我有何罪,也坐到堂下?” “你有没有罪,这话只管问你自己,你心里应该是清楚的。”黄宗汉说。 这时刘天爵从桌案旁转到黄宗汉面前,气汹汹地说:“总督大人本不该在堂上设这么几个桌案的,下官以为,既然总督大人一手包揽了这桩命案的审理权,仍坚持会审一说,此举纯属多余。如此,也请总督大人为下官在堂下设一座,我倒要看看总督大人审理此案究竟有何高明之处!” 黄宗汉冷冷地道:“给刘大人在堂下看个座!” 刘天爵悻悻然走了下来,与荣雨田并坐在堂下,临坐下时指着黄宗汉道:“我等均乃朝廷命官,今总督大人如此对待我等,若没有充足证据让我们心服口服的话,哼,休怪我刘某翻脸不认人!” “刘大人,先审案再作道理。”黄宗汉说。 刘天爵又说:“我不明白,总督大人究竟根据什么来判定合州命案属jiān情谋杀这一结论是错的呢?为什么一上来将矛头便对准我与荣大人呢?” 黄宗汉听了,朗声回答:“问得好!这个问题我让他来回答你!”说罢双掌连击三下,从边门走出一个人来,荣雨田和刘天爵看,同声道:“是他,李阳谷?” 15 李阳谷从容地来到堂前,对黄宗汉深施一礼道:“参见总督大人!” “免礼!李大人,请你将合州一行内幕给这二位大人讲述一遍。”黄宗汉吩咐道。 “遵命。”李阳谷缓缓道来,“半月前,我奉总督大人之命,前往合州查访有关七涧桥命案的真相。在我到达合州的当天晚上,拜访了一位故jiāo,此人说来荣大人知道,他在贵衙门供职,名叫王意实。” 荣雨田先前一见李阳谷出来时,就有些撑不住劲,这会儿听见李阳谷说到王意实名字时,嘴唇抖了几抖,想说什么又摇了摇头,深深吸了口气,又对李阳谷点了点头,样子难看极了。 李阳谷继续说道:“这个拜访对我来说,有着意想不到的收获。王意实原是荣雨田手下的一名书办,由于为人耿直,xìng情火bào,再加读书人认死理,办了几回案子,荣雨田嫌他眼皮太死,不识时务,便不再用他,名义上仍是书办,实际上成了个打杂的。荣大人,这些属实不?” 荣雨田满面赤红,未置可否。 “我深夜拜访,对他来说,着实吃惊不小,特别是当我对他说明来意,告诉他是为调查七涧桥命案而来时,他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叫我小点声。然后又轻轻打开门,往外面转了一圈。当他重新回到屋里时,我不解地问他说,这是在你自己的家里,还这么小心谨慎的,犯得上吗?他回答说他的家眷不在这里,房子空闲着,衙门里有两位同僚暂且寄居在那里。当他听我说此行极秘密,不打算让官方知道时,他很为我担忧的样子。他对我叹道:衙门里这碗饭太不容易吃了,他说像他那种人,常常陪着荣雨田这样的州官,说翻脸就翻脸,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诚如与虎狼为伴,没有什么人身保障,处处都要委屈求全。我说有这么严重么?他说李大胡子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荣雨田的为人。再说,现在的官场,烂透了。当官的,说句不怕你老兄生气的话,有几个凭良心做事说话的?听他这样说,身为一名官吏,真是羞愧难言浑身燥热。王意实又说:你知不知道老百姓都是怎么看待当官的?若不知,赶明儿你随便走在街上留心一下,只要是三五一群人在一起说话,三句话下来,准有骂当官的。过去老百姓对当官的多少还迷信,如今好了,他们把当官的看作是‘鳖食’。也难怪,想想一些官们所言所行,坑吃骗喝,敲诈勒索,认钱不认理,做的那些丑事恶事,真是做到败景了。在合州衙门里,经常可以看到些不三不四的人,被公认为人类渣滓的败类出入其中,趾高气扬,目中无人。王意实特别说到荣雨田,他到合州上任这几年,地方上的地痞流氓被他笼络了不少。原本作恶多端之徒,由于拿钱攀上他的高枝后,更加有恃无恐,横行乡里,做为小小合州知州的荣雨田,神通广大,省按察使刘天爵和他是拜把子兄弟,这一点,尽人皆知。刘天爵的老家又是合州,刘家人多势众,出了几个称霸一方的土霸王,紧抱着荣雨田的大腿,每年送给他钱财不计其数。短短的几年荣雨田便发了起来,光是当铺就开了四个,建园子,起高楼,大兴土木,财大气粗。衙门听差的谁不在背后骂他。不服,有什么用?还不是眼看着他吃香的喝辣的干气干臌?合州城百姓中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合州有三恶,官吏流氓加虎狼,沆瀣一气不认娘。” 荣雨田听到这里,大声抗议道:“总督大人,王意实与本官有矛盾,他这是一面之辞,本官实在是冤枉啊!” 刘天爵冷笑道:“就因我老家在合州,把我也生拉硬扯进去。总督大人,我乃堂堂三品官职,岂是可以在这种地方,随便让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指名道姓评说的?” 黄宗汉道:“刘大人且安静,今天就先委屈你这位三品官大人一回,且先听听这小小七品县令还有什么下文没有。李县令,关于七涧桥案子一事,王意实说了些什么?请继续说下去,本官我正听得有兴致呢!” 李阳谷说:“总督大人,刚才知州荣雨田说王意实与他有矛盾,言外之意似乎是王意实造了他的谣。由此我建议,不如请王意实本人亲自到堂,与荣雨田面对面说话,是真是假,一问便知。” 黄宗汉说:“此建议正合我意。来呀,传王意实上堂。”少顷,一中年男子来到堂上。 “参见大人!”这男子道。 “你就是王意实么?”黄宗汉问。 “正是。”说着,径自走到荣雨田面前道,“荣雨田,刚才我在外面,你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你说我对李阳谷所讲的是一面之辞,是与你有矛盾编排的对吗?那好吧,咱今天来个当面鼓对面锣,明人不做暗事,咱彻底理论理论。” 荣雨田一见王意实,面露惶恐之色,声音里明显带有告饶的意味:“意实老兄,我荣雨田平日的确有些事做得浑,但从未克扣你碗里的。别的幕僚有的,哪一次也没少了你意实老兄的一份哪!” “休要在这里与我称兄道弟,说得蜜里调油好听得很。”说着话转过身对黄宗汉道:“就是这个荣雨田,当他得知李阳谷深夜来访之事后,一方面派了几个地痞流氓绑架鞠蓉,一方面让人将我诓到衙门,对我大兴问罪之师,逼我说出李阳谷来合州的真意。我不说,他就让人打了我二十大板,将我软禁了起来。后又派人寻到了李阳谷,把他强行带到衙门。” 这时,李阳谷chā话说:“荣雨田大摆宴席请我喝酒,酒过三巡便对我摊牌说:七涧桥一案省按察司已有定论,单等秋决时处决人犯了。他劝我不要chā手其中,于己于人都没什么好处。” 王意实接着道:“七涧桥命案其实早在两月前就己经真相大白了,真正的凶手既非姚二,更非向氏。荣雨田深怕自己的yīn谋被戳穿,一切他认为可疑的人都不轻易放过。要不是总督大人及时派人赶到合州,若不是荣雨田顾及李阳谷的身份,不但我的命不保,就是李阳谷本人,怕也活不到今天呢!” “总督大人,我有一事不明。”刘天爵这时显得不耐烦地问。 “何事不明,请说!”黄宗汉道。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一到你面前,说话的口径全变了呢?这个不是凶手,那个不是凶手,凶手究竟在哪里?假如总督能拿出一些真凭实据,指出凶手在哪,我刘某才能服啊!”刘天爵说这话时,荣雨田瞪着一对死鱼似的眼睛,毫无生气地望着刘天爵,唇边挂着一丝苦笑,连连摇头。 黄宗汉一听,仰天一声大笑:“哈哈哈,刘大人,弄了半天,荣大人大概没来得及与你全盘摊开真相吧?审到这里,刘大人仍然心存疑问,不能不令我黄某遗憾了。对于聪明过人的刘大人,难道会想不到,我既然否定全盘,就必有否定全盘的证据?俗话说:没有弯弯肚,难吞镰刀头。” 说罢,从袖中取出一物,因隔得远,谁也没看清是何物,他对一差衙扬手道:“来呀,将此物拿到堂下,让二位大人开开眼界。” 那衙役接过那物件,走到荣雨田、刘天爵面前,展开手掌,是一个小小的包裹。鞠蓉和母亲刚要细看,那衙役的背挡住了视线,鞠蓉非常焦急,纳闷。 “打开来,让两位大人仔细看清楚了。”黄宗汉吩咐。荣雨田和刘天爵看了那东西,二人四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09 章 相视无语,一副沮丧的样子。 黄宗汉说:“这就是姚二以前供词中所言丢失之物,也就是与本案有密切关联的赃证。” 听了这话,荣雨田和刘天爵一言不发。 黄宗汉又对衙役吩咐:“将此物jiāo与向氏母女辨认一下,看是否她们丢失之物。” 衙役走到鞠蓉母女面前,将那物件呈递在她们的面前:“琥珀耳坠!”母女俩异口同声惊叫道。 黄宗汉一拍惊堂木,收起笑容,愤怒地说道:“身为执法官,知法犯法,藏匿真凶,移罪于无辜受害之人。刘、荣二人,你们知罪不知罪?” 荣雨田汗如雨下。 刘天爵冷笑一声说:“只此小小物件,又能说明什么呢?荣大人,你说呢?” 荣雨田不语。 黄宗汉道:“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自以为做得严密,仗着自己有地盘,有势力,以为钱能通神,便万无一失了?岂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来人哪,带刘四!” “刘四?”鞠蓉和母亲同时低声重复了一句,一时惘然。 刘天爵一听这个名字,刚才还站在那里强撑着,这会儿像平地起了一声惊雷,将他震得焦头烂额的样子,只见他身子一软,瘫坐在椅子上,面如白纸,胡须乱颤。 四个差役扭上来一个又瘦又高的男人,鞠蓉盯住一看,见这人只有一只左眼是好的,又大又圆,往外鼓突,黑眼珠发尖,白眼珠旷旷dàngdàng地,露在外面,眼角发炎,血红血红,挂着一嘟噜眼屎,右眼是空的,深深凹陷下去,空空且发青黑色的一个大窝窝。青嘴唇,黄牙齿,鼻梁挺且钩,满脸瘦得刮不出四两ròu。 这个名叫刘四的人,上得堂来,用一只独眼乱瞅,一眼看见了刘天爵,大声招呼着:“二爷,二爷,救救我吧!” 刘天爵大声喝着:“谁是你二爷?你认错人了!” “咦,二爷,你不是……” 刘四话刚出口,刘天爵气急败坏冲到刘四跟前,高高抬起脚来就要照死里踢,被衙役及时拦住,只听刘天爵绝望地骂了一声:“畜牲,你害死我了!” 黄宗汉大喝道:“肃静!” 刘天爵所有的威风一扫而光,身子顿时像矮了半截,没趣地坐下了。 黄宗汉道:“刘四,将你的左手伸出来,让大家看看。”刘四一听,不但不伸,反往袖子里缩。黄宗汉道:“将他左手拉出来,让大家看看。”刘四的左手被拽了出来,举在头上。 鞠蓉清楚地看到了那只缺了两根指头的手。母亲见此情景,由于反应太强烈,一下子昏了过去。鞠蓉大哭:“娘,娘啊!” 公堂一阵忙乱。母亲向氏被两个大汉扶坐起来,狠掐了人中几下,母亲叹了口气,很快醒转过来。 鞠蓉大声说:“总督大人,我娘还用再跪吗?”黄宗汉命人给母亲搬了把椅子,对鞠蓉道:“小丫头,你也起来吧,扶你娘安静地听着。” 鞠蓉脆脆的一声:“谢总督大人!”nǎi声nǎi气,引得那些黑衣红帽的汉子们无声地笑了。那一刻,鞠蓉心里一下子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踏实和安全,对那些黑衣红帽的畏惧顿时消失,鞠蓉紧贴在母亲的怀中,眼睛睁得又大又圆,认真地听着看着,思想着,她感到自己一下子长高长大了。 黄宗汉待一阵骚动过去之后,对王意实道:“你先将刘四的身世背景为大家介绍一下,也好让大家开开眼界。” “遵命!”王意实侃侃而谈起来:“说起刘四,正如姚二一样,合州城里没有几个人不认识他的。人称他为‘损种刘独眼’。光听这称呼便不难知道他的品xìng。刘四堪称五dú俱全之徒,吃喝嫖赌,盗窃jiānyín,讹诈拐骗无恶不作。单说他这只独眼的形成吧。这几年,合州麇集一伙流氓恶少,结帮拉伙,专爱到赌场上去讹钱,讹出了许多名堂,其中就有吃宝局一说。大凡结伙讹钱的,大都是些烧不熟煮不烂的无赖之徒,几乎每次分钱都有恶徒被打得鼻青脸肿腿断胳膊折,谁恶谁占便宜,谁恶谁使钱多。‘吃宝局’要分三六九等,谁凶狠到自残肢体的地步,谁不用说话,即可得很多钱,其中能自挖其眼的,得钱最多。刘四就是在一次争吃宝局时,自剜了眼珠子的。” 王意实说到这里,见刘四用那一只臌眼瞪着他,又吡牙又咧嘴,恨恨的样子,就说,“你也不用拿眼威吓我,我说的属实不属实?谁不知道你剜眼那天的事?你和你那一帮瘟神,大概有五六个人吧,喝了酒蜂拥而至一家赌馆,讹了人家大宗银钱,分钱时候,那个被人称为陆拐子的,当场割下一只耳朵,你刘四不服气,将陆拐子的耳朵扔在地下,一脚踩了个稀烂说,割耳朵算什么本事?那陆拐子说,你踩烂了我的耳朵,今天你刘四不把你一只眼剜下来让我踩泡泡玩,我跟你有账算。刘四当场拍胸脯道:我刘四爷今儿若没剜眼的胆,就不会踩你的鸟耳朵了。说完,从腰里猛地抽出一把雪亮的尖刀,还笑着对身边的人说:远着点,小心迸血身上。还没等大家瞬过眼来,只听他哇的一声大叫,眼珠子剜了出来,还连着筋挂在脸上,吓得赌局里的人四散窜逃。那个陆拐子说:散熊了吧?手怎么软了?一句话没落地,刘四一手抓住眼球,一手cāo刀割断了筋,接过旁边人递给他的白面,往血眼上一捂,眼珠扔在陆拐子脚前,说:孙子,爷给你玩球儿。踩呀!陆拐子也不说话,掉头就窜,望着刘四那凶神恶煞的样子,那伙人哪还敢再说分钱的事,齐伙为他喝彩,拥着他上了街。刘四那天手抱银钱袋子,满脸狰狞,袒胸露怀,足蹬快靴,走在街上还没事人一般哼着yín曲,吓得行人乱窜乱喊。这就是他为什么成为独眼的由来。至于人们为什么称他为‘损种刘独眼’,这说起来更令人切齿了。五年前,不知他从哪里拐了人家一个三四岁的小男童,他把那男童装在一只酒瓮里,只露脑袋在外面,每天随便给他点吃的,瓮的底下留个洞,大小便成天不断,臭气熏天,一天天,小孩头越长越大,身子越长越变形,皮肤在里面流脓淌血。去年他把那瓮砸开,小孩己成为一个畸型儿,这还不算,他把小孩拴在一边,找了一条花巴儿狗,杀了狗,这边让人剥狗皮,那边用刀在小孩身上乱划,割得鲜血直流时,将热狗皮往那小孩身上裹……那小孩后来卖给了耍把戏马戏团,听说只这一pào生意他就赚了两千两白银。俗语: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就在老百姓中间传开了,谁听了谁不骂,‘损种刘独眼’从此喊开。” 黄宗汉喝问:“刘四,王意实所言是否属实?”刘四破口大骂:“我cāo你姓王的祖宗八代!我刘四有朝一日出去,非把你的狗眼剜出来踩泡泡不可!” “做你的洋梦吧!事到如今你还想活着出去?总督大人,刘四横行合州,有恃无恐,杀人越货,天怒人怨。所做的恶死上九遍都抵消不过。然而他却仰仗刘天爵的杆,抱着荣雨田的粗腿不撒把。他就是荣雨田豢养的一只狗,一只咬人的狗,同时也是荣雨田的财源哪!” 待王意实说完,黄宗汉道:“刘四,你是怎样杀死鞠家父子,盗走琥珀耳坠,从实招来!” “我刘四没什么好招的!” “事到如今,你还嘴硬。来人哪,将刘四夹起来,看他开口不开口。” “荣大人,你快给我开销开销啊,当初接我银子时,你可是大包大揽的呀!”刘四叫道。 荣雨田道:“休要胡说,本官从没见过你什么银子!” “我cāo你荣雨田的祖宗!”刘四一边被夹一边骂,又转对刘天爵说:“二爷,二爷,孩儿我没少孝敬您老人家,您不是常说:爷我堂堂按察使,上下左右都联了官网,树大根深无人撼得动。二爷,救下孩儿这条小命,对您老人家说来,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么?二爷呀……”刘四叫声不止。 黄宗汉一拍惊堂木,怒气冲天,忽然对两旁差役吩咐:“来人哪,将他二人冠冕摘下!” 刘天爵又道:“姓黄的,你不要忘乎所以,来日方长,猫吞不了日头,有你好瞧的时候。” 黄宗汉对刘天爵的嚎叫不理不睬,指着刘四喝道:“刘四,招是不招?” 刘四一见此情此景,一下子没了辙,软了下来,对黄宗汉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道:“我招,我都招!” 16 三个月前的一天傍晚,我与几个弟兄喝了一天酒之后,结伙逛街。我嫌一天叽叽吵吵的闹得慌,中途与他们分了道,单遛了起来,逛到一家瓷器店,见这店中热闹得很,进去一看,许多人正围着一古瓷瓶看。那瓶约有一人高,上面画着山山水水的,还有美人或坐或站在一个小亭子里。我看这瓶也并不觉有什么出奇之处,却听那些酸夫子们一个劲称赞个没完,心里就生出一些厌烦出来。我问这瓶值几个钱,那家老板爱答不理地看了我一眼,白着眼朝我扔了句:不多,五千两银子就卖了。我心想,你他娘的大概是狗眼看人低吧,没领教过我刘四爷的厉害,敢这般轻慢我。我心里一转悠,就有了一个主意。我笑着说,五千两,是不是我听错了,大概是刚才那狗放了一声臭屁吧?五两差不多!那店主刚想对我发作,被身边一位明白事体的主儿拦住了,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我猜想他是通报本大爷的来历,那店老板边听边往我脸上瞅,到底算他聪明,没吭气。我想,你不吭气我还不答应呢,我非得让你吭气不行。我就上前一步问他:到底这瓷瓶值几个?他硬着头皮回答说:五千两。我说,五两差不多。五两卖不卖?我说话的功夫,那些围着瓷瓶絮叨的酸夫子一个个抽身溜了出去,好像我是瘟神似的。那店主听我说五两,又气又恼地红脸粗脖子,憋了半天又笑着说:五两?买个瓶耳朵差不多。我看他那样子,气便不打一处来,从一开始,他就压根儿瞧我是个憨皮(无钱),小瞧我,看我不是要这玩艺的人。我二话没说,出去寻了根木棒来,进店没容他反过想来,敲掉了那瓷瓶的两耳朵,从衣袋掏出一把银钱来,拿出五两扔给他说,五两银子两瓶耳朵,我买了。我拿起瓶耳朵往地下“啪啦”两声脆响,摔了它个粉碎。我走了,听到那店老板在身后哭嚎的那声音,别提心里多受用了。我心想,看你今后还敢再和刘大爷我横不?看你还敢瞧不起我,看我是憨皮不?我有个毛病,一高兴,心也痒痒,手也痒痒,就越想寻摸点事。不觉遛出城外六七里地了,太阳才落,风一吹,路两旁的高粱棵子沙沙直响,浑身的汗都叫晚风给吹干了,身上舒坦极了。我就势歪在小道边一块条石上歇着。心里盘算着,不论怎么说,还是得想办法弄钱是真的。我也看透了这个局,人活着,没钱就是吃不开,有钱就是大爷。正想着,听到路上响起一阵声,随即走来一个小娘们。我心下一喜,这不是送给大爷我受用的么?那小娘们边走边哭着揉眼睛,显然没看见我这个大活人。待她走到我身边,我一跃上去揽腰抱倒了她,拖着进了高粱棵子。我怕她喊叫,用手掌捂紧了她的嘴,等我放下来瞧她时,她连憋加吓早昏了,我扒下她的上衣时,突然觉得这女人好面熟,心里犯疑,解第三个扣子时,露出胸rǔ,乃至见有一颗黑痣在两rǔ之间,这才确信,的的确确不是别人,正是我往日旧相好马翠花。要说我刘四这辈子还曾对世上的人动过心,除了这马翠花,连对我亲爹亲妈都没有过。这真是巧她妈打巧,巧极(急)了。怎么我心里正畅快受活,老天爷就把这个马翠花送给了我呢?想当初,她十四五岁时,我就将这个花朵般的女人采了。她发誓赌咒非我刘四不嫁,谁知她爹娘自从在野林子里捉了我们之后,吊了她打了一顿,一个月之后就替她订了亲,等我知道的时候,她已被一顶花轿抬着嫁了。我刘四人见人躲,只这马翠花见我不躲,她也同样有个怪癖,专喜欢我这种人,她亲口对我说,坏种坏种,越坏越有种。我说,我一只眼挖了,你不怕么?她说有种的人才做这事。唉,我刘四活了一世人,只有和她在一起,才踏实些个。我边想边揉搓她。一会儿她睁开眼,先上来还害怕,一旦看清是我,那个哭啊,又哭又骂:你个坏种呀,你这个死不了的坏种啊:你光知道撕掳我,没本事讨我。如今叫我嫁了这个二红砖男人,嫌说我是被人使用过了的,一年不知揍了我有多少次,我说你这么晚了,为啥一人出来啦?她说她和男人鞠财吵了一架,因为他家有一付明朝宫廷中的镶金琥珀柿型耳坠,非常稀罕,她想要着戴戴也不行。我一听,心想,这倒是个财路。装做不介意,将坠子的样式、来历和所藏之处问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与马翠花第二天清晨才分手,她回娘家去了。 第二天晚上我摸到七涧桥,在鞠家院外溜达了半夜,又翻院墙进去看了地形就出来了。我想,拖两天再偷才妥,不然马翠花要受连累,她才为坠子事吵了架走了,坠子一丢,她必要受猜疑,往后日子更不好过了。 我耐着xìng子又等了一天,再也等不及了。那天晚上是个月黑头,便于隐藏,黑窟里做事安稳。我原是想跳墙进去的,一摸大门,门没闩,虚掩着,我悄悄摸进去,直奔东屋最南边那间,那间房子小,靠东墙冲门有一张床,这就是那老东西住的地方了,床上有人睡着,正打着呼噜山响。我把手径自摸到枕席下,果然有小硬匣子,我想拽它出来,不想床上那人的脑袋正枕在上面,我一抽,那人醒了,我想抽手,那人咕噜爬起来,一把抓住我的手问:谁!我没吭声,只是拽手,谁知他的手铁钳子一般抓着我不能动,一边大声喊:鞠财,鞠财,有贼!我一听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10 章 有贼,火了。右手从怀中抽出尖刀,一刀捅了他个透心凉,谁知他不但不撒手,一股邪劲,一口咬住我两根指头,我越拽他越咬得紧,我急了,连几刀又捅了进去,拽出手来时也倒没觉出什么,只是我再去摸匣子时,稍有些不得劲,我揣了匣子出来,迎头一个黑影拦住我的去路,我心想,这大概就是马翠花那个男人了,刚才那死鬼喊的那个鞠财想必就是他了。我想到马翠花的身体,被这男人天天使用,谁是贼,这黑影才是贼,把我的女人偷了来,我火气冲顶,又是连着几刀捅刺。依我当时的劲,再杀几个也不解气。 案发后,我冷静下来后一想,这事麻烦大了。丢了两根手指头事小,杀了两条人命就不是闹着玩的了。其实,一上来我并没想害命杀人,只想偷出坠子了事,没想到事情到时不由人,官府肯定要追查。这时我想到了知州荣雨田,平日与我们这帮哥们过从甚密,他也没少吃我们,他的官还是我二爷刘天爵提的。再说,以往别的哥们惹了什么麻烦,他也没少帮忙,干脆不如我直接找他说清了,一来眼里有他,二来请他帮忙遮盖遮盖。想来想去,我去了衙门,找到荣雨田,将事情前前后后和盘托出。荣雨田说,这事儿不比别的事,杀了两条人命,你又丢了两根指头,不好办。我一听,就说,你直说吧,我拿多少银子?他说:不是我想要你银子,我帮你办事要花费,既要找帮忙圆场的,又要找顶替罪名的,上下打点,没有五千两银子办不成这事。我说五千就五千。他拿到银子后对我说,你这段时间先别露面,等我找好了替死鬼,把这案子结了再说。我说,这案子能混过去不?他说,我既接了你的钱,你就不用瞎cāo心了,反正上头还有你二爷包着,事情定然不会出纰漏。我说就怕鞠家娘们上告。他说,他家不就还剩一老一少两个寡fù,外加一个rǔ臭未干的毛丫头吗?两个娘们看样子不一心,这就好办,一个小丫头还会有什么麻烦? 后来荣雨田喊来他的心腹陈老lún,他对陈老lún说了事情真相后,当我面给了陈老lún一千两银子,对陈老lún叮嘱说:我把刘四就jiāo在你的手上了,你要想法子将他安排好,你今后提官还得有用着他二爷的时候呢。 陈老lún接了那一千两银子,眉开眼笑。我刘四再一次相信了那句话“钱能通神”,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些日子,陈老lún照顾我,比亲老子都周到。话说回来了,我刘四到底也还懂得好歹,人对咱好,咱也就将心往他心上贴,我知道他年前刚死了老婆,身边没个女人咋过?我就对他说到了马翠花,我说你不如将马翠花娶了过来,把那个老太婆找个茬按个罪名,定她个死罪,秋决一斩,万事大吉,你我都脱了干系,少了对头,大家轻松。当时我也没顶真,不过说说,跟他套套近乎而已。 陈老lún把我送到离合州城五十里外的一个偏僻的村庄里,和一个瞎眼老头住在野漫地里,那瞎眼老头还喊陈老lún叔呢。 我心想,这下安全了呗。谁知陈老lún靠不住,到底把我供了出来。 黄宗汉问:“这付镶金琥珀耳坠,刘天爵和荣雨田看没看过?” “看过。”刘四说,“因去七涧桥勘察现场时,那老女人对荣雨田说了。” “他们是什么时候看到此物的?”黄宗汉又问。 “我第二次见荣雨田时,他接过五千两银子后,问我那坠子什么样的,让他看看。我说一付烂坠子,没什么好看的。他说,据说是明代宫中妃子用过的呢,你也别怕,我不过看看,并不要你的。我说我两个手指头都没了,再要连这坠子都没得着,那可真不值了。我拿在手上你看看也就是了。荣雨田一声冷笑说:刘四,你连让我拿在手上都放心不下,干脆你的事我也不问了。我说给你看给你看。他接过去看了半天说:刘四,这个放在你身边实在是个凭证,于你十分不利呀,不如先让我给你保存一段时间,等结了案再给你。我心想,这套把戏你骗别人骗不了我刘四,马快不如鞭在手,抓在手里的才是自己的,我说,不劳大人费心保管,我注意就是了。无奈,他只好还给了我。后来二爷来了趟合州,见了我,也要那坠子看,我给他看,他倒也没说什么。” 17 “蓉儿……蓉儿!”鞠蓉的耳边响着母亲微弱的呼唤声。 “娘!”鞠蓉应道。 “傻孩子,又发呆了!”向氏道。 “看见这坠子,由不得人不想那些事情啊!”鞠蓉叹道。 “二十多年了……”向氏幽幽地说,“二十多年,娘是……多活的……要不是我的……蓉儿……拼死上告……” “娘,喝口水,别说了,这么吃力。”鞠蓉喂了向氏两口水,向氏摇了摇头:“娘的时间……不多了。今夜……我看见……你爹和你哥……还有……她,她……一堆碎骨头烂ròu……娘知道,那是……是她……马氏……的yīn魂……” 鞠蓉的眼前浮现出二十年前秋决的那场面。那场面惊魂慑胆,使鞠蓉每想起来便不寒而栗。此刻的鞠蓉,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虚空,回望着那个血淋淋的场面。 那天,母亲向氏事先劝鞠蓉不要去看,怕她到底太小,吓坏了,不好办。鞠蓉就是不肯,她说,她早就盼着这个时刻,她要亲眼看一看恶人遭报,看一看恶人的下场。 被处斩刑的是刘四和陈老lún。上来先斩的是刘四,然后是斩陈老lún。马氏和陈老lún紧挨着绑在一起,马氏品行恶劣陷害尊亲,被判的是凌迟处死。 “那女的还没动她,怎么就直挺挺死了?” “死啦?吓死了。” “等她醒过来,有了知觉再杀这恶fù,这样太便宜她了!”人群里乱嚷嚷。 鞠蓉睁眼时,马氏早已成了一堆囫囵血ròu堆放着了。母亲后来告诉她,马氏在陈老lún被斩的时候就吓死了。那些刽子手们按照凌迟处决的程序,一刀一刀割了皮ròu。 鞠蓉看了马氏的衣服粘在那堆ròu里,一头扎进母亲怀里,直哼,浑身冷颤,然后一连三天发高烧,吃一口吐一口。从此,鞠蓉见了任何ròu食都吐,一看到猪ròu牛羊ròu什么的,眼前就浮现马氏那堆血ròu,就受不了。 那年秋决过后,黄宗汉特别赏赐给鞠蓉五十两银子,做为她为母申冤,百折不屈孝行的嘉奖。使鞠蓉耿耿于怀的是上面对于荣雨田的判决,由于上峰的周旋通融,迫使黄宗汉将对荣雨田原判死刑改为流放,刘天爵也只是降级处理。 姚二被判流放,与荣雨田一起到边远地区做苦力,从此也没了这些人的音讯。 鞠蓉感到娘的手猛地开了,再看时,娘已咽了气,神态安详,面带微笑。 埋葬母亲的那天,鞠蓉的倒chā门女婿郭古良为母亲挖好了墓穴后,最后一个上来。只有鞠蓉看到她丈夫不动声色地从袖中掏出了那小木匣,塞进泥土里,别人谁也没在意。棺材徐徐降下,那小木匣被深压在棺材底下了。 做完这件事,夫妻二人感到一种解脱后的轻松。 唐知县邀鬼捉凶 根据丰沛民间传说以及《泗上人物》撰写。 湖西县乡民爱淘深井,深深的井水通着微山湖,清冽甜柔。男子喝了这井水,旷野扬声如牛吼,女子喝了这井水,林下对唱似画眉。正常年景,村村寨寨热衷于打窝班,即自发组织梆子戏班,自编自演自娱。民国初年,全县有八十八个窝班,出类拔萃、占据县城者为唐家班,头牌红角儿当数唐家班的唐知县。这唐知县姓史名赶牛,他读过两年私塾,略通文墨,有点才情,自编了一出梆子戏《唐知县审诰命》,自己饰演唐知县,剧情出自肺腑,演来情满意满,奋发时嗓音高亢嘹亮,缸缸瓮瓮和声;抒情时,声腔沙软醇浓,洞洞穴穴共鸣。每当唐知县挑帘登场,第一口便令千百戏迷醉倒。戏演得太火,乡民狂喜之余,给他送了个诨号唐知县,原名史赶牛渐渐不为人知。 随史赶牛进戏班的还有韩大用,韩与史为私塾同窗,韩的学业远比史出色,作诗撰文样样精通。可戏班卖的不是诗文,是口艺,大用天生一副公鸭嗓子,用赶牛的话说,你嚎一嗓子甩出的活活是一根锥子,谁听戏就攮死谁!学戏不成,无奈大用改行学打锣。大用心想:锣,不过是个铜盘子,有什么打头?经师傅老亮一指点,大用醒悟了,一面铜锣盖着的是龙王庙里的泉眼,直通太平洋,学问深着呢!从此虚心苦练,三个严冬三个酷暑,眼见成了气候,什么“急急风、四击头、扑灯蛾、水底鱼……”,整天“叮叮咚咚……叼叼铛铛……遣遣切切哐哐……轰轰隆隆咣咣……”一面铜锣击出十五种不同的声响,加上“摸”“搓”“捂”三招,锣技压倒了师傅老亮,一面锣能打出十八种声音,得了个绰号十八锣。 史赶牛有个怪癖,演戏时热衷于横生枝节,戏谑耍弄同行,戏谑的对象永远是自己的同窗十八锣。举个例子:“唐知县”挑帘登场,(道白)花径扫,贵客来,我喊侄儿韩大用,要他打酒带买菜。(喊)大用我儿!我儿大用! “呃”执锣的韩大用气得咬牙切齿,还得声答声应。梨园有个规矩,救戏如救火,戏把儿(柄儿)放出来了,你不能不接。台下的观众浑然不知,戏班的人清清楚楚,个个捂着嘴偷着乐。待缄锣戏散,史赶牛戏装刚卸下,还没洗脸,大用蹿上去一把揪住,劈胸几拳,赶牛也不示弱,两人拳脚相向,在园子里摔起了轱辘,直打到伙夫高喊“开饭”,两人才拍拍满身泥土,跑向伙房。 这天刚刚缄锣,大用正要去找赶牛泄愤,抬眼见几个扛qiāng的走进后台,为首的一人没穿军装,胯边斜吊着一把盒子pào,脸黑得如同火棍头。韩大用认得是匪首麻黑来了。因见过几面,只得点头致意,招呼落座。麻黑并不缠绕,只说要见见唐知县。最近一段日子,麻黑几乎天天来找“唐知县”,赶牛一直避着麻黑,到底为了什么?大用并不知道,但从直感上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按常理大用应该用话绊住麻黑,给赶牛留个空挡,让他逃跑。可赶牛刚刚戏弄了大用,大用正在气头上,便借力放箭,答曰“跟我来!” 大用带领麻黑一伙找了几处,不见赶牛,便走向戏园的一角,那儿矗着用秫秸夹成的茅房,老远就见茅房里有个人影儿,半蹲半站地装作出恭,大用走过去扭住耳朵,将赶牛揪了出来,jiāo给了麻黑。 清末以来,黄河屡屡在湖西盘龙集一带决口,黄患制造流民,流民滋生土匪。大小匪徒利用安清帮发展势力,打着“劫富济贫”的旗号,“喊户”“架ròu蛋”,有的土匪公然绑架知县,向县官勒索,弄得几任知县挂印弃职,卷铺盖逃跑。这时土匪麻黑夜袭张勋的辫子军,夺得了一些qiāng支弹yào,拉起了一彪人马,很快成了湖西县势力最大的土匪。麻黑有个老舅,姓朱名孝,揣一本《奇门遁甲》,摆卦为生,得了个诨号叫朱半仙。朱半仙找到麻黑,训诫道: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风动千家旗,家家黄道运兴。草滚万户“莓”,户户黑道鬼旺。君子求得天下太平,小人要的举世喋血。麻黑呀麻黑,要做君子,不能做小人呀!麻黑父母早亡,老舅是世上唯一的亲人,最听老舅的话。从这天起,麻黑的队伍不论走到哪里,都举着两面旗帜,一面写着“扰民是贼子”,一面写着“绞杀三番子”。这三番子即安清帮,因是山东潘某创建,潘字拆开来为“三番”。麻黑要做《水浒传》中的宋江,替天行道。湖西百姓暂得安稳,感激涕零,望着麻黑的两面旗帜,激动地称其为双子军。 麻黑怀着一腔好心情,走在县府门前的大街上,身后一声zhà响,原来是老舅来了,麻黑正yù向老舅表一表湖西县的太平盛世,不成想老舅的竹竿早又戳到自己脑门上了:“麻黑呀麻黑,你大不孝呀!”麻黑忙跪下请教老舅,朱半仙说:“你不睁开眼看看,三尺衙门,民事荒芜,县府大院,冤狱累累呀!”麻黑委屈地说:“自从最后一任知县王中文卷铺盖逃走,湖西没有了县宰,苦主诉告无门,老舅是知道的,外甥我是一肚子青菜屎,无韬无略,不是个断案理事的家什,看着这一帮又一帮淌血流泪的苦主,我更急呀!”朱半仙顿着手中的拄杖,仰天长叹:生铁铸就的秤砣,针尖大的心眼也没有呀!唐家班的唐知县断案如神,你就不能把他借来?老舅一句话,如同醍醐灌顶,麻黑恍然大悟,立马去了戏园子拜见“唐知县”,可史赶牛偏偏不识抬举,一直躲着麻黑,不愿与他见面。麻黑无奈,只得带一伙兵丁,强行将史赶牛押至县府。 麻黑将赶牛按在雕花圈椅上逼史赶牛做一回真的唐知县,赶牛愈觉哭笑不得,拍着屁股说:那是演戏,是假的!不见戏园子门上对联,你一qiāng我一刀qiāngqiāng刀刀都是假。假的不能当真,断不了案理不了事。麻黑身后的秃顶老兵识得几个字,又是个戏迷,chā上来说:下联呢?伏地哭仰天笑哭哭笑笑皆成真。你以为麻司令不识字,逞心糊弄司令是不是?麻黑动了怒,直吼“给你脸不要脸!”将赶牛关进西跨院一间号房里。 史赶牛在号房里蹲了一天一夜,又饥又渴,实在不是滋味,递出话来,要求与十八锣会面。麻黑还算礼貌,亲自陪着十八锣来见史赶牛。号房门打开,史赶牛蹿上去一脚,将十八锣踢倒,韩大用一个鲤鱼打挺,翻身扭住史赶牛,两人厮打起来。麻黑大叫关门,叫这两条疯狗咬吧!号房门关上,这对“打友”偏偏不打了。赶牛喘着粗气骂:“你把我架到劈柴火上烤了!啥时把你孩子撂井里啦?麻黑逼我干知县呀……”韩大用“扑哧”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11 章 “赶牛呀赶牛,这话也该是你说的?在演戏这个小舞台上,好歹你也算个角儿,不料在人生这个大舞台上,你是个熊包!……甭跟我瞪眼,往日显摆你是条汉子,今儿我看清了,你是条狗熊!”赶牛斜起眼睛盯住大用:“听话音,你想当?”大用款款一笑:“要我干我就干。你做你的知县,我当你的师爷,怎么样?出了不测,尽管推到我身上,下油锅我垫底!”赶牛低头不语,大用长叹一口气:“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褚玉璞、张宗昌干的是大坏事,咱为啥不能干一番大好事?徐州的李二柱也是戏子,乱世中毛遂自荐,做了徐州府的知州,受到一府八县百姓的拥戴。当个知县,咱就不能?”十八锣的锤头,今儿不是敲在铜锣上,下下都是敲在史赶牛的心坎上。赶牛心动了,说有几个条件必须先给麻黑提出来,丑话在前,事情好办。 两人蹲在号房里拟定了四条,传给了麻黑。第一条、唐知县是临时,称代理;第二条、韩大用是书吏,协助一切公务;第三条、知县、书吏白天断案,晚上演戏,不拿俸银;第四条、一旦正式知县上任,立即jiāo班。麻黑对这四条十分满意,一边听着一边颔首,连说了一串“好!好!好!”当天布告全县,催促史、韩二位走马上任。 戏中的唐知县成了现实中的唐知县,消息不胫而走,有喜的有疑的也有骂的。商家眼皮子活,县城东西南北四关,比着准备旗帜、联语,敛钱筹办宴会。史、韩两人摒却一切拜访,婉拒任何贺仪,只把心思集中在公务上。第一天接理了一桩忤逆案两桩斗殴案,还算顺利。第二天就麻烦了,接手的是一桩扯乱的线蛋,越急越理不出头绪。 这天一大早,史赶牛奔向县府大院上班,远远看见县府门前闹哄哄一团,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正围观着什么。赶牛拨开人群,见地上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一具血ròu模糊的尸体,尸体旁跪着一个哭泣的青年。史赶牛瞅了几眼,匆匆步入大厅,与提前来到的十八锣韩大用商量了几句,紧接着命差役将跪着的青年招进厅堂。史赶牛自报家门,说自己是临时秉政的唐知县,不惜肝脑涂地,愿为百姓平冤狱解困厄。桌侧坐着的韩大用早已打开卷宗,握笔在手,拉出一副详录的架势。那青年坐在唐知县的对面,口口声声对县太爷感恩戴德,一面哭泣,一面诉说。 那担架上的死者是青年的爹,名叫杨光友,青年名叫杨小明,家住城北杨塘村,毗邻的双夹寨住着江、罗两大家族。为了抵御旱灾,几年前杨塘村与双夹寨联合修建了一个水库,两村约定轮流灌溉稻田。杨小明说:“前一段日子,正赶上大旱,稻田龟裂,灾情严重,按照约定,初一至初十本是我们杨家灌田的日期,不想他们江、罗两家依仗人多势众,违反规约,竟一直用吊杆汲水。我们眼睁睁看着稻苗焦枯却捞不到灌水。父亲整天急得火燎燎的,三番五次抗议,他们不理不睬。我父亲再也搂不住火了,提了一把刀前去抗争,叔伯们怕父亲吃亏,也紧跟着相邀前往。不想,他们两家早有准备,不等开口,蜂拥而上,四五十口子,提大刀的,握长矛的,扛棍棒的,围着父亲就照死里打。叔伯们赶到解救,他们仍不肯罢手。我们村十几人闻讯赶到时,父亲已被他们打死了,去的人敌不过他们人多,慌忙逃回,叔父杨光香因身受重伤没能跑掉,被他们抓进了寨子,至今下落不明。我爹他死得惨啊,请大人为我爹报仇!” 唐知县察看了死者尸体,只见血与泥搅和在一处,衣服变成了血饼,无法数清身上有几处刀痕,肩膀和小腿被刀削下的皮ròu耷拉着,拖到地上一寸多长,致命的伤有两处,一处是左额的棍伤,头皮被砸开,露出白煞煞的颅骨,最严重的是当胸的一刀,刀口一寸多长,刀尖扎进一多深,透心透背,哪会不死? “死得好惨!”唐知县心里嘀咕了一句。 正当唐知县要飞签拘捕凶手的时候,忽见街口涌过来一群人,为首的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高挑个儿,又干又瘦,自报家门说:“俺们是双夹寨的江、罗两姓的人,来跟杨家见官理论的。” 唐知县吩咐升堂。 左堂口跪着杨家,右堂口跪着江、罗两家。 唐知县先命杨小明讲话。杨小明将爹爹被害经过详细叙述了一遍。 唐知县问江、罗两家:“杨小明所说是否属实?” “回大人,杨小明片面之辞,大人千万不要轻信。”回话的是那个领头的瘦老头,虽说脑袋瘦得像提不下来的蒜苔,嗓门却瓷实洪亮,一派膛音。 “你是何人,姓甚名谁,报上来!” “小的姓江名立清。”原来这瘦老头就是江家的族长,刚才杨小明曾不止一次地提到这个名字。看样子是个经过场面的旱刀笔,只听他不紧不慢地说:“当初俺们与杨家联手修建水库,就有口头约定,天旱时俺们白天用水,杨家黑天用水,杨光友硬是不循约定强行霸占水源,乘我们忙于提水的当口,手拿凶器冲上水库,砍断桎梏的吊绳,打伤江、罗两家精壮,这场殴斗完全是杨光友挑起来的,俺们完全是自卫,自卫伤人是难免的,按律条,官家是不应该追究的,俺们逮走了杨光香是真,只是为了给他治伤,并没有伤他xìng命。” “嗯?”唐知县显然不信。 “大人若不信,俺们已把杨光香带来了,现正在衙门外边,有人陪他。请大人传杨光香一问便知。” 杨光香很快被传到堂上,唐知县对他道:“殴斗的经过到底是怎样的情景,仔细道来。” 杨光香说得与杨小明说得大致相同,唐知县又问:“你被掳后,他们待你如何,据实禀报!” “我被抓进双夹寨,他们没再打我,更没骂我,找了郎中给我看病。这我就不明白了,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待我?既然这样,何必又要抓我?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原因,怕我死了又多一条人命吧?” 说罢,杨光香转向江、罗两家,指着几个人说:“打伤我的就是他们几个,我记得很清楚。” 唐知县一一问清了被指人的姓名,他们是江守常、江同杉、罗住南、江飞石,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叫江五孩,这几个人跪在那里若无其事,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没有任何害怕的意思,只有江五孩显得手足无措。 唐知县念头一转,并不追究打伤杨光香的凶手,说道:“修水库时你们双方的预约是口头上的,没有文字依据,无法分辨真伪,暂且不论。现在你们不是协商用水,而是武力械斗,双方都犯了律条,都是有罪的,懂吗?”唐知县边说边观察那几个人的表情,故意强调了一句。 “冤枉啊!”江立清喊道,刚要分辨,被唐知县打手势制止“有罪就是要按律治罪,要问如何治罪?很简单,按照律条打伤人者,受刑;打死人者,偿命!” “冤枉!”江立清说,“杨光友提刀冲上水库,他是攻击的,俺们是自卫的,攻击者有罪,自卫者无罪。按律应惩治杨家,自卫中打死人白死。” 唐知县心中暗道:这个江立清是个善斗的公鸡,嘴嘴带毛,“江立清,依照你的说法,你们江、罗两家属于自卫。什么叫自卫?自卫应合上两层,一层是对方攻入彼方家宅,动手打伤彼方,彼方面临生命危险,这时候,彼方起来攻打对方,叫做自卫。而实际上,杨光友是在水库上与你们争执,水库是双方修建的,属公用场地,并没有侵犯你们江、罗两家的领地,更没有侵犯你们的家门宅院。另一层,杨光友没有打伤你们江、罗两家任何一个人,恰恰相反,是你们把他打死!” “杨光友提刀冲上水库……”江立清说了一半被唐知县以手阻止。 “杨光友提刀冲上水库,看起来像是一种挑衅行为。”唐知县说,“实质上追究起来并非如此简单,你们两家人多势众,他害怕吃亏,又不能不与你们争论,借助大刀为自己壮胆是十分自然的,威吓对方,以求自保,从心理上分析看,他才是地地道道的自卫。” 江、罗两家的人面面相觑,有几个人面露狐疑不定的神色。可以推想,他们来衙门之前相信了江立清的蛊惑,认定自己是自卫的,听了唐知县这番话,显然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 江立清则不然,依旧硬绷绷地不肯服气,“俺们的人先被杨光友打伤,是内伤,看不见摸不着,疼得却十分厉害,杨光友怎能不是攻击?” “好好好,你说你们的人受了内伤,本县一会儿倒要验看验看。”唐知县轻蔑地一笑:“你说杨光友是提了大刀到水库上去的,既然是大刀,没砍成硬伤反成了内伤岂不荒唐?江立清,看样子你是个旱刀笔,鬼点子不少。本县我丑话说在前头,不准你胡搅蛮缠,若胡搅蛮缠,先用夹棍把你夹起来!” 江、罗两家的人,一个个垂下了脑袋,从表情上看,气焰熄灭,慌乱了起来,江立清干瘪的脑袋杵向上方,耷拉下眼皮,仍是胸有成竹的样子。 “禀大人,自古湖西民众有械斗的习惯,打死人不抓凶手,因为群打群殴,没有元凶。” “既然是被打死的,怎么会没有元凶呢?”唐知县一板一眼丝丝入扣地说道:“我已验看过杨光友的尸体,头上的棒伤、胸口的刀伤都是致命的伤,你们谁拿棍、谁拿刀的?给我如实招来!” 江立清干瘪的小眼睛往两边瞥了瞥,江、罗两家的三十几个人,鸦雀无声,个个哑然,看得出,他们都是在江立清的打点下动作惯了的。 “打死杨光友的凶手是谁,你们当时看清楚了没有?”唐知县问杨家的人。 “我赶到时,爹已咽了气,没有看见凶手。”杨小明道。 杨家其他人也都连连摇头,江、罗两家的人顿时变得泰然自若心安理得,江立清的细脖子像个转轴,小脑袋转来转去,变得不可一世起来。 唐知县宣布:“退堂!” 衙门外围观的百姓,掩不住失望的心情,个个无精打采,摇头散去。 唐知县到了后堂,命衙役将江、罗两家的人隔离开来,一个个单独审讯,撇开江立清的控制,第一个目标是江守常。 “殴斗的时候,你拿的是大刀还是红缨qiāng?”唐知县喝问。 “没拿刀也没拿qiāng。”江守常道。 “那你拿的是什么?” “我……” “说实话!” “我拿的是木棍!”江守常十分不情愿地说道。 “谁拿的qiāng?” “不知道。” “谁拿的刀?” “不知道。” “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那就拣你知道的说。”唐知县说。 “小人该死!” “怎么样?” “小人见杨光友手持大刀向我扑来,害怕挨刀砍,照准他的小腿肚子打了一棍,这是小人的罪恶!”江守常装作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说。 唐知县琢磨了一会儿,问他:“你们来衙门之前,江立清是如何叮嘱你们的?” “没叮嘱什么,大人。”江守常一句话把门关死。 “杨光友胸口那一刀是不是你攮的?”唐知县压低嗓门威严地问。 “不不,不是我!我根本没拿棍……不不,我根本拿的是刀……” 唐知县大喝一声:“既然拿刀还想狡辩,来人呐,他耍滑头就先教他尝尝耍滑头的下场,用夹棍夹起来,我先夹断你几根骨头再说!” 衙役们七手八脚,一声吆喝,江守常在夹棍中很快昏死过去。凉水喷醒之后,他仍旧一口咬定“不知道”。 唐知县考虑,案情至今混沌一团,真假不明,不便继续用刑,命把江守常带下,提罗住南上堂。 罗住南上来之后,任凭唐知县晓之以理也好,动之以情也好,耐心诱导也好,始终无动于衷,坚持一句话:“乱刀乱棍打离了眼,哪里知道谁是凶手?” 接下来提审江同杉、江石飞、江五孩等,一连审了五人,费尽了心机,用尽了办法,得到的结果俱是一问三不知。五人中江五孩胆子最小,用刑具逼问,大哭不止,吓得浑身乱颤,让人看了着实不忍。尽管如此,他仍不吐露真情。 看来,江、罗两家早已是串通好了的,他们的供词中,没有一句话是留下话柄的,没有一点破绽显露出来。 唐知县心想,像这样的审讯手段,对付群斗群殴乱qiāng乱棒的案例,恐怕是难以奏效。本来就没有明显的线索可寻,加之有江立清这样的人头统一筹划,统一口径,真令人束手无策了。 唐知县独自走到书房,他决定亲自到双夹寨走一趟。 第二天辰时,唐知县到了双夹寨,命保正邀集寨里寨外的老百姓,到村塾训话。保正鸣锣喊了半天,只来了五六个人,还是老幼残疾。问起三天前打死杨光友的事,他们迷迷怔怔,一无所知,唐知县有些生气,责问保正:“叫你喊人,你喊到哪里去了?” 保正低眉瞬目说:“大人有所不知,今天是正月十五,湖西百姓有个传统习俗,逢到初一、十五全要拜谒城隍。” “哦,这有什么说法吗?”唐知县问。 “城隍是一方的主宰,能够消灾禳祸,保佑平安,人们相信城隍胜过相信官府,家家户户一早就赶往城隍庙降香去了,要过了未时才能回来。” 唐知县觉得可笑:“既然相信城隍胜过相信官府,打官司告状不用去官府,到城隍庙去好了。” “是的。” 保正一本正经地说,“老一辈人有了争执,常常到城隍庙请巫师判断输赢,直到现在,老年人中还有这样做的。” 唐知县心中猛然一亮,好似混沌中裂开一条缝隙,刹那间有雪亮的曦光闪shè进来,他反复琢磨保正的话,渐渐地心腹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12 章 有了一张草图,在回来的路上,他渐渐有了主意,一言不发,心中的这张草图变得清晰了。 匆匆赶回县衙,见了书吏十八锣,将双夹寨命案的脉络和自己的设想简略说了一遍。十八锣何等聪明,早已洞悉唐知县的意图,紧接着说:“咱们演过一出戏,名《司马毛游yīn》,整个剧情都在yīn曹地府里。今儿晚上咱戏班撤下戏码停止演出,全力以赴按照《司马毛游yīn》戏中场景,连夜改造扩建南关城隍庙,三天三夜完工。等第四天夜里……”唐知县伸出一个食指,制止十八锣讲下去。 “这出戏就jiāo给你导演了。”唐知县大笑。 周遭是连绵不绝的木桩栅栏,上方是黑色布幔连缀而成的天空,在这样的遮挡覆盖下,南关城隍庙发生了迅速的变化,三天三夜身子膨胀了十几倍,面目荒唐而古怪,变成了一个谁也说不清的怪物。十八锣远远打量着这个自己制造的怪物,自嘲地笑了。第四天傍晚,天气渐渐晦暗下来,潮湿的冷风从护城河上刮过,威逼着大街小巷,挤压了千门万户,迫使幽幽烛光亦明亦暗。不远处是荒旷寂寞的故黄河,不时传来鹈鹕的长唳,使人顿感发梢直立,毛骨悚然。 定更之后,书吏十八锣吩咐两名衙役,将江、罗两家人犯押往南关城隍庙。黑暗中城隍庙像匍匐长卧的巨兽,凸出的大殿如巨兽张开的嘴巴,黑洞洞的。夜风旋起,嗡嗡隆隆,如古穴似融洞,增加了几分yīn森恐怖。巨大的黑暗中悬起一盏灯笼,忽明忽暗,人们的脸yīn沉着,在幽微的光团照耀下,忽儿红忽儿蓝,一个个都成了厉鬼的模样。 书吏十八锣要众人犯肃然自省,听唐知县训话。唐知县压低嗓音说:“杀人要偿命,自古到今都是如此,谁要想违背这条法律,自会尝其后果。今夜天色黯淡,四海茫茫,yīn阳相接,正是自省的最好时候,你们都好好想想吧,如果你被别人杀死,凶手又不愿为你偿命,你的冤魂能善罢罢休吗?你们中间有人企图瞒人眼目蒙混过关,不过是以为杨光友已经死去,无人出来作证罢了。如今,我已将公文送jiāo给城隍老爷了,约好今夜二更时分,提杨光友的鬼魂出来与你们对质,到那时,你们纵然浑身是口,也是无法说清了的。” 唐知县燃香跪拜后,端坐在大厅上,一身整齐的官服,闪着幽幽的蓝光。只见他略微仰着头,向着天空低声祷告了几句。过了片刻,俯身向阶下跪着的人犯说:“杨光友的鬼魂已经来了,要与你们对质,你们抬起头来……”江、罗两家人犯举目向前凝视,黑洞洞的前方有一团蓝火飘乎乎而来,蓝火越来越近,约摸相距十几步远,“哗”的一声,bào开成一朵红花。火灼灼的光芒下,只见杨光友浑身血迹,扑在众人犯面前。就在这一扑之间,红花、光芒倏忽熄灭了,大厅里恢复一片死寂黑暗。 一个低沉粗重的声音响起,如同一个巨大的青石碌碡在大厅里滚动:“江五孩!” 江五孩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止不住地颤抖。一团青黄的灯火升起,青黄的光晕里,约有一丈五尺高的巨人迈着沉重的步伐走来,伸出又长又粗的臂膀,甩过来一挂锁链,锁住江五孩的脖子,提起来就走。 脖子上的锁链沉重而冰冷,江五孩两手抓住锁链,踉踉跄跄,随着那巨型的身影前进,感觉上似乎进了一个黑黝黝的洞穴。这洞穴庞大空洞,伸手不见五指,远处一点幽蓝的火光,莹莹然渐走渐近,江五孩终于看到那火光从哪里发出的了。原来是一个半截身子的小鬼悬在空中,火刀一样的脸半仰着,伸出的舌头比整张脸还长,那一点幽幽的鬼火就是从他那细细长长的舌头上发出的。 半截鬼对面立着一个高高的细鬼,像拔地的一棵竹竿,江五孩觉得自己最多不过到他的膝盖那么高,吓得再也挪不动步子。 这时,衙役将手中的锁链jiāo给那个细鬼。“无常爷,我把罪犯江五孩jiāo给您了,请带他去见城隍!” 无常鬼转过脸来,细细的脖子上,挑着一颗笆斗样的大头,鼻孔像两个烟筒,呼呼地冒出白烟。江五孩吓得“娘呃”一声,掉头就跑,转脸才看见背后立着一个无头鬼,血脖子上冒着鲜红的泡沫,两只粗大的手臂上缠着两条花斑蛇扭动着,蛇信子一伸一缩,足有半尺多长。江五孩七魂早丢了六魄,连滚带爬地向前冲去,磕磕绊绊,在潮湿冰冷的洞里走了很长一段路,在无常鬼细细的两条腿缝中,朦胧看见一级级台阶,紧跟着无常鬼一双长长的白脚板,爬上一排高高的台阶,只觉得浑身砭骨的寒冷。 这时,一个粗重浑浊的声音充满天地:“江五孩,抬起头来!” 江五孩追着那声音抬起头来,看见整个上空有一张庞大的金灿灿的脸,像是比天空还大,覆盖了整个暗夜,不用说,那就是城隍老爷了。 “江五孩!是谁杀死了杨光友,你还撒谎吗?”那威严的声音轰响着。 “不敢撒谎,不敢撒谎!”江五孩脑袋叩在冰冷的地上,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像一种鸟叫,他不相信自己会发出这样一种声音,但他又清楚地知道,那奇怪的鸟一样的声音确实是自己说的:“打死杨光友的,是罗明珠、江子千两人。” “是你亲眼看见的吗?”城隍老爷问。 “不不,我没看见,我是听大人偷偷说的。”江五孩浑身筛糠一样地打颤。 “难道你就没有罪吗?”那声音更加严厉了。 “有有,我有罪,我打了杨光友两棍,城隍老爷饶命呀!” 江五孩被无常鬼拉了出去,锁进一间窄小的石头房子里。刚刚过去的场景,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久久地在他心中徘徊,直到多年以后,还清晰地在他脑海里时常显现。 第二个被拉出去的是罗明珠,当罗明珠望着城隍老爷的无边无际的金面时,吓得很久说不出话来。 一个威严重浊的声音从高空传来,充满天地:“杨光友的鬼魂在此,罗明珠,还不从实招来!” 罗明珠双腿一软,扑通跪倒服罪道:“我用木棍打在杨光友的左额上,杨光友是死在胸口的刀伤上的,刺死他的是江子千,与我无关啊!” “你打得杨光友左额皮开ròu绽,难道就没有罪吗?”显然城隍老爷有些发怒了。 “有罪有罪!挨打也好,受罚也好,我都心甘情愿。城隍老爷宽恕,我不该死罪呀!”罗明珠一叠声地叫着。 从空中掉下一张纸来,同时,那个威严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罗明珠,在你的口供上画押!” 罗明珠在口供上画了个“十”字,恭恭敬敬地放在桌案上。 第三个拉进去的是江子千。 江子千望着城隍老爷庞然无际的金面,全身发抖却紧紧闭起嘴巴,不肯招供。 “江子千,你敢跟杨光友当面对质吗?” 漆黑的四周突然拉开一扇门,门里莹莹闪闪亮着幽幽然的光,一个人影晃动着,两手举着一颗心,心尖上淋淋漓漓滴着鲜血,胸口分明是刀刺的血口子,口子里冒出血沫。 那个威严重浊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江子千,你看不见冤魂吗?冤魂说了,罗明珠用木棍砸破了他的左额,你用长刀刺入他的心脏,将他刺倒在地,你拔刀的时候,鲜血溅起三尺多高,好惨啊!你还想抵赖吗?” 江子千听了,仰躺在地,嘴唇发抖,口吐白沫,大叫道:“是我用刀刺死了杨光友,我招,我招!”喘息了片刻又说:“指使大家殴斗的是江立清,不叫大家招供的也是江立清。”江子千在自己的口供上画了押。 第四个拉进去的是江石飞。 江石飞连着向城隍老爷叩了十个响头,战战兢兢地说:“城隍老爷英明,您不会看错的。杀死杨光友的是江子千和罗明珠,指使众人械斗的是江立清,与我毫不相干,怎么能拿我偿命呀?城隍老爷饶命。” 最后一个拉进去的是江立清。 江立清耷拉着眼皮,跟随在无常鬼身后,这个倚老卖老的旱刀笔,目不斜视,一步步稳稳地走着,仿佛天塌下来也奈何不了他。迈上一级一级台阶,刚刚走进大殿,上空传来一个沉思般的声音:“你来了” 像断了一截枯木,江立清一屁股坐在地上,刹那间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马上又镇定下来,慢慢地爬起来,盘腿打坐,旁若无人地等待着。 威严重浊的声音响了起来:“江立清,你主谋杀害了杨光友,指挥了这场械斗,还不招供吗?” 高空巨大的声音如泰山压顶,像要把一切全压碎,周围的那种无边的恐怖水一样漫漶上来,袭击着江立清,他的心悚悚抖动了,但他咬紧牙关,抗拒着天地的合围,坚持一声不吭。 这时,那声音又一次响起,像陈雷滚动,又像一个古铜巨轮隆隆震响:“江立清杨光友的鬼魂像你索命来了” 结结实实的黑暗中,突然拉开一扇门,门中莹莹的蓝光照耀下,杨光友的鬼魂在晃动,一步一步向江立清走来。 空中巨大的声音响着,灌注了江立清的全身,饱胀了他每一个毛孔:“杨光友的鬼魂向你江立清索命来了索命来了” 江立清“嗷嗷”一声狂叫,跃身蹿出大殿。 唐知县将元凶按律定罪: 江子千斩首。 罗明珠判终身服苦役,流放三千里。 江守常、江同杉、罗住南、江五孩等,各打二十大板,带枷游街示众。 一个月后,江立清疯魔攻心,彻夜狂奔,最后跑进水库里淹死。湖西百姓都说是鬼魂附体,恶有恶报。 衙门里的吏役明白破案的真相,无不翘起大拇指,jiāo口称颂唐知县,不愧是阎罗包公再世啊!商会和县学纷纷给唐知县敬献清官匾,湖西十大豪绅乡贤自动捐款给唐知县嘉奖。史赶牛将这笔捐款拨给了唐家班。 (完) ------------------------------------------------------- 访问小说分享者(开心寒玉)的书库,阅读更多TA分享的书籍! 地址:http://www.biqugedu.com/u?id=37103 也可以百度搜索或者访问www.biqugedu.com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