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官发财在宋朝》 正文 1.第一章 大中祥符五年二月。 在这淄州长山那纵深峪壑c古木参天间徘徊的,是不甚讨喜的春寒料峭。 从山顶上放眼望去,目所及处,仍一派银装素裹的冬景。 在这种冷天中还会上山来讨这冷罪受的,怕是除了时不时就得查看一番所安置的陷阱状况的猎户,以及居于醴泉寺的僧侣外,便只剩就读于南都书院的学子们了。 自三年前,随寡母迁至这一带的陆辞,就是为数不多的那些每日返家的外舍生中的一员。 才走出书院大门,陆辞的耳朵就已被冻得殷红,看着这昏暗的天色,无情呼啸的狂风,沉沉将坠的乌云,不禁紧了紧缚着竹篓的麻绳,后悔得很。 不久前明明还透过窗看到外头阳光明媚,怎就一小会儿功夫,变得这般阴气沉沉了? 早知如此,就该早些向夫子告辞,或是一早别托大地婉拒邻居家那个头长得极结实的少年,而是从善如流地让对方帮着将这篓子扛回家去。 再不济,也能请对方顺道给母亲捎个口信,自己这边便能选择留宿了。 可惜说什么都太晚了。 陆辞无力地叹了口气。 距离学院放课,其实已过去近两个时辰了。 耽搁这么久,主要是因为李夫子不知从何处听了消息,有意寻门路荐他去参加什么童子试,方才留他下来说了好一会儿话的缘故。 他自家底细自家清楚,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天纵奇才,必然不愿去走这惹人注目的捷径。 他图的不过是安稳度日,宁可稳打稳扎,走到哪步算哪步。 然而李夫子对他青眼有加,历来极为亲厚,其一番无私的盛情好意,想要婉辞推拒,也不是件易事。 等李夫子看出他心意坚定,难以说服,不由唉声叹气地摆着手打发他走,陆辞才如释重负地背上背篓出门,不巧就赶上了这坏天气。 一路行下来,雨云就越阴沉,加上这篓额外沉重,或多或少地拖慢了他的步子,便叫他难得地有些着急了。 在这无法呼叫救援队c又活跃着各种野兽的年代,被困积雪的深山里头,可不是什么趣事。 陆辞一路疾步行至半山腰处,被麻绳勒得肩头发疼,脚底更被冻得失去知觉一般,实在撑不下去了,只有放下背篓,挨着大树歇息片刻。 ——今日这背篓里头,装着的可不止是上课要用的书籍,还有学院依照国家法令c每月按时发放给学员的伙食补助。 这补助颇丰,非但供陆辞一人绰绰有余,他还总能省下一些来,补贴给目前主要是依着挂靠在牙人处,时不时寻些短活来维持生计的母亲。 陆辞只模糊记得,后世有过‘百姓最富庶幸福的朝代,莫过于两宋’这一说,当时过耳就罢,不以为然。 他对历史从来就没有过多的兴趣,尤其两宋留给他的主要印象,皆在版图小c军队弱c还得每年花大量钱买平安的窝囊上了。 这会儿切身体会到生活成本有多低后,才知那话不乏道理。 哪怕是最贫困的平民,每日只要好好劳作,至少也有一百多文的收入,而他们所住的,是官府提供的廉租房,租金每日不过四c五文钱,遇着自然灾害,还能额外拖延九日。 以至于单凭陆母一人做些零工,就能维系基础家用,甚至他念书时必须耗费的笔墨纸砚,省吃俭用的话,攒上一阵也能买下一些,省着慢慢用。 正因于此,他对莫名来此而生出的强烈抵触,才跟着降低不少了。 陆辞当然也不可能就靠一个弱质芊芊的妇人,辛苦供养自己舒舒服服地念书,便在打听清楚过当今政策后,每逢节假日,就去钻营一点小买卖,补贴家用了。 得亏朝廷对教育极为重视,不但给予学子丰厚补助,入学需缴纳的费用也低至两文一日——若换在汴京太学,还将倒过来给学生一月一千多钱呢。 陆辞正漫无边际地想着,一阵寒风倏然刮过,呼呼地灌入他的单薄衣领中。 直让他不受自抑地一激灵,遂再不多作歇息,强打起精神,迈开被雪水浸得麻木的双腿,继续下山去了。 途经醴泉寺时,陆辞的步履也未有半分迟滞,而是目不斜视,四平八稳地继续走了。 他虽是自后世穿越来的,对宋朝的了解也乏善可陈,可也在这南都学院实打实地上了三年学,日日路过,大大小小的和尚聚在院中练武的景自然也看了无数遍。 再加上每月都至少会在醴泉寺里举办三回的热闹庙市,此地的神秘感荡然无存,不再新奇了。 又一阵强风刮来,陆辞眉心一跳,不由得又将脚步加快了几分。 每当这种难熬的时候,他就特别想念在遥远的现代,那无比可爱的电暖c羽绒服c雪地靴 可惜在宋朝,能有汤婆子和简陋版保暖瓶用,就已是一种小奢侈了。 “嗯?” 风声呼啸虽盖过了细微的响动,陆辞的眼角余光,还是瞥到了不远处一身好似正往积满冰雪的荆树树洞里钻的眼熟白袍 怎这时还有人在? 陆辞的脚步下意识地一滞,猛然往那方向看去。 那人虽是背对自己,可仔细一瞧袍子,制式与他这身一般无二,显然也是南都学院的学生。 寒天冻地的,怎有这等奇人闲得没事出来散步不说,还非将脑袋钻树洞里去? 陆辞犹豫片刻,还是走近前去,对那专心致志扒拉着树洞边缘,朝里窥探的奇人提醒了句:“如此拨弄,易惊眠蛇。” 那人全然不防身后会有来人,被忽然响起的人声给结结实实地惊了一大跳。 他浑身一震,匆匆忙忙地将蹭乱了的头从里拔出来,露出一张被冻得红通通c狼狈又不掩俊秀斯文气的面孔来。 陆辞笑眯眯地打量着他,善意调侃道:“人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亦有颜如玉,难不成是连树中也有了?” 对方连退两步,才心有余悸地站稳,甫一看清陆辞那张极具辨识性的俊美面庞的瞬间,就认出了这位不是别人,正是在学院师生间都堪称风评绝佳的人中龙凤。 他不自觉地舒了口气,面上赧色便悄悄褪去几分,虽还有些不自在,也迅速缓过来了,不失礼数立马小揖一下:“多谢陆兄提醒。” “客气了。”陆辞记性逸群,在回揖后,不费吹灰之力地就辨出了这人身份,眨了眨眼,迟疑道:“是朱弟吧?” 若他没记错的话,这被自己无意中撞破窥树洞的‘怪癖’,神色间难免有几分窘迫的人,正是上个月才自不知何处转来的朱说。 只不过,与他母亲在再三考虑后自主选择的迁家不同,朱说之母早早地就已改嫁,其义父家中虽富,待他却不过寻常。他偶然得知自己真实身世后,方孤身搬离义父家中,来这寺庙里清修学习。 陆辞不着痕迹地瞟了瞟那树洞,微微一笑,顺手将朱说肩上的残存雪渣拍去,语态随意又亲昵道:“夫子屡次向我提及你,也确说过你好似暂住这寺中,只是我每日往返家中,总经过此地,却始终不见你,便以为是只是传言了,不想真有其事。” 毕竟同辈,一谈及彼此都熟悉的夫子,加上因陆辞一贯的好名声,朱说对他天然地就有几分好感,顿时对方才的小窘迫释然了。 他回了一笑,主动指了指寺南一僻静山洞,不太好意思道:“寺中终究为僧侣清修之地,纵有义父故友情分在,得了主持接纳,也不好太过惊扰,我便独居此处。方才我正煮粥,在旁读书,不妨二鼠跃入,驱赶时不知不觉便追到树洞中” 在朱说看不见的地方,看清那处山洞有多简陋的陆辞,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怕是小和尚们集体排挤朱说,朱说为了息事宁人,才自己主动搬出来的罢。 佛门本该是至清净之地,最不该碍人读书,专程搬到山洞里头,不是多此一举,自找辛苦么? 朱说在他看来,亦不可能是什么吹毛求疵c难以相处之人。 连朱说都忍不下去,宁可费事搬出独住,定是闹得动静不小了。 陆辞虽在眨眼间就把事实猜得八九不离十,但朱说既是不注重外物的安于现状,他作为外人,当然也不必不识趣地去揭穿,只调侃道:“既然粥已遭了那硕鼠搅浑,朱弟又亲自出马,对鼠犯实施了缉捕,接下来不妨由我权鞫司之职,对鼠犯进行审讯罢。” “如此甚好,”朱说莞尔,再没了拘束感,从善如流地附和道:“尉司,推司具在,唯缺法司与鼠犯了。” 陆辞朗声一笑:“既然如此,唯有改日了。现天色已晚,不妨明日再叙,现容愚兄先告辞吧——”话未说完,他便敏感地嗅到一股淡淡的糊味,再作留意,就发觉是那山洞处飘来的了。 他不禁一顿,尾音微妙地上扬:“慢着,你方才好似说过,之前正在煮粥,出来前火熄了么?” 朱说一愣。 他面上神色空白了一刹,旋即迅速反应过来,连话也赶不及说了,转身拔腿就跑。 陆辞自然而然地跟了过去。 一看果然,那口先是被两只硕鼠跳进来糟蹋了米粥的倒霉小锅,锅底已是烧糊的漆黑一片。 “” 少年独居,果然是灾难居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第二章 朱说纵使努力,到底没能把这口烧穿了底的锅给救回来。 再看那黑漆漆的一团焦物,可想而知的是,最起码他今天的晚餐是没有着落了。 陆辞随意扫了四周一眼,就将这又黑又冷的山洞里那少得可怜的物什给纳入眼底了,他也不多说,只将竹篓放下,将里头的书全取出来,放到朱说的背箱,不由分说道:“虽略显冒昧,可还是厚颜请朱弟帮我一把,将荷物分去一些,随我一同下山,背到我家去。” 不等朱说开口,陆辞就在他肩上轻轻一拍,笑眯眯道:“新得一友,我心甚喜,就不知朱弟可愿赏脸,在寒舍留宿一宿,陪我用些简食,再一道完成夫子布置的课业?作为你代我负物的酬谢,明日我便同你上街去选一口新锅。” 朱说哪里听不出来,陆辞这么说,分明是想帮他一把,立马摇头:“陆兄好意,我已心领,只不过一餐之饥——” “就这么定了。” 陆辞宛若未闻,已将自己空了一半的竹篓重新背起,往外行了几步,看他不动,还一派自然地催促道:“还不快走的话,怕就要调过头来,换我要在你这留宿了。” 朱说:“” 即便陆辞不嫌弃,朱说也断不好意思留对方陪自己睡这么个破山洞,还一起饿上一晚的。 他固然一贯淡薄外物,只要有书便能怡然自得,却绝不是待客之道。 剩下的半程路并不比前半程好走,然而二人始终有说有笑,谁也不觉枯燥无趣。 只是一下到山脚,陆辞与朱说就迎面撞上了全副‘武装’,神容肃穆的另一伙小郎君。其中还有几个在大冷天也露出大截臂膀,现出醒目的猛虎纹身。 “钟元?”即使光线黯淡,双方又隔了一段距离,陆辞也还是不费吹灰之力地就认出为首之人是自家邻居,出声叫住:“都这么晚了,你还上山去做什么?” 原是板着脸的钟元脚步一滞,旋即眼前一亮,撇开还不知情况的同伴们,几个大步就冲到陆辞跟前,把安好无恙的对方上下一顿打量,才舒了口气,埋怨道:“你还敢说,怎这么晚才下来!我久等不到你人,都带好人,准备上山寻你去了!” 他打小就生得壮实,大冷天穿得也不多。少年精气蓬勃,喜好舞刀弄枪,就如小牛犊一样充满气势。他也的确是既有一身蛮劲,想事儿也一根筋的,从前没少因此吃亏,书也读得不好,常常令其父母很是担忧。 这年头可不比前朝,是从上至下的重文抑武,要真由着对方性子去立志做什么武将,可绝不是好出路。 而最可行的荫补一途,于平头百姓而言毫无可能;要接受招募成为军员,那便意味着终身都无法参与科举。 前朝盛行的武举,则已然形同虚设,且不说录取人数稀少,即便当真夺魁,也不过是做一右班殿值,难有出头之日。 况且,他要对行兵打仗实在感兴趣,何必做遭人“厚其禄而薄其礼”的武官。一有战事真压阵的,还不都是文官么? 他们好说歹说,也拗不过钟元的牛脾气,结果也不知那三年前才随母搬来此处,生得如磨喝乐一般漂亮又爱笑的陆辞用了什么方法,愣是把他们家不逊的小崽子治得服服帖帖。 反正,钟元不再三天两头逃课,惹恼夫子,而是肯静下心来学习,他们就谢天谢地了。 钟家父母一对陆辞充满感激,便在能力范围之内,尽可能地照拂一下陆母。 陆辞察觉后,也投桃报李,对钟元愈发尽心,两家有来有往,这好关系方能一直维系下去。 陆母对此一无所知,只见到钟家人待她母子二人极好,常在陆辞跟前感叹。 “是我不好,要早知夫子留我至那么晚,就该请你等我一起的。”陆辞先诚恳地认了错,又安抚性地在他热乎乎的臂上一拍,随手把自己的竹篓给递了过去:“有劳。” 钟元轻哼一声,别过面去,心里却到底是受用的。 板着的脸色,立即就略有好转了。 他先把这群临时叫出来的伙伴们给解散了,二话不说将竹篓背上,熟门熟路地往陆家走。 结果刚转身走了几步,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用力扭过头来,错愕地盯着瘦瘦的新面孔,没认出是新来不久的转学生:“怎你就下个山,屁股后头还多出个人来?” 陆辞挑了挑眉:“米粮沉得很,才请朱弟帮了个忙。” 朱说拱手一揖,认出了钟元:“钟兄好。” “原来如此。” 钟元掂量了一下,深以为然得点了点头,却半点不觉得就这么点分量的背筐c陆辞非得整出俩人来背的做法有任何不妥。 他只瞧这干巴巴没几两肉的‘朱弟’不太安心,索性强行把对方背篓夺了过来,接着健步如飞,先朝陆家去了。 陆辞早使唤对方使唤顺手了,笑着对有些不知所措的朱说道:“不必多想,就由他来吧。你要不让,他没准要嫌你走得慢呢。” 便搭住朱说一肩,迈开大步跟上在前头反复回头,似在催促他们的钟元了。 陆母早已煮好了稀粥,在屋门前翘首以盼,见着儿子熟悉的身影,不由长舒口气,露出笑来:“郎快进来,外头冷得很。”又看着朱说道:“这位是” 陆辞笑眯眯地唤:“娘。这是朱说,朱弟,今晚他同我睡一屋。” 陆母笑应:“好。” 钟元将东西往屋里一放,也不顾陆母热情留他用饭,就麻溜地翻墙回自家屋了,只走前不忘嚷嚷:“明早记得等我啊!” 陆辞却不应承,悠悠道:“那得看你起不起得来了。” 钟会哼了一声,恶狠狠道:“绝对起得来!” “再看罢。” 陆辞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领着朱说往屋里去了。 朱说左瞧瞧右瞧瞧,忍不住提醒道:“夫子白日不是说了,明日起要有七日假么?” 陆辞显然没有忘记,迅速冲他比了个‘小声’的手势,大大方方道:“一日之计在于晨,莫让他太过贪睡,既是为了他自己好,也是为了不让他父母担忧。他既未听到夫子声明休假之事,显然是上课时未认真听讲,吃这小亏,以后才能免受大教训。” 看朱说神色微妙,欲言又止,陆辞便补充道:“作为善意戏弄了他的赔罪,你我明日便与他一同去逛集市罢。” 毕竟明日除了给朱说买锅以外,怕还要购置别的物件,怎能缺个身强体壮的帮忙拎重物? “” 朱说有些哭笑不得。 虽然距离与陆辞说上头一句话,才过去了那么一小会儿,可他心里对陆辞的印象,已翻来覆去变了好多回了。 陆家清贫,餐食也极简单,正合了素来清简的朱说的心意。 这也是他犹豫之后,还是应邀了的原因之一——若是豪富之家,煮的美味佳肴,他恐怕就不会下筷了。 不过,由于见陆辞带了个从未见过的同窗来作客,陆母悄悄跑了趟就在十来步外的闹市,就近买了几样物美价廉的小食来。 熝肉c干脯c香糖果子和越莓,每个不过十五文,每样买了几份,加起来最后也只用了两百文。 在陆母看来,比自家息子还小的朱说,就是不折不扣的小孩子了,自然会喜欢这些孩童都爱的小食。 陆辞笑眯眯地欣赏了好一会儿朱说被热情的陆母惹得面皮发红,手足无措,最后还推辞未果,只有含上越莓的模样,才慢条斯理地取了木盆,装上两身干净衣裳,向母亲说道:“娘,你好好歇会儿,我就先与朱弟去浴所了。” 陆母应了,笑道:“莫要忘了喊上钟郎,自你忘过他一回,他每天一到这时候,就寻我问个七八回,生怕你又将他拉下了。” 朱说楞然,才发觉自己要再一次被陆辞牵着鼻子走,又得给对方添许多麻烦,忙逮住机会推辞道:“这!不好麻烦陆兄,明日待回了寺,我可借用他们的澡堂——” 陆辞幽幽地叹了口气,慢悠悠地危言耸听道:“你不去倒也无妨,只是明日怕就要被钟兄他们起个诸如‘朱臭’这样的不雅的绰号了。” 朱说:“” 陆辞好整以暇地瞅着他,笑问:“如何?” “哎!陆郎!” 不等朱说再开口,隔开两家的矮墙上就冒出钟元那生了浓眉大眼模样的脑袋来了:“浴所去不?” “正要喊你呢。”吃饱喝足,陆辞嗓音里多了几分平日不见的慵懒。他应了一声后,就一手轻松地端着木盆,另一手巧妙握住朱说的胳膊,懒洋洋地扬声道:“走吧走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第三章 虽不比首都开封府的繁华似锦,密州作为水路贸易输运的重要港口之一,也是万家灯火。 密州城仿效了汴京的做法,大街小巷边摆满了桌椅板凳,楼房林立,不乏三四层之高者。 破墙开店的市民比比皆是,宵禁业已早早废除,烟火气徘徊不去,不大不小的城池即便入夜也是人头涌动,通宵达旦地热闹着。 装着干净衣裳的木盆被钟元接走,双手空空一身轻的陆辞,就只需领着目不应暇的朱说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轻车熟路地穿行街道之中。 对自得知自己身世后c就下定决心不再依仗义父的家资,而是要自力更生,独自出来求学的朱说而言,最让他叹为观止的,既不是坊市的新奇,也不是络绎不绝的驼队,而是陆辞那叫人难以想象的好人缘。 不夸张地说,基本上每迈个步,就将有热情的摊贩或行人亲昵又惊喜地叫声‘陆郎’,有的甚至连客人都不惜撇下,就为将陆辞叫住寒暄几句。 见陆辞要走,他们随手就在自家摊档上拿点什么,硬要塞到陆辞身上。 陆辞每逢此时,就坦坦荡荡地冲他们摊开双手,表示盛情纵难却,也没地儿装了。 对方不死心地把他上下打量一番,确定真是如此,才无奈作罢。 钟元虽有些不耐烦,还是在隔了十来步远的位置安静等着,看连上个街都整得跟宰相出巡一样风光的竹马游刃有余地应对别人。 只在眼角余光瞥到发愣的朱说差点被人潮撞远时,才往前大步迈了几下,皱着眉把朱说一条胳膊攥住:“嗨,跑什么神?虽说你这么大个儿,拐子怕是瞧不上,但再傻愣一会儿,没准都能被挤到城外去。” 这正是午晚市交替的时分,集市上是再忙碌不过的,朱说这瘦胳膊细腿,自然没法让钟元放心。 朱说回神,赶忙向瞧着凶巴巴c却是个热心肠的钟元道了谢,复看向才走了几步,就又被几人拉住的陆辞,不由感慨道:“陆兄每回上街,难道都是如此”众星捧月? 他在学院里,也常见陆辞被同窗们簇拥着进进出出,可学子们多少都矜持一些,不似这般直白厉害。 朱说心里既感慨又疑惑,对此早习以为常的钟元却是唇角微微一扬,带了几分幸灾乐祸道:“那倒不至于。只是他太久没上街,多少猜到会有不小阵仗,通常会挑别的时候去香水行。今日嘛,也只能怪他自投罗网了。” 钟元虽未直说,朱说也不难明白,唯一的变数就是他了。 等陆辞终于打发走他们,重新追上二人时,钟元便乐道:“得亏我替你拿着这木盆,不然不出十步,这澡盆怕就得成果盆了。” 对于钟元的调侃,陆辞只笑眯眯地拱手一揖:“多谢钟兄。方才叫你们二位久候了,着实抱歉。” 接下来这小半程路里,不知该说运气好还是不好,终于没遇到多的认识的人,很快就到了浴堂巷,看着一处处门口挂壶c大小新旧不一的‘香水行’了。 陆辞径直往其中一所行去,却不急着到店主那交纳费用,还伸手拦住抢着要为三人付钱的朱说:“等等。” 朱说讶道:“还有人要一起么?” 陆辞:“那倒不是。” 话音刚落,他便向巷口微微一笑,朱说不禁转身看去,就见不远处匆匆跑来一个半大少年,高兴地唤道:“陆郎,可算见着你了!” 说话间,他极自然地将手里一直攥着的那串铜钱往陆辞手里一放,直让朱说吃惊地瞪大了双眼。 之前一路走来,给陆辞送什么的都有,就是没人直白地送钱币的。 更叫朱说难以置信的是,婉拒了所有人的馈赠的陆辞,这回竟是坦然接受了! 陆辞并未细数,不着痕迹地一掂量,再将那串少说也有数百枚的铜钱往袖中轻巧一拢,就全收下了。 见对方微露难色,陆辞微微一笑,主动问道:“最近可有遇上什么麻烦?尽可与我说。” 那人便暗舒口气,略气愤道:“真说难题,确有一桩,是城南那头以享香堂为首,出现了好几家浴堂最近联手撵我们,就是为了自己揽下卖肥皂团的那点生意。” 陆辞沉吟片刻:“这事交予我办,你先不用管了。这段时间,别往城南去,只在城东。” 那人一愣,刚还气冲冲的,这会儿反而冷静下来了:“城南只有那几家闹,其他的并未参与,难道也不去了?” 陆辞颔首,只小声又叮嘱几句,最后道:“一个月内若无转机,你不妨再来寻我。” 那人这才安心去了。 陆辞目送他离去后,回到朱说和钟元身边:“我们也走吧。” 朱说忍了又忍,到底还是问出了口:“刚才那是?” 陆辞解释道:“都是附近店主的郎君,平日游荡无事,我便给了他们个肥皂团的方子,再同一些浴堂的人商量好,允许他们就在浴所外头售卖。不过他们坚持分三成利予我,每月一清,刚好就是这时候。” 朱说这下彻底安心了:“原来如此。” 那伙人瞧着不似善类,朱说想劝告陆辞莫与他们多做接触,可思及交浅言深,暂就忍住了。 而且观陆辞在这鱼龙混杂之地的长袖善舞,朱说或多或少地明白了对方会极受众人喜爱的原因了。 钟元抱着臂,悠闲地倚在门框上,见状挑了挑眉,没在朱说这在他看来还不熟的外人跟前多做补充——陆辞方才说那些人‘游荡无事’,其实还是委婉说辞。不过是一些个学堂压根儿不去,在一身细皮嫩肉上刺了一些张牙舞爪的图纹就以为自个儿是什么江湖好汉,结果对内给各自父母添乱子,对外则没少祸害周遭商铺的混混而已。 跟钟元交好的那帮伙伴,虽也不乏不学无术者,可胸怀着投效军旅,振奋国威的大志,自然瞧那伙人不上。 就不知陆辞是如何处理的,竟让那些恶少肯听他的,就此得了个自制肥皂团又走街串巷零卖去的简单营生,自然不必嚯嚯已被这些滚刀肉气得狠的商贩了。 对陆辞而言,既打开了一些小小人脉,让这大小街道得了安宁,也从此使陆母免受可能的骚扰,自己也多了笔小收入,哪怕只看在这些的份上,也值得稍费些心神,去维护现状了。 陆辞以‘客随主便’堵住朱说的话头,一下交了足够三人的洗浴的三十铜板,又在使眼色让钟元先带朱说入内后,额外加了十五铜板,添了搓澡服务。 店家姓卢,这时笑着推了五枚回去,打趣道:“陆郎半个月才来我这洗一回,其他时候都往别家去了,如此难得,怎能收你这份?保准盼你来的不只是我一个哩。” 对于这份好意,陆辞并不推辞,笑道:“多谢卢叔,那我便不客气了。我今回带来的那位朱弟,才来密州不久,羞涩内向一些,人却是好的,往后卢叔若是在城里见着他,也劳烦小小照顾一下。” 卢叔自是一口应下。 陆辞又与他好好聊了一会儿,才不慌不忙地往汤池去。 而那几个生得五大三次c臂上满是腱子肉的搓澡工也已得了店长的指示,特别给了陆郎君的两位友人插队的优待,径直奔他俩去了。 在搓澡时,也是半点没偷懒的,实打实地使出了十成巧劲。 陆辞舒舒服服地泡在热水里,笑眯眯地看到平日威风八面的钟元,就如受惊的小鸡仔一般,光溜溜地被壮汉按在木板上一顿狠搓,发红的皮肉底下却是又痛又麻又舒服,想要嗷呜乱叫又怕丢面子,只有艰难忍着。 对陆辞额外吩咐过的朱说,另一位揩背人则客气不少,以免将这小胳膊细腿给揉断了,慢慢吞吞地一下又一下,可就这样,也让自记事来就没进过公共澡堂这种地方的朱说满面赤红,窘迫得很了。 相比之下,给陆辞搓背的那人,手法就不知有多轻柔小心,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就把这白玉雕就一般的白皙莹润的匀亭骨肉伤到。 等筋疲力尽得仿佛脱了层皮的钟元和羞到几欲滴血的朱说一前一后地从热腾腾的汤池里出来,看到的就是坐在香水行前头所设的小茶馆里,一边神清气爽地品着茶,一边捧着本书读,最后才是顺便等他们的陆辞了。 明明都是普普通通的白袍,穿在陆辞身上,却好似额外显得不同一些。 别人的人靠衣装,他这则是衣受人衬,哪怕房室甚陋,有这么一位丰神俊朗,眉目俊美的小郎君在,就如整个人都在放光一般,自然而然地吸引了无数过往人欣赏的目光。 朱说是临时受的陆辞那半软半硬的邀约,哪怕知道要留宿,也只打算和衣而睡,并没做洗浴的打算,除了带了少量钱财外,当然不会准备换洗衣裳。 好在陆辞两年前穿过的旧衣尺码与他身量还算合适,又因陆母勤快,洗的干干净净地保存着,这会儿也能拿出来让他暂时穿着。 “出来啦?” 陆辞眼角余光一直停留在澡堂门口位置,他们一出现,他就察觉了。 陆辞嗓音慵懒地招呼了这么一句,就不疾不徐地放下只草草看了几页的杂书,假装没看到钟元冒火的双眼,兀自抬了抬精巧的尖尖下颌,示意朱说看向那堵最靠里c也是最宽大的墙。 “这里竟然也有题壁诗?” 朱说一下被勾起了兴趣,连方才的小小窘迫也忘了,凑近前去,挨个看了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第四章 说到底,此处虽为茶馆,实际上只是个提供给来洗浴的客官暂做歇息的地方,不论是环境还是茶水,都远不如正经的茶坊来得讲究。 不过会挑剔茶艺c茶水和茶叶的精细人,也根本不会往公共澡堂来。 钟元对题壁诗毫无兴趣,只很不客气地走前几步,拿起陆辞顺道给他倒的那杯茶水,仰头来个一饮而尽,被苦得皱起眉来,匆匆灌了好几口冷白开,才缓过这股劲儿来:“瞧你那悠闲享受的模样,我还当他们换了茶叶,这不还是老样子么?” 自尝过一次这苦涩的破茶,他就再没碰过了。 陆辞成功骗得钟元猛灌一口苦茶后,便不动声色地将之前装模作样地饮了几口c其实还纹丝未动的茶杯用手虚虚盖住,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了起来:“有人曾道,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山水之间,我这亦然。” 钟元哼了一声,一屁股坐了下来,脸故意偏开,不看陆辞,愤愤道:“你总有一肚子歪理。” 陆辞看着朱说对那堆良莠不齐c好的值得一看,差的却是胡乱涂鸦c狗屁不通的‘诗篇’也看得一样入神仔细的模样,不由感叹道:“你若能有朱弟一分的好学,两分的认真,钟叔他们也就不必操心了。” 钟元翻了个白眼:“那你得先行行好,帮我娘将我塞回她肚皮里去。” 陆辞莞尔,侧过头来,向朱说道:“朱弟若是有意,边上便有笔墨,你可自便。” 能平白得附近书院那些往后说不定会前途无量的学子的墨宝,于卢老板而言,当然是求之不得的美事,可比现今那些乱涂乱画要有价值的多。 朱说白皙的面皮上还残存着被热腾腾的水蒸气给熏出来的红晕,听了陆辞的提醒后,他微带羞涩地抿了抿唇,当真挽起袍袖,研墨运笔,便在这堵很是磕碜的墙上认真留下了一首浣溪沙。 “莫取密城景气佳,一杯新浴夜深吹仁作松风霄汉远,翠竹新浴半床阴。” 这词作得中规中矩,以朱说的岁数,已算不错了。 陆辞于诗词一道并不出彩,赏析上倒还颇具天赋,钟元就更不必说了——他可是能在卷子上大大方方地作打油诗的。 现见朱说小小年纪,诗词却是信手拈来,不但陆辞面露微笑,毫不吝啬溢美之辞,钟元也暗暗吃了一惊。 心里头这‘瘦小的书呆子’的形象,便悄悄拔高了一些。 朱说手足无措地谦让了好一会儿,才走笔成妍,把刚刚险些给忘了的花押也留上。 陆辞原只是随意一扫,结果盯着那形如花葩的漂亮花押看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分辨出是个淹字来,不免有些疑惑:“朱弟所押的,可是‘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的‘淹’?” 朱说点了点头,不太好意思地解释道:“实不相瞒,我本姓范,只因爹爹早逝,后娘亲改嫁,我才随义父更了姓名。” 朱母改嫁时,朱说不过两岁稚童,不知事情变故,稀里糊涂地过了这么些年,才偶然从义兄口中得知,自己并非朱氏血脉的真相。 那是他见义兄们一昧奢侈无度,忍不住以弟弟的身份去出言规劝,反得了‘你非我朱家子,凭甚管我朱家事’的讥讽。 他自然不可能怨怪因孤儿寡母c贫苦无依才不得不嫁于旁人的娘,可他虽被瞒住了,两位义兄却是晓事的,诸多下人也对他的身世无比清楚。朱父命他改名虽然出于几分好意,可到底没有血浓于水的亲近感,终究有着不小的隔阂。 过去他只隐约感觉出几分,并不理解,如今知道了真相,自然不好在仰仗朱家的资产过活。 况且,被义兄那般蔑说,他如受当头棒喝之余,又如何不被激出烈性? 他暂还无力自立门户,只不顾娘亲的竭力反对,离家至醴泉寺中,不再受家中资财,而是凭书院发下的一些米粮过活。 虽然清贫,心里却自在。 朱家人自是对他这形同决裂之举极其不满,断了他日常一切供应不说,也不允他母亲随意出门接济亡夫之子。 出门时,朱说只带走了一些薄财——也就是属于母亲的奁产,她唯一能自由支配,赠予自己儿子的那些。 朱说还有一道隐秘的期盼,未曾好意思同外人道出,却不知为何,愿委婉地向今日才真正认识的陆辞暗表。 他想凭勤学苦读,尽快出人头地,还清朱家这些年来的养恩,再接出娘亲奉养,恢复生父给他取的名姓,并以此立于人世。 朱说不可能背后道人是非,陆辞也不难猜出,其中定有一些难言之隐。 他眉眼微弯,并不故意做出什么替人感伤的模样去勾起朱说的自怜,也不去探究其中隐秘,只温和道:“不知我可有这荣幸,得知新友名姓?” 朱说不由自主地也跟着露出一个微笑来,接着一丝不苟地小揖一礼,郑重道:“范氏仲淹,幸会陆郎君。” 朱说此刻心中正感释然,眼帘无意间微微垂下,便未发觉—— 在听清他名姓后,笑如朗朗清月的陆郎君面上先是掠过一丝茫然,紧接着,唇角的笑意就渐渐消失了。 “” 慢着。 这个被小和尚排挤得只能住山洞c早年丧父不得不跟着义父改名的小可怜,居然是那位从未到过岳阳楼c只凭一幅画就洋洋洒洒写下流传千古的《岳阳楼记》,且让后世学生背这篇想象文背得头皮发麻的那位大名鼎鼎的范仲淹? 同样也有过‘背诵全文’的阴影的陆辞,对这如雷贯耳的名姓反应过来之后,就忍不住眼皮狂跳。 虽及时在朱说重新抬起眼来前把难以置信给收敛住了,浑身却还有些僵硬。 或许只是碰巧同名同姓? 虽说如此,陆辞却隐约感觉出,此范仲淹,多半就是彼范仲淹了。 他勉强勾勾唇角,重新带上一贯的温柔微笑,一手不轻不重地搭上朱说范仲淹的一肩,淡定道:“也该回去了。你若不嫌香水行杂乱了些,明日再领你去其他几家逛逛。” 不只是为了照顾朱说,帮他在密城里混个眼熟,结个善缘,也顺道帮了这些平日待他不错的澡堂老板一把。 能得范公留下的词作,哪怕只是年少版的,这些店家往后也将受益无穷啊。 朱说则在应答之前,悄悄在心里哗啦啦地拨起了小算盘,计算了下自己带出来的全副身家,目前还剩多少,以后又够不够用。 很快得出个能让他松一口气的结论来——要是省吃俭用,别再有类似今天烧坏锅的多余损耗的,再争取七年以内考中的话,应该是够的。 遂欣然应了。 回去路上,钟元当仁不让地担起了同时拎三人家当c且在前头拨开人潮开路的重任,已整顿好心绪的陆辞则落后一步,与朱说有说有笑地并肩而行。 刚拿到一笔不菲的分红,陆辞索性以‘见者有份’为由,对这一新一旧的两位友人十分大方。 钟元对他的做法早已有所预料,板着脸啥也不看,径直向前;朱说则还没领略过陆辞的豪爽做派,就不慎‘中招’了。 他毕竟是头一回到如此热闹的夜市上来,自然忍不住对琳琅满目的各式商品多看几眼。大多只是单纯好奇,陆辞却比他还眼尖,但凡是被朱说看了几眼的,都被陆辞大大方方地买下。 买之前,还没少问朱说的看法。朱说以为陆辞是买给他自己的,本着对友人的一份赤诚真心,当然是认认真真地给出了建议。 有过无数类似经验的钟元在二人后头默默站着,一脸的卒不忍睹。 等回到家中,陆辞照例将剩下的六成交予陆母作为家用,剩下的四成自己留着,而买下的那些零七八糟c加起来却也有一百多文的物件,则塞给了猝不及防的朱说。 朱说大受惊吓,当场差点跳得比兔子还高,要不是人生地不熟,他怕就要被这好意惹得夺门而逃了——“陆兄美意,小弟心领,这却是断然不可的!” 陆辞莞尔:“并不值什么钱,只想与你同乐,你若实在在意,不妨当做是暂借于你,待你高中,可是要还的。而且买都买了,我又用不着,难道还要挨家挨户退回去,给人添麻烦?” 朱说还是摇头,欲要再说,陆辞已将这些小玩意儿挨个展示了一下,唉声叹气道:“我今日去石洞居士家中观看时,竟连把像样的座椅都无。你要坐下读书,就得一直躬身,若定了骨形或是养成恶习,往后待人接物,又如何像样?再看这引光奴,是我见” 经舌灿金莲的陆辞一通说下来,这里头竟没有一件不是生活的必需品。 加上陆母也在边上帮腔朱说着实推辞不脱,只有羞赧地接受了下来,只无论如何都要打下借条才肯罢休。 陆辞笑眯眯地把借条收下。 要是自己以后运气不佳,没能考中,能收藏了这么一位名相的花押,也是挺不错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第五章 陆母早年是受过苦日子的,因此哪怕陆辞有不少进项,她也改不了在自己的事情上节俭,只对独子大方的老习惯。 陆辞交给她留作家用的那些银钱,她虽是收下了,却一直攒着,未曾动用过一分一文。 家中所耗,尽是从她挂靠在牙人处接下的琐碎活计的报酬里出的。 在她看来,辞儿是一片孝心,可那些个进项看着多,却不知能持续多久,到底不比自己劳作所得要来得稳定。 况且辞儿日后要参加科考,日常笔墨纸砚的损耗加上去别处赶考的旅费,定然不是个小数目,怎能大手大脚,随意挥霍呢? 陆辞再能言善道,也说不服这份慈母之心。 说到底,陆母还是穷怕了,再有能让她安心的保障之前,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奢华无度’的。 陆辞劝说无果后,明了了症结所在,只有下定决心,待时机一成熟,要么一举高中,要么另觅出路,彻底经商去。 这夜,陆母在收拾完碗筷后,并不舍得多耗烛火,只照例叮嘱陆辞莫要太过用功c以免伤身,就自己早早歇下了 。 钟元在冲陆辞再三强调过,莫要明早去学院时落下他后,也心满意足地翻墙回了自己家。 陆辞领着有些不知所措的朱说,先去院中以刷牙子揩齿后,悠悠然地回房去了。 既是官府提供的廉租房,条件自然好不到哪儿去,陆母心细,在他们三去香水堂时,就不知从何处借了一张窄桌,搬进了陆辞的房间里。 “寒舍逼仄,只勉强能下脚,还请朱弟见谅。”陆辞熟练地取出引火娘,将唯一一盏青灯点上,旋即邀朱说坐下,说道:“床榻的话,就只有委屈朱弟同我抵足而眠了。” 房室狭小简陋,朱说却莫名安心了几分,闻言不禁摇头道:“陆兄此言差矣。与我那处山洞相比,此处无异于琼楼玉宇了吧。况且贸然应邀夜宿,还使陆兄如此费心照顾,我心里羞愧是真。” 陆辞莞尔一笑:“再这么客套下去,怕是钟兄都要起得比你我早了。” 朱说不由笑了出来:“陆兄所言甚是。” 夜市上的人声鼎沸也好,不知哪家邻人所蓄的犬吠也罢,都不妨碍这盏烛火透过薄薄油纸映亮小小的屋室。 青灯在两桌之间,两头是朱说与陆辞一人分据一桌,默契地将各自的簿子取出,摊在上头。 许是眼见着连床都将分享陆辞的了,现不过借用一下对方笔墨而已,相比之下显然不算什么。连脸皮薄如朱说也不再动不动就感到羞赧,而是能坦坦荡荡地研两份墨,对顺手给自己倒杯醒神热汤的陆辞简单道句谢了。 虽有七日的假期,但陆辞同朱说一样,都不是愿意将课业拖延至最后一日才匆匆忙忙地完成c还纯粹只是为了交差了事的那种懒人。 陆辞过去通常是一边督促钟元写课业,一边自己分神完成的,期间还得淡定地镇压住对方的满腹牢骚以及耍赖打滚,十分忙碌。 朱说却比他还要闷得多,安安静静的狭室,只得蘸了墨的笔尖在纸上轻轻划过的细微动静,陆辞不知不觉间,也彻底沉浸进去了。 期间灯油将要耗尽,灯火变得明明灭灭时,朱说不禁小小地抬了抬眼,偷瞄陆辞的反应。 却只见对方神情专注,对此显然一无所觉。 灯下的美人被镀了一层柔光,漂亮的轮廓显得既温暖又明亮,让他满心都只剩不忍打扰。 他思来想去,干脆自己在屉里稍微翻找一下,好在没多久就成功寻出灯油,自己先添上了。 如此反复,朱说也未细数,只依稀记得添了三四回的灯油,接着便是报晓的僧人沿巷敲木鱼的响动,以及报更人的鼓声。 陆辞这才回了魂,不可思议道:“这都五更了?” 朱说点了点头。 看着这神色乖巧的少年郎的下眼睑已泛起淡淡的青色,眼白处也有不少血丝,还忍耐着打了好几个大哈欠,陆辞顿感哭笑不得:“我不慎忘了时辰,你怎不提醒我,倒一声不吭地陪我熬到了这时候?” 这会儿连早市都要开始了。 朱说不好意思地捏住自己袍袖的一小撮,撒谎道:“我看书入了神,一不小心也给忘了,实在对不住陆兄。” “” 如此乖巧懂事的孩子,怎么会是写出当年让他背得死去活来的岳阳楼记的范仲淹呢。 陆辞心里颇感微妙地叹了口气。 他哪里猜不出事情的真相,却不拆穿,只迅速将灯火熄了,竹帘子一拉,将人往床上一拽,干干净净的被褥也往人身上一丢:“此事怪我。赶紧抓紧时间睡罢。” 房里陷入一片漆黑,朱说连忙答应,老老实实地闭上了眼。 然而最困的那一会儿已经被生生熬过去了,就难以再唤起睡意来。 但不睡可不行呢。 且不说得去买口新锅今日他还得回寺庙的山洞里去,不能再给陆兄添麻烦了。 朱说惦记了一通醒来时要办的事,便紧紧地闭着眼,开始努力酝酿睡意。 然而置身全然陌生的环境,加上陆辞浅浅的呼吸声近在耳畔,隔壁房传来陆母蹑手蹑脚地起身的动静,与此同时,还有遥遥传来的店铺各自开张c开始吆喝早客的声音混杂一起 朱说明明感觉极其困倦,却不知何故,愣是睡不着。 偏偏他也不敢乱动,生怕惊醒了紧挨着自己躺着的陆辞。 他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就是一块木头雕的,必须保持一动不动,呼吸也必须喘匀,不能叫陆辞发现他一直没睡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在锲而不舍的自我催眠下,终于睡过去了。 还睡得极沉。 等朱说舒舒服服地自然醒来,眼半睁不睁,只隐约感觉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什么时辰了? 朱说迷迷糊糊地想坐起身,手往两边稍微一撑,一个使劲儿,脑门就猝不及防地撞到了一冰冷的硬物上,发出‘嗡——’的一声大响。 “这什么什么什么!” 朱说被狠狠惊了一条,刚还徘徊不去的迷糊瞬间不翼而飞。 额头痛倒不怎么痛,声音却是吓人。 他慌慌张张地往前猛力一推,就把那撞到他的元凶给推开了——不是别的,正是一口锃亮又小巧的新铁锅。 朱说呆呆愣愣地盯着它看了会儿,不等他反应过来,在小院里正督促钟元写课业的陆辞,也听到自己布置的‘机关’的声响,施施然地进来了。 “朱弟睡醒了。”陆辞笑眯眯道:“快去洗漱,刚好要用膳了。” 朱说如在梦中,却还是乖乖听从指示,翻身下床,接过陆辞递过来的牙刷子和小瓷杯就要往院里走,结果刚迈出房门,一看到黄昏时特有的橘黄色天空,就如挨了当头一棒。 他心里犹存着一丝侥幸,神色恍惚道:“这都什么时辰了?” 陆辞慢悠悠道:“离再就寝还早,但肯定来不及上山了。” 一早就被陆辞按在院子里,外头还有凶巴巴的娘亲拎着棍棒守着,被迫在假期的头一天就将课业痛苦地写了大半的钟元已然气若游丝,此刻附和道:“肯定来不及了。锅已经买好,明日再说罢。” 朱说慢慢地蹲了下来,羞愧万分地捂住了脸。 他只觉脸颊的温度就跟被这夕阳的余晖给灼烧过一般,烫得脑子也跟着发昏。 ——他竟是睡过了一整个白天! 陆辞看出他心中所想,在他头顶上温柔地揉了揉,含笑道:“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睡会儿挺好。昨夜害你陪我熬了一宿,今日见你睡梦正酣,也就没忍心叫你起来。” 朱说欲哭无泪。 陆辞冲钟元使了个眼色,钟元便撇撇子道:“你这懊恼什么?不过买口锅罢了,又不是要置办宅子,何必出动三人,那般兴师动众?你也不必觉得太劳烦陆郎,昨夜香水行门口那出你也瞧见了罢,类似的分利,可不只是肥皂团才有的,你这神通广大的陆兄可多的是进项。” 他可不是无的放矢:也不知陆郎是怎么长的脑子,天知道同样都在读书,夫子也是同一个,怎么他就那般聪明,想得出那么多能挣钱的鬼点子,收入有时候看得连他这个好兄弟都忍不住眼热。 “说起宅子,”陆辞将朱说拉起来,看着他满脸通红地去擦脸,又想起一事,轻描淡写道:“我好似还忘了告诉你吧?我同钟伯父已说好了,一同定下了城西的两处宅子,等下个月初装好了,就一起搬进去。你也该开始收拾你那些零七八糟的小玩意儿了吧?” 钟元满脸空白:“啥?” 朱说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睁大了眼睛看陆辞。 陆辞不由笑道:“你刚还对我那些进项如数家珍,怎一会就忘得干干净净,我不过是买所宅子,你还好似见鬼了一样?” 其实在陆辞看来,单是为学业着想的话,当然住哪儿都比不上住学院提供的宿舍里好。 可陆母身体状况不佳,还常爱逞强劳作,小病小痛也非要忍着,就怕拖累了独子。 离得远了,陆辞就不方便照顾她了。 况且这廉租房多是来自各地的流民在站稳脚跟前无奈暂住的地方,单是狭小和吵闹这两点,就不适合再住下去了。 而他再过个两年,就该正经进入备考阶段,准备参加科举,既得有个良好的复习环境,也得解除一切后顾之忧。 一个条件中上的住宅小区加上个热情又熟悉的老邻居,俨然标配。 陆辞节俭了这几年,攒下的家底早就足够购置一所正经房屋,只一直没选到合适的地方,秉着宁缺毋滥的想法,才搁置了许久。 后来见钟家夫妇不错,刻意结交一通,成效甚好,就改了主意,打起了要将这家人一起带走,好帮着在他忙碌时照看他母亲的主意。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钟元,这回盯着陆辞的眼神里,难得带了点复杂的敬畏。 平时不是不知道陆辞不显山不露水,本事却大得很,连他爹娘都忍不住疼对方胜疼自己这个亲儿子。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买宅子这么大的事儿,就被陆辞轻而易举地办成了,还是直接与他爹商量的,直接越过了所有的同辈! 钟元沉默了好半天,才想起要问:“那伯母可知道了?” 陆辞早已想好了应对:“她暂不知道,不过我也同伯父说好了,由他出面去说服她,反而合适一些。” 陆母对常给予她帮助的钟氏夫妇颇为信服,却不知对方最信服的,却是她的儿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第六章 在劝服陆母的人选上,陆辞确实未选错。 因着这些年来颇受照顾,陆母对钟家夫妇的印象极佳,现一听到有那么两处相邻的宅舍要出售,还物美价廉,立即就心动了。 哪怕她只是个妇道人家,也清楚住在廉租房中绝不是什么长久之计。 撇开辞儿准备科考时需要个能静心读书的好环境不说,若不购置一处产业的话,作为最末等的坊郭客户的可不就得再等上整整五年,才能得到应考资格。 陆母细细打听,他也耐心十足,言无不尽。 虽然这意味着她必须把自己这些年来的微薄积蓄,加上陆辞孝顺自己的那些钱财都填进去,可竟能刚刚好够,还真是多亏了钟家的人脉了。 具体购置房产的事项,钟父建议只由他与陆辞两个将落为户主的人出面,至于陆母与钟母,就留于家中等候消息即可。 陆母自然毫无异议。 陆母不知真正安排此事的其实是自己儿子,欣喜答应后,径自为迁家之事兴奋不已。 等好不容易忙完了一天的活计,她就快步赶回家中,欣喜地同陆辞说了:“届时若有不懂的地方,不妨多请教你钟叔。” ——不存在的。倒不如说是钟礼不懂的事,还需虚心问他。 陆辞明明知之最详,却装出了一无所知的惊喜模样,一耐心地听完了陆母的讲述,就配合地笑道:“如此大善!刚巧还有六日假,那我便多随钟叔去外头奔走,争取在学院重新开课前,将改办的都办好。” 陆母歉然道:“就是叫大郎劳累,还耽误了读书的功夫。” 陆辞笑:“娘亲此言差矣。且不说读书非一日之计,备考非一月之功,家一但迁成,便是一劳永逸的好事,又如何谈得上辛苦呢?” 陆母忍不住也跟着笑了笑,半晌不免感叹道:“真没想到,官人过身那么多年后,仅凭你我母子二人,竟还有再购置家业,再度回到上户,从客归主的一日。” 陆辞含笑道:“贫富无定势,事却在于人为。日子定会越过越好的。” 陆母不禁擦了擦湿润的眼角:“得亏我儿成才” 朱说在旁边捧着碗热汤,起初也满是雀跃地看着,真心替陆郎兴奋。 之后便渐渐低下了头,被蒸汽熏得微微潮湿的眼眶里满是羡慕。 若是他的娘亲当年也未曾改嫁,而是如陆母一般寡居,独自抚育郎君的话 他此刻虽也会过得清苦,却不至于落得孑然一身罢。 陆辞不知朱说心中五味杂陈的感叹,又陪欢喜得厉害的娘亲叙了会儿话后,便回了屋,将明日起的行程细致地做了安排。 见朱说好奇地凑脑袋来看,陆辞不禁莞尔一笑,忽道:“朱弟若不急回,不妨多留几日,予我做个陪客吧?这么一来,我凡事也好有个商量的人。” 朱说正愁欠陆辞的各种债越来越多,当即眼前一亮,毫不迟疑地应道:“愿往!愚弟不才,于房屋建造上一窍不通,只是若有能帮上陆兄的地方,还请陆兄不吝直言,我定无推辞之理。” 陆辞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那我便不客气了。多谢朱弟。” 朱说赶紧回了一礼:“当不得当不得。” 尽管都说要早些睡下,才能养好精神,应付明日的忙碌,可不论是兴奋的两家大人,还有心情复杂的钟元,甚至是白天不慎睡过头的朱说,都未能正经阖眼,而是翻来覆去,辗转难眠,恨不得眨眼就能到天亮。 唯有陆辞入睡最快,也睡得最为安稳。 几乎是五更的鼓声响起的那一瞬,钟陆两家人就精神抖擞地弹坐起来,发了烛,手忙脚乱地洗漱更衣,去早市上随便买了几个包子凑合做早饭,就眼巴巴地等着最优哉游哉的陆辞出门了。 钟父怕是这几人里,对陆辞的本事了解得最多的一个,自然不敢有半句催促,还热情地帮陆母干些力气活;钟母也赶紧帮陆母打了打下手;钟元则无语地盯着同样一脸期待的朱说:“你乐个什么劲儿?” 陆母不好意思让钟家人久等,又舍不得当着别人面教训陆辞,免得伤了这极懂事的爱子的颜面,便只不着痕迹地冲他使眼色。 陆辞无可奈何地咽下最后一口包子,用沾了水的干净麻布擦了擦手:“走罢。” 头一个要去的地方,自然是专司官房管理的店宅务。 只是他们去的时辰显然还太早了,店宅务大门紧闭,官吏一个都未到。 正当钟礼略感尴尬,预备就近寻个地方坐着等时,就见陆辞不慌不忙地上前,在小门上敲了敲。 钟礼诧异道:“陆郎,你这——” 不等他劝陆辞莫做这徒劳无益的事,里头就立马传出一道懒洋洋的声音来:“何人敲门?” 陆辞向钟礼淡淡地递去一眼,不疾不徐道:“陆辞,同你说好了是今日的。” 此话一出,在钟礼的目瞪口呆c朱说的吃惊注视中,门当真被打开了。 “都到齐了?”着了小吏服饰的那人笑嘻嘻地同陆辞打了个招呼,小声问了几句,旋即往外头候着的钟礼身上扫了一眼:“快进来吧,让别人看到不好。” 虽然说当差的提早来上工并不违反规定,可要叫好事者看到了去衙门告一笔,也够烦心的,当然是能少一事就少一事的好。 钟礼便如梦游一般跟着进门来了。 “陆郎可真是好本事,你三年前来时的模样,我还记得一些,才这么一会儿,就要自个儿置业了,一举成为坊郭上户了!”那李姓小吏对陆辞可不是一般的好,不但特意应陆辞的请求起了个早,又把需要的文件提前翻找出来了,省了不少功夫,对陆辞赞不绝口之余,还特意抽了点空,给三人沏了杯热茶暖身。 他笑得油滑市侩,却不惹人讨厌:“只得粗茶一碗,诸位莫嫌。” 朱说不卑不亢地道了句谢,钟礼的反应则大一些,难掩受宠若惊地接过,连连道谢,可对方想厚待的人明显不是他。 只随意地看了他一眼,就不再搭理,继续积极跟陆辞搭话了。 “怎敢受此恭维?”陆辞笑着摇头:“奔波数载寒暑,如今也不过小有盈余,图个温饱而已,怎能与李兄比较?” 那人却摇头,叹气道:“陆郎龙章凤姿,前途不可估量,如今就这般了不得,等往后高中,怕是连面都见不上了,岂是我这汲汲于富贵的井底蛙能比的!” 这话说得一本正经,直让钟礼听得胆战心惊。 好在这人没说别的,办事也很利索,在他的积极配合下,陆辞很顺利地签好了终止租约的文书,落好花押,就算是将廉租房这边的事儿给了结了。 李姓官人玩笑道:“陆郎买房子,怎不考虑竞标公房?实不相瞒,下个月就有几处好宅子,你要想拍,我找人给你留心一下,说不准能便宜些拿下,我还能顺道给你做个保人。如何?要不考虑考虑?” 陆辞与钟礼皆为廉租房的租户,在签订买卖房屋的契书时,便需要一个肯做担保的人才可成立。 钟礼眼前一亮,不由看向陆辞,陆辞却婉拒道:“那几所公房,我也略有耳闻,只怕我囊中羞涩,到头来落个两头空。倒不如求个稳妥,与屋主直接交易的好。” 那人不由遗憾地叹了口气:“呵呵,陆郎啊,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谨小慎微啦!” ——小心才驶得万年船。 陆辞心里一哂,不再继续那个话题,兀自微笑道:“多谢了。近来稍忙了些,改日再与你叙叙,你且保重。” 得了陆辞的这句承诺,那人就果断不再留人,爽快挥手:“得,等你消息啊,也不耽误你忙正事了,去吧!” 被人笑眯眯地送别,走出老远后,钟礼才不再感到如梦似幻,忍不住好奇道:“陆郎你怎么结交上那位官人的?” 陆辞轻描淡写道:“一日有缘,帮了他点小忙,结识后偶有来往。” 他刚搬来时,设法掺和进转让度牒的买卖中,便在那个过程中认识了李节的兄长。合伙干了一阵子后,他偶然得知对方的弟弟李节就在房宅务工作,想到以后肯定用得上,就主动提出将李节也拉进这里来。 初期只让那人跟着分一份利,后来他感觉已赚够钱了,剩下的不必涉险,便见好就收,干脆利落地退出这类买卖时,就将自己的位置让给了对方。 李节平白无故得了这么一笔横财,当然看陆辞一万个顺眼了。 “原来如此。” 钟礼对此一无所知,在感叹之余,也知道自己羡慕不来,遂继续专心于接下来的行程上去了。 朱说却忍不住偷偷地瞄了陆辞一眼。 虽然只跟陆辞相处了这么两日,可据他的了解,陆兄的‘小忙’,怕不是真的凑巧。 陆辞敏锐地捕捉到他暗中打量的目光,缓缓展颜一笑,甚至冲朱说眨了眨眼。 朱说脸颊微红,迅速错开了眼。 ——咦? 他为何要错开眼去? 不等朱说想明白,钟礼在走了几步后,又有些疑惑,不禁问陆辞道:“竞标公房之事,他既肯提供便利,陆郎要不就?” “公房竞标,并非是他能给予便利的。”陆辞挑了挑眉,善意一笑:“他好歹是官场中人,钟叔莫太将他的话当真了。” 公家的确卖房,房子的品质却是参差不齐的,难等到个合适的房,还得以合适的价格拿下。 竞标公房的流程,更是堪称严丝合缝——有意购买的人,都得去招标文件张贴的地方进行书面投标,开标的过程可能要拖个一两个月,最后是价高者得。 虽不是无懈可击,但绝不是一个人的插手,就能左右最终结果的。 真有这贪污舞弊的本事的人,也不可能瞧得上插手竞标后得来的那丁点回扣。 因此,显而易见的是,对方不过在吹嘘罢了。 钟礼不料自己还没个比儿子年纪都小的小郎君想得妥当,顿时老脸一红,陆辞已善解人意地岔开了话题:“保人的话,我也定好了更合适的人选,钟叔不必担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第七章 陆辞找的担保不是别人,正是陆母平日挂靠的那位曾牙人,其家活物力人户人,自然够格。 毕竟是非亲非故的情况下替人担了这么大个险,辛苦费总得给个一两贯的,既然如此,给生不如做熟,让曾牙人记了这份顺水的好处。 横竖她对陆钟两家也十分了解,不怕会出什么意外,因此当陆辞一提,她就迫不及待地应了。 到了约定这日,更是早早地就等在了即将交易的宅子处。 朱说看到笑得牙不见眼的那人,忍不住拽了拽陆辞的袍袖,压低了声音问道:“陆兄需要保人,何不问师长他们?以他们对陆兄惯来的喜爱,定愿做保,且不取分文。” 陆辞笑道:“能用一点银钱解决的小事,就莫要浪费人情了。况且买宅子之事,我还不想闹得人尽皆知。 ” 何况陆母怕不会肯停止做工,那以后还得借曾牙人这一中介寻小活计做。 陆辞借这次的事跟曾牙人搭上线,往后逢年过节,再赠以小礼,关系就维持下来了。 纵使大事不好拜托,让曾牙人从此只挑轻省活给陆母的举手之劳,还是没有问题的。 钟礼亦是深以为然:“的确如此。欠钱好还,欠人情可难整。” 而且书院里的夫子虽有资格,却多是不沾俗物的清高人,不似曾牙人是契约这方面的熟手。 作为交易人,陆辞早就从官府购买了八份官本契书,够两家作填写合同用。 “陆郎君果真是周道人,我还想你许会忘了,也备了几份来呢。” 曾牙人笑着拍了拍背囊,果然露出了契本的一角。 钟礼脸色讪讪——他并非不知道需要提前购买官本契书,可购房置产的兴奋感下来,竟把这茬给忘了干干净净。 好在陆辞细致,提前想到了这点,贴心地将两家人的份都预备得很充足,此时还笑道:“钟叔忘了我曾说过么,你今天只要将你人带过来,其他一切交予我办就好。” 钟礼苦笑着吐了口气:“得亏是陆郎在我还真给忘了,唉,今个儿可丢人了。要是犬子有你一半聪明,我哪儿还要这么犯愁啊。” 朱说听得默默点头。 陆辞笑:“钟叔是人忙事多,自然易忘,我这是难得放了假,净琢磨这去了,多记得些,也不出奇。” 二人说话间,曾牙人已经麻利地接过官本,如式要求地填写了起来。 别看她识字不多,立契上却也讲究一个熟能生巧,很快就将契书刷刷写好,交由陆辞和钟礼押字。 陆辞自然而然地将八份具都浏览了一遍,确定没有任何疏漏后,就一下画好了花押。 见买家这头已爽快完事儿了,曾牙人赶紧敲响了宅子的大门,把俩卖家喊出来,让他们也来押字。 押字一毕,契书这四份就将一份留给买家,一份交给卖家,一份交到商税院去,最后一份则留在本县。 陆辞当场将提前帮两家兑换好的两张面值四十五两的交子自怀中取出,分别交予两家户主手里。 两家户主仔细查看了交子上的行铺花押后,也放心地交出了房契和大锁的钥匙。 因是早就谈好的价格,交易过程也没半点波折,他们自然高兴,里头剩下的几件家具便懒得处理了,直接赠予了陆辞后,就租了匹马,准备出城跟家人会和去了。 辞别得了辛苦费的曾牙人后,钟礼已按捺不住脸上的喜色,也跟着租了匹马,揣着热乎乎的契书回去接家人,且承诺一定将陆母也一道接来。 陆辞并不推辞这份好意,免得钟礼一直将买官本契书的那点小钱放在心上,又牵住朱说的手,笑道:“现就请朱弟陪我进去了。” 朱说刚才看那行云流水一般的交易过程看得愣愣的,这会儿才回过神来,赶忙点头,认真地四处打量了起来。 宅子是近几年新建的,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有小厅c厨房c巴掌大的庭院被做了菜地用,书房一间,被当做库房的小驴厩一个,还有足足四间卧房,足够一个八口之家住得很舒畅。 钟家的跟他这边构造基本一样,只庭院大一倍,卧房少了一间,也没了书房。可三口之家,多余的那间完全可以改成书房用,就看钟元感不感兴趣了。 从各处细节上,更可以看出前屋主十分爱惜这房屋,根本不必重新装修一遍,只微调几处,搬家具进来,就能直接用了。 陆辞在物色合适房产时,其实已将此处里里外外都看了许多遍了,不过这会儿从户主的角度去欣赏,更觉十分满意。 朱说在参观过那四间卧房后,不由有些咋舌:“居然有这么多睡房,陆兄难道要租出去不成?” 陆辞却道:“这不算多,每间都是要派上用场的,具体用处,我也早已做好了打算。” 朱说好奇道:“难道是留给钟兄的?还有谁?” 总不能是陆辞自己闲得无事,学狡兔三窟那般轮着睡吧。 “钟郎他自己家就在隔壁,还是一翻墙就能来,何必浪费间房给他?而且你这话可莫让他听到了,否则他定得求你饶他一命。” 朱说一脸茫然。 陆辞失笑道:“他被我偶然捉住,被我督促着学几个时辰,就已让他痛不欲生,如去掉半条命了,若是叫他住这里来同我朝夕相处,他怕是第二天就得被逼得拎上包袱从军去。” 朱说听明白了,却不能理解。 在他看来,能同陆兄这等芝兰玉树一起读书,那可是让人流连忘返c求之难得的美事,怎么会有人视此为□□,避之唯恐不及呢? 陆辞玩笑了几句后,才正色道:“一间自然是我娘亲的;另一间自然是我的;还有一间,则预备在再宽裕一些的时候雇个女使来久住家中,好照顾娘亲她;至于这最后一间嘛” 朱说凝神听着,陆辞却不说下去了,而是将话锋一转,问道:“你如今借住在寺庙旁的山洞中,也不用他们米粮,不借用他们炉灶,更不会闲的无事去读他们经文,那每个月要付他们多少?” 朱说不解这话题怎么就跑到自己头上了,还是回答道:“每月需付主持四百文。” 其实真算起来,同租个廉租房的价格差不了多少,在看过陆家的环境后,朱说也忍不住羡慕。 可见山洞里的日子,不可能比得上在正经房里的舒服,更不必无时无刻都有寄人篱下的失落感。 只是放在朱说身上,再心生向往,也还是不能实现。 官家所建的廉租房,自然不是谁都能去住的,得符合一定标准才行。 朱说自己是一穷二白,而朱家纵称不上大富大贵,却也颇有资产。 他虽已与朱家形同决裂,不再收到那边援助,可名义上却还是朱家子,在这求学,最初也是朱父亲口同老友打了声招呼才塞进了书院的,自然无法去住什么廉租房了。 现在朱说的处境便很是尴尬,唯有不管外物,一心苦读,早些中举,才能摆脱这困境。 陆辞蹙眉:“怎这么多?” 若住得是寺庙里头,还勉强说得过去。可朱说都被活活排挤到山洞里头去了,也不见主持出面,而是对此熟视无睹。 那可就半点不值了。 真要说起来,那山洞虽在醴泉寺旁边,陆辞却听说过,那一带并不是寺庙的财产,轮不到他们去收朱说的租金的。 陆辞原还有些许犹豫,听了这话后,再不迟疑,一手搭在朱说肩上,斩钉截铁道:“每月给我三百文,剩下那间空房,就租给你了。” 朱说猝不及防,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陆辞说了什么,当场拼命摇头,几乎要弹跳起来,却被陆辞结结实实地按住。 陆辞仗着身量修长又挺拔,把朱说按住后,微微俯身,就一下凑近了,两人四目相对,只见陆辞笑得眉眼弯弯:“你别忙着反对,我可不是让你白住的。你这也算帮我忙了,毕竟我既不好拒绝书院里许要来我家造访小住的同窗,也不想让些不知品行的陌生租客来家里,单这么空着,未免也太可惜了。你若是囊中羞涩,钱可暂欠下,大不了再打张借条,我横竖是不怕你跑掉的。” “陆兄说笑了!”朱说怎么可能同意又占陆辞便宜,急的脸都发红了:“莫说是三百文,就算是一千文一月,只要是陆兄你放话出去,这房也定有人肯住,陆兄心意,我——” “除此之外,就劳你方便时帮我照看一下我娘亲吧。”陆辞却丝毫不给他反对的机会,径直说了下去:“若让我去牙人处找个女使的话,一日还得付她一百文,你虽是有空时才需看一眼,也不能太让你吃亏了。” “不如,”陆辞挑了挑眉:“就附带一个乐于助人的学长,还有我那一屋子的书也随你看的好处?” 能跟陆辞一起住,哪怕没那些陆辞非要许诺着添上的好处,朱说也是求之不得的。 可他清楚,一千文一月的租钱,他付不起,却不能再让陆辞吃亏了。 陆辞看出他眼里的纠结,对他心思可谓洞若观火,嘴上却故意道:“朱弟莫不是不喜我,不愿与我同住?” 朱说自是激烈否认。 陆辞又道:“那便是我嫌钱要得太少了?” 朱说点头。 “你这是什么毛病啊。”陆辞长长地叹了口气:“那便收你三百五十文吧,这总行了吧?” 朱说摇头:“我住醴泉寺中,且要付四百——” 陆辞摆了摆手,深深地皱着眉,仿佛下了莫大的决心,才做出这莫大的让步:“那便四百一月,加上那口买给你的锅,也将被陆家灶房征用,借条上的字你还必须押好看些!这几项加起来,你该没话说了吧!” “” 哪里是没话,明明还有很多话! 朱说还要再说,外头恰巧就传来了钟母难耐喜悦下显得有些尖锐的嗓音,陆辞随手在朱说肩上又拍了拍,一边半推着人往外迎,一边故作难过地唉声叹气道:“朱弟啊朱弟,你还是别再争了,再争难道是要同你陆兄过不去,才不肯让他挣这么点轻松钱?” 接连几顶大帽子结结实实地扣下来,被砸的满头包的朱说,可头回体会到了什么叫百口莫辩的滋味。 最后,他还是稀里糊涂地搬了进来,成了陆家的第一位客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第八章 陆钟两家只用了半天时间,就把所有的家当都搬进了新居里,剩下的那半天,则跑了趟醴泉寺边上的山洞,将朱说那少得可怜的物什全取了过来。 而对于朱说而言,既然已经应承了陆辞,且能住在这里也的确比在山洞里熬日子要好上百倍,不该再作任何犹豫。 他谢过替自己搬零碎家什的钟元和陆辞,便进到醴泉寺内,求见主持。 等他客客气气地亲口道明去意,得了对方点头应允和几句寻常关怀,便算正式了结了这段不伦不类的租赁关系了。 沐浴在小僧人各异的目光中,朱说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寺门,等看到不远处站着两道熟悉人影了,才如释重负地顿了顿步子,舒展了眉头。 陆辞一身青白色的长袍,松松地倚在一棵粗壮的大树上,神色慵懒又从容,姿态闲散又优雅,轻而易举地就夺去了来寺中礼佛的那些香客们的注意。 至于朱说的行李,自然全挂在人高马大的钟元身上了。 钟元对陆辞明目张胆的躲懒倒是浑不在意,只肃着脸,半蹲在地上,时不时抬起头来同陆辞说话。 二人同时看到了朱说的身影,不约而同地挑了挑眉,终止了之前的话题:“这么快?” 朱说小跑着上前,不好意思地想接走由钟元拿着的家当:“正如陆兄所言那般,主持并未刁难。” 态度固然冷淡,却很爽快地点了头,甚至连他接下来的去处都没过问,就给了结了。 陆辞淡淡一笑:“那样最好。” 否则的话,他虽不是无事上诉的健讼之民,却也不介意去公堂走一遭的。 钟元稍微一偏身子,就避开了朱说伸来的手,更懒得废话,径直往前走去了:“走吧走吧,这也没什么好呆的。” 陆辞微微一笑,正要催朱说跟上,身后就传来了一道温温柔柔的熟悉声音:“请问,那位可是陆郎君?” 陆辞脚步一顿,徐徐转过身来,微微笑道:“杨娘子好。你可是随先生他来上香的?” 这位打扮得颇为精致c面颊上沾了桃粉般透着薄红的小家碧玉不是别人,正是在南阳书院中传道授业的那位杨夫子的爱女。 杨娘子含羞带怯地微微垂首:“爹爹未来,我不过是给人作陪,偶然来此,正要进门去,就看到陆郎君了。” 在陆辞身后,钟元放肆地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来。 对他而言,杨娘子最有意思的地方,当然不是她芳龄相貌姣好c云英未嫁,而是她是出了名的爱慕陆郎君。 杨夫子视陆辞为得意弟子,极为看好他将来的前途发展,显然不可能没动过趁早定下对方为婿的念头。 就不知陆辞是如何婉拒的了,竟能让杨夫子熄了撮合两人的心思后,还对他毫无不满之意,仍旧赏识关照。 更有意思的是,杨娘子并非是她外貌那般的柔弱可怜,甚至颇为坚韧而强势的——至少她对其他男子的态度,可跟同她试图展现给陆辞的娇滴滴截然不同。 纵使遇上了落花有意c流水无情的难境,她显然也不准备就此放弃,而是颇有策略地转而设法说服父亲,让她也进入南阳书院读书。 女子进书院读书,虽较为少见,但也不至于于礼不合,更何况她的父亲还是此院夫子,有他就近管教,也不怕闹出什么事端来。 因此在她锲而不舍的游说下,还真如愿了。 好在杨夫子虽极宠溺这一掌上明珠,也不会真任她胡来,而是一视同仁,正儿八经地教起了她的课业来。 这么做来,她便分身乏术,加上陆辞一直在上舍保持名列前茅,她只勉强在中舍浮浮沉沉,想有交集,也不容易。 钟元美滋滋地看着好戏,还好心地给颇为茫然的朱说小声解释道:“这位姣姣对陆郎痴心一片,今日这巧遇,怕也充满玄机,你且安静看着吧。” “原来如此。”陆辞莞尔道:“万物洁齐,气清景明,确实是踏春的好时候。两日后的元宵花灯,想必杨小娘子也不会错过了。” 得了这意外的情报后,杨小娘子眼前倏然一亮。 她正纠结着是否该开口相邀,陆辞已向一直羞答答地偷瞄他的杨小娘子的女使看去,笑道:“春寒尚存,还是快陪你家小娘子进寺中吧,莫凉着了。” 杨小娘子错失良机,不免有些懊恼自己还是太矜持羞涩了点。 可陆辞已这么说了,她唯有依依不舍地跟对方道了别,由女使相陪着,心不在焉地进了醴泉寺。 等杨小娘子走远了,陆辞才回到钟元和朱说身边,无奈地挑了挑眉:“钟郎,你在笑个什么劲儿?” 钟元满脸可惜道:“若杨小娘子能拿出平日在别人跟前的一成彪悍,陆郎就不可能脱身得这么轻松了。看来啊,再凶悍的女子在心上人面前,都是另一张面孔。” 听到这里,朱说忍不住小声提醒道:“背后非议女子,非君子所为。” 况且陆兄龙章凤姿,被小娘子们所喜,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陆辞没忍住笑了出来,附和道:“连小你数岁的朱弟都知晓的道理,怎么你还不懂了?” 钟元一下被扫了兴,恶狠狠地白了刚搬进陆家c就已经跟陆辞一个鼻孔出气的朱说一眼:“哪儿来的小古板!” 朱说撇了撇嘴,很有骨气地别过头去,不肯搭理恼羞成怒的钟元了。 陆辞朗声大笑起来。 有钟元身负重物也健步如飞,空着手的俩人只用跟着,脚程也无形中被带快了不少。 才用了半个时辰,就回到新居了。 钟元本着帮人帮到底的大气,哪怕还不乐意给朱说好眼色看,仍大发慈悲地把东西全搬进他那屋了,才哼哼着回去隔壁。 陆辞自己的房间在上午已收拾好了,这会儿也不着急忙别的,只抱着臂,悠哉地看朱说忙活,目光不时在简单陈设上扫过,琢磨着要一会儿要添置什么。 朱说被陆辞若有若无地盯着,不知为何,竟感压力倍增,迅速将东西收拾好了,讪讪道:“从今往后,真得在陆兄这打扰了。” 陆辞笑眯眯地点点头:“你先带上你的户籍凭证,随我走一趟。” 他带上朱说去置造,正是只有在买房置田c升为主户之后才有的户贴。 户贴上工工整整地记载了户主的名姓,人口数,所有的房屋等信息,最重要的,还是应缴纳的税赋数额。 陆辞把朱说的名字给添了进去,尽管朱说对陆辞极为信任,不认为需要如此麻烦,陆辞还是正经地立了张租房的契书,照样是一式四份,其中两份交由彼此保管。 摆脱了廉租房,真正拥有了长长久久属于自己的居所,自然是值得欢喜的事。 可对于刚刚搬迁的一家之主而言,需要理通的琐务,也接踵而来了。 陆辞对此早有准备,唯一担心的,只是自己或有思虑不周之处,遗漏了什么,届时给陆母带来不便。 他先去集市上买了匹长期代步用的老驴,又买了些包装得漂亮的瓜果点心,拿去拜访了几位邻居,从那些人口中得到了不少建议。 他们还给他介绍一位活跃在这区域里的c最为物美价廉的担水者。 每日只需交上二十文钱,就能买来足够三人用的清水来。 密州城中的居民用水,不是靠自挖的私井,便是从横贯城中的溪河中取得。 只是,也不是每个人都有空去费这劲儿亲自担的,绝大多数都是宁可给点小钱给别人,得了对方送水上门的便利。 陆辞当然也不例外。 他先以指沾了一点水尝了尝,然后直接付了对方一个月的挑水费用。 在这之后,他却不忙走,而是饶有兴致地同对方聊起了水源和水质的话题来。 朱说插不进话,只乖乖地紧牵着一脸麻木地嚼着草料的毛驴,就站在旁边安安静静听着。 等陆辞终于跟对方聊完了,他才忍不住问:“陆兄为何细问水源?” 若换作别人细问,他也不会多想,可放在陆辞身上,他却莫名觉得,陆兄只怕不会做任何多余的事情 陆辞尤在沉吟,好一会儿才回道:“我尚未想好,等做好决定了,再同你细说罢。” 回去路上,陆辞特意绕了一绕,在熟人的摊子那里买了一张《地经》,回到房中后,就拉着朱说一起研究。 “与我想的一样,”陆辞蹙眉道:“我们房屋坐落的位置,处于内城河的下游,而他取水为了就近,选的点当然也在下游。” 虽然宋政府对公共卫生的管控较为严格,《宋刑统》里更有明白的惩罚条例,然而市民“辄将粪土c瓦砾等抛入河中”的行径,却是屡禁不止,频有发生。 位于下游,可不就意味着上游飘来的污物,全都到了他们这里? 纵使陆辞一贯坚持将入口的水全都煮沸c这在陆母眼里太过奢侈的做法,可单这一点也不能杜绝一切疾病的源头。 况且陆母一向节俭,只要陆辞不在家里呆着,她怕就得阳奉阴违,不看重自己身体了。 也怪他在定宅子时疏忽了这点,光看重别的方面的便利,却忽略了这颇为严重的缺陷。 朱说不解陆辞为何对这点如此忧虑,还在组织语言,陆辞就抓了一张白纸,一边对照着《地经》,一边开始写写画画,还以他看不懂的古怪字符列起了式子c进行计算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第九章 接下来的两天里,陆辞准备出了两套方案。 一套较为简单,是为治标:即组织附近街坊一同筹资,雇佣工匠凿私井出来,供这条街道上的住户取用。 并非是他自己凑不够挖一口井的耗费,而是私井一挖出来,定是极为打眼,更不可能刻意藏着。这么一来,除了会跟关系最好的钟家分享外,四邻少不了上门来‘借’,也难得清静。 况且,一口私井的维护虽简单,但也得费神去盯着,倒不如一开始就将街坊们都卷入来,再把井直接挖在街道上,不必占用自家的地方了。 在街坊们看来,只要一想到这井有他们掏的一份钱,自然就愿意轮流看护这共同的财产了。 另一套,则为治本,远非他力所能及的了。 此法绝非他原创,而是拾了前人牙慧,仿效了唐时白帝城的“万竹蟠”和竹筒取水法。 因是从水源截起,便不用受污染之苦,而是直接将干净的山泉水经竹筒分引散流至城中,形成简单的自来水系统,让各家各户通过连筒自取。 陆辞在纸上对益民之处大书特书,再对成本进行了大略的计算——从《地经》上测画出的距离判断,需用大竹一万五千四百多杆,又因不宜让竹管在地表受到烈日暴晒,以免开裂,还需以葵茅苫盖。 万幸的是,城外就有一片现成的茂密竹林,而葵茅价格低廉,可直接从当地农户处采买。材料的唾手可得,就极大程度地保障了这方法的可行性。 之后要维护这一供水系统的运作,以及覆盖损耗,也绝非难事:城中民居的供水,绝大多数是依仗各区域里的送水者的,现将那买水费交予官府作为基金,再招募原来的采水工至新增的巡觑修葺中 这么一来,既让前者得了更方便更洁净的水供应,后者也换了份不那么劳苦的工作,可谓两全其美。 陆辞当然清楚,头一个是做起来简单,见效时间也最快;后一个目前还只停留在粗制的草稿阶段。 可也足够了。 毕竟术业有专攻,他非是水利或是建筑方面的专家,也无任何托大之意,选择点到为止,自然最为合适。 只希望如今的知州不是个养老混日子,死气沉沉的闲人,而是位野心勃勃c盼着凭积攒业绩回归汴京的新锐。这么一来,说不定能起抛砖引玉之效。 现阶段的话,当然是双管齐下最好。 至于游说街坊,也不能操之过急。 今夜是元宵佳会,阖家欢乐之时,怎么说也得过了这日再提的好。 陆辞做好打算后,就同因身体略乏,早早歇下的娘亲道了安,再强硬地拎着浑然忘我地埋首书卷c连今夕何夕都不知晓的朱说出了门。 因才乔迁新居,哪怕是不驯如钟元,也没能躲过被家里人逮去做劳力的下场,这几天也没得空来寻陆辞。 陆辞先去了陆家门前叩了叩,不见有人回应,便猜出他们肯定是清楚陆母不去c从而以为他也不会出门,才先走一步去看灯会了。 陆辞也不觉得有多可惜,只笑着对朱说道:“少了钟兄代拎,一会儿可记得莫买多了东西了。” 朱说不知陆辞只是在开玩笑,只皱了皱眉,仔细回想片刻后,一本正经地劝道:“该添置的不是都添置好了么?即便要买,陆兄最好也莫在灯会上买,价格往往比平日要翻上一倍不止呢。” “”陆辞惊讶地挑了挑眉,忍不住调侃道:“这可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朱弟才在这住了几日,就从原本的一问三不知,到对小经济的那些小花招都了若指掌了!” 朱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班门弄斧,叫陆兄见笑了。” 陆辞故意逗他:“正经物件当然都买好了,即便还缺了什么,也如你所说的那般,不可能专程跑这节庆日的闹市里去寻。我想指的,是你许会看上的兔子灯,那东西瞧着再花俏漂亮,也还是笨重的很,只许买一盏啊。” 朱说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忍不住反驳道:“兔子灯为稚童爱物,我早已” 然而坏心眼的陆辞在调侃够他了后,根本不打算给他任何辨说的机会,笑眯眯地牵着他,就往前走了。 路途并不算远,灯会上肯定热闹非凡,届时人山人海,既需要能够灵活地穿行在人流中,还要讲究个沿途悠闲观灯的情调 考虑到这几点后,陆辞直接连驴都不准备骑,决定就这么边走边看了。 而灯会带来的瑰丽夜景,也确确实实地未叫任何人失望。 他们去得比较晚,却又算赶了巧,灯会正进行到最热闹的时候。 明花归千树,玉壶光转,鱼龙舞罢,星落如雨。 一百多年后的辛弃疾在观灯会盛况后文思泉涌,洋洋洒洒地写下了流传千古的诗篇;同样在一百多年后的南宋画家李嵩,绘下了广外人知的《观灯图》;因这佳节盛景而诞生出的诗篇,可谓数不胜数。 只可惜十几年后定将扬名于世的范公范仲淹,在头一回见着如此如梦似幻的灿丽场面的情况下,除了目不应暇,心笙荡漾外,压根儿没想着费神去做什么惊世诗作。 在他过得乏善可陈的前十几年里,哪怕穷尽言辞,怕也难描绘出如此盛美的画面:街道两侧遍布提前扎好的灯山,当它们齐齐亮着时,几乎要将黑夜都照得亮如白昼;棚楼里正上演着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鼓吹乐声不绝于耳,而且哪怕隔得老远,也能清晰地听到一阵阵欢呼叫好声排山倒海而来;最后是数之不尽的铺席,街上罗绮如云,多是平日难得出门的姣姣;跟在她们身边的,则是打扮得胡里花哨的风流少年;倚在阑干上咯咯娇笑的,则是媚态横生的妓女具汇在一起,构成了最繁盛浩闹c生机勃勃的画卷。 相比之下,陆辞就要淡定多了,不但能时不时拽一把快撞人怀里的朱说,还能随时观察周围。 他可没忘记,那位颇有几分难缠的杨小娘子,也会来灯会。 在摩肩擦踵的汹涌人潮中,陆辞沿途果真就遇见到了无数拖家带口出来看灯的熟人,为避免出现被一堆人拉住叙话c寸步难行的状况,他明智地一早就在一家摊贩处买了两个精致的面具,一个戴自己脸上,一个扣给了朱说。 这么一来,总算能顺顺利利地逛完这场灯会了。 尽管朱说没比自己小几岁,陆辞潜意识里却总忍不住将吃过不少苦头的对方当小孩儿看——别看来之前他还调侃对方莫买多了漂亮的花灯,结果朱说只顾着看了,却是他但凡见着什么有意思的小玩意儿,就挑着买了下来,随便编造各种理由,总之就是要塞到朱说手里。 结果刚走完一条街,朱说不仅两手没了空闲,就连臂膀上都快挂满了。 陆辞终于收手,不再乱买一气,还良心发现地帮朱说拿了几件在手里:“你累不累?” 朱说起初太过兴奋,并不觉得疲累,便立即摇头。 于是陆辞又跟着他逛了整整一个时辰,看着原来无比拥挤的人群,渐渐变稀变薄了,朱说面上也难掩倦色,便适时道:“逛这灯会,也是颇费体力的事情。既然离得近,不若我们先回去一趟,将买的东西放好了,再回到这来。” 朱说摇头,理智回炉后,顿时对显然是为了陪他才多逗留了这么久的陆辞充满了愧疚:“多谢陆兄,我已逛够了,不必再回来此地了,你也早些好好安歇才是。” 陆辞莞尔道:“既然你都坚持了大半宿了,何不听我的,再撑片刻?定不让你后悔。” 朱说虽然不解,但见陆辞是真想回来一趟,便毫不迟疑地点头同意了。 二人将手里东西放回家中,再回到之前举办灯会的场地时,人已走了绝大半,然而大街小巷上,却多了行为古怪的一些孩童,一直躬身,往前慢慢走着,时不时俯身去拾了什么,明显不是为看这残灯来的。 朱说心念微动,未来得及细想,陆辞已给他分配好一条没别人找的路了。他往朱说手里塞了一盏灯,笑道:“方才闹元宵时得了灯趣,现该得些拾趣了。你不妨仔细点找,若是运气不错,怕是一年的房租都能有着落了。” 因来观灯的女子众多,又多戴翠佩珠,穿金戴玉,她们在人潮之中,哪怕是被轻轻挤了几下,也极容易遗落首饰下来。 这样的堕翠遗簪,皆被当做无主之物,即便官府知晓,也尽纵容这份‘拾寻遗宝’的小趣,并不对它的新归属是否正当做出任何仲裁。 陆辞早不比初来密州时的拮据,自去年起就不再参与‘寻宝’,不去发这靠运气的小财了。 这回只是为带朱说来体会一下诸多乐趣,也是想帮朱说一把。 若能拾到一些好的,起码能让对方手头宽裕一点,不用老过得紧巴巴的。 陆辞并未认真去寻,然而坠饰太多,他粗略一捡,也得了十来件。 他随手收入小布兜中后,就去跟朱说会合。 只不过,等看清楚朱说的大收获后,陆辞竟难得地失语了。 少顷,又忍不住笑着感叹:“你这运气,可真是不错啊。” ——怕是两年的房租都够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第十章 面对陆辞笑眯眯的调侃,朱说哪里会是对手,只无奈地摇了摇头:“陆兄莫要拿我说笑了。还是先——” 陆辞一本正经道:“愚兄所言,半点非虚,只不知朱弟是何处拾了哪家的宝贝,单凭这条胳膊的份量,怕就比愚兄辛苦大半时辰所得还多了。” 朱说着急道:“陆兄!” 陆辞叹了口气:“朱弟走了大运,还不许愚兄羡慕地酸几句了!” 朱说几乎要仰天长叹了。 这死死抱着他一腿不肯放的,可不是什么金银宝贝,而是个灰头土脸c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童子。 童子亦满眼警惕地瞪着这个好似正拿自己说笑的人,一声不吭。 陆辞微一挑眉,漫不经心地将他上下打量几眼,心里就有了成算。 尽管这衣裳鞋袜都跟在泥地里滚过一般脏乱,脸也脏得一大糊涂,可凭陆辞刁钻眼力,还是轻而易举地分辨出了其服饰的造价不菲。 加上那藕节般白乎乎的手腕上,还有一个金镯子若隐若现 陆辞蹲下身来,同这小孩儿对视,微微笑道:“不知这位小郎君名姓为何?” 童子皱紧眉头,并不答话,只一眨不眨地盯着陆辞,嘴也委屈地扁着。 奇怪的是,朱说很清晰地感觉出对方抱住自己右腿的双手,却无形中松开了些许力道。 渐渐地,就彻底放开了。 “嗯?” 陆辞得不到答复也半点不恼,并不再看眼神逐渐不复锐利c倒是脸颊变得越来越红火的童子,只做了个极快的手势,示意朱说附耳过来。 朱说不解他意,仍默默照做了,便听得陆辞在他耳边轻快地说了一句:“不必寻巡尉之官,就租辆车,直接让他送你去李元德家,即可完璧归赵。我还有事在身,就不陪你去了。” 见朱说微愕,陆辞又挑挑眉,略微妙地补充几句:“我知你怀清高骨气,可李家却有些不同之后不管他们给你什么谢礼,只要回绝一次,之后也不必太过抵触,取一半就能两相欢喜了。” 童子是朱说捡到的,陆辞哪怕识得路,也不会陪着一起去,免得分去了朱说的运气。 朱说对陆辞一贯极为信服,唯独对这点不甚认同,尽量委婉道:“不过举手之劳,愚弟亦不好意思收什么谢礼。陆兄一番好意,我却只有辜负了。” 陆辞莞尔,也不多劝:“那你快去快回罢。” 朱说暗松口气,忙牵住小童子,照陆辞的交代做了。 陆辞微微笑着,意味深长地目送他离去,才耸了耸肩,带着零星收获,哼着新出的小曲,先归家去了。 至于不听他劝的朱说嘛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为了给他个印象深刻的教训,还是等明日再去接人吧。 陆辞悠然自得地独自去香水堂泡了泡澡,又在夜市上挑了几件漂亮可口的点心,不忘将家里人明日的早饭也提早买了后,书本连碰都没碰,直接就在完成洗漱后,舒舒服服地躺下安歇了。 一夜无梦,醒来已是天明。 大门静悄悄的,朱说果真未能回来。 在用早饭时,陆母不见朱说身影,顿时有些担心,不禁问道:“朱小郎还未起么?辞郎要不去瞧瞧看,是不是身上不适?” “不忙。”陆辞不急不慢地咽下最后一口小点,才将朱说那份重新包好了,拢入袖中:“他昨夜未归,我且去寻他回来。” 等陆辞骑上老驴,用散步一样的悠闲慢速赶到李家门前,被这一家子捉着,始终脱身不得的朱说,都已经要疯了。 他做梦也没想到的是,自己将人一送回来,又坚决拒了厚重的谢礼后,这李家人的脸色一下就变了,竟要将他强行扣下做女婿! 最荒谬的是,要许给他的‘四娘子’不是别人,正是他所送还的这个刻意打扮作男童模样,调皮去元宵灯会上夜游的小童子! 如此荒谬的事,朱说自然要反对到底,可李家人却不是靠做什么遵纪守法的良民发的家,自有一股蛮性,见他不肯,倒更觉得他不为钱财所动,更要迫他留下娶了自己的掌上明珠 朱说被扣在房里,一宿不得阖眼,力气也不比家丁大,可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唯一能听到他不时呼喊的左邻右舍,还听得津津有味,当作趣事了。 毕竟李家不但是出了名的漂亮姣姣多,泼辣姣姣多,也是这城西数一数二的富户。 头俩闺女嫁了外地的富户,现李元德不再满足于现状,将三女儿愣是嫁给了一家徒四壁c才学却瞧着不错的寒门士子,现就差丁点儿大的四女儿没有归属了。 李元德虽财大气粗,脾气却不好,当然瞧不上那些家里穷得响叮当,还养着下巴拿眼角瞧人的臭脾气学子。 人品不好,以后怎么是个能陪自家闺女过好日子的? 他当然也瞄上过得无数城里人赞不绝口c可谓才貌双全c品学兼优的陆辞,但他亲眼瞧过,又背地里打听出几项陆辞的小进项怎么来的后,就彻底打消了这念头。 莫说他那几个窝里横的闺女了,只要假以时日,这人必成龙凤,连他自己都不敢打任何包票。 这么一头热了一段时间后,他可算消停了,想着四娘子还小,也不着急,才熄了轰轰烈烈的择婿风波。 结果一瞧见自己送上门来的李说,以李元德的毒辣眼神,当然不会错过这人的出众的相貌和品性,一下就给瞧上了。 朱说简直快急坏了脑袋,当真后悔起没有听从陆辞的劝告来。 他有所不知的是,自己正虚弱地跟李家人僵持着的时候,他最为真心佩服的陆兄,就只隔着一堵薄薄的墙,骑着懒洋洋肯地上砖块缝隙里长出的寥寥几根草叶的老驴上,在一隐秘处听这壁脚听得正乐呢。 别说是捉婿这方面无往不利,堪称大名鼎鼎的李家了,在陆辞刚搬来的那几个月里,可是遭过各种富户的围追堵截c穷追猛打,还不乏大户砸下重金利诱,只为捉他去做女婿。 直到后来初露麟角,那些人精才少了这类举动,一年之后,更是彻底没有了。 等欣赏够了李说的狼狈,陆辞才慢吞吞地踱驴饶边,亲自叩响了门,道明了来意。 “哎呀,竟然是陆郎君之友,还早已约好了去游山!”李元德一脸诧异,睁眼说瞎话道:“早知如此,我就不该留这位朱郎君用午膳了!” 陆辞当然不会夺走对方自己端来的台阶,甚至表现得颇为惋惜,好似真信了一般:“当然不怪李老丈。朱弟惯来勤劳苦学,怕是用功太狠,才将相约之事忘了罢。” 有陆辞亲自出面,自然不在话下。 在跟李元德一番客气后,他就轻轻松松地把筋疲力尽的朱说给接走了。 朱说一夜并未吃喝睡觉,又拼命思索脱身之法,理论也好,动强也罢,都未能成功,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对救世主一般的陆辞千恩万谢后,不知不觉地就趴倒在驴背上睡着了。 陆辞挑眉一笑,也不吵醒他,只多走几步先去钟家,让他那力气大的御用苦力钟元把人搬下来,运进房里。 经过这场风波的朱说,并不知自己其实给陆辞带去不少欢乐,只知自己愚蠢地未听陆兄好心劝告,结果差点被强行订下婚事,还再次劳烦了陆兄,不由臊得满脸通红。 在剩下的几天假期里痛定思痛,他除去香水行外,堪称足不出户,只专心苦读。 闲暇时候,还作了一首上百字的诗篇,名曰《记与陆兄元宵夜游》,以记下同密友兼学兄同游那如梦似幻的丽景的喜悦。 陆辞这几天也丝毫未闲着。他用了一天时间,走访了街坊邻居,一下敲定了凿井之事;然后将自来水的制法以题壁诗的方式,趁夜写在了城外游人颇多的一处亭台里;再又敲定了几件琐事 就在钟元眼里只是一晃而过的这个短暂假期里,陆辞已把搬家后要忙的事务,给顺顺利利地解决一空了。 尽管买了老驴作日常代步之用,但一考虑到山路颇为崎岖,足是走习惯了,骑着驴却未必,许会出现什么驴死人亡的惨剧 陆辞便果断放弃了去学院时也骑上它的想法。 为避免跟杨小娘子碰面,陆辞通常会早出发一些,这日自然也不例外。 朱说早早就收拾好了,乖巧地在门前等他;钟元照样赖床不起,被钟母狠狠踹了起来,勉强拾掇几下跟上;陆辞则是一如既往的容光焕发,带着让钟元又爱又烦的礼貌微笑,与沿路遇见的人一一简单问好。 三人一道走,不自觉就比往常要快上些许,去到学院时,距离开始上课还早,陆辞便在将学具放好后,陪闲不住的钟元去院子里走了几步。 朱说不知不觉地已习惯了黏在陆辞身边,此时自然也跟了上去。 才走了几步,三人就被恰巧出来倒茶渣的杨夫子看到了。 杨夫子眼前一亮,冲陆辞一边招手,一边亲昵地唤道:“陆郎啊,快来我这一下。” 陆辞一愣,下意识地应了,正要动身,就听钟元压低了声音幸灾乐祸道:“怕是要旧事重提喽。陆郎可真是艳福不浅啊!” 陆辞微眯了眼,见朱说表情虽是不赞同,可眼底却掠过几抹好奇后,就毫不客气地将人拉下了水:“钟郎有所不知,真有艳福的,可不是区区在下,而是朱弟。” 轻飘飘地撇下这一句后,陆辞就跟着杨夫子进屋去了。 杨夫子搓着冷得发僵的手,连汤婆子都顾不得换热水,就一阵翻箱倒柜,很快把一卷纸给拿了出来,很是骄傲地递给了陆辞。 “这东西可是我这几日访旧友时得来的,不说十分可靠,总也得有个五分。”杨夫子一脸慈爱地看着陆辞,神神秘秘道:“莫给别人随便瞧见了,自己好好收着。若有读不懂的地方,随时可来寻我。” 陆辞翻开,仔细一看,不是别的,正是半个月前,李夫子死活要塞给他的 那套据说是童子试的往年考题整合集。 陆辞:“” 他怎么就跟这童子科好似杠上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第十一章 杨夫子一番盛情,陆辞纵无参考打算,也不可能做出当面回绝之事。 唯有暂时收下,又得了几句叮咛,才回去寻钟元和朱说。 钟元仍是站没站相,整个身子挨在假山上,与朱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眼睛一直往陆辞去时的方向扫。 一见人影,他立马挺直腰杆,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 陆辞就见他迫不及待地迎了上来,压低了声音问道:“如何?可是如我所料?” 陆辞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果真不假。倘若早知钟郎已至慕艾之龄,那日就不该拦着钟伯母为你说亲的,如今看来,又哪儿为时尚早了?定是耽误了钟郎的好事了。” 朱说憋笑。 钟元一愣,之后脸上猛然炸红,嗓门也无意间提高了八度,几近咆哮道:“陆郎休要胡言!” 他这年纪的少年郎,多多少少会注意起过年过节时走上街的漂亮姑娘,也会在倚楼卖笑的妓子的调笑下刻意绷着脸快走几步,只是在他看来,这总是有些叫人难为情的秘事,不想被陆辞一语道破,反应自然极大。 然而钟元运气显然不好。 杨夫子方才虽叮嘱了陆辞好几句,但对这自己教书教了十几年才遇上这么一个的聪明学生,总感到几分意犹未尽,于是一时间想起了什么,就忙追上来,想再添几句。 这时机正巧赶上了钟元对着好脾气的陆辞大声咆哮,脸色因‘发怒’而通红的一幕。 不只是在杨夫子,而是在学院中人的眼中,钟元显然是个全靠运气得了陆辞这个品学优异的好邻居,才从个吊儿郎当的花腿郎被拉扯至成绩平平的臭小子。 平时交上来的功课还算准时,经陆辞辅教后内容也入得眼,他也就对这小子一些不甚规矩的小毛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现亲眼看到他对着自己的宝贝疙瘩大声咆哮,瞧着还像是要动粗的架势,还哪儿能忍得? 杨夫子双目圆瞪,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旋即一个气沉丹田,吼出来的嗓音竟比血气方刚的钟元还要洪亮有力:“钟——元——!” 钟元正羞恼着,被这么大声一吼,顿时一个激灵,下意识地看向这很是干瘦,这会儿已怒得胡子都被吹起来不少的夫子,心虚地唤道:“杨夫子。” 见人高马大的钟元还是老实听话地低了头,杨夫子也微敛了怒容,冷哼一声:“过来。” 钟元再傻也知道大事不妙,在应声之后,就迅速向陆辞这个夫子的心头肉投去求救的眼神—— 谁知陆辞已极自然地揽着朱说一肩,毫无义气地撇下他独自面对怒发冲冠的夫子,有说有笑地走了。 钟元:“” 陆辞跟朱说其实也没走多远就停了下来,回头看平时在街上游荡的那群伙伴里堪称一呼百应的钟元,可怜巴巴地弯着腰,被个瘦巴巴的老头揪着耳朵c毫无威风地进了屋。 朱说心情略微妙,迟疑着道:“夫子不会真为难钟兄吧?陆兄可要去澄清一下误会?” 陆辞淡定道:“你且放心,夫子只不过是恨铁不成钢,却定不会为难他的。若到了午间用膳,他还未被夫子放出来的话,我再去说情便是。” 毕竟南阳书院的蹴鞠社社长,不是别人,正是这个块头大力气大还灵活的钟元。 一年一度的山岳正赛就要来临,而且别人不知道,没少给他们打掩护的贴心人陆辞可清楚,莫看这几位夫子在学生面前一本正经,也常常混迹观看蹴鞠赛的人群之中,忍不住喝彩喝得满脸通红呢。 除此之外,南阳书院的夫子们是出了名的不兴体罚,而爱罚顽劣子抄书背书。 钟元既然体力充沛过头,都凶到夫子们共同的心肝肉头上了,杨夫子索性就罚他倒立着抄书。 等钟元大汗淋漓c手脚发软地抄完了,却并未完,还要背。 背得一字不差了,才能走。 背的文章偏偏还不是别人的,正是杨夫子精挑细选,择出来的那篇由陆辞亲手所写的经学范文! 起初钟元还一边愤怒地抄着,一边咬牙切齿地在心里埋怨陆辞见死不救;一个时辰后,已是眼冒金星c满脸丧气只求快点解脱;再过一个时辰,他已是饥肠辘辘,背得有气无力了,夫子还在边上虎视眈眈。 陆辞见火候差不多了,叩门进来,三言两语就让夫子颜色大悦,轻易救了钟元出生天时,钟元已是怨气全消了。 “见你还没出来,就给你带了一份吃的,”陆辞微一偏头,看向朱说,朱说便手脚麻利地将揣在怀里免得凉了的几个热包子给拿了出来:“马上要开课了,快吃了吧。” 钟元饿得脑子已经发昏,正愁没工夫去寻点吃食,只觉没白结交这么个兄弟,万分感动地一顿狼吞虎咽,还要说什么,下午的课就又开始了。 他也没来得及多琢磨,经一整个上午的折腾,更实在怕了夫子发火,赶紧先去了。 陆辞望着钟元急匆匆离去的背影,眼里掠过几抹爱怜,轻轻地叹了一声:“唉” 三年过去了,钟元的脾气还是那么好拿捏。 “我们也该走了。”陆辞转过身来,却见朱说不知何时,站在离他足有三步远的地方,不禁微讶道:“朱弟怎么了?” “” 朱说也说不出来缘故。他刚刚见着钟兄被陆兄哄得服服帖帖的模样,就忍不住稍微站得远了点。 此刻见陆辞笑眯眯地向他伸出手来,那点微妙就又不翼而飞,让他乖乖地走近了去 陆辞在学院里极受欢迎,虽不比朱说头回跟他去香水行时途中所见的那般直接又夸张,可围绕在陆辞身边的学子,永远不下十人,他身边的坐席更是受人争抢,难有常座。 这个转入学院中好几个月来都不甚起眼,灰扑扑的小不点朱说,竟突然杀入,被陆辞那般另眼看待,自然引起了小小的波动。 在得知陆辞购置了一处产业,朱说为唯一一个房客时,就有不少人灵机一动,动起了心思。 陆辞起初还对朱说多有留意,好在朱说的状态正如他所预料的那般,素来不看重外物,对别人看法也不甚在意。 除了心里对陆辞的钦佩程度默默地更上一层外,并未受那针刺一般的密集目光影响,只专心埋头记下夫子所言。 等放课后,因山岳正赛将近,钟元需带领蹴鞠社员进行练习,便未随陆辞和朱说一起回去,而中途转道去了蹴鞠场。 陆辞见时候还早,便笑眯眯地问朱说:“朱弟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想添置的东西?不必同我客气,但说无妨。” 这些天来,被能言善道的陆辞不知送了多少东西的朱说,一听此言,就条件反射地用力摇头:“劳陆兄关心了,我什么都不缺!” 陆辞微眯着眼,仔细观察他一阵,未看出说谎的端倪来,便笑道:“那便不逛了,早些回去罢。” 朱说不禁长长地舒了口气。 陆辞的步调不紧不慢,外人看来还多了几行云流水的优雅,朱说虽对这敏感,但在潜意识里跟着对方的步履走时,也觉得十分舒服。 朱说忽然想起在心中徘徊数次的疑惑,不由关心道:“今日先生寻了陆兄去,究竟是为何事?可有我帮得上的地方?若有,还请陆兄不吝开口。” 尽管夫子们不好偏心得冠冕堂皇,免得被人背后埋怨厚此薄彼,陆辞却知朱说不是个会对他生出什么嫉妒心c或是藏不住话的人,便大大方方地坦白了:“是为童子科之事。先生近日访旧友时,得了几份往年考题,便拿与我一观。” 朱说对此毫不讶异,也未露出分毫惊叹之色——在他看来,以陆辞的优秀和师长对他一贯的喜爱,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了。 他只点了点头,认认真真地考虑了一路,到了陆家门前,才再又开口道:“陆兄可有意参考童子试?” 陆辞略作沉吟,坦言道:“之前并无此念,现略有踌躇。” 陆辞对自己的未来发展,早在穿越来的那一日,就有了无比明确的规划。 考取童子科,从不在这之中。 他现虚岁十三,自然符合童子科的审查条件,也难怪夫子们都忍不住动这心思。 只是在陆辞看来,童子科并不适合他。 一来,童子科以诵经为主,不求义理,是为不全的捷径,除极个别最为优异者外,暗地里并不被一些通过科举进士的人瞧得上;二来纵使高中,直接得授官位的人可谓少之又少,官且如此了,其中能得实差更是凤毛麟角,大多只默默无闻;若是运气绝佳得了皇帝青眼,被赐出身后留秘阁读书或是授予馆阁官的话,自是前途无量,但同时拥有这样幸运和才能的人 陆辞对宋史了解不多,在他印象中,似乎就只有晏殊一人吧。 就是写‘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那位天纵奇才,名相晏殊。 陆辞目标一向明确务实,从不好高骛远——哪怕有真才实学,因科举考试里不确定的因素太多而落马的,史上不计其数,更何况是才学不过尔尔的他? 他既然没晏殊的本事,又凭什么认为自己能有晏殊的运道?难道硬要拿头去跟这种百年难见的天才拼吗? 他只准备考三次,若是运气好的话,最好的成绩撑死了也最多是个同进士出身,前三甲梦里想想还可以,要说实现,那还是别难为自己了。 之后就申请外放做官,顺便做点小生意,从此过上小富即安的日子。 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同志被贬到地方上了,说不定还能一块儿去喝喝酒呢。 要真能如此,自认是条咸鱼,胸中也无救国救民的大梦想的陆辞,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第十二章 陆辞慎重考虑一番后,还是决定过几天就寻个合适时机,回绝掉杨夫子的好意了。 毕竟已经做好了具体规划,也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已按计划购置了房产,顺利取得了正式的主户籍,经济上有了稳定的来源,积蓄也有不少,实在没有必要贪这捷径。 就算他有幸成为那出人头地的佼佼者,要进一步发展,便脱不开成为皇子伴读或是进入秘阁读书的漫长过程。 陆辞虽自认颇为擅长与人相处,可要长期捧着时刻把握着自己身家性命的皇室中人,熬上那么长一段有官无差的时日单想想就够有罪受的了。 哪怕开国的那位皇帝赵匡胤定在祖宗家法里定下了不杀士人这一条,陆辞也不愿冒一丁点险。 在他心里,在政治中心如履薄冰,哪儿比得上做一地方父母官来得逍遥自在? 最重要的还是,此时仓促下场,哪怕童子科只以考验诵经为主,他也没有完全的把握。 横竖也不赶时间,倒不如继续在良师益友的教导和帮助下,再潜心苦读个几年,感觉更有成算了,才提下场之事。 陆辞悠悠然地拿定了主意,朱说却因替他思虑此事,而破天荒地连续失眠了几夜。 陆兄若要下场,这会儿定要开始好好准备才行。 朱说忍不住想,自己要能帮上什么忙就好了。 结果想着想着,竟愈发沮丧起来了。 显而易见的是,就过去这几天的表现看来,自己非但没助对方一臂之力,倒没少让人家费神地关怀照顾 陆辞除了与朱说同进同出地走读外,照样吃吃喝喝睡睡,得了闲暇还去开发点小商机挣钱,并未料到这位大名相正默默地愧疚着。 偏偏在这时,还又有个蠢蠢欲动的人寻机接近了朱说。 “朱弟,怎不见陆郎君同你一起?” 因陆辞又被夫子单独叫走了,朱说这日落了单,正安安静静地一边啃饼子就粥边在心里默背今日所学的课文,忽然听得有人唤自己,不由抬起头来。 这人生得眉清目秀,皮肤白皙,此时微微笑着,露出一点雪白的编贝,显是要展现友好。 朱说咽下口中食物,不急不慢地应道:“易衙内。陆兄一放早课就被夫子唤了去,再过会儿便该回来了。” 他在书院里认识的人并不算多,不过对无事来打招呼的这人,却是认得出的。 不因别的,只因在印象之中,作为此地县尉之子的易庶,向来是最喜欢围绕在陆辞身边的人之一,他以前路过时,十回里往往能见到九回。 朱说的答案并未出乎易庶的意料,甚至可以说,是正中他下怀了。 “陆郎君暂不在,倒也无妨。”他往左右一看,又不着痕迹地冲朱说使了个眼色:“就不知朱弟可愿进一步说话?” 朱说不知对方葫芦里卖什么药,但也毫无惧怕,便点了点头,客气道:“还请易衙内稍候片刻。” 花一说完,朱说便按着先前的节奏啃完了盘中的午饭,又将手给擦洗干净了,不忘让人给陆辞留个口信,才随了对方出去。 易庶在等他时,面上的笑不由僵了几分,眉宇间也多了几分忍耐。 不过他极敏锐,很容易就瞧出朱说并非刻意晾着他,而单纯是不习惯为计划外的邀约打断自己的节奏罢了,便未往心里多去。 况且,他一会儿还有求于对方,当然不好让对方不快。 话虽如此,易庶心里总觉得有点微妙,又有些担心陆辞会随时回来,便决定开门见山,来个速战速决:“朱弟刚来学院不久,恐怕有所不知,我与陆郎君交情甚笃” 朱说认真仔细地听完阐述,很快明白了对方的来意。 易庶是众所周知的心高气傲之人,在陆辞来南阳书院之前,也是颇受追捧的人物。 陆辞一来,就将他风头彻底夺走,沦为陪衬时,他最开始也不可能轻易接受的,也想过是否要给对方使个绊子。 然而陆辞在学业方面也好c品行方面也罢c为人处世上,都堪称无懈可击的完人,与他之前的优秀程度不可同日而语。 易庶同他接触几次后,不禁心服口服,转为彻头彻尾的仰慕了。 日月之辉,萤火难拒。 易庶通过父亲知晓陆辞家境贫寒,想方设法想要接济对方,却从未成功过,而是全被陆辞不着痕迹地婉拒了。 现陆辞不复拮据,还购置了房产,成了主户,易庶几乎是学院中头个得知消息的,自然忍不住替陆辞高兴。 谁知不等他放下矜持,主动问能否去陆辞家做客,就杀出了朱说这么个程咬金,悄无声息地就一步登天,进住他之前想都不敢想的陆辞家中了! 易庶实在不甘心,思来想去,便有了美好计划:他自掏腰包,给朱说另外寻个更好住处,自己则代替对方,入住陆辞家中,跟仰慕之人朝夕相处。 他为家中幼子,备受宠爱长大,又因陆辞颇有名气,他父母虽不舍他离家,但努力说服一阵,也不是不行的 他亦不会亏待朱说,只要朱说能答应替他在陆辞跟前圆好话,办妥此事,那哪怕是他帮着对方购置一处可供一人住的房屋,也并非不可。 然而,朱说根本不等易庶开出更多诱人条件,就坚决摇头了:“千金不换良师,万金不贾益友于情于理,此事我都断应不得,易衙内不必多言。” 易庶愣了:“你——” “易弟,朱弟。” 不巧的是,易庶正想劝上几句,好不容易从对他关怀备至的夫子那出来的陆辞,就已经找到了这里。 陆辞好似没看出二人隐隐对峙的微妙氛围,微微笑着,兀自走上前来,一手轻轻按在朱说后心,另一手亲昵地搭上易庶肩头:“你们散步怎散到这来了?害我一顿好找。” 朱说的全副心神,自从陆辞一回来,就悉数转回他身上了:“陆兄可用过午膳了?我多买了一份,因不知你何时出来,便请了干当人在炉里先温着。” 陆辞莞尔:“朱弟如此贴心,我已从善如流了。” 易庶暗暗磨牙,不甘示弱道:“就算是在灶上热着,到底不比初时口感,若陆兄不嫌,我只消跟酒食作匠说一句,便可叫他们呈一份现做的来。若不喜那些,现也来得及叫我那厮儿跑一趟,打份上好的滴酥水晶鲙做外食来” 易庶献殷勤献得如此不加掩饰,直让被其暗暗针对的朱说都叹为观止。 陆辞眉心微跳,当机立断地截住易庶的滔滔不绝:“易弟一番好意,我本不当拒绝,然实不相瞒,夫子留我入室时,也备了些餐饭。只不好辜负朱弟好意,刚才应了那么句。真要用上两人份的饭,我纵使胃口再好,一会儿怕也得去柏郎中家一趟了。” 看易庶满脸憾色,陆辞主动问道:“不知易弟所创的醴泉诗社近来如何?” 时人好结社,易庶当然也不能免俗,在陆辞屡次以忙于‘糊口俗务’作推辞后,他才悻悻然地绝了加入陆辞所建之社的念头,而是转头亲自创建了个。 他虽称不上一呼百应,但也不缺拥趸,加上有父亲的庇荫,醴泉诗社才刚建起不久,就有了不小的规模,入会者不下百人。 现是最仰慕之人主动提起他心中最得意之事,自然一下就让易庶将刚刚那点小小的失利抛之脑后,眉飞色舞地讲述了起来。 陆辞不时点头,恰到好处地给予微笑作为回应,更让易庶喜悦不已了。 可惜的是,不等易庶鼓足勇气,再酝酿好话语,尝试一下邀请陆辞也入社时,最煞风景的钟元就满头大汗地冲过来了,还以大嗓门遥遥问道:“陆郎!快看看时辰,我可迟到了?!” 钟元被蹴鞠社的拉去,一不留神就踢得忘了时间,猛一意识到,顿时浑身冷汗。 他哪儿会那么快就忘记前几日被罚之事,立马拔腿狂奔,看陆辞还一派悠然地在园里,才放了一半心。 易庶飞快地皱了皱眉,不喜跟好似冒着一股热气和汗臭的钟元站一起——就算留下,也会被这莽夫夺去陆兄的关注,只有恹恹地打住话,施施然地先走了。 钟元见他走了,也松了口气:“这爱摆臭架子,倒真够喜欢陆郎的。我刚大老远地看着俩人围着你,要不是皆为郎君,就这架势,倒像妻妾争风吃醋了。” “胡说八道。”陆辞无奈斥了句,摇头:“他那是家学渊源,怎么到你嘴里,就成摆臭架子了?倒是你这一身狼狈,臭是有余,架子倒不足。要不抓紧时间去冲洗一下,再换身衣裳,定要被夫子揪出来重罚的。” 学院里也有蹴鞠课,自会有备用衣裳放在这里,倒不愁没有可替换的。 “坏了!” 经陆辞一提醒,钟元也紧张起来了,便风风火火地去了。 等人都走干净了,陆辞便笑眯眯地看向朱说:“方才没被欺凌罢?” 猝不及防地被这么一问,朱说茫然道:“自是不曾。陆兄何来此问?” 陆辞问话时,就仔细观察着朱说面上神情,判定对方所言非虚后,语态里就多了几分随意和慵懒,笑道:“易弟秉性不坏,又对才子从来高看一等,以朱弟文思之高,再相处些时日就好了。” ——那可未必。 朱说心里悄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第十三章 陆辞当然不可能看不出朱说和易庶之间的微妙敌意,也当机立断地进行了调解。 他并不言明,只做了次引荐人,让易庶建起的醴泉诗社纳了朱说入社。 以范仲淹那经得起无数后世课本考验的吟诗作赋的能力,一有机会显露出来,那么向来爱才的易庶对其的敌意,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 朱说对陆辞的好意心知肚明,虽还心底还残存几分别扭,到底乖巧地接受了安排。 倒是易庶的脸色变幻很是精彩。 难得陆辞主动相询,他还以为是陆辞改变心意想要入社,正要心花怒放,就听得对方客气说情,目的竟是让从未显山露水过的朱说进来他这。 易庶当然不可能拒绝陆辞,可将个刚拒绝了他提议的不识好歹的小子收纳进来,又有些不甘心。 可真刁难朱说的小气事,他也断然做不出来的——倒不是担心朱说被穿了小鞋后可能告知陆辞,叫陆辞对他的印象变坏的缘故。 而单纯是诸如此类上下其手的行径,根本不符他一向的骄傲。 陆辞正因看出易庶的这点特质,才会安心把朱说安排进去。 以易庶的底线,不会对朱说不利,甚至因为抱有的那点小敌意,会忍不住对朱说多些关注,更有利于朱说得到展示机会。 对易庶而言,是诗社吸纳了一员可遇而不可求的强将;对朱说而言,既得了跟同窗学子相互学习进步的契机,自己锻炼的机会,也是条建交和融入学院的捷径。 话虽如此,陆辞还是不着痕迹地观察了几天,确定朱说那头的进展一切顺利后,才安心忙自己的事了。 两个月一晃而过。 清明接寒食之踵而来,学院又放长达七日的课了。 不知何处飞来一对羽色艳丽的黄鹂,天不过微微亮,就已神气昂昂地在陆辞卧房的窗前叫唤了。 在清脆的鸟啼声中醒来,陆辞也不觉恼,只无奈地在桌上摆放的小竹篮里小抓一下,披着长发踩履至窗前,用这磨碎了用来衬茶汤的一小撮干果碎,喂给了不怕人c还在叽叽喳喳的小功臣们。 等俩黄鹂将干果碎啄食一净,陆辞也已就着预先打来的凉井水漱口净面,整好衣帽,一扫初初醒来的慵懒,恢复了翩翩美郎君的精神气貌了。 甫一出门,却见比他还起得更早一些的朱说朝他房间走来,不由揉揉眉心,假作埋怨道:“在别人眼里,我原本也算个勤快人,自朱弟来了后,倒日渐衬出我懒惰了。” 朝夕相处了这两个多月,朱说对陆辞似假似真的玩笑和调侃,也已有了不少应对经验了。 “陆兄说笑了。不过昨夜就寝得早些,才起得也早罢了。” 他只腼腆地笑了笑,就极自然地刚从早市上买来c还原封未动的《密城要录》递去:“陆兄可有兴趣一读?” 《密城要录》可不是官府出版的正经邸报,而是民间雕印和每日发行的朝报。刊登的内容很是丰富多彩,既有正经的朝中事,也会包括邸报都不发布的一些诏令c差除c台谏百官章奏,有社论,有靠鬻文为生文人所写的漂亮诗赋,也有收集文人意见的社论和关于坊间趣闻的道听途说。 密州城中多士人学子,当然对时务政事颇为关心,因此根本不愁销量。 不过,在要录那看似正经的文笔之下,可是一堆由内探c省探c衙探卖给报社所构成的消息,真真假假混杂其中,其可靠程度,就不言而喻了。 陆辞却不忙接过来,只眨了眨眼:“我怎不知道朱弟还有买小报c看小报的习惯?” 这《密城要录》为麻沙本所刻,质量远不如正经纸好,但胜在价格低廉,薄利多销,只需五文一份。 可它说到底,还是每日一出的。 真每日都买的话,积少成多下,也需承受一笔不小的开销。 朱说自打跟陆辞住一起后,常被迫受对方无微不至的恩惠和提携,不知不觉间也通过些他之前根本无法想象的途径攒了些薄财,不需要像最初搬来那样精打细算,常囊中羞涩,自然也买得起晨报了。 “幸得陆兄之助,囊中现有余财,尚负担得起。”尽管如此,对上陆辞善意调侃的口吻,他还是微赧地红了红脸,解释道:“前日听易衙内所荐,方买来试读。观昨日之报,虽不乏夸大其实,但也有可取之处。” 陆辞含笑摇头:“朱弟误会了。我方才问你那么一句,绝非是为邀功,况且功本不在我,怎能胡邀?只可惜,我若早知朱弟也看朝报,你今日与昨日的朝报费,就能省下了。” 朱说微愣,就听大门处被人轻轻叩响,不由起身应门。 等开门后,叩门之人已然不在,地上静静躺着的却不是别物,而是一份精心卷好,再用一条细绳缚住的《密城要录》。 朱说茫然道:“这是?” 陆辞笑道:“实不相瞒,初来密城时,愚兄度日甚为拮据,广求生财之道,此便为其一。书院中无人知晓此事,还请朱弟为愚兄保密了。” 陆辞自认在诗词歌赋方面天赋寻常,可绘画技法上却得天独厚,堪称颇有心得。 况且,《密城要录》不过是间发行量尚可的民间小报,不似科举考试的严格要求,而要自由烂漫得多。 他在最缺钱的那段日子里,就一直用‘鱼客’这笔名给《密城要录》供稿。后钱财上有了富余,为重学业,才停下了供画稿的零活。不料引来那报社的主人派人上门来加酬挽留,才最后定下三月一供,也能算作是闲暇时的陶冶情趣。 因着这点人情和工作联系,《密城要录》每日都会让厮儿免费送来一份,根本不必专门上街去买。 朱说还以为终于能为一直帮助自己的陆兄做点什么,不料得来这么个从前并不知晓的消息,顿时脸颊一片烧红。 心里却无一丝一毫的羞耻恼怒,只觉万分惊叹,又夹杂几分了然:“原来如此。我定不同外人道此事。” 陆辞莞尔:“对朱弟的为人,我从来没不放心过,不必如此郑重。” 要连范仲淹这堪称完人的人品都不能信的话,这世间怕也没救了。 可以说,陆辞对朱说的信心,甚至比朱说对自己的信心都来得强大。 陆辞又道:“往后你直接来我房里取报便是,不必专程去买。若是对陈年旧刊有兴趣,我那也收藏了不少,你都可随意取阅。” 对这份好意,朱说也不矫情推辞,而是立马谢过。 陆辞不再在之前那小话题上逗留,而是与朱说回到小厅,翻起了今日的朝报。 这次被放在头版头条的内容,倒跟他们这俩读报人息息相关。 只可惜是个坏消息。 ——贡闱之设,用采时髦,言念远方,岁偕上计,未遑肄业权令礼部权停今年贡举。 在涉及无数士子前途的要事上,一般来说,小报也不敢无的放矢c捕风捉影的,而多半是有确凿消息了,才敢这般放出。 “贡举又停了。”陆辞蹙眉:“这都停第几回了?” 朱说依稀记得有那么几次,具体的答不上来。 倒是陆辞记性特别好,自个儿沉吟片刻,就给一一数出来了:从大中祥符二年算起,二年,三年,五年都出了诏权停贡举的消息 自改年号后,除了元年那回,似乎就没开过贡举了。 毕竟要较真算的话,大中祥符四年,也就是去年开的那场贡举,参考者仅限于东封泰山,西祀汾阴,南祀老子的沿途州府等特定地域的人,而非全国诸路州府的举人,并不能算进正经贡举之列。 再这么积压下去,等陆辞有把握下场的时候,面临的竞争力就是空前的大了。 如今在位的官家显然有些随心所欲——从初登基的头三年里勤快得年年开贡举,到签订澶渊之盟后又兴奋了几年,到如今的仿佛丧失了兴趣,毫无规律可言的随机年份开。 这种强烈的不定性,恐怕也是书院中最看重陆辞的那几位夫子希望他抓紧时间,转报童子科的原因之一了。 不然单是进士一科中举的地位c待遇和风光之盛,就远非诸科所能比的。 思来想去,陆辞瞬间就萌生了不小的危机感。 他暗叹了口气,隐蔽地瞟了一如既往的平静的朱说一眼,再对比一下自己此刻的暗藏忐忑,心里不由泛起一阵学渣对胸有成竹c面对激烈竞争也无所畏惧的学霸的淡淡酸意。 ——要他有能写出《岳阳楼记》的范仲淹的一半才干,哪儿还需要做那么多风险计算,去纠结要不要仓促下场c避开高峰期呢。 一想到拖延下去,自己某天说不定就得面对跟范仲淹c欧阳修等人同场参考的恐怖画面 陆辞顿觉不寒而栗。 正读朝报上一些不知是真是假的趣闻读得津津有味的朱说,对此一无所觉。 他更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所敬羡的陆兄,居然会对他有羡慕嫉妒的情愫。 他此时所想的,也跟陆辞的猜测相差甚远。 所谓的平静,仅是因他单纯觉离自己准备下场之时还颇为遥远,这会儿开科贡举,也为时尚早,才这般事不关己的淡定罢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第十四章 今年贡举权停,包括童子科在内的特科自然也未能幸免,一并停了。 陆辞现在倒是不用费心思寻由头来推了夫子们的好意,可再拖延下去,说不定就得跟诸多只在课本上背过其文章的名人一同下场的厚重危机感,则让他当机立断地选择了调整规划。 他原想着再潜心进学个几年,等到十六岁了,通过考进士科来争取一步得官到位。 然而照官家那随心开举c积压人才的做派,说不定等到了那天,他许是准备充分了,但那些真正的大才子不也是十年磨一剑,就等试霜刃了? 陆辞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此时进士科的考试内容还未经过王安石大刀阔斧的改动,仍以诗赋c论策和帖经,墨义为主。 后两者多靠死记硬背,对记性极好的陆辞是毫无难度不假,可对那些个天纵奇才而言,自然也不在话下。 真正拉开应举人之间差距的,还是诗赋。 诗赋两者之间,又以赋为主。 那么,难道他要与范仲淹c欧阳修c苏洵c王安石比诗词歌赋? 陆辞嘴角一抽。 那画面可太美了。 随时以务实为第一要素的陆辞,权衡利弊后,就决定做好两手准备了。 他认为自己作为一个脚踏实地,作风艰苦朴素的学渣,还是老老实实地能走捷径就走捷径吧。 不管常科特科,只要能考得上,就是好科。 一方面继续按部就班地为进士科做备考,另一方面,则在闲暇时加大在帖经c墨义方面的复习强度,重点筹备随时将至的童子科。 如若明后年童子科开科,就先下场再说。 至于童子科考出后前途难定,但好歹有个官位撑着,肯好好运作,加上点气运的话,也不到让人心灰意冷的绝望地步。 况且,北宋对应举人的资格设定得颇为宽松,并不限制官员下场——奔赴考场不是什么美好体验,可要是童子科给他带来的出路不那么如意的话,也未尝不能再度下场。 便相当于在官场稍加锻炼后的从头来过,届时也多些人脉和经验了,说不定不必再过这独木桥。 陆辞食不知味地用完了早膳,再一抬眼,看着朱说一心二用,读报纸读得不时愉快微笑,用吃食用得眉头扬扬的小模样 “朱弟,”陆辞暗暗地磨了磨牙,耐心地等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朱说用完了早饭,慈眉善目道:“一会儿可急着回房读书,或是诗社可有什么安排?” 朱说一听这话,就明白了陆辞的言下之意,瞬间来了精神,毫不犹豫地将刚看完的报纸放下:“不急,亦无安排。若陆兄有用得着愚弟的地方,敬请开口。” 莫说是真没有,就算有,朱说也会立刻推了,以应陆兄的邀。 “今明两日,醴泉寺将开万姓交易,”陆辞笑眯眯道:“届时不乏人相字摊,酸文铺,扇面儿画工” 朱说闻弦音而知雅意:“愿前去一观。” 陆辞却摇头,补充道:“不瞒朱弟,我词赋诗文,颇为薄弱,有意磨炼一二,欲学人挈牌卖诗,既能练诗赋,也能得点笔墨钱,不知朱弟可有兴趣?” 陆辞所说的卖文,不止是明码标价地售卖自己现成的诗赋,也包括了接受现场命题作诗。 他大大方方地邀请朱说一起去,除了单纯给自己拉个伴儿,给朱说增加个外快之外,最主要的还是由于,士人在集市卖酸文,需要的是才学和胆量,并非是什么丢脸事。 且不说其中藏龙卧虎,不乏目前还籍籍无名的文章高手,如若诗文出色,能卖得高价,还在市井坊间受人追捧的话,更是不同。 特别是一旦名字流传出去,无形中就增加了被贵人欣赏的可能,不管怎么看,都是能涨名气的益事。 当然,也不乏诗文作得不过尔尔,却不自量力地摆了高价者,最后落得摊前冷落,就只能灰溜溜地回去,希望没人记得自己来过了。 朱说对新奇的事物很少有抵抗力,在陆辞明言利弊后,倒多了点跃跃欲试之感。 陆辞在告知陆母一声后,便叫上钟元一起,他骑着那头毛驴,另俩人则先兜转到集市上各租了一匹,再在山下会合,好一同往醴泉寺去了。 醴泉寺每逢佳节,都会开万姓交易之市,虽远远比不上位于汴京的大相国寺那‘中庭两庑可容万人’的规模,但也是去者如云,连毛驴的租金也跟着上涨了一些。 钟元比对几家,发现都比平时贵了一小截后,干脆不租了,凭自己脚力上山去。 陆辞听闻他决定后,不禁挑了挑眉,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两圈,直让钟元不自在地偏了偏头后,才谑道:“钟郎今日打扮得尤其精神,好个俊朗的郎君!” 钟元冷不防被夸,比起喜,倒多几分不好意思的羞恼了,瓮声瓮气道:“哪里哪里,比不上陆郎一成风采。” 朱说关注的重点,则在钟元努力藏藏掖掖的小东西上。他忍了忍,到底没能忍住,好奇问道:“钟兄怎还将毬一同带去了?一会儿要去蹴鞠社么?” 陆辞笑:“看来钟兄也要‘卖白打’了。”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钟元也不再藏了,只得意地扬了扬首,催促道:“再不走,路人要将山道都给堵上了!” 将山道堵上当然是夸张说法,但也足够拥挤了——狭窄的山道仅供一驴并一车而行。一有驴车经过,就得让至一边,如此更显人多。 特别今日晴方正好,春意正浓,到处都是披凉衫,骑毛驴,结伴而行的风流子弟;有矜持一些c小轿插花的丽人;也有举家出行,一家老小其乐融融来踏春的士庶。 朱说一路走一路看,只觉目不暇接,哪怕还未至最热闹的集市,已感到陶然引人醉的美好春意了。 这与元宵灯会的热闹截然不同,但各有千秋,依然引人入胜。 陆辞不时回头看飘然忘魂的朱说,见他陶醉其中,只觉十分可爱,与钟元说话时,面上带的笑意也深了一点。 钟元不知怎的,渐渐地就不乐意跟陆辞那双笑意盈盈的漂亮眼眸对视了,总觉得自个儿一身糙皮都麻麻的,仿佛被电轻触过的麻软,说不上来什么劲儿。 他想不明白,索性大大方方地别开眼,感叹道:“你带着这无亲无故的朱弟,倒像是添了个亲儿子般上心。” 陆辞以眼角余光瞥到朱说专注赏景c并未听到钟元之话后,便未接这调侃,只一笑而过。 不过片刻之后,他忽抬了抬眼,微讶道:“钟郎快瞧瞧,那是不是季二娘子?” 季二娘子便是钟母上个月给钟元所相的姑娘,二人在双方父母安排下于画舫上相看后,虽因羞涩而扭扭捏捏,到底是十分满意对方,于是钟元给人插了钗,后又定了亲,只等腊月成婚了。 钟元眼前一亮,赶紧朝他所说的方向看去:“哪个?哪儿?” 陆辞懒洋洋地一笑,毫无诚意道:“噢,是我眼花了。” 钟元:“” 陆辞唇角微扬,尾音也轻轻上翘,眉眼间带着玩味的笑意:“我便纳闷钟郎在这些集市上,多只看而不亲自下场凑热闹的,今日怎就带了毬去白打,原来是要为了心上人前好好表现啊。” 被陆辞毫不容易地揭穿后,钟元哪儿还没意识到陆辞就是故意耍他的c只为还击他刚刚的揶揄。 偏偏他还上当了,把一腔心思全交代在陆辞眼前! 他气鼓鼓地盯着笑吟吟的陆辞好几眼,而他自己不知道的是,因一张脸都羞得彻底烧红,杀意已经锐减了。 他最后明智地选择了不再跟陆辞正面交锋,而是怪叫一声,推开人流,不顾别人埋怨的瞪视,往山上猛冲了。 朱说终于被这动静唤回神来,诧异道:“钟兄这是怎么了?” 陆辞优雅地展开山水画的折扇,笑着摇了摇:“将成亲的年轻人总血气旺盛一些,你莫要见怪。” 钟元这一跑就不见了踪影,陆辞和朱说当然也不担心他,多半是寻他未婚妻去了。 他们在集市上转了一圈,好找到文化市场,再寻个合心意的位置支他们的卖诗摊子。 摊上卖的东西千奇百怪的,其中几个摊子的刺绣极其精美细致,要价却不高,招来不少买家挑选,朱说也不免多看几眼。 陆辞笑眯眯道:“朱弟若对尼姑的刺绣感兴趣,这便是大好的入手时机了。” 虽是在醴泉寺开的市场,收纳的商贩却来自各处,其中就有附近几家尼姑庵里的师太的得意作混杂其中。 她们售卖自己绣品,多是为修缮庵堂之用,因此要价不高,而为结下善缘的买家,也会因此更多些青睐。 周遭的道观也毫不落后,不过他们所卖的,就多是研究出的一些有趣吃食了——大名鼎鼎的‘王道人生煎’的摊前,已排了三四个人在等候了。 朱说赶紧摇头。 比起刺绣这种小奢侈品,或是可口吃食,二人显然都对淘换旧书更感兴趣。 陆辞随便带着朱说逛了一圈常市,照常被无数熟面孔给绊住脚步,等他好不容易脱了身,就折去了设书摊的地方,那里聚集的多是文人学士,而不是寻常庶人了。 朱说才走过几家摊档,就毫无自控力地不幸掏空了自己的钱袋,换来一摞沉甸甸的旧书。 “得亏我没让你把全副家当带出来。”陆辞真心实意地感叹道:“不然要是今个儿收获不佳,你就得喝西北风了。” 朱说方才是热血上头,又被巧舌如簧的卖家一劝,才没忍住一口气买了那么多只听过而没见过的旧古书,此时也知道自己太不节制了。 经陆辞这么一说,更是脸羞得通红,不敢吭气。 陆辞忍笑看他寸步难行的模样,也不再打击他了,善意道:“我们也不走远,就在这儿支摊罢。” 朱说暗松口气,自是从善如流。 他们选了一处空地,把各自的毛驴拴在后头,三下五除二地就支起了一个简单的摊,把事先准备好的纸幅挂上,就把卖诗文的招牌给打出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第十五章 陆辞的牌子一支出来,笔墨纸砚还没摆在临时组成的小木桌上,就有一群自刚刚起,就偷偷瞧他的人围过来了。 头个凑进来的见他桌上还空空如也,不见半件货物,不由询道:“陆郎这是准备卖什么?” 陆辞笑:“拙笔不留痕,只需三十文。黄老丈可有兴趣来一篇?” 黄老丈赶紧摆摆手,面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来:“我又不识字,陆郎写得再好,我也看不懂啊,怎能糟蹋了?” 不等陆辞再说几句来招揽生意,他就猛然想起什么,匆匆撂了句‘等会儿’,然后一转身,就灵活地从人堆里钻出去了。 不识招牌上字的到底只在少数,尤其那些本就认得陆辞,或是因他出众外貌而注意他许久的游客们,立马就填上了黄老丈所空出的位置,笑着等陆辞给他们作文。 至于那些并不认得陆辞的游客,见这摊子分明空空如也,队列却颇长,不由也起了好奇之心,纷纷围了上来。 他们一边小声询问着,一边很自然地排在了队列的末尾,想看这摊主究竟有何出彩之处。 黄老丈很快就去而复返,两手各抓了两把小板凳,摆在陆辞的摊边上,让他放些杂物,也好无事时坐着歇会儿。 看着这越来越长c声势越来越大,逐渐引起了集市上几乎所有人注意的队伍 原想着只随便带朱说来热闹的集市上玩玩,顶多有机会写几篇练手的陆辞脸色已然发僵,都快笑不出来了。 这势头可半点不对。 要是朱说摊前门庭若市,陆辞认为是理所当然,称得上名至实归。 怎么偏偏目前是他这儿热闹非凡了? 究竟哪儿来的这么多游人,竟会对让他写文章这么感兴趣? 朱说的摊子倒也没受到冷遇。尤其一些见队伍过长,懒得等太久的,看这难得一见的俊美郎君身边还站了个眉清目秀c神色略微忐忑的少年,便凑了过去。 很快就让原本只看热闹的朱说,也跟着忙碌起来了。 在看客们眼里,不过三十文一篇诗赋,可谓一点不贵——稍微省俩口零嘴,钱就有了。 这么一个赏心悦目的郎君,写得一手叫人惊叹的好字,就已是难能可贵。 至于词赋质量,在他们眼里倒在次要了。 陆辞很快就没空怀疑这些围绕着他的客人是不是熟人找来的托儿,而忙得不可开交起来。 幸运的是,他来之前没料到会有这么多客人,因此备的纸墨都不多,这些又尽是摆在别人眼前的。一等耗尽,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客气拒客,聊表遗憾了。 正如陆辞所算的那般,他所携的纸张,仅撑过了第十五个客人就将告罄。 然而不等陆辞开口致歉,就有心细眼尖的排队人发现了这点,赶紧吆喝起来:“快没纸了!我记得市门附近就有几个摊子,快弄些来!” 不过片刻,就有人飞快地带了一摞纸回来了。 陆辞:“” 让他哭笑不得的是,这么让自己恨不得高呼救命的一大摞,竟不用他掏半文钱。 谁让那摊主说,只请陆郎君在有人问起时,略提一嘴是城西季员外书铺制的纸便好。 有这么个阔气的赞助商带头做了榜样,很快就出现了跟风者。 于是一盏茶的功夫过后,陆辞的摊子又迎来了送墨的人,送垫纸板的人,送洗笔的,甚至还有送摆件的 这些小摊贩眼馋陆辞这儿的来客如云好久了,哪怕是等得无聊的客人肯拿起来把玩翻看一下,也比一直被冷落的好。 面对这些络绎不绝的贴心好意,饶是陆辞再想收摊,也一时间开不了口。 唯有继续撑着笑,无奈地继续下去了。 渐渐的,陆辞意识到自己摊子前安静等候的人列中,显然是以团扇羞涩掩面c打扮得清丽可人的小娘子比较多。 特别是跟朱说前明显是成年男子偏多的队列一比,就更为明显。 陆辞心里苦笑,可算是回过味来了。 这些姣姣,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请问小娘子欲命何题?” 陆辞暗叹口气,一边寻思着脱身之法,一边低头快速研磨,例行问道。 这小娘子用团扇矜持地遮住半张小脸,听陆辞的嗓音果真如想象的那般好听后,不禁弯了眉眼,并不忙回答,而是调皮地向陪自己来的闺中密友眨了眨眼。 陆辞未听得她答话,倒听得几声清脆的娇笑,不由抬了抬眼,正正对上一双明明含羞带怯c却又胆大地凝视着自己的杏眼。 陆辞心里了然,面上只挂着礼貌而得体的微笑,提醒道:“小娘子若尚未想好,也不必着急,不妨先去寺中后院逛逛再来。” 被那么一双漂亮眼睛认真望着,她只觉胸口心儿砰砰跳个不停,被团扇遮住的脸颊更是要烧着一样滚烫。 要不是被闺蜜轻轻捏了下手回魂,她压根儿就听不清他方才说了什么了。 她当然不能听从陆辞的建议,真去后院转一圈——那处春色的确别有韵味,可等她再回到这漫长队列来,怕是根本来不及了。 唯恐陆辞再要出声催促,她努力想了想,大胆答道:“以我为题,郎君认为可好?” 陆辞莞尔:“小娘子尽管告知我题目,至于作不作得出来,又能否让小娘子满意,就需看我的了。” 不等她再作补充,陆辞已果断提了笔,略一沉吟,便笔走游龙,潇潇洒洒,一挥而就。 那是一首《临江仙》:“人共楼台一以旷,阳春小腰清闲。千山多惬少得归,花神胡越后,佳丽便招延。锁楚楼台春水绿。明妆野店风暄,云开多惬到密州。芳时山有信,海棠不成阴。” “还望小娘子满意。” 春风微拂,墨痕即干,陆辞微一俯身,将纸捞起,优雅地虚拂一下,便递给了对方:“请过目。” 她迷迷糊糊地接了过来,又在闺蜜的提醒下把三十文放好,还想再抓紧时间说几句,后头跟她怀着同样心思的碧玉就已着急地催促了:“若墨还未干好,边上就有横栏可搁,还请先让一让罢。” 她只有怀着满怀未来得及言明的少女心思让至一边,盯着上头墨迹怔怔出神。 陆辞往后粗略一看,等着的尽是妆容精致,含羞盯着他瞧的妙龄少女,眉心就忍不住一跳。 与频繁地应付姣姣带来的头疼相比,他这酸痛的手腕,都已不算什么了。 等完成这一位的,无论如何都要找由头撤退了。 许是看出了陆辞微笑下的心思,这位女郎一开始就毫无保留,无比大胆地抛出让他感到几分难以招架的话来:“我是不曾嫁的姣姣。” 她前头那位的失败,她可是看在眼里的,因此出击时就毫无保留。 不然真错过这么如她意的郎君,又有谁能赔她? 陆辞尚未开口,她背后的姑娘们就已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就如炸开了锅。 陆辞对她无意,自然不会回句对称的‘我亦是不曾娶的儿郎’,而是叹了一声,无奈道:“此题别出心裁,小娘子让我以此作词,还真难倒我了。” 不等对方开口,陆辞已别开眼,从放钱的小布袋里取出十五文来:“依着停墨发钱十五文的承诺,还请小娘子收下。” 他这么四两拨千斤,却委婉地表达了拒绝之意,让刚才那一刻已鼓起了所有勇气的女郎,此时也只有难掩沮丧地收下十五文,掩面退出队列了。 不等下一个再上来,陆辞便以‘手腕不适’为由,向剩下等候的人群道了歉,这才成功将这惹祸的摊子给收了起来。 等不甘地在他身前徘徊了好一阵的几位姣姣终于死心离去,陆辞如释重负地从驴鞍边上解下水囊,匆匆灌了几口,又取了另外一只,给还忙着的朱说送去。 和陆辞摊前方才那明显就不正常的客人数量不同的是,朱说的卖文摊一直稳定得很。 除了开头是靠陆辞拉来了第一批客外,之后的,就纯粹是喜他诗文质量佳的客人所荐,或是围观的看客心动而求的了。 朱说专心致志地填着词,等水囊递到身前了,才意识到陆辞已收了摊。 看着因濒近午时而渐转稀疏c都往吃食摊去的客流,朱说也做了收摊的决定。 二人清点一番早上的收获,除去笔墨纸砚和租驴的花费,朱说愣是将尽早花出去的买书钱给全挣了回来。 陆辞的就更夸张了,足是朱说的两倍之多。 朱说发自肺腑地感叹:“不愧是陆兄。” 陆辞无可奈何道:“你那是凭真才实学,我这算什么?” 热闹没看多久,倒成了被看的热闹。 朱说笑道:“陆兄切莫妄自菲薄。在我看来,你人词皆讨喜,怕是男客见队列中热情如火的女客多了,难免不甚自在,方选择观望,而绝非你诗词作得不好。” 陆辞领情道:“谢你宽慰了。不管是托什么的福,总归是发了这么一笔小财,你若不嫌麻烦,就陪我跑一趟食区给我娘亲捎带一份醴泉寺有名的斋饭。作为报酬,我替你将被你眼馋许久的那些刘道人生煎买下吧。” 朱说条件反射地答道:“陆兄记岔了,那分明是王道人生煎更胜一筹——” 话未说完,他就对上了陆辞笑意满满的一双眼,不禁羞赧起来:“陆兄!” 陆辞大笑起来。 在笑够之后,他并未再追着还是脸皮薄的朱说调侃,而是一手牵着驴,一手领着人到了热闹非凡的食市区。 接下来,不论是王道人生煎也好,了悟烧猪也罢,全买了一小份,给朱说尝了个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第十六章 醴泉寺庙会的财趣双收,连年少老成持重的朱说,都忍不住感到念念不忘。 相比之下,陆辞要清醒冷静得多,并无让二人再去集市上卖诗文的打算。 倒不是因着那日,被女郎们抛却矜持的热情追求所吓到的缘故。 而是集市中士庶混杂c而士人多矜持,这便意味着,他们除了进些小财外,而难得到具德才的斧正,得不到切实的练习作用。 况且,他还忽然想起,那位科举不利,仕途不畅c在后世却是赫赫有名的词人柳永,好似就是因为给歌女填艳词填出毛病的。 那句野史中出自宋仁宗之口的‘且去填词’,就连对宋史所知不多的陆辞,都为之记忆犹新。 而会奔赴庙会的,可不只是出身良家的碧玉和名门仕女,还是爽利妍丽的歌妓。她们说话更是百无禁忌,遇着合心意的小郎君,不免调笑那么几句,好欣赏对方羞赧呐呐的模样,自中得趣。 朱说目前又只是个涉世不深的翩翩少年郎,作词作赋,难保带些年轻人特有的随心所欲,说不定哪天就不小心踩中自命清高的主流雅士的雷池。 要真是因为他喜欢带着朱说到处体验市井生活(瞎玩),而沾上柳永这样的霉气,导致频频落榜,叫明珠璀璨的宋史就此没了这么一位才俊在朝廷发光发热的话 那他的罪过,可就不是一般的大了。 对于陆辞的决定,朱说暂还无从得知。 在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七日假里,他手不释卷,愣是将从庙会里淘来的那些旧书尽略读了一遍,接着又要从头开始,准备反反复复地细读个几回,细细汲取其中精粹,才真叫读书。 在他看来,这小日子可谓是快活自得胜仙人了。 闲暇时,他既感念陆辞待自己的好,又对热闹庙会中的游趣回味无穷,两者相加下,直让他文思如泉涌,下笔如有神。 于是,在陆辞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朱说那如得神助的笔下诞生的,就又是一篇让后世学生背得痛不欲生的两百来字的精彩游记——《与陆兄共游醴泉庙会》。 明媚/春光转瞬即逝,当被密城人公认为‘陆郎的朱小弟’的面孔被各大铺席的老板所熟知时,密城也已迎来了盛夏。 在陆辞的坚持下,陆母终于不再挂靠在牙人底下接零活了。 而是听从独子的建议,拿了部分家中积蓄,在左邻右坊的帮助下,于家附近顺利支起了一处竹棚。卖的商品也很单一:冬日卖炭饼,夏日卖雪浆。 这是陆辞进行过全盘考虑才下的决定。 他在官营的煤炭场那还有点关系,要拿到物廉价美的少量炭饼做货源,于旁人而言可能手续繁琐c成本居高,于他却并非难事。 而夏日市人如炊汗如雨,哪怕有绿荫和遮阳伞,消暑的冰雪冷饮,也不需愁会不受欢迎。 最重要的是,整条街上,卖花卖玩具卖小食卖茶水卖布料和首饰的都有,唯有陆母这铺卖冰,也只卖冰。 陆辞心知在商言商,别看平日街坊邻里都受过他一些小小恩惠,对他印象也算不错,可涉及钱财,六亲不认的都大有人在,他个非亲非故,顶多结了点善缘的外人,又凭什么更有颜面? 与其冒风险去考验人性,倒不如未雨绸缪,将商品对周边商铺的威胁力降到最低,才能保证他不在时,也没人会下暗手为难陆母,而不吝偶尔出手照顾。 至于陆母最看重的盈利能力,他其实放在了最后一位。 随着他手里来自各途的进项日益增多,对这个摊子,他其实是做好了哪怕小有亏损也可欣然承受的准备的。 对他而言,只要陆母不再在炎日或寒冬里奔波,又能因手里有活忙碌而内心安定就行。 为了不让陆母察觉这点,他一早就要到了管理账本的活。 陆母只在干活上心细,识字却不多,账目也看不明白,他肯接手,心想不是什么太费事的活,便未反对和怀疑。 隔了几条街外,其实有成群的制作冰雪饮露的小摊,他们倒不是因为彼此关系亲密才聚集在一起,而是因为需随时取用的冰,都储存在同一冰窖中,为减少来回跑的路程,才不得不都在同一条街上,相隔不远地售卖。 而建造冰窖的成本太高,绝非个人能负荷得起的,通常都由卖冰的行会所主持,各人出资合建。 陆辞并未在那时参上一手,此时当然也不好贸然加入。 毕竟他们所用的,都是窖户窖藏的去年冬天的天然冰,可谓用一块少一块。 陆辞不指望运用窖冰,而是购入一小批官府制作火药后废弃的硝石料,通过硝石溶于水时的大量吸热,来制作大块坚冰。之后再用降温结晶法,将硝石进行提取,以重复使用。 民间知道这硝石制冰法的人并不多,即使有知道的,也缺乏获取硝石的门路。 这两者对于陆辞而言,皆非障碍,自然进展顺遂。 他还别出心裁地改了改现有的‘孔明碗’,在价格更低廉的竹筒外头雕了简单的花纹,里头那大筒叠小筒间的缝隙,则用细冰来填充。 如此就能让冰饮的冷劲持续更长的时间,哪怕只拿在手里,也是一种享受。 雕刻的细活,陆辞自然不会自己做,而是交给了更有闲空的钟元。 朱说见状,也悄悄地用自己的休息时间帮忙,又偷偷地将做好的混入成品堆里,还小心翼翼,生怕让陆辞瞧见。 陆辞对竹筒的数目却是一清二楚的,立马就发现增多了好些,便细心留意一阵,就对这田螺姑娘一般的行径看得分明了。 朱说忙完竹筒后,又暗暗地帮着去木匠那拾取废弃的木屑——陆辞用来隔离制好的冰块c好增加存放时间的。 陆辞并不挑明,而是观察一阵后,确定这不耽误朱说正事,钟元一人也有些忙不过来,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是俩人一同用劳力入股了。 这样的‘孔明筒’,陆辞并不打算拿出去售卖,而只准备让陆母留在摊上,免费给要外带的客人提供,做循环使用的。 孔明筒计入人工的成本不过四十文,细冰更是制作冷饮时的残料,客人只需押五十文钱,就能带走孔明筒。 等他下次带回来,陆母便将钱悉数返还。 如此便利,客人也无不乐意的。 安排好这些后,陆辞就将铺席经营之事全部交给陆母,自己拉着朱说专攻诗词去了。 铺席不知不觉就正式开张满了两个月,在夏季步入尾声,秋烈袭来的时候,陆辞才在也忙得不可开交的陆母的委婉提醒下,想起要翻看账本这茬。 他兀自想着要填多少钱进去,结果刚一翻开,就被那意料之外的盈利给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将所有成本一并扣除后,陆母这两个月辛勤劳作下来所挣的钱,竟能凑成一整个二十五两的银锭! 对目前零七八糟的全算起来共有二十七个进项,每个月都能悄然攒下一笔足够让大多数人眼馋的财富的陆辞而言,也绝对不算少了。 陆辞与同样也无比震惊的陆母商量后,在其中取了六两,去了趟金银交引铺,给兑换成了沉甸甸的六贯铜钱,分成两份三贯,作为分红,一份给了朱说,一份给了钟元。 钟元倒是习惯了陆辞亲兄弟还明算账的作风,又考虑到快成亲了,也就爽快收下,记了这情了。 而朱说浑然不知自己偷偷帮忙之事早已暴露,在陆辞将三贯钱放到他桌上时,他整张脸都是空白的。 朱说当然不愿接受。 陆辞拿他却有的是办法。 他也不硬来,只一本正经地板着脸,给他细细地算了一笔账,趁着朱说被绕晕了,就冷着脸将大帽子一顶顶扣到对方头上,最后迫得对方不得不接下这好似厚实太过的酬劳。 横竖北宋官僚一个个都擅长的乱扣帽子,拿小事来上纲上线,在陆辞看来,这能美其名曰是帮朱说提前适应一下了。 秋老虎来时,冰饮还能热销,陆母也已得心应手,因知道盈利颇大后,更是充满干劲。 陆辞花了点小钱,请钟元那群小伙伴们充当‘保镖’后,就彻底放下了心,不再亲自盯梢这铺面的情况了。 直到某日,陆辞收到了一封由邮驿的步递送来的自苏州孙家的书信,小小的宁静才被打破。 他收到信时,陆母正在铺席里忙着,陆辞与朱说则一边看书一边用着早膳。 朱说敏锐地发觉,自打陆兄看到送信人名姓的那一刻起,就兴味十足地挑了挑眉,唇角微微扬起。 在陆辞穿越来前,怀抱幼儿c因新寡而彷徨无措的陆母,带着奁产回到娘家,然而才住了短短半个月,就差点被强行安排着嫁给个年愈七十的乡绅做续弦。 陆母无可奈何之下,只有以死相挟,选择远走密州。而作为脱身的代价,属于她的那部分奁产中的那十二亩田,则被兄嫂寻由头占下了。 陆母一来是被父母纵容兄嫂欺凌她的举动伤透了心,二来也极有骨气,这些年即便过得再苦,也没想过回去求助过。 占尽便宜的那方,也顺理成章地对他们不闻不问,好似他们已死在外头一般。 碍于两地相隔颇远,陆辞之前纵有报复之心,也难以实施。 他还真没料到,对方竟然还能恬不知耻地送上门来。 陆辞将信三两下看完,便笑眯眯地问朱说:“接下来这两个月里,不知朱弟是要留在这为我看家呢,还是愿趁秋高气爽,随我乘那航船南下,往山灵水秀的苏州一趟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第十七章 问归问,实际上在朱说开口之前,陆辞就已经猜出他的答案了。 果不其然,朱说毫不犹豫地小拱了拱手:“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愿随兄往。” 陆辞笑眯眯道:“有朱弟结伴而行,想必旅途中也将多添些乐趣。” 朱说想到家中少人打理,不由道:“此去路途遥远,即便一切顺利,只逗留个十天八日的,两个月也不定能做个往返。依愚弟之见,陆兄不妨将行程算宽松一些。届时家里情况,怕得劳烦钟伯父他们兼顾了。” 陆辞却道:“不必。娘亲身体一贯孱弱,又因早年之事,受不得气,更经不得船上颠簸。有我代她前去尽孝,想必翁翁定能体谅我的恤母之心罢。平时家中事务,娘亲一人尽可应付,若有别的情况,我也将在临行前请托邻里,就不刻意劳驾钟伯父了。” 孙家寄来的信件十分简短,道是翁翁的身体愈发不好,卧床不起,又着实思女心切,望陆孙氏能尽快携子回家来小住一阵。 不论是侍疾尽孝,还是探上最后几面,皆是为人子女的本分。 说辞倒是冠冕堂皇,以孝道压人的由头也是无懈可击,只可惜,陆辞是一个字都不会信的。 朱说迟疑片刻,委婉道:“陆妈妈如若知晓此事,怕是不会应承。” 并非是陆母仍对孙家抱有任何期望,而是不愿让爱子被生生耽误上两个月时间。 “朱弟所言不错。那么,这将如何?” 陆辞刚笑着说完,就忽冲一脸严肃的朱说眨了眨眼,旋即将那张薄薄的纸卷成一小卷,取来引火娘,点燃一烛 很快借着那点烛火,把信纸烧得只剩一小撮灰烬。 “在这密州城里,便只有天知,地知,你知c我知。”毁尸灭迹后,再对上目瞪口呆的朱说的目光,陆辞眉眼弯弯地将双手一摊,口吻可谓是既无辜,又狡黠:“可怜朱弟交友不慎,一朝就成了共犯,不得不保守这么个小秘密了。” 朱说:“” 诚如朱说所顾虑的那般,陆辞若真对陆母坦白缘由,这位为母则强的这位妇人定要不顾自己的孱弱身躯,哪怕结局是两败俱伤,也要亲自面对欺人太甚的兄嫂的。 陆辞,打一开始就不准备叫陆母知晓。 退一万步来说,哪怕那位对外嫁女无比薄情的外祖父是真病入膏肓了,那也得他回去确认过情况,再告知陆母做决定。 而就目前的状况,加之他对那些人的了解看来,十有八/九是个圈套。 陆母在经营铺席上得到了前所未有的乐趣和富足感,听闻陆辞决定与朱说结伴,一同去周边州县游历两月的事后,虽颇感突然,可在踌躇片刻后,还是同意了 。 她清楚自家儿子一向是个有主见和本事的。既然陆辞说要出远门,定是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才告诉她一声。 她不知自己已被蒙在鼓里,尤其见还带上了勤苦好学的朱说,更是对‘游学’一说深信不疑,心知对他们是有益处的,于是强忍着不舍地叮咛了几句,又非让陆辞带上家中所有余财,就亲自送二人出门了。 陆辞先绕到钟家去,跟早商量过的钟元说了一声,之后再带上朱说,三人一同往集市上去了。 朱说紧紧地一手握住自己抗在一肩上的小包袱,忽然意识到方向不对,不由紧张地问道:“不是该去港口赶船了么?” 陆辞不急不慢道:“我们提前许久出了门,这会儿距离发船还有近一个时辰。要是太早登船,也只能在上头呆坐着,不慌。” 朱说心下稍安,再瞄瞄陆辞,以为对方是想多带些新鲜瓜果,忙将自己的包袱从身后翻到身前来,匆忙展示道:“若是要新鲜瓜果的话,我已装上了——” 钟元探头随意瞄了几眼,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与你这一兜子水果又有什么关系?陆郎早早地就订了批货,这会儿是要盯着伙计干活,确保他们运上对的船只去罢了。” 朱说:“” 陆辞理所当然道:“密c苏两州相隔甚远,难得跑这么一趟,怎能不顺道做点特产的买卖?不说挣上多少,起码得把路上花费补回来。” 一般来说,距离越远,利润就越多。以陆辞的精明,又哪有对大好商机视而不见的道理? 见朱说一副哑口无言的呆呆模样,陆辞忍着没笑,而是好心提议道:“朱弟你若不怕担点风险,不妨投些钱到我这来,刚好顺便,货物我可替你一道联系了,不需你亲自去跑。等回密州了,我再具体给你分利就是。” 许是陆辞的语气太过自然的缘故,朱说晕乎乎地就把秉着‘穷家富路’的想法所带上的大笔路费给一下交出去七成,作为投入的买货本金了。 陆辞说服了朱说后,游刃有余地跟老板杀起了价,很快就靠临时多出的这一笔订货多赚了半成折扣。 他又跟了一程,直到亲眼看见伙计们满头大汗地将货运到木板车上,推至被林林总总的各类船只所挤满的港口,再由水手小心搬运到船舱里去,才不再以目光追踪,而是轻轻搭了一手在朱说肩上,笑问:“朱弟半年前来密城,是走的陆路,还是水路?” 朱说如实奉告:“陆路。用了七八日就到了。” 陆辞挑了挑眉,随手在主卖蜜饯的摊上多买了点酸梅子:“既然是个没坐船经验的,也不知到底晕不晕船,还是多备点好。” 钟元嘴角抽抽,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几日在船上吐得昏天黑地的恐怖体验,不禁撇开了眼。 朱说听得有些紧张,想也不想地照了陆辞的建议做。 陆辞欣慰地看他一眼,故意吓唬道:“朱弟大可放心。若你到那时实在吐得辛苦,或是嫌太不体面,我可劈你后颈一掌,保证让你晕得痛快一点。” 钟元闻言满脸菜色,显是受过其害的。 朱说却是如释重负,深深地吐了口气,认认真真道:“真到那时,就真劳烦陆兄了。” 他宁可被打晕,都万万不想在陆兄面前做出那么失礼的事来。 密州港口停泊的各式船只,一年四季都如乌云一般密集。 朱说不是没见过这些高大的巨船,可在桥上好奇观看,跟切切实实地走在上头,可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对他而言,光是头回登上那么大的商船,初次走在轻飘飘的木板上,望着隔得颇远的底下所流淌的碧蓝河水好像就已经开始感觉头晕了。 陆辞笑眯眯地看朱说一步一挪c以龟速艰难地移动到了船上,却贴心地并未点出,只很快找到了二人的舱室,把随身的小包袱放进小木柜了,仔细锁好。 “你是要在这躺着歇会儿,还是去甲板上瞧瞧?” 陆辞笑道:“这儿船老的眠桅技术高超,很值得一看,我推荐你去凑近了看多几眼。” 原本都已经面朝下趴在床上的朱说一听这话,即刻一个打挺,就支着两条软面条一样的腿,往外挪去了。 商船的桅杆一立起来,足有十人高,自然钻不过对它而言太过矮小的桥洞,就需一边加速,一边放倒桅杆,倾斜着冲刺进去,等船身整个通过了,再完全竖起来。 庞大的船身和高大的桅杆,在窄小的桥洞里呼啸而入c乘风破浪而出的精彩过程,发生得极其迅速,一切惊心动魄都在电光火石间。 在引起桥上闲汉的惊呼阵阵的同时,自然也无比考验船老的驾船技巧。 如此壮观的画面,有别于元宵灯会火树银花的壮丽,也不同于庙会的人山人海的热闹,而更是一种令人热血贲张c胸潮澎湃的快活。 朱说看得目不转睛,等船冲刺出了石桥洞,威风凛凛地重新立起桅杆,支开那雪白的船帆时,他才渐渐回过身来,脑海中却还在反复回放刚才那幕。 他原地痴痴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被透着淡淡咸腥气的风刮醒了,才想起要赶紧回房,想取纸笔来。 原本在将朱说骗出去后,陆辞已换好了便服,舒舒服服地躺在属于自己的那张床上,准备先补一会儿眠了。 不想去看热闹的朱说那么快就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还埋头一个劲儿地不知在找什么,陆辞只有强撑起精神,耐心问道:“朱弟在寻什么?大的行李都放底下船舱了,这只有小的物件。你若漏了什么重要的在大行李里,随意寻个船夫,让他领你去就是。” 朱说拼命摇头:“都有c都在。” 他因心绪还激荡着,连比带划,才让陆辞明白过来他是想要什么。 陆辞失笑,索性直接从自己的包袱里翻找出他要的纸笔来,以为他要继续练那墨义,遂忍不住感叹道:“才出行第一日,朱弟不必太过勤勉——” 在看清朱说聚精会神所落下的标题的那一瞬,陆辞刚起头的话语,也就戛然而止了。 朱说彻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察陆辞面上的微妙表情,从落笔到收杆,可谓一气呵成,潇潇洒洒地就将这篇《记密州港与陆兄出游》给写成了。 朱说脸上还带着兴奋的薄红,双手将未干透的这篇文章递给了陆辞,恭恭敬敬道:“还请陆兄斧正。” 陆辞揉了揉眉心,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且不说随时随地都能诗兴大发的朱说,完全不需在标题还特意带出他的名姓他要有能斧正范仲淹的文章的本事,那怕个屁的考进士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第十八章 从密州乘船至苏杭一带,哪怕一切顺遂,少说也要半个多月。 即便每至一州,都会在大桥下停宿一宿,他们也可自由上下船只,于当地采买商品,可这么漫长的一段时光,绝大多数还是都得在船上度过的。 这么一来,拥有一个合得来的好旅伴,就显得至关紧要了。 只是跟只用了半日功夫,就将船上情况摸索得七七八八,之后便开始宅在舱室之中,咸鱼躺着靠看书来消磨时光的陆辞不同,朱说看一切事物都无比新奇。 他无时无刻不抱着一本小簿子,在上头详细记录了沿河所见的繁荣市镇。不论是经过大桥时远远看到船坞处店家云集的千万灯炉光,还是远远地听得丝竹混入吆喝买卖的喧闹,都能激发他作诗作词的灵感,回回下笔如有神。 他如此着魔一般发奋,难免就让跟其同居一室的陆辞倍感压力。 朱说这灵感泛滥的状态,足足持续了好几日,陆辞终于在舱室里躺不下去了,索性多去甲板上看看沿河景致,再寻人聊聊天。 这条商船上的客人虽是自密州港登船的居多,但大多来自天南地北,也并非全前往苏州的,而不乏中途下船者。 陆辞的运气显然不错。被他选中的聊天对象,不但年纪与他相仿,还刚巧跟他目的地相同。 怪的是,今日晴方正好,他瞧着却是一副心事重重c郁郁寡欢的模样。 陆辞心念一动,言辞中略施手段,就将对方的一些基本情况给套了出来。 这人姓李,名辛,苏州人士,祖父李诚曾在苏州城里担任一名不大不小的吏员,又因祖上经商多年甚富,索性就在当地购置了一处田产,后修成庄园,大大小小的佃户加起来也有二十多户。 这样的家境,按理说是十分美满富足的。 无奈好景不长,一日城里发起了大水,李诚因抢救公家财物不及时,就被勒令赔偿五千贯之巨。 他纵有些积蓄,又怎么一口气拿得出来? 李诚面对这无妄之灾,只有将能变卖的都变卖了,还剩下四千贯的欠债,他不愿卖了家里的庄园,就不得不欠下国债了。 欠下国债还不算什么,只要不再连续遇到天灾人祸,单靠从佃户那收回的租子,李诚用个十几年,也能还清。 偏偏李诚运气极其不好,第二年就遇上了太|祖皇帝重惩拿了国库的拨款c却未依照约定购买征战需要的箭杆的火气。 按照官家新颁布的敕令,但凡是欠了国债的,田产都得被没收了。 李诚连变卖庄园都没来得及,就成了被殃及的池鱼,这能估产个一万五千贯的庄园,就此被充了公。 他一气之下大病不起,不久之后,也就与世长辞了。 陆辞听到这,不禁蹙了蹙眉:“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一场冤案。时隔多年,如今想平反昭雪,怕是难有对症,并不困难。可当时怎就不曾想过上诉?” 涉及的钱财数量如此之巨,又的的确确是蒙受了冤屈,要能狠心闹大,不一定保不住庄园。 “当时官家因那些胆大包天之人欺上瞒下之举而盛怒,州县怕触霉头还来不及,又有谁会为我翁翁一小吏出头?” 李辛苦笑道:“我亦不愿在新友前愁眉苦脸,讨人嫌恶,可不瞒陆郎说,我娘娘如今病体沉疴,心心念念的就是买回那座庄园。我现将家财尽数带出,虽依然无甚希望,也只有一试了。” 他未明说的原因还有一点,那便是在一干庸庸碌碌的小吏中,家境如此富庶的李诚显然被人暗中嫉恨着。 莫说替他祖父出头了,怕是见人倒霉,忙着落井下石呢。 陆辞若有所思:“你确定官府已在‘要闹处’张榜公告招标了?” “我虽未亲眼得见,却是故友专程通知我的,十分可靠。”李辛点了点头,叹气道:“只是我还从他处听说,今年所设的标底为两万贯,较上回还多了五千贯。” 一回比一回多,他又如何买得回来? 这还仅仅是个起标价! 李辛心里愁苦至极。 这回他身负重望,带上家中所有钱财来,途中连睡觉都睡不安稳,生怕遭遇盗匪,或是不慎遗失。 可他极为清楚的是,这一趟多半也跟前几年那回的招标一样,自己是注定白跑了——他所有的,不过六千多贯,于常人而言是一笔巨款,可对买下偌大庄园却毫无作用,可怜得连半数都不够。 陆辞默然片刻,忽问道:“上回的买扑,是实封投状还是明状添钱?” 李辛答:“是明状添钱。这回就换作实封投状了,唉!” “又怎会无人竞价呢?”陆辞故作疑惑地再问:“难道孙c秦c张家也都未至?” 被充公的庄园拍卖不出去,官府却还老神在在,并不着急,对此陆辞倒不感到讶异。 毕竟宋时的州县根本没有实际上的长官,即县令和刺史,而只有知县和知州。 知事,仅作主持。 这么一来,官员们对地方的归属感也好,自身职务的责任感也好,都少得可怜。他们会对积压的陈务视而不见,对不利处兴趣缺缺,也就不难理解了。 这回李家庄园会被重新翻出来拍卖,还是托了有新官来上任的福。 李辛回想片刻后,如实答道:“孙家有派人在,倒未见秦c张姓之人出现。” 因此事对他而言关乎重大,那日在场的每一个人,他几乎都记得一清二楚。 陆辞颔首。 没有姓张和秦的在场,那才是正常的。 因为秦和张两姓,完全就是不了解苏州情况的陆辞信口胡诌的两姓氏。 李辛心里煎熬,谈兴自然不重,陆辞不欲强拉他说话,便在套出最重要的信息后,就暂且客气作别了。 等回舱室后,陆辞就忙起来了。 他专心写写画画,不再受朱说的半点影响。 倒是刚搁了笔,沉浸在思想放空的奇妙状态中的朱说,忍不住盯着他瞧了。 朱说心思细腻,陆辞甫一进门,他就敏锐地察觉出对方只独自出去了这么一会儿,回来后的心情,却好似十分不错。 他踌躇片刻后,还是问出了口,只口吻中带了点连他都一无所觉的淡淡酸气:“陆兄方才可是遇着什么人了?” “不错。”陆辞心情颇好地应道:“方才有幸结识了一位原居苏州城的李郎君,知晓了一桩趣事。可惜朱弟当时不在,不过,一会儿用过午膳,朱弟若还有兴趣,我愿为你们引荐一二。” 朱说闷闷地“哦”了一声。 他还想追问几句,看到底是聊了什么,才让陆辞心情这般愉快。 但话都到了嘴边,他又恐此举太过失礼,怕是容易引来陆辞不快,便在纠结一阵后,还是默默地放弃了。 陆辞对朱说的小小别扭,自是一无所知。 他这会儿的全副心神,都摆在蒙冤被没收田产c如今只有眼睁睁看着庄园被拍卖的李辛一家的遭遇上了。 且非仅仅出自对霉运连连的李诚或是萍水相逢的李辛的同情,而是管中窥豹,察觉出了孙家要写信召他们回来的用意。 陆辞对苏州情况并不了解,唯一清楚的是,他的外祖孙家虽算不上大富大贵,却也颇有资产。 会对曾被李辛家拥有的大庄园心动,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头回拍卖时,是以一万五千贯为标底的。一万五千贯是官府对那田庄的估价,正因估得准确,才才怎么都不算便宜。 当时孙家虽勉强出得起,却还想观望一二。毕竟按照常理推断,要是第一次没能卖出去,官府多会酌情降价。 如此一来,说不定就能捡个漏了。 不料跟孙家财力相差无几的那几户人家,同样也抱了这样的想法。 而官府却让这一等就是几年,并且今年来主持拍卖的官员还反其道而行,不减还增,硬生生地把标底提升至两万贯,顿让这些人家纷纷呕血,也着急了起来。 五千贯的差距,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况且竞价之人定也不缺。实封投状的招标方式,更是让他们头疼得很。 出高了怕拿不下那地,就此错过,又令他们着实不甘心。 孙家一边后悔着上回未能果断拿下,这次则是铁了心要拿下这庄园,先内部筹了钱的大头,又设法到处借了一圈后,还未感觉有十成把握,于是连被他们苛待过的出嫁女都不惜惦记上了。 哪怕陆孙氏最后掏不出多少,横竖就是写一封信的功夫,也不耽误他们什么。 不到竞价的最后一刻,谁又能知道,那寡居的妹妹带来的会是雪中送炭,还是锦上添花呢? 孙家的如意算盘拨得哗哗响,陆辞只不知他们是从谁口中得知,陆母的日子过得还不错的消息的了。 但这目前也不重要。 见陆辞陷入了沉思,一直偷偷瞄着他的朱说也彻底绝了再问的念头,而是蹑手蹑脚地将茶壶取来,在未惊扰他思路的情况下,上了杯热汤。 或许能算是李辛的大幸的是,陆辞因这几年来都在筹备购置属于自己的房产,自然对官府买扑的流程极为了解。 正因如此,李辛已一筹莫展的此时,在陆辞眼里,却仍有一线转机。 他很快就得出了个大致的计划。 当然,具体要如何实施,还得真正到了地方,亲自查探过庄园的情况后,再作详细打算。 陆辞微微一笑。 只带了区区六千多贯c仅够个零头的李辛,在这群势在必得的富绅面前,当然是毫无竞争力的。 ——除非他帮李辛一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第十九章 用过午间的膳饭后,陆辞便邀了仍在甲板上徘徊的李辛来自己舱室内一坐。 李辛一踏入这舱室,便由衷感叹道:“这较我所住的舱房,可要宽敞太多了。” 李辛这话,可半点不是客套。 陆辞从来就是个精细人,尤其是手头宽裕c完全有条件讲究的现在,自然不可能再委屈自己。 他一出手就订下了最好的船舱,而李辛所住的舱室,其实与这一样大小,可因为要同时容纳十来人,便显得无比逼仄了。 李辛虽经历了家道中落,到底也曾富裕过,不愿在那既拥挤c又隐约飘着异味的地方带着,才频频上甲板处吹风。 陆辞给他和朱说相互做了引见,又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汤,才微笑着切入正题:“今晨我与李郎相谈甚欢,听闻你所烦恼之事,实在不忍视而不见。在钱财方面,我虽给予不了什么帮助,可经方才仔细思索,我倒是认为,此事并非李郎所认为的那般毫无转机。” 李辛一愣,旋即摇头苦笑道:“我的的确确正为此事无比烦恼,陆郎若是个贴心人,可莫要拿此说笑了。” 显然,李辛丝毫不认为与他年纪相仿c又是萍水相逢的陆辞,真能给他什么有用的建议。 见陆辞的能耐被否定,他本人还不觉又什么,朱说就先坐不住了。 他皱起眉头,瞧李辛更是愈发不顺眼起来,甚至不顾有失礼之嫌地站起身来,不甚客气道:“若李郎君决意未战先降,不愿费神倾听解决之道,何不即刻下船调头回家去,也省得浪费时间白跑这么一趟?” 陆辞有十足的把握说服李辛,自然不会将对方先开始的态度放在心上,可他没料到的是,朱说反倒激动起来了,不由有些哭笑不得的感动。 “朱弟。” 陆辞唤了一声,在朱说手背上轻轻地拍了拍:“莫急。” 朱说这才安静下来,却也不愿看李辛的模样,而是轻哼一声,扭头向别处了。 要不是时机和场合都不对,陆辞还真想好好研究一下能让一贯好脾气的朱说,头回那么情绪外露的缘由是什么了。 朱说的话,坐在椅上的李辛,手里捧着热汤,面上则很是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不过仔细品了品朱说毫不掩饰的恼意,反倒让他心里升起一点希冀来了。 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方才难道真是?” 也许是走的霉运太多了,猛然间有好事砸到脑门上,他都不敢相信。 陆辞不置可否:“事未决,何言成败?我打不得包票,却愿为李郎一试。” 在接下来又问了李辛几个细问题后,陆辞心里就又多了几分把握了。 在他看来,李辛手中目前握着的c具有份量的筹码,无疑有两个——一是佃户,二是前庄主的身份。 佃户身上能作筹码的特质,自然不是虚无缥缈的一句‘前庄主李诚为人和善,对他们多有照料’,而是他们在这田产被官府没收的几十年里,已经建起了属于自己的房屋,人丁兴旺,生活富足,过得远比原庄主一家都来的舒舒服服,当然不愿有什么变动了。 毕竟依照宋律,当田产被没收时,庄客与原庄主的租赁契约,仍将持续下去,并不受半点影响。 契约上的一切条款照旧,仅仅是交纳地租的对象变成了县衙而已。 而这在几十年前定下的收租比例,一直一尘不动,可比现在最厚道的庄家许诺的收租成数,都要来得低了。 可庄园一旦卖给别人,势必将调整租子,甚至因买家多自带有更信任的佃户的缘故,他们哪怕能接受新的收租比例,也很可能要面临被解约的结局。 这么一来,他们耗时耗力建起的家园房屋,就全顺理成章地成了新佃户的栖身之所了。 李辛听得一愣一愣,陆辞莞尔道:“庄客大多都已发家致富,在庄上建了高楼大院,怕是不愿离开的。他们应也明白,一旦换了新东家,恐怕想留也难留下来。既然如此,何不由你承诺,若你再为庄主,课额照旧,也不解任何一家的约,以此换来他们借钱于你,具体还款则用以后的租子顶上?” 李辛怦然心动,只还有些犹疑:“如此当真可行?” 陆辞淡淡道:“可行不可行,试过方知。” 得亏偌大庄园的产权是整体出售,不可共享的;那些庄户又在这些年养肥了,出得起钱;这才给了李辛一个空手套白狼的空间。 李辛目前仅有六千多贯,要靠这么点钱参与扑买来拿回庄子,无疑是痴人说梦。 对他而言,拿到庄子才是最重要的,租子倒在其次。 只要他不犯贪心的毛病,肯许下无比优厚的条件——起码得优厚至那些砸下重金来买下此地的别家不能做到的地步,那对安于现状的佃户们来说,就将具备强大的吸引力。 一切只要落实到了契约上,就受官府保护,不必惧怕庄主事后反悔。 有律法保障,哪怕是年纪轻轻的李辛出面,也能说动租客们。 “你若能成功说服他们,接下来必定要做的头一件事,便是向官府禀名原庄主的身份,再耐心等扑买结果。” 李辛不解道:“这又何故?” 陆辞笑道:“只要你是原佃赁人,那么不论是续租还是扑买,都将受到一定保护。只要在尘埃落定之前,官府都将先询问你的意见。等得知具体数额了,再通知庄户们筹钱,最后用借款补上缺额就是。” 哪怕是过程完全保密的实封投状,官府在评出最高钱数后,仍会将这数额告知佃赁人,再给他五日时间决定愿与不愿照这价格承买。甚至只要差额不算太大,官府还允许放宽还款期限,两年内还清即可。 这便意味着,只要佃户们在两年内筹得够钱上交,李辛几乎就注定立于不败之地,轻轻松松地就能让外来投标人竹篮打水一场空。 陆辞存心搅浑了这潭水,不让孙家如意,在给予只知烦恼c关键方面却丝毫没有研究,几乎是一问三不知的李辛建议时,自然毫无保留。 只是他在详细解释过后,朱说倒是听得无比认真,当事人李辛则是愈发茫然,不知所措。 陆辞暗叹口气,宽抚道:“船还未到苏州,李郎也不必太过心急。我届时将要点落在纸上,李郎可自行钻研,若还有不懂之处,这些天都可前来问我。” 见陆辞并没有撒手不管的打算,李辛这才彻底放下了心,对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巨大希望的陆辞自是千恩万谢,不由分说地行了稽首的大礼,才步履虚浮地回去自己舱室了。 他一走,朱说便皱眉道:“此人颇不识好歹。一边反反复复说至关紧要,一边又只顾自怜自哀,落到实务上,全是一问三不知了。若无陆兄出手相助,他除自顾哀泣,亲看家产旁落外,又还能如何?” 陆辞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心有余悸道:“得亏我不曾指望世人都似朱弟一般聪颖非凡,否则方才定要气得连茶汤都饮不下了。” “” 朱说瞬间没了声。 耳根倒是渐渐变得滚烫他哪儿听不出来,陆辞所调侃的‘气得喝不下茶汤’的那人,指的分明就是自己? 揶揄过朱说后,陆辞轻咳一声:“此策亦非万全,只是他性优柔寡断,如若直接言明,他怕是要直接打起了退堂鼓,我便暂时略去难处未提。且走一步,再看一步。” 游说庄客这个环节上,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保得了密的:其他买家们的耳目暂且不提,庄客们本身也有着货比三家的小心思,便不会为李辛保守秘密,甚至可能主动透露出去。 这么一来,如若买家是铁了心c哪怕不计代价也要拿下这地的话,以他们的雄厚财力,当然更容易打动佃户们。 而佃户们一旦退缩,李辛借不到钱,自然就绝无可能买得回庄园了。 不过在陆辞看来,这点应该不必太过担心——时隔多年,除非是跟没落了的李家有着深仇大恨,不然这种损人不利己c只便宜了庄客的行径,绝不是精明的商人能干得出来的。 之所以要买那片田产,主要还是为了盈利。 “还有一点,便是李诚失了庄园的原因,哪怕明眼人都能看出有着冤屈,可到底是欠下了国债。”陆辞无奈道:“偿还不力而被充公的田产,还能不能承认他是能凡事优先的前庄主,怕就得全凭那位公祖的仲裁了。” 如若对方对蒙冤多年的李诚怀抱同情,愿在无伤大雅的细节上给予便利,自然一切顺遂;而对方若是漠不关心,一切公事公办,便不好说了。 朱说听得神色凝重,正不知该说什么,陆辞脸色就倏然一变:“不好!” 朱说瞪大双眼,下意识地唤了句:“陆兄?” 陆辞在撂下那句‘不好’后,就立马起身,疾步出了门。 朱说不明缘由,只本能地紧追上去。 却见陆辞一路行至舱底,目标明确地直奔至了炉灶前,把已放在边上晾着两只小盅的盖子分别揭开,仔细查看。 “果然放得太久了,”想到那已然逝去的美好口感,陆辞就不禁感到无比痛心:“怪我只顾同李郎说话,竟忘了这更要紧的蜜奶酥还放着!” 朱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第二十章 这两份经陆辞特意指导着厨子做的蜜奶酥,原是他准备与朱说一同上甲板时一边观赏着山光水色,一边舒心享用的美味点心。 却因太费心思在李辛之事上,而叫蜜奶酥因在这热天里陈放太久,而变得冷而酸硬,难以入喉了。 陆辞不死心地尝了一口后,还是不得不忍痛将那两小盅给倒,对哭笑不得的朱说道:“横竖也许久未下船走动了,不若今夜在秀州停靠时,我带你去吃顿好的,以作补偿吧。” 朱说赶紧摇头:“不必这么麻烦,更称不上补偿,陆兄,真不必了。” 他对这种甜的腻牙的小食,从来都不怎么适应,更别提是喜爱了。 倒是他的陆兄最爱尝试各种的甜品,鲜鱼也是百吃不腻。 “噢。” 陆辞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朱说却忘了,凡是陆辞拿定了主意的事情,他就从未能反对成功过——这回也不例外。 即使已然入夜,秀州城还是丝毫不输密州城的灯火辉煌。 交错纵横的街道,鳞次栉比的铺席,数不胜数的歌馆,佳肴飘香的酒楼,满目皆是招牌幡幌,车如流水马如龙,是梦境一般的繁华盛景。 港口每日都有无数商船进进出出,来自各地的富商从中上上下下,各个都是当地人眼里的阔绰肥羊。 当陆辞带着朱说一下船,自然就受到了无比热情的包围。 陆辞不着痕迹地挡在了朱说跟前,笑眯眯地应付一个个热情的商贩。 于是这些人很快就无奈地发觉,这模样极漂亮的小郎君,可是个难以攻克的聪明人。 刚巧背后又下来了几位大腹便便c身着锦缎的船客,商贩们便果断放弃陆辞,改包围那几人去了。 陆辞这才偏身让了让,将朱说从自己身后放出来,笑道:“好了,趁现在快走罢。” 朱说还对方才那激烈架势颇有几分余悸,听闻此言,连连点头,紧跟在陆辞身后,往闹市的方向去了。 陆辞边走边观察,很快就挑中一间建有气派彩楼,又挂着醒目酒旗,猛一眼望去可有四层楼高的‘太和楼’,顺手将还在东看西看的朱说给拉了进去。 此时过饭点已有一会儿了,太和楼里头虽还热闹得很,但也还有些位置空着,眼尖的伙计更是立马就迎了上来,笑容满面道:“二位客官,请问您是要去二楼的雅座,还是一楼的厅堂,或是提前预定了三四楼的包厢呢?” 和还一脸惊悚地盯着那半扇悬挂在门楼枋木上的猪羊的朱说不同,陆辞在现代时不知见过多少比这还要富丽堂皇上几百倍的豪华酒店,当然不会稀奇地瞧个不停。 他淡淡地扫了一眼闹哄哄的厅堂,便毫不犹豫道:“还请带路去二楼雅座。” 有独立隔间的雅座相对要清静许多,从窗外望去,又能有夜景看,虽收费也会贵一些,但陆辞过了好些年的简朴日子,也该稍微奢侈一把了。 “好嘞!” 那伙计面上笑容顿时就更灿烂了一些,殷勤地躬了躬身,将陆辞与朱说领上了二楼。 陆辞与朱说坐下后,他也娴熟无比地摆上注碗一副c盘盏两副c果菜碟各五片c水菜碗只,又帮着沏了茶水,弯腰恭敬询道:“不知客官是要自个儿看单子,还是要小的口报菜名呢?” 陆辞不假思索道:“单子就好。” 那伙计便毕恭毕敬地将早已备好的菜单奉上。 陆辞随意翻看几眼,说了四道,又说:“再上两份你们的招牌羹汤来。” 伙计认真听完了,又仔细核实一遍菜品,确定无误后,说道:“还请客官稍候,菜品马上就来。” 陆辞颔首。 伙计一出去,朱说就实在坐不住了:“陆兄,那未免也点得太多了——” 他们不过两个人,怎么用得完四菜一汤,外加桌上这一堆鲜果? 陆辞叹了一声,幽幽道:“这是愚兄第一次来这秀州城里坐下,以后或也不会来第二回了,实在想用顿好的膳饭犒劳一番你我” 哪怕明知陆辞是故意将自己说得可怜巴巴,朱说也被堵得结结实实,不好意思再劝下去了。 陆辞轻轻一笑,在朱说看过来前,忽出声道:“你瞧瞧那处。” 朱说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主廊檐面,灯烛荧煌之下的,不是别的什么,而是一群亲密相携,裙衫暴露,娇笑揽客的浓妆歌妓。 对此始料未及的朱说,恰恰对上其中一人的目光,还被对方故意娇滴滴地抛了个媚眼,脸上顿时不受自抑地‘唰’一下变得通红。 陆辞在顺利骗得朱说往那方向看后,就笑吟吟地一直盯着他瞅,自然将这点变化尽收眼底。 他只觉这羞涩的少年郎实在可爱极了,故意道:“若朱弟欲呼一人来筵前歌唱,这包厢怕是装不下的,得去三四楼的厢房了。” 朱说清楚陆辞就是故意逗他玩儿,明智地选择了闭目养神,装没听到。 得亏这太和楼的厨房确实极有本事,没等陆辞开第二个玩笑,他方才所点的菜就齐刷刷地给上齐了。 陆辞素不好酒,遂未叫任何酒水,而是多点了一道鱼辣羹。 主食是大熬虾,时令的青蔬和麸笋素羹饭,加上两盅香气腾腾的竹荪鲤鱼汤。 毕竟是城中最豪华的酒楼之一,连几道简单菜品也摆得赏心悦目,扑鼻香气勾人食指大动,陆辞各碟皆品了一筷,更不得不叹一句色香味俱全了。 在上菜之前,朱说的满腹担心已从‘会否花费太巨’转移到‘是否吃不完而导致浪费’,且做好了要将剩下菜肴打包带回船上的打算的。 不料两个半大郎君合起来的战斗力十分惊人,加上菜肴十分美味,不知不觉间,他们就将餐盘逐一消灭一空了。 陆辞十分满意这儿的服务和味道,从这份久违的奢侈享受中,他甚至找回了几分在现代的舒适感,遂愉快地叫来伙计结账,多添了二十个铜板作为小费,顺便问面露欢喜的对方,这秀州城里最热闹的瓦市勾栏在哪儿。 朱说则还沉浸在这么多饭菜竟都被一扫而光的震惊之中,半晌才回过神来,万般羞愧地接受了自己或许是个‘饭桶’的事实。 还是陆兄想得周道,一早才点了那么多。 船只将在秀洲港停泊整整一夜,明日六更再出发,于是陆辞丝毫不急。 等结完账,陆辞便带着朱说出了太和楼的门,微辨认了下方向,就往城东去了。 不过在出发前,他还是很尊重朱说意见地问了句:“方才愚兄用得急了些,现还有那么点涨,若朱弟不急回,不妨陪愚兄再四周走走,权当克化消食罢。” 朱说自是满口答应。 宋时的瓦市勾栏,还未演变成后世人以为的旖旎风月地,而是老百姓欣赏杂剧c讲史c傀儡戏c影戏c杂技等演出的娱乐场所而已。 陆辞只是来看个热闹,自然就挑了人最多c修得最高大的那间,把入口处张挂的招子看了一遍,就交了四百钱,以作为他与朱说的入场费了。 只要他们愿意,接下来的一整晚,他们都可以在这儿消磨时光。 里头挤满了吃饱喝足无事做c就举家来看戏的闲人,一眼望去是乌压压的一片,根本找不到座次,只能和其他人一样站着了。 陆辞当然不肯站着那么累。 他极快地环视一周,便微微挑眉,牵着朱说自人流中穿了几回。 朱说从未来过人这么密集c这么生机勃勃的地方。 哪怕是同样人山人海的元宵灯会上,也在细节上透着精致,不像瓦舍勾栏,尽是嚷嚷人声。 无论是哪处让他念念不忘的新奇,都是陆兄带他去的。 朱说难抑心中感激,悄悄看向陆辞。 然而就刚才他那么一走神的功夫,陆辞不知怎的,竟就得了俩姣姣羞答答的让座。 朱说:“” 陆辞其实也没做任何多余的事情,只一言不发地立于那些从刚才起,就一直频频回头偷瞄他的姣姣的座边。 他忽离得近了,叫矜持的小娘子们反而不好意思回望,又抑制不住地感到脸红心跳,说话都细声细气的了。 她们悄悄关注了陆辞一阵,见对方一直站着,不免心疼,索性决定提前回家,好将位置让给这从未见过的美郎君。 陆辞笑眯眯地道了谢,半点不扭捏推脱,落落大方地拉着一脸茫然的朱说坐下了。 朱说有那么点心虚,不禁压低了声音问道:“陆兄,她们怎忽然就走了?” 陆辞假装没听出朱说的言下之意,故意做出大吃一惊的模样:“我还以为朱弟性情腼腆,难不成你是想让小娘子们留下,好同她们一同看这杂剧么?” 朱说:“” 他深吸了口气。 ——这分明是在颠倒黑白! 不等朱说认真辨说,身后就传来无比清晰的“噗嗤”一声。 朱说:“” 他的毫无反应,对方却还不收敛,甚至变本加厉,很快就传来一阵对方没能忍不住的哈哈大笑来。 幸好瓦舍内本就人声鼎沸,嘈杂万分,他的笑声混杂其中,倒不会惹得别人侧目。 朱说皱了皱眉,不禁扭头往身后看去,想瞧瞧究竟是谁如此失礼。 陆辞也微侧过头,将目光投向了后方。 只见一生得俊美眉目,气质则截然不同于陆辞,偏于风流倜傥的青年文士,在那旁若无人地捧腹大笑,几乎形象全无。 这夸张反应,直让坐他身边的绝色歌妓楚楚,也跟着一脸无可奈何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第二十一章 柳三变之所以叫三变,只因他在夫子杨仁光眼里,自小就是个‘常情感不稳c哭笑无常’的性情中人。 俗语说三岁看老,在柳三变身上,倒是恰如其分。 他鲜少会委屈自己,在他看来,一旦遇着他认为有趣,十分值得一笑的事,便得真真切切地笑出声来,才叫痛快。 而这俩小郎君,一个模样俊俏心眼多,一个眉清目秀心眼实,单这么放着,哪怕不开口,也可谓相映成趣。 尤其他刚亲眼欣赏完前一人不费只字片语,就让娇羞的小姣姣让了座次的画面,紧接着又瞧见这人只凭三言两语,便将另一人制得有口难言的窘迫 着实让他开怀得很了。 他在痛快地过了那一小阵笑瘾后,渐渐地在楚楚的帮助下,拍抚着起伏厉害的胸口,徐徐缓过气来。 他自然是瞧出朱说面上那些微的恼意的,连忙拿出十足的诚意,恳请被冒犯之人的原谅。 他方才笑得尽兴,这会儿道歉也舍得下脸面,语气中的诚恳,任谁也听得出来。 朱说本就是个厚道人,看出对方性灵,而非出于恶意,对他们俩半大少年也豁得出面子道歉,便不予计较,大大方方地接受了这份歉意了。 柳三变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向陆辞和朱说介绍着自己:“我姓柳,名三变,又因在家中排行老七,多有人称柳七郎。若我所料不差,我怕是痴长二位几年,道句愚兄,应是妥当的。” 陆辞笑:“我姓陆名辞,密州人士,幸会。” 朱说亦道:“我姓朱名说,此回是与陆兄一道自密州来,幸会。” 柳三变眉眼弯弯道:“我虽非秀州人士,好歹也于此逗留过好一阵,诸事皆知一二。方刚一时忘情,诸多失礼之处,恳请二位应我之邀,与我同游此城趣处,也好叫我有个将功折罪的良机。” 陆辞隐约觉得‘柳三变’这名字有那么丁点儿耳熟,只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哪位,但不出意外的话,多半会是在历史教科书里出现过的大人物。 不过,一来他身边就有着个写那篇万恶的《岳阳楼记》的范仲淹,二来这名字简单,重名的怕有不少,遂很快就淡定下来了。 只莞尔道:“柳兄自始至终笑的,仅是那可笑的事物本身,而并非是我,亦非朱弟。既然如此,又何罪之有?” 柳七微微一愣,不由笑了:“原来如此。” 朱说也道:“陆兄所言极是。我们实际上有着要事在身,只在秀州城里做一夜停留,就将继续南下了。柳兄好意相邀,我们也只有认同拒绝。此份心意,我们已然心领,方才小小误会,已如浮云过隙,柳兄着实不必过于介怀。” 柳七被接连拒绝后,倒是更感兴趣了。 不知不觉间,他已整个上身前倾,将双臂懒洋洋地搭在陆辞座椅的靠背上,直接追问道:“二位这么着急南下?请问是去苏州,还是杭州,亦或是广州?” 许是这人皮相不错,性情直接得像个充满好奇心的小孩儿,陆辞奇异地对这人表现的自来熟并不感到反感。 只不过,他刚准备开口回答,从刚才起就一直安静坐着的歌妓楚楚,可有些着急了。 实际上,她与这在市井里极有名气,在歌妓之中的名声更可谓是如雷贯耳的柳七郎真正接触,加起来也不过半日。 她之所以费心讨好,千依百顺,存的倒不是想榨干对方钱财,或是与对方春风一度的爱慕心思。 说到底,她所求的不过是想让这位才子词人为自己动一动笔,写首好听的新词儿来让她唱。 谁知才在勾栏里坐了一小会儿,对方的心思就被两个漂亮小郎君给吸引跑了? 她着实大担心自己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尤其见柳七郎一副想凑上去的架势,更难稳住自己阵脚。 她思来想去,先是悄悄使力,扯了扯柳三变的袍袖。 然而他全副心神都在两个有趣的小郎君身上了,哪儿会注意到袖肘处小小的牵动? 于是楚楚反复暗示不得,唯有轻咳一声,以那娇滴滴的嗓音哀怨道:“不过半日,七郎便欲离我而去了么?” 被打扰了谈兴,也没能得到想听的答案,柳七兴致被伤了些许,只他是天生的怜香惜玉,自然不会表露出半分不满来,只微微侧过头,目带探询。 对上她眼里熟悉的急切,他心里瞬间了然,轻轻一哂,温声询道:“带纸笔了么?” 楚楚摇头。 柳七一想也是。他一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废话,不由有些懊恼,顺手拍拍自个儿前额,再耐心问道:“那楚楚记性可好?” 楚楚隐约猜出他准备做什么,紧张地犹豫了下,还是肯定地点头了。 柳七颔首,接着闭了闭眼,略一沉吟,悠悠吟道—— “楚娘自小能歌舞,举意动容皆济楚。解教天上念奴羞,不怕掌中飞燕妒。玲珑绣扇花藏语,宛转香茵云衬步。王孙若拟赠千金,只在画楼东畔住。” 眨眼功夫,就作成了一首语言浅俗,风流靡艳的《木兰花》。 陆辞先是被这柳七动不动就出口成诗的本事给结结实实地震了一震,旋即心里细细品味一阵这首词后,略感微妙,又略有惋惜。 真要品评起来,它既无使人振聋发聩的深刻意义,也无抒发诗人自己情感的内涵,绝非令人惊艳的作品。 只是诚意十足地浅显易懂的语句,夸张地赞美了一通这位叫‘楚娘’的歌妓的舞技和美貌,然后隐约向‘王孙’进行了一番推销,成了一场充斥着市井俗气的风花雪月。 在陆辞看来,柳七既能轻轻松松地写出大俗的词,可不代表他就写不了大雅的词句了。 他好歹是在集市里做过卖酸文的生意的,自然极为清楚,让本就费神耗灵感的作诗词都变得因‘客户’而异,保证符合对方内心期许和要求,究竟有多么困难。 柳七却能轻而易举地做到这点。 陆辞看了看面露欢喜的楚楚,若有所思地又瞄了风流倜傥的柳七好几眼,在心里默默下了‘此人定会参加科考,是自己强大竞争对手’的结论。 这世间果真藏龙卧虎,连逛个瓦市,都能遇到这么个出口成词的天才。 ——这么想着,陆辞面上虽不显,心里的危机感却愈发重了。 朱说的反应则更直白一些,直接蹙起了眉头,明确地表达自己的不喜,只没有交浅言深讨人嫌的毛病,才不作任何评价。 楚楚则毫不掩饰自己的心花怒放,喜笑颜开:“多谢柳七郎!如此真是好极,妙极!待曲成之日,如若郎君得闲,还请来捧场。” 她将这充满对她的溢美之词的《木兰花》给翻来覆去地念了几回,可谓一千个一万个满意,等确保自己彻底记住了,便起身向柳七徐徐下拜,郑重地道了回谢,便欢喜地丢下对方回楼里。 她可没多的时间浪费,要早日给新词编好曲,争取一举亮相惊人了。 柳七早对被歌妓们用完就丢之事早已习以为常,眨了眨眼,好似真惋惜道:“唉!方才情深似海,如今过河拆桥,便纵有千种委屈,更与何人说?” 陆辞挑挑眉:“在我看来,柳兄分明是游刃有余,乐在其中。如此闲趣,以‘委屈’形容,未免太不切实了吧。” 被无情揭穿的柳七没能忍住,再次笑了出声。 朱说面无表情地抬了抬手,这回连半个字都吝于评价,仅在从在座次间游走的小贩手里买了两包黄梨酥后,毫不犹豫地就将较大的那包放在陆辞那里了。 ——这又有什么好笑的? 朱说一边嚼着酸酸甜甜的黄梨酥,一边漫不经心的想着。 这位郎君固有诗才,性情亦不乏可取之处,可说到底,还是过于轻浮散漫了。 他心里对这位放荡不羁的柳七郎有点意见,面上也显了几分出来,只厚道地没说出来罢了。 柳七显然也有别事在身——只不知到底是正事还是风流韵事了,只来得及拉着陆辞和朱说聊一小会儿,就不得不依依不舍地作了别。 临走前,他重点问清了陆辞所乘的船属的商会名字,以及明早发船的时辰。 陆辞虽不解对方何故好奇心旺盛至连这细节都要过问,但也不觉这些有什么好隐瞒的。这些消息,随意去船坞打听便可知晓。 因此,他虽看出朱说对柳七不甚喜欢,却还是大大方方地告知了对方。 萍水相逢,一面之交,待明日发船,就是山高水长,哪怕有心都难有再聚之日,何况无意? 这位柳七郎,着实是位有才的妙人,一期一会的小插曲,弥足浪漫。 柳七匆忙走后,陆辞与朱说一起继续看了会儿瓦舍的演出,等买来的第二批零嘴也见了底,二人也就打道回府了。 朱说心满意足地写了一大篇关于勾栏瓦舍和太和楼里见闻的诗赋,就怀抱着又见到新奇事物的好心情,安然入睡了。 他做梦也没想到的是,翌日大船重新起航,一切风平浪静,唯独甲板上,却站了个今日打扮得额外精细,手持风鸟花的折扇,风度翩翩地观景的柳七。 朱说默默地揉了揉眼,怀疑是自个儿没睡醒。 陆辞愣了愣,倒是先上去打招呼了:“柳兄?” “我已念了佳娘,心娘许久,只一直定不下决心,”柳七仿佛没看到朱说脸上瞬间垮掉的笑,仍然笑容灿烂道:“我昨夜便想,难得遇见合心旅伴,这择日不如撞日,索性拾好包袱赶这个巧,直接陪二位弟弟去趟苏州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第二十二章 朱说对自说自话着就不请自来了的柳七, 起初是颇感不满的。 不过以他温和内敛的性子,即便对人有些意见,也会厚道地不表现出来。 柳七看似随心所欲, 我行我素,实际上却有着敏感细腻的心思, 自然瞧得出朱说并不欢迎他的忽然加入。 他却不为此烦恼。 事实上,在他的一干友人中,能跟他一见如故,头面就一拍即合的人, 那才叫少之又少了。 人与人间的感情, 说到底还是得靠慢慢相处的。 倒是那比朱说稍长一岁, 模样是他从未见过的精致俊俏的陆辞,这人心思, 他竟是难以看透。 只除了在他故意瞒着二人,悄悄上了船,宣布与二人结为旅伴时,陆辞才微微挑眉,露出几分讶色。 之后, 就大大方方地邀他坐在一张桌上, 主动与他谈天说地, 释放出十足善意后,还顺道安抚了朱说。 在柳七看来, 朱说较为正经, 好勤学苦读, 可为益友;陆辞这人,则是妙趣横生,玲珑剔透了。 更让他不后悔这临时做出的决定了。 柳七不知的是,陆辞对他,其实是怀抱着欣赏的态度的。 柳七出自颇有名望的书香门第,祖上不乏显著儒臣,他为家中幼子,更是备受期许和宠爱,这出门在外,花用甚大,家中也从不曾短过他的。 因此每到一处,他都会下意识地先用银钱妥善打点,不说铺张浪费,起码将自己的日子过得舒舒服服。 他这般讲究享受,虽不合朱说自修自律的理念,却甚合乎陆辞的心思。 眠花宿柳c听歌买笑大可不必,而余下那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居不厌华的风格,就契合了陆辞努力读书c闲暇经商的最终追求了。 况且难得出趟远门,除了四处观光,涨涨见闻以外,不主要还是获取灵感,光交益友,扩宽人脉么 陆辞欣然接纳了柳七这一新友,亦在心里再三肯定了对方将为考场上强劲对手的地位。 大多数时候,是嫌船上时光漫长无趣的柳七主动找上门来。后来陆辞若是久久不见他出现,也会亲自去找他。 朱说自然不愿自己就这么被拉下了,便稍微改变了自己的态度。 柳七投桃报李,对稍稍软化的朱说极为热情,且有意避开风月不谈。 他生得气貌堂堂,眉清目朗,不做慵懒闲散态时,言谈既爽朗风趣,又不失渊博犀利,着实可亲,让人无法讨厌得起来。 在陆辞看来,朱说和柳七,虽在性格和做派上大相径庭,可实质上却都怀有才能志意,饱受儒家忧国忧民的传统思想的熏陶。 相比之下,只追求独善其身的自己,才是格格不入的那一个。 事实也正如陆辞所料的那般,在摒弃成见后,朱说反倒比他还跟柳七聊得来了。尤其在澶渊之盟的签订上,二人皆愤愤拍案,恨国不争。 在辽大将萧达凛遭强弩射杀,战势或可反转,并无不可为之处的大好时机前,官家竟因畏战,而签订了这般屈辱的和约。 土地固然没有割让,可不论是官家需遵辽萧太后为叔母,同辽主称兄道弟,还是每岁需赠辽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的沉重负担,怕都只是一个开端罢了。 不断割自己百姓的肉,以养肥强邻这头饿狼,而放任宋军腐败,战士颓落。 此消彼长的趋势,倘若长久以往,可谓不堪设想 单富国而不强兵,与稚童怀抱赤金行走于闹市无异,怎除极个别的强硬主战派外,朝中本最不该缺的,就是有学之士,竟都为这短暂的喘息时光而额手相庆,非但不怒发冲冠c目眦尽裂,倒引为莫大胜利了 朱说沉色道:“诚如王相公所言,城下之盟,春秋耻之。澶渊之举,以万乘之尊而为城下盟,没有比这更耻辱的了” “确确是奇耻大辱”柳七说到激动处,不由拍案而起,义愤填膺道:“因那日开此先河,诸敌皆知我宋好欺,连区区党项,亦以投契相挟,年卷万两白银,万匹绢布而去。朝中只知养兵,而不管练兵,各官腐败c借官家财富做生意与民争富c中饱私囊者数不胜数。如不尽快做出决策,又如何长久” 听着二个小青年的慷慨陈词,陆辞只沉默地喝了口茶。 朱说与柳七所说一点不错,他的宋史记得的虽不多了,但对那屈辱的花钱买和平,还是颇有印象的。 更知道这和平哪怕想买,也买不久。 强势崛起的外族,在明知宋人富庶的情况下,凭什么让他们每年乖乖等着部分奉上,而不亲自去把全部取来呢 而在侵略势力与大宋翻脸之前,大宋已先撑不住了。 最初是迫在眉睫的财政危机,不得不仓促下进行变法改革,而改革亦进行不顺,加上天灾人祸,最后外敌趁虚而入,就一败涂地,不得不越退越南。 最后以杭州为都城,南宋再苟延残喘了一段时间,还是不可避免地覆灭了。 但陆辞也不认为,朝中就真是一群睁眼瞎,只顾眼前的短暂和平,而不顾长远的发展。 问题怕还是出在皇帝身上。 如今在位的官家,可没有他父亲和伯父的霸气,早前辽军的来势汹汹,就把他吓得屁滚尿流,差点南迁了。 若非宰相寇准是个有胆色魄力的,连官家也敢挟持,逼他上了前线稳定军心,北宋怕就几年前就被人一端到底了。 宋太祖是有心进取,好战而战不赢,无奈退居防守,他的这位继承人,则是被吓破了胆,能打时都宁可不打,而是掏钱买和平。 和平既能买来,又何必劳民伤财,冒风险去打呢 重兵戎边的庞大开销,可比赠送给辽以换取退兵的岁贡,要轻上不少了。 至于扩充军队,能给官家带来一些安全感,当然要办;可一旦涉及练兵,就得授予武将稳定的军权,他又不乐意。 老赵家的黄袍加身,不正是源于兵权在握么。既知兵权如此重要,他们自会有意一削再削,毕竟国家的强盛,甚至土地的完整,统统都比不上赵家统治的稳固来得重要。 朝臣各个都是人精,想必是看出这点,才清一色地赞同议和的。 而非是柳七他们所以为的全那般有眼无珠,短视得看不到要命处。 陆辞正因知道它自源头起就堪称无解,才一早就冷静得很,根本没想过去撞那救国救民的南墙,或是妄想去干预历史的进展。 他暗叹一声,给讨论得口干唇燥的二人各倒了一杯热汤,便捧书继续读下去了。 柳七与朱说也未在这话题上停留太久。 他们皆偏于务实派,心知纵有千般志向,万般豪情,现一介白身,也是人微言轻,于国于民都无作用。 比起与志投意和之人进行酣畅淋漓的探讨,最首要的任务,还是得发奋读书,早日下场,望能金榜题名,才有机会实现胸中抱负。 更何况,单他们准备好了还不够,得盼着朝廷不停贡举才行。 等二人回过神来,就见自始至终都未参与进探讨来的陆辞,正专心致志地翻看着手中书籍。 他们不禁愣了一愣,隐隐生出几分赧赧自惭。 尤其柳七,更是面露讪讪,难得地自省了起来:枉他已活了快二十年,到头来,竟还不如这位小郎君来得稳重 陆辞不知二人所想,也没留意对话是何时停下来的。 他耐心地干啃了一会儿这书,实在觉得无趣,便站起身来,想去甲板上走走,吹吹风来转换心情。 不料刚轻手轻脚地站起身,另二人就齐刷刷地自书页上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看向了他。 这又是怎么了 陆辞只好邀道:“二位可要随我去外头走走” 两人自是欣然应下。 这日乌云密布,阴风怒号,一副大雨将至之势,除仓皇乱飞的沙鸥以外,并无景好赏。 陆辞只觉自己就跟背后跟了一大一小两条尾巴一样,感到几分莫名其妙之余,就是无形的压力了。 他极快地往厨工处晃了一圈,确认了晚膳的内容后,也不多在外头晃悠,而是回了舱房。 柳七也一派理所当然地跟了进来。 对于这点,连朱说都习以为常了。 柳七笑着问道:“陆郎只说此行是有要务,不知具体为何愚兄可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猜测归猜测,毕竟是不好声张的,陆辞只将明面上的理由说出:“十日前收得外祖孙家所传书信一封,道是翁翁欠安,而娘亲身体亦是不好。我便自作主张前去一趟,替母尽孝侍疾。” 柳七不疑有他,听闻此言,却是神色略异。 陆辞见他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询道:“柳兄” 柳七踌躇片刻,还是尽可能委婉地提醒道:“陆郎或许不知,宋承古制,有惨恤者不可赴考应举切记小心,免不慎犯了禁。” 哪怕只是五服中最轻的缌麻孝,也不可轻忽。一旦被人检举,或是官府查了出来,罚铜服役还是次要,最重的惩罚,还是永远不得应举。 只是这话却不好说太直白了。哪怕至交好友间,也难免有几分触霉头或是诅咒人亲长的意思,柳七才尽量含糊其词,免得一番好意,却惹了陆辞不快。 柳七又分享了自己关注的去年贡举情况:“去岁便有进士郭颜,因于居丧之期应举,遭罚铜c永不得应试,并罚服衙前役,连同保者亦受牵连,被罚未来三次科场不得去。” 陆辞对于应举资格的了解,其实并不比柳七的少。 他之所以不随意搪塞,而是选择代替母亲跑一趟苏州的原因之一,也正是有意亲眼确认一下外祖的身体状况。 即便这样,柳七不顾交浅言深之忌,也要委婉提醒自己关于应举资格的情谊,也是值得珍视的。 陆辞感念这份好意,也不说穿,只道:“多谢柳兄提醒,我必当小心谨慎。” 柳七摆了摆手,自嘲道:“得以通晓这些,也勉强能算是我初试不利c金榜无名的益处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第二十三章 二十出头, 未至而立,正是最好面子的年轻气盛,柳七虽未刻意隐瞒过自己曾应过举c落了榜的事, 但发自心底地对此感到羞惭,潜意识里便在避免主动提起。 这会儿不经意间给带了出来, 他懊恼之余,倒是如释重负了。 陆辞闻言一愣,以他的沉性子,都未能掩饰震惊, 问了句刚一出口就后悔了的蠢问题:“柳兄此话当真” 柳七哭笑不得道:“我再闲得无事, 也不会拿就疮疤来作假吧。” 陆辞蹙眉, 真心实意道:“这可大事不妙。连柳兄这等钟灵毓秀c出口成章的俊才,小试牛刀竟也不利, 那这世间哪儿还有似我这些庸才的活路了” 这位被他视作强力竞争对手的柳七,竟然参加过科举,还连同进士都未能得赐 哪怕但凡考试,都会有运气的成分作祟,可实力强劲到一定地步, 纵使受到影响, 也不至于彻底颠覆结果, 顶多名次不尽如意。 尤其在陆辞看来,这位锦绣文章信手拈来c灵词妙赋随口吟出的柳七郎, 哪怕策论和帖经墨义方面的成绩不甚起眼, 在最重诗赋取士的此时, 简直还是占尽便宜。 运气再差,也不可能翻车翻到阴沟里去啊。 陆辞着实有些难以相信,甚至因此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不得不刷新了一番自己对科举难度的认知。 他有着自知之明自己真实的诗赋水平,怕是只有柳七郎,范仲淹的十分之一。 就这十分之一,还有不少是字写得工整好看,得到的卷面和印象分。 连柳七都能名落孙山的话 陆辞万般惆怅地长叹一声。 显然,是他低估了科举的严苛,在南阳书院做了一回井底之蛙了。 柳七:“” 看着陆辞眼底先是掠过一抹难以置信和痛心,旋即是极其懊恼和不予理解,没有丝毫作伪的神色,饶是潇洒直爽如柳七,也不由不好意思起来。 “你这话说的,”柳七苦笑摇头道:“将我捧得太高且不说,你竟还好意思自称庸才若连你都算庸才,世间怕是无人敢言天才了。” 朱说在旁听着,这时使劲点头,一脸严肃地附和道:“陆兄切莫妄自菲薄。” 陆辞勉强地扯了扯嘴角,无声地叹了口气:“多谢二位了。” 柳七主动道出心中隐秘,不但没得到令他难免感到难堪的同情,也没有微妙的惋惜之词,更没有遭人急迫的问七问八倒是让这分明相识不久,却也看得出性子沉稳的两位小友,一个个比落榜的他还受打击。 柳七失笑一声,在感到不大适应之余,竟全是轻松。 陆辞恹恹地后靠在座椅上,颓然地做好了一会儿重新规划将来的准备;朱说平静待之,对柳七何故落榜绝口不问,只大致问了问他是哪年应的考。 柳七自无隐瞒:“大中祥符二年。” 朱说沉吟片刻,忍不住又问:“不知柳兄应举时,可曾听说过鹅仔峰下一枝笔他曾在几年前刻板的诗集序言中提过,元年将要进京赴考,定然魁甲登高第。” 说到这时,朱说怔了怔,忽然反应过来道:“这么说来,他正巧与柳兄是同乡,皆为费县人。” 柳七眼皮一跳:“朱弟怕是记错了,他何时说过这话了” 朱说不假思索道:“那册诗集,我正巧有带到船上来,还请柳兄c陆兄稍后片刻,我这便去取。” 不等柳七开口,为证实自己所言非虚,朱说立即起身,往舱房里走了。 陆辞还在思考人生,并未关注他们二人在说什么,柳七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只默默地揉了把脸。 不过片刻,他就找到了方才提到的那本诗集,还特意翻到了那一页:“请柳兄过目。” 对上这么较真的朱说,柳七也是没了什么脾气,面无表情地接过来,看着明晃晃的那几行字,皱着眉道:“可否问句,朱弟这书是何处买的” 朱说下意识地看了眼还一副生无可恋的咸鱼模样的陆辞:“这还是那日与陆兄同游醴泉寺庙市,从一书摊上购得的旧书。” 柳七仔细摸了摸纸张,感觉了一下纸面的材质,又随意翻开几页,仔细检查上头的字墨,不禁拧紧了眉头,猛然拍案道:“此为书市嗜利之徒,私自雕书翻版,以麻沙本所制之劣品” “竟是如此” 但凡士人,都对鬻书者痛恨之至,朱说自然也不例外。这回却不慎做了帮凶,他自然心里难过,只出于谨慎起见,核实道:“柳兄是从何得知的” 柳七气鼓鼓道:“这天底下,就没有比我更清楚的人那日我分明只同意了万卷堂来刊行此集,还特意为其写了序,哪儿冒出来的陈舍人来盗雕,竟还用这般粗制滥造的麻沙本来对付” 此言一出,不但是朱说大吃一惊,就连一直走神的陆辞,都回过魂来了。 朱说慢吞吞道:“柳兄便是鹅仔峰下一枝笔” 陆辞:“” 冷不防地被叫破,柳七刚才那义愤填膺劲儿一下就过去了,听到这小时他还为之得意洋洋,大后才感到几分羞耻的称号,好半晌才回道:“小时乡人所取名号,未免夸大其实,叫朱弟见笑了。” 这倒是个听起来甚为美味的称号。 陆辞双眼放空地在心里做了如此评价后,就一声不吭地坐直了身,轻巧地将诗集从朱说手里抽出,认认真真地翻看起来。 朱说同仇敌忾道:“此舍着实可恶,不但盗印翻版,还编说瞎话,叫读此书者以为柳兄真这般狂妄。” “” 柳七脸上一红。 其实诸如定要夺魁高登科的狂妄话,在第一回应举时还颇自视甚高c春风得意着的他,好似c的确c也许c是说过的。 虽不至于妄傲至写入序言的地步,口头上,可就很难说了。 不论如何,瞧着朱说愤愤然的模样,柳七坚决地把原想承认的话给咽了回去。 前尘往事,莫再提起。 这趟出远门,因是打着游学的幌子,陆辞和朱说带出来的书都不多,而柳七的词集能在其中,显然是很得朱说心的佳作。 在得知柳七就是“鹅仔峰下一枝笔”后,朱说对他何止是隔阂全无,还额外添上了一圈钦佩和欣赏的光环。 柳七起初还有些不大好应对,后来也就能照常如故地开玩笑了。 他对二人毫无保留,直将自己应考时的宝贵经验,甚至是记得的一些考题,都悉数分享了出来。 说到底,他殿试虽不利,可解试省试里,却都是名列前茅,又出身官户,见多识广,这会儿透露的,都对没有过任何应举经验的二人极为有用。 “进士科虽需考帖经,墨义,可实际上形同虚设,不曾考校,而是以诗赋为主,其中又以赋为重中之重。”柳七一脸严肃地强调道:“不论诗赋,皆由考官出题,且将连韵脚一律规定。一旦落韵,不论文才有多出众,都将当场遭到黜落不收。因此,你们也务必谨慎审题。” 朱说听得不住点头,陆辞也很是入神。 他调查得再彻底,也不比真正参加过科举,且走到了殿试这最后一步的过来人分享的经验要来的具体和珍贵。 毕竟他所能得到的,多是明文所列的规则,而非柳七所举例子中的微小陷阱。 二人听得认真,柳七也说得过瘾。 不知不觉间,天也黑透了,船也停泊靠岸了,柳七不知灌了多少杯茶水c其实还空空如也的肚腹,也终于闹起来了。 陆辞前几日才在秀州城里奢侈享受了一把,短期之内,也没有打算再去铺张浪费一下的打算。 “趁此夜泊,陆郎c朱郎可要下去走走” 柳七盛情相邀,陆辞只拿起那诗集晃了晃,示意自己要利用这段时间读一遭后,就婉拒了对方的邀请。 他认认真真地翻看了起来。 在初初随意读过开头几篇后,他在感到头昏脑涨之余,愈发自己觉得能考上科举的希望,真的是十分渺茫了。 陆辞兴致不高,好不容易重拾奋斗的心情后,就更不打算下船去闲逛了,甚至后悔起了来这苏州一趟,宁愿把所有时间都拿去抱佛脚。 可惜后悔也晚了。 陆辞不愿让难得出趟门的朱说陪自己傻坐着,索性请闲不住的柳七陪着朱说上岸走走,顺便给他带一份外卖回来。 柳七自忖脸皮算厚的,可也不好意思跟正读自己拙作的陆辞共处一室,对此自是求之不得,迫不及待地答应了,便拖着不甚情愿的朱说下了船。 陆辞独自留在船舱内,就着明亮的烛光,专心致志地继续读书。 只是不知为何,在最初的惊艳过后,他觉得大多数诗词固然陌生,却有极个别的,透着强烈的熟悉感。 譬如这首望海潮。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陆辞将它翻来覆去地读了四五次后,陷入了沉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第二十四章 对朱说而言, 与柳兄一同上街,和跟陆兄一同上街相比,既有相似的地方, 也有截然不同之处。 一样的是一路走去时总会遇着认识的人,因此被绊住脚步。 而不一样的地方, 则在于那些无比亲昵地同陆辞说话的人群,涵盖了男女老少,还一个个都爱拿了自个儿摊上的货品往陆辞怀里塞,朱说在边上看着, 只不由会心一笑。 而同柳七打招呼的, 就多是打扮得花枝招展, 媚态十足的歌妓了。 她们娇笑着想往柳七怀里塞的,恐怕也不是别的什么, 而是她们本人。 为求在市井间大名鼎鼎的柳七郎给她们填上一首能流行一时的词曲,她们可谓使劲浑身解数,极力讨好。 甚至早有花魁娘子放过话,要能得到柳郎应允,莫说是春风一度, 哪怕夜夜春宵, 也不在话下。 这也得亏柳七生了一副俊眉修目的好模样, 又是众所周知的官宦子弟。 若他貌若钟馗,哪怕词作再受追捧, 受欢迎的程度也得打个折扣了。 奈何柳七郎多情, 深情, 却也薄情,她们纵使想留,也难留住,唯有假作埋怨娇嗔,想请他来房里坐上一坐了。 对这情意绵绵的画面,朱说从起初的备感震惊,到后来的麻木,再的如今的漠然。 最让他忍不住皱眉头的是,在他看来,柳七对此的回应也不甚正经,倒有几分顺水推舟的纵容。 朱说不知这还算好的,柳七好歹有顾及到他的存在,有所收敛,否则直接应了某位娇娘的约,随其回了芳居了。 朱说愈发觉得浑身不自在,克制着不对这位自己之前还颇有好感的鹅仔峰下一枝笔出口劝诫,又着实惦念独自在船上的陆辞,索性趁着柳七跟那些妓\\子们纠缠时,默默地撇下对方,进了一间饭店里,仔细挑了几样陆辞平素爱吃的膳食,着人包好,就准备催人回船上去了。 要是柳七还舍不得走,朱说也不打算再忍下去,而是无论如何都要自个儿回去的。 等被扯得衣衫不整的柳七脱了身,就见到朱说已托着热乎乎的饭菜,面无表情地等了好一会儿了。 “柳兄,”朱说的耐心再好,也被这看似没完没了的莺莺燕燕的阵仗耗得干干净净,只一板一眼道:“你请自便,我要趁这菜肴还热着的时候早些送回船上,免得让陆兄饿着了。” 他年纪虽小柳七许多,却是气势十足,说话时更是一脸严肃,以至于连柳七都不觉有什么不妥,而莫名有点心虚了。 其实柳七也有些败兴,只因怜香惜玉惯了,说不出呵斥的重话来,方这么久才成功脱身。 闻言一愣,微讪道:“此地我早来过了,独自一人,更没什么好逛的,我同你一起回去罢。” 朱说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意味深长道:“确实不难瞧出,柳兄乃此地常客。” 说完,他便施施然地走了。 柳七叹了口气,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朱说可谓归心似箭,不知不觉间便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了起来。 他个头比较小,却极灵活,一边小心地抱着包好的饭菜,一边在人群里轻巧地钻来钻去,导致跟在后头的柳七,不一会儿就难见他的人影了。 柳七也不愿跟个半大孩子一般,在人来人往的闹市里走得这么着急。 在他看来,这着实有损他一贯的优雅风度。 既然赶不上,他干脆也不着急了,就慢悠悠地往船坞走。 朱说也不管他,跑得气喘吁吁,动作麻利地踩着板子上了船,直奔透着朦胧烛光的船舱去:“陆兄” 陆辞不知何时起已推开诗集,没再读下去了。 他还在椅子上咸鱼躺着神游天外,忽然听着急促的脚步声越靠越近,便起身去应门。 见是跑得满脸通红的朱说,他一边接过饭菜道了谢,一边忍不住感到奇怪道:“朱弟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柳兄呢” 陆辞隐约听到朱说极轻地呵了一声,接着轻描淡写道:“柳兄许是还在路上,许是同要在外头留宿,要等明早再回来了。” 陆辞摸了摸还热乎着的竹盒盖子,随口问道:“那你晚膳用的什么,怎么快成这样” 朱说下意识地张了嘴,刚要回话,面上就露出几抹错愕。 一时间,他竟说不出话来。 他这才意识到,方才光顾着惦记陆辞还饿着,却把自个儿的晚饭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自然是什么都没吃过,才能回来得这么快。 陆辞对朱说的了解,没有十分,也起码有了八分。 他起初还只是疑惑朱说回得太早,现见朱说支支吾吾,哪儿还猜不出是怎么回事 陆辞莞尔道:“朱弟固然一番好意,这份量却未免太足了。如若不嫌,不妨陪我用吧” 朱说推辞未果,便乖乖坐下了。 落在老后头的柳七终于回来时,就闻到一舱房的饭菜香,被勾得饥肠辘辘起来,玩笑道:“我还道朱弟何故走那般快,原来是为了撇下我回来同陆弟吃独食啊。” 对于柳七的谴责,朱说先不急不慢地咽下口中食物,淡定道:“哪里,分明是我不好扰了柳兄美事,才不得不先行一步的。” 陆辞颇感兴趣地问道:“美事” 朱说对陆辞自然是有问必答,当即将方才见闻一五一十地说了。 柳七笑眯眯地摇了摇手中折扇,啪一下潇洒展开,面上神色倒不是洋洋得意,而是习以为常的从容。 他也不盯着桌上菜肴了,只阖了眼,即兴吟道:“薄衾小枕凉天气,乍觉别离滋味。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系我一生心,负尔千行泪。” 陆辞早在听到他吟出第一句时,就已觉如雷贯耳,等他悠悠然地念完时,便完完全全地想起,眼前这位诗才横溢c又风流多情的柳三变柳七郎是谁了。 不正是那位被批了且去填词的白衣卿相,柳永么 连陆辞都没料到自己会后知后觉到这个地步,一时间除了哭笑不得外,还真不知说什么好。 前遇范仲淹,后有柳永,两者皆是青史垂名的风流人物。 他要是赴京赶考时能有这运气,怕是金榜题名都不在话下了。 陆辞如释重负地笑了笑。 虽然有些不大厚道,可这么一来,柳永的不幸落榜就有了解释,而他也不必再为诗赋不如柳永c范仲淹而感到丝毫介怀,乃至危机感深重了。 与这几人比肩的重任,还是交给后来的欧阳修c辛弃疾等大才吧。 柳永待他们尽心尽力,陆辞当然也有意提醒对自己的仕途将变得万般多舛还一无所知的柳永几句,但却不打算现在就开口。 但一来对方仅是一战失利,还是信心满满c踌躇满志的状态,怕是难听进去,甚至有讨嫌的可能;二来那首惹祸的鹤冲天已写了下来,流传出去了,能行的不过亡羊补牢之举,倒不必急于一时。 平心而论,这首忆帝京无疑为难得佳作,无奈在场二人心思迥异,根本不可能似柳永那些红颜知己一般热烈捧场c争相传唱。 朱说心怀国家大念,对这些溺于男女情爱的消遣闺词,向来称不上尤其钟爱。 不过柳七之词极为优美,偶尔当得起这个例外。 他默然咀嚼片刻,感叹了一番其中心思之细腻,调词迁句之优美,节律韵脚之婉转。也是因着看在这的份上,一边继续吧唧吧唧,一边勉为其难地收了几分方才积下的小小针对。 柳七自我陶醉了一小会儿,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非但没得到任何回应,倒是这两人还很是默契地将碗碟一扫而空了,半点没给他留。 他失落地抽了抽嘴角,摸了摸还粒米未进的小腹,唯有悻悻然地拂袖下了船,陪更愿捧场的歌女们,顺道用晚膳去了。 柳七前脚刚出去,李辛就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陆郎,朱郎。” 陆辞手里捧着朱说帮泡的茶,微微颔首:“多日不见,李郎可好” 李辛其实想寻陆辞说话好久了,随着离苏州越来越近,他心里也越是激荡,恨不得缠着给他出了那么个大主意的陆辞说个不停。 只不知何时冒出来柳七这么个亮眼人物,偏偏也日日同这两人一起,他不好意思凑上前去,只有幽幽憋在心里,不是滋味得很。 陆辞漫不经心地听着李辛激动的絮絮叨叨,不时点头作为回应。最后犹豫再三后,还是松口答应了李辛不在下船后就撇下他不管,而是与他一齐前去庄园的请求。 在李辛看来,哪怕陆辞不真正出面,只在背后偶尔给他出谋划策,甚至仅是鼓励几句,就已是莫大支持了。 陆辞如此爽快的应承了自己的请求,李辛自是喜出望外,又是一番千恩万谢,便不再逗留,而是回自个儿舱房独乐去了。 在李辛走后,刚刚一直一言不发的朱说不由好奇道:“陆兄不是一早就打算下船后与他同行一段么” 为何方才在李辛主动恳请时,还表现得那么犹豫呢 陆辞笑道:“以李郎的性子,我若是主动提出,他怕是还要怀疑其中有诈,得犹豫再三。可实质上,真让他单独去完成这么一件要事,他之优柔寡断,又无论如何都难成的。因此,自然是由他亲口提出,我应请而去,还能省了好些天在邸店落脚的花费,何乐而不为” 李辛如若连这点眼力和觉悟都没有,犹豫到最后都不开口邀请的话,陆辞也绝不打算掉价地去主动问询的。 毕竟一旦计成,得利最大的,还是对夺回庄园之事朝思暮想的李辛一家。 而相比之下,陆辞仅是要为居心叵测的外祖家添堵,可不是非要助李辛不可的。 要让孙家无法如愿,只要直接帮那几家有意同孙家相竞扑买这庄园的大户即可,而不必大费周折,专程选择个实力最弱小的李辛。 本该枯燥而漫长的船旅,因有志趣相投的朱说相伴,又有柳七这么个永远闲不下来的益友,日子倒像过得飞快起来。 在陆辞一时兴起,寻了工匠捣鼓出三把摇摇椅,让三人能舒舒服服各自躺着,一边摇一边背书过后的三两日 繁花似锦,风景如画的苏州城,也终于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第二十五章 一下船, 柳七就爽快地主动辞行了。 他虽是见自己同陆朱二人投缘,而临时起的意,但关于此行的目的, 他说到底还是没有骗人的。 他几年前于苏州城内醉生梦死时,因擅谱词曲, 自有无数红颜朝夕为伴,其中姿妍最丽的佳娘和心娘,也最得他心。 陆辞习惯了这些天有柳永作伴,乍闻其离, 虽有些不舍和可惜, 略作踌躇后, 还是不做任何挽留和劝诫,只笑道:“在此一别, 不知何日再见,唯祝柳兄一切顺心了。” 朱说唇角微微一扬,也上前说了几句祝福的话。 柳七眉眼弯弯地受了,仿佛不经意地又问了一句:“不知陆郎将在此逗留多久” 朱说心里油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来。 陆辞笑眯眯道:“确切日子暂且不知,但最迟十月底将启程了。不知柳兄” 柳七不答反问:“那陆郎是要直接回密州去, 还是沿途再游览c咳, 游学一段时候” 陆辞笑道:“来时已获不少见闻, 真要游学,也不选这时机。况且当初旨在探亲, 向夫子们请的假仅有三个月。再晚了回去, 怕会惹人担心, 又有不敬之嫌了。” 陆母性情柔弱,是个常常不顾自己身体,又好报喜不报忧的。单靠邻里照看,难免有疏漏之处。 加上来年不定会开举,陆辞自认自己这种学渣,就更得多多备考,专攻考试范围。 再怎么看,这会儿都不是优哉游哉地游山玩水c陶冶情操的好时机。 听完陆辞的话,柳七遗憾地耸了耸肩,紧接着又想到什么,重又乐起来了:“这么说来,我多流连京师或苏杭一带,还不曾到密州去过。” 不费吹灰之力地听出柳七的言下之意,朱说心里倏然咯噔了一下。 他缓缓地抬起头来,看这碧蓝如洗的晴空,只觉它一点一点地灰了下去 陆辞亦是闻弦音而知雅意,会心一笑,主动开口邀请道:“密州山灵水秀,虽名声不及苏杭遐迩,却也是处值得一去的好地方。若时间赶巧,或是柳兄有意,不妨来密州游玩一阵,也好让我有机会尽地主之谊” 柳七所等的,可不就是这么一句话。 他那俊气的脸上,便露出了个心愿得偿的欢喜微笑:“既得陆郎盛情相邀,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与其等个碰巧,倒不如我亲自凑个巧,如陆郎不嫌麻烦,在你定下归家船只前,还请提前个三两日,派人捎话去久住李员外家,容我也做出行的准备。我虽居所不定,却与李员外相熟,他定不介意帮我这么个传话的小忙的。” 既然相约好了最晚两月内再会,方才还徘徊在几人心头的那么点离别愁绪,也就瞬间荡然无存了。 柳七高高兴兴地再次同陆朱二人道别,便不再作一步三回头的不舍姿态,而是毫不犹豫地雇了匹马代步,熟门熟路地往心娘所居的彩楼去了。 见极为引人注目的三人里终于走了一个,一直只敢落后三步跟着的李辛,暗暗舒了口气,努力撑作自然地走上来了:“陆兄,朱郎,若你们不急去别的地方,不如同我上同一架驴车,将行李先放到孙羊正店去” 朱说不着痕迹地睨了他一眼。 这会儿倒是能粘了,刚柳七最得寸进尺的猖狂时候,怎就跟社君见了猫儿似的,缩在角落里大气都不敢出 陆辞虽注意到李辛不知为何就是特别怕柳七,但也没多想,只挑了挑眉:“孙羊正店” 李辛不知为何,瞬间就紧张起来了,也不自知地变得有些结巴:“是,是孙羊正店不错,据闻那家邸舍较为舒适宜人,方做此选择。不c不知陆郎可是认为,此店有什么不妥之处” 他从前来时,都是独自一人,又因手头的钱本就不够,当然能省则省,住的都是最便宜的邸店。 现要劳驾陆辞陪他同行一阵,当然不好意思让人一同一灯复明暗,飕飕守破窗,而要挑好的地方住。 况且,他持有的钱数,本就差了老大一截,要想购回庄园几乎是痴人说梦。倒是如果陆辞的法子可行,就不必在意这住店要花费的那么一点了。 孰重孰轻,李辛还是分得清的,直接问询了刚刚雇的驴车车夫,才得来了这么一个答案。 陆辞也没想到李辛这么迟钝,导致他想委婉都难委婉起来,便直接点明道:“要与你竞扑的那个孙家,与这孙羊正店,可有什么关系” 入住时都要登记名姓之类的资料的,李辛作为原庄主之子的身份,几乎不可能瞒住。 且不说极容易被孙家掌握动向,抢占先机,一旦被李辛将要游说的那些庄户得知,影响恐也不好。 陆辞此话一出,李辛如梦初醒,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匆匆换了一家,又急切地找陆辞问过,确定没有问题后,才正式定下去刘方客舍了。 三人乘的驴车,不一会儿就到了人来人往的客舍门口。 一见有客来,正在木台后头算账的老板,立马就吆喝伙计去招呼了。 “三位,”李辛答道:“来三个上房。” 陆辞闻言,便笑盈盈地看了朱说一眼。 朱说默契地点了点头,主动上前道:“两间即可。我与陆兄同住一间。” 李辛一愣,旋即又是止不住的羞惭。 他哪儿看不出来,陆辞这是好心替他省钱 不然同住一间,哪儿有一人一间住的舒服自在。 他默默记下这份体贴,也领了这情,请伙计将三间上房改成两间了。 陆辞知道李辛肯定会想太多,但这对他来却是百利无一害的,当然不会闲得没事去解释。 他只是习惯了让别人替自己打理烦碎琐事,不能彻底离了人罢了。 之前担当此任的是皮糙肉厚c吃苦耐劳好忽悠的钟元,现自然就是善解人意,细心体贴的朱说。 当然,那些个脏活累活,陆辞要么雇人干,要么忽悠人干,倒舍不得跟使唤钟元一样使唤那么乖巧的范仲淹。 朱说不知陆辞所想,甚至半点不认为陆辞是光明正大地想偷懒,而都快高兴坏了。 一进屋里,根本不用陆辞的半句暗示,他就抢着摆放行李c熟练地让伙计送热水来好让他亲自泡茶,又有条不紊地翻出将用的换洗衣服,等着一会儿泡澡后更换。 如此积极,倒让陆辞不好意思懒洋洋地躺着歇息了,只好也帮着有一搭没一搭的整理。 朱说坚决不让陆辞碰这些小活计,陆辞并不听他的,两人一起动手,很快就将东西整理好了,然后用伙计们扛进屋来的两大木桶的热水,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裳。 李辛也利用这段时间将自己好好打理了一下,虽瞧着还有些紧张,好歹没了颓丧气,顺眼多了。 距扑买开始还有十日,李辛自觉时间紧迫,当然是半日都不肯浪费的,且他精神紧绷着,也睡不着觉,便决定这会儿就去庄园走走,试着说服一两家人。 等他扭扭捏捏地表达完了想请陆辞陪他一起去的意思后,却意外地得到了拒绝的答复。 陆辞无奈道:“你若遇着棘手之人,我自愿尽力为你解难,可开头这几日,我却是无论如何不能与你同去的。” 李辛大感失望,强忍着不对陆辞生出埋怨,询道:“这是何故” 陆辞直白了当道:“要借钱的是你,将来要做庄园主的,可也是你。要是头一日就让他们落下了你连独当一面的能力都不具备的印象,那还可能会相信你有践诺的本事吗” 李辛恍然大悟,心服口服地向陆辞深揖一礼,才重整心情,独自去了。 朱说淡淡看着,在人走后,忍不住摇头道:“李郎这般着急,准备不足,怕是难成。” 陆辞却道:“我的意见,这回却与朱弟的相左。” 朱说不由好奇地看向陆辞。 陆辞狡黠一笑:“对过惯了自在日子的他们而言,一个优柔寡断c软弱好欺的主家,恐怕比一个实力雄厚的强势主家还要好。” 李辛掩饰情绪不到位,势必会表现出担忧c紧张和不得的恐惧。 那些年纪比他父亲还大的庄户,当然不可能瞧不出来。 “现今的主客关系,可不比前朝的主家部曲,说到底不过是各取所需的租赁关系,非属主从。这也意味着,有个强势的东家,也不会让他们得到庇荫,获取利益,反而代表了一旦发生冲突,怕是会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灰溜溜地收拾包袱离开。” 这么一来,李辛经世少c镇不住场的劣势,反倒能被转为一定优势了。 陆辞未说得太过明白,但以朱说的才智,一下也能理解这番用意了。 对上朱说灼热的目光,陆辞愈发不自在起来,不由偏过头去,轻咳一声:“朱弟如果不想躺下歇会儿的话,不妨趁这秋高日爽,去外头街上走走。来的路上,我就见着好几家书肆了。” 最美的是,还能顺道品尝一番当地的各色美食。 不陪李辛去的最大原因,当然是他根本不想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第二十六章 由于忙着整理物品, 洗漱更衣,午饭是陆辞直接让客邸准备的。 在通过以互相检验c抽查背书来消磨了一整个下午的时光后,陆辞便心情颇好地领着朱说, 去附近各色小食云集的街上寻觅了。 在刚走出邸店大门时,朱说的目光就被一物吸引了去, 不禁走近前去,仔细研究了几眼。 陆辞起初也没意识到什么不妥,只好脾气地跟在朱说身后,凑近了看上几眼。 跟他们沿途见惯的那些坐拥高大醒目的绣旆彩楼的酒店邸馆不同, 刘方客舍是麻雀虽小c五脏俱全, 且有不少小地方透着别出心裁。 就如块用削得极薄的皮料做成的灯箱。 其内置数根蜡烛, 上头是透的,中部朝外的位置用红墨描了工整的刘方客舍四字。灯烛一点着, 温暖光线就映亮了橘色的背景,凸显出红墨写就的大字来,夜里都十分清晰。 饶是见惯现代各种各样的广告招牌的陆辞,也不由为宋人的这份创意所惊叹,由衷赞句:“店家好巧的心思。” 朱说用力点头。 二人原本就不着急走, 索性小小地研究了一会儿这个灯箱。 陆辞还好, 虽被惊奇, 毕竟是更繁荣先进的后世来的,一瞬后就从容接受了。 他瞧着朱说双眼被烛火耀得闪闪发亮, 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 好似又要大笔一挥, 写一首词来借歌颂灯箱来喻个人志向的派头,不由嘴角一抽,及时拍了拍其肩头,莞尔道:“我们少说也要在这儿住上一个多月,朱弟不急看这么一会儿吧你要想弄清楚其中奥妙,回头让伙计请老板上来,给我们细说,也无不可。” 朱说这才回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再看那新奇有趣的灯箱,乖乖跟在陆辞身边走了。 陆辞不着痕迹地暗松口气。 尽管朱说纵使写了再多诗词,也不可能轮得到他来背诵了 可不知为何,光是瞧着对方动不动就写个六篇的潇洒劲儿,都让他本能地感到有些头皮发麻。 跟着陆辞出门,朱说可比上次与柳七同行时要自在上无数倍,也要期待上无数倍。 他面上不自觉地始终带着笑,一路好奇地东瞧瞧西瞧瞧。 托总有办法用些得趣又轻松的方式敛财的陆辞的福,朱说不再是初识陆辞时的囊中羞涩,也不需像上回逛醴泉寺庙会的精打细算了。 他手头宽裕许多,又因有了底气,不再需要在动用每一枚铜板前都去仔细想想了。 沿途但凡见着或合心意,或是被他认为适合陆辞的都会毫不犹豫地掏钱买下来。 陆辞笑眯眯地看着他买买买,非但不阻止他,还在他挑完之后,以指导一般的温柔口吻,教他再添几样。 等逛完一条街了,陆辞拉着朱说在方才物色好的一家馄饨摊子前坐下,要了两碗三鲜馄饨,就开始帮他查看收获了。 “朱弟眼光不错,”陆辞目光毒辣,一下就挑出买的最好的一件来,毫不吝惜赞美之词:“尤其这几块刘家水井巷出的小香饼子,别看要价不低,在这苏州城里,还称得上是物美价廉的了。如果到了密州城,由于路途遥远,货不耐积存,不乏趋名家驰誉者等因,导致价格总能硬生生地翻上将近八倍。你还剩多少本金如果剩的还多,我建议你多买一些。但凡此类商品,若被兴贩,大多别有加饶,你惯来脸皮薄,如果不好意思去说,我可替你出面谈妥。” 不过眨眼功夫,陆辞已经连等回到密州城后,具体怎么通过在各个香水行兜售皂团的小弟们来出货,甚至应支付的薪酬比例都想好了。 朱说:“” 陆辞忽然就狠狠夸了他这么一通,以至于朱说都不好意思坦白真相了。 他清楚的是,自己之所以会买这几块价格不菲块都顶五本新书的香饼,纯粹是因它瞧着好看,闻起来也气味宜人,总感觉会很适合陆兄这种精致人,才舍得掏钱的 陆辞没听到朱说的答复,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朱弟认为如何” 朱说对上陆辞笑吟吟的目光,不知为何就失去了辩解的欲望,索性将错就错:“陆兄向来考虑最为周道,愿都听陆兄的。只是就不劳陆兄出面了,这点小事,我还是做得来的。” 陆辞含笑颔首:“等吃完了我陪你一块去,到时我也不插手,就在边上等你。” 朱说拼命点头。 等热腾腾的两大碗馄饨送上来后,陆辞与朱说皆默契地保持着食不语的状态,将泡在鲜美汤水里的一个个外皮泛着晶莹的淡淡油光,体态饱满可爱的小馄饨挨个消灭。 在付账时,陆辞一派理所当然地将二人的账一起结了,对于朱说的抗议,他只懒洋洋道:“让你陪我出门,哪儿还轮得到你付账” 因他的语气显得太过理直气壮,导致朱说都失语了片刻。 二人一边慢吞吞地往那卖香饼的摊子走着,陆辞还一边不时抬头赏着皎洁月色,一边漫不经心地敷衍着朱说:“什么照顾不是收租子了么租给乱七八糟的外人还得给牙人两分利,真要说来,你还替我省心省钱了话可不能这么说,平时你也没少替我照看娘亲,你要真算,那也得一并算进来别的不说,我就问你,假如换作是你,能做得出在家中有余房的情况下c还眼睁睁地看着我可怜巴巴地宿于山洞之中的铁石心肠的事么” 朱说:“” 他是办不出来,但他连前提里的房子也没有呀 不等朱说再作辩驳,那香饼摊子就已到了。 陆辞微微一笑,从从容容地让开几步,当真只作壁上观,欣赏着范仲淹稍显笨拙地和精明的摊主讨价还价的稀有一幕。 让他感到几分神奇的是,朱说说话虽慢,但有理有据,思路清晰,到头来竟丝毫未落下风,最后略红着脸,取得了比他想象中要好得多的让利回来。 陆辞认真地盯着朱说看了会儿,感叹道:“不知不觉间,我得对朱弟刮目相看了啊。” 朱说被看得脸上更红,明智地选择了在陆辞准备调侃他前,岔开了话题:“是直接回邸店呢,还是再走走” 陆辞顺手夺过朱说手里的小袋子,轻轻地掂了掂,确定不重后,就任由朱说又夺了回去:“再逛逛吧。” 太早回去,说不定就得听李辛唠唠叨叨,不如逛逛这往后不见得会来第二回的苏州城的好。 况且陆辞也不打算漫无目标地瞎晃。 他找人问清楚了方向,就带着朱说一起,慢悠悠地朝县衙走了。 朱说奇道:“陆兄要听公祖办案么” 陆辞点头:“李郎之事是否能成,关键也在公祖,以及朝中派来主持扑买之事的那位身上。” 其中知县和县尉的作用,又比朝廷下来的那位要大一些。 后者只是例行公事,与前两者毫无利益冲突,也因如此,或多或少都会问询他们意见后,再斟酌着行事。 陆辞认为,与其费老大功夫去讨好一位中央下来的官员,倒不如直接设法利用知县和县尉要想往上晋升c从而需要政绩的这点来活动一二。 巧的是,当二人去到时,县衙里正判决着一桩发生在三日前的案子。 案件已然审理完毕,证据确凿的情况下,犯人对恐吓民家c夺取财物的罪行,也是供认不讳。 只是在量刑时,秦知县才有些犯难。 按照大宋律令,对什么属于官户,是有明确规定的,可对究竟怎样才算是士人,则定义较为模糊。 眼前这犯人,自称是士人,幼时在别县私塾中习过诗赋,后来才随家人迁居至此。 对是否真去过私塾这点,因年代太过遥远,已不可考了。然而他所提供的更有力的一项佐证则是他请来了的两位士人好友。 这两位的据理力争,一来能给他联名求情,二来能证明他的士人身份,可大幅减轻刑罚。 真要这么判决,倒也是有所依据了。 可秦知县好歹也在此地上任两年多了,知道其中有着不少猫腻,并不怎么乐意这么如了对方的意,只是对方准备周全,他一时间找不出别的办法来推翻,才再三迟疑。 外头听候结果的民众,就更不乐意了他们可清楚,这个欺男霸女的豪横,背后真正的依仗不是别人,正是城中颇富的孙家。 他本是个乡下人,大字不识几个,但因妹妹生得貌美,嫁给了孙家长房长孙做妻室,他作为唯一的兄长,就不再缺钱不说,态度也横起来了。 什么士人分明是孙家花钱打通关系,找了两个见钱眼开的士人来作这伪证,想换得此人轻判罢了。 陆辞若有所思。 他对大宋律法,也略有研究,知道如果真让对方得逞,让知县承认了他的士人身份c加上有别的士人替他说情的话,量刑一轻再轻,甚至可能低至连刑罚都免了,只送往州学去听读半年,就算惩戒了。 秦知县纠结片刻,没想到好方法,也没法再拖了,只有打算捏着鼻子,照法令宣判时,外头的人群中忽然传出一道清朗好听的声音,在一片嗡嗡的嘈杂中,都清晰可闻。 “他既自称士人,且自幼便习诗赋,公祖不若当场出题,让他当面作一首词,以作验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第二十七章 秦知县微不可察地扬了扬嘴角, 却在别人察觉之前,故意沉下脸来,轻喝道:“堂下不得多作喧哗” 刚才还议论纷纷的民众, 立马就有所收敛,屏息等他宣读判决了。 秦知县却不忙宣判结果, 只以听不出喜怒的平静口吻询道:“方才是何人提出,不若让人犯当场作诗一首,以测学识的” 众人一愣,不知不觉地往两边让开些许, 显出后排人堆里的陆辞来。 陆辞虽有些意外, 仍依言不疾不徐地往前一迈, 微微笑着行了一揖礼:“回公祖,正是在下。” 秦知县没来料到走出来的会是个还未及冠的少年郎, 暗暗地吃了一惊。 以至于他顿了一顿后,才接着问对方名姓。 陆辞莞尔道:“在下陆辞,密州人士,为替母侍外祖之疾来此,偶然听闻公祖执法如山, 明镜高悬, 特来县衙一观。方才只小做提议, 非是妄议,还请公祖勿怪。” 陆辞不卑不亢的作答, 显然很是合乎秦知县的心意。 见秦知县流露出几分对这忽然杀出的小郎君的欣赏, 刚还一副老神在在模样的豪横, 可终于开始慌了。 他虽仗着妹婿家的风光,四处横行霸道,也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的。 他虽在小时候上了那么十天半个月的私塾,也就是背得几句三字经,会写自己名字,常用的文字也识得一些,要用士人的标准来衡量,那真真当得起是胸无点墨了。 要这样的他去吟诗作对,那不是强人所难么 他不敢打断知县说话,以免被扣个咆哮公堂的罪名,只敢在秦知县问完陆辞话了,微微笑着捋了捋自己的须髯的空当,急忙插入:“不过一小儿戏言,公祖怎能听取” 秦知县慢慢悠悠地反问道:“依你的言下之意,是不敢了” 人犯额头已渗出了几滴冷汗,知晓秦知县是真的认同了这提议了。 他情急之下,倒还真有几分急智:“但凡创作诗赋,总托不得契机灵感。我现身陷囹圄,满腹忧思,又何来那份闲情逸致” 他尤在垂死挣扎,可那两位收了孙家钱财来作这人证的士人,脸色已经不大好看了。 他们皆非蠢人,哪儿瞧不出秦知县已有了主意,甚至偏向也有了不少。 这人越是着急辩解,阵脚大乱,不就越是证明了他的腹无才学么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秦知县并未强迫他继续做事,甚至颇为认同此言:“此话倒有几分在理。世间唯有才高八斗如曹子建,方能命悬一线下,七步成诗罢。” 不等人犯露出喜出望外的神色,秦知县就看向陆辞,认认真真地问道:“他既这么说了,陆小郎可还有别的建议” 陆辞从善如流地接道:“既然如此,公祖不若出帖经,墨义各一道,这只需勤学苦背,而不需灵感来助了。” 不等人犯接着反对,陆辞便悠悠然地堵住了后路:“但凡士人,纵诗才上或有寸短,以至于危急下连首粗通的诗词都写不出,却不可能连这最基本的都答不出的。若真是如此,显是平日便不曾勤学苦读,才落得如此不学无术。” “书不读,词不解,意不识,诗不作,”陆辞口吻虽是云淡风轻,字字却都铿锵有力:“恕在下直言若这也能称为士人,天下怕便没有庶人了” 此话一出,外头原只是听个热闹的民众们,具都沸腾起来了。 “说得好” “连我家小儿都能做首粗通的小诗哩,连这都办不到,还好意思自称士人” “瞧他那心虚的模样,要能背得出来才见鬼了” “要他这样的都算士人,我还算哪门子的白丁啊” 连秦知县都不再掩饰面上那认同的笑意,看向脸色灰败的人犯:“陆小郎之言,亦极在理。你可还有异议” 这人自知大势已去,不再作徒劳辩驳,仅还带有几分侥幸,希望出题不难,自己也能答上一点。 然而秦知县一来为了彰显自己审判结果的公平,二来为了证明出的题并无多大难度,还顺手在人群里点了个一瞧年岁就颇小的人,来一同答题。 当陆辞看到,被秦知县随手点中的不是别人,居然是一直默默看着的朱说时 “” 这可是老天都要亡这位人犯啊。 这下连陆辞有些不忍看这位还在垂死挣扎的老哥了。 单比仅靠死记硬背加少许理解就能过关的帖经和墨义的话,连陆辞都胸有成竹,对朱说而言,就更是信手拈来了。 秦知县也厚道,出的题目的确不难,但绝对不是只懂点三字经的人犯能答得出的。 在对方还在支支吾吾时,朱说则连眼都不带眨地,就飞速连对两题,直将对方给比进了泥地里。 对方满脸通红,再说不出半句雄辩的话。 既然不是士人,自然就不再受到律法的特别保护了,莫说从轻发落,连收赎也不可。 不过人犯最初以为自己将凭士人身份无事脱身,便一早就爽快认了罪状,这下因不曾狡辩推脱,倒也得了些许从宽。 秦知县地按照律令给此人判了勘杖一百,编管邻州;而那两位收了孙家的钱财c替其作伪证的士人也未能逃脱惩罚。 不过由于他们是头一回犯下罪行,可判作听赎,不至于妨碍参加科举。 陆辞带着朱说,随人群退出官衙,一边往歇脚的邸舍走,一边盘算着方才之案。 通过观察秦知县判案,可以得见对方是个注重自己在百姓中的口碑,却不盲目追求政绩,而或多或少地有着悯弱心的作风。 李辛想拿回庄园,在他处,应不会受到任何阻碍才对。 洗刷冤案费时费力,还有损害间接导致此事的先帝名誉的嫌疑,这般吃力不讨好,当然不能指望一个非亲非故的地方官去办。 但给众所周知的蒙冤者的后人一些便利,略微教训一下愈发跋扈的富商,诸如秦知县的人,多半就会乐意为之了。 陆辞在回去途中,还顺便走了趟驵侩,替李辛预定了一位有身牌的牙人。 只是在出来时,一直笑眯眯地跟在陆辞身边的朱说,目光不经意间捕捉到人群中走过的一人,笑意顿时变得有些淡淡。 他正犹豫着,对方也意外发现了他,在眼底掠过一抹诧异后,主动走近前来,稍显僵硬地招呼道:“这不是五郎么多年不见,你大了许多,我差点没认出你来。你究竟是何时回来的,我怎不曾听说过” 陆辞观此人身着锦绣,气质斯文,年在二十左右,而模样仔细瞧瞧,明显同朱说的有三分相似,心里便有些数了。 再听着熟稔的称呼,不是亲兄,也起码是从兄。 不过,范仲淹竟是苏州人士,且还有位关系看似很是生疏的兄长在此 陆辞不由蹙了蹙眉。 他要是未曾记错的话,范仲淹亲口说过,是因父亲去世,家母迫于生活困苦,才不得不改嫁的。 这可就怪了。 既然改嫁了,又岂会不带走别的儿子,仅带最幼的范仲淹一人 且看这位称范仲淹作五郎的,穿着不说华贵,也当得起讲究二字,丝毫不似为生活所忧的模样。 尤其跟可怜兮兮地独自住冷冰冰的山洞里,一锅粥得吃上两日的范仲淹一比,简直称得上是锦衣玉食了。 这么想着,陆辞看向范仲温的目光,就多了几分冷意的审视。 朱说微微敛目,温和道:“此回仅是随友访亲,便不愿劳动二兄你们,更未告予旁人知晓过。” 刚说完这话,朱说便往边上让开一步,给陆辞和他的这位二兄做了简单介绍。 陆辞微微笑着与这位叫范仲温的人作了个揖礼,又稍微客套几句,范仲温就以身上还有急事为由,先行告辞了。 他走前,还叮嘱朱说得空回家看看,朱说也点头应下。 等回到邸舍,陆辞就坐在最舒服的那张木椅上,以食指和大拇指轻轻托着尖尖的下巴,笑眯眯地开始盘问了:“我与朱弟相识这么久,还不知你还有兄长在苏州,且是四位。” 朱说被陆辞那含笑的目光盯着,莫名紧张起来,有些凌乱地解释道:“我两岁时就随母往淄州去了,之后不曾见过这几位兄长。他们与我非是同母所出,现我已改了姓氏,非是一家人,所以” 陆辞恍然大悟。 朱说的孤苦伶仃,这下就全说得通了。 朱家那边的境遇姑且不提,包括范仲温在内的那四位范姓兄长,想必都是范墉的正室陈氏所出。 而范仲淹的生母谢氏,则仅为其妾,随着范墉早亡,便被正室逐出家门,不得不带上属于自己的微薄奁产改嫁旁人,方能维持生计了。 范氏的家产统统归陈氏及陈氏所出的四子所有,日子自然过得比朱说要富足滋润。 既是这样,也不存在要讨回公道的问题。 哪怕按照律法,在范墉的遗产分配上,朱说虽非嫡生子,可落到分文不得的地步,定是吃了一些亏的。 要是当年能及时付诸诉讼,说不定也能讨回来一些。 然而谢氏挨了欺负后,默默选择远走,如今时隔多年,尘埃落定,谢氏早已改嫁,朱说还念着日后归宗复姓。 这么一来,即便陆辞有的是办法,也不好施展了。 甚至对计划着改回旧姓的朱说而言,怕还得适当维系同范氏族人的关系。 陆辞思忖片刻,又问:“你难得回苏州来,不去那边一趟,也无妨么” 朱说轻轻叹息。 因说话的对象是陆辞,他踌躇片刻后,便决定不做任何隐瞒,而是将最根本的原因道出:“贸然回归,族人或会认为我有所觊,难免多有思虑提防。我并无此念,如若平白无故惹起风波,反倒不美了。” 能言善道如陆辞,这下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在他看来,要怪只能怪这万恶的一夫一妻多妾制度,以及范父生前,竟未给妾氏做任何身后的打算。 不过他也不必多说毕竟从朱说方才所说的话中,不难看出,朱说对陈氏那边的心思,其实是一清二楚的。 此刻朱说一穷二白,忽然上门去,轻则被当做打秋风的穷亲戚,惹来对其母谢氏的一些恶意揣测;重则被当做觊觎范氏家产,处处警惕戒备。 陈氏当年做得出直接将抱着两岁幼子的谢氏扫地出门的事,对家产的看重,也就可见一斑了。 在沉默的气氛中,陆辞不动声色地翻开了早已倒背如流的论语,冷不防地忽然出题道:“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所谓四者何也” 朱说条件反射地挺直背脊,不假思索地答道:“对: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谨对。” 陆辞严肃地点了点头,不给朱说多想的机会,继续出下一题了:“作者七人矣,请以七人之名对。” 何以解忧 唯有做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第二十八章 起初陆辞只是想转移一下朱说的注意力, 不再继续那个令人不甚愉快的话题,后见朱说迅速进入了状态,也不知不觉地跟着认真起来了。 等连续考过朱说十题, 都被他答对后,朱说便很自然地接过陆辞手里的论语, 象征性地翻开几页,考校起陆辞来了。 二人一问一答间,在外奔波了一下午的李辛,也终于回了邸舍。 他连饭菜都不着急用, 风风火火地就冲到陆辞房前, 急急忙忙地叩响了门。 陆辞与朱说对视一眼, 都看到了几分在兴头上被打扰的无奈。 陆辞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请进。” 李辛得了许可,立马将门推开, 脸上还带着跑出来的红晕。 看出他一副喜上眉梢的模样,陆辞挑了挑眉:“李郎今日的进展,似是不错。” 李辛哈哈笑了起来:“多亏陆郎妙计,除却两家还在犹疑外,另外五家已欣然同意了” 庄园内共有庄户二十五家, 他一口气就跑了七家, 达成的更是超过半数, 无疑让原还有些忧虑的李辛吃了一颗定心丸。 “如此甚好。”陆辞莞尔:“我方才去了趟官衙,途经要闹处, 替你瞧了眼扑买具体的时期, 就在十月初一。牙人也已替你订好了, 配身牌的虽要价高些,但胜在妥当。你如今进展顺遂固然是好,但也莫要疏忽大意,金银更是能早些备好,就早些备好。这是免得一旦收到那几家联手阻挠,说不定就将迟过那日了。” 听陆辞已安排好了自己尚未想到的这些,李辛顿时感动万分。陆辞建议他雇佣价略高一点的具牌牙人,他当然也毫无异议。 可听到后头,又忍不住担忧起来:“那几家人都财力雄厚,平时多有乖张跋扈,官衙之中又识得不少人,此番失利,难保日后不怀恨在心” 陆辞神色淡淡地打断了他:“虎口夺食,自是难求两全其美。只看李郎决心有多大了。” 他口吻温和,面上也未露出丝毫不悦来,李辛心里却莫名一颤,呐呐地住了口。 只再坐了片刻,就以一身臭汗c着急回房洗漱为由,不再打扰陆辞和朱说了。 他出门后,朱说就皱起了眉,摇了摇头。 陆辞将论语摆回书架上,无奈道:“瞻前顾后,喜形于色,难成大事。” 朱说也轻哼一声,冷淡道:“陆兄替他忙前忙后,回来还得为他出谋划策,结果不得几句感激不说,我听他方才那话的意思,倒像是埋怨陆兄出的主意还不够好,才叫他开罪了那些富户了。” 陆辞对李辛的性格一早就摸得清清楚楚,既没真心结交过对方,当然也不存在失望,更不在乎对方的性格缺陷是否值得深交了。 听出朱说语气里的几分打抱不平,陆辞忍不住笑道:“此地民风虽不比一些州县来得彪悍好讼,却也称得上政通人和。观秦公祖方才判案,开明而不失灵活,绝非短视庸人。” “那些人为泄愤而暗地里使些绊子,确实在所难免,可只要他稍微冷静一些,开始就稳住阵脚,便伤不了根骨,顶多动得些许皮毛。” 至于李辛守不守得住这份空手套白狼来的财富,就得看他自个儿本事了。 陆辞可没有送佛送到西的慈悲,有的只是要让当初逼得陆母无奈出走c奁产也被夺走多半的孙家吃个大亏的报复心。 见朱说还是沉着脸,严肃里带着明显的不快,偏偏面颊还残余着一点婴儿肥,于是威慑力不足,而可爱却是有余了。 陆辞假装没发觉这点,暗暗忍住笑,忽道:“与李郎打交道,真算起来,就剩这么几日了。等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我为他再停留几日,补好缺口,就带你换个地方如何往后山高水长,不定有相见之日,你也莫同他计较什么。” 朱说不由一讶:“陆兄不是说过,要在这住上个把月才回密州去么” 陆辞笑道:“那不过随口一说,朱弟怎能当真看来朱弟是忘了我此行目的,可不只是增长见闻,游山玩水了呀李辛的正事已起了头,我的可还原封未动呢。” 朱说:“” 他的陆兄这一路上,表现得可谓是优哉游哉,不论做生意也好,结交新友亦然,助人为乐也罢,都是游刃有余的。 唯一那么一次勃然色变,原因却让他极为哭笑不得仅仅是两盅放过了头的蜜奶酥而已。 以至于自己也被这放松从容的姿态所感染,认认真真地观览沿途的山光水色,蝉鸣鸟语,涧涯空影来,竟将此行的真正目的,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陆辞假装无奈地叹了口气,一边研磨,一边感叹道:“我来苏州半日,不见外祖家有派人来接,倒是看了出我表嫂的兄长因欺男霸女c又伪装士人未果而遭到惩处的戏。连这么个品行不堪的姻亲,也舍得花大本钱去打通上下关节,为换其轻判,如此财大气粗,想必家中定然不缺奴婢,怎就连我娘亲当初的十亩地也下得去手,还让我娘亲千里迢迢,专程来为外祖侍疾呢” 朱说抿了抿唇,真切地替陆辞不平和难过着。 最最可恨的是,现好不容易过得好些了,那些不曾在贫穷困苦时相助过的所谓血亲,在苏州继续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却还不愿放过陆兄 朱说沉默许久,只悄悄将一手搭上陆辞随意搁在桌上的另一手的背面,表示支持的同时,轻声道:“陆兄有青云之志,坦途之相,磊落之姿,无需在意区区路边顽石。” 陆辞莞尔:“多谢朱弟宽慰,愚兄早已无碍了。只是我此行既是替母侍疾而来,便当宿在孙家去,不好在邸舍里逗留太久。我实在不愿同朱弟分开,唯有劳请朱弟陪我在孙家住上那么些天了。” 实际上,就如陆辞所料的那般,哪怕他不提出来,心软又厚道的朱说也会因被方才那话所打动,从而担心起他会在怕是不甚和善的外祖家吃亏,而厚着脸皮主动开口的。 陆辞主动开口相邀,朱说自是满口答应:“莫给陆兄添麻烦了就好。如能有所助益之处,还请陆兄不吝开口。” “朱弟这说是哪里话。”陆辞也不推辞,笑眯眯地应了:“多谢朱弟,那我真有需要时,就不客气了。” 朱说忍不住发自内心地微微一笑,极为默契地接过了研磨的活。 陆辞与他说说笑笑间,提笔蘸好墨,不假思索地在铺好的白纸上简单写了几句,便留它风干,催朱说去洗浴了。 陆辞去楼下,既是叫热水,也是指导厨房做几道他喜爱的小食做宵夜的当头,朱说也未闲着。 他瞅了瞅木桌上,琢磨着,横竖这墨已磨好了,也不需额外费事,他又有那么几分技痒,索性就着陆辞刚用过的那根狼毫笔,略微回想了下方才街上和县衙内的见闻,就行云流水一般记了下来。 写着写着,他的唇角不禁浮起一抹笑意,最后在捕捉到陆兄重新上楼来的细微脚步声后,心满意足地添上与陆兄初至苏州的标题,也不等笔墨痕干,就将纸给藏到书堆后头,再设法摊开一些。 他虽不知道缘由,可陆兄上回见着他所写的游记的标题时,的的确确露出了几分微妙的为难来。 可让他刻意隐去游记里最重要的人物,那也就完全变了味了。 朱说思来想去,唯有忍痛不请陆兄斧正自己文章,甚至藏起来,才较为合适。 陆辞不知朱说在自己下楼指点几句厨子的短暂功夫里,就又洋洋洒洒地来了一篇游记。 他领着一位小心翼翼地端着俩小碗葡奶糕的伙计,笑眯眯地上了楼来,理所当然地与朱说一起享用了这份颇为可口的宵夜。 等他们漱完口,供他们洗浴的热汤,恰在此时就被另外两位伙计抬进来了。 俩人各据一木桶,舒舒服服地泡在热汤里头,一边享受着淡淡的熏香气,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朱说忍不住好奇道:“陆兄方才写的短信,是要送去孙家的么” 陆辞诧异道:“我刚下楼这么久,纸就摆在上头放着,你既好奇,怎不自己去看一眼,倒要专程问我这么一句” 朱说不好意思道:“未征询过陆兄同意,岂能妄觑私隐。” 倒惹得陆辞很是哑口无言了。 这朱说,未免也太老实了吧 陆辞无奈地瞟了一脸期盼的朱说一眼,答道:“你所料不差。但要有下回,你可千万得记住了,这些小事,实在不必特意问我意见。我既摊在了那桌上,就是随你看的,你非表现得这般拘谨,我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朱说虚心地点了点头,表示记下。 陆辞莞尔一笑:“具体的你自己一会儿看去。信不长,因为我说到底,只是要通知孙家两件事罢了。” 第一件,自然是他远道来了苏州,该安排个同辈人来接上一接才是。 作为独自前来探病的外孙,于情于理,他接下来都要住在孙家的。 第二件,则是暗示。 他要让孙家误认为,自己不是一般的有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第二十九章 孙静文作为孙家长房长孙, 受尽千恩万宠地长大,又理所当然地将在以后继承孙家的一切,可谓顺风顺水惯了。 唯有最近这么几天, 他只觉事事不顺,实在头疼。 起因还是他那不争气的妻舅。 那人平日仗孙家财势, 没少在城中欺男霸女,可之前都是小打小闹的缘故,用点小钱就能摆平,他毕竟爱极林氏容颜的楚楚动人, 被她一哭一求, 也就心软地帮着出手解决了。 不想这回遇上个硬茬子, 还伤了人,被一张诉状告到县衙去, 数罪并罚,怎么着也得挨顿打。 林氏见兄长受难,终日泪水涟涟,哀求夫君帮一把手。 孙静文再疼宠她,也觉得有些厌烦了, 只是有个被县衙重惩的妻舅之事若传出去, 受损的也是孙家颜面, 便勉强同意再帮一回。 他对律法也有些了解,知晓士人身份能帮着轻判几分, 于是, 在问过这惹是生非的妻舅是否读过书后, 就以重金收买了两位士人出堂作证。 他亦想着总惹麻烦的亲戚被送远点,当然不会出大价钱将人给设法直接捞出来,而巴不得对方受点小惩。 等安排好这一切,他就好声安抚几句林氏,成功换得对方安心的笑颜,便跟着松了口气,当这事儿是彻底料理好了。 他也没派人去盯着看此事进展,完全不料秦知县看穿了他的谋算,还发了当众出题的奇思,愣是让这算盘落了空。 结果是钱是没少花,妻舅却仍被重打百杖,送至他县看管起来;而那俩出堂作了伪证的士人,也因此被惩,自然对孙家也怀恨在心。 如此赔了夫人又折兵,面子和钱都一场空的孙静文,当然不服气。 然而秦知县颇有几分官威,又是铁了心要攒政绩,不容在这有京官来主持扑买之事的节骨眼上出差错的,孙家派去的下人连门都没能进,就被撵了出来。 孙静文在外受挫,已是气得跳脚,回到家中,却又糟了父亲和祖父劈头一顿无情训斥。 他们不满他在孙家要购置那李家庄园的关键时刻不知分寸,得罪了秦知县不说,还糟蹋了钱财,惹得一身骚。 还道他根本不该插手进去,而该更早就规范妻舅一些出格行径,莫要听妇人之言一昧纵容,否则不会酿成今日苦果。 孙静文自知理亏,纵使感到憋屈,也只有忍了。 然而等他灰溜溜地回到屋里,又对上压根儿就不懂看人脸色的林氏那张啼哭不止的脸,听着埋怨的话,他哪儿还不感到烦心扫兴 索性拂袖出门,不顾她愈发可怜的泣声,到燕馆歌楼里寻相好的粉头去了。 在成亲前,他也没少风流地与歌妓们寻欢作乐,只在娶妻后被家人交代着该安分一些,加上妻子颜色极好,才有几个月都未涉足此地。 孙静文沉着脸,骑马行在街边,在看到欢楼门前悬挂的那以箬赣盖着的红栀子灯前,忽然想起他那叫竹娘的相好可是个烈性子。 他这么久未去见她,缘由人尽皆知,要不买点小礼物讨其欢心,一会儿说不得也得被佳人甩脸色。 刚巧去的路上将经过孙家开的胭脂铺子,孙静文转念一想,就让厮儿原地等着,自个儿拨转马身,往铺子去了。 等将马拴在一边后,他掀开珠帘,进到铺子里,懒洋洋地出声吩咐道:“包三盒螺子黛来。” “大郎君。” 刚还笑容满面的掌柜,见着来人后,不由面露尴尬:“螺子黛已被这位郎君全买走了。” 孙静文不禁皱了皱眉,勉强一笑:“是吗这位客官可真是好眼光。” 说到底,他拿去哄人欢心是白拿的,顶多在拿多的时候走走大房的私账,平时都让公中的钱给填了。 铺席是要开门做生意的,生意越好,他作为未来的家主,于情于理都得高兴。 只是这位出手阔绰的大买主,却与他印象中的那些大腹便便c穿着奇装异服的海外客截然不同。 年纪轻轻,穿着最时兴的苏绣织成的紫袍,坐在高椅上的姿态随意而慵懒,透着几分隐隐约约的风流俊逸,模样更是精致漂亮得跟画里的人一样。 孙静文原只是随意掠了一眼,后就愣住了,情不自禁地定住认真打量片刻。 直到正低头仔细查看胭脂色泽的对方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侧起头来看向他的方向时,才匆匆别开。 他见掌柜的忙着招呼对方,也不非要人过来,便信手拦了个正忙着给胭脂盒擦去表面不存在的灰尘的伙计,毫不客气地问道:“螺子黛没了,凤仙花红总有吧给我包几份来。” 伙计却是一脸为难,小心翼翼道:“回大郎君,那也没了。” 孙静文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压低了声音问:“又是被他买走的” 伙计点了点头。 孙静文无可奈何,只有咬咬牙,又改个主意:“画眉七香丸,蔷薇水总有吧选一样拿一份给我。” 这几样制造起来工序费事,材料成本也高,价格自然也高居不下。 店铺里的存货固然不多,但除了难得遇到些贵妇外,是不会有人买的。 换作平时,孙静文也不乐意拿那么昂贵的香墨和香水去哄个粉头开心,可这几天太过不顺,连弄个礼物都多有波折,他心烦意乱下,也懒得麻烦了,直接拿最贵的了。 谁知伙计又是苦笑:“回大郎君,那些,也没了。” 孙静文没好气道:“你干脆就直接告诉我,店铺里还剩下什么吧” 伙计如释重负,立马回道:“凝露膏,飘云乳” 他一口气数了七八样出来,最后道:“其他的都卖完了。” 孙静文:“” 哪怕这些名字再取得好听,也掩盖不了这都是些店里最便宜的货的事实。 要真送这些给竹娘,怕是要吃好些个白眼。 见孙静文一脸纠结的模样,把店里最好的胭脂水粉一扫而空c正悠然地捧着掌柜着人沏的茶,耐心等人给自己包好货的这位大买主,微微笑着主动开口道:“若是这位大郎君有需要,不妨在我方才买下的货中挑选几样取走。” 孙静文不料他会主动示好,笑道:“多谢郎君好意。只这倒不必了,我再想办法挑几样别的便是。” 那人莞尔道:“无妨。我买下这些,非是倒卖,仅为赠予娘亲罢了。少一两件,却能帮得上忙,她定也不会怪罪的。” 孙静文大吃一惊:“这全是送给一人的” 那人颔首,轻描淡写道:“难得回苏州一趟,才稍微买多了一些。毕竟不知娘亲喜欢什么样的,唯有全买去,让她慢慢选较为合适。” 这是在胡说八道。 不论是名扬天下的苏绣也好,胭脂水粉也好,运到密州去,都是再受欢迎不过的商品。 孙静文信以为真,不禁咋舌。 孙家不说大富大贵,也因富庶,而在这苏州城里颇有几分份量了。 孙家的胭脂铺子,货物种类之多,名气之盛,更是在城内首屈一指的。 可这却不知是哪家的小公子,竟是眼都不眨地一掷千金,将店里现存的货物给悉数买尽,还专买贵的那些,只为孝敬自家娘亲 如此阔绰的大手笔,连他都不免心有戚戚。 “既然如此,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孙静文笑着拱手一揖,当真挑了两样,再让掌柜的退了四五份的钱回去。 对方摇了摇头,正欲开口,孙静文就抢先道:“难得叫我遇见郎君这般的人物,多的不敢说,小小心意,还请接受。” 那人无奈地摇了摇头,还要回绝,孙静文又道:“在下孙静文,不知是否有幸得知郎君名姓” 那人见推辞不掉,唯有受了,唇角矜贵地微微一扬:“我名陆辞,密州人士。如若有事,可派人来刘方客舍寻我。” 孙静文心念一动。 刚巧在这时,货物全都包好了,掌柜的笑呵呵的来通知陆辞,他却只淡淡地一点头,对那些价值不菲的货物,连看都不多看一眼。 他直接给了伙计的一些赏钱,让其帮着叫个车夫,把货全载到码头的塌房去,就风度翩翩地冲孙静文微笑致意,施施然地手离去了。 他走是走的潇洒,却让孙静文的心里都忍不住一直惦记。 哪怕在逗得假装不悦的竹娘再次露出笑脸,二人一阵颠鸾倒凤后,也还想着方才那事,一下就被竹娘看出他的心不在焉了。 竹娘噘着嘴,也不穿衣裳,就转过身去,拿光裸的背对着他抱怨道:“孙大郎既这般冷落奴婢,又何必费神前来” 孙静文这才回神,赶紧抱住她一番甜言蜜语,才又哄得人肯同他温柔缠绵。 他并无断袖之癖,龙阳之好,之所以会对那位陆辞陆郎君念念不忘,只因他总模模糊糊地觉得,不论是这名字也好,来处也好,都好似在哪儿听过 不等孙静文再纠结多久,眠花宿柳的翌日,就从孙父口中得到答案了。 “你那寡居密州的姑母的独子陆辞,昨日使人送信来了。”孙父最近都忙着四处筹钱,以增加购买庄园的资本的事,对这多年不曾谋面c又顶多带点杯水车薪来的外甥,当然漠不关心。 他兀自翻看着公中的账本,一边思索着还有哪儿可以抽点钱出来,一边漫不经心地对眼睛倏然一亮的长子道:“你尽早派人去刘方客舍,把人接来家里就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第三十章 孙静文听到这儿, 忍不住笑了:“爹爹哪怕不开口吩咐,我也是要主动提的。” 孙父讶道:“这是何故” 毕竟是从小看大的自家小子,孙父看得还是很清楚的:虽有些小聪明, 待父母也孝顺,但, 毛病却也有不少。 不细心,好躲懒,爱美色。 会主动开口讨个接表弟的差使,显然不似他平日能躲则躲的做派。 孙静文洋洋得意地一笑, 将白日在孙家胭脂铺里的见闻, 给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末了感叹:“我还真没想到,那么个一身贵气, 出手又阔绰的孝顺郎君,还是家里的亲戚” 谁知孙父给出的头一个反应,就是这绝不可能。 “你姑母自幼便是个性子懦弱绵顺,害羞内敛的,不擅与生人打交道, ”孙父对这小妹妹的性格也摸得很清, 不然当初也不敢冒着会被告去官衙的风险, 设法逼走她,以侵占其奁产了:“她走时近乎身无分文, 这么离乡背井去了无亲无故的密州, 亦未改嫁, 还得独自抚养一子,哪儿攒得下那么多银钱,供你表弟随意挥霍按我听说,她忙活这么些年,也就几个月前才购置了一所房屋,之前可一直住在官府所供的廉租所的。” 要能轻轻松松就使出买光胭脂铺的银钱,还至于这些年都过得这般一贫如洗么 孙父语气笃定道:“你定是认错人了,这天底下同名同姓之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孙静文摇头:“我起初也这么以为。只是那位陆小郎君的模样,的确同印象中的姑父有那么几分相像,只更俊气几分。况且名字一致虽不罕见,可同也是几日前才自密州来苏州,又道是为探亲,甚至都住在刘方客舍的人天底下怕没这样的巧合吧” 陆父生前风度翩翩,模样俊秀,家境虽清贫一些,父母业已亡故,但一看就非池中之物。 陆母嫁于他时,孙家还是十分满意的。 然而身负众人厚望的陆父却在三十五岁那年踌躇满志地去汴京,且在赶考途中,所乘船只沉没,丢下一妻一子,就此身死了。 孙家大失所望,孙家祖父感到几分看走眼的丢脸之余,也有些迁怒似有克夫相的陆母,才彻底放任了长子对幼女的欺凌。 孙父这下也犹豫了:“当真买完了” 孙静文撇了撇嘴:“爹爹若是不信,可召掌柜的来问,账本上总做不得假吧那上头可写得一清二楚,银钱也都收好了,尽管查去。” 孙父这时已信了八分了,还感到很是不可思议:“我那女弟,何时有这等本事了” 给他递来这消息的,只是同他在生意上打过几次交道的一个富商,说时也只是随口一提,当个趣事来说。 要有些误差,也不奇怪。 孙父彼时想的是,反正写信也不费事儿,顶多费个百来文钱,要能在这窝囊的妹妹身上再榨出点油水,岂不何乐而不为 不想来的会是这么一条大鱼。 孙静文乐道:“商贾间事,靠的不外乎是八分运势,二分本事,姑母又需为母则强,厚积薄发,也并无不可为处吧” 不论是孙静文还是孙父,都没往陆辞这么个才十三四岁的小郎君身上联系。 孙父不置可否,只板着脸道:“与其在这乱猜,还不如你尽快动身,将人接来亲眼看看。” 孙静文嘻嘻哈哈地应了。 家里虽称得上富裕,但财力雄厚的亲戚,谁怕都不会嫌多的。 这可跟他之前所想的,多一个上门打秋风的讨嫌鬼,完全不同。 更何况是那个一看就让人心生好感,模样漂亮的小郎君呢。 孙静文高高兴兴地带着厮儿,骑马出门了。 孙父留在书房里,自个儿琢磨一会儿,始终觉得这事儿不可思议的很,但到底比之前打算的随意将人接来就放一边c能捞点钱就捞一点的态度,要慎重许多。 他召来侍女:“等一会儿人接回来了,别往原来说的地方领,带到清正居去。” 他原来打算拿来安置陆辞的地方,只是个扩建房屋时多出的下人房,仅是临时添了几件摆件撑撑场面罢了。 既然儿子信誓旦旦地说,陆辞一掷千金之举堪称豪富,谈吐亦是不俗,眼界定然也十分之高。 最重要者,陆辞愿为哄母亲高兴独自远行至此,见些造价不菲的胭脂水粉,也不惜大撒银钱,显然是个极孝顺的。 既然重感情,那他这个做舅舅的,不也当仁不让地当沾点光么 只是当日没想到妹妹还藏了这陶朱公的本事,他想的是将个迟早要变成打秋风的讨嫌鬼打发得远远的,亦看着孤儿寡母好欺负,不欺白不欺,才做得太不留情面了些。 现要修复关系,就很是困难了。 好在陆辞年纪小,妹妹也未跟着来,他要哄哄一个半大郎君,想必也不是多难的事。 不论如何,都不能轻忽慢待了,而需当贵客一般款待。 尤其是在他们最为缺钱的现在还得同儿子说说,将人哄好,但别带人到处乱走。 毕竟一个孩子,纵使出远门,娘亲因担忧而多让其带了些盘缠,也不可能撑得住这般放肆的挥霍。 他得尽快将陆辞手里的钱挤出来才行。 这些天陆辞采购的那些货物,都已提前送到码头边的塌方了,需要随身携带的行李,看起来并不算多。 孙静文对此更丝毫不觉有任何不妥世间总不乏锦衣夜行c财不露白之人,要是出趟远门,非得弄得连锅碗瓢盆都带上的繁琐,那才是小家子气。 况且,他可是再清楚不过,单是从自家店铺卖出去的货物就已不少,而具体跑哪儿去的了,还是他家伙计亲自送去的呢。 陆辞既然有意藏富,他当然也善解人意地不去揭穿问询。 在得知昨日有过一面之缘的孙静文,就是自己的表兄时,陆辞面上掠过一抹淡淡的不自在,只很快掩饰过去了。 但这份稍纵即逝的神色,还是被孙静文给清晰地捕捉了去。 在孙父霸占陆母奁产时,孙静文虽才八岁,似懂非懂,但也开始记事了,当然明白陆辞这幅神情和明显冷淡下来的态度意味着什么。 他假装不知,仍然是无比热情的态度,连非亲非故的朱说,都当亲弟弟一般的亲热。 在孙静文背对着二人时,朱说飞快地朝陆辞眨了眨眼,再看向孙静文的背影,就毫不留情地翻了个白眼了。 头回见厚道稳重的朱说做这么活泼的表情,陆辞差点被他逗笑出声。 这么一点忍俊不禁,被恰巧回过头来的孙静文给看到,还顺道给误解了去,心里跟着放松了。 虽然上一辈间有点不甚愉快的恩怨,可自己的这位小表弟,性子还是非常好的嘛。 清正居是孙家拿来招待贵客的地方,摆放陈设,无不讲究精致。 陆辞却只淡淡扫了一眼,连半丝欣喜也无,就平平静静地点了点头,姿态优雅而矜贵。 朱说虽没见过这般奢侈富贵的居所,但他一向不被外物而影响,自然也是一派淡然。 孙静文将二人反应默默看在眼里,对陆辞身家不凡的猜测,已是十分地确信了。 等东西放下后,孙静文就亲自领着陆辞往祖父所在的安慈居去。 陆辞笑眯眯地对一脸担忧地也想跟来的朱说道:“这是我亲外祖家,而我一贯与朱弟你情同兄弟,你也莫要太过客气,将自己当做外人。还请你在这等我一会儿,待我探视过翁翁后,再与你一同用膳。” 孙静文看出这朱说在陆辞心里地位不轻后,赶紧也笑道:“一会儿翁翁说不定将留我俩用膳,怕是会叫朱小郎君白等一场,就算不留,也要好一会儿了。不若就先为朱小郎君上午膳吧” 陆辞抿了抿唇,微赧道:“如此便劳烦表兄了。不过我与朱弟具是忌口颇多,娘亲提早让用惯的厨娘替我写了一份可用的吃食单子只是得给你们添麻烦了。” “自家人的事儿,哪儿能算什么麻烦” 孙静文爽快地一口应下,随手将单子接过,草草看了几眼,就忍不住眼皮一跳了。 这净是些昂贵的精细食材,一些他连听到没听过,连孙家都不可能餐餐吃得起的。 但既应承下了,孙静文也只有硬着头皮,转身交代下人去街上采买来。 而外头等着的孙父也好歹没忘记,自己拿来将妹妹骗回来时用的借口是什么,便厚颜请了阿爹帮着做戏做全套,躺床上装一回病。 孙翁翁虽不满长子编出自己病了的瞎话来,还是不忍拂了他面子,勉强应了。 二房三房都还在外头巡视生意,并未回来,唯有大房三口具在。 陆辞刚一进到屋中,就听到这从未见过的外祖父重重地哼了一声,先发制人地训斥道:“闹脾气就一去不返这么多年,要不是我得了这病,怕是都要不认我这爹,这翁翁了” 陆辞仿佛没看出外祖的肤色红润,体格瞧着也是结识健康的c只是时不时咳嗽几句来装个样子。 反正再高明的医者,也是治不好一个装病的人的。 他轻叹一声,微微笑道:“翁翁勿怪。自娘亲带我搬去密州后,就从没接到家中信,但亦从未停止过牵挂家里。此番一接到信,却就知道祖父身体不好之事,娘亲这些年没少受苦,未曾养好,这下因太过忧虑,一下病倒了。我为了照顾娘亲,才耽误了几天功夫,晚了些上路。” 这位外祖父隐约听出那么一点弦外之音,顿时更加不满:“这是什么话难不成做爹娘的不写信给她,她就不知主动写信回来了就连要操持内外事务的外嫁女,都该早些回来看看,她个寡居在家的,更是无事在身,就更该跑勤快一些” 陆辞倏然敛了面上的淡笑,口吻变得冰冷,话面上倒还是客客气气的:“翁翁有所不知。当时我母子二人过得一穷二白,过得最苦时,哪怕我年岁渐大,也不得书读,单靠娘亲一人劳作操持,想要维持生计已是艰难,何来的无事在身,又何来寄信的钱呢况且在外过得不好,就频频写信回家,万一劳得翁翁和大婆挂心,或是破费接济,那便不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第三十一章 此言一出, 外祖父与孙父脸上神色,都多了几分讪讪。 孙父到底在陆辞身上有所图谋,打的是修复双方关系的算盘, 显然不会乐见气氛闹僵,便及时出来打个圆场:“我那女弟啊, 也太逞强了些。既然过得困难,为何不写信回来呢家里决计不会袖手旁观的。” 陆辞微微一笑,并不接这话茬,只淡淡瞥了眼紧抿着嘴c满脸恼羞的不悦的所谓外祖, 忽道:“翁翁此咳症绵久不去, 可喝过药了” 孙父对此早有准备, 笑道:“还是陆郎心细,的确是到喝药的时候了。” 便招呼下人将提前备好的滋补药汤呈上来。 不料陆辞极自然地接了过来, 莞尔道:“我既是代母侍疾,自也当辅进药汤,只是这药” 他皱了皱眉,似察觉到什么一般,将药碗凑近鼻端, 轻轻嗅了几嗅, 眉头倏然皱得更紧, 看向四周的人里,就多了几分疑惑了:“我略通药理, 此分明是寻常滋补药汤, 常人饮了的确可强身健体, 但对于体虚至需得卧塌休息的顽咳之症,反倒会使其耗空底子,加重病情。” 陆辞将药碗放下,以听不出喜怒的平静口吻质疑道:“连最基础的对症下药的做不到,莫不是根本都没请大夫来看看” 本来就没有病,还看什么大夫 孙父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外甥涉猎颇广,竟然连药理都懂的一些,还一闻就闻出来了。 他面上笑容一僵,佯怒道:“竟是请了名庸医来诊治难怪爹爹饮用此方许久,病症不见好转,反倒加重了不少得亏陆郎” 陆辞摇了摇头,不等孙父假装发完脾气,就已起身,往外走去了:“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与其追究责任,倒不如即刻去城中寻觅良医,为翁翁诊治。” 孙父脸上的笑终于挂不出了,差点没直接出手拦他,得亏孙静文也觉得不妥真将人请来了,那装病的事岂不就穿帮了吗 别看孙家财大气粗,可要买通城里所有大夫,尤其是小有名气,口碑颇佳者,那却是绝不可能做到的。 一旦传了出去,自家无病装病,还骗了个孝顺的外孙千里迢迢自密州而来,孙家就得颜面大失了。 孙静文想也不想地追前一步,诚恳道:“寻医问药之事,怎好劳烦陆郎我与爹爹这就出门去,亦好将功补过。” 陆辞蹙了蹙眉,不悦道:“我为孙家外孙,此回又是替母尽孝而来,怎就当得起劳烦二字了表兄不必多说,我这便前去。” 见阻拦不住人,孙父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办法抢在陆辞将外头的医者请回来前,先请上一两位,贿赂串通好后,开一两方真治顽咳的药汤,起码将陆辞这比狗还灵敏的鼻子给骗过去再说。 孙家人急匆匆地出去了,陆辞却不急不慢地先回了趟清正居,把朱说叫上:“朱弟,陪我上街一趟。” 朱说半句缘由都不带问的,就迅速放下手中书籍,跟着陆辞身后去了。 等上了街,甩开孙家厮儿后,陆辞就将方才之事,跟朱说简单说了一遍。 朱说感慨道:“我竟不知,陆兄还有闻辨药材的本事” 陆辞云淡风轻道:“你要知道,那才有鬼了。” 朱说一愣。 陆辞唇角微扬,冲他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来,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我对药理,自始至终便是一窍不通的。” 朱说云里雾里,不由问道:“那之前是怎么” 陆辞笑了:“他本就没病在身,又怎么可能真的饮用些乱七八糟的药汤除了补品,不做他想。我胡诌几句,他们做贼心虚,就被我轻易诈出来了而已。” 朱说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一时间除了哭笑不得,就只有佩服之至了:“若他们做戏做全套,配备了真的药汤,陆兄将如何” 陆辞微微笑道:“配给老者的药物,除极个别的病症外,或多或少都有滋补成分。是药三分毒,哪怕他们真对自己狠得下心,我也不能算完全说错了。” 只是那么一来,他就会改变策略,非在边上以侍疾之名守着,亲眼看着对方将药喝下去才走。 群演也是需要工资滴。 陆辞心情颇好地带着朱说,沿街沿巷地找着大夫,顺道买了一些在密州不见出版的参考书目回去,可谓给足了孙家跟某些大夫串供的时间。 等回到孙家了,孙父立马堵在外祖父的房门之前,客气又坚决地表明了,已有三名医者在里头,就不劳烦外甥费心了。 陆辞却道:“的确不好扰了翁翁歇息,只是有那虚不受补的前车之鉴,我着实不敢轻易放心。还请大伯请人将所开药方誊抄一份,我好交由他们讨论,也不算让他们白跑一趟了。” 孙父无可奈何,只有将药方交出。不过这次药方终于没动什么手脚,就是治疗咳症的了。 偏偏陆辞还在边上细细问询,此药方会否太过寻常,反复强调着孙家翁翁近来一直身体虚弱,卧床不起之事。 这几位大夫起初还一头雾水:单从药方上看,可不觉得治疗的什么要紧恶疾,怎就至起不来身的地步了 等无意中看到孙父坐立难安的神色,见过无数病患的他们,也就明白过来了。 他们不由满怀同情地看着目光诚挚地望着他们c真心为自家外祖担心,甚至不惜从密州赶来的这位陆小郎君。 陆辞满怀希望道:“如何” 他们默契地对视一眼,看也不看孙父,虽不算直接揭穿,以免开罪孙家,却也不甚留情:“因见不着病人面,只单从此药方来看,对应的不外乎为寻常咳症,凭我等多年行医经验,也想不出他下不得床的缘由来。” 说完,他们对孙父不屑地冷哼一声,也不忍要陆辞坚持给的辛苦钱,纷纷拂袖而去了。 陆辞目带忧虑地看了孙父一眼,隐忍着叹了口气,移开目光,到底什么都没说。 可孙父哪里不知,陆辞多半是认定了自己要么贪小便宜,舍不得让名医来医治爹爹的那些银钱。 甚至可能怀疑起他有谋财害命,觊觎家产之心了。 他讴得快要吐出一口血来,只能生生忍下去,还得庆幸爹爹不至于误会自己,面上强笑道:“也辛苦陆郎了,在外奔波这么一日,连晚膳都是在外头用的,还是快些回房歇息吧。” 陆辞却只让朱说独自回去,自己则留下来,淡淡道:“我已从密州来,就为代母侍疾,哪有安享枕榻的道理大伯不必多言,我将留在翁翁房中,事必躬亲,不叫之前之事再发生了。”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脸色都隐隐发绿起来。 尤其是陆辞的外祖父,此刻已将肠子都悔青了。 刚刚来了一堆医者,围着他个没半点毛病的人,神色微妙地讨论怎么圆谎时,就已经丢了不少脸了。 听陆辞的意思,要让他这么一个大活人,真要跟病人一样日日躺在床上,服用治病的汤水了 哪怕接受着无微不至的伺候,又哪儿快活得起来 他一来责怪乱出馊主意的长子,二来恨不得将陆辞立刻赶回密州去,当下毫不犹豫道:“大可不必你” 陆辞却也气势十足地上前一步,在目瞪口呆的孙家人的注视中,字字铿锵道:“翁翁固然疼爱小辈,小辈岂能不耐劳苦如若真承受了这番好意,此事一传出去,我之懒怠,辜负的却是娘亲谆谆孝心,如此我还有何颜面回去还请翁翁务必成全” 陆辞非但掷地有声,且说到做到。 之后的日子里,他就不顾所有人的劝阻,也不怕被过了病气,愣是在外祖父的房间里打起了地铺。 且衣不解带,无微不至,基本上无事需假借下人之手,次日还学会了如何熬药。 他亲手熬制药材,又亲眼看着翁翁一滴不漏地喝完了,才算放心。 若是翁翁手抖,不小心撒得多了,甚至乱发脾气,陆辞也毫不恼怒,而是立马熬制一副,后更是在用的长勺上做了小小改动,连洒都难洒了。 如此孝心,自然很快就传了出去,叫许多苏州城里的百姓们,都得知孙家住着陆辞这么一位替母尽孝的好外孙。 当然,也有不少人疑惑起来:怎就没听说孙家老丈得了大病啊 还得将寡居在别州的女儿都叫回来侍疾,那怕是相当严重了。 众人议论纷纷时,那日被陆辞请去孙家看诊的几位,则对此嗤之以鼻,解释了几句当日情景。 可惜的是,他们的大实话,不但被孙家矢口否认,连外人也不太乐意相信的。 比起孙家老丈是故意装病戏耍外孙,叫一家子人跟着折腾担心,他们更愿意相信是祖慈孙孝,和乐融融。 不过得让外孙贴身侍疾,那其他儿孙辈,该有多 不论如何,陆郎君的这般孝顺,自是感天动地。 在苏州城人有意无意地关注中,据说是身患顽疾的孙家老丈,竟是不出五日,就在外孙的服侍下彻底痊愈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第三十二章 当陆辞的贤孙美名在苏州城里彻底传开时, 于娉婷楼里醉生梦死的柳七,也不可避免地听说了。 他彼时还闭目舒服地躺在长塌上,头枕美人膝, 享受着佳娘温柔地扇动团扇时带来的徐徐香风。 正昏昏欲睡的当头,就听到佳娘随口谈起这刚从街上听来的趣闻。 “嗯” 柳七身上的瞌睡虫, 便一下少了大半。 他睁开眼,饶有兴致地问道:“那陆姓小郎君,可是名叫陆辞” 佳娘怔了一怔,认真回想片刻后, 点了点头:“好似确实如此。柳郎竟已听说过了” 柳七却不急回答她, 倒是带着点急切地追问起来:“将你听来的具体过程, 都给我说说。” 佳娘虽不甚明白,还是依言照做了。 柳七听完, 着实憋不住笑,重新伏在她膝头,浑身笑得一抖一抖的,还不是捶打着香软的床榻。 外人不知实情,自是情有可原, 孝子贤孙的故事, 总能被人津津乐道, 适当美化的。 可对于知道个中内情的柳七来说,真相就呼之欲出了。 居心叵测的孙家老丈, 这回可是被整治得不轻啊。 佳娘无可奈何地看着柳七笑得直打哆嗦, 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 却也不再在她房里呆了:“叫人送水来,我需更衣出门一趟。” 佳娘酸溜溜地撇了撇嘴,娇嗔道:“柳郎可是要去心娘那她怕是忙着陪伴达官贵人,无暇” 柳七心情颇好,也不揭穿她的小谎,只道:“我要去要闹处瞧瞧,距李家庄园的扑买,还要多久。” 孙家既然不是陆辞的对手,那在给对方添了一阵堵后,陆辞想必也不会在苏州城多留,而是一等庄园拍卖事了,就要离开了。 虽能优哉游哉地等陆辞派人来通知,但他总隐约有些预感,那位一板一眼c正经得很是有趣的朱小兄弟,怕是不会让自己的同行计划进行得那么顺利的。 柳七笑眯眯地摸了摸下巴。 还是稍防一手的较好。 被柳七猜中几分,对此还一无所知。 他正高高兴兴地抱着装着干净换洗衣裳的小木盆,跟着喜欢的陆兄身后,穿行在往大澡堂的路上。 让外祖父如此快速痊愈,其中居功至伟的陆辞,当然也累得不轻。 他素来有注重锻炼自己的身体素质,不至于真正累倒,但一个舒服澡,却是好几天没洗过了。 毕竟为了让外祖父无时无刻不呆在自己的眼皮之下,他这几日仅是让人送来干净热水,擦了擦身,或是就隔着一扇屏风飞快冲洗一下就作罢。 等倒头睡了一天一夜后,陆辞就准备带着朱说一起,出门去香水堂泡浴了。 尽管留在孙家,也可以让下人直接送热水来,可不论是朱说,还是陆辞,留在这么一处充满叵测居心的亲人的地方,都远不如去澡堂的自在。 在出门时,陆辞不出意外地受到了阻拦。 当然不可能是孙家外祖。 对方成天被当废人一样伺候,只能躺着一动不动地装病,被这狡猾的小子用些奇奇怪怪的勺子灌下无数药汤,吐也好,发火也好,都只会被灌下更多。 他明知自己无事,可但凡是要点脸,到了这地步,都不可能大声嚷嚷出来,只有强忍了几天。 结果陆辞一点都没有不耐烦的迹象,一直是逆来顺受的模样,他却是越喝越不对劲了。 许是畏忧药毒太重,许是药真的生了坏效来,不出几日,他竟是浑身都提不起劲儿,没病都快给伺候出病了。 为了能停止这种折磨,他可谓想方设法,不知对陆辞发了多少火,出了多少恶言,一方面是为宣泄怒火,一方面是要让人知难而退。 他可不愿让自己明明吃了这么多苦头,还不得不成就了这个讨嫌外孙的孝顺名声 既然陆辞不叫他好过,他也决计不让陆辞好过,可劲儿折腾。 他就不信陆辞这么个年纪轻轻的小娃,还能忍上多久。 孙外祖打着这么个算盘,结果坚持几日,他就有些受不了了。 刚巧有天,他因药效而碰巧没能睡着,就听得这可恶的外孙同个不知情的婢女话。 那婢女年纪不大,见受着伺候的阿郎脾气反倒坏得很,朝着陆郎恶言恶语,又多少有些爱慕模样俊俏的陆郎君,不免有些心疼,细声细气地建议陆辞不若放弃算了。 横竖做到这步,外人定不会怪怨他身为外孙未尽孝心的。 陆辞则轻轻叹了口气,感念道:“你也不必替我担心。翁翁现是服了错药太久,以至于病糊涂了,方会如此。他若是神智清醒的,又岂会不理解这是出自好意呢他一日不止谩骂,便是一日不清醒,也是一日不曾病好,我便当仁不让,要多侍一日疾。你放心吧,我定不会因翁翁几句言不由衷的恶语,就半途而废的。” 那女婢是感动万分,对外更是大肆宣扬。 可偷听的孙外祖,却是不寒而栗。 照陆辞的言下之意,他一日不停止骂人发脾气,便证明脑子一日不清醒,就得无穷无尽地服药下去了 他思来想去,为了在源源不绝的药汤下保住这条老命,还是咬着牙,装出康健的模样,当着外人面对陆辞,也是感动和褒奖。 这么一来,除去知情的那么些人心里不是滋味外,就是皆大欢喜的大病痊愈了。 可哪怕有所预料,在真正听到自己让陆辞孝顺的名声大盛时,孙外祖倏然被气得脸色发青,当真病倒了。 只是这回,他哪怕再不愿意承认,也还是隐隐怕了模样看着斯文漂亮,内里却是无比强势,行事手段上还滑不溜手得很的陆辞。 即便真病,也强行装得若无其事,只默默养着,省得又招来这个恶鬼一样的孝子贤孙来伺候了。 孙父受了不少迁怒,也里外不是人。 在陆辞侍疾的这些日子,扑买也有条不紊地进行了起来,不知为何,这次的虽是之前宣布的实封投标,竞标期限却比以往的要短上许多,三日后就关闭竞价,宣布结果。 他想从陆辞身上掏点什么的计划,自然就被这打乱了。 无奈之下,他只有暂且放弃在关系还未修复好的陆辞身上榨出钱来,更顾不上安抚怒火中烧的父亲,而是每日在外奔波着打探消息,准备最后一刻才投标竞价了。 还会闲得无事来寻陆辞的,自然就只剩孙静文。 孙静文碰上二人,见着都抱着小木盆的架势,不由一愣:“陆郎c朱郎,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陆辞笑道:“香水堂,便不邀表兄一起了。” 孙静文皱了皱眉,不善地瞪了周围的下人一眼:“若有不长眼的胡乱怠慢表弟,叫表弟受了委屈,还请表弟不吝告知姓名,我自当严加处理。” 陆辞摇头:“多谢表兄关心,并无此事。” 孙静文不解道:“那为何不直接叫下人送水来,却得同那些个下”他默默咽下后头俩字,继续道:“多人凑一块去” 陆辞淡淡道:“多谢表兄,只是从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我若用惯了厮儿,享受惯了奢侈,待回了密州,又要如何自处呢” 孙静文嘴角一抽。 也不知自己这表弟到底是什么毛病,明明那些个造价高昂的胭脂水粉都能不眨眼地扫下大堆,吃食上更是比他们还讲究一些,却非要坚持说自己在密州其实过得颇为拮据节俭。 见陆辞已经要走了,孙静文还惦记着父亲亲口吩咐要与这个小表弟搞好关系的事,便赶紧开口道:“若是街上有看上的,但凡是孙家的店铺,大可自取,留下名字就好,账就记公中去。” 陆辞一笑,谢过这份好意,也就走了。 拿人手短,面对这种明晃晃的糖衣炮弹,哪怕孙静文说得再大方,陆辞也当然是不会接受的。 陆辞带着朱说,先去香水堂里各自约了位技术好的搓澡工,舒舒服服地沐浴过,神清气爽地出来后,却不忙回孙家,而是租了两匹代步的驴,往官衙处去了。 他虽住在孙家好些日,但关于扑买之事,可还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这点,也得归功于朱说。 在孙家的这些天,陆辞固然忙于侍疾,一举一动都在众人眼皮底下,朱说却还是自由的。 横竖整个孙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陆辞身上,无人留意他的行踪,朱说就当仁不让地做了跑腿的中间人,趁着陆辞煎药的那点闲暇,小心汇报进展。 陆辞唯一漏算的一点,大概就是这次那位主持扑买的京官,因京中赋予其另外职务,而需提前赶回,不得不将封箱日期大幅提前了。 好在因李辛听取了陆辞的建议,不曾拖拉过,于是这会儿虽仓促了些,但也算是险险赶上了。 陆辞当然清楚极其看重此事的孙父也会出现,便不准备光明正大地出现。 而是等快到县衙时,就停了下来,随意请了一位路过的行人,将提前了几个时辰到那里,与孙父一干人焦急地等待结果宣判的李辛,直接叫到他这边来。 李辛一得消息,迫不及待地就找了个腹痛的理由,立马离开了那些人,直奔陆辞这来了。 因他太过紧张,脸色好不到哪儿去,找的这借口,倒也没让人起疑,尤其孙父见状,还无形中对他多了几分轻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第三十三章 这些天里, 李辛有同朱说联系着,严格地照着陆辞的谋划一步步去实施,情况更是一切顺利。 但真正到了这日, 他心里又怎么可能不紧张呢 能见到久违的陆辞,他才终于有了一个悬得七上八下的心落地的安然感, 握着陆辞的手,发自肺腑地感叹道:“陆郎啊陆郎,我可算是又见到你了” 陆辞笑道:“万事俱备,你愁什么” 李辛当然不好意思承认, 单是同那些颇有名气的富商们坐在一块儿, 就已经足够叫他如坐针毡的了。 他苦笑:“最怕是庄户们临时变卦, 或是公祖不让。” 陆辞莞尔:“与庄户间的契书立好了么用的可是我替你找的那位牙人” 李辛赶紧点头:“都立好了。就是那位牙人不错。” 陆辞:“只要正式立了契约,他们纵使反悔, 你也不会落得两手空空。” 牙人在立契书时,不可能不确定好违约方对被违约的具体赔偿,那数额定然不小,至少能让爱占小便宜c摇摆不定的一些人望而却步了。 李辛面色就轻松一些,陆辞又慢慢地问:“你也没忘去官衙报备, 呈上你父辈为原庄主的相关文书了吧” 李辛接着用力点头。 陆辞再与李辛最后核对几项后, 确定此事十拿九稳了, 便笑道:“你已尽人事,现只听天命了。回去吧。” 李辛多少受到些鼓舞, 又莫名有些失望他未从陆辞口中听到最想听到的保证, 面上倒不显露出来, 只认真道:“多谢陆郎,那我便先回去了。” 陆辞颔首:“我便不露面了。你也莫对任何人说,此计与我有关的好。” 哪怕李诚是蒙冤才丢了庄园,他帮着一位萍水相逢的友人,与自己外祖家竞争扑买,传出去难免容易变味,落不得好名声。 李辛对这点好歹,还是一清二楚的,又朝着陆辞一阵千恩万谢,才转身离开。 他一走,陆辞便笑眯眯地看向朱说道:“这苏州城里,朱弟可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想买的东西” 至于李辛能不能做到保守秘密到底,陆辞其实也不在意。 横竖无凭无据的,硬说是孙家的外孙替他出的主意才能夺回庄园,也不见得会有人肯相信。 朱说听出陆辞的言下之意,不禁一愣:“陆兄是要启程回密州了么” 陆辞道:“我该办的事,都已办好了,随时都可以回去。你若是想回吴县一趟,我也愿陪你。” 朱说拼命摇头:“多谢陆兄美意,此回还是算了。” 他只有些犹豫,要不要提醒陆兄,关于同那柳七的约定呢 陆辞知他难处,自然不会劝说半句,笑道:“现你我籍籍无名,一穷二白,确实不好随意上门去。那等在再在街上逛一会儿,就打道回府吧。” 朱说还在纠结,连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不过他也没能烦恼多久,就见陆辞去租马时,很自然地请人捎话去久住李员外家了。 “” 朱说嘴角不自觉地耷拉下来。 原来,陆兄压根儿就没忘啊。 他心里顿时涌现一股说不清是如释重负居多,还是略感失望居多的复杂滋味。 等陆辞带着朱说取回木盆,在街上东逛西逛了俩时辰后,李辛内心所受的漫长煎熬,也终于等到了一个结果。 姗姗来迟的京官姓季,是一名台垣。官职并不算高,但御史台可向来是连宰相都说弹劾就弹劾的。 主持这类场面,他虽称不上经验丰富,但也绝不是第一次了。 他将包括秦知县在内的一干当地官员,都请了出来,又将官衙大门打开,任百姓来观看木箱的拆封过程。 在这些闲得无事正闲逛的百姓里,也不乏对主人悬置许久的李家庄园将落到哪家手里充满好奇的,不一会儿就聚拢了来,期待地看着小吏取来钥匙,将密封的木箱打开。 当里头一封封折好的竞价纸条被严格依照投入的先后顺序被取出时,最关心结果的这几位富商,也不由往前稍稍走了一步,又难掩敌意地向周围人看了一眼。 李辛更紧张,不小心走了两步,还因靠得太近,被警惕的读价吏训斥了。 他脸色涨得通红,讪讪地往后退了回去。 耳畔隐约还听到周围人一两声嘲弄的轻哼,顿时心跳更快了。 当孙家的报价被念出时,比上回的标底要硬生生地翻了一倍的高价,瞬间惹得里里外外都惊呼声阵阵。 孙父虽倍感肉痛,可听得那些人惊讶的低呼,再看这些老友们瞪大的眼,也不由得意地抚了抚须髯。 他为了拿下心心念念已久的李家庄园,这回是真的下了血本了。 但也没办法,密封投标,同样也是取看价最高人给与,却因不知别人的价位,要为求稳妥,就得尽可能地往高里报。 孙父飞快往四周一扫,见所有人都露出几分不快的神色来,心里就彻底定下了。 成了。 至于脸色古怪的李辛,孙父更是从头到尾都没放在眼里。 正因如此,等那位季台垣亲口宣布出孙父所竞之价,为投标者里的最高价时,孙父已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了。 偏偏秦知县在这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在季台垣说出下一句话时,低声解释了几句。 三言两语过后,季台垣就微露讶色,在孙父充满不祥预感的注视中,淡淡看向了紧张恐惧得满脸雪白的李辛,不疾不徐道:“你便是李诚之孙,李辛” 李辛腿都快软了,好半晌才连连回:“是,是,回大人,正是在下。” 这一问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身份的核实,早在小吏们放人进来时,就已做过了。 季台垣不置可否,公事公办地问询道:“如今价最高者为孙元礼,所出价额为六万五千贯,你可愿接受” 孙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这处,是再也坐不住了。 他强忍着怒火和不解,向季台垣行了一礼,飞速询道:“且慢。大人,还请恕在下失礼,可这扑买本就是价高者得,现是在下所出价额最高,怎还要问询这这位李小郎君了” 季台垣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还是秦知县一板一眼地代为回答道:“李辛为李诚之孙,李诚为庄园旧主按大宋律例,扑买固具最高钱数,但需先次取问见原主愿与不愿依价承买,限五日供具回报。自然有此一问。” 不顾孙父一脸五雷轰顶的表情,秦知县看向满脸忐忑的李辛,一字一顿地又重复了一遍刚才问话。 这次没人打断,李辛面上,就慢慢地显现出他内心的欣喜若狂来:“在下愿意接受” 见原是胜券在握的孙父,要眼睁睁地看着到嘴的肥肉飞了,那些个投标价格不够高而失败的富商们,也不由得露出幸灾乐祸的笑来。 孙父自然不肯甘心,当即冷哼一声,嘲道:“接受难道就需凭你一句空口白话你怕是漏听了大人所说,是要依最高的六万五千贯来购入,而不是区区一万贯就能到手的” 孙父明显针对李辛,季台垣也不在意。 他的职责,仅是要主持扑买,宣判结果,确定流程走得无误,即可。 至于李辛,要是在有对原庄主后人的惠利达两年内付出此价的七成达不到的情况下,庄园就得判由孙家拿下了。 李辛手足无措了一阵,好歹脑子想起来陆辞的交代了,双手发抖地将包袱里的交子都拿出来。 他从庄户手里借来的,多达四万贯。 初初拿到手时,他还在为这个庞大的数字而惊叹,夜夜难眠,唯恐有失,现在却害怕它太少,在这看似铁面无私的季台垣前买不下来了。 孙父原是稳如泰山,这下也有些慌了。 李辛上回扑买,也未缺席,可明明是一如既往的穷酸模样,他可是记得一清二楚的。 怎就这回,轻轻松松地拿了四万贯出来了 季台垣皱了皱眉,又与秦知县低声交谈片刻,接着由秦知县毫不留情地开口道:“至少得足七成,剩下三成,可允你在两年内缴足,但你这离七成之数,可还差了整整五千五百贯。” 李辛脑子里先是嗡地一声,以为希望破灭了,却又在下一刻,疯狂地翻找起来。 他加上他这次带来苏州的家中积蓄,刚好够这个数 如此一波三折,最后尘埃落定。 看着官吏清点完那些交子,最后向秦知县和季台垣汇报了结果后,孙父脸色彻底灰败下去。 这李家庄园,兜来转去的,最后还是重归了李家。 扑买一结束,青紫着脸的孙父,看也不看一脸幸灾乐祸的周围人,就闷头出了官衙,烦躁至极地上了马,回孙家去了。 而陆辞白日在外头时,就订好了明日午时启程的商船,也得到了柳七的回信。 对着来辞行的陆辞,孙父意兴阑珊,没了半点虚与委蛇的兴致,就敷衍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投标失利的噩耗,很快就传遍了孙家,见孙父心情极差,家里但凡有点眼色的,都不敢上前凑。 孙家翁翁被气病在床,那就只剩下孙父的正妻,林氏敢了。 毕竟她已暗中了观察了陆辞好几日,哪怕对方让自家阿舅吃了瘪,可到底是出自不知内情下的孝心一片,模样俊俏,温文尔雅不说,根据大郎的话,还是个出手阔绰的。 最合她心意的还是,此人未定下任何婚约在身,家里还只剩下个体弱多病,又性情懦弱的娘亲在。 而她膝下正巧有一女,刚刚及笄,只因模样不佳,尚未许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第三十四章 之前孙母还不急, 准备多观察几天,毕竟是最疼爱的女儿的婚事,当然要精挑细选的好。 结果就在她越看这准女婿越满意的当头, 忽然得知了陆辞将回密州去的消息,当然就坐不住了, 夜里一躺在床上,她就主动向沉了大半天脸的相公提起此事。 连还对扑买失利之事耿耿于怀的孙父,都被她的异想天开给吓了一跳,毫不犹豫地表示反对:“ 不可!” 他那女儿什么德性, 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可不一清二楚? 整日带着丫鬟穿个男装, 上街闲逛的事没少做, 正经的女红却一窍不通,大字不识几个, 更别提琴棋了。 若是性情上温柔可人,善解人意,也可以弥补一二。然而她就是个好吃懒做,蛮横霸道的,相貌还很是平平。 要不是他膝下仅得二子一女, 怕也忍不住有些嫌弃。 她年岁渐长, 是该说人家了, 而按他所想的是,就在这苏州城里找一户知根知底c脾气和善的人家, 哪怕家境清贫些的也无妨。 他大可把奁产加厚几分, 把人嫁去, 以后也在他眼皮底下过日子,不愁看顾不好。 谁想到他这夫人无缘无故地打起了陆辞的主意? 他态度坚决,孙母可不乐意了,冷着脸道:“你整天在外头跑来跑去,不见你为闺女挂心一二,现我琢磨了门好亲事了,你倒是文都问半句,就顾反对起来了?” 孙父在趋利避害上,还是很明白的。见她拎不清,不由不耐烦道:“妇道人家又懂什么。当初夺了女弟奁产之事,你可没少掺和,逼她远走更是有你一份,你怎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就凭这层渊源,如今不结仇已算不错了,但瞧陆辞那不冷不热的态度,你该也能看得出来。你倒好,还敢将闺女嫁给他!到时候远在密州,她纵有难事也求托不了人,你又要如何看顾?” 他最初同意儿子同陆辞修复关系,看重的不过是自己那印象中懦弱好欺的女弟好似发了一笔横财,想趁机捞一笔罢了。 等捞完这笔,哪管对面会不会记恨在心,他反正是打得大不了老死不相往来的主意,根本不打算长长久久地当门亲戚的。 不过,在真正见过陆辞之后,他的想法,则渐渐产生了些微的改变。 这么多年里他是看清了,孙家上下,就没出个真念得进书的读书人。倒是自己这多年不见的外甥,还算有些希望。 要是对方哪日真飞黄腾达,还肯顾念他们这门血亲的话,他那俩不成器的儿子说不定还有靠荫补做个低阶小官,有生之年风光一把的可能呢。 孙母倒是没考虑到这么远去,甚至还真将欺凌过陆母这茬忘得干干净净了。 被孙父难住后,她默然片刻,才又狡辩道:“依我看,他若当真记恨在心,哪儿会为阿舅的身体奔波多日,又亲力亲为地照顾数日?再者,他娘亲带他离开苏州时,他还不到记事的年纪,你女弟也不似个会将这些同小郎反复提起的,怕是只知大概,不解内情罢。” 要是对恩怨纠葛清清楚楚,还能这般平静地对待他们的话也太可怖了。 这般深沉的心机,绝不是个小郎君能做到的。 孙父显然也没往这头上想,只皱了皱眉:“他瞧着是个聪明相,哪怕我女弟不说,自己怕也能猜出不少情况来。” 孙母理直气壮道:“这些时日,你还不见大郎同他颇相处得来么?况且占他娘亲的奁产之事,都不知过去多少年了,现两家都不差这点小钱,又有谁还那般小肚鸡肠,净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你要还是担心,不如直接还回去,再赠他一些旁的什么,以此消了这点疙瘩,你也不必老想东想西的了。” 孙父迟疑了。 他依旧觉得婚事毫不靠谱,但妹妹既已富贵c今非昔比,陆辞自身瞧着也是个大有前途的,甭管荫补之事是否有戏,的确不好留这么个潜在的仇家在。 要能尽早用小钱来一笔勾销,当然最好。否则陆辞日后若真有大出息了,芥蒂可就不是这么轻轻松松就能消除的了。 若是陆辞坚持不收,他大可说是当日非是真正据下其母之田产,仅是想替其打理而已。 话说到这头上,但凡明理的,都该同意一笔勾销了。 反正李家庄园没买下来,之前准备的银钱还在,不存在捉襟见肘的窘境,从里头出那么一小笔来办成这事,听着倒是不错了。 “反正这事你就别管了。这门亲事,我绝不同意,你也莫跟任何人提起。” 在警告过林氏后,孙父翻过身去,背对着她又琢磨了会儿才睡去。 第二天一早,他将孙静文叫到书房来,开门见山地问道:“你那表弟比较喜欢什么?” 孙静文很是莫名其妙:“爹爹问这个作甚?” 孙父清楚,送礼这事儿,也得讲究个投其所好,才能事半功倍。 见儿子这傻愣愣的模样,他就忍不住皱眉头,语气就不好了起来:“平日没少见你去寻他,怎连他喜好摸不清楚?” “我虽没少同表弟见面,却从不见他对何物特别喜爱过,这也能怪到我头上?”孙静文不满地为自己辩解一句,随随便便答道:“照我看来,天底下就没人不爱银子的,他想必也不能免俗。” 莫看是一些自诩清高人口中的铜臭之物,可连当今天子c朝中的达官显贵都爱不释手哩。 孙父从前就只觉长子只有些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小机灵,不想现在连这么点优点都没了,一时间只觉身心俱疲,打发道:“你回去罢。” 孙静文也为一来就挨顿训斥之事感到老不快活,被孙父赶走,正是求之不得,毫不犹豫地走了。 孙父省得为这么件小事多费心思,更不想让陆辞再在这儿多呆了。俗话说夜长梦多,说不定自己那拎不清的夫人还不死心,又得惹些事端来。 在掌柜的送来账本时,他心念一动,索性将那日被陆辞扫空的货物所价值的银钱数加起来,兑成密州内通用的交子一张,叫管家给陆辞送去。 当然不能静悄悄地送,而是等陆辞上了马车,前往港口了,再大张旗鼓地送,好让别人知晓,自己待这外甥可不算薄。 陆辞彼时已上了船,见着孙家管家带着一行人前来相送,不免有些意外,得知来意后,更是坚决不肯受。 管家连忙将孙父事前准备好的一番说辞拿了出来,小声向陆辞解释了好几句。 比陆辞朱说还早一步上船的柳七见陆辞久久未回,不由出舱室来瞧瞧情况,刚巧就看到这么一幕。 他不紧不慢地摇着折扇,端的是潇洒好看,又悠悠地走到跟前,声音不大,却足够叫周围好奇看热闹的人听个清楚:“陆弟还是收下罢。既是你舅父替你娘亲打理奁产所得,你又怎好代母拒了?” “柳兄所言,确实在理。” 陆辞叹了叹,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管家顺利完成主家交代,也大大地松了口气,目送载着陆辞的船只行离后,便回去向孙父汇报了。 孙母还盘算着如何叫女儿偷偷见上陆辞一面,就得知这一噩耗,当然不依不饶,大闹了孙父一场。 孙父任她乱发脾气,听了一阵不耐烦了,干脆躲进书房里,但关乎女儿之事,却坚决不肯松口的。 他隐隐约约觉得,陆辞看着虽随和孝顺,可骨子里,怕不是个好惹的。 要真是好拿捏的人,就不可能在这么轻的岁数时,就敢孤身乘船远下,途中还未出过任何乱子了。 孙父暂还不知,自己因一贯的谨慎,而无意间成功避开了被进一步折腾的噩运 下人在打扫清正居,见桌上摊着墨痕干尽的三张纸,也不敢随意丢了,就拿给了孙父过目。 孙父固然上过几年私塾,背书是不成,吟诗也吟不出,但单是字的话,倒是认得不少的。 “单瞧这字,倒是写得比大郎的漂亮多了。” 他头个感叹便是如此。 一张写着‘萧何韩信’,一张写着‘君子载物’,还有一张,则是‘南北’。 他仔细瞧了又瞧,也摸不着头脑,等孙静文回来后,又召了一起看,还是得不出结论。 孙静文生怕孙父又因他答不出所以然来发火,果断道:“怕不是表弟练字时随便写的,根本没有深意,何必费神研究?” 孙父也大概猜是如此,只板着脸训道:“成日见你瞎逛,念书时也不勤勉,现连你表弟这一手字,都要比你的好上不知多少。” 孙静文打了个哈哈,搪塞过去了。 因这字写得着实好看的缘故,孙父不自觉地在书房里摆了几日,最后才着人收拾了。 被安排去处理此物的下人,也喜这字,便没舍得丢掉,便随意收在家中。 直到某日,他那妻子去庙会上支了摊子,卖些杂物时,不慎将它夹带出来,才被一挑选货物的士人看见。 那士人盯着它琢磨片刻,很快回过味来,忍不住笑了:“你怎连这也拿出来卖?” 汉初三杰,唯缺张良;君子载物,所凭厚德;东西南北,唯有南北。 不正是骂人缺德少良,不是东西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第三十五章 大中祥符七年五月四日, 在诸路州府军监士人的殷切期盼下,礼部终于降下了贡举相伴的科诏,许诸路及州军发解。 而在南阳书院中, 比消息灵通的小报最快得知此事的,自然就是友人遍天下的那几位夫子了。 听得这么个值得叫人欢欣雀跃的喜讯, 他们头一个想到的,自然就是陆辞了。 由于去年前年贡举皆停,陆辞没有得到参考童子科的机会,现已年满十五, 就当同一般士人一样, 参加解试去了。 陆辞此时正上着周夫子的算学课, 不想李夫子忽然杀到,一脸迫不及待地将他从课堂上带了出来。 李夫子我行我素惯了, 根本不管周夫子脸色是否不虞,等把陆辞领回夫子们整理课案用的内室了,就立马将这大好消息告诉了他。 陆辞怔了一怔。 自从苏州回到密州后,他就再没有出过远门。 一是陆母的身体情况一直不甚稳定,他为就近照料, 不好远行;二是要潜心备考, 专心学习的缘故。 他除了吟诗作画, 死记硬背外,还特意通过模拟考场的恶劣环境, 来训练各方面的应试能力。 毕竟锁院一锁几十天, 解试则连考三日, 若不提前适应一下这类环境,等真的进到里头,发挥失常可就吃大亏了。 陆辞自想开口,就做好了一旦开举,哪怕只能考童子科也要下场一试的准备。 不想这一等就是两年。 现乍然得到能报考了的消息,陆辞一时间竟不知是释然居多,斗志居多,还是紧张居多了。 他轻轻地吸了口气,微一躬身,拱手揖礼道:“多谢夫子们专程相告,待放了课,学生就回去准备去官衙请解。” 李夫子点了点头:“家状我便不多问了,关于保状,你可有合适的人选了?” 陆辞颔首:“请夫子放心,我将与朱弟,易庶和钟元结为一保。” 倒不是陆辞故意要落下柳七。 柳七这两年间,虽然都一直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赖在他家未走,也或多或少被朱说这一好榜样带得修身养性几分,不再三天念书,两天眠花宿柳了。 但按照律法,一等得知今年开举的消息,柳七定得立刻启程,先回本贯处取解了。 否则,不论是籍非本土,还是假户冒名,都是大罪。 李夫子蹙眉:“那岂不是还缺个保头?” 虽然这几个都是他也知根知底的学生,但保头通常得由解试合格c参加过省试的举人来担任。再不然,也起码得是参加过解试里,年纪稍大的那位。 这保头固然没什么值得争取去当的,李夫子当然也不会建议陆辞做。但少了这么一个有应举经验的解人带路,影响可就不小了。 万一因这四人都是头回参举c缺乏经验,叫自个儿的宝贝学生吃了亏,那可如何是好? 不等陆辞再说,李夫子就当机立断道:“这事儿你也别操心了,我这几日内,就帮你找个合适的保头。” 还是得亲自交到他熟悉的小辈手里,才能安心。 对这份堪称及时雨的好意,陆辞当然不会推辞,而是笑着谢过了。 他的确没有合适的保头人选——要是曾走到殿试这关c又与陆辞朱说结为亲密友人的柳七的籍贯也在密州,五人结保同行,以柳七为保头,那当然是再合适不过了。 可惜不是。 杨夫子也很是看重自己这位才识品行俱佳的得意门生,被李夫子抢了先,已有些不快,现见有了机会,立马见缝插针道:“公卷我早替你备了几份,你且拿回去看看,自己斟酌斟酌,选份最合适的去。” 不等陆辞应答,李夫子已冷冷地哼了一声。 杨夫子不满道:“你哼什么?” 李夫子不接茬,只看似牛头不对马嘴地回道:“反正是我的学生,谁也抢不走。” 杨夫子撇了撇嘴,呵呵一笑:“就不知到底教过什么,架势足得跟他不是你学生,而是你家娇客似的。” 李夫子双眼一瞪,反唇相讥道:“我扪心自问,不曾有过那般私心,倒是某人谋快婿不成之事,书院中可谓人尽皆知了。” 两年过去,陆辞身量拔高,面容俊美无俦,气质温和优雅,也更加成熟沉静。 哪怕只穿着身同其他士人一般无二,由细麻布制成的寻常襕衫,也额外风采夺目。 偏偏这人不解风情,醉心学习,成日同朱说c柳七结伴而行,偶尔上街,也只是加上易庶和钟元几人同进同出,不知俘获城中多少少女心,却让她们只能远观,而无法近身去。 从陆辞年满十五那日起,被芳心暗许的羞涩小娘子们的父母家所托的冰人们,就差点踏破了陆家门槛。 陆母好歹也是亲自经营了两家店铺的人,见过不少阵仗的人了,还是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但一想到是陆辞的婚事,他又为应举之事这般发奋用功,陆母潜意识里觉得他不似有慕艾之心,只象征性地在用膳时问了一句。 陆辞笑了笑,毫不犹豫地答道:“尚未及第,何以成家?” 虽说他已做好准备,真的在这北宋扎根落户,但一想到要与一位不认识的女子相伴一生,他就觉得浑身别扭。 这年头说出类似话的少年郎,还真不在少数。听者大多一笑而过,当是少年志气高,倒不会觉得是敷衍的托词。 陆母点了点头,之后就再没让冰人进门了。 只是陆辞只在外头晃个几圈,在别人跟前露个脸,就能引得良家子芳心暗许的能耐,就连以擅谱词曲而在歌妓中极受欢迎的柳七,也忍不住感到由衷佩服,还酸溜溜地绕着陆辞说了好一阵。 陆辞还没什么反应,朱说就先一步炸毛,狠狠地攻击回去,叫柳七老老实实,足足半个月没去花街。 不论如何,陆辞的答复一传出去,对陆辞痴心一片的杨小娘子,也终于明白了自己已是毫无可能,黯然神伤地在父亲的安排下另嫁他人了。 杨夫子多少感到被戳到痛处,臊得满脸通红,当场挽起袖子,就要跟同是知天命之年的李夫子狠狠打上一架。 而别看李夫子比杨夫子要干瘦许多,天天亲自打水练出的劲儿却不小,两人年岁相近,又多少有些士人的矜持,打起来的架势看着吓人,但其实真伤不到什么。 陆辞果断不想被殃及,默默将杨夫子精心整理好的公卷纳入袖中,淡定道:“多谢夫子们,周夫子还上着课,请容学生先行告退了。” 三位夫子中没有参战的那位刘夫子,正乐呵呵地捧着茶碗看,听了陆辞这话,便冲他点点头:“回去吧。” 陆辞并未说谎,而当真是回到了周夫子的课上。 周夫子原来所怀的对李夫子乱叫人出去的些微不满,也就随着他懂礼的一个欠身礼,而烟消云散了。 陆辞重新落座后,刚还一直心无旁骛听着课的朱说,心神就不由飘了几丝在陆辞身上。 不过他惯来尊师重道,纵使好奇方才发生了什么c竟让李夫子着急得片刻都等不下去c非要中途叫人出去不可,也不会在课上真问出来。 他甚至主动将自己的书本往陆辞那边推了一推——方才陆辞走开,落下一些内容没听上,朱说全给做好笔记了。 陆辞笑眯眯地接受了这份好意,一边飞快誊抄,一边冲朱说眨了眨眼,无声地说句谢谢。 朱说耳根微微一烫,轻咳一声,继续专心听讲了。 易庶则没有这个顾忌。 要换作别人,见同窗忽然被夫子叫走,头个反应怕不是怀疑对方闯了祸,被夫子给发现了,要叫去痛批一顿。 但发生在陆辞身上,显然没一个人会这么想。 易庶始终坚定地相信,陆兄就是书院中所有夫子共同的心肝肉,无暇白壁一般,哪怕真犯了小错,他们恐怕也不会训斥半句,而是帮着兜住的。 要让陆辞知道易庶的心中所想,怕是会立刻表示反对。 开什么玩笑,他难道会是粗心大意至犯错c然后让关心自己的帮着收拾残局,遮遮掩掩的人吗? ——他要干什么坏事,那绝对会打一开始,就不会让任何人发现的。 易庶趁着夫子转过身去时,麻溜地侧了侧头,小声问道:“陆兄,方才夫子唤你去,是为何事?” 陆辞已飞快地抄完了朱说的笔记,将课本又推回去,迅速地跟上了夫子讲课的进度,易庶凑过来说悄悄话,他则连看都没看向对方。 就在易庶感到几分失落时,陆辞右手好似不经意地轻轻抖了一抖,雪白襕衫的袖口里,就滑落了一小卷纸来。 易庶赶紧接住,蹑手蹑脚地拆开一看,见不是别的,而都是过去陆辞因写得好c而被夫子们当堂表扬,还曾贴在书院墙上展示过的一些文章和诗赋,不由一头雾水。 夫子专程叫陆兄从课上离开一趟,就是为了这个? 易庶满腹不解,但见陆辞听讲的侧面无比认真,也不好意思再作打扰之举,只重新将它卷了回去。 他这动作幅度稍微有些大,让朱说到底没憋住好奇心,一边一本正经地面向前方,一边以眼角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 这一瞥,他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贡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第三十六章 朱说的惊呼, 是刻意压低了的。 他又是坐在靠墙的席上,因此除了紧挨着他右侧的陆辞听得一清二楚外,并没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陆辞冲他飞快地眨了眨眼, 就继续听课了。 ——毕竟这种重要的事情,还是经夫子们之口告知其他学子较为合适。 果不其然, 纵使对陆辞多有偏心,偷偷开了小灶,夫子们也不可能刻意瞒着其他人。 等周夫子的课一结束,就将众人召集到前院之中, 把今年要开贡举之事, 给交代得清清楚楚了。 底下一时间哗然一片, 在欣喜期待c跃跃欲试之余,大多数人都不约而同地审视起身边人来。 每州的解额是有限的。而在人才济济的密州城内, 最出名的显然就是这所南阳书院了。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的身边人,就是不久后将遇见的竞争对手。 在逐渐意识到这点后,最多的复杂目光,渐渐就集中到了此时此刻也神情自若, 淡淡微笑的陆辞身上。 一提到榜上永远名列前茅的骄子, 夫子们跟前最受看重的宠儿, 几乎所有人都只会头个想到陆辞。 陆辞拍拍朱说的后肩,又仗着个子高挑, 在还愣着的易庶头上敲了一下:“走了。” 他率先离去, 朱说理所当然地紧跟在后, 易庶慢了几拍,但也条件反射地跟在了后头。 对这消息表现得最事不关己的钟元,早已在书院大门外等着了。 看到陆辞背后跟了两个,他‘呸’地一下吐出刚还百无聊赖地叼在嘴里的草茎,大步流星地迎了上去,一个顺手,就将陆辞的书袋给接到自己手中,随口问道:“怎的又多了一个?” 钟元这么一说,易庶才猛然间意识到,自己竟被陆辞邀至其家中去了,顿时整个人都明亮了起来。 陆辞笑:“你猜?” 钟元一个激灵,想也不想就驳了回去:“不猜!” 每次陆辞摆出这狐狸一样狡猾的笑模样来,他再顺着对方的话琢磨,往往就不知不觉地踏入了陷阱。 宣布完这句后,钟元就死死地合住了嘴,一个字都不往外蹦,就怕让陆辞有机可乘。 见他这般戒心十足,陆辞只有遗憾地耸了耸肩,继续同朱弟说笑了。 少年人一到了十五上下,个子就如抽条的小树一般,一下窜高许多。 四人具都手长脚长,哪怕背着书袋,脚程也比从前要快上不少。 其中又以陆辞为最——人在古代,他难免怀有长不高的忧虑,每日都不嫌麻烦地亲自煮用些乳制品,还让朱说也跟着一起用。 朱说原是对这些腥味颇重的饮品敬而远之的,无奈他从来都拒绝不动陆辞的邀请,也就强忍着受了这份情意。 久而久之,朱说不仅渐渐地变得习惯了饮用乳制品,还不知不觉地接过了每日煮奶的活计。 成效也十分显著。 两年过去,钟元某日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原最引以为豪的个头,非但都不如比自己还小两岁的陆辞了,连那一开始的矮豆丁朱说,身量也拔高许多,如此来势汹汹,大有将要赶上他的派头 易庶云里雾里地就跟着陆辞回到了陆家,受宠若惊地捧上了一杯热茶,就听陆辞问道:“你们何时能备好家状c公卷?定个确切的日期,我们好一同递交保状去。” 易庶一惊:“保状?” 陆辞颔首,笑吟吟地问道:“这回应举,易郎可愿与我们结保?” 易庶除非是脑壳忽然坏掉了,否则就不可能不同意的。 “荣幸之至!” 他激动得站了起来,又在钟元莫名其妙的注视下讪讪重新落座。 陆辞见他冷静下来了,才继续道:“李夫子将为我们寻上一位合适保头,待你们其他的都备好了,我才好再寻夫子去说。” 易庶这才明白过来,方才自己见到的那些显是被人重新整理过一遍的陆辞旧作,到底是做什么用处的。 不愧是陆兄,连公卷都是夫子们主动提前给准备好的 易庶这么想的,对陆辞是越发佩服和仰慕了。 朱说盘算片刻:“我需告假数日,好回义父家去取家状,来回一趟,该要十日吧。” 他还未正式自立门户,而家状之中必须包括三代c乡贯和户主等内容,自然需经过继父。 陆辞对此并不意外,点了点头后,就看向钟元和易庶:“你们呢?” 钟元则痛快道:“我的家状一直都在娘亲屉里搁着,何时要,何时就能取。” 与无数望子成龙的家庭一样,钟家对钟元寄以厚望,这些自然都是早早备下的。 易庶也迅速道:“我这也简单得很,直接去取就是。” 陆辞颔首,又同三人敲定准备公卷c试纸的时长,确定无误了,才让钟元送易庶回易家去。 易庶还没完全从‘竟能同陆兄一同结保应举’的巨大喜悦中清醒过来,满心还想着如何能在陆家多赖一会儿,苦于找不到合适的由头,只有不情不愿地在钟元大大咧咧的陪同下,回家去了。 二人一走,陆辞便看向朱说,缓缓询道:“你义父那,该不会对你取状之事有所阻挠吧?” 朱说心里一暖,摇头道:“义父绝非心胸狭隘c做派下作之人,陆兄请放心。” 陆辞到底有些不放心:“距解试之日虽还有两月之久,但此事却绝对出不得差错的,你真有把握?” 朱说颔首:“关乎紧要,愚弟不敢有虚言。” 毕竟关乎朱说的家务事,除非他主动开口,陆辞也不好主动提出跟他走一趟。 而朱说又从来就是个不爱拿自己的事去劳烦陆辞的人,因此陆辞只有通过仔细观察他神色变化,以此判定有没有强硬态度的需要了。 现见朱说口吻笃定,陆辞才点了点头。 恰在此时,昨晚夜不归宿的柳七,也晃晃悠悠地从外头回来了。 他清楚陆辞和朱说都不喜他一身酒气,哪怕午时就醒了,也未急着回来,而是焚香沐浴更衣,恢复了神采奕奕的模样,才不急不慢地往陆家来。 他笑嘻嘻地主动打招呼:“陆弟与朱弟都放课回来了?” 陆辞眯着眼,盯了柳七片刻,直到对方神色间露出几分不自在了,才慢悠悠道:“贡举将开,柳兄是今晚动身,还是明日启程,好返籍应举?” 柳七微微一愣。 在很快消化完陆辞的话后,他不自觉地站直了,恍恍惚惚道:“此话当真?” 陆辞好笑道:“这还能作假?” 柳七眼底倏然泛出几分狂喜和茫然来。 他一时间以为自己置身梦中,一会儿又意识到自己要做的事情太多,而在情绪万分激荡下,导致他没搞明白要先做哪桩,整个人在原地胡乱地转了几圈后,才找到方向,一下窜了出去。 陆辞看他这迫不及待的架势,好笑地同朱说对视一眼,接着打开屋门,寻了个满街找活干的闲汉,让人去码头订今夜启程的船了。 一转身见朱说神色微忪,陆辞不由微笑着调侃道:“初时总见朱弟恨不得将柳兄打包送出门去,现倒成了最舍不得他的人。” 朱说纵有些许离别的伤感惆怅,也被陆辞这含笑的口吻给逗没了。 他耳根发烫,偏偏无从躲避陆辞带笑的注视,唯有无可奈何地告饶道:“陆兄!” 陆辞这才有所收敛,正经道:“你这相对而言,没那么着急,干脆就明日再动身吧?” 朱说对此自无异议。 好歹同吃同住同学了近两年的人,一朝离去,双方都很是不舍。 陆母得知此讯后,连铺席都不去了,亲手做了一大桌子好菜,又去大酒店里买了几酒来,给柳七践行。 柳七本就是几人中最心思细腻,多愁善感之人,要筹备应举的兴奋一淡去,就只剩伤怀了。 再等他豪爽地牛饮了将近一斗酒下肚,更是神志不清,等跑了几回茅房后,他就死死地握住陆辞和朱说的手不放,在陆母善意的微笑中,眼泪汪汪地呼唤道:“唉,陆兄啊!朱弟啊!” 陆辞冷静地将酒坛子挪得离他远了一些:“柳兄,你已醉得不轻了。” 前世的年纪不算在内的话,他小柳七都快有十岁了,当得起哪门子的陆兄? 朱说竟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深深地叹了口气。 柳七长吸口气,用袖子草草拭泪,又大声地嚎了起来:“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朱说被说中心事,情绪顿时也跟着越发低落起来。 陆辞见朱说这架势,好似下一刻就要作起诗词来,赶紧拍拍柳七肩背,淡定道:“省试时不就能在汴京再会了么?鼎鼎大名的柳七郎,该不会连再过一回解试的信心都没有吧。” 对陆辞的激将法,柳七却破天荒地不曾搭理,甚至还不顾自己会否因此丢脸地呜呜哽咽起来。 陆辞干脆也不理他俩了,一边自酌自饮,一边随他们宣泄情绪。 只要再一会儿,将柳七在船只出发前,及时打包丢上去就好。 谁知柳七哭着哭着,就吟了起来。 他吐词不清,陆辞不由皱起眉,凑近了点去听。 就听柳七一边揉着陆辞的手,一边喃喃道:“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陆辞眉心一跳,忍无可忍道:“我不是你相好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第三十七章 陆辞先用一勺双下驼峰角子塞住柳七郎的嘴, 然后就面无表情地临时出门,雇了辆驴车,一转身就叫来隔壁钟元, 让他将还抽抽噎噎c泪水哒哒的柳七郎给架了上去。 他把这已喝得烂醉如泥,都还不忘一路吟词的酒鬼贴心地送到船上了, 才安心回返。 结果一进门,就见仅是微醉的朱说已将方才柳七所吟诵的雨霖铃给完整地复写了出来,正星星眼地专心欣赏品味。 “” 陆辞扶了扶额,后知后觉到朱说历来就颇欣赏对方的诗词, 听闻佳作, 会忍不住替已醉倒的柳七记录下来, 自是理所当然的。 而在他出门叫车的那么一会儿,光一口双下驼峰角子, 恐怕早就被柳七郎给吧唧下肚了,根本堵不住。 他嘴角微抽,直接道:“时候不早了,你明日也要出发,早点歇息去。” 朱说满口应下, 将还未干透的纸小心捧着, 乖乖回房去了。 在他看来, 总徘徊花街柳巷c楚馆秦楼,给歌女良妓们谱写词曲的柳七郎, 肯正经为离别的友人做词, 还是如此难得一见的婉约派佳作, 几乎称得上是改邪归正了。 虽将朱说打发了回房,陆辞这一夜却很是辗转反侧,总是不甚安稳。 柳七郎那还好,被这么胡乱折腾一通,一想到省试时还要见面,他就难过不起来。 朱说却是他形影不离了整整两年多的人,又一直当做自家小兄弟一般照顾,乍然离开个十来日,还是往那龙潭虎穴去的,陆辞自然忍不住感到不安。 他辗转难眠,朱说也是满腹不舍,翻来覆去。 翌日一早,两人的眼睑下头,都带着相似的青黑。 陆辞沉默地去街上扫了十几份朱说平日偏爱的小食,又备了些容易存放的干果,好让朱说能在路上也不饿着。 朱说情绪亦低落极了,早膳用得是空前的慢慢吞吞,每啃几口,就要抬起头来,悄悄看上陆辞一眼。 陆母也很是伤怀,长吁短叹不止。 她倒不是不舍十几日后就要回来的朱说,而是深刻意识到家里少了平日总能说会道c总能逗得自家成熟稳重的儿子有少年郎的模样,还极其俊俏讨喜的柳七郎的离开。 或多或少地,总有些不习惯了。 陆辞默默把自开铺席后就挣钱上瘾c连算账都自发地跟着他学会了的娘亲这难得一见惆怅模样看在眼里,一边忍不住感叹柳七作为女性杀手的杀伤力之大,一边又暗暗警惕起来。 昨夜里仅仅是拉着他这么个大老爷们的手,都能睁眼说瞎话,肉麻兮兮地作出‘执手相看泪眼c竟无语凝噎’的词句来。 要是再在家里住下去的话 哪日一时兴起,想做他义父,岂不也是轻而易举? 哪怕清楚柳七郎不至于无节操至这种程度,可陆辞一想到他对貌美女性的要求堪称来者不拒的纵容态度,便有些不寒而栗。 他虽半点不反对娘亲改嫁,但这人选上,绝对得亲自把把关的。 早膳过后,陆辞就骑着那头老驴,亲自去集市上,向个平素知根知底的人租了马车,又看着任劳任怨的苦力钟元将朱说的少量行李搬上去,不由叹了口气,默默跟了上来。 哪怕朱说一边忍着眼泪,一边坚持不用陆辞浪费工夫来送,陆辞也还是骑驴跟上了。 千里相送,终有一别。 一路送到城外落云亭,终须一别,陆辞才止了步,最后对着朱说絮絮叨叨道:“虽只有短短十日,还是一切小心。一切以保重身体为最要紧,切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再遇着要施以援手的人,也要三思而行,莫要冲动行事,务必牢记凡是身有废疾者,皆都不得应举的;也莫轻易听信些僧道妖言蛊惑,以防一个不甚着了他们的道,一旦作为僧道,哪怕还俗,也不能应举的了;旅途中闲得无事就多背书,千万别随旁人赌钱去,朝廷对此屡禁不止,可一旦被抓获了,按照律令,也是不得应举的” 朱说起初还听得愁肠百结,感动万分,泪亦渐渐上涌。 结果越到后面,就越是哭笑不得了。 “陆兄,”他实在忍不住了,委婉提醒道:“我不过小你半岁” “半岁当然不算少了,”陆辞毫不迟疑,理直气壮地反驳道:“我已蹒跚学步时,你还未出娘胎呢!” 朱说瞬间哑口无言。 等陆辞终于感觉交代够了,肯把朱说放走时,朱说的满怀离别愁绪,也于不知不觉间烟消云散了。 重回马车上时,背影竟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架势。 陆辞一脸慈爱地目送马车渐渐远去,直到彻底看不见了,才慢悠悠地拨转驴头,返回家中。 既知道明确的开考时间了,他自然不可能闲着。 头件要解决的事情,就是在杨夫子准备的那几份公卷中,挑一份最合适的出来,再做些填补修饰。 想是想的轻松,等真正翻开那堆旧作,陆辞就不禁犯起了难。 并非是因为他认为可选的得意作太多,哪个都舍不得丢弃,而纯粹是在他眼里,这些分明都写得平庸无比,根本挑不出个略显出彩的来蒙混过关。 考官要过目的公卷数量众多,一天翻下来,早已彻底麻木了。 被归纳在将被遍览的公卷中,若无几分出众c可脱颖而出之处,根本不可能留下特殊印象。 陆辞揉了揉眉心。 他倒从没奢望过能凭公卷就让主考官惊艳,只希望别拖太多狗腿,再等到正式考试时的程文别出差错,中规中矩地混个中下游,可以过关就行。 他从来就不能理解,分明有朱说c易庶等人的珠玉在前,夫子们是怎么做到对自己这不忍直视的拙作赞不绝口,还不顾他本人的努力劝说,贴到书院前榜上去公开处刑的? 思来想去,也只有他们已然先入为主c偏心偏到胳肢窝里去,才能作为解释了。 跟明显犯了考前焦虑症的陆辞不同的是,杨夫子等人对他们最宠爱的得意门生,可谓信心十足。 杨夫子是经过一番精挑细选后,才择出最得众口好评一致的佳作数十篇,归成公卷,供陆辞自己再选。 而在后世背过无数前人佳作的陆辞,在面对这份好意,只觉被反衬出云泥之别,简直是报应来了。 一想到要将自己的那些不忍目睹的拙作重温一遍,饶是陆辞做好了要选出一份公卷来的心理建设,也还是半天下不来手。 他每翻完一份,就要板着脸去背诵一遍论语,以作宁神静心c平复羞耻之效。 真不知三十年多年前进士及第的那位柳开,是如何做到‘以为独轮车纳公卷千轴’,以此艳惊众考官的壮举的。 考官不过数人,却要观遍上万份公卷,真能仔细到哪儿去么? 陆辞暗下决心,要有朝一日,不论是他或是柳七c朱说高中,只要做了大官,无论如何都得力谏官家,让贡举‘一切以程文作去留取舍’,将这徒增繁琐的公卷制度给废除掉。 公卷的本意是为‘抱艺者不失搜罗,躁进者难施伪滥’,可实际上,既防不住人光明正大地用旧卷伪饰,也拦不住有心者假借他人文字,甚至被庸书人易换文本,到省后无凭考校。 况且自七年前,就在各地实行了封弥制度,连考生名字都看不到的情况下,又如何能达到‘观其素业’的效果呢? 到头来,不过徒增主考官的览卷负担,也白费了学子时间。 陆辞愈发忿忿不平——这种破规定,早就该给取消掉了! 天知道,他不知用了多大的意志力,才艰难地止住了偷用朱说随意乱丢c于他而言可谓唾手可得的那些练笔旧作的恶念。 足足用了两个时辰,陆辞才选出了几篇尚可过目的文章,古律诗赋和文论各一份,工工整整地誊抄一遍,编为公卷,就迫不及待地将它丢在一边,等着应举投状那日再说了。 至于试纸,家状那些,陆辞早已备下,倒不用再麻烦。 之前应承下给陆辞找个保头的李夫子,也是雷厉风行,在离朱说同陆辞约好的归期还有三日时,就找好了人。 真要说的话,他倒不是认识那人,只因同其父曾为同年应举之士,颇有几分交情,对其为人也有几分欣赏。 巧的是,对方因被任命做了考官,其子自然不能在籍贯所在的河南洛阳应举,而是由转运司送往别处参加别头试。 更巧的是,被送去的不是别处,正是密州。 对方也正愁爱子远行,无法照顾之事,李夫子一主动开口,两人一拍即合,就定下这事了。 一切顺利,李夫子心情颇好,立马将陆辞召来,一番谆谆叮嘱后,假作忽然想起地建议道:“你虽离及冠之岁还远,但既然将要应举了,也不必太过死板遵循,为便于交际称呼,都宜有个表字才是。” 陆辞闻弦音而知雅意,从善如流道:“先生所言在理,如蒙不弃,还请赐字。” 成功抢先一步的李夫子,心满意足地捋了捋稀疏的长须,将早已琢磨好的二字脱口道:“听之不闻名曰‘希’,闻之不释名曰‘文’,我赠你表字希文,你以为如何?” “” 陆辞的微笑僵在了嘴角。 这,恐怕。 不太好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第三十八章 见陆辞面露难色, 原颇为自己所取的这一表字感到满意的李夫子,也察觉到几分不对了:“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陆辞无奈一笑:“实不相瞒,学生两年前返苏州探望大翁翁时, 偶得一友,其字非是别的, 正是希文。”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表字希文的不是别人,正是史上及冠后的范仲淹。 李夫子可惜道:“原来如此。” 表字相重的情况虽不罕见,但大多还是尽量进行避免的。 尤其对方还是同陆辞相识的友人更是该能避则避了。 陆辞向他歉然小揖一礼:“谢先生体谅。” 李夫子爽快地摆了摆手,略作思忖后, 看向陆辞, 口吻温和道:“‘摅羽翮兮超俗, 游陶遨兮养神。’我知你怀傲世之才,亦盼你有守志之心, 现赠你‘摅羽’为字,愿你从此‘乘六蛟兮蜿蝉,遂驰骋兮升云。’” 陆辞莞尔一笑,再无推辞之理,而是不假思索地长揖一礼, 不疾不徐道:“学生定以此日夜自勉, 不敢稍忘师长期许。” 李夫子捋捋长须, 心满意足地笑了。 他始终坚信,自己这位得意门生, 五年后不知身在何处, 成就几许, 但想必是不可能差到哪儿去的。 要真等到陆辞能行冠礼,加表字的时候,定然就轮不到他了,自然是先下手为强的好。 陆辞不知这位恩师难得让人幼稚得哭笑不得的小心思,在得了师长所赐表字后,他也未刻意去熟人跟前宣扬过。 毕竟都是认识的人,再郑重其事地告知对方自己新得了夫子专程赐下的表字,总有多此一举或是炫耀之嫌。 陆辞是习惯低调了,心里得意的李夫子,却不容他低调。 在次日开课时,颇有心机的这位先生,就假作无意地频频点出陆辞表字,让他起身回答问题。 自然而然地,就让整个学院的人知晓了。 杨夫子越是气得拍桌,李夫子就越是哈哈大笑。 陆辞无可奈何,也只有默默配合夫子的炫耀行径了。 得知‘摅羽’二字为李夫子亲口所取之后,易庶面上神色,就从好奇转至羡慕,又至佩服了:“不愧是陆兄,能得夫子主动赐字!” 陆辞笑了笑:“那是先生们怜我家父仙逝久矣,方赐下表字,你则当寻令尊去,先生们如何好越俎代庖呢?” 易庶听了这话,也觉颇有道理,不好意思地笑笑,心里则定下今晚也要父亲为自己赐字了。 钟元将‘摅羽’翻来覆去地默念几回后,竟莫名生出点敬畏来。 他赶紧摇了摇头,犹犹豫豫道:“我是不是也该去整个?” 真说起来,他比陆辞还长上两岁,又已成家,过阵子亦要一同应举去也该有了。 陆辞笑眯眯道:“你说呢?” 以钟父的文化水平,显然不至能为钟元取字的地步,要能求得夫子们赐字,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了。 就不知夫子们会选择将钟元直接打出门去,还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了。 “得去。” 钟元根本不想被自家老爹起些类似于‘钟发财c钟富贵’的表字来闹出笑话,尽管一想到要去寻那几个古板夫子就忍不住有些头皮发麻,还是假装爽快地宣布了决定。 钟元在夫子那堪称劣迹斑斑,最近又无诸如山岳正赛之类的加分项在,当然不是一桩易事。 陆辞知道夫子们多半会给他一些教训和苦头尝尝,但不会当真刁难他,便未为其出谋划策,而是心安理得地忙自己的事去了。 解试之所以又被称为秋闱,自是因为它通常都在秋天举行。 加上防止舞弊的锁院制度,陆辞按照往年的贡举时间进行推算,发现莫说是赶上中秋了,怕得九月初才能出来。 在这之前的日子,就得在贡院里渡过了。 这会儿的贡院,还不似陆辞所以为的是官府专门为贡举修建的应试场所,而多是临时借用的佛寺,学宫和官舍等地。 加上等递交完应举资料后,直到锁院前,他都将彻底进入备考阶段,最好将家中琐务趁这段时间全给安排好了。 其中就包括提前向官府汇报,关于二税将因赴考而不得不延后缴纳之事。 在陆辞的户状上,主户里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人,朱说和柳七郎仅是客户。 不过陆辞尚未足二十岁,加上有士人和单丁这两层身份带来的税役减免,需付的就只有夏秋二季需缴的二税了。 陆辞这两年来无暇出门做生意,就拿这每月的活钱收入先扩建了房屋,又陆续在城郊购置了一些田产,算下来,竟也有八十多亩了。 他悉数佃了出去,让几户放心的熟人去种,虽规模上远远比不上李辛心心念念的李氏庄园,但也让他一跃成为了中等户。 不过在这商贾如云c随时都有人一朝暴富,又有人下一刻就一贫如洗的繁华密城中,陆辞这样稳打稳扎的致富速度,虽让熟人感到惊叹佩服,但也不会太过惹眼。 这正是陆辞想要的——枪打出头鸟,闷声才能发大财。 小日子是过得越发滋润了,唯一让他感到可惜的是,自己几年前所建议的自来水系统,一直杳无音信,好似被官府彻底忽略过去了般石沉大海,只得凑合着用井水了。 此时家中除了雇来帮工的两女使外,并无旁人,陆辞也就专心算起了今年的秋税里大约要缴多少,看需不需要多留一点活钱来防备水涝旱灾时,就听得书房门被轻轻叩响的声音。 他从账本间抬起头来,温声道:“请进。” 张女使将门轻轻推开,并不敢进来,只小声问道:“阿郎,门外有客,称是受您先生所托而来的。” 陆辞不假思索地起了身,将账本合上,推到一边去,一边往外走,一边交代道:“我亲自请他进来。你就沏壶好茶,送到前厅去。” 李夫子忘了告知陆辞对方的具体名姓,陆辞也不小心忘记问了。不过对方想必没漏问这点,才顺利找上了门。 陆辞没想到的是,半挨半靠在门框上的这位年轻文士,脸色看着非常不好,似身患重病之人。 “鄙人滕宗谅,”这人一脸菜色地冲陆辞拱了拱手,气若游丝地继续道:“洛阳人士,承蒙李先生所托——” 话刚起头,他就面色大变,飞快丢下一句‘失礼了’后,就一个健步冲入陆家院中,眼明手快地抱着小菜地边的一口大缸,毫不犹豫地将脑袋埋了进去,开始大吐特吐。 饶是见多识广如陆辞,也被他这冒昧失礼之至的行径给弄得一愣,下意识地闪开后,就要阻拦:“且慢,那是——” 没来得及。 不等陆辞说完,痛痛快快地一口气吐完胃喉中翻涌一路之物的滕宗谅,就跟被抽了筋的鲤鱼一般,翻了个白眼,旋即软绵绵地滑倒在了缸边。 “——我娘亲拿来化粪沤肥用的缸。” 陆辞哭笑不得地将话说完,看对方浑身臭烘烘c又已丧失了意识的模样,瞬间绝了去拉一把的。 他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见不似能自个儿起身的,索性唤来在扫瓦间灰尘的干当人,先煮好一桶热汤,再把人扒光了,丢进里头洗刷干净,再擦干了丢客房的床上去。 等被粪缸生生臭晕过去的滕宗谅,饥肠辘辘地被若有若无地飘来的食物香气唤醒时,天已黑透了。 他一睁眼,就见个极其俊俏的小郎君,正气定神闲地在他床边上用着一碗美味的煎三色鲊。 陆辞在他睁眼之前,就从他微小的身体动作得知已醒之事,笑眯眯地打着招呼:“滕兄醒了?” 已在电光火石间回想起晕倒前的窘迫的滕宗谅,闻言不禁讪讪一笑,挣扎着下了床,诚恳地向这个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陆郎君致歉道:“一路乘船赶来,竟不知我还有船晕症这毛病,自下船来,憋了这一路都没寻到解决不适的地方,才那般唉!叫陆弟见笑了。” 陆辞笑道:“事已过去,再提做甚?滕兄可要尝尝烙润鸠子和酒醋蹄酥片,好润润口,开开胃?” 滕宗谅虽感到颇为懊恼,但陆辞已大大方方地将自己的窘事揭过,他更不会再在上头多做纠结,只也爽快道:“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陆辞是个一旦有了条件,就绝不会在日常生活上委屈自己的人,而陆母在得了挣钱的乐趣后,也明白了与其浪费时间在亲自操持家务上c不如雇人代劳,自己好专心打理店铺生意的道理。 陆辞就光明正大地雇了好些人力,其中包括两位女使,三位杂役,和一位厨子。 他在后世也是个好珍馐的小饕餮,略微懂得一些新奇做法,平日虽不亲自下厨,但也不吝指导厨子几句,因此颇有口福。 滕宗谅原还有些矜持,后就胃口大开,大快朵颐起来,对菜肴更是赞不绝口:“我表字子京,若陆弟不嫌,可唤我子京兄,听着更亲近几分。” 陆辞正要接话,就忍不住愣住了。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 简直如雷贯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第三十九章 在拜访过李夫子后, 滕宗谅就顺理成章地赖在陆辞家了。 陆辞在买下另一侧邻居的房屋进行扩建时,不但对原有的房间进行了加宽加高,也新增了两间客房。 说是客房, 可其中一间,已被柳七彻底占据了。 别看他为应举, 已回了乡去,他这两年里添置的绝大多数私人物品,还全堆在里头,打的显然就是陆辞因此不好把这间房给别人住的主意。 陆辞对此哭笑不得之余, 也只有将另一间客房安排给滕宗谅了。 三日后, 朱说也带着家状回来了。 正如朱说走前为安陆辞心所说的那般, 在朱说形同自立门户时虽闹了些不愉快c撤去了一切援助的朱父,并未刁难于他, 而是很爽快地就备了一份家状让他带走。 连他那两位继兄,在面对他时,也隐约带了几分愧疚的忐忑。 朱说察觉到后,便在安抚过不舍他走的娘亲后,开诚布公地同他们谈了一谈, 这才多耽搁了一日。 莫说他如今过得很好, 哪怕过得不好, 以他的厚道温和,也是不可能怪罪无血缘之亲c这些年来却称得上待他不薄的朱家人的。 只是看着他们面上似是尽释前嫌, 实际上却还有着些许不自在的神情, 朱说不由越发想念起温暖的陆家了。 告别朱家人, 朱说便怀着一颗似箭归心,下血本租了匹良马来往回赶。 他没料到的是,自己才离开区区十日,家里就又多了张生面孔 滕宗谅同柳七一样,也是应举过的,只是走得没柳七那么远。 在被发解至省试后,就已遗憾落榜,未能进到殿试那关。 一听陆辞说起柳家七郎,滕宗谅不由惊奇地睁大了眼:“摅羽所说的那位,莫不是殿试遭黜落后,写下那首豪气干云的‘鹤冲天’的白衣卿相,柳三变柳景庄罢!” 陆辞愣了愣,回道:“正是他不错。” 一听到柳七的名气不小,《鹤冲天》那首词的流传度也颇高,陆辞更是忍不住替对方暗暗担忧起来了。 越多人知道这首词,越多人记得柳七的名字,就越意味着对方的仕途,将如史上那般多舛多艰。 滕宗谅则是骨子里带着侠性,不是个会将俗制放在眼里的,对柳七郎的气魄当然很是佩服,笑道:“实在可惜,我怎没多到几日,好一睹这位白衣卿相的风采?如今唯有等到省试会师,才有机会得偿夙愿了。届时还务必劳烦摅羽为我引见一二。” 陆辞莞尔:“哪怕子京兄不说,我也当如此。” 滕宗谅忍不住拍了拍陆辞的肩头,笑道:“我便知摅羽是个爽快人!” 朱说进屋时,恰巧就看到这么一幕:“” 陆辞捕捉到门被推开的细微响动,下意识地往外看去,见是朱说,不由站起身来,笑着迎了上去:“朱弟可算是回来了!一切进展可还顺利?” 朱说颔首:“劳摅羽兄挂念了,一切都好。途中我亦将公卷整理好了,使你们等候许久,实在抱歉。” 陆辞摇头:“没有的事。” 他接过朱说的家状看了几眼,确定没有遗漏的信息后,看向滕宗谅道:“择日不如撞日,不若今日就去官衙递交状书,省得总需牵挂此事?” 滕宗谅笑道:“一切听凭你做主就是。” 朱说微微蹙眉,假作无意地插话进来道:“这位是?” 陆辞这才反应过来,他潜意识里直接将因流传千古的《岳阳楼记》中的那一句而也跟着青史留名的滕子京和范仲淹当做了至交好友,却忘了此时的两人,完全称得上素未谋面了。 他一手拉过朱说,一手牵住滕宗谅,笑道:“滕兄,名宗谅,字子京,为李夫子所荐的保头;朱弟,名说,字希文,为我手足兄弟。” 滕宗谅故作惊奇地挑了挑眉,冲朱说和善一笑:“原来你便是摅羽弟话里常常出现的那位朱弟啊!” 朱说对自来熟且好围着陆兄打转的一些人,素来就无特别的好感,就连他甚喜文笔的柳七郎,也花了颇长一段时间才让他改观。 滕宗谅表示惊奇的强调虽有那么些浮夸,让他暗暗蹙眉,但语面上还是善意的,他便也投桃报李,礼貌性地回了一笑:“幸会滕兄。” 在简单地打过招呼后,二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不出意外地从对方眼里看出几分相似的不以为然来,就默契地收回作揖的手。 接下来,一人各据陆辞一侧,同陆辞仍是有说有笑的,却大大方方地无视了对方。 因二人的态度太过自然,以至于陆辞虽感到两人间的气氛有点微妙,但要细究,又难说出个所以然来。 滕子京和范仲淹,不该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的同年,相互理解理想抱负的至交好友么? 陆辞越觉有异,也不说破,只不动声色地观察了起来。 然而不等他细忖,朱说忽然抛出的一个话题,就将他的注意力给引走了大半:“回乡这些时日,我上街采买了一些当地上好的细瓷来,摅羽兄可要过目?“ 陆辞挑了挑眉,颇觉有趣道:“我原也准备提醒你,难得回去一趟,不若购入一些当地特产来密州城里倒卖。只是想着你素来守时,既说了十日往返,就不会拖到十一日去。而要在十日跑个来回,本就有些勉强,再给你添些别的任务难免不切实际了些,没想到你却自觉地很,自己记得了。” 看来朱说不知不觉间,已被他染上不少生意经了。 朱说不由笑了:“因车马颠簸,携带不便,价格亦是高昂,我购入的并不算多,只得这些。” 他似献宝一样,将小心翼翼包好的那两套茶具拆开,放在陆辞跟前的圆桌上。 陆辞仔细查看一阵,满意地点了点头:“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完全称得上是上品。更难得的是,你这一路奔波,也未留下半道细纹。若你同意,我便替你寻个好买主,价格上不叫你吃亏。” 朱说踌躇片刻,还是说道:“可否只卖一套?” 陆辞毫不犹豫道:“好。是有人提前向你预订了么?” 朱说微赧:“若摅羽兄不嫌,敬请收下。” 陆辞微讶,然后忍不住笑了:“那我便不多客气,谢谢你了。” 再好的物件,也是让人用的——他当然值得用最好的东西。 目前之所以不那么讲究,不过暂时受经济条件的限制罢了。 既然是朱说的一片心意,又因对方已小有积蓄,并非送不起,陆辞就更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见陆辞跟朱说其乐融融,滕宗谅不免有些眼热,忽出言提醒道:“虽说现今政通人和,商贾不似前朝般受人鄙薄,可总有迂腐而不知变通者。摅羽弟也好,朱弟也罢,行商贾之事时,难免悖业儒之道,还是不宜轻易叫外人知晓了。” 毕竟在主流士人眼里,‘上可以取科第得富贵,次可以开门教授,以受束脩之奉,’才是儒业正道。除非生活特别贫苦,别无他法,或是屡考不第,否则大多数士人还是有着士人的矜持,轻易不愿改业的。 尤其陆辞现已购置了房产c近百亩田地,又雇佣得起数位佣人,哪怕只靠收租,也足够维持家计。 在许多人眼里,他几是毫无必要再分心再经营生意了。 陆辞颔首,虽认同滕宗谅的好心劝告,还是有些无奈:“确实不乏人一昧墨守成规,守业儒之旧,却不知商人众则入税多,也是利国富民。吾商则何罪,君子耻为邻!” “吾商则何罪,君子耻为邻?” 朱说忍不住回味一遍,双眼发亮地赞道:“摅羽兄此言甚是在理!” 陆辞:“” 他神色略微一僵,片刻后才勉强回了一笑。 这句话,若他没记错的话,好似正是以后的范仲淹所说的——还在卷子里考过。 陆辞完全是一时顺口的感叹,却不小心当着本人的面剽窃了人以后要说的话,哪怕朱说毫不知情,对他更是满心信任,也着实别扭不已。 他当机立断地岔开了话题,强行打发朱说去沐浴洗漱,让其好好歇息,醒来后再一起读书。 面对陆辞的关心,朱说寻不出拒绝的借口,只有在滕宗谅笑眯眯的注视中,老老实实地去了。 陆辞这些天里,与滕宗谅一同读书,相互考校,双方都觉获益匪浅。 他想着,哪怕朱说和滕宗谅对彼此的第一印象,虽莫名其妙地不算太好,但历史已证明了双方是气味相投的,只要相处一段时间,不愁不会好转。 毕竟在准备应举的漫长时间里,除了反复温习已烂熟于心的经典子籍外,就是习作诗赋和策论了。 陆辞在应试方面,颇有几分心得,但在诗赋方面,始终感到很是不足。 滕宗谅则恰恰相反,不然也不会只走到省试这一步,就遗憾落榜了。 五人翌日就结伴去了官衙,将备好的家状c公卷c状纸和试纸上缴,再结伴而归。 等解试的锁厅通告正式下达,已是一个月后的事了。 在这期间,三人一直同吃同住,进行最后阶段的温习冲刺。 唯一让陆辞感到困惑不解的,恐怕只有朱说和滕宗谅这对因《岳阳楼记》而被后人津津乐道的好友,关系不知为何始终不好不坏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第四十章 明日就将锁院, 陆辞在整理好届时要用的所有个人物品后,就同朱说和滕宗谅打了声招呼,要一个人出去一趟。 滕宗谅还好, 虽然好奇,但到底知道关系还没熟到那一步, 很爽快地应下后,就自己去酒楼里最后放松一会儿了。 朱说则嘴上不问,面上却毫不掩饰地露出‘想去’的神色来,在陆辞从厅往驴厩去的这一小段路里, 更是默默地用眼神一路追随。 连陆辞都被他这一手给弄得哭笑不得了, 主动解释道:“我是要去拜访先生们, 当然也不好空手而去。你要是跟来的话,他们怕就不好意思收下了。” 哪怕朱说也是因才华出众, 品行优良而颇受看重的学生,在夫子们眼里,还是远远比不上陆辞的。 人心不都是偏的? 夫子们半点不觉得不好意思,倒是理直气壮得很。 就算学业方面的表现不相上下,可不论是认识的时间长短, 还是为人处世上的点滴, 显然都是陆辞更让人感到自然和舒服。 朱说也清楚这点, 且非但没一丝一毫的嫉妒,倒是满满的理所当然。 ——似摅羽兄这般好的人, 别人只要不是瞎子, 当然也会万般喜爱。 他能与之朝夕相处, 已是莫大的运气了。 见陆辞为了不让他失望或乱想,不惜将原因挑明了说,朱说心里不由一暖,旋即反应过来,就忍不住替无理取闹的自己感到羞愧了。 陆辞却是觉得他既有趣,又可爱——平素总是腼腆内敛的小害羞,忽然被拉下不带出门,都能做到主动地挡他身前了? 他笑吟吟地看着朱说,慢悠悠道:“朱弟这下明白了吧?若是你也想去拜访,也莫同我撞一起,时机还是选在锁院结束c出榜之前比较合适。” 要是两人一前一后地去,夫子们很轻易就能推测出二人是彼此知情,才这般约好的。 如此,反而不美。 朱说并非愚钝之人,从前是一心为出人头地而读书,无意关心外务,才在人情方面有所短缺。 这几年受长袖善舞的陆辞的耳濡目染,当然明了这言下之意,赶紧点头。 陆辞故意征询他的意见:“那我可否先走一步?” 朱说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还挡在陆辞的身前,颊上不禁一红,迅速敛了刚刚还故意放大的可怜巴巴的神色,一本正经地让了开去:“摅羽兄早去早回。” 陆辞颔首:“午膳肯定赶不及了,晚膳预我那份。” 朱说赶紧应下,就见陆辞潇洒地跨上那头这几年被养得油光水滑的老驴,往集市去了。 陆辞在出门前就想好了要根据各人的喜好和关系的亲属,具体该送什么,因此一出门就直奔目标,丝毫没有浪费半点时间。 其中又以李夫子和杨夫子与他关系最为亲密,平日当他如自家子侄辈一般的爱怜照顾,礼自然也该是最厚的。 至于各位夫子究竟喜爱什么,又需要什么,就全凭陆辞往常的细心观察了。 陆辞给李夫子选好了两面端州的名砚,给杨夫子挑了两坛这密州城内最大的酒店里c最上等的佳酿,给刘夫子的则是一盒出自小有名气一窟鬼茶坊的茶饼。 赠给其他夫子的,则要中规中矩一些,就选他从苏州城带回来的那些小香饼了。 陆辞选好礼物后,就催着老驴,往南阳书院去。 因明日就要锁院的缘故,书院索性给所有学子放起了假来,书院门也是紧紧关闭着的。 陆辞不慌不忙地在门上叩了三下,就听得一阵脚步声从远至近,门也马上被打开了。 “我还记得陆郎君这会儿要到,没敢走远,就在附近候着哩。” 得了陆辞提前嘱托的季老丈把门推到老开,笑得满脸褶子。 陆辞一边解下驴左侧挂着的一斗米递过去,一边笑道:“多谢季老丈,要不是你记得给我留了门,我可就得吃闭门羹了。” 季老丈虽是清楚陆辞一向大方爽利,当时才答应得那么爽快,却也没想到对方这般慷慨,直接就给了他一斗米——那可是他好几天的工钱哩! 他登时笑得牙不见眼,热情地送了陆辞一路,告知他哪几位夫子在屋里,哪几位出去做什么了要多久才回来后,方高高兴兴地离开。 陆辞先将小香饼解下,挨个给那些夫子们送去,才提上酒,背上砚和茶饼,往李夫子的住所去。 刚走到门前,门就被从别人处得了消息的李夫子,直接从里头打开了。 李夫子满面红光,显然心情极好,捋着白须,正要亲自来迎陆辞,就被他拎着的这一堆东西给吓了一跳:“摅羽怎拎了这么多东西来?” 陆辞笑道:“拜谢恩师,怎能空手而来?” 李夫子沉着脸还要开口,他背后就冒出了刘夫子和杨夫子来,嘴里还道:“还真让你猜中了,摅羽锁院前真来了一趟——这,” 杨夫子看到陆辞身上的大包小包,也不禁一愣,旋即板着脸:“你还记得来,就已极好了,怎乱费这些钱?” 他们可是清楚,这小郎君当初有多不容易的。 现好不容易日子越过越好了,可再宽裕,又怎能这么花钱买些不必要的玩意儿? 连最爱笑的刘夫子都不笑了,严肃训道:“莫要大手大脚的,贡举之难,就有不少出自其至巨的花销。要探望我们,直接来就是了,谁敢背后胡言乱语,大可告予我们知晓,买这些做什么?” 李夫子重重地哼了一声:“听到没有?都给我拎回去!” 对这些生活虽不至于贫苦,却绝对谈不上富裕的夫子们的谆谆关爱,陆辞心里一暖。 他并不忙于辩解,只向他们结结实实地行了一个长揖礼,恳切道:“此与旁人口舌何干?当日若无先生们,今日何来陆摅羽?不论此试结果如何,先生教诲,我都将牢记于心;这份形同再造之恩,更是没齿难忘。现仅是心意,还请先生们收下,莫要替我担心。” “至于应举花销,”陆辞微微一笑:“学生行事,倘若连这点分寸都没有,还累先生们为我担心的话,那我也枉为男儿了。” 李夫子看着陆辞穿着寻常襕衫,也显得临风玉树一般的漂亮身姿,不由想起当日情景,心里一酸。 陆辞最艰苦的那段时间里,为改善家境,几乎什么营生都肯做。 其中就有一份,是给钟元和他那帮小兄弟代写课业的。 李夫子对钟元的不学无术,平日就心里有数,见其还是吊儿郎当的模样,交上来的文论却一夕间突飞猛进,自然起了疑惑。 等他暗暗查明白后,就追到了陆辞这源头身上。 得知对方家境太过贫苦,又有寡母要照料,他着实怜其才,不忍这等良才美玉被生生耽搁了,就主动向院长提起,从自己所领的束脩取出一些来,抵消陆辞交不起的那部分,才能让陆辞顺利进到南阳书院里。 他的束脩并不算多,也有一家子人要养活,做出这决定,也十分不易。 幸好陆辞争气,不但学业上大放异彩,靠做些别的小营生,也攒起一些家当来了,转为自己交束脩。 李夫子有所不知的是,最初他慧眼识珠的这场妙缘,其实是陆辞使了小小算计的安排。 毕竟,陆辞要真想为钟元这偷懒行为遮掩,想做得滴水不漏,就不会把那几篇文章写得那般出彩,惹人注意了。 按照正常途径进入书院读书,要想出头不难,但要得到夫子的特别关照,就很不容易了。 一个单纯讲成绩,一个则要靠缘分。 而陆辞向来是个擅长手动‘制造’缘分,运用契机的人。 他可以算到的是,经过自己之手发掘的c原本被埋没的良材,自然比自己发光的珍珠要忍不住多关注一些。 可李夫子会古道热肠至这一步,则是彻底出乎了陆辞的意料。 他当时不便说出自己其实付得起束脩的真相,只默默地受了这番好意,再找了合适的时机推去。 但李夫子的这份无私恩德,陆辞感到惭愧之余,则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忘的。 李夫子也是感慨万千。 他这些年来,教出的学生数不胜数,也有几位额外得他照顾的,不说考中,起码日子过得不错。 但在这些人里头,在过得好以后,还记得他这位先生的,却不见一人。 当然,也不是没从其他学生的家里得到过更好的东西,但他从来是拒收的——功利性十足的交往,谁还看不出来呢? 唯有陆辞,自个儿的日子才刚刚好转一些,就巴巴地给他送好东西来了。 还特意挑在锁院之前上门,明摆着不图任何好处。 李夫子心思本就细腻,想着想着,隐约觉得鼻头有些塞,眼眶里好像也有些烫。 为免在学生面前丢脸,他匆匆背过身去,冷哼道:“半大郎君,口气倒是不小。不论如何,这回勉强也就算了,下不为例!在你高中之前,不得再送任何东西来!” 陆辞笑道:“一言为定。” 应是先应下,具体怎么办,当然是到时再说。 正如陆辞来时所料的那般,李夫子无论如何都留他下来用了一顿午膳,又握着他手,不知交代了多少话,才不舍地放他离开了。 受善良的先生们的这番心意感染,陆辞回到家中时,情绪还未梳理好。 朱说在自己房里收拾东西,并未马上发现陆辞回家之事,倒是被酒饱饭足的滕宗谅恰巧撞上,给看出那么点惆怅心思来了。 滕宗谅当然不可能对此视而不见,当即关心地问道:“摅羽弟这是遇着什么事了?” 陆辞不愿把这点微妙心事说于对方听,就叹了一声,随口编了个话敷衍道:“归时路过无忧洞,不免想市井繁荣之下,亦有藏污纳垢之所,如光尘相附,顽年旧疾,不知如何才能根治了。” “” 滕宗谅愣了一愣,不由脸上微红,旋即肃然起敬。 自己虚长陆辞这么些岁数,可跟对方这无时无刻不忧国忧民的思想境地一比,还是远远不如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第四十一章 毕竟是头回应举, 因惦记着明日赴临时贡院之事,连一向年少老成c内敛稳重如朱说,都有些辗转难眠, 更别说是暗下决心要一雪倒在省试这一前耻的滕宗谅了。 倒是陆辞淡定的很,该吃的吃, 该睡就睡。 跟读书应举是为了救国救民的另两人相比,科举入仕,说白了不过是陆辞想要获得稳定又富足生活的途径之一。 在宋朝做官,是条称得上光亮舒坦的前途, 却非是唯一的出路。 之前的忐忑紧张, 是出自对自己实力不够的不安, 现木已成舟,陆辞很明智地将心态放平, 自然就没剩多少应试压力了。 初次就只拿来吸取经验教训,大不了几年后再来一次。 他睡到自然醒,慢慢吞吞地洗漱更衣完后,刚打开房门,就被安安静静站在门前等他的俩熊猫眼给吓了一跳。 “这有什么好着急的?”陆辞看出二人彻夜未眠的事实, 哭笑不得道:“距贡院开门, 可还有一个时辰呢。” “也是。” 朱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滕宗谅则很是不可思议地看着神清气爽c处之泰然的陆辞,酸溜溜道:“若不是摅羽弟的家状上写得清清楚楚, 我还当曾应举过的人不是我, 而是摅羽弟呢。” 陆辞已在厅里坐下, 等着女使将十分丰盛的早膳送来,闻言失笑道:“我不过是稍微睡得好些,怎就得受你这顿揶揄了?快来用膳吧。等入了贡院,再想吃顿好的,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自从家境宽裕,雇了厨子,可随心所欲地让人做吃食后,陆辞的嘴已经被养叼了不少。 虽然还比不上前世的奢侈精细,可再让他回去啃胡饼加咸菜的话,怕是难受得很了。 但贡院里的一切开支,都是由官府出的,哪儿可能给他们大鱼大肉? 陆辞已做好这方面的心理准备,顺道让厨子多做了肉干等荤腥小食,三人行李里各一份。 至于钟元,钟家父母肯定也有准备爱心小点,他就不越俎代庖了。 滕宗谅自昨日在心目中建起了陆辞‘忧国忧民’的崇高形象后,丝毫没把陆辞那操心吃食不够可口的大实话当真,甚至忍不住惭愧地抽了抽嘴角。 ——临阵不乱,还故意通过说笑来开解他们俩,陆弟这才叫大将风范啊。 “摅羽弟所言极是。朱弟,你也莫要客气啊。” 他不愿辜负这份美意,在也提醒过朱说后,下筷的速度,就半点不客气了。 朱说原还想趁着用膳时再重背会儿书,见二人随意闲谈,总觉得不太好意思这么干,索性将书册重新藏好,也专心用起早膳来。 用完膳后,陆辞依然不着急出门,而是亲自给暗急不已的二人各点了一杯茶。 既有心走仕途,对于这项士大夫间十分盛行的风雅技艺,陆辞私下里自然是用心学了的。 只是将点茶技展现人前,则还是头一回。 他先用纸将茶饼包好,用小巧木锤锤得细碎,又用碾子磨成细末,以茶罗筛出茶末来。 茶末再放入朱说赠予他的那套细瓷茶具的茶盅中,以少许刚煮开的沸水冲调,调为细腻均匀的茶膏,再加多沸水,煮成茶香飘逸的茶汤。 就这还不算完。 陆辞将它分成三份,最后用茶筅灵巧地轮流敲击茶碗,容汤花轻溅,耐心十足地等到鲜亮雪白云脚,似清晨山涧的袅袅白雾一般徐徐升起,才微微一笑,优雅推至二人身前:“请用。” 沁人心脾的悠悠茶香,上涌的朦胧水雾,细洁莹润的食指与澄明浑然的瓷器交相辉映,单只是看,都能清晰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雅致和平和,是一种彻头彻尾的享受。 刚还难掩着急c想催陆辞出门而又不好开口的二人,这一路看下来,心也不知不觉地沉静了。 若是牛饮了这么美好的一碗茶,可不正是暴殄天物。 等三人慢慢悠悠地喝完茶,腹中早膳也已克化了一些,陆辞听着街上行僧遥遥的报时声,莞尔道:“这会儿可以走了。” 不论是考试官还是监试官,锁院的日子都比他们这些考生要早得多。为防舞弊,连家人都不能见,更何况是学子了。 锁院一直持续到今日半夜,明日正式开考前才结束。 哪怕赶第一趟进去,除了被人群多挤一阵,稍微多点认认贡院的构造的时间,以及徒增紧张情绪外,也没有任何的好处。 等三人终于出门时,易庶和钟元已等了好一会儿了。 钟元理所当然地接过陆辞和朱说的行李,一马当先地走在最前;陆辞笑眯眯地同朱说并行在后;滕宗谅也想与二人比肩共行,无奈供行人走的路不够宽敞,只有跟易庶一道了。 易庶虽可惜自己动手晚了一步,又叫朱说抢了陆兄身边的位置,但对于这位只闻名而未曾见过面的保头,他还是很好奇的,便也谈不上什么不乐意。 一路上,钟元紧张得脸色青黑,一言不发;陆辞有意逗朱说多讲话,好缓解对方的紧张情绪;易庶有些拘谨,滕宗谅则是大大方方,容他问东问西,二人交谈也是甚欢了。 只是快到贡院门前时,忽闻娇笑阵阵,五人具都一顿,面面相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怎会有好些女子在这? 跟纯粹只是疑惑的另四人相比,陆辞不知为何,油然生出几分不太好的预感来。 他不禁提议道:“要不,就走东偏门进吧?” 滕宗谅不解道:“那得兜好长一段路,就算时间不紧迫,但也托着许多行李,没这必要罢。难道摅羽弟”他兴味十足地笑笑,调侃道:“还怕几位小姣姣不成?” 就算有些莫名其妙的女子跑去贡院前看热闹,或是一些富人家欲行提前物色女婿之举,也不可能太过分的。 尤其他们结伴而行,对方都得收敛几分。 陆辞不接他话,只蹙了蹙眉,也想自己是不是太过敏感,反应过大了:“罢了。” 素来唯陆辞马首是瞻的另外三人,见陆辞松了口,才继续往前走了。 等行至贡院门前,这谜底就被揭开了。 大门附近,竟聚了好几位桃脸樱唇c秋波滴溜的歌妓,清一色地穿着艳丽的旋裙,正亲亲密密地凑在一起,时不时地看几眼快步走向贡院的些长得算眉清目秀的应举来的小郎君,娇笑几声,直让人面红耳赤,跟见鬼一样飞快钻进去了。 陆辞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大步,好让身形壮实的钟元把自己挡住。 可他却错算了一点——早在几个月前,他的个子就比钟元还来得高挑了,还让钟元好一阵怨念。 这一堪称失策的举动,非但没能把他挡住,倒是更明显地将他暴露在了那几名妓子眼前。 那几位果然没有错过他,眼前倏然一亮,反应比之前的加起来都还要热烈。 她们面上的笑一下变得无比灿烂,还有的十分大胆,直接冲他抛起了媚眼,又招起了手,嗓音婉转曼妙地呼唤起来:“好一位俊俏的郎君~” 她们分明未指名道姓,只单纯冲着他们的方向招手,可不论是钟元还是朱说,或是滕宗谅和易庶,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再齐齐看向了面无表情的陆辞。 “” 陆辞不防这几人完全就是塑料花兄弟,卖队友都卖得这般默契,登时没好气道:“你们跟着看什么看?与我们无干,叫的也不是我们。都进去了。” 滕宗谅神色微妙,易庶还半信半疑,朱说就已毫不犹豫地用力点头:“摅羽兄所言在理。” 只可惜下一刻,一道熟悉的声音就粉碎了他的自欺欺人:“哎!摅羽弟!摅羽弟!朱弟!你们可终于来了!” 话音刚落,那几位故作委屈相的歌妓就提了提裙摆,起了起身,好给被她们一直围住的那位俊美的白衣郎君让出一条道来。 那将折扇啪地展开,姿态潇洒无比,神采奕奕地朝陆辞一行人走来,惹来无数人注目的郎君,可不正是该在崇安应举的柳三变? 成功欣赏到难得一见的陆辞的震惊神情,柳七顿时觉得,自己瞒了这几日,忍着没上门的不痛快,可真是超乎所值了。 不再叫柳七露出一副无比欠揍的美滋滋的神色,陆辞敛住震惊神色,皱眉问道:“你怎会在这?不早该回乡应举去了么?” 柳七得意洋洋地道:“摅羽弟有所不知,就在几日前,礼部下诏曰‘进士曾至御试,今岁特免取解。’愚兄不才,上回曾有幸至御试一步,解试便可免了。一得此讯,我即刻回来,引美妓数位,再备上特意些的新曲子,就为我两位贤弟上场前助威,不知——” “还愣着做甚?走罢。” 陆辞板着脸,干脆利落地握住朱说的手,撇下了还在滔滔不绝地自夸的柳七。 易庶和滕宗谅也从错愕中恢复过来,忍着笑,也跟着陆辞进贡院去了。 徒留柳七在后头,不甘心地呼唤:“哎,摅羽弟等等啊!我为你俩应解而专程谱写的新词曲,《送陆摅羽之赴考场》,你可还没来得及听呢!你等等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2.第四十二章 经柳七这么个小插曲, 不单饱受调侃的陆辞一脸心如止水,看了场热闹的其他四人,在哭笑不得之余, 也不知不觉地冷静下来了。 陆辞睨了毫无自觉地已然彻底放松c正专心寻找着各自房舍的四人,才决定不再同不按常理出牌的柳七计较。 进门的时候, 监门官按例对五人的行囊进行了简单的搜查,倒未要求他们解衣。 未看到有书册,又核对过五人身份,不存在有人代笔的情况后, 就痛快放行了。 怎么跟听说的不一样? 陆辞若有所思, 滕宗谅许是看出他的疑惑, 主动释疑道:“等到入考场那日,才会查得更严密些。而解衣搜阅, 则被官家认为颇失取士之体,不复为之。” 陆辞点了点头。 在房舍的安排上,贡院定的是二人一间,排定则按照保状上的来。 陆辞自认不论与谁同住,都颇能相处得来, 因此在去查看排定时毫不着急, 只慢悠悠地走在最后。 倒是其他四人暗暗较劲, 尤其朱说易庶,皆是志在必得, 便无意中加快了脚步。 结果几人聚去一看, 全都大失所望了——五人中唯一一个被分去同生人住的, 不是别人,正是陆辞。 朱说同钟元一间,易庶与滕宗谅一间,陆辞,则与蔡齐一室。 陆辞:“” 虽是小事,但也多少有些运气不佳啊。 他无奈地笑了笑,倒不存在丝毫抵触。 虽然不能与相熟的人一起,难免有些小小遗憾,但只要这位将要相处一个多月的短期室友别太奇葩,他也乐意同对方结交一二的。 ——要真是让人难以容忍,他也有的是办法对付。 陆辞在钟元的帮助下,将行李放入房中后,随意瞄了眼房间另一侧。 那还空空如也,不见人或行囊,显然来得还更晚一些。 他便不多加关注,出来之后,看同样也收拾好了的另外几人还是一脸恹恹,就忍不住好笑地安抚了几句:“夜里不同屋又如何?白昼不照样能聚在一起么?况且明日就要引试,你们最好还是先去关注一下座次的榜排吧。” 陆辞这一句,成功将几人注意力都引到了正事上去,才不再纠结了。 被官府暂‘借’作贡院的,是前朝的一处官舍。哪怕只在原先的基础上多做了些修缮,也比陆辞原想的寺庙要好的多。 衡鉴堂为考官和吏人之舍,自是戒备森严,陆辞几人更无意靠近那处,以免无端惹上是非。 他们特意小绕了一段路,行过穿廊,路过天井,就找到了大门侧的排次处。 跟分屋时的照顾不同,排定座次时,刻意将保状上的几人分得天南地北,或多或少地也有出于防止熟人间有心传义的目的了。 陆辞和朱说都从柳七处了解过这点,滕宗谅又曾随友应过一回举,对此也清楚得很,唯有钟元和易庶看得有些懵。 钟元破天荒地有些忧心忡忡:“要是坐错了位置,或是找不到座位,会被当做捣乱的架出去么?” 陆辞笑道:“等入场前搜查过后,自会有监试官领你去座前坐下,你还真不必担心这些。” 钟元这才长舒了口气。 朱说却敏锐地察觉到,陆辞方才一直将目光隐蔽地定在了聚在天井的那一小波人身上,又轻微地挑了挑眉。 他也跟着往那帮人身上瞄了几眼,只是他不比陆辞老练,观察得太明目张胆了些,很快就差点被发现了。 陆辞就在他被对方察觉前,宛若凑巧地拽了他一把,往厨室的方向去:“快到午膳时间了,去瞧瞧吧。” 其他几人不明情况,只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陆辞笑眯眯地小声问朱说:“你看到什么了?” 朱说老老实实道:“一群人” 陆辞:“确切地说,是一群人围着一个人。” 朱说一愣,仔细回想片刻,犹疑地点了点头:“不似有欺凌之举。” 陆辞冲他眨了眨眼,给了最后一个提示:“朱弟可曾听说过‘巾箱本’?” 朱说瞬间进入了惯常的被陆辞抽查经义的正经模式,流畅无比地背起了《鼠璞》:“南阳衡阳王钧,手写五经,置巾箱中。贺玠曰:‘家有坟素,何须蝇头细书?’答曰:‘检阅既易,且手写不忘。’诸王从而效之。” 陆辞深刻地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一个素来在学业上严谨之至,时刻以君子之道要求自己,不曾有半日松懈偷懒的学霸,怎么会了解一些学渣精通的歪门邪道呢? 陆辞眼皮一跳,默默地拍了拍朱说的肩头:“回房取上你平日最爱的蜜汁肉脯,一起用饭去吧。” 等用完午膳,各自回到房里稍作歇息时,陆辞也闲卧在床上,将方才看到的一幕稍微梳理了一下。 通过那一番观察,他基本已经可以肯定,那十数人是共同敛财,雇佣被围住的那位代为怀挟书册了。 巾箱本即为一些小书坊暗中售卖的一项小发明,专刊经史子集和程文于小板上,专供怀挟之用。 加上一群人聚在某间房里,很容易就引来注意;而围在人来人往的天井,别人哪怕看见了,也只当做是结伴之人在谈天说地,不会轻易起疑。 陆辞在打量他们时,就发现他们还安排了一人,不着痕迹地守在了衡鉴堂的穿廊口,就为防备有官忽然出现。 对雇佣方来说,只要花一些金钱让别人承担舞弊的风险,若能进展顺利,那当然是皆大欢喜;若是被人发现,受罚的也只有挟书的那一人。 而对被雇佣方而言,由于获利颇丰,哪怕大多数士人都爱惜羽毛,总有家贫又自知才学不足怕是难中者愿意铤而走险,要挣这笔外快了。 陆辞当然是不会容许这种群体作弊行为,就此进展顺利的。 ——开什么玩笑,要让那一群人靠作弊得解的话,岂不是衬得为备考累死累活的自己像个傻逼? 他当时固然可以直接向监试官揭发,但这样就只会让受雇挟书之人被撵出去,那十几人却能轻易以不知情为由撇清关系,照样可以应试,不会收到丝毫连累。 并且还轻易将自己暴露在了那群人前,之后还得防备打击报复,可谓得不偿失。 因此陆辞并未声张,也不欲让嫉恶如仇的朱说知晓太多,省得对方沉不住气,打草惊蛇。 要捉就得捉个人赃俱获,一个不落,还必须得将自己摘干净了。 那么,得了挟书的那群人,哪怕躲过了检查,在进了巡视森严的考场之后,又要何时才能翻看呢? 陆辞想了想,忽唇角微扬,有了主意。 等陆辞很快布置完毕,再回来时,就见屋里多了一人。 蔡齐正心不在焉地整理着行李,听得后头传来脚步声,赶紧打起精神,转过身来,先向陆辞拱手一礼:“这位一定是陆辞陆郎君了。鄙人蔡齐,因事耽搁,方才晚到了些,未及问好,还请见谅。” 对方客气有礼,陆辞自然也投桃报李,笑着回礼后,就与蔡齐寒暄几句。 蔡齐的头上已有不少华发,再一问起,已年过不惑了。 这是蔡齐第三次应举,前三回无一例外,全饮恨倒在了解试这步。他闭门发奋苦读了五年,踌躇满志地去准备应解,却因运气不好,赶上了连年诏停贡举。 好不容易等到大中祥符二年开,他又因父亲病逝,要守孝三年而不能去,再度错过了。 蔡齐苦笑道:“不怕陆郎笑话,若是这回再不中的话,家中所剩资财,应也等不到下回,而需为维持生计做考虑了。” 似蔡齐这样因屡考不第而穷困潦倒,不得不改行他业的士人,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拥有足够的毅力和财力,等到朝廷那并无实职,只聊以慰藉的‘特奏名制’赐予科班出身者,永远只是少数。 说到伤怀处,蔡齐也没了谈兴,陆辞更不欲勉强他,二人便默契地各忙各的去了。 在引试前的这一晚,除了心态最平常的陆辞以外,所有人都彻夜难眠,无法阖眼。 等到天光大亮,巡铺官敲起了铜锣,催促士人们备好物品,挨个进入考场时 在一个个精神萎靡c衣衫不整c甚至手忙脚乱丢三落四的士人中,容光焕发,始终挂着从容微笑的陆辞,就如鹤立鸡群一般,无比显眼了。 朱说他们也还好,在始终难以入睡后,就点燃了陆辞事前就着他们每人一份c备好的安神熏香,总算睡了两三个时辰。 但始终不比陆辞的精气饱满,从容淡定。 他们只当陆辞是信心十足,却不知对方怀的是‘头回大可落榜也无所谓,只当探探路’的轻松心态,跟彼此检查了一下文房和试纸后,就在巡铺官的虎视眈眈下,于监试官前排成了一队。 见惯士人们走到检查的这步,才在他们公事公办的问询下猛然意识到自己漏了什么,发疯一样跑回去取的狼狈;以及满头冷汗c手脚发软,问话后恍神半天才回的紧张姿态 轮到陆辞时,这位面无表情的监试官才终于有了些神色变化。 陆辞微微笑着,将文房和试纸悉数从袋中取出,摊在小木桌上,不疾不徐地退开一步,礼貌道:“有劳。” 等监试官看完,点了点头后,陆辞又很快收好,不耽误身后的士子片刻功夫。 随人入座时还不忘轻声道:“多谢。” 监试官严肃地点了点头,并不与他有半句交谈。 ——这才像话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3.第四十三章 等所有应举人都在各自的座次上落座, 还要那么一小会儿,陆辞就如其他人一般,先有条不紊地将文房摆上案桌, 试纸估摸着取出三分之一来,整整齐齐地铺在上头。 比起别人, 陆辞只多了两个小步骤:一是略微在案桌上施力,确定不会摇摆;又检查座位四方,确定并无有心人遗留的纸团。 一切准备就绪后,陆辞便一撩襕衫前摆, 不急不慢地落了座, 根本不像别人一样不安地东看西看, 只静静地闭目养神起来。 ——哪怕意义重大,也只是初试的第一场而已, 不必患得患失。 大不了就是当回陪考的,吸取经验,下次再战。 也未让陆辞久等,监门官很快就完成了按姓名引入所有应举人的工序。 启用旧官舍做贡院的好处,这会儿又显示出来了。不但桌椅房室都是现成的, 空间还足够大, 可供间隔就坐, 稀次列席。 再待吏人将试题迅速发放下去,燃起计时的香, 又摆好备用的水漏后, 考试官便沉声告知, 考试开始了。 头一日考的三场,分别为诗c赋c论。 一翻开省题诗c律赋和论策的命题,陆辞就意外地挑了挑眉。 出的分别是《求遗书于天下诗》,《尧舜性仁赋》和《易简得天下之理论题》。 这不是开门红,而是开门红中的三连中! 要知道,不论是当朝贡举的省题诗也好,律赋也罢,命题范围都极广,堪称天马行空,毫无禁防。 陆辞为摸清其出题规律和范畴时,就翻遍了手头能找到的前些年的旧试题,结果发现,既有中规中矩出自文选的,也有出自当时时事的,全取决于考试官的倾向。 自由度太大,就意味着难以提前着手准备,这点不知让多少应举士子呜呼哀哉,却又不敢抱怨。 除极少数人自身诗赋才华着实拔群,或是运气绝佳能拿到练过及顺手的题目的那些外,大多数应举人,都是倒在这随心所欲c毫无规律可言的出题上的。 陆辞则不同。 他从来不会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运气,也不相信自己实力能比才华横溢如朱说c柳七等人来得强横,那他的依托,就是丰富至能临场不惧的应试经验,海量做题来训练做题思维和速度,模拟考场以适应环境的战术,以及琢磨人心的一点小技巧了。 诸路州府监军的考试官人选一被朝廷定下,在人被通知的下一刻,就会护送入锁院之中,直到发榜,连家人都不得见,也就极大程度上杜绝了受人请托c舞弊的可能。 从考试官人选确定锁院,到应解人引试日之间,还有那么一个半月的时间,被陆辞给充分利用上了。 他通过搜集该人相关的文集和注疏,一来是复习,二来是判定其风格和喜好。 哪怕资料不全,发行的时间间隔也不短,但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陆辞注意到对方曾为《汉书》中的《成帝纪》试着写过注,尤其钟爱《孟子》,对《易经》赞不绝口,在时务方面的信息却寥寥无几后,就针对这几篇,与朱说一起在最后阶段进行了加强复习。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下还真派上用场了。 哪怕唯有律赋才精确地命中了题目具体语句,下笔来自然也最为得心应手,但大体而言,优势还是绝对的。 陆辞微微一笑,倒不急着下笔,而是慢悠悠地闭着眼睛,打起了腹稿来。 试纸就只有应举时报上的定额,也不会提供任何草稿纸,最好的情况,当然是一张都不要浪费,但凡是落在纸上的,就一个字都不要错写。 倒不是陆辞对自身要求太高,在卷面整洁上吹毛求疵,而是因为在贡举式中,对策论诗赋的‘不考式’里,犯‘涂’‘注’‘乙’都有明文要求。 错用字,误用字,或脱字,都会被判定为犯点抹,根据所犯错的数量,轻则降等,重则被无情黜落。 陆辞当然不愿向那些头回应试的真正菜鸟一样,急急忙忙地下笔。 在他看来,哪怕灵光一现再可贵,也比不上稳打稳扎。 等陆辞终于将腹稿打得完美无缺了,才不急不慢地提起笔,润笔,蘸墨,在卷首认认真真地写下家状上的内容,且不忘在答卷开头,按例在两行中,单独写上“奉  试”二字。 之后将格诗的题目抄了一遍,才挑了其中一字为韵,工工整整地作了一篇五言六韵。 陆辞虽写得颇得夫子们称赞的一手好字,可真正在贡举时,他所用的,却不是最具□□c潇洒漂亮的那种,而是最工整刻板,整洁易读的那种。 也就是他拿来抄写自己公卷的那种字。 此时还不存在誊抄制度,批卷考官看到的,就是考生写下的文字了。 而需要考官批阅的卷子,何其之多?单是一位考生,就有近百张试纸,就这还不包括公卷在内。 一天看下来,定已疲惫之至,再遒美健秀的字,一旦需要其费心辨认着审核,恐怕也只剩恼火了。 “炎德侔三代,文章叹烬余。千金期重赏,诸郡购遗书愿观新四部,清禁直明庐。” 作完后,陆辞又复读了五遍,每读一句,就在心中将试卷犯不考的条例过了一遍。 确定没出现漏写c不压c重叠c落c少剩官韵等致命错误后,陆辞满意地落下“涂c注c乙无”后,就将它放在案桌左侧容墨晾干。 而在这个时候,全部其他考生都还停留在省题诗上,包括‘灵光闪现’c早于陆辞下笔的那些,还在满头大汗地修改自己犯的涂抹和官韵相关的错误——废弃的试纸,都已在身边堆了好几张。 陆辞一边盯着《尧舜性仁赋》的命题,还以食指蘸了点事前做好c被允许带入的薄荷膏,抹在了耳后。 等清清爽爽的小刺激带走了些微的疲惫感,就开始打赋的腹稿了 似陆辞这般镇静从容c胸有成竹者,此时的初试场上,还真找不出第二个来。 差距不止是在才学上的,而多在心态上。 学识太差的,此刻不识题,自然无从下笔;粗心大意的,漏写官题,最后便是白费功夫 哪怕是跟陆辞一起重点学了这次命题出处的朱说,也还未从初考焦虑症中摆脱。 他看到这命题时,先是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对押题准得离奇的陆兄,简直要钦佩得五体投地了。 这要是别人遇上这等巧合,怕都得在心里嘀咕几句,怀疑陆辞是否行下了预买题目之举。但放在对陆辞惯来是无比信任的朱说身上,就压根没往那上头想了。 一想到陆兄就跟自己一样,坐在这个考场的某处,如平日在陆家一同学习时一般 朱说不知不觉地,就冷静了不少。 然而待他重拾部分心情,又因太急于下手,一不留神手抖犯下涂抹的错,白费一张试纸。 但要不舍了这张试纸,就是明确的降等了。 这才是第一天的第一场,谁知之后会如何? 朱说都不需做任何权衡取舍,毫不犹豫地弃了那张,重新启头。 这回终于未犯大错了。 ——这还是幸亏有陆兄啊。 朱说忍不住想。 陆兄哪怕在平日练题时,也强迫他时刻牢记写上答卷时必得小心的,诸如‘谨对c奉’的内容。 久而久之,朱说自然就养成了一切练习都当正经考试的严谨态度。 这下哪怕有些紧张慌乱,潜意识也没漏过这些。 等朱说落完最后一笔,就听到隔间的人忽“呜”地叫了一声,紧接着传来桌椅被推开的响动,再是小声呼喊。 朱说不禁一愣。 他不可避免地被分了神,侧过头去看那隔开两人的木板。 当然是什么都看不到的。 但听觉受到的影响却不大,于是,朱说很快就听到了被召来的巡铺官的小声说话,再然后是什么东西被拖动的声音,接着,就是一阵人腹里传来的“咕咕咕”伴随的“噼里啪啦”的落水声 那气势磅礴,如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 朱说震惊地睁大了眼:“” 哪怕此时还什么都闻不到,也看不到,但光听着这不小的动静,朱说都能完整地想象出情景来。 鼻端仿佛闻到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恶臭,饶是年少老城如他,也难以淡定了。 相隔颇远的陆辞,则半点听不到这些异动,自然也不知朱说运气相当不好,竟然能遇着个闹肚子的隔壁考生。 更无奈的是,能靠一幅图就写得出一篇使人身临其境的千古名篇《岳阳楼记》的朱说,想象力之丰富可想而知,这下受到的影响,自然也就更大了。 陆辞这可谓顺风顺水,时间才过去了一半,他就已效率极高地完成了这首律赋,正慢条斯理地进行着审查。 无论是诗赋论,都是只定字数下限,而不规定上限。 省题诗还好,占重在三者中最低,是广为人知的不受重视;赋最重,然而出题范围极广这点,就限制了不知多少人的发挥,加上点抹细碎,条约绰兮,规矩甚多,要成佳作,字数就难多起来。 陆辞也清楚,但凡是写文章,可从来不是越多就越好的。 最重要的是,一场解试在限定的时间段,考题较省c殿试都要多上不少。 受时间限制,要具体分配到三项头上,那哪怕是再大胆的考生,也不敢太过侧重一项,以免最后时间耗尽,无法答完。 今天的这首赋,陆辞却自认为,非但一气呵成,再读起来,还感觉写得挺不错的。 这对他而言,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不可思议了。 要知道,往常要他回看自己的作品,通常都感觉与酷刑无异。 这会儿倒还能欣赏得动了果然是占了命题熟悉的便宜啊。 陆辞美滋滋地舒展了一下上身,根本不忙着继续下笔,而是先征得巡铺官的同意后,就倒了一杯存放在孔明壶里的解暑汤喝。 巡铺官听完他的要求,脸上起初是一片空白,以为自己幻听了。 这么多年来,他处理惯了考生的诸多事况,可这么个悠闲又从容,把考场当自家一样的,却还真是头回见。 凉丝丝,甜滋滋的汤水一下肚,又活动开了僵硬的十指和发酸的肩臂,陆辞才在巡铺官一脸难言的复杂注视下,心情颇好地琢磨起了最后的论该如何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4.第四十四章 在考场里还有解暑的闲情逸致的人, 显然只有陆辞。 吴永自打翻开题目的那一瞬,就已汗如雨下了。 对赋的命题,他略微有点印象, 题意却完全想不起来了。 而格诗和论的命题,更是完全摸不着头脑, 根本不记得出处。 他家为一县豪富,又为家中幼子,可谓受尽千恩万宠。 上有个能干兄长继承家业,吴父却不甘心吴家仅为商贾, 便将希望寄托在自小就机灵的幼子身上, 盼他出人头地, 高中进士。 可吴永虽有些小聪明,却懒惰得很, 哪儿吃得起寒窗苦读的罪?这些年来能受先生夸奖,全靠寻那些个衣食不继的寒家学子们做代笔罢了。 真到了解试的时候,但凡有些才学的,都不可能冒着一旦被查出后c非但要受牢狱之灾,还终身不得应举的风险来替他代考的。 而没有真才实学那些, 吴永又何必去花重金雇他们替名? 偏偏平时他颇得夫子们嘉奖的成绩, 更使吴父对他寄以厚望, 导致他骑虎难下,唯有最后几个月里潜心恶补, 再与一干狐朋狗友凑钱, 找人带巾箱本进来了。 万幸入考场时, 监门官的检查并不算认真仔细,只敷衍地随便瞄了几眼,就放他们进来了。 只是将巾箱本带进来后,终究不是那么好翻阅的——生得一双利眼的巡铺官们一直在走来走去,凡是有些许异动的考生,都会立刻察觉。 哪儿做得出翻书这么明显的举动来? 吴永他们事前也预料到如此场景,商量一阵后,发现最好的时机,只有在集体上请时。 所谓上请,便是以‘有疑’为由,向主司进问题意,请其明示题目出处,予以解说。 正常情况下,即便此举可能迎来旁人耻笑,主司也不会轻易拒绝的。 当他们被引至别屋,听主司讲解题目时,便远离了巡铺官的视线,也就能围作一起,隔绝开主司视线,轮流作中间之人c迅速翻阅小抄了。 吴永清清嗓子,将巡铺官引了过来,恭敬有礼道:“此题颇渊奥,鄙人欲问尧舜为一或二事,出自何典,好用其字,可否请问主司?” 巡铺官皱了皱眉,还是回身去请示主考官的意思了。 就在去的途中,又被同吴永一伙的那些人以同样的由头叫住,成了联合请愿。 得知此事后,主考官杨庐就不禁蹙眉:“竟有十数位请解人同时上请?” 通常真出现有不懂题意的士子的时候,由于士人脸皮薄,好面子的本性,大多都选择缄默不言,宁可揣摩大意,硬着头皮写下去,也不愿在大庭广众下丢了这脸。 况且问了之后,哪怕贡例中未有明文说会导致降等,众所周知,亦会导致考官对其印象变差。 现上请的却不止一人,而有十数位,就容不得杨庐不疑惑和紧张了。 是他命题太不明晰,才引发这种多人上请,以求释疑的情况么? 杨庐表面上还严肃地板着脸,心里犯嘀咕之余,已有些不安了。 他还是头回被任命做考试官,自然不愿出任何差错,可此一旦传出,难保会有政敌弹劾他命题不当。 若真被定罪的话,虽不比受人请托c行王法赃事来的严重,但也是要罚铜,导致一整年的其他政绩也跟着清零,给升迁带来阻碍,也使名誉受损的。 杨庐对那十几人已很是不满,但连官家在殿试时都允许士子们上请,他岂能拒绝? 唯有点了点头,让巡铺官将那十几人引出,带入别室,他好单独行讲解之事。 见事情进展顺利,吴永不由心头大喜,面上艰难绷着,向同伙们飞快交换了个得逞的眼神。 杨庐姗姗来迟,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吴永他们自然依照计划那般,围在一起,在中间的那几人则加紧速度,翻阅抄本。 门敞着的,又因一片死寂,他们无法交头接耳,否则立马就会被外头的巡铺官发觉。 可翻翻书页,却并无此虑。 未叫他们候上多久,杨庐主司就推门进来了。 焦急地等候了好一会儿,也没轮到翻书的吴永还正烦着,就见黑着脸的杨庐主司身后忽然进来了五六个巡铺官,将门一关。 吴永心里油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来。 杨庐的心情却比他的更坏,毫不犹豫地低喝道:“此屋中人,经人举报,皆有挟书入场c假借上请翻书舞弊之嫌,都将衣裳扒了,细查纹绣!” 众人纷纷露出难以置信的惶恐表情,哗然一片。 尤其吴永,已是脸色惨白,还强撑着高声抗议道:“鄙人不服!官家有诏,扒衣搜查之举,非取士之道。主司岂能滥用职权,听信他人谗言,肆意欺辱污蔑我等——” 杨庐厌烦地摆了摆手:“若真是冤枉了汝等,我自当禀上请罪,还汝等一个清白;若因此就束手束脚,不查舞弊之人,我这主司,也做到头了!” 要是举报之人,是与这伙人有直接利益冲突的其他士人,他纵觉得这多人同时上请的巧合透着十足蹊跷,恐怕还得犹豫一二。 但方才上报给他的,却是同他们无冤无仇的巡铺官。 虽也出过巡铺官‘诬执士人,以幸点赏’的丑事,但到底是少数,况且那也多是欺软怕硬的,若无十成把握,又哪会一口气得罪十多个士人。 众人激动地嚷嚷着抗议,甚至有要夺门而逃的,全被人高马大的巡铺官给制服了。 他们的反应,更让杨庐笃定了猜测。 外裳一扒,他们小心藏着的小抄板,再无所遁形了。 人赃俱获。 众人直到此刻,都想不出到目前为止都进展无比顺利的事态,是如何急转直下的。 他们对等待自己的严惩具都心知肚明,一个个衣衫不整,脸色灰败,再无方才的张狂嚣张态。 杨庐冷哼一声:“吴永,李达,苏礼,何连仲以上十五人,平素多务浇浮,不敦实学,惟抄略古今典籍文略,怀挟书策入试,现被搜获。且先前曾以妄词狡辩,情节甚重。从犯者即刻扶出,殿一举;主犯吴c李苏三人,殿二举,皆不以赦原;如若再犯,永不得应举” 吴永等人不敢再作辩驳,灰溜溜地被人当场扶出,堪称颜面扫地。 有罚,自然也有赏。 对于检举揭发c避免他蒙上监考不力的尘霾,落得名誉受损的恶果的那位巡铺官,杨庐的脸色就缓和太多了。 他按照条例中明定的赏格,着官府给巡铺官发放了高达五百贯钱的极重酬奖,直让后者眉开眼笑,欢喜地行礼谢恩。 他谢恩之余,又忍不住暗自庆幸自己走运。 要不是昨日巡视时,无意中拾到了这些人不知谁遗漏的小纸条,上草草书的‘上请检阅’四字,让他起了疑心。 在今日搜查时,他为验证内心猜测,又为抓个人赃俱获,就故意放松一些,好让他们减轻警惕。 毕竟出过巡铺官为得赏钱而污蔑士人的例子,之后就讲究不得靠单凭疑论,而得有确凿证据才行了。 直到这群胆大包天的人,当真跟纸条上所写的计划那般共同上请前,他都不是十分肯定的。 好在啊,否则就得错过这笔横财了。 ——当然,这笔赏钱最后可是将从犯事的那十五人身上罚回的。 对这段小插曲知晓的士子并不算多,除了挨着吴永他们隔间坐着的那些,才略有察觉。 只是时间紧迫,他们纵使好奇,也无暇挂心,很快就把心思放回更紧要的答题上了。 待华灯初上,昼试毕时,监试官便下令让吏人们收取第一场的试纸上来。 在一片呜呼哀哉中,杨庐淡定地着人发下薄薄寝被。 这一夜,各学子就得在这白日考试的狭小隔间里入睡了。 陆辞倒是想带自己那更舒服的羽绒枕进考场来,可这类极易藏匿作弊纸条用的填充物,显然是不被允许带入的。 他未能如愿,也只能遗憾地跟其他人一起,凑合着睡一宿了。 不论如何,于他而言堪称最难的第一场,竟然考得不错,自是心情颇佳。 尤其跟患得患失c满腹忧愁,脑子里还翻来覆去转着白日试题的内容,为一些个后知后觉的错误而扼腕痛惜的学子们一比,就更是一个天一个地了。 陆辞费了大约半个时辰,就适应了这硬冷的地面和单薄的被褥,很快安然入睡了。 其他人就没他这好心态了——有痛哭流涕的,有满腹愁绪的,有忐忑不安的,也有被周围气氛感染c原本还觉得考得不差,都被带得担忧起来的。 负责巡夜的巡铺官,不知何故,特意绕到了这白天让他印象深刻的悠闲考生的隔间里来。 见陆辞睡得颇熟,半点没被他轻微的脚步声惊醒的样子,全然不似其他人见他靠近就露出不安态 他真不知是感到意料之中,还是无言以对了。 朱说常常经受跟陆辞一起的考场环境模拟训练,因此虽也辗转一阵,可昨夜本来就没睡好了,今日又经历了一番心情起落,考了一整天试,连答三道大题,也觉得颇为疲累,因此不久后也沉沉睡着了。 在各人喜忧中,天光破晓,简单洗漱后,第二场解试就紧锣密鼓地开始了。 第二日考的是论策五道。 然而众人皆知,如今朝廷取士,最重的无疑是赋——君不见不久前还有人,因做得一手好赋而被点做了状元呢! 其次为诗,之后才轮得到‘兼取’策论。 要是第一场没发挥好,哪怕后两场出彩,结局也基本是注定了的。 因此,绝大多数人纵知道不好,也还是忍不住沉浸在自己昨日的诗赋论的发挥上,审题时心不在焉。 加上连续两夜没睡好,精神恍惚者,也不在少数。 而秉着吸取经验c盘算着下回再战而来的陆辞,却拿每一项都认真对待——别人还神游天外时,他已将昨日之事全部抛之脑后,专心致志地答起题来了。 况且他因休息得当,此时精神抖擞,神气充沛,单是形容气貌,就比周边人不知强上多少。 连主考官杨庐都不可避免地注意到这位年纪在最轻的一列,却镇定从容得极其与众不同的士子了。 论策同诗赋一样,命题范围皆广,但凡经史子集,皆可出题,还有可能结合时务。 不过,昨日所考的论,是以观其所以是非于古之人;今日考得策,则是以观其所以措置于今之世。 且因论只试一条,策则需试五条,不管出于什么考虑,考官在命题时,都必须将三种策都囊括在内:以儒家经典为题的经义策;以历史事件为主的子史策;以及以时事政务为主要内容的时务策。 这次虽未跟昨日一样幸运地押中题目,但类似于后世议论文c不需讲究韵律的策,陆辞可向来是不虚的。 跟诗赋一比,这简直称得上是他的强项了。 陆辞与昨日一样,打好腹稿,估算好大概字数,才不急不缓地下手——即便策同样只设下限,没有上限,可时间限制,就注定不可能像省试殿试那般动堪七八千字,而得悠着点来了。 陆辞还有轻微的强迫症,为追求整洁,他索性让五篇策的长度保持基本一致,字数差距不超出一百。 这样既是为了防止让人看出他的侧重或偏好,也是为了避免给人以头重脚轻c规划不足之感。 不过,陆辞虽答得顺利,还是感到有些意外的。 在他推测中,应该是不重时务的这位主考官,竟然出了整整三道时务题。 被大多考生偏好c也更那首的经义和子史策,则只各出了一道。 以至于前两题还能洋洋洒洒,后三题则焦头烂额,不知如何下笔者颇众。 更使他感到几分微妙又熟悉的是,最后一题,竟然是问广州背靠白云山的某县水苦而浑浊,百姓汲水工序繁琐,如何长解此困 陆辞陷入了挣扎。 要不要偷懒炒炒冷饭,再详述一回自己上次写过给官府c最后却不了了之的自来水系统的提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5.第四十五章 单纯照搬或扩写自己提过的策略的话, 当然省时省力,却也不是没有顾虑的。 一是他当初为引起官府注意,是以题壁诗的形式, 留在了人来人往的亭台处的,不知被多少人看到过了, 也不知有多少人会记得;二则是官府一直对该策悬置不用,不曾见半点动作,也侧面证明了其并不赞同的态度。 陆辞见时间充裕,又为求保险, 索性麻利地阐述了上中下三策, 又按影响力来分了近远。 上策为派吏兵探寻致水污浊的源头, 设法根治,或视周边情况, 看是否能借用竹筒建起自来水系统;中策为增设临近江河道的分流,导入净水的同时,官府亦可鼓励百姓各自凿井,且为此提供一定资助;下策从临县调度水源供人使用,农地则改种耐该等水质的庄稼 陆辞文思泉涌, 奋笔疾书, 很快就清晰明了地罗列干净了。 在简单提及自来水系统时, 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委婉地提了一句‘两年前曾于题壁诗中提及, 在此不多加赘述’, 以明确自己对此策的原创身份。 等他满意地收了笔, 反反复复地审读了好几遍,杨庐也示意时间到,让人收卷了。 最后一日考的,是只以记诵为工c甚至不需明了含义的帖经和墨义。 出题范围也很明确,帖经只出自论语,墨义要么出自《春秋》,要么是《礼记》,因此只要是平时有用心笃学业文的,都不可能在这最基本的上面漏太多分。 当然,平日分明倒背如流,却因临场状态太差,导致心生不宁地漏了在开头写上‘对’和‘谨对’,或是征引注疏不符的人,也不在少数。 众所周知的是,除非是以诵经为主的童子特科,不然在正式贡举之中,帖经墨义所受到的重视,都是公认最低的。 可以说,就算是在帖经墨义里全得了最上等的‘通’,也不可能弥补前两场的不足,更不可能凭此翻身的。 因此,等解试彻底结束,陆辞一身轻松地走出考场时,早上黑着脸走进去的人,哪怕感觉考得还算不错,走出来时,也还是垂头丧气着。 心理更脆弱些的,已经忍不住抱头痛哭,自知绝对落榜了。 陆辞拎着装着文房的小袋子,大步流星地行过穿廊,直奔屋舍,竟是难得地不等晚一步出门的朱说他们了。 见陆辞头也不回地疾走着,筋疲力尽的滕易钟三人,也仅剩有气无力地看着感叹的份,而根本没有余力和心情追上去了。 这三天,吃不好睡不好,连做梦都在紧张兮兮地答题。 费尽心神不说,单在体力上,也是莫大考验。 他们虽狼狈,但比他们狼狈的,可还大有人在——确切地说,似陆辞那般还能走得潇洒好看的,才是凤毛麟角。 大多数人,此时都已又饿又累又困,还想哭了。 相比起另两人,也是双目无神,四肢绵软的钟元,倒是心累彻底盖过了身体上的疲累。 毕竟这么高强度c高难度的连续应试,他自打娘胎出来,可还是第一次尝到。 其实,陆辞过去训练自己c朱说和柳七时,也想着拉钟元一起。 然而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最怕呆坐屋中拿笔背书的钟元,都是跑得比兔子还快的。 见逮不着他,陆辞也不愿强人所难,便痛快作罢了。 这会儿差距就凸显出来了——接受陆辞训练最多的朱说,这时还有余力追上对方。 他在后头远远见到陆辞一直头也不回,只闷闷地快步猛走,顿时心里咯噔一下,以为是陆兄考得不甚如意。 他一边快步追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说辞:“摅羽兄,不过一时得失——” 陆辞先是一愣,旋即失笑:“朱弟你是误会了什么?” 见朱说面露愕然,陆辞不由微笑,坦坦荡荡道:“我只是因着在颇湿热的三日里都不曾洗浴,感觉浑身又臭又黏,十分不适加上考场里人员密集,馊味更是浓烈刺鼻,难以忍受,才想着快些回去洗浴的。” 他虽为少汗偏凉的体质,运笔却是个体力活,加上考场里隔阻无数,通风是完全不可能指望的了。 在静止闷热的空间里,各人身上积累了三天的汗味化馊c就此绵绵不去 就这一点,怕是素来喜洁的陆辞,在解试里遇到的最大难题了。 头一日还好,从第二日起,那味道就越来越浓了。 他将薄荷膏用得一点不剩,才从那恐怖的气味里挺了过去。 朱说见是误会一场,恍然大悟之余,耳根不禁变得赧红一片。他假装无事地岔开话题道:“这么说来,今日出考场的人,好似比三日前进考场的已经少了好些。” 陆辞毫不在意道:“不是犯禁舞弊被扶出,便是体质太差,晕倒其中被抬走了吧。”说到这,他故意挑了挑眉,戏谑地看向朱说:“朱弟这会儿可是体会到,我每日让你围着小巷跑十个来回的做法,颇有几分道理?” 要换作钟元他们在,这会儿就已经开始拆台了,朱说却是深以为然地点头,十分认可道:“摅羽兄之言,从来就不曾没有道理过。” 要不是听了陆兄的话,他怕是也要成为晕倒的其中一员了。 陆辞嘴角微抽。 不,他还是会经常性地胡说八道的。 在等人将热水送来的这段时间里,陆辞就跟朱说一起,并不进屋,就毫不讲究地躺在门口冰凉的地砖上乘凉,而根本不愿让桌椅床榻都叫一身脏兮兮弄坏了。 二人聊天时,默契地绝口不问考得如何,省得徒增忧虑,只等发榜日到。 因试已考完,在等待考试官们批阅卷子到放榜的这些天里,他们虽还要在贡院里呆着,不能与外头人交流,但除了不能靠近衡鉴堂等地外,可以活动的地方,还是多了不少的。 等在考场门前跟其他考生一起瘫够了,饥肠辘辘地往膳食屋挪动,想取点什么充饥,再回房去倒头大睡时,就见浑身上下c焕然一新的陆辞,携朱说风度翩翩地走来,修长好看的手指上环了几根细绳,下头捆着几只包子和胡饼。 “我与朱弟已吃过了,半天不见你们回来,猜还在这,就来找,”陆辞莞尔,将细绳解下,一人丢了一串:“这几天都没吃好的话,一下也别吃多了,省得撑坏了胃。用完后,就沐浴洗漱去,好好睡上一觉吧。” 朱说手里拿的是两只孔明碗,里头是厨房煮的鲜汤,刚好让狼吞虎咽的三人就着一起用,不至于噎着。 食物的香气,也彻底勾起了其他还如死人一般瘫软在地,一动不动的考生们。 他们充满羡慕地注视了这吃得毫无形象c却也万分幸福的几人好一会儿,才不甘心地继续去自己取食了。 陆辞在人堆里找了一会儿,却不见自己那位室友蔡齐,倒是对方的用品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件不剩,不由有些讶异。 人哪儿去了? 他想起几天前,对方那不甚好的脸色,就猜测也许是考试中途晕倒,被送去大夫处诊治了。 出于礼貌,还是去问上一问,探视一下的好。 要是对方身体不适,昏倒某处,他却不闻不问的话,非但他自己的良心这关过不去,外人也难免说他人情淡薄冷漠,传出去不好听。 陆辞打定主意后,就将原是为蔡齐备的那穿也解了下来,随手丢给饭量最小的易庶,让他跟其他两人分后,给朱说使了个眼色,便寻巡铺官去了。 陆辞找上的巡铺官,刚巧就是考试时对他最为关注的那位。 他本人倒是全神贯注于试题上,没特意去记别人面孔,但巡铺官们却是对他印象十分深刻的。 看他笑眯眯的走来,对方不由就有些紧张,板着脸问:“何事?若是要求见主司他们,那可是想都别想。” 每年都要打发走一些想走旁门左道,讨好主司的士子,见陆辞走来,就下意识以为也是为了这个。 陆辞摇头:“只想请问一下,您是否知晓那位姓蔡名齐的考生的去向?他与我同居一室,却始终不见出来,方有此一问。” 巡铺官的脸色便缓和下来,硬邦邦道:“你所说的那位,早在第一场时,就因犯挟书之禁,遭到扶出了。” 陆辞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客客气气道:“多谢告之。” 巡铺官摆了摆手:“回去罢。” 陆辞往回走时,还有些唏嘘。 蔡齐之前虽向他明言,这回不论如何将是最后一试,但他也没料到,对方的言下之意,是要破釜沉舟,不择手段了。 对蔡齐而言,能侥幸通过,那当然是得偿夙愿;而若不成的惩处,初犯也不外乎是殿一两举,于不再准备赴试的他而言,自是不痛不痒了。 至于名誉受损方面,在蔡齐看来,恐怕在他屡考不第的时候,就已没有颜面可言了。 陆辞重回友人们身边,朱说最敏锐,立马就问起情况如何。 陆辞简单说出蔡齐犯禁被逐出考场之事后,吃饱喝足的四人,听着听着就耳朵一抖,倏然精神起来了。 赶在所有人开口之前,朱说就幽幽地果断提醒:“汤!” 其他三人齐刷刷地闭了嘴。 毕竟喝人嘴软,想到这带汤之恩,他们也只有悻悻然地叹了口气,不加入争夺了。 唯有陆辞还不在状态,奇怪道:“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朱说作为得胜者,自然笑眯眯地不说话。 等到五人各自回屋,陆辞看到不知何时利索地打包了自己所有行囊的朱说,正一脸腼腆羞涩地等在自己房门前时,才哭笑不得地明白过来:“进来吧。” 朱说忍不住笑了,毫不犹豫地占了只让蔡齐占了一天的那半边。 陆辞也不避他,一边直接换上寝服,一边随口问道:“钟元他没意见?” 朱说摇头:“没有的。” 钟元虽被朱说抛下,但能独占一间房,显然也乐意得很。 朱说一走,他就索性将两张床给拼了起来,自己一个人美滋滋地躺了上去,打横着睡。 说来也怪,连考三日试,任谁都累得很,连在进门前的朱说也如此感觉的。 可真正躺下后,他却睡不着觉了。 他小心翼翼地翻了几下身,就听到陆辞含笑的声音问他:“朱弟何故辗转难眠?” 朱说不好意思地停了下来:“吵着摅羽兄了,实在抱歉。” 陆辞笑道:“考场上隔间考生鼾声如雷,我且酣睡入故,你这点小小动静,可还扰不了我。” 听他这么一说,朱说也忍不住想起考第一场时,隔壁考生肠胃出状况,自己被迫听了全程的窘况。 当时的犯难,此刻竟只觉有趣。 只是下一刻,就听到陆辞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心里那根弦瞬间就给绷紧了,小声追问:“摅羽兄何故叹息?” 陆辞微怅道:“天气炎热,思食冰糕,分明只一墙之隔,奈何不允买,自是肝肠寸断。” 朱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6.第四十六章 一锁二十来日, 渐渐从解试里不甚如意的发挥的打击中恢复过来的士子们,不再精神恍惚地躺在床上不动,而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 对着高悬夜空的明月吟诗作画,或是品茶会友, 借此排解忧虑。 陆辞虽也不能踏出贡院,买不到心心念念的冰糕,但也靠着能通鬼神的钱财,让厨子帮着开起了小灶。 材料有限, 冰糕做不得, 但简单的解暑酸梅汤和月形嚼饼, 总还是能做的。 陆辞琢磨着,横竖刚考完解试, 不如安安静静地做个宅男,好歹歇到放榜那天。 钟元还好,经高强度解试的打击后,整个人就虚了几分,也不想出门。 然而朱说c滕宗谅和易庶三个, 却不可能让他这般闲着。 但凡出去同新友交际, 就势必拉着他们眼里的领头人不可, 如此好意,让惯来能言善道的陆辞, 都只剩哭笑不得了。 考生们慢慢有了精神, 而在衡鉴堂里的诸位考官, 可就半点轻松不起来了。 杨庐是头一回被任命为主司,自知不具任何经验,生怕出了差错惹祸上身,就难免带了点战战兢兢,凡事都想讲究个尽善尽美。 他既事必躬亲,紧锣密鼓地亲自带头批卷,直接就导致底下那些老油条们也不敢轻举妄动,纵万千腹诽,明面上也大气都不敢出,只有认命地跟着一块埋头奋苦了。 反正卷子一日不批阅完,一日不方便,不但考生们就得被拘在贡院里多一日,他们也连带着一起寸步不出,家人也见不得。 倒不如速战速决的好。 然而解试一毕,单是属于一位考生的,就有近百张试纸。 而此回来密州城赴考的士人,加起来共有两百多人,试卷摞列一起,成了一座座让人望之头疼的高山。 况且试卷的批阅,可不是只需经考官之手的那般简单。 每场考试的卷子,都得先通过编排官去掉卷首考生信息c用字号做编序;接着送到封弥官手里,进行封弥,校对;再是初考官审阅评级,且将结果封上;然后送到覆考官手里,对此进行二次评定;两次评定结果,就得回到编排官手里,由其对比,确定异同。 如若不同,试卷就得重回初和覆考官手里,再详阅一次,直到两边在评定等级上达成共识,取得彼此认同,最后让详定官选出最接近的一个等第为止。 若走到这步了,才又轮到编排官将乡贯状的字号调出,对回字号,把姓名c名次和试卷一起上报,最后进行编榜放榜。 这无比复杂繁琐的流程,可还是已经撇开公卷不算了的。 杨庐并不管底下人会否被他压得满腹不满而不敢言,在经过那十数人联合舞弊未果的事件后,他只想着快些从这随时会惹出‘监管不力’的麻烦差事里脱身,以免夜长梦多,节外生枝。 二十日一晃而过,杨庐连中秋节是何时悄悄过去的都没意识到,只欣慰地发现,身前终于只剩最后十份了。 想到完成在即,杨庐暗暗地舒了口气。 他命人煮了杯醒神的浓茶来,揉揉眉心,才翻开了下一份。 乍一翻开,他眼前就不禁一亮。 须知这些天里,他所阅卷子无数,内容的良莠不齐还姑且不论,单是字迹,就已是花样百出。 有惨不忍睹的鬼画符;也有涂抹得无法入目的脏墨团;有前头潇洒讲究c后头意识到时间耗尽而变得凌乱潦草c直将慌张写在脸上的;还有龙飞凤舞,花里胡哨,需他极费神去辨认的狂草。 犯不考式的卷子,就更多了。 单是过度紧张下漏在开头写下‘谨对’和末尾标注涂注乙,而被他无情地直接黜落卷子,就已有不下二十份。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倒是省了他阅卷的功夫。 因此,当做好心理准备的杨庐,一翻开“觬”字号的卷纸时,就被那无比工整清晰,犹如雕版刻印出来的一般,根本不用费任何心神去加以辨认的漂亮字体,给狠狠地惊艳了一下。 他不及细看,就往后先翻了几翻,不禁欣慰于对方并未犯了后期时间不足c而变得潦草慌乱的通病,而是从头到尾都保持了高度的一致。 观者读来,除了赏心悦目外,评价就剩“舒服”二字了。 的确是看得很舒服。 舒服到杨庐几乎都忘了连续阅卷的疲惫,只忍不住感慨:要是每个应举士子都能写得这么一手既能端正得一目了然,又无处不透出刚劲有力的稳健基本功的好字的话,他们这些批阅卷子的人,该省多少心啊。 单凭这手始终如一的好字,在细阅之前,杨庐就忍不住对这位考生产生了颇好的印象。 这么说来,在之前草草翻看那些堆积如山的公卷时,好似也有这么一份与众不同的。 杨庐脑海中虽冒出了这一念头,他也未声张,更未打算将那份公卷从书海里翻出来比对。 不过,在读完省题诗后,他忍不住更感满意了。 格诗要写出彩难,要既出彩,又不犯错,就是难上加难。 这篇省题诗,却是通体如行云流水般的流畅自如,韵脚一个不错不落,字数不多不少,收尾部分,更是他阅过的卷子中,最干净利落的一个。 丝毫不犯许多人常有的贪多而莫名冗长的毛病,且严谨得没犯哪怕一个点抹,不考式也一个不曾有。 杨庐反复审读几次后,自认哪怕再挑剔,也挑不出毛病来,就毫不犹豫地批了个第一等的‘上次’。 把批好的格诗试纸放在一边后,他不做片刻停歇,就怀着这份好心情,翻开了这位“觬”字号考生的律赋卷子 一盏茶后。 通宵燃着明亮烛火的衡鉴堂主屋内,原是静悄悄的,却忽然传出一人情不自禁的一声‘好!’来,惹得临近几间屋里专心批卷的初试官们吃了一惊,埋怨地扫了眼墙壁。 作为惹起众怒的当事人,杨庐却根本都没意识到自己方才叫出声来了。 他刚一看到最后,就毫不迟疑地返回开头,来回看了几次。 每读一次,都忍不住点头。 其律赋所用的辞藻虽不繁复华丽,但辞理精纯严密,更是难能可贵。 显出学识优长,文路周密,才思该通,于群萃之中,也堪称不可多得的高等。 杨庐满意地捋了捋须髯,大大地在卷首再次批下“上次”。 依然是一手严谨而工整的好字,笔划入木三分,不洒半滴墨点不说,他刚忍不住好奇地仔细验看下,竟发现这连研磨的浓度,都是不可思议的一致。 不论是内容,还是字体,都将‘稳’和‘顺’字贯彻得淋漓尽致,没有半点年轻人的轻浮炫耀。 ——定是位闭门苦读多年,一朝应举的老士人吧。 杨庐感叹一声。 他连改这两份卷后,难得地不愿作片刻踌躇,而是带着些许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期待,一鼓作气地翻开了这位考生的策论卷子。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位之前在诗赋上,已称得上十分出彩的这位‘年长’考生,所出策论,非但没辜负他隐约的期待,甚至精彩得只让人剩下拍案叫绝的念头。 跟作规矩甚多的诗赋时,显出的讲究程式的写法,可半点搭不上边了——若不是杨庐先读过这位考生做的诗赋,也自己亲眼确定了卷头的字号,否则怕是完全想不出,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文风,竟会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这位不知名姓的年长考生,明显更长于写策作论。 其一扫之前的谨慎淳正,尽显豪骋笔力,洋洋洒洒,共辩策十数条,刚大之气让人心悦诚服。 他一口气看下来,已将阅卷的目的给忘之脑后,除大感痛快之余的几分意犹未尽外,差点一个手痒,亲自去查写这份卷子的人是何人了。 还有,这位在五策中最后一策里提出的,‘曾于题壁诗中详解,此卷中不宜再作赘叙’,那‘详解’又是怎么回事? 这道题并非是杨庐所出,而是副司中的一位所命。他索性在边上做备注用的白纸上将此事记录下来,预备批阅完所有试卷后,再自己查去。 在恋恋不舍地改完这位“觬”字号的考生的所有卷子后,杨庐漫不经心地直接翻开了下一人的,就被那迎面而来c这几天里已很是熟悉的鬼涂乱抹,给狠狠地刺了下眼睛:“” 刚细嚼慢咽完一道难得珍馐,谁还能平心静气地立马再用猪食? 他默默地将那卷子推开,决定先喝杯茶缓缓再说。 二日后。 年愈五十的赵穝,已担任过编排官这一职位不下五次了。 他办事手段十分干练,人也老实,这次自然颇得杨庐看重。 因此这次,他手底下还跟了好几位副编排官,专听他号令。 因为初c覆考官的所有评级结果已出,重活就重新回到他们手里,要对每份卷子所受到的两次等次,逐个进行仔细比对了。 他自是打心底盼着,主司同那几位副司的评定结果,能是一模一样的。 往年他可不是没碰到过,那种覆考官同初考官意见完全相左的局面。不但那双方最后争得脸红脖子粗,他们的工作也平白跟着剧增,直让人叫苦不迭。 赵穝虽未求神拜佛,但他心底的这个期盼,倒真得到了实现。 当然不至于夸张到所有等次都相同的程度,但绝大多数,都十分接近了。 只要非是决定是否落榜c或是前二十的重要等次的话,中间所取的那几十人,基本都会让详定官取个最接近双方意见的名次,给登记上去。 不过,赵穝凭过往的经验也能猜出,越是靠前的名次,就越是会出现争议。 说到底,每个考官都有不同的偏好,在主司资历不足的情况下,就看最后是谁拧得过谁了。 正因如此,当赵穝寻出被初试官凭为前三的那几份卷子,揭开封条,显现出杨庐主司的评级时,才结结实实地愣在了当场。 怎么会完全一致?! 他直直地瞪着前三甲的卷头好一会儿,忍不住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意识到根本不是眼花导致的结果,才恍惚地接受了这几十年都难得一见的结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7.第四十七章 九月二日辰时, 贡院中的一名士子因先前同新友多饮了几杯茶汤,以至于一宿没能睡着, 还老往茅厕跑。 他第三次从茅厕回房时, 就见贡院门口有几道人影一闪而过, 不禁好奇地凑了过去。 这一看,可不得了。 辨认出最顶上那一行字是什么后, 他的所有睡意登时一扫而空, 彻彻底底地清醒了过来。 为了避免引起太大的骚动, 杨主司下令,让吏人在天未亮时就将榜张贴出去, 再将贡院解锁。 他显然是头个发现榜单的人。 在整个人几乎都趴在了那黄灿灿的榜单上后, 他的嘴张了又合,甚至因过于激动,导致根本都没法专心去找自己名字了。 他深吸口气, 才颤声尖叫道:“放——榜——了!!!” 这一嗓子叫出来, 直接就破了音,也瞬间让离得近那几间屋舍里的士子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 他们慌慌张张地坐起身, 缓了片刻, 混混沌沌的脑子里才消化了那喊声的内容, 顿时衣裳都赶不及穿, 鞋履也顾不上着, 手忙脚乱地翻滚下床, 跌跌撞撞地往外冲去。 这些沸沸扬扬的人声和激动的奔走相告, 当然没有漏下陆辞他们。 陆辞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一边慢吞吞地穿衣服,打水洗漱,一边好笑地看一脸纠结的朱说:“朱弟看榜,何必急于一时?榜单将挂上好几日,哪怕迟些去看,也不会叫它长腿跑了,更不会变更等次,倒免受了拥挤之苦。” 朱说不好意思地重新坐下:“摅羽兄所言极是。” 陆辞莞尔一笑,正要再逗他几句,房门就被滕宗谅重重撞开,易庶满脸通红地撂下句‘榜发了摅羽兄朱弟快去看!’,就迫不及待地随滕宗谅一起,往那已是人山人海的榜单前挤了。 一脸没睡醒的钟元还不在状况,但出于凑热闹的本能,还也是跟在了二人后头。 还是一群孩子呢。 陆辞无奈地感叹这么一声,摇了摇头,转而兴致勃勃地朝朱说建议道:“趁他们还在里头挤着,我们不如溜出去逛逛早市,解决早膳的同时,顺道买份冰糕尝尝吧。” 榜单已经放出,贡院自然也随着解锁了,陆辞并不着急将行李搬回家中,倒更惦记一直没能吃到的冰糕。 朱说面上只剩哭笑不得:“一切都依摅羽兄。” 可惜陆辞终究未能如愿。 他笑眯眯地领着同意了自己‘先溜出去买冰糕’这一提议的朱说走出房门,就往贡院门口走。 在路过围在榜单前的那乌压压一大群人时,他还贴心地往外绕了一小绕,结果就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的气息。 刚还闹嚷嚷的人群,等他一靠近,就倏然变得鸦雀无声了。 众人投向他的目光,具都怪异得很,好似他忽多出了三头六臂一般,充满惊奇。 这是怎么了? 陆辞挑了挑眉,虽不明情况,也不知原因是否出在自己身上,都立马一派坦荡地回视了过去。 但凡是接触到他的目光后,那些个与他不相识的,很快就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装作无事发生;而近来同他以诗茶会友,熟悉起来的那些人,则略僵硬地微微颔首,嘴角勉强扯出一个微笑来,冲他拱了拱手。 陆辞心里就更莫名其妙了。 还是顺利挤到了最里头去的滕易钟三人,一眼看到了被列在头位,最大也是最醒目的那个名字后,瞬间爆发出一阵充满喜悦的呼声来。 在五人里个头最矮的易庶,这会儿愣是蹦得比谁都高。 他甚至连自己的名次都不关心,亦没想着去找,就反身奋力往外冲,恨不得立马告知他的摅羽兄这个最美妙的喜讯:“摅羽兄何在!摅羽兄!恭喜摅羽兄——” 陆辞心里一暖,迈前一步,在不约而同地给他让了一让的众人之中,截住了跟疯子一样乱蹦乱跳,还语无伦次的易庶:“就算我侥幸中了,你也不必欢喜至此吧?” 陆辞是做过研究的,自然知晓,密州的解额通常为参考举人的十分之三,再少也不会少过十分之一。 也就是这两百多号人里,能顺利得解的,应该会有六七十号人。 真正难的在省试和殿试,解试不过是小试牛刀罢了。 陆辞对自己这次在考试里的发挥,还是颇具信心的。 在天时地利人和兼具的情况下,虽是初次应考,但要能中了,也不算太过意外。 如若这样都能落榜,他就得重新评估一番解试的难度,仔细检讨自己太过骄傲的心态了。 对还一派淡定自持的陆辞,易庶只使劲儿摇头,脸红得跟火烧过一样,还是朱说从他异乎寻常的兴奋态度里察觉出什么,眼睛倏然一亮,询道:“难道是摅羽兄位列三甲?” 易庶根本不及回答朱说的话,就深吸口气,万般骄傲地大声道:“恭喜摅羽兄名至实归,摘得解元!” “” 陆辞面上那和煦的微笑,瞬间凝固了。 听了这意想之外的答复后,他茫然过后的头个反应,非是狂喜,而是怀疑。 他盯着满脸红扑扑的易庶看了半晌,确定对方非是说笑后,更觉困惑不解。 非是他妄自菲薄,而是有范仲淹,滕子京等史书上赫赫有名的大佬在,哪怕只是解试,于情于理的,都不可能轮得到他啊。 他满腹怀疑,脸上还挂着云淡风轻的矜持微笑,落在悄悄打量他的其他士人眼中,就不由更钦佩他年纪虽小,却已有大将的沉着气势了。 要换作是他们获此殊荣,莫说是在最年轻气盛的十五六岁了,哪怕年近花甲,都难免感到春风得意。 见陆辞走近前来,欲要亲自查看榜单时,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默契再退一步,犹如摩西分海一般,给这位初次应举,就轻易摘下解元头衔的俊才让开了一条路。 陆辞微微抬头,望着那赫然排在最顶上的‘陆辞陆摅羽,南阳书院’,以及旁边清晰写着的‘解元’二字,才渐渐有了几分真实感。 陆辞嘴角微微一抽,勉强回应着真心实意地向他道贺的滕宗谅等人,总觉得心里忍不住地发虚。 自己怕是不小心将攒了几年的人品,都给一次性挥霍掉了。 易庶只觉满腔喜悦无处宣泄,想抱住陆辞哇哇叫,偏偏又没那胆子,索性退而求其次,抱住了这阵子似敌似友c此刻也激动得双眼亮晶晶的朱说,俩人不顾形象地狂蹦乱跳起来。 陆辞不知道的是,对这等次感到怀疑人生的,不止是他,还有那几位空前心有灵犀的考官们。 尤其主司杨庐,在张贴榜单前,就没忍住让底下人被他们一致列为解元的这位良才美玉的家状资料,可全调出来容他过目。 在看之前,他可是打心底认为,能将稳健笔风贯彻到底,诗赋上游刃有余,策论更是作得那般出彩惊艳的举子,少说也得有个几十年的阅历和学识累积在背后撑着,才可能如此表现的。 因此,在看到岁数边上,那白纸黑字写着的“十五”二字时 他含在嘴里半天没咽的茶汤,可全随着‘噗’的一声,贡献给了这张纸了。 “这怎么可能?!” 杨庐大声地嚷嚷道。 他下意识就以为,要么是下头人受贿徇私c胆大包天地拿个同名同姓之人顶替进来,要么就是负责调取资料之人老糊涂了,对错了卷子上的字号。 他沉着脸,满是不悦地将赵穝给喊了进来,将那沾满茶水的纸张给拍在了桌上,忍着怒火道:“这么离谱的错,你竟然也犯得出来?还不给我看仔细了,重新查去!” 写得出那份能让他们全都为之判案叫绝,心甘情愿地一致判‘上次’的卷子的人,怎么可能才十五岁! 要不是这回的错犯得太过荒唐离谱,他也不至于即刻就会发现此人疏忽。 赵穝信以为真,大气都不敢出,认过错后,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杨庐也不坐着干等,而干脆自己也在那堆小山一般的公卷里认真翻找起来。 公卷无需封弥,他只费了半柱香的功夫,就翻出了属于‘陆辞’的那份。 草草翻了几页后,正如他模糊印象中的那般,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工整得无比赏心悦目的字迹。 可算是找到正主了。 杨庐呼了口气,重新翻回卷首,再看向家状时 整个人就又懵了。 他死死地瞪着那‘十五’二字许久,才认命一般地摇了摇头,哭笑不得地将这份公卷抽出,放在了桌上。 “这可真是” 他沉默许久,可算是消化了这一事实,不由笑着感叹道:“后生可畏啊!” 在杨庐眼中十分‘可畏’的后生陆辞,却只觉自己是五分实力,加五分的运气好罢了。 要不是运气好,他就不可能押中部分题目;也不可能正符了主司的喜好;更不可能一直顺利,没在途中出什么不受他控制的岔子,以至于超常发挥 不论如何,他只抱着尝试一下的心态,结果直接得解不说,竟还得了解元这一惊喜,可以说是空前圆满了。 陆辞既被人让进来了,也不着急出去,而是仔仔细细地在榜单上翻找,直到一个不拉地发现了这几位同保友人的名字,才真正放下了心。 第二名不认识,第三名为朱说,滕宗谅第七,易庶则排在第二十三位,连实力最弱的钟元,也险险地挂在了最末的位置, 陆辞目标明确,知晓高难度的考验还在后头,因此能平常心对这份殊荣。 可他的这几位好友,则比他还要来得激动百倍。 换作任何一个别人摘得此名号,他们怕都得心里暗暗比对一番,不甚服气的,唯有放在陆兄身上,才是‘当之无愧’,‘名副其实’。 就连平时跟陆辞相处起来最随意的钟元,在亲自体会过解试之艰,自己能取得一个末尾的解额已是谢天谢地后,对竟能在这般困难的考试中力克群雄,一举夺魁的陆辞,不免多了几分敬畏和崇敬。 他战战兢兢地背着陆辞的行囊,生怕磕了碰了,漏掉几分才气。 乐过头的朱说和易庶,更是一路一脸骄傲地‘陆解元’‘陆解元’地唤,故意惹来无数路人或是好奇c或是钦佩c或是震惊的打量目光,简直没完没了。 特别是朱说,一路过集市,看到陆辞一直心心念念却没能吃上的冰糕时,就想也不想地回头问:“陆解元,可要尝尝这个?” 陆辞眉心一跳,婉言谢绝道:“多谢朱弟,暂且不必,还是先回去再说吧。” 易庶不甘示弱,哼道:“简直胡闹。一早哪有吃冰糕的?也不怕闹坏了陆解元的肠胃。还是先用点好克化的热食” 朱说面无表情,也不作辩解。 反正他清楚,陆兄也清楚最想一早来尝尝冰糕滋味的,还真是陆兄本人。 滕宗谅听着有趣,也来凑热闹:“陆解元何必着急回去?总有想讨赏的人早我们一步,回陆家向你娘亲道喜的。” 陆辞凉凉地扫他一眼,忽淡淡一笑:“解试已毕,子京兄也该回乡去,一是道喜,二是为来年春闱做准备了吧?” 不等滕宗谅回答,陆辞就作势要招匹马车来:“刚巧整理好的行囊都是现成的,快别再在这做耽搁了,现便雇马车送你去码头,也好早一日坐船归家吧。” 滕宗谅讨饶地按住陆辞的手,赔笑道:“愚兄知错,还请陆解元——咳,摅羽弟莫怪。” 陆辞凉凉地睨了见风使舵的他一眼,刚要开口,就听得楼上倏然响起一阵悦耳丝竹。 众人不由脚步一顿,往上看去。 雪白的纱幔被微风轻轻吹起,送出一道妩媚婉转的女声,正悠悠地唱着新词《少年游》。 “古城贡院声寂寂” 尽管香面半张未露,也才听了短短半句,可这始作俑者是谁,这五人都瞬间一清二楚了。 陆辞当机立断:“快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8.第四十八章 另外四人虽然没意识到这悠悠丝竹和低吟浅唱有何不妥, 但惯了唯陆辞马首是瞻,也就放弃探究, 跟在加快脚步的陆辞身后, 很快穿行过了这条长街。 朱说倒隐约猜出几分来。 随着他对摅羽兄的了解与日俱增, 在他印象中,能让连解试都毫无紧张和压迫感的对方倏然色变的, 除了美食, 恐怕就只有那位谱词写曲如吃饭喝水一样轻松自如的柳七郎了。 等陆辞飞快躲过总以靡靡之音为登场背景乐的柳七, 领着同保且同榜的四位友人回到家中时,就被在门口等候多时的钟家父母握住了手, 好一阵千恩万谢。 钟元是怎么个皮性子, 腹里又有多少墨水,他们为人父母的,自是再清楚不过了。 偏偏皮实, 有时怎么打都倔着不听, 成亲后是安分了一阵子,到底玩性未消, 不甚懂事。 这不, 平日陆辞领着朱说安安心心地在屋子里念一整天书时, 自家儿子却是一副避之唯恐不及c很是不识好歹的态度, 叫他们也无可奈何。 尽管如此, 就靠着平时所沾的丁点儿属于陆辞的才气, 竟还能让榆木脑袋的笨儿子得解了! 不论陆辞怎么不肯接受他们的拜谢, 反复解释钟元是全凭实力才得解的, 可不论是钟家父母,还是对陆辞已生出深深敬畏的钟元,都是半个字都不肯信的。 陆辞推辞不去,唯有哭笑不得地接受了他们的感激,才让钟家人稍微安了心,回屋照顾儿子洗漱休息去了。 陆母在得到机灵人的报信后,立马就关了铺席,领着两位女使烧好四人的热水,准备好干净衣裳放在一边,还在卧房的桌上,摆好了让人食指大动的多样点心。 陆辞最满意的还是,心细的自家娘亲,不但给他房里特意备了降暑的冰盆,还有一大碗香芒味的冰糕 等舒舒服服地洗浴过了,换上熏过香的衣裳,陆辞一边一勺勺地挖着半化的冰糕品尝,一边悠然自得地享受着女使为他绞干长发c再轻柔束起的服务。 ——这才是他理想的生活嘛。 不过,这还不是安心睡大觉的时候。 陆辞的心态一直保持着四平八稳,连考试那几日都能睡得踏实,更何况是在他看来,完全是混吃混喝,谈天说地,仅等放榜的这些天了。 他丝毫没有尝到半分等待结果的煎熬,倒是在结交不少新友的同时,把贡院里那小厨房的有限食材来了个物尽其用。 因此这时也不觉有多疲累,就直接带上之前就备好了的礼物,准备同朱说c易庶一起上山去拜访授业恩师了。 谁知刚走到大门前,就听着外头闹哄哄的。 让人出去问过情况后,才知道是李夫子他们亲自来了。 陆辞一愕,赶紧迎了出去:“先生们怎亲自来了?我正要同朱弟c易弟他们上书院去拜访先生们。” 李夫子满是欣慰地看着他,笑道:“听了得意门生成了解元的喜讯,我哪儿还坐得住呢?” 他这些天等着放榜,简直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给其他人授课时,也或多或少地有些魂不守舍。 在得知自己最喜爱的得意门生陆辞顺利得解了不说,居然一下就夺得解元的满身荣光,直让他心花怒放,骄傲得胡子往上吹个不停,还当场大笑了出声。 ——在他手底下,可终于教出了个解元来! 最重要的是,这还是他最疼爱的弟子所得的! 李夫子隐约猜出,陆辞肯定会在家里稍作歇息后,就来拜访自己的。 他却舍不得叫心爱的弟子来回奔波劳累,自己得了这么个天大的好消息后,更是半刻都坐不住,干脆借用了院长的马车,带着同样也激动不已的杨夫子和刘夫子一起,三人结伴下山,直奔陆辞家来了。 “好好好,”李夫子紧紧地握住陆辞双手,眼角眉梢尽是喜意,说话时,却因情绪过于激动,禁不住一阵哽咽:“我便知摅羽龙章凤姿,绝非池中之物!” 杨夫子也喜不自禁,美滋滋道:“往后我也能对外称,自己手底下教出了个解元来!” 哈哈,可算能跟那帮老伙计炫耀炫耀了! 刘夫子慢了一步,就被抢走了最好的位置和想说的话,憋了半天,才干巴巴地说了句:“戒骄戒躁,争取春闱中再夺省元。” 李夫子原还在偷偷摸摸地擦眼泪,闻言毫不留情地瞪他一眼,振振有词道:“小郎君该欢喜时就当欢喜,该得意时就当得意,若换作是你得了解元,怕还不如摅羽此时十分之一的稳重!瞎教训什么?扫兴!” 放榜才过一个时辰多点,离春闱还有三四个月功夫,急什么急! 况且陆辞平时就是他的心头肉,眼中宝。这回还这般争气,明明只是头次下场,就一举夺得解元之位,让他面上大为增光。 正是将人含在嘴里还怕化了的欢喜时候,哪儿容得刘夫子乱教训? 刘夫子哑口无言。 偏偏杨夫子到关键时刻,也同仇敌忾了一把,凶巴巴道:“早知你这般不会说话,就不该带你下来!” 刘夫子欲哭无泪,嗫嚅着不敢说话了。 陆辞既是感动,又是好笑,赶紧出来打了个圆场,才让刘夫子从这尴尬又后悔的处境里挣脱了。 等三位夫子挨个握住陆辞的手,先跟孩童一样,泪汪汪地表达了一番浓烈的欢喜,又对着同样位列三甲c让他们面子大涨的朱说好一顿勉励,再对发挥得中规中矩的易庶夸奖几句后 滕宗谅也笑眯眯地去打招呼,却只换来李夫子充满敷衍意味的一句:“如此甚好,快写信予你父亲,让他早些知晓吧。” 滕宗谅嘴角一抽:这待遇差别,未免也太大了点吧。 自己好歹也是这位夫子的故人之子呀! 可惜只有他一人不甚适应,其他几人,早已习以为常不说,还将此认为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了。 李夫子又恋恋不舍地握住陆辞手说了好几句,才想起什么,随口冲滕宗谅补了句:“既已考完,也当早些归家去。” 省得还整天赖在陆家,闲得无事就叨扰他的宝贝门生陆解元。 滕宗谅一脸麻木:“晓得了。” 等留了三位夫子在家里用过一顿丰盛的午膳后,众人情绪渐渐平复,陆辞也微笑着,亲自送三位夫子回书院了。 易庶的兴奋劲儿过去后,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还有一家子人等着,赶紧告辞。 滕宗谅二次得解的几分欢喜,已被李夫子的打发态度消得一干二净,蔫了吧唧地让人去码头买好船票,当真准备今晚就归家去了。 于是等陆辞折返,就见穿得一身光鲜亮丽的柳七,笑眯眯地一边躺在摇摇椅上晃着折扇,一边同陆母说着话。 真说起来,他离开陆家不过是最近个把月的功夫,而长居了近两年,陆母自然不可能将他拦之门外,而十分惊喜地将他迎了进门。 柳七看似风流倜傥,潇洒不羁,其实也很是心思细腻——哪怕他回密州已有一阵,但在陆辞同朱说都进贡院应举后,为了避嫌,他未踏入只有陆母和仆役女使们的陆家半步。 现陆辞归家,他自然就跟解除禁令一样,立马就跟这些天里收留他的相好的告别,高高兴兴地回家来了。 还连行李都不必带。毕竟在他常住的那间房里,就有一大堆现成的。 陆辞:“” 柳七眼角余光瞥到陆辞的身影,笑着往前一倾,就从摇椅上站了起来,朗声揶揄道:“我的摅羽弟,我家陆解元,可终于回来了啊!” 陆辞深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了。 在听到让他头痛了一上午的‘陆解元’这一称谓后,更是头大如斗。 托了身边人一脸骄傲地张嘴‘陆解元’,闭嘴‘陆解元’,就差吹锣打鼓广告天下c这般卖力宣传的福,导致区区两个时辰过去,整个密州城中,哪怕是对科举漠不关心的人,都不可避免地知道了新解元是谁。 陆辞不动声色地向朱说使了个眼色,就极自然地将柳七这一危险人物,从他娘亲身边带开了:“回房说。” 柳七不疑有他,乐颠颠地跟了过去。 陆辞将房门关上时,他还语带几分自得道:“那日陆解元进贡院,着实不必太心急,早半刻晚半刻,还不都一样的?不若听我为你所谱的新词,领回我为你呐喊助威的心意的好。不过这会儿也不迟。” 陆辞眉心一跳。 柳七笑道:“方才陆解元自我所暂住的楼下匆匆行过,我尚未更衣,未来得及叫住你,刚巧得知你中解头的喜事,得灵光些许,特又谱了一曲《余与陆摅羽相知久矣因免解而错失见证陆得解元憾甚作诗送之》相送。与君相从非一日,笔势翩翩疑可识~” 他才声情并茂地念了几句,陆辞就面无表情地起了身,毫不捧场:“你自己坐坐,我与朱弟就先回房去歇息,不陪你了。” 柳七故作可怜道:“且慢,陆解元不妨先听上一听。若是不喜,我大可现改了去。” 饶是陆辞颇有城府,脸皮自认也不薄,此时也撑不住了。 他忍无可忍地问道:“究竟要到何时,你们才能不再叫我做什么解元?” 柳七理所当然道:“当然是等你中了省元的时候。” 陆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9.第四十九章 当个解元, 对他而言已是不可多得的撞大运了,还幻想什么省元? 难道还要拿头去拼吗? 面对柳七的调侃, 陆辞很快淡定下来, 直接略过那话题不谈, 邀道:“柳兄可愿与我们五人同保,再赏光做这保头?” 与解试一样, 省试同样也需交纳公卷和试纸, 投家状和保状, 且因解试中因原保状中人恐多有落榜者,绝大多数人都面临着要找人重新建保的仓促。 毕竟从秋闱的九月放榜, 到十月二十五日的截止的到省投状c纳卷, 要准备资料,还得尽快赶到汴京去,不可谓不匆忙。 然而这一将就, 却意味着之后要担当极大的风险——一旦保中人犯事, 同保人都无一幸免,将遭牵连。 他们并非是不知晓, 只是迫于无奈, 许多时候也只有拼自己运气了。 和被迫重新组保的他们相比, 陆辞这一全保上榜的壮观, 莫说在密州城里堪称绝无仅有, 纵观诸路州府监军, 怕也是屈指可数的。 保状规定, 结保最少得五人, 陆辞这其实已然够数。 他之所以主动邀请柳七加入,显然是为照顾不在家乡c于密州城里也没别的相熟士人为友,想结保也诸多不便的对方了。 柳七心领神会地一笑,冲他正经地拱手一礼,乐滋滋道:“陆解元果真是个贴心人,我向来是个脸皮薄的,虽解决了召官委保的保状,却还为此事发愁,欲求助于你久矣,正不知如何开口呢。” 陆辞抽抽嘴角:“那你究竟是应,还是不应呢?” “幸得及时雨,”柳七笑嘻嘻道:“我自是恭敬不如从命了。” 陆辞呵呵一笑,毫不委婉道:“柳兄说笑了,我观你言行举止,可与‘脸皮薄’这三字沾不上边。” 在旁默默听着的朱说,忍不住用力点头。 被陆辞当场揭穿,柳七也还是笑眯眯的模样,潇潇洒洒地摇了摇折扇,忽又想起什么,心情颇好地提醒道:“陆解元可曾听说过‘群见’之礼?” 朱说满目茫然,陆辞却缓缓点了点头:“略有耳闻。若我记得不错,之后便将去国子监‘谒先师’吧?” 按承唐制,到省举人都得参与一场觐见皇帝的仪式,称为群见。 不过通常得解赴省赶考的举人,至此往往不下三千人,多至七千人也曾有过,出身参差不齐,聚于宫阙之中,拜还拜在宫闱之外,后排的人怕是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只算是走个仪式的过场罢了。 这恐怕是宋帝为防止考生们走高官门路,有结党营私之嫌,索性一股脑地接纳为‘天子门生’,拜谢的恩师,自然也只有天子了。 省试之后还有殿试,此中黜落者数千人,官家当然不会对他们多有关注,也不可能对他们的礼仪多做要求,对举人们‘班列纷错c未知朝廷仪范’的陋举,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柳七略微惊奇地看了陆辞一眼,发自内心地赞了句:“陆解元果真博学多闻。” 陆辞自动过滤了‘陆解元’三字后,看向柳七的眼神,就重归平静了:“柳兄过誉了。虽不知能否得解,但对到省事宜,我还是略有筹备的。” 柳七突然灿烂一笑,口吻轻快道:“那陆解元想必也知,在群见时,你作为解元,需位列最前不说,还得致辞几句吧?可要记得提前准备了。” 陆辞一愕,本能地就反驳道:“柳兄可莫编些瞎话来揶揄我。” 上什么前,还致什么辞? 他可是打算能多后就站多后,将这瞻仰圣颜的宝贵机会让给上进的其他士人,自己好光明正大地划水去的! “怎敢对陆解元有半句虚言?”柳七一脸无辜地摊开双手,表明清白:“陆解元若不信,大可趁滕老弟还未走,去寻他问问。” 碍于这位柳兄不正经的斑斑劣迹,陆辞很不给面子地当真撇下他,去问刚从码头回转的滕宗谅了。 滕宗谅略一回想,再开口时,就粉碎了陆辞心里的那点侥幸。 他歉然道:“亏得柳兄记性好,唉!我这因隔了个几年,又因当时落榜,而心烦意乱下难免有些回避当时之事,竟连这么要紧的都忘了提醒你,还真是太过失责了。” 陆辞眼皮狂跳,还强撑道:“诸路州府监军,各出一个解元,加起来也有那么二十来位,都要一一上去致辞,岂不是太耽误官家了?” 滕宗谅笑着拍拍他肩,以十足把握的口吻笃定道:“自然只从中挑选几人的。但陆解元少年俊才,又生得这么一副叫人欢喜的好模样,愚兄胆敢保证,你定将中选。” 谁不喜欢相貌俊俏c气质出众的青年才俊? 最会揣摩官家的心思的那些人,肯定也喜欢。 至少滕宗谅就记得,上回代表解头们在阙内致辞的那几位,可都是年纪轻轻,相貌端正的。 陆辞面无表情地吐出一口浊气。 并不想要这种安慰,谢谢。 在家中稍作几日修整后,陆辞和其他四人,就重新收拾细软,带足盘缠,要乘车西进,赴汴京赶考了。 相比较边远地区的举人,从密州到汴梁的这段路途,简直称得上短而通畅了。 哪怕是乘着驴车,观赏着沿途山光水色,优哉游哉地前行,一个月里也铁定能到。 但这种带截止日的重要事情,当然是早去早安心。 更早回家报信,届时将直接从家中出发的滕宗谅自不用说,陆辞这边五人,也都不是囊中羞涩的主,全然不似一些得解举人需担忧赴省旅费。 陆辞是极具忧患意识的未雨绸缪,短短几年,就攒下不为人知的大笔财富,而朱说受他耳濡目染,也养成了没事就顺道做点小买卖的习惯。 钟家受陆辞之益,当然也供得起独子去京中,且单是同行的人为陆辞这点,就够让他们安下一百个心了。 易柳二家分别为官户,吏户,积蓄颇丰,更不可能为此忧愁。 临出发之时,陆辞还欣然答应了李夫子的请托,给几位对方颇为看好的年长士人予旅费资助,免其受变卖田产c向人借贷c还得低声下气求人的窘境。 雪中送炭得来的人情,可比往后锦上添花要强得多。 即便他们不中,陆辞也不在意损失一小笔钱财——开这口的可是真心疼爱照顾他的恩师。 就冲这点,他都无论如何不可能拒绝的。 马车比驴车舒适,但要价也更为高昂。 在陆辞他们要去集市上做挑选时,出手向来最阔绰的柳七就以自己是‘保头’c又在几人中最年长c还总受陆辞照顾为由,大手一挥,豪爽地直接订下了三台马车。 四人推辞不掉,只有接受这份好意了。 然而一想到将面临五人三车的安排,当场就让陆辞心里有了点不太好的预感。 等真正出发那日,看着一副理所当然模样地将朱说挤到那第三辆车上去c然后笑着占据了自己身边的位置的柳七,陆辞只剩无言了。 果然。 就如当日朱说成功利用替其他几人带汤这点,叫喝人嘴软的三人不好开口跟他争跟陆辞同房的资格,柳七也耍了一模一样的小心机。 朱说虽不舍得很,也还是去了。 “想叫朱弟让出这风水宝座来,可真不容易啊。”柳七假作感慨万千状,很快就装不住了,笑道:“致辞的稿子,摅羽弟可写好了?” 他心思其实最为玲珑,当着别人面时好与陆辞逗趣,私下里,却知玩笑分寸,并不真的惹恼了陆辞,极顺畅地就将‘陆解元’那三字给改口回了往常的‘摅羽弟’了。 陆辞颔首,闻弦音而知雅意道:“不知柳兄可愿斧正一二?” 柳七笑道:“斧正当不得,替你瞧上几眼,却是极乐意的。” 陆辞莞尔,将备好的致辞稿翻出,递给了柳七。 柳七默读一次后,见通篇简洁明了,措辞亦得体有礼,落落大方,不由再一次感到讶异了。 他笑着还给陆辞:“平日我还常道朱弟年少老成,实际上,还是摅羽弟要厉害得多啊。” 陆辞大大方方道:“我不似你们擅诗晓词,充满灵性,也就只有写这些有定式的死文章上不出差错了。” 柳七面色古怪,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道:“许久以前,我便想问了。摅羽弟满腹经纶,学富五车,且人情练达,受同窗爱戴;又世事洞明,受夫子看重。而你的文章,我也读过不少,不乏笔墨翻澜,飞沙走石之势现你得中解元,众人皆认为是名至实归。已至此步,你怎还是这般谦逊过头,总有些‘不如我与朱弟’的荒谬念头呢?” 陆辞愣了愣,正要开口,就想起另一事来。 这倒是提起徘徊他心头已久的那茬的好时机。 “柳兄如此过誉,我愧不敢当。得此解元,也有七分运气。”陆辞将这话题淡淡揭过后,紧接着就道:“此去省试,柳兄可愿与我立下一场赌约?” 柳七果然立马就来了兴趣。 倒不是他嗜赌成性,而是他一想到这建议,竟然是出自稳重成熟得有时连他都自愧不如的陆辞之口,就透着股十足不真实的气息,变得十分有趣了。 他兴致勃勃地追问:“愿闻其详。” 陆辞道:“不赌别的,就赌此试结果,条件也很简单。你若中了前十,我便应你随意一件事,反之亦然。若是你我都未中,此约就当作废。” 他想的,是争取让柳七改名,希望能让人从那首《鹤冲天》的影响中尽早摆脱出来。 柳七却摇头:“那可不好。” 陆辞挑了挑眉:“柳兄认为如何才好?” 柳七懒洋洋的,重新露出不正经的笑来:“光赌前十,又有什么趣味?要赌就赌省元的名头。” 陆辞:“” 实在不是他看扁柳七,而是以柳七在史上的多舛命运,能进前十已很悬,他自己也得拼条老命,还得看运气。 要以省元为赌注,这一赌约怕是作废定了。 谁知柳七的下一句话,更是彻底出乎了陆辞的意料。 他将规则直接变得面目全非:“照我看,就赌摅羽弟你吧。若你中了省元,我依你三件事;若你不中省元,你依我三件事,如何?” 陆辞起初未回过神来,在消化过这条件后,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偏偏柳七难得的一脸认真,定定地看着他,追问道:“如何?” 陆辞隐约猜出几分柳七心思,感动之余,更多的还是哭笑不得:“柳兄可莫要说笑了。我尚有些自知之明,诸路州府监军人才济济,能得解元,不过侥幸,哪儿可能夺什么省元?” 见柳七又要张口,陆辞摇了摇头,哈哈一笑:“我若中了,莫说应你三件事,哪怕二十件事都行!我还肯立马跳运河里去!” 那是绝无可能的。 “一言为定。” 怎料柳七就跟唯恐陆辞反悔一般,想都不想地就答应下来。 对上陆辞难得露出错愕的目光,他还俏皮地眨了眨眼,意味深长道:“那么,陆解元不妨从今日开始,就多练练冬泅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0.第五十章 在与柳七做了如此约定后, 陆辞就未再放在心上,而是舒舒服服地观赏起沿途的风光秀色来, 欣赏着词兴大发的几位未来的大文豪写下的一篇篇漂亮文章。 幸运的是, 途中平平静静, 未出任何意外风波,也不曾遇些商旅闻之色变的车匪路霸。 十日之后, 陆辞一行人就依照计划那般, 顺利在入夜城门将关闭之前, 抵达了大名府。 大名府作为大宋陪都之一,不但在公验的审查上极为严谨, 城内那灯火通明, 笙歌不停的繁华盛景,也远超陆辞和朱说曾去过的那些州郡不知多少。 没见过这般热闹鼎盛的场景的朱说和易庶,已忍不住东看西看了。 陆辞慈爱地看了他们几眼, 眼角余光就瞥见理应见惯更繁华的汴京光景的柳七, 竟也露出一副蠢蠢欲动的模样 他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很快移开了目光。 钟元一路晕车, 这会儿倒是除了陆辞之外, 最心无旁骛的一个了。 他巴不得早点躺下歇会儿, 缓过这口气来, 于是主动去问得一路人, 回来告诉陆辞后, 后者就催车夫将马车赶到城中最大的那间客邸, 要了三间上房。 这毕竟是陪都里最豪华的客邸之一, 上房要价颇为高昂,自然宽敞得对得起它的价格,服务态度更是十分热情周到,直言只要客官有需要,床随时都能添一张。 钟元与易庶这一路上同车同行,虽仍聊不太来,但也相安无事,对与对方同宿一间的这一安排,自然也不会有任何异议。 朱说心里暗叹一声,知晓那单独的一间,肯定是留给自己的。 他不着痕迹地瞄了瞄陆辞,虽感遗憾,到底乖巧地没抱怨。 倒是一直没吱声的柳七,这时忽然一反常态地大方起来了,主动提出:“路上叫朱弟与陆解元分离许久,我心里也过意不去,不若那间单独的上房,就留于我住罢。” 朱说眼前一亮,正要答应,陆辞就挑了挑眉,先安抚性地在他手背上拍了一拍,再淡定地回绝了这一建议:“不必。我还有好些话,等着与柳兄秉烛夜谈呢。” “是,是吗?” 柳七不防陆辞这一反应,干巴巴地笑了声。 他自知想半夜偷溜出去寻老相好的目的被看穿了,心虚之下,也不好再坚持。 只是等五人各自沐浴过后,聚在一楼用晚膳时,他心不在焉地草草用完后,再次没忍住,建议道:“难得来大名府一趟,又只将逗留一晚,若如赶路时宿在车上那般直接回房歇息,岂不浪费了这锦绣良辰?” 陆辞以筷挟了一只当地的特色姜蝦,等不疾不徐地咀嚼完了,才不置可否道:“哦?” 柳七点了点头,殷勤道:“愚兄往年赴京赶考,也曾途经此地,于这城中趣地,虽不晓十分,但也识得七八。如若诸位不嫌,我愿为向导,领你们逛上一逛,也算不虚此行。” 朱说轻轻哼了一声。 他对柳七也十分了解了,当然能猜出,对方八成又是城里有相识的歌妓,路过时想又续会儿露水情缘了。 陆辞颔首:“柳兄所言,确实有几分道理。难得来这么一趟,又只做短暂停留,若只闷在屋里等明日一早离去,的确可惜了。” 柳七一乐,刚要开口,陆辞就垂了眼,一边漫不经心地擦拭白玉一般的指尖上沾的丁点蝦油,一边慢悠悠地说道:“此地的坊巷市井,买卖关扑,梁园歌馆,灯火樊楼”他如数家珍,一口气道出十几桩后:“我也略有耳闻,心生向往久矣。” 只是不等柳七笑吟吟地起身,再次自荐,陆辞就淡淡地睨他一眼,毫不客气道:“但柳兄你这个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就请一个都不用想了。” 陆辞显然在入住前识破柳七意图时,就已做好了万全准备。 此话音刚落,就轻轻的‘啪’一声,将提前从房里带出来的一本有半指厚的册子,给放到了柳七身前。 对上柳七愕然的目光,陆辞笑眯眯道:“诚如柳兄所言那般,在下能得解元,虽有七分运气,亦有了那么三分心得。现特意整理成册,又给柳兄接下来的日程做了些安排的建议,还望对柳兄有所帮助。” 柳七还没消化完‘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句趣话,就被那排得满满当当c差点连吃喝拉撒都算入在内,不见半点空隙的行程安排给吓得目瞪口呆。 要真这么执行下来,莫说是逛秦楼楚馆了,连喝个小酒的时间都不可能有。 对上朱说和易庶很是羡慕c钟元那饱含同情的目光后,柳七无语半晌,才冷汗涔涔地反应道:“摅羽弟一番心意,愚兄甚是感动,只是——” 他好歹也是走到殿试那步才遭黜落的,怎会担心这次的省试结果? 陆辞笑盈盈地打断了他:“毕竟时隔多年,柳兄此回又因免解,事是省了,却也少了一回应试的机会,贡举条例亦有些许改变,贸然赴省试,难免感到几分生疏,难以适应氛围。现在柳兄若肯抽点时间,赏光翻上一翻,愚弟也能放心了。” “据愚弟所知,过往亦不乏免于解试,才华横溢者,因过于疏忽大意,省试时出了差池,以至遭到黜落。真落到那步,颜面不免有损,让人很是惋惜。” “亦或者,”陆辞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向柳七:“柳兄有十足把握,不过区区省试,定是必过无疑?” 可想而知的是,哪怕是再轻狂,再自傲才学的人,也不敢打这包票。 柳七哑口无言,心里叫苦不迭。 他虽然的确喜欢逗这玲珑心思的小郎君,让其显出真实性情来,却没想到,最后目的是达到了,但他不仅惹火烧身,还被一针见血且毫不留情的挖苦,给堵得哑口无言。 成功报了这些天来,被对方带头唤‘陆解元’来看他窘迫模样的一箭之仇后,陆辞心情大快,再看向朱说c易庶和钟元几人时,就一改方才锐意尽现的气势,而变得柔和许多。 尤其面对朱说,他笑得最为温和,轻轻地拍了拍对方肩头,说道:“朱弟素来勤学笃业,难得放松一下也好。正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四处逛逛,大可涨些书中读不来的见识。” 朱说笑着应了。 四人就在柳七万分幽怨的注视中行出了客邸,顺着人潮,往闹市上去了。 不过四人兴趣不同,尤其钟元,很快就被这里的蹴鞠表演给吸引去了注意力,望着场上之人,更有几分跃跃欲试。 陆辞本意就是带领这一群小年轻来逛逛,见见世面,当然无意拘着他,便爽快地与其说好了回客邸的时间后,就领着易庶和朱说,往另一方向去了。 在路过琳琅满目的铺席时,朱说脑海中的生意经不自觉地运转起来,盯着其中几件商品多看了几眼。 陆辞留意到后,不由带了几分忍俊不禁:“朱弟若不嫌麻烦的话,现在倒腾货物,倒也不是不行。” 见朱说微微愣住,陆辞解释道:“大名府的特色商货,想必也将受汴京市民的青睐。只是路况不明,不宜带多。” 尽管他们一路上十分小心谨慎,哪怕绕路,也都要走朗朗乾坤的官道,又多跟在一些大的商队后头,可也不能保证不会遇上为非作歹之人。 要真遇上,第一时间要丢下的,就是车上的货物。 既是要以此换取路匪的犹豫,也是为让马车尽可能地提速。 朱说心里一凛,毫不迟疑地收回了看向这些货物的目光。 易庶鲜少有机会与他一向憧憬的摅羽兄出门来,哪怕只在人来人往的集市上闲逛,他也心满意足了。 陆辞见到一些轻巧便于携带,又很是精致的小物件时,便买了下来,准备给师母们和自己的娘亲带去,作为手信。 朱说和易庶则光看就看饱了,最后双手空空,未真正买下什么。 不知不觉间,也已逛了一个时辰。 市井间仍是人声鼎沸,喧闹而热闹。 陆辞感觉有些许疲累了,便在路过布置的极为雅致的北山子茶坊时,将二人带了进去。 伙计眼明手快,即刻迎了上来,笑容满面道:“客官,请问几位?” 陆辞微微一笑,答道:“三位。要个雅间。” “好嘞!” 伙计赶紧将三人领上了二楼。 朱说蹙了蹙眉,刚要小声向陆辞说点什么,后者却福至心灵,先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自中解元后,还未得暇与你们庆祝一番。现就请朱弟莫要推辞了,如若换作是你,我也定不会胡乱客气的。” 朱说抿了抿唇,不吭声了。 上了楼后,竟是豁然开朗,布置得比一楼还别出心裁,竟内设假山水楼台,仙洞仙桥,加上氤氲茶香,雪白水雾,当真如置身于朦胧梦境一般美好。 朱说虽跟着陆辞,有幸去过上好的大酒楼,却没进过一城中最雅致的茶馆。现大开眼界,不由跟易庶一起感叹惊奇。 陆辞却是见惯后世布置得更加巧妙和高明的高级会所的,比这好得多的待遇,也享受过无数。 对这茶馆老板的得意之作,自然就不以为奇,仍是淡定自如的模样。 他习以为常的闲适放松的模样,落在正悄悄打量这几位顾客的伙计眼里,就忍不住对他更多几分重视了。 ——定是个养尊处优的贵人。 他这么想着,说句:“到了”后,就推开了其中一扇门。 竹门打开,是一道细碎珠帘,拨开之后,就能将由几道屏风和盆景隔开的那三所茶室收入眼底了。 另两间茶室里已有客人在,听得门被推动的响声后,纷纷止了话,齐齐看了过来。 陆辞淡然自若,只跟在伙计身后落座;朱说则是在欣赏够新奇后,目不斜视,只关心他摅羽兄的一举一动。 唯有易庶反应最快,接触到那一道道目光后,脚步不由加快几分,脸上也跟着微微一红。 在另两间茶室里的吃茶的,竟都是些妆容精致,云裳婀娜的仕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1.第五十一章 等三人落座了, 伙计便手执箸纸,客客气气地问陆辞道:“请问客官要喝什么茶?” 虽有三位客人, 但任谁都能轻易看出, 其中为主导的是陆辞。伙计接待过无数客人, 眼光更锐利一些,当然不会看错。 陆辞以一种很是放松的姿态坐在椅上, 闻言微笑着:“青凤髓。再请来一段茶百戏。” 伙计爽快应道:“好嘞!” 他迅速写下后, 又问:“不知客官可还需要点别的?” 陆辞莞尔道:“你们的茶点单子, 也给我来一份。” 伙计赶紧掏出单子来,交给陆辞过目。 陆辞翻了几翻, 很快就做了决定, 一边将单子递还,一边随意点道:“蒸梨枣c黄糕麋c宿蒸饼c香糖果子c间道糖荔枝c酥琼叶c芙蓉饼c金橘c澄沙团子c十般糖c甘露饼c二色灌香藕c琥珀蜜,各来一份。” 他不带任何停顿地一口气念下来, 四周已是寂静无声。 饶是招待过不知多少客人的这位伙计, 也被狠狠地震住了,半晌才结巴道:“这些, 都都都都都全来一份?” 陆辞淡定颔首:“有劳。” 早在街上路过这间茶坊时, 他就被二楼传来的甜甜香味给吸引了。再一扫挂在门前的茶点清单, 就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光顾此处的决定。 伙计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 他忽然意识到, 自己后半截竟是没能跟上, 只有讪讪地请陆辞再重复了一回。 陆辞耐心颇好, 直接给他从头再说一遍。 核实无误后, 伙计又让人搬多了一张桌子拼过来, 才脚步飘忽地下楼去了。 朱说刚才当着外人的面,不想提出异议,以免损了陆辞面子,此时再忍不住了,小声道:“陆解元!这未免也太多了!” 倒不是出不起这点钱,只是那种甜甜腻腻的小点心,一口气叫十几道,光听着就很是吓人了。 易庶才从震惊里回过神来,也提议道:“要不,退个几样?” “不必担心。”陆辞笑眯眯道:“茶点贵在精致,份量却不可能足到哪儿去的。况且还有你们在不是么?你们只要卖力点吃,不就不用担心会浪费了?” 见朱说一脸严肃,显然当了真,陆辞不由失笑道:“说笑罢了。安心吧,我点的有半数都是易于保存的,吃不完也不打紧,大可包好带走,路上当作干粮。” 朱说和易庶对视一眼,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陆辞又道:“要是你俩觉得特别好吃的,走前记得提醒我多要一份,好带给独自留在客邸的柳兄。省得他知我们逍遥一宿,要满腹牢骚。” 朱说认真地点了点头。 陆辞点的“青凤髓”很快送来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位穿着儒雅的中年男子,专门为他们三人表演分茶。 陆辞对茶道颇感兴趣,秉着几分偷师的心,自是看得认真仔细。 这与他在现代见过的那些用利用咖啡和牛奶的颜色搭配,调配出各式图样的做法,倒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朱说起初也兴致勃勃地看着。 但不知为何,他虽觉得这人手法娴熟,下汤运匕c使茶纹水脉变,呈花草之相的高超技艺也令人惊叹 但真说起来,还是比不上那日他与滕宗谅一起,所欣赏到的陆辞分茶那回,来得叫他感到惊艳难忘。 忆起那日场景,朱说不禁失了失神,决定回到客邸,就趁记忆还未消散之前,尽快记下当时情景。 易庶则看得目不转睛,啧啧称奇,随着用茶末调配的那朵栩栩如生的牡丹很快湮没,他还遗憾地叹了一声。 陆辞赞赏地抚了抚掌,笑着向分茶人点点头,给了对方一些赏钱后,就让其退下,招呼二人喝茶了。 作为建安名茶之一的青凤髓,很是对得起它的高昂身价,并未叫陆辞等人失望。 朱说刚还跑开了点的心思,一下就被这沁人心脾的氤氲茶香,给紧紧地抓回来了。 陆辞微微垂眸,优雅持着小小瓷杯,悠然抿了几口后,唇角便微微上扬:“很不错。” 丢下这句评语后,陆辞就放下茶杯,开始专心对付起被逐一送上的茶点了。 他不知晓的是,自己的一举一动,落在隔间有心人的眼里,也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精致画卷。 朱说同样对此一无所知。他心里还惦记着那日陆兄亲自为他们沏茶的画面,动作呆呆的,漫不经心地品尝着一颗澄沙团子。 易庶因家里姐妹颇多,对女子的目光,也额外敏感一些。 在察觉到他们很可能正被隔间的仕女们暗暗注视着时,神态就或多或少地有些不自在了。 陆辞见他用筷挟起一片酥琼叶,却因太过心不在焉,而一直往鼻子上撞时,就不由挑了挑眉,戏谑地提醒道:“易弟,你的嘴怕是不长在那儿。” 易庶如梦初醒,顿时脸上涨红,偏偏好似听到隔间就在此时传来善意的轻笑声。 他手不小心抖了一抖,就叫那片炸得酥脆雪白的酥琼叶给掉到桌上了。 陆辞眯了眯眼:“你这是怎么了?” 易庶急促道:“没,没怎么。” 只是少年人努力掩藏的些许心思,在陆辞跟前基本就跟透明的一样,立马就被猜出九分来。 知晓对方脸皮薄,陆辞也不拿此事调侃,更不拆穿,而是同朱说聊起来了。 聊起自己志向,朱说微赧,却坚定道:“不为良相,则为良医。” 陆辞赞许地点了点头,对这答案毫不意外。 毕竟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牛人,胸怀救国救民之心,哪儿是自己这条随遇而安,注重享受的咸鱼能比的。 易庶则忧心忡忡道:“若屡考不第,多半要被我爹给打断腿了。” 陆辞莞尔:“与其多做无用烦忧,不如回客邸后,我多出几道题予你做。” 从收到附加作业的反应上,就能看出人与人之间的不同了。 朱说一脸羡慕地看向易庶,易庶则满是惊喜:“多谢陆解元!” 要换作钟元和柳七,怕是得避之唯恐不及。 陆辞嘴角一抽:“作为报酬,你以后就别叫我陆解元了。” 易庶赶紧点头应下。 三人又轻松闲适地聊了一会儿,陆辞便着人将原封未动的那些包好,再将额外受他们青睐的那些叫多一份,因此而走开了一小会儿。 朱说理所当然地跟在了陆辞身后,易庶则慢了一步,刚也要跟着出去,就被一女使给小声叫住了:“可否请这位郎君稍作留步?” 易庶脸色唰地变红,赶忙道:“可c可以。” 那女使噗嗤一笑,请他再在原地等等,就快步回去,跟自家娘子复命了。 易庶意识到那些如花似玉的仕女们,正隐隐约约地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不由暗暗挺直了腰杆,心跳飞快。 女使很快回来,客气问道:“我家娘子想请问下你,方才与你同桌吃茶,手持山水折扇的那位郎君,可是你家兄长?” 易庶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摅羽兄与我为同窗,亦是友人,非是血缘之亲。” 女使继续传话道:“方才听得你唤他作陆解元,莫不是” 她未问完,易庶已很是骄傲地点了点头:“正是。摅羽兄半个月之前初次下场,就已夺得解元之位。” 女使眼前一亮,赶紧回去告知自家娘子。 易庶一头雾水地站在原地,不知是走是留,好在对方很快又回来了,接着是一串问题:“你们此行,可是要赴京赶考?将在这大名府中停留多久?是在哪家客邸停留?” 易庶稀里糊涂地一一答完后,对方终于问出来最关心的了:“你那位摅羽兄,可曾婚配?” 易庶回想片刻,肯定道:“据我所知,是不曾有过的。” “多谢易郎君。” 话刚说完,那位女使就笑颜如花地向他道了谢,行了一礼,回去给娘子传话了。 徒留易庶怅然若失地呆站片刻,才在于楼下半天等不到他下来c特意上来催促的朱说的提醒下,跟着下了楼去。 只是在三人往跟钟元越好的会合地点去的路上,经过一露天瓦市,就巧巧地遇到一场难得的热闹可看。 在瓦市相扑刚开始前,有时会安排数位穿着清凉的女飐对打套子,彼此争胜,激烈程度虽比不上男子相扑,但在观赏性上,却甚至会更胜一筹,更博人眼球。 尤其光顾瓦市,行走街市上的未婚女子,终究是大大少于男子的,能观赏身材姣好的女子只着简单内裳,进行一出活色生香的贴身肉搏,自然引得血气方刚的男子们目不转睛,大声叫好。 易庶只看了一眼,就跟浑身着火一样燥热,感觉很不对劲,赶紧移开了目光。 只是才移开没多久,听得那边叫好声声,又有娇喝频频传来,脑海中就不由自主地想象起那香艳画面来,不由又悄悄看了过去。 朱说皱了皱眉,看到易庶的这般作态,忍不住开口规劝道:“市井有市井之乐,引妇人聚众为戏,虽有失礼仪,亦情有可原。只是我等身为士人,不当沉溺于此,而应修身养性,自律自规才是。” 陆辞虽然觉得,能在他曾一度以为礼教颇为森严的宋朝看到身材火辣的女子相扑,难免有些意外,但在见惯现代比这尺度大上无数倍的演出后,自然不可能为此大惊小怪得起来。 见朱说这般正经,把易庶说得一脸羞愧地低头,他不免有些忍俊不禁,解围道:“若非今上英明,使民间安定富足,也看不到这些闲情乐趣。现时候不早——” 话未说完,不远处忽传来一句兴奋的“他在这里!”,就使三人止住话头,讶异地往声源齐齐看去。 却见一让易庶觉得万分眼熟的女使,跑得满脸通红,却目标明确地直冲他们方向跑来,背后还跟了一群膘肥体壮的家丁。 易庶心里油然生出种不详的预感来。 陆辞对之前之事一无所知,只诧异地看了那来势汹汹的一群人几眼,就继续低头,跟朱说有说有笑了。 易庶心虚地咽了口唾沫,试图提醒道:“摅c摅羽兄——” 然而不过片刻,已发现他们的那女使所领的家丁们,就近在眼前。 随着“就是他!”的一声令下,他们一拥而上,瞬间把另两位半大郎君隔了开去,将毫不知情的陆辞小心捉住,飞快推上准备好的一架马车,就这么嚣张地驱车远去了。 朱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2.第五十二章 陆辞上一刻还在跟朱说说话, 下一刻就被一群素不相识的健仆给强行分开, 小心地推上了马车。 事发这般突然,竟破天荒地让他懵了。 毕竟他在密州城最贫弱好欺的那段时日里,并没有那般真知灼见的大户富贾,直接一眼看上他的潜质。而等行事低调的他渐露头角, 到锋芒毕露, 惹来有适婚之龄的待嫁女的富商和小官户的关注时 则已没人敢强欺上来,都客客气气地派冰人先问了。 仅是客居在途中路过的城中一晚,竟都能遇着捉婿之事, 显然让他预想不到。 还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上回故意让不听劝的朱说自投罗网,送上捉婿‘大户’李家去,吓唬了一场的麻烦,这回就落到自己头上了。 在一瞬的啼笑皆非后,陆辞就恢复了平静的心态,看着分别守在车厢口的两边边赔着笑脸边小心警惕着他会否做出过激之举的健仆,微微扬起唇角, 温声询道:“请问你们家主人是何人?何故这般将我请去?” 那健仆没想到被等同于被强掳而来的小郎君会这般镇定,还和善地主动问起状况来了。 他愣了一愣,暗道句不愧是十五岁就一举夺得解元之位c叫小娘子都芳心大动,催的阿郎急匆匆地派他们去逮人的俊才。 可是, 阿郎只反复叮嘱过他们, 莫要冒犯, 惹恼或是伤到对方, 甚至对方若是愤怒之下破口大骂,也闷头受着。 却未说过,这人不气不骂,只笑着问他们阿郎情况时,该如何作答啊。 他纠结片刻后,才谨慎地回道:“我们阿郎姓郭,特请陆解元入宅一叙。” 姓氏自然是无比陌生的,但听着一个‘宅’字,陆辞心里就如明镜一般,一下有底了。 本来按照他的分析,捉婿的决定会做得这般急忙轻率,而不耐心等到来年殿试唱名放榜那更为激烈c却也结果更为明确的争夺战的,多半不会是什么达官显贵c或是家资巨万的富商,而仅是略有资产,勉强跻身‘上户’的一些人家。 既清楚自己争不过汴京里的豪贵的话,就只有稍作冒险,相信自己的判断,着急迫切地提前下手,才可能预定上一位前程远大的东床快婿了。 这一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宅’字,就彻底印证了他的猜测。 不论是如今也好,还是祖上也好,都得当过不大不小的官,住所才能被称之为宅。 恐怕就不是略有资产的普通富商了。 马车一路疾驰下,很快就到了地方。 陆辞再次被这群健仆来了个众星捧月,先簇拥着下了车,又簇拥着进到一所富丽堂皇的宅邸里。 不过,在进厅堂之前,他额外留意了一下四周,看是否建有重拱和藻井,或是彩色的雕栏画栋。 这一眼就看到,此宅虽有雕栏,但色彩已然斑斓黯淡,明显有一定年份了。 ——多半是祖上曾经做过官,但子弟贡举不第,无奈之下,只有改而从商了。 当从商的后人积蓄起了一定资产,试图通过联姻手段来重返上层社会,以维系和发展家族的情况,可谓屡见不鲜。 妆奁给得丰厚,却不见得是出自疼爱女儿的真心。 似他这种,多少有点希望成为新科进士的未婚士子,自然就成了笼络成本最低,也最容易达成目的的人选。 陆辞思忖着,懒洋洋笑了。 莫说只是一方巨贾,哪怕是当朝权相,于他而言,也只是拒绝时需采用的方式有所不同而已。 与正直清廉c秉性亮直的士大夫家结为姻亲,尚可称为一段知人之明的佳话,达成相辅相成的政治同盟的实质。 就如几十年前的宰相赵谱和‘捉来’的侄女婿张秉,又或是当今的宰相王旦,就是被曾为副相的赵昌言在榜下看重的。 然而待价而沽,与‘价高者得’的富商之女结为连理的,可想而知,就多湮灭无闻了。 不论这能带来多大利益,陆辞也从不会考虑这一捷径的。 在现代时,他从白手起家,到富甲一方,仍是个潇潇洒洒的单身贵族。 难不成还越活越回去,到这宋朝,还得卑躬屈膝,拿婚事做筹码才成了? ——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陆辞面上挂着漫不经心的淡笑,前脚刚迈进堂屋的门槛,原本心不在焉地坐在主位上吃茶的主人家郭首义,立马就站起身来,笑呵呵地迎了上去,亲切道:“陆解元果真一表人才,丰神俊朗!” 他身着金紫衣服,身形却不臃肿,倒显几分健硕。 陆辞得体地微笑着,依旧站得笔挺,不疾不徐地回道:“郭老丈过誉了。” 郭首义不禁一怔。 他之所以要出动那么多健仆,自是有原因的。 一来是为了在不知对方有多少同伴的情况下,叫捉婿之行更有把握;二来是簇拥着人进门,于外人眼里颇有气势,彰显出自家对此事的重视来;再来,就是通过打个措手不及,小杀一些才子的傲气和威风,乱乱对方心神。 他也做好了对方会气急败坏c惶恐不安的应对。 却不料这位陆解元年纪颇轻,又生得一副让人移不开眼的好模样,却沉稳端庄,举止得体,丝毫没有少年郎的轻浮躁气。 哪怕被健仆挟来,也是悠悠然然,安之若素的从容,而未有他预想中的慌乱。 郭首义不由眼前一亮。 他亲自走南闯北多年,将祖父辈留下的资产生生增加数倍,眼光不可谓不毒辣。 在听明显只为其俊美相貌和唬人气度所慑服,芳心大动的小娘子所言时,他还以为会是个傲气凌人,年轻气盛的小郎君。 而如今在他看来,就凭对方的这份英爽的仪容和不俗的气魄,哪怕这次不高中,也迟早要成国之重器,前途不可斗量。 毕竟陆辞才十五岁,初次下场就已夺得解元之位,难道还等不起下次c或下下次吗? 而如此才貌双全的郎君,一旦高中,哪怕只是个同进士出身,也必然会被其他达官显贵的人家抢破头去,届时绝对就轮不到他了。 那些炙手可热的权贵家也好,家资巨万掷千金的富贾家也罢,可都绝对不乏待嫁的女儿。 郭首义原只有三分的招婿心思,一下变作了十分的热切。 打定主意要趁其还未至京城c名声不显时,赶紧来个捷足先登。 “若非我听人说起,陆解元明日一早就将离开城池c赴京赶考,我也不至于这般迫切。”郭首义一脸诚恳,好似真有多歉意一般:“下仆只知我邀陆解元之心切,又皆是不晓事的粗人,难免粗鲁了些,还望陆解元海涵,莫与他们计较了。” 陆辞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郭首义于是就肯定了:对方年纪虽轻,却绝不是能被三言两语就讨好来,更不是轻易就糊弄得了的。 索性也不浪费时间寻什么借口了,直截了当地询道:“我惟一女,年方二八,相貌颇佳,品行亦宜,闻君子尚未婚娶,愿配君子作妻,可乎?” 话一说完,他不等陆辞答复,便先向健仆们使了个眼色:“还不快将我为小娘子准备的嫁妆抬出来?” 于是在下一刻,隔壁厅中候着的仆人们鱼贯而出,将他事前着人备好的妆奁抬了出来,不一会儿,这金灿灿的一个个箱笼,就摆满了宽敞的正厅。 郭首义备了三个档次的妆奁,因陆辞极合他心意,叫他起了志在必得的心,因此这下抬出来的,就是最上的那一档次的了。 他抬了抬下巴,就有下人会意,将其中几个箱笼打开,露出里头的绫罗绸缎,灿灿银锭来。 他信心十足地笑道:“单这一箱,便装有一百贯。将整屋加起,则不下千余缗。” 如此厚的嫁妆,虽与郭家的总资产比起来,仅是小小的一部分,但只拿来招个尚未金榜题名的女婿,哪怕放在京城里的争婿富商中,这等手笔,也能排到中间去了。 要换作一些心志不坚c穷苦日子过多了的寒门士子,此时怕早被这满屋的金银财宝给迷花了眼,不知所措了。 郭首义见陆辞沉默不言,以为好事将成,便心情颇好地问道:“如今,陆解元意下如何?” 陆辞微微一笑,终于开口了:“实不相瞒,一千贯钱虽多,小生却也是出得起的。” 他行事素来低调,更喜财不露白,因此哪怕积蓄颇丰,也为了不引起外人过多注意,只陆续小笔购入田产,房屋也不往华丽里装饰,倒注重内部修缮,做些扩建罢了。 但总有需要高调的时候。 便是如今。 因陆辞所言非虚,自有十足底气,况且他就算真在胡说八道,也能扯得脸不红气不喘,让听者为之信服。 郭首义下意识地就信了,他也不觉尴尬,甚至还有些欣喜。 他以为陆辞已然心动,只因家中也颇为富裕,眼界较高,委婉表示嫌少了,当场笑道:“是我太冒失了。既是陆解元这等大才,仅仅千缗,的确算不上厚重。我若加厚一层,备三千缗,往后也绝不叫陆解元为些钱财琐务烦心,这样如何?” 陆辞笑了,淡然有礼道:“多谢郭老丈厚爱。钱财再多,用得上的也就那么多;我若真要用钱,凭我本事,不下三年,也能挣得。” 郭首义脸色微僵。 他并不怎么怀疑陆辞的话,只是品出陆辞的言下之意,却让他高兴不起来了。 陆辞却不给他再开口的机会,也不看那能晃花人眼的满地嫁妆,语调不疾不徐,却是无比坚定:“我现不过过了发解试,正是笃心向学,筹备省试之时,岂能忘记自己读过的圣贤之书,将自己当做可居奇货,在富豪家中待价而沽?如此不顾婚姻六礼,不讲廉耻,斯文扫地,风俗败坏,只因贪图富贵和权势,就许诺婚姻,岂是大丈夫所应为!” 他说这番大义凛然的话时,气势一下将郭首义还未出口的诘问给彻底压了过去,叫人都彻底呆住了。 陆辞却还未说完,敛了唇角笑意后,重重地叹了口气,沉声道:“如今世间盛行娶妇不问德行,而问资装厚薄,与其谓之为士大夫婚姻,更似是驵侩奴婢之法!如此得来的妻室,又如何尊重得起因贪恋钱财而失了骨气的夫君?如此得到的夫婿,又如何能证其性不怠惰贪鄙?仰仗妇财以为致富,依岳势求取贵,即使飞黄腾达,亦注定为世人所鄙!我于读书致仕之道上,不过刚刚起步,现就受重金迷惑,贪攀高枝,往后不思进取,又还有何颜面立于人世? ” 陆辞慷慨激昂地说完,直接不看对方目瞪口呆的神色,沉着脸最后道:“我粗亲文学,本实凡庸。承蒙郭老丈厚爱,受之着实有愧。然细软虽惑人,名节志向价更高,此事决计不可,还请莫要再提!” 言罢,屋中寂寂,竟全被震住,无人敢拦。 于是,一身‘傲骨铮铮’的这位清高解元,直接气势凛凛地拂袖而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3.第五十三章 陆辞一出郭宅, 便在街上租了匹马,向人问清楚方向, 直接骑回了下榻的客邸处。 而他上楼时迎面撞上的,就是一脸严肃地下楼的四人。 一脸忧心忡忡的朱说走在最前,猛一看到在他想象之中c正在某富商宅里受苦受难的陆辞一身清爽从容的出现在眼前时,脑子还是懵的。 他睁大了眼,脚步下意识地顿住,脑子却没转过来。 陆辞潇洒合拢折扇, 让竹制的扇身在发愣的朱说头上敲了一敲, 笑眯眯道:“朱弟啊朱弟, 你若让柳兄出了这门, 与纵虎归山何异?” 柳七不满道:“好你个摅羽弟!” 陆辞轻轻一哼,权当回应。 “摅羽兄!”在意识到始作俑者是自己后, 易庶几乎已经被浓重的愧疚感所淹没了,见着陆辞安然无恙,差点没喜极而泣:“你没事!” 陆辞挑了挑眉:“事是没有,但这笔账,却得同你好好算算。” 对方再神通广大, 也不可能每个去茶馆吃茶的外来士人身份都能一下调查清楚。那可想而知的是, 郭首义之所以能一口叫破他‘陆解元’这层身份, 还知晓他未婚娶的事实,就是通过一个大嘴巴队友的。 且不说朱说一直跟他寸步不离, 只据其性情谨慎, 对生人具有一定防心, 嘴巴更是紧得很,陆辞便从头到尾都没往他身上想过。 倒是吃茶时脸上红红,一脸表现得心不在焉,结账后还愣神在二楼,以至于叫朱说不得不跑一趟将人喊下来的易庶,最为可疑。 再看易庶此刻脸色,就彻底印证了陆辞的猜测了。 易庶满脸通红,愧疚地垂下头来,万分歉然道:“实在对不住陆兄。若不是我过于疏忽大意,叫对方轻易套了话,也不会害得陆兄当街遭人掳走,半天才得脱身!” 陆辞不置可否,只道:“折腾这么一会儿,我也有些饿了。打包带回来的那些茶点还没被柳兄用完吧?拿点来。” 朱说都没来得及动身,最想弥补自己过错的易庶就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上楼,直奔陆辞和柳七睡的那间屋里去取了。 刚还笑眯眯的看戏的柳七,这下可坐不住了,没好气地嚷嚷道:“那不是给我买的么?怎就又要进摅羽弟嘴里了?” 钟元则将陆辞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确定没缺胳膊断腿后,就大大地松了口气,询道:“那我先回房了?” 陆辞笑了笑:“去吧。” 钟元大大咧咧地走了。 柳七与陆辞同住一屋,这时自然一同回房,倒是朱说一声不吭的,直接就悄悄跟了上来。 柳七不禁调侃道:“朱弟怎也来了?一屋里可睡不下三人。” “少欺负他。”陆辞眯了眯眼,轻描淡写道:“大不了叫你打个地铺,不就成了?” 听得陆辞直白的回护,朱说一直绷着的脸色才忍不住缓和一些,抿唇露出一抹笑来。 柳七嘴角一抽。 他怀疑陆辞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当真做得出来这事,悻悻然地摇了摇折扇,倒真不追着朱说揶揄了。 待回了屋,满心想着将功折罪的易庶,已将热茶倒好,包好的茶点也整整齐齐地摆了出来,一脸忐忑地站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陆辞。 陆辞莞尔一笑,在他身上轻轻地拍了拍,温和道:“行了,下不为例。日后别人再问你什么,若不知对方是何人c是否可信c又是出于何种目的话,便当直称不知,而非据实相告。” 没想到那么快就能得到陆辞原谅,易庶只觉眼眶发烫,险些哭了出来,用力点头,郑重承诺道:“绝无下次!” 陆辞似笑非笑道:“你若再来一次,我可就要拜访令尊令慈,建议他们即刻为你娶妻纳妾,也省得轻易被色迷心了。” 若易庶是那种吃一堑而不能长一智,且意识不到所犯错误的严重性的人,是否要给予惩罚和教训还在其次,单是作为友人,就已是彻底的不合格了。 不论是秉性太过单纯,还是悟性不高,如若维持原状,以后侥幸走上仕途,恐怕也难走远。 特别在朝廷中,就难免被卷入党派之争,再犯类似错误,后果可就不是这般轻描淡写地就能带过,而随时会带来灭顶之灾的了。 陆辞已下定决心,若易庶下回还有这般表现,那是无论如何都得疏远对方的。 易庶不知陆辞已将他纳入了重点审视的范围,听此玩笑后,脸上不由一红。 他小声应了,就在陆辞的打发下,小跑着回房了。 “坐吧。这一宿折腾,害你们也跟着担心一场。” 易庶走后,陆辞便彻底放松下来,毫不客气地拿起一块酥琼叶,在柳七幽怨的注视下“咔嚓咔嚓”利落啃完后,笑道:“柳兄怎么想?” 柳七正懒洋洋地一手支在颊侧,歪着脑袋看陆辞,闻言,嗤一声笑道:“不过意料之中。” 他显然是这几人中最不担心陆辞会被人强捉成婿的一个——不仅是他年岁最大,上回赴考时目睹过无数相似阵仗的缘故,更多还是因着对陆辞颇为了解而产生的信心。 陆家能从一穷二白,一跃至中上户的宽裕状态,关键明显唯系于陆辞一人身上,倒无几分陆母功劳。 再一想陆辞在密州城中可谓友人遍布,从上至下无不对他客客气气,哪怕是在此次解试中拔得头筹而名声大噪前,那些个平日嚣张跋扈的人家,也从不轻忽对待过他。 陆辞在人情世故方面的本事的强大,就可见一斑了。 这样年纪轻轻就心思玲珑的人物,又岂会被个区区富贾哄骗住,稀里糊涂就看在钱财份上,当了别人女婿? 要真发生这如同白日见鬼的怪事,他才觉得稀奇有趣,必须得亲自看上几眼,再谈救人之事。 一想到这,上一刻还在笑盈盈地喝茶的柳七,就不由一下转为万分失望的模样,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一叹着实来得莫名其妙,惹得一直沉默的朱说都瞥了他一眼。 陆辞轻哼一声,一眼看穿他在想什么,毫不留情地揭穿道:“柳兄倒不见得有过担心,怕是在遗憾未亲眼看着在下被掳走的好戏吧?” 柳七笑道:“知我者,摅羽也。” 乍看到一路狂奔得满头大汗的朱说,直冲他求援时,他倒是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然而在听清来龙去脉后,他就毫不给急得满头包的朱c易二人面子,爆笑得就差满地打滚了。 可惜啊可惜,那强抢民男,叫面上总一派云淡风轻的从容的陆辞脸色大变的精彩一幕,他竟是错过了! 在柳七笑了个痛快后,就在几人不快的逼视下,上气不接下气地作了分析。 只可惜他们根本不信他的判断,尤其自称有过类似经验的朱说,还一个劲儿地在那危言耸听——仿佛他们晚去一步,陆辞就要被人押着来个夫妻对拜一样。 易庶直接被吓得脸色惨白,仿佛下一刻就要以死谢罪一般,不断苦苦哀求于他,磨得他不得不换了衣裳,跟着几人下楼。 还在朱说的强烈要求下,头疼地做好了叫上他的歌妓大军助阵的准备,要轰轰烈烈地去郭宅要人。 得亏就在这时,轻松脱身的陆辞回来了,这才省了他们白跑一趟。 陆辞颔首:“今日之事,倒是给我提了醒了。” 待进了京,遭遇捉婿之事只可能更为频繁,又因对方身份极可能更为显贵,应付起来也会更加困难。 柳七颔首:“你们可莫要想着,等过了殿试才有人家行捉婿之举。似你们这般好模样的青年才俊,早早就有无数人盯着,哪儿会等到那么迟?我敢说一进汴京城门,还未下榻,摅羽弟你就将迎来冰人向你提亲了。” 陆辞皱了皱眉:“往年得解赴省试之人,不下七千,其中得进殿试者,仅三百余人,他们不至于这般急切吧?” 柳七笑着摇摇头:“摅羽弟这可想错了。你若是行将就木的枯木朽株,或是年过不惑却其貌不扬者,欲嫁女者还真得多加斟酌考虑。可换作是你,敢等到殿试放榜唱名之日才动手的,怕是只剩当朝相公那般显贵的人家了。” 陆辞蹙眉。 他自然分辨得出,柳七措辞间虽有几分夸张,但还真不是胡说八道。 柳七趁机给他出主意:“摅羽弟和朱弟若不想待价而沽,遭人挑选,唯有一策,才可一劳永逸。” 陆辞连听都不需听,就能猜出他想说什么,直截了当地拒绝道:“免了。” 柳七所指的,不外乎是让他成了亲再进京:有了律法在‘有妻更娶’上的严惩做阻碍,桃花运也就不得不绝了。 柳七笑着揶揄道:“我早料到摅羽弟眼界甚高,不会轻易应了婚事。” “车到山前必有路,”陆辞笑了笑,以轻松随意的口吻安慰一脸紧张的朱说道:“待入了汴京,先每人雇个书童,再视情况雇几位健仆相护便是。” 唯一让陆辞感到几分后怕的还是几人都未听到的另一点:捉婿的人家有所图谋,纵使先兵,也得后礼。 如果今夜遇上的是真的歹人,这般轻易竟就能将他掳走加害,那后果才是不堪设想。 陆辞很快就下定了决心,别的姑且不说,保镖必须得多雇几个。 经过方才之事,陆辞纵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在一群膘肥体壮的健仆面前 似他这般斯文娇贵的文人,还是挺需要人保护一下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