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长歌》 《千秋长歌》正文 第一章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将军,到了!” 濛濛飞雪中,一座如山岳般壮阔的城池逐渐显现在眼前。城墙古朴雄厚,外侧瓮城的城楼上,苍劲有力的“栎阳”二字泛着暗红的色彩,怀着隐隐杀伐之意。 栎阳,雍州首府,秦侯嬴平封地,也曾是大周王朝面临危难时的国都。 两年前,也就是今上乾景二年的春天,中原大灾,河北一带的百姓流离失所,饿殍盈野。各郡兵府也逃亡大半,幽州、并州防御空虚,这给了塞北的胡人绝佳的机会。 当以獯鬻为首的戎狄二十四部越过长城,杀退朝廷派去围剿的军队,一路踏过毫无防卫的冀州诸郡直下洛阳。大周天子所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跑,往胡人打不到的地方跑。 于是天子率领百官一路西行,过弘农、经函谷,抵达关中。镇守关中的雍州刺史嬴平将这群仓惶逃窜的天子公卿迎接到栎阳。于是,栎阳从雍州刺史府所在暂时升格为大周都城。 护驾有功的嬴平也被加封为侍中、车骑将军,兼领雍州牧,开了诸州牧守制的先河。 去年十一月,在各方勤王军队的联合进攻下,胡人被迫退回长城以北,中原暂时平定,栎阳也就结束了它战时都城的使命。但从这时开始,栎阳成了一个特殊的存在。 今年四月,天子还都洛阳。临行前,敕封嬴平为秦侯,领关西行台。掌握整个关中地区的军政大权,关中之地从此变成了国中之“国”,而这个“国”的中心所在,便是栎阳。 嬴曦遥望这座雄伟的都城,坐下马儿也逐渐慢下了步伐。 这是他第二次来到栎阳。 上次来还是因为他在清剿胡人的战争中立下大功,被秦侯命为武威将军、扶风太守。在这里不过停留两天时间,便匆匆西行上任。 但也就是那一次,他见到了车骑将军,也就是如今的秦侯嬴平。嬴氏的族长,在辈分上,嬴曦应当称他一声族叔。 栎阳嬴氏,与少陵杜氏、樊川韦氏还有陇西独孤氏并称为关中四姓,与山东的崔、王、卢、郑并称于世。 但在对朝廷的影响力上,僻处关中的四大家族则只能算是井底之蛙。 河东的王,裴;江左的萧、陆;河北的崔、卢;河南的杨、郑。皆是著名的宰相世家,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与之相比,以军功起家的关中大族便显得相形见绌。 但戎狄入侵却给了他们一个绝好的机会,天子西幸,借助关中豪族的兵力抵御外敌。以嬴平加封秦侯为标志,关中大族逐渐崛起的态势已经日渐明朗。 但这似乎与嬴曦并无太大关系。 虽说是出身嬴氏,但他所属的雍城一支只是嬴氏偏房,而他本人的家族更是偏房中不起眼的一脉。出身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先于旁人的优势,他如今的成就皆是靠自己在军伍中拼杀得来。 上一次是匆匆而别,这次来到栎阳,他将长驻于此。 就在两个月前,已经占据了陇右之地的羌戎六部再度东进,试图进犯关中。秦侯嬴平派遣军队前去抵抗,嬴曦驻守的扶风郡毗邻西陲,自然也应率军跟从。 大军在固原击溃羌戎,嬴曦所部为前军立下大功,秦侯擢升他为典军中郎将,领行台府右丞。 典军中郎将乃是秦侯直属的三军将之一,行台右丞是大行台府的佐官,掌管军机要事。这样一来,嬴曦便正式进入了栎阳官僚的圈子,成为一颗新兴的明星。 栎阳城已然就在眼前,嬴曦带着十几个亲卫,扬鞭纵马,一路行过城门。 “卓然,你先带弟兄们先去我的宅子里安顿,我去拜访一位故人。” 嬴曦取下佩剑交予身后部下,众亲卫皆拱手应是。目送众人远去,自己则打马前往另一个方向。 雍州地处中原之右,西方与北方皆与戎狄接壤,故而此地民风强悍尚武,首府栎阳也与中原城市大为不同。 与齐国临淄的富庶、扬州丹阳的繁华不同。这里没有日常所见的商市,整个城市严格地按里坊制度划分,每到夜晚还会实行宵禁,处于时刻备战的状态,这样的风格是八百里秦川所独有的。 栎阳的整体布局是坐西朝东,秦侯的行台府位于城西,大多数官员们的府邸都在西南方向。嬴曦自己的宅邸则是在较为偏僻的城东,原本是一所民宅,后来被嬴曦买下。虽说离城中心远了些,但好在宅子足够大,价格相比起城西来说也便宜许多。 嬴曦纵马行过行台府前,并未有所停留,而是继续向北行去。秦侯嬴平北巡未归,嬴曦今日自然也无需入府拜见。 就在方才他行到行台府门前的时候,在他身后不远处,一位约莫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人望着他,喃喃自语道:“这个破落户真的回来了……” 两行浅浅的马蹄印在一所宅邸前停下,府邸的朱漆大门上装饰着两柄斧钺,门前并排放置着两列长戟,门上牌匾上,“独孤府”三个鎏金篆字熠熠生辉。 这座宅邸的主人乃是抚军将军、关内侯独孤兆,他也是如今独孤一族内官职爵位最高者,同时也是秦侯嬴平的股肱之臣。 嬴曦在府门前下马,上前说道:“烦请通报你家大公子,就说雍城嬴曦请见。” 门房听闻,向他拱手示意,然后便前往府中通报。 不一会儿,只闻府中传出一声爽朗的大笑,紧接着,一位身穿白裘的年轻人走出了府门。 此人年约二十岁上下,生得丰神俊朗、一表人才,着一身白狐裘,远远望去,竟不似此凡间中人。 年轻人行到嬴曦面前,拱手笑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嬴曦亦拱手还礼:“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说罢,两人相视一笑,年轻人双手拍着嬴曦的肩膀,大笑道:“一别数月,如愿日思夜想,终于把兄长给盼来了!” 关内侯独孤兆长子独孤信,字如愿。生得倜傥风流,且能文擅武,精于骑射,是栎阳各世家年轻人中的领军人物。但在嬴曦面前,他却一扫平日里的淡然模样,就连独孤府的仆人也感到惊讶。 嬴曦笑道:“边地贫瘠,西戎频频来犯,可不比如愿在栎阳这般逍遥。” “哈哈哈,兄长哪里话,府上已略备小宴,以贺兄长高就。” 独孤信引着嬴曦来到府中小厅内,分主客坐下。仆人呈上刚温好的米酒,二人把酒言欢,谈论起各处的奇闻异事。 “兄长此来栎阳,万事皆要小心。” 独孤信以袖遮面,轻抿一口酒,说得轻描淡写。 嬴曦却听出了些许弦外之音:“如愿此言何意?” “就在两月前,公子壮又犯了大过,被秦侯勒令闭门在家,不得与任何人往来。” “两个月前,不正是羌戎入寇的时候,难道……” 嬴曦心念及此,脑中不禁闪过一道灵光,不由得出声道:“看来此番调我来栎阳,意味非同寻常。” 独孤信摇着头,嘴角还带着些许莫名的笑意:“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闻言,嬴曦似乎明白了什么,颔首无言。 这时,外庭忽然传来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独孤信闻见,连忙放下手中酒爵,撑着身子站了起来。嬴曦见状,似也明了来人身份,便也一同站起身来。 厅门被缓缓推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顶玄色朱纹的五梁朝冠,紧接着,一张威严的面庞出现在二人面前。 “孩儿拜见父亲。” “嬴曦见过独孤令君。” 来人正是独孤府的主人,独孤氏家主独孤兆。因为他爵封关内侯,官居行台左仆射兼栎阳令,故而时人皆尊称其为令君。 打量了一眼嬴曦,独孤兆挤出一抹笑容,颔首道:“将军一路辛劳,又是我儿好友,在府上就莫要拘束了。” “谢过令君。” 独孤兆点了点头,又嘱咐了独孤信几句,便径自离开。 嬴曦与独孤信交谈几句,便要起身告辞:“为兄刚刚回来,家里还有些事情未曾安顿,这便先告辞了,待过几日再来叨扰。” 见他执意要离开,独孤信也不好强留,便起身送他出府。 目送嬴曦离开,独孤信便径直来到独孤兆的书房。 “他走了?” “是。” 独孤兆放下手中的竹简,转身指着身前的座榻:“坐。” “谢父亲。” 独孤信跪坐在他面前,父子二人促膝相对,独孤兆问道:“你感觉他如何?” “观他相貌,目光炯炯,眉骨微突,其相鹰视狼顾,似非久居人下……” 话未说完,独孤兆便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老父没有让你给他看相,说人话!” 独孤信无奈,只得说道:“孩儿昔日在雍城军中时曾与他有过交往,此人心有雄略,智勇双全。二弟前些日子经过扶风郡,也曾特意打探过,他在当地政绩良好,深得百姓与同僚拥戴。综此种种,儿子认为,此人是个能成事的人。” 独孤兆默然,沉思许久,说道:“既然你是这么想的,那就按你自己的想法去做。” “是。”独孤信点头,却不禁说出了心中疑问:“只是……嬴壮他毕竟是秦侯唯一的儿子,他真的能狠得下心?” 独孤兆冷哼了一声,说道:“你觉得嬴壮此人如何?” “乖张暴戾,黩武离文,且心术不正,行为不端,孩儿耻与为伍。” “那便是了,就算他是秦侯之子,但我关陇诸族向来是能者居上,有哪个是像崔卢那般死守嫡庶之别的?” 独孤信点头表示赞同。独孤兆继续说道:“实话告诉你,此次除了嬴曦之外,还有四个嬴姓子弟被调回栎阳,其中又以嬴曦的官职最高,你明白了吗?” “孩儿明白。” 嬴曦回到自己的宅子时已经是天色将暮,见亲卫们都已经安顿好,便放下心来,嘱咐道:“卓然,你叫上韩信,到我书房一叙。” 沈邕,字卓然,与韩信并称为嬴曦的两大臂膀。当初守卫边塞时,嬴曦是校尉,韩信便已经是他的部将,跟随他四处征战,屡立战功。至于沈邕,则是因战乱而流落在外的。被嬴曦从獯鬻人手里救下,便也跟随嬴曦军中,常常为他出谋划策。 嬴曦回到书房,脱掉身上厚重的裘袍,燃上一炷檀香。袖中揣着一只小小的手炉,静坐等候。 片刻后,听见有人推门进入,嬴曦睁开眼,笑着说道:“不必拘礼,坐。” 二人分坐嬴曦两侧。沈邕一身布袍,发上绾着一方道髻,气态闲静,宛若仙人;韩信则已经换下一身甲胄,相貌平凡,沉默无言。 嬴曦看着两位得力手下,笑道:“其他人都出去找乐子了,你们怎么没去?” “卓然说将军回来后定有要事嘱咐,便拉着我留下等候。” 韩信瓮声说道。 嬴曦抚掌大笑:“知我者,卓然也。” 两人同时望向嬴曦,沈邕道:“将军此番升迁,果然非同寻常。” 嬴曦点头:“个中原由事关秦侯,我也不便多言,你等只需谨记,栎阳不比雍城,一定要约束弟兄们,平日里谨言慎行,莫要惹出事端,尤其是公子壮那里,不必理会,能忍则忍便是。” “公子壮……” 听到这个名字,韩信平凡的面庞不禁也阴沉了下来。 上次来栎阳时,公子壮便曾当众讽刺嬴曦的家世,惹得与嬴曦同时接受封赏的将士们皆是大皱眉头。只因有秦侯在场,方才没有闹出什么事端。但这个人在边地诸将心里的形象却从此大打折扣。 作为嬴曦的部下,韩信自然也极为讨厌这个纨绔子弟。 嬴曦笑了笑,正欲说话,却忽然瞥见窗外一团模糊的影子,心下一惊,不由出声道:“什么人!” 韩信沈邕立刻便反应了过来,转身同时飞奔上前,未及开门,便只见一道寒光破开窗屏,钉入嬴曦身前的地面。 待韩信二人冲出门外,早已不见了任何踪影。 嬴曦起身,拔出插入地面的匕首,只见上面带着一块布帛。 追赶不及的沈邕和韩信回到书房,见到嬴曦手里拿着的匕首,询问道:“将军,没事吧?” 嬴曦摆了摆手,将布帛展开,只见一行血红的篆字。 蝼蚁图存,速归。 将布帛握在手中,嬴曦缓缓眯起了双目。这时沈邕忽然说道:“将军,此事暂可保密。” 嬴曦点头表示同意,说道:“今晚之事就当做没有发生过,你们要切记,约束兄弟们谨言慎行,莫要惹出无畏的事端。” “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二章 国既卒斩,何用不监 秦侯嬴平北巡归来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嬴曦耳中,紧接而来的便是召他入见的令书。 嬴曦换去身上常袍,穿上一身正式的朝服,跟随使者入行台府面见秦侯。 入过三进,便是行台府的厅堂所在,嬴平便是在此会见群臣以及商讨政务。 嬴曦站在厅外,稍加整理仪容后,便迈步进入厅堂,对着面向他安坐的中年男子躬身施礼道:“典军中郎将嬴曦,参见君侯。” 中年人转过身,露出一张威严而不失亲和的面庞。他飞快地打量了一眼身前的青年人,抬手道:“坐。” “谢君侯。” 嬴曦跪坐在嬴平对面,垂手低目。 嬴平放下手中竹简,笑问道:“雍城近来如何?” “官佐齐心,庶民和睦,自蒙老将军在固原大破羌戎后,陇西诸族便再也未敢轻犯,雍城固若金汤。” “那便好。”嬴平点头道:“雍城是我关中西陲重镇,也是我嬴族兴起之地,意义非凡,你在雍城的政绩孤很满意,栎阳乃雍州首府,希望你能在此大展宏图,莫要失了我嬴氏威名。” “晚辈受教,定不负族长期望!” 嬴平的眼睛不禁眯了起来,带着些许笑意。这个年轻人机智过人,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孤已正式传令群僚,任你为行台右丞兼典军中郎将,将下军,军中尚有军佐之职空缺,既然你做了下军将,那便由你自行任命吧。” “是,末将定不负君侯所托。” 嬴平点点头:“去吧。” 嬴曦缓缓起身,顿首道:“末将告退。” 说罢,便一步一步,缓缓退出厅堂。 出了行台府门,嬴曦未加耽搁,直接上马出城,向城南下军驻扎地奔去。 当初天子还都洛阳后,下诏拜车骑将军嬴平为关西行台、加金紫光禄大夫、领雍州牧,封秦侯。依照大周律令,他的这个侯爵是虚封,只食采邑,不开封国,不置百官和军队。所以嬴平部下的官员大多是以行台府属臣和雍州属官的身份执行政务。 但念及嬴平护驾勤王有功,故而天子给了他另一个诸侯特属的权利:置军队。 依周制,天子六军,诸侯三军。天子给了嬴平置军队的特权,所以他在栎阳按照制度设置了三个军队,即上军、中军和下军。这其中又以中军最为重要,上军其次,下军最后。 如今的中军将正是关内侯独孤兆,上军将则是在固原之战大破羌戎的蒙皋,唯有下军将一直处于空缺状态。秦侯把下军的归属权交予嬴曦,这对他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纵使他心如静水,此时却也被这块巨石翻起了重重浪花。 下军驻地在栎阳城南,渭水之北。编制共计三千人,与中上两军一样,士兵皆是从关中诸郡抽调来的精锐之士。 军营背靠渭水,占据一片形胜高岗。营门前守备森严,将士轮更巡逻,日夜不息。 下军左尉韦天光此时正亲自带着一队士兵在营前站岗,准备迎接下军将的到来。 韦天光的手搭剑柄,面无表情。但他身后的士兵们都知道,左尉今天心情非常不好。 秦侯三军之中,唯有下军自设立以来便没有任命统帅,军中以他和右尉贺拔胜为首。但贺拔胜乃是出身卒伍,与出身樊川韦氏的他站在一起,显然是要略低一头。 韦天光向来自视甚高,又与秦侯子嬴壮相交甚笃,故而自认为下军将一职早晚是他的囊中之物。今日秦侯忽然派人来传话,命下军诸将士准备迎接下军将的到来,这如何不令他愤懑? 正强压胸中不平之气的韦天光远远便看见一人骑马驰来,心中已然猜到这应当便是秦侯任命的下军将。但他面无表情,只是给身后属下们使了个眼色。 尽管他无法违抗秦侯的命令,但也绝对不会就这样老老实实地咽下这口气,他打定主意,定要给这个空降过来的顶头上司一个下马威,好让他知道,今后这下军做主的,仍然得是他韦天光。 嬴曦驭马行至营门前三丈之外,韦天光忽然大喝一声:“来者何人?” 声音如闷雷般炸开,惊得他身后的士兵都是一个激灵。嬴曦勒马停下,打量了他一样,朗声道:“行台右丞、典军中郎将嬴曦,奉秦侯之命统帅下军,尔等速去命左右尉属来见。” “怎么会是他?” 听到嬴曦自报家门,韦天光大吃一惊,原本盘算好的刁难话语一下子忘到了九霄云外。 嬴曦,近年来雍州军中的风云人物。就在去年,他率领两千骑兵迂回千里,突袭獯鬻可汗阿史那图勒的王帐,斩首万余级。此战过后,他得到了秦侯的赏识,年纪轻轻便成为一方太守。但也因此得罪了秦侯长子嬴壮。就在前不久,公子壮还曾和他抱怨过,说秦侯把嬴曦给调回了栎阳。令韦天光万万没想到的是,秦侯竟然会把下军交给嬴曦统领。 韦天光强压心神,心中迅速盘算一番,片刻后,只得挺直了身躯,对嬴曦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下军左尉韦天光,见过中郎将。” 嬴曦打量他一眼,点头道:“右尉贺拔胜何在?” “贺拔校尉正在营中等候,请将军随我来。” 韦天光心下已经打定主意,先不和这个杀星起冲突,待寻着机会再使绊子也不迟。故而言语间一如军中对待上级的恭敬态度,只是不知有意无意,还是在新上级面前给始终被自己压上一头的贺拔胜上了份眼药。 嬴曦声色未动,只是命人传令各部到校场集结。 韦天光十分恭敬地将嬴曦接入帅帐,暗中对身后的一名亲卫使了个眼色。不一会儿,只见这名亲卫骑着一匹快马奔出营门,朝着北方行去。 下军编制共三千人,其中有一千人乃是将军直属,由下军将与下军佐统领;剩下的两千人分为左右二部,分别由左右校尉率领。 不到一炷香的时辰,下军三千人便全部集中在军营正中的校场内,听候新任将军指示。 嬴曦目光扫过全体肃立的将士,心下大体满意。这些自各郡选拔而来的将士显然都是经历过战争的洗礼和磨炼,周身充斥着浓烈的杀伐之气,与朝廷养着的那群羽林率截然不同。而他要的,正是这样一支虎狼之师。 下军左尉韦天光和右尉贺拔胜向前迈出一步,抱拳朗声道:“下军将士听候将军训示!” 嬴曦颔首,目光扫过一圈,在高鼻深目的贺拔胜身上停留了片刻。很快便转移开,面向诸位将士。 “吾名嬴曦,奉秦侯之命,统帅下军。” 听到这个名字,这些训练有素的士兵们尽管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望向前方的眼神皆各自带上了些许不同的意味。 洛阳南宫,含香殿。 几名小内侍挟着盥洗器皿悄然走进殿内,准备唤起至今仍在酣睡的天子。 自各地勤王大军驱逐胡人,还驾京师之后,天子的身体便一天不如一天,甚至已经很久没有坐朝听政,朝中大事皆交由太尉杨赐、司徒王琰与尚书左仆射崔缜商议行事。 至于天子本人,则缩在后宫,日日饮酒作乐。且不说朝中文武,就连他的皇子们也难以见他一面。 胡虏入侵就像是一条导火索,彻底引爆了大周积聚了四百年的陈弊。 朝廷大政皆为高门大姓所把控,王郑崔卢的子弟世代承袭父祖爵位,一出仕便可担任尚书郎、散骑常侍等清贵要职。寒门庶族出身的官员费尽一生心力,却也最多做个地方官员或是京都劣职,事繁权小,终究入不得权力中心。 在地方上,豪强士族自恃权力,时常低价强买百姓土地,每到灾年更是变本加厉。以至于“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失去了土地的百姓要么占山为寇,图一时存活;要么便只能卖身为奴,成为豪门大族的奴婢。 士族豪强拥有大量土地,又藏匿大量的奴隶,这些买来的土地与家奴不需要向朝廷交纳赋税。中央与地方的实力此消彼长,对州郡的控制力也大幅减弱。 当代天子甫上位时,尚还有一番雄心壮志。近二十年来,他改革吏治,提拔寒门士子入朝为官,并有意抬高关中大族的政治地位,以图借此与雄踞朝廷数百年的山东士族相抗衡。地方上又先后两次清点户籍,禁止藏匿人口,对占有大量土地的豪强士族提高税赋。 在他的一番手段下,朝廷内外的形势有所好转。谁料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灾,给了雄踞在北方草原的獯鬻一个极好的机会。天子这些年实行的改革仅限于吏治与民生,还未涉及到军队。大周至今沿用的仍然是三百年前大将军霍光所制定的兵制,时至今日,河北诸郡的兵府早已是无兵可用,这才有了诸胡大军滚滚南下,天子朝臣被迫出逃的闹剧。 还都洛阳以后,天子便不理朝政,纵情声色,仿佛这一场兵戈已经击垮了他的中兴壮志。 如今已近辰时,天子尚未起身。对于这不符周制的荒诞举动,内宫侍卫们早已是见怪不怪。 往日里天子也是卯时将尽时才会起身洗漱,今日虽说迟了些,但以前也曾有过,内侍们也没想太多,只是远远地站在外面,高声唤了几句。 空荡荡的大殿没有任何回应。 内侍们面面相觑,为首的一名太监对一位宫女使了个眼色。宫女应命,踏着小碎步走进大殿。 “咣当!” 片刻后,只闻一声铜器落地的清脆声响,众内侍连忙朝里望去,太监忽然皱着眉头,自顾自走了进去。 等候在外的内侍们又听见“扑通”一声,似乎是棉被一类的物事掉在地上的声音,紧接着一个公鸭嗓门声嘶力竭地喊道:“快来人!” 内侍们吃了一惊,纷纷跑进了大殿。 不一会儿,只闻含香殿内传出了一声声哭喊,整座南宫的上方似乎都萦绕着一股不详之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三章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乾景四年十一月,周天子驾崩。消息一出,天下震动。 青州,临淄营丘台。 北胡之乱后,这里便成为了如今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实际就藩的诸侯王之一,齐王姬成的都城。 周初行封建,高祖武帝敕命分封异姓诸侯九,同姓诸侯四十二。后武帝驾崩,子成帝年幼,由武帝幼弟周公旦摄行王政。分封于东方的管叔、蔡叔不服,纠集三同姓诸侯和二异姓诸侯,以“清君侧”为名,掀起了一场“七国之乱”。周公亲自率军平定,一举剪除了七大诸侯王。 六十年后,孝文帝行推恩令,强制各诸侯除嫡长子继承王位外,必须同时分封庶子为侯。然后以此类推,侯之庶子再降为伯,伯之庶子再降为子、君,家产越分越小,解决了地方诸侯坐大威胁朝廷的隐患。自此之后三百余年,大周开国时分封的诸侯几乎全部破家除国。时至今日,周室的大多数诸侯王都仅是虚封,食采邑而无封国,唯有韩、齐两王除外。 韩国地处京畿,封国仅一郡之地,齐国则正好相反,北胡之乱后初封时便独领青州七郡之地,后来又以暗中手段夺取乐安、博平两郡,实际领地已达九郡之广。除此以外,齐王还遥领周室的大司马一职,可以说是除了天子以外,大周王朝的第一重臣。 年仅三十余岁的齐王姬成负手站立在高台之上,独赏万里江山繁华。 天子驾崩的消息传到临淄,齐王并没有做出什么特别的举动,只是一如既往地临高望远,面色无波。 齐国相田雠缓步来到台上,半晌无言。 他知道自己的君主在想什么。 远眺良久,姬成转过身来,嘱咐道:“寡人此去京师,齐国便拜托老师了。” 田雠连忙顿首行礼:“此乃臣职责所在,只是大王是否再考虑多带些人马……” 话未说完,耳畔便响起姬成爽朗的大笑。 “二百亲卫足矣!” 田雠再度顿首,目送这位年轻的藩王缓缓远去。 “这天下,本该是他的啊!” 洛阳太尉府。 满头白发的太尉杨赐稳坐在正厅主位,在他下首处,司徒王琰、尚书左仆射崔缜、御史中丞陆云、车骑将军裴素分列左右。 自从大司马高靖战死渔阳,位居三公的杨赐便录尚书事,成为朝堂首臣,总理政事。同样是三公之一的王琰尽管也自开府治事,但在主要的政务上,他仍然要听命于杨赐。除此二人外,崔缜和陆云掌管尚书台事务,裴素负责禁中金吾卫的调动。 五位当今朝堂地位最高的人物汇集一堂,暂时摒弃过去的尔虞我诈,只为讨论一件决定帝国命运的大事:拥立太子。 大行皇帝共八子,其中最孚朝臣众望的是长子临安王姬职和广平王姬楚,除此二人外,谯王姬康以文才名于天下,常山王姬吕广收民心,在都城国人中享有非常高的声望。 在座五人中,杨赐是姬职最坚实的后台,御史中丞陆云也主张立长。司徒王琰是原大司马高靖的师弟,高靖则是广平王姬楚的岳父,故而王琰较为偏向姬楚。左仆射崔缜和车骑将军裴素则是不偏不倚,多年来始终保持中立。 杨赐抬眼看着各怀算盘的重臣们,开口道:“天子殂逝,生前未立太子,老夫以为眼前最重要的事情是早拥新帝即位,安定形势,诸公如何?” 正各自谋算的众人骤闻此言,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片刻后,王琰道:“杨公所言甚是,只是先帝生前并未立太子人选,究竟立哪位王子还需从长计议啊。” “司徒此言差矣!” 在座最为年轻的御史中丞陆云避席高声驳斥道。他是杨赐的学生,出身江东四大门阀之中的吴郡陆氏,杨赐碍于身份不便出言,由他最先提出主张无疑是最合适的。 “依大周礼制,先帝驾崩,当立嫡长,先帝虽未立太子,然临安王职以嫡长为先,自然当立。” “陆中丞稍安勿躁!” 王琰今年五十二岁,与杨赐同龄,宦海沉浮三十余年的他养气功夫极好,面对这个与他儿子差不多年纪的小字辈的诘问,他并未表现出任何倨傲与不快。说话时慢条斯理,就如同教诲自家儿孙的和蔼老人。 “令尊昔日为太史,陆郎莫非忘了,昔日孝文帝便是封长子据为鲁王,改立幼子,方才有了后来了四十年明章盛世。” 陆云冷笑道:“先朝之事,云不敢忘,倒是司徒大人好像忘了,若无大将军霍光摄政十二年,安知明帝不会被鲁王所取代?” “明帝登基时年仅八岁,方才引来贼臣窃命,大行皇帝八子皆已成人,陆中丞此言岂非忧天之语?” 王琰依旧慢条斯理,不慌不忙,一派名士风度。 这时,崔缜忽然出声道:“司徒以为,大行八子,应立何人?” “广平王楚聪明睿智,最得先帝喜爱。” 话音刚落,陆云忽然厉声道:“姬楚心术不正,行为失据,望之不似人君!” “士龙!” 始终保持沉默的杨赐皱眉看了陆云一眼,斥责道:“休要作此大不敬之语!” 陆云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对王琰行了一礼,跪坐回原位。 杨赐看向崔缜,询问道:“崔公以为如何?” “以下官愚见,临安王职仁孝宽厚,广得人心,且身为长子,依礼应立。若是废长立幼,恐怕东方会不宁静啊!” 听闻“东方”二字,正要张口反驳的王琰忽然便噤了声。 杨赐抚摸着胡须,隐藏下脸上的笑意。崔缜此人一语中的,不愧是先帝所看重的社稷之臣。 他口中的东方即是暗指齐王姬成。 姬成名义上是先帝早逝的长兄之子,但实际上他正是先帝的亲生儿子,在诸兄弟中年龄最长,但非嫡出。 先帝将其过继给早逝的兄长,以继其香火,因为对他一直心怀亏欠,姬成十一岁那年,便被封为临淄王,去就封国。北胡之乱后,因军功又被晋封为齐王,掌控着东方十万大军。 齐王年少时曾有相士为他相面,最后得出的评价是:“鹰视狼顾,当为人主。”他本人也并未辜负这句谶语,在京师朝臣眼中,齐王向来是个野心勃勃,不堪为人下的诸侯。 当此紧要关头,若是舍弃嫡长子姬职,立幼子姬楚,这无疑是在暗示:既然非嫡长的姬楚可以成为天子,那么姬成自然也可以,这样一来,最终的结果必定是王室内斗,祸乱朝纲,甚至会导致齐王率军夺位,引起天下大乱。 想到此处,在座的五个大臣皆是心中一跳,互相看了看。 杨赐说道:“立嫡以长,乃是我大周祖制,若是我等破坏礼法,仅凭虎牢关,恐怕挡不住齐王麾下的十万铁骑。” 四人面面相觑,半晌,王琰方才低下一颗白头,缓缓道:“为周室安危,愿从杨公行事。” 嬴曦纵马驰骋在已经冰封的渭水之旁,一身武士装扮,腰悬短刃,背负强弓。 天色阴霾,冷风如寸寸刀锋,收割着眼前的一切。偶有几只迷了路的孤雁在苍茫天宇中飞过,凄厉的啼鸣响彻天野,一派荒凉孤寂的气息。 天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嬴曦从背后挽过弓箭,寻找尚未蛰伏的猛兽猎物。 一声尖利的鹰啼响彻耳畔,嬴曦抬头望去,只见一只鹰隼展翅,盘旋在天际。 嬴曦张弓搭箭,脑海中飞速判断着鹰隼飞行的轨迹。 “嗖!” 羽箭直穿云霄,却没有射穿猎物。苍鹰却很敏锐地察觉到危险的来临,一声长鸣之后,飞离这片原野,没入茫茫云彩中。 嬴曦放下弯弓,细长的眼睛缓缓眯起。 有人射落了他的箭。 很快,他的目光便锁定在不远处一片小小的树林间。 果然,马蹄声响起,一名穿窄袖胡服的女子出现在眼前。 关中的西面与北面都与胡人接壤,属于最早接受胡人文化的区域之一,除了骑射与尚武精神外,胡服对关中人民的影响也是非常之大。 大周的第十一任天子武灵帝为了收复在他父亲惠文帝手里丢掉的雍州与凉州,决意在军队中推行改革,时称“胡服骑射”。与此同时他还扶持嬴姓立足关中,以作为他向戎狄发动战争的前哨,嬴姓家族由此崛起。到了武灵帝的孙子景武帝时代,终于收复关中与陇西,将强大的柔然人逐出中原。 由于历代天子的支持和受胡人的影响,百余年来雍州的骑兵皆是统一穿着胡服,这一点也影响到了以军功起家的关西世族,就连女子也大多喜好行动利落的胡服。 嬴曦将手中弓挂在马鞍上,打量眼前女子。 一头秀发绾成发髻束在一顶小冠内,体态婀娜,脸上虽然未施粉黛,但是容颜绝丽。手挽雕弓,背负箭囊,一派英姿飒爽的气度。 与女子目光相对,嬴曦自觉失礼,在马上遥遥拱手道:“乡野鄙人于此游猎,并非有意打扰,还请姑娘勿要见怪。” 女子摇头,道了一句“无妨”便再无言语。 面对这惜字如金的冷美人,嬴曦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再度拱手行礼,刚欲拨马离开,却听见远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一名士兵打扮的人飞马而来,见到嬴曦后,在马上行了一个军礼,高声道:“奉秦侯令,请将军回府议事!” 嬴曦点头,回首看了一眼女子,然后便与士兵离开此处,奔向东方。 女子端详着嬴曦远去的背影,目中光华闪动。身后的树林中行出一名相貌俊美的男子,走到她身前,抚摸着骏马的脖颈,笑问道:“你觉得如何?” “看起来似乎金玉其外,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会败絮其中。” 女子把玩着手中的马鞭,头也未抬。 男子对她冷淡的态度不以为然,显然早已习惯。 “放心,你哥哥我看人还从未走过眼,倒是你,正所谓美人配英雄,为兄觉得他和你还是挺般配的,要不要考虑一下?” 女子狭长的美目瞥了男子一眼,冷冷地说道:“独孤信,你若是敢和爹提这一茬,信不信他会扒了你的皮?” 独孤信讪讪一笑,却未加反驳。 因为他对此深信不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四章 皇命陟降,万岁未央 栎阳行台府。 秦侯的所有属官与将领此刻皆汇集于此,政事堂内气氛凝重,除了栎阳令独孤兆等少数几人外,其余人皆是彼此小声交谈着,不知是发生了何等要事。 嬴曦已经换上了一身黑色赤纹朝服,此刻正双手缩在袖中假寐。半晌,似是感觉到什么,他睁开眼睛,向身后某处望去。 只见一位年轻人时不时地打量他一眼,见他目光望来,竟是有些腼腆地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嬴曦回以和善的笑容,随后便转过头来,继续闭眼深思。 这个年轻人名叫嬴雍,与他一样也是嬴氏旁支子弟,而且他与嬴曦几乎是同时被调入栎阳,此时担任上军校尉,属蒙皋老将军麾下。 嬴曦没有注意的是,在他转头望向嬴雍的时候,跪坐在他前列的独孤兆同样回头望了他一眼,当看到他几乎是身体不动,但头颅却可以直接转向后方时,眉头不禁跳了一下。 鹰视狼顾,所谓狼顾之相,正是如此。 堂内的嘈杂声戛然而止,嬴曦睁开双目,只见秦侯嬴平已经坐在了首位上,众人皆是正襟危坐,齐声道:“参见君侯。” “诸位免礼。” 嬴平摆摆手,面色凝重。 “就在昨夜,孤收到了从京城加急送来的诏令……” 一听是朝廷的加急诏令,众人皆是抬头望向嬴平,难道是獯鬻人又兴起兵戈了? “就在十天前,天子驾崩!” “什么!” 在场官员皆是大吃一惊,就连嬴曦也睁大了双眼。唯有独孤兆依旧面色无波,显然是秦侯早已告知与他。 嬴平说道:“据我所知,天子生前并未立下太子人选,此时忽然驾崩,京城的百官公卿各怀鬼胎,恐怕齐王也会蠢蠢欲动。” 天子驾崩,作为秦侯的嬴平依礼要入京哭吊,但此时京城公卿各怀诡域,嬴平久居关中,不熟悉朝中动向,入朝又不能多带兵马。孤身一人难免会遭小人暗算,再加上一个似乎有即位资格的齐王,此次京城之行定是危难重重。 “启禀君侯。” 嬴曦避席顿首道:“太子未立,齐王恐怕有所动作,末将愿领下军驻守于函谷、弘农之间,一旦朝中有变,便可在两日内抵达洛阳,以保君侯平安。” 此话一出,在场许多臣工皆表示赞同。齐王入京必然不可能带领大军前往,他的军队一定会驻守在虎牢关以东,若是如此,那么嬴曦驻守在函谷关和弘农之间,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支援到洛阳,在此种形势下,这不失为一个应变之法。 嬴平却是摆摆手,说道:“此计的确可行,但需另择率军将领,蒙皋!” “末将在!” “孤命你率上军驻于华阴,随时听候调动。” “末将领命!” 年近六十的老将蒙皋高声领命。 “嬴曦。” “末将在!” “下军抽调两部,由你任命统领,归属蒙老将军麾下。” “是!” 嬴曦恭声应命,站立在嬴平身后的公子嬴壮瞥了他一眼,目光中充满了幸灾乐祸的意味。 “孤入京的时间里,栎阳军务政事,皆交由关内侯独孤兆、雍州别驾嬴壮和行台右丞嬴曦商议行事。” “什么?” 政事堂内并无异常声响,但秦侯话音落地的那一刻,人人面面相觑,明明是一片沉寂,却又偏偏给人一种嘈杂的幻觉。 嬴平并未在意众人的反应,而是转头看向独孤兆,说道:“孤这一去至少也要数月时间,来年开春的大蒐礼就拜托令君主持了。” 独孤兆微微欠身:“君侯放心便是。” 嬴平颔首,眉目中带着些许忧虑之色。 天子驾崩,百官奉立临安王姬职监国,暂摄政事。以太尉杨赐、黄门侍郎柳瑾主持先帝丧仪。 十二月,齐王姬成来京吊丧,所带二百余骑尽缟素。 秦侯嬴平,冀州牧姬迁,荆州牧项广,幽州牧公孙处,扬州牧陆浚等封疆大吏也都在数日内齐聚京城。 七日后,临安王率百官,奉大行皇帝葬于邙山献陵。司徒王琰与宗正、国子祭酒等大臣商议后,请上先帝谥号曰“惠”。 大周第二十代天子,周惠帝的时代就此结束。 三日后,以杨赐为首的文武官员上书请临安王姬职即位。同日里传来消息,齐相国田雠率军五万迫近虎牢关,一时朝野哗然。 “齐王!” 脾性火爆的侍中裴度在朝堂上愤然起身,厉声怒斥道:“当此紧要之际,天下士民皆仰望大王能辅弼兄弟,佐佑朝政,大王却在此时举大兵迫近京畿,微臣敢问大王是何用意?难道是想谋反不成!” 裴度出身于顶级门阀河东裴氏,侍奉先帝十余年未尝有一过,在朝中历来以忠直刚烈而闻名。面对他的斥责,即便是位高如齐王亦不能等闲视之。 姬成跪坐在朝堂上首,双目微阖,仿佛虎牢关外的数万大军与他毫无关系。直到裴度把话说完,他才缓缓睁开眼睛,直面朝臣的目光。 “先帝崩逝,天下震动,而冀州、并州骚乱未平,獯鬻仍然蠢蠢欲动。齐国的兵马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裴侍中此言,莫非是要陷寡人于不义?” “既是调兵勤王,那为何齐王没有向朝廷禀报,擅自调兵?” 御史中丞陆云避席起身,声援裴度。 “笑话,齐国是寡人之国,齐军是寡人之军,寡人调动自己属军,要向何人禀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即便是藩王,每有调兵,亦必须上报天子!” 主管兵事的右曹尚书卢平也起身发话。 “天子?先帝已然驾崩,寡人如何禀报!”姬成冷笑道。 “齐王此言似是有些不妥吧。” 一直在闭目养神的司徒王琰此时也睁开一双老眼,淡淡出声。 “先帝崩逝,然家有长子,国有长君。临安王是先帝嫡长,又以监国之名,自然名正言顺。” 齐王冷笑一声,却并未反驳,作为当事人的姬职亦不发一语。王琰也并未在这个王室的敏感问题上多作纠缠。朝堂上一时陷入了尴尬的僵局,姬成面色不动,心内却已是沉到了谷底。 河东裴氏,吴郡陆氏,范阳卢氏,太原王氏。再加上一个没有发言却是姬职死党的弘农杨赐,这些士族仍然是认定了自己非先帝之子的身份。想到此,姬成最后的一丝妄想也就此打消。 “老臣以为,齐王的担忧不无道理。” 始终保持沉默的杨赐忽然出声,他避席向姬职顿首,随后淡淡地说道:“虽说数年前北胡大败,但并未伤其根本,如今边防空虚,确有被人乘虚而入的可能。” 满朝文武皆看向杨赐。 “洛阳所在,虽有八关之险,但却需要大量的守卫,尤其是当此国疑之际,京畿内军队皆需要守卫在都城。如此一来,仅靠齐王的五万军队恐怕难以防卫周全。” “老太尉以为应当如何?” 朝堂上未曾发过一言的临安王姬职终于说了话。 “依老臣所见,齐王的军队不妨就暂时驻扎在虎牢关东北,随时准备应对冀州与幽州会发生的大战,同时令秦侯嬴平率关中精甲驻守河阳、孟津,以防并州有失,幽州牧公孙处也应尽快返回坐镇渔阳。” “善,便依太尉之见。” 嬴平顿首道:“雍州兵马随时听候调动。” “依我朝礼制,外藩亲王与诸州牧守须在新帝登基后方可离京,国有长君,社稷之福也,老臣斗胆请临安王殿下早日践祚,以安天下百姓。” 说罢,杨赐避席出列,以臣子对天子的礼仪稽首于地。紧接着,秦侯嬴平出列,稽首;御史中丞陆云出列,稽首。 姬职忙摆手道:“父皇并未立诏以孤为嗣,孤才浅德薄,不敢妄居尊位,况且值国丧之际,此事不宜妄论。” “殿下此言差矣。” 裴度出列道:“事急从权,此时不但是国丧之际,更是国难之际,百姓翘首以望天恩,先帝虽未立嗣,然我大周祖制,向来是立嫡以长,天下民心所向,望殿下莫要推辞!” 说罢,裴度亦与杨赐等人一般,稽首于地。 姬职刚欲再度推辞,司徒王琰、尚书令崔缜率领一干尚书台大臣出列稽首,请临安王登基。姬职半晌无语,朝堂上一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宁静状态。 许久,只见又有一人出列,跪拜,稽首。沉声道:“臣大司马、使持节、金紫光禄大夫、齐王姬成,请殿下登基,以续周嗣。” 当姬成的声音响彻在万岁殿内,稽首在地的杨赐等人终于放下久悬心中的大石。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未央!” 乾景五年正月,临安王姬职在一众大臣的辅佐下登基为天子,同年改元熙宁,大赦天下。加秦侯嬴平开府仪同三司,特赐齐王姬成“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的特权。 同时,齐国上卿高欢率齐军二万入朝,驻于洛阳城外;破虏将军蒙皋率领关中精骑一万赶赴京师,与高欢合兵,等候天子检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五章 我车既攻,我马既同 三月三日天气新,渭水河边多丽人。 周礼有制,三月三日为上巳。在这一日,人们需结伴前往水边行修禊仪式,驱逐不详,祈祷好运。发展到后来,便成了文人墨客流觞曲水,贵族女子相约游春的活动。 秦地尚武,民间游侠之风盛行。贵族子弟更是人人精于骑射,就连女子也都是巾帼不让须眉,充满了别样的英武风采。 所以除了修禊礼以外,嬴平封秦侯以后还特意下令,从每年的二月中旬开始,到三月三日上巳,在这将近半月时间里举行古老的“大蒐礼”。 大蒐礼是一种检阅军队与田猎演习的仪式,四百年前周公旦在奉高祖武帝遗诏所制定的周礼中便有大蒐礼一章。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大蒐礼都是大周朝廷和各地诸侯国选拔年轻将才的重要方式。 在关中地区,大蒐礼又兼具考评各世家子弟品级的功能,尚未入仕的贵族子弟需要以在大蒐礼上的表现作为敲门砖,以进仕途。 与死守门阀规矩的山东士族不同,关陇地区的豪阀大多奉行人才至上的原则,无论出身如何,只要有足够的本事,便可打破嫡庶障碍,跻身上层。如今的关中四大世家,在数百年前都还只是不起眼的寒门庶族,但就是因为人才辈出,方才被周天子看重,扶持其为在西部抵御柔然人的一支力量,这才逐步成长为今日的四大家族。 秦侯极力推崇的大蒐礼,便是维持各大家族长盛不衰的一大秘诀。 因秦侯尚在洛阳,本次大蒐礼由中军元帅独孤兆主持,参与者包括栎阳、扶风、冯翊、商於、华阴、新平六郡的领兵将领,新上任的下军将嬴曦自然也在其中。 下军左右两部皆已抽调与此刻正驻守孟津的蒙皋,唯有嬴曦直属的一千人留在栎阳,以他带回栎阳的心腹韩信为统率。 我车既攻,我马既同。 四牡庞庞,驾言徂东。 …… 随着古老的诗歌响彻天野,熙宁元年的秦地大蒐礼正式拉开帷幕。 会猎大典在栎阳城西南约百余里外渭水之南的一片平原举行,此处北依一片被称为龙首原的高岗,南临杜氏祖籍之地少陵原,东南侧又有一汪被称为“曲江池”的小湖。整块平原地势开阔平坦,只有六条小小的坡道横亘其中,又有渭、浐、灞、泾、丰五条河流盘桓在侧,是一片极好的形胜之地。自关中大族崛起以来,便有人看上了这块丰美水土,兼之曲江池畔风景秀美,虽处西北,却隐隐有东南扬州的风韵。故而到了今日,常住在栎阳的大族只要有能力,都会在此买下一块地皮,建起自家的雅致别院。每年草长莺飞之时,带着家人女眷到此小住一些时日。 青青芳春,草盛兽肥,正是举行围猎的大好时节。 嬴曦一身武士劲装,率领下军进入搭建好的校场,中军行军司马嬴起建旗于标木,从关中六郡抽调而来的五千精锐之士齐聚校场,听候中军元帅发号施令。 时近正午,全副披挂的独孤兆昂首阔步行进校场,肃立于帅旗之下。旗下案上鼎中早已摆好了羊豕二牲,具以少牢之礼。 周礼有制,天子祭祀用猪牛羊三牲,曰太牢;诸侯无牛,具二牲,曰少牢。秦侯嬴平虽无正式封国,但也是享君号的诸侯,故而祭祀可用少牢之礼。 以独孤兆居中,嬴曦、嬴壮分立左右,共同主持本次祭祀白帝之礼。 上古传说中有四方天帝,秦地所处的西方之神被称为白帝少昊氏,传言少昊为嬴姓,如今的嬴氏便是其后裔。自从嬴氏崛起至今,数百年间始终没有中断过对白帝的祭祀,如今更是将其置于大蒐礼誓师之前,可见对此之重视。 嬴曦面容肃穆,垂手而立,尽管身旁隔着独孤兆,但依稀还能感觉到从另一侧射来的阴寒目光。 “皇皇上帝,载土有德。顾尔元王,於昭于天。秦君奉嗣,昊昊上苍。金天挚命,佑彼无疆……” 祭词颂毕,独孤兆代秦侯平首献,公子壮亚献,嬴曦终献。三祭过后,三人同时转身。 独孤兆面对千军缓缓张开双臂,高声道:“大蒐,启!”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全体将士齐声唱罢古老的《无衣》篇,独孤兆从司马手中接过鼓槌,在众将士的注视下敲响了中军鼓。紧接着,各旅旅帅皆挥槌击鼙,响应中军。士兵以旅营为单位,步、骑、车兵混同,开向了围猎之地。 围猎共计十天时间,十天之后,各军再会营垒,以献俘之礼献上狩猎所得。正式的军中大蒐礼正式结束,接下来便是各世家子弟展现风采的时间了。 各军在主帅的带领下可自行狩猎,世家子弟便在行台府的组织下入校场举行为期三天的试武大比,大比结束后各世家子可随同诸军围猎,五天之后以猎物计数决定名次。 当一系列比试结束后,便要迎来上巳节。郡府军队各自归去,各世家结伴出游,流觞祓禊,一派风流盛世的景象。 嬴曦与独孤信驭马并驾,徜徉在原野上。 大蒐礼结束后,他便将下军交与韩信统领,由他自行组织狩猎。他自己则是留在营垒,协助独孤兆组织世家子弟的试武。今日得了空闲,方才与独孤信乘马外出。 两人信步在曲江池旁,一边攀谈,一边打量着来来往往的车辆。 这几日各世家的青年子弟差不多都已到来,再接下来,就该是女眷们前来准备祓禊了。一辆辆装饰华贵的香车参差行过,只留下漫天遍野的脂粉味。 “也不知秦侯此去京师情形如何,毕竟他还带着兄长你手下的两千精锐呢。” 男人之间的谈话,无论从什么话题开始,最后终究都要回归到时势上来。如今天下时势最令人关注的,自然要属洛阳朝廷的变化了。 面对独孤信的调笑,嬴曦只是微笑,淡然道:“既然齐王已经承认了新天子的地位,想必也没有人会再从中作梗,至于君侯,我倒是不担心,天子新立,朝中勋贵大多都是山东士族之人,如今可正是他需要倚仗我们关中世族的时候。” 独孤信叹息道:“天下大族之争已逾百年,把朝政弄得乌烟瘴气,我关中四姓坐镇西陲,为朝廷抗击戎狄,最后却反要时刻防备这帮大族的冷箭,当真是岂有此理!” 嬴曦道:“如今这天下,已经不再是山东士族们想要的太平天下了,嘴皮子功夫可没以前那么管用了,你看大蒐礼上的军队,这才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法宝。” 独孤信颔首表示认同。 正说话间,不觉已经回到了营垒的门口。两人勒马,静看来来往往的人群。 一行车队引起了两人的注意。 领头的是一辆装饰异常华美,车前是四匹浑身纯白,无一丝杂色的骏马。 依周制规定,天子驾六,诸侯及卿驾四。在关中地段,能有资格乘坐四驾以上华车的只有两个人,嬴平与独孤兆。 嬴平在京都未归,独孤兆身在营垒之中安排各项适宜,显然都不可能在这车里。 独孤信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侧身在嬴曦耳边轻声道:“兄长,待会儿可别移不开眼睛才是。” 嬴曦望了他一眼,不知其意。 独孤信却是打马上前,走近那辆车,车旁护卫中有一位相貌英俊的青年,见到独孤信,连忙拱手道:“阿兄。” 独孤信颔首,下马,亲自打开车门。 车中走出一名妙龄女子,看见她的相貌,嬴曦不禁一怔。竟是那日他在射猎之时所遇到的那名男装打扮的女子。不过今日她却是恢复了女儿打扮,一身杏黄色的衣裙勾勒出婀娜的身姿,容颜秀丽,目如秋水,黛眉如远山,却又隐隐透露出些许英气,更凸显出清雅高贵之感。 独孤信扶女子下车,指着方才称他为“阿兄”的那个青年,对嬴曦介绍道:“兄长,这位是我幼弟,独孤晟。阿晟,这位是行台右丞、典军中郎将嬴曦,你与我一样,呼为兄长便是。” “独孤晟见过兄长。”少年忙拱手施礼。 嬴曦亦还礼,独孤信又继续介绍道:“这位是我家小妹,闺名霓裳。” 得知女子身份,嬴曦虽然心中讶然,但还是向她行礼致意。 独孤霓裳还了个万福礼后,瞥了一眼独孤信,未多言语,便在侍女的搀扶下上车离去。 独孤信咳嗽了一声,说道:“小妹性情如此,并非有意冷落,还请兄长见谅。” “是啊是啊,我阿姊其实是面冷心热,其实她人可好了。” 逗留一旁,没有跟随独孤家车队离去的独孤晟也在一旁帮腔。 “无妨。”嬴曦笑道:“独孤家也有别院在此?” “是有一处宅第,不过家父半生戎马,不喜欢此处绵软旖旎的景致,这处宅第其实是我小妹所建,每年春秋都会到此小住些时日,准确地说,这里应当是她一个人的别院。” 嬴曦颔首,便也未再问什么。独孤信却转过头来,似是才发现似的,看着逗留一旁的独孤晟。 “你在这里干什么?” 独孤晟讪讪一笑:“阿兄你也说了,这里是阿姊一个人的别院,我哪能进得去啊,只能留下来,和你一起去射猎营垒,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帮忙?你能不添乱,阿爹就已经感谢上苍了!” 独孤信笑骂,独孤晟也只是一笑,没有反驳。嬴曦转身,望着在春风下波澜起伏的曲江,脸上的笑容却是缓缓消失。 水上不远处,一个人自画舫中走出,一眼便见到了嬴曦。 嬴壮。 看见嬴曦在岸上,嬴壮毫不惊讶。二人对视良久,嬴壮似乎开口说了什么,只见船头上,一名侍卫将一副弓箭递给嬴壮。嬴壮接过,张弓搭箭,直指嬴曦。 独孤信兄弟两人也注意到嬴曦表情的变化,顺着目光望去,独孤信急忙一个箭步便要冲上前去。 嬴曦伸手拦住独孤信,目光不动,注视着嬴壮。 嬴壮目光如炬,他只要一松手,便可以把这个眼中钉给除掉。嬴曦纹丝不动,微风吹起他的袍袂,与岸边芳草一起缓缓飞动。 半晌,嬴壮放下弓箭,对着嬴曦咧嘴一笑,然后走进了船舱。 嬴曦望着渐去渐远的小舟,脸上也出现了若有若无的一抹笑容。 岸边不远的一处宅第里,孤独霓裳斜倚在高台上,俯视着方才发生的一切。冷美人的脸上忽然绽开一抹淡淡的笑容,竟如这庭院中的杏花一般,清雅可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六章 鸷鸟将击,卑飞敛翼 三月初二,在原诸军营垒集结完毕的关中各世家子弟开始了狩猎。 嬴、独孤、韦、杜、蒙、范、赵、韩、李等大族子弟共聚,在这个猎场上,无有嫡庶之分,只有胜负之别。 独孤信兄弟自然与嬴曦一道,除他们以外,蒙氏子弟蒙肃、杜氏子弟杜佑、韦氏子弟韦裕等也前来结伴同行。而在另一边,嬴壮的身旁也自然而然地汇聚了一批世家子弟,双方泾渭分明,隐隐有着互别苗头之势。 嬴曦在栎阳并无太多旧识,这些世家子的到来,一方面是因为他近日平步青云,在行台府的地位仅次于秦侯和独孤兆;更多的则是因为,他们与独孤信交好。 除此之外,蒙氏、杜氏和韦氏向来与嬴壮身边的范氏、赵氏、李氏不太对付,而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嬴壮和嬴曦之间隐隐存在的矛盾,他们自然乐意团结在一起,让几个老对头吃瘪。 世家子的狩猎规则直接采用了军中大蒐礼的规则,但仅限一天时间,到日落西山之时,所有人必须带着猎物到营垒中参与祭祀,迟来者则算弃权。 品评的标准一是看猎物的数量和品类,二是要依“三杀”之别来判断。 所谓三杀,即大蒐礼上军士射杀猎物手法的三种方式。分为上中下三等。上杀者即箭自猎物腰部射入,直接插中心脏,一箭毙命。 自腰部射入,没有射中心脏而死,即为中杀。 没有从腰部射入,猎物挣扎许久方死,是为下杀。 嬴曦眼疾手快,一箭射中前方拼命逃窜的一只野兔,羽箭自腰间穿过,箭簇自心脏部位穿出。众世家子都被这一箭晃晕了眼睛,待独孤氏的家仆将野兔拎来之时,众人方才知晓,这一箭竟然是标准的上杀。 惊叹于嬴曦箭术之高超,众人皆对他刮目相看。蒙肃又看了看那只野兔,向嬴曦拱手道:“将军射艺过人,小弟佩服。” 其余人也都出声附和,独孤信却在此时笑道:“兄长在西岐,曾有‘一箭双雕’的佳话,不过在栎阳,大家都知道小弟素来以御术闻名,不知兄长可否赐教一二?” 嬴曦豪迈大笑,欣然应允。 周礼之中有所谓“君子六艺”,即礼、乐、射、御、书、数。乃贵族子弟的必学之目。在崇尚武力的关中一带,射术和御术显然要更加为人所看重一些。 射术即箭术,而所谓御术,则是指驾驭战车的能力。周初开国之际,正是得益于强大的战车军阵,高祖武帝方能以弱胜强,一举推翻强大的“大邑商”。故而周公旦在制周礼的时候,便将驾驭战车的技术列在六艺之中,作为君子的必备技能之一。 尽管在这数百年里,由于常年和北方诸胡作战,周人已经越来越重视骑兵的机动性,但战车仍然在步兵战术里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故而即使是在骑兵盛行的关中,高门大族也十分重视对子弟御术的培养。 嬴曦与独孤信先后下马,登上准备好的两马战车,二人对视一眼,似是心意相通一般,同时挥动手中的缰绳,两辆战车飞驰而去,扬起漫天尘土。 其余世家子弟见状,也纷纷御马向前,分列在二人的战车左右。 周礼中的御术,一比速度,二比稳定,三比反应,四比姿态。一位真正的君子,在驾车一道上必须要速度快、车身稳、能迅速应对突发状况,与此同时还必须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身姿如松,不可歪斜,如此方为上等。 只见嬴曦与独孤信二人的战车在平原上飞速掠过,竟是速度相当,车上的两人皆身姿挺拔,面带笑容,好一番名士风流的姿态。 战车一路向北驰骋,直到看见不远处的一道高坡,作为裁判的韦裕方才大喊比试结束。 二人停下战车,独孤信比嬴曦稍前半个马首,略胜一筹。两人目光相对,哈哈大笑。其余几人却也为嬴曦的御术所折服,只见杜佑在马上拱手道:“将军骑射、御车如此精湛,堪为我等之师。” 嬴曦笑着拱手还礼:“杜兄过奖,先父曾为曦取字‘昱之’,若是不嫌弃,便不要再称将军了。” 杜佑从善如流,拱手道:“小弟君卿,见过昱之兄。” 其余几人也都如杜佑一般,与嬴曦以字相称,蒙肃字凛然,韦裕字孝宽。几人相互通名后,关系不觉间也拉近了许多。 天色尚早,几人也一道向南寻找猎物,这次狩猎不仅是对这些年轻世家子个人的品评,更是代表了众世家的脸面。樊川韦氏和少陵杜氏向来与公子嬴壮身边的西河范氏、陇西李氏不和,独孤氏又与出自嬴姓的河东赵氏很不对付,故而众人都卯足了力气,想要在本次品评中压对方一头。 嬴曦虽是嬴氏子弟,但他并没有参与本次品评,此次参与也只是应了独孤信的请求前来助阵。尽管如此,如果他能帮助这些世家子在品评中占得上风,也必然会得到这些人的友谊。他们都是关中豪族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与他们交好,对嬴曦立足栎阳有着极大的好处。 远方一只雄鹿飞驰而过,嬴曦见状,飞快地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瞄准了正在疯狂逃窜的雄鹿。 正当他瞄准欲射的时候,从右前方忽然射来一支飞箭,穿过车上的“嬴”字旗帜,插在战车旁的地面上。 嬴曦收起弓箭,回首望了望被射穿的旗帜,随后眯着双目,看向羽箭射来的方向。 冤家路窄,竟是嬴壮一行人赶了过来。在队伍前方,一个青年骑着赤红色骏马,手里还挽着雕弓,方才那一箭显然是来自他的手上。 见到青年脸上傲慢的神色,嬴曦眯起的眼睛却缓缓松开,这时杜佑撇着嘴小声道:“李宣这混账东西,真是欠收拾!” 原来是陇西李氏的子弟,嬴曦又用余光看了看被射穿的玄色旗帜,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那名叫李宣的青年纵马来到距离嬴曦三丈左右,收起了手中弓箭,昂着头,拱手道:“一箭射偏,莫要见怪!” 虽是道歉的话语,但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却是无半点诚意,反而有些居高临下的戏弄意味。 “李宣,怎么,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鼻孔大吗?还要专门抬起来给人看?” 杜佑也是个嘴巴不饶人的主,非常不礼貌地直呼其名,并拿他的倨傲姿态说事。独孤信几人听完,皆是忍不住大笑起来,李宣的面色一下子难看起来。 嬴曦却没有笑,他看着李宣,问道:“方才这一箭,是足下射的?” “是本公子射的,怎么了?”李宣的脸色很不好看,语气也差了许多。 “原来如此。无妨。” 嬴曦笑眯眯的神色,一时让杜佑几人停下了笑容,面面相觑。 这家伙明显是故意射出的这一箭,嬴曦怎么能就此作罢? 李宣撇了撇嘴,暗道一声怂货,便要打马离去。 就在这时,嬴曦的脸色却忽然转冷,他飞快地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瞄准,射出。一箭便射进李宣座下骏马的心脏部位。 骏马在一声高亢的嘶鸣之后倒下,连带着李宣也被摔倒在地,他的左腿被马身压在下面,发出一阵奇异的响声。 被射中心脏的骏马血液喷出,淋得李宣几乎变成了一个血人,腥热的马血加上左腿的疼痛,使得李宣不禁大声惨叫出来。 不远处,见到李宣惨状的嬴壮一行人顿时面色转黑,拍马赶到。 嬴壮来到李宣不远处,命令手下武士将李宣从马身下救出,随后他冷着脸,盯着嬴曦,沉声道:“嬴曦,你这是什么意思?” 嬴曦看了看嬴壮,拱手道:“此人擅自射穿我赢氏玄帜,在下略施惩戒,如有不当之处,还望公子见谅。”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但说话的理由却很充分,李宣毁坏赢氏旗帜,这在关中乃是大罪,嬴壮一时间被噎住,不知如何回答。半晌,他才瞪了嬴曦一眼,恨恨道:“很好!” 说罢,他便命人带上惊魂未定的李宣,与众拥趸一起打马离去。 嬴曦脸上的微笑缓缓消失,独孤晟却是在一旁幸灾乐祸道:“看公子壮这有气无处发的样子,可真教人心头畅快!” 几人闻言,不禁轻声笑了起来,独孤信却是皱着眉头斥道:“阿晟,凡事慎言!” 独孤晟悻悻地笑了笑,没敢再说话。杜佑却是注意到了没有和他们一起发笑的嬴曦,心下却似乎想到了什么。 但凡消息灵通点的人都知道,公子壮与嬴曦的关系十分恶劣。在此之前,嬴壮曾数次公然对嬴曦口出恶言。照理来说,方才这情形,笑得最开心的人应该是嬴曦才是,可他偏偏连一丝笑意都没有表露出来。 杜佑摸着下巴,心中已经对嬴曦下了断言,此人若非懦弱无能之辈,便一定是心机深沉的狠角儿。 从他方才毫不犹豫地对李宣出手这件事来看,显然不会是第一种人。由此看来,他之所以对独孤晟的话连一声附和都没有,是因为谁也不能保证,在场众人的家仆之中,会不会有公子壮一行人派来的眼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七章 世之不显,厥犹翼翼 日落时分,众世家弟子的围猎如约而止。在品评之上,独孤信一行人毫无意外地压下了范氏、李氏、赵氏等族的风头,就连公子嬴壮,都被独孤信压过一头。 而这一切到了嬴壮那儿,自然又把原由归结到了嬴曦身上。 夜幕降临,按照往年的规矩,众世家将以这些猎物为食材,举行一场大宴,出席的成员皆为各家族的年轻子弟,其中也包括女眷在内,上一辈的人物自然不会出现在这场年轻人的狂欢盛宴上。 独孤兆在傍晚便离开了营地,赶回栎阳处理政事。嬴曦却是留了下来,独孤兆告诉他,利用这次机会,多结交一些优秀的年轻人,对他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 独孤兆不在的场合,作为秦侯公子的嬴壮自然便成了宴席的主角。此时的他也一扫先前被独孤信抢了风头的阴沉模样,而是不断向周围人敬酒,时而谈笑几句,所交谈的内容无非是珍宝和女人,许多世家子投其所好,竭尽阿谀,这使得嬴壮颇有些得意,时不时发出阵阵爽朗的大笑。 嬴曦不愿去那显眼的位置惹公子壮的晦气,便独自一人坐在角落。谁知蒙肃、杜佑和韦裕三人却也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起挤到他身边坐下。 对于他们的表态,嬴曦自然心中知晓,便也没有故作姿态,而是热情地向几人敬酒。觥筹交错间,几人的关系自然也拉近了许多。 杜佑举起酒爵,向嬴曦示意:“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嬴曦会意,举杯相对,轻声吟诵道:“吹笙鼓簧,承匡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众人相视,不禁开怀大笑,嬴曦举杯道:“诸位,请!” “昱之兄请。” 四人以袖掩面,将爵中酒饮下,相视一眼,又是一阵爽朗的大笑。 酒过三巡,由蒙肃主刀,为众人分食一只烤得焦脆嫩黄的肥羊。关中不似东方,若是崔、卢、郑、王这些家族举行宴会,且不说会不会有如此充斥着胡风的菜肴,就算是有,那些时刻讲究着风度与气态的世家公子们恐怕也会让家仆把肉切成一块块方方正正的肉丁,放在上好的青瓷盘里,然后再拿象牙箸小口夹食。 此等做派在关中的这些世家子看来,简直是令人牙碜,同时也是在暴殄天物。食用这等美味佳肴,必须要用最粗朴同时也最简单的法子——动手。 几人各自分得一只羊腿,便也不顾所谓个人形象,抓起羊腿便啃,吃得满嘴流油,在篝火的映照下,反射出丝丝金黄色泽。 嬴曦正欲大快朵颐,谁知杜佑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按住他面前的食盘,小声道:“昱之兄,有美人到此,可千万要注意形象!” 被他说的一头雾水,嬴曦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只见独孤信兄弟一左一右,陪着身穿一袭翠绿罗裙的独孤霓裳缓缓走来。篝火熊熊燃烧,散发出的光彩照射在她脸上,竟是异常的娇媚可人。 独孤氏兄妹三人径直来到嬴曦几人面前,独孤信大笑道:“好啊你们,竟然偷偷地把羊腿全分了,真是岂有此理!” 几人顿时大笑,蒙肃说道:“羊腿恐怕是没有了,不过羊尾巴倒是还有一条,如愿兄若是喜欢,尽管拿去便是。” 独孤信笑骂一声混账,便带着弟妹二人落座。众人没有遵循什么分席而坐的礼节规矩,而是围成了一个小圈子,就这般坐在初生的草地上。如此一来,便少了许多距离感,彼此之间似乎也更贴近了些许。 只是不知是有意安排还是怎的,独孤信坐在了嬴曦的左手边,却让独孤霓裳坐在嬴曦右侧,独孤晟则是在她的右边。 身旁坐了个貌可倾城的美人儿,嬴曦也有些拘束起来,没有似方才那般豪爽,竟也注意起吃相来。 众人与独孤信兄弟又喝了几杯酒,独孤霓裳竟也没有丝毫羞怯,敬了在座众人一杯。嬴曦不禁有些惊讶于她落落洒脱的气度,不时用余光打量着她。只见一爵酒后,独孤霓裳的双颊上渐渐升起一抹桃花似的粉晕,加上她微笑时脸上浮出的淡淡笑靥,竟是无比诱人。 嬴曦连忙收回目光,不敢多望。 “这位兄弟,可否添个座儿?” 举杯欲饮的嬴曦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说话,便放下了酒爵,转身看去。 只见一个相貌俊秀的白衣青年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在他身后,一名仆从已经准备将一条方毯铺在嬴曦与独孤霓裳之间。 嬴曦见独孤霓裳的一双秀眉微微蹙起,便伸出手拦住了那名仆从,目光却是停留在那俊秀年轻人身上,淡淡地问道:“想来我与足下不熟,还是不要如此的好。” 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那年轻人倒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情绪,仍是笑吟吟的,他正欲说话,只见另一侧的独孤信忽然冷冷说道:“韩起,今日我等兄弟正在兴头上,你休要来败坏性质。” 那名唤韩起的白袍年轻人听出了独孤信语气中的不善,先是一愣,随后他的目光看向了独孤霓裳和她身旁的嬴曦,又看了看独孤信与独孤晟二人的位置,似是反应到了什么,脸上闪过一丝阴霾,但旋即便被他收敛回去。他没有理会独孤信的言语,而是继续笑吟吟地看向嬴曦,说道:“我与霓裳素有旧谊,不知足下可否成人之美,让个座位?” 听闻此言,独孤霓裳的面色瞬间转冷,她正要出言斥责,却只见嬴曦微微一笑,拿起酒杯,以袖遮面,说道:“滚!” “你……”得到这个出乎意料的回答,韩起一愣。杜佑几人却是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就连冷着脸的独孤霓裳,竟也是没有想到嬴曦竟然会这么不留情面,脸上的表情忽然也淡化开来。 从未被人如此面折的韩起正在愣神间,听见众人的嘲笑声,白皙的脸一下子涨红起来,他目光直视着嬴曦,正要说话,身后却传来一个人声音。 “什么事情,这么热闹啊?” 听到这个声音,嬴曦的双目一下子眯了起来。旋即便看到韩起身后三步处,满脸通红的嬴壮手持酒爵,一步一晃地走过来。 见到嬴壮,韩起连忙拱手行礼:“见过公子。” 嬴壮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一笑:“韩起老弟,这是怎么了?有什么委屈尽管说出来,为兄帮你出头!” “这……” 韩起脸上忽然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他没有说话,只是转头看了看独孤霓裳,又看了看嬴曦。 嬴壮虽然已有醉意,但神智显然清醒,他的目光投向了独孤霓裳,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原来是为了美人,哈哈!” 说罢,他便把目光转向了嬴曦,故作惊讶道:“哟,这不是右丞大人嘛。” 嬴曦拱手,淡淡笑道:“见过别驾。” 嬴壮仍然笑着,只是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些许。在这关中地带,但凡是见到他的人,有哪个不是唯唯诺诺,低头称一声“公子”? 他没有想到,这个嬴曦竟然如此大胆,敢与他以官职相称,嬴曦是大行台府右丞,论官阶要比他这个雍州别驾要高上一等,如此一来,这岂不是在众人面前拂他的面子? 嬴壮看着嬴曦的眼睛,淡淡道:“本公子的朋友想要坐在这里,不知足下可否愿意给本公子一个面子?” 嬴曦微笑道:“公子的面子,自然要给……” 话未说完,嬴壮便哈哈大笑,他回首看了看韩起,又把目光转向独孤霓裳,说道:“这等偏支贱子,可没有资格与独孤氏的嫡房贵女坐在一起。” 独孤霓裳秀眉一蹙,正要说话,只听身旁嬴曦却又开了口:“只是,独孤家自有长兄在此,在下不敢有违主人之意。” 嬴壮的面色陡然变得难看起来,他盯着嬴曦,一字一字地说道:“如此说来,你是不愿意给本公子这个面子了?” 嬴曦抬起头,与他对视,尚未说话,嬴壮却陡然暴起,举起手中酒爵,狠狠地掷向嬴曦。 酒爵飞过,正中嬴曦额头之上,爵中酒液也顺着他的头发淋下。 独孤信几人见嬴壮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登时便拍案而起,挡在嬴曦面前,质问道:“公子壮,此举恐怕有失礼数吧?” 嬴壮没有理睬独孤信,而是死死地盯着嬴曦。嬴曦也不顾狼狈,与他对视。 与嬴曦的目光相对,见到他额头上被砸到的地方开始流血,混着满脸酒液向下流去。嬴壮嘴角露出一抹微笑,说道:“真不知道父亲怎么会把你这种货色给调进栎阳,还委以重任。” 嬴曦没有回避,目光澄澈,微笑道:“别无其它,只因嬴曦能忍辱,不会误大事而已。” 嬴壮盯着嬴曦,两人对视半晌。嬴壮忽然咧嘴笑了起来,他转过身,拉着韩起以及身后的一众人等,说道:“本公子乏了,诸位兄弟,随我去曲江别院歇息,一醉方休可好?” 众人纷纷迎合叫好。嬴壮又转过头看向嬴曦,笑道:“差点忘了,嬴右丞自小家中破落,至今穷困,自然是买不起曲江池这里的院墅的,本公子好心,不愿看你回那四面漏风的军营受苦,不如今夜便一起过来,我让家中下人给你留个地方?” 话一说完,身后范李等族的人便大笑了起来。嬴曦未加反驳,刚要坐下,却只听身旁传来一阵清冷的嗓音。 “不劳公子挂念,嬴右丞与家兄交好,今夜自然住在我独孤家中。” 没有想到一向性情高冷的独孤霓裳竟然会在此时为嬴曦帮腔,嬴壮看了她一眼,冷哼一声,便带着众人拂袖而去。 周围看热闹的人见嬴壮离开,便也逐渐散去,只留下嬴曦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八章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望着公子壮离去的背影,嬴曦目中光华闪动。就在这时,一只冰凉洁白的素手却忽然伸了过来,手上拿着一方手帕,为他擦拭着脸上的酒液。 嬴曦一惊,下意识地便要伸出手来阻止,目光却在此时与独孤霓裳相对,不知怎得,他竟然放下了手。 额头上的冰凉触感与近在咫尺的淡淡幽香,嬴曦只觉得脸上一阵火热,似是喝醉了一般。 不一会儿,独孤霓裳收回素手,对他淡淡一笑。嬴曦也平复下心神,重新换上笑容,对众人道:“无事,我们继续,休要为此败坏了兴致。” 杜佑笑道:“昱之兄果然洒脱人,小弟敬你一杯。” 随着两人一杯酒下肚,场上的气氛又重新舒缓了下来,众人推杯换盏,不亦乐乎。 嬴曦大笑着把方才一直没吃的羊腿拿给独孤信,耳畔却忽然又响起那清冷的嗓音。 “方才是因为我,你才会受此折辱,霓裳在此自罚一杯。” 说罢,独孤霓裳便微抬螓首,欲将爵中酒饮尽。嬴曦连忙伸手阻止,挡在她的杯口上。 嬴曦道:“与你无关,嬴壮向来不忿于我,就算没有你,他也能找到羞辱我的借口。” 说完,反倒是他自己先饮了一杯。 独孤霓裳默然,半晌,她轻声问道:“为何要忍?” 嬴曦持着酒爵,似是也被问住了,他转过头,对上她一双清澈纯净的眸子。这一瞬,他忽然发现,霓裳的眼睛好美。就如这映照着点点篝火的脉脉曲江,如这繁星点缀的夜阑幕色,纯净而灵动。 半晌,他叹息一声,淡淡地笑道:“愿飞安得翼,欲济河无梁。” “愿飞安得翼,欲济河无梁……” 独孤霓裳喃喃重复了一遍,美目中忽然绽出一些异样的神采。 “喂,你们两个在说什么悄悄话?” 独孤晟忽然跳出来,引得众人皆看向嬴曦和独孤霓裳。 嬴曦见状,连忙打了个哈哈,向众人敬酒。独孤霓裳则是微微嗔怒,狠狠地拧了一下独孤晟的耳朵。 独孤晟吃痛,却也不敢喊叫,只能老老实实地忍下来。 清风朗月,皓色当空。夜已深,众人面前杯盘狼藉,各个也都有些醺醺然,杜佑、蒙肃和韦裕先后告辞离去。只留独孤家三人与嬴曦,不一会儿,嬴曦见周围其他人也都散的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准备回营垒歇息。 独孤信道:“兄长且去,待我与阿晟将霓裳送回别院,便去与你抵足长谈。” 嬴曦颔首,刚欲离去,却听到独孤霓裳在背后说道:“等一下。” 几人回首望去,独孤霓裳淡淡道:“都别去营垒了,今夜便都回独孤别院歇息吧。” “这……” 嬴曦有些犹豫,他看了看独孤信,又看了看独孤霓裳,独孤信忙拉着他的胳膊,笑道:“既然霓裳相邀,那兄长便不要推辞了,那临时搭建的军营四处透风,睡着也不舒坦,随我们走吧!” 说着,便与独孤晟一起拉嬴曦上车,独孤霓裳见三人摇摇晃晃的模样,嘴角露出一抹微笑,随后便也独自上车,只留下几个仆从在此收拾残局。 …… 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 沐浴后的嬴曦只着一件单衫,任晚间微凉的春风吹拂而过。他独自坐在院中一方小石凳上,目光闪动。 嬴壮的所作所为自脑海中不断闪过,他倒不是记仇。只是心中隐隐担忧,待秦侯百年后,如此一个跋扈而乏智的人,该怎么挑起嬴氏的大梁? 嬴曦并不是一个粗豪单纯的武人。相反,自小他便在父亲的教导下熟谙周礼。在军中磨砺的这些年,他更是明白了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的道理。深知以自己如今的地位和实力,只要稍有不慎,便会堕入万劫不复之地。所以他对嬴壮的几番折辱一忍再忍,始终保持着不卑不亢的态度。 但他也绝不是胸无大志的懦夫,所谓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他现在需要的,是等待,等待一个大好良机。 他在栎阳别无所倚,唯有下军是他唯一的本钱,若是想凭此在栎阳站稳脚步,便必须要把下军打造成专属于他一人的军队。 韦裕告诉他,下军左尉韦天光是公子壮的死党。 嬴曦深知,韦裕此举,一是为了削弱自己在家族中的一大对手,二则是在向自己示好。其实不止是韦裕,今日与他同行的几个世家子,皆有与他结好的心思。 稳固下军,结交大族,这是他想要在栎阳立足的唯一办法。 心里打定主意,嬴曦见天色不早,便欲回房歇息。正欲动身,却忽然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身。 回头看去,只见一位容颜俏丽的小侍女悄然走来,对上嬴曦的目光,她不禁低下了头,怯生生地说道:“婢子奉公子之命,来服侍将军就寝。” 借着月光,嬴曦打量着她红扑扑的脸颊。片刻后,他忽然笑出声来,说道:“不必了,请回禀你家公子,我今日有些累了,他的好意我心领了。” 闻言,侍女忽然抬起头,与嬴曦双目对视。正值二八年华的少女,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充满了别样的诱惑,嬴曦没有回避她的目光,眼神清澈,别无杂念。 只对视一眼,嬴曦便起身,准备独自回房。就在此时,身后的女子却又说道:“将军且慢。” 与方才畏畏缩缩的娇俏语气不同,这一次她的嗓音却是无比清冷,听起来似曾相识。 嬴曦转身,只见侍女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递给了他。 “我家小姐命婢子前来传话,方才只是一个小小的考验,还请将军勿怪。” 闻言,嬴曦不禁失笑,他接过锦帕,告诉她:“这等考验,恐怕风险有些大啊。” 侍女没有答话,只是悄然施了个万福:“婢子告退,将军早些休息。” 目送她离去的背影,嬴曦打开手中锦帕。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默读帕上娟秀的字迹,嬴曦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是江南一带流传的乐府,是少女作与情郎的悠情篇章。但从独孤霓裳笔下写出来,显然不会是此等用意。 “西洲……西洲……” 嬴曦默念着两个字,缓步走进自己的房间。 …… 三月三,上巳节。 传说这一日是诸夏共祖黄帝轩辕氏的诞辰,依民间风俗,男女老少皆要共赴水边祓禊驱邪,祈祷好运。 在中原,那些世家大族的子弟们往往会在这一日相约于水畔,以文会友,曲水流觞。关中虽无这等令人牙酸的风流习俗,却也是桑间濮上,自有其一番趣味。 嬴曦没有同独孤信等人淹留太久,找了个借口溜走。信马由缰,独自思索昨日手帕上那两句诗的用意,不知不觉间已然走过数里,来到一处僻静无人的水边。 抬起头,享受着难得的宁静。岸上别无旁人,不远处的水里,一只小舟横在水边,被微微水波冲得来回漂动。 见到此等景象,嬴曦却忽然抬起头,似是想到了什么。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嬴曦顿时明了,手中缰绳一抖,飞速离去。 独孤霓裳的别院位于曲江南部,土地有一部分延伸到水中,就如一处小小的半岛。 在曲江之西,与半岛相望的地方,有一个小村落。村落靠近水边的地方,有一棵庞大的树木,当地人称之为圣柏。 在这圣柏之下,有一个古朴无华的小院落。 嬴曦纵马飞奔至村内,没有作丝毫停留,直接来到圣柏下,打量了一番后,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座小院落前。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嬴曦下马走到院门前,轻轻敲了几下。 “吱呀”一声,打开的院门后面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昨日将手帕交给嬴曦的那个侍女。 看见嬴曦,侍女微笑,行礼道:“将军果然智慧过人。” 嬴曦笑了笑,问道:“你家小姐呢?” “将军请随我来。” 说罢,侍女关上院门,向着村外走去。嬴曦牵着马,跟随在她身后。 村外数里处的湖边有一处凉亭,亭中一个熟悉的背影让嬴曦眼前一亮。 独孤霓裳今日穿着一身洁白的衣裳,一根浅蓝色的绸带约住盈盈一握的柳腰,如云秀发只用一条金带扎起。整个人显得素净典雅,周身散发着些许悠然空灵的禅意。 见嬴曦来到此处,独孤霓裳挥手,示意婢女退下。随后便笑吟吟地走近嬴曦,悠悠说道:“公子壮一事,足见心性;事后所言,足见志向;寻得此处,足见智慧。将军才具兼备,果真人杰也。” 嬴曦微眯双眼,直视眼前美人,问道:“姑娘令曦来此,究竟何意?” 独孤霓裳缓缓走近,先是看着嬴曦的双眼,两人对视片刻,她又向前半步,与嬴曦几乎相距咫尺。 嬴曦没有向后退避,轻嗅着她如兰似麝的气息,目中的戒备之意却是越来越明显。 “若是我助你成为关中之主,你当如何回报?” 这一刻,眼前的独孤霓裳忽然摆脱了所有素净禅意的束缚。似乎在转瞬间,便从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变身为凤仪天下的女王。她用一种高高在上的风姿,如神灵般俯视着嬴曦。 她相信,昨晚从他眼里看到的,是野心。 既然他“愿飞安得翼,欲济河无梁”。那便给他双“翼”,为他架“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九章 烨烨震电,不宁不令 “若是我助你成为关中之主,你当如何回报?” 嬴曦恍然失神,他注视着近在咫尺的独孤霓裳,两人相距的如此之近,他甚至能感觉道她的每一次呼吸。 半晌,嬴曦忽然伸出双臂,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那,便许你成为关中的女主人。” 似是听出他言语中的戏谑之意,感受到腰间他双掌的温度,独孤霓裳羞愤难当。扬起素手,“啪”的一声,打在嬴曦脸上。 嬴曦没有闪躲,也没有松手,他用一种极为戏谑的眼神注视着怀里的美人儿。独孤霓裳不断挣扎,但终究还是徒劳。她只觉得拥在腰间的双臂犹如生铁所铸一般,不可撼动。无奈之下,她只好抬起头看着嬴曦的眼睛,小声央求道:“放开我……” 见她服软,嬴曦微笑,刚欲放手,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们在干什么!” 虽是问话,但说话之人显然是怀着满腔的怒意。 嬴曦微惊,连忙放开双臂,独孤霓裳也几乎在同一时间,犹如脱困的鸟儿,急忙向后退去。 两人循声望去,心中暗叫不好。 亭外不远处,昨晚向嬴曦挑衅的韩起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在他身后,赵氏子弟赵武、范氏子弟范烨,还有一些其他家族的子弟女眷结伴来此。 见到这般阵仗,嬴曦心中暗叫不好。此时韩起却已经怒气冲冲地走向小亭,赵武、范烨阻拦不及,连忙跟了上来。 见到几乎失去了理智的韩起,嬴曦微微向前,将独孤霓裳挡在身后,面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韩起走进亭中,几乎是无视了嬴曦,直指独孤霓裳:“独孤霓裳,我韩起学识相貌家世有哪一样配不上你?你三番两次轻视于我不说,竟然背着我与这等人私会!你……” 话未说完,便被独孤霓裳清冷的声音打断。 “我如何?” 独孤霓裳自嬴曦背后走出,向前一步。双目发红,满身戾气的韩起在气态清冷的她面前,竟然显得如此暗弱。 “你韩起如何,与我有何关系?我独孤霓裳喜欢谁,难道还需要经过你韩氏同意不成?” “你……” 韩起语塞,看了看独孤霓裳,又看了看嬴曦,他忽然收起了满脸怒容,冷笑起来。 “好,很好!你看不上我韩起,却自甘下贱,与这个庶支下子有了私情,此事若是让你爹知道,你们独孤家的脸就都被你给丢光了!哈哈哈……” 独孤霓裳凤目圆睁,刚要说话。只见嬴曦上前一步,挡在她与韩起之间。 韩起见状,冷笑一声,刚要说话,嬴曦却已经抬起手,一掌扇在他的脸上,力道之大,竟是让韩起向后连退三步。 嘴角流着血的韩起抬起头看着嬴曦,似是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怒指嬴曦道:“你……你竟然敢对本公子动手,我……” “你什么?” 嬴曦背负双手,缓步走到他面前,韩起如惊弓之鸟,连忙又后退一步。嬴曦冷笑道:“你父亲是栎阳长史韩舒吧。” 未等韩起回答,嬴曦便声如春雷,怒道:“本官是大行台府右丞、典军中郎将,就算是你父亲来此,都得对我躬身行礼,你韩起算什么东西?敢在此处对本将军指手画脚!” 韩起心中震骇,他忽然想起了眼前人的身份,慌乱之下,竟是又后退一步,不知所措。 嬴曦心中厌恶,冷冷说道:“再不滚,明日你爹就得到下军营地里陪本将军小酌两杯了。” “你……” 面对嬴曦的威胁,韩起刚刚被打压下的愤怒忽然又暴涨起来,他怒指着嬴曦,却是半天也说不出话来。这时,赵武与范烨不失时机地走上前来,扯了扯韩起的衣襟。赵武上前,挡在韩起前面,对嬴曦拱手道:“是我等失礼冒犯,打搅了两位好事,赵武在此代韩起向将军赔罪,我等这便离去。” 说罢,赵武和范烨对着身后的几个世家子使了个眼色,于是几人一起上前,硬是把韩起给拖走了。 赶走这几人,嬴曦转过身,刚要说些什么,独孤霓裳却已经冷然道:“滚!” 嬴曦哑然,无奈地向她拱手告辞。转身刚刚走出几步,却又听见身后传来她清冷的声音:“等等。” 嬴曦转身,独孤霓裳看着他,说道:“送我回栎阳。” “回栎阳,现在?” 嬴曦愣怔地看着她,问道:“你不等如愿他们?” 独孤霓裳秀眉蹙起:“你送还是不送?” “送!” 独孤府。 充当马夫的嬴曦自车上跳下,待几位侍女打开车门,将独孤霓裳扶下车,他便拱手道:“姑娘已至府门,曦这便告退了。” 独孤霓裳瞥了他一眼,道:“恕不远送。” 嬴曦不以为忤,微笑着从独孤府门人的手中接过缰绳,牵马离去。 两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这短短时间里,有关他们的传言已经自曲江池传到了栎阳城。 通往栎阳的驰道上,独孤信兄弟二人驭马狂奔。 “混账!” 独孤兆的书房内忽然传出主人的怒吼,紧随而来的是茶盏摔落在地的破碎声。 门外的两个侍女正噤若寒蝉,看见独孤霓裳姗姗走来,刚要见礼便被她阻止。独孤霓裳向她们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出声。 书房里,独孤兆圆睁双目,瞪着跪在地上的独孤信,大怒道:“老父让你扶翊嬴曦,你可倒好,竟然把自己的妹妹往火坑里推,老子真是养了个好儿子!” 独孤信跪在父亲面前,满脸委屈,面对父亲的怒火,他只好支支吾吾地说道:“阿爹,这……一定是个误会,嬴曦他绝不是那样的人!” “什么误会!” 独孤兆愈加愤怒,高声道:“韩起亲口说的事情,赵武等人也都在场亲眼所见,你还说什么误会,独孤信,老子看你自己就是个误会!” 在门外听见此话的独孤霓裳不禁莞尔,努力让自己不笑出声来。 独孤信还想解释,独孤兆却又怒道:“闭嘴!你这个逆子,从今日起,你若是再敢与嬴曦有所往来,老父打断你的狗腿!” “吱呀”一声,书房的门被人推开。看见来人,独孤兆满腔怒火顿时消了一半。 独孤霓裳瞥了一眼跪在一旁的独孤信,眸中闪过一丝幸灾乐祸的意味。她对独孤兆行了个万福礼,说道:“阿爹,别生气了,此事和阿兄无关。” 面对女儿,独孤兆自然严厉不起来,他瞪了独孤信一眼,说道:“不必为这混账说好话,女儿你放心,待秦侯回来,老父便请他把嬴曦赶出栎阳,有多远滚多远!” 这时,独孤信冷不丁插了句嘴:“然后再派死士再半路上截杀……” 话未说完,便被独孤兆一脚踹到一旁,独孤兆笑骂道:“混小子,老父是这种阴险龌龊的小人?” 独孤霓裳拉住父亲的衣袖,小声道:“阿爹您误会了,其实……是女儿约他到那里见面的……” 独孤兆的眼睛越瞪越大,独孤霓裳说话的声音越说越小。半晌,独孤霓裳一咬牙,凑在他耳边,悄然耳语一番。 “绝对不行!” 不知她说了些什么,惹得独孤兆勃然大怒,断然否定。 独孤兆后退两步,面色肃然,看着独孤霓裳,说道:“此事老父绝不同意,我独孤兆的女儿,绝不是他一个区区嬴氏旁支子弟能配得上的。” “阿爹!” 独孤霓裳道:“我们关中世族什么时候开始讲这些嫡庶之别了?” “就算不讲,那也不行。” “为什么?嬴壮不堪大任,嬴曦这些旁支子弟被秦侯召回栎阳,这正是我们的大好良机。若嬴曦在我们独孤家的帮助下成为关中之主,那么这关中,不也就等于是我们独孤家的吗?” 独孤兆愣愣地看着女儿,半晌,他叹息道:“为父知道这个道理,所以才会同意如愿与他结好,老夫可以帮他,但绝对不会以你为筹码。” 他低头看了看独孤信,又看了看女儿,面色十分严肃。 “那如果女儿自己愿意呢?” 独孤霓裳的话,让独孤兆、独孤信父子二人同时愣在原地。 “你说什么?” 独孤兆看着独孤霓裳,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独孤霓裳直视父亲的目光,缓缓说道:“女儿喜欢他。” 后退两步的独孤兆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半晌,他看着女儿,叹息一声,缓缓走出了书房。 独孤信来到妹妹身边,轻声问道:“你方才说的,可是真的?” 霓裳看着他,微笑道:“当然。” 得到肯定的回复,独孤信低下头,过了许久,他说道:“嬴曦他,是个很优秀的男子,但为兄与他相识甚久,至今仍没能看透他,希望你能三思而后行,但无论如何,我和阿爹,都会尊重你的选择。” 说罢,独孤信便缓步离开,只留独孤霓裳一人站在原地,久久无言。 三月初八,秦侯嬴平回到了栎阳。同一日,齐王姬成自京中告辞,赶回临淄。三日后,天子敕封三位兄弟为诸侯。 原济北王姬宿被封为徐王,封国包含彭城、下邳、广陵、东海四郡;原平原王姬迁被封为赵王,领巨鹿、邯郸、清河、平原、信都、渤海、广平七郡;又徙原汝阳王姬延为唐王,领大宁、平阳、绛、河东四郡。 加上原有的齐王和韩王,近百年来,从未有过如此多的实封诸侯王出现。 新任天子甫一上位,便表现出了与众不同的手段与魄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十章 相彼鸟矣,犹求友声 “嬴曦参见君侯。” 秦侯书房内,嬴曦顿首下拜。 “免礼,坐吧。” 嬴平抬手,示意他坐在自己面前。嬴曦也没有拘束,跪坐在秦侯对面。 “最近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君侯说的是,天子封三王的事情?” “不错。”嬴平颔首,稍顿片刻后,便继续说道:“天子新立,加孤开府仪同三司,加齐王领尚书事,但是大家都知道,这些都只是无用的加封,但是这些诸侯,可是实打实的拥有属国和属军,一下子就封了三个,这个天子,不简单啊!” 嬴曦显然也在早前听说了此事,他说道:“曦以为,面对天子此举,我等不得不防。” “说说看。” “是。” 嬴曦起身,来到一幅巨大的天下州郡图前,指着地图的右方,说道:“当今天下,齐王乃是最有实力的诸侯,早在先帝时他便领青州七郡之地,后来又借机扩张到九郡,齐国地广人众,享鱼盐之利,临淄之富天下莫能及。再加上齐王的真实身份,这位天子对他不可能不设防备。新封的徐国就在齐国之南,一旦齐王有所异动,徐王必然能提前得知,一来可作为朝廷的耳目,二来可在齐王的背后作为牵扯。” 嬴平微笑着点头道:“继续说。” “河北在先帝年间遭遇数次大灾,又历北胡铁蹄践踏,原本民众丰裕甲于中原的冀州已经不复当年,而且此处毗邻北疆,胡人随时可以南下侵犯,而洛阳距离河北甚远,不可能每次都能及时援救,正所谓鞭长莫及。曦以为,册封赵王,一是会同徐王,同朝廷成犄角之势,对齐王造成掣肘;二则是为了将冀州划归自治,独立成国的河北七郡如何去抵御诸胡,那便是赵王的事情了。” 说到此,嬴曦戛然而止,嬴平却毫不意外,他抬手道:“继续。” 嬴曦顿首道:“天子心思,又与我雍州相关,曦不敢妄加揣测。” 嬴平微笑道:“此处别无他人,无妨。” “是。” 嬴曦将目光投向刚刚封建的唐国,他说道:“并州左接赵国,右近大河,北临獯鬻、鲜卑,南方则为洛阳屏障,乃是天下形胜之地。并州的北部由太原令李成义镇守,以抵御诸胡。如今南部册封了唐国,曦以为,天子意在关中。” “何出此言?”嬴平面无表情地问道。 “河东之地本来便毗邻京畿,与河北不同,照理来说朝廷根本没有必要在此册封新的藩王,曦认为,天子此举的目的,便是在此。” 说着,他的手指向了地图上,大河在河东郡的一个拐点,此处接并、雍二州以及京畿所在,位置十分险要,地图上在此标明了一个点。它的名字叫做:风陵渡。 说罢,只见嬴平颔首道:“孤之所想,与你别无二致,而且依孤所见,天子接下来必定还会有所动作,你不妨说说,天子会自何处着手。” 嬴曦转身看着地图,细细思量片刻,他的手忽然指向了地图的左上,在关中西北的一片地方。 “朔方与上郡与我河西之地接壤,且地势居高临下,天子若是想对我关中进行钳制,必从此地无疑。” 闻言,嬴平抚掌大笑,称赞道:“昱之真乃我嬴氏千里驹也!” 嬴曦顿首下拜,忙称不敢。 嬴平摆了摆手,说道:“你说得很好,孤会有所防备。” 嬴曦道:“既如此,那嬴曦告退。” 嬴平颔首道:“去吧。” …… 自秦侯府中走出,嬴曦自随从手中接过缰绳,刚要上马,便听见身后有人喊道:“右丞请留步!” 嬴曦回首望去,看见来人,不禁有些讶然。 只见赵武对面缓缓走来,拱手道:“武已在白玉楼备好薄宴,想请昱之兄一叙。” 嬴曦看着他的眼睛,半晌,拱手道:“既然赵兄有请,嬴曦恭敬不如从命。” …… 秦侯府书房内,关内侯独孤兆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此处。 嬴平微闭双目,问道:“令君以为如何?” 独孤兆答道:“我之所见与嬴曦相同,君侯应当早作应对才是。” 嬴平睁开眼睛,笑道:“我说的是,你觉得嬴曦如何?” 独孤兆摇头:“老夫所见恐怕有失公允,便不作多言吧。” 嬴平失笑,说道:“听闻令爱似乎对嬴曦另眼相看,要不要孤来做主,促成这桩姻缘?” 独孤兆叹息了一声,说道:“且随他们去吧,无论如何,老夫不便过多干预。” …… 白玉楼雅间内,赵武屏退所有随从,亲自为嬴曦斟酒。 嬴曦没有阻拦,持爵与赵武道:“赵兄请。” “请!” 二人以袖掩面,一饮而尽。 “不知赵兄邀我前来,是因何事?” 嬴曦开门见山,没有与他兜圈子。 在关中诸族之中,河东赵氏堪称是最为特殊的一支。如果严格说起来,他们应当也是嬴氏的一分子。 赵氏与嬴氏一样,本出嬴姓。在数百年前,周穆帝在位时期,边陲小族嬴姓部落中有一位叫做造父的人物,在周穆帝发动的对西戎的作战中立下大功,被封于河东赵城,其家族也脱离了嬴姓大宗,成为了如今的赵氏。而留在西陲的嬴姓主宗则在武灵帝时代开始崛起,逐渐成为西方大族,这便是如今的嬴氏。 赵武是赵氏嫡房长子,但独孤信对赵氏显然是不太喜欢,所以嬴曦对此人也心有防备。况且自上巳那日过后,栎阳城里关于嬴曦和独孤霓裳的绯闻轶事便甚嚣尘上,嬴曦认定,这与当日撞见的韩起、赵武和范烨三人脱不开干系。 见嬴曦直接发问,赵武便也不卖关子,说道:“今日邀昱之兄前来,别无它意,只是想为那日的事情说声抱歉。” 嬴曦放下酒爵,说道:“我想,若是想要道歉,赵兄去独孤府道歉应该更好一点,那些风言风语对我嬴曦来说算不得什么,但对一个尚未许婚的女子来说,赵兄应当知道意味着什么吧?” 赵武苦笑道:“此事确是我与范烨未能劝阻韩起,方才闹成如今这样,但希望昱之兄能相信,我与范烨绝对没有命人散播这些流言。” 嬴曦持杯就口,悠然道:“这个,我信。” “果真?”赵武有些惊讶。 嬴曦笑道:“文子赵武的名声,我嬴曦还是听说过的。只是,你今日邀我来此,把韩起给卖了个老底儿不剩,这可与你往日所遵循的君子之道不同啊……” 赵武解释道:“韩起求独孤霓裳不得,恼羞成怒,肆意散播流言毁人清誉,此等做派非我之道也,赵武已然与其断交,不屑为伍。” 嬴曦看着眼前的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人,看见他眼中洋溢着的浩然正气,不禁举杯大笑:“哈哈哈,赵兄真君子也,嬴曦敬你一杯!” “请!” 二人你来我往,一直喝到日落西山。最后这场酒局以赵武不胜酒力,被随从仆人背走而宣告结束。 赵武已经是神志不清,临走之际却仍然趴在下人的背上,一边摆手,一边说道:“嬴曦……好!我赵武认你这个朋友……好!” 嬴曦哭笑不得,将他一行人送至楼下,目送赵武被人背进车内。自己也上马离开,回城东的家中去。 …… 回到宅邸中,嬴曦沐浴熏香,散去一身的酒气,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嬴曦独自坐在书房中,手捧一卷兵法,却是在闭目养神。 “咚咚咚……” 听闻敲门声,嬴曦睁开双目,说道:“进来。” 门被推开,沈邕走进书房,小声道:“将军,有一位姑娘来访。” “姑娘?” 嬴曦放下兵书,皱眉道:“可有问她身份?” 沈邕的面色一下子变得有些古怪,他看着嬴曦,小声说道:“独孤。” 嬴曦眉头一皱,思量片刻后,说道:“你出去,告诉她,我不在……” “哦?原来嬴曦不在此处啊,敢问右丞大人,嬴曦去哪儿了呢?” 熟悉的清冷声音传来,隐隐带着一丝戏谑。嬴曦抬头,只见独孤霓裳穿着一身月白色素装,头戴金冠,背负着双手缓缓走来。虽是作男装打扮,但任谁也不会蠢到看不出这是个千娇百媚的女子。 在她身后,韩信小跑着跟过来,见到嬴曦,他低着头咕哝道:“将军,这……末将无能,拦不住这位姑娘……” 嬴曦哑然失笑,摆手道:“无妨。” 沈邕向嬴曦拱了拱手,拉着韩信离去,临走时还特地关上了书房的门。 看着眼前作男装打扮的美人,嬴曦只觉有些头疼,想必是与赵武饮酒的后劲上来了。心下思索片刻,便拱手道:“姑娘驾临寒舍,不知有何见教?” 独孤霓裳悠然走近,在嬴曦对面坐下,微笑道:“见教不敢,只是想来看看,咱们这位嬴大将军的幕府,究竟是不是如传言中的那般,如王宫一般华丽,里面还金屋藏娇,汇集天下佳丽……” 嬴曦干笑道:“姑娘说笑了,你也看到了,嬴曦家徒四壁,身无长物,哪有什么金屋藏娇……” 独孤霓裳笑了笑,拿起案上的一把短剑,素手轻轻抚摸着古朴无华的剑柄,嬴曦看着她的手指,刚要说话,独孤霓裳却忽然拔剑出鞘,直指嬴曦。脸上还带着一抹有些狡黠,又有些危险的笑。 “与赵武把酒言欢,将军可还畅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十一章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脸上的笑意缓缓消失,嬴曦看着独孤霓裳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问道:“你派人跟踪我?” 霓裳将短剑收回剑鞘,淡笑道:“可怜独孤如愿因为某个人差点被他爹打断腿,结果那人却与他的对头喝了好几个时辰的酒,还对近在咫尺的他视而不见,可怜啊……” 嬴曦眉头微皱,问道:“如愿怎么了?” 独孤霓裳面色忽然转冷,淡淡地说道:“没什么。” 嬴曦只觉得有些头痛,正要拿起兵书,独孤霓裳却抢先一步,拿走他案上的《司马法》,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感到有些无奈的嬴曦只好硬着头皮问道:“那么姑娘此来,究竟是有何事?” 霓裳微笑,将书放回案上,说道:“还是那个问题,我独孤家若是助你成为关中之主,你当如何报答?” 嬴曦瞥了她一眼,淡淡道:“我还是那个回答,许……” 话未说完,便只见独孤霓裳微微扬起素手,嬴曦只得识趣地闭嘴。过了片刻,却又无奈地说道:“霓裳姑娘,请你高抬贵手,放了在下吧,秦侯有子,百年后自然由嬴壮嗣位。嬴曦出身偏支,能有如今地位已经是天之所佑,怎敢再作妄想?” 独孤霓裳看着他的眼睛,似笑非笑:“以嬴壮的为人,若是让他做了关中之主,你以为自己还有活路?” “那又如何,听天由命……” “嬴曦!”独孤霓裳拍案而起,打断了他的话:“你瞒不过我的。” 面对眼前这个聪慧的女子,嬴曦一时只觉头痛。半晌,他直视着霓裳的眼睛,脸上的表情也逐渐变得严肃。思量许久后,他说道:“曦虽少年困顿,但仍怀青云之志,大丈夫者,生前当录尚书事,死后应谥宣成侯。” 霓裳忽然笑了,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笑。 “我独孤霓裳看上的男子,果然不会是那种甘心庸庸碌碌度过一生的人。” 嬴曦悚然,扶案而起。 独孤霓裳却是面色淡然地看着他,脸上微微笑靥,竟似散发着点点光芒,刺得嬴曦不敢正眼相望。 …… 临淄齐王宫。 姬成高居王座之上,丹陛之下,以相国田雠为首的官员们分列而坐,只是除了齐王以外,其他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由于冕旒的遮挡,众人无法看见齐王脸上的表情,故而未敢出声。面面相觑许久,田雠出列道:“大王,天子分封徐王、赵王,其意图路人皆知,大王不可不防啊!” 姬成抬起手,微笑道:“老师稍安勿躁,天子之意如何,寡人自然知道,但当下情势,容不得轻举妄动啊。” “大王!” 齐国下军将石勒出列顿首道:“天子此举,明显是想对我齐国造成掣肘,臣以为,此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石将军欲如何?”姬成悠然道:“难道你想寡人凭借者区区九郡之地,造反吗?” 一席话刺得石勒浑身冷汗,他连忙下拜顿首道:“臣不敢!” “大王,臣崔尚以为,石将军说得也有些道理。” 齐国吏曹尚书崔尚出列道。 姬成将目光投向崔尚,问道:“崔尚书以为如何?” “启禀大王,自诸胡之祸以来,我齐国便是朝廷的重要屏藩,大王披坚执锐,以勤王业,是以先帝对大王信赖有加,但如今新帝不顾念兄弟之情,大王亦不必顾及太多。” “不知崔尚书可有良计?” “启禀大王,天子封徐王于彭城,他之意图可并非只有齐国……” 此言一出,许多官员皆恍然大悟,就连齐王也露出了些许笑意。 彭城之东是睢阳、陈留、谯、汝阴等郡,这几个地方隶属于豫州,为豫州牧宋偃所统辖;而广陵以南,便是丹阳、吴郡,此处又是扬州牧陆浚所属。这两人都各自统领一州军政大权,且又是异姓,天子将徐王分封在这两州之间,其背后的想法可就是意味深长了。 崔尚建议道:“大王,臣以为我齐国可暗中联络豫州牧宋偃,使他暗扰彭城,而大王则可命一上将并吞鲁郡!” 此言一出,朝堂上群臣哗然,有数位大夫出列谏止,认为此举无异于向天子宣战,万万不可。 姬成没有理会乱糟糟的群臣,他转头看向田雠,询问道:“老师以为如何?” 田雠思索一番,回答道:“启禀大王,天子封徐王于彭城,而鲁郡不属于徐国,此乃天授我齐国也,古人云‘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臣以为,崔尚书此计可矣。一来我齐国可借此将国势延至泰山之南,二来也好以此劝谏天子,休要因小人蛊惑而伤及兄弟之义。” 姬成闻言颔首道:“便依老师与崔尚书所言,崔尚书可即日启程,秘赴陈留,携本王信物面见宋偃。” 崔尚顿首道:“臣遵旨。” “石勒。” “臣在!” “寡人限你一月之期,攻取鲁郡。” “臣奉命!”石勒出列顿首,信心满满。 安排好一切,见无人反对,姬成便收拢双手,悠然道:“若无其他事宜,诸卿便可退下。” 百官齐齐顿首,高声道:“臣等告退,大王千秋无期!” …… 华灯初上,嬴曦将独孤霓裳送至门口,环望一周,却没有找到他想看见的东西。 “你在找什么呢?” 独孤霓裳显然也注意到他的动作,出声问道。 嬴曦回过神,却是反问道:“你的车呢?” “什么车?” “你来时乘坐的车……” “噢,那个啊。”独孤霓裳双手负于身后,悠然道:“我让他们回去了呀。” 嬴曦只觉得一阵头疼:“那你怎么回去?” 霓裳一双秀眉挑起,显得颇为俏皮。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你送我回去!” 嬴曦无奈,只好说道:“我去让韩信牵两匹马……” 说罢,正要转身回去喊人,袖口却被霓裳拉住。 “要不,我们走过去吧。” 嬴曦转身,有些惊讶地看着她,说道:“此处乃是城东,距离城西甚远,何必舍易而求难呢?” 独孤霓裳不理会他的好意,转身便走。嬴曦无奈,只好疾步跟上。 栎阳城实行里坊和宵禁制度,居民区被分成四十个坊,每个坊都有着四面围墙隔离,若是自高而下望去,便会看到整个城市犹如一块巨大的棋盘,其中的一个个小方格,便是里坊。 由于实行宵禁制度,每到晚上,各坊都会封锁坊门。秦侯府的直属军队会彻夜巡逻,所有街道都禁止行人。 与街道上的冷清相比,在本坊范围内的活动都是获得允许的,所以每个坊内都是灯火通明,热闹万分。 嬴曦与独孤霓裳漫步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耳畔时而传来周围里坊中传来的欢呼声。与两人相处的环境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月光洒下,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时而相近,时而疏远。 “若是这条路,能够一直走下去,没有尽头,那该有多好!” 嬴曦转头看着她,看她在月光下似乎闪烁着光辉的侧脸,看她纤细秀丽的黛眉,看她挺翘的琼鼻。 他有些不明白,这个在之前一向清冷尊贵的女子,为何会说出这么天真的话语。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独孤霓裳转头与他对视,轻笑道:“怎么了?” “没什么。”嬴曦收回目光,半晌,他又看了过去,轻声吟诵道:“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这是当年孝文帝时期传唱的一首歌谣,歌颂的是孝文帝最宠爱的一位绝世佳人,李夫人。 传说这位李夫人天姿绝美,得孝文帝专宠近二十年,可惜最后英年早逝。临终之前,孝文帝前去探望,却被李夫人拒之门外。 李夫人告诉他,自己病体憔悴,不愿意让天子看到自己如今的模样,她只想让天子记住她生时最美的模样。 …… 独孤霓裳看着轻声吟诵的男子,在这一刻,月光下的他熠熠生辉,如梦,如幻。 前方便是独孤府,嬴曦接着皎洁的月光,看见独孤信正站在府门前,想必是在等待独孤霓裳。于是他转身看着她,说道:“今日在我家中所说之言,曦只当作是笑话,赵武告诉我,近日的传言乃是韩起一人所为,我这几日便亲自去韩氏讨个说法。” “可我没有和你说笑。” 霓裳看着他的眼睛,表情坚决。 嬴曦皱起了眉头,说道:“别傻了,我与姑娘相识不过数日,这世间哪有如此荒唐的事情?” “我说有就有!” “你……” 嬴曦哑然,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独孤霓裳走出几步,忽然又转过身,说道:“明日,我在曲江独孤别院等你。” 嬴曦一愣,说道:“明日在下有军务在身,不便……” 话未说完,独孤霓裳便打断了他的借口:“明日霓裳在别院烹茶以待,去不去,由你;等不等,由我。” 说罢,她没有多作停留,转身离去。 嬴曦愣怔地看着她纤细的背影,一时竟无所适从。 独孤霓裳走到府门前,与独孤信小声交谈两句,便独自进入府中。独孤信却是自府门前走向了嬴曦。 “兄长怎么了。” 嬴曦被独孤信的声音惊醒,回答道:“没什么,听闻你因为我而被独孤令君责罚了?” 独孤信摆摆手,笑道:“没什么,只不过是骂了一顿而已,我是从小被阿爹骂到大的,习惯了。” 嬴曦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那便好,天色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独孤信点头,却又忽然说道:“霓裳她……自小受父亲宠爱,虽说才艺双全,但性情实在有些特立独行,便是我这个做哥哥的,常常也得不到她几分好颜色,若是有冒犯兄长的地方,还请兄长勿要放在心上。” 嬴曦苦笑道:“自然不会,只是……唉!” 他支支吾吾半天,当着霓裳兄长的面,一时竟无法说出口,独孤信却是知道他心中所想,说道:“她性情倔强,即使是我父亲,也只能默认了。” 说罢,他拍了拍嬴曦的肩膀,对他使了个眼色。嬴曦无奈,只得苦笑着拱手告辞。 ……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嬴曦独自走在大道上,抬头仰望皎洁的明月,若有所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十二章 杏花春水,长乐未央 熙宁元年四月,徐王姬宿就藩,都彭城。 四月中,豫州牧宋偃亲自率军进驻谯郡,并派人致贺于徐。几乎在同一时间,扬州牧陆浚率军自京口进驻瓜洲,与徐国重镇广陵仅半江之隔。 姬宿得知消息后,准备亲自率军南下,问责于陆浚。谁知刚刚发出召集军队的王令,一个更大的噩耗忽然传来。 齐国下军将石勒率军攻破鲁郡,已经陈兵于徐齐边境。 姬宿得知消息,大惊失色。直到此时他方才明白,这一切都是齐王姬成设计,为的就是孤立他徐国,以对天子示威。 无奈之下,姬宿只好命人将这一切呈报天子,并弹劾齐王擅自出兵,侵占鲁郡。 …… 洛阳,武成殿。 姬职即位后,凡遇大事,便都会在此召见自己的心腹大臣。今日收到徐国传来的消息后,姬职立刻派人宣召太尉杨赐、尚书令崔缜、御史中丞陆云、黄门侍郎柳瑾、散骑常侍郭坦之入宫觐见。 待众人依位次分坐,姬职便命内侍将徐国弹劾齐王的奏章传与众卿。 一阵沉默后,黄门侍郎柳瑾率先顿首道:“陛下,齐王侵吞鲁郡,此乃是对陛下的挑衅,臣以为,应立刻予以讨责。” 太尉杨赐道:“陛下册封徐、赵二王,欲以围困齐王,本意是好的,但是陛下,齐国坐拥九郡之地,齐王麾下兵多将广,老臣以为,我等还是应当徐徐图之为好,以免引起齐王反弹,此次侵吞鲁郡,无疑便是齐王对朝廷的一次警告。” “杨公以为,该如何徐徐图之?” 姬职面色不太好,看起来有些疲惫,他昨日处理朝政,通宵未眠,刚准备要歇息,便收到了徐国送来的消息,只好强撑精神,与众大臣商议。 “启禀陛下,依老臣之见,陛下可效仿孝文帝,再度颁行《推恩令》,如此一来,齐国必然不攻自破。” 大周第六任天子孝文帝即位后,有感于诸侯势大,威胁朝廷。便于他在位的第六年,颁布了一则名为《推恩令》的令文。敕令各诸侯国将嫡长子继承、幼子为卿的制度,改为嫡长子继承王爵,其余子嗣皆可获得土地,爵位为侯伯。如此一来,当老一代诸侯王死后,他的嫡长子继承了他的爵位,但却无法继承他的所有国土,因为他必须要将一部分国土划分给自己的兄弟们,这些兄弟们继承不了王爵,但也拥有了自己所属的封地。以此类推下去,各个王国的力量都会随着一代代王的更替而愈加削弱。那些分封出去的侯伯也必须遵从这道旨令,长子为侯伯,旁子则获得采邑,为大夫。这些大夫死后,其长子为大夫,旁子则为士。 《推恩令》的颁布,在根本上扭转了大周内部的局势,从这以后,几乎就没有再发生过诸侯王势力坐大威胁朝廷的情况。 杨赐的建议从长远来看,无疑是极好的谋划,对付齐王这样强大的诸侯,唯有釜底抽薪方为上乘之计。但依靠颁布《推恩令》来对付齐王也有一个弊端,那就是时间。 “杨公所言虽是良策,但朕等不及了,朕不愿与齐王比那天寿长短,朕要的,是在最短的时间内,让齐国成为朝廷的州郡!” 姬职双目泛着血丝,但表情无比坚毅,杨赐无奈,只得叹息一声,顿首归席。 “陛下,臣以为朝廷暂不可轻举妄动。” 尚书令崔缜避席顿首道。 “哦?崔令君何意?” “启禀陛下,齐国虽并吞鲁郡,但这只是对徐国和朝廷的一次示威,齐王并没有再向彭城发动进攻,这说明他也暂时不愿意开罪朝廷,陛下不妨再稍微等候些时日,待赵王就藩,赵徐两国都站稳脚步之后,两国便可以将齐王封锁于青州,到那时,我等再考虑削弱齐国的事情,如此一来,也可避免引起齐王的反弹。” 姬职有些沉默,杨赐这时也说道:“陛下,老臣以为崔令君此计可行。” 陆云、柳瑾、郭坦之等人也相继出列,赞同崔缜的建议。姬职也不再多说什么,道了一声:“那便依崔公吧。” 说罢,他便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 嬴曦沿着曲江,一路来到了独孤霓裳的别院所在。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嬴曦徘徊路上,前方不远处,她的宅院已经依稀可见,但他却步履踟蹰,不知是去,还是不去。 在内心的不断纠结中,他终于还是来到了门前, 推开朱漆大门,来到正堂前,隔着一汪小小的池塘,看见了只着一身素白裙钗的她。 微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拂落满天杏花。花落花飞,云起云散,似乎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只是静静地点茶,将新碾碎的茶粉放入茶盏,以沸水冲开,再用竹制的茶筅快速搅拌,使浓绿的茶中缓缓浮现形态各异的白色泡沫,如云出绿水,悠然娴静。 她似乎正沉浸于此,对外界的一切都未有察觉,任春风吹斜她额前的一缕秀发,她也只是用手悄然将其收归耳后。 杏花、春水,微风,美人。 嬴曦忽然停下脚步,不忍打破这美好的意境。 霓裳却已经觉察了他的到来,她放下手中的茶筅,轻轻扬起头看着他,面上是春水般宁静的微笑。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嬴曦加快脚步,走近厅内。 霓裳取了一只茶盏,亲自为他点茶,素手微摇,手轻筅重,指绕腕旋,搅出点点飞沫。 “这是扬州吴郡新采的太湖春茶,水是曲江正心的至纯之水,两者相融,是为茶中上品。” 她一边点茶,一边轻声介绍道。 “还有美人兰心,素手抹茶,是为极品。”嬴曦轻笑。 霓裳抬起头,嫣然一笑。 嬴曦正襟危坐,从她手中取过茶盏,轻嗅之后,便开始细细品尝。霓裳不禁提醒道:“小心,有些烫。” 嬴曦微抿一小口,便放下茶盏,说道:“入口微涩,旋即便化开,唇齿留香,当真为茶中至品!” 得到他的夸赞,霓裳轻笑,拈起一瓣被风吹进堂中的杏花,饶有兴趣地把玩着。 嬴曦默默地啜着盏中春茶,感受着那种清香而又有些苦涩的味道, “我们出去走走吧。”霓裳忽然说道。 嬴曦放下茶盏,道了一声:“好!” 微涛涌动,曲江不似不远处浊浪排空的渭水。乍一看起来,它就像本应出现的江南的一汪明珠,其柔软旖旎的景致,与这苍凉悲壮的八百里秦川格格不入。但也正是如此奇特而宝贵的风景,使得这些世家大族趋之若鹜,争相来此。 嬴曦与霓裳并肩漫步,沿着曲江西行。粼粼波光映射着周围的一切,不远处的水面上,两只洁白的鸿鹄在此嬉戏,春风吹落的花瓣随水漂流,将岸边的湖水染上了一抹淡淡的脂粉色。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嬴曦回过头,对上她一双笑吟吟的眸子,两人相视片刻,他轻声吟诵:“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 同是《诗三百》,她吟《卫风》,他诵《郑风》。所谓“郑卫之音”,是最旖旎华美的篇章,圣人往往菲薄其词,但不知有多少青年男女以此为媒,成就一生中的姻缘好事。 前方不远处有一片小小的村落,正是上巳那天嬴曦所到之处。霓裳说道:“随我来。” 说着,便加快脚步,如一只轻盈的蝴蝶,飞翔在无际的原野上。嬴曦见状,也连忙跟了上去。二人追逐、打闹,如梦、如幻。 来到村中,偶有几个拄着拐杖出门闲逛的老人,看见这一对追逐打闹的璧人,饱经风霜的脸上也渐渐浮现一抹由心的笑。 来到巨大的“圣柏”下,霓裳打开之前嬴曦所见的院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处与寻常人家无异的小院子,里面的一切都是如此朴实、真切。 “这是?” 嬴曦看向她。霓裳轻笑着解释道:“这家院子的原主人是一户普通的农家,因故想要离开这里,前往汉中投靠亲属,我见他们没有路费,便花了一万钱将这处院子买了下来。” 嬴曦汗颜,要知道,就算是他在栎阳的住处也不过才八千钱而已,霓裳买这处野外的小宅院,竟然花了一万钱之多,当真是……说不出究竟是心善,还是……败家。 两人走进院子,霓裳道:“我有时会住在曲江,有时也会来此小住几日,阿爹与兄长都不曾知道。” 嬴曦点点头,说道:“与一般的世家女子相比,你的确有太多的不同。” 霓裳浅笑,缓步走进闺房中,说道:“大概是被我阿爹宠坏了吧,从小我便任性随心,从不在乎他人看法,我喜欢这儿,其实也只是喜欢这个小村庄的名字罢了。” “哦?”嬴曦来了兴趣,问道:“这里叫什么名字?” “这儿的名字啊……”霓裳黛眉轻扬,稍稍卖了个关子,见到他好奇的眼神,便也不愿戏耍他,说道:“这儿名字,叫长安乡。” “长安……” 嬴曦轻声重复着这个名字,轻笑道:“长安啊,多美的名字,唯愿一世,太平长安。” “唯愿一世,太平长安。” 霓裳重复着他说的话,眸中闪烁着点点光华。 ……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 简朴的房舍,简朴的床榻。嬴曦与霓裳相拥而眠。 他就像一个孩子,贪婪地亲吻着她光洁如玉的肌肤,窗外隐隐透来的皎洁月光映照出她绯红的脸颊。虽是意乱情迷,但她依然保持了几分清明。 “曦……等等,别!” 嬴曦也知她心中所想,停下了一切逾矩的动作,只是静静地拥着她,借这静谧安然的时刻,倾听着彼此的心跳。 人之所愿者:长安,长乐,未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十三章 或跃在渊,风虎云龙 熙宁元年五月,赵王姬迁入就藩国,定都于邯郸。 同月,齐国上军佐高欢率军四万,战车三百乘进犯平原郡,姬迁大怒率军亲自迎击,但被为齐军所败,损兵折将,齐军围困平原,并意图西进信都。 消息传至洛阳,天子姬职大怒,召太尉杨赐、司徒王琰、尚书令崔缜入武成殿见驾。 三位朝堂重臣来到内朝的时候,只见年轻的天子紧握着双拳,整个人处于一种极其暴怒的状态。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未央!” 三位老臣的声音惊醒了魔障中的姬职,略微清醒些的他看向杨赐,说道:“齐王大逆不道,短短两月之内,便连番进攻徐、赵两国,直到现在,他的军队还在包围着平原城,杨公以为,朕当如何?” “这……” 杨赐一时有些为难,他微垂着头,用余光打量着天子的表情,沉默片刻后,他终于一咬牙,说道:“齐王在未得到朝廷诏令,且未向陛下请示的情况下擅自攻打诸侯,此为僭越之罪,周礼云:‘大刑用甲兵’,老臣请率一旅之师,讨伐齐国,以彰陛下之威!” 得到杨赐这个回答,姬职脸上的表情也缓和了许多,他淡淡地说道:“太尉位居三公之首,乃朝廷栋梁,怎能为一旅之帅?朕决定尽起八师,以伐齐国!” “什么!” 三人皆大吃一惊,杨赐连忙劝阻道:“陛下,这万万不可啊!” 王琰与崔缜也上前劝阻道:“请陛下三思!” 当年,高祖武帝以雍州为根基,设六师讨伐大商。灭商后,武帝迁都于洛阳,号曰“神都”,将原来位居关中的丰镐定为西京。当时天子的直属兵马,分别是留守西京的“西六师”与驻守洛阳的“殷八师”。 但在第十位天子惠文帝在位期间,由于边防力量衰弱,北方草原上逐渐强大起来的柔然人大规模南下,侵占关中,焚毁了西京丰镐,将整个雍州变为一片废墟,天子直属的西六师也在这场浩劫中全军覆没。 西六师的覆灭,使得大周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缺乏足够的对抗胡人的力量。所以惠文帝之子武灵帝才会着手扶持以嬴氏为代表的雍州本土势力,借用他们的力量收复故土。终于在近九十年后,关中之地方才重新回到大周的怀抱,但是当年随之覆灭的西六师却再也没能形成编制。 如今天子王畿内的直属军队,唯有殷八师。故而杨赐三人在听闻天子欲尽起八师以讨齐国的时候皆拼命阻止,毕竟这是天子所有的属军,一旦战事不利或者大量损失,那无疑是大大削弱了天子的权威,很可能会造成国家的动荡。 但姬职已经无法再按捺自己的愤怒,他挥手道:“朕意已决,不必再劝!” “这……” 杨赐三人面面相觑,皆不知如何是好。 半晌,崔缜叹息一声,顿首道:“既然陛下旨意已定,臣等不便再劝,但臣有另一件事,想要请陛下定夺。” “崔令君请讲。” “启禀陛下,如今分封赵王与徐王引起了齐王的强烈反弹,就连豫州牧宋偃与扬州牧陆浚也频频异动。但同样处于新封唐国附近的秦侯嬴平与太原令李成义却没有丝毫动作,故臣以为,对这些忠心于国之人,朝廷是否应该加以安抚?此事还望陛下定夺。” 姬职沉默了。 他封唐王于河东,为的就是防备与压制这些异姓势力。但谁又能想到,最先对他进行挑衅的,不是这些让他夜不能寐的异姓势力,反倒是姬氏内部的齐王。 心念及此,姬职苦笑一声,说道:“就依爱卿所言吧。” “陛下英明!” 姬职挥挥手:“三位爱卿先退下吧,烦请杨公立刻调配八师,安排将领,朕打算亲征齐王,此事越快越好。” “老臣遵旨。” 说罢,杨赐、崔缜以及始终默默不言的王琰三人一起退下,只留姬职一人在殿内。 姬职无奈地叹息一声,手中紧紧持着一块黄帛。 这是他准备封广平王姬楚于朔方的诏书,但如今形势急变,他非但在短时间内不能着手打压关中的嬴氏势力,反而要想尽办法安抚他们,以稳住后方,尽全力对付姬成。 想到这个庶出的兄长,姬职的内心就隐隐产生出一丝莫名的情绪,似恨,似嫉妒。他有生之年一定要亲手消灭这个最大的敌人,不惜任何代价。 “只是,该如何安抚嬴氏,以获取他们的支持呢?” 姬职似乎在自言自语,半晌后,殿内却忽然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 “最好的办法,就是联姻!” “联姻?” 姬职念叨着他的话,眼睛忽然一亮。 …… 自那日互表心意后,嬴曦与独孤霓裳便如蜜里调油,每日形影不离。除了婚仪与那最后一步没有踏出外,其余一切几乎与新婚的夫妻别无二致。 对于两人的事情,无论是独孤兆还是嬴平,都是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就连嬴曦这些日子没有处理的公事,独孤兆也一并包揽过来处理了。他巴不得嬴曦这些时日不要在自己眼前晃悠,如此也可眼不见心不烦。 暂时“赋闲”的嬴曦便日日与独孤霓裳相伴,有时共游曲江,有时相约栎阳。偶尔也会去那长安乡的小院落小住一两日,两人布衣素裙,就如一对平民夫妇。 但嬴曦却还没有真的到那种沉溺于温柔乡不愿醒来的程度,栎阳的公事本就不多,且原本就是独孤兆全权处理,嬴曦不愿去承那分权之事,所以便正好就此躲开。但是驻守城南的下军却是他赖以立足的最大倚仗,所以他在这些时日里,始终没有放松对下军的掌控,还将以韩信为首的一批原雍城心腹安插进了下军之中,以加强自己对下军的控制力。 如今唯一需要嬴曦考虑的,便是该如何将韦天光这个嬴壮心腹踢出下军的事情。但他在将这个想法告诉霓裳的时候,她却反对此时将韦天光剔除出去。 霓裳告诉嬴曦,以他如今的地位和对下军的掌控力,想要找个由头将韦天光踢出下军可谓是轻而易举,但是难点却在于如何让公子壮闭嘴。因此霓裳认为,与其在此时因一个韦天光而与他背后的韦氏长房以及公子壮发生冲突,那不如暂且留着他,只需时刻注意提防,或许在将来,这个公子壮安插在下军中的奸细还会帮嬴曦的大忙。 嬴曦考虑许久之后,便也欣然同意霓裳的看法,暂时不去动韦天光。非但如此,他还特意表现出对韦天光的器重和拉拢,以此麻痹嬴壮。 安静的下午,嬴曦与霓裳自城东宅院中出来。却见到前方不远处,一群人围在一起,不知在围观什么。 霓裳好奇心发作,拉着嬴曦便要凑上去一探究竟。 二人挤进人群中,往焦点处一看,只见到原来是一位算命的先生。须发皆白,长须飞动,看起来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听其言语,应该不是关中人,倒像是齐国附近的口音。 此人相术颇为神妙,围观的人群中有不少皆前去请他一相,他也来者不拒,无论是姻缘、前程,无论是大事还是小事,此人都说得头头是道,看相者亦都心悦诚服。 不知多久过去,围观的人过了热闹劲儿,差不多都已散去。嬴曦见状,便也拉着霓裳准备离开。就在这时,那名相士却忽然开口道:“将军且慢!” 嬴曦一愣,与霓裳对视一眼,似是也看出她眸中的些许讶异。便转过身来,回到相士摊前。 相士看着他,微笑道:“将军既然已经来此,不妨来算上一卦,如何?” 嬴曦笑着坐到他面前,说道:“那便请先生说道说道,你是如何看出我的身份的?” 相士轻笑道:“眉有锋芒,双目含电,英气勃然,魄态威严。《易》曰:‘风从虎,云从龙’,有如此气魄者,自然非常人也。” 嬴曦抬起头,与霓裳对视,见到她眼里的笑意。他也微微一笑,说道:“那好,便请先生为某算上一卦。” 相士道:“敢问将军是算姻缘,算前程,还是算年寿?” 嬴曦笑道:“姻缘已定,自不必多言,年寿自取于天,人安敢揣测之?便算前程吧。” 相士望了一眼他身旁的独孤霓裳,嘴角带着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看着嬴曦的眼睛,一动不动。半晌,他却忽然叹息了一声,说道:“将军还是算别的吧,这前程,才是小人不敢妄加揣测的……” “哦?” 嬴曦忽然来了兴趣,他说道:“先生但说无妨,今日之事,出得你口,入得我耳,不妨事。” 相士轻笑,微微沉吟片刻,便说道:“我观将军相貌,龙颔而蜂准,将军风骨,实非此代间人,以某观之……” 说着,他向周围看了看,确定没有人在关注这里后,便身体微微前倾,小声道:“公之相貌贵不可言,来日必为人主,当大诛杀而后定,望公自惜。” 嬴曦在他说话的时候,不知为何,忽然觉得一阵毛骨悚然,当听见“必未人主”四个字的时候,他的瞳孔陡然放大,充满了惊骇之意。 相士说完,便抚须轻笑,不复言语。独孤霓裳见状,便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一只钱袋,将其放在相士案上,说道:“多谢先生。” 相士又看了她一眼,说道:“不敢,姑娘气态非常,有凤仪天下之姿,实乃人间罕见。” 独孤霓裳垂目轻笑,她拉起嬴曦,正欲离开。嬴曦缓缓起身,对相士拱手道:“敢问先生名讳?” 相士抚须笑道:“云游野人,粗名鄙字,不提也罢,在下还想要提醒将军一句,所谓风虎云龙,古之成大事者,必有能臣辅弼,请君切记。” 嬴曦点头,拱手道:“多谢先生。” 相士颔首笑道:“三日后,将有奇士来投,到时如何对待,还需将军自行定夺。” 嬴曦再度拱手,对相士道谢后,便与霓裳执手离去。 相士看着两人的背影,半晌,悠然道:“真是好一对璧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十四章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 “将军,府外有人求见。” 听见沈邕的声音,嬴曦放下手中的笔,抬头问道:“何人?” “一位布衣士人,说是有重礼相赠。” 嬴曦忽然来了兴趣,他站起身,说道:“那我便亲自出去看看,是何人要送我重礼。” 门外站着一个身穿麻衣的年轻士人,看起来应该还没有超过三十岁,但却是气态沉稳,颇为大气。嬴曦打量他一眼,只见他双眉似箭,眼若寒星,面目坚毅,应非常人。 “在下嬴曦,见过先生。” 虽是面对一位素不相识的士人,但嬴曦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倨傲神态,而是毕恭毕敬,拱手见礼。 “濮阳野人卫鞅,见过将军。” 嬴曦心念一动,没有多言,而是说道:“先生远道而来,想来劳累,请入内一叙。” 卫鞅没有与他客气,拱手后便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嬴曦府内。嬴曦对沈邕使了个眼色,便随在卫鞅身后,走入正堂。 打量了一番厅内的装饰,卫鞅道:“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却仍能保持本心,不喜奢侈,当真难得也。” 嬴曦笑道:“先生误会了,嬴曦并非不喜奢侈,实是囊中羞涩,无奈为之耳。” 闻言,卫鞅却是忽然大笑,说道:“将军真性情也!” “先生过誉,还请稍待,嬴曦去命人奉茶。” “将军且慢。”卫鞅阻止道:“鞅素闻秦酒至烈,欲以身试。” “好!”嬴曦欣然应允。命人撤下茶具,换上两坛别人送来的好酒。嬴曦举起盏相邀:“先生,请。” “将军请!” 说罢,二人举盏相碰,一饮而尽。许是从未喝过如此烈酒,卫鞅一时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张脸被呛得通红。待他缓过来时,却不禁称赞道:“好酒!够烈!” 嬴曦轻笑,将酒盏放在桌上,问道:“先生方才说有大礼相馈于曦,不知是何物?” 卫鞅大笑道:“请将军恕罪,鞅一穷二白,两袖清风,安有好礼相赠?” “哦?” 嬴曦端起酒盏,脸上却丝毫不见被人戏耍的恼怒,仍是带着淡淡的笑。 卫鞅又说道:“只是,卫鞅生平唯有一物,向来为人所称道,今日鞅便以此物,来报答将军待宾之礼。” “哦?敢问是何物?” “无它……”卫鞅忽然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回答道:“谋略耳。” “哈哈哈哈……” 嬴曦捧腹大笑,指着卫鞅道:“先生当真妙人也!” 卫鞅淡淡一笑,说道:“公子嬴壮不堪大用,秦侯对其失望至极,欲在嬴氏旁支子弟中寻找能发扬嬴氏功业之人,故先后调遣嬴雍、嬴旭、嬴仲、嬴望还有将军五人入栎阳,以作考验。” 嬴曦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他沉声道:“先生慎言!” 卫鞅笑道:“此事如今已算不得什么大秘密,只是卫鞅想提醒将军,对于此事,还是抱些怀疑与观望为好,毕竟……父子人伦,乃是天性……” “先生是说……”嬴曦眉头皱起,心中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心下骇然,不禁说道:“先生的意思是,要嬴曦提防秦侯?” 此话说出,不知为何,嬴曦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卫鞅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淡淡地说道:“凡是多留心戒备,自然是有益无害……” 嬴曦心下明了,思索片刻后,他忽然避席拱手道:“嬴曦欲请先生为幕僚,不知先生可否愿意?” 卫鞅一愣,忽然哈哈大笑。 嬴曦正以为他要拒绝,谁知卫鞅却是说道:“当初齐王足足吊了卫鞅三个月,最终还是没有决定究竟是否任用,将军与卫鞅相饮不过三盏,却已起爱才之心,以此观之,将军胜齐王多矣!” 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如此爽快的答应,嬴曦大喜,顿首道:“曦得先生,实得良师也!” 卫鞅大笑着向他还礼,嬴曦起身后便向他请教:“敢问先生,曦如今应当如何?” “将军如今大可不必表现异样,如往常一般即可。” 卫鞅说道:“素闻将军与嬴壮不和,如今在栎阳,还望将军能稍忍一二,千万不可与他当面起冲突。” 嬴曦颔首,说道:“那是自然。” 卫鞅又道:“近日有些事情在栎阳传得满城风雨,几乎人人皆知,将军与关内侯独孤兆爱女是否有意?” 嬴曦没有搪塞,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是,我与霓裳已定终身之约。” “那便好。”卫鞅道:“还请将军多多‘沉溺美色’,以韬光养晦,借此麻痹一些别有用心之人。” “谨受教。”嬴曦自然应允。 “还有一点,将军请务必稳稳掌控下军,将这支秦侯的属军变成将军自己的属军,如此,万一将来出现意外,将军也可以此为倚仗。” 一席话处处说到了嬴曦的心坎上,他微微后退,表情严肃,向卫鞅行礼道:“谢先生教我!” …… 齐王擅自攻取鲁郡、侵犯平原的举动引起了大周朝廷的强烈反弹。天子尽起八师,亲自为帅,征讨齐国。 大军自洛阳东进,自陈留汇合豫州牧宋偃的军队,一路经过济阴、东平,收复鲁郡。与此同时,徐王姬宿也率军自琅琊北上,与天子会师。 面对来势汹汹的天子大军,齐王姬成终于坐不住了,他亲自为统帅,起齐国三军十万之众,与前来征讨的王师对峙于济南郡。六月初,双方战于鞌原,齐军不利,退守华不注。 天子姬职不依不饶,率全军前进,欲迫使齐王屈服。 面对天子的步步紧逼,姬成没有选择硬碰,而是明智地率齐军撤入历城,天子亦随之指挥军队包围历城。 天子讨伐齐王,此事在整个天下都引起了轩然大波。正当所有人都以为齐王即将彻底失败的时候,战局却出人意料地实现了反转。 六月十四,在被天子王师围困了第十天之后,这一天夜里,齐王突然大开城门,全军出击。 如果仅仅是齐军的话,天子的军队倒还可以充分应对。但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在历城西门,天子主力所在的位置,城门洞开之后,出现在他们眼前的,竟然是一头头角绑尖刀、尾燃烈火的公牛。城门刚刚打开,牛群便如滔天巨浪,一路碾过王师营地。惊骇无比的士兵们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在乱阵中被杀、被牛群踩踏而死的不计其数。 熙宁元年六月十四,原本在天子王师的进攻下节节败退的齐王听从相国田雠之子田单的建议,以火牛阵大破王师,天子的八师损失惨重,仅西门一营便伤亡近万人。 天子率败退的军队退守鲁郡,一战而胜的齐王也没有继续追击。于六月十七派相国田雠觐见天子,承认齐国的错误,请求天子宽恕。 姬职见坡下驴,将鲁郡赐予齐王为封国,并赐齐王文武胙。齐王也重新向天子表示臣服,并将齐王世子姬章送到洛阳,天子欣然应允,以姬章为尚书郎、银青光禄大夫。 六月二十日,天子姬职会齐王、赵王、徐王于曲阜,三日后撤军回京,东方大地重归宁静 …… “陛下息怒……” 面对暴怒的天子,崔缜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跪在殿内,苦心开解。 见到崔缜这个样子,姬职有些于心不忍,强行平复胸中的怒火,淡淡地说道:“崔令君起来吧,朕没有责怪于你,朕只是恨,恨自己没有那用兵之才,在关键时刻功亏一篑。” 在一般人看来,齐王不再侵犯徐、赵两国,且在盟会之后将其长子送到洛阳为质。天子此次亲征,已经达到了他想要的目的。 但身为当事人的天子姬职等人却是心知肚明,这一仗真正的输家是天子和朝廷。历城之战,因齐国的火牛阵突袭,导致殷八师损兵折将。本来大好形势在一夜之间便转向了齐王一方。齐相田雠在战后觐见天子,实际上是齐王在给天子一个台阶下。他的意思很明白:齐国向朝廷服软,也希望天子能就此罢手,大家好生商量,维护好天子和朝廷的脸面。 曲阜之会后,天子正式将鲁郡划给了齐王,这便象征着天子在这一场战争中没有得到任何实质性的东西,反而是他直属的亲军有所损失,对天下诸侯的震慑力再度削弱。 姬职仰天长叹,向崔缜征询对策:“崔令君,你告诉朕,在如今的局势下,朕应该怎么做?” 崔缜顿首回答道:“启禀陛下,如今我大周国势不同往日,地方州郡势力已然坐大。臣以为,陛下切不可操之过急,不要想着一蹴而就,解决所有的牧守与诸侯,依臣之见,陛下不妨拉拢一些仍然听从朝廷号令、未有僭越行为的地方势力,以此作为朝廷的盟友,对如齐国一般的诸侯徐徐图之,如此方为上策。” “听从朝廷号令的……” 姬职自言自语着,他忽然想到前些日子崔缜曾经提到过,安抚嬴氏的建议。于是他问道:“朕前些日子让爱卿详查关中大族的适婚女子,如今可有结果?” “启禀陛下,臣已经查探完毕。” 崔缜顿首道:“关中大族中,堪与山东四姓相比的唯有嬴、杜、韦、独孤四氏,但嬴氏、韦氏、杜氏三家都没有长房嫡出的适婚女子,唯有关内侯独孤兆有一爱女,出身高贵,且值婚龄。” “独孤兆……” 姬职口中念叨着,半晌,他说道:“那便独孤氏了,爱卿速回尚书台拟旨,朕要聘娶关中大族之女为后。” “臣遵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十五章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 七月七,是为七夕。又称乞巧、穿针。在大周是与上元、上巳同等地位的节日。 相传这一日,会有无数人间喜鹊飞上天河,以身为桥,助远隔两岸的牵牛与织女相见一面。所以在传统上,七夕也是青年男女相会,互诉衷情的良辰吉日。 独孤霓裳已经着上盛装,恍然天人。 她打开房门,已然准备登上驷马高车,前去见她日思夜想的情郎。身后却传来父亲苍老的呼声:“女儿,等一下。” 霓裳回首,却见到独孤兆眉头紧锁,满脸愁容。 “阿爹,怎么了?” 独孤兆没有回答,只是说道:“你随我来一下。” 霓裳随他来到书房,将门关上,却见独孤兆坐在一张胡床上,尽显疲态,似是一夜未眠。 “阿爹,到底怎么了?”独孤霓裳隐隐有些担忧,不知怎么,她总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 “女儿,我且问你,你对嬴曦,究竟……是真心喜欢?” 闻言,独孤霓裳只觉得心脏一阵急速的跳动,愣怔片刻后,她看着独孤兆的眼睛,语气坚定,若金如石。 “愿为执帚,生死不离。” 这番回答,独孤兆似是早已有所预料,他又问道:“嬴曦对你的心意,如何?” “心意相通,别无二致。” 得到相同的回答,独孤兆叹息一声,又问道:“若是让他放弃手上的权柄与未来,与你远走天涯,他可能愿意?” 独孤霓裳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她语气急切地问道:“阿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独孤兆起身,自案桌上拿起一卷明黄色的帛轴,独孤霓裳看到此物的背面,绣着双龙戏珠的图案。 这样的图案,在大周只会与一个人有关——天子。 独孤兆将手中的诏令递给霓裳,说道:“天子诏令,要娶你为后……” “什么!” 独孤霓裳惊骇失色,她打开诏令看了看,只觉得如坠冰窟,浑身冰冷。 独孤兆似是早就预料到女儿的反应,他沉声道:“昨日秦侯将此诏令与我之后,为父便一夜未眠,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便是你与嬴曦隐姓埋名,立即离开关中,去那没有人可以找到的地方,天子那里,以为父的地位,他绝不敢对我独孤氏如何。” 霓裳笑了,笑得很苦涩。她知道,父亲在说谎。 “阿爹,你不用骗我,若我与嬴曦远走高飞,天子想要借着缔结婚姻来拉拢关中大族的意图便会破灭,他或许慑于关中诸族的势力,不会对阿爹如何。但是因为女儿而失去大好良机的关中诸族一定会把他们的怒火发泄在我独孤家身上,女儿怎能为一己之私毁我独孤氏?” 独孤兆看着自己的爱女,目光中带着些许欣慰、些许痛心。欣慰于女儿对局势的洞若观火,但也正痛心于此。他宁愿女儿不要这么聪明,就这般离开。 “女儿,你多虑了,为父……” 话刚说出口,便被独孤霓裳打断:“阿爹,不用再说了,女儿愿意嫁去洛阳。” 独孤兆一时语塞,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半晌,他终于想到了什么,问道:“那你将嬴曦置于何地?” “曦……” 独孤霓裳默念着他的名字,眼角闪烁着点点泪光。过了许久,她微微抬头,不让眼泪流下,然后说道:“还请阿爹给女儿一天时间,女儿会说服他。” 独孤兆点头道:“好,你去吧,记住,你是我独孤兆的女儿,无论你今天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一切有为父在,不要犹豫,随着自己的心走,那便好……” 独孤霓裳应了一声,却只觉双腿沉重,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恍惚状态。她艰难地走出父亲地书房,螓首微抬,看着远方,两行清泪终于不受控制地落下,在地上绽出一朵朵水花。 …… 嬴曦守候在独孤府门口,与独孤信随意交谈着,目光却时不时望向庭院,希望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独孤信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调笑道:“兄长如此,若是让你麾下兵丁看到,岂非惹人笑话。” 嬴曦瞥了他一眼,说道:“那帮兔崽子被韩信训练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哪还会有讥讽本将军的心思?” 独孤信大笑道:“我观韩信练兵,知他定是一名良将,将来必然会成为兄长的一大辅弼。” 嬴曦颔首道:“韩信用兵之能,绝不输当世任何一人,依我观之,当与孙吴、穰苴相匹。” 独孤信深以为然,两人正说着,嬴曦忽然眼睛一亮,只见身着华服的独孤霓裳款款而来,一头秀发挽成高贵的凌云髻,上缀一根精致的凤首金步摇,随着她轻移莲步,步摇上的流苏也缓缓飞动,给人一种极其灵动的感觉。 似是有意忽略了自己的兄长,霓裳看着嬴曦,微笑道:“你来了。” “我来了。”嬴曦答道。 见两人郎情妾意你侬我侬的模样,独孤信只觉得自己的存在稍显多余,只能故作嫌恶,拂袖而去。 独孤霓裳回身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禁莞尔,掩口轻笑。 “我们走吧。” 嬴曦执她素手,淡淡轻笑。 霓裳看着他如阳光般和煦的笑容,低眉垂首,应了一声。 …… 栎阳街道上,处处是成双入队的青年男女,走在城中,四处可闻欢声笑语,整座城池似乎都弥漫着淡淡的脂粉香。 不知怎得,霓裳今日忽然变得像个顽皮的孩童,一扫昔日的高贵清冷,如同活泼烂漫的邻家少女,拉着嬴曦左观右看。 “咦?昱之兄,独孤姑娘!” 两人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回首望去,只见赵武在不远处向他们挥手示意,身旁还跟着一位俏丽可人的女子。 赵武喊了一声之后,便拉着女子缓缓走来。对嬴曦两人拱手道:“没有想到在此相遇,两位郎才女貌,当真是天作之合!” 嬴曦笑着还礼道:“赵兄说笑了,这位是……” 赵武牵起身旁女子的手,介绍道:“这位是内子阿瑶,是韦司马之女。” 被当众叫出昵称,女子白了赵武一眼,向嬴曦与霓裳施了个万福:“歆瑶见过公子、霓裳姐姐。” 嬴曦两人亦向她还礼,赵武说道:“看两位的样子,想必是好事将近了吧,赵武在此先行恭喜了!” 嬴曦笑道:“托赵兄吉言,届时定扫堂以待。” 赵武哈哈一笑,道:“武便不打搅两位了,先行告辞。” “赵兄请。” 两人说话间,却是都没有注意到,当听到“好事将近”之时,霓裳脸上一闪而过的黯然。 …… “阿爹,你说什么!” 当从父亲口中得知天子欲立后于关中的消息时,独孤信忽然跳起,大声道:“父亲,此事万万不可!” 独孤兆眉头一皱,微斥道:“你急什么,给老父坐下!” 独孤信被父亲这么一说,顿时也平静下来,他重新跪坐在独孤兆面前,说道:“阿爹,霓裳心许嬴曦,您也知道她的脾性,若是强迫于她,必然会酿出大祸,而且那洛阳哪里是什么好去处?方今天下诸侯并起,天子势弱,我独孤氏乃关陇豪门,何须他天子垂怜?” 看着儿子一步一步分析天下形势,独孤兆不禁觉得老怀安慰。自己两子一女,独孤晟尚年幼,暂且不算。已经成年的独孤信和独孤霓裳,一人丰神如玉,雄姿英发;一人貌若天人,倾国倾城。最为可贵的,是这兄妹两人皆有着极其出色的政治智慧,而这方才是一个大族子女所必备的品质。 独孤兆出人意料地没有对独孤信加以斥责,而是放缓了语气,说道:“你说的这些,为父都明白,但你可知道,今天早上,霓裳已经当着为父的面,答应了要远嫁洛阳。” 独孤信忽然沉默了,他知道,父亲没有骗他,以妹妹的性格,在家族与个人之间,她一定会义无反顾地选择前者。只是他仍然不甘心地说道:“只是,如此一来,霓裳与嬴曦应当如何?远嫁天子,无疑是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啊!” 独孤兆说道:“老父当然明白,所以才会找你过来。” 独孤信看向父亲,只听独孤兆说道:“如愿,你速去找到霓裳,务必要说服她与嬴曦立刻离开栎阳,我独孤氏从来没有拿女儿来换取富贵的习惯!” 闻言,独孤信的眼睛瞬间便亮了起来,他立刻便起身,准备去寻找嬴曦与霓裳,但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说道:“可是……嬴曦他,会愿意放弃吗?” 独孤兆冷哼道:“他如果连这点抉择都做不出来,那便是霓裳她看错此人。若是如此老父倒宁愿她去做那凤仪天下的皇后!” 独孤信叹息一声,转身欲便离去。独孤兆却又喊住他,对他耳语一番,独孤信听完,心下惊骇,问道:“父亲,这可是真的?” 独孤兆回答道:“为父也是近日方才偶然知晓,你记住,若是他们有所犹豫,便将此事相告,我想,嬴曦他会明白的。” …… 城东嬴曦府邸内,嬴曦与霓裳刚刚回来,沈邕便凑上前来,小声说道:“将军,独孤公子来访,此刻正在大堂等候。” “如愿?”嬴曦与霓裳对视一眼,便拉着她前去正堂,看到了来回踱步的独孤信。 看到嬴曦两人缓缓走来,独孤信连忙迎了上去,拱手道:“兄长。” 似是察觉到独孤信的面色有些不对劲,嬴曦问道:“如愿何事?” 独孤信脸上没有如往常般带着淡淡的笑容,而是有些严肃。他看了眼嬴曦,刚要说话,独孤霓裳却忽然出声道:“且慢!” 嬴曦两人同时看向她,独孤霓裳面向嬴曦,脸上渐渐缓和,她说道:“曦,我有些事情要与兄长说。” 闻言,嬴曦点头道:“好,那我先出去一下。” 霓裳颔首,对着他微微一笑。嬴曦便也不拖泥带水,转身离开正厅,只留下看起来有些焦虑的独孤信与面色重归冷清的霓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十六章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与霓裳相视一眼,独孤信刚要说话便被她打断。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独孤信一时语塞,霓裳说道:“是阿爹让你来劝我和嬴曦,立刻离开此处。” 她的聪明一向让独孤信感到恐惧,此刻也不例外。独孤信说道:“阿爹让我告诉你,独孤氏绝不会做出牺牲子女来壮大家族的事情,希望你能与嬴曦说明此事,立刻离开。” “若是我离开,独孤家怎么办?”霓裳反问道。 独孤信皱眉道:“独孤氏百年基业,不是他人想要撼动便能撼动的,你就不要操心了。” 霓裳冷笑道:“独孤信,你别想糊弄我,我独孤霓裳说到做到,绝对不会允许因一己私情而导致独孤氏遭遇大难。” 独孤信急了,怒道:“那嬴曦怎么办?你该如何面对他?” 提到嬴曦,独孤霓裳忽然沉默了下来,半晌,她眼圈微红,正色道:“无论如何,我的心只属他一人,即便只能做一日夫妻,我也心满意足了!” “你……”独孤信一时不知如何说才好,他知道妹妹的性格,已然明白自己是不可能再劝得动她。愣怔半晌,他只好说道:“那你好自为之吧,无论如何,我希望你不要做出让自己后悔的选择,那是我和阿爹所不愿看到的。” 说罢,独孤信叹息一声,拂袖而去。刚刚走出两步,又回头道:“父亲让我告诉嬴曦,秦侯此前调他来栎阳,并不是为了……” “我知道。”他的话刚说了一半,霓裳便出声道。 “你知道?那你……”独孤信有些不敢相信。 霓裳冷笑道:“这几个月嬴曦‘沉迷美色’,难道这还不足以让他们暂且放心吗?” 独孤信张了张口,半晌无言。最后,只能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 出至庭院,看见在外等候的嬴曦,独孤信一时不知如何面对他,只好强作笑容,对他拱手道:“兄长,小弟告辞。” “如愿慢走。”嬴曦拱手还礼,将他送至门外。 回到厅中时,却已经不见了霓裳身影,嬴曦会心一笑,来到自己的卧室,却见霓裳正在煮茶。 见嬴曦到来,霓裳将茶盏放在矮几上,笑道:“先喝些茶汤,我去给你做些吃的。” 嬴曦笑得眯起了眼睛,应允了一声,随意地盘坐在矮几旁,捧起茶盏,静静地嗅着茶汤的清香。 不一会儿,霓裳手中托着一个食盘,上有两碟清炒的时蔬。旁边还有一只银制的酒壶。嬴曦见状,连忙起身从她手中接过食盘,将菜肴摆放在矮几上,又取来两只小小的银杯,摆放在两侧。 霓裳素手提起酒壶,往杯中倒入殷红的液体,说道:“这是西域传来的上好葡萄酒,其味甘甜清冽,是我阿爹心头之爱,我可是费了好大劲儿才拿来一壶呢,你快尝尝!” 嬴曦看着她说话的神态,嘴角不经意间便弥漫开些许自心底绽放而开的微笑。他端起银杯,笑道:“好,我尝尝。” 说罢,嬴曦微微向前,与霓裳手中银杯一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两人以袖掩面,细细品尝这清甜的酒液。 嬴曦饮完,放下酒杯,打量着她如鸿鹄般纤细洁白的脖颈,以及颊上因不胜酒力而浮现出的朵朵粉晕,一时竟有些出神。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攲枕钗横鬓乱。 一壶葡萄酒在两人的浓情蜜意间逐渐干涸,此酒虽饮时不觉,但喝完之后,其后劲却是要比秦酒要大得多。嬴曦与霓裳皆已有些醉意,二人走出门外,就坐在台阶上,紧紧相拥。抬头看天上璀璨的星河。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霓裳伏在嬴曦怀里,与他讲述着自己小时候的事情,任发丝零乱在额前。嬴曦拥着她柳枝般纤细的小蛮腰,静静地聆听着。偶有光华点点,一只只萤火虫在两人前后来回飞舞,竟无一丝畏惧。渐渐的,淡淡光华越来越多,无数萤火萦绕在两人身边,就如那耀眼天河坠落于地。 此刻,嬴曦与霓裳忽然就变成了在七夕这日相会于鹊桥的牛郎与织女,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永远也不愿分开。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不知过了多久,嬴曦低头看着霓裳,却见她不知何时,竟流出了两行清泪。嬴曦心中惊慌,忙问道:“霓裳,怎么了?” “没什么……” 霓裳擦了擦眼角,面上带着微笑。嬴曦看着她的眼睛,看那明亮的眸光。半晌,他才缓缓道:“今晚,就别走了……” “好!” …… 嬴曦关上房门,盘坐在霓裳身后,温柔地为她梳着头发。余光瞥向她面前的铜镜,见她眼角眉梢,处处皆洋溢着欢喜。 正抚摸着她的秀发,霓裳却拿起一把剪刀,悄悄剪下一绺长发。微抬螓首,正对上嬴曦略带疑惑的目光,她轻笑着转过身子。为嬴曦取下发冠,解开他的头发,从中剪下同样长度的一绺。然后,她低下头,将两束头发编织在一起,编成了一个同心结。 周人婚俗,在举行婚礼之时,司仪会为男女双方各剪下一缕头发,编织在一起,以象双方永结同心,执手偕老。 所谓结发夫妻,便是由此而来。 嬴曦从霓裳手里接过用两人头发编成的同心结,将她光洁嫩滑的素手握在手心,轻笑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霓裳面上带着浅笑,看着他充满了宠溺之色的面庞。不知怎的,忽然悲从中来,掩面轻泣。 嬴曦揽着她的肩膀,小声道:“如此良辰美景,应当高兴才是,怎么哭……” 话未说完,霓裳忽然仰起头,将柔软的红唇贴在他的唇上。嬴曦顿时愣神,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只好紧紧地抱着她。 霓裳近乎贪婪地索取着他的吻,半晌,她说道:“曦,今晚,便让霓裳做你的妻子吧。” 说着,她伸手抚摸着他的脸颊,就像捧着一生中最珍贵的宝物。 嬴曦忽然抓住她的手腕,问道:“到底怎么了?如愿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直到此时,霓裳方才意识到,嬴曦早已经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她低下头,默然良久,泪水却止不住地涌出眼眶。嬴曦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抱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霓裳抬起头,问道:“若让你放下一切,跟我隐姓埋名,从此远走,你可愿意?” 嬴曦目中光华闪动,没有丝毫犹豫,回答道:“愿意!” 听到他坚定如磐石的回答,霓裳眸中的感伤之色愈加浓郁,她低声地啜泣,说道:“可是我不能……” 嬴曦只觉得有些不祥的预兆,他扶着霓裳的肩膀,说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霓裳哽咽着,伏在他的怀里,泪水沁湿了他的衣襟。 “就在昨天,天子传诏于独孤氏,要立我为后,借此来笼络关中大族。” 她低柔的声音传到嬴曦耳中,却无疑如晴天霹雳。他呆愣在原地,不知怎么说,更不知怎么做。 霓裳痛哭道:“曦,对不起,我不能抛弃家族,就此与你远走高飞,我……” “我明白。” 嬴曦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就连呼吸也变得困难,但他依旧强压心神,抚慰着霓裳。 “我明白你的苦衷,可……” 嬴曦无语凝噎,眼角竟也有泪光闪动。 不知过了多久,霓裳停止了啜泣,从他怀中起身,说道:“妾身不能弃家族于不顾,但妾身向你保证,从今往后,独孤霓裳永远是你嬴曦的人!” 嬴曦却制止了她的举动,他缓缓平复心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 “我明白你的苦衷,我明白,嬴曦绝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我只希望,你在洛阳,一切珍重……” 霓裳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泪水,此时的她,竟是如此软弱。 嬴曦摸着她的头,小声安慰。心中波涛汹涌,但他却必须要抑制。 他恨,恨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在这一刻,他忽然对天子,对朝廷,对这个延续了四百余年的王朝产生了无比的恨意。 “我嬴曦对天发誓,此生必灭宗周,若不能做到,当有如渭水!” 他心中默念。 …… 阵阵鸡鸣响起,天色渐渐转亮。一夜未眠的嬴曦与霓裳静静地看着日出,只是两人此时,都无比希望的太阳不要再升起。 霓裳的情绪也渐渐平复,她从嬴曦怀中起来,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说道:“曦,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嬴曦低头看向她。 “我走之后,你切勿沉溺于悲伤,一定要将下军纳入你自己的掌控之中,对于嬴壮,你一定要容忍,记住,小不忍则乱大谋。” 嬴曦点头,轻拍她的肩膀,说道:“好,我都听你的。” “还有,你一定要小心秦侯!” 霓裳打量四周,小声道:“妾身对此早已所猜测,但一直未与你说,直到昨晚,阿兄替父亲传话,这才证明了我的猜想,秦侯将你们这些嬴氏子弟调入栎阳,根本就不是为了挑选嬴氏将来的掌舵人,而是为了对你们加以考验,以甄别是否有人会对嬴壮造成威胁。” 霓裳正说着,忽然发现嬴曦的反应。不禁问道:“你早就知道了?” 嬴曦点头,回答道:“你可还记得那日我们遇到的那个相士,他曾告诉我说,三日之后会有奇士来投奔于我。” 霓裳点头道:“记得,他还说你将来必为人主。” 嬴曦颔首,说道:“三日之后,果然有一奇人造访,就是他告诉了我,秦侯的想法未必如此单纯,毕竟嬴壮再如何不堪,终究还是他的亲生儿子。” 听他这么一说,霓裳便放下了心,她说道:“你记住,在栎阳,一定要谨言慎行,暗地里多结交世家子弟,不止是我独孤氏,韦氏、杜氏甚至赵氏、范氏都可以结交,千万不要提前站在某一方的立场上而得罪其他大族。” 见嬴曦点头听从,她又嘱咐道:“一定要记住,要给秦侯一个疏于政事、勤于军事的印象,如此一来,他便不会觉得你将来会对嬴壮有威胁,而且你要尽量表现得有缺点,只有那些有着明显缺点的人,他才能放得下心。” 听着她的苦心劝说,嬴曦一一答应,他揽着她的肩头,低声说道:“你放心吧,我都听你的……都听你的……” 门外传来一阵阵车轮声,是独孤信来接霓裳回府了。嬴曦松开双臂,看着霓裳,忽然笑道:“一切珍重。” 霓裳与他相视,强忍着眸中的泪花。终于,她从他怀中起身,向着门外缓缓走去。将要走到门前时,她最后回首,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充满了不舍。 目送她窈窕的身姿渐渐远去,嬴曦的眼睛却是渐渐模糊,他再也不用强装镇定,再也不用故作坚强。泪水不受控制地自眼中留下,无法抑制。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各种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为谁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十七章 潜龙勿用,夕惕若厉 熙宁元年七月,天子下诏立关内侯独孤兆之女独孤霓裳为皇后。七月中,秦侯嬴平派兵护卫独孤霓裳入京师,其兄独孤信随行。 这场明显有些仓促的联姻,足以说明此时天子究竟有多么渴望得到关中贵族的支持。 依周制,独孤霓裳身穿一身翠绿色的袍服,衣上饰以孔雀翎羽,手中持一柄凰羽扇遮住面部,在她身前,有六位侍女持着七宝扇分列左右。 独孤霓裳款款走出独孤府,将要登车时,她转过身,望向自己的父亲,随后缓缓下拜。 “女儿此去,不能在膝前尽孝,望阿爹恕罪。” 独孤兆强忍老泪,走上前去扶起女儿,说道:“我的乖女儿长大了,再也不用父亲来护着了,以后的路,需要你自己来走了。” “女儿谨记。” 独孤霓裳再拜,却趁着这个时机,小声说道:“阿爹,嬴曦那里……” 独孤兆似是早有预料,说道:“你放心,为父一定会照拂于他。” 得到父亲的承诺,独孤霓裳螓首微点,于是她不再拖延,由独孤信扶着,登上了自洛阳而来的六马王车。 古老的乐章缓缓奏响,王车起行,以秦侯嬴平为首的官员们顿首下拜,恭送皇后启程。 送行人员中,唯独不见了嬴曦的身影,站起身后的嬴壮嘴角浮起一抹讥讽的笑,与持同样表情的韩起对视一眼,其意不言自明。 王车行出东门,霓裳掀开挡在车窗上的帷幔,回首遥望着西方,眸中光华闪动。骑马护卫在旁的独孤信看到,不禁暗叹一声。 拉上帷幔后,霓裳倚靠着车壁,手中拿着用她和嬴曦的头发所编织而成的同心结,泪水无声流下。 没有人看到,就在不远处,一望无垠的原野上。一人一马,在斜阳的映照下,是如此的萧索与荒凉。 …… 襄阳。 自古以来,此处便是南北要道,九州通衢,天下形胜之地。如今地属荆州,为荆州牧项广所领。 华夏大地有两条南北分界线,西为秦岭,东为淮水。而在秦岭与淮水之间有一个重要的缺口,这便是襄阳。 襄阳正处于秦岭与淮水之间,襄城与樊城分列汉水南北,扼住了南北咽喉。 武帝灭商后,周公为政,分封天下诸侯。在他领兵南征,讨伐荆蛮的时候,曾对襄阳有过如此评价:“江南之形胜,在江夏、江陵、襄阳。若领胜东南,当于江夏;若靖清云梦,当于江陵;若贯通天下,则必于襄阳。” 为了守住这个南北要道,周公先后分封了襄国、樊国于汉水南北,又封息、随、庸、等国于周围以为拱卫。 岁月流逝,随着大周对天下的掌控力越来越强,这些原本用以屏卫朝廷的诸侯逐渐成了朝廷的威胁。于是在悼武、孝文、明、章四代天子的努力下,天下诸侯十去其九,汉水一带的诸侯也全部成为历史,襄阳也被明帝划归十三州中的荆州之内,成为荆州的首府。 先帝惠文帝二年,原镇南将军项广出任荆州刺史。北胡之乱后,项广因勤王有功,由荆州刺史擢升荆州牧,掌握武当、房陵、襄阳、江陵、夷陵、武陵、巴陵、江夏、长沙九郡的军政大权,与扬州牧陆浚一起成为朝廷南方的两大牧守。 随着时日的增长,项广的野心却也渐渐膨胀。熙宁元年八月,项广因私人恩怨,率荆州军北上讨伐豫州牧宋偃。 消息传至洛阳,天子震怒,亲率战车七百乘南下讨伐,夺取樊城,围攻襄阳。 项广得知消息后,连忙回师救援首府,与天子的军队展开对峙。这已经是天子即位以来,发生的第二起地方势力挑衅朝廷威严的事件。 项广营中,其子项籍身着甲胄,单膝跪地道:“孩儿请率一旅之师,杀入中军,以慑天子!” 年近五十的项广端坐于帅位,两鬓斑白的他虽不似儿子一般威武雄壮,但端坐于上,自有一番威严气势。 听到项籍的请求,项广没有立刻答应,他思索片刻,转头看向自己的首席谋士张宾,问道:“先生可有良计?” 张宾年约三十余岁,生得温文儒雅,行事说话不紧不慢,颇有名士风度。见主君相问,他也没有故作矜持,而是说道:“如今周室气数未衰,在下以为,使君暂不可轻易与天子交恶,如今之计,唯有与天子请和。” “请和?”项籍微怒,刚要出言斥责,便被项广一瞪眼吓得不敢说话。项广说道:“孤原本打算,若是不敌天子,便南下武陵、长沙,以云梦大泽为依托,招抚南蛮,以抗朝廷。” 张宾道:“使君此策实乃最后的选择,南下长沙虽可保全一时,但却也会让使君失去将来重出中原的机会,以宾看来,方今之际,唯有向天子请罪,请息兵戈,如此方为上策。” 说罢,张宾顿了顿,又看向年轻气盛的项籍,意味深长地说道:“少将军虽神勇无双,但终究不是神人,一定要记住,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啊。” 项籍虽不甚认同,但在父亲面前,他还是拱手应道:“某记住了。” 项广看向张宾,问道:“如今天子已下樊城,围困襄阳,我与他对峙日久,未曾占据上风,天子如何会与我媾和?” 张宾笑道:“使君差矣,天子虽然气盛,但中气不足,所谓一鼓作气,再而三,三而竭。他也没有彻底击败使君的把握。” 项广眯起双眼,正在思索中,张宾又说道:“宾有一策,可威慑天子。” …… 樊城,天子姬职稳坐正堂,批阅着自洛阳送来的奏折。得知关中独孤氏女已经抵达洛阳,不禁感到有些急躁。 他急需关中贵族的支持,所以与独孤氏的女子成婚方才是当下之急,但如今他与项广对峙于此,进退两难,短时间内他也无法击败项广。但若是就这般撤军而去,他的天子威严便会成为笑柄。 就在他进退两难之际,项广的请罪奏折适时送了上来。 这无疑是在他瞌睡之时送来了枕头,于是姬职没有太多犹豫,当下便同意三日后在樊城东门外接见项广。 三日后,樊城东门。 姬职与一干朝廷将领于此等候,只见远方鼓声雷动,三个整齐划一的步军方阵映入众人的眼帘。 项广的军队没有乘坐战车,一率改作步兵。共分为三个方阵,每阵一万人。见其左军,皆黑衣、黑甲、黑旗,盔上黑,望之如墨;右军皆红衣、红甲、赤旗,盔上赤,望之如火;中军皆白衣、白甲、白旗,盔上白,望之如荼。 三万大军浩浩汤汤,一路前来。姬职见到荆州军如此阵势,心下已然知晓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消灭项氏的力量,暗自长叹一声,做好了与其和谈的打算。 …… 栎阳秦侯府,嬴曦身着朝服,手持笏板,一步一步,缓慢地自庭院向外走去。 自独孤霓裳走后,嬴曦便消失在了栎阳,住进了下军,与麾下军士同甘共苦,就连甲胄也都与普通士兵穿着一致。他的这般作风无疑赢得了大量士兵的好感,再加上他无论是箭术、骑术还是御术皆堪称当世绝顶,故而在极短时间内便获得了全体下军的拥戴与崇拜。 沉心于军队的同时,嬴曦却几乎完全放弃了对政事的处理,仿佛他只是在行台府挂了个名而已。 除此之外,他几乎没有再与诸大族子弟有所交集,无论是婚礼、饮宴还是别的邀请,他一概不予理会,完完全全的变成了一个醉心于军务的将军。 今日是他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参与朝会,在朝会上,栎阳长史韩舒弹劾嬴曦玩忽职守,不与政事,但秦侯未加理会。 今日主要的事情,是秦侯改换上下军的驻地,上军改驻于栎阳以北,下军却改驻于栎阳城西数十里外,原本举行大蒐礼的那片平原上。 那里,也是嬴曦与霓裳的相识之地。 一想到此,嬴曦的心中便隐隐作痛。 与霓裳相识的几个月来,他们两人几乎游遍了栎阳城内外所有地方,嬴曦之所以长住下军,除了训练士兵外,也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他在栎阳处处皆会睹物思人。就连安卧床榻之上,他似乎都能闻见丝丝属于她的幽香。 “昱之兄!” 正在他精神恍惚之际,熟悉的声音传入他耳中。抬头一看,只见赵武笑着向他摆了摆手,说道:“许久未见,昱之兄别来无恙?” 尽管心情不好,但嬴曦仍是笑道:“多谢子文挂念,近日来一直在下军中训练军士,没能来为你祝贺生辰,还请见谅。” 赵武大笑道:“昱之兄这样说那可就见外了,既然回了栎阳,那不如今日便与小弟一醉方休如何?” 嬴曦推辞道:“秦侯命我即刻将下军营地转移至龙首原以南,今日恐怕是不行了,不如这样,明日我来栎阳,宴请子文,如何?” 赵武笑道:“何必如此麻烦,明日小弟带上好酒,去下军找昱之兄,你我也正好可以切磋射艺,岂不快哉!” “好!”嬴曦欣然应允,与赵武约定好明日相会时间后,便拱手作别。 两人谈笑的情景被周围进出的官员看到,不少人都感到惊讶。自独孤霓裳远嫁天子后,原本嬴曦的挚友独孤信也跟随去了洛阳,而他们的父亲独孤兆显然很不喜欢嬴曦,明令禁止幼子独孤晟与他有所交集。如今的嬴曦在栎阳没有任何靠山可言,而赵武却在此时与其当众谈笑,这怎能不令人惊讶? 就在此时,周围的官员忽然自觉退向两旁,嬴曦回首望去,只见关内侯缓缓走来。他微微犹豫了一下,仍是上前见礼:“拜见令君。” 独孤兆瞥了他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便自顾自地离开,脸上没有半点表情。见到他的反应,周围人反应各异。 嬴曦翻身上马,余光扫过这些窃窃私语的同僚,嘴角闪过一抹轻蔑的笑,驭马离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十八章 岂弟君子,来游来歌 接到秦侯命令的当日,嬴曦便率下军全体将士奔赴龙首原南、曲江池北这一片开阔的平原上驻扎。就连他的两大军师,沈邕和卫鞅也都跟着来到了下军营地。 平原上有着六条东西方向延伸开来的小小坡道,在善于堪舆之学的卫鞅指点下,嬴曦率军驻扎于从北数第二条与第三条坡道之间。 面对嬴曦的疑惑,卫鞅站在高坡上,指着这片广袤的原野,解释道:“鞅先前曾遍游关中,此处地势开阔,五水萦徊,龙脉盘踞,玄龟北望,丹凤朝阳,西北数十里外便是原宗周丰镐所在,实乃天下形胜之地,依鞅所见,此处当与洛阳比肩,堪为帝都!” 嬴曦与沈邕相视一眼,沈邕问道:“敢问鞅兄,在这六个坡道之中,为何偏偏选择在这两道之间驻扎?” 卫鞅大笑,环视一周,见周围并无旁人,便耐心地解释道:“此处六条,正好符合《易》传之中的卦象,自北向南,分别为初九、九二、九三、九四、九五、上九,以如今将军所面临的形势,鞅以为当驻于九二、九三之间为上。” 嬴曦看着这周围形势,说道:“愿闻其详。” 卫鞅道:“《易》有云:初九者,潜龙勿用;九二者,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九三者,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九四者,或跃在渊,无咎;九五者,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上九者,亢龙有悔,难持盈也。将军如今掌控下军,正是脱离了‘潜龙勿用’,走向‘见龙在田’之时,但如今关中局势危机四伏,将军必须谨记九三之要,方能趋吉避灾,以图飞龙在天之时。” 一席话说得嬴曦茅塞顿开,就连沈邕也对这个自中原来的奇人彻底产生了敬佩之意。只见他面色肃然,向卫鞅拱手道:“鞅兄高见,邕五体投地。” 卫鞅哈哈大笑,嬴曦却说道:“以先生之才,齐王不用者,实在是嬴曦平生之幸。” 闻言,卫鞅道:“齐王毕生追求的,乃是王霸之道,鞅所修习的,乃是帝王之道。道不同,不相为谋。齐王不用我,已在鞅意料之中也。” 嬴曦颔首,说道:“将士们快驻扎好了,我们下去看看吧。” 沈邕与卫鞅二人应命,三人走下高坡,来到军营之中。韩信见到三人,连忙跑过来,对嬴曦拱手道:“将军,营地已经基本驻扎完毕,请您巡视。” 嬴曦摆手笑道:“不必了,你的安排,我还是很满意的。”说罢,便带着三人一起来到中军营帐,下军原两大校尉韦天光与贺拔胜已经在帐外等候。 带着几人分坐帐中,嬴曦瞥了一眼韦天光,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嘱咐道:“诸位切记,安定下来之后,应继续加强训练,以报秦侯!” “末将遵命!” 韩信、韦天光、贺拔胜三人异口同声,拱手应命。 就在这时,帐外忽然进来一位将士,单膝跪地,汇报道:“启禀将军,营外有一自称赵武之人求见。” 嬴曦点头道:“知道了,回去告诉他,我马上前去迎接。” 士兵应声之后便退下,嬴曦看着众人,说道:“虽然改变了驻地,但一切如常便可。” 众人齐声应和,嬴曦又简单嘱咐了几句后,便独自来到营门外,见到了赵武。 赵武见到嬴曦,大笑着拱手道:“昱之兄,小弟应约前来,今日可不能再找借口推辞了啊!” 嬴曦亦笑道:“如今栎阳人人对嬴曦都是唯恐避之不及,唯有子文一人还愿意与我痛饮,如此厚意,嬴曦安能不识好歹?” 说话间,嬴曦的嘴角带着一抹奇怪的笑意,眼角余光瞥向不知何时出现在营门内不远处的韦天光。 赵武显然也注意到了嬴曦的动作,他大笑着搂过嬴曦的肩膀,说道:“走,美酒、食材,小弟这里一应俱全,今日定要不醉不归!” 说着,便拉着嬴曦,进入他的马车之中。 车轮滚滚而动,赵武沉默片刻,忽然说道:“就在今日一早,嬴旭被秦侯罢职,逐于河西。” “什么?”嬴曦闻言,先是一惊,随后便心中凛然。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看来卫鞅和霓裳的看法果真是对的。 赵武说道:“根据我得到的消息,此事背后应该是嬴壮一手策划,他终究是按捺不住,想要对你们这几个人下手了。” 嬴曦没有说话,赵武又问道:“昱之兄,你老实告诉我,待秦侯百年后,你能否接受嬴壮为主君?” 嬴曦看着赵武,赵武没有回避他的目光,缓缓说道:“我虽与独孤信有旧怨,但那是我与他的事情,昱之兄雅量高洁,有英雄之姿,赵武心中感佩,愿与你真心结交。” 半晌,嬴曦移开目光,看向车外,说道:“如今的情势,早已不是嬴曦愿不愿意接受他为主君的事情了,而是一旦他成为关中之主,嬴曦必死无葬身之地,如今的局势对嬴曦来说,早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心中踌躇良久,嬴曦终究还是选择了相信赵武,将自己的心事和盘托出。他在赌,赌赵武当真是个正人君子,如果他赌对了,那么他将获得与嬴氏同源的赵氏家族的支持。 嬴曦有这个把握,他认为自己有这个识人之明。 赵武颔首,似是如释重负,他说道:“那好,将来昱之兄若有需要,赵武定全力相助,你记住,我的话,便是我父亲,兵曹尚书赵朔的话。” 嬴曦郑重拱手:“如此,那便多谢子文了。” 马车缓缓停下,应是已经到达了目的地,嬴曦与赵武下车,来到曲江池旁,只见面前的草地上,已经有几人在此等候。 蒙肃、杜佑、韦裕、范烨。 看到这四人,嬴曦不禁眯起了眼睛,嘴角带着笑意。韦裕上前拱手道:“昱之兄近些时日可谓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我等想这顿酒可是想了好久呢!” 嬴曦忽然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时范烨也走了上来,拱手说道:“昱之兄,此处没有外人,我也不遮遮掩掩的,想必方才子文已经和你说过了,我范烨想告诉你的是,子文的话就是我的话!” 嬴曦收敛了笑容,郑重拱手道:“子晃兄好意,嬴曦敬受!” 范烨大笑,蒙肃、杜佑两人也走上前来,拍着嬴曦的肩膀,说道:“走,昱之兄,今日不醉不归!” “好,不醉不归!” …… 浅浅的草地上,赵氏的家仆忙得热火朝天,架设炉具、清洗食材、搬来美酒…… 嬴曦等人举爵相望,大笑道:“诸位,请!” 说罢,众人一起,饮下了第一杯。 赵武举爵相邀:“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嬴曦对曰:“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 二人相视一笑,同时饮罢杯中酒。 正在此时,两位俏丽的侍女各自手捧一只银壶走了过来,嬴曦看见,似是想到了什么,目光一下子变得黯淡。 赵武自侍女手中接过银壶,说道:“此乃自西域而来的上佳葡萄酒,是我自大宛胡商手中买得,专门拿来为各位兄弟一品!” “好!”杜佑大笑道:“子文兄,当真豪爽也!” 赵武亲自为众人倒上酒,几人同时举杯,高声唱道:“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唱罢,众人同饮杯中酒,相视大笑。 这时,赵氏的家仆已经将菜肴一一呈上,基本都以肉食为主,赵武招呼一声,众人便不顾所谓仪表,上手招呼。 嬴曦饮了数盏酒,已有些醺醺然,他回首望着西方,看远方群山间炽热如火的晚霞,不禁又想起了霓裳,一时悲从中来,难以自抑。 就在这时,赵武忽然自顾自地吟诵道:“有卷者阿,飘风自南,岂弟君子,来游来歌,以矢其音。” 韦裕站起身来,接着赵武后面吟诵道:“有冯有翼,有孝有德,以引以翼。岂弟君子,四方为则。” 杜佑亦接着吟诵:“颙颙卬卬,如圭如璋,令闻令望。岂弟君子,四方为纲。” 轮到嬴曦时,嬴曦也收敛了情绪,唱道:“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范烨却忽然站出来,说道:“昱之兄,这句可不对啊,如今夕阳西下,安来朝阳?” 嬴曦放下酒杯,笑着辩解道:“但心所在,便是朝阳!” 此话一出,众人齐声大笑,纷纷拍手叫好。 几人所唱,皆是源自《大雅》中的《卷阿》篇,本是召康公随成帝出游时所作,歌颂成帝尊贵的形象与高尚的品德。赵武起头与众人先后吟诵,无疑是在表彰其志,以示众人共同的理想。 日落西山,星移物换。 众人酒足饭饱,皆有些醺醺然,赵武说道:“诸位,今日都随我去曲江,明日再回栎阳如何?” 几人齐声赞同,嬴曦却是默不作声。杜佑知他所想,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昱之兄,大丈夫何患无妻?休要再沉溺于这无畏的悲伤之中,我想,独孤姑娘在洛阳,也不愿你如此消沉。” 嬴曦微笑,说道:“我明白。” 说着,他便站起身,说道:“各位兄弟快去歇息吧,我在此随便走走,稍后还要回军中。” 见他坚持,众人便也不再勉强,便起身送他离开。 嬴曦沿着曲江一路行吟,往事历历萦绕心头,所谓举杯消愁愁更愁,应是如此。 不觉间,他已经沿着岸边,走到了长安乡外,看见在星光下俨若巨兽的圣柏,嬴曦终究还是没有忍住,来到了熟悉的院子里。 推开门,点上油灯。眼前处处皆是她的影子,嬴曦瘫坐在榻上,满目颓唐。 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罗裙香露玉钗风。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十九章 众怒难犯,箭明如星 天色将晓,嬴曦回到了营地,准备带领士兵晨练。 此处地势开阔,所以他也没有把将士们局限于小小的军营之中,而是直接将他们全部带出来,于龙首原之下训练。 卫鞅与沈邕并肩立于龙首原上,俯视着下军三千将士,晨风将两人的袍袂吹得猎猎作响。卫鞅抬手仰望苍天,喟然叹息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哦?”沈邕转头看向他,问道:“鞅兄此言何解?” 卫鞅笑着,手指寰宇,说道:“鞅在栎阳曾见过秦侯,观他虽气魄雄壮,但眉宇之间或发黑,或苍白,此乃中气虚竭之状,昨夜我又夜观天象,见大星耀于西方,但旋即便黯淡不闻,以鞅所见,恐怕秦侯命不久矣,想来就在这一两年内……” 沈邕忽然对眼前的这个人产生了兴趣,他笑道:“想不到鞅兄还长于望气星象之学。” 卫鞅看了他一眼,笑道:“鞅年少时,师父便命我先学《易》,再学兵,后学法,最后,他老人家方才将其谋略倾囊相授。” 沈邕笑道:“能教出鞅兄这等奇才,想必尊师定也是一位大家。” 卫鞅只是摇头笑了笑,似乎并不想多提此事。 两人说话间,却见下面不远处,一行不速之客接近了正在训练的士兵。 沈邕眯着眼睛,缓缓道:“韩起、李宣……这两人此时前来,是来找事情的啊!” 卫鞅忽然问道:“你觉得将军会如何应对这两个人?” 沈邕不假思索,直接回答:“我想,今天恐怕有人要见血,我考虑的是,是否要下去劝阻一下将军。” 说罢,他又自问自答:“还是不必了,所谓将熊熊一窝。将军隐忍了这么久,也是时候露一点爪牙出来让大家伙看看了。” 说完,他与卫鞅同时转头,相视一笑,两人显然是想到了一块去。 “哟哟哟,我说这是谁在这里闹这么大动静,这不是大将军嬴曦嘛!” 离得老远,先前被嬴曦惊吓过的李宣便吹着口哨,语气十分轻蔑。 右尉贺拔胜浓眉一皱,便要走上前去,却被嬴曦伸手拦住,他看了主帅一眼,见他面无表情。不知怎的,贺拔胜忽然觉得背后发凉,于是便退回原位。 这时,韩起却又笑道:“可不是嘛,我说怎么最近在栎阳看不见嬴曦大将军的影子了,忽然想起来,原来是独孤霓裳嫁到洛阳去了!” 说话时,他还特地将音量加高,好像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 下军的将士们也都停下了操练,各个都对这两人怒目而视。 韩起似乎没有察觉到下军士兵的愤怒,而是转过头,对着自己的随从说道:“你说我韩起无论家世、相貌,样样出类拔萃,可人家偏偏就是口味独特,就是喜欢某个低贱的庶家子,你说这已经够倒霉的了吧!可没想到啊,偏偏那庶家子在最后关头却又被人家给抛弃了,跟这个破落户比起来,想必还是天子要更吸引人些,哈哈哈,放眼天下,当真是找不出如此可怜的人了!” 话音刚落,不止是李宣,就连韩氏和李氏的家仆们也都跟着大笑起来。反观下军一方,却是个个怒发冲冠。主帅受辱,这对一支精锐军队中的将士来说,无疑比死还要严重。 韩信面色阴沉,拔剑便要上前,却又被嬴曦拦住,他看着嬴曦,有些焦急地说道:“将军!” 他所想的,不只是为嬴曦出头。而是明眼人都知道,一旦今日嬴曦忍了这件事情,那他这么多天来在下军之中树立的威名也会就此烟消云散。故而当嬴曦拦住他时,他显得有些焦躁。 韩起那边却似是感受不到下军将士的怒火,依然在大声说笑。韩起身旁的随从也跟着主人帮腔,说道:“是啊是啊,就算是个普通的庶民,遇到如此奇耻大辱还知道愤怒,可有些人啊,简直是笑呵呵地把媳妇儿送给了别人,也难怪关内侯看他的眼神就像看只苍蝇!” 此话一出,众人哄堂大笑,丝毫没有顾及到下军一方即将爆发的怒火。 下军之中,韦天光背负着双手,看着场上的情势,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轻蔑的微笑。 韩信急了,低声喝道:“将军!” 嬴曦却不为所动,只见他伸手,从贺拔胜手上拿过一只五石强弓,又抽出一支雕翎箭,张弓搭箭,弦如满月。嬴曦高声喝道:“射术之道,手稳如山,目准如鹰,如此方为上乘!” 话音刚落,便只听“嗖”的一声,箭随声落,霎那间,刚刚还在大声吵闹的韩起便被一箭射入左胸,正中心脏。 嬴曦放下雕弓,问道:“都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 下军将士气势振奋,齐声应道。方才心中出现的质疑主帅的念头,此刻也在这一箭之下,烟消云散。 他们不在乎对方是哪家的贵公子,作为军人,他们只知道一点,那便是帅不可辱。嬴曦这一箭,似乎凝集了下军三千人的怒火,一箭射出,也将他们的怒火尽数倾泻。 韩起被一箭射中心脏,整个人呆滞在原地,他艰难地转头看向嬴曦。喷薄而出的鲜血堵住了他的喉咙,使得他无法说出话来,他只能难以置信地望向嬴曦,似乎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嬴曦竟然会忽然暴起,对他下如此狠手。 如果时间可以重来,不知他还会不会听公子壮的唆使,前来挑衅。 但韩起已经无法再想了,他的身体向后倾斜,鲜血自七窍中喷出,洒在周围人的身上。他的生命,也就到此终结。 当李宣等人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却没有功夫去指责,因为他们看见,前方的嬴曦再度张弓搭箭,对准了他们。 李宣大惊失色,连忙躲回人群中,不顾形象地跑远。嬴曦没有理会他,一箭又射穿了方才帮腔的那个韩起家仆,正中心脏。 嬴曦又三度张弓,连续射杀三名韩氏家仆,却对李宣一行手下留情,任由他们逃离。经此一闹,韩氏剩下的家仆们连少主的尸体都管不着,仓惶逃命。 嬴曦放下弓箭,身后却忽然传来了一阵欢呼声。 “将军威武!” 下军将士群情沸腾,方才嬴曦箭箭皆命中要害,此等箭术已然令他们深感钦佩。更重要的是,嬴曦有仇必报的行为,深得这些军人的认同。 此时,沈邕与卫鞅也自高岗上走下来,卫鞅拍手道:“将军箭箭均为上杀,鞅深感敬佩。” 嬴曦微笑,转身看向被丢下的那几人的尸体,说道:“贺拔胜!” 贺拔胜连忙走上前来,拱手道:“末将在!” “你派几名将士,把这几具尸体送回栎阳韩氏府上,告诉韩舒,这几人冒犯本将,刺探军务,有作戎狄细作之嫌疑,故本将军将其当场格杀。” “末将遵命!” …… 赵武等人一觉醒来,回到栎阳后,却听闻满城风雨,不禁骇然失色。 栎阳赵氏府上,蒙肃道:“嬴曦他竟然杀了韩起,恐怕大事不好!” 杜佑却说道:“依传言所说,是韩起拿独孤氏的事情刺激嬴曦,方才遭嬴曦杀手,我关中向来民风彪悍,睚眦必报,想来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韦裕较为认同杜佑的意见,他还补充道:“嬴曦当着下军之面手刃仇敌,这还会为他赢得下军之心,依我所见,他绝不是那种会因愤怒而冲动的人,所以他此举定然是有着他自己的目的所在。” 众人沉默半晌,赵武说道:“无论如何,我要去知会他一声,让他早作防备,若是实在不行,我就去求父亲,无论如何要在秦侯面前保住他……” 话未说完,门外却忽然传来一人的声音:“不必了!” 房门被推开,只见一位身穿朝服的儒雅中年人缓步走来,此人面目英武,双目炯炯有神,颔下修剪得极为整齐的三缕短须更衬得其颇具仙风道骨,正是赵武之父,关西大行台府六曹尚书之一,兵曹尚书赵朔。 见他到来,赵武连忙站起来行礼道:“父亲!” 蒙肃、杜佑、韦裕也连忙站起身,躬身道:“拜见世叔!” 赵朔笑着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随后,他更是没有一点长辈的架子,与这些子侄辈的年轻人坐在一起,说道:“你们不必为此担忧了,秦侯那边已然做出处置决定了。” 闻言,众人面面相觑,显然没有想到秦侯处事竟然如此之快。 …… 韩起等人的尸体被送到韩府之后,栎阳长史韩舒老泪纵横,甚至顾不得仪表,穿着木屐常服便跑到了秦侯府。 出来迎接他的人正是公子壮,当从韩舒嘴里得知嬴曦射杀韩起的事情后,嬴壮也呆愣在了原地,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个破落户竟然会下此狠手。 想到这很有可能是嬴曦想要借此向自己示威,嬴壮忽然也燃起了满腔怒火,他安抚好韩舒,随后便一路走进正堂,面见秦侯。 大约一刻钟后,秦侯府传出命令,命行台府所有属官入内商议要事。 议事厅内气氛有些凝滞,大多数官员都已经猜出了秦侯急召他们来是为了何事。 嬴平端坐主位,沉声道:“如此急促地请诸位前来,是为了商讨该如何处置行台右丞嬴曦因私愤而射杀栎阳长史韩舒之子韩起的事情。”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竟无人出来说话。 秦侯似乎对他们的反应早有预料,故而他也丝毫不急。又过了许久,嬴壮终于耐不住性子,出列道:“父亲,我朝自有法度,杀人者,以命偿之即可。” 嬴平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嬴壮却是心中凛然,退回原位。 嬴平忽然转头看向独孤兆,询问道:“令君以为如何?” 独孤兆因事不关己,正闭目养神,听到秦侯的问话,略微思索一下,便说道:“听闻嬴曦杀韩起,是因其当全体下军之面无故挑衅,故而老夫认为,嬴曦有罪,但罪不至死。” 随后,他却又话锋一转:“只是,韩起乃韩氏嫡长子,嬴曦杀之,无疑是破坏了君侯与韩氏数十年来的友谊,故而老夫以为,不如撤其行台右丞、典军中郎将之职,废为庶人,流放陇西即可。” 此话一出,厅中顿时议论纷纷,如此惩罚,显然要比直接杀了嬴曦要残酷的多,看来独孤兆是真的对嬴曦厌恶至极了。 嬴平嘴角露出一抹奇怪的笑,没有对独孤兆的建议予以回复,独孤兆也不急,继续闭目养神。 厅中忽然陷入了一片尴尬的沉寂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二十章 不敢暴虎,不敢冯河 “君侯,臣以为不可!” 就在所有人都保持缄默的时候,不知是谁忽然出言道。 众人转身一看,竟然是兵曹尚书赵朔,诸位大臣心中不禁骇然。传闻赵朔之子赵武与嬴曦交好,但是众人都没有想到,赵武的父亲赵朔竟然会为了嬴曦,当众与独孤兆唱反调。 赵朔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出列道:“启禀君侯,嬴曦虽有罪,但此事乃因韩起挑衅而起,我关中民风向来彪悍,嬴曦作为一军统帅,绝不可能会当众忍辱。嬴曦乃领兵良将,将来必能在沙场之上立下大功,臣以为略施惩戒即可,不必太过苛责。” 此言一出,议事厅内议论纷纷,一片嘈杂。嬴壮又出列道:“父亲,若是从轻处置,恐怕韩长史那边不好交代……” “好了!” 嬴平终于发话:“嬴曦擅杀韩氏嫡房长子,其罪甚重,但念其往日功劳,以及韩起有挑衅下军之嫌,孤决定,罢免嬴曦行台右丞之职,其领下军如故,擢升栎阳长史韩舒为行台左丞,以作安抚。” 嬴壮还想说什么,却见嬴平脸色一沉,说道:“孤心意已定,尔等不必多言。” 无奈,嬴壮只好恨恨作罢。 …… 被罢免了行台府右丞的职务之后,嬴曦便更加顺理成章地呆在军营之中,以营为家,每日训练兵士,远离栎阳的阴谋晦暗,日子过得倒也简单轻松。 只是偶尔,他仍会去长安乡小住,尽管时间已经过去数月,但霓裳的身影始终在他脑海中萦绕。 这样的日子一连过去了四个月,直到年关,嬴曦方才离开营地,回到栎阳。 虽然过去了几个月,但栎阳与离开之时并没有太多变化。只是令嬴曦感到奇怪的是,大街上有不少人行色匆匆,不知是何故。 来到自己的住宅前,嬴曦却忽然发现了不对。 周围多了些人,当自己到来时,有些人偷偷朝自己望了一眼,随后便飞快地转过头,去忙自己的事情,但过不了一会儿,这些人便又有意无意地回头打量着自己这边。 卫鞅与沈邕也显然发现了事情的不对,两人与嬴曦对视一眼,默不作声。 关上院门,嬴曦回望四周良久,直到确定此处无人后,方才带着沈邕两人进入书房。 一进书房,沈邕便低声说道:“将军,栎阳恐怕有变。” 嬴曦颔首,说道:“不错,周围一下子出现这么多人监视,显然是有什么变故。” 卫鞅这时说道:“将军,此时切不可轻举妄动,就当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嬴曦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 于是他们皆没有任何反常举动,言行举止一如往常。晚上,嬴曦与两位谋士小酌几杯,随后便斜卧在榻上,借着灯光读书。 他向来手不释卷,即使行军打仗,只要条件允许,他也都会带上几卷书籍,用以消遣。嬴曦爱读史书,但绝不仅限于此,诸子百家,经史子集,他都有所涉猎,如今他手里拿着的,便是一卷被人称之为神怪奇谈的《逍遥游》。 正默读间,嬴曦忽然听到院内一声动静,他心中一惊,放下手中书卷,打开了房门。 只见一个黑衣人借着夜色,蹑手蹑脚地朝着自己这里走来。嬴曦开门的灯光使他陡然一惊,抬头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嬴曦。 两人对视片刻,来人扯下了遮在脸上的黑布。 看见他的相貌,嬴曦一惊,低声道:“嬴雍?” 那人转头望了望四周,确保没有其他人在场后,也不多加解释,直接走进了嬴曦房中。 来人正是当初与嬴曦同时被调入栎阳的四个嬴氏子弟之一,上军校尉嬴雍。 嬴雍比嬴曦大概还要小上一两岁,嬴曦关上房门后,他便对嬴曦拱手道:“深夜打扰,还请兄长恕罪。” 嬴曦盘坐在榻上,问道:“贤弟此时来访,恐怕事出紧急吧。” 嬴雍也没有隐瞒,直接开门见山,说道:“兄长可知今日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今日刚回栎阳,对此间变化一无所知。” 嬴雍显然早已料到了他的回答,他看着嬴曦的眼睛,缓缓说道:“就在三日前,嬴仲因涉嫌谋反而被抓捕,今日被杀于市。” 他顿了顿,然后又继续说道:“我想,公子壮已经开始对我们这些被调入栎阳的嬴氏子弟下手了,如今我们五人之中,嬴旭被流放,嬴仲被杀,小弟实在是迫不得已,方才来找兄长商议对策。” 嬴曦笑了笑,沉默片刻,然后对嬴雍说道:“嬴旭、嬴仲、嬴望,还有你,平日里与公子壮关系如何?” “向来不和。” “那你们面对公子壮的时候,都是什么态度?” “小弟久在军中,少与嬴壮会面,偶有相见,也不予得罪,至于他们三个,据我所知,似乎都与公子壮有着不小的矛盾。” 说罢,嬴雍看着嬴曦的笑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急忙问道:“兄长的意思是……” 他没有直说出口,嬴曦却接着他的话,缓缓说道:“飓风过岗,伏草唯存。” 嬴雍眼睛一亮,他思索片刻,便对嬴曦拱手道:“小弟明白了。” 说着便要起身离开,打开门时,只听见嬴曦又说道:“贤弟,切记,公无渡河!” 嬴雍转过身,郑重说道:“多谢兄长提醒,将来兄长若事情需要帮助,便尽管来找小弟,嬴雍定赴汤蹈刃,死不旋踵!” 嬴曦颔首,说道:“去吧,一切小心。” 嬴雍点头,不再作逗留,无声跃上院墙,就此离去。 嬴曦盘坐在原地,漫不经心地翻着手中的《逍遥游》,半晌,他放下书卷,说道:“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穿戴整齐的卫鞅与沈邕两人出现在房中。 嬴曦伸手示意两人入座,说道:“方才嬴雍的话,两位都听到了吧?” 两人点头,沈邕道:“将军之意如何?” 嬴曦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卓然之意如何?” 沈邕一怔,随后便笑道:“邕浅薄不文,还是请鞅兄来说吧。” 卫鞅也没有推辞,直接说道:“将军,以鞅之见,恐怕这幕后之人,不是嬴壮,而是嬴平!” 闻言,嬴曦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他手指轻敲着案几,叹息道:“恐怕当真如鞅兄所说,秦侯之意,正是为了帮助嬴壮彻底掌控嬴氏,嬴仲和嬴旭,想必正是被秦侯确定为不可能受嬴壮管制的人物,所以才会被清除。” 沈邕点头道:“应该是如此,只是不知,秦侯对将军是何判断?” 卫鞅思索片刻,说道:“秦侯对将军应当仍然是拿捏不定,否则当初便会借韩起之事清除将军,而且这段时间里,将军仍然掌握下军,以此便足以看出,至少秦侯目前还不会对将军动手,请将军千万谨记,在此危急存亡的时刻,休要与嬴壮发生任何冲突。” 嬴曦颔首道:“谨受教!” 接着,卫鞅又说道:“以鞅所料,秦侯近日的举动,想必预示着一个很重要的消息,那就是,秦侯命不久矣!” “什么?” 嬴曦大惊,沈邕却似是早就知道了一般。 卫鞅说道:“数月前鞅便自星象得知,秦侯命格,当在数年之内,如今秦侯忽然动手,想必一定是有意外发生,将军不妨稍待,明日年关之宴若是秦侯亲自主持,那便是卫鞅的错觉,若是由关内侯或者嬴壮来主持,那秦侯便当真命不久矣。” 嬴曦颔首,沈邕忽然说道:“若是依鞅兄所言,明日之宴,定然凶险万分,将军千万小心!” 卫鞅点头道:“明日若是嬴壮主持的话,他恐怕会对将军百般折辱,为的就是要激将军发怒失态,他好找借口除掉将军。” 说罢,两人皆看向嬴曦,嬴曦深吸一口气,说道:“放心吧,明日无论他做什么,我都不会给他任何把柄可抓。” …… 按照惯例,每年年末,秦侯都会在府中开设宴席,宴请所有栎阳官员将领,这一传统自嬴平在做雍州刺史的时候便已有之。 只是今年,这场宴席却与往年大有不同。 秦侯在半月前偶感风寒,至今未愈,于是便下令,由其子嬴壮代为主持。 在丝竹管弦声中,身着玄色大氅的嬴壮坐上了主位,今日的他也一扫昔日的暴戾形象,不断与周围的官员相互敬酒,脸上笑意盈盈。 嬴曦坐在较为靠后的位置,尽量避着与旁人交流,唯有赵武坐在他下首,两人一边喝酒,一边随意地攀谈着。 “哈哈哈……贤弟,昱之贤弟,你可真让为兄好找!” 听见这个声音,嬴曦双眼微眯,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表情不变,带着春风般的笑意,站起身来,举杯望向嬴壮。 嬴壮却一反平日里的模样,大笑着走向嬴曦,挽着他的胳膊,说道:“好你个嬴曦,竟然躲在角落里,怎么,是不想与为兄喝酒?” 嬴曦笑道:“公子说笑了,曦向来不习惯此等大雅之堂,这一走上来,腿肚子就抽筋儿,绝非有意躲着公子。” “哈哈哈……” 嬴壮拉着嬴曦的胳膊,硬把他拽至上首,对着众人说道:“诸位,昱之年少有为,本公子向来钦佩,就连我父亲都时常说,嬴曦,乃吾家千里驹也,让我好好向他学着!” 嬴曦连忙躬身道:“公子过奖了,嬴曦无德无能,忝居此位,心里可是惶恐的很啊!” “哦?” 嬴壮看着他,忽然笑道:“贤弟过谦了!来人,上酒!” 堂下走来一名侍女,手中的托盘上放着两只酒爵,一为金制,一为银制。嬴壮将两只酒爵拿过来,将金制的递给了嬴曦。 嬴曦诚惶诚恐,连忙推辞道:“嬴曦低贱,万万不敢受此金爵!” 嬴壮大笑道:“此间不论其他,金爵与你,是因为兄向来对贤弟钦佩之至,贤弟且勿推辞。” 说罢,嬴壮举起银爵,高声唱道:“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 嬴曦见状,便也不再推辞,举爵道:“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两人先后吟诵名篇《棠棣》中的语句,赞颂同宗兄弟之情。随后,二人以袖掩面,一同饮下杯中酒。嬴壮饮罢,大笑道:“为兄还要去向诸位君子敬酒,贤弟且稍后,为兄稍后再与你一醉方休。” 嬴曦微笑道:“公子且去。” 嬴壮转过身回到主位,嘴上带着一抹怪异的笑。 坐于左侧最上首的独孤兆看见两人其乐融融,互诵诗章的模样,一双眉目微眯,手指敲了敲桌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二十一章 难将由我,将何难之 一直到月上中天,宴席散后,嬴曦方才回到家中。 卫鞅与沈邕看到他平安归来,连忙迎了上去,问道:“将军,没事吧?” 嬴曦摆了摆手,一语未发,他关上大门。自庭院走近卧房,期间没有与两人说一句话。 沈邕二人觉得奇怪,连忙跟了上去。进入房中,嬴曦关上房门,未待两人说话,他却忽然哇的一声,口吐鲜血。 “将军!” 沈邕惊呼,连忙上前扶起将要瘫倒的嬴曦,卫鞅蹲下身,看了看地上的血液,说道:“不好,将军中毒了!” 两人连忙将嬴曦抬到榻上,卫鞅查看着血液的颜色,心中正努力分析着是什么毒药,却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了敲门声。 沈邕出去开门,见到来人,惊讶道:“独孤公子?” 来人相貌俊美,气质脱俗,正是关内侯独孤兆次子,独孤晟。 独孤晟见到沈邕,问道:“昱之兄呢?” “将军在里面,只是……” “那快带我去见他,迟了恐怕他会有性命之危!” 独孤晟说得焦急,沈邕也不敢拖延,连忙把他带到嬴曦卧房。 看见榻上面色发乌的嬴曦,独孤晟暗道一句“果然如此”,然后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玉瓶,说道:“公子壮在与他的酒中下了牵机毒,快把这解药给他服下。” 沈邕闻言,连忙从他手中接过玉瓶,将瓶中的药丸给嬴曦服下。独孤晟关上房门,与沈邕、卫鞅一起,静静地等待着。 果然,不一会儿,嬴曦的脸上的暗色逐渐消退,尽管十分苍白,但好歹是被救了回来。 片刻后,嬴曦忽然睁开了紧闭着的双目。 “将军!” 沈邕第一个发现他醒了过来,卫鞅与独孤晟闻言,也连忙围了上去。 嬴曦微耷着眼睛,看着三人。沈邕说道:“是独孤公子送来解药,救了将军。” 独孤晟连忙摆手道:“都是我阿爹的吩咐,是他早有预料,在席间便命家人回府准备解药,宴席一结束,他便让我送来。” 嬴曦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声音略显嘶哑:“阿晟,替我多谢令君!” 独孤晟点头应允,说道:“既然兄长已无大碍,那小弟也不便久留。”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素帛,递给沈邕:“兄长所中的乃是牵机之毒,解药虽能保兄长无恙,但无法彻底清除余毒,这是家中医士开出的方子,只要照这上面的吩咐,大约一月便可将余毒彻底清除。” 沈邕接过药方,沉声道:“多谢公子!” 独孤晟摆了摆手,向三人拱手告辞。 新年正月,下军将嬴曦忽染重病,卧床不起。上报秦侯府后,秦侯允其在家中休养,下军一切事宜交由下军佐韩信代为主持。 …… 熙宁二年二月。 距离嬴曦中毒已经过去两个多月,早在一月之前,嬴曦的身体便已经大体康复,但他仍然在家中蜗居到二月下旬方才出现在众人面前。 刚刚“康复”,嬴曦便带着沈邕与卫鞅赶赴下军营地,但在众人看来,他的身体尚十分虚弱。 作为一名武将,他此次出门却没有骑马,而是坐着马车出行,这在别人眼里,显然是他的身体仍然未曾康复。 已经两个多月没有见到主帅的下军将士们见到嬴曦的到来,皆表现得十分欣喜,不少士卒都涌上来询问嬴曦的身体状况。见嬴曦面色苍白,唇上少有血色,众人也都很识趣的没有一直将他围着,各自散去。 来到中军营帐,嬴曦简单问了韩信一些军中要务,一切琐碎的细节都置之不理,看起来他的身体仍然很虚弱。韦天光时不时地打量着他的面色,心下已经有了些许判断。 不一会儿,嬴曦便站起身,嘱咐众将几句,然后便又坐着车,回到栎阳养病。 …… “当日那杯酒竟然没把他给毒死,真是算他命大!” 秦侯府中,嬴壮手中拿着韦天光送来的密报,恨恨地说道。 根据密报上所些,嬴曦虽然身体极其虚弱,但却没有性命之危,这使得嬴壮感到有些恼火。 “他能一次大难不死,那便再给他一次大难不就好了?” 在嬴壮身后,李宣却是摇着扇子,悠然说道。 “哦?” 嬴壮转身,看向李宣:“你有什么好主意?” 李宣眯着眼睛,笑道:“公子莫非忘了,四月初,天子将在洛阳,正式迎娶独孤霓裳为后?” 一句话说得嬴壮恍然大悟,他心中稍一琢磨,便大笑道:“哈哈哈,好!李兄此计果然狠毒,哈哈哈,就依你所言。” 李宣脸上带着阴狠的笑:“如今已经是二月下旬,马上就到三月,以他现在的身体,这么急急忙忙地赶到洛阳,就算没有死在半道上,当他看见自己心爱的女人成为皇后的时候,恐怕也会气急攻心而死吧!” …… 熙宁二年二月二十四,秦侯下令,擢典军中郎将嬴曦为大行台府右仆射。并命他代秦侯前往洛阳朝拜天子,祝贺天子婚仪。 同时,秦侯还命嬴曦在路上前往唐国会见唐王,递交国书。 栎阳距离洛阳不远,若是直接前往洛阳,只需要经华阴、弘农,便可抵达。但如果奉秦侯之命,先前往唐国交奉国书的话,那便要自栎阳北上,从冯翊郡渡过大河,自风陵渡到达河东郡,再从河东到绛会见唐王。递交国书后,便又要自绛郡南下河阳,在那里渡过大河,方能抵达京师。 这么远的路程,再加上河东、河阳多崇山,要想不耽误期限,那就必须日夜兼程地赶路,但以嬴曦羸弱的身体,显然是经不起如此波折,嬴壮此举,显然是不打算让嬴曦再活着回来。 嬴曦领命后,没有任何推辞,当天晚上便收拾好东西,次日一早,他便带着沈邕、卫鞅,离开了栎阳。 出城后,卫鞅与沈邕便按照嬴曦的吩咐,一路往西,赶往下军营地。 有他们两人在下军帮扶,就算嬴壮想要动什么手脚,几乎也不会有任何作用。 嬴曦自己则自栎阳一路往东北方向,赶往河东郡,与他们同行的还有杜佑与范烨。 看见嬴曦竟然安然无恙,一扫先前的病弱模样,杜佑两人不禁啧啧称奇。 范烨道:“昱之兄以诚相待,范烨感佩。” 嬴曦笑道:“都是自己人,就别这么客气了,子晃,君卿,此次路途遥远,必须日夜兼程方能不误期限,两位恐怕要受苦了。” 杜佑道:“我关中子弟自幼在马背上长大,这点苦算不得什么,只是昱之兄你……” 嬴曦知道他想说什么,他面色没有丝毫变化,说道:“天意如此,人力何为?放心吧,事关大事,嬴曦绝不会囿于个人感情。” 范烨拱手大笑道:“说得好,大丈夫何患无妻!昱之兄,我等速速赶路,说不定在洛阳就有几个貌美如花的公主在等着我们呢,哈哈哈!” 嬴曦豪爽大笑,与几人一起驭马挥鞭,朝着西北方一路前行。 …… 一水分南北,中原气自全。 云山连晋壤,烟树入秦川。 大河西决昆仑,咆哮万里,号曰“九曲”。在雍州、并州与都畿接壤之处,大河自南北陡然转向东方,一路奔腾而去。 而在这三州交界之处,矗立着一处渡口。 它的名字,叫做风陵渡。 此处乃是并州的南大门,大河之上最大的渡口。站在风陵渡上四方遥望,北通太原,南扼京洛,西南方向,崤函、太华依依在目,自古以来便为兵家必争之地。 如今,这处极其重要的渡口属河东郡,为唐王姬延所属。 姬延如果论辈分,应当说是当今天子的族叔。他是惠皇帝的堂兄,如今年已五十有三。此人生平喜好隐逸游乐,虽有大才而不用。只因曾立下战功,所以被先帝封为汝阳王,如今却又被自己的侄子安插到了并州,这使得他颇为不喜。 相比起那个善于隐忍、阴谋深沉的姬职,在诸侄子中,姬延倒更喜欢性格刚直、黑白分明且又才具过人的谯王姬康。 这几天唐王心情颇好,甚至可以说非常高兴。只因为他最喜欢的那个侄子自洛阳来到并州,来看望他这个老叔叔。 见到姬康,姬延心情大好。每日与他谈论诗曲歌赋,将自己近些日子收藏来的珍宝古董拿出来,让姬康一一鉴赏。 最后,高兴得像个顽童一般的姬延竟然离开国都,与姬康一起出游风陵渡,观浩浩大河,品古今人物。 就在叔侄两人把酒谈笑间,不远处大河上,几艘小船渐渐开了过来。 嬴曦与杜佑、范烨各自乘着小舟,来到岸上。甫一上岸,便看见几个侍卫过来,喝道:“唐王于此巡视,不可往前!” 听到“唐王”二字,嬴曦几人面面相觑,半晌,杜佑忽然笑道:“哈哈哈,果然是天意也!” 嬴曦上前,对那侍卫说道:“本官乃关西大行台右仆射嬴曦,奉秦侯之命,递交国书与唐王,尔等速速带我过去。” 说着,嬴曦便从杜佑手里接过秦侯旌节,以示身份。 秦侯享君号,自然可使臣下持节,但凡持节者,便代表秦侯亲至,此种信物绝不可能造假。侍卫看到旌节后,顿时便明白了眼前的年轻人所言非虚,于是他放低姿态,躬身道:“使君请随我来。” 众人跟着侍卫一道向前走去,只见不远处,一老一少安坐于亭中,谈笑风生。侍卫让嬴曦稍待,而他则是走近亭中,向唐王报告。 不一会儿,侍卫走了过来,对嬴曦说道:“大王有请!” 嬴曦点了点头,道了声谢,嘱咐杜佑等人两句,便独自走进亭中。见到这一老一少,尚未来得及见礼,便只听那年轻人问道:“你就是嬴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二十二章 悠悠帝都,千载风流 嬴曦没有理会年轻人的诘问,而是毕恭毕敬地对唐王躬身行礼道:“外臣嬴曦,奉秦侯之命而来,打搅大王兴致,请恕罪。” 唐王姬延两鬓斑白,面容和蔼,完全不像是一个身居高位的王者。他打量嬴曦一眼,便笑着道:“免礼吧。” “谢大王!” 嬴曦直起身,这才对那年轻人拱手道:“在下便是嬴曦。” 姬延笑着解释道:“这位是寡人堂侄,谯王康。” 嬴曦连忙拱手:“原来是贤名布于天下的谯王,外臣失礼,还请恕罪。” 谯王姬康打量他两眼,说道:“虽是风尘仆仆,却也不失风度,勉强当得上独孤如愿对你的夸赞。” 嬴曦谦恭道:“如愿年少,若对曦有过溢之词,还望殿下莫要放在心上。” “哈哈哈……” 姬康大笑,姬延便抬手道:“坐。” 嬴曦没有推辞,便就此坐在亭中,从怀中取出秦侯与唐王的国书,交予寺人。 姬延接过国书,打开看了两眼,面带疑惑,姬康见他表情,便从他手里拿来国书,瞥了一眼后,便抬起头看着嬴曦,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使君这次出行,除了递交国书,可是还有什么要紧事务?” 嬴曦没有隐瞒,直接回答到:“启禀殿下,外臣奉秦侯之命,拜见唐王之后,还要赶赴洛阳,贺天子婚仪。” 姬康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十分古怪,他端详着嬴曦,又看了看国书。姬延似是知道他的想法,便将他手里国书拿来,丢给了嬴曦。 嬴曦连忙伸手接住,打开一看,只见里面基本都是些客套话,并无甚要紧事。 姬延说道:“若非寡人贤侄造访,寡人便不可能来风陵渡,想必至今还在绛城,若是你去绛城递交国书之后再南下神都,算算时间的话……” 姬康接着他的话说道:“除非你真的能日行千里,不然必会失期。” 他顿了顿,忽然又似笑非笑地说道:“而且,嬴平竟然派你前来祝贺,看来,你在关中处境不妙啊!” 嬴曦眉头一皱,问道:“如愿可是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 姬康拍手大笑,姬延对两人的话听得云里雾里,老顽童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上来,连忙问道:“贤侄,你这是何意?” 姬康大笑着,挥挥手,示意周围所有人退下。然后才说道:“你放心,独孤如愿与我相交莫逆,那些话只出他之口,入我之耳,绝无第三人知晓。” 如此一来,姬延却是更加好奇,他问道:“到底是什么话,可否与为叔说道说道?” 姬康没有答话,却是看了看嬴曦。嬴曦双眉紧锁,说道:“曦为人光明磊落,自无不可告人之事!” “好!” 姬康笑道:“果然同如愿所说,嬴昱之乃君子也!” 说罢,他看向叔叔,说道:“此处不便说话,不如去大河边上走走?” 姬延急着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便一口答应下来,然后又看向嬴曦,笑着说道:“昱之也来。” 嬴曦想要推辞,却又怕姬康胡言乱语,只好也跟了上来。 …… 河滩上,唯有姬延、姬康、嬴曦三人。 姬康边走边说,把独孤信的话悉数告与姬延,嬴曦在旁边一语不发,脸色却是越发阴沉下来。 姬康说完,姬延长叹一声:“真是造化弄人……” 说罢,他看向嬴曦,正色道:“昱之,君子也,但你可知,嬴平为何会派你去洛阳,又为何会让你中途来见本王,递一份‘博士买驴’的废纸?” 闻言,姬康却忽然笑出声来。 “博士买驴,哈哈哈,叔父果真妙人也!” 所谓“博士买驴”,说的是昔日大将军霍光批判一众太学博士时所引之言,他的原话是“博士买驴,书之三纸,未见‘驴’字。” 姬康方才一目十行,大概将国书看了一遍,几乎是全盘废话,并无半点实言。用“博士买驴”来形容,当真是恰当之极。 嬴曦没有直接回答唐王的问题,而是说道:“外臣曾患重疾,直到受命前来之时,尚在家休养。” 姬延与姬康相视一眼,说道:“看来是有人想要你死在路上啊!” 姬康却是说道:“我观你虽然面有倦色,但绝非病貌。” 嬴曦笑了笑,说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闻言,姬康与姬延相视大笑,姬康抚掌道:“果真是妙人,好!” 姬延说道:“老夫颇通相术,观你面目清朗,骨相挺拔,非奸恶之相,便帮你这一次,我贤侄明日便要返回京师,不如这样,你在此休整一晚,明日随他一起回去便是。” 姬康又补充道:“就算是真的迟了,到时候孤也可在皇兄面前替你开解,就说是孤硬拉着你游山玩水,这才耽误了行程。” 说着,他满含深意地看了眼嬴曦,继续说道:“而且,孤倒还希望,你能误了这期限。” 嬴曦拱手道:“多谢大王、殿下,请两位放心,曦绝非不顾大体之人。” 说话间,他面无表情,姬延笑道:“好!果真君子也!” …… 濮间陌上窈窕的青桑,云边天际巍峨的明堂。一抹桃花明艳的绮妆,满目夭然似火的衣裳。 你说,这个地方叫洛阳。 四百余年前,高祖武帝以弱胜强,燮伐大商。有感于商人残余势力太过强大,便命其弟周公旦考察地势,最终确定伊、洛之间,乃天赐雄土,王霸之基,便在此建设新都。 新都建成后,因在洛水以北,故称之为洛阳。以原丰镐为西京,号曰宗周;以新都洛阳为神都,号曰成周。 自此以后,洛阳便成了大周帝都,延续至今。 神都所在,位居天下正中。八关拱戴,河洛川流;北通燕邙、南望潇湘、东慑青兖、西制雍凉。乃四方辐辏、天下王国。 洛阳不但是大周的神都,还是天下的文化中心。洛阳太学乃是这世间最大的学府,其中学生来自四方各地,甚至不局限于大周子民,就连远在万里之外的西域诸国,都有王子贵族来此求学。 如此一个文化中心,其中更是能人辈出。四百年来,不知有多少大家在此掀起学术界的滔天巨浪。远的不说,就在数十年前,一位名叫左思的名士,虽其貌不扬、无甚名气,但来到帝都后,却以一纸《三都赋》名震天下,帝都名士争相传抄,一时竟闹出了“洛阳纸贵”的佳话奇闻。 与这位“纸贵”学士几乎同时的,还有一位姓韩的学子,在寒食节那一天,以一句“春城无处不飞花”引得天子大悦,当场擢升其为黄门侍郎,从此飞黄腾达,平步青云。 如此一个文采风流的帝都,自古未有。但凡古今典籍、文章制度,在太学之中必然都能找到;但凡宗师墨客,只有到了洛阳,方能证实其虚伪。所以才会有人如此感叹道:“欲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 无论何时,洛阳总会有一个甚至数个大家,引领一时风骚。在数年前,洛阳士子们的偶像乃是惠帝皇子、谯王姬康,但就在去年,一位自关西而来的年轻人,却在短短数月之间,与谯王互别苗头,并称“双壁”。 提到这个年轻人,几乎所有洛阳的少年人都以之为偶像。他不但身姿提拔、相貌俊美,且风度偏偏、恍若仙人。有一日,他出城打猎,回城的时候头上的帽子被风吹得歪斜。结果第二天,京师士子竟人人都歪戴着帽子,一时成为佳话。 不仅如此,这个年轻人还一扫京城名士心中关西人崇武废文的印象。在去年谯王姬康举办的一场清谈上,他竟与以才名声闻于世的姬康难分伯仲,两人旁征博引,阔论南北。从古往今来辩论到上下四方,最后竟引得心高气傲的姬康心悦诚服,以之为挚友。 从那日起,此人便名动京城,与姬康并称。时人呼之为“玉山将崩谯王康,侧帽风流如愿郎”。 他的名字,叫做独孤信! 一进京城,嬴曦等人便听到周围的士子们议论纷纷。 “今日是独孤郎开设月旦评的日子,我等速去!” “张兄,等等我……” 嬴曦听到边上两个士子的谈话,转头望向姬康。 姬康笑道:“自去年起,独孤如愿便于每月之初,在他府中对京城士人进行品评,大家都称之为‘月旦评’。” 嬴曦了然,杜佑却说道:“独孤如愿这混账,把昱之兄卖了个底儿朝天,自己却在这京师扬起了名,你们说,怎么办?” 范烨大笑道:“还能怎么办?只要不打脸,其他都可以!”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拍手大笑。 洛阳城南,独孤府。 此处是天子御赐独孤信的府邸,未来皇后与国舅皆暂时居住于此。 今日,独孤府正堂却热闹非凡。无数士子涌入此间,只为能得到堂中那位风神毓秀的贵公子两三句好评。 如今的独孤信,俨然成为洛阳士林的一代宗师,但凡能得到他上等评价的人,无不在短时间内声名鹊起,故而时人将迈入独孤府称之为“登龙门”。 正堂之上,独孤信侃侃而谈,众多士子非常自觉地围在四周,竖着耳朵倾听此间主人的言语,时常会因为其一句妙语而拍案叫绝,齐声喝彩。 在众多士子人群里,有两位身穿白衣、发束金冠的俊秀年轻人颇为特殊。 之所以说特殊,是因为一看就知道这是两个女子。 在洛阳,女子男装堪称是一时风尚,原本柔懦婉约的女子穿上士子装束后,便更有一番别样风情。 两位女子容貌至美,且气质尊贵,引人注目。但在她们身边却围着几个面目肃然的侍卫,一看便直到其来历不凡。 但是,就是这来历不凡的女子,其中一位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堂之上的独孤信,一双美目中似是要闪出光来。 “清河你看,独孤郎真的太俊俏了!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完美的人儿!” 在她身旁,那位看起来年纪略小的女子却是撇了撇嘴,似乎对她如此花痴行为略有不屑。 就在两人说话间,堂上的独孤信却忽然闭口不言,双目直直看向堂外。 他似乎,看见了什么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二十三章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独孤信的反常举动,显然引起了在场士子的注意。他们看了看目光呆滞的独孤信,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外面。 只见大门之外,几位年轻人昂首阔步,走了进来。 两位女子一开始也对独孤信的反应感到奇怪,当她们顺着众人一起看向门外时,那名年纪稍长些的女子却忽然小声惊叫道:“糟糕!皇兄不是去见叔父了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独孤信停下了品评,目光呆滞,看着门外,士子们也都看着这几个年轻人。在他们的正前方,两人一左一右,并肩前行。其中靠右的那个人大家都很熟悉,乃是被誉为“林下风流”的谯王姬康。众人不禁有些疑惑,另一名容貌俊朗的年轻人是谁?他怎么能与谯王并肩而行? 独孤信没有理会周围的士人,他呆呆地看着姬康身边的那位年轻人。那人也停下脚步,面带微笑,与独孤信对视。 忽然,独孤信站起身来,连木屐也来不及穿,不顾形象地冲出正堂,来到那人面前。 二人对视一眼,独孤信忽然退后三步,躬身拱手道:“如愿拜见兄长!” 来人正是姬康与嬴曦一行人。嬴曦见独孤信当着众多士子的面对自己如此恭敬,不禁也有些感动,他两步上前,扶起独孤信。 “一别数月,如愿别来无恙?” “谢兄长挂念,如愿一切安好!” 独孤信被他扶起,目中竟隐隐含着泪光。 片刻后,独孤信转身,向在座士子们说道:“诸位,如愿有故人来访,今日之会暂且到此为止,如愿会于本月另择时日,以候诸位,还望海涵!” 士子们尚惊讶于独孤信的失态,见他如此,便也都没有多说什么,纷纷向他拱手致谢,随后便逐次离开。 就在这时,姬康的嘴角忽然扬起了笑容,转过身佯怒道:“襄城、清河,你们好大的胆子!” 话音刚落,混在士子人群中即将走出大门的两位女子却是身形一僵,停下了脚步。 两人愣在原地,你看我我看你,小声嘀咕了许久,方才转过身来。两女中的姐姐偷偷瞥了眼独孤信,然后走到姬康面前,小声道:“三哥……” 那位年纪稍小的姑娘却是斜睨着姬康,丝毫不给面子。 姬康转身对众人介绍道:“诸位,这两位是我胞妹,襄城、清河。” 嬴曦等人纷纷拱手道:“见过两位公主!” 姬康又介绍道:“这几位,分别是关西大行台右仆射嬴昱之、少陵杜君卿、西河范子晃。” 两位公主亦向他们还礼,忽然,年纪稍长的襄城公主似是想起了什么,看着嬴曦道:“你就是独孤郎时常提起的嬴曦?” “咳咳……” 姬康忽然咳嗽两声,襄城公主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间叫了独孤信的别称,俏脸一红。嬴曦却在此时打破尴尬,拱手道:“回禀公主,正是下官。” 襄城点了点头,并未说些什么。反倒是她的妹妹清河公主睁着一水秋水般的眸子,打量着嬴曦。 “好了!” 姬康说道:“你们还不快回宫?再让我看见你们偷溜出来,罚你们抄一百遍《金刚经》!” 两人一听,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向众人道了声别以后,便匆忙逃走。 嬴曦却对姬康口中的《金刚经》产生了兴趣,他素爱读书,所谓经书基本都是圣人所著,但他从未听说过有什么《金刚经》。 独孤信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小声解释道:“中原有一教派,名为‘禅宗’,所信之神为‘佛’,《金刚经》即是其宗典籍,待有空时我拿给兄长看看。” 嬴曦顿时了然,当两位公主离开后,院中只剩下姬康、嬴曦、独孤信、杜佑、范烨五人。独孤信与嬴曦相视,刚要开口说话,杜佑与范烨两人却忽然暴起,一人抱着独孤信,另一人十分猥琐地朝着他两腿之间踢去。 独孤信伸腿相抵,谁知杜佑抓住时机,一把将独孤信重重地摔在地上,十分狼狈。见他模样,众人不禁哈哈大笑。 独孤信一时愣怔,杜佑道:“好你个独孤如愿,一张嘴怎么就这么宽敞,昱之兄的事情你也敢到处乱说!” 闻言,独孤信方才醒悟过来,他看向姬康,大怒道:“姬叔夜,你出卖我!” 姬康大笑道:“就许你在我面前嚼舌根,还不许我向当事人求证,这是什么道理?” 独孤信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没有理会姬康,而是看向了嬴曦。 “兄长怎么会来洛阳?” 嬴曦笑了笑,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独孤信。当听他说到在年关之宴上被嬴壮下毒的事情后,独孤信不知怎么,目光忽然望了望身后。 杜佑等人也是初次得知此事,范烨惊讶道:“我说怎么昱之兄忽然卧病在床,整整两个月没有一点儿消息,原来是公子壮下的手。” 姬康也皱眉道:“没想到嬴平之子竟是此等为人,将来若是让他统率关中,那还了得!” 嬴曦笑了笑,将话题引开,他说道:“方才在广阳门外,听闻如愿你如今在洛阳可谓是士林领袖啊!” 独孤信笑道:“兄长这可就折杀我了,此处非相谈之地,兄长不如随我去摘星楼,如愿置酒为诸位接风洗尘。” “好,那我等就客随主便了。” 众人没有多加客套,便在独孤信的带领下走出了庭院。 说笑声愈来愈远,直到此时,一处角落的阴影里,一位绝代佳人缓缓走出,望着几人离开的身影,默然不语。 …… 在洛阳各处销金窟中,摘星楼绝对是名列前茅。 此处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高。正所谓“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即便是在京师这片地段,摘星楼的高度也绝对是数一数二的。 独孤信带着众人来到摘星楼,门前迎客的婢女一眼便认出来人之中有着风流动京城的独孤信与谯王康,连忙小跑着迎了上来。独孤信显然是此间熟客,嘱咐了两句,便带着众人直接进入,一路上至七楼。 嬴曦见偌大的一层竟是空无一人,独孤信解释道:“摘星楼的规矩,只有身份高贵者方能上得高层,比如说,就算是天下首富来此,困于其商人的身份,也只能到二层便停下了。这第七层,我们可是托了谯王殿下的福才能上得来!” 姬康冷哼一声,懒得理会他。 独孤信笑着请谯王上座,自己则与嬴曦、杜佑、范烨分列左右。 有谯王这等贵客于此,摘星楼自然不敢怠慢。很快便将酒菜呈上,几位俏丽的女子各自携着乐器走到了帷幔之后。 一段琵琶渐渐开场,随之而后的,是古老的编钟的铿锵之音,紧接着,琴、萧、瑟、鼙争相而奏。一声高亢清丽的女生,用纯正的洛阳雅言,吟唱着高雅纯正的诗篇。 “宾之初筵,左右秩秩。笾豆有楚,殽核维旅。酒既和旨,饮酒孔谐。钟鼓既设,举酬逸逸……” 这是《小雅》中的《宾之初筵》,原是作来讽刺宾客饮酒失礼,时至如今,已经被用来规劝客人切勿过量饮酒。 嬴曦举爵看向姬康,说道:“国有国风,王有二雅之乐,今日得闻,果然名不虚传!” 姬康笑道:“此即《小雅》,多讽刺之音,康倒是钟爱的很,至于那堂皇光正的《大雅》,却也只能在庙堂之上和那冷猪肉一起唱与先祖听,活人哪能受得了那等东西!” 此言一出,众人皆笑,独孤信道:“殿下放荡不羁,如愿向来神往,来,敬你一杯!” 二人饮罢,姬康道:“人皆说我姬康放浪形骸,可那等俗物却又怎能理解,这世间礼法,岂为我辈而设?姬康生平所愿,唯‘越名教而任自然’也!” 此时的他已饮数杯,颇有些亢奋,他本人亦最爱这微醺的感觉。嬴曦见他虽然微醉,但言语行为间皆带着强烈的超脱之感,不禁暗自感叹,果然如京中人所言,谯王姬康,不但“岩岩若孤松之独立”,他喝醉的时候,就如“玉山之将崩”。 杜佑敬了姬康一杯,问道:“殿下说喜欢《小雅》,只是不知殿下最喜哪一篇?” 姬康笑道:“若说小雅,某最喜吟唱的一篇,便是《采薇》。” 说罢,便站起身来,自顾自地吟诵道:“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帷幔后的乐曲也随着他的歌声,改成了《采薇》之调,众人倾听姬康的吟唱,他所用的唱法是洛阳所独有的一种声调,被人称为“洛生咏”,其调沉稳雄厚,最擅抒情之作。 姬康此时已然沉浸在自己的状态中,当他唱到“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的时候,竟也语气低沉,似乎与此章的创作者心意相通。 到得最后,嬴曦等人也都跟着一起,唱诵此章中最为人所称道的千古名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众人唱罢,皆相视一笑。姬康举爵,高声道:“诸位远道而来,康为东道主,敬诸位一杯!” 众人皆举爵致谢:“多谢殿下!” 一杯饮罢,众人皆相视大笑。 独孤信来到嬴曦面前,小声道:“兄长今日刚到,想必还未来得及寻找住处,今晚不如便住在独孤府,兄长以为如何?” 他说话间,坐在首位上的姬康以口就爵,慢慢抿着酒液,但一双眼睛却有意无意地望向嬴曦,观察着他的表情。 嬴曦思索片刻,还是拒绝了独孤信的好意:“不必了,如今我身份敏感,与君卿、子晃自寻住处便是。” 独孤信还想说些什么,嬴曦却向他摆摆手,以示心意已定。 姬康见此,不由得放下了心,仰起脖子,将杯中酒饮尽。 …… 月上中天,嬴曦与杜佑、范烨告别姬康与独孤信,离开了摘星楼。洛阳不似栎阳,在这座没有宵禁的城市,每夜都是灯火通明,夜市通宵达旦,所以嬴曦等人倒也不害怕住处的事情。 独孤信也与姬康道别,回到府中。 庭院里一片攸宁,他虽饮了些酒,但还是一眼便看到了坐在树下石凳上的妹妹。 他走到霓裳旁边,注视着她的侧脸,沉默片刻后,开口问道:“白天明明已经看到,却为何不肯出来相见?” 霓裳转过身,眼角犹带泪痕。她沉默半晌,终究还是暗叹一声,说道:“相见争如不见,是我对不起他,还是不见的好……” “相见争如不见……” 独孤信重复着她的话,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得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他一切都很好,你不必担心,天气凉,早些休息。” 独孤霓裳低低地应了一声,独孤信觉得头有些痛,便先行离开。 霓裳抬首,望着天上明月,只觉得浑身发冷。 独孤府外,嬴曦呆呆地看着朱漆大门,始终没有下定敲门的决心。过了许久,却也只是叹息一声,幽幽离去。 两人都不知道,就在方才,他与她,仅有一门之隔。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二十四章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熙宁二年四月旦日,天子正式迎娶独孤氏女为后。 天子大婚,整座洛阳城张灯结彩,其乐融融。成婚的这一天,独孤府外更是围满了前来观看的民众。 时至午后,独孤霓裳已经换上一身玄色绣彤云婚服,手中持着孔雀羽文扇遮住绝美的面容。文扇之后,却见她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 当凤驾离开独孤府的那一刻,霓裳回首望了一眼西方。 同一日,天子下诏,擢国舅独孤信为司隶校尉,封昌平县子,加前来祝贺的关西大行台右仆射嬴曦银青光禄大夫。 婚礼选择在南宫凤仪殿举行。 天子姬职已经着上婚服衮冕,在此高台之上,等待着他的皇后。 “挚仲氏任,自彼殷商,来嫁于周,曰嫔于京。乃及王季,维德之行。大任有身,生此文王。维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怀多福。厥德不回,以受方国。” “思齐大任,武王之母,思媚周姜,京室之妇。太姒嗣徽音,则百斯男。” 庞大的宫廷乐队演奏着《大雅·大明》与《大雅·思齐》的篇章,祝贺新人幸福美满。 在庄严肃穆的乐声中,皇后独孤氏的凤驾缓缓道来。 天子姬职亲自下迎,随后,与皇后一同登上高台。 不知何时,台下混杂在一起的民众与官员忽然齐声吟唱。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这是国风中的篇章,民众少有能通大雅者,他们也许都不明白台上的黄钟大吕究竟是何意思,但是这《周南·关雎》,在大周却是上到天子公卿,下及黄口小儿都可以吟唱的诗篇。 《关雎》之后,便是《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高台之下,嬴曦面无表情,拍了拍杜佑与范烨的肩膀,说道:“我身体不适,稍后的晚宴便不参加了。” 两人知他所想,没有多加安慰,只是满口答应。 现在的他,需要一个发泄的途径。 嬴曦远离人群,独自走在大街上。低着头,表情木然。 他本以为自己有这个能力,以完美的姿态参加这场婚仪,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再因此而悲伤。但是,当《桃夭》篇的歌声响彻天际,他强装出的所有一切,都瞬间崩塌。 他来到摘星楼,婢女认出了他是前些日子与谯王在一起的客人,连忙迎了上来,询问道:“公子,请随我来。” “不必了。” 嬴曦道:“就在一楼好了。” 婢女见状,便也欣然同意,问道:“公子要什么酒?” “秦酒,最烈的秦酒。” “这……”侍女有些犹豫,她担心秦酒之烈,眼前这位看起来雅致斯文的年轻人会受不了,但见他表情怏怏,便也不再多劝。便将嬴曦带到一处较为安静的座位上,为他呈上秦酒。 嬴曦没有多言,自顾自地饮下这有些烧喉的烈酒,时而看向窗外,目光涣散。 鸾绣凰章,古殿明堂。拟云光、鲛泪昏黄。佳人踟蹰,微作徜徉。便披红嫁、登红舆、饰红妆。 目尽绮裳,阁没高墙。风斜斜、瑞气呈祥。独见斯人,行过东冈。只闻人笑,听人喜,断人肠。 …… 黄昏时分,街道上灯火通明,人人脸上洋溢着喜庆的微笑。 不知为何,定鼎大街上却忽然传来声声惊呼。 只闻一阵激烈的马蹄声,不少人回头望去,却见到一个身着朝服的年轻人醉醺醺地骑在马上,手中勒着缰绳。丝毫不顾及这是闹市,驾着胯下骏马一路飞奔驰骋,人们见状纷纷躲向街道两侧。 偏偏就在这时,不远处却迎面走来一行车驾,年轻人压根就来不及勒马,直接便冲进了车驾之中。顿时,大喊声、尖叫声,现场乱成一团。 车驾主位处,两名身着铠甲的侍卫同时向前,从街旁的一处摊位上拉来一根横木,挡在了飞驰的骏马前。 骏马眼见横木在前,不敢再往前冲,结果它这陡然一停,却把背上的年轻人给摔了下去。 就在这时,从对面又走来一列车驾,见到大街上乱成一团的情景,车驾旁的护卫跑回去向主人汇报两句。不一会儿,只见一个身着玄色绣四爪黄龙纹服饰的年轻人走下车,皱着眉头,显然心情不太好。 见到此人的相貌,周围的人们不禁一阵喧哗。 广平王姬楚,天子的二弟,也是这洛阳城中最为臭名远扬的人物之一。 此人自小聪明,但也正是这份聪明,养成了他目中无人的性格,其为人之跋扈,整个洛阳无人不知,尤其是一些太学士子,对此人的印象极坏。 姬楚没有理会周围人的目光,带着几个侍卫走上前去。一看对面车上下来的女子,姬楚不禁乐了。 “哟,小清河,怎么是你?” 原来方才被冲撞受惊的车驾,正是天子之妹,清河公主所乘。 清河公主看到姬楚,说道:“我也不知,方才似乎有人冲撞了我的车驾,被侍卫拦住,这才堵住了二兄的路,清河在此向您赔罪!” 即便以姬楚之骄横,他也对自己这个聪明伶俐、性格讨喜的妹子百般宠爱,他摆了摆手,道:“无妨,要怪,也得怪那个不长眼睛的货色!” 正说话间,姬楚的侍卫已经将那个摔倒在地的年轻人给拖了过来,一看他的相貌,清河公主不禁大惊,说道:“嬴曦,怎么是你?” “嬴曦?” 姬楚疑惑道,忽然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看着醉醺醺的嬴曦,冷笑道:“莫非就是那个独孤氏贱女的故乡派来祝贺的那个嬴曦?” 嬴曦虽然喝的烂醉,但神智依旧清醒,当他听到姬楚口中说出对霓裳不敬的话语后,哪里还管这是什么天王贵胄,两手一翻,便将姬楚的两个侍卫掀翻在地,随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清河公主的惊呼声中,嬴曦一巴掌扇在了姬楚的脸上。 只听“啪”的一声,何止是姬楚和清河,就连一旁看热闹的百姓也都呆愣在了当场。 恐怕这是姬楚有生以来,第一次挨打。 短暂的呆滞之后,暴怒的情绪迅速涌上姬楚的心头,他双眼通红,怒吼道:“来人,把这个关西贱奴给孤当场格杀,孤要拿他的脑袋祭祀文王!” 话音刚落,身后的随从们便纷纷操起武器杀向嬴曦,清河公主阻止不得,被姬楚拉向一边。 嬴曦虽醉,但其一身武艺皆是与戎狄拼杀得来。与人拼斗几乎已经成了本能的反应,一时间,尽管姬楚一方人多势众,但也奈何不得嬴曦。 就在双方缠斗间,忽然听见有人怒喝道:“都给寡人住手!” 此言一出,场内的姬楚侍卫纷纷愣住,待看到来人身份时,连忙收起武器,退到一旁,嬴曦也没有追击,留在了原地。 姬楚转过头,看见两个熟悉的面孔。 其中一人是他的弟弟,谯王姬康,但是方才并不是他的声音。于是姬楚又望姬康身后看去,见到那人的相貌。姬楚的眼睛忽然瞪大,连忙转过身来,拱手道:“王兄!” 周围看热闹的民众见到来人也是惊骇莫名,纷纷下拜道:“参见齐王!” 原来与姬康站在一起的那人,竟然是亲自前来祝贺天子婚仪的齐王姬成! 姬成走向姬楚,姬康却过去扶起了嬴曦,姬成见状,问道:“康弟,你与此人相识?” 姬康回答道:“王兄,这位就是我与你提到过的嬴曦。” “哦?”齐王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嬴曦此刻也清醒了一些,向齐王拱手道:“外臣见过齐王。” 面对嬴曦这有些不敬的行为,姬成却没有多加计较,他转头看向姬楚,声音和蔼:“阿楚,你说你也真是的,此处可是定鼎大街,这么多百姓在看着,你何必如此?” “王兄,他……” 姬楚怒气未消,刚要说话,姬成便不耐烦地说道:“好了好了,就当给为兄一个面子,天子大婚的日子,不要败坏了兴致。” 无奈,姬楚只好瞪了眼嬴曦,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姬成又转身,打量着嬴曦,姬康说道:“王兄稍待,我把他送到我府上去安置好,然后再来陪你赏灯。” “不必这么麻烦了!” 姬成笑道:“为兄随你一起去,你就在府里陪我好好喝几杯吧。” “好!” 姬康满口答应,姬成又转身看向清河公主,笑眯眯地说道:“小清河也随我们一起吧。” 清河见齐王邀请,顿时欢呼雀跃,不顾姬康的目光,轻笑着便跟了上去。 …… 到了谯王府上,姬成见嬴曦已渐渐清醒,便说道:“将军若有什么烦心事,不妨来陪寡人一叙。” 嬴曦有些犹豫,但见姬康给他使了个眼色,便只得应允下来。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姬康便屏退下人,厅内只剩下他、姬成、清河与嬴曦四人。 姬康举起酒爵,说道:“王兄自临淄远道而来,我与清河敬你一杯。” “好!”姬成大笑,举爵以馈。 说起来,这兄妹三人实际上都是先帝的子嗣,只不过不同母而已。姬成在诸兄弟中年纪最长,他虽然与姬职不和,但对于其他兄弟,尤其是姬康和两个妹妹,还是非常关爱的。 一爵饮罢,姬成却又看向嬴曦,说道:“昔日寡人在冀州大破胡虏,尚在遗憾没有遇见那阿史那图勒,转眼间便听到捷报传来,说关中将军嬴曦千里奔袭,在上党大败其可汗王帐,寡人当时畅快不已,恨不得与将军浮一大白,如今终于得偿所愿,来,寡人敬将军!” 嬴曦举起酒爵,说道:“不敢,外臣素闻大王豪杰气概,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两人相互客套一番,便饮下各自杯中酒。 姬成饮酒后,却忽然问道:“如果寡人所记不错的话,将军今日本该在宫中赴天子大宴才是,为何会一个人独饮闷酒,纵马长街呢?” “这……” 嬴曦面色有些僵硬,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二十五章 风云际会,三子同堂 嬴曦面对齐王的疑惑,一时有些踟蹰。姬成倒也不急,慢悠悠地饮酒,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姬康见状,便出来打趣道:“王兄并非那等大舌头的人,他只是好奇而已,昱之但说无妨,心里的苦闷,还是说出来好一点。” 嬴曦颔首,却又看了看清河公主,只见她连忙摇着小脑袋,俏声道:“我左耳听右耳出,绝对不会记住!” 说着,她还颇为俏皮地朝嬴曦吐了吐舌头,引得在场三人不禁失笑。 嬴曦叹息了一声,将他与霓裳的过往简单告诉了几人。 姬康早已听独孤信大概提到过,故也只是手提酒爵,慢慢地啜着。齐王也面无表情,静静地聆听。反倒是清河,听至最后,竟是鼻头一酸,留下泪来。 姬成举杯道:“嬴曦,一定要记住,大丈夫患功业不立,何患无妻!似你这般大好男儿,正是建功立业,彪炳青史的人物,切不可沉溺于小小的儿女私情中去!” 嬴曦连忙举杯回应道:“谢大王勉励,事已至此,嬴曦绝不再作念想,唯以身许国,肃清天下!” “好!好一个以身许国,肃清天下!来,干!” “干!” 三个男人已然消匿了所谓身份的隔阂,相视一眼,仰天大笑。 清河却红着眼睛,带着哭腔说道:“你们男人,一盏酒便能把一切忘了,可是霓裳姐姐呢?她该怎么办?” 嬴曦的脸因醉意而变得通红,他看着清河,淡淡地笑道:“无论如何,成为皇后,应当也是一个女子最好的归宿了,那天子若是能善待她,便一切都好,若是对她不好,待我嬴曦掌握关中后,第一件事便要踏平洛阳!” “哈哈哈,好!” 姬成与姬康显然也是醉了,丝毫不在乎嬴曦所言是否大逆不道。 姬成这时忽然说道:“嬴曦,不如这样,你也休要再回关中受那腌臜气,不如就随寡人回齐国,寡人许你上卿之位,待踏平洛阳,寡人即位为天子后,定会将独孤霓裳予你为妻!” 此言一出,堂上氛围却一下子静默了些许,姬康低着头,余光却瞥向嬴曦,就连清河也有些愣神,呆呆地看着齐王。 嬴曦所言,他们可能会当作是一时醉话,不会较真。但是这句话从齐王口中说出来,那可就大不一样了。毕竟,就在不久前,他还在历城,用一招“火牛阵”打退了天子王师。 嬴曦也有些愣了,他看着齐王,忽然大笑道:“大王醉了!” 姬成闻言,却也是哈哈大笑,说道:“本王疲也,就连这嘴也不听脑袋使唤了!” 场上的氛围一下子便缓和了下来,嬴曦举着杯子,高声唱道:“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姬成放下酒杯,正色道:“敢问昱之生平志向为何?” 嬴曦闻言,正襟危坐,回答道:“曦以为,世间男子,皆必有同一个志向,那便是‘生领尚书事,死谥宣成侯’,唯大将军霍光,方为真男儿!” “好!” 姬成与姬康同时叫好,姬成道:“那便祝昱之,将来荣拜大将军录尚书事,死后谥秦宣成侯!” “哈哈哈,多谢大王!” 姬康看着豪情万丈的两人,不知为何,却忽然悲从中来,说道:“只是不知,千百年后,后人将如何记述我等……” 姬成笑骂道:“连这几十年都活不好,你小子还想什么千百年后?” 嬴曦大笑,吟诵道:“生年不过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姬康闻言,却是眼睛一亮。 “哈哈哈,好!好一个‘何不秉烛游’,来,正所谓‘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来,干!” “干!” 三个男人豪迈大笑,醉意滔天。清河却是手捧着下巴,一双灵动的眼睛始终停留在嬴曦身上。 姬成与姬康都是她的兄长,自小便生活在一起,他们对她而言实在是太熟悉了。不知为何,嬴曦这个外人,夹在他们兄妹三人之间,竟然没有一点儿违和感。反倒让她觉得很有趣,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呢?听王兄说,他是个将军,杀过无数胡人。但看他模样,却丝毫不像个将军该有的样子。 在清河心目中,将军应该都是象禁卫军中的那些统率一样,个个胡子翘起,身形五大三粗的。哪有做将军的像嬴曦这样子,看起来弱不禁风,跟姬康一样瘦的?而且看他的模样,倒是和独孤信有点像,脸上白得跟抹了粉一样,清河想不出,这样的人怎么能去打仗。 而且,他一点儿也不像个粗人,与两位兄长唱和诗篇时竟然也有模有样,没有丝毫的窘迫与尴尬。 “这个人,可真有趣……” 清河歪着脑袋,如是想道。 …… 一大早,独孤信便带着杜佑、范烨杀到了谯王府。 姬康丝毫不注意形象,蓬头垢面的就出来迎客,一边走还一边打着哈欠。 独孤信拱手道:“听闻我兄长在殿下府上?” 姬康大概是有起床气,没好气地说道:“又没做成你妹夫,你急什么?” “你……” 独孤信大怒,刚要发作,便听到姬康悠然道:“他病了,快死了,现在去看他还来得及。” “什么?”独孤信一惊,拽着姬康的胳膊,问道:“他怎么了?” 姬康无比嫌弃地挣脱他,一边拍着袖子一边说道:“好你个独孤如愿,我说你怎么对襄城一番情意视而不见,原来是有这癖好,不行,孤这便要去太学,把你这丑恶的爱好刻在石碑上!” 独孤信的脸忽然一红,不管身后已经笑成一团的杜佑两人,一把拉住姬康,急切道:“你可别胡说,襄城公主她……” “她什么?” 姬康睨他一眼,拢了拢被他扯歪的衣襟,说道:“赶紧去看看你那位兄长,昨日他害了相思病,光吐血就吐了五大斗!” 独孤信不由得惊慌失措,顾不得理会姬康究竟是否是在胡说八道,带着杜佑和范烨便冲向谯王府的客房。 姬康嘴角冷笑,瞥了一眼三人的背影。忽然,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穿着木屐便追了上去,边跑边喊道:“独孤信,你为何会对我府上这么熟悉,是不是常常来偷丫鬟!” 对于主人这番模样,谯王府上的人早已是见怪不怪,路上的几位侍女也掩着嘴轻笑。她们也丝毫不怕,这位谯王殿下平日里对那些太学博士和朝中官员向来都是冷着脸,但是对她们这些身份低下的奴婢却始终笑脸以待,丝毫没有架子。即使犯了错也不会受他责骂,最多被罚着抄书而已。 独孤信不理会姬康的胡搅蛮缠,一路寻找到嬴曦所在,见他面色发白,躺在榻上。连忙上前问道:“怎么了?” 见来者是独孤信三人,嬴曦笑着摆摆手,说道:“无妨,只是昨日喝多了酒,偶感风寒,不碍事的。” 闻言,独孤信这才放下心来,狠狠地瞪了姬康一眼。 姬康说道:“独孤信,哦不,现在应该叫独孤校尉才是,你说你堂堂‘三独坐’之一,一大早不上朝,跑到孤的府上大闹一场,这是想干什么?” 独孤信冷哼一声,说道:“我兄长就在你这儿休养。” 姬康冷笑,伸手道:“给钱,一日十万钱,孤王保证把他养的白白胖胖,连马都骑不上。” 独孤信没有理会他的信口开河,与嬴曦说道:“兄长就先不要急着回关中,在此休养身体便是,阿晟会把栎阳发生的事情用信鸽传来,若是有要事的话,我会立刻通知你。” 嬴曦颔首道:“你去吧,不必担心我。” 独孤信点点头,杜佑与范烨嘱咐了嬴曦几句,三人便拱手告辞。 姬康追到庭院,不依不饶:“独孤信,钱呢?” 独孤信怒道:“什么钱?你平日里不是最讨厌这些阿堵物的吗?” “那可不一样,你独孤国舅的钱还是必须要赚的。” 独孤信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他看着姬康,说道:“再敢提‘国舅’二字,老子撕了你的嘴!” “哎哟……吓死孤了!” 姬康拍着胸口,做西子捧心状。 独孤信拿他没有一点儿办法,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姬康大喊道:“你若是不给钱,那孤就把那珍藏多年的寒食散拿出来给你兄长提提神!” 已经快要走远的独孤信忽然转过身,撂下狠话:“你若是敢拿那壮阳的物事去祸害我兄长,老子就敢把你妹妹拉给他泻火!” 说罢,便不再理会姬康,大步离去。 姬康愣在原地,冷笑道:“好你个混账!” …… 尽管嘴上与独孤信较劲,姬康仍是对嬴曦悉心照料,他颇通医理,所以倒也不必费那功夫去宫里请御医。 嬴曦的身体日渐好转,本来他便是武人,这点小病倒也影响不了什么。 这日他闲来无事,正在姬康府中散步,一名俏丽的侍女小跑着过来,向嬴曦见礼道:“见过公子!” “哦?何事?” 嬴曦向她还礼,问道。 “殿下请公子书房一叙。” 侍女的脸红扑扑的,如胭脂一般可人。 嬴曦点了点头,向她道了声谢,便向姬康的书房走去。 一进门,嬴曦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药香味,这股味道非常奇怪,稍微闻一下,竟有些沁人心脾的感觉。 姬康穿着宽衣,斜卧在榻上,身前放着几盘奇怪的粉末,方才嬴曦闻见的味道想必就是由此而来。看见嬴曦,姬康从榻上起身,脸上带着贼兮兮的笑,看起来不怀好意。 嬴曦问道:“殿下找我有事?” “有,而且是大好事!” 姬康拉着他坐下,指着面前的几盘粉末。 嬴曦有些奇怪,问道:“这是什么?” 姬康取来一个小碟,将几个盘中的粉末各取一点放在其中,轻轻调匀。说道:“此物名唤寒食散,乃是一名医术大家所研制,服之可神清气爽,益寿延年。” “寒食散?”嬴曦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有些好奇地看着碟子中混合好的粉末。 姬康说道:“此物乃是取上好的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研磨混合而成,我这里面还加了许多名贵的药材,其效果比他人的要强上许多,来,快尝尝!” 嬴曦看着他的笑脸,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听他把这寒食散吹得神乎其神,便信了他的话,取过小碟便要服下,姬康却忽然说道:“且慢!” 嬴曦一愣,看向姬康。只见他从旁边案几上取过一只酒壶,说道:“此物性烈,需以温酒冲服,服后当吃冷食,如此方能抵消它的热气。” 嬴曦信了他的话,以温酒将寒食散冲服饮下,放下酒爵与小碟后,他看着姬康,只觉得他的笑容越来越不对劲。 他刚要说话,忽然觉得身上一股热流袭来,不由惊讶无比。这股热流并非来自外面,而是自他身体之中传来。这种感觉,就像是五脏六腑都着了火一般。 嬴曦惊讶异常,说道:“难怪服后要吃寒食,怎么如此燥热!” 姬康大笑,嬴曦这时也注意到了他身上穿着的衣服,似是明白了什么,说道:“原来如此,说着,便将身上大氅脱下,以为散热。” 姬康笑道:“这服散一次,想必你的风寒也就能痊愈了!” 嬴曦只觉得燥热难当,恨不得把全身的衣服都给脱下来,他说道:“怎么这药力如此之大?叔夜兄,我现在该如何?” 姬康脸上带着坏笑,说道:“服下此物,要么出城走走,以作‘行散’,要么嘛……我府上的这些侍女皆是身世清白的良家女子,要不你取挑选一个,泄泄火。” “什么!” 嬴曦大惊,怒骂道:“你混账!” 姬康捧腹大笑,说道:“你不是还纠结于情伤吗?这难道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嬴曦指着姬康,骂道:“好你个道貌岸然的禽兽,原来每日都在府里做这等勾当!” 姬康瞪着他,怒道:“胡说八道,老子自有妻妾,哪用得着她们?” 嬴曦此时已经管不着他说什么了,他只觉得浑身燥热,似乎要从口中喷出火来。姬康见他的狼狈模样,调笑道:“别装了,快去吧,就当孤赠你个侍妾了,不要客气!” 看着他笑吟吟的模样,嬴曦只觉得追悔莫及,他怒道:“不是能行散吗?我走便是!” 说着,抬脚便走出姬康书房,姬康愣神片刻,大笑着穿上木屐,追了上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二十六章 与子伤别,会逢其变 洛阳定鼎大街上,过往行人只见到两人一前一后,你追我赶。 前者只着一件中衣,看起来相貌俊朗,但不知为何,却是面红耳赤;后面追着他的那人,穿着一身旧衣裳,脚踩木屐,正拉开两腿追着前面那人。 后面这个人大家都很熟悉,乃洛阳名士之魁首,谯王姬康。只是不知,他拼命想要追逐的那人,究竟是谁。 最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姬康一边跑着,一边还忍不住地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丝毫不注意自己的形象。 正在街道上众人指指点点的时候,姬康忽然听见一声熟悉的叫喊。 “皇兄,你在干什么!” 姬康回头一看,只见自己的两个妹妹,襄城与清河两位公主不知何时竟出现在街道上。他慌忙摆手:“没事,你们玩你们的,别过来!” 他越是告诫,越是引起两位公主的好奇心,于是她们撇下侍卫,朝着姬康这边跑过来,清河似乎也注意到了前方快步行走的嬴曦,问道:“皇兄,你们在干什么?” 不问还好,她这一问,姬康不禁捧腹大笑,直笑得眼泪都快流了出来。清河有些急了,狠狠地拧住他的耳朵,嗔道:“快说,怎么回事?” 姬康乐不可支,好不容易忍住笑,回答道:“这个傻子,吃了我特地给他调配的寒食散,现在正在行散泻火呢!” “什么?” 清河大急,说道:“姬叔夜,你混蛋!他可是一个武将,怎么能吃那种东西?” 姬康大笑道:“只这一次又无妨,他又不是你夫婿,你这么担心干什么?” 见他这讨人厌的模样,清河不想理他,小跑着跟上嬴曦,扯住他的袖子。 嬴曦以为是姬康追了上来,心烦气躁之下,手臂向前一扯,却只听见一声女子的娇呼。反应过来的嬴曦这才意识到拉住自己的人不是姬康,他顾不得许多,连忙双手一伸,抱住了即将摔倒在地的清河。 清河惊魂未定,待回过神来,见自己正伏在嬴曦怀里,不禁羞得满脸通红,急忙挣脱了他的怀抱。 嬴曦看着她的俏脸,只觉得浑身燥热,说道:“不用管我,我走走便是。” 说罢,刚要离开,袖子却又被清河拽住。 清河见他面红耳赤的狼狈模样,不禁也掩嘴轻笑,她说道:“呆子,不用这么走,回去只需要用冷水浸泡身体就好了!” 闻言,嬴曦忽然愣住,他回头看着仍然在大笑的姬康,不由得恼怒不已。冷哼一声,拂袖而走。 …… “姬康!” 一声怒吼自前庭一直传到后方书房,正独自饮酒的姬康被吓得一个激灵。 只见独孤信一手撂倒三名阻拦的侍卫,一路直奔书房,只见他脚步急促,身上的朝服都还未换下。 姬康斜卧在榻上,瞥了他一眼,问道:“何事?” “你明知故问,我前些天怎么和你说的?你竟然真的敢骗我兄长服五石散!” “怎么?”姬康坐起来,看着他,说道:“有本事你就去把襄城拉去给他泻火!” “你……” 独孤信指着他,却一时语塞,最后只能说了句:“厚颜无耻!” 姬康撇撇嘴,说道:“你放心,我只是让他尝尝而已,又不是害他,你看,他这不是来了吗?” 独孤信转身,只见不远处庭院中,嬴曦身着一袭白袍,腰悬玉佩,头上戴着一顶三寸金冠,衬得他无比潇洒,只是他的面色却是白得有些过头了。 看到嬴曦的脸色,独孤信已经确定了他的确服食过寒食散,不禁走出书房,问道:“兄长,你怎么样了?” 嬴曦笑道:“无妨,被这么一折腾,已经全都好了。” 独孤信说道:“兄长,那寒食散乃五种剧毒之物所制,短时服用或许真的能让人身轻体健,飘然若仙,但其害处极大,你别看姬康把它吹得那么神,实际上就连他自己也只敢一两月服用一次,你可千万别上他的当!” 嬴曦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放心,我上次服用之时便明白这绝非好物,清河公主也告诉过我,此物虽能让人神清气爽,但会损人体魄,我身为武将,自然不会再沾染此物。” “那便好……”独孤信放下心来,他回头看了看姬康,忽然小声说道:“兄长,恐怕你得回栎阳了?” 闻言,嬴曦的表情一下子便严肃起来,问道:“关中有变?” 独孤信颔首,将嬴曦拉到一旁,说道:“刚刚我收到父亲传来的消息,让我立刻通知你,速速赶回栎阳,千万不可错过此天赐良机。” “究竟发生了什么?” 独孤信从怀中取过一封信帛,嬴曦打开一看,面有忧色。 原来,就在他离开后不久,秦侯便命嬴壮为中军将,取代独孤兆掌控中军。显然,在秦侯眼里,地位仅次于他,又同时掌控行台府政务和秦侯中军的独孤兆,其威胁要比上军将蒙皋和下军将嬴曦要大得多。 嬴曦接着往下看,在一个月前,盘踞河套的赤狄联合在陇右地带猖獗的党项部落进攻关中,秦侯命嬴壮为主帅,蒙皋为副,前去讨伐戎狄,结果在新平被打败,损兵折将,上军将蒙皋也受了伤,只能回栎阳休养。 偏偏就在此时,汉中太守魏光竟然乘虚而入,率军自故道进攻关中,已经占领了散关与陈仓,正在向雍城进军。 嬴曦皱起了眉头,如今秦军主力都在西北抵挡戎狄,魏光此时竟然会落井下石,进攻扶风。如今陈仓已失,若是再让他们攻下雍城的话,那显然就意味着栎阳西面将会门户大开,如此一来,关中危矣。 心念及此,嬴曦收起帛书,说道:“如愿,烦劳你告诉君卿和子晃,就说军情紧急,我必须先行赶回栎阳,就不等他们了。” 独孤信颔首道:“好,兄长放心,我一定如实以告。” 说着,独孤信便拉着嬴曦来到谯王府门外,只见一匹浑身雪白无一丝杂色,四蹄却呈现出罕见金黄色的骏马被栓在谯王府前用以装饰的戈戟上。独孤信牵来骏马,说道:“这是霓裳从御厩中为你挑选的,名为‘爪黄飞电’,乃是真正的宝马良驹。” 嬴曦点了点头,没有拒绝。独孤信见状,便又说道:“路上所需之物已经都给你准备好了。” 嬴曦拍拍他的肩膀,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嘱咐道:“在京城万事小心,保重!” “兄长保重!” 嬴曦从独孤信手中接过缰绳,转身向跟出来的姬康拱手道:“多谢殿下这些日子的照料,关中有难,嬴曦必须要回去,将来若有机会,再来向殿下赔罪。” 姬康在大事面前自然明白事理,他点头道:“去吧,祝你马到成功!” 嬴曦再度拱手,刚要翻身上马,独孤信忽然道:“兄长稍等!” 说着,他从袖中取过一方锦帕与一支雕琢秀美的玉步摇,递给了他。嬴曦自然知道这是何物,他没有多说,接过两物,对独孤信与姬康一拱手,随后便不作逗留,骑马飞奔而去。 独孤信看着他的背影,眼中却藏着化不开的担忧。 姬康凑近他,说道:“你小子对襄城的三番示好漠不关心,却对嬴曦如此情深意重,独孤如愿,你该不会是真有那断袖之癖吧?” “滚!” 独孤信怒骂道:“你再多嘴多舌,某明日便去天子面前弹劾!” …… 嬴曦自定鼎门离开洛阳城,一路往西方奔走。他从怀中拿出锦帕,嗅着熟悉的幽香,打开后,只看到两行娟秀的小字。 “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 嬴曦默念两遍,回首遥望洛阳,半晌,终于收敛了心思,继续赶路。 伤情处,长城望断,灯火已昏黄。 …… 自洛阳一路往西,经过弘农郡,便到了著名的函谷道。整条道路十分逼仄,北方是波涛奔涌的大河,南方则是绵延千里的崤函山,中间的这条小道,便成了自洛阳通往关中的唯一一条道路。 若是要绕过此处的话,便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自洛阳北上渡过大河到河东郡,自风陵渡或者蒲坂渡河至冯翊郡,然后再南下到栎阳;第二条路则是自洛阳南下,从南阳过上洛,经武关、蓝田,再到栎阳。除此之外,别无它路,若是想要从大河走水路进入关中的话,便会在虢郡部分遭遇大河中央那根著名的“中流砥柱”,几乎有九成可能会船毁人亡。 嬴曦此刻选择的,是最快捷的方式,直接从函谷关进入关中,只需要不到两天的时间便可到达栎阳。 此时的他在与时间赛跑,他必须要等在魏光攻破雍城之前赶到栎阳,不仅是要借此掌控军队,更是因为扶风郡乃是他的根基所在。若是扶风郡有失,不止是关中危矣,他嬴曦也会陷入绝境之中。 所以,他不顾刚刚痊愈的身体,一路上彻夜未歇,终于在次日的早晨赶到了栎阳。 一进城中,嬴曦便感觉到了紧张的气氛,就连栎阳的守卫,几乎也成了惊弓之鸟,对过往路人严格盘查。 “你,身份文书拿出来!” 一名士兵看也没看,直接指着嬴曦,颇不耐烦地说道。 嬴曦眉头一皱,没有动作,那人见没得到回应,不禁有些火气,刚抬起眼,看见眼前男子的面容,却是吓得他连手里的戈都握不住,“咣当”一声,掉落在地。 其他的几名守门士兵也被此处动静吸引了过来,一看到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嬴曦,不禁惊喜道:“是右仆射回来了!关中有救了!” 他们的大喊引来了周围不少民众,大家一看马上年轻人的相貌,皆是大喜,纷纷涌上来说道:“将军,您可算是回来了,秦侯正等着您呢!” 嬴曦向众人拱手道:“多谢诸位,嬴曦这便去见秦侯,定不会让敌寇踏进关中半步!” 说罢,嬴曦不再逗留,勒马从民众自行让出的道路上一路飞奔,来到了秦侯府。 与外面相比,秦侯府的守卫更加森严,嬴曦将马拴在门口,一路向庭院中走去。秦侯的侍卫们显然也认出了嬴曦,没有阻拦,任他前进。 嬴曦来到正厅前影壁外,向秦侯府的管家拱手道:“劳烦通禀,嬴曦归来,向秦侯复命。” 管家看了嬴曦一眼,神色有些奇怪,随后,他说道:“请稍后。”然后便向后走去。 嬴曦努力平息着精神,半晌,那名管家方才悠悠走来,说道:“请随我来!” 看来秦侯没有在正厅之中,于是嬴曦跟着管家进去,一直来到秦侯的书房,管家说道:“君侯就在里面。” 嬴曦道了声谢,便大部迈进,见到了跪坐在案后,面色苍白的嬴平。 嬴曦的目光不经意地瞥了瞥周围,随后便面目自然,下跪顿首道:“嬴曦参见君侯!” “咳咳……起来吧!” 嬴平还未说话,便咳嗽了两声,说话也不似原来那般中气十足,颇有些虚弱。见他如此模样,嬴曦的眼睛有些发红,他说道:“君侯,还请千万保重身体。” 闻言,嬴平看向嬴曦,端详许久,见他脸上隐隐挂着担忧,双目似有水光闪动,不似作伪。 见到嬴曦如此模样,嬴平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和缓了许多,他说道:“无妨,小恙而已。” 嬴曦颔首,嬴平又说道:“西北的战况你知道了吧。” 嬴曦道:“臣已得知。” “你以为,当如何?” “启禀君侯。”嬴曦站起身来,指着地图道:“戎狄其势虽大,但其性格急躁,不适久战,而且他们的内部绝非铁板一块,如今他们被壮公子挡在了新平,过不了多久,定然便会自行退去,不足为患。” “哦?”嬴平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问道:“依你之见,谁才是大患?” 嬴曦指着雍城,说道:“臣以为,汉中魏光趁此时联合戎狄进攻我关中,此等败类实乃天下大患,臣请率下军前往扶风,救援雍城,剿灭魏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二十七章 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嬴平笑了,说道:“你能看清局势,当真是一代良才,但汉中军势大,你可有把握?” 嬴曦肃立,沉声道:“嬴曦愿立军令状!” “好!” 嬴平大笑,说道:“孤将上军也交给你来统率,你即刻去蒙皋府上拿兵符,率上下二军,以除贼寇。” 嬴曦顿首道:“末将遵命!” 说罢,刚要离开,却听到身后嬴平出声道:“昱之。” 嬴曦转身,却见到嬴平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问道:“待你大胜归来,孤便上奏天子,将这秦侯之位传于你。” 闻言,嬴曦脸上不见丝毫喜色,他的瞳孔陡然收缩,慌忙跪下道:“嬴曦纵使胆大包天,亦万不敢觊觎君侯之位!” “哦?”嬴平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你果真是这么想的?” 嬴平举起手,放在胸前,说道:“嬴曦立言,此生忠于秦侯与公子,日月可鉴!” 嬴平注视着嬴曦的双眼,嬴曦没有丝毫闪躲,眼中一片赤诚。半晌,嬴平忽然笑了笑,说道:“去吧。” 嬴曦再度顿首,起身,离去。 …… 走出秦侯府的时候,嬴曦只觉得背后发冷,竟是不知在何时,汗水已经湿透了后背的衣衫。 他没有片刻逗留,骑着爪黄飞电便一路奔向蒙氏府邸。 向门前守卫通报之后,嬴曦便一路前行,来到蒙皋的卧房。 蒙皋没有选择在前厅待客,这使得嬴曦感到有些意外。进入蒙皋的卧房后,他忽然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独孤兆。 嬴曦连忙下拜顿首道:“嬴曦拜见独孤令君、蒙老将军。” “快起来吧。”独孤兆笑道。 嬴曦起身,说明来意,蒙皋显然是明白事理的人,直接便将兵符交给了嬴曦,他微微犹豫了一番,终于还是说道:“昱之,老夫之子早死,如今孙儿蒙肃在上军之中,还望你能略微照料,不要让老夫再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嬴曦拱手,正色道:“将军放心,晚辈以性命担保,若是蒙肃有失,那嬴曦定然死在他之前。” 得到嬴曦的保证,蒙皋也放下了心,嬴曦没有多做逗留,这便要告辞离开。独孤兆却与蒙皋小声说了几句,随后跟着嬴曦出门。 对独孤兆,嬴曦心底里自然十分尊敬与感谢,不仅是因为他那次救了自己一命。实际上,自霓裳与独孤信离开后,独孤兆表面与嬴曦不和,实际上却一直在暗中护佑着嬴曦。对此,嬴曦一直谨记在心。 独孤兆也没有废话,直接问道:“你方才去秦侯府,有没有遇到什么异常的事情?” 嬴曦说道:“差一点,晚辈便回不来了……” 说着,便将他与秦侯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将给独孤兆听。 独孤兆听完,脸上带着笑意,说道:“你做得很好,果真是超世之才。” 说完,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如愿和……霓裳在洛阳还好吧?” “令君放心,如愿在洛阳声名鹊起,隐隐有成为士林领袖之势,天子也拜他为司隶校尉,如今可谓是位高权重……霓裳她,想必一切都好,只是……” 说着,便将独孤信交给他的锦帕从怀中取出,独孤兆看着两行娟秀的字迹,叹息一声,说道:“霓裳的事情,是我独孤家对不起你,如今紧要关头,无法再与你细说,你尽管放心去便是,栎阳这边,有老夫与赵朔在,绝不会翻起什么大浪,待到关键时刻,老夫定会助你一臂之力。” 他说到“关键时刻”的时候,语气加重了些许。嬴曦自然会意,于是便不复逗留,拱手告辞后,便一路奔往西方。 …… 龙首原下。 嬴曦派韩信持兵符去调动上军来此会合,待上下军皆集结完毕后。嬴曦已经换上了一身铠甲,腰悬长剑,骑在爪黄飞电之上,自大军方阵的后方一直奔向最前。 目光扫视着眼前的士兵,嬴曦勒马,高声宣誓。 “上下两军的兄弟们,常言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可如今正值家国危难之际,戎狄大举入侵,已然打到了新平,可那汉中太守魏光,身为我诸夏族人,非但不思为国效力,反倒趁虚而入,攻我扶风,弟兄们,如此国贼,我等应如何处之?” 将士们没有废话,异口同声道:“杀!” “好!” 嬴曦高声道:“我秦川男儿,自古便以侠义名闻天下,如今家国大难,正是我等男儿以身许国之时。今日,我嬴曦不是你们的将军,你们,也不是我的士卒,我们是一个人,那就是秦人!” 说罢,嬴曦将手握拳放在胸口,高声吟诵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所有将士为主帅的气魄所打动,纷纷接着唱道:“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这是那数百年前,嬴氏刚刚带着秦川百姓崛起于世的时候,时人为赞颂雍州刺史嬴开而作的《无衣》篇。时至今日,早已成了关中百姓耳熟能详的秦军战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没有太多誓言,但这就是最好的誓言。 嬴曦命令道:“韩信!” “末将在!” “本帅命你率上军,自眉县绕道,直取陈仓、散关,务必堵截故道,以断魏光后路!” “末将遵命!” “贺拔胜!” “末将在!”一身重装的贺拔胜出列,他高大的身形在一众武将中如鹤立鸡群,颇为突出。 “本帅命你率所部为先锋,以救雍城之围!” “末将领命!” 嬴曦看着全体将士,说道:“兄弟们,待剿灭贼军,攻克汉中,嬴曦定与诸位,痛饮庆功酒!” 说罢,嬴曦拔出腰间长剑,远方斜阳的光芒照射在剑锋上,反射出无比耀眼的光芒。 “全体将士,进军!” …… 汉中地处关中西南,两地之间隔着一道浩浩秦岭,难以逾越。若是想要自汉中北上,便只有三条道路。 其一便是自阳平关西行,出祁山,到达陇西郡的天水,然后再北上自萧关、街亭居高临下,攻入关中。 其二则是从阳平关向北,取褒斜道、陈仓故道进入扶风郡,攻取散关、陈仓和眉县,如此一来便可乘地势之便,一路东进栎阳。 第三条乃是最快捷,却也最危险的一条,那便是直接自汉中上庸向北,走子午道直达关中腹地。嬴平自然也明白子午道的重要性,所以常年派遣大军镇守此处。 出祁山,太远;子午道,太险。所以魏光出兵之时,在一番权衡下,还是选择了最保险的中路。 魏光兵分两路,一路由其弟魏章统领,走故道攻散关,吸引关中守军的注意力;另一路则是由他亲自率领,待陈仓、眉县的守军都赶往散关支援的时候,他便趁虚而入,攻占了陈仓,随后与魏章联合,攻取散关。 此刻,魏光已经命魏章据守陈仓,而他自己则率主力部队北上,包围了关西重镇雍城。只要将雍城拿下,那么他便可以在此站住脚,随后谋划直接进攻栎阳。 嬴曦与韩信兵分两路,命韩信自渭水以南援助眉县,寻找机会收复陈仓。而他自己则是率领下军所部,自渭水以北,援助雍城。 中军帅帐中,嬴曦伏在一幅巨大的地图上,但明显他的注意力并不在此。他本就是在扶风郡出身,又在此从军多年。可以说,雍城附近的每一个山头、每一条小路他都记得烂熟,哪里还需要地图的帮助? 下军司马卫鞅笑吟吟地走进营帐,说道:“此战对将军来说可谓十拿九稳,怎得还会在此发愁?” 嬴曦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来笑道:“虽能保雍城一时不失,但难保永久安宁啊!” 卫鞅笑了笑,他明白嬴曦的心思。嬴曦这时又问道:“新平那边战况如何?” “探子来报,嬴壮自那日大败过后,便一直据城不出,胡人缺乏有力的攻城武器,竟拿他没有任何办法,恐怕要不了多久,戎狄便会自行退去了。” 卫鞅说着,眉头却不禁皱了起来,他看着嬴曦,说道:“比起魏光,我想,嬴壮才是将军真正的心头大患。” 嬴曦颔首道:“我焉能不知?一旦我与魏光僵持不下,嬴壮又成功守住新平的话,秦侯定会命他来取代我,到那时,恐怕我便要沦为鱼肉了!” 见他明白此间事理,卫鞅点了点头,没有多说。 嬴曦忽然自言自语道:“韩信应该也到眉县了吧……” 卫鞅点头道:“算算时日,应当已经在两日前便到了。” 闻言,嬴曦嘴角含笑,目光斜睨着地图,说道:“既然时机已到,那明日,便是雍城解围之日。” …… 宽广的平原上杀气弥漫,魏光亲自统帅的汉中军队已经布好了阵势,等待秦军的到来。 嬴曦肃立于战车之上,打量着远方的敌军,眼睛微微眯起。下令道:“诸部,依令行事!” 训练有素的士兵们飞快地排列战阵,与汉中一方不同,秦军将战车与步兵大部分开,将原来的每战车有七十五名协同步兵的规制削减为二十五名,并且将战车分为两翼,以削减下来的所有步兵组成中军方阵。 嬴曦立于中军帅旗之下,抽出长剑,大吼道:“将士们,建立功业,就在今朝,杀!” 随着主帅一声令下,秦军各部鼓声雷动,中军的步兵方阵率先冲向敌军,两翼的战车却逗留原地,嬴曦手持鼓槌,亲自擂鼓,激励士气。 汉中一方的真是则与平常无二,采取的是战车与步兵协同作战的方式,这也是如今中原最普遍的战术方略。 魏光看着秦军的布阵,不禁嗤笑道:“早就听闻嬴曦以骑兵突袭闻名,没想到,在这堂堂正正的车战上,竟是如此愚蠢,本太守倒要看看,他这脱离了战车的步卒,拿什么抵挡我汉中的大军!” 说罢,魏光亲自击鼓,下令全军前进。 见到汉中军开始发动进攻,嬴曦的中军步兵却忽然变换阵型,往两翼偏斜,空出腹心,露出了一个犹如口袋的空挡。 魏光虽知这可能是秦军的新式阵法,但他对车兵冲击步兵的结果笃信不疑,丝毫没有停止冲击。就在这时,秦军两翼迟迟不动的战车忽然开动,不动则已,动如雷霆。转瞬间便杀到了阵前。 汉中的战车终于冲击到了嬴曦步兵的阵中,但令魏章没有想到的是,双方的交战并未如他想象的那般,战车势如破竹,步兵一触即溃。反倒是嬴曦的步兵不断变换阵型,阻碍着战车的进攻。 得力于步兵的灵活性,秦军步兵组成了一个口袋阵,在面临战车冲击的时刻迅速分向两翼,以此抵挡住了战车阵型最有力的第一次冲击。 双方士兵厮杀在一起,嬴曦丝毫不顾周围不断飞来的流矢,中军擂鼓之声不绝。魏光显然也不是易与之辈,他立刻下令,调整阵型,战车不与步兵缠斗,而是一路向前,冲出步兵的包围,随后迅速调换前后军,重新冲击敌军方阵。 就在此时,嬴曦军中令旗一指,两翼的战车忽然合拢而上,与魏光的主力正面相对。原中军步卒方阵却再度变换阵型,成为了两翼,飞速地合围上去。 战车与战车的碰撞无疑是极其惨烈的,双方不断冲击,嬴曦左翼的步兵中却忽然冲出一群身形高壮的大汉,以贺拔胜为统领,个个都手持一柄近八尺的长刀。趁着双方车兵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的时候,忽然自汉中战车方阵的腹心部位杀入,刀挥人亡,如入无人之境。 魏光大怒,下令自己的中军亲卫上前围杀,就在这时,战场外却忽然扬起一片烟尘,魏光大惊,转头看去,只见远方不知何时竟然杀来了大量的骑兵,战马的嘶吼如天雷滚滚,震慑着汉中军队中每一个将士的魂魄。他们自然明白,如此规模的骑兵部队,绝不可能是汉中军队所有。惊惶之下,不少军士的斗志开始动摇。 魏光也是震撼无比,只见远方甚嚣尘上,万马齐鸣,骏马的嘶吼声与马蹄的咚咚声落在他耳中,时时震慑着他的心神。 魏光心知,若是在此等纠缠的境况下忽然出现一支骑兵部队介入,这对他而言无疑是毁灭性的灾难。于是。他心中迅速权衡一番后,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雍城,虽心中不甘,但仍是下令道:“鸣金!全军撤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二十八章 其徐如林,其疾如风 熙宁二年五月中旬,嬴曦率军以最新式的步兵阵法,大败汉中太守魏光,解雍城之围。 在万众瞩目下,嬴曦玄衣赤甲,骑着爪黄飞电,率领亲军进入了雍城。城中万人空巷,百姓皆自愿来到城门口,夹道欢迎。堪称“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雍城令嬴牧是嬴曦同支堂叔,他身着朝服,率领着雍城官员前来迎接。 见到英雄神武的嬴曦,嬴牧俯身行礼道:“下官雍城令嬴牧,率城中百姓,恭迎将军!” 嬴曦翻身下马,快步走到嬴牧身前,将他搀扶起来,说道:“叔父折杀嬴曦也!” 嬴牧望着这个离开才不到一年的年轻人,颇为欣慰,他说道:“你能有如此成就,我们这些往日的同僚都会感到自豪。” 嬴曦沉默片刻,说道:“实无能为也!” 说罢,他转身看向周围百姓,拱手道:“多谢诸位父老,保国安民,本是军人天职,诸位不必如此!” 嬴牧道:“一路征伐,想必你已疲惫,府上已然备好宴席,为你接风洗尘。” 嬴曦没有推辞,转头对亲兵说道:“传令回去,大军原地休整,明日起兵南下,本将军去去就来。” “诺!” …… 日落时分,嬴曦回到了军营,他没有在城中过多逗留,更没有在此过夜。身为统帅,他必须与士兵同甘共苦,如此方为一名合格的将军。 看到在营帐前等候的卫鞅,嬴曦大笑道:“今日之胜,可多亏了先生慑敌之计!” 卫鞅笑了笑,说道:“将军过奖了,即便没有卫鞅率骑兵前来,以汉中军队的势头,也绝支撑不了太久。” 嬴曦说道:“先生妙计,只用了区区几根树枝,便将五百人营造出数千骑的声势,若非有你此计震慑,恐怕我还得再苦战多时啊!” 卫鞅笑着随他进入营帐,各营统率都已在此等候,嬴曦没有多说废话,直接走向主位,说道:“诸位,今日虽胜,但魏光逃跑。陈仓、散关尚未收复,所以这庆功酒,便等我们一起把魏光赶回汉中再喝也不迟,诸位觉得如何?” 众将异口同声:“谨遵将军之命!” “好!” 嬴曦大笑道:“各营休整,明日起兵收复陈仓!” …… 得知韩信率上军前来的消息,驻守陈仓的魏章立刻分派数支军队拆毁渭水上所有桥梁,试图拖住韩信,给进攻雍城的魏光创造时间。 与此同时,魏章还遣人通知散关守将,提醒他们做好固守的准备。 无论前线战事如何,只要陈仓和散关不失,汉中的军队便进可攻退可守,始终处于主动一方。 韩信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在打退进攻眉县的军队以后,却没有选择快速进军强攻。而是离开眉县往南进军,最终驻扎在渭水之南一片名为五丈原的地方,一直停留此处,丝毫不见动静。 面对秦军的反常举动,魏章不敢掉以轻心,仍然固守陈仓,只是每日派斥候外出查探五丈原上韩信军队的动向。 但连续几天,传来的消息都如出一辙:秦军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驻扎原地,每日训练,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魏章开始意识到,韩信应该是在等主帅嬴曦在北方雍城打开局面,然后他才会闻风而动。 留守陈仓的汉中将军们有些坐不住了,他们连续数日向魏章请求,率军突袭五丈原,也有人请求带一支军队北上联合魏光合围嬴曦,但都被魏章一一否决。如此一来,不少将领的心中都颇有怨气,军心开始散漫。 驻扎五丈原的第四日,韩信终于动了。 短短一夜之间,上军将士倾巢而出,在渭水、汧水汇流之处附近搭建起临时渡桥,就这样在大散关守将的眼皮子底下渡过渭水,直达陈仓城下。 上军佐蒙肃统率本部兵马,于陈仓城下挑衅。 面对如天神下凡一般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秦军,魏章不禁感叹敌将的谋略,他在心中权衡一番之后,决定继续死守陈仓。 “将军!敌军不过数千人,我等为何要缩在城中不敢出战?” 面对主帅的决策,本就窝着一团火的将领们终于坐不住了,纷纷来到魏章面前请战。 “你们懂什么?”魏章皱眉斥责道:“根据本将军的情报,敌军统帅是原下军佐韩信,但是你们看到来的人没有?韩信至今不知所踪,前来攻城的是上军佐蒙肃!你们怎么不想想,韩信他去哪儿了?” 被他斥责了一番的众将也似乎有些反应过来了,在思索一番后,有人忽然想到:“难不成韩信已经率军北上,去救雍城了?” 魏章皱着眉头,他目前也不能确定韩信究竟在何处。就在此时,一名斥候匆匆跑来,跪地道:“将军,大事不好了!” “什么事?” 魏章转头,瞪着那名浑身尘土的斥候。那人不敢耽搁,连忙汇报道:“太守的军队……战败了,如今正在往此处撤退!” “什么?” 帐内诸将大惊失色,方才说话的将军忽然又说道:“莫非真的是韩信率军北上,联合嬴曦偷袭了太守?” 魏章脸上表情复杂,半晌,他似是下定了决心,一咬牙,说道:“韩信北上,那在我陈仓城下挑战的这支军队便是纸老虎,我等必须要在大哥回来之前将其剿灭,以将功补过!” “请将军下令!” …… 夜,城门紧闭的大散关,忽然门户大开,一支军队身穿玄色铠甲,悄悄地从关门中走出。这支军队清一色皆是骑兵,人衔枚,马裹蹄,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很快地渡过渭水,向着陈仓所在方向前进。 就在他们渡过渭水后不久,寂静的渭南原野之上,忽然出现了一队骑兵,为首之人看着渭水对岸,脸上露出了几分笑容。 夜已三更,天上乌云弥漫,遮挡住了月色。苍茫的大地上几乎全都是黑乎乎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陈仓的东门忽然洞开,一支军队在魏章的率领下悄然离开,看他们进军的方向,似乎正是蒙肃军队大营所在。 与此同时,自散关而出的那支军队也渡过渭水,北上前进,其目的所在与魏章相同,直指秦军大营。 魏章的军队偷偷摸摸地来到秦军大营之外,等待着突袭的时机。 忽然,主帅一声令下,军中号角响起,接到号令,汉中军队全军进击,杀进了秦军大营。 “将军,不好!是座空营!” “什么?”得到前军的汇报,魏章大惊,连忙下令所有人点起火把,将整座军营照得亮如白昼。 全体军队开进大营之后,魏章终于确定,这是一座空营。此时他心中隐隐感到不妙,刚要下令撤回城中,却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魏章连忙下令列阵防守。 果然,一支骑兵部队自不远处而来,魏章只觉得有些不对,正要派斥候去前方查探。却听见从对面军中跑出一骑,来到营门前,大声问道:“可是魏章将军在此?” 魏章闻言,亲自出营,一看来人服饰,顿时便明白了这是己方的军队。他眉头一皱,问道:“正是本将,你等自何处而来?” 来人答道:“末将乃大散关郝将军麾下,奉将军之命,前来合围秦军!” “什么?” 魏章大惊,连忙问道:“这是谁给你们下的命令?” 来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回答道:“不是魏将军您派人送的军令,让我等散关守军前来与你会合的吗?” 闻言,魏章宛如五雷轰顶,脑海中一片混乱。他大怒道:“本将军走的时候,命你们守住大散关,无论如何不得出关与人交战,你们这是被人给骗了!” 说罢,他不顾目瞪口呆的士兵,慌忙上马,下令全军返回陈仓城,并命令来军立刻回撤散关。 惊慌失措的魏章带着军队回到陈仓城下,却见到大门紧闭,魏章抬起头,高声喝道:“是本将归来,速开城门!” 话音刚落,却听闻一阵鼓声响起,陈仓城楼之上,忽然便冒出了无数只火把。魏章借着火光一看,不禁如遭重击。 只见城楼之上,一面“蒙”字军旗格外显眼,一名年轻人站在军旗之下,大笑道:“魏章,出门溜达这一遭,感觉如何?” 魏章心知大事不好,连忙下令:“全军速撤!” 只闻军中鸣金声响起,魏章带着军队慌忙离去,蒙肃也不追赶,只是在城头上看着他们逃走。 魏章率军逃离,意图南渡渭水,退保大散关。同时他还派人前去兄长那里汇报此处军情,通知兄长不要靠近陈仓,直接去大散关与他会师。 天色初曙,魏章终于率军渡过渭水,正要前去大散关。谁知前方忽然来了一支军队,魏章一看其服饰与旗帜,发现正是昨夜意图前来与自己会合夜袭秦军的那支队伍。 来人一见魏章,其首领却忽然滚鞍下马,跑到魏章面前,“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 魏章只觉得大事不妙,怒道:“发生了什么?” 那人哭喊道:“将军,我们中计了!那韩信趁我等主力出城,于昨夜率军突袭,攻下了大散关,郝将军……郝将军也战死了!” “什么……” 魏章只觉得头晕目眩,忽然眼前一黑,栽下马去,众将连忙跑上前接住主帅。半晌,魏章忽然转醒,只见他捶胸顿足,大喊道:“韩信奸贼,实是狡诈!” 军中有将领问道:“将军,我等应当如何是好?” 魏章沉默半晌,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咬牙道:“韩信与蒙肃分兵占领散关和陈仓,其麾下军队不多,我等虽然丢掉了两城,但人数远超他们。” 说罢,他站起身来,下令道:“众将听令,集合全军,全力进攻大散关,必须要将其拿下,以保我军后路!” 此时的汉中军队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对于主帅的命令,所有将士皆表示服从。 大散关。 韩信刚刚攻入关内,便立刻巡视了周围的地形,查看是否有防御的缺口。随后,来不及安抚将士,便又开始布置防备,准备守城用具,时刻做好战斗准备。 韩信深知,按照计划,蒙肃此刻应该也已经攻下了陈仓。走投无路的魏章一定会集合全部兵力进攻散关,以打通退回汉中的道路。 但他方才清点了士兵数量,发现以如今城中守军的人数,是极难守住散关的。若是散关被魏章夺回,那此战便又会拖延很久。 韩信知道,在如今的局势下,时间对嬴曦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如果不能在戎狄撤军前打退汉中来的军队,公子壮便会趁机发难,剥夺嬴曦的军权。 心中不断想着解决的办法,韩信的目光忽然被地图上的一条细线给吸引住了。 眉县西南不远处,画着一条曲折的线路。韩信一眼便看到,这条线路,叫做褒斜道。 韩信眼睛一亮,立马下令道:“来人!” …… 魏章正率军集结,意图进攻散关,这时,忽然有斥候前来。 “禀报将军,方才我等打探过了,斜谷道没有敌军守卫!” 闻言,魏章忽然一愣,颇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斥候又重复了一遍。魏章连忙下令全军停止前进,随后,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进攻散关的他又开始纠结了起来。 如果想要从此处撤离关中,回军汉中。便只有两条道路,一条便是散关所在的故道,另一条则是位于陈仓和眉县之间的褒斜道。 魏章本以为,占领了陈仓的蒙肃一定会派人守住褒斜道,如今转念一想,应当是蒙肃兵力不够,所以只能据守陈仓城。 心念及此,魏章立刻下令,全军改变方向,直接赶往褒斜道,准备撤回汉中。同时,他又派遣士兵北上,通知魏光往眉县方向撤离。 一场有可能爆发的血战,就在这一场巧合间,被悄然化解。 宽广的渭水平原上,三个年轻的公子哥儿骑着骏马,朝着西方飞奔而去。看他们来时的方向,正是关中的首府所在:栎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二十九章 维师尚父,时维鹰扬 熙宁二年六月,进攻雍城失利,又接连丢失了陈仓和散关的汉中太守魏光兄弟合兵一处,意图自褒斜道撤回汉中,但他们的计谋被嬴曦看穿,嬴曦急令眉县守军倾城而出,堵住斜峪关,以断其后路。 在嬴曦看来,只要能截断他们的退路,这支汉中军队便是无根之水,就算把眉县拱手相让,他们也残喘不了多久。 况且,他们还真不一定能攻进眉县。 六月初七,韩信自散关、蒙肃自陈仓,两军齐出,与嬴曦的军队一道合围汉中军。 魏光兄弟已然走到了绝路上,他们如今唯一的选择,便是拼死一搏。 就在这个时候,三个年轻人远道而来,进入了嬴曦的帅帐之中。 这三个人的到来,迫使嬴曦改变了直接歼灭汉中军的主意。 六月初九,杜佑、范烨与独孤晟一起来到下军,见到了正在处理军机的嬴曦。此时的他已经指挥军队将魏光等人团团围住,然后便放弃了进攻,与他们耗起了时间。 面对已经成为瓮中之鳖的汉中军队,嬴曦丝毫不急,他不愿意付出大量伤亡的代价来赢得胜利,他在等,等对方自行崩溃。 抬起头,见到杜佑三人,嬴曦的笑意顿时便消减了些许,他放下手中的事务,示意三人坐下。 他虽然老神在在,镇定自若。但杜佑等人却是无比焦急,为了向他通报消息,三人一路上几乎是片刻未歇,甚至大腿上的皮肤都被磨破了许多,座下骏马跑到军营外的时候,也是轰然倒地,奄奄一息。 独孤晟没有拖延,直接说道:“兄长,家父命我速来告知你,栎阳有变。” 嬴曦看着他,收敛面上笑容,问道:“何事?” “就在数日前,新平郡的戎狄撤回河套,公子壮返回了栎阳。” 嬴曦没有任何惊讶的神色,显然早已知晓,但独孤晟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无法再淡定了。 “秦侯命在旦夕,欲召你回栎阳,杀你以除后患!” “什么?” 嬴曦拍案而起:“你说秦侯他……” 杜佑点头道:“不错,秦侯将死!” 嬴曦忽然坐下,脸上表情极其复杂,此时的他只觉得心脏在不断地跳动,越跳越快。 秦侯薨逝之日,便是他嬴曦与公子壮彻底翻脸之时。 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了。 饶是以嬴曦的心性,此刻也不禁有些激动。独孤晟又说道:“秦侯的使者应该要不了多久便会赶到此处宣示秦侯命令,父亲让我告诉你,千万不可随他回栎阳,否则必死无疑!” 嬴曦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明白了,多谢三位兄弟。” 说罢,他向帐外大喊道:“来人,去请沈邕、卫鞅两位先生!” 帐外亲卫应了一声,不一会儿,只见身着布袍缓带,气度从容的两人联袂走进营帐。 见到两人,嬴曦便将独孤晟三人方才所说之言一一道来。两人听完,皆是陷入了沉思。 嬴曦说道:“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如何处置魏光两兄弟和他们的军队,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沈邕思虑片刻,说道:“如今之计,邕以为,我们可以与魏光和谈,放他们回汉中,然后将军便可尽全力与公子壮争锋。” 卫鞅点头道:“鞅也是这般认为。” 正说话间,外面的亲卫忽然高声道:“启禀将军,栎阳秦侯使者求见!” “来了!” 独孤晟提醒道。 嬴曦说道:“让他们进来。” 只见两名身着军服之人走进帐中,嬴曦瞥了他们一眼,认出了这两人是嬴壮府上的亲军卫士。 两人进帐,拱手道:“秦侯有命,请将军速速返回栎阳!” “哦?”嬴曦假装不知,说道:“敢问是什么事情?” 两人的语气有些不耐烦,说道:“我等只负责传命,至于究竟是何事,我等不知!” 嬴曦笑了笑,说道:“好,嬴曦这便随二位回去。” 话音刚落,卫鞅与沈邕对视一眼,忽然伸手自剑架上拔出一柄长剑,反手便刺入一名使者的胸膛。 那人惨叫一声,当场毙命,另一人也是愣神了一瞬,他们的注意力始终放在嬴曦身上,压根就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文士下手竟然如此果决。就在此时,独孤晟忽然从座上跳起,从怀中拔出一把短剑,刺穿了另一人的咽喉。 帐内顿时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卫鞅扔掉手中长剑,拱手肃然道:“将军,如今之势,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是非成败在此一举,鞅请将军速下决断。” 嬴曦绝不是那等优柔寡断的人,他忽然站起,沉声道:“如今我已无路可退,唯有进取一搏而已。” 说罢,他吩咐帐外属下,说道:“速去命蒙肃、韩信、贺拔胜来帐中议事!” 当韩信三人来到营帐中的时候,看见躺在血泊中的两具尸体,皆是有些惊讶。 嬴曦示意三人入座,沉声道:“三位皆不是外人,嬴曦便实言相告,秦侯将死,欲杀嬴曦以为公子壮免除后患,嬴曦非那等坐以待毙之人,决定率军进取栎阳。” 闻言,三人互相看了一眼,贺拔胜率先单膝跪下,说道:“我乃将军部将,无论如何,唯将军之命行事,但有所用,赴汤蹈刃,死不旋踵!” 卫鞅与沈邕看了看率先表明忠心的贺拔胜,不禁相视一笑,此人倒也有点心思。 韩信与蒙肃也同时拱手,说道:“与君一搏,生死无悔。” “好!”嬴曦拍案而起,朗声道:“我嬴曦在此立誓,无论生死成败,必不辜负帐内诸位!” 帐内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了下来,韩信却忽然问道:“那韦天光……” 众人明白他的意思,嬴曦笑道:“放心,我自有安排。” …… 次日,嬴曦派沈邕前往汉中军营之中,与魏光和谈。 沈邕与魏光约定,中午时分于两军交界之处,由嬴曦与他亲自会面。 日过午后,嬴曦如约到来,看见了面目疲惫的魏光。不由得笑着拱手道:“太守受苦了。” 魏光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说吧,你想干什么?” 嬴曦笑着盘坐在地上,目光打量着周围双方皆严阵以待的军队,说道:“想必使君也知道,再这么耗下去,你们军队的粮草与士气早晚会彻底耗尽,到那时,使君恐怕便要沦为鱼肉,任我宰割。” 魏光冷哼一声,刚要说话,嬴曦忽然笑道:“不如你我做个交易如何?” 闻言,魏光不禁来了兴趣,问道:“什么交易?” 嬴曦道:“我可以撤开对你们的包围,也可以让斜峪关守军让开道路,任由你们回汉中,但是,本帅需要借使君一物。” 魏光听闻他的条件,原本有些黯淡的目光却忽然一亮,他抬起头,问道:“何物?” “无它,欲借汉中康庄大道耳!” 魏光一愣,随即便反应了过来,他看了看四周,低声道:“栎阳有变?” 嬴曦微笑道:“恕难奉告。” 魏光大笑,说道:“你就不怕我回汉中之后,便翻脸不认账?” 嬴曦面色依旧,笑道:“第一,本帅相信使君的人品;第二,就算你真的敢翻脸,难道你以为,本帅可以放你回去,就再也不能奈何得了你?” 魏光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面色逐渐变得凝重,他看着嬴曦的眼睛,两人目光相对。从他的眼睛里,魏光没有看到丝毫的局促与慌张,有的只是无尽的自信。 半晌,魏光叹息一声,说道:“好,我答应你,而且不但借你一道,到时候我还会派遣一支军队协助你,以报你今日留手之恩。” 嬴曦大笑道:“好!使君的这个情,我嬴曦记下了!” 说罢,他不再逗留,站起身来,拱手离去。只留下魏光看着他的背影,目中充满了无尽的惊叹之色。 当天,嬴曦调动全军,让出道路,容魏光率汉中军队自褒斜道通过。韦天光对此颇为不服,当众向嬴曦表示质疑。对此,嬴曦没有理睬,只是下令全军驻扎在眉县城外,暂作休整。 大军驻扎在眉县,一连三日没有动静。下军左校尉韦天光坐不住了,就在第三日,他来到了嬴曦的中军帅帐中。 “将军既已大败魏光,应当立刻凯旋栎阳,向秦侯禀报战果才是,何故止步不前?” 面对韦天光的诘问,嬴曦没有追究他以下犯上之嫌,反倒是呵呵笑着解释道:“韦兄勿急,那魏光虽然败退撤军,但谁能保证他不会卷土重来?本帅这也是为大局着想,再稍等两日也是无妨。” “虽说如此,也应立刻派人向秦侯禀报此间战况,以免有宵小在背后中伤将军,说将军欲拥兵自立……” 韦天光话只说了一半,但其言语中蕴含的意味不言自明,嬴曦笑了笑,说道:“本帅知道了,你稍安勿躁,过两日我们便可回去了。” 韦天光点头,拱手离去。 嬴曦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他从袖中掏出一块书帛,上面记录着嬴曦驻军的兵力调配和整体布防,最下面还写着一行字。 “已退,不动,可伐,为应。” 在眉县休整三天之后,嬴曦终于在第四日清晨忽然下令,全军凯旋回师。 当各部收拾好行装,准备逐次离去之时,韦天光忽然发现,韩信率领的那支两千人的部队消失不见了。 他向嬴曦询问,得到的回答是,韩信已经率军,沿着渭水北岸先行离开,大军随后便跟上。 听到这个回答,韦天光的脸色顿时便沉了下来。 嬴曦率大军自渭水北岸东行,一路上无甚波折,待到了原宗周西京丰镐以西数十里外的时候,一则消息却忽然传来。 秦侯公子嬴壮率大军自栎阳而来,已然渡过渭水,距离嬴曦的军队不过二十里。 嬴曦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 栎阳有消息传来,嬴壮调集了栎阳中军以及新平、冯翊、华阴三郡的兵马,意图直接以武力手段解决嬴曦。 从这条消息中可以推断出,嬴壮之所以如此迫不及待,那是因为,秦侯已死! 于是,意识到这一点的嬴曦已然下定了决心,此时的他已再无退路,若不能奋力一搏,那便只有死路一条。 六月十六,嬴曦检阅全军。 站在帅帐下,看着在场所有士兵的目光,有疑惑,有坚毅,有无畏。 嬴曦直面他们的目光,朗声道:“我知道,兄弟们都很奇怪,为什么我们这一路上走走停停,就是不肯速回栎阳。你们也很奇怪,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公子壮会率数万大军驻扎在我们二十里之外,摆好了进攻架势。” 士兵们的表情有了少许变化,显然嬴曦说中了他们心中所想。 “那我告诉你们为什么。” 嬴曦转过身,挥手示意。 杜佑、范烨和独孤晟三人走上前来,站在嬴曦身边。嬴曦说道:“就在不久前,本帅得到消息,秦侯……已然薨逝……” “什么?” 闻言,将士们惊骇莫名,互相回头望去,皆是看见了对方眼中的震惊之色。 独孤晟这时走上前来,说道:“秦侯之死,并非因病,而是公子壮大逆不道,为了谋夺权位,悍然弑父!” 此言一出,场上顿时乱成一片。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公子壮不肖,秦侯对他不喜,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情,但是谁能想到,他竟会做出此等下作之事? 杜佑高声喊道:“诸位,想必大家都曾有所耳闻,当年秦侯对公子壮失望,便将我们将军以及另外四位嬴氏子弟召到栎阳,悉心培养,为的就是等他百年后,能有人继承他的功业。可如今公子壮弑父自立,已经为天下道义所不容,甚至还兴兵来犯,意图对我等斩草除根,大家说,我们该怎么办!” 校场上一片寂静,面对这个敏感的问题,一时竟无人敢说话。 韦天光听闻几人的发言,不禁焦急万分,正要出面反驳,却只觉眼前似乎有光芒闪过,迫使他不得不把要说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久在军伍的他当然知道,方才从站在他身旁的贺拔胜手上反射过来的,是刀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三十章 牧野洋洋,檀车煌煌 贺拔胜腰间佩刀微微出鞘,他转头看着韦天光的眼睛,咧嘴一笑,其意不言自明。 就在此时,上军佐蒙肃忽然出列,大声道:“弑父自立者,天人所共弃,我蒙肃愿追随将军,共讨逆贼!” 此话一出,整个校场上的气氛忽然变得肃然,除了呼呼的风声,便再无其他声响。 忽然,贺拔胜出列朗声道:“将军为人忠义云天,用兵举世无双,我贺拔胜,愿从将军讨伐叛逆,九死不悔!” 他的表态竟似星星之火,点燃了全军的燎原之势。紧接着,上军三校尉亦同时出列,表示愿意追随嬴曦。 接下来,各营旅都尉也都纷纷站出来,表示愿效忠嬴曦。全军将士齐声高呼,呼喊着嬴曦的名字。 在这种情形下,韦天光也只能暂且忍气吞声,不敢唱反调。 始终没有说话的嬴曦向前三步,忽然拔出了腰间长剑,说道:“诸位兄弟今日支持,嬴曦铭记在心,来日讨逆得胜,嬴曦必不辜负诸位。” 说罢,他横过长剑,伸手在剑刃上猛然一划,随后举起左手,将掌心的血痕昭示众人,以表誓言。 校场上的气氛一下子便沸腾了起来,万军不约而同地单膝跪地,朗声道:“愿从将军,赴汤蹈刃,死不旋踵!” “好!” 嬴曦向全体将士躬身,随后下令:“各部回营,时刻做好准备,听候本帅调令!” …… 安排好诸部的布防,嬴曦回到营帐之中,对着地图沉思起来。 尽管今日全军将士皆向他宣誓效忠,但他明白,这样的士气是保持不了太久的,一旦他在与嬴壮的交锋中失利,或者与嬴壮对峙太久的话,他的军心一定会涣散。到那时,恐怕他就只能灰溜溜地逃回雍城,再作打算。 嬴曦绝不容许自己失败,现在他要的,是关中之主的地位,谁敢阻拦,他便杀谁! 营帐被掀开,只见杜佑、范烨、独孤晟、蒙肃、贺拔胜、沈邕、卫鞅还有上军的三大校尉进入了帐中。 沈邕拱手道:“将军,已将韦天光及其同党控制。” 嬴曦点头道:“好,阿晟,从现在起,韦天光所部便由你来统领。” “是!”独孤晟拱手道,目光中隐隐跳动着兴奋的光芒。 嬴曦来到地图前,说道:“根据我得到的消息,嬴壮调动了华阴、新平和冯翊三郡的守军,再加上他所统帅的中军,其人数估摸着应当有四万余人。” 说罢,嬴曦转过身,看着众人,说道:“而我们的上下二军,虽然在年初时因天子恩赐而得到扩充,但如今两军加起来也不到两万人,我希望诸位做好打一场恶战的准备。” 众人点头,蒙肃道:“依我所见,嬴壮自旁郡调来的军队虽多,但大部分都是步兵,战车与骑兵很少,这便是我们的优势所在。” 嬴曦颔首道:“不错,只是具体如何作战,还需我仔细思量,你们回去检查营防,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是!” 众人拱手,随后便各自退下回营,唯有沈邕、卫鞅、杜佑和范烨留在帐中。 嬴曦抬手道:“忙活了这么久,你们也都累了,坐吧!” 几人入座,嬴曦也盘腿坐在帅案后,用手轻轻揉着眉心,双眼微闭,似是在思量着什么。 半晌,嬴曦忽然说道:“我们必须要拖住嬴壮,给韩信创造时机,可如今的境况是,嬴壮有大把的时间跟我们耗,我们的军心却经不起这般消耗。” 他的话忽然提醒了众人,杜佑和范烨此时才忽然意识到,韩信似乎这些天来始终没有露面,杜佑出声问道:“昱之兄,韩信他……” 话说到一半便忽然停住,杜佑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似乎有探听军机之嫌。 嬴曦却没有对他隐瞒,手中把玩着一柄短剑,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 “你以为我就这么把魏光给放回去,难道会连一点好处也不要的吗?” 杜佑与范烨相视一眼,皆是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骇之色。半晌,范烨拱手道:“昱之兄果真用兵如神,在下敬服!” 嬴曦笑了笑,这时沈邕忽然说道:“如蒙肃将军说得那样,我军虽然人数处于劣势,但却有大量的战车与骑兵,邕以为将军可从这里着手。” 嬴曦静静地看着地图,忽然眼睛一亮,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他站起身来,对卫鞅说道:“先生可还记得,当初龙首原下,你与我说的话?” 卫鞅略加思索,说道:“将军说的是,《易》之六卦?” “是也!” 嬴曦大笑道:“当日先生让我驻军九二、九三之间,意在让曦终日乾乾,韬光养晦。如今之势,曦以为,正当是‘飞龙在天’之时!” 卫鞅点头,笑道:“将军谋略,卫鞅佩服!” 嬴曦大笑,高声道:“来人,速去命蒙肃来见!” …… 又是一个月黑风高之夜。 整片渭河原野上漆黑无光,唯有军营中的火把,在这无尽的黑夜里倔强地绽放着最后的光芒。 这是嬴壮的大营,营中帅旗之上,吊着一条三尺白绫。所有将士的甲胄,也全都换成了白甲。 秦侯嬴平薨逝,临终前将其符节还有天子所赐的黄钺交给了嬴壮。这意味着在最后时刻,他仍旧选择了自己的亲生之子。 而这也就意味着,当初他调进栎阳的五个嬴氏子弟,全部都成了他们父子权谋的牺牲品。除了嬴曦与嬴雍之外,其于三人皆已被杀或流放。 而这一切,早在去年,卫鞅和独孤霓裳便已经先后警示过嬴曦,也正得益于两人的劝告以及独孤兆的暗中护佑,嬴曦方能无恙至今。 嬴壮的大营戒备森严,周围数里范围内分布着大量的警卫与斥候,时刻防备着。 但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形下,一队人马还是悄然摸到了大营之外。 为首者年纪不大,也就二十余岁的模样。看其相貌,正是嬴曦麾下,上军佐蒙肃。 嬴曦临时改换诸军编制,足足调配了两千名骑兵交给蒙肃。今夜,便是这两千名精锐骑兵一展身手之时。 因为长期与胡人作战,嬴曦十分注重对骑兵的运用,在嬴曦看来,这个以机动性著称的兵种,只要布置得当,其在战场上造成的冲击力与威慑力绝对不会比战车方阵逊色。 两千精骑被分成两队,分别由上军佐蒙肃与上军中尉卫青统领。 卫青今年不过十九岁,出身贫寒,曾经是赵氏骑奴。后来为老将蒙皋所看中,将他除奴籍,选入上军,入军不过两年,便已经升任为三大校尉之一,是栎阳军中颇为杰出的一名青年俊杰。 两千骑兵人衔枚,马裹蹄,几乎不发出一点儿声响,就这般悄悄摸到了嬴壮的大营附近。一路上也曾遇到不少斥候与警哨,但都被悄然解决,故而完全没有惊动到嬴壮所部。 静悄悄的夜晚,偶有几只飞鸟经过,发出略有些凄厉的鸣叫,在这原野上不断回荡。 蒙肃的目光始终盯着前方营门,片刻不离。忽然,他的手微微抬起,身后骑兵们看见,纷纷打起精神,做好战斗准备。 蒙肃的手轻轻挥下,众骑士纷纷上马,动作整齐划一,几乎没有发出任何杂响。 继续等待了约一刻,蒙肃忽然一挥手,没有发出任何言语,但这些训练有素的骑兵们皆已明白主将的命令,跟在蒙肃身后,一路冲向敌营。 另一侧的卫青也于此时发难,从不同的方向率军冲进了大营。两千精锐骑兵就这般如神兵天降,忽然便出现在嬴壮麾下军士的眼前。 营门前的鹿砦显然无法阻挡骏马的步伐,几乎在片刻之间,大批骑兵便踏破营门,一路冲杀至敌营之中。 嬴壮的大营内乱成一片,砍杀声、惨叫声充斥不绝。蒙肃与卫青深知自己此行的目的,没有与敌军在此缠斗,而是利用马匹的机动性,率领骑兵在大营中左冲右突,肆意破坏,只见火光冲天,大量的营帐被纵火烧毁,整个军营乱成了一团。 中军帅帐内,嬴壮正搂着一名侍妾酣然入睡。忽然被外面的动静惊醒,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待他反应过来,在侍妾的帮助下手忙脚乱地穿上甲胄,跑出大帐外时,见到的却是一片火海。 嬴壮心下已经明白,定是嬴曦派人前来袭营。他愤怒之下,大吼道:“一群蠢材,你们在干什么?快拦住他们,不要让他们跑了!” 此时,嬴壮麾下的将士在开始的慌乱之后,也逐渐站稳了阵脚,他们已经发现对方全都是骑兵,而且人数不多。于是在各旅统率的组织下,很快便布好了阵势,准备将这批敌军全部留下。 蒙肃与卫青自然知道此刻形势,两人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下令全军回撤。 于是,几乎没有任何损失的两千骑兵飞快地摆脱敌军的纠缠,借着机动性与速度,飞快地撤离大营。嬴壮大怒,下令全军追击,势必要歼灭这支打扰了他美梦的敌军。 主帅一声令下,士兵们手忙脚乱地登上战车,匆匆追去。 蒙肃率领部众不断变换方向,借着骑兵的机动性,始终将地方的车兵甩在身后。双方在你追我赶之间,已然来到了嬴曦军队营帐不远处,前方是一片密林,蒙肃大笑道:“兄弟们,到了前面,敌人便不敢再追了!” 骑士们哈哈大笑,在主帅的带领下飞奔进密林之中。 后方追赶的战车来到此处却是纷纷停下,见到此处地势,他们已经知道不可能追得上敌军了。 正在他们停留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密林之中忽然传出一阵破风响,无数支羽箭从中射出,不少人尚未反应过来,便被羽箭射中,倒在车上。 领兵的将军见大事不好,只能大喊一声:“有埋伏,快撤!” 于是,这支军队狼狈而来,又狼狈而去,几乎没有丝毫战果。这使得嬴壮更加气急败坏,于是他下令,天明之后立刻进军,对嬴曦发起全面进攻。 但当他们赶到嬴曦驻军之处的时候,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们惊呆了。 偌大的军营之中空无一人,嬴曦竟是未战先退,直接跑掉了。 嬴壮恼怒不已,命令麾下士卒检查大营,清点物资。 根据嬴曦大营中的灶数来看,嬴壮大致确定,敌军应该有一万七千人左右,这与他之前的计算相符。 嬴壮的嘴角不禁露出冷笑,他如今率领着四万余大军,嬴曦只有一万余人,如何是他的对手? 就在此时,前方斥候来报,嬴曦竟然抢先渡过了渭水,朝着栎阳而去。 嬴壮大惊,下令全军渡河,势要将其追上,一举歼灭。 望着眼前的涛涛渭水,嬴壮不禁冷笑。渭水周围皆是平原,他嬴曦纵使有万般妙计,最终若是想要胜利,那也必须要和他在战场上正面对决。 以双方的势力的悬殊,他嬴曦拿什么与自己正面对抗? 起先嬴壮还在担心,万一嬴曦放弃与自己竞争栎阳,而是直接撤军据守雍城的话,他便会成为自己的一个心腹大患。但如今嬴曦自寻死路,竟然想要南渡渭水偷袭栎阳,这便是天赐嬴壮的大好良机。 栎阳城墙高厚,轻易无法撼动。嬴曦的军中又以战车和骑兵为多,并没有什么攻城器械。几乎不可能攻得破栎阳。届时嬴曦前进不得,自己又率大军堵住他的后路…… 嬴壮一想到唾手可得的胜利,便忍不住大笑起来。 嬴曦料敌先机,抢先率军南渡渭水,朝着东南方向挺进。一路上全速前进,没有给嬴壮一丝一毫的机会。嬴壮每次追上的,都只是一座空营。与此同时,嬴曦不断派遣骑兵骚扰嬴壮,几乎每次都有斩获,这使得嬴壮恼怒莫名。 与之相对的是,嬴曦虽然不断放弃营垒,全速奔逃。但因为几乎每天都有捷报传来,这使得他军中始终保持着高涨的士气。 嬴壮每次占领废弃的营垒,都会仔细检查。他欣喜地发现,嬴曦军中的灶数在急剧减少。算算人数,到第二日的时候,已经从一万七千人锐减至一万四千人左右。到了第三日,已经只剩下一万余人。 得到这个结果的嬴壮不禁无比兴奋,于是下令全军抛弃辎重,全速追击。 于是,在第三日的午后,全力追击的嬴壮终于在一片熟悉的高岗追上了嬴曦的军队。 这片高岗的下面,正是当初大蒐礼举办之处。 嬴壮嘴角划过一抹残忍的笑,他要在这里,举行一场特殊的“大蒐礼”,这一次追逐的猎物,便是嬴曦和他手下的“残余部队”。 面对已经出现在身后不远处的嬴壮军队,嬴曦不慌不忙,镇定指挥,率军一路开至高岗南面的一处高坡附近,在那里停下,排兵布阵。 嬴曦站在高坡之上,观察着周围形势。 按照《易》的说法,此处的卦象应当是: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三十一章 维予侯兴,会朝清明 开阔的平原上,两军对垒,旌旗飘扬。车鸣马啸间,隐隐有金石之声。 嬴曦坐镇中军战车之上,卫鞅、沈邕分列左右。 在他对面,是嬴壮麾下近乎他们两倍的军队。 嬴壮身着重甲,骑马向前,怒指嬴曦,大吼道:“嬴曦鼠子,可敢与我决一死战!” 嬴曦看着怒发冲冠的嬴壮,微微冷笑,义正言辞地大声道:“嬴壮,到得如今,你还想隐瞒全军将士吗?你弑父自立,大逆不道,这天下安有容你之处?” 嬴壮大怒,他万万没想到,这个昔日无论怎么折辱都不敢加以反抗的旁支贱种,如今竟然敢给自己扣上一个弑父的帽子。盛怒之下,嬴壮拔剑大喊道:“全体进攻!取嬴曦首级者,封将军,赏金百万钱!”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在嬴壮的激励之下,大量士兵如疯魔一般向前冲击,以秦侯中军为主力,诸郡将士为左右,四万余大军就这般浩浩荡荡地杀向了嬴曦一方。 嬴曦没有丝毫迟疑,直接擂响了中军鼓,在如雷鼓声之下,早已布置妥当的大量战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击着嬴壮一方的步兵方阵,在此战中,嬴曦恢复了每车七十五协从士兵的规制,以战车与步兵组成的方阵直接与嬴壮展开了一场硬碰硬的战斗。 与魏光的战斗,因为地势复杂,必须要以奇计制胜。但在这广袤无垠的原野上,只有硬碰硬,方为取胜之道。 在这样的战斗中,考验的不仅是主帅的智谋,更是在考验将领的临阵应变能力,考验全体将士的勇气。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正是此等道理。只有在这种正面相碰的情形下,平日里对士卒的训练方能见其效果。只有在这血与火的考验中获得胜利的,方为真将军。 嬴曦之所以敢以两万不到的兵马,对阵人数多达己方两倍的嬴壮军队,其一是来源于对麾下将士的自信,其二则是因为己方有远胜于对方的战车与骑兵。在这平原战斗上,拥有着极强机动性与强大冲击力的车骑,方是真正能够决定战争胜负的法宝。 百余辆战车有序排列,驷马奔腾,以所向无敌之势直接冲进了嬴壮的步兵方阵之中。一瞬间如热油融雪,竟是势如破竹,直接便冲进了敌军的腹心。 嬴壮大怒,吼道:“长枪兵何在?” 一声应令之下,自嬴壮中军之中,忽然杀出一群约有数千人的方阵。阵中将士皆手持一杆七尺余长的枪矛,排列成一种奇特的阵型,向着敌军战车冲杀过去。 嬴曦时刻注意着场中局势,见对方出动枪兵来对付自己的战车,冷笑一声,擂鼓道:“传令,蒙肃、卫青,进击!” 一声号角吹彻,嬴曦军队两翼始终潜伏不动的两支骑兵部队,在蒙肃、卫青的率领下以近乎奔雷之势,转瞬间便包抄到敌军的后方。铁蹄滚滚之下,被冲击波及而至的两个步兵方阵开始出现松动,许多将士面对敌军近乎无敌的屠戮,纷纷丢盔弃甲,夺命奔逃。 嬴壮大怒,挥剑斩杀了几个退后的士兵,震慑住奔逃的将士。随后,只见对方战车阵中,有大批士兵忽然丢掉手里的戈矛,抽出腰间短剑,以有死无生的架势冲向了嬴壮一方的长枪兵阵中。 在面对战车时,长枪兵可以借着武器长度的优势,对敌军战车造成极大的限制,但他们也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便是一旦被人近身,过长的武器便会成为他们的阻碍。 手持短剑的步兵悍不畏死,迅速贴近敌军身前,短刃交加之下,长枪兵顿时便出现了大量伤亡。 嬴壮见到场中形势,向来急躁的他已经震怒万分,若非周围将士拦着,恐怕他早已身先士卒,冲进阵中与敌军搏斗了。 愤怒的嬴壮按捺不住,立刻下令,让自己仅有的一千骑兵冲入敌阵,誓要一举击溃嬴曦的步兵军团。 见到敌方骑兵冲来,统领前军的嬴雍不仅没有丝毫惊慌,反倒大笑道:“终于来了,贺拔兄,看你的了!” 只闻军中一声闷雷似的怒吼,贺拔胜率领麾下陌刀兵自人群中冲出,个个皆身披重甲,如神兵天降,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布好了阵势。 嬴壮的骑兵在转瞬之间便杀入中军,贺拔胜脸上浮起一抹残忍的笑,他身先士卒,竟是没有丝毫躲闪,直接向敌军骑兵正面冲去。 他麾下士卒皆跟在身后,直面敌方骑兵。眼看双方下一刻便要碰撞,只见一片片刀光亮起,那在普通步卒面前堪称绞杀利器的骑兵,在这陌刀之下,竟然如白纸一般,瞬间崩溃。陌刀劈砍挥舞,竟是组成了一道近乎密不透风的刀墙,刀锋闪过之处,人马俱碎,瞬间将此处地面染成了一片血红,犹如人间地狱。 数番攻势皆落入下风的嬴壮恢复了清醒,他见自己败局已定,虽是心中恼怒,但终于还是听从了自己的理智,下令鸣金收兵,全军后撤至龙首原上。借助地势安营扎寨,以图再战,并命人赶赴栎阳,调集援军包抄嬴曦。 嬴曦也没有深追,下令全军休整,清理战场,做好警戒准备。 这一战从午后一直打到月亮初升,嬴曦一方取得了辉煌的战果,各营将士皆欢呼鼓舞,士气大振。 但身为统帅的嬴曦却没有露出丝毫喜色,战斗结束后,他独自站在高坡上,望着战场上丢下的累累尸骨,痛心不已。 这些,都是关中的好男儿,没有死在与戎狄的战场上,如今却要为自己和嬴壮的内斗付出生命的代价。这一刻,嬴曦忽然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幸好,察觉出他微妙情绪的卫鞅来到高坡上,开解道:“如今时势如此,早已容不得你选择,你不必太过内疚。” 嬴曦笑了笑,没有答话。卫鞅又说道:“如果让嬴壮成为关中之主,以他的性格必然会穷兵黩武,致使雍州永无宁日,如果你觉得愧疚,那便等掌控关中后,多多造福百姓便是。” 一席话点醒了沉溺在郁闷情绪中的嬴曦,他回过神来,向卫鞅正色拱手道:“多谢先生,曦知道该怎么做了。” 卫鞅忽然笑了,他缓步向前,与嬴曦并肩,抬头仰望星空。 一人看天,一人看地,默然无语。 过了许久,卫鞅忽然说道:“算算时日,应该快到了吧……” 面对他这没头没脑的话,嬴曦却是郑重地点了点头,说道:“想必就在这两日内了!” …… 栎阳城外十里处,不知何时忽然出现了一支多达数千人的军队! 为首者骑在马上,嘴唇微抿,面目坚毅,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在他身后,军中的帅旗上,一个斗大的“韩”字赫然醒目。 自嬴曦回军之后便消失不见的韩信所部,如今却如同神迹,忽然便出现在栎阳城下。 当初嬴曦与魏光和谈,同意放他们回汉中,但是他提出了一个条件,那便是由韩信率领一支军队,借道汉中,从子午谷北上,直取栎阳。 魏光虽在当初有趁火打劫之嫌,但嬴曦在有把握将其全歼的情况下选择放他生路,这使得他答应了这个要求,并且派遣其弟魏章率三千军队援助韩信。 不知为何,魏光隐隐感觉到,嬴曦此人一定可以击败嬴壮,成为关中之主。他虽掌握汉中,但所辖之地缺乏根基,正好夹在关中和巴蜀之间,若是想要在夹缝中生存,要么寻找机会占领其他的丰美沃土以做根基,要么便寻找一个可靠的盟友。 嬴曦的用兵和深远的谋略,让魏光决定与他结好,至少不能与其交恶。 韩信率领大军一路赶到栎阳城下,对着城上守军高声喊道:“我乃秦侯下军佐韩信,速开城门!” 城头守将乃是嬴壮的心腹,见到嬴曦的部将出现在城下,他的心中不禁有些打鼓,在权衡了一番后,终究还是没有理会,直接下令紧闭城门。 见此情形,韩信也不多费口舌,直接下令攻城。 …… 龙首原上,嬴壮的军队在经历一番休整后,大致已经恢复了士气,嬴壮召集诸将,开始谋划向嬴曦发起反攻。 正在嬴壮满怀自信,欲要将嬴曦一战击溃的时候,一则紧急情报,却瞬间让帐中所有人如遭雷击,不知所措。 “嬴曦部将韩信率军自子午谷突袭栎阳,关内侯独孤兆、兵曹尚书赵朔、雍州司马韦勣等忽然发难,挟持守城将领,向栎阳士民宣告嬴壮弑父自立的罪行。打开城门,迎接韩信入城,并在调配兵马,准备配合嬴曦剿除逆贼嬴壮。” 得知这个消息,嬴壮瞬间瘫倒在大帐中。 当初他在调配军队堵截嬴曦的时候,还特地想到过,汉中之军已败,不可能会从子午谷前来偷袭,便将此处守军全部调集过来。 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嬴曦竟然会与魏光达成和议,让韩信借到汉中,突袭栎阳。更令嬴壮感到难以置信的是,在此前一向表示对嬴曦极其厌恶的独孤兆,竟然在这个时候倒戈投向嬴曦。 嬴壮只觉得头脑发昏,浑身无力,他挥手让诸将退下,只留他一个人帐中。 此刻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众叛亲离。或许,他也应该明白,什么叫做失道寡助。 就在嬴壮的大营中流言四起,人心惶惶的时候,嬴曦却率军来到了龙首原下,堵住了嬴壮的所有退路。 嬴壮选择的营地所在,背靠渭水,南居高岗,乃是易守难攻之地。他本来的考虑是,就算与嬴曦作战不利,也可以退居此处,等候栎阳援军前来对嬴曦形成合围之势。 但形势急转,栎阳已经成了嬴曦的囊中之物,如此一来,嬴壮的军队便成了无根之水,嬴曦甚至不需要急着强攻,他只需将嬴壮的军队堵在龙首原与渭水之间,等待他们自行崩溃即可。 双方僵持了约有三日,嬴壮的军心已经开始溃散,不断有士兵逃亡,尽管嬴壮斩杀了十数名被抓回来的逃亡士兵,但仍然无法阻止这一大势。 如果仅仅是士兵逃亡那也就罢了,最糟糕的是,嬴壮麾下的将领们也都泛起了嘀咕。 只要有脑子的人都能看得出来,此时的嬴壮大势已去,根本不可能有翻盘的机会。 …… 熙宁二年六月二十九,嬴壮军中发生哗变,诸将领将其擒住,献与嬴曦。 七月初一,嬴曦率军进入栎阳,城中百姓夹道欢迎。七月初五,新平、冯翊、商於、华阴、扶风诸郡守皆来致贺,表示愿上书朝廷,尊奉嬴曦为秦侯。 嬴曦一一接见与安抚了诸多郡守,命他们一切如常,不作变动。 随后,嬴曦又与自汉中而来的魏章相谈,魏章全权代表魏光,愿与嬴曦结为同盟。 七月十二,以嬴曦为执牛耳,率栎阳官员、关中诸郡守与魏章召开了盟会,在会上具少劳祭祀白帝。这象征着众人正式承认嬴曦在关中的主导地位。 缔结盟约之后,各地郡守及魏章相继离去。 看起来一切尘埃落定,但嬴曦却没有丝毫放松,他需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他率领栎阳百官前往嬴平墓前祭拜,随后当众表示,自己会赦免嬴壮,以承嬴平之祀。 这一举动又为他赢得了许多人的拥戴。一些曾经跟随嬴壮和他作对的家族也放下心来,他此举无疑是在释放一个信号,那便是昔日的一切,他都既往不咎。 祭拜嬴平之后,嬴曦联合栎阳百官上书,向朝廷汇报嬴平死讯,以及请求朝廷为嬴平立谥。 在做完这一切后,嬴曦不但没有就此停下来歇息,反倒将栎阳政务悉数交给了独孤兆。而他本人,却是回到军中,整编嬴壮旧部,清点人数与伤亡。对那些在与戎狄、汉中以及内战之中死伤的士兵家属一一发放抚恤。嬴曦甚至亲自来到一些人的家中,吊死问孤,安排后事。 这一系列的举措,为嬴曦赢得了大量的民心。如果说先前祭拜嬴平、宽赦嬴壮等手段是为了争取大族的支持。那么如今他和抚百姓、安定军民的手段,便是在极短时间里,让他获得了民众的支持。 直到将这一切全部完成后,嬴曦方才在栎阳诸大夫与士民的恳请下,入主秦侯府,正式接过了关中的权柄。 这一年,他不过二十三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三十二章 允矣君子,展也大成 “霓裳!霓裳!” 洛阳南宫,独孤信快步走在花园里,终于找到了他的妹妹,当今皇后独孤霓裳。 “什么事?” 独孤霓裳看着他,冷冷道。 自入宫后,她便一直是这般模样,无论是面对天子还是独孤信,她都始终保持着冷冰冰的态度,如一座白玉雕琢的美人像,没有丝毫的情感。 独孤信似是已经习惯了妹妹的态度,他跑到霓裳身前,大笑道:“阿晟刚刚派人送来消息,你可知道关中发生了什么?” 听到这句话,独孤霓裳冷若冰霜的脸上这才露出了几分色彩,她看着独孤信,说道:“说!” 独孤信大笑道:“嬴平薨逝,公子壮率军与嬴曦对决于龙首原,被嬴曦所擒,如今在父亲的帮助下,嬴曦已经与各方势力达成一致,入主秦侯府!” 闻言,独孤霓裳的俏脸忽然如冰雪融化,绽放出无比喜悦的笑容。 此时的她,终于恢复了些许昔日的灵动,不复冷漠。 “你说的是真的?”她小心问道。 得到独孤信的确认,霓裳忽然如释重负,低声道:“感谢上苍……” 就在这时,独孤信身后忽然传来男子的轻笑:“呵呵,国舅与皇后在这说什么悄悄话呢?” 看见来人,独孤霓裳的面色在转瞬间重新归于冷漠,独孤信转过身,躬身道:“参见陛下!” “一家人,就别这么多礼了。” 说话间,姬职来到了两人身旁,他看了霓裳一眼,目光中颇有深意。 独孤信说道:“方才家父来书,臣便想着过来知会皇后一声。” 姬职点头,随后笑道:“舅兄且去含凉殿等候,朕稍后有些事情要与你商议。” 独孤信躬身道:“那臣现在便去等候陛下。” 说罢,他看了霓裳一眼,转身离去。 姬职望着表情冷漠,如同冰山一般的霓裳,笑着走到一旁坐下,说道:“今早关中传来消息,秦侯嬴平病重之时被其子嬴壮弑杀,关西行台右仆射嬴曦率军讨伐,已经攻破栎阳,如今关中群龙无首,朕打算以岳父大人为行台尚书令,皇后以为如何?” 说话间,姬职一直观察着独孤霓裳的表情,她在听见嬴曦攻破栎阳的消息时,尽管收敛地很好,但无意间闪动的目光仍然暴露出她内心情绪的波动。 姬职方才在一旁见到她们兄妹的谈话,也见到了独孤霓裳在听见嬴曦擒住嬴壮的消息时,脸上绽放出他从未见过的笑容。如今再度见到她听闻“嬴曦”二字时的反应,姬职忽然觉得胸中有着些许怒气在酝酿。 独孤霓裳看也不看他一眼,说道:“攻破栎阳、擒住嬴壮的是嬴曦,此乃嬴氏的家事,若是天子想要借此机会削弱嬴氏,顺便挑拨其与独孤氏之间的关系,此时已经掌控了关中局势的嬴曦不会就此罢手……” 话只说了一半,姬职却知晓她的含义所在,胸中的怒气忽然越来越盛。终于,他不再忍耐,直接问道:“你与嬴曦,到底是什么关系?” 独孤霓裳没有回答,只是瞥了他一眼,目光中充满轻蔑之意。 姬职大怒,沉声道:“独孤霓裳,你是朕的皇后,朕是你的夫主!” “那又如何?” 霓裳忽然开口道:“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我独孤霓裳今生今世,只爱过一个男人,他的名字,叫嬴曦!纵然你是天子又能如何?还不是用此等见不得人的手段试图获得关陇势力的支持?” “你……” 姬职大怒,独孤霓裳却不依不饶,说道:“你以为你的这点小心思别人都看不出来?我实话告诉你,嬴曦之所以能攻破栎阳,就是因为我父亲联合各大家族作为内应,如今他们都已承认嬴曦为关中之主,难道你觉得靠一个行台尚书令之职,便能挑拨我独孤家与嬴曦的关系吗?如果你觉得可以,那只能证明,你不配做这个天子!” 说罢,独孤霓裳不再理会怒发冲冠的姬职,拂袖而去。 姬职站在原地,胸中的怒火愈加高涨。他的脑海里一直在回旋着方才独孤霓裳与独孤信交谈时露出的笑容,再想到她对自己的冷漠,那是一种足以刺透他尊严的冷漠。想到在新婚之夜,她甚至都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反应,就如一座没有感情的雕像, 愤怒的姬职忽然笑了笑,他逗留原地,自言自语道:“那又能如何?你终究是朕的,他嬴曦连看也看不着,不仅如此,朕还要把关中也从他手里收回来!” 含凉殿,独孤信等候许久,终于见到了天子的到来。 姬职跪坐在他身前,没有多说废话,直接引入正题。 “关中传来消息,嬴平已死,嬴氏发生内讧,朕有意让岳父大人接任行台尚书令一职,舅兄以为如何?” “这……” 闻言,独孤信愣了愣,有些迟疑地说道:“陛下,百余年来,关中始终以嬴氏为主导,如今已成定局,不可撼动,家父虽有威望,但如今嬴曦已然掌握关中所有的军队,陛下若是强行以家父居嬴曦之上,恐怕引起关中内部动乱事小,若是嬴曦因此对陛下怀恨在心,恐怕到时候西方会不宁静啊!” 他没有明说,但其意不言自明。此时的姬职也已经从被独孤霓裳漠视的愤怒中渐渐清醒过来,在他眼里,独孤信是一位公忠体国的正人君子,而且极有谋略,所以他才会在被独孤霓裳刺激后,仍然选择找独孤信商量关中问题的处理。 姬职仔细想了想,随后说道:“此事朕再考虑考虑,方才皇后因故与朕闹了些不愉快,舅兄不妨去开导她。” 独孤信一愣,与姬职对视一眼,忽然便明白了他口中说的“因故”是什么意思。他有些为难,正要说话。对面的姬职忽然以帕掩口,剧烈地咳嗽起来。独孤信抬眼望去,竟见到他手帕之上,出现了点点血丝。 姬职朝着他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声张。 …… 凤仪殿里,面对冰冷似不食人间烟火的霓裳,独孤信竟是无一点儿办法。他说道:“霓裳,你与嬴曦如今天各一方,几乎不可能再相见,为什么就不能放下他,试着去接受陛下呢?” 独孤霓裳的目光忽然变得十分冰冷,她看着独孤信,语气冷淡:“他可真是交了你这个好兄弟,这才多长时间,你就开始做天子的奴才了?” 独孤信大怒,拍案而起,说道:“我难道不是为你好?你这样下去,最后受折磨的也只是你自己?” “我愿意!” 霓裳冷哼一声,独孤信一时语塞,竟对她无可奈何。 半晌,他看着看周围,小声道:“我方才与天子说话时,他曾咳嗽吐血,你可知道?” “我当然知道……” 独孤霓裳的语气中充满厌恶,她说道:“我不仅知道他吐血,而且还知道有人一直在给他下毒!” 独孤信大惊失色,刚要说话,霓裳便说道:“不用问了,我知道是谁给他下的毒。” “难道是……” 独孤信看着自己的妹妹,颇有些难以置信,独孤霓裳秀眉蹙起,说道:“虽然不是我,但我也不会告诉你那人是谁。” “为什么?” 独孤信怒道:“天子万一有不测,你该如何自处?” 独孤霓裳不予回答,只是冷冷地说道:“独孤信,你记住了,若是你敢将此事告诉姬职,从此以后我独孤霓裳便再无你这个兄长!” 独孤信语塞,半晌无言。忽然,霓裳手掩胸口,只觉得胸中气闷,一阵恶心,独孤信见状,连忙上前扶着她,见她有些痛苦的模样,连忙对外面大喊道:“来人!快请御医!” 说罢,独孤信连忙扶着霓裳躺到榻上,握着她的手,焦急万分。 见他如此模样,霓裳脸上忽然有了笑意,她说道:“不要乱想了,我没事。” 独孤信摇头,说道:“还是让御医诊断一下为好。” 不一会儿,一位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御医携着药箱匆匆来到,独孤信忙让出位置,站到一旁。 御医稍加诊断,面上却忽然露出笑容,站起身来对独孤信拱手道:“国舅切勿担心,皇后她……已有了身孕!” “什么!” 独孤信与独孤霓裳同时出声。下一刻,独孤信喜上眉梢,霓裳却是面沉若水。她看着御医,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启禀皇后,千真万确!” 独孤霓裳微闭双眼,瘫倒在枕上,说道:“赏!” 老御医连忙顿首道:“多谢皇后。” 说罢,便要跟随殿内侍女出去,独孤霓裳却又吩咐道:“请先生暂且不要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包括陛下。” “这……” 御医沉吟片刻,躬身答应。 待殿中侍女与御医皆退下,只留下兄妹二人。独孤霓裳忽然睁开双目,眸中泪光闪动,冷冷地说道:“我该死!” 独孤信连忙坐到榻上,拉着她的手,安慰道:“这是好事,你千万不要乱来!” “好事?” 霓裳忽然瞪着他,半晌,她冷冷地说道:“给我滚,从此以后不得踏入凤仪殿半步!” 次日,得知喜讯的姬职喜上眉梢,匆匆来到凤仪殿。却见到霓裳与她的贴身侍女在收拾行装。 姬职眉头一皱,问道:“皇后这是要去哪?” 见天子来到,独孤霓裳不冷不热地说道:“本宫欲去菩提庵静养。” 姬职一愣,连忙说道:“霓裳,你可是怀着……” 话刚说了一半,独孤霓裳打断道:“正因如此,我才要远离这肮脏的地方,免得这孩子沾染半分。” 姬职无言,半晌,只好答应道:“好吧,朕不阻拦你……” 自是日起,南宫之内,原本用来安置先帝后妃的菩提庵,忽然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 当今皇后,独孤霓裳。 …… 熙宁二年八月十四,在中秋节前夕,一道天子诏令的颁布,使得关中发生的一切传遍天下。 秦侯嬴平薨逝,天子追赠其为司空,谥献侯。其子嬴壮弑父谋逆,其罪当诛,但念其父功勋,故废为庶人。 原关西大行台左仆射独孤兆,素来忠于朝廷。在关中处事公正,颇有人望,又身兼国丈之重,故擢其为大行台尚书令,晋爵为平阳侯,食五千户。 原关西大行台右仆射嬴曦,在对戎狄的战争中屡立战功,其勋卓著,此次又率军平定了嬴壮的叛乱。故天子诏令拜其为左将军、雍州刺史,持节都关右六郡诸军事,封长平侯,食二千户。 同时,天子还敕封常山王姬吕为夏王,以朔方、上郡、延安、洛交、咸宁五郡为其国。又加封韩国南阳、舂陵、颍川三郡。 …… “哈哈哈!这嬴曦,果真没有让寡人失望!” 临淄营丘台上,齐王姬成在与百官饮宴之时,闻听关中传来的消息,竟然当着众朝臣的面喜笑颜开,这使得众大臣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相国田雠拱手道:“关中距我国千里之遥,大王何故如此?” 齐王放下酒爵,笑道:“老师有所不知,寡人此前在洛阳,曾与嬴曦相识,共饮谈笑。此人虽然年轻,却是少年老成,志向高远而有谋略,当时寡人便有预感,他将来定会成为关中之主,你看,这才几个月,寡人的预感便灵验了!” 众臣了然,田雠说道:“果依大王所说,若此人能为大王所用,在西方为策应,想必大事可成矣!” 姬成笑道:“老师果知我心,那派人前去致贺的事情便交给老师安排了。” “臣谨遵王命!” 洛阳,谯王姬康听闻嬴曦的消息,不禁拍案大笑,与齐王的反应如出一辙。 大笑过后,姬康吩咐道:“来人,备车,孤要与独孤如愿清谈三日三夜!” 栎阳,嬴曦接受天子诏令与符节黄钺后,面上无一丝喜色,只是淡然吩咐道:“传令下去,孤今晚于府中设宴,请栎阳百官、世族家主务必前来。” 管家应了一声,便匆匆下去安排。 嬴曦背负双手,缓步来到塔楼之上,任西风烈烈,吹动袍袂。 依稀还记得,十六岁入伍时,他的愿望,是立下战功,做一旅之率。 来到栎阳后,他的梦想,是做关中之主。 如今,他想要的是什么呢? 嬴曦面朝东方,缓缓张开双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三十三章 厥德不回,以受方国 原秦侯府所在,其大门之上的牌匾已经改成了左将军府。傍晚时分,不断有华车至此,大大小小的栎阳官员与世家族长纷纷应邀前来。 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嬴曦高坐上首,举杯向众人致意。 “多谢诸位今日赏光莅临敝府,孤敬诸位一杯。” 众人纷纷举杯以贺:“将军请!” 嬴曦与众人举杯共饮,厅堂之上乐声响起,钟鼓琴瑟交相和谐,奏出《小雅》之章。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 许是受这宁静诗章的感染,堂上其乐融融,嬴曦不断地向众人敬酒,无论亲疏尊卑,皆各敬一杯。 一轮之后,已然微醺的嬴曦回到座上,坐于他左侧首位的独孤兆却在这时开口道:“诸位,老夫有话要讲!” 众人看向独孤兆,他看了看嬴曦,说道:“在座诸位都不是蠢人,想必都知道天子的意思。” 众人面面相觑,独孤兆继续说道:“天子以老夫为尚书令,以昱之都督关中军事,其目的所在,便是要分化我关中军政,以便于他将来逐渐掌控,最终将权力收归己有,老夫的女儿虽然是当朝皇后,但在天子与整个关中的利益之间,老夫仍旧会选择后者,诸位,你们以为如何?” 堂上一片沉寂,嬴曦打量了一眼堂下众人的面色,微笑着举起酒爵,独自品酒。 半晌,兵曹尚书赵朔忽然说道:“独孤令君言之有理,在下以为,天子不但将关中政事与军事分开,还将王子吕封于朔方,其目的便是要对我等形成掣肘之势,赵朔虽不才,但也绝不愿做人板上鱼肉。” 此言一出,顿时便打破了堂上的沉默,众人议论纷纷。雍州司马韦勣却起身道:“秦侯在时,我等皆从其号令,如今秦侯薨逝,将军入主秦侯府,韦某以为,我等应继续奉将军为嬴氏之主,继续统领关中军政。” 闻言,众人却纷纷将目光投向了独孤兆。 独孤兆缓缓起身,面向众人,说道:“我关中大族,向来以嬴氏为执牛耳,今日也同样如此,老夫尚有自知之明,愿上奏天子,让政务于将军。” “好!” 此话一出,不少人纷纷赞誉,称独孤兆有古先贤之风。 就在这时,坐于主位上的嬴曦却开口说道:“诸位,请听我一言。” 众人闻言,顿时便安静下来,将目光投向了嬴曦。 “令君肺腑之言,曦深感敬服,如今天子无道,既想借我关中之力助他对抗齐王,又阴谋分化我关中,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嬴曦以为,天子既然对我关中无情,那我等自然也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敢问将军之意如何?”赵朔起身问道。 嬴曦笑道:“天子既然阴谋分化我关中,那我等不妨也顺水推舟,遂了他的意,令君不必上书请辞,就是做这尚书令又能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独孤兆起身拱手道:“便依将军所言,老夫领行台之名,但关中大政不敢妄专,还需将军斟酌。” 嬴曦轻笑道:“令君老成持重,乃我中流砥柱,嬴曦正欲委以政事,还望令君不要再推辞了!” 独孤兆拱手道:“虽则如此,但今日老夫必须要把话给说明白了,老夫可领关中之政,但这关中之主却只能有一个人,那便是将军。” 韦勣道:“下官赞同令君所言,愿从于将军麾下。” 赵朔也起身拱手道:“嬴氏乃赵氏大宗,赵朔愿从将军麾下。” 这三个在嬴曦攻取栎阳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的人物纷纷表明立场,愿效忠嬴曦,堂上众人不禁议论纷纷。 这时,上军将蒙皋站起身来说道:“老夫是军人,有些粗话,还请大家一听。”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蒙皋,只见他离开席位,站在堂中,说道:“昔日我关中尚无大族,诸位的家族皆是因嬴氏崛起,率我等先祖驱逐柔然,定边西垂,方才有今日的荣光。这百余年来,关中虽名为雍州,实际上就是一个诸侯国,我等皆奉嬴氏为主君,团结一致,方能在这四面虎狼的地方活下去。如今虽经嬴壮之乱,但我蒙皋仍然愿意奉将军为主君,他天子的诏令如何,与我毫无关联!” 见蒙皋也表态愿意支持嬴曦,不少人也都逐渐拿定了主意。于是,范氏、李氏等大族纷纷表示愿追随嬴曦,一如往常。 待堂上大多数人皆表示出对嬴曦的支持后,嬴曦终于站起身来,对众人说道:“多谢诸君今日对曦的信任,曦是军人,向来不愿作那等虚假辞让的姿态,既然诸位赏脸,愿意让嬴曦来扛关中这个担子,嬴曦便义不容辞,今日,孤向诸位保证,愿团结关中之力,立足于天下,并且,曦会在三年之内,让那掣肘于我等的夏王收拾好东西,滚回他的洛阳!我关中如何,容不得他人随意插手!” 听得此言,众人纷纷离席,高声道:“我等愿从将军!” …… 次日,也就是熙宁二年八月十五,中秋节。左将军府传来令文,原兵曹尚书赵朔擢升为左仆射,原雍州司马韦勣为右仆射,左丞杜审为吏曹尚书,工曹尚书范湜迁户曹尚书兼栎阳令。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官员都进行了一番小调动。令人感到奇怪的是,除了这些在关键时刻支持他的大族之外,嬴曦竟然连一个亲信都没有任用。甚至,在这次人员调动的名单上,所有嬴氏宗族之人都没有得到擢升或提拔。 对此,不少人纷纷点头称赞。 在这个青年人身上,他们看到的是一种极强的政局把控力,这对于尚有疑虑的人来说,无异于打了一针强心剂。 八月十六,嬴曦离开幕府,于明月楼宴请赵武、独孤晟、韦裕、范烨、杜佑、蒙肃等人。 与前日相比,这场宴会的气氛就显得十分愉快闲适了。 杜佑离开席位,直接上前揽着嬴曦的脖子,大笑道:“我早就觉得昱之兄非常人,可万万没有想到,你竟然能在这般年纪,成为这整个关中的主宰,就冲这一点,小弟就要敬你一杯。” 与这些同辈好友在一起,嬴曦没有称孤道寡,拿捏姿态。而是直接脱掉大氅,与他们把酒言欢,觥筹交错间,众人的大笑声此起彼伏。 赵武举杯道:“家父曾经说过,昱之兄风骨奇绝,有非凡气象,让我多与你交好,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嬴曦与他饮了一杯酒,笑道:“是吗?昔日也曾有一相士告诉我,说我之貌贵不可言,将来必为人主,想必就是如此了,哈哈哈……” 赵武放下杯子,脸上的笑颇有些耐人寻味:“哦?昱之兄,那相士所谓人主者,想必你的成就绝不仅仅在这关中一地啊!” 嬴曦笑道:“愿借子文吉言,若有富贵,必无相忘也!” 赵武哈哈大笑,又敬了嬴曦一杯。 这时,范烨忽然说道:“昱之兄,那些老家伙都已经加官进爵了,对我们这些人,你是不是也得有点表示啊?” 嬴曦大笑道:“好说,我幕府之中正急需人手,行台府里也正缺你们这些少年俊杰,何去何从,随你们的便!” 范烨笑道:“哈哈,既然如此,那我便要厚着脸皮,向昱之兄讨口饭吃了!” …… 八月十七日,左将军府下令,征辟赵武、范烨、杜佑等人为幕府掾属。仅仅相隔一天,嬴曦只用了两场宴会,便大致将这些大族的两代人皆纳入彀中。 在安排好这一切后,嬴曦开始着手于军队。 上军将蒙皋不变,嬴曦任命其孙蒙肃为左将军府长史。以韩信为下军将,独孤晟为下军佐。中军则由嬴曦亲自率领,以贺拔胜为中军佐。 正在嬴曦调整三军的时候,韦裕忽然找上门来,提出了想要从军的想法。 嬴曦有些惊讶,他说道:“孝宽只需在我幕府之中磨炼几年,届时我必会委你重任,勿要操之过急才是。” 韦裕说道:“非是小弟贪图名利,小弟原从卒伍做起,待将来立有战功,将军再行封赏也不迟。” “这……” 嬴曦有些犹豫,只好说道:“你且先回去,待我与令尊大人商议之后再行定夺。” 韦裕没有再说什么,就这般告辞离去。嬴曦也没有耽搁,直接到行台府,找到韦勣,征询他的意见。 他原以为这只是韦裕一时兴起,谁知韦勣在听他说完之后,略加考虑,竟然直接同意了韦裕参军的事情。于是,嬴曦只好又找到韦裕,将他安排在下军,由韩信统领。 值得注意的是,在嬴曦把政务和军务都大体安置妥当以后,他忽然任命卫鞅为行台右丞。 除此之外,他并没有将任何亲信安插在行台府之中,唯独任用了一个卫鞅,这使得许多人都在猜测他的用意所在。 就在这个时候,嬴曦却忽然离开了栎阳,带着赵武等一干幕僚还有卫鞅去了冯翊郡巡视,将一切政务都交给独孤兆全权处理。 滔滔渭水奔腾东进,直至流入大河。嬴曦立于船头,看着渭水被夕阳照射得一片赤霞,任袍袂被秋风吹起。 一片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画舫行至渭水与另一条河流的交汇处,嬴曦转身看着两河相融的壮阔情景,不知怎的,却忽然感到一丝莫名的哀愁。 这条由北向南,最终流入渭水的河流,叫做洛水。 而在那东方神都之侧,也有一条洛水。与眼前的这条比起来,那里的洛水显然更加著名,也更有魅力。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耀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 嬴曦轻声吟哦着古人所作的《洛神赋》,那个身影却始终萦绕在眼前。挥之不去,欲拂还来。 秋风瑟瑟,孤雁长鸣。天地间一片肃杀景象,嬴曦望着汹涌无尽的洛水,不禁低声吟道:“君也洛,我也洛。两洛相间去几何?一夜泪痕多。” 远在洛阳,一位身着素服的女子却独坐青灯黄卷之下,一笔一笔,抄写着什么。 “将军,独孤令君遣人求见。” 离船上岸之时,嬴曦听见随从亲卫的禀报,眉头不禁一皱。 “让他过来。” 亲卫带上来人,嬴曦一看,竟是独孤府上的管家,嬴曦眉宇间的担忧渐渐化解,问道:“令君有何要事?” “启禀君侯,是我家公子自洛阳送来礼物,祝贺君侯高升。府君特地命我给您送来。” 虽然天子只是以嬴曦为左将军、长平侯,并没有让他继承秦侯的爵位与君号。如今栎阳的大小官员也都习惯了称他为将军,但一般的百姓依旧还是按照习惯,称他为君侯。 闻言,嬴曦忽然笑了,闻道:“东西呢?” 管家回头唤来一人,说道:“便是他自洛阳送来的。” 那人手中捧着一个木匣,上面还放着一封书信。嬴曦笑着从他手中接过,打开信封。 “弟独孤信顿首敬上,兄长见信如唔: 信于京师,闻兄长大业已定,与谯王痛饮数日,具此为贺。弟独孤信再拜顿首敬上。” 嬴曦笑了笑,问道:“如愿在洛阳如何?” 那人答道:“公子一切都好,只是时常会与人说起君侯,如今就连洛阳的一些士子都已听闻君侯威名,为之神往。” 嬴曦笑着摇了摇头,打开木匣,只见里面放着两本明黄封面的经书,隐隐散发着颇有些奇特的香味。 拿起一看,只见其中一本较厚的名为《金刚经》,另一本较薄的名为《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见到这两本书,嬴曦忽然笑出声来。 他在洛阳时,曾听姬康说过《金刚经》,当时他还甚为迷惘。后来独孤信曾带他去永宁寺礼佛,他也因此稍微了解到禅宗的一些经文。其中他最喜欢的,便是手上这两本。 没想到,独孤信竟然如此有心,给他准备了两本经书作为贺礼,这让嬴曦感到有些意外,也有些欣喜。 当他翻开手中的那本《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之时,书页上熟悉的字迹却让他忽然变了脸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三十四章 洛水定计,穷则思变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嬴曦翻开经书,轻声读着经文,手指一点一点抚过她的字迹,心绪万千。 半晌,嬴曦合上经书,对送信的那人说道:“回去告诉如愿,孤很喜欢这份礼物。” “诺!”那人应下,便与独孤府管家一同离去。 嬴曦盘坐在河畔,一个人静静地看着苍茫的夜色。赵武等人许是感觉到了他的情绪,都没有上前。 尽管嬴曦待他们一如往常,但世家出身的他们依然十分敏锐地感觉到了,此时的嬴曦已经不再是那个出身嬴氏庶支的小将军了。如今的他,是整个关中的主宰,身份的转变使他们不得不学会适应与收敛。 随性而来的卫鞅却没有理会太多,直接坐到了嬴曦身旁。 转头看了看他,嬴曦将经书与木匣装进怀中,迅速调整好心态。说道:“此时这秦川大地,我竟无处着手,只能让他们一切如常。” 卫鞅似是早有预料,说道:“将军既然都已经说了秦川大地,那不妨就从土地上入手。” “土地?” 嬴曦眉头一皱,说道:“我能顺利掌控关中,靠的是这些大族的支持,若是冒然从他们的根基上动手,恐怕会引起他们的反弹啊!” 卫鞅笑道:“将军既担心世族,那便自百姓着手便是。” 嬴曦一愣,随后便恍然大悟,说道:“你是说……” 卫鞅点头道:“关中先遭戎狄侵犯,又逢汉中入寇,随后将军与嬴壮的对峙又有大量士卒死伤,民生艰难,将军不妨适当减少税收,先争取庶民的支持,随后再扩大范围,对土地实行改革。” 嬴曦颔首道:“可也。” 卫鞅见嬴曦首肯,便又接着说道:“除此之外,军队乃是将军最大的依仗,鞅以为,将军在栎阳的官员格局上压制嬴氏宗亲,让利于大族的做法是十分明智的,但在军中,将军还是需仰仗宗亲势力啊。” 嬴曦深表赞同,卫鞅又说道:“鞅早就料到今日,故而这几个月来一直在拟定改革策略,待明日回到栎阳,便与将军一一道来。” 嬴曦笑道:“先生这么说,倒让孤恨不得长一双翅膀,现在就飞回栎阳了。” 卫鞅大笑。 …… 次日,回到将军府的嬴曦便迫不及待地召见卫鞅。 此时的关中看起来一团和睦,民安军强,但实际上早已是危如累卵。在这长年的战争中,百姓的生活困苦不堪。虽然没有出现饿殍盈野的惨况,但也都是颇为困顿。百姓如此,大行台府同样如此,由于世家大族掌控着大量土地与奴隶,却不需要向行台府交纳赋税。再加上行台府始终养着大量的军队,其财政也时常捉襟见肘。 嬴曦若是想要实现他更高的理想,便必须要改变这一困顿景象,将关中打造成一片天府乐土。 卫鞅快步走进书房,身后跟着数位家仆,抬着足足两个大箱子。 嬴曦走上前去,打开箱子,只见里面整整齐齐地堆放着一册册书简。卫鞅拿起一卷,说道:“这便是鞅要献与将军的变革之法。” 嬴曦感叹道:“数月之间完成如此之多,先生真乃神人也!” 卫鞅笑着打开手中的竹简,说道:“鞅为将军拟定的这一系列方略,包括赋税、土地、户籍、兵制、道路、求贤、农商、建都等。” 嬴曦颇为兴奋,抬手道:“请先生一一道来。” 卫鞅道:“先说赋税,鞅曾经详细调查过,自嬴氏崛起关中以来,百姓的赋税最少都是十税一,而且因为战争频繁,时常会进行调整与加收,有时甚至会加收到五税一,连年战争苦役,再加上如此沉重的税收,百姓早已是困顿不堪,故鞅以为,方今之际,将军应效仿明章,大幅减少对百姓的收税,鞅在仔细琢磨过后,认为减为二十税一最佳。” “可也,就依先生说的办!” “再一个就是求贤,将军此时所面临的情势,是借大族之力崛起,但如今却又为大族所掣肘。所以鞅以为,将军不妨将视野投向关中之外,在天下间招揽人才,以这些外来人才制衡关中大族。” “好!” 嬴曦拍案而起,大笑道:“先生此策,当真解我心头之患!” 卫鞅笑了笑,继续说道:“鞅以为,若是想彻底根除关中百姓贫弱,君府困顿的情况,仍是要设法对土地与大族入手。” 嬴曦正色拱手道:“先生教我!” 卫鞅没有卖关子,说道:“如今将军所虑者,乃世族的实力太过强大,却又不能对其动手。以鞅之见,将军不妨从全体庶民着手,清查户籍、重新规整土地,如此一来,将军不必从大族手里抢夺土地,他们可以拥有土地与属民,但这些必须要一一登记在册,同时他们也必须为这些土地和属民上交赋税,如此一来,想必将军的府库便会迅速充盈。” 嬴曦点了点头,心下思索片刻。卫鞅又说道:“但是这一政令若是想要实施,将军便必须要征得几个大族的支持,至少,平阳侯独孤兆必须要站在你这一边。” 嬴曦颔首道:“可也,我尽力一试。” 卫鞅接着道:“待彻底规整土地后,鞅以为将军可以着手于军队。改变整个关中的士兵皆由行台府豢养的规制,在实行均田的基础上,寓兵于农,实行‘府兵制’,随后再设立标准,招募由将军一人掌握的精锐将士,这些人由行台府来供养,如此一来,既可以保证军队的战斗力,又大大减少了国府的负担。” “可也。” “历代嬴氏族长皆实行重农抑商之策,鞅以为,将军可以稍加更改,重农不变,但也不要再刻意压制商人,毕竟,在世家大族掌握着大量土地与人口的情况下,商人便也可以成为将军的一大税收来源。” 卫鞅此语点醒了嬴曦,他心下一动,问道:“关中地处西垂,常有胡商往来,但因为关中的抑商之政,所以他们都不会在此停留,而是继续东去洛阳、临淄乃至扬州,先生的意思是,孤应当改变旧制,吸引胡商进入关中?” 卫鞅笑道:“是也。” 嬴曦思索片刻,大笑道:“先生继续!” “关中的西面和北面强敌环伺,将军必须时刻提防,但是常言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将军若是想彻底清除边患,便必须要主动出击,驱逐胡虏。但无论是出兵驱胡还是开放通商,道路与驿站都必须是要解决的问题,鞅以为关中之道,必须要统一其制度,行‘车同轨’,如此,整个关中方能畅通无阻。” 最后,卫鞅忽然看着嬴曦,面色肃然,询问道:“鞅敢问将军,你的志向究竟是什么?只是要做一个关中之主吗?” 闻言,嬴曦先是一愣,片刻后,他抬起头,看着书房之外浩瀚的晴空,缓缓说道:“如今天子无道,群雄并起,天下大乱已是必然,嬴曦绝不愿只屈居于此弹丸之地,大好男儿,不为五鼎食,即为五鼎烹!” 卫鞅闻言大笑道:“好!鞅为将军献上的这最后一策,便是不再局限于这狭小的栎阳,在其他地方另建一座堪比洛阳的大城,以为将军根基。” 嬴曦道:“先生以为,应建在何处?” 卫鞅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将军昔日驻军之处便是。” …… 当晚,嬴曦秘密造访独孤府。 独孤兆独自跪坐在书房,见到嬴曦,笑道:“将军此时前来,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嬴曦笑道:“麻烦倒谈不上,只是有些事情想请教令君。” 独孤兆笑着示意他坐下,问道:“何事?” 于是嬴曦将自己改革的想法和盘托出,并将卫鞅改革土地、清查户籍的想法告诉了独孤兆,想要征求他的意见。 独孤兆乃是世族宿老,向来极有威望,嬴曦的所有革新计划,如果没有独孤兆的支持,那便可以说是寸步难行。 大致听完嬴曦的叙述,独孤兆思虑半晌,说道:“这的确是个好想法,但你可曾想过,这一革新定然会触动大族的利益,就算你已经是以最温和的手段去做了,但他们绝不会领你这个情。” 嬴曦颔首道:“晚辈的确想过,所以才会来请教令君,若是有令君支持,想必世族的反弹力量便会小上许多。” 独孤兆笑骂道:“你小子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想让老夫和你一起扛这大山。” 嬴曦嘿嘿一笑,未敢接话,独孤兆却是说道:“也罢,你能来与老夫商量,而不是直接仗着手上的军队强制改革,这足以说明你的深谋远虑,既然你志向远大,那老夫帮你一次又能如何?” 闻言,嬴曦大喜,顿首道:“嬴曦多谢令君!” 独孤兆摆摆手,说道:“不过,老夫以为,此时尚不是进行此项改革的时候。” 嬴曦抬起头,看着他,独孤兆说道:“你可曾想过,这革新之命一旦传出,那些原本便不满你入主关中的大族便会联合到一起,图谋作乱,而此时西北戎狄蠢蠢欲动,若是你冒然实行这些政令,一旦戎狄来犯,那些大族很有可能趁你出兵讨伐之时在背后作乱,到那时,你可有能力一举平定这内外忧患?” 嬴曦沉默半晌,摇头道:“无能为力。” 独孤兆点头笑道:“是也,所以依老夫之见,你可先从其他地方着手,实行改革。如今冬天将至,来年开春,戎狄定然会大举入侵,你若能在战场上取得大胜,便可挟此之威推行改革,到那时,恐怕谁也阻拦不了你。” 嬴曦再度顿首道:“多谢令君指点。” 独孤兆点点头,嬴曦便要告辞离去,将要走出房门的时候,独孤兆却忽然说道:“你将赵武、杜佑那几个小子收归幕府,是个很不错的兆头,若是想要得到他们家族的支持,可以从这几个小子入手。” 嬴曦茅塞顿开,再度向独孤兆拱手致谢后,便也不再耽搁,离开了独孤府。 …… 三日后,自栎阳大行台府中忽然接连下达了数道命令。 一、自是日起,关中所有平民的赋税,一律从十税一改为二十税一。 二、废除抑商政策,于栎阳南修建商市,大力支持胡商,将对来往商人收取的税务削减至原来的五分之一。 三、规定所有车辆的高度与宽度,在整个关中抽调民力修建道路和驿站,所有被抽调而来的百姓可免除三年内的所有赋税,并由行台府发放工钱。 四、颁布由左将军、长平侯嬴曦亲自书写的《求贤令》,向整个关中乃至全天下求取贤才,但能有其才者,不论出身门第,不论年纪辈份,皆可任为官员。表现良好者,可破格任用。 这四道政令一出,顿时便在关中引起了轩然大波,百姓纷纷响应,拥戴减税之策。接到政令的当日,便有大量青壮来到当地官府,报名参与修建道路和驿站,随后由当地官府统计人数,报与行台府。负责此事的行台右丞卫鞅负责调配人手,安排修建工作。 就在政令发布的当天,栎阳商市便已经开始修建,民众对胡商的政策也开始改变。随后,行台府粜出大量粮米,平准市场粮价。随着一系列政令的迅速实施,关中民情渐渐好转,百姓对这位新任君侯愈加拥戴。 与此同时,由嬴曦亲自写作的《求贤令》也随着关中缇骑而来到中原各地,无论太原、临淄、邯郸还是扬州,皆能看到一群群士人围在一起,小声阅读这来自遥远西北的令文。 “昔我嬴氏赴国难之重,以骑八百,车百乘而起,遂退柔然。惠帝逢凶,亦趋之以避。雍州是谓天府也,孤年少德薄,恨无经略之能,故且此令以告天下贤士。凡有经略平章之才者,孤扫堂以望,能有奇计立我关中于世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左将军长平侯银青光禄大夫曦敬上。” “哈哈哈!好!” 洛阳谯王府上,姬康读完这简短的令文,大笑道:“来人,去告诉独孤信,孤要在下一次月旦评上,与他公开谈论此《求贤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三十五章 偕偕士子,朝夕从事 “混账!” 万岁殿内,天子姬职看完嬴曦的《求贤令》,气得一掌拍在案上,怒道:“不过一个小小的左将军,竟然也敢称孤道寡,效仿前人发布什么《求贤令》,这嬴曦难道是要谋反?” 面对暴怒的天子,殿内的宫女和宦官皆战战兢兢,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声。就在此时,从殿外传来的清脆女声却忽然打破了此处几乎凝滞的氛围。 “皇兄!” 姬职抬头看去,见到蹦蹦跳跳的清河公主,脸上的表情也缓和了许多,他重新坐回位子上,问道:“今儿怎么这么有兴致,跑来看为兄?” 清河一蹦一跳地来到案前,说道:“刚刚去菩提庵陪了会儿皇嫂,这不是经过这里,想过来看看你嘛!” 姬职笑了笑,掩盖起脸上一闪而过的阴霾,问道:“皇后最近如何?” “好着呢,每天埋头钻研佛法,刚刚跟我讲《金刚经》,我都已经说不过她了。” 见清河嘟着小嘴,一脸娇憨的模样,姬职不禁失笑,抬起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咦?这是什么?” 清河眼尖,看见了案上微微卷起的书简。不等姬职反应过来,便一把将其拿起。 “《求贤令》嬴曦?” 姬职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问道:“你认识他?” 清河点头道:“三哥与他关系很好,王兄也很欣赏他” 话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她忽然想起姬职与齐王之间的恩怨,连忙吐了吐舌头,引开话题。 “上次他在三哥府上,被骗吃了寒食散,当时那样子,可是说不出的狼狈呢!” 清河说着,便想起那日嬴曦走在大街上行散,面红耳赤的狼狈模样,不禁轻笑出声。 “哦?” 姬职也是第一次闻听此事,不禁也露出了微笑。随后他却说道:“那寒食散虽有人说可延年益寿,但终究还是剧毒之物,没事多盯着你三哥,让他尽量别碰那东西。” 清河应了一声,蹦蹦跳跳着离开了大殿。姬职独坐案后,经她这一打闹,脸色倒也好了许多。 寒风呼啸,微雪飘舞。今年关中的天气分外寒冷,尽管才刚刚进入十月,却已经下起了小雪。 嬴曦裹着披风,带着赵武c杜佑c范烨三人骑马离开栎阳,来到了龙首原。 卫鞅与沈邕此时皆不在栎阳,分别被嬴曦派往扶风和冯翊监督具体的驰道和驿站修建事宜,恐怕短时间内,嬴曦都见不着他们了。 此次计划修建的驰道遍布整个关中,由嬴曦亲自参与,卫鞅c沈邕以及工曹侍郎宇文恺负责制定线路与计划。大致敲定完毕后,这三人便分赴东西,亲自考察与调度民夫实行修建。 在原定计划中,东西驰道修建的交汇点,便是龙首原下这片平原。 待扶风与冯翊的主要驰道修建完毕后,他们还会接着修建到华阴c新平两郡的驰道,而这两条道路的交汇点,同样是此处。 这是嬴曦计划的一部分,待关中安定,百姓富足之后,他便要在此处修建一座不亚于临淄c金陵和洛阳的大城,以此承载他的雄图伟业。 自龙首原俯视一片雪白的渭水平原,赵武感慨道:“此处当真形胜之地!” 嬴曦笑道:“是啊,鞅兄说过,这下面的六条坡道,正应了《易》传中的乾卦六象,我的功业便也自此处而起。” 赵武道:“想必将军如今也正是‘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了。” 嬴曦摇头,说道:“此时还远远不够啊!” 范烨道:“自《求贤令》一出,天下响动,听闻如今已有一些自洛阳来的士子前来关中,跃跃欲试。” “好啊,好啊。” 闻言,嬴曦仰头看天,悠悠感叹两句。 杜佑此前一直在观察着周围地势。忽然,他说道:“敢问将军把此处作为四方驰道的交汇点,是有何等考虑?” 闻言,赵武c范烨也都转头看向嬴曦。 嬴曦指着前方,笑道:“此处北倚高岗,南望爽皑,地势平坦开阔,乃是天赐宝地,我以为栎阳狭小,不足以为关中首府,便考虑在此处建立一座新城。” 闻言,三人眼睛一亮。杜佑抚掌道:“好主意!此处地势广博,若是能建新城,其规模定然可与洛阳相比!” 他无意间的一句话,却忽然让赵武的眼睛眯了起来。 嬴曦点头道:“不错,关中地势虎踞龙盘,气象雄伟,只有这里方能将其尽数展现。” 范烨忽然问道:“将军带我们三人至此,想必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吧?” 嬴曦看了他一眼,范烨只觉得心中一跳,嬴曦却说道:“不错,是有些事情想要与你们几位商议。” 赵武转头看他,问道:“敢问何事?” 嬴曦道:“如今关中的情势想必几位也都知道,外有戎狄虎视,内部则百姓困苦,国府贫弱,我欲改变这一状况,便只有实行改革,重新规划土地c计点户籍,但如此一来,必然会触动各大世族的利益,所以,我希望诸位能在此事上对我予以支持。” 三人面面相觑,半晌,赵武问道:“敢问将军打算如何行事?” 嬴曦将卫鞅所规划的一部分说与三人,三人听完,皆有些沉默。嬴曦也不急,独自望着远方。 过了许久,赵武方才向他拱手道:“此事关乎家族,我等恐怕不能做主,我想回去之后与父亲商量一番。” 杜佑和范烨两人也都是如此表态,这显然是在嬴曦的预料之中。只见他没有丝毫的感情波动,依旧是笑道:“无妨,只是不要说与外人便好。” 三人自然应允。虽然都带着笑脸,但此时几人之间的气氛却变得有些微妙,嬴曦伫立许久,招呼三人,骑马离开此处,返回栎阳。 回到将军府,管家凑上前来小声道:“启禀君侯,有一位自称从洛阳来的白衣士子求见,小的看他年纪虽不大,但气度不凡,又自称与您是旧识,便擅作主张让他在前厅等候。” “洛阳?” 嬴曦一愣,自己在洛阳哪有什么旧识?心下思索一番,便说道:“好,孤知道了。” 说罢,嬴曦来不及换上常服,便径直来到前厅一看究竟。 厅中果然跪坐着一个白衣少年,只是看起来年龄颇小,且目光灵动,肤白如脂。气质从容,超凡脱俗。 嬴曦一看其相貌,顿时愣住了。 “怎么是她?” 那白衣少年见到嬴曦风尘仆仆的模样,站起身来笑吟吟地说道:“古有周公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想不到今日竟能见到长平侯会士无常服,当真是一大幸事。” 嬴曦瞥了她一眼,淡淡地开口道:“公主为何会出现在此?” “呀!” 少年摸了摸脸颊,惊讶道:“你怎么一眼就认出我来了?” 嬴曦冷哼一声,说道:“你身上的香气,是皇室贵胄所独有的秘方,我隔着庭院都能闻得出来,而且你可别忘了,在洛阳初次相见之时,你便是这番打扮。” 被嬴曦一语揭穿,少年顿时大感无趣,瞪了他一眼,说道:“算你厉害!” 嬴曦见她娇憨模样,不由得笑道:“敢问清河公主自洛阳来到敝府,有何贵干?” 正因被人一眼认出身份而颇有些闷闷不乐的清河双眸一闪,脸上立刻出现一抹狡黠的笑,说道:“我三哥听闻将军高升,特地备了贺礼,命本宫送来。” 闻言,嬴曦忽然来了兴趣,问道:“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还要劳烦公主亲自送来?” 说着,他便抬手示意清河公主坐下,府中侍女也奉上刚刚煮好的茶汤。嬴曦端起茶盏,小口抿着。 清河一笑,一字一字地说道:“他那里能有什么东西,当然是最上等的寒食散!” “噗!” 嬴曦闻言,一口茶水竟是直接喷出了口,他连忙放下茶盏,剧烈地咳嗽起来。 见他这般模样,清河不禁笑得前仰后合。 嬴曦忽然像是反应过来,说道:“你耍我?” “是啊,怎么啦?” 被他揭穿,清河倒也丝毫不惧,直接坦然说道。 嬴曦无奈,只见清河从怀中取出一册书简,顺手便丢到了嬴曦面前。 伸手拿起竹简,感受到上面温暖的气息,嬴曦不禁咳嗽了一声,将其打开。清河却似是明白他那一声咳嗽的意思,不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嬴曦一看竹简上的内容,眉头不禁一皱。 这是他的求贤令。 清河拿起茶盏,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你可知道,这东西在洛阳,引起了多大的响动吗?” 嬴曦没有回答,清河却不管不顾,说道:“独孤信与我三哥在月旦评上因此令争论,两人吵得面红耳赤,独孤信斥责你擅自招贤纳士,有谋反之嫌;三哥却说你为国事计,乃天下藩屏楷模,两人从早晨吵到晚上,连饭都来不及吃,最终却谁也没争出个胜负。” 清河正说着,目光一直停留在嬴曦的脸上,却未看到他有丝毫的情绪波动,不禁感到有些奇怪。 嬴曦抬眼看向她,似是料到她心中所想,轻笑道:“不用猜测了,这等唱双簧的把戏,孤在实力尚不足以自保时没少用过。” 见他不上当,清河不禁有些失望。忽然,她却是黛眉倒竖,佯怒道:“你在谁面前称孤道寡?” 嬴曦一愣,面对这鬼灵精怪的小公主,不由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清河见他模样,吃吃地笑着,说道:“你可知道,天子对你这番举动是什么评价?” 嬴曦拿起书简,冷笑道:“还能有什么评价,无非与如愿的说法如出一辙。” 清河眼睛一亮,说道:“想不到你还挺聪明的嘛!” 嬴曦没好气地瞥她一眼,说道:“我若是再笨一点,恐怕你今日也无法在这儿看到我了。” 他抬手指了指房梁,说得轻描淡写。 清河忽然想到,他正是在不久前率军击败了嬴壮以后,方才坐到如今的位置上。她不禁问道:“听说你离开洛阳后便一直在率军打仗,怎么样,没受伤吧?” 说话间,她的语气却忽然柔和了下来。 嬴曦却不予回答,说道:“公主若是无事的话,末将这便命人送你回去。” 闻言,清河先是一愣,随之便连连摆手道:“不要,我可不要回去!” 嬴曦瞥了她一眼,说道:“怎么了?” “天天听独孤如愿说你们关中有多好,我这好不容易溜出来,当然要到处走走看看!” 嬴曦笑道:“看来你与如愿关系挺好” 清河撇撇嘴,说道:“谁和他关系好,长得白白嫩嫩,说话慢条斯理,活像京城里那些兔儿爷!” 嬴曦忍俊不禁,说道:“想不到你知道的还挺多。” “还不都是我三哥那混账教的”清河嘀咕道。 忽然,她眼睛一亮,叮嘱道:“本宫可警告你,不许把我来这里的消息告诉任何人,否则” 瞥见她不怀好意的笑,嬴曦道:“否则如何?” “不告诉你!” 嬴曦一时拿这个鬼灵精怪的小公主没有任何法子,便说道:“那你可别在这儿待太久,否则让别人知道,传到天子那里,孤又要惹一身麻烦。” 见他首肯,清河忙点头答应,忽然似又想起了什么,柳眉倒竖,怒道:“以后不许在我面前称孤!” 嬴曦无奈,颇有些郁闷地举起茶盏,一口饮罢。 清河见他如此模样,不禁吃吃地笑着。 两人正沉默间,清河却忽然喊道:“喂!” 嬴曦瞥了她一眼,没有应声。清河问道:“你今年多大?” “怎么?”嬴曦没好气地说道:“难道你是有哪个姐姐正愁嫁,准备招我做驸马?” 清河看着他,颇为鄙视地说道:“别想了,我只有襄城一个姐姐,人家早已经和独孤如愿定了婚约了。” “哦?”嬴曦闻言有些惊讶,随即便说道:“那我可真得恭喜如愿了。” 清河冷哼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嬴曦略加思索,颇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好像是二十三还是二十四来着,我都快忘了。” “胡说八道,哪有自己的生辰都会忘记的!” 嬴曦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说道:“姑且就算二十三吧,年轻点,挺好。” 说罢,他便起身,说道:“走吧,若是不嫌弃,那便请公主暂住将军府吧。” 说着,他也不顾清河反应,起身便要去安排。清河应了一声,跟着他往外走,却是低着头,伸出青葱般的玉指,不知在数着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三十六章 岂不日戒,玁狁孔棘 自从清河公主到来后,嬴曦便没有再外出巡视,而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将军府里,处理政事。 他虽然将总体大政皆委托与独孤兆,但每天,独孤兆都会把他处理好的政务送一份到将军府供他审阅。大多数时候,出于对独孤兆的信任,嬴曦都不会去看这些东西。但如今正好无其他事情可做,便趁着在家窝冬的机会随便看看。 清河公主已经恢复了女装,手中揣着一个小小的手炉,正独自坐在一旁。百无聊赖的她在书房里这边翻翻,那边看看,结果不是地图便是政令,连一点好玩的东西都没有。这让她觉得颇有些无趣,心下想着真应该带点寒食散来捉弄嬴曦。 嬴曦正沉浸于这几个月来的政务之中,不一会儿,他面前的书简便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清河见他批阅的速度,感到颇为惊讶。 忽然,清河见到他手边的一个盒子,其材质好像有些熟悉,伸手便抓了过来。 嬴曦时刻在注意这个姑奶奶,见她拿起盒子,先是一愣,随后便立马说道:“别动!” 清河朝他撇嘴道:“什么好东西,还藏着掖着。” 说着,她便晃了晃手上的盒子,说道:“送你这个东西的人难打没有告诉过你,这种木质是只有皇族才能用的吗?” 嬴曦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清河却已经将盒子打开,取出里面的两本经书,随后打开了《金刚经》,小声念道:“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 正念着,她忽然发现了什么,惊讶道:“不对,这是皇嫂的字迹!” 嬴曦眉头一皱,伸手便要把经书夺过来,清河却将其贴着胸口,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好啊,离着那么老远,你们两个还在鸿雁传情!” 嬴曦脸上的表情顿时阴沉了下来,清河见状,便将经书递给他。嬴曦没有接,依旧自顾自地看着政令,一语不发。 清河见他如此,灵动的双眸微微一转,说道:“你可知道,皇嫂在宫里对谁都冷淡的很,唯独和我关系非常好!” 嬴曦没有搭理她,清河却又说道:“你若是对我态度好一点,那我便把皇嫂平日里在做什么,想什么,统统告诉你!” 闻言,嬴曦手头一顿,随后瞥了她一眼,淡淡地说道:“不必了,下官可没有刺探皇家秘闻的癖好。” 见他这番油盐不进的模样,清河不禁急了,恨恨道:“你这人,才几个月不见,怎的如此无趣!” 嬴曦不禁失笑,放下手中竹简,看了看她揣在胸口的《金刚经》,问道:“你平日里也有学习佛法吗?” “那当然!”清河得意地笑道:“我可是永宁寺神秀大师的得意弟子,平日在宫里,也常常跟皇嫂一起切磋呢!” 嬴曦点头,说道:“那便为我读一读这《金刚经》吧。” 清河没有拒绝,翻开经书,从头读道:“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 “佛告须菩提曰:‘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 嬴曦继续阅读着手中的政令,不知为何,只觉得心中的烦闷渐渐消去,心灵重归宁静。也许佛法就是有这般神效,无关信仰与否,无关精通与否,只要听见这句句经文,便自然会忘却这一切烦恼。 抬起头看着正静心诵经的清河,只有在这时,她才不似那个鬼灵精怪的小公主。佛法似乎为她镀上了一层炫目剔透的琉璃光彩,使她看起来圣洁而高贵。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不知过了多久,一卷《金刚经》就已诵读完毕,清河颇有些得意地合上书卷,抬眼望向正呆呆出神的嬴曦。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他小声重复这最后一句,面目平静,再也不复之前的阴沉。清河静静地看着他,也不出声打扰。 半晌,嬴曦忽然笑了笑,自言自语道:“也许果如这经书所说,这世间一切皆是虚妄,所谓雄图霸业,终究只是一场空” “喂!”清河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臆想,她说道:“其实你笑起来还是蛮好看的,没事就应该多笑笑,别整天拉着个脸。” 嬴曦看着她,忽然笑道:“好看吗?与你三哥比起来如何?” 清河顿时满脸嫌弃,说道:“哼,你跟他比干什么!” 见她这番模样,嬴曦不禁失笑。 两人说话间,府中管家却忽然来到书房外面,高声禀报道:“君侯!赵仆射请见!” 清河蹙着眉头,说道:“真是的,喊这么大声干什么?” 嬴曦脸上似笑非笑,说道:“速速有请!” 闻言,管家了然,连忙出去请赵朔过来。 片刻后,赵朔走进书房,一见里面还有一位俏丽的女子,不禁一怔。 嬴曦笑着解释道:“这是孤一位朋友的妹子,从洛阳来关中游乐,暂居此处。” 赵朔了然,跪坐在嬴曦下首,嬴曦问道:“可是有什么急事?” 赵朔颔首道:“兵曹急报,氐c羌戎c党项等部向东南迁移,如今已进入天水c武都等地,逼近汧阳。” 嬴曦手指敲着桌案,思虑片刻,说道:“想必来年春天,必会有一场恶战。” 赵朔点头道:“独孤令君也是这般认为,所以让下官前来知会将军,早做防备。” 嬴曦说道:“如今距离开春天暖,至少还有三到四个月,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来准备,孤明日便启程前往雍城,布置防卫,栎阳政务便要拜托诸位了!” 赵朔拱手道:“将军请放心,那下官这便告退了。” 嬴曦颔首道:“尚书慢走。” 赵朔离开后,书房内宁静许久,嬴曦也放下手中简牍,皱眉思索。半晌,他忽然问道:“敢问公主打算何时回京师?” 清河一愣,随即便说道:“呃大约等开春吧。” 这回轮到嬴曦愣神了,他眉头一皱,说道:“关中四战之地,随时可能发生大战,还望公主三思。” 清河脸上浮现一抹狡黠的笑,说道:“没事啊,有你嬴大将军在,我放心得很!” 嬴曦一滞,随即便说道:“我明日便要率军西行,可没办法留在栎阳哄你” 清河秀眉微挑,怒道:“什么叫哄我!你当本宫是小孩子?” 嬴曦笑了笑,没接这话茬。清河却说道:“不如这样,我也随你去雍城,就当长长见识。” “不行!”嬴曦断然否定:“雍城毗邻戎狄,十分危险,而且我乃是随军前行,军中有严令,任何将领不得带女子随军,此乃规矩,还望公主不要为难末将。” 清河眉梢上扬,说道:“这好办,我便继续作男装,扮成你的幕僚不就是了。” “那也不行!” 见他这般模样,清河不禁怒道:“嬴曦!你若不带我过去,本宫回京后立马上奏天子,告你私蓄甲兵,意图谋反!” 嬴曦瞥她一眼,淡淡道:“那你去告吧,本将军把函谷关一堵上,任他天子尽起八师,也无力踏足关中半步。” “你” 清河瞪着双眼,微微有些恼怒,冷哼一声,背朝嬴曦而坐。 嬴曦也不理会她,取过一册空白的竹简,在上面写了几行字,随后高声道:“来人!” 片刻后,书房外进来一位侍女,嬴曦嘱咐道:“去请赵武来见。” 侍女应声退下,不一会儿,只听外面一阵快速的脚步声,赵武进入房门,拱手道:“将军找我?” 嬴曦颔首,赵武忽然看见了坐在一旁的清河,目中闪过一丝惊讶,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嬴曦将手中书简卷起来,又从怀中取出一块虎符,说道:“你速去找蒙肃,命他持此符调上军五千人,明日随孤去雍城。” 赵武应了一声,从嬴曦手中接过书简和虎符,正要离去,嬴曦却忽然说道:“你与杜佑c范烨也一起过去吧。” 赵武拱手道:“好!我这便去通知他们收拾行装。” 嬴曦颔首,赵武便缓缓退下。 不知又过了多久,嬴曦放下手中书简,站起身走到门前,听着外面呼呼风声,眉间始终有着化不开的忧虑。 半晌,他转过身,看着还在赌气的清河,笑道:“我已命厨下做好饭菜,公主随我一起用膳吧。” 清河瞥了他一眼,丝毫不肯搭理他。嬴曦却也不恼,仍是脸上带笑,说道:“早些吃完,回去收拾行装,明天可要起早呢。” 闻言,清河忽然抬起头,惊喜地问道:“你愿意带我去?” 嬴曦撇嘴道:“我怕把你一个人丢在栎阳,万一被人拐跑了,我可没办法向谯王交差。” 清河没有理会他的调笑,站起身来便蹦跳着出门,嬴曦无奈,抓起她挂在房中的狐裘便追了出去,边走边喊道:“等等,外面冷” 自栎阳通往雍城的大道上,一支军队保持着整齐的阵型,一路前行。 嬴曦身着甲胄,与军中将士并无二致,在他身后,赵武c范烨和杜佑也都骑在马上,不过他们并非军中将领,所以都穿着保暖的裘服。 军中有一辆小小的马车,车前只有一马,车上也并无多余装饰,与一般平民家中马车没有什么区别,不少人都对车中人物颇有些好奇。 嬴曦派蒙肃到他祖父蒙皋那里抽调了五千士兵,由他亲自率领赶赴雍城。此行的目的一是为了加强西部的防卫,再有便是把军队投入到修建驰道的工程中。 根据嬴曦的判断,来年开春冰雪融化之日,便是戎狄大举进攻关中之时。他必须要赶在这之前,将扶风郡的驰道修建完毕。以便到时候他可以迅速地从栎阳调集军队,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前线。 他也曾想过现在便调集大军驻军西线,但考虑到数万军队在此处的补给问题,以及万一戎狄见他早有防备,不来相攻的话,届时便会费时费力而一无所获。 所以他如今最好的选择,便是亲自赶赴雍城,指挥驰道的修建,再命令栎阳三军时刻做好准备。到时候只要戎狄有丝毫异动,他的大军便可以最快的速度赶来支援。 除此之外,这五千军队里,还包含了两千骑兵。 在嬴曦的考虑里,无论戎狄会不会主动入侵,他都必须要打上这一仗。这两千骑兵,便是他用来引动戎狄怒火的法宝。 他即将实行的改革,一定会招致部分大族的不满,若是想要镇压这些大族的不满情绪,他便只有挟战胜之威,获得一部分大族和大多数民众的支持。 自古以来,解决内部矛盾最好的办法,便是将内部的注意力引到对外战争上。 雍城已相距不远,赵武等人躲在后面窃窃私语,嬴曦看到,不由得笑着问道:“什么事情还要瞒着我,几个人躲在后面瞎捣鼓?” 杜佑嬉皮笑脸地说道:“将军,范烨这混账说你在军中香车藏娇,被我和子文听见,正在训斥他呢!” 被恶人先告状的范烨瞠目结舌,嬴曦却是笑道:“你们几个真的是” 杜佑却是凑上来,嬉笑着问道:“你老实交代,是不是真的” 嬴曦没有理会他挤眉弄眼的模样,伏在他耳畔说道:“你们都小声点,若是让车里面那位听到了,只怕你和范烨要吃不了兜着走。” 闻言,杜佑却是更加疑惑,恨不得钻进车里一探究竟,但想了想,终究还是按捺住好奇,心想等到了自然就知道里面是谁了。 雍城已近在咫尺,嬴曦已然看见前方不远处,隐约有十几个人在此迎接。 大军前进的脚步缓缓停下,嬴曦翻身下马走至前方,笑着拱手道:“数月不见,先生别来无恙?” 为首之人披着大氅,目光炯炯有神,正是在扶风负责调配人手,修建驰道的卫鞅。 卫鞅笑着拱手道:“托将军洪福,一切都好。” 嬴曦颔首,转头看向卫鞅身旁的中年男子,拱手道:“宇文侍郎。” 那人亦拱手道:“宇文恺参见将军。” 嬴曦笑着点头,问道:“修建进度如何?” 宇文恺回答道:“目前一切正常,若是不下雪的话,两月内便可修建完毕。” 嬴曦颔首,说道:“那便好,孤这次也带来了数千军队,前来赶工修建。” 卫鞅大笑道:“那便再好不过了,雍城令已经在城内设下酒宴,为将军接风洗尘,将军请!” 嬴曦点了点头,吩咐蒙肃:“大军便驻扎在城外,时刻做好应敌准备。” “诺!” 蒙肃应命,率领军队前去寻找驻地。嬴曦则是带着赵武三人,还有那辆马车,跟随卫鞅和宇文恺一行人入城。 卫鞅凑近嬴曦,小声问道:“将军,这车里面的是?” 嬴曦笑得颇有些神秘,说道:“孤的一个老朋友。” 众人在雍城令安排好的地方停下,杜佑转头看了看马车,当望见从车上下来的那位女子之后,他瞬间便目瞪口呆,拉了拉范烨的胳膊。 范烨被他拉住,正感到奇怪,一回头,只见那车上下来的女子瞥了他们一眼,脸上的笑容颇为狡黠。 望见她面貌的范烨不禁也愣在原地,喃喃自语:“我的个乖乖,昱之兄怎么把她给拐回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三十七章 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漫天寒风下,嬴曦一行人在卫鞅的带领下来到了驰道修建现场。 清河穿着大裘,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却仍在瑟瑟发抖,口中念叨着:“真是的,同样是关中,栎阳倒还好,这里怎么这么冷” 嬴曦见她模样,不禁笑道:“边境苦寒之地,向来如此,我还是派人送你回栎阳吧。” “我不!”清河怒视着她,气鼓鼓地说道:“信不信我告你谋反!” 嬴曦一挑眉,扬长而去,清河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恨恨地跺着脚。 看着眼前的这些民夫,嬴曦问道:“可有准备足够的御寒物资?饷钱可有按时发放?” 卫鞅答道:“宇文侍郎早已考虑到今年的严寒天气,所以早早地便为民夫准备好了过冬衣物和物资,饷钱方面,范尚书那边也都已经按时发放到各家各户,绝无拖欠。” 嬴曦颔首道:“那便好。” 正说着,两人已经来到民夫中间,一些人看到为首之人,连忙跪地道:“小人参见君侯。” 嬴曦笑着抬手道:“大家不要多礼,各司其职便是!” 正在现场指挥的宇文恺走上前来,拱手道:“参见将军。” 嬴曦摆摆手,问道:“怎么样,一切都还顺利吧?” 宇文恺颔首道:“一切顺利,卫右丞说,近一个月都不会再下雪,果真如此的话,便可预期完成任务。” 嬴曦点头道:“那便好,记住,在修建过程中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第一时间向孤报告。” 宇文恺拱手道:“是!” 说罢,他便离开此处,继续指挥现场施工。嬴曦则与卫鞅来到驰道旁,一边打量周围地形,一边低声问道:“嬴壮如何?” 卫鞅道:“已经不再对将军咬牙切齿了,只是每日酗酒大罪,不省人事。” 嬴曦颔首道:“不必管他,只要他不外出,不与外人阴谋,那便随他去,要钱给钱,要酒给酒,要女人就给他女人。” 卫鞅答应了一声,便不再多提。 击败嬴壮以后,嬴曦便将他囚禁于雍城周围,只有卫鞅和雍城令等少数几个人知道此事,嬴曦留了他一命,已经是仁至义尽。 正说话间,清河凑上前来,嬴曦看见她,便笑着说道:“去那边营帐里歇着吧,别在这受凉了。” “你管我!” 清河斜睨着他,丝毫不给面子。嬴曦也不以为忤,只是笑着。 他转身喊来赵武,说道:“派人去传我军令,让蒙肃派遣斥候外出查探,一旦发现胡人踪迹,立刻向我汇报。” 赵武应命,清河却蹙着秀眉,问道:“又要打仗了吗?” “是啊!”嬴曦轻笑道:“修建这驰道,为的就是打仗啊” 清河沉默不语,嬴曦转身看着她,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 清河裹着裘袍,想了想,说道:“一说到打仗,我就想起那时候跟着父皇,连夜逃出洛阳的样子。” 嬴曦拍拍她的肩膀,说道:“正是为了让这样的事情不再发生,所以我才要主动出击。” 清河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一行人在此处待到中午,与民夫共用饭食,嬴曦又独自找到几个民夫,简单地问了问一些情况,得到的回答都几乎一致,确保民夫的饷钱和各种生活用具没有被克扣后,他才带着一行人离开此处,回到雍城。 温暖的车厢里,清河笑看着他,说道:“想不到你还挺关心民间疾苦的嘛。” 嬴曦放下手里的书简,叹息道:“是啊,毕竟,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他这一说,却让清河来了兴趣,凑上前来说道:“是吗?快跟我说说。” 嬴曦不着痕迹地向后移了移,闭目养神。 “没什么好说的。” 见他如此模样,清河娇哼一声,嘟着嘴不说话。 回到雍城住处,刚刚下车,便见到了在此等候的蒙肃。 嬴曦招呼他进入厅堂,问道:“可是有了什么消息?” 蒙肃拱手道:“不错,一早我便派遣斥候前去查探情形,如今有消息传来,说羌戎蠢蠢欲动,已经迫近萧关附近。” 嬴曦眼睛一亮,问道:“人数多少?” “来者约有三部,不会超过五万人。” 嬴曦点头,说道:“传令下去,让卫青所部做好准备,明日一早,孤将亲自统领,赶赴萧关。” 蒙肃一愣,连忙劝阻道:“将军,这” 嬴曦摆了摆手,说道:“放心,孤有把握。” 蒙肃无奈,只得拱手告退,回军营安排。 他刚刚离开,清河便走进大厅,问道:“你要走?” 嬴曦没有隐瞒,点头道:“这次是去打仗,你可别想着跟过来!” 清河冷哼一声,不过却也知道事情轻重,没有纠缠。只是问道:“大约什么时候能回来?” 嬴曦略加思索,说道:“只是对他们略施惩戒,要不了几天。” 清河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便独自离开。嬴曦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有些头疼,不知道该用什么法子把她送回洛阳。 萧关,关中的西北大门,对抗戎狄的第一站。 关中的西北面是陇右的天水郡c平凉c会宁等郡,此时皆已经被外族占领。而这几个郡与关中的交界处,便隔着渭水与泾水,在两水之间还有一条陇山。而萧关便正好处于渭水c陇山和泾水之间,是从陇右c河西走廊进入关中的咽喉要道。 嬴曦率领两千骑兵,亲自赶到了萧关。 他此行的目的,一是为打击过于靠近关中的羌戎部落,二是要对整个蠢蠢欲动的西北戎狄进行挑衅,以保证他们会在开春之后会对关中发动进攻。 嬴曦作为军人,从来不怕打仗,他怕的,是每年每月没完没了的战争。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势必要在来年春天与戎狄展开一场大规模决战。他想要的结果是,在这一战过后,戎狄数年内都不敢再窥视关中,只有如此,他才能放开手脚,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上军校尉卫青进入帐中,对嬴曦单膝跪地,汇报道:“启禀将军,将士们都已做好准备。” 嬴曦点头道:“好,传令下去,所有人带好三天的干粮,这一战不求攻城略地,要的只是让胡虏记住,我们关中精骑的名声!” “诺!” 熙宁二年十一月,左将军嬴曦率军自萧关西进,一路劫掠天水c平凉两郡,以两千之众纵横千里,不断回旋,将骑兵的机动性发挥得淋漓尽致。其部将卫青更是率八百部众一路西入会宁,饮马黄河而归。 短短半月的时间,嬴曦所部纵横南北,杀胡虏万余,一举将陇右之地搅得天翻地覆。 “诸位!” 回到雍城的嬴曦,在城南对此次随他出征的两千将士举行检阅。北风呼啸,将他头盔上的盔缨吹得灵动飞舞,嬴曦目光扫视着眼前的将士,朗声道:“这一战,你们打出了我秦川将士的名号,孤非常满意,已经传令下去,所有将士论斩首之功,待回到栎阳,并行封赏!” 闻言,将士们喜出望外,纷纷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高声道:“君侯千秋无期!” 嬴曦哈哈大笑,这是他自掌管关中以来,第一次享受到“千秋无期”这一只有诸侯方能享用的颂词。他吩咐卫青就地驻扎后,便带着几个亲卫回到了雍城。 赵武c杜佑和范烨早已出来迎接。见到三人,嬴曦翻身下马,摸了摸爪黄飞电脖子上的鬃毛,引得它兴奋地打了个响鼻。嬴曦哈哈大笑,将马鞭交给亲卫,询问道:“雍城无事吧?” 杜佑点头道:“一切如常,听闻将军凯旋归来,民众们都兴奋得很呢,只是” 嬴曦回头看他,问道:“只是什么?” 范烨接着话茬,说道:“只是清河公主近日忽感风寒,始终未见好转。” 闻言,嬴曦的脸色忽然阴沉了下来,他问道:“多久了?” “没多久,大约三日前吧”杜佑回答道。 嬴曦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吩咐道:“去告诉我族叔,孤还有些事情要处置,今晚的接风宴就免了。” 三人见他脸色,便应允下来,嬴曦也没有耽搁,将身上的甲胄换下,便匆匆赶往清河住处。 看见守在门前的婢女,嬴曦淡淡地问道:“怎么回事?” 婢女有些惶恐,声音颤抖着回答道:“启禀君侯,医士说,这位姑娘应当是从中原而来,忽然遇到这般寒冷气候,身子有些经受不住,所以才会感上风寒,奴婢已经遵照医士的吩咐,为她服下汤药了。” 嬴曦见她惊慌失措的样子,没有多加责问,只是说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闻言,婢女如释重负,连忙应了一声,匆匆退下。嬴曦悄然退开房门,绕过屏风,见到了正在榻上熟睡的清河。 嬴曦取来一只胡床,就这般坐在她身边,微皱着眉头,望着她熟睡中的面颊。许是因为生病的缘故,她的双颊有些发红,看起来像抹了胭脂。嬴曦静静地看着她,眉宇中充满担忧之色。 时间就这般悄然流逝,嬴曦没有离开,就这般静静地守在她旁边,时而为她盖好被踢开的衾被。看着她修长的睫毛,闻听她轻微的呼吸,心下不禁感叹,她还只是个孩子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清河微微睁开双目,忽然看见旁边坐着一个人,刚要惊讶出声,却忽然发现这个身影有些熟悉,她顾不上头痛,挣扎着便要坐起来。 嬴曦转身,看到醒过来的她,连忙将她按住,说道:“别乱动!” 清河揉了揉眼睛,确定真的是他,小声说道:“你终于肯回来了” 嬴曦哑然失笑,调笑道:“怎么了,这么想念我?” 他没有想到的是,清河却点点头,没有说话。 嬴曦忽然觉得有些尴尬,微微咳嗽了一声,将手放在她额头上,感受到依然有些烫。于是他说道:“此处苦寒,你无法忍受,我明日便带你回栎阳。” 清河有些惊慌,连忙说道:“我没事的,你不要因为我耽误大事。” “若是你在这儿有个三长两短,天子降罪下来,那才叫出了大事!”嬴曦没好气地说道。 清河白了他一眼,嗔道:“人家哪有这么脆弱。” 嬴曦摇摇头,说道:“放心吧,此间事情已了,我本来便打算这几日便要回栎阳,不过是提前一些而已,无妨。” 听到这话,清河这才点了点小脑袋,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一时沉默,嬴曦转过身,拨了拨炭火,保持着房内的温度,一边还漫不经心地问道:“怎么样,还冷吗?” 清河摇摇头,说道:“不冷了。” 嬴曦点头,又说道:“我去让厨下给你做些吃的。” 说着,便要起身离去,清河却忽然抓着他的衣袖,说道:“不用了,我没胃口。” 嬴曦眉头一皱,但见她模样,便也没有多说什么。清河说道:“你哪儿都别去,就在这陪着我,好不好?” 心中思量片刻,嬴曦便答应道:“好吧。”说着,便重新坐回胡床,与她随意地说着话。 不知过了多久,待清河已经熟睡,嬴曦方才悄然起身,离开了房间。 次日,嬴曦便下令,驻军此处的五千上军将士皆交由蒙肃统领,他自己则是带着赵武三人还有清河独自上路,走上了回栎阳的大道。 这一次,他没有骑马,而是坐在车里,与他同车的,是仍然在发着烧的清河。 此时的她依偎在嬴曦怀里,双颊通红,但精神比昨日好了不少。整个人也都恢复了原来的脾性,缠着嬴曦问这问那。 嬴曦颇有些无奈地揽着她的肩头,小丫头非要缩在他怀里,他无可奈何,只得听之任之。 “嬴曦。” 清河歪着小脑袋,呼喊着他的名字。嬴曦低头看她,只听她说道:“要不你跟我说说以前你和霓裳姐姐的事情吧,我每次问她,她都不愿意跟我说。” 这一次她长了个心眼,知道嬴曦对“皇嫂”两个字厌恶之极,所以便再也没有提。 嬴曦看了看她,说道:“她都不愿说,我自然也不必多言,都早已是过去的事情了,多说无益,徒惹麻烦。” 清河不依不饶,嗔道:“你就跟我说说嘛,我发誓绝不告诉别人!” 嬴曦依旧不为所动,反而还找了个理由,说道:“小孩子不要随便打听大人的事情。” 清河冷哼道:“什么小孩子,人家都已经十七了,我母后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嫁给父皇了!” 嬴曦撇嘴道:“那等你好了,我便送你回京师,让叔夜赶紧给你找个驸马。” “你敢!” 清河柳眉倒竖,说道:“不要扯开话题,快给我讲你和霓裳姐姐的事情!” “不讲。” “你讲不讲?” “不讲!” “真的不讲?” “真的不讲。” 奈何不得他的清河气得扭过头去,哼哼道:“不理你了!” 嬴曦微笑,没有接话,转头看了看外面,随后便微闭着眼睛,一语不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三十八章 不遑启居,玁狁之故 一行人回到栎阳后,嬴曦第一时间找来医士为清河查看病情。 医士告诉他,清河只是因一时不适用雍城的寒冷天气,所以才会受此风寒,如今已然开始痊愈,只需要服些汤药,注意不要再受冷便好。 得到这个回答,嬴曦这才放下心来。 他亲自端着汤药,放在案上,又拨弄了几下炉子中的炭火,说道:“等你这边一痊愈,我就派人送你回洛阳。” 正对着汤药,面色发苦的清河闻言,有些不情不愿地说道:“人家还不想回去” 嬴曦瞥她一眼,说道:“这是你三哥的意思,没得商量。” 清河一愣,随即便反应过来,嗔怒道:“你竟然告诉了我三哥?” “若是不告诉他,宫里岂不是要乱了套?” 清河微怒,扭过头,冷哼道:“不理你了。” 嬴曦失笑,果然还是个小孩子。 两人一时都有些沉默,不知过了多久,嬴曦站起身来,说道:“我还有事情,就不在这惹你烦闷了,你赶紧把药喝了,不得随意走动!” 清河依旧背对着他,不理不睬。嬴曦没有再多说什么,悄然离去。 两扇门微微合上的那一刻,清河却忽然转身,望着从门缝里透过来的点点阳光,眸中如有水波流动。 嬴曦来到正厅,见到了在此等候的独孤兆。 见他到来,独孤兆面目含笑,问道:“公主的身体怎么样了?” “医士说没有大碍,静养些日子便好。” 独孤兆微微颔首,说道:“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嬴曦思虑片刻,回答道:“依旧按原计划行事,预计开春之前,通往扶风各地的驰道便可修建完毕,到时候戎狄一有动静,我便可在第一时间率军前往。” 独孤兆却摇了摇头,说道:“老夫说的可不是这个。” 嬴曦一愣,面色茫然。独孤兆见他模样,笑道:“若是能尚周室公主,这对将军而言是件好事。” 闻言,嬴曦连忙摆手道:“功业未成,晚辈暂无此想。” 似是明白他心中所想,独孤兆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多言。 就在这严冬凛凛,万物蛰伏的时候,在遥远的东方,齐王与新分封的徐王c赵王之间却又发生了冲突。 赵王亲自率军,夺取了齐国所属的乐安郡大河以北区域。面对此等挑衅,齐王自然不可能容忍,于是他遣大将匡章c田单率军北上,自博平c清河讨伐信都。赵王迁不甘示弱,联合徐王南北夹击,讨伐齐国。 徐王自琅琊北上,攻北海;赵王从渤海郡绕了个圈子,从背后进击包围信都的齐军。面对两王攻势,齐王没有半点慌乱,遣使联合豫州牧宋偃c扬州牧陆浚夹击两国。如此一来,整个虎牢关东便几乎乱成了一锅粥。 三王之间的战争持续了两个多月,谁也没有占到什么便宜。最终,只能以赵王归还所占齐国土地,三国互相盟好为终结。 但如今的问题是,就连天子刚刚分封出去的这些诸侯,似乎也开始有了不从朝廷号令的迹象。 一辆高贵的驷马华车在一队羽林卫的护送下缓缓开进栎阳,城门口的将士在得知来人身份后,竟也没有加以阻拦,直接为其放行。 马车在左将军府门前停下,羽林卫纷纷下马,排列得整齐划一,恭迎车上的主人。 车门打开,从中走出之人发束金冠,身着白裘,相貌英朗,风度翩翩,乍一眼望去,竟不似此世间中人。 紫光禄大夫c辅国将军c持节都河南诸军事c谯王姬康。 就在他抬首打量周围的时候,嬴曦从府中缓缓走出,轻笑着拱手道:“未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望殿下恕罪。” 姬康看了他一眼,理都不理,便直接甩着袖子,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将军府。嬴曦也转过身,轻笑着跟在他身后。 进入正厅,姬康一眼便看到了裹着裘袍,满脸含笑的清河。顿时面色一沉,怒道:“你个死丫头,真是让为兄好找!” 看见姬康进来,清河不由得缩了缩脑袋,瞥他一眼,没有答话。 嬴曦走进厅内,没有理会姬康,直接便大大咧咧地坐在案后。清河见状,脸上忽然露出一抹微笑。 姬康皱了皱眉头,说道:“大胆嬴曦,你竟敢对孤王不敬!” “滚你的蛋!” 嬴曦斜睨他一眼,笑骂道:“你是不是寒食散吃多了,跑到我这儿来耍威风?” 姬康冷哼一声,坐到清河身旁,仔细看了看。见她面色红润,不复病态,这才放下心来。转头却又看向嬴曦,颇有些担忧地问道:“你这色中饿鬼,没有对我妹子做什么吧?” 闻言,清河双颊顿时浮现一抹绯红,她瞪了眼姬康,怒道:“姬叔夜,你又在说什么胡话?” 嬴曦瞪了他一眼,冷哼道:“你放心,我还不至于对一个黄毛丫头有什么想法!” “你” 清河大怒,拍案道:“嬴曦,你说什么?” 嬴曦撇嘴,没有接话,姬康却是捧腹大笑道:“你小子,真的可以!” 嬴曦端起茶盏,说道:“要是没别的事,你就赶紧把公主带走,关中穷困,可供不起殿下的饮食住行。” 姬康瞪他一眼,说道:“听说你在上郡把我四弟给教训了一顿?” 嬴曦没有否认,就在半个月前,他亲自领军北上,大败夏王吕的朔方军。他早已料到朝廷会派人责问,只是没有想到,那天子竟然是把姬康这个混不吝给派了过来。 姬康说道:“皇兄让我过来对你加以追责,顺便接回清河。” 嬴曦放下茶盏,道:“那责问吧,赶紧责问完,孤还有很多事务要处置呢。” 面对装傻充愣的嬴曦,姬康无奈道:“我四弟又没有招惹你,为何要为难他?” “招惹?” 嬴曦冷哼道:“是没招惹,但是我问你,天子为了对付齐王,用联姻来拉拢我关中势力,如今却又在关中北面安插了个夏王,这是个什么意思?” 姬康道:“孤知道你对皇兄心有怨言,但如今天下暗流涌动,希望你能不计前嫌,辅弼周室” 嬴曦看了看他,说道:“我嬴曦卧榻之旁,从不能容他人安睡,天子封夏王于朔方,便已经是触犯了我的底线,更不用说他先前还曾试图分化我关中,你姬康做个清谈名士还行,但是做这个说客,恐怕还真不适合!” 姬康无奈摇头,说道:“也罢,反正孤本来也不想掺和这等腌臜事,随你吧。” 嬴曦道:“若无其他事情的话,殿下便请回吧。” 姬康一愣,随之大怒道:“混账,今日不把孤招待好了,你小子别想过得安生!” 嬴曦忽然大笑,指着他说道:“你果然还是一点儿都没变。” 姬康冷哼道:“可你却变了不少!” 嬴曦笑道:“若是不变,恐怕你今日也不会在此处看到嬴曦。” 闻言,姬康眉头一皱,看着他,说道:“你可真让孤感到恶心。” 嬴曦只是微笑,没有答话。姬康忽然觉得意兴阑珊,拉起清河,说道:“走!” 清河没有搭理他,转过头,看着嬴曦,目光中充满了莫名的意味。 嬴曦自顾自地抿着茶,头也不抬。清河呆呆的看了他半天,眼神逐渐黯淡,这才缓缓起身,便要跟着姬康离去。 就在这时,嬴曦却忽然抬起头,轻笑道:“回去以后注意调养,不要再到处乱跑了。” 闻言,清河的目光却渐渐明亮起来,她转过身望着嬴曦,脸上重新浮现出久违的笑意。 两人对视片刻,清河说道:“我走了,你多保重。” 嬴曦郑重颔首,说道:“保重。” 清河颇有些不舍地转身,跟着姬康离去。 姬康一路上面无表情,直到坐上马车,他忽然长叹一声,喃喃道:“他真的变了。” 清河呆呆地望着左将军府的牌匾,说道:“变了吗?可那又能怎样呢?” 姬康忽然转过头,望着自己的妹妹,面色颇有些古怪。 正厅里,嬴曦依旧独自饮着茶,望着庭院里晦暗的天空,缓缓叹息道:“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c少年游。” 时光飞逝,转眼间,熙宁二年便即将落下帷幕。年关大宴上热闹如旧,只是此处府中,却已经换了主人。 嬴曦举起酒爵,说道:“如今关中情势日渐好转,这得多亏了诸位的帮助,孤敬诸位一杯!” 在座臣工纷纷举杯,说道:“将军请!” “诸位,请!” 嬴曦大笑,将爵中酒饮尽,众人见状,也都纷纷举杯饮酒。 酒过三巡,嬴曦忽然说道:“孤有意,于来年新春举行启耕大典,以示我重农之策,诸位以为如何?” 右仆射韦勣想了想,率先拱手道:“启耕之事,本就是一方牧守应行之礼,将军既为雍州刺史,下官认为,此事由将军自行决定便是。” 嬴曦笑道:“虽是如此,还是与诸位商议一下才是。” 独孤兆抚摸着胡须,笑道:“老夫认为,将军亲行启耕大典,可鼓励民众,此事可行。” 见独孤兆发了话,在座大多数人便也都纷纷表示同意,嬴曦见状,便笑着拱手道:“既然如此,那便如此定下了。” 众人笑着附和,韦勣与杜审相视一眼,皆是带着一抹耐人寻味的笑。 笙歌散后,嬴曦独自坐在庭院,昂首望着天空,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一时间只觉得飘飘欲仙,似是忘记了所有凡尘俗世。 不知为何,他忽然有些想念姬康给他服的寒食散了,至少在服散后的那段时间里,他不会有任何烦恼,只觉得浑身每一根经络都是舒坦的。 可他终究还是要回归人间,回到这令人烦厌,却又不得不去面对的世界。 如今通往西部各地边塞的驰道都已经修建完毕,由于他之前的一系列手段,关中百姓的生活也渐渐平稳,如今他唯一要面对的,便是戎狄的虎视与大族的掣肘。 那日他告诉姬康,卧榻之旁不容他人安睡。夏王姬吕是那个他人,这些世家大族又何尝不是? 这一刻,他忽然感觉到,自己一时间,竟然找不到可以信任的人。 熙宁三年初春,行台府便传出书令,左将军嬴曦将在栎阳举行启耕大典,到城外祭拜农神后稷,并亲自耕种,以励农事。 在万众瞩目中,嬴曦布袍缓带,亲自牵着一头健壮的黄牛,在土地上洒下象征希望的种子。 嬴曦的作为很快便传遍了整个关中,大量的民众欢欣鼓舞,齐呼万岁。于是,在嬴曦的领头下,初春的关中各地,到处都可见到辛勤劳作的身影。 启耕大典后不久,嬴曦便来到了刚刚建设完成的栎阳商市,在大量关中本地商贾还有早早来到的西域胡商的瞩目下,亲手敲响了由行台府特别铸造的商市大钟。 这座大钟乃是由纯铜铸造,高七尺。上面篆刻着由嬴曦c卫鞅c独孤兆等人商议敲定后所颁布的商市法规,嬴曦亲自来此,无疑是象征着他正式宣布,关中将一改原有的规矩,大规模开放通商,向中原各地看齐。 除此之外,嬴曦年前所发布的《求贤令》亦渐渐显出成效,大量的东方人才涌入关中,嬴曦命沈邕为雍州长史,亲自坐镇华阴,以迎接各地士子入关,随后又命赵武和卫鞅负责审核c考察这些入关士子,斟酌其才能品第,并特别强调,以来人才能为第一标准,绝不看其家族任何门第阀阅。此消息一传出,各地士子争先恐后涌入关中,不只是那些出身困苦的寒门士子纷纷来投,一些关东大族也是颇感兴趣,对家族子弟前往栎阳也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自开春以来,嬴曦便几乎没有一日安闲日子,除了要忙着处理政事。时常还需要亲自接见经卫鞅与赵武品评后,认为才堪所用的士子。直到这时候,嬴曦方才真正明白了,周初之时周公所说的“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究竟是种什么感觉。 而就在这时,从西北地区传来的零星消息,却忽然影响到了不少士子的热情。有些人在听到这个消息后,竟然悄悄离开栎阳,日夜不停地赶回了家乡。 河西羌戎c党项c义渠等戎狄大族在獯鬻可汗阿史那图勒的纠结下,已经联合在一起,尽起控弦之士二十余万,已经迫近萧关,时刻准备大举进攻关中。 闻听这个消息,有人喜,有人忧。消息传到中原后,不少原本准备赶赴关中的士子也都暂时停止了计划,不愿立此危墙之下。 一些已经到了关中的士子与游商,也都在一番斟酌后,悄然离开。 但也有不少人留在栎阳,观望时势。有些士子想看看嬴曦面对如此强敌,究竟会如何应对,也有些热血澎湃的士子毅然留下,请求从军,为抵御胡虏贡献自己的力量。 也有部分商人看准了此次商机,选择留在关中,并从中原进购大量的粮食,用以作为卖给将军府的军粮。 就在这山雨欲来的时刻,关中真正的掌控者,左将军嬴曦终于有所行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三十九章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闻听胡虏来犯的消息,整个关中一片沸腾,不只是军中的士卒,就连各地百姓家中的青壮,乃至于一些热血激昂的东方游士,皆在此时表现出他们对家国的热爱,纷纷投身军伍。 面对如此激烈的民心,大量的东方来客与商人皆无比惊讶。虽然都说关中自古多侠义之士,但任谁也没有想到,这里就连平民百姓也都时刻抱着效忠家国的决心。 这与中原尤其是豫州、冀州一代截然不同,在中原的土地制度崩坏之后,大量农民流离失所,被迫委身于大族,成为奴隶。更有一部分游手好闲者,为了逃避而选择参军。时至今日,中原还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好人不当兵,好铁不捻钉。” 当这些外来者看见关中民众如此高涨的热情,不禁叹为观止。 熙宁三年二月二十四,左将军嬴曦召集上、中、下三军,于泾、渭之交举行了大蒐礼。在祭祀白帝之后,嬴曦下令,由自己亲自领兵,韩信为左翼、蒙皋、嬴雍为右翼,即日赶往扶风,迎战胡虏。 同时,嬴曦任命独孤晟为典军中郎将,负责保卫栎阳安全,并下令由独孤兆总领栎阳政务。 在万众瞩目中,嬴曦尽起战车四百乘,士兵共计六万人,几乎是倾巢而出,赶赴西北边关。 得益于年前修建好的驰道,大军有如神助,竟然只用了三日不到的时间便抵达雍城。嬴曦亲自坐镇于此,指挥诸部。 雍城临时将军府内,嬴曦正对着一幅巨大的地图,身后诸将分列坐下。嬴曦指着地图,沉声道:“此次胡人来势汹汹,其进攻方向大致分布于固原、平凉、泾川和庆阳一线,我等只需死守萧关,在这四个地方驻扎雄兵,则胡人必奈何我等不得。” “但是……”嬴曦目光如炬,扫视着左右将领:“孤此次出动的目的,可不仅仅是要防守住胡人的进攻,孤要的是,在这一仗里,把胡人打疼了、打怕了,让他们至少在数年内,听到我关中将士的马蹄声,便腿肚子抽筋儿,更重要的是,孤要借此机会,让北边那个夏王卷铺盖滚蛋!” 闻言,众人眼睛一亮,蒙皋拱手道:“将军的意思是,祸水东引,把这些盘踞在西北的戎狄赶去朔方?” 嬴曦点头,说道:“孤不怕战,怕的是没日没夜,没完没了的战,更怕那些整天盘踞在孤的脑袋边上,随时可能会落井下石的人,所以,孤势必要在这一战,把这些问题全部解决。” 韩信说道:“若是那夏王能出兵来助我抗敌,胡人战败之后便绝对会退往河西与漠南,而不敢侵扰朔方,但若是夏王坐山观虎斗,到时候恐怕被没完没了骚扰的就是他了。” 此话一出,众人大笑不止,贺拔胜说道:“恐怕那夏王是没有这等气量赶来相助了。” 嬴曦冷笑,说道:“本次,孤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计划,那便是趁此机会,西过陇山,将陇右之地纳入彀中。” 闻言,众人一惊,只见嬴曦指着关中与陇右之间的一条小道上,问道:“谁敢率孤军,为孤取陇右?” 众人思索一番,韩信拱手道:“将军,末将愿往!” 紧接着,将军府长史蒙肃、中军司马嬴起也站起身来,抱拳道:“末将愿往!” 嬴曦笑了笑,示意他们坐下,随后说道:“陇右之地处渭水上游,对我关中有居高临下之势,我等若想保住关中,则必须取得陇右作为屏障,若是将陇右拿下,那来日便可长驱直入,肃清胡虏,更可居高临下,威胁汉中、巴蜀,所以这一战绝对不可有任何差错,尔等谁有此把握?” 闻言,蒙肃等人微微迟疑片刻,韩信却极有自信,拱手道:“末将愿立军令状!” “好!”嬴曦大笑道:“韩信听令!” “末将在!” “孤给你一万军队,由你全权指挥,势必拿下陇右三郡!” “末将遵命!” 说罢,嬴曦笑着点头,说道:“其余人马,全部出动,由孤亲自率领北上,蒙皋将军驻平凉,蒙肃驻庆阳,嬴雍驻泾川,诸军配合,共抗敌军!” “末将遵命!” 在修整一日后,嬴曦分派诸军各驻要地,而他自己则率领中军亲自赶赴萧关,并命令下军校尉韦裕率所部驻守固原,以为前应。 在年前,参军入伍的韦裕在嬴曦针对夏王发起的攻势中立有战功,被擢升为下军校尉。 到达固原的韦裕第一时间便下令将士修缮城墙,安排防守兵力分布。他深知,戎狄虽人人皆兵,但他们一向缺少大型的攻城器械。对他们而言,中原的城墙便是最大的阻碍。 就在嬴曦所部将士各自做好准备不久,熙宁三年三月初三,也就是中原传统的上巳节这一天,獯鬻可汗阿史那图勒亲自南下,距固原不到五十里。 年过五旬的阿史那图勒端坐马上,巡视着来自草原各部的勇士。大声道:“雄伟的儿郎们,谁能第一个攻破萧关,踏入中土大地者,本汗立刻封他为万夫长,赐牛羊十万头!” 此言一出,无数草原壮士的眼睛顿时便如狼似虎,他们的目光紧紧盯着东南方,恨不得背生双翼,飞度关山。 在那肥沃的中土大地上,有无数的珍宝、奴隶和女人,等着他们去收割。 阿史那图勒举起手中弯刀,大吼道:“儿郎们,进军!” 各部落的军队随着可汗的一声令下,顿时响起无数的牛角号,苍凉的角声萦绕天野,紧接着的,便是数十万草原儿郎的高喊声、胯下骏马的嘶吼声、马蹄蹬在草地上的铿锵声。 放眼望去,草原大军就如一片乌云,迅速席卷了周围大地。 已经安排好防备的韦裕拔出佩剑,朗声道:“兄弟们,死守固原,保卫家国!” “死守固原,保卫家国!诸夏万年,君侯万年!” 面对不远处漫天萦野的草原骑兵,将士们没有丝毫畏惧,大声重复着主将的话语。手中弓弦已经弯如满月,只等敌军进入射程。 萧关之内,嬴曦已然得到草原骑兵开始进攻固原的消息,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向各部下令。 “速命韩信,即刻自关陇古道西入天水,不得有误。” “告诉蒙肃,立刻率军自子午岭北上,绕道漠南,直插敌军后方。” “全体将士听令,全军进发,誓灭胡虏,封狼居胥!” 在主帅的调度下,三万大军离开萧关,开往固原,与阿史那图勒的军队正面相对。 嬴曦肃立于战车之上,望苍茫大地,目光中充斥着无比的自信。 数年前,他便敢率孤军突袭阿史那图勒的王帐,如今自己手握整个关中的精锐将士,又何惧他戎狄虎狼? 对付彪悍的草原骑兵,嬴曦将战车与其所属将士分为两翼,而以步兵列成方阵作为中军,在中军的前端,分布着数千名长枪兵与陌刀军,他们才是真正对抗草原骑兵的大杀器。 固原城下,无数戎狄勇士悍不畏死,操着弯刀沿着云梯往上爬去。韦裕一声令下,城上将士将早已准备好的滚木、巨石抛至城下,并以强弓劲弩压制城头下的敌军。 一时间,缺少强力防护的戎狄军队死伤无数,但他们早已被这血泊刺激得杀红了眼,前仆后继地冲上城头。 韦裕亲自上阵,从容指挥,使得戎狄大军一时间竟无法占得半点便宜。 正在双方鏖战,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城墙吸引的时候,不远处却忽然传来如惊雷般的呐喊声。阿史那图勒放眼望去,只见乌压压的一片军队正飞速开来,观其军中帅旗,想必正是左将军嬴曦的军队。 阿史那图勒大喜,若论攻城他们戎狄军队的确不是内行,但如果要说这草原野战,恐怕他们还真没怕过中原军队。 嬴曦从容调度,直接下令中军原地停下,布好防御阵势。在军阵之中,将士们的弓弩隐隐反射着嗜血的光泽。 看见赶来救援的嬴曦大军之后,阿史那图勒立刻下令,调动獯鬻大军,准备一举歼灭嬴曦的军队。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当年自己率军攻破洛阳,正所向披靡之时,被这个小小中郎将率区区数千军队突入王帐,险些命丧上党的事情。 从那一刻起,他便记住了那个中郎将的名字,嬴曦。 只是没有想到,这短短数年时间,那个小子竟然一跃成为关中大地的主宰。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纠结戎狄大军,无视兵力薄弱的幽州和冀州,反而跑来啃关中这个硬骨头。 对他来说,雪耻比任何事情都要重要。况且,如果他能够占领关中,便可借地势居高临下,如同当年的柔然人那样,三度进犯洛阳,把整个中原搅和得鸡犬不宁。 无论出于私心还是公利,他都必须要吃下嬴曦这股部队。 阿史那图勒举起手中弯刀,嘴角露出一抹嗜血的笑,用獯鬻语大声吼道:“取嬴曦首级者,封小单于!” 这一句话,无疑便是吹响了进攻的号角。数万戎狄骑士挥舞着弯刀,飞快地冲向了嬴曦的中军方阵,誓要将这支步兵队伍一举踏碎。 嬴曦见到敌军冲来,丝毫没有慌乱,直接下令道:“布列军阵,弓弩一百五十步!” 号令传下,军阵变换,一对对刀盾兵举起大盾来到军阵外围,盾牌与盾牌的衔接处,是无数支长矛,在中军之间,数十张巨大的床弩已经布列完毕,无数弩手单膝跪地,计算着敌军的距离。 五百步,四百步,三百步,两百步…… 当敌军即将进入一百五十步射程范围的时候,各营旅帅几乎同时挥动手中令旗,大吼道:“射!” 长羽若惊鸟,飞箭如流星。 中原的强弓硬弩向来是对付戎狄骑兵的利器,弩之所用,正好完美地弥补了中原士兵与草原控弦之士在弓箭骑射上的差距,其便捷性与破坏力远非一般的强弓能匹敌。 在箭矢的嗖嗖声下,无数戎狄骑兵被射中落马,但更多人则悍不畏死地朝着嬴曦中军冲杀过去。 终于,在第二轮弩箭过后,戎狄骑兵与中军正面相触。 在接触的一瞬间,刀盾手之间的长枪忽然向前伸展,无数戎狄骑兵在强大的惯性作用下,竟是直接撞击到枪尖之上,当场便人仰马翻。紧接着,在抵挡了第一轮冲击之后,刀盾手纷纷散开,露出了他们身后等待已久的长枪兵与陌刀军。 在对阵草原人的时候,中原军队的武器也是其一大致胜法宝。如关中军队的武器皆为精铁所制,在硬度与柔韧性等方面皆非戎狄所能比,这其中尤其以陌刀为代表。 陌刀是关中军队在长期与草原人的作战中所钻研出的一种长柄大刀,每一把陌刀都经过了千锤百炼,使得其能够在经受敌军骑兵的强大冲击力时能保持完好无损。且这种武器势大力沉,所用之人必须要是身材高大、体力壮硕之人。再加上其用料特殊,至今仍是关中的一大不传之秘,而且陌刀造价昂贵,即便是到现在,整个关中军队中也不过一千把陌刀而已。 如此特殊的武器,在对抗戎狄的时候自然发挥着无可匹敌的功效。 在嬴曦的中军鼓声下,以贺拔胜为首的陌刀军奋勇上前,组成了一道人墙。面对滚滚而来的草原骑兵,他们悍然无惧,手中大刀飞舞,刀光所到之处,竟是一片血肉模糊。就在这一刹那间,两军交接之地血流成河,恍若炼狱。 长枪军与陌刀军交错进击,给戎狄的骑兵队伍造成了极大的阻碍。在这近乎无敌的阵势之下,戎狄的正面顿时破灭。 但好在陌刀军与长枪军受人数限制,只能阻隔其正面进攻。在侧面,仍然有着大量的戎狄骑士冲进了方阵之中,几番冲杀之下,颇有斩获。 嬴曦直接离开中军战鼓,翻身跳上爪黄飞电,手中持着一把长槊,朗声道:“将士们,随我杀敌!” 主帅的意志瞬间带动起全军将士的热血,一时间,中军步兵排列阵势,向前进发。戎狄军队见状,不禁狞笑着向敌阵冲去。 就在这时,嬴曦长槊一挥,只见中军步兵方阵的后面,不知何时忽然冲出一支骑兵部队,在校尉卫青的统领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向戎狄阵中。 关中精骑与戎狄骑兵的战斗,就在这猝不及防间,忽然打响。 双方都想要以实战证明,到底谁技高一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四十章 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主帅亲自持槊上阵,这对关中将士来说无疑是极大的鼓舞,方才因为冲击而有些散乱的步兵方阵在顷刻间便重新集结列阵。卫青率领的关中精骑在这时终于寻得机会,一举突入戎狄阵中,顿时有如神兵天降,所向无敌。 嬴曦长槊挥舞,格杀数名敌军,随后他抬头望向敌阵,只见不知何时,在阿史那图勒狼头大旗的两侧,忽然杀出了两队军士,二百辆战车分列左右,直接冲击着敌军最薄弱的地方。 阿史那图勒也为这突然杀出的敌军所震慑,直到此时他方才明白为何向来以车战为长的中原军队在此战中竟然没有大规模动用战车。原来嬴曦对此处地形了如指掌,在双方中军交战之处是狭隘的山地,不利于战车的发挥,所以他才会不顾骑兵对步兵的克制,强行以步兵方阵来硬抗戎狄骑兵。而他的战车,竟然全部用作两翼,迂回到阿史那图勒中军所在,这里乃是一片广袤平原,正是战车最好发挥之地。 眼见嬴曦的战车军从两翼包抄过来,阿史那图勒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下令:“前军后撤!” 他深知,若是自己一方被这战车截断,恐怕正在与嬴曦交战的前军会被团团围住,导致覆灭,所以他当机立断,直接下令撤军。 嬴曦见敌军阵脚松动,心知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他挥舞长槊,带着数百亲卫冲入敌阵,左冲右突,所向披靡。 戎狄军队如潮水般暂时褪去,此时已近黄昏,嬴曦将长槊交给亲卫,率军来到固原城下。 韦裕打开城门,亲自出迎。两人相见,嬴曦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多加寒暄,直接吩咐道:“下令全城士民百姓,于今夜撤离固原,退入萧关。” 闻言,韦裕一愣,说道:“将军是要……” 嬴曦颔首,说道:“此处可防守一时,但终究无法抵挡胡人的大军,只有退保萧关,方能有机会。” 韦裕没有多言,抱拳道:“末将遵命!” …… 在嬴曦的命令下,固原百姓全部南撤,在一夜之间退入萧关。当阿史那图勒于次日凌晨再度率大军赶到固原的时候,只剩下一座空城。 对嬴曦来说,此时的他再无战略缓冲,将会在萧关直面戎狄二十万大军,这将是一场苦战。 他必须要坚守萧关,以给蒙肃和韩信创造时间。 他现在最大的优势,便是阿史那图勒压根还不知道蒙肃已经率领大队骑兵自北方迂回,直接突袭戎狄后方。 只要给蒙肃创造足够的时间,他便可以将义渠、党项等部的大后方搅成一团乱麻。到那时,敌军便会不攻自破,而失去了辅弼的獯鬻军队显然不可能长久留在河套以南地区,如此一来,胜利的一方只能是他。 但嬴曦显然不会仅仅满足于此,他要的,是借此机会收复陇右,肃清朔方。 阿史那图勒没有在固原停留太久,而是直接率领大军迫近萧关,与此同时,他还分出两路军队,设法进攻平凉与泾川。 嬴曦已经在这两地布置好了防守,与萧关呈掎角之势,无论戎狄的军队侧重于进攻哪个方向,另外两地都可以迅速作出反应。 当一切布置完好后,戎狄大军终于到来,对萧关发起了猛烈的攻势。 嬴曦亲自指挥大军,将整个萧关打造成了金城汤池,戎狄本就不擅长打攻城战,一时间难以取得战果。 如此一来,戎狄攻不下萧关,嬴曦也绝不主动出战,驻守平凉与泾川的蒙皋和嬴雍也都遵奉嬴曦的命令,双方便这样保持着僵持状态。 在这样的僵持下,一晃竟然过去了两个月。 嬴曦没有丝毫懈怠,依旧每日巡视各处防卫,检查有无破绽,随后继续处理军务,检查补给状况。 而关中发生的这场大战也在这段时间里传遍天下,天子亦命幽州牧公孙处、太原令李成义率军北上,乘獯鬻可汗不在之时寻找机会突袭其汗庭。 甚至嬴曦这里,还收到了汉中太守魏光的来信,询问是否需要派兵增援。 对此,嬴曦没有急着回答,他明白,汉中距此遥远,即便魏光现在派兵前来,那也来不及了。 因为他反攻的时机,就要到了。 熙宁三年四月二十九,自陇右传来战报:韩信已经率军收复天水、同谷、武都三郡,如今正分兵两路,一路进取陇西,另一路由韩信亲自率领,北上进取街亭,以夺此要道。 得到陇右战报的嬴曦大喜过望,如今胡虏已经与他僵持两月,锐气将尽,韩信又夺取了陇右三郡,准备北上与他合击敌军。现在唯一缺少的,便是蒙肃的消息了。 戎狄大营之中,此刻早已是怨声载道。许多被阿史那图勒征兆来的小部落皆已萌生退意,就连党项、羌戎等部族也都对此战不抱太大希望。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一则自他们背后传来的军报彻底打乱了各部落的阵脚。 不知何时,关中的一支骑兵队伍忽然杀进平凉、会宁、灵武等郡,一路上烧杀抢掠,无别老幼,党项、义渠等部落死伤无数,而且他们没有任何停滞,直接渡过大河,看样子是要杀入河西走廊,继续屠戮羌戎。 得到这个消息后,各大小部落皆无法再淡定下去,党项、义渠两部甚至没有向可汗阿史那图勒作请示便直接撤军,羌戎在向可汗禀报后得到允许,也连忙率军西撤。 党项、义渠、羌戎三部刚刚离去,从戎狄后方便传来了另一个消息:关中大将韩信已经率军袭破陇右,此刻已经驻军街亭,扼守住陇右咽喉,准备配合嬴曦包抄戎狄的后方。 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戎狄军营彻底乱成了一团,原本占据陇右的沙陀等部纷纷逃离,獯鬻的附属族群突厥、铁勒也率军向北,有撤离之势。 在此等情形下,阿史那图勒只得下令全军撤离萧关。 “将军!将军!敌军开始撤了!” 嬴曦正坐在案后批阅军报,闻听亲卫所言,忽的精神一振,抬起头来,问道:“你说什么?” “蒙肃将军搅乱整个朔方,敌军已经开始后撤了!” 亲卫脸上控制不住的笑意显然暴露了他内心中的欣喜。嬴曦得到确认后,立刻放下书简,走上城头,亲自查看。 只见不远处人喧马嘶,整个戎狄的军队都乱成一团。嬴曦见状,面上也浮现一抹笑意,他转过头,朗声道:“传我军令,全军整肃,誓逐穷寇!” …… 熙宁三年五月,左将军嬴曦率关中将士大败獯鬻、党项、义渠、羌戎、突厥、铁勒、沙陀等部,杀敌近六万,俘获牛羊马匹计十余万。獯鬻可汗阿史那图勒狼狈逃回漠南,陇右沙陀成为丧家之犬,仓惶渡过大河,前往河西走廊,党项与义渠两部被迫东进盐川,来到夏国边境。 得知嬴曦回军的消息,栎阳万人空巷,全城百姓自行来到城西十里外迎接壮士大胜归来。 嬴曦回到栎阳后,第一件事便是命令户曹尚书范湜统计此次战争中俘获的牛羊与马匹,并统一交由户曹管理。随后,嬴曦亲自坐镇行台府,与独孤兆、赵武、韦勣等人一同督促行台诸曹统计伤亡,发放抚恤。 在对士民百姓做好安抚后,嬴曦命人将战报呈送给天子。 萧关之战,嬴曦的主力军杀敌近六万,韩信在陇右杀敌二万余,蒙肃的轻骑兵尚在扶风,还未回到栎阳,但根据其呈送的战报所写,杀敌也近两万人,俘获牲畜不计其数。最重要的是,蒙肃所率领的骑兵部队在搅乱整个朔方之后,竟然一路向西北前进,渡过大河,直入贺兰山,在那里向白帝呈少牢之祀。 这对关中乃至朝廷来说,都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要知道,自从惠文帝丢失雍、凉之地以来,大周与戎狄在关中与陇西几番来回,进行了长达上百年的拉锯战。尽管宣皇帝在位时已经收复了关中、陇右和朔方全境,将胡人逐出漠南。但在那之后,大周却再度陷入衰落,连陇右尚不可保,更不要说经略河西走廊。这一次蒙肃封贺兰山,无疑是吹响了中原王朝再度向西北扩张的号角。 熙宁三年五月十四,蒙肃率领所部返回栎阳,左将军嬴曦亲自率领栎阳全体官员出城迎接。 当看到不过万人的军队驱赶着多达十数万的牛羊马匹的时候,几乎所有自发前来犒师的百姓都沸腾了。在军队的最前方,年轻的蒙肃雄姿英发,宛若战神,就这般端坐于马上。 当队伍在人群前不远处缓缓停下,蒙肃御马前行,来到嬴曦身前一丈处,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朗声道:“末将蒙肃,参见将军!” 身着正式朝服的嬴曦面容肃穆,他向前两步,扶起蒙肃,轻笑道:“率数千之士长驱北上,杀敌数万,却诸胡七百余里,扬我军威,封我贺兰,凛然乃真将军也!” 蒙肃似是想到了什么,没有谦虚,直接转身向几个亲卫招了招手,只见一人手中捧着一只木匣,飞跑着呈送上来。 “将军,这是末将封贺兰山时所取之土,特将此奉与将军,以昭我军威。” 蒙肃小心翼翼地将木匣双手奉上,嬴曦亦郑重地伸手接过。随后,便将其举过头顶,缓缓转身。 全体士民欢呼沸腾,高喊着蒙肃的名字。这一日,栎阳的大街小巷,处处都在传唱着他踏破贺兰山缺的英雄事迹。 熙宁三年六月十八,自洛阳传来天子诏命。 左将军、雍州刺史、长平侯嬴曦,率领关中大军以弱胜强,大败胡酋阿史那图勒,为表其功,天子特拜曦为车骑将军、雍州牧、持节都关中六郡及汉中、陇右诸军事,并开府仪同三司。 荡寇将军蒙皋因功拜镇西将军,都督天水、武都、同谷三郡诸军事。 中郎将蒙肃靖清边患,扬威千里,拜伏波将军、冯翊太守。 中郎将韩信收复陇右三郡,拜威远将军、正议大夫。 …… 嬴曦独自跪坐在书房中,手中端着一只银杯,默默地啜着杯中清凉的酒液。 时值酷暑,他每日都需要喝一些从冰窖中取出来的西域葡萄酒,以此来让自己清醒一些。 萧关之战后,他已经成为朝廷武官中名列第三的车骑将军,在这之上的也只有骠骑将军和大将军了。即便是放在整个朝廷中,他的地位也仅次于三公,如果再算上给他加的开府仪同三司,他实际上已经与三公同级。 这是天子对他的嘉奖,但在这封赏之后,这天子依然是死性不改,硬是给自己加上了个都汉中、陇右诸军事。 陇右的军务虽然已经交由蒙皋统领,但其实际上的掌控者仍然是嬴曦,这一点无可厚非。但汉中一直都是魏氏兄弟的地盘,天子如今以嬴曦都督汉中,明显是在挑拨两地之间的关系。嬴曦懒得理会天子如此行为,压根就没有接手汉中的打算。想必魏光那边如今也正在提防着自己,嬴曦也没有去做解释,只要过几个月,魏光还没有看到嬴曦有任何动作,他自会明白。 嬴曦又饮下一杯,只觉得浑身舒畅,丝毫不觉闷热。 如今军中的赏赐皆已经安排分发完毕,如今他需要做的,也正是他想要做的。 土地! 对大族而言,土地与政治地位一样,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根基所在。可以说,想要动大族的土地,就等于是在动他们的命根子,稍不留神,便会引起他们的反扑。 但嬴曦必须要对土地进行彻底的改革,否则的话,无论他有多高的地位,这些大族都始终会像一把悬在头上的利刃,你不知道他们会在什么时候掉下来。 但是如今,从何处下手,倒成了嬴曦必须要面对的一大难题。 “咚咚咚……” 敲门声传来,嬴曦头也不抬,直接说道:“进来吧!” 沈邕与卫鞅两人推门而进,卫鞅摸着额头,笑道:“果真如卓然所料,外面骄阳似火,将军这里却冷如严冬。” 嬴曦嘲笑着招呼他们坐下,一只手搭在冰鉴上,颇有些无奈地说道:“他们这些老部下都知道,孤向来畏热,这天气一闷热起来,脑袋就不太灵光。” 卫鞅与沈邕相视一笑,嬴曦没有说太多,直接开门见山,问道:“如今万事俱备,但具体该从何处下手,请先生教我!” 闻言,卫鞅先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取过两只银杯,一边倒着葡萄酒,一边说道:“将军可不要忘了,城外至今还养着数十万头将要分发给关中百姓的牲畜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嬴曦只觉得头脑忽然清醒过来,他抬起头看着卫鞅,喃喃道:“先生的意思是……” 卫鞅没有回答,沈邕却是先抿了一口酒,说道:“将军既然是要按户口和土地分发,那大族手底下的那些,自然也得计算清楚。” 嬴曦拍案大笑,说道:“我得二位,当真如鱼得水也!” 说罢,举起银杯看向卫鞅和沈邕道:“两位,干!” 两人忙举杯道:“将军请!” 三人同时饮下杯中酒,相视一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四十一章 此日而食,于何不臧 熙宁三年七月,不断有令文自车骑将军府传出,大多都是任命东方士子为地方县令等官职的文书。经由吏曹尚书杜审、行台右丞卫鞅与大行孤兆三层审核之后,再将任命书一一送达士子手中。 如此一来,雍州官场上顿时便出现了大批来自东方的名士,虽然他们尚没有进入政治中心,但已经分布到各地基层,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在这批新任命的地方官员中,绝大部分都是一些山东寒族出身的年轻人,也有一小部分是来自山东大族。 就在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嬴曦的下一步动作时,他却忽然蜗居府中,将政事全部交予行台府。 时间就这般过去了三个月。 十月初七,一则自行台府颁布,并盖上了车骑将军嬴曦与大行孤兆两人印绶的文书在栎阳乃至整个关中都引起了轩然大波。 自是日起,于雍州行“料民”,由行台右丞卫鞅全权负责,车骑将军僚属赵武、范烨、杜佑、郑侨协助行事。 所谓“料民”,即国府为加强税收而进行的清查土地、清点人口的措施,此次料民的范围,包括了整个关中六郡与陇右三郡,这将是一个极其沉重的任务。 更重要的是,一些大族似乎嗅到了一些不寻常的气息,他们感觉到,嬴曦此举,好像并不是常人所想的那般单纯。 在独孤兆宣布独孤氏将其所属的全部封邑与属民统一上报国府,并计点赋税后。各大族终于确认了这一猜想。 嬴曦,这是要拿所有关中大族开刀了。 一时间,整个关中大地风起云涌。各大族皆如伏于密林的猛虎,蠢蠢欲动。 独孤氏已然态度明确地站在了嬴曦一方,赵氏、韦氏、杜氏与范氏这几个原本与嬴曦交好的大族则始终态度暧昧,未与表态。 蒙氏没有对此表态,但蒙皋在陇右、蒙肃在冯翊却已经在贯彻行台府的政令,实行全郡料民。 李氏与韩氏则在十一月忽然表示明确反对此“料民”之举,不但在行台府中公然上书独孤兆,而且还驱逐了前来计点土地与人口的官员。 这两个大族一举起反抗大旗,顿时又有数个大族效仿两家,拒绝官府的统计。 当工曹尚书李敢和行台左丞韩舒反对料民的奏章被行台府送到车骑将军府上时,嬴曦的脸上不禁浮现起一抹冷笑。 次日,威远将军韩信便率军五千,直接赶往扶风、新平两郡的韩、李属地,亲自护送计点官员进入,但有反抗者,杀无赦。 面对李敢和韩舒的上门责问,嬴曦不慌不忙,一句轻飘飘的话便将两人噎得半晌无言。 “春天与戎狄的苦战想必两位也都知道了,如今大军缺乏粮饷兵器,且百姓已然无力承担,尔等身为关中大族,为大军贡献乃是应尽之责,若是再有异议,孤便只好让二位各自率领本部北上,抗击戎狄了……” 面对嬴曦的威胁,韩李二人半晌无言,最后,却也只能拂袖而去。 更让他们感到绝望的,是其他大族基本上都默认了嬴曦的“胡作非为”。最终,孤掌难鸣的他们在付出了数十个奴才的小命之后,却也只能屈服于嬴曦的刀枪之下。 一场轰轰烈烈的料民大计便这样在短短几个月内便宣告完成。此事过后,关中所有人忽然认识到,嬴曦对整个雍州的掌控力,已然不下于昔日的秦侯嬴平。 在他刚刚击败嬴壮之时,便实行了在政坛上全面让利于大族的策略,以此来换取嬴氏宗亲与他本人亲信在军中的掌控。时至今日,人们终于明白了他此举的用意。在独孤兆全力支持、赵氏等族任其施为的情况下,彻底掌握了军队的嬴曦便可以将这些大族玩弄于股掌之间。 最终,在年底的统计上,计算得关中总户数约三十万户左右。嬴曦在年终大宴上宣布,将所有在对戎狄战争中俘获而来的牛羊马匹全部按户籍分发给百姓,并发布政令,鼓励全民饲养马匹,每年上交马匹与官府的人家,可按照其价值减免赋税,如有上交马匹数量较多者,还会赐予民爵。 这一举动使得原本对料民之举颇有微词的百姓一下子欢欣鼓舞,争相来到各地官府登记,领取牲畜。嬴曦亦派遣沈邕、卫鞅、赵武等人亲自负责,率军将这数十万头牲畜分配到各地。 在开春之前,嬴曦又以行台右丞卫鞅为总负责人,丈量关中土地,对其进行重新规整。并下令扩大陇亩制度,将原本的百步一亩扩大为一百六十步一亩,包括各大族所属的土地也是如此。且对各大族征收的赋税与百姓一样,为二十税一。如此一来,陇亩扩大等于再度减免百姓上交的赋税,此举再度让嬴曦获得了百姓的拥戴与支持。 除此之外,嬴曦还下令,鼓励关中百姓迁徙至陇右,所有迁至陇右三郡的移民皆可获得土地。凡十五岁以上男子可授露田四十亩,女子二十亩;每户并授桑麻之田十亩,家有耕牛、奴婢者另授田。 此令一出,顿时便引起了关中百姓移民陇右的风潮。使得原本因胡虏肆虐多年而导致地广人稀的陇右开始恢复元气,同时嬴曦还下令于陇右实行屯点制,采取寓兵于农之策,如此一来,在确保防卫的同时又大量降低了当地对军粮的需求,堪称一举两得。 熙宁四年开春,嬴曦依惯例举行了启耕大典,宣告着轰轰烈烈的关中改革正式开始。 …… 星移物换,岁月川流。神都洛阳却是风采依旧,如一条巨龙坐卧于神州之中,俯视着天下万物。 凤仪殿内光彩依旧,殿后的御花园里,时不时传来男子的轻笑与幼童的叫喊。 穿着一身常服的姬职毫无往日的阴沉模样,此时正蹲下身体,面目含笑,在逗弄着一个幼小的孩童。 这并不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却是他第一位嫡子,他为这个孩子取名为“安”,望他一生安平,望他将来即位之后,能够让天下安平。 在这对父子不远处,独孤霓裳独自坐在秋千上,目光中带着笑意,倾注在这个孩子身上。 这是她的儿子。 自那日得知自己已有身孕之后,她深感痛苦,选择隐居菩提,借这佛门净土来宣泄自己的嬴曦的愧疚之情。 随着日子渐渐过去,不知为何,在独孤信与姬职的百般劝说下,她终究还是离开菩提庵,回到了凤仪殿。 孩子出生之后,她的心态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转变,所有的愧疚似乎都烟消云散,唯有偶然的午夜梦回,她才会在泪眼朦胧间,再度记起那个人的背影。 但如今,她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这个孩子身上。 姬职一边逗弄着儿子,眼角的余光却时而瞥向静坐含笑的独孤霓裳,脸上的笑意却在不知不觉间更加浓厚。 如今朝政渐渐都归于他的掌控之中,在外,除了东方的齐王与西方的嬴曦尚不在其掌控以外,其余的州郡皆已归服朝廷,相信要不了几年,他便可以将其彻底掌控。 对内,他利用独孤信等新兴势力,先后设立中书省、秘书省,以此来制衡太尉杨赐与尚书台的权力,面对这个帝王的权谋,杨赐也在不知不觉间作出了一定退让,以此保证君臣之间的和睦平稳。 如今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前进,唯一让姬职感到担忧的,便只有他每况愈下的身体。 脑海中正想着,只见一名内侍小跑着走来,在姬职身边耳语几句。姬职闻言,收敛起脸上笑容,站起身来,对独孤霓裳说道:“朕有些政事要处理,过会儿再来。” 独孤霓裳起身,抱起孩子,轻声道:“去吧。” 姬职颔首,转身离去,跟随内侍来到了毗邻中朝的神龙殿内。 刚刚坐下,打开自朔方传来的夏王急报,见到又是请求朝廷派兵增援的言语,姬职的眉头不禁皱起。 当初他封四弟姬吕于朔方,为的便是制衡嬴曦、抗击戎狄,谁知自己这个弟弟实在是不让人省心,非但没有达到制衡嬴曦的效果,反倒被嬴曦反摆了一道,成为朝廷的累赘。 一想到那个尾大不掉的关中之主,姬职便只觉得一阵怒气攻心。不只是因为他与皇后独孤霓裳之间的关系,更因为此时的嬴曦经过这数年的努力,已然彻底掌控了关中。三年前,嬴曦于关中实行改革,据说引起了关中大族的激烈反弹。当时姬职还为此而高兴,觉得这将是他铲除嬴曦的一大契机,谁知三年过去,如今的关中国富民强,百姓和睦。据探子来报,嬴曦军中的战马竟然已达二十万匹! 这一数量让姬职感到无比的震惊与惊恐,却也更加坚定了他想要铲除嬴曦的决心。 心中正不断思虑着,不知不觉间,姬职却忽然觉得头脑发晕,眼前的一切渐渐变得模糊。他摇晃着身体,刚要让内侍传御医,一张嘴,却是“哇”的一声,口吐鲜血。 “陛下!” 旁边侍奉着的两个小内侍一见天子吐血,不由得慌了神,连忙上前扶起姬职。 姬职只觉得浑身无力,心跳却跳动得异常快速,他隐隐有着一种不祥的预感,连忙嘱咐道:“快!速去请皇后来见!” 一个小内侍奉命,连忙连滚带爬地往凤仪殿跑去,姬职则在另一个内侍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来到殿后的榻上,双目微闭,等待着独孤霓裳。 霓裳刚刚带着小皇子回到凤仪殿,却见到一名小内侍手忙脚乱地跑了过来。定睛一看,竟然是天子身边侍奉之人。 小内侍慌忙跑到殿内,五体投地,哭着道:“皇后,快,陛下突然吐血,急召殿下去神龙殿!” 闻言,霓裳亦是大惊失色,但下一刻,她便立刻从震惊中恢复了过来,她拉过身旁女官,小声吩咐道:“你速持本宫手谕,命司隶校尉独孤信入神龙殿见驾!” 她的心腹女官奉命而去,霓裳平复心情,立刻抱着小皇子姬安,往神龙殿走去。 借着殿内昏暗的灯光,独孤霓裳看到了面色苍白如纸的姬职,她放下孩子,缓步走至榻前。 见到她的到来,姬职脸上的痛苦之色少了些许,他说道:“快,派人去把国舅喊来!” “不用了。”霓裳说道:“他很快便来了。” 闻言,姬职点头,说道:“朕有预感,这一次很可能挺不过去了……” 独孤霓裳轻轻坐在榻前,脸上带着微笑,说道:“不会的,陛下受天之命,万岁无疆,一定会平安无恙。” 姬职苦笑,将头侧向一边,看着姬安,喃喃道:“哪有什么万寿无疆的天子,一切不过都只是虚妄耳……” 霓裳沉默,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霓裳回头望去,只见穿着朝服的独孤信不顾仪容,将笏板别在腰间,大步跑来。 独孤信来到榻前,见到姬职的面色,急忙下跪顿首道:“臣独孤信参见陛下!” “国舅快快请起!” 姬职挣扎着起来,独孤信见状,连忙起身搀扶着他,将他扶着靠在枕上。 “安儿,来!” 姬职轻轻招手,呼唤着自己的孩儿。年幼的姬安尚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迈着两条小短腿便跑到姬职榻前,奶声奶气地喊道:“父皇!” 听到孩子的叫声,姬职脸上似乎也焕发了几许光彩,他拉着姬安的手,颇有些留恋地抚摸着。半晌,他终于还是微闭着眼睛,将儿子的小手放到了独孤信的掌中。 独孤信身体微微一颤,抬头看向天子。 姬职对着他点了点头,独孤信不由得悲从中来,跪地稽首道:“臣万死,不敢负陛下之命!” 见状,姬职笑着点头。此刻,他只觉得眼前一阵模糊,艰难地转过头,看着独孤霓裳,努力挤出一抹微笑,喃喃道:“朕的皇后,真的好美,真的……” 话只说到一半,便再无声响,独孤信张大着嘴巴,缓缓抬头。他见到的,是姬职含笑的面孔。 “陛下!” 独孤信大声嘶吼着,殿内侍奉着的宦官与宫女纷纷下跪,低声啜泣。 独孤霓裳注视着他定格在脸上的笑容,两行清泪缓缓落下。 熙宁六年四月初五,天子姬职暴崩于神龙殿,死因成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四十二章 王事多难,唯其棘矣 四月初六,自宫中传出诏令,天子忽感风寒,朝会暂时取消,政事皆由太尉杨赐、司隶校尉独孤信、中书监柳瑾代为处置。 由于这些年来天子时常会有小恙缠身,所以朝臣们并未对此感到异常。 但也就是从朝会散去后不久,身兼中护军的独孤信忽然召集羽林率羽林率进入南宫,封锁四面宫门,严禁任何人出入,甚至连通往北宫的复道都也被他派人阻隔,不得通行。 直到此时,有些人方才感觉到事情的不对。 中书监柳瑾府上,听闻这个消息的他微加思索,忽的像是反应过来什么,拍案大叫道:“不好!” 随后,柳瑾立刻挥笔在案上写着什么,他将一块布帛藏入一只竹管中,下令:“来人,速将此信送入临淄,一定要快!” 与此同时,广平王姬楚也在书房中来回踱步,口中不断念叨:“不可能啊,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发作……一定是哪儿出了问题!” 说罢,他立刻命人准备车马,顾不得所谓避嫌,直接前往南宫。 一路上,不知有多少人的眼睛在盯着这辆马车。 承天门前,姬楚走下马车,大步向前,丝毫不顾门前全副武装的佩刀侍卫。 侍卫见到来人,立刻将刀向前一横,朗声道:“来人止步!” 姬楚大怒,说道:“瞎了你们的狗眼,连孤也不认识了?” 侍卫冷然道:“未有天子诏命,便是谁也不得放行!” “你……” 姬楚语塞,旋即便耍起了无赖,不顾阻拦便向前走,边走边道:“孤倒要看看,你们这些奴才是不是真的敢对孤动刀!” 话音刚落,只见刀光闪动,侍卫竟然直接拔刀出鞘,直指姬楚。 姬楚勃然大怒,就在这时,背后却忽然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殿下且慢!” 闻言,姬楚回头看去,只见司徒王琰不知何时来到宫门前,他缓步走来,拽着姬楚的袖子,说道:“殿下休要因一时之怒而惹陛下猜忌。” “可……” 姬楚话未说出口,便被王琰拉着退下。回到马车里,姬楚看了看四周,小声说道:“既然如此,孤也就不瞒司徒了。” 王琰一愣,抬起头来看着他。姬楚直视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字地说道:“皇兄很有可能,已经驾崩了。” “什么!” 饶是以王琰之风度,此时也难保平日里的淡定。短暂的震惊过后,他连忙追问道:“殿下是怎么知道的。” 姬楚背靠车厢,微闭着眼睛,长吸了一口气,说道:“自他登基之日起,孤便收买了他身边的一些人,在他平日的饮食中下了毒……” 王琰忽然张大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他指着姬楚,颤抖着声音说道:“你……你怎能如此作为?他可是你的亲兄长!” 姬楚冷哼道:“司徒无需斥责姬楚,你也知道,若是不这么做,以他的心胸和手段,孤还能再残喘几年?” 王琰一时无语,姬楚却是看着车外的宫门,冷冷地说道:“可惜孤百密一疏,竟不知道为什么他在此时突然毒发,如今宫门被独孤信控制住,一定是皇后那个贱人想要立她的那个小儿子为新天子,孤决不能让他们得逞!” 王琰皱着眉头,说道:“殿下虽然不可进去,但是有些人却一定可以,比如谯王康,再比如清河公主……” 一语点醒梦中人,姬楚灵机一动,拍手道:“不错,多谢司徒指点!” 说罢,便吩咐车夫,一路开往谯王府。 凤仪殿内,独孤信皱着眉头,始终压抑着火气。不知过了多久,好不容易把儿子哄睡着的独孤霓裳缓缓走来。 一见到她,独孤信便站起身来,大怒道:“昔日你仍然顾念着嬴曦对你的情意,深恨陛下,可如今你再回凤仪殿,显然已经接受了陛下,为何还要隐瞒有人下毒之事!” 独孤霓裳看着他的眼睛,目光冰冷,半晌,她缓缓说道:“我回凤仪殿,只是为了安儿的未来着想,无论如何,他始终是我的亲生骨肉,我可以为了孩子委曲求全,可难道你以为,我这样便是接受了天子了吗?独孤信,你也太小看本宫了!” 独孤信一窒,独孤霓裳冷哼道:“现如今,与其在这里指责本宫,你还不如想想,该怎么去面对朝堂上衮衮诸公,该怎么防范齐王、赵王、徐王,还有一个在你眼皮子底下的广平王!” 闻言,独孤信愣了愣,问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独孤霓裳冷笑道:“独孤信,你别以为我是傻子,中书监柳瑾是齐王安插在朝中的人,广平王姬楚自始至终都在觊觎这天子之位,你可知道,你调动禁军封锁南宫的事情,会让他们想到什么?” 独孤信瞳孔放大,不由得后退两步,独孤霓裳不依不饶,向前两步,说道:“你可知道天子为什么会突然驾崩吗?想知道为什么我不告诉他吗?那是因为,给他下毒的人,分别来自姬楚和齐王两方势力,他们的毒如果分开使用,便都是慢性毒药,可以通过调养来消除。可他们偏偏都急不可待地希望天子死,于是,两种慢性毒药一混合,便成了无解的剧毒!” 独孤信只觉得头脑晕眩,忽然瘫坐在地,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霓裳没有理会他,独自坐在一旁。 半晌,独孤信忽然站起身,恢复了冷静,他说道:“如今之计,只有遵从天子遗诏,封安儿为帝!” 独孤霓裳怒道:“绝对不行!” 独孤信一愣,转头看着她,霓裳却是直视他的目光,冷声道:“就凭你的能力,怎么压制那些各怀鬼胎的朝臣?怎么去镇压那几个蠢蠢欲动的诸侯?难道你想让安儿和他的父亲一样,不明不白地死吗?” 闻言,独孤信忽然一咬牙,说道:“我有一策,可镇压朝野,保安儿无恙,只是……” 独孤霓裳看向他,问道:“不要只是了,如今已是骑虎难下,一旦朝臣发难,姬楚便可将天子之死推到你我头上,到那时……” 她没有说下去,因为她相信自己的兄长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果然,独孤信一咬牙,说道:“此时唯一的办法,便是立刻派人去关中,将此事告知嬴曦,命他立刻率大军前来洛阳安定局势!” “嬴曦……” 独孤霓裳忽然愣住了,独孤信的话仿佛将某些东西从她的记忆里唤醒,霎那间,熟悉的笑脸,熟悉的身影浮现在她的眼前。 半晌,独孤霓裳抬起头,擦拭着眼角的泪水,说道:“我立刻便去写信,命人送与关中!” 独孤信颔首,只觉得心情无比沉重。就在这时,忽然有羽林率的将士来报:“启禀将军,谯王康与清河公主硬要进宫,被守卫拦住,如今双方正在对峙。” 独孤信眼睛一亮,说道:“速去请谯王与公主进来,记住,只能放他们两个,其余人无论公卿诸王,但有硬闯者,杀无赦!” “诺!” 将士退下后不久,独孤信便看到姬康与清河兄妹快步走来。 一见到独孤信,姬康便大声怒道:“独孤如愿,你到底在搞什么鬼?难不成是想阴谋推翻我姬氏不成?” 见姬康还是那般无赖模样,不知为何,独孤信的心中却是平静了下来,他快步走到两人面前,沉声道:“跟我来!” 姬康与清河面面相觑,身为王室子女,再怎么讨厌这些阴翳权谋之事,但在多年的耳濡目染之下,他们仍是立刻便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于是没有多说,直接跟着独孤信进入了凤仪殿。 刚刚进入殿中,他们便见到独孤霓裳手中拿着一支玉簪,缓缓走来。姬康与清河连忙行礼道:“拜见皇嫂。” 独孤霓裳见到他们,没有丝毫意外的神色,说道:“免礼吧。” 姬康向前一步,问道:“臣弟敢问皇嫂,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独孤霓裳垂着目光,半晌,抬起头来,直面姬康,说道:“就在昨日午后,天子突然驾崩。” “什么!” 姬康与清河异口同声,清河尤为震惊,一时间手足无措。 她知道,皇嫂不可能骗她。 姬康在短暂的震惊过后,立刻便皱眉道:“是何原因?” 独孤信沉声道:“齐王与广平王买通宫人,常年施以慢性毒药,但两种毒物混合到一起,变成了剧毒,导致天子提前毒发……” 姬康愣了愣,转头看着独孤信的眼睛,目光炯炯,摄人心魄。他说道:“独孤信,你说的是真的?” 独孤信举起左手,置于头顶,朗声道:“我独孤信若是有半句虚言,天地共弃!” 闻言,姬康却似是放下心来,说道:“正是二哥让孤与清河进宫一探究竟,如今想来,终于明白了他心中所想。” 独孤信拱手道:“还望殿下、公主能守住这个秘密,否则朝臣沸腾,在外的几大诸侯定然也会趁此而入。” 姬康皱眉道:“可如今有些人已经不安分,你们这样能拖到几时?” 独孤信与霓裳对视一眼,说道:“我与皇后已经商议过,立刻派人送密信,请车骑将军嬴曦入京奉驾,镇压诸侯。” 听到“嬴曦”两字,清河眼睛一亮,姬康却是立刻大声道:“不可!” 三人望向他,只听姬康说道:“皇兄在时,嬴曦便早有不臣之心,若是让他前来,谁能保证他不会做那乱臣贼子?” “我保证!” 独孤霓裳忽然开口道。 姬康看了看她,冷笑道:“是啊,孤差点忘了,嬴曦一来,你们便可再续前缘,共谋大计了!” “姬康,你混蛋!” 独孤信勃然大怒,拿起一个茶盏便扔在了地上,瓷杯碎裂,茶水溅到了姬康裙袍的下摆。面对暴怒的独孤信,姬康却浑然不惧,只是一个劲的冷笑。 独孤霓裳却是异常冷静,她向前两步,迫近姬康,说道:“哦?莫非你如今还有更好的办法?是就地让姬楚那个逆臣登基,还是大开城门,等着齐王、赵王和徐王过来拼个你死我活?” 姬康一窒,忽然说不出话来。独孤霓裳却是继续逼问道:“安儿是天子唯一的嫡子,也是本宫的亲生之子,本宫难道会为了一个外人而无视自己的儿子吗?” 姬康依旧无言以对,被她逼迫得向后两步。独孤霓裳见状,冷笑道:“本宫可以保证,只要有我在一日,他嬴曦就算位极人臣,也绝不会生出半点谋逆之心,再不济,也只能让他做第二个霍光罢了!” 闻言,姬康一阵恍惚,他的思绪忽然回到了几年前,那一日晚宴上,那个年轻人喝得大醉,红着脸回答齐王的问题。 “生领尚书事,死谥宣成侯。” 姬康想起了那天晚上嬴曦的话,心绪一下子便平静了下来,他转头看向独孤信与独孤霓裳,说道:“既然如此,孤就当做什么也不知道。” 紧接着,他又说道:“派往关中的信使必须要是心腹之人,万万不可泄露半点风声!” 独孤信兄妹颔首表示赞同,就在这时,清河公主却忽然说道:“不如,我亲自去送信!” 三人同时看向她,姬康皱着眉头道:“你?” 清河点头,笑道:“如今洛阳山雨欲来,处处都是眼线,还有谁能如我一般可随意出入呢?” 独孤信眼睛一亮,说道:“不错,恐怕也只有公主可以不受任何人的怀疑,在此等情形下离开洛阳!” 姬康迟疑道:“可是……” “别可是了!”清河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我明白事情轻重,一定会用最短的时间将此信亲手交予嬴曦。” 说着,她便伸出手,看着独孤霓裳。 霓裳沉吟片刻,最终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将藏有密信的玉簪交到了清河手上。清河接过,将其贴身收藏,独孤霓裳却忽然说道:“若是嬴曦对此事有丝毫迟疑,你便将此物交给他,他自会明白。” 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同心结,姬康看到此物,不禁眼神古怪。 清河将其放在手心,微微摩挲着,她的目光在某一瞬间不为人所察觉地黯淡了些许,但很快便又恢复过来,她将东西收好,拉着姬康,向独孤信和霓裳告辞而去。 独孤信向两人郑重拱手,再三嘱咐道:“记住,对所有人都要保密,尤其是姬楚!” 姬康点头道:“明白了,不必多言!” 说罢,便没有多加逗留,直接拉着清河离去。 甫出宫门,兄妹二人便看到了在此等候多时的姬楚。两人对视一眼,面带微笑,向前走去。 姬楚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的弟弟妹妹,见他们脸上没有半点异色,妹妹走路甚至还带着蹦,看起来一切如常。 见到姬楚,姬康笑道:“皇兄无恙,此时正在凤仪殿内逗小侄儿玩呢。” “哦?” 姬楚皱着眉头,看向清河,清河看了看姬康,掩嘴轻笑道:“是啊,安儿顽皮,还尿了三哥一身……” 闻言,姬楚的目光不禁望向姬康裙袍上湿漉漉的痕迹,脸上也浮起一抹笑容。他假意掩着鼻子,嫌恶道:“混账,那你还在这儿干什么,还不赶紧去换身衣服!” 姬康瞪了两人一眼,拂袖而去。只留下清河与姬楚两兄妹在此放声大笑。 就在三人说话间,周围不少人皆偷偷望向这边,似乎在观察着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四十三章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时间一天天过去,南宫的封锁依旧没有撤销。对此,独孤信的解释是宫中前几日进了刺客,至今仍没有搜捕到。 但是这样的解释在满朝公卿看来显然不能够算个解释,但此时没有人能够见到天子,前日进宫的谯王和清河公主也说天子无大碍。一时间,整个洛阳的气氛沉闷无比,偏偏在这时,中书监柳瑾闭门不出,司隶校尉独孤信守在宫中,整个朝堂上唯有太尉杨赐和尚书令崔缜在处理政事。 面对此时的怪状,姬楚一时间也猜测不出真相究竟如何,按照他的计划,天子最早也应该在明年方才会毒发,而且绝对不会在短时间内死掉。再加上姬康与清河与他说的话,看两人表情神态,应该不是作伪。如此一来,姬楚反倒开始小心翼翼,不敢再有所动作。 数日后,清河公主带着一大批家奴侍女,出城去洛水边游玩。 此事并未引起任何人的特别注意。毕竟整个洛阳的人都知道,天子幼妹清河公主就像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尽管如今已经十九岁,但人人都还当她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此时城外正是游人如织的大好时节,公主出游洛水本就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已经换上男装的清河骑着骏马,目光看着仪仗走远,她摸了摸放在胸前的密信,调转马头,一路西行。 …… 车骑将军府,嬴曦一如往常,独坐书房处理政事。 自从全面实行改革以后,独孤兆便开始将手中的一些政务转移至车骑将军府。对此,嬴曦也没有多言,安然接受。 在行台府中,他的亲信卫鞅也逐渐掌握了更大的权力。 当年刚刚实行变革时,不要说大族,就连一些百姓都在抱怨嬴曦胡作非为。幸有军队在手,震慑着那些不满之人,方才没有闹出大的乱子,但这也使嬴曦在关中民望大跌。 谁知如此两年之后,整个关中阡陌纵横,人民富足,法制完善。自从萧关大败后,阿史那图勒便困于獯鬻内斗,无暇南下。党项、沙陀等部也统统被嬴曦赶到了夏国,始终不敢进犯关中。 战乱暂息,百姓平静,河西走廊之上,来往西域的游商络绎不绝,其实有不少都是固定来到栎阳经商。而那些经由栎阳前往中原的,大多也在此设有商铺,来往之时也会在此停留一些时日。 繁荣的商业给关中带来的,是直接的经济增长。嬴曦在保持二十税一的条件下,利用对商业的扶持而使得府库充实,拥有足够的经济实力。与此同时,百姓家家余粮充足,民风淳朴,且在嬴曦的鼓励下,几乎是户户养马,无论是走进田野还是城市,处处皆可见到马匹。民间马匹的充足使得军中战马亦十分充足。今年兵曹计点过后,呈报的战马数量已经达到二十万匹,这样庞大的一个数字,给了嬴曦足够的底气去组建一支强悍的骑兵部队。 战马数量的增长不仅仅得益于嬴曦所颁布的政策,更是因为当初韩信收复的陇右之地乃是马匹生长繁殖的风水宝地。此处由老将蒙皋亲自坐镇,因此始终保持着宁静,在嬴曦的规划里,陇右将会是雍州战马的最大来源地。 如今的关中政通人和,百废俱兴。有不少来此游历之后又回到中原的名士交口称赞,说关中“其百姓朴,其声乐不流污,其服不佻,甚畏有司而顺,古之民也。及都邑官府,其百吏肃然,莫不恭俭、敦敬、忠信而不楛,古之吏也。入其国,观其士大夫,出于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无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党,倜然莫不明通而公也,古之士大夫也。观其朝廷,其朝闲,听决百事不留,恬然如无治者,古之朝也。” 拥有足够资本的嬴曦,终于开始考虑卫鞅所建议的最后一项改革措施——建设新城。 今年年初,他便命令工曹侍郎宇文恺到龙首原南考察地形,准备在此建设一座大城,只待此城建设完毕,便宣告着他嬴曦在雍州的改革正式宣告成功。 正埋头批阅着案牍的嬴曦抬起头,只见府中管家在外面伸着头,似乎在犹豫进不进来。 嬴曦笑着问道:“何事?” 管家被吓了一跳,见嬴曦看来,连忙躬身道:“启禀君侯,外面有一人求见,自称是从洛阳而来,有急事求见。” “洛阳?” 嬴曦眉头微蹙,说道:“让他进来!” 管家奉命下去,不一会儿,便带着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 嬴曦放下手中笔,抬头一看,只见来人虽作男装打扮,却是身材婀娜,凹凸有致。再往上看,嬴曦不禁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来,躬身道:“微臣参见公主!” 虽已有三年未见,但嬴曦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已经大变模样的清河公主。 见他一眼便认出了自己,清河不禁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说道:“几年没见,有没有想我?” 嬴曦一愣,连忙笑着请清河入座。谁知清河却忽然收敛起笑容,说道:“洛阳有变,皇嫂与独孤信命我来向你求援。” 闻言,刚刚坐下的嬴曦便再度站起身来,皱眉道:“怎么回事?” 清河眼睛一红,强忍着泪水,从怀中取出装有密信的玉簪。 嬴曦连忙接过,直接拧开玉簪,从中取出密信。 “一别经年,君可记否?中有急变,愿速领大军,勤勉王业,以成君之雄图,迟则妾身危矣。” 看完密信,嬴曦先是一愣,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清河双目含泪,将天子忽然驾崩,如今朝中处处危机的情形大致告诉嬴曦,说到最后,清河仍是没能忍住眼泪,伏在嬴曦怀中痛哭失声。 嬴曦轻轻拍着她的肩头,小声抚慰,脑海中却在飞快地思索着。清河忽然止住哭声,从怀中取出一物,交给嬴曦,说道:“这是霓裳姐姐让我给你的,说你只要见到此物,自然会明白。” 嬴曦低头接过,见到这小小的同心结,往日的一切忽然冲破记忆的阻隔,浮现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沉默片刻后,嬴曦将同心结收入怀中,朗声道:“来人!” 管家慌忙跑来,嬴曦说道:“速去召独孤令君、赵仆射、韦仆射、杜尚书、范尚书、卫鞅、沈邕、韩信、嬴雍、独孤晟、贺拔胜、韦裕来孤府中议事。” 听见嬴曦的语气,管家慌忙拱手应命离开。嬴曦轻拍着清河的后背,小声道:“好了,别哭了,这么大姑娘了,羞不羞?” 清河又羞又气,俏脸通红地捶着他的胸口。嬴曦哈哈大笑,眉宇间却悄然浮起一抹忧虑。 不一会儿,管家来报:“将军,诸位使君都已在议事厅等候。” 嬴曦道:“奉茶待客,孤稍后便到。” 说罢,嬴曦看向清河:“事关重大,必须要你出面。” 清河擦了擦眼角,说道:“好!” …… 将军府议事厅内,以独孤兆为首的群臣分列跪坐,众人面面相觑,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竟惹得嬴曦急召他们前来。 右仆射韦勣向边上靠了靠,看着独孤兆道:“敢问令君,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出乎意料的是,独孤兆竟也缓缓摇头,说道:“老夫也是忽然被召来,压根就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此言一出,众人不禁凛然,连独孤兆都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一时间,有几人的目光齐齐投向了卫鞅。 卫鞅显然有所察觉,瞥了他们一眼,说道:“别看我,我也不知道!” 众人啼笑皆非,就在这时,只听见一阵脚步声传来,所有人皆转头望去,只见嬴曦腰间佩剑,大步走来,在他身旁,竟然有一位扮作男装的女子。 赵朔等人在一阵讶然过后,脸上皆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嬴曦与清河并肩走入厅中,独孤兆看清他身旁女子容貌,不禁一愣。左仆射赵朔却在此时笑道:“看来将军是有喜事要向我们宣布啊!” 此言一出,许多人不禁露出了笑容。但嬴曦脸上却没有半分笑意,这使得他们颇有些惊讶。 嬴曦缓步走至上首,沉声道:“诸位,孤先介绍一下,这位是天子之妹,清河公主。” 闻言,众人连忙下拜顿首:“微臣参见公主。” 清河抬手示意,嬴曦却又说道:“公主此来,为孤带来了一个消息,由于事关重大,甚至关于我关中未来,所以孤才不得不急召诸位前来。” 众人面面相觑,独孤兆拱手道:“敢问是何事?” 嬴曦从怀中取出密信,递给了他,独孤兆接过,一眼便看出了是女儿的字迹。 嬴曦看着众人,说道:“就在数日前,天子暴崩于神龙殿。” “什么?” 厅中顿时一片混乱,众人面面相觑,竟是不敢相信嬴曦之言。 吏曹尚书杜审面色凝重,看向清河,拱手道:“天子正值壮年,怎会如此……” 嬴曦代清河回答道:“天子是中毒而亡。” 闻言,就连独孤兆都无法保持淡定,面露讶色。 嬴曦道:“天子忽然驾崩,独孤皇后秘不发丧,命人封锁宫城,清河公主此来,便是奉皇后之命,宣召孤率军入京,安定局势。” 此言一出,独孤兆、卫鞅等人眼睛一亮,纷纷看向嬴曦。 嬴曦继续说道:“太子年幼,皇后式微,朝中有广平王姬楚野心勃勃,朝外有齐赵徐三王虎视眈眈,如今我大周局势已然危如累卵,孤召诸位前来,便是想要诸位替孤拿个主意,这洛阳,是去,还是不去?” 话音刚落,卫鞅立刻站起身来,拱手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是此时无人安定朝中局势,必会引起天下大乱,到时胡虏入侵,生灵涂炭,我关中也绝难幸免,臣卫鞅,请将军为天下社稷,发兵洛阳!” 韦勣想了想,说道:“洛阳如今已是一滩浑水,如果要去,那便会成为众矢之的,还望将军三思!” 杜审也皱眉道:“恐怕以关中之力,无法与齐王为敌啊……” 这两人表现出了迟疑与忧虑,使得厅中忽然沉默了下来。众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竟是无人再说话。嬴曦却也不急,拉着清河坐下,拍着她的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 半晌,始终在闭目养神的独孤兆忽然站起身来,说道:“老夫一子一女,皆已身陷此浑水之中,作为父亲,老夫无法置身事外,将军若不去,便请任老夫一旅之师,这摊浑水,就让老夫去蹚!” 众人面面相觑,独孤兆此言,无疑是在表态,他坚决支持嬴曦发兵。 嬴曦笑道:“令君稍安勿躁,如愿与晚辈乃是至交,皇后乃自我关中而出,孤绝不会坐视他们陷入危险之中。” 就在这时,一人拍案而起,大声道:“如今天下四方山雨欲来,山东大族无力扶持朝政,正是我关陇大族身赴国难之际,正所谓‘天予不取,必受其咎’,此千载难逢的良机,诸位还在这里害怕什么?” 音语铿锵,如闻惊雷。众人转头一看,只见沈邕已经挺身出列,对着嬴曦缓缓下拜,行稽首之礼。 嬴曦面目肃然,忽然站起身来,沉声道:“我关中大族如今地位,正是因当年捐躯国难而起,如今天下大乱,皇后召令,孤义不容辞,诸位无需多言,孤心意已定,必赴京师,!” 闻言,众人相视一眼,纷纷站起身来,向嬴曦拱手行礼。独孤兆看着众人,朗声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赵朔、韦勣、杜审三人对视,随即便不再犹豫,高声应道:“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好!” 嬴曦拱手,清河也站起身来,说道:“本宫代先帝,代姬氏皇族,谢诸位!” 说罢,清河缓缓屈膝,对众人施了一个万福礼。 独孤兆等人纷纷还礼,言称不敢。嬴曦拔出腰间佩剑,朗声道:“韩信、嬴雍、贺拔胜、韦裕、独孤晟!” “末将在!” 五员大将同时出列,朗声应命。 “速回大营,召集三军,明日一早,兵发洛阳!” “末将遵命!” 五人快步离去。嬴曦目光投向剩下的众人,拱手道:“孤这一去,关中大政,便都摆脱诸位了!” 众人连忙拱手道:“将军请放心!” 嬴曦点头,拉着清河的手,在众人的目光中缓缓离去。 熙宁六年四月十五,车骑将军嬴曦起兵八万,东出函谷关,剑指洛阳城。 四月十九,封锁了十余日的宫城忽然打开,太尉杨赐、司徒王琰、尚书令崔缜、中书监柳瑾、黄门侍郎郭坦之入宫觐见。 不久,宫内传出噩耗:天子驾崩,遗诏命皇嫡子姬安即位,太后独孤氏摄政,杨赐、王琰、崔缜、柳瑾、郭坦之、独孤信辅政。 消息传出,天下震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四十四章 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熙宁六年四月十九,宫中传出消息,天子驾崩。 尽管独孤信已经解除了对南宫的封锁,但仍然是率领羽林率驻守宫中。同时,他还调配驻守城北的金吾率入宫,近五千余将士将南宫打造如金城汤池,严阵以待。 独孤信此举令朝臣颇感不安,于是,中书监柳瑾c黄门侍郎郭坦之于次日入朝诘问,斥责独孤信驻军宫禁之举。 对此,独孤信没有加以理睬。就在这时,广平王姬楚忽然召集了一众大臣,声称天子是被独孤信与独孤皇后兄妹联手所毒害,独孤信驻军宫禁,为的便是隐瞒真相,以便日后独揽朝政。 此等言论愈传愈烈,不出几日,整个洛阳朝廷便燃起汹汹之势。众多朝臣以广平王姬楚为首,齐聚承天门前,勒令独孤信撤出宫禁。 就在局势混乱不堪,姬楚即将率领群臣强行闯宫之时,自外面连续传来的几条军报却忽然打乱了整个洛阳,就连姬楚也为此惶恐不安。 赵王闻天子崩,率军四万擅自驻军广平;徐王闻天子崩,联合豫州牧宋偃率军四万驻军淮阳;齐王闻天子崩,率大军十万驻军濮阳。 一时间,整个中原大地风起云涌,但洛阳却是人心惶惶。 就在这三大诸侯王的消息传来之后不久,弘农郡守又突发急报。车骑将军嬴曦率军八万东进,如今已至渑池。 这一消息使得洛阳的局势彻底陷入混乱之中,就连野心勃勃的广平王姬楚,此时也无心再去声讨独孤皇后。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司隶校尉独孤信忽然离开宫城,驻军承天门。同时,下令金吾率封锁洛阳四周城门,严查所有出入人员。 嬴曦率军一路东出函谷关,军队暂时驻扎于渑池。 他在等,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行军司马沈邕匆匆来到嬴曦的帅帐,拱手道:“参见主公。” 嬴曦抬起头,笑道:“卓然来了啊,坐!” “谢主公。” 沈邕坐在嬴曦下首,嬴曦放下手中文书,笑问道:“卓然何事?” 沈邕道:“如今洛阳已成牢笼,三大诸侯虎视眈眈,邕以为单靠将军与独孤公子的洛阳禁军,恐怕难以战胜,更不用说还有荆州的项广c并州的唐王和李成义至今未动了。” 嬴曦点头,问道:“卓然可有良策。” 沈邕道:“邕曾听闻,将军与谯王有故交?” 嬴曦颔首道:“不错。” 沈邕抚掌笑道:“既然如此,将军不妨立刻命人去往京师,请谯王亲自去一趟绛城,向唐王请求援兵。” 闻言,嬴曦沉吟片刻,点头说道:“可也。” 沈邕站起身,又说道:“邕不自量,请奉命出使太原,为主公求得一援兵。” 嬴曦抬起头看着他,问道:“你是说李成义?” 沈邕颔首,说道:“事态紧急,若是让齐王得知将军出兵干预,定会自国内调来援兵,若是齐国二十万大军倾巢而出,恐怕将军难敌矣。” 嬴曦思虑片刻,终于还是同意了沈邕的提议。就在这时,帐外一名亲卫进来,单膝跪地禀报道:“启禀君侯,齐王遣使田单请见。” 听到这个名字,嬴曦不禁抬起头,说道:“请他进来。” 亲卫应命退出大帐,不一会儿,只见一位年轻人手持节旌,昂首阔步而来。 见到嬴曦,那年轻人拱手道:“齐卿田单,奉寡君之命,持节拜见将军阁下!” 嬴曦笑着抬手道:“田将军免礼。” 田单抬起头,直接开门见山:“寡君命单前来,一为拜见故人,二为朝廷之事而来。” 闻言,嬴曦没有露出丝毫讶色,田单见状,继续说道:“天子骤然殂逝,膝下数子皆年幼,当此主少国疑之时,寡君身为周室宗长,不日便赶赴京师,主持此间大事,闻听将军亦前来奔丧,故特命单来此,请与将军会饮于朝。” 嬴曦笑道:“依曦所知,先帝自有嫡子嗣位,且已任顾命大臣于朝,齐王远道来此,恐怕会引起世人诽谤啊!” 田单大笑,却是反问道:“那敢问将军率军迫近王畿,就不怕惹人诽谤了吗?” 嬴曦笑道:“孤乃是奉先帝密旨,率军入京安定局势耳。” 田单收敛笑容,说道:“将军的意思,是要越俎代庖了?” “不敢,不敢” 嬴曦从座位上站起,笑道:“请回报齐王,孤若有幸,则与大王会饮于朝,一叙旧年之交;若不幸,与齐王以兵车会猎于平原广泽之上,请避王三舍,以报昔年赏识之恩。” 闻言,田单顿时收敛起所有笑容,他深深地看了嬴曦一眼,微微拱手,随后便毫不犹豫,转身大步离去。 嬴曦看向沈邕,说道:“卓然可即日启程,孤明日亦立刻起兵赶赴洛阳。” 沈邕拱手道:“主公保重。” 说罢,便没有再停留,直接转身离去。 嬴曦目送他的背影,半晌,方才长叹一声,皱着眉头走出营帐,下令道:“传孤命令,全营准备,明日起兵,赶赴京师。” 濮阳,齐军大营,从田单口中得知嬴曦答复的姬成非但没有震怒,甚至连一丝一毫的不悦之色都没有表露出来。反倒是哈哈大笑,对着帐内诸将说道:“寡人果然还是有几分识人之明,这嬴曦所表露出来的野心,没有让寡人失望!” 帐内诸将面面相觑,一时竟猜不透齐王心中所想。片刻后,随军而来的相国田雠站起身来,拱手道:“大王,如今赵王与徐王皆已经迫近京师,更有嬴曦自关中而出,臣以为,大王不可再继续驻足,应立刻下令,抢在所有人之前赶赴京师,控制局势。” 姬成点头,说道:“孤正有此意,传令下去,全军立刻进发,告诉前军石勒,若是虎牢关不可过,那便踏平虎牢关!” “老臣遵旨!” 解除宫禁之后,大行皇帝的棺椁便奉于太极殿,群臣依次入殿哭拜。 独孤霓裳一身素服,带着少子姬安跪于灵前,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独孤信快步走进大殿,先是朝着四周张望了一下,见无人注意,便悄然走至霓裳身旁,小声道:“有消息!” 闻言,独孤霓裳扶起姬安,跟着独孤信缓缓离开大殿,来到一处僻静之所。 独孤信小声道:“关中大军已经抵达新安,若是不出差错的话,明日便可抵达洛阳,另外,谯王那边收到嬴曦的请求,已经离京北上,前往唐国寻求援兵。” 独孤霓裳静静地听着,素手轻轻抚摸着姬安的额头,待独孤信说完,她说道:“如今你应该忧虑的,不在东方,而应在萧墙之内。” 独孤信眉头一皱,问道:“何意?” 霓裳冷笑道:“听闻齐国的前军已经抵达虎牢关?” 独孤信颔首道:“不错,但嬴曦一定会比他们先到洛阳。” 霓裳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在这时有人与齐王里应外合,那该如何是好?” 闻言,独孤信一愣,随后便皱眉道:“你的意思是” 霓裳牵起姬安的手,缓缓离开,只留下一句话。 “中书监柳瑾,黄门侍郎郭坦之,若是想要动手的话,今日便是他们唯一的机会了。” “柳瑾,郭坦之” 独孤信重复着两个人的名字,目光闪烁。他忽然想到,在这洛阳城里,还有一个非常烫手的山芋。 齐王世子! 由于天子新丧的缘故,近些日子洛阳城内的各种夜市也冷清了许多,不复昔日的热闹景象。 洛阳的夜晚,难得如此安静。 只是,当月上中天过后,不知自何处突然传来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 一队队黑衣蒙面人自各处阴影中出现,一路上翻檐越墙,最终全部聚集在城西一处府邸之前。 黑衣人齐聚于此,当到达之后,便全都静悄悄地一动不动,若是不注意看的话,压根就不可能看到此处竟然有数百人汇集于此。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吱呀”一声,府门打开,一行人从中走出。 中书监柳瑾c黄门侍郎郭坦之c还有一位约十五六岁的少年。 他便是被派入京中为质的齐王世子,姬章。 柳瑾看着眼前的数百名黑衣人,微微颔首,转头说道:“某联合内应攻入宫城,控制皇后,郭侍郎率人前往武库,请世子于此等候,待宫城中响起鸣金之声,便可前往宫禁,召集群臣。” 姬章颔首,对二人拱手道:“有劳二位!” 两人拱手还礼,随后便不再啰嗦,各自带人离去。姬章看着重新恢复安静的府门前,站立许久后,悄然回府。 夜已三更,姬章独坐于厅中闭目养神。忽然听闻宫城方向传来一阵阵号角声,不禁眉头一皱,赶忙走至庭院。 不一会儿,姬章只听见府门外一片嘈杂,便命人出去一探究竟。 府门刚刚打开,一队士兵便不顾府中奴仆的阻拦,直接冲了进来,个个全副武装,手持利刃。 姬章皱着眉头,走向门口,怒斥道:“尔等何人,竟敢擅闯孤的府邸!” 见到姬章,闯进来的士兵倒没有再无礼,纷纷退到一旁。不一会儿,姬章只见国舅独孤信身披甲胄,阔步走来。 独孤信见到姬章,拱手道:“深夜打搅,还请世子见谅。” 姬章眯着眼睛,与独孤信对视半晌,说道:“敢问独孤府君,深夜率甲士硬闯孤的府第,是何用意?” 独孤信拱手道:“世子容禀,就在方才,中书监柳瑾与黄门侍郎郭坦之阴谋篡逆,已被下官率军擒杀,下官此来,是防止有余党潜入此处,对世子不利,有冒犯之处,还望世子恕罪。” 闻言,姬章的瞳孔一阵收缩,他看着独孤信,两人对视许久,姬章方才缓缓开口道:“既然如此,那府君请便,孤乏了,要歇息了。” 独孤信连忙拱手,说道:“世子请!” 姬章理也不理,负手离去。独孤信抬起头,看着他的背影,脸上不禁浮出一抹笑意。 四月二十四,车骑将军嬴曦率关中大军抵达洛阳,广平王姬楚c太尉杨赐c司隶校尉独孤信奉太后旨意,出城迎接。 看着前方那熟悉的面孔,以及他身后的数万骑兵,姬楚的心一时沉到了谷底。 直到此刻,他终于意识到,有嬴曦的关中大军在,他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嬴曦已经着上了正式的朝服,只是未戴梁冠,而是束上了一顶三寸金冠,面如白玉,眼若朗星,腰佩长剑,端坐于爪黄飞电之上。 出门迎接的众人见他如此风度,不禁啧啧称赞。 嬴曦骑马来到城门处,见到来此迎接的为首三人后,便翻身下马,拱手朗声道:“下官嬴曦,见过殿下c太尉。” 两人亦拱手还礼,独孤信则拱手道:“下官奉太后之命,前来请将军入宫。” 嬴曦颔首,转身下令:“全军驻扎于城外,听候命令!” 诸军统率纷纷应是,嬴曦颔首,只带着一百名亲卫进入洛阳。 “臣车骑将军c开府仪同三司c领雍州牧c长平侯嬴曦参见太后陛下,太后长乐未央!” 隔着一层薄薄的帷幔,已然五年未曾听见的声音传入霓裳耳中,刹那间,她只觉得鼻子一酸,泪水不受控制地自眼眶中涌出。 自天子暴崩以来,她便强作镇定,联合独孤信维持着朝中的局面。这么多日,她竟没有睡过一天好觉,惶然如惊弓之鸟。 他的到来,忽然让霓裳觉得,自己有了依靠,终于不再是孤军奋战。 嬴曦跪地顿首,半晌,方才听到垂帘之后传出的女子声音。 “爱卿免礼。” “谢太后!” 嬴曦站起身,垂手肃立,一语不发。 殿中忽然有些沉默,半晌,只闻垂帘后独孤霓裳说道:“众卿且去,本宫有话要嘱托将军。” 姬楚与杨赐从未听说过嬴曦与霓裳之间的旧事,故而也未作他想,直接拱手告退。独孤信却是皱着眉头,迟疑良久。最终,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嬴曦,转身离去。 随着三人的脚步声缓缓远去,殿中的气氛一下子便宁静了下来。 嬴曦抬起头,望着帷幔之后那道纤细的身影,久久无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四十五章 群臣未附,主少国疑 空无一人的大殿上,二人隔着垂下的帷幔,相顾无言。 半晌,只见垂帘之后身影微动,嬴曦忽然屏住了呼吸。 经年不见,却又似乎一切如昨,相比起当年少女青春,如今的她虽只着素服,却更多了些许清净柔婉的韵味。 嬴曦不忍再看,移开了目光。 独孤霓裳注视着眼前的男子,看他星夜般璀璨的眼眸,看他微微蹙起的双眉。不觉间,她已经走至他的身前。 嗅到熟悉的幽香,嬴曦抬起头,看她娇美的容颜,喉咙却似被什么哽住一般,说不出话来。 她抬起手,轻抚着他头上的金冠,柔声道:“没了我,在那波谲云诡的地方,一定过得很苦吧” 一句话竟似熊熊的烈火,彻底融化了嬴曦冰封已久的心门,他木然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表情。再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之礼,伸出双臂,将这个令他日夜思念的女子拥入怀中。 霓裳没有拒绝,而是抱着他的肩膀,低声啜泣道:“你终于来了!” “是啊,我来了!” 嬴曦将头埋在她的秀发里,小声回应。 谁也不会想到,多年以后,他们竟会在这个地方,以这种方式再度重逢。 无论曾经如何,无论往后如何,至少在此刻,他们的内心都是欢喜的。 带着嬴曦回到凤仪殿,霓裳屏退了所有侍女,与他相对而坐,素手点茶。 嬴曦静静地望着女子娴静攸宁的神态,待她将一盏浮着白沫的清茶放于身前时,嬴曦忽然伸出手,将她一双素手握在手心。 感受着掌上的温度,霓裳抬起头,与他相视一笑。 一如当年。 “阿娘” 就在此时,不知从何处传来脆生生的叫声,霓裳一惊,慌忙将双手抽开。嬴曦眉头微蹙,转头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殿中的小男孩,眸中忽的闪过一抹阴霾。 霓裳余光察觉到嬴曦的神色,连忙招手,将男孩拉进怀里,小声道:“安儿怎么来了?” 小小年纪的姬安没有回答母亲的话,反倒转头看着面色阴沉的嬴曦,然后扬起头,问道:“阿娘,他是谁啊?” 嬴曦避席,微微顿首道:“臣车骑将军嬴曦,参见殿下!” 姬安抬起头看着母亲,霓裳的神色有些慌乱,她拉着姬安,说道:“安儿,快,叫仲父!” 虽然年幼却颇为懂事的姬安点着小脑袋,三步两步跑到嬴曦面前,拉着嬴曦的衣袖,脆生生地叫道:“仲父快起来!” 伏在地上的嬴曦身子一颤,随后,他缓缓起身,目光望向这位年幼的小皇子,看着他纯净的双眸,不知怎的,嬴曦忽然便对这富丽堂皇的宫殿失去了兴趣。 姬安扶起嬴曦,看着眼前这位陌生的男子,良久,他转过头对霓裳说道:“阿娘,我出去玩了!” 霓裳抚摸着他的小脑袋,柔声道:“去吧,不要乱跑!” 姬安应声,然后便迈着小腿,一步一步离开了大殿。 嬴曦低着头,默不作声,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半晌,霓裳忽然开口道:“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你心中有恨,我无话可说,但希望你不要伤害我的孩儿。” 嬴曦继续保持着沉默,霓裳看着他低下的头,只觉得心跳在不断加速。不知过了多久,始终一言不发的嬴曦却忽然抬起头,脸上露出了笑容。 “既然他叫我一声仲父,那我便应当负起这个责任,更何况,他还是未来的天子。” 闻言,独孤霓裳眼睛一红,伏在嬴曦怀里,小声啜泣道:“只要你能保我儿平安,不管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嬴曦轻柔地拍着她的后背,小声道:“真的要什么都给吗?” 闻言,霓裳抬起头,注视着他的面庞,说道:“我可以让你做辅政大臣,让你封侯拜相,让你” 她话只说到一半,嬴曦便已经吻上了她的红唇,霓裳一时手足无措,只能软软地伏在他怀中,双颊上却飞快的浮现出一抹醉人的酡红。 半晌,嬴曦抬起头,看着她因为羞意而微闭的双眸,轻声道:“那今晚,我便不走了。” 霓裳红着脸,微微睁开双眼,与他目光相对,低低地应了一声。 斜阳晖落,霞光璀璨,给整座宫城都镀上了一层琉璃般的色泽。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黎明初现,嬴曦走出了承天门。 只着一身白袍的独孤信早已等在宫门外,嬴曦见状,上前轻唤道:“如愿!” 独孤信转身,看着神采焕发的嬴曦,目中的神色却是止不住的阴沉。他走上前,回头看了看四周,见并无旁人,便拉起嬴曦,跳上自己的马车。 见他神色,嬴曦不禁哑然失笑,问道:“怎么了?” 独孤信皱着眉头,冷冷地说道:“兄长可知,你如此行为,堪称败坏朝纲,大逆不道?” 闻言,嬴曦忽然笑了,他转头看向车外,缓缓道:“虽是如此,又如何?” 独孤信沉声道:“霓裳她如今是太后!” “那又如何?” 嬴曦转过头,直视着他的目光:“无论是什么身份,她始终是我嬴曦的女人。” “你” 独孤信大怒,道:“难道你就不怕朝臣非议?就不怕这天下泱泱之口?” 嬴曦嗤笑一声,反问道:“他们敢吗?” 独孤信一时语塞,嬴曦却不依不饶,继续追问道:“如今诸侯作乱,来势汹汹,除了孤,还有谁能稳定局势,击退三王?” 说罢,嬴曦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孤以为,当此危急之时,如愿不应在这等所谓是非道德的小事上纠缠,如今最重要的,是扶持新帝,安定局势,你说呢?” 独孤信看着他的目光,叹息了一声,半晌,说道:“你想要怎么做?” 嬴曦想了想,说道:“你通知一下,今日晌午,邀请朝廷内有足够分量的公卿到你府上,孤设宴以待。” 独孤信颔首道:“好!” 嬴曦拍着他的肩膀,轻笑着下了马车,负手离去,只留下一个背影。 时至正午,原来驻守城外的独孤晟与嬴雍接到嬴曦号令,率军入城,驻军于司马门。沿途百姓观看着大军气势,纷纷称赞。 大军入城之时,众朝臣皆已获悉,太尉府家人在观看之后立刻回去通知杨赐,估计此次关中军队的人数约在三万人左右。 正午,太尉杨赐c司徒王琰c尚书令崔缜c御史中丞陆云以及九卿应独孤信之邀,来到司隶校尉府。与之同时到达的还有广平王楚c洛阳尹裴素等人。 独孤信亲切地亲自出迎,与众位贵客登堂入室。 招待众人坐下后,御史中丞陆云却忽然发现主位空出,此间的主人独孤信却坐在下首,与自己和崔缜同样等级的位置上,不禁疑问道:“敢问国舅,这是” 独孤信站起身来,对众人拱手笑道:“诸位!” 见到他避席出列,堂上众人的目光齐齐汇聚于他身上。 独孤信笑道:“今日邀请诸位前来,乃是如愿与车骑将军嬴曦奉太后之命,想要与诸位共商国是。” 说罢,只见堂外侍者喊道:“车骑将军到!” 众人的目光顿时投向堂外,只见穿着一身玄色常服的嬴曦负手走进堂内,在他身后,独孤晟与嬴起分列左右。 嬴曦一路走至堂上主位前,转过身来向众人拱手道:“曦见过诸位!” 众人亦纷纷还礼落座,随后,陆云便直接拱手问道:“敢问将军与独孤校尉邀我等前来,是为何事?” 嬴曦呵呵笑道:“曦在栎阳,常听人说起陆中丞性格耿直好爽,有古谏臣之风,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陆云笑了笑,目光却始终停留在嬴曦身上。嬴曦也没有和他兜圈子,直接拱手道:“既然陆中丞如此直爽,那孤也不说废话,今日邀请诸位前来,为的乃是商议拥立新君之事。” 此言一出,堂下众人面面相觑。 天子驾崩的消息已然传出数日之久,朝臣们也都知道先帝遗诏命独孤皇后之子姬安为帝。且不说这遗诏是真是假,姬安身为先帝的嫡子,的确也是法理上最正统的继承人。但问题便在于,这个太子今年不过才三岁,谈何处理朝政? 因此,大多朝臣都开始偏向于从先帝的几位弟弟之中挑选一个去做天子,这其中被提名最多的,当属广平王姬楚无疑。 但更大的问题是,齐王c赵王和徐王此刻正各率大军,迫近京师。在座朝臣能爬到这个位置,谁也不是傻子,对三大诸侯的心思自然了解得很。于是,朝臣们各自打起了小算盘:与其现在立一个没有实力的天子,那不如各自安坐家中,等这三大诸侯王彼此之间分出个胜负,到那时再顺水推舟,奉最后的胜利者为天子,如此方才是最保险的法子。 可这个自关中杀来的嬴曦却打乱了朝臣们的算计,嬴曦有实力c有军队,而且还是第一个进入洛阳的地方势力。可他毕竟是一个外来者,且与独孤氏关系密切,若是跟随他一起拥立那个幼子为君,那岂不是等于坐视一个权臣的崛起? 这样的结果无疑是朝臣们非常反感的,更何况在他们眼里,嬴曦绝非是三位诸侯王的对手。但问题是如今只有嬴曦一人拥兵于京师,若是反对他的意见,万一这个关西蛮子真的不讲道理只讲拳头,那岂不是自讨苦吃? 于是,在一番权衡之下,众人皆不约而同地保持了缄默。 对此,嬴曦显然早有准备,他轻笑道:“听闻先帝驾崩之前早有遗诏,命嫡子安即位,以曦之见,我等应早奉帝命,拥立天子才是!” 朝臣们看了看,司徒王琰忽然笑道:“虽说如此,可先帝驾崩之时,只有皇后与国舅在场,这遗诏的真假”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明眼人显然都明白他的意思。独孤信不禁皱起了眉头,不悦道:“王司徒之意,难道是怀疑我与皇后阴谋篡改遗诏吗?” “老夫不敢,不过,就算先帝的遗诏的确如此,但在此国家动荡之际,奉立一个年幼的天子,当真对大周有利吗?” 王琰不紧不慢,仿佛独孤信的责问与他毫无关系。 嬴曦却始终保持着微笑,问道:“那依王司徒之意,我等应奉立何人才是?” 王琰笑道:“先帝有数子,但其中年岁最大者不过才十五岁,恐无力肩负天下之重,老夫以为,广平王为先帝昆仲,且贤明强干,当此之时,唯有他方能继嗣帝位,以奉周祚。”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坐于上首的姬楚,他却是不紧不慢,对众人拱手致意。 嬴曦却笑道:“王司徒言之有理,只是,先帝何罪?太子何罪?先帝遗诏在此,王司徒何故视而不见,何故擅违人主天命!” 话说道后来,嬴曦的语气开始变得凌厉,堂中隐隐间似有刀光闪动。 王琰依旧不慌不忙,保持着名士风度。面对嬴曦的诘问,他笑道:“老夫也只是就事论事,提一点粗鄙之见而已,将军听则听,若是以为不对,那便当个笑话便是,呵呵呵” 闻言,嬴曦也忽然露出了笑容,向王琰拱了拱手。这时,太尉杨赐忽然转过身,向嬴曦拱手道:“长平侯之意,是遵从先帝遗诏,奉太子安为帝?” 嬴曦没有和他兜圈子,直接点头道:“正是。” 这时,陆云忽然又站起身来,说道:“太子年幼,如何能理政事?” 嬴曦笑道:“昔日明帝即位之时也年幼,有大将军霍光辅政,如今太子虽然无法理政,但有诸位贤大夫在,又有何事需要担忧?” 陆云冷笑道:“可将军不要忘了,如今之天子,比当年的明帝尚要小上几岁,可如今的局势,却比当年要严峻太多。难道将军自信可比霍大将军,一举平定三大诸侯王?” 面对陆云的质问,嬴曦依旧带着微笑,说道:“曦不自量,尚觉不能与博陆侯比肩,然眼下这三位诸侯的威胁,曦倒是当仁不让,愿意一试。” 此言一出,堂上顿时一片寂静,群臣面面相觑,皆缄默无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四十六章 棋逢对手,风云际会 面对嬴曦的大言不惭,朝臣们先是一片沉默,随之而来的,便是他们私底下的窃窃私语。 侍中守尚书右仆射卢珽避席,对嬴曦拱手道:“据老夫所知,齐王率军十万,如今已经抵达虎牢关下,赵王与徐王各领军四万,也在赶赴洛阳的路上。若是我等暂且不动,这三王各怀鬼胎,必定会互相攻伐,可若是我等按照将军的意思,抢先奉立天子,这三方十八万大军加起来,敢问将军凭什么与他们抗衡?难道就凭你带进洛阳的这三万军队吗?” 嬴曦站起身来,轻笑道:“莫非卢侍中的意思,是让这衮衮诸公都躲在家里,等到那三位大王彼此之间分出个胜负,然后你们再出来,遵奉那最后的胜者为天子?” 卢珽一愣,还未说话,嬴曦便已经冷冷道:“莫非你们范阳卢氏的家风,便是首鼠两端c骑墙观虎斗,不遵礼法道义,只认孰胜孰负吗?” 闻言,卢珽不禁大怒,拍案而起,怒指着嬴曦:“你” 话只说到一半,便被嬴曦打断:“呵呵,看来卢侍中还是知道羞耻的,那孤便告诉你,孤带进城中的军队只有三万,可在这洛阳城外驻扎着的,却还有足足五万铁骑,孤的两位大将也已经各自率军数万进驻伊阙与河阳,孤且问你,这样的军力够吗?” 卢珽一窒,群臣听闻嬴曦此兵力,不禁互相望了望,似乎都颇为震惊,就连独孤信也放下了茶盏,望向嬴曦,目光中颇有疑惑之意。 嬴曦笑了笑,接着说道:“若是诸位还嫌不够,那” 话只说到一半,只听院外一阵脚步声传来,一名甲士飞快地跑进堂中,单膝跪地,高声道:“启禀君侯,唐王率军三万已到广阳门外驻扎;太原令李成义率军四万已进驻温县。” 此言一出,堂上众人大惊,待士兵退下后,嬴曦缓缓坐下,轻笑道:“诸位,有此两方相助,可够?”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太尉杨赐避席拱手,说道:“将军既能保太子与京师百姓,使能免遭战乱之苦,老朽愿奉先帝遗诏,遵太子即位。” 杨赐话音刚咯,独孤信便出列道:“某司隶校尉独孤信,愿从长平侯!” 紧接着,侍中裴度c尚书令崔缜等人先后表态,愿奉太子为帝。 嬴曦见状,轻笑道:“诸位忠君为国,嬴曦感佩,既然如此,那便就此敲定,明日便奉太子登基,昭告天下,以让齐王等人再无举兵理由。” 熙宁六年四月二十六,群臣奉太子安为帝,因天子年幼,故遵太后独孤氏摄政。传召天下,实行大赦。葬大行皇帝于邙山阳陵,谥怀帝。是日,更元广初。 车骑将军嬴曦入京护驾,奉立有功,故加曦金紫光禄大夫,与太尉杨赐c司徒王琰共领尚书事,并司隶校尉独孤信c尚书令崔缜,五人同为辅政大臣,佐弼幼主。 就在天子登基的这一天,在城外驻扎着的关中大军奉嬴曦将令,全部进入洛阳。百姓纷纷围观,所见大军竟有五万之多! 见到此情景的朝臣们不禁放下了心,对嬴曦所言也深信不疑。 “若是如愿没有记错的话,兄长这一次带过来的军队应该只有八万,可为何在韩信带走了两万,韦裕带走了一万的情况下,兄长仍然能在洛阳驻扎八万大军?” 在两人私下相处时,独孤信终于没有忍住心中的疑惑,小声询问道。 嬴曦大笑,说道:“如愿有所不知,为兄这些年偶有奇遇,曾拜一仙人为师,学了这‘撒豆成兵’之术。” 独孤信白了他一眼,说道:“小弟看起来应该没那么傻吧!” 嬴曦捧腹大笑,直笑得直不起腰来。最后,就在独孤信要拔剑与他决斗的时候,嬴曦终于笑着解释道:“你有没有发现,从昨天早上开始,进出京师的人便开始多了起来?” 独孤信一愣,说道:“好像是有点,但这几日刚刚开放城禁,多一些也是正常。” 嬴曦指着他,笑道:“你啊你,实话告诉你,为兄昨日一早便下令已经进城的将士改作百姓装扮出城,然后今日再换上甲胄,随着城外剩下的大军一齐入城,如此一来,不就正好是八万大军了吗?” 闻言,独孤信不禁愣了愣,但很快便反应过来,他指着嬴曦,大笑道:“兄长啊兄长,真不知道这些年你在关中都做了些什么,竟然学会了如此诡计!” 嬴曦大笑,揽着他的肩膀便向外走去。 齐王闻听朝臣们奉立新君的消息后,勃然大怒,亲率大军攻破虎牢关,并与赵王迁c徐王宿联合,和赶来支援朝廷的太原令李成义对峙于巩县。一时间王畿地区风雨惶惶,剑拔弩张。 消息传到洛阳,车骑将军嬴曦决定亲自率军,前去迎战齐王。 欢愉在今夕,嬿婉及良时。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天将黎明,嬴曦睁开双眼,轻抚着仍在怀中渴睡的美人儿,紧蹙着双眉。 片刻后,他动作轻柔,悄然离开温暖的床榻。却忽然感到一只柔嫩的手拉住了他的胳膊,嬴曦转过头,颇有些歉意地说道:“是我吵醒你了。” 霓裳轻轻摇头,柔声道:“要走了吗?” 嬴曦点头,转过身回到榻上,轻抚着她的双手,轻声道:“如愿会留下来守城,你们万事小心,等我回来。” 霓裳起身,将头埋在他怀中,小声道:“我等你凯旋归来。” 嬴曦笑了笑,轻拍着她的后背,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随后便没有过多留恋,转身离去。 独自洗漱c更衣,随后他便悄然离开,准备赶赴司马门。 “嬴曦!” 就在他即将离开宫城之时,身后却忽然传来女子的轻唤。 嬴曦一怔,转过头来看见来人,紧捏着的心却是放松了开来,他翻身下马,微笑着走到来人面前,轻笑道:“公主何事?” 来人一席素裙,面色未施粉黛,正是跟随他的军队一同到来的清河公主。 清河看着他,目光闪烁,问道:“你为何从” 话只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因为她看见嬴曦悄悄放在唇上的食指。 嬴曦看了看周围,见并无他人,便引开话题,问道:“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今日便要率军出征,我便想送你个东西” 清河低着头,语气颇有些低沉。 嬴曦却是来了兴趣,笑问道:“送我什么?” 清河双手交缠,踌躇了半晌,终于还是伸手入怀,拿出一只小小的长生结。 “这是我亲手编的,昨天还去了趟永宁寺,请求菩萨保佑。” 说着,清河便将长生结递给他。嬴曦伸手接过,手指轻轻地摩挲着,抬起头来,笑道:“谢谢!” 清河垂下头,脸上红红的。嬴曦没有多言,与她告辞之后,翻身上马,准备离去。身后却传来她的喊声。 “嬴曦,一定要平安回来!” 嬴曦转过头,留给她一个微笑。 广初元年四月二十七,车骑将军嬴曦奉诏迎击齐c赵c徐三王,唐王姬延领军随行。嬴曦率大军抵达偃师,下令驻守伊阙的韩信率军进入轘辕关,命韦裕自河阳赴巩县增援李成义。 四月二十八,前线传来消息,李成义为齐王所败,其部损兵折将,巩县已经被齐王占领,韦孝宽被迫与李成义退回偃师。齐王占据巩县,命赵王将所部驻守荥阳,派遣前将军石勒进攻孟津,试图从三面包抄洛阳。 嬴曦闻讯,立刻下令,命独孤晟率军北上,驻守河阳;并急令韩信率军取密县,以做出包抄赵军之势。而他自己则率领主力直扑巩县,齐王得知消息后,毫不示弱,直接铺开大军,与嬴曦交锋。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即将正面交锋之时。已经抵达巩县附近的嬴曦却忽然下令,全军后撤九十里。并拆毁洛水之上的孝义桥,逼迫齐王主力与其正面相对。 面对嬴曦的退避,齐王分毫不让,直接率军前进,迫近嬴曦的军队。 浩浩荡荡的平原之上,嬴曦率军背靠洛水,已再无可退之地。在他面前不过十里外,便是齐王姬成与徐王姬宿的联军,两国的主力军队共有十二万之多,而嬴曦一方,即使加上唐国和太原的军队,也不到十万人,在人数上便处于劣势。 面对来势汹汹的敌军,嬴曦丝毫不惧,直接下令全军,背水列阵,准备迎战敌军。 “将军,背水列阵,可是犯了兵家大忌,这” 嬴曦大帐中,太原令李成义面对嬴曦的命令,颇为不解,甚至有些抗拒。 面对他的疑问,嬴曦只是笑着说道:“使君尽管去安排便是,孤自有良策。” 李成义眉头一皱,但见唐王姬延只是抚着胡须,并未有所异议,帐中嬴曦所部将领也都没有说话。见此情形,他也不好多说,告辞离去。 姬延始终保持着和蔼的微笑,待李成义离去,他这才转过身,对嬴曦说道:“老夫对这侄儿再了解不过,他用兵之能,堪称当世之杰,昱之可千万不要小看了他。” 嬴曦拱手笑道:“晚辈焉敢轻视齐王,还请大王放心,晚辈深知此战的重要性,如此布置,自是有良策应对。” 姬延笑着点了点头,没有多问,与他告辞,回营调度兵马。 平原之上,两军相对,嬴曦策马自中军向前,来到两军之间。姬成见状,也自战车上下来,骑上一匹骏马,前来与嬴曦相会。 东风烈烈,龙旗招展。双方近十万将士肃立阵前,看着两位统帅的身影。 一位是头戴金盔,气魄威武的齐王,一位是雄姿英发,赤羽飞舞的当朝名将。 嬴曦与姬成四目相对,任谁也不会想到,当年在谯王府上把酒当歌的两人,今日竟会在战场之上再度重逢。 嬴曦微微拱手,朗声道:“一别经年,大王无恙否?” 姬成大笑道:“托昱之的福,寡人好得很,若是老友今日能让开一条道路,让寡人直去洛阳,那便更好不过了。” 闻言,嬴曦亦大笑,说道:“外臣受帝后之托,不敢稍有懈怠。倒是大王您,如今先帝新丧,天子方立,大王身为叔伯,理应遵奉先命,辅弼周室才对,为何要提兵相向,同室操戈?” 姬成道:“好一个提兵相向,同室操戈!新帝年幼,寡人身为周室伯长,自然应当入京辅弼,效仿周公,以奠基业才是,反倒是将军你提兵阻路,紧守八关,烧毁河桥,寡人要问问,将军此举,是要造反吗?” 面对齐王凌厉的语气,嬴曦丝毫不惧:“大王谬言!外臣奉先帝遗诏,入京辅政,又受天子与太后重托,枉领尚书,不敢有丝毫懈怠,而大王身为宗藩,却与赵c徐二国联合,违背藩王不得率军入王畿的祖制,孤忝居辅政,唯有以身报国,血谏大王!” “哈哈哈哈哈!” 姬成大笑,说道:“好一个以身报国,血谏寡人!嬴曦,数年不见,没想到你不但本事见长,就连这张利口,也是非同寻常啊!” 嬴曦微笑拱手道:“大王过奖,所谓以理服人,非是外臣利口,而是外臣受朝廷之理。” 姬成冷哼一声,却忽然策马走近嬴曦,低声道:“寡人给你一个机会,现在撤军回去,寡人可以承诺,绝不追击,你尽管带着独孤皇后离开洛阳,回你的关中,寡人登基为天子后,便封你为秦王,保你永享关中,如何?” 嬴曦笑了笑,说道:“曦多谢大王厚意,只是” 他忽然抬起头,与齐王目光相对,缓缓道:“嬴曦如今的志向,绝不是屈居于关中蕞尔之地,唯有这天下,方是外臣真正想要的战场!” 姬成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表情渐渐严肃了起来。半晌,他说道:“既然你不肯听本王劝告,那便只有在战场上见胜负了!” 嬴曦拱手道:“曦已遵从先前之诺,率军避王三舍,今日有幸,请与大王会猎于此平原广泽之上!” 姬成看着他,忽然仰天大笑,朗声道:“好!能有你这般对手,是上天眷顾寡人,今日,便在此一决雌雄!” 说罢,两人同时向对方拱手,随后转身,回到了各自阵地之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四十七章 戎车啴啴,如霆如雷 姬成回到阵中,登上王车,举起鼓吹,朗声道:“全军,进击!” 随着隆隆鼓声响起,齐国的中军战车向着敌军冲杀过去。而徐王姬宿的左翼军却按兵不动,似乎在等待时机。 嬴曦端坐爪黄飞电之上,佩剑出鞘,高声道:“全体将士,迎敌!” 主帅声音传来,关中军队各部鼙鼓声声,三百辆战车如奔雷急动,霎那间便冲进敌阵,与齐军正面对决。 没有诡计,没有阴谋,双方以最激烈c最血腥的方式,在这王畿大地上展开了殊死的搏斗。整个战场之上,兵戈的交响声c战车与战车的碰撞声c骏马的嘶鸣声不绝于耳。关中的锐士与齐国的技击之士都是名震天下的精锐将士。这些年来,在浩瀚草原之上,不断流传着关中锐士“一士抵十胡”的说法,就连速来勇猛彪悍的獯鬻骑兵,如今也不敢轻易进犯关中。而齐王麾下的技击之士在中原向来无可匹敌,如今这两支当今世上最为强悍的军队碰撞到一起,这便注定了此战将成为一场传奇。 嬴曦没有乘坐战车,而是在马上指挥战斗。他已经发现,齐军果然是他所碰见过的最强大的敌手。双方鏖战至今,伤亡比例竟然始终保持在相当的数量上!这种情况自从嬴曦统御关中以来,便从未遇见过。 就在双方战事胶着,难分胜负之时,齐军左翼的徐队忽然发动,二百余辆战车以及大量的步兵加入了战场,这使得关中大军面临的压力倍增。军队开始缓缓后撤,有些难于抵挡敌军的迅猛攻势。 嬴曦显然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敌军的动向,他立刻命亲卫传令,让后军投入战场。 命令传出后不久,唐王与太原令李成义率领的战车部队便直接冲进阵中,与齐c徐两国的军队厮杀在一起。如此一来,关中将士的压力得到了分担,开始发动反攻。 双方打得难舍难分,无比胶着。渐渐地,齐国与徐国一方因为人数与战车数量的优势,开始向前推进,而嬴曦手中握着剑柄,始终没有露出担忧的表情。 朝廷的联军不断后退,眼看已经快到退到河岸。姬成见此状况,不禁露出了笑容。 背水列阵,嬴曦为了阻止他渡河而犯了此兵家大忌,那么此战,便将是嬴曦一生中的梦魇。 一想到此,姬成亲自擂鼓,下令道:“敌军背水,诸军前进,但有生擒嬴曦者,封万户!” 齐军将士被君王的悬赏所激励,一路向前推进,更有大量死士朝着嬴曦所在的位置奋勇上前,丝毫不顾周围人的阻拦。 嬴曦见状,对传令兵小声说了两句,随后便拔出佩剑,朗声道:“将士们,背后已是洛水,我等退无可退,唯有决死一战,方有生存之机,今日若胜,上将受县,大夫受邑,士得百亩,商奴脱籍!” 说罢,嬴曦身先士卒,抓起长槊便冲进阵中。将士们为主帅的悍勇所震撼,更被他的许诺打动。加上此刻已经退无可退,于是众将士纷纷簇拥在嬴曦身前,悍不畏死地发动了反攻。 与此同时,在齐队的左翼方向,也就是徐队所在,不知从何处忽然杀来一支骑兵队伍。 这支骑兵约有五千余人,一律赤旗赤甲,盔上插着赤色鸟羽,远远望去,竟似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以燎原之势蔓延在这宽广的平原上。 当徐王姬宿看到这支忽然杀出来的骑兵时,他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大事不好! 徐国的军队之中有着大量的步兵,而且他的战车都已经投入进中军,此刻在侧翼面对这支骑兵的正是这些步兵队伍。面对如此数量的骑兵,他这两万步兵无异于待宰的羔羊。 事实也的确如此,这支突然杀出的骑兵雷霆之势杀入徐国阵中,如热油融雪,瞬间便冲散了徐国的军阵。将士们在统帅卫青的引领下,左突右冲,如入无人之境。很快,徐国步兵的溃败便影响到了正在鏖战的中军。姬成观察这支军队,从他们胯下高大的西凉马断定这一定是嬴曦抢先设下的伏兵。 姬成看着这支彪悍骁勇的骑兵队伍,不禁感叹道:“若是寡人能有如此骑兵,定能无敌于天下!” 这支骑兵的到来迅速影响到了战局的天平,徐国步兵的溃败使得他们的车兵不得不立刻回防,以应对敌军如屠杀一半的冲击。而在正面战场上,原本便因为嬴曦的身先士卒而奋勇冲杀的大军见有援军前来,更是勇猛向前,不断冲击着敌军的阵营。 很快,徐国的军队便在猛烈的攻势下发生了溃败。而他们的崩溃同时也带动了齐军的骚乱,嬴曦敏锐地察觉到了敌军阵脚的松动,立刻指挥将士扑了过去。一时间齐军抵挡不住,纷纷后撤,姬成见状,立刻下令鸣金收兵,还驻巩县。 取得胜利的嬴曦没有下令追击,而是就地扎营,与齐王对峙。 黄昏时分,已然解决一切的嬴曦终于得到了一口喘息之机,回到了中军大营。 军中驻将还有姬延c李成义皆已经在此等候。见到嬴曦进帐,李成义不禁拱手道:“将军用兵,当真如天人也!” 嬴曦笑着摆手,说道:“只是运气而已,齐军虽然精锐,但是有徐国的那些弱卒混杂其中,虽然人数多了,但战斗力却还不如之前,此次战胜纯属侥幸。” 李成义道:“将军此番背水列阵,迫使全军拼死一战,此等战法某从未听说过,不知将军自何处所学?” 闻言,嬴曦大笑道:“使君难道没有听过兵法中讲:‘置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吗?” 李成义眼睛一亮,再度拱手道:“将军真乃神人也!” 嬴曦摆摆手,说道:“传令全军,固守营寨,无论齐王如何挑衅,但敢擅自出战者,杀无赦!” 由于他在先前一战中的出色调度,故而众将士包括唐王等人也都没有表示出任何异议,纷纷拱手离开,各自回营。 从次日起,一连两日,嬴曦的军队都没有理会齐王,只是据守大营,无一人出战。 对此,虽然也有人表示出疑问,但嬴曦也并没有回答,只是让他们慢慢等着便是。 就这样,双方在对峙中度过了两天。期间,北方有消息传来,进攻河阳的石勒为独孤晟所拒,无法前进。对此,姬成没有表现出任何愤怒的情绪,他知道,河阳三城易守难攻,石勒没有攻下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派石勒过去,不过就是为了分化嬴曦的兵力而已。 但就在第三日,从南方传来的军报却让姬成再也坐不住了。 敌将韩信率领万余骑兵突袭荥阳,赵王迁不敌,退守管城,荥阳失陷。 这一消息彻底打乱了姬成的规划,本来他已经传令回国,命人率精兵前来增援。所以他才丝毫不惧嬴曦的固守之策,因为只要齐国再有五万将士前来,加上已经正在返程的石勒军队,以嬴曦的兵力,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但是如今荥阳失陷,这便意味着他的大后方已然暴露在敌军的面前。一旦韩信率领他的骑兵部队飞速驰援过来,将他包围于此的话,恐怕他便成了瓮中之鳖,任嬴曦宰割。 更可怕的是,距离荥阳不远的敖仓,是齐国大军粮草辎重所在。 一想到此,姬成连忙下令,全军立刻撤离,向虎牢关退去。 在距离齐军的不远处,嬴曦显然也早早得知了韩信占领荥阳的消息,他当机立断,下令全军进发,追击齐军。 双方一路打打停停,齐军终于来到了虎牢关。正当姬成打算退入虎牢关固守,整顿军队的时候,后方军报却再次传来,韩信已经率军前来,准备与嬴曦汇合,包围虎牢关, 得知这个消息,姬成不禁暴怒。 虎牢关乃洛阳东面最大的要塞,以如今的形势,若是将其拱手让给嬴曦,那无异于宣告了他此次几乎再也无法西进洛阳。但若是死守虎牢关,一旦嬴曦联合韩信c独孤晟的军队,在此处围城打援,届时恐怕他插翅难飞。 无奈权衡之下,姬成只得放弃虎牢关,向东南方向撤离,至管城与赵王的军队汇合。 嬴曦没有继续追击,而是下令韩信驻军汜水之左,他自己则率军进入虎牢关。 进入关城的那一刻,嬴曦登上城楼,眺望两侧的大河与嵩山,心中的大石终于放下。 他明白,从这一刻起,他与齐王这一战,将以他的胜利而告终。 姬成汇合赵王之后,仍然不甘心失败,率领全军北上,与嬴曦对峙于广武。期间数次率军进攻,但都无法攻破这座坚固的关城。 双方就这般对峙了十日之久。 终于,在第十天,姬成军队的内部,发生了变动。 “够了!寡人再也不想窝在此处了!” 徐王姬宿面色阴沉,心里始终憋着一团火。在与嬴曦的决战中,唯有他徐国的军队损失最大,两万步兵几乎被屠杀殆尽,这使得他异常恼火。 面对他的怒火,赵王迁面色也不太好看,姬成却是面无表情,看起来颇为淡定。 姬宿站起身来,对齐王拱手道:“此战已无胜算,寡人不愿在此浪费时间,这便先行告辞。” 出乎意料的是,姬成竟然没有阻拦,而是站起身来笑着说道:“那,王弟一路保重。” 本以为姬成会阻拦的姬宿也有些惊讶,心中的怒火顿时也消减了些许,他对齐王拱了拱手,说道:“此战,寡人算是记住了嬴曦,来日王兄若要攻伐关中,可招呼小弟!” 姬成笑着点头,说道:“你我兄弟,断不能让外姓之人挑拨了关系。” 姬宿点头,便也不再逗留,向姬迁拱手告别后,便离开大帐,准备率军离开。 待他离去后,赵王姬迁也转过身看向姬成,说道:“王兄,这” 姬成却是向他摇了摇头,说道:“此战嬴曦已然赢得上风,而且他已经奉立新帝,我等已无道义优势,不如离去,待来日再寻找机会反攻回来。” 闻言,姬迁也觉得正合他意,便借坡下驴,拱手道:“那,小弟便也在这两日带人离开了。” 姬成点了点头,没有加以阻拦。 广初元年五月初十,驻守广武的徐王宿c赵王迁先后率军离去,只有齐王成依旧逗留此处,与嬴曦对峙。 五月十一,嬴曦遣使来到齐王大营,请齐王关外一叙。 次日,齐王成与嬴曦相会于大河之畔。 嬴曦换下甲胄,穿上一身绣祥云鹤氅,手执羽扇,头戴纶巾,一副名士风貌。 姬成头戴金冠,身着衮服,神采奕奕,毫无愤懑之色。 来到大河岸边,姬成只见一艘画舫缓缓驶来,嬴曦自舱内走出,拱手笑道:“大王请!” 姬成朗声大笑,将佩剑解下,交给随从,独自一人走进船舱。嬴曦微微躬身,待他进入之后,便也跟着走了进去。 舱内别无旁人,嬴曦放下羽扇,亲自取过一只银壶,为齐王斟酒。 待殷红的酒液盛满银杯,嬴曦举杯道:“此乃上好的大宛葡萄酒,乃是曦特地从栎阳带来,与大王共享。” 姬成端起银杯,端详了片刻,笑道:“听闻这葡萄地产西域,昱之能带此酒过来,寡人甚是欣慰啊,来,干!” 说罢,姬成想也不想,仰头将酒饮尽,丝毫不担心里面是否有毒。嬴曦见他模样,便也笑着说道:“大王请!” 说着,嬴曦也将杯中酒饮尽,随后拿过银壶,为齐王斟酒。 姬成笑道:“寡人万万没想到,这一次,竟然会在你手上吃了大亏!” 嬴曦微笑,说道:“只是一时侥幸,大王莫要放在心上。” 姬成收敛笑容,正色道:“寡人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让开一条路,回去做你的秦王,寡人有生之年,绝不会对你有任何动作。” 嬴曦却是端着银杯,摇头失笑道:“大王醉了!” 姬成皱起眉头,道:“你信不过寡人?” “不!”嬴曦摇头,道:“大王乃天下豪杰,从未以诈术取胜,嬴曦自然信得过大王。” “那便退去,你想要什么,寡人都给你!” 闻言,嬴曦却是放下杯子,与齐王四目相对,缓缓摇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千秋长歌》正文 第四十八章 维彼四国,爰究爰度 嬴曦放下银杯,再一次拒绝了齐王的提议。他看向船舱之外,悠悠说道:“还记得那一年,嬴曦十六岁,无依无靠,只得托身军伍,那时的梦想,是在军中熬出头,做个校尉,那便谢天谢地了。” 姬成没有说话,慢慢啜着酒液,听他讲述。 “后来,我被调入栎阳,遇见了霓裳,那时我的梦想,是娶她为妻,在栎阳立足。” “再后来,霓裳远嫁京师,我便发誓,一定要谋取足够的权势,一定不会再失去我关心的人。所以,从洛阳回去后,我假意恭顺,骗取秦侯的信任,随后又谎称嬴壮弑父,率军讨伐。” “最终,我做了关中之主,大败戎狄,镇压世族,就连天子也不能对我指手画脚。我本以为那便是我功业的顶点,可如今” 嬴曦顿了顿,缓缓叹息道:“大概人的野心,是会随着境遇而变化的。” 姬成笑了笑,问道:“那么你如今的野心,是什么?” 嬴曦道:“大王可还记得那年,在谯王府上,嬴曦的话?” 姬成斜倚着船舱,稍稍想了想,不禁笑道:“生领尚书事,死谥宣成侯!” 嬴曦颔首,说道:“正是啊” 姬成忽然陷入了沉默,自顾自地饮着酒。嬴曦也没有再说话,两人就这般沉默了半晌,姬成忽然放下杯子,怅然道:“自寡人出生起,便因为母后的身份而尴尬。” 嬴曦转过头看着他,静静地听他讲述。言者与听众之间的关系,就这般忽然调换。 “自小,寡人便渴望父皇能多看我一眼,能得到他的一句夸赞,可是这么多年来,他从未正眼看过我。” “后来,父皇的兄长绝后,他便将我丢了过去,于是,寡人便从他的儿子,变成了侄儿。” “现在想想,他大概是在保护寡人,只因为寡人出身卑微,母亲不过是个至死都没得到一个封号的婢女。父皇非是不愿,大概是不敢,不敢在任何人面前对寡人露出丝毫赞许之色。” “姬职的母亲是弘农杨氏,姬楚的母亲是渤海高氏,他们的背后,有着当朝太尉与大司马,一旦父皇对寡人表示半点赞许,这两人便会毫不留情地找机会将寡人扼杀。” “后来,父皇将寡人封到了临淄,任寡人自生自灭。大概没有人知道,寡人做了齐王,做了大司马,如今甚至想做天子,所为的,就是想在宗庙里,告诉父王,他的长子,这个出身卑微的长子,才是他最优秀的儿子!” 说着,姬成却已经是泪流满面。 嬴曦沉默,拍了拍他的肩膀。 在这大河之上,一番吐露心事,两人的关系似乎也近了许多。只可惜,他们终究不是只有自己,在他们背后,还有着两个强大的势力集团。 姬成很快便从回忆中解脱出来,他看着嬴曦,笑道:“这一战,是寡人输了,从此以后,你做你的宣成侯,我做我的召康公,来日若还有机会,便在战场上一决雌雄,到那时,寡人绝不会像今日这般轻易放弃。” 嬴曦已然有些醉意,他看着船外涛涛大河,朗声笑道:“好!但愿将来有一天,孤还能与大王把酒言欢!” “混账小子,你也敢在寡人面前称孤道寡!” 齐王笑骂,伸手扯下嬴曦的纶巾。 嬴曦连忙将其扶正,口中嘟囔道:“你与清河公主不愧是兄妹,就连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姬成大笑,拍着他的肩膀,说道:“清河是个好姑娘,若是你真的想掌握朝廷大政而不遭那群老东西日夜围攻的话,做她的驸马是你最好的选择。” 嬴曦摇了摇头,笑道:“她啊,还只是个孩子,我可不忍心伤害她。” 姬成愣了愣,随后大骂道:“蠢货,你家十九岁的姑娘还是个孩子!” 嬴曦大笑,举起酒杯道:“不要多说,喝酒!今日不醉不归!” “好!不醉不归!” 两人再度举杯,乘着汹汹醉意,尽抒胸中块垒。 残阳如血,将大河也染上了一片丹朱之色。 这一日,两人皆大醉而归。 广初元年五月十三,齐王率军回国,遣相国田雠入朝参拜。 望着缓缓东归的大军,嬴曦转过头,感叹道:“齐国之强,名不虚传!” 在他身旁,田雠抚摸着胡须,面上只有淡淡的笑,但心中却是颇为得意。 洛阳定鼎大街上,全城百姓夹道欢迎,迎接嬴曦大军凯旋归来,四大辅臣齐齐出动,来到定鼎门外迎接嬴曦回京。太后独孤氏带着年幼的天子来到承天门下,亲自检阅三军将士。 由嬴曦c姬延和李成义各自挑选出的精锐将士进城,开至承天门下,排列成十余个方阵十余个,剑戟林立,盔明甲亮。三位统帅高坐马上,自后军一路向前,来到承天门所在。 三人同时勒住缰绳,只闻一声嘶吼,嬴曦座下爪黄飞电奔腾而起,前蹄腾空,发出的声音有如雷鸣。 姬延不禁啧啧称奇,说道:“将军此马,当真绝世无双!” 嬴曦翻身下马,笑道:“大王过奖了!” 正说话间,三人便看到太后怀中抱着天子,在满朝公卿的簇拥下缓缓走来。嬴曦见到盛装而出的独孤霓裳,不禁眼睛一亮。 此时的她,就如高高在上的女王,俯瞰着属于她的天下。 见到天子与太后的到来,万千将士同时单膝跪地,声震天宇。 “於皇武王,无竞维烈。允文文王,克开厥后。嗣武受之,胜殷遏刘,耆定尔功!” 这是当年周公所作,用以歌颂高祖武帝的《大武》乐章中的第二段,歌颂武帝的英明神武,在此场合,万士齐颂,无疑是对胜利最好的赞歌。 五月十八,奉天子诏,长平侯嬴曦徙咸阳侯,食五千户;加唐王延为太傅;太原令李成义拜前将军c并州刺史,封广平侯。 五月十九,太后下诏,加齐相国田雠金紫光禄大夫,齐王加封濮阳c东平二郡。田雠代王谢封,即日带齐世子姬章回国。 五月二十,唐王向天子辞别,回就封国,前将军李成义亦率军回守太原。如此一来,至今还留在朝廷的地方势力便只剩下嬴曦一人。 “启禀太后,关中乃我朝西方要塞,诸胡对此虎视眈眈,咸阳侯若久留京师,老臣恐西塞有失,希望咸阳侯以国事计,早回栎阳镇守。” 五月二十一日大朝之上,太尉杨赐直接出列顿首,建议嬴曦速归关中。 此言一出,群臣议论纷纷,跪坐在武官上首的当事人嬴曦却是闭目养神,似乎杨赐的话与他毫无关系。 “启禀太后,老臣附议!” 不一会儿,尚书令崔缜出列顿首道。紧接着,侍中卢珽c洛阳尹裴素c大司农萧远等亦出列赞同。 就在这时,司隶校尉独孤信却忽然站了出来,顿首道:“启禀太后,臣以为,咸阳侯暂不可离京。” 垂帘后传出独孤霓裳清冷的声音:“国舅之意,但说无妨。” “是。” 独孤信再拜顿首,朗声道:“如今天下之势,正值主少国疑,若咸阳侯就此离去,一旦东方三位诸侯卷土重来,敢问太尉将以何抵挡?” 杨赐没有说话,他的弟子御史中丞陆云却是出列道:“天子新立,早已传诏天下,若是齐王等人再度来犯,天下士民必汹汹讨之,何须兵戈以抵?” 独孤信冷笑一声,说道:“难不成陆中丞觉得,凭尔等一张利口,可以骂死齐王不成?” 侍中卢珽忽然站出来,笑道:“国舅此言差矣,当此之际,各地诸侯绝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百姓士民泱泱之口,可绝不是他们能轻视的。” 就在这时,始终在闭目养神的嬴曦忽然睁开眼睛,既未出列,也未对天子顿首,而是跪坐在位置上,直接开口笑道:“依卢侍中的意思,若是齐王真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起兵入京,那么卢侍中这般风流名士,便会借坡下驴,遵奉齐王为帝不成?” “你” 再一次被嬴曦讥讽,卢珽大怒,此刻他看着嬴曦脸上和煦的笑,恨不得将他的脸皮给扯下来。 太尉杨赐却是看着跪坐在原位的嬴曦,眉头皱起。 就在此时,帷幔后却传来太后清冷的声音:“诸卿不必多言,天下初定,本宫与天子正欲仰赖咸阳侯,天子亦有意拜咸阳侯为师,此事暂且勿议。” 太后有言,众卿不禁面面相觑,半晌,只等纷纷顿首,不敢多言。 朝议结束,嬴曦手持笏板,慢悠悠地走在众朝臣的身后,面目淡然。独孤信也故意放满了脚步,来到嬴曦身旁。 看了独孤信一眼,嬴曦脸上露出笑意,说道:“如愿今日为了为兄,在朝堂上当面与那群公卿大臣唱反调,可是有些不明智啊!” 独孤信笑道:“论私,你我有金兰之契,论公,我二人皆属关陇大族,小弟如何能让那群山东大族的老东西围攻兄长。” 嬴曦大笑,独孤信却是蹙起眉头,小声道:“可兄长有没有想过,留在此地并非长久之计,且不说要日日防备满朝公卿的明枪暗箭,毕竟兄长的根基,是在关中啊!” 闻言,嬴曦颔首,说道:“此事,我已有打算。” “哦?”独孤信看向嬴曦,问道:“兄长有何打算?” 嬴曦转头看了看四周,见周围并无他人,便悄悄附在独孤信耳畔,小声道:“迁都。” 独孤信一怔,瞳孔忽然收缩,他转过头看向嬴曦,面上有着掩饰不住的震惊之色。嬴曦却是一言不发,淡淡微笑。 独孤信思索片刻,说道:“恐怕公卿朝臣不会同意,以姬楚和姬康为首的皇族势力也决然不会同意。” 嬴曦笑道:“如愿放心,为兄自有办法。” 独孤信点了点头,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说道:“可栎阳狭小,绝非可以做都城之所!” 闻言,嬴曦大笑,独孤信不知何意,追问道:“兄长何故发笑?” 嬴曦道:“你可还记得,那一年我们举行大蒐礼所在的平原?” 独孤信眼睛一亮,说道:“兄长的意思是” 嬴曦笑道:“我手下曾有一谋士,擅长望气之学,他曾向我提议,在那片平原上修建一座大城,为兄在年初便已经命人着手修建,昨日也已经派人,让老令君征调大量民夫,加速修建,若是不出意外的话,今年内便可大致修建完成。” 他顿了顿,然后说道:“此城若修建而成,其规模当是旧西京丰镐的两倍,甚至比如今的洛阳还要大上几分,这样规模的城池,用来做都城应当不会显得寒酸吧。” 独孤信点了点头,说道:“你最好与太后商议一下。” 嬴曦颔首,就在此时,一名小内侍快步跑来,对两人躬身道:“拜见将军,拜见国舅,将军,太后有请。” 闻言,嬴曦不禁失笑,说道:“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独孤信点头道:“兄长去吧。” 嬴曦应了一声,跟随小内侍转身往宫城方向走去。独孤信则是驻足原地,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眉宇间始终有着一抹难以化开的忧虑。 忽然,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手中的象牙笏持之不稳,掉落到了地上。 嬴曦方才所说,他早在年初,便已经命人建设那座规模甚至超过洛阳的新城。 “难道他” 独孤信忽然摇了摇头,只觉得后背已经渗出了点点冷汗,他连忙捡起掉在地上的象牙笏,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不敢再多想。 就在此时,他忽然感觉有人在拍他的后背,连忙转过头,只见容颜秀丽的襄城公主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身后,面目含笑。 独孤信不禁松了一口气,强压心神,微笑道:“公主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呀!” 襄城笑得眼睛眯起,脸上写满了欢喜,没有丝毫的遮掩。 独孤信看见她的笑脸,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心下一阵温暖,他将笏板别在腰带上,拉住了襄城的手。 这一回换成襄城公主扭捏了起来,她红着脸垂下头,却又忍不住抬眼看他。见到他脸上和煦的笑意,襄城却只觉得像吃了蜜糖一样,充满了欢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