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萱华》 第一章 城破 楔子 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 彼时,天柱折,地维绝。 九天之上的混乱与九州之上的动乱。 当命盘被彻底拂乱,有星陨下。 当命运织成一张网,天下成为一局棋,缓缓延开了时间与空间。 你信宿命吗? 引 沉重的石门次第关闭,由远及近,有声嘶力竭的呼喊渐转虚无,像长长的甬道中,依次熄灭的烛光。 “噼啪“,终于,最后一点烛火也熄灭了。 我从面向石门的方向转过身来,看着在我身边上下翻飞的密密麻麻的白色光点。我看了一会,忽然想起了那年夏天的萤火虫,也似这般晶莹纯澈,在仲夏的草木中上下翻飞。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久到想起那天都觉得像是另一个人的故事。 它们的触碰让我觉出善意来,好像小时候娘亲将我抱在怀里,熟悉的温暖让我想要就此睡去。 我缓缓靠到了墙角,第一次完整地翻检我的记忆---约摸也是最后一次。 须臾,泪落了下来。 然而很快,我便忘了为什么哭。 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我想从这一刻开始,我的记忆便会缓缓消弭,然后是三魂,再就是七魄。 我看向虚空的某个方向:“听我讲一个故事吧。” 光点聚拢来,幻成一幅空白的画卷。 有白衣女子突兀出现,容色恬淡温婉,叫人想起三月的江南烟雨。她微微一笑:“第一百三十八位圣女,不知会给十方带来什么故事呢?” 我失神盯了她一会,见她仍是淡然的样子,才微微合了眼,掩去了眼底的轻嘲。 也是,这个人如今叫十方,是十方书的书灵。 巫族至宝十方书,记天下大势,亦记人生平,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包罗万象,无所不记。 我觉得有些凄凉,自己的故事到头来只能由旁人记下,多可悲。 我想起了许多人和事,在那个混乱又波澜壮阔的时代里。 多好的年华,多美的江山。我这一辈子都耗在里头了。 只是可惜我已经不能长久地记下去了。 多可惜 第一章城破 故事要从城破那天讲起。很遗憾,这并不是一个令人开心的开头。 顾渊踏入朝露阁时,我正在为符纸勾最后一笔朱砂,身后是宫娥们奔逃时留下的一地狼藉。 那年我八岁,那时我还叫顾瞬华,家人喜欢唤我的小字,无忧。 那时我喜着红衣,殿外种的是大片艳烈如火的荼蘼。 顾渊是我的双生哥哥,尽管我不常叫他哥哥。 因不到一个时辰的缘故就叫我屈居人下,委实太不厚道。 身后传来添茶的水声与杯响,我回头看了一眼,顾渊正端着茶,出神地望着窗外,眼中是沉沉的墨色。 我缓缓在笔洗里将笔上的朱砂洗净,如血的红色在清澈的水中渐渐荡开,合着远方的火,还有开到极致的荼蘼。 “郢城破了吗?”我尽量平静地问,随手又扯下一张空白的符纸。 顾渊没有回答,沉默片刻,他说起了另一件事:”李将军说,娘亲在城头,穿的是当年大婚时的嫁衣。” 我微微一滞,腕下的笔在符纸上划出刺目的红痕。 我索性揉了符纸,取出蓍草。 身后探过一只手,按下了我的手腕。 顾渊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暗沉:”不用了,大凶之卦,楚国气数已尽,母亲和外公的血脉牵引也断了。” 我拂掉他的手,不死心地用最耗精力地血祭之术又卜了一遍,最后被劳而无功的结果坑得眼圈发红。 顾渊抬手拂去我脸上来源不明的水珠,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动了动唇,干巴巴地挤出一句:”别哭,本来就丑,一哭就更丑了“ 我拿袖子胡乱抹了抹,瞪他:“我才没哭,只是可惜再也不能吃到娘亲做的梨花酥了,也不能取笑外公整天拿着外婆的帕子念一些酸诗了,这样的日子该有多么无聊“ 说着,我突然有些茫然,是啊,该怎么过下去呢 顾渊紧紧握住了我的手,然后便是长久的静默。我们面对面坐着,眼睁睁看着主殿燃着的火,宫娥嫔妃四散奔逃,秦兵楚卫行色匆匆地走过,手中的刀剑沾着令人心悸的血色。 “卫大夫怎么样了?”我问顾渊。 “在城门,殉国了。“沉默了一会儿,顾渊才回答。 “小离呢?“ “被奶娘带走了,现下该是快要过江了。“ “嗯。“我应了一声,心里想着,能离开,真是再好不过了。 “顾渊,你走吧。’’我说。 顾渊看我一眼,语气有些淡:”我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了。” 胸中的哀怒一下子漫上来,我当下将茶泼了他一身,冷冷地宣布:“你走后,我会好好活着。” 我不懂为何娘亲要昭告天下说楚国的明昙郡主天生魂魄不全,让我生生装了五年的哑,以至于我连族地都不能踏入,更不 想深究一向疼爱我的外公和哥哥也不曾反对过半声。 我只知道就像我是顾渊唯一的亲人一样,他也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我希望他能回到巫族,好好地做他的少主,而不是因为我这样一个不能踏入族地的人毁去一生安逸。 “九州之地莫不知他秦王为了夺位,负了对之深情厚意的楚国长公主。娘亲一死更是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想来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他是不会对我如何的。“ 似是没听到我的话,顾渊站起身来,视线虚虚穿过半坍的城楼,突然开口:”无忧,我们一起。“ 我倏忽明白了什么,他会留下来,不为任何人。 他低低笑了笑,转身向外走去,夕阳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让他无端端像是凭空长了几岁一样。 外面兵戈已定,曾经辉煌过的楚宫只剩一派刺目的萧条。不远处有几个秦兵大声谈笑着。 大抵国破最凄凉不过如此。 后来偶尔听到有人提起楚宫,我记忆中最清晰的竟是这一日的萧条,那些温软的,辉煌的,反而一点点模糊,直到最后也没能明晰。 “人生而有定,收之此必失之彼,贪两全者,必伤人毁己。” 没有人可以在做了不该做的事之后可以不付出代价。 这是顾渊那天与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族学开篇的第一句,每个族人都要铭记在心。 教我们族学的婆婆说,这句话,她悟了一辈子都没有悟清楚。 也许不是悟不清楚,只是贪两全罢了。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可以成为这句话的例外,后来才知道,每个说出这句话的人,都曾以为自己会是例外。 可惜我们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于我,于顾渊,抑或是后来的许多人。 我看着顾渊被秦兵缚住,又看着秦兵向朝露阁走来。 我将发饰衣衫弄乱,又在妆台放了一把火。想想多年积累的宝贝都毁在里面了,我立刻泪流满面。 几个五大三粗的秦兵闯进来,一脸惋惜地看了看燃着的妆台,又看了看惨兮兮的我。 “啧,大概是有人先咱们一步抢了东西跑了,真是晦气。“ 领头的秦兵没有在意属下喋喋不休的抱怨,又看了我一眼,皱皱眉:”带走!” 这年夏天很干燥,等我最后回望时,火势已经在整个朝露阁蔓延开来。 我恍惚感觉到,那在火里熊熊燃烧着的,不只是我生活了八年的朝露阁。 这场火之后,我不再喜欢红衣,荼蘼也只栽白色。太过红艳的颜色,总叫我想起这日的大火,一路蔓延,像是淌了一地的血。 殷朝文帝十四年,秦兵攻楚,郢城城危,长公主顾氏着嫁衣登城楼,斥秦王负义,于阵前自刎谢国。秦王闻讯甚悲。同日,郢城破,大夫卫铮死守殉国,楚王自悬,楚国灭。——列国*楚书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章 何谓乱世 一辆破旧的马车静静驶出楚国国都,一路向北。 我和顾渊靠在一起,和着马车的辘辘声,他在我耳边轻轻叹息:“无忧,我们是孤儿了。” 我晓得他的意思,那个住在秦宫里的人,是我们的仇人。 过楚国边境时,我打开了帘子,想要最后再看一眼我的国家。 远方的山峦,笔直的官道,不知长了多久的老树,密密匝匝地立在道路两旁。 还有数量庞大的,流民。 我曾偶尔在国书上看过,“流民万千,白骨蔽野”,娘亲告诉我,那是一种极其惨烈的景象。直到此时,我才明白这是怎样一种惨烈。在此之前,我对流民的认识只停留在娘亲疲惫痛惜的表情上。 烈日下,衣衫褴褛的人群,从这一边的地平线延伸到那一边的地平线,缓慢地,艰难地移动着,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时不时有人倒下,伴随着几声很快被淹没的哭喊。 他们用痛苦到麻木的表情注视着彼此,好像宫人送给我的傀儡娃娃。唯一能唤起他们眼中零星神采的,就是一点点干涩冷硬的食物。 “他们在做什么?”我用手语问顾渊。 我看的方向是两家人,分别牵着一个哭闹不休的孩童。 顾渊只看了一眼便扭开头去,默默吐出几个字:“易子而食。” 生生将人逼回了野兽的世界。 我呆住了,希望他与以前一样告诉我这只是个玩笑,可我始终都没能等到他回过头来。 我终于再也受不得这般刺激,拿起装干粮的包裹就要往下冲。 “回来!” 我瞪向顾渊,却在触及他血红的双眸时瞬间愣怔。 他就那么红着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诉我:“顾瞬华,若你将这些干粮予他们,他们会被那些饥饿的流民撕成碎片。” 我忽然就记起,去年冬天顾渊随外公去巡边,那正是荒年后,他回来就是这般模样,整整一月不发一言。 秦兵统领的话在窗外响起:“公主还是莫要冲动了。这年头,没有大人护着的孩子走在路上,与一只肥嫩的兔子没什么差别。” 我颓然坐回马车,觉得哪怕在烈日下也如坠冰窖。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到,我处在怎样一个世界。往日那些我过惯了的安乐无忧的日子,反而更像假象。 马车驶入秦地,我竟松了一口气。我想着,一个打了胜仗的国家,总归不会有这般骇人的场景。 我又掀开了车帘,凝视着那块半人多高的界石。 过不了多久,这块界石就会被移除,或被砌入宫殿的墙壁,或被丢掉无人问津的山野。不会有人再记起这里曾是秦楚的边界,就像不会有人再记起曾有一个楚国一样。 “军爷,下一批什么时候到?” 突兀的声音将我从杂乱的思绪中抽离。那是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女子,挽着妇人的髻,一张素净的脸上,失望与希望交杂,让她的话添了几分小心翼翼。 马车缓缓停下,所有人都沉默着。 许久,护送我们的队伍中有声音闷闷地响起:“我们是最后一批了”语未竟,已带哽咽。 一群老弱妇孺忽然发疯一般冲了过来,撕打着落魄的军队。军队中无一人反抗,静静承受着。许久,低低的,压抑的哭声在人群中响起。 不合时宜的大笑突然响起,我看到那个十六七岁的女子状若疯癫地冲向了一边的界石,鲜血顺着界石蜿蜒流下。 所有人都呆住了。 一个士兵忽地一拳捶到了车辕上,低低地咒骂:“这个世道!” 我将头埋进顾渊的怀里,才惊觉他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 直到了秦都咸阳,我都觉得在做一场噩梦。 繁华的长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潮,叫卖声此起彼伏,似乎一道城门就是两个世界。 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女将咬了一口的包子随手丢在了地上,转头向身旁的男子撒娇:“哥哥,我不要吃这个。” “好,”男子满不在乎地看了一眼滚落尘土的包子,向少女微笑,“那我们去芙蓉楼吧,听说又出了几样新菜。” 我看着他们自然地离去,似乎这是再平常不过地事。 咸阳城很大,四处都有楼阁酒榭,还有远处隐隐露出一角的雄伟的秦宫。 我忽然觉得无比讽刺。 自小便有人告诉我,我处在一个乱世。 何谓乱世? 大约是上层人的阴谋争杀,下层人的地陷天塌吧。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章 祸起萧墙 我们到主街时,天已薄暮,红艳的夕阳将秦宫染了一片血色,莫名有些凄凉。 很像不久前楚宫的那场火,也是这样将三千世界映得一片血红。 官道上有人打马而来,深色的稠服,用金线勾出水样的纹路。他的身后是一辆金碧辉煌的马车,碧色的流苏垂下来,隐隐透出里面嫩红的衣角。 “是六公主与申大夫之子出游,公子公主,对不住了,我们得先避开。” 秦军统领的眼中带着些许怜悯,但还是下令将马车赶到一边。 我和顾渊都没有反对,既已亡国,自当要有寄人篱下的觉悟。 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再怎么避让,也避不开有心的挑衅。 “停车!”二八少女的声音,清脆中透着几分娇蛮。 申大夫之子——申纪像是才看见我们这队人,还算清秀的脸上浮出一个高傲的笑来:“秦寿将军,这是战胜归来了?真是可喜可贺。” 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对秦军统领的老爹肃然起敬,敢给自己儿子起这种名字的人绝对是个人才。 秦寿的脸色却一下子冷了下来,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区区残兵,岂敢当‘将军’之称!” 我敏锐地察觉到,不只秦寿,连身边不少秦兵都隐隐变了脸色。 我看了顾渊一眼,他不动声色地吐出几个字:“萧墙之祸。” 我点点头,外公曾经说过,当一个国家开始打压将领,必然不会长久。 可惜他到最后手中都没有几个能用的将领。 两车相交时,一双纤手撩开了车帘,露出一张盛装后无比美艳的脸。 然后我便看到我们名义上的六姐轻蔑地勾起红唇,用口型比出了两个字:“野种。” 顾渊紧紧拉住了我的手,我知道,他怕我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也是在提醒他自己不要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 我轻轻挣开他,冲她无所谓地回以一笑,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我一点都不生气。 秦国六公主凌梓瑶,说到底,不过一个不相干的人罢了。 自小看惯了各种贵族女子对娘亲冷嘲热讽,我很清楚该如何对待她们。 忍之,让之,若她得寸进尺,终有一天要承受代价。 “公子和公主若觉得臣的名字好笑,大可不必忍着。”秦寿的话在窗外响起。 习武之人的耳力都很好,那两个字大概是被他听去了。这样笨拙的安慰方式让我感到久违的温暖。我和顾渊对视一眼,无声咧开了嘴角。 “将军,当真不能走正门吗?”一个士兵压低了声音,听来有几分不平。 秦寿看了我们一眼,叹了一口气:“君命不可违,去角门。” “连亲子都能这般对待,那我们是不是该谢主公对我们太仁慈了,竟让我们中还有人能活着回来。”一个士兵忽然扔下了长枪,长枪与地面相撞,发出清脆的鸣响。 “住口!”秦寿皱起眉。 “死了那么多兄弟,我们又被这样对待,连牢骚都发不得了吗?”那个士兵抬起头直视他的统帅,眼中像是隐忍着极大的痛苦,“将军,对不住了,这样的君主陈六效忠不起。最近旧伤复发,陈六申请退伍。” “算我一个。” “也算我一个。” 秦寿死死盯着他的下属们,眼中隐有泪光闪现。 “兄弟们,”许久,他才艰难开口,声音低得近乎哀求,“我们先把人送回去再说,好吗?” 没有人再说话,只有马车的辘辘声,缓缓向角门驶去。 “公子公主可知臣为何要叫这个名字?”似是为了打破这令人压抑的气氛,秦寿缓缓开口。显然,他并不需要我们回应,自顾自接了下去,“秦家世代为武,我的父亲,祖父都是壮年便战死沙场。娘给我取一个‘寿’字,不过是求我能长久地活下去罢了。” 我转头望向越来越近的秦宫,心里明白,这话并不是说给我们听的。 朱红的大门一开一关,到了目的地的我,只觉得这一路漫长到难以忍受。 彼时年幼,尚不能理清胸中突然多出来的复杂情绪。多年后再次回首,才明白从楚到秦的这段路途,生生绝了我一世的太平长安。 而我也是直到多年以后,才了解当时在我身边怔怔愣神的哥哥,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世界坍塌与重建。 也许,从一开始,故事就已隐隐指向结局。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章 宫墙 我们是被人扔到大殿上来的。 金碧辉煌的大殿上,藻井上是盘旋纠缠的龙,粗大的柱子上漆了红漆,不远的矮几上放着雕花的香炉,燃着上好的紫檀香,和着满室的脂粉味,莫名让人作呕。 我扫了一眼满殿人身上的绫罗与脸上虚伪的假笑,又看了一眼我和顾渊身上破烂且脏乱的衣服,发觉众人眼中的高贵与低贱差的不过一件衣裳罢了‘ 首座是一个男子,已过而立,样貌生得俊朗,一袭墨色龙纹锦袍,穿出了衣冠禽兽的风采。 我越看越觉得他跟旁边那个面白唇薄倒三角眼一脸克夫相的紫衣女人格外相配,就像丫鬟小翠在她家曾经的侍卫哥哥和丫鬟小红的婚礼上赠送的一句话,贱人配狗,天长地久。 男子就是当年抛妻弃子的秦王,而女子就是他抛妻弃子的原因,秦后许氏。 秦王见了我们,眉头嫌恶地皱了皱,极不耐烦地问了一句:“可是楚宫长公主的孩子?” 马上就有人诚惶诚恐地应了一声是。 许氏端起茶杯,嘴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啧,王上,倒不知你在楚国还有这么两颗沧海遗珠。” 果真是不知,当年秦王为了王位求娶娘亲,十里红妆闹得九国皆知,竟还有人说不知。 “哟,姐姐这话说的,好歹王上也是一国之君,难不成姐姐连这些都忍不得吗?” 说话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一身嫩黄的纱裙衬得身段玲珑,面上施了薄粉,显得极为娇俏。 “是啊,王上孩子越多,才越热闹,越有人气嘛。” “妹妹这话可就诛心了,姐姐不过随口玩笑,妹妹何必非要挑姐姐话里的毛病?” 常言道,三个女人一台戏,此时殿中莺莺燕燕坐了十多位,效果堪比百千犬吠,更有几位年长的公主,某些不安分的婢女,立时跌宕起伏。 大约是这种场景见惯了,秦王轻敲桌面,待殿中安静下来,他淡淡抬了抬眼,向着顾渊道:“从今以后,你为秦国六公子,姓凌,名锦轩。” 我下意识看向顾渊,他很沉默地垂着头。这样反常的沉默,让我不由害怕起来。 “不,”果然,他抬起头来,朗声道。“我姓顾,名渊。” “姓顾?”秦王嘲讽地笑了笑,“楚国已亡,哪还有什么姓顾的?” 顾渊冷笑了一声,抬眸直视上首的秦王,带着分毫不让的决绝。 “不认?”也许很久没有人忤逆过他了,秦王终于正眼看了顾渊一眼,“拖下去打。” 侍卫极有效率地将顾渊拖了下去。殿内无一人开口,过了一会,木板与皮肉接触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响起。 殿上的人都看着我,他们大概是想用顾渊的痛叫声来震慑一下我,可惜他们太不了解顾渊这个死孩子了,别说是挨打,受再重的伤也没见他吭过一声。 我跪在地上默默鄙视秦王的无耻,想起顾渊被拖走前留下的那个让我安心的眼神,无力感从心底一点一点漫上来。 “凌梓月。”计划被打乱的秦王有些恼怒,也许我这个哑巴女儿太不招他待见,他随口便扔给我一个名字,连铺垫都省了。 他见我不动,以为我默认了,脸上露出几分满意来。而我只是在纠结在走出去之前要不要做几个表示鄙视的动作。 听着一声紧似一声的木板声,我叹了口气,连眼神也没有给殿上这几位,站起来跑了出去。 从小就有人教过我们,识时务者为俊杰,也有人教过我们,要能忍一时之辱,才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们都记得。 可是,有一种东西,叫做骨气;还有一种东西,叫做底线。 当我跑出殿门时,已被打的要死不活的顾渊露出了他标志性的意料之中的表情。 我被他逗得一笑,眼泪却撑的眼眶死疼。 他的黑袍濡湿了一片,脸色也转为苍白,我不敢想象每一杖下去是怎样的血肉模糊。 我扑了上去,死死护住了顾渊,木板打到身上才终于觉得安心。顾渊似是被我的举动气极,不断挣扎着,但因着他的重伤,终究是不能撼动我分毫。 我们的坚持终于让秦王觉得无趣,或是他从未想要征求我们的意见,只是给我们一个下马威罢了。于是他冷冷说了一句:“照我说的上族谱。王后,你安置他们。”便拂袖而去。 顾渊强撑着与我相视一笑,作为根正苗红的楚国人,秦国的族谱并不在我们考虑范围之内。 秦王走后,似失去了最后的约束,殿内又吵成一团。话题明明在我们身上,却无一人关心我们的生死。 我半扶半拖着昏迷的顾渊,身上的伤口让我疼出了火气。 于是,我放下顾渊,径直走到一方小几旁,挑了一个看起来最贵的杯子往地上狠狠一摔。 殿上有一霎的静默。 “九公主气性倒是大。” “呸,她算什么公主,亡国贱奴罢了。” “听说这九公主,天生是个哑的。” 我听着愈加恶毒刻薄的话,忽然很庆幸,顾渊昏过去了。 我被愤怒沸腾的心又一点一点冰冷下去,仿似四面楚歌,天地之大,竟无一人一物可凭依。 “诸位妹妹,何必跟一介孤女计较?来人,送他们去清心殿,好生照料!” 秦后脸上的表情,七分和蔼都遮不住三分嘲讽与阴毒。 我半拖半抱着顾渊,跌跌撞撞地跟在宫人身后逃出了大殿。 外面还有不曾落尽的余晖,而宫内却像永远照不到阳光的深渊。 林姐姐说过,宫里的女人就像暗夜里滋生出的花草,愈美愈艳,吸食的血肉就愈多。在这里,哪怕是一株无害的野草,都免不了沾毒染血。 我相信。 从眼见她和亲来楚国时满身的鞭痕,到她一点点衰弱成棺中枯骨时,我便相信。 ------题外话------ 有没有人啊?欢迎收藏打赏评论卖萌调戏作者~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章 冷宫 所谓清心殿,自然是要足够偏僻才够得上清心。但好在地方足够大,占据了秦宫北部最大的一块荒地。 俗称冷宫。 “地方到了,两位先去歇着吧,奴婢告退了。”领路的宫人冷冷说完,似怕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急急回身,却又转过头来,阴阳怪气地笑道:“两位可小心些,冷宫里可关了不少疯子。” 尽管见惯了拜高踩低之人,我还是忍不住冲她匆匆离去的背影狠狠瞪了几眼。 我扶着半路醒来的顾渊慢慢走向落了漆的大门。几段宫墙坍圮了,被人用竹篱草草扎好。隔着错落的竹篱,可以看到人影往来,间有笑语传来。 我有些怯的心渐渐放了下来,便与身旁的顾渊小声嘀咕:“瞧着也不像疯子。” “此言差矣!”爽朗的笑声传来,醉卧门前的看门老者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带着浓浓酒气的手揉了揉我的头发,笑容温暖慈祥,续言道:“在宫里过得像正常人,不是疯子又是什么?” 他又瞧了瞧我们,转身开门,长长地叹了一声:“这些人真是越发不像话了。” 半朽的木门吱吱呀呀地响,引得里面的人纷纷围了来。清一色的女子,年龄不一,荆钗布裙,不着粉黛,比大殿上那些像收了脂粉铺贿赂的女人不知好了多少倍。 “这次来的怎是两个孩子?”一个年纪较长的女子越过众人走上来,摸了摸我的头,皱眉看向老者。 老者将举起的酒葫芦放下,嘲讽地哼一声,道:“他们是楚国长公主的孩子。” 还在喧闹的人群忽地静了下来。 我垂着头,想起一路上听人一遍又一遍说的故事。 楚亡那日,楚国长公主着嫁衣上城楼,斥秦君不义,并代顾氏一族致歉于楚地百姓,最后以身殉国,惟祈楚地百世长安。 这是一个多么悲壮的故事,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一遍又一遍地讲,九国百姓一遍又一遍地听,楚地的百姓自发给他们的长公主建了庙,现如今只要说起楚国长公主的名号大家便会肃然起敬。 可是我不想,顾渊也不会想。 因为我们的娘亲,没有了。 有人从我手上接过了顾渊,先前说话的女子过来拉我的手,道:“孩子,随我来吧。” 人群渐渐散开,我不动,眼睛看着顾渊离开的方向。她笑了笑,向我解释说:“来了新人总得去见见长者,你哥哥受了伤,只能你自己随我去了。这么大的人了,莫不是还怕?” 我想了想,乖乖点了点头,向前迈了一步。 一路向北,脚下的路弯弯曲曲的,隔过一片树林,我看到路两旁不是花木,而是一小块一小块的菜地粮田。日头已经沉下去了,田里已没有人劳作,只余叶片在余晖下嫩生生的,和着不远处几缕炊烟,以及几棵上了年纪的老树。 这并不是我熟悉的光景,此时却无端让我心安。 路有些长,她便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我闲话。诚然,我是说不得的,所以一直是她说我听。 她说她叫秀姑,是赵国人,就是那个被上一代秦君因宴会上一副碗筷灭掉的赵国,那个和楚国一样,只能从史书上再寻的赵国。 她说我们现下所在的秦宫,几十年前还是赵国的王宫。 她说我们要见的人是周婆婆,她是冷宫里年龄最大,呆的时间最长的人。最初来的那些姐妹,都是在她的照料下好起来的。这里所有的姐妹都很敬重她。 她说带顾渊走的姑娘叫玲珑,平时很热心,但说话总是要刺人。 从她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我仿似看到了这座大到让人害怕的冷宫,是如何一点点活起来的。 那天秀姑介绍了很多人,包括她自己。但我听到的只是她们在冷宫里的故事,却没有半句关于她们的来历,曾经的身份,或是如何到了这里的。 多年后回想我装哑的那段岁月,每每痛恨失却了很多痛快说话的机会,以至留下了诸多遗恨,唯有这一次我是感激的,让我没能追根究底下去。 入得斯门,本就该是前尘尽忘才能好好活下去。 周婆婆的院落在冷宫的极北,阴而小,朝南的方向植了一排树,整个院子都笼在了阴影下。凭着巫族的血脉,我很轻易就觉出了其中浓浓的死气。 脚下是破碎的青石板,依稀能看出昔日的辉煌,而今却有野草在缝隙里生长。 我有些怕,拉住了秀姑的衣角。 “不怕,”她见我的样子便明白了大概,转过身来安慰我,“此地阴沉是怕扰了逝者,这里有墓园。” 顺着她指的方向,我看到一个落了锁的小园。很显然,周婆婆住在这里,是做了守墓人。 这个认知让我的好奇压倒了恐惧,不禁开始想象周婆婆该是怎样一个人。 隐有琴声传来,断续而轻柔。 曾有一段时间娘亲立志将我培养成一个具有郡主气质的郡主,于是请了很多有名的琴师来教我学琴,可惜我实在不上进,仍天天去顾渊那里蹭兵书国策看,逼的很了,还落下一个听琴就睡的毛病。 可这次我却没有睡意,可见弹琴的人技艺有多么高超。 秀姑静静地站着,至一曲终了,方才上前敲门。片刻,有苍老慈和的女声传来:“进来吧。” 我跟着秀姑进门,一眼便看见了桌前的老者。 她一身深蓝粗服,布满皱纹的脸上是柔和的淡笑。一头银发夹着几根黑丝,用木簪细细地定住。诚然,我不能昧着良心说她是美女,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大概就是当年王夫子一天到晚念叨的“天人合一”,浑身上下都是令人舒服的感觉。 想来,周婆婆年轻时也该是一位绝代佳人吧。 她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把简素但看起来很值钱的琴,很显然,那位技艺十分高超的琴师就是她。 秀姑将我和顾渊的情况说给她听了。周婆婆失神片刻,又看了我许久,才叹了一句:“像,真像顾家那个孩子。” 我愣了愣,想她该是娘亲的故人。 周婆婆拿了琴桌旁的木杖,微佝着身子在屋子里翻找,寻出一个白瓷瓶来,示意秀姑除去我的衣裳。 我看了看袖外露出的淤青,没有拒绝。 药抹在伤处,清清凉凉的,很舒服。我能感觉到周婆婆手上的薄茧和错杂的掌纹。天已经黑了,秀姑在长明的油灯旁点了一根蜡烛,火光微黄,映得她的侧脸有一种模糊的温暖。 我抬头望见窗外渐亮的星子和爬上柳梢的月,一颗心忽地安定下来。 那是我生命中,最长久的温暖。 ------题外话------ 来个人理理我吧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章 卷轴 看过话本的人都知道,若话本中的主人公落到我们的境地,那一定是黎明前的黑暗,奋起前的蛰伏。此时该有各色大人物小人物或原住民前来给予各种“照顾”。然后我们就该忍辱负重,默默成长,等待一个把配角甲路人乙炮灰丙踩在脚下的机会,最后一鸣惊人,一飞冲天。 然而现实却与话本不同,譬如楚宫曾有一个名叫小梅的婢女,一直认为自己是某个国家流落在外的公主,很快就能认祖归宗锦衣玉食,再与某位公子来段旷世奇恋,从此幸福地过完一生。而事实上,她却只能一直是婢女。 所以现实就是,我们无权无势无地位,人家就对我们无情无视无所谓,更不会有哪个想法奇葩的将大把的时间浪费在我们身上。 于是,我们的访客便只剩了冷宫的众人并前来觅食的大黑。 大黑是一条狗,威风凛凛的一身黄毛,是冷宫众人的公共财产。 我很喜欢大黑,尽管它总是冲幼小可爱的我呲牙。 我还记得那时有树叶从树上落下来,一天又一天,总也扫不干净,待最后一朵芙蕖也凋谢了,这个夏天终于落下了帷幕。 那年我们颠沛流离了一整个夏季,至秋季,日子终于渐渐安稳。 中秋那天,我和顾渊去给周婆婆送月饼,并一壶春天埋下的桃花醉。 秀姑做的月饼实在好吃,皮薄馅又甜,装在食盒里香味不住往我鼻子里钻。我瞄了一眼前面的顾渊,见他一边走路一边高深莫测地思考人生的模样,觉得他应该不会注意到我,便偷偷从食盒里拿出了一个,往嘴里使劲地塞。 大概是我吃得太专心了,没注意到顾渊已经停下脚步。他回过头来,见我的模样,先是一气,后又像想到了什么,无奈地叹气:“顾瞬华,你已经吃过两个了,剩下的这些,是给周婆婆的” 我费力将嘴里的饼咽下去,想了想,觉得他应该是对我吃独食的做法感到不满,于是将手中的饼掰了一半,塞进了他正欲对我进行思想道德教育的嘴里,然后笑眯眯地看着他,无声地传递着“现在你也吃了,还想对我怎么样吗?”的信息。 然后我非常自豪地欣赏到了万年八风不动的顾渊吞也不是,吐也不是,憋屈到极点的表情。 忽然,我眼尖地看到食盒底部放着什么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一个小巧的卷轴。我正想打开,却被顾渊伸手拦住:“私窥他人信件,非君子所为。” 我皱着眉头打量了半天他一板一眼的表情,很想把手中的卷轴向他脸上招呼过去,再告诉他——我不是君子,是女子,还是非常难养的女子。 我瞪了他一眼,他又反瞪回来。我只好默默地把卷轴放回去,又特意撒了几粒饼渣以掩盖它被动过的痕迹,再默默地把盒盖盖上,默默地把盒子塞到顾渊的怀里。然后本着眼不见心不烦的原则跑到了顾渊前面,心里无比惆怅自己竟和这样一个不近人情的家伙是同胞兄妹。 我们来到周婆婆的小院时,树叶落了满地,在一方由树木圈出的空间里,有雁飞过的天空格外高远。 周婆婆正靠着椅子在院中打盹,听见动静睁开了眼睛,见是我们,笑了:“孩子们来了!” 顾渊把食盒放在院中的石桌上,向周婆婆问了好,恭敬礼貌的样子让周婆婆不住点头。我跑过去拉住周婆婆的袖子,在心里暗暗对顾渊翻了一个白眼。 周婆婆好笑地看了我一眼,伸手拿过了食盒,揭开盖子,却没有看那些香甜可口的月饼,而是径直拿出了藏在里面的卷轴。 我心里好奇的要命,很想跳起来看看卷轴上究竟是什么,却碍于周婆婆脸上太过复杂的表情,只好乖乖坐着,在顾渊凌厉的眼神下专注地盯着食盒里的月饼。 周婆婆回过神来,看见我和顾渊无声的交流,无奈地一笑,将食盒塞到了我手里,站起来向屋内走去。 我回过头,疑惑地看着周婆婆心神不宁的背影进到屋里,打开了侧面的一个柜子,缓缓地,珍而重之地将卷轴放了进去。 她微微错开身的刹那,借着西斜的日光,我看见了柜子里的东西—— 满满一柜的卷轴,有开有卷,上面悬着一幅装裱精细的画。 惊鸿一瞥间,我看到了画上的内容,只有一个女子,着素衫,携瑶琴,全身无半分妆饰,却在抬眸一笑间摄了人的心魂。 ------题外话------ 还是弱弱问一句,有人吗?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章 墓园 我和顾渊如今家破人亡,周婆婆也一直孤孤单单。这于中秋这个象征团圆的节日来说,委实不太好,所以,我们决定搭伙过中秋。 自古以来过节无非就是吃喝玩乐这几样,了不起就搞个大型宴会,大家聚在一起吹吹牛,相相亲什么的。 而我们这三个,老的老小的小,玩乐是玩乐不了了,只能将月饼和桃花醉摆上,也算全了吃喝二字。 这晚的月亮很好,桃花醉的香气弥散在空气里,混着半开的桂花的香气,使院中平添了几许暖意,连夜风也格外温润些。 桂花多生在南方,记忆中楚国就有很多桂花,一到秋季就四处飘香,却不想秦地竟也有长得这样好的桂花。 周婆婆和顾渊在说话,一问一答甚是和谐,可怜我只能在旁边眼巴巴地听着。 为了避开这种无聊的境地,我打算在院子里转一转,但我很快发现这样似乎更无聊。我只得坐回去,坐着坐着我就趴到了桌子上,再后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被顾渊毫不留情地拍醒时,正是月上中天。周婆婆正在月光下调试琴弦,眉目间说不出的温和宁静。 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画上那个素衫瑶琴的女子。 她面前的石桌早已被收拾干净,只有一个篮子搁在上面,隐隐露出几根香烛。 见我醒了,她像往常一样慈祥地笑了笑,说:“走吧,我带你们去墓园。” 我被顾渊拉着站了起来,心里模模糊糊想起曾在一本杂记上看到过赵地的中秋习俗——所谓团圆,是不分阴阳的,所以,这一天活着的人都要去祭拜死去的亲人。 周婆婆是赵国人吗? 也许是因为刚睡醒还不太清醒,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我抛到了脑后。 周婆婆的木杖搭在破旧的青石板上,一下又一下,在寂静得只有虫鸣的环境里显得有几分孤寂。 生了锈的铜锁被周婆婆打开,木门已经很旧了,一推便发出“咯吱”的声音。我默默躲去了顾渊的背后,这样木门不慎寿终正寝也不会砸到我。 很可惜的是,直到我们走过去,木门也没有倒下来,我不禁很遗憾地回头看了一眼。 顾渊拉了拉我的袖子,我回过神来,看向这个被锁了许久的墓园。 野草肆意生长着,零星缀着几棵松柏。虫声不绝,半凋的野花之间有萤火翻飞。 很奇怪的是,明明是墓园,却无碑无坟。 周婆婆燃了香烛,在园子里席地而坐,起弦是很晦涩的调子,一曲过半,她用略显沙哑的嗓音轻唱: “身既死兮魂以灵,魂以灵兮佑我生,亡兮不灭,以滋生之浩浩;死兮不远,守吾灯兮蹈我歌。生兮死兮,魂兮长宁。” 鬼者,言归也。 我莫名想起来这句话。我一直觉得,人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现在我却更愿意相信,外公,娘亲,还有那么多的百姓,将士, 他们没有消失,而是回到他们的来处,回到亲人身边了。 娘亲,外公,你们也会在某处看着我们吗? “女子入冷宫,或色衰爱弛,或身后的倚靠失去了作用,再不然就是为了争宠做了什么恶事。” 周婆婆的琴声停了,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我们,而是带着几分茫然环顾这似荒芜又似繁盛的墓园。 她们都曾年轻过,在最骄傲,最耀眼的年纪里,都曾被人捧在手心里娇宠过,锦衣玉食,万事顺遂,仿似一生就可以这样过到头。 现在她们躺在这里,半分标记也无,身前的荣华和潦倒,都一笔勾销了。 周婆婆垂头拨了两下弦,转头看着我和顾渊,淡淡笑了:“你们还小,不知道什么叫命运的无常。人这一辈子,只要一天未归入尘土,便一天不知明日身在何处。 人间的命都叫天上的神定好了,谁也逃不过。无常的年岁里无常的运,大福大祸都是常事。我们往前走,能左右的,不过一颗人心。” 香烛的火和着天上的星与地上的萤火一闪一跳,满园寂静。我转过头去看顾渊,他也正好望过来,我冲他笑了笑,他却别开了眼。 当时似懂非懂的话,或者懂了却不信的话,许多年岁之后,我一个人穿越千里苍茫,身前身后都不见归途,才猛然想起并信服。可惜那时候周婆婆已经无从得知了,还有很多我曾经爱过恨过的人,都只剩一句故人已故。 回去的时候,顾渊提着灯走在前面。月光很好,在地上洒了满地的银白,落叶的树在风中轻动着。 “瞬华,你信宿命吗?”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他尚显稚嫩的背影头一次在我眼里染上了某些深沉的东西,并在此后日渐浓烈。 他转过身来,月光映得他的脸一半黑暗一半皎洁,我略想了想,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宿命是什么,只知道很多族人为它而死,我的亲人们也为它痛苦了一辈子,它一定是不值得相信的。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沉默着继续往前走。一阵风吹过,灯里的蜡烛摇了两摇,熄灭了。他微怔了怔,去掏火石。 我拉住了他,指了指天上的月亮——月光很好,不必再点了。 也就是那一刻,我发觉他的手是冰凉的。 ------题外话------ 写这一段时,我正经历着暗无天日的高三,所以我写了这样一个墓园,最荒芜的死亡,最浩大的生机——向死而生。///(^v^)\\\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章 元宵夜 这年冬天极冷,哪怕有冷宫众人的帮衬,屋角土炉里的碳或木柴也没有到断的地步,依然冷到彻骨。 我常常想起在我生命中最初的几个冬天里,娘亲抱着暖炉蹙眉深思的模样。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越是寒冷的天气,越能将人心底最深处的寒凉勾出来。所谓过冬不易,不易的又岂止是饱暖。 我的记忆投射到十方书的画面上,所有寒凉的情绪都淡成了一片茫茫然的雪。多年后的我对寒冷的感觉已经很模糊了,一次又一次的冰寒彻骨之后,我对冷的感觉,已经全然迟钝了。 冷宫有一处密道,可以直接通到咸阳城郊一处荒无人烟的山坳。据说这密道是赵国王室留下的,至于为什么到如今还没有堵上,那便是王公贵人们都不屑踏入冷宫这种晦气的地方,冷宫众人也不至于傻到要说出去,所以冷宫之外并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 密道是几年前发现的,那年的雨水格外大,入口被冲塌了一半,一个姑娘起夜的时候差点儿掉进去,密道才得以重见天日。大家将大黑踹进去试验了一番后,证明确实可用,便时常有姐妹打着采买或卖菜的名义出去晃,晃着晃着就有几个姑娘晃成了某家新娶的媳妇总而言之,这是一条十分有价值的密道。 采买或卖菜这种活向来是轮不到我的,倒不是她们爱护幼小,只是她们担心我这么蠢,又不会说话,赔了钱可就不好了。 每次顾渊可以跟着出去,而我却要被留下的时候,我都感到十分之不平衡。我又掰着手指细细算了算,觉得顾渊好像比我更受大家关注,于是我就这个问题问了问秀姑,秀姑说:“阿渊身子弱,我们多关心着些是应该的。”我回去照了照镜子,难道我长了一张年仅三岁天真好骗的脸吗? 后来我又去问玲珑,玲珑白我一眼,说:“笨蛋,夫子没告诉过你‘阴阳相生’吗?你看整个冷宫,就这么一个是‘阳’,其余全都是‘阴’,能不爱护着些吗?” 我恍然大悟,但仍不怕死地反驳了一句:“大黑不也是‘阳’吗?”于是,我被这个暴脾气的姑娘撵了半个院子。 后来,我听说大黑被禁止进入玲珑的院子 元宵节那天,经周婆婆批准,几个姑娘到街上去看热闹,玲珑负责带着我和顾渊。 诚然,经过上次的大黑事件,玲珑是不可能乐意带我的。我咬着牙给她洗了五天衣裳又答应了一系列后续不平等条约才换得了这次机会。 街上人很多,我第一次出门,不免好奇地东张西望。同来的几个姑娘一到街上就跑得没影了,顾渊安安静静地跟在玲珑身后, 玲珑瞧瞧热闹,又转过头来瞧瞧我,一副生怕我丢了的样子。 “六公主车驾在此,闲杂人等速速退开!” 彼时我正盯着一盏冰灯出神,楚国偏南,我自小就没见过几回雪景,更遑论这样精巧的冰灯了。听到声音我皱了皱眉,回头果然见到了那辆熟悉的分外俗气的金碧辉煌的马车。 我退开一步,看着这辆在闹市中横冲直撞的马车扬长而去。 说来我这位六姐也是个人才,明明长得不赖母家也有势力,却偏偏及笄一年了也没有许人家。倒不是没有人愿意娶她,甚至秦王也给她赐了几回婚,但都被她撒泼打滚地给拒了。 听说一直陪着她胡闹的申纪也在年初同陆家小姐订了亲,被申大夫拎回家调教了。她却仍保持着时不时外出来嚣张跋扈一番的习惯,不得不说是一个很坚持的人。 我莫名其妙叹了口气,莫名其妙觉得那马车连横冲直撞也有几分落寞。 我跟着人群漫无目的地走着,回过神来才发现,我被挤散了 后来我就被一个长相十分猥琐的男子给劫了。 男子手法十分娴熟地捂住我的嘴巴把我拖到一边的暗巷里,又把我的手脚绑上,在我嘴里塞了一团破布,然后一个麻袋就罩了下来。 我的心往下沉了沉,这人怕是个惯犯。 眼前一片漆黑,我只能感觉到自己被放到了一辆平板车上,车动起来之后十分颠簸,绝对不是走的什么正经路。 我在黑暗中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试着解身上的绳子。多亏小时候在宫里比较闲,这种解绳子的游戏我和顾渊五岁时就玩腻了。 绳子解开后,我先把嘴里的破布拿了出来,尽管我不能说话,这么塞着委实太不舒服。 我伸手摸了摸腰包,里面是一把小刀和两个瓷瓶。小刀是我平时拿来采草药和吓唬大黑的,瓷瓶里是前几日我鼓捣出的不知能不能用的痒痒粉和泻药。虽说靠这些东西脱身的可能性不大,但找个机会阴他一阴也是不错的。 我侧耳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悄悄用小刀在麻袋上掏了一个小洞。我盯着外面稀稀落落的人群和全然陌生的街景,心里越发焦急,这么久了,也不知玲珑和顾渊还能不能找上来。 我叹了一口气,现在只能等了。 过了一会儿,大约是又回到了闹市,人群渐渐密起来,灯火也亮了很多,叫卖声不绝于耳。平板车的速度慢了下来,停在一幢高大又颇雅致的建筑前,门口的两个大红灯笼照着门前高悬的一块招牌,“凝香阁”三个大字端得是好手笔。 我的目光落在门口两个长相清秀,打扮清新的女侍身上,心里只有一个疑问: 这凝香阁,是酒楼呢,还是花楼呢? ------题外话------ 不求别的,就求评,让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章 凝香阁 头顶传来解麻袋的声音,我连忙把小刀藏好。抬头就看见那长得惨不忍睹的男子正瞪大了一双老鼠眼看着浑身上下无半点被绑痕迹的我。 我暗道糟,只能尴尬地笑笑,将绳子往脚下踢了踢。 猥琐男子冷哼一声,可能是因为地方已经到了,他倒没有再次把我绑上,拎上我就进了这家十分气派的凝香阁。 “听说没有,这凝香阁的老板娘可是个美人。” “哦?有多美?” “应该跟天仙差不了多少吧。” “嗬,我道是你见过呢。” 猥琐男子正跟一个绿衣婢女交涉,我被扔在桌边。我往四周看了看,觉得凭我的小身板跑出去不被抓回来的可能性实在低,只得愁闷地趴在桌子上,听一帮食客无聊地鬼扯。 我打了个哈欠,看见那绿衣婢女匆匆跑上楼,过了一会儿又匆匆跑了下来,恭敬地垂首立在一边。 一个美人自楼上走了下来,着一件碧色的衫子,头上的步摇缀了两只玉玲。杏核眼,高挺的鼻子,水润的唇,年约十五六岁的娇俏模样,像是三四月份的江南烟雨,真真是好颜色。 不知是谁吸了一口气,吵吵嚷嚷的前厅忽然静了下来,人们纷纷放下筷子转头看美人。毕竟饭可以天天吃,美人可不是天天都能看到的。 我觉得有些饿,瞧邻座的公子一脸痴呆相,估计也顾不上他的果盘了,就顺手拿了一个苹果,边啃边瞄了一眼,心里赞了一句,长的挺好看。 我又瞄了一眼,唔,这苹果真甜。 也许是我瞄的太明显,美人看了我一眼,目光寂寂的,说不出是什么意味。 我下意识抖了一抖。 “这位是掌柜吧?就是小人想把闺女押给贵酒楼。这丫头能干活,吃的也少,要不是家里遭了难” 我听着猥琐男子声泪俱下地说着怎么听怎么熟悉的故事,十分惊讶他竟是所有沉迷于美色的人中最先清醒过来的。如果不是因为被卖的人是我,我一定会十分敬佩他这种人贩子的敬业精神的。 我觉得我很有理由怀疑他刚才不是沉迷于美色,而是给这位掌柜估了个价。 美人掌柜打量了我一阵,嘴角勾起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打断了男子的话:“多少钱?” 她转头看向那猥琐男子时,一阵清幽的香气弥散开,像是兰香,细闻却又不是,只觉得带着某种令人安心的力量,让人不自觉失了防备。 我细细闻了闻,总觉得这种味道说不出的怪异。 猥琐男子的老鼠眼“唰”地亮了起来,十分干脆地说:“五十两就行,一看您就是个有眼光的。” “五十两?好” 想着今日我是别想踏出这凝香阁了,我心一横,在美人姐姐和猥琐老头之间迅速作出选择,非常热情地拉住了美人的袖子,眼巴巴地望着她,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默默告诉她——美人姐姐,我不会说话,不值这个价。 她看了我一眼,立即意会,把价压到了二十五两。男子不依,两人来回争了几轮,结果成了二十两 我叹为观止。 叹完才想起,我刚才好像把自己贱卖了 等我回过神来,美人掌柜正坐在桌边百无聊赖地把玩一个茶杯,猥琐男子正满脸喜色地等着拿钱。 过了一会儿,取钱的婢女从门外回来,并带着一队官兵。 是咸阳城里的巡卫。 当先的少年将官一袭铁甲,面容清秀,表情肃杀,瞧着颇有几分眼熟。 竟是申纪。没想到他办起正事来还是挺像样的。 刚才还坐在桌边的美人掌柜不知何时站到了我前面,面上是一副悲悲切切的神色,反手拉过我便冲上去哭道:“官爷,可要给小女子做主啊!” 我愣了愣,电光火石间竟非常诡异地明白了她的用意。于是我非常配合地揉了揉眼,将双眼揉得通红。 “官爷!小女子无父无母,就这么一个妹妹,还是个哑的。我一个人操持酒楼顾不上她,谁料她出去一趟竟叫人给拐了!这个杀千刀的竟还要来我这里卖了她!您说说,这叫怎么个事儿啊!” 我一边拼命地挤出两滴眼泪一边暗暗叹服这姑娘的演技,若开不了酒楼去戏园子里也绝对是根台柱子。 美人梨花带雨的样子自然是极美,可惜申纪像没看见似的,不耐烦地打断:“证据拿出来!” 美人愣了一下,猥琐男子惊恐的一张脸稍稍回复了些。周围群众仍是一脸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表情。 一个巡卫冒出来,自以为很小声地对申纪说:“大人,那男子叫赵二狗,因为拐卖人口已经被抓进去五回了。上回咱牢里不是因为大门一直没钱修逃出去一帮子犯人吗?其中就有这个赵二狗” 猥琐男子脸白了,围观众人的神色颇微妙。 牢里的大门没钱修叫犯人逃出来,这事说出来啧啧。 申纪的脸黑了黑,一脚将那多嘴的巡卫踹了出去,也不要什么证据了,指了指那猥琐男子:“带走!”就当先走出了凝香阁。 我刚松了口气,转头就看见美人掌柜正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看。那股似兰的幽香又冒了出来,越来越浓烈。 后背有冷汗慢慢爬上来,在这早八百年精怪就已经绝迹的浊世还能见到一只活的,我不知是不是该感叹一下我的好运气。 自千年前那场动乱,灵气逸散,这世间早已不适合精怪生存,而还能在这世间行走的,要么本体特殊,要么就是厉害人物。 哪一种都不好惹。 “跟我上楼。”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题外话------ 今天作者没话说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章 凝玉 二楼的房间不大,收拾得很素净。当中一张小几,对着窗外一树开得正好的梅花。 瞧着很雅致,却不像是个女儿家的闺房。我偷偷打量了一圈,敛了眉眼,乖顺地站在一旁。 美人把门关上,折过身来,轻拢袖口,在杯中蓄了茶水,浅饮一口,才转过头来慢悠悠地盯着我。 这样的情景,这样的动作,总叫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还未等我想出个所以然,她便开了口:“你叫顾瞬华?我叫凝玉。” 我的心狠跳了一下,我自认没有出名到这个地步,未等我想法子回答,就见凝玉双眼眯了眯,露齿一笑:“还要装吗?你根本没有缺少魂魄,你不是哑的。” 守了这么久的秘密一下子被戳穿,我一惊,凭直觉来看叫人知道这件事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好事。我挣扎了一下,抱着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心思,就是不开口。 她也不说话,只盯着我看,唇角勾着漫不经心的笑。片刻,清幽的香气再次传来。 我越发着急,只恨出门之前没带两张符纸让我能拖延片刻。定了定神,我两手哆嗦着向她比道:“你是妖!” 她愣了愣,笑容越发明艳:“资质倒是不错,在楼下你就发觉了吧?我这才只散了三分气息呢不过我可不是什么妖。莫不是你忘记了,巫族第一任圣女,可是一株凝魂草修成的灵。” 不是妖,也不是千年后浊气浸染血脉驳杂的精怪,而是血统纯正的灵。 千年前巫族第一任圣女巫凝,容颜绝美,灵力高绝,当年也是九州大陆老少皆知的一个人物,至今市井里还有不少关于她的话本流传。 那还是人,神,鬼,灵,妖混居的时代,本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原则,各族互相看不顺眼,铆足了劲想一统天下。巫族是上古神族遗脉,势头正好,却在大战一触即发之际选择封族。此后人仙混战,灵鬼并行,到四方神君出世,神族升天,灵族封山,鬼妖归于幽冥,人族在九州建国传家,通通与巫族再没了干系,圣女巫凝自然也淡出了史家传记。 世人对这位传奇人物的结局诸多猜测,却不知巫族的族书中对她只记了一句话:圣女巫凝叛族,于长留殿伏诛。 至于是真是假,真相如何,早已不可追了。 待我脑中将这些过了一遍,回过神来,见凝玉正挑了唇角饮茶,素手衬着碧绿的茶汤,煞是好看。她没有在意我的走神,只是轻缓地开口:“你想的不错,我同巫凝一样,原身正是凝魂草。” 既是凝魂草,那我的魂魄有没有少,她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亏我这么卖力地演戏,这下真成了一出好戏,这委实让我十分不爽 想透了这一点,我便干脆破罐子破摔,径自拿起她面前的茶盏灌了一大口,稍稍缓了缓今晚惊险刺激的心情,我才开口问:“你想做什么?” 声音有些粗哑,到底是许久不曾说话了。 她摇了摇头,眼底倒泛出些真切的笑意来,她忽然伸手捏了捏我的脸颊,笑道:“小小孩子,装什么少年老成?也许,我只是想交个朋友呢。” 水雾袅袅地升起来,凝玉的脸隐在水雾里,连同她的话一样辨不出真假。 我揉了揉脸,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辨不出就不辨了,总归是和巫族有关,我这个连族地都无法踏入的人怎么也掺和不进去,天塌下来也是顾渊的事。 然后我们都不再说话,凝玉一心一意盯着茶杯,我一心一意盯着窗外满街的鱼龙花灯。也许是距离太远,竟叫人觉得这闹市与空城,似乎并无区别。 她这样的姿态,让我隐隐觉得她在等一个人,等了许久了。 “砰!”门被猛地踢开了。 顾渊握着剑,脸色有些苍白。他看了我一眼,又将目光转向凝玉:“你是何人?” 凝玉握着杯子,垂着头,叫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声音仍是惯常的似笑非笑:“巫渊?” 这两个字仿佛被她说得格外重些,倒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顾渊眉头皱了起来,回答道:“姑娘许是认错人了,我姓顾。” “姓顾呵”凝玉低着头念叨了一句什么,又抬起头瞧着我说:“你是瞬华的哥哥吧?真是不称职,竟把小姑娘一个人扔在大街上,要不是我她都不知道被卖到什么地方去了!” 凝玉的情绪不太对劲儿,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 我向顾渊点了一下头,顾渊迟疑了一下,收了剑,向凝玉行了个礼:“是我的不是,舍妹顽劣,叨扰姑娘了。若有什么用得到顾某的,姑娘尽管提。” 然后他向我使了个眼色:“无忧,还不快过来!” 我心中一喜,正想趁机跑过去,就被凝玉挡住了,她仍是笑着,眼神却冷冷地扫向顾渊:“巫族少主还要装傻吗?” 顾渊脸上的冷静终是裂开了,他的手不自觉按上剑柄,盯着凝玉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凝玉却已将全部情绪敛去了,闻言歪头一笑,带着似真似假的天真:“少主不是早就感应到了吗?否则怎会如此急迫地赶过来?” “巫凝的后人。”顾渊仍是盯着她,“姑娘是要寻仇?” “呵,”凝玉冷笑一声,“竟还有人知道是仇吗?”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又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千年前那桩事,大概没那么简单吧。 屋里又陷入了沉默。凝玉定定瞧着顾渊,顾渊的脸色很难看,但还是固执地僵持着,不肯露怯。 “还是个孩子”凝玉先转过脸去,失神地念叨了一句。 她敲了敲桌面,侍女很快又上了一壶新茶。她亲自给每个杯子添了水,向顾渊示意:“来者是客,过来坐吧。” 顾渊在我身边坐下,正对着凝玉的视线,我被他护在身后,像以往每次遇到危险一样。 “少主既然来了,不妨谈谈正事吧。”她意味不明地扫了我一眼,“关于巫族的结界” “无忧,”顾渊大声打断了她的话,回头唤我,“你出去等我。” 他鲜少用这种近乎强硬的语气跟我说话,尤其是,强硬下藏着很深的惊慌失措。 但我还是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凝玉,见她没有什么表示,就乖乖走了出去。 我站在凝香阁的门口看花灯,侍女贴心地给了我一个手炉。街口处有人在表演火树银花,双手一扬便是一把星雨洒下。满街的灯火,把星月的光辉都掩起来了。 我不记得我站了多久,顾渊出来时,手炉已经冷了,火树银花也散了,我正盯着渐渐显露出来的星月交辉的天空,怔怔出神。 他停了一下,对我说:“走吧,我们回去。”便迈步走开。 繁华散尽,竟是月白风清的一个晚上。 我跟了上去。 走到半路时,他对我说:“以后你有空可以去凝香阁玩,凝玉她不是坏人,你可以跟她说说话。” 跟她说说话。我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模模糊糊意识到了什么,转过身去看顾渊,笑了一下,开口说:“哥哥,是这个样子吗?” 他的脸色有片刻苍白,我听着自己失了八年的声音,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好像有什么事情费尽心机,却终是又回到了原点。 只是不知这变的,是命数,还是人心。 ------题外话------ 很好,肝完py后终于有时间码字了例行弱弱地问一句,有人吗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 落霞 去年元宵节后,我开口说话,惊呆了一众冷宫姐妹。 我被姑娘们挨个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连大黑都来闻了闻,也没有找出个什么原因。于是,最后只能归结为神明显灵。 因此,我被周婆婆勒令吃了三个月青菜,美其名曰“斋戒”,并每日在房中点一根香,以表达对神明的感激之情。 这直接导致了我后来格外讨厌光头,因为一看见光头我就会想起和尚,一想起和尚我就会想起寺庙,而寺庙正是一个既没有肉又充满香火味的地方。 开春之后,我常常独自出密道去山中寻些药材吃食。 落霞山算是咸阳一处比较有名的景点,尤其是春天,因着一片桃林,桃花十里,夭夭灼灼,粉似烟霞,当真像是自九天落了一山的霞,是个极适合花前月下的好地方。 我到时,天光熹微,带着冬日未竟的寒气,正值三月末尾,桃花开得不多,山上还少人往来。偌大的山,显得冷冷清清。 我沿着山径走,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感觉十分开心。鸟语花香,万物复苏。诚然,我更开心的是鸟可以用来烧烤,有花将来就有果子,万物复苏吃的也多些,运气好还可以逮到只兔子什么的——我果然是个注重实际的人。 我在一棵树上折了一枝半开的桃花,一回头,就见一大一小两只团子正窝在树下,几点半粉半白的花瓣落下来,像是未化完的雪。 后来我无数次想,若是我没有贪恋那枝早春的桃花,或是我没有回头,那我这一生大概也不会有那么多遗恨。 可我舍不得不回这次头。 那是一个比我大一些的孩子和一只狐狸。 我打量了一下那个孩子,五官精致,眉眼如画,看起来颇有祸水的潜质,衣衫破烂却不失贵气,只是小脸雪白嘴唇青紫,一看就是被冻得不轻,衣衫上也有些血迹,也不知是伤到了哪里。 我探了探她的鼻息,很遗憾地发现她没有死。我只得无比肉疼地拿出我在山中窜了一个月才寻到的野参制成的参丸塞进了她的嘴里。 我摸了摸她冰凉的小手,约摸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我的小体格也搬不动她,没有什么好办法,我便转头去看那狐狸。 那头原本算是白色的狐狸,此刻毛色一派凄惨,又是灰又是土,眉心一抹朱色,不晓得是伤还是天生的。此刻,那双黝黑的狐狸眼即凶悍又凶悍不起来地看着我,让我产生了一种蹂躏的欲望。 许是被我的眼光盯恼了,它发出如婴儿一般的叫声,显得分外楚楚可怜。 我恍然:“你是九尾狐?” 它得意地点点头,甩着身后的两只尾巴。 我指了指树下昏迷的小姑娘:“她是你主人?” 狐狸愣了愣,摇头。 我有些不解,青丘之地在东方,秦国却偏西,这狐狸一脸蠢相,家里人应该不至于把它单都扔出来吧?毕竟那帮狐狸可是出了名的护犊子,难不成是传言有误? 于是,我问它:“你怎么会来这里?” 小狐狸一下子炸了毛,委委屈屈地叫起来,一声比一声凄厉。我只能同情地看着它,心里想着,连人听不懂狐狸叫都不知道还能顽强地活到了今日,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又过了一会儿,见它还没有住嘴的意思,我只好上去捂住了它的嘴。大清早的,被人怀疑成是偷孩子的贼就不好了。 然后,我感觉手指一痛,竟是被咬了。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手上亮起又缓缓隐去的契约符文,听到软糯的童音在我耳中响起:“现在你能听懂我说话了吧?” 我面对着狐狸,严肃地点了点头。 于是它便开始讲述它的故事。 九尾狐在一百二十岁成年之时会出族历练,狐狸很不幸在一年前成了年,于是被踢出了族门。 它在族门外哀嚎了三天三夜无果之后只得开始历练。一路上它谨守狐狸本分,只吃野兔子或是去附近农人家偷鸡。直到有一天,它遇到了这个孩子。 于是它想起,族里的老人告诉过它,九尾狐是吃人的。它就打算吃了这个孩子。 可它并不知道如何吃——族中长辈没教过它,它也没见别的狐狸吃过。 所以,它便跟着这孩子一路到了这里,并一直在琢磨如何吃了她。 我问:“那你现在知道如何吃了吗?” 它颓然地趴在地上,摇了摇头。 我瞅瞅那孩子,又瞅瞅狐狸,只觉得这狐狸的思维甚是清奇。 我又问它:“你知道怎么解除契约吧?” 它很茫然地看着我:“什么契约?” 我很不忍心告诉它真相,刚才我之所以能听懂它说话,是因为它自愿与我签订了主仆契约。 但我还是跟它说了,然后狐狸崩溃地哭了。 我耐心地等它哭完,就听它抽抽搭搭地说:“那我以后就勉强跟着你好了你要买烧鸡给我吃还有你要早点寻到解除契约的办法” 我:“” 我觉得我也快哭了,莫名其妙摊上这么蠢的一只灵宠,我也很绝望呀。 正在这时,我听到背后有些响动,一回头,就见一双好看的,清清冷冷的眸子正盯着我。接着,就听她说:“是你救了我?”声音并不似一般女儿家娇柔,反而带了些许英气,如冷玉碎冰般好听。 ------题外话------ 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山海经南山经 今天作者周末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 墨衍 我很没出息地咽了咽口水,默默将狐狸踹去一边,急急去扶这个好看的像画儿一样的小姐姐。 “多谢。”她因我的触碰略怔了一下,皱了皱眉。却仍是顺着我的力道站了起来。 “敢问姑娘,此处是哪里?” “咸阳落霞山。”答完我才自美色中清醒过来。当下脑子运转了一番,开始疑惑小姑娘的来历。 我思考了一会儿,便在心中问狐狸:“你是在什么地方遇到她的?” “一片树林里。” 我:“”很好,狐狸的定位很精准。 小姑娘见我沉思的模样,眸子里闪过了然:“在下来自郑国,因受继母追杀才逃到此处。” 见我仍是不语,她又补了一句:“只剩在下一个人了,随行之人皆已遇害。”她说着,眼中不自觉闪过厉色。 怕也是个身世背景颇为混乱的。虽不知她的话有几分真假,这一点是跑不掉了。我心下叹了一口气,晓得这人是个不小的麻烦。 “你可有落脚之处?” “姑娘把我送到最近的城镇便好,余下的便不用麻烦姑娘了。”瞧出了我的顾虑,小姑娘直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我瞧了她半晌,是个聪明人,若是过了这一劫,想必能活得比我清楚些。 况且,救都救了,再怎么麻烦也不能再把她一个人丢下。我自认不是圣人,只是世道艰难,能多帮一分就多帮一分罢了。但为了让麻烦不会招惹上自己,我暗搓搓下了一个决定——把她送去凝香阁打杂。 打定主意,我郑重地看向小姑娘:“姑娘若无处可去,我可以为你寻一个暂时落脚的地方。” 说完,我便往前走去,想为她领个路,走了一会儿,发觉没有人跟上来,回头一看,小姑娘仍站在原地,且正以一种十分诡异的眼光看着我,脸色更是隐隐红起来。 我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又很快恍然,想必是冻了一晚上,身体僵硬无法行走了。我几步跑回去,二话不说将小姑娘背了起来:“我背姑娘吧。” 我感觉到她挣扎了一下,又安静下来。 我回头看了狐狸一眼,示意它跟上。 走到半路时,我听到轻轻的声音传来:“墨衍。” “什么?”我正为小姑娘看似清瘦却十分沉重的身板暗自后悔,恍然听见这一声,微微怔了一下。 “我的名字。”她解释了一句,顿了一下,掏出一方淡蓝色的帕子,笨拙地拭去了我额上的薄汗。 墨衍。我在心中念叨了两遍,嗯,除去什么地方显得很奇怪外,真是个不错的名字。 我们到凝香阁时,凝玉难得下到了一楼的大堂里,正懒懒地倚着柜台查账。 她仍穿着碧色纱裙,雪白的腕上戴了一只白玉镯子,惹得大堂里的客人频频往这边看。 “凝玉。”我唤了她一声。 她转头向我看来,瞧见我身边人狼狈的样子和破破烂烂的华贵衣料,神色中透出几分明了。她眯了眯眼,秀美的脸上露出不怎么美好的表情。 见她气势汹汹地向我走过来,我非常娴熟地往旁边一躲。没办法,也不怪凝玉反应过激,混熟了之后我没少往她这儿带各种飞禽走兽,尽管在这之前我还没有带过人。 按照长期惯例,我们穿过大堂进到后院,追逐了五六圈,大眼对小眼一阵,休战和谈。 我解释了一番墨衍的经历,尽可能说得悲惨些,盼着能勾起凝玉为数不多的同情心。 “你可知道他的身份?”凝玉毫不客气地打断我。 我在她的逼视下垂了头,我自然知道墨衍的身世不简单,我刚才说的那些无论真假,都不是收留一个来路不明之人的理由。 “若他会给我们带来麻烦,你还要收留他吗?” 我的头垂得更低,颇有些可怜巴巴的意味。 “呵。”许久,我听见凝玉低笑一声。我抬起头,就见她半笑半叹地看着我。她抬手招来一个小厮,吩咐道:“给那边的小公子收拾一间房,待他安顿好了你就带他做些杂事。” 许多年后,我和凝玉偶然相遇,笑容疏离地对坐饮茶。相顾无言良久,她倏忽谈起这桩旧事,微微露出一些真心的笑来,说:“乱世之中身世凄凉之人何其多,自顾尚且不暇,你却还要顾旁人。那时我就知道,你这样的人,经历再多,口中说了再狠的话,也终究是心软的。”我在她对面,不动声色捏紧了手中的杯子,说不清心中是悲凉多一些,还是讽刺多一些。 而此时,九岁的我正因凝玉口中“小公子”三字目瞪口呆,活像是被雷劈了。 凝玉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想来我讲述时“小姐姐”三个字足够她嘲笑我一段时间了。 我完全不知道我是如何面无表情地看着“小姐姐”安顿下来,又面无表情地走出凝香阁的。 ------题外话------ 今天作者依旧没话说,然而想听你们说话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三章 一载 人人都说第一面的印象很重要,而这一点在九岁的我身上表现得尤为清晰。于是,在此后的相处里,我时常会不自觉地对着墨衍过分漂亮的脸喊“小姐姐”。 墨衍从小就是个能忍的角色,但也经不起我这般撩拨。于是,终于有一天,他放弃了自己温雅有礼的君子仪态,黑着脸一脚把我从房间里踹了出来。 这一踹成为了一个标志性事件,自此以后我们的相处模式变得十分神奇,完全不像正常的救命恩人与被救者。 感激?呵呵,他不嘲讽我就不错了;照顾?呵呵,他不坑死我就不错了。 直到许多年后,再谈及这桩乌龙,墨衍仍是忍不住对我的好眼力耿耿于怀,我也总是忍不住拿他幼时比女孩子还漂亮的黑历史刺激他。 被踹之后,我面临着一个艰难的选择。 在我当时的想法中,人是我捡回来的,那就必须是我的。而就像顾渊说的,我对于被自己归入名下的人和物,都特别执着。‘ 那么,在被我执着的对象踹了之后,我是该把人哄回来呢,还是该逼他把我哄回来呢? 安分想了三天后,我终于忍不住把问题说给凝玉听。她一脸看小孩子闹别扭的无奈,挥挥手给墨衍放了一天假,让我们好好“培养培养感情”。 我去寻墨衍的时候,他正站在院子里,一袭白袍纤尘不染。凝香阁的院子里种了几棵梨树,暮春的风吹过,落了一树梨花,纷纷扬扬似雪。阳光透过树叶枝干的间隙洒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人比花娇,果然是十分好看。 彼时他还没有后来“风华冠九州”的名号,却也已经是千万人中可以一眼辨出的存在了。 无双公子,自小便是举世无双的。 我站在不远处的地方踌躇地看着,许久,才期期艾艾地唤了一声:“阿衍” 他回过头来,眼神幽幽的,并不是很高兴的样子。我被看得有些发毛,迟疑了一下,跑过去拉他衣袖,抬着头直视他的眼睛,希望用自己楚楚可怜的神情打动他:“阿衍,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哼!”他把衣袖扯了回去。 我再次扯住:“大不了,大不了我以后不叫你小姐姐就是了嘛” 瞧他又有脸黑的趋势,我绷不住楚楚可怜的架势,“扑哧”笑了出来。觉得不应该,又连忙收敛笑意,眉眼弯弯地看着他,不顾他反应就把他拖了出去。 那天我们去了咸阳城的闹市,人潮熙攘,两个孩子一不小心就被挤散了,我漫无目的地顺着人流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着急地寻人。 四处张望间,一只温凉的手拉住了我,我回头,正正撞进了一双黝黑的眸子里。墨衍漂亮却向来少有波动的脸上露出慌乱后舒了一口气的无奈神色,斥道:“别乱跑。” 我有点不高兴,又不是我乱跑,于是反手拉住他的手,下意识针锋相对顶了回去:“你才不要乱跑!” 他怔了片刻,竟在我惊讶的眼神下点了头,轻轻“嗯”了一声,眉眼里微微荡出些笑意。 这并不是一桩值得记很久的大事,可我后来却常常梦到这一幕。像往后的许多次,他在闹市,宫宴乃至战场的汹涌人潮里准确无误地寻到我,牢牢握住我的手,也是这样掌心温凉,眉眼里含着微微的笑意。 这一年我过得很平静,每日只是上蹿下跳地将每个人都撩拨一遍。 这一年,秦宫里发生了很多事。 秦王名下,一共十位公子,活下来的却只有一半。这年六月,四公子举兵谋反不成,于乱军中被生生射死。这年秋天,五公子与宫妃私相授受,事败后两人私奔,不知去向。这年将近年关的时候,三公子携其母请恩旨回越国探亲,一去不返。 这些事件无一不缘起波云诡谲的局势,又推着局势越加波云诡谲。 顾渊闲时将这些消息说给我听,眼里露出毫不掩饰的讥诮。 秦国瞧着势大,实际上秦王即位以来穷兵黩武,早已将殷实的家底败个精光,更将邻国得罪了个干净。加之亲王生性多疑,一边用武将一边又打压武将,使得将帅寒心,兵势一年不如一年。秦王又喜欢制衡之术,扶了几大世家斗得不可开交,更是将世家贵族与平民百姓的矛盾激化到了一个顶点。 内忧外患,风声鹤唳,大厦将倾之势,不外如是。偏偏上位者一无所觉,仍为了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争来斗去。争来斗去,实际上消耗的都是内劲。 转眼就又是年关。 ------题外话------ 今天蠢作者卖个萌,然后滚去睡觉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四章 年关 除夕那天,顾渊被王后许氏请去团年。 我婉拒了秀姑唤我一同守岁的好意,抱着狐狸倚在冷宫门口,耳边爆竹声声,眼中灯火煌煌。看门的酒伯看了一眼顾渊离去的方向,摇摇头念叨了一句什么,往嘴里灌了两口酒,一步三晃的走回了他的小屋。 大约是今晚的灯火太亮了,我觉得有几分眼晕。 “瞬华外面好冷,我们回去吧。”狐狸往我怀里蜷了蜷,糯糯地撒娇。 “好。”我扯出一个笑来,觉得好了些,“我去把包好的饺子下出来。” 饺子出锅后,一共盛了三个碗。我盯着多出来的一碗良久,叹了口气,到底没有倒回去,随手放进了锅里温着。 想也知道在那恶女人宫里提防着明枪暗箭,不可能吃的饱的。 氤氲的热气中,我看着狐狸扒拉着碗里的饺子,搞得皮和馅均是惨不忍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于是我伸手戳了戳它,问:“狐狸,你有名字吗?” 狐狸甩了我一个白眼,骄傲地摇了摇尾巴:“当然有了,我叫九尾。” 我沉默了半晌,九尾这真的不是它们族群的通称吗? 我决定给它取个名字。 我试探着提了一个:“要不小白怎么样?跟大黑挺搭的。” 一听到大黑的名字,狐狸的毛立刻炸了起来。我忽然记起狐狸和大黑貌似不怎么对付,尤其是狐狸的武力值较低,大部分时间都是被大黑压着打,想必滋味不怎么美好。 我顺了顺毛权当安抚。看着它琉璃般剔透的眸子,我灵机一动:“我叫你琉璃怎么样?”我还记得我收藏过的一整盒剔透毫无杂质的琉璃珠,只是可惜都毁在那场火里了。 狐狸从饺子中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想来只要是和大黑那只蠢狗没什么联系它都可以接受,于是点了点头。 顾渊回来时,我正拿了积灰的绣绷百无聊赖地绣花样子。 门前依照楚国的旧俗点了一盏长明灯,免得回家的人看不清路摔个缺胳膊断腿什么的。 他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门口,神色是一贯的沉冷,玄色衣衫沉得像是化不开的墨,偏偏灯火映亮了眼底几分未来得及褪去的恨意与哀恸,像极了一只受伤的幼兽。 这是我的哥哥,唯一的,我想着。 我压下鼻中的酸意,冲他喊:“顾渊,你还进不进了?进就快点把门关上,冻死了。” 顾渊难得乖巧地依言进来,我放下手中折磨了我半宿的针线,替他把温着的饺子端了上来。 “无忧你怎么开始摆弄针线了?”顾渊握着筷子,起了个话头。 无忧我的小字,娘亲和外公是常唤的,而顾渊若是这么唤我,十有八九是在某些特殊情况下,譬如他想搪塞某件事情的时候。 “哦,这个。”我面无表情地回答,“秀姑送来的,说女红是女子的基本功,让我练一练。” “无忧” “顾渊,”我打断他,“不用解释,不用。我是你妹妹,你只需记得无论你做什么都有我一份,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帮你,只要你问心无愧我就不会反对。我很没用,但我至少不会拖你后腿,你尽可以放心地把身后交给我。” 这才只是开了个头而已,以后会有很多这种事,于我,于顾渊,都会习惯。 我只求我们能相互扶持着走完这条路。 那天晚上,琉璃趴在我的被窝里,露出半个脑袋,问我:“瞬华,你还有一个名字叫无忧吗?” “嗯。” “是常乐无忧的那个无忧吗?” “是。” “那我叫你无忧好不好?” “怎么?瞬华不好吗?”之前叫瞬华叫的不是还挺开心的吗? “无忧听着就比瞬华要开心”说话间,琉璃小小打了个哈欠,蜷着尾巴睡了过去。 我失笑,沉吟良久,倒是觉得狐狸说的,竟也不错。 这年的花灯节,我拉了墨衍去放河灯。 我将写好了字的河灯放到水中,眼见它与万千河灯汇为一体,沿着长河一路淌向水天相接之处,恰似星河垂落凡尘。墨衍站在旁边替我隔开推搡的人群,一张清冷的脸在灯火的映衬下无端温润了不少。 “许了什么愿?”清润好听的声音传来。 我一向以为以墨衍少年老成的性子对这样孩子气的物事定是不屑的,却不料有此一问,当下十分爽快地答道:“岁岁平安。” 他似是愣了一下,眼中却慢慢泛出笑意,嘴上却是一贯的不饶人:“你倒是容易满足。” 他有一双极好看的凤眼,形状饱满,眼尾微微上挑,高鼻薄唇,颊上带些婴儿肥,这样一副面貌,并不是个冷清的面相,天生适合含笑。如此倒稍稍减去了他骨子里的清冷矜傲,平添了几分公子如玉的温润。 我正沉浸在他难得带笑的盛世美颜中,闻言嘴角抽了抽,只觉得这人真真是浪费了一副好皮囊。 我正要开口反刺回去,手腕却突然一凉。我垂眸看去,看见了一只玉质的铃铛,上面刻着繁复精致的云纹,用一根红绳穿起,被墨衍系在了我的腕间。 我举起手腕,想要拨弄一下,却被墨衍拉下。他看着我,眸子里是似有若无的温柔,语气却是一贯的清淡:“戴着,别摘。” 许久之后,我在一本杂记中得知,在郑国,铃铛代表的含义正是平安。玉有趋吉镇灾之意,赠人玉玲,便是护人平安。 再久以后,我才知道,这只玉玲,是墨衍母亲的遗物。 而到了那时,岁岁平安,早已成了幼时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题外话------ 今天蠢作者感冒了,十分难受,想哭┭┮﹏┭┮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五章 又春 许是宫学只剩一个非亲生的大公子和一个病歪歪的二公子太过冷清,开春之后,一道旨下到冷宫,顾渊便入了宫学,还特意赐了殿,顺利从冷宫搬了出去。 至于我这位九公主,就算不哑了也暂时没有什么用处,自然是继续待在清心殿为妙。或者说,这是上位者的一个暗示,顾渊的分量,还远不够庇佑到自己的胞妹身上。 这样一边任用一边又不放心地明里暗里打压从而显出自己的高高在上任人生死,果真是秦国这帮子人惯用的手段。 我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更谈不上不满,甚至巴不得他们永远也想不起我来,只是颇有些遗憾顾渊搬走后浇菜做饭打扫这些活只能由我一个人来做了。 去年冬天剩了几棵没吃完的白菜,开春后天气渐暖,冷了一冬的白菜也活了过来,冒出了几茎小小的嫩黄色的花。 这天我抱了白菜,寻了一片空地打算种下。 倒不是这花有什么大用,不过是我看着好看,又生机勃勃的,就想随手栽一栽。 两个蓝衣宫女捧着摆件匆匆经过冷宫,隐隐有对话声传来: “这几日郑国使臣要来得快点把东西送过去” “郑国?平日也没什么交情,怎么突然要来?” “嘘,这可不是咱们能妄议的” “真晦气又经过这冷宫了” 我隔着篱笆,忍不住磨了磨牙。 嫌晦气就不要靠近啊,都让我忍不住想要跟上去装鬼吓人了。 原以为这不过是一个转身即过的小插曲,我却没有料到,所谓郑国来使,竟会与我的生活扯上关系。确切地说,是关于墨衍。 三日后,郑国使臣入秦宫。 就在第二日,凝玉递话给我,墨衍出事了。 我赶到凝香阁的时候,墨衍所在的院子一片狼藉。几个杂役远远站着,不敢靠前。凝玉也在场,无计可施地看着现场。 见我来,凝玉眼睛亮了一亮,朝我这里迈了一步,我却已经不管不顾地冲到前面,见到墨衍的模样,只觉得心都颤了一颤,不由自主地喊出声:“阿衍!” 他手中正拿着一把小巧的匕首,雪白的衣袖下有血渗出来。听见我的喊声,他抬起头,那张清冷昳丽的脸上沾了血,显出一种凄艳的美来,偏偏眼神又极是懵懂,像是迷路的孩子一样。 “瞬华!” 不顾凝玉阻拦的声音,我冲上去夺了他的匕首,紧紧抱住了他。从头到尾,他都十分乖顺,没有丝毫反抗。 许久之后,墨衍与我玩笑当时的情景,说,这才是冤孽,以往这种时候他是向来不容人近身的,偏偏我一嗓子喊出去,他便不自觉卸了防备。 我们静静地抱在一起,许久,他说:“瞬华,我不想回郑国。” 声音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我说:“好,那就不回。” “我想回家,回宣城。” “好,我带你回家。” 他似是笑了一下:“其实,这里也挺好的。” “那就留下啊!” 我口中发出类似哭喊的声音,垂头一看,墨衍已经昏了过去。 匕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我发觉自己在微微颤抖,一抹脸上尽是冷冰冰的水迹。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满脑子都是楚宫冲天的大火。 那场被我下意识遗忘的火。 我很害怕。 “这是怎么回事?”我替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墨衍掖了掖被角,问凝玉。 “昨日郑国使臣找上来了,”凝玉眼神复杂地看了墨衍一眼,“他们唤他大公子,要带他回去。” 大公子我在心中长长叹了一口气,却没有多少震惊。早先我便想着,这样清冷矜傲,行止有度的人,不会是普通家世能教养出来的。 却不想竟是王室。 “他不喜欢郑国。”我用平静到冷酷的语调陈述了一遍这个事实。 “是。”这个带有江南烟雨气息的女子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思绪却像是一下子飘远了,顿了顿,“但他总要回去。” 我想着他手握匕首的样子,那样狠厉孤绝,像是风声鹤唳,又像是背水一战,分明是绝对防御的姿态,一双眼极黑极亮,像是天真懵懂,又像是在里面破碎着整个世界。 我什么都没有说。 凝玉似是叹息了一声,转身离开。 墨衍醒来时,已近黄昏。 我扶他起来喝了水,见他面色平静,才将一直提着的一口气松了下去。 “抱歉,吓到你了。”清清冷冷的声音,分明是对我说话,他的神色却明显有些怔忡,显然是还在想着郑国使臣的事。 我摇摇头,将茶杯放回桌子上,陪他发了一会儿呆,终于决定把话挑明:“阿衍,你想怎么做?” “我想回宣城。”他极快打断了我的问话,眸光灼灼的,是鲜少失态的模样。 “宣城墨家吗?”我问。 “是。”他闭了眼,安静下来,隐约露出些怀念,嘴角浅浅勾起一抹笑,“宣城墨氏,是我外祖家。” 我眼前突然有些晕,仿佛又看见了楚宫的大火。 “好,我陪你去!”我听见自己不假思索的话冲口而出。 他愣了一下,真真切切地笑起来。 一路喧哗的人声都成了背景,我拉着墨衍的手一路穿过街市,只记得那日耳畔呼啸的风声,和着急促的心跳。回过神来,我们已经到了咸阳城门。 天色已晚,再过一段时间城门就落钥了。 墨衍反手拉住了我,颊上因跑得太急染了薄薄的红,目色沉静,笑容是少见的温润,冷丽的面容一下子晕开,生动至极:“不去了,顾瞬华,我们去城墙上吧。” 我愣愣地被他带上城墙,将坠的金乌在西天染出一片如血般艳丽的红。 他松了我的手,转头看我,仍是笑着的:“在下郑国大公子公孙墨衍,敢问姑娘芳名?” 公孙,是郑国国姓。 他带笑的脸在夕阳下有些模糊,却显得温柔至极。 我怔了一下,也笑:“我姓顾,顾瞬华。” 远处街上的郑国使臣已经看见我们了。 不如说,这样高的地方,本来就是想让人看见的。 他替我理了理头发,声音低了下去:“顾瞬华,谢谢你。” 他松开我,转身下了城墙,略显单薄的身影很快混入了人潮里。我看着他与那使臣说了什么,上了一辆马车,马车顺着青石铺就的官道一路向西,慢慢离开了我的视线。 他没有回头。 我转而去看西天如火的一片晚霞。 凝玉说的没错,他总是要回去的。 我听说郑国大公子乃郑王元配所出,年幼聪慧,文武方面皆是不世出的奇才,自小便是照着继承人的标准培养的,只待成人即封世子。 我亦听说,郑王近年越发昏聩,外戚势大,内政外交皆是一派混乱。 可是冠了这样一个姓氏,总也得承担一些什么。天下万民也好,乱世危局也罢,该是谁的责任就是谁的责任,任性过了,就得当起该当的位置。 ------题外话------ 为了明天的体测积攒人品,蠢作者今天十分勤快地码字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六章 入局 殷朝文帝十八年夏,秦王游于园,蛇袭,九女凌氏梓月舍身救之。王感念,赐封赏,迁揽月阁。 文帝十九年,秦王女梓月献艺于宴,帝赞曰“一曲清音动九州”,称“天音”。人称“天音公主”。 ——《列国明昙传》 那日之后,我时常会在梦中惊醒,想娘亲和外公,想那日楚宫的大火,想墨衍走时的背影。 那些夜里,我就着窗外星月的光辉或淅沥的雨声,想起娘亲说过的话:“如果以后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无忧就尽可能地把它们忘掉,就当从来都没有经历过,这样才能一直快快乐乐地活着。” 我记得娘亲说这些话时的表情,很温柔也很哀伤。 我相信她的话,也一直在努力快乐下去。 但我也渐渐明白,那些看似被遗忘的悲伤,痛苦,绝望在发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扎根在生命里,化作梦魇在每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痴缠,直至你的一举一动都烙上了它的影子。 十二岁那年,我寻机将精心饲养一年的毒蛇置于秦王必经之路上,凭救驾之功,搬出了清心殿,迁入了新建成的揽月阁。 十三岁那年,我成功挤掉了一众背景深厚的公主贵女,获得随使团朝贺文帝五十大寿的资格。 临行前我去找周婆婆辞别。她依旧是慈和严整的模样,只是瘦了些,她看着我,只问了一句话:“瞬华,你想好了吗?” 两年前我求到周婆婆面前学琴时,她便这样问过我。 自小受着贵族女子的教养,说不会弹琴是假的,只是从未上过心。教琴的师傅总是看着我叹息“浪费了一身好天赋”,我也只是做个鬼脸,该逃课仍是逃课,该肆意仍是肆意。 肆意到头,我却要凭琴技博一个当初想方设法要避开的契机,世事无常也不过如此。 “婆婆,我想好了。”我笑了一下,眼睛里却很沉静。两年前我就是这样答的,两年后我也没打算后悔。 她看我良久,最后轻轻点了点头:“去吧,孩子。” 我恭敬行了弟子礼,转身离开了小院。走出不远,我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调子。 是我初来时周婆婆弹的那支曲子,也是周婆婆最喜欢的曲子。后来学琴时,我将它一个音一个音地记在了脑子里。再后来,它就成了我最喜欢的曲子。 名唤《问心》。 无悔者,从心所愿也‘ 在走出冷宫范围时,我若有所感地回头看了一眼。炊烟,田园,是世外桃源的模样。 这是我生命中最长久的温暖。 许是那时我便已经有了预感,当我眼中再次映入这片风景时,已是物是人非。 一曲清音动九州。 我自朝都归来时,已是人人称羡的天音公主。 车驾还未到咸阳,我便远远看到城门处黑衣冷峻的少年,他正骑在马上,目光落向车驾行来的方向。身姿挺拔,面容俊秀,神色不露分毫,俨然是一个能撑起一方天地的少年人了。 是顾渊。 自从我迁出清心殿,我和顾渊见面的机会反而越发少了。后来我几乎只能从传闻中听到他的消息。六公子接掌了咸阳防卫,六公子带头治理了河川大水年纪轻轻的六公子以惊人之姿强势出现在秦国政局里,拉拢者有之,嫉恨者亦有之。 世人都道,秦国六公子与九公主虽一母同胞,除却一样惊为天人的容貌,却是一点也不像。六公子沉稳冷静,克己端方;九公主却是温婉天真,待人亲和。可我却觉得,世上再也找不出似我和顾渊这般相像的了。亲和或淡漠,都不过一张面皮罢了。 揽月阁初成时,顾渊来过一次,头一件事就是把桌子上的一整套茶具给砸了。 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那时的表情了。那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如此真切的愤怒,或许,还有藏在眼底深处的无力痛心。 我细细把头十一年的事过了一遍,那些曾被刻意忽略过的东西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记得当年我跟卫大夫家的卫离混在一处时,她曾经这么说过,无忧,你不是不聪明,你只是擅长装傻罢了。 那人一天到晚都过得疯疯癫癫的,直觉却是一等一的准。 从最开始装哑,到后来恢复声音,再到后来把我留在冷宫里。 若楚国不灭,外公和娘亲不死,我装傻一辈子也就罢了。 可他们已经不在了。 顾渊是想好好护着我的,无论是巫族还是乱世,他从未想过要让我掺和进去。可时也命也,从来不是一个人的力量所能抗衡的,形势比人强,他太苦了些。我说过我不想拖他后腿,后来又想着更强大一些,也能替他分担一些事情。 那么,他不肯叫我掺和进来,我便自己踏进来。 ------题外话------ 蠢作者又滚回来了!但是万年小透明的我竟有人搭理了吗?好激动好开心好想打滚~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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